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有姝》作者:风流书呆 文案: 从前有一位美人,他不停倒霉,所以急需抱一根金大腿…… 感谢好基友羲和清零制作的封面,倒霉相画得太传神了! 扫雷: 1、主受,聊斋同人,快穿1v1。 2、一如既往苏、雷、爽、粗。 3、大年三十(2.7)早上九点半发文,首发三章,入V后更肥章。 4、想到再补充。 内容标签:幻想空间 穿越时空 穿书 快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有姝 ┃ 配角:各种属性攻、各路配角炮灰、各种魑魅魍魉 ┃ 其它:聊斋同人,单元小故事 【作品简评】 来自于末世,脑子里除了吃只有吃的小吃货穿越到聊斋世界艰难求生。好在他不但智商爆表,所有属性点还全点在脸上,让他凭借盛世美颜找到一根粗壮金大腿,抱了一世又一世,终于从被各路魑魅魍魉欺压的小可怜进化为鬼见愁!本文主角性格时而精明时而蠢萌,从开局高能到结尾,一路酸爽甜蜜治愈系。男主属性不定,每一个单元小故事换一种性格,唯独对恋人始终如一。人物刻画有血有肉,生动丰满,在紧凑情节的推动下演绎出各色人生。 第1章 四十千 有姝死了,死得猝不及防。 末世降临那年,他刚满九岁,跟随科学家的父母投靠了盘龙基地。父母的研究方向是医药学,虽然在华国不怎么出名,但对急于研制出抗丧尸病毒疫苗的基地高层来说还有点作用,所以勉为其难的接纳了他们。父母没有异能,学识也不算顶尖,只能给实验室的负责人打下手,一天三餐都难以为继。幸运的是,有姝十岁那年激发了异能,是华国已知的年龄最小的异能者。 基地高层起初对他很重视,得知他的异能是“超脑”,并不具备任何攻击性后,那热情瞬间就消退了。所谓的“超脑”便是超级脑域开发者,是精神力异能的一种,但除了智商远远高于常人外,几乎没有别的特殊之处,不能用精神力控制丧尸或人类,也不能制造幻象。 若是在和平年代,聪明绝顶的头脑往往能让一个人取得巨大的成功,但在末世,它还不如满身肌肉来得实用。指望着依靠儿子吃一顿饱饭的父母非常失望,但有姝却一点感觉也没有。末世前,他在学校就是学神级的人物,开发出超脑后思维能力只比往常快了那么两三秒,并无多大变化。他每天最忧心的事是饿肚子,脑子里除了“寻找食物”,真的不能考虑其他。 他没有放弃学习,常常混进实验室观摩科学家做实验,希望等自己学会了,也能在实验室里工作,如果能成为某个项目的负责人那就更好了,从此就不用为食物发愁了。如此,他一边偷师,一边在实验室当勤杂工,勉强赚个温饱。由于他的大脑构造迥异于常人,学什么都特别快,实验器材说明书看一遍就懂,看两遍能拆卸,看三遍能改进,慢慢竟成为了实验室的专属修理工,偶尔还帮着管理后勤、财务、内务等等,正可谓“盘龙基地一块砖,哪里有需要就往哪里搬”。 好不容易熬到十五岁,有姝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资格成为科研人员,于是向负责人投递了换岗申请书。正当他积极准备入职考试时,丧尸潮来了,盘龙基地全军覆没。作为一个头脑特别发达,四肢特别简单,血薄皮脆,一挠就死的超脑异能者,有姝连叫一声都来不及便死在一只金系丧尸的爪下,临终前唯一的念头是——差一点点就能吃上一顿饱饭了! 有姝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满是温水的狭窄容器里,容器的材质非常特殊,不是陶瓷也不是金属,倒像是一种生物材料,摸上去软乎乎的,还有温度。他想看一看周围的环境,找到脱困的办法,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嘴巴也不能说话,唯有四肢偶尔能伸缩一下。密闭的空间内有两个心跳声,一个是自己的,一个离得很近,咚咚、咚咚、咚咚,一声一声的响在耳畔。 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全身上下暖洋洋得十分舒服,有姝便听着这极富规律的心跳声进入了梦乡。这是末世以来他睡得最舒服的一觉,也不知过了多久,温热的液体开始流失,容器也拼命收缩,将他往外挤。他并不慌乱,顺着那股压力钻了出去。 忽然,有一股极为阴寒的气流浸入四肢百骸,流经哪儿,哪儿就失去知觉。洧姝感觉这股寒流很不寻常,像是在与自己争夺身体的掌控权。索性他是个超脑异能者,精神力虽然不具备攻击性,却十分强悍,夺回身体还是轻而易举。当寒流侵入头皮,试图占据大脑时,他操控精神力狠狠朝寒流撞去。 一股尖锐的刺痛在大脑内爆开,却又转瞬即逝,很快,有姝便感觉一双大手拽住脚踝,将自己倒提着,啪啪打了两下屁股。他惊了惊,嘴巴甫一张开,发出的却不是少年般清越低沉的声线,而是婴儿的啼哭…… 转世投胎?有姝忽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只不知那股寒流到底是什么东西。 四个月后,有姝躺在摇篮里,盯着头顶的房梁发呆。他现在能视物,也能听见声音,但声带并未发育,因此还不能说话。他属于智商超高,情商为负的那类人,由于脑袋里思考的东西太多,小到纳米粒子的合成,大到宇宙的爆炸与膨胀,诸多理论占据了绝大部分思维能力,导致他行动迟缓、反应迟钝,看上去不像个超脑异能者,反而像个傻瓜。所以他压根不用伪装,傻呆呆的模样像足了不知事的婴儿。 有姝很懂得随遇而安、知足常乐的道理,能离开末世,谁不愿意呢?他口舌不怎么伶俐,也没什么大志向,能安安静静的活着便够了,虽然偶尔会思念上辈子的父母,但想到他们可能转世投胎了,不用忍饥挨饿,便也为他们感到高兴。 这里不是末世,但也不是现代,从周围人的服饰来推断,应该是古代。有姝对历史颇有研究,但他观察了很多天,硬是无法确定自己身处哪个朝代。这里的人既穿着先秦时的深衣,也着魏晋南北朝时的襦裙,还有唐朝的缺袍,宋朝的燕居服,元朝的质孙服,明朝的直裰、曳撒等等,简直是一锅乱炖。 有姝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尤其是在没奶喝,肚子饿的情况下,所以思考了几天就放弃了。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睁开眼睛的那一天和今天一样,只看见头顶的房梁。他还没奶喝,负责照顾他的奶娘对他很不上心,要么在院子里唠嗑,要么在隔壁房间赌博,要么跑得不见人影。 有姝能在末世活那么久,生存能力自然十分强悍,早已把面子、里子,下限、节操等玩意儿统统丢光了。他饿得头晕眼花,只知道自己要喝奶,不给奶喝就哭,哭得声震九霄、惊天动地。那奶娘想装作听不见都难,一边骂着“催命鬼”一边推门进来,草草解开衣襟,把奶头塞进他嘴里。 有姝忙不迭的叼住奶头,用力吸吮,恨不得一口气把鼓鼓涨涨的乳房给吸瘪了,疼得奶娘直抽气,连声道,“小崽子,你轻着点!” 有姝听而不闻,吸得越发带劲,用肉呼呼的牙床咬死奶头,若奶娘强行抽离,怕是会被咬掉一块肉。奶娘试着抽了几次,疼得青筋直冒,这才作罢。身为末世人,有姝为了一口饱饭能豁出性命,哪怕才四个月大,觅食的本领却非常了得。 “娘的,果然是讨债鬼,吸一口奶恨不能把我的奶子咬掉!喝喝喝,咋不呛死你?”等有姝吃饱了,奶娘将他放进摇篮,恶狠狠的咒骂。 有姝打了个饱嗝,对奶娘的恶语相向不当回事。他虽然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但从周围人的言谈举止中可以猜测,自己的身份理应不低,平日里有两个婆子,两个丫鬟照顾,还曾口称他“少爷”。所以奶娘骂得再凶,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不喂。要是他饿出个好歹来,报到上面去,这院子里的人便要倒霉了。 古代有嫡庶之分,嫡子尊贵,庶子卑贱,有姝觉得自己一定是庶子,所以才会被丢弃在这里没人管,既不举办满月酒,也不举办百日宴,更不见家中亲朋前来探望,甚至连亲生父母也不见踪影。有姝对上辈子的父母感情极深,一时还接受不了新的父母,因此并不为自己受了冷落而感到难过。 他打了个饱嗝,随即又打了个哈欠,小手捏着被角,准备睡一觉。偏在这时,另一个老婆子带着两个丫鬟进来了,手里端着瓜子、花生、茶盏等物。有姝默默地叹了口气,知道她们要开茶话会,午觉是睡不成了。 “隔了老远都能听见少爷的哭声,你说这人瘦得跟猴子一样,生下来三斤不到,怎么就那么能嚎呢?”老婆子笑嘻嘻地调侃。 “我咋知道。”奶娘吊着眉梢道,“许是他命贱吧。命贱的崽子骨头都硬,能折腾。” 两个小丫鬟像是新来的,并不敢非议主子,扯了扯奶娘衣袖,轻声提醒,“王妈妈,莫说了,到底是王家的嫡出大少爷……” 想不到我还是嫡出。有姝听见这句话有点意外,但表情依然木呆呆的。他的脑容量太大,外在举止常常跟不上思维的速度,久而久之就成了面瘫,反射弧还特别长,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拍。 “我呸,什么嫡出,不过一个讨债鬼罢了!”奶娘揉了揉被咬得生疼的奶头,撇嘴道,“给你们提个醒儿,有门路的赶紧找门路把自己摘出蓬蒿院,这可不是个久待的地儿。前两天我跟膳房的老赵要了一瓶辣椒油,过会儿涂在奶头上,让这小崽子吃一嘴辣。他要是怕了我,不肯喝我的奶,我便报给王大管家,让他把我弄到二少爷的院子里去。二少爷如今才三个月大,正是急着要奶喝的时候。” “得了吧,二少爷虽说是庶出,但林姨娘得宠,伺候的人前前后后十几个,光奶娘就四个,如何轮得到你?”老婆子吐出瓜子壳,拊掌道,“不过涂辣椒油倒是个好办法,真能把这要命的差事给辞了。” 两个小丫鬟好奇的挠心挠肺,四下里看看,确定没有外人,才低声询问,“太太在老爷跟前很得脸,论起宠爱丝毫不逊于林姨娘,老太爷和老夫人还常常赞她是兴家贤妇,这又是头一胎,诞下个嫡长子,怎么就那么不招人待见呢?四个月了,恁是问都不问一句,活像没有大少爷这个人。你说大少爷要是有什么隐疾倒也罢了,偏偏看着挺正常。” 二人道出了有姝的疑问,本打算闭眼睡觉的他立马清醒过来,竖起耳朵偷听。他想安安稳稳地活着,但在此之前,还得搞明白自己的处境。 第2章 四十千 奶娘是主家的家生子,日前得罪了老夫人的陪房,这才被发配到蓬蒿院。她很有些人脉,故此消息十分灵通,见两个小丫鬟用好奇的目光盯着自己,一时间嘴碎的毛病又来了,掩上房门,低声道,“还别说,大少爷真有隐疾!” 隐疾?我怎么不知道?有姝惊呆了,两只小手在自己身上一阵摸索,视力正常、听力正常、智力正常,更没缺胳膊少腿,怎么就有隐疾了?难道是内腑有病?先天性心脏病还是新生儿肺炎?但是为什么一点不适的感觉都没有? 他过分发达的大脑开始以光速进行思考,把所有的先天性疾病一一列举出来,并找出相应的症状和治疗办法。由于脑袋里塞满了庞杂的知识,惊讶的表情在他脸上仅出现了刹那,便又恢复到之前的呆愣憨傻。 两个小丫鬟瞅了瞅摇篮里的婴儿,拧眉道,“莫非大少爷是个傻子?” 有姝还在思考先天性心脏病的治疗问题,并未听见她们的话,便是听见了也不会在意。他素来心性淡漠,除了吃饱饭,睡好觉,努力活下去,对其他任何东西都没有执念。旁人对他是好是坏,是喜欢还是讨厌,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看这样子倒是挺像,”奶娘也凑到摇篮边打量,随即摇头道,“但这个倒没什么妨碍,大少爷是聪明还是痴傻,老爷都不在意。他是命格出了问题。” 命格?莫非我是天煞孤星?有姝很快将思绪从各种病症中抽离,开始回忆八卦、六爻、命理、阴阳两仪等深奥的神学知识,本就木楞的表情越发显得呆滞。 “莫非大少爷是天煞孤星?”老婆子跟有姝想到了一块儿。 “也不是。”奶娘招招手,让大伙儿把脑袋凑过来,小声道,“这其中有个典故。话说大少爷出生那天,老爷做了个梦,梦见昔日同僚登门拜访,说老爷欠了他四十两银子未还,如今特来讨债。老爷刚睡醒,大少爷就出生了,而那同僚早在五年前就死了。故此,老爷坚信大少爷是那同僚托生的,向他讨债来了,于是对大少爷很不喜,一口一个讨债鬼的骂着,还交给太太四十两银子,说是大少爷的吃穿用度一律从里面扣,扣没了大少爷便该走了,他原就不是王家的人。” “竟,竟有这种事?”两个小丫鬟不寒而栗,再看有姝那张脸,便觉得十分可怖。 有姝一脸呆滞,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其中还有这等内情。他明明是有姝,什么时候成了讨债的同僚?这家人没欠他钱啊!再者,四十两银子能花用多久?花完了这家人果真会把自己赶出去?他的思绪很快从因果宿命论转移到了各个朝代的物价上面,对未来的生活颇有些忧心。 “太太为此哭了好几晚,担心与大少爷处出感情,这才将他远远扔在蓬蒿院,眼不见心不烦。偏上天弄人,一个月后,林姨娘又生下二少爷,落地之时笙乐阵阵、钟鼓漫天、霞光万丈,乃上上吉兆,可不把大少爷这讨债鬼衬得越发不堪?如今啊,二少爷是老爷的心肝宝贝,大少爷却是个丧门星,咱这蓬蒿院,可是比乡下庄子更破落的去处。”奶娘一脸郁结,恨不能立马走人。 “四十两银子够花多久?咱们的月银咋办啊?赏钱呢?赏钱也没有了?”小丫鬟快哭了,豪门深宅的日子显然没她预想的那般美好。 有姝脑袋里出现一连串数字。他把历史上各个朝代的物价推演了一番,发现通常情况下,十两银子能让一户普通人家花用一年半到两年。而他只有一个人,按理来说应该能支撑更长时间,但考虑到王家是大户人家,吃穿用度远远高于外界,便是再节衣缩食,顶多只能撑个四五年。 四五年后银子花完了,王家真会赶自己走?毕竟是亲生骨肉,难道一点也不顾念血缘亲情?然而古人十分迷信,有姝不敢把希望寄托在不确定的因素上。他想活着,所以从现在开始就得好好规划。首先,这四十两银子该怎么用,他得做一份计划表出来。 “咱们的月银不算,那四十两银子听说只能花用在大少爷身上,譬如吃啥、穿啥、用啥。”奶娘撇着嘴讽笑,“你还想赏钱?擎等着喝西北风去吧!” 老婆子和两个小丫鬟听见这等惊天秘闻,又是害怕又是失望,再没心思喝茶聊天,纷纷找了借口离开,从此以后绝少踏入大少爷房间。奶娘忽觉一股冷风在头顶盘旋,抱着双肩打了个寒颤,也屁滚尿流地跑了。 房里安静下来,有姝将预算表存储在大脑里,具体地施行还得根据当下的物价进行调整。总之他必须依靠这四十两银子长到成年,便是维持不了那么久,也得过了十二三岁才行。 超脑异能者是出了名的战五渣,血薄皮脆,经不得打,但那是对丧尸而言,若遇上普通人,有姝完全能够对付。四五岁也许有点悬,但十二三岁已足够自立门户了。这样想着,有姝眼皮子一耷一耷,就要进入梦乡。 忽然,一股阴寒的气流吹拂在他脸上,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凑得极近在打量自己。有姝作为精神力异能者,对外界的感知十分敏锐。他知道,房间里还有一个人,而且对自己深怀恶念。他内里千回百转,面上却憨憨傻傻,嘴角挂着一行晶亮的口水。 对方是谁?亦或者说——是什么?他想到出生那天,与自己争夺身体的无形寒流;又想到已亡故的,前来讨债的同僚,隐隐约约有了猜测。看来,那个梦是真的,所谓的“讨债鬼”也是真实存在,却并不是自己,而是那股寒流。他想夺得这具身体,好向这家人讨还银两。 然而对方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灵魂之力竟那般强悍,硬生生破坏了他的夺舍大计。死了还托梦讨债,可见他执念很深,绝不会轻易离开。如今欠债的人已拿出欠款,却都花用在自己身上,而非还给债主,他如何能甘心,必定还会伺机夺取身体。 有姝心中凛然,面上却毫无表情。不管怎样,他不会把重生的机会白白让给别人,这具身体和这个全新的人生,他要定了。 那股寒流绕着有姝盘旋了一会儿就慢慢消散,全不似降生时那般霸道,不管不顾就往这具皮囊里钻。有姝完全有理由相信,在与自己争夺身体时,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这会儿正处于虚弱期,对自己暂时构不成威胁。但问题是,它会不会永远保持这个无害的状态? 有姝没见过鬼魂,却研究过阴阳学说,在阴阳学说的某些理论中,有些鬼魂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有些鬼魂却会越来越强大,直至凝聚成形,譬如厉鬼。而自己房间里这玩意儿是个讨债鬼,应该能划归到厉鬼的范畴。如果怨气久久不散,它可能会逐渐变得强大,从而再次进行夺舍。 有姝不是乐观主义者,做一件事之前,总会把最坏的结果考虑到。他并未寄希望于这只鬼主动离开,更不相信它会慢慢消散。换一句话说,他现在面临的不仅仅是被家人遗弃的问题,还有来自于厉鬼的迫害。但他现在只是个刚出生的小婴儿,连一只蚂蚁都捏不死,又哪里能对付厉鬼?虽说他的精神力还在,但由于转世重生的关系,力量已大大削弱,远达不到上辈子的十分之一,而且无法外放,除非厉鬼挤入他的脑海,才会受到被动式地攻击。 好在这只鬼怨气不重,力量也不强,才会在夺舍时落于下风。所以,在节衣缩食、快快长大之外,有姝又有了更为迫切的任务,那就是修炼精神力。厉鬼的力量如果逐日增长,而他却一直原地踏步的话,早晚难逃一死。 但修炼精神力哪有那么容易,在缺乏丧尸晶核的前提下,只能靠冥想。冥想修炼的速度极为缓慢,往往好几年也难以提升一个等级。有姝能确保自己现在不被夺舍,却难以确保日后不被夺舍,而一劳永逸的办法唯有杀死这只鬼。 鬼该怎么杀?做法事?泼狗血?贴黄符?用桃木剑刺?这些办法,一个小婴儿完全做不到。所以,还是得快快长大啊!这样想着,有姝含着大拇指,沉沉睡了过去。 刚刚消散的冷风重新凝聚,在摇篮上空盘旋了一会儿,几次试图靠近,都被小婴儿散发的浓烈生机弹开。它似乎有些累了,吹拂过一地瓜子壳,沿着窗户缝钻了出去。 没过多久,又有一名穿着华贵的女子悄然来到小院,发现仆妇全都不在,脸上露出一丝怒容,却又很快收敛。她示意贴身丫鬟不要做声,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隔着门帘往里看。婴儿睡得很熟,粉嫩的小嘴儿含着拇指,还不时撅撅嘴,做出嘬吸的动作,小模样可爱极了。女子看着看着便流下两行眼泪,在丫鬟的一再拉扯下才狼狈离开。 第3章 四十千 小婴儿的生活除了吃就是睡,便是有姝精神力再强悍,也无法保持太长时间的清醒。然而每次他醒来的时候,总有一股冷风在身边盘旋,时而吹动床幔,时而拂过眼帘,阴森寒意久久不散。如果房里还有其他人,冷风会立刻离开有姝,缠绕在那人身上。 “嘶,都已经快立夏了,屋里怎么这么冷。”奶娘抱紧双肩,打了个抖索。 跟随在她身后的小丫鬟也拢了拢衣襟,附和道,“我总觉得大少爷屋里有一股阴气,待久了特别不舒服。王妈妈,你说大少爷是不是投胎没投干净,把地狱里的鬼气也带上来了?” “死丫头,别胡说!”奶娘色厉内荏,迅速翻开襁褓,见大少爷没尿,立马跑出去。小丫鬟也着急忙慌的追,临到门口绊了一跤,摔伤了膝盖。 有姝看不见厉鬼的形貌,但能够感觉到,它已经跟随两人离开。这些日子,它时常环绕在自己身边,但只要屋里来了人,它必定会附着在那人身上,直至子夜方回。一只厉鬼附着在人体上能干些什么?除了吸食阳气,有姝想不到别的理由,也更加肯定,它对现在的自己还构不成威胁,因为自己才是它的目标,便是要吸阳气,第一个该吸的也是自己,而非别人。 作为精神系异能者,有姝对元气的流失极为敏感,然而在冷风环绕时,却从未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被夺走,可见那厉鬼奈何不了自己。但这只是暂时的,待它吸足了阳气,变得一日比一日强大,情况或许会出现反转。 有姝嘬着大拇指,心道精神力是自己最大的保护盾,须得赶紧练起来。 一个小婴儿冥想的时候是怎样的?目光呆滞不说,嘴角还流着涎水,怎么看怎么像个傻子。有姝只要清醒过来就会冥想,不管外界发生什么事都不搭理,若非睡觉的时间是长身体的时间,他连睡觉都想省去。两个小丫鬟偶尔会摇着拨浪鼓逗他,却从不见他转脸或嬉笑,甚至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于是感到非常奇怪。 “王妈妈,大少爷似乎是个傻子,怎么逗弄都没反应。我们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她们到底刚入府当差,心里藏不住话。 “看什么大夫,大少爷的事老爷一概不过问,连太太在他跟前提一句,也会惹得他大发雷霆,说污了自己的耳朵。不怕倒霉你便去,我可不敢。”王妈妈将冰冷的双手藏进袖筒里。这些日子,她总会莫名其妙的浑身发寒,晚上睡得死沉,白天却依旧没精神,皮肤苍白,眼圈乌青,活像一只鬼。 小丫鬟看见她憔悴不堪的模样,也觉得瘆人,讷讷应了两声,从此再不提请大夫的事。但不知怎的,“大少爷不但是讨债鬼,还是个傻子”的流言竟开始在府里流传,让本就举步维艰的正院越发如履薄冰。 忽一日,奶娘等人全被召到正院,被太太赏了二十大板发卖出去,有姝的小院便来了一位膀大腰圆、容貌凶悍的老婆子,人称宋妈妈。宋妈妈来的当日便听见大少爷响彻半边天的哭声,连忙奔进屋里查看。随她一块儿来的小丫头只有七八岁,抱着一个巨大的包裹踉踉跄跄地跟着,远远看去还以为是包裹长了腿。 “大少爷别哭,老奴来了。”宋妈妈小心翼翼的把有姝抱起来。 有姝这会儿已经六七个月大,能翻身,能坐起,还能爬动,小胳膊、小腿儿也很有劲儿。他一被人抱起来就熟门熟路的去摸索衣襟,小嘴儿一嘬一嘬,做出吸奶的动作。由于这回冥想的时间太长,一不小心错过了两顿奶,他颇有些饿得慌,脸上不由露出焦急迫切的表情。 宋妈妈看着他微蹙的小眉头和噙泪的黑眼珠,赞叹道,“谁说我们大少爷是个傻子,”她将小婴儿放低,让身边的小丫头也看一看,接着道,“瞅瞅这小模样,多招人,怎么可能是傻子。” 小丫头名唤白芍,捂嘴笑道,“我看着比二少爷长得齐整多了,像咱们太太。” “那是,”宋妈妈似乎与太太关系匪浅,露出追忆的表情喟叹,“想当初咱们太太可是京城第一美人,才貌双绝,贤良淑德,百家来求。偏偏老爷被人蒙蔽,竟将她许配给了王象乾那伪君子。如今王象乾靠着侯府扶持坐上兵部尚书之位,便忘了当年的承诺,左一个舞女,右一个歌姬,不拘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纳,还如此苛待咱们小姐的孩子……” 宋妈妈一时间悲从中来,将有姝紧紧搂在怀里低泣。 忙着扒拉衣襟的有姝慢慢停下,将这番话略一过滤,得到几个非常有用的信息:一,这主仆二人是自己亲娘派来的,由于爱屋及乌,对自己颇有感情;二,自己亲爹名叫王象乾,官居兵部尚书;三、自己亲娘是侯府小姐,家世更在王家之上。 然而,便是这样强势的背景,在对待孩子的问题上却那样软弱,丈夫说孩子是讨债鬼,她便信了,从此不闻不问。有姝眸色微微一暗,无法对这辈子的父母升起任何好感,于是抛开一切杂念,继续觅食。他扒了半天也没把宋妈妈的衣襟扒开,不由连连拍打,口中咿咿呀呀说个不停,强烈表达自己想吃奶的愿望。 宋妈妈这才破涕为笑,点了点他微红的鼻尖,嗔道,“老奴未曾养育儿女,可没奶水给你喝,更请不起奶娘。二两银子的月钱,够咱们花用大半年了。” 有姝一听顿时急了,嗷地叫唤了一声,微红的鼻尖变成通红,显是非常生气。 宋妈妈越发笑不可仰,将他抱到屋外,指着拴在桂花树下的一头母羊,说道,“瞅瞅,那就是你的新奶娘,买来只花了几百个铜板,以后日日有奶喝,还不用给月钱。四十两银子可不经用啊!”说到这里,她喟然长叹。 白芍非常乖觉,已跑到树下挤羊奶,脆生生道,“这羊奶便宜是便宜,就是膻得很,不知道大少爷喝不喝的惯。” “无事,待会儿煮羊奶的时候放一点茉莉花,再放一点陈茶叶,可以把膻味儿去掉。”宋妈妈指了指墙角盛开的一大丛茉莉。 “好叻。”白芍笑着点头,很快就挤了一碗奶,拿到厨房煮沸。 闻见越来越浓的奶香味,焦虑中的有姝这才平静下来。他什么都不在乎,也什么都不害怕,唯独忍受不了饥饿。那种从胃里一直痒到大脑,然后理智全失的感觉,现如今还深深镌刻在潜意识中,每每忆起来就让他战栗不止。有时候,他甚至会想——难怪丧尸要不停的吃人,它们一定是饿到极点了。 宋妈妈把小婴儿放进摇篮里,在他身后垫了一个迎枕,见他揉着小肚子,不由笑了,“别急,很快就有奶喝了。” 恰在此时,一股森寒冷风刮进屋,附着在宋妈妈身上。 “大夏天的,屋里怎会如此阴冷。”她自言自语,忽然想起什么,从包裹里掏出几面阴阳镜。 白芍端着热腾腾的羊奶进屋,看见阴阳镜,忙道,“妈妈你来喂大少爷,我去挂镜子。” “这可是小姐从玄明法师那里求来的定魂镜,可暂时守住大少爷的魂魄,必须按照五行八卦之位来挂,你放着,等会儿我自己来。”宋妈妈找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挂镜子的各种忌讳。 有姝明显感觉到,在镜子拿出来的一瞬间,那股冷风,确切的说是那只讨债鬼,以最快的速度逃了出去。看来它害怕这几面镜子。 寒意尽去,宋妈妈安心了,给小婴儿戴上围兜,一勺一勺地喂食,边喂边语重心长地道,“大少爷,你可不要怪小姐,她不是不想来看你,她心里也苦啊!侯府如今满门获罪,为了救出老爷和夫人,小姐还得求着王象乾。咱们一家人的性命,如今全捏在他手里呢!她不来看你,也不提起你,王象乾便能忘了你的存在,你也能平平安安的长大了。” 有姝把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口一口喝奶,看似什么都不懂,实则正竖起耳朵搜集信息。原来这辈子的母亲不是不想救他,而是没有能力救。她把自己远远丢开,其实是变相的保护自己。这样想着,有姝清冷的眼眸微微一暖。 小丫头搬了一张凳子坐在摇篮边,时不时帮大少爷擦嘴角。她似乎很不忿,低声抱怨,“王妈妈,老爷果真只给咱们四十两银子抚养少爷?不过一个梦罢了,他竟深信不疑,连自己亲生骨肉也不要了。” “哼,坏事做多了总会遇见鬼!当年王象乾落魄时多少人接济过他,待发达了,你看他理会过谁?似他那样趋炎附势的小人,欠下的阴债数不胜数,白日算计人,晚上便睡不安稳,被梦魇着了也是有的。可恨他竟以此为借口来磋磨咱们小姐和大少爷。这里面,肯定也少不了林氏那贱人的撺掇!”宋妈妈恨得咬牙切齿,喂食的动作便有些慢了。 有姝拍拍她手背,见她还没反应过来,只得自己凑过去,把勺子含住。 第4章 四十千 “大少爷好生聪明,这么小便能自己吃东西了!白芍你方才看见了吗?”宋妈妈立刻从怨恨中醒来,朗声大笑。 “看见了,看见了!”白芍喜不自胜,忙给大少爷擦拭嘴角的奶汁,赞道,“二少爷如今也有六个月大,不能翻身,不能坐起,不能爬动,时时刻刻要奶娘抱在怀里,不得撒手,否则便哇哇大哭,好几次哭得背过气去。那模样才像个傻子呢!” “女要富养,儿要穷养。咱们侯府的少爷,生下来只能配一个奶娘,长到两岁须得断奶,三岁须得自立,洗漱穿衣从不经手他人,五岁进学,六岁习武,门风堂堂正正,出了多少国之栋梁……”许是想起侯府现在的落魄,宋妈妈说不下去了,转而冷笑道,“你看那贱婢养的贱种,身边光奶妈子就有四个,仆妇丫鬟数十个,冷不得、饿不得、连自己抬胳膊腿儿也嫌累,便是日后长大了,也是个废人!” 小丫头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从包裹里取出三个银锭子并几百个铜钱,低声道,“妈妈,这些钱是咱们蓬蒿院所有的花用,哪天要是用完了,老爷真会把大少爷撵出去?” “王象乾什么事干不出来?撵出去,怕没有那样简单。”宋妈妈一面喂奶,一面皱起眉头,周身气息十分阴郁。 “我听柱子哥说,说,”小丫头欲言又止。 “说什么?”宋妈妈竖起眉毛。 “他说偶有一次,听见虚云观主对老爷说大少爷既是前来讨债的,这四十两银子一旦用完,自会脱离肉身重新投胎,叫老爷做好黑发人送白发人的准备。老爷还假惺惺的哭了一场。” “虚云观主,王象乾,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一个装神弄鬼,一个兴妖作孽,早晚有一天会遭报应!”宋妈妈食指抵唇,警告道,“这话日后不可再说,咱们大少爷定会活得长长久久。虽说,虽说小姐也做了同样的梦,但只要这定魂镜在,又仔细着花用,少爷暂时不会有事。时间还长,少爷究竟是什么命数,咱们可以慢慢看,慢慢想办法。无论他是什么来历,既托生在咱们小姐肚子里,就是咱们的主子。” “白芍明白,白芍会好好照顾大少爷。这四十两银子我们仔细点用,可以用很久,我家一年也花不了五两银子呢。” “嗯,好孩子,快把钱收进匣子里,落上锁,这可是咱们的全部财产了。”宋妈妈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 有姝打了个饱嗝,心道自己亲娘怕是也对那个梦颇为在意,否则不会从出生到现在,连面儿都不敢露。母亲自身难保,父亲无情无义、宠妾灭妻,身边还有一只厉鬼徘徊不去,想要顺利长大真是个颇为艰难的任务。好在两人带来了几面阴阳镜,可暂时遏制厉鬼,对自己还有几分忠心,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思及此处,有姝两眼发直,又陷入冥想当中,把虚云观主断言自己会早夭那番话完全忽略了。 挂上定魂镜之后,阴风许久没再光顾蓬蒿院,反倒是别处院落的人,纷纷出现身体发寒、头晕脑胀、精神不济等症状。起初没人管,忽有一天,连林姨娘都染上了这毛病,王象乾才重视起来,请了虚云观主查探。 “乃是西面邪崇作祟。”虚云观主指了指蓬蒿院的方向。 王象乾脸色发黑,急忙追问,“可有破解之法?” “先把邪崇逐出,贫道再做一场法事,便可无碍。”虚云观主甩甩拂尘,一派高人形象。 王象乾连声答应,让管事包了一百两银子递与道童,然后命人把蓬蒿院的讨债鬼远远送到老家去,去了也不让进祖宅,而是随意发配到乡下的庄子里。王象乾的正妻宋氏听说消息后晕倒过去,醒来哭哭啼啼要儿子,却听丫鬟仆妇说,大少爷早就离开了。 一辆破旧的马车上,刚满一岁的有姝正捏着一块核桃酥,慢慢磨新长出来的门牙。宋妈妈抱着他,面色十分难看。白芍捧着钱匣,眼眶微微发红,可见之前曾哭过一场。 “怎么能这么狠心?真是个畜牲!”宋妈妈喃喃自语。 “何止,应是畜生不如!”白芍追加一句,紧接着焦虑道,“妈妈,咱们日后可该怎么办?” “新城是王象乾老家,如今王家人靠着他纷纷发迹,在新城乃地方一霸,咱们势单力薄,此去算是入了虎狼窝。林氏心狠手辣,她要是向庄子里的人嘱咐一句二句,大少爷就危险了。待我想想,待我想想。”宋妈妈六神无主。 “不如我们带着大少爷逃吧!”白芍捂紧钱匣,低声提议。 宋妈妈沉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行,咱们逃!好在来蓬蒿院之前,小姐已经消了咱们的奴籍,只要躲过王家的抓捕,日后也就清净了。咱们先把大少爷安安稳稳的养大,日后等他出息了再回去与小姐相认。” 有姝表情木讷的磨牙,心里却在暗暗衡量利弊。照目前的情况来看,逃走比前往新城更有几率活下来。去了新城,他就是案板上的肉,那所谓的林姨娘想怎么宰割自己都行,还能拿自己辖制母亲。若自己离开,对母亲而言反倒是种解脱。 那便走吧!思及此,他咿咿呀呀的喊了两声,还用小拳头捶了捶身边的软枕。 宋妈妈见状笑开了,叹道,“瞅瞅,大少爷也同意了。那咱们好好合计合计。”话落命白芍附耳过来,嘀嘀咕咕的说了一阵。 二人计定,路过某个小镇时让车夫停下,好生歇息一晚。所幸王家并不在乎大少爷的死活,只派了一名管事和一名车夫跟随,宋妈妈花了几百个大钱置办了一桌好酒好菜,请二人享用,席间频频劝酒,好话连篇,将二人灌得酩酊大醉,然后拿上行李,与白芍连夜离开。 宋妈妈从小在乡野长大,赶车这种活计压根难不倒她,一夜功夫已到了千里之外。当管事与车夫醒来时,身上的钱财已被搜刮一空,人和车全都不见了,想要给主家送信,又担心把实情说出去会被打死,干脆也逃之夭夭。 王家许久未曾收到几人平安到达新城的消息,只得派人去寻。找到几人曾经住宿的客栈,才知道他们分头逃了。王象乾本就不喜欢这个儿子,自然不会担心他的死活,装模作样的找了几天便作罢。林姨娘更是乐见其成,吹了好几夜枕头风,让王象乾直接把嫡子从族谱上抹除,对外便说暴病而亡。 王家唯一伤心欲绝的人便是宋氏,然而夜深人静时细细一想,也就明白了宋妈妈的苦心,知道儿子留在王家早晚也是一死,不如离去。从此以后,她闭门谢客,吃斋念佛,希望能为儿子积一些功德,好叫他平平安安地长大。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宋妈妈没往远处躲,而是来到大明皇朝的龙兴之地梁州。梁州离上京只有三天路程,占地面积不大,却十分繁华,大明皇朝的顶级世家大多发迹于梁州,并在此处建有祖宅,派人精心照护。故而梁州的防卫非常严密,街上整日有官兵巡逻,料想王家没有那个胆子,更没有那个脸面,派家丁在城里大肆找人。 宋妈妈猜测的没错,王家果真没敢让人去权贵云集,格局复杂的梁州寻找,反而宣布了嫡子暴病身亡的消息。几人于是安安心心的在梁州住下。 宋妈妈不敢轻易动用小姐留下的银两,把自己和白芍的值钱首饰拿去当了,在城郊一处名为玉水村的地方租了座农家小院居住,靠做绣活维持生计。 不知不觉,有姝便长到了五岁。由于宋妈妈存了把大少爷培养成才,日后回去与小姐相认,好叫小姐扬眉吐气的心思,那四十两银子根本不敢动用。虽说在乡下生活花不了几个钱,但等大少爷长到六七岁,可以进学了,光束脩一年便要五六两银子,更别提日后科举考试的种种费用。若仅是培养一名童生或秀才,四十两银子足矣,但要培养出一名状元,花费至少在白两银子以上。 宋妈妈再能干,一年顶多也就赚个一二两银子,所以还得节衣缩食、开源节流。故此,家里的日子过得很是紧巴,穿的是粗布衣裳,吃的是五谷杂粮,只有年末才能尝到一点点荤腥。好在有姝是从末世穿过来的,对于现在的生活非但不觉得苦,反而十分满意。对他来说,能吃饱饭就是最大的幸福,别的都可以不用计较。 然而,世上总有那么几件事不尽如人意,现在的日子的确比待在王家好过很多,但那只讨债鬼却也跟了过来。宋妈妈离开时不忘拿走几面阴阳镜,一一悬挂在租住的小院内。起初两年的确管用,但那讨债鬼吸多了阳气,竟慢慢凝出实体,再也不害怕镜子的反光,时不时便去加害有姝。 第5章 四十千 超脑异能者与灵异体质有相类之处,若将精神力集中于双眼,便能看见现实世界中不存在的东西。一般的灵魂体能量比较弱小,显不出原形,但厉鬼属于超能量体,只要有姝仔细分辨,还是能看见讨债鬼的形貌。对方现在还不够强大,所谓的实体也不过是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看上去干干瘦瘦,十分猥琐。他似乎还不肯放弃这具身体,时常绕着有姝上下翻飞,口里大喊,“把肉身还给我!这副皮囊原该是我的!”说着说着便伸出手推搡。 有姝感觉皮肤阴冷的厉害,却拿他毫无办法,只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讨债鬼身上的雾气一天比一天浓郁,五官也一日比一日清晰,与此相对的是,玉水村里的某些人开始出现头晕眼花、精神不济、身体暴瘦等症状。 有姝心知他们同样被讨债鬼缠上了,因为没有精神力护体,才会被吸走阳气,若继续下去,也不知会不会死掉。有姝救不了他们,事实上,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厉鬼在成长,他的精神力却止步不前,再如何冥想,也无法快速得到提升,也许再过几年,这只厉鬼就会要了他的命。 于是他把宋妈妈给自己做的麦芽糖分发给村里的孩子,让他们把附近有鬼的事传出去。他做得很有技巧,大人们问起来,竟不知传言因何而起。村里到底有没有鬼,旁的人不清楚,但被鬼缠身的几个倒霉蛋却都悚然一惊,继而恍然大悟。 没过多久,几户人家便共同出资请来一位“道行高深”的法师,拿着罗盘从村头走到村尾,这里指指,那里点点,闹得沸沸扬扬。当他们路过自己家时,有姝正捏着一块麦芽糖,舔得专心致志。他看见那只鬼跟随在法师身后,长长的舌头插入法师天灵盖,似乎在吸吮什么。 有姝期待的心情瞬间落空。这名法师显然是个骗子,连鬼怪近身都毫无察觉,又如何捉鬼?然而他表面上却装得煞有介事,拿着一柄桃木剑舞了小半个时辰,然后含着酒水向烛台喷了一口,燃起巨大的火焰,引来村民的连声叫好。 有姝站在人群最外围,舔完麦芽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蜜饯,含在嘴里慢慢吸那甘甜的汁水,一边吸一边摇头走远。当天晚上,有人在村东头的菜地里发现了法师的尸体,衣服上沾满酒气,似乎是喝醉了失足摔死。 宋妈妈和白芍凑在一起小声嘀咕,都说法师死得邪门。有姝从冥想中抽离,小眉头皱得很紧,表情十分凝重。那讨债鬼之前虽然有怨气,却并不浓重,如今沾上人命,怨气会不会产生变异?要知道厉鬼和丧尸一样,也是分级别的,手里有没有人命是判断他们危险程度的重要标准。 有姝知道,这只鬼变得越来越危险了,自己必须尽快找到自救的办法。他从未想过与对方沟通,与一只厉鬼讲道理就像祈求丧尸别吃人一样,根本是痴心妄想。他不懂得阴阳道术,不懂得捉鬼之法,学又没处学,只得拿起宋妈妈的佛经,整日里默默吟诵。然而他本是个无神论者,对佛祖没有虔诚之心,所念的经文也就成了凡语,对厉鬼不起作用。 如此熬过了两月,村里陆续死了三个人,一时间人心惶惶,流言甚嚣尘上。有姝此时已经不敢出门,盖因那厉鬼已经完全修成了人形,不再是一团飘忽的雾气。他常常趁有姝不备,将他往池塘里推,或把放置在高处的重物砸在他头上。所幸有姝来自于末世,求生技能满点,掉进池塘后自己游了回去,重物落下时也险险避开,只不过回去大病一场,接连十几天高烧不退。 宋妈妈吓坏了,不惜花费重金从梁州城请来一位名医为少爷诊治,还买了一根小山参进补,把家底儿都掏干净才算把人救回来。 有姝病愈后瘦了很多,两颊凹陷、皮肤蜡黄,全没了往日的灵动神采,看上去像只皮猴子。他比以前更加安静,整日里捧着佛经翻看,不说话,也没有表情,把宋妈妈和白芍急坏了。 这天是释迦如来诞辰,开元寺将举行盛大的无遮会,宋妈妈和白芍攒了一些香油钱,打算为少爷祈福。三人乘坐牛车来到寺庙,此处人山人海,阳气极旺。厉鬼靠吸食阳气为生,但那只是针对个别人,若数万人的阳气汇聚在一起,便会对他们造成极大的伤害。 厉鬼一看见升腾在空中的火红色阳气,顿时吓得躲了起来。有姝感觉紧贴在自己后背的寒意瞬间消失,强忍住了回头去看的欲望。他拽着宋妈妈衣角,跟随她往前殿挤。宋妈妈早已做好拜遍寺内上百尊佛像,为少爷祈福的准备,担心累着他,便让白芍带他出去玩。 白芍拉着有姝出了大殿,看见旁边有个抽签算命的摊位,一时间心痒难耐,便掏出一个铜板给少爷买了一串糖葫芦,让他站在一边等,后又买了一个福袋,跑到外院的菩提树下去挂。 有姝站在殿外的空地上,面无表情的舔着糖葫芦,忽然感觉后背刺痛了一下,转头去看,却见一群玉水村的小孩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捏着雪球朝自己砸,一边砸一边嘻嘻哈哈地道,“傻子,过来啊,来追我们。” 有姝上辈子好歹活到十五岁,而且性格极为安静,怎么可能与一群小屁孩玩在一起?他转回头,继续面无表情的舔糖葫芦。一群小孩不肯罢休,故意把雪团捏得像石头一样硬,朝他一下一下砸过去。有姝躲不开密集如雨点的雪球,只得绕来绕去的奔跑,同时扫视周围,看看有没有躲避的地方。 四周都是平地,并无遮蔽物,有姝想往殿内跑,却见几个小孩已站在门口,堵住去路,脸上满带恶意的微笑。南面是高墙,更无退路,只有一只大竹筐放在角落,也不知是谁留下的。有姝无法,只得跑过去,将大竹筐翻转过来,扣住自己。雨点般的雪球砸在竹筐上,发出啪啪啪的响声,还有细碎的雪珠由缝隙钻进来,溅落在脸上,冻得他直打哆嗦。 一群小孩见有姝只是躲避,并不反抗,越发体会到恃强凌弱的快感,砸完雪球竟抄起木棍,打算掀开竹筐把有姝痛打一顿。有姝蹲坐在竹筐里,面无表情的舔着糖葫芦,经历过末世的人深深懂得一个道理,哪怕情况再危急,逃命的时候也不能丢掉食物。所以有姝绕着空地一顿乱跑,手里的糖葫芦竟还捏得牢牢的。 大雄宝殿的屋檐下,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正眯着眼睛注视这场闹剧。他长身而立,衣带当风,尚且稚嫩的五官已隐隐展露出绝世之姿,通身贵气更是令人不敢逼视。两名体格健壮的随从护在左右,神情戒备。 “主子,要不要把他们赶走?”其中一人低声询问。 “不用,挺有趣儿的。”少年摆手,“这世道便是如此,无非倚贵欺贱,恃强凌弱,连三岁小儿也不能免俗。” “主子,那属下去把孩童救下?”另一人上前一步。 “死不了,救什么?”少年语气寒凉,表情亦十分淡漠。 不远处,一群小孩正准备掀开竹筐乱棍暴打,不防有姝忽然顶着竹筐站起来,迅速夺过其中一个孩子的木棍,往他腿上狠狠敲去。那人应声倒地,抱腿哀嚎,其余人连忙围过去帮忙,有姝却像个小乌龟,背着竹筐一顿敲击,几下就把所有孩子给放倒了。他的灵魂虽然已经十五岁,但身体却只有五岁,比这些孩子都要年幼。这些孩子能围殴他,他为什么不能反击? 有姝把一群熊孩子打得哭爹喊娘,然后走到领头那孩子身边,抓了几把雪,灌进对方衣服里。男孩凄厉得叫起来,一边叫一边拼命往外掏雪。有姝捡起掉落在雪地上的糖葫芦,吹了吹,然后信步离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走到无人处,他忽然感觉到一股冷风袭来,紧接着后脑勺便被一只大手按住,狠狠压进厚重的,尚来不及清扫的雪地里。 雪团堵住口鼻,令有姝呼吸困难。大脑开始出现缺氧的症状,意识也渐渐模糊。他隐约听见一道怨毒的嗓音在耳边低语,“我的名字早已印在阎罗王的生死薄上,你却把我的肉身占去,叫我成了孤魂野鬼!既占了我的肉身,便得为我讨债,如今四十两银子已经花完,你可以死了!”话落,越发用力的将有姝往雪层里按。 有姝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眼看快要断气,那厉鬼忽然惊骇地道,“紫色龙气?此处怎会有身带紫色龙气之人?” 后脑勺的大手瞬间消失,有姝连忙翻身坐起,大口大口喘气,一张小脸憋成了猪肝色。与此同时,一双玄色皂靴步步逼近,在他身前三米处站定。 “你为何把自己埋在雪堆里?”来人负手而立,一双凌厉剑眉微微上挑,显出几分好奇。 第6章 四十千 有姝并未抬头去看,而是举起依然牢牢捏在手里的糖葫芦,一口一口咬下来吃掉。早在末世时,他便养成了“一受惊吓便暴饮暴食的习惯”,唯有饱腹感才能帮助他把命悬一线的惊惧感压下。在末世,没有什么比食物和水源更珍贵。 然而糖葫芦表层的麦芽糖早已被他舔干净,如今只剩几颗半生不熟的山楂,嚼碎之后,那酸溜溜的滋味差点叫他哭出来。他立刻捂住腮帮子,用力揉了几下,然后梗着脖子把满嘴酸果肉一点一点咽进肚子里,继而长出口气。 吃了东西,恐惧感便似泡沫一般消失,有姝这才抬头,仔细打量面前的少年。对方长相极为出众,更有一股尊贵的,有别于常人的气质。他此刻正眯着一双狭长凤眸,用怪异的表情盯着自己。 “你可还好?”少年再次询问。 “我没事,谢谢你。”有姝擦掉脸上的雪粒,冲少年拱手。 “谢我作何?”少年语气略带疑惑。 “总之谢谢你。”有姝不想到处宣扬自己被厉鬼缠身的事,所以并未多言。那厉鬼离去时曾提及“紫色龙气”,所谓的龙气本该是帝王身上才具备的东西,能抵御世间一切邪物,而此处只有他和少年两人,身上具有紫色龙气的是谁,不言而喻。 换言之,这名少年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对方恰好赶到,他方才已经被厉鬼杀死了。这具身体本该是厉鬼的?已经上了阎王爷的生死薄?可笑!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有姝在娘胎里睡足了十月,降生时那厉鬼才迟迟而来,意欲夺舍,怎么这具身体就成了他的了?思及此,有姝目中快速划过一抹杀意。他虽然感情淡泊,格外喜静,但在末世里摸爬滚打了六年,自然也不是个善茬。如今他拿厉鬼毫无办法,却不代表日后也奈何不了他。 少年还想再问,有姝已经扫掉头脸的雪沫,一摇一晃的走远了,手里还捏着那根串糖葫芦用的竹签子。 “怪哉。”少年摇摇头,也信步离开。 有姝走到殿前的空地,白芍已挂好福袋,正焦急的举目四顾,看见他过来,连忙迎上去诘问,“少爷,你方才跑哪儿去了,可把奴婢急死了!呀,你头发和衣襟怎么湿了?定是淘气了吧?走,奴婢带你去灶房烘干。” 白芍从火头僧那里买了几个烤红薯让少爷吃,然后脱掉他外袍,用木棍支在灶火旁,又用自己的夹袄裹住少爷干瘦的身体。只要有了吃的,有姝便特别安静,小口小口的啃着甜甜的红薯,并有意无意的向火头僧打听那名贵气少年的来路,得知对方目前暂住开元寺带发修行,心里便有了主意。 大约半个时辰后,宋妈妈才拎着一篮子香烛寻过来,喜滋滋地道。“好了,给少爷供了长生牌,日后时时过来添香油钱,少爷便能长命百岁了。” “还有小姐……”白芍话一出口,才想到少爷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连忙打住。 宋妈妈并不希望少爷被仇恨蒙蔽心智,待他日后长大了,出息了,再将所有真相告之也不迟,故而狠狠瞪了白芍一眼,拉上少爷便要还家。 有姝不言不语的跟在宋妈妈身后,走到寺门口时才道,“妈妈,我要留在开元寺带发修行。” “少爷你说什么?”宋妈妈脚底打滑,差点摔倒。 “我说我要留在开元寺带发修行。”有姝扶住她,重申一遍。四十两银子已经花完,厉鬼自觉债务偿清,便铁了心要拉他一起下地狱。他若是离开那名身携龙气的少年,唯有死路一条。 “你这孩子,怎么好端端的要出家?可是谁人说了什么?”宋妈妈目光冷厉的朝白芍看去,骇的白芍连连摆手。 “无人与我说道。”有姝四处看了看,见附近没有旁人,这才低语,“不瞒妈妈,我最近被一只厉鬼缠住,直说这具肉身原该是他的,他讨债来了,又说什么四十两银子已经花完,我必须得死。最近这段日子,他常常加害于我,将我推入池塘,推下台阶,屡施毒手。方才在寺中,他还摁住我后脑勺,将我压入雪堆中溺毙,幸而一名身染贵气的香客路过,他才退避。若是我与妈妈回去,指不定哪天便遭了厉鬼暗算,不若待在贵人身边安全。况且这里是寺庙,或许菩萨也会保佑我。” 当然,最后这句话,有姝是万万不信的。若是菩萨果真能普渡众生,降妖伏魔,厉鬼又怎会那般猖狂,在寺庙中就下了杀手。可见这开元寺并非什么神圣不可侵犯之所。 宋妈妈和白芍听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时连忙去查看少爷后脑勺,果见白嫩的头皮上隐约印着一个赤红的手印,从尺寸上看,应当属于一名成年男子。联想到玉水村频频有人中邪,又联想到五年前,少爷出生时老爷和小姐同时做的那个梦,宋妈妈和白芍已经对此深信不疑。 什么叫肉身原该是他的?难道说讨债鬼没能托生在小姐肚子里,反倒被少爷占了先?少爷不是什么鬼怪,是小姐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的亲骨肉啊!宋妈妈一会儿狂喜,一会儿哀痛,搂着有姝瘦小的身体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道,“我,我命苦的少爷啊,你受了那么大的罪,怎么不早说啊!老奴若是早知道,定然求来高人救你。” “妈妈无需自责,高人大多是骗子。”有姝笨拙的拍打宋妈妈脊背,“村里请来的那些高人,全都奈何不了厉鬼,唯独见了贵人他才会退避三舍。” “那贵人是谁?妈妈去求他庇护你。”宋妈妈从悲痛中抽离,抱起少爷往寺内走。 “神鬼之事常人哪敢沾染?不说还好,一说,定是要把我赶走的。妈妈万万不可冲动,我待在寺中便可自保,平日潜心修佛,亦能让妖魔鬼怪退避。这里毕竟是佛门圣地,哪容邪崇作祟。”有姝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长的话,但为了打消宋妈妈的念头,不得不耐心劝解。 所谓的贵人之贵,远远超出了宋妈妈和白芍的认知,若贸然前去,招惹怀疑倒是其次,怕就怕对方忌讳鬼神之说,反而绝了他的生路,不如待在寺里做一个俗家弟子,与少年慢慢亲近了再图谋其他。 宋妈妈被劝服,一面夸赞少爷心思缜密,一面找到开元寺的主持,说想把孩子寄养在此处。有些孩子八字硬,福缘浅薄,做父母的怕孩子早夭,便会送到附近的寺庙寄养,每个月都来送香油钱。此乃寺庙的进项之一,主持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立时便收下了有姝。 有姝送走恋恋不舍的宋妈妈和白芍,这才回到自己厢房,换上月白色僧衣。他四处转了转,发现东面的一个院落最为宽敞齐整,时时有两名壮汉站在圆形拱门处守卫,便知那是少年的住所。从来往僧人淡然处之的行为来看,少年的真实身份似乎无人知晓,有姝也想不明白,好好的皇族,怎会居住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庙。然而梁州乃龙兴之地,权贵云集,且开元寺是距离皇陵最近的寺庙之一,这样一想便也说得通。 有姝蹲在墙角暗暗观察院内的情景,手上也没闲着,三两下堆了一个半米高的小雪人,用黑石子当眼睛,黄树叶当嘴巴,两根枯枝当手,看上去颇有童趣。久久不见少年出门,眼看饭点快到了,他揉着小肚子噔噔噔的朝灶房跑。吃饭永远是他的头等大事。 不久之后,少年身披貂毛大氅,缓步跨出院门,路过拐角时看见静静伫立在寒风中的小雪人,不由停步,目露怀恋。 两名属下急急垂头,掩饰恻然的表情,心知主子定然又想起了先皇后。当年先皇后也爱在主子的宫门前堆两个小雪人,说是让小雪人代替自己守护皇儿。若先皇后还在,主子何至于沦落到这等地步? 少年似乎很懂得控制情绪,仅刹那间便收敛了眸中的脆弱,继续往前走,忽而又停步,淡淡道,“把它抬到院子里去,放在这里难免被来往的小沙弥糟蹋了。” 两名壮汉低声应诺,小心翼翼的把雪人抬起来,放在院内的梅花树下,主子只需推开窗便能看见,像往年先皇后亲手为他堆的那般。 厉鬼好似受了惊吓,一连半月未曾出现,有姝吃得香,睡得好,干瘦的身体长了一点肉,但看上去还是很孱弱,仿佛风一吹就能飘起来。他最近迷上了藏经阁内的经书,常常偷跑进去翻看。无休止的吸纳新知识是超脑异能者的本能,他也无法控制,只要是没看过的书,便一定要读懂读透,然后存储在堪比计算机的大脑内。 这天,他看完最后一本经书,从怀里掏出一个窝窝头,边啃边走,路过一个巨大的水缸,忽然感觉一股阴风呼啸着卷过来。 第7章 四十千 有姝内心悚然,正欲抬脚飞奔,衣领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提起,扔进了水缸。水缸足有四尺高,而有姝满打满算也才三尺,一掉进去便整个人浸入水中,连发顶都看不见了。 有姝拼命划动四肢想往上浮,一只手却摁住他头顶,将他用力下压。这并非有姝第一次面对死亡,事实上,从末世而来的他早已历遍艰险,因此半点也不慌乱。不能上浮,他干脆就沉入水底,眯着眼睛打量四周。这不是一口储水的缸,而是用来栽种睡莲,水里还养了几条锦鲤,堆叠了几块石头。 有姝眼睛一亮,立即拿起石头,朝缸壁狠狠敲击,接连敲了数十下,眼看快要窒息时,后领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抓住,将他拉出水面。有姝连忙攀住缸沿,大口大口喘气。 “你仿佛很喜欢把自己闷死?” 耳畔响起的还是那道熟悉的嗓音,有姝抹掉脸上的水珠抬头看去,发现俊美的少年正收回手,退开两步,眉眼间满是疑惑。 有姝没法解释这诡异的状况,低低道了声谢,然后把小短腿搭在缸沿上,试图爬出来。但他早已精疲力尽,腿肚子一直打颤,放上缸沿又很快掉下,反复数次还在水里扑腾,像只落水的小猫崽子,看上去可怜极了。 少年默默叹了口气,走上前,双手插入他腋下,将他提溜出来,语重心长地告诫,“日后莫要贪玩,小心哪天把自己的小命玩掉。” 有姝含含糊糊的应了,摊开左手,发现只啃了几口的窝窝头已经化掉,不由重重哀叹。在水里又是挣扎,又是捡石头砸水缸,他还不忘牢牢捏住食物,当真把“鸟为食亡”这句话演绎得淋漓尽致。 少年以拳抵唇,咳嗽了两声,清冷的凤眸漫出浅浅笑意。这孩子,当真有趣得紧。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有姝欠你一条命。”有姝扔掉窝窝头,转而捶打自己单薄的小胸脯,满脸都是“为君赴汤蹈火”的壮烈。 五岁的孩童只三尺高,尚不及自己大腿,五短小身材配上一颗湿淋淋的大脑袋,看上去像豆芽菜一般,偏要做出绿林好汉的模样,叫少年忍俊不禁。他本就觉得这孩子有趣,目下又见他颇为重情重义、知恩图报,便越发想要逗弄他。 “你叫有姝?你想如何报答我?”少年弯腰,直勾勾地盯着孩童的眼睛。 有姝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于是正儿八经的拱手,“以身相许,你看如何?”只有时时刻刻待在少年身边他才能保命,昨天还为如何接近少年发愁,今天机会就来了。 “以身相许?你可知道这句话是何意思?”少年上上下下打量这根豆芽菜,抿着嘴低笑起来,“你这副小身板,插上草标拉去集市都无人愿买,我要你作甚?况且你也不是女子,哪能用‘以身相许’这个词儿。罢了,大恩不言谢,快回去换衣服吧,免得冻着。” 少年救了自己两次,有姝本就非常感激,眼下又见他如此宽厚大方,好感度顿时节节攀升。他的确想利用少年躲避厉鬼,但报答恩情也绝不是假话。在基地里,你想要什么,必须拿等价的东西前去交换,否则没人会平白施舍。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有姝很明白有来有往的道理,他利用对方的同时,也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很能干,你收了我绝对不亏。”有姝转动眼珠,想要一一细数自己的长处,却因为技能太多太杂,不知该从何说起。 “别闹,快快回去。”少年轻笑一声,举步离开。 有姝连忙追上去,绕着少年跑前跑后,还顺手扯了路边的一株杂草,插在自己头顶,信誓旦旦的说道,“我真的很能干,会算账、会统筹、会看病、会修理机器、会浆洗衣服、会打扫卫生……我会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你买了我吧,只需五两银子,五两银子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吧?绝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向人兜售自己,这种事有姝从没干过,只得拼命回忆曾经看过的购物广告。厉鬼的杀意一次比一次浓烈,情况也一次比一次凶险,若是哪天少年没能及时赶到,他一定会死。为了保命,有姝必须时时刻刻与少年待在一起,连睡觉也得黏着,而他想不到比卖身更好的办法。成为少年的随从,便有理由光明正大的待在他身边。当然,有姝并不打算入奴籍,而是准备签活契,他不想送命,却也不想失去自由,等日后想到弄死厉鬼的办法,他便会离开。 少年万万没想到这小孩不但行为古怪,说话也很有趣,一路低笑着往前走,见守在院外的护卫迎上来,似有驱赶小孩的意思,便不着痕迹的摆摆手。护卫立时退下,不远不近地跟着。 有姝奋力迈着小短腿,跑到少年前头,一面倒退行走,一面苦苦劝说。但他素来沉默寡言,把能想到的广告词儿全念完,顿时卡壳了,吭吭哧哧的说不出话,焦急中左脚绊了右脚一下,摔倒在雪地里。最近几天一直在下雪,路边不知不觉便积了厚厚一层,三尺高的小娃娃一头栽下去便只能看见一双小短腿露在外面,因为拼命挣扎的缘故,正一抖一抖的,看着十分滑稽。 少年以拳抵唇,免得自己笑出来。两名侍卫也忍俊不禁,在主子的示意下上前捞人。 有姝被人拽住双腿,像拔萝卜一般从雪堆里拔出来,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已青白一片,嘴唇也失去血色。少年上下看他一眼,拧眉道,“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谈何报恩?快快回去换衣服吧。” “我能照顾自己,也能照顾别人,真的。”有姝不肯走,想扑上去抱住少年双腿,又担心身上的雪粒弄脏对方华贵的衣袍。他努力睁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少年,试图用自己强大的精神力催眠地方。这一招他上辈子常用,但凡被他专注目光盯视的人,都会屈从于他的意志。 然而这是一个巨大的误会。事实上,有姝这种超脑异能者,精神力根本不能外放,更达不到催眠一个人的效果,大家之所以迁就他,不过是被他水汪汪、湿漉漉的小眼神迷住罢了。有姝喜静,从不过多与人交流,故而并不知道自己是研究所的小萌物。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他拼命把精神力集中在双眼,除了看见更多飘在空中的鬼魂,并未产生什么奇特的化学效应,但由于睁眼的时间太长,眼眶便慢慢凝结了一层水雾。少年垂头与三尺高的幼童对视,心念微微一动。没想到面黄肌瘦的小豆丁,竟拥有一双如此干净剔透的双眼,里面的渴望与希冀那般直白的表露出来,叫人不忍拒绝。 少年从小在藏污纳垢的禁宫中长大,说一句话,走一步路,都要想了又想,再三斟酌,还未学会读书便已学会了隐藏自己。他见多了各种各样的浑浊双眼,有的伪善、有的狠戾、有的冷漠、有的高深莫测……久而久之便能从眼睛分辨一个人的善恶。但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像是浸泡在灵液中的琉璃,清澈透明,一望到底。 少年上前几步,取下幼童头顶的杂草,淡淡道,“这草标我要了,回去吧。”话落解下大氅,兜头盖了过去。 有姝心中大喜,面上却毫无表情,只眼珠忽闪忽闪的亮了几下,见少年举步要走,连忙拢好大氅,亦步亦趋的跟着。 “你住在何处?前面带路。”走到岔道,少年转头望过来。 “你要去我的住处?”有姝面露疑惑。 “看看你怎么照顾自己。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如何伺候我?”少年上上下下扫了有姝一眼,分明担心他一个人无法把自己弄暖和干净,偏嘴上不肯表露。 有姝恍然大悟,这是在考察自己的自理能力啊,于是连忙朝厢房走去。落在后面的少年冲两名侍卫摆手,二人心领神会,略一点头便下去追查幼童的来历。 有姝推开房门,请少年入内,本想爬上凳子倒一杯热茶,却被少年阻止,“无需招待我,赶紧把衣裳换掉。” “好,你的大氅也湿了,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放心,不会用水洗,是用米粉和食盐混合而成的粉末一遍一遍刷,把弄脏的地方刷干净,再拍掉粉末即可,还能祛除异味。你看,我很厉害的,什么都知道。”有姝一面脱衣,一面努力推销自己。他担心少年看见自己瘦弱的小身板会改变主意。 一名穷苦人家的幼童,如何懂得处理名贵的貂皮?这本该是一个疑点,但对上幼童不时瞥过来的,略带小得意和小殷切的目光,少年终是压下满心疑虑,低低笑了一声。 有姝见保命符笑了,拖拖拉拉的动作这才利索起来,三两下扒掉粘腻而又冰冷的衣裳,露出自己满是排骨的瘦弱身体。 第8章 四十千 “你家住在何处?家里还有何人?作甚住在庙里?”少年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发现水已经冷了,只抿了一口便放下。 有姝快速将自己扒干净,打开箱笼一阵翻找,白嫩嫩的小屁股正对少年。少年又有些想笑,走上前,从箱子里翻出一件厚厚的棉袄,裹在他身上。 “谢谢。你坐着吧,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照顾你更是没问题。”有姝拍拍小胸脯,然后用布巾擦干身体和头发,这才套上亵衣亵裤和棉袄。 身上干爽了,有姝长出口气,从床底拖出一口小箱子,问道,“你饿了吗?我请你吃东西?”方才受了惊吓,他急需吃一点东西压压惊。 “半个时辰前我刚用过膳。”少年摆手推拒。 有姝心里窃喜,眼珠子便转了转,口不对心的模样叫少年暗笑不已。和所有的末世人一样,有姝不但有囤积食物的习惯,还极其吝啬分享。谁要是想从他口中夺食,无异于要他的命,刚才那一问,不过客气客气罢了。 看见小豆丁在衣襟里掏了又掏,好不容易掏出一把钥匙,还用红绳牢牢挂在脖子上,少年原以为箱子里藏了什么宝物,哪知道一打开,全是用油纸包好的干粮、馒头、饼子等物,顿时摇头笑了。 “当心放馊了。”他好心提醒一句。 “现在天冷,不会馊。”有姝取出一个油纸包,转而把箱子锁好,推入床底,又把钥匙藏进贴身的衣服里。 “我去生一盆炭火,你等着。”像是担心少年偷吃,他把油纸包塞入怀中,拎着一个小炭盆,跑到前院找僧人要火。 少年站在门口远远看着,见小豆丁偷偷递给僧人几个铜板,要来了上等的木炭并几颗火星,然后一路飞跑回来,一边跑一边轮着小炭盆,让火星在寒风的吹拂下迅速燃起来。待小豆丁跑到近前,炭火已烧得很旺,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令少年冷峻的眉眼融化了些许。 “快回去坐着烤火,外面冷。”有姝推搡少年,并顺手带上房门。他掏出怀里的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两个冷硬的馒头。 “灶房里有热馒头,你现在去应该还能要来几个。”少年指了指灶房的方向。 “我想吃烤馒头。”有姝将铁钳架在炭盆上,又把馒头放上去,时不时翻两下。 半刻钟后,一股浓郁的焦香味飘散在空中,叫人食指大动。有姝频频咽着口水,不顾馒头烫手,立时拿起来掰成两半,大口大口咬,由于吃得太快,喉咙里发出嗷呜嗷呜的声响。 少年挑高一边眉毛,兴味盎然的盯着小豆丁。他不得不承认,对方很会照顾自己,才五岁便能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知道该如何让自己过得更好。只一点,他似乎对食物有种异乎寻常的执着。 见小豆丁吃得香甜,心情抑郁从而导致食欲大减的少年竟觉得有些饿了。他翻了翻放置在铁钳上的另一个馒头,问道,“我能否吃一点?” 有姝进食的动作微微一顿,目中流露出挣扎的痕迹。讨好少年便能保住性命,然而食物等同于性命,二者的分量是一样的,该怎么抉择?现在不是末世,这些东西吃完了,宋妈妈还会送些过来。思及此,有姝艰难的点了点头。 少年如何看不出他的不舍,见他嘴上吃着,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更确切的说是盯着自己手里的馒头,心内又是一阵暗笑。这小豆丁怎会如此护食?而且丝毫不懂得掩饰情绪。有趣,当真有趣?留在身边养着也好,至少能图个乐儿。 咬下一口焦香四溢的馒头,少年冷清的面容彻底舒缓下来。他已经许久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只要一想到再也回不去上京,便郁结难消、如鲠在喉。但眼下,看着把手里的馒头当成无上美味的幼童,他竟然觉得,现在的生活也并非那般糟糕。 “拿着。”他从荷包里掏出五两银子。 有姝顺手接了,傻乎乎地问,“做什么?” “你的卖身钱。” “我不签死契。”有姝将银子放在桌上,语气略显紧张,“每隔五年签一次活契,这样可否?” “可。”少年对这个并不在乎。五岁的幼童,再聪明又能如何?难不成还是自己仇敌派来的细作?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心中虽然这样想,但该做的调查却不能少。少年与有姝签了活契,回到自己院落时,两名护卫已把有姝的身世背景调查的一清二楚。 “王象乾的嫡子?”少年沉吟,忽而摇头叹息。同样是嫡子,同样被父亲厌弃,没想到幼童与自己竟然同病相怜。王象乾乃兵部尚书,太之一系的中坚力量,他宠妾灭妻致使嫡子流落在外的事,倒可以稍加利用。 “去接他过来。”少年冲护卫摆手,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咔擦咔擦的踩雪声。 护卫推门一看,却见三尺高的幼童抱着一个巨大的包裹,正慢慢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包裹体积庞大,而他太过矮小,远远看去竟像是包裹长了一双腿,会自己走路了。 “噗……”两名护卫没忍住,笑出了声儿。 少年以拳抵唇,免得自己也失礼人前。这小豆丁明明孤僻得紧,且还不会讨好人,偏偏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喜感,总是能在不经意间让人开怀。 “怎么不找人帮帮你?”示意护卫去接包裹,少年上前几步,将小豆丁拉入房间。 开元寺的厢房构造都差不多,只大小格局略有差别。少年这间厢房已是最好的,但对一名皇族而言,怕是只能称为“简陋”。房里陈设非常简单,一桌四椅、一床一柜一火盆,便再没有旁的家具。 有姝大略一扫,已然明白少年虽是皇族,目下却境况艰难,比起自己恐只好了那么一线而已。他抖掉鞋子上的雪珠,模仿两名侍卫的动作,冲少年弯腰拱手,正儿八经地道,“主子,有事但请吩咐。” “噗……”两名护卫又笑场了。小豆丁才三尺高,偏以为自己威武雄壮能赶上八尺大汉,那肃然的表情,慎重而又豪情万千的语气,配上黏糊糊的小奶音,反差之大能叫人把眼泪都笑出来。 少年发现只要一遇见幼童,便会习惯性的以拳抵唇。他很怀疑自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终会被幼童废掉。慢慢走到书桌边,垂眸盯着字帖,忍俊不禁的感觉才略微消散,他吩咐道,“会磨墨吗?帮我磨墨。”因是被放逐,路上又遇见几次暗杀,他身边的随从早已死的死逃的逃,只有两名护卫活了下来。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 “会。”有姝相当自信。他毫不胆怯,更不拘谨,挺着小胸脯走到书桌边才发现,自己虽然技能满点,但身高不够,莫说磨墨,便是踮起脚尖也看不见砚台放在哪里。伸长脖子看了又看,踮起脚尖绕了又绕,他的耳根一点一点染上红晕,只觉得自己尴尬恐惧症都快犯了。 少年专心致志的临帖,仿佛一无所觉,但眼眸中的清冷早已被浓浓笑意取代,左拳更是习惯性的放置在唇上。两名护卫不停抖动肩膀,嘴里发出噗噗的短促笑声,这是哪里来的幼崽,太滑稽了。 有姝力持镇定,耳根却早已红透,吭哧吭哧搬来一张椅子,放在书桌边,然后手脚并用的爬上去,终于看见了砚台。他清了清嗓子,随即侃侃而谈,“磨墨要轻重、快慢适中,姿势必须端正,务必保持持墨的垂直平正,要在砚上垂直地打圈儿,不要斜磨或直推,更不能随意乱磨。柳公权有所谓的‘笔正’,磨墨也是如此,心正墨亦正,墨若不正偏斜,既不雅观,磨出的墨也不均匀……” 有姝觉得很有必要让少年见识到自己的博学和能干,否则很难洗刷之前的呆傻印象。这位可不是普通人,而是他的保命符,必须牢牢抓紧,最好能达到形影不离的程度。能与主子形影不离的人,绝对是心腹中的心腹,这便是他的奋斗目标。 感觉墨水够用了,有姝将墨条擦干净,放置在一旁晾干,然后挺着小胸脯看向少年,眼睛亮晶晶的,格外有神,偏偏脸上毫无表情,似是十分严肃。 少年看他一眼,嘴角微微抽动,又看一眼,又抽了抽,这才把左拳抵在唇上,闷声道,“磨得不错。”但急于表现自己,急于得到认同的小模样却更为有趣。 有姝暗松口气,依然站在凳子上,背着手,肃着脸,像是随时在等待命令。其实伺候人这种活,上辈子他已经干习惯了。为了留在研究所,他十岁便开始当勤杂工,那些科学家大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上厕所、吃饭和睡觉,什么都要别人帮忙,久而久之便锻炼出来了。 少年虽然出身尊贵,但脾气却很温和,要求也不苛刻,这份工作反倒比有姝想象中的轻松。 第9章 四十千 有姝第一次当差虽然出了点小洋相,但总体来说表现的还是很优秀。外面更鼓阵阵,已到了亥时,他见少年频繁眨眼,似是有些困倦,于是非常贴心的提议,“天色已晚,主子是不是该歇了?” “嗯,你也早点回去睡吧。”少年放下书卷,按揉太阳穴。 有姝点头,走到门边又停住,奶声奶气的问,“天冷,泡了脚睡会更舒服,我去帮主子打热水吧?”说这话时,他并不觉得自尊受到了伤害。这里是封建社会,贵族与平民之间存在天然的,无法跨越的鸿沟。他既然给少年当了下仆,自然要把本职工作做好,这是一个狗腿子最基本的职业素养。哦不,说错了,应该是心腹。 上辈子,有姝为了一口吃的,能把研究所里的科学家当祖宗一样供着,这辈子为了活命,自然也能把少年伺候的舒舒服服。莫说打热水,便是少年让他过去搓脚,他也不能拒绝。 好在少年为人宽厚,淡笑摆手,“这些粗活有人会干,你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快回去歇着吧。” 有姝对这位主子更加满意。谦和、温柔、体贴,很懂得为别人着想,给他打工也不算委屈。更何况他还身携龙气,说不定未来能当皇帝呢?莫说皇帝的心腹,就是皇帝的太监,含金量也是很高的。 有姝心里美滋滋的,面上却毫无表情,似模似样的半跪行礼,然后倒退出门。外面依然下着雪,刚清扫的庭院又是白茫茫一片,唯有几株梅花开得正艳,淡而清雅的花香夹杂在冰寒的空气中,很是提神。有姝深吸口气,又静静站了一会儿,这才高一脚底一脚的回房,看见自己堆的小雪人竟然放在一株梅花树下,招手道了句“晚安”。 如今他已搬到少年的院落,就住在最东头的耳房内,包裹家什等物放置的井井有条、规规整整,想来是那两名侍卫的手笔。 有姝拿铁钳拨了拨炭盆,发现灰堆里埋着几颗未燃尽的火星,连忙往里添炭。院外响起咔擦咔擦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推开,少年的护卫提着一壶热水进来,嘱咐道,“有姝,这是主子让我送来的,你用冷水兑了,把脚泡暖和了再睡。棉被够不够厚?不够我给你加一层。” 有姝连忙道谢,末了又面向少年卧室的方向拱手,说多谢主子体恤。 护卫很受不了他严肃正经的模样。一个三尺高的小娃娃,偏要装成大人,看着只会觉得好笑。护卫嘴角抽搐着放下水,用力揉了揉小娃娃的脑袋,这才走了。有姝泡了脚,烤了一个地瓜,吃饱喝足用杨柳枝刷了牙,钻入厚重整洁的被窝,长长舒了口气。生命有了保障,食物也不短缺,这日子才是人过的。 他自我陶醉了一会儿,渐渐陷入半梦半醒中,恰在此时,屋内温度骤降,一股阴冷的气流缓缓浸入棉被,钻入皮肤。 “不好,厉鬼来了!”有姝心中凛然,面上却分毫不显,僵卧了小片刻,感觉一双无形的手朝自己脖颈摸来,便似炮弹般弹跳而起,鞋也没穿就推门跑出去。好在他的房间离少年不远,穿过回廊很快就到。 “砰砰砰”的敲门声响彻夜空,两名护卫立时从隔壁房间出来,衣衫整齐,神情戒备,可见并未入睡。二人正欲上前盘问,房门吱嘎一声打开,少年身披大氅,垂眸看来,“何事?” 走廊外阴风阵阵,不知哪一股是那厉鬼所化,刹那间便能夺走自己性命。有姝不敢留在外面,哧溜一声从少年腋下钻入,催促道,“快关门,快关门。” 少年冲两名侍卫摆手,又朝虚空点了点,让隐藏在暗处的人少安毋躁,然后关紧房门,将扑面而来的冷风阻隔在外。他回头看向面色煞白、冷汗淋漓的幼童,笃定道,“做噩梦了?” “嗯。”有姝点头,一会儿把左脚放在右脚背上,一会儿把右脚放在左脚背上,整个人摇摇晃晃,狼狈不堪。没办法,地上太凉了,两只脚根本站不住。 少年以拳抵唇,轻轻咳嗽,随即走过去,将他抱到椅子上,用大氅裹好,温声叮嘱,“我让阿大给你打一盆水来洗脚,坐着别乱动。” 有姝嗯了一声,等少年打开房门,立马伸长脖子探看。外面除了夜空、雪花、梅树,并不见旁的东西。他将精神力集中于双眼,反复侦查,这才确定厉鬼确实走了。看来待在少年身边果然是最安全的。 热水很快打来,护卫还顺手将他的鞋子也拎过来。有姝草草洗干净双脚,状似忠心地道,“主子,我今晚帮你守夜如何?” “你是想帮我守夜,还是不敢一个人睡?”少年莞尔,从箱笼里拿出一床棉被,放置在自己枕边,招手道,“过来吧,跟我一起睡。”五岁的幼童不敢一个人睡也无可厚非,都是天涯沦落人,能照顾便多照顾一点吧。 有姝双眼岑亮,靸着鞋跑到床边,拱手道,“谢谢主子!”话落手脚并用的爬到最里侧,挥着小胳膊强调,“我人小,不占地方,绝对碰不到主子。我睡相还很好,躺下是什么样儿,醒来依然是什么样儿。” 他害怕被人嫌弃,钻进被子,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只露出一双眼睛,巴巴地看着少年。 少年摇头低笑,也跟着钻进被窝,安抚道,“分别盖两床被子,便是碰到也无碍。快睡吧,夜深了。” 有姝点点头,迟疑道,“我以后能每天晚上都帮你守夜吗?不睡床,在脚踏或地上将就一晚也成。”一旦自己落单,厉鬼就会痛下杀手。这半个月,他在外面不知吸了多少阳气,以往出现时只是一缕阴风,而今却能让一整个房间变成冰窟。他又变强了! 少年拍拍幼童发顶,轻声道,“看你表现吧。” 有姝不再纠缠,用被子蒙住头,缓缓闭上眼睛。房间里燃着几个炭盆,温度不高不低非常温暖,耳畔不时传来少年清浅而又平稳的呼吸,像催眠曲一般叫人心神宁静。不用担心忽然而至的厉鬼,亦没有纠缠不休的梦魇,这是有姝度过的最香甜,最安稳的一个夜晚。迷糊中,他隐隐想到:幸好,幸好在最绝望的时候遇见了这个人。 一夜无话。翌日,少年甫一睁眼,看见的便是缩在角落的一个小团子,果然睡下是什么姿势,早上起来还是什么姿势。原以为这个年纪的小孩睡梦中颇为多动,要么伸胳膊摆腿,要么频频起夜,但有姝却十分乖巧安静,愣是一丁点儿也没越界。 少年摇头失笑,刚掀开被子,埋在被窝里的幼童就忽然弹起来,又黑又大的双眼满是戒备,毫无刚睡醒的迷糊感。看清面前的人,想起昨晚的事,他晃了晃乱糟糟的脑袋,戒备神情瞬间换成憨态可掬。 “主子,我伺候你洗漱更衣。”他从床角滑到脚踏上,匆匆穿好衣裳和鞋袜,出门打水。 有趣,不过一名幼童,竟也会露出如此凌厉的表情。少年心中暗忖,面上却表情平淡,叮嘱道,“重活不用你干,待会儿自然会有僧人来送热水。过来,伺候我穿衣。” 有姝得令,将整齐叠放在矮柜上的衣服拿在手里,走到少年身边。少年发育的很好,才十四五岁便足有五六尺高,此刻正伸展双臂,等待幼童帮自己披衣。 有姝抬头仰视,自信心再度受到严重打击,不得不搬了一把椅子过来。然而,便是站在椅子上,要够到少年也不容易,他用力踮起脚尖,这才顺利将衣服拢在少年身上,系衣带的时候踮脚的时间太长,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我抱着你吧?”少年边说边将双手插入幼童腋下,将他举高。分明能自己穿衣,自己系衣带,他却偏要三尺高的小豆丁动手,为的不过是观赏对方手短脚短,耳根红红的尴尬模样罢了。 自被放逐以来,逗弄幼童竟是他能体会到的唯一的人生乐趣。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过短短一天,他便染上了这等恶趣味,却完全没有矫正的想法。 有姝不知道自己被戏弄了,反而觉得老板贴心极了,利利索索的把衣带系好,被放到地面时还正儿八经地询问,“主子看看哪条腰带合适?不如选蓝色这条吧,比较搭配。” “好。”少年表情淡然,眸中却满是笑意,见幼童踮起脚尖帮自己系腰带,忍不住伸出手,压放在他头顶,将他摁了下去。 有姝打了个踉跄,奇怪的瞥少年一眼,当他是无意施为,于是继续踮脚系腰带,紧接着又被摁下去。接连被摁了好几次,像打地鼠一般,有姝即便神经再粗壮也意识到少年在戏弄自己,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控诉。他要用精神力感染对方,让对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少年弯腰,盯着这双清透见底的黑眸,慢慢勾起双唇,无声笑了。多了一个小娃娃陪伴,倒也挺有生趣。 第10章 四十千 被小娃娃泪汪汪的眼睛看得不好意思,少年接下来不再戏弄他,极其配合的穿好衣服鞋袜。走到外间,僧人已送来热水和饭菜。两名护卫分别叫做阿大、阿二。阿大正在兑热水,阿二正在摆膳,洗完脸立马就能开饭。 有姝用力吸了吸飘荡在空气中的饭菜香味,只觉得饥肠辘辘,空虚难忍。他猴急的跑到盥洗架前,拧了一条湿帕子,连连招手让少年赶紧过来。 听见小娃娃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声,少年莞尔,主动弯腰,方便他动作。有姝快速擦干净少年脸颊、耳廓、脖颈等处,用剩下的水抹了抹自己的脸,然后跑到餐桌前站定,看清碗碟里的菜肴,双目圆睁,很是惊异。 “你们怎会有肉吃?”他来了半个月,顿顿都是青菜萝卜,一丝荤腥也闻不到。 “嘘,切莫声张。”少年食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有姝点头,见阿大阿二摆好碗碟后退出房门,便也依依不舍的离开。 “往哪儿跑?过来吃饭。”少年淡淡开口。 “你在跟我说话?”有姝靠在门板上,一会儿指指自己,一会儿探出头去看走廊外的阿大和阿二。幸福来的太快,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末世里,能吃上新鲜饭菜是一种奢侈,来了古代,虽说能吃饱,却依然尝不到荤腥,除非投胎在大户人家。 故此,有姝对这一桌丰盛的菜肴当真眼馋到极点,恨不能化身巨兽,连碗碟带饭桌一块儿吞下。他眼睛冒着绿光,未免显得太急切,小步小步的挪回屋内,嘴角不时闪烁可疑的亮光。 少年以拳抵唇,轻微咳嗽,末了招手道,“过来吧,今日菜有点多,我一个人吃不完。” “对,浪费食物可耻。”有姝挨着少年坐下,拿起竹筷帮少年夹了一个酱猪蹄,催促道,“主子快吃。”你吃了我才好开动。 “嗯,你也吃吧……”话音未落,幼童已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然后挥舞筷子大口刨饭,那架势活像饿了八辈子。 “慢点吃,还有很多。”少年扶额,当真有些无奈,但看着看着,竟也觉得饿了。初至开元寺,他十分不习惯这里粗陋的饭菜,习惯了宫中的锦衣玉食,乍然失去所有,还被打落万丈深渊,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几乎对未来绝望。他整夜整夜失眠,端起碗,亦常常觉得难以下咽。 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振作,因为他不是一个人,还有外家,还有母后留下的众多心腹。一旦他垮了,所有人都要为他陪葬。然而理性归理性,真要摆脱感性的纠缠,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收下幼童是想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并多个乐子,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是对的。 幼童吃嘛嘛香,睡嘛嘛美,只要肚子饱了,虽然总板着一张脸,眼睛里却写满快乐与餍足,那愉悦的情绪很有感染力。只不知,当他长大了,晓事了,得知自己的身世,还会不会这样没心没肺。 思及此,少年默默叹息。 “有姝。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你的名字可是来自于此?”他给幼童夹了一块肉,徐徐询问。 “就是‘有一位美人’的意思。”有姝不太喜欢咬文嚼字,话语很是直白浅显。 “有一位美人?你这五官倒有几分精致,日后或许真能长成一位美人。”少年捏住幼童下颚,将他转来转去的看了好一会儿。五官的确精致,但最出彩的却是一双眼睛,漆黑、明亮、深邃而又清澈,似宝石,更似天上的星辰。 “多吃点,多长点肉,胖了才好看。”他继续夹菜,颇有种养儿子的满足感。 有姝连连点头,对少年的好感度突破天际。既能保护自己,又能让自己顿顿吃肉,上哪儿去找比少年更好的老板?五两银子把自己卖了,不亏,一点儿也不亏。 “你名字是谁帮你取的?”少年饭量不大,吃饱了便放下碗筷,逗引幼童说话。 “我,我自己。”本想说我妈妈,但想到自己已经重生了,有姝连忙改口。这名字连宋妈妈和白芍也不知道,她们只会用“少爷”称呼他,说是等进学了,让先生起一个寓意绝佳的名字。有姝当时没发表意见,但心里却很不乐意。他是有姝,便永远是有姝。 少年摇头失笑,万万没想到五岁的幼童竟会给自己取这样的名字。有一位美人?脸皮着实厚得很。 二人吃罢早饭,便有一名布庄掌柜带着许多布料前来拜见。有姝原以为是少年要做新衣服,却没料对方把自己推上前,让掌柜量尺寸。 “除了白色,其他料子都要了。他比较顽皮,喜欢在雪地里滚来滚去,白色着实不耐脏。”少年挑拣出白色布料,继续道,“再用绢布做几套亵衣亵裤。对了,外袍尽量做厚一点,梁州的冬天似乎比上京还冷。” 掌柜连连点头答应。 有姝摸摸从桌面垂落下来的布料,心里高兴极了。宋妈妈和白芍毕竟是女流之辈,不但要把少爷养大,还要送他读书习字,使他不至于蹉跎前程,所需要花费的金钱不可计数,故而日子过得很拮据。有姝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穿上新衣,平日里甚至要捡白芍的旧衣服穿,村子里不相熟的人家还当他是个小姑娘。 “给我做衣服?”他抬头,眼巴巴的看着少年,生怕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嗯,既跟了我,我自然不会亏待你。”少年拍拍他发顶,语气甚为温和。 有姝瞬间被幸福感包围。说句老实话,他来到古代之后,生活条件并没比上辈子好多少,同样是吃不饱穿不暖,还有一只厉鬼时时想要自己的命,危险程度比待在末世还高。来到少年身边之后,这些境况才一一得到改善。 什么叫生活?跟老板在一起才叫生活!他心中喟叹,总是抿成直线的嘴角终于翘了翘,挤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少年还是第一次看见幼童露出“面无表情”之外的表情,忍不住上前,戳了戳他左腮的小坑,轻笑道,“我现在才发现,原来有姝竟还长着两个小酒窝。” 有姝翘起的唇角慢慢拉平,揉着腮帮子道,“谢谢主子,日后有姝定然为主子赴汤蹈火!”或许对少年来说,他给予的一切并不算什么,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但对来自于末世的有姝而言,食物、衣服、安身立命之所,已是他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得到多少便要付出多少,日后若少年有难,有姝就算豁出性命也会相助。 看见幼童眼中的感激与坚持,少年内心颇受触动。他习惯了带着目的性去结交一个人,也习惯了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然而当他施展手段来应付眼前这个纯白如纸的小娃娃时,竟觉得羞愧无比。但是人总会长大,亦总会改变,谁又能一直保持初心?若小娃娃永远如现在这般赤诚,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利用他。 罢了,现在想这些还为时尚早,日后再看吧。思及此,少年弯腰,温柔万分的抚了抚有姝冰冷的面颊。 两名护卫发现,主子最近开朗了许多,也染上了逗弄有姝的恶习。他明知道有姝嘴馋,吩咐他们买来一大堆吃食摆放在桌上,却偏不让有姝碰触,叫有姝又是瞪眼又是流口水,好不容易大发慈悲递一块糕点过去,自己却站得笔直,让有姝蹦蹦跳跳地去抢。 有姝也是个傻的,每次都会上当,便是蹦得满头大汗也不放弃,最后四肢攀在主子身上,像小猴子一般往上爬,誓要把糕点吃进肚子里才肯罢休。直到这时,主子才会低笑着把身上的小猴子撕下来,把糕点掰碎了亲手喂过去。 这样富有童真和朝气的主子,两名护卫从未见过,内心颇受震动的同时又觉得很欣慰。看来主子已经走出了被放逐的阴霾。 这日,少年雷打不动的待在书房里读书习字。有姝站在凳子上帮他磨墨,磨完之后负手站立,表情严肃的等待下一份差事。少年抽空扫幼童一眼,温声道,“站着多累?去那边坐着烤火,你瞧你,耳朵上都长了冻疮。” 有姝连忙掩住耳朵,却不小心把红肿的手背也露了出来。 “手上竟也长了几个。”少年一面叹息一面从抽屉里取出一盒药膏,均匀涂抹在幼童手背和耳朵上,末了挥袖,“走吧,去边上待着。” 有姝感激不尽的看少年一眼,这才跳下凳子,走到火炉边暖手。他已经不想再道谢了,因为少年对他的照顾,无论多少声谢谢都无法抵消。他只能将这份恩情记在心里,日后倾尽全力报答。如果没有少年,他知道自己活不到现在这个时候。这个世界虽没有丧尸,但无形的鬼怪却远比丧尸更可怕。 想起鬼怪,有姝放松的心弦立马绷紧。掐指一算,那厉鬼已经消失了八九天,也不知这八九天里又害死了几个人,吸了多少阳气。他每消失一次,下回再出现时便会强大很多,叫有姝一时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 第11章 四十千 内心暗藏许多忧虑,有姝觉得自己必须吃点东西压压惊,于是掏出怀里用油纸包好的核桃酥,小口小口地啃。咔擦咔擦的咀嚼声不绝于耳,像是屋子里藏了一只偷食的小老鼠,叫人很难集中精神。 少年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招手将有姝叫过来。 有姝走到书桌边,一边嚼东西一边含糊道,“主子有何吩咐?” 少年见他嘴角沾满糕饼屑,无奈的替他抹去,“日后不许在书房里吃这种酥饼,听见了吗?” “听见了。”有姝乖乖点头,继而追问,“那我能吃什么?” 嘴巴真是一刻都停不下来。少年莞尔,从抽屉里取出一包蜜饯,“吃这种不会发出声响的食物。好了,一边儿待着去。” 只要是能吃的,有姝都喜欢。他眼睛亮了亮,接过蜜饯后立马往嘴里塞了一颗,然后走回角落烤火。书房里终于安静下来,少年看了几页书,回头再去看有姝,发现他脸颊鼓起一个小包,显然是把果肉吃完了,却舍不得吐出里面的核,只等着把甜味全都吸干净。 少年无声笑了,遍布阴云的心头慢慢露出一线阳光,虽然被放逐到这等苦寒之地修行,却似乎比待在皇城更有乐趣。放下书,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他温声道,“午时了,回去用膳。” 吃饭这种事,有姝向来不落于人后。他立马蹦起来,把早已准备好的暖炉塞进少年手里,急道,“主子你等等,我马上去灶房取饭菜。” “先伺候我更衣再去。”少年将蹦出门槛的幼童拽回来,表情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有姝耳根微微一红,连忙规规矩矩的跟在少年身后。少年爱洁,一日必要换三套衣服,早中晚各一套,否则便浑身不舒坦。二人回到卧房,阿大恰巧把新裁好的衣服送来。 “这几套是有姝的,快穿上试试。”阿大笑呵呵的打开其中一个小包裹。 有姝踮起脚尖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尺寸,有内衣也有棉袄,还有两双牛皮靴子,里面夹了羊羔毛,穿上一定很暖和。他本就黑亮的眼珠似在发光,却还是压下满心喜悦,把少年的衣服取下来,说道,“先帮主子更衣吧,这些衣服我回去再试。” “现在就试,不合身我叫他们改。”少年却不答应,亲手为幼童穿衣。 棉袄做得很厚,颜色也十分鲜亮,有姝最近长胖了些许,蜡黄的皮肤变得白白嫩嫩,看上去像个移动的粉团子,着实招人喜欢。少年将手放置在他头顶,将他转来转去的看了半晌,这才满意的笑了,“我家有姝果然是个美人。” 有姝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两个小酒窝。 少年越看越喜欢,将他拉进怀里,伸手去戳小酒窝,连戳了好几下才作罢,笑道,“行了,快点更衣用膳。” 被“用膳”两个字激励,本就心情愉快的有姝像打了鸡血,三两下把沉重的椅子拖到少年身边,站上去为他解衣带和腰带,完了将他推坐在床沿,蹲下身脱鞋。 少年的恶趣味又犯了,故意将脚背弓起,叫有姝无论如何也没法把靴子拽下来。有姝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脸颊一时间憋得通红,却不防少年忽然放松脚背,让靴子猛然脱落。 有姝顺着惯性往后栽倒,不但摔了个屁股朝天,还像球一样滚了两圈,好半天爬不起来。所幸卧室内铺着柔软的羊羔皮,倒是没感觉到疼痛。他一面揉着小屁股,一面认真提议,“主子,你的靴子小了,我重新帮你做几双吧?保证比布庄的裁缝做得好。” 这话并非虚言,末世里物资短缺,有衣服鞋子穿就算不错了,谁舍得扔掉?破了就重新缝上,直到缝无可缝为止。作为勤杂工,有姝没少帮人缝衣服鞋袜,生活技能早已点满。 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怎能如此好骗?少年心内暗笑不已,面上却分毫不显,捏着他长满冻疮的小胖手,调侃道,“你这小手恐连绣花针都捏不住,还能做靴子?你看这几寸厚的鞋底,得一针一线地纳,没有一把子力气可不行。你有这份心足矣,主子我很欢喜。” 纳鞋底的确是个问题,有姝再次为自己的年龄感到无力,闷闷不乐地道,“那等我长大了再帮主子做鞋。”似想到什么,他又高兴起来,翘着唇,露出两个小酒窝,“做衣服不费力,我先帮主子做两套春衫吧,再过一两个月就能穿了。” 少年虽然不抱什么期待,却依然爽朗的笑了,“行,我便等着穿有姝帮我做的新衣服。”原以为母后去后,便再也没人会亲手为自己缝制衣物,并且将自己的吃穿住行、喜怒哀乐放在心上。但有姝做到了,不是下仆对主人的尊敬与职责,而是真切的关怀与感激。 两个皆被父亲抛弃的人能在千里之外的梁州汇聚,未尝不是一种缘分。 阿大不敢打扰心情愉悦的主子,将衣服收进箱笼,转去灶房端饭菜,刚走出院门,就见阿二将一位老妇和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拦住。 “这位小哥,奴家是来探望大少爷的,烦请您通报一声。”宋妈妈从荷包里掏出几文钱,想塞进阿二手里。 阿二不肯接,明知故问道,“你家少爷是谁?” “我家少爷就是我家少爷,还能是谁?他原先住在东院的厢房,我们找过去,那里的僧人却说他搬来了这里。”宋妈妈没读过书,哪里敢擅自给少爷取名字,是以,现下有人问起竟不知该怎么称呼。 “你家少爷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儿?”阿大走过去盘问。两人跟自家主子学坏了,时不时便恶趣味发作,分明已把主仆三人的背景查了个底儿掉,却硬是要装傻。 “我家少爷今年五岁,这么高,眉淡、眼大、鼻高、嘴小、脸圆,十分玉雪可爱。” “就是有点瘦,表情呆呆的,不常笑。”白芍跟着补充。 “什么叫呆呆的,那是憨态可掬,憨态可掬!你这死丫头,没读过书就是不会说话!”宋妈妈不乐意了,狠狠戳白芍脑门。 阿大、阿二忍笑忍得十分辛苦。怪不得有姝如此有趣,原来是耳濡目染的缘故。阿大放缓面色道,“我大约知道你们要找谁了,稍等,我去叫有姝。” 宋妈妈和白芍大松口气,忙不迭的道谢。 有姝很快随着阿大出来,将宋妈妈和白芍拉到自己原先那个房间。如今,他时时刻刻跟在少年身边,便是晚上睡觉也不分开,故此,屋里许久没人居住,已积了一层灰。宋妈妈原以为他受了怠慢,听了内情才叹道,“贵人心善,老奴帮贵人立个长生牌。” 有姝点点头,从袖袋里掏出五两银子,奶声奶气道,“定要用我的钱立长生牌,往后我日日去添香油。”上辈子,有姝是不信鬼神的,这辈子却不得不信。那厉鬼说他已上了阎王爷的生死薄,既有阎王,便肯定会有神佛,多多为主子积些阴德,他日后也能过得顺遂一点。不似王象乾,做了太多损阴德的事,叫厉鬼找上门来,还连累了自己。 “少爷,你哪儿来的银子?”宋妈妈面露忧虑。 “主,贵人给的。妈妈放心,等我长大了,一定加倍还给贵人。”有姝没敢说自己签了卖身契,将银子塞进宋妈妈手里,继续道,“对了,贵人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有姝,日后你们便叫我有姝。” “这如何使得?少爷就是少爷,上下尊卑可不能乱。”宋妈妈坚决不肯,细细回味“有姝”二字,赞道,“虽然不解其意,但听着就很雅致。好,这个名字好。” 白芍也竖起拇指连声说好,末了看看四周,压低嗓音询问厉鬼的事,听少爷说待在贵人身边厉鬼便不敢来了,不免长舒口气。主仆三人聊了聊彼此近况,又吃完阿大送来的饭菜,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有姝将人送到寺门外,远远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正要回转,一名僧人抱着一大捆干柴从另一条山道走过来。 “小施主,贫僧方才崴了脚,烦请您帮贫僧分担分担。”他放下干柴,指了指自己红肿的脚踝。 有姝性情冷淡,对陌生人总会保持一定的距离,莫说僧人需要帮助,便是死在他面前,亦无法令他眨一下眼皮。他对僧人视若无睹,径直转身入内。僧人眸色微微一暗,跨步上前去掐他脖颈。 急促的脚步声引起了有姝的警觉,他并未回头查探,而是撩起衣摆狂奔,却因为腿短,很快被追上。 “往哪里跑?你若不死,我的名字便不能从生死薄上消去,如何重新投胎做人?你害我至此,总要付出代价!”僧人阴恻恻的嗓音响在耳畔,叫有姝头皮发麻。他反手去抠僧人双眼,却不小心划破耳朵上的冻疮,流了许多血。 僧人愣了愣,随即扑上去吸食鲜血,含糊道,“没想到你竟是世外之人!好啊,喝足了你的血,我亦能成为世外之人,断了因果轮回!妙哉妙哉!” 危急时刻,有姝的大脑依然在高速运转。从厉鬼的低语中他得知了一个惊天噩耗:自己的鲜血对妖魔鬼怪具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其效果不亚于唐僧肉。吃了唐僧肉能长生不老,喝了自己的血大概也一样。 换句话说,他现在的境况与末世一般无二,一旦流血,就会被周围的鬼怪分食殆尽。 第12章 四十千 有姝虽然年纪小,却见过许多大场面,很快就摆脱恐惧,努力求生。他再次抬手,狠狠朝僧人眼睛抠去,对方立刻松开手,捂住眼睛惨叫。趁着这个空隙,有姝拔腿狂奔,匆忙间回头一看,却见僧人根本不在乎破掉的眼珠,也飞快追了过来。想也是,这具身体到底不是他的,便是再痛,为了世外之人的血肉,他也能忍耐。 有姝腿短,速度如何比得上一个成年人,眼看就要被追上了,不禁暗暗叫苦,早知道厉鬼如此穷追不舍,无孔不入,自己就该时时刻刻跟在主子身边。然而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他就算插上翅膀,也不可能瞬间飞回去。 “救命!主子救命!”有姝扯开嗓子大喊,但此处离佛殿很遥远,路径也很偏僻,莫说少年,便是寺内僧人也不见踪影。 听见背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有姝隐隐感到绝望,却在危难之际,一阵破空声忽然而至,紧接着便是两声惨叫。有姝回头去看,发现被厉鬼附体的僧人已瘫倒在地,左右腿各有一个血洞,显然是被暗器所伤。谁人助我?又为何躲在暗处不肯现身?有姝不敢停下来,边跑边快速思索,眼看小院的拱门近在咫尺,差点喜极而泣。 他知道自己虽然身世离奇,却绝不会有人在暗中保护。他爹没那个心,他娘没那个力,想来想去,这些隐藏在暗处的人要保护的对象,唯有主子。是了,他身携龙气,有几个暗卫也很合理。 算一算,这是主子第几次救自己的命?有姝跨进院门时感激不尽的暗忖。 与此同时,少年也从暗卫处得到有姝遇袭的消息,正推开房门急急跑出来,与慌不择路的幼童撞了个满怀。一跌入檀香幽幽的温暖怀抱,有姝就彻底放心了,四肢用力缠在少年腿上,撕都撕不下来。不分开了,除非灭掉厉鬼,否则这辈子都不与主子分开。这样想着,他抱得更紧,将苍白的小脸贴在少年大腿上。 “没事了,有姝别怕,现在没事了。”少年弯下腰,将瑟瑟发抖的幼童抱入怀里拍抚。 有姝没啃声,感觉自己被抱离地面,连忙去搂少年脖颈,并把脸埋在对方颈窝处。世上最安全的去处果然唯有这里。 少年将受了惊吓的幼童带回屋内,找出金创药替他包扎被咬得鲜血淋漓的耳朵。阿大、阿二奉命前去审问那僧人,却得知对方已莫名其妙地暴毙而亡,秘密遣了仵作去验,竟找不出确切的死因。 僧人究竟是冲谁而来?有姝还是自己?这个问题少年很想弄明白,但经过大半月的调查,却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时日一长也就抛开了。 有姝这回受惊不小,连啃了十几个窝窝头才缓过劲儿来,从此便黏着少年不放,走哪儿跟哪儿,像个小尾巴。少年也不觉得厌烦,处处照拂不说,还亲自教导他读书习字。两人的相处渐入佳境,看着不像主仆,倒似父子。 虽然待在少年身边很安全,但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手中,有姝无论如何也不放心。每到空闲,他便开始琢磨如何弄死厉鬼。目前,他还未发现厉鬼的弱点,反而让对方抓住自己一个把柄。对方连寺庙都敢闯,还杀死一名僧人,可见并不惧怕那些泥塑的神佛。这世上能克制他的东西也许很多,但有姝知道的,却唯有少年一个。 故此,弄死厉鬼的关键还在少年身上。若是能将他的龙气收为己用就好了。思及此,有姝的思路瞬间打开。他没研究过龙气,但所谓的龙气,归根结底是一种力量,与异能没什么差别。异能可以夺取,龙气自然也可以。 夺取异能只需挖出异能者的晶核并吸收,龙气呢?要知道,少年只是个普通人,并没有晶核。难道要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像厉鬼对付自己那般?有姝疯狂摇头,把这个可怕的想法彻底摒除。他或许没什么节操和下限,三观也略有点歪,却素来奉行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行为准则。少年并未伤害过他,相反,还曾几次三番救他于水火。为了保住性命而谋害少年,这种事他绝不会做。 有姝苦思好几天,终是把夺取龙气的想法压了下去。他向少年讨要了一块随身携带的玉佩,想知道一件器物若长久摆放在少年身边,会不会沾染龙气从而具备驱邪防身的功效。但事实是,他带着玉佩刚走出院门,就差点被厉鬼袭击。好在他早有准备,感觉到一股阴风卷过来,立马扯开喉咙喊主子,把那厉鬼硬生生吓走了。 打那以后,有姝再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来玩,越发不敢离开少年一步。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不知不觉便过了十年,有姝从手短腿短的奶娃娃,长成了风度翩翩的少年郎,而本就身形挺拔的少年,如今越发俊美无俦,贵气逼人。 开元寺的香火还是那般萧条,寺内屋舍年久失修,已是破败不堪,许多僧人受不得苦,纷纷还俗去了。有姝和自家主子居住的小院因无人打理,连瓦沿上都长满了蒿草,鸟儿藏在蒿草里筑巢产蛋,到了春夏两季便莺啼阵阵,雀鸣声声,很有几分野趣。 这日,姬长夜,也就是当初的少年,正站在书桌后练字。他气质儒雅,面容温和,一笔狂草却大有气吞山河,威震八方之势。阿大凑近了细细一看,乃是“扭转乾坤”四字。 姬长夜放下毛笔,习惯性的去看角落,却见有姝嘴里正含着一枚蜜饯,将腮帮子顶起一个小鼓包,本就未曾退去婴儿肥的脸庞越发显得逗趣可爱。然而更令人忍俊不禁的还是他的动作。他竟捏着一枚绣花针,熟练的穿针走线缝制衣物,若身穿花花绿绿的襦裙,俨然就是个小姑娘。 姬长夜以拳抵唇,低低笑了两声,这才招手唤他过来,“有姝,看看你长高没有。” 有姝放下针线,走到书柜边站定。他已经长大了,看向主子却还是需要仰视,为对方戴发冠依然得踮脚,此生怕是毫无赶超的希望。他背抵书柜,站得笔直,满怀希冀的询问,“长高了吗?” 姬长夜用匕首在书柜上做了一个记号,颔首道,“长高了一寸,不错。” “才一寸?”有姝明亮的眼睛暗淡下去,转身自己比划了一下,不得不承认这个残酷的事实。 “一年长一寸,还有五年可长,或许能及我耳际。”姬长夜揉弄少年柔软乌黑的发丝,脸上满是温柔宠溺之情。将一个奶娃娃精心喂养成秀丽无双的少年,那种满足感虽比不上暗中翻搅天下大势的畅快,却也别有一番滋味。若在喂养的同时得到对方的全部感激与热爱,便更让人无法放手。 姬长夜有些上瘾,是故,当得知自己的布局已开始奏效,竟不知该如何抉择。他找了个借口遣走有姝,拧眉道,“上京有何异动?” “这是刚到的书信,皇太后与皇上正为七皇子的属地问题展开博弈,想来不日便会召您回京。”阿大奉上一封密函。 姬长夜展开书信细看,眉头非但未曾舒展,反而皱得更紧。 阿大不知他在忧虑什么,偏要戳他的痛处,“主子,咱们什么时候把有姝送回王家?若是您开口,他定然为您肝脑涂地。王象乾如今是太子的心腹,若扳倒了他,定能重创太子一系。” 培养一名暗探,继而将对方送到自己的敌人身边,这种事于姬长夜而言已是稀疏平常,无需挂怀。但轮到有姝,他却迟迟拿不定主意。有姝的确很聪明,尤其是读书习字,几乎一教就会,举一反三,但在人情世故方面却单纯得像一张白纸。他从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亦不明白何谓人心险恶,将他送回王家,面对后宅的阴私与朝堂的风云,在种种阴谋算计中变得伤痕累累,满目沧桑,姬长夜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他揉了揉太阳穴,叹息道,“再等等,让我好好想想。” 阿大见主子表情不对,便也不敢再劝。 这十年里,厉鬼时不时前来滋扰,令有姝警觉性大为增长。只要屋内有一丝异样,他就能立刻察觉,故而慢慢知道这个看似萧索的寺庙里,竟里里外外藏了一百多号暗卫。 宋妈妈和白芍每隔几天便来看他,顺便带来外界的消息。他知道皇三子因私德有亏被放逐梁州,虽未削去玉牒,却被勒令永世待在寺庙修行,以赎己身。而皇三子究竟犯了什么错,又被发配到哪座寺庙,却是无人知晓。 皇三子乃元后唯一的嫡子,本该继承大统,立为储君,然而当今圣上却十分忌惮元后母族,为防外戚专权便着力打压这母子俩。十五年前元后薨逝,十一年前皇三子被放逐,母族被抄捡查没,至如今,无论朝堂还是民间,已很少有人记得圣上还有一个嫡子。 有姝略略一想便知道,自己的主子定然就是皇三子。有姝看上去有点呆,但其实聪明绝顶,从日常的蛛丝马迹中获悉,自己的主子并非传言中那般不堪,更不是无用之人。最近频频有暗卫来往小院,时不时便见信鸽在窗外盘桓,有姝隐隐有种预感,主子或许要归京了。 第13章 四十千 有姝已做好跟随主子归京的准备,宋妈妈和白芍却先一步赶到开元寺,要接有姝离开。她们以为十年过去,厉鬼早就走了,留不留在贵人身边并无所谓。 “我现在还不能走。”有姝听完二人来意,摇头拒绝。他尚未找到杀死厉鬼的办法,一旦离开主子,唯有死路一条。 “可是你母亲还等着你呢!”宋妈妈急得不行,握住少爷手腕,低声道,“你想不想知道自己身世?”她原想等少爷成家立业了再回上京认祖归宗,哪知道林氏那贱人竟不肯放过小姐,往小姐屋内塞了些男子的私物,污蔑小姐与外人通奸,逼着小姐在感业寺落发为尼。 宋妈妈收到消息时,此事已成定局,想到小姐这辈子都毁在王象乾和林氏手里,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冲动之下便想把少爷带回去。少爷好歹是王家嫡子,又如此聪明俊秀,定能获得老太爷和太夫人的宠爱。 思及此,她也不管少爷是否愿听,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有前程往事尽皆倾诉,末了低泣道,“少爷,你母亲还等着你回去救她呢。你快跟我回上京吧。” “你是想让我回去认祖归宗?”有姝面无表情的询问。莫说他尚且自身难保,便是没有被厉鬼缠住,也绝不会回王家。 宋妈妈连连点头,白芍也露出希冀之色。 “是嫡子又能如何?母亲还是正妻,照样落得个长伴青灯古佛的下场,老太爷、老夫人可有为她说过一句公道话?你们也说了,我打一出生,全家人都知道我是讨债鬼投胎,被你们抱走十五年,亦无人问津。原以为讨债鬼已死在外面,正待松口气,却又忽然找上门来,宋妈妈,若换成是你?你喜欢得起来吗?”有姝抿了抿唇,继续道,“林氏连毫无威胁的母亲都不肯放过,又如何容得下我这个与她儿子争家产的嫡子?而家中的长辈,谁又会护着我?父亲?老太爷?老夫人?” 有姝再次摆手推拒,“宋妈妈,我们势单力薄,现在回去不是争口气,而是送死。母亲能离开王家是好事,至少不用再受磋磨。待我此间事了,我便去接她出来。头发剃掉了能再长,出家了能还俗,但命没了,便什么都没了。” 宋妈妈一听此言,顿时陷入长久的沉默。白芍热切的表情也慢慢冷却下来。一盏茶后,二人双双醒悟,目露羞愧。她们也是急糊涂了,差点害了少爷。王家哪里是什么好去处,却是刀山火海,血池炼狱。 想通关窍,二人让有姝给母亲写一封信,也好叫她安心,然后回家收拾行李,先去京城查探情况。她们前脚刚离开,阿大后脚就来了,让有姝做好出远门的准备。 三日后,有姝与主子登上马车,摇摇晃晃往京城去。 姬长夜手里拿着一张圣旨,轻笑道,“有姝就没什么话想问我?” 有姝正捏着一块米糕,用门牙一点一点磨,闻言左右摆头,对圣旨的内容毫无兴趣。该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不该知道的,他也猜到了,人太聪明就是如此烦恼。 姬长夜将少年拉入怀中,细细抹去他嘴角的碎屑,叹道,“我原以为这辈子都回不了京城,故而想抛却身份重新活过,却没料父皇竟又招我回去。有姝,你大约已经猜到了吧?我就是当朝三皇子姬长夜。” 有姝点头,表情十分淡然。主子就是主子,无论是开元寺里带发修行的落魄少年,还是如今运筹帷幄的上位者,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姬长夜对少年稀松平常的反应很满意,思量半晌,又道,“那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世?”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他抿了抿唇,感觉口中万分干涩。 有姝一面点头一面啃米糕,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仿佛想问主子为何提起这茬。 姬长夜心内微惊,捏住少年下颚,仔细看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四日前,宋妈妈来看我那次。”有姝坦诚相告。 “竟是那天知道的。”姬长夜喃喃自语,反复回忆有姝最近几日的表现,发现他该吃吃,该睡睡,丝毫没有自己预想中的哀痛与仇恨,亦没有向自己求助的意愿。有姝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定了定神,他继续追问,“既如此,那你可曾想过回王家认祖归宗?你若是想,我能帮你把宋氏也接回去。” 有姝哪里敢走?一听这话,连米糕都吃不下了,连忙扑到青年身边,双臂缠在他劲瘦的腰上,急切表白,“请主子千万不要送我离开!王家再好又能如何?他们从小将我抛弃,未曾给我一粒米,也未曾给我一件衣。将我养大的是主子,教我读书的是主子,让我吃饱穿暖、平安康健的还是主子,我宁愿待在主子身边为仆,也不想回到王家去当什么大少爷。”说到此处,有姝眨了眨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的大眼睛,真挚道,“哪里有主子,哪里才是我的家。” 有姝口舌笨拙,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已是超常发挥,然而这一字字一句句,却都是他的肺腑之言。他担心自己无法撼动主子心神,不免感到十分焦虑,眼眶、鼻头慢慢变红,浓密的睫毛也染上湿意,看上去可怜极了。 姬长夜看似温柔宽和,实则内心最是冷漠,当初收下有姝,一是为了利用他的身世大做文章,二是为了找个乐子,对有姝的怜惜有,却不是很多。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朝夕相伴了十年,姬长夜便是一块石头,也该被捂热了,更何况有姝待他没有一点虚情假意,那颗赤子之心,自始至终都没变过。 他来不及多想,将吓得脸色发白的少年抱入怀中轻轻拍抚,应承道,“有姝别怕,我不送你离开。有我的地方,总有你的归处。”怀里的人,是他手把手教养长大,亲眼看着他从三尺高的奶娃娃长成了姿仪绝世的少年郎。他虽已二十有五,却至今未曾大婚,身边既无妻妾亦无子嗣,有姝说是他的下仆,实则与他的亲人无异。他们日日同桌共食,同床共枕,早已是彼此最亲密、最重要的存在。 将有姝送到人心险恶,纲常沦丧的王家,他如何舍得?之前的所谓布局,所谓筹谋,在有姝哭红的眼睛面前,什么都不是。姬长夜妥协了,彻彻底底妥协了。 他抹掉有姝眼角的泪水,将米糕掰碎,一点一点往他嘴里喂,柔声道,“好了,别哭了,你已经不是三四岁的奶娃娃,怎么还喜欢哭鼻子?只要你不愿意,我绝不会送你走,我发誓。” 姬长夜素来一言九鼎,有姝听了这话才算安心,伸出舌尖将米糕卷走,闷声道,“我没哭,只是有点心塞,吃些东西就好了。”话落接过米糕,嗷呜咬了一大口。 看着少年一鼓一鼓的腮帮子,姬长夜低声笑了,积压在心头的阴霾缓缓消散。 三天后,一行人抵达上京。由于三皇子当年被放逐时还未来得及出宫建府,如今年纪大了,也不方便留宿宫中,皇帝便把日前查抄的一座官员府邸赏赐给他。 有姝跳下马车时,内务府派来的宫人正在擦拭朱红色的大门,门梁上悬挂的“方府”的牌匾刚被摘下,随意摆放在路边。 “你这人怎么如此无礼,竟把马车停在别人家正门口。快些走开!”一名宫人上前驱赶,看见随后而至的姬长夜,辨认了半晌才跪下行礼。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当朝三皇子,亦是圣上唯一的嫡子,归京时竟只配备了一辆马车,看上去寒酸极了。 哎,果然是个不受宠的。这样想着,宫人不免流露出几分轻蔑。 姬长夜淡淡瞥他一眼,牵着有姝径直入内。早在母后薨逝之时,他就看透了人情冷暖,亦看尽了世态炎凉。他不再为父皇的贬斥伤怀,也不再为旁人的轻视愤怒,只因他知道,自己早晚会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将这些人踩在脚下。 说来也是命苦,有姝虽然来自于现代,又托生在大富大贵的王家,却从没住过如此宽敞豪华的屋舍。他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目中满是惊奇之色。 但对姬长夜而言,这座宅邸只能用“简陋”二字形容。放眼整个大明皇朝,哪个皇子的居所是三品官员的规制?他刚入京便被狠狠打了脸面,也不知多少人在暗中看笑话。但那又如何,能让皇帝亲口否决掉之前将他永远放逐的旨意,姬长夜已赢了一筹。 目下,看见有姝绽放光彩的明眸,腮边露出的小小酒窝,姬长夜越发心情快慰。 “喜欢这里吗?”他习惯性的去戳那软坑,为指尖温热细腻的触感着迷。 有姝重重点头。此处花木峥嵘、假山林立,可说是三步成景五步入画,与破败萧索的开元寺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经历过末世的摧折,又遭受父母的遗弃,有姝对生活品质压根没什么奢求,能住在如此富丽堂皇的地方,自是无比满足。 姬长夜见少年很是欢喜,心中的那点不虞也就随之消散了。 第14章 四十千 二人椅子还未坐热,外面便来了一个太监宣旨,让皇三子即刻入宫觐见。姬长夜当年被放逐时还未出宫建府,故此,至如今也没得到任何王爵或封号,在所有皇子中是地位最低的。此次能够归京,也是多方博弈的结果。 当今太子行四,生母萧贵妃乃圣上最宠爱的女人,为了她,不惜气死元后,放逐嫡子,在朝臣的反对声中硬将四子立为储君。这母子俩可说是后宫、前朝最风光的存在。然而,元后没了,太后却还活得好好的,其母家肖国公府亦是朝中一大势力。太后为了维护家族利益,逼着皇帝纳了自己侄女儿入宫,立为诚贵妃,诚贵妃的儿子七皇子今年刚及弱冠,按照祖宗规矩,应该带领家眷离开京城,前往自己的封地。 此次姬长夜能够顺利回到上京,问题就出在这封地上。如今的大明朝只剩下两块封地可供七皇子选择,其余地界都已是有主之物。一块是荆州,地处西北内陆,四周被各大蛮族包围,时有战事发生,不但极为贫瘠,亦十分危险;一块是湖州,乃大明皇朝最富庶的州府之一。太后为了照拂七皇子,自然想让他去此处,但太子和萧贵妃却不乐意。 湖州是水上运输的交通要道,且土地十分肥沃,一年的赋税能赶上半个国库,七皇子去了那里,只要稍微做些手脚便能积攒大笔银两,日后招兵买马岂非难事?这对太子而言是个巨大的威胁,又兼之肖国公府势大,早有染指储君之位的苗头。这湖州给谁都可以,就是不能给七皇子。 太子与萧贵妃深感不安,连番在皇帝跟前游说,试图让他把七皇子派遣到荆州去。太后闻听消息气坏了,这才想起当朝还有一个皇子没有封地,那就是姬长夜,于是待儿子前来与自己商量时,手指往地图上一点,斩钉截铁地道,“这荆州便赐给老三吧。他是嫡子,又已成年,早该加封了。” 皇帝立即否定,“那孽子违背人伦,乱了纲常,已铸下不可饶恕的大错,朕没将他贬为庶民实属宽和仁厚,怎能再赐他封地?” 太后闻言冷笑,“违背人伦,乱了纲常,这话皇帝拿去骗骗别人倒也罢了,无须在哀家跟前耍花腔。真正违背人伦的究竟是哪个,哀家心里清楚得很。哀家之前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如今既欺到哀家的小七头上,哀家却是忍不得。”话落抿了一口热茶,放软语气道,“老三到底是你的嫡子,带发修行十年已足够他洗心革面,你若是能召他回来并加封,世人都得赞你一声蔼然仁者。” 皇帝本就心虚,又颇为忌惮太后,故作为难地道,“待朕考虑考虑。”末了甩袖而去。 太后怕事情有变,授意肖国公与各位大臣向皇帝施压,尽早将封地定下。皇帝虽然不想把湖州给老七,却更不愿意让老三拥有翻身的资本,两害取其轻,只得选择妥协。 于是一份诏书就这样送到梁州的开元寺,而姬长夜早就猜到此次回京,皇帝要与自己说什么。能得到封地和王爵,他内心并无一丝触动,这些本就是他应得的,更在他算计之内。只一点让他颇为头疼,那就是有姝这小尾巴实在是黏人,竟连入宫都要跟着。 “你乖乖地待在府里,我让阿二给你买香酥鸭。我记得南街水井巷的福记香酥鸭可是上京一绝,那香脆咸鲜的口感过了十年还令我回味无穷。你不想尝尝吗?”他无奈地拍打少年发顶。 有姝哪里敢离开青年一步,什么话都不说,只用力抱住青年劲瘦的腰,并将脸蛋埋在他怀里。这种无尾熊的抱法最是牢靠,一旦黏上,便是阿大和阿二齐上阵也没法将他撕开。姬长夜看不见他表情,只能一下一下捋着他顺滑的发丝,又去扯他玉白的耳朵。 有姝不为所动,反而抱得更紧,恨不能直接钻到青年身体里去。若是这龙气能为他所用,他何至于此?这十年过得委实辛苦,睡觉、吃饭、读书,甚至上厕所,他都得形影不离地跟着姬长夜,便是姬长夜的幕僚前来禀事,他也硬赖在书房不肯离去。好在他年纪小,别人没拿他当回事,待他慢慢长大,朝夕相伴的情分自然而然就打消了姬长夜的心防,这才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 如今回到上京,有姝明白,若是自己再找不到收用龙气的办法,早晚会死。现在的姬长夜已不是当年那个落破潦倒的皇子,而是正经的,有了封地的郡王甚或亲王。他总有许多正事要办,总要去自己去不了的地方,譬如现在,譬如上朝。 思及此,有姝越发收紧双臂,小脸在青年怀里蹭来蹭去,无意识的撒着娇。 姬长夜最是拿这样的少年没有办法。这毕竟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他晚上抱着他睡觉,白天搂着他读书,饿了为他张罗吃食,冷了为他置办衣物……年年月月,暮暮朝朝,他们几乎从未分开过一时一刻。到了京城,乍然与自己分离,他有此反应实属正常。 这样想着,姬长夜心软了,轻轻揉捏少年圆润的耳垂,叹道,“罢了,想跟我去也行,你得换身衣服。宫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 有姝一听这话,立马从青年怀里钻出来,边解衣带边道,“我马上换,你等等我。” 姬长夜冲阿大使了个眼色,对方忍着笑拿来一套朱红色的太监服。二人本想欣赏有姝窘迫的表情,却未能如愿,盖因有姝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压根认不出那衣服的来路。他三两下换好衣服,又用油纸裹了两块绿豆糕,塞进袖袋里,兴匆匆地道,“好了,咱们走吧?” 少年已年满十五,青涩稚嫩的五官慢慢长开,肤白、唇粉、眉淡,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更是灵气十足,穿上太监服一点儿不显得猥琐,反倒有几分鲜衣怒马的蓬勃朝气。 姬长夜捏住少年下颚细细看了两眼,调侃道,“我家有姝果然长成了一位美人,若再年长一点,怕是会把上京闺秀们迷得神魂颠倒。”话落拧了拧眉,又道,“这唇红齿白的小模样太招人了些,恐会沾染麻烦。有姝,入宫后只管低着头跟我走,别说话,更别乱跑。” 有姝立刻垂下头,乖巧应诺。 二人入了宫,在养心殿前等候了小半个时辰才得皇帝召见。此时正值盛夏,外面日头毒辣,将空气都烫至扭曲。有姝这十年虽然过得不怎么顺遂,却也没受多少苦,一时间差点被烤成焦炭。他抬眸朝前方看去,见青年反手做了个安抚的动作,这才压下满心燥意。 父子两十年不见,刚归家,没有一字半句关怀,反倒接连给了两个下马威,有姝再迟钝也能察觉到皇帝对青年冷漠的态度。说冷漠都太过轻微,该说厌憎才是。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想到视自己为讨债鬼的父亲,有姝默默叹息。 恰在此时,殿内有人传召,姬长夜回头看了有姝一眼,用口型叮嘱他等在原地。 此处是禁宫,青年觐见的人乃当朝皇帝,身上携带的龙气应该也很浓郁。两股龙气汇聚在一起,便是天下最猖狂的厉鬼,恐也不敢近身。这样想着,有姝安心了,双瞳慢慢放空,开始修炼精神力。 一盏茶后,守在殿外的太监和侍卫开始换班,一行人在有姝身边来往走动,带起一股股热风。忽然间,燎人的热风中渗入一丝阴气,旁人或许难以发觉,但与厉鬼抗争了十年的有姝马上从冥想中惊醒,精神力汇于双眼,定定朝阴气袭来的方向看去。 他原以为是讨债鬼,却没料来者竟是一名吐着鲜红长舌的女人,哦不,应该是女鬼。她缓缓走上台阶,路过有姝身边,从容跨入养心殿。 有姝愕然,万万没料到天下间竟会有不害怕龙气的厉鬼。也就是说,这女人是比讨债鬼更强大的存在。如果讨债鬼继续滞留在阳世为祸,某一天也能成长到女鬼这种地步。换言之,到了那一天,便是姬长夜也保不了自己。 思及此,有姝顿时心慌意乱,正待上前看个仔细,却见女鬼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口里惊骇道,“三皇子怎会身具紫色龙气?姬正则好狗命!” 姬乃国姓,女鬼口中的姬正则是谁不言而喻。她之前款款走来,姿态沉稳,可见缠着姬正则已非一时半日,却又在看见姬长夜的瞬间慌忙遁走,显然很是忌惮紫色龙气。姬正则毕竟是皇帝,理应有龙气护体,这女鬼却不怕他,还时时过来纠缠,由此推断,女鬼的道行应该比讨债鬼高,而且与姬正则有血海深仇,而姬长夜果然能克制天下鬼物。 有姝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因是换班时刻,左右无人,他冲女鬼勾了勾食指,然后朝一旁的御花园走去。 女鬼瞪大血红的眼珠,表情迟疑。 有姝边走边回头,继续勾食指。 女鬼这才确定,这小太监果真看得见自己。她反正已经死了,没什么好顾忌的,于是飘飘忽忽跟了上去。一人一鬼转到一处无人角落,开始谈话。 “你如何看得见本宫?” 女鬼一张口,有姝就洞悉了对方身份。自称本宫,那便是皇帝的妃子,而且位份不低;眼球暴凸,舌头老长,十有八九是上吊;不对,从颈间的一字型淤痕判断,她应该是被勒死,而且罪魁祸首正是皇帝,否则不会冒着被龙气吞噬的危险前来养心殿。那句“好狗命”可不是什么依依惜别的情话。 “我有阴阳眼。”有姝抚了抚自己眼皮,开门见山道,“我们来做一个交易如何?” 第15章 四十千 女鬼在宫中飘荡十一年,还是第一次发现能看见自己的凡人。她上下打量有姝,问道,“与本宫说话之前,你是否该自报姓名?” “我是有姝。”有姝眨着又大又圆的猫瞳。 女鬼等了许久,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人压根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哪里有人会这样介绍自己,只报了一个名,连姓氏都没有,更无身份来历。女鬼卷了卷一尺长的舌头,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什么?” 看见在自己眼前不停晃荡的鲜红舌头,有姝脸上毫无异色,叫故意吓唬他的女鬼十分失望。直面狰狞可怖的厉鬼还能保持如此镇定,这名少年应该不是常人,思及此,女鬼对他所谓的“交易”便有了几分兴趣。 “你之前说想与本宫做个交易?” “嗯,我帮你报仇,你替我解答一个问题。”有姝颔首。 “你能帮我报仇?你可知道我的仇人是谁?”女鬼讽刺一笑。她想杀死的,可是天下间最尊贵的男人,而眼前这小太监却大言不惭地说能帮她。如何帮?他恐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 有姝认真解释,“不是代替你复仇,而是襄助你复仇。看样子你待在宫中已经很久了吧?却依然未能成事,可见道行还不够。我能助你变强。”这女鬼虽然比讨债鬼厉害,但要对付的人却是皇帝,其过程自然艰难无比。 这句话一下就戳到女鬼痛处。她无须旁人帮她复仇,之所以拼着魂飞魄散的危险也要滞留在宫中,便是为了手刃仇人。变强,她做梦也在想着变强。每每看见仇人在自己眼前晃荡,却只能扰乱他们心神,制造几个不痛不痒的噩梦,那种无能为力的愤怒比当初被勒杀时更痛苦百倍。 “你如何助本宫?”女鬼试探道。这少年很有一些古怪,暂且听听他要说些什么也无妨。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把法子告诉你。”有姝面无表情地道。 “你先把法子告诉本宫,本宫再回答你的问题。”女鬼不愿吃亏。 那就没得谈了。有姝摇摇头,转身朝养心殿走去。他们站在一座假山后,隔着小孔洞便能看见殿前的空地,算算时辰,姬长夜也该出来了。 要报仇的是女鬼,她自然比谁都着急,见小太监话说一半就要走人,顿时戾气暴涌,上前几步欲掐住小太监脖颈逼问。对方却似背后长了眼睛,拔腿朝养心殿狂奔,三两步上了台阶,那速度比耗子还快。 有姝连着两辈子处于疲于奔命的状态,武力值的确不高,但逃命的功夫却早已练得炉火纯青,眨眼到了殿前,尚来不及刹住脚,就见姬长夜缓步而出。他连忙迎上去,扯住对方一片衣角。 姬长夜指了指他脑门上的细汗,低声道,“又上哪里淘气去了?” “就在御花园边上站了一会儿。”有姝眨着无辜的大眼睛。 姬长夜习惯性地掏出手绢,想为少年擦汗,却又忽然意识到此处是禁宫,人多眼杂,只得作罢。养心殿外空无一物,有姝站在烈日下的确受罪,跑去御花园躲阴也无可厚非。思及此,他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率先走出宫门,柔声道,“快些回去喝解暑汤。早说让你别跟来,偏不听话。你已经长大了,不能总黏着我,日后娶妻生子又该怎么办?难不成连洞房花烛夜也要跟我挤一块儿?”似想到什么,他摇头失笑。 若是没法得到龙气,我一辈子都跟着你,哪里会娶妻生子。这样想着,有姝忍不住回头看去,却见那女鬼站在十米外疯狂喊叫,“话未说完你走什么?回来,快给本宫回来!告诉本宫如何才能报仇!” 她长舌飞舞,面容狰狞,分明想扑过来抓自己,却丝毫不敢靠近,可见姬长夜果真是天命之子,诸邪退避。有姝收回目光,隔着宽大的袖袍偷偷去拉青年骨节分明的大手,并轻轻摇晃了两下。主子真给力! 姬长夜略一垂眸就见少年正朝自己挤着小酒窝,顿时手痒,一面去戳一面无奈叹息,“你啊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二人渐行渐远,女鬼发出凄厉的尖啸,便也消失在原地。 新住处十分宽敞,光亭台楼阁便有七八座,几百号人都住得开。故此,姬长夜让下仆把自己隔壁的房间收拾齐整,好叫有姝住得舒服。却没料掌灯时分,有姝无论如何都不肯走,飞奔上床,抱着床柱不撒手。 “你可记得自己今年几岁?”姬长夜状似无奈,眼中却充斥着浓浓的笑意。 有姝耳根子慢慢变红,干脆撇过头去,沉默不语,见青年跨步上床,伸展手臂,似乎想把自己拖下去,连忙把双腿也缠在床柱上。他这幅某样,叫姬长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抱住他纤腰扯了半天,没能扯开,便去挠他咯吱窝。 有姝极为怕痒,立刻软倒在榻上翻滚。他没笑出声,但眼睛却水汪汪的,腮边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看着十分甜蜜。 “不、不要了。”他一面喘着粗气一面低声哀求,继而发出嗯嗯啊啊的呻吟。 少年因憋笑而涨红了脸颊,本就水润的眼瞳闪烁着剔透泪光,衣裳扯开大半,斜挂在圆润的肩头,精致锁骨与白皙胸膛裸露在外,被凌乱而又顺滑的发丝遮去少许,连同那粉嫩的红樱也时隐时现。他娇软无力的躺在绯色床褥上,用哀求的,乞怜的,动人心扉的目光凝视自己,嘴里发出惹人遐思的吟哦。姬长夜看着看着便心如擂鼓,飞快扯过一旁的锦被,将少年从头至尾裹严实。 他按揉太阳穴,感觉有些疲惫,又有些心慌意乱。恰在此时,窗外飞来一只信鸽,打断了这纷繁的思绪。 “罢了,今天暂且饶了你。”揉了揉少年乌黑的发丝,他走过去抓信鸽。 有姝这才长舒口气。他已经十五岁了,再与青年挤在一起睡的确有点怪异,看来还是得赶紧找到自保的办法。那女鬼长久待在宫中,也不怕皇帝的龙气,应该有点门道。她急着报仇,很快就会主动找来。 这样想着,有姝慢慢闭上眼睛。姬长夜看完密函,放飞信鸽,却见少年裹着被子蜷缩在角落,已睡得两颊通红,额冒汗珠。姬长夜莞尔,轻轻替他拭汗,又将被子拉至胸腹,免得闷着他,然后静静凝视良久,胸口萦绕着一种陌生的情愫,似满足,又似渴望。 片刻后,屋内火烛被青年指尖迸发的气流熄灭,两道绵长而又平稳的呼吸声渐渐交汇在一起。 临到子夜,屋外传来一阵阵阴森鬼气的呼唤,“有姝,有姝,有姝……”没完没了。 若是旁人能听见,大约已经吓傻了,但院内院外几百号暗卫,硬是毫无所觉。 有姝皱着眉头醒过来,悄悄从床尾滑落地面,走到半敞的窗边。女鬼正拖着长舌头在廊下徘徊,看见少年,招手道,“你出来,本宫有话要与你说。”她似乎很忌惮沉睡中的青年,时不时伸长脖子往里窥探。 女鬼看似在说话,实则是将声音直接打入旁人脑海,有姝便也在脑内与她对话,“你进来。” 一人一鬼开始进行无声的交流,院外来回巡视的暗卫竟丝毫未曾发觉异状,只当天热,有姝睡不着,走到窗边吹凉风。 “你出来!”女鬼瞪着血红的眼珠。 “你进来。”有姝眨着呆滞的猫瞳。 “你给本宫出来!”女鬼生前是宠妃,惯于发号施令,语气不知不觉倨傲起来。 很遗憾,有姝压根不吃她那套,面无表情地掩上窗户,继续回去睡觉,刚走到半路,便听女鬼急切的喊道,“罢了罢了,咱们各退一步,本宫不进屋内,你也不必出来,咱们就隔着窗户谈吧。” 有姝这才撇了撇唇角,挤出左颊的小酒窝。之前那讨债鬼从不敢靠近姬长夜二十米范围之内,这女鬼道行颇高,却也只能与姬长夜保持七八米的距离,再近便有可能被龙气吞噬。有姝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与她会晤。 “你与姬正则有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有姝一开窗便向女鬼套话。 女鬼死了十一年,已许久没与人交流,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将往事一一道来。有姝愕然,万万没料到其中还牵扯到自家主子。 女鬼生前乃皇帝最宠爱的妃子,长相倾国倾城、绝世无双,甫一入宫便获封正四品昭仪,不过半年又晋为正三品兰妃,其皇恩浩荡直逼萧贵妃。萧贵妃心里存了嫉恨,便时时在儿子跟前诅咒兰妃。四皇子天性骄横,跋扈恣睢,又极好女色,早就对兰妃垂涎三尺,便设下一条毒计,意欲将兰妃连同三皇子一同除去。 母子二人本打算慢慢筹谋,却没料兰妃竟诊出了两个月的身孕,惹得皇帝龙心大悦,说是生了儿子便封为亲王,生了女儿封为公主。这等荣宠,已隐隐有赶超萧贵妃和四皇子之势。二人急了,匆忙间下了毒手。 第16章 四十千 四皇子先是把兰妃诱骗到冷宫中奸污并勒毙,再收买三皇子的贴身宫女,命其给三皇子下了迷药,趁他不省人事之时将兰妃的尸体搬运到他床上,又将缠绕在兰妃颈间的白绫塞进三皇子手中。 萧贵妃等儿子布好局便引皇帝去探望正处于丧母之痛的三皇子,一入门就见三皇子与兰妃赤身裸体的躺在一起,兰妃下体一片狼藉,白色浓精中夹杂着鲜血,想来已被奸污至小产,泛着血泪的双目圆睁,舌头探出老长,已被勒死。而三皇子悠悠转醒,正看着手里的白绫发呆。 如此惨绝人寰的景象叫皇帝差点口喷鲜血。他当即命人擒拿了三皇子,又匆匆收殓了兰妃的尸体。儿子奸污庶母,且将庶母残忍杀害,此乃皇家百年来头等丑闻,皇帝气急,若非宣扬出去有辱皇室声誉,怕会将三皇子斩首示众。再三思量之下,他做出了放逐三皇子,并勒令其永世带发修行的旨意。 兰妃死后化作厉鬼滞留阳间,便是想亲眼看看皇帝会不会为自己报仇,见他惩治了无辜的三皇子,心里虽然有怨,却无恨。但没过多久,当皇帝从悲痛中缓过劲儿来,也慢慢察觉了诸多疑点。他抓住了几个关键人证,终于得知兰妃的死亡竟是萧贵妃和四皇子捣的鬼。 及至此处,兰妃方觉得自己的等待没有白费。然而若她果真大仇得报,也就没有今天这怨气冲天、青面獠牙的厉鬼了。皇帝得知真相后跑去与萧贵妃对质,却被萧贵妃哭哭啼啼应付过去。兰妃之于皇帝不过是一时新鲜,事实上,他真正爱的人还是萧贵妃,为了这母子俩,可说是倾尽所有。他叫来四皇子申饬几句,罚抄几篇佛经,此事便算了了,回去后将所有涉事宫人全部赐死,抹平疑点。 女鬼的死非但没对萧贵妃和四皇子造成任何影响,二人还利用她除掉了元后嫡子。过了一年,皇帝竟又不顾朝臣反对,册立四皇子为储君,赞其人品贵重,龙章凤姿。看见围坐在未央宫中饮酒欢庆的“一家三口”,思及册封圣旨上对杀人凶手连篇累牍的溢美之词,女鬼的怨气终于达到顶点。 她对皇帝是真爱,还曾幻想着与他做平凡夫妻,生儿育女,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只是个玩物,被他的儿子奸污杀害都未能引起他一丝一毫的怜悯,更何况她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爱有多深,恨便有多浓,从此以后,女鬼便一心一意想弄死皇帝,罪魁祸首四皇子和帮凶萧贵妃反倒要排在后面。 听完女鬼的故事,有姝回头看向沉睡中的青年,心里难受极了。十一年前主子才十四岁,遭受如此污蔑,他该如何难过?被放逐时又该如何彷徨? 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胸口,有姝坚定道,“我可以帮你,但你得替我主子洗刷冤屈。你能做到吗?” 女鬼到底亏欠了三皇子,点头道,“可以。那么,你的问题是?” “我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吸收龙气。”有姝早已打定主意,便是女鬼不能给自己满意的答复,他也愿意帮助她,哪怕最后自己会被厉鬼缠身,分食殆尽。这些年,主子救过他不下百次千次,这条命还给主子又有什么可惜? 女鬼愣了愣,继而笑道,“你这般问,想来是为了吸收三皇子的龙气?本宫万万没料到,三皇子竟是紫微帝星下凡,与他相比,姬正则那点龙气算得了什么,可笑的是……” 有姝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你到底知不知道?知道就直说,别废话。” 女鬼被噎了个半死,卷着长舌道,“自然知道,本宫死时腹中未成形的胎儿便化作一团龙气保本宫神魂不散,亦保本宫不被姬正则的龙气反噬,变作厉鬼后,更能看见凡人看不见的精、气、神。这吸收龙气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女鬼死了太久,倾诉欲十分强烈,偏偏有姝在面对陌生人时格外没耐心,催促道,“说重点。” 女鬼狠狠瞪了他一眼,不甘不愿地开口,“吸食龙气有两种办法,一是直接对嘴吸,二是承受龙精的浇灌。” 有姝偏头,圆圆的猫瞳里满是疑惑,“直接对嘴吸可是接吻?龙精浇灌又该怎样?”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女鬼阴恻恻地笑起来,“第一点你猜对了,的确是接吻,至于承受龙精,当然便是交媾咯。从嘴里吸的龙气早晚会消散,然而一旦龙精入体,便可得到龙气庇佑,否则宫中后妃怎会争着抢着去爬姬正则的床?一旦灌入体内的龙气孕育成龙子,受孕者便有可能修成凤命,从此诸邪不侵。本宫原以为萧贵妃已修成凤命,哪料到她那好儿子身上只笼罩着薄薄一层龙气,这辈子都别想登上皇位。可笑啊可笑,谁能想到被所有人厌弃的三……” “行了,你可以走了。”有姝再次打断了女鬼的滔滔不绝。 “你能不能听本宫把话说完?”女鬼气得跳脚,眼见窗户慢慢关上,这才想到正事,“哎,等等,你说过要帮本宫变强的,难道你想过河拆桥?” 有姝在关紧窗户的最后一刹划破指尖,将一滴鲜血弹入女鬼大张的口中。 女鬼囫囵咽下,周身阴气便似沸水一般翻涌升腾,大有冲入云霄之势。 “世外之人?紫微帝星与世外之人?好好好,大明皇朝可算是热闹了!姬正则,便是本宫不害你,你也气数将尽了!”女鬼腾空而起,朝皇宫掠去,到得半途才堪堪反应过来,若是自己吸干世外之人的鲜血,便能直接凝聚出血肉之躯,摆脱天道轮回的掌控,成为不死不灭的存在。 她连忙返身往回赶,却又想到自己方才已把吸食龙气的办法告诉少年,事不宜迟,少年现在恐怕已经得手。紫微帝星乃众星之主,万象宗师,执掌天经地纬,以率普天星斗,节制鬼神与雷霆,论起实力,连玉皇大帝都不敢掠其锋芒。她一个小小厉鬼,不等近身便会被帝星压制得魂飞魄散。 去不得!万万去不得!好狡猾的小鬼,难怪要本宫先回答他的问题才肯交易!女鬼在空中转了几圈,只得继续朝皇宫飞去。 有姝掩上窗户,走回床边,盯着青年俊美无俦的脸庞看了许久。接吻,交媾,从来没做过怎么办?感觉到脸颊似火烧一般滚烫,他连忙用双手捂住,隔着指缝继续偷窥青年。 上辈子为了吃饱饭,他四处打工赚取晶核,别说谈恋爱,连女人的小手都没摸过。当然,他也并不反感男人与男人。末世环境恶劣,女人身娇体弱,竟慢慢变得稀少,两个男人搭伙过日子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然而他不反感,并不代表旁人也不反感。这里不是末世,阴阳调和才是正途,龙阳之道想来会被大多数人排斥。至少他就常常听见阿大和阿二催主子赶紧娶妻生子。 如果贸然吻上去,主子大约会感到恶心吧?便是不恶心,也会很尴尬从而疏远自己?连接吻都如此为难,更何况,更何况……有姝捂着脸钻进被窝,因心情太过烦躁,忍不住滚了两圈。 “吹了半宿的凉风,还是热地睡不着?”姬长夜早就醒了,见有姝趴在窗台上发呆,还以为他在纳凉,故而并没起来查看。 有姝吓得一抖,连忙掀开被子,嗫嚅道,“嗯,太热了。”与此同时,心里却在暗暗庆幸:好在刚才没偷吻,否则现在会被赶出去吧? “睡过来一点,我帮你扇一扇。”姬长夜拿起团扇轻轻摇动。 有姝挪啊挪,挪到青年身侧,与他睡在同一个枕头上,感觉到沁凉的微风丝丝缕缕吹拂在脸颊,驱散了身体和心底的躁意,不觉暗忖:主子真温柔体贴,现在更想吻他了怎么办? 怀着这样奇怪的念头,少年慢慢陷入沉睡。 姬长夜刚归京,身份还未恢复,也不用上朝点卯,一时间颇为悠闲。他怜惜有姝从小与自己待在冷清破败的寺庙,从未见过外面的繁华,便想着带他四处游玩一番。盛夏时节,京中勋贵大多喜欢去莫干山避暑,二人逛完上京也乘车而去。有姝倒是很想去感业寺看一看这辈子的母亲,但龙气尚未得手,一个人行动恐有性命之忧,只得把计划暂时押后。 莫干山果然绿树成茵,凉风习习,很是舒爽。山脚下和半山腰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庄园,皆属于有财有势的大户人家。山顶有一座菩提寺,香火十分旺盛,斋菜也是当地一绝,每天都有许多人慕名而来。 姬长夜知道有姝是个吃货,安顿好之后便带他直往菩提寺去。二人行到半路,遇见一列装饰豪华的车队,车门上皆印着“王”字,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忽而冲在最前面引颈眺望,忽而倒退回来,俯下身与车内的女眷说话。他相貌英俊,气质卓然,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身着百蝶穿花大红袍,一看就出身显赫,眉眼间满满的倨傲之情更显得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有姝只淡淡瞥了一眼便挪开视线,姬长夜却忽然拉下脸来。 第17章 四十千 “有姝,慢点走,当心被马车磕碰。”姬长夜将少年拽回身边,阿大、阿二迅速围在两人左右。 车队轰隆隆的开过去,很快就不见踪影,那红衣少年张扬的呼喝声却还远远传来。有姝晃了晃被青年紧紧握住的手腕,问道,“主子,怎么了?你跟那家人有仇?” 姬长夜表情略微舒缓,撩开他腮侧汗湿的头发,低声道,“那便是王家人。” “王家人,王象乾?”有姝很快联想到自己的身世,这才恍然大悟。如此说来,方才那骄矜少年便是自己这辈子的兄弟?马车里或许有自己的奶奶、大姑、大婶、大姨?思及此,有姝内心毫无触动,他与她们,不过是血脉相连的陌生人罢了。 姬长夜颔首,柔声询问,“还想去吗?不想的话咱们这便打道回府。” “想去吃斋菜。”有姝坚定摇头,便是天上下刀子,也不能阻止他的美食之旅。 姬长夜被他馋嘴的小模样逗笑了,捏了捏他挺翘的鼻头,继续往上走。到底是他养大的孩子,果然从容豁达,不说这副绝世无双的皮囊,便是这份心性,也足以甩出王天佑几十条街。所谓的“京城三少”之首,当真名不副实,夸大其词。 二人抛开这段小插曲,一面赏景一面慢悠悠的往山顶攀爬,到得寺庙门口,却见几名侍卫提刀而立,目露凶光。 姬长夜早已过惯了清苦的生活,回到京城也未被荣华富贵迷了眼,照旧一身普通的青色衣衫。阿大、阿二为了行动方便,直接穿着街头苦力才会穿的短打,鞋尖打了两块补丁,看着十分寒碜。唯独有姝被姬长夜好生捯饬一番,一件粉色撒花排穗褂将他衬得面如冠玉,眉目宛然,常年待在室内而养成的白嫩皮肤在艳阳下呈现半透明的色泽,一看便是娇生惯养的主儿。 是故,几名侍卫直接看向有姝,挥手道,“走走走,今日菩提寺已经被我家主人封了,你们后天再来。”便是再娇生惯养,爬山照样要自己步行,连一顶软轿都雇不起,可见不是什么得罪不起的人物。 有姝爬得腰酸腿疼,就为了吃上一顿斋饭,闻听此言着实有些气恼,问道,“菩提寺并非你家私产,你有什么权力阻止别人入内?” 侍卫面露轻蔑,正欲答话,后面又来几辆马车,一名丫鬟提着裙角上前,催促道,“快些让让,我家夫人要进去!” 侍卫见车门上印着斗大的“刘”字,连忙退到两旁,点头哈腰地引马车入内。有姝也想趁机进去,却被一柄大刀挡了回来。姬长夜原本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直至侍卫抽刀袭向有姝才变了脸色,迅速将他扯回身边抱入怀内,上上下下打量,唯恐他被碰掉一根头发。他素来不喜与人争辩,更何况是这些卑微如蝼蚁一般的下仆,从袖袋里掏出一枚玉佩,冷声道,“如何,可是能进?” 这枚玉佩唯皇室成员才能拥有,九条腾龙团团抱住一个镂空的“姬”字,下坠明黄色丝绦。侍卫一见玉佩,立时变了脸色,接二连三跪下行礼。他们认不出此人是谁,却知道定与皇室关系匪浅,不免心中埋怨:究竟是哪个王府的小少爷出门,不坐马车,不穿锦衣,害得我们好苦! 姬长夜刚归京,不欲引起某些人的主意,拉着有姝径直入内,并未与这些人多做纠缠。左不过一群低贱家奴,日后王家族灭,照样难逃一死。 二人准备在山上住几天,随身带着细软等物,给寺内菩萨添了香油钱便来到西跨院安顿。隔了一面墙便是王家家眷的居所,有姝立在墙下听了一会儿,只闻一阵阵少年的朗笑传来,期间夹杂着女童的娇柔细语,似是十分快活。 姬长夜从背后捂住少年耳朵,低声道,“羡慕?” 有姝反手搂住青年劲瘦的腰,用力摇头,“我有世界上最好的主子,无需羡慕任何人!”他只是觉得那女童的声音有些古怪,阴恻恻的。 姬长夜被逗笑了,拧了拧少年腮侧的软肉,叹道,“我家有姝这张小嘴儿比抹了蜜还甜,我都快招架不住了。” 有姝认真反驳,“主子,我没在说甜言蜜语,一切都是肺腑之言。”嘴炮技能他点了很多次都没点亮。 姬长夜哪里看不出少年的真诚,顿时搂着他朗笑起来。青年低沉浑厚的笑声越过院墙传到隔壁,那女童便似被人掐住了咽喉,半点声响也发不出来。刹那安静引得有姝频频回头,心里颇为在意。 两人换了衣服,喝了凉茶,眼见离饭点还早,便去后山游玩。山中建了几座八角亭,又有一片迎风摇曳的翠绿竹林,竹枝间传来鸟雀啼鸣与飒飒风声,景色几可入画,更有一条潺潺溪流环绕着嶙峋山石而过,蜿蜿蜒蜒朝远处去了。 如此美景,自然吸引了许多文人墨客。姬长夜与有姝到时,几座凉亭里已聚满了人,从穿着打扮来看,全是士族子弟。姬长夜早年还是尊贵的当朝嫡皇子时,与这些人颇有交情,其中几个不经意看过来,先是怔愣一瞬,然后才起身迎接。 “臣下见过三皇子。一别经年,可还安好?”行礼的人中,有的真心实意,有的目露怜悯,还有的十分鄙薄不屑。而王天佑,也就是王象乾的庶长子,态度最为轻慢。他连腰都未曾弯下,只不过略微抬手,竟似与同辈人,不,或许该说地位比他卑微的人打招呼。在他看来,三皇子此去荆州无异于发配边疆,虽有亲王的名头,却早晚会死在战火中。他何须讨好一个死人? 姬长夜淡笑摆手,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似乎并未特别关注王家庶子。 卫国公府的嫡长子与姬长夜交情最为深厚,伸手便去拽他衣袖,欲邀请他亭内叙旧。姬长夜自十四岁那年遭受暗算,便特别反感旁人碰触,因为他不知道这些人和善的面容下究竟包藏着怎样的祸心。他亲手斩杀了母后留给自己的所有宫女,又设计清除了萧贵妃派遣到自己身边的太监,十一年来,他唯一能全心接纳的人唯有有姝,也只能忍受有姝的亲近。 他不着痕迹的避开卫世子,反手去拉有姝。二人相携入得凉亭,在主位坐定。 王天佑见此情景,不免哼笑出声,心道一个被放逐被发配的皇子,也敢堂而皇之的坐在主位。要是我,便该夹着尾巴做人。 他嘲讽的举动并未引来旁人侧目,大家对三皇子表面恭敬,实则很看不上眼。如今朝内朝外早已被萧贵妃一系把持,四皇子更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帝王。王家是他的心腹,在京中颇有权势,王天佑的妹妹不日便会嫁入太子府当侧妃。若真要论起来,王家的庶子,地位都比三皇子尊贵。 姬长夜如何不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然而内心却无丝毫触动。还是那句话——世人谤我、辱我、轻我、笑我、欺我、贱我,当如何处治乎?你且忍他、让他、避他、耐他、由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再过几年,这些人又该是何等光景?思及此,姬长夜飞快翘了翘唇角,却见有姝瞪圆眼睛,用恼怒至极的目光剐着王天佑。冷寂的心瞬间被这不懂得掩饰情绪的小东西占满,并慢慢捂热,他反手拍了拍有姝握紧的小拳头,无声安抚。这世间,怕是只有有姝才会为他的喜而喜,为他的悲而悲,与他完完全全感同身受。 有姝撇嘴,不甘不愿的收回视线。方才他怒瞪时将精神力逼于双眼,竟见王天佑身后二十米处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不,确切的说是鬼物。她皮肤惨白,五官却娇美可爱,内外衣衫均被撕裂,露出尚未发育的稚嫩胴体,其上遍布条条鞭痕与点点青紫,一双小脚皮肉翻卷,鲜血淋漓,可见生前曾遭受惨无人道的折磨。 她冲王天佑呲牙咧嘴,低低咆哮,似乎想把对方的皮肉一口一口啃下。然而姬长夜坐在亭内,令她始终不敢靠近。 正所谓白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看来女童的死亡和伤痕,十有八九是王天佑的手笔。他才多大?比自己小一个月,也就是十五岁,竟忍心向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下手。有姝暗暗摇头,对这位庶弟的品行有了一定的了解。 但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只见女童抬起头,朝树上招了招手,便又有一名男童飘然落到地面,皮肤同样惨白,面容同样可爱,身上却不着一物,稚嫩身体遍布各种伤痕。 看见那些痕迹,有姝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曾经遭遇过什么。原来王天佑不但有恋童癖,还是个虐待狂,竟活生生将这一对儿童男童女折磨致死。该是怎样脏污的环境,才能培养出如此恶毒的人?王家果然不是什么好去处。 第18章 四十千 有姝正为自己逃出王家那个狼窟而感到庆幸,男童却已张开满是利齿的嘴,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但他依然失败了,隔了几丈远便被某种无形之力弹开。女童怕他飘走,连忙将他拽回来。两只鬼围着凉亭急急转圈,又是张牙舞爪,又是拳打脚踢,却始终不敢靠近。 王天佑究竟对这姐弟两干了什么?竟让他们恨不得生吃了他?有姝心下好奇,却并不打算多管闲事。虽然王家抛弃了他,但他却没有报复回去的念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有姝做事向来讲究一个公平,王家对他置之不理,他也对王家视如陌路,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便好。倘若王家非要弄死他,他才会出手。 思忖间,亭内众人已开始吟诗作画。王天佑一岁能说话,三岁能写诗,九岁考上秀才,十五岁已成为大明皇朝最年幼的举人,在上京素有绝世神童之称。论起书画一道,他排第二,在场众人无人敢攀第一,便是最年长的几位也缄口不语,只管朝他看去。 王天佑也不谦让,叫婢女铺开一张雪白宣纸,信手写了一篇骈文。骈文说穿了不过是一种文字游戏,受限于格式,很难表达出深刻的含义和丰富的内容,不过是运用典故、堆砌辞藻,以达到炫耀文采的目的。但时下的文人墨客却乐此不疲,谁能做出一篇班香宋艳之赋,片刻就能名满上京。 王天佑尚未写完,旁观者已是赞叹不已,还有人摇头晃脑的吟诵,表情十分沉醉。最后一字落下,他淡笑拱手,“还请各位指正。” 两只小鬼越发不甘,又是嘶吼又是哭嚎,眼眶渐渐流下血泪,显然已恨到极致。若有人看得见这可怖的场面,是否还能说出那些溢美之词?有姝垂眸,撇了撇嘴。 待墨迹干透,众人争相传递这篇文章,卫国公世子看完后将之递给昔年好友,笑道,“当年殿下的文章亦是上京一绝,如今十年过去,正该看看年青一代的水准。” 姬长夜只瞥了一眼便摆手,“不过尔尔,不看也罢。”不提王家与四皇子的关系,也不论王天佑对他的态度,单他是王象乾的庶子,而王象乾为了这母子俩着力打压有姝及宋氏,他对对方就提不起半点好感。 不过尔尔?王天佑纵横文坛,还未遇见过如此低劣的评判,顿时厉声诘问,“殿下尚未看完便武断开口,是否有失公允?还请殿下仔细看一遍再指正。” “本殿许久未归京,京中人却已忘了本殿有过目不忘之能。指正?你尚且没有那个资格,本殿的义弟倒是能与你讨教一二。”姬长夜将站在自己身后啃糕饼的少年拉过来,温声道,“有姝,好好教教王公子。” 有姝连忙把糕饼包好,放回袖袋,认真应诺,“主子放心,我一定好好教王公子做人。”主子的命令,他定然全力以赴。 姬长夜轻轻抹掉他嘴角的糕点渣,笑道,“说了多少次,别叫本殿主子,叫兄长。” “好的主子。”有姝抿唇,挤出两个小酒窝。 看见一旁忍笑的卫世子,姬长夜颇有种扶额的冲动。在他心中,有姝早已不是什么下仆,而是他最亲近的人,但无论他提醒多少次,有姝总不愿意改换称呼,仿佛很喜欢“主子”二字。罢了罢了,随他去吧。 姬长夜勉强压下戳弄少年酒窝的冲动,站起身,亲自为他铺好宣纸,磨好墨。如果说王天佑是绝世神童,那学什么会什么的有姝又该怎样称呼?今日,他便要让这些人看看,什么叫“井底之蛙”,什么叫“一山还有一山高”。 有姝几乎不用思考,提笔蘸了墨汁便开始书写。他从小伴在姬长夜身边,字体在潜移默化中早已与对方神似,龙飞凤舞、铁画银钩的狂草衬上春葩丽藻的文章,正可谓交相辉映、衔华佩实。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好好好!开篇就气势磅礴、璧坐玑驰!好文,唯吾平生仅见,无出其右尔!”旁人还沉浸在骇然中,卫世子已拍案叫绝。 如果说王天佑的文章是传世佳作,那这篇辞赋便是独步天下,无有来者,两文并排而放,高下立见。众人讷讷难言,心道十年过去,三皇子依然没坠了元后嫡子的威名,身边竟也藏龙卧虎,人才辈出。 王天佑则涨红了面颊,看看桌上辞赋,又看看漫不经心的三皇子和少年,直接甩袖离去。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没想到所谓的京城三少之首竟如此输不起,心性委实狭隘了些。罢了,有姝,咱们走。”姬长夜牵着少年缓步离去。他早知道有姝才学不凡,且每日都在进益,若非他死活不肯去参加科举,如今哪里有王天佑什么事儿? 有姝取出糕饼继续啃,心里却若有所思。方才,王天佑的贴身丫鬟一直盯着自己,离去时还频频回头,面露惊异,是否已发现自己身世?因为心里存着事,吃斋饭时他有些食不知味,草草扒了两碗饭便作罢。姬长夜只当他看见王家人心生触动,将他叫到一旁温言软语地安慰了一番,又搂着睡了一觉。 再起床时,有姝果然正常了许多,叫姬长夜心里暗暗发笑。这十五年当真白长了,还像小时候那般,只要吃饱、穿暖、睡好,便没烦没恼、快快活活的。不过这样也好,这才是他喜欢的有姝。 有姝刚穿好衣服,尚来不及穿鞋,赤着脚站在团花地毯上,一头长及脚踝的墨发披散在肩头,衬着还未睡醒的濡湿双眸,看上去像个迷了路的孩子,颇为惹人怜爱。姬长夜一只手搂着他细腰,一只手勾住他腿弯,将他抱起来掂了掂,笑道,“我家有姝最近好像瘦了,看来得提早回去补一补,否则吃了斋菜只会更瘦。” 虽然有姝没心没肺,但姬长夜到底不敢让少年长久与王家人待在一块儿。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孩子,看见他心不在焉、闷闷不乐,姬长夜心疼得厉害,若非旧友在此,恨不能马上打道回府。 有姝反射性的去搂青年脖颈,脸上没个笑模样,腮侧却隐隐显出两只小酒窝,并习惯性的凑近,用鼻尖去磨蹭青年光洁的下巴。两人朝夕相处十年,并不觉得如何,但在旁人看来,这样的举止实在有些亲密得过分。尤其少年还长着那样一张灿若春华、皎如秋月的脸,又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很容易叫人遐想。 菩提寺的主持玄明法师与三皇子乃忘年之交,没递拜帖便径直找上门,看清屋内情景,忙移开视线,言道,“看来贫僧来得不是时候?” “哪里,大师快请进。”姬长夜立马放下有姝,歉然道,“烦请大师稍等片刻。”边说边帮少年穿上鞋袜,束好头发。 玄明法师更感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好在姬长夜带小孩的经验很丰富,很快将有姝捯饬整齐,让他自己出门去玩。有姝哪里敢走,推开房间的窗户,指着院外的石桌,“我在外面吃点心,主子一抬眼就能看见我了。” 少年从小便爱黏着自己,赶都赶不走,这一点时时让姬长夜苦恼,却又时时让他动容。经历过丧母之痛,也遭受过亲人的背叛,他早已对人心失去了所有期待。他能用最温柔的假面来行那最残忍之事,却屡屡败在有姝不走心的一句话,亦或不经意的一个拥抱。 或许旁人会对少年不依不挠的纠缠感到厌烦,但姬长夜并不在此列。事实上,他很喜欢有姝对自己的依赖,正是因为这份依赖,让陷入自我否定深渊的姬长夜重拾信心。当全天下都试图抹杀他的存在时,忽然出现一个只有依附他才能活命的人,那感觉似冻僵的行者遇见一团火焰,除了迫不及待的扑过去,没有别的选择。 他点点少年鼻尖,宠溺道,“去吧,别吃得太杂,当心又拉肚子。” 有姝想起上次吃错东西上吐下泻,害的青年不眠不休照顾了自己整整一夜的事,耳根有些发红。 “我知道了。”他点点头,跨出房门。阿大、阿二立马端来几盘糕点放在石桌上。 玄明法师很少过问俗事,虽觉得二人关系不大正常,却也当做毫无所觉,伸手邀请小友手谈一局。二人靠窗而坐,缓缓摆放棋子。有姝则一面修炼精神力,一面啃核桃酥。 片刻后,一名中年仆妇在院门外来回走动,状似无意,目光却时不时朝少年脸上瞟。走了七八趟,她表情一肃,似是确定了什么,然后飞奔而去。过了半盏茶功夫,又来一名中年仆妇,招手唤道,“小兄弟,我家夫人给三皇子送来一篮蔬果,都是庄子里刚摘下的,新鲜得很,你来接一接。” 听说有吃的,有姝立马站起来,算了算院门与自家主子的距离,明显超过二十米,便有些犹豫。 第19章 四十千 见少年站着不动,中年仆妇屈膝向把守院门的阿大与阿二告罪,“烦请两位大兄弟让老奴进去送送东西。之前我家大少爷对三皇子多有得罪,特派老奴前来致歉。” 得罪了三皇子,自己不来,却派一个没头没脸的老婆子,这巴掌打得可真够狠。阿大、阿二别说放她入内,连一刀宰了她的心都有。不用问,此前得罪主子的人唯有王天佑,这老婆子是王家的奴才。 王家当主子是什么?随便派一个奴才就能摆平的卑贱之人?虽然有姝知道对方只是拿赔罪当借口,目的还是为了打探自己的身世,但心里依然十分恼火。他不敢走过去,就地捡了许多石子,一粒一粒砸,直砸得那老婆子抱头鼠窜。 “走你!”转了几圈,终于在桌角捡到一块板砖,他想也不想就扔过去,不但骇得那老婆子屁滚尿流,连阿大和阿二也都跳开几大步,心有余悸。 “有姝,看着点,别砸了自己人。”阿大嘴上抱怨,目中却满是笑意。为防与尚书府撕破脸,他不能提刀宰人,但有姝这么来几下已足够宣泄他们心中的怒气。 怎么连赶客都如此幼稚?姬长夜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对院外之事自然一清二楚,捏着一颗棋子久久未曾放下,末了扶额摇头,低笑连连。 “这位小友很是有趣。”玄明也跟着笑了,并深深看了少年几眼。 赶走老婆子,有姝继续啃糕点,一炷香后,院外再次来人,却是一名妙龄少女与一老态龙钟的贵妇,自报来历,说是王老夫人与王二小姐。尚书府老封君来访,姬长夜只得起身待客。玄明法师本打算告辞,却被故友一个眼神留下,二人陪老封君细细品茗,谈禅论道。 老太太走过身边时,有姝明显感觉到对方打探意味十足的目光。他摸了摸自己秀丽无匹的脸庞,已隐隐猜到原因。出生起就未曾谋面,却能一眼辨认出来,大约是由于自己与母亲长得太像了,且细看那妙龄少女,竟也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 陪老封君坐了小片刻,少女便托词离开,看见绿荫下粉衣白肤,眉目如画的少年,假作不知地道,“你是哪家的小少爷,我瞧你面善得很。”三皇子既认了此人做义弟,可见其来历定有不凡之处,务必得探问清楚。 “我是姬长夜家的。”有姝本不想搭理少女,却见之前那对鬼童竟坐在她双肩,一个抠眼一个咬喉,表情十分狰狞,一时便来了兴致。然而少女似乎佩戴了什么辟邪的宝物,使鬼童奈何不了她,每每快咬到皮肤就被无形的力量弹开。 少女被这句废话噎住了,脸上的甜笑微微扭曲。靠窗而坐的姬长夜却忍俊不禁,好半天才把涌上喉头的笑意压了回去。“我是姬长夜家的”,这话怎么听着如此顺耳呢?他垂眸,状似不经意地抚了抚上翘的嘴角,心中回味良久。 少女调整好僵硬的表情,继续试探,“我是说,你原本是哪家的?我母亲是梁州人,我瞧你面善得很,没准儿咱们什么时候见过。” “哦。”有姝点头,拿起一块糯米糕慢慢吃着。 哦什么哦?你倒是多说几个字啊!你这样让我怎么往下接?少女恨不能拍案而起,却死死忍耐住了。这张脸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叫她一看见就恨得牙根发痒。 定了定神,她强笑道,“你姓什么?祖籍何处?上京有许多风景名胜,你若是觉得孤单,可与我兄长他们相邀出去游玩。他向来崇敬有才之士,你与他年纪相当,才华却远在他之上,得了你的拜帖,他定然很是欢喜。” 仗着容貌绝俗,少女向来无往而不利,压根没想过自己会连几句话都套不出,除非这人果真与王家有关系,并且早已知晓自己身世。然而他既已知晓,为何不去感业寺探望宋氏?按理说他已是三皇子义弟,即便奈何不了王家,助宋氏还俗却并非难事。 少女嘴上不断试探恭维,心里却反复猜测。 “你兄长是谁?”有姝明知故问。 “我兄长便是王天佑,之前与你对赋之人。他三岁能作诗,五岁会作赋,九岁考上秀才……”少女微抬下颚,表情倨傲。若非兄长如此聪明能干,老太爷和老夫人也不会同意逼走宋氏,将母亲扶为正妻。当然,如此夸夸其谈,也有刺激少年并观察他反应的目的。若果真是那讨债鬼,且已知晓自己身世,又怎么能忍受被一个庶子夺走一切?他才十五岁,少不得露些端倪。 少女猜对了,有姝的确受不了她的夸夸其谈,然而却并非因为身世。有姝的人生态度非常散漫,可说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却唯独受不了别人与自己攀比智商。他是谁?他是百万幸存者中唯三的超脑异能者,也是年龄最小潜力最大的。少女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说王天佑如何如何聪明。 哼,班门弄斧,贻笑大方!有姝心里腹诽,嘴唇便忍不住撅了起来,打断滔滔不绝的少女,“好叫你知道,方才那篇骈文,不过是我六岁时的游戏之作。” 少女仿佛被人掐住咽喉,涨红着脸难以成言,缓了许久才冷冷开口,“这位公子,玩笑也该有个限度,岂不知满招损,谦受益……” “这句话正是我想送给你的。满招损,你兄长这会儿应当损得十分厉害,你快些给他买些治疗内伤的药。我见他斗赋失利后怒发冲冠,甩袖而去,全不似爱才如命,倒更像嫉贤妒能。须知天下能人不计其数,他若总是这样,早晚会被气死。”有姝正儿八经地点点头。 少女气了个倒仰,坐在她肩头的两只小鬼却捂着嘴咯咯笑起来,很是幸灾乐祸。 屋内的老封君也在留意二人对话,闻听此言既恼怒又尴尬,立时起身告辞。姬长夜把祖孙二人与玄明法师送走,回头捏了捏少年粉嘟嘟的嘴唇,朗笑道,“我家有姝不但会说甜言蜜语,噎起人来也十分毒辣。说说,你这张小嘴儿究竟是怎么长的,怪道平日只爱吃甜的跟辣的,却是这个缘故。” 有姝眨眼,表情十分无辜。 王家人回去后怎么猜测,又有些什么动作,有姝并不在意。他目前最大的威胁还是那只厉鬼。这次,厉鬼已连续三个月未曾出现,而他每一次消失,都会极力残杀凡人,从而获得阳气与怨气。待他回来,定然又是一场生死劫难。 有姝不敢大意,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向青年下手。 是夜,他缩在床角闭眼装睡,听见子时的更鼓声,便偷偷掀开被子,盘坐在青年身边。他先是凑近了去观察对方睡容,复又伸出一根手指,轻戳对方脸颊,口中低低唤道,“主子你睡着了吗?主子?主子?” 自从被暗算之后,姬长夜很长时间睡不安稳,稍微一点动静便会醒来,继而辗转难眠,但是抱着少年却前所未有的安心,往往能一夜无梦,辰时方起。即便如此,被人连戳了两下,他也不得不醒来,本打算询问,却被少年鬼祟的举动激起好奇心,连忙放缓呼吸假作不知。 青年最擅长伪装,他若是不愿,任何人也无法从他脸上看出端倪。有姝凑得越来越近,细细观察了许久,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主子一如既往睡得很沉。 少年急促的呼吸喷洒在脸上,热热的,有些瘙痒又有些酥麻,令姬长夜颇感怪异,心跳止不住加快了少许。 有姝的心跳也很快,面上满是纠结之色。龙精他自然不敢肖想,但龙气总得吸几口吧,否则等主子身份恢复,开始上朝,便是只在上京待一两月就走,厉鬼也多的是机会弄死自己。 “主子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他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 姬长夜心内凛然,不禁联想到许多阴谋诡计。对不起,有姝竟要做对不起我的事?他想干什么?暗杀?难道这次我又信错了人?滔天怒火与沉沉哀恸在胸中翻搅,令姬长夜再次体会到何谓撕心裂肺、痛不欲生。这是他手把手养大的孩子,是他唯一认可的亲人,自己究竟哪点对不住他? 然而下一秒,一张温热的,柔软的,带着糕点香气的薄唇覆盖在自己唇上,叫他瞬间僵硬,头脑空白。 有姝十分紧张,故而并未感觉到青年的异状。他不知道龙气该怎么吸,匆匆碰了一下就分开,再次小声道歉,“主子对不起,我真的不想这样。”话落,他慢慢俯身,去含青年形状优美的嘴唇。 碰一下肯定是不行的,“吸龙气”,顾名思义就是要有“吸”的动作。想到这里时,两唇已经相触,有姝心如擂鼓,却还是坚定地伸出舌头,去撬青年齿缝。 姬长夜已经彻底懵了,当少年滑腻的舌尖钻入口中时,竟无法动作,脑中唯余一个念头,那便是——好甜。超乎想象的甜,比喝掉一整罐蜂蜜还甜! 有姝畅通无阻的探入青年口腔,不敢搅动对方舌头,只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将他口中的唾液吸出来。这个也算是龙津吧,虽与龙精有一字之差,但效果应该差不了多少。 第20章 四十千 有姝吸了一口犹觉得不够保险,还想再吸几口,却又担心之前动作太大,惊醒了青年。他趴伏在枕边,一面控制着呼吸,一面轻声叫唤,“主子,主子?你醒了吗?” 姬长夜便是彻底清醒过来,这会儿也不敢有丝毫动作。他现在乱得很,原以为有姝要做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却没料他竟然偷吻自己。他为何如此?心情大起大落,乍悲乍喜,姬长夜越发无措。 感觉到少年灼热的鼻息再次吹拂过来,他翻了个身,假装吟语几句,好叫对方知难而退。但龙气对于有姝来说等同于性命,如果睡梦中得不到,逼急了他真会青天白日的强吻过去。故此,虽被吓地抖了抖,他依然没放弃,而是从大床里侧悄悄溜到外侧,蹲在脚踏上,认真审视青年睡容。 过了大约半刻钟,青年没再翻身,呼吸也极为绵长平稳。有姝放下高悬的心,再次慢慢凑近,用舌尖撬开对方齿缝。 姬长夜藏于被褥中的手猛然握成拳头,很是受不了这种软糯的、香滑的触感。他从未吻过任何人,自从被陷害之后,更视郭伦之事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这些年,唯一能靠近他的人,除了有姝再无第二个。他们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恐怕正是这种旁人无法插足的亲密,才致使有姝误入歧途。 有姝他,他竟然心悦于我!思及此,姬长夜只觉心如擂鼓,头脑眩晕,失神间,少年的舌尖已再次探入口中,一点一点勾勾缠缠的将他口内的唾液吸吮出去。静谧的夜晚,空寂的房间,吞咽津液的粘腻声响令他的身体逐渐开始发热。 这奇怪的反应迫使他不得不去思考一些严肃的问题,譬如:要不要忽然醒过来,严正地告诉少年你逾矩了?然而这个想法甫一出现,便立刻被姬长夜压制下去。不行,这样做只会吓到有姝,继而让他无地自容。他有可能会夺路而逃,也有可能藏在被子里难堪地哭泣。想起少年泪眼迷蒙,惊慌失措的模样,他舍不得,到底还是舍不得。 脑海中反复斟酌各种各样的可能,姬长夜最终选择了按兵不动。 有姝这边还在忙碌,吸完口中的津液,见青年唇角和下颚也粘了一线银丝,便轻轻地、细细密密地舔舐干净。自觉吸够了,他才从床脚钻入里侧,怀里拢着被子喃喃道,“滋味一点儿也不奇怪,挺甜的。”话落咂摸咂摸嘴,似在回味。 少年压根不会接吻,活似只小狗,仅会舔来舔去,吸了又吸,像在进食。但姬长夜却被这毫无章法的亲吻弄得方寸大乱,又被他纯真质朴的话语逗得哭笑不得,一时间百味杂陈。直到少年躺下,盖好被子呼呼睡去,他才长出口气,素来平静如水的心房泛起层层巨浪。 他翻过身,凝视少年恬淡乖巧的睡颜,喟然长叹,“有姝,我该如何待你才好?” 今夜,注定有人酣然入梦,亦有人辗转难眠。 翌日,有姝习惯性的在辰时醒来,却发现主子早已穿戴整齐,正准备出门。他早已忘了自己吸食龙气的事,一咕噜爬起来,快速穿好衣袍,亦步亦趋的跟上。 姬长夜匆匆瞥了少年一眼,恍然间忆起两人初次见面的情景。当时他还那般幼小,大约只三尺高,皮肤蜡黄、身体消瘦,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跑。而今,他长高了,长大了,快活起来的时候却还跟往昔一般,眼里除了明媚的阳光,并无一丝杂质。 这毕竟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姬长夜看着他由一个奶娃娃,长成风度翩翩的少年郎,虽名义上是主仆,实际却与父子无异。他给他喂过饭,替他穿过衣,甚至在打雷闪电的夜晚为他哼唱过催眠的歌谣。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孩子长大了,竟会对自己怀抱着那样的绮念。 龙阳之道有违天和,他绝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在这条歧路上越走越远。然而明说是万万不能的,有姝自尊心极强,怕是会做出什么傻事。最好的办法是潜移默化的引导,令他将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到别处。 姬长夜苦苦思索,未曾发觉自己对昨晚的亲吻,除了震惊、担忧之外,竟无丝毫抵触,亦无半点反感之心。 二人一路无话,先后步入卫世子暂居的院落。由于昨天已经约好,卫世子正坐在一株菩提树下等待,面前的石桌摆放着各类早点,香味顺着晨风徐徐飘来,很是提神醒脑。 有姝昨晚做了坏事,虽然没怎么放在心上,但绷了半宿的神经,到底显出几分疲累,蔫头耷脑的跟在后面,闻见食物香气才眼睛一亮,快走几步。看见急急往前冲的少年,姬长夜也醒过神来,一面失笑一面冲卫世子颔首,“林韬,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卫林韬见过三皇子,快请入座。”卫世子立刻上前行礼,坐定后迫不及待地询问好友这十年过得如何。二人久不动筷,有姝面对一桌美味早点也只能干看着,舌头探出少许,被薄而优美的上下唇夹住,露出一丁点粉尖。他不着痕迹的舔了舔唇,少顷又舔了舔,清澈双眸中流露出挡也挡不住的渴望。 少年本就长得秀美灵动,文采更是绝世无双,卫世子又岂会忽略他。见他露出这副模样,不但不觉得失礼,反而欢喜极了。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如此不懂得掩饰情绪的人,对方在想些什么,几乎一眼就能看穿。与这样的人在一处,无疑是极为轻松愉快的。 “有姝可是饿了?怪我,只顾着说话,竟忘了待客。来,吃一个豆沙包子。”卫世子笑着给少年夹菜。 有姝是末世人,警惕性很高,别看他嘴馋,什么都想吃,却从不碰陌生人递来的食物。他冲卫世子挤了挤小酒窝,以示感谢,然后看向主子,无声询问道,“我能吃吗?” 这般作态,竟似那最忠心的小狗,可怜,却也万分可爱。卫世子不以为忤,反倒对少年更添了几分喜爱,不由伸出手去抚摸他黑而柔亮的发丝。 姬长夜不知怎的,快速将好友的手拂开,这才颔首道,“吃吧。” 有姝立刻拿起豆沙包吃起来。他的吃相很有特色,遇见豆沙包、肉包、菜包之类的食物,必先小口小口啃掉外面那层半圆形的面皮,只留下底部和其上的馅料,然后张大嘴一口吞掉,双颊一鼓一鼓的咀嚼。由于吞掉的动作太过豪爽,心情太过急迫,还会无意识的发出嗷呜声,像只饿了大半年的虎崽子。 姬长夜早已习惯了他这副作态,卫世子却是头回见,与好友说着说着便会忍不住偏过去,定定看向少年,目中满是喜爱之情。装模作样、拿腔拿调的士族公子见得多了,还真没见过如此率真的。 “这种素菜包亦是菩提寺一绝,有姝快尝尝。”眼见少年吃完了,他立刻又夹了一个,照顾的十分殷勤周到。 “谢谢卫世子。”有姝礼貌道谢,再次一点一点啃去面皮。 看看少年沾满豆沙的甜蜜粉唇,姬长夜心尖微动,再看看好友对他目不转睛的凝视,却又莫名其妙的烦躁起来。待有姝吃完素菜包,他拿起一块糯米糕递过去,吩咐道,“我与世子有事要谈,你若是吃饱了便自个儿去外面玩玩,让阿大跟着你,别乱跑。” 说这话时,他还担心少年像往常那样缠着自己不放,已想好了几百种说辞推拒。他在引导少年走回正途的同时,必要慢慢疏远他,令他知道自己并非他生活的全部。 然而这次,他却是料错了。有姝本有些不愿,猛然间想起自己昨晚干的“好事”,立刻揣上糕点屁颠屁颠的跑了。他迫切的想要看看,这龙津到底有没有辟邪的功效。 看着撒欢而去的少年,卫世子笑叹一句“天真烂漫”,姬长夜却好半天回不过神。他没想到有姝会离开的如此干脆,他不该像往常那般攀在自己身上软语哀求吗?不该搂紧自己腰身赖着不走吗?不该一面叫着主子一面用湿漉漉的眼瞳凝视自己吗? 他就那样飞快地跑走了,自始至终未曾回头。说实话,姬长夜很不习惯这样的少年,心内竟缓缓升起一丝难以名状的寂寥与落寞。但他很快就调整过来,继续与卫世子谈话。 担心龙气没吸够,亦或者被女鬼欺骗,有姝没敢跑远,只在卫世子的院落外来回走动。倘若厉鬼出现,他能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主子身边。但厉鬼没等来,却等来了时常缠着王家兄妹的两只小鬼。他们悄悄将一些绿色藤蔓拉到有姝必经的道路上,然后蹲在一旁的草丛里等待。 这种藤蔓名唤刺儿茄,顾名思义,藤条上自然长满尖刺,能扎穿鞋底,还带有微量毒素,会使人短暂麻痹。两只小鬼以为有姝是凡人,看不见他们的所作所为,故而十分嚣张大胆。 我与他们无冤无仇,他们为何要暗害于我?有姝心中疑惑,面上却分毫不显,极其自然地避开了刺藤。 小鬼失望的叹息,却不肯罢休,跑到他前方,又慢慢地,不着痕迹地扯了几根藤条。小路两旁长满茂盛草木,时而有微风刮过,簌簌作响,他们这番动作倒也并不惹人注意。 有姝抿抿唇,准备再次跨过去,心道龙气算是白吸了,这两只小鬼一点儿也不害怕我。 第21章 四十千 眼见少年再次避开刺儿藤,赤裸着身体的男童着急了,上前几步狠狠推了对方一把。 有姝感觉到一只小手按在自己屁股上,正欲发力却忽然收了回去,紧接着便是一阵凄厉的惨嚎。鬼怪发出的声响,一般人是难以听见的,阿大毫无所觉,有姝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男童碰触到他的那只手正燃起紫色的火焰,即便是魂体,也渐渐被烧得焦黑,然后化为一团烟雾消散了。男童显然没想到自己死了竟也会受到这等无可挽回的伤害,一时间又惊又怕,捂着断手嚎啕大哭,两行血泪沾染在颊边,看上去凄惨至极。女童很是心疼,却惧于火焰不敢上前,等它完全熄灭了才将弟弟抱入怀中,也跟着一起大哭。 有姝嘴角抽搐了一下,忽然有种以大欺小的心虚感,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昨晚果真吸到了龙气。也就是说,在这口龙气消散前,没有任何鬼怪能伤害自己,更妙的是,在碰触自己之前,他们丝毫察觉不到龙气的存在。 如此,我是不是可以设下陷阱将那厉鬼引出来,然后弄死?但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处理这两只小鬼,问问他们为何要伤害自己。思及此,有姝冲抱在一起的两只小鬼抬了抬眉毛。 两只小鬼本就与他目光交触,察觉到他似乎能看见鬼物,又见他挤眉弄眼的暗示,虽心中忧惧,却不敢不从,只得跟在他身后回了小院。 找了个借口将阿大支开,有姝淡淡开口,“说吧,为何要暗害于我?” “大人饶命!我们姐弟无意加害大人,而是在救大人。”女童将弟弟拉至身后护着,自己则跪下磕头。男童自从知道少年能看见鬼物后,正用仅存的一只手捂住自己被切割的伤痕累累的私处,脸上满是难堪之色。 “救我?怎么个说法?”有姝也不动怒,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虽然被厉鬼纠缠了十年,且屡屡差点丧命,但他对鬼怪却并非一味仇视。他虽然三观有点歪,在待人接物上却极有原则,别人怎么对他,他就怎么还报,既不会大献殷勤,也不会主动加害。 现在,小鬼已得到应有的惩罚,他亦能心平气和的坐下来听他们说说缘由。 女童一面偷觑少年表情,一面急急解释,“因大人日前接连给了王家兄妹难堪,我姐弟二人对大人心怀感激,这才,这才多管了这趟闲事。事情原是这样,”她似模似样地拱了拱手,继续道,“那王天佑因斗赋输给了大人,一直怀恨于心,偏巧,他身边的丫头见大人面善,回去后禀告林氏,说大人有可能是宋氏的儿子。大人,那林氏就是现在王家的当家主母,宋氏曾为王象乾发妻,后被林氏设计赶走,十五年前曾生下过一位嫡子,却被两名仆妇偷着抱走了。王象乾不喜嫡子,对外便说他已暴病身亡。” 有姝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女鬼解释清楚背景,这才继续道,“因大人长相与宋氏有八九分相似,且年岁吻合,林氏便起了疑心,频频派人前来刺探。昨日夜晚,她已下定决心,无论大人是否为王家嫡子,都会要了您的命。那王天佑得了母亲吩咐,今日会邀您前去远足,然后将您推落山崖。大人有所不知,这菩提寺不远处有一险要之地名为虎跳崖,每年都有几个旅人从那处坠亡,故而很是有名。死在那里,旁人只道大人不小心,却绝不会怀疑到他头上,况且他不会亲自出马,而是命库部郎中之子方毅伺机而动。方毅的父亲乃王象乾属下,他自然对王天佑无所不从。” 有姝再次点头,容色不改。 女鬼见他既不惊骇,亦不恼怒,一时间有些迷茫,眨着一双血色眼瞳呆呆望过去。 躲在姐姐背后的男童终是鼓起勇气,探出半个脑袋谄媚道,“故此,我姐弟二人才会将刺儿茄掂在大人脚底,好叫大人因伤无法外出,躲过这场劫难。” 没想到厉鬼也会行善。不过这并不奇怪,姐弟俩尚且年幼,不免保留了几分赤子之心。况且他们频频在王家兄妹那里吃瘪,看见二人接连被有姝羞辱,自然对有姝好感大增。 一人二鬼沉默相对,气氛很是古怪。姐弟俩心中忐忑,便隐隐有了逃遁之意,正打算钻入地底,却听少年幽幽开口,“你们与王天佑有仇?” “杀生害命之仇。”女童抱住遍体鳞伤的弟弟,又开始流下血泪。 “说说看。”有姝拿起一张宣纸,慢慢修剪成T恤衫和九分裤的模样,复又用毛笔画了一双波板鞋,照旧剪下来。 两只小鬼不明白他在干什么,却也不敢多问,你一句我一句的叙述往事。原来二人被躲灾荒的父母卖入王家为奴,起初在王君夕,也就是王天佑的嫡亲妹妹,未来的太子侧妃手下当差。王君夕对二人极为和善,不仅不让他们干活,还日日好吃好喝地供着,待他们长得白白胖胖,娇嫩无比,便送入兄长院内。二人原以为遇见了活菩萨,当晚被王天佑凌虐得半死不活才知遇见的是人中恶鬼。 王天佑心知虐童恶习万不能让父亲知晓,但自己却又控制不住,若欲望久未得到纾解便读不进书,写不了字儿,脾气也变得十分狂躁,无奈之下只能向母亲求助。王君夕自诩是个全乎人儿,八九岁便帮着林氏理家,自然也知道了。于是这母女俩就打着各种幌子为王天佑物色童男童女,调教好之后再送入他房中。 王天佑屡屡被纵容,行为也就愈加猖狂,以前还只是玩残了便罢,最近一年却非要把人弄死不可。姐弟二人便这样遭了秧,入他院中不到三日就成了两具残破不堪的尸体。 说到伤心处,两只小鬼抱在一起嚎啕大哭,脸上血泪点点,甚是可怜。 有姝木着脸等在一旁,见他们哭够了才徐徐开口,“你们叫什么名字?生辰八字几何?” 鬼童不敢反抗,强忍惊惧道出实情。说了是魂飞魄散,不说也是魂飞魄散,他们没有别的选择,怪只怪当初不该多管闲事。 有姝颔首,提笔将男童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写在剪好的宣纸上,然后投入火盆烧掉。当火焰渐渐熄灭,男童赤裸的身体竟被一套衣物包裹,虽模样有些古怪,却将那些残忍而又难堪的伤痕全都遮盖了。 “这,这这这……”鬼童拉扯衣服,激动的语无伦次。原以为大人会将他们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交给捉鬼的道士,却没料他是为了给自己烧祭品。虽然化为了厉鬼,但他的羞耻心还在,日日以这副惨状晃荡,心里如何不难过?王家不但隐瞒了他们的死讯,还将他们的尸体扔在乱葬岗受野狗啃食,莫说得到亲人祭奠,就连转世投胎也希望渺茫。 男童高兴傻了,女童却很懂事,立刻拉着弟弟跪下,给恩人磕头。 有姝侧身避开,问道,“你们可想报仇?” “自然想,但王家兄妹手上佩戴着藏北活佛亲自开光的紫檀佛珠,我姐弟二人奈何不了他们。”女鬼咬牙切齿地道。 有姝点头沉吟。他原本并不打算与王家多做纠缠,但现在,林氏竟打算置自己于死地,不还击都不行了。思及此,他咬破指尖,将两滴血弹入鬼童兄妹口内。 身上怨气瞬间沸腾,令两只小鬼齐齐一惊。他们低头看去,却见自己踩踏的地板竟被极寒阴气冻出一层白霜,表情更为骇然。要知道,这可是烈日炎炎的盛夏时节,又临近午时阳气最旺,正是鬼物最孱弱的时刻。然而,他们非但没感到飘忽无力,浑身上下更充满澎湃的力量,连男童那只被烧毁的手都重新长了出来。 世外之人!面面相觑间,姐弟俩有所顿悟,目中却不见贪婪之色,唯余感激。 有姝不着痕迹的观察他们,见此情景心中也很满意,摆手道,“报仇去吧。” “多谢恩人相助!”两只鬼童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随即隐入地下。 有姝将火盆里的灰烬倒掉,然后跑到厨房要了两个馒头揣入怀内,这才前去寻找主子,却在途中被笑眯眯的王天佑拦住。他身边围着一群衣着华丽的少年郎,七嘴八舌的发出邀请,还有人上来拉扯推搡,强逼有姝与他们去后山远足。 有姝定睛一看,却见两只小鬼一左一右坐在王天佑双肩,正冲他作揖,“恩人不怕,且跟他们去,待会儿有一场热闹可看。” 有姝烦躁的情绪略微消减,不咸不淡地答应下来。王天佑立刻将人拽住,唯恐对方趁乱跑了。一群人嬉笑着来到寺院门口,早有几辆马车等在路边。排在最末的三辆马车最为华丽,车辕上除了车夫,还各坐着一名丫鬟,可见这些人同时还邀请了名门闺秀。 “小姐,大少爷来了。”其中一名丫鬟凑到门帘边禀告。 “来了就赶紧出发,别耽误时辰。”清脆婉转的嗓音缓缓流泻,引得众位少年面露倾慕。 有姝却倒尽了胃口,无他,这矫揉造作的声音,正属于王天佑的妹妹王君夕,也就是未来的太子侧妃。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也罢,这都是命。眉目如画的少年抬头望天,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 第22章 四十千 一行人乘坐马车抵达一处名为五道湾的地方,再往前去便只剩崎岖山路,唯有步行方能通过,于是停下稍作休整。少年郎们自然不怕旅途艰险,几位名门闺秀却受不了苦,让丫鬟择一空地铺上羊毛毯子,摆好各色茶点,留在此处欣赏美景。 五道湾委实是个好地方,清澈溪水在山涧中盘旋,似游龙一般转了五个弯儿,每一道湾都乱石穿空巉岩林立,看上去险峻无比。偏在这些雄奇山石中却爬满了野蔷薇,此时正值花开,乍然一观竟似铺了一层厚厚的粉毯,风儿吹来簌簌作响,一时间漫天都是缤纷花雨,更伴有醉人浓香,很有些刚柔并济的美感。 几位闺秀人还站在车辕上,看见迎面扑来的粉色花瓣便先惊叹起来,直道不虚此行。 大明皇朝民风开放,少男少女只要有仆妇相随就能结伴出游,但为了避嫌到底不敢靠得太近,各自占了一块空地闲谈。有姝被人架到王天佑身边,让他就此处盛景作一首诗。有姝听而不闻,也不去碰这些人带来的精致糕点,从怀里掏出两个冷透了的馒头小口小口啃食。 受邀前来的都是王天佑的密友,更确切的说是狗腿子,于是便有人为了讨好王天佑对他大开嘲讽。王天佑当即发了火,言辞间对有姝极为回护。 “上次甩袖而去是我的错,岂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大明皇朝繁荣昌盛自然人才辈出,这原是好事,是我着相了。故此,今日我自罚三杯,向你赔罪。”他接过侍从递来的酒杯,冲少年举了举。 先把我灌醉,再带我去爬山,事后推说我自个儿脚下不稳才摔入山崖,真是好算计。有姝心里门儿清,却也不惧,默默拿起酒杯连饮。 “好,爽快!再来!”旁边几个狗腿子果然开始劝酒。 有姝精神力强大,虽然不能施放体外,却能令大脑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清醒。莫说古代的酒度数不高,放不倒他,便是现代的高纯度蒸馏酒,也别想将他灌醉。是以,他来者不拒,连连畅饮,同时看向王天佑双肩。 两只小鬼平白得了百年道行,那串佛珠便对他们不管用了。他们原打算将仇人整死,忽又觉得太便宜对方,便打算让他尝尝身败名裂的滋味。他们张开嘴,大口大口吐着怨气,黑色怨气丝丝缕缕钻入王天佑眼耳口鼻,化为无尽暴戾潜伏在脑髓中。被此等怨气沾染,心中深埋的肮脏欲望会被无限放大,无需鬼物或旁人推动,他自己就会把自己作死。 渐渐的,王天佑双目开始爬满血丝,闲适悠然的表情也化为风雨欲来的紧绷。他不再关注有姝,而是频频朝闺秀那边看去,舌尖不时探出嘴唇,仿佛很饥渴。 因四皇子储君之位十分稳固,京中勋贵大多是他的拥趸。而即将成为太子侧妃的王君夕自然也左右逢源,如鱼得水。此次在菩提寺礼佛的几户人家大多受王家邀请,要么是从属,要么是姻亲,关系极近。与王君夕同来的闺秀均唯她马首是瞻,但也有一名七八岁的小女孩地位十分超然,连王君夕都要捧着护着。 她长相非常可爱,圆脸、大眼、樱桃小口,笑起来的样子无忧无虑很是明媚。王君夕时而帮她拿糕点,时而帮她擦嘴角,态度殷勤的过分。有姝听见旁人叫她郡主,想来与皇家,亦或四皇子颇有渊源。 王天佑十一岁来的初精,情欲汹涌间难以自控,将身边年仅六岁的丫鬟奸污,从此便染上了虐童的嗜好。他注视的不是旁人,恰恰就是这位郡主。 两只小鬼咯咯笑着,又往他脸上喷了一口浓黑怨气。偏在此时,闺秀们抛耍的绣球咕噜咕噜朝少年郎们滚去,小郡主年幼爱玩,并不劳动丫鬟,提着裙摆紧追不放,脸上满是雀跃之色。 按照路径推算,绣球原本应该停留在一处凹地,离少年郎们还有一段距离。但坐在王天佑左肩的女童却飘了过去,将绣球一脚一脚踢到王天佑身边。 王天佑捡起绣球,表情有些诡异。小郡主很快赶到,伸出白皙双手央求,“王家哥哥,快把绣球给我。” 轻薄衣袖滑落,露出藕节般白皙的腕子,这身细皮嫩肉,这副明媚娇颜,非寻常人家可比。王天佑曾经不止一次肖想过金尊玉贵的名门幼女,而眼前这位无疑是极品中的极品。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满腔欲火无法压抑,猛然将小郡主拉入怀中凌虐…… “哥哥,你在干什么!”旁人惊骇不已,不知作何反应,王君夕却已冲了过去。 两只鬼童正是被她一手推入火海,又岂会放过她,飞到近前,连连口喷怨气。在这世间,能不被怨气侵蚀心智者,要么性格坚毅,要么胸怀无私,要么命格尊贵,要么精神力强大,而这些品质,王家兄妹一样不占。恰恰相反,他们原本就心性恶毒,手段龌龊,甫被怨气感染就露出原型。 王君夕一面拉扯嚎哭尖叫的小郡主,一面大喊,“哥哥,这是贵妃娘娘的亲侄女,太子殿下的亲表妹,圣上御笔册封的安华郡主,你可万万动不得啊!” “滚开!”王天佑一脚将妹妹踹开,赤红着双眼道,“今儿我偏要尝尝名门幼女是什么滋味。你和母亲送来的那些贱民,我早就玩儿腻了!” 安华小郡主被两人扯来扯去,惊痛之下差点晕厥。她的贴身丫鬟这才回神,扑上来抢夺。 两只鬼童接连朝王家兄妹喷气,二人逐渐理智全失。王天佑抽出腰间的软鞭抽打妹妹,王君夕躲避之下将同样年仅七八岁的一名闺秀拉过来,尖叫道,“你快放了小郡主。你要名门幼女?行,把她拿去,她父亲虽只是末流小官,但对她也算千娇万宠,滋味定然不差。” 她将大惊失色的幼女推入王天佑怀中,顺势夺过小郡主,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这位主儿深得萧贵妃和太子宠爱,便是掉一根头发二人也要心疼半天,哪里能让兄长欺辱了去。 她自以为将此事处理的很妥帖,却不知言辞间早已暴露了许多隐秘。而那安华郡主从小来往于宫中,虽外表纯美,内里也不是善茬,今日受此奇耻大辱,早已把兄妹二人恨入骨髓,当即挣脱王君夕,扑入贴身丫鬟怀抱,哽咽道,“走,立刻回去!” 王天佑得不到小郡主,便死死擒住妹妹推过来的幼女。这幼女不是别人,正是被他买通向有姝下毒手的方毅的嫡亲妹妹方芳。方毅到底有几分血性,扑过去捶打王天佑,试图救出妹妹。其余少年却反应不一,有的远远躲开,有的趁机溜走,还有的上前劝阻,唯独有姝坐在原地,一面小口小口啃馒头,一面欣赏这出闹剧。两只小鬼坐在他身边,捂着嘴咯咯直笑。 今日的虎跳崖之行怕是不成了。思及此,他颇为遗憾地摇头。 王天佑已深染怨气,狂性大发,七八个人一拥而上也擒不住他。眼见方毅将他捶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有姝才幽幽道,“用力勒绞他侧颈,十数息后他便会大脑缺氧晕厥过去。” 一名心性沉稳的少年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依言而行,片刻后果真将王天佑制服。 “走吧,回去了。”有姝咽下最后一口馒头,站起来发号施令。 众人方寸大乱,竟对他言听计从,用腰带将王天佑五花大绑扔上马车,随即快速返程。闺秀们早在安华郡主离开时便跟随而去,唯独将王君夕留下。不得已,她只能与昏迷中的兄长同车。 谁也没有注意到,兄妹二人佩戴的佛珠开始散发微光,将他们体内的怨气一一吸纳。但宝物往往有灵,若拥有者心思纯净,信仰虔诚,自然会大大激发其灵性;相反,则会将之侵蚀消磨,逐渐化为俗物。 是故,怨气尚未吸完,原本光华流转的佛珠就变得干枯焦黑,仿佛被业火焚过。王君夕所染怨气比之兄长要少很多,在佛珠的庇佑下渐渐找回理智,想起之前的那场闹剧,想起自己与兄长的对话,不禁抱住脑袋失声痛哭。 在场的人谁也不是傻子,还能猜不到内情?更有那安华郡主,乃萧贵妃亲手教养长大,什么龌龊事没见过,心里自然一清二楚。也不知她回去后会怎样编排自己与兄长。 完了,完了!名声毁了,太子侧妃之位没了,还有可能受到萧贵妃、太子和皇上的惩治!这回真是把天都捅破了!思及此,她又是惊惧又是绝望,看见昏迷中的哥哥,忍不住疯狂捶打起来。 有姝随便上了一辆马车,正细细回味方才那场闹剧。能与王天佑和王君夕混在一处的人,果真个个都不简单。几乎每个人背后都跟着一只厉鬼,尤其是安华郡主,小小年纪便已弄死三名丫鬟。这场劫难,也算她的报应。 想到方才那群人凑在一处谈笑晏晏、春风得意,背后却群魔乱舞、鬼哭神嚎的场景,有姝由衷感叹道:贵圈好乱,还是主子身边最干净! 然而,他却是忘了,姬长夜身边之所以干净并非他善良,而是恶鬼不敢招惹罢了。 第23章 四十千 因安华郡主早一步领着各家贵女回到菩提寺,寺内女眷对山中发生的一切或多或少已有耳闻。碍于名声,安华郡主的母亲不敢大肆声张,给各家送了礼,暗示他们莫要多口多舌,便立即收拾细软返家。 此次礼佛王老夫人乃东道主,各家都是受她邀请而来,忽见萧贵妃的嫡亲嫂嫂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匆忙离去,她不免心生疑窦,立即遣人出去打听。不打听还好,一打听,简直有天塌地陷之感。 “此事绝不可能!我的乖孙岂是那等狷狂浪荡之人!”老夫人虽嘴上不肯承认,内里却忐忑不安,带着脸色煞白、汲汲皇皇的林氏疾步前往寺门,想看看乖孙回来没有。 一行人刚到,就见车队轰隆隆驶过来,一群少年郎接二连三跳下车,看见王家人既不行礼作揖,也不点头示意,似避蛇蝎般远远绕开了。有姝也混在人群中,定睛看那林氏,便见她背后附着着一团黑雾,忽而显出一张男子面孔,忽而又探出一颗女子头颅,不过几息竟变换了五六个鬼影,可见生平造了几多罪孽。 有姝目不斜视的从她身边走过,引得她频频望过来,眼神怨毒。而她背后的黑雾却在两只鬼童的恐吓下瞬间消散,等少年走远了方重新凝聚。 看见自家的马车,林氏顾不上探究众人诡异的表现,连忙快走几步掀开车帘,就见儿子被五花大绑地丢在角落,女儿不停痛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双儿女便是林氏的逆鳞,她一面让仆役将兄妹二人抱下来,一面揪住走在最后的,同样抱着自家妹妹的方毅,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捆住我儿!” “捆他又如何?我还想宰了他!你甭找我的茬儿,还是好好想想该如何平息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的怒火吧!”方毅年轻气盛,当即顶撞回去,趁林氏大骇之下挣脱钳制,匆忙跑了。他也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回去说呢。安华郡主碰不得,他家妹妹就能随意践踏吗?王家把他方家当成了什么?猪狗? 老夫人眼见众人避王家如蛇蝎,又见孙女边哭边唾骂兄长,越发感到不妙。难不成,孙儿果真欺辱了安华郡主?事情究竟是怎样发生的? 未曾得到具体细节,她尚且还存着几分侥幸之心,让仆妇将孙女带入房中暗暗盘问,也好想些对策。王君夕知道母亲出身卑微,见识短浅,只懂争风吃醋,遇见大事便靠不住,自己闺誉受损,婚事也有可能取消,唯有出身高门的老夫人能为自己斡旋一二,便一五一十说了。 王老夫人顿时有如五雷轰顶,肝胆俱裂,戳着孙女额头直骂孽畜。什么绝世神童、京城三少,原来竟是个色中饿鬼,现如今还被扒了人皮露出原形,欺凌到皇家头上去了。该如何善了?该如何善了啊? 王老夫人扶着额头慢慢倒下,晕死前勉力吩咐,“快,快去给老太爷和老爷送信!” 王家人好一阵兵荒马乱,有姝却优哉游哉地跑到厨房,向火头僧要了两个热馒头。 他这里只顾着吃,与卫世子对弈的姬长夜却时时感到心神不宁,虽阿大递了信,说潜在有姝身边去了后山,绝不会让他出事,但只要一想到他与王天佑待在一处,脑海中便会止不住浮现各种惊险画面。 “啪嗒”一声脆响,他扔掉手中的棋子,沉声询问,“后山似乎有一断崖名为虎跳崖,地势十分险峻?” “正是,听说每年都会摔死几个人。”卫世子不明所以。 姬长夜心脏狠狠一颤,猛然站起身往外走,因动作太过急迫,将棋盘都掀翻了。被黑白棋子淋了一身的卫世子连忙追过去,询问他出了何事。 姬长夜不答,只管叫阿二备马,刚行至院门口,就见有姝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 “主子……”少年面无表情,腮侧却显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看上去十分乖巧可爱。他快走两步,展开双臂,像只归巢的雏鸟。 姬长夜高悬的心轰然落地,动作略为粗鲁的将他扯到身边,上上下下摸索,看见他胸前似少女一般高高隆起两团,表情又是一变。卫世子也非常惊奇,连忙撇开目光,尴尬道,“原来有姝竟是女扮男装,之前本世子多有唐突,还请见谅。”有姝、有姝,难怪总觉得这名字女气,长相也太过秀丽了些。 有姝额角微微抽搐,探入衣襟,将藏在怀里的两个大白馒头取出来。随行左右的两只小鬼笑倒在地,卫世子面色变来变去,终是以拳抵唇,免得自己失礼,然而还是有“噗嗤噗嗤”的声响从嘴角泄出。 姬长夜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用力将少年搂入怀中,训斥道,“明知王天佑对你不怀好意,为何还要与他出去?我的有姝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蠢钝?” “我……”刚起了个头,有姝便意识到不能把两只小鬼的存在泄露出去,只得老实认错,并且保证下不为列。 姬长夜这才安心,眼见少年舒舒服服的窝在自己怀中,用毛茸茸的脑袋磨蹭自己胸膛,满脸都是浓浓的眷恋之色,便又开始后悔。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疏远有姝,让他学会独立,却为何在他离开的短短一个时辰内就频频感到坐如针扎、芒刺在背?若是一味宠着他,护着他,将他纳入羽翼之下遮风挡雨,他对自己的情感非但不会消磨,只会愈加深沉。届时,当自己离开,他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娶妻生子? 所以,为了有姝的幸福安康,你该放手了!他如是告诫自己,然后轻轻推开少年,故作淡然道,“好了,既知道错了,下回便该避开居心叵测之人。你若是不站在危墙下,又何来坍塌之祸?” 有姝一面应诺一面将馒头重新塞入怀中,免得热气消散。 卫世子也不过问少年与王天佑的恩怨,只看着他笑。少年时而灵性,时而乖巧,时而又蠢蠢呆呆,但不管何种样貌,都那般招人喜欢,难怪冷情如姬长夜也甘愿为他操碎了心。 姬长夜瞥见好友宠溺的表情,窒闷感再次袭上心头。他定了定神,正准备把有姝打发走,有姝却在两个小鬼的怂恿下先行告辞。 “主子,我出去玩了,饭点再回来,若是过了饭点还不见我,你就自个儿先吃。我这里有储备粮。”少年拍了拍鼓胀的胸口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看见他渐行渐远地背影,姬长夜脸色青白变幻,终是看向卫世子,强笑道,“孩子长大了,玩心也重了。” “这个年龄的孩子都是如此,若被拘得久了,一旦放出去便似断线风筝,又似乳燕投林,一去不返。你呀,正该让他松快松快,别管得太严。”卫世子语重心长的告诫好友。 姬长夜反复咀嚼“一去不返”四个字,连最为坚固的温和假面都戴不住了,黑沉双眸溢满苦涩,嘴角也抿成一条严苛的直线。若是彻底放手,有姝果真会离开?想起总爱赖在自己身边的孩子,他摇了摇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有姝在两只小鬼的指引下爬上生长在院墙边的一棵大树,透过浓密枝叶往墙外看,正是王家人居住的院子。院内人头攒动,挤挤搡搡,还不时传来谩骂声,似乎正爆发一场冲突。 推搡的两拨人你来我往闹了许久,才见王老夫人在林氏的搀扶下缓缓走出,手里捏着两串焦黑佛珠,言之凿凿地道,“你若不信,便把这佛珠拿去给玄明大师查验,看看老生是否说谎。我孙儿之所以发狂并非故意为之,而是中了邪!我已与玄明大师商议好,明日午时为他诵经驱邪。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那里,我儿也已前去请罪并解释缘由,你们若心存疑虑,明日自可去道场旁观。” 一直谩骂不休的中年妇女越众而出,将那两串佛珠接过来看了看,闻了闻。佛珠已烧得焦黑,并伴有一股恶臭,拿在手里只觉一缕寒气顺着掌心的穴道钻入体内,似有侵占之意。中年妇女,也就是方毅和方芳的母亲,原以为王家人是在胡诌,见此情景才悚然一惊,不免信了七八分。 她像是被烫了手一般将佛珠扔开,冷笑道,“那么我明日再来,且看看玄明法师怎么个说法。” 王老夫人亲自将她送到门口,等一行人走远才看向林氏,吩咐道,“一串佛珠留下做法,一串佛珠送入太子府,叫太子殿下请个高人看看,以证我孙子、孙女清白。”好在有鬼神背锅,王家这回总不至伤筋动骨。 “玄明法师很厉害?”看到这里,有姝在脑内与小鬼们沟通。 “很厉害,比之藏北活佛也不差多少。”鬼童露出惊恐的神色,继续道,“顺着佛珠上的怨气,他轻而易举就能找到我们。” 有姝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掰成两半,咬破指尖各滴了一滴血,安慰道,“不怕,吃点东西压压惊。” 两只小鬼立刻欢喜起来,接过馒头大口咀嚼,含糊道,“玄明法师再厉害也比不过大人,更比不过大人的主子。” “嗯,主子自是天下无敌。”有姝深有同感,忍不住挤了挤腮边的小酒窝。 第24章 四十千 没了热闹可看,有姝顺着树枝往下滑,刚落到地面,就觉一股阴风从脑后袭来,自是那久未现身的厉鬼。有姝既不像往日那般仓惶躲避,也不大声呼救,反倒转过身直面黑雾。 黑雾中探出的两只利爪刚掐上他脖颈就发出“嘶嘶”声,仿佛肉掌按在了滚烫烧红的铁板上,立时烤得焦黑,并燃起紫色火焰。 “啊啊啊!”黑雾瞬间散去,露出青面獠牙的讨债鬼,他甩着两只手退开几步,惨嚎不断,火焰由掌心蔓延至手臂,寸寸烧焦又寸寸化为灰烬。 有姝老神在在的站在原地,欣赏对方狼狈不堪的模样。原本玉雪可爱的两只小鬼忽然变成赤眼尖牙的凶样,扑过去啃咬。鬼怪不但能吸食阳气,还能吞噬同类,这也是他们变得越来越强大的法门。 讨债鬼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才离开三月,一直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猎物就已变为凶兽,身边还跟了两只百年道行的小鬼。他满地打滚,苦苦哀求,却没能博得对方丝毫同情,正相反,他们极为享受他的痛苦。 也是,无论阴间还是阳世,都是强者为尊,适者生存。当他处心积虑想弄死对方的时候,就要做好被弄死的准备。 两只小鬼在他腿上左一口右一口的啃食,将他好不容易吸来的怨气化为己用。有姝则捏住他脖颈,啪啪打脸,边打边骂,“叫你害我,叫你害我,现在爽了吗,爽了吗?” 打脸声不绝于耳,厉鬼青紫色的面颊被他打得直冒火星,被掐住的脖颈也缕缕生烟,似乎快要烧断了。两只小鬼担心他下一刻就会魂飞魄散,连忙大口啃下怨气,囫囵吞进肚子。 厉鬼悔不当初。纠缠了少年十五年,一直以为对方胆小如鼠,秉性懦弱,除了躲避和抱大腿,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敢,所以才有恃无恐,打算慢慢玩死他。哪料到他竟是装的。瞧瞧眼前这人,脸还是那张脸,表情还是那副表情,黑白分明的眼眸却渐渐染上浓烈杀意,这副天真而又邪恶的模样,比鬼王还要可怖。 “爽了爽了,有姝大爷我真的爽了,求求您饶了我吧,今后我再不敢来了!”感觉自己快被拍散,厉鬼流出两行血泪。都说老实人惹不得,这话果然没错,平时不声不响,狠起来真要了卿命! “饶你?你何曾饶我?”有姝语气平淡,下手却更毒辣。两只小鬼嗷呜叫着,已将厉鬼的双腿吃完,如今正缠在他腰间。 恰在此时,一声雄浑佛音忽然响起,震得两只小鬼抱头哀嚎,有姝也不自觉松了松手。道行被毁掉大半的厉鬼连忙挣脱他们辖制,没入地底逃了。 “你们也走。”看清来人,有姝立即下令。 两只小鬼道了声“大人小心”,随即也钻入地下,向远处遁去。 “有姝施主,菩提寺乃佛门净地,不欢迎纵鬼行凶之徒。明日贫僧便会开坛做法,为王施主驱除邪崇,还请施主尽早离去。”玄明法师跺了跺手里的紫金法杖,表情很是不悦。 有姝不答,只定定看着他脚边,那里蹲着一名浑身赤裸、遍体鳞伤的小沙弥,圆溜溜的脑袋、圆溜溜的眼睛,再配上藕节般白嫩的小身子,看上去可爱极了。他正拽着和尚下摆,一声接一声地唤着师父,只可惜他已经死了,他的师父什么都听不见。 有姝拧了拧眉,问道,“你能看见鬼怪吗?” 玄明法师脸色越发严苛,以为少年有意顾左右而言他,沉声道,“贫僧不沾邪物,自是看不见鬼怪。”他之所以能找到这里,靠得是手里的法杖。此法杖曾受菩提寺历代高僧加持,可驱邪,亦可除魔。 有姝点头,再问,“你明天要为王天佑开坛做法?” “正是。贫僧不管你与王家有什么恩怨,只但愿你能放下一切,回头是岸。”佛教是大明皇朝的国教,上至皇亲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大多笃信此教。而作为大明皇朝最具威望的法师之一,玄明具有十分超然的地位。他游走于上层社会与下层民众之间,四处弘扬佛法,自然知晓很多秘闻。少年与王家的关系,他心里清楚,却一直秘而不宣。 但现在不同了,少年竟动用鬼魅手段在他的寺庙内害人,他就有责任将他驱逐。 “我没想害王天佑,是他自己害了自己。你是个和尚,本该慈悲为怀,为什么要纵容一个坏人?”有姝很困惑。 “佛曰众生平等,万物有灵。这世间本就没有好人与坏人之分,在贫僧眼中,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能救则救。地藏菩萨投身地狱普渡一切罪苦众生,贫僧做得远不及也。”话落,玄明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 这原来是个圣父。有姝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用同情的目光朝他脚边流着血泪喊师父的小沙弥看去。 “你既然要救王天佑,那便救吧。我还是那句话,我并未害他,是他自己害了自己。等你明日做完法事,我自会离开。”有姝略一点头,信步而去。 因对方是三皇子的义弟,玄明法师也不打算多做为难,退开两步低声念佛。紧紧拽着他衣摆的小沙弥又喊了两声师父,见他无动于衷,也跟着消失了。 有姝走出去没多远,就见两只小鬼从地底钻出来,遗憾道,“大人,我们跟丢了。不过您放心,下回他再来,我们保管撕了他。” “无事,我自己来撕。”有姝淡淡摆手。 一人两鬼溜溜达达往西跨院走去,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那小沙弥。小沙弥死时才三四岁,大约从小接受佛法熏陶的缘故,虽然生前曾饱受折磨,怨气却不重,只因舍不得师父和众位师兄才迟迟不肯离去。 有姝不想收留他,远远冲他摆手,“你走开。” 两只小鬼也龇牙咧嘴地威胁,“快走,不然吃了你!” 小沙弥吓得瑟瑟发抖,却还不肯离去。有姝见他锲而不舍地跟着,便快跑了两步,小沙弥也迈着短腿疾奔;有姝停下,他也连忙停下;有姝蹲下,他也蹲下;有姝站起来,他依然跟着站起来,完全复制了对方的动作。 这是吃定我了呀!有姝抿唇,无奈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与师父告个别,但他看不见我。”这是小沙弥唯一的心愿。从小被玄明法师养大的他,内心自是纯净剔透,连复仇的想法都没有。 有姝能看见鬼,那是因为他精神力强悍,但如何让旁人也看见,却毫无头绪。倘若把自己的精神力借一点点出去,或许是可行的,但自己的精神力不能外放,还需依靠某种媒介。有姝垂眸看着掌心,低声道,“我试试吧,但不一定能成功。” “多谢施主!”小沙弥双手合十,深深鞠躬。 鬼童的队伍又壮大了,有姝走在最前面,感觉自己像个带孩子的保姆。 西跨院内,姬长夜正对着一桌素斋皱眉。他负手走到窗边,沉声问道,“有姝去哪儿了?” “回主子,他一直坐在东边那颗树上,看王家的热闹。”阿大似想到什么,轻笑了一声。 “这么晚还不回来,果然心野了。”姬长夜摇头,坐回桌边拿起碗筷,虽然语气中带着笑意,舌尖却仿佛尝到一点苦涩。十年来,这还是有姝第一次没陪伴他吃饭,原来一个人用餐的滋味竟如此难捱,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随意用了一些斋菜,姬长夜命人撤掉碗盘,坐在桌前沉思。窗外夕阳慢慢落入山坳,并同时带走世间光明,阿大放心不下,连忙去找有姝,阿二则走进屋内,掏出打火石点燃桌上的油灯。灯芯发出爆裂的劈啪声,这才唤醒姬长夜神智。他揉了揉太阳穴,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戌时三刻。”阿二低声回复。 “有姝还未回来?” “没见人影。头一次出门游玩,自然新鲜感十足,日后会收心的。”阿二宽慰道。 姬长夜先是点头,片刻后又苦笑摇头,“只怕玩着玩着,心就收不回来了。”一去不返?果真是一去不返了!思及此,他莫名恼怒,冷笑道,“去,把隔壁的房间打扫干净,等野小子回来,就叫他日后一个人睡。” 心知主子在赌气,阿二忍笑道,“好的,属下这便去收拾。” 有姝在小沙弥的指引下偷了某个花和尚藏起来的烤鸡和烧酒,吃得肚子溜圆才打着饱嗝往回走,行至院中便见主子房门紧闭,灯火俱灭,已睡下了。他快走两步去推门,却被阿二拦住。阿大也从外面回来,见了他就一通埋怨,“跑哪儿去了,叫我好找。” “跑去偷吃了。”有姝格外坦白,叫阿大、阿二哭笑不得。 “主子说了,日后你得一个人睡,别整天粘着他,又不是没长大。”阿二戳了戳少年光溜溜的脑门。 有姝刚得了龙气,又好生教训了讨债鬼,心情正前所未有的明媚,闻听此言并不像往日那般哭闹耍赖,而是乖巧的点头,“好,我一个人睡。”待龙气快消散时再去偷吸一口便可,十五岁的少年还天天跟人挤一床的确有点奇怪。 他干脆利落的态度叫阿大、阿二很是吃惊,等人推门进去又落了锁才堪堪回神,心道果然长大了。 姬长夜并未就寝,而是站在漆黑的屋内向外看,听见几人的对话,眸色飞快暗了暗。 许久之后,阿二轻手轻脚入门,笑道,“回主子,有姝既不吵也不闹,乖巧得紧,这会儿大约已经睡熟了。日后咱们去了荆州,总算不用日日替他挂心。” 姬长夜沉默良久才吐出一口气,心中却并无松快之意,反倒更为沉重。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无法拽紧却又更无法放手,有姝越是乖顺地循着他的计划走,他就越是不安。 第25章 四十千 耳边少了有姝清浅绵长的呼吸声,姬长夜辗转反侧了大半夜都没睡着,第二日起床,眼下乌青一片。有姝独占一张大床,手脚想怎么伸展就怎么伸展,自然睡得很香甜,白皙的皮肤泛出健康的红晕,看上去神采奕奕。 “昨晚睡得好吗?”姬长夜状似不经意地问。 “睡得很好,床很大,可以到处打滚。”有姝一面点头一面往嘴里塞香菇饺子。 姬长夜“嗯”了一声,本就有些阴沉的面色越发显得难看,试探道,“既然睡得好,今后都得一个人睡,能习惯吗?” 有姝顿时犹豫了,讷讷道,“一时新鲜没觉着如何,过几天新鲜感消退了,我肯定会不习惯。我能不能隔三差五回来陪陪主子?”等这口龙气消散,主子却不让他爬床,那该如何是好?所以话不能说死,得给自己留点余地。 姬长夜阴沉的面色略微舒缓,拧紧的眉头也松开些许,唇角上翘露出点笑模样,“我还当你玩野了,早将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会忘了主子。”有姝咽下口中的食物,认真点头。救命之恩自然没齿难忘。 姬长夜这才满意,用筷子敲了敲他额头,笑道,“算你小子有良心,好了,快吃饭吧。”淤积了整整一晚的窒闷感终于尽数消散,他频频给少年夹菜,自己也多喝了两碗粥。 早膳刚用完,院外便传来锣鼓声,并伴有嘈杂的喧哗,仿佛菩提寺内一下涌入许多人。姬长夜正捏着帕子替有姝擦嘴,闻听动静略一皱眉,吩咐道,“可是玄明大师在做法事?阿大、阿二,出去看看。” 二人领命而去,片刻后带来确切消息,“回主子,确是东院那边在做法事,王象乾和王老太爷来了,萧贵妃母家、太子府、卫国公府、林府、方府……均遣了人来旁观。” 有姝眼睛亮了亮,偷偷拉扯主子衣摆,无声表达自己想去看戏的心愿。三只小鬼站在院外冲他招手,表情也很急迫。 一旦与少年待在一起,姬长夜自然而然就把疏远对方的念头忘到脑后。连续照顾一个人十年,这份感情早已成为他的一部分,哪怕心里想得再通透,临到决绝放手时依然会舍不得。只是现在的他还未曾感受到那种将自己的一部分强行分离的切肤之痛罢了。 他习惯性地握住少年手腕,笑道,“走,我们也去凑个热闹。”跨出院门,看见敲着木鱼来往穿行的僧人,又摇头喟叹,“王天佑那人不值得救,玄明大师定然会后悔。” 有姝摇了摇他手臂,问道,“主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他也料想玄明法师会后悔,而且是极其后悔。 “佛曰不可说。”姬长夜将食指抵在少年柔软的唇瓣上,笑容诡秘。 有姝撅了撅嘴,看上去像是在亲吻这根手指。姬长夜立刻将指尖收回,拢在袖中反复揉搓,直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皮肤上那团看不见的火焰搓灭。 两人来到大雄宝殿,就见王天佑身穿袈裟盘坐在一盏紫铜莲台上,裸露在外的皮肤写满殷红的梵文。他仿佛有些不安,正扭着屁股动来动去,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在人群中扫视。所有被他看过的人,都觉得仿佛有一只粘腻冰冷的毒蛇在身上游走,汗毛纷纷竖了起来。 “果真是中邪了吧?王公子平日可不是这样的。”不知谁嘀咕一句,立刻引来许多附和。 王家人闻听此言甚是满意。连玄明法师都说他家天佑是中了邪,之前轻薄安华郡主的行为便能一笔带过,女儿的婚事也保住了。 太子府的属官原本有些不信,定定看了半晌后也露出骇色,心道这模样十成十是中邪了,安华郡主那里也得请和尚念几天经文才好,追究事主的心反而淡了。 玄明法师与众位僧人围绕莲台而坐,面前俱摆放着一个木鱼。日头高升,阳光普照,法坛中央的王天佑渐渐安静下来,玄明法师这才睁开双眼,一面敲击木鱼一面吟诵经文。 第一段经文过后,其余僧人也慢慢加入,袅袅梵音在寺庙上空回荡,令人耳目一清,心生肃然。前来旁观的各路人马赶紧找了个空地跪下,要么闭目祈祷,要么念念有词,一心以为在浩瀚佛法地普照下,王天佑定然能恢复神智。 但所有人都想错了,王天佑非但没找回神智,反倒被连绵不绝的梵音弄得情绪暴躁。他开始频频挪动,盘起的双脚抻直,吊在莲台边缘,双手用力擦拭皮肤上的梵文,一副极其不耐的样子。 有姝与主子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旁观,三只小鬼惧怕姬长夜,只得远远站着。 “佛法已经渡化不了他了。”姬长夜摇头冷笑,复又看向身边的少年,语气中满是温柔与自豪,“还是我家的有姝最乖巧。王家人日后必然悔之莫及。” “我不稀罕他们的悔意,我有主子就够了。”有姝适时拍个马屁。 若非场合不对,姬长夜当真会笑出声来。这样甜蜜的话语,他已经许久未曾听过,一时间竟觉得回味无穷。 两人躲在角落窃窃私语,法坛上却发生了变故。只见王天佑眼睛越来越红,脸色越来越黑,抹掉身上的梵文后站起来,又是跳脚又是怒骂,“放开我,狗娘养的,你们竟敢把我锁住!爹,砍了这帮秃驴,统统砍了!” 原来,为了防止他在法事中入魔,玄明让人在他脚踝上系了两根铁链,与莲台底座绑在一起。他现在只能在方寸之间挪动,像只负伤的困兽。 王象乾被儿子狂妄的话语弄得十分尴尬,频频作揖向众人告罪,而和尚们却无动于衷,依然诵经不停。 “这鬼怪真是厉害,竟连《降魔经》都压不住!”不知谁喟叹一声。 “是啊是啊,二十年前我曾亲眼见过玄明大师为长公主驱邪,听说那还是只鬼王,却也没有附在王公子身上这只厉害。当时经文才念了一刻钟,鬼王就化为青烟消散了。”有人低声附和。 “你说他究竟怎么把这只鬼物招来的?” “谁知道呢。我只怕连玄明大师都对付不了他,反倒连累了我们。” 这样一说,众人纷纷胆怯,四处望了望,想找个空位溜出去。恰在此时,玄明法师睁开双眼,行至莲台旁,将紫金法杖抵在王天佑额头,轻轻吟诵咒语。这柄法杖乃镇寺之宝,可诛灭世间一切妖魔鬼怪,它的拥有者,无一不是得道高僧。然而列数往事,却从未有人在驱邪时动用过它,盖因它威能太大,有伤天和。 故此,民间才传出这样的流言——在紫金法杖面前,连阎王也要让道。 但眼下,被法杖抵住的王天佑非但没骇得瑟瑟发抖,恢复神智,反倒更为暴躁。他一把推开玄明法师,高声叫骂,“老秃驴,快给老子滚开。你喜欢念经是吧?行,换小沙弥上来给老子念,越年幼越娇嫩越好。他们念经老子最喜欢,十天八天也听不腻。对了,老子最喜欢的小沙弥在哪儿?快把他找来,长富,长富,去把他抱过来,他就在我床底下,用冰块镇着呢。” 长富是王天佑的小厮,这会儿也混在人群中,听见这话吓得瘫软在地,哭喊道,“少爷您魔障了,哪里有什么小沙弥。” 围观众人只当王天佑被摄了心神胡言乱语,玄明法师和众位僧人却齐齐停下诵经,用惊骇而又不可置信的目光朝他看去。 “你方才说小沙弥,什么小沙弥?”玄明法师的声音微微发颤。围坐在法坛四周的弟子们也接二连三站起来,神情可怖。 隐在人后的姬长夜摇头长叹,“大师昨日托我寻找他失踪的徒儿,却原来已遭了毒手。”他面上悲天悯人,实则在玄明开口的一瞬间就已猜到小沙弥结局如何,而罪魁祸首又是哪个,却为了彻底扳倒王象乾,一直秘而不宣。为了保证有姝的安全,也为了打破各方平衡,他一直派人盯着王家,自然知道王家人的秉性与一举一动。目下,事情爆发的经过与他原本的计划有些出入,但效果却更佳。 有姝也是个知道内情的,忍不住回头看向小沙弥。 小沙弥飘到玄明法师身边,连连叫着师父,边叫边流下两行血泪。但在场众人除了少年,谁也看不见这凄惨的一幕。 玄明法师还在质问王天佑,却换来对方无情的嘲讽,“小沙弥就是你的乖徒儿妙尘啊,我来的第一天就把他的滋味尝遍了。不愧为玄明大师的关门弟子,果然养得细皮嫩肉,吃进嘴里还有一股檀香与奶香混合的甜味儿呢,哈哈哈哈……” 王天佑高举双臂猖狂大笑,王家人却面如死灰。王象乾略一摆手,便有几名侍卫挤开人群朝东跨院溜去,想先行查看一番。好在玄明法师及早回神,厉声呵斥,“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不许动!尤其是王大人一家!”他双目冒火,脸色铁青,可见已濒临失控的边缘。 很快便有数十名武僧将王家人团团围住,又有几名僧人疾步朝后院跑。 场上除了王天佑刺耳的狂笑,再无半点声响。菩提寺的僧人慢慢站在一处,逼视王家众人,剑拔弩张的局面一触即发。姬长夜却很是悠然,将少年拉入怀中抱牢,安抚性地拍了拍他脊背。 第26章 四十千 妙尘乃玄明法师的关门弟子,由于体弱,还在襁褓中时就被家人抛弃。外出云游的玄明法师闻听啼哭声将他从路边的草丛里捡起,从此带在身边抚养,还想尽办法为他医治身体,名为师徒,感情却犹胜父子。菩提寺内的僧人也十分喜欢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他连续失踪三四天,大家自是心忧如焚,没日没夜的在山中搜寻,生怕他贪玩被野兽叼走。玄明法师更舍下脸面向前来礼佛的贵人求助,以期早日把小徒儿找回来。哪料到小徒儿并非走丢,而是遭了毒手。 看见被一名武僧抱到跟前的冰冷躯体,玄明法师脑子一片空白,旁观众人也都吓傻了眼。孩童赤裸而青紫的身体遍布各种掐痕、勒痕、刀伤、鞭伤,甚至于牙印,脖颈处更是被咬穿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其惨状令人不敢直视,而且不难想象他生前曾遭受过怎样残酷的对待。 玄明只看了一眼就摇摇晃晃似要晕倒。 抱着尸体的武僧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显然已恨到极致,哽咽道,“回师父,小师弟的确躺在王公子床下,用石灰和冰块镇着,看样子,看样子已经死去三四天了。” 玄明法师终于站立不住,将法杖用力杵在地上以支撑身体,然后伸手去抱小徒弟,苍白干枯的嘴唇张了张,似乎是在叫“妙尘”,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悲伤到极致的低鸣。 “师父,我在这儿,妙尘在这儿,您别伤心,您别哭……”已变成鬼魂的小沙弥一下一下拉扯师父衣摆,却屡屡握到一团空气。人鬼殊途,他与玄明法师再无见面的可能。 无法之下,他只得眼泪汪汪的朝人群外的少年看去。 有姝心中隐有触动,想上前却被主子抱得更牢。 如今,众人已纷纷回神,女眷们尖叫逃走,男客们心生退意,偏玄明法师动了真怒,挥手让武僧将法坛围住,不让任何人离开,且对王家人虎视眈眈,仿佛随时都会大打出手。这种时候,唯一没被牵连的姬长夜自然不会让少年跑去凑热闹。 王象乾万万没料到情况会急转直下,但他毕竟身居高位多年,很快就平复心绪,辩解道,“仅凭一具尸体,如何能够证明此事是我儿所为,更何况我儿被妖邪迷惑,同样深受其害。寺内人多手杂,指不定是谁栽赃嫁祸,还请大师明察,在下也会告知官府,让他们找出真凶。” 玄明法师曾为长公主驱邪;曾为当今圣上加冠;更主持过先帝的葬礼,地位堪称“国师”,莫说封疆大吏,便是皇亲国戚也得对他礼让三分。故此,王象乾丝毫不敢拿大,摆手让侍卫放下武器,以免与菩提寺的僧人发生冲突。 匆忙间,他锐利如刀的视线在三皇子与少年身上扫过,显然认为这是某些人布好的局。一切都发生的那般凑巧,而且目标明确,若说背后无人操控,他绝不相信。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自己面前乖巧懂事、才华横溢的儿子,私底下竟奸同鬼蜮,行若狐鼠。当然,他对此并不介意,毕竟他自己的行为准则就是“无毒不丈夫”,但若是早知道内情,定然不会像现在这般大义凛然,危而不惧。 他不惧,林氏和王君夕却吓得瑟瑟发抖。近些年,直接或间接死在王天佑手里的幼童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她们仗着王家势大,行事并不如何隐秘,要想找出一二罪证实在太过容易。府里,除了不问内宅之事的王象乾和王老太爷,大概没有人不知道内情。 如今,王象乾竟直言要告官,这不是在自寻死路吗?母女两互相搀扶着,以免当场晕倒。 王老夫人也露出忧惧之色,几次开口却未曾发声,到底不敢当场揭破此事。罢了,让官府介入也好,吾儿乃兵部尚书,随便找个替罪羊应是易如反掌。思及此,她转眼朝人群后的少年看去,目中划过缕缕暗芒。 母子同心,王象乾也回过头盯视有姝,表情非常阴毒,且周身弥漫着杀意。他本就认为此事乃有姝借三皇子的手向王家复仇,故此,便是官府找不到证据,也会想办法要了有姝的命。已对外宣称暴毙的嫡子忽然回来,还投靠了太子的政敌,这样大一个把柄,他自然要料理干净。 想到不知去了哪儿的宋氏,王象乾目中杀意更甚。这母子俩果然都是祸害! “她想让我顶罪,他想杀了我。”有姝对旁人散发的恶意十分敏感,仅一个眼神就知道王老夫人和便宜父亲在思虑什么。他伸出指尖在二人身上点了点,已打定主意要毁了王家。他素来便是如此:你不惹我,我也不惹你;你惹了我,我直接要你的命。 “莫怕,不出半月,王家便会分崩离析。”姬长夜也不是善茬,早已为王家设定了同样的结局。他轻轻拍了拍少年略微冰冷的脸颊,以示安慰。 有姝点头,轻声道,“我不怕,我想过去跟玄明法师说几句话。” “说什么?”姬长夜垂眸追问。 有姝不答,掰开主子双臂,快速跑了过去。 场中乱局已被武僧控制住。女眷们或低头、或捂脸、或转身、或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无人敢朝搂着尸体神情悲切的玄明法师看上一眼。王象乾缓步上前,低声说着什么。太子府的属官和萧贵妃派来的内侍也都围过去出言劝解。 玄明法师脱掉袈裟为徒儿遮体,口里念着《度亡经》,对旁人不予理会。 莲台上的王天佑已被王家的侍卫捂住嘴巴,反剪双手,免得他再胡言乱语,癫狂失态。目下,虽然还能用“中邪”的借口开脱罪名,但调戏安华郡主与杀人藏尸的性质已大为不同,便是再如何事出有因、神智被控,前途和名声也都毁了。 王象乾心内暗恨,看见远远跑来的少年,脸色立即阴沉下来。接到母亲信函时他就该派人把这孽畜杀掉,岂能由着他兴风作浪。 有姝却对他毫不在意,目不斜视的走到玄明法师身边,低语,“有人想与你告个别。”话落弯腰,将充满蓬勃精神力的右手掌心覆盖在玄明双眼之上。 玄明正在念经,并无防备,只觉眼皮一热,就见早已死去多时的徒儿竟蹲在自己身边,脸上流淌着两行血泪,一声一声喊着“师父”。他穿着一件款式怪异的短袖衣衫,将累累伤痕盖住,一只手频频擦泪,一只手眷恋不舍的捏着自己衣摆。 玄明看看怀中冰冷的尸体,又看看脚边哀泣的幼童,一时间竟呆住了。他笃信鬼神,然而亲眼看见却还是第一次。 “妙尘,是你吗妙尘?”他伸出手去抚幼童脸颊,却只触到一团空气。 “师父,是我。”小沙弥破涕为笑,虚握住师父指尖,轻轻摇了摇。他跪下冲师父磕了一个头,又向站在四周的僧人们磕了一个头,徐徐道,“感谢师父的养育之恩,感谢师叔师侄、师兄师弟们的照拂之恩,妙尘去了。” 眼见徒儿身体渐渐变得浅淡透明,玄明法师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面伸手去挽留,一面急问,“徒儿,究竟是谁害你?”王象乾那些意有所指的话影响了他的判断,而且有姝的确有能力驱使厉鬼,他要想杀害徒儿并嫁祸王天佑并非难事。但眼下,他却不敢肯定了。 他不傻,自然知道徒儿能现身话别,乃是有姝相助。但凭这一点,有姝就绝不可能是凶手。 小沙弥露出恐惧的神色,快速跑到少年身后藏起来,只探出半个光溜溜的脑袋,然后才颤巍巍的伸出手,朝莲台上被人摁住的王天佑指去,“师父,是他害我。” 玄明顿时赤目圆睁,顺着徒儿的指尖看过去。 与此同时,小沙弥的魂魄终于快要散尽,在消失之前,他重重给少年磕了一个头,飘渺的嗓音似在天边又似在耳畔,“感谢恩人了却妙尘最后一个心愿,妙尘来世定当报答。” 待玄明闻言转头,小小的身影早已彻底不见。他踉跄起身,仓皇四顾,确定徒儿果真去了,这才老泪纵横,悲态尽显。 旁人不敢靠近尸体,故而并未听见两人在说些什么,只以为少年替玄明擦了一把眼泪。而玄明触景伤情,失了理智,目下有些魔怔。几名僧人知道师父最疼的就是妙尘,见他竟产生了幻觉,对着空气大叫妙尘法号,连忙上前搀扶安慰。 有姝悄然退离,目光与不远处的王象乾碰了个正着。素来表情淡漠的少年竟眯了眯眼,露出杀气昭彰的表情。 王象乾缓缓勾唇,笑容冰冷而又轻蔑。在他看来,少年不过是只蝼蚁,轻易就能捏死,便是投靠了三皇子又如何,对方尚且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能护他到几时? 姬长夜将父子两的交锋尽收眼底,面上不显,心中却也戾气翻涌、杀念腾腾。 上京的天,要变了…… 第27章 四十千 在徒儿凭空消失之后,玄明终于被巨大的悲痛击倒,围绕法坛踉跄而行,老泪纵横。有姝经由掌心输入他瞳孔内的精神力还未散去,故而现在的菩提寺,已是另一番模样。 他用木然的表情朝台阶下看去,四周站满了人,莫不是上京最为显赫的贵族,或高高在上,或雍容尔雅,或矜持稳重。他们穿着最光鲜靓丽的衣物,戴着最精致昂贵的饰品,看上去那般道貌岸然。 玄明虽然心怀宽广,乐善好义,却也并不是那等不谙世事,只知苦修的愚人。他体会过世态炎凉,自然也明白人心险恶。从前的他总以拯救世人为己任,无论好人坏人,只要陷于危难,都乐意伸出援手,盖因他相信人性本善,亦相信犯过错的人总有迷途知返的一天。 然而现在的他,对曾经的自己所抱持的理念却产生了深刻地怀疑。只见台下众人,除了年幼的孩童,几乎每一个身后都依附着一只冤魂。他们面目狰狞,神情怨毒,或吱吱格格磨着牙齿,或叽叽咕咕连连冷笑,或伸出利爪挖脑掏心。然而他们的仇人均出身不凡,祥云绕顶,仅凭那点微薄怨气,根本奈何不了对方。在长久的等待中,他们的结局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魂飞魄散,永不轮回。 众多冤魂汇聚在一起,形成一团又一团浓重的黑雾,远远看去,曾经佛光普照、幽静圣洁的菩提寺,竟变成了鬼气森森的修罗场。尤其是那王象乾,背后竟依附着一只两丈高的千面鬼,每一张面孔都扭曲着,咆哮着,嘶吼着,一声又一声“还我命来”回荡在法坛上空,似地狱重现。 玄明不难想象,这些人,必然为王象乾所杀,他造的孽,足已令他下十八层地狱。有这样的父亲,王天佑又岂是善茬? 玄明回过头,看向莲台上的罪魁祸首,毫不意外,对方身边也出现两只小鬼,其遍体鳞伤,血泪斑斑的模样比之妙尘更为凄惨。由此可见,王天佑早已嗜杀成性,罪不容诛。这样的人,果真有渡化的可能?果真能弃恶扬善?他压根没有中邪,所作所为均出自本性,又如何能改过自新? 若是救了他,我的徒儿妙尘又该如何瞑目?玄明抱紧怀中的小身体,凄然而笑,“身体有损可以医治,德行有亏可以修正,然而人心若是坏了,又岂能靠念几句经文得到弥补?贫僧道行浅薄,能渡人,却渡不了魔,令公子已经成魔,还请王大人另请高明吧。” 说这话时,他自始至终垂着头,不去看台下众人,更不去看笼罩在黑沉鬼气中的王象乾。他原以为自己能渡尽世间一切苦厄,却没料到头来,反而是世间丑恶先一步将他击垮。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非大慈大悲的菩萨,做不到无怨无尤、一视同仁。 他抱着徒儿的尸体,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临到门口时忽然转头看向有姝和姬长夜,露出些许欣慰的笑容。与淹没在阴森鬼气中的勋贵们相比,唯独这两人最是干净,金色阳光洒落在他们四周,越发显得那处璀璨而又剔透,温暖而又光明。 这大约是菩提寺最后一块净土了。思及此,玄明法师冲两人略一点头,随即毅然决然走了出去,“众弟子听令,随本座即刻前往上京敲登闻鼓,以求圣裁。” “弟子得令!”菩提寺三百僧人齐齐响应,声势震天。 不过片刻功夫,原本人头攒动的寺庙就已空了大半,唯余前来旁观法事的香客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其中又以王家人脸色最为难看。王象乾信誓旦旦要告官,并非对儿子的品行深信不疑,而是在大理寺、刑部、督察院都有人脉,可以将事态牢牢掌控在手心,更可以借机除掉某些障碍。 但目下,玄明法师竟带着妙尘的尸体直接去敲登闻鼓,请求圣裁,不说他在大明皇朝所拥有的独一无二的地位,便是上京千千万万的信徒,也不会放过杀人凶手。他有意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以达到严禁任何有牵连的人插手的目的,可见并不相信王家的说辞。况且他还口口声声断言王天佑已经入魔,无法渡化,便是故意截断王天佑的退路。 试问国师口中的“人魔”如何参加科举,如何入仕,如何位极人臣?他面上不显,行止间却已展露出对王家的怀疑和仇视。王家虽然在太子跟前有些脸面,却并非不可替代。太子地位稳固,圣眷优渥,想抬举谁便抬举谁,想打压谁就打压谁,根本无需顾虑。之前王家就已得罪了安华郡主,现在又与玄明法师结下死仇,太子会站在哪一边,已是不言自明。 思及此,王象乾不由沉下面色。他转回头盯视有姝,漆黑瞳仁中翻搅着滔天杀意,竟是认定此前的一切都是有姝所为。 “把这孽子带回去!”他不好发作,只摆了摆手,让侍卫将王天佑抬下,然后带着家眷即刻返京,想要赶在玄明法师敲响登闻鼓之前主动入宫请罪。儿子的前程可以断送,但他的仕途绝不能毁掉。 眨眼功夫又走了一大波人,菩提寺终于恢复了先前的幽静。有姝原本想问问玄明法师,自己输过去的精神力能维持多久,却没料他会那般决绝,直接带着尸体走了。 罢,日后总能碰面的。小小叹了一口气,他快步跑到主子身边,习惯性地去搂对方腰肢。玄明法师看见的一切,他自然也能看见。这个鬼怪横行的世界,比之末世更为凶险,至少丧尸是有形之物,可以用尽手段抹杀,而鬼魂却无形无迹、无踪无影,连触碰都不能,又何谈反抗? 若非侥幸与主子相遇,并得到他庇护,有姝相信自己早已变成一缕冤魂、一抹尘埃。在这凶险万分的修罗场内,主子是他唯一的生机,也是唯一的净土,叫他如何不眷恋? 心中千回百转,有姝将脸颊贴在青年背上,微微勾了勾唇。 姬长夜看不见少年的表情,也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却能通过他不断收紧的手臂,感知到这份浓浓的眷恋。他既觉得左右为难,又隐约有些窃喜,随即悚然一惊,将莫名涌现的喜悦之情压入心底,刻意遗忘。 轻轻拍了拍少年手背,他涩声道,“有姝莫怕,我在这里。”只要我在一天,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有姝摇头,闷声道,“我不怕。”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玄明法师与王象乾相继回京,京中布局怕是要变一变,姬长夜不敢耽误,立刻带领众人下山。他的行色匆匆并未引起旁人怀疑,发生那等骇人听闻的事,谁家都不想在菩提寺多待,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细软,火烧屁股一般跑了。 回京后,姬长夜忽然忙碌起来,常常三五天不见人影,两只小鬼为了报仇,也跟着王天佑回了王家。有姝不得不感叹自己运气好,在关键时刻得知了吸收龙气的办法,否则现在早已被厉鬼分食了。 王象乾如今忙着为儿子善后,脱不开身,但有姝却一时一刻也忘不了对方看向自己时杀气腾腾的目光。与其等着对方暗害,不如先下手为强,他想了想,决定先把王象乾干掉。 这日,趁主子外出办事的间隙,他让两只小鬼将附着在王象乾背上的千面鬼带来。两只小鬼得他两滴鲜血喂养,道行早已超出两百年不止,千面鬼虽为千万冤魂互相融合吞噬所化,戾气极重,却也不是小鬼们的对手,轻易就被拎入房中,摁压在地上。 他集合了万千怨念,只知报仇,并无清晰而独立的思维能力。他不敢反抗小鬼,看见坐在上首的少年,忽然暴起发难,千张大嘴齐齐发出尖锐的狂啸。有姝不躲不避,只在他袭到近前时狠狠甩出一个巴掌。 只闻“啪”的一声脆响,千面鬼被打飞数丈,一个带着紫色烈焰的巴掌印烙在千面鬼其中一张面颊上,而且渐渐燎原扩散。他顿时气焰全消,哀嚎着朝地底钻去,却被两只小鬼拽住脚踝,硬生生扯了出来。 “嚎什么嚎,大人有话要问你。”男童也甩了一个清脆的巴掌,将千面鬼打翻在地,随即挥出一道阴风,将快要烧尽的那张面孔割掉。 丢失一张面孔,千面鬼果然老实很多,将自己蜷成一个球,躲在房梁上瑟瑟发抖。这凡人小小年纪,竟比厉鬼还可怕。 有姝上前几步,仰首说道,“想不想报仇?”话音刚落,他才发觉自己最近仿佛很喜欢问这句话。 两只小鬼知道他与王家的纠葛,立即恳切开口,“大人,您想弄死王象乾何须劳烦这只小鬼,我们便能为您办妥。”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只管对付王天佑,待大仇得报、心愿已了,便转世投胎去吧,无需受我辖制,更无需为我妄造杀孽。”有姝不喜欢驱使鬼奴,他更愿意他们像小沙弥那样,安安心心的离开尘世。他不亏欠别人,也不会让别人亏欠自己。 两只小鬼泪意涌动,感怀于心,越发想为少年肝脑涂地,正欲再表忠心,梁上的千面鬼瓮声瓮气地抢白道,“想,想报仇!”死了都想拉王象乾下地狱! 千万回音在屋内回荡,有如雷霆灌耳。两只小鬼略显不适,有姝却全不受影响,反倒翘了翘唇角,招手道,“那便过来与我做个交易。” 第28章 四十千 千面鬼犹豫了许久才飞下房梁,却不敢靠近少年,只远远躲在墙角,问道,“做什么交易?” “凭你的道行,能弄死王象乾吗?”有姝不答反问。 笼罩在千面鬼周身的黑雾开始翻涌,可见他心情很不平静,吭哧了半晌才狼狈道,“我虽然戾气极重,但王象乾却上过战场,当过将军,屠戮过万万人,比我更为凶恶。我只能跟着他,偶尔令他做个噩梦,若要杀他却是不能。” 有姝颔首,呢喃道,“都说鬼怕恶人,这话果然不假。难怪王象乾欠的债,那厉鬼不去找他讨要,偏要缠着我。世人都爱捏软柿子,连鬼也一样。”话落,他咬破指尖,逼出一滴鲜血,继续道,“我予你一滴血,你帮我杀了王象乾,这个交易干不干?” 世外之人的血肉对鬼怪而言不啻于人参果,千面鬼一闻到这股浓郁的香味,周身戾气就开始暴涌。一千个脑袋并未让他变得聪明,反倒令他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他很快就把之前的惨状忘到九霄云外,张牙舞爪的扑上去。 有姝抬起手,再次甩了一个巴掌。两只小鬼气急,避开燃烧的紫色火焰,去啃噬千面鬼的戾气。屋内响起一阵惨嚎,直过了小片刻才平静下来。 又被割掉一张脸庞的千面鬼终于老实了,盯着少年指尖的血珠,瓮声瓮气地道,“干干干,之前的交易我干了!” 拿自己的鲜血做交易,有姝必然要承担很大的风险。但有主子在,他也不惧,当即便把指尖上的血珠弹入千面鬼口中,将他打发走。得了百年道行,本就身高两丈的厉鬼忽然又蹿高几米,尖啸着从门缝钻了出去,可见报仇心切。 两只小鬼不放心他,立即跟上,不约而同的打定主意:若是对方不听话,待王象乾死后便将之吃掉,免得给大人留下祸患。 屋内安静下来,有姝盯着自己掌心,若有所思。他甩了千面鬼两巴掌,第一个巴掌火焰腾腾,第二个巴掌却只冒出几颗火星,可见体内的龙气已快消失殆尽,数一数日子,竟只维持了半月不到。 “看来今晚又得吸一次龙气。”他一面喃喃自语,一面拿起糕点小口啃食。 如今,姬长夜已与有姝分房而睡,又由于京中局势生变,常常忙到半夜才回府。这日,他踏着月色走入院落,就见自己屋内亮着一豆烛火,在夏日熏风中左右摇曳,忽明忽暗。 “怎的有姝还未入睡?”他嘴角微微上扬,忍不住快走两步。想当初,两人寄住在开元寺时,有姝也是这般,在屋内点着烛火静候,不管多晚,入门时总会道一句“你回来啦”,那感觉说不出的暖心。 然而这样的待遇,姬长夜已经很久未曾体会。平时未曾深想,只心间缭绕着淡淡的怅然若失之感,及至现在才猛然发觉,原来缺失的那一块竟在这里。 他轻轻推开房门,就见少年披着一件外袍,趴在桌上睡得香甜,不知梦见什么,粉色薄唇一张一合,舌尖时而探出时而蠕动,将晶亮的唾液带出少许,模样看上去傻极了。 “定然又在梦里大快朵颐。”姬长夜摇头失笑,一面上前为少年擦拭唾液,一面小心翼翼的将他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感觉身体悬空,复又掉落,有姝立刻睁开双眼,朦胧中看见一道修长人影,正垂首凝望自己,由于背光,看不见表情,唯独一双眼眸透出深不见底的情绪。 “主子,你回来了?”他双手捏成拳头,用力去揉眼睛。 “告诉过你多少回,别这样揉眼睛。”姬长夜将他两只手拉开,然后坐在床沿,徐徐开口,“倒一杯水过来。” 这话却不是对有姝说的,而是吩咐站在门口的阿大与阿二。阿大立即倒了一杯凉茶,双手奉上。姬长夜接过后喂到少年嘴边,一只手放在对方下颚,免得沾湿衣襟。 有姝抿了一小口,舔舔干裂的唇瓣,接着又抿一小口,直抿了老半天才把一杯水喝完。 姬长夜半点也不觉得厌烦,反而直勾勾地盯着少年,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姝喝完茶水,见青年许久不动,忍不住拽了拽对方衣角,“主子,你怎么才回来?” “朝中有事。”姬长夜抚摸少年顺滑的发丝,徐徐道,“有姝,想知道王家的近况吗?” 王家的大事小事,两只小鬼每天都会前来禀报,但有姝却更愿意听主子述说。他往床内侧挪了挪,拍打身边的空位,“上来聊。”这是打算促膝长谈的架势。 姬长夜莞尔,简单洗漱一番,又脱了外袍与朝靴,这才爬上床,习惯性的将少年搂入怀中。 “玄明大师率领三百僧人在城门口静坐,定要皇上查出结果才肯离开,来往百姓多有他的信徒,见此情景也加入进去,短短半日竟集结了上万人,将城门堵得水泄不通。皇上盛怒,勒令三司严查此事,当天就大贴皇榜,征询线索。”说到这里,姬长夜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 有姝十分知机,立刻越过他,先一步将茶壶取了过来,直接将壶嘴凑到青年唇边,一面喂水一面追问,“然后呢?可有找到线索?”王象乾乃兵部尚书,又是太子心腹,应该有办法抹平此事。 但他漏算了自家主子。姬长夜本就有意灭掉王象乾,从而将自己的人手安插进兵部,又岂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他早已命人买通受害幼童的亲属,让他们只管去告发。 另一头,安华郡主原以为王天佑是中了邪,不欲将事情闹大,却没料出了妙尘被杀这件事,才知自己险些一只脚踏入鬼门关,顿时新仇旧恨齐齐涌上,立马入宫找萧贵妃诉苦,引得萧贵妃和太子深恨王家,将前来请罪的王象乾怒骂一通,撵了出去。 朝中大臣惯会审时度势,见王象乾失了依仗便纷纷落井下石,不但弹劾他教子不严,还将许多陈年旧案扯出,譬如贪墨、渎职、残害同僚等等。 圣上耳根子软,一面有萧贵妃的枕头风,一面有大臣们的举告,很快就发下旨意,勒令王象乾停职反省。这一下,王象乾自身都难保,又哪里有余力去救儿子? 姬长夜将种种内情一一详述,喟叹道,“现如今,案子已经查明,你那庶弟当真丧心病狂,不但杀害了妙尘,还活活虐死七八幼童。更甚者,其生母与亲妹也俱知情,非但不加以阻拦,还助纣为虐,四处帮他寻觅猎物。大理寺卿将情况禀明皇上,皇上发下圣旨,判王天佑革除功名永不录用,杖责五十后流徙三千里,明日辰时就押往岭南,此生再无可能回转。林氏教子无方、助纣为虐,已从正妻贬为贱妾,王君夕与太子的婚事也已经取消。若是无人帮衬,王家此次必然门庭衰落,分崩离析。” 儿子女儿一夕之间全毁,自己好不容易谋夺的正妻之位也被抹除,现在的林氏是何种心情,有姝已能想象得到。似她这种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肯放过的毒妇,并不值得同情。人在做天在看,她与儿女遭受的一切,岂非往昔作恶的报应? 有姝面无表情,腮边的小酒窝却陷了陷,可见心情颇佳。 姬长夜说这么多,自然是为了取悦怀中的少年,见此情景,忍不住伸手去戳他的小酒窝。 有姝并不躲避,反而凑过去些许,好方便青年动作。他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道,“那王象乾呢?” “王象乾已被罢免一切职务,禁足家中。”姬长夜眼中划过一道精光。太子一系为了争夺王象乾与其旧部空出的职位,如今已陷入内斗,更让他有了可趁之机。忙碌了半月,总算有所斩获。 有姝点点头,没再追问。俗话说得好——趁人病,要人命。王象乾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必然气势颓靡,千面鬼此时动手理应十分容易。没准儿再过不久,王家就要办丧事了。 这样想着,有姝终于放下心来,掩嘴打了个哈欠。 姬长夜见他犯困,忙抱着他躺平,呢喃道,“睡吧。” 有姝含糊答应,闭眼片刻又忽然清醒过来。不对,光顾着听八卦,连正事都忘了,今晚得吸一口龙气。他掐了掐自己大腿,将瞌睡虫赶走,待青年呼吸平顺便悄悄爬起来,盘坐在对方身边,一双明亮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优美薄唇。 “主子,主子?你睡着了吗?”他擦掉掌心的细汗,轻声呼唤。 姬长夜看似闭目沉眠,实则早就转醒。这一回,他并未感到讶异,心情却比上一次更为紧张。他几乎立刻就猜到少年想干些什么,然后心脏就停止了跳动。当灼热的鼻息越来越近,他努力告诉自己背转身去,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以为自己会拼命抗拒,但事实上,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每一个闪电般划过的念想,都在述说着渴望。 他甚至不由自主的张开嘴唇,以迎接这即将到来的亲吻。 第29章 四十千 有姝紧张地直冒汗,他先是侧坐在青年身边,慢慢勾头,忽又觉得这个姿势难以保持平衡,改成趴卧在枕头上。嘴巴撅了撅,还差几寸才能凑近,再上前又会压到青年肩膀,无奈之下他再次换位,变成俯撑在对方脸颊两旁。 “主子,主子?”他没敢动,试探性的叫了两声。 姬长夜睡颜恬淡,实则藏在被子里的双手已经握成拳头。有姝折腾来折腾去,他都替对方着急。他是没听说过“两只靴子”的典故,否则一定会深有同感。要亲就亲,叫唤什么,把人叫醒了看你怎么办。 有姝等了半晌,见青年依然呼吸绵长,双眼紧闭,这才撅起嘴巴慢慢垂头,还不忘呢喃道歉,“主子对不住,让我吸一口,就一口。” 姬长夜不由自主的将齿缝打开。小孩还是跟上次一样,没什么技巧,像小狗一般轻轻舔舐嘬吸,将自己嘴里的津液滋滋溜溜地吸了过去,吸一会儿停顿片刻,吸一会儿又停顿片刻,仿佛没完没了。 然而便是这样拙劣的吻法,却令姬长夜差点把持不住。不知何时,他竟将自己舌尖探了出去。 有姝再次垂头吸食时,却碰到一根滑溜的软物,顿时吓得“哼哼”一声。他立刻退开数尺,摸了摸自己嘴巴,又看了看依然睡得“死沉”的青年,脸颊像被火烧一般发起烫来。 少年粗重的呼吸声在帐帘内回荡,掩盖了青年有如擂鼓的心跳。刚才那一瞬间,他也差点被这触电般的感觉吓得睁开眼睛。怎会如此?怎会想伸出舌尖去勾缠少年舌尖?怎会想将他搂入怀中,压在身下?怎会想摁住他的后脑勺,让这双柔软而又甜蜜的唇瓣永不离去?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数年的忍辱负重令姬长夜养成了“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功力。此时此刻,他心绪已经紊乱,却还不忘保持睡颜。 有姝却十分失态,这会儿不只脸颊绯红,连头顶都快冒烟了。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探青年鼻息,复又意识到什么,连忙将手收回来轻轻拍了两下,表情懊恼。 他一点一点挪了过去,借着窗外的月色去看主子脸庞,便见他眉头舒展,双目紧闭,俨然睡得很沉。 “呼……”有姝长出口气,一面瘫坐在枕头上,一面按揉急促跳动的心口。原以为吸龙气很简单,没想到竟是个技术活。上次他压根没敢碰主子舌头,这回想是得意忘形了,竟差点连同唾液一块儿裹进自己嘴里,虽然只轻舔了一下,但那滑软的触感当真古怪极了。 “怎么吃起来像蒸肠粉?”紧张的情绪慢慢消退后,他忍不住发了句感叹。 同样紧张不已的姬长夜听见这句话一时无语,复又差点喷笑。果然是个小吃货,这种时候也能联想到食物。蒸肠粉,亏他想得出来! 有姝咂咂嘴,回味了片刻,这才钻入被窝躺下,几乎头一粘枕就睡死过去。 听见少年绵长而又平稳的呼吸声,姬长夜这才睁开双眼,侧身凝望。他知道自己方才的情绪很不对劲。事实上,他所受到的惊吓比之有姝更甚。他不明白自己何时张开的齿缝,也不清楚自己何时探出的舌尖,做出这些反应的人,仿佛是另一个姬长夜。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内心并不如他的理智那般排斥有姝的亲近。恰恰相反,他对此是渴望的,而且在某一个瞬间,这种渴望竟超出了他的掌控。 姬长夜向来是个掌控欲十分强烈的人,尤其是对自己。他不允许自己感情用事,也不允许自己展露多余的情绪,更不允许自己为一个人神魂颠倒。哪怕现在的他,并不知道这种状态叫做“神魂颠倒”。 辗转反侧间,窗外的月色已被薄雾般的晨曦取代,他这才顶着青黑的眼眶下床。 有姝是被灌汤包子的香味熏醒的。他用最快的速度穿衣、洗脸、漱口,然后跑到外间。 “慢点跑,少不了你的。”姬长夜拉开自己身旁的椅子,谈笑晏晏的模样仿佛昨晚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有姝坐定后将一个灌汤包夹入勺子,凑到唇边咬开一个小口,滋滋溜溜地吸里面鲜香浓郁的汤汁。他粉唇微嘟,舌尖轻扫,双目放出愉悦的光彩,像是在享受琼浆玉液一般。 这副模样,立时叫姬长夜看傻了眼。有姝偷吻他时,他都是双目紧闭,又哪里晓得对方是什么表情,什么动作。但现在,他却知道了,原来是这样,如此沉迷,如此惑人,如此叫他心绪难平。 他狼狈万分的撇开视线,略微调整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后才徐徐开口,“有姝,你可曾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过?” 有姝喝掉汤汁,将干瘪的包子一气儿塞进嘴里,含糊道,“想过。” “想干什么?”姬长夜循循善诱。 “不干什么,就跟着主子。”有姝咽下食物,端起碗小口喝汤。 姬长夜默然,心里忽而喜悦忽而忧虑,一时间百感交集。但他不能让有姝沉迷下去,那样对他,对自己,都没有任何好处,于是继续道,“你不能一辈子都跟着我,你既不是我的奴仆,也不是我的下属。你是一个独立的人,应该拥有自己的生活。你将来要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有姝嗯嗯啊啊的答应,然后再次夹起一个包子,用门牙小心翼翼的咬开外皮,先是探出粉舌试了试汤汁的温度,觉得不烫才撅起嘴巴,慢条斯理的嘬吸。 这动作,跟亲吻自己有什么两样?刻意遗忘的记忆汹涌而来,令姬长夜耳根滚烫,下腹发胀。他盯着少年,双目已然爬上血丝,格外严厉的斥道,“有姝,我正在与你说话,把包子放下,好好听着。” 有姝吓了一跳,本就大而明亮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这副无辜至极的小模样令姬长夜立刻心软。他按捺住满心郁躁,柔声道,“有姝,你已经虚岁十六,该自立门户了。” 有姝这才明白,主子是在赶自己走。他胃口全失,讷讷道,“可是,阿大和阿二已经二十七八了,不也没自立门户吗?” “他们是我的属下,自立门户等同于背主。”姬长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等少年反驳,继续道,“你与他们不一样,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只想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活着。在我心里,你等同于我的亲人,而非附庸,你应该试着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你很聪明,完全可以去参加科举,博取功名,成就一番事业。你也别忘了,你还有母亲需要照顾,而我,而我……” 说到这里,姬长夜不知为何,竟感觉有些心虚,喝了一口凉茶才涩声道,“而我,不日也将大婚,婚后一月便要前往荆州驻守。”这才是他想尽快赶走有姝的最大原因,荆州战乱频频,此一去,是一场搏命。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必须把最放不下的人留在最安全的所在。 有姝惊呆了,嘴巴开合半晌才发出声音,“你要大婚了?和谁?”只要一想到主子的身边躺了另一个人,他就觉得万分不舒服。然而他很快就把这怪异感抛开,继续道,“对,我还有母亲要照顾。我早应该去看她的。” 经历过种种变故,有姝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存在天道、轮回、因果等玄之又玄的东西,那讨债鬼不就是最好的例证?所以他极力让自己不亏欠别人,也不让别人亏欠自己,当然,这原本也是他的行为准则。新生的机会是宋氏赋予的,他就欠了宋氏的因果,必然要还报。 姬长夜见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宋氏引开,心里既觉得轻松,又有一点酸涩。他拍了拍急欲站起身的少年,安慰道,“我已派人安顿好你母亲与两名家仆,你想去看,等吃完早膳再说。另,我还帮你买了一座五进宅院,看着哪天日子吉利你就带着她们一块儿搬过去。你放心,王家闹不出什么幺蛾子。” 有姝食不知味的喝了一口粥,讷讷道,“谢主子。主子要大婚了,所以我再跟在主子身边已经不方便了是吗?”有异性没人性,成年男人果然都会变成这样。 姬长夜本想摇头,似想到什么,又颔首应是。被遣去荆州,无论是太后一系还是萧贵妃一系,对他都心怀戒备,见他至如今还孤身一人,便各自挑选了母家的适龄女子,塞入府中当探子。昨日,圣旨已经下达,他被封荆州王,所赐正妃乃萧贵妃的远房侄女,另有太后赠送的五名姬妾,半月后就会入府。把这些人放在身边并不会妨碍到他,相反,还能将计就计,况且,他原本就不打算碰她们任何一个,何来的“不方便”之说? 然而若是将内情告知有姝,他恐怕更不想走,那便让他误会吧。 有姝梗着脖子等待,见青年点头,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手软脚软的趴伏在桌子上。他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走就走吧,不过得把龙精弄到手,否则就活不成了。生命受到威胁的紧迫感极大稀释了暗藏在心底的委屈与难过,竟叫他很快抖擞起精神,夹了一个灌汤包,也不吸汤汁就塞进嘴里大口咀嚼。 姬长夜见他一惊一乍,一悲一喜,片刻功夫就跟没事儿人一样,眸色不免暗了暗。 第30章 四十千 即便宋氏被王象乾休弃并遣往寺庙,林氏依然不肯放过对方。她买通了几个比丘尼,打算将宋氏折磨死,好在宋妈妈和白芍及时赶到,带宋氏逃了出来,又得姬长夜暗中相护,在京郊的一个偏远小村庄里暂时定居。 人都跑了,林氏和王象乾原本也不在乎,及至有姝出现,二人才感觉事情不妙,连夜派人在上京搜寻,试图将宋氏抓起来辖制对方。在他们看来,有姝手段十分了得,都已落魄到那等地步还能攀上三皇子,可见另有所图。好巧不巧,他刚与王天佑争锋相对过一回,王天佑就出了事,这其中没有他的手笔,谁能相信? 故此,王象乾意欲除掉母子两的心就更加迫切,原打算为儿子善完后便动手,却没料事情非但没控制住,反而越闹越大,也就暂时脱不开身。 有姝见到宋氏时,她正站在院子里喂鸡鸭,一面洒磨碎的苞米一面发出“咯咯”的响声,吸引一大群毛茸茸的小鸡小鸭飞奔而来,场面闲适而又温馨。有姝没见过宋氏,却从对方秀丽的轮廓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离开王家,又躲过了搜捕,她显然过得很滋润,虽有些瘦弱,脸颊却泛着健康的红晕,只额角落下一道两寸长的疤痕,用刘海稍微掩盖。 上辈子,有姝九岁便开始独立,除了喂饱自己,偶尔还要替父母寻找食物,并不是那种需要人精心呵护的孩童。是以,他虽然从小就被宋氏抛弃,也没享受过半点母爱的温情,内心却全无怨恨。正相反,他能理解,宋氏对自己的不闻不问,有时候恰恰也是一种保护。 但对于从未谋面的母亲,他到底还是生疏的,站在门口木呆呆的看着对方。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护在少年身边的姬长夜并未催促,也不推搡他进去,而是目视前方,沉默不语。 宋氏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去,忽然掩嘴发出短促的惊呼,手中的簸箕也应声落地。 “是不是,是不是有姝?我的儿子?”她飞快踏前几步,却又急忙退后,分明迫切的想要拥抱少年,却因为内心的愧疚而不敢靠近。从宋妈妈那里得知儿子的点点滴滴,她就日也盼夜也盼,就盼着母子相见的这一天。她不是个好母亲,非但从未养育过儿子,甚至连像样的名字也未曾给他取一个。 他叫有姝,现在一看,果真人如其名,比她想象中更美好千万倍。她激动地直落泪,一会儿向少年伸出手,作祈求状;一会儿掩嘴以免自己发出悲伤的哽咽。 当母子两默默凝望时,姬长夜不自觉皱紧了眉头。他原本对宋氏无感,更甚者还有些厌恶。作为一个母亲,竟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活着有何意义?目下,看见对方恨不得扑上来狠狠拥抱有姝的模样,他更是郁躁难言,酸意翻涌,直想马上把人带回去。 他将手置于少年肩头,用力摁了摁,正打算开口,却见宋妈妈闻听动静从屋内跑出来,欢喜的大叫,“哎呀,是少爷,少爷回来了!”话音未落,人已火急火燎地蹿了过来,还不忘拉上近情情怯的宋氏,“夫人,这就是少爷,您不是天天挂念他吗,还不快去!” 宋氏这才回神,几步奔到有姝面前,将他用力抱住,然后就呜呜咽咽痛哭失声,嘴里反复呼喊,“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娘终于见到你了!” 恰在此时,外出洗衣的白芍也抬着木盆回转,看见抱在一起的两人,先是愣了愣,随即跑过去,将姬长夜和阿大、阿二挤开,又是傻笑又是抹泪,像个疯子。 看见被人抱入怀中,显得手足无措的少年,姬长夜眉头皱得更紧,越发想打道回府。十五年来对有姝不闻不问,待自己将他精心养大,却又抱着他又哭又笑,将自己置于何地?所幸有姝极重感情,理应不会被她三两句话哄过去。 刚思及此,就见少年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反搂住宋氏的腰,姬长夜呼吸一窒,眸色立时黑沉下去。他拂开挡在身前的宋妈妈和白芍,又将有姝强硬地从宋氏怀抱剥离,半搂在自己臂弯中,这才徐徐开口,“母子见面本是喜事,缘何啼哭不止?有话进去说吧。” 宋氏等人堪堪回神,连忙向他行礼,然后飞快将堂屋打扫一遍,邀几人落座。 有姝在宋氏的肚子里待了十个月,就算十五年未见,亲切感却还留存在潜意识中。是以,素来戒备心极重的他很快就坦然了,一进屋就主动往宋氏身边坐。 姬长夜忍了忍,到底没忍住,一把将他扯到自己右手边,然后指着左手的位置,温声道,“宋夫人请。你们母子两好不容易相见,正该坐下来叙叙旧。”话虽说得漂亮,听闻宋妈妈和白芍说要去杀一只鸡做酒席,却又斩钉截铁地拒绝,“不用劳烦各位,本王还有事,片刻就走。” 从有姝被人抱入怀中那刻开始,他的内心就像塞满了滚烫的石头,既堵得慌又烧灼得厉害,随便按按胸口也觉得疼痛难忍。 宋氏恋恋不舍地看着对面的儿子,闻听此言连忙道,“不敢耽误王爷,将有姝留下便罢。”有三王爷在,母子相处难免拘束,故而她巴不得对方赶紧走,言辞间竟忘了礼数。 姬长夜眸色渐冷,语气却十分温和,“有姝乃本王的左膀右臂,本王身边可少不了他。今日便不多留了,改天再来也是一样。” 宋氏张口欲言,对上三王爷深不见底的眼眸却瑟缩了一下,只得强笑点头。 有姝压根没注意到主子和母亲的暗潮汹涌,见桌上的竹篮里摆着一件缝补中的衣服,便主动拿起来穿针引线。 虽说姬长夜颇有积蓄,暗中也拥有许多人脉,但萧贵妃遣了几个探子时时监视,故而他并不敢露富,头几年有太后赏赐的银两可用,后几年便不得不装穷,日子越过越紧巴,别说锦衣华服,打了无数补丁的衣衫鞋袜也舍不得丢,直穿到不合身为止。且不提上辈子修炼到满点的生活技能,寄宿在开元寺时,这些缝缝补补的活儿有姝也没少干,因此动作十分娴熟。 宋氏见状,越发感到心疼。她的儿子原本该是贵族公子,现在竟捻着针线,干这些婢女才干的活儿,可见从小到大没少受苦。都怪她,护不住儿子,所幸现在离了王家,终于可以补偿一二。 思及此,宋氏连忙夺过针线,柔声道,“快放下,这些不用你干。回了家,你就是娘的心肝肉,只管坐着就好。”话落从篮子里取出一根绳索,在少年身上比划,“娘给你量量尺寸,做几套衣衫。夏日将尽,该换秋装了。” 有姝反射性地躲了躲,有些不习惯宋氏的亲密。宋妈妈见状连忙劝和,“少爷您别怨夫人,夫人无时无刻不在念着您。您从小到大的衣裳鞋袜,她全都估摸着尺寸做了出来,只恨林氏心毒,竟半件都不准夫人带,全一把火烧了!” 有姝不再躲避,主动伸展胳膊让宋氏丈量。这一片慈母心肠,他不能,亦不愿辜负,睇见对方额头的伤疤,禁不住用指尖轻轻一触,问道,“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不小心磕伤了。”宋氏连忙握住儿子指尖,久久不放,然后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摸上纤细的手腕,感怀道,“你太瘦了,该好生补补。娘最擅长做药膳,早晚将你补得白白胖胖的。” 有姝挣了挣,没挣开,只得随她去。两人手握着手,聊了聊彼此近况。 姬长夜静静喝茶,低垂的眉眼却笼罩着一片郁色。才刚见面就又搂又抱,又揉又捏,眼下,竟连“心肝肉”也说了出来。要真是心肝肉,能十五年对有姝不闻不问?要真是心肝肉,能不尽早离开王家去寻找儿子?现在却这番作态,真是笑话! 我好不容易将有姝养大,怕他冷了,怕他饿了,怕他误了前途与终身。我为他筹谋一切,甚至连脚下的道路也一并铺好,只但愿自己走后他能过得平安康健。若真要论起来,他该是我的心肝肉,什么时候轮到你宋氏心疼?想着想着,姬长夜越发心绪难平,放下茶杯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未时三刻。”站在门口的阿大看了看院中的树影。 “七皇弟还在听雨轩等候本王,这便走吧。”姬长夜一刻都不想多待。 与七王爷的会晤不是明日吗?阿大、阿二心中疑惑,面上却分毫不露,立即去院外牵马。 有姝不知道该如何与宋氏相处,正尴尬得紧,这会儿不免暗松口气,连忙拽住青年衣袖,亦步亦趋跟上。打从出生那天起,他就没见过宋氏一面,若是个普通少年,没准儿会贪恋母爱,但他带有前世记忆,又对以往的父母极为留恋,乍一见面,其实并未感到激动或不舍。 他愿意照顾宋氏,但要培养出真正的母子之情,却还需一个漫长的过程。 宋氏见儿子要走,眼泪立刻决堤。但她知道自己没阻拦的资格,哪里会有母亲因为一个荒诞的梦就把儿子扔在外面整整十五年?便是有再多理由,也解释不过去。她将人送到门口,欲言又止。 姬长夜被少年拽住时,焦灼的内心像下了一场绵密春雨,又是润泽又是偎贴,沉郁的眉眼缓缓舒展,忖道:终究是我手把手养大的孩子,即便见了亲人,却还是向着我的。 却没料刚走到门口,有姝竟又绕了回去,卷起衣袖道,“主子能否稍等片刻?我帮,帮母亲把院子里的活儿干完,她们几个女人守着这个家不容易。若是主子赶时间就先走吧,我晚上自个儿回去。” 这下,宋氏再不提让儿子好生坐着的话,几步上前将他拉住。 姬长夜微扬的嘴角耷拉下来,眸色冷得可怕。 第31章 四十千 有姝感觉到姬长夜很不高兴,还当自己耽误了对方时间,一把将他推出院门,催促道,“主子先走,我随后就来。”话落撩起过长的衣摆,扎进腰带里。 宋氏忙不迭地指着地上的簸箕和苞米,“姝儿,帮娘扫扫院子,再把鸡鸭喂了。”能留住一刻是一刻吧。 有姝点头,拿起笤帚打扫院落。院子不大,但因为养了一群鸡鸭,味儿有些难闻,地上也堆积了许多粪便,要清理干净委实不容易。一般的公子哥儿,早就掩着鼻子躲开了,有姝却半点不适也没有,遇见干硬结块的鸡粪鸭粪还会用铲子仔细铲掉。 宋氏看着乖巧懂事的儿子,又是心疼又是骄傲。 扫完院落,有姝将满地乱跑的小鸡小鸭赶回棚子,扔了一些苞米碎与烂菜叶子,然后转头看向宋氏,“还有哪些活儿要干?” 呆愣中的宋氏立即回神,指指屋内,又指指水缸,“有有有,屋内也要打扫一遍,尤其是厨房。缸里没有水了,得打满。活儿多着呢,我跟宋妈妈和白芍轮着干都干不完。” 宋妈妈和白芍忙不迭点头,不约而同在心里喊道:少爷啊,咱家很需要你啊,你就留下吧! 有姝不怕活儿多,只怕她们不肯让自己干,提着笤帚就要进屋。 一直面无表情站在门外的姬长夜终于动了。他上前几步,紧紧握住少年纤细的手腕,温言软语道,“有姝,你已经十六岁了,该懂得避嫌。屋内乃宋夫人、宋妈妈、白芍的闺房,你岂能随便踏入?若宋夫人缺少人手,本王这便派几个婢女过来,这样可好?” 古代女子都讲究一个名节,宋氏和宋妈妈也就罢了,白芍却正值花信,该当回避。思及此,有姝立刻退了回来,改去挑水。姬长夜从他手里接过木桶和扁担,一面慢条斯理的挽袖子一面笑道,“还是我来吧,,免得你待会儿掉进河里去。瞧瞧这细滑的掌心,要是被担子磨破了,本王可该心疼了。” 他握住少年手腕,将他白嫩的手掌摊在眼前,轻轻拍了拍。这番作态无非在告诉宋氏,有姝从未吃过苦,恰恰相反,他过得很好,自己从来舍不得让他干这些脏活累活。 她们想用这种办法留住有姝,也罢,他就亲自帮她们干,倒要看看她们承不承受得起。 姬长夜乃天潢贵胄,宋氏等人自然承受不起,连忙上前抢过木桶,直说不敢劳烦王爷。姬长夜又问还有什么活儿干不完,几人齐齐摇头,表情窘迫。 “如此,本王就带有姝先行一步。”姬长夜微笑摆手。 宋氏无法,只得点头答应,却又拉住儿子,恳求道,“王爷能否容民妇与姝儿单独说几句话?” 有姝也眼巴巴地看向主子。 姬长夜心里堵得慌,面上却分毫不显,背转身当是默认。 母子二人行至房中。宋氏掰开儿子双手,仔仔细细摸了一遍,确定上面一个老茧没有,半条伤疤未留,这才感叹道,“三王爷果然没亏待我儿,方才是娘误会了。但娘有几句话却不得不交代。儿啊,你别看三王爷整日里笑呵呵的,待人也温和亲切,但他乃元后嫡子,在母族尽灭的情况下不但平安长大,还重新夺回王爵,可见是个心机深沉的。你的出身不简单,他如此待你,未必就是真心。娘并非在离间你与他的感情,只想给你一个忠告:切莫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维系在某个人身上。人活着,靠谁也不如靠自己。” 说到这里,她迟疑了数息,又道,“娘虽然不懂朝政,却也知道凭三王爷的出身必然要争,不争就是死路一条。他此去荆州有可能龙腾虎跃,也有可能万劫不复。你若是可以,就想办法留在上京,和娘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不要掺合夺嫡之争。” 有姝不喜宋氏诋毁主子,但脸上却并未显露。主子待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凭他强大的精神力又岂会感知不到?况且,就算他想跟去荆州,主子也不会同意。不过宋氏有一句话的确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人活着,靠谁也不如靠自己。将自己的性命维系在旁人身上,的确是非常冒险的举动。 上辈子的有姝绝不会如此糊涂,但这一世,他渐渐沉迷在主子的温柔关怀中,不知不觉竟依赖上了。这习惯不好,还是尽早改掉吧,否则两人分别后,主子不会怎样,自己却极有可能万劫不复。 思及此,有姝表情一凛,点头道,“母亲又误会了,主子待我确是真心,他不欲带我去荆州,而是在京城购置了宅院安顿咱们。方才那些话,母亲日后休要再提。” 听闻儿子要与自己留在上京,宋氏彻底安心了,连连点头应承。 姬长夜等得很是不耐,正想让阿大、阿二去叫人,就见母子两携手出来,表情松快。宋氏将手里的包裹递过去,真诚道,“听姝儿说王爷帮他购置了一所宅院,民妇感激不尽。然而无功不受禄,姝儿从小得王爷照拂,本就亏欠王爷许多,又怎好再受王爷恩惠?这是民妇积攒的贴己,还请王爷笑纳。” 姬长夜嘴角含笑,心中却极为恼怒。他为有姝购置房产本是应当应分,怎么在宋氏口里就成了施恩图报?这番作态,无异于将自己与有姝分割开来。刚才,也不知她究竟说了什么,会不会离间自己与有姝的感情? 姬长夜懊悔不已,深觉带有姝来见宋氏是个极大的错误。然而他不愿伸手去接,有姝却先一步将包裹拢在怀中,徐徐道,“购置宅院的银两母亲先替我垫着,日后我努力赚钱将剩余的补上。” “好好好,咱家姝儿是个有志气的!”儿子不与自己生分,宋氏喜不自胜,摸着他脑后的发丝,笑道,“你也不小了,该攒点钱娶媳妇了。娘这里帮你物色一二,你记得回来相看。咱们不攀高门贵女,只需家世清白,品行上佳就成。” 有姝觉得自己尚未成年,不该成婚,却也不好当面拒绝,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是,心内却想着能拖就拖,拖到二十岁再说吧。 他这里毫不犹豫地应承,原本也想为有姝物色人选的姬长夜却又惊又怒,差点维持不住温和的假面。他虽口里说让有姝尽早成家立业,但那都是没影儿的事,自然感受不深。然而宋氏毕竟是有姝的母亲,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旦宋氏择定,有姝只能听从。 自己精心呵护的孩子,转眼就成了别人家的,还被肆意摆布。虽然宋氏的安排与自己的想法一致,姬长夜却也感到难以接受。他心里恼恨得厉害,却又没有借口发作,表情还是那般温和,眸色却森冷可怖。 他再次确定,带有姝来见宋氏,果然是最愚蠢的决定。 “有姝还小,谈及婚事为时尚早。本王已为有姝捐了功名,来年开春就能参加科举。若要成家,还是等高中之后再说吧。”他嗓音平淡,心绪却翻腾不休。 听说儿子能参加科举,宋氏十分高兴,自然不再提相看媳妇的事。若是叫儿子分了心就不好了。 参加科举等同于评级考,考上了能有好工作,有了好工作就可以吃山珍海味,有姝没有反对的理由,挤着小酒窝向主子道谢。 “抓紧缰绳。”姬长夜扯了扯唇,一把将瘦弱的少年举起来,放在马背上,然后狠狠抽了一鞭子,眼见一人一马消失在村道尽头,这才冲宋氏略一颔首,“宋夫人,本王告辞了。” 可怜宋夫人还想问问儿子什么时候再来,刚张口,人就被撵走,只得强笑行礼。 赶回京城时,有姝吃了一嘴的泥灰。也不知主子缘何心情不佳,一路上策马疾驰,不言不语,自己想搭个话,还被瞪了好几眼。他心中委屈,嘴巴不知不觉就撅了起来。 一行人入了城门便翻身下马,免得冲撞道路两旁的百姓。慢慢走了一会儿,姬长夜终于恢复平静,转头发现有姝的小嘴儿能挂一个油瓶,冷硬的心立时酥软。 “那儿有棒槌果子与耳朵眼炸糕卖,想要吗?”他指着前方。 “要。”有姝瞬间抛开杂念,朝摊位跑去。 姬长夜摇头失笑,从荷包里掏出几个铜板,快速跟上。有东西吃,有姝自然不会再胡思乱想,一面咀嚼一面含糊道,“主子,去看看你为我买的宅院吧,若是能住人,我这便把母亲、宋妈妈、白芍接回来。” 姬长夜嘴角往下一压,言道,“已大致修葺过,勉强能住,却不急于一时。等王家的事彻底解决了再说吧,免得牵连你母亲。”这样一来,总能拖到自己离开上京为止。 有姝一想也是,却坚持要去看一看。 姬长夜无法,只得带他去,又一次在心中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看有姝这样子,竟真的打算成家立业,为何自己竟丝毫不觉得轻松,反倒更为抑郁? 虽刻意放缓了脚步,宅院却还是近在眼前,再绕过两个巷口就到了。此处乃皇室宗亲聚居之所,环境十分幽静,两旁屋舍也都富丽堂皇,恢弘大气。然而刚走过拐角,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一行人抬眼看去,就见许多官差堵在某处宅邸门前,门梁上的牌匾赫然写着两个烫金大字——王府。 这是,王象乾的家?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有姝暗暗皱眉。 第32章 四十千 王家门前聚集了许多人,左邻右舍也都纷纷出来围观,场面十分混乱。有鉴于王天佑是王家唯一的男孙,他被杖刑五十后,王老夫人花了大价钱将他接回家中,准备精心医治几天再送去岭南,如果可以,甚至想来一招偷天换日之计,用长相神似的人将他替换了。但王象乾往昔行事太过猖狂,得罪了很多人,眼下王家获罪,他们自然纷纷落井下石,力求将他一杆打死。 当即就有人上了奏疏,言及王家贿赂官府,意图包庇人犯。太子和萧贵妃早已将王象乾视为弃子,哪里会保他?反倒因为他私德有亏,坏了储君名声,恨不能将他也一并处置了。故此,翌日凌晨就有官差找上门来,想把躺在床上养伤的王天佑押往岭南。 林氏为人狠毒,王象乾那些美貌姬妾全被她下了绝育药,便是运气好躲过一劫,生下的孩子也都被暗中弄死。到头来,除开早年“暴毙”的嫡子,他膝下竟只有一儿一女,也就是王天佑和王君夕。 岭南山穷水恶、瘴气弥漫,被发配此处的人犯没有一个活着回来。而王天佑又带着棒伤,存活的几率更为渺茫,没准儿半路上就魂归西天了。眼看王家的独苗苗快要断根,莫说王象乾心痛如绞,老太爷和老夫人都快急疯了,一面堵住官差,一面派人去太子府跪求。 管家刚说明来意,就被太子府的门房赶走,不多时,还遣了属官给官差带话,说是让他们秉公办理。王象乾贪墨了百万军饷,致使太子声望大损,在朝堂上常常受到太后和七皇子一系的弹劾与攻讦,恨不得一脚将王家踩进泥里,又哪里会去庇护他们? 官差得了准信立刻破门而入,将重伤在床的王天佑硬生生拖到门口。林氏不让,抱着儿子双腿嚎哭,王老夫人也跟了出去,七八十岁的老人家,竟当场跪下磕头。老太爷和王象乾既觉得丢脸,又不忍王天佑死在半途,只得上前与官差协商,试图多拖延一段时间,好歹等伤势痊愈再说。 王天佑却是个猖狂至极的蠢货,临到此时也不知悔改,因被官差碰到伤口,竟指着他们破口大骂,一叠声儿的让王象乾把这些人全都砍了。 围观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凑在一起议论纷纷:“嚯,王家好大的官威啊!” “是啊,连皇上都不能说砍谁就砍谁,他们倒好,看谁不顺眼就收拾了!” “谁叫王家只这一根独苗呢?从小要星星不给月亮,要杀人,母亲、妹妹还帮着物色人选,简直丧尽天良!” “要我说啊,流徙三千里都算是轻的,该斩首示众才对!” “还有他爹,贪墨了几百万军饷竟也只判革职,太子到底还是念着旧情。” “哪里是念旧啊,盖因王象乾知道太多那位主儿的龌龊事,不好处理罢了。” 说到此处,众人连忙掩嘴,讳莫如深。 有姝便是在这个时候路过王府,被闹闹哄哄的场面吸引。他将精神力逼于双眼,看见的景象立刻有别于常人。只见王天佑趴在地上,臀部的衣裳被鲜血染红,两只小鬼一个坐在他伤处用力抠挠,一个坐在他头顶吐着黑气。而王象乾身后的千面鬼更为可怖,正努力把自己塞进对方嘴里,但他脑子有些愚钝,挤了半天也不得要领,看上去十分恼恨。 “咦,竟是他?”在千面鬼身边又发现一道浅淡黑影,有姝忍不住呢喃出声。原来,久未露面的讨债鬼不是逃了,而是潜藏在王象乾身边。因之前王象乾煞气浓重,不好招惹,要讨回债务只能另寻途径,故此,讨债鬼才会缠着有姝不放。但如今,王象乾的煞气被千面鬼一点一点吞噬并化为己用,福禄寿数也被消磨干净,他自然也就回去了。 都说鬼怕恶人,这话不假,但能找正主儿报仇,他们又怎会错过机会?不但千面鬼想往王象乾嘴里钻,连讨债鬼也是如此。 “这是什么路数?”有姝心生疑惑,拿着一根棒槌果子挤进去看热闹。 姬长夜无奈之下只得跟上,一面排开人群,一面将少年扯进怀里牢牢护着。 此时,官差们的耐心已经告罄,几下将林氏拉开,拽住王天佑的两只胳膊往囚车里拖。两只小鬼一个骑在他脖子上,抠挖他眼耳口鼻,一个跟在他身后,一脚一脚往他血肉模糊的伤口踹,每踹一下,王天佑就十分应景的发出惨嚎。 旁人只当他伤口疼痛,有姝却觉极为有趣,忍不住勾唇笑了笑。恰在此时,两只小鬼也看见他,连忙稽首道,“大人,我们姐弟这便随他前往岭南。他时日不多,不出几个时辰就会殒命,眼看我们心愿将了,特在此与大人告别。若有来生,定为大人当牛做马、结草衔环!” 有姝不着痕迹的摇头,表示自己不图他们什么,等囚车缓缓开动便挥手送行。 这番举动被王家人看在眼里,只当他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莫说王天佑发疯一般嘶吼,连素来沉稳的王象乾也失了理智,上前几步揪住少年衣襟,怒吼道,“孽畜,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亲手掐死你!” 姬长夜正想把王象乾踹开,有姝却先动手了。他一拳将王象乾脑袋打偏,左膝曲起狠狠撞上对方腹部,待对方弯腰痛呼的片刻探手一抓,将千面鬼抓了过来。两三丈高的鬼怪一面燃烧一面惨嚎,三两下被他攒成一个拳头大的浓黑雾球,往王象乾嘴里塞。 旁人只当他听不得嚎叫声才会去捂嘴,全不知他刚才将怎样污秽邪恶的东西送入别人肚子里。做完这一切,有姝抬眼朝惊慌不已的讨债鬼看去。 讨债鬼早怕了这尊煞神,连忙把自己缩成球,哀求道,“无需劳动大人,小的自己能进去!”话落已消失在王象乾口中。 王象乾肚子被狠狠撞了一下,一时间绞痛不已,故而并未察觉异状。王老太爷和王老夫人依然沉浸在悲痛中,见儿子被打,立即命仆役把缠斗中的两人分开。他们气得面色铁青,却不能当场道破有姝身份,又见旁人交头接耳,似乎在讨论有姝与王家的关系,只得转身回府,关闭大门。 王老夫人频频回首,似是舍不得少年。王天佑若是死在外面,对方就是王家唯一的后代,若是能认祖归宗,好歹能把家族传承下去。王老太爷却想得更深更远:少年对王家没有感情,唯余恨意,将他认回来,弄不好就是引狼入室,得不偿失。 “莫再看了。象乾还年轻,纳几房侍妾,要多少子嗣没有?哼,我王家断断容不得这种不肖子孙!”老爷子语气极为森冷,还不着痕迹的剜了有姝一眼。 旁人只当他在说王天佑,有姝却知道这是在影射自己。纳侍妾,生儿子?也要王象乾有那个命!虽然不明白千面鬼和讨债鬼为什么要往王象乾身体里钻,但想也知道不是好事! 老夫人一听此言也恢复冷静,杵着拐杖往里走,看见依然趴伏在地上的林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面骂着丧门星一面遣人将她抬回去。王家落到这等地步,全是拜此女所赐。若是当初没将她扶正,一切都不会发生。王天佑要是死在外面,她也不用活了,母子两去黄泉相聚吧!至于王君夕,随便送到哪座寺庙也就是了。 王老太爷和王老夫人如此想得开,可见“心狠”是王家的传家之道,也难怪养出王象乾这样的儿子,又生下王天佑那样的孙子。有姝暗暗摇头,解下腰间的荷包,朝快要关闭的大门扔去,“这是我欠王家的四十两银子,现在两清了。”话落牵着主子挤出人群。 嗐,原来是个欠债的!旁观众人也纷纷散去。 门房被银子砸中脸面,蹲下身哀嚎不止。王老太爷气得发抖,怒吼道,“扔出去,别脏了咱家门楣!”哪里有哥哥陷害弟弟,儿子殴打父亲的道理?这孽畜从根儿上已经烂了,果然当初生下来就该掐死! 门房答应一声,却飞快解下自己的荷包扔出去,把有姝的藏入袖袋。 傍晚时分,林氏和王君夕躲在屋里掉泪,两人手边各放着一个包裹,里面只有几件衣物和几样简单的首饰。老夫人已经发下话,明早城门一开就把她们遣去感业寺。京中罪妇大多送往此处,不但每天要做苦工赎罪,还会被比丘尼肆意折辱,不出几年就人不人鬼不鬼,但求死个痛快。 当初送走宋氏时,林氏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遭同样的罪,又因儿子生死不知,一时间竟有万念俱灰之感。她哭得撕心裂肺,几欲晕厥,令王君夕也跟着痛哭。 她的奶娘倒也忠心,不但不想着离开,还上前安慰,“夫人,小姐,快别哭了。少爷他从小身子骨儿强健,定然能熬过来。等过个几年,您再去求老爷,看在少爷是王家唯一子嗣的份上,老爷会想办法将他接回来的。” “可是老太爷说了,让老爷多纳几房侍妾。他们这是不想管天佑了啊!”林氏大力捶着胸口。 “您把那药给老爷喂一剂也就是了。”奶娘不愧为林氏的军师,一句话就说到点子上。 林氏和王君夕的哭声戛然而止,恰在此时,院外传来丫鬟的惊呼,“不好了,官差方才送信过来,说少爷刚出十里亭就断气了,如今尸体就摆在大门口!夫人,您快去看看吧!” 林氏猛然站起身,刚跑出去几步就瘫死在地。王君夕趴伏在她身上痛哭,声音凄惨至极。 第33章 四十千 王天佑的尸体摆放在王家大门口,再次吸引了许多路人围观。临走前,他还叫嚣着砍了官差,不出两个时辰却脸色乌青,气息断绝,让人唏嘘不已。 “报应啊这是!”不知谁感叹一句。 王老太爷和王象乾闻讯后匆匆赶至,一面揪住官差追问,一面命人将尸体盖上白布抬进家门。 “为何会如此?我儿方才还好好的,怎会突然死了?”王象乾面目狰狞,嗓音粗重。 “我们怎么知道?上一刻他还喊着要喝水,下一刻眼睛就闭上了。”官差觉得很冤枉。 “大夫说我儿虽然重伤,却不至于颠簸几下都承受不住。是不是有人买通你们要我儿的命?是不是三王爷?是不是那个孽畜?”王象乾双眼通红,隐隐有入魔的迹象。 王老太爷见他越说越不像话,竟扯到三王爷身上去了。人家虽然不得宠,但现在好歹是亲王,又有偌大一块封地,便是全盛时期的王家也得掂量掂量,更何况现在?他一拐杖敲在儿子背上,厉声呵斥,“孽子,还嫌不够丢人吗?快给我回去!” 这一下打得并不重,却没料王象乾竟捂着后脑勺倒下了,四肢开始剧烈抽搐,口中也吐出白色的泡沫。 “哎呀,这是被打死了还是发羊角疯了?”有人惊呼。 “看样子是发羊角疯。” “没想到堂堂兵部尚书竟得了这种疯病。听说羊角疯会传给下一代,莫非那王天佑就是这样抽死的?” “上前一点儿,我看不清楚!” 路人纷纷上前,将王家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王老太爷吓了一跳,连忙奔上前查看儿子情况,却见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冒出一个个巨大的水泡,不出几息就破裂溃烂,形成一张张狰狞万分的鬼面,看上去可怖极了。 “这,这是什么病?”老太爷腿脚一软,瘫坐在地上。 “不好,竟是鬼面疮!”之前被王象乾揪住不放的官差看了一眼,立马退后几大步,露出既惊骇又鄙夷的神色。 “嚯,好家伙,竟是鬼面疮!”路人中也有几个见识广博的,纷纷推开身旁的人往外钻。 “什么是鬼面疮?让我看看。”不明就里的人却更为好奇,又往前凑了凑。 “别去!所谓鬼面疮是一种因果病。传说若一个人太过作恶多端,被他害死的人就会化为厉鬼钻入他体内,形成鬼面疮。这种疮无药可治,染上的人每天需承受刮骨之痛,直至脓疮蔓延全身才会断气。五年前我曾见过一个患鬼面疮的人,已经烂成一具骨架还在呻吟,当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还是他家人看不过去,找来一个杀猪宰羊的将他送走了,场面那叫一个惨烈!” “这事儿我也听说过。鬼面疮可不简单,需厉鬼将自己化为怨气,与仇人完全融为一体才能促发。仇人身死,厉鬼也会魂飞魄散,乃是两败俱伤之法。你想想,这得多大仇多大怨才会让他患这种病?” 路人哗然,连忙飞速倒退,生怕染了晦气。有几个退得急了,叽里咕噜滚作一团,场面又是一阵混乱。 但也有胆大的,不但没退,还上前几步,在王象乾身上数了数,惊呼道,“好家伙,一二三四五六七……光露在外面的就有几十个,更别提被衣裳遮住的地方。这王象乾究竟害死多少人啊?” “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王天佑那般丧心病狂,原来是得了老子真传!这么多鬼面疮,大约熬不过一日。” 路人既想看热闹,又害怕被厉鬼缠住,最终还是明哲保身的念头占了上风,捏着鼻子陆续离开。 从这天起,王家的名声彻底败坏,王象乾也得了个“天下第一恶人”的称号。王家的子孙无论走到哪儿都被人戳着脊梁骨唾骂,没法参加科举考取功名,更无立锥之地,最终只得偷偷摸摸地搬离上京。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处暂且不提。 王老太爷原本不知道儿子得了什么病,听见众人议论,顿时又急又气,连忙命仆役把闲杂人等轰走,然后将儿子和孙子抬进去。撵人的活儿大家抢着干,轮到抬人抬尸时纷纷往后缩,竟连碰都不敢碰一下。 王老太爷抛出重赏才把事儿办妥,眼巴巴等来大夫,头一句便彻底凉了他的心。 “老爷子,这可是鬼面疮啊!您若是找来玄明法师或乌思藏的活佛,没准儿还有救。搁我这儿却无力回天。”大夫边说边用棍子撩开王象乾的衣裳,随即大惊道,“怎会长了这么多?这,这这这……老爷子恕罪,鄙人才疏学浅,实在是治不了,这便告辞了。请,请请请……” 他一面拱手一面倒退,退出门槛后撒腿就跑,片刻功夫已没了影儿。长一个鬼面疮已经够呛,还真没见过长满全身的。王大人这辈子究竟做了多少恶事?有一句话他没敢跟老爷子提,就这样的人魔,玄明法师和乌思藏活佛来了绝不会救,直接念经给他超度了。 老太爷也同样忧虑:孙子杀了玄明法师爱徒,他肯来吗?乌斯藏与上京远隔万里,来回需得花费几年功夫,儿子又怎么耽误得起?但叫他认命却心怀不甘,便又请了几名大夫会诊。 只匆匆瞥了一眼,各位大夫就连连倒退连连摆手,直说治不了,更有甚者还点明王象乾活不过一个时辰,让老爷子赶紧赶安排后事。 “放你娘的屁!滚!都给我滚,再去请人!”老爷子挥舞拐杖呵斥。 请多少大夫都是白搭,仅仅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王象乾就已经烂透了,在极大的痛苦中离开人世。他躺过的褥子沾满脓水,臭不可闻,仆役们别说帮他打理遗容,便是靠近三尺都不愿意。 王老太爷瘫坐在床边,本就苍老的面孔像风干的岩石,僵硬而又灰败。王老夫人站在门外捶胸顿足地嚎哭,哭声直传出两里地。从昏迷中苏醒的林氏听闻相公也去了,却连半滴泪水都掉不出来,直愣愣的杵着,竟已陷入痴傻。 她下半辈子的荣宠,一靠夫君,二靠儿子。一夕之间,这两个人都没了,她该如何活下去?想也知道必是活不成了,倒不如死了算了!刚被女儿摇醒,她就一头撞向门柱,却被奶娘拉了一把,只伤了额角。 想起宋氏被捉奸那天也同样撞在门柱上,额角留了一道几寸长的丑陋疤痕,林氏捂着伤口喃喃自语,“报应,这都是报应!早知今日,当初我必不会造那么多孽!我悔,我悔啊……” 同样后悔的还有王老太爷,晌午才对有姝说容不得他这种不肖子孙,不出两个时辰王家就绝后了,这便是传说中“佛教三业”的口业,现世报来得委实太快! 王老太爷是庶子,弄死嫡亲兄长又撵走几个庶兄弟才夺得这份家业,若是他这一系没了后嗣,辛苦一辈子又有何意义?到头来不但被早已撕破脸的兄弟们瓜分家产,还会被耻笑作贱。 想到那等后果,王老太爷便觉五内翻腾,心血上涌。他勉强咽下喉头的腥甜,哑声道,“挂白幡,购棺椁,发丧帖。” 挤在门口不敢进来的仆役们如逢大赦,忙不迭地跑了,生怕慢一点会被抓去清理尸体。 老爷子停顿片刻,又道,“慢着!给三王爷府也发一张丧帖,让那孽子回来给象乾披麻戴孝。他若是问起,你就说这话是我说的,他是我王家堂堂正正的嫡孙,我承认了。” 落在最后的仆役原本吓了一跳,听见这话才大松口气,正要去办差,又被叫住,“还有,他若是不肯,你就告诉他,他母亲的休书我王家愿意废除,还能将之接回来奉养。他便是再不孝,难道还能对宋氏弃之不顾?被休弃的女人死后只能葬在乱葬岗,变成孤魂野鬼,你问问他可曾忍心。” “唉,小的记住了。”仆役答应一声,匆匆离去。 王老夫人同样不敢入屋,倚着门框哽咽道,“他会回来吗?若是早知如此,当初我怎么着都会阻止象乾。道士分明是骗人的,说那孩子是讨债鬼,把四十两银子花完就会死,结果十五六年过去,四十两银子掰碎了花也早该花完了,他却还活得好好的。你看他那人品、长相、风仪、气度、文采,数遍上京,没人能胜过半分,唯有当年还是嫡皇子的三王爷能与之一较高下。” 说到此处她越发懊悔,喋喋不休地念起来,“若是当初不丢弃他,林氏便不会起了陷害宋氏谋夺正妻之位的恶念;林氏不被扶正,儿子便不会冷落侍妾;不冷落侍妾,家里就能多生出几个子嗣;多生出几个子嗣,就不会一味宠着天佑;不一味宠着天佑,就不会将他养成那般秉性;不养成那般秉性,他就不会造孽;不造孽他就不会被流放,象乾也不会被革职。王家现在还好好的,什么事儿没有……” 王老太爷听得头疼欲裂,呵斥道,“闭嘴!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初也是你被林氏说动,频频跑来劝我。若非你赞她样样出众,旺夫旺家,我能同意让一个贱妾坐上正妻之位?你还夸天佑聪明绝顶、人品贵重,结果呢?你给我回去梳洗打扮,若是那孽障不肯回来,你就亲自去请!” 王老夫人不敢耽误,连忙回房梳洗,想起罪魁祸首林氏,又让人将她一块儿绑去。若是孙子不愿认祖归宗,她就当着他的面儿把林氏处置了,也好给他一个台阶下。 第34章 四十千 为了安顿好有姝,姬长夜颇费了一番心思。他先是抹掉了有姝乃王家嫡子的所有痕迹,便是外人略有猜测,也找不出证据,复又为他捐了功名,买了宅院。想来,凭有姝的聪明才智,没几年就能金榜题名,出人头地。但他那个性,不爱说话,不喜交际,只贪图吃吃吃,倒是有点难以在官场上混,然而届时自己根基已深,还可帮他谋一个清闲的职位。 一时担心有姝被人欺负,一时又担心他照顾不好自己,姬长夜思来想去,就再拿出贴己帮有姝置办了几个店铺,后担心他经营不善,便大肆买田囤地。如此一来,无论有姝在京中怎么折腾,总归吃得饱穿得暖,也算是走上正途了。 想是这样想,姬长夜心中却总有些不得劲,尤其有姝当天就买齐了家具摆件放入新宅院,只等把宋氏几人接过来住,更戳了他的肺管子。少年太过依恋自己时他觉得心慌意乱,少年试图离开自己时,他却更焦躁不安,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态? 姬长夜很烦恼,在处理有姝的问题时,只觉得比处理朝政更艰难千万倍。近了不行,远了挂念,无论将他摆放在何处,都难以适应。 他心里不爽利,便也见不得少年没心没肺的小模样,打着备考的旗号找来上百本典籍,要求他三天之内看完并理解透彻。 本打算出去买糕点的有姝刚走出大门就被阿大、阿二提着衣领带回书房,将人往堆满书籍的桌子后一推,戏谑道,“老实待着,看完一本就放在一边,晚上主子回来抽查。” “那你们帮我去买福记的梅菜扣肉小酥饼。一盒三个铜板,买十盒,喏,这是银子。”有姝解下荷包抛过去,重申道,“快着点,掌柜每天只做二十盒,去得晚了就买不到了。” “你小子真能吃,人家只做二十盒你包了一半。你吃那么多点心,咋饭桌上还不停添碗呢?你看看你身上这二两肉,吃那么多全吃进狗肚子里去了!就你这样,主子走了怎么放心?难怪又买宅子,又买铺子,还买田地,瞧这架势,恨不能把上京都买下来给你。”阿大语气中不乏羡慕。 到底是从小被主子养大的,情分与他们不一样,临走还考虑这考虑那,便是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哦,这话说错了,有姝那爹能叫亲爹吗?简直畜牲不如,还多纳几房侍妾多生几个子嗣,就王家那家教,生一百个也白搭,必定都是歪瓜裂枣。 阿大、阿二唏嘘不已的走了,刚出大门,就见王家的管家拽着门房在那儿磨叽,直说有一张帖子得亲手送到大少爷手上。 “什么大少爷?谁是你家大少爷?”阿大冷笑。 “这位官爷,烦请行个方便吧,我家老爷方才已经驾鹤西游,二少爷也暴病而亡,老太爷、老夫人悲伤过度,躺倒在床,家里没个主事儿的,现如今只能请大少爷回去主持大局。大少爷可是咱们王家堂堂正正的嫡长子,理应由他执掌门庭。”管家频频作揖,满脸苦色。 阿大、阿二对视一眼,目中皆显惊疑。他们夺过丧帖飞快看完,竟拊掌赞道,“好,死得好。这是报应啊!” 这句话,王管家今儿听过不止一回。世人都道王家父子两先后在一个时辰内暴毙乃上天降下的惩罚,盖因二人太过作恶多端,理当不得善终。听得多了,王管家心里很是感慨,王象乾和王天佑造下的那些恶业,他多多少少都知道,也因此,反倒比外人更相信因果轮回。以往他行事非常张狂,现在却觉得头都抬不起来,卑微道,“老爷他已得了天罚,该受的罪也受全了,大少爷毕竟是他亲生骨肉,好歹回去看他最后一眼,尽尽孝道。” “尽个屁的孝道,滚!”阿大、阿二暴怒,将帖子撕碎,又把人撵走。 管家无法,只得回去复命。 短短半日,王老太爷就已身形佝偻,哀毁瘠立,一张风干脸庞似要裂开。闻听奏报,他想了想,最终决定亲自去一趟。眼看王家就要断子绝孙,还要脸面做什么。 有姝没等来梅菜扣肉小酥饼,却等来了两张风干橘子皮的老脸,一张正对着他抹眼泪,一张却摆出威严的表情。书房外,被五花大绑又堵了嘴的林氏正跪在烈日下“忏悔”。 “跪我做什么?她最对不起的人是我母亲。人我先留下,等我母亲回来,叫她跪满七七四十九天也就罢了。”有姝一面看书一面徐徐开口。 他看书与旁人大为不同。别人得了一本典籍,必要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通读几遍,再默背下来,然后将疑惑与感悟一一写在纸上,拿去请教先生。他一不通读,二不背诵,三不做笔记,拿起一本书扑簌簌一翻,几息不到就放下,换另一本。 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这哪儿是看书啊,分明是天儿太热,拿书页当扇子呢!老太爷见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就上火,却也不好开口训斥,一张老脸越发黑沉。 老夫人管不了孙子怎么念书,只把人接回去就算万事大吉,一进门就嚎上了,一口一个“我苦命的孙儿、我的心肝儿”,仿佛多疼有姝一般。见有姝无动于衷,她正心里发愁,闻听此言连忙表态,“行,她原就犯了七出之条,又是王家的家生子,身世卑贱,哪里有资格坐上正妻之位。我已代你爹写下休书,她现在是王家罪妇,任凭你处置。” 休了母亲又休林氏,仿佛所有的错都在妇人身上。王家啊王家,怎能不亡?有姝暗暗摇头,略扫一眼书桌,发现主子布置的任务已经完成,这才铺开两张宣纸。 老太爷见他铺好纸,拿出墨条开始磨墨,动作极其缓慢,也不说回不回去,心里便有些着急。 “要知道,当初并非我们将你抛弃,而是你的奶娘和丫鬟偷偷把你抱走了。若非如此,你现在还是王家的嫡长子。至于你的命格,却是那林氏买通道士散播流言,你父亲一时糊涂,竟信了……说起来都是造化弄人,你原本可以平平安安在家中长大,哪里会受这么多苦。现在好了,你回来了,我们也能对你补偿一二。再者,你也要为你母亲考虑考虑,她一个被休弃的妇人没资格入祖坟,只能当孤魂野鬼……”老太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并且把错处全推到别人头上,与王老夫人的做派一般无二。 就这样的父母,如何能教养出德才兼备的儿女? 有姝越发看不起王家,左右手各拿起一支毛笔,飞速在纸上书写,边写边道,“若是王天佑和王象乾不死,你们不会前来认我。我若是跟你们回去,我成了什么?一个笑话?” 他左手写策论,右手写骈赋,都是科举必考科目,更令人震惊的是,写出来的字体竟还迥然相异。策论用的是精美绝伦的簪花小楷,骈赋用的是凤翥鸾回的颜体行书,这一幕若是让外人看见,必会惊掉下巴。 莫说王老太爷已惊骇难言、呆若木鸡,便是没什么见识的王老夫人也忘了哭泣,眼睛发直地盯着少年。 有姝却是一派闲散,继续道,“我来给你们分析一下。于情:我不欠你们王家。从小到大我未曾吃过王家一粒米,穿过王家一件衣,甚至连名字都是我自己取的,我凭什么要给王家撑门面?于理:在王家的家谱上,可曾有我的名字?可曾有母亲的名字?虽说王象乾给了我一半血液,但在法理上,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这事儿便是说破天也没用,我不承认,谁也奈何不了我,更没法用孝道压我。至于我母亲,她既不入王家祖坟,也不入宋家祖坟,她可以同我葬在一起。我将来必会改换门庭,到那时,我的坟便也是我后代们的祖坟,何愁没地方托生。” 他一心三用,下笔的速度却丝毫未曾减缓,话音未落,已做好半篇策论半篇骈赋,且文采斐然、摛翰振藻,直叫王老太爷在心中大赞精妙。 若说刚来的时候还有些不甘愿,看见如此惊才绝艳的少年,他唯余满胸热切。若早知道宋氏诞下的孩子竟是这等鬼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儿子抛妻弃子。例数天下俊杰,谁人能同时左手写文右手作赋,口中还要驳斥旁人?谁人能将策论写得如此震耳发聩,将骈文作得如此风流蕴籍?这孩子一个脑袋顶得上别人十七八个脑袋,王天佑跟他一比算得了什么! 若将这两篇文章拿出去,足以教当世鸿儒自愧弗如,更何况作者还只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再给他几年,又该是何等光景?老太爷激动的全身都在发抖,已然意识到重振王家的希望,就在孙子身上。若是他愿意,必然能光耀门楣,位极人臣。 但见对方决绝的态度,他满腔热血又顷刻间冷却。悔啊,直到这会儿才知道把肠子悔青是怎样纠结苦痛的感觉。 拣了芝麻丢了西瓜,拿着鱼目当成珍珠,林氏和王天佑害得我王家好惨!被匆匆回转的阿大和阿二丢出王府时,王老太爷一时失态,竟跪倒在门口大哭起来。 王老夫人欲上前安慰,却被他一拐杖抽在脚弯,喝骂道,“你这愚妇!若非你将林氏送到儿子房内,叫她迷惑了他心智,我的好孙儿万万不会被两个奴才偷走!你还整日里夸赞王天佑惊才绝艳,你知道‘惊才绝艳’四个字儿怎么写吗?可怜我的好孙儿,被你们几个愚妇给生生耽误了十五六年!他若是肯回家,我愿折寿十年!老天爷,我愿折寿十年,你听见了吗?” 老太爷此举也有喊给有姝听的意思,却没料身后传来一道森冷而又饱含讥嘲的嗓音,“似有姝这般大才,正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拢共五百年都出不了一个。你只折寿十年,可见命中合该只有王象乾和王天佑那样的子孙。” 第35章 四十千 王老太爷见正主儿到了,连忙让老伴将自己扶起来。说来也怪,三王爷明明性情温和,风流儒雅,旁人到了他跟前却不敢造次,这大约便是元后嫡子的气度。难怪他落魄成那样,萧贵妃和太子依然想置他于死地。 老太爷拱拱手,本想哀求几句,却见三王爷目不斜视的入了宅邸,竟连个开腔的机会也不给。两老面面相觑,痛悔不已。若是没亲自来这一趟,他们或许会知难而退,但在见识了孙子的惊人天赋后,却万万不能放弃。 三王爷方才那话丝毫未曾夸大,就孙子这等才华,当真是前后五百年才出一个。谁家得了这样的后嗣不得好好养着供着,偏他们家,竟从小把人挪到小院自生自灭,最后还给送走,反倒叫两个奴才偷了去。 “林氏那个贱妇!若非她频频吹枕头风,象乾也不能把有姝送去乡下!娶妻娶贤,这话果然没错!”老太爷气得直发抖,若林氏就在跟前,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然而人已经送给了孙子,却也不能反悔,只但愿孙子在处置了林氏后能消消气,重新认祖归宗。 二人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几岁,你扶着我,我扶着你,踉跄回府。因儿子和孙子死相极其难看,且恶名在外,故而丧事办得非常简单,只在家中停棺三日就发丧,千盼万盼,终究没等来大孙子回归。前来祭奠的人同样少之又少,连族人也只来了两三个,送了丧仪就匆忙离开,仿佛害怕沾了晦气。 因二人败坏了宗族名声,致使族人抬不起头,两三年内不得不陆续搬离上京,回老家去了。唯独二老舍不得大孙子,死活不肯走。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处暂且不提。 姬长夜虽然在外会友,心却一直挂在有姝身上,想起他心心念念要接宋氏回京,便觉十分抑郁,辞别众人快速回转,恰好撞见王家二老。入了府门,他冷声交代,“日后不准再放姓王的进来!” 门房连忙拱手答应。 直入正院,又见一名五花大绑的妇人顶着烈日跪在青石板上,他脸色便是一沉,绕到前方一看才知是林氏。 “主子,要不要拖她下去?”阿大、阿二低声询问。 “不用了,跪着吧。”隔着窗棂,见少年正立在书桌后认真写字,脸上抹了几道黑印,姬长夜不知为何,心情瞬间好转,竟冲抬头望来,满眼哀求的林氏笑了笑。 林氏原以为三王爷仁厚,必不忍心见有姝一个大男人磋磨自己,哪料他如此冷酷,盯着自己的目光俨然已将自己当成死物。完了完了,早知道会落在这两尊煞神手上,早先便该一头碰死!她心中绝望,人就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闻听熟悉的脚步声,有姝这才抬头,腮边习惯性的挤出两个小酒窝。他从来不笑,表情总是一本正经,然而心情好时,眼睛却会耀出粲然星光,看上去不但乖巧可爱,还十分甜蜜。无论姬长夜有多大烦恼,只要看见这样的少年,自然而然便心情愉悦。 将一干杂念抛到脑后,姬长夜快步走入书房,拿起少年新作的策论和骈赋阅览。有姝背着手,仰着头,像等待教导主任训话的小学生。没办法,从幼时被调教到大,他已经形成了习惯。 恰在此时,一名黑衣侍卫匆匆赶至,拿出令牌在阿大、阿二面前一晃就入了书房,附在姬长夜耳边低语。姬长夜面色不变,却在对方走后沉声下令,“你们两马上送有姝离开上京,把宋氏等人也带走。” 阿大、阿二虽心存疑虑,却不敢抗命,直接捂住连声询问原因的少年的嘴,将其送走,到得宋氏居住的小村庄,又秘密购置牛车,准备连夜上路。 “我不走,除非你们告诉我发生了何事。”有姝推开阿大递上的木头匣子。 宋氏几个也极为焦虑。无他,只因匣子里装满了银票、地契、房契,另有一封写给宋氏的书信,让她代为照顾有姝。宋氏已经忘了去计较自己的儿子为何要一个外人来请求照顾,只因姬长夜这番作态,不像是让有姝自立门户,倒像是临终托孤。这匣子里的东西,便是有姝花用几辈子也足够了。 阿大、阿二在路上时已得了飞鸽传书,知道京中生变,却不能告诉少年,免得他给主子添乱。 “有姝你听话,快些跟我们走。你安安全全离开上京就是对主子最大的帮助。你若是不走,他一面要应对京中局势,一面要挂念你,如何能够两全?”阿大一张口就漏了馅儿。 有姝圆眼一睁,急道,“京中局势有变?” 阿二狠狠肘击阿大腹部,怪他嘴上不把门儿,然后伸手去拽少年,欲将他强行拖上牛车。有姝已经很久没耍赖了,如今故技重施,叫宋氏等人大开眼界。只见他先是紧紧抱着桌子,被阿大掰开指尖又扒拉在门框上,阿大、阿二不得已,只能合力将他抬起来,他就踢蹬着腿儿,嘴里哇啦哇啦大叫,两手还直往二人鼻孔里抠,令他们暗暗叫苦。 “有姝你乖些,主子这都是为你好。咱不闹了,尽快出京吧,否则就晚了。” 二人越劝,有姝越是心焦,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忽然腰上一个用力,竟似鱼儿一般上下弹动起来。阿大、阿二抓他不住,竟叫他翻身落在地上,抢了牛车就往上京跑。 阿大、阿二在心里大骂他小兔崽子,却也感动于他的不离不弃。既知道京中有变,必知道主子处境堪忧,这时候还不愿遁逃,可比那些落井下石的好多了。不枉主子这般疼宠他。 两人心知少年是主子的心头肉,哪里敢让他回去送死,施展轻功追上牛车,一手刀将他劈晕,连夜带走。 有姝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艘货船上,下方是滔滔江水,远处是重重山峦,天边是层层迷雾,竟不知到了何处。他冷静下来,言道,“我不跑了,但你们得告诉我主子出了何事。” 如今已是次日凌晨,阿大、阿二就宿在少年榻边,担心他半夜醒来跳江逃跑,只得寸步不离地守着。还别说,这种事小兔崽子肯定干得出,他有一股又憨又倔的劲头,一旦下定决心必然无所不用其极。 阿大朝阿二看去,阿二略一思量,竟找来一根绳索将少年五花大绑,这才坦言相告,“就在昨日,皇上、太子、七王爷同桌用膳,片刻后齐齐晕倒,太医诊断出三人身中剧毒。” “于是他们就怀疑这是主子干的?主子有那么傻吗?”有姝面无表情地嘲讽。 “计策傻不傻不重要,只需皇上深信不疑就成。”阿大握紧拳头,语气愤然,“三人中毒后,大内总管就畏罪自杀了,留下血书,言及自己是先皇后的心腹,得了先皇后临终嘱托,潜在皇上身边为主子效力。这次投毒便是主子指使的。” 阿二长叹一声,面色灰败。 有姝从二人言行中看出端倪,迟疑道,“莫非,这大内总管还真是先皇后的心腹?” 阿大、阿二沉痛点头,“没错,他确是先后安插在皇上身边的探子,近些年慢慢爬到总管之位,先后也的确嘱托他照顾主子。然而主子觉得人心易变,自被放逐后便从未与他有过联系。这次不知他被谁买通,竟设下此等毒计陷害主子。更可恨的是,除了一封血书,他还留下很多伪造的证据,其中不乏先后和主子的密函,从字迹上也看不出端倪。” 能把皇上身边的大内总管收买,可见先后手段不俗,然而设下这个圈套的人,却更棋高一筹。也不知他从哪儿得知大内总管与先后的关系,又如何伪造的书信。但现在,再追究这些都没有意义,能买通最亲近的人对自己下毒,这显然已触及皇帝底线,若罪名落实,主子凶多吉少。 有姝心脏狂跳,已然明白靠自己一个,绝无可能救出主子,不免满怀希冀的朝阿大、阿二看去,“那你们还跟着我干嘛?还不快想办法救人?主子在京中布置多年,总有可靠的人手。” “有是有,但主子被抓时出了几个墙头草,将主子的布置抖落干净,主子的人手要么被抓,要么被免职,尚且自身难保。待将你送到泉州,我们便会秘密召集人马,回去劫天牢。”阿大、阿二言辞间已显露死志。 先皇后留下的势力大多隐匿在荆州,且掌控了军中大权,只要主子一去那里,便似潜龙入海,搅动天地。然而远水救不了近火,即使荆州大军立刻开拔,抵达上京也需好几个月,如何等得起? 有姝定了定神,追问道,“我且问你们有几分把握能将主子安全救出?” 二人默然良久才答,“五成。” 只五成?也就是说此一去,要么生,要么死。有姝思忖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送我回去,我能救主子。” “这可不行!”阿大、阿二一口否决,却忽然惊呼起来。 只见绑缚在少年身上的绳索竟自行解开了,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这只手推开窗户,将绳索丢入江中,见江面风大,还不忘把窗户重新关上。 东西掉入水中的“噗通”声传来,令阿大、阿二猛然惊醒,齐齐道,“见,见鬼了!” 第36章 四十千 有姝举起指尖,看了看其上沾染的血迹。在与阿大、阿二谈话的间隙,他同时用精神力与一只摸上船的水鬼交流,用一滴血的代价将其收拢。目下,他不得不为自己特殊的体质感到庆幸。在这个世界,一些人力所不能及的事,交给鬼怪反而更易解决。 为了博得阿大和阿二的信任,让他们带自己回京救人,有姝坦诚道,“如你们所见,我能驭鬼。”所幸上次吸的那口龙气尚未消散,否则今儿不是驭鬼,而是撞鬼了。 阿大、阿二仓皇四顾,脊背发寒,直过许久才把憋在胸口的气儿喘匀,不敢置信地道,“你果真能驭鬼?不是什么杂耍吧?” “喝口茶压压惊。”有姝略抬下巴,那只看不见的手就拿起茶壶,替两人各倒了一杯热茶,还极为殷勤的捧到跟前。 阿大、阿二不敢接,更不敢不接,连忙拿住茶杯急饮几口,末了被呛得连连咳嗽。 有姝一面将带血的指尖含入口中吸吮,一面井井有条地吩咐,“到下一个渡口靠岸,让母亲她们先去泉州等待,我们一路召集人马去上京。我们三个先进城查探,其余人等潜伏在外等候。若是我也无能为力,你们再劫天牢。” 阿大、阿二已经懵了,除了讷讷点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不出半日就到了下一个渡口,有姝安置好宋氏等人,换了一只小舟往上京赶。小舟非常狭窄,堪堪能容纳三人,且离京是顺水,速度极快,回京却是逆水,莫说三个男人一起划桨,便是十人、百人,也比骑马要慢得多。 阿大、阿二握着船桨欲言又止。现在,他们真有些害怕能力诡谲的少年。 “有话说话。”有姝一心赶路,哪里有空与他们磨叽。 阿大连忙道,“坐船太慢,还是骑马吧。方才得了飞鸽传书,七皇子已中毒身亡,太子昏迷不醒,皇上虽然无碍,却伤了根本,此时正值盛怒当中,竟不顾宗法要将主子赐死。如今几位老王爷正与他周旋,却也拖不了多少时日。” “七皇子死了,太子昏迷不醒?其他几位皇子呢?”有姝边问边咬破指尖,将几滴鲜血滴入江水。 “大皇子已薨,二皇子被圈禁,五皇子早夭,六皇子懦弱无能乃太子的附庸。”阿大简单将诸位皇子的情况介绍一遍。除了吃喝,有姝对外物一概不感兴趣,不知道也很正常。 鲜血在江面晕开,却又忽然消失无踪,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将之尽数吸取。阿大、阿二再次瞪圆眼睛,颇感神异。 “如此看来,竟是太子自编自导的一石二鸟之计。主子去了荆州,七皇子下了淮州,将来都堪与之一较高下。此时不动手,将来恐无机会。”有姝一语点破关窍,对着江面命令道,“送我们回京。” 阿大、阿二茫然四顾,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 水鬼本想在船上抓一个人当替身,哪料竟遇见这尊真佛。而今便是不找替身,他一样能够投胎转世,甚或修行鬼道重塑凡体。垂涎于少年鲜血,他自是言听计从,当下便驱使江水推动小舟,朝上京疾射而去。 好在此时已入夜,天色昏暗不堪,否则定会叫旁人惊掉下巴。哪里有逆水的船只划这样快,似江风一般呼啦啦就过去了,连个影儿都看不清。阿大、阿二满腹犹疑尽皆散去,双手牢牢抓住船舷,生怕被甩进水里。 快!太快了!这鬼怪好生厉害!不,应该说有姝手段实在了得!二人再来审视少年,竟有种高深莫测,不可捉摸之感。 顺水而下花了一日一夜,逆水而上竟只耗费了几个时辰,到得上京渡口时太阳还未出来,阿大、阿二犹在梦中,跳上岸后踩了踩地面,只觉脚下绵软,仿佛随时会陷落。好在他们没忘了正事,早已飞鸽传书召集人马。 阿大命暗卫留在城外候命,自己则带着阿二和少年入城。城门口堵着许多官兵,个个拿着一张皇榜在那儿比对,发现可疑人等立刻关入一旁的囚笼内。囚笼十分宽敞,已关押了十几个无辜百姓,喊冤声隔了老远都能听见。 阿大目力不凡,一眼就看清皇榜上描画的正是自己和阿二,甚至连有姝也在其上,可见皇帝存心要把主子的人一网打尽。这可怎么办? 他停步,意欲找个偏僻地界乔装改扮一番,却被有姝用力朝城门口推去,低声道,“只管往里走,无需顾虑。” 水鬼平白得了几百年道行,可驭风驭水,施展几个障眼法自然不在话下。刚到城门,他就殷勤地在前引路,还拍着胸脯道,“大人请进,他们不会注意咱们。” 看看如临大敌、畏首畏尾的阿大和阿二,再看看得意洋洋、抬头挺胸的水鬼,有姝心内直叹:在这个世界,果然做鬼比做人风光。 有姝打头进了城门,无论官兵还是百姓,竟无一人朝他看上一眼。他们只觉得有人与自己擦肩而过,却无论如何也记不清长相。阿大、阿二这才放下高悬的心,亦步亦趋跟在少年身后入了上京。 王府已被查封,街上到处都是巡逻的侍卫,若没有水鬼的障眼法,三人简直寸步难行。随便找了一家客栈安顿,有姝吩咐道,“去打探打探,看看能不能进天牢探视。”障眼法虽好用,但有人要进天牢,侍卫怎能不拦?障眼法又不是隐身法。 阿大、阿二如今唯他马首是瞻,立即领命而去,片刻后转回来禀告,“主子已是死囚,不得探视。然同监的还有卫世子,卫国公府正在想办法将其解救,我们可借卫府名义入内。” “你们联系了卫国公?”有姝不敢相信任何人。 “先皇后于卫国公有救命之恩,便是世子被牵连,他也没落井下石,乃是可信之人。”阿大笃定道。 有姝略做考虑,只能点头,“行,现在就走?”他一时一刻都等不得了。 “现在就走。”阿大、阿二也同样着急。 三人拿出卫国公府的令牌,又有障眼法护持,很快就顺利入了天牢,蹲在卫世子牢门前不停询问他可否安好,仿佛真是卫府的忠心家奴。姬长夜被关押在卫世子隔壁,正盘坐在地上闭目养神,虽略显憔悴,却风仪不减。便是在命悬一线的危局中,他也毫不动容,自有一股“地崩山摧、能奈我何”的气度。 卫世子被他感染也很是安泰,接过几人递来的密信匆匆阅览,末了才发现藏在阿大、阿二身后的少年,惊喜道,“有姝,你怎么来了?” 由于障眼法尚未解除,姬长夜也听不出阿大和阿二的声音,闻听“有姝”二字才猛然睁眼,朝牢门外看去,一直未曾变色的俊脸终于扭曲了。他本想立即走过去,却又怕引起狱卒的注意,忍了又忍方压下满心怒火,低声诘问,“本王当初如何吩咐你二人,可还记得?” “记得,不把有姝送到泉州不许回转。”阿大、阿二垂下脑袋。 “别说这些废话了!他们原本已经把我送到半路,是我自己非要回来。”有姝平时慢吞吞的,遇见大事却是个急性子,挤开阿大、阿二来到牢门口,招手呼唤,“主子你快过来!” 姬长夜越发恼怒,低喝道,“别闹,快走!”话落频频看向走廊尽头,生怕狱卒过来查看。 卫世子侧目,还是头一次看见好友失态的表情。他对少年的关切与担忧,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你不过来我就不走!”有姝恨不能将自己的脸挤进栅栏的空隙中去。 姬长夜见他脸颊挤出两条绯红印记,眼皮也扯成了一条线,却还拼命想把脑袋往里塞,顿时又气又急。但他知道少年倔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今儿若不如他的愿,他真会把自己挤成纸片人,只得快速走过去,催促道,“有什么话快说……” 话音未落,嘴唇已被少年叼住,紧接着便是一条温热的舌头钻进口腔撬开齿缝,将里面的唾液扫荡一空,然后吸吸溜溜的吮了过去。姬长夜手臂微微抬了一下,却到底没把少年推开,反而张开嘴,送上自己舌尖。 这孩子连日赶回就是为了这个亲吻吗?难道一个亲吻会比性命还重要?姬长夜很困惑,更多的却是感激和难以名状的哀痛。此时此刻,他宁愿从未与有姝相遇,这样,他就还是那个奔跑在雪地里,虽满身狼狈却朝气蓬勃的无忧孩童。 他会挨冻受饿,甚至遭受欺凌,却也会好好活着。没有什么比他活着更重要。 用力裹紧少年舌尖,似发泄一般狠狠吻了他一记,姬长夜摁住他后脑勺,唇碰唇地开口,“有姝,你给本王听好:出了天牢就离开京城,往泉州去,那里有人会接应你。无论本王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呢?我的命是你给的。有姝在心里摇头,却没时间与青年争辩。他撇下一句“我会救你出去”就匆忙离开。这次进天牢,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这口龙气,没想到主子竟这般配合。 本打算施展强硬手段的有姝感到很满意。 人都快消失在走廊尽头,阿大、阿二以及卫世子才堪堪回神,不约而同地暗忖:难怪有姝不顾生命危险也要回来,原是因为苦恋主子(好友)!有姝果然重情重义! 姬长夜等人尽数离开才慢慢抬手掩面,挡住通红的眼眶。自己终究还是害了有姝,此生何安? 安全离开天牢后,三人回到客栈商议。 “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阿大替有姝到了一杯茶水,无形中待他恭敬很多。 “自然是救人。”有姝急需吃点东西定定神,在房里摸了半天也没摸出半块糕点,只得叫店小二送一些过来。 阿大、阿二本打算阻止他,耳目灵便的店小二却已经走到房门口。两人手掌按在刀柄上,随时准备发难,这副没出息的模样惹得水鬼一阵讥笑,竟凭空变出许多水珠洒在他们头顶。 有障眼法护持,便是阿大、阿二头顶淅淅沥沥的下着雨,脚下也淌了一滩水,店小二都不觉得奇怪,得了有姝的打赏后谄媚道,“客观,您还有什么吩咐?” “没事了,你下去吧。”有姝摆手。 阿大、阿二僵硬地坐在凳子上,频频抬手擦脸,却也不敢拿东西遮挡头顶。他们算是看出来了,有姝的这位“朋友”道行很深,竟有呼风唤雨、迷惑人心之能。如此这般,救出主子的把握就更大了。 思及此,二人不免满怀希冀的朝少年看去。 有姝吞掉一块糕点,一面咀嚼一面含糊道,“我的救人方案与你们的大为不同。劫天牢那是赌博,赌输了大家一块儿死,即便赌赢了,主子也是个罪人,逃到哪儿都要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叛臣贼子,哪怕将来大业得成,史书上也会留下‘暴虐无道、残害血亲’的污名。” “不劫天牢还能如何?难道你要替主子平反?”阿大觉得此事不可行。 阿二也表示怀疑,“若要平反,得看皇上的意思。但你要知道,皇上对主子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便是没有这等祸事,也会罗织许多罪名。从三人毒发到主子被捕并判死罪,这中间只隔了一天。一天时间能调查出什么真相?可见皇上已铁了心。” “太后呢?七王爷死得蹊跷,难道她不管?”有姝拧眉。 “太后已经病倒,没法理事。诚贵妃较为软弱,遇事只知找太后,要么就啼哭不止,也是个靠不住的。”阿二摇头叹息。 太子这计策好生恶毒,可谓将所有敌人一网打尽,其中甚至包括了皇上。经由此事,皇上寿数大减,指不定没几年就去了,太子便能顺理成章地登基。然而皇上被萧贵妃迷得昏头昏脑,哪里会怀疑到他们母子身上。更何况太子还使了苦肉计,连自己也下了毒。他如今昏迷不醒,也不知是真是假。 思及此,阿大阿二恨不能立即进宫戳太子几剑,看他还晕不晕。 有姝心中早有章程,感觉心绪稳固了,便对水鬼吩咐道,“你进宫帮我找一个人,不,是一只鬼,告诉她欠我的人情该还了。” 怎么还有鬼?阿大、阿二本就淋了一身水,此时更觉寒凉。 水鬼闻言连连摇头,“启禀大人,不是小的不愿帮您,只因皇宫内外被龙气笼罩,当年修筑时还设了驱邪法阵,似咱们这些孤魂野鬼,万万靠近不得,否则就会魂飞魄散。然而宫中的鬼却能自由进出,您若是想找她,还得亲自跑一趟。再者,宫中那些鬼怪魂魄里多少沾了龙气,小的可不敢招惹。” 有姝略一思忖,又问,“那你们鬼怪之间可有千里传音之法?亦或搜魂之术?” 水鬼一再摇头,“有千里传音之术,然而小的道行不够,施展不出。至于搜魂之术,小的只听说过,却不懂法门。” 都不行,看来只能进宫去。事不宜迟,有姝当即拍板,“如此,你就施几个障眼法助我们混入宫中。” 水鬼这才满口答应。 阿大、阿二见有姝一个人在那儿自言自语,也不觉得奇怪,等他们商议好后便出门找了三套太监服,穿戴妥当朝宫门走去。眼看快要下钥了,出外办差的太监宫女均步履匆忙,到得门前掏出腰牌递给侍卫,查验无误方能通行。 阿大没能弄到腰牌,正心下慌乱,就见有姝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将一枚铜钱放入侍卫掌心。那侍卫煞有介事的接过铜钱看了半天,末了摆手催促,“进去吧,别次次踩着点儿回来!” “哎,奴婢记住了!”有姝细声细气的答应,扭着小腰儿直直往前走。 嚯,还能这样?阿大、阿二这些天跟着少年真长了许多见识,胆子也越发大了,有样学样地拿出铜钱递给侍卫,然后被放了进去。三人行至冷宫,绕到一处屋檐破败、杂草丛生的殿宇内站定。 “你要找的人呢?哦不,鬼呢?”阿大低声询问。 “稍等。”有姝拿出一把匕首,轻轻割破掌心。鲜血立即涌出,滴滴答答落在龟裂的青石地板上,并散发出浓郁的腥气。眨眼间,本还夕阳斜照的宫殿就变得昏暗不堪,一股阴风呼啸着从破了洞的窗户刮入,在有姝头顶盘旋。 感觉到一只手搭放在自己肩膀上,有姝回头看去,果见兰妃正站在那里。她掌心迅速燃起紫色的火焰,刹那功夫就由手腕蔓延至手臂,若不赶紧熄灭,恐会将她烧成灰烬。她发出凄厉的惨嚎,连忙把手掌摁在有姝方才滴落的鲜血上。 阿大、阿二见宫殿忽然变黑,心中就开始警惕,又见有姝的鲜血发出“滋滋”的响声,且不断冒泡,更觉骇然。宫中的鬼,果然比外面的孤魂野鬼厉害许多,还是少招惹为妙。 二人正准备带有姝离开,地上的鲜血已完全干涸并变成黑色的粉末,在粉末上出现一只惨白手臂,又由手臂幻化出肩膀、头颅、躯体……几息之间,一名宫装丽人凭空出现,正直勾勾地盯着众人。 青天白日就能现形,兰妃的道行比起上次又高深很多。然而她却迟迟不报仇,看来还是想把我的血肉弄到手,故而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机会。能爬到高位的宠妃,哪个不是野心勃勃之辈,兰妃自然也不例外。有姝明白对方在谋算什么,但无所谓,只要能救出主子,付出任何代价他都甘愿。 更何况他并非奈何不了兰妃,只是有些艰险罢了。 “好久不见。”有姝撕掉衣摆缠绕掌心,免得鲜血掉落在地上,平白便宜了兰妃。 兰妃扶着已烧成焦炭的手臂,咬牙道,“好久不见。” 阿大、阿二已经认出来者,脸上露出惊容。他们至死也不会忘记,正是这个女人害得主子百口莫辩从而万劫不复。 “当初我们说好了,我助你报仇,你帮主子平反,但你似乎并不守信。” “帮你主子平反等同于助他登基。你的一滴鲜血换来大明皇朝的江山社稷,是否太金贵了?”三皇子危在旦夕,兰妃自然有讨价还价的筹码。 “你待如何?”有姝语气淡然。 阿大、阿二越发惊异,万万没想到有姝背地里竟为主子做了这许多。他对主子的情谊当真唯有四个字能形容——死心塌地。 “给本宫一半血液,本宫不但替荆州王平反,还助他登上龙位。”兰妃舔唇,阴测测地道,“本宫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你可要快着点,听说三日后荆州王便会被赐死。” “不用考虑了,这就给你。”有姝一刻钟都等不起。他知道兰妃想要的其实是自己的命,然而眼下自己身上龙气正浓,她无法靠近,这才要走一半鲜血,待自己陷入极度虚弱,龙气也随之流失时,再动手。 然而她绝想不到,有姝竟拥有精神力异能。这异能虽然有些鸡肋,却能助他百分百掌控自己的身体。龙气,归根结底也是一种能量,反复吸了许多次之后,他已渐渐摸到门路,能最大限度的减缓它的流失。在走动间,在疲惫时,在受伤后,龙气的耗损远远超出沉睡的状态,但有姝却能将自己的精神力附着在龙气上,引导它们流入丹田。故此,虽然龙气还是会消散,速度却要慢上很多。 兰妃以为放掉少年一半血液就能得手,未免想得太美! 因心中有依仗,有姝并不犹豫,解开之前缠好的布条,又在掌心划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阿大、阿二再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鲜血喷溅在地上。一半血液,等同于要了少年的命,若早知道代价如此巨大,他们宁愿去劫天牢! 有姝表情依旧淡然,徐徐道,“我要你们发个誓,绝不会将此事告之主子。”他不贪图青年的感激,更不希望他用恐惧和戒备的目光审视自己。 鬼神之事谁敢胡言乱语?阿大、阿二想也不想就举起手发下毒誓。 第37章 四十千 兰妃血红的双眼紧盯地上鲜血,周身萦绕的黑气开始大量逸散,本来精致娇美的面孔竟慢慢变成了青面獠牙的可怖模样。她一会儿动动肩膀,一会儿扭扭脖子,惨白皮肤忽而凹陷忽而凸起,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有姝一面放血一面暗暗观察兰妃,就见一张男人面孔从她耳边鼓了出来,张着嘴,瞪着眼,发出锐利尖啸。破败宫殿内顿时鬼影重重,魔音阵阵,仿若人间炼狱。 阿大、阿二手里握着钢刀,牙齿却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可见已惊骇到极致。然而那些黑雾一触及有姝就立即散开,像是下意识的在躲避对方。阿大、阿二这才稳住心神,不着痕迹地挪到少年身边。 兰妃似乎很仇视这张鬼面,想用力将他按下去,却被咬掉一根手指。好在冷宫中阴气极重,不过片刻又长了出来。 阿大、阿二定睛一看,顿时懵了。七王爷,七王爷的脸怎么长到兰妃脑袋上去了? 有姝却并不觉得奇怪。鬼物若想变得强大,要么吞噬阴气、阳气,要么吞噬同类。这七皇子必定是被兰妃给吞了,却由于身具真龙天子血脉,未能被兰妃同化,反而试图争夺主权。眼下,他闻见世外之人的鲜血,自然被勾了出来。 两只鬼互相争锋时,有姝已快速缠紧伤口。 兰妃与七王爷同时开口,阴森古怪的男女声杂糅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怎么不放了?不够,远远不够!” 有姝自然知道失血过半的危险性,也知道怎样将这种危险降至最低。地上这赤红的一滩看着很多,实则只有他总血量的四分之一不到,虽然头脑有些眩晕,却还能支撑得住。他暗暗动用精神力压制住体内的血气,令自己看上去十分苍白虚弱。 “莫要贪得无厌。你们道行深,想必有特殊的法门能辨识血气。我现在的血气已快耗干,再放下去唯有一死。”他艰难地擦拭手腕上的血滴,脚步踉跄间似要昏倒。阿大、阿二连忙扶住他,表情焦虑。 兰妃和七王爷果然能辨识一个凡人血气的旺盛程度,但那又如何?他们要的原本就不是地上这点血,而是少年完整的身体。他们不再明争暗斗,齐齐驱使黑雾朝少年裹去。兰妃尖笑道,“黄毛小子,难道你未曾听过一句话?鬼怪最会骗人,所以才有鬼话连篇之说。你如今十分虚弱,便把余下的血肉也给我们吧!” 有姝站在原地不动,阿大、阿二上前一步抵挡,却被他扯了回去。那黑雾刚裹住他身体就腾地一声燃烧起来,四溅的紫色火星引发了更多火焰,令兰妃和七王爷发出痛苦的哀嚎。 “血都快流光了,龙气怎会丝毫未散?这不可能!”两鬼被紫火包围,又是疑惑又是气恼,本可以将半数血液吸取干净,然后增长实力,目下却只能用来灭火。 他们在血泊里打滚,不断发出滋滋声响,片刻后,绝大部分血液都已化为黑色粉末,竟平白浪费了。他们肉疼不已,不等火焰完全熄灭就趴在地上,伸出几尺长的舌头扫荡。 有姝的攻击守则是“趁人病要人命”。早在兰妃从背后偷袭时,他就看透了对方的意图,也布下了这个局。先用鲜血诱她靠近,再猝不及防地将她制住。怪只怪她贪心不足、得陇望蜀,不想着先吸血,反倒来夺取自己性命。而今他们落于下风,有姝自然不会给他们翻盘的机会,一脚踩在鲜红的舌头上,用力碾了碾。 紫色火焰在舌苔上熊熊燃烧,遇着地上的鲜血便慢慢熄灭,每碾压一下又开始燃烧,紧接着又熄灭,待地上的血液尽数化为黑灰,火焰也顺着舌根蔓延到兰妃和七王爷脸上。 两鬼嗷嗷直叫,满地翻滚,可怜舌头还踩在少年脚下,滚也滚不了多远,只能绕着少年打圈。直到此时,他们才抛开那点侥幸,一声接一声求饶,还言之凿凿地说定会无偿助荆州王平反并登基。 有姝从头至尾就没变过脸,清亮眼眸甚至透出纯真,仿佛脚下踩着的不过是一只爬虫,而自己正在玩一个游戏。然而他越是如此,阿大、阿二就越觉得心寒。 天真无邪的人冷酷起来,往往是最残忍的,这话果然没错。有姝他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 有姝不管旁人怎么想,只要目的达到就可以,见地上的血液已经烧干,这才挥舞匕首割断那条燃烧的长舌,又揪住兰妃脑后的发髻,徐徐道,“本可以公平买卖,自由交易,你何必与我闹到这等地步。现在你可欢喜了?” 现在的少年,哪里还见半分虚弱? “不欢喜不欢喜!是小女子错了!”兰妃明白自己上当了,立刻恢复娇美容貌,梨花带泪的哀求,“大人,您饶了小女子吧。”头发腾腾燃烧,已将七王爷逼进体内,若是再不熄灭,自己的脑袋也会化为飞灰。 有姝不为所动,继续道,“现在我为刀俎你为鱼肉,若不想魂飞魄散就给我乖乖听着:一,赶紧为我主子平反;二,平反后尽快弄死皇帝和太子。做到这两点我就放了你。” “小女子遵命!这些原是小女子分内之事,定然办得妥妥的!求大人快些放了我吧!”再不放,脑袋就要烧掉了! 有姝这才抬手,削掉她一头青丝。 兰妃立即缩到墙角,心有余悸地摸着光溜溜的后脑勺。她哪里知道看似乖巧可爱的少年,竟也有如此诡诈狠戾的一面。尤其他狠起来表情始终平淡,腮边还时不时露出两个小酒窝,仿佛能在别人的痛苦中享受到欢愉,看上去可怕极了。 难怪外面的野鬼害怕恶人,原来真正的恶人竟是这等模样!兰妃恍然大悟,悔之晚矣。说实话,她连仇都不想报了,恨不能躲到天边去。然而不报仇执念就无法消除,执念未消就不能投胎,凭她现在虚弱的魂体,去了外界,不是被旁的厉鬼吞掉就是渐渐消散,终究是不甘心。所幸之前她强盛时已把宫中鬼物尽数吞噬,否则现在必定会腹背受敌。 兰妃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帮助少年,如此才能解脱。 从绝对劣势眨眼就占尽上风,阿大、阿二不禁对少年刮目相看,却更为忌惮对方。 事情办完,有姝摆手欲走,似想起什么又站定,平淡道,“有一句话你说错了,鬼怪之所以擅长欺骗,是因为他们生前为人。” 所以最会骗人的其实是人,所以你才会将我耍得团团转?兰妃半晌无言,等人走远了方摇头苦笑。 翌日,养心殿。 皇帝中毒极深,虽无性命之忧,却已是强弩之末,竟不知能不能熬到来年万寿节。萧贵妃坐在床沿,一面抹泪一面低语,“皇儿还未清醒,皇上您一定要撑住啊,否则我们母子俩该怎么办?宫内宫外,多少人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后快,几位皇叔也都敦促您另立储君,这是笃定皇儿再无苏醒的可能吗?”话落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皇帝勉强半坐起身,将爱妃抱入怀中安慰,且一再承诺会把太子治好。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阵钟声,这声未消那声又起,令人耳膜发颤,头疼欲裂。皇帝本就身体不适,这下更为烦躁,厉声诘问,“外面在闹什么?不年不节竟擅自鸣钟,该当何罪?” 萧贵妃捂着耳朵,表情也很不虞。 一名太监走进来,战战兢兢地答道,“启禀皇上,这是七王爷那边开祭了,太后娘娘让奴才们鸣钟百响。” 皇帝驾崩鸣钟三万响,亲王薨逝鸣钟千响,太后只让鸣百响,已极为克制。皇帝露出尴尬的表情,显然已忘了自己还有一个被毒死的儿子,且这日就要举行丧礼。 萧贵妃表情沉痛,心内却极为得意,直道死得好。 想起亡故的七皇子,又想起昏迷中的太子,皇帝对始作俑者恨入骨髓,强撑病体道,“来人,替朕更衣。朕要给皇儿上一炷香。还有,传令下去,让禁卫军将三皇子押至灵堂跪拜皇儿,祭典结束后立刻赐鸩酒一杯!” 萧贵妃面上不显,喜悦的情绪已在心间蔓延。两人互相搀扶着来到灵堂,就见太后和诚贵妃跪在灵前焚香烧纸,一群和尚坐在殿外的空地念经。闻听“皇上驾到”的通禀声,两人一动不动,可见心中多有怨恨。 此事太过蹊跷,竟未彻查就定了三皇子的死罪。若真要深究起来,三皇子实在没必要毒杀父皇兄弟。他被放逐十年,根基浅薄,便是该死的人全都死光了,也轮不到他上位,倒不如去了荆州慢慢谋划布局,反而更为从容。 是以,太后压根不相信三皇子是凶手,也不相信太子中毒昏迷,却又碍于皇帝体弱,不好与之强辩。待丧礼结束,她必要查个水落石出,至于三皇子,却是顾不得了。 灵堂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香灰味儿,熏得皇帝直咳嗽。他走到堂前拿了三炷香,正准备点燃,几名侍卫将五花大绑的三皇子押进来,随之一同入内的还有三名面貌模糊的太监,其中两人体格极为壮硕,下颚还带着青色的胡渣,竟无一人感到古怪。 “孽畜,给朕跪下!”皇帝双眼充血。 侍卫立即将三皇子摁跪在灵前。夹在两名高壮太监中的小太监目中喷火,刚踏前一步,却被同伴扯了回去。与此同时,外面传来嘹亮的通禀声,朝中大臣已陆续赶到宣德殿,正等着祭拜灵位。 “宣。”皇帝艰难的抬了抬手。 这一下,不仅小太监跳脚,两个高壮太监也朝怀里的匕首摸去,直想一刀砍了这狗皇帝。让主子在文武大臣面前下跪伏诛,这是连死也不肯全他一分脸面啊!有这样的父亲真不如没有! 姬长夜却早已习惯。他面无表情地跪在冰冷地板上,看似颓靡,实则内心并无波澜,且正相反,他甚至还有一些心不在焉,瞳仁望着虚空,苦思有姝能躲到哪儿去。昨日,三人走后,他不惜动用潜伏在禁卫军中的人马去寻找少年,便是将他打晕也要送往安全的地方。然而在来宣德殿的路上,他却收到确切消息,跟踪有姝的人竟似撞了鬼,在一个小胡同里绕了一夜方才脱困。 这一耽误,也不知他又跑到哪儿去了。劫天牢,就他那小身板,恐连大刀都提不起。思及此,姬长夜皱紧眉头,露出忧容。 众位大臣陆续进殿,并不敢抬头看跪在灵前的三王爷,反倒是守在殿外的禁卫军,暗暗摸了摸刀柄,目中泄出杀气。今日皇帝、大臣、宫妃俱在,是个动手的好时机。 夹在阿大、阿二中间的小太监也瞪圆眼睛,竖起眉毛,表情凶恶。他抬头看向房梁,并拢食指与中指,在自己脖子上划拉了一下,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蜷缩在房梁上的一团黑影不禁抖了抖,泻出几丝阴风。阴风吹动白幡和烛火,令病重的皇帝感觉极其不适。他重新拿起香烛,一面点燃一面虚弱道,“你七弟素来待你不薄,你一走十年,唯独他记着你,定要朕接你回来。却没想到,你这畜牲竟恩将仇报,残杀血亲。今日,朕便一杯鸩酒送你上路,也好叫皇儿九泉之下有个伴儿。” 这便是在众臣面前定了自己死罪?果然是本王的好父亲。姬长夜闻听此言,嘴角略微一勾,竟是笑了。 几位宗室亲王、清流砥柱,忍不住皱紧眉头,神色隐现不满。皇帝向来糊涂,一味纵容萧贵妃一系,如今还做出冤杀嫡子的昏聩之事。这大明皇朝从太祖时的强盛到现在的衰微,若再传给暴戾恣睢的太子,恐怕唯有亡国一途。这可该如何是好? 然而那些太子的拥趸却都大感快意,纷纷在心里盘算自己的从龙之功。由此可见,太子究竟有没有中毒昏迷,还能不能清醒过来,并无一人感到怀疑。这偌大的朝堂,竟只有皇帝一人看不清局势,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不愿深究。 皇帝一开口,小太监本就瞪圆的眼睛越发鼓出眼眶,冲梁上频频挥手。然而奇怪的是,他动作如此之大,却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待皇帝将三炷香插入铜炉,房梁上的黑影终于有了动作。她盘旋而下,顷刻间笼罩住整个宣德殿,并掀起阵阵阴风。几乎在一瞬间,被阳光和烛火照得亮亮堂堂的大殿就陷入黑暗,且有断断续续的吟语和尖啸从四面八方传来,仿若修罗场。 “这,这是怎么了?”皇帝脸色青白,身形摇晃。搀扶他的萧贵妃尖叫一声,急忙往他怀里钻。 众位大臣也都仓皇四顾,面露恐惧。 阴风形成一个个漩涡,将人的衣冠抛飞,又把所有的窗户尽数锁死。“砰砰砰”的关窗声接连传来,仿若惊雷,越发令大家两股战战,胆裂魂飞。这,这仿佛是闹鬼了? 刚思及此,便见灵堂上的牌位一阵晃动,然后重重倒伏在案台上。众人的心脏也随之一颤,有那胆小的已经瘫软在地,无法动弹了。 姬长夜从未见过如此神异之事,却也并不觉得如何恐惧。正所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他不敢说自己这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但七皇子之死,的的确确与他无关,便是要还魂报仇,也找不到他头上。 他抬眸,朝萧贵妃看去,果见对方面容惨白,唇色发紫,捂着胸口仿佛随时会吓晕过去,待要去看太后和诚贵妃的反应,却被一只小手捂住眼睛,又有一张小嘴喷着温热的气息在他耳边低语,“有我在,主子别怕。会没事的,过一会儿咱们就能回家了。” “有姝?”姬长夜先是震惊,复又焦急如焚。这种时候,他怎么入的宫?怎么在重重守卫之下进的宣德殿?他不要命了吗?阿大、阿二呢,难道不在他身边保护? 姬长夜立刻扯开眼前的手掌,回头看去,就见有姝穿着艳红的太监袍服,正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此时此刻,他想揪住少年大骂一顿,又想抱住他痛哭一场,更想将他撵到天边去。 “你……真是胡闹!”话到嘴边,却尽数变成无奈的叹息。 因被施了障眼法,只要有姝不开腔,便是站在熟人面前,对方也认不出。他唯恐主子害怕,这才扑到主子背上安慰,且还诱哄道,“别怕别怕,这事儿跟咱们无关,只看着就好。” 大臣们已经开始砸窗砸门,但看似没上栓,按理来说轻轻一推就能推开的门窗却像铜墙铁壁,便是椅子砸烂了,大刀砍钝了,也没能撬开哪怕一条缝隙。此等异状,不用说,定是闹鬼了! “和尚呢?念经啊!快些念经!”皇帝扯着嗓子嘶吼,一面要护萧贵妃,一面要护太后和诚贵妃,本就煞白的脸庞已经变成青色,在摇曳烛火的映照下更显狼狈。 和尚们也吓蒙了,拿起棒子敲了好几下才发现木鱼根本发不出声音。在做法事时,若木鱼不能敲响,则代表亡魂不愿转世,便是念再多的经文也白搭。他们只能双手合十,无奈的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在最初的恐惧过后,反倒是诚贵妃最先恢复镇定,她茫然四顾,含泪喊道,“皇儿,是你吗皇儿?你来见母妃了?你可有冤屈要诉?你说出来,母妃便是粉身碎骨也要为你讨个公道!”谁说她软弱可欺?谁说她万事只求太后?为母则强,若能叫皇儿瞑目,她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殿内阴风瞬间平息,影影绰绰的黑雾也都尽皆散去,灵台上本已熄灭的蜡烛无火自燃,发出的却是青色的幽光,越发将宣德殿渲染成幽冥鬼域。 众位大臣齐齐发出惊呼,暗忖内里果然有冤情,七皇子这是回来报仇了!有人逐渐冷静下来且暗松口气,有人则瑟瑟发抖、汗流浃背,其中又以萧贵妃最是胆寒,竟失禁了。 从房梁上垂落的白幡无风自动,且缓缓出现一行血字,“带姬永昌前来见本王!” 一显灵就直言要见太子,害死七王爷的凶手是谁已不言而喻。众位大臣自然门清,皇帝却颤巍巍开口,“皇儿,一命还一命,你要报仇直接找姬长夜,缘何要见你兄长。他也命在旦夕,经不起折腾。” 白幡上又现一行血字:昏君无道,奸佞纵行,罪业不消,天诛地灭! 这是明晃晃地指责皇帝昏聩,为奸佞所惑方才致他枉死。他这次回来是代天行事,要诛灭昏君与奸佞。 嚯,竟连父亲也不放过,这得多大的怨气?众臣再次哗然,皇帝则气得连连吐血。 有姝早已将主子扯到角落,一面轻拍他脊背,一面低语,“你看,我早说了不关咱们的事。” “的确与咱们无关,但你是如何进宫的,待回去后定要给我个交代!”姬长夜将少年紧紧抱入怀中,又解开衣袍将他严严实实裹好,生怕阴风侵扰了他。 有姝连忙把脸埋入主子怀里,不敢再多言。驭鬼之事,他绝不会告诉对方,因为他害怕他的恐惧和疏离。 堂上,皇帝和萧贵妃又是惊怒又是恐惧,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太后也很纠结,孙子要杀儿子,她不知该向着谁,只能保持沉默。反倒是诚贵妃十分硬气,挥袖斥道,“还愣着作何?赶紧把姬永昌带过来!” 同样被关在殿内的一列禁卫军露出迟疑的神色,领头那人不着痕迹地看向荆州王,得了对方示意才拱手领命。 也怪了,他们刚走到门前,死活也打不开的殿门竟吱吱嘎嘎地敞开,让他们顺利通行。有几个怕死的大臣趁机混在队尾,脚刚跨出门槛就被一团黑雾裹成茧状,狠狠扯回来,撞在柱子上时还喷出一口鲜血,形容十分凄惨。 这一招杀鸡儆猴令众人立马歇了逃出去的心思,看来七王爷想当着众位大臣的面与太子对质。都说公理斗不过强权,但如今公理掌握在亡魂手中,谁敢滥用强权?谁又敢行使强权?若果真无视七王爷的诉求,没准儿下一刻就会魂归天外,到了黄泉还得再受他一遍折磨。 活人终究斗不过死人!众位大臣抹掉额头的冷汗,俱已明白自己该站在哪一边。 第38章 四十千 太子果然没有中毒。当大家在宣德殿祭拜七皇子时,他正搂着几个宫女饮酒作乐,好不快活。听见门外传来宫人与侍卫拉扯的声音,虽然极其恼怒,却也不好出面,只得匆匆收拾一下,重新躺回榻上。 几名太监连路跟着侍卫谩骂,直说诚贵妃胆大包天,竟敢擅自将太子带去灵堂,若太子沾了晦气病情加重,她十个脑袋也赔不起。不过一群奴才,却连堂堂贵妃也敢折辱,由此可见太子平日里目中无人到何种地步。 然而这些侍卫丝毫不怵,径直将“昏迷”中的太子抬到简陋的架子床上,瓮声瓮气道,“吵吵什么,说了多少遍,不是诚贵妃要见太子,是七王爷!耽误了七王爷的事,你们才该当死罪!” 什么七王爷不七王爷,他不是早死了吗?几名太监哪里会信这番鬼话,一路跟在后面叫骂,还有人以为皇上在养心殿,必不知情,便跑去告状。躺在床上的太子也同样满腹狐疑,却更为恼怒,心道诚贵妃竟如此胆大妄为,这是见孤陷入昏迷,以为孤再也醒不来了吧? 思及此,他立刻决定晚上就醒过来,把那些乱臣贼子全都收拾了! 一行人快步来到宣德殿,沉重的殿门自动敞开,带出一股阴冷气流。侍卫们齐齐打了个寒颤,却不敢有丝毫迟疑,连忙进去了。跟在后面骂骂咧咧的太监和宫女也鱼贯入内,看见被众人簇拥在角落里皇帝,又看见青幽幽的烛火,这才感觉不对。 哪里,哪里有烛火是这种颜色?将人全都照成了青面獠牙的厉鬼一般!这是怎么了?恰在此时,带着血字的白幡在阴风中徐徐飘动,这才让他们明白,侍卫之前所言,竟然都是真的,果真是七王爷要见太子。 几名宫女吓破了胆,又是尖叫又是啼哭。几名太监也没好到哪儿去,人已经软趴趴地跪下了。 太子双眼紧闭,并不知道外面是何情形,只觉天色似乎暗了下去,温度也骤然降低,然后耳边就是一阵鬼哭狼嚎。猝不及防之下,他差一点惊跳起来,却及时忍住了。 侍卫们放下架子床,煞有介事的冲灵台拱手复命,“启禀七王爷,启禀贵妃娘娘,人已经带来了。” 倒塌的牌位忽然之间竖了起来,发出“嘟”的一声轻响。然而便是这样细微的动静,也如惊雷一般敲在众人心头。大家分明已快吓至崩溃,却又忍不住抬头望向灵台,就见那牌位上的字迹竟无缘无故渗出许多鲜血,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染红了一片。这场景,莫说亲眼所见,便是随意想想,也觉恐怖至极。一个人的怨气,竟会浓重到化为血泪的地步,可见他此次还魂是带着多大的仇恨。 前头那些大臣倒还好,吓着吓着也就适应了,跟随太子一块儿过来的太监宫女却毫无心理准备,齐齐尖叫着晕死过去,裤裆间缓缓流出骚臭的液体。 太子闻听动静越发惊疑,却不敢立时就“醒”过来。 萧贵妃到底见过大场面,并未晕死,却也差不多了。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已膨胀到极致,便是一点点轻微的颤动,也能令它碎裂。她捂着胸口,想要尖声喊叫,想要开口求饶,甚至想下跪磕头,却因为血液已被冻结的缘故,什么都干不了。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诚贵妃捧起牌位,一步一步走到自己儿子跟前。 最终,还是皇帝克服了恐惧,颤声道,“诚贵妃,你想干什么?朕命令你赶紧将它扔掉。” 回应他的是诚贵妃的一声冷笑。与此同时,一股浓重的黑雾从牌位中流泻而出,慢慢汇聚成一道人影。大家定睛一看,顿时吓得肝胆欲裂。竟然真的是七皇子,他现身了!他,他朝太子走过去了! 站在架子床两边的侍卫立即闪开,不明就里的太子却还安安稳稳地躺着。 众位大臣不管平时对太子有无好感,现在都有些可怜他,这时候还在装晕,竟不知“死”字儿怎么写。 唯独皇帝以为儿子是真的命悬一线,连忙喊道,“皇儿,你放过你兄长吧!他也中毒甚深,与你的死的的确确没有关系啊!” “你愿意做糊涂鬼,本王却不愿意。本王还不至于蠢到你那等地步,连害死自己的凶手都不知道。”七王爷阴测测地笑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太子装不下去了,猛然睁开双眼,就见本已死去多日的七皇子正鼓着赤红双目瞪视自己。他吓得仰倒,然后从架子床上滚下来,不等站起身就急急忙忙朝皇帝和萧贵妃爬去,速度竟比跑步还快。 “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他崩溃大喊。 “你不是中毒昏迷了吗?本王看你好得很,还有功夫寻欢作乐!”七皇子冷笑。 众位大臣顺着他视线看去,却见太子慌乱中敞开了衣襟,露出锁骨上的斑斑红痕,可见之前曾经历过怎样激烈的情事。这是昏迷的人该有的模样? 太后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诚贵妃目眦欲裂,恨不能拿把刀直接把太子捅死。皇帝则眸色复杂,半晌无言。他并非真的蠢钝,不过是不想深究罢了。然而便是太子没中毒,他也始终不肯相信毒会是太子下的。这孩子从小就孝顺,不似姬长夜,天生反骨。 太子看见带血的白幡和牌位,又看见青色的烛火,已然明白自己是撞鬼了。他本就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这会儿又哪里还能保持仪态,连滚带爬的朝殿门跑去,口里声嘶力竭地大喊,“不要过来,不是孤害的你,是姬长夜,你要报仇只管找他,别来找孤!孤没做过!” “这些谎话,说出来连鬼都不信。本王手里人证物证俱全,今日也不与你废话,纳命来吧!”七皇子话音未落,殿中又出现重重鬼影,竟都是此次下毒事件中被皇帝处死的宫女太监,其中还包括那名大内总管。 他们一句话未说,连同七皇子一起化为黑雾,层层叠叠裹在太子身上。旁人只看得见黑雾涌动,听得见太子惨嚎,却不知他究竟遭受了什么,又有许多血液从黑雾中渗出来,慢慢染红了一大片。本就阴气森森的宣德殿,如今还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越发像十八层地狱再现。 这样的场景终于击溃了萧贵妃。她从皇帝背后扑出来,尖声喊道,“七王爷,求你放过皇儿,毒是我指使人下的,与皇儿无关!” 太后总想弄死萧贵妃,闻听此言立刻呵道,“好哇,你不但毒杀了哀家的好孙儿,还想把哀家的儿子也一同毒死!你这是谋逆!” “谋逆”二字重重敲打在皇帝心头,令他身形猛然踉跄几下。不,不会的,爱妃和皇儿不会如此待朕!便是这样安慰自己,他却也渐渐想明白,若三皇子、七皇子和自己接连死亡,最终得利的会是谁。更何况太子明明没中毒,却假装晕倒,他、萧贵妃、太医,甚至众多文武大臣,竟联起手来蒙骗自己! 皇帝的确昏聩,偏爱某些人时恨不得将他们宠到天上,然而一旦心生怀疑,却也会很快厌弃。帝王多情,却更无情,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想通了一点,后面的许多关窍就都明明白白,皇帝受不住打击,再次口喷鲜血。太后连忙扶住他,颤声安慰,诚贵妃却冲他唾了一口,然后夺过侍卫的刀,冲到萧贵妃身后连连劈砍。 萧贵妃想去拽黑雾中的皇儿,却迟迟不敢动手,正犹豫间就觉背后一痛,人已经瘫了。她回过头,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叽叽咕咕冒血泡的声音,终是连一句遗言都来不及交代便僵死当场。与此同时,黑雾也尽数消散,被剥了皮,剖了肚的太子的尸体砰地一声摔在地上。 诚贵妃举着刀,先是低低而笑,复又纵情狂笑,似乎已经疯了。一缕黑气绕着她盘旋了几圈,然后慢慢散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迅速,令众位大臣老半天回不过神。唯独姬长夜,适时遮住有姝眼睛,低声告诫他别看。阿大、阿二暗暗摇头,心道始作俑者正是这小魔星,他怎会害怕? 正所谓人死如灯灭。刚把萧贵妃母子两妖魔化,他们就在自己眼前死去,皇帝顿时又想起他们的好来,指着诚贵妃,让侍卫将这罪妇抓捕。侍卫们还在迟疑,却见空中又缓缓出现一道黑影,待烛火将她惨白的面容照亮,竟是死了十多年的兰妃。 众臣刚放下的心这会儿又高高吊了起来,不约而同在心里哀叹:怎么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今儿撞鬼还没完了?这回又是找谁报仇?想起兰妃是死在三皇子的床上,他们纷纷朝对方所站的角落看去。 但皇帝心里却门清。当年,便是他亲手抹去太子奸杀兰妃、嫁祸三皇子的痕迹,她恰在此时出现,定然是来找自己报仇的。还是那句俗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之前七皇子显灵时他虽然惊骇,却还撑得住,及至看见兰妃,才终于明白萧贵妃为何会吓得失禁。 死亡离他那样近,近到只需一阵阴风刮过,便能带他下地狱。 不等兰妃开口,皇帝就先涕泗横流地哀求起来,“兰儿,朕错了!当年朕不该帮太子掩盖罪行,致使你枉死。朕会请乌斯藏活佛来超度你,为你举办七七四十九日法事。你原谅朕这一回吧!朕对不住你,来生愿倾尽一切补偿!” “明知姬永昌奸杀了本宫又嫁祸到三王爷头上,你非但不帮本宫伸冤,还替他抹消证据。难道在你眼中,只有姬永昌是人,我们都是牲畜吗?本宫死时肚子里还怀着龙种,你且问他肯不肯答应!”话音未落,兰妃肚子里就钻出一道黑影,猛地扑进皇帝左胸。 皇帝抬手遮挡,却是徒劳,紧接着兰妃也化为黑影钻了进去。剧痛随之而来,令皇帝呻吟倒地,翻滚不休。 太后勉强压下恐惧,扯开他龙袍和亵衣一看,顿时懵了。只见他胸口那处的皮肤竟鼓出一大一小两个脓包,脓包溃烂出五官的形状,散发着刺鼻的恶臭,还像心脏一般噗通跳动,每跳一次都牵扯着皇帝的神经,令他惨声嚎叫,痛入骨髓。 “怎么又是鬼面疮?”站得较近的某位大臣忍不住惊呼。 殿内顿时喧哗一片,已然明白皇帝是没救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十多年前那桩惨案竟也是太子所为,同样叫三王爷背了黑锅。皇上竟糊涂到那等地步,明知太子奸杀庶母,畜生不如,竟还赞他人品贵重,册为储君。难怪兰妃死不瞑目,便是过了十几年也要回来报仇,还采用如此两败俱伤的方法。 惨惨惨!冤冤冤!待阴风彻底散去,门窗全部打开,众位大臣迎着绚烂夕阳鱼贯而出,脑海中却只余这六个鲜血淋漓的大字。 太后不敢搬动皇帝,只得召太医马上到宣德殿。姬长夜搂着有姝默默望了一会儿,然后在大臣们万分同情的目光中缓步离开。 他曾经想过要为自己昭雪,要让父亲悔之莫及,但现在,一切预想都化为现实,他却并不感到高兴。 桌上放着许多空了的酒壶,他一面豪饮一面将少年扯入怀中,醉醺醺地问道,“七皇弟能回来,死了十多年的兰妃也能回来,为何母后不行?她去了哪儿,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挂念着她?” 有姝没有照顾酒鬼的经验,却接过带孩子的活儿。他抱住青年脑袋,一下一下抚摸对方后脑勺,诱哄道,“她不来见你是好事。这代表她没有执念,已投胎转世去了。” “是吗,你是说,她现在活在另一个地方?”姬长夜抓住少年双肩。 “对,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她会有新的人生,所以你不用为她担心,更不用时时挂念。你要向前看。”有姝一面给主子灌心灵鸡汤,一面在阿大、阿二的帮助下将他抬回卧室。 姬长夜念叨着这几句话,心头的阴霾果然消散很多。是啊,他要朝前看,母后去了,有姝却还在。无论是死囚还是禁宫,有姝都愿意为他闯荡,这份情谊并不比母爱低微。思及此,姬长夜勾唇笑了。 有姝赶走阿大、阿二,说要留下来照顾醉酒的主子,正待弯腰解衣,却被对方温柔至极的微笑迷住。他愣愣看了一会儿,然后捂住通红的脸颊,忖道:怪了,明明才吸过龙气,怎么这会儿又想要?对,定是失血太多的缘故,我得补补。 他快速把半梦半醒的主子擦拭干净,又去外面洗了把脸,这才端着一盒红枣干入内。将红枣干摆放在两腿间,他一粒一粒往嘴里塞,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主子因为喝酒而显得格外红润的双唇。 不小心吃到一粒霉烂的红枣,他连忙把满是苦味的果肉吐出来,靸着鞋去隔壁耳房找茶水漱口。茶水是苦的,几大杯下去,嘴里越发没滋没味,他不免想起主子又甜又香的龙津,顿时咽了好大一口唾沫。 “我就蘸一点点,就当吃饺子蘸酱。再者,龙津是好东西,吃再多都不嫌多的,还能保命。”他回到屋内,一面自我安慰一面挑出一粒大而饱满的红枣干,往主子齿缝间塞了一下,然后扔进自己嘴里。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染了龙气的枣干硬是比先前好吃,而且还大补,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有姝欲罢不能,挑一粒塞一粒,塞一粒吞一粒,把睡死过去的姬长夜生生闹醒过来。 有姝是个贪心的,吃着吃着就忘了形,干脆将主子压在身下,撬开他齿缝悉悉索索往外吮,因次数多了竟吮出花样,把人家的舌头和下唇也裹进嘴里舔个不停,竟丝毫也未发现对方眼睛已睁开了。 姬长夜便是个死人,这会儿也不得不清醒,更何况他正值情绪激荡之时,来不及多想便抱住少年,反客为主…… +++++ 感觉衣襟里探入一只火热的大掌,在自己敏感的红樱上揉捏拉扯,有姝眯起眼睛,发出小猫一般娇弱的低吟,也不顾上探究主子什么时候醒来的问题。末世的人过了今天没有明天,能纵情一时绝不等到次日。故此,他们大多都是感官动物,永远追求着快乐与刺激。 有姝自然也不例外。他感觉舒服极了,自发扭动着身体朝青年怀里钻去,两只手捧着对方脸颊,拼命嘬吸舔咬,恨不能把他口中的唾液尽数吸干。除了这番举动,他也不知该如何纾解下腹汹涌而至的热潮。 姬长夜本来就有些熏熏然,被少年原始而又质朴的接吻方式一激,越发头晕脑胀、目眩神迷。感觉到少年挺立的玉茎已抵在自己腹部,轻轻地,上上下下地蹭动,他眸色瞬间暗沉下去。他狠狠扯掉少年的裤头,大掌覆盖在他挺翘嫩白的臀肉上,忽而用力,忽而放松,揉捏成各种形状,也同时将自己充血肿胀的阳物顶了过去。 巨大与小巧贴合在一处,一个青筋暴突,一个光滑细嫩,摩擦起来感觉尤为不同。 有姝惊呼一声,然后淌出两串泪珠。今天之前,他绝没有想到,感受到极度欢愉的自己竟会有流泪的冲动,且大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太刺激了,果然像书中写的那般,似在触电。 他一面奋力嘬吸龙津,一面好奇地探手,去揉两人贴合的部位,摸到两个绵软的囊袋,便轻轻捏了捏。 姬长夜低吼一声,差点泄在少年身上。他双眼充血,神情凶恶,将少年一把掀翻,免得他再胡乱动作,随即沿着他白皙修长的脖颈,一路吻到腿根,然而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啃咬,在少年嫩滑肌肤上烙下一个个带血的痕迹,又回过头来细细舔舐,仿佛在品尝无上美味。 有姝又是疼痛又是舒爽,越发嘤嘤嘤地哭起来,小脸沾满泪光,鼻头与眼角绯红一片,看上去十分可怜,却也万分诱人。 “有姝,我要吃掉你了。”姬长夜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强烈的,将少年吞吃入腹的欲望。但他不欲深想,更没空深想,他只是顺应本能地掰开少年双腿,探入那狭窄而又火热的蜜穴。 有姝反射性地抖了抖,用浓重鼻音喊道,“疼!” 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噙着泪的眼眸和沙哑娇憨的嗓音究竟蕴藏着多大的魔力。姬长夜已经无法忍耐了,他用指尖草草抽插了几下就换上自己巨大的阳物,一点一点沉了进去。 有姝疼得直吸气,一边哭一边往前游移。他不要龙精了,便是一辈子的保命符也不想要了!太疼,感觉身体快被劈成两半! 蜜穴里又是阵阵收缩夹击,又是层层摩擦搅动,令姬长夜再次濒临喷发。他粗喘着掐紧少年腰肢,将他狠狠勒向自己,哑声命令,“有姝,放松,别吃得太紧。” 有姝哪里肯听,越发挣扎的厉害,却非但没摆脱那烙铁般的硬物,反把它呐了进去。“噗”的一声闷响,龙根尽数没入,鲜红的血液顺着两人交合的部位缓缓渗出。 有姝又哭了,呜呜咽咽十分凄惨,但那可怜的小模样反倒令姬长夜更为兴奋。他全身都在冒火,擒住有姝的下颚,用舌头将他小嘴堵住,含糊安慰道,“不哭不哭,只疼这一下,很快就好了。” “真的吗?”痛也痛了,血也流了,有姝觉得万万不能吃亏,连忙吸吸溜溜的把龙津吞进肚子,又放松身体,试着接纳随之而来的狂风暴雨。 层层媚肉一松,姬长夜就开始慢慢抽插。他用足了耐心,一面爱怜的吻掉少年眼泪,一面探到他神情,握住小巧精致的玉茎上下撸动。软掉的那物重新站立,丝丝缕缕的快感在心底堆积,有姝渐渐得了趣,扭动着腰肢开始迎合身后人的律动。 姬长夜头皮在发麻,一股电流从尾椎骨快速蹿了上来。他从来不知道,与人合二为一、不分彼此,竟是这等销魂蚀骨的滋味。他不由自主地加快动作,从浅出浅入变成了大开大合的尽根没入,胯骨撞击在少年雪白的臀肉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有姝也完全忘了疼痛,沉浸在这陌生而又狂暴的欢愉中。他眼角不断沁出泪珠,小酒窝却若隐若现,看上去有种奇异的美感。姬长夜爱极了他此刻的模样,自始自终掐着他下颚,将他梨花带雨的脸庞面向自己。 “还疼吗?”他鼻息灼热。 有姝颈窝被烫了一下,蜜穴忍不住缩了缩。 “该死!”猝不及防之下,姬长夜就这样被夹射了。他颤抖着喷发,直喷了数十道浓精才将少年翻转过来,摆放在自己身上,交合的位置却舍不得退离。 他是初次,刚泄不久便又缓缓挺立,但醉酒过后脑袋不免抽痛,只得躺着休息一会儿。 有姝同样是初次,且尚未得到纾解,正是最难受的时候,感觉蜜穴再次被填满,连忙背对着主子坐起来,无师自通的上下起落,双手还细细把玩自己的玉茎与囊袋,情不自禁的娇吟。他急迫、淫靡,却又纯真热切的模样令姬长夜神魂颠倒,只得掐住他纤细的腰肢,随着他的律动上下托举,好叫他得到最大的快乐。 小半个时辰后,就着这个姿势,两人终于双双达到高潮,然后紧紧抱在一起昏睡过去。 +++++ 翌日醒来,看见臂弯里的少年,又看见床下满地滚落的红枣,姬长夜好半天回不过神。直到外面响起敲门声,他才立即捂住少年耳朵,低声道,“稍等片刻。” 将手臂小心翼翼地抽出来,又掀开被子看了看少年的身体状况,姬长夜心中波澜重重,难以平复。他想狠狠给自己一拳,又害怕惊动酣睡中的少年,只能先轻手轻脚穿好衣服,去给阿大开门。 “嘘,有姝还在睡,去书房说。”他竖起食指,阻止了欲开腔的阿大。 离了老远,阿大方禀告道,“主子,卫国公和几位老王爷都想见您,您看是不是尽快安排?”这是要为最后的争位做准备,毕竟还有两名皇子活下来。六皇子虽然与他父皇一般昏聩无能,但胜在性格懦弱好掌控,现已被太后捏在手心。为了母家的利益,为了长久把持朝政,太后联合许多大臣,欲推他上位。 姬长夜自然也有布置,且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停步,回头看向寝居的方向,表情既留恋不舍又自责苦痛。他怎能将有姝当成娈童一般对待,他怎能令他满身是血地雌伏在自己身下。 他若是醒来,会如何看待自己?一个酒后失德的孟浪小人? 姬长夜摇摇头,竟有些不敢面对。他深吸口气,嘱咐道,“立刻安排他们来见本王。再者,请一名太医帮有姝看看,嘴巴紧点。看完之后把有姝送回他那所宅子里去,不等事情平息不要让他牵扯入内。” 请什么太医?难道主子知道有姝放血那事了?阿大不敢多问,连忙领命而去,及至回到房中才知晓为何要嘴巴紧。这伤势一看就是那啥造成的! 阿大和太医觉得尴尬极了,有姝却大大方方的让他们看。在末世里,到处都是吃不上饭,穿不起衣服的底层民众,人们的羞耻心早已被灾难消磨干净,他自然也是如此。要真因为露了一块肉而大呼小叫,擎等着喂丧尸吧。 羞耻心没有,内疚感却噌噌往上冒,他上好药,穿好衣服,这才想起来:自己昨晚似乎,强行取走了主子的龙精?这回是真的龙精,一字不差!虽然是一件大好事吧,但主子喝醉了,不是心甘情愿的。 想起自己没羞没臊的举止,有姝不禁龇牙。偏他的小酒窝总爱作怪,只要嘴唇微微一撇就会露出来,看上去不像纠结,倒似甜蜜与得意。 阿大越发对他刮目相看,这孩子果真是个危险人物,不但肖想主子,还付诸了行动!必须得按照主子的吩咐赶紧将他送走! 这样想着,阿大很快备好马车要送少年离开,而有姝也深觉心虚,连忙表示同意。龙精到手,保命符算是稳妥了,他日后再不必时时刻刻黏着主子不放。 搬入新居将养了几天,等身体彻底复原,有姝才把躲在泉州的宋氏一行接了回来。由于手中有荆州王的令牌,她们一路畅通无阻,备受礼遇。如今硕果仅存的两名皇子一是三王,一是六王,且各自都有五成的几率登基,京中守卫自然谁也不敢得罪。 底下人是这样想,朝中勋贵却暗自展开一场博弈。太后原以为三王爷根基不深,哪料八大国公府竟有七府愿拥立他为主,几位老皇叔也都纷纷为他撑腰,几日功夫就笼络了一大批朝臣。 太后心急如焚,却也知道单凭肖国公府的力量无法与之抗衡,思来想去,只能将主意打到“正统”两个字上。何谓正统?在皇家,元后嫡子不叫正统,太子储君也算不得正统,唯有皇帝驾崩时,继位诏书上明明白白提到的那个名字才叫真正的正统。 眼看皇帝一天比一天虚弱,太后赶紧拿着一张空白诏书去找儿子。 皇帝这辈子做的所有亏心事,都与元后母子有关,所承受的罪业也一一应在他们身上,试想他怎么可能愿意让三王爷登上皇位?听完太后的诉求,他命太医给自己喂了一碗猛药,待药效发挥后便坐起来,提笔书写。 刚写了一行字,姬长夜就领着一群大臣缓步而入,脸上带着不可捉摸的表情。 第39章 四十千 说实话,皇帝被元后压制那么多年,看见与她容貌相似的三子,免不了会产生畏惧心虚的心理。尤其三子越是长大,风姿越是不凡,通身贵气连他这个皇帝也要相形见绌。试问,他如何不恨之欲死。 眼见一群人行至榻边,容色有异,皇帝便先色厉内荏的开口,“你怎不去操办太子和贵妃的葬礼,却不经通禀就跑到朕寝宫里来?谁教你的规矩?” “儿臣自小被逐出宫,没学过什么规矩,还请父皇恕罪。”姬长夜不轻不重地刺了他一下,表情却十分温和。他冲太后见礼,随即在榻边坐下,徐徐道,“儿臣此来便是要禀告父皇丧礼之事。” “按照储君和皇后的规格下葬就是,何需前来禀告?你若是连这点事都办不了,就交给你皇弟吧,他也该磨练磨练了。”皇帝放下笔,指了指坐在太后身边的一颗肉球。 六皇子这才挤着小眼睛,冲皇兄干笑。皇帝谁不想当,便是懦弱如他,也没想把这天上掉下的馅儿饼推出去。反正太后已经答应了,他登基后什么事儿都不用管,只需吃喝玩乐、发号施令,且还能召选天下美人填充后宫,岂不比当王爷时更快活? 姬长夜仿似松了口气,冲六皇子拱手道,“那么此事就交给皇弟去办。”竟直接承认了自己能力不足。 “好说好说。”六皇子笑眯眯地摆手。 姬长夜适时道,“因七皇弟尚未发丧,太子和萧贵妃的遗体无论如何也搬不动,便是十几个壮汉去抬,他们依然粘在地砖上,好似重若千斤。本王实在无法,只能找来两块白布将他们盖住。皇弟若是接了此事,不妨去灵前求求七皇弟,便说人死如灯灭,让他放了太子和萧贵妃一马。现如今天气还十分炎热,遗体总摆在宣德殿也不是个事儿,早晚要腐烂发臭的,亦失了储君和堂堂贵妃的体面。” 他语气温柔谦和,言辞间却透着讽刺。 现在的太子和萧贵妃,有何体面可言?发生如此神异之事,无论上流圈子还是市井街巷,早已传得众人皆知。且日前还有王象乾和王天佑之死做铺垫,大家莫不觉得太子一系乃一丘之貉,均是恶贯满盈、人面兽心之徒,本就不怎么好的名声现在更是臭不可闻。 用储君和皇后的规格发丧,他们受得起吗?别把棺椁抬到街上,又被百姓们的臭鸡蛋和烂菜叶子给砸回来。思及此,一直缄默不语的诚贵妃竟笑出声来。 短短几日功夫,她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只知看太后脸色,现下却坐得离太后远远的,且还不着素服,竟穿了一身红衣,又将眉眼描绘得十分浓烈,看上去妖艳而又诡异。 有肖国公府在前挡着,皇帝拿这个杀人凶手无法,却也见不得她幸灾乐祸,立即斥道,“你笑什么?御前失仪,你给朕滚出去!” 诚贵妃往椅背上一靠,坐得越发稳当,轻声漫语道,“臣妾在笑皇上糊涂!奸杀庶母、结党营私、谋朝篡位、毒杀血亲,那母子两犯下种种死罪,皇上非但不诛灭他们九族,反而以储君和皇后的规格下葬。便是大臣们不计较,百姓们不计较,九泉之下的先祖焉能不计较?臣妾担心棺椁运到皇陵,老祖宗们不给开门,那可尴尬了。届时皇上下了九泉也不好交代啊。” 诚贵妃疯了吧?这是明晃晃地诅咒皇帝!大臣们不敢开腔,殿内一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唯余皇帝气到极致的粗重喘息和六皇子频频抬手擦汗的悉索声。 原以为葬礼十分好办,哪料那冤鬼竟还没死死掌控着太子和萧贵妃的尸体,这是下了地狱也不放过他们的意思。太狠了。然而诚贵妃的话却更狠。但凭皇帝这些年纵容太子和萧贵妃所犯下的罪行,果真对不起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更对不起开创大明盛世的先祖们。也不知他们此刻是否就在头顶望着,会不会再度降下天罚? 思及此,皇帝汗流如瀑、心如擂鼓,一会儿神经质的左右四顾,一会儿闭眼抿唇,捶打胸口,仿佛随时会晕过去。死亡不是终结,而是另一个开端,生前做的孽,死后都要一一偿还,这无疑加深了他对死亡的恐惧。皇位算什么,权势算什么?临到头却毫无用处。早知如此,当年便不该…… 皇帝一时痛悔绝望,一时又咬牙切齿,最终还是刚愎自用的性格占了上风,勉力提笔,继续书写传位诏书。他万万不能让老三登基,然后剥夺自己死后应得的尊荣。若是他胡乱给自己弄一个谥号,那才是没脸下去见老祖宗,且还会遗臭万年。 太后忍不住往前凑了凑,心中万分激动。她就不信这些人敢直接上前夺皇帝的御笔。 六皇子全身的肥肉都抖了起来,嘴里呼哧呼哧吐着粗气。忍辱负重这许多年,如今终于熬到头了,待老东西一死,他立刻就要广选秀女,征集宝物,将后宫和私库填得满满当当。 几位老王爷气得不轻,但见三皇侄满不在乎地看着几人,又慢慢恢复镇定。诏书写了便写了吧,拿过来将字儿一改也是一样。如今殿外已被禁卫军层层包围,便是鸟儿也飞不进。养心殿发生的一切,外面又如何知晓?正所谓“成王败寇”就是这个道理。 然而令他们没料到的是,三王爷不在乎,长在皇帝身上的鬼面疮却十分在乎。她早已答应了那煞神要助三皇子登基,若诏书颁布出去,难保对方不硬生生将她从皇帝身上挖出来烧成粉末。 思及此,她口喷黑气腐蚀掉皇帝胸前的布料,一面抖动一面挣扎着探头,阴测测地道,“姬正则,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她这一露面,又一开口,殿内所有人都吓蒙了。尤其是太后,从绣墩上惊叫滚落,一时间钗环凌乱,容色骤变。这鬼面疮竟,竟是活的吗? 最受惊吓的还属皇帝本人。胸前长了这么个玩意儿,且还是冤鬼所化,他碰也不敢碰,看也不敢看,已连续数日不曾脱衣,也未曾洗浴。当然,便是他敢,伺候的宫人们也不敢。 皇帝原想让太医将它割掉,却没料它竟直接与心脏连在一块儿,除非将心脏也一并剜除,否则此生不得解脱。然而更为可怖的情况终究还是发生了,它,它并非死物,它能动,甚至能讲话! 旁人看着都觉毛骨悚然,惊骇不已,更别提皇帝此时此刻的心情。他极想晕过去,却因为心脏被鬼面疮所控,这会儿竟十分强健。而一直对他甚为仇视的诚贵妃更着急忙慌的灌了他一碗猛药,就怕他撑不下去。 这些女人,都想让他活着受尽折磨! 皇帝感觉自己失败极了,但鬼面疮的话却又令他坠入更深的地狱。 “你以为得一个无比尊崇的谥号,死了在地下还能称王,还能享尽荣华?你也想得太美了!能托生成人间帝王者,确实福缘不浅,若好生治理国家,善待百姓,死后成就神位不在话下。然而若是昏庸无道以致生灵涂炭,那些业报便会成倍施加在身上。因忌惮元后母族,你故意拖延援军导致边疆数十万将士死亡,导致五城百姓尽皆陪葬,他们的亡魂排着队在阎王跟前告你,你的业障薄堆积起来足有百万斤重。待到清算之日,你轮回万世都无法补偿,除非世世托生成蝼蚁,代代被人践踏,也好叫你也品尝一下命如草芥的滋味。这就是天道轮回,因果报应,谁也逃不掉!” 其实,后果原不该这般严重,但皇帝几次欲置紫微帝星于死地,早已触怒上天,这才是真正的业障。便是冤鬼们不来收拾他,天道亦会降下天罚,下场只会更为凄惨。但这些内因,不足为外人道。 话落,鬼面疮又看向六皇子,阴笑道,“姬旭,想坐上皇位,你有那个命吗?看看你头顶,先把业障还清了再说吧!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皇帝最后一点希望被击得粉碎。沦为蝼蚁世世被人践踏,这就是他死后的下场?那还不如彻底魂飞魄散!巨大的绝望与悔恨终于将他打垮,他扔掉诏书,狠狠朝胸口挖去,竟想与之同归于尽。 鬼面疮张开嘴咬住他手指,并发出尖锐刺耳的狂笑。恨吗?悔吗?怕吗?很好,这就是她想要的! 另一边,六皇子正惊恐不已地看着自己头顶。他虽懦弱无能,却也干过不少伤天害理的事,自然会受这番话影响。他这会儿已是胆裂魂飞,别提当皇帝,就是亲王也不想做了,恨不能找个佛门圣地剃度出家才好。鬼怪总不会追到那里去吧? 他捡起诏书三两下撕碎,疯疯癫癫地跑出去,“这皇帝本王不当了,不要找本王,本王知道错了!” 与此同时,咬掉皇帝一根手指的鬼面疮慢慢化为黑烟和恶臭,飘散在空中。而皇帝则骤然仰倒,胸口渐渐往下陷,形成一个腐烂流脓的黑洞。 变故发生得太快,直过了几息,大臣们还沉浸在骇然中。唯独姬长夜缓步上前,摸了摸皇帝脉搏,宣告道,“父皇驾崩了。” 太好了,终于驾崩了!这是所有人的心声,包括太后。皇帝一日不死,魑魅魍魉一日不散,京中自然也魔气重重,人心惶惶,难保不闹出乱子。 “皇上,先皇去了,请您节哀顺变。”卫国公率先开口,其余大臣这才回神,纷纷跪下山呼万岁。 姬长夜颔首,表情始终平淡。 新皇登基自然要大操大办,同时还要处理皇帝、太子、萧贵妃和七王爷的丧事,京中颇戒严了一段时间。太子和萧贵妃所犯下的罪行被公之于众,削去皇爵与位份,贬为庶民,死后不入皇陵,不受享祭,可谓下场凄惨。七王爷的丧礼却办得十分隆重,新皇亲自主持了祭典,对诚贵太妃亦十分优待。至于先皇的葬礼,除了太后真心为他痛哭,其余大臣只觉松了口气。 他死得十分不体面,新皇并未替他遮掩,命史官如实记载,且定谥号为“炀”。炀,取“好内怠政”、“外内从乱”之意,凭这个字就可以看出新皇对先帝究竟厌恶到何种程度。 某些迂腐的朝臣对此十分不满,频频上书奏请皇帝更改谥号,还直言此举为“大不孝”。然而下葬那天,他们全都不敢开腔了,反倒在心内暗暗懊悔。只见先帝的棺椁抬到皇陵时忽然往下一坠,竟崩断了九九八十一根牵引绳,令抬棺者尽皆摔倒。 此时众人还未发觉异状,只当棺椁太重而绳子太细,以致突发意外。礼官立即更换了更粗更大的绳索,却还是抬不动,于是增加数十名壮汉继续发力,依旧纹丝不动,这才惊觉事情不对。 眼看就要错过下葬的时辰,无奈之下新皇只得在陵前跪书一份罪己诏,烧给先祖,然后命人接着抬棺。 这次又增加十人,依然抬不动。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亲王略一思忖,提议让新皇以先帝的名义写一份罪己诏试试。新皇姑且试之,再次焚给先祖,棺椁这才动了。 及至此时,那些想改谥号的人才算彻底死心。要知道,罪己诏上的落款正是这个字眼,而先祖不以为忤,可见对先帝也十分不满。若非新皇为他求情,怕是连皇陵都进不了,也不知下了黄泉会被如何责骂。 当然,这些就不是他们能管得到的事了,还是把新皇伺候好再说。 有姝已连续两月未曾与主子见面,心里自然想得慌。 四场葬礼已经办完,街上却还处处挂着白幡,百姓也不敢肆意谈笑,走在路上,气氛十分沉闷。有姝捏着一串糖葫芦,溜溜达达来到三王府。登基大典还在操办当中,姬长夜如今仍住在此处。 门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都是些锦衣华服的勋贵,有姝只得绕到后巷,叩响角门。 门房自然认得他,却因得了上头交代,不敢随意放人进来。 “小少爷,您稍等,我去通禀一下。”他陪着笑脸将门锁死,然后匆匆跑了。 有姝拧眉,已然感觉到自己在三王府的地位发生了改变。若是往昔,他何须敲门?何须通禀?何须苦苦等待?难道主子还在生气?也是,自己趁他醉酒占了那么大一个便宜,事后却不交代一声就跑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龙阳之好,这一点有姝还是知道的。 思忖间,门开了,阿大满脸尴尬的冲少年颔首,“有姝,主子有事外出了,你先回去吧。等主子回来,我会告诉他你来过。” 频繁眨眼,心跳加快,目光闪躲,对微表情颇有研究的有姝自然知道阿大在撒谎。人明明在里面,却避而不见,果然是生气了。他点头,闷声道,“那我明日再来。” 阿大却忽然叫住他,“有姝,听我一句话,不要再来了。你现在已经不适合留在主子身边。你知道,主子登基之后便要大婚,皇后乃卫国公府嫡长女,同时还要纳定国公府与安阳侯府嫡女为妃,日后更得广选秀女,填充后宫,为皇家延续血脉。与其那时心伤,不如早早放弃。况且,况且……”余下的话,说出来有些恩将仇报的意思,阿大终究没再继续。 然而他的未尽之语,有姝已清楚明白。他定定看着这位昔日同伴,补充道,“况且我能力诡谲,留在主子身边是个隐患,你们不得不防。”捏紧手里的糖葫芦,他重重点了一下头,“我走了,再会。” 就像读心者被其他异能者肆意残杀灭绝那般,这里的人,也容不下一个能操控鬼怪的异类。虽然早知道会如此,有姝依然觉得十分难过。但他上辈子就明白,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便是流下来,也打动不了无法打动的人。他们或许会愧疚,然而那只是一时,一旦牵扯到自身安危的问题,所有人都会选择铁石心肠。 他不哭,自然也不会哀求甚至乞怜,只是默默咬掉一粒糖葫芦,然后转身离去,至于阿大所说的心伤,有听却没懂。他对主子的感情并未达到他们想象的程度,或许有喜欢、尊重、依赖、感恩,但绝没有深爱。在末世里长大的孩子,从来不知道爱与被爱是什么滋味儿。 阿大看着他消瘦单薄的背影减去渐远,目中隐现不忍。他上前一步,劝慰道,“有姝,你与我们不同。你是自由身,除了待在主子身边,其实还有更多选择。你那么聪明,干什么事不好?去吧,回去想想自己想干什么,喜欢干什么,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在这世上,谁没有谁又活不了呢。” 话虽这么说,他对少年的忌惮却丝毫未曾减少。将之驱离主子身边是第一步,接下来他会派人日日监视,一旦对方有异动就直接斩杀。这些天发生的事已足够令他认识到鬼神的莫测与强大。而能操控鬼神的少年,无疑是更危险的人物。 有姝没回头,也没答话,只随意摆了摆手。 与讨债鬼斗了十多年,他对周遭环境自然十分敏感,很快就察觉到有人在监视自己。他先是心凉,后又觉得理所当然,监视就监视吧,反正自己不会去害主子。这样想着,他走入一家酒楼,准备大吃一顿来缓解心中的难过。 他来自末世,活一天赚一天,除了考虑怎么吃饱饭,从未有闲暇思索人生哲理,更不会伤春悲秋,顾影自怜。这对他来说是好事,因为磨难令他变得足够坚强,却也是坏事,因为朝不保夕的生活让他永远无法长大。 适当的磨难能促长心智,然而太多太多的磨难,多到除了努力活在当下,连希冀未来的资格都没有,心智又怎么会成熟?有姝前世活到十五,今生长到十六,前后加起来足有三十一岁,但他的脑袋里仅存庞大而繁杂的知识体系和各种各样的求生技能,并没有成熟的思想理念。 他活得很简单也很纯粹,除了保护好自己的性命,填饱自己的肚子,从不会去思索未来该走怎样的道路,因为末世人没有资格提及未来。但现在,孤孤单单的坐在窗边,看着下方熙攘的人群,他忽然之间发觉,换了一个世界,自己或许应该认真想一想了。 把生命寄托在某一个人身上,最终只会得到失望。有姝再一次验证了这句在末世广为流传的话。他左手握拳,捶打右手手心,喃喃道,“还好现在纠正这个错误并不算晚,我得离开主子过全新的生活。欠他的,我早已经还清了。” 他重重点头,然后大口进食,眉眼间的郁色已尽数消散。 恰在此时,隔壁桌有人叹息,“这道水煮鱼做得不够地道,与我在蜀州吃过的差多了!” “蜀州你也去过?听说那里道路十分艰险。”旁边有人搭讪。 “我是行脚商,哪儿没去过。不仅蜀州,云贵两州的山道同样险象环生,每每路过都似一场搏命。好在每到一处就能尝到那里的独特美食,也算有所慰藉。” 所有的吃货都是心灵相通的,有姝听了这行脚商最后一句话,被深深触动了。他其实不想参加科举,也不想入仕,尤其现在为了远离主子,好叫他放心,更不能在他眼皮底下晃,所以离开上京是唯一的选择。 但是离开之后去哪儿?干些什么?这成了有姝最大的烦恼。一语惊醒梦中人,他当即拊掌道,“唯生命与美食不可辜负。好,我也要走遍天下,吃遍美食。”话落风卷残云一般将桌上碗碟扫荡干净,回家收拾行李去了。 听说儿子要离开上京,宋氏一时无法接受。但她一个妇道人家,行路不便,自然难以适应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生活,只得妥协。远离新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朝中暗流涌动,尔虞我诈,就有姝那一根筋的性子,早晚会出状况。她希望儿子平安康健,至于什么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都只是过眼云烟罢了。 “每到一处就给娘写封信报平安,若是倦了累了便回来。不想回来也可以,把娘一块儿接走。”宋氏站在城门口频频挥手。 有姝一面点头答应一面赶着牛车往前走,出了十里亭后见四下无人,就钻入棚子里睡大觉,换水鬼来赶车。行至狭窄山道,前方有一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老翁拦住去路,央求道,“车上这位好心人,老朽的包裹被猴子抢去挂在树上,能否请你帮我取下来?” 有姝探头去看,便见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干硬的窝窝头,继续道,“老朽没什么好东西,只这一份干粮,送与好心人当做报酬。” 如此寒酸的报酬,常人见了定会喷他一脸,从末世而来的有姝却不会拒绝任何食物。他立即跳下车,卷起袖子扎好衣摆,干脆道,“包裹挂在哪颗树上?” 第40章 画皮 老翁没料到他同意的如此快速,先是微微一愣,然后才将他拉入路边的树林,指着最繁茂的一颗大树说道,“就在那树梢上,小后生,你当心点。” 有姝手搭凉棚往上一看,果见最顶端的一根树枝上挂着一个粗布包裹,一群猴子蹲坐在枝叶间嬉戏打闹,还冲树下的人龇牙咧嘴,砸野果,仿佛在示威。 “这群猢狲忒无法无天!成天聚在此处做劫道之事,比山匪还狠。”老翁无可奈何的叹息。 有姝也不安慰他,直接便抱着树干慢慢蹭了上去。猴子们感受到威胁,在原地又跳又叫,见吓不走他就开始摇晃树枝,企图令他摔落。有姝的野外生存技能早已满点,自是不惧,三两下爬到最高处,将包裹摘下。 猴子们见战利品被夺走,张着大嘴发出尖锐的嘶鸣,还陆续奔过去拽有姝的衣服裤子,有几只甚至跳到他背上拉扯头发。有姝上去时好端端的,这会儿却已是鬓发凌乱,衣衫不整,看着十分狼狈。 但他既不害怕也不恼怒,只管稳住手脚慢慢往下滑。猴子是最记仇的动物,你若是不理会它们,过一会儿它们自己便走。相反,你若是试图反抗,亦或将某只打伤,它们必定群起而攻之,这个抓一下那个咬一口,很快就遍体鳞伤,形容凄惨。更何况这里是古代,医疗水平十分低下,若不小心感染了,便是死路一条。 故此,有姝只是躲避,并不主动出击。猴子们戳了他几下,又扯掉他发带和裤头,然后吱吱哇哇地跑开了。落到地上时,有姝的裤子已滑到腿弯,露出里面自制的四角小短裤。 老翁从未见过这种裤子,于是总盯着那处看。有姝也不觉得丢脸或羞涩,先将包裹递给他,然后大大方方地提上裤子,系牢腰带。 老翁连忙道谢,末了将油纸包裹的窝窝头塞进他手里。 若是在行路途中,找到食物后定要赶紧消灭掉,别想着留到下顿再吃,因为天知道你还有没有下一顿。遵循上辈子的经验,有姝三两口将窝窝头吃完,左手还放在下颚,接住不小心掉落的残渣,待吃完后仰头往嘴里一倒,务必保证一点儿也不浪费。 老翁一直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少年,见此情景默默点头。当少年拱手准备告辞时,他假装踉跄一下,将手里的包裹扯开了。 几个银锭子丁零当啷滚落到有姝脚边,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夺目的光芒,打眼一看,少说也有上百两,够穷苦人家花用几十年了。有姝却不为所动,表情极为平淡地捡起银子,递还给老翁,然后再次拱手告辞。于他而言,食物才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黄金白银又不能吃,顶什么用? “好好好!”老翁捋着胡须笑开了,伸手将他拦住,“小友别忙着走,听贫道说两句。你虽有龙气护体,却并非万无一失。” 有姝原本对他的话不感兴趣,听到最后一句才转头回望,目中满是戒备。 老翁连忙安抚道,“莫怕,贫道不会伤害小友。小友一出城门,贫道就已看出你是世外之人。世外之人虽行走于此世,却不牵扯因果,可谓得天独厚,且小友有大机缘,竟得了一缕紫微帝星的鸿蒙紫气,越发诸邪不侵。然,小友须知,这紫气虽能抵御鬼物,对妖邪而言却并不十分管用。道行浅薄的妖邪或许会惧怕于你,但那些上了年头的大妖最爱的便是龙气,若能得到一丝用来修炼,或能增长百年道行。况且小友你的血肉又是大补之物,二者配合服用效果更佳……” 有姝打断他的话,“所以说,我现在孤身上路很危险,随时有可能被妖怪吃掉?这世上除了鬼魂,还有妖怪吗?” 老翁点头,“比你想象的更多。” “那你是什么?”有姝手指微微一抖,便将藏于袖中的匕首抖入掌心握牢。他万万没有想到,龙气只能驱鬼,不能除妖。而且对妖怪而言,龙气和他的血肉一样,都是极为珍贵的宝物。也就是说,他现在是个行走的大补丸,随时有可能被吃掉。 这个世界究竟出了什么问题?竟比末世还危险? 有姝深觉自己倒霉,老翁却爽朗地笑了,“小友莫怕,贫道是人。贫道修的是极情道,从不杀生。打从小友离开京城,贫道便一直暗暗尾随观察,见小友与贫道性情相契,这才为小友指一条明路。” 有人在跟踪自己,有姝自然知道。想起主子派来的那些暗卫,他不免四下里看了看。 老翁不以为意的摆手,“贫道已将监视小友的人引走了,无需担忧。小友虽养了鬼奴,但鬼奴身上却并无煞气,可见小友未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小友对素味平生的人十分友善,不但热心相助,还不贪图钱财,品德十分高贵,亦不忍心伤害畜类,心肠更是柔软。故此,贫道才终于下定决心帮助小友。若是小友愿意,可与贫道上山学些法术,也好防身。” 世外之人不沾因果,便是恶贯满盈,坏事做绝,也不用受天道掣肘。是以,老翁才会先行试探少年,若对方心性不定便任由他自生自灭,反之则拉他一把。 有姝很聪明,很快就想通前后关窍,嘴角不免抽了抽。这位老人家,仿佛,对他存在很大的误会?跟在他身边的鬼奴的确没杀人,但是前头那两只鬼童,后来的千面鬼、兰妃、七王爷,手里可多的是人命,而且都能算到有姝头上。他帮助陌路人也并非出于善心,而是为了那个窝窝头。 当然,这个理由若是说出来,老翁肯定不信,反而还会认为少年谦和有礼。 罢了,便让他误会吧,反正得利的是自己。思及此,有姝作揖道,“多谢老人家为我指路,有姝在此拜谢。” “你叫有姝?好好好,这便随贫道上山吧。”话落略一甩袖,两人已转瞬挪移到牛车内。 有姝表情未变,心里却暗暗吃了一惊。这人果然有两把刷子,竟能使出九级空间异能者的瞬移,看来之前那番话不是糊弄我的。于是他暂且放下“吃遍天下”的愿望,跟随老人去学道。 两人走走停停到得一座山头,快入山门时,老人指尖朝水鬼额头点去,给他下了一张拘魂符,若是他行凶作恶,符箓就会将之烧成灰烬。 “日后是转世投胎还是改修鬼道,且随你自己意愿。下山去吧,此处不是你能留的。”换上道袍的老翁甩了甩手中拂尘。 水鬼感觉到周遭的圣灵之气,自然不敢多待,连忙向主人告辞。 有姝从此在这座无名山中居住下来,每天帮老翁砍柴、做饭、洗衣,闲暇时四处逛逛。如此过了两月,老翁才将一间屋子指给他,言道,“我已对天发誓,此生再不收徒,故而并不能教你什么。于你有用的东西都在那处,能学会多少,且看你的天赋吧。” 有姝推开房门一看,里面竟全是书,满满当当到处堆放,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老翁又道,“我只能留你半年,如今已过去两月,还有四个月你必须下山,这些书能看多少便算多少。” 有姝拱手道谢,坐在门口随便抽出一本书翻看。老道见他拿书页当风扇,哗啦啦扇过去就完了,然后抽出另一本继续,不禁摇了摇头,心道这位小友的确心善,于学习上却没什么天赋,改日下山时送他几个保命符也便罢了。 有姝哪里知道老翁在想什么,很快就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这些书种类繁多,有关于符箓的,有关于阵法的,有关于道术的,还有各种鬼怪的详细记录,都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东西。本就对知识如饥似渴的他仿若推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恨不能一夜看完。 不眠不休地看了五天,有姝终于将所有知识记在脑内,余下的时间就用来练习和融会贯通。也不知是不是断了传承的缘故,记载法术的书籍很少,且威力都不大,对有姝而言没什么用。于是他专心致志的画了好几个月的符箓,又尝试着做了几个法器,但从未在妖邪身上试验过,也不知效果如何。 到了最后一天,老翁已是捶胸顿足、悔恨不已。原以为这是个没天赋的,哪料竟看走了眼!能在六个月之内将所有传承看完并运用自如,便是开山老祖也没这个能力。早知今日,当初何必发那等誓言,硬生生错过了这样一个好苗子! 悔啊!老翁将肠子都悔青了,几次想改口都被有姝拿话堵住。有姝的理想是吃遍天下,为了将理想贯彻下去,才勉强跟随老翁上山学艺。如今叫他留下光耀山门,那是万万不成的。山上的野味他早吃腻了。 拜别依依不舍的老翁,他徒步下山,走到半路就见一团迷雾层层叠叠地裹来,将周遭光线尽数吞没。他在昏暗中摸索了好几个时辰,接连摔了几跤,方走出山门,来到路边。 迷雾来得蹊跷,退得也十分迅速,不过眨眼功夫,周围又是阳光遍洒,繁花盛放。有姝看看四周,感觉有些怪异,又看看自己,不禁皱眉。刚才摔得太狠,衣服裤子破了几个大洞,头发也被树枝勾得凌乱不堪,打眼一看还当是哪里来的乞丐。 去到城里得赶紧找一家客栈住下,将自己打理干净。他一面暗忖一面顺着官道往前走,刚走出不远就见一群人骑着马飞快奔来。 “少爷,可把你找着了!跟咱们回去吧,老爷、夫人已是急疯了!您要不跟咱们回去,太守大人便要派官差来抓你!”一行人纷纷下马,拽住有姝不让走。 “我不是你们家少爷,我是有姝。”有姝眼睛睁得溜圆,颇感莫名其妙。 “对啊,少爷您不就叫有姝吗?您别逃了,太守大人已经发下话来,若老爷再不主动将您交上去,便会奏表上峰,参老爷一个“徇私枉法、纵子行凶”之罪。少爷您别怕,先乖乖跟咱们走,老爷说了,定会写信给老太爷,让他设法救您。老太爷虽然已经致仕,但余威仍在,保您万全应该不成问题。”打头那人苦口婆心的劝解。 有姝尚未搞清楚状况,但从他们只言片语中也搜集到一些信息。他们要找的人是他们家的小少爷,长相应该与自己差不多,年龄仿佛,名字相同,且还犯了事儿,是逃家出来的。 他想进一步解释,刚把证明自己身份的户牒和路引拿出来,对方又道,“少爷您逃家六天,人都饿瘦许多,在山里没少受苦吧?快跟奴才回去,家里备了许多吃食等着您呢。” 有姝在山中摸索了几个时辰,期间滴水未进,粒米未食,肚子早已饿扁了,于是默默把户牒和路引收回去,毫无愧疚地暗忖:罢,等吃饱了再跟他们解释也一样。不耽误这会儿功夫。 一行人偷偷摸摸回到临安府,入了一座五进的豪华宅邸,方直起腰,抬起头。 有姝被两个小丫头引到一座小院梳洗,擦干头发换了衣裳,从屏风后走出时,外间的桌子已摆满各种美味佳肴,闻上去令人食指大动。有姝将各样菜肴查了一遍,确定无毒才端起碗大快朵颐,刚刨了几口就见门口冲进来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搂住他哭道,“我的儿啊,你可算是回来了!娘这几天吃不下睡不着,生怕你在外面受苦。不就是失手打死两个贱民吗,多大点事儿,娘定然让你爹帮忙摆平……” 她一面哭一面摇晃少年肩膀,少年却丝毫不受干扰,依然紧紧握着筷子,将桌上的食物飞快扫进嘴里,抽空还会嗯嗯啊啊几声算作回应。 听着听着,有姝算是明白了,这妇人的儿子也叫有姝,之前看上一个美貌的农家姑娘,硬要强纳对方为妾。姑娘性格刚烈,不愿做小,便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有姝”又吵着嚷着要娶她为妻,遭到家中父母极力反对。 “有姝”的父亲乃当地知州,官不大,但来头不小,乃前任相国的庶长子,在家中颇为受宠,早年不学无术,参加几次科举均未考中,其父就利用职权替他谋了个实职。 或许从小没怎么努力就能得到一切的缘故,“有姝”的父亲有样学样,对自己的儿子亦十分纵容。更何况他只娶了妻子一人,并无妾室,妻子在诞下嫡子的时候又伤了根本,无法再孕,“有姝”就成了知州府的独苗苗,越发宠到天上去。 从小要什么有什么的他,偏偏无法娶到自己心仪的姑娘,愤怒之下便离家出走了,哪料跑到姑娘的村落,却无意中撞见对方与情郎私会的场面,于是厮打起来。 混乱中,“有姝”不小心刺破那情郎肚腹,姑娘为了保护情郎,抱着他跳入河中,不知被水冲到哪儿去了。姑娘的母亲恰好前来寻找女儿,看见这一场景口中大喊“杀人了”,然后拽住“有姝”不肯放手,硬是要将他扭送官府。 若在往常,这等小事他父母轻易就能摆平。但不幸的是,临安府新任太守与赵家有隙,且为了巩固权势,欲将底下的几个知州换成自己心腹。太守正愁没有借口下手,“有姝”杀人一案就爆发了,于是立即颁发公文抓捕这位在当地出了名的纨绔公子。 “有姝”是个外强中干的怂包,挣脱妇人钳制狂奔而去,不敢入城,不敢回家,只好往山上走。家里人心急如焚,没日没夜的找了六天,终于在山道边将学艺归来的有姝逮住。 一桌菜肴吃得干干净净,妇人也哭得差不多了,有姝放下碗筷,准备好好跟她解释,却没料一名圆胖富态的中年男子斜刺里冲进来,箍住他脖颈又开始嚎啕,比之妇人还要哀戚,“我的儿啊,你怎么瘦成这副模样了?爹心里疼得滴血啊!爹已经写信给老太爷,让他前来救你,便是拼了这身官服不要,爹也不会叫人把你抓去!这就吃饱了?要不要再加点儿?这可不是你的饭量啊!” 有姝想解释的心又被这句话打消了,摸着肚子道,“那就再加点儿吧。糖醋里脊、红烧肉、黄焖鸡块、梅菜扣肉,一样再来一份,其他随意。” “还用你说吗,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顿顿少不了。”妇人见儿子食欲颇佳,这才展颜欢笑。 连口味也一样,天下间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下人能认错,总不至于父母也会认错。难道说这是一个针对自己的骗局?有姝心中警觉,该吃的却一样没少,慢慢试探着夫妻两,又挖出许多信息。 夫妻两一个姓赵,一个姓王,均出身名门。尤其是赵知州,父亲竟是上一任相国,刚致仕不到三年,在朝中颇有威望。赵知州虽然读书不成,却精通庶务,来了临安府后颇有建树,待半年后入京参加考评,或能更进一步。 但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儿子闯出大祸,叫他十年努力尽皆付之东流。若是寻常人,这会儿定然恨不得将儿子吊起来打,但赵知州却是个儿奴,竟连骂都舍不得骂一句。 说老实话,这样的父母,若是放在现代,百分百是反面教材,但有姝却觉得亲切极了。在末世,别说友情、爱情极难得到,连亲情也都凋敝了。他的父母还好,并未像旁人那般将他遗弃,但平日里也并不管他死活,只将他送入研究所,让他自己去挣前程。 当有姝被人欺凌侮辱时,他多么希望父母能走过来,牢牢将自己抱住。但他们没有,一次都没有,只是远远站着,冷眼旁观。有姝知道他们是为自己好,因为被老鹰护在羽翼之下的雏鸟,永远无法承受外界的风雨,一旦走出去,面临的就是死局。 但偶尔有那么几晚,他也会奢望能得到一个拥抱,几许温暖,所以才会不由自主的依恋主子,然后又不可避免的走向决裂。 现在,有姝的老毛病又犯了,被赵氏夫妻紧紧抱着,他忽然不想解释了,自我安慰道,“算了,看在他们如此伤心的份上,我就多留三天,三天后定然解释清楚,然后帮他们把儿子找回来。如果这是一个骗局,我也可查找端倪,揪出幕后主使。” 思及此,他越发心安理得,竟在赵家住下了。被小丫鬟领到“赵有姝”的卧室,他铺开宣纸,给宋氏写了一封平安信,准备明日让驿站的急足送去上京。临睡前他想了想,又将精神力逼于双眼,查看周围环境,果然在窗外找到一只吊死鬼。 “帮我找一个人,我送你一张阴阳元气符。”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叠成三角形的符箓,冲吊死鬼晃了晃。阴阳元气符蕴含阴阳二气,对鬼怪而言是大补之物,服用一张可抵十年修为,这只鬼应当不会拒绝。 “你看得见我?”吊死鬼颇感惊异,左右看了看,以确定周围没人。 “我有阴阳眼。”有姝指着自己眼睛,又问,“阴阳元气符,要吗?” “快给我拿来!”吊死鬼瞬间变脸,裹狭着阴风与罡气朝屋内扑去,堪堪触及少年袖袍便发出凄厉的惨嚎。只见一团紫色火焰迅速将他包裹,眨眼功夫鬼就没了,只余地上一团灰烬。 一息不到烧成灰烬,这就是龙精的威力?有姝眼睛瞪得溜圆,许久方吐出一口浊气。自从那夜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等场景,也就是说,只要不是大妖,他便能瞬息将之秒杀。 心中颇感快意,他继续观察四周,终于在砖缝里发现一只小鬼。 “帮我找一个人,我给你一张阴阳元气符。” “大人饶命!小的不要阴阳元气符,您要找谁只管说,小的这便去!”小鬼纳头便拜,涕泗横流。 “找赵有姝。”有姝也不管他要不要,直接将符箓扔过去。 小鬼还以为烧死之前那只吊死鬼的便是这张符箓,拿到手里才知竟真是阴阳元气符,心中不免大为欢喜,连忙塞入口中吞服,然后出去找人,行至半途才堪堪想到:赵有姝不正是大人自己吗? 符箓中又藏有一张搜魂符,不怕对方跑了便不回来。有姝安安心心躺在榻上等消息,觉得无聊就拿起一本史书随意翻看,然后僵住。他离开时是大明皇朝宗圣元年,但现在却是夏启朝仲康二十二年。大明朝成了大夏朝,宗圣帝成了仲康帝,中间竟隔了六百余年。 也就是说,有姝又穿越了,而且是身穿。目下,他思维空白一片,只有一句话不由自主浮现在脑海——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 第41章 姬长夜番外 这晚,姬长夜再次从绮丽梦境中苏醒,少年满带红晕的脸庞和缀满泪珠的眼眸依稀浮现,便是不闭上双眼,也仿若近在咫尺,探手往被子里摸去,依旧满手滑腻。这样的情况从酒后意外那日起至如今,已持续了整整三月。 三个月,他已成为大明皇朝的主宰,实现幼年时向母亲许下的承诺,好好活着,比任何人活得更好。然而姬正则死亡的那一刻,他没能感觉到任何快意,甚至连披上龙袍坐上皇位,由上至下俯瞰群臣与百姓之时,心中亦无丝毫波澜。 从皇宫乘坐御撵前往圣山祭天那日,他隔着珠帘往外看,仔细辨识人群中每一张面孔。他原以为有姝定会混在里面默默跟随自己,然而并没有。他看了又看,找了又找,还是没有。 在如此重大的,可以说人生中最荣耀的时刻,他唯一想与之分享的人竟然没出现,这个认知令他倍感失落。他开始反思自己,开始揣测有姝的心情,开始患得患失。现在,最后一层窗户纸已经捅破,再要将有姝推出去,他舍不得,但让有姝似娈童那般跟随自己,他更舍不得。 他的初衷依然不变,他要让有姝堂堂正正地活着,一生无忧,安富尊荣,于是登基后的第一天便颁布了加开恩科的旨意。他为有姝捐了功名,想来三个月后他就能高中状元。他很想与之见面,却又害怕压抑不住心中的火焰,这火焰极其危险,一旦引燃,必会将他们焚烧成灰烬。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里,他抱着有姝,恨不能死在他身上,用“过了今天没有明天”的疯狂劲头去吻他,每每醒来,残存在心中的狂暴感觉依然能令他神色剧变。他知道,正是因为自己将心中的渴望压抑的太狠,梦境才会越发激越。 故此,他渴望着有姝,却又害怕着有姝,因为一旦他开始放纵自己,唯有死亡才能将有姝从他怀里剥离。然而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去拥抱有姝的资格,因为他是宗圣帝,是大明皇朝的主宰,他不能像姬正则那般,为一个人失去理智。 不能拥抱亲吻,远远看着总可以。他已经为有姝安排好一切,先让他参加科举考中状元;然后将他外放,谋一个实职;待到三五年后,他那汹涌澎湃的情潮大约已经平息,便再把有姝调入翰林院,一步一步进入内阁。届时,他就能日日看见他,偶尔还能与他聊聊往昔,一同用膳。 有姝很懂事,同样也很坚强,他会明白自己的无奈,也会慢慢从这段错误的感情中抽离。到老的那一天,他们各自儿孙绕膝,却还君臣相得,也算是一件美谈。姬长夜靠在软枕上畅想未来,这未来看上去十分美好,亦对他们百利而无一害,但不知是何缘故,他心中仿佛空了一块,有些寒凉,有些苦涩,更有许多怅然。 之后,姬长夜便再也没能睡着,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宫殿内,慢慢翻看有姝幼年时写下的字帖。昏暗的天空泛出鱼肚白,他沉郁的心情也慢慢好转,眼看上朝的时辰快到了,才命宫人替自己更衣。 今日又有大臣奏请皇上立后,被姬长夜以“重孝在身,三年后再议”的借口挡下。紧接着他们退而求其次,让皇上广选秀女,填充后宫,不成婚,身边好歹有几个人伺候,却再次被姬长夜否决。他无法想象自己身边躺着除有姝之外的人,尤其还是一个女人,那会让他无可避免的想起僵死的兰妃。 除了有姝,他反感所有人刻意的勾引与接近,他甚至为此杖毙了几个宫女。 “宫中本就魔气冲天,再入秀女则阴气愈盛。众位爱卿究竟是为朕思虑,还是嫌朕活得太长?”姬长夜语气冷厉。 堂下众臣这才想起闹鬼那事,心头巨震。如今镇国寺的和尚日日在禁宫中念经,听说需得连续念三五年才能彻底驱走魔气,皇上命格至阳至烈自然无事,若选了秀女入内,说不得就克死几个命薄的,那还罢了,若是再出几个冤鬼…… 接下来的画面太过可怖,朝臣们不敢往下想,从此便不再主动提及纳妃立后之事。反正年纪到了皇上自己也会着急,不若顺其自然。 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姬长夜语气迫切地道,“殿试名单可整理妥当?” 皇上已接连垂问三天,再不整理出来自己的位置怕是会换人坐,礼部尚书连忙将名单呈上,并着重点出头名。 姬长夜拿到名单只管往前看,前三甲并无有姝名讳,只得往后翻,一沓宣纸全部翻完亦不见预想中的两个字。朝臣们只见皇上将名录翻弄得簌簌作响,前前后后不厌其烦地数了七八遍,表情越来越沉郁,眸色越来越森冷,不禁缩了缩脖子,心中暗觉奇怪。 礼部尚书频频擦汗,颤声问道,“皇上,可是名单有何不妥之处?微臣还保存着所有士子的考卷,这便呈给您过目。今科学子才华十分出众,且并无舞弊之事发生。” 姬长夜哪里耐烦去看别人考卷?昨夜他还想着,或许能在殿试上远远看有姝一眼,今日却得知他根本没来参加考试,心中如何不慌?他很想知道有姝究竟在想些什么? 祭天那日不来,科举之日亦不来,难道他打算今生都不见朕?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便似一道雷霆劈在姬长夜心尖。是了,他只一味想着该怎样做才能让有姝过上更好的生活,却从未站在有姝的角度揣摩过。有姝那般依恋自己,曾几次言明时时刻刻与自己待在一起才是最快乐的。 当时他以为那是孩子话,等少年长大一些便会想通。但是他却忘了,有姝是那样一个执拗、顽固、纯粹而又简单的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不改初衷;与此同时,他还果断决绝,坚强独立,若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余的存在,不会摇尾乞怜,更不会百般纠缠,而是默默走开。 姬长夜手里拿着名单,目光却已涣散。他终于意识到,那日有姝独自在床上醒来,又匆匆被自己送离府邸,紧接着连续数月不见,所接收的究竟是什么讯息。 他那样聪明,又怎会想不到自己正在被疏远,被放逐,而更糟糕的是,这样的疏远和放逐,发生在两人上床之后。毫无疑问,这对他造成的伤害将是成倍的。 他有没有偷偷哭泣;有没有尝试着来寻找自己;有没有……有没有心怀怨恨?思及此,姬长夜身体摇晃,已不敢再想下去。若是不尽快找到有姝,什么儿孙绕膝,君臣相得,一起终老,都将成为泡影。 他必须好好跟有姝谈一谈,告诉他自己永远不会放逐他。他可以一辈子待在自己身边,纵使百遍、千遍、万遍也看不厌。 有姝,有姝,有姝!脑袋里除了这两个字眼,姬长夜已经无法再思考别的。他忽然放下名单,扶额道,“朕忽感身体不适,今日朝会就到这里,散了吧。”话落不等朝臣反应已匆匆离开。 到得后殿,换上常服,他带着几名侍卫急速赶到有姝的宅院,却被宋氏告知,有姝已离开京城三月有余,至今未曾寄信回来,也不知现在何方。 “他走了?朕,我没登基之前便走了?”姬长夜反复询问这句话,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心渐渐凉了。 难怪他不来看自己祭天,难怪他不去参加科举。他竟早已离开了,孤身一人,杳无音讯。走出城门那刻,他是何想法?四处游历、排遣心情,亦或者再也不打算回来?姬长夜无法控制地胡思乱想,忽而觉得脑袋发晕,忽而又觉得心脏抽痛,站在原地手脚冰冷,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熬过了最痛苦纠结的一刻钟,他才终于找回神智,转头看向已是禁军统领的阿大,厉声诘问,“朕让你派暗卫保护有姝安全,为何他离开京城,朕却无从得知?他现在究竟在哪儿?你立刻派人去找他回来,就说朕错了,朕要见他。” 阿大面色青白,垂头拱手道,“启禀皇上,保护有姝的人刚出了城门就被甩掉,现如今,属下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磨砺二十载,却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都跟不牢,朕要你们何用?找!立刻去把他找回来!朕只给你们半月时间。”姬长夜素来温和的面庞此刻竟有些扭曲,嗓音也粗噶得厉害,可见焦虑到何种地步。 阿大虽心中不愿,却也不敢忤逆犯上,只得遣人去找。 姬长夜这一等,不是半月,不是半载,而是整整十年。十年,无论多深刻的回忆,按理来说都已褪色,但其实不然。不断流逝的时光仿佛奔涌的河流,将那些不重要的人或事冲刷干净,反把隐藏在砂砾中的宝石打磨得愈加璀璨夺目。毫无疑问,有姝就是姬长夜的宝石,每过一天,他的一颦一笑就更为深刻的扎进心底,直至镌刻在脑海。 微末时的相依为命,富贵时的淡然处之,苦难时的不离不弃,拥抱时的热切虔诚,每一份记忆都被姬长夜反复拿出来温习,于是悔恨也就一天比一天更深切。但凡某处传来消息说见过类似于有姝的人,他都会第一时间赶去,然后一次又一次失落而归。 渐渐地,不少人开始知道他的软肋是一位名叫有姝的少年。想要加官进爵的便会偷偷摸摸去寻找,亦或献上几个替代品,无一例外惹得他雷霆震怒。而某些心怀叵测者,却利用这个消息将他诱入杀局。 这次,西陲蛮族放出消息说抓住了有姝,让宗圣帝拿三城前去交换。有姬正则作为前车之鉴,姬长夜自然不会为个人私欲弃百姓于不顾。然而他否决了三城换人的提议,却亲自前去讨伐蛮夷,后被神似有姝的青年搅乱神智,差点被射杀当场。 事后他不但不包扎深可见骨的伤口,反而发疯一般冲入血流成河的战场,在千万尸体中翻找出那名青年,先是颤抖流泪,待确定这人不是有姝,竟发疯一般将之剁成肉泥。 若非阿大及时将他打晕,没准儿他会就此魔障。 此战胜得极其惨烈,大明皇朝的主宰差点死在边陲,而且这一年,他依然未曾成婚,膝下更无子嗣。可以想见,若是他去了,大明皇朝将经历怎样的山崩海啸。阿大几乎不敢去想种种可怕的后果。他跪在榻边,看着气息微弱的主子,终于下定决心将真相合盘托出。 姬长夜万万没想到,醒来后会听见这样一个荒诞的故事。他静默良久才慢慢站起身,问道,“所以说,当有姝来找朕的那一天,你自作主张将他赶走,就因为他会驭鬼?” “是。鬼神之事太过莫测……”阿大正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就见主子一脚踹翻榻边的矮几,又提起钢刀狠狠劈来,脸上带着前所未见的狰狞表情。 他不敢躲避,硬生生捱了一刀,肩膀几乎被削去,若非阿二闻听动静冲进来劝解,他或许已经死了。帐内鲜血四溅,一片狼藉,所幸姬长夜还保有最后一丝理智,知道在将士们面前斩杀功臣会寒了大家的心,这才及时收手。 然而即便如此,阿大也去了半条命。姬长夜扔掉钢刀,颓然坐在地上,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大量渗血,淅淅沥沥流淌而下,他却不觉疼痛,只慢慢捂住双眼,失声悲泣。 原来自己的皇位,是有姝用半身鲜血交换得来;原来他离开那日,竟受了万般屈辱;原来他以为自己忌惮他的能力,才选择永远离开……他对自己的依恋与深情,大概在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中早已消磨干净了吧?所以哪怕自己将皇榜贴到大明皇朝的每一个角落,他也避而不见。 思及此,姬长夜猛然震颤了一下。阿大脑子不活络,看不出问题,但他不一样,仅从阿大简单的叙述中,他已察觉,有姝的能力并不似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神异,相反还极其危险。因为他的血肉对鬼怪有着莫名的吸引力,而身上那层保护之力却会随着时间慢慢流失。也就是说,倘若有姝孤身上路,早晚会面临巨大的危险。 他便是再痛恨我,看见皇榜也会送一封信回来,更不会撇下宋氏不闻不问。他之所以杳无音信,会不会是因为,是因为……姬长夜不敢深想,胡乱抹掉眼泪,大喊道,“来人,替朕包扎伤口,朕要去乌斯藏!即刻启程!” 经过四五个月的长途跋涉,一行人终于抵达乌斯藏。姬长夜今年还不到四十,却早已两鬓斑白,面容苍老。他行了三跪九叩大礼才打动活佛,令他开启法坛寻找亡魂。 “可有所寻之人的贴身之物?”活佛用丹砂与金粉在地上画了一个法阵。 姬长夜犹豫片刻,终是极为不舍的从荷包里取出一束发丝。这是有姝六岁那年剪下的,一直被他收藏至今。 “甚好。”活佛对此物十分满意,接过后双手一撮使之燃烧,复将粉末撒入法阵,徐徐道,“倘若阵中烛火变成青色,则表示此人魂魄已经来了,你可与他交谈。若是烛火依旧昏黄,则表示此人未死,你可继续在阳世寻他。” 姬长夜微微颔首,因心情过于紧张,已完全说不出话。 烛火排列有序,在阵阵阴风的吹拂下左右摇曳,几息过后,颜色未变,又过几息还是未变,活佛停止念经,摆手道,“回吧,此人未死。” 姬长夜噙泪谢过活佛,刚站起身就晕死过去,盖因支撑他带着重伤也要入藏的意念终于崩塌了。所幸还留下最后一线希望,否则他恐怕再也熬不回京城。便是如此,他的身体也迅速衰败下去,一面殚精竭虑地处理朝政,一面没日没夜的找人,竟似在消耗生命一般。 眼看皇帝才刚到不惑之年,满头青丝便已堆雪,身体也瘦弱得不成样子,朝臣们慌了神儿,连连上书请求他赶紧立后并留下子嗣。他却颁下圣旨,说要在宗室里挑选几名幼童领养。 宗室自然求之不得,各自挑选了适龄幼童送入宫闱,又挡下了朝臣们的非议。 这一年,冷寂许久的宫殿终于有了些许人气。姬长夜命人将十几个孩子带到自己跟前,一一看过去。其中一个孩子长得十分玉雪可爱,胆子也颇大,不但敢与他对视,还傻乎乎的笑起来,这一笑就露出腮边两个小酒窝,令姬长夜浑浊双眼燃起一丝亮光。 他将孩子叫到跟前,戳了戳他软乎乎的小酒窝,竟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从这日起,他将孩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其余人则住在偏殿,每过一旬便去检查功课。 孩子今年才五六岁,心性不稳,被宠了几月便原形毕露,各种骄矜的小毛病一一发作出来。宫人原以为秉性严苛的皇帝会难以忍受,哪料他却不以为意,甚至更为疼爱孩子。 朝臣们都知道,皇帝看似随和,实则最难以取悦,能让他多看一眼已属千难万难,能令他肆意娇宠,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孩子是皇上的心肝肉,将来最有希望得登大宝时,孩子却意外失宠,且无一人知道原因。 这日,孩子被送回府邸,下马车时哭得极为伤心。他知道自己已失去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机会,将来也会为人所嗤笑。他的父王与母妃正铁青着脸在厅中等待,遣走仆役后将他拉到身边,追问原因。 孩子不明就里,便把那日情景叙述一遍,“皇上叫儿子陪他用膳,儿子没敢先吃,给皇上布好菜才去端碗。皇上起先还很高兴,见儿子将青菜和辣椒拨出碗碟就变脸了,问儿子是否有挑食的毛病。儿子不敢欺君,便答是,然后就被送回来了。” 亲王与王妃俨然不信这番说辞,追问道,“不可能,怎会这样就被送回来?你再好好想想,皇上还说了什么?” 孩子思忖片刻,又道,“送走儿子之前,皇上说‘不像,不像,终究谁也不像’。” 亲王恍然,良久后才长叹一声。皇上这是陷在往昔出不来了啊! 两旬后,又有一名孩童被遣送出宫,却是有神童之称的肃亲王的嫡子。肃亲王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孩子会被淘汰,要知道这孩子从小最会看人眼色,两三岁就已懂得掩盖情绪,从不多说一句,也不多走一步,凡事都会想了又想才付诸行动。 老亲王亦常常赞叹此子不凡,乃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之人。才两月不到就被遣走,不应该啊! 孩子也很委屈,拱手道,“不知谁带来一只小京巴,大家看着可爱,全都围过去与之玩闹,唯独儿子乖乖坐在原位背书。此时恰逢皇上前来检查功课,就问儿子‘你想去玩吗’,儿子答不想,他又问京巴可不可爱,儿子答尚可,他就命人把儿子送回来了。” 肃亲王满脑袋疑问,从叙述中,他没觉得儿子哪里不对,相反,还乖巧极了。皇上究竟怎么选人的?简直不可理喻! 孩子想了想,补充道,“送儿子出宫时,皇上有一句临别赠言。他说,想要什么就得去争,别口是心非、言行相诡,否则将来悔之晚矣。” 肃亲王这才拍着脑门恍然大悟,心道原来是儿子个性太过中庸所致。也是,像皇上那等开创了雄图伟业的帝王,必然更青睐性情锋锐的继承者。皇上果然是皇上,心思莫测啊! 其实事情并非肃亲王想的那样复杂。因为有姝痛恨浪费食物的行为,所以姬长夜也对此极为反感,又因为自己性格内敛从而永失所爱,便也见不得旁人优柔寡断。爱别离苦,此生最痛,看见相类者,他只会对自己更为怨恨。眼不见为净,他这才把触碰自己心伤的孩子一一送走。 一眨眼又是经年,这日,姬长夜已病得完全起不来了,一群皇子跪在榻边默默流泪。太医诊脉后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阿大已被革职,唯有阿二立在门口,神情悲痛。见主子冲自己招手,他连忙走过去,哽咽道,“皇上有何吩咐?” 不出所料,皇上还是问了那句每天都要问一遍的话,“去城门口看看有姝回来没有。” 城门口一直张贴着有姝的画像,一旦他归京,守门的侍卫就能认出来,然后即刻呈报宫中。如今还未得到消息,想来是没有的。阿二却不敢直说,红着眼眶走了。 姬长夜已喘不过气,却还死死握着拳头支撑,待到两刻钟后阿二转回来摇头,他才竭力喊了一声“有姝”,手脚慢慢冷了。众位皇子见他眼睛许久未曾闭上,竟不知他已死去,直等宫女前来喂药才察觉不妥,顷刻间乱成一团。 死不瞑目,叱咤九州、尽灭七国的宗圣帝,临到头竟是死不瞑目…… 第42章 画皮 不过在山中待了六月,下来后世上已过六百余年,便是身经百战的有姝也被吓得够呛,本有些朦胧睡意,这会儿完全清醒了。他将全套史记从架子上拿下来,一页一页看得十分仔细,最终确定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再也回不去了吗?”想起六百年前的那些人,那些事,有姝心中不免怅然。虽然主子厌弃了他,但几次救命之恩却并非作假,而且他之所以能安然活到现在,靠得也全是主子的,主子的…… 思及此,有姝面皮微微一红,将有关于宗圣帝的那一部分史记挑出来认真诵读。 在史官笔下,宗圣帝毫无疑问是大明皇朝最伟大的帝王,他的铁骑踏遍九州,尽灭七国,令东西大陆纵横贯通,来往无碍。他在位时从不关闭城门,亦不宵禁,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生活十分富庶安定。在有生之年他曾十七次御驾亲征,均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又被时人称为“战皇”,敌国将领听见他的旗号莫不闻风而逃,肝胆俱裂。 他励精图治,壮大邦国,开创了大明皇朝万世伟业,然而自己却终身未娶,也未曾留下一子半女。据史学家推测,他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一次与西陲蛮族对战时伤了根本。所幸他并不重视血脉,亦对皇权无所留恋,竟过继了十八名宗室弟子为后嗣,且悉心培养。 然而他驾崩之时却没留下传位诏书,亦不交代遗言,已成长得十分出色的皇子们陷入内斗,将一个强盛皇朝拆分成九个小邦国,且连年内战,争斗不休。打那以后,大明皇朝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九国争霸时代,九国均自诩正统,互相吞并,又变成五国并立。 而现在的夏启朝,便是五国中较为强盛的一国,国主以姬氏后人自居,还扬言要光复先祖的皇图霸业。 在史册的最后一页,笔者留下一句感慨:以万世孤独铸万世伟业,宗圣帝何其悲哉,何其壮哉! 在波澜壮阔的文字中,在震古烁今的成就中,却仿佛暗藏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与遗憾。 看到这里,有姝合上史记,长长叹了口气。主子过得很好,又似乎并不好,然而不管怎样,他是绝不会希望自己留在他身边的。都说帝王多疑,早晚有一天,自己的能力会成为覆灭两人关系的导火索,与其走到那一步,不如在最亲密的时候分离。倘若有朝一日他想起自己,那些忌惮和怀疑大约已经消失,而美好的回忆或许能换得他一个温柔浅笑。 想起主子微笑的俊雅容颜,有姝眼眶红了红,又很快隐去。紧接着他又想起宋氏,便在史册中翻了翻,原本并不抱什么希望,却没料上面竟果真有她的名讳。主子待她很好,不但赐她一品诰命,还为她养老送终。正是因为下葬之日主子亲自操办了祭典,史官才为宋氏添加一笔,否则像她这般的寻常贵妇是没有资格载入史册的。 有姝很感激,却也有些难过,将刚写好的平安信扔进火盆里烧掉,但愿宋氏在九泉之下能够看见。他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经历的一切是一场骗局,人能作假,鬼却不会配合。 遇见赵家仆役时他就发现这些人的服装与大明皇朝迥然相异,袖口收紧,衣摆裁短,整体风格更趋近于胡服,来往鬼怪亦是如此。服饰的变化最能看出时代的变迁,他记得当年与主子回上京时也曾路过临安府,那时百姓可不是这样穿的。不过一年时间就改换日常服饰,这在现代有可能发生,在封闭守旧的古代却绝无可能。 有姝掏出藏在贴身衣服内的银票,感觉懊恼极了。时光变迁,时移世易,他的家财万贯尽皆化为乌有,且还成了一个身无分文、来历不明的穷光蛋。夏启朝虽然以姬氏正统自居,但想也知道,官府肯定不会承认六百年前的户牒和路引。 没有银子,没有身份,没有路引,吃遍天下的愿望算是泡汤了。有姝挠头,心道自己怎么总是如此倒霉? 恰在此时,方才那只小鬼回来了,为难道,“大人,您让小的帮您找谁?小的或许听错了。” “我让你找赵有姝。”有姝将史记一本一本放回原位。 “可是,您不就是赵有姝?要不小的帮您找一位鬼医?” 有姝,“……” 屋内安静片刻,有姝又道,“罢了,你给我找几样东西过来。朱砂三钱、壁虎一只、萤火虫二十只,现在就要。” 小鬼兀自念叨了一会儿,确定记牢了便消失不见。片刻功夫,便有一只黑猫衔着一只壁虎入内,又有许多萤火虫在阴风的驱赶下钻入放置在桌上的一个琉璃瓶里,最后,小鬼才从墙缝中闪身而出,递上一个油纸包。 有姝也没闲着,在屋里翻找了半天方在枕头下发现几根头发。他将朱砂和萤火虫碾成碎末并调成糊状,又将头发烧成灰撒进去,最后制成一种深红色会发光的古怪液体。所幸赵家是官宦之家,保存有临安府地图,寻人之事也就更为便宜。 他将地图铺在桌上,用毛笔沾了少许液体,沿着临安府城墙画了一个法阵,最后一笔落下,本就微微闪光的法阵忽然暴亮,紧接着又迅速熄灭。 成了!有姝第一次画寻人法阵,没想到这么快就起了作用。他立即用针刺破壁虎腹部,取出一滴鲜血,滴落在法阵中央,口里念念有词。鲜血并未渗入纸张,而是像珠子一般滚动起来,数息后,它在地图的某一个位置停住,然后化为一个小小的箭头。 有姝定睛一看,血珠赫然停留在赵府,且箭头确确实实指着自己。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阵法出错了?他不信邪,又试一次,结果还是一样。 小鬼定定看他几眼,心道大人虽然法力高强,但脑子似乎不怎么够用。自己找自己,也是没谁了。 “这个不准,换一个。”反复试了五六遍,有姝终于放弃。他将血珠抹干净,然后取出一块白布,迅速扎成一个有手有脚的小人,又在小人腹中藏了几根头发。 做到这里,他顿了顿,问道,“你知不知道赵有姝的生辰八字?” 小鬼并非赵家家奴,而是这座宅邸上、上、上任主人的仆役,死了已有五六十年。赵家人住进来那天,他就开始在各房晃荡,也亲眼看着赵有姝从垂髫小儿长成少年郎,哪里会不知道他的生辰八字摆在何处? “大人稍等,小的去您母亲屋内看看。”小鬼刚跑出几步,又转回来谄笑,“大人放心,小的必不会冲撞夫人。” 片刻功夫后,他带回一张宣纸。有姝接过一看,不禁皱眉。怪事,除了年份不同,赵有姝的生辰八字竟与他一般无二,具体时辰更是分秒不差。 难道又是巧合,但世上怎会有这么多巧合?有姝虽心中犹疑,却还是将生辰八字叠成三角小包,与头发一起塞入布偶腹内,然后摆放在法阵中央。他换了一种咒语,刚念数息,就见小人忽然直立,迈开小腿步步行走。 这次却不是找人,而是让赵有姝自个儿走回来,若是离得不远,想来再过几个时辰就会到。然而有姝再次失算,小人走几步,他也跟着走几步,直至身不由己地撞到桌沿才作罢。 小人似被什么东西阻碍,小腿儿迈啊迈,就是停留在原地无法动弹,有姝也无可奈何地跟着它一起往桌沿撞。 腰都撞青了他才停止吟诵口诀,脸色变得十分纠结。几次施法都表明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之前的赵有姝,似乎,正是他自己?但是怎么可能呢?自己六个月前还待在山上。 又如何不可能?山中六月,世上却已六百余年!在这个诡谲莫测的世界,什么怪事不会发生?有姝试图用空间折叠、空间跳跃、二十六维空间等理论去解释这一现象,最终却弄得自己更为混乱。 小鬼也凌乱了,没见过有人找自己找得如此津津有味,前后竟施法八九次才甘心。大人这是嫌日子过得太无聊,给自己找乐子? 有姝没找着乐子,反整出一堆烦恼。然而他是那种得过且过的人,今日之烦恼绝不带到明日,天色这么晚,还是洗洗睡吧。他将东西收拾干净,吹灭蜡烛,头一粘枕便睡死了。 小鬼无语片刻方悄悄遁走。 翌日,有姝在一阵大吵大闹中醒来。只见一群拿着钢刀的捕快正与一群拿着棍子的仆役在院外对峙,而他的新任爹娘双双堵在门外,叫嚷道,“想把我儿抓走,除非从我们尸体上踏过去!” 这是来抓人了?昨日有姝便知道“赵有姝”有官司在身,却并无紧迫感,目下,发现自己很有可能就是“赵有姝”本人,才一下子清醒过来,赤着脚跑到门边张望。 赵知州和王氏连忙将他往背后塞,说什么也不让他露头。 捕快们不敢得罪赵家,却也不敢违抗太守之命,为难道,“赵大人,您还是尽快把令公子交出来吧。太守大人已写好折子,您若是徇私枉法,他便要向上头奏禀此事,届时不止令公子遭殃,您这一身官服怕也保不住了!” 胖成球的赵知州立马脱掉官帽,叫嚣道,“不交就是不交,拼着这身官服不要,你们也别想把我儿抓去!” 这也太不可理喻了,还是父母官呢!捕快心中颇为不齿,待要继续劝说,却听屋内传来一道悦耳至极的嗓音,“那个,你们是以什么罪名抓我?” “自然是杀人罪!”捕快十分不客气。 “抓人,尤其是官宦之子,必须证据确凿。你们找到尸体了吗?”有姝昨晚不但看了史记,还顺便翻了翻夏启朝律令,知道官宦之家享有特权,在无确凿证据的前提下是绝不可抓捕入狱的。这便是封建皇朝,特权阶级的好处。 捕快哑然片刻才道,“尸体并未找到,但我们有死者母亲的证言。” “片面之词不可尽信,我便是告她一个污蔑讹诈之罪也是可以的。没有尸体就不能证明人死了,人没死,你们有什么资格抓我?回去吧,我要吃早饭了。”有姝从赵知州和王氏中间探出一个头。 捕快又气又急,却也说不出什么,只得带着人悻悻离去。赵知州和王氏一左一右搂住儿子,好一顿夸。 都摊上谋杀罪了,父母却还毫无底线的包庇纵容,若是放在现代,早被曝光并喷死,但有姝却不觉得哪里不对。他长在末世,本就没形成正确的是非观与正义感,非但不觉得赵氏夫妇有错,还感到十分理所当然。倘若真的把一个人爱到骨子里,那么无论他犯下何种过错,大概都是值得原谅的吧? 有姝没爱过什么人,自觉也没被人爱过,且两世的父母都对他不闻不问,乍然遇见赵氏夫妇这般宠溺无极限的,竟觉得舒服极了,也快活极了。他想,在找到“赵有姝”之前便一直留在这里吧,反正也没地方可去。 很快他就发现,赵家果然是天堂,便是早餐也做得十分丰富,光饺子就有五六种,灌汤包子、小笼包子、生煎包全摆在离他最近的位置,最后,丫鬟竟还端上一碟红烧肉。 与主子一块儿吃饭时,这是绝不许出现在早膳里的菜肴,因为太油腻了。 有姝爱吃肉,顿顿想吃,餐餐不缺,但在主子的逼迫下,不得不养成早上饮食清淡的习惯。现在没人管他了,且赵父赵母还极尽纵容,有姝腮边的小酒窝一露出来就再没收回去过。一顿饭吃得酣畅淋漓,感觉刚咽下去的饭菜已顶到喉咙口,他才作罢,仰躺在椅子上打嗝。王氏笑眯眯地帮儿子揉肚子,赵知州则交代仆役看好少爷,自己溜溜达达上衙去。 赵家的日子舒坦是舒坦,有姝却没忘了正事。“赵有姝”身上还摊着人命官司,他总得想办法解决,否则说不定会被抓去坐牢。按照夏启朝律令,杀人者须得偿命,官宦子弟可罪减一等,却也要流徙千里。 流放之地大多偏远苦寒,做苦工倒没什么,关键是吃不饱!一想起饿肚子的滋味有姝就害怕,食物消化后赶紧回到前院,将小鬼找来,“你去帮我打听两只鬼,新鬼,一个叫孙喜鹊,一个叫方胜。他们是孙家坳村民,落入乱水河中,若是死了,应该在河畔附近徘徊。如果在那处找不见,你便把二人的生辰八字打听清楚,最好再分别弄两根头发回来。”话落将一枚阴阳元气符递过去。 小鬼得了符箓十分欢喜,连忙出去打听消息。他本就有五六十年道行,在两枚符箓的加持下又增二十年,在临安府也算得上一号鬼物,手底下自然有许多小弟可供驱使。 不出半日,他就匆匆回转,禀告道,“大人,小的将乱水河上上下下摸遍了也不见鬼影,想来他们应该没死。喏,这是您要的东西。”话落双手呈上两张纸,纸里各夹着几根头发。 人没死,事情就好办了。有姝心头大定,摆手遣退小鬼,又将昨夜没用完的液体拿出来,各取一根头发烧掉混入其中,重新画一个法阵,末了滴两滴壁虎血寻人。鲜红血珠很快滚在一起,最后停滞在临安府与湖州府交界的一座名为窑岭的山上。 有姝迅速翻看府志,发现窑岭占地面积十分广袤,且常有猛兽出没,并非理想的藏身之所。这二人一个是弱质女流,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且还带着伤,如何在乱水河中活下来?再者,他们上岸后身体状况必定堪忧,却不悄然返城寻求家人帮助,反往深山里跑,这是逃难还是寻死?或许他们是害怕被赵有姝找到,然则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在暗中相助,命他们陷害赵有姝。 若他们总躲着不见人影,官府自然有千万个理由将凶手捉拿归案,而赵家也会跟着受累。 有姝察觉事态严重,正准备让小鬼去寻人,外面跑进来几个仆役,二话不说,扛起他就往后角门跑,边跑边急道,“少爷不好了,那二人的尸体方才找到了,官差如今正在路上,眼看就快来了。夫人让奴才们赶紧送您去上京,老太爷自然会保您。” “母亲怎么知道尸体找到了?”有姝淡声询问。 “自然是衙门里有人报信!”仆役急得不行。 逃逸者罪加一等,便是官宦之子也一样,去了上京,连赵家老爷子亦会牵扯入内。而那两个人分明没死,“尸体”却又找到,这里面没有阴谋,有姝打死也不相信。 背后之人不是想对付“赵有姝”,而是通过“赵有姝”这块跳板整垮赵家。这已不是单纯的讹诈,而是朝堂争斗。有姝并非真的单纯,而是不想考虑太多繁琐之事,然而这繁琐之事若攸关性命,他会比任何人都敏锐果决。 “放我下来!我去投案自首,你们去窑岭帮我找孙喜鹊和方胜。听着,他们没死,找到他们之后带到公堂,我就能脱困。”有姝从仆役肩上跳下来,慎重吩咐。王氏能在这种关头命他们送自己去上京,可见是家中得用之人,此事交给他们去办应该没什么问题。 从袖袋中拿出两枚阴阳元气符,对着虚空晃了晃,他命令道,“领他们去找人,顺利带到公堂后这些就是你的。” 仆役们面面相觑,不知少爷在与谁说话。混在他们中间的小鬼却欢喜点头,跃跃欲试,山中鬼怪众多,耳目灵便,不愁找不到人。 有姝收起符箓,一溜烟往前院跑。他苦练了两辈子逃生技能,旁人自然追赶不上,待仆役们跑到正厅,少爷已被捕快押走,而夫人则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绝望之下他们才想起少爷临走前的交代,连忙组织人手去窑岭找人。 有姝家世显赫,又一身细皮嫩肉,太守倒也不曾对他用刑,更何况他的目标本就不是这位小少爷,虽然有点可惜对方没能擅自逃到京城,把整个赵家牵扯进来,却也只能顺其自然。他在等,等赵老太爷介入,然后才好将事情闹大。赵家在朝中根深叶茂、本固枝荣,挡了许多人的路,是时候拔一拔了。 赵知州果然是个儿奴,得知儿子被抓已失去理智,在信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央求老爹出面。他宁愿舍弃官服,宁愿捱一身剐,也要儿子平安无事。赵老太爷三朝为宰,自诩智周万物,却屡屡败在这个长子身上。若非幼时太过娇宠,又怎会将他养成这等不顾大局、肆意妄为的性子? 现在,赵家要保全的不是他的官服,更不是赵有姝的性命,而是百年声誉!此事不能管!便是父子两齐齐获罪亦不能管。不仅老爷子发了话,家中几位兄弟也坚决予以反对,并且还怨上了那不成器的一家子。 赵老夫人拍案道,“他们终究姓赵,便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若是有人参老爷一本,不说别的,光一个教子不严之罪就能堵死老二、老三的仕途。老爷,为今之计只能把老大一家除族,待事情尘埃落定你再周旋一二,保他们不死,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老二、老三均为嫡子,赵老夫人自然着紧这二位,又深恨大房一系,早年就想将他们分出去。若那时听了她的,现在也不会闹出这等祸事。 老二、老三适时叹气,仿佛非常为难,然后眼巴巴地看着父亲。 赵老太爷为长子擦了一辈子屁股,心中颇感厌倦,又得知许多言官最近正准备弹劾自己,亦很焦虑。他思忖片刻,终是摆手道,“除族之事暂且不提,先看看吧。此事赵家不得插手,便让官府秉公办理。老夫这就写折子请罪,老二,明日上朝你替为父呈给皇上。” 老二连说“父亲受累了”,心中却对他的优柔寡断十分不满。 太守收到赵老爷子寄来的书信,见其言辞恳切、滴水不漏,心道姜还是老的辣,便是最疼宠的儿子也能说放弃就放弃。当然,他们原本也没指望一下就整垮赵家,能拔掉赵家大房也算有所斩获。 赵知州在临安府任职十年,尤其精通庶务,圣上早已关注他许久。这次回京述职之后,他很有可能会被调去扬州任职两淮盐运使。盐政乃国之命脉,权力大,油水重,不仅上面盯得紧,下面几个皇子也都虎视眈眈,明争暗斗。偏赵知州不是无缝的鸡蛋,自然便被逮着机会的人弄掉了。 有姝这回不仅为“赵有姝”背了黑锅,还替赵知州趟了雷,果然是个倒霉孩子。 第43章 画皮 有姝百无聊赖地躺在铺满稻草的牢房内,几名狱卒聚在外堂饮酒作乐,言辞间频频对他施加嘲讽,什么“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官宦人家的公子哥都是人面兽心之辈”,“拉出来砍头,没一个冤枉的”等等。 其中又有一人十分偏激,直说尸体已经找到,证据确凿,人必定会被判杖刑与流放,不如他们先把人打一顿,尝尝欺辱官家子弟的滋味。这番话一出,大家均跃跃欲试,可见心态已然扭曲,且还互相讨论着打哪里才最狠,却又看不出伤口。 眼见一行人拎着酒壶朝自己的牢房围过来,旁边几个牢房的人犯亦连声怂恿,试图从别人的痛苦中得到欢愉,有姝这才变了脸色。他眉头皱得死紧,嘴巴一撇,两个小酒窝竟又不受控制地露出来,看着没有一点威慑力,反而十分可怜。 狱卒们越发兴致高涨,嘴里骂骂咧咧十分不干净。 “苍天有眼,昧良心的事还是少做一点为好。”有姝也不动怒,指着打头那名脚步踉跄的狱卒言道,“你可曾知道自己腿脚为何老是疼痛难忍?” 那狱卒平时行路并无异状,但小腿肚子时时剧痛,只在饮酒过后才稍有缓解,寻遍临安府的大夫亦诊不出病因,时日一久竟成了不治之症。有姝与他素未相识,人脉圈更无交集,不可能从旁人口中闻听此事。 换一句话说,他是自己看出来的。狱卒心头大动,想追问又放不下脸面。 有姝本就有意威慑众人,也不等他们做出反应,兀自继续,“你有虐杀猫狗的嗜好,将猫狗打得奄奄一息再一脚踩碎它们头颅,以此得到快感。然而你却忘了,猫狗也有灵魂,亦知道怨恨,它们化为细小如蚁的黑气在你腿脚里钻进钻出,慢慢啃噬你的精气,你如何不痛?痛还是其次,你再不改掉那老毛病,从此行善积德,不出三五年就会暴病而亡。” 狱卒额头落下冷汗,盖因这等嗜好,莫说同僚,连他媳妇老娘都不知道。也就是说,这小子真能看见鬼魂。 牢房内的气温骤然降低,更有阵阵阴风在衣摆与皮肤上刮过,令人毛骨悚然,便是少年的嗓音再悦耳动听,也无法抹消越来越浓重的恐惧感。领头的狱卒不自觉蹲下身,抱着剧痛不已的腿脚瑟瑟发抖。 “呸!胡说八道,危言耸听!”有人强撑着胆子道。 “哦,就当我危言耸听吧,本想告诉你为何近日总感觉腹中坠胀的。”有姝将头发上沾染的稻草一一摘干净,态度很是漫不经心。 那人连忙捂住肚子,冷汗如瀑。他最近确实很不舒坦,为了挣月钱便没跟上头请假,以为熬一熬自然就好了。但听少年那口气,这病灶仿佛很不简单。若扯上神神鬼鬼之事可就麻烦了,拖得越久越无法可想。 旁的几个狱卒见他二人容色剧变,已然明白少年并非胡诌,一时看看头儿的腿肚子,一时看看同僚的腹部,只觉得鬼气森森,寒凉刺骨。其他牢房里的人犯也都噤若寒蝉,有几个胆小的甚至发出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在空旷回廊的渲染下显得十分诡异。 “都他妈给老子安静!你说,你说我腹中为何坠胀!今儿若是说不出个道道,老子打死你!”狱卒双目赤红,试图用暴怒掩盖心中的恐惧。 “一二三四五六七,腹中揣了七个阴胎,你不坠胀谁坠胀?再不赶紧积点德,死相会十分难看。”有姝比划了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语气略带嘲讽,“死时会像八九个月的孕妇,壮观极了!” 狱卒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旁人不知,他自己却最是清楚明白,继妻带来的五个女儿均成了他的禁脔,日日关在地窖内供他取乐,只一点不好,便是总会大肚子。一旦哪个女儿有孕,他就命继妻灌下落子汤,如今细细一数,不多不少,正是七个。且最近他的肚腹果然在一天天变大,半月前的裤子都已经不能穿了。 想得越多,心中恐惧愈甚,他往衣摆里探去,竟隔着肚皮摸到一张婴儿小脸,顿时裆下热潮滚滚,骚臭弥漫。 “神仙救命啊!求求您给小的指一条明路!”他也顾不上羞耻,扑到牢门边砰砰磕头,五官已被深切的恐惧扭曲,涕泪更是流个不停,看上去狼狈至极。 有姝自然有办法救他,但凭什么?他摇摇头,散漫道,“自作孽不可活,你且受着吧。” “不,您一定有办法救小的。小的这就放了您,您别急。”狱卒说着说着竟解下钥匙,打算放少年出狱。 旁边几人终于回神,连忙将他抓住,却又不敢去碰他的肚子,只得将他用腰带绑了,抬手抬脚地弄走,从此再不提拷打少年之事。领头那名狱卒腿脚依然剧痛,出去时深深看了少年一眼。 牢房内终于安静下来,原本冲有姝唾骂不止的人犯全躲在离他最远的角落,缩着脖子垂着脑袋,像吓蒙的鹌鹑。有姝正打算躺回草窝睡一觉,一阵过堂风从走廊那头吹进来,将沿路烛火一一吹灭,唯留下有姝牢门外的一支。 “人找到了?”有姝立马翻身坐起,双目如炬。他平时与小鬼交流时并不使用精神力,故而一时间也忘了掩盖。人犯们本就被忽然发生的异像吓了个半死,见他自言自语仿若在与鬼怪沟通,恨不能厥过去。 娘啊,您老有完没完?您这样的神人还来坐什么牢,随便忽悠几句多的是人救您!求您消停会儿吧!已有几个人犯爬起来冲他磕头了。 小鬼领着一男一女两只新鬼走入牢房,禀告道,“人已经找到,小的已施了障眼法,助您家仆顺利将他们带到公堂上。这二位便是官府找到的那两具尸体的主人,您听他们细说吧。” 两鬼怨气极重,却因新丧,没什么道行,只得将希望寄托在刚认的大哥身上。大哥死时才六岁,看似稚嫩,却已有近百年道行,还认识如此神异的人物。他们未曾近身,已感觉到有姝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压,仿若群龙腾飞,罡气漫天,稍不留神便会被他气场所杀。 “坐着说。”有姝指了指自己身旁的草窝。 两鬼诚惶诚恐地坐下,将自己缘何被杀,尸体又如何受人糟蹋一一细述,说到伤心处不禁悲从中来,呜呜哭泣。二鬼一哭,牢房里寒气四溢,阴风乱舞,有姝头顶的烛火更是疯狂摇曳,将整座牢房照得忽而透亮,忽而漆黑,犹如地狱重现。 莫说人犯已吓晕几个,便是闻听风声跑来查看的狱卒,也都屁滚尿流的逃遁,自此再不敢入内。关了这么一尊煞神,当真会折寿好几年,也不知太守大人知不知道对方的神异之处。定是不知道的吧?否则哪里敢抓人! 有姝面容始终平静,听完二鬼之言,颔首道,“杀人偿命本是天理,你们若要报仇,我可相助,但报仇后不得在阳世停留,需得赶紧去地府投胎。若你们被怨气蒙蔽心智,做出妄杀之事,天上地下我都能把你们找出来灭掉。”这番话,用的却是精神力,旁人一个字都没听见。 二鬼频频点头,叩谢恩情。 他们走后,王氏便来了,安装在墙壁上的烛台无火自燃,将原本鬼气森森的牢房照得透亮,四处尖啸的阴风也戛然而止,几缕热气由回廊那头缓缓渗入,彻底驱走寒凉。人犯彻底服了,狱卒也无话可说,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将王氏请进来。 “娘,你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有姝扑到牢门边,眼睛闪闪发亮。仅相识一天,却似乎相处了半辈子,他叫起“娘”来丝毫不觉得勉强。人的感情都是相互的,宋氏因心怀愧疚,不敢亲近儿子,平日里说话都是客客气气、战战兢兢,有姝便也只能跟她保持距离。王氏则大为不同,恨不能将有姝当成面团搓进自己怀里,疼都不知该怎么疼。 她一把将儿子搂住,心肝肉的一通乱叫,然后打开巨大的七层高的食盒,将儿子最爱的吃食一一摆出来,拿着筷子跟汤勺一口一口投喂,边喂边哭着说“我儿瘦了,我儿命苦”等等。 有姝抱膝坐在她对面,心里暖乎乎的,不禁安慰道,“娘您放心,我很快就能出去。” 王氏重重点头,眸色却暗淡了一瞬。她刚收到老太爷的急信,说是不会保相公,更不会保儿子,且任由他们大房自生自灭,言辞间极为绝情。如今相公正准备变卖家产疏通旁的关系,好把儿子救出来,也不知能不能行。 有姝略略一想,又提醒道,“回去告诉爹,让他无需替我筹谋,免得叫人抓住把柄,更落下一个‘受所监临’之罪。” “我们变卖的是自己的财物,又不是搜刮百姓所得。”王氏张口反驳,竟一下就被儿子套出话来。 有姝心道果然如此,便不厌其烦地叮嘱王氏千万莫变卖家产,更不要行贿,那两人已经找到了,很快就会带上公堂。王氏并未从家仆那里得到消息,还当他们依然在窑岭游荡,见儿子如此笃定,只得将信将疑地点头。 她尚未返家,赵知州就已收到确切消息,那两人果真找到了,且还活着,不免心头大定。 翌日,太守亲自主审嫌犯,又命捕快开放官衙,令百姓旁听。 有姝被两名狱卒小心翼翼地请上公堂,二人见死者父母均跪在地上,脸色不禁微微发白。他们不敢把这尊煞神压跪,便当忘了这茬,直接下去了。 太守见有姝站得笔直,举起惊堂木狠敲一记,“赵有姝,你未得功名,缘何见了本官却不下跪?来人啊,好好教教赵公子规矩!” 临安府的总捕头乃太守亲信,立时越众而出,将还在神游中的少年用力摁压在地上。膝盖撞击青石砖的脆响叫人牙疼,有姝眼睛一闭,鼻头一皱,差点飙泪。他已许久未曾如此狼狈了。 赵知州坐在太守下方旁观,见儿子面露痛苦,自己亦感同身受。他连忙把屁股下的坐垫抽出来,摆放在儿子膝下,温言软语好一阵安慰。若非太守厉声呵斥,他定会与儿子一块儿跪着。 百姓们也频频发出嘘声,显然对赵家人助纣为虐的行为很是看不惯。太守也不喝止,让他们骂了一刻钟有余,将气氛哄抬至剑拔弩张的程度才命死者家属呈上供词与物证。 男女双方的家属凑一起得有十七八个,你嚎啕大哭,我默默流泪,还有人捶胸顿足,寻死觅活,看着十分可怜。不仅旁观百姓湿了眼眶,太守也面露恻然。与此同时,他们对凶手的愤恨亦达到顶点。 太守将惊堂木敲得啪啪作响,怒喝道,“赵有姝,你可认罪?” 有姝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平板道,“我不认罪。” “不见棺材不掉泪!这人心太狠了!” “判流放不足以平民愤,需得判斩首!” “他父亲纵子行凶,也要革职查办!” 百姓们纷纷叫嚣,有几名妇女将篮子里的鸡蛋菜叶朝公堂砸去。两旁捕快与座上太守看得心情大快,候在门边的狱卒却捂着脸侧,不忍直视。别砸了,当心这煞神发威! 有姝躲开鸡蛋和菜叶,徐徐道,“证据不足,我不认罪。” 太守将证据一一摆出,质问他怎样才算证据确凿。 “除非亲眼让我看看尸体,否则我不认罪。仵作写的这些证词也有可能作假。”有姝摆手。 赵知州立即挺身而出,言道,“若不能证明尸体就是孙喜鹊与方胜二人,我们拒不认罪。本官可上表朝廷,另派仵作查验。” “再查几次都是一样!来人,把尸体带上来!”太守得了上头示意,今儿个必要把赵家父子钉死。他略一甩袖,便有几名捕快匆匆跑去抬尸。百姓本就爱凑热闹,不但没被吓退,反而越发围拢过去,唯独两名狱卒,撒腿就跑,仿佛后面有鬼在追。 盖着白布的尸体被带到公堂,因天气炎热,已微微散发臭气。有姝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自然也懂验尸。他面不改色地掀开白布认真查看,问道,“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们是孙喜鹊和方胜?”二人面容均被河中乱石划破,看不出形状,可怖的很。 死者母亲立即上前指证。孙喜鹊耳后有一朱砂痣,方胜脚底板有三角形排列的黑痣,都是极其明显的特征。 有姝一一查看,不免冷笑。他拿起仵作的证词,又从老爹那里要了一支毛笔,边说边在纸上打叉,“其一,证明二人身份的印记乃死后刺上去的,并非天生;其二,死亡时间并非八日,而是一天,尸体之所以肿胀不堪,乃是在热水中浸泡一天一夜的缘故;其三,年龄对不上。孙喜鹊年方十五,方胜十八,这两具尸体却一个十八,一个二十;其四,职业对不上。方胜是读书人,从未劳作。这具男尸双手双脚布满厚茧,乃是一名苦力。其五,死因对不上。二者均被人用软物堵住口鼻闷死,继而扔进河中,并非溺毙。” 话落,他将仵作证言扔在地上,百姓踮脚一看,只见满纸都是大叉,花花绿绿一片。有人摇头不信,却也有人垂眸深思。 两具尸体究竟是不是孙方二人,不但他们家人清楚明白,连太守与其下属也都心知肚明。听了少年这番话,已有人额冒冷汗,心中打鼓。不是说赵有姝不学无术吗?怎么验起尸来比资历最老的仵作还精准? 只一眼就判断出年龄、身份、死因以及死亡时间,高明,当真高明!太守不得不暗暗赞他一句,却打定主意要置他于死地,拿起惊堂木欲敲,却又听堂下少年说道,“说来也怪,昨晚草民睡梦中得一男一女托梦,说他们死得极其冤枉,求我为他们伸冤。女的名叫苗玲,男的名叫郭大,乃嘉兴人士,逃难来的临安府,刚入城便被几名捕快抓住用布帛闷死,又在耳后和脚底刺了几颗痣,扔进装满热水的木桶里泡了一天一夜,及至凌晨方取出来,分别划烂脸颊运到乱水河下游处,丢在岸边。” 如此神异之事,百姓们已经听呆了,都竖起耳朵踮起脚尖,迫切地等待后续。 太守眸光连闪,而站在堂下的总捕快已是汗流如瀑。赵有姝被关押在牢房里一日夜,这些事他不可能得知!况且他们做得十分隐秘。难道,难道果然是冤鬼托梦? 有姝还要再说,太守已拿起惊堂木,准备打断他。哪料惊堂木拍在桌上竟像拍在棉花上,半点声响都未发出。他不信邪,连连拍了几次方露出惊骇之色,嗓音干涩地喊道,“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休要在公堂之上妖言惑众!” “凭什么不让他说?这是审案,有什么内情自然都要坦露!”百姓们不肯依,纷纷声援。这时的人,大多对鬼神之事深信不疑,并不认为少年在妖言惑众,反倒印象大改,对他同情起来。 倘若有姝一味要求太守换一名仵作验尸,且凭赵家的人脉,亦能确保仵作秉公判断,但百姓还是会相信他们自己的臆测:那就是赵家只手遮天,收买了官差。这盆脏水无论如何也洗不掉。但祭出鬼神却大为不同,没有谁的证言比冤死者自己更有力。 在太守与百姓的吵嚷声中,有姝徐徐道来,“总捕头将尸体扔掉后站起身叹道:‘莫要怪我们心狠,怪只怪你们自己时运不济。太守大人正愁找不到合适人选,偏你们撞到枪口上,回去我替你们烧些纸钱吧。’话落一行人快速离开,买通一个浪子去发现尸体,然后闹将出来。总捕头还与孙方两家签下协议,便是身高体态不对,亦要他们满口指认尸体,完事后各家可得一百两银子。原来孙方二人并未死,而是得到他们授意,躲入窑岭。他们本打算直接将这二人杀死,坐实我杀人之罪,却无奈二人躲得十分隐蔽,一时间竟找不到,这才寻来两个替死鬼。” 有姝顿了顿,赵知州连忙捧着茶杯上前,细心体贴地喂他一口。唇舌滋润了,有姝继续道,“这件事其实很简单。那日,孙喜鹊和方胜偷情乃是设好的局,有人故意诱我去看,令他二人在与我地扭打中跳河,诈死。然后其母出面控告我,太守假作证据落实罪名,一个为讹诈钱财,一个为争权夺势。正所谓天理昭昭疏而不漏,你们自以为做得十全十美、天衣无缝,却瞒不过鬼神。那些冤死的人正看着你们呢。” 他话音刚落,公堂中竟无端端刮起一阵阴风,盖在尸体上的白布被风掀起,露出死者溃烂的面容。那面容忽然朝总捕头的方向偏过去,本已闭上的双眼猛然睁开,露出血红的,满带仇恨的瞳仁。总捕头腿脚一软,竟直接跪了下去,边磕头边涕泗横流地大喊,“不怪我,都是太守大人指使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便是要报仇,也该找他才是!” “死,死者显灵了!死者果真是总捕头杀的!他自己都承认了!”某个百姓大叫起来,其余人等顿时闹得不可开交。 太守踉跄起身,正待逃遁,又一股阴风骤然朝他扑去,将他刚戴上没多久的官帽吹落。 此中含义不言自明,公堂之上果然有冤魂,他们正在为自己鸣冤。不仅太守僵立当场,魂飞魄散,便是外面的百姓也都震撼的难以成言。无需任何证据,他们已经相信了少年的话。他没杀人,一切都是一场骗局! 有姝这才施施然站起身,拱手道,“草民恳请大人与这名捕快当堂对质,以还草民清白,亦力证大人自己清白。” 赵知州也甩袖而起,怒道,“堂上诸事,本官定会一五一十写入奏折呈给皇上。冤魂不散,天道不公,此事还需另派官员严查到底!诸位同僚,赵某请你们帮忙做个旁证,也好给死者亡魂一个交代。” 能出现在堂上的人都是太守心腹,以前自然不会搭理赵知州。但有冤魂在头顶盘旋哭嚎,若不想惹得怨气缠身,这请求断然不能拒绝,且还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可。他们连忙起身拱手,满口答应,额头脊背早已被汗水打湿。 第44章 画皮 太守毕竟是一方大员,很快就从惊骇中回神,直斥总捕快胡言乱语,要他拿出确凿证据。诸事皆为口头传讯,并未留下任何拿得出手的证据,总捕快一时被问住了。 太守颇为得意,又让赵知州另请仵作查验尸体,他且等着。反正上头已打定主意要弄死赵家大房,再换多少仵作都是白搭,除非他们能把真正的孙喜鹊和方胜找出来。然而上头已经派遣暗卫去搜寻二人并杀死,不多时就能用真的尸体把假尸体替换掉。 他话音刚落,赵知州就摆手道,“今日大家都在,便不请什么仵作了,本官直接把人给你带过来就是。”话落拍拍手,便见几人从旁观百姓中钻出,将五花大绑的一男一女推入公堂。 “咦,他们在我身旁站了许久,我怎么没发现?” “是啊,还用绳子捆着我竟也没注意。” 百姓窃窃私语,颇感神异,却也没有心思追究,只因他们知道,这二人必然就是传说中已死去八日的正主儿——孙喜鹊和方胜。刚才还哭得凄惨绝望的孙、方两家人,目下已是面容灰白,脊背佝偻,恨不能立刻化为青烟消失在此处。 太守亦大惊失色,不明白赵家怎会比主子的暗卫更快把人找到。难不成真是那两个死鬼托梦相助? 孙喜鹊和方胜踉跄着摔入公堂,身上衣服破败不堪,头脸也沾满污迹。他们在山中过得很苦,原以为躲过十天半月,待赵有姝被判流放,赵知州革职查办押往上京,他们就能带着一百两银子去外地成婚,却没料竟被人频频搜捕暗杀,所幸赵家人及时将他们找到并带入城中,否则现在摆在堂上的两具尸体就该是他们自己了。 及至此时,方胜已丝毫没有隐瞒之心,意欲将所有布局和盘托出,孙喜鹊却暗暗将希望寄托在赵家公子身上,心道他对自己那般狂热,寻死觅活亦要娶自己为正妻,现下对自己也该心怀怜惜才是。只要求他一求,再以身相许,没准儿讹诈这事便过去了,还能嫁进官家当正头娘子。 她想得极美,丹凤眼儿微微一抬,就楚楚可怜、盈盈似水地朝少年看去。 也合该她倒霉,碰见的是末世来的有姝,而非之前那个赵有姝,“怜香惜玉”这种词汇早已被摒弃,取而代之的是“女人与小孩最需戒备”。为了快点了结此事,有姝大步走过去,左手揪住孙喜鹊脑后的发髻,右手扯开她耳朵,拎着她在公堂上转了一圈,言道,“耳后朱砂痣,天生的,大家可以看一看。” 可怜孙喜鹊像猴儿一般被他溜了一圈,且还疼得哇哇直叫,待他放开后,耳垂那处竟被撕裂,直往下滴血。她欲哭无泪地唤了一声“赵公子”,那人却连个正眼也不看她,蹲下身抬起方胜的脚,将其脚底板对准大家。 “果然有三颗痣,他的的确确是方胜!” “那地上的尸体不用问,必是给赵公子托梦那二人。” “是不是他二人,可以去嘉兴查验户籍,不出三五天就能得到结果。” 百姓们议论纷纷,却见赵公子放下方胜的大脚,背转身直扇鼻子,复又接过赵知州递来的帕子拼命擦手,显然被那两个腌臜东西熏到了。不少人发出善意的哄笑,都觉得这赵公子看着有些孩子气,又白白嫩嫩、乖巧可爱,哪里是大奸大恶之人? 正主儿都已找到,太守已无可辩驳,他摇摇晃晃坐回原位,极力思考该如何脱困。 赵知州却不给他机会,当堂命孙喜鹊和方胜写下认罪书,孙喜鹊不识字便口述,由师爷代笔,随即又命二人家属也交代讹诈的经过,一一写就并画押。担心上头对供述的真实性提出质疑,赵知州一不做二不休,请求在场所有官员与百姓当个见证。 百姓自然无有不应,官员们亦不敢不应,挨个儿在证言上签了名,或按下手印。 拿到厚厚一沓证供,又将孙喜鹊、方胜、二人家属、总捕快等涉案嫌犯收押在自己所管辖的监牢内,赵知州这才满意,带着儿子告辞离开。至于太守,他早已晕倒在公堂上,被百姓扔的臭鸡蛋和烂菜叶子给埋了。 父子两刚出衙门,就见王氏已备好马车等在路边。一家人抱在一块儿抹了几滴眼泪,上车后方低声交谈。 “儿啊,果然是那两人托梦给你?”王氏一脸好奇。 有姝抿唇犹豫,片刻后坦诚道,“娘,并非托梦,而是他们亲口与我说的。我有阴阳眼,能见鬼。”话落,他紧紧盯着夫妻二人的表情,若是他们像主子那般厌弃并疏远自己,他即刻就离开赵家去别处谋生。 他已经想明白,具备特异之处不是一种过错,而是一种天赋,为何要因此承受别人的苛责?不能接受就远离,他早已经习惯。 赵知州露出惊恐的表情,急道,“儿子,你怎么不早说?那你用膳的时候若看见一只冤死鬼,岂不影响食欲?” 王氏狠狠瞪相公一眼,觉得他压根没关心到点子上,一把将儿子搂住,拍抚道,“儿子别怕,你看见了就当没看见,他们不会主动来招惹你。不过这样可不行啊,万一被缠上可该如何是好?娘这就带你去寺庙求一枚平安符,再找高僧替你施法。无事的,别怕!” 赵知州这才回神,连忙掀开帘子,让车夫去镇国寺。 有姝心情大起大落,乍悲乍喜,最终长出口气。世上果然唯有父爱与母爱最伟大,无论自己孩子是何等模样,他们都能毫无理由的包容并接纳。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用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因为他原也没有什么过错。当然,那是对赵氏夫妇而言,其他人还需加倍防范。驭鬼之术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在某些人眼中却是一件极其好用的工具。 他摸了摸热乎乎的胸膛,轻快道,“爹娘无需担心,儿子能控制阴阳眼,不想看见的时候啥也看不见。” 赵知州和王氏这才放下高悬的心,却坚持要带儿子去镇国寺求平安符,还折了寺中的柚子叶带回去给儿子洗澡。一家三口走时,整棵柚子树都秃了,连核桃大的青涩果实都没留下。 回府后,赵知州立刻将事情原委写在信中,求老太爷为自己做主。老太爷见背后之人针对的是赵家全族,深觉不能纵容,立刻上表皇帝央他严查。仲康帝是一位雄心勃勃的君主,治下十分严厉,最容不得这等鬼蜮伎俩。且他隐隐在其中察觉到当朝诸位皇子的手笔,更是怒不可遏,钦点监察御史,素有铁面阎罗之称的闵文振大人彻查此事,并赐下尚方宝剑,可“如朕亲临、先斩后奏”。 这排场甫一摆出来,皇子们就吓病几个。观父皇这架势,竟打算六亲不认啊!他们再不敢插手临安府之事,将所有探子、暗卫一一召回,又将那些涉事官员当做弃子,置之不顾。 可怜太守还以为主子定然会力保自己,哪料监察御史一来,先就判他六脏死罪,其余人等或斩刑、或杖刑、或流放,各得其所。靠巴结新任太守而提拔上去的官员一一免职,永不录用。 临安府这场大变动,却已经与赵知州无关,他收到监察御史带来的公文,命他即刻回京述职。因几次不肯交出儿子,赵知州“教子不严、纵子行凶”的名声早已传入圣上耳里,这次考评成绩不用想,定是丁等,能原职留任已是万幸,若运气不好,想来会被贬为芝麻小官,这辈子都别想回京。 有姝每天都在寻找“赵有姝”,却次次都只找到自己,渐渐也就认命了。他担心赵知州受打击,绞尽脑汁地安慰了几句,却没料赵知州十分豁达,抚着少年脑袋笑道,“只要我儿平安无事就好,旁的都无所谓。” “是啊,咱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成。咱们一家三口守在一块儿,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娘嫁妆可多,养得起你们。”王氏笑得十分爽利。 有姝挤出腮边的小酒窝,也跟着笑了,眼睛格外明亮。这个家他很喜欢,特别喜欢。 但事实证明,他想得太简单了。赵氏宗族除了大房,可还有嫡出的二房、三房,另有庶出的四房、五房,若把旁支也算上,前前后后统共三百余口,若闹将起来,人际关系比国际形势还复杂。 有姝一家从偏门而入,行李尚且来不及放下,就被带去正堂拜望祖父、祖母,又见了二叔、三叔、四叔、五叔、二婶、三婶等等。有姝跟着王氏喊人,颇有些昏头昏脑。 赵老太爷领着几个儿子去书房谈话,赵老夫人留下王氏叙旧。她对大房一家只有面上情,看着不冷不热的,几位婶婶也都话里藏着机锋,有意无意地提及赵知州有能被贬职之事,表情颇为幸灾乐祸。 温馨小家庭的梦想破灭,有姝郁闷极了,全程黑着脸不说话,又让这些妇人拿住把柄,说他没有教养,妄自尊大,果然似传言那般被宠坏了。 “回到家就该守家里的规矩。你今年已经十六,该读些书,考个功名。你看看你几个兄弟,不到十二三岁便都中了秀才,整日里不是在书房苦读,就是出外参加文会。哪里像你,走猫逗狗、无所事事,还强抢良家妇女。也是你运气好,这回才逃脱了,再有下次可没这等幸运,还是把那些老毛病改了为好。”赵老夫人言辞间极看不上这个庶孙,其余妯娌也都窃笑不已。 恰在此时,一名穿着大红锦袍的俊秀公子跑进来,手里拿着一束红白相间的山茶花。他用剪刀修了花枝,错落有致的插入瓶中,笑道,“刚与九殿下郊游去了,看见山茶开得好,香气也十分馥郁,便带回来让老祖宗欣赏欣赏。”话落看见有姝,亲热道,“这位就是大伯家的五弟弟吧?果然好人才!” 他语气真挚,笑容璀璨,但有姝五感何其敏锐,怎能看不出他眸子里掩藏极深的不屑一顾。似这等口不对心、虚伪做作之人,他最是厌恶,竟连应付了事也不愿,只撇了撇嘴。 偏他那不听使唤的小酒窝又跑出来与他作对,这一撇嘴一凹陷,竟似在微笑一般,叫俊秀公子半点也未察觉到少年的不喜。 方才还不冷不热的赵老夫人,这会儿笑得满脸褶子,将少年扯入怀中,骄傲道,“王氏,你许久未曾见过这个侄儿了吧?” 王氏假笑道,“这不就是二伯家的嫡子玉松吗?果然人如其名,如玉雕之松柏,挺拔俊逸,气度不凡。” 赵老夫人这才对王氏露了个笑脸,附和道,“那是,玉松乃九殿下伴读,今年刚中了举人。以十八之龄中举,在我大夏可是头一个呢!说起来,你前年给我写信说有姝也下了场,成绩如何?” 明知故问!成绩如何不已经写信告诉老太爷了吗?王氏恨得咬牙,偏面上还要挤出笑容,别提多难受。她不忍心苛责儿子,于是转移话题道,“怎么不见玉林?” 赵玉林乃三房嫡子,跟赵有姝一样也是个不成器的,整日只知道寻欢作乐、肆意玩闹,堪称赵家一大魔星。她此话一出赵老夫人脸色就变了,刚才还笑得欢的三太太表情亦略显僵硬。 眼看这招祸水东引奏效,王氏这才带着儿子施施然离开。说我儿子不成器,先看看你儿子屁股擦干净没有,哼! 回到偏僻冷清的小院落,母子两连忙让家仆去传膳,却见赵知州蔫头耷脑地走进来,捶着桌子直叹气。 “怎么了这是?被老太爷骂了?”王氏小心翼翼地问。 “骂倒是其次,可怜我儿竟为我背了黑锅。”赵知州按揉额头,将自己原本有希望调任两淮盐运使的事说了。现如今圣上还在犹豫,也不知这差事会落在谁头上。为防止盐运使贪腐,朝廷每年会额外发放三百两的养廉银,故此,大夏朝还流传着一句俗话——上京一品大员,不如两淮三品盐道。 赵知州不稀罕权利,却极为看重金银这种阿堵物,与肥得流油的差事擦肩而过,他心中的痛可想而知。 王氏拍拍相公肥厚的肩膀,劝慰道,“算啦,此事已成定局,莫再想了。来,咱们用膳吧。” 有姝十分内疚,小声道,“真的没有办法补救?” 赵知州拧眉沉思片刻,言道,“有是有,但那门路有点难走。”话落觍着脸看向儿子,“儿啊,最近几天跟你三哥哥好生相处,他若是与九殿下出去,你定要死皮赖脸跟着,帮为父看看九皇子有什么嗜好。” “干啥要儿子去巴结老三?你不知道今天老太太拿老三挤兑咱们儿子,气人得紧!”王氏心里不舒坦。 赵知州无法,只得细细跟母子俩解释。原来圣上虽然对诸位皇子极为严苛,却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幺儿九皇子。九皇子不但是皇后嫡子,而且出生那日祥云遍布、梵音天降,钦天监将他生辰八字拿来一算,好家伙,除了年份不对,竟与宗圣帝一般无二,甚至可以说毫厘不差!更神异的是,九皇子半岁就能讲话,三岁便已能博览群书,文韬武略无有不精,且越长越与画像中的宗圣帝相似。 有得道高僧断言,此子来历不凡,乃霸皇宗圣帝转世,必将带领大夏统一南北,踏遍河山,光复伟业。 仲康帝本还有些将信将疑,但见九皇子越成长越显现出神异之处,便也欣然接受。他对诸位皇子十分苛刻,唯独幺儿,竟似祖宗一般供着,只等他年满十八就封为太子。 九皇子今年十七,再过数月就满十八,不怪其他皇子心生急切,明目张胆地争权夺利。 而两淮盐政乃国之重本,仲康帝为了给九皇子铺路,自然要从他麾下调人。赵家二房嫡子赵玉松早年被选为九皇子伴读,赵家自然而然也就被视为九皇子嫡系。也因此,这块大馅儿饼才差点砸到赵知州头上。只可惜这临门一脚被人搅合了,否则他们一家过几个月就能搬去扬州吃香喝辣。 听老爹一一细数扬州的特色小吃,什么扬州炒饭、蟹黄汤包、芙蓉藿香饺、拆烩鲢鱼头……有姝的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眼睛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至于九皇子乃宗圣帝转世之事,没亲眼所见之前他是不大相信的。主子那般优秀的人物,怕是再也没有了。 “去扬州!定要去扬州!”他左手握拳,捶击右手掌心,斩钉截铁地道。 “我儿想去,那咱们就去!九皇子喜欢什么咱就送!”王氏也跟着拍板。 如此,一家人定下去扬州的志向。翌日,有姝便耐着性子与赵玉松周旋,好在他唇线天生上翘,便是不笑也仿佛带着三分笑意,又有甜蜜的小酒窝加成,看着倒也不怎么讨厌。 赵玉松并不排斥他,但要说亲热也谈不上,高兴了敷衍几句,不高兴就懒得搭理。日子久了有姝也很不耐,原打算派遣小鬼去探听九皇子喜好,但九皇子身上携有龙气,鬼怪不敢近身,只得作罢。 这日,不知赵玉松出于什么缘故,竟主动邀请他外出游玩,还屡次提醒说九皇子也会去,让他不要失礼。 九皇子不愧为仲康帝的亲生儿子,待人亦十分严苛,除了从小与他一块儿长大的几名伴读,旁人很难得知他真正的喜好。他可以当着你的面谈笑晏晏,温和以待,仿佛很欣赏你,转回头就能找个借口将你发落了。怕是连仲康帝本人也摸不清自己儿子究竟在想些什么。 外人摸不着北,便只能靠揣测,日子久了,自然而然就有一些不靠谱的流言传出。得知儿子要与九皇子出游,王氏费心打听了一番,又叫绣娘连夜赶制一套华丽非凡的锦袍,亲自送到儿子屋内。 “娘,您确定九皇子喜欢这种风格的衣裳?”有姝扯扯袖子,拉拉衣摆,表情很是怀疑。 这套服饰太漂亮,已到了扎眼的程度。衣摆、袖口、前襟、后背等处均绘有大团大团牡丹,颜色以深红、深紫为主,再配上黑中带金的底色,越发显得姹紫嫣红、富丽堂皇。更夸张的是花蕊,竟用金线串上米粒大小的珍珠,细细勾描填补,往阳光下一站,当真闪闪发光、璀璨夺目。 有姝自个儿照镜子的时候都用手挡了挡,怕把眼睛晃花。 偏王氏犹觉不足,给儿子戴上一条嵌红宝石的百蝶穿花抹额,左右看了看,竟又剪下一朵粉红山茶,佩戴在他耳边。 有姝嘴角抽搐,却因体贴王氏不得不强忍,直到她拿起一盒脂粉,准备往自己脸上涂,才闷声道,“娘,您确定九皇子喜欢这种打扮?” “嗐,满上京的儿郎都这样打扮,只九皇子格外喜欢华丽的物件儿。”王氏不以为意的摆手。大夏比之其他四国更为富庶,服饰也就趋于靡艳,而男子要出门应酬,比女子更注重容貌,着锦衣华裳只是基本,还会涂脂抹粉,簪花戴玉。 有姝穿这一身走出去,并不算奇怪,只较之常人更为华丽一些罢了。 “我皮肤本就白,再涂脂粉像死人一样。算了吧。”有姝暂时接受不了大夏的时尚。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不许随便说‘死’字儿!我打听清楚了,九皇子就喜欢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的少年,你不涂粉可以,嘴唇一定要抹胭脂。他看你顺眼了才会与你说话,咱们只巴结他这一回,等去了扬州,谁管他啊!”王氏拽住儿子,强硬地在他唇珠中间抹了一道。 这种胭脂非常珍贵,用蜂蜜、花汁、猪油、蜂蜡等天然原材料混合而成,滋味儿竟然十分香甜。有姝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又看看镜子,感觉只嘴唇中间和内侧有些微红,其他地方很自然,便也接受了。 恰在此时,赵玉松的小厮前来请人,说马车已经备好,即刻就能动身。有姝起初还有些忸怩,走了几步便慢慢放开,感觉也属平常。赤身裸体走在街上的情况在末世并不鲜见,穿着华丽一些,娘炮一些,亦无不可。 第45章 画皮 有姝缓步来到马车前,就见赵玉松正用怪异的表情看着自己。他眸光晶亮,眉头紧皱,嘴角似要上扬,却因心中顾忌而勉力压抑,反把好端端一张俊脸扭曲得不成样子。 有姝研究过微表情,知道他在努力控制着心中的讥嘲和鄙夷,是因为自己这身打扮?电光火石间,他猛然明白,王氏刚来上京,又能去哪里打听九皇子的喜好?自然唯有拜托妯娌或者派遣仆役。仆役所得讯息皆为口耳相传,与事实大多相去甚远,而那些妯娌素来看不惯大房,又哪里会真心相助?更甚者,她们还会放出假消息,等着看大房笑话。 便是九皇子再心思莫测,作为伴读的赵玉松或多或少也会知道他一些喜恶。王氏派遣的仆役不用想,定会去他院子里扫听。赵氏宗族规矩极重,赵家二房更是治家严谨,旁人都打听到自己院子了,赵玉松不可能毫不知情。 他看见自己之前期待而又憋笑的表情正是源于此吧?自己这身装扮,大约也有他的手笔?思及此,有姝就想把头上的抹额和山茶花取下,却见王氏匆匆跑来,将一个做工精致的荷包仔细别在他腰间,叮嘱道,“娘可警告你,这身衣服不许弄脏弄乱,更不许随意换掉!这可是娘熬了通宵赶制的,一针一线娘都有亲自过目,改日你加冠还能再穿呢!” 有姝从来不会忽略甚至无视旁人对自己的好。如此珍贵的心意,上辈子,上上辈子,均想要而不可得,今生自然倍加珍惜。故意恶整也罢;惹人耻笑也罢;都随他们去吧,只要娘高兴就好。反正外面那些事,娘不会知道,而他更不会在意旁人异样的目光。 这样想着,有姝缩回手,乖乖应是,仿佛未曾察觉赵玉松的恶意。 两人乘坐马车来到花鸟坊,里面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必要下车步行方可。赵玉松沿途一直忍笑,怕被小堂弟察觉,还用玉骨香扇挡着嘴,乍一看真有些浊世佳公子的派头。 有姝也不管他眼神如何怪异,发现王氏果然很懂自己,竟没在荷包里塞香料,而是放了许多松子儿,便捧在手心嘚吧嘚吧地嗑,看上去分外悠闲。两人溜溜达达来到一座茶楼边,就见二楼窗口有人招手喊道,“苍寂兄,这里!” “来了!”赵玉松浅笑挥扇,施施然跨入门槛。 有姝本也打算跟进去,却见街对面有一位老人扛着一垛糖葫芦在叫卖,鲜红晶亮的山楂看上去十分诱人,更有浓郁的麦芽糖的气味丝丝缕缕传来。上辈子跟着宋妈妈过时,他从没得什么好东西吃,唯独逛庙会时白芍会偷偷给他买上一串糖葫芦。那是他清苦岁月中唯一的甜味,尝过一次就永生难忘。 便是跟随主子过上了吃穿不愁,锦衣华服的日子,他也时不时会买上一支,拿在手里慢条斯理地舔,细细回味往昔甘苦,各种滋味儿亦在心头萦绕,感觉十分奇特。 他将松子儿小心翼翼装回荷包,冲老人跑去,丝毫也不搭理叫喊自己的堂兄。 赵玉松唤了几声便作罢,摇头上楼,只让小厮看着点儿,等人买了东西再带去雅间。 “你那小堂弟今儿个是什么打扮?果然花枝招展、浓妆艳抹么?” 甫一推开门,就有人嬉笑调侃,赵玉松抬头望去,却是定国公府世子薛望京,字子叔,亦是九皇子另外一位伴读。他打趣自己倒还罢了,偏偏用看好戏的目光去瞅坐在上首的九皇子,似乎在故意惹对方反感。 赵玉松不以为忤,只苦笑两声,表示自己也很无奈。他比任何人更要厌恶大房,尤其是差点害得赵家陷入灭族危机的赵有姝。赵家看似钟鸣鼎食,实则早已入不敷出,尤其是承担家计的二房,竟已到了变卖田产度日的地步。他娘的嫁妆本就所剩无几,为了帮大房善后,便又典当出去许多,现在唯剩一个空壳子。 他平时看上什么贵重物件压根不敢开口,心中有怨有恨,却并不如何浓烈。但大房归来那日,竟前前后后拉了十几车财物,而赵有姝更是怎么奢靡怎么穿,什么金贵用什么,还做出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叫他看了只觉扎眼。 十六岁都考不过童生试,这样的废物,也配与自己平起平坐,比个高低?因心中嫉恨难平,又加之父母常在耳边念叨大房如何拖累赵家,如何不着调,如何不顾大局,赵玉松对赵有姝的恶感自然日益增加。 他平时可以不搭理他,偏他要往枪口上撞,竟试图通过自己巴结九皇子,也不看看刻意巴结九皇子那些人最后都是什么下场?被缠得久了,他便在九皇子面前念叨两句,偏被性情放荡不羁的薛望京听去,这才出了今天这个主意。 一群人一大早就等在茶楼,专为欣赏赵玉松堂弟的丑态。薛望京还带了许多小跟班,聚在雅间里吃茶聊天,嬉笑打闹,唯独不敢去招惹上首那人。 旁人不知九皇子性情如何,他们却略有认知。都说九皇子雄韬伟略,文武双全,日后必然是振兴家国、一统九州之主,然而他们却隐约知道,九皇子秉性十分怪异,这怪异之处不在于他为人严苛、阴晴不定,而在于他对世间万物均不上心。 是的,他不在乎权势地位、金银财宝,甚至不在乎亲人朋友。他漆黑双目总是死寂一片,叫人不敢与之对视,若凝望得久了,不知不觉便会产生窒息之感,仿佛行走在无尽荒野,又或者坠入深渊。上一刻他还谈笑风生、心情愉悦,下一瞬就能面色阴沉、取人性命,你永远猜不到他在想什么,更不会知道他的喜好。 虽然猜不到他喜欢什么,但他厌恶什么偶尔还是会显露一二,正如此刻。他用杯盖轻轻撩着茶水,沉声道,“听说你那五堂弟也叫有姝?天下间怎么如此多的有姝?” 这个名字早在大明皇朝便是一代传奇。听说威名赫赫的宗圣帝之所以一生未娶,就是因为太过迷恋一位名叫有姝的少年。而他一生创下无数伟业,登基之前的种种磨难亦颇为神异,时人竟将他神化,只觉得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好的,都有其缘由。也因此,原本对南风颇为避忌的九州大陆,自从宗圣帝一统山河之后便蔚然成风,大行其道。 而男子涂脂抹粉、簪花戴玉的风气也从那个时候开始兴起,及至现在依然未改。无论庶民还是勋贵,对传说中以盛世美颜蛊惑了一代霸皇的“有姝”都充满好奇,但凡家中生下相貌格外出众的孩子,十有八九会取这个名字。 可惜的是,原本珍藏在皇室中的有姝画像,在九国争霸时被众位皇子瓜分,又在连年战火中焚毁。夏启朝虽然保存了唯一一张,却因年代太过久远,又常常被历任皇帝抚摸,早已墨色尽褪,看不出模样。 有姝究竟美到什么地步,现在已是一个不解之谜。而这赵家老五既然取名“有姝”,可见幼年时模样定然不差。于是有人便凑到窗边,调笑道,“哪个是你五堂弟?指给咱们看看。那可是传说中的绝世美人!” “什么歪瓜裂枣,也配叫做有姝?”唯有这个时候,九皇子才会显露出真切的厌恶之情,仿佛十分受不了这世上任何名叫有姝的人。这也是赵玉松将有姝带到他跟前的原因。 大房想攀附九皇子?也得看看他同不同意!然而心中恶意再深,他也不会让旁人察觉,以至于看了赵家笑话,于是马上回护道,“我那五堂弟容貌不算绝世,可也不差,看着十分玉雪可爱。” “玉雪可爱?你是在形容六七岁的孩童?”薛望京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九皇子厌恶地皱眉,又问,“听说他有阴阳眼,能见鬼?这世上怎会有鬼神,不过是藏在人心中的龌龊罢了。” 这是明晃晃地指责有姝凭借鬼神之说哗众取宠,心思不纯,言辞间的不屑藏也藏不住。薛望京及众位跟班连连讽笑,赵玉松只得站起身作揖,绞尽脑汁地替五堂弟辩解,面上看着愁苦,心中却十分满意。 想必有姝今日见了九皇子,便再也没机会见第二次,若运气差的话可能会大受嘲讽贬损,从而为人耻笑。 有姝买了糖葫芦,在小厮的指引下寻到雅间,还未推门入内,就听见一道熟悉至极的嗓音。他欣喜若狂,连忙撞进去,却恰恰听见最后一句,便似一盆凉水兜头淋下,叫他心脏连同血液均被冻结。便是过了六百余年,主子对鬼神的厌憎与戒备还是没变。 不,终究有一些东西改变了,他年轻几岁,儒雅俊逸的面庞染上了邪肆与暴戾,原本温润清亮的双眸仿若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一丝儿暖和气。他看着自己,就像看着一个素味平生的陌生人,相同的容貌,却掩盖着不同的灵魂,他是主子,却又不是主子。 九皇子他,果然是主子的转世。有姝已能确信这一点,微张着嘴,傻乎乎地叫了一声“主子”,然后迟来的难过伤心,与被遗弃放逐的委屈,齐齐涌上心头。但他拼命忍住了欲脱出眼眶的泪珠。便是过了六百年,他对主子的承诺还是不变,他会小心谨慎地保持与他的距离,决不让自己的特异能力成为他的隐患和困扰。 既已不相识,又何须相认?当一个陌生人,远远看着就好。 当有姝还在发呆时,屋内众人被房门撞开的哐当声吸引,纷纷转头回望,然后愣住。他们万万没想到传说中不学无术的临安府第一纨绔,竟长成这副模样!粉嘟嘟、肉呼呼、圆圆脸蛋、圆圆眼睛、圆圆小嘴儿,连两边的耳垂也是圆溜溜的,看上去果然玉雪可爱!就这长相,真是乖巧的叫人心都快化了,即便穿得再俗气,众人也说不出半句刻薄话。 其中又以九皇子最为失态,他手中的茶杯已经打翻,滚烫茶水顺着桌沿浇淋在大腿上也未能令他回魂。少年甫一入门,他就被他吸走了全部的注意力。说老实话,他的长相算不上绝世,但气质却格外独特,便是再俗艳的衣裳也压不住那空灵之感。他就像一片云朵,一粒雪珠,一滴甘露,悄无声息往你心里钻,待你感觉到甜味去探寻时,却又消失不见。 九皇子既心慌又喜悦,也不知这心慌喜悦究竟从何而来。他完全没办法思考,下意识回道,“主子?谁是你主子?”若少年果真像赵玉松说的那般意图讨好自己,便会顺杆直上,说自己是他主子,自己也就马上应下,从此日日与他为伴。甚好,甚好! 他心情激动,竟又不知为何如此,只一味跟着感觉走。他要有姝,没错,世上唯有他才配叫做“有姝”,其余人等都是赝品!都是该死的赝品! 然而他紧张之下忘了缓和表情语气,这一问竟带上了厌恶的意味儿,不仅赵玉松等人产生误会,连有姝也脸色煞白,眼眸湿润。这一幕,仿若上一世的重现,倘若主子当面撵他离开,大约也是用这种口气。他已经不想再做他的主子了,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有姝克制住满心难过,讷讷道,“抱歉,草民逾矩了,草民叩见九殿下,还请殿下恕罪。”话落中规中矩行了个礼。 九皇子满腔郁气堵在喉头,差点没被憋死。他面皮涨红了一瞬,才摆手道,“起来吧,坐。”指的却是自己身边的空位。 因气势强盛,就连两位伴读也不敢与他挨得太近,久而久之他左右位置都是空的,绝不许旁人侵占。然而今日却主动相邀,如此异常举动立刻引来众人侧目。但有姝本就不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晃,若非爹娘交代了任务,恨不能现在就回家,于是挣扎犹豫,半天未曾就座。 当九皇子手指发痒,欲把少年拉到自己身边时,站在他右后方的近侍忽然惊叫起来,“不好了,殿下您被茶水烫到了!”这盏茶是他亲手奉上,究竟烫到什么程度他自然知晓,当即慌了神儿。 九皇子蹭掉一根头发,仲康帝也会大发雷霆、追责问罪,更何况烫脱一层皮。一群人连忙围过去查看,有姝则顺势退后。他并非不担心,也不是不关切,但那又如何?方才主子与众人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现在的自己,之于主子不过是个攀附权贵的小人,比上辈子更为不堪。 所以,就让美好的回忆留在心中,再不要去徒增困扰。而且,这份美好现在唯有他一个人记着,说出来也就成了痴心妄想,反被人不齿。有姝默默绕到门外,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糖葫芦,目光悠远。 当少年走出自己视线,九皇子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焦虑,若腰间配有宝剑,恨不能把所有挡道的人全砍了。 “滚一边儿去!”他一脚踹开意欲替自己卷裤腿的近侍,又推开赵玉松等人,急急忙忙追到门外,恰好与舔着糖葫芦,眼睛又大又圆的少年对视正着。从对方眼里看见面庞扭曲狰狞的自己,九皇子心中一慌,连忙调整状态,转眼又是那个俊美无俦、狂放不羁的天潢贵胄。 “你还未走?”他猝然停步,哑声询问,急如擂鼓的心跳慢慢恢复正常。 有姝点头,垂眸去看他被茶水打湿一片的衣摆,便是极力掩饰,亦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一丝关切。 心焦如焚的九皇子顿时像喝了琼浆玉液,满口甜腻腻的滋味儿,还忍不住咂摸一下嘴唇,缓缓笑开了。这个笑容极其短暂,待近侍追出来时,他又变得高深莫测、阴晴不定。 “殿下,咱们还是立刻回宫给太医看看吧?若是烫起水泡可就麻烦了!”近侍已快急哭了,恨不得给主子跪下。 “无碍。”九皇子不以为意地拍打衣摆。 “那卷起裤腿让臣等看一眼也好。”赵玉松十分谨慎,薛望京也跟着附和。 有姝被众人挤开,不得不退到楼梯口。他想了想,觉得今儿是无法完成爹娘布置的任务了。主子这辈子过得十分风光,身边不缺仆从,更不乏谄媚讨好之人,而自己有阴阳眼的事已从临安府传入上京,必然成为他的忌讳。 罢了,回去与爹娘解释清楚,他们会体谅的。去不成扬州,也可以去苏州,大不了去蜀州、贵州,远是远了点,险也险了些,但东西同样好吃。 思及此,有姝捏着糖葫芦兀自下楼,刚走到半路就听后面有人气急败坏地喊道,“赵有姝,本王有准许你离开吗?不告而别,这是哪家的礼数?” 九皇子并不想对少年如此苛刻,但若是不这样做,他如何留得住他?若他果真似赵玉松口中描述得那般谄媚,见了自己就迫不及待地往上粘,恨不能让自己揣回宫去,那倒好了!但他偏偏不是,他眸光清澈而又透亮,全无半点鬼祟心思,他也不嚣张狂妄,反倒胆小的很,被自己一句话就问得差点掉出泪来,那模样可怜至极,更叫他心疼。 他像个陶瓷娃娃,教他恨不能捧在手心,却又似抹了油,一个握不牢就掉落在地上摔碎。九皇子才见他一面,却像认识了几百年,对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那样熟悉,熟悉到闭上双眼都能把他的每一根头发丝儿描绘出来。 九皇子从出生开始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首次体会到何谓留不住、求不得、看不腻,却又不敢碰的滋味儿。 他想要有姝,竟不知该如何才能将他得到,眼见他欲离开,却唯有恶声恶气才能将他唤回来。有姝胆子小,可能会被吓住,但他已顾不得了。待两人慢慢熟悉,缓缓相知,他会好好待他,叫他明白他也有柔肠百结、深情万千,只要他想,他就能给。 这感情来得如此浓烈而又猝不及防,却奇迹般地没让九皇子感到半点迟疑或纠结苦痛。他从小就知道,想要什么必须去争去抢,否则唯余空梦一场。 若是迟疑间令有姝成为他的一场空梦,那可怕的后果他想也不敢去想。 有姝果然站定,拧着眉头回望,“那我现在与您告辞,可以吗?” “不可以。”九皇子勉力平复心中的焦躁,招手道,“过来,扶本王去医馆查验伤势。” “不回宫看太医吗?”有姝小声质疑。街上的医馆哪里比得上太医院?更何况主子这辈子地位显赫,无人敢得罪,自然也无人暗施毒手。 两人你问我答,态度十分熟稔,且九皇子看似霸道专政,实则眉眼间隐隐流露出亲昵温和之态,这是极其罕见的,甚至可以说平生仅见。与他不怎么熟悉的几人尚未觉察,近侍、赵玉松、薛望京,心中却拍过一阵又一阵惊涛骇浪。 这是看对眼儿了?能叫九殿下看对眼儿,必然是夏启朝头一个!薛望京感慨万千,赵玉松却恨之欲狂。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攀附上九皇子的好处,他随意抬抬手就能捧你上天,弹弹指却又可以将你打落深渊。 赵家二房正是靠赵玉松与九皇子的关系才逐渐在京中站稳脚跟且蒸蒸日上,若换成有姝得了九皇子青眼,二房现有的一切早晚都是大房的。不,不能让那种情况发生! 当赵玉松陷入焦虑时,有姝已无可奈何地扶住九皇子,一步一步挪下楼。方才还健步如飞的九皇子,现在像断了腿的伤残,整个人趴在少年肩头,做出疼痛难忍的表情。有姝矮了他整整一个头,将人搬到医馆时已汗流浃背,左手却还死死捏着那串糖葫芦,不舍放开。 九皇子暗觉好笑,却将此事记在心中,打算回去后让御厨仔细研究糖葫芦的做法,各种果子各种糖浆均试一遍,好拿出来引逗这贪吃的小子。 有姝忙不迭舔掉快融化的麦芽糖,并不知道有人正盯着自己粉红的舌尖,目中冒火。 第46章 画皮 医馆的坐堂大夫从没见过这等阵仗。定国公府世子和赵丞相的嫡孙在前开路,后面呼啦啦跟着一帮勋贵子弟,中间围着两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一个满头大汗地搀扶,一个行走不便,面露痛苦,仿似得了什么重病。 他整日在此处候诊,来来往往见的人多了,也算颇有眼力,顿时紧张起来。薛世子和赵公子可都是九殿下的伴读,且这些人里还夹着几个面白无须的太监,难道受伤的人是九殿下? 我的娘哎!今儿个怎会如此倒霉?观九殿下那疼痛难忍、寸步难行的模样,定是病得极重,来不及赶回宫才往自己这里跑,若自己治不好他,那可是要砍头的!思及此,大夫只觉心惊肉跳,站起身时打了几个哆嗦,恨不能纳头便拜,顺便求求这尊菩萨到别的地儿去。 刚要张口,扶人的少年已指着九殿下衣摆,言道,“大夫,给他看看,他这儿被烫伤了。”话落伸出舌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糖葫芦,态度十分悠闲。 大夫闻听此言猛然泻出一口气,心道烫伤?竟然只是烫伤?那为何九殿下看着像断了腿一样,便是坐下也浑身瘫软,一只手需得死死摁着少年肩膀,仿佛这样才能压抑住痛苦。 他不大相信少年的话,却也没那个胆子敢把九殿下拒之门外,连忙跪下去撩殿下衣摆,想看看伤处。 九皇子最厌恶旁人近身,一脚将他踹开,指着有姝道,“你来帮本王看。” 有姝把人送到就觉得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正兀自舔着糖葫芦,闻听这话瞪圆眼睛指指自己,表情非常疑惑。 “说你呢,还愣着作甚,赶紧帮殿下看看!”近侍快步上前推了少年一把。旁人都快急死了,这人怎么还有心思吃东西?若非九殿下脾气执拗,不喜外人碰触,连他们这些贴身太监也要保持三尺以上的距离,他早就扑过去了! 上次殿下只不过发热三天,东宫侍从就杖毙半数,今儿若烫伤严重,谁也讨不了好。 有姝被推得踉跄,差点摔入九皇子怀中,所幸及时抓住椅背,这才避免直接坐到他伤口上。两人面颊贴得极近,似乎能闻见彼此呼出的气息,一个带着熟悉的龙涎香,一个带着熟悉的麦芽糖,甜蜜蜜,热乎乎,令人醺醺欲醉。九皇子差点就沉迷其中无可自拔,对上少年略显惊恐不安的眼眸才堪堪回神,一把将他摁坐在自己身边,对着近侍便一个窝心腿踹过去,“不过一个奴才,也敢对贵人动手,谁给你的胆子?”完全忘了此刻的自己正假装伤残,动作比方才利索几百倍。 还不是九殿下您给的胆子?众人心中腹诽,却不敢直言。满上京的人都知道九殿下行事最为张狂,连带的,他身边的仆役也都高人一等,随意呵斥宫妃已属平常,便是一品大员也敢呛几声。推搡某个名不见经传的贵族公子哥儿不过是顺手施为而已,便是心中再不忿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谁让九殿下护短呢? 但现在,谁亲谁疏,谁里谁外,谁是他的短处,已很明显,竟不是打小伺候他的心腹太监,而是才见面不足一个时辰的少年。薛望京等人心中倍感惊异,且对少年刮目相看,赵玉松却暗暗咬紧牙关。 那近侍被踹出去三丈远,趴在地上断断续续呻吟,好似伤得极重。九皇子却连看一眼也觉厌烦,摆手道,“回去后便让他收拾收拾滚出东宫,本王身边不留没眼力见的东西。” 随行侍卫拱手应诺,把人抬出去时深深看了少年一眼。能被殿下如此另眼相待,这人究竟有什么魔力?所谓的没眼力见,大约就是对少年不敬吧?殿下这是在变相地告知他们,这位赵小公子已在他羽翼之下,除了他自己,谁也碰不得。 有姝也觉得惊诧极了,鼓着圆圆的眼睛上下打量主子。主子转世以后果然与上一辈子完全不同,性格变得如此暴戾恣睢,竟与当初的太子有些相像。按理来说他这辈子成长环境十分优越,且没遭受过任何风雨,亦有父母疼爱保护,性格应该更为温和仁善才对。难道是被宠坏了? 有姝莫名觉得有趣,不禁勾了勾唇角。便是主子性格大变,他也从不怀疑九皇子并非他的转世。自己能从六百年后来到大夏,且成为赵有姝,主子变成九皇子也没什么稀奇。重要的是他们的生命还能得到延续,亦能在无尽岁月中蓦然相见于人海,这难道不是一件极美的事? 九皇子仿佛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死死盯着少年,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好半天才面红耳赤地道,“你,你竟然有酒窝!”笑起来可爱极了,令他的心也跟着震颤,恨不能将之拉入怀中戳一戳,舔一舔,看看是不是软得像米糕,又甜得像蜜糖。 有姝捂住腮帮子,表情古怪。有酒窝的人满大街都是,为何主子却像从未见过一般?难道宫里的人都不长酒窝? 两人相互对视,气氛亲密而又古怪。有近侍作为前车之鉴,旁人自然不敢打扰,待有姝为了掩饰尴尬微微撇开头,并开始舔糖葫芦时,薛望京才迟疑道,“殿下,您这腿还治不治?”不治咱就走吧,看您之前踹人那股狠劲儿,也不像伤得很重的模样。 最后这句话他没敢说,转头去看有姝,彬彬有礼道,“赵小公子,劳烦您帮殿下看看腿伤,若是起泡了得赶紧处理一下,否则会感染。” 古代的医疗水平十分低下,感冒发烧都能要人命,更何况是伤口感染。有姝心中一紧,连忙弯腰去撩主子衣摆,又想将他靴子脱掉,裤腿卷起,却因右手拿着糖葫芦,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黏黏糊糊一长串,摆在桌上怕脏了,插又没地儿插,叫他扔掉,他能跟你急红眼。看见少年因为一串糖葫芦手忙脚乱、转来转去的情景,不少人暗暗发笑,尤其是薛望京,背转身去耸着肩膀,明显在强憋,却又坏心地不肯伸出援手。 “没地儿放就扔了吧,难道一串糖葫芦能比九殿下的伤势更重要?”赵玉松沉声呵斥,也不说帮堂弟拿一拿,盖因那麦芽糖已经融化,顺着棍子流到少年指尖,看着十分粘腻恶心。 与此同时,九皇子柔声开口,“给本王吧,本王帮你拿。”话落极为阴森地瞥了赵玉松一眼。他之前并未多想,如今回过味儿来才察觉到这兄弟俩的关系似乎十分不睦,否则赵玉松不会屡屡在自己面前诋毁有姝,竟叫他们差一点就错过! 若非薛望京提出捉弄有姝,若非他最近百无聊赖正想找个乐子,他定然不屑搭理那等趋炎附势的小人。而有姝只不过随父亲回京述职,考评期一过又会离京,说不定两三年后便会成婚,从此妻妾成群,儿女满堂。哪还有他什么事儿? 思及此,九皇子流了满头满脸的冷汗,心中更是惶惶不定,后怕不已,一时间对薛望京感激不尽,一时又对赵玉松恨入骨髓!很快,他又想起,因为赵玉松的诋毁之言,他此前对有姝印象极坏,在他推门而入之前,似乎,似乎还说了什么极其伤人的话? 九皇子努力回忆,越加紧张尴尬。他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讽刺有姝哗众取宠、心思龌龊。他竟会用“龌龊”这两个字来形容似雾气一般空灵的少年?该死!当真是猪油蒙了心,亦或者脑子进水了! 赵玉松,本王与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要如此毁本王?今年已经十七,很快就要成为夏启储君的九皇子殿下,首次尝到挫败的滋味,更深深体会到想把一个人活剥的愤怒。 但在此之前,他必须把误会解释清楚,否则有姝会如何想他?难怪他一见自己就满脸委屈,还十分拘谨害怕。 九皇子在内心天人交战,有姝已自动自发地将糖葫芦递过去,一点儿也没察觉到这样做是何等胆大妄为。他看似与主子分别了六百多年,但在记忆中却只是八九月光景,长年培养出来的亲密和默契,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消失。 九皇子接过糖葫芦,半点也不嫌弃麦芽糖粘手。事实上,能为少年做些什么,哪怕是最微末的小事,他亦觉得十分满足,就仿佛他前世亏欠了少年,今生必然要还一样。 这二人理所当然地互动,在旁人看来却十分古怪且纳罕。九皇子患有严重的洁症,哪会帮陌生人拿糖串子?且还是快融化的,舔过无数回,沾满唾液的糖串子。他对少年就那么喜欢?喜欢到不分彼此的程度? 薛望京盯着蹲在地上,为殿下脱鞋卷裤腿的少年,小声道,“苍寂兄(赵玉松的字),你这小堂弟什么来路?之前是否与殿下见过?便是一见如故,也不能‘故’到这种地步啊!” 别人或许有可能,但此事发生在桀骜不群、乖僻邪谬的九殿下身上,实在是不可想象。这其中必定还有什么渊源。 赵玉松也被突如其来的异变弄得十分不快。他本想让有姝知难而退,顺便拿住他一个笑柄,哪料九皇子见了他竟似蜜蜂见了花朵,一反常态地往上黏。有姝没与九皇子相处过,可能感受不深,他们这些跟随九皇子十多年的老人却只觉眼界大开,不可置信。 “我也不知其中内情。”他摇摇手中的玉骨香扇,虽极力掩饰,目中依然流露出几分阴沉。一旦有姝与九殿下关系变得深厚,他之前贬损有姝那些话必会成为九殿下心中的刺,欲拔之后快。故此,他不能让二人继续相处下去。 赵玉松一面收起骨扇,一面在脑海中思考对策,而有姝已轻轻撩起主子裤腿,查看伤势。 “怎会伤得这样重?”不等有姝说话,薛望京已快步上前,语气焦急。方才九殿下狠踹了几脚,看着十分生龙活虎,他还以为他是装的,哪料竟比预想要严重得多,不但烫红一大片,还起了几个硕大的晶亮的水泡,别说摸一摸,看着都替他疼。 有姝也很意外,眉头不知不觉皱成一团。在研究所的时候,他专门从事后勤工作,料理伤口这种事自然也是熟门熟路。不等大夫开腔,他已撩起袖子,徐徐说道,“烫出这样大的水泡,必须用针戳一个小洞,把积液放出来,这样好得快。” “谁,谁来戳?”大夫牙齿咯咯咯地颤上了。别说让他拿针去戳九殿下,便是替殿下把把脉也会吓丢魂儿。他有位师兄在太医院当值,听说最难伺候的就是这位主儿,常常因为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就把太医打得半死。 有姝奇怪地看他一眼,说道,“自然是我来戳,你去准备烫伤膏,待会儿要抹的。”伺候主子习惯了,便是过了六百多年,他还一时间转不过弯儿来,大包大揽地把活儿弄到自己身上。 大夫长出口气,连忙去找烫伤膏。有姝则洗干净双手,又挑了一根长度合适的银针放在烛火上炙烤。 赵玉松见他果然不肯放过这个拍马屁的机会,心中便冷笑开了。倒是薛望京,对少年印象已大为改观。少年眼眸中的担忧与关切可不是随意装出来的,不但九殿下与他一见如故,他对九殿下的感情亦十分深厚。这两人若果真是第一次见的话,那只能归结为缘分。 缘分是个很玄奥的东西。 见少年欲亲手替自己料理伤口,九殿下心中偎贴极了,莫说只被烫起几个水泡,便是满身皮肉烫掉一层,亦觉甘愿。他将伤腿摆放在矮凳上,柔声道,“无碍,慢慢来。” 有姝点头答应,蹲下身看了看几个水泡,担忧道,“疼吗?” 方才还一脸无所谓的九皇子立刻皱紧眉头,“疼,一阵一阵的疼。”若说不疼,少年大约就不会担忧自己。如此,还是叫他将自己放在心上为好。 主子不但表情脆弱,连语气亦十分委屈,这番模样,有姝还是第一次见。他一直以为主子是坚强刚毅的,是沉稳精干的,也是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然而现在的他,却像一个青涩少年,还不懂得掩饰情绪,更不懂得武装自己。 不,是他想岔了,主子现在原本就是个青涩少年,他才十七岁,又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会做出这种反应实属平常。有姝觉得新鲜极了,连连看了他好几眼,忍不住安慰道,“只要把积液放出来,再抹上药,过个三四天就能好,不怕啊。不过你回去以后千万别沾水,也不要把外面这层皮弄破,否则会发炎的。” 他边说边轻轻吹拂水泡,无论动作还是语气,都像在诱哄年幼无知的孩童。 这赵小公子未免也太单纯了吧?怎么用逗弄京巴的语气与一头雄狮说话?也不怕被撕成碎片?此时此刻,薛望京对有姝的敬佩之情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还冲面色阴沉的赵玉松竖起拇指,表示赵小公子的胆量乃京中第一。 他们全都等着九殿下发飙,却未料九殿下竟缓缓勾唇,眸光闪亮,仿佛十分愉悦。 “好,定不会沾水,也不会弄破这层皮。”他竟然还答应了,语气温柔得一塌糊涂! 众人皆惊,唯独有姝毫无感觉,认真仔细地去戳水泡,再用消过毒的棉花将溢出的积液轻轻擦干净。九皇子举起糖葫芦,在少年原先舔过的地方舔了几口,又迟疑半晌方徐徐开口,“你多大了?” “十六。”有姝头也不抬。 “你之前在临安府被人陷害的案子,现在了结了吗?” “了结了。” “如何了结的?”九皇子眸光电闪,隐露杀意。 “不清楚,好像涉案几人都被流放了吧?”有姝眼珠子转了转,仿佛在回忆。他没打听后续,自然也就不知道诸人结局。 “竟然只是流放?”九皇子语气加重,显然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暗暗在心里记了监察御史一笔。前面铺设的差不多了,他才徐徐引入正题,语气中夹杂着微不可察的忐忑,“你能看见鬼魂,这事可是真的?其实……” 其实这世上的能人异士多了,不过见鬼而已,没什么好稀奇的。我之前说你哗众取宠、心思龌龊,那是因为我道听途说,偏听偏信,这才对你印象恶劣。说到底,是我心胸狭隘了,理当对你说声抱歉。若你果真能见鬼,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做噩梦?我可以带你去寺庙求高僧化解。你若感觉恐惧,也可住进我的东宫,我乃天潢贵胄,邪崇定然不敢近身。我可以保护你免于任何伤害…… 九皇子有许多话想说,却只吐出两个字就被少年急急打断,“不是,当然不是真的!那些事我不想再提。” 有姝抬头,用微红的眼睛快速看了主子一眼,又急急垂下去。他差点忘了,主子对鬼神之说十分厌恶。见主子受伤,他竟又急昏了头,焉知在场众人,多得是想为主子分忧解难者。他身为一个异类,一个极其容易被忌惮的存在,便该远远避开,乖乖藏好,否则又会像上辈子那样以彻底决裂而告终。 这样想着,有姝不禁加快动作,白净小脸板了起来,眉头皱得死紧,看上去十分拘谨严肃。 九皇子明显感觉到少年散发出来的疏离与戒备,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恼怒,这恼怒并非源于少年的无礼,而是自己先前的胡言乱语。他怎能在未见面的情况下去评判一个人?简直愚不可及! 少年似乎对那件事很避讳,可见已把自己的胡话记在心中,这可怎么办?九皇子首次体会到手足无措,百口莫辩的滋味。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竟不敢随意张口,就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又戳中少年肺管子。 于是他只能僵硬地转移话题,希望时间长了,少年能慢慢消气。他上下看了少年几眼,柔声道,“你喜欢戴花?”若寻常男子做这副打扮,他会倍感厌恶,然后让侍卫将对方男不男女不女的衣裳当场扒掉,但少年穿着却觉格外顺眼。 大红大紫的牡丹将他本就泛着莹润光泽的小脸衬托得越发神采奕奕,鬓边一朵山茶,额心一枚宝石,非但不显花哨,反而更彰显出少年的朝气蓬勃与秀丽无双。他长了一副讨喜的好相貌,还有一种令人凝目而望,心防松动的甜蜜气质。 便是让九皇子对着这张脸看一辈子,也不会腻味。 有姝并不在意自己的奇装异服,别人要笑便笑,随他们去吧。然而若出丑出到主子跟前,他的小心脏便有些受不了,羞怯,懊恼、后悔等情绪纷纷涌上来。他立刻摘掉鬓边的山茶,面红耳赤地道,“不,不喜欢。我娘非要我戴。” 少年脸颊绯红,眸子濡湿,看着比方才还要艳丽,这副害羞的小模样,亦比之前的冷漠疏离可爱千万倍。九皇子心头的阴云顷刻间消散,一把夺过几欲被毁尸灭迹的山茶,插回他鬓边,还认真调整了角度,真心实意道,“你娘很有眼光,这朵花十分衬你。有姝果然是个美人儿。” 我家有姝果然是个美人儿呢。曾经熟悉万分的调侃,与这句话奇异重合,令有姝表情恍惚了片刻。在他发呆时,九皇子飞快伸出手,戳了戳少年若隐若现的酒窝,然后将指尖藏入袖中,轻轻碾磨。 手感竟比想象中还好,今日能认识有姝,便已不虚此行。 有姝被戳回魂,连忙垂头,飞快处理伤口。他一再告诫自己主子身边不需要能力诡谲的异类,这才慢慢变得心平气和,将药膏抹匀,又包扎好伤口,催促道,“好了,可以回宫了。” 九皇子眉头一皱,反驳道,“回宫?回什么宫?本王刚从宫里出来。走,去街上逛逛。” 这才认识多久便要分开?时间太过匆匆,他接受不了。莫说只烫起几个水泡,便是摔断了腿,他也要与少年待到宫中下钥才回转。不,最好明日就奏请父皇,让他准许自己在宫外建府,如此就能日日与少年相见。 第47章 画皮 有姝再次感觉到主子今生与前世的不同,上辈子他十分温柔体贴,自己不想做的事绝不勉强,这辈子却霸道转正,自己明明不想去逛街,他却强硬地把自己往外拽,便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挣不脱。 无奈之下,有姝只得跟着走,眼睛不时朝他伤腿瞥去,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九皇子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他聪明绝顶且感官敏锐,一个人对自己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意,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但那又如何,他从不在乎别人的感受,自然也不会介意他们的虚伪。但少年与旁人完全不同,他希望他能与自己亲密无间、不分彼此,亦希望他能时时刻刻将自己放在心上。 第一眼看见少年,他就想要他,想得发狂! 两人大步出门,薛望京等人却也不敢拦阻,只得急急忙忙跟上,唯独赵玉松走过去,关切道,“殿下,您腿脚有伤,理当回去将养。街上人头攒动、挤挤挨挨,若是谁不小心碰着您,恐会加重伤势。” 九皇子好不容易牵到少年的手,正沉浸在那柔若无骨的绝佳触感中,只希望这条街越走越长,长到永远看不见尽头,却又乍然闻听如此煞风景的话,顿时把方才那些恼恨也记了起来。 “狗奴才,你当自己是谁?也敢替本王做主?”他甩手就是一个巴掌,因长年习武力道奇大,竟将赵玉松远远扇飞出去。若不是站在几人身后的薛望京顺手扶了扶,怕是会直接撞到街角的墙上。 素来风度翩翩,儒雅俊秀的赵家公子,现在却鬓发凌乱,脸颊红肿,看上去狼狈极了。更为难堪的是九皇子对他的不屑与训斥,一声“狗奴才”骂出去,足够上京的贵族公子耻笑他一整年。 赵玉松羞愤欲死,恨之欲狂,却也不敢发作,来不及擦拭嘴角的血迹就上前请罪。 九皇子理也不理,直接拉上少年朝人最多的花鸟坊走去。人多好啊,越挤越合他心意。这样他就能顺势把少年拉入怀中,亲亲密密,慢慢腾腾地挪,说不定还能趁机搂搂小腰,摸摸小脸。 他想得极美,嘴角便不知不觉带了笑,还破天荒地哼起欢快小调,叫一众随从看傻了眼。要知道,这位主儿打从出生那天起就没笑过,无论帝后如何引逗,永远都板着一张棺材脸。当年皇上还曾对宫妃朝臣戏言:谁若是让吾儿笑上一笑,朕赏金万两! 这位赵小公子当真神异,莫非他正是传说中那位绝世美人的转世?否则身为宗圣帝转世的九殿下怎么一眼就看上了? 有姝并不知道众人在脑补些什么,事实上,便是与主子相处了十几年,他也没见过他如此轻松活泼的一面。前世主子性情温和内敛,哪怕是笑也不过若有若无地扯开嘴角,俊美有余却略显疏离,像眼下这般眉眼都隐隐放光的情景,却是从未有过。 果然还是青葱少年,不懂得掩饰情绪啊!这样感叹着,有姝也觉轻松很多。趁主子还未变成前世那副高深莫测、疑心重重的模样,他想与他多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薛望京等人若能听到少年心声,必会对他佩服地五体投地。什么叫青葱少年,不懂掩饰?这真是那个性情诡谲,连皇上亦猜不透、看不穿的九殿下?赵小公子您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一行人心思各异,却也逛得津津有味,唯独赵玉松捂着半张脸,不走难堪,走了又不甘愿,只能坠在队尾。 九皇子从来不知道上京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好看的物件儿,好玩的地方。只要少年安安稳稳待在身边,他就觉得哪儿哪儿都新鲜有趣。在少年出现之前,他的世界不是黑色就是灰色,了无生趣到令人厌憎。然而当少年带着浓艳色彩出现的一刹那,他眼中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以往觉得嘈杂刺耳的人声鼎沸,现在变成了朝气蓬勃;以往觉得脏污不堪的衡门深巷,现在变成了返朴还淳;以往觉得兴味索然的人际相处,现在变成了妙趣无穷…… 他仿佛猛然间开了窍,又好似从沉睡中苏醒,这才体悟到世间种种甘甜喜乐。是的,没有酸辣涩苦等难以忍受的滋味儿,只有甘甜喜乐。 他紧紧握住少年手腕,生怕他被人潮冲散,亦或者独自溜走。他既开心又慌乱,还有隐藏极深的不安恐惧。他真想找根绳子栓在彼此腰间,然后打上一重又一重死结。 有姝也对此刻的亲密极为留恋,为了主子,他可以把命赔上,也可以为了让他放心而远走天涯。他口中说着还清这份恩情,其实又哪里能还得清,不过是委屈难过之下的自我安慰罢了。仿佛那样告诉自己,就能彻底释怀一般。 然而真正与主子重逢时,他才知道,自己并没有释怀,他刻意回避的记忆如山崩海啸般汹涌而至,令他沉迷留恋,不舍摒弃。他像以往那般悄悄握住主子一片衣角,在熙攘人潮中默默钻入他的怀抱。 这个怀抱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会属于别人,又或许再也不允许他的靠近,那么就让他把这短暂的相处偷偷带走。 少年自以为做得隐秘,实则一举一动全看在九皇子眼中。他勉力压制住心中的喜悦,仿佛不经意般伸出手,将他紧紧搂住。侍卫见周围人潮太过拥挤,试图抽出钢刀护卫左右,却被他一个眼神遣退了。 除了怀中的少年,他不需要任何人。他将手里的糖葫芦凑到少年嘴边,笑道,“快舔舔,这边已经化了。” 有姝见主子似乎并未介意自己的靠近,不免在心里松了口气,连忙伸出舌头把几欲滴落的一点糖霜卷入嘴里,还回味无穷地咂摸咂摸唇瓣。九皇子目光灼灼地看着,待他舔完,便转了转小棍儿,把他舔过的地方再仔仔细细舔一遍。 薛望京等人纷纷转脸,不忍直视。九皇子这番举动忒磕碜,也忒猥琐!平时当真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常常与主子分享一份食物的有姝却半点未觉得奇怪,反倒担心他一气儿把果子吃完,连忙双手攀在他臂弯里,将他往下坠,然后仰着脑袋去叼糖葫芦。 九皇子被他全身重量坠得歪倒,强忍笑意道,“慢着慢着,当心竹棍儿戳伤嘴巴。放心,本王绝不会把糖葫芦吃完。”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把竹棍儿递过去,好让少年能把最顶上一颗山楂咬掉。 有姝嗷呜一口吞了山楂,含糊道,“正好有四颗,我们一人一颗,不准多吃。”想当年主子蔫坏,仗着身高,常常将他爱吃的东西举得高高的,看他跳脚急眼,却又在喂到他嘴边时忽然改换方向,自个儿吃独食。 若是在末世,这样的举动绝对会被宰掉!得亏有姝脾气好,没发飙,只是一直记在心里。 九皇子暗暗好笑,心道这孩子怎么像狼崽子一样?护食的紧。然而即便如此,他也觉得对方可爱极了,亦顺眼极了,满怀宠溺道,“放心,本王绝不偷吃,本王只舔舔外面这层糖皮。”话落又将糖葫芦递过去,让少年舔舐。 有姝丝毫没察觉到自己被占了便宜,就着他的手舔了舔,然后眯眼抿唇,露出两个比麦芽糖还甜蜜的小酒窝。 九皇子一会儿看看糖葫芦,一会儿又看看小酒窝,真不知道该吃哪个才好。内心纠结中,少年已走到一个卖鸡蛋煎饼的小摊,眼巴巴地望着。出门时王氏给他塞了一荷包银票,还叮嘱他若是九皇子看中什么东西定要抢着付账,却哪里能够料到儿子如此没出息,一看见主子转世,就把什么都忘了。 他在荷包里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一个铜板,只得掏出最小额的一张银票递过去。 那小摊贩似乎经常遇见这种不知民间疾苦的贵族公子,不等他说话便连连摆手,“别介公子,咱们这是小本买卖,一个铜板两个煎饼,您别拿上百两的银票涮小的。” “有铜板吗?赶紧掏出来!”九皇子把糖葫芦递给侍卫,先在自己荷包里摸了摸,遗憾地发现这个殷勤献不成,又立即去逼视薛望京等人。 薛望京不敢耽误,连忙掏袖口,翻荷包,自个儿没有又去抢别人的,十七八个勋贵子弟,硬是凑不出一个铜板,最后还是九皇子的太监出来解围,十分殷勤地将几个铜板捧到赵小公子跟前。 九皇子哪里会让他夺了自己功劳,立即跨步上前将他挡住,反手将铜板顺走,颠颠儿奔到少年跟前,豪爽道,“买买买,想吃多少买多少,多加鸡蛋多加肉。” 有姝用指尖拨了拨他掌心的几个铜板,小嘴儿一撇便露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显得很愉悦。 九皇子心中的忐忑瞬间消失。他算是看出来了,若要讨好少年,无需在旁处花费功夫,只需给他买几样好吃的,他就会笑得比蜜糖还甜。他笑起来的时候非常腼腆,既不会裂开嘴,也不会露出牙齿,不过轻微的撇撇唇角,但即便如此,亦能晃花九皇子的眼睛。 少年穿这身衣裳也很美,鲜鲜亮亮的颜色,又用金丝缀了珍珠与宝石,看上去富贵已极。越是富贵的穿戴,越能凸显出少年的纯正清透,而若是自己有资格,九皇子也愿意让他如此妆扮。他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亦能压住最靡艳的色彩。 他叫他怎样也看不够! 有姝被主子炽热的目光盯地老大不自在,为了掩饰微微发烫的脸颊,接过鸡蛋饼后兀自垂头啃食,然后装作不经意地往前走。九皇子一只手将他虚抱在怀中,一只手挡开不断涌来的人群,小声道,“给我也咬一口。”竟是连“本王”的自称也抛掉了。 有姝并不敢与他对视,只抬起手将鸡蛋饼凑过去。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慢慢吃着,你的后背贴着我的前胸,一步一挪慢腾腾在街上晃荡,看见好玩的就驻足观望,窃窃私语,姿态万分亲密。 薛望京等人惊着惊着也就麻木了,只管跟在后面掏钱。但凡能让少年多看一眼的东西,九殿下都要买下,自己却从不带银票,只好跟别人借。看见旁人偷偷递来的银票,他会破天荒地给你一个笑脸,便是之前那个率先拿出铜板的太监,现已取代没眼力见的前辈,成为九殿下的心腹。 众人原就知道若能讨好九殿下,在夏启朝可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这条认知今儿可以改一改,换成去讨好少年。只要少年稍稍露一个小酒窝,殿下眼中就会放出愉悦的光彩。那光彩如此夺目,如此情深万千,以至于薛望京几个看得牙酸。 走过花鸟坊,前面出现一间酒肆,随风飘摇的酒旗下围了许多人,正在看杂耍。 因主子忙于争位,有姝上辈子很少与他一块儿出门游玩,便是上街了也看不见这等繁华景象,大多直奔糕点铺子,买了东西就走。听见小猴子敲打锣鼓的声音,他忍不住朝那边跑去,却忽然被主子掐住肩膀,用力拽回去。 主子力道奇大,仿佛要将自己骨头掐碎。有姝拧眉回望,满脸疑惑。 九皇子强势地将他箍入臂弯,沉声道,“街上人多,不要乱跑。”更不要跑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谁也不知道,当少年背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迈步而行,徒留一个人海中忽隐忽现的背影,他心中刹那间狂涌的慌乱与绝望是多么浓重。若非及时压抑,他定会解下腰带,将少年牢牢捆住。 “不要乱跑,我会找不见你!”他再次重申,嗓音粗噶。他原以为自己无所畏惧、无坚不摧,直到遇见少年才明白,这句“找不见你”竟是他隐藏最深的梦魇,亦是无法克服的恐惧。 有姝被他慎重的态度弄得莫名其妙,却还是乖顺点头,轻轻拉扯他衣摆,示意他挤进去看看。少年满带依恋的举动瞬间治愈了慌乱无措中的九皇子,他煞白的脸色慢慢好转,这才推开人潮往里挤。 一名壮汉顶着一块青石板躺在地上,一名瘦小少年抡起大锤子猛砸。围观百姓或掩嘴惊叫,或拊掌叫好,场面十分热闹。 这点小把戏自然吸引不了有姝,别人都在看胸口碎大石,唯独他盯着身穿红马甲的小猴子看个不停。小猴子十分机灵,听见哪里传来叫好声就捧着锣走过去,向观众索要铜钱。 有姝自动自发去掏九皇子荷包,丝毫未曾发觉薛望京等人看他的目光越来越崇敬。而九皇子非但不以为忤,竟还低低笑了两声,然后把昭示自己身份的玉佩解下来,栓在少年腰间。 “天天戴着,不准弄丢,否则我可是要罚你的。”他凑到少年耳边私语,眉眼间洋溢着显而易见的宠溺之情。 这是主子转世后送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没准儿也是最后一份,有姝怎会不珍惜?他将掏出的碎银子扔进铜锣,复又拿起玉佩,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九皇子略略一想,便将他腰间的玉佩解下来,系在自己腰上。 赵玉松一看这架势,心里更急。若此前还觉得两人只是一见如故,及至现在,连傻子都能看清,九殿下分明已迷上有姝。他目中的爱意比烈火还要炽热,似乎能焚烧一切。 这不,定情信物都换上了,再不想办法阻止,大房一家仗着有姝得宠,岂不骑到二房头上作威作福?若是别的皇子爱上一个男人,或许会收敛隐藏,更甚者会刻意压制疏离,但换成九皇子,却绝不会让心上人受一丁点委屈。他性格历来如此——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一念之间能把人捧上云端,亦能把人踩入脚底。 之前那一巴掌,已将他对自己的不满表露得清楚明白,若有姝再进几句谗言,上京可还有自己的立足之地?赵家可还有二房的立足之地?赵玉松越想越焦虑,越想越愤恨,犹豫良久才战战兢兢地开口,“殿下,逛了这么久,五弟定然肚子饿了,不如找个地方吃些东西?” 涉及有姝,且还是填饱肚子的大事,九皇子自然不敢怠慢,往怀里一瞅,果见少年已伸出舌尖舔唇,又轻轻揉着肚子,一副饿狠了的模样。 “那就找个地方吃饭吧。”他推开左右人群,把少年往外带,瞥见侍卫捏在手里的糖葫芦,连忙接过,递到少年唇边投喂。 “去望川楼吧。”赵玉松轻声提议。 望川楼乃上京最富盛名的酒楼,亦是文人雅士汇集之所,每天都要举行大大小小的文会。而酒楼顶层的雅间,亦是九皇子最爱去的地方。他常常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天,望着不远处高大巍峨的城门,似乎在等待,又似乎在出神。 望川、望川,望断河川。传说中,这座酒楼早在大明时期就已建立,也是宗圣帝常年流连之所。他负手站在九皇子专用的雅间内,由窗口向城门张望,一望就直到翌日凌晨,甚至还曾耽误过几次朝会。这是他执政生涯中少见的错漏,却次次都是为了等待那离他而去的少年。 若是以前的九皇子,定会欣然同意。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总想去望川楼等一等,看一看,但现在,他明白了,他想等的人,想看的人,已回到他身边。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用一个“回”字,但“生命终于得到圆满”的喜悦感却足以抵消一切不同寻常又不合情理之处。 他现在首要考虑的不是自己爱去哪里,而是哪里的饭菜最合少年口味。望川楼雅致有余,却似乎没什么独具特色的招牌菜。 九皇子踌躇间朝薛望京看去,“上京哪家酒楼的饭菜味道最鲜美?” 竟连望川楼也不想去了吗?薛望京心中讶异,面上却丝毫不显,正想介绍几家好酒楼,又担心讨不了少年喜欢,于是谨慎询问,“赵小公子喜欢什么口味?重一点还是清淡一点?” 话音刚落,就听九皇子冷哼一声,仿佛很不满意。薛望京立时额冒冷汗,暗暗在心中责骂自己愚钝,这种讨好人的话,怎么能从自己嘴巴里说出来?应该先悄悄告诉殿下,让殿下去问,这才显出殿下的体贴周到与用心良苦。 然而现在悔之晚矣,有姝拧眉想了想,言道,“我什么口味都喜欢。不过临安府吃的清淡,我现在反而想吃点口味重的。” “那还是去望川楼吧,掌柜最近刚聘了一个专门做蜀州菜的厨子。”薛望京顶着九皇子冰冷的视线提议。 “那还不走?”眼看有姝欲冲自己伴读挤小酒窝,九皇子一把将他拉入怀中,大步而行。薛望京几个连忙跟上。 赵玉松阴沉的表情这才略微舒缓。九殿下虽喜欢舞刀弄枪,却也满腹经纶、才华横溢,若遇上望川楼举行文会,必要看一看,甚或亲自参与。而有姝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十六岁还未考上童生试,届时出了大丑,也好叫九殿下知晓他看中的究竟是怎样一个草包。 九殿下平生最恨庸碌无能之辈,便是再如何天雷勾动地火,这会儿也该稍微冷了心吧?如此,自己日后慢慢筹谋布局,总能叫殿下彻底厌弃有姝。赵玉松如此这般的思索片刻,心中焦虑总算平息,又遣小厮立即去多宝阁,看看自己为九殿下寻摸的字画到了没有。 一行人入了望川楼,被店小二直接带到顶层的雅间。还未坐定,薛望京就指着窗口下的一块平滑石砖,卖弄道,“赵小公子,你来看看这几块砖与别的地方有何不同。” 有姝走过去查看,回道,“比别的地方光滑很多,仿佛常常有人在此处停驻流连。” “正是!”薛望京拊掌,“传说中,宗圣帝常常在此处等待自己的心上人,因此处离城门口最近,视野又最佳,向外一望就能将出入城门的来往行人看个清楚明白。为了第一时间与心上人见面,宗圣帝日日都来,徘徊不去,年深日久,这几块砖就被他的龙靴给磨平了。所以你可不要小看它们,它们均被历史上最雄韬伟略的霸皇踩踏过,堪称来历不凡啊!” 不知怎的,得知主子有心上人,且还情深不悔,有姝竟觉心痛如绞,沉默许久才酸涩道,“他心上人是谁?” 薛望京玩笑道,“就是你啊!” 第48章 画皮 “怎,怎么会是我?”旁人都知道薛望京在开玩笑,唯独来自六百年前的有姝却当了真,一面指着自己一面倒退两步,神态紧张而又戒备。 好在其他人并未看出他的失态,哄笑道,“可不就是你吗?你爹娘给你取了个好名字,竟与宗圣帝的心上人一模一样。怎么?你竟对这些传闻一无所知?也太孤陋寡闻了些!” 有姝这才意识到,除了自己,世上再没谁会知道他来自于六百年前。也就是说,他们口里的,名叫有姝的宗圣帝的心上人,其实很有可能就是自己。 须臾,薛望京的话就证实了他的猜测。 “听说这位名叫有姝的少年乃宗圣帝亲手抚养长大,不但容貌绝世,才华亦独步天下。他长到十五六岁时,宗圣帝已对他情根深种,爱之若狂,却又因为身份地位的差距而几番蹉跎犹豫。当他终于登上帝位,也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他的心上人竟不告而别,从此再未回转。”薛望京以为有姝与传闻一样,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不知道这些野史很正常,故而简单解释了一下。 旁边有人跟着唏嘘,“关于少年离开的原因,其实坊间颇多传闻,都说是宗圣帝的第一心腹,时任禁军统领的赵川(阿大)因嫉妒少年得宠,这才使计逼走了他。故此,便是赵川几次在战场上救了宗圣帝的性命,他一生也未得到宗圣帝重用,最后死得十分凄凉。宗圣帝不愧为万世雄主,竟连男子也为他神魂颠倒、争风吃醋。” “然而他倾心那人,却再也寻不见了。”又有人喟叹道,“他便是开创了那等不世伟业,却也一辈子过得劳形苦心、万念俱寂,听说死时长呼有姝名讳,眼睛望着城门的方向,无论如何也闭不上,便是几位皇子反复去拭,依然会在下一秒睁开,最后无法,只能就此下葬。” 对于这段野史,每个人都知之甚详,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纷纷给见识粗陋的有姝讲解。 “知道那时候为何不宵禁,为何不封闭城门吗?因为宗圣帝想让有姝无论何时回来,都能第一时间入城。所谓‘我的城门永远为你打开’就是这样的吧?霸皇、霸皇,果然霸气。” “还有,那时候大明皇朝每一座城市的城门口都张贴着有姝的画像,但凡看见与有姝长得相似者,守卫便会第一时间呈报上峰,上峰又呈报朝廷。偌大一个皇朝,横跨九大州,又囊括七国版图,将消息传入宗圣帝耳内却只需三日夜。这在现在是不可想象之事。” “对,听说当时为了递送消息,有急足一日功夫跑死八匹千里马。” “宗圣帝十七次御驾亲征,其实并非为了鲸吞他国,而是收到有关于心上人的消息,想要亲自出去寻找。在一次大战中,西蛮利用某个与有姝长相仿佛的人将他诱入杀局,竟差一点得逞。可见为了有姝,他连性命都能豁出去。” “数天下痴情人物,当属霸皇第一。要我说,他之所以尽灭七国,收拢九州,最大的可能就是为了方便寻找有姝。你要知道,若有姝跑到别的邦国,他手段再厉害也触之不及。” 这个观点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同,大家一面饮茶一面嗟叹。都说英雄无情,这话却是错了,宗圣帝既不负江山垂爱,亦不负百姓期待,对自己的心上人同样痴情不悔,哀感天地。然而他终究还是差了一些运气,竟到死都未等来所爱之人,也不知那位名叫有姝的少年究竟去了哪儿,又曾遭遇过什么。 有姝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神,纷乱道:原来当初不是主子赶我离开,而是阿大自作主张?原来主子并未忌惮我,疏离我,而是等了我一辈子?原来主子临死还呼唤着我的名字,因为太过不甘心,竟连眼睛都闭不上? 我究竟误会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有姝如遭雷击,剖心泣血,挣脱九皇子铁钳一般的怀抱,急急走到窗边反复查看那几块地砖,想象主子站在此处,苦苦守候自己归来的情景。他心中一定很是焦虑,所以走来走去无法平静,所以才会将如此坚硬的岩石一一磨平。 这样想着,有姝也尝试性地在地砖上来回走动,不知何时竟泪流满面。他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好叫他重新回到六百年前的上京,从城门而入,向主子招手。他若是看见自己,定然会扯着唇角浅笑,那模样该何等俊美,何等温柔? 有姝已无法再想象更多,捏着拳头,抵着胸口,好半天喘不过气。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不是未知,也不是死亡,而是永无止境的等待。他向来与主子感同身受,所以此时此刻,竟快要被那绝望等待的苦痛压地窒息。 九皇子本就不爱听宗圣帝的事迹,但见少年颇感兴趣,也就没有阻止。现在,少年忽然流下串串眼泪,且脸颊涨红,胸口起伏,脊背佝偻,仿佛随时会晕过去,他顿时心急如焚,连忙走过去将他抱入怀中拍抚。 “有姝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赶紧坐下,喝口水。” 他试图将少年扶到桌边,少年却死死掐住他手臂,呢喃道,“对不起,我竟不知,我竟不知……” 九皇子越发担忧,低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快坐下歇会儿!你脸色很难看。” 有姝抬头看他,表情木然,眼中却涌出更多泪水。他后悔不该问也不问一声就一走了之;他后悔不曾多给主子一点信任。他后悔的事太多太多,但六百年光阴已被蹉跎,便是主子轮回转世,所有的懊悔都已成为过去,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思及此,他不禁悲从中来,投入主子怀抱嚎啕大哭,呜呜咽咽的哭声叫人听了也忍不住眼眶发酸。九皇子双眼绯红,心中绞痛,却因从未安慰过人,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也不知少年究竟为何哭得如此哀伤难过。 薛望京尴尬道,“赵小公子果然心肠柔软,听了霸皇的故事竟被感动哭了。” 有人不以为然道,“怎么跟个娘们儿一样?多大点事儿就哭哭啼啼!” “闭嘴!不会说话给本王滚出去!”九皇子本就心情烦躁,闻听此言发指眦裂、怒火中烧,若非紧紧抱着少年,当真会将那人一脚踹下望川楼,让他魂断忘川。 那人吓了一跳,连忙缩着脑袋躲到角落。旁人也就更明了少年在九殿下心中的地位。若是换个男人像少年这般莫名其妙啼哭,九殿下定会命随从堵住他嘴巴打一顿,要么就削了下边那玩意儿,让他当个真正的娘们儿。这种事发生过不止一次。 然而现在,九殿下非但不觉得厌烦,还感同身受,一面红着眼眶拍抚少年,一面语无伦次地安慰,“哭什么,不过一段野史,真的假的都不知道,你就陷进去。你傻不傻?你如此灵心慧性,怎么看也不傻啊,快别哭了,否则,否则……”否则我也要哭了。 “是真的。”有姝一边哭一边打嗝。他太难过了,只要一想到自己伤了主子的心,就恨不能宰了自己。 “是真的又如何?都与你无关。况且我并不觉得宗圣帝可怜。能把七国一一诛灭的皇帝,却连自己的心上人都保护不了,落得个孤寂一生的结局亦是自作自受。若换成是我,必不会让心上人离开须臾。我会牢牢拴着他,为他杜绝一切阴谋算计,并将世间最美好珍贵的东西一一捧到他面前,讨他欢心。”九皇子语气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更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向往。 旁人都说他为宗圣帝转世,但他却极其看不上这位先祖。连最心爱的人都看不住,还当什么皇帝?当真是废物! 有姝没想到现在的主子对以前的自己竟是不屑一顾的,不免有些惊讶。他抬头望去,眼中虽还冒着泪珠,一时间却忘了啼哭。 趁着这会儿功夫,九皇子连忙替他抹掉眼泪,命令道,“乖,别哭了。野史都是道听途说,真的假的都已经过去,又何必再反复思索伤神。” 有姝最听主子的话,又因心中愧疚,更不敢令他厌烦,连忙收起眼泪,但悲痛的情绪还未平复,不免一个接一个地打嗝。九皇子端起茶杯稍稍吹凉,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几口,目中满是怜爱。 薛望京等人见事态总算控制住了,这才命随从去催菜。店小二很快端着托盘进来,将热气腾腾的饭菜摆放在桌上。有姝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吃东西,立刻端起碗扒拉饭粒,边吃边打嗝。 九皇子暗觉好笑,左手拿着茶杯右手拿着筷子,一面给少年喂水一面替他夹菜,自己一口也来不及吃。 窒息的感觉过去,有姝才察觉不妥,连忙帮主子盛饭布菜,伺候得十分细心周到。他已错过六百年光阴,不想再错过现在的重逢。 九皇子被人从小伺候到大,一直觉得理所当然,但现在却满足极了,只要是少年夹的菜,他都尽数吃掉,胃口大开。 正所谓时移世易,即便是同一个灵魂,转世重生后依然是不同的个体。他们有各自的家人,各自的成长经历与记忆。有姝参照主子以前的习惯布菜,却并不知道九皇子已经不爱吃这些东西了。 薛望京本想提醒几句,见他二人一个夹得勤快,一个吃得欢实,也不就不敢多嘴。 赵玉松看似神态悠闲,实则早已手握成拳,愤恨不已。什么叫‘会牢牢拴着他,为他杜绝一切阴谋算计,并将世间最美好珍贵的东西一一捧到他面前,讨他欢心’?说这话时,九殿下的眼睛自始至终盯着有姝,神情亦庄重的似在宣誓一般,仿佛有姝就是他的心上人,而为了有姝,他可以付出一切。 这所谓的“一切”包括什么?权势、地位、宠爱?大伯本就是个蝇营狗苟的小人,儿子得了宠,岂不越发肆无忌惮?及至那时,两房嫡系该如何自处?赵玉松咬了咬牙,忖道:赵氏宗族绝不能出一个不知廉耻的娈宠,一个不学无术、卖弄姿色的佞臣。回去之后我就将此事告知祖父,让他定夺。 虽然想得大义凛然,但他心中的嫉恨却远远多过对宗族声望的担忧。 与此同时,有姝和九皇子已吃掉两碗饭,正准备添第三碗。薛望京见饭菜消得很快,便冲站在门边的太监使了个眼色,让他再去点几道。难得九殿下心情这般好,胃口也大开,今儿定要让他尽兴。 门一开,外面就传来一阵吵嚷声,原是天南地北的举子正在楼下办文会。再过一月就是三年一度的会试,会试之后又是殿试,若能得中,立刻就能跻身上流,他们自然心怀期待,欲大展身手。 文会既能让自己扬名,又能试探出对手深浅,若偶然遇见一两个贵人,或能得到提携重用,故此,最近一段时日,上京各处酒楼茶庄均热闹非凡。其中又以望川楼最受举子青睐,盖因此处乃九殿下惯爱逗留的场所。听上京举子们说,若来望川楼用膳,十次里面至少会遇见殿下九次。 今儿个,也不知这些举子们运气是好是坏,遇是遇上了,但人家美人在侧,根本没有心思去关注文会。 赵玉松见九殿下对外面的高谈阔论无动于衷,正觉失望,心道待会要不要起个头,邀殿下去一展文采?却在这时,他的小厮捧着一个竹筒入内,附耳低语几句。他大喜过望,等九殿下吃饱喝足,伺候着有姝擦嘴净手的片刻,拱手道,“殿下,家父前一阵儿寻到一副无名居士的字画,您给掌掌眼?” “哦,无名居士的字画你爹也能弄到,当真好运气!殿下最爱收藏他的作品,快点摆出来让大伙儿鉴赏鉴赏。”薛望京挑眉而笑。众人也都纷纷附和。 有姝这才想起爹娘交代的任务,一听此人字画是九皇子的心头好,连忙转头去看赵玉松,懵然无知地问,“无名居士是谁?” 他向来便是如此,不懂就问,不会就说,从旁人处得到答案便默默记在心中,以扩展知识储备,从不会不懂装懂,更不会懂装不懂。 众人先是愕然,继而好笑,当着九皇子的面又不敢表露,把脸都憋红了。 赵玉松心中一阵快意,卖弄道,“无名居士是大明时期最富盛名的书画家。他既不爱画山水,亦不描绘花草,平生只临摹人像,常常拿着一块木板满大街游荡,将遇见的每一个人刻出来。时人嘲笑他痴傻,粗俗,不入大流,他却坚持不懈。从十六岁刻画到五十岁,眼看快行将就木,宗圣帝却忽然发下皇榜,征召擅画人物的画师。原来,他想把心上人的脸庞描绘在纸上珍藏,每每动笔之时却因情到深处无法自控,竟觉怎么画都及不上心中那人的万分之一,又害怕年深日久将他遗忘,这才……” “啰嗦什么,说重点!”见有姝眼眶又红了,几滴泪珠挂在睫毛上欲落不落,九皇子立即呵斥,表情很不耐烦。 赵玉松脸色一白,急促道,“这才昭告天下,寻找画师。无名居士应召入宫,仅凭宗圣帝口述就将那人的一颦一笑描绘的活灵活现,惹得宗圣帝龙心大悦,并亲口册封他为天下第一画师。他平生画作全被宗圣帝收藏,又在战火中焚毁,流落到市井中的极其稀少。”话落打开竹筒,将一幅微微泛黄的画卷铺开在早已擦拭干净并垫着毛毡的桌面上。 九皇子垂眸一看,果然是一幅肖像画,却不是他期望中的那个人。谁都不知道,他之所以收藏无名居士的画册,并非出于喜爱之情,亦不是附庸风雅。他只是想看一看,那位名叫有姝的少年究竟长什么模样。虽然皇室中保存了一幅画卷,却早已墨色尽褪,徒留一个轮廓。 幼时,他常常盯着轮廓发呆,然后莫名流泪,及至长大方略有好转。然而他对完整画像的执着从未消失,但凡哪里传出疑似无名居士的作品,便会命人去搜寻。他想,或许某一天能偶然得到一幅有姝的画像,以解心中疑虑。 但现在,他忽然就失去了兴趣,也不再想要探究那位传说中的绝世美人到底长什么样。他已经拥有了自己的有姝,他很好,世上仅此一个。 九皇子本打算草草看几眼就还回去,却见有姝扑到自己身边,目光灼灼地盯着画卷,仿佛很感兴趣,便又改了主意,指着几处细节开始讲解,最后摇头道,“笔触不够圆融、纸张有做旧痕迹,且落款最后一笔没能收住,可见这是一幅赝品。” 赵玉松大失所望,想到父亲白白花出去的五千两纹银,心中更是肉疼。 有姝学习能力很强,仔细听了一会儿,又将种种鉴别方式记在脑海里,准备回去跟爹娘要钱买一幅。若是能找到一幅真迹送给主子,他应当会很高兴吧?至于自家老爹想调去扬州之事,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敲击声,原是一群举子听说九殿下在此处用膳,竟不请自来。他们弯腰作揖,态度恭敬,再三请求与殿下论策,又言殿下的书法独步天下,无人能及,很想见识一番。 九皇子本想撵他们走,却见有姝正用崇敬而又灼热的目光盯着自己,虚荣心瞬间暴涨。 “罢,请他们进来。”他摆手挥袖,姿态潇洒,也不与几人过多叙话,铺开一张宣纸笔走游龙。举子们欣喜若狂,连忙围拢过去观看,楼下众人闻听消息也都纷沓至来,叫好不断。 舞文弄墨时的九皇子,仿佛与六百年前的主子重合,却也有不同之处。那时的他无人搭理,便是惊才绝艳亦要处处藏拙。现在的他可以尽情挥洒,恣意放纵,该笑的时候畅快大笑,该怒的时候怒发冲冠,纵使锋芒毕露,纵使阴晴不定,亦能受到所有人地吹捧与敬仰。 而更为不同的是,现在他的身边,已经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看看帮主子磨墨的薛望京,又看看帮主子压纸的赵玉松,早已被挤到人群外围,只能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的有姝终于认识到一件极其悲哀的事——无论他多么愧疚,无论他多么想去弥补,重新活过一回的主子已然不需要他的愧疚,更不需要他的弥补。他唯一能为他做的,大约只剩下静静走开,默默守护。 思及此,他揉了揉通红的眼眶,悄然离去。 九皇子感觉到有人正用狂热的目光盯着自己,而且站得极近,连呼吸都一道一道喷在自己侧脸。他一直以为那是有姝,故而写得更为投入,待一幅狂草书就,果然听见周围人频频发出惊艳的抽气声。 他接过太监递来的湿帕子,一面慢条斯理地擦手,一面勾唇朝站在自己身边的“有姝”看去,想从他口中得到几句热烈的赞美,却不防看见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你不是有姝!”他愕然,继而在人群中反复搜寻,慌乱无措地喊道,“有姝,有姝,你在哪儿?有姝!” 他发疯一般推开人群,却再也找不见心爱的少年,先是脸色煞白、摇摇欲坠,后又快步走回雅间,将自己平生写得最好的一幅字撕成碎片。 “有姝什么时候走的?连个人都看不住,本王要你们何用?滚!都给本王滚出去!”他面容狰狞,脸色铁青,恨不能抽出腰间佩刀,将这些碍眼的人砍成肉泥。 桌椅、笔墨纸砚等物尽皆被他打碎,发出乒呤乓啷的巨大声响,骇得众人连连后退、逃之夭夭。薛望京等人不敢走,只得守在门外急眼,还冲侍卫首领比划了一个砍脖子的手势。 明知道这位主儿看上赵小公子,还不把人盯牢了,怎么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侍卫们也很冤枉,当时人那么多,他们担心其中混入刺客,自是万分戒备,又哪里有空闲去注意赵家公子?这群人也是心大,为了露脸,竟把殿下身边的贵人无端端挤走,这回殿试谁也别想得中。 九皇子疯魔了一阵才堪堪回神,连忙冲出去满大街寻人,寻不到又跑到赵府,却得知有姝还未回转,便又顺着原路去找,终是与心上人擦肩而过,及至下钥方被仲康帝派来的侍卫绑回东宫。 第49章 画皮 九皇子心不在焉地与仲康帝用罢晚膳,这才提出开府事宜。 仲康帝虽然很舍不得,但想到再过几月儿子就年满十八,该独当一面,也就同意了。他即刻将手谕送去钦天监,让他们找一个黄道吉日建府,便是速度再快,也要半年后才能完工。 九皇子听说还要再等半年,本就阴沉的面色又黑了黑,忙道,“父皇,儿臣都这么大了,再住东宫也不合适,若哪天冲撞了您的宫妃就不好了。儿臣还是随便找个地儿先搬出去吧?” 仲康帝对儿子的疼爱丝毫不亚于赵知州,冷道,“什么叫你冲撞了宫妃?她们也配与你相提并论?朕实在不放心你住在外面,还是等一等再看吧。”话落并未搭理儿子的百般哀求,全当自己年纪大了,耳背。 九皇子说得口干舌燥也没能打动父皇,只得悻悻然回转。前脚刚踏入东宫,他无奈而又愁苦的表情立刻转变成寒气森森,漆黑双目时而划过锐芒,叫人不敢逼视。 东宫侍从早已习惯九殿下前后不一、喜怒不定的面貌,纷纷垂头、噤若寒蝉。若是九殿下没有吩咐,他们绝不敢擅自上前伺候,便是洗漱、更衣这些事,也都是九殿下亲力亲为。他仿佛很反感旁人的碰触,心情好时或许不会发作,心情差时便须小心了,说不准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缓步来到书桌前,似以往那般打开暗格,抽出一幅泛黄的画卷,缓缓在桌上铺开。 此时无需吩咐,自然有侍从端着几个烛台靠近,好叫九殿下看得更为清楚。 这幅画像很有些年头,边边角角已被磨损,纸张也轻微发脆,一不小心就会撕裂或弄出无法复原的折痕。纸上的墨迹早已褪色,依稀能看出一道修长的身影站在盛开的桃花树下。 九皇子默默看了许久,这才下令,“笔墨伺候。” 侍从立刻拿来文房四宝,一一摆放整齐,又有一名宫女舀了水磨墨。 九皇子提起笔,将那些模糊不清的线条细细描绘出来,终于描到人像的脸庞时,唇角荡出温柔浅笑。他可不是宗圣帝那般的优柔寡断之辈,不但错失所爱,竟连对方的面庞也不敢落笔。虽能隐约体会到那种“爱而生忧、爱而生怖”,以至于患得患失的心情,却也不敢苟同。 他若是爱上谁,别说一个小小的禁军统领,就连天皇老子来了也挡不住。宗圣帝画不出有姝,他却能一笔挥就,因为他的心更为坚定。 纷繁思绪中,少年秀丽无双的脸庞已跃然纸上,他想了想,又调和了一些彩墨,在他鬓边添了一朵粉色山茶,画了一条红宝石抹额,最后将无名居士所绘的青色儒衫改成富丽堂皇的牡丹抱团锦袍。 “好一位秀色夺人的少年郎!”宫女被改动过后的画作吸引,忍不住惊叹一声,却又察觉到自己打扰了殿下,连忙跪下请罪。 “无碍,你说的是实话。”九皇子心情很好,竟破天荒地冲宫女笑了笑。 常年冰冷寒凉、威压重重的东宫,竟有春暖花开、风和气清之势,叫众人暗觉惊诧。恰在此时,一名侍卫快步而入,跪下行礼。 “那件案子打听清楚了?”九皇子一面用细细的羊毫粘上金粉,勾勒少年衣衫上的花纹,一面沉声发问。此时,他面上笑意早已隐去,又变得如往日一般严苛森冷。 “启禀主子,属下已打探清楚,赵小公子也是受了无妄之灾……”侍卫将朝中诸位皇子的博弈打探得一清二楚,又将临安府太守陷害有姝的过程娓娓道来。若是仲康帝在此,必会感到惊讶。他知道的内情,竟还比不上儿子的属下。 九皇子面色越是冷厉,下笔就越发小心,生怕将心上人的衣衫勾勒坏了。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值得纪念。 勾出最后一笔,侍卫的禀告也到尾声,九皇子稍微吹了吹未曾干透的墨迹,淡声道,“那些人犯现在何处?” “启禀主子,现已在发配云州的路上。” “去什么云州?改道去湘乾。”他略一张口已定下这些人的生死。 湘乾乃苗人聚居之所,多盐碱地、多毒草毒虫,多瘴气,且那里的苗人身怀养蛊秘技,又最是排外,流放到那处,可说是十死无生,往往前脚刚入城,后脚就踏进了棺材板。负责押送人犯的衙役根本不敢靠近,到得城门口,将公文递过去,再把人犯一推,便算完事了,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侍卫早已想到这茬,忍不住看他一眼,然后领命而去。 九皇子将画作补充完整,两手撑在桌上呆看半宿,直到烛台内灯油燃尽,光线开始忽明忽暗地晃动,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回暗格,然后洗漱就寝。 是夜,从小困扰他的梦境终于变了,从反复追逐一道模糊背影,变成了与某个人相拥缠绵,及至凌晨方从惊心动魄地快感里苏醒。他猛然睁眼,翻身坐起,先是脸颊通红的回味片刻,这才伸手去探滑腻温热的裤裆。 梦中那人竟是有姝……果然是有姝!他流着泪的眼睛,被亲吻至红肿的嘴唇,和玉色的触感极佳的身体,都还历历在目。而那颠鸾倒凤的旖旎光景、销魂蚀骨的无上欢愉,竟似真真切切发生过一般! 九皇子反复回忆,情潮澎湃,刚宣泄过的身体又开始微微发热。他总算明白了,自己想要得到有姝,究竟该以何种方式。并非将他拴在身边,亦不是置于眼底,而是侵占、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唯有得到有姝,那些日日夜夜令他无法安眠的噩梦才会消失,那些求而不得的遗憾苦痛才会消减,那些遍寻不着的心若死灰才会复燃。也唯有拥有有姝,他才不会狂躁郁怒,不会患得患失,不会万念寂灭、彷徨无依,以至于毁掉自己。 直到此时,他才不甘愿地承认,自己的确是宗圣帝转世,以往那些绝望恐惧而又摧肝折心的梦境昭示着:他们果然爱着同一个人,并为等待他而来。不同的是,宗圣帝死不瞑目,但他,终于等到了。 心情忽而激荡,忽而忐忑,九皇子直过了许久方下榻穿衣。 与此同时,赵府。 赵玉松脸颊被九皇子打肿半边,为了保住颜面,并不敢立刻去见父亲与祖父,待到翌日略微消肿,又用脂粉遮了遮,才去上房寻找父亲。 他父亲乃翰林院的掌院学士,从二品,官衔不高,将来却极有可能入阁拜相,可说是夏启朝最清贵的人物之一。听了儿子的叙述,自诩清流的赵大学士颇感不快。若家中果然出了一个以色事人的娈宠,毫无疑问,他的晋升之路定会波折重重,更甚者完全堵死。 他不像赵知州,只认眼前利益,不看重名声好坏。再者,便是有姝得了宠,好处也绝落不到二房头上,反倒对嫡支大大不利。 “不要对你祖父说。他老了,脑筋有些转不过弯儿,顶多把有姝送走,又哪里能从根子上解决问题。”赵大学士低声指点,“还记得九殿下养的那只袖犬吗?那年你可是吓坏了。” 赵玉松脸色一白,言道,“记得。”如何记不得?那年他八岁,九皇子七岁,有外邦进贡一只浑身雪白的袖犬,便被仲康帝赐给幺儿把玩。九皇子很喜欢这只袖犬,取名雪团儿,整日抱在怀中不肯撒手,同吃同睡、形影不离,可说是爱到骨子里。哪料其余几个皇子眼热,趁他不注意时用鲜肉将雪团引到身边,尚来不及与之玩耍,仅摸了两把,就差点被九皇子砍掉手脚。 最终雪团被扔掉,其余宫妃不敢领养,只能任其自生自灭。 当年九皇子一剑削断六皇子半边胳膊,鲜血恰恰喷洒在赵玉松脸上。他到底才八岁,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回到家就发了高热,连做半月噩梦方好转。总之一句话,九皇子性格极为霸道,自己看中的东西绝不会让外人碰触。若是碰脏了,他便是再喜欢,也会毫不犹豫地舍弃。 勉力将血腥过往回忆了一遍,赵玉松眼眸微亮,“父亲,您是说把有姝弄脏?” 赵大学士颔首,“九皇子患有洁症,喜欢干净的东西,你便让他知道,他看上那物表面干净,实则藏污纳垢,且看他如何处置。” 赵玉松连声应是,匆匆回转,招来仆役询问有姝最近一段时日的动向,好拿他一个把柄。却没料有姝竟全不似传闻中的骄奢淫逸,反而十分乖巧,若非必要绝不出门,要么在屋里看书,要么陪王氏聊天,要么在院子里转一转,捉几只蜻蜓、蝴蝶、知了,放在琉璃罐子里把玩,一玩就能玩上好几个时辰,然后又给放生。 “捉蜻蜓、蝴蝶,然后放生?你确定自己形容的不是哪家的小姑娘?”赵玉松不可置信地问。 “确是如此,小的万万不敢欺瞒少爷!”仆役跪下喊冤。他也很怀疑有姝少爷的性别,这要是换身女装再去看他,当真毫无违和感。便是好些个世族贵女,也比不上他贞静贤淑。 赵玉松按揉太阳穴,颇感头疼。九皇子最喜欢干净的人或物,之前那桩杀人案已经证明有姝是被陷害,在九皇子眼里,他不但干净还是弱者,也就更为怜惜,再要让他看见现实中的有姝,还不得疼进骨子里? 赵玉松便是再嫉恨,也不得不承认有姝的长相极占便宜,脸嫩、眼大、肤白、唇粉,眸光还格外清澈剔透,当真怎么看怎么乖巧可爱。再加上那安静慵懒,似猫儿一般的性子,还不把九皇子迷地昏头转向? 赵玉松正觉苦恼,就见三房堂弟赵玉林哼着小曲儿从院外经过,鬓边戴了一朵极为扎眼的牡丹花。他猛然醒悟,暗暗叹道:怎么就想岔了呢?越干净的白纸越容易染上五颜六色,届时纸上已无处着墨,自然会被扔掉。 思及此,他立即将准备出门玩乐的赵玉林唤进来商谈。 另一头,有姝心不在焉地吃完早膳,吭吭哧哧地向王氏索要银票。王氏也不问他要干什么,一气儿塞给他厚厚一沓,并嘱咐他早点回家。赵知州为了考评与调任的事,正上下打点关系,天不亮就出门去了。 有姝保证会在日落前回家,将银票揣进贴身的衣兜,溜溜达达向字画坊走去。一路上,他用精神力与小鬼沟通,让他帮忙打探无名居士的画作都收藏在何处。 小鬼羞赧道,“大人,小的大字不识一个,哪里能分辨无名居士的画作?不过京中有一儒生所化的鬼物,最是痴迷书画,找到他或许能问出点什么。” “那就将他找来。”有姝挥袖。 小鬼很快带着一只长相斯文俊秀的鬼物过来。这鬼物也是个奇葩,竟早已忘了生前名讳,给自己取了个雅号为“画中仙”,且一再要求有姝必须这样称呼自己。有姝毫无心理负担,一口一个仙长地叫,将他哄的心花怒放,及至最后连阴阳元气符都不要,无偿为有姝寻摸到一幅无名居士的真迹。 有姝花了三千两将画作买下,用做工精致的竹筒装好,背在胸前,这才慢吞吞地朝小吃一条街走去。刚走到半路,就被忽然冒出来的赵玉林拦住,笑道,“堂弟,你这是上哪儿啊?” “吃饭。”有姝是个实诚孩子,很少骗人。 “嗐,街边小摊能有什么好吃的,走走走,堂兄带你去一家私房菜馆,那里的饭菜才叫真正美味,便是不曾入口,光闻着、看着,就有饱腹之感,且餐后能让你回味好几月。” 赵玉林挤眉弄眼,表情暧昧,且言辞间不乏隐喻。偏有姝是个直肠子,只从字面上理解,竟被说得心动不已。 “堂兄带我去?”他下意识舔唇。 “自然,即刻就走!”赵玉林一把将他拽走。 赵玉松得了赵玉林遣人送来的消息,这才邀上薛望京去宫中寻九皇子,未料刚到宣武门,就见九皇子打马而来,速度飞快。两人立即避让,弯腰行礼。 九皇子勒紧缰绳在二人跟前停住,用马鞭指了指赵玉松,言道,“昨儿忘了告诉你,日后你已不是本王伴读,这宫门不是你能随意进出之所,且把腰牌还回去。” 这句话不是谴责,也不是奚落,而是平淡告知。然而九殿下语气越是冷漠,赵玉松就越感羞愤,忍不住诘问道,“敢问殿下,微臣何错之有?” “将本王当枪使,你还问本王何错之有?赵玉松,给本王做了十年伴读,你似乎已经忘了为人臣子的本分。”九皇子一甩马鞭,冷笑道,“连本王也敢算计利用,在夏启朝你还是第一个。” 赵玉松容色惨白,脑袋发晕,唯有扶住身旁的小厮才能勉强站稳。而与他一同前来的薛望京已迅速拉开距离,避他如蛇蝎。昨儿个他也看出来了,赵玉松与赵小公子很不对付,否则也不会放出假消息,让赵小公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又把他和殿下叫出来看热闹。 倘若殿下厌恶赵小公子,必定会好生羞辱对方一般,从而令赵家大房难以在京中立足。这点小心思小算计,殿下平时不会在意,偏偏赵玉松运气不好,却让殿下对赵小公子一见钟情。这事的性质也就跟着变了。 之前诋毁赵小公子那些言辞,现在约莫已经成了殿下心中的刺儿,一看见赵玉松就想拔一拔。若他还像以往那般老在眼皮子底下晃荡,殿下哪里受得了? 思及此,薛望京只想对赵玉松说一句“自作孽不可活”。人家赵小公子跟随父亲来上京述职,待两三个月自然就走,你何必费尽心机对付他?你不对付他,赵小公子就没机会与殿下见面,不见面,你今儿也不会遭贬斥。 九殿下本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既已厌弃某人便绝不改换心思,而仲康帝更狠,许是会将算计自己儿子的人直接打落泥底。眼看几个月后就要举行会试、殿试,而作为这届举子的领军人物,赵玉松的入仕之路恐怕悬了。 薛望京能想到的,赵玉松怎会想不到?连忙追在九皇子身后讨饶,也不管进出宫门的人如何看他。见九皇子欲绝尘而去,他被迫大喊,“殿下,你可是去找有姝?他一大早就跟赵玉林出去了。” 九皇子立即调转马头,问道,“他们在何处?” “他们素来喜欢玩闹,这会儿应该在烟柳巷。”赵玉松虽已尝到诋毁有姝的苦果,这会儿却骑虎难下。自己已被九皇子弃用,便绝不能再让有姝得宠,否则二房的日子只会更艰难。 “烟柳巷?”九皇子语气加重,仿佛不敢置信。 因仲康帝野心极大,势要统一九州,恢复先祖荣光,故而执政手腕异常强硬,不但严惩贪官污吏,同时也一力肃清朝堂风气。他颁发了一系列律令,其中一条就是严禁官员狎妓,违者革职。 然食色性也,难以约束,便是朝廷将秦楼楚馆一一封禁,也挡不住某些人的欲求。明面上不许开张,老鸨就租住在环境清幽的弄堂深巷内,精心抚育几个美貌“女儿”,待她们长大便招揽“夫婿”。 “夫婿”无需日日上门,只偶尔来看一眼女儿们,给几个脂粉钱就成。时日久了,内中的道道也就人尽皆知,想要重操旧业者便都聚居在一处,等着“夫婿”自动送上门。 观九皇子黑沉的面色,那处不是别处,恰恰就是有姝前往的烟柳巷。 薛望京被主子血红的眼珠骇得腿脚发抖,冲赵玉松比划了一个斩首的动作。明知道主子对有姝一见钟情,赵玉松见他与赵玉林那声色犬马的纨绔玩在一处竟也不加以阻拦,定是故意为之吧?这对他,对赵家,有何好处?当真是忘了为人臣子的本分! 心中腹诽不停,薛望京却也不敢耽误,见九皇子已疾驰而去,连忙向侍卫借了一匹马跟上。赵玉松踌躇半晌,终是幸灾乐祸的心态占了上风,也雇了轿夫朝烟柳巷奔去。 都说无知是福,现在的有姝完全不知道自己入了盘丝洞,正趴伏在池边看乌龟。末世哪还能看见无害的花草树木和小动物?故此,他很喜欢将大把大把时间花费在欣赏周遭的一切。这里虽然是个妖魔鬼怪大行其道的世界,但天儿是蓝的,花儿是香的,阳光是暖的,水流是绿的,小动物是鲜活可爱的,自有其美丽之处。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糕点,自己吃一口,往池子里扔一点,看见小乌龟探出脑袋去叼,便抿着嘴,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赵玉林与老鸨站在不远处,看得啧啧称奇。 “二公子,您打哪儿找来这么个宝贝?我这些女儿们个个花枝招展,身段婀娜,他进来愣是一眼也不看,只管去逗池子里的乌龟。他到底干嘛来了?” “吃饭来了。”赵玉林有些尴尬,催促道,“我骗他说你是开饭馆的,做的饭菜乃上京一绝。你快让厨房摆膳,否则他看完乌龟发现没吃的,可该走人了。告诉你,他们大房的家底儿比咱们四房加起来还多,你把他伺候好了,保管大把大把银票进账。” 赵玉林在上京混了这么多年,什么三教九流、牛鬼蛇神没见过,很有一些看人的眼力。莫说他早已打听清楚有姝的秉性,便是看着他那双黑白分明、清透见底的眼眸,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别说花花肠子、心机深沉,便是撒个谎,想来也是不会的。也怪大伯、伯娘太宠他,竟将他养成个长不大的孩子。思及此,赵玉林又是心虚又是内疚,却为了赵玉松承诺的五千两纹银,不得不把人带坏。 老鸨头一回见到上自己这儿来不狎妓,只单纯吃饭的客人,不免好笑,“得,奴家这就去膳房催催,待会儿上菜的时候叫上最美的几个姑娘,倒要看看他是真清高还是假正经!话说回来,奴家新收了一个女儿,那长相,那身段,真是,真是……” 由于大字不识几个,老鸨吭哧半晌终是难以形容,只得摆手道,“嗐,反正人来了你就知道了,数遍上京,再没有比她更俊的丫头,便是入宫当个娘娘也够格儿。届时你让赵小公子相看相看,保管他立马忘了小乌龟。” 赵玉林心中发痒,连声催促她把人带过来。 第50章 画皮 有姝用糕点渣将趴在荷塘里晒太阳的小乌龟引到岸边,然后撩起衣摆,欲把它捞上来。“哎,五弟,你干嘛?”赵玉林连忙上前阻止。 “我想把乌龟带回去养。怎么,不行吗?不行我买下来。”他边说边从荷包里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姿态十分豪爽。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对金钱都没什么概念,常常干出豪掷千金、人傻钱多的事儿。 赵玉林盯着他鼓鼓囊囊的荷包,心中又妒又羡,心道难怪赵玉松要整治这小子,怕是很看不惯他花钱大手大脚的样儿。现在的赵家真是大不如前,虽表面看不出来,于精细处却颇显寒酸。四房、五房如何拮据且不提,但说两房嫡支,已连续三月发不出工钱,下面的仆役都快闹开了。 再看大房,赵知州在外上下打点,花用无度,王氏日日把锦衣阁的掌柜叫到家中添置衣裳,再看有姝,身上穿戴之物无一不精,无一不贵,站在日头下金光闪闪,着实刺目。 可恨的是大房还不用承担家计,便是有钱也归不到公中,过得那叫一个舒坦! 赵玉林越想越不忿,方才那点内疚也就烟消云散了。他怕有姝果真跳下荷塘,把自己弄一身泥,便哄着他说等吃完饭让掌柜帮忙去捞,不用钱。 有姝一听不用钱,也就把银票收回去,把恰好赶到的老鸨馋得眼睛直冒光。这位赵小公子果然家底儿够厚,在一只乌龟身上亦能花费五十两纹银,若换成我家姑娘又当如何……她心中暗喜,忙态度殷勤地将少年引入八角亭内用膳,又给女儿们连使眼色,叫她们莫要错过机会。 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子端着托盘入内,边摆放菜肴边言语挑逗,还时不时用胳膊肘或臀部撞赵小公子一下。偏有姝是个不解风情的,一双眼睛只顾盯着饭菜,鼻尖也一抽一抽地嗅闻香味,并不曾去看旁人,亦未开腔搭话。 赵玉林扶额,心道五弟这是还没长大呢,若想将他培养成纵情声色、五毒俱全的纨绔,也不知要花费多少心思!转念又忖:学坏容易学好难,我只需领他入行,没准儿他自个儿就按捺不住了。 思及此,他心情这才和缓,便想起之前老鸨提起的那位绝色佳人,忙问,“你不是说新收了一个女儿么,带来给爷看看,若果真没言辞夸大,爷立马纳了她!” 老鸨面露难色,“二公子,奴家方才去看了才知,我那女儿今日起了风疹,不好出来见客。要不您改日再来吧?您也知道,起风疹晒不得太阳也吹不得风,还会将病气过给旁人,您和赵小公子要是出了什么状况,奴家担待不起啊!” 赵玉林闻听此言便也歇了心思,只管命身边这些姑娘把有姝照顾好。 老鸨暗松口气,心道还是赵家二公子好糊弄,若是换个人,说不得便要去女儿闺房里看一看。也不知她运气是好是坏,那样一个长相绝世的大美人,竟主动投到她门上,若带给恩客相看,必然财源滚滚。却也有不谐之处,便是她脾气格外执拗,看得过眼的客人才招待,看不过眼的连面都不肯露。 且她挑选客人的条件十分严苛,既要位高权重、又要出身不凡,还要容貌俊美,便是放眼全夏启,也数不出十个这样的贵人。老鸨也很发愁,想逼她一逼,又怕弄坏她那张价值连城的脸蛋,只得慢慢劝和。 今儿这赵小公子虽说算不上位高权重,但也出身不凡、容貌俊美,理当配得上她吧?偏她略一扫听,竟耻笑人家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小子,硬是给推脱了。 老鸨心中来气,心道今晚定要好好教训这死丫头! 当有姝在后院用膳时,九皇子已抵达烟柳巷,正一家一家找人。被敲开的人家看见一群凶神恶煞的官爷,先就吓了一跳,又见他们抽出钢刀,有大开杀戒之意,立马跪下磕头求饶,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九皇子双目发赤,在这个院子里搜一遍又到那个院子里走一遭,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寻到其中几家时还很不巧地遇上几个朝廷大员,令他们魂飞魄散,肝胆俱裂,裸着身子跪在院中,求九殿下开恩。 薛望京想劝却又不敢,只得跟在他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 一行人连续找了五六家妓馆,临出门时恰好撞上匆匆赶至的赵玉松。也不知赵玉松怎么想的,被九皇子厌弃后也不躲远点,竟主动往他跟前凑。这一下,新仇旧恨齐齐上涌,九皇子大步走过去,扼住他咽喉冷声诘问,“有姝在哪儿?既知道他在烟柳巷,想必你已安排好他的去处?”真当他是傻子,好糊弄吗?有姝初至上京,怎会知道这等藏污纳垢,深街陋巷之所?定是有人故意引诱。 他五指持续收拢,大有再不说就把人掐死的架势。赵玉松脸皮涨紫,眼球凸出,舌头外露,眼看就要断气了。他万万没想到九皇子竟真能对自己下杀手,他们朝夕相处十数年的感情难道还比不上才认识一天不到的赵有姝? 然而心中再如何不甘,也要保住小命,撑着最后一口气,他嘶声喊道,“殿下饶命,五弟在,在绿蜡小筑,前面拐个弯儿就到了!” 九皇子依旧掐着他脖子,将他往前拖去,今儿要是找不到人,他会直接把赵玉松带回东宫剥皮!薛望京看着被拖拽在地上,鬓发凌乱、衣衫破裂,脖颈还浮出一圈勒痕的故友,连连在心中叹气:都是同宗同族,何必闹到这等地步,既害人又害己。今儿赵小公子若真被人弄脏了,九殿下怕是会血洗烟柳巷。 思及此,他无奈扶额,默默叹气,而一群京畿卫早已守住烟柳巷大小通道,严禁出入。 九皇子龙行虎步,很快到得绿蜡小筑,正想一脚将门踹开,却又犹豫了。他抛掉赵玉松,细细将衣襟、下摆、袖口等处的褶皱抹平,又理了理发冠,然后才收敛满身煞气前去敲门。 叩叩叩,叩叩叩,节奏缓慢而又轻巧,完全看不出之前的狂暴。便是气得想要杀人,只需想到这里面藏着自己最心爱的少年,且还那么胆小,他就不敢表露出丝毫不满愤怒的情绪,唯恐吓着他。 “本王看着可还好?”等待门房应答时,他抽空问了一句,见赵玉松偷偷摸摸往后缩,便又命侍卫将他抓住,堵嘴。 薛望京看着上一刻还狂暴不堪,下一瞬却风平浪静的九殿下,嘴角抽搐的点头。殿下这情态有些不正常,比往日还要暴戾恣睢,哪里有半分霸皇转世的英明神武?若他登基,不会是个暴君吧? 这样一想,竟有八九成的可能性,越发令薛望京心惊胆战。 胡思乱想间,门开了,一名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前来迎接,“各位客官,里面请。”只需一眼,他就看出这些人非富即贵,便也没询问他们来意。 “赵小公子可在里面?”因心中满是焦虑,九皇子的嗓音显得格外低沉粗噶,见侍卫押着赵玉松也要跟进去,便摆手让他们留下。薛望京与侍卫统领皆武功高强,只需他二人跟随就够了。 “赵家的确来了两位公子,正在后院用膳,这边走。”侏儒以为这些人是老相识,自动自发将他们引过去。 越靠近后院,九皇子的脚步就越急促,双目也隐现火光。薛望京缩着肩膀,捂着胸口,真害怕看见接下来的场面。若赵小公子与之前那些官员一样,已在房中颠鸾倒凤该怎么办? 这人是要还是不要?杀还是不杀?杀了九殿下会不会发狂?会不会迁怒?会不会后悔?自己和敖大人(侍卫统领)能否拉得住?薛望京脑仁一阵一阵的抽疼,已不敢再想下去。 与此同时,九皇子也在脑海中猜测有姝在干些什么,双目渐渐布满血丝。 前面传来姑娘们的娇声燕语,侏儒不敢再往里去,怕扫了贵人雅兴,便指着繁花簇拥的小径说道,“各位爷,绕过假山就是荷塘,两位赵公子正在荷塘边的八角亭内用膳,你们自去吧,小的告退了。” 九皇子轻哼一声算作回应,也不加快步伐,反而停住,用力揉了揉冷峻的脸庞,好叫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可怖,这才继续前行。 薛望京见他即便濒临狂暴的边缘亦不忍用最为严酷的一面去见赵小公子,心里不得不叹服。看来今天只要有赵小公子在,烟柳巷就不会血流成河。想归这样想,他却并非全然乐观,赵小公子许是不会丧命,旁人就说不定了,端看待会儿是个什么光景。 一行人绕着荷塘缓缓走过去,就见赵家两位公子盘坐在凉亭之中,身边围绕着许多浓妆艳抹、穿戴轻薄的美貌女子。这场景已在他们预料之中,再要细看,方才那点儿紧张焦虑竟瞬间消散。 这位赵小公子当真是个宝贝啊!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薛望京和侍卫统领哭笑不得地暗忖。 只见被莺莺燕燕包围的赵小公子非但不见一丝欢愉之色,反而满脸恼怒。他一只手紧紧握着筷子,一只手牢牢护着碗碟,用左右肩膀把扑上来的女子撞开,只管往口中塞菜扒饭,狼吞虎咽的模样仿佛饿了几辈子。 其实有姝并没有那么迫不及待,盖因上上辈子吃饭时总遇见打劫抢食的,他也就格外痛恨进餐时被一群人围观环绕。若非意识到这里早已不是末世,而且粮食很充足,这些女人没必要来抢夺食物,许是在招待自己,他一定会掏出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将她们一个个全捅了。 但即便强忍住了心中翻腾的杀意,他也难以招架她们的纠缠,只想赶紧把饭菜吃光,然后离开。这饭馆也太奇怪了,竟找了这么多服务员,营销手段当真前卫。尚未开窍的他哪里会想到这绿蜡小筑并非私家菜馆,而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妓院。 有姝飞快扒完一碗饭,本想再添一碗,旁边却挤过来一名女子,娇声道,“公子,别只顾着吃啊,与咱们姐妹喝几杯吧?” 白酒辣喉,难吃,不要!有姝毫不留情地推开她,自顾盛饭。 又有一名女子夺走他碗筷,嗔道,“公子,您究竟干嘛来了?您要真想吃,奴家可以喂您。”边说边捻了一块萝卜糕,含在双唇之间,然后微微倾身朝他面颊贴去,想跟他来个口口对食。 方才还只是摸自己,推自己,缠自己,只要不妨碍自己吃饭,尚且可以忍受。好嘛,现在竟发展成从自己碗里夺食,有姝的底线被触碰,脾气立马爆了,三两下将身边的女人全部推开,又将桌上杯盘碗碟全部划拉到自己伸展的双臂之间,整个人虚悬在菜肴上方,涨着脸怒斥,“你们究竟要干嘛?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抢别人的食物可是会被宰掉的!” 说到这里,他一脚踏上凳子,从靴筒内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猛力插入木桌,以彰显自己并非虚言,那横眉怒目、龇牙咧嘴的模样,活像一只被惹怒的小豹子。 众女连连惊叫、花容失色,也不管会不会踩到旁边正在喝酒的赵玉林,七手八脚地往凉亭外跑。 缓缓走近的九皇子一行,恰好将这一幕从头看到尾,表情一个比一个扭曲,脸色一个比一个涨红,但刚才那是狂怒惊骇,现在却是极力忍笑。世上怎会有这种人?来烟柳巷并非为了寻欢,竟是认认真真吃饭来了,还护食护得那样紧,不过被抢了一块萝卜糕,竟放言要宰了人貌美如花的姑娘家。 不行了,我得找个地儿笑一阵!薛望京和侍卫统领不约而同地暗忖,然后默默走到一座假山后,剧烈抖动肩膀。 九皇子森冷的面色已完全和缓,目中血丝也悄然退去,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温柔浅笑。他不自觉地理了理鬓发与衣襟,这才走过去,轻快地喊了一声“有姝”。 炸毛中的有姝听见熟悉的呼唤声,像训练有素的小狗,立即将脚放下,将匕首插回靴筒,朝来者看去,濡湿晶亮的眼眸衬托着腮边的小酒窝,显得乖巧而又可爱,哪还有之前的半点狂暴。 从假山后绕出来的薛望京两人齐齐在心中喟叹:这也是个变脸的高手,难怪能与九皇子一见如故,原是气场相合。 “主子!”他噔噔噔地跑过去,习惯性地揪住对方一片衣角。 九皇子最爱他依赖自己的模样,又喜欢他毫不遮掩地性情,顺手就将他搂入怀中,凑过去亲吻他发顶,动作十分流畅自然。 因两人身高差距太大,这个吻又轻柔地过分,像是唯恐惊扰了少年,故而有姝并未发觉。他将人拽入凉亭,认真劝告,“主子也来吃饭?这里的饭菜很一般,店小二也有些太多,还会抢客人的食物,着实令人着恼。” “噗!”一声喷笑传来,却是后头跟进的薛望京和侍卫统领。把陪酒的米分头唤做店小二,这也太滑稽了些,有姝莫不是从未来过这种烟花之地吧? “抱歉,失礼了。”薛望京用扇子掩嘴,然后冲呆怔中的赵玉林颔首,“赵二公子,好久不见,” “好,好久不见。草民见过九殿下,未能远迎,请九殿下恕罪!”赵玉林堪堪回神,诚惶诚恐地跪下额头,并暗暗打量已揽着五堂弟落座,表情十分温柔宠溺的九皇子。 五弟与九皇子竟是认识的?且看这副亲密无间的模样,交情定然不浅。他匆匆找来是为了五弟?脑子里千回百转,赵玉林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概,似乎,被赵玉松给坑了? 脊背瞬间被冷汗打湿,他略微抬头,冲有姝挤眉弄眼,希望他不要把自己卖了。他久经风月,如何看不出九皇子那深邃眼眸中所蕴含的热切与欲念。若说九皇子对有姝只是欣赏之意,并无缱绻之情,他打死也不相信。 好你个赵玉松,让我带有姝来狎妓,你是想害我被九皇子活剥啊!思及此,他又是懊悔,又是恼恨。 九皇子没心思搭理旁人,正抚着少年因生气而显得格外红润的脸颊,笑问,“吃饱了吗?没吃饱再点几个菜?” “没吃饱,还可以再添两碗。”已吃过一碗饭的有姝自发将空碗递给主子,行止间毫不见外。 九皇子笑容越发深刻,帮他添了满满一碗,又拿起筷子布菜。老鸨闻听动静匆匆赶来,正想跪下磕头,却被薛望京打发去厨房催膳,还一再叮嘱她让大厨精心点儿。 “世子爷,要不要叫几个姑娘……”老鸨满脸谄笑。 “想死就去叫。”薛望京漫不经心地摆手。 老鸨脸一绿,立马提起裙摆走人,被有姝吓跑的姑娘们也再不敢靠近。 “你怎会来烟柳巷?谁出的主意?”闲杂人等尽皆遣退,九皇子这才开始秋后算账。他的有姝如此乖巧懂事,怎会来这种藏污纳垢之所?定是被人蛊惑了!且在途中他已经想通,便是有姝真被人拐到榻上,行了云雨之事,他清空整个烟柳巷也舍不得动他一根头发。有姝不会脏,脏的是碰触他那些人,只需抹除干净也就是了。 总之无论有姝出了什么差错,在九皇子看来都是旁人误导所致,他再怒再怨,也不会牵连有姝。所幸有姝比他预想的更乖巧懂事、纯真质朴,连他贪吃护食的小毛病在九皇子眼中都成了难能可贵的品质。 赵玉林身子抖得更加厉害,想给堂弟使眼色,当着九殿下的面却不敢抬头。 有姝向来实诚,边吃边含糊道,“二堂兄带我来的,他说这里是上京最富盛名的私家菜馆,做的菜实属一绝。不过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味道也就一般。” 赵知州和王氏爱儿如命,整日里捣腾精贵吃食,就为了让儿子多长些肉,故此,有姝的舌头近段时日被养刁很多,不像以往吃什么都觉得美味。 九皇子眸色渐冷,却也不好在少年跟前发作,冲赵玉林摆手道,“起来吧,一边儿待着去。” 有姝与几位堂兄并无感情,所以也不觉得主子轻慢的态度有什么不对。在他心里,主子才是他最亲近的人,现在还得加上赵知州和王氏,旁的都是外人,无需管他们死活。 赵玉林大松口气,连忙缩着肩膀,勾着脊背,躲到薛望京身后。 心情好了,九皇子便开始戏弄少年,“人家抢你一块萝卜糕,你就要宰了人家,护食护得这样紧?倘若我想吃你一块萝卜糕呢?” 有姝想也不想就把整盘萝卜糕塞进主子怀中,“给你,全给你,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得知主子上辈子因为自己而死不瞑目,他又是懊悔又是愧疚,恨不能把性命都还回去,又怎会吝啬一点吃食? 九皇子心情大悦,将少年摁入怀中好一阵揉搓。你的就是我的,那你的人也是我的,就这么说定了! 薛望京不得不在心中为赵小公子竖一根大拇指,这么拙劣的马屁功夫,竟也拍得清脆响亮,果然人跟人不能比,若换成自己,早就被九殿下叉出去了。他富有整个夏启,又哪能看上旁人那点东西,也就是赵小公子才有资格说这种话。 思忖间,老鸨匆匆走来,身后跟着一名脸覆薄纱,手提食盒的妙龄女子。女子屈膝行礼,然后将食盒内的菜肴一一取出。她十指纤纤,手腕皓白,更有一股醉人浓香从细嫩皮肤中流淌而出,便是无法看清面容,亦会不由自主被蛊惑。 薛望京频频向她睇去,竟不知怎的,一把将她面纱扯下,拿到手里后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他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不过一名身段较为婀娜的风尘女子,断然不会令他丧失理智。 有古怪!他心生警惕,待看清女子脸庞,却又呆愣当场。正在喝酒的侍卫统领也摔了酒杯,面露痴迷。 只见这名女子蛾眉皓齿、杏眼桃腮,鬓发似堆了云朵,唇角如染了红霞,袖带像缀了清风,仙姿玉色、绝世无双。她抬一抬手就是风情无限,抿一抿唇又媚意横生,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惑人。 莫说在场诸人都是普通男子,便是圣人降世也抵挡不住。薛望京与侍卫统领已被迷得晕头转向,躲在角落的赵玉林也不由自主凑了过去。 “小女子有姝,见过各位贵人。”女子摆放好菜肴后徐徐弯腰,嗓音如婉转莺啼。 第51章 画皮 女子不开腔就已足够惑人,这娇吟软语一出,谁又抵挡得了? 薛望京等人已经醉了,九皇子却猛然抬头朝她看去,目中满是森寒杀意。有姝比他更为警惕,已飞快抽出匕首,狠狠插在桌上。 女子仿佛身带异香,闻着十分馥郁芬芳,但其实不然。有姝是超脑异能者,五感胜过常人百倍,过滤掉太过浓重的香味后竟还嗅到一股腐而不死的恶臭。这恶臭于他而言实在太过熟悉,恍惚间竟让他忆起了末世的一切。 腐而不死,僵而不化,骚臭中夹杂着涩涩霉味儿,毫无疑问,这是丧尸的味道。但这个世界没有t病毒,也没有外星陨石,更没有狂暴的粒子雨,又怎会有丧尸? 有姝循着气味源头看去,对这同样名唤“有姝”的女子,提起了十二万分的戒备。 九皇子五感也很敏锐,但比起少年却又差上很多。他没发觉不妥,之所以面露不善,只因这风尘女子胆大的很,竟也敢叫有姝。龙有逆鳞,触之即死。而有姝恰恰就是他的逆鳞。他尚且来不及看清女子的面容,就已一个巴掌甩过去,冷笑道,“你也配叫有姝,且还报到本王跟前,好大的胆子。” 有姝也同一时间开口,“别再近前,否则宰了你!”内心里,他已将这名气味特异的女子视为丧尸,恨不能扑过去用匕首撬开她脑袋,绞烂她脑髓,却又及时想起主子还在一旁,只得放言警告。 那女子脸颊被打偏,嘴角很快沁出鲜血,脸上还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她这副容貌,拿到外界总是百般受到追捧,便是最清高的圣贤亦不受控制地沉迷,又何曾被人叱骂或责打过? 这两人,一个威胁要宰了自己,一个竟直接上手,莫不是瞎子吧? 与她同样想法的还有老鸨和薛望京等人。在九皇子的字典里,“怜香惜玉”这四个字儿,大约只有放在有姝身上才适用,旁人,尤其是心怀不轨的女人,于他而言不过是个物件儿,若不凑过来碍眼,权且无视,若硬要往枪口上撞,或毁了、或焚了,他有千百种办法让她从世界上消失。 老鸨满以为只要“有姝”一露面,定能得到九殿下的宠爱,改天将她赎走,封个位份,自己也就发大财了,却没料九殿下的反应完全出乎她意料。观九殿下眉目发沉的模样,竟是真怒,若把自个儿的摇钱树给砍了,当真没地儿说理。她心头一慌,就要上前求情,却见九皇子忽然间笑开,反手去搂赵小公子。 她差点就忘了,这位赵小公子也是个神人,同样不受“有姝”蛊惑,一把将九殿下拉到他身后,又将匕首掏出来,威胁要宰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儿家。他凭什么?“有姝”不过行个礼,招谁惹谁了? 当老鸨和薛望京等人为绝色女子大呼冤枉时,方才还大发雷霆的九皇子已晴空万里、心怀大尉。他微微倾身,想要附到少年耳边说几句话,少年却也扑到他怀中,双手主动攀在他脖颈上,亦附耳欲言。 两人像交颈的鸳鸯,你搂着我,我搂着你,你咬着我的耳朵,我咬着你的耳朵,异口同声地低语,“这女子有古怪,离她远点!”话落互相对视,灿然而笑,均为这难得的默契感到喜悦。 “你怎知她有古怪?”两人笑罢,再次异口同声,复又低低而笑。 有姝一手掩嘴,一手保护性得搭放在主子腰间,告诫道,“她虽闻着馥郁,实则用浓重香料掩盖了一股尸臭味。一个女人何处沾染的尸臭?所以还是少接触为好。” 只要经历过末世的人,很快就能分辨出尸体腐烂和丧尸的味道,但这个世界没有丧尸,有姝也就不便明说,只得含糊其辞,希望主子能够相信自己。好在主子是个古人,忌讳别人撞了自己名讳,否则说不得会被这丧尸迷惑。 他心中松了一口气,搂着主子的手臂却越发收紧,就怕这丧尸忽然发狂,不管不顾地扑过来。灭杀丧尸对于末世人而言不但是责任,还是一种本能,目下,有姝全身的汗毛都是竖的,随时做好割头捅脑髓的准备。 这解释有点荒谬,盖因旁人闻不见一丝异味,更无法将一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与尸体联系到一起。但九皇子却深信不疑。他同样搂紧少年腰肢,低声道,“她来历的确古怪。我从小修习内功,方才动了十成怒气,一巴掌扇过去,仅凭袖风就能将薛望京那般的八尺大汉扇飞数丈,落地后定然内伤深重。你看她,不仅稳稳站着,脸颊还不红不肿,只嘴角裂了一道小伤口,这可不是普通人应有的反应。” 谈话时,有姝已将精神力逼于双掌,覆盖在主子体表,自己亦镀了一层膜,所以旁人只见他们咬着耳朵又说又笑,待要细听却无一丝响动。 薛望京等人只当自己耳力不济,那绝色女子却惊骇不已。她耳尖动了又动,功力由一层涨至十层,依旧未能听清二人私语,心中不免忐忑,暗道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 老鸨虽头脑简单,于男女之事却极为敏锐,见那二人打了自家花魁后便搂抱在一处窃窃私语,低笑连连,嘴唇互相碰触着彼此面庞,仿若在绵绵密密地亲吻,顿时恍然大悟:原来不是自家花魁魅力不够,而是他两个有龙阳之好! 嗐,既喜欢男人,怎不早说?老鸨暗恨,忽又想到赵小公子仿佛就叫“有姝”,冷汗立刻簌簌直落。一个千人骑万人跨的妓子,竟与九殿下的心肝肉撞了名讳,殿下不发怒才怪!只扇一巴掌已算万幸,要知道,这位主儿还曾当街把人剁碎过! 老鸨腿脚发软,立时跪下请罪。 九皇子的确想将绝色女子抹除。她这副长相本已是祸水,又起了同样的名讳,过些时候必定会被上京勋贵争相吹捧。只要一想到他们与女子行云雨时口中唤着“有姝”,他就控制不住内心暴涌的杀念。 但天下间能挡得住他一击的女子少之又少,且还试图美色勾引,这其中或许有什么阴谋算计。若在往常,他只会觉得有趣,从而放纵,但现在不行,他必须确保有姝的安全,所以这名女子的来历及其背后之人,定要尽快揪出来。 他要有姝,但在此之前,他必要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和地位。宗圣帝等不到的人,他等到了;宗圣帝保护不了的人,他来保护;宗圣帝得不到的爱恋,他一定能得到。他绝不会重蹈宗圣帝的覆辙。 思及此,九皇子搂紧有姝,抬眸朝那女子看去,唇角挂着一抹冰冷的微笑。 女子做出惊恐的模样,与老鸨一同跪下请罪。 许是九殿下的巴掌声太过清脆响亮,薛望京和侍卫统领这会儿已回过神来,却并没有注意到女子的异状。他们只当九殿下怜香惜玉,未曾下狠手,又哪里知道他用了十成力?二人踌躇片刻,终是上前求情,连赵玉林也大着胆子劝和,说同名同姓不是什么事儿,叫她改了也就罢了。 这些人果然眼力有限,不堪大用。九皇子已在心中否定了薛望京和侍卫统领,打算回宫后就把宗圣帝留下的那支暗卫接管过来。不得不承认,这位传说中的霸皇的确有其神异之处,竟在六百年前预料到九皇子的出生,还指明把自己隐藏在暗处的力量传给他。 这也是仲康帝对儿子来历深信不疑的一大原因。 九皇子很看不上宗圣帝,自然不稀罕他的遗赠,但现在,他已拥有唯一的软肋,也就只能不断变强,直至无坚不摧;直至整个夏启甚或九州尽在掌握。他绝不承认,他其实也怀揣着与宗圣帝一样的隐忧,唯恐哪天有姝消失不见,再也寻不到。 而现在的九州战火纷飞,血流成河,他能去哪里找他,又如何确保他的安全?宗圣帝用万世孤独铸就万世伟业,他却要用万世伟业断绝万世孤独。他想永永远远与有姝在一起,哪怕魂飞魄散也不分开。 心中柔肠百结,深情万千,九皇子却不敢表露,只摆手遣退女子,冷声道,“日后不许再用‘有姝’这个名讳,否则本王扒了你的皮!”非但女子不能用,待他登基后就发下圣旨,全夏启除了自己的心肝,余者都不能用! 绝色女子颤声应是,内里却恨之欲狂。她最讨厌听的两个字便是“扒皮”,九皇子又怎样?宗圣帝转世又怎样?早晚有一天将你的心脏挖出来!当然,说要宰了自己的赵小公子她也同样不会放过。 女子掩面告退,脑海中闪过许多血腥念头。 有姝等她走远才将匕首放回靴筒,继续吃饭。不仅女子不肯放过他,他也不是那种见了丧尸却不去扑杀的没有责任心的末世人,已打定主意晚上再来一趟,偷偷把人灭了。 两人继续用膳,时而窃窃私语,时而相视浅笑,气氛颇为和乐。坐在一旁的薛望京等人却觉意兴阑珊,目光频频投向女子消失的地方。 两刻钟后,饭菜已被消灭干净,九皇子牵着有姝往外走,路过荷塘,却被他拽回去。 “方才说好了,掌柜会将荷塘里的乌龟送给我。”他趴在栏杆上往下看,嘴巴不由自主撅起,原来那乌龟早已经跑掉了。 “急什么,我让人帮你捞。瞧瞧你这小嘴,都能挂几只油瓶。”九皇子莞尔,宠溺不已的捏了捏少年肉呼呼粉嘟嘟的唇瓣,然后看向老鸨,命令道,“找些人过来捞乌龟,谁捞到重重有赏。” 老鸨嘴角直抽,心道这两位爷可真会玩儿,来我这绿蜡小筑不寻花问柳,不饮酒作乐,偏偏要跟一只乌龟过不去,还一把一把银票往它身上砸。这年头,做人还不如做乌龟! 虽腹诽不停,她却也不敢抗命,忙把护院们叫来。 一群彪形大汉光着膀子在浑水中摸来摸去,有姝趴在栏杆上看得津津有味,却不防主子走过来,用大掌将他眼睛盖住,没好气的命令道,“都把衣服穿上!” 护院们无法,只得上岸穿衣,复又跳下去。 薛望京越看九殿下这不可理喻的模样,越觉得他有做暴君的潜质,不由为夏启国祚感到担忧。 在连续摸到十几条鱼后,终于有人摸上一只乌龟。有姝跑过去看了几眼,摇头,“不是这只。” 你怎么知道不是这只?世上所有的乌龟都长得一模一样好吗?那护院鼓着眼睛,表情不忿,却也不敢开口,只好将乌龟放在岸边的竹筐内,继续跳下去摸。 紧接着又有人摸上来七八只,均被有姝一一否定。九皇子非但不觉得厌烦,还撩起衣摆,脱掉靴子,准备亲自下水。 献殷勤献到这等地步,便是薛望京再心宽,也有些难以忍受。他一面去拉九殿下,一面看向少年,诘问道,“赵小公子,你莫不是在涮着他们玩吧?你想养乌龟,这里已经得了八九条,随便挑一只也就是了,莫再折腾殿下。要知道,他乃天潢贵胄,真龙血脉,伤了哪里你可担待不起。” 有姝并未觉得主子下水替自己摸乌龟有什么不妥。想当年他们寄住在开元寺时,为了打牙祭也常常跳到湖里捞鱼。及至薛望京阻止,他才意识到,这辈子已经完全不同了,主子的身份又哪里是他能高攀得上的? 他抿唇,压下心中突如其来的难过,一面脱掉靴子,一面懊悔道,“是我逾矩了,我自己去捞。我不是涮你们,我的乌龟三寸见方,左侧龟壳边缘有三道小划痕,眼睛下面长着两个红色斑块,尾巴尖儿拖着几缕水藻,像是直接长在皮肤上。这些乌龟都不是它,我认得出来。” 薛望京扶额,心道这位赵小公子真是个神人,认不出粉头,却能认出一只乌龟。 思忖间,他被九皇子拂开,差点摔进水流浑浊的荷塘,回头去看,却见对方已蹲下身,板着脸将少年的粉色朝靴穿回去,慎重道,“日后别说什么逾矩不逾矩的话。对我,你不用讲规矩,我想当你的朋友,而非殿下,咱们平等相交,不论贵贱。” 有姝被主子握住脚踝,想挣扎,却被拽得更紧,只得涨红着脸颊点头。他偷眼去看主子,腮边不由自主地挤出两个小酒窝。原来这一世的主子,已经把我当成朋友了吗?心好酸,又很满,眼泪也快掉下来了。 为防出丑,他连忙快速眨眼,看上去仿佛很不知所措。 九皇子笑着戳了戳他甜蜜的小酒窝,这才利索地脱掉靴子,卷起裤腿和衣摆,跳下荷塘。 薛望京和侍卫统领哪里敢拦,只得跟着跳下去。 “本王说过,不喜欢没眼力见的东西。”弯腰时,九皇子温柔的表情瞬间冰冷,语气中暗藏强势与不满。显然,薛望京斥责少年的行为已触及他底线。连他也舍不得对少年说一句重话,旁人有什么资格?更遑论他还试图将有姝推离他身边。 薛望京这才记起赵玉松的下场,连忙低声告罪。 赵玉林本还站在岸边看热闹,这下也只能跟着往下跳,回过头,满是怨念的瞥了五堂弟一眼。同样是人,怎么差距如此之大?有姝要下水,九皇子无论如何也不允许,还说若是他碰脏了衣裳,定要受罚,语气严厉,表情却温柔而又宠溺。自己不过略迟疑片刻,就被眼刀剜了好几下,差点吓尿。 他两究竟什么时候勾搭上的,感情竟好到这种程度?堂堂天潢贵胄,亲自跳下荷塘摸乌龟,若传出去,当真可以跟“烽火戏诸侯”相提并论,也忒荒淫无道了些!赵玉林一面摸,一面大加腹诽,指尖恰好碰到一个硬物,拿出水一看,原是一只小乌龟。 三寸见方,没错;龟壳三道划痕,没错;眼睛下面两块红斑,没错;尾巴黏着几根水藻,没错。嘿,还真有这样一只乌龟啊?不是恃宠作妖,也不是胡言乱语,这小堂弟,观察的也太仔细了!赵玉林啧啧称奇,正想拿着乌龟去领赏,却被九皇子一把夺过,并给了一记冰冷的眼刀。 薛望京拍拍他肩膀,告诫道,“献殷勤这种事,你可千万别跟殿下争,小心他把你献祭了。” 赵玉林抖了抖,委屈道,“之前不是说好了吗,捞到乌龟的人重重有赏,这赏赐……”他捻着食指和拇指,做了个讨要银票的手势。 薛望京额角青筋直跳,没好气道,“等会儿你偷偷来找本世子拿。”末了在心中喟叹:这赵家都是些什么人啊,一个要吃食不要命,一个要银票不要命,忒也奇葩!带坏有姝的账,九殿下还没跟他算呢,他倒好,已完全忘到脑后! 当然,本朝最大的奇葩非九皇子莫属。眼下,他已拿着乌龟,颠颠儿走到岸边,举起来给少年看,“是不是这只?我捞了许久才捞到。” 有姝并未注意到方才那一幕,接过来摸了摸龟壳,又揪了揪小尾巴,抿着嘴笑了,“是这只,我喂了它吃食,它就要跟我走,这是规矩。”倘若在末世,有人无偿赠送给你物资,你也接受了,那你就必须跟这人走,不守规矩可是会被宰掉的。 看见少年灿然若星的双眸和忽隐忽现的小酒窝,九皇子亦心情大悦,两手撑在岸边,利落地跳上去,问道,“若是我给你吃食,你也会跟我走?” 你早已给过了,若能在茫茫人海中相遇,无论今生前世,还是永生永世,我都会跟你走。有姝眨着濡湿的大眼睛,慎重点头。 九皇子先是低笑,复又大笑,恨不能把少年揉进骨血里,却在看见自己满身狼藉时勉强压抑。他舍不得把有姝弄脏,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有姝只需保持现在这幅模样便好,不用长大,亦不用为任何事情烦恼。 他转身冲老鸨勾手,“这顿饭值多少银子?给本王算一算。” 九皇子一个姑娘没叫,只吃了一桌酒菜,老鸨不敢胡乱叫价,忍痛伸出一个巴掌。 九皇子这回学乖了,荷包里不但藏有许多银票,还塞了几块碎银。他取出一张银票抛给老鸨,然后转头去看有姝,宣告道,“这顿饭我请了,算不算我喂了你吃食?你跟不跟我走?” “算,跟!”有姝重重点头,眼睛发亮。 他早已经想通,这辈子还跟着主子,即便他厌恶神鬼之事,即便某一天会因此而决裂,他也会等主子亲口撵人再走。哪怕生生世世都会半途分离,哪怕从来得不到一个好结果,但他尝试过,也拥有过,便没什么好遗憾的。 他不要遗憾,更不要悔恨。 九皇子朗声大笑,眉眼飞扬。他恨不得把少年举起来,朝天空抛去;又想抱着他转几个圈圈;更想箍住他脖颈,在他粉嫩面颊上用力亲几口,顺便舔一舔他甜蜜的小酒窝。但碍于一身脏污,九皇子什么都不能做,只轻轻揉弄少年毛茸茸的脑袋,叮嘱道,“在这儿等着,不要乱跑,我去清理一番,很快就回来。” 有姝乖巧点头,目送他离开后才爱惜不已的摸了摸小乌龟。 刚离开少年的视线范围,九皇子满脸笑容瞬间收起,反手甩了赵玉林一个巴掌,语气森冷道,“敢带有姝来逛私妓馆,真当本王不会与你计较?” 赵玉林被扇飞数丈,撞到假山又掉落地面,嗯嗯啊啊地呻吟起来。九皇子竟比传言中还要喜怒不定,上一刻笑得璨若艳阳,下一瞬就凶神恶煞,叫人反应不及。 “殿下,草民不敢了,求殿下饶命。这事儿都是赵玉松叫我干的,说是把有姝调教成声色犬马、昼夜荒淫的纨绔,就给我五千两银子。殿下,看在有姝姓赵的份上,您就饶了草民这回吧,草民日后定然好好看顾他!”赵玉林勉强爬起来磕头。 九皇子今儿心情好,本也不打算对他怎样,边朝前走边冷声道,“罢了,只这一次,下不为例。来之前本王还想着,若是有姝弄脏一块皮肉,就削掉你一块皮肉描补,所幸有姝乖巧,救了你一命。” “是是是,草民定当还报五堂弟救命之恩。” 赵玉林也是个人精,知道拍九皇子马屁没有用,便拿自个儿堂弟说事。九皇子果然没再留难,自顾去了。看着对方高大挺拔的背影减去渐远,他捂着裤裆,冷汗如瀑地忖道:弄脏哪儿就削自己哪儿描补,娘哎,幸亏有姝没开窍,否则自己就成太监了,果然是救命大恩,无以为报啊! 第52章 画皮 九皇子换了干净衣裳,又叫人找来一个小铜盆,装上水和鹅卵石。一行人匆匆走到外院,就见少年屈膝抱腿坐在台阶上,折了一根狗尾巴草轻戳缩进壳里的小乌龟,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念叨什么。 九皇子焦躁的心情瞬间平复,托着铜盆施施然走过去,言道,“把它放进去吧,否则会渴死。” 有姝一听会死,连忙把乌龟扔进去,虽板着脸,却能从他微微闪烁的眸光里看见担忧。 还真是赤子心性。九皇子心中感慨,爱意愈浓。在此之前,他曾无数次的幻想过,能让宗圣帝,也就是曾经的自己,痴恋一生的人会是什么模样。从三岁开始,他便被那些绝望而又苦痛的梦境反复折磨,便也渐渐滋生了逆反心理。 他拒绝所有人的靠近,也不愿意为任何事倾注心力。周遭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或者无聊时的消遣。冥冥中,他知道自己在等待些什么,却又抗拒这种等待。他想,自己的降世,难道就是为了成全一份遗憾?为何死了六百多年的人,要将这些万分苦痛的感觉遗留给自己,却又将最美好的记忆夺走。 他的梦境,乃至于整个人生,总是在失去的绝望和寻找的彷徨中挣扎,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何绝望,为何彷徨。十七年,他早已经受够了,他想活出自己。 但忽然间,有姝出现了,像黑暗的夜空中闪亮星辰,像荒芜的旷野中开出花朵,之前那些无休无止的折磨,都成了托起星辰的风云,浇灌花朵的甘泉。一切的一切,都有了存在的价值,也有了重生的意义。 仅一眼,他就爱上了有姝,这是无法逃避的宿命。原来宗圣帝所爱之人是这般模样,纯粹而又简单,热切却也内敛。他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睛会发亮,抱着自己的时候皮肤会发烫,他是宗圣帝的宝贝,也就注定了是他的宝贝。 九皇子抚了抚狂跳不已的心脏,缓缓吐出一口气。所幸他撑过了那些折磨,也就等到了这份甜蜜。 另一头,有姝并不知道主子早已认定自己,还在纠结该怎么弥补对方。他将铜盆抱在怀里,不小心磕碰到胸前的竹筒,这才想起自己给主子寻摸了一件礼物,连忙解下来,献宝一样递过去。 看见少年微仰的小脸,晶亮的眼眸,小狗一般谄媚的笑容,九皇子心尖发痒。他忍笑握住竹筒,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无名居士的画作,希望你能喜欢。”有姝搓着手,表情忐忑。 九皇子呼吸略微一窒,哑声道,“昨日得知我喜欢无名居士的画作,所以今天你刻意去帮我买的?”只这份心意,他就已经很欢喜,很满足。 有姝不会撒谎,红着脸点头。 九皇子指尖猛然发力,差点把竹筒连同画作一块儿捏碎。该死的,本以为梦中的有姝已足够惑人,但在现实中面对他,却比梦中更难自抑。他无需做出魅惑的姿态,亦无需发出动听的呻吟,只要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微红着脸,眨着眼睛,就能让他情潮澎湃。 梦中的他是属于宗圣帝的,而现实中的他,却完完全全属于自己,动心的感觉也就更为强烈。甚至于,只要一想到有姝与自己一样,也是六百年前某人的转世,并且与所谓的另一个自己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恋,他便觉得嫉恨难平。 不过,那倒霉鬼已经死了,比起自己,终究还是差了很多运气,也就无需再去计较。这样一想,九皇子才压下突如其来的酸涩感,快速打开竹筒。 有姝不知道画中仙的眼力准不准,所以有些不安地道,“这幅画是真迹吗?不是的话我就再去找。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能为你找来。”身怀驭鬼之能,这句话倒也不是虚言。 九皇子早已打定主意,无论这幅画是不是真迹,都要点头认下,且还要做出爱不释手,珍而重之的模样。他在乎的从来不是真假,而是这份心意。但令他倍感意外的是,这幅画竟是少有的流传在民间的真品,且题材十分独特,竟叫他不知该如何评价才好。 薛望京等人见殿下许久未语,便也凑过去欣赏,然后脸庞扭曲了。 这是两名男子在荡秋千,一个叠坐在另一个胯间,表情十分享受。因经历了六百余年的光阴,墨迹或多或少有些消退,许多细节也就变得模糊不清,但只要有类似的经验,就能察觉两人穿戴齐整的长袍下露出的是两双光溜溜的大腿,而他们究竟在干些什么,已不言而喻。 九皇子未曾沾染过男女之事,但该知道的心里也都门清。他一会儿看看画作,一会儿看看有姝,心情十分复杂。他倒宁愿有姝是在暗示或引诱自己,才刻意找来一张春宫图,但可能吗?他大约还不知道这幅画的主题吧? 明知道不该去惹殿下的心肝,薛望京却还是忍不住,憋笑问道,“有姝,你知道这幅画画的是什么吗?” “春戏图。”有姝指指落款处,正儿八经解释,“春天来了,气温回暖,他俩在庭院里荡秋千玩耍。”至于这亲密得过分的坐姿也并无奇怪之处,想当年他还小的时候主子便常常这样抱着他玩耍。 “对,春天来了,是该玩耍。”薛望京捂着肚子,耸着肩膀,忍笑忍到内伤。娘哎,这样缺心眼的人怎么可能会去狎妓?他大约连女人是什么滋味都没尝过吧?一来上京就被混世魔王给看上,真个倒了血霉了! 九皇子也在强忍笑意。他以拳抵唇,连连咳嗽,待咳得脸都红了才揽过少年肩膀,真诚道,“这幅春戏图我很喜欢,改天咱们也去荡秋千玩,好不好?” 薛望京顿时对九殿下刮目相看,这么猥琐的话,也只有他才能用如此正直的表情说出来。 有姝立刻点头,补充道,“但是我得坐在上面,我身板不够强壮,怕抱不住,反把你摔了。” 上面这个明显是承受者,没见他两手紧紧搂着下面这人的脖颈,屁股也翘得极高吗?有姝不说这话倒好,薛望京已快把满腹笑意压下去,一说这话,顿时噗噗声连发,像得了哮喘。素来自制力极强的侍卫统领也有些绷不住,略微侧过头去。 九皇子丝毫不觉得可笑,仅一句话,他就已能想象到那番场景。秋千荡漾,有姝也在他怀里起伏,鼻尖儿喷着热气,小嘴儿吐着吟语,全往他衣襟里灌,烫红了他脖颈上的一块皮肉,那感觉一定美极了。 感觉到身体有了反应,九皇子不敢再想下去,连忙小心翼翼地把春戏图卷起来塞进竹筒,再次重申,“这幅画我很喜欢。改天咱们定要一块儿玩。” “一定。”有姝主动捏住主子一片衣角,懵里懵懂就把自己给卖了。 两人凝望彼此,无声傻笑,都觉得既开怀又满足,直笑了一刻钟才相携离开,出了大门,却见外面站着许多带刀侍卫,其中两人还扣着赵玉松不放。 赵玉松见九殿下在里面待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还当自己计谋已经得逞,虽担心被殿下迁怒,但有老太爷护着,想来不会有性命之忧。腿长在有姝身上,他不肯来谁能逼他?难道他还能把有姝打晕,扔到妓子的床榻上去? 这种事便是说破天,也不该由自己承担罪名。况且九殿下已经把人杀了,定是恨入骨髓,自然也不会记挂太久。凭殿下万事皆不上心的秉性,不出半月,他就会将有姝忘到脑后,而自己已与明珠公主订了亲,早晚是当朝驸马,前途不会受多大影响。 因手里握着明珠公主这张底牌,赵玉松慢慢也就冷静下来,等着看好戏的心态已压过之前的恐惧。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有姝不但全须全尾地出来了,左手还被九皇子紧紧握住,姿态十分亲密。 两人走一段路便要互相对视一眼,末了呵呵傻笑,像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那般,显得局促而又荡漾。 走过赵玉松身边时,有姝淡淡看他一眼,并不好奇他为何被京畿卫抓住又堵了嘴,更不会开脱求情。他只在乎应该在乎的人,也只关心关心自己的人。九皇子倒是大人有大量,摆手让侍卫把人放了。 捂着脸跟在后面的赵玉林颇感不忿,揪住赵玉松,低声骂道,“好你个畜生!竟设计我去陷害有姝!知不知道我差点被九殿下剥了皮?九殿下与你交情深,不计较,我却跟你没完!咱们日后走着瞧!”话落推开他,一瘸一拐的往家走,似想起什么又转回来,偷偷摸摸入了绿蜡小筑。 赵玉松对二堂弟的事不感兴趣,只揉着脖子上的勒痕,表情凝重。九皇子的脾气他多多少少知道,倘若他今儿个对自己大发雷霆,倒还好办。他愿意与你计较,那代表他还将你放在眼里,若他连话都懒得说一句,则表示他已完全将你摒弃。 现在的问题是,他会如何处置自己?赵玉松心里没底儿,雇了一顶软轿急急忙忙跑回家向父亲问策,希望此事还有挽回的余地。 与此同时,有姝与九皇子已漫无目的地走出去老远。如今正值盛夏,两人交握的手已出了许多汗,摸上去黏黏腻腻,老大不舒服,却谁都舍不得率先放开。最终还是九皇子担心弄脏少年,抽出左手在自己胸前抹了抹,又掏出帕子将少年汗湿的掌心擦净,这才继续握牢。 在蛛网般四通八达的小胡同里游荡了好几个时辰,便是什么都不做,只单纯地走路,两人也觉快活极了。因心情飞扬,他们互相拉扯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前后晃荡,从贴得极近的背影看,竟有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味道,热腾腾地空气也仿佛充斥着淡淡的甜蜜。 薛望京看得牙酸,本想劝慰自己忍一忍,却没料他们从城北绕到城南,又从城南再绕回城北,大有困死在胡同里的架势,这才无奈提议,“殿下,日头这么毒,咱们找个地方歇会儿吧?若微臣没记错的话,再过两条街就是赵府,咱们不如去赵小公子院子里坐一坐?” 还没拉够小手的九皇子终于停步,满怀期待地朝少年看去。 “走,跟我回家。”有姝晃了晃主子手臂,已完全适应了两人现在的相处模式。以前的主子威仪甚重,且还十分忙碌,他与他相处起来总觉得隔了一层无形的薄膜,自以为能戳破,却根本无法碰触。现在的主子与他年龄相仿,性情也更为开朗,颇能玩到一处。他无需敬畏他,却可以尽情的依恋亲近。 九皇子笑着点头,看似十分淡定,脚步却渐渐加快。他想一点一滴融入有姝的生命,自然要先入侵他生活的环境。 赵老爷子担任过三朝宰辅,地位超然,赵府的格局也就十分巍峨大气。十里长街,仅赵府的院墙就占了八里,堪称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九皇子起初还兴致勃勃地观看,被仆役诚惶诚恐迎入正门,到得大房居住的小院,表情却变成了隐忍怒气。 “你就住在这里?”他指着矮小院墙与狭窄屋舍问道。 “对,快进来。”有姝从不在乎外物,有个房子住就行,管它是大是小。 薛望京怕殿下胡乱发脾气,忙解释道,“赵知州乃赵相国庶子,自然住不得正院。这里环境清幽,已算不错了。” 九皇子不再开腔,只似笑非笑地瞥薛望京一眼,然后才由着少年将自己扯进去。王氏去了保龄侯府串门,赵知州在外头打点尚未回转,院子里仅有几个老妈子伺候。 见少爷领着九皇子进来,她们先是吓得呆住,等一行人径直入了寝居才回神,跪在院子里磕了几个响头,然后跑去寻老爷、夫人。 九皇子第一次去别人家做客,且还是心中痴恋的少年,既感到紧张,又有许多兴奋。他这里看看,那里摸摸,把东西弄歪了还会小心翼翼地摆正,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 薛望京频频忍笑,这才发觉九殿下只有十七岁,还没完全长大,只因他平时太喜怒不定、高高在上,反叫人忘了他的年龄。 有姝也有些局促,见书桌有些乱,连忙跑过去整理。 “你平时在家都干些什么?”九皇子想进一步了解少年,肚子里已然囤了许多问题。 “看书、写字儿,最近看了一本游记,有许多感悟,都已经写下来了。”有姝上辈子常常被主子捉着检查功课,早已养成条件反射,一站在书桌边就把双手背到身后,像给教导主任汇报情况的小学生。这也罢了,他还将读书笔记一一取出来,让九皇子翻看。 这么乖巧?九皇子勉力忍住笑意,一本一本仔细翻过去,但见有姝写得一笔漂亮的簪花小楷和颜体行书,又有些不是滋味儿。皇室中保存着宗圣帝许多墨宝,他最拿手的便是簪花小楷和颜体行书。为了摆脱他的影响,九皇子临到十五岁才改练狂草。 他原以为自己的字迹已经与宗圣帝十分相似,再看有姝才惊觉,他的字迹竟与宗圣帝一般无二,仿佛同一个人同一双手书就。有姝是否也有前世的零星记忆?是否还记得那个痴恋他一生的男人? 九皇子上扬的嘴角慢慢沉下去,却也不敢将心中疑惑问出口。记不记得并不重要,那个倒霉鬼已经死了,现在与有姝在一起的人是自己,这就够了。他放下笔记,正打算发表一些意见,就听门外有小厮兴匆匆喊道,“少爷,您让奴才做的竹竿已经做好了,蜘蛛网也抹上了,现在就能出去抓知了。” 有姝脸颊涨红,连忙跑出去胡乱冲小厮摆手,脸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字——快走开! “抓知了?不是说整天就看书、写字儿吗?”九皇子挑高一边眉毛,似笑非笑地道。 有姝不会撒谎,顿时吭吭哧哧说不出话。那小厮见阵仗不对,忙扔下竹竿遁逃。偏在这时,抽屉里发出几道刺耳的鸣叫,像是关了某些活物。九皇子打开抽屉,取出一个用绢布封了口的琉璃瓶,表情越发高深莫测。 这模样,与上辈子总是逮着自己读书习字的主子完全重合,久违的敬畏感也汹涌而至。有姝咽了咽口水,嗫嚅道,“读书太累了我就拿出来摇一摇,听一听,解解乏。其实我平日并不贪玩的。”话落抢过装满知了的琉璃瓶,轻晃几下。 知了受到挤压冲撞,立刻发出不忿的鸣叫,在炎炎夏日里听来,倒也感到几丝凉意。不等主子训斥,有姝已快手快脚地解开绢布,将知了放飞,红着脸道,“你看,我把它们放了。我就玩一会儿。” 这模样真像犯了错,遭主人当场捉住的小狗,沮丧、可怜,却也十分可爱。九皇子以拳抵唇,勉强忍笑,耳朵尖慢慢憋红了。 薛望京和侍卫统领看看放飞的知了,又看看心情欢愉的殿下,表情越来越古怪,但因为受的刺激多了,承受能力见涨,倒也没说什么。 参观完书桌,九皇子朝床榻走去,狐疑道,“大白天的,为何帐帘还死死掩着?可是里面藏了个大活人?”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却没料有姝反应十分激烈,两三步奔过去,想挡住主子去路。九皇子表情冷沉一瞬,又很快收敛,一只手将他拂开,一只手掀起帐帘,眸子里杀气四溢。 薛望京和侍卫统领已做好“捉奸在床”的准备,上前一步,麻着胆子朝里张望,然后猛然泻出一口气。帐帘里除了一个枕头,一床被子,一张褥子,啥都没有。有姝这熊孩子瞎紧张啥?害得他们也跟着受罪!两人正准备拍拍胸脯,就见几只黑色的小甲虫晃晃悠悠扑出来,仔细一看,帐帘内侧也爬了十几二十只,情景很有些瘆人。 九皇子心情大起大落,忽喜忽悲,这会儿还没缓过劲儿来。他抹了抹僵硬的脸庞,迟疑道,“你,在帐帘里,养虫子?”就不觉得恶心害怕? 末世里不但有丧尸,还有变异的植物和虫兽,有姝什么样的怪物没见过,又怎会惧怕几只甲虫?但自己的小秘密被发现,他依然感到羞赧,捏着耳垂轻声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薛望京最怕小虫子,已抱紧双臂,用诡异的目光盯视他。 有姝半晌解释不清,一把将主子推到榻上,自己也跟着躺下,说道,“它们是萤火虫,晚上捉来放进帐子里,就能看见星星。星星飞来飞去,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那情景很美很美,你明白吗?” 九皇子盯着少年比星星还要璀璨的眼眸,呐呐点头。他想,天下间最美丽明亮的星辰,已经被自己摘在手里了。 原来是萤火虫?想到夜色下似流光飞舞的点点斑斓,之前那些恶心感顷刻间消散。薛望京恍然大悟地点头,对少年质朴而又童真烂漫的心性更多了几分了解。与这样的人相处,无疑是轻松愉快的,而且每天都能得到许多惊喜。殿下他倒真有些眼光。 九皇子亦觉得十分新鲜有趣,装作不经意地伸展手臂,把少年抱入怀中,徐徐道,“它们白天不会发光?” “不会,要晚上才行。”有姝略有些遗憾。他很想与主子躺一块儿看人造星星。 九皇子眸色暗了暗,越发起了在外建府的心思,最好选在赵府隔壁,与有姝只隔一面院墙,再开一道小门,想见面随时都可以,晚上还能躺一个被窝……想着想着,他眼睛慢慢合上,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有姝直过了许久才发现主子已经睡熟,正想摇醒他,就被薛望京阻止,“别,千万别!赵小公子,求您让殿下睡一会儿。” 他嗓音压得极低,表情也透着少见的慎重,仿佛这是一件大事。有姝虽感到怪异,却没多问,微微点头表示明白。他悄悄地,轻轻地搂住主子一只胳膊,将脸埋在他臂弯里,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时隔六百年,终于又回到你身边。 第53章 画皮 因九殿下睡得很熟,薛望京和侍卫统领不敢打扰,将帐帘轻轻放下便蹑手蹑脚地退出寝居。 有姝被主子牢牢掐住腰肢,便是想走也走不了,只能跟着闭目养神。外面不时传来蝉鸣鸟叫,又有风儿刮过树梢的飒飒声,很是催眠,不过须臾,他也睡死过去,再睁眼,外面已是一片烧红的云霞,天光也由璀璨金黄转为暗淡微白。 有姝张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然后转过脸去观察主子。酣睡中的他表情恬淡,眉目沉静,与上辈子那个温柔似水却也冷清如风的男人一模一样。但有姝知道那只是表象,一旦他张开眼,眸子中暗藏的锐芒却能生生将人灼伤。 虽然拥有一样的灵魂,他们终究变成了不同的独立的个体。有姝喜欢前世的主子,也喜欢现在的主子,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都喜欢。犯了错的负罪感和失而复得的喜悦感在心中交织,令他慢慢红了眼眶。 他兀自发了会儿呆,目光终于停驻在主子红润的嘴唇上。不知怎的,前世最后一次相聚的场景不停在脑海里闪现,令他心尖发痒,皮肤发烫。他捂着脸告诉自己不要多想,却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心头忽然涌起的渴望。 他现在已经不需要龙津或者龙精,但有机会摄取时,却无法抑制那种冲动。难道吃多了会上瘾?上瘾又怎样?反正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若不趁主子睡着的时候尝一尝,大约就没有机会了。有姝抱着头,闭着眼,表情挣扎。 龙津清甜的滋味被记忆勾回,令他口腔里无端分泌出许多唾液,而摄取龙精的激荡过程更是无法自抑的反复在脑中重演。踌躇了大约一刻钟,情感终于战胜神理智,他猛然睁眼,朝主子看去,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凑得那样近,再俯下去半寸就能碰到主子唇瓣。 身体早已做出选择,那还犹豫什么?他深吸口气,这才探出一小截粉舌,轻轻撬开主子唇瓣…… 九皇子在少年睁眼的瞬间就已苏醒。他察觉到少年在观察自己,目光热烈,紧张之下也就不敢睁眼,想知道少年会看多久。他喜欢他的目光长久停驻在自己身上,温暖、舒适、安心。 但紧接着,温暖安心变成了焦灼激荡,少年靠得越来越近,近到纤长的睫毛刷到自己鼻尖,温热的呼吸吹到自己脸颊。九皇子心脏停跳了一瞬,须臾却又急如擂鼓,令胸腔都跟着一阵阵抽痛。他隐约猜到少年想干些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他内心也在经历着剧烈地挣扎,是应该睁开眼将他抱住亲吻,还是继续装睡默默承受?若睁开眼,反把少年吓退,又当如何?思来想去,他终是选择被动。 少年的舌尖又湿又滑,还带着青草的涩味和一点点甘甜,美味极了。他十分主动地撬开自己齿缝,往里探去,像是要勾缠自己舌尖,却又在迟疑害怕,于是顶着自己上颚微微发颤。 这个偷来的吻说不上技艺高超,却令九皇子神魂颠倒。他手臂微微一抬,正想把少年箍入怀中尽情疼爱,好叫他知道,自己已然明白他暗藏的情丝,且怀抱着与他同样热烈的爱恋,却没料房门被人敲响,一道忐忑不安的声音传来,“儿子,儿子?晚膳早就做好了,已热了两回,再热就不能吃了,九皇子啥时候能醒?” 有姝抖了抖,连忙把舌头抽出来,手忙脚乱下床,去应付门外的王氏。绯色帐帘被掀起又很快落下,九皇子这才睁眼,吐出一口浊气。他半坐起身,用指腹擦掉少年离去时牵出的银丝,往口中抹,脸颊慢慢涨得通红。 偷吻也就罢了,技艺生疏亦可忍受,怎么能半途而废?怎么能连证据都明晃晃地挂在自己唇边?要知道,自己睡觉可从不会流口水。九皇子心里闪过各种各样古怪而又慌乱的念头,一时眉眼飞扬,一时又垂眸忍笑。 有姝让王氏再等一等,回来时却发现主子已经醒了,正面颊通红地靠在软枕上。他也跟着红了脸,紧张道,“主,主子,你什么时候醒的?” “听见你与赵夫人在外间说话,就醒了。”九皇子飞快看他一眼,面颊更烫。 心怀鬼胎的俩人各自沉默片刻,同时道,“那便去用膳?”然后凝望彼此,呵呵傻笑。 九皇子跳下榻,飞快穿好衣服,又替少年将外袍,鞋袜套上,末了牵着他的手来到前厅。赵知州正与薛望京在聊天,闻听响动忙跑出来迎接,一迭声儿地问殿下睡得好不好。 “好,前所未有的好。”他捏捏少年手心,率先在主位坐下。 赵知州大松口气,薛望京的视线却在九殿下脸上转了转。这前所未有的好,大约不是虚言,以前的殿下仿佛随时笼罩在阴云中,但凡与他靠得太近就倍感森寒压抑。但现在的他却仿佛沐浴着光热,整个人飘飘然、乐淘淘,像是成了仙一样。而且他素来苍白的脸颊,现在红得十分不正常。 同样不正常的还有有姝,两人凑一块儿像两只猴屁股,醒目得很。难道方才发生了什么羞人的事?薛望京兀自猜测,暗暗发笑。与此同时,王氏也命仆役将饭菜和美酒送上。 赵知州见时辰不早,连忙邀请贵客落座,绞尽脑汁地拍着马屁。他先是谈了谈自己在临安府的政绩,又聊了聊回京后的见闻,怕九殿下觉得不耐,又改换话题聊起儿子小时候的糗事。 本还心不在焉的九皇子立刻竖起耳朵,锐利双眸直勾勾地朝他看去,显示出非同一般的兴趣。 赵知州是个人精,便也深度挖掘了儿子的过去,“有姝从小就懂得未雨绸缪,咱家刚到临安府的时候他常常用小袋子装了米面藏在床底下,连续藏了三四年,忽有一年遇上旱灾,粮仓里的粮食不够吃,还是靠着他的屯粮才熬过来。” 九皇子微笑颔首,“有姝从小就聪明。”仿佛自己亲眼看着少年长大一般。 有姝拧眉,越发觉得这“赵有姝”与自己性格极为相似,要知道,他也有屯粮的习惯,如今床底下还藏着好几袋米面。难道说之前那个“赵有姝”也是自己,但他是分身,自己是本体,自己一出现,为免空间崩塌,他就消失了? 陷入空间折叠理论的有姝眼睛略有些发直,乖乖吃掉九皇子不时投喂过来的食物。 赵知州见儿子如此受九殿下待见,内心又是骄傲又是忧虑,却也并不会在酒席间表现出来。他下意识地避开与儿子相关的话题,改去聊别的。 然而九皇子又怎会放过他?不着痕迹地灌了几壶烈酒,便又套出许多秘闻。不知不觉,话题就扯到上次的杀人官司。及至现在,赵知州依然觉得愤愤不平,拍桌道,“殿下,您说说,有姝他乖不乖巧?聪不聪明?” “乖巧,聪明!”九皇子慎重点头,将两只酒杯倒满,一杯递过去,一杯凑到唇边,温和有礼道,“赵大人请。” “殿下请!”九皇子敬的酒,谁敢不喝?赵知州自然是一饮而尽。 脑袋越发昏沉,赵知州也就继续诉苦,完全忘了面前这位主儿如何喜怒不定、高高在上,“您看我家有姝这样乖巧聪明,怎么会去杀人?若不是那农家女使了妖法,我家有姝连一眼都不会多去看她!我家有姝今年都十六岁了,给他房里送两个通房丫头还能把他吓哭,夜里都不敢回去睡……” “爹!”有姝脸颊通红地喊,然后飞快看一眼主子,却见他正睨着自己温柔浅笑,于是脑袋开始冒烟。 薛望京起哄道,“之后如何了?” “之后他躲在屯粮的仓库里睡了几晚,沾了一身稻草麦穗,看着像个小乞丐。他娘无法,只得把人送走。你说说,就他那样子,能忽然喜欢上一个姿色普通的农家女?此事绝对有古怪!更古怪的是他还拿着刀,把人给逼得跳河了!您是不知道,我家有姝心肠可软,捉来的蝴蝶、蚂蚁都舍不得碾死,玩一阵又给放了,说他有胆子杀人,我头一个不信!”赵知州义愤填膺。 九皇子亦感同身受,抚了抚少年通红滚烫的面颊,徐徐道,“本王亦不信。” 赵知州得到认同越发壮了胆子,把一桌饭菜拍得上下起落,“殿下您果然英明神武,不像那些蠢货,硬说我儿是杀人凶手,还逼迫我将他交出来,否则就要参我‘纵子行凶、徇私枉法’之罪。我儿是我的心头肉,便是我死了,也不能把他交出去啊!况且我从不相信他会杀人,其中定然有隐情。这不,最终水落石出,果然证明我儿是清白的。” 九皇子对赵知州好感大增,不由真心实意地赞他一句,“赵大人慈父心肠,难能可贵!” “哪里哪里,天下的父亲都是一样的,陛下对您亦是倾其所有,爱如珍宝。”赵知州叹息道,“微臣此次回京述职,就因未主动交出儿子,竟连差事都没着落了。”人精就是人精,便是喝得醉醺醺的,也没忘了正事。 薛望京不禁为赵知州鼓掌。这话说得委实巧妙,也算歪打正着。他应该是想用陛下疼爱儿子的事例来触动殿下,好叫殿下感同身受,进而赞赏他的慈父之心,为接下来的调任做铺垫,却又哪里能想到,无需拿天家父子说事,但凭他死也不肯让有姝受苦的行为,就已博得殿下莫大好感。 果然,九皇子亲自替他斟酒,笃定道,“赵大人此次评级,本王认为完全可得一个‘甲上’。” “哪里哪里,殿下谬赞!”赵知州晕乎乎地笑起来。 九皇子替少年夹了许多菜,看着他慢慢吃下,又道,“赵大人近些日子似乎在为两淮盐运使的事奔波?” 赵知州打了一个激灵,酒醒片刻,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九皇子不等他回应,继续道,“两淮盐运使的确是个好差事,但风险也大。细数历任盐道,得善终者少,断头的多,盖因上面盯得紧,下面也眼热。” 赵知州面容苍白,手脚微颤。虽然九殿下是用推心置腹的语气与他交谈,但他总觉得脊背生寒,膝盖发软,当场就想跪下。 九皇子一面安抚已停下进食,表情忐忑的少年,一面拍打赵知州肩膀,“赵大人,你十分精通庶务,尤其对经营之道颇为擅长,做一个区区盐政岂不浪费?你来户部,做本王的钱袋子。” 这句话不是询问,而是盖棺定论,仿佛明天圣旨就能发下来。若从旁的皇子口中听闻,赵知州定然心存疑虑,但九皇子之言有时候却比圣旨还管用。要知道这位主儿可是六岁就能处理繁杂朝政的鬼才,陛下做出的许多决断,背后都有他的影子。 赵知州受宠若惊,连忙起身谢恩,却又被九皇子摁坐回去,让他不必拘礼。 一餐饭吃得宾主尽欢,临到宫中快要下钥,九皇子才起身告辞,走到门边时柔声叮嘱,“明日辰时,我派人来接你入宫。” “啊?入宫作何?”有姝大感不解。 “你不是答应跟我走吗?自然要当我的伴读。”九皇子洒然而笑,眉眼飞扬。 醉醺醺的赵知州立刻被吓醒,急道,“殿下已经有两名伴读,怎还要再添一个?不瞒殿下,微臣这儿子实在不成器,从小到大只晓得玩闹,读书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两月。微臣把他惯坏了,脾气骄矜得很,恐入不得殿下法眼。” “怎会入不得?”九皇子明白赵知州在担心什么,似宣誓一般慎重开口,“赵大人请放心,本王定然好好待有姝,断不会让他受一丝委屈。”话落也不等人反应,拉着少年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马车驶出去老远,有姝才探出头喊道,“爹,我去送送九殿下,很快就回来。” 赵知州僵立许久方抹把脸,露出古怪而又担忧的表情。之前殿下那番话,怎会越回味越不对劲儿呢?像女婿在应付老丈人一般。自己果然酒喝多了。 有姝将主子送到宫门口,见还有几刻钟才落锁,便拽着他衣角说了会儿话,脸上透出连自己也不知道的依恋之情。九皇子十分享受,将他困在怀中,微笑凝望,待他告别时才道,“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不如我送送你。” 有姝眼睛一亮,便要点头,却被忍无可忍的薛望京打断,“殿下,陛下已经派人来催了,您还是进去吧。有姝送您回来,您又送他回去,末了他不放心,又送您回来,你是不是也要送他回去?您们送来送去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干脆今晚直接睡在来回的马车上得了。咱们夏启可不像大明,是有宵禁的。” 别说,就两人今天在胡同里死绕的劲头,还真有可能干出那等傻事。 有姝被说得耳热,九皇子亦没好气地瞪伴读一眼,终是一步三回头地入了宫门,且一再交代明日辰时定要相见。直到宫门完全合拢,再看不见那人身影,有姝才收起满脸红霞,面无表情地爬上马车。 受托送人回家的薛望京看看冷若冰霜的少年,直叹什么锅配什么盖,这两个竟都是变脸的高手,在殿下身边分明是个可爱羞赧的粉团子,到了自己跟前就是一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渣子,待遇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不过正因为如此,他对少年的好感反而直线上升。对旁人不假辞色,单对殿下掏心挖肺,且不论他是真情假意,只这种做法就能让殿下感觉到安全,从而保持平静愉悦的心态。殿下可不喜欢左右逢源、面面俱到的人精。 有姝回到家,就见角门处站了许多人,细细一看却是二叔与二婶,还有赵玉松,中间围了一个太监,正情绪激动地说些什么。那太监很不耐烦,几次想走都被二婶拉住,往袖子里塞银票。 有姝直觉会遇上麻烦,绕了个远路,从西面的角门入府,刚跨进垂花门,就见王氏正与四婶、五婶坐在葡萄架下谈笑,表情颇为神秘。不等他询问,王氏就颠颠儿迎上来低语,“儿子,你听说没有?赵玉松因写了一篇非议宗圣帝的文章,被御史弹劾啦!方才圣上已颁下旨意,剥夺了他未来五年的考试资格。再过两月他不是要参加会试吗?这下没戏了!” 四婶也跟着幸灾乐祸,“可不是嘛!当初二嫂还信誓旦旦地说他能考中状元,结果呢?” “结果脸被打得啪啪作响!”五婶放下瓜子,在自己脸上拍了几下。 都说三个女人能顶一群鸭子,这话果然没错,看见聚在一起嘻嘻哈哈的三人,有姝太阳穴直抽。所幸王氏知道儿子不爱听这些,对功名也不在意,便挥挥手让他去洗漱,似想到什么又将他叫住,“对了,你爹找你,换了衣裳去他书房一趟。” 有姝乖乖答应,两刻钟后敲响房门,就见赵知州扶着额头唉声叹气。 “爹,你怎么了?”他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桌角。 “都是爹害了你!”赵知州越发苦恼,拉住儿子细细道来,“若不是爹让你去巴结九殿下,你也不会摊上这种倒霉事。” “什么倒霉事?”有姝不明所以。 “给九殿下当伴读啊!还是爹害了你,总以为到了岁数你自个儿会长大,所以不肯与你说外面那些糟心事。你不知道吧,九殿下他有病。”赵知州指了指自己脑袋。 有姝心脏狂跳,急促询问,“殿下生了什么病?严不严重?” “得了这病,他死不了,死的都是旁人。”赵知州叹了口气,“九殿下打从三岁起就常常梦到前世,所以晚上总睡不着。你想想,一个人从三岁到十七岁,连续十五年没睡一个囫囵觉,他得多痛苦?他一痛苦脾气就格外暴躁,谁若是不小心惹了他,提剑就砍。你别以为爹是在吓唬你,他今儿也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倒十分正常,但平时可不是这样。有一年他削掉六皇子半边胳膊,六皇子母妃找上门来哭闹,又差点被他割断脖颈。还有一年夏天,他嫌蝉鸣声刺耳,吵得他睡不着,就让宫女太监全去捕蝉,结果有几只没捉干净,叫他听见,竟杖毙了东宫半数侍从。那场景,当真是血流成河啊!后来朝臣们弹劾声太大,仲康帝找他来一问才知,因害怕噩梦,他竟连续十七八天未曾阖眼。十七八天,你想想是个什么光景,若是换个心智不坚者,怕早就疯了。” 赵知州回忆往事,犹感到万分心悸,颤声道,“他如此暴戾恣睢、阴晴不定,早已遭到许多非议,朝臣也对他颇为不满。若非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是那等传奇出身,许是早就被废了。儿啊,爹不像你二叔,明知是火坑还逼着孩子往里跳。你若是不愿意,爹这就去找老太爷,让他想想办法。你许是不知道,赵玉松给他当了十几年伴读,说弃就弃,丝毫不留情面。你跟他才哪儿到哪儿啊……” 有姝不等赵知州把话说完,就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他原以为主子上辈子过得很好,只略有遗憾罢了,却没想到他被伤得那样深,以至于转世投胎,灵魂中还烙下抹不去的伤口。九皇子之所以夜不能寐、脾气焦躁,是因为他太过不安所致,而这份不安,正源于自己的不告而别。 他无法想象他是如何从那些彷徨无措、绝望等待的梦境中挣扎醒来,又是如何怀着恐惧的心情迎接下一个明天。三岁到十七岁,他有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吗?他看着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却原来一直陷落在痛苦中。 有姝越想越伤心,越想越自责,顿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知州眼看儿子摇着脑袋,仿佛要哭晕过去,连忙将他抱入怀里拍抚,连说爹错了,爹不该吓唬你,爹这就去找老太爷,让他把伴读的差事推了。 “别推,我要给殿下当伴读。”有姝立刻停止哭泣,紧紧拽住赵知州手臂。这辈子,他定要寸步不离地跟在主子身边,再也不跑了,便是他打他,骂他,嫌弃他,也不跑了。 第54章 画皮 九皇子与仲康帝叙了会儿话,拿到将赵知州调任户部的圣旨才回东宫。 临出门前,仲康帝忽然叫住他,“皇儿,你可是找到梦中那人了?” “找到了。”九皇子笃定点头,俊美面庞带着前所未有的祥和表情。他终于明白,无论自己如何抗拒,宿命就是宿命。 “九州五国那么多有姝,竟是赵福生的儿子吗?”仲康帝来了兴趣,追问道,“他长得如何?果然倾国倾城、绝世无双?”对那传奇式的一段悲苦爱恋,对霸皇爱之若命的少年,他从小到大都充满好奇。那幅被抚摸至褪色的画像自然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九皇子莞尔,坦诚道,“若说倾国倾城倒不至于,但在儿臣心里,自然是绝世无双的。” 情人眼里出西施,仲康帝能够理解,摆手道,“改天带他入宫让朕看看。” “明日就能见到,儿臣已撤了赵玉松,换他来给儿臣当伴读。父皇对他可得好一点,他胆子有些小。”九皇子慎重交代。 仲康帝哭笑不得,直说儿子有了媳妇忘了亲爹,没好气地将他撵走。对于儿子会爱上同性一事,他很早以前就有了心理准备,还曾秘密在民间寻找过名叫有姝的少年,以便带入宫中抚养。如此,儿子就不用每天受噩梦折磨,以至于脾气越来越古怪。 眼看儿子长到十七八岁,有姝还没有下落,他原以为这一世儿子又会孤独终老,所幸老天有眼,把消失了六百多年的人带到他身边。 “赵有姝?明天得见见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物。”仲康帝扶额低笑。 九皇子回到东宫,立刻将有姝送给自己的画卷小心翼翼铺开在桌上,垂眸欣赏,片刻后下令,“笔墨伺候。” 侍立两旁的宫女太监立刻准备好笔墨纸砚。九皇子这回却没在画作上涂抹,而是换了一张纯白宣纸,将昨夜那旖旎梦境一幕幕一帧帧还原。他本就功底深厚,又对所有场景历历在目,只耗费小半个时辰就已画了七八幅栩栩如生的白描,又调和了一些彩墨,将少年堆云乌发、玉白身体、斑斑红痕、微粉眼角与滴血菱唇,一一勾勒出来。 凭借心中情潮一气呵成后,他看着铺满书桌的图画,忽然脸颊涨红,头顶冒烟,下身更起了剧烈的反应。他立刻抚了抚衣摆,想让那处平静下来,却忽然发现眼皮底下的那幅画竟淅淅沥沥滴落许多红点。 他还在愣神当中,一旁的宫女就惊叫起来,“殿下不好了,您流鼻血了!奴婢这就去找太医!”她匆匆离开后,便有几个太监上前,欲替殿下清理鼻血。 九皇子连忙用空白宣纸将画作盖住,一面捏紧鼻子,一面瓮声瓮气道,“慌什么,不过内火较重而已,喝几晚凉茶也就无碍了。去,把刚才那宫女叫回来,别大半夜弄得阖宫不得安宁。” 您不最爱把宫里闹得鸡飞狗跳吗?平日里无事也要整出三分事来,好宣泄心中郁躁,今儿怎么改性了?虽心中存疑,太监却也不敢抗命,连忙去追人。 九皇子自己拧了一条湿帕子,将鼻子打理干净,又匆匆洗了个澡,这就准备上床就寝。他把画作一张一张卷起来,塞入帐帘内,复又找了许多夹子,将它们挂在顶上,如此,只需一躺下就能看见。 昨夜,他依然睡得很不安稳,却并非因为扰人的噩梦,而是那一阵又一阵汹涌而来的情潮。平生第一次,他希望永远沉浸在梦中不要醒来,亦是第一次,在睡醒后感觉到的不是恐惧彷徨,而是意犹未尽与留恋难舍。 倘若哪一天这梦境能够变为现实,莫说叫他夜夜不能安寝,就是死在……死在有姝身体里,亦是种享受。思及此,九皇子捂住通红的脸颊,傻乎乎地笑了。现在的他,哪里还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却是为爱烦扰的青葱少年,原本形如枯槁的生命,现在充满了光热与甜蜜。 今晚,他没再磨磨蹭蹭不肯上榻,而是戌时未到就躲入帐中,准备再造一个绮丽梦境。然而越是盯着画作,他身体就越滚烫,那处也精神奕奕无法消解,便只得将脸盖起来胡思乱想,不小心想起有姝偷走的那个吻,当即情丝万千,心绪难平。 与此同时,有姝正与几名小厮在院子里捉萤火虫。他腰间拴着一只琉璃瓶,正一点一点地闪着荧光,看上去像一盏奇特的灯笼。王氏当儿子贪玩,并不阻止,还站在回廊下给儿子指点方向,“姝儿,看桂花树那头,那头有很多。” 有姝颔首,走过去用竹竿在树梢间轻轻敲打,果然惊飞许多绿色萤火,明明灭灭,浮光掠影,美不胜收。 王氏与仆妇们皆看呆了,有姝却忽然警惕起来。他感觉到院子里忽然出现十几缕陌生气息,一一把守住各个要道,这感觉,很像上一世跟随在主子身边那些暗卫。 难道是主子派来的?他暗暗猜测,复又去捉萤火虫。被他收拢的小鬼也立刻将有陌生人入侵的消息回馈,且还补充道,“大人,东院来了一位名唤有姝的女子,她有些古怪,您千万小心。” 名唤有姝的女子,莫非就是白天那只“丧尸”?有姝顿时紧张起来。他知道这个世界应该没有丧尸,那女子约莫是一只妖物。妖物比鬼物难对付千万倍,更兼之有姝从未遇过,也就没什么经验。 纸上得来终觉浅。虽然看了许多捉妖捉鬼的书,真要实行起来他却并无多少底气。重要的是,他直至现在还没搞清楚女子的原形,便也不知道她的弱点。 “你知道她什么来头?”他用精神力与小鬼交流。 “不知道。她身上戾气极重,又能看见鬼魂,便是离她数丈远,亦能感觉到莫大威胁,是以小的并不敢靠近。”小鬼面带惭愧。他道行已近百年,却还会害怕一个女子,可见女子很不简单。 有姝默默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末世里到处都是丧尸、变异植物、变异虫兽,他早已见惯不怪,不过一只不明底细的妖物,还真吓不倒他。来便来,他只管接着。 这样一想,他就继续优哉游哉地捕萤火虫,集了两个大罐子才捧回屋,冲房梁招手,“下来吧。” 房梁上许久不见动静,他拿出一张宣纸,慢条斯理地写了几句话,言道,“下来吧,我有东西想连夜送给你们主子。”这些人的隐匿身法很熟悉,熟悉到仿佛来自于六百年前,也不知主子是如何把这批势力保留下来的。 梁上落了些许灰尘,一名黑衣人眨眼间出现在房中,半跪行礼,却不说话。 果然是主子的人手。六百年前他以为这是监视,但现在他明白了,这其实是一种保护。有姝原以为没人会爱自己,但蓦然回首才发觉,他曾那么深,那么深地被爱过。心脏传来小小的刺痛,他揉了揉胸口,又揉了揉酸胀的鼻头,闷声道,“告诉你们主子,让他好好睡觉。” 黑衣人急促地应了一声,带上罐子和纸条遁入夜色。有姝站在窗边望了许久,这才走出去,在王氏和赵知州的房门口布了几个防护法阵,又在自己房门口布了一个示警法阵,然后坐在烛火旁等待。 东宫,九皇子依然盯着几幅画作辗转难眠,忽听外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立即掀开帐帘半坐起身。 “怎么回来了?”他沉声询问。 “启禀主子,小公子命属下替您送些东西。”黑衣人毕恭毕敬地将手里的东西递上去,正欲抬头,却听上面传来慵懒的低语,“不该看的最好别看。” 黑衣人心中一凛,忙把头垂得更低,并未发觉主子帐帘内贴了许多交颈缠绵的画卷。 九皇子本还有些惊疑不悦,待看清罐子里的东西和纸条上的内容,唯余满心欢喜。他像个孩子一般抱着罐子不肯撒手,将纸条看了又看,颇有望眼欲穿之势。 “我能力有限,摘不到天上的星星,只能把地上的萤火送给你,望你日后夜夜安眠,身体康健。另,萤火虫只有五天寿命,看个一两日就把它们放了吧,来年必会有更美的景致——有姝。” 纸条上仅写了三两句,且措辞十分寻常,却令九皇子看得眼眶发热,心中生暖。他将纸条细细折叠起来塞入荷包,压在枕头下,嗓音不知不觉柔和许多,“就这两样东西?再没有了?” 黑衣人想了想,禀告道,“小公子让您好好睡觉。” “好,本王这就睡。你回去后告诉他,本王已经躺下了,让他也早点睡。”九皇子立刻转身上榻,就是在仲康帝跟前也没这么乖巧过,见黑衣人欲走,又道,“他是怎么发现你的?可曾表示过不满?” 黑衣人拱手,“不知道小公子如何发现吾等,亦不见不满。” 未曾不满,那就好。九皇子这才彻底放下心,挥手把人遣退,至于有姝如何发现的暗卫,这并不重要。他仔细捂好帐帘,打开罐子,将萤火虫放出来。莹莹绿绿,斑斑点点,霎时间在明黄帐帘内飞舞盘旋,忽而落在发间,忽而停在画卷,把原本闷热难耐的夜晚烘托得有如幻境。 九皇子总以为昨夜已是他体会过的最美的光景,及至现在才发觉,还有更美的在后面等待。正如有姝在信中说的那般——来年必会有更美的景致。只要他还待在他身边,就总会有更美更壮阔的景致。 躁动的心绪以及澎湃的情潮在流光飞舞中缓缓平复,他不知不觉合上眼睑,陷入沉睡,嘴角挂着一抹极其罕见的微笑。 黑衣人回到赵府,将主子的话带到,有姝这才吹灭蜡烛上榻睡觉。那黑衣人本还有些踌躇,见他冲顶上指了指,似在询问他怎么还不归位,这才轻巧地跳上房梁。 子夜时分,一道黑影飞快窜入有姝房内,用尖锐锋利的爪子去撩帐帘。院里院外十几名暗卫,竟无一人察觉,就连房梁上那位也毫无动静,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绯色帐帘轻轻掀起一角,黑影正要钻进去,却见许多莹绿色光点朝自己扑面而来,心中大骇的同时亦侧身躲避。说时迟那时快,在光点过后紧接着出现一道寒芒,朝黑影脑袋刺去,电光火石间,黑影终于看清,那光点原是许多萤火虫,寒芒却是少年手中握的匕首。 他怎知我会来,且早已做好反击的准备?黑影心中生疑,堪堪躲过头上一刀,往少年身后闪去,却被捉住尾巴掼到墙上,腹部立刻中了一刀,紧接着脑袋又是一刀,然后一刀一刀又一刀,快如闪电,没完没了。 黑影竟不知凡间的兵器也能刺穿自己皮肉,更不知少年是什么毛病,哪儿不刺,唯独喜欢刺脑袋,那副狠劲儿,像是要把它脑髓挖出来一般。它剧痛不已,疯狂躲避,终于在少年抬手的瞬间挣脱,撞开窗户飞快遁走。 有姝不是力量和速度变异者,自然也有力竭的时候,连续不断地刺了数百刀已是极限,已经无法再坚持下去。他按揉酸痛的手腕,慢慢在房间里踱步。墙壁、地砖、帐帘、书桌,到处都沾满黑红的污血,更弥漫着一股恶臭,空气中还隐隐漂浮着一种无形气场,与鬼怪的障眼法十分相似。 难怪暗卫们毫无动静,想来是被迷惑了。他将烛火点燃,用绢布仔细擦去匕首上的血迹,然后绑回腿肚子。这不是普通匕首,而是下山时老翁送给他的保命利器,刀柄与刀身皆刻满攻击符文,可诛灭世间大多妖邪与鬼物。 方才那只妖邪形似狐鼠,状如牛犊,体表却没覆盖毛皮,而是一层早已溃烂的腐肉,看着十分瘆人。有姝努力在脑海中回忆《妖邪志》上的内容,竟找不出与它相类的物种。 它到底是什么?弱点在哪里?脑髓都被自己捅得满地都是,竟还有余力逃出生天!有姝踩了踩地上红红白白的一滩肉沫,表情十分凝重,复又想到它逃是逃了,没准儿会死在半路,这才略松口气。 他飞快画了几张清洁符,贴在房中各处,星星点点的紫火将之前那些血迹、烂肉、恶臭一一焚烧干净,像是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翌日醒来,有姝父子两被赵老太爷叫到正堂问话。赵老太爷面色十分阴沉,下首坐着赵老夫人和二房一家。赵玉松眼珠发红,形容憔悴,像是整晚未睡。 “过来坐吧。”等父子俩行完礼,赵老太爷才徐徐道,“最近你在打点调任之事?” 赵知州拱手,正想说不用劳烦父亲,就听他吩咐道,“不用再上蹿下跳地招人眼,为父已为你谋到云州知州的差事,过几日就能动身。这些天你安心待在家里,好好教教儿子。” 云州知州,那可是仅次于蜀州知州的苦差!老太爷这是迫不及待地想把大房一家发配啊!赵知州看看得意洋洋的老夫人,又看看表情冷漠的二弟,顿时气得直打哆嗦。 他正想反驳几句,外头就来了几个官差,说是赵知州的调任文书已经下来了,皇上命他即刻去户部上职。赵老太爷惊疑不定地接过公文,却见上头明晃晃地写了四个大字——户部侍郎。 从从五品的知州调任正三品户部侍郎,说是平步青云也不为过。因官差频频催促,赵老太爷满肚子话堵在喉头硬是没法往外吐,只得看着老大昂头挺胸地走出去。紧接着屋外又来几个太监,说九殿下派他们来请赵小公子,从今儿起,赵小公子就是九殿下的伴读,须日日入宫点卯。 这一下,赵老太爷和赵老夫人更无言以答。他们总不能违抗陛下和殿下的旨意吧?这二位可是夏启国的主宰。 有姝也不管堂上诸人面色如何难看,拎起早已准备好的箱笼朝外走,却被神情激动的赵玉松拦住,低声诅咒道,“殿下可不是好伺候的主儿,赵有姝,我等着看你的下场。” 有姝淡淡瞥他一眼,又继续朝前走。他从不理会这种胡乱咬人的阿猫阿狗。 少年若与自己对骂,赵玉松或许会好受一点,然而少年却对自己视若无睹,惹得他几欲发狂,追在后面急促道,“你以为你是我和薛望京吗?伺候殿下十几年都无事?告诉你,薛望京幼时对殿下有救命之恩,我乃明珠公主的未来夫婿,所以我俩才能坐稳伴读的位置。明珠公主你知道吗?那可是殿下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只要有她在,殿下就不会厌弃我!” 他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焦急的面色不禁缓和下来。 有姝已走到二门外,头也不回的点明,“奇怪,你现在不是已经被厌弃了吗?” 赵玉松气得跳脚,却不好当着东宫侍从的面大喊大叫,只能咬牙回转。这些年,他仗着自己长相出众,略有才华,又具备九殿下伴读与明珠公主驸马的双重身份,没少被人追捧讨好,心性早被惯坏,竟不许旁人越过自己半分,亦受不了丝毫挫折。 这样的人一旦跌倒,再想爬起来恐怕很难,是故,有姝压根没把他看在眼里。 一行人绕过回廊,穿过花园,就见前方围了许多仆妇,闹闹哄哄十分混乱。赵知州远远看了一眼,发现是二侄儿跟他媳妇在厮打,就想避开。赵玉林虽排行老二,却比赵玉松成家还早,盖因赵玉松已被明珠公主看中,需得等她及笄方能大婚。 眼见二侄媳妇揪完相公耳朵又去揪一名美貌女子的头发,口中骂骂咧咧十分凶悍,赵知州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忙拉着儿子快走几步,免得沾上是非。有姝边走边回头探看,表情万分凝重。 凭气味,他已知道昨晚的妖物正是那名叫有姝的女子,本以为她伤了头部,定然九死一生,却没料今儿一看,她不但活得好好的,还毫发未损、精气十足。这是何等恐怖的复原能力?又是何等高深的道行? 有姝眸光闪烁,唇角微扬,非但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第一次遇见妖物就是这种特异品种,定能借此好好练练手。目下,那妖物并不知道他能分辨它的人形,可说是敌明我暗,也就更多了几分趣味。 今日朝会很不寻常,盖因九殿下正站在亲王一列垂眸谛听,神态十分平和。他未曾讽刺或戏弄哪个朝臣,亦未曾莫名其妙的发怒,更未曾中途甩袖离去。朝会结束时,他甚至站在殿门口,与薛世子说了会儿话,还低低笑了两声。 看见他温柔浅笑的模样,朝臣们像见了鬼一般,走路都打着晃儿。 “九殿下今儿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竟在朝会上站足了一个时辰?”有人偷偷询问。 “我怎知道?朱大人与李大人都在堂下掐起来了,他也不嫌他们吵闹,还帮着说了几句话。稀奇,当真稀奇。” “要日日都这样,夏启国祚算是有救了!” “是啊,是啊。”这句话立刻得到很多人认同。 薛望京跟随九殿下快步朝上书房走,心情颇为复杂。他原以为殿下爱上有姝是一场劫难,为了讨好美人,不定会做出什么昏聩之事,现在再看才猛然发觉,这原是一场天大的幸事。殿下有了有姝,晚上能安眠,白天亦能开怀,心态不知不觉就平和下来。现在的他沉稳内敛,谦和有度,倒真有了些宗圣帝的影子。 胡思乱想间,他被台阶绊了一跤,抬头望去,九殿下已经走远了,脚步显得快而凌乱。今日有姝会来陪读,难怪他等不及,若不是想让有姝好好睡个安稳觉,没准儿朝会开始之前他就会派侍从去赵府接人。 上书房内,七皇子、八皇子已坐在位置上背书,闻听脚步声回头去看,吓得差点跳起来。九皇弟怎么来了?这些年他进上书房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清,赵玉松和薛望京的主要任务也只是看着他,不要让他弄伤自己,可从不会正经陪他上课。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第55章 画皮 夏启皇室有规定,皇子一旦长到十八岁就必须出宫建府,且册封皇爵。九皇子虽是幺儿,但皇室中宫妃众多,同一时间怀孕的也不少,是以与他同龄者就有二人,分别是七皇子与八皇子,生辰不过相差数月。 未开府就不能封爵,不封爵便不能参与朝政,所以七、八皇子现如今还需日日去上书房点卯。至于从十五岁起就开始上朝听政,虽未封王却与众位亲王平起平坐的九皇子,那是特例。 他脾气如此暴戾,行为那般猖狂,却在出生那日起就注定会被立为储君,从而成为夏启国的主宰。试问其余几名皇子如何能够甘心?故此,九皇子在宫中的人缘实在不怎么好,众位皇子表面上与他和和乐乐,实则恨不得他立马去死。 但很可惜,他便是夜夜睡不安寝,日日脾气暴躁,身体却长得极为高大健壮,习文练武的天赋也远超常人。这越发证明了他来历不凡,也更惹得众位兄弟眼红。 七、八皇子强笑着与他打招呼,然后默默坐远一点。堂上正在授课的先生亦面露紧张,手指微抖。这位主儿素来嫌弃先生念书的声音吵闹难听,心情好时能勉强忍耐一刻钟,心情不好时会忽然暴怒。可恨的是仲康帝每每纵容回护,并不教导指责,把他惯得越发肆无忌惮。 他不来还好,先生可以略松口气,他要一来,势必得做好吃挂落的准备。 上书房里气氛十分凝重,偏当事人安安稳稳地坐在首座,两手摆放在膝头,双目微微垂落,神态竟十分安详。先生起初还压低嗓音念了几段书,见一刻钟过去,九皇子还未有甩袖而走的趋势,这才稍微调高音量。 忽然,九皇子撩开衣摆大步朝门口走去,紧皱的眉宇显出几分焦灼,把本就神经紧绷的众人吓了一跳。 今儿坐足了两刻钟,真是大进步!且还未曾无故折辱人,甚好。先生暗觉欣慰,却又恨不得九皇子走了之后再也别回来,却没料他竟停在门口,引颈眺望,似乎在等人。 小片刻后,两名太监领着一位粉雕玉琢的少年郎匆匆走近,还未踏上台阶就见九皇子大步跑下来迎接。 “有姝,快随我进来。”他牵起少年往上书房里拖拽,模样十分急迫。 旁人都说他脾气暴躁,一时一刻也静不下来,那是因为他总觉得心里缺了些什么。但他知道,这缺少的一角,早在六百年前就已消失不见,便是他在此世苦苦搜寻,亦不会有更好的结果。所以哪怕心情再如何彷徨焦躁,空虚难耐,他也只能默默忍受,然后等待死亡为一切划下终结。 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那般幸运,在不经意间就等到了宗圣帝苦等一辈子而不可得之人。这是宿命,亦是缘分。 只要少年出现在视野之内,只要他愿意待在左右,就是让九皇子安安静静地坐上一日一夜,也不会感觉枯燥,更甚者,还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所以本已经不必进学的他依然来了上书房,且打算在出宫开府之前都不缺一天课。 七皇子、八皇子从未见皇弟笑得那样灿烂过,脸上不免露出惊容。他们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少年,继而表情怪异。该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吗?这位少年虽然长得十分秀丽,行止间却颇为放肆,都已入了上书房手中还捏着一个巨大的肉包,悉悉索索啃个不停,令空气中满满都是葱香肉味儿。 先生咳嗽两声,暗示他授课的时候不准吃东西,他却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假装懵懂。九皇子竟也纵着他,不但叮嘱他慢慢吃,且还用帕子频频替他抹嘴。先生无法,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见,只要九皇子今儿不胡乱发作就算万幸,旁的他想管也管不着。 有姝不是装懵懂,而是真懵懂,他哪里知道上书房不许吃东西?就算知道了……也照吃不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早上王氏本已备好膳食,却没料父子俩被老太爷叫去问话,故而没来得及用。老太爷满肚子怒气,并不想留膳,他们只能各自拿了两个肉包在路上啃。 第一个包子有姝三两口吃完,略垫了垫肚子,第二个却准备慢慢享用。他吃包子着实讲究,像老鼠啃玉米一般,先把外面那层面皮啃得只剩下一个底儿,用来托馅料,再一口把馅吞了,尽情享受大口嚼肉的快感。 目下,拱形面皮被啃了一半,他正将包子捧在掌心,变着方向啃另一半,悉悉索索的模样十分滑稽。不仅旁人频频偷看,强忍笑意,就是九皇子也有些忍俊不禁。他毫不关心先生在念哪篇文章,只管单手支腮,欣赏少年可爱的吃相,顺便替他及时擦掉快滴落的肉汁,心中也想把这人当成肉馅儿一口吞了。 “今早什么时辰醒的?”他咽下满口唾沫,这才凑到少年耳边低语。 “寅时三刻。你昨晚睡得好吗?”有姝含糊道。 “多亏你摘给我的星星,昨夜睡得格外香甜。你怎么跟我起得一样早?不觉得困倦吗?”九皇子十分诧异,心中却也窃喜。 “我习惯早起。” “既如此,日后你就寅时入宫吧,顺便陪我用早膳。宫中御膳不比赵府,仅糕点就有三四十种,更别提其他。”九皇子诱哄道。 有姝果然眼睛一亮,继而重重点头。九皇子强忍笑意,从书箱的暗格里取出一支用油纸包裹的糖葫芦,摆放在他手边,言道,“吃完包子还有甜点,日后你想吃什么只管与我说,东南西北、山珍海味,宫里的厨子都能做。” 有姝眼睛更亮,腮边露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九皇子恨不能将他抱入怀里好好亲几口,却又勉强按捺住,只伸出食指戳了戳酒窝,又捏了捏翘鼻,表情十分温柔宠溺。 但看这架势,七皇子和八皇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道难怪九皇弟心情如此愉悦,原来是情窦初开了。谁家的儿郎这样大魅力,回去后须得打听清楚。 有姝任由主子揉捏,吃完包子又吃糖葫芦,还不忘喂主子两粒,末了才擦手擦嘴,打开书箱。 少年“笃笃笃”摆放文房四宝的声音惹得旁人频频去看,却见他除了笔墨纸砚,竟还带了一个小陶盆儿,里面注了清水,铺了鹅卵石,种了水草,鹅卵石和水草间趴着一个黑团子,定睛一看却是一只乌龟。 薛望京率先破功,噗的一声喷笑起来,然后又在先生的瞪视下急忙捂嘴,含糊道,“有姝,你怎么将它也带来了?咱们这儿还上着课呢!” 有姝很乖巧听话,但那仅限于主子和爹娘跟前,旁人他不会管,更不在乎所谓的规矩。他正儿八经反驳道,“玄武不会发出声响,吵不着旁人。” 薛望京更是笑得前仰后合,这小子也太有趣了,竟把一只乌龟当宠物,还取名叫玄武,那可是上古神兽啊。这时候的人,对宠物的概念远不及后世那样广泛,自然很难理解有姝的举动。 九皇子虽也觉得好笑,却并不阻止,反把有姝弄乱的桌面摆放整齐,然后指了指堂上,示意大家认真听课。他要好好享受与有姝静静而坐,皮肤相触的这几个时辰。 有姝颔首细听,然后取出先生正在讲解的一本书摊开在桌面,又拿起一支狼毫写笔记。薛望京原以为少年不学无术,在上书房纯粹是个摆设,此时却惊讶的发现他竟很有才华,字迹也工整漂亮,先生说到哪儿他就记到哪儿,不但没有疏漏,且还点出几个错处。 这恐怕已经不能用“很有才华”四个字来形容了。他与传说中那位才华绝世的“有姝”,不会也是前世今生的关系吧?薛望京越想越觉可能,眼睛不免有些发直。 九皇子也正盯着满纸的簪花小楷,表情略带不满。他摊开一张宣纸,提笔写了几个字,言道,“日后改练草书如何?”有姝的字迹与宗圣帝太像了,叫他心里头老大不舒服。即便他已承认宗圣帝是自己的前世,却依然不希望有姝被打下别人的烙印。 有姝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也不询问原因。他凑到主子跟前,仔细看了看他的字迹,然后重新铺了一张宣纸,用草书记笔记。他是超脑异能者,只一眼就能把旁人的字迹复刻在脑海,然后像执行程序那般书写出一模一样的字迹。 九皇子原还打算慢慢教他,没准儿能从后面搂住,握着小手,不着痕迹地占些便宜,目下所有幻想破灭,不免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并不为有姝的天赋异禀而感到惊奇,若他果真是那人的转世,自然才华横溢。要知道,那人曾经作过的几篇骈赋至如今亦未能有人超越,他与霸皇都是令人望尘莫及的存在。 薛望京却被惊到。不过看一眼,就能把殿下的字迹模仿到十成十,天下间恐怕再没有这样的人物。有姝才与殿下认识几天,绝无可能得到他的字迹并私底下练习,也就是说,殿下刚发话让他改字体,他就已经掌握了字迹的精髓。 这是何等恐怖的学习能力?难怪他与殿下投缘,原来都是两个鬼才!薛望京悄悄吐出一口气,终于彻底拜服了。 有姝也察觉到自己所作所为有些不妥,却并非为惹来旁人惊疑,而是源于主子失望的表情。上一世他越优秀,主子就越欢喜,这一世,当他展露自己的长处时,主子却没有夸赞一句。他是不是希望自己能笨一点儿? 有姝如此猜测,然后一眼又一眼地偷窥主子,心情略有些忐忑。他很不耻“懂装不懂”的行为,在他看来,那纯粹是在侮辱自己智商,但若主子喜欢,或许可以稍作妥协。他早已经说过,这辈子定要好好补偿主子,让他平安喜乐。 这样想着,有姝微微点头,决定藏点拙。 虽然九皇子来了上书房,却一直很安静,除了凝望少年就是凝望少年,并未无缘无故大发雷霆,叫先生委实松了口气。眼见时辰差不多,他立刻摆手遣散学生,自个儿拿着书快步离去,就怕临到头不小心惹了那尊煞神。 上午学文下午习武,中间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九皇子将少年带到东宫盛情款待,吃饱后双双躺倒在软榻上逗乌龟。仲康帝来时,九皇子正将一块玉米饼揉碎了扔进小陶盆儿,复又掰了一块递到少年唇边。因不小心把指尖塞了进去,沾了些许唾液,他便傻笑着放进自己嘴里嘬,像是吃了什么龙肝凤髓,表情十分陶醉。 少年竟也没觉得奇怪,仰着小脸,眨着眼睛,腮边若隐若现的小酒窝彰显出满心欢喜。 两人一会儿头挨着头,一会儿鼻尖碰着鼻尖,一会儿又互相咬耳朵,不知在说些什么。少年性格似乎有些腼腆,并不会高声谈笑,儿子却一反常态,频频发出爽朗笑声,那飞扬的眉眼,柔和俊美的五官,温润安详的神态,不知不觉令仲康帝看红了眼。 因在窗边站得久了,太监总管轻声询问,“陛下,要不要通禀?” “不了,让他俩好好在一处吧。”仲康帝摆手,又站了一会儿才悄然离去。六百年的时光,终究还是等到了,是怎样的虔诚祈求才能造就这样奇妙的缘分? 九皇子早已察觉父皇地靠近,却假作不知,待他走了也没露出丝毫异色。有姝感觉更为敏锐,却也没主动开口提醒。现在的他恨不能像小狗一样时时刻刻围着主子打转,又哪里顾得上旁人? 喂完玄武,有姝无论如何也要拖着主子上床,想让他把缺了的睡眠全部补回来。九皇子自是求之不得,半推半就地上榻,又一把将少年扯到怀里牢牢抱住,且用两只脚锁紧他下半身。 帐帘顶端的画作都已收起,萤火虫也放归御花园,唯余一片金光闪闪的刺绣盘龙。少年没在身边时,九皇子恨不能早早入睡,如此便只需眼睛一闭一睁,就能再次与少年相聚。然而他一旦来到身边,九皇子却希望时时刻刻保持清醒,舍不得浪费哪怕一个瞬间。他盯着盘龙,绞尽脑汁地想话题,脑袋却被少年一把抱住,眼睛也被手掌蒙上,吩咐道,“快点睡觉。” 无力反抗的他在少年怀里拱了拱,这才闭上双眼,却极力保持着清醒。他不受控制地想起昨日那个吻,一时间心绪难平,既渴望少年再次亲吻自己,又想着是不是该主动一些。 有姝就算感官再敏锐,也看不破主子的伪装。他略等片刻,待主子呼吸平稳,表情恬淡,就用指尖丝丝缕缕抚弄他鸦青色的长发,脸上带着愧疚而又疼惜的表情。感觉到被爱的瞬间,他也同时知道了该如何去爱。 正如圣经所说: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永不止息,爱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上一世,他犯了误听误信的错误,这一世也就明白了该怎样去应对。他依然不敢将真实的自己展露在主子面前,却相信早晚有一天,他会接受原原本本的自己。再多的误解,再多的磨难,再多的阻隔,也无法将他驱离主子身边,他会恒久忍耐、亦将永不止息。 想到动情处,他眼眶微微发红,用细嫩的脸颊轻蹭主子光洁的额头,然后覆在他眉心虔诚一吻,自言自语道“这辈子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我们安安稳稳地终老,然后一起走进坟墓。” 没有哪句话比这几句更为动听,没有哪个亲吻比这一个更为动情。九皇子无需再问,已明白有姝对自己的心意。无论他记得多少有关于宗圣帝的事,现在的他的的确确是爱着自己的。 九皇子相信自己的判断,也就更为心情激荡。这个吻只轻触眉心,却仿佛直达灵魂,那总是缺了什么的慌乱与空虚之感;那纠缠了他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恐惧无助,终于在这一吻里彻底消散。他想微笑,又想痛哭,忍了又忍才没让自己睁开双眼,吓到鼻头发酸的少年。 他努力遏制住越流越多的眼泪,以免温热的触感透过布料传导至少年胸膛,叫他警醒,同时也听见他轻轻的啜泣声。他哭了,悲泣声中充满内疚与悔恨,为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也为无端失去的六百年光阴。 若在往常,九皇子定然心疼得无以复加,今天却强逼自己保持沉默。他睫毛轻颤一下又很快平复,告诉自己不要去安慰,就让他一直内疚,一直悔恨,如此,才不会狠心绝情地弃自己而去。 依靠一个人的内疚与悔恨才得到“永不分离”四个字似乎有些卑鄙,但他却没有更万全的办法,亦被折磨怕了。 有姝哭了一小会儿才发现自己弄出许多响动,连忙擦干眼泪,把主子的脑袋更紧地抱入怀中,然后轻轻捂住他耳朵,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打嗝,胆战心惊地打了足有一刻钟才平复下来。 他揉了揉略微红肿的眼眶,这才挨着主子慢慢睡过去。片刻后,九皇子抬头看他,一面叹息一面也在他眉心烙下一个亲吻,无声呢喃道:就这么说定了,这辈子安安稳稳终老,再一起走进坟墓。 睡醒后,有姝的眼睛更为红肿,几乎只剩下一条细缝,本就略带婴儿肥的脸颊看上去像个大胖包子。九皇子心疼极了,用剥了壳的热鸡蛋帮他反复按揉,明知故问道,“睡一觉起来怎会变成这样?我召太医帮你看看吧?” “别!”有姝连忙拽住他衣角,磕磕巴巴道,“是,是喝多水,所以才肿了,我经常这样。”他本就不擅撒谎,更没在主子跟前撒过,心虚的表情早已出卖单纯的内心。 见他这样,九皇子哭笑不得,以拳抵唇轻轻咳嗽,待笑意咽了下去才道,“那日后睡觉切忌喝太多水。下午的课别上了,回去好好歇着吧。” 之前他总想把少年时时刻刻栓在身边,因为害怕他会忽然消失不见,但方才,得到他的承诺又确定了他的心意,他内心的焦躁与不安已经大为消减,亦可忍受短暂分离。他亲自将少年送回赵府,拉着他在门口说了好一会儿话才依依不舍地放人。 有姝捂着半张脸,躲躲藏藏地往小院走,途中碰见几个堂兄弟,总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目光十分古怪。不多时,他就明白他们为何对自己侧目而视,原来赵玉松为了报复,竟放出流言说他被九殿下看中,已成了娈宠。 “没想到五公子看着乖巧可爱,却能为了功名利禄出卖色相。” “他从小不会读书,除了那张脸也没什么拿地出手的,不出卖色相如何在上京立足?” “啧啧,虽说是大家公子,在皇族跟前竟也下贱到那等地步。” “可不是嘛!出身再好也是皇家的奴才,跟咱们是一样的!” 说到此处,一群仆妇凑在一块儿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仿佛十分有优越感。有姝轻巧地走过去,心中莫说恼怒,便是难堪之情亦无半分。这些人在他眼里等同于猫猫狗狗,说出的话也是吚吚呜呜地吠叫,毫无意义。 绕开流言四起的后花园,到得自家小院,看见被破坏的防御法阵,他才变了脸色,急忙奔进去大声喊娘。 “喊什么喊,叫魂儿呢?娘在这儿!”王氏舞着帕子从里间跑出来,看见儿子红肿的面颊,大惊失色道,“儿啊,你这是怎么了?被九皇子欺负啦?”说这话时她表情非常古怪,既有些担心愤怒,又有些如释重负。 有姝没功夫观察她的反应,一把将她腰间的荷包揪下来,翻出一张折叠成三角形的符箓。符箓边缘已经烧焦,且还散发出微微热气,显然刚被触发过。 “今天谁来了?”他面上露出少见怒容,内里更是杀意滔天。动他可以,却不能动他在乎的人,那只妖物存心找死! 第56章 画皮 王氏盯着符箓看了几眼,惊奇道,“哎呀,这是怎的?这张平安符好端端地放在荷包里,怎么燃起来了?我竟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她连忙勾头去翻自己衣裳,发现没出现焦黑的痕迹才大松口气。这套衣裳所用的布料是贡缎,乃她当年最贵重的陪嫁之一,烧坏了就再没有了。 有姝无奈,握住她胳膊再次询问,“今儿谁来过?” 王氏目光略有些闪躲,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才找到遮掩的说辞,“还别说,你定然不相信今日谁来过,竟是二侄儿新纳的小妾邹氏。我与她素无来往,她被二侄媳妇折辱了竟跑到我院子里来诉苦,还抱着我好一番痛哭,模样真是可怜。你不知道她那长相,啧啧,堪称祸水啊,若是让家里别的男人看见,定会惹出许多乱子。” 忽然想起自家也有两个男人,王氏喉头一噎,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再不提邹氏长相。她反手握住儿子胳膊,几次张口欲言,却又不知如何打头,表情十分纠结。 有姝并未注意她异样的表情,脑海里全是“抱着我好一番痛哭”这句话。毫无疑问,符箓就是在那时被触发,邹氏哪里需要安慰,却是杀人来了!自己伤了它,它就要毁了自己最在乎的人,心思好生毒辣! 有姝越想越气愤,本来肿得只剩下一条细缝的眼睛现已睁开很多,并泻出丝丝寒光。他叮嘱王氏最近别乱走,这才回屋重新画了一张平安符,塞进她荷包里。从昨夜到现在连续两次下杀手,且被捅穿脑袋也能安然无恙,有姝对那只妖物的戒备心已提升到顶点。 他明白自己必须尽快将它弄死,否则它还会不停地挑衅。但它现在是以大活人的身份出现,且还是赵玉林新纳的侍妾,早上大闹一通又招摇过市,多少人已注意到它的存在?故此,有姝不能明目张胆地去杀它,还需想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 若他还是孤身一人,自然不用考虑许多,宰掉后直接逃走也就是了。但现在,他有主子,有爹娘,要是再摊上人命官司,等于在他们脸上抹黑,亦会陷他们于不义。 有姝思来想去,决定用迅雷符将这事给办了。所谓的迅雷符乃道家第一凶符,一旦被触发便似五雷轰顶,烈火万丈,破坏力十分强大。有姝精神力极强,却也只能勉强画出两张最低等的符箓。 他冥想片刻,待精神力调节到最佳状态才摊开符纸慢慢刻画,原本坐在书桌上帮他磨墨的小鬼在朱砂初落的瞬间就已遁地而走,逃出十里之外才开始瑟瑟发抖。天雷是妖鬼的克星,感觉到符文中强大的雷霆之力,他如何不怕?且这雷霆还不是普通雷霆,竟带上了一缕鸿蒙紫气,威力也就更为巨大。 那妖物也是作死,惦记谁不好?偏要惦记大人,这下有的受了!小鬼叹了口气,仿佛很是忧心,内里却暗搓搓觉得爽快,打定注意待会儿要回去看个热闹。 迅雷符乃传说中的神物,一般道士别说动笔刻画,连想都不敢想。若是道行极高深的道士,画一张大概要三个月光景,连续两张则至少耗费一年,完工后亦有可能灵台枯竭、法力倒退,落下十分严重的后遗症。然而有姝却只觉得疲惫,略冥想片刻也就好了。 这也是当初那位老翁宁愿违誓也想将他留下的原因。如此天资,实属罕见。 目下,两张迅雷符正摆放在桌上,朱红符文中隐隐闪现紫光,看着十分神异。有姝将它们折叠成三角形,又在外面裹了一层隐形符,这才推门出去。恰在此时,逃到外面的小鬼回来了,远远站着拱手,“大人,那妖物此时就在后花园的八角亭纳凉,您快去吧。” 他已迫不及待想观赏迅雷符的威力。 有姝略微颔首,信步朝后花园走去,沿途遇见许多人,均对他红肿的眼睛露出好奇之色,复又压抑住幸灾乐祸的神情,也不知心里构思了怎样荒诞的情节。到得后花园,果见凉亭的围栏上斜倚着一名纱衣飘飘、容貌绝世的女子,正摇着团扇四处梭视,表情十分精巧灵动。 旁人只觉得她美不胜收,有姝却察觉到对方正如变异兽一般在搜寻猎物。若是再不将她解决,赵府恐怕会死很多人,且还会危及爹娘。思及此,他快走几步,却又忽然停住,只见赵玉松摇着一柄玉扇,施施然入了凉亭,毫不避讳地与女子见礼。 二人面上看着正经,脚尖却对着彼此脚尖,这是心有所欲的表现。有姝还在犹豫要不要放弃这次机会,女子却已经发现他,娇笑道,“哟,这不是赵小公子吗?奴家见过赵小公子,好叫公子知道,奴家现在已改名唤作霓裳,日后必不会犯了公子忌讳。”话落指了指少年眼角,仿佛十分关切,“赵小公子这是怎么了?眼睛怎么肿得像核桃一样?莫非受了什么委屈?”略停片刻又道,“九殿下那般疼宠你,受了委屈就与他说,他定会为你做主。” 少年的眼睛是入了宫才肿起来,一般人都会联想到他被九殿下责罚了。故此,这番话看似关怀备至,却满带讥讽。 赵玉松更为直白,将玉扇慢慢合拢,嘲笑道,“你有所不知,五弟的眼睛早上还好好的,从宫里回来就成了这样,许是在九殿下那里受了气,不敢声张。” 女子近日屡受挫折,心里早已憋了满肚子火,立刻掩嘴惊呼,“原是被九殿下责罚了吗?这也难怪,九殿下本就脾气爆裂,容不得人,略责罚几句还算好,一个看不顺眼,许就人头落地了!”话落抬起胳膊做了个斩首的动作。 说自己可以,却偏要扯到主子身上,有姝哪里受得了?他阴沉道,“主子脾气很好,你们若是再胡乱说话,小心我割了你们舌头。”与此同时,双手背在身后打了个非常复杂的法诀。 原本静静躺在他手心的符箓忽然消去影踪,又似蝴蝶一般悄无声息的朝女子飞去,一个没入眉心一个钻入左胸,最终化为无形。女子竟毫无感觉,连连作揖道,“哎呀,奴家好害怕,赵小公子饶命啊,奴家再也不敢了!”话虽这么说,却嘻嘻哈哈笑起来,俨然把少年当成了跳梁小丑。 有姝定定看她半晌,然后转身离开,并未反驳那些羞辱性的话语。女子与赵玉松一唱一和,大加嘲讽,本还兴致勃勃,见正主儿连个眼角余光都欠奉,还径直走了,心里万分难堪,也就慢慢沉默下来。 待有姝走出去老远,小鬼才从地底下钻出,问道,“大人,您的迅雷符呢?怎么不见了?”也不知大人在符箓外层裹了什么东西,本还散发着巨大威压的符箓忽然气息全无,且拿在手心就忽然不见,也不知放没放出去。 他眼巴巴地等着看好戏,结果那妖物不但毫发无伤,还有心思勾搭男人。想来,赵家大公子此刻已经被她弄到手了。 有姝用精神力说道,“想看戏等到今晚子时。”他现有的精神力只够画两张迅雷符,一张入脑,一张钻心,无论是动物、人类,甚或丧尸,这二处遭到毁灭性的破坏都绝无可能活下来。 小鬼对大人的话深信不疑,连忙遁入地底,朝女子闺房摸去。之前他的确怕她,但得知她活不过几个时辰,便也没再把她当一回事。 因早上媳妇大闹一通,还找到老夫人评理,颇有些惧内的赵玉林不敢再去寻邹氏,一个人闷头睡了。 邹氏居住的小院十分安静,莫说婉转鸟鸣,竟连蟋蟀的叫声也听不见半点,这在炎夏时节是极不寻常的,仿佛此处已陷入死寂。躲在窗户外面的小鬼都有些瘆的慌,不免打了退堂鼓。 恰在此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来到院墙边,借着白日堆好的几块砖,轻易翻过去。黑漆漆的屋子立刻燃起一根烛火,女子仅着一件水红色的肚兜与烟绿色灯笼裤,大大方方推门出来,冲黑影勾手道,“冤家,等你半宿了!” “小心肝,是不是等急了?让我摸摸看。”黑影飞快跑过去将她抱住,小鬼借屋内亮光一看,却是二房嫡子赵玉松。 这作死的玩意儿,偏偏要在今晚过来,不会被主子的迅雷符一块儿劈了吧?小鬼面上担忧,心中却更为兴奋,搓着手,跺着脚,在窗外来回走了几圈。 那女子早有察觉,用妖术秘语,“不想死的话就快些滚!” 小鬼非但没滚,反而从窗户缝钻入屋内,又在房梁上找了个视野极佳的位置,蹲身道,“抱歉,我早就死了六七十年了。” 女子气得咬牙,却因猎物在手,需得趁热享用,这才没立时发作。 待吃饱了,再把这小鬼捏得魂飞魄散也不迟。这样想着,她一把将赵玉松推到床上,然后俯身去啃他嘴唇。这个“啃”字并非夸张的修辞手法,而是真真切切地写实。若赵玉松此时没闭上双眼,定能看见女子忽然冒出来的满口尖牙。 尖牙碰到他舌头,当即划破老大一个伤口,令他痛叫起来,连忙伸手去推搡,“方才是什么……”话只说到一半,他就忽然打住,露出惊恐的表情。 只见女子眉心与左胸各出现一个紫色光点,先是若隐若现,紧接着越来越亮,待那光线透体而出,就听“砰砰”两声闷响,女子的脑袋和左胸竟炸开两个碗口大的洞,有黑红的烂肉从里面汩汩流泻,更有一种极其刺鼻的恶臭在空气中迅速弥漫。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莫说离得最近的赵玉松,便是房梁上的小鬼也吓傻了,张口结舌,眼如铜铃,好半天回不过神。 那腐臭味儿似乎带着一种魔力,将附近的猫猫狗狗全都吸引过来,方才还寂静无声的院落,现在悉悉索索一阵乱响,漆黑夜色中亮起许多莹点,纷纷朝屋内钻去。 等小鬼回神时,已有一只野猫扒开僵死在地上的女子的右胸,从森森肋骨下叼出一个还在跳动的心脏,飞快跑远。它一跑,那臭味的魔力也紧跟着消失,挑嘴的野猫陆续离开,不挑嘴的野狗就开始撕扯尸体,喉头发出护食的低吼。 赵玉松被吼声惊醒,这才开始尖叫,直入云霄的嗓音差点把房梁上的小鬼震下来,几只野狗呜呜低吠,夹着尾巴跑开了。小鬼猛然回神,连忙飞下房梁朝大人院子里遁去。 无需他回禀情况,有姝已被赵玉松的喊叫吵醒,正披衣穿鞋,推门查看。王氏和赵知州也拿着烛台跑出来,一叠声儿地问怎么了。连最偏远的大房都被惊动,更别提与三房一家住得极近的二房与正院。 当有姝扶着爹娘赶到时,赵家所有人已齐聚邹氏的小院落。几个仆妇贸贸然冲进去,继而失声尖叫,嗓音比赵玉松凄惨千万倍。 “老太爷,老太夫人,邹氏她,她脑袋和胸口破了两个大洞,已经,已经死透啦!”一个胆子较大的仆妇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回禀完情况就钻入花丛里呕吐。其余几人已腿脚发软,摔倒在血泊里无法动弹。 老太爷和老太夫人从未闻见过如此浓郁的臭味,别说进去,便是在门外略站片刻也觉得脑袋发晕,又听说邹氏死相格外可怖,越发不敢入内,只派了几个身板强壮的家丁去扶大少爷。 赵玉林只披着一件外袍就匆匆赶来,听说邹氏死了,且死时大哥在她屋里,当即什么都顾不得,推开家丁往里冲,高声怒骂,“好你个赵玉松,简直畜生不如!不但利用我去陷害五弟,还深夜来勾搭我的妾室!旁人都夸你是翩翩君子,我看你是衣冠禽兽!今儿个我跟你拼……啊啊啊啊……” 余下的话被一连串尖叫声取代,他连滚带爬地跑出来,语无伦次道,“炸,炸,炸了!邹氏她炸了!” 被他推开的家丁此时也到了门边,往里一看,顿时再也不敢进去。 但看二少爷沾满黑血的亵裤和鞋底带出来的烂肉,想也知道里面是什么光景。赵老太爷赶紧让人把几欲晕倒的老妻扶回去,与二儿子硬着头皮跨入门槛。 他两一个是家主,一个是赵玉松的亲爹,怎么着也得出这个头。又有几名血气方刚的小辈匆匆赶来,问明情况后一面讽刺二堂哥胆小如鼠,一面跟着入内。但是很快,他们就再也说不出话,你扶着我,我扶着你,颤巍巍斜倚在墙角,竟连爬出去的力气都没有。 自己弄出来的动静,怎么也得看个明白。有姝不顾爹娘拦阻,施施然走进去。 屋内青砖已被黑血浸透,半干的血块上留下许多凌乱足印,还有人跌倒后仓促爬起来的痕迹,看着十分瘆人。赵玉松瘫坐在血泊中,淡蓝长衫已完全被染成黑红色,鬓发、头脸、前襟处满是喷溅状的血点,可见爆炸时他与妖物应该是面对面,所受到的心理冲击想必非常巨大。 有姝没功夫去关注旁人的心理状态,谁让他倒霉,偏选在这个时辰窃玉偷香?他快走两步,平稳踏过血块,来到尸体旁。 因有小辈在场,老太爷和二老爷强撑着没失态,但腿脚却已经彻底软了,只站在五米开外的地方,冲赵玉松招手,希望他能自己走过来。看见信步而去的有姝,两人目露震惊,又见他拿起一根鸡毛掸子去拨弄尸体,越发骇然。 “你,你在干什么?”老太爷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看它死了没有。”有姝头也不抬,用鸡毛掸子挑开堵塞在伤口处的肉沫往里探看。这具尸体有古怪!首先,被迅雷符击中后,它竟没显出原形;其次,它外面这层皮肤十分新鲜,里面的骨、肉、血液,却已经完全腐烂,像是塑料袋包裹的一团垃圾。他之前闻到的臭味,想必就是这些烂肉透过皮肤散发出来的。 这究竟是什么妖物?有姝越看越不明白,不禁摇了摇头。 他不觉得如何,屋里的人都已经受不住,想让他离尸体远点却不敢开口,想跑出去亦迈不动步,恨不能像个娘们儿一样厥过去。 “儿子,里面怎么了?快些出来吧,别看了!”王氏在外面叫喊。其他几房的妯娌也都纷纷唤人。 管家在二太太的呵斥下不得不带着一批人走进去,手里拿着棍棒、刀枪等物。 有姝见屋里一下来了这么多人,有尖叫的,有摔倒的,有晕厥的,还有吓尿的,一个比一个更不顶用,心里难免感到厌烦。他抿着嘴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似想到什么又停步,弯腰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 本已经伸出手,打算让五弟扶自己出去的几个堂兄见他又转回去,且还拿着武器,不禁颤声问道,“五弟,你要干嘛?咱们赶紧出去吧,这一地狼藉留给下人去处理。”再不出去他们也要尿裤子了。 有姝听而不闻,用刀柄将尸体紧锁的牙关撬开,捏住舌头一刀割断。 温热的液体浸透裤裆,还有一股淡淡的骚臭味在空气中弥漫,几个堂兄真被吓尿了,一下瘫坐在血泊中。便是见惯大场面的老太爷亦免不了露出骇然之色,颤声诘问,“你在做什么?为何要割掉她舌头?” 有姝不答,随手将舌头扔掉,又用赵玉松腋下的干净布料擦了擦刀身,这才缓步离开。中午他曾经说过,若是再非议主子,定要割了它舌头,这话可不是闹着玩的。 直到此时,受到双重刺激的赵玉松才猛然还魂,跌跌撞撞爬起来朝门口跑,边跑边喊见鬼了。 可不是见鬼了吗?好端端的一个人,眉心和左胸竟发出紫光,然后忽然炸裂,凡间哪有这等手段?他跑到花园,跳入荷塘,撩起水不停冲刷自己全身,然后扶着岸边的石头大吐特吐。 家丁被大少爷的尖叫声震醒,顾不上自己如何狼狈,连忙去搀扶各位主子。家里发生这等大事,除了身体渐衰的老夫人,其余几房都不敢离开。有姝也没走,正脱掉被黑血浸透的鞋袜,让小厮倒水冲洗。 二婶娘追着赵玉松去了,三婶娘、四婶娘、五婶娘正围着他询问里面情况。他慢慢洗脚,缓缓搓手,表情一派淡然,却未曾开口回一个字,叫人恨得直咬牙。 在有姝惹了众怒之前,进入房间的几位爷们儿终于出来,若非家丁左右支撑,怕是会软倒在地上。看见坐在一旁姿态闲散的五堂弟,他们不受控制地抖了抖,然后撇开视线,露出畏惧之色。他们不明白五堂弟如何能在血泊中保持镇定,如何有胆量去拨弄尸体,如何面不改色地割掉她一截舌头。他,他果真是个正常人吗? 老太爷和二老爷同样不敢去看有姝,随意敷衍两声就让大家散了。 这一夜,赵府灯火通明,闹闹哄哄,直到凌晨方渐渐恢复平静。女眷们不敢多问,回去后让丫鬟婆子整夜守在榻边,不许离开。男丁们则齐聚正院,商量该如何处理此事。 “有姝,你为何要去割邹氏舌头?”老太爷洗了个澡,已看不出之前的狼狈,先就捉住有姝诘问,仿佛在怀疑他。 有姝挨着父亲落座,正用脚后跟有一搭没一搭地踢椅子腿儿,平板道,“与其审我,不如先问问赵玉松为何三更半夜待在邹氏屋内,又看见什么。” 也对,赵玉松可是唯一的目击者,要想知道真相问他就好,做什么问住得最远的大房一家?三更半夜、孤男寡女,赵玉松是去干什么事,老太爷不问大家伙儿也都明白。 本还蔫头耷脑的赵玉林这才想起之前那茬,揪住赵玉松便是一顿好打。 二老爷和三老爷连忙去劝,劝不住只得拉开他俩,一人给了一个巴掌。厅里这才安静下来。老太爷让家丁把嫡长孙架住,说要是不老实交代就上家法。赵玉松抵不住,终于将前后经过一一细说,末了晕倒在地上。 管家上前一摸,惊道,“不好,大少爷发了高热,许是被吓到了!” 在场诸人除了大房父子俩,谁没被吓到?老太爷无法,只得轻轻放过此事,然后下了封口令。邹氏死得十分邪门,又牵扯上嫡长孙,且嫡长孙还是明珠公主的驸马,若是这等丑闻传入宫中,赵家必会落罪。 第57章 画皮 这一晚,赵家几乎所有人都没睡着,唯独大房一家后半宿呼呼打鼾,气人极了。赵知州两口子也是心大,明知道儿子跑进屋割了尸体舌头,非但不觉得可怖,还担心儿子弄脏手,沾了晦气,给他摘了许多柚子叶洗澡擦手。 翌日,赵家的老少爷们儿再次齐聚正院,连女眷也都一一在座,并不避讳。 老太爷命仆役上早膳,美其名曰留儿孙们一起乐呵,实则却是为了封口。男人们知道轻重,自然不会乱说,就怕女人们嘴上不把门,把这等丑事闹将出去。他一面摆手让大家用饭,一面幽幽道,“你们记住,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邹氏因病暴亡,已经下葬……” 话说一半,赵玉林的媳妇孙氏就不服气了,呛声道,“她暴亡,那大哥呢?他大半夜跑到我们院子里偷人,这事就算完了?他继续娶他的公主,当他的驸马爷,让我相公来当这个乌龟王八?呸!你们想得也太美了!” 别看她平时对赵玉林管教甚严,动不动就责打辱骂,临到关头却还是会维护相公的利益。赵玉林拉了拉她衣袖,却并不怎么开口去劝,想来心中也很不忿。 老太爷拍桌道,“那你待如何?把这事宣扬出去,让玉松吃挂落,让咱们赵家全家获罪?覆巢之下无完卵,这种道理你也不晓得,果然是愚妇!今天我把话撂这儿,谁若是敢在外面嚼舌根,家法伺候!” 众人见他动了真怒,这才消停下来。偌大一个厅堂安静的落针可闻,唯余有姝悉悉索索喝粥的声音。 看见吃得欢实的少年,吐了一晚上的老太爷和二老爷等人纷纷绿了脸,想骂他又不敢开口,脑海中不由自主就会浮现他面无表情割掉尸体舌头的画面。前一天还在背后嘲笑他以色事人的几个堂兄弟,现在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有姝喝完一碗粥才想起主子让他入宫陪膳的话,立即将摆放在自己跟前的食物推出去,起身便走。 “干什么去?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如今出入宫中,最是要谨言慎行,莫为家里招惹麻烦……”老太爷板着脸训斥。 赵知州,不,现在应该唤赵侍郎,也跟着起身,不以为然道,“爹,您有这功夫训斥我儿子,不如好好教玉松做人。他偷人都偷到弟弟家去了,不是咱们不往外说就能当做没发生的。所幸公主尚未进门,要是进门了再发生这种事,您还兜得住吗?”话落甩袖就走。 老太爷和老太夫人气得脑袋发晕,却也无法,只得由他们去了。 有姝到得东宫,看见站在门口迎接自己的主子,才想起对方安排在家中的许多暗卫。换一句话说,昨晚的事那些暗卫必然已经禀告过了。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赵玉松和明珠公主的婚事,也不是赵家会不会获罪,而是自己割掉妖物舌头的场景。 他悚然一惊,连忙把手背到身后,战战兢兢走过去。主子会不会觉得自己很残忍?会不会因此厌弃我?我该如何向他解释?他越想越着急,眼眶忽然就红了,泪水迷蒙,鼻头发亮地模样看上去十分可怜。 九皇子脸色大变,连忙迎上去将他揽住,连声询问他是不是受欺负了。 有姝还没做好向主子坦白一切的准备。现在这样轻松、愉快、毫无负担,亦无猜忌的相处方式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他希望能留住这份快乐与纯粹,哪怕时间很短暂。他摇摇头,紧接着又摇摇头,上齿咬住下唇,越发显得可怜,且双手背在身后反复揉搓,仿佛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 九皇子略略一想也就猜到他在想些什么。这小东西许是怕自己嫌弃他心狠手辣吧?已从暗卫处得知昨天在赵家发生的一切,他自然知道有姝为何要割了邹氏舌头。说老实话,他一点不觉得有姝冷血、残忍、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正相反,他完全能理解他的行为模式。 他只是天真的有些邪恶罢了。 思及此,九皇子心中发痒,再看缩在自己怀里,像只无害的小羊羔的少年,竟恨不能当场将他吃了。他把人带入内殿,困在怀中,垂头去含他嘴唇,先将他依然咬住下唇的牙齿撬开,再去勾缠他粉嫩湿滑的舌尖。 有姝吓了一跳,然后便反射性的去吸龙津,滋滋溜溜十分主动,两手两脚都攀附在主子身上,像只无尾熊。九皇子被他贪婪地吸法刺激到,大掌盖住他后脑勺,吻得更深入。 两人先是站着,复又叠坐在椅子上,然后不知怎的竟滚到榻里,结结实实、绵绵密密、长长久久地吻了几刻钟,若非有姝肚子饿地咕咕叫,许是会吻到天荒地老。 “你,你你你……”有姝被主子抱坐在膝头,感觉到屁股下面弹跳的硬物,老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真被吓住了,不知道主子为何会吻自己。 “我从不知道你还是个小结巴。”九皇子点了点他沾满唾液的唇珠,将扯出的一线银丝塞入嘴里,哑声道,“你什么你,日后想吻我就直接开口,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乐意满足你,不用总是趁我睡着偷吻。” 有姝脸颊爆红,脑袋冒烟,已经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愣了好一会儿他才捂住脸,往被子里钻去。偷吻被抓到,那尴尬劲儿别提了。 九皇子朗声大笑,将他连人带被抱到偏殿,拍抚道,“害什么羞,我又没嫌弃你。好了,出来吧,不然早膳该凉了。”对于昨晚的事却绝口不提。 有姝挣扎了半晌方从被子里爬出来,右手拿起一个大肉包,将自己半张脸遮住,然后头垂得极低,恨不能埋进碗里去。他吃几口便偷偷看主子一眼,吃几口又看一眼,忽而脸红,忽而脸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九皇子暗笑到内伤,却假装毫不知情,优雅万千地用膳,完了让有姝去榻上小睡片刻,说是朝会结束再一块儿去上书房。 今儿是大朝会,少说也要开一个多时辰,有姝吃饱喝足,颇感困倦,脑袋刚触到枕头就睡死过去,迷糊间感觉到有人在自己眉心亲吻,便习惯性地喊了一声主子。那人低低而笑,又在榻边略坐片刻,这才轻手轻脚地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外殿忽然传来吵闹的声音,有姝立刻惊醒,掀帘子去看。只见一名穿着华丽宫装的少女大步而入,后面跟着一群宫女太监,边追边喊,“公主殿下,赵公子还在睡,九殿下临走时吩咐,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 “难道这任何人也包括本宫?你们给本宫滚开!”少女长相温婉秀丽,脾气却十分暴躁,见有姝伸出一个脑袋盯着自己,越发生气,“赵公子好大的脸面,不但将本宫挡在殿外,亦不下跪行礼,谁教你的规矩?” 有姝立即跳下榻行礼,身上只穿着亵衣亵裤,这在古代与赤身裸体有何区别? 那少女尖叫一声,连忙捂住眼睛冲出去,有姝这才慢条斯理的穿衣服鞋袜,任凭少女在外面大发雷霆。洗完脸,梳好头发,他也不肯出去,只管拿起一块糕点小口小口啃,一只手还垫在下颚处,免得糕点渣掉在地上浪费了。 “赵有姝,你给本宫滚出来!” “滚出来听见没有!” “你们几个,进去把人给本宫抓出来!” “刷刷刷”这是忽然出现在大殿内的暗卫们拔刀的声音,紧接着明珠公主消停了,开始摔打东西。 有姝竖着耳朵倾听,腮边的小酒窝若隐若现,已完全把殿外的吵闹当成了消遣。吃了大约几刻钟,有太监拉长嗓音禀报道,“公主殿下,九殿下回来了。” 殿内安静了一刹,然后是明珠公主急忙跑出去的脚步声,有姝这才施施然起身,出去看热闹。 已有暗卫将之前的情况细细回禀,故此,当明珠公主诉苦说赵公子轻薄自己时,九皇子神色非常冷厉,“明珠,明知有外男在,你还往本王寝殿里闯,谁教你的规矩?日后没有本王许可,你不得擅闯东宫!” 明珠公主膛目结舌,然后又是一番吵闹哭诉。二人前后脚入殿,就见少年正捏着一块糯米糕,眨着一双大眼睛,表情无辜的望过来。九皇子忍俊不禁,走过去摸摸他脑袋,赞道,“我家有姝好生机灵。”他本还担心有姝在皇妹跟前吃亏,却没料他应对的很好。他仿佛生来就具备把人气得半死,自个儿却毫无所觉的才能。 明珠公主气炸了肺,尖声道,“皇兄,不过一个娈宠,便是再宠爱也该有个限度!为了他你把玉松整治成那样,叫本宫如何自处?他可是本宫的夫婿!” 九皇子立刻去看少年,唯恐他被“娈宠”两个字伤到。然而有姝昨天就已得知自己成了传说中“以色祸国”的妖人,却也丝毫没往心里去,便是明珠公主当着他的面羞辱叫骂,亦毫无感觉。妖人、娈宠、佞臣,只要能长长久久待在主子身边,无论冠什么名头他都认,且还甘之如饴。旁人的鄙视、贬损、折辱,算什么?能吃吗? 见主子用担忧的目光看向自己,他连忙翘起唇角,挤出两个小酒窝,还安抚性地拍打他手臂。 九皇子莞尔,总算是放心了。他就知道他的有姝不会被这些蜚短流长打垮。 两人彼此凝望,静默不语,目光中流泻出浓浓暖意,此情此景很是温馨动人,却也刺痛了明珠公主心肺。她扫落桌上铜炉,哭闹着定要皇兄把赵有姝赶走,把赵玉松换回来,还要重新恢复他科举资格。 九皇子往后一靠,有姝立刻就端上一杯热茶,二人对视一眼,默默傻笑,这才一起看向明珠公主。 “你若是知道赵玉松昨晚在谁床上,许就不会闹了。”九皇子慢条斯理地道。 有姝立刻把头埋下去,耳朵尖一点一点涨红。主子果然知道我割了妖物舌头,为了顾及我的感受竟假作不知,真好。这样劝慰自己,他立刻满血复活,用闪亮的眼睛去偷窥主子。 九皇子并没有转脸去看他,却心有灵犀地握住他一只手,轻轻捏了捏。 明珠公主正处于震惊中,并未注意二人暧昧不已的举动,追问道,“他在谁床上?” “邹氏,他二弟赵玉林新纳的侍妾。” “不可能!你骗我!是他告诉你的吧?好哇,竟跑到皇兄跟前来污蔑玉松,找死吗?”明珠公主忽然伸出手去掐有姝,锋利如刀的金丝护甲差点戳到有姝眼睛。 九皇子想也不想就将她踹出去,反手将有姝拉入怀中摸索,额头已冒出许多冷汗。原以为弱质女子构不成威胁,却没想到女子动起手来竟如此狠毒。他心中厌恶愈盛,命侍卫立刻将明珠公主拉出去。 明珠公主被撵走老远还在不停叫嚣,诸如:“定要去父皇那里告状”,“非君不嫁”,“你罔顾亲情”等等。有姝侧耳倾听片刻,忧虑道,“她真的铁了心要嫁赵玉松啊?” “嫁就嫁,与我何干?”九皇子把人拉入怀中,偷了一个糯米糕味道的吻。 有姝连忙吸了几口龙津,又把主子嘴角的银丝也舔干净。这都是好东西,不能浪费。 九皇子低低而笑,“有姝,你是不是属狗?” “对啊。”有姝懵懂点头。 九皇子笑得越发欢畅,调侃道,“难怪这么爱舔东西,来,再舔舔。”他指了指自己嘴唇。 有姝脸颊爆红,这才知道主子在与自己开玩笑,连忙挣扎着想从他怀里逃出去,却被箍住腰肢,扔到软榻上,好一阵揉搓疼爱。直吻到气喘吁吁两人才停下,有姝还记得先前那事,追问道,“你真不管明珠公主?赵玉松可不是良配。” “我说的话她不会听。她从小就不与我亲近,甚至于我六哥、母后,也都把我当做外人,因为我一出生就被断定为霸皇转世,然后送入养心殿由父皇亲自教导,一年也见不到他们一面。有一年我母后被父皇的宠妃气到,便偷偷来见我,想让我帮她固宠,我没答应,她便说‘只当从来没生过我这个儿子’。又有一年我六哥听说我夜不能寝,便在我熏香里下了能让人一睡不起的慢性毒药。我生而知之,这些手段又岂能奏效?故此很快就查出真相,意欲禀告父皇,结果已有五六年未曾见面的母后又来找我,磕破了头亦要我帮六哥隐瞒。我最后答应了,但从此与他们再无来往。我这东宫,他们平日里绝不会踏足,除非有求于我,或心存利用。” 九皇子这番话说得着实轻巧,有姝略一回味,却品出许多心酸。原来主子这辈子过得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顺遂,被亲生母亲厌弃,又被嫡亲兄长谋害,却还要帮着隐瞒。他一定很难过吧?是不是夜晚更无法安睡? 思及此,有姝心如刀绞,立刻抱住主子,去亲吻他额头、眼睑、鼻尖,把最温柔的疼惜倾注在一个又一个濡湿的印记中。九皇子反手将他搂紧,心中满足地喟叹:对,就是这样,更疼惜我一些,也就更爱我一点。 历经两世,他总算悟出一个道理,面对有姝,最恰当的笼络方法不是刚强沉稳且事事周全,而是要让他知道,你曾经受过多少磨难,亦遭受过多少苦楚。因为你若是不让他知晓,他永远都无法体会。他的头脑,绝不会去思索这些太过复杂的问题。 然而他一旦体会到了,就会处处为你着想,时时为你考虑。他的性子就像一只忠心护主的小狗,需得好好调教才能感情愈深,需得有什么说什么才能彻底颖悟。 这样的宝贝最是磨人,也最是迷人,难怪自己前后两世都栽在他手里。九皇子偏头,亲吻少年耳廓,温柔万千地笑了。 九皇子今日也表现得十分平静,参加了朝会、上了课、习了武,脸上时时刻刻带笑,言辞亦温和有礼,倒有了几分霸皇的影子。临到傍晚,该回家时,他牵着一匹马走到少年跟前,“会骑马吗?” 有姝本想点头,忆起上次改换字体的事,又连忙摇头,双手背到身后,胡乱搅动。对主子说谎时,内心的愧疚感是很难克服的,他必须尽力掩饰才好。 然而他自以为遮掩得很好,心虚的表情却怎么也控制不住,更何况他已点了一下头,却又开始猛摇,傻子才看不出来。薛望京连忙背转身忍笑,暗道殿下运气真好,竟找了这么个活宝。 九皇子以拳抵唇,微微咳嗽。他不但知道有姝在说谎,还能猜到他为何说谎。这小东西明明会骑马,却告诉自己不会,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抱抱他吗?罢了,他喜欢黏人就让他黏,反正这辈子也没想分开过。 思及此,九皇子眉眼飞扬,心情大悦,双手掐住少年纤细的腰肢,将他举到马背上,然后自己也翻身上去将他抱住。 有姝以前学骑马时经常被主子这样抱着,便也形成了习惯,背部一碰到他温暖的胸膛就挪着屁股往他怀里缩,依恋之情溢于言表。九皇子见状越发得意,一只手握缰绳,一只手勒紧他细腰,疾驰而去,复又担心跑得太快会缩短相拥的时间,又改为信马由缰,漫无目的的乱逛。 直逛到日落西沉,天光尽收,二人才终于到得赵府。 “这个拿去防身。”九皇子从马鞍包里取出一个半尺长的木盒。 有姝打开一看,却是一柄通体漆黑,只在刀柄和刀身刻满朱红梵文的匕首,虽已锈迹斑斑,黯淡无光,却透出一股极强大内敛的威压。这种威压常人感知不到,除非像有姝这样的精神系异能者,或对气机更为敏锐的妖魔鬼怪。 “这是什么?”他爱不释手地抚摸。 “这是乌斯藏活佛赠送给宗圣帝的灵武,名唤‘诛魔’。最近世道有些不太平,你拿去防身。”想起邹氏怪异且可怖的死相,九皇子目中流露出一丝隐忧。竟连他的暗卫也查不出是谁动的手脚,可见背后之人实力非凡。 有姝正缺这样一件神兵,也就欣然收下。他将匕首挂在腰间,走一段路便摸上一摸,很是喜欢珍重,到得饭厅,就见王氏正愁眉不展地盯着自己。 “娘,你怎么了?”他走过去询问。 “儿子快坐,晚膳马上就来。”王氏将他拉到身边落座,低语,“九皇子送你回来的?你俩共乘一骑,还在街上逛了小半个时辰?” 有姝乖乖点头,伸手去拿桌上的糕点。 王氏脸一垮,像是要哭,却不忍心苛责儿子,只强笑着叮嘱他少吃糕点多吃饭。僵坐片刻后,她冲陪房使了个眼色,陪房微微点头,转身出去,很快又领着一名长相姝丽、身段婀娜的少女进来。 王氏尚未开口,有姝就已放下糕点,目光灼灼地看过去。 从未见儿子对哪个女子稍加侧目的王氏心道有戏,忙不迭地介绍起来,“这是娘给你挑的婢女,年方十五,名叫桃红,从今儿个起就在你房里伺候。你长大了,该知事了。” 有姝呐呐点头,并未听出王氏话里有话。他的全副心神都被这名少女吸引过去。不,用少女这个词汇却是错了,它分明是昨晚被两枚迅雷符炸死的妖物!脑袋和心脏全都碎成肉沫,它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有姝心里掀起一道道惊涛骇浪,面上却半点不露。既能杀它一次,就能杀它二次、三次、四次,经验多了总能摸索出彻底杀死它的办法。但现在,还是再来杀它第三次看看。 思及此,有姝收回目光,垂下脑袋,用精神力把脸蛋憋红,做出一副情窦初开却羞于表达的模样。王氏见了大为欢喜,连忙让桃红上前伺候晚膳。桃红夹什么有姝就吃什么,还频频偷看她脸色。 桃红似乎也很羞赧,完全不敢与公子对视,不经意间被他碰到手背,还吓得倒退几步。撇开它浑身恶臭不提,在这一瞬间,有姝终于从它眼中捕捉到破绽,方才它是真的被吓到,而不是做戏。看来连续被一个人杀死两次,哪怕道行再高深的妖物也免不了心生恐惧。 第58章 画皮 在母子两用饭的时候,已有暗卫将“王氏替赵小公子物色了一个通房丫头,而小公子颇为意动”的消息递入宫中。 有姝是什么样的性格,没人比九皇子更了解。他总是一根筋,认定了谁就死死黏在对方身边,便是骂他、打他、撵他,亦不会舍弃,更不会背着对方朝三暮四。王氏为他物色通房丫头,他最有可能的反应是一口拒绝,或者远远躲开,绝不会欣然接受,除非这里面有什么隐情。 九皇子已慢慢学会控制住内心的焦躁感与不安感,并一再告诫自己对有姝多一些信任,如此,他也会对自己深信不疑。这样两个人才不会重蹈覆辙,才能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目下,他已把密函捏成碎末,表情却始终平静,从内殿走到外殿,又从外殿走入内殿,反复徘徊了足有一刻钟方淡淡开口,“即刻出宫,去赵府看看。” 在未曾接手宗圣帝遗留下来的势力之前,他竟从不知晓宫中还有密道,现在却只需敲开隔间的暗门就能出去。不过在此之前他给仲康帝留了口信,说是去赵府探望有姝,晚些时候自会回转。 当一行人走在路上时,有姝已用完晚膳,吞吞吐吐地提出让桃红伺候自己就寝。王氏大喜过望,捏捏他腮肉,直说我儿开窍了,改天可以娶媳妇了。有姝也不反驳,顶着猴屁股一般的脸蛋往寝居走,步伐十分匆忙,像是有些迫不及待。 桃红亦步亦趋跟着他,一面娇声央求少爷慢点儿走,一面在看不见的角落用森冷目光瞪视。二人跨入门槛,落了锁,关了窗,然后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小片刻后,还是桃红主动开口,“少爷,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吧。”边说边绕到雕花屏风旁,冲少年勾手指。因王氏早有吩咐,屏风后的木桶早已打满热水,正往上冒着白雾。白雾腾腾下,房里的温度略有攀升,叫人呼吸起来颇感窒闷。 但有姝却知道,这窒闷感不仅源于过高的气温,还源于妖物在此处布下的障眼法。没见梁上的暗卫此时已经僵化,莫说监视他们,便是动也无法动弹一下,待障眼法解除,也不会发觉丝毫异样。 这是打算弄死我吗?这样想着,有姝本就黑白分明的眼睛更为闪亮,腮侧的小酒窝也深深凹陷下去,仿佛很是期待。 桃红目中划过一丝得色,勾手道,“少爷,奴婢陪您一块儿洗怎么样?” 有姝慢慢走到她跟前,用灼热地目光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她,脸颊酡红,眸光迷离,像是喝醉了酒。他张口嘴,嗓音轻柔,满带诱惑,“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什么品种?” “啊?”桃红原以为他会说些羞人的情话,却没料竟是这句,一时间愣住了。说老实话,昨日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转而联想到少年手里那柄能斩妖除魔的匕首,便觉得十有八九是他,这才立刻跑回来报仇。 它对自己的易容术很有信心,虽连续两次被人堪破,且还栽了大跟头,却绝不认为自己会栽第三次。这张人皮是最新鲜的,在它精心炮制之下已看不出半点破绽,为了以防万一还施加了层层叠叠的障眼法,便是张天师本人在此也一样会被迷惑。赵小公子有灵武又如何?有迅雷符又怎样?那般贵重的宝物,他难道还能源源不断地拿出来?想来早已经黔驴技穷了吧? 但这种骄傲轻视的情绪只维持了几刻钟,在它眼中已毫无威胁,甚至手到擒来的赵小公子,不知什么时候竟咬破指尖,飞快在它额头画了一个定身符。直到这时它才明白那句问话的含义。所谓的“什么品种”,原来指的是它的原形,他竟早已看透它身份。 鲜血的气味甫一飘散,桃红就惊疑道,“世外之人?你竟是世外之人?”它面容扭曲,目中泛红,显然很是焦躁饥渴,若能动弹,想必会飞身而上,一口一口把有姝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它开始调动全部法力去冲击额头的血符,满以为很快就能脱困然后大快朵颐,却又骇然道,“你画的是什么符箓?” 有姝退开两步,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坦诚道,“普通的三阳定身符解析为三个环形单阳定身符,再用十绝锁阵符连连相套,构成阴阳定锁符,再把龙蛇噬灵符嵌入其中,最终形成阴阳龙蛇十绝定锁符。”话落微露赧然,补充道,“这个名字只是暂定,还不成熟,我得再想想。”总觉得说出去逼格不够高,有侮辱自己智商的嫌疑。 但桃红修行六百余年,堪称见多识广,又哪里会觉得他智商不够?正相反,它终于知道自己究竟栽在怎样可怕的人物手里。符箓之道在凡间已传承数万年,各门各派加起来总数只在三千六百余种,若是有人能完全将之掌握,便能纵横世间,无有敌手,莫说魑魅魍魉,便是它们这些大妖也要望风而逃。 但习得传承与自主创新又怎么能相提并论?唯有将所有符箓都刻画完全,理解透彻,才能将它们任意拆分组合。这其中又往往暗藏许多风险,因为若是组合不当,便有可能被符箓反噬从而身死道消。 桃红也遇到过很多专修符箓的道人,却没有一个像有姝这样信手拈来,更没人能轻飘飘地说出之前那番话。要知道,所谓的三阳定身符、十绝锁阵符、龙蛇噬灵符,都属道家最为高深,刻画起来最为耗时费神的符箓。便是张天师那样的人物,要刻画其一都得花两三天功夫,这位赵家公子却只需咬破指尖,一息而就。 或许他世外之人的身份令他的鲜血具备特殊的用途,但却绝不是主因。他乖巧可爱的皮囊下究竟包裹着怎样的内在?桃红想起自己被捅穿的脑袋,被割掉的舌头,终于意识到某些人类比妖物更为可怕。 它用上全部法力也挣不开束缚,这才颤声道,“赵小公子,您想怎样?” 有姝已处理好指尖的伤口,正弯腰去抽靴筒里的匕首,语气平平道,“你想对我怎样,我就对你怎样,我处事向来公平。” “我,我再也不敢了,您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马吧?”它直到此时才发现,房梁上竟还蹲着一只小鬼,正倒挂下来冲自己挤眉弄眼。 “这是您养的小鬼?之前他去芳华园偷窥,是您指使的?迅雷符是您放的?”这些问题,它早已猜到答案,最后几句话才是它真正在意的,“您早就认出我来了?什么时候?绿蜡小筑那次?当晚偷袭那次?还是翌日在后花园?” 有姝不答,只抽出匕首,用绢布擦拭了几下。 桃红吓得嗓音都变了,“诛魔!你怎会有诛魔?是了,九皇子乃霸皇转世,霸皇的东西他自然能轻易得到。”这一下,它真的感到很绝望,不免矫揉造作地哭起来,希望最后一次美人计能奏效。 诛魔的刀柄中镶嵌了八颗活佛舍利,构成紫微帝星与北斗七星的星象图。北斗七星拱卫紫微,而紫微乃斗数之主,九皇之一,由此可见这柄匕首究竟蕴藏着多大威力,更别提它刀身上用历代活佛鲜血刻下的诛魔梵文。 桃红没尝试过它的滋味,但想也知道这一回是凶多吉少,更可恨的是赵小公子一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对着如此绝美的脸蛋亦能面不改色地挥刀。 “赵有姝,若我今日不死,来日并会千倍万倍还报!我要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挖了你的骨,再把你烧成灰烬!”被一刀划开皮肉时,它疯狂叫嚣着。 有姝头也不抬地道,“我早说过,你想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原本只想一刀把你宰了,但你既然提供了这么多方式,我也就勉为其难吧。”他将妖物搬到竹席上,呈大字型摆放,然后剥光它衣服,在胸前比划下刀的位置。 他学过解剖,技术远胜前世所有外科大夫,自然知道该怎样把一个人的皮肤、骨头、肌肉、血管、内脏,一一分割出来。他曾试探过两次,都没能得知它要害在何处,今天若是再不研究清楚,改日再来一只,又得大费周折。 他干脆利落地在胸口正中划下一条血线,面无表情地询问,“你的原形是什么?” 妖物不答反问,“你如何能够屡屡认出我?” 想套话?那就算了。好奇心不是太重的有姝继续往下划,然后挑高一边眉梢,“你的皮肤很新鲜,里面却早已腐烂,而且你那晚偷袭我,分明是没有皮毛的。”略略一想,他笃定道,“所以说,这副皮囊和内里的躯体不是一套。你剥了谁的皮?原本的桃红?” 全都猜中!妖物不但要强忍疼痛,还得拼命按捺住内心的恐惧。原来最令人忌惮的不是高深法术,而是聪明到可怕的头脑。若时光能够倒流,它一定远远避开赵小公子。 除了主子和爹娘,有姝从来不会顾及旁人感受,尤其还是一只妖物。他剥开皮肤,撬开胸骨,继续道,“你虽一身腐肉,看着濒死,身上却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生机。正是这一缕生机保你腐而不死,死而不僵吧?你是不是得了什么大机缘?” 妖物剧烈颤抖起来。 有姝将它胸骨再往外撬开一点,去观察内脏,淡然道,“放心,我对你的机缘没兴趣。你自己都弄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可见那机缘并非宝物,而是邪物。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唯余一线生机。把这句话反过来理解也一样,那就是不死之物也总会具备一个致命的弱点。除了世外之人,天道可不允许比它还永恒的存在。” 妖物颤抖得越发厉害,竟连疼痛都感知不到。活了六百余年,能让它怕到这个地步的人,有姝是第一个,且是唯一一个。 有姝掰开它左胸的肋骨,颔首道,“我原本猜测你的弱点要么是脑袋,要么是心脏,但两次试探都无果,又假设了很多种情况。你要知道,这里和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太阳穴,又指了指自己左胸口,竟微微翘起唇角,仿佛很是愉悦,“是所有动物共同的弱点,你是妖不是鬼,只要你有原形,这两处若被损毁就绝无可能存活。但你偏偏活了下来,所以我就想着,是不是你的身体构造与常人不同?世界上有一种人,叫镜像人,他们的内脏分布与正常人是反的,就像照镜子。虽然你不是人,但你能化形,身体构造也就跟人一样。” 有姝在妖物尖锐且惊恐的嘶叫声中剖开它右胸,叹道,“果然藏在这里。” “赵公子,求求您饶了我吧!我活了六百年,藏有许多价值连城的宝贝,我全都给您,只求您放过我这一次!”妖物美艳的皮囊此刻已血迹斑斑,刀痕累累,看上去可怜极了。 有姝更为坚定地拒绝,“活了六百年,那你剥了多少人皮,吃了多少人肉?为防你荼毒生灵,我更不能放过你。”话虽说得冠冕堂皇,但妖物杀了多少人还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它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披了人皮去害王氏,这才是它罪无可赦之处。 妖物还想继续求饶,少年已手起刀落,将它砰砰跳动的心脏劈成两半。鬼哭狼嚎声戛然而止,原本喧闹的房间安静得落针可闻,随着妖物的死去,施加在屋内外的障眼法也缓缓失效,一股极其浓郁刺鼻的恶臭伴随着黑红的污血,从破成两半的心房里缓缓渗出,渐渐填满空气。 蹲坐在房梁上看戏的小鬼早已被大人狠绝的手段吓跑了,而那僵化中的暗卫却姗姗醒来,往下一看,差点跌落。此处,此处究竟是人间还是炼狱? 有姝并不在意这诡异的一幕被人看去,正勾着腰,用刀尖去挑妖物的心脏。他隐隐觉得,这股忽然浓郁了数万倍的恶臭仿佛有什么古怪,需得赶紧处理才好。然而他刚拿出几张烈火符,打算毁尸灭迹,房门却被人用力踹开,抬眸一看,竟是本该宿在东宫的主子。 在他身后还站着王氏与赵侍郎,另有几个探头探脑的仆妇。 “啊啊啊啊啊……”在一连串直冲云霄的尖叫声中,九皇子飞速甩上房门,落了锁。 有姝直起腰,呐呐开口,“我娘她好像晕倒了。” “她不会有事,我们先把这些狼藉处理了。”九皇子极其冷静的走到尸体边,伸手去抚少年腮侧的血点。 有姝吓得倒退两步,看看地上尸体,又看看主子,这才醒过神来,哐当一声把凶器扔掉,抱着膝盖,缩着脑袋,面对墙角蹲下。 “我,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嗓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它不是……”人。最后一个字被他及时吞掉。让主子看见如此血腥的一幕已令他备感恐惧,哪里还能让他知道更可怕更荒谬的内情。妖魔鬼怪对凡人而言是最为忌讳的存在,那自己又算什么? 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说!有姝一再摇头,然后将脸埋在双膝之间,轻轻啜泣起来。这幅胆怯懦弱的模样,哪里像之前那个碎尸狂魔?若非九皇子亲眼所见,都会怀疑自己的判断。 但他知道,屋内这番乱象定是有姝干的,更知道他不是那等弑杀之人。这里面定然有不可告人的原因,但他既然不肯说,他也不会去问。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现在,他必须安抚好小麻烦的情绪,让他不要害怕自己。见鬼了,在这样的环境下,究竟谁应该害怕?谁应该得到安慰?九皇子一时颇感无奈,一时又哭笑不得,将背对自己的少年抱入怀中,轻轻去允吻他颈窝和腮侧,缓慢道,“有姝别怕,我什么都不问,我会等到你愿意告诉我那天。你之所以杀了她,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我相信你。你记住,无论在何种情况下,我都会选择相信你。那么你愿意相信我吗?” 绝望中的有姝不知不觉开始默背圣经: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永不止息,爱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是的,这辈子,他可以对主子有所期待,亦可以试着去相信他。 “愿意,我愿意相信你。”他终于回过头,一个接一个的打嗝,眼眶通红、鼻头发亮的模样看上去凄惨极了,好似被肢解的人是他一般。 九皇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捧住他脸颊深深吻了过去。两人蹲坐在血泊中,互相搂抱抚慰,衣服还沾满腥臭的血点,却也没感觉到一丝一毫的不适。反倒是房梁上的暗卫,飞快看了一眼底下的尸体,捂脸暗忖:殿下,您看上的究竟是哪尊邪神? 且不提屋内如何狂风暴雨,又如何风平浪静,再如何温馨甜蜜,屋外却早已乱成一锅粥。 王氏在廊下站了许久,终于等到相公回来,拉着他沾沾自喜地说了救儿子于水火之事。赵侍郎当即脸色大变,正想告诉她莫要轻举妄动,九皇子却忽然出现在门外,问他们有姝住在何处。 有姝的寝居他来过一次,本打算偷偷潜进去相聚,顺便问问他收用通房是怎么回事儿,却没料在院子里转了几十圈,硬是找不见门路,仿佛有姝的居所平白无故消失了。惊骇难言之下,他不得不寻到上房,想问问赵侍郎夫妇是不是把有姝的房间挪到别处去了。 赵侍郎和王氏先反射性地摇头,复又回过味来,连忙去外面查探,同样似无头苍蝇一般在院外转了几刻钟。此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许是撞邪了。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但问题是它把有姝打到哪儿去了? 当九皇子急得想连夜赶去镇国寺请高僧做法时,凭空消失的寝居又凭空出现,他想也不想就一脚踹开房门,看见屋内血池炼狱一般的情景。 一行人本还在极力克制心中的焦虑,越到后面越是难耐,动静便闹得有些大。赵家其他几房对大房盯得紧,又怎会察觉不到?纷纷派了人去扫听。王氏还在昏迷中,赵侍郎也心乱如麻,并没注意到院子里偷来摸去、通风报信的仆役。等他们醒神时,这事儿已经在各房传遍了。 二房,赵玉松寝居内。 二太太坐在儿子榻边,用一支金钗去挑弄铜炉里的安神香,徐徐道,“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儿,不过死了一个女人,竟吓得瘦脱了形。你若是再不好转,多少人要额手称庆,看你笑话?我知你心结,亦知你不服气,你放心,娘已经帮你解决了。” 形若枯槁的赵玉松这才睁开眼睛,眸子发亮。 二太太轻抚他鬓发,继续道,“你们男人啊,脑子就是转不过弯,想要女人何须去那种腌臜地方,直接在家中挑一个貌美如花的通房也就是了,又乖巧,又本分,还干净。王氏那蠢货,听外面人嚼几句舌根,就火急火燎的把人往儿子屋里送。听说现在已经成事了。” 赵玉松希冀道,“娘,您说的可是真的?” “娘还能骗你不成。下人亲眼看着他们进去的,至如今已过了三刻钟,生米早已煮成熟饭。”她将金钗插回发髻,蔑笑道,“王氏到底是商家女,见识有限。虽夏启男风盛行,契兄亲自为契弟挑选媳妇并陪送彩礼的比比皆是,却不包括九殿下。他是什么人?由皇上亲手抚养,且从小就注定是未来储君,堪称高高在上、唯我独尊,他能容忍自己看上的人有别的女人?王氏此番作为必会惹来九殿下雷霆震怒,届时,大房那一家子也就完了。” 说到此处,二太太长叹道,“若是别人家的父母,便是咬碎牙齿也会强忍,甚或亲自把人送到九殿下榻上。但大房那两口子爱儿如命,又岂会甘心?自然要想尽办法把儿子救出火坑。但他们却是错了,这样做不是爱,而是害。所以说,你别怪娘不疼你,不爱你,不体谅你,总逼你做不喜欢的事。我们都是为你好才会如此。明珠公主虽然脾气刁蛮任性,却是你最好的助力,否则你现在如何翻身?快些好起来吧,娶了公主当了驸马,总有你光宗耀祖那一天。” 赵玉松有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连说母亲教训的是,儿子这就吃药。 偏在此时,门外跑进来一个婆子,惊慌失措道,“二太太不好了,五公子把桃红活剐了!” 第59章 画皮 孤男寡女待在屋里三刻钟,正常人都会联想到苟且之事。故此,二太太和其他几位妯娌才会以为两人已经成事,且等着看大房笑话。 九皇子来时静悄悄的,他们本也不知情,后来因为鬼打墙事件,一群人在院子里转了许久,又是烧纸钱求菩萨又是拿棍子敲打门墙,动静闹得非常大,想不知道都难。原以为明日把赵有姝收用通房的消息辗转递进九殿下耳朵,才能看大房的笑话,却没料殿下来得那样及时,竟上演了一出捉奸在床。 这乐子也就更大了! 莫说各房派了人手去打听情况,就连正院的老太爷和老太夫人也密切关注此事,然后相继接到那骇人听闻的消息。 二太太惊跳而起,追问道,“你方才说什么?我似乎没听清楚?” 赵玉松也拧眉瞪眼,表情疑惑。他们分明已经听清,却都不敢置信。 仆妇噗通一声跪下,“五公子把,把桃红活剐了,开膛破肚,血肉横飞!奴婢亲眼所见!”忆起刚才那血腥的一幕,她还手脚发软,站立不住,否则只是给二太太回个话是不须跪拜的。 “活剐了?他怎么能把人活剐了?桃红怎么招他惹他了?”二太太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桃红那样的绝色美人,各房的老少爷们全都盯着,若非想整治大房,也不会便宜了赵有姝。 但现在,这老妇却说赵有姝并没有享用她,反而将之开膛破肚,他脑子是不是有毛病?他还是人吗?及至此时,她才想起昨日管家偷偷告诉她的事,说五公子进了芳华园,查看了邹氏的尸体,然后把人家舌头割掉了。 当时管家就告诉她要小心五公子,还断言此子非同常人。怎么个非同常人法,她现在总算明白了。 “那九殿下是何反应?”二太太勉强稳住心神,低声追问。想也知道,九殿下同样是弑杀之人,只要赵有姝没在身体上背叛他,无论对方干下多少伤天害理的事,都不会在意吧? 仆妇果然答道,“九殿下态度寻常,只是走进去,锁了门,并没听见训斥声和吵闹声。” “去,再去打听!”二太太挥舞袖子。 仆妇很是惊惧害怕,却也不敢抗命,慢吞吞地去了。早知道五公子是那样的邪神,她说什么也不会来大房当差。连桃红那样的美人他都舍得杀,旁人岂不更危险?万万没想到五公子乖巧温顺的皮囊下竟包裹着那样一只凶兽。 仆妇越想越害怕,打算干完这一回,日后再不给其他各房递消息了。否则王氏能饶了自己,五公子也忍不得。 不仅二房惊骇难言,其他各房也都五内翻腾,惶惑不已。老太爷尤其愤怒,恨不能立时把孙儿找来审上一审。赵家以“忠义仁孝”作为千古家训,断没有肆意残杀下仆的道理,即便是大房唯一的嫡子,也要施以最严酷的家法。 但碍于九殿下还在,他只得强自按捺,想着等殿下走了再把人押入宗祠,秘密处置。 老太爷的心思,赵侍郎如何猜不透,守在昏迷不醒的妻子身旁连连叹息。现在他也没心情去追究儿子为何要杀桃红,他就一门心思想着该怎么让儿子避开家法。一百棍杖下去,儿子那小身板哪里抵得住? 恰在此时,王氏悠悠转醒,看看帐顶又看看相公,后怕不已地道,“我刚才做了个噩梦!” “不是噩梦,是真的。”赵侍郎把她扶起来,残忍地戳破现实。 王氏僵了僵,紧接着低声哭起来,“都怪我,不该逼儿子收用通房,否则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他要不喜欢就直说,做什么要把人,把人……”话落又猛然醒悟,急道,“相公,这事儿有多少人看见了?快快快,快去封院子,不许人出入!这事万万不能传出去,等过个几天,咱们就说桃红暴病身亡了!” 到底还是维护儿子的本能占了上风,她开始考虑更实际的问题。 “晚了,我见你晕过去,心里十分着急,又担心儿子跟九殿下,就忘了管束下人。现在,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不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咱们去封谁的嘴?”赵侍郎指了指正院,忧虑道,“咱儿子不是公主驸马,老太爷不会保他,为了赵家家声,也为了彰显他的公正仁义之风,怕是会拿咱儿子开刀。” “公主驸马怎么了?公主驸马淫人妻妾能免罪,害人性命亦不追究,算什么公正仁义?我呸,一群道貌岸然、沽名钓誉的东西!咱们儿子还是太子妃呢!”为保儿子性命,王氏什么都顾不得了,张口就承认了他与九殿下的关系。 赵侍郎没妻子那般心大,却也暗暗松了口气。只要有九殿下在,即便儿子把天捅破一个窟窿,想来也会平安无事。老太爷欲对儿子施家法,也得看看九殿下同不同意。 屋内,被吻的晕头转向的有姝也正慢慢醒过神来,意识到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这具尸体,怕是不能了。他原本计划得很周详,先把妖物宰了,然后焚烧成灰烬,再用符箓做一个傀儡,过几天让它自个儿走出赵府,就说无故失踪了。另还备了一张幻符,用来更改房梁上那名暗卫的记忆。 但眼下,院内院外,看见尸体惨状的人不少,许是已经宣扬出去,再要处理干净也就千难万难。他挠挠后脑勺,又摸摸袖袋里的烈火符,当真有些纠结。 九皇子也想到这茬,安抚道,“莫怕,这具尸体我帮你拿去处理。但你要记住了,日后周全一些,冷静一些,别顾头不顾尾,弄出如此大的破绽。” 要不是你忽然闯进来,也不会打乱我的计划。当然,这些话他不敢明说,只得乖乖点头,末了追问道,“你要怎么处理?” “当然是拿去烧掉。”九皇子揉揉少年凌乱的头发,这才打开窗户,唤了几名暗卫进来。 能作为宗圣帝的暗部而留存六百余年,这些暗卫自然训练有素,心坚如铁,但即便如此,也被屋内的情景吓了一跳。他们微不可察的倒抽一口气,然后才在主子的吩咐下清理血迹、内脏、尸体等物。 窗户甫一打开,就有微风将恶臭带出院外,引来许多猫狗。它们围着屋子嗷嗷直叫,还有几只试图从窗户缝钻进去,又被撵了出来。赵侍郎和王氏闻听动静跑到房门前,想推却又不敢,正几番犹豫,便听吱嘎一声响,门从里面打开了,九皇子揽着自家儿子缓步而出。 “爹,娘,我……”有姝心情忐忑,眼眶泛红,刚说一句就把头垂下去,仿佛不敢见人。 王氏一把将他扯过来,啪啪打了两下,骂道,“你这死孩子,你怎么能贸贸然在家中动手,还让人看了去?你傻不傻,你说你傻不傻?” 这话啥意思?合着在家不可以,在外头就可以?合着不让人看见就成,让人看见就不成了?有这么教孩子的吗?难怪养出这么一尊邪神!被各房安插过来的仆役不约而同地腹诽,却也更对大房一家存了畏惧之心。 赵知州有话想说,正准备张口,却听九殿下徐徐道,“赵夫人,你日后可得好好调教家中仆役。某些人不规矩得很,要么背着主子嚼舌根,要么故意在你面前危言耸听,要么给其他人通风报信背主获利。更有些个心比天高的婢女,竟把主意打到本王头上,试图谋害本王。这不,本王已替你处置一个,算是杀鸡儆猴了。” 他指指身后,王氏和赵侍郎这才发觉,屋内不知何时出现四名侍卫,正抬着一具盖着黑布的尸体。 二人立即反应过来,九殿下这是把杀人之事揽到自己头上去了。他说那侍女意图谋害自己,旁人就算知道实情又怎么敢反驳?难道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去得罪高高在上的储君?就算是老太爷也说不出什么。 二人大喜过望,连连向九殿下道谢,直说他教训的是,日后必定严加管束下人。 恰在此时,老太爷在几个儿子的搀扶下前来觐见。九殿下既如此大张旗鼓地出现,他们就不能装作不知道,见不见是九殿下的事,来不来却是他们的态度。前几次九殿下都是直接撵人,这回想来也是一样。 几人原打算跪一跪,意思意思,待会儿便回去坐等殿下回宫,然后把有姝叫来审问处置,哪料殿下竟派人唤他们入内,指着盖了黑布的尸体说这名婢女意图谋害他,已被侍卫斩杀,命他们整肃家风,莫要闹出更多乱子。 这是把大房一家摘干净,反把屎盆子扣到其他各房头上。老太爷敢怒不敢言,二老爷却极为不忿,正准备开口辩解,却见一名家丁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喊道,“老太爷不好了,南苑那口枯井里发现一具剥了皮,挖了心的尸体!” 他话音刚落,就有几只黑猫忽然窜出来,朝四名暗卫扑去。暗卫反射性地闪躲,却不小心碰掉尸体,盖在其上的黑布也掀开大半。 “这,这是什么?”老太爷只看了一眼就差点晕倒,更别提几位老爷。惊骇中,几只黑猫窜到尸体旁大快朵颐,其中一只叼起半个破碎的心脏,飞快钻入灌木丛。 有姝直觉不好,待要去追已不见黑猫踪影,略略一想,只得把此事按下。他捏住主子一片衣角,低声道,“去南苑看看。” 九皇子正有此意。近日赵府频频发生怪事,先是莫名炸裂的邹氏,又是鬼打墙,然后就是这具剥皮尸体,难道有姝杀了桃红与这些事存在关联?但会是什么关联呢?他暗自猜测,然后牵着少年率先走去南苑。 背转身不敢去看桃红尸体的几人这才回神,连忙跟上。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今儿实在是赶巧了,他们想瞒也瞒不住。 南苑是一座废弃小院,杂草丛生,屋檐破败,平日少有人来。今日不知怎的,院子里忽然跑进去许多猫狗,围着一口枯井呜呜叫,仿佛很是垂涎,这才引来一名仆役查看,然后吓得当场失禁。 目下,猫狗已被赶走,尸体也被抬出,管家领着几个胆子较大的家丁守在不远处,见九殿下来了连忙跪迎。 九皇子并不搭理他们,径直掀开黑布去查看尸体,莫说露出骇然之色,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有姝同样表情平淡,捡了一根树枝去挑弄尸体,徐徐道,“女尸,年龄十五,身高五尺三寸,被剥皮挖心时人还活着,死亡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以此判断,这具尸体正是被妖物所害的桃红。 “你怎知被剥皮挖心时她还活着?”九皇子好奇追问。 有姝指着胸口的血洞解释,“人若是还活着,皮肤会具有弹性,若是掏出心脏,伤口周围的皮肉会自然翻卷,就像这样。”他用树枝点了点血肉模糊的伤口,至于尸体的真实身份,他心里清楚却不能往外说,因为没人会相信世上有两个桃红,且后一个杀死了前一个,将她的皮囊据为己有,还生吃了她的心脏。 九皇子颔首赞道,“我家有姝好生见多识广。” 是杀多了人,所以才会具备这等见识吧?随后跟来的老太爷等人纷纷在心中腹诽,只匆匆瞥了尸体一眼就背转身去,胃部泛酸。 九皇子拉着有姝起身,言道,“这件杀人案你们是想自己调查还是报官?你们自己调查的话本王不会干涉,若是报官,本王亲自来查。”事关心上人的安全,他自然很重视此事,说是不干涉,实则由明查转为暗查,行事反而更为便宜。死亡已有两个时辰,且还是生前剥皮挖心,动静定然很大,但他派来的暗卫却无一人发觉,这事怎么看怎么不同寻常。赵府这些人想来查不出什么结果。 老太爷也有自己的思量,连忙拱手推拒。最近府里频出人命,之前还有赵玉松与邹氏通奸之事,若真让事事躬亲、洞若观火的九殿下来查,还不拔出萝卜带出泥,把那些丑事全翻出来?所幸看在有姝的面子上九殿下未有强行插手之意,还可补救!故此,他说什么也不能报官。 眼见二老爷、三老爷时时用怀疑的眼神去看心上人,且面色极为不善,九皇子补充道,“你们若是不放心,本王这就派个仵作来验尸。他嘴很严,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话落不等老太爷拒绝,把身旁一名侍卫遣走。 随他同来的暗卫立刻遁入夜色,片刻后回转,手里拎着一名身穿亵衣亵裤,头发散乱的中年男子。大家定睛一看,竟是大理寺卿本人。世人都知道他铁面无私、明察秋毫,寻常尸体看一眼就能辨别死因,绝不会为了讨好权贵而罔顾公理正义。他还曾几次指着九皇子鼻头谩骂,言他暴戾恣睢,不配为储君。 他来验尸,便是老太爷也不敢质疑其话中真假。 大理寺卿听了前后经过,颇有些蠢蠢欲动,然而国法有言:像这种案子,除非有人报官,否则衙门不得擅自插手,这是对宗法的尊重。国法虽高于宗法,却也不能一律打压。在他验尸时,已有暗卫带着另一具破碎的尸体离开赵府,找了个荒芜地界烧成灰烬,然后掩埋。 “这是一具女尸,年龄在十五至十八岁之间,身高五尺三寸,死亡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死因乃活剥及挖心。”他的判断与有姝别无二致。 活剥,挖心,是怎样残忍冷酷的人才能下此狠手?众人齐齐朝有姝看去。 有姝尚来不及辩解,九皇子就已开口,“有姝今日在宫中当差,临到戌时三刻才回,用罢晚膳直接进屋,再没出来。而这女子两个时辰前已经死亡,且还死在赵府南苑,怎么算有姝也没有杀人的时间。这嫌犯人选,首先就该把有姝剔除,然后再在赵府中寻找。且在此之前,你们是不是该查一查死者的身份?” 大理寺卿连连点头赞道,“九殿下说得很是。要不,这件事就交给鄙人来办?” 老太爷立刻消去对孙子的怀疑,断然拒绝。大理寺卿还想再劝,却被暗卫强行扛走。九皇子捏捏心上人软乎乎的手掌,言道,“有姝性情如何我最是清楚,莫说杀人,连只蚂蚁都不敢踩,心肠柔软得很。你们查归查,却不能栽赃陷害,否则本王可不会给赵家脸面。莫以为本王日日待在宫中,便以为本王是个睁眼瞎,赵玉松昨晚干了什么丑事,你们心里明白,本王也一清二楚,只是懒得计较罢了。” 老太爷先是一愣,然后才诚惶诚恐地点头。二老爷更是惊惧骇然,连忙跪下磕头请罪。 有姝自认为不是好人,被主子这样一说,脸都羞红了,感觉十分不自在,却也莫名甜蜜。主子这是在毫无条件地回护我,毫无理由地相信我吗?这样想着,他反握住主子指尖,轻轻晃了晃。 二人相携离开,你把我送到宫门口,我把你又送回去,磨蹭了足有一个时辰方各自回转。而此时,老太爷已遣人在府中秘密清点一番,没发现少了谁,更没人听见可疑的响动。 被活活剥皮挖心,谁能不反抗?谁能不痛呼?没道理偌大一个赵府,竟无一人目睹,无一人听闻吧?老太爷越想越觉得诡异,转而忆起忽然暴死的邹氏,竟有种寒毛直竖之感。赵府莫不是沾染了什么邪崇吧? 思及此,他连夜赶往镇国寺请高僧回来做法,反把有姝活剐桃红的事忘到脑后,而知情者更是惧于他狠绝的手段,从此守口如瓶,敬而远之。 有姝担心了一整晚,第二天起来,发现父母对待自己一如往昔,这才开怀。 日子一天天过去,凶手始终未能抓到,而那女尸的身份也查无此人,最后只能不了了之。所幸赵家再未发生什么怪事,九皇子也没把赵玉松通奸弟媳的事告之明珠公主,他们的婚事总算是保住了。 当赵家忙着准备大婚事宜时,朝堂上也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其余四国不知何时竟联起手来屯兵西北边境,说夏启国九皇子乃妖星降世,会祸乱生灵,要求仲康帝将之斩杀,另立储君,若不然就会出兵讨伐。 联军总数少说在百万之上,而西北边境驻军只有三十万,若当真开战,各大边陲重镇将一一被铁骑贯穿,从而打到上京的城门外。亡国之危近在咫尺。 仲康帝尚未表态,就有许多朝臣站出来,恳请他看在黎民百姓的份上把九皇子交出去,但也有朝臣直言几国志不在九皇子,就算他死了,联军照样会发兵,不如倾力一战! 仲康帝状似考虑,实则心中早有定论。九儿不能交出去,要战就战,誓死不降。但令他倍感寒心的是,诸位皇子连同皇后,竟都站出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苦劝他立刻赐死九皇子。 仲康帝气得指尖都在发抖,点点六皇子,又点点明珠公主,最后看向皇后,厉声诘问,“旁人倒也罢了,你们一个是他嫡亲兄弟,一个是他嫡亲妹妹,还有一个是他亲生母亲,竟也毫不顾惜他的生命吗?” “那你可曾顾惜黎民百姓?顾惜天下苍生?”皇后反问道。 当帝后二人争吵不休时,九皇子和有姝正在书房练字。暗卫频频过来,将朝中动向与诸人反应一一禀明。 九皇子写下“敏之”二字,笑道,“有姝,这是我的名字,你记住了。”复又写下“长夜”二字,叹息道,“这是我的字,因父皇认定我乃宗圣帝转世,又怕冲撞他名讳,便为我取了这个字。整个夏启国,只有你和父皇知道。” 这话颇具诀别之意,令有姝心尖直颤,连忙拽紧主子手臂劝道,“主子,你不要听他们胡说,你死了他们不会休战,反会长驱直入,瓜分夏启。没有绝对的利益,四国不会摒弃前嫌,紧密合作,而这份利益,毫无疑问是夏启的大好河山,富饶土地。咱们去西北,去打仗,我帮你把那一百万大军尽皆困杀。我说过我能为你做任何事,早晚有一天,连天上的星星也能替你摘下来。” 九皇子原也不打算引颈就戮。他要的正是少年不离不弃的承诺,顿时愁容尽去,朗声而笑,“好,去西北,去打仗。宗圣帝都能踏遍九州,我亦可叱咤风云。”纵然千难万阻,刀山火海,有你同在,我便无惧。 第60章 画皮 有姝的承诺,大约是九皇子这辈子听过最甜蜜的情话,从此再没有谁能令他动容至此,也开怀至此。他将少年搂入怀中辗转亲吻,直至两人都气喘吁吁才停下,鼻尖抵着鼻尖安慰,“不用担心,此战我早有准备。” 有姝搂着主子脖子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一点儿也不担心。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接着还就是了,之前说要替他手摘星辰亦非虚言。 九皇子丝毫不知道少年已有成算,一边拍抚他脊背一边徐徐道,“乌斯藏活佛曾经预言,六百年后宗圣帝的心上人会重返人间。为得到与之相聚的机会,宗圣帝在自己的皇陵内布下轮回法阵,一同现世,与此同时还留下一支暗部,负责保护法阵,亦等待他召唤。六百年过去,这支暗部分裂成许多不同的势力,隐藏在九州五国之中,唯有真正的宗圣帝转世才能拿到支配他们的信物。” “你拿到了?”有姝眉头微蹙,大约已经猜到四国为何联手攻打夏启。 九皇子果然点头,“我拿到了,并且已经召唤隐藏在夏启的所有暗部。你要知道,唯有占据上京的夏启才是真正的姬氏血脉,才是皇族正统,六百年里,他们一直在等待宗圣帝重临人间。而这个传说,其余四国也都知道,他们手里或多或少掌握着暗部的动向,甚至有一些已被他们收归己用,另有一些则隐匿在暗处,不被人所知。而这些不为人所知的势力究竟有多庞大,具不具备摧毁其余四国的能力,他们心里都没底。” “所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们这才联手灭夏?”有姝恍然。 九皇子理顺他胡乱翘着的额发,点头道,“没错,当我启用信物时,九州各地的暗部会同一时间收到消息,然后前来与我汇合。但你要知道,人心难测,当年对宗圣帝忠心耿耿的暗部,如今未必会对我惟命是从。他们之中很多人,现在已分散各国,掌控权柄,又如何甘于屈居人下?早年他们得到我是宗圣帝转世的消息,曾连番施以暗手,都被父皇一一化解,后见我夜不能寐,秉性渐坏,且与朝臣宗室离心离德,这才没再咄咄逼人。最重要的是,虽然我生而知之,能力卓绝,却一直没能拿出霸皇信物,他们也就放松了警惕。” “那你为什么要拿出来?你可以先韬光养晦,再慢慢筹谋。”有姝大感不解。 自然是因为我迫切地需要拥有保护你的能力。九皇子亲吻少年嘴唇,却始终没有表明心意。他不想把太过沉重的担子压在少年肩头。少年只需像往日那般,该吃吃,该睡睡,开心的时候挤挤酒窝,不开心的时候往自己怀里钻,也就是了。 “五国之间必有一战,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再过半月我就年满十八,父皇将册立我为太子,而其余四国秉持着“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原则”,必不会让我活着登上皇位。当年老六向我下毒,母后与我离心,诸位皇子明争暗抢,背后少不了四国的影子。若是我再不寻求自保之法,你可以想见我的下场。” 九皇子未曾告诉有姝的是,他早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厌烦了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他不怕四国联手加害,更甚者,还期待着一切的终结。但现在,他输不起,一丝一毫也输不起,所以才要去争去抢,去把曾经失去的东西全都找回来。 宗圣帝能为了寻找所爱一统九州,他也能为了安放所爱打下一个太平盛世。 有姝总以为主子这辈子过得风光无限,却一次又一次地体会到他的无奈与艰辛。若是当初自己没有擅自离开,若是陪伴他一起终老,也就没有他的死不瞑目,更没有现在的五国之战。一步错,步步错,现在,是时候纠正这些错误了。主子失去的平安喜乐,万世伟业,九州五国,他都会帮他一一找回来。 当二人待在东宫互相抚慰时,朝堂上越发闹腾得厉害。朝臣几乎是一面倒地要求仲康帝赐死九皇子,然后册立六皇子为储君。而九皇子是妖星降世,会祸乱生灵的流言,已迅速席卷整个九州大陆。不仅其余四国人恨不能生啖其肉,便是夏启的百姓也都跪在宫门外,要求当场将妖星烧死。 此事闹了将近半月,而四国联军也已步步逼近,蓄势待发。临到九皇子生辰这日,仲康帝一意孤行,竟照旧颁布了册立他为储君的旨意,且还命他挂帅西北,迎战四国。 朝臣大哗,继而又沉默下来。西北边境只屯兵三十万,根本无法抵御四国百万大军,而从别处调遣七十万大军至少需要三月时间。远水救不了近火,四国联动太过突然,便是大罗金仙,恐也无力回天。 皇上一面册封九皇子为太子,一面派遣他亲征,必是想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若他阵前被杀,妖星之乱自然而然也就化解了。绝大多数朝臣想得十分天真,亦有少部分眼光深远者却明白,九皇子只是四国出兵的借口,他的死亡或许能缓解局势,却不能彻底解除夏启的灭国危机。 唯一的办法还是战!一战到底!九皇子乃霸皇转世,但愿他原原本本继承了霸皇的军事才能。 在众人的忧虑中,九皇子接过册封文书和帅印,点了十万铁骑与他一同前往西北。筹措粮草还需一个多月时间,他也不回宫,一直宿在军营。 听说儿子硬是要跟九殿下去西北打仗,赵侍郎和王氏哭得稀里哗啦,恨不得把儿子绑了藏起来。 “儿啊,你可怜可怜爹娘成吗?咱们只有你这一根独苗苗啊!三十万人马对战百万联军,儿啊,你好好想想,九皇子他有几成希望活着回来?你难道也要跟着去送死?”赵侍郎苦口婆心地劝解。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当初他说什么也不会回京,随便找个地方当个芝麻小官也就成了。 有姝把床底下的米面一袋袋拖出来,准备送去军营。主子现在很需要粮草,但朝中各派官员却都推三阻四不肯兑现,摆明了想让他去送死。更可恨的是,竟连皇后也都动用中宫笺表,规劝主子“以身殉国”,他们有没有把主子当成自己的亲人? 想起最近的市井流言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 c o m已彻底把主子妖魔化,有姝就觉义愤难平,坚定道,“我若与主子同去,他十成十会活着回来。爹娘,你们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九殿下哪点好,叫你对他死心塌地的?你要是喜欢男人,爹给你找,十七、八个随你挑!这样成不成?成不成?”赵侍郎连连戳儿子额头。 有姝平静道,“主子哪点都好,你就是把全世界的人找来,也没谁比得上。爹,您私库里还有粮食吗?全都给我成不成?” 赵侍郎捂着胸口,差点厥过去。王氏拽住儿子,嘤嘤嘤地哭起来。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不合时宜地低笑,三人回头去看,竟是风度翩翩、表情温柔的九皇子。现在的他虽陷于水火,却不见半点狂躁,与平日判若两人。 “打扰了,赵大人。”他略一拱手就大大方方将少年搂住,在他粉嫩唇瓣上咬了一口,眉宇间的深情宠溺昭然若揭。 有姝也主动去搂他劲瘦腰肢,问道,“粮草还差多少?” “已经备齐,即刻就能动身。这些米面你放回去,咱们回家了还能吃。”他弯腰,把一袋袋粮食推入床底。事实上,所筹到的粮草尚达不到预期的三分之一,但西北战事紧张,拖延不得,只能边走边收集,以图尽快赶到前线。 听说大军马上就走,赵侍郎两口子连忙去堵门,却听外面响起震耳欲聋的锣鼓声,竟是接亲的队伍回来了。原来今日是赵玉松与明珠公主的大婚之日。也不知皇后是如何想的,竟力排众议把婚期定在大军开拔这天,丝毫也不顾及幺儿的感受。明珠公主更是没心没肺,截了大军饷银给自己添妆,六皇子在后头帮着遮掩。这母子三人当真狠心绝情。 九皇子侧耳听了片刻,摆手道,“吉时已到,明珠就在门外,赵大人、赵夫人,快去迎接吧,有姝我就带走了,来日必定将他安全送回。”话落将人扛在肩头,飞身而去。 赵侍郎大骇,追在后面连喊几声,见两人已没了影儿,这才拍着大腿老泪纵横,直骂九殿下混蛋。王氏扶着额头差点晕倒,忙叫陪房赶紧备车,她要去镇国寺给儿子祈福。 九皇子快步来到角门外,把人扔进早已等候在此处的马车,压着狠狠亲了几刻钟,直到衣衫凌乱,情动不已才勉强分开。迎亲的队伍就在不远处吹着唢呐,一抬又一抬嫁妆摆满了整条街道,赵玉松与六皇子分别骑着一匹汗血宝马,凑在一块儿谈笑,脸上满是意气风发的神采。看来赵家二房这是另投明主了。 九皇子表情平淡,有姝却已急红了眼,诅咒道,“来年总有他们哭的时候!” 很少看见少年斤斤计较、小肚鸡肠的模样,九皇子颇感新鲜,搂住他又是一顿猛亲,眼见时辰不早,这才命车夫前往城门与大军汇合。仲康帝已在城门上站了许久,身后立着几个铁血派的老臣。他虽然表情凝重,眸子却隐现锐芒,摆手道,“去吧,让他们知道何谓姬氏正统,何谓天命帝星!” 他之所以放任皇后等人在朝堂上搅风搅雨,就是为了看清诸人面目。等儿子搬师回朝,该清算的清算,一律不会姑息。 感动于父皇对自己的信任,九皇子眼眶略微发红,扯着有姝跪下,一同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翻身上马疾驰而去。眼见大军消失在官道尽头,仲康帝才徐徐开口,“这臭小子,竟扯着有姝一块儿跪朕,是什么意思?丑媳妇见公婆?亦或定名分?” “应当两个意思都有。等他们回来,东宫就能办喜事了。”一名老臣低笑道。 “也是,要不霸皇当年为何要修改律法,允许男子与男子成婚,还不是为了今天做准备?听说别国就有这样的婚配,但在咱们夏启应是首例吧?”仲康帝捋着胡须询问。夏启虽盛行男风,但大多是以结契的方式,没听说过那一对儿明目张胆的成了婚。 “南投县似乎有一例,倒也圆满。”又有一名老臣言道。 “有没有无甚紧要,若是九儿喜欢,谁能阻止?去赵府,看看明珠的好夫婿。”仲康帝嘴上说好,目中却划过一丝厌恶。 一行人缓步走下城墙,各自登上马车。 西北边境、驻军大营。 几员大将等候在主帐外,或眉头微蹙,或紧握双拳,或咬牙怒瞪,薛望京站在他们身后,表情十分尴尬。自从九殿下抵达西北,除了清点兵马,似乎就没干过什么正事。这也罢了,他竟还把有姝也带到阵前,日日寻欢作乐,这叫什么事儿? 今日本已约了几员大将商讨排兵布阵之事,临到头却听见帐子里发出交媾之声,莫说底下的将士们寒了心,就连薛望京也感到绝望。殿下莫非打算破罐子破摔,享受一天是一天不成?他就丝毫也不为夏启的黎民百姓着想? 九皇子心里苦啊!他并非那等昏聩之人,尤其在失眠症痊愈之后,头脑更是一日比一日清明。西北这场大战他早有安排,也想赶紧与下面的副将磨合磨合,哪料有姝像是发了疯,见天儿缠着他,说是要吸龙精。 他当时还很懵懂,追问龙精是何物,有姝抓住他下面,羞道,“就是这个吐出来的东西。” 你能想象得到那番场景吗?本还乖乖巧巧,娇娇怯怯的少年,忽然有一天脸红眼润,主动求欢,那激爽的感觉哪个男人受得了?打那以后,俩人就一发不可收拾。便是自控力强如九皇子,也不得不连连中招,从此落下一个昏聩无道的名声。 +++++ 帐帘内,有姝一把将主子摁坐在虎皮椅上,埋在他胯间吞吐粗大硬紫的阳物,小嘴儿微微收紧,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他忽而揉弄下面两个沉甸甸的囊袋,忽而一插到底,来个深喉,不过几日,已将嘴上功夫修炼到极致。 九皇子双手捧住他脸颊,哑声呼喊他的名字,目中白光一闪,抽搐着射在他喉咙深处。有姝赶紧把弄白汁液涓滴不剩地咽下,感觉嘴角沾了少许,用指尖拭去后塞入嘴里嘬吸,表情极为陶醉,又显得格外天真。要困杀百万大军,他需要很多很多龙精,便是日日交合,亦觉不够。 他直起身,扑到主子怀里,用满带石楠花香味的嘴唇去含主子嘴唇,舌尖灵活深入,四处搜刮,把龙津也一并收缴。只要是主子的体液,他都要,多多益善。 九皇子被他小狗式的舔吻法逗笑,却也没心思阻止。明知账外站着许多大将,他还是抬起有姝臀瓣,压在自己再次肿胀的巨物上。 “小东西,日日缠着我,都快把我榨干了!你在怕什么?怕咱们有了今天没有明天?”他一边哑声询问,一边探入一根食指,在温热的菊穴中搅动开拓。 有姝身体已极为敏感,当即便轻哼起来,还一拱一拱地摇着小屁股,用精致小巧的玉茎去磨蹭主子坚硬的腹肌。 “我不怕,我就是想要龙精,很多很多龙精,最好全射进我肚子里,一滴也不要浪费。”他分明说的是最实诚的话语,听在九皇子耳中却成了最强效的春药,瞬间引燃烈火。 九皇子额冒青筋,牙关紧咬,完全顾不得开拓润滑,大掌狠狠大了一下少年屁股,激起一波臀浪,然后掰开他双腿一入到底。噗嗤一声闷响过后,二人均汗流浃背,齐齐颤抖。 已适应了毫无节制的索求的有姝丝毫察觉不到疼痛,反而又麻又酥,空虚难耐。他本还有些疲软的玉茎现在十分精神,顶端缓缓吐出一滴透明的黏液。他自己捋了捋,没什么感觉,便带着哭腔去哀求王子,“你摸一摸,动一动啊!” 九皇子被层层叠叠的媚肉一夹,差点泄身,正强自忍耐着却又被他热情如火的话语撩拨,当真恨不得把他吃进肚子里。 “小精怪,你就一刻也等不及?”他握住少年玉茎,忽快忽慢地捋动,夯入菊花的硬物也开始缓缓抽插,先是浅入浅出,待少年发出舒爽销魂的呻吟就狠狠操干。 有姝双腿盘在他腰上,双手搂着他脖颈,除了一件外袍,里面不着一物,粉嫩的菊穴更是与浓密毛发中的硬物紧紧嵌合在一起,每一次律动都会发出噗嗤噗嗤的水声。九皇子一直知道有姝的滋味很美妙,但真正品尝过一次才明白即使六百年过去,所有的记忆都已模糊,宗圣帝为何还把床榻上缠绵悱恻的场景镌刻在灵魂深处,令他午夜梦回时清晰可见,感同身受。 因为他忘不掉,也舍不得忘。 “宝贝,你真棒!你的里面有很多小嘴儿,它们在咬我,吸我,搅我!我就是死在你会森森也值了。”九皇子一面舔舐少年耳蜗,一面疯狂挺动,差点没把坐在怀里的少年撞出去。 有姝在主子极具挑逗意味的情话中泄了出来,菊穴狠狠一缩,把对方也夹射了。 二人瘫坐在虎皮长椅上,轻轻抚摸彼此身体,末了交换一个几近窒息的吻。 +++++ 听见里面动静稍歇,薛望京立刻通禀道,“殿下,诸位将军已在帐外等候许久,可能入内?” 九皇子已把有姝打理干净,又将他抱到屏风后,塞入棉被中,这才下令,“进来吧。” 诸人鱼贯而入,怒容早已收敛干净。九皇子也不觉得尴尬,指着沙盘开始排兵。恰在此时,一名随军匠人跪在帐外,请求面见赵公子。有姝虽得了个军师的名号,却不干正事,整天在匠人营出入,也不知在捣鼓什么东西。 不过半月,军中就已传出流言,说他是九皇子的娈宠,随军侍寝来了。即便对他印象颇佳的薛望京此时也有些厌烦,更别提其余将领。诸人眉头紧皱,脸色黑沉,对于匠人的出现很是不满。 有姝却匆匆披上长袍,走到外间,“宣他进来。”完了看向九皇子,神情坦然,“你们聊你们的,我看我的,不会干扰。” 九皇子揉揉他披肩黑发,继续排兵,几位将领也只得强自忍耐。 匠人端着一个巨大托盘进来,其上摆放着两套样式相同,尺寸不一的寒铁锥刺,均刻满朱红色的玄奥符文。有姝先是拿起长达二尺的那套锥刺玩赏,复又拿起那套一寸长短的锥刺查看,然后将前者顶端扭开,露出一个小孔,将后者嵌合进去。 用精神力验了又验,他终于长出口气,解下腰间的荷包扔给匠人。荷包里是王氏塞给他的金豆子,少说也有五六十颗,算得上一笔横财,匠人紧紧拽住,飞快捏了捏数量,这才千恩万谢地退出主帐。 正事忙完了,有姝凑到主子身边,低头去看他如何排兵布阵。他们现处于龙隘口,与联军屯兵之所隔着一条狭窄深谷,堪称易守难攻,只需守住谷口三月,就能等到援军,届时夏启国尚有一战之力。但其中亦不乏风险,盖因九皇子现在众叛亲离,周围援军嘴上敷衍却退守不来的可能性很大。 有姝细听片刻,言道,“不用死守,我军亦能大胜。”他将代表夏启兵马的木雕往后挪,继续道,“打斗片刻你们就诈降,退后三十里停在此处开阔之地,我自有办法困杀他们。” 九皇子尚未开口,一员老将就怒不可遏地道,“不过一名低贱娈宠,竟也敢妄议军机大事!还不滚回内账去!”他忍了半月,终是忍无可忍。龙隘口就是最好的交战之所,把住上下谷口就可攻守兼备,大大缓解兵力不足的危局,这人竟信口雌黄,让他们把敌军引入腹地,任由敌军宰杀我方将士。他还有没有脑子?一个人怎么能蠢成这样? 其余将领也都面皮涨紫,七窍生烟,恨不能把少年生吞活剥。 薛望京暗暗拉扯九殿下衣摆,示意他赶紧把人弄走,省得在这儿添乱。目下本就军心不稳,众将再起怨怼,此一役很有可能不战而败。 九皇子却不搭理他,指尖轻抚少年鬓发,柔声道,“如今正值危难,合该集思广益,万众一心。无论是谁提出建议,孤都愿侧耳聆听。有姝,你说吧。” 有姝定定看他一眼,紧张道,“咱们先打仗,你若是心存疑虑,待日后得胜回朝我都会一一告知,只求你现在不要追问,可以吗?” 九皇子毫不迟疑地点头,“自是可以,我等你。” 主子向来一言九鼎,说到做到,有姝这才略松口气,在诸位大将的瞪视下将嵌合在一起的两套锥刺分开,把一寸长的小锥刺一一插在沙盘相应的方位。统共十五根,各占据八方六爻,又有一根插在正北坎位,也就是阵眼。 这样一番布置后,有姝才把敌我两军的木雕一一摆入法阵,解释道,“此乃八荒六合双龙绝杀阵,威力算不得巨大,但困杀百万兵马理当不成问题。” 本就没什么耐心的众位大将恨不得抬腿就走。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在此处装神弄鬼?威力不大却能困杀百万兵马,他是魔怔了还是开玩笑?凭借几根铁钉就能扭转战局,他以为自己是谁,神仙下凡?若非九殿下被迷了心智,一力相护,他们定然当场拔刀将他劈成两半。 感觉到诸人散发的杀气,有姝却还不紧不慢,右手掌心轻轻放置在阵眼的锥刺上,警示道,“看仔细了。”话音未落,掌心已压入锥刺,瞬间涌出许多鲜血。 九皇子眉头紧皱,勉强压下将他扯回来处理伤口的冲动。 诸位将领,包括薛望京,本还满脸逼视,浑不在意,却在下一瞬间齐抽一口冷气。只见他掌心流出的鲜血落在沙盘后并未晕染开,而是形成两根细长的血线,在锥刺组成的八荒六合阵中游移,聚合,渐渐变成两条三寸长的血龙。它们忽而扭动身躯,忽而张开大嘴,竟似活物一般,如此奇景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在众人的惊骇中,有姝伸出左手食指用力压在巽位的锥刺上,待血滴流出方徐徐道,“巽位显,风龙入阵。” 交缠在一起的两只血龙仿佛能听懂人言,当即就有一条迅速朝巽位游去,所过之处掀起一股股极为强劲的旋风,竟丝毫未曾触碰我军木雕,反把敌军卷上半空。 有姝又将食指压在另一枚锥刺上,喝令,“艮位显,土龙入阵。” 盘桓不定的另一条血龙钻入细沙,将摆放其上的敌军一一吞没。风土二龙齐聚,八荒六合双龙绝杀阵的威力才初露端倪。沙盘里又是龙卷风,又是地龙翻身,不过须臾就把百万敌军蚕食殆尽,而我军依然立在金沙之中纹丝不动。 即便只是在小小的沙盘上演示,众位将领也仿佛做了一场荒诞梦境,好半天回不过神,下颚更是大张,合也合不上。而九皇子早已把少年拉入怀中,用手帕堵住他汩汩流血的伤口。 “施展这种奇门遁甲之术,会不会危及你生命?会不会令你业障缠身?若是于你有碍,不用也罢。”他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不等有姝回答,几员大将就已齐齐跪下,诚惶诚恐地磕头道,“我等有眼无珠,不识仙师,还请仙师恕罪!殿下,有仙师辅佐于您,是您之大幸,亦是夏启之大幸!天佑我夏启,必当造就皇图霸业,重铸往昔辉煌!殿下千岁,仙师千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跪拜完上京方向,众人再抬头时已显露出勃勃野心。俗话果然说得没错——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谁又能想到赵家小公子竟深谙奇门遁甲之术,便是鬼谷子、张天师在此,恐也没这个道行吧? 第61章 画皮 在山中时,有姝已将各种阵法演练过无数回,自是胸有成竹。他加大了血液和精神力的输入,又布阵一次,双龙发威时不但毁了巨大的沙盘,连帐顶也一块儿掀翻,诸位将领更是被风刃切割得伤痕累累,狼狈不堪。 此时再看少年,他们哪里还敢流露出鄙夷之态,跪在地上磕了八九个响头才敢起身,无论少年交代什么都一一答应,对待他竟比对待九皇子恭敬千万倍。 有姝让诸位将领选调十五支骑兵去探查他刚才布阵之所,若地形与沙盘无有出入,他再亲自去看,然后实地布阵。诸将领命,鱼贯而出。 帐帘内安静下来,有姝抬头看了看破败顶棚,意气风发的表情这才慢慢转为胆怯与忐忑。 “你……” 九皇子刚开口就被他急急打断,“你说过暂时不会问的。” 九皇子沉默,他也就越发忐忑,连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能力很可怕?若是哪天我要害你,是不是连抵挡之力都没有?但我可以对天发誓,若我有害你之心,便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 “够了!”九皇子厉声喝止,“不要随便发这种誓言。我相信你不会害我,我也没觉得你很可怕。我们曾经互相保证过,要多给彼此一些信任,难道你忘了吗?” 少年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模样令他倍觉怜惜,却也气愤不已。虽然他总是说愿意相信自己,但内心深处却还隐藏着许多游疑不定。他或许会一直待在自己身边,骂也不走,打也不逃,但他却做不到全心全意的信任。 九皇子十分挫败地揉了揉额头,不知该怎样做才能彻底打消他们之间的隔阂。 有姝噤若寒蝉,却也见不得主子难受,踟蹰片刻方慢慢凑过去,替他按摩太阳穴,忆起他很喜欢自己的亲吻,就像小狗一样“啵啵啵”地吻了很多下,直将他半边脸都舔湿了。 九皇子被他弄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推了几下推不开,只得把人抱进怀里绵绵密密地回吻。片刻后,他放开少年红肿的唇瓣,言道,“我并不想追问太过深入的问题,我会等你自己坦白。我只想知道,使用这些奇门遁甲之术,对你可有妨碍?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这个阵法在沙盘上演练或许只需几滴血液,若用在真正的战场上,便就不是这个数了。还有,困杀百万生灵,这是多大的罪业?会否应在你自己身上?”自转世以来,他对宿命论已深信不疑。 他捏住少年下颚,沉声命令道,“我要听你说实话!若布阵的代价是失去你,那么我宁愿上阵搏命。我自有后手,实在不需你为我做出任何牺牲。” 有姝乃世外之人,不牵扯因果,所以完全可以任意妄为。他心里感动万分,眼睛也就湿漉漉的,笃定道,“主子不要担心,布这个阵法,于我没有任何妨碍,我说过这辈子要好好陪在你身边,自然不会失言。” 九皇子定定看他半晌,终是信了。有姝向来不会撒谎,尤其是面对自己的时候,他心里想些什么立刻就会写在脸上,叫人一眼就能看穿。心情略有缓和,九皇子这才放开他下颚,凑过去用力吻了一下。 有姝得到主子奖赏,顿时激动万分,若身后有根尾巴,这会儿约莫已经摇断了。他拿起两套锥刺一一解释说明,眉眼飞扬的模样十分富有朝气,“主子你看,”他举起二尺长的大锥刺,“这套阵法所用的器具原本是这种尺寸,上面刻画的铭文有汇聚天地灵气,召唤风、土双龙的效用。我说这套法阵威力不大的确不是谦虚,因为这套法阵之上还有三龙阵、四龙阵、五龙阵,若召唤出九龙,便能毁天灭地,碎裂时空。” 九皇子很少看见少年侃侃而谈的模样。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沉默而又紧绷的,仿佛对这个世界充满戒备。他甚至有一些自卑,不敢去争取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然而现在,他显得那样开怀,骄傲,自信满满,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九皇子爱极了他现在的模样,轻轻抚弄他披散在脑后的发丝,诱哄他继续往下说,“既有那样大的威力,催动时恐怕耗费不小吧?” 说到这个有姝更来劲了,解释道,“的确如此。若按照正常的方式催动双龙阵,单这套锥刺就需炼化七七四十九天,每天需献祭九九八十一条人命,这才换得撕裂一方水土的力量。但是你看,我将这套锥刺上雕刻的符文修改了一下,将它的威力保留下来,却简化了催动程序。我这么跟你说吧,这十五根锥刺原是十五个主程序,要想达到操控天地的能力必须同时注入能量并同时启动,所耗费的灵力足以将张天师那样的人物抽干。但现在,我通过修改符文的方式把这十五个程序拆分成三十个环环相套的程序,其中大的十五根锥刺还是主程序,而这些小锥刺则变成了驱动程序,驱动程序中又有阵眼这枚锥刺作为主程序。如此,原本需要十五根一起催动的法器,我现在只需催动这一根,也只需炼化这一根,所耗费的鲜血不足半碗,时间不出七天。又因为大小锥刺之间通过符文进行联通遥感,所以我也并不需要亲临战场,只需守在阵眼处,用沙盘操控局势就行。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他眼巴巴地朝主子看去。 九皇子思忖片刻,坦白道,“大致明白。一,你化简为繁,将十五法器增为三十;二,你化繁为简,减少了催动法阵所需的能量;三,你以小博大,只需在沙盘上操控小锥刺,就能令大锥刺全然释放出能量。是这个意思吧?” 有姝冲主子竖起大拇指,钦佩他这样都能听懂。他也想解释得更清楚,但阵法符箓之道太过艰深,一般人难以理解。除了他最熟悉的计算机程式,他实在找不出与阵法符箓更为接近的知识体系。事实上,在山上时,他已根据自己的理解对各种阵法进行了更为简单有效的改编,令老翁大感神奇,差点就拦着他不让下来。 九皇子莞尔,将桌上的木雕一个个竖起来,隔一段距离摆放一枚,然后推倒最前方那一枚,令后面层层倒伏,说道,“经由你改动的阵法具备四两拨千斤之力。只需一个指头便能毁掉一方世界,是这样吗?” “对对对,主子你太神了!”有姝大有找到知音的感觉,凑过去“啵啵啵”地一顿狂亲。 被他吻了一脸口水的九皇子连忙将人摁住拍抚,心中满是骄傲。别看有姝说得轻巧,但实际上,若要启动这套法阵却需三千多条人命以及牺牲一位道家鼻祖的全部法力。这已经完全脱离了奇门遁甲的范畴,堪称仙术,本不应该留存于世。但有姝只小小改动一下,竟将之化为普通凡人亦能操控的战阵,他的悟性,他的智慧,已远超世上所有人。 即便不跟随自己,他也早晚有一天会成为世间最耀眼的存在。他甚至具备横扫九州,乃至于天下的实力。但这个傻小子却一点儿野心都没有,被人连叫了半个多月的娈宠亦不生气,只因顾及自己生命才堪堪显露出一星半点的实力。 他想要的很少,却愿意为了那一点小小的祈愿付出所有。这样简单纯粹的有姝,九皇子怎会不爱? 他把人搂住,结结实实吻了一记,然后低声询问,“现在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最近一直缠着我吸龙精,是不是为了增加法力?你是不是利用精气修炼的妖精?嗯?”最后那个尾音拖得又长又缠绵,听着十分暧昧。 有姝脸颊爆红,头顶冒烟,支支吾吾道,“不,不是的,我不是妖精,我是人。” “真的吗?让我摸摸看。”九皇子一面去吻他濡湿的大眼睛,一面朝下摸索。 有姝连连躲闪,急忙解释,“我不用吸精气也能修炼,但吸了你的精气的确能增强法力。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不得不这样干,主子,你饶了我吧。” “不行,不能饶你。你喜欢吸是吗?那我就罚你吸到饱!”九皇子将人扔进榻里,覆了上去。 经过七天炼化和半个月的地形勘察,有姝终于择定一处开阔之地作为战场,将两套锥刺分别打入地底和沙盘,自己则守在十里开外的阵眼中。九皇子派遣一列铁骑负责保护他安全,自己挂帅亲征。 夏启将士的手臂上均系着一根鲜红方巾,看着十分扎眼。他们与四国联军在龙隘口相遇,隔了三十里开始叫阵。四国统帅要求九皇子自裁于大军之前,拿到人头,他们立刻退兵。 这一招离间之计并未成功,夏启将士们神色坚定,目露战意,在九皇子的指挥下冲杀过去。联军亦丝毫不憷,勇猛迎击。双方鏖战片刻,就见夏启军士连打连退,慢慢将联军引入龙隘口腹地。 就在此时,四周忽然刮来一阵飓风,将地上沙尘扬至半空,遮天蔽日。联军已分辨不出东南西北,更不知哪个是敌哪个是友,除了掩住口鼻躲避风沙,竟寸步难行。夏启军士却丝毫未受影响,只要遇上不戴红巾的人就一刀斩杀,不过须臾就灭敌数万。 “躲什么躲?给我冲!”联军主帅声嘶力竭地大吼,然后便是一阵咳嗽,原是风沙呛入喉管里去了。 众将士正打算倾力一搏,却又感到土地开始剧烈震动,仿佛要倒转过来。 “龙,天上有两条紫色巨龙!”不知谁高喊一句,大家纷纷抬头去看,然后肝胆欲裂。 只见天空果然有两条紫色巨龙,正张开血盆大嘴,冲联军方向喷洒龙息,每一口龙息伴随一阵飓风,每一口龙息又有一阵地动,令联军死伤无数。反观夏启那头却风平浪静,稳如磐石。他们犹在风沙中劈刺,前行,脸上染满鲜血,却也带着勃勃战意。 毫无疑问,这两条巨龙的出现于联军而言是一场灭顶之灾,于夏启军队来说却是天降祥瑞。莫非连老天爷都在襄助夏启,襄助九皇子?四国联军不约而同地暗忖。 偏在此时,灰蒙蒙的天空破开一方云洞,有一道清朗声音随天光一同降下,“天佑夏启,帝星重临。四国辱其妖星,实乃倒行逆施,理当承受天罚!风、土二龙入阵!” 声音消失之后,两条巨龙俯身疾冲,所去之处正是四国联军的阵营。不等巨龙真正发威,将士们就已彻底吓破了胆,扔掉武器胡乱奔逃,喊也喊不听。几位主帅心中惊疑,却也不敢临阵脱逃,正欲反抗就已被风刃削掉脑袋,更有暴涌而起的沙土将他们的战马一一吞没。 不出一刻钟,所谓的百万大军就已消亡过半,又一刻钟过后,竟只剩下三、四万。 此时,空中的黑云方渐渐散去,两条巨龙也由实化虚,之前那道天音再次警示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唯余一线生机。今日我亦留你们一线生机,自去吧!” 话音刚落,原本还天昏地暗的龙隘口此时又是一天朗朗晴空,温暖日光落在人身上,竟带来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夏启将士听凭天音吩咐,没再赶尽杀绝,而那仅存的几万联军则四下里探看,脸上还带着不敢置信的表情。 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在空中响起,众人抬头一看,竟又来两支大军,分别站在相隔几十里的崖壁上。待看清两军帅旗,夏启将士悚然一惊,联军却都纷纷回神,面露激动。 原来这两支军队竟分别是郑国战神周毅率领的赤眉军和秦国大将朱明玉率领的黑龙铁骑。有了这二人的加入,战局立刻就能扭转。他们立在崖上,夏启军则分布崖底,只需挽弓疾射,不出小半个时辰就能全歼。 “周将军,朱将军,快来助我!”唯一幸存下来的联军将帅挥手大喊,边喊边率领士兵后撤。 夏启军队也有些自乱阵脚,却见毫发无伤的九皇子略一摆手,崖上二人竟略微点头然后迅速离开。他们早在此处观战许久,亦是暗部隐匿在各国的领头人物,对霸皇转世忠心耿耿。 这次战役,他们借故推脱掉挂帅之责,却各自率领私兵前来驰援,虽人数较少,但占据地形之利,又趁人不备两面夹击,亦可取得大胜。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主子身边竟还隐藏着那等奇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困杀百万大军。 把这剩下的几万人马放回去,让他们宣扬宣扬这场匪夷所思的大战,足够把主子乃天命帝星的消息传开。上天示警,神龙相助,谁还敢说主子是妖星?就不怕与联军一样遭受天谴? 九皇子这一招后手没有告诉任何人,故此,夏启将士们比联军残部更为震惊。他们看看端坐于马背上的殿下,又看看天翻地覆的战场,终于彻底臣服了。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四年之内本王必定踏平四国,一统九州。”九皇子扬声说道。 联军残部被他威仪所摄,竟颇有跪拜的冲动,不得不用剑戟杵在地上才勉强站稳。幸存下来的将帅不好答话,只摆手命大家撤退,退到谷口却仿佛撞上一面看不见的墙壁,无论如何亦不能寸进。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老天爷反悔了,不让我们活着离开?正当他们几近崩溃之时,透明墙壁却忽然消失,令当先几人重重扑倒。他们连忙爬起来奔逃,对天命帝星的传说早已深信不疑,更对放出流言,将四国推向灭亡的国主暗恨不已。 慌乱中,他们并未发现崖顶出现一名白衣翻飞,容貌秀丽的少年。他略一挥袖,几万人就像泄了闸的洪水,哗啦啦地流走,竟连头也不敢回一下。而夏启的诸位将领却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待敌军退走便纷纷下马,诚心跪拜,口称仙师。 得到诈降指令的士兵们本对上头的命令十分抵触,现在才明白这背后竟有高人指点。他们也跟着跪下山呼千岁,音量几能撼天动地。 在场诸人,除了有姝,唯一没跪的就是九皇子。他遥望脸颊绯红,似有羞赧之意的少年,慢慢张开双臂,仿佛想隔着远山与他拥抱。这就是他的爱人,天上地下最独特的存在。 有姝领会他的意思,慢慢笑开了。即便亲眼看见自己毁天灭地的威能,主子也没有感觉到恐惧忌惮,他在为自己骄傲,他想与自己分享成功的喜悦。原来上辈子,自己竟错过了如此美好的时刻。 有姝笑着笑着却又掉出两行眼泪,连忙捂着脸遁去身形。等候在不远处的铁骑立刻围拢过去,将他护得密不透风。这位主儿现在可是夏启国宝,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伤不得。 龙隘口一战之后,四国完全沉寂下去,便是周将军和朱将军分别率领私兵叛逃亦没遭受追击或暗杀。与之相反,原本在四国传得沸沸扬扬的有关于妖星的传说却都变成了帝星重临,闹得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且都对国主的倒行逆施暗恨不已。 大胜之后清点兵卒,夏启国只伤亡寥寥几千,而四国联军却在百万之数,又引起各方震动。以少胜多的战役本就罕见,似夏启这样完胜的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此役之后,谁还敢再掠夏启锋芒?谁又能再召集百万大军? 各种版本的传说在四国流传,然后渐渐统一口径,那就是九皇子身边跟随了一名奇人,可上天入地,可呼风唤雨,可碎裂山河。得到此人就能得到天下。一时间,前来暗查奇人的探子数不胜数,却都在营中胡乱转圈,及至天亮被巡逻的侍卫轻而易举抓获。 久而久之,传言并未消减,反倒越来越神奇荒诞,直把此人塑造成仙人降世。有仙人相助的九皇子,必定也是帝星下凡,天命在身,不可违逆。四国联盟因这个传言而土崩瓦解,有的国主主张归顺,有的国主试图谋夺仙人,有的国主还在犹豫观望。 而身临其境的夏启将士,对有姝的敬畏之情只会更深。以前他走哪儿被人耻笑到哪儿,现在走哪儿被人跪拜到哪儿,连他弃之不用的东西也会眨眼间被将士们争抢一空,打算带回去当传家宝供着。这可是仙人之物,带着仙气儿呢! 龙隘口大战后三个月,一匹千里马驮着一名将士疾驰入城。看见将士手里握着的令牌,守城侍卫立刻驱散人群,让他畅通无阻地过去。一刻钟后,坐在金銮殿上的仲康帝收到一封八百里加急战报,尚未打开阅览,下面群臣就已露出悲容。毫无疑问,他们连悼念先太子的祭文都已经写好,就藏在袖子里,随时准备拿出来吟诵。 仲康帝早已与儿子取得联系,却一直引而不发,所等待的就是这封战报。他倒要看看底下这群人都戴着什么样的面具,又会演什么戏。 他慢慢打开战报,继而睁大眼睛做出不敢置信的表情,指尖剧烈颤抖,仿佛难以自控。群臣像得了号令一般齐齐跪下,恳请他保住龙体,诸位皇子亦痛哭失声,大喊太子。 这些人是真哭还是假哭,仲康帝如何看不出来?他锐利目光一一扫过诸位皇子,最终停留在表情最为悲恸地六皇子脸上。当六皇子被他审视地心慌意乱,几欲失态时,却听下面传来一阵嚎哭,竟似杀猪一般,“我的儿啊!爹说过不让你去,你偏要去,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叫我跟你娘日后可怎么活啊?” 明明是在哭太子,这人怎么一口一个“我儿”?胆子也太大了吧?仲康帝定睛一看,顿时头疼欲裂。在下面捶胸顿足,满地打滚的主儿可不就是有姝他爹吗?那么肥胖圆润的身材,那么粗俗的举动,究竟是怎么养出有姝那样的仙人? 仲康帝哭笑不得,扶着额头静静看赵侍郎作,一刻钟后才把战报递给总管太监,言道,“这份战报拿去给赵大人看看。叫他别嚎了,朕头疼。” 第62章 画皮 自己的儿子,赵侍郎如何不了解?有姝从小就死脑筋,认定什么就是八头牛也拉不回。他既然已对九皇子情根深种,那必定是生死相随的,若九皇子死在战场上,他一个人独活的可能性很小。 为了保住儿子,赵侍郎连绑人藏匿的念头都有,却防不住九皇子那混蛋竟明目张胆地抢人。天知道他们走后他诅咒过九皇子多少回,却又在妻子的喝令下不得不为对方祈福。因为他活着,儿子就能活着,他们如今是两命一体。 每当夜深人静无法安眠的时候,他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也同样告诉妻子:九皇子不会死,他可是太子,便是三十万大军全被歼灭,总有人会想法子将他送回来。咱们儿子跟着他理当是安全的。 然而他心中却也知道,这三十万大军会不会听凭九皇子号令还是个未知数。朝中这些老臣,皇子,甚至皇后,哪个不盼着九皇子快点去死,他们完全可以暗中使绊子,叫他有去无回。就连之前坚定站在九皇子这一边的赵家各房也都纷纷转投六皇子,反过来对大房排挤碾压。 赵侍郎那个恨啊,每当朝堂上有人站出来敦促皇上降旨西北,命九皇子自裁,他便气急败坏地揪住这人谩骂,什么粗野的话都敢乱喷,直把人喷地抬不起头才罢休。正是源于他强大的战斗力,太子走后的几月仲康帝才倍感舒心,对他也更多了许多纵容。否则,若是换个人在朝会上如此失态,他立马便让侍卫将之叉出去,仗责五十。 悲痛中的赵侍郎接过战报,抽抽噎噎看完,然后愣住了。几息过后,他捏着战报又看一遍,然后一咕噜爬起来,举着双手又笑又跳,像个疯子一般。原来这封战报乃九皇子亲笔所书,不但报了大捷喜讯,还说自己与有姝都很平安,让父皇、赵大人、赵夫人放心。又说自己绝不会违背当初诺言,便是自己战死疆场,亦会把有姝安全送回上京。 没死,竟然没死,且还用三十万大军全歼百万联军,这是怎样的奇迹?虽然战报中并未详细说明这场战役是如何取胜,但赵侍郎却对此深信不疑。他疯疯癫癫地笑了足有一刻钟才在仲康帝的咳嗽声里平静下来,用帕子极为淡定地擦掉眼泪,擤去鼻涕,又扶正歪歪扭扭的官帽,仿佛之前什么都没发生。 仲康帝哭笑不得地摆手,“把战报传给众位爱卿看看吧。” 看见赵侍郎的反应,堂下诸人早已好奇地挠心挠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莫非得了捷报?但是不可能啊!三十万大军如何与百万联军抗衡?且这三十万大军并非一心,各有图谋,又哪里会为九皇子效死?难道是援军及时赶到救了他?也不可能啊,诸位皇子都已打过招呼,不许周围驻军擅动,除非传来九皇子死讯。 种种布局下来,九皇子便是有九条命也不可能在大战中存活!这样想着,很多人恢复淡定,一一传阅战报,然后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尤其是几位皇子,竟不小心扭曲了面孔,看着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很是诡异。 等战报传阅完毕,仲康帝敲击御案,徐徐道,“此一役,太子已复我夏启,扬我国威,亦令四国溃不成军、闻风丧胆。众位爱卿,如此大好消息,你们难道不觉得开怀吗?”话落抚须而笑,表情畅快。 他从来就没为儿子担心过,若是没能找到有姝,这一劫他或许越不过去,但有有姝在身边,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落败。 “开怀,回去后定当痛痛快快喝它几坛好酒,醉上三天三夜!”赵侍郎扭着圆胖身子上前献媚。紧接着又有几位铁血派的老臣拊掌大笑,直说要与他一道痛饮。 再观其余众人,就有些沉默尴尬。片刻后,一名言官拱手出列,质疑道,“陛下,三十战百万,此一役定然惨烈,然太子殿下却在战报中提及我方仅死伤数万,着实令人难以置信。为防某些人假传捷报,贪功冒领,还请陛下遣人去西北查探。” 仲康帝笑而不语。他每隔几日就与儿子通信一回,又怎会不知道西北的真实情况?这封捷报上呈禀的三万伤亡的确是虚假数字,却不是报少了,而是报多了。若把真实情况告诉这些人,他们怕是会惊掉下巴。想来再过不久,“天谴之战”的传说就会闹得众人皆知,由不得他们不信。不过还得告诫儿子务必将有姝保护好,莫让别国知晓他就是那位仙师。 思及此,仲康帝摆手罢朝,竟对言官的质疑不加理会。赵侍郎弯腰送走皇上,然后用圆胖的身子狠狠撞了那人一下,表情十分不善。 “你究竟有没有脑子?若捷报是假,联军此时必然已经攻破龙隘口,抵达玉门关,玉门关一旦失守,百万铁骑就可畅通无阻地突入中原,直取半个夏启。如此严重的后果,谁敢胡乱隐瞒?你当真以为太子殿下是你等小人,能为一己私利而枉顾社稷国祚?”把人撞倒不算,他还当着诸位皇子的面儿指桑骂槐,闹得大家十分难堪。 六皇子双拳紧握,越想越觉得假传捷报这种蠢事,姬敏之应该干不出来。但三十万战百万,且还大获全胜,这怎么可能呢?且等着吧,再过几月此事是真是假自然会见分晓。 这一等便是两年,几乎每隔几月边关就会传来捷报,九皇子从龙隘口向东进发,一路直取郑、秦两国,现已打到晋国边疆。而地处最偏远,实力最弱小的楚国已不战而降,将许多金银珠宝、绝世佳人送入上京,以换取免除战火的协议。 递送降书的大使带着几百车财物入城时惹来许多百姓驻足观望,口中莫不传颂着九皇子的事迹,譬如帝星重临、一统九州、天命在身,又譬如神人相助、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总之,原本被人称为妖星的九皇子现在则是真龙血脉,但凡违逆者必遭天谴。 他在外面征战,夏启百姓却早已将他视为理所当然的下一任帝王,其他皇子想要上位简直是痴心妄想。 种种事迹一桩桩一件件传入上京,继而传遍九州,诸位皇子再无侥幸心理。他们知道,除非姬敏之忽然暴死在外面,否则夏启的储君绝不会有第二个。但天下间想要他命的人实在太多,谁又能真的伤到他一根毫毛?要知道,他身边可有仙人相助。 几位皇子极想把仙人拉拢过来,派了探子去军中暗访却得不到半点消息,便是之前安插的眼线也都转投到九皇子麾下,对仙人的真实身份三缄其口。查不到也就罢了,更令他们措手不及的是,原本对夺嫡之争冷眼旁观,甚至暗施推手的父皇,竟开始清算他们的罪行。首先被推出来的是大皇子,因谋逆之罪被判终身圈禁,接下来便是二皇子、三皇子……而九皇子一母同胞的兄弟六皇子,也因谋害储君、贪墨军饷、结党营私等罪名被贬为庶人,永远逐出皇宫。 虽然自由还在,却失了高高在上的身份和作威作福的权柄,那难堪而又绝望的滋味可想而知。六皇子因此得了癔症,忽而大笑,忽而大哭,忽而说自己是天命帝星,将被单当做龙袍披在身上,让路人磕头跪拜。 明珠公主怜惜兄长,把他接到赵府照顾,末了入宫向皇后求助。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哪个不知道皇后已经失宠,便是她涕泗横流地跪在养心殿前磕头,皇上也没多看她一眼,还命人将她押回凤鸾宫,禁足半年。皇后无法,只得偷偷送了些财物去赵府,让女儿代为照顾六皇子。 继诸位皇子纷纷落马之后,又有许多大臣受到牵连,站错队的一律被免职,更有人全家获罪,株连九族。赵家也是其中之一,却因大房乃近亲的缘故,又因明珠公主嫁入二房,得以从轻发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原本依靠打压太子追捧六皇子而获得提拔的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相继被剥夺功名,永不复用,还有五老爷因贪墨罪被全家流放。 反观大房,赵侍郎如今已升至户部尚书,听说再过不久便能成为内阁大学士。而跟随在九皇子身边的五公子已官至三品将军。三品武将或许不算什么,但他今年才十七八岁而已,又深得九皇子爱重,待九皇子登基为帝,不难想象大房会何等荣光。 原以为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大房,现在却成了整个赵家的顶梁柱,莫说赵老太爷,就连明珠公主也要看他们脸色过活。 两年来,除开朝堂上的风起云涌,上京百姓之中也发生一件怪事。几乎每隔两天就有一人被发现死在家中,不但皮肤被剥,胸口还破开一个大洞,心脏全都不见踪影。连续几月之后,死者身份由平民百姓慢慢变成达官贵人,且地位越来越高,这才引起官府足够的重视。 在仲康帝敦促之下,大理寺连续排查数月,又勒令侍卫十二时辰不间断地巡逻,却还抓不住凶手。 又过一年,晋国被灭,九皇子终于决定班师回朝。大军抵达上京时受到百姓地夹道欢迎,诸位功臣亦面见圣上,分封爵位。几位将帅皆被封为侯爵,赏金万两,这本无可厚非,然而一点军功都没挣到手的赵家五公子却得了个超品安国公的爵位,这就叫人难以接受了。 有言官对此表示不满,却都被仲康帝挡了下来。又有人为各位将帅打抱不平,直言他们的血白流了,结果还比不上一名娈宠。如今谁人不知,这位五公子从未上过战场,亦从未杀过敌军,唯一的作用就是待在帐中侍寝。听说他与九皇子连行军途中都要苟且,当真不知廉耻。 若非九皇子威望日盛,又一力相护,他恐怕早已被同僚打压下去了。 如今他因伺候好了九皇子,便越过所有功臣得到一个超品爵位,叫旁人怎么想?难道将士们不会因此而寒心吗?朝中大臣设想得十分周全,亦是为九皇子声誉考虑,却万万没料到自己刚张口打抱不平,就被几名将帅呵斥回去,然后频频偷觑五公子和九皇子神色,仿佛十分畏惧。 这是怎的?狐假虎威?几位朝臣更是愤愤不平,还要再辩,却直接被仲康帝叉出去。朝堂霎时安静下来,然后就响起将帅们此起彼伏的松气声。连仙师都敢呵斥贬损,果然是不知者无畏。若是他们知道这位主儿就是困杀百万联军,一夜造就十丈城防,瞬间冻结千里汨江的神人,也不知是什么表情?不过一个超品安国公的位置,还委屈仙师了呢。 赵侍郎,不,现在是赵尚书,隐约猜到些什么,却没多问。只要儿子平安回家就好,他从哪儿学来的一身本事并不重要。好不容易等到下朝,他立刻拽紧儿子往殿外拖。 九皇子连忙去追,却被仲康帝喊住,“小九,干什么去?三年不见父皇,你也忍心即刻就走?俗话说有了媳妇忘了爹娘,这话果然没错啊。”话落叹息一声,表情怅然。 九皇子哭笑不得,只得转回去搀扶父皇。待父子两慢悠悠退出正殿,才有朝臣面面相觑,目露惊骇。皇上说有了“媳妇忘了爹娘”,等于是认可了赵五公子的身份。也就是说,他明面上是国公,实际上却是太子妃? “嘶,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男人也可以当太子妃?”某位大臣自言自语。 他身边恰好就有一位深谙刑律的同僚,笃定道,“自然可以。咱们夏启乃姬氏正统,所有律令均沿用霸皇颁布的《大明律》,其中就有一条,言男子可与男子成婚。” “你的意思是,太子殿下很有可能会迎娶赵五公子?那皇嗣怎么办?” “皇嗣的问题同样参照《大明律》,从宗室中挑选,想来宗室会很欢迎这位男太子妃。”这位大臣摆手离去,徒留同僚站在廊下发蒙。 有姝与赵尚书回到家时,老太爷和老夫人已率领众人在正门口等候许久。他们已从回家报信的小厮那里得知,有姝如今是安国公,可以另开一个国公府,带赵尚书和王氏出去单过。 这怎么可以?如今的赵家全靠大房支撑,他们一走,曾经的簪缨世族立刻就会沦落为蓬门荜户。娶了公主又如何?明珠公主因擅自挪用军饷为自己添妆,已被皇上贬为郡主,若非念在她是九皇子一母同胞的妹妹,怕是连皇室身份都保不住。她现在已不是赵家的靠山,而是丧门星,若非她诱导二房站队,其他各房不会也跟着站错边,从而惹来大祸。 曾经风光无限的几位妯娌,现在已成了王氏的陪衬,看见马车过来连忙拥着她上前,不停说讨喜话。 有姝先跳下车,继而去扶赵尚书,然后才跑到王氏跟前用力抱了抱她,对几位叔叔婶婶、祖父祖母、堂兄堂弟却态度冷淡,不过略一点头就算了事。目光触及身材臃肿,皮肤蜡黄的女子,他忍不住挑眉,觉得有些面熟。 “这是你堂嫂,明珠郡主。”王氏语气淡淡。当初六皇子得势时,她没少受这位郡主的气,还曾被她带入宫中让皇后训斥,着实吃了很多苦头。 原来是明珠,主子的嫡亲妹妹。有姝恍然,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肿了三四圈,肤色也黑了好几度的女子,与当初那个明媚嚣张的公主扯在一块儿。他略一颔首,敷衍道,“原来是明珠郡主,多年不见,竟有些认不出来了。” “五公子,好久不见。”明珠咬牙强笑。 赵玉松瞪她一眼,然后快步上前说了很多好话,态度与三年前截然相反。自从改投六皇子后,有一段时间他的确过得风光无限,但如今却分外凄惨,原本的“五年不许科举”已改为“终生不得科举”,之前获得的功名也都被剥夺。换一句话说,他现在彻底没了出头之日,除非遇上哪个贵人拉一把。 九皇子横扫四国,一统九州,虽还只是夏启储君,却已经是实实在在的四国主宰。这次回来,他必定会选拔一批官员前往四国处理战后事宜,想也知道,这是一个平步青云的大好机会。为了得到这个机会,上京的勋贵们早已急红了眼,却苦无门路巴结。有姝是九皇子的枕边人,没有谁的话比他更得用,从他入手应当十拿九稳。 思及此,赵玉松表现得更为热络,拉着他不停叙旧,仿佛感情非常深厚。 王氏见儿子露出疲态,委婉道,“你们有话等晚上家宴的时候再聊,姝儿累了,先让他回去休息休息吧。再者,郡主怀胎六月,耐不住久站,方才等了几刻钟,现在怕是吃不消了。” 明珠郡主这才拧着眉头,露出委屈的神色。她张扬跋扈的脾气已经改了很多,若在往昔,怕是连门都不会出。赵玉松见好就收,辞别过后扶着郡主回房,其余诸人也都慰问几句,纷纷散了。赵老太爷临走时一再叮嘱有姝要住在家中,别搬去国公府,否则不好照应。有姝没点头,也没摇头,只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 当他想表达讽刺之意时,不知不觉就会模仿主子,乍一看,表情竟与对方有八九分相似,把赵尚书和王氏唬得一愣一愣的。都说近墨者黑,儿子果然被九皇子带坏了。 有姝躺了小半个时辰就再也睡不着了。这些年他习惯与主子同榻而眠,身边忽然少了一个体温,一时间难以习惯,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会儿才靸着鞋来到桌边,捻糕点吃。 “你比我先回来半月,京中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发生?”他用精神力询问蹲在暗卫肩头的小鬼。 小鬼跟他去了战场,吸足了阴气,现在已有两百年道行,可瞬息去到千里之外,故而打听消息十分方便。他想了想,禀告道,“确实有一件大事,仿佛与大人有几分联系。” “哦?与我有关?”有姝很惊讶,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小的猜测此事应该与大人有关。您还记得被您杀死过三回的妖物吗?它惯爱剥人皮,挖人心,您走后半年,上京连连发生命案,都是被剥了皮,挖了心的尸体,至如今累积起来已有数百具,且先是平民遭殃,后来便只杀害世家大族的女子,出阁的,未出阁的,都有。” “只杀害贵族女子?”有姝确认道,“有名单吗?”他隐隐有种预感,这事的确与那只妖物有关。它很有可能没死。但心脏都已剖成两半,尸体也烧成灰烬,它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沉思片刻,脑中忽然划过一道亮光,追问道,“当初我杀它第二回的时候,你在它房里?” “在。”小鬼用阴气将死者名单刻入一张空白符箓。 “它身体爆开时散发的臭气是否吸引了很多猫狗?其中一只是否叼走了一颗心脏?”有姝伸手盖住符箓,用意念读取。 小鬼回忆半晌,迟疑道,“当初的确有很多猫狗,但我吓坏了,没注意它们叼走了什么。尸体炸的血肉模糊,想来应该会被叼走很多内脏。” 有姝放下符箓,神色凝重。他的直觉告诉他,事情还没完,那只妖物当年被他杀了三次,必定会回来报仇,更有可能殃及无辜。他心中一紧,连忙取出工具开始制作防御符,不仅爹娘、主子、暗卫,连仲康帝都有一枚。 做到黄昏时分,便听丫鬟在外禀报,说家宴快开始了,夫人命她前来请人。有姝走出去,一双明亮黑眸死死盯着对方,又凑近了不着痕迹地嗅闻,以确保她不是妖物假扮。从现在开始,凡是出现在他面前的人,不管相不相熟都会成为他的怀疑对象。 丫鬟的气味很正常,他这才放松紧绷的神经,朝正厅走,刚到垂花门就见主子站在廊下招手,表情十分殷切。赵老太爷等人诚惶诚恐地候在一旁,目中隐隐流露出惧怕的神色。 与三年前的九皇子相比,现在的他虽然常常带笑,态度温和,却更令人敬畏。他与曾经的霸皇一样,已是名副其实的九州之主。有姝却一点压力也感觉不到,哒哒哒地跑过去,围着他转了几圈,像小狗一样抽着鼻子嗅闻。 “这是做什么?不认识我了?”九皇子朗声而笑,将他拽入怀中轻轻拍了下屁股。 是主子的味道。确认之后有姝立刻回抱主子,脑袋在他怀里拱来拱去。 赵尚书看不下去了,连忙把儿子拽开,训斥道,“有姝,你在干什么,见了太子殿下怎么不行礼?” “是啊,君是君,臣是臣,岂能君臣不分,乱了纲常。”能说出这番大道理,可见王氏果然在离间儿子和太子的问题上花了心思。 九皇子偏要拆他们台,毕恭毕敬地拱手道,“岳父岳母,我与姝儿早已不分彼此,不需谨守这些规矩。” 赵氏夫妇惊问:“你叫我们什么?” 赵老太爷杵杵拐杖:“太子殿下,您什么意思?” 明珠郡主上前拉扯:“皇兄,你要干什么?” 其余人等没资格说话,便也不敢开口,纷纷露出震惊难言的神色。反观有姝,越发显得没心没肺,早已离开主子身边,在人群中转悠,这里闻一闻那里嗅一嗅,试图寻找妖物存在的痕迹。 九皇子也不管他,径直去搀扶赵尚书,重申道,“孤与姝儿很快就要大婚,叫您们一声岳父岳母也在情理当中。二老请进,咱们坐下慢慢聊。今日孤来,一是为了兑现当年的诺言,让你们看看孤是否把有姝照顾得很好;二是为了提亲。孤已带了彩礼,此时就放在外面。” 他略一摆手,便有几名侍卫匆匆跑出去,可见彩礼果然就在门外。 赵尚书和王氏已经懵了,有姝却不明就里,不着痕迹地查看过所有人,确定妖物不在此处,便颠颠儿跑到主子身旁,端起他茶杯牛饮。九皇子立即用左手捧住他下颚,免得唇角遗漏的茶水打湿他衣襟,神态间满是深情宠溺。 这幅模样显然不是在开玩笑。老太爷和明珠郡主率先醒神,齐齐问道,“殿下(皇兄),您来提亲,皇上他可曾同意?” “父皇自然同意。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大明律》有言,男子与男子可以成婚。” “但是还需父母之命吧?太子殿下,我们不同意!”赵尚书和王氏堪堪回神,急忙表态。 九皇子还没说话,有姝就先不情愿了,拧眉问道,“为什么不同意?我想与主子在一起。”边说边抱住主子劲瘦的腰,轻轻摇了两下。已经留下一世遗憾,他更想要一世圆满。 赵尚书和王氏挤眉弄眼,频加暗示,九皇子反而哈哈笑了,恨不得把人抱起来转几圈。原来在极度高兴的情况下,人果然会想转圈,因为一转圈就感觉能飘到天上去。 赵尚书和王氏爱子如命,哪里舍得见儿子难过,却也不好当着全家人的面向他解释与太子成婚,他就得雌伏人下,于是勉强按捺,想着先把人敷衍过去再说。但太子完全不给他们缓和的机会,把彩礼塞进库房,又要走有姝的生辰八字,说是拿回去给钦天监测算。 “给钦天监多误事,不知要等多少天,还常常错漏百出。我自己也能算,给我吧。”有姝接过两张庚帖,掐指换算。 他如此没羞没躁,迫不及待,令赵家人看了好生尴尬,却也令九皇子低笑连连,心怀大尉。餐桌上摆满菜肴,却没谁有心情去吃,全盯着换算中的少年。 “怎么样,算出来了吗?”等了片刻,九皇子柔声询问。 有姝忽然红了脸,小声道,“夫火妻木,天生一对儿,子孙孝顺家业旺、六畜钱粮皆丰盈、一世富贵大吉昌。吉时就在来年正月初八。” 你们两个男的,哪里来的夫妻?哪里来的子孙?这都算得什么鬼东西?赵尚书和王氏恨不能拍案而起,九皇子却忽然将少年抱入怀中,连连亲了几下,眉眼间隐露出狂喜的神色。现在已是年底,再过两月就是正月初八,有姝这是挑选了最近的吉日,可见他对这段婚姻同样充满期待。他用夫妻来比喻他们的关系,正表明了他对自己将要面临的一切都是心知肚明的,亦是心甘情愿的。 他愿意与自己共享一生,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开怀?九皇子反复按捺才没让自己喜极而泣,用力捏了捏有姝掌心,哑声道,“好,婚事就定在来年正月初八。”话落终是忍耐不住,拱手道,“各位,孤把有姝先带走了,父皇很想看看他。” 仲康帝要见儿媳妇,谁敢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九皇子把人劫走。 晃动疾驰的马车上,九皇子沉声命令道,“别回宫,往城郊去,没有孤的允许你们不准停下。” 车夫和侍卫齐齐应诺。被压在褥子上的有姝却还懵里懵懂,“你要干什么?我们不回宫吗?” +++++ “不回,我想先洞房。知道吗,刚才你测算八字的模样太可爱了,我那时就很想把你摆放在餐桌上,狠狠撞入。你愿意与我成婚,我非常欢喜,前所未有的欢喜,所以更想操你。”九皇子一面低笑一面用牙齿咬开少年衣带,去舔舐他胸前敏感的两点,大手探入裤头,时快时慢地捋动玉茎。 有姝立刻双眼迷蒙,脸颊酡红,两条长腿儿自发盘在他腰间,轻轻晃动着小屁股。他想要更多,前面似乎不够,后面也要,龙精,龙津,全都要。他捧住主子脸颊,堵住他唇瓣,大口大口吸吮,滋滋溜溜舔吻,不过须臾就已陷入激狂情潮。 “这么快就有感觉了?”九皇子低笑调侃,然后退开少许去观察他微微蠕动开合的菊穴。那里已经被玉茎流下的透明液体打湿,呈现出润泽的粉红色,看着十分可口诱人。九皇子俯下身,用舌尖一寸一寸探入,将那些细细密密的褶皱尽皆舔过。 舌头的尺寸自然比不上龙根,但湿热软滑的触感和灵活多变的动向却更胜一筹,有姝呜呜叫了两声,差点泄出来,菊穴忍不住用力夹了夹。九皇子感觉到舌尖赚来的挤压,又感觉到层层媚肉的搅动,龙根顿时胀大到极限。 他模拟交合的频率,开始深深浅浅地抽搐,因舌尖渡了许多唾液进去,使得菊穴更为黏滑松软。 有姝已被舌头弄得泪水涟涟,摇头低喊,“好酸,好麻,不要了。”边说边握住自己玉茎,快速捋动。 “不要还摸自己干嘛?究竟是酸麻还是空虚?告诉我实话?否则我就停下来,留给你自己解决。”九皇子解开腰带,脱掉长裤,将坚硬如铁又状如儿臂的龙根放出。他知道小东西定然口是心非,也不知在西北的时候是谁见天缠着自己要吸龙精,下面吸饱换上面,没完没了。 有时候,有姝是最纯真的稚子,却也是最勾魂的妖精。 “酸麻。”有姝含着泪水想了片刻,小声道。 “是嘛,那就不要了吧。”九皇子似笑非笑地用龙根抵住菊穴,却不入内,只轻轻地,缓慢地摩擦,当菊穴微微张开去吸纳时便退出少许,啪啪啪地抽打两侧腿根,又在臀缝中来回游移。 有姝快要被他弄疯了,即使前面不停得到抚慰,后面也难耐得厉害。他主动张开双腿,抬高屁股,呛着泪珠喊道,“是空虚,是空虚,你快进来,我要你进来。” 九皇子垂头吻他,边吻边哑声道,“宝贝,我最爱的就是你口是心非,泪水迷蒙的模样。这样我就能狠狠地惩罚你。”话音刚落,他巨大灼热的龙根已就着唾液钻了进去,在精致肠壁中搅动。 有姝肚皮凸起一块,依稀可以看见阳具的形状,它入得很深,很猛,几乎要顶进他胃里。他下意识地按压,却把阳具压到自己最敏感的一点,然后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层层叠叠的媚肉忽然活了过来,不停吸吮,蠕动,收紧,令九皇子欲仙欲死,欲罢不能。他一边询问是不是这里,欢不欢喜,爽不爽利,一边连续不断地朝那一点撞击,复觉得这个姿势入的不太深,便把少年翻转过来,抬高屁股,从后面操干,一只手掐紧少年纤腰,一只手紧握他铃口,不让他先行泄身。 “有姝,宝贝,我快被你烧死了。你花心里面有一团火,有一滩岩浆,有一张小嘴,它在咬我,它在喷我。”九皇子一边细细描述自己的感觉,一边大开大合地抽插,透明肠液被打成白色泡沫,缓缓从菊穴的褶皱中渗出。 这场景如此淫靡诱人,令九皇子百看不厌。他目光死死盯着交合的那处,不舍离开,嘴唇忽而去咬少年耳朵,忽而去嘬他肩膀,在他背脊留下一串鲜红的印记。 有姝被他反剪双手,压在褥子上,撞得快要飞出去,但花心深处传来的快感与那些淫靡猥亵的话语却混合成烈性春药,令他只想一味沉迷。他嗯嗯啊啊地呻吟,前前后后地律动,下意识地喊着主子。 他到了三次,却都被强行掐住顶端不得释放,刚要张口哀求,唾液就沿着嘴角丝丝缕缕地流到被褥上,可见后穴的欢愉已经夺走他对身体的掌控。九皇子附在他耳边低笑,然后放开他双手,改去掰他嫩白的臀肉,加大抽搐的速度和力道,一下一下尽根没入。 有姝想要说够了,停下,喉头却干涉得厉害,感觉自己被举起来,翻转身,面对面地坐在主子怀里。主子有力的大掌托住他两瓣臀肉,往上抬了抬,然后猝然放手,令他身体的重量一下撞击在龙根上。 有姝尖叫起来,前所未有的刺激感反复在小腹中乱窜,仿佛要爆炸了。怎么能入得这样深,这样硬,这样有力?他原以为这种感觉已经是极致,主子却飞快将他托起来,放下去,托起来,放下去,令他像只小船,在滔天巨浪中上下颠簸,却怎么也逃不开飓风席卷的中心。 九皇子也快疯了,少年每高潮一次就会抽搐一下,没抽搐一下就会将自己箍得更紧,他还沁出汩汩肠液,将自己顶端打湿,浇得滚烫。他咬紧牙关狂猛而快速地抽插了百十下才低吼着泄了出来,同时放开少年铃口,让他纾解。 有姝秀丽的脸庞早已被泪水打湿,一边抽搐一边哽咽,看上去可怜极了。然而他后穴却因此一紧一缩,令刚疲软下去的九皇子又开始肿胀。 “不要了。”有姝感觉后穴火辣辣的疼,连忙往后仰倒。噗嗤一声响,半硬的龙根滑了出来,顶端甩出一线银丝,更有汩汩白浊缓缓渗出,晕染在褥子上。 九皇子用手掌将合不拢的粉穴堵住,哑声调笑,“有姝,帮我生一个孩子吧。你不是说我两天生一对儿,子孙孝顺,家业兴旺吗?” 有姝纠结道,“可是我身体里没有孕育孩子的器官。要不你等等吧,我来想想办法。” 九皇子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认真,顿时大笑起来,刮着他鼻头说道,“傻瓜,我跟你开玩笑的。” 可是我不是开玩笑的。知道说出实情,主子或许会被吓到,有姝默默将这句话咽进肚子里。 第63章 画皮 九皇子下聘赵家五公子的事很快在上京传得沸沸扬扬。九皇子乃宗圣帝转世的传闻早已有之,他先是一统九州,如今更要与一位同样叫做有姝的少年成婚,也就佐证了此言的真实性。百姓对此津津乐道,宗室亦无人反对,朝臣们翻看律令后确认男子与男子可以成婚,也就默认了。 但私底下,他们却对赵五公子很是鄙夷。身为堂堂男儿,不自己上战场杀敌,立军功,反靠帐中侍寝得到爵位,也不嫌丢人,且还甘愿嫁入皇室,雌伏人下,与一群女子争宠,更是毫无廉耻之心。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若是我儿子,宁愿在他生下来的那天就给掐死! 这样想的人不知凡几,故而近些日子,赵尚书在朝堂上颇受了一番挤兑嘲讽,以至于见到太子殿下,都没有一个好脸色。 赵家各房也反应不一。老太爷、老夫人觉得抬不起头,其余几房却又是鄙薄又是艳羡,转念一想,这可是大好事啊!日后赵家就是太子妻族,重又跻身世家行列,儿孙也会跟着受益。有姝是男子,无法绵延子嗣,还可把赵家的女儿送入宫替他受孕,说不得还能培养出下一任帝王,岂不妙哉? 然而,怀着同样想法的世家大族亦不在少数,其中又以皇后母族最为迫切。他们原本站在太子一边,妖星传言出来之后受到皇后多番怂恿,便又倾尽全力去拱卫六皇子,连送了两个女儿入六皇子府,一个当正妃,一个当侍妾,原以为荣华富贵指日可待,却没料六皇子会落得个贬为庶人的下场,比终身圈禁的大皇子还要凄惨无数倍。 若非看在皇后生了太子,而他们是太子舅家,仲康帝恐怕会治他们一个谋逆之罪,那可是要抄家灭族的!如今虽未灭族,有爵位的全给抹了,当官的全给罢了,反而连个三流世家都不如。 为了挽回局面,闻听太子想娶赵五公子时,他们并不敢站出来反对,而是在嫡支中挑选适龄女子,准备送入太子府为太子妃孕育子嗣。他们不需要名分,只需跟太子连着一线血脉也就成了。再说,未发生的事谁能料想得到?别看太子殿下现在对赵五公子深情不悔,没准儿过几年就腻味了。男子毕竟是男子,皮糙肉厚,性情粗陋,哪里及得上女子温香软玉,娇俏迷人? 这样想着,他们连续数日带自家女儿入宫求见皇后。 皇后现在过得着实凄惨,偌大一座凤鸾宫竟只有寥寥数十人伺候,吃穿用度一日不如一日,派人去仲康帝那里传话亦从无回应,而太子更不肯前来探望。她现在就算悔青了肠子,又能找谁去宽恕?是以,她很快就接受了母族的提议,把几个侄女留在宫中调教,准备等太子大婚过后就送出去。 在各方的蠢蠢欲动中,有姝是最为淡定的,每天照常上下朝,跟在主子屁股后面转来转去,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这日下了朝会,主子被仲康帝叫去谈话,一名小太监走到他跟前,说皇后请他前去凤鸾宫一叙。 有姝仔细看他几眼,又不着痕迹地嗅了嗅,这才点头同意。凤鸾宫中很是冷清,殿前殿后只守着几名宫女,摆设亦十分简单空旷,完全看不出是一国之母的寝居。有姝连走连看,目中满是警惕,到得正殿,就听里面传来一道慈和嗓音,“是赵五公子来了吗?请他进来吧。” 小太监应诺,替五公子推开宫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有姝跨步而入,却见里面竖了六扇巨大的雕花镂空屏风,将空旷殿堂分隔成内外两间,外间站着七八名宫女,低眉顺眼,表情恭敬;内间透过屏风的孔洞依稀可见,却不分明,仿佛有一身穿红衣的女子端坐在高位上。 有姝隔着屏风见礼,却听女子唤道,“都快嫁人了,不需忌讳,进来与本宫说话吧。” 有姝只得入内,刚绕过屏风就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古怪的能量,仿佛是障眼法。他立刻将藏在袖子里的诛魔抖入掌心,抬头朝主位看去,却哪里还有皇后的影子? 几道尖锐的叫喊声响起,随即笼罩在内间的能量陡然消散,显出真实场景。皇后不知何时已经死了,胸口插着一柄匕首,正躺在有姝脚边,而殿内除了他和皇后,竟还有四五个宫女和两名贵族打扮的少女。 她们一面尖叫着“杀人了”一面朝殿外跑去,显然,方才那障眼法令她们看见了极其可怖的场景。有姝弯腰细看插在皇后胸前,刻着自己名字的匕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一个局,就等着他往里跳,有那么多人亲眼所见,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杀死一国之母,其罪当诛,更会牵连九族,即便主子是当朝太子,在国法孝道的掣肘下也未必保得住他。那妖物被他连杀三次,想来也是怕了,这才使出借刀杀人之计。 有姝直起腰,敛眉沉思,闻听殿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便回头去看,果见宫女领着许多人进来,有主子、仲康帝、几位大臣、一列侍卫。除了主子之外,其余人等均是一脸骇色。 “怎么回事?”即便在来的路上已经听宫女述说了经过,九皇子却一个字都不肯相信。他十分冷静地查验一遍尸体,然后看向容色苍白的少年。 有姝不在乎别人的怀疑与惧怕,只在乎主子的感受。当主子朝他走过来时,他忍不住退后几步,双手拢在袖中掐得死紧。他不愿放过主子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若是他透露出一星半点儿怀疑的神色,都会将他击垮。他眼眶不知不觉沁出几滴泪珠,却倔强地挂在睫毛上不肯掉落,看上去狼狈而又可怜。 九皇子的心脏微微抽痛,但有旁人在场,却只能勉强按捺。死的这个人终归是他母亲,所以他不能偏袒凶手。但是,即便有十几个人证,且口径一致,他也不认为有姝会是凶手。他相信他,毫无缘由。 “有姝,告诉我是怎么回事。”眼见少年垂下头,微微抖动肩膀,他立刻上前抬起他下巴,直勾勾地看过去。 本打算偷偷把眼角的泪珠擦掉的有姝不得不回视,一字一句道,“人不是我杀的。”若是主子对他存在一丁点怀疑,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维系这段感情。因为他的存在,他的能力,都太过特殊,若是得不到全心全意的信任,最终迎来的只有毁灭。 即便在异能者横行的末世,拥有读心术的人都会被赶尽杀绝,可见在这里,他是怎样遭人忌讳的存在。他心中的恐惧一直存在,今天终于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他指指偏殿说道,“我们单独去谈,我把什么都告诉你。” 九皇子点头,尾随过去,虽面上不显,心中却颇为忐忑。 两人走后,仲康帝命侍卫将皇后的尸体抬到榻上平放,然后把所有目击者召集过来亲自盘问。虽众口一词,言之凿凿,但这件事怎么看都觉蹊跷。有姝那样的人,怎么会因为皇后要给太子塞几个侧妃就愤而杀人呢? 偏殿内,有姝正神经质地啃着一块糕点,慢慢述说,“这事还要从六百年前说起。” 九皇子眸光微闪,做出侧耳聆听的架势。 有姝快速塞了两块糕点,以缓解心中的紧张,这才继续往下说,将自己如何被阿大赶走,遇见老翁,上山学艺,下山被拐,认了爹娘,来到上京与主子重逢,三杀妖物……话音落了许久,他表情还有些呆滞,仿佛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不可自拔。当他终于回神抬眸去看时,却见主子已经泪流满面,用一种极其晦涩,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他这才慌了,反射性地往后仰倒,然后便想跳下凳子跑出去。他一直在恐惧这一刻,因为他不想让主子知道自己就是那个不告而别的有姝,那个令他死不瞑目的有姝,那个犯了许多错误却再也不能挽回的有姝。他恐惧的不仅是主子的怀疑,还有他的恨意。 沉默中的九皇子却猛然站起身将他拽进怀里,大掌盖住他后脑勺,把他的脸庞死死压在胸膛。当嘴角尝到一丝咸味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竟然流泪了,所以他不想让有姝看见自己脆弱的表情。 “主子,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当年我要是问你一声就好了。”有姝也开始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眼泪鼻涕全淌在主子锦袍上。 九皇子摇摇头,又摇摇头,却没法开腔。他流泪不是因为痛苦,更不是因为怨恨,而是释然。当宗圣帝死时,他唯一的挂念便是:有姝究竟恨不恨自己?有姝为他付出了一切,甚至于连生命都不顾惜,最终却像一件废品一般被无情丢弃,所以他应该是恨的吧?否则不会等了一辈子都不肯回转。 这种愧疚、悔恨、日日祈祷、夜夜追索的情绪深深刻入灵魂,留给了六百年后的自己。所以九皇子才会对优柔寡断的宗圣帝产生厌弃的情绪,以至于连自己都厌弃。但现在,有姝却告诉他,他之所以没回来不是因为怨恨,而是不知不觉流逝的光阴。 忽然间,他就释然了,轻松了,圆满了。他控制不住眼泪,也抑制不住想把这个人狠狠揉入骨血的冲动。他紧了紧手臂,哑声问道,“当初你离开的时候恨不恨宗圣帝?” 有姝现在又心虚又害怕,即便被抱得喘不过气,也丝毫不敢反抗,讨好道,“不恨,就算主子让我去死,我也不恨。我就想离你远远的,让你感到安心。” “你在身边,宗圣帝才会感到安心。他从未忌惮过你。”九皇子能够体会上一世的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顿了顿,他继续追问,“若是你没跟随老人上山学艺,在外面漂泊久了,可会回去看他一眼?” “会,当然会,若是看见皇榜,我立刻就回去。”有姝想也不想地点头。 “好,甚好。”九皇子的眼泪已经风干,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怅然与遗憾也渐渐消散,瞥见有姝正歪着脑袋,偷偷摸摸打量自己,脸上满是忐忑不安的情绪,于是安慰道,“看什么?我不会怪你。这件事我们两个都有错。我们不知道彼此需要什么,也不知道彼此在恐惧什么,我们自以为在为对方好,反倒犯了更多过错,所以这一世我们才会重新开始,去改正上一世犯下的错,这是老天爷给我们的机会。” “那我们这回做对了吗?”有姝小声询问,因流多了眼泪,眼角有些发红。 九皇子温柔地抚摸他眼角,颔首道,“若是你一直隐瞒我这些事,你还是在犯错,但现在你做对了,我们都做对了。爱一个人既要付出信任,亦要学会包容,还要懂得述说。” 有姝大松口气,这才轻轻动了动肩膀,控诉道,“那你放开一点,我被你勒疼了。” 温馨感人的气氛瞬间破灭,九皇子哭笑不得,垂头亲了亲他泪湿的脸庞,这才想起皇后被杀那件事。说老实话,他对母爱的憧憬早已被皇后一点一点磨灭,她是活着还是死了,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区别。但她的死牵扯到有姝,便不能令他轻忽。 “所以说,那些宫女们看见的场景只是幻象,而皇后早在你进入凤鸾宫时就已经死了?”他确认道。 “对,被妖物杀死了。它对付不了我,就给我设了陷阱。按照律令,我会被凌迟吧?”可见那妖物记仇得很,当初有姝怎么刮它,它就要有姝怎么死。即便有姝身怀秘术,自己逃脱了,还有赵家几百口人在后面垫背。这不仅是凶手伏诛的问题,还涉及抄家灭族的大罪。 “我不会让你有事。”九皇子笃定道。 “我知道。”有姝已完全放松下来,仔细分析,“当年我以为它死了,其实不然。它不知怎的又复活了,披着人皮到处作案。它杀死的每一个人都被剥了皮,挖了心。据我猜测,它需要人皮伪装自己,而心脏或许是它的食物。有了那些人皮,它能变成任何人。但是你看,它最开始屠戮的是平民百姓,到后来就专向贵族女子下手,现在竟连皇后都能谋害,这表明它最终选择的人皮来自于勋贵阶层,与受害者多有接触。” 九皇子拧眉道,“你是说,它现在藏在某个勋贵家中?” “不是某个勋贵,而是赵家。它十分记仇,定然会潜伏在我身边伺机而动,且杀死皇后的凶器的确是我的物件,只有出入赵家才能拿到。它总在被我杀死的第二天重新出现在我周围,可见性情十分急躁,必定等不到案件判决那日。它既然想让我痛苦万分,备受折磨地死去,便会拿我最在乎的人开刀,你这里不好下手,遭殃的绝对是我爹娘。”有姝笃定道。 九皇子目中杀意凛冽,立即冲虚空摆手,增派暗卫去保护赵尚书与王氏,却被有姝阻止,“不用去了。还记得我送给你的护身符吗?有了那个,它奈何不了我爹娘,反会深受其害。它能设局害我,我当然也可以设局害它,端看谁技高一筹。” 现在的有姝已吸足了龙精,多的都没地方存放,便掺合在精神力中用来制作符箓。这回他送给众人的平安符可不简单,内中还藏有五行之力,一旦被触发就会释放出来予以反击。若是千年大妖,没准儿还能抵挡一二,五六百年的妖精只能自求多福了。 九皇子知道有姝从不说虚话,这才放心,闻听外面传来父皇的怒斥声,这才携手出去。 不知何时,皇后的几位兄长已经赶到,还带了许多朝臣,直说要替妹妹伸冤。原来那两名少女并未跑去养心殿通禀情况,而是趁乱出宫,将此事告知爹娘。她们感觉这是一个大好机会,若除掉赵五公子,太子妃的位置没准儿会落在她们头上。贵为承恩公府嫡女,竟屈居男妃之下,还要把自己生的孩子拱手让人,她们如何能够甘心? 承恩公担心自己人微言轻,先去了一趟大理寺,又去了宗人府,彻底把事情闹大了。现在,殿里堵满了朝臣,连疯掉的六皇子也夹在其中,神情惊恐。 有姝原本十分淡定,却见一名太监匆匆跑进来,大喊道,“陛下,不好了,方才赵府传来口信,说王氏与郡主生了口角,一不小心把郡主杀死了。如今王氏已被看押起来,还请您亲自定夺。” 殿内顿时大哗,莫说朝臣们惊骇难言,就连仲康帝也乱了心神,隐隐还感到愤怒。终究是自己的妻女,即便有不对之处也罪不至死。赵家人接二连三谋害皇族,究竟有没有把皇室放在眼里? 有姝顾不得别人怎么想,一把拽住太监衣领,追问道,“我娘杀了郡主?具体什么情况?” 太监只是来传个话,又没细问,自然不知道具体情况,支吾半天说不清楚。有姝扔下他想回家看一看,却被侍卫拦住,若非太子就在一旁,说不得连刀子都拔出来了。 恰在此时,小鬼从地底下钻出来,手里捏着一张能破解皇宫大阵的符箓。看清殿内情况,他快速回禀,“大人,事情是这样的。明珠郡主不知从哪儿得来您杀了皇后的消息,跑去找夫人算账。她刚碰到夫人衣角就被五行防御符轰击出去,心脏从口中呕出,被一只野狗叼走了。您命我取的污血和狗血就在这里。”他使了个障眼法,将装有血滴的两个小瓷瓶递过去。 有姝不动声色地接过,然后退回主子身边,朗声开口,“诸位,皇后不是我杀的,但我知道凶手是谁。” “那么多人亲眼所见,你还想抵赖?”承恩公怒目而视,仲康帝亦微微摇头,脸色阴沉。他在思忖该如何处置此事。这么多人佐证,又闹得尽人皆知,他不可能为了儿子包庇有姝,不但国法不容,家法不容,孝道更不容。 “安静,听有姝说完。”九皇子冷声命令。 众人摄于他强大威压,不得不做出倾听的姿态,但心中却满是怀疑。 有姝悄悄握了握主子手腕,又飞快放开,似乎在积攒能量。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道,“杀死皇后的是明珠郡主,但在这之前,明珠郡主就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仲康帝定定看他,表情诡异,“如果朕没理解错误的话,你是说明珠郡主是杀死皇后的凶手,但在动手的时候她却是个死人?” 承恩公也回过味来,冷笑道,“好啊,一句话把自己和王氏的罪名全摘干净,你把我们当什么?傻子吗?此等荒谬至极的言论若宣扬出去,你看看全天下有谁会信你?” “孤信。”九皇子淡淡开口。 “微臣也信。” “末将也信。” “末将亦信。” “吾等深信不疑!” 殿外忽然冒出许多声音,原来是跟随九皇子四处征战的将领们闻讯赶来了。 “你们想造反吗?你们……”承恩公先发制人,却被有姝打断,“感谢诸位支持。”话落环视一圈,言道,“好叫诸位知道,我想杀一个人,绝不会用如此粗劣的手段。” 他略一抬手,射出五张爆裂符,分别在承恩公脚边炸开,骇得对方连连后退惊叫不已,又一甩袖,祭出一张烈火符,将殿中摆放的落地花瓶瞬间烧成灰烬,最后双手交错掐了一个发诀,激活一张傀儡符。 众人被他种种手段吓得说不出话,又见他竟凭空变出一个活生生的皇后,越发脑袋发晕,思绪紊乱。 有姝收了傀儡符,继续道,“我若是要杀皇后,有千万种方法毁尸灭迹,更有千万种手段洗脱罪名,哪能让你们当场抓住?” 承恩公这才回神,不可置信地喊道,“你是传说中辅佐帝星的那位仙师?”众臣哗然,却也不得不信。若非仙师,哪里能施展这些匪夷所思的手段?如此,皇后必定不是他所杀。连四国都能荡平的人又岂会因两个无关紧要的女人动怒,且还被抓了现行。 直到此时他们才终于明白,为何太子殿下执意要迎娶赵五公子。这样的人杀又杀不得,当然只能竭力笼络住。连太子都不敢得罪的神仙,他们哪里有那个胆子?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仲康帝也慢慢平息愤怒,找回理智。他之前只是听过传闻,未曾亲见,所以很难想象有姝的能力神异到什么地步,及至现在才明白儿子与众位将领为何对有姝深信不疑。凭他神鬼莫测的手段,若是想弄死谁还用拿刀?看看地上冒着青烟的深坑,再看看烧成灰烬的瓷瓶,现在的场面就显得十分可笑。 第64章 画皮(完结) 有姝小露几手把一干人等镇住,然后走到榻边,用白色手帕将皇后的面容盖上。这个女人无论犯过什么错,她终究是主子的母亲,她带给主子生命,仅凭这两点,有姝就对她感激不尽,亦会为她伸冤。 九皇子虽极力隐忍,却也难免泻出一丝郁色,同样走到榻边,抚了抚皇后冰冷的手背。 仲康帝挥袖,意欲遣退众人,好让皇后得到片刻安宁。就在此时,一直未曾开腔的六皇子一字一句道,“我不相信!凶手明明是赵有姝,就因为他是老九的人,又耍了几个街头艺人惯常的把戏,就洗脱嫌疑了?就让母后与皇妹白死了?我不信,我无论如何都不信!除非他拿出切实的证据,否则我会去敲登闻鼓,去宗人府门前磕头喊冤,让全上京的百姓为我做主。” 众人齐齐转头,表情惊异,唯独九皇子早有预料,淡声道,“你不装了?” “亲人全都死绝了,我还留着这条命有什么用?”六皇子冷笑,言辞间已不把老九和仲康帝视为亲人。 仲康帝勃然大怒,正欲训斥,却听有姝言道,“你要的证据即刻就到。”话落看向主子,小声要求,“能派人把明珠郡主的尸体送入宫中吗?还有,让他们赶紧把我娘放了,她是冤枉的。” 九皇子一一应诺,遣人去办。众臣听闻还有一具尸体要运进来,心中都有些发憷,再要遁走却也不能。皇宫是什么地界?哪能让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若非死的人是一国之母,而凶手却是未来太子妃,事关国祚,他们也不敢这么闹。 不出半个时辰,明珠郡主臃肿的尸体就已摆放在凤鸾宫里。原本窗户大敞,光线明亮的正殿,此时已挂了白幡,燃了香烛,烟雾缭绕下看着有些阴森可怖。朝臣们全都挤在角落不敢开腔,更不敢乱看,几位皇族却缓缓走过去,表情凝重。 六皇子疯癫之时无人搭理,便是舅家也未曾给过一口饭食,一两银钱,反倒是平日张扬跋扈、骄纵任性的明珠郡主义无反顾地收留了他,为此频频与驸马发生矛盾,还受了公婆许多责难。他本就与明珠郡主感情深厚,又有活命收容之恩,闻听她与母后的死讯,如何还能装得下去?他扑通一声重重跪下,未语泪先流。 仲康帝也很是不忍,终归是自己骨血,气性过了哪能真的不去管她?尤其她死时还怀着孩子,还有大好的人生在后头。父子两并未哭出声,只默默流泪,令群臣看了颇感心酸。 然而九皇子与赵五公子却面色沉静,未显悲容。这也罢了,赵五公子竟还从袖袋里取出一把匕首,在明珠郡主身上比划,这是要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朝臣不敢过问,六皇子却怒气勃发,用力掐住有姝手腕,恨不能将之折断。 九皇子正欲解围,便见有姝以快得肉眼难辨的速度把匕首换到另一边,抬起来迅速在明珠郡主脸庞中间划了一道口子,一字一句警示,“你好生看看,这具尸体究竟是不是你妹妹?”边说边沿着刀口把两边的皮肤剥离。 这番举动当真惊世骇俗,令六皇子猛然甩开他,倒退两步,这一退,视线也就变得开阔,恰好看见剥离的皮肤下层竟又露出一层皮肤,这是怎么回事儿? 仲康帝与九皇子也看见这一场景,连忙围拢过去。有姝得了自由,便将明珠郡主的衣衫慢慢褪去,继续剥皮。胆小的朝臣已背转身缩在墙角,胆大的意识到不对,便小心谨慎地移了过去。承恩公胆子不大,却因死的是自己外甥女,哪能不管不顾,只好硬着头皮前行,到得近前一看,吓得跌坐在地,“怎,怎么这样?郡主的皮囊之下怎会还有一副皮囊?” 嗯?什么叫还有一副皮囊?意识到这句话中暗藏着令人恐惧的深意,不敢直视的朝臣们两股战战、几欲昏倒。 “这人仿佛是安乐侯府的二太太!”不知谁喊了一句,便有更多人将这副皮囊认了出来。好端端的郡主,怎会变成侯府二太太?这事竟越来越玄乎了!他们脑子不够用,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已完全呆怔。 六皇子本还想阻拦有姝亵渎皇妹尸体的行为,看见这一幕连站都站不住,连滚带爬地后撤,然后筛糠一般抖起来。这具尸体究竟是谁? 胆大如仲康帝亦脸色铁青地撇开头去,不敢再看。 有姝却还继续动作。他在第二层皮肤中间划了一刀,慢慢将之剥离,显出第三层,招手道,“谁过来帮我认一认,这个又是谁?” 没人敢动,唯独九皇子俯身细看几眼,猜测道,“时隔多年,记忆有些模糊,若是没认错的话,应是李大人的嫡长女,五年前宫宴时见过一面。”话落冲外间招手。 躲在墙角的李大人闻听此言僵了僵,却也不敢抗命,一步一挪,抖抖索索,好不容易走到近前快速瞥了一眼,然后砰地一声砸在地上。侍卫上前探查脉搏,说是吓晕了。 “看来的确是李小姐。”有姝颔首,继续剥皮,表情始终云淡风轻。 有朝臣已经远远跪下冲他磕头,哑着嗓子嘶喊,“安国公大人,求您别剥了!此事便到此为止吧!”总觉得继续剥下去会发生非常恐怖的事。 不等有姝回答,九皇子冷声道,“你们不是想看证据吗?那便让你们好生看看。这具尸体究竟是谁,今儿一定要查验清楚,否则有姝及赵夫人身上的脏水谁来洗清?” 本也打算阻止有姝的仲康帝咳了咳,然后退至外间,摆手道,“朕胸闷,去透个气。老六,你不是想要证据吗,过去看仔细了。” 六皇子欲哭无泪,恨不能一头撞晕在殿里。这样的尸体,这样的怪事,就算在最可怕的梦魇里也从未见过,早知如此他就继续装疯,总比真被吓疯要好。 人皮本就纤薄,又极富弹性,一件套一件,竟足足套了几十件。一个时辰后,当有姝终于将它们尽数剥离,显露出腐臭发黑的肌理和内脏,身旁已堆了满满一盆人皮,且每一张都辨识出身份,命侍卫记在纸上。 “你们仔细看看这份名单,能想到什么?”有姝用刀尖撬开胸骨,把腐败不堪的内腔展示给众人。 即便胆子再大,这会儿也终于承受不住,一群大臣争先恐后地冲出大殿,趴在栏杆上呕吐,把站在廊下透气的仲康帝又熏出去老远。看见众人惨状,他越发不敢进去,却大义凛然地道,“吐完了就继续查案。你们不是想要为皇后伸冤吗?想把凶手绳之以法吗?朕给你们这个机会。” “谢皇上重用。”众人有苦难言,却还要跪下领旨,然后你推我,我推你,挤挤挨挨,战战兢兢地再次入殿,刚走几步就见六皇子吓瘫在地上,衣襟粘了许多黄白残渣,想来方才也吐过了。 “过来吧。”有姝已把胸腔打开,就等大伙儿来看,目光在人群中略略一扫,拧眉道,“六皇子怎的不来?这证据可是专门弄给他看的,否则我就把尸体烧掉,不费这许多事。” 您怎么不早说啊?烧掉好哇,快点烧了吧!群臣心中呐喊,面上却不敢表露,均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以待。他们不是不想开口,就怕一开口又吐了。有姝还想再问一遍,九皇子已抬手,命侍卫把六皇子架过来。 六皇子手脚发软,像一根面条一般挂在侍卫身上,脑袋偏转了一百八十度,就是不肯去看尸体。九皇子掐着他下颚将他掰正,他立刻闭紧双眼,反抗到底。 “老六,皇妹死的冤枉,你还是看看吧。”九皇子无法,只得开口劝说。 六皇子剧烈颤抖起来,直过了一刻钟才终于平复,睁眼去看。只见那打开的胸腔里有一团腐烂的内脏,黑漆漆、血糊糊,臭烘烘,根本分辨不清。这场景,这气味,当真骇人至极,令刚鼓起勇气的六皇子哗啦一声又吐了。所幸侍卫早有准备,立刻将手里的铜盆接在他下方。 立在一旁的群臣纷纷以手掩面,不忍直视,心里也把六皇子和承恩公给埋怨上了。这事儿仙师说什么就是什么,直接把皇后和郡主葬了,把赵夫人放了不就完了吗?偏要闹出这许多幺蛾子! 有姝等六皇子吐完了便拿起匕首,用刀尖在内脏上指点,“你能看懂多少?” 六皇子连连摆手,连连呕吐,很想给他跪下,求他放过自己。 有姝摇头,对他的智商表示遗憾,转脸冲跟随承恩公过来查案的大理寺卿说道,“我记得你很擅长验尸?” 平常胆大包天的大理寺卿猛然抖了抖,然后僵硬摆手,却见九皇子袖子一挥,就有两名侍卫同样将他架过去,就差把他的脑袋杵拐在尸体上。不得已之下,他只能快速看了一眼。 “从内脏腐烂的程度来看,你能判断出死亡时间吗?”有姝淡声询问。 尸臭味儿太重,也不知赵五公子和九皇子如何忍得。上位之人果然强大啊!大理寺卿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快速道,“从内脏的腐烂程度判断,此人至少已死了两月。” “然而它披挂了几十层皮囊,多多少少会对内脏起到保护左右,所以死亡时间或许更长。”有姝补充道。正是因为这些环环相套的皮囊紧紧锁住了内脏的腐臭味,他才没能在第一时间辨认出妖物的身份。现在,剥了皮的妖物早已不复之前肥胖的模样,已变成一具枯瘦骨架,腹中也不见胎儿。所谓的怀孕,不过是为了掩盖急剧肿大变形的外表罢了。 有姝也是想了许久才大胆做出这个判断,当然不一定准确,但内脏的异状也足以作为证据。他继续问道,“内脏已经腐败,你还能分辨出是那些吗?你来看看这其中少了什么?” 已经扭过脸的大理寺卿无法,只得继续观察,片刻后惊异道,“竟,竟少了心脏。” “能确定?” “自然能确定。” “行,你退下吧。” 大理寺卿如逢大赦,连滚带爬地跑到群臣中间寻找安全感,却因身上沾了尸臭,被人推来推去十分嫌弃。想来,过了今天,他大约很长时间不会再想断案了,尤其是查验尸体。 有姝看向六皇子,徐徐问道,“试问,一个披了几百层皮囊,内脏已腐烂三月,且还少了心脏的人,她还算是活着吗?” 六皇子的脑袋已经彻底糊成一团,根本答不上来。大理寺卿为防再被叫出去,躲在某个大臣身后喊道,“怎么能算活着?更甚者,她都不能算作是个人!赵夫人的谋害皇族罪本是子虚乌有!” 有姝对他的表现很满意,颔首道,“总算有一个明白人。没错,躺在这里这个东西不是人,而是妖物。这些皮囊是它觅食后搜刮的战利品,用来掩藏自己的身份。它披着这些皮囊任意出入你们宅邸,大肆屠戮你们亲人。而我的母亲身上有一枚平安符,挡住了它的攻击,它才会忽然倒地。据我判断,皇后死了已有十二个时辰,想来昨日这个时候,明珠郡主应该求见过皇后吧?她那时就已经死了,你们看见的不过是幻象而已。” 躲在角落的几名宫女闻听此言纷纷晕了过去。 他不说还好,越说群臣越是感到恐慌,却也对他口中的平安符十分向往。连如此可怕的妖物都能杀死,该是何等威能?莫不是仙师自己刻画的吧?能不能要一张过来? 在生命安全严重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这些人哪里还有心思去探查真相,恨不得跪在有姝脚边,哭着喊着求他赐一枚符箓。就连六皇子也目露崇敬渴望,显然已被完全镇住了。 有姝并不搭理他们,转身走到盛放皮囊的铜盆前,丢了几枚化业符进去,然后双手并拢,指尖连动,掐了一组十分玄奥复杂的发诀。铜盆内忽然冒出一股紫色火焰,明灭光斑中隐隐浮现许多黑色剪影,若有相熟的人在,定然能认出她们身份。 她们先是变成青烟缭绕在大殿上空,发出啜泣一般的悲鸣,然后互相交汇盘旋,形成一个黑色漩涡慢慢消失。火焰照亮了每一个人惊恐万状的脸庞,却也令他们浑身发寒。 当阳光重新照射进来,铜盆里已经空空如也,没有紫色火焰,没有数百人皮,没有燃尽的黑灰,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幻觉。但是大家知道,这并非幻觉,而是真切发生的,因为那具挂满腐肉的骨架还好端端地摆放在竹席上。 有姝超度完亡魂,这才把烈火符扔在骨架上,徐徐道,“最后,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件事,这妖物只要心脏不灭就能永远不死。你们现在的任务是搜索全城,秘密把它找出来带给我处置。” 眼看尸体烧成灰烬的朝臣们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听闻如此噩耗,差点没当场厥过去。尤其是负责京畿防卫的禁军统领,脸色十分苍白,颤声道,“仙师,它是妖物,属下怎么抓得住?要不,您也给属下一张护身符?” 假公济私,无耻之尤!群臣心中激愤,膝盖也跟着微微发痒,想给仙师跪上一跪,求上一求。 有姝略作考虑便给了他一张符箓,然后把两滴血液倾倒在早已制好的上京微缩图景上,指点道,“跟着血珠走你们就会碰见一只浑身腐烂的狗,用这张网兜便能把它降服。记住,在带来给我的途中万万不可松开绳索。”话落从袖袋里取出一张金丝网,上面挂满许多朱红色的小铃铛。 禁军统领不敢亵渎宝物,连忙擦干双手去接,然后带着属下大步离开。 等在走廊外的仲康帝已听见几人对话,想起有姝前些日子送给他的平安符,立刻撒腿朝养心殿跑去,急得连御撵都忘了传唤。早知道那张平安符威力如此巨大,他说什么也不会随手扔在一旁,也不知现在有没有被宫女收走。昨天那妖物还来求见过他,只因他在气头上,把人撵走了,这才改去求见皇后。若不是这一念之差,没准儿胸口插刀的尸体就会换个人! 仲康帝越想越怕,从此再不敢把有姝送的平安符乱放,连洗澡都得拿个小琉璃瓶装着挂在脖子上。 因有妖物横行上京,时时刻刻威胁大家性命,反倒令人遗忘了皇后与明珠郡主的死亡。在抓住妖物之前,皇家不敢发丧,只得找来一口冰棺存放皇后的尸体。至于明珠郡主的尸体去了哪儿,恐怕只有妖物知道。 胆战心惊地等待了一日夜,禁军统领果然不负众望,用金丝网兜着一只半腐烂的狗进入皇宫。有姝并未立刻烧死妖物,而是将它关入铁笼,四周布了结界,令它无法逃脱。 “仙师,您打算怎么处置它?”禁军统领低声询问,面上带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狂热崇拜。 其余大臣被九皇子邀入东宫观赏妖物,心中叫苦不迭。他们早已写了帖子向仙师请罪,还有人亲自去赵府磕头跪拜,把仙师当祖宗一样供着。日后仙师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全都信,这还不成吗?为何还要再吓他们一次?直到此时,他们才理解当年的九皇子:原来晚上睡不着觉真的很痛苦,很容易魔怔。 有姝无意折腾大家,但他脑子向来一根筋,总认为既然揽下这事,就得给大家明明白白交代清楚,这才把知情人士全部召来。 他绕着笼子走了一圈,颔首道,“是它没错。我不知道它品种为何,却知道它怎样生存。只要它的心脏还剩下一片碎肉,无论被哪种动物叼走,都能迅速寄生在其体内,然后去猎杀人类。正所谓以形补形,所以人类或动物的心脏应该是它的食物,而它能通过炮制皮囊化成人形,在凡间游走作恶。” “仙师,您别说了,快把它处置了吧?”一位六十高龄的老亲王揉着心脏喊道。他悔啊,当初就不该跟着承恩公进来大闹,否则也不会摊上这种破事。 “不与你们解释清楚,你们又说我装神弄鬼怎么办?再者,方才那些话都是我的猜测,还没有切实的证据,作为科研人员,必须积极求证,努力探索,怎么能凭臆测行事?” 行,您说什么都是对的,咱们接着就是了。众位大臣纷纷扶额,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唯独九皇子单手支腮,凝望爱人,目光深情款款,十分沉迷。所谓什么锅配什么盖,大约就是如此吧。 有姝正儿八经地驳回众人要求,这才指尖微动,射出一张裂空符,将疯狂吠叫的狗劈成两半。一颗心脏掉落在地上,散发出浓郁的臭味。这臭味仿佛带有魔力,强烈吸引着附近的动物。有姝早已备好十几只老鼠,关在旁边的小笼子里,现在全都躁动不堪,吵闹不休。 有姝打开结界,把老鼠放进去,它们并不去啃噬腐肉,却全都扑向心脏,你一口我一口地快速吃光。几息后,它们眼珠开始发红,然后互相残杀,直至最强壮的那头老鼠胜出才罢休。遵循着本能,它把同伴的尸体一一吃掉,不过片刻功夫就已长到野猫那般大,而且皮毛开始腐烂斑驳,与之前那条狗形容十分相似。 这一切都证明了有姝的猜测是正确的,在朝臣们呆滞目光的围观下,他这才抛出烈火符,将满笼子乱窜的老鼠烧成灰烬。 “仙师千岁,千岁,千千岁!”殿内安静了足有一刻钟,才响起大家如释重负的声音。 从这一天开始,上京的大小官员,名流勋贵,再也不敢说赵五公子一句坏话。便是他与太子成婚后获封国师,入住摘星楼,大家也都极力赞同,热烈祝贺。但凡谁家出了怪事就会跑去赵府,缠着赵尚书或王氏,软磨硬泡地要来一件仙师的物件,说是能驱邪。更有甚者,还按照五公子的模样制成雕塑摆放在家中,日日供奉香烛。 有姝陪同自己四处征战,造了许多杀业,虽然他说不会有报应,九皇子,不,现在应该称为元帝,心中却难免记挂。待两人大婚后,他开始茹素,且在九州之内广施仁政,令百姓安居,家家兴业,重现宗圣帝时的繁荣盛景。 二人居于深宫,唯有彼此,凡事有商有量,未曾红过一次脸。元帝至死也未纳宫妃,临到不惑之年才收养了几名孩童悉心教养,然后禅位给能力最佳者,自己带着国师四处周游。 古稀之年,二人悄然回京,先后离世,据说尸体就葬在宗圣帝的皇陵内,那处有一个轮回阵法,可令他们永世不离。 第65章 王者 有姝记得自己死于心脏衰竭,明明应该是鸡皮鹤发的老人,现在却还是十八九岁的少年模样,身上穿着与主子成婚时的大红喜袍,站在一个黑漆漆的,看不见边际的地方。他大声呼喊主子名讳,却没能得到任何回应,只得择定一个方向朝前走。 前方出现一道亮光,且越来越大,走到近前有姝才发现这是一扇门,不知用何种材质做成,看上去十分宏伟。他仔细观察门上的花纹,发现雕刻着六道轮回、十八层地狱、黄泉路、望乡台、奈何桥等场景。 难道这是地狱之门?他心中微惊,却也无路可退,进入地府总比在无尽黑暗中徘徊要好,说不定主子正在奈何桥上等着自己。思及此,他立刻伸手去推,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撼动。忙活了大约几刻钟,他已累得气喘吁吁,试着把精神力和龙气逼于双掌,再次去推。门上的花纹仿佛存在吸力,竟开始疯狂吸收起他掌心的龙气,却自动将精神力摒除了。 刺眼的紫光沿着纹路游走,紧闭的大门也一寸一寸打开,当有姝体内只剩下一丝龙气时,大门终于开启一条能容纳一个人穿过的缝隙。有姝连忙钻进去,便听轰隆一声巨响,门又关上了,前方还是一片漆黑,不同的是脚下多了一条泛着微光的道路。 有姝沿着道路走了不知多久,最终进入一座空旷殿宇,有青色鬼火在殿宇中飘荡摇曳,将四周照耀得十分阴森可怖。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令他心中发紧。他立刻往袖袋里摸去,却发现藏在里面的符箓已全都不见了。 也对,我现在应该是鬼魂,怎么可能把阳世的东西带过来。思及此,他只能尽量隐匿身形,以防被人发现,快走到泛着幽光的走廊尽头时,他停下略略一想,便蹬着墙上的浮雕快速爬上去,沿着房梁往里挪动。 他挪得很慢,足足过了三刻钟从才挪到大殿的一根房梁上,往下探看。 这应该是一个官衙,上首摆着一张桌案,插着许多刑签,下首左右站着两排衙役,手里拿着木棍,中间的空地跪着几个五花大绑的人,他们面前堆放着许多刑具。刚才的惨叫声应该是中间那人发出的,他的双手已经被砍断,流下许多鲜血,脑袋低垂着,仿佛晕了过去,脚边不知为何摆着两只虎爪。 “带走!”一道打雷般的嗓音在殿内响起,有姝这才发现原来桌案后的阴影中还坐着一个人,只因他穿着一件纯黑色官袍,脸上覆着一张黑底红纹的诡异面具,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他微微倾身,使自己曝露在烛火中,继续道,“下面审问凤台知县钱进,把人带上来。” 两名衙役立刻解开左边那人的绳索,押着他上前。戴面具的官员拿出一本名录,勾出钱进的名字,身份确认无误之后便开始细数他罪状,无非是欺压乡民、贪赃枉法等等。 钱进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所有罪名均供认不讳,官员便摆手说了一句剥皮。立刻又有两名衙役将人架起来,一刀切开背后的皮肤,窸窸窣窣剥了一阵。有姝看得仔细,目中微显惊疑,那人的皮囊之下竟还有一层长满浓密黑毛的皮囊,莫非是妖物? 却听一名衙役冷笑道,“原来是豺狼投胎,难怪如此贪婪。这辈子作恶不小,下辈子恐连豺狼都做不成了!” “之前那人是饿虎投胎,比他还狠呢!”又有一名衙役搭腔。 “现在的贪官污吏,哪一个不是豺狼虎豹所化?这辈子作恶,下辈子就去当猪狗任人宰杀,也算因果轮回。” 底下议论纷纷,有姝顿时听明白了,这里应该是阎王殿之类的地方,专门审问那些恶鬼。堂上绑着的这几个,今天怕是要遭报应。 果然,剥了皮之后那官员便摆手道,“把他带去下油锅。” 在一阵凄厉的狼嚎声中,一行人拖拖拽拽地下去了,官员拍了一下惊堂木,喝令道,“把遂昌知县赵有姝带上来审问!” 有姝猛然喘了一口粗气,万万没料到自己躲在房梁上还会被发觉。但他很快就明白自己弄错了,底下这人说的是遂昌知县,而他从没当过什么遂昌知县,且在夏启版图中亦无遂昌这个地方。虽然他飞快收敛,却依旧被官员发现,尚来不及反应,肩膀就被一缕黑光洞穿。 魂体也会受伤流血,有姝一直知道。魂体死了就是真正的飞灰湮灭,从此再也无法与主子相见,而他很有可能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等待自己。怀着这样的希冀,有姝无论如何也不能死,他用平生最敏捷的动作跳上另一根房梁,然后沾了一些鲜血,又抽取一点龙气,飞速在额头中间画了一道隐身符。 由实化虚不过半息,当官员派遣衙役上来查看时,房梁上已经没有任何痕迹,连伤口的鲜血都被有姝用外袍死死堵住。 “大人,上面什么都没有,许是您听错了,哪里有鬼敢擅闯律令地狱,况且外面戒备森严,他们也进不来啊。”一名衙役回禀道。 官员一想也是,便把之前的疑虑放下,继续审问遂昌知县赵有姝。有姝强忍疼痛趴伏在横木上,往下探看,然后惊了惊。跪在右边那人披头散发、垂着脑袋,看不见真容,现在身子往后仰倒,双腿使劲儿前蹬,便把脸完全暴露在有姝眼底,他不但与有姝名字相同,连长相也有七八分相似,乍一看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有姝脑子里冒出种种猜测,却都按捺下来,继续旁观。 官员确认犯人身份后照旧宣读他种种罪状,然后命衙役剥皮,刚划开一道口子鲜血就流了下来,还伴随着赵有姝杀猪一般的惨叫,“大人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只要您饶了小人这回,小人回去之后必定改过自新,为百姓鞠躬尽瘁!” 官员并不回应,而是快步走到刑架前,用手去剥他鲜血淋漓的皮肉,惊疑不定地道,“咦,他前世怎么会是人?这些贪官污吏哪一个不是从畜生道逃过来的,今儿怎会混进来一个人呢?”边说边走回桌案,在一堆文书里翻查。 有姝稍微探出去一点,就见他找出一本轮回之书,哗啦啦翻了几页,恍然道,“原来是夏启国师的后人,受国师与元帝万世功德荫庇,这才没沦落畜生道,还能世世代代做官。” “娘的,来头竟然这样大!”衙役啐了一口。 刑架上的赵有姝大松口气,房梁上的有姝却瞪圆了眼睛,暗暗忖道:夏启国师,说的不正是我吗?我哪里来的后人?转念一想才明白,这位赵有姝应该是他弟弟的后代。想当年为了延续大房香火,他为王氏治好了宫寒之症,后来诞下一个嫡次子。他死时弟弟已经儿孙绕膝,想来足以令赵家血脉留存至今。 话说回来,现在离夏启又过了多少年?根据下面几人迥然不同的服饰穿戴,想来年岁不会少。 有姝不是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很快就淡定了,然而下面的人却不能淡定。这可是二十四地狱的第四狱——律令地狱,只讲刑律公理,不讲人情利益。但今日碰见的这名人犯却是个大大的例外。 “大人,现在该怎么办?”一名衙役低声询问。 “待本尊想想。夏启国师,据说在冥王的生死总薄里也没有记录,应该是真正的仙人,元帝来头更大。”他指了指头顶,继续道,“听说是万星宗主,万王之王。他两又是道侣,因一统九州,开创五百年太平盛世,虽有杀伐罪业却活亿万百姓,功德金光足以福泽后世百代。而这赵有姝恰好在百代之内,若要办他可就难了。” “那放回去?”衙役又问。 “放回去本尊怎能甘心?”官员瞥了叫嚣不已的赵有姝一眼,果断道,“带下去给我狠狠打,打满一百板子就放了吧。” “好嘞!”衙役愉快地应诺。 出了这种事,官员仿佛没了兴致,把名录摄入官印,转身离开。等殿内众人尽皆退走,有姝才顺着立柱滑下来,另找出路。他脑子里还记挂着之前那事,总觉得不大舒服。弟弟的后代因有自己和主子庇护,竟已堕落到这等地步了吗?世世作恶却还能代代为官,这样下去只会彻底腐坏。 他一路胡思乱想,竟不知不觉走到行刑之所,听闻赵有姝的惨叫声,立刻躲进角落。 只见两名衙役高举棍棒往下砸,边砸边谩骂羞辱,显然对这种受祖先荫庇的恶鬼十分痛恨。赵有姝起先还撂下许多狠话,说什么去阎王爷跟前告状,后面就渐渐消声了。 打了足有两刻钟衙役还不停手,想来早已超出一百之数,忽闻前殿有人敲鼓喊冤,便只得把人丢下跑去查探。毕竟是赵家后人,怎么也得看一眼,有姝立刻走过去,撩开赵有姝腮边的乱发,却见他眼睛圆睁,身体僵直,已经死了。 有的鬼死了会魂飞魄散,彻底消失;有的鬼死了会变成聻,去往地狱更深处。也不知赵有姝是运气好还是不好,竟没变成聻,而是化为黑烟散去。有姝呆愣了一会儿,听闻外面传来脚步声,立即做出决定。 他抹掉额头的隐身符,扔掉带血的红袍,蜷缩在赵有姝原本蜷缩的地方。方才他已经听明白了,自己是世外之人,在生死薄上没有记录,也就不能转世投胎。而主子是紫微帝星,死后必不会下地狱,而是回到天宫。若困守在地狱,他与主子将永世不得相见,若回到人间,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凡间的帝王虽然不是个个都来历不凡,但总会有一位万世雄主出现,那人或许是主子,又或许不是。 但哪怕是最微小的希望,有姝也愿意去尝试。他挖开肩膀上的伤口,令它流出更多鲜血,然后涂抹在臀部。刚做好伪装,两名衙役就回来,把人带到高高的望乡台,警示道,“回去以后好好为官,造福一方,若是再有百姓敲打鸣冤鼓来告你,便没有今天的好运了。咱们阎王爷会亲自去抓你!” 方才那名官员应该是二十四狱主之一,只需动动手指就能灭了自己,阎王爷又会厉害到何种程度?有姝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却不会妄自尊大,连忙点头应诺。 两名衙役脸色稍缓,正想把他扔下去,却又惊疑道,“他身上怎会有一丝紫微帝气?” “这有甚么?忘了他先祖是谁?据说那夏启国师的紫薇帝气更浓郁,已到了驭使万鬼的程度。这丝帝气许是他传给后人保命用的。” “正是因为保护太过,才造就了这么些禽兽不如的玩意儿。滚吧!回去以后好好当官,莫再残害百姓!”话音刚落,二鬼齐齐松手,有姝尚且来不及反应就从万丈高台跌了下去,然后一个激灵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雕花大床上。 他抚了抚胸膛,又试了试脉搏,确定自己已重返人间,得了肉身,才立刻咬破指尖,在白色帐帘上画了许多驱鬼符,又布下一个简单的结界,然后重重躺回去。他体内的龙气已经消耗殆尽,便是道行不足二十年的厉鬼都能轻易将他杀死,更遑论妖物?所幸他跟随老翁学了半年法术,否则现在就像会行走的人参果,早晚被啃个精光。 衙役的警告反复在脑海中回荡,令他意识到,现在的主要任务不是寻找主子,而是收拾赵有姝留下的烂摊子。若是再让哪个老百姓蒙冤而死,下到地府里去告状,擎等着阎王爷亲自来抓人吧。 连一个小小狱主都抵挡不过,有姝哪里会是阎王爷的对手?他摇头暗叹,末了掀开帐帘下床,却发现屁股痛得厉害,像是着火了一般。 “怎么回事儿?”他立刻掀开裤子查看,发现皮肤先是泛红,然后肿胀,最后沁出血丝,仿佛被打了几百板子。 但是被打板子的人不是赵有姝吗?怎会轮到我受罪?他颇感困惑,转念一想,这具身体是赵有姝的,受些活罪在所难免,这才镇定下来。赵有姝的脑子里留下许多记忆,方便了初来乍到的有姝,他先把那些龌龊事刨到一边,然后翻出赵府下人的名单,高声呼唤,“祥子,祥子,快进来!” 祥子是赵有姝的贴身小厮,就睡在隔壁耳房。他知道老爷晚上事儿多,并不敢睡得太死,这会儿已经跑到门口,“来了来了,小的来了,老爷您有何吩咐?” “快去请大夫,我屁股疼。” “啊?好嘞,小的这就去!” 祥子不敢多问,连夜去请了大夫,略一查看,说是棍棒伤,开了几瓶专治棒伤的药。因遂昌县是个小地方,并没有什么高明的大夫,有姝只得将就着抹了药,在床上趴了七八天。 这些天,他已把“赵有姝”的家世背景和生平经历整理出来。他果然是赵家后人,族谱上还记着赵尚书等人的名字,想来把长得好看的子孙定名为“有姝”是赵家的优良传统。 这位赵有姝幼时不但长得玉雪可爱,还聪明绝顶,小小年纪就考上童生,十八九岁中了状元。但此时已不是夏启朝,而是六百年后的大庸朝,国主姓慕容,故而赵家人并未得到多少优待,很快就下放到地方当了个芝麻小官。 赵有姝从小父母双亡,家产均被叔父谋夺,全靠村里人接济才活下来。大约从小吃够了苦头,他对钱财看得极重,来到遂昌县之后凡有诉讼必要收取银两,谁给的银子多就判谁赢。久而久之,遂昌的穷人受了冤屈,宁愿上吊也不愿告官,而那些富人则更加肆无忌惮,鱼肉乡里。 遂昌的风气被他带坏之后,他便又插手税务,层层盘剥下来百姓越发没有活路,卖儿卖女、落草为寇者不知凡几。 去年他上山打猎,途中看上一名美貌女子,使人打听才知是遂昌所辖村庄李家村某个泼皮无赖的妹妹,名叫李妮,乃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一枝花。因她长得非常出众,其兄李二狗便不肯随便让她嫁人,想着若是哪天被贵人看上,老李家就发达了。 一县父母官,自然是李二狗眼中大大的贵人。赵有姝刚遣了媒婆去问,他就答应了,从此以县太爷大舅子自居,在村里作威作福。那李妮也不是个好东西,嫉妒心极强,看见谁长得比自己漂亮,或穿得比自己富贵,便会差遣老婆子去划人脸庞,扒人衣裳。 至如今,被她荼毒的少女已有五六个,皆因没脸见人,上吊自尽了。苦主找上门来闹,李二狗就把人打出去,放话说要跟他们去县衙打官司。这话一出,众人唯有沉默,然后无奈而归。 赵有姝之所以堕入律令地狱,正是被那几个自尽的少女联名给告了,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然而这样的恶人,就因为姓“赵”而不用承担任何罪业,可见地狱跟人间一样,也不是人人平等的。 有姝暗自感叹,虽是同族,却完全无法对“赵有姝”产生丝毫怜悯。等伤愈之后他必须好好治理遂昌县,否则下回还得被抓去地府,若让阎王爷认出他世外之人的身份,可能再也看不见凡世的太阳。 在日益严重的紧迫感中,他慢慢养好棒伤,是夜趁早躺下,准备明天去县衙当差,刚睡沉,魂体就飞入地府,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这座宫殿比之前的第四狱宏伟壮观了无数倍,虽头上看不见天光,却有星星点点的紫色灯笼来回飘荡,还有天马、蟠龙、帝江在盘旋俯冲,嘶吼鸣叫。 看见如此巍峨奇景,有姝先是一愣,然后立刻咬破指尖,在脑门,掌心,手臂,腹部等处连画了许多隐身符。毫无疑问,这里正是幽冥之主阎罗王的宫殿,否则之前那位第四狱主不会连同其他二十三狱主跪在台阶下。 有姝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躲在一根巨大的立柱后面。 不多时,延伸向黑暗尽头且开满彼岸花的道路传来轰隆隆的响声,仿佛有许多车架正往这边过来。有姝屏声静气,引颈眺望,却见几只九婴拉着几辆囚车,慢慢行至殿门口,囚车里分别关押了一个中年男子,一位中年美妇,还有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 有姝细细一看,顿时悚然。那男子身上金光闪闪,分明穿的是一件龙袍;女子着装华丽,戴着步摇,想来位份也是不低;而那青年头戴紫金冠,身穿四爪蟒袍,一面挣扎一面自称本王,应是前面两人的儿子。 不是说人间帝王不在冥府管辖之内吗?这宫殿里的阎罗究竟什么来头,竟能把当朝帝后连同亲王一块儿绑来?至于这几人缘何被绑,有姝却并不觉得奇怪。之前“赵有姝”的所作所为,放大千万倍后便是当朝圣上的作为。 他外宠佞臣,内宠奸妃,只知横征暴敛,寻欢作乐;不知治国安邦,造福百姓。遂昌县的乱象并非个例,而是普遍如此,在昏君的统治下,似“赵有姝”那样的贪官污吏还有很多很多,多到足以把律令地狱填平。 有姝在翻阅过县志、邸报,并召来几个道行浅的小鬼询问过后,已完全了解大庸国的现状。这是一个刚建立一百多年就已日薄西山的腐朽王朝,若没有杀伐果断、英明神武的君主出现,不出几十年就会分崩离析。然而现在,这场危及国祚的灾难或许已经提前,若是阎王爷判国君死罪,而后继之人却缺乏足够的魄力和手段,大庸国危矣。 胡思乱想间,宫殿大门已轰隆隆敞开,一名脸覆黑底紫纹面具,身穿玄色衣袍,身材高大健硕的男人端坐主位,用空旷而冰冷的声音说道,“开审大庸国主慕容连、皇贵妃孙氏、礼亲王慕容轩,各位狱主就座。”抬手之间已碾碎囚车,把三人凭空召入大殿。 众位狱主齐齐应诺,几只九婴亦飞上天空嘶吼,声势极其壮观。便是有姝这样见多识广的人,也不免瞪圆眼睛,被那冥府之主的威仪深深震撼。 第66章 王者 眼看阎罗殿的大门快要关上,有姝连忙钻了进去。 殿内景象比他预想的还要恢弘大气,穹顶布满九天星图,一颗一颗散发着光芒;周围乃九州山河全景壁画,流水瀑布淙淙作响,仿佛将一方乾坤摄入其中,而那高高的殿宇之上则摆放着一张巨大桌案,脸覆面具的阎罗王正端坐其后,打开一本名册细看。 整个殿宇散发着微光,独独他那里一片漆黑,除了面具上的紫色纹路,便只能看见一个极其高大威严的影子。二十四狱主也都戴着面具,屏声静气地坐在下首等候,从他们僵硬的肢体语言来看,对这位上峰应该十分惧怕。 有姝越发小心谨慎,脚尖踩在刻满彼岸花的黑石砖上,慢慢挪到一根立柱之后,探出半个脑袋查看。“赵有姝”参加琼林宴那日曾见过大庸国主慕容连和礼亲王慕容轩,对二人长相记忆犹新。有姝在脑海中略一翻查,已确定他们正是当今最有权势的两位主儿,而高堂上那位显然也正在核对几人身份。 “堂下可是大庸国主慕容连,礼亲王慕容轩,皇贵妃孙氏?”阎罗王放下名册,沉声询问,因隔着一张面具,本就冰冷无机质的嗓音越发显得空洞怪异。 “知道是朕还不快快把朕放了?否则朕要抄你九族!”慕容连怒喝道。 “放肆!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岂容你高声喧哗,叫嚣不已?”坐在左首第一位的狱主冷声开口。又有一名狱主朝穹顶一指,便见其上悬挂着一面黑色匾额,镌刻着三个狂草大字——幽冥殿。 慕容连三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被抓入地狱,忍不住嚎哭挣扎起来。那阎罗王理也不理,只管拿出一本账册,一条一条细数三人罪状,足足念了三千六百八十八条才打住,喝问道,“你们可认罪?” “不认!朕是皇帝,朕是真龙天子,紫微帝星,就算要受罚,也该由玉皇大帝亲自来审问,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小小阎王?”慕容连表情狰狞地质问。 对方似乎觉得这番话很可笑,发出短促而又古怪的轻嗤声,然后右手一招,将他吸到近前,一字一句道,“不过一条鳞片都未长齐的伪龙,也敢在本王面前自称紫微帝星,今日本王就扒了你的龙皮,断了你的龙骨,待要看你如何。”话落指尖已插入慕容连脖根处,将他惨白的脊椎骨抽出,然后剥掉皮囊扔到一旁。 本还保持着皇族威仪的慕容轩与孙氏这才齐齐尖叫起来,醒神后立即磕头认罪。就算认罪了那人也未曾轻饶,命第一狱主与第二狱主将人带下去挖眼割舌,鞭刑两百。 行刑之所就在殿内一角,其惨烈景象颇为触目惊心。所幸有姝见惯不怪,心绪倒也平静,蹲在地上默默看了许久,还跟着数了数鞭刑数量。不知不觉耗了几个时辰,三人都已审完,阎罗王才命狱主把人送回阳世。有姝立刻跟随众人出了幽冥殿,回头再看,身后只余一片黑暗…… 翌日睁眼,他老半天回不过神,洗漱后慢吞吞地朝前厅走,一路都在分析那个梦境。有了“赵有姝”的前车之鉴,他绝不会天真的以为梦里的一切都是假象,也就是说,昨晚慕容连、慕容轩和孙氏的确被投入地狱受审。“赵有姝”被打了一百大板,身体便会呈现出相应的伤势,那被剥皮断骨的慕容连和挖眼割舌,鞭刑二百的慕容轩和孙氏又会如何? 十有八九活不长了吧?这样想着,他不免露出深思的神色。 走到前厅,就见一名形容猥琐的中年男子已坐在饭桌旁用膳,一双筷子在碗碟里翻来搅去,十分失礼。有姝略瞟一眼,已认出此人身份。 这人名叫王福,祖籍绍兴,为人十分阴险狠毒,且比“赵有姝”更贪婪无数倍。二人常常因分赃不均发生冲突,但王福乃“赵有姝”直系上峰推荐过来的人选,与其连着姻亲,不好得罪,只有忍了。时日一久,王福就觉得县太爷年轻好欺负,越发蹬鼻子上脸,不分尊卑。 “哟,县太爷您来了。您尊臀可好?”王福也不起身行礼,只瞥了有姝屁股一眼,目中满是恶意。这些天县太爷不在,大事小事全是他一人包揽,可说是威风八面。如今县太爷伤愈,夺了他权柄,他自然很不乐意。 有姝盯着杯盘狼藉的桌面,表情十分阴郁。若是没记错的话,虽然王福寄住在县衙,但伙食却得自理。也就是说,他现在吃的东西应该属于“赵有姝”,而自己就是赵有姝。 经历两世,有姝护食的毛病还没改,但也克制很多。他捻了捻微微发痒的指尖,又按了按额角的青筋,这才在桌边坐下,端碗吃饭。 王福把仅剩的一根鸡腿夹入自己碗中,压低嗓音道,“县太爷,王大人让您上贡的银两您备齐没有?备齐了小的这就亲自送去州府。” 有姝略一思忖,已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过些日子就是礼亲王慕容轩的生辰,他虽没被正式册立为太子,却因母亲受宠早已入住东宫,乃板上钉钉的下任国主。他在朝中的拥趸很多,恰好“赵有姝”及其上峰就在其中。为了在礼亲王跟前记个名,他们自然要绞尽脑汁地搜刮宝物递上去。但民间哪里有什么宝物,还不都在皇商巨贾手中? 前些日子,赵有姝的上峰看中一座珊瑚树,要价三十万两纹银,他拿不出来就把银子分摊给下面的几个知县,放言说谁孝敬的银子多,来年就提拔谁。像赵有姝这样的小人物连礼亲王的边都摸不着,唯一的晋升之路便是攀附上峰,闻听此言自然十分重视。 他已与遂昌县的各大富户打了招呼,让他们筹钱。这些人被县太爷盘剥,自然就去盘剥手底下的佃农,正所谓一层剐一层,一层比一层瘦,直把平民百姓都剐成行尸走肉方肯罢休。 赵有姝早些时候就已筹到十八万两银钱,却没让王福知道,他也在防着王福从中刮油。若这幅皮囊没换魂儿,指不定银钱早就交上去了,但现在,有姝却自有打算。他直言道,“我已筹到十八万两银子,但这笔钱我另有用处,你让王大人自己想办法吧。” 王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扔掉筷子后诘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银子我有,但我不出。”有姝一字一句重复。 王福先是面容狰狞,复又缓和神色,细声细气地劝解,“县太爷,您这是跟属下闹脾气了?可也不能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啊!王大人手底下七八个知县都已经去筹钱,谁动作快谁就在他心里记上了号,来年说不定就能调入州府。您放着这样大好的机会不要,究竟想干什么?难道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一辈子的七品芝麻官?” 有姝的理想是位极人臣,这样才好接触到更高层次的权贵。没准儿这些人里就有主子呢?但他绝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一个无关紧要之人,于是淡淡道,“我想干什么轮不到你来过问。我自个儿乐意。” “好好好,您乐意是吗?我这就去州府向王大人禀明此事,看他如何处置!”王福猛然起身掀了桌子,然后甩袖而去,完全不把有姝这样初出茅庐又毫无背景的黄毛小子看在眼里。十八岁能高中状元确实了不起,但若不会做人,便也只有一辈子给人当垫脚石的份儿。 有姝盯着洒了一地的食物,五官渐渐扭曲狰狞,若王福此时回头看一眼,也许就不会一意孤行的往死路上走。 “从遂昌前往州府,乘车的话需得七日,步行的话需得十七八天。你待他车辆行驶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就把车辕弄断,他要走到下一个城镇意欲租车,你就再弄断,务必拖延一些时日。”他一面命人打扫地上的狼藉,一面用精神力吩咐刚收拢的一只女鬼。 女鬼曾是县衙的厨娘,生前命不好,丈夫为了一个粉头将她休弃,儿女也不肯相认,虽无执念却没有坟地落脚,成了无法投胎的孤魂野鬼。有姝答应替她超度,这才换得她倾力相助。 女鬼连连答应,追着王福去了,有姝便又吩咐下人莫再准备如此丰盛的早膳,一碗粥,几个包子馒头也就罢了。他现在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是百姓的血汗钱,若再奢侈浪费,当真会遭天谴。不但他自己要勤俭节约,下面那些人也都得照办。 他一面考虑该如何重置县衙的章程,一面走到公堂准备处理政务。正堂里除了一个洒扫的小厮,竟没看见半个人影、捕快、衙役、胥吏,全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人呢?”他看向小厮,小厮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恰在此时,早已为他所用的一只饿死鬼从地下钻出来,禀告道,“大人,那些人全是王福的班底,他临走时吩咐他们莫要听您使唤,故而全找借口告假了。王福一日不曾回转,他们就一日不上值,让您当一个光杆县令。” 这饿死鬼生前是一名乞丐,从来没吃过一天饱饭,有姝一来就送给他一张阴阳元气符,虽然吸收之后很快又会饥饿难耐,但好歹让他得到片刻舒坦。故而他死心塌地地跟在有姝身边,赶也赶不走。乞丐的特长自然是打探消息,莫说一个小小的县衙,就算是州府里的琐碎小事,他也都一清二楚。 正所谓“无幕不衙”,没有师爷在旁辅佐,大多数县令根本不知该如何处理政务。王福满以为把自己的班子叫走就能给县太爷一个下马威,却是打错了主意。现在这个赵有姝可不是原来的赵有姝,脑子的运作方式异于常人。 他没有一家家一户户地去找,而是把这些人的名字记下来,停了工钱。所幸“赵有姝”对银钱看得极重,银库钥匙一直在他自个儿手里捏着,几个账房先生也是他的亲信,自然可以实施经济制裁。 “没有人手,我自己掏钱雇佣。花钱请来的人反而比吃干饭的衙役得用。遂昌县哪处地方苦力最多?”有姝跨出县衙,边走边问。“赵有姝”除了在银钱上分得很清,其余诸事都极其依赖王福,家里那些仆人大多是王福请来的,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谁,故而十分不可靠。 饿死鬼缩肩耷背地跟在后面,指引道,“前面第二个街口左拐,直行到第四个街口再左拐,穿过一条胡同就到了码头,那里有很多苦力等着过往商船卸货。” “那就走吧。”有姝缓步而行,到得码头果然看见许多身体强壮,打着赤膊的苦力。他反复查看两圈,挑选了二十名面容凶悍目光却清正的男子。一月三两银子,只签活契不签死契,按时结算工钱,包吃住,还有公职头衔,这个活儿傻子才不接。 二十人很快签了契约,各自领到一套衙役的服装穿上,然后举着棍棒浩浩荡荡跟随在有姝身后。他们心中也有正义公理,但在饭都吃不饱的情况下,谁又能坚持正义公理?顶多县太爷让打人的时候下手轻点也就是了。 这样想着,一行人穿街过巷,来到李家村。村民们早就习惯了县太爷招摇过市的行为,立刻远远避开,目光里满是恐惧和仇恨。有姝循着记忆找到李家,却见曾经破屋烂瓦的两间矮房现已变成三进的青砖大院,院子里种了许多花树,正摇曳多姿的探出墙头。 守门的小厮见来人是县太爷,连忙躬身相迎。李二狗一早出去赌博,尚未回转,李妮并不顾忌男女大防,得了信就拎着裙摆跑出来,撞上满屋子的彪形大汉也不觉得害臊,腰肢反倒扭得更欢。 看见端坐在主位,唇粉肤白、皮滑肉嫩、眼儿溜圆,比自己还要俏丽无数倍的未婚夫,她目中飞快闪过一丝厌恶,诘问道,“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来了?前儿个我看上那支金钗你给我买了吗?” 有姝定定看她一眼,心里猛然窜出一股邪火。分明是这女人作恶被告到地府,怎么她一点事儿都没有,自己就要受那皮肉之苦?罢了,地府不惩治她,我亲自动手也是一样! 思及此,他才算是好受一些,从怀里掏出一块桂花糕,用门牙一点一点往下蹭。看见他小嘴儿微动,腮肉轻鼓的吃相,李妮也火冒三丈。一个大男人,为何不能有点大男人的样子?吃个东西而已,有必要弄得如此,如此…… 李妮绝不承认自己私底下日日都在练习这种吃相,就为了显得更为娇俏可爱一点。她揉了揉胸口,待心火略微降下才道,“问你话呢,金钗买了没有?” 有姝端起茶杯徐徐啜饮,对她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李妮正想发火,李二狗便匆匆跑进来,抱拳道,“妹夫,让你久等了!我这就吩咐厨房去备饭,隔壁村的王财主送来两只熊掌,正好给咱当下酒菜吃,来人啊……” 他话未说完就被有姝打断,“不费事了,今天我有公务在身。听说最近有人想找你打官司?都有哪几家,报上名来。” 李二狗大喜,还当妹夫意欲替自己撑腰,忙把人一一报上去。有姝迅速记在纸上,辞别李二狗时吩咐道,“我今天就把他们带到县衙,明天早上你来与他们当堂对质。” 李二狗连连答应,关上门之后露出一个万分得意的表情。妹夫亲自来抓人,这是给了他多大的脸面?若是说出去,看谁还敢跟他对着干! 有姝按照名单挨家挨户去找,这些人一见是他,立刻跪下磕头认错,涕泗横流的模样十分凄惨。有姝让他们写状子,他们不肯,让他们去敲鸣冤鼓,他们不干,无奈之下只得把人全抓了,用绳子一溜儿绑着牵回去。 “快看啊,赵狗官又在抓人了!” “这回抓的都是得罪他大舅子的人,真他娘的畜生!” “呸,死了该下十八层地狱!” 百姓等他走过去之后纷纷冲地上吐口水。 有姝耳目灵便,却也只能装聋作哑,把人带到县衙后分别关进小隔间,一一进去询问。这些人一个劲儿的帮李二狗说好话,直言全是自己的错,与李爷无关,回去之后必定磕头赔罪云云。 有姝无法,只得喝令他们闭嘴,用笔尖点了点对方,言道,“这个是因为什么?” 这话显然是对饿死鬼说的,他立刻上前低语,“这个叫做李旺,因把自家田坎修得太高,李二狗家的牛走过去摔断了腿,就被李二狗同样打断腿扔在山里。要不是他家养了一只好狗,半夜带人去寻,没准儿就被虎狼叼走了。” 有姝奋笔疾书,很快写完一张掞藻飞声,有理有据的状子,让李旺按手印。这些人都是庄稼汉,从未读过书,又哪里看得懂他在写什么,以为他是在胡编乱造,栽赃陷害,于是哭爹喊娘地嚎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肯抬手。 有姝无法,只得让新聘用的下属将人抓住,强压了一个拇指印。下属目中隐现愤怒,却也无可奈何,现在世道这么乱,自己尚且难以活命,又哪里顾得上旁人? 他每走进一个房间就兀自写一张状子,弄得整个县衙鬼哭狼嚎,吵闹不堪。好不容易集齐罪状,他安安心心躺下睡了,小隔间里的低泣声却响了一夜。待到第二日,李二狗果然早早来到县衙打官司,还把狐朋狗友们一块叫来凑热闹。亦有心存良知的百姓闻讯赶来,手里提着菜篮子,里面装着石头鸡蛋等物,打算砸完狗官立马就跑。 有姝也不废话,甫一坐定就拍打惊堂木,让下属把原告带上来。众人哭了一夜,披头散发,眼睛红肿,看上去十分狼狈。百姓们发出愤怒的嘘声,有姝却容色淡定,拿起一份状子开始念,刚念两句堂下就传来喊叫,“冤枉啊!这份状子根本不是我们自己写的,是县太爷捏造了然后逼我们摁的手印!老天爷若是有眼就降一道神雷把这些恶人全劈死吧!” “老天爷开眼,莫让好人蒙受冤屈!求求您了老天爷!” 在绝望之下,这些人唯一能求助的竟只有上苍。围观群众感同身受却又无能为力,只得垂下头抹泪,咬紧的牙关咯咯作响,仿佛要把坐在上首的人生吞活剥。反观李二狗则叉腰仰面,得意洋洋,李妮也坐在堂中掩嘴低笑。 有姝谁也不理,拿起惊堂木拍了拍,待下面音量稍减就继续往下念,念着念着,哭嚎的人慢慢停了下来,侧耳聆听,李二狗与李妮却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 “李旺,这份状词所言可曾句句属实?”有姝淡声询问。 李旺不敢答应,一会儿看看堂上,一会儿看看隐在人群中的亲人,眉头几能打结。 有姝并不需要他回答,拍打惊叹木断言道,“今已查证,李旺所供诸事均属实,本官判李二狗杀人罪名成立,秋后处斩。”话落又拿起一份状子开始念,亦完全符合事实,同样不等苦主点头就判定李二狗有罪。 连审了十五六个人,不过花费了短短三刻钟,数罪并罚之下李二狗被判斩刑。站在两旁的衙役扑上去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还拿大刀架着脖颈,待县太爷把公审文书递给刑部并得到批复,就能拉去菜市口行刑。 李二狗几欲疯癫,一面挣扎一面喊着妹夫。李妮为了掩盖心中的恐惧与慌乱,站起身指着有姝的鼻子叫骂,说他如果再不放了兄长,这桩婚事就即刻作罢。 哪料有姝早有准备,从怀里摸出一张婚书,当场撕成碎片,徐徐道,“本官正有此意。那么,接下来就接着审李妮逼害人命之罪,苦主在哪儿,自己站出来。”话落略一摆手,就有两个衙役把李妮压跪在堂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巨响令人听了牙酸。 临到此时,百姓们才意识到县太爷是来真的,他竟真的打算大义灭亲,为民除害。谁会把自己媳妇当场压跪,开堂公审?还要不要脸面?谁会把自己大舅子五花大绑拿刀架着,令他吓出两泡尿?做戏根本做不到这等地步! 跪在堂下的几人牙关一咬,立刻站了出来。 第67章 王者 几位苦主叙述了李妮逼死自家女儿的经过,有姝便在状子上盖了官印,定下她逼害人命之罪。哪料李妮十分烈性,在最初的慌乱过后便指着有姝鼻子诘问道,“就凭几张状子,几句片面之词,县太爷就定我兄妹二人死罪,我兄妹二人不服,必要请状师去州府告状,州府告不响就上京告御状,这辈子跟你没完!” 有姝对待任何事都极为严谨认真,不经过反复查证绝不会轻易下定论。他看向早已把衙门围的水泄不通的人群,说道,“她要证据,本官就给她证据。你们之中必定还有很多良心未泯之人,可否站出来为这些乡邻做个旁证。如今世道缭乱,人心不古,活着本就艰难,还需大家齐心合力、互帮互助,方有那么一线希望。” 众人见他言辞恳切,慢慢就有几个胆大的站出来,指证李氏兄妹。因李家人仗着有县太爷撑腰,行事肆无忌惮,握在大家手里的把柄多如牛毛,张口就能说出七八件。且昨天被带走的大多是李家村村民,故而今日前来围观的也都是各路姻亲,哪有不帮忙的道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补充指证,有姝就在上头一一记录,仅半个时辰就记了厚厚一沓供词,分别注明谁人所言,年龄几何,来自哪里。 有姝将状词一一分发下去,让识字的读书人帮忙看看,若是没有错漏就摁上自己手印。百姓尚且没察觉异状,前来围观的读书人却都心惊不已。县太爷只有一个脑袋,一双手,堂下却足有十七八张嘴同时说话,他不但能即刻记录且还一字不差,这是怎样的本领?他一个人就足以抵得上十七八个书记官同时动笔! 对有姝来说极为稀松平常之事,看在旁人眼中却那样惊世骇俗,原本私底对他各种诽谤谩骂的遂昌县读书人,从这天起均改了口风,变成钦佩与崇敬。当然,有姝从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他把厚厚一沓供词扔在李妮面前,淡声询问,“这些证据可够了?” 李妮抬头看他,目中满是恐惧。堂上这人根本不是她印象中的赵有姝,他盯着人看的时候,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感情,仿佛你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件,而这个物件是否有存在的必要,全赖他一念之间。 她这才怕了,膝行上前去抱有姝双腿,却被两旁的衙役用棍棒压在地上,无力挣扎。 有姝扔了两支刑签,先各打兄妹二人五十大板,又罚没其家产,然后宣布退堂。众人对方才那场堂审颇为回味,边走边讨论不休。自从这位年纪轻轻的县太爷来到遂昌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大快人心的案子了,当然他们也担心这只是县太爷一时抽疯,没准儿过几天就故态萌发。 “应该不会,方才我听人说县太爷已经带着人马去抄李二狗的家了。这家都抄了,再反悔也不行了吧?” “莫非他又看上哪家姑娘,便想办法把李妮那毒妇解决了?” “嗐,管他那么多作甚?总之恶人自有恶人磨!走走走,去李家村看看。” “对,我还从未见过抄家是什么光景呢!” 刚散去不久的人群又慢慢聚拢,浩浩荡荡朝李家村走去,而李家村的人则跟随在县太爷身后,颇有些激动难耐。有姝办事向来干脆利落,一去就砸了李家大门,把所有仆妇看管起来,然后开始抄检东西,将金银珠宝、粮食布匹、账册名录等物一一堆放在门口,任由乡亲们围观。 外面日头有些大,晒得人头晕。有姝命人搬来一套桌椅,放置在树荫下纳凉,直等李家再也搜不出一粒米方摊开那些账册名录,迅速翻看。 “李二狗在乡里横行霸道、作恶多端,均是仗本官的势,故而本官也有失察之责,在这里向各位乡亲告罪了。”说到此处,有姝站起身冲围观乡民们弯腰致歉。 若是那些善于收买人心的官员,必定还会付诸行动,或脱帽割发,或自罚俸禄,总之做戏要做全套。但有姝太实诚,心思也比较简单,他暗忖我虽然没挨那一百大板,但还魂后所有的痛苦都一一承受下来,也算得了报应,并不需要多做表示。 他不摆什么套路是因为他想做更多的实事,但村民显然无法理解,虽口中连说不敢,心里却恍然大悟:原来县太爷之所以整垮李二狗,为的还是他的万贯家财。都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这话果然没错。贪财贪到先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人杀了,再顺理成章的没收家产,县太爷的手段又有长进,大伙儿的日子也就更难熬了。 村民们静默,继而流露出悲哀的神色,跟来看戏的百姓也都心有所感,红了眼眶。他们心底压抑着无尽绝望,更有许多难以宣泄的愤怒,然而除了忍耐,竟毫无应对之法。在这个世道,多活一天便是多积一点苦痛,直至痛不欲生,血尽而亡。 有姝对周围的环境极其敏感,他直起腰,将精神力逼于双眼抬头望天。当众人只能看见灿烂阳光时,他看见的却是黑压压的云层与乱流,偶尔还有几条细瘦龙影在空中盘桓交错。 那黑云是民怨,龙影则是凭借民怨而活的灾厄。一旦它们吸饱了民怨就有翻天覆地之能,这也是为什么天下民不聊生之时往往就会爆发大规模天灾的原因。有姝只在书中看过类似的描述,竟不知现实中的场景比那更压抑无数倍。天上不见光明,地上唯有疾苦,降下的雨露化为洪涝,蒸腾的热气又变作干旱,再过不久,这大庸国该是何等人间炼狱? 凭自己一人又怎能驱散厚重阴云,令朗朗乾坤再现?但什么都不做显然更不可行,不过尽力而为罢了。这样想着,有姝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复又看向四周村民,徐徐道,“今日起,李二狗放下的利子钱全作废,这是你们的欠条,各自拿回去吧。” 他开始一个一个喊人,而惊喜来得太快,村民还没做出反应,喊了两三遍才有一人踉跄跑出去,用颤抖的双手接过欠条。他原本家中有屋有田,日子过得十分富足,然而却因得罪了李二狗,被对方给讹上了。李二狗设下种种圈套令他家败,又逼他写了这张一辈子都难以还清的欠条。前些天因没能及时还利息,李二狗放话说要他拿年仅八岁的女儿去抵,一家人正合计着是不是上吊死了,一了百了,却没想幸福来得这样突然。 “谢谢青天大老爷,谢谢青天大老爷!”那人确定欠条无误后便跪下磕头,直把额头都磕出血还不肯停下。这是救命之恩啊,还是救了他全家七口人的命!从今天开始,他再也不骂县太爷了,就算他曾经干过很多恶事,但只今天这一件,就足以抵消所有仇恨。 人就是这样,当牵扯到自己的利益时,恨意来的很快,感激也同样汹涌而至。 有姝命人把他扶起来,公事公办地道,“不用给本官磕头,拿到欠条就站在一边,别耽误后面人的时间。”李二狗这堆财物均有来历,也不知能不能赶在天黑之前把它们处置妥当。 那人心中越发感激,连忙往边上站去,排在后面的人则望眼欲穿,引颈眺望。李家村绝大多数人均被李二狗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逼借过利子钱,田地、房屋、儿女,全被他拿走抵债,却仿佛一个无底洞,永远没有还完的一天。他们做梦都盼着老天爷开眼,派个神仙来救救自己,却没料活神仙竟会是县太爷。 然而不管他曾经如何作为,现在能为百姓干一些实事就算不错。放眼大庸,估计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好官。 在众人的欢呼声、道谢声、喜极而泣声中,有姝发放完欠条便开始处置田产。有饿死鬼在旁叙述,他不用派人去打听就知道这些田产原属于哪家哪户,又是以何种方式落到李二狗手里。只能说李二狗这个人就算死一百次也不冤枉,几百顷良田中,八九成是强取豪夺而来,把好好一个李家村弄得穷困不堪,乌烟瘴气。 当然,有姝也得说一句实话,李家村的乱象最主要还是“赵有姝”放纵不理的原因。作为老祖宗,他来帮着还债也无可厚非。 “这十亩地原是李季民家的,李季民因走路不当心,撞了李二狗一下,李二狗便称腿折了,让他赔偿二十两银子,要不就把人双手打断。李季民是读书人,正要参加童生试,哪能弄断双手,于是给他写了一张欠条。”饿死鬼见大人抽出一张田契,立刻附耳过去解说。 “利滚利,还不清,最后只能拿田地抵债。”有姝颔首,将田契拍在桌上,喊道,“东头水塘边的十亩地是谁家的?自个儿拿回去。”田契早已写了李二狗的名字,若不查看过户文书,他理当不知道原主是谁,便只能让大家自己来取。 村民们胆子渐渐大了,对县太爷也多了很多信任,立刻就有一名白净书生走出来拿走田契,然后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不但欠债一笔勾销,连被夺走的田地都能还回来,天下间有这样的好事?然而这样的好事的的确确发生了,莫说拿回田契的村民哭得一塌糊涂,就连别村跑过来凑热闹的人也都泪湿眼睫,百感交集。 “县太爷,您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小的给老爷磕头,愿老爷长命百岁!” “谢谢县太爷,小的甘愿当牛做马以报您大恩大德!” 李家大门外跪了黑压压一片人,啼哭声、道谢声连成一片,令有姝尴尬极了。上辈子他不怎么喜欢上朝,没事就躲在摘星楼里研究玄学,虽贵为国师,却不习惯受人跪拜。况且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好感谢的,村民之所以受罪,全是“赵有姝”造的孽,而赵有姝能当官,却是受自己和主子荫庇。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实在不足为道,只是弥补错误而已。 他摆手让大家起来,然后分发李二狗的粮食,李家村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各一袋,又把银两合计合计登记造册,有孤寡老幼,生计艰难者就各自发放五两,其余的装入箱子带回县衙。 “各位乡亲,余下的钱本官要用来购买粮食以备不时之需,若是你们不放心,届时本官自会张榜公示。好了,今日就到此处,大家各自散了吧。”有姝摆手。 “县太爷,别忙着走,去咱家吃顿饭吧!”村长急忙大喊,然后引来一片附和声。至于余下的钱财究竟怎么处置,他们并不关心。抄来的财物全被狗官侵吞早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莫说县太爷把绝大部分钱粮留给了村民,便是他一口吞了,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像小赵县令这样的人,在大庸国足以称得上“清官”二字。 阎罗王在下边盯着,有姝哪里敢吃村民的粮食,连忙摆手推拒。见他要走,缩在角落的一拨人忍不住了,尖声喊道,“县太爷,您这就走了?您不管我等死活了?我等也被李二狗抢走田地钱粮,怎么现在连一个子儿都没看见。” 旁边有村民欲言又止,却碍于他们凶狠的目光,不敢开腔。 有姝等的就是此刻,指着打头那人说道,“李贵,你的田地是你赌博输了主动卖给李二狗的。从此你就与李二狗狼狈为奸,逼害乡邻。你是李二狗的头号打手,摊上的人命不止一条。你既主动开口,本官这就赏你五十棍棒,然后带回衙门候审。各位乡亲,若有因他而蒙冤受屈者,今夜请人写好状子,明天来敲登闻鼓,本官在公堂之上静候。”话落略一摆手,就有两名壮汉把大惊失色的李贵压在地上,砰砰砰地打起来。 其余几个小罗罗连忙跪下磕头认罪。有姝运转精神力大略一扫就知道他们哪一个手里还有人命,又点出三人施以杖刑,然后尽皆带走。 如此雷霆手段,这般明察秋毫,令一干村民看得目瞪口呆。等人已消失在拐角许久,才有村民惊叹道,“好人啊!我们之前都看错了,县太爷他是大大的好人!” 之前那位名唤李季民的书生向来不爱管闲事,这回却主动开口,“谁若是要写状子晚上便来我家,我自当效力。” 村民拍手叫好,感激不尽,然后你扶着我我扶着你,边说边笑地散去。这个原本死气沉沉的小山村,似乎有什么地方正悄然发生着改变。 有姝把几个人犯投入大牢,草草吃了一顿晚饭就回房睡觉,临到半夜忽然有人敲门,说李贵暴毙了。 “怎会暴毙?”有姝吓得连外袍和鞋子都忘了穿便去开门。 “小的也不知道,得去问狱卒。”毕竟是新聘用的下仆,对衙门里的道道还不是很清楚。 有姝抬头朝藏在房梁上的饿死鬼看去。他立即飞出来,找大牢里的冤死鬼打听消息,片刻后回转,禀告道,“大人,原来那狱卒与李贵是故交,二人又与王福过从甚密,说等到王福回来这事就能不了了之,还能让您自个儿进去蹲牢房。他俩边聊边大吃大喝,李贵喝得烂醉如泥,仰面躺在地上,被自己呕出来的腌臜东西给呛死了。” 这种死法当真奇葩。有姝跑到牢房查验,确定是意外而非谋杀,就命人找个地方暂且安置尸体,转头以渎职罪把狱卒关进去,明日一块儿开审。临走时李二狗还在叫嚣,说自己和妹妹很快就能出去,让他别得意。 “你不知道吧?我妹妹早就跟王大人睡过了,你不过是个龟孙罢了,哈哈哈哈哈!”刺耳的笑声在走廊里回荡,却没能令有姝皱一下眉头。李妮跟谁睡过与他何干?左右只是个将死之人而已。 回到房里,拉上帐帘,他头一粘枕就睡着了,再一睁眼却发现自己跪在一座空旷阴森的大殿中,双手双脚均戴了沉重的镣铐,刚抬起来就丁零当啷一阵乱响。他尚且来不及反应,便听头顶传来一道空洞而又怪异的嗓音,“堂下可是遂昌知县赵有姝?” 怎么会是他?有姝立即抬头,果然看见阎罗王正端坐于高堂之上,隐藏在面具后的锐利双目似要将自己身体洞穿。那睥睨的眼神令人心生畏惧,只因他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轻易就会被碾成齑粉的蝼蚁。 有姝勉强定了定神,答道,“正是在下。”心中却飞快思考自己缘何被抓,十有八九与刚死的李贵有关。 刚思及此,就见两名鬼差押着李贵从阴影中走出,同样跪在堂下,而之前见过的第四狱主则坐在左首旁听。 “李贵,你状告遂昌知县赵有姝何罪?”阎罗王沉声询问。 李贵死于意外窒息,在洞晓世情的阎罗王面前自然不敢说谎,便告对方处事不公、滥用刑罚之罪,说他分发了李家钱粮却独独不分发给自己及其几个兄弟,又说自己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儿女,生活亦十分艰难,就算得不到接济也该轻罚。若不是被杖刑五十又抓入牢房,自己就不会愁苦之下喝闷酒,不喝闷酒便不会呛死。 总之一句话,自己之所以会死,都是赵有姝害的。 有姝听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想不到世界上竟有人厚颜无耻到这种程度。他起初还十分紧张,复又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便慢慢放松下来,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去看阎罗王,务必让他感受到自己的清白。 阎罗王仿佛没料到有人胆敢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也忍不住朝他看了几眼,撞入他清澈见底的瞳仁,不免微微闪了一下神。恰在此时,李贵的陈述也到完结,正缩着脖子偷觑殿中诸人。那猥琐的表情,浑浊而饱含恶念的双眼,本该是早已司空见惯的神态,却在对比之下极为惹人生厌。阎罗王撇开头看向有姝,问道,“你可有话为自己辩解?”语气竟微不可察的温和了几分。 有姝表面镇定,对这位主儿却多多少少心存畏惧,盖因他的来历不简单,若被识穿说不定会被吃掉。他并不想扯一大堆理由来拖延时间,于是拱手道,“回大人,在下没什么话要说。人在做天在看,孰是孰非自会分晓。” 嚯,好镇定!比起那天不知添了几多风范,倒也没浪费这副干净剔透的皮囊。第四狱主暗忖道。 阎罗王深深看他一眼,沉声下令,“把人带去行刑。” 李贵还来不及高兴就被两名鬼差拖下去,接着便是一阵惨嚎传来。阎罗王还不罢休,将他之前提到的几个人证全部抓来地狱盘问,若有诬告者一律带下去鞭笞。李二狗也在其中,因诽谤有姝被拔了舌头,然后又有鬼差给他重新缝上,叫得比待宰的猪还惨。 看见他们不好,有姝也就放心了,愉悦暗忖:这阎罗王果然如我想的那般,处事极为公正,且对世间所发生的一切了若指掌。谁要是意图在他面前撒谎,还得掂量掂量。日后再遇上他,必不能多说一句废话。 一干人等挨个行刑完毕,阳寿尽了的打入十八层地狱,阳寿未尽的放回去,阎罗王站起身欲走,似想到什么又问,“既知道下回再被人告就是本王亲自审讯,你为何行事那样严苛?你若是对李贵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不会受这等无妄之灾。” 曾经也有人做了恶被抓入地狱,又因祖上积德而放归,还阳后莫不成了大善人,见人就帮,从不询问缘由,而且极力避免与任何人发生冲突。但眼前这人却恰恰相反,他身上的菱角没被磨平,反而更为锋锐,看着倒有几分趣味。 有姝想也不想地道,“就因为害怕自己惹上麻烦而放过恶人,让他们去残害更多平民百姓,造下更多冤孽才是真正的罪过吧?在我看来:让百姓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在绝望中有个盼头,在冤屈中得到正义;能吃饱穿暖,平安喜乐地活着,才是真正的福祉。沉疴施以猛药,乱世当用重典,对待恶人就该法不容情,对待好人便应宽厚仁慈。我自问没做错什么,也相信大人您能明察秋毫。” 最后这句话无疑是个马屁,但那阎罗王仿佛非常满意,冷厉的目光竟微微融化了些许,然后低笑而去。 没想到这小子挺会说话,竟把幽冥之主惹笑了,日后合该平步青云啊!第四狱主晃了晃僵硬不堪的脖颈和肩膀,去给有姝打开镣铐,虽然戴着面具看不见表情,目光里的钦佩与艳羡之意却极为明显。 第68章 王者 翌日,因李家村的村民还在路上,有姝就先堂审那玩忽职守的狱卒。哪料许久没来当差的衙役、胥吏、捕快们竟齐齐而至,断言其中大有冤情,让县太爷重新调查。狱卒的妻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跪在门口喊冤,模样倒也显得非常可怜。 “赵有姝”颇多前科,虽昨日有姝略作弥补,却并未惠及广大百姓,所以百姓对他还是不太信任,目光里隐隐流露出质疑的神色。但他们并未帮着女人张目,盖因女人的夫君乃官差,平日里没少做欺压乡邻的恶事,若被判刑也算因果报应。 大家均冷眼旁观,等着堂上这两拨人狗咬狗一嘴毛,可见对官吏的痛恨已深入骨髓,要想在阎王那里确保无冤鬼状告也就千难万难。若是换个人,这会儿必定头疼不已,但有姝只会拼命做好眼前该做的事,倒也没怎么多想。 他传唤了狱卒同僚,令对方叙述事发经过,哪料昨晚还言之凿凿地说李贵是自己呛死的人,今儿就改口了,说李贵先是疼得满地打滚,然后暴毙,许是得了什么急症。紧接着又有一名仵作站出来说他方才去看过尸体,已然察觉李贵死得十分蹊跷,应当是被人虐打过。 有姝新聘用的二十名壮汉中就有几名露出恐惧心虚的神色,额头冷汗如瀑,脸色亦苍白如纸。 临到此时,有姝若还察觉不出端倪就白长了那么个超级大脑。这些人一下子全走光,又接二连三地冒出来,无疑是准备对付自己。自己这个县太爷忽然行事如此公正,已经碍了他们眼,挡了他们路,焉能不除? 如今的大庸国,吏治腐败已到沉疴难愈的地步。一方官员,贪腐者占绝大多数,以至于官官相护,越发堕落,而那些原本抱着极大热情的,想为百姓真正做些实事的官员反倒难以立足。他们或被排挤打压,或被栽赃陷害,甚至有些人还未上任就被杀死在路途中。 有姝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已极其危险,但也并非全无依仗。瞥见饿死鬼匆匆走进来,他用精神力询问道,“调查得怎样?” “大人,您料想的果然没错,他们的确准备联手对付您。昨晚李贵刚死,就有人给王福的心腹报了信。今早天还未亮,他们就跑到摆放尸体的地方,把李贵的尸体来回打了几百板子,骨头全都打碎了,然后花费一百两银子买通您昨日新聘的几名苦力,让他们当堂指证是您命他们滥用私刑方把李贵折磨致死。等王福回来,他们就会拿着这把柄弹劾您。” 有姝指尖微动,射出一枚阴阳元气符,将饿死鬼打发了,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堂下诸人。都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他今天总算体会了。这么多人众口一词,连自己的雇工也站出来指认,自己无论说什么,在旁人听来都是狡辩。 他飞快思考着对策,却见四名衙役竟自作主张地把尸体抬到堂上,让那仵作当着众人的面查验,李贵和狱卒的妻子更是哭得肝肠寸断,几欲晕厥。 有姝这回动了真怒,把昨晚刚做的几张阴鬼符拿出来准备触发,心道你们既然先行对我使用阴谋诡计,就不要怪我心黑手狠。 恰在此时,空气忽然扭曲了一瞬,一名身披黑色斗篷,脸覆紫纹面具的高大男子出现在堂中,慢条斯理地踱了两步。然而无论是围观百姓还是哭闹不休的苦主,竟都对他视而不见,唯独有姝身体微微僵硬。 这位主儿不是日理万机吗,怎会出现在此处?难道他是来监视我的?或者已经发现我世外之人的身份?有姝大气都不敢喘,本已经捏在手里的阴鬼符立刻藏入袖袋,然后拿起惊堂木准备狠拍几下。 他不做这多余的动作还好,一做差点露馅。只因他太过恐惧,掌心竟不知不觉冒出很多细汗,甫一握住光滑的惊堂木就摔了出去,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半点官威没有,反而显得狼狈不堪。他连忙弯腰去捡,趁身子藏在桌布后方,立刻擦了擦掌心和额角的冷汗,这才故作镇定地直起腰,继续审问。 他原本想使用阴鬼符,造几个死者显灵的假象,吓一吓这拨人,然后令他们在惊骇之中口吐实言。但现在,阎王爷就在堂中,应该会比阴鬼符更好用吧?思及此,他重重拍打惊堂木,喝问道,“郑仵作,你可敢向天发誓,你方才所言没有一句假话?” “小人对天发誓,方才所言句句为真。李贵的确死于虐打。” 有姝又看向已跪在下面,指认自己的三名苦力,“你们也敢对天发誓?要知道苍天有眼,因果有报。你们若是故意栽赃陷害本官,必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拔了舌头。” 三名苦力迟疑片刻,纷纷举手发誓。他们也是被逼无奈,若非家人均被王福的走狗控制,谁会干这种丧尽天良之事?都说好人不长命,好官难善终,赵县令想做个好官,这就是他最大的错处。 有姝颔首,适时流露出悲哀的神色。正如他所料,一直冷眼旁观的阎罗王终于有了动作。他首先走向仵作,掐住他脖颈,令他在窒息中吐出舌头,然后并指削掉,复又走向三名苦力,如法炮制。但因这三人同样也是受害者,他下手略轻,只将他们舌头割成左右两半,并未齐根而断。 做完这一切,他盯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掌许久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消失不见。 有姝吐出一口长气,暗忖:这位阎罗王果然是个正义感极强的人,丝毫容不得冤屈之事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这才会亲自为我张目。他既连上一任国主都能审判,当然也能监察继任者,大庸国在他的掌控下或许还有一线希望。他之所以频频审讯阳寿未尽的贪官,恐怕也是因为大庸吏治腐败,以至于投入地狱的冤鬼太多,令冥府倍感压力的缘故吧?凡间的统治者若昏聩无道,阴间的阎罗王也会跟着受累,阴阳两界原本就休戚相关,并非完全隔离,当人治已无法度时,便只能用鬼神震慑…… 当有姝兀自猜测时,堂下已经乱成一锅粥。试想,原本还信誓旦旦说自己并没撒谎的几人,下一刻就仰着脖子,吐出舌头,凭空被人割得血肉横飞,那是怎样可怖的场景?再一联想县太爷的警告,好嘛,这分明是遭了现世报,被鬼差拔了舌头! 这代表什么已不言而喻。大庸国的百姓日子过得十分艰苦,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找一些精神寄托。十之八九的人信奉佛教,对因果轮回、地狱之说也就深信不疑。让他们亲眼看看神迹,比在他们面前辩解一百句还管用。他们立刻沸腾了,极力谴责这些人不敬鬼神的行为。 “刚发完誓舌头就被割掉,可见老天爷就在上边盯着呢!你们要想活命还是赶紧说实话吧!” “县太爷,不用审了,他们都是在诬告您,即刻拉出去砍头!”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回时辰到了,必定会被鬼差抓去拔舌地狱!”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把堂上诸人吓得魂飞魄散,尤其是深受其害的四人,虽疼痛难忍,却还是冲有姝不要命地磕头,期望能得到他原谅。 有姝用力拍打惊堂木,喝问道,“本官再问你们一次,那李贵是怎么死的?” 仵作说不出话,沾了自己鲜血在地上飞快划拉:启禀大人,李贵是喝醉后平躺,被自己呕吐之物呛死。尸体之所以全身骨头断裂,乃孔老三几个今早反复摔打所致,与大人无关! 三名苦力不会写字,捂着鲜血淋漓的嘴含含糊糊地说话,叫旁人根本无法分辨。但即使半个字都没听懂,大家却都明白,他们定然也是在承认罪行。 之前还不停喊冤的狱卒已被吓得两股战战,肝胆欲裂,无需县太爷审问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他们如何密谋陷害大人的事全交代清楚。其余几名衙役、胥吏也顶不住压力,跪下认罪。 有姝并不废话,直接扔出几支刑签,把人拖下去狠狠地打,打完各自写好罪状,然后画押,按照罪名轻重分别判刑。处理完李贵之死,李家村的人也到了,他接着审问李二狗的几个小罗罗。因有昨晚被抓入地狱施以极刑的梦境威慑,几人均供认不讳,甘愿受罚。 不过一个时辰,案件就已全部处理妥当,有姝在百姓的喝彩声中施施然离开。从这天起,遂昌县百姓对县太爷的印象皆有所改变,有人对他推崇备至,有人对他感恩戴德,还有人静静观望不置一词。 有姝将官帽脱掉后捧在掌心,快速朝膳房走。忙了一早上,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却没料刚绕过假山,就见正前方不足一丈处站着一名身披斗篷、脸覆面具的男子。 怎么又来了?有姝脑海里全被这句话填满,因受惊过度,已完全忘了反应。就算他的大脑再发达,也无法抵御住生存的本能。经过几万年的演化,人类的边缘性大脑会把生存的三大基本技能一代一代保留下来,那就是:冻结、逃跑、反抗。 受到惊吓时,人类首先会僵硬,也就是所谓的“冻结”,然后逃走,当无法逃脱时才会选择反抗。即便有姝飞快调整过来,身体也不免僵硬了一瞬,然后才迈步前行,脸上保持着淡定自若的神态。他眼前只有一条路,也就是说如果他继续走下去就会撞到男子。 男子负手而立,目光如电,似乎正在审视自己。有姝不知道他方才有没有看出破绽,却明白此时万万不能乱了阵脚。这人可是阎罗王,道行之深可能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但凡他稍微显出异样,就有可能被识穿,然后成为对方的补药。 他步履未曾有片刻停顿,径直朝对方撞去,对方却在最后一刹避开。 有姝极想吐出一口气,却勉强按捺住了,继续朝膳房走。那人试探过后也不离开,而是亦步亦趋地跟随,仿佛对他的生活很感兴趣,催膳的时候在一旁听,吃饭的时候单手支腮默默观看,竟不想走了。 有姝内心暗暗叫苦,表面却丝毫不露,所幸他收拢的那些鬼怪因阎罗王漫天释放的威压,早就躲到地底去了,否则又是一个破绽。饭吃到一半,阎罗王系在腰间的令牌忽然发出光芒,他探手一摸,然后转瞬消失。 终于走了!有姝立刻放下碗筷,伸出舌头,趴在桌上大口喘气,额头、鬓角、脊背的冷汗争先恐后地往外冒,心脏更是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再来几次我恐怕会得心脏病。”他用衣袖胡乱抹掉汗珠,腮帮子鼓起来又憋下去,鼓起来又憋下去,反复吸气吐气,好让自己抽痛不已的心脏迅速恢复正常。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像一只极度缺水的青蛙,更不知道原本已经消失的人不过施了一道障眼法,实则就站在他身旁,用一双幽深难测的眼眸静静凝视。 “果然能够看见本王,那惊堂木便是被本王吓掉的吧?”他徐徐开口,冰冷嗓音中似乎夹杂了丁点笑意。 有姝犹不自知,安抚好心脏后就端起碗,疯狂往嘴里刨饭。他受惊过后必须狠狠地吃,不停地吃,方能找到些许安全感,更何况这回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令他恐惧。因为他知道,这个人是他无法反抗的存在,对方或许不用动手,只需一缕神念就能把自己绞碎,从而彻底消失。 但他绝不能消失,因为在这世上,或许还有一个人在等待自己。他若是死了,那个人会怎样?会否如第一世那般等待到绝望疯狂,等待到连眼睛都闭不上? 有姝不敢多想,鼓着腮帮子努力嚼饭,然后被噎得直翻白眼。 男子反射性地去摸水杯,却见对方早已拎起茶壶仰头猛灌,在一连串响亮的咕噜声中好歹把东西咽了下去。男子万万没料到私底下的赵有姝竟如此有趣,尤其是受惊之后的表现,既像落水的小狗又像缺水的青蛙,模样十分滑稽,几乎惹得他笑出声来。 原打算试探出结果就走的人便又多留了几刻钟,津津有味地欣赏有姝豪放的吃相,然后跟随他回到房间。瞥见帐帘和房梁上贴着的几张驱鬼符,他并不感到奇怪。赵有姝的祖先是夏启国师,那人对玄学颇有研究,自然会传下一些秘技。 他觉得其中几张似乎与印象中的不同,正准备凑近了看个仔细,腰间的令牌却再次发出光芒,可见那边有急事。他颇有些遗憾地摇头,复又走到正趴在软榻上吃葡萄的有姝身边,默默看了一会儿,然后消失不见。 有姝对此一无所觉,吃饱喝足就洗漱睡觉了。 翌日,衙门里依然没什么人前来当差,所幸他一个人能把所有内务包揽下来,倒也并不着急。至于抓捕人犯这些活,多聘几个苦力也就成了,现代不还有正式工和临时工的区别吗?正式工大多吃干饭不出力,真正做事的还是临时工,撇开王福的班底,他的工作效率反而高出一大截。 打击了街头恶霸,稳定了社会治安,他就开始处理堆积如山的悬案,与此同时,每年三度的税银和税粮交了上来,满满当当地堆在库房内。税收乃评定政绩的直接参照物,也是地方官借以敛财的重要手段。 “赵有姝”刚到遂昌一年,侵吞的税银就已达二三十万两之巨。然而这种税收制度却还存在更腐败的一面,不仅县太爷可以直接伸手,负责征税的胥吏也同样能够层层克扣,又加上地主老财的剥削,最终分摊到百姓头上的数目足以令一个小康之家转眼一贫如洗。 谁家若是因此被逼死了,罪过岂不是要算到自己头上?有姝对此深恶痛绝,命饿死鬼整天跟在胥吏身后,打探他们搜刮了多少,然后一一抓起来拷问,末了抄检家财,又在统计出确切数目后将之发还乡民,并勒令各乡地主不得擅自增加田租。 他救民于水火,短短时间便建立起极高威望,却也惹来同僚侧目。在他们眼中,赵县令的所作所为无异于倒行逆施,自寻死路。大家都这样干,偏偏你要标榜自己,你不贪污银两如何孝敬上峰?断了上峰财路如何晋升?不晋升便早晚会被人取代,而这取代的方法有很多种,最普遍的一种就是罗织罪名栽赃陷害。 运气好的话或可保住性命,运气不好则会人头落地! 当众人全都等着看赵县令的下场时,王福回来了,同时带来一封王知府的亲笔信,里面对赵县令大加贬斥,还道已把此事报予礼亲王知晓,让他耐心等候处置。有姝当场把信撕成碎片,然后命人把暴跳如雷的王福撵出衙门,徐徐道,“你是本官聘任的师爷,但你的作为令本官非常不满,从今天起,你不用来了。” “不来就不来,你当爷爷稀罕?爷爷倒要看看你最终会落得个什么下场!”王福站在衙门外叫嚣不已,惹得百姓怒目而视,然后纷纷拿石头砸。 有姝敢如此硬气是有依仗的,与王福同去的女鬼已经托鬼友打探到确切消息,当今圣上与皇贵妃同时暴亡,礼亲王撑了三天也全身溃烂而死,如今继位的是先皇第五子,这些年一直在外就藩,并不曾表露出任何特殊之处。 说来也怪,他的几个兄弟全留在上京,唯独他十四岁就去了藩地,年节也不回来,在朝中存在感极低。然而先帝暴毙那天早上却勉强握笔写了遗诏,明明白白让第五子继位,众臣与诸位皇子自然不肯承认诏书的真实性,等五王爷领兵围困了皇城才灰溜溜地跪下山呼万岁。 从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这位新帝应该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却也不知性情如何,会不会太过残忍暴戾?但他再厉害,也不可能拗得过底下那位主儿。他若是看你不顺眼,立刻就能让你魂归西天,然后再换一个国主试试。 有姝对新帝并无信心,对阎罗王却十分推崇。那人虽然有些可怕,在他心目中却是正义的化身。他敢把遂昌的胥吏全得罪光,还敢与知府较劲儿,所依仗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这位。如今这个世道,鬼怪反而比人更为正直可靠,说出来真是讽刺。 有姝一面聆听女鬼禀报,一面刻画超度符,心中思绪纷纷。 “大人,新皇登基的文书已经下发各州县,过几日就能到您手里。那王知府想要治您的罪怕是不能了。”女鬼幸灾乐祸地道。 “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一个新靠山。要知道,政务出错不可怕,可怕的是站错队,稍有不慎就会米分身碎骨。”有姝徐徐开口。 细数朝中各大派系,竟无一派站对位置,想来再过不久,大庸国必会有一番震荡。所幸“赵有姝”只是个七品芝麻官,连站队的资格都没有,于现在的有姝而言并无妨碍。 “这个你拿去,下辈子擦亮眼,嫁个好人。”将画好的符箓折叠成三角形,有姝正儿八经地交代。 女鬼感激不尽,连磕了三个响头才钻入地底,投胎去了。有姝又铺开一张宣纸,密密麻麻写了一张公文,命人张贴出去。 百姓最近很喜欢诵读赵县令的公文,一看见官差往墙上刷米糊就全围拢过去。 “今儿又是哪个恶霸被惩治了?” “嚯,竟是王福那个龟孙!县太爷已免除他师爷的职位,日后他不过是个庶民。” “真的吗?念出来让大伙儿听听!” 一名秀才立刻大声诵读,读着读着语气就有些迟疑,“县太爷还说,之前各乡土财进贡的十八万两纹银以及他全部身家,都拿来购买粮食,若遂昌附近的粮商有意,可速至县衙面谈。” “啊?买那么多粮食干嘛?” “把全部身家都拿出来,不会吧?” “县太爷疯了不成?如今风调雨顺的,买那么多粮食作何,放着长霉吗?” 百姓们众说纷纭疑窦丛生,亦有同僚打上那十八万两银子的主意。总之这张文书一出,有姝又惹了众怒,更有许多阴谋诡计在后面等着。 第69章 王者 “赵有姝”是个财迷,把搜刮来的金银全存在县衙的库房里,打开所有箱子,白花花金灿灿一片,耀眼极了。有姝仔细清点一遍又登记造册,然后拿去购买赈灾物资,修缮加固堤坝等等。 短短大半月,他就已声名远播。唯独他管辖下的遂昌县不多收百姓钱粮,谁若受了冤屈只管去敲登闻鼓,并不需要贿赂衙役,也不需要花费大笔银子去请状师,因为县太爷会亲自为你写状子,那文采,那论据,当真是扬葩振藻,云霞满纸。渐渐的,遂昌的文人不再整天待在家中读书,而是徘徊在县衙门口,就为了听一听县太爷的状词,然后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沉醉不已的感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有姝现在所做的一切,一是为了还债,二是为了自保,谁叫他倒霉,摊上那么个后代呢。因他出的价格很合算,需求量也十分巨大,遂昌附近的粮商纷纷赶来与他洽谈,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这日,有姝好不容易谈完一桩大买卖,已然饿得前胸贴后背,连忙命下仆摆膳。因百姓过的都是苦日子,他也不敢奢侈浪费,只让厨子炒了一盘猪肝,一碟白菜外加一道凉拌木耳。他端起碗快速刨了几口,正打算伸手去夹一块猪肝,却见自己对面的空位上忽然出现一道高大的身影。 那人依然戴着面具,目光晦暗莫测地盯着自己。 怎,怎么又来了?有姝心里的小人几乎想哀嚎,面上的肌肉不免抖了抖,嘴里含着的饭粒在受惊之下自发往喉咙里咽,然后极其不幸地呛入气管。想咳嗽的欲望铺天盖地而来,有姝却只能死死忍住,因为他知道一旦表现出异样,对面的人就会立刻勾走自己的魂儿。 不能咳嗽,千万不能咳。他拿筷子的手在发抖,小巧的喉结不停耸动,又大又圆的眼睛更是争先恐后地沁出泪珠,模样看上去可怜极了。站在一旁伺候的小厮吓了一跳,连忙走过去询问情况。 他胡乱抹掉眼泪,又揉了揉脖颈,艰难道,“我没事,今儿厨子放了太多辣椒,我不习惯。” “可是老爷,不是您说让大厨多放点辣椒的吗?昨儿个您还嫌他炒的菜太清淡,勒令他连水煮白菜也得放点干辣椒呢。” 小厮立刻拆台,令有姝又是懊恼又是慌乱。他用手掌捂着喉结,气短道,“昨儿的确放少了,但今天又放太多,你回头告诉他,让他掂量着放,最好是不多不少。”话落垂头,继续啪嗒啪嗒掉眼泪。 被呛到的人若是强忍着不咳出来,那滋味简直一言难尽。有姝极想用脑袋撞墙,却还得装出一副被辣到了,其实没什么大事的模样。小厮给他倒了一杯凉茶,然后跑去厨房带话。他前脚刚走,男子后脚就消失,也不知看出什么破绽没有。 有姝顾不得去深想,立刻仰倒在椅子上不停捶打胸口,然后没命的咳嗽,眼角、鼻头均湿漉漉,红彤彤,泪珠、鼻涕也沾了满腮,模样看上去既狼狈又有些可笑。当他终于把气管里的饭粒咳出来时,并不知道本已消失的男子,实则还在厅中。他不过隐去了身形,转而坐在有姝身旁,偏着头,支着下颚,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 眼见有姝终于缓过劲儿来,却不敢去刨饭,而是让小厮换了两个大白馒头,泄愤一般狂啃,他终是低低笑起来。 有姝只要嘴巴一咧或者微微一抿,两腮的酒窝就会若隐若现。他张嘴去咬馒头,忽然觉得酒窝处凉了凉,像是冬天的时候落了一粒雪籽儿进去,触感十分真切。 什么东西?他心生狐疑,探手一摸却空无一物,于是继续咬馒头,咬了几口又觉得酒窝微微发凉,再去摸却并无异状。反复几次之后他终于察觉不对,用警惕的目光打量四周,还把全部精神力逼入眼球扫视。 屋子里十分干净,连个鬼影都没有。难道是我的错觉?有时候人体的确会感觉到忽冷忽热,这是内火太燥的缘故。这样想着,他又放松下来,撕开一块馒头去蘸炒猪肝的汁。 坐在他身旁的男子堪堪收回戳酒窝的指尖,愉悦地低笑。欣赏完小赵县令的吃相,他并不曾离开,而是跟着去往书房,想看看对方私底下都会干些什么。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房里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灯芯似乎快燃尽了,正劈啪作响。 “老爷,奴婢帮您换一根灯芯,再添一点灯油,免得伤眼。”一名长相清秀的婢女细声细气地道。 “换一根灯芯可以,但不要添灯油,浪费。我一会儿就睡了。”有姝把全部家产拿去买粮食之后,手里当真没有一点余钱,现在越来越有葛朗台的风范。他拿出一本书慢慢阅览,见婢女总是不走,还冲自己不停眨眼,于是懵里懵懂地问,“怎么,还有事?” 婢女揉了揉几欲抽筋的眼睛,灰溜溜地下去了。这位县太爷究竟是明白人还是装糊涂?那么明显的讯号都接收不到? 有姝的确接收不到,高大男子却深谙其意,不免冷哼一声,复又盯着不解风情的小赵县令,哑然失笑。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相信现在这个心思单纯的赵有姝会是之前那个大奸大恶之人。但生死薄上明明白白记着,定然不会有错,除了知错能改亡羊补牢,倒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 改了就好,谁年少时没干过一两件荒唐事呢?这样想着,男子伸出手摸了摸小赵县令的脑袋。 有姝忽然感觉头顶凉飕飕的,立即把帽子戴上,看了几页书,又把抽屉里的一罐知了拿出来摇一摇,听一听,这才美滋滋的去睡觉。瞥见他的“玩具”,男子不免又是一阵低笑,等他睡着了才渐渐消失。 男子凭空出现在十里之外,身旁已跟随了两名同样佩戴面具的狱主。他低声询问,“事情都办妥了?” “办妥了,畜生道的裂缝已经堵住。敢问主子,那些已经托生的畜生该如何处置?” “留待天谴之后一块儿解决。”男子举步欲走,似想起什么又言,“既来了丽水府,便去看看丽水的官员都在干些什么吧。” 两名狱主躬身应诺,先是到了王知府住处,发现他正搂着两名美貌女子颠鸾倒凤,画面不堪入目,便又去了下属各县,众位县太爷要么饮酒作乐,要么密谋陷害他人,要么躲在库房里点算钱财,均是一副贪婪而又阴毒的嘴脸。 三人一一看过,目光渐冷,唯独阎罗王似想到什么,漆黑瞳仁泛出几缕笑意。有狱主提议去遂昌县看一看,被他立即否定,“不用去了,本王刚从那儿过来,这丽水府,大约只有赵有姝一位官员堪称民之表率。” 见主子对赵有姝评价如此之高,两位狱主皆目露惊讶,却不敢多问,往黑暗里踏前一步就齐齐消失。 这日,有姝吃完早饭准备去衙门办公。他习惯性地抬头望天,发现空中的黑云越来越厚重,仿佛伸手就能触到,而在云层中穿梭的细瘦龙影也由原本的几十条增加到上百条,预示着一场天灾很快就来。 更糟糕的是,除了龙影,地底还冒出一缕缕黑烟,直往过路行人的身体里钻。有姝知道那是瘟气,乃四处飘荡的冤鬼所化,在天灾过后想来还有一场大规模的瘟疫会爆发。 所幸他脑子里储存了杂七杂八的知识体系,其中就包括中西医,于是结合几千年的中医精髓,迅速组合出一张预防疫病且效果颇佳的方子。他谢绝了今日前来约谈的粮商,即刻张榜出去求购药材,没过几天便迎来大批药商。 遂昌县的百姓已经习惯了县太爷偶尔抽疯的行为,只在一旁看个热闹,议论两句也就罢了。 这日,有姝约了几名药商验货,刚把一株草药凑到鼻端嗅闻,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仿佛有很多人正试图往里冲。他走到窗边一看,却是王福领着一名官员打扮的男子闯进来,后面跟着许多带刀侍卫,气势汹汹的表情昭示着他们来者不善。 王福一脚踹开房门,骂骂咧咧开口,“滚滚滚,全给爷爷我滚蛋!吴知县有事要办!”吴知县乃南面龙泉县的父母官,与王知府关系十分亲厚,手段亦非常狠辣。他女儿如今是王知府的二姨太太,颇为受宠,他在丽水也很有脸面。 众人听说是他,立即告辞,心道幸好王福来得早,否则真把药材运来遂昌,赵县令却又出了事,途中的花费算谁的?赵县令得罪了王知府,仕途也算是走到头了。 有姝并不邀请二人落座,端起茶杯灌了一口,态度十分悠闲。因为他刚从饿死鬼那里得来消息,朝中三巨头的讣告这会儿已经入了县城,正在送来官衙的路上。然而他还是放心的太早了,只见身旁的空位扭曲一瞬,再恢复正常时就有一名高大男子坐在上面,目光如炬。 有姝手一抖,差点把茶水喂进鼻孔,所幸在最后一刻及时打住。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茶,再轻轻放下茶杯,自觉表现的很从容优雅,不失风范。然而他并不知道,这些日子,某人已对他私下里的德行了如指掌。只有在茶水滚烫的时候他才会小口去抿,若温度适中,素来是仰头就灌,仿若牛嚼牡丹。 自己一来他就改灌为抿,表现的实在太过刻意,反而露了行迹。男子想笑,却又勉强按捺住,手掌一翻就凭空变出一沓公文,用朱批勾勾画画,很是自在。 有姝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这才看向吴知县,“吴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吴知县也不废话,态度强硬地道,“赵大人,听说你筹到十八万两银子,日前准备用来购粮?我那里有一批粮食正好要出售,卖予你如何?” 各县粮库里哪有什么粮食?要么被这些地方官高价倒卖给粮商,要么衙门里的胥吏你拿一袋我拿一袋,剩下的少许才会交给朝廷,最后再上一封告罪的折子,说县里受了灾,粮食减产,自己无能为力云云。这都是官场上的潜规则,有姝已从“赵有姝”的记忆中得知,自然不会答应。他们明着说卖,实则是强抢,要走银子便给你送几袋沙子,让你有苦难言。 “吴大人,听说龙泉县粮仓里的老鼠都快饿死了,你拿什么卖粮?”有姝一语揭破。 吴知县冷笑,“本官说卖粮那是给你脸面,若是我想要,直接让人把银子拖走也就是了。赵有姝,劝你识相点儿,你已在王知府那里记了名,往后若是有个什么行差踏错,再要后悔就来不及了。” “你在威胁我?”有姝拧眉。 审批公文的男子也抬头看去,目光冷厉。 吴知县莫名觉得身体发寒,双手抱了抱肩膀,强撑道,“本官是在告诫你,莫要挡了别人的路。须知那些挡路石唯一的下场就是被人搬走,随意扔掉。这粮食你不买也可以,但十八万两银子必须给我。你若识趣,我或许能在王大人面前替你美言几句,留一条小命。常山县的邓大人你知道吧?他当年死的那叫一个惨!” 邓知县也是忠勇正直之人,因不肯与王知府同流合污,回老家省亲时被山匪砍死在路旁,妻子女儿也被掳走,现在不知流落在何方。但想来,下场定然比活着更凄凉。 有姝本就知道地方官与山匪已经勾结在一起,自然就能猜到邓大人真正的死因。他眼角余光瞥见男子忽然站起,大步行至吴知县跟前,垂眸盯视。他的目光极具穿透力,哪怕不显身形,吴知县也本能地察觉到寒冷与恐惧。 “你屋子里究竟放了几个冰盆?”他抱紧双臂,抖抖索索开口。 有姝发现他手背与面庞已起了很多鸡皮疙瘩,汗毛也根根倒竖,却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阎罗王给盯上了,不免在心里替他默哀半息。你说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阎罗王监视我的时候来,你不是找死吗? 有姝心中爽快,面上却丝毫不露,摇头道,“一个冰盆也没放。”与此同时,尽量避免与高大男子视线相触。 吴知县似是不信,伸长脖子在屋子里看来看去,表情越加不安。王福见他扯着扯着竟偏题了,连忙低声提醒,“吴大人,王大人还等着咱们的信儿呢,先把银子带走要紧。您想想,礼亲王部众甚广,做一次寿得收多少礼物,您若是赶不上趟儿,机会岂不被别人拿去了?” 吴知县点头,搓了搓手臂便要再放狠话,却听外面有人喊道,“老爷,京城发来急信,您快看看。” 此时不像现代,交通十分闭塞,人口也少有流动,往往某个地方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别处却得等到几个月或大半年后才会知晓。倘若地方官有意隐瞒,甚至一辈子都无从得知。是故,皇帝、皇贵妃、礼亲王相继暴亡,五王爷登基,此事已过了大半月,消息才堪堪传到丽水。有来往行商自然也知晓,却不敢妄议朝政,尤其是帝王更替的朝政,也就一直守口如瓶。 有姝立刻打开信封快速阅览,除了讣告,新皇还一再敦促各地做好防洪抗旱的准备,可见是个有远见的。他将之递给吴知县,徐徐道,“别惦记我那十八万两银子了。五王爷登基,礼亲王暴毙,你们还是赶紧回去找个新靠山吧,免得屁股底下的位置被人换掉。” 吴知县起初不肯相信,接过公文一看,差点晕倒。一夕之间,皇帝、皇贵妃、礼亲王全都死了,登基的是谁也不认识的五皇子。朝中这些老臣均不是他心腹,他哪里敢用,当然要一一换上自己的班底。也就是说朝中必将迎来一场大变动,这变动会否波及小县城尚不得而知,但及早应对总是没错的。 似吴知县这样的芝麻小官大可不必太过忧心,而王知府那样的一方大员才该慎之又慎,他们往往是站了队的。但坏就坏在吴知县把自家女儿送给王知府做妾,与王知府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知府这回若是栽了,吴知县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王福也是同样的情况,故此两人很快就意识到情况危急,火烧屁股一般跑出去。高大男子紧跟其后,待马车驶出遂昌县城便并指一晃。 一缕黑光击中驾车的马屁股,它们扬起前蹄左冲右突,把车里两人远远甩出去,待侍卫把人抬回来,发现一个摔断了腿,一个摔断了腰,伤势均极为严重。 有姝猜测两人恐怕要倒霉,心里也就舒坦了,提笔将“先皇驾崩,新皇登基”的消息写下来,命仆人张贴出去,又详细列了一份表格,把防涝防瘟事宜布置下去,责任分摊到各里长头上。 得知吴知县去了遂昌,附近几个县城的官老爷均暗自扼腕,怪自己没能及早下手,复又纷纷盼着赵县令倒霉。然而赵县令被贬的消息没来,讣告却先来了,他们的靠山有一个倒一个,上位的竟是谁也不熟悉的五皇子。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官老爷们心中叫苦不迭,却还是强打起精神布置白幡、香烛等物,准备遥祭皇陵,至于防洪抗旱的政令,竟似没看见一般。而有姝只在第一天做了做样子,余下几天均忙着购买物资,巩固堤坝,最后还剩十万两现银备用。 不知不觉又是一月过去,回头想想,那神出鬼没的阎罗王竟已有十七八天没来,难道是彻底打消了对我的怀疑?有姝还来不及高兴,就听饿死鬼说道,“大人,小的得出去避避风头,这就向您辞别。您看天上的黑云和地上的雾气,已快连成一片,天灾人祸就在眼前,届时必要死很多人,而鬼差则会大行其道,锁拿冤魂。为防被抓去,小的得赶紧走。” “被抓去不正好投胎吗?”有姝不解。 “小的上辈子没积德,便是投胎也入不了人道,不如继续留在凡世。小的去了,大人您保重。”他边作揖边隐入地底,其余鬼仆也都纷纷告辞。 临到此时,有姝哪还有心思去想别的,立刻前往库房点算粮食、药材、银两等救灾物资。偏在他正忙碌的时候,王福那些跟班竟跑来县衙闹腾,说是想重新回来当差。告假一天就扣一天工钱,这本是朝廷的规定,他们连续告假数十日,也就少了许多花用,原以为等王福回来定然会重掌权柄,把大家的损失补上,哪料王福那倒霉鬼竟摔断了腰,瘫痪在床了。 更令人不安的是:礼亲王暴毙,新皇登基,王知府的靠山轰然倒塌,将来他还能不能继续做官都是个未知数,又如何护持下面这些裙带关系的小罗罗?直到此时,众人才意识到什么叫“流水的师爷、铁打的县令”。县太爷看不惯王福,说踹就给他踹了;缺少人手,转眼就能聘他几十个壮汉。跟他叫板无异于鸡蛋碰石头,自寻死路呢。 他们悔不当初,跪在大门外不停磕头告罪。有姝本就忙碌不堪,哪会再用这帮只知道吃闲饭的势利小人,即刻写了解聘书盖了官印,分发下去,然后张榜公示。 现在的遂昌百姓已经习惯了每天去衙门外的公榜上看看,县太爷但凡有事,无论大小都会一一通禀,且为这一做法起了个名号,叫政务透明。虽不知是否真的透明,但老百姓好歹能知道哪些政策对自己有利,那些又需要他们及时防范或执行。 不过两月,遂昌县的治安就已从混乱不堪到井井有条,而老百姓的精神面貌也为之一变。他们对赵县令的爱戴已超出了对神佛的恭敬,谁若是敢说赵县令一句不好,立刻就会被群起而攻之。 眼下,赵县令又为民除了一大害,竟把曾经欺压在他们头上的捕快、衙役、胥吏一网打尽,这是何等大快人心?脱了那层官皮,这些人什么都不是,谁还会怕他不成?在敲锣打鼓声中,大家蜂拥而至,砸石头、吐口水、扔烂菜叶子,把一干人等整得哭爹喊娘,狼狈逃走。 第70章 王者 都说清水衙门清水衙门,别的衙门如何有姝并不了解,他只知道自己的遂昌县衙已快清澈见底。“赵有姝”贪来的钱财全被他换了物资,余下的现银一部分拿去修缮加固各处堤坝,一部分用来给下仆发饷,仅剩的一点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眼看头顶黑云有如滔滔巨浪,翻滚不休,他神色一日比一日凝重,越发觉得手头的物资不大够用,于是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如今他总算知道何谓“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原来抄家这种事真的很爽快,没钱用了抄一抄,没粮吃了抄一抄,很快就能聚敛起大批财物。 他先是把王福等人欺压过的乡民找来,把事先写好的状子递过去,让他们去敲登闻鼓。因之前王福有王知府罩着,便是他再如何作恶,大家也只能忍气吞声,并不敢得罪他分毫。如今王知府头顶的乌纱帽能戴多久都是个未知数,且王福还摔断腰,瘫痪在床,彻底不顶用了。此时不告更待何时? 众乡民略一合计,便纷纷带着状子去鸣冤。有姝早已准备多时,立即发下捕票命衙役去抓人。此次受审的十之八九是原来衙门里的官差,连瘫痪在床的王福也被抬到公堂问罪。他们平日里作恶多端,有人趁抓捕之便强奸犯人妻女,有人沿街收取商贩银两,还有人私自释放人犯等等,罪名不胜枚举。 有姝将精神力逼于双眼,就见这些人头顶莫不黑雾缭绕,死气森森,可见手里均握有人命,于是也不等待查证,先拉出去打几十板子再说,待打得半死不活,亦吓破了胆,再来审问。此时,众人哪里还敢狡辩,纷纷在罪状上按了手印,倒也省了许多麻烦。 有姝把人犯关押起来,等待朝廷裁决,然后便带着一群壮汉浩浩荡荡去抄家,把抄捡的财物全部登记造册,张贴在县衙外的公榜之上,还直言这些钱财将会用来购买更多粮食、药材、布匹等物。 百姓先是叫他青天大老爷,后又亲切的喊他小赵县令,现在给他起了个新的外号——抄家县令。但这个绰号却并不带有丝毫畏惧或讽刺的色彩,盖因他抄的全是罪大恶极之家,也算是为民除害,百姓自然不会惧怕非议,反而欢天喜地,奔走相告。 当然也有人对财物的去向表示怀疑,暗地里猜测纷纭。但他购买任何物资走的都是光明正大的渠道,有商人经常驱赶牛车来到县衙交接货物,几位账房先生也不惧怕百姓旁观,直接在门口点算数目,合计银两,然后当面结账,来往诸事皆公平、公正、透明。 渐渐的,附近的商人都爱与赵县令打交道,但凡有好货就先给他报个信。当然也有奸商对他深恶痛绝,只因他点算数量时还会当场查验,有人运了几百袋发霉的米面过来,被他一刀划破麻袋,放敞给所有路人观看,然后拿出一个小本本,把那商人的名讳记上,说是再也不与他做任何买卖。 百姓对小赵县令的一举一动都甚为关心,自然也知道最近都有谁上了他的黑名单,然后便齐齐抵制该商人开设的铺面,管保叫你不出几天就关门大吉。 如是过了一月,某天夜晚,倾盆大雨忽然降临丽水,更伴随着震天动地的雷鸣和呼啸肆虐的狂风,那浩荡声势、遍天紫光,带给人极其不祥的预感。有姝披着一件单薄外袍站在门外的回廊上,抬头望天。 本还在半空翻滚的黑云此刻全化为雨水瓢泼而至,一道道黑色龙影窜入附近的江河湖海,似乎想要搅起更多风浪。直到此时,大庸国才算是真正变了天,也不知那位新帝该如何应对这场浩劫。 有姝没再多想,立刻披着蓑衣跑去邻水的乡镇查看堤坝是否牢固。所幸他亲自参与了堤坝的改造工程,在洪水袭来之时,遂昌的堤坝都固若金汤,但也并不排除上游县城失守,以至于连累遂昌的情况,而且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非常大。 据有姝所知,朝廷每年分拨下来的修缮款也是地方官揽财的一大手段,旁人暂且不提,“赵有姝”只在遂昌当了一年县令,就昧下了修筑堤坝、粮仓、官道、驿站等款目,总计七八万两纹银,一旦遂昌遭受洪涝,死的人何止千万?届时他就不是被打几百鞭子那么简单了。 所幸有姝及时取代了他,才没造成不可挽回的悲剧。他命下仆把各村村长叫醒,让他们召集村民往高地躲避,同时别忘了带上家里重要的财物。 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偏要淋着雨往山里去,这不是自找罪受吗?村民们原本满腹怨言,听说小赵县令亲自赶来提醒大伙儿,也就强打精神收拾东西。有姝一连跑了七八个临水村寨,把能转移的人全都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这才回到县城。 因翌日还有很多预防灾害的政令要颁布下去,当晚必须先做好规划,他并不敢耽误时间,匆匆洗了个热水澡就从木桶里跳出来,两脚刚落地,就见雕花屏风忽然扭曲了一瞬,一道高大身影缓步而出,面面相觑。 什么情况?两人均是一愣,然后双双僵住。所幸有姝已经习惯了对方的神出鬼没,立即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去拿澡巾。这个举动对他而言意味着极大的挑战,好巧不巧,澡巾就搭放在雕花屏风上,而男子高大的身躯就挡在屏风之前。 这意味着有姝要穿过男子的身体才能取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固然可以绕道,但在眼前空无一物的情况下刻意绕一个圈,岂不摆明了告诉男子自己看得见他?有姝不知道男子时常来县衙为的是什么,他或许已经察觉异状,或许没有,但只要他一日没有动作,有姝就不能先行露怯。 以他目前的实力,对付几只厉鬼都算勉强,更何况是地府的阎罗王?所以他只能忍耐,不能擅动。 他一面不着痕迹地调整呼吸,一面笔直朝男子走去,伸手去取挂在他背后的澡巾。男子戴着面具,看不清表情,但一双锐利双眸此刻却显得有些迷茫,甚至晦涩难辨。他反射性地退了两步,令有姝大喜过望。 说老实话,有姝正盼着他像上次那样主动躲避。就算这人只是一抹触不到的虚影,但自己的眼睛毕竟能真真切切地看见,若真的撞上去,总归有些忐忑,有些难以适应,就仿佛把这个人纳入体内一般。 然而他还是高兴得太早了。也不知男子怎么想的,只退了两小步就稳稳站住,双目迅速从迷茫晦涩转变为锐利如刀。他直勾勾地盯着越凑越近的有姝,甚至在他手臂探到自己耳边的时候微微偏头,做了个仿若嗅闻的动作。 有姝心里的小人已经吓得炸毛了,面上却丝毫不显,极其自然的取下澡巾,开始擦拭身体。“赵有姝”幼时受了很多苦,故而长得十分瘦小,虽当了县令,却整天想着怎样搜刮银两,以至于精神损耗太过,越发孱弱。 有姝接手这具身体后每天都有好好吃饭,认真办差,早睡早起,几十天的功夫就养得白白嫩嫩,再加上刚洗过澡,皮肤遍布水珠,看着像一株玉竹,挺拔而葱翠。本打算回避片刻的男子不知为何竟牢牢站住了,目光死死黏在他身上。 有姝故作淡定的背转身,擦拭不停滴水的长发。当澡巾披挂下来,挡住脸颊的片刻,他做了个呲牙咧嘴的表情,显然受惊不小。他不敢擦的太快,也不敢擦得太慢,那会显得太过刻意从而引起对方怀疑,于是只得尽力保持往日的状态。 男子对他的不慌不忙很满意,走到屏风旁的椅子坐定,支腮看他。当他弯下腰去擦拭双腿时,那白嫩而又圆润的屁股就高高翘起,正对着自己……男子眸光微暗,立即交叠起长腿,换了个不那么尴尬的坐姿。 他知道有姝现在极其紧张,虽然努力遮掩了,但肌肉却会不自觉地紧绷,以防范来自于身后的危险。是故,他肉呼呼的臀瓣现在一颤一颤的,显得很有弹性,更叫人不自觉的想要伸手去摸一摸。 男子看得津津有味,眼里不时荡出异彩,而更令他感到愉悦的是,当自己出现时,向来警惕性极高的有姝却转身,用背部对着自己,虽然这其中有遮掩身体的意图,却更多地暴露了他对自己的信任。 自己在他心里是怎样的存在呢?恐惧却又信赖,听上去似乎很矛盾。忽然之间,男子就产生了探究的欲望。 有姝完全没有胡思乱想的闲情逸致。他先是觉得如芒在背,寒气渗人,复又觉得身体灼热,几欲被洞穿,想也知道都是身后的视线给闹的。什么叫冰火两重天,他现在可说是深有体会,恨不能凭空变出一套衣服穿上。总算擦干身体,套好亵衣亵裤时,他脸颊已经滚烫发红,像喝醉酒了一般。 他尽量不去看坐在椅子上的阎罗王,绕过屏风走到外间。男子也跟着走出来,与他并肩而行,且还时不时忽然凑近,用晦暗莫测的眼眸盯视。遇见这种诡异的情况,若是换个人早就吓疯了,好在有姝见多识广,慢慢倒也习惯下来。 他径直走到书桌边,提起笔编撰赈灾流程,几乎不用思考就洋洋洒洒写了满纸。男子站得极近,微微偏头就能嗅到他湿发上的水汽与香味,起初还有些分心,大略扫了两眼就聚精会神的默读起来,片刻后暗自叫好。 他隐去身形,摸了摸有姝湿漉漉的脑袋,动作缓慢而又透着难言的亲昵,然后消失在漫天水幕中。 有姝一旦认真起来就会忽略周遭的事物。他没发现男子的离去,只感到头顶微微有些发凉,便把澡巾盖在脑袋上,继续撰写政令,直到小厮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和两笼蒸饺来敲门才猛然回神。 “咦,人呢?”他只嘀咕了一句就去开门,扑面而来的水汽令他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幸好姜汤放在食盒里才没被波及,反倒是小厮,被喷了满脸唾沫。他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笑道,“老爷,您要的姜汤熬好了,快趁热喝了吧。” “我没让你们熬姜汤啊。”有姝略感疑惑。 衙门里的下仆多是男子,唯二的两个丫鬟前些天也主动请辞了,说老爷能着呢,不需要她们伺候。男子毕竟与女子不同,心思没那么细腻,看见老爷大半夜淋着雨回来,竟没一个人想着给他张罗一碗祛寒的药物或准备些垫肚子的宵夜。 小厮很不解,问道,“不是老爷派人来厨房,吩咐咱们赶紧熬一碗姜汤送来吗?且还说您肚子饿了,最好再做一点容易克化的吃食。您瞧,这是三鲜皮冻蒸饺,入口即化,吃了马上睡觉都成。” 两个丫鬟请辞之后,有姝的房间一直没人伺候,几个小厮要来守夜,均被他一一赶走。如今大半夜的,忽然有人送来姜汤和吃食,还说是自己吩咐的,怎么可能呢?有姝思来想去,只猜到一种可能。 他低声问道,“你还记得命你熬姜汤那人长什么样子吗?” 小厮先是点头,细细一想又摇头,眼里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不自觉嘀咕道,“奇了怪了,明明方才还记得,怎么现在却忘了?” 定是中了阎罗王的障眼法,看来他果然是个好人,不,好神。思及此,被监视的惊惧与恼怒瞬间消散,有姝对男子的观感也就越发好起来。他端起姜汤一饮而尽,又拿起筷子吃蒸饺,含糊道,“我知道是谁了。这里没你的事儿,回去睡觉吧。” “好嘞。小的就睡在隔壁耳房,老爷若是有事只管叫小的一声。”小厮立刻告退,顺手关紧房门。 不出有姝所料,倾盆大雨只下了一天一夜,上游县城的堤坝就被冲毁,波及了遂昌七八个乡镇。所幸村民们及时撤离才没造成伤亡,但广袤良田却全被涛涛洪水淹没,同时也带走了今年上半年所有的收成。 有姝早在城郊建了许多棚户用来安置灾民,且及时开仓放粮,并免费熬煮预防疫病的汤药。虽然家园葬在水底,但受灾民众的日子倒也过得下去,每天有粥喝,有药吃,有屋住,有衣穿,有被盖,心情都十分平静。 且县太爷早就颁布了政令,说是洪水退去之后,他要广征徭役去修筑毁掉的堤坝、路桥、驿站等公共设施,管吃管住还给一两银子月钱。普通的矮房只需几两银子就能建起来,也就是说,做几个月的工,村民们就能重建家园。不仅如此,县太爷还取消了下半年的赋税,并且免费向各村各寨分发粮种,好让大家及时把收成补上。 条条政令颁布下去,竟完全免除了大家的后顾之忧,叫大家如何不感激涕零?直到此时,遂昌百姓才明白,县太爷前些日子大肆购买物资都是为了什么。他早就预见天灾将至,为了确保治下百姓都能活下来,把全部身家一一变卖了。 建造占地如此巨大的棚户区,又日日米粮、汤药、衣服的供着,所需银两数目,便是那些目不识丁的庄稼汉也能大略计算出来。县太爷在公榜上张贴的那些财务报告,竟无一丝虚假。 青天大老爷啊!救苦救难的活菩萨!遂昌县的百姓得积几辈子德才能遇上这样一个忧国忧民、死而后己的好官?大家一看见匆匆而过的小赵县令就自动自发地围拢过去,或大声问好,或殷切叮嘱。他们不敢跪拜,因为小赵县令说许多人挤在一处本就危险,倘若跪下去,恐会发生踩踏事件。他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想看见大家平白丧命。让治下的百姓安居乐业本就是他应尽的责任,无需任何人感激。 这些话看似简单,却实实在在说进大家心坎里去。从此以后,百姓都把感激藏在心底,然后严格执行小赵县令的政令。他让大家注意个人卫生,大家就勤快洗澡;他让大家多多照顾老弱妇孺,青年壮汉就主动肩负起照顾众人的责任;他让大家在屋内的边边角角撒上石灰,安置区到处都能看见白色的米分末;他让略感不适的人单独隔离出来,没有任何人感到惧怕或犹疑,立刻就告别亲人转到别处…… 他一个指令百姓一个动作,把灾后事宜处理得井井有条、妥妥当当。洪水还在肆虐,大雨还在倾盆,遂昌却太太平平,安安稳稳。 反观周围的几个县城,早就乱成了一锅粥。许多乡寨被洪水淹没,死伤无数,而县太爷却拿不出粮食赈灾,只能把幸存的乡民挡在城门外,任由他们自生自灭。有人易子而食,有人落草为寇,有人跳河自杀,那景象堪称人间炼狱。 听说遂昌县的情况后,大批灾民蜂拥而至,令有姝压力倍增。所幸他准备充足,倒也能勉强撑过去。七八天之后,雨势稍有减缓,朝廷派送赈灾物资的车队总算到了,先是停留在州府,然后一个县城一个县城的分发下去。灾民最多的遂昌反而最后一个领到钱粮,且数目最少。 看见慢吞吞驶入城门的二十辆板车,有姝的脸黑如锅底,而那钦差却还咧嘴灿笑,仿佛心情十分愉悦。他对挤在道路两旁的瘦弱灾民视而不见,拱手道,“赵大人,让您久等了。库房在哪儿,领我们过去吧?” “不用去库房了。这批钱粮大家已等待许久,直接分了吧。”有姝举起匕首划破顶上的几个麻袋,又把装银两的木箱子打开。 钦差再要阻止时已经晚了,麻袋里流出的不是大米,而是细沙;木箱内装的不是银子,而是砖头。这是怎么回事儿?灾民们先是错愕,继而怒问,“我们的粮食呢?银子呢?都被你们弄到哪儿去了?” 被盘剥了许多年,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他们哪能不清楚,无非是层层克扣,扣到小赵县令这里就什么都没了。上头中饱私囊,养肥了自己,却弃真正的灾民于不顾?苍天啊,这是什么世道? 更为可恨的是,他们还打算用偷天换日的手段陷害小赵县令。若小赵县令没有当场查验物资,而是直接把它们运入库房,门一关,再一开,下回分发钱粮的时候他怎么说的清楚? 指不定上面还要告他一个贪墨灾银之罪,那可是要杀头的!好狠毒的心思,好龌龊的手段!灾民们怒发冲冠,把钦差摁在地上好一顿打,最后还是有姝开口劝解,他们才堪堪停手。 有姝把人一个不漏的抓起来,又保存好二十车罪证,转而继续去安置灾民。待洪灾过后,他必定会把此事写成折子递交给新皇,看他如何处置。 如是又过半月,洪水慢慢退去,灾民们也开始重建家园,遂昌县却来了许多官兵,把有姝绑了带往州府大牢关押。直到此时有姝才知道朝廷早已派了钦差来调查灾银被克扣一事。也不知王知府怎么运作的,那钦差竟认为灾银不是被贪墨,而是被山匪劫走,有姝则莫名其妙成了匪首。 有姝让钦差拿出证据,对方便蔑笑道,“山匪劫掠各县,杀了许多官员,却独独对遂昌秋毫不犯,这一点你怎么解释?” “怎么解释?因为土匪也是受灾的乡民,他们仁义,不忍残害城里的数万万同胞,也不忍杀害我这个好官!”有姝的辩解只换来钦差一顿杖刑,末了强压他在罪状上摁了手印。有姝阅读能力十分强悍,仅瞥了一眼就把状词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们竟打算把王知府的所作所为全推到有姝头上,且找了人证,造了账册,条条款款皆有理有据,逻辑分明,可见早已筹谋许久。而那钦差必定已经被他们收买,一力配合此事。 有姝头一次感到绝望,因为钦差竟带有尚方宝剑,可先斩后奏。也就是说他无需把案宗带入上京重审就能让自己消声灭迹,而泼在自己头上的脏水永远都洗不掉。 如今该怎么办?有姝思忖片刻,终是咬破指尖,在自己额头画了一道离魂符。濒临生死存亡之际,他唯一能求助的人竟是地府阎罗,说出来真是莫大的讽刺。 第71章 王者 有姝原以为离魂之后会像入梦那般,直接来到幽冥殿,却万万没料到竟出现在一条宽广道路上。这条道路往后看不见来处,往前看不见去向,两旁遍布丛丛荆棘与朵朵彼岸花,还有腾腾黑雾在半空缭绕,显得十分阴森压抑。 许多人与他擦肩而过,脸上带着或痛苦、或麻木的表情。他们全都骨瘦如柴,衣衫褴褛,有的孑然独行,有的拖儿带女,且行走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前方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们。 这里难道是黄泉路?这样想着,有姝也顺着人流朝前走。因冥府的时间流速与阳世同步,所以他必须赶在明早之前回去。他的身体如今还躺在大牢里,若天亮尚未还魂,衙役会判定他已经死亡,然后随便挖个坑埋了,更甚者,他们会将他额头的离魂符抹掉,让他永远滞留在地府。 紧迫之下,有姝不得不挤开两旁的鬼魂,闷头往前冲,一不小心撞倒一位老妪,连忙弯腰去扶。老妪呻吟着站起来,定定看他几眼后惊叫道,“哎呀,这不是小赵县令吗?您,您怎么也死了啊?那我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可怎么办啊?” 老妪说着说着竟嚎啕大哭起来,吸引了周围鬼魂的注意。直到此时,他们才发现一只生魂竟混了进来,且这生魂还是遂昌的父母官。冥府是凡间的倒影,也就是说凡间有多大,冥府就有多广,这条黄泉路好巧不巧,正是丽水府鬼魂前往冥府的官道,而这些鬼魂全是在灾害中死亡的百姓。 他们人数已达十几万,把偌大一条黄泉路挤得满满当当,还有人因魂体孱弱被挤到路旁的荆棘丛里,扎得两腿血肉模糊。但只要细细一看,就会发现他们绝大多数来自于其他县城,遂昌的鬼魂少之又少,只因遂昌出了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好官,为护持百姓连全部身家都捐出去,养活了一方水土。 其他县城的百姓觉得自己无福才遇不上那样的好官,但并不妨碍他们对小赵县令充满敬仰与爱戴。在前往冥府的路上,只要遇见遂昌的鬼魂,他们必定会凑过去与之攀谈,一定要让他们反复叙述小赵县令是如何救苦救难,帮扶百姓的,且都热切盼望着投胎之后能降生在遂昌,那才算是一条真正的活路。 遂昌近段日子也死了不少人,但都不是饿死,而是染了瘟疫不治身亡。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像那老妪就是得疫病死的。她被小赵县令转移到隔离区,每天都有饭吃,有药喝,临死那天小赵县令还亲自给她把了脉,施了一剂猛药,然她年老体衰,还是没能挺过去。看见大碗大碗的好药浪费在自己这个行将就木之人身上,老妪惭愧极了,曾一再要求小赵县令停止给自己治疗,小赵县令却告诉她:每一条生命都是宝贵的,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人。 这句话令老妪失声痛哭,然后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离开人世。因为她知道有小赵县令在,她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就一定能平平安安的活下去。这辈子生在遂昌,活在小赵县令治下,真是值了。 故此,你可以想象当她在黄泉路上遇见小赵县令时是何等的悲痛绝望。 有姝记忆力惊人,也很快认出老妪,连忙拍打她脊背安抚,然后把事情经过简单交代一遍。周围的亡魂听说这是大名鼎鼎的小赵县令,全都竖着耳朵倾听,此时不免群情激动,立刻似海水分流一般空出一条笔直的道路,扬声喊道,“前面的死鬼快让让,这里是小赵县令!他蒙冤受屈,正值生死存亡之际,得去冥府大殿敲鸣冤鼓。让让啊,快让让!” 老妪也推着有姝后背,催他赶紧走。 “真是小赵县令吗?” “快快快,快让到一边去!别误了小赵县令的大事!” “大庸难得出这么一个好官,竟也容不得吗?定然是王向才那个王八蛋干的!他将来必定不得好死!” “真是小赵县令,他亲自给我端过米粥!我认得他!快让让!” 亡魂们闻风而动,你点点我后背,我戳戳你后腰,把这个消息一直传递到最前方,然后奇迹般的,在这条望不见尽头的黄泉路上竟迅速分开一条通道,让有姝畅通无阻地过去。因为路变窄了,很多亡魂被挤到荆棘丛里,弄得满身是伤,却都毫无怨言,还连连催促小赵县令快走。 小赵县令不仅是遂昌百姓的头顶青天,亦是各县乡民的心中明镜。这样的好官绝不能死在那群畜生手里。 见此情景,有姝百感交集,却因时间紧迫,无法停下来与大家告别。他一面疾奔一面大声说着“谢谢”,往隐藏在黑暗尽头的冥府去了。 跑了不知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座巍峨城楼,有鬼差拿着剑戟守在城门口,查问过往鬼魂。有姝还未跑到近前,就有许多鬼魂在向他招手,“小赵县令,来这里,我们帮您占好了位置!” 原来入城还要排队,于是就有人总占着第一位,小赵县令不来,他们就让后面的鬼魂进去,小赵县令一来,自然是他优先。 有姝连声说着感谢的话,走到那鬼差跟前摊开双臂,让对方检查。鬼差嗅了嗅,惊疑道,“你怎么是生魂?按照规矩,生魂不得入城,除非……”他捻着拇指,表情贪婪。 此处是丽水府的黄泉路,担任守城之责的鬼差自然也是丽水府籍的亡魂。侍卫长恰好来自于遂昌,闻听此言疾步走过去,一巴掌把那侍卫的脑袋都快扇掉了,辱骂道,“我操你奶奶个腿儿!连我们小赵县令都敢刁难!告诉你,现在阎王爷早就换了,你若是还改不掉收受贿赂的恶习,老子就把你告上去,扒皮抽筋下油锅,扔进饿鬼道!” 侍卫骇得瑟瑟发抖,连忙跪下请罪。侍卫长也不管他,拽住有姝就往城里去,行至一处牌楼前,指点道,“大人,只管上去敲那鸣冤鼓,自然有鬼差带您去幽冥殿。您别怕,在这丽水府地界,没有鬼魂会伤您。” 有姝自己看不见,但鬼差却颇有些道行,能够隐隐感觉到他透体而出的功德金光。那是一种慈悲而又温暖的感觉,一旦靠近,体内的戾气都会被净化,便是再厉害的冤鬼也不忍下杀手。更何况小赵县令的清名早已传遍地上地下,不知多少人家中供着他的长生牌,牌光照耀同样也是一道护身之法。 有姝一再道谢,然后拿起木槌用力敲了几下,果然有两名鬼差匆匆赶来,将他带往城中心。那侍卫长等他消失在道路尽头才转回去当差。 一行人走得很快,到达一处殿宇,其中一个鬼差似是在确认,“你是遂昌县令赵有姝,生魂,携有功德金光,且还是夏启国师后人?” 有姝以为这是例行询问,便点头答是。两鬼差互相对视,目中隐现喜色。他们不着痕迹的改了道,将有姝带到一座阴森地宫前,有一鬼差离开一会儿,说进去通禀,片刻后匆匆跑来,将手中的一块黑色令牌拍在有姝额头。 一道黑光闪过,紧接着就是一阵眩晕,当有姝恢复清明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空旷的大殿之内,大殿由八根立柱支撑,其上雕刻着玄奥符文,每根立柱都连着粗大的锁链,最终绑缚在一只青面獠牙的厉鬼身上。厉鬼盘坐于八柱中心,四周的地砖同样绘有阵法图形,时时闪烁幽光。 有姝仔细查看阵图,竟无法在老翁的传承中找到类似者,但由其中的几句符文推断这应该是一个封印法阵,驱动力来自于地府鬼气。也就是说被封印的这只鬼若想重获自由,除非等到地府再无一只亡魂的那天,而亡魂但凡靠近法阵三尺之内,就会被自动吸附进去,成为供养大阵的养料。 地府无魂又怎能称之为地府?由此可见,这厉鬼来头颇大,而镇压他的人更是技高一筹。有姝心中疑窦丛生,已然明白自己被算计了。把他一个生魂带到此处,以生气腐蚀阵法中的死气,又有功德金光加持,阵法许是会被破坏,若不幸毁坏的是阵眼,这厉鬼顷刻间就能挣脱束缚。 他立刻远远避开,静静观望。 那厉鬼等了许久都不见有姝自投罗网,只得冲他招手,“你就是遂昌县令赵有姝?听说你有冤情要诉。” 想来之前那鬼差来过一趟,已把自己情况告诉他了。但他究竟什么来头,张口就问自己冤情?若非有姝见过真正的阎罗王,依这厉鬼的语气,还真会把他当成幽冥之主。 “在下确是赵有姝,敢问阁下是谁?”有姝略一拱手。 “你来找本王鸣冤,却还询问本王是谁?”厉鬼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玄色皇袍。 有姝指了指立柱,又指了指锁链,无声表达自己的疑惑。在未探明情况之前,他还是少说话为妙。 厉鬼双目充血,隐现怒意,却又勉强按捺住,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本王原是冥府之主,却被聻之狱的魔头篡了位,将本王封印在此处。你看看人间是否洪水肆虐,旱魃横行,官吏腐败,国君无道,民不聊生?这都是魔头篡位导致的天罚。若再不把本王放出去重整冥府,早晚人间会变成地狱,地狱会变成人间。你是难得的好官,焉能弃百姓于不顾?你救了本王就是救了百姓,救了大庸,救了天下。” 他说那么多,有姝却只关注一点,“间之狱?那是什么?” “不是间,是聻,鬼死为聻。地狱有十八层,而聻之狱犹在地府之下,乃所有鬼怪妖邪无法踏足之地。如今端坐在幽冥殿中的阎罗王就是聻之狱的魔头,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竟取本王而代之,还杀害了本王的二十四狱主与十殿阎罗,末了全换上他的心腹。正是因为他为祸地府,才导致人间哀鸿遍野,饿殍满道。”话落,厉鬼再次长叹,却因长得太过狰狞丑陋,看上去不显慈悲,反而极为可怖。 有姝微微踏前一步,似乎被说动了。 厉鬼目中放射出狂喜的光芒,又迅速掩去,焦虑不堪地等待着他的靠近。恰在此时,高大男子领着几位狱主匆匆赶到,本打算把有姝拉出来,却又猝然停步,然后略施法术将众人身形隐去。 “主子,您想干什么?把人带出来要紧!”一位狱主低声说道。 “再看看。”男子摆手。 因男子道行高深,有姝竟丝毫未曾察觉他的到来,更别提早已被封印的厉鬼。他绕着法阵走了两圈,徐徐开口,“这么着,我给你分析分析,你看看我说的对不对?” 厉鬼心生不耐,催促道,“你先放本王出去,再述说你的冤屈不迟。你只需把双手按在这枚字符之上就可以了,是不是轻而易举?届时本王不但会狠狠惩治你的仇家,还会赐你五百年阳寿外加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这对普通人而言已是最大的诱惑,即便当朝国主站在此处也未必能抗拒得了。 有姝定睛一看,那枚字符好巧不巧,正在阵眼之上。他不为所动,径自道,“是这样,我发现你的说辞有前后不一之处。旁的证据我拿不出来,我就说两点:第一,我曾被抓去地府审问,第四狱主说凡间的贪官都是从畜生道逃过去的。当时我就想,畜生道的畜生怎么可能越道投胎?难道阎罗王都不管的吗?等他们祸害了无数百姓再来清算,是不是有些迟了?第二,我入城之时因是生魂,曾被索取过银两。侍卫长说‘现在阎王爷早就换了,你若是还改不掉收受贿赂的恶习,老子就把你告上去,扒皮抽筋下油锅,扔进饿鬼道’。由此我推断:一,你在位时,阴间吏治与凡间一样腐败;二,六道轮回在你的管理之下早就乱套了,以至于人不人鬼不鬼。” 他慢慢停了下来,直视厉鬼,“凡间之所以洪水肆虐,旱魃横行,所惩罚的不是现在的幽冥之主,而是被你放纵投胎的畜生们。你把人当畜生,把畜生当人,你活该被永世封印。” 他退后几步,略一颔首,“抱歉,就请你继续待在这儿吧,我该走了。天命靡常,惟德是辅,不管堂上那人是谁,只要有德就能居之。”话落朝殿外走去。 厉鬼万万没料到此人竟如此敏锐而又正直,连忙喊道,“等等!你若是放本王出去,本王给你千年阳寿再加高官厚禄,甚至帝王之相也可以!” 有姝走得越发快速,“开口闭口就是以利相诱,你这样的鬼,最好还是别当阎王了,否则你治下的官员都会变得跟你一样。地府掌管生死,倘若给的钱多就让投个好胎,不管他生前是畜生还是妖邪,那行善积德的亡魂该怎么办?难道来世同样受苦?善无善报,恶无恶终,人间、地狱有何区别?放了你,我万死难辞其咎!” “娘的,老子果然最恨的就是你们这些清官,也不知脑子里装得都是些什么!本王记住你了,若哪天能够出去,定然让你轮着去修罗道、饿鬼道、畜生道受折磨!”厉鬼气急败坏地叫嚣。 有姝听而不闻,快速朝殿门跑去,却没料迎头撞上一名脸覆面具的高大男子。男子的胸膛十分冰冷僵硬,却也极为宽厚健壮,他伸展双臂搂住有姝纤细的腰,沉声叮嘱,“慢点,当心摔着。” 有姝抬头一看,不禁大喜过望,“你来啦!” 男子见他紧紧拽着自己胳膊不放,且双目明亮,唇角微扬,心中不免感到欢喜,却没表露出来。他扶着有姝站稳,颔首道,“本王来救你。” “赵大人果然心如明镜,没被这罪魁蛊惑。”第四狱主上前拱手。 前冥主的旧部把人带走之后,便有许多遂昌的百姓赶到幽冥殿,询问小赵县令打官司的情况,他们这才知道竟有一缕生魂入了地府,且还是主子极为推崇的清官,立刻前来救人。方才他们委实为小赵县令捏了一把冷汗。若他被前冥主蛊惑,当真去解阵法,也不知会落得个什么下场。所幸盛名之下无虚士,他果如传言那般聪明绝顶、目达耳通、秉性清正,是人是鬼一眼就能分辨。 有姝正要答话,却见阎罗王指着自己臀部,冷声询问,“你被人用了刑?” 他回头一看,才知囚衣上沾满斑斑血迹,眼眶不免微红。他一心一意安置灾民,又哪里能料到背后有人栽赃陷害?在大庸国当官太难了,当一个好官更难。想到这些天遭受的磨难,他神色越发委屈。 “无事,本王替你主持公道!”男子摸了摸有姝脑袋,然后拽着他手腕大步走出去。 这冷冰冰的温度,缓慢而又亲昵的触感,令有姝莫名觉得熟悉。他脑子里飞快闪过什么,却没能抓住,只得亦步亦趋跟上。到得幽冥殿,已有鬼差将涉案诸人带到堂上,一一压跪。 “坐这儿。”男子指了指自己左首铺着厚厚软垫的椅子。 有姝不敢推辞,慢慢坐了下去,感到疼痛难忍便扭了扭屁股。男子将他拽到身边,探手揉捏,当他惊跳而起时又迅速放开,“好了,安心坐着吧。” 咦,竟真的好了!这位阎罗王果然是个好神!有姝心中大赞,漆黑双瞳自然流露出崇敬之意。男子深深看他一眼,这才拍打惊堂木,喝道,“堂下何人,自动报上名来。” 羁押在殿内的足有数百人,有联手诬告有姝的王知府、各县官员、人证、钦差等,还有为了抹消证据被他们杀害的同党。生魂与死鬼对质,又有殿内阎罗与二十四狱主震慑,几乎不用怎么审问,众人就纷纷交代了罪行。 原来那钦差分明知道有姝是冤枉的,也知道银子早被王知府等人瓜分,更知道真正的匪首实则是王知府的部下,他们官匪勾结,残害百姓,得知新皇有意整肃吏治,这才把主意打到有姝头上。谁让有姝改过自新,要走正道呢? 钦差从王知府那里得到半数灾银,统共五十万两之巨,便自个儿把良心吃掉了。他不但帮着伪造罪证,还打算动用特权来个先斩后奏,届时就算上面派人复查,死无对证之下也难以翻案。 他供述到这里时,有姝气得差点咬碎一口银牙,双眼瞪得溜圆,极力表达着自己的愤怒。然而他一旦抿紧嘴唇,腮侧的小酒窝就显了出来,不但毫无威慑感,反而十分可怜可爱。 男子本还在侧耳聆听,瞥了他一眼之后就开始神思不属,缓慢将头偏过去,默默欣赏。 “主子,诸人罪名已经查实,请您发落。”审问完毕,一位狱主拱手禀报,见堂上久久没有动静便又重复一次。 有姝也疑惑不解地看过去。 男子这才回神,慢慢抬头挺胸地坐直,从桌上翻出一本账薄,边勾画边道,“王向才,原阳寿六十八,今减为四十四,死后入石磨地狱,刑期一千年,刑满后入修罗道;郝左思,原阳寿七十五,今减为四十六,死后入火山地狱,刑期八百年,刑满后入饿鬼道……” 王知府今年正好四十四,钦差四十六,也就是说他们原本还有二十几年可活,却因作恶多端而削去了余下寿数。非但如此,死后还要分别入修罗道与饿鬼道,受无尽轮回之苦。 二人这才怕了,在堂上哭爹喊娘,磕头不止,其余从犯亦大声求饶,涕泗横流。 看见害自己的人尽皆得到报应,有姝心里总算舒坦了,转过头用崇拜而又热切的目光朝阎罗王看去。这鬼虽然是从聻之狱爬出来的,却比诸天神佛更明辨善恶,毫不夸张地说,如今他在有姝心中堪称正义的化身,爱的使者。 男子很享受他的崇拜,眸光隐现暖色,但说出口的话却更为残酷,“带下去,该剥皮的剥皮,该挖眼割舌的挖眼割舍,该鞭笞的鞭笞……下手留点神,别把他们弄死,阳世的审判也须再过一遍。” 二十四狱主齐声应诺,把魂打散了就再缝起来,那痛苦的滋味,足够他们永生永世回味。 第72章 王者 审问完一干人等,男子看着天色还早,便邀请有姝去后殿饮茶。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虽然害怕被他堪破来历,有姝却也硬着头皮去了,接过对方亲自递来的茶水,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看见他故作斯文优雅的模样,男子忍俊不禁,立刻端起茶杯垂头啜饮,以掩饰微弯的眼眸。他已经许久没遇见过比小赵县令更妙趣无穷的人。 有姝直勾勾地看着他,好奇道,“您,您究竟是怎么把茶喝下去的?”不是还隔着一层面具吗? 实际上,男子并没有佩戴任何面具,旁人眼中所见,不过是他施展的障眼法罢了。但有姝瞪圆黑亮的眼睛,左看看右瞅瞅的模样实在可爱,惹的他根本不想解释半句。他极为享受有姝将全部心神放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尤其当他忽然出现,而有姝明明看得见却要假作不知,然后用眼角余光时时刻刻盯着自己,仿佛自己是他唯一的焦点时,男子只觉得快活极了,心中不断升腾着隐秘而又绵延不绝的甜意。 此刻,口中的茶水已经完全变味,仿佛掺杂了蜂蜜或者甘草,在舌尖上慢慢化开。男子盯着有姝小抿一口,紧接着又抿一口,目光晦涩难辨,却始终不发一言。 有姝被他看得心中发毛,便也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忖道:难不成我的来历被发现了?他想立刻告辞,又怕举止太过唐突,只得耐着性子闲坐。 “深夜而至,未曾远迎,一点粗茶淡饭,凑合着用吧。”男子仿佛看出他的窘境,抬手在桌上一拂就变出许多美味佳肴,浓郁的香气瞬间在殿内蔓延。 糖醋排骨、酱猪肘子、龙井虾仁……全是有姝爱吃的菜,更有几道前所未见,应是地狱的特产,不但闻着香,看着更令人垂涎。自从当了遂昌县令,有姝已经很久没吃过大鱼大肉,便是偶尔想尝点荤腥,也只让厨子去买最便宜的猪下水、家禽内脏等食材。 现在,一桌满汉全席就摆在眼前,他不禁抖了抖食指,然后暗暗吞咽掉口腔里急速分泌,已快流出嘴角的唾液。 见他久久不动,男子沉声问道,“赵大人,可是菜肴不合你口味?要不再换一桌?”他时常偷偷去探望小赵县令,自然知道他平时过着怎样清苦的生活。明明是个馋鬼,却还强迫自己在吃食上节省,怪可怜的。 有姝手掌已按在筷子上,却半天没提起来,嗫嚅道,“吃了地府的东西,我还能回阳间吗?”听说冥府的食物是吃不得的,珀耳塞福涅就是前车之鉴。 男子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先是愣了愣,然后竟低笑起来,虽然隔着面具,嗓音有些改变,但浑厚的本质却极为撩人,弄得有姝耳尖绯红,极为尴尬。他慢慢意识到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对方却没生气,而是一笑而过,可见胸襟宽广。 阎罗王果然是个好神啊!有姝对对方的好感已一升再升,眼看就要突破天际,滚圆的眼睛适时流露出惭愧而又热切崇拜的光彩。这就是末世人的本能,仰慕强者,向往仁者。 眼前的男子,毫无疑问二者兼备。 “无需顾虑,待会儿本王会亲自送你回去。”被有姝灼热的目光看得通体舒畅,男子举起筷子往他碗里夹菜。 有姝虽然惧怕被识破身份,却不会怀疑阎罗王的保证。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他现在已有所了解,公正、仁厚,却也杀伐果断、言出必行。他绝不会骗人。这样一想,有姝就彻底放开了,立即端起碗大口刨饭,来不及吞咽太多食物的喉头不免发出“嗷呜”的声响,惹得男子又是一阵低笑。 然而笑罢,看着他仿佛饿了八辈子的模样,男子又一阵一阵地揪心。要想在已完全腐朽的大庸国当一个好官、清官,真的太难太难了。 他没再搭话,而是默默帮有姝夹菜,然后沉声叮嘱他慢点吃,别噎着。有姝频频点头,速度却丝毫没放缓,闷头干掉两碗饭才略停了停,伸手去拿茶杯。吃得太快,果真被噎住了。 男子却早已料到他会如此,已先行端起茶杯灌进他嘴里,然后抬手把几碟鱼肉抹去。这副猴急的模样,还是不要吃鱼了吧,否则定会被鱼刺卡喉。 二人配合默契,却都忙着各自的事,并未发现异状。有姝继续吃,男子则单手支腮,默默欣赏。几刻钟后,有姝已吃饱了,却还舍不得放下筷子,将一碟花生米挪到跟前,一粒一粒吃着玩。 男子忽然站起来,走到窗边侧耳聆听,目中流露出暖意。 “怎么了?”有姝不得不放下筷子询问。 “过来看看。”男子冲他招手。 有姝不明所以,却还是快步走过去,朝窗外探看,只见高达数丈的宫墙之下挤满了黑压压地亡魂,齐声喊道,“我们要见小赵县令!他是冤枉的!” 那驱散重重阴气的声浪,那焦急的目光,那一道道悲愤的啼哭,正源自于丽水的灾民。他们迫切想要得到小赵县令的消息,担心地府的官员与阳世一般,都是些善恶不分,是非不明的畜生。若连小赵县令都蒙冤而死,人间哪还有天理人情?哪还有清风峻节、朗朗乾坤? 有姝看呆了,好半天不知该如何反应。他虽然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但被如此真心实意地爱戴拥护却还是头一次,心里不免忐忑,更有些受宠若惊。 男子握住他纤细的手腕,将他带到宫殿外的露台上,柔声道,“让你的子民们看看你是否平安。” 有姝被推到露台边缘,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于是举起臂膀,僵硬地挥了挥。 “是小赵县令!还有阎罗王,他无事!” “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儿女们还在阳间,若小赵县令都死了,我不知道他们该怎么活。大庸哪里还能找出比小赵县令更好的父母官呀!” 这句话惹得许多亡魂潸然泪下,复又更为热烈地喊着小赵县令,然后齐齐跪拜。没有哪一个官员能令他们打从心里感恩戴德,崇敬仰慕,唯有露台上那清风朗月一般的男子。为了养活百姓,他典卖了全部身家,不畏强权,坚持公理,试问谁有这等胸襟气魄?谁有这等忧国忧民、死而后已的情怀? 若大庸的官吏都像小赵县令这样,阴间就不会有如此多的冤魂。 “快送小赵县令回去吧!百姓还等着他呢!”不知谁高喊一句,大家立刻齐齐响应,声势震天。 被声浪冲击到的有姝不自觉退后两步,表情虽然无措,腮侧却显出一个小酒窝。 阎罗王适时上前,托住他后腰,不着痕迹地摩挲几下才放开,问道,“受万民叩拜的感觉如何?” 若是换个人站在此处,定然会被这壮观的场景激得心潮澎湃,意气风发,但有姝却一再退后,也不与亡魂们畅谈心中所感,而是同样跪了下去,额头深深垂下,抵住手背,过了足有半刻钟才直起腰,又拜、再拜,三拜之后方站起来,干涩道,“感觉很沉重。” 男子目光隐现疑惑。 有姝顿了顿,又道,“如果要用两个词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大约只能用敬畏与慈悲。”对生命的敬畏,对生灵的慈悲。那些上位者若不真正靠近他们的子民,永远不会知道他们蕴藏着怎样巨大的力量。 这里是古代,没有能改变天象与地貌的机械设备,没有遨游太空的科技力量。但是他们有永不磨灭的精神,去恶向善的美好愿景。凭借着这份精神与祈愿,他们能创造奇迹。他们可以令苍天为之哭泣,大地为之倾覆;可以令鬼神退避,妖邪驱散;可以让黄泉路变成直达正义的坦途。 是非自有曲直,公道自在人心。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却也是最好的时代,因为人心没变,善恶没变。当亡魂叩伏的时候,向来不喜跪拜礼节的有姝自然而然就弯下了自己的膝盖。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甚至未曾当过他的子民,却为他做到如此地步。他来自于人心善恶极度扭曲的末世,也就越发体会到生命的沉重与可贵。 “看哪,小赵县令在还礼,他也在叩拜咱们!” “哪里有父母官叩拜子民的道理!小赵县令真是,真是……”余下的话尽皆淹没在亡魂们的哭泣声中。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好官,来生若是投到小赵县令治下就好了,也就不用再担心“活着不如死了”的问题。 阎罗王也被有姝的话深深震撼,静默了半晌才缓缓摸上对方发顶,柔声道,“你很好。” “不,您更好!”有姝慌忙退后,再次跪拜下去。阳间之所以生灵涂炭,正是因为地府轮回错乱的缘故,若非眼前这人大力整肃,也不知还有多少百姓会枉死。论起功德,他才是最大的,而自己不过尽一些绵薄之力罢了。 阎罗王哪里肯受他一拜,手掌立刻托住他光洁的脑门,阻止了他俯身的动作,拇指置于他眉心,缓慢地摩挲。有姝觉得这种举动有些太亲昵了,正想退后几步,却听对方沉声道,“别动,本王这就送你回去。” 摸眉心就能回去?有姝正暗觉诧异,就见他指腹射出一道黑光,隐入自己脑门,然后就是一阵熟悉的眩晕感袭来。 看着空荡荡的露台,阎罗王捻着拇指,许久没动,心里却慢慢回味着方才那滑腻而又温软的触感。光明正大的抚摸小赵县令,这还是第一次,感觉委实不赖。 “赵大人已经回到阳世,你们都散了吧。”闻听下面的熙攘声,他这才挥袖驱散亡魂。 有姝再睁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冷冰冰的牢房里,头顶的一扇半尺见方的天窗照射出朦胧微光,可见天快亮了。他立刻抹掉额头的离魂符,靠着墙壁半坐起来。原本血肉模糊、剧痛不已的臀部,现在已完好如初,唯余囚衣上的斑斑血迹。他反复摸索了几遍,这才弯了弯圆溜溜的眼睛。 与此同时,王知府、钦差、各县官员与一干人证也都纷纷转醒,有的浑身鞭痕,有的眼睛舌头肿胀,有的肚腹绞痛,与梦中所经历的一切竟诡异的重合了。 王知府推开睡在怀里的爱妾,一咕噜爬起来,先是摸了摸自己脖子,然后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心中颇感后怕。好在只是一个梦,不是真的。 “老爷,您脖子上怎会有一道血线?像是被,像是被”割喉了!爱妾不敢往下说,拢着被子稍稍后退,见王知府抬手去摸脖子,又尖叫起来,“老爷,您手上怎么也有?难道是得了什么怪病?” 王知府看不见自己脖子,却能看见手腕,立即掀开被子,撩起裤腿,去检查脚踝。脚踝上同样是两根血线,呈现出扭曲缝合的痕迹,而且还隐隐作痛。梦中被斩去头颅与四肢,然后再缝合的景象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令他肝胆欲裂。 他顾不得披衣穿鞋,着急忙慌地跳下床往客院跑,那里住着朝廷钦差郝左思,昨晚也同样在冥府受审。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郝左思正站在铜镜前,撩开亵衣查看后背。他背部的皮肤已经溃烂,显出一条条状似鞭笞的痕迹,洁白衣料遍布鲜血,可见十分疼痛。 “你怎么也……”两人互相观察彼此,然后齐齐开腔,“昨晚那个梦……竟不是做梦吗?” 他们心中已有猜测,却还不肯承认,又把梦里诸人一一叫来查看,均出现吻合的异状。直到此时,再无人心存侥幸,他们果真被赵有姝告到阎王那里,得了惩治。 “现在可该怎么办?我原本可以活到七十多岁,王向才,你害我不浅啊!”郝左思拍着桌子痛哭流涕。在这个年头,活到五十多已经算是高寿,七十几简直堪称寿星,本是福禄寿喜样样俱全的命,却因一时贪念,什么都没了,死后亦要在火山地狱受八百年折磨,然后入饿鬼道。这样一想,简直生不如死,死不如生,恨不得魂飞魄散才好。 王知府也同样恐惧难言,仰倒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名被传唤过来的官员战战兢兢开口,“要不把赵县令放了,给他磕头认罪?” “放你娘的狗屁!是他跑到阎王那里告状,才害本官至此,本官就算是死也要拉他垫背!”王向才果然不负活阎罗之名,目眦欲裂地吼道,“来人,传本官之命,即刻把赵有姝拉出去五马分尸!老子要他也尝尝头颅四肢俱断的滋味!” 几名小官已吓得面色惨白,腿脚发软,跪在堂下又哭又求也无法令他更改主意。几名衙役无法,只得领着刑票去大牢传令。 大牢内,有姝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头顶天窗,等待王向才诸人做出反应。他相信阎罗王,对方既然说他回到阳间后定会安然无恙,那么就绝不会出意外。虽然惧怕对方,他却也深深相信对方,这感觉十分矛盾。 不多时,有人踩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来,他抬头一看,竟是一名身材彪壮的狱卒,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小赵县令,该吃早膳了。” “王向才不是说不准给我送饭吗?” “我自己要送,与王畜生无关。”狱卒将食盒打开,里面放着一碗白饭,几个小菜,虽无荤腥,看着却爽脆可口。如今灾情严重,米粮短缺,能吃上这样的饭食已经很不错了。 有姝用疑惑不解地目光看过去,半天没有动作。 狱卒又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徐徐道,“大人,王狗官欲置您于死地,小的人微言轻,做不了什么,只能偷偷放您走。您不知道,小人原是龙泉县人,撇下一家老小来州府当差,就是为了让他们吃饱穿暖。但龙泉县令不把他们当人看,连年征收重税不说,还贪墨了修缮堤坝的银两。洪水一来,我娘跟我爹都没了,我那婆娘带着一双儿女好不容易赶到州府,却全被王狗官挡在城门外,不给粥水,不给药物,不给衣裤,把他们当牲畜,当蝼蚁,当尘灰。” 说到此处,狱卒已语带哽咽,狼狈地抹掉眼泪和鼻涕才继续道,“小的想拜托守城的侍卫偷偷把他们放进来,侍卫却向小的索要二百两银子。二百两,我上哪儿去找?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不成?正当小的绝望之际,我那婆娘却擅自带着儿女去了遂昌。你猜怎么着?还未到城门,就有官差在路旁引领灾民,他们有了棚屋安居,有了米粥饱腹,有了汤药治病,有了衣服遮体。他们活下来了,活得好好的,有了希望,他们盼着小的去团聚,小的却得看着他们的救命恩人被王狗官生生害死,小的不是畜生,小的做不到!” 他飞快打开铜锁,磕头道,“大人,您快走吧!您的大恩大德小的无以为报,来生再给您当牛做马!” 有姝被他的举动震撼了,久久说不出话来。愣了许久,他才慢慢跪坐,慎重叩拜回去,“我跑了,你又该如何?每个人的生命都同等珍贵,不该用来交换,更不该轻言放弃。” 旁的几个牢房关押的全是蒙冤受屈的百姓,闻听此言莫不痛哭失声,对小赵县令越发崇敬爱戴,对王向才等人也就越发憎恨。 狱卒苦劝无果,便要去背小赵县令,却见他死死扒在牢门上,不肯妥协。因他臀部沾满鲜血,可见受伤极重,狱卒不敢狠拉硬拽,一时间竟毫无办法。正踌躇间,又有一名狱卒匆匆跑进来,急道,“快着点,听府衙里的人说,王狗官竟想把小赵县令五马分尸!” 狱卒这才下定决心,去掰小赵县令双手,还有一人去抬腿。 有姝怎么能陷这二人于死地,立刻剧烈挣扎起来。忽然,外面响起一阵喧哗,然后就是凌乱的脚步声。两名狱卒怕被发现,只得把人重新抬回牢房,锁了牢门,跑去查看。 外面不知何时已聚集了许多灾民,手里均拿着棍棒、锄头、柴刀等物,将牢房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有人抬着圆木撞击大门,似乎想要冲进来。两名狱卒略一打听才知,这群灾民竟是从遂昌赶来,早已冲破城门长驱直入,目的就是为了救小赵县令出去。送刑票的几个衙役早被他们摁住一顿好打,若非小赵县令平时一再告诫他们莫要滥用私刑,莫要残害人命,受了冤屈得去找他处理,几人早就被打死了。 “好了好了,把人捆起来得了,小赵县令若知道咱们杀了人,定然会不高兴!撞门,继续撞门,今儿一定要把小赵县令救出去,就是天皇老子来了,咱们也不能停!”领头那人高喊,众人纷纷附和。 一墙之隔的有姝正侧耳聆听外面响动,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他之所以为民伸冤,之所以救助百姓,为得不过是保住自己性命罢了。他的出发点并不高尚,甚至可以说自私自利,但大家回报他的却是全心全意的爱护。他何德何能? 生命的沉重与可贵,远比他体悟到的更为深刻。之前的他总为了自己而活,现在却明白了什么叫做责任。回忆往昔,他才知道主子为何喜欢站在簌簌风中,巍巍城头,俯视海清河晏、太平盛世,告诉他这就是大爱无疆,仁者无敌。 王者的胸襟理当如此。主子是,阎罗王亦是,而他,还远远不如。 当有姝恨不能穿墙而过,把所有灾民都驱走,告诉他们不要为自己以身犯险时,外面却又响起一阵骏马嘶鸣,有人朗声说道,“都给本官停下!此次破城之罪,本官不予追究,你们都散开,好教本官放了赵大人。” “你是哪路神仙?”有人反问。 “本官乃当朝刑部尚书,奉命前来复查赵大人劫掠灾银一案。现有证据表明赵大人是被冤枉的,皇上已发下圣旨,命丽水知府即刻放人。”话落取出袖中圣旨,朗声宣读。 灾民们这才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连忙退让到大门两旁。而有姝却皱紧眉头,忖道:这刑部尚书来得也太快了吧?等同于郝左思刚离京,他就带着圣旨出发了,难道阎罗王给新皇托了梦? 得出这一结论的有姝对阎罗王的好感度顿时突破天际。 第73章 王者 闻听刑部尚书亲自前来丽水复查劫银案,且还当场颁布了释放赵县令的圣旨,王知府与郝左思吓得魂不附体,呆坐半晌后才急忙穿好官袍赶去迎接。 二人坐在马车内低声商谈。 “郝大人,你不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吗?” 郝左思还未回魂,正捧着官帽瑟瑟发抖,被推了几下才茫然地“啊”了一声。 王知府恨铁不成钢地道,“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赶紧想些对策才好!” “什么对策?在阎王爷那里都记了名,阳寿也都尽了,还能力挽狂澜不成?如果你是神仙,或许还有可能,但你是吗?你王向才号称丽水府的活阎罗,到得真正的阎罗王跟前连个屁都不是!若非你拖我下水,我焉能沦落到如此地步?”郝左思现在极想与王知府翻脸,当初他也曾犹豫过,也曾扪心自问过,若非这人使了美人计,还把一箱箱白银堆放在他屋里,令他晃花了眼,迷了心,现在也不会这样。 王知府顾不得上下级之分,一巴掌甩过去,斥道,“狗日的,你自己起了贪念,反倒怪在我头上?若是赵有姝那样的硬骨头,你看他会不会动心!待我问你,你来了丽水几日?在路上又耽搁了几日?” 郝左思被打得眼冒金星,却也没功夫动怒,略一合计,答道,“来了四日,路上马不停蹄,未曾耽搁。” “刚来四日,且路上马不停蹄未曾耽搁,怎的刑部尚书后脚就到,还带了释放赵有姝的圣旨?这动作也太快了点,难道衙门里出了内鬼?也不对啊,消息送到京城也得半月时间,皇上难不成能未卜先知?”王向才越琢磨越觉得邪门,不禁抖了抖。 在此之前,他横征暴敛、残害乡民、逼良为娼,可说是百无禁忌,从未想过自己会遭报应。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话被他奉为圭臬,要么就做个实实在在的好人,窝囊一辈子;要么就当个彻彻底底的恶人,风光无限。该怎么选不是一目了然吗?至于佛家所谓的轮回转世,因果报应,全他娘的是扯谈。 但现在可好,当他知道不是扯谈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今早问了师爷才知道,所谓的石磨地狱竟然是把人扔进大磨盘里磨成肉酱,重塑人身后继续磨,磨了又磨,直至千年期满。那是何等恐怖的景象,更何论此后还要入修罗道受苦。 王知府简直不敢深想,故此,也就更为怕死。他拽住郝左思,不停询问刑部尚书的喜好,想要通过贿赂手段对付过去。哪料郝左思连连摇头,直说此人是个比赵有姝还硬的硬骨头,既不喜欢美人,也不喜欢金银,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亲无族,眼里只有刑律法理,没有人情世故,堪称刀枪不入,心硬如铁。 王向才彻底懵了,仰靠在车壁上好半天回不过神。 与此同时,有姝已经在狱卒的搀扶下走出大牢,,因日光刺眼,忍不住用手遮了遮。 灾民们见他浑身是血,脸色苍白,不禁痛哭起来,哭着哭着竟成片跪倒,连连磕头。小赵县令被关押的一天一夜里,他们像失了主心骨,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助。若是小赵县令被冤杀,遂昌会如何?灾民会如何?淹没的田地又如何?那哀鸿遍野、饿殍千里的惨状还有谁能拯救? 老天爷不开眼,不让好人得到好报,他们只能自己去寻求正义。小赵县令救了丽水府数十万灾民,他们这几万个人为他豁出性命又如何?便是到了地府,被问起来的时候也挺得起腰,抬得起头。因为他们不是畜生,他们还有良知。 总算新皇英明,没让奸佞陷害忠良,看见小赵县令安好,他们也就放心了。 有感于大家的深情厚谊,有姝推开两名狱卒,慢慢跪了下去,与乡民们对拜。他的举动令大家受惊不小,连忙围上去想把他拉起来,又见他裤子上沾满血迹,不敢擅动。 “小赵县令,您快快起来,您这样不是折煞咱们吗?”领头破城的灾民焦急劝阻。 大家纷纷附和,“是啊是啊,您快起来吧。受了您一拜,咱们都得折寿!” 有姝慎重三叩首后才直起腰,徐徐道,“该折寿的那个人是我才对。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各方官员本是君主的仆人,却也是百姓的仆人,合该为百姓效力。仆受主拜,焉能安然受之?大家的情谊,有姝记下了。” 类似的话,有姝之前也曾说过,但那不过是些为官做人的套路罢了,其中有多少真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然而经历过此次磨难,他才明白当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所得到的回报是多么巨大。你为民付出一分,他们会惦记十分,甚至为你效死,这绝对违反了有姝在末世里学来的“等价交换”的原则。然而,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无私奉献,倾力回报,教会了有姝该如何做一个更好的人,更有血有肉有心的人。 末世前的政府机构总宣扬当官的是人民的公仆,但有多少人把自己当成公仆,这就不得而知。总之这句话早就成了一句笑话,不过听听罢了。但在古代,谁又曾听过如此颠覆认知的言论,且说话者不但是这么想的,还这么做了。他亲自为百姓施粥、熬药、把脉、治病、巡查堤坝、修筑棚屋,遂昌能有现在的稳定安宁,活人无数,全有赖于他的鞠躬尽瘁。 他愿为百姓死而后已,现在反倒调过头来感谢百姓,跪拜百姓,谁能受得了?大家嚎啕大哭,泪如雨下,想要说些感恩戴德的话,却哽咽地难以为继,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送到小赵县令手里。 有姝见自己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竟又哭成一片,跪拜纷纷,顿时露出为难的神色。所幸刑部尚书看出了他的窘境,高声说道,“好了,小赵县令已经平安,大伙儿都散了吧。他身上还带着伤,再跪下去许是会耽误治疗。” 百姓立刻爬起来,一再叮嘱小赵县令好好将养,又逮着钦差询问这桩冤案该如何处理,听闻皇上已经发话,说是要“严查到底,决不宽恕”,这才半信半疑地散了。 “赵大人,欧某来迟一步,让你受苦了。”刑部尚书欧泰上前搀扶有姝。 有姝客气拱手,“不晚,不晚。多谢欧大人宽恕乡民破城之罪,多谢皇上体察之恩。”说老实话,这哪里是不晚?分明是太快了!若非这里面有阎罗王插手,他一定会以为皇上能未卜先知,待那郝钦差一离京,就知道丽水府会发生冤杀清官的惨案。 但鬼神之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嘴上却不能乱说,故而两人对视一眼,均沉默下去。欧泰把人带到自己租住的院落,说是即刻去找大夫治伤,被有姝果断拒绝,对方也没多问,竟就这样忽略了。 有姝暗觉奇怪,转念一想:京城这些一二品的官员大多官威甚重,高高在上,能垂问一句已算屈尊降贵,哪能真的管你死活?他若真追着你查看伤口,那才不好解释。 如此,有姝就安心在院子里住下,等劫银案水落石出再回遂昌处理政务。索性他把赈灾流程都已制成表格发放到胥吏和灾民手中,暂时不回去主持大局倒也无碍。 王知府和郝左思匆匆赶来,还未跨进门槛就已先行弯下膝盖,纳头便拜。当是时,有姝与欧泰正在用膳,看见二人像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有姝曾听院子里的仆役说过,欧泰原是安庆知府,因为官太过清正廉洁得罪了某位权贵,那权贵罗织罪名把他一家老小全部杀害,却独独将他发配边疆充军,好叫他余生都活在痛悔自责中。他发配之地正处于五皇子治下,二人偶然结识,一见如故,待到先帝驾崩,五皇子登基,原本有如丧家之犬的欧泰也就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那权贵被他弹劾了九九八十一条罪状,凌迟处死。 由此可见,这人是个硬骨头,也是个狠角色,犯在他手里定然没有好下场。王、郝好人当即被扒了官袍,去了官帽,拉出去杖刑一百,然后关入大牢待审。有姝则被授予知府官印,代为掌管丽水府全境赈灾事宜。 “这就完了?没我什么事了?”有姝捧着官印,颇有些傻眼。他还以为自己要与王知府等人当堂对质,少说也得耽误七八天功夫,哪料欧泰这人比传说中更雷厉风行,打一顿竟就完了。 “赈灾要紧,这件案子本官早有成算,赵大人不必担心。” “既如此,属下这就去了。”因丽水府受灾范围极广,人数极多,仅遂昌一县根本无法安置全部灾民,故而有姝不敢耽误,披了蓑衣就走。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刚来时那个只想保住自己性命的有姝,既然当了父母官,就得尽到父母官的责任,他的百姓们绝不能冤死、枉死、饿死,受尽苦难而死。 得知小赵县令掌管了丽水政务,各县百姓莫不欢欣鼓舞,额手称庆。又加之朝廷新派了钦差审查灾银被劫一案,不过拷问了两名人犯就已得知银子与粮食藏在何处,立刻派军队去找,然后分发下去。 有姝适时提出“以工代赈”的建议,让各县把灾民召集起来,对损毁的堤坝、官道、桥梁、驿站、寺庙进行修缮,每日包吃包住,还有月钱可拿,尽最大限度地稳定了民心,且在短短一月之后,就把千疮百孔、破败不已的丽水府,建设得比往日还要欣欣向荣。 走在路上可以看见原本堆满泥沙的田地被清理干净了,种下去的稻谷冒出点点绿芽;倒塌的房屋盖起来了,主家正招呼乡邻前来饮宴;失去父母的孩童被寺庙、育婴堂等处收容,不至于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原本形如枯槁,麻木不仁的百姓,眼里又有了希望与活力。 有姝沿着河堤一路暗访,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与很多人攀谈,与很多人说笑。这在往昔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情况。他对陌生人的戒备依然没有减少,却也不再封闭自己的心,而是尽情让雨露洒进去,让微风拂过去,让阳光照进去。 他对世界的认知不再停留于末世一般的灰暗,而是多姿多彩、馥郁芬芳。更美好的是,这一切改变还源于他的执着与努力。他一路抿着嘴,翘着唇角,慢慢走回县衙,坐下后才发现双腿酸痛得厉害。 小厮立即给他端来一盆热水,想帮他洗脚。 “我自己来,你下去吧。”有姝脱掉脏污不堪的靴子,朝下一倒,哗啦啦掉出许多沙子。 小厮垂头暗笑,却也知道县太爷十分亲民,能自己做的事绝不假他人之手,便乖乖下去了。 有姝把两只靴子里的泥沙都倒干净,又把黑乎乎的袜子脱掉,这才将双足浸入热水中。他舒服的吐出一口气,左脚踩踩右脚,右脚踩踩左脚,兀自玩了一会儿,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片刻后,屋内凭空出现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轻轻走到他身边,弯腰细看。 有姝已连续大半月没睡过囫囵觉,已是精疲力尽。全府灾民都已安置妥当,又亲自暗访查探一番,确定没有阴奉阳违,瞒上欺下的情况发生,他这才放松下来,几乎不到半息就睡得死沉,许是地龙翻身都不会醒。 男子在他身旁坐下,歪着头,支着腮侧,默默观看,然后低声笑了。小赵县令睡死了竟然会流口水,且还咂摸着嘴,发出咀嚼食物的声音,也不知在梦里吃到什么山珍海味。这副睡相当真有些憨傻,但也十分有趣。 不过倒也为难他了。这么些天以来,他竟跟灾民一样,顿顿只吃稀粥加咸菜,眼看着迅速消瘦下去。男子犹记得上一回见他,他还白白嫩嫩,水水润润,像青松苍竹一般挺拔俊秀,现在却成了一颗发黄的豆芽菜,缩在椅子里的模样令人揪心。 男子慢慢皱紧眉头,伸出手抚了抚小赵县令苍白的脸颊,又把他嘴角的唾液抹去。男子竟也不嫌脏,盯着湿漉漉的指尖,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天才掏出帕子擦拭,然后把小赵县令的右手握在掌心,测量他手腕的粗细。 “又瘦了。”低沉的嗓音在屋内回荡,透着些许无奈,又透着些许心疼。 他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小赵县令细细的五根手指,将它们扣在自己指间,又放在自己胸膛,然后置于唇边缓缓摩挲,似在嗅闻,又似在亲吻。片刻后,他才意识到小赵县令的双足还泡在水里,连忙弯腰去试探温度,察觉到水已经变凉,立即用三昧真火加热。 水温渐渐升高,白色的雾气蒸腾而上,令小赵县令苍白的皮肤泛出米分色。男子垂头看了几眼,又站起来走了两圈,才似下定决心一般挽起袖子,去给他搓脚。他仿佛很少做这种事,又担心把人弄醒,颇有些慌乱无措。然而把小赵县令秀美双足放置在掌心把玩的欢愉已超过了做贼心虚的紧张感,他洗着洗着竟从容起来,越发慢条斯理,不紧不慢。 把每一根圆润的小脚趾都搓洗干净,又用银针轻轻戳破脚底的几个水泡,敷上药,他这才把人抱到床上,轻轻脱掉外袍,盖好被子。看着呼呼大睡,且又流出许多口水的某人,他摇头莞尔,心中又是酸麻胀痛,又是欢喜无限。 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斜倚在小赵县令身边翻看,待他踢被子了就盖一盖,魇住了就拍一拍,打鼾了捏捏鼻子,梦呓了揉揉唇珠,倒也乐趣无穷。男子越待下去越是难以抽身,竟连令牌亮了数次都不予理会,若非一只传讯符破窗而入,当真会直接住下。 男子消失以后,没人替自己盖被子的有姝立刻转醒,先是在身边摸索,然后才迷迷瞪瞪地半坐而起。 “我不是在洗脚吗?”足过了一刻钟,他才找回记忆,发现洗脚盆还放在屋里,水已经凉了却没倒掉,可见不是小厮过来帮自己把脚洗干净,然后弄到床上。他们办事很周全,不会干一半留一半。 “那是谁把我抱上来的?难道是我梦游?”他脑中隐约冒出一个猜测,心里顿时暖乎乎的,更为安然的睡了。 灾情缓解过后,不仅仅是丽水一地,全国的受灾地区都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荡。这震荡来自于朝廷、新皇,起因皆与灾银有关。先皇性好奢靡、挥霍无度,以至于国库连年空虚。这次的赈灾款项全是五皇子从藩地运来的私银。以一藩之地供养全国灾区本就是杯水车薪,却没料这些银子十之八九都没落到灾民头上,反而被各地官员中饱私囊。 灾民们活不下去自然就会奋起反抗,一月之间,相继有五六个州府发生了大规模的民乱,若非五皇子的军队训练有素,战力强悍,大庸国早就分崩离析了。五皇子刚登上皇位就发生这样的祸乱,他的震怒可想而知,立即派遣心腹去各州审查灾银去向。 丽水府也在审查之列,而且情况极为严重。上至知府,下至胥吏,都贪墨过赈灾钱粮,连钦差大臣也被腐化,与之同流合污陷害忠良。案情查明之后,王知府被判凌迟,钦差被判斩首,余等从犯或流三千、或徙经年、或免职查办,各得其咎。其他州府亦血流成河、人头纷飞。 事毕,本还人满为患的县衙、府衙竟都清空大半,新皇立即写下罪己诏,诚告天地;然后连续加开三年恩科,选拔有识之士;又免了百姓五年赋税;并为先皇时期被迫害的许多忠臣、良臣、能臣平反,命他们重新回朝廷效力。 连番动作之下,岌岌可危的江山社稷保住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民心稳定了,除了贪官污吏,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有姝如今已搬到府衙办公,原以为王向才死后,自己或许会升任知府,哪料欧泰临走时竟又给他带来一张圣旨,说是让他回京述职。按理来说地方官员最短三年述职一次,“赵有姝”才到遂昌一年半,且此时正是官衙缺人的时候,怎会把自己调走呢? 难道说皇上看重我的能力,想把我调到京城去?这位新皇对百姓兼爱无私,对官员赏罚分明,有仁者之风,亦有霸者之威,处事风格越看越像主子。这样想着,有姝立刻接了圣旨,准备入京,转而思及丽水的百姓,又犹豫了。 欧泰明白他的顾虑,连忙安抚道,“小赵县令你放心,丽水府的继任者乃曾经的河东同知,因坚守本心,为民请命,被上峰栽赃陷害,免官流放,现已平反,也是一位难得的好官。他必然不会让你的心血付诸流水,更不会让你的百姓蒙冤受屈。你若是还不放心,可以隔段时间回来看看。” 有姝思忖片刻,终是决定前往京城。他不好对新来的官员指手画脚,只能把自己的治理心得写成小册子,当礼物赠送。一应政务交接完毕,他慢腾腾地走回后院,准备收拾行李出发。 当初“赵有姝”贪墨的那些金银财宝,现在全被他卖得一干二净,唯余几件衣服几双鞋袜,还有两箱书籍。他在匣子里掏了又掏才摸出几两碎银,竟连上京的盘缠都不够,这才迟钝地意识到金钱的重要性。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钱我怎么上路?”他坐在椅子上,眼神有些呆滞。 恰在此时,阎罗王忽然出现,先是在杂乱无章的屋子里转了几圈,然后坐在他身边,一面查看他打了许多补丁的衣服,一面柔声询问,“怎么,没盘缠上京?” 有姝本想点头,所幸在最后一刻及时打住,这才意识到对方又在试探自己。好狡猾啊,差点就上当了! 第74章 王者 有姝的下巴虽然没点下去,但腮侧的肌肉紧绷了一瞬又立刻放松,如此细微的表情照样没能逃过阎罗王的眼睛。他心里暗笑,面上却不显,在屋内走来走去,四处查看,然后频频摇头。 “廉洁勤政、爱民如子”本是为官之本,这人的确做得很好,但对待自己却着实有些苛刻了。别的官员告老还乡或上京述职时,仅金银财宝就有十几车,更别提一溜儿如花美眷。然而他却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裹和两个半旧的箱笼,所有行李加起来竟不值二钱银子。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把雪花银全用在百姓身上,自己临走却连盘缠都凑不齐。 真不知该赞他才好还是骂他才好,不该拿的银子没拿,该拿的俸禄竟也捐出去,也不想想万一自己要应急的时候当如何?阎罗王长叹一声,似是十分无奈,却也万分疼惜。 他本想摸摸小赵县令柔软的发顶,却又及时收回手,见对方假作不知,拿起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看,且小身板绷得笔直,从表情到动作都十分僵硬,又忍不住发笑。罢了,他不为自己打算,总有人会念着他。 这样一想,阎罗王曲指在他空空如也的钱匣上敲了敲,又招手唤来窗台上徘徊的一只花猫,令它将之拱落桌面。砰地一声闷响,匣子摔成两半,隐有金色光芒从裂缝中透出。 有姝状似埋头看书,眼角余光却一直盯着阎罗王,见此情景,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对方一定是看出了自己的窘境,想办法接济自己。他如此慷慨大方,解人忧难,活着的时候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有姝感动万分,对于这份情谊也就安心接受了,忖道:来日攒够银钱便制作一些精巧的祭品,烧给对方当回礼。他捡起钱匣,从盒盖的夹层里翻出几片金叶子,换算成白银的话足有一百两,当真是一笔横财。 一百两,是不是太多了点?有姝迅速把路上的花费合计出来:抵达京城,顶天也就耗银十五两,另有三十五两用来找地方安置,还有五十两结余。一下给这么多,他不得不怀疑阎罗王又在考验自己的廉洁度,于是便把多出的金叶子刨到一边,买了米面、衣服、布匹、棉被、蔬果等物,分别送往丽水府的几个育婴堂。 见他如此行事,阎罗王哭笑不得。多出的五十两本是让他拿去买点好吃的补补身体,他竟转眼就捐出去,真是榆木脑袋。然而他越是木讷耿直,阎罗王就越是欣赏爱重,便也只能随他去了。 准备妥当之后,有姝雇了一名车夫送自己上京。他并没大张旗鼓,而是乔装改扮,默默离开,任谁也想不到这辆简陋的牛车内坐着的竟是救活了丽水府数万万百姓的赵青天。 车辆晃晃悠悠行驶在官道上,两旁是炊烟缭绕的村庄,有耕牛和农夫在田地里劳作,还有小孩在田埂上嬉戏。有姝坐在车辕上,遥望这宁静美好的一切。似想到什么,他将精神力逼于双眼,抬头看去,只见原本怨气重重、鬼影森森的天空,现如今已是黄旗紫盖、风雨皆休,好一番乾坤朗朗的太平景象。 他手搭凉棚望了许久,然后站起来举了举手臂,像是在触摸飘来荡去的秋风,然后傻乎乎地笑了。本已出现在另一边车辕上的阎罗王立即隐去身形,一瞬不瞬地盯着这抹鲜见的笑容。 他从不知,当小赵县令真心实意笑起来的时候,竟会这样俊朗明媚。粉面桃腮、双瞳剪水,这些用来形容女子的词语,放在他身上亦毫无违和之处,叫他忍不住看了又看,更舍不得忽然出现,以至于破坏了这静谧而又美好的一幕。 直过了许久,他才走过去,轻轻抚了抚小赵县令微扬的唇角。 有姝分明感觉到脸上凉了凉,却以为是秋风所致,倒也没怎么在意。他举着双臂在车辕上站了许久,直等车夫和两旁的行人向自己投来异样的目光才悻悻然入内。这个时代的人没看过泰坦尼克号,真是不解风情啊。 脑袋刚伸进车厢,他就僵住了,只见阎罗王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双目透出明灭亮光,神情十分莫测。他反射性地摆出从容姿态,在对方身边坐定,然后拿出一本书慢慢翻看,以掩饰紧张的情绪。 阎罗王也不知打着什么主意,坐了两三刻钟都不见走人,害得他腰酸背痛,腿肚子抽筋。好不容易捱到正午,车夫找了一块临水的空地,让东家下来稍作休整,他这才得到解脱。 有姝如蒙大赦地跳下车,伸伸胳膊,蹬蹬腿儿,在河边来回走了两圈,活蹦乱跳的模样看上去不像父母官,倒像出门远游的学子。因他身上只有几十两盘缠,小厮、丫鬟、师爷等杂役均供不起,只得一个人上路,且那车夫还是在租牛车时一块儿雇的,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一路很清净,不用听旁人感恩戴德或谄媚讨好的话。有姝虽然性格开朗很多,但本质还是喜静。他拿出一块干粮,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慢慢啃,阎罗王站在他身边举目远眺,不知所想。 车夫取出旱烟,点燃了吧嗒吧嗒地抽,神情很是惬意,“小后生,你是上京赶考的秀才?” “不,我去京城办事。”“赵有姝”乃神童,十八稚龄就中了状元,有姝接管身体大半年,现在也才二十岁不到,比绝大部分秀才还年轻,难怪车夫误会。 “去办事啊。你是遂昌本地人?” 有姝向来不会撒谎,能说的就说,不能说的隐去,“我不是本地人,在遂昌暂居。” “那你看看咱们遂昌与外地有什么不同?”听说是外地人,车夫来劲儿了,得意洋洋地开口。 “似乎没什么不同?”有姝没在大庸国生活过,哪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车夫急了,指着不远处的官道,“这你都看不出来?你瞅瞅咱这路,是不是特别平坦宽阔?告诉你,这次洪涝,南方绝大部分的州府都被冲毁,至如今还堆满泥沙,一片狼藉,百姓要吃的没吃的,要住的没住的,过得可惨。唯独咱们丽水,咱们遂昌,屁事没有。洪水刚过,小赵县令就亲自带领咱们重建家园,把屋子盖好了,堤坝修缮了,道路填平了,良种播下去已经发芽了,哪儿哪儿都是欣欣向荣,生机无限啊!过了咱们遂昌的地界你再去看,那简直是人间炼狱,旁的不提,官道简直是千疮百孔,沟壑难平,与遂昌大为不同!咱们遂昌的百姓就是有福,摊上小赵县令这样的好官,要我说,全大庸国的县令加起来,也比不上咱们小赵县令一根手指头!” 有姝被车夫夸得面红耳赤,又见阎罗王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着,还不时瞥自己一眼,越发感到羞耻,只得把脸埋进大饼里悉悉索索地啃。 车夫是小赵县令的忠实拥趸,把小赵县令的丰功伟绩来来回回说了无数遍,末了才叹息道,“听说皇上很看重咱们小赵县令,已经下旨召他回京。他是好人,理当得到好报,咱们自然希望他越走越远,但真要说实话,咱们舍不得啊!他要是走了,咱们就像少了主心骨一样,整天没着没落的,心里怕得很。” 见车夫说着说着竟哭起来,有姝连忙把干粮放到一边,宽慰道,“别怕,听说新任丽水府知府也是一位好官。以后的生活还会更好的。” “嗐,我知道新任知府是谁,原来在河东府当过同知。”车夫摆手,“他的确是好官,清正廉洁,但他未必有咱们小赵县令的能力。咱们小赵县令那是走一步看百步,他的种种布置你今儿看来觉得莫名其妙,明儿才知道他料事如神。他不但文章写得花团锦簇,还精通算数、土木、天文、地理,断案几乎不用审,一眼就能看出谁是谁非……” 听闻车夫又开始来回讲述自己判案那些事,有姝脸颊通红,尴尬不已。若是只有他们两个,夸一夸也没什么,但阎罗王还在这里,总觉得不大自在。他窘迫之下掉了半张大饼,顺着岩石咕噜咕噜滚进河里,引来许多鱼儿啃食。他眼珠子一亮,提议到,“河里有鱼,不如咱们抓几条烤来吃吧?” 车夫许久没吃过荤腥,立刻被吸引过去,“成,秋天的鱼儿正肥美。我车上没带钓具,就用草藤现编一个网兜吧。” 有姝生存技能满点,自然也会编织渔网,就扯了草藤与他分工合作,这才算消停下来。唯独阎罗王觉得意犹未尽,默默叹了口气。不知为什么,他很喜欢听旁人追捧小赵县令,尤其喜欢看他被人拥戴时脸颊红润,眸光璀璨,唇角含笑的模样。任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小赵县令远比他们口中描述的更优秀千万倍。 不过,他认真做某一件事时,姿态也十分迷人,恰如此刻。阎罗王坐到小赵县令身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在藤蔓中来回穿梭的手指。 有姝与车夫飞快编完网兜,又在底部扔了些干粮,然后放进水里,等着鱼儿自己往里钻。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打渔的人多了还是怎的,鱼儿非常警醒,只在外面来回转悠,并不上套。 有姝原本只是随口一说,见鱼儿膘肥体壮,肚子溜圆,看上去十分鲜美,馋虫也就上来了,隔一会儿就去瞅瞅,隔一会儿就去瞅瞅,表情很是急迫。 “我说小后生,你别总是跑去看啊,会把鱼儿都吓走的。”车夫无奈劝阻。 有姝只得坐下干等,不时揉揉肚子。阎罗王见他这副馋相,顿时暗笑不已,本打算略施法术把鱼赶进网兜,转念又改了主意。用法力固然省事,但也悄无声息,小赵县令如何能知道是自己帮了他? 做好人不留名显然不是他的风格,他之所以护送小赵县令上京,图的不正是他的感激,他的喜爱,他的亲近吗?思及此,他挽起裤腿,下到河里撵鱼。 有姝本还想不明白阎罗王怎么好端端地跳下去了,待他弯腰把鱼儿赶过来才知,他竟是在帮自己张罗午饭,心里霎时满满涨涨,感动不已。因为在他看来,对方是不知道自己能看见他的,也就是说,他默默帮助着自己,却不图回报。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人呢?有姝傻乎乎地暗忖,然后弯了弯大眼睛,表情很是窃喜。 神明不是用眼睛来观察四周,而是依靠神识。故而有姝自以为背对着阎罗王便可以展露真实情绪,实则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监视之内。见他开怀,阎罗王也就越发卖力,很快把河里最肥美的鱼一网打尽。 一刻钟后,待那车夫去拉渔网,里面已经满得塞不下了,而且个顶个的活蹦乱跳,掉落在草丛里时发出清脆响亮的劈啪声,十分喜人。 “好家伙,便是那些专门靠打渔吃饭的人,也没咱们捞得多!”车夫喜滋滋地感叹。 “吃不完的放在车里,到了下一个小镇拿去卖,还能赚些回去的路费。”有姝挑出一条大鱼,用匕首麻溜地刮鱼鳞。他不能向真正的功臣道谢,心里十分惭愧。 一无所知的车夫连忙摆手,“这鱼是咱们两个一块儿抓的,要卖钱也得一块儿分。小赵县令要是知道咱们遂昌人出了远门就爱占便宜,该感到面上无光了。” 怎么啥事都能扯到我身上去啊?有姝颇感无奈,只得点头。阎罗王亦目中含笑。两人一鬼凑在一块儿烤鱼,气氛十分和乐。 恰在此时,不远处驶来几辆华丽的马车,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领着一名身材婀娜、长相娇艳的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踉跄走到岸边,准备稍事休整。一群仆从浩浩荡荡跟随,有的铺垫子,有的生火,有的撑伞遮阳,还有的取出食盒一一摆放,看上去派头十足。 车夫频频侧目,显然对那女子不避男女的行为颇有微词。有姝却视而不见,把自己的鱼吃完了就挑了一条最肥美的,架在火上慢慢烤制。他厨艺本就超凡,随身还带着各种调料,洒了一点孜然下去,河岸两边全是浓香扑鼻。 中年男子伸长脖子看了看,又耸着鼻头闻了闻,大声喊道,“哎,你那条鱼烤好了就给本员外送过来,本员外给你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买一条鱼,这无疑是天价,若是个普通人,早颠颠儿地答应了,有姝却摆手拒绝,“不卖!” “那你要多少银子?”中年男子以为对方想讹诈,不免露出轻蔑的表情。女子也翻着白眼,嗤笑一声。 “我之所以在天灾中活下来,得亏阎罗王大恩大德放我一马,这鱼我是准备祭给阎罗王的,你吃不得。想吃你自己烤。”有姝不想惹事,让车夫送了一条活鱼过去。他不能明着感谢那位看不见的朋友,找个借口给他送祭品还不行吗? 是的,他已经单方面认定阎罗王是自己的朋友了。他从来没交过朋友,生命中除了父母与主子,并没有其他人留下过痕迹。友情是什么滋味,他从不曾体验过,所以有些新鲜,又有些期待。 中年男子听说是烧给死人的,脸色立刻黑了,摆手道,“滚滚滚,活鱼本员外也不要了!晦气!” 女子娇嗔,“老爷,咱们走远一点儿吧,怪可怕的。” 一群仆役连忙上前收拾东西,搬到远处去坐。周围终于清静了,车夫这才举起大拇指,低声道,“小后生,不愧是读书人,脑子就是灵活,三言两语就把那地主老财吓走了!” 有姝也不辩解,继续认真烤鱼。 阎罗王心情大悦,极想把小赵县令摁进怀里好好揉搓一番,却不得不暂时按捺。他原本想揭破他有阴阳眼的事实,但现在看来却是不必。这种“你不知道我知道你能看见我”的游戏实在是太新鲜有趣,令他渐渐上瘾,乐此不疲。 有姝烤好鱼,按照上古的祭奠之法进行参拜,然后投入火中。火焰舔舐鱼肉,发出吱吱声响,不过半刻钟就已烧成灰烬。 车夫看得目瞪口呆,呢喃道,“你还真的是献给阎王爷的啊?火也不大啊,怎么眨眼就烧没了呢?难道阎王爷真能收到不成?” 收没收到,用眼角余光一瞥就知道了。有姝抿着嘴,一派闲适,心里却颇为欢喜。只见高大男子正举着用木棍串好的烤鱼,不知该从哪儿下嘴。他咬了一口鱼腹,慢慢咀嚼吞咽,然后凑过去,低声道,“多谢。” 浑厚嗓音在有姝耳蜗里打旋,然后往每一个毛孔里钻,令他手脚发软,心尖发颤。不能点头,不能答应,不能翘嘴,不能弯眼!他一再告诫自己才没露出破绽,末了不着痕迹地松口气。 阎罗王直勾勾地盯着他,哪能发现不了他绯红的耳尖和遍布脖颈的鸡皮疙瘩,还有他比平时更为璀璨濡湿的眼眸。这幅模样,明显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羞涩,逗弄小赵县令果然妙趣无穷。 阎罗王边吃边暗笑不已,越发觉得这一趟来对了。 两拨人休整完毕,因要赶到下一个小镇过夜,便相继出发。地主的马车虽然速度比牛车快,但箱笼多,负担重,反而渐渐落在有姝后面。有姝半靠在车壁上,正翻看一本游记。阎罗王斜倚在他身边,下巴磕在他肩头,一起阅览。 他可以由实化虚,又由虚化实,故而并没有什么重量,只是让人略感森寒罢了。但有姝已经把他当作密友,很快也就坦然承受,心中还颇感新鲜有趣。他刻意放缓阅读速度,生怕对方看不完,待要翻页时就用指尖撩起下一页,见他往后瞅就翻过去,往前看就再翻回来,然后悄悄挤一挤小酒窝。 阎罗王哪里是在看书,根本是在看小赵县令。对方自以为做得很隐蔽,实则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在他的神识监控之内。越是与小赵县令相处,他就越是难以自持,几乎每一个瞬间都能拿出来反复回味,暗生欢喜。 世上怎会有如此有趣的人呢?他时常这样想,然后忍俊不禁。 当两人自以为彼此不知道,却又暗暗享受时,牛车驶入一片密林,再往前就出了丽水府地界。车夫露出紧张的神色,盖因州府交界之地往往是盗匪横行之所,两边的官府都不想管,推来推去也就养出许多匪窝。 正当车夫想提醒东家注意安全时,树林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树上、草堆里、路两旁,忽然冒出许多拿着弓箭、砍刀的彪形大汉,喝道,“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下车下车,打劫来了!” 后面的土地老财也同样被团团围住,正探出脑袋求饶。 有姝早已把多余的银两藏在挖空的车轱辘内,包裹里除了几两碎银,几件衣裳,什么都没有。他见阎罗王站在车辕上盯视盗匪,指尖隐现黑光,这才明白他跟了自己一路,原是为了护送自己上京。 想来也是,虽然新皇开始整顿吏治,但以前那些落草为寇的乡民还未招安,这一路若不雇佣镖师,轻则财失人伤,重则魂断黄泉,若无人护送,定然九死一生。有姝心中感激,眼睛就透出些许水光,看上去颇为可怜。 匪首上下打量,见他穿得普普通通,身体也干瘪瘦弱,就知他是个穷人,想把他放过去。 “头儿,还是搜一搜吧。有些地主豪绅为了躲避打劫,也喜欢装穷呢。”一位儒生打扮的土匪凑过去提醒。 “搜,一块儿搜!”匪首觉得有理,命大家把车上所有东西卸下来检查。 地主老财那边自然堆满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有姝这头除了一个小包裹,两箱旧书籍,再无他物。而阎罗王已站在他身旁,一只手将他虚抱着,一只手蓄着黑光,以防不测。 儒生打扮的土匪觉得有姝长相俊秀,气质卓然,不似普通人家出身,所以亲自检查他的行李,却翻出一卷公文,一张路引,一个官印,一件官袍。他定睛一看,顿时脸色大变,“快快快,快把人放了!咱们竟把小赵县令给抓了,这是造得什么孽啊!” 第75章 王者 落草为寇的一般是身体强壮的青年男子。他们跑了,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却还留在山下,不能明目张胆地与之联系,只能等到半夜偷偷摸摸跑回去,送些钱粮。若是官府追查得紧,或许三年五载也见不上面。 他们之所以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这些见不得天日的活儿,还不是为了自己的亲人能过上好日子?然而他们再如何拼命,也架不住地方官的压榨盘剥,天灾一来,赈灾银子被他们中饱私囊,粮食被他们高价倒卖,百姓只有淹死或饿死这两条路。 故此,才有了丽水府各县官员被土匪灭了满门的惨案,唯独遂昌无一人来犯。因为土匪也曾经是良民,有亲人、朋友,看见自己的亲人朋友纷纷投奔遂昌,谋得一条活路,他们哪能不高兴,不感激? 及至后来,遂昌县令掌管丽水府全境赈灾事宜,不过一月功夫就令颠沛流离的百姓有了居所,被淹没的村寨得到重建。他们时常站在山顶眺望家乡,看见下面耕牛缓缓、稻苗青青、炊烟袅袅,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心里莫不百感交集。 他们很想放下武器,扛起锄头,回到家乡与亲人团聚,却又害怕以往的经历被官府查出来,牵连无辜,只得继续留在山上。然而,他们热爱亲人的心死不了,向往美好生活的祈愿灭不了,对小赵县令的崇敬与爱戴也少不了。 那儒生打扮的土匪本是秀才,对读书人大有好感,更何况祖籍还是丽水,父母妻儿在小赵县令的帮助下安然存活,被王知府的家奴夺走的几十亩良田也已经归还,只需认真经营几年,好日子便又来了。他对小赵县令十分推崇,常常把他的事迹宣扬给一众兄弟们听,叫他们又是向往又是感慨。 现在,传说中菩萨下凡一样的人物就在眼前,他们怎能不惊?顿时个个都围了过去,好一番打量。 第一印象是瘦弱,但容貌气度却穆如清风,雨化万物,不愧为养活一方水土的父母官;第二印象是年幼,看上去竟似个没长大的黄毛小子,不愧为十八岁就高中状元的鬼才;第三印象是简朴,所有行李加起来竟不值几钱银子,传说他捐出全部身家用来安置灾民,看来并非虚言。 这些盗匪在山中横行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不说富商,来往官员被他们打劫的也不在少数,搜出来的金银财宝能堆成一座小山。但像小赵县令这样两袖清风的官员却还是头一回见。 “百闻不如一见,百闻不如一见啊!”儒生将官印收好,冲有姝纳头就拜。他万万没料到,这位风一吹就倒的年轻人竟是丽水百姓的头顶青天,心中日月。不必查证,只需看看他本人,再看看他的行李,便会知道坊间那些传言没有一句是假话,没有一句是言过其实的溢美之词。他远比他们想象中的更清正廉洁,大公无私。 “小赵县令,您这点盘缠哪能走到京城啊?”拜完之后,他将包裹重新整理妥当,忧心忡忡地道。 “果真是小赵县令!哎呀,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我这就代替兄弟们向您赔罪,请您莫怪!”匪首也认识几个字,看完路引,立刻跪了下去。众人也纷纷扔掉武器磕头,脸上莫不带着感激涕零的神色。他们大多数人祖籍丽水,妻儿老小全有赖于小赵县令才能安然在洪水中存活。毫不夸张地说,随便拉出一个丽水人,那都是小赵县令的忠实拥趸,甘愿为他赴汤蹈火。 有姝十分窘迫,一面摆手推拒一面往虚抱着自己的阎罗王怀里钻了钻,惹得对方心情大悦。 匪首起身后连忙解释,“小赵县令,与官府勾结的土匪全被朝廷军队肃清了,咱们这些留下来的曾经是良民,朝廷钦差正准备招安咱们。咱们只抢劫,不杀人,而且只抢富商、官员,不伤害平民。抢来的东西留下一部分自用,其余的全送给山下的贫苦人家。咱们这是劫富济贫呢,您千万不要误会!” “是啊是啊!”儒生打扮的土匪立即接口,“若不是您与后边那地主老财走一块儿,咱们也不会把您拦住!您这盘缠明显不够,我们再给您添一点儿吧!” 眼见这群凶神恶煞的土匪反过来要给自己银子,还打算专门派几个人送自己上京,有姝连忙推拒,到最后几乎是被抬着出了这片山林。那地主老财托了他的福,也保住了十之五六的财产,否则一路上就得挖树根吃。 车夫这才知道自己护送的竟然是小赵县令,一边抹泪一边激动万分地道,“哎呀,老汉我不知上辈子积了什么德,竟然有幸送小赵县令上京!待到来年孙儿长大了,我就告诉他,别看你爷爷我只是个泥腿子,当年可是给小赵县令赶过牛车呢,哈哈哈……” 阎罗王也跟着低笑,心中溢满隐秘的骄傲之情。而有姝则涨红了脸颊,显得十分窘迫。 那地主老财得知自己怠慢的竟是小赵县令,过了匪窝之后立即包了二百两银子送过去,理所当然地被退回来,这才算真正服气了。他们这些富户过得也不容易,尤其是家里没什么背景的,上面若是看不顺眼,一句话就能让你家破人亡。前一阵儿,小赵县令还曾派官差跟他要过几万两银子,说是礼亲王过生辰凑的份子钱。 结果礼亲王暴毙,份子钱没退回来,他还以为被小赵县令私吞了,哪料他竟拿去买了许多粮食用来赈灾,后面贴了一张慈善榜,把所有凑钱的地主豪绅的名字全写上去,让百姓瞻仰。新皇有感于遂昌百姓不分贫富皆风雨同舟、共度难关的精神,特地写了许多“仁善之家”的匾额,颁发给众位豪绅以示表彰。 地主老财因家中无甚背景,故而从未见过县太爷,只能与下面的胥吏打交道,平日里颇受盘剥,过得苦不堪言。为了与上头搭上线,他凑的份子钱最多,得到的褒奖也就最大,自然在大庸商圈里扬名立万。这回新皇重整内务,把以前的皇商全辞了,准备换一批新的,他也就得了一张邀请函。 归根结底,他能有今天的风光,全是托了小赵县令的福,当初被勒索时多恼恨,现在就有多惭愧感激。知道小赵县令是真廉洁,他再不敢送银子,只每日做几道好菜送过去。 说真的,能与小赵县令同路,他真是上辈子积德,这辈子行善,才有了如此好运。从丽水到京城,路途曲折遥远不说,还经过许多盗匪横行之地,但只要那车夫站在车辕上,大喊一声“前方的好汉可否行个方便,这里是遂昌的小赵县令上京述职”,盗匪们就会纷纷让开,有的见他们轻车简从,甚至会主动奉上银两。 由此可见,小赵县令是何等的深入人心。 与他一路相处下来,地主老财越发认识到,真正的小赵县令,远比传言更好上千万倍。他从不以势压人,更不铺张浪费,日子过得十分清苦。他上京述职的消息传开之后,也不知丽水的百姓会哭成什么样子。 这是入京前留宿的最后一个驿站,明天再赶两个时辰的路就能抵达京城。有姝吃罢晚饭,回到房间,与以往一样,脱了衣裳跳进木桶泡澡。阎罗王先是检查了门窗,在其上布好防御法阵,只许有姝进出,旁人没有他口令不得入内,然后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静静欣赏美人入浴图。 毫无疑问,这是他最大的福利,也是每天最盼望的时刻。 有姝脸皮薄,又重情重义,知道对方时时刻刻跟着自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便也没什么怨言,反而感激不尽。至于生活里的些许不便,忍忍也就过去了。他不好意思当着阎罗王的面擦身,就背过去,用水瓢往头顶浇淋。 白色的雾气在房间里蒸腾,将他映衬得雾蒙蒙,水润润,而那本就白净如玉的肌肤,此时透出桃粉色泽,看上去鲜嫩而又可口。他并不知道,每当这个时候,原本威仪慑人的阎罗王就会露出隐忍的表情。 起初,他会用厚重的袍服挡住起了反应的身体,极力坐在原地不动。但是小赵县令着实恼人,明知道屋内有旁观者,他竟还这里摸摸,那里撩撩,令他欲火焚身,几近崩溃。无需抚慰就被小赵县令勾得泄了两次之后,他竟慢慢开始放纵沉溺,乐在其中。 他先是拂袖,令窗户发出微响,待小赵县令回头看过来的时候就用法术触发腰间的令牌,使之泛出亮光,末了隐去身形,装作地府有事需要自己回去处理的模样。 近段日子有姝已摸出规律,每到这个时候阎罗王就会离开。想来也是,地府与阳世作息时间完全颠倒,他白天保护自己,晚上总有许多公务要处理。 “知道吗,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有姝趴在浴桶边缘喃喃自语,表情透出几分落寞。他早已经习惯了对方的陪伴,若非对方时时刻刻保护,他有好几次住进黑店,差点被做成人肉包子。 这份友谊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重,对方在他心里的地位也越来越高,已经仅次于主子。他想,自己再也不会拥有第二个像阎罗王这样强大而又宽和的朋友。 当他感慨万千的时候,却并不知道自己的“好朋友”正站在浴桶旁,用危险而又灼热的目光盯视。 好友的定义,显然并不是阎罗王想要的,但他却被“唯一”两个字取悦了,不免低笑两声。他双手支撑在浴桶边缘,乍一看,竟似把小赵县令拥抱在怀中,然后慢慢垂头,嗅闻他夹杂着濡湿水汽的体香,沿着发顶嗅到耳际、腮侧、最终久久停留在粉嫩的唇瓣上。 他嘴唇微微开合,想吻,却又勉力按捺,只默默感受小赵县令的体温渲染到自己皮肤上的灼热感,心尖也为之震颤。仅仅隔着空气感觉就如此强烈,若是真正撬开他齿缝,与他滑腻的舌尖交缠,又该是何等惊心动魄的滋味? 他想得越深入,下体也就越胀痛,不得不移向别处。他沿着他脖颈嗅闻到圆润的肩头,当头发上的水滴掉落到锁骨里的一刹那才抓住一丝空隙,印下一个蝶翼翩飞般轻快的吻。 有姝觉得一股凉气沿着发顶、腮侧、脖颈,在身上缓缓游走,不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尤其是头发上的水滴落到肩膀时,竟似掉下一粒冰珠子,冻得他打了个哆嗦。他连忙舀了一瓢水兜头浇下,这才好受一点。 阎罗王无声笑了笑,亲完他左肩又换到右肩,但凡头发上的水滴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烙下一个冰冷的痕迹。这是他最爱的游戏,他享受着这一刻,隐秘而又愉悦。但他也不会让小赵县令冻着,待水温快凉的时候就用法术加热。 有姝感觉浑身凉飕飕的,只得一瓢接一瓢地浇水,然后又是一连串冰冷的水滴往皮肤上掉。所幸桶里的水温度适宜,很快就会把寒气驱走,这才免除了伤风感冒的危险。他泡了大约三刻钟,然后伸手去拿搭放在浴桶边缘的澡巾,却不小心将它碰落地面。 “怎么又掉了?”他一面喃喃自语一面俯身去捡,浴桶很高,趴伏其上的时候不得不尽量踮起脚尖,撅起屁股,把自己最隐秘的部位暴露无遗。 而真正把澡巾碰落的罪魁祸首却站在他身后,用幽深难测的眼眸凝视他光滑的脊背和挺翘的臀部,指尖虚悬在他圆润的双丘之上,缓缓勾勒那诱人的弧度,然后沿着脊柱线上移,直到颈窝处停顿。 阎罗王张开五指,似乎想掐住这人的后颈,把他拽入怀里疯狂亲吻,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他重又走回窗边,等待火热的身体和内心平复下来。当小赵县令爬上床,准备入睡时才解除隐身术,自然而然地斜倚在他身侧。 有姝已经习惯了阎罗王的神出鬼没,发现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十分安心。他拢了拢被子,无声道了句晚安,然后没心没肺地睡死过去。 阎罗王等了片刻才去亲吻他光洁的额头,也低低道了声晚安。他不需要睡眠,可以整夜守着这人,看着这人,帮他掖被角,赶蚊子,心满意足地守候天光。 翌日,有姝与地主老财相约上路,恰好赶在正午时分到得京城。眼看城门就在前方十米处,阎罗王虚拍了拍小赵县令柔软的发顶,消失在空气中。 “果然是专门来护送我的。”虽然早就猜到了,但在真正确认的这一刻,有姝还是觉得心里热乎乎的,说不出的温暖感动。他爬到车辕上,手搭凉棚眺望巍峨城楼,对此行充满了期待。 没准儿主子就在里面,很快就能见到了,前提是调任成可以上朝面圣的大官。这个机会有些渺茫,但也并非全无奢望。有姝握拳,神情坚定。 查验路引和递交入城费后,有姝一行被放了进去。地主老财诚心邀请小赵县令去自己家暂住,又说京城的房租十分昂贵,最简陋的小院一年也得花费七八十两银子。 有姝不打算劳烦任何人,摆手拒绝了。他要租到便宜的房子十分简单,只需在京城走一圈,专门找那些闹鬼闹得特别厉害的地方也就是了,十两银子租一年绰绰有余。 地主老财哪里肯放他走,立刻上前拉扯。恰在此时,一名身体干瘦,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慢慢跑过来。他看上去很是焦急,但腿脚却无论如何也抬不动,身形更是踉踉跄跄仿佛随时会摔倒,不过十米远的路程,跑到近前已气喘如牛,汗流浃背,累得狠了。 “请,请留步!你可是赵有姝?” “你是哪位?”有姝定定看他,觉得十分眼熟,立即在“赵有姝”的记忆中翻找,然后恍然大悟。这不是抢走“赵有姝”家产的那位二叔吗?怎么如今瘦成这副模样?想当年“赵有姝”离京赴任时,他还膀大腰圆,十分健壮。现如今也才过了一年半,竟就形销骨立,不成人形了。 “我是你二叔啊!有姝,快快快,快跟二叔回去,家里备着宴等你呢!”男人边说边去拽人,生怕对方跑了。 “二叔,好久不见。”有姝经历了那么多风雨,脾气已温和很多,略略拱手致意,对以往的恩怨也只字不提。 地主老财见来人果真是小赵县令的亲族,只得遗憾地告辞。 有姝观二叔形貌有异,将精神力逼于双眼细细一看,不免大惊。对方脖子上戴了一副巨大的枷锁,手腕、脚踝等处也扣着镣铐,竟似囚徒一般。难怪他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十分疲惫。 这明显是阎罗王用来对付作了恶的生魂的手段,难道他今日跑来接我,是受了阎罗王的指示?这样一想,有姝也不担心二叔对自己不利,施施然跟着去了。他回京述职之事并未告诉任何人,按理来说绝不会有人在城门口迎接,还设宴款待,可见早就得了消息。 至于这消息从何而来,大约是地府吧?反正去了以后就能知道。 二人走走停停,停停喘喘,终于到得一座三进的院落。这原本是“赵有姝”的家,爹娘死后便被二叔霸占,还给他下了毒药,污他身染重疾,正大光明地送往乡下老家将养,令他过足了苦日子。若非族人心地善良,不曾冷眼旁观,他早就饿死了。 抬头看看写着“赵府”两字的匾额,即便没有亲身体会过“赵有姝”快乐富足的童年,有姝也觉得一阵唏嘘。他站在门口望了许久才在二叔的催促下往里走,刚绕过二门,就见一名同样干瘦的中年妇人踉跄迎了上来。 观对方沉重的步伐,遍布汗珠的痛苦表情,有姝不用精神力查探就知,她也戴了枷锁,扣了镣铐。 “侄儿,你终于回来了。快请进,屋里备了酒席,就等你了。”妇人急切地道。 有姝颔首,缓步而入,就见一名比自己大了五六岁的年轻男子面色苍白地坐在桌边。此人正是二房唯一的嫡子,“赵有姝”的堂哥赵有才。二房强占大房家产也是为了给他捐一个官当。 “赵有姝”高中状元之前,他已捐到从五品的吏部郎中,算是可捐官衔中的最高品级,所耗费的银两少说也在七八万之巨。然而二房乃庶出,既无田地也无铺面营生,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又哪来几万两积蓄?想也知道定然是搜刮了大房的家产。 当时“赵有姝”虽然高中,却只得了个七品县令的差事,且没有银子与人脉,根本斗不过官至五品的堂兄,只得忍辱负重地去上任。 曾经意气风发的堂兄,现在却像斗败的公鸡,露出颓然而又愤慨的神色,教有姝如何不疑惑?他用精神力略一查看,就见对方所佩戴的枷锁与镣铐比之爹娘更为巨大沉重,粗略估算,至少得有一二百斤。难怪他耷拉着脑袋和肩膀趴在桌上,原来不是故意给堂弟下马威,而是根本走不动道。 看见如期而至的有姝,他目光微微闪烁,额头的青筋也跳了跳,仿佛十分惊骇。 “你竟真的在今天入城。”这句话声量很小,却让有姝听了个正着。如此看来,果然有人把自己的行程告诉他们,而他们不得不前去迎接。 试想,在夺走旁人家产后,你可愿意让对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转悠,定然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吧?但这一家人偏偏着急忙慌地来寻自己,这里面没有猫腻,有姝打死也不相信,又联系到他们身上的枷锁和镣铐,幕后之人是谁已不言而明。 有姝相信对方不会伤害自己,所以毫无防备地来了,坐定后拱手道,“堂兄,别来无恙。” “回来就好,且把你的家产拿走,再给我写一张和解书,这事就算了了,咱们老死不相往来。”赵有才开门见山地道。 有姝垂眸,心道果然。 第76章 王者 赵家大房究竟有多少财产,“赵有姝”的记忆里竟然毫无所知。也对,管理中馈一般是当家主母的责任,儿子只需读好书就成,待他长大成婚,还有媳妇来管,完全没必要知道。是故,现在赵有才让有姝拿走家产,他一时间也没个头绪。 “堂兄怎会忽然想要归还家产?你和二叔可没这个善心。”他试探道。 “让你拿走就拿走,废话那么多作甚。爹,把银子拿出来。”赵有才额冒青筋地趴在桌上,仿佛肩头压了几座大山,眼看着就要垮掉了。 他绝不会告诉堂弟,在对方归京前半月,他们一家三口同时做了个梦,梦中被抓到阎罗殿受审,罪名是强占族亲财产。阎罗王给他们戴上枷锁和镣铐后便把他们放回来,勒令他们立刻归还家产,并得到原主的和解书,否则枷锁与镣铐会越来越沉重,直至把他们活活压死。 起初他们还不太相信,哪料随着时间推移,肩头和四肢仿佛灌了铅,稍微动弹一下就疼得钻心。其中又以赵有才最为严重,莫说正常的行走,竟连躺在床上也成了一种折磨,肩头的重量几乎快把他的脊梁骨压断了。 昨天晚上,又有鬼差前来催促,说是原主明天正午便到,让他们赶紧把家产还了,然后把对方写下的和解书烧掉,方能去除肩膀和四肢的刑具。这回他们不得不信,天还未亮就跑到城门口去守,远远见着有姝,立刻跑去相认。 有姝见二房一家态度恶劣,显然并不是真心悔过,眉头不禁蹙了蹙。他虽然性格温和很多,却也并非以德报怨的圣母,想用几两银子就把他打发掉,哪儿那么容易。反正刑具不是戴在自己身上,完全不用着急。 二老爷得了儿子指示,立刻从袖袋里掏出五十张银票,艰难地推过去,“侄儿,这是你的家产,快好生收着。” “是啊,你也别嫌少。当初咱们过来的时候,你爹娘不善经营,家里的田地、铺面,卖的卖,亏的亏,欠了一屁股债,还是咱们帮你给还上了,要不你哪能安安生生地待在乡下读书,还十八岁就中了状元。”说到最后一句,二婶的语气酸溜溜的,可见“赵有姝”凭自己的本事当了官,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有姝敛眉,不置一词。这家人真够无耻,分明占尽了便宜,反过来还说自己欠了他们。五千两,合着把自己当成叫花子打发? 他略略翻查记忆,说道,“二叔、二婶,你们别以为我年纪小就好糊弄。当初我爹娘死的时候,你们搬进来说要照顾我。我虽然不知道大房有多少家底儿,却知道当年你们带来多少东西,不过几箱衣服,几贯铜钱罢了,连雇马车和挑夫的工钱,还是我的管家帮你们付的。没有我的家产,你们吃的什么山珍海味,住的什么雕梁画栋,穿的什么绫罗绸缎,当的什么朝廷命官?究竟是你们欠了我的,还是我欠了你们的,阎罗王那里自有分晓。这事,咱们还是等到死的那天再论个分明吧。” 因二房一家早把大房的忠仆辞退,有姝也找不出人证来查明当年的是非恩怨。当然,即便找得到,他也懒得费那个力气。这些家产二房若舍不得,尽管留着便是,他不着急。 思及此,他起身拱手,准备告辞。 二房一家这才急了,连忙去拦门。什么叫等到死的那天再论?他们身上的枷锁再不拿掉,不出半个月就会被压死。赵有姝这小兔崽子也不知是不是歪打正着,竟拿阎罗王来说事儿,还真点到他们死穴上了。 “五千两你嫌少,那就再给你添五千两。赵有姝,做人别太贪得无厌!”赵有才强忍怒火。因在吏部当差,这些年他卖官卖爵,委实赚了不少,把赵府里里外外修整扩建,弄得极其富丽堂皇。听赵有姝的口气,竟是让他们一家子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他好大的脸! 有姝摇头,语气颇为无奈,“五千、一万,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差别,不过是个数字罢了。这些年我早就想明白了,这个家你们爱拿就拿,我凭自己的本事照样能顶立门楣。二叔、二婶、堂兄,你们安安心心住着吧,我告辞了。”话落大步流星地去了。 二房一家跑不动,只得让仆役去拦,哪料那人看着走得慢,实则两三步就跨了出去,绕过仪门再寻,哪还有半丝人影? “现在怎么办?这家产他竟然不要了!他怎么能不要呢?”二太太瘫坐在椅子上,捶胸顿足地嚎哭起来。 “我就说五千两会不会太少,偏你说够了!现在怎么办?没有和解书,咱们身上的枷锁难道真要到死的那天才能解下来?”二老爷扯开衣襟,查看自己早已被压成紫红色的皮肉,越发感到恐惧绝望。过一天,枷锁和镣铐就增重一斤,很快他们就会被压得粉身碎骨。 赵有才在吏部混了许久,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闭眼沉思片刻,笃定道,“他不是来京城述职吗?且等着,我自然有办法让他主动来找咱们要银子。” “儿啊,你想干什么?”二老爷总觉得不安。 “衙门里那些道道,说了你也不明白。”赵有才现在连开口说话都成了负担,粗喘一会儿后便提起笔写了一张帖子,命长随送往吏部。 有姝雇了一辆牛车在京城里慢慢转悠,一面寻找暂时的居所,一面观察风土人情。大庸国的风俗与夏启极为相近,服饰风格也相差无几,但更为华丽。这也是先皇性好奢靡,以至于上行下效的缘故。抬头望天,偶有黑云和鬼影飘过,可见新皇的种种举措还未见成效,民众的怨念不小。 “东家,您准备找什么样的院子?贵一点的还是便宜一点的?”车把式朗声询问。 有姝收回视线,正儿八经地道,“有没有闹鬼的宅子?” “闹鬼的宅子?您不是开玩笑吧?”车把式掏掏耳朵,怀疑自己幻听了。 “我手里没几个钱,只租得起便宜宅子。” “原来如此。闹鬼的宅子我倒是听说过一处,租金只需七八两一年,地方也宽敞,但真的邪门,住进去的人要么死了,要么疯了,没一个有好下场。后生仔,我看你年纪轻轻,长得也眉清目秀,何必为了节省几个钱,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车把式苦口婆心地劝阻。 有姝诚恳道谢,但就是不听,执意要去鬼屋。无奈之下,车把式只得将他领到一个幽深小巷,指着一栋三进的大宅院说道,“就这儿了,对面住着牙郎,小的帮您问一问。” 车把式敲开对面的门,说明来意。牙郎正为宅子空置的问题发愁,听闻有人想租,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有姝统共付了十二两银子,其中七两是一年的租金,还有五两押金,末了把行李和书箱搬进去。 牙郎和车把式躲在门外探头探脑地看,见他招手相邀,连忙转身跑了。这地方邪门的很,大夏天刮冷风,半夜又啼哭阵阵,鬼影重重,吓死吓疯的人已有十七八个,连官差来查案也会无端中邪。这位小后生胆子太大了,竟怎么都不听劝。 二人跑出去一里路才瘫坐在地,后怕不已。 这座宅子建造得十分富丽堂皇,假山嶙峋、草木峥嵘、云烟缭绕,乍一看似仙境一般,若非闹鬼,恐怕出五百两都未必租得到。有姝打开精神力四处查看,果然发现许多厉鬼在宅子里来来去去,显然已把这里当成理想的聚居之所。 因得了道家传承,有姝也懂得堪舆之术,在宅子里转了两圈就明白问题出在纵贯各个院落的那条水源之上。水能聚财,但若引流不当,则会破财招灾。也不知主人家是遭了算计还是真的不懂,竟在东西两头各建一个水池,又挖了一条沟渠连通,形成血盆照镜之象,难怪日子久了,主人家儿孙早亡,人丁凋敝,且使阳宅化为阴宅,成了勾魂夺命之地。 有姝的护体龙气早已耗尽,故而平时制作了很多驱鬼符,藏在包裹里。若是鬼怪不来招惹,那就和谐相处,若是想害命,他只管接着就是。这样一想,他越发淡定,施施然走进正院,捡了最宽敞的一间屋子居住。 用清洁符把里外角落打扫一遍,又把行李归置妥当,他立刻穿好官袍,带着官印,前去吏部报道。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新皇究竟是不是自己主子。 “你就是遂昌县令赵有姝?”负责接待他的官员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目中隐隐泻出几丝恶意。 “正是在下。承蒙皇上召唤,特地入京述职。”有姝拱手。 “行,先把润笔费、送搞费、排号费、催讨费……交齐,统共一万二千两银子。”官员一面拿起算盘噼里啪啦拨弄,一面报出许多收费项目。 有姝知道六部与衙门里的六房一样,巧立各种名目收受贿赂,但真的遇见这种事,还是颇感愤慨。他强忍怒气问道,“若是皇上没能及时看见赵某的述职报告,查问下来当如何?” “嗤,你以为自己是谁?”官员眯着吊梢眼,神情轻蔑,“告诉你,这些费用你若是不交,就老老实实在京城等着,没准儿过个百八十年,皇上能想起你来。当年平西王进京述职,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就不把我等放在眼里,说什么也不肯交银子。你猜怎么着?他那述职报告愣是没人替他写,在京里等了两年才等到皇上召见。你先看看人家,再掂量掂量自己,你有平西王那分量吗?” “那是先皇时候的事了吧?”有姝一语揭破。 官员呼吸一窒,很快又恢复正常,冷嘲道,“新皇登基也是一样。朝中六部,他动了兵部、工部、礼部、刑部,你且看看他敢不敢动户部和吏部。户部、吏部乃国之脊柱,轻微一动便是伤筋动骨。皇上他敢吗?也不问问朝中这些老臣答不答应。” 有姝心里发凉,却还是坚持道,“述职报告我自己来写也不成吗?” 上交各部审核,尤其是递到御前的公文,都有特定的格式和用词,而这些知识,以科举入仕的官员从未接触过,一旦自己动笔叫上头抓住错漏,其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革职查办。官员见他如此抠门,竟连润笔费都不肯出,便也放任他往坑里跳。 “行,你自己写。但本官事先说好,不交送稿费、排号费、催讨费,你写好的公文什么时候能让尚书大人看见,那就是未知数了。平西王都等了两年,你嘛,十七八年应该差不多了吧。本官且在这儿候着,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把钱交上,什么时候就给你递进去。”他有恃无恐地道。 有姝心里怒气横生,面上却丝毫不显,提起笔,洋洋洒洒写了几万字的述职报告,从各个方面介绍自己的政绩,又总结了不足之处。类似的公文,他只需看一眼就能撰写出最佳模板,且在遂昌和丽水时,为防胥吏专权,所有公务都是他亲自处理,论起业务水准,比之六部任何一位官员都高,又岂会被区区一份述职报告难住。 写好之后细细检查两遍,确认没有错漏,他才盖了官印递交上去。那官员看也不看,往卷宗堆里一扔就算完事了,态度极其轻慢。 “最后劝你一句,赶紧把银子凑齐,否则这份报告可就石沉大海了。” “多谢提醒。”有姝略一拱手,大步离去。 大庸吏治之腐败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吏部买官卖官、刑部冤假错案、户部掏空国库、礼部颠倒纲常、兵部懦弱无能、工部闲来无事,这是个什么样的国家?什么样的世道?思及此,他对新皇的身份反而不那么感兴趣了。连吏部和户部都整治不了,其手段与主子一比,未免太过逊色。 因心情不好,他买了许多糕点带回家,放下盒子时才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做,连忙跑到柴房,捡了一块平直的木板,用匕首削成一块牌位,其上镌刻着“幽冥之主”四个字。 “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护送之情,我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希望你能喜欢。”他把牌位摆在香案上,正儿八经地拜了拜,然后把买来的吃食整齐码放在碗碟里,当成祭品进献。 在大庸国,他没有主子,没有爹娘,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被刻骨的孤独侵袭。若非阎罗王一路陪伴、照料、风雨同舟、默默守护,他绝对活不到今天。他喜欢这个朋友,所以也就掏心挖肺、毫无保留,得了什么好东西,总想与他一块儿分享。 香案上的烛火猛然蹿高半寸又迅速熄灭,徒留一室黑暗。 皇城,乾清宫内,一名高大男子正伏案批阅奏折,身侧立着一位面白无须,容貌阴柔的太监。 男子放下御笔,沉声道,“有姝今日都干了些什么?” “启禀皇上,小赵县令先是去了赵府,赵有才打算用一万两银子和解,被他拒绝了。之后他租了东郊巷子的鬼宅,稍作休整后就去吏部报道。因凑不齐费用,述职报告如今还压在成堆的公文下面,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递到吏部尚书案前。”话落,太监迟疑道,“要不,奴才亲自去吏部跑一趟,把述职报告要过来?” “不忙,先放一放,否则朕怎好发作?”男子看向窗外,露出半张俊美无俦却冷若冰雕的脸庞。 太监躬身应是。 过了片刻,男子又问,“吏部刻意刁难有姝,是不是赵有才从中作梗?” “正是。他想逼迫小赵县令去赵府要银子。” “蠢货。有姝那样的倔脾气,越逼他反而越强硬。对付他得顺毛捋才成。”男子沉声低笑,语含爱宠,显然对小赵县令的秉性了若指掌。 太监也不觉得奇怪,跟着轻笑两声。恰在此时,桌上忽然冒出一阵白光,光芒散去之后,堆满卷宗的御案上竟无端摆了三个盘子,一个装桂花糕,一个装核桃酥,还有一个装的竟是一根红艳艳的糖葫芦。 “哟,这是哪个傻大胆,竟敢供奉阎罗王?嫌自己命长不成?”太监面露惊异。 “果真是个傻子!”男子微微怔愣,拿起糖葫芦看了看,这才忍俊不禁。除了小赵县令那个傻大胆外加吃货,还会有谁把阎罗王供奉在香案上?即便没陪伴在他身边,他也能时时刻刻想着自己,念着自己,有什么好东西忙不迭地拿出来与自己分享,果真是有心了。 男子咬掉一颗糖葫芦,细细咀嚼两口,心满意足地赞道,“嗯,很甜。” 太监瞥见他舒展的眉心和眼底的温柔浅笑,总算猜到这祭品是谁供奉的,不免暗暗佩服这位小赵县令。见了阎罗王还能保持镇定,且与之一路相伴,真心相交,不愧为夏启国师的后人,心性不凡啊。 只吃了一口,男子就舍不得再动,用法术把祭品封存,收入王印。 “你盯着点儿,朕去去就来。”他站起身,化为一道虚影消失,而御案后方却还坐着一名男子,身高长相均与他一般无二,正提起笔慢慢批阅奏折。 太监躬身领命,拂尘一扬,在殿内又布了一道障眼法。守在门口的侍卫和宫人本就目光迷离,现在越发显得晦涩。 阎罗王到时,有姝正在吃晚饭。因手上余钱不多,又不知道述职报告什么时候能批复,便也不敢随便花钱,买了一兜白菜一块豆腐,随便用清水煮煮也就成了,米饭是最便宜的糙米,五个铜板一大袋子,颜色黄中带黑,十分难看。他早前买的几盒糕点现在都摆在香案上,竟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别人,简陋的留给自己。 怎么这么傻,这么招人疼呢?阎罗王走到桌边坐定,想曲指赏他两个爆栗,却又忍住了。 这么久以来,有姝还是第一次单独用饭,以往都有阎罗王在旁陪着,虽然不吃,却会用温柔的目光凝视,令他非常安心。乍然只剩自己一个,竟有些食不知味之感,正心不在焉地刨饭,却见对方翩然而来,当真是又惊又喜。他眼珠子暴亮,飞快乜了对方两下,然后端起碗挡住嘴,傻呵呵地笑。 然而他并不知道,腮侧的两个小酒窝已把他欢喜雀跃的心情出卖了,惹得阎罗王也低笑起来。越看越傻,但也越看越可爱。不过离开几个时辰,竟就这么想念了。他心中喟叹,目光亦温柔如水。 有人陪自己吃饭,本还有些难以下咽的糙米,现在竟变得香喷喷的。有姝夹了几块豆腐,和着饭粒往嘴里塞,两颊鼓鼓囊囊,眉眼俊逸飞扬,看上去讨喜极了。男子单手支腮,静静凝视,心里同样涌动着欢喜无限。 偏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鬼哭狼嚎。某个女鬼尖声道,“老祖,咱们的屋子被人占了,是个年轻书生。” “待老祖今夜吸干他血肉,捏碎他神魂。”一道粗噶嗓音传来。 有姝听得分明,但有小伙伴在,心里一点儿也不慌。阎罗王亦不为所动,只略略弹指,挥出一道黑光。 “啊啊啊啊!竟是地狱业火!大家快跑吧,里面的人不是阎王就是狱主!”自称老祖的鬼怪嚎叫而去,众多厉鬼也纷纷逃窜。 阎罗王本不打算为难他们,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传音道,“给本王回来!” 天下间能驱使地狱业火,且还口称“本王”的神仙能有几个?众鬼万万没料到阎罗王竟会大驾光临,即便吓得魂儿都快飞了,却还是坚强地从地底爬出来,整整齐齐站成两排,听候发落。 阎罗王指了指老祖,“你,今后就是赵府的管家,帮有姝打点家务。你的手下都擅长什么?”明知小赵县令看得见也听得见,他还大张旗鼓的安排妥当,图的正是对方的感激与爱重。总有一天,他要让小赵县令一时一刻也离不开自己。 有姝假作不知,腮侧的小酒窝却越发甜蜜。交到这样仗义的朋友,这辈子值了。 第77章 王者 自称老祖的厉鬼生前是大户人家的主母,被小妾与丈夫联手毒杀,至如今已死了三百余年,算是京城鬼怪中道行较深,见识较广的。入了正厅,看见端坐上首,脸覆面具的高大男子,她不禁腿脚发软,两股战战,后又飞快瞥了有姝一眼,见他周身金光闪烁,云雾缭绕,竟有百年功德在身,不免更为惊骇。 若是把这样的大善人弄死了,她这辈子也别指望修得肉身灵台,成为地府鬼仙,擎等着下聻之狱吧。且有传闻,如今的阎罗王正是从聻之狱爬上来的魔头,一身修为高深莫测,堪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穷凶极恶。动了他护着的人,那下场…… 老祖越想越怕,越怕越抖如筛糠,当即跪下,把一干小罗罗都擅长什么一五一十说了。被她点到名的小鬼也连忙膝行上前推介自己,唯恐自己没了用处会被阎罗王打入十八层地狱。 大厅里鬼哭狼嚎,阴风阵阵,若是换个人,没准儿早就吓疯了,有姝却还优哉游哉地喝着白菜汤,眼睛闪闪发亮,嘴角微微上扬,心情很是明朗。有小伙伴在,他一点儿也不慌。 阎罗王袖子一挥便布了一层结界,免得阴风冻着小赵县令,末了眯眼审视这群厉鬼,徐徐道,“看在你们还有点作用的份上,本王可饶你们不死。今后你们就跟着有姝,替他管理家宅,料理琐事,护卫安全。来日你们若下了地府,只管报本王的名号,自然有人送你们去投胎。” 众鬼连连点头,感激涕零。唯独老祖搓着双手,迟疑道,“大王,若是奴家不想投胎,欲在阎罗殿谋个差事呢?” 嚯,好大的野心,竟然想当鬼仙!众鬼齐齐朝她看去,目中满是钦佩。 阎罗王略一沉思,颔首道,“若是功德薄上的功德足够,自然可以。好了,都散了吧,莫要吓着有姝。” 大王,他压根没吓着好吧!门、窗、地砖,均被鬼气冻了一层白霜,也没见他皱一下眉头。他定然不是寻常人!老祖心中腹诽,却也不敢明说,带着众鬼就要离开,又被叫住,“慢着,不许把本王来访之事告知有姝,就说你们与他有缘,特来当他的鬼仆。” 老祖看看兀自喝汤,仿若一无所觉的青年,只得点头。 有姝借助手绢地遮掩飞快翘了翘唇角,然后才慢条斯理地把腮边的汤汁擦掉,但他明亮的眼眸和微挑的眉梢却泄露了内心的欢喜。“做好事从不留名”的阎罗王抬起手掌,虚抚了抚小赵县令柔软的发顶,心里也同样荡着柔情与喜悦。 一人一鬼吃罢晚饭,在园子里松散一会儿便回房就寝。因家中暂时还没有仆役,柴火也不够烧,有姝并未洗澡,假装不经意地把身旁的位置空出来,这才安心睡了。虽是初来乍到,孑然一身,但他丝毫不觉得忐忑难安,因为他知道总有一个人会默默守着自己。 阎罗王像往常那样在门窗各处布好防御法阵,末了斜倚在小赵县令身旁,拿出奏折与公文批阅,时不时帮对方掖掖被角,拍拍脸颊,态度十分亲昵自然。临到子夜,老祖在外敲响房门,“大王,奴家托梦来了。”若是不在梦里解释清楚,白天一群妖魔鬼怪忽然现形,还不得把小赵县令吓死?这是她成为鬼仙的第一步,当然得考虑周全。 阎罗王除去门窗上的防御法阵,把她放进来,低声道,“莫要说太多废话。” “奴家遵命。”老祖把额头对准小赵县令额头,意欲入梦,却忽然被一缕黑光束缚魂体,远远抛飞出去,差点摔成碎片。她尚且来不及回神,就听一道冰冷嗓音呵斥,“谁准你碰他?” “奴家错了,奴家再也不敢了!”老祖二话不说就跪下认错,心里渐渐领悟到一件秘事:这位主儿对小赵县令莫非有什么绮念?否则语气咋这么酸,独占欲咋这么强呢?然而她还来不及深究便被摄取出一根魂丝,投入酣睡之人眉心,连接了梦境。 有姝正在吃饭,桌上摆满大鱼大肉,各色糕点,刚准备添第二碗,就见一名老妇摔倒在自己脚边,顾不得稳住身形就连连磕头,口称主人。 “你是谁?作甚叫我主人?”已经意识到对方来意,有姝却还装傻。 “奴家乃这座院落的镇宅鬼仙,之所以赶跑一个又一个住户,正是为了寻找有缘人。因大人前世曾救奴家一命,奴家若是不报了这份恩情,修为将再无寸进,故而特来给大人当牛做马,还请大人给奴家一个机会。奴家姓李,大人可以唤奴家李妈妈。”老祖煞有介事地道。 “那你就留下吧。”有姝很快就接受了“鬼怪报恩”的设定。 老祖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爽利,不免愣了愣,恰在此时,一股冰冷而又沉重的威压在头顶蔓延,令她不敢耽搁,立刻从梦中抽身。 “他在梦里干什么?”阴阳两界都有成堆的公文要处理,阎罗王并非看上去那么清闲。白天守着小赵县令,待他沉睡便陪伴身侧,慢慢处理政务,梦里的相聚也就成了泡影。不过此时此刻,小赵县令的人都在他怀中,倒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回大王,主人正在吃饭。”老祖据实以告。 阎罗王莞尔,显然早已料到这个答案,又问,“都吃了什么菜?” 所幸老祖是个心思细腻的鬼,已把所有景象记在脑海,否则这回儿定然会被难住。她一面回忆,一面掰着手指细数,心中忖道:大王问这些琐碎小事究竟有什么意义?赵大人吃了什么真的很重要吗……尚未腹诽完,又听对方询问,“添了几碗饭?” 老祖嘴角抽搐,“奴家去的时候正在添第二碗。” 阎罗王摇头失笑,目中满是柔情。这人在现实生活中过得清苦,便只能在梦里找补找补,当真难为他了。待来日大庸国繁荣昌盛了,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做,定要将他喂养得白白胖胖的。 “无事了,你下去吧。明早先给有姝示个警,切莫贸贸然出现,吓着他。”即便知道那人并不惧怕鬼怪,阎罗王还是不厌其烦地告诫。 老祖越发体会到大王对小赵县令的爱宠,忙不迭地答应了。 翌日,有姝刚睁眼就见床头摆放着一张纸条,上书:主人,奴家正是昨夜托梦的李妈妈,您若是想要洗漱,只管抚掌三下,热水即刻就到。 有姝三抚掌,果然有一名老妇端着热水盆进来,观其长相,正是梦中那位李妈妈。她身后还跟着一连串鬼怪,年龄、性别、身形,各有不同,但脸色均一样惨白,在晨曦地照耀下完全看不见拉长的影子。 老妇放下水盆后本想亲自伺候主人洗漱,却被拒绝了。她仔细看了看,发现主人并无惊惧排斥之色,只是纯粹的不习惯,这才开始介绍众鬼。几十、上百年道行的厉鬼,生前会的,死后记着,生前不会的,慢慢也都学会了。他们有的擅长烹饪,有的擅长手工,有的能读书识字、吟诗作画,倒也多才多艺。 为了投个好胎,他们恨不能把有姝当菩萨一样供着,本还鬼气森森的宅子,不过一夜就模样大改。柴房里堆满柴火,灶房里冒出炊烟,积满灰尘的亭台楼阁又恢复了往日的整洁干净。 有姝在各处转了转,心里十分满意,尤其回到客厅,发现桌上已摆了热气腾腾的早膳,越发心情明媚。他吃了几个蒸饺才意识到不对,招来老祖询问,“李妈妈,我没有多少积蓄,你这白面和猪肉是从哪儿弄来的?” 自然是阎罗王给了家用啊!但老祖不敢明说,随意编撰道,“主人您有所不知,这座宅子的主人连续换了五六个,个个都是富户,为了以防不测便把金银装在罐子里,埋在地下,日子久了竟连自己都不记得了,反倒便宜了咱们。” “是吗。”有姝半信半疑。 “是啊,您看,这就是奴家挖到的罐子。”老祖手掌一翻就变出一个沾满泥土的瓦罐,里面摆着几锭银子和几片金叶子。 那金叶子脉络分明,造型别致,显然与上回阎罗王接济自己的同属一批。有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分明是小伙伴担心自己生计,想要伸出援手,却又怕遭到拒绝,这才辗转送给老祖。 对方总是这样默默相助,悄然离去,令有姝感动极了,也惭愧极了。他没什么好东西能回报,只得把桌上的早膳一样挑了一份,摆放在香案上供奉。 乾清宫内,初登大宝的玄光帝正端坐上首,闭目养神,一众宫女想要布膳,被他一一挥袖遣退。太监总管疑惑道,“皇上,可是饭菜不合口味?奴才让他们重新做一批?” 虽说是御膳,但也并不丰盛,不过寻常几样糕点,几道素菜,外加几碟凉菜罢了。如今大庸国社稷初定,百废待兴,由新皇带头节俭,下面的官员纷纷响应。当然,新皇是实打实地开源节流,下面的人究竟怎么对付,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他淡声道,“不用再换,暂且等等。” 太监总管退至一旁,正寻思着主子究竟在等什么,便见桌上白光连闪,竟莫名出现一盘蒸饺、两个烧麦,却是小赵县令的供奉来了。新皇低笑几声,这才举起筷子去夹蒸饺,心道:若是那人看见瓦罐里的金叶子还毫无反应,今晚我就得托梦去问问他还有没有良心,怎么不懂得感恩? 于是,这就是所谓的“默默付出,不图回报”的真相。被蒙在鼓里的有姝过得很欢畅,每天吃好喝好,还有鬼仆料理家务,他只需出门逛逛,去吏部催一催,一天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吏部还扣着他的述职报告,索要的贿赂从一万叫到三万,偏有姝是个倔脾气,越是勒索威逼,越是不肯妥协,便就这么耗着。他从人间炼狱一般的末世而来,比任何人都懂得平凡生活的美好,不给当官就算了,日子照过不误。买了好吃的,好玩的,就捎给地府的小伙伴,跟他的牌位唠唠嗑。 新皇的御桌上总会莫名其妙冒出一大堆东西,有香包、画卷、花朵、竹蜻蜓,甚至还有孩童才喜欢玩的拨浪鼓。若非新皇时时刻刻在周身布了结界和障眼法,许是会把一干臣子吓住。 这日早朝,他手里忽然多了一只银红色的金龟子,不免愣了愣,然后立刻拽入掌心,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待到下朝,回到寝殿,他摊开掌心细细打量,只见金龟子的脖颈处栓了一根丝线,也不知为何。 “魏琛,过来看看,它脖子上为何栓了一根线?” 太监总管凑近一看,当即笑了,“启禀皇上,小赵县令忒有童趣,这是让您溜着金龟子玩呢!皇上您看着,奴才帮您溜一圈,奴才小时候经常这样玩儿。” 他拽住丝线,把金龟子往空中抛去,只听嗡嗡一阵微响,金龟子竟展开翅膀飞起来,却因拴着脖子逃不掉,只能在殿内来回绕。太监总管跟着绕了两圈,这才把它还回去,脸上带着意犹未尽的神色。 新皇从未玩过这种游戏,冷厉严肃的面庞似冰雪一般融化,继而目中沁出点点笑意,看似责备,实则宠溺道,“不去吏部催一催述职报告,整天就知道淘气。不行,朕得回去看看。” 他白天总会抽出时间去探望小赵县令,晚上也整宿陪着,俨然已把小赵县令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而这偌大宫殿不过是个摆设罢了。待他消失之后,太监总管挥挥拂尘,布下几道障眼法。 阎罗王抵达鬼宅时,有姝正撅着屁股,在后花园里捉蛐蛐。几只小鬼钻入地底,帮他查探哪里有蛐蛐窝,好让他拿着锄头去挖,刚挖开洞口,就有一只方头尖尾的强壮蛐蛐跳出来,一蹦两蹦地逃远了。 有姝“哎呀”叫了一声,连忙爬起来去追,却见阎罗王已一指头点在蛐蛐脑袋上,令它动弹不得。 在普通人看来,蛐蛐似乎没察觉到危险,正趴在叶片上小憩,只需放轻脚步就能捉到。有姝控制好惊喜的表情,蹑手蹑脚走过去,把蛐蛐罩入自己亲手编好的竹笼内。他绝不肯承认,之所以供奉那么多玩具,正是想把小伙伴引来陪自己玩耍。现在目的达到,他自然很是欢喜,小嘴儿抿着,小酒窝挤着,黑白分明的眼眸闪闪发亮。 阎罗王哪能看不出他窃喜的表情,心里酥麻得厉害,面上却不显,待他把捉到的蛐蛐放入小陶罐,就坐在他身旁默默看他游戏。 有姝拿着一根狗尾巴草,不停拨弄两只蛐蛐,令它们斗在一处,眼角眉梢俱是鲜活灵动。 被冷待了半月,不知前程如何,不知后路在哪儿,他却能自始至终保持乐观的心态,且把自己照顾地好好的,令阎罗王又是心疼,又是宽慰。他想摸摸他柔软的发顶,想把他揽入怀里抱一抱,拍一拍,却不得不按捺。若是揭破一切,以往能光明正大欣赏到的美景,日后都会化为泡影,总归得不偿失,还是算了吧…… 阎罗王不急于一时,有些人却等不得了。二房一家本还成竹在胸,却迟迟不见有姝回来讨要银两,这才知道大事不好。如今他们肩头和四肢的刑具已重达几百斤,莫说走路,连床都下不了,皮肉被箍得青紫,骨头被压得变形,已到濒死的边缘。 赵有才已瘦脱了形,正躺在拔步床上苟延残喘,一名小厮给他接屎接尿,一名丫鬟给他喂饭,房间里夹杂着排泄物的臭味与饭菜香气,令人作呕。二老爷与二太太同样瘫痪在床,大小便失禁,弄得仆役怨声载道。而赵有才的妻妾、儿女早就躲到乡下去了,根本不敢与这几个罪人同居一室,生怕被牵连。 “管家,管家,去把赵有姝找来!”赵有才预感自己大限将至,不得不服软。他哪儿知道赵有姝竟那般倔强,述职报告扣着就扣着,偏不行贿,鬼宅住着就住着,偏不搬家,真真是脾气硬,命格也硬,鬼神都拿他毫无办法。 管家领命而去,到得鬼宅,双腿忍不住抖了抖。近段日子,他常常会跑来监视,哪能不知道这是个怎样诡异的地方,而能在这种地方安然生活的小少爷又哪里会是常人?跟他耗,早晚是个死字。 他刚抬起手,门就开了,一道阴测测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找谁啊?” 管家吓得瑟瑟发抖,冲看不见身形的门房说道,“劳,劳烦这位,兄弟,给小少爷带个话,就,就说我家主人请他过府一叙。” “你家主人是谁?”阴测测的嗓音又近了些许,顺便带来一股阴风。 管家双膝一软就跪下了,颤声道,“我家主人乃赵府二老爷,您就说家产的事好商量,让小少爷无论如何去一趟。”话落屁滚尿流地跑了。 门房嗤笑一声,这才回去禀报。 有姝抵达赵府时已至黄昏,屋子里十分阴暗,更萦绕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臭味。赵府的三位主子分别躺在一张凉席上,双目凹陷,骨瘦如柴,奄奄一息。赵有才为官多年,一身恶习难改,虽处于弱势,却依然放不下架子,诘问道,“赵有姝,你待如何?你若是嫌弃一万两银子少了,我可以再给你加两万。” 三万两银子,正是吏部的要价,这里面没有赵有才的手笔,有姝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越是使这些阴谋诡计,有姝就越不想成全,摆手道,“不拘一万、两万、三万,我都不要。我这就立个字据,把家产全送给你们,这总成了吧?” “你可不能不要啊!”赵有才尚未开腔,二太太就尖叫起来,扭曲的脸庞活似见鬼了一般。 “赵有姝,别给脸不要脸!你那述职报告还扣在吏部,若是没有我帮忙疏通,你得在京城里等一辈子!你寒窗苦读十余载,难道就为了当一个芝麻小官?就为了虚耗光阴?你甘心吗?”赵有才终于亮出底牌。 有姝垂眸敛目,老神在在。 与此同时,前往各地巡察的钦差大臣欧泰已回到京城,正站在金銮殿上回话,文武百官分列两旁,神情肃穆。欧泰拿出一沓卷宗,均为被他先斩后奏的贪官名录,令众臣脊背生寒,复又听他话锋一转,对遂昌县令赵有姝大夸特夸。 丽水府官员要么被土匪杀死,要么被革职查办,这位赵县令竟是硕果仅存的一位清官,如何不招眼?且他归京时轻车简从,乔装改扮,当地百姓无一人知晓,待新任知府露面,大家才恍然,紧接着跑到城门口痛哭,又做了许多万民伞,让钦差大臣代为交付。 万民伞一把接一把,足以遮天蔽日,目下已经撑开,摆放在金銮殿外的空地上,远远看去锦绣一片,彩绸纷飞,壮观极了。新皇对这位赵县令赞不绝口,末了看向吏部尚书,问道,“赵县令的述职报告你可曾批复?拿来让朕看看。” 吏部尚书依稀听说过赵县令的名讳,却不是因为对方耀眼夺目的政绩,而是有下属曾在他面前念叨,说底下来了个死抠门的芝麻官,连几万两的敲门砖都不肯买。地方官员前来吏部报道,首先要交足银两,然后才给评定等级、安排职位,这本是常规,吏部尚书听过也就罢了,还交代下属千万把他卡死,好叫他明白厉害。 他哪里能料到钦差大臣欧泰竟对对方印象深刻,当着皇上的面就提了出来。现在皇上似乎想亲自安排此人前程,该如何应对?难道告诉他人早就到了,却被微臣扣下?这分明是嫌弃自己头上的乌纱帽戴得不够稳啊! 吏部尚书脑子急转,终于记起一件事,拱手道,“启禀皇上,您有所不知,那赵县令来是来了,却不听劝,非要自己写述职报告,因报告不符成规,微臣便将之按下不表,如今正命人重新撰写。” 一位言官立刻落井下石,“启禀皇上,律令有言,官员递交的公文若是不符成规,应算渎职,理当查办。刘大人对他网开一面固然仁慈,却有违国法,着实不妥。依微臣所见,无论赵县令政绩如何,错了就是错了,须得罢免官职,再来处置。” “片面之词不能尽信,先看过赵县令的述职报告再说吧。”欧泰自是力挺小赵县令。 新皇也不是偏听偏信之人,立刻派遣太监总管去吏部索要述职报告,顺便把赵县令召入宫中。 第78章 王者 太监总管魏琛来得十分突然,浩浩荡荡一群人,竟无门子前来报信,害得吏部官员毫无准备,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把积压了许久的几箱公文全部带走。虽然早知道小赵县令住在何处,魏琛却还假模假式地找人来问了问。 按照规矩,但凡入京述职的官员,都要在吏部留下联络地址,以防差事派遣下来却找不到人。以往趾高气昂的大小官员,在魏琛面前什么都不是,点头哈腰的奉承了一堆好话,这才把地址交上去,又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打听朝上发生了什么事。 魏琛接过地址甩袖就走,对那荷包看也不看,脸上一派冷肃。出了吏部衙门,他没按照地址上的路径走,反倒直接去了赵有才家,仿佛对小赵县令的行踪了若指掌。 当是时,赵有才正撂着狠话,字字句句皆无比诛心,“赵有姝,别以为考中状元就一步登天了,信不信我立马就能把你踩下去?不过一个七品的芝麻小官,也敢与我作对。我乃天官,手里掌控着大庸国所有官员的前程。你若是不按我的意思来,就不止扣押述职报告那么简单。我要动了真格,评级之时给你定个丁等,外放到岭南、蜀州、湘西等地,你且看看自己还能活多久。” 他口中的几个州府乃大庸国流放人犯之地,环境恶劣、民风彪悍、路途艰险,莫说坐稳官位,能不能活着到任都是未知数。被派去这些地方的官员,要么没钱没势,要么得罪了权贵,一去就是一辈子,甚少有人能活着回到京城。 有姝深知内情,却也丝毫不惧。最要好的朋友(当然只是他单方面认定的)便是掌管地府的阎罗王,他怕什么都不可能怕死。放下早已凉透的茶水,他正欲回绝此事,却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赵府的大管家跑了进来,颤声道,“老爷,太太,大少爷,外面来了一位公公,说是奉皇上旨意前来召小少爷入宫觐见。” “你说什么?”赵有才阴狠而又得意的表情变成了不敢置信。不过一个七品芝麻官,竟引得皇上亲自召见,所为何事? 有姝也同样惊讶,走到廊下一看,果见一名面白无须、相貌阴柔、气度不凡的太监匆匆走来,扬声道,“前面可是遂昌县令赵有姝?” “正是在下。”有姝走下台阶拱手。 “大内总管魏琛见过赵大人。皇上有旨,急召赵大人入宫,请赵大人随奴才走一趟。”魏琛立刻还礼,态度十分恭敬。他统辖宫中内务,虽说只是四品官衔,却因得了皇上重用,地位比之一品大员也不差。六部尚书见了他还得点头哈腰,奉承不断,偏到了小赵县令跟前,却把姿态放得极低,一言一行也甚为小心。 有姝丝毫未觉,赵有才却是个人精,很快就嗅出异样。赵有姝这次入宫,恐怕不是坏事,而是得了皇上青眼。皇上若看重他,押在吏部的述职报告也就毫无作用了,自己的威胁亦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如此,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该怎么办?难道果真把所有家产还给他? 当赵有才极度不甘,五内俱焚时,有姝已经随着魏琛走了。二老爷、二夫人急得满头是汗,连连埋怨儿子做事不干脆。无法可想之下,他们只能等待,看看赵有姝从宫里回来是个什么光景。若他得了皇上重用,家产的事更不好解决,得了训斥,或许还能运作一番。 魏琛亲自去请小赵县令,却把几箱公文托付给徒弟,让他带去金銮殿。几个身强体壮的太监扛着箱子入内,行礼过后整齐摆放在大殿中央,好叫文武百官以及皇上看个清楚明白。 吏部尚书定睛一看,顿时汗流如瀑。只见几口箱子上分别贴着封条,封条上写着注释。其中一条注释是这样的:银两已经结清,可送予刘大人批复;又有一条写道:款项交付过半,还须再审;最后一条用了醒目的朱批:拒不交付款项,无限期押后! 众位大臣无不在吏部办理过述职报告,评定过等级,见此情景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不仅吏部是这个规矩,其他各部也都如此,给银子好办事,不给银子便只有一个字——耗。看谁把谁先耗死。 然而这种规矩与律法相悖,于国法不容,大家心里明白就成,却绝不能宣之于口,否则就是贪赃枉法,危害社稷,罪名重大。他们原以为吏部那些官员自有办法应对上头检查,先皇在时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吗?却没料魏琛一去竟就翻出铁证,然后明晃晃地摆放在金銮殿上。不愧为大内第一总管,不愧为皇上最倚重的心腹,果然有两把刷子! 他们若是知道魏琛并非凡人,且进入吏部官衙的时候使了障眼法,令胥吏措手不及,也就不会如此惊异了。 新皇离开御座,缓步而下,先是绕着箱子走了两圈,然后才在最后一口箱子前站定,本就冷峻的脸庞越发高深莫测。他轻轻揭掉封条,笃定道,“无限期押后,看来赵县令的述职报告就在里面吧?” 别开,千万别开!吏部尚书以手遮面,暗暗呐喊。封条倒没什么,几句话就能搪塞过去,坏就坏在每一口箱子里还摆放着账薄,详细纪录了那些前来述职的官员都交了多少银子,送了多少珍宝,不肯交银子的分别什么背景来历,好让尚书大人一目了然,继而按照银两的轻重批复等级、安排差事。据不肯交银子的拖上一年半载;还不交,那些没什么背景来历的官员就会像犯人一般,被发配到苦寒之地受罪。 正因为掌控了各地官员的晋升之道,吏部官员才得了个威风凛凛地绰号——天官。 吏部尚书的意念显然无法阻止新皇。他已经打开箱盖,取出一本账册翻看,脸上毫无表情,眸光也晦暗莫测。众位官员纷纷垂头,颇为心悸地忖道:连账薄都摆在里面,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啊?刘大人的属下是干什么吃的?怎能让魏琛搜出如此要命的东西? 还是那句话:人斗不过鬼。所谓的鬼怕恶人,也得看看那鬼究竟是什么等级。 在一连串粗重的呼吸声中,新皇翻完账薄,低声评价道,“有趣。朕万万没料到,吏部评级竟然是以银钱多寡与背景轻重为依据。钱多就给甲等,钱少就给丁等,没钱就扣留在京,等候发落。你们把各地官员当成什么?待宰的肥羊?把朕当成什么?可以肆意欺瞒糊弄的傻子?有能者被你们迫害,无能者反而大行其道,以至于各地官员文婪武嬉、衣冠沐猴,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为尸位素餐之辈。长此以往,我大庸百姓如何不反?我大庸国祚如何不亡?” 他越说越怒不可遏,抬手把账薄砸在吏部尚书脸上。只闻“啪”的一声脆响,吏部尚书额头多了一块红印,更有一条鼻血蜿蜒而下,可见新皇用了多大的力道。他立刻跪下磕头请罪,浑身打颤、冷汗淋漓的模样看上去狼狈极了。 一名太监飞快把账薄捡起来,轻轻拍干净,在皇上的示意下递给百官传看。 新皇也不需要旁人帮忙,弯下腰仔细翻找,好不容易在箱子最底部找出赵县令的述职报告,打开来阅览。 “刘大人,你之前说过什么还记得吗?”片刻后,他慢条斯理地开口。 “敢,敢问皇上,您指的是哪句?”吏部尚书已经快吓瘫了。新皇一上位就斩杀了几百名官员,除了吏部与户部,朝内朝外皆整肃一清,得了个活阎王的称号。他冷着脸、皱着眉的时候已经足够骇人,如今唇角微微含笑,怎么就更为可怖了呢? “你说你缘何扣押赵县令的述职报告?” “微臣说,微臣说赵县令的述职报告不符成规,须得打回重写。”吏部尚书边说边擦冷汗,心里七上八下,惊惶不定。今天这事都是赵县令的述职报告引出来的,早知如此,给他评个甲等,即刻批复也就罢了,何必扣着不放?说到底,还得怪赵有才那蠢货!他们自己家里的恩恩怨怨自己解决就好,为何把别人当枪使? 思及此,吏部尚书对赵有才恨入骨髓,却也悔之晚矣,只能祈祷赵有姝的述职报告果然不符成规,自己的罪状能少一条。 然而事与愿违,观皇上震怒之中却还流露出欣赏之意,众位大臣已经猜到,这位赵县令的述职报告不但符合成规,且还极其精彩。果然,新皇阅过之后又把厚厚一沓卷宗递给百官传看,自己则走回御座,不发一言。 本还半信半疑的官员们看完卷宗全都沉默了,眼里隐约流露出惊叹的神采。不愧为十八岁稚龄就高中状元的鬼才,这位赵县令文采斐然、口吐珠玑,从民生、商业、农业、治安、水利等各个方面阐述了自己的政绩,并总结了优点和不足。他用词严谨、逻辑分明,叙述客观又不乏优美动人,堪称述职报告中的典范。 便是把吏部最精于业务的胥吏找来,也写不出比之更全面、更规范、更优秀的报告。而刘大人说他的报告“不符成规”,现在听来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没收到钱就明说,何必栽赃陷害,毁人仕途呢? 太监收回这份报告,欲交给皇上,却见对方挥挥袖子,沉声道,“让刘大人也好生看一看。他所谓的‘不符成规’的述职报告究竟是什么样子。” 吏部尚书接过报告细看,极力想找到一处错漏,终是事与愿违,心里明白自己完了,当真是半点借口也没了。 新皇命人把其余几口箱子打开,取出账薄传阅,悠悠道,“庶民者,国之本,固国之本须爱国之民。为官者忧国忧民,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好,说得好!我大庸国总算还有一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好官。” 这是赵县令述职报告的结语,皇上拿来反复吟诵,可见十分欣赏,观其政绩,更是令绝大部分官员汗颜。大家纷纷垂头,表情羞愧。 新皇俯视堂下,继续道,“王国富民,霸国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亡道之国,富仓府;是谓上溢而下漏。纵观历史,自省己身,你们说说,我大庸究竟是王国、霸国、仅存之国,还是亡道之国?” 这句话谁人敢答?然而想想饿死、淹死、旱死、冤死的百姓,再看看富得流油的官员与士大夫,答案已不言而明。 新皇敲击桌面,正欲开口,就听殿外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启禀皇上,若是再不大力整顿吏治,我大庸必将成为亡道之国!” 嘶,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愣头青,竟敢说这种话?百官纷纷回望,就见一名身穿七品官袍的青年,不,或许是少年?大步走了进来。他面如冠玉,色若春花,雪肤红唇配上晶亮猫瞳,看着全不似朝廷命官,反而像哪家的娇贵公子偷穿了大人的衣裳跑出来。所幸他气度干练,凝重沉稳,倒还镇得住场面。 大家先是皱眉,后又暗暗点头,已然猜到来者身份。原来赵县令竟长成这样?难怪能写出那般才藻富赡的文章,难怪敢回答那要命的问题,难怪不肯贿赂吏部,固守清名。年轻人什么都不怕,自有一股“敢为人先”的血性。 当大家以为赵县令性格耿直,脾气木讷时,却见他抬头朝御座上的新皇看去,不卑不亢的表情瞬间变成惊讶、迷茫、狂喜,忘了去看脚下的路,被厚重地毯绊了一跤,摔了个四仰八叉。 什么气度干练,凝重沉稳,原来都是错觉!众位官员以手遮面,不忍直视。 有姝在京里等了半个多月也不见皇上整顿吏治,还以为他怕了那些狗官。这样的心胸,手段,显然不可能是自己主子,便也慢慢死了心。然而眼下,他盼了又盼,想了又想的人,竟然真的坐在堂上,叫他又惊又喜,手足无措。 他胡乱扑腾了几下,却因太过急切,又被自个儿右脚绊了一跤,再次摔倒。所幸紧跟其后的魏琛快步上来搀扶,才拯救了尴尬中的小赵县令。 有姝一面急急整理官帽与衣摆,一面抬头仰视,就见曾经熟悉无比的人,此刻正用极其陌生的目光审视自己。他还是那样俊美无俦,气质却冰冷严肃,眉峰之间镌刻着几道深深沟痕,乃常年皱眉所致。 这是主子,却又不是主子,几乎在一瞬间,有姝就得出了结论。主子不会用冰冷的目光审视自己,主子不会在自己摔倒的时候无动于衷,除非他已忘了曾经的一切。 思及此,有姝像遭了雷劈一样,眼睛一眨,嘴巴一瘪,就留下两行豆大的泪珠。然而转念一想,他又释然了。主子毕竟不是自己,来历特殊,可以不经由投胎,直接附体重生。他的每一世都是崭新的,独立的,喝了孟婆汤、忘川水,自然没有前几世的记忆。 没关系,还可以重新来过,还可以再创造无数美好的回忆,还可以把他追回来!有姝不断给自己打气,这才止住眼泪,但眼眶和鼻头却还红彤彤的,看上去十分可怜。 在朝上大哭大闹的官员有之,大喊大叫的有之,但都是在受了冤屈指责,或与别人当堂辩论的情况下,像赵县令这般莫名其妙哭起来的人却少之又少?哦不,他现在竟然又笑了,脑子真的没毛病?官员们齐齐侧目。 新皇也颇感疑惑,沉声询问,“来人可是遂昌县令赵有姝?见了朕缘何又哭又笑?”话落,眉宇间的沟痕越发深刻。 有姝连忙用袖子擦脸,然后飞快抚稳官帽,抹平衣摆,半跪行礼,“启禀皇上,微臣正是遂昌县令赵有姝。微臣对皇上仰慕许久,一朝得见天颜,自是激动难耐,欣喜若狂,还请皇上恕臣无状。都说百闻不如一见,皇上果然英明神武、雄才大略,一身浩然之气撼地摇天,令乾坤初定、社稷初稳、万民归心,实乃我大庸之福,社稷之福,百姓之福!微臣收回之前的妄言,有皇上坐镇中天,我大庸怎会是亡道之国,不出三五年,必然国富民强,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他一张口就是一番天花乱坠的赞美之词,不仅把新皇夸得耳尖发烫,文武百官也都张口结舌,叹为观止。原以为这是个性格木讷耿直的清官,却没料不过转瞬,竟变得如此谄媚,三两句就把之前那番不要命的话给圆回去了。 高,实在是高啊!即便朝中最善于溜须拍马的奸佞,也不得不给赵县令竖一根大拇指。 新皇皱着眉头,心中十分纠结。他知道小赵县令并非那种媚上欺下之人,但他今天的表现实在是太过反常,简直像变了一个人。担心有妖魔鬼怪侵占了小赵县令的身体,新皇拧眉细看,却又更为困惑,没错,这人的确是他认识的那个,如假包换。 他虽然满口的溜须拍马,但表情却极为真挚,目中也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仿佛对自己很是仰慕。但真是见鬼了,朕在藩地默默无闻地待了那么些年,除了几个心腹,谁知道朕是谁?难道有姝能看穿朕的障眼法,认出朕是阎罗王?新皇一脑袋疑惑,却又不好询问,只得摆手道,“地上凉,起来回话吧。” 略停顿片刻,他又从袖子里取出一条明黄丝帕,递给魏琛,“让赵县令擦擦眼泪。” 注意了,是“让”而不是“替”,这表示自己不能碰着小赵县令一根手指头。魏琛心下明了,接了帕子走到堂下,小心翼翼地递过去,“赵大人,快擦擦吧。” 有姝胡乱擦了两下,自然而然把丝帕揣进兜里,竟不打算归还了。 魏琛欲言又止,表情纠结,众臣也都不约而同地暗忖:皇上的东西,若是不说一个“赏”字儿,你敢私自昧下?这胆子可真够大的啊!那述职报告真是你写的吗?在报告里咱们看见的分明是一个大大的忠臣、良臣、清官,怎么来了殿上就变成了奸臣、佞臣、贪官了呢?莫非哪里搞错了? 新皇以拳抵唇,遮掩自己哭笑不得的表情。有姝一来,他这张冷酷的面具就戴不住了,果然是命中克星。 有姝丝毫没发觉自己哪里做错了,正暗暗揣度主子的想法。毕竟跟了主子两辈子,对对方的行事手段颇为了解,他知道主子不发作则已,一发作必是雷霆万钧。之前放着吏部不管是因为时机没到,现在把自己召来定是准备下手了。 思及此,有姝立刻把写好的折子取出来,扬声道,“皇上,微臣想弹劾吏部尚书刘大人七七四十九条罪状,其罪一,贪赃枉法;其罪二,买官卖官……”话落又奉上许多证物。 魏琛立刻把奏折与证物送到御前,均是这些天小赵县令亲自查访所获。他给吏部官员下了套,装作被逼无奈的模样说会去筹钱,却又言及自己记性不好,请各位大人把所收款项一一罗列。吏部官员自诩天官,行事猖狂,竟毫不犹豫地把各种名目的款项写在纸上交给他,且还做了极其详细的说明。 这种东西到了御前就是铁证如山,无可辩驳。吏部尚书的脸白了青,青了紫,恨不能厥过去。文武百官亦面露惶恐,冷汗如瀑。 新皇看似雷霆震怒,心里却不着边际地想到:对了,这才是朕认识的小赵县令,公正廉洁,不畏强权,敢说敢做。 有姝为了主子甘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又岂会害怕区区几个权贵?他把吏部十之七八的官员都弹劾了一遍,这才跪下为自己喊冤。 新皇差点就走下去,亲自扶他起来,忍了又忍方把腿脚压住,沉声道,“赵县令快快请起。吏部贪腐之事朕定然彻查到底。来人啊,把刘大人的乌纱帽摘了,押入天牢候审!” 众位大臣或多或少与吏部尚书有过牵扯,想为他求情,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只得沉默。掌控国家的关键在于吏治,吏治腐败则亡国亡种,它涉及到国本,涉及到江山,并非可大可小之事。若刘大人买官卖官、贪赃枉法的罪名落实,凌迟处死都算轻的,更甚者还会株连九族。 九族尽灭这样的事,谁敢胡乱掺合?自是躲得越远越好。 第79章 王者 七品县令弹劾吏部天官,纵观大庸国史前后百年,尚属首列,且还一告就响,越发令群臣难以置信。在此之前,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曾经风光无限的刘大人会被一个芝麻小官绊倒。 由此可见,新皇一直没动吏部和户部并非惧于百官施压,而是在寻找契机。待到证据确凿,谁敢为刘大人辩护一句?皇上已经说了,吏治乃控国之本,吏治腐败则国之将亡,为刘大人说情的人便是亡国推手,千古罪人。这顶大帽子往下一扣,莫说文武百官,便是皇亲国戚也都望而怯步。 青史留名谁不愿?遗臭万年谁又敢?且让刘大人自个儿想想办法吧。 勇于直陈国弊的赵县令这会儿正忐忑不安又欢喜无限地坐在乾清宫正殿内。因为他弹劾吏部尚书的举动正中新皇下怀,故此,罢朝之后受到新皇邀请,留下用膳。 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现在已经撤了奢华的纱幔珠帘与古董摆设,看着颇为空荡简陋,却另有一股大气凛然之风。新皇端坐主位,伸手邀请,“欧泰,赵县令,请入座。” 一个直呼其名,一个却唤官职,谁疏谁亲、谁远谁近,一目了然。有姝心里十分难过,腮侧的小酒窝便淡了下去,拘谨地入了席位,盯着手边的一只玉盏默默无言。新皇也不与他搭话,把欧泰叫到身边,详细询问他此次巡察的情况。 待到宫人摆膳时,已不知不觉过了三刻钟。魏琛似乎看出了小赵县令的窘境,轻笑道,“如今大庸百废待兴,皇上力主节俭,每日膳食不过两荤三素一汤罢了。知道赵大人在任上过得十分清苦,这是皇上特地吩咐御膳房加的菜,您看看合不合口味?” 桌上摆了十几盘菜,鸡鸭鱼肉样样不缺,且全都是有姝喜欢的。他暗淡的眼眸微微发亮,看着活泛了很多。明里与欧泰叙话,实则一直用眼角余光注视他的新皇这才暗松口气。 欧泰调侃道,“微臣今天沾了赵县令的光,否则皇上只需两盘青菜豆腐就能把微臣打发掉。” 眼里本还荡着笑意的有姝僵了僵,心情顷刻间跌落谷底。若是欧泰不说,他竟毫无察觉,皇上为了招待自己才刻意加了几道菜,看似十分礼遇,却源于关系不够亲密罢了。若是到了不分彼此的程度,哪里还需要款待?他吃什么自己吃什么,恰似欧泰那般,两盘青菜豆腐也就对付过去。 即便知道主子换了身份,不能与上辈子那个人等同而论,有姝依然觉得难过,不知怎的,竟想起了一路陪伴自己的阎罗王。他现在很需要一个虚无却安全无比的怀抱,好叫自己疲惫的时候能喘口气,迷茫的时候能安下心。不知不觉间,对方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主心骨,一没看见,心里就没着没落的。 新皇察觉到小赵县令情绪低落,刚放下的心又高高提了起来,绞尽脑汁地思考自己究竟哪点做错。 “赵县令,可是饭菜不合口味?”他沉声询问。 有姝飞快瞥了新皇一眼,微微摇头。这一世的主子应该是个非常冷酷的人,早在丽水的时候他就曾听说过,这位主儿在藩地有一个绰号——活阎罗,杀尽外敌,亦对贪官污吏毫不留情,及至登基,更是抄家灭族,整顿朝政,绝不手软,令文武百官畏之如虎。 有姝自然很想快点把主子追回来,却也需要把握好一个度。若是太过急切,难免招惹他误解,继而冷待,轻则发配到外地,重则还会罢免官职,永不录用。倘若变成庶民,再要接触这高高在上的人怕是此生无望了。 有姝并不觉得与主子在一起两世,主子就理所当然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要知道,每一个轮回都是一次全新的开始,主子不是傀儡,他有自己的思想与理念,也有选择的权利与余地,他可以爱上任何人,并不一定非要自己不可。 思及此,他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却也战意勃发。 看见佝偻着脊背的小赵县令像弯曲到极致的翠竹,猛然反弹、拔高、挺直,精神焕发,新皇愈加疑惑不解,却也稍微安下心来。他总觉得小赵县令在面对阳世的自己时,仿佛变了一个人,十分难以捉摸。以往他能猜到对方八九分心思,现在却如坠云雾,懵然不知。 为了缓解气氛,他只得招呼大家用膳,因为小赵县令从不会把难过的事留到饭后。他感到伤心难过的时候会大吃一顿;愤怒恐惧的时候会大吃一顿;欢喜雀跃的时候也会大吃一顿,总之对他而言,没有吃饭解决不了的问题。 有姝吃了一块红烧排骨,眯眼回味的片刻果然把之前那些烦恼都忘记了。他很想挪到主子身边替他布菜,慢慢培养一点感情,但大家秉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他也只能保持沉默。 倒是魏琛非常贴心,见他盯着远处的菜,就会主动上前帮忙夹取,但也不说话,只微微一笑。大家早已适应这种沉闷的氛围,可见新皇果然是个严肃刻板的人,极不好相处。 有姝一会儿沮丧,一会儿迷茫,一会儿斗志昂扬,心情可说是大起大落,乍悲还喜。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脸庞早已把内心情感出卖得一干二净,眉头忽皱忽松,嘴唇忽撅忽抿,双颊忽鼓忽陷,看着滑稽至极。 欧泰只瞥了两眼就有些憋不住,把脸埋在碗里,无声大笑。他很好奇小赵县令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何表情如此精彩? 同样好奇的还有玄光帝,然而他现在的人设是冷若冰霜、严肃刻板,沉默寡言的新皇,也就只能强忍。说实话,有姝在阎罗王跟前,和在新皇跟前,简直判若两人,也不知这异变究竟源于什么。玄光帝一直知道,有姝并非那等心机深沉之辈,更不是两面三刀、逢迎拍马之徒,他反常的举动一定是有原因的。 有姝并不知道自己被人当猴子看了,正鼓着腮帮子嚼饭,发现手边的菜快吃完了,这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吃完了饭,主子就该撵人了吧?相聚的时光就该结束了吧?会不会太过短暂? 他现在才是七品芝麻官,述职评级过后或被外放,或留在京城,但就算再得重用,也不可能直接升至四品,继而拥有上朝面圣的资格。也就是说,今天与主子重逢过后,不知再过多久才能见面,算是看一眼少一眼,少一眼则揪心一分。 好胃口顿时没了,有姝却不能放下碗筷。他必须吃,慢慢吃,尽力把用膳的时间拖长一点。 玄光帝明显感觉到小赵县令投过来的垂涎的目光,仿佛自己是什么山珍海味,足以佐餐。更露骨地说,那目光甚至有些含情脉脉,叫人难以招架。玄光帝面上不显,心脏却急速跳动,一再告诉自己那是错觉,小赵县令性格单纯,莫说蓄意勾引,怕是连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如此,总算把蠢蠢欲动的绮念压了下去。 欧泰与魏琛也察觉到空气有升温的趋势,却都装作一无所知。 有姝为了拖延时间,连鸡爪、鸭爪都夹到碗里,慢条斯理地啃,啃出一根光溜溜的骨架才算甘心。欧泰早已放下碗筷等待,玄光帝为了不让小赵县令尴尬,正端着酒杯缓缓啜饮。魏琛见他已吃光第四碗饭,连忙问道,“赵大人,可要再添一碗?” 有姝本想点头,发觉饭菜已经顶到了嗓子眼,又连忙摇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给主子留下了一个贪吃的印象,不禁脸颊爆红,眼眶沁水,似乎快要急哭了。 玄光帝沉声问道,“赵县令,可是身体不适?”唯有亲近之人才会发现,他刻板的脸上带着几分焦虑与担忧。 有姝捂着肚子说道,“启禀皇上,未免浪费食物,微臣一不小心吃多了。”所幸他十分机智,找到一个好借口,这才冲淡了馋虫的形象。 玄光帝放下高悬的心,颔首道,“原来如此。魏琛,去太医院要一些促消化的药丸来。如今大庸的百姓尚吃不饱饭,朕作为一国之主,更不该奢侈浪费。赵县令能以身作则,实在是有心了。”话落看向欧泰,摆手道,“你若无事就先告退吧,赵县令肠胃不适,暂且留下缓一缓。” 欧泰是个知情识趣的,连忙躬身告辞。 本还笼罩在一片阴云中的有姝立刻云收雨住,晴空万里。万万没想到吃撑了还有这等福利,能单独留下与主子相处。这就是阴差阳错,歪打正着啊。他心里美滋滋的,腮侧的小酒窝也跟着若隐若现。 玄光帝不确定地暗忖:这是开心了?怎么吃撑了反而开心了呢?或许朕并不如自己想得那般了解小赵县令? 亲手把人扶到偏殿,安置在躺椅里,他摆开促膝长谈的架势,“赵县令祖籍何处?” “回皇上,微臣乃京城人士。” “此次调任,你想去哪儿?外放或留京?” 有姝自然想留在京城,又担心主子另有安排,只得闷声道,“但凭皇上调遣。皇上让微臣干什么,微臣就干什么,想派微臣去哪儿,微臣就去哪儿。为了皇上,微臣甘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字字句句都发自肺腑、情真意切,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过来,竟让玄光帝产生了自己是他的整个世界的错觉。然而错觉终归是错觉,玄光帝比任何人都了解有姝,他是典型的外热内冷,看着乖巧温顺,实则戒心极强,需得耗费许多精力才能稍稍撬开一丝心防。 这也就更突显了此情此景的诡异。照有姝不卑不亢、耿直木讷的性格,实在干不出溜须拍马、逢迎讨好之事。那么问题来了,他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难道真的很仰慕朕?玄光帝颇感困惑,也就更难以招架热情如火、口甜如蜜的有姝,于是不得不僵硬地转变话题。 “在京里等了半个多月,你平日都怎么打发时间?” 有姝从不在主子面前撒谎。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脸颊慢慢涨红,嗫嚅道,“就是吃饭、睡觉、玩耍,倒也没干什么。”若是时光能够倒回,他一定每天认真读书,好叫主子刮目相看。 这就对了,这才是朕认识的有姝,不欺不瞒,有事说事。玄光帝暗暗点头,继续追问,“都玩了什么?” 若是换个人,必定把这话圆过去,然后标榜自己如何勤奋不辍。但有姝太实诚了,明知不妥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启禀皇上,微臣爱玩虫子,就抓抓金龟子,斗斗蟋蟀什么的。” 果然不懂得撒谎,连这点小嗜好也敢当着皇帝的面往外说。玄光帝心里暗笑,恨不得把小赵县令拉过来,狠狠揉两下。 有姝懊悔不迭,若早知道主子会打听自己这些天的动向,就不该留下来消食,然而对主子撒谎更不应该,便只能问什么答什么,有什么说什么。半个时辰后,他抹着额头的冷汗出了乾清宫,回家呆坐在窗边,忽而呵呵傻乐,忽而抓耳挠腮,表情十分纠结。 阎罗王恰在此时出现,沉声问道,“怎么了这是?” 有姝早已习惯了对方猝不及防的试探,假装自己毫无所觉。他现在得想办法留在京城,这样才有机会见到主子,若是外放出去,至少三五年别想回来。三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谁能保证不会发生变故?对了,主子今年二十五六了吧?有没有立后封妃?思及此,他像吃了一整颗柠檬,脸都皱成了一团,心里更是酸涩得厉害。 阎罗王见他不肯搭理自己,并未像往日那般一笑而过,反倒伸出手,用力捏了捏他脸颊,“想什么呢?脸都皱成了小老头。”在现实中见过一面之后,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猜不透小赵县令的心思,这种感觉糟糕至极,必须得找补找补。 有姝略养肥了一点的腮肉被扯得变形,泪珠挂在睫毛微微颤动,却还强装无事。 阎罗王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将他两边腮肉一同揪住,“别装傻,本王一直知道你有阴阳眼。” 果然知道!有姝说不清是紧张恐惧多一点,还是如释重负多一些,连忙拍打他手背,含糊道,“放开,我不装了还不成吗?” “今天你入宫了?”阎罗王意犹未尽地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腮肉,这才放手。二人一路跋涉,早已培养出许多默契,即便刚戳破能看见彼此的事实,相处起来也十分轻松随意。 有姝不答反问,“皇上有没有立后纳妃?”对于一名七品芝麻官而言,皇帝的后宫之事就像神话传说那般遥远,此前他也就没刻意去打听,旁人更不会随意谈论。 “你问这个作甚?你今天见到玄光帝了?感觉如何?”阎罗王眸光微闪,不经意间泄出一丝紧张。 有姝却因存着心事,没能察觉,执拗地追问,“皇上到底成婚没有?” “他成不成婚与你有何干系?” 有姝低下头,一层艳丽红晕缓缓从耳际蔓延到脖颈,双手下意识地揪住腰间玉佩,反复拉拽其下的丝绦。这幅小女儿作态十分反常,令阎罗王瞬间领悟,不敢置信地道,“你莫非……对玄光帝有什么绮念不成?” 所以说,这就是他今天频频失态的原因?现在想来,他的种种表现恰似急于讨好心上人的少年,透着几分窘迫与热切。然而他只与玄光帝见过一面,自己却陪着他走过万水千山,就算喜欢,也该先喜欢上自己才对! 明知玄光帝与自己同属一人,阎罗王却终究意难平,诘问道,“你到底喜欢他哪点?权势?地位?相貌?会不会太过肤浅?”当然,最令他感到惊讶的还是小赵县令居然喜欢男人,害他白白担心了许久。早知如此,他在遂昌县时就该下手了。 有姝连忙辩解,“当然不是。喜欢就是喜欢,哪有什么理由?” “你们才见过一面吧?为何就喜欢上了?本王陪你跋山涉水,一路相陪,怎不见你喜欢本王?”阎罗王也不知自己在与谁置气,总之心里很不痛快。 “所谓的一眼万年不正是如此吗?”有姝纠结道,“谢谢你一路的保护与陪伴,我也很喜……”话未说完他就惊觉:原来此人在自己心里的地位,竟然已快与主子持平了。即便与主子重逢之时,他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对方,并且迫切渴望着对方的拥抱与安慰,哪怕那拥抱是虚幻的,安慰是无言的。 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会朝秦暮楚、三心二意起来?有姝似被雷劈了一般,张张嘴,难以成言;眨眨眼,欲哭无泪,表情窘迫而又内疚。 阎罗王目光如炬,怎会发现不了他的异常,一语揭破,“难不成你也喜欢本王?”这下子,他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小东西不但喜欢阳世的自己,还喜欢阴间的自己,该夸他有眼光,还是斥他贪心不足呢?但无论怎样,他酸涩的心情已完全被冲淡,变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有姝绝不承认自己是个三心二意之人,涨红着脸摆手,“我对你的喜欢是友情,是不同的。”话音刚落,他立刻被自己说服了,笃定点头,“对,是友情。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所以很重要。” 那你心虚什么?阎罗王也不点破,顺着他往下说,“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承认自己对玄光帝的喜欢是男女之情?” 有姝点点头,一脸的生无可恋。他的脑子在这人和主子跟前似乎都不怎么灵光,总是三言两语就被套进笼子里。 “你是臣,他是君,你喜欢他又能如何呢?”阎罗王继续试探。 “我总可以慢慢追求他吧?万一某一天我把他打动了呢?”有姝目光坚定。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会放弃,即便主子这辈子成婚了,他也可以在心里默默喜欢,远远看着,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你要追求他?”阎罗王的语调略微上扬,若是除去障眼法,有姝会发现他现在的表情透出三分愉悦,三分恶趣,三分期待,还有一分浓浓笑意。一惯高高在上的他,还从未被谁热烈追求过,想想就已经心痒难耐了。 “嗯。”有姝兀自想着心事,呢喃道,“我目前得想办法留在京城,这样才有机会。”至于日后该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顺其自然吧。 “放心,你会如愿以偿的。”阎罗王揉弄他满头青丝,补充道,“对了,忘了告诉你,玄光帝尚未成婚,亦无侍妾,你还有机会。” 心中巨石轰然落地,有姝这才露出后怕的表情,往椅背上一靠,连连拍打胸口。 阎罗王发觉自己快抑制不住满心的愉悦,低沉的笑声已在喉头来回打了几转,又被硬生生咽了下去。若是继续与小赵县令对话,他绝对会当场失态。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看似聪明,实则单蠢,偶尔耿直,偶尔又有着小心机,一会儿一个模样,却又样样都惹人喜爱。如此,他越发想要逗弄他,看他究竟会怎么追求自己。 以拳抵唇,压了压满腔笑意,阎罗王哑声道,“地府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本王先行一步。” 有姝尚来不及挽留,男子高大的身影就消失在眼前。他仓皇无措地环顾四周,发现天已经黑了,屋子里昏暗不堪,显得十分清冷寂寥,于是连忙翻出抽屉里的火折子,点燃蜡烛。烛火被风吹得摇来晃去,光线也跟着忽明忽暗,一瞬间就令他慌乱起来。曾经整夜相伴的人,日后还会来吗?会不会认为自己喜好龙阳,是个异类?会不会反感自己? 他想找一个灯罩把蜡烛围住,刚起身,就听老祖在外禀报,“主人,二房一家三口全来了,如今正躺在大门外,您要不要见一见?” 正想找点事干,免得自己胡思乱想的有姝立刻招手,“让他们进来。” 第80章 王者 赵有才本想过几天再去找有姝,也好打听清楚他受诏入宫究竟所为何事。但有姝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晕死过去,再睁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条望不见尽头的路上,两旁满是荆棘与彼岸花,周围全是熙熙攘攘、行色匆匆的人群。 他试着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脖颈和四肢戴着沉重的刑具,只能像濒死的牲畜一般艰难地蹬腿。 有人发现他的异状,小声道,“哟,这人生前造了什么孽?来了黄泉路竟还戴着枷锁与镣铐,这可怎么走到鬼门关?” “走不到就死在路上呗。”旁边有人答话。 黄泉路、鬼门关?赵有才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死了,下了地府,不免焦急起来。他徒劳无功地挣扎两下,试图引起路人的注意,但大家都急着投胎,没谁肯伸出援手,有几个亡魂嫌他挡了道,还狠狠踹了两脚。 人即便死了,灵魂也能感觉到疼痛,否则十八层地狱的种种酷刑也就毫无意义了。赵有才被踹中腹部后苦不堪言,断断续续地呻吟起来。几名鬼差押着一只穷凶极恶的厉鬼路过,见了他不免大惊,“这人究竟犯了什么罪?怎会佩戴阎罗王的镇魂锁?” “镇魂锁是什么?”同样戴着刑具的厉鬼好奇询问。 “镇魂锁,一日增重一斤,若是没有钥匙打开,即便成了亡魂,也一样会被压死。”鬼差解释道。 死了还要受罪,这是赵有才万万没想到的。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询问,“鬼也会死?” 众鬼嘻嘻哈哈笑了一阵,轻蔑道,“鬼自然也会死。鬼死则为聻,要去往聻之狱。十八层地狱固然可怕,但与聻之狱相比便也算不得什么,在那里,漫天遍地都是业火与血池,可没什么投胎转世之说,更别想逃出去。你这副模样,想来也到不了鬼门关,擎等着聻之狱的魔头来收你吧,我们先行一步。” 众鬼渐渐散了,走出去老远还能听见他们幸灾乐祸的笑声。原以为死了就能得到解脱的赵有才终于意识到:原来死亡才是真正的开始。若不想办法除去镇魂锁,他永生永世都会在痛苦中煎熬。 不行,我要回去找赵有姝。我不能死,不能变成聻!赵有才不知跟哪儿来的力气,一个挺身站了起来,然后脑袋发花,眼冒金星,不知怎的就回到阳世,发现自己依然躺在臭烘烘的凉席上,爹娘与一干仆役围在身边,哭得十分凄惨。 “去找赵有姝,快!”在鬼门关里走了一趟,他终于想通了,觉得自己的命更值钱。再者,没了家产还有官位,从来往述职的官吏身上搜刮一番,三五年也就把银子赚回来了。届时,他有的是办法对付赵有姝。 “儿啊,你不是死了吗?”二老爷与二太太惊骇难言,众仆役更是四散逃开,大喊诈尸了。 “去鬼门关走了一趟,又回来了。知道咱们脖子上戴的是什么玩意儿吗?这是阎罗王的镇魂锁,死了也脱不掉,照样每天增重一斤,把你活活压死。鬼死为聻,永生永世受苦,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爹,娘,不除了这玩意儿,咱们连死都死不得了!”他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儿子死了又活本就蹊跷,更何况还无缘无故说出这番话,可见真有其事。早就被阎罗王吓破胆的二老爷与二太太抱作一团,嚎啕大哭。赵有才懒得安慰他们,命管家带上全部财产,前往赵有姝家,原以为会再次被拒,却没料只等了半刻钟,就有一名身形佝偻的老头前来引路。 赵有才躺在软椅上,由四名仆役抬进去,刚跨过门槛,就被猛然晃了一下,差点跌落。他身上的枷锁只针对神魂,于旁人而言乃无形之物,没有重量,又加之他连连暴瘦,体轻如絮,本不该发生这种意外。 他按捺不住满心怒火,喝骂道,“连个人都抬不动,要你们何用?平日里干什么去了,吃屎吗?” 管家同样踉跄了一下,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这才附耳过去低语,“不是啊大少爷,您看前面那老头,他没有脚后跟,也没有影子,他是飘着的!” 赵有才定睛一看,差点魂飞魄散,只见那老头一路缓行,鞋子的后半段空空如也,竟直接拖在地上,而在灯笼的照耀下,人人都有一条拉长的影子,唯独他身后什么都看不见。 这分明,这分明是一只鬼啊!赵有才总算想起来了,此处乃大庸国远近闻名的鬼宅,至如今已死了十七八个住户。赵有姝真是邪了门了!不但有阎罗王亲自帮他伸冤,还有鬼怪给他当仆人,他究竟什么来路? 赵有才本就气焰颓靡,这一下越发噤若寒蝉,拢了拢身上厚重的毛毯,不敢开腔了。而抬着他的仆役也腿脚发软,两股战战,恨不得直接把东家扔掉,夺路而逃。好不容易走到正院,看见灯火通明的前厅,众人才大松口气,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主人就在里面,你们自个儿进去吧。”老头晃了晃手中的灯笼,缓缓飘走。 赵府管家一面点头哈腰地送走对方,一面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一行人入了前厅,就见有姝端坐上首,正捧着一个半透明的琉璃罐子把玩,里面塞满了各种颜色的甲虫,看上去十分瘆人。几名丫鬟来往上茶,几个小厮摆放桌椅,脚后跟均未着地,更没有斜影相随。 鬼,一屋子全是鬼!赵家二房,连同他们带来的仆役,现在已是胆裂魂飞,几近崩溃。唯独管家还保有几分清明,仔细看了看小少爷的腿脚和身影,这才长出一口气。然而很快,他的心又高高悬了起来。一个大活人住在满是鬼怪的宅院里,却还毫发无伤,轻松惬意,岂不代表对方比鬼怪更为可怖?看来家产一事,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 这一点,不仅管家想到了,赵有才及其爹娘也想到了。他们放弃挣扎,直接把房契、地契拿出来,一一交代清楚,又说会尽快搬出老宅。 “贤侄你看,这家产咱们也还了,你是不是给咱们写一份和解书?”二老爷表情急迫。 “和解书可以给你们写,但必须用认罪书来换。把你们当年如何侵占大房财产,如何迫害‘赵有姝’的经过一一详述,若有不实之处,这些东西你们还是拿回去吧。你们也看见了,我现在过得很好,有没有这些家产当真无所谓。”有姝淡淡摆手。 他现在是找到主子的人了,要想一直升官,需得格外注意名声。若是写了和解书,二房一家却反咬一口,说自己谋害亲族,掠夺家财,岂不冤枉?有了认罪书能省去很多后顾之忧,况且“赵有姝”之死是他自己作的,与二房没有太大关系,有姝也没必要把人赶尽杀绝。 听见最后一句话,本已露出怒容的赵有才像泄了气的皮球,瞬间瘫软下去。有姝顾虑的没错,他的确准备在事后告到族老那里,再把家产夺回来,还要连带毁了有姝的名声与仕途。然而一旦写了认罪书,他所有的算计都会化为泡影。 咬牙考虑了片刻,他点头道,“拿笔墨纸砚来,我写。”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有姝略一抬手,就有一名丫鬟飘飘荡荡进来了,把文房四宝一一摆放整齐。赵有才写了认罪书,交给有姝检查。有姝看过之后根据“赵有姝”的记忆,让他修改了两处略带含混的地方,直把二房的恶形恶状彻底揭露才算满意,让三人按下手印,又挑了三名仆役当见证。 诸事料理妥当,他接了家产和钥匙,命老祖送客,第二天却没搬回去,而是花钱把鬼宅买下,继续住着。无他,只因这里足够清净。 二房一家拿到和解书后立刻烧掉,焦急等待了半刻钟,就觉肩头的重量在慢慢消失,不免喜极而泣。没了生命危险,他们的气性也上来了,准备赖着不走,哪料有姝竟派了几十只厉鬼来收房,宅子里阴风阵阵,惨嚎声声,着实吓人。 恶人自有厉鬼磨,他们无法,只得即刻收拾行李,灰溜溜地搬出去。二太太身上私藏了许多银票,刚走出赵府大门,衣襟就莫名其妙被人拉开,腰带也掉了,几乎赤条条地站在大街上任人围观。她羞愤欲死,恨不能找一条地缝钻进去,所幸丫鬟反应迅速,从包裹里找出一件斗篷给她披上,这才缓解了窘境。 二老爷与赵有才简直没脸见人,把二太太拉上马车,飞奔而去,丝毫未曾发觉他们偷拿出来的银票早就掉落在地,随着阴风飘飘荡荡回了赵府,自动掉落在钱匣里。路上行人往来,摩肩接踵,竟无一人注意到这诡异的一幕。 二房一家寻到某处空置的豪宅,准备暂时租住下来,却发现银票没了,仅剩的财产便是两贯铜钱,几箱衣服,与他们当年来到赵府时一般无二。房东见他们久久拿不出银子,立刻把人撵走。无法之下,三人只得卖了两个丫鬟,凑足了住客栈的钱。 “无事,没了银子我还有官职在身,不出一年就能赚七八万两。届时咱们再买一栋宅子,比赵府更大,更富丽堂皇。”赵有才信誓旦旦地道。 然而很快,他就明白自己这辈子都没有翻身的余地,而罪魁祸首还是有姝。他竟告倒了刘大人,令皇上彻查吏部买官卖官一事,但凡通过买卖途径获得官职的人,全被召入刑部进行盘查。新皇并未罢免所有人,而是分别让他们进行考核,内容均与职务相关。考核通过者写下检讨书便能回去继续当差,未通过者立刻革职查办。 新皇不想斩尽杀绝的本意是好的,但捐买官职的人哪里有那个能力?他们大多家境优渥,得了差事后便聘请幕僚胥吏协助,自己只管把买官的银子赚回来。更有甚者,临到交卷的时候连名字都不会写,闹出天大的笑话。 及至调查结束,被罢免者占了十之八九,赵有才自然也在其中。不仅如此,新皇还宣布从明年开始,各部官员均要定期进行考核,内容并非四书五经,而是政务相关,工部考工事、礼部考礼仪、吏部考吏治、兵部考兵法,以此类推。但凡不合格者立刻降职,三次不合格即刻罢免,绝无二话,且日后的科举考试也会适当更改内容。 若非最近几代的学子已研习八股取士多年,忽然换了考题对他们不公,新皇本打算立刻执行。 大庸国的官员只有往上升的,哪有往下降的,且还年年都有被免职的危险,这让大家如何受得了?很快就有臣子联合起来进行抗议,均被新皇驳回,愤怒之下递了假条,不去当差,倒要看看皇上自己一人如何管理国家。 新皇立刻颁布圣旨,命各部胥吏接管政务。一个部门里,真正精通业务的其实是这些胥吏,他们等同于上峰的雇工,专门负责办事。所谓的“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正是如此。而胥吏乃贱籍,律法有言:胥吏之后不得参加科举,不得出仕,但职位却可以世袭。这相当于斩断了他们的晋升之路,令许多有能之士颇感愤懑。 但现在好了,皇上大力整顿吏治的同时也提高了胥吏的地位,若在考核中拔得头筹,他们甚至可以除去贱籍,走上仕途,这叫他们如何不欢欣鼓舞?自然办起事来的时候也就更为卖力。等到各位吃干饭的官员惊觉大事不好,匆匆销了假跑回去当差时,却发现自己的权利早已被架空,成了彻彻底底的摆设。他们懊悔不迭,立马暗暗聘请了先生,教授自己政务,免得来年考核被取而代之。 新皇的雷霆手段非但没造成朝廷动荡,反而令六部迅速转动起来,几乎所有政务在当天之内就能得到妥善解决,责任重大的才会呈报到金銮殿上。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新皇巧妙地利用官员与胥吏之间争权夺利的关系,令二者皆为自己所用,且用得越来越顺手,越来越高效。 有姝从来就知道,大庸国的乱象难不住主子,在整治了吏部之后,他下一个要动刀的恐怕是户部,若是能调去户部,见到主子的机会将大大增加。正当他引颈盼望时,调令下来了,他入了刑部,成为都官司郎中,从六品,掌刑徙流放,吏员废、置、增、减、出职等事。 虽有些不尽如人意,但好歹留在京城的愿望算是实现了,有姝穿上崭新的官袍,匆匆赶去刑部报道。当是时,欧泰已带着几名官员入宫去了,正巧与他擦身而过。 有姝略一打听才知:皇上准备整顿户部,欲从礼、吏、工、兵、刑部各支调几人成立按察司,专门调查国库亏空的情况以及追讨欠银。那些人正是被欧泰挑中的能吏。 因先皇总喜欢截取库银供自己挥霍,下面的官员也就纷纷效仿,向户部肆意支借,从无归还。更有看守银库的官吏监守自盗,中饱私囊,以至于好端端的大庸国被掏成一个空壳。上一次,若非新皇开了自己私库用来赈灾,枉死的百姓还会更多,而这大好河山恐怕也保不住了。 户部已从皇上的钱篓子变成了钱漏子,再不整治,该如何改善民生、蓄养兵将、建造都城?经济与吏治一样,都是国之重本,不得轻忽。此次,皇上整顿户部的决心非常坚定,即便几个老臣在金銮殿上撞柱抗议,也只换来他一声冷笑而已。按他的话来说:死几个人能换来国库充盈,国力强盛,何乐而不为?有谁想死尽管撞,他已备好棺材,堂上诸君一人一口,谁也少不了。 新皇如此强硬,且又占着国法,百官除了妥协,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但欠下的银两哪能说还就还?朝廷新贵入仕时间短,欠的少,倒没什么。那些世家巨族经过长年积累,莫不欠了户部上百万两,一旦掏出来便是伤筋动骨,甚至于家破人亡,自然会顽抗到底。而这些人又都掌握着绝大部分权柄,堪称盘根错节,枝繁叶茂。若是在他们头上动土,皇上没什么好怕的,底下办事的人却要遭殃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份苦差,即便刑部最有上进心的胥吏也都萌生退意,却还是被欧泰抓了壮丁,强押入宫。 “赵大人来晚一步,没摊上这种破事,当真好运气。”一名同僚真心实意地感叹。其余人等纷纷点头附和。 有姝却是一副如遭雷击的表情,再三追问道,“你是说,这按察司由皇上亲自组建,亲自指挥,且在宫中办差?” 若是入了按察司,自己岂不是能天天见到主子?思及此,有姝捶胸顿足,懊悔不迭,心道自己万不该贪吃,在路上买了一个现做的肉夹馍,以至于耽搁了半刻钟。若是提早一步,就能赶上这趟美差了! 他急切道,“若是我也想去,该当如何?” 众位同僚用诡异的目光看他。一旦接了这份差事,相当于得罪了京城十之八九的权贵。那些人手眼通天,为了阻止调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栽赃陷害都是小意思,更甚者还会惹来暗杀。被请去宫中那几个官员莫不如丧考妣,怎么赵大人反而自投罗网呢? 果然是鼠目寸光之辈,以为迎合了皇上就能平步青云吗?也不看看自己脖子够不够硬。众人颇感不屑,但出于落井下石的心态,纷纷替他出主意,“你现在去追,约莫还能赶上欧大人车架。要是没赶上,你就把来意告诉守门的侍卫,他们自会替你通传。” 乾清宫内,几位尚书大人各自领着四名能吏前来觐见。 玄光帝放下奏折,抬头打量。他先是朝欧泰那处看去,没发现有姝的身影,眸光不免微微一暗,这才环顾四周。他需要的是能力出众、不畏强权、敢作敢当的官员,但这些人显然都不符合要求。他们或额冒冷汗,或形容仓皇,或神情惊惧,可见接下这份差事都不是心甘情愿。 然而玄光帝也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彻查户部可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要对抗的是整个朝廷的压力。他能把生死置之度外是因为他知道,在这世上,没人能杀得了自己,但旁人又岂有这份底气?终究还是怕事,终究还是怕死。 玄光帝放下奏折,喟然长叹。众位大臣则齐齐垂头,不敢吱声。可以想见,在不久的将来,京城必定又是一番腥风血雨,能不被牵扯进去自是最好。 恰在此时,一名侍卫匆匆走进来,附在玄光帝耳边低语。 “你说什么?”他语调拔高,略显惊异。 侍卫又说一遍,末了静静等待皇命。 玄光帝先是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复又曲指敲击御案,似在沉思,本还晦暗莫测的双眸越来越亮,越来越灼热。凭有姝那聪明绝顶的脑袋瓜,怎会看不出其中凶险?然而他却屁颠屁颠地跑来请命,可见之前说要追求自己那番话,并非玩笑。 毫无疑问,他是为了自己才踏入这龙潭虎穴,也是为了自己而把生死置之度外,这小混蛋,当真死心眼,且还花心得很!玄光帝暗暗腹诽有姝,目中却流泻出浓浓地欢悦。 他命侍卫把人带进来,末了看向欧泰,“你手底下倒是有一位傻大胆,竟自己跑来宫中请命。你可否猜到是谁?” 欧泰思忖片刻,迟疑道,“莫非是赵有姝赵郎中?”放眼大庸,最不怕死的人估计就是这位主儿,谁让他有阎罗王当靠山呢? 玄光帝颔首叹道,“正是!若我大庸官员都像赵郎中这般忧国忧民、鞠躬尽瘁,何愁家国不兴,盛世不再?” 有人主动前来替死,众位大臣哪有不欢迎的道理,纷纷开口附和。说话间,有姝已快步入了大殿,先热切地看主子一眼,然后半跪行礼,忖道:这次无论如何得把差事揽下,也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第81章 王者 玄光帝阻止了几乎快跪到地上的有姝,明知故问道,“赵郎中,此次觐见所为何事?” 有姝毕恭毕敬回话,“启禀皇上,微臣听说您欲成立按察司,调查户部贪腐一案,特地前来请命。” 一名大臣闻言皱眉,“赵郎中,说话还请小心谨慎为好。户部之事尚需调查,在你嘴里怎么就直接定了贪腐之罪?” 户部上至尚书,下至衙役,已全被关进天牢,统共几百号人无一幸免。若非证据确凿,向来宽严有度的主子怎会赶尽杀绝?这些人却还为罪犯开脱,究竟怎么当的朝廷命官?他们效忠的究竟是世家大族还是主子?有姝心里愤愤不平,对他的质问也就不加理会,只管拿黑亮的眼睛朝上首看去。 玄光帝被他看得耳热,端起茶杯徐徐啜饮一口,借此缓解口干舌燥之感,然后才沉声道,“朕尚未开口,孙大人反倒率先教训起人来,这里究竟是孙大人的官衙,还是朕的乾清宫?” 那名大臣悚然一惊,连忙磕头请罪,直说微臣僭越,罪该万死云云。玄光帝既不叫起,也不搭理,招手把有姝唤到近前,温声道,“朕一直听说赵郎中断案如神,善于理政,却从未听说过你对账务也很精通。要知道,彻查户部贪腐一案,最主要的工作是理清账目。故此,朕让众位大臣举荐的官吏均是各部之中最善账务者。”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直白道,“接了这份差事,等于与朝中十之八九的权贵作对,连朕亦要顶住巨大的压力,更何况下属?进入按察司的人,或被恐吓威胁,或被贿赂收买,或被栽赃陷害,甚至被暗杀,种种不测皆有可能。赵郎中,你需得考虑清楚三点:第一,你有无参与此案的能力;第二,你有无参与此案的勇气;第三,你可能承担得起后果?若你尚且心存犹疑,朕建议你即刻出宫,考虑清楚了再做决定。” 虽说他有能力保护好有姝,却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往火坑里跳。再者,他也想看看,他对自己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又能做到哪一步。他从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但放在有姝这头倔驴身上,却也说不准。他不是信口开河之人,更不会凭冲动行事。 有姝想也不想地道,“启禀皇上,微臣既然敢入宫请命,自然也敢承受其后果。皇上您不是为诸君备了许多棺材吗?大可以给微臣也备一口,微臣愿为皇上效死!” 嚯,好硬的脾气!欧泰等人不免侧目,却又见他上前一步,笃定道,“至于微臣有没有那个能力,皇上只需检验一番也就是了。于精算一道,微臣在大庸屈居第二,定然无人敢称第一。”对于自己的智商,有姝向来极其自信,甚至到了骄傲自负的地步。 嚯,好大的口气!众臣越发惊异,更有几个被举荐的能吏露出不服之色。他们也都是各部好手,再复杂的账目也能打理得井井有条,故而颇得重用。然而赵郎中这番话,却是把他们所有人都踩了下去,叫他们如何甘愿? 玄光帝以拳抵唇,免得自己笑出声来。有姝还是那样,不懂人际交往,更不懂为官之道,有什么说什么,完全不明白自己无形之中拉了多少仇恨。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显出他的特别。而且,现在的他昂头挺胸,斗志满满,像极了遇见心仪对象的孔雀,尽力舒展着自己的羽毛,力图把最美好、最优秀的一面展示出来。这副模样极其罕见,却也十分有趣。 勉力压下几欲涌上喉头的笑意,玄光帝摆手道,“看来赵郎中对自己颇有信心,也罢,朕就出几个题考考你。” 出题?是不是太显不出自己水平了?有姝眉头一皱,连忙道,“皇上不用出题,只需拿一袋米,一个铜盆进来就成。” 本打算与他一起做题,待率先得出答案后好把他气焰压下去的几位能吏均露出疑惑的表情。玄光帝虽然也很好奇,却并不多问,冲魏琛摆手。魏琛亲自跑了一趟,不过须臾就把所需之物拿到殿上。 有姝冲主子讨好一笑,这才走过去,随意抓了一把米,哗啦啦扔进铜盆,解释道,“微臣天赋异禀,尤其在计数方面,只需扫一眼就能得出准确答案。这一捧米重八两七钱,共三万零七十六粒,你们若是不信,只管去数一数,称一称。” 这是他头一次展示出自己精准到可怕的计算能力,希望主子能对自己刮目相看。这样想着,他用热切的目光朝上首之人看去,黑而明亮的眼睛里写满六个字——求赞扬、求重用。 玄光帝微微偏头,躲避这要命的目光。该死,他差一点就把手掌覆到有姝头上去了。刚才还是开屏的孔雀,现在又变成了讨好主人的小狗,他为何总是如此可爱? 在场诸人并不觉得赵郎中可爱,相反还觉得他十分作死。随便抓一把米就能得出重量和数量,天下间岂有此等神人?验!一定要验清楚!若是差了毫厘,定然极尽奚落,令他无地自容! 众位能吏蠢蠢欲动间,皇上已发下话来,命魏琛去验。魏琛取来秤杆反复称量,的确是八两七钱,末了弯腰去数米粒,刚数到三百左右就头晕脑胀,频频出错。 古人视数术之道为偏门,少有研习,一般人能数到一百就算很了不得,再往上还须借助木棍、串珠等物作标记,能把算盘打得十分麻溜者堪称宗师,能撇开计数工具,熟练运用心算者,足以傲视天下。 魏琛数到三百,已是极有能为,并不丢脸,却依然露出羞愧的神色,拱手道,“皇上,奴才无能,还请恕罪。” 玄光帝摆手,“无事,你们把米分一分,各数一小捧,再把所得数字相加便成。” 这倒是一个好办法。众人连忙领命,各自抓了一把,摆放在碟子里细数。本还寂静的大殿,此时回荡着嘈杂的计数声:一、二、三、四、五、六、七……哎?不对,重新数,一、二、三、四……不能使用算盘,又没有木棍、串珠等工具,大家苦不堪言,也就越发想让赵郎中出丑。 玄光帝从未见过众臣如此狼狈的模样,心中颇感有趣。他站起身,走到堂下来回查看,貌似认真严肃,实则暗暗关注有姝。有姝当惯了主子的小尾巴,一见他下来,立刻黏上去,却又不敢造次,只得围在他身旁不停打转。他现在总算明白那些小猫小狗为何总喜欢贴着主人的双腿磨蹭,因为唯有如此,才能缓解一天不见的思念。 而他何止一天不见主子?想起来,竟似几百年未曾见面一般。他眼睛瞪得溜圆,目光灼热而又明亮,时不时偷觑主子侧脸,待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别人身上时就小心翼翼地靠过去,装作不经意间碰碰他胳膊,蹭蹭他大腿,或者偷偷摸摸拉扯他衣摆,然后飞快放开。 玄光帝神识强大,哪能不知道有姝在干些什么?说他像小狗,还真把那黏糊人的性子学了个十成十,偏又不敢挑明,反而兜兜转转、遮遮掩掩,这里蹭一下,那里摸一把,真当自己没有感觉吗? 见他偷偷伸出指尖,去撩自己龙佩上的明黄丝绦,那陶醉的模样仿佛在触摸自己皮肤一般,玄光帝差点闷笑出声。他从不知道,素来风光霁月、耿直无私的小赵县令,竟也有如此……一言难尽的一面。 如果玄光帝来自于现代,大约会把“一言难尽”四个字换成“痴汉”。有姝智商爆表,情商为负,让他去追求一个人,实在是难为他了。 二人一个绕着大殿查看,一个亦步亦趋紧跟,均乐在其中。两刻钟后,众人纷纷数完米粒,然后找来算盘相加,却得出三万零七十八粒,比赵郎中的答案多出两粒。 几位能吏露出讥讽之色,有姝却老神在在,指着其中一人说道,“你多数了两粒。” “魏琛,帮他再数一遍。”玄光帝自是相信有姝,其余几人也都围拢过去心中默数,半刻钟后得到答案,果然多了两粒。 那人当即跪下请罪,诸人这才露出惊骇难言的神色。随便抓一把大米丢人铜盆就能精确得出重量与数量,考校的何止是一个人的计算能力?还有目力、眼力、耳力、手感。也就是说,赵郎中的综合能力,早已远远超出常人能够想象的范围。 他说自己天赋异禀还真不是自夸啊!服了,彻底服了! 眼见众人露出钦佩的表情,有姝这才直勾勾地朝主子看去,腮边若隐若现的小酒窝述说着他内心的激动。这一下,主子该对自己刮目相看,继而重用了吧? 玄光帝忍了又忍才没让自己露出严肃冷酷之外的表情。他走回上首坐定,赞道,“赵郎中果然大才。从今天起,朕任命你为按察司副使,与欧泰协同调查户部贪腐一案。” 有姝欢喜无限,立刻躬身领命,活像得了什么天大的美差一般。其余几名官吏也被留下,与他一起整理账目。 因玄光帝早有整顿户部的打算,故而在颁发圣命的当天就把户部大小官员全抓入天牢,其雷霆手段竟让诸人连修改账册,抹平罪证的时间都没有。户部保存的历年来的账薄,现如今全都堆放在乾清宫里,足足占用了五六个偏殿,外面更布置了无数兵将,堪称防卫森严、水泼不进。 有姝依依不舍地离开乾清宫,被带往偏殿,领头的欧泰小声道,“从今天开始,你们就在乾清宫里办差。都把腰牌收好了,否则这些将士不但不会放你们进来,还有可能把你们就地格杀。” “怎会如此严重?”某个官吏胆战心惊地询问。没了腰牌把人撵走也就罢了,怎能随意在宫中杀人?难道皇上也不管吗? “你们看仔细了。”欧泰沉声警告,“这是来自于西北边境的威虎军,最是骁勇善战,而且只懂得执行皇命,不懂得分辨是非错对。皇上已经下令,无腰牌而随意靠近偏殿者杀无赦,他们便只认牌,不认人。” 西北边境正是皇上的藩地。原来是皇上亲兵,难怪如此威仪慑人!众人纷纷点头表示明白,唯独有姝明了,欧泰话中还有另一层含义。他曾翻阅过历年邸报,记得十年前西北曾发生一件大事。因户部许久没发放军饷与粮草,西北威虎军在对敌时差点全军覆没,还发生过食用已死战友尸体过活的惨剧。 十年的时间并不足以弥补伤痕,想来这些将士对户部贪官的仇恨已深达骨髓。让他们看守账薄,被人收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甚者,主子把他们调入京城,没准儿早已做好了全灭户部,震慑百官的准备。 有姝猜得没错,他们离开正殿之后,玄光帝就叫来几名刑部官员,对律法进行修改,把“贪腐六百两者斩首”八个字,改成了“贪腐六十两者斩首”。换一句话说,户部随便拎出一个最低等的衙役,都已经达到斩首的标准。 可以想见,这条律法一经颁布,将会引起何等动荡,而被挑中的官吏们也隐隐有了预感,走进偏殿后莫不手脚冰凉,头皮发麻。殿内堆放的哪里是一本本账册,而是一张张催命符,有可能要了别人的命,更有可能要了他们自己的命。 也因此,坐下足有几刻钟,他们还未见动静,只是不停用袖子抹汗。欧泰也不催促,端着茶杯徐徐啜饮。他不懂查账,只是来当个监工而已,顺便好好观察一下被主子格外看重的赵郎中。 事实已经证明主子的眼光一如既往得精准。赵郎中无论才能还是秉性,都远超常人。他进入偏殿后立刻把所有账目的摆放规律找出来,待记住了各个年份、各个地区、各个部门的账册分别摆放在哪里之后才开始动作。 他把年代最久远的一箱账册拖到自己桌边,徐徐道,“以圆光二十年为基准,本官查此前的老账,你们查此后的新账。钱大人负责疆土类的账目,孙大人负责田地类的账目,李大人负责户籍类的账目,周大人负责赋税类的账目,王大人负责俸饷类的账目。事不宜迟,现在就开始吧。”话落似想到什么,又朝欧泰看去,“还有,现在户部官员已全被羁押,若是碰见相关政务,难道都由皇上亲自批复?皇上日理万机,怎么忙得过来,不若也交给我们一同处理?” 众人这才回神,齐齐朝他看去,心道赵郎中果然野心颇大,竟是瞅准了户部尚书这个位置来的。 欧泰点头道,“皇上事先已有吩咐,户部诸事,赵郎中皆可自行审批,有难以裁决之事再去御前禀报。” 有困难可以找主子?有姝略一琢磨,决定没有困难也得制造几个,但去得太过频繁,难免给主子留下平庸无能的印象,所以还需注意技巧。他拧眉,对追人一事颇感棘手,太急切了不行,太缓慢了不行,太露骨了不行,太含蓄了也不行,简直是千古难题! 所幸他智商爆表,即便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主子身上,也没耽误工作。旁人只见他拿着朱批在账册上勾画,不过一刻钟就已经看完十几本,哗啦啦一阵响,紧接着又是哗啦啦一阵响,便算完了。 这种诡异而又超速的查账方法,众位同僚还是第一次见,心中不免生疑,但联想到他举世无双的计数能力,又不敢贸然去问。欧泰没什么顾虑,施施然走过去,“赵郎中,这些账本你都看完了?发现端倪没有?” “有问题的账本我都单独摆在一边。目前来看,尚未发现没有问题的。”有姝直白道。 欧泰颔首,正欲捡起一本翻阅,就见打扮成阎罗王的主子凭空出现在殿内。他连忙放下账册,走回原位,装模作样地端起茶杯啜饮,以遮掩自己惶恐的表情。 有姝呼吸微微一窒,然后才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自从上次谈话过后,这人就再也没造访过,令他着实慌乱了许久。 “你终于来了。”他用精神力传音,语气中透着连自己也意识不到的委屈。 “怎么?想念本王了?”阎罗王在他身边坐下,凑近了去看他手里的账册。 有姝脸颊涨红,表情纠结,却又不会撒谎,直过了几息才声如蚊蚋地道,“有点。”不停翻动账册的双手习惯性地缓下,好叫对方看清楚。 “有点什么?”阎罗王恶趣味地逗弄。 有姝低头查账,不啃声了,耳朵、腮侧、脖颈,晕红一大片。阎罗王双手探入他腋下,轻轻挠了挠,继续追问,“有点什么?” 有姝像扭股儿糖一般扑到桌上,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免得笑出声,却因实在怕痒,不免发出哼哼唧唧的响动。阎罗王见他脸颊绯红、双目沁水、吟语不断,竟似被摄了魂一般,死死盯着不放,身体也迅速起了反应。他不但没放开这人,反倒把他抱入怀中上下摸索抚弄,咬着耳朵一声接一声地追问,“有点什么?快说,否则本王今儿一整天都挠你。” 刚才还一脸严肃,公事公办的赵郎中,现在却在座位上翻滚呻吟,众人原以为他得了急症,细细一看又发觉他表情十分……十分荡漾欢快,一时间全都懵了。 唯独欧泰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以袖遮面,不敢乱看。万万没料到心坚如铁、手段骇人的主子,在赵郎中跟前竟是这番作态。玩闹就玩闹吧,还公然发情了,除了被他从身后抱住的赵郎中,大约只有自己能看见他下腹隆起的巨大。这是以玩耍之名行登徒子之实啊?方才在正殿表现的那样严肃刻板,转眼就换了身份前来调戏,也不怕日后翻船。 欧泰暗暗为主子忧心,听闻赵郎中越来越诱人的呻吟,连忙逃了出去。 有姝憋笑憋得快断气了,连忙喊道,“别挠了,我,我承认我有点想你。” “只是一点?”阎罗王脱掉他一只长靴,轻挠雪白细嫩的脚底板。借助桌布的遮挡,无人能看见靴子自动脱落的一幕。 有姝认输了,坦白道,“不是一点,是很多,这样成了吗?”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对这人的思念已经如此深刻。他依然喜欢主子,却又对另一个人难以释怀,仿佛自然而然就让他走到了内心深处,难以戒断,难以抹除。 难道自己真是三心二意的渣男?有姝揪住自己头发,表情迷茫而又懊恼。 阎罗王见他如此,连忙转移话题,“罢了,今天暂且放过你。听说玄光帝要整顿户部,你这是中选了?知道外界把按察司唤作什么吗?”边说边替他抚平衣襟,梳理头发,置于桌下的手却舍不得放开那纤细的脚踝与修长的玉足。 因他动作细微,旁人只觉得赵郎中坐直之后,衣服和头发自动展平理顺,倒也没觉得奇怪,又见对方脸色红润,不似有病,就歇了叫太医的心思。外面那些威虎军气势惊人,在他们盯视之下来回走动真的需要莫大勇气。 有姝果然没再思考自己是不是个渣男的问题,好奇询问,“外界管按察司叫什么?” “鬼门关。入了此处,等于半只脚踏进了棺材。知道外面那些勋贵,有多少人想弄死你们,再一把火烧掉这些账册?不是十之八九,而是十成十。你们,还有玄光帝,已是全朝廷的敌人。” 有姝“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脸上始终不显惧色。 “为了玄光帝,你当真连死都不怕?”阎罗王语气微酸。 欧泰等主子玩够了才走进来,正巧把这句话听进耳里,掩面腹诽:玄光帝、阎罗王,不都是你一人吗?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醋? 有姝坦诚道,“我之所以不怕,首先是因为我愿意为主子牺牲一切,其次是因为我相信你。你会保护我,我知道。” “那你有没有觉得对本王很不公平?你为了另一个人赴汤蹈火,却要本王为你倾尽所有。世上哪有如此便宜的事?” 有姝愣了许久,然后抬起胳膊就想狠狠扇自己两耳光,却被哭笑不得的阎罗王抓住手腕,无奈道,“本王逗你玩呢。你是本王的朋友,本王自然会护你周全,相信你的心情也是一样。待到来日本王有求于你,你可不要推拒。” 有姝大松口气,连忙说好,却再也不敢去想自己是不是两个都爱的问题。他情商不够,感觉脑袋快炸了。 众人见赵郎中一会儿扭动呻吟,一会儿抬起手,对准自己脸颊要扇不扇,纷纷在心里叹气:难怪赵郎中不怕死地跑进宫请命,原来是个疯的。唯独欧泰暗笑到内伤,却又担心被主子灭口,只得坐得远远的。 第82章 王者 阎罗王仿佛得了空闲,一整天都陪在有姝身边查账,看着他用朱批迅速勾出存在问题的条目,并做好注释。他不像其他几个官吏,手边均摆放着算盘,看一会就噼里啪啦拨弄一阵,看一会儿又拨弄一阵,速度十分缓慢。他几乎想都不用想,一眼望过去便是几个红叉,爽快的很,查完一箱紧接着又开一箱,半个时辰的工作量等同于别人忙碌几天的成果。 阎罗王见他眼角微微发红,心疼地劝慰,“慢点查,不急于一时,当心把眼睛熬坏了。” 有姝用精神力回道,“你不明白,主子已把户部全员抓入天牢,这些人在朝中根深叶茂,定然有人为他们斡旋,更甚者还会抹除罪证,反咬一口。我们若是晚一点,他们就会快一步,许多内情就再也查不出来了,而主子将要承受更大的压力。” 阎罗王定定看他半晌,喟叹道,“说来说去,还是在为玄光帝考虑。你且放心,他是真命天子,朝中那些权贵奈何不了他。” “他再强大,终归是一个人,我能帮他一点是一点。”有姝摇头。 “他怎会是一个人?他是皇帝,全天下都是他的。”阎罗王语气颇为不屑,眸光却微微闪烁。 “怎会?帝王才是全天下最寂寞的职业,因为站得太高,所以离周围的人也就越远。我不敢说与他并肩作战,但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守候却是可以的。你也是皇帝,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你应该懂。”有姝认真回望。 阎罗王沉默良久才猛然把人拽入怀中,狠狠揉了两下。若非场合不对,他真想撬开他齿缝,好好尝尝他唇舌的味道,看看是不是与他说的话一样,又甜又暖。 欧泰坐在一旁看似发呆,实则侧耳聆听两人的动静,对赵郎中不知不觉讨好人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瞧主子感动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吧? 然而在普通人眼里,情况却是这样的:赵郎中又发病了,好好查着账就开始狂摇脑袋,把官帽摇歪,头发也摇散几缕,看上去越发像个疯子。一天三疯,再这样下去就该抽起来了吧?真的不需要看太医? 这样想着,便有一人试探道,“赵郎中,我观你面色不好,是不是找个太医来看一看?” “我没事。”有姝狠狠瞪阎罗王一眼,这才冲同僚摆手,然后拿起一本账册继续翻阅。他一面勾画一面与阎罗王吐槽户部已烂到根儿里的贪腐情况,顺便把自家英明神武的主子夸得天花乱坠,直说他是人民的救星,正义的使者云云。 阎罗王忍笑道,“他再厉害,若是没有本王对地府的整顿,同样无法挽救大庸国祚。凡间之殇,究根结底还是源于六道轮回之乱。” 有姝也明白这个道理,认真点头,“对,你也很厉害,你们两个都厉害。”继而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阎罗王整顿地府的手段,仿佛与主子整顿朝纲的手段如出一辙? 阎罗王见他面露狐疑之色,立刻转移话题,“贪墨库银的手段极多,但有一条是最匪夷所思的,你想知道吗?” 有姝一面查账一面点头,阎罗王这才继续,“库银由库兵看守,而这种职位往往是世袭的。库兵若是得了子嗣,在其五六岁的时候就会把抹了麻油的鸡蛋塞入他后庭,以扩充容量,日日夜夜勤练不辍,待到成年,那处足以容纳八十两左右的银锭。每到轮班的时候,库兵们会各自拿取足量的库银塞入体内带出去,年深日久之下,这早已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大家都如此,也就毫不避讳,每到下职,往库房里一看,竟然全都是白花花的屁股。每人每天拿八十两,总共上千人的库兵,积年累月下来会贪走多少两?” 有姝略一估算,得出一个天文数字,不免露出骇然之色。 阎罗王摸摸他脑袋,喟叹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所以说,能把一个国家蛀蚀一空的往往不是所谓的权贵,而是那些不起眼的小吏。玄光帝已修改律法,意欲将户部上下斩尽杀绝,也是情有可原。” 他生怕有姝反感自己狠绝的做法,这才有现在这番话。 有姝哪里会质疑主子的决定,自然连连说主子英明。一人一魂边查账边聊天,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闻听酉时的更鼓声,欧泰拊掌道,“好了,该下值了,你们把查过的账目汇总一下,交给赵郎中审核,若是没有问题便各自散了吧。” 阎罗王留下一句地府有事,也跟着消失不见。有姝试图挽留,却只抓到一团虚无,心里正空落落的,就见主子缓步入了偏殿,神色颇为冷沉。 “查了多少?”他径直走到主位坐定。 有姝立刻忘了之前那点小空虚,拱手道,“启禀皇上,查了两箱。圆光二十年之前的老账或可在三天内查完。” 其余官吏面露愧色,低声道,“启禀皇上,吾等能力有限,只看了二十二本。” 这是正常人的速度,但与赵郎中一比,实在是不够看。有姝忍不住挺了挺胸脯,露出骄傲的神色。他对自己的智商向来极有信心,不怕输给任何人。两相比较之下,主子定然会更看重自己。 玄光帝以拳抵唇,轻轻咳了咳,这才冲小公鸡一样的赵郎中招手,“把有问题的账册拿过来让朕看看。” 有姝指着自己桌边的两口大箱子,“启禀皇上,已审过的账册全都存在问题,而且极为严重。” 玄光帝并不感到意外,命魏琛把两口箱子搬到自己寝殿去,然后看向另外几人。诸人心领神会,立刻说这二十二本账册没有问题。有姝却对这些凡人的能力表示怀疑,当他们半跪回话时,已哗啦啦翻了五六本,眉头皱得死紧。 “怎会没有问题?你们究竟是怎么查的,如此大的纰漏都没发现?”也不是为了表现自己,纯粹是觉得他们辜负了主子的信任,有姝上前几步,指着其中一本账册说道,“这是圆光二十一年的购粮账薄,分明被户部贪墨掉四十八万两,怎么没有标注出来?” 负责审查这本账薄的官吏脸色惨白,接过看了又看都没发现任何问题。 有姝恨铁不成钢,从书架上翻出圆光二十一年的各县邸报,言道,“我曾阅读过丽水府历年来的邸报,所以印象深刻。圆光二十一年,丽水及其附近州府并未发生任何灾害,但户部却支出一笔二十万两的赈灾款,后又支出二十八万两的购粮款。而我曾代为掌管丽水政务,知道府库并未接收过这两笔银子。换一句话说,这是户部为了贪腐而假造的条目。你们再看看,这一年,全大庸三十四个州府,竟有二十一个报了天灾,这其中又含有多少水分?会不会存在地方官与户部勾结起来虚报灾情,共同贪墨赈灾款的情况?查账不仅仅是查看账面是否平衡,还得结合实际情况。” 他说得轻松,却完全没有想过,旁人哪里具备与他一样超常的记忆力,连某一年某一地发生了何事都还历历在目,且结合到账目中去。他边说边把余下的几本账册看完,竟一连指出许多错漏之处,尤其是饷俸类账册,简直是胡编乱造、一塌糊涂。 “启禀皇上,这本账册问题更大。微臣记得十年前威虎军已死伤过半,然而户部却并未消除死亡将士的军籍,而是照常给他们发放军饷。威虎军是您的亲兵,这些军饷您有无收到?若是没收到,又入了谁的口袋?其中内情还需彻查。” 不过一刻钟,他已连续指出几桩足以颠覆户部,撼动朝堂的特大贪腐案,叫一众同僚冷汗淋漓,肝胆欲裂。赵郎中果然是个疯子,嫌事儿还不够大,非得把天给捅破吗? 然而天塌了,自然有高个儿的给他顶着,尤其那人最爱的就是他这幅忠正耿直的模样。玄光帝接了账册许久不言,正当大家以为他会雷霆震怒之时,他却站起身,走到赵郎中跟前,用力呼撸对方脑袋,赞道,“好样的,不愧为朕之贤臣,国之栋梁!” 我被主子表扬了?摸头了?主子说我是他的贤臣?有姝被揉地东倒西歪,脸上却露出傻乎乎的笑容。 玄光帝还想揉他两把,又碍于旁人在场,只得罢手,“你们都跟赵郎中学着点,查账之前先把相关资料搜集详尽,免得被假账糊弄过去。天色不早,各自还家吧。” 众人面红耳赤地领命,跨出殿门后遥望天边的火烧云,忽然感到一阵心悸。这是腥风将起,血雨将至的征兆啊。 唯独有姝心里存着事,走了几步又转回去,冲台阶上的玄光帝拱手,“皇上,您是不是准备彻夜翻查我等审过的账册?您白天日理万机,晚上通宵达旦,身体怎么受得了?微臣查过的账册均已记在脑海,您若是信得过微臣,微臣回去之后把所有问题汇总编撰,呈给您查看,那样能省去许多时间,也不会累着您。” 他言辞恳切,表情真挚,可见并非溜须拍马,而是实打实地把皇上的健康问题放在第一位,叫人听了无比舒心。玄光帝目中隐隐泛出笑意,面上却没什么表情,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有姝只要尽到心就好,并不需要多少回报,热切而又贪婪地偷觑主子一眼,这才躬身告退。是夜,他正奋笔疾书,却发现烛光暗淡了很多,抬头一看才知是挚友来了,连忙把桌上的一沓宣纸拢到臂弯里,用手掌盖住。 阎罗王已在一旁看了许久,语气略显怪异,“若是本王没记错的话,这些条目与你白天查过的那些账册有出入。你记忆力绝佳,定然不会犯这种错误,难道你是故意的?” 因毛笔扔得太快,有姝指尖、衣袖、前襟沾了许多墨点,看上去十分狼狈,且手忙脚乱、满脸心虚的模样越发显得可疑。阎罗王绕着他走了两圈,见他不自觉缩了缩脖子,于是笃定道,“你果然是故意把账目弄混了,你就不怕玄光帝责难?要知道,他行事极为小心谨慎,即便你做好总账,他还是会亲自把老账翻看一遍,以作校对,届时定然能发现问题。” 他把脑袋越埋越低的人扯进怀里,附耳道,“有姝,你不是那种糊涂人,你想干什么?讨骂?”有时候,他真的搞不明白这颗聪明绝顶又单纯无比的脑袋瓜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有姝做贼心虚地四下看看,又把窗户关严实,这才低语,“我告诉你,但你不能告诉别人。” “除了你,本王还认识哪个大活人?” “那就好。你说得没错,我是故意把账目弄混弄乱,但我并没有删改,只要稍微整理一下就行了。”有姝抓抓滚烫的耳朵,神情极为羞赧。耍这种小手段,他还是第一次。 “然后呢?你就不怕玄光帝质疑你的能力?”阎罗王越发弄不懂有姝的想法。在心爱的人面前,不应该呈现出最好的一面吗?怎么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有姝用袖子遮住半张脸,闷声道,“有一个成语叫‘欲扬先抑’你知道吗?你看,我先把弄混的账目交上去,让皇上注意到老式记账法的不足之处,然后我再假装苦恼、思索,继而提出新的记账方法。两相一对比,前后一衬托,岂不显得我举一反三,能力不凡?你说皇上会不会对我印象深刻,会不会从此加以重用?唯有拉近彼此距离,我才能找到机会。否则像今天这样,我在偏殿查账,他在正殿办公,时间到了各自散去,案件终结各归各位,下回见面会是什么时候?我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若再不抓住这次机遇,要等到何年何月?” 阎罗王盯视他良久,这才缓缓地,低低地笑开了。见鬼,为何连耍起小手段的有姝也会这样可爱?欲扬先抑?亏他想得出来! 有姝另一只袖子也捂到脸上,感觉羞耻极了。 “遮什么遮,叫本王看看你这张抖机灵的小脸。”阎罗王已是笑不可仰,把他双手扯开,拉到近前细看,“瞧瞧,已经红得发紫了,让本王摸摸看。”探手一摸,越发笑得大声,“真烫,你且等着,本王去厨房找一枚鸡蛋。” “拿鸡蛋做什么?”有姝左躲右闪,眼泪汪汪。 “在你脸上烫熟了当宵夜吃。”阎罗王再也忍不住了,把人拉进怀里又是掐脸又是捏鼻,更恨不得剥光了拆吃入腹。 因为把柄被人拿住,有姝丝毫不敢反抗,头发、衣襟均被揉得一团乱才小声道,“这件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成吗?” 阎罗王又是一阵大笑,应承道,“行,本王绝不告诉旁人。你的新式记账法总结好了吗,拿来给本王看看。” 终于揭过这一页,有姝长出口气,连忙把早已撰写好的一沓卷宗递过去。阎罗王边看边点头,不得不承认有姝的脑袋瓜的确聪明,就是手段太生嫩了一点儿。但这正是他的可爱之处,完全无需改进。 一人一魂讨论到半夜,闻听子时的更鼓声才并排躺下,沉沉睡去。 翌日,有姝带着一沓卷宗去乾清宫觐见,因昨晚被抓包,难免有些紧张,跨进殿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也不知玄光帝站在何处,竟立刻迎上来将他抱了个满怀,温声提醒,“小心脚下。” 熟悉的龙涎香充斥着鼻端,令有姝有些醺醺欲醉,他不着痕迹地深呼吸,想把主子的气味装进肺里。 玄光帝睨视他微微抽动的鼻头,嘴角飞快翘了翘,等人站稳之后才克制有礼地收回手臂,问道,“赵郎中,账目整理妥当了?” “妥当了,皇上请看。”有姝抖着手呈上一沓卷宗,黑亮眼瞳这里看看,那里瞟瞟,就是不敢直视圣颜。 玄光帝一面轻咳一面接过卷宗细看,又命魏琛把昨天的老账一并拿来核对。他此番行径果如阎罗王所料,十分谨慎严格,若是哪里出错,绝对逃不过他的法眼。昨天还想入非非的有姝,现在却懊悔不迭,额角不禁冒出一粒粒细汗。 玄光帝捧着账册查阅,时不时瞥他一眼,神情极为莫测。大约三刻钟后,他扔掉卷宗,诘问赵侍郎为何做事如此马虎,竟一连弄错好些条目。 有姝噗通一声跪下,用发抖的嗓音请求恕罪,然后力陈老式记账法的种种弊端,辩解说自己被弄晕了才会频频出错,又说从中吸取了教训,总结出一种新式记账法,恳请皇上仔细一观,对比优劣。 玄光帝转过身,走到窗边眺望远方,背影十分威严冷酷,叫有姝心惊胆战,冷汗淋漓。然而他若是换一个角度从前面去看,就会发现玄光帝的脸庞已经扭曲变形,不是因为失望愤怒,而是极力憋笑。有趣,太有趣了!与有姝相处的每时每刻都能让他乐不可支。 有姝结结巴巴说了一大堆,这才翻出用新式记账法总结的账目,恳请皇上再次查阅,趁皇上还未转身的片刻,用袖子飞快擦干额头上的冷汗,然后揉了揉心悸不已的胸口。 玄光帝等猛烈的笑意尽皆消散才转过身,先把有姝扶起来,然后接了账册查看,许久之后颔首道,“此法大善!魏琛,把各部尚书全都叫来,朕要让他们看看这种新式记账法,此后各部递交的账册均要沿袭此法,并且载入律令!” 魏琛领命而去。 有姝悄悄吐出一口浊气,感觉自己快虚脱了。别人耍个小心眼是信手拈来,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那么艰难?在官场上攀爬果然是件技术活,一根筋的人很不好混。 玄光帝把人逗弄得差不多了,这才颁下早已备好的赏赐,不是金银财宝,也不是加官进爵,而是许许多多蝴蝶标本,有的闪闪发光,有的通体雪白,有的色彩斑斓,一只一只钉在木板上,表面罩着透明的琉璃,晃得人眼睛发花。 这些赏赐简直送进了有姝心坎里。他盯着标本看了许久,待主子询问他是否喜欢时才猛然回神,激动道,“喜欢,太喜欢了!谢皇上隆恩。” 玄光帝被他毫不掩饰的喜悦之情感染,也跟着扬起唇角。喜欢就好,这些蝴蝶全是他穿梭阳阴两界,一只只亲手抓来。能看见有姝如此明媚灿烂的表情,也就不枉他寻寻觅觅、煞费苦心。 等各部官员学会了新式记账法,一天时间也过去了,有姝美滋滋的跨进家门,就见阎罗王正坐在客厅喝茶。 候在一旁的老祖连忙迎上来,“主人,您回来了,可要传膳?” “不用,今儿皇上留我用了御宴。” 听出他话中难以掩藏的得意,阎罗王忍笑道,“看来你那小机灵是抖出去了?玄光帝是不是先大怒,然后大喜,最后给你加官进爵了?” 有姝脸颊涨红一瞬,老实摇头,“没有加官进爵,就是送给我许多礼物。”话落忍不住翘起唇角,露出两个小梨涡。 “什么礼物?拿出来让本王开开眼。” “是一些蝴蝶标本,很漂亮,许多品种我见都没见过。我只偶尔提过,说自己喜欢虫子,皇上竟然就记在心里去了,你说他是不是对我有些好感?即便没有,也该印象深刻吧?”有姝眼巴巴地看过去。 几名鬼仆已经把他带回来的箱子打开,把一块块木板摆放在桌面上,供大王欣赏。 阎罗王咳了咳,故作酸涩道,“本王怎会知道他对你有无好感?不过是些凡物而已,竟叫你高兴成这样,你若是喜欢,本王有更好的礼物相送。”话落指尖一点便消去木板上的琉璃罩,令所有蝴蝶死而复生,翩翩飞舞。 有姝看得目瞪口呆,等所有蝴蝶飞入璀璨夕阳,化成点点鳞粉才张开嘴,短促地“啊”了一声,语音中饱含惊喜与赞叹。 阎罗王揪住他腮侧的嫩肉,追问道,“本王和玄光帝的礼物,你更喜欢哪一个?” 有姝想了又想才道,“皇上送给我的是实实在在的拥有,而你送给我的是生命与希望。珍惜现有的一切,好好活在当下,但也不能对未来失去希望,二者都很重要,所以我都喜欢。” 阎罗王愣了许久才点着他鼻尖,宠溺道,“很好,本王就喜欢你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 有姝极力否认,转过脸却露出一个心虚的表情。被逗弄久了,他也变狡猾了。 第83章 王者 户部官吏均是做假账的老手,出项、进项一早就抹得平滑光整,莫说皇上找来十几个能吏审核,就算找一百个也是无济于事。各大世家也都老神在在地观望,只等皇上查不出个一二三来就集体上奏对他进行弹劾,皇室宗亲亦做好了发难的准备。 然而事与愿违,不过查了三天账,皇上竟已揪出五六个石破天惊的贪腐大案,有盗军粮案、盗军饷案、冒赈案、截库银案等等,贪腐金额总计达到了令人震惊的一万万两,等同于大庸国十年赋税收入的总和,更牵连大小官员几百人。 先皇忌惮各大驻边将领,力图打压,因此对户部盗取军饷、军粮的罪行视而不见,以至于情况越演越烈,竟到了边疆士兵每年冻死、饿死无数的惨况。也正因为如此,五皇子一说入京勤王,各地将士就群起响应,拱立他为新主。 他要整顿朝纲,肃清户部,京城的权贵们不答应又能如何?他只需把边疆的威虎军、奔虎军、龙骑军等饱受饥寒之苦的将士们调入京城,往朝堂内外一放,刀光剑影、杀气腾腾之下谁敢说一个“不”字? 户部尚书首先被判凌迟处死,株连九族,其从属更是一个不留,斩尽杀绝。不仅户部,其他各部官员均有所牵连,一时间入狱者甚众。这场血雨腥风来得实在是太过突然,叫大庸权贵们措手不及,也气急败坏。他们无法想象皇上是如何在三天之内把如此庞杂的账目理清的,又是如何找到的铁证? 当是时,被关押在天牢里的户部尚书还曾给他们带过话,说账目绝对没有问题,让他们只管去帮自己斡旋,然后反制皇上。现在再看,这叫没问题?简直是漏洞百出!于是便有人买通了按察司的几名官吏打听情况,这才知道所有的证据竟全是刑部借调过去的一名小小郎中找出来的,他查账的本领堪称举世无双。而他现在还只查了十分之一的账目,若是继续下去,被牵连的人还会更多。 若是赵郎中没了,天下也就太平了!这个想法同时浮现在许多权贵脑海,随即各自吩咐下去,欲用重金购买其人头。 有姝的宅院最近很热闹,为了保护他的安全,阎罗王每晚都来,及至翌日把他安全送入乾清宫偏殿才离开。那些造访赵府的杀手要么疯了,要么昏迷不醒,要么不知去向,一连半月,竟连赵郎中的边都没摸着。而那些出卖他的同僚却被罢免官职,打入天牢,秋后待斩。 也怪他们眼界短浅,若是好好把这趟差事办完,加官进爵指日可待。但他们偏偏以为皇上根基浅薄,终归斗不过满朝文武,竟反过来当了内贼。殊不知,皇上在朝中的根基的确浅薄,手里却足足握有三百万兵马,且已调遣大半围困京城,臣子不听话斩了就是,再换一批新的,于他而言不过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他一不靠世家大族扶持,二不靠朝中群臣拥护,根本无需受任何人掣肘。但很可惜,想明白这个道理的人目前还很少。 户部除了贪腐问题严重,还积压了一大堆借条,不但先皇爱随意支取国库银两,各大官员也都有样学样,家中修建宅院向户部借钱,办婚宴向户部借钱,甚至于日常用度也都从库银里掏,中饱私囊的情况十分严重。有姝是保皇党的中坚份子,迅速查完账册后又加入了欧泰的讨债队伍,力图让主子看见自己最能干的一面。 敦促大家尽快还款的皇榜已经张贴出去,等了三天却无人响应,这日,欧泰准备亲自去欠款最多的礼亲王家讨债。礼亲王是先皇的嫡亲弟弟,也是玄光帝的皇叔,历经两朝而屹立不倒,在京中颇有威望。正所谓擒贼先擒王,大家你瞅着我,我瞅着你,都不肯先动,那就找一个点子最硬的下手。 欧泰领着许多禁卫军气势汹汹而去,却连门都没进就被礼亲王的私兵打了出来,一身官袍七零八落,好不狼狈。有姝也被推搡了两下,跌倒在路旁,手掌不小心按到一块令牌,拿起来一看,发觉十分眼熟。 这图案仿佛在哪里见过?他仔细一想,不免暗暗吃惊,这块令牌的造型与阎罗王腰间那块极其相似,而上面雕刻的花纹竟与第四狱主的面具一模一样。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这块令牌又属于谁? 他不着痕迹地观察在场众人,发现大家身后都拖着一条斜影,显然都是大活人,一时间也有些迷惑。在他怔愣之时,礼亲王已跨步而出,叫嚣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们回去告诉皇上,他若是再派人来骚扰,本王就一头撞死在皇陵,好去地府找阎罗王告他大逆不道之罪!”话落砰地一声锁了正门,谢绝见客。 欧泰一面扶正官帽,一面冲礼亲王府的匾额啐了一口,转过身,发现有姝手里的令牌很眼熟,连忙夺过来系在腰间。 “这是你的令牌?”有姝略感惊讶。 “难不成还是你的?”欧泰奇怪地瞥他一眼。 令牌大多都是这种造型,偶然相似不足为奇。有姝见他反应平淡,也就消去满心疑虑,互相搀扶着往刑部走。欧泰仿佛伤了腰,坐下之后哼哼唧唧,呻吟不断,又一连请了两名太医来诊治。 太医走后,他状似无奈地道,“赵郎中,你也看见了,本官伤到腰椎,行动不便,但皇上已发下话来,定然要在三天之内摆平礼亲王。要不,这个差事就交给你去办?” 若是换个人,定然会对欧泰推卸责任的行为大感厌恶,然而有姝却十分欢喜,连忙领命而去。欧泰等人走远方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心道好险,若是被赵郎中识破身份,连同主子也要跟着翻船。所幸赵郎中聪明归聪明,却不大爱想事,也从不疑神疑鬼,这才蒙混过关。 令牌的小插曲有姝转头就忘了,满心都装着讨债的事。他要借此机会让主子刮目相看,自然要办得妥妥当当、尽善尽美。礼亲王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仗着自己辈分高,惯爱拿腔拿调,对付这样的人,软的不行,会被蹬鼻子上脸;硬的更不行,会激得他狗急跳墙,该怎么办呢? 有姝从来不走寻常路,眼珠子一转就计上心头。到了晚上,他领着一众鬼仆,在障眼法的掩护下顺利入了礼亲王府,把熟睡中的礼亲王拽起来,带到正厅审问。而他的爱妾则被施展迷魂术,彻底睡死过去,翌日阳光一照方能转醒。 礼亲王迷糊中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见堂上坐着一名脸覆面具的男子,两旁站着牛头马面,不禁大吃一惊。男子自称自己是阎罗王,喝令他尽快归还库银,否则便要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 礼亲王极口喊冤,顽抗到底,被牛头马面摁在地上一顿好打,又用地狱业火焚烧全身,令他打滚惨嚎,苦不堪言。被折磨了一个多时辰,当真生不如死、死不如生,他才磕头道,“我明天就把银子还了,阎罗王,求您大人大量,饶了我这一回吧。” 牛头马面把他押送回去,指着床上的娇媚女子言道,“明日自然有人带着信物前来讨债,你若是不还,咱们地府里再见。” 礼亲王正要询问是什么信物,就见马面伸出一只蹄子,点了点女子,便有一阵阴风削去她满头青丝,然后尽数卷入一个小盒之内。待鬼影散去,礼亲王这才吓瘫在床边,极度后怕地忖道:鬼神的手段果然骇人。若是自己不肯听从,下一回是不是就要把自己的脑袋削去?但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死后还要永生永世在地狱里受罪。如此,倒不如赶紧把银子还了,多做一些善事,争取积足阴德,换一个投胎的机会。 礼亲王如何懊悔暂且不提,这边厢,有姝已捧着盒子回到鬼宅,准备泡个脚就上床睡觉。 “冒充本王私设公堂,赵有姝,你该当何罪?”一道低沉嗓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害他一脚踩翻铜盆,弄得满地都是水。 “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有姝一脸心虚。 “这件事暂且不提,本王问你,你真是赵有姝?”阎罗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二人就从鬼宅转移到空旷冷寂的幽冥殿。 有姝越发紧张,嗫嚅道,“我自是赵有姝,你缘何有此一问?” 阎罗王定定看他许久才拿起桌上的生死薄,提点道,“你自己翻到第六十四页看看。” 有姝心有所感,颤着手翻开,只见第六十四页第二、三、四、五排均为一片空白,旁边却都写满了字,记载着一个个人名以及生平、寿数、轮回次数、功德多少等等。他脑袋越埋越低,已不敢往下想。 阎罗王见他如此,笃定道,“本王早就发现,生死薄上有关于赵有姝的文字正慢慢变淡,及至今日竟完全消失,可见真正的赵有姝已经死了,你不是他。本王掐算许久也无法查明你的来历,生死薄上更找不到记载,可见你并非此界中人。” 有姝猛然抬头,质问道,“所以你一直跟着我,是在试探我,怀疑我吗?”他心痛如绞,万万没想到自己认定的第一个朋友,竟是为了这种目的来接近自己。那些一路相伴,秉烛夜谈,全心信任,原来全都是笑话。 “你猜得没错,我是世外之人。你现在意欲对我如何?把我吃掉?”他语气平淡,泪珠却争先恐后地往下掉,素来泛着红晕的脸庞现在已是惨白一片。 阎罗王僵立许久才一步一步朝他逼近,将他按压在椅子里,双手搭住扶手,将他禁锢在怀中,一字一句道,“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想把你吃掉。” 有姝瞪圆眼睛,哽咽道,“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阎罗王!你一直都在骗我!”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都快碎了,除了主子之外,这是他最喜欢的人,喜欢到竟忘了他们的立场是对立的。 “哭什么?”阎罗王凑近些许,哑声道,“我说我要吃掉你可不是那种吃法。就你这小身板,只够吃一顿的,有什么意思?我要天天吃,顿顿吃。” 有姝开始瑟瑟发抖,颤声道,“难道你打算把我养肥了,一天割一斤肉?” 阎罗王哑然失笑,一只手勒住他纤细腰肢,一只手朝他挺翘的臀部摸去,提点道,“方才说错了,应该是你吃我,而不是我吃你,用这里,明白吗?” 感觉到股间的手指,有姝惨白的脸颊迅速涨红,本就瞪圆的眼睛又大了很多,不敢置信道,“你,你你你……” “你什么你,我喜欢你那么久,难道你感觉不出来吗?我身为一界之主,”事实上是两界,但现在还没有说的必要,“本就已经足够忙碌,却为了护你周全日日夜夜陪伴,甚至不惜以权谋私,为你夺回家产,料理家宅琐事。我为你付出那么多,你转头却爱上了玄光帝,叫我如何甘心?没错,我早就发现你是世外之人,若想害你早就下手了,何须等到现在?” 他揪住有姝左腮的嫩肉,骂道,“没良心的小混蛋,你自个儿算算你究竟欠我几条命,又该拿什么来还?” 对啊,他要害我不过是弹指间的事,哪用等到现在?相反,他还一直保护我,照顾我,堪称无微不至。这样一想,有姝心中的恐惧、悲愤,尽皆被内疚取代。他不敢挣扎,却也止住了眼泪,细细一算,还真欠了这人好几条性命,秉持着有恩报恩的原则,的确应该还清,但他要的却是……却是自己的后庭花,这可怎么办? 有姝纠结了,觉得这人的怀抱像火炉一般滚烫,叫他坐立难安、满心羞臊。他抬了抬屁股,又蹬了蹬双腿,恨不得化身蚱蜢,一下蹦出去。 阎罗王掐住他下颚,令他直视自己,沉声道,“看看你这张小脸,除了羞臊、为难、犹豫,竟没有痛恨与厌恶。这代表什么你自己知道吗?” “这代表什么?”有姝的脑袋已经烧糊涂了,完全没办法思考。 “这代表你也喜欢我,像喜欢玄光帝那般喜欢我,只是你不愿承认罢了。” “胡说!我喜欢的只有主子!我上上辈子,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会喜欢他!我喜欢他永生永世!”有姝已经语无伦次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感觉舌头有些打结。 如此痴情不悔的宣言,阎罗王还是头一次听见,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好笑,还有些难以名状的酸涩:小混蛋嘴里说钟情于玄光帝,却又爱黏着自己,分明两个都喜欢,偏不肯承认。所幸两个同属一人,否则真该把他吊起来打一顿。 压了压喉头的笑意,他威胁道,“选我还是选玄光帝,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你得记住,这世上除了我,再也没人能救你,若是这本生死薄让别的鬼仙发现,你应该知道后果?” 有姝尚来不及反应就被送回鬼宅,老祖立刻端来一盆热水让他继续泡脚。他哪里有那个心情,直接擦干脚上床,翻滚了一夜都没睡着。但公归公,私归私,不能因私而忘公,翌日一早,他强打精神去礼亲王府要债。 看见小盒子里的头发,礼亲王吓坏了,连声问他从哪儿得来的。有姝说晚上阎罗王托梦,让他带着东西前来要债,虽自己半信半疑,但勉力一试。礼亲王彻底吓破了胆,砸锅卖铁把欠款给还了,还写了折子向皇上告罪。 朝臣们见礼亲王都已经妥协,感觉再拖下去便是自寻死路,只得纷纷掏腰包。 本已耗空的国库不出半月就丰盈起来,令玄光帝心情大悦,特地在乾清宫里设宴款待赵郎中。此次彻查户部与追讨国债,他是当之无愧的大功臣。 因心里存着事,向来滴酒不沾的有姝今天连喝了三杯烈酒,弄得粉面如霞、双瞳剪水,十分动人。玄光帝一再劝酒,表情莫测。 恰在此时,一道高大身影凭空出现,缓步行至桌边,从背后将赵郎中拥住,柔声低语,“三天已过,你想好没有?” 有姝瞬间转醒,用精神力结结巴巴回复,“没,没有,再给我几天时间可好?” “一天又一天,你打算拖到何时?”阎罗王一面低笑一面探入他衣襟,缓缓抚摸揉弄。他双手可由虚化实,故而直接穿透布料,触摸有姝细腻温软的皮肤。 有姝被那酥麻的感觉弄得浑身瘫软,几欲呻吟,但主子就在一旁看着,他哪能露出丑态,不得不咬紧唇瓣强忍。阎罗王趁此间隙将他摸了个遍,当按揉到下腹时竟让他猛然抖动一下,然后闷哼一声。 玄光帝露出担心的表情,“赵郎中,你怎么了?可是身体有恙,要不要叫太医前来诊治?” “不,不要。”有姝趴在桌上喘着粗气。 玄光帝连忙把他搂入怀中,一面解开他衣襟,一面附耳低语,“可是喝多了胸闷?待朕帮你揉一揉。”说着说着已缓缓动作起来。 两只手在自己身上游移,且总是按到最敏感的地方,令有姝脸颊涨红,几近崩溃。正当他想反抗时,阎罗王已从后面掐住他下颚,将他脸庞扭转过去,深深吻住。 隔着面具也能接吻?有姝先是怔愣,然后才去伸手去推,摸到的却不是冰冷面具,而是极富弹性的肌理。这起伏的形状,这高鼻、深眼、薄唇,怎么越摸越熟悉呢?他脸上的慌乱之色慢慢退去,变成了惊疑不定。 见他如此,阎罗王与玄光帝齐齐停下动作,低笑起来。笑声诡异地重合,令有姝左看右看,脑袋发晕。 “你们,你们长着一样的脸?”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电光火石之间终于想起欧泰那块令牌,隐约了悟。 阎罗王解除障眼法,慢慢与玄光帝融为一体,笑道,“傻瓜,玄光帝是我,阎罗王也是我,我们本就是同一人。” 有姝咬牙握拳,含泪控诉,“你骗我!”这些天,他一直在为自己同时喜欢上两个人而痛苦纠结,却原来这两个人都是主子!难怪从一开始,他就无法对阎罗王提起防备,难怪他自然而然就接纳他,信任他,并且毫无保留。那是因为他的潜意识早已习惯了对方灵魂的气息,身体比大脑更早一步认定。 “你耍我!”想起三天前的威胁,有姝更为气愤。 玄光帝一把将他扛起来,扔进明黄帐帘里,一面亲吻一面哑声低语,“不管你选了谁,我都让你吃。别闹,吃饱就不生气了。” 有姝奋力挣扎,却被轻易按压下去。帐帘无风自落,遮住旖旎风光,却挡不住满室低吟,待到云收雨住,他已经完全没有力气计较,软趴趴地被主子抱在怀里拍抚。 “所以说咱们至如今已是三世结缘?”玄光帝对有姝的话自是深信不疑,但脑子里却没有记忆。他沉吟片刻,恍然道,“难怪星夜会出现紫微天坠之象。” “什么是紫微天坠?” “紫微天坠就是紫微帝星陨落。”见有姝大骇,玄光帝连忙安抚道,“我还好好的在这里,所以紫微帝星应当不是陨落,而是舍了星位。”至于为何舍弃星位,看看怀里绵软无力的人,他已经明白答案。难怪他醒来后会在聻之狱,应当是坠落时出了差错。 “舍了星位会怎样?”有姝紧张起来,双手死死箍住主子脖颈。 “于我而言没什么影响,但天下则会出现群雄纷争、诸侯鼎立的局面。紫微统辖下的破军、贪狼、七杀等星宿会纷纷入世,夺星王之位。但现在紫微虽然天坠,星象却还未显现出来,唯独我能看见,故而天下还有几百年太平。”玄光帝被勒得喘不过气,心里却十分高兴。 “也就是说,世道将乱?”有姝双眼发直。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本是天下大势。好了,别想了,即便紫微帝星不坠,七杀、破军、贪狼等星宿照样会入世,这是天道的安排,不是你我能够更改。”玄光帝拍拍有姝光裸的脊背。 有姝学过斗数,自然也明白每到一定年限,诸天凶星会轮番入世,扫荡凡尘。连星君都抵不过天道,他一个凡人还是洗洗睡了吧。这样一想,他枕在主子臂弯里,安心入梦。 第84章 王者 这日下值,赵大人辞别玄光帝回到鬼宅。旁人只见他孤身一人,却不知本该住在宫中的玄光帝几乎每日都会隐去身形随他归家,二人正用意念互相交流。 “我最近又没做错事,为什么要受罚?”有姝语气极为委屈。 “还没做错事?大臣上折子催我立后选妃,你怎不站出来反对?” “那你说我用什么理由反对?” “你就说皇上是你一个人的,只有你能吃,别人不可以。若是他们反对,你就画几枚阴鬼符,叫他们好好享受享受。”玄光帝嬉笑道。 难怪主人心眼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腹黑,都是大王教坏的。候在门边的老祖听不下去了,连忙上前迎接。 有姝被人打断,也不好再争执下去,涨红着脸低语,“反正你说的惩罚我不同意!一条龙就已经那么粗,两条龙会死人的。” “不会,我手上有灵药……”大王没羞没臊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老祖这才抹了把额角的冷汗,表示自己完全听不懂。 ……会分身术的人真是了不得啊! 大约半个时辰后,房门开了,有姝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玄光帝满脸餍足地搀扶。二人在偏厅落座,看见餐桌上的大鱼大肉,异口同声道,“把这些菜撤了,换两碗蔬菜粥。” 老祖嘴角微微一抽,领命而去,刚跨过门槛,就见一只小鬼匆匆跑来,说赵有才求见。 如今已是玄光十年,经过十年的改革,大庸已渐渐恢复往日的繁荣,而曾经被罢免官职的人也都拥有重新开始的机会。赵有才经过几年苦读,终于通过了吏部单独召开的小考,成为负责整理文书的胥吏,虽然处于权利的最底层,但好歹摆脱了三餐不继,无以为家的惨状。 也不知是不是另有所图,他开始慢慢接近有姝,即便每次都被老祖等鬼怪吓得屁滚尿流,却还是隔几天就上门一次,送些山珍或土仪。礼物都不值钱,但胜在好吃,有姝顺势接下,倒想看看他背地里谋划什么。 这次他送来一只卤猪头,隔了老远就能闻到那股浓郁的肉香味儿。有姝的口水哗啦啦下来了,伸长脖子不住眺望。玄光帝隐去身形,暗暗压了压他半抬的臀部,笑道,“乖,这东西你现在吃不得。” 有姝龇牙咧嘴,露出痛色,“你不是说抹了灵药马上就好?” “我说的马上是明天早上。”见他愁眉苦脸,表情灰败,玄光帝安慰道,“我帮你把猪头冻起来,明晚亲自热好,再切成片喂进你嘴里,这总成了吧?” 说话间,赵有才已经入了偏厅,见有姝正在用膳,桌上却摆着两碗粥,不免问道,“堂弟,你有客人?” “没,这两碗都是我的。”有姝盯着他手里的卤猪头。 赵有才心领神会,忙把猪头递过去,说一餐吃不完,让他放在冰窖里慢慢割着吃。老祖点头答应,正待把猪头拿去冰冻,却见大王露出沉怒的表情,阻拦道,“慢着,这猪头有问题。本王马上就到,你们等会儿。” 有姝知道主子视物不仅仅靠双眼,还靠神识,普通人难以察觉的异状,他一扫便知。他说这猪头有问题,那么问题就大了。有姝照常与赵有才叙话,老祖拎着猪头慢吞吞地走,而玄光帝已消失在偏厅,命欧泰即刻与他汇合。 欧泰好端端地吃着饭,就见令牌连闪白光,放下碗后把它一按,人已经出现在某个偏僻小巷里,主子正穿着一套常服,站在巷口冲他招手。二人装作微服私访的模样敲响赵府大门,被一只老鬼毕恭毕敬引入偏厅。 当是时,赵有才正起身告辞,却见皇上与刑部尚书先后行来,立马诚惶诚恐地迎出去,这一下,便是鬼仆们连番驱赶他也不肯走了。有姝同样迎出去,连连挥手让下仆加菜。 “正好堂兄带了一只卤猪头,放在屉笼里蒸一蒸就摆上来当主菜吧。” 他刚提出这个建议,赵有才的脸色就变了,颤声道,“卤猪头口味重,观之不雅,怎好让皇上享用?不如让大厨做几道更精致的菜肴吧?” 玄光帝摆手,“无妨。朕本就是白龙鱼服,体验民生,卤猪头这道菜正好。”欧泰也连声附和。 好不容易得到面见圣颜的机会,赵有才却心不在焉,汗流浃背,几次想开口告辞,都被欧泰巧妙地挡回去。等到老祖与众鬼仆端着菜肴上来,他才长舒口气,卤猪头还是原模原样,并未被动过。 然而他放心的太早了。欧泰竟拿起托盘里的匕首慢慢把猪头切开,说自己最喜欢吃脑髓,先挖一点尝尝鲜,却发现脑髓与颅骨早被剔除干净,换成几根金条摆放在里面。 “这是怎么回事?”欧泰尚来不及反应,玄光帝已沉声诘问。 赵有才噗通一声跪下,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原来他早已被有姝的政敌收买,在猪头里塞了六根金条,换算成白银足有六百两。待到明日,自然有人会在朝中弹劾有姝收受贿赂,而按照律法,贪污六十两就得斩首,这是玄光帝自己定的底线,不可能反口。 明线、暗线都已掩埋妥当,甚至连证据都已经备好,赵有才只需坐几年牢,出来就能得到一个从四品的官职和十万两报酬。反观百口莫辩的有姝,唯有凌迟处死。 由此可见,为了整垮有姝,他们花费了多少时间与精力。然而他们万万没料到玄光帝会来的那般凑巧,竟恰恰与赵有才撞了个正着。他久居高位,气势惊人,赵有才怎么抵挡得住,几乎不用审问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 玄光帝沉默良久,仿佛风雨欲来,当赵有才以为他会雷霆震怒之时,他却一把将有姝抱坐在腿上,捏着对方鼻尖笑道,“听见了吗?你差点就成了猪头,被人一锅烩了!” 有姝满脸懊恼,不住叹息。 二人姿态亲密,令赵有才心下大骇。早知道堂弟与皇上是这种关系,他作甚要听那些人的话?只需把堂弟伺候好,还不要什么有什么?但后悔已经迟了,他被欧泰押着写了供词,按了手印,即刻入天牢受审。 一个猪头竟闹出一桩陷害忠良的惊天大案,牵连者达到二十八人,且大多是一二品大员,甚至还有几个超品国公,均在认罪之后被判凌迟,株连九族。 玄光帝手段虽有些果决狠戾,却也算宽严有度,若是能留下一线生机,总不会斩尽杀绝。他甚少做出株连九族的判决,这次竟一连诛灭二十八族,算是前所未有。朝臣们也终于认清:赵大人在皇上心中,约莫是逆鳞一般的存在,日后还是远着他一点,免得被误伤。 二十八族尽灭的消息传入遂昌时已过去一个多月,令百姓惊骇不已。某间茶馆里,茶客们正在谈论此事,连台上咿咿呀呀的小曲儿也不耐烦听了。 “不都说皇上十分仁慈吗?怎会一连杀了那么多人?被陷害的这位莫非是皇亲国戚,竟让皇上震怒到如此地步。” “你听谁说的?皇上只杀了主犯,所谓的株连九族不过是把其亲族贬为庶人,卖入教坊司罢了。” “那也够惨了!好好的钟鸣鼎食之家,却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曾经高高在上的贵族,如今沦为最卑微的奴隶甚至官妓,想想就令人唏嘘。大家都是人,难道皇亲国戚就尤为不同些吗?”某个儒生摇头感叹。 一名行商冷笑道,“你知道他们害的是谁吗?若是知道了再来怜惜不迟。” “他们害的是谁?”这种惊天大案一般都被上头压着消息,民众能知道的内情很少。 行商是京城人士,消息比较灵通,低声道,“被陷害那人并非什么皇亲国戚,真要论起来,算是半个遂昌人吧。” “莫非,莫非是小赵县令?”不知谁颤声问道。 “猜对了,正是你们的小赵县令。因他一力主张废除占田制,实行均田制,故而损害了绝大多数权贵的利益,这才招来这次横祸。”行商露出愤懑之色,盖因小赵县令不仅仅考虑到了广大农民的利益,还提高了商人的地位,令商人之后也能参加科举,进入仕途,可说是百年难遇的贤臣。若是他被害死了,谁来替百姓请命?靠那些尸位素餐的权贵,闭耳塞听的狗官? 方才还心存怜悯的人,现在只剩下怒火狂炽,拍桌骂道,“娘的,竟敢害到小赵县令头上!幸亏皇上明察秋毫,没让好人蒙冤!” “杀得好!即便把九族全杀光,也没有一个冤枉的!” “竟害到咱们小赵县令头上去了!若是他有什么不测,咱们再闯一次天牢也使得!”这人显然是曾经破城撞牢,试图救出小赵县令的灾民之一。与他同桌的全是当年那拨人,现在已组了镖局,在各州府间行走,自然知道遂昌与其他县城比起来有多么不同。 因继任的知府深觉小赵县令治下手段不凡,竟丝毫不敢改动他曾颁布的政令,待他半年内连升五级,成为户部侍郎,紧接着入了内阁,便越发将他赠送的小册子奉为圭臬,照办不误。是故,遂昌的桥比别的地方的桥宏伟些;路比别的地方的路平坦些;堤坝比别的地方的堤坝牢固些,洪水每年肆虐,竟无一次冲破桎梏。 但这些都没什么,更重要的是遂昌人的精神面貌。他们比任何人都明白生命的可贵,也比任何人都知道风雨同舟、守望相助的重要。无论贫贱,只要在外地相遇,大家都是朋友,也都重情重义、知恩图报。 他们很团结,却并不会排外,当然,如果外来者对小赵县令有所非议则要另当别论。现在,有人竟存心置小赵县令于死地,教他们如何忍得,莫不聚在一起痛斥凶手,然后相约去县衙写万民请愿书,要求皇上严惩不贷。 看见闹哄哄的茶楼走了个一干二净,连掌柜和店小二也都开始收拾桌椅,锁好柜台,准备去请命,坐在角落的两人才抬起头,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即便戴了一层人皮面具,有姝的脸颊依旧透出红晕,赧然道,“承蒙遂昌老乡们厚爱。” “因为你值得他们爱戴。走吧,去县衙看看,听说这一届的知县有几分能力。丽水知府曾在奏疏里几次推介,说他极具赵公当年‘断案如神’之风范。”玄光帝并未乔装改扮,他这张脸在遂昌这等偏远之地,应该没几个人认识。 有姝也曾几次听遂昌老乡提过此人,说是上任两年,无一桩冤假错案,心里难免存了好感,于是点头。二人走到县衙时,今年才二十出头的县太爷已三言两语把大家打发走,本还笑眯眯的脸,转过身却露出厌恶的表情,低不可闻地道,“又是小赵县令!莫非我方德胜永远都要被他压一头?他离开遂昌已是多少年前的事,竟还记得,死不死,又与你们这些升斗小民有何干系?” “大人,您小声点,让旁人听见可就不得了了!”师爷连忙去扯他袖子,并不时看看四周,生怕被人听见。要知道,遂昌县衙里的胥吏全都是小赵县令的拥趸。虽然过了十年,换了几拨,但只要是遂昌县人,就改不了骨子里对小赵县令的狂热。 “知道了。”县太爷神色越发反感。 有姝精神力不能外放,只看见两个背影,玄光帝却把二人之间的对话以及神态动作看了个明明白白,摇头道,“胸襟狭隘,难当大任,与你比起来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对你颇为不屑。” “我不是金银财宝,不能保证所有人都喜欢。” “所以我说他心胸狭隘,难以与你相提并论。”玄光帝把人拉进怀里,轻轻吻了吻发顶。 有姝正欲说话,就见许多乡民拽着五花大绑的一男一女走过来,用力敲响登闻鼓。但凭他们断断续续的叱骂已能猜到,这是一桩妻子联合奸夫毒杀亲夫亲子案。父子二人均已死亡,尸体也被亲族抬到县城,摆放在县衙外博取路人同情。 因影响恶劣,县太爷立刻升堂审案,为了彰显自己断案如神,也不再驱赶前来写请愿书的乡民。有姝与主子挤到最前面,就见仵作已掀开白布查验尸体,并且在纸上不停记录可疑之处。 尸体的确是中毒死亡,眼耳口鼻均有不同程度的出血,被死者族亲抓住的两名凶手跪伏堂下,瑟瑟发抖。有姝仔细一看,发现二人在恐惧之余竟露出悲痛之色,显然有悖常理。 杀夫杀子,双宿双飞不正是他们所求?现在却又悲痛什么?有姝上前半步,再要查验,却见那县太爷竟直勾勾地朝站在一旁的死者亡魂看去。 死者曾是猎户,被老虎咬断一条腿,成了废人,死后没法把拐杖也一并带走,只能让年仅六岁的儿子的亡魂支撑自己。他本还在咒骂妻子与奸夫,见县太爷朝自己看来,不禁愣了愣。 “有什么冤情,说吧!”县太爷盯着他,扬声道。 但这句话显然造成了误会,妻子与奸夫也拼命喊起冤来,说自己定然不会那样狠心,把父子二人一并杀掉。但□□的店家却记得她,连忙站出来作证,又有乡邻控诉她虐待丈夫的种种恶行。与此同时,死者亡魂也意识到县太爷能看见鬼,立刻把自己和儿子如何被毒死的经过说了。 “原来他也有阴阳眼,难怪审理案件一审一个准。”玄光帝了然。 有姝看看尸体,又看看嫌犯,摇头道,“亡魂曾经是人,所以也会撒谎。你看看他儿子的长相究竟随了谁?且他把全身重量放置在儿子肩头,丝毫不管他能不能承受,儿子无故被毒死也未有一句安慰,更连正眼也不看,这是一个父亲的作为吗?再者,他脸上有死了的解脱和痛快,却并无遗憾、留恋,这可不是受害者该有的反应。” “你不说,我竟未曾注意。他儿子的确与他不像,反倒与奸夫有五六分相似。”玄光帝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这就对了。谋杀亲夫倒也罢了,为何连奸夫与自己所生的儿子也一并杀掉?这明显不合常理。” “但他们为何不敢说出内情?” “你不知道吗?大庸律令有言:与人通奸者杖五十,游街示众十日;通奸生子者徙三年。女子处以徙刑,大多不与男子关押在一起,而是由官媒代为看管。官媒为了牟利,往往会把她们当成妓女一般使唤,有些人等不到刑期结束就自杀了,而绝大多数从此沦落风尘,生不如死。故此,她便是悲痛欲绝,恐也不会主动承认。”有姝能把大庸律令倒背如流,自然也理解女子的苦衷。 这桩案子极有可能是丈夫先毒死儿子,然后自杀,以栽赃陷害妻子和奸夫。反正他是个废人,儿子也不是亲生,等于下半辈子没了指望,不如拉几个垫背的。 然而方县令却已信了他的说辞,命人把奸夫淫妇拖出去打,打到认罪为止。他的审案方法向来如此,从鬼魂那里搜集到证据之后就把凶手抓来一顿毒打,完了写认罪书,结案。凶手会百般狡辩,受害者总不至于包庇仇人吧? 眼看一桩冤假错案就要发生,有姝连忙站出来阻止,方县令正要斥责他扰乱公堂,就见他拿出一块令牌晃了晃。 钦差大臣的巡查令,谁人不识?方县令立刻宣布退堂,把人带到后院招待。有姝把自己的疑惑对他一一说明,让他循着这条线索去查,说话间,外面又传来一阵喧闹,却是一个小偷在僻静处抢了一位老翁的钱袋,被一名见义勇为的后生追上,一路扭打到官府。但两人身形相似、身高一致,连穿的衣服都是一个颜色一种款式,那老翁眼睛已经坏了,认不出罪犯,叫他作证时竟说不出个好歹来。当时也没有路人在场,亦无从考证。 二人都辩解自己才是好人,对方才是小偷,令捕快大感头疼,只得去请示县太爷。 没有死人也就没有冤魂述说真凶,方县令彻底懵了,又见两位钦差坐在一旁等待,越发心急如焚。他很想展示自己“断案如神”的能力,脑子却一团乱,只得偷眼朝师爷看去。 师爷摆手,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二者之间总有一个好人,不能把他们都拉出去毒打一顿吧?再说了,就算被打死,哪个又愿意承认自己是小偷? 有姝想也不想地道,“小偷急着逃脱,理当竭尽全力,却还是被那位义士追上,可见脚程远远不如对方。把他们带出去赛跑,谁先跑到城门口谁就是好人。” 钦差大人不过三言两语就解决了一桩悬案,令方县令惊讶不已、自愧弗如,对他之前提出的疑点也就信了七八分,连忙遣人去查。有姝也不多留,待那女子承认儿子是奸夫的便离开了。 他们走了许久,才有一名年过五旬的门子徐徐开口,“方县令,看见了吧?这才是咱们遂昌人的头顶青天,心中日月呢!”所以你那些小手段就不要总是拿出来与小赵县令攀比了,恁得叫人反感。 “你,你怎知道?赵县令可不是长成那样!”县衙里挂着一幅画像,方县令自然认得对方。 “老夫认不出面具,还能认不出小赵县令的声音?当年老夫得了疫病快死时,正是小赵县令坐在旁边,喊了老夫整整一夜,把老夫从鬼门关喊了回来。他身旁那人龙行虎步,视瞻不凡,恐也不为人下。”门子边说边摇头晃脑地走出去,怀里偷偷抱着小赵县令用过的茶杯。 恐不为人下?方县令怔愣许久才诚惶诚恐地磕头,口称万岁。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当年中探花时曾在琼林宴远远见过皇上一面,难怪方才觉得眼熟。若非小赵县令提点,他今天定会冤杀二人,以至于丢了性命。要知道,误判人命的官员也是要以命抵罪的。 原来真正的小赵县令竟是这样,难怪皇上常常赞他乃大庸脊梁。方县令稽首喟叹,从此再也不敢与之相提并论。 第85章 造畜 有姝与玄光帝死在同一天,魂魄离体之后正准备携手去往地府,天空却忽然爆发异像。漫天繁星拖着细长的尾巴纷纷坠落,那景象有如银河瀑布飞流直下,美得令人目眩,也令人恐慌。 “原来传说中的天之将倾是这般景象。”玄光帝抬头眺望,面色凝重。他把不明所以的爱人拉入怀中,叮嘱道,“我也不知能不能把你安然送回异世,但留在此处必定只有死路一条。好好活着,莫要挂念我。” 有姝大骇,正想逃开他的禁锢,脑门却被他死死按住,然后就有一股汹涌澎湃的力量灌入魂体,令他不断凝实,继而发出璀璨光芒。当整个世界都在崩塌陷落时,唯有这道光芒冲破层层暗流,滑向更浩瀚更广阔的天际。 某座繁华城镇的小巷里忽然出现一团紫光,当光芒退去,一名长发披散,衣衫凌乱,脸颊还带着晶亮泪痕的少年凭空出现。他环顾四周,神情仓惶,见此处仿佛是一条深巷,连忙朝人声鼎沸之所跑去。 什么是“天之将倾”?什么是“回到异世”?什么是“留在此处唯有死路一条”?他脑子里反复回忆这几句话,心里隐隐浮现不祥的预感。 他飞快跑到巷子口,却见路上的行人依然穿着古装,蓄着长发,沿街建筑也都低矮而又别致,并非末世里的高楼大厦与破败废墟。没有回去!他神经猛然一松,差点晕倒,不得不扶着身旁的墙壁勉强支撑。 “小兄弟,你没事吧?要不要进屋坐一会儿?”一名面容和蔼的老妇走过来询问。 有姝顺着她指尖看去,发现她在路边开了一间茶寮,连忙点头。他必须尽快弄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又是何朝代,与大庸隔了几百年光景,如此才好去寻主子。下意识的,他不敢去想把所有法力给了自己的主子究竟能不能安然存活。他是紫微帝星,应该会没事的。 当他一遍又一遍安抚心里的绝望与恐惧之时,老妇已把他带到后院,打来一盆井水,劝说道,“小兄弟,瞧你这一身脏乱的,快洗洗干净吧。” 有姝茫然应诺,往盆里看去,却发现水面上映照出一张稚嫩而又秀丽的脸庞,那是十六岁的他。为了保护他不被诸星坠落时的余波震碎,玄光帝不由分说把所有能量渡了过去,助他凝结实体。 若是再也找不到主子了,要这具身体又有何用?不如飞灰湮灭来得痛快!他越想越悲痛欲绝,双手撑住盆沿呜呜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落入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老妇看得鼻头发酸,一面拍抚他一面低声询问,“小兄弟,你这是咋了?与家人走散了?” “走散了,还在找。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有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目光却越来越坚定。 老妇连声附和,待他捯饬整齐才把他引到屋内,说是去准备饭菜。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躲在窗台下偷偷看他,目光里透着好奇与一丝灼热。她踩着小碎步挪进来,傻呵呵地道,“你长得真俊啊,像一幅画儿似得!” 痛哭的场面竟被一个小孩看去了,有姝有些赧然,招手唤她过来,“没你长得俊俏。到这儿来,叔叔有话问你。”因身上的衣服都是法力凝结而成,并无携带财物,他只得用竹篮里的丝线编了一个中国结,送给小姑娘,顺便套话。很快他就从对方嘴里知道,这里是大燕国都城,具体是哪一年,大燕之前又有些什么朝代就一无所知。 有姝想找几本史书来看,但苦于身上没钱,只得暂且按捺,见老妇端了许多家常菜进来,连忙拱手道,“这位老人,方才多谢您好心收留,在下告辞了。” “吃了饭再走吧?”老妇连忙阻拦。 “可是我没带银子,怎好白吃。”有姝表情尴尬。 “嗐,一顿饭菜算什么!来来来,别跟我客气。”老妇伸手去拉,小姑娘也抱住他双腿极力挽留。 有姝拗不过,只得留下,心道日后赚了钱再把今天的恩情还上,哪料刚吃了几口饭菜,就觉浑身发痒,骨头剧痛,继而慢慢收缩,竟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雪白小狗。他低头看了看短小前爪,又看了看高不可攀的餐桌,满心都是惊骇与不可置信。 比他更不可置信的还有祖孙两。老妇把椅子里的小狗捞起来,呢喃道,“怎会变成一只狗?我造畜造了许多年,还从未造出过狗!” “姥姥,快给我看看,快给我看看,他长得那样俊,连变出来的畜生也与别个不同。”小姑娘蹦蹦跳跳地去摸小狗。 造畜?竟然是造畜?有姝终于明白自己遇见了什么情况。所谓的造畜是一种妖术,可以把人变成牲畜,然后拉出去卖掉。自己千防万防,竟没防住老弱妇孺,历经三世,他果然已经忘了末世里的保命准则:千万不要小看老人和小孩。 更糟糕的是,他只知道有这种妖术,并不懂得如何破解,也就是说他现在唯有束手待毙。若是变成牛、马、羊之类的畜牲还可以撒开蹄子逃命,变成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狗该怎么办? 被老妇捏住后颈的有姝一脸沮丧,下一瞬却又怒火高涨,只听老妇喟叹道,“一只狗能顶什么用?不如再把他变回来,卖去小倌馆。” “不嘛不嘛,留下让我养着吧!”小姑娘扯着老妇裙摆撒娇。 祖孙二人商讨之时,外面传来一阵喊叫,“孙婆子,孙婆子?给爷几个上一壶龙井!” 老妇把有姝往孙女怀里一扔,连忙迎出去。小姑娘如愿以偿,很是欢喜雀跃,把有姝搂在臂弯里,蹦蹦跳跳地跑出去玩耍。可怜有姝被颠得头晕脑胀,只能无力地蹬着小短腿儿,连叫都叫不出来。 几名身穿常服的年轻男子正坐在外面聊天,个个面白无须、嗓音娇柔,显然是宫里的太监。此处距离宫门很近,办完差事的太监宫女常常坐在这里等待还未归来的同伴。 老妇虽身怀妖术,却也不敢招惹宫里的人,忙前忙后地张罗茶水点心。小姑娘则蹲在角落,用木棍戳弄有姝的屁股,嘴里“狗儿狗儿”地喊个不停,一旦有姝想跑就会把他一巴掌摁住,狠狠揉几下。尝试了几次之后,有姝终于放弃了,生无可恋地趴在地上,鼻头发出呜呜悲鸣。 一个太监被叫声吸引,走近了细看,当即变了脸色,“孙婆子,这狗不是你的吧?” “邻居家的狗生了崽,送我一只。” “你放屁!”那太监忽然爆喝一声,把众人吓了一跳。 老妇连忙低头,掩饰自己惊恐不安的表情。她只会造畜这一种妖术,并无自保之力,若招惹到宫人头上,必定会被扒皮抽筋。 “怎么了这是?”其余几人立刻围拢过去,看见地上嗷嗷直叫的有姝,惊讶道,“这狗儿好生可爱,毛色也非常纯净,似乎,似乎……” 他们全在猫狗坊当差,大燕国所有名贵猫狗,看一眼就能分辨。领头那人小心翼翼地把有姝抱起来,翻翻他眼耳口鼻,又揉揉他肚皮与小爪子,惊声道,“这竟是一只臧袖犬,且是毛色发生变异的稀有品种。一般的臧袖犬多为黑、褐二色交杂,它却是通体雪白,无一丝瑕疵,当真世所罕见!” 确定了有姝的“高贵血统”,太监逼视老妇,诘问道,“孙婆子,这臧袖犬乃西藏贡品,宫中贵人想养都不可得,你一介庶民怎会有?说,你是从哪儿偷来的?” 眼见一顶“偷盗贡品”的帽子压下来,若罪名落实,扒皮抽筋都算轻的,没准儿还会被凌迟处死,偏老妇又不能把人给变回去,只得抱起孙女,掷出手里的弹丸,消失在一阵黑烟中。 几个太监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去报官,然后把这只纯白的臧袖犬带入宫中。有姝起初还觉得倒霉,得知自己“高贵不凡”的身份又暗暗庆幸。若非如此,他早晚有一天会被那小姑娘玩残,甚或玩腻以后杀死。在那种妖妇手里长大的孩子,耳濡目染之下根本不懂什么叫人性、怜悯。 猫狗坊与人类社会一样,也有贵贱之分,虽然都是市面上少有的名贵品种,但贡品与非贡品之间有着天渊之别,毛色与性情方面也存在天然的差距。有姝不但是贡品,且毛色纯净罕见,性情温顺乖巧,乃极品中的极品。 猫狗坊的太监总管迅速把此事报予皇上,免得各位嫔妃都看中这只臧袖犬,叫他难做人。 有姝刚被关进笼子里,还来不及适应环境就又被抱出来,称了重量之后装入一个更为小巧精致的金丝笼带了出去。负责护送他的两名太监边走边低声交谈,“皇上果然还是最心疼七皇子,听说得了一只纯白臧袖犬,立刻就让咱们送去甘泉宫,别的贵人连看都没能看一眼。” “再怎么说七皇子也是代皇上受过。当年若非他喝了本该呈给皇上的毒粥,也不会落得个半身不遂的下场。他人都废了,给些好东西不值什么。” “倒也是。皇上如此宠爱慧妃和八皇子,也是托了七皇子的福。但七皇子性情乖僻,虽行动不便,却极为反感活物近身,怕是不会养狗。” “他若是不喜欢,皇上转手就会送给八皇子。别宫贵人又该眼红了。” “嘘,小声点。” 二人左看右看,沉寂下去,并没有注意到笼子里的小狗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甘泉宫内,大燕国主景帝正与慧妃闲聊,身旁坐着两名十二三岁的少年,其中一个笑容灿烂、性情开朗,还有一个坐在轮椅里,低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只露出一张侧脸,却是剑眉入鬓、高鼻深眼,容貌极其俊美雍容。当有姝被带入正殿时,开朗少年疾步走过来,围着笼子惊呼,他却只淡淡瞥了一眼,目中满是冷色。 主、主子?有姝盯着忽然放大的一张俊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他也曾想过入宫会不会遇见主子,却没料如此之快。感谢上天眷顾!他从蔫哒哒的状态立刻转变为生龙活虎,迈开小短腿跑到笼子边,冲少年哼哼唧唧直叫。 “父皇,它喜欢我!”开朗少年得意洋洋地宣示。 “这是送给你皇兄的,你若喜欢,朕让人再寻一只。”景帝柔声道。 皇兄?有姝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人,长相竟与主子一模一样,他们是双胞胎?那么问题来了,究竟哪一个才是?亦或者两个都是?被糊弄了一辈子的有姝已彻底懵了,偏着头左看右看,又抬起小爪子挠脑袋,动作十分憨傻可爱。 面如冰霜的少年见此情景,竟罕见地勾了勾唇角。一直关注他的景帝龙心大悦,招手道,“把小狗带上来让七皇子好生看看。” 八皇子还不死心,央求道,“父皇,儿臣也很喜欢这只小狗,不能送给儿臣吗?” “这样吧,你们各自拿着东西去逗它,它若是跑向谁,谁就是它的主人,这样可好?”慧妃笑嘻嘻地道。 此时,有姝已经确定,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才是自己的主子。主子绝不会一面觊觎别人的东西,一面装作天真无邪;绝不会欺负一个不良于行的人,更何况对方还是他的兄弟。 明知同胞兄弟身体有疾,更需要呵护关爱,开朗少年却依然去争去抢,品行好坏一目了然。更可气的是慧妃。身为母亲,她不该更照顾弱势一些的孩子吗?怎还提出那种建议?有姝气坏了,方才还冲开朗少年撒娇,现在却倒退几步,汪汪吠叫。 可惜他愤怒的表情掩盖在绒毛里,谁也不看见,惹得八皇子低笑道,“母妃快看,它在叫我呢。” “朕已经说了,这是送给老七的东西。”景帝无奈。 “让他们一块儿玩嘛。”慧妃打圆场。 七皇子终于开口了,“既然皇弟喜欢,那就给他吧,儿臣洁症严重,恐怕受不了猫狗的脏乱。” 说话间,太监已把笼子打开。有姝见主子想把自己送给别人,连忙迈着小短腿跑过去,人立而起,用两只肥肥短短的前爪不停抓挠主子衣摆,发出委屈至极的哼哼声。 七皇子暗沉双眸微微放出亮光,视线不知怎的,竟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小狗身上移开。它雪白雪白的一团,跑起来像一颗滚动的球,极其可爱,比他曾经见过的所有造物都要可爱。它的表情还那样灵动,仿佛有些委屈,又有些焦急,更有无数的欢喜与雀跃。看得出来,它很喜欢自己,比喜欢老八多得多。 七皇子心尖一颤,连忙弯腰把小狗抱起,轻轻托住它绵软的屁股。想象中的恶心感并未出现,他还来不及松口气,小狗已经扑到他脸上,拼命舔舐他眼睑、鼻头、嘴唇等处,弄出一片湿漉漉的水光。 “哎呀!快把小狗抱过来,小七会受不了的!”慧妃惊叫。 景帝却遣退宫人,露出欣慰的笑容。儿子很好,自从瘫痪之后,他从未这么快活过。他正在低笑,轻轻抚摸小狗的脑袋和肚皮,试图凑近了回吻它濡湿的眼眸与鼻尖,脸上柔情满溢。他终于又有了一丝少年人的朝气。 八皇子拢在袖中的手用力握拳,故作轻快道,“看来小狗也很喜欢皇兄,那咱们一块儿养吧?皇兄,把它放到桌子上来,咱们喂它一点东西。” “它吃过了吗?”七皇子看向猫狗坊的太监。 “启禀七殿下,来之前吃了一碗肉糜粥,这会儿应该还能再吃一点。这是猫狗坊专门配置的糕饼,需得掰碎了喂食。刚出生的小狗肠胃十分娇弱,牛乳、生鸡蛋、太甜、太咸、太硬的食物都吃不得,会生病。”太监大略解释一番。 七皇子认真聆听,末了吩咐道,“待会儿走的时候你把注意事项写下来,越详尽越好。”然后接过宫女递来的糕饼,掰碎了慢慢喂。 小狗吃东西的时候完全靠舌尖一点一点卷走,剩下的残渣也一并舔干净,那细小温软,带着少许倒刺的舌苔滑过皮肤时留下一串酥麻痒意,令七皇子心尖直颤。这感觉绝对不是恶心,而是享受与沉迷。 他喂了一小块,紧接着又喂一小块,对皇弟要求自己把小狗放到桌面上的话置若罔闻。桌面冰冷坚硬,会把它冻坏的,还是自己的怀抱最温暖舒适。况且,他很不喜欢别人触摸小狗,即便多看一眼也不行。 八皇子央求了好几遍也没得到皇兄回应,不免用委屈的眼神朝父皇、母妃看去。慧妃心疼地拍抚他脑袋,景帝却摆手道,“你皇兄难得看上什么东西,你还跟他争?你怎如此不懂事?” 八皇子脸色微微一变,连忙说自己知错了,是小狗太可爱,自己太过喜欢云云。慧妃也跟着责备小儿子,教导他要兄友弟恭。景帝这才满意,略坐一会儿便匆匆离开。慧妃与八皇子站在廊下恭送圣驾,等人走得不见踪影才慢慢回转。 八皇子拿了一块糕饼,凑到皇兄身边逗弄小狗,却被他冷着脸推开。 虽然容貌相同,有姝却极为厌恶八皇子。他龇牙咧嘴地吠叫几声,背上的绒毛也根根倒竖,充分表现出自己的敌意,见八皇子把糕饼伸到自己鼻端引诱,连忙扭过屁股,把脑袋往主子衣襟里钻,留下一截小尾巴轻轻甩动。 这副忠心耿耿又可怜可爱的模样惹得七皇子破天荒地朗笑起来,立即捂住它露在外面的小屁股,免得摔出去。 八皇子眼珠通红,气急败坏,“母妃,我要这只小狗!你让皇兄把它让给我。” 慧妃自然而然地命令,“老七,把小狗给你皇弟。你行动不便,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养什么宠物?” 已经习惯了母亲的冷言冷语与前后不一,七皇子并未觉得失望亦或难过。他这辈子的确没什么盼头,也的确是个废人,所以怪不得别人轻视、疏忽。从父皇那里得来的赏赐他可以全部让给老八,唯独这只小狗不行。它能让他朗笑,让他的心间充满欢喜与柔情,让他觉得原来活着是如此美好的一件事。 “不行,它是我的。”他断然拒绝。 “你说什么?”慧妃不敢置信地道,“你不听母妃的话了?” “父皇把它送给我,这是圣旨。你们若是把它夺走,我会去父皇那里申诉。不想落得个抗旨不尊、欺凌残障胞兄的恶名,你们还是消停些吧。”话落,七皇子摆手,命贴身宫女把轮椅推回自己宫殿。宫女快速看了慧妃一眼,这才动作。 慧妃气得仰倒,却碍于殿内还有许多宫人,不好大声叱骂,只得捂着胸口坐下,直念孽障。八皇子从未见过老七如此强硬冷厉的一面,也有些惊住了,好半天无法回神。 有姝曾经猜测过,舍了星位又失了法力的主子定然过得艰难,却没料会艰难到这种地步。母亲不爱,胞弟排挤,父皇虽然有心,却因政务繁忙而略有疏忽,更糟糕的是,他竟然瘫痪了,余生都要在轮椅上度过。 而这种种磨难全都是自己造成的。思及此,有姝又是心疼又是愤怒,爬到主子肩头,冲甘泉宫吠叫了好一阵儿,然后才用肥短的前爪抱住主子侧脸,凑近了舔吻,鼻头发出吚吚呜呜的安慰声。 七皇子双手插在它腋下,将它举起来平视,深邃眼眸里泛出许多笑意,“你是在心疼我?” 有姝本想点头,碍于宫人在场,只好改成吠叫。 “原来真是在心疼我。”七皇子朗声大笑,一会儿亲亲它脑门,一会儿亲亲它鼻头,一会儿亲亲它小嘴、小爪、小肚子,低不可闻地安慰,“我没事。不入我心者伤不到我分毫。虽然我不良于行,但照顾好你却不成问题,所以不用在意旁人的风言风语。” 反过来被安慰的有姝越发内疚自责,用粉红的肉垫碰了碰主子嘴唇,却被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亲了很多下。得到这只小狗,他现在的心情只能用“如获至宝,欣喜若狂”八个字来形容。 第86章 造畜 有姝原本还在担心该如何破解妖术,但遇见主子之后也就不着急了。只要能跟主子在一块儿,就算变成一只狗他也甘愿,若是恢复人身,也许就没有现在的邂逅,更不可能朝夕相处,再要进宫,或许只能去当太监。 七皇子与八皇子同住双雪殿,因七皇子不良于行,平时需要很多宫人照顾,便住在最宽敞的正院,八皇子则居于偏殿。兄弟二人面上看着关系融洽,实则少有往来。 七皇子一回宫就要了盆温水,准备亲自给小狗洗澡,担心手法不对,弄疼了它,特意从猫狗坊要了一个太监,今后专门负责打理小狗的一应琐事。有姝仰躺在主子双腿之间,四只小爪朝天举着,露出绵软滚圆的肚皮,一面扭动一面哼唧。 七皇子被它又湿又亮的圆瞳看得心慌意乱,颤声道,“它,它怎么了这是?不舒服吗?” 小太监一面调和水温一面笑道,“它这是吃饱了,让您帮它揉揉肚子。腹部是小动物的要害,一般都会护得很严实,倘若它们朝天躺着向您露出肚皮,那代表它们已经全心全意接受了您,在向您表达依恋之情呢。殿下果然与这只臧袖犬有缘,这么快就亲近起来了。” “是吗。”七皇子面上不显,耳根却慢慢红了,伸出手揉弄小狗肚皮,被那毛茸茸、软绵绵的触感迷住了,很快就乐在其中。 还是人的时候有姝就喜欢围着主子打转,更何况变成狗?他渴望主子的抚摸与拥抱,仿佛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见他开始给自己揉肚子,嘴巴也跟着发痒,用还未发育完全的小乳牙轻轻研磨主子的指尖,发出吚吚呜呜的低哼。 七皇子的手背立刻冒出许多鸡皮疙瘩,却不是因为反感,而是欢喜激荡,感觉自己冰冷的心已在小狗可爱的举动中融化成一汪水。 “它现在还小,不会咬伤人,若是日后长大了该怎么办?会不会伤到殿下?你看看,它正在咬殿下手指。”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宫女忽然开口。 七皇子愉悦的表情瞬间收敛,小太监却傻呵呵地笑起来,“这位姑姑,您多虑了。臧袖犬之所以叫臧袖犬,一是因为它来自于乌斯藏;二是因为它永远不会长大,能被主人随时随地揣在袖子里。这只臧袖犬长成以后顶天这么长,哪里能伤人?”他举起双手,比划了一个长度。 “竟然只能长到巴掌大吗?的确是奴婢多虑了。奴婢从没见过臧袖犬,哪能知道这些,方才贸然开腔,还请殿下恕罪。”大宫女低声解释。 七皇子并不搭理,只管把小狗抱起来,柔声道,“该洗澡了,你怕不怕水?” 有姝身上脏得厉害,早就想洗漱一番,连忙汪汪叫了两声。有外人在,他也不会表现的太过聪明,免得被人当成怪物。 “看来是不怕水。”七皇子竟然听懂了,慢慢把小狗放进铜盆里,一只手托着它腹部,一只手轻揉毛皮,担心呛着它,时不时用指腹刮掉它鼻端和眼睑的水珠。 有姝从未被主子如此伺候过,感觉很新鲜有趣,一面汪汪叫一面用四只爪子刨水。变小之后,视线里的物体也与往常迥然相异,正如这个铜盆,看着没多大,下去之后却堪比游泳池,蝶泳、仰泳、自由泳,可以随便发挥。 “它这么小就会游泳了,真厉害。”七皇子慢慢把小狗放开,双手却始终悬空在它头顶,以防发生意外。他着迷地看着小狗变化多端的泳姿,冰冷死寂的心慢慢变得温热,继而涌上无数欢喜。 小太监奉承道,“狗都会游泳,这是与生俱来的。但这位小主儿才四个月大,却能游得这样好,实在是不多见。” “它很聪明,长得也圆头圆脑十分可爱。你见过比它还可爱的小狗吗?”七皇子脸上透着满满的骄傲之情,又隐约夹杂着一些冷厉,倘若对方答是,定会勃然大怒。他对待小狗的态度不像宠物,更像自己的孩子,护短得紧。 小太监十分知机,连忙摇头说再没见过比它还漂亮可爱的小狗,莫说在大燕,就算在全天下,也是世所罕见的极品。 七皇子这才满意,见小狗摇着尾巴朝自己游过来,连忙伸手去抱,又命宫女立刻拿毛毯、梳子等物,再升几个火盆。有姝乖乖的任由主子摆弄,让抬头就抬头,让抬爪就抬爪,还会觑着空隙咬主子几口,力道很轻很轻,却喜欢含着他指尖不放。 “这是还没断奶吗?”七皇子舍不得把指头抽出来,只能无奈低笑。 毛发烘干之后,有姝感觉自己变得极为蓬松,走起路来带着风,仿佛能飘上天。在七皇子眼里,他完全是一颗圆滚滚的雪球,外加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和粉红的鼻尖、小嘴,看上去萌煞人,惹得七皇子心脏狂跳,耳朵发烫,连忙把小狗抱起来蒙在脸上,以掩饰自己太过热烈的表情。 主子呼出的气息不断吹拂到肚脐眼,令有姝痒得难受,他一面轻哼一面抱住主子的大脑袋拍抚,感觉主子开始用鼻尖拱自己肚皮,连忙挣扎起来。 “小东西怕痒。”七皇子抬起脸,笃定道,眼角眉梢溢满喜悦。 “这个奴才倒不知道,每只狗都有自己的个性,需得主人慢慢摸索。”小太监把此事暗暗记下,似想起什么,急忙补充,“殿下,您若是担心小狗脏乱,可以把它交给奴才调教几天,奴才能教会它自个儿用恭桶。” “它有专门的恭桶?拿来给本宫看看。”七皇子目光闪亮,显然很感兴趣。 有姝这才想到变成小狗之后自己就没了人权,不但洗澡要经由主子操办,连大小便也得靠他打理,那情景,想想就臊得慌!他抬起前爪捂住眼睛,简直生无可恋。 七皇子把他粉嫩小爪捏在手里,朗笑道,“它听得懂本宫在说什么,真聪敏!” 小太监和一众宫女连声附和,实则却认为这不过是七殿下的错觉罢了,这么复杂的话小狗哪能听得懂,除非成精了。小太监很快拿来一个低矮的恭桶,上面垫着一层金丝网,下面铺着细沙,造型很别致;另有一个细绒布和棉花做成的狗窝。 “狗窝不要了,它晚上与本宫一起睡,恭桶放在本宫的恭桶旁边,本宫亲自教它。这里没你事了,先下去吧。”七皇子淡淡摆手。 小太监原本准备大展拳脚,见七殿下竟亲力亲为,不免有些沮丧,蔫哒哒地下去了。大宫女却不肯走,低声提醒,“殿下,这个点儿是您惯常的读书时间,要不让小顺子把小狗带下去吧?” “本宫的事无需你来过问。”七皇子不咸不淡地道。 宫女无法,只得领着众人告退。有姝见他们竟不想着把主子推到书桌边或安置到床上去,顿时怒气勃发,三两下爬到主子肩头,汪汪吠叫,试图把人唤回来。 “别喊了,他们不会回来。”七皇子眼里冷声尽退,转而露出融融暖意,偏过头亲吻它小嘴,安抚道,“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废人,没了奴仆伺候就什么都干不成。”话落双手搭在轮子上,慢慢朝书桌移动。 轮椅是木头做的,再如何设计精巧也难免有些笨重。主子今年才十二三岁吧?却已能独自推着轮椅行走,这是练习了多久的成果?那些照顾他的人究竟在干什么?有姝心疼极了,扑到主子脸上又亲又舔,只恨自己体型娇小,不能给他一个拥抱,更帮不到他什么。 七皇子领受了他的好意,连忙将他抱住,免得从肩头掉落,点着他鼻尖笑语,“别恼,不是他们不肯伺候我,是我不许他们近身。来,我讲故事给你听。” 他把轮椅转到书桌前,挑了一本《论语》,觉得太严肃又换成《山海经》,开始讲述上古神兽的故事,“蜪犬如犬,青,食人从首始。意思是说,有一种动物叫蜪,长得像狗,浑身青色,吃人……”说到这里他微微停顿,这才意识到此类故事不适合小狗听,连忙捂了捂它耳朵,赧然道,“说错了,咱们换一个。” 发觉主子把自己当成小婴儿对待,有姝有些想笑,转念又想他是太过寂寞才会如此,心脏难免抽痛起来。他含住主子大拇指,轻咬几下以示安慰,然后小爪子点了点后面几页,让他跳着念。 “你还想听?那好吧。”七皇子一点儿也不觉得小狗聪明得太过诡异。当他抱起它的时候,就没把它当成一只宠物,而是自己的朋友、伙伴,自是希望它越聪明越好。他挑出几个比较有趣的故事讲述,还拿起毛笔画图,十分的尽心尽力。 讲了五六个故事,他忽然瞥见旁边的字典,兴致勃勃地提议,“你还没有名字,不如我帮你取一个吧?总不能小狗小狗地叫。”边说边抽出字典,慢慢翻看。 想起那妖妇的孙女一口一个“狗儿”地喊自己,有姝就觉生气,忙跳到桌面上,用前爪去刨书页,表示想自己取名。七皇子心领神会,笑道,“好吧,我帮你翻页,若是看见喜欢的字,你就用爪子按住可好?”这样一来,他就能估量小狗究竟聪明到何种地步。 它能听懂人言,还能读书识字,莫非是个妖物?七皇子摇头暗笑,心道就算是个妖物又如何呢?只要它能陪着自己就好。 一人一狗忙活了好半天才找出“有姝”二字,然后提笔写在纸上。七皇子默默吟诵,心绪不定,呢喃道,“仅仅两个字便让我心潮澎湃,看来你合该叫这个名字,而且与我缘分不浅。” 是啊!咱们已经三世结缘了!有姝想说话,发出的却是一串吠叫,只得低下头,悻悻然地哼了两声。 七皇子莞尔,把它抱起来,嘴对嘴地亲了亲。恰在此时,大宫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温声道,“殿下,该喝药了。” 有姝学过中西医,本就敏锐的嗅觉在变成狗之后又增强百倍,瞬间就闻出这碗药有些不对劲。开中药时必须注意“十八反,十八畏”,通俗点说就是很多中药材是相克的,必须避免出现在同一个药方里。有姝不知道大燕国的大夫懂不懂此类常识,但给主子开药的这位太医显然犯了大忌,竟把好几种相克的药材混在一起,毒性虽轻,但若是常年服用,则会造成身体虚弱,脏器衰竭。 主子本就中了毒,也就越发难以察觉其中猫腻,等到最后衰竭而死,谁又会怀疑呢?有姝又气又急,等宫女走到桌边就猛扑过去,试图把药碗打翻。七皇子本就防着小狗被烫到,不等它扑实,已在半空中将它捞起来,紧紧抱入怀中,脸色吓得惨白。 宫女也被吓了一跳,当即摔了药碗,惊叫后退。所幸药汁并未溅到人,而是浇淋在地上。 “殿下,您烫着没有?这小狗太顽皮了,您还是把它退回去吧。您身体本就不好,再被它折腾几下又该病倒了。”大宫女躲开地上的药汁,跪下劝说。 “本宫该如何做,用不着你来吩咐。立刻把这里打扫干净,免得烫到有姝。”七皇子一面下令一面仔细检查小狗的身体。 宫女欲言又止,却被他锐利如刀的视线逼退,不得不出去喊人。见殿内没有外人,有姝立刻挣脱主子怀抱,跳到地上,假装舔了舔药汁,然后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最后翻着肚皮和白眼,躺着不动了。 他动作十分滑稽,惹得七皇子低笑连连。 有姝无奈,只得爬起来再表演一次,这回走了点心,装死之前发出几声悲鸣,还伸出半拉舌头。 七皇子猛然收敛笑意,目中阴云密布。有姝知道他应该看懂了,连忙走过去用前爪扒拉他衣摆,发出吚吚呜呜的安慰声。 “吓着你了吗?抱歉。”沉怒之色瞬间退去,变成柔情满溢,他把小狗捞起来轻轻拍抚,低不可闻地道,“这碗药有毒?” 有姝忙不迭地点头。 七皇子不吭声了,双目渐渐放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相信一只小狗的判断,常人定然会认为他已经疯了。但问题是,有姝并非普通的小狗,它很聪明,七皇子甚至能够断言,它比绝大部分人都要聪明,它还对自己忠心耿耿、一心一意,不相信它,又能相信谁呢? 当主子沉默时,有姝并不敢乱动,怕打断对方思路。他同样也在思考下毒的人会是谁。按理来说主子已经残废,没有资格继承大统,向他下手有何意义?谁又能从中得利? “是母妃。”当这三个轻飘飘的字眼落入有姝耳里时,他着实愣了许久。 七皇子双目幽深,已完全看不出半点情绪,附在有姝耳边,一字一句缓缓道,“是母妃。倘若我死了,老八就有资格继承大统。她和老八,大约是世界上最不希望我活着的人,况且这双雪殿已完全在她掌控之内,她想让我生,我就能生,她想让我死,我就会在最合适的结点死去。” 双生子不能继位,这是一切罪恶的根源,甚至于当年所谓的“代父受过”,现在想来也处处都有母妃的影子。他中毒瘫痪,皇贵妃白绫赐死,其母家株连九族、大皇子贬为庶人、皇后禁足失宠,没人落得好下场,唯独从不显山露水的母妃一跃封妃,及至现在依然圣宠不衰。 “难怪父皇许久不来,我就会大病一场,难怪……”七皇子音量越来越低,双手越勒越紧。 有姝吃痛,却舍不得挣扎,转过头轻轻舔舐主子青筋暴突的手背,眼里泛出泪花。主子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放弃了星王之位的缘故。他本该高高在上、法力无边;本该是斗数之主,万王之王,现在却沦落成阴毒妇人手中的工具与傀儡,而这妇人还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心中该如何悲痛,又如何愤怒?但他却一丝半点也不能表露出来,因为双雪殿里的所有人都是慧妃的眼线,他们时时刻刻监视着他,让他在适当的时间病倒,甚至死亡。 这哪里是一座宫殿,而是一间死牢,主子莫说自保,竟连独自走出去的能力都没有!有姝心痛如绞,抱住主子的手掌呜呜哭起来,泪珠把脸上的绒毛打湿,看上去极为可怜。 在绝望悲愤之际,还有一个小生命能为自己痛哭,七皇子犹如钢刀剐过的心立刻痊愈了。他把脸埋在有姝背上,低声安慰,“乖,不哭了。我们会没事的。”话虽这么说,他一时间却想不出摆脱困境的办法,唯一的念头便是:幸好有姝长得如此可爱,若是我死了,别人定然愿意收养它。 子不言父过,换成母亲也是一样。身为儿子,却怀疑母亲向自己下毒,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告到父亲那里,父亲会如何作想?尤其此处乃皇家,与普通家庭完全不同,可以没有温情、慈爱,却少不了怀疑、猜忌。更何况慧妃既然敢下毒,定然已布好局,最终的结果未必会牵扯到她,反而很可能为她铲除一个敌人。 七皇子痛恨自己的无力,尤其当他想到:在未来的某一天,有姝会像依偎着自己这般,依偎在另一个人怀中,心脏就开始抽痛。他为什么要把有姝送给别人抚养?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好好照顾它? 一股极其强烈的求生的欲望从心底升起,令七皇子迅速振作起来。他把有姝举到唇边亲吻,坚定道,“别怕,我会保护好你的。” “我也会保护你!”有姝呜呜回应,两只肥肥短短的前爪抱住主子俊美的脸庞,勉强算作一个拥抱。 恰在此时,大宫女领着两个太监进来了,命令道,“把地上的药汁擦干净,再烧一些香片熏一熏。”末了双手呈上一碗药,关切道,“殿下,奴婢重新熬了药,您快趁热喝了吧。” 有姝哪里会让她得逞,又想扑过去,却被主子死死摁在怀里,只能发出充满敌意的吠叫。 “放那儿吧,本宫等会儿喝。”七皇子拿起《山海经》翻阅,脸上毫无异色。 殿下素来老成持重,从不抗拒喝药,宫女不疑有他,放下碗出去了。两个太监擦干药汁,又烧了香炉,也齐齐告退。七皇子这才端起碗,却不知该往哪儿倒。窗外就是走廊,宫女太监来往不断,发现地上水迹与浓浓药味,立刻就会警醒。笔洗、落地花瓶、恭桶等物每日都有人打扫,发现药汁定然上报,也就打草惊蛇了。 七皇子放下碗,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若是有一副强健体魄,他何至于此?方才还说能照顾好有姝,现在看来全是笑话!他双目赤红,指尖发抖,表情看上去又愤怒,又颓然。 有姝也开始痛恨自己是只臧袖犬,若变成藏獒,早就跑去甘泉宫把慧妃咬死了。他急得团团乱转,看见角落的衣箱,顿时有了主意。他冲主子吠叫,然后抬起爪子指了指箱子。 七皇子心有灵犀地道,“你想把药倒进衣服里?” 有姝点头,正欲跳下主子膝头,却被捞了回去。七皇子转动轮椅来到衣箱前,取出一件较厚实的黑色外袍。所幸他不喜宫人伺候,一应琐事能自己做的绝不假他人之手,以至于双雪殿内的家具都很低矮,令他伸手就能够着,否则现在只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主宠两个把药汁倒进衣袍里,乍一看,竟半点不觉异样,只是味道有点奇怪。但七皇子常年受病痛折磨,殿里本就处处飘着药味,故而并不惹人注意。有姝抬起两只前爪一通乱舞,又张开嘴叼住一片衣角,假装朝门外走。 七皇子早就看明白了,却故作懵懂,令他又表演几遍,等到他脑袋打结,在地上滚来滚去,哼哼唧唧时才强忍笑意,“你是不是让我把衣服团成一团,好让你晚上叼出去扔掉?” 翻着肚皮的有姝一跃而起,疯狂点头。 七皇子以拳抵唇,轻咳两声,又问,“你打算扔哪儿?认识路吗?” 有姝像乌龟一样趴在地板上,四肢划动,做了个游泳的动作。 “你想扔在双雪殿后面的荷塘里?但问题是你这么小,这包衣服你叼得动吗?” 有姝抬起一只前爪拍打胸脯,表示自己很强壮。他腿变短了,跑动的速度大受影响,但一身力气还在。七皇子被他可爱的动作频频逗笑,又不能当面笑出来伤害他的自尊心,只好把衣服团成一团,系牢,递到他嘴边尝试。 一件外袍折好之后竟然比自己还高大,有姝叼得动,却根本叼不起来,只能又拖又拽,费了老鼻子劲儿。七皇子暗笑不已,等他累得吐舌头了才把衣服藏进床底板,笑道,“不麻烦你了,明日我把衣服收进书箱,一块儿带去上书房,再找机会扔进湖里。”上书房附近有一个人工湖,比双雪殿的荷塘大得多,衣服在水里浸泡一会儿药汁就散了,即便被人发现也没什么。 有姝这才大松口气,泄愤一般咬住衣服,左右摆动脑袋撕扯,惹得七皇子低笑连连。 第87章 造畜 七皇子虽然半身不遂,却没有变成废人,日常琐事全是自己打理,包括洗澡穿衣等等,也因此练就了一双极为强健的胳膊。有姝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他从浴桶里爬出来,慢慢把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擦干净,然后命令太监进来倒水。 “我这副模样是不是很可怕?”他指着自己极为苍白消瘦,已呈现出萎缩迹象的双腿,故作轻松的询问。 有姝蹲在屏风旁看他,闻听此言连忙摇头,发出极为沉闷的低哼。怎么会觉得可怕呢?心疼还来不及。 “这是快哭鼻子了吗?”七皇子把小狗捞进怀里,用脸颊磨蹭它毛茸茸的脑袋,又用鼻尖顶了顶它湿漉漉的鼻尖,安慰道,“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有姝呜呜叫了两声,一只前爪仿若不经意地搭放在主子手腕,偷偷探他脉搏。距离他中毒已经过去很多年,从脉相上看,他的身体很虚弱,一场风寒都有可能要命。但有姝却不知道他究竟中的是什么毒,也就没有办法配制出相应的解药,而一般的解毒剂效果并不好,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更主要的问题是,一只狗究竟该怎么配药、抓药、熬药?用这四只肥肥短短的爪子?有姝张开狗爪,盯着那粉红色的,肉嘟嘟的梅花垫,感觉生无可恋。 七皇子却爱极了它的小脚爪,立刻揉捏几下,又放到唇边吻了吻。 严肃点,在想事呢!有姝蹬着腿儿踩他,换来的却是一连串低笑。 “好久没听见皇儿笑得如此开心了。”慧妃缓步入殿,打破了主宠之间温馨和乐的氛围。 七皇子表情不变,眸色却暗淡一瞬,感觉掌心的小家伙变得僵硬,继而炸了毛,连忙把它小嘴捂住,又轻轻拍了拍它屁股。有姝本就不会隐藏情绪,讨厌谁脸上会立刻表现出来,变成狗之后越发爱憎分明,恨不能扑过去咬慧妃一口。但他知道主子在韬光养晦,也就背转身,用屁股对着对方,来个眼不见为净。 慧妃并未发现主宠俩的暗潮汹涌,坐到儿子身边,轻轻抚弄他脑后的发丝,叹息道,“方才母妃让你把小狗让给老八,并非因为母妃偏心,而是以为你不喜猫狗,又碍于你父皇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不好拒绝,这才有此一说。但现在看来是母妃错了,你与小狗很投缘,也变得开心许多,母妃也就放心了。你千万不要多想,母妃最疼的还是你,今年入夏,母妃照旧去镇国寺静修一月,为你祈福,但愿佛祖能够显灵,让你重新站起来。” 慧妃就是这样,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既不想付出心力,又要别人记着她的好。其实她所谓的静修哪里是为自己祈福?不过是为了讨好笃信佛教的太后罢了。正是因为她的一片“慈母心肠”和“虔诚信仰”,才令太后对她刮目相看,从而把掌宫之权交给她,皇后反倒成了摆设。一个关窍想通,七皇子也就全明白了,以前还会为慧妃的冷待感到伤心难过,现在却哀莫大于心死。 他浅浅一笑,同样演起戏来,“母妃说的哪里话,儿臣怎会怪您。自从儿臣中毒之后,真是拖累了您,害得您替儿臣求医问药,东奔西走,苦不堪言……” “你又是说的哪里话?都是一家人,岂能用‘拖累’二字?只要你能好起来,母妃便是折寿十年也愿意。”慧妃把儿子搂入怀里,嗓音哀戚。旁边几个大宫女也都红了眼眶,纷纷落泪。 七皇子感觉自己不是被母亲抱住,而是身上缠了一条毒蛇,触感冰冷粘腻,令人作呕。好不容易送走对方,他立刻脱掉外面的衣袍,又用帕子擦拭脸颊、脖颈、双手等处,显然被恶心坏了。有姝站在他膝盖上,冲慧妃离开的方向狂吠,然后十分人性化地啐了一口。 “这动作你从哪儿学来的?”七皇子立刻忘了难受的感觉,挑眉询问。 跟欧泰啊,你的第四狱主。有姝汪汪叫了两声。 “虽然有些粗俗,但是很可爱。”七皇子被它逗笑了,转眼就把那些糟心事忘到脑后。主宠两个爬上床,互相玩闹了一阵便抱在一起沉沉睡去。 翌日,七皇子把衣服藏在书箱最底层,准备带去上书房。他的东西全是自己打点,太监宫女只需送送饭菜,倒倒热水,工作十分轻松。有姝趴在桌上,脑袋埋在瓷碗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味道奇怪的狗粮,一脸的生无可恋。他偷偷瞥了主子一眼,见他正埋头喝粥,便伸出一只前爪,朝小笼包摸去。 “说过多少次了,这东西你不能吃。”七皇子在他快要成功的最后一刻将他的小爪子捏住。 你一定是故意的!不能吃你把我放到一边去啊,作甚要把我摆在餐桌上?我是人,我什么都能吃!有姝冲主子汪汪叫唤,还用尖尖的小乳牙去啃他指头。七皇子心里笑得打跌,面上却丝毫不显,挠了挠它肥短的下巴,安抚道,“乖,别闹。” 给我吃一口吧?就一口?有姝偏着脑袋,用湿漉漉的黑眼珠凝视主子,表情极其可怜。被它激萌的眼神盯得受不了,七皇子不得不抬起一只手挡脸,免得被诱惑,耳尖却慢慢红了。 有姝见状,眼睛越发濡湿,他挡了左边就绕到右边,继续盯视,挡了右边又绕到左边,总之是不肯罢休。七皇子两只手都抬了起来,捂住脸轻轻呻吟。老天爷,养了一只太会撒娇的宠物实在是一种甜蜜的负担。给它吧,担心它生病,不给它吧,心里又疼惜得厉害。 “小顺子,小顺子!”七皇子终于妥协了,把候在殿外的小太监叫进来,命令道,“有姝喜欢吃菜,今后你不用配制这些狗粮,直接给它做几道适合它吃的菜,越丰盛越好,规制与本宫一样。” 小太监大喜过望,连声答是。等他退走之后,有姝欢快地叫了两声,然后扑到主子脸上涂口水,顺便把他嘴角沾染的一点肉汁舔走。七皇子又好气又好笑,更被它舔得浑身发烫,连忙把它摁进怀里,轻轻打了两下屁股。 吃饱之后,主宠俩去隔间解决生理问题。七皇子能自己用恭桶和夜壶,并不需要旁人伺候,系好腰带便盯着蹲坐在小恭桶上的有姝,眼里满是兴味。有姝已经把屁股撅起来了,却久久等不到主子回避。 他吠了两声,见对方没有反应,又抬起前爪做了个撵人的动作。 “你拉吧,我就在旁边看着。”七皇子强忍笑意。 有姝脸颊臊得通红,连连吠叫,连连摆爪子,感觉自己快憋不住了,只得跑进内室叼了一根手帕。 “你要干嘛?”七皇子嗓音略有些怪异。 有姝并不搭理他,把帕子顶在脑袋上,形成一个小帐篷,借着帐篷的遮掩总算把生理问题解决了,然后又坐在帕子上蹭了蹭,算是擦屁股。这玩意儿反正有宫女来洗,恶心也是恶心她们。 见有姝皱着鼻子飞奔而去,七皇子终于朗笑出声。他无数次地感谢上天,在如此绝望艰难的时刻把有姝送到身边。若没有有姝的陪伴,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还能不能够笑得出来,还能不能用平静淡然的心态面对双雪殿以及甘泉宫里的所有人。或许他会放一把火,把一切罪恶烧干净。 有姝刚跑到台阶边就停住了,左转右转就是不敢下去。台阶总共有五六米高,乍一看,竟似悬崖峭壁一般。他不得不蹲坐在地上,等待恶趣味丝毫没有减少的主子。 恰在此时,一只白胡子老鬼飘然而过,惊诧道,“小后生,你怎么中了造畜这等妖术?” “你看得出来我是人?”有姝大喜过望。 “老夫死了五六百年,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小后生,你还待在宫里干什么?赶紧出去找施法那人帮你破解吧。”本是随便一问,哪料对方竟然能听见,且还能与自己交流,老鬼同样欢喜无限,好心地提醒。 “她既然摆明害我,又怎会愿意替我破解?老人家,你知不知道破解之法?” “很简单,喝了施法之人鲜血就行。”老鬼好不容易碰见一个聊天对象,也就不打算再去别处,亦步亦趋地跟在有姝后面。他见有姝被七皇子珍而重之地抱进怀里,这里揉揉那里亲亲,于是恍然道,“宁为富家犬,莫作寒门子,难怪你不急着恢复人身,原来是贪图宫中安逸。你也算幸运,中了造畜之术竟变成一只臧袖犬,而非牲畜,否则现在早被卖到乡下耕田犁地去了。那日子真叫一个惨,吃不饱、睡不好,天天挨鞭子,等到快累死的时候还会被宰了吃掉。” 有姝心里后怕不已,却不忘反驳,“我不是贪图富贵。七皇子与我三世结缘,我本来就是要找他报恩还情的。对了,你知不知道大燕国之前都有些什么朝代?” 老鬼在世间游荡几百年,自然见多识广,把经历过的事当成故事一样讲出来,且越讲越兴致勃勃。有姝这才意识到,此处已经不是大庸国所在的世界,“天之将倾”的景象真切地发生了,而自己与主子侥幸冲破空间壁障来到异世存活。 原来三十三重天竟真的存在,那么三千大世界,三千小世界定然也在周围。有姝抬头望天,仿佛在寻找同一空间维度中的平行世界,却见一个巨大的巴掌盖下来,把他眼耳口鼻蒙住。 “吃撑了?一个早上都在发呆。”七皇子很不习惯爱宠安静的模样。 有姝连忙舔舐他掌心,鼻端发出吚吚呜呜的撒娇声。七皇子满意地笑了,老鬼却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试探道,“方才是我看错了对吧?其实你本来就是一只狗,而不是中了造畜之术?”否则哪里有人装狗装得这样像! 有姝骨子里本就带了些狗性,对主子忠心耿耿、黏黏糊糊,只不过现在被无限放大了而已。他扭过身,用屁股对着老鬼,表示自己不想与他说话。老鬼连忙求饶,又说了许多宫闱秘事来吸引他的注意力。 “我告诉你啊,皇后得了暴食症,私下里要吃许多食物,吃撑了就用指头抠出来,恶心极了。老夫怀疑她的身体早晚会垮掉。对了,你主子的母妃可不是个善茬,皇后能有今天全拜她所赐,连你主子的腿也是她毒瘫的,转而嫁祸到皇贵妃头上。皇太后明面上潜心修佛,实则最是淫乱,竟与自己的嫡亲哥哥有染,每隔半月就要在佛堂里厮混一次,佛龛上的菩萨全都看着呢……” 老鬼滔滔不绝,有姝却只听进去一句,连忙追问,“你知道当年我主子中毒的真相?” “老夫当然知道,这事就在老夫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那你可知他中的是什么毒?”有姝把脉的时候没摸出来,可见这个世界的药材自有其特异之处。 “明面上中的是狼极草之毒,实则却是朱藤。那些太医不似老夫医术高绝,竟没看出来,用了狼极草的解药之后反与朱藤混合成新的毒素,最终把你主子毒瘫了。对了,现在给你主子诊脉的那个太医已经被慧妃收买,你主子若是继续喝他开的药,早晚有一天会死于非命。”老鬼不愧为老鬼,什么都知道。 有姝眼珠暴亮,急问,“你也懂医术?” “说出来怕吓死你,老夫正是传说中的神医张济民,曾经大周朝的第一国手!”老鬼得意洋洋地捋了捋胡须。他是在研究一种新药时劳损而亡,因对医道十分痴迷,以至于生了执念,这才被困在宫中不得轮回。 有姝又惊又喜,连忙央求道,“张神医,您有办法治好主子吗?只要主子能重新站起来,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 看来还真是入宫报恩的。老鬼心有所感,却无能为力,“小后生,实话告诉你,我执念越来越淡,身形也就越来越浅,很快就要消失了。” “我会制符,我帮您制几张阴阳元气符补充能量如何?” “执念与能量无关。老夫在医道上已经触到顶峰,再也没什么妄想了。” “触到顶峰?您会治肠痈、喘症、哮病、肺痨、消渴症吗?您懂得开膛破肚,甚至于开颅之术吗?您知不知道手脚断了还能重新缝上去……”有姝噼里啪啦报出一大堆现代化的医学术语,虽然老鬼大部分都听不懂,却也能隐隐明白其中的含义。他沉默了,一路都在思索。 有姝知道,新世界的大门一旦推开,再要关上就难了。等老鬼反应过来,他还得在宫里困个几百年。届时他想从自己这里学到新的医学知识,就必须给主子治病。 心情放松下来的有姝趴在主子臂弯里美美睡了个回笼觉,睁眼时已经快到上书房。与他们隔了老远的八皇子快步追上来,装模作样地道,“皇兄,我来帮你。”话落已不由分说地把轮椅推进去。 有姝浑身的毛都炸了,鼻头微微耸动,发出充满敌意的咆哮。七皇子把他抱起来,低不可闻地道,“别怕,他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假装兄友弟恭的样子,不会做什么别的手脚。” 有姝这才放松下来,抬眸一看,果见太傅正冲八皇子微笑,脸上满是欣赏之意。 “唉,这八皇子还真是个伪君子。”一直未曾开腔的老鬼忽然飘上来,谄媚道,“有姝,你想不想治好你主子?想不想知道甘泉宫里的动静?想不想时时刻刻监视八皇子和其余皇子?这些老夫都能帮你办妥。” 有姝强忍着没回应,尾巴却不受控制地摇起来。 老鬼再接再厉,“你别不开腔啊!八皇子对当年的事也是知情的,他和慧妃都恨不得你主子早点死呢!若非你主子能帮慧妃固宠,还能引得皇上对他们母子倍加怜惜,早就只剩一副枯骨了!” “好吧,这些事交给你去办,办妥一件我就教你一点。为了表示诚意,我先给你一个治疗伤寒的秘方,你记一下。”有姝一松口,尾巴摇得更快了。 一魂一狗达成协议,这才陪着七皇子上课。有姝把四书五经一本一本从书箱里叼出来,整齐摆放在桌上,又衔了一根毛笔,偏着脑袋在砚台里戳一戳,然后献宝一样递到主子跟前。 “有姝真乖。”七皇子笑若灿阳,其余皇子却都眼热不已。他们早就听说宫里来了一只十分珍贵的臧袖犬,被父皇送到甘泉宫去,今日一见,果如传言一般可爱,而且十分聪明乖巧。瞧瞧七皇子那样儿,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去了。 出于嫉妒之心,某位皇子举手道,“太傅,上书房是讲学的地方,岂能放畜生进来胡闹?” 七皇子脸上的笑意迅速退去,正欲开口求情,太傅已经摆手道,“七殿下,把小狗带出去吧。上书房有上书房的规矩,不能为了你而宽宥。” “启禀太傅,有姝性情极为乖巧,不会打扰到别人。”七皇子满脸哀求,这是他首次在别人面前示弱。 太傅不为所动,直接命人把小狗抱出去。有姝不想让主子为难,也不想被陌生人碰触,小爪子勾着他衣摆,慢慢滑下去,跑到门口时汪汪叫了两声,意思是下学的时候我来接你。 七皇子竟然听懂了,勉为其难地笑了笑,又冲小顺子摆手,命他照看好有姝。转回头,与众位兄弟幸灾乐祸的目光对视,他心间忽然升起一股暴戾之气。本不该是这样的,他不该被人肆意摆布玩弄,践踏欺压,连同有姝也跟着受苦。他应该变得更强大,更高高在上,甚至连父皇也不能压制。那样,就算他把有姝带去上朝,谁又敢非议一字半句? 这个想法甫一冒出来就占满了七皇子的全部心神,令他像着了魔一般难以释怀。恍惚中,他听见太傅布置了一道随堂作业,要求大家写一篇策论,题目是“解龙城之困”。 大燕国与邻近的郑国是敌对关系,你来我往已打了上百年仗,互有输赢。大燕国在六十年之前惨败于郑国,丢掉了包括龙城在内的十座城池。两年前,虎威将军大胜郑国,夺回十城,但城里的民众却已经被奴化,不肯承认自己是大燕子民,并且频频爆发起义。龙城乃十城之首,此处一乱,其余九城也跟着动乱,就算打赢此仗又有何意思,照样得不偿失。且有郑国暗中做推手,意欲兵不刃血地策反十城,而且眼看就要成功了。 景帝为此烦扰许久,问遍朝臣也没能得出一个好办法。以武力镇压不行,只会让十城民众对大燕国更为反感,从而促发反动;求和也不行,会极大地损害大燕国利益,从而辱没皇室尊严。文武不能之下才有了太傅今日一问,这道题明面上是随堂作业,实则是景帝对诸位皇子的考校。 皇子们对朝政多有关注,自然也明白其中内情,写起来的时候都极为认真。 七皇子已经半残,为了安安稳稳地活着,也为了让老八显得更为耀眼,平时并不如何表现自己。他的功课素来不好不坏,太傅给他的评语也都是中庸之才,但现在,他决定改变这些现状。他想展露出真正的自己以获得父皇的关注。他往日的确活得低调,换来的却不是安稳与爱护,而是无情的利用,甚至于谋杀。 若是没有有姝,他或许会认命,但现在不行。七皇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光锋锐无匹,舍弃了惯常使用的簪花小楷,换成铁画银钩的行草,一字一句写道,“解龙城之困,其策有三:下策,以暴制暴;中策,分化离间;上策,借力打力,分而治之。中、下二策事倍而功半,恕不赘言,此处只谈上策……” 太傅本是随便走走,瞥见七皇子的文章时不禁露出骇然之色,心里连赞绝妙。 第88章 造畜 出了上书房,见小顺子要来抱自己,有姝连忙跑进假山的孔洞里假装玩耍。小顺子趴在地上看了许久,见它用爪子这里刨一刨,那里蹬一蹬,似乎很欢乐,也就不去管它,而是坐在不远处等候。 老鬼身体能自由伸缩,也跟着钻进去,央求道,“你再把刚才那些开膛破肚之术、开颅术之类的给我说说。我可不相信世界上有那样的奇术!” 有姝捉到一只蟋蟀,用小爪子摁住,淡淡开口,“激将法对我没用,你若是不把主子的解药制出来,我不会告诉你更多。你自个儿猜去吧。” 老鬼用古怪的目光看他把玩蟋蟀,试探道,“你真的是人?而不是狗精?”哪里有人爱玩小虫子?还玩得如此津津有味。 有姝气坏了,低低哼了两声就想钻出去,却被老鬼叫住,“别走啊,方才是我说错话了,我道歉还不成吗?既然你懂得那么多奇术,怎么连你主子的毒都解不了,还要拜托我帮忙。” 若是有姝有手有脚,早晚能把解药制出来,哪里需要求人?他绕回小洞,一屁股蹲坐在地上,举起自己肥肥短短的两只前爪,问道,“你让我用这个去配药?” 噗嗤!老鬼终是没忍住,竟喷笑出来,见他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你现在的模样太滑稽了些。” 你不如不安慰的好。有姝扭过身,用滚圆的屁股对着老鬼,背影丝毫看不出凄凉,反而十分逗趣,小尾巴还不受控制的左右摆动。老鬼差点又喷笑,连忙用手堵住嘴巴,这才憋了回去,徐徐道,“实话告诉你,你主子中毒已深,需要四五年的调理才能彻底好转,且还需要搭配我的独门金针刺穴之法。但我现在身形已淡,并不能碰触实物,莫说给你主子针灸,连配药都成问题。想当年我执念甚深之时,连白天都能凝成肉身在宫中行走。”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试探道,“所以说,为了让我尽早凝出实体,你还得先教我几样奇术,好让我执念不断加深。” 有姝这才扭过来,连连发问,“你想不想知道人的心脏有几个孔?心脏又是如何把血液输向全身的?得了心疾的人该如何治疗?你又想不想知道一个人全身上下总共有几块骨头,是如何连接在一起来支撑人体活动的?” “想想想,特别想!”老鬼迫不及待地点头。 有姝摆摆前爪,“想的话就赶紧去配解药吧,配多少我给你讲多少。” “小后生,你可不厚道啊!”老鬼急眼了。 有姝用爪子点了点他几乎快显出形迹的身体,反问道,“你不是说要加深执念吗?你自个儿看看,现在执念够不够?”要加深一个人的执念,最好的办法不是满足他的要求,而是将他吊到半空,让他看得见却摸不着。被主子戏弄了几辈子的有姝自然深谙其道。 老鬼看看自己双手,又看看状似娇憨可爱,实则狡猾如狐的小狗,无奈道,“小后生,算你狠!我这就去太医院配制解药。不过先说好,短期内根本救不了你主子,他身体已经破败不堪,需得每日服食解药,并佐以针灸之术,连续治疗两年后毒素才能清除,之后还要进行艰苦地锻炼。究竟什么时候能够重新站起来,就得看他自己了。再者,我的金针早已传给徒弟,又在战火中遗失,太医院的金针与我的大为不同,对你主子的身体可不管用。” “那我让主子去打一套?” “无需费事,你那狗爪可比金针好用多了。你体内有功德金光,又有紫薇帝气,还有一股纯白柔光,三者融合在一起,比任何灵药都管用。你只需把体内能量逼于狗爪,按照老夫教导你的刺穴之法一一按揉,不多时,你主子的双腿就能恢复知觉。当然,若是毒素一日不清,又会经由血液重新侵蚀经脉,光按揉也是不管用的。” 有姝盯着自己的狗爪,双眼放光。老鬼又有些想笑,怕惹恼他,连忙钻了出去,轻飘飘地道,“制好解药后老夫就给你送过来,你得自个儿想办法让你主子吃下去。”他对此并不乐观,哪里有人,尤其是一名皇子,愿意吃自家宠物叼回来的药丸,也不怕被毒死。 有姝汪汪叫了两声,算作回应,本打算跑出去,听见洞里还有蟋蟀在叫,爪子便不受控制的刨起地来。变成狗之后,他的很多天性都被放大,这样一看,还真不怪老鬼怀疑他的来历。他那性格与一般的小狗也没什么两样。 等到主子下学,他已经抓了两只蟋蟀,一只甲虫,一只蝴蝶,全都揉搓至半死不活的状态,摆放在台阶上。看见主子被人推出来,他连忙叼着甲虫跑过去,小尾巴疯狂摆动。 推轮椅的人是七、八皇子共同的伴读,名叫欧阳洪成,也是慧妃的侄子,性格颇为冷傲,看清小狗嘴里的东西,皱着眉头嫌弃道,“老天,它竟然叼着一只虫子。都说臧袖犬是狗中贵族,举止十分优雅,怎么这只如此粗鄙!七殿下,您快让它走开点,千万别碰着我。” 七皇子对他的话听而不闻,只管伸手去抱有姝,并不在意自己洁白的衣袍上多了许多乌漆墨黑的梅花印。有姝连忙把甲虫摆放在他掌心,汪汪汪地直叫唤。欧阳洪成立刻放开轮椅,退后几步,露出几欲作呕的表情。 小顺子追了上来,傻呵呵地道,“殿下,小猫小狗若是极其喜欢主人,会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当成礼物送出去。有姝很喜欢虫子,这对它来说等同于宝物,却能毫不吝啬地送给您,可见爱您已爱到骨子里去了。奴才从未见过这么快就与主人亲密起来的小狗,您与有姝果然投缘。” 七皇子被他几句话说得心花怒放,抱住有姝就是一顿猛亲,脸上洋溢着罕见的灿笑。欧阳洪成这才明白小狗叼来虫子竟是源于“爱主天性”,虽然还有些害怕嫌弃,却也免不了露出艳羡的表情。八皇子跟在两人身后,目中飞快滑过一抹妒恨之意。 有姝本还兴致高涨,现在却有些纠结。把抓来的虫子送给主子一直是他的习惯,即便前三世还是人的时候都是如此,怎么到了小顺子嘴里反倒成了小猫小狗的习性?难道说他真的很适合当狗? 胡思乱想间,一名太监匆匆跑来,谄媚道,“七殿下,皇上请您赶紧去乾清宫一趟,奴才使人抬您过去。” 七皇子尚且来不及答应,就被几个太监抬了起来,见有姝抓来的虫子还摆在地上,连忙吩咐小顺子用琉璃瓶装好,一块儿带上。那可是有姝的宝物,千万不能弄丢了。 “八殿下,您说皇上找七殿下会有什么事?”欧阳洪成极为好奇。 “不就是问问他身体状况吗,能有什么事。”八皇子低不可闻地道。 二人把此事抛到脑后,相携去甘泉宫用膳。 乾清宫里已聚集了许多大臣,正互相传阅八皇子的策论,时而点头暗赞,时而啧啧称奇。景帝端坐主位,神情略显激动。他万万没料到困扰了自己许久的问题,竟如此轻巧地找到答案,且还是年仅十三岁的儿子提出来的。 他对老七算得上十分关心爱护,却从不知道他竟优秀至此。若是没有深厚的底蕴、奇巧的心思、敏锐的眼力、精准的政治嗅觉以及老辣的政治手腕,绝对写不出这样的文章。而他今年才十三岁,将来又会成长到何种地步? “可惜了!实在是可惜了!”一名阁老喟然长叹,其余人等也都从惊异赞叹中回神,露出惋惜之色。 景帝自然知道他们在惋叹什么,表情也有些暗沉。把卷子递交上来的太傅提点道,“皇上,七殿下他有意藏拙啊。他已经如此……实在是大可不必。” “这孩子从小就这样,不争不抢,沉默寡言,朕也没有办法。”说到此处,景帝眸色冷沉一瞬,暗暗忖道:老七的双腿已经废了,大可不必太过小心,谁也不会去针对他,因为得不偿失。他忽然锋芒毕露图的是什么?亦或者说谁刺激到他了? 在所有的皇子中,景帝对老七是最放心的,也是最关怀的,怕只怕他如此做是为了襄助老八上位,这就踩了景帝的底线。不说二人是双生子,没有继承大统的资格,但说他自己,也并不想太早册立储君。 思忖间,七皇子已被推入大殿拱手见礼,怀里窝着一只雪白小狗,袍服上沾满梅花爪印,模样十分天真无邪,令景帝稍微舒坦了一些。朝臣们就龙城之事与他展开辩论,从民生到军事,从农耕到赋税,简直无所不包,他却答得有理有据,逻辑分明,令人拜服,紧接着又延展到其他政务,也都千机善变、进退闲雅。 “龙城之事就交给老七去办,今后老七就来内阁与你们论政。时辰不早,都散了吧。”景帝拍板道。既然儿子有这个能力,不妨多给他一些机会。 众臣并不觉得把如此重大的国事交给年仅十三岁的七殿下有什么问题。他方才的表现已经充分展示了他高超的政治手腕。还是那句老话,可惜了! 等所有人离开之后,景帝试探道,“老七,你帮父皇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朕一定办到。” “父皇,儿臣有两个不情之请,还望您能答应。”七皇子轻轻揉捏怀里的小狗,表情有些莫测。 景帝大方摆手,“你说。” “恳请父皇准许儿臣时时刻刻带着有姝,今日它被赶出上书房,儿臣心慌了一整天。还有,请父皇赐儿臣一个奴才,要聪明知机、眼明心亮,会审时度势,会跑腿传话,更要诚实可靠。赐下之后不要以乾清宫的名义过去当差,就说是猫狗坊的。” 景帝恍然,终于明白儿子为何突然间锋芒毕露,竟是为了保护这只小狗吗?他本有些想笑,略一思索,却又笑不出来了。连一只小狗都保护不了,可见他无助到何种地步。而且他讨要奴才的举动也大有深意,似乎是想让自己在他身边放一个探子照看着。他在忌惮谁?又在防备谁? 他住在双雪殿,偏居甘泉宫,却从乾清宫要了一个暗桩,所忌惮防备的,除了慧妃或八皇子,还能有谁?皇帝就是皇帝,想得越深,怀疑和猜忌也就越多。 七皇子明白,对于一个疑心甚重的人而言,直接诉苦没有用,倒不如遮遮掩掩,有口难言,余下的内情,他自然而然会替你补充完整。他本还想假装病倒,让父皇请太医前来查验自己的身体,却又忽然想到,替父皇看病的太医似乎与欧阳家连着姻亲,当年替他解毒的时候,这位太医也在其列,反倒越治越糟糕,终令他卧病不起。如此看来,慧妃的手伸得可真够长的。 儿子所提出的两个要求,一是为了保护小狗,二是为了保护自己,可见很缺乏安全感。景帝还未完全怀疑慧妃与老八,却也暗自记在心里,柔声道,“给你一个奴才自是可以,但让你的小狗跟去上书房就有些难办了。它若是吵到别人读书该当如何?” 七皇子急切道,“有姝很乖巧,绝不会吵到别人。儿臣说什么它都能听懂,它还能跟着儿臣一块儿读书习字。”话落捏住有姝两只前爪,作稽首状,“有姝,快告诉父皇你很乖,不会在课堂上胡闹。” 有姝连忙蹲坐而起,又是作揖又是点头哈腰,微皱着鼻尖发出可怜的低哼。 主宠两个均憨态可掬,惹得景帝哈哈大笑,拊掌道,“罢了罢了,你爱带就带着它吧,但丑话说在前头,它要实在闹腾得厉害,你就得把它关回双雪殿。”老七也是可怜,身边连个陪伴的人都没有,所以才会把一只小狗看得如此之重。老八呢,老八平时不是最照顾他皇兄吗? 景帝眸色微暗,忽然提议道,“快到饭点了,走,朕陪你回甘泉宫用膳。”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甘泉宫,当是时,慧妃与儿子、侄儿已经上桌用膳,闻听响动欢天喜地地迎出去,又命膳房赶紧添菜。席间,景帝频频夸赞老七,且对老八多有鞭策。八皇子面上笑嘻嘻的,眼里却阴云密布,而慧妃则不着痕迹地打听老七都干了些什么,惹得皇上如此高兴。 母子两一个嫉恨强笑,一个惊疑不定,虽表现得十分爱护七皇子,神情动作却难免露了痕迹。景帝本就是有意试探,故而把诸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里,这才发现自己对老七的确是疏忽了,慧妃和老八似乎并不怎么关心他。 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母亲、兄弟。思及此,景帝对慧妃和八皇子的观感瞬间跌落,临走时意有所指地道,“爱妃,你替朕生了个好儿子。老七有旷世之才,若非不良于行,朕定然会立他为储君。只是可惜了……” 慧妃做梦也想让皇上册立儿子为储君,却没料这句话竟落到老七头上。老七是她的弃子,怎么就忽然越过诸位皇子,在景帝心里拔得头筹呢?不应该啊! 当她纠结难安时,并未注意到小顺子从猫狗坊领回一个身体瘦弱的太监,倒是双雪殿的掌事姑姑把人叫过去盘问了一遍,得知是刚进宫的愣头青,这才准许他进去伺候。 翌日,圣旨下来了,七皇子以十三岁稚龄获得了上朝听政的资格。也就是说,当他的兄弟们还要日日去上书房进学时,他已经上了金銮殿,更甚者入了内阁,与一众老臣争长论短,把控朝政。这是何等殊荣?又是何等资历? 慧妃闻听消息差点晕倒,正想让宫女去母家传唤胞兄,胞兄却已先行递了牌子觐见。二人屏退左右,低声交谈。 欧阳涛乃骠骑将军,也是欧阳家的家主。向来运筹帷幄的他,现在却脸色黑沉,语气颓败,“当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定然要挑一个好苗子,剩下的牺牲掉。为何你偏偏挑中老八,舍了老七?你知不知道老七究竟神异到何种地步?” “本,本宫怎会知道。当年他又呆又蠢,逗弄他半天也不见说一句话,到了三岁才学会喊父皇、母妃,哪里及得上老八一半聪明。所以本宫才……” 欧阳涛气急败坏地打断妹妹,“不说话就是蠢钝?我看真正蠢钝的人是你才对!七皇子那叫内秀!他不但聪明绝顶,性情也老成持重,如今我去上朝,谁碰见我都要叹一声可惜,连几位阁老也对他心悦诚服。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这代表若是我们提出立他为储君,没有人会反对!” “那你要怎的?再去牺牲老八?本宫绝不同意!当年若不是你提出舍弃一个孩子,本宫哪里会从小就疏远老七,不敢对他付出一点关爱?现在好了,本宫把老八当命根子一样护着,你反过来又让本宫舍了他,你是在要本宫的命啊!”慧妃伤心落泪,却不敢哭出声。 欧阳涛思来想去,摆手道,“七皇子的腿已经彻底废了,还是舍了他吧。”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什么时候下手?”慧妃连忙询问,生怕晚了胞兄又改主意。 “等龙城之事解决了再说。他越优秀,皇上对你和八皇子的关注也就越多。你们现在还能沾着他的光便多沾一点吧,待他死了,他的那些功绩就是八皇子最大的筹码,他们俩毕竟是卵生兄弟,理当差不了多少。” 慧妃深以为然,却并不知道八皇子因嫉妒心过重,竟向太傅告病,提前回来了,此时正在门外听着。他眼珠赤红,脸庞扭曲,显然已对老七恨到极致。若是没有这个人,就不会将他对比得如此不堪,也不会挡了他的路。他不屑沾老七的光,反倒希望对方快些死。 察觉到殿内声量渐小,仿佛舅舅快出来了,他连忙跑远。守门的宫女是慧妃心腹,知道此事被八殿下听去并无大碍,也就没有禀报。他不知不觉跑到猫狗坊,想起被老七时时刻刻抱在怀里的小狗,一时间恶意上涌,向总管要了一只重达七八十斤的鬼獒,用铁笼子拖回去驯养。 驯了大约三四天,他终于按捺不住,见老七带着小狗在双雪殿的后花园里玩耍,便命太监把鬼獒放了,“去,让魔王把那只小崽子咬死。” “启禀殿下,鬼獒若是得了攻击的命令就是不死不休,若小狗跑回七殿下身边,连同七殿下也有性命之忧。这事奴才可担待不起!”专门驯养鬼獒的太监吓得脸色发白。 “伤了老七有本宫担着,你怕什么!”这句话正中八皇子下怀,立刻夺过他手里的钥匙把鬼獒放了,指着小狗喊道,“魔王,上!” 鬼獒破开笼门朝殿外跑去,血盆大口不断流出唾液。 有姝玩得正欢实,就听一只路过的吊死鬼忽然示警,“当心,有人要放狗咬你!”宫里的鬼怪得了老鬼嘱托,时不时会过来照看有姝。他毕竟是只巴掌大的小狗,没准儿走在路上就被哪个不长眼的踩死了,可说是毫无自保之力。 有姝反射性地朝主子跑去,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巨大的青影迅速逼近,竟然是只鬼獒。宫里怎么能养这种怪物?他心下大骇,未免伤到主子,立即调转方向朝不远处的假山疾奔。 七皇子也发觉异状,声嘶力竭地喊道,“有姝,回来!到我这儿来!”但无论他怎么呼唤,小东西都不肯回头,义无反顾地把危险带离他身边。 电光火石间,鬼獒已袭到近前,巨大的前爪狠狠在有姝背上挠了一下,令他皮开肉绽。几只鬼魂试图帮他格挡,却被鬼獒散发出来的煞气弹飞,惊叫道,“不好,这只狗竟是吃人肉长大的!” 有姝闻听此言头皮发麻,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冲进假山的孔洞里,紧紧蜷缩成一团。 第89章 造畜 鬼獒是藏獒的亚种,大多染有疾病,脾气很不稳定,经常被人类驯养成斗犬。大燕国的权贵对斗犬情有独钟,常常聚集在一起观赏,而宫中这些斗犬更是用来在大型宫宴上进行表演的。为了让场面更为激烈血腥,猫狗坊的太监常常会饿它们十几天,然后把天牢里的死囚放出来让它们追逐撕咬,咬死之后的人肉自然成了狗粮。 八皇子这只鬼獒已有五岁,吃掉的人可说是不计其数,故而戾气极重,竟连恶鬼见了都感到恐惧。有姝躲在洞穴的最深处,心惊胆战地看着鬼獒的利爪不断朝自己袭来,却每每差了半寸。他尚且来不及松口气,就见这只狗竟开始刨地,试图把洞穴弄大一点,这可怎么办? 当他无助之时,七皇子已是目眦欲裂,不断吼道,“老八,快把你的狗关起来!若是他伤了有姝,本宫与你没完!” 八皇子站在廊下,用嘲讽而又阴毒的眼神盯着他。 七皇子只得看向其余宫人,声嘶力竭地命令,“你们快去把狗抓起来,快去啊!” 小顺子与刚来的小太监正想动作,却被两名大宫女一左一右压住肩膀,低声警告,“在这双雪殿内,没有八殿下的命令谁敢乱动?你们不想活了吗?” 新来的小太监年方十六,长得十分瘦弱,但双目却炯炯有神,下盘也非常稳健,应当是个练家子。他看了看神态倨傲冷酷的八皇子,又看了看仓皇无助的七皇子,目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难怪皇上会派他过来,难怪临走时吩咐他要时时禀报双雪殿和甘泉宫内的情况,并且保护好七皇子,原来竟是如此。他试图挣脱宫女的压制,却又被两个太监扣住,只得低声道,“可是七殿下也是主子啊!” “死不了他。”大宫女的回答令人不寒而栗。 鬼獒还在刨坑,七皇子知道若是再耽搁下去,有姝唯有一死。在得不到宫人帮助的情况下他竟支撑起身体,向前扑倒,然后两手抠住草皮与石块,一点一点向前爬。他双目赤红,牙关紧咬,指尖被粗粝的地面磨出血来,却还是执拗地,坚定地挪动着。他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无比痛恨无能的自己,宁愿舍弃残破的身躯,亦要化作厉鬼朝那只獒犬扑去。 他要救有姝,即便自己身死也要救有姝!这个信念令他头脑异常清醒,猛然记起前些天听见老八的院落里时时传来喊声,仿佛是“魔王”之类。对,魔王,这只鬼獒应该叫做魔王。 他用伤痕累累的双手拍打地面,大声喊道,“魔王,过来,来咬我!” “殿下!”小顺子与新来的太监齐声惊呼,却又被死死压了回去。慌乱之中,闻听动静的慧妃缓步从游廊那头走来,令二人大喜过望,立刻喊叫求助。但结果却出人意料,慧妃竟对此视而不见,走到八皇子身边站定,用晦暗莫测的目光遥望,半点也没有上前阻拦的意思。 怎么会这样?小太监心下大骇,不由朝左侧看去,果见那鬼獒舍弃了洞中的小狗,袭向七皇子。既然皇上命他保护好七殿下,即便暴露了身份也是义不容辞的,他正想把压制自己的两个宫女震开,却见躲在洞里的小狗竟然跑了出来,追在鬼獒后面咬它尾巴,将它的注意力吸引回去。 “有姝,你快跑,不要管我!”七皇子心都要碎了,脏污不堪的脸颊被泪水冲出两条痕迹,看上去又狼狈又无助。 有姝怎能扔下主子不管?咬了鬼獒之后便站在不远处,冲它汪汪吠叫。鬼獒左看右看,最终还是屈服于击杀死囚的本能,朝趴在地上的七皇子扑去。有姝连忙追赶,一口咬住它尾巴,即便被甩得五脏移位也不肯松开,终是令它改了方向,转而追着自己尾巴扑杀。 七皇子恨之欲狂,连连拍打地面大喊,“来咬我,来啊!” 看见这一幕,八皇子露出畅快的笑容,而慧妃却开口了,“够了,别闹了。” 冷眼旁观的宫人仿佛解除了定身术,迅速动作起来,有的去牵狗,有的去扶七皇子,还有的把草坪上的血迹和残破的指甲收拾干净。不过片刻,所有凌乱的痕迹都消失了,仿佛之前风平浪静,什么都未曾发生。 对,就是这样,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慧妃如是告诉自己,表情也就越发冷淡。她指了指训狗的太监,轻描淡写地道,“这奴才玩忽职守,竟忘了锁好铁笼,令鬼獒跑出来伤到老七,实在是罪无可赦,即刻拉出去杖毙吧!今日之事,谁若是在外面乱嚼舌根,下场与他一样。” 皇后金印在手,六宫也全在掌控之中,她说这是黑的,没人敢说是白的,她说这是鹿,没人敢说是马,权利就是如此迷人。 台阶下的宫人齐齐叩拜,低声应诺。新来的小太监也跟着趴伏在地,以掩饰震惊的表情。原来传说中对七殿下关怀备至,甚至放出话来,愿意为治好七殿下双腿而减寿十年的慧妃,竟怀着这样的蛇蝎心肠。七殿下难道不是她的儿子吗? 七皇子已经完全不在意慧妃对自己的无视,只管把踉跄跑过来的有姝抱进怀里,一面用颤抖的指尖轻抚它伤口周围的毛皮,一面哽咽斥责,“蠢货!我让你跑,你就跑远些,做什么回来?” 我不回来,你怎么办呢?有姝并不嫌弃脏乱,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舐他带血的指尖,眼睛一眨也跟着掉出许多泪珠。 主宠两个抱在一起无声痛哭,心中满是惊悸后怕,却更有仇深似海。七皇子解开衣襟,把小狗严严实实遮住,不停亲吻它发顶,珍重的态度像对待失而复得的宝贝。感觉到小狗微微轻颤的身体,他的心脏也跟着颤抖、抽搐、剧痛不已。他用赤红的眼珠朝八皇子看去,哑声道,“姬永夜,本宫绝对不会放过你!”你我之间,终是不死不休! 八皇子从未见过老七狠绝的一面,不禁被他释放出来的森冷气场镇住了。但是很快,他又不以为意地笑起来,“哦,是吗?本宫等着你。”话落看了看他毫无知觉的双腿,目光满是轻蔑与嘲弄。 七皇子冲小顺子招手,“推本宫回去,”又指了指新来的小太监,“你,即刻去太医院找太医过来。” 二人齐齐领命,一个把人推回宫,一个喊了太医之后借口如厕,去了乾清宫。 专门替老七看病的太医早就被慧妃收买,就连景帝的太医也是欧阳家的人,故而她丝毫也不担心对方多嘴多舌,只管把老八叫到殿内,狠狠教训了一顿,却并非因为他残害胞兄,而是行为太过鲁莽。 “这种事自然有人去办,为何要弄脏自己的手?若老七果真死了,就算把罪名全推到训狗的太监头上,你也难逃失察之责,更会引起你父皇的怀疑。你怎么不动动脑子?”慧妃连戳儿子额头。 “母妃,儿臣不是一时冲动嘛。后来儿臣也想明白了,只打算吓一吓他。母妃,儿臣知错了,还是母妃最好,什么烂摊子都帮着儿臣收拾,若没有母妃,儿臣可该怎么办呢。”八皇子立刻搂住她一只胳膊,又是撒娇又是装乖卖傻。他知道,母妃最喜欢的就是自己对她的亲近与依赖,这才是他胜过老七的真正原因。 双雪殿内,七皇子的双手已经包扎完毕,太医正剪去有姝身上的毛发,为他清理伤口。 “你轻点,别弄疼他!”七皇子轻轻握着有姝前爪,一瞬不瞬地盯着太医动作。 “本宫让你轻点没听懂吗?有姝在发抖,他疼!”他脾气极为暴躁,有姝只要颤抖一下,他的神经就会断裂一根,若非双腿残疾,早把这庸医踹出去了。 太医连忙跪下告罪,辩解说自己只会帮人看病,不懂医治猫狗。 七皇子用阴冷的目光盯视他,既不搭理,也不叫起,许久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把有姝捧住,贴合在自己脸颊,另一只手却猛然捶打桌面,低声怒吼,“滚!给本宫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在双雪殿!” 主子,你受伤了!绒毛被剪得七零八落的有姝连忙挣扎起来,想扑下去看看他流血的拳头。七皇子立刻把手藏进袖子里,柔声安抚,“我没事,别担心。”末了冲跃跃欲试的小顺子下令,“你来替有姝治伤。你们应该有学过?”他无法信任太医院或双雪殿里的任何人,现在只能依仗新来的这位。 “启禀殿下,奴才最擅长为小猫小狗治病疗伤。有姝看着狼狈,却只是皮肉伤,抹了药很快就好。”小顺子边说边接过有姝,麻溜地处理伤口。 七皇子见他果然能干,这才暗松口气,面上柔情满溢,心里却闪现无数血腥而又残忍的念头。他从未如此挫败、无助、愤怒过,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待到来日大权在握,即便扒了姬永夜的皮,抽了他的筋,再将之挫骨扬灰也难消他今日之恨。 思忖间,大宫女端着一碗药进来,仿若无事地道,“殿下,该喝药了。” 七皇子淡淡开口,“先放那儿,把本宫的马鞭拿过来。” 宫女放下药碗,疑惑道,“您要马鞭干什么?”却还是走进内室,取来马鞭。 “跪下。”七皇子接过马鞭,嗓音转为冷沉。 大宫女心知他要秋后算账,不禁露出怨愤的神色。 “你是本宫的奴才,本宫让你跪,你就得跪,若是不乐意,本宫便去回了父皇,让他帮你换个差事。” 大宫女悚然一惊,连忙跪下了,心道七殿下素来懦弱,脾气也十分温和,即便教训人也不过抽几鞭子,没甚大碍。她差一点就忘了,慧妃虽然掌了金印,头上却还压着景帝,景帝才是大燕国的主宰,也是七殿下的依仗。不过那又如何呢?他万万想不到再过不久,自己就会没命吧? 思及此,素来不把七皇子看在眼里的宫女这才找到一丝平衡,略微垂头以掩饰不屑的表情。少顷,她听见七皇子徐徐说道,“本宫不是残暴之人,不会平白无故杖毙谁,今日赐你一鞭,好教你记住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谁又能操控你的生死。” 不过一鞭而已,果然是妇人之仁!宫女轻蔑地暗忖,心下也大松口气,却哪料七皇子竟抬起手,狠狠在她脸上抽了一鞭,带着倒刺的鞭身将她额角、左眼、鼻梁、嘴唇,连同下颚的皮肉剐走一层,形成一道深可见骨、斜切面庞的伤口。眼睑的皮肤本就最轻薄脆弱,此时已全被切开,露出一颗鲜血淋漓的眼珠,宫女捂着快脱眶的眼珠惨叫,心里满是不可置信与惊骇。 原来所谓的妇人之仁竟是如此。他这一鞭,直接毁掉了宫女的视力、容貌,以及前途。就算慧妃再倚重她,在对方知晓自己太多隐秘,又没了利用价值的情况下,定会斩草除根。 七皇子哪里懦弱?哪里温和?他也有暴戾狠毒的一面,更有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只是未曾展露罢了。此时此刻,大宫女才堪堪意识到,自己太过看轻了七殿下,再要求饶已经晚了,只要被抬出双雪殿,她唯有一死。 她开始痛哭、哀嚎、告罪,甚至想把慧妃的算计和盘托出,好叫殿下给自己指一条生路,却被忽然走进来的两名太监拉了出去。方才冷眼旁观的一众宫人陆陆续续跪下,显然都被吓坏了。 七皇子拂落桌上的药碗,命令道,“要跪就跪到本宫面前来。”见有姝被碎裂声吓得一抖,连忙去轻揉他毛茸茸的脑袋。 有大宫女作为前车之鉴,众人不敢抗命,一一挪到近前,忍痛跪在碎瓷片上。殿内响起接二连三的抽气声,药味与鲜血融合,形成一种令人倍感昏沉压抑的氛围。 小顺子已把有姝包扎好,小心翼翼地放入七殿下怀里。一人一狗立刻抱在一起,你舔舔我嘴唇,我亲亲你鼻尖,眼里全都噙着泪珠。这一幕令小顺子百感交集,也令匆匆走入大殿的景帝红了眼眶。 那探子果然很会办事,已把方才的一切详细禀报,连同诸人是什么表情、动作都没遗漏。景帝久居高位,自是见过许多鬼魅伎俩,很快就想明白慧妃与老八为何要如此对待老七,更对当年之事产生了怀疑。 本来怒火狂炽的他,在看见儿子和小狗的惨状后忽然变得极为颓唐。枉费他自诩慈父,却一直忽略了老七的处境。他哪里是慧妃与老八的亲人?而是他们的绊脚石。在这世界上,最想让老七赶紧去死的非他们莫属。 难怪老七把一只狗当成命根子一般爱护,那是因为他早就有所察觉了吧?胞弟不是胞弟,母妃不是母妃,他们都是他的仇人,明面上百般照顾,背地里却冷待甚至杀心暗起,除了小狗,他竟连一丁点温暖慰藉都得不到。这些年,他是如何活过来的?又是如何的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而这些隐隐约约的恐惧,他甚至没有地方倾诉,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他,包括这日之前的自己。景帝心痛如绞,快步走过去把儿子抱入怀中。 “父皇,别压着有姝!”七皇子立即用手格挡。 “抱歉,父皇没注意。”景帝连忙退开,想去按揉小狗脑袋,又被儿子挡住,满心的怒气与担忧都被哭笑不得取代。不过他能理解儿子强烈的保护欲。在所有人都对他的生死冷眼旁观时,唯有这只小狗不顾危险地冲上去,它只是他的宠物,而跪在这里的人却是他的奴才。 临到头,这些奴才连只狗都不如,要来何用?景帝淡淡摆手,“不用跪了,全都拉出去杖毙!” 众人听了前半句,正准备露出欣喜的神色,下一瞬却齐齐瘫软。恰在此时,慧妃与八皇子闻讯赶来,正想跪下解释,却被景帝沉声打断,“老七朕带走了,他八字太弱,而你和老八又命格太硬,早晚会冲着他。” 这只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慧妃看见站在皇上身后的小太监,也就什么都明白了。她脸色瞬间惨白,几乎不敢去想皇上会如何看待此事。老八今天的所作所为,摆明是想弄死老七和那条狗。皇上也是从宫闱倾轧中走出来的胜利者,会猜不透其中内情?而自己的慈母作态,想必也被戳穿了吧? 慧妃这才意识到:即便得了皇后金印,她也不是什么后宫之主,真正的主宰一直是皇上。在这世上,没有他查不到的事,只有他不想甚至不屑知道的。 八皇子也慌了神,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父皇,一切都是误会。是那该死的奴才没看好狗,叫它跑了出来……” 景帝打断他的话,“那只狗呢?” 站在两旁的侍卫立刻去拿狗,并不晓得一只老鬼与他们擦肩而过。 “小后生,你怎么样?”他飘到七皇子身边,仔细查看被包成球状的有姝。有姝窝在主子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舔他指腹,又用肥肥短短的前爪抱住他一根大拇指,以获得安全感。 七皇子明白他尚且心有余悸,把他捧起来置于唇边亲吻,低不可闻地道,“听见了吗有姝,我们今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然而为此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他的确想激怒老八,令他做出不理智的事来,但绝不会拿有姝去冒险。若是可以,他恨不能把有姝的伤口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更无法原谅慧妃与老八的所作所为。从今往后,他们不再是他的亲人,而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有姝也恨之欲狂,一面哼哼唧唧地安慰主子,一面用意念与老鬼交流,“我没什么大碍。你做好解药了?” “哪儿能呢。解药所需的药材,宫中的御药房并不齐全,我已经让小鬼去京城里找,目前已有眉目,不过还得等几天。我本带了药粉来救你,没想到迟了一步。” “什么药粉?” “能把鬼獒引开的药粉,撒到八皇子身上保管叫他自作自受。” “那就撒到景帝身上吧。” 老鬼沉默一瞬才道,“算你狠!” 不多时,就有侍卫把关在铁笼里的鬼獒带上来。鬼獒见了八皇子和慧妃连连摆尾,看见上首的景帝却忽然狂吠起来,前爪不断挠门,尖牙啃咬铜锁,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铜锁很快出现道道凹痕,不难想象这副爪牙落在景帝身上会是什么境况。 景帝沉默良久才道,“老八,这条狗你驯得极好,除了你和慧妃,竟是谁都不认,连朕也想一口咬死。” 弑君之罪谁敢往头上揽?八皇子和慧妃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告罪。景帝却已经不想再搭理二人,冲侍卫摆手道,“把它杀了。日后宫中不许再豢养斗犬。” 侍卫领命,抽出腰间佩刀砍掉狂吠不止的鬼獒的头颅。被鲜血溅了满身的慧妃和八皇子尖叫起来,目中除了惊恐,还有隐藏得极深的绝望。完了,皇上已经开始怀疑他们了,按照他多疑的秉性,定会对曾经的一切进行彻查。 证据,证据都抹干净了吗?慧妃极力思索,却又听皇上说道,“皇后病体已愈,把凤印还回去吧。”话落亲自去推七皇子,温声道,“从今往后老七就住在广陵宫,朕也好就近照顾。” 因没有证据,又加之欧阳涛重兵在握,他暂时还不能处置慧妃与老八,只得当做尚未察觉,且看他们会不会自乱阵脚。从权力倾轧中一步步走来的景帝最能理解老七的彷徨与无助,他才华横溢却又命运多舛,在蒙昧之时就被母妃当成弃子牺牲,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除了父皇和怀里的小狗,他可说是无依无靠。 低头看看像捧着易碎之物一般捧着小狗的儿子,景帝心里满是怜惜,不禁拍打他发顶,喟叹道,“长夜,父皇有愧于你啊。” 七皇子连忙摇头,诚挚道,“父皇救儿臣于水火,并无一处对不起儿臣的地方。儿臣和有姝今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景帝闻听此言,心里越发难受。而磕头不止的慧妃这才猛然了悟:老七竟早就察觉到她的谋算,顺势在身边放了一个乾清宫的暗桩。今天的一切全是他设计好的,没准儿连老八的鲁莽举动也是受他撩拨。不愧为姬家的种,城府果然够深,早知如此,当年分娩的时候就该把他掐死! 慧妃悔之莫及,暗怪自己不够心狠,却并不知道,自己和老八的性命竟被一只狗给盯上了。 第90章 造畜 广陵宫没双雪殿规模庞大,摆设也非常简单质朴,却胜在位置极佳,只需绕过一条十丈回廊就能抵达乾清宫。景帝把儿子安顿好之后本想叫几个太医给他看看,似想起什么又改了主意,对贴身太监吩咐道,“去酒井胡同把邓朝山接进来,隐蔽点,莫让旁人看见。” 邓朝山是上一任太医院院首,如今已经致仕,且不提他医术如何高绝,仅忠心这一点就足以胜过景帝的专属太医。若非他年老体衰,精力不足,景帝本想让他再干十年。 邓朝山来得很快,替七皇子诊脉过后脸色凝重地摇头,“晚了,治不好了。除了当年的狼极草之毒,他体内还积淀着许多毒素,应当是下在每日的饮食或药汤当中,如今已深入骨髓,难以根除。” “你个庸医!都说了他中的不是狼极草之毒,是朱藤,朱藤,你们听不懂人话吗?就这样的医术,竟然也配称为大燕第一国手!”老鬼拽着邓朝山的山羊胡子怒骂,只可惜情况跟当年一样,没人能听见他的话。 有姝本来没精打采地趴在主子掌心,见状也一咕噜爬起来,冲邓朝山吠叫。七皇子连忙垂头去吻他粉红的鼻尖和小嘴,柔声安抚道,“嘘,有姝别怕,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除了这句话,他竟再也没有别的说辞。他已经放弃了重新站起来的希望,但在死之前,他会尽最大的能力安顿好有姝。 景帝心里十分难受,却也暗藏无尽愤怒,忍了又忍才没露出扭曲的表情,“你的意思是说,这些年老七一直被人下毒?” 邓朝山已经七十多岁,就算立时死了也是喜丧,所以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他再次查探七皇子脉搏,笃定道,“没错,的确是中了慢性毒药,微臣可以替七殿下调理,或可延长寿数,但若想重新站起来,除非菩萨显灵……” “什么菩萨显灵?你尽力治,不要说那些空话。”景帝想起慧妃愿为儿子折寿的宣言,心里就一阵腻味。 邓朝山连连称是,正准备写下药方,又听七皇子说道,“帮父皇也看看吧。” 景帝眸色暗沉了一瞬,却也不反驳,伸出手让邓朝山把脉,少顷,对方微微摇头,表示没有问题。药方很快开好,且有宫女立即拿去熬煮。景帝盯着儿子喝完药,将之抱上床,命他早些安歇,这才匆匆离开。 妃色帐帘内,七皇子许久难以入眠。他还在为那惊险万分的一幕感到恐惧,简直难以想象若是鬼獒一口咬实,有姝会是什么下场,而自己又会如何痛不欲生。他转过脸,盯着趴伏在自己枕边的小雪团,一字一句警告道,“有姝,我们来做一个约定。若是日后我遇见危险,你一定要远远跑开。” 有姝想起天幕垂落、银河倒灌之时,自己被主子用力推开的情景,心里止不住地冒出怨气。他一咕噜爬起来,跳到主子脸上又啃又踩,还用前爪不停拍打他侧脸。七皇子被他的绒毛弄得极为瘙痒,鼻尖更是显出几个小小的牙印,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双手插入有姝腋下,将他高高举起来,慎重道,“有姝别闹,我是为你好。” 有姝四只爪子疯狂乱蹬,乌溜溜的眼珠淌着泪水,模样委屈极了。七皇子看着看着已是心软如泥,终是在喟然长叹中将他放下,紧紧贴合在胸口,不让他看见自己压抑而又痛苦的表情。有姝心有所感,发出委屈的哼哼声。 主宠两个抱了许久,这才脸贴着脸睡去。七皇子再如何惊才绝艳也只是十三岁的少年,白天受了惊吓,晚上难免做些噩梦,不过片刻又惊醒过来,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寻找有姝的身影。有姝连忙伸出一只小爪子去拍他脸颊,见他还不愿入睡就会去舔他眼睑,鼻端发出极有韵律的低鸣。 七皇子慢慢恢复平静,捏住他前爪,用滚烫的唇瓣亲吻他粉嫩的肉垫,亲了一只又换一只,把四只爪子全都亲遍才安心睡去。过了许久,见主子没有做噩梦的迹象,有姝才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爪子勾住帐帘,一寸一寸挪到地下。 老鬼早已等候多时,打趣道,“你主子还真是宠爱你啊,难怪你不想变回人身。过来,我替你把伤口重新处理一下,小顺子给你抹的药没有我的管用。”边说边解开纱布,清理伤口。 “谢谢。” “你这伤口有些深,不知道愈合之后还能不能长出毛发。若是长不出来了岂不很丑?”老鬼故意吓唬他。 “没事的,主子不会嫌弃我。”有姝笃定道,“多谢你赶来救我,我给你讲讲一种叫‘植皮术’的小手术吧……” 老鬼连忙竖起耳朵倾听,脸上不时露出惊骇、向往、深思的表情。他也是精通医术之人,自然明白有姝的话看似荒谬,却极有操作性。也不知他脑袋究竟怎么长的,竟能探索出如此惊世骇俗的手段,然而这样的手段在他嘴里也不过是个‘小手术’,那‘大手术’又会如何? 不知不觉间,老鬼身上的色彩一再加重,从一抹灰色残影变成了一团浓黑雾气。 有姝讲解完植皮术,又道,“你们学医的还需把人体的构造弄清楚,日后我给你画一张人体构造图,仅是那个就够你研究好几年。以此交换,你得教我一些中医秘术。” 老鬼已经是个亡魂,哪里还会在乎师门传承,为了人体构造图,立刻就点头了。一人一鬼已成了莫逆之交,自是无话不谈。有姝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既然八皇子和慧妃想谋害主子,我就先把他们弄死!” “你想让我帮你?先说好,我不是厉鬼,不会杀人。”老鬼连忙摆手。 “我自己动手,不用你。” “你?”老鬼上下打量雪团子,颇有些想笑。 有姝看看自己肥短的前爪,表情有些凝滞,沉默良久才严肃道,“想当年我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不知了结了多少妖魔鬼怪,扒皮抽筋,剜骨……” 噗……一声喷笑脱口而出,老鬼连忙捂嘴,颤声道,“抱歉,你继续。” 有姝默默转过身,用滚圆的背影面对老鬼。 老鬼怕惹恼他,走上前好一阵诱哄,心里却笑得直打跌。就这狗性,还心狠手辣呢。然而很快,他就明白自己以貌取人了,只听有姝嘱托道,“改日我要把八皇子引到慈宁宫去,你替我施展一下障眼法就行了。” 老鬼心下悚然,这才明白他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与老鬼商议过后,有姝顺着帐帘爬回床上,在绵软的枕头上踩了踩,这才挨着主子酣然入睡。 甘泉宫一夕之间杖毙二十几名宫人,紧接着慧妃失了凤印,而久病不愈的皇后翌日就意气风发的端坐在坤宁宫,接受众妃叩拜。如此重大变故,也不知是如何引起的。众嫔妃心里好奇得猫抓一样,纷纷派遣探子去打听。 没了凤印和圣宠的慧妃对甘泉宫的掌控力大为减弱,很快就有流言传出去,众人这才明白原来是八皇子纵狗行凶,欲置七皇子于死地,反被皇上抓个正着。皇上雷霆震怒,不但带走了七皇子,还没收了慧妃权柄。他能把慧妃高高捧上去,自然也能狠狠踩下来,不过一念之间而已。 自从七皇子离开之后,曾经宠冠六宫的慧妃已有许久没见过皇上,而八皇子几次去乾清宫跪拜请罪,也都被撵走,竟是连一句解释都不听。与此同时,龙城也频频有消息传回京城。 在七皇子的建议下,威虎将军迅速在龙城北面修筑了一座新的城池,命名为新龙城,说是能够无条件接纳颠沛流离、穷困潦倒的百姓,且五年不收赋税,开垦出来的荒地也尽归百姓所有,可自去官府办理田契;商人能自由出入城门进行贸易,入城费、经制钱、总制钱、月桩钱、版帐钱等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全部取消,只须缴纳正税即可。 消息一出,饱受战乱之苦的流民蜂拥而至,不过一座小小县城,转眼就被他们扩建成足以与旧龙城相抗衡的巨大城池,且在地理位置上完全辖制住了其他九城。 景帝尚且来不及高兴,又接到一份加急战报,却原来旧龙城的百姓艳羡新龙城的种种利民政策,纷纷想搬过去,却被城主抓捕甚至残杀,从而引起内乱。威虎将军月前已出兵解救,内外夹攻之下终于生擒十城城主,现如今已押送回京,等待圣裁。 十城城主明面上是大燕人,实则早已被郑国收买,成为鼓动民乱的推手。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想到,意欲利用民乱回归郑国的自己,竟反过来被百姓推翻。不过一座新龙城而已,竟引起如此大的变革,且在短短三月的时间里收拢了民心,与郑国六十年的奴化政策相比,当真极为讽刺。 景帝喟叹良久才把战报交给朝臣们传阅,而七皇子正坐在堂下,轻轻抚摸怀里的小狗,脸上不见丝毫得色。 朝臣们自是对七殿下的运筹帷幄感到惊叹,闻听皇上欲册封他为端亲王,竟无一人站出来反对,盖因他双腿已废,便是王爵再高,对旁人也没有影响。 以十三岁稚龄获封亲王,这在大燕国尚算首例。慧妃闻听消息后气得吐血,八皇子也收到了其余兄弟们看似真心,实则落井下石的道喜,气怒之下砸碎一方砚台,令太傅连连摇头,失望不已。就这等心性,怕是连七殿下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放弃了老七那样的旷世奇才,反倒挑了老八这样的歪瓜裂枣,慧妃当真有眼无珠!欧阳涛再次前来甘泉宫,将妹妹痛骂一顿,恨不能把老八的双腿截了,安在老七身上。但他现在什么都不敢做,只因老八鲁莽的举动已然招致景帝怀疑,欧阳家可能要蛰伏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寻求出路。 曾经热闹无比的双雪殿现在门可罗雀,反倒是广陵宫门庭若市,访客不断。诸位皇子看中老七的才智与圣眷,纷纷前来拉拢讨好。这日,四皇子以探病的名义递了拜帖,甫一跨进殿门就扬声喊道,“皇弟,四哥看你来了。” “皇兄请坐,我正准备用膳,你吃过了吗?”七皇子一面说一面把特制的围兜系在有姝脖子上,顺便挠了挠他肥短的下巴。有姝仰起脑袋,发出舒爽的轻哼,小模样十分逗趣。他伤势已经痊愈,雪白绒毛也长了出来,反倒比以往更可爱。 四皇子哈哈大笑,“皇弟,你竟然还替它做了一副围兜?当真是用心了。我尚未吃过,在你这儿蹭个饭吧。” “皇兄无须客气,小顺子,去御膳房叫他们添菜。”七皇子拿起手帕将有姝粉嫩的小爪子一一擦干净,笑道,“有姝爱洁,吃饭的时候若把汤汁弄在身上,定然会哀求我帮他洗澡。现在天气冷了,洗太多澡容易着凉。”话落捏住他一只脚爪,用力亲了几口。 四皇子从未见过老七如此柔情款款的一面,不禁有些呆怔。 少顷,几名宫女把添加的菜肴一一端来,又替四殿下盛好饭,然后鱼贯退下。七皇子指着其中几盘菜,提醒道,“皇兄,这几道菜是我和有姝的,味道十分寡淡,你恐怕不习惯。” “你与这只狗用同样的菜?”四皇子又惊住了。 七皇子笑而不语,见有姝已扭着小屁股走到一盘白水煮鸡肉前,立即给他夹了一根鸡腿。鸡腿太粗壮,担心有姝咬不动,他就先用自己的牙齿把鸡肉撕成条状,再喂给他。哪料今天摆膳的时间有些迟,有姝已饿得狠了,立刻扑上去,用粉嫩舌尖把他咬进嘴里的鸡肉卷出来,末了把他嘴边的汤汁一块儿舔干净。 看见一人一宠嘴对着嘴互相抢食,本来洁症严重的老七竟一点儿也不嫌弃,反而张开嘴含住小狗的舌头,眼里流露出欢喜而又温柔的情绪,四皇子不免惊讶,继而撇开视线,略觉尴尬。 “皇弟,你与它一嘴儿吃饭,会不会不干净啊?”他低声提醒。 “有姝很爱干净。”七皇子不以为意,把有姝抱进怀里,你一口我一口的喂饭,时不时垂头亲亲他鼻尖和小嘴,脸上荡出笑意。 主宠俩实在太过黏糊,令四皇子极其不适,他还从未见过谁把一只狗照顾得如此周到。老七不像是在养宠物,倒是像在养儿子啊!他一面琢磨老七的喜好,一面心不在焉地吃饭,不知不觉便用了两碗。 那边厢,有姝也吃饱了,正仰躺在主子腿上,用小爪子不停拍打自己滚圆的肚皮,要求给揉揉。七皇子低笑一声,先拿帕子给他擦了擦油乎乎的小嘴,又解开围兜,这才缓慢地按揉起来。 老七不良于行,平时定然很寂寞,难怪得了一只宠物如此宝贝。四皇子终于确定了皇弟的喜好,等宫女把碗碟收走之后才轻轻拊掌,命等候在殿外的随从入内。随从搬来几口大箱子,里面均是名贵药材,又有一人拎着一只金丝笼子上前。 听见响动,快睡着的有姝立刻睁眼看去,却见笼子里关着一只半尺长的西施犬,毛发极为顺滑光亮,头顶还用红绸扎着一个小髻,品相十分出众。他心里一紧,立刻翻转肚皮爬了起来,冲西施犬吠叫。主子身边不能再出现小狗,尤其是比自己还可爱的小狗! “跟一只狗较劲儿,你丢不丢人?”老鬼从窗外飘进来。 有姝没搭理他,继续吠叫,身上的毛也跟着炸了起来,吓得西施犬直往角落里缩。 四皇子不解道,“皇弟,有姝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带来的这只狗气味不对?”除了斗犬,猫狗坊的小狗都经过严格地训练,绝对不会发生互相撕咬甚至咬人的状况。 他在吃醋。七皇子心里门清,面上却装作一无所知,忍笑道,“别管他,他吃饱了就容易闹腾。皇兄,你这只狗很可爱,叫什么名字?” 四皇子暗喜,一面把小狗抱出来一面解释,“这只西施犬是我托人从南边带回来的,血统很纯净,猫狗坊的总管也检查过了,没有疾病。听说你喜欢小狗,这才想着送过来。对了,训练它的随从说它极其聪明,能懂人言,还会计数,要不让它给你表演一个?” 这么神异?有姝危机感大增,用意念问道,“老爷子,快看看它是不是也中了造畜之术。” “没,它就是一只普通小狗。话说回来,你身携紫微帝气,本该成为一代雄主,怎会沦落到这等人不人狗不狗的地步?你这命格也太奇怪了些。” 有姝不好告诉他主子是紫微帝星的事,只能假装没听见。二人交谈间,小狗已被四皇子放置在桌上,面前摆了几个木牌,分别写着相应的数字。四皇子取出两个数字,问道,“快告诉皇弟,二加二等于多少?” 小狗嗅了嗅余下的木牌,很快叼出其中一块,上面写着“四”。四皇子大为得意,又问三加二等于多少,同样得出正确答案。这种事古人见得少,自然感觉神异,有姝却知道那不过是久经训练之后的条件反射罢了。 然而主子却仿佛被迷住了,竟然想去抱西施犬,口中还连连赞叹。这一下,有姝真的炸毛了,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威胁声,沿着主子膝盖跳上桌面,把他不安分的手拍开。七皇子再次去抱西施犬,又被他一爪子拍开,如是再三,他竟动了真怒,叼住七皇子衣袖左右撕扯,乌溜溜的眼珠冒出两团火焰。 四皇子终于回过味儿来,惊叹道,“皇弟,有姝它莫非在吃醋?” “应该是。”七皇子心里暗笑至内伤,面上却分毫不显,再要伸手去抱西施犬,竟被有姝一口咬住拇指,四只肥短的爪子全部攀到他手臂上,来个死缠烂打。 “皇兄你看,有姝这醋劲儿也太大了,竟不许我抱别的狗,若是留下这只西施犬,也不知他会气成什么样儿。他曾救过我的命,我亦少不了他,这只西施犬皇兄还是自己抱回去养吧。”七皇子委婉拒绝。 有姝这才放开他手臂,伸出舌尖舔了舔他拇指上的牙印,鼻头一耸一耸,发出委屈的哼哼声。 四皇子方才还觉得自己这只西施犬灵气逼人,再看表情动作都极其人性化的有姝,便也明白二者简直是天差地别。任谁被另一个小生命当成全世界看待,心里都难免动容,更何况老七这样重情重义的人。他并不觉得伤了颜面,爽快地笑了笑,然后带着西施犬拱手告辞。 危机解除之后,有姝颠颠儿跑到四皇子留下的一堆木牌前,不停用爪子拍打,也想展示一下高智商。与一只狗攀比,他竟一点儿也不觉得丢人,只希望主子能更爱自己一些,更看重自己一点。 七皇子以拳抵唇,努力憋笑。躺在梁上的老鬼也跟着打趣,“我越来越怀疑你的来历了。说实话吧,你根本没中造畜之术,你就是一只狗精对不对?瞧你那狗样儿!” 有姝并不搭理他,吐出半截舌头冲主子吠叫,却被对方捞起来,绵绵密密一顿亲吻,边亲边低笑道,“乖有姝,不用表演了,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小狗。方才我逗你玩儿呢,压根就没想过收养西施犬。我有你已经足够了,不需要任何人。” 有姝毛茸茸的尾巴疯狂摆动起来,用小乳牙磨了磨主子高挺的鼻梁,以表达喜悦之情。 老鬼等主宠两个黏糊够了才不紧不慢地道,“我来是想告诉你两个消息。第一,太后的胞兄靖国公已入宫了,这会儿他们应该在佛堂里厮混。第二,你主子的解药已经做好,服下后你替他揉揉腿,就照我教你的方法。” 有姝大喜过望,果断道,“你施个法术,让我主子先睡一觉,我好趁机离开。解药你暂且收着,等我回来再喂他。走,去双雪殿。” 老鬼应诺,指尖微微一点,七皇子就睡死过去。有姝沿着他袍角滑到地面,又让老鬼给他盖了一条厚厚的棉被,这才在障眼法的帮助下顺利避开来往行人,出了广陵宫。 第91章 造畜 有姝还记得第一次被带去甘泉宫的情景,道路两旁满是繁花与彩蝶,廊下挂着几盏大红灯笼,随风轻摆,来往宫人莫不神态倨傲,高人一等。如今只过了三月,这里就已变得十分冷清空寂,腐烂的花瓣掉落在地上无人打理,弄得处处都是残红。 有姝鼻子有些不舒服,在老鬼障眼法的掩护下快跑几步,终于到了内殿。慧妃正站在窗边遥望远方,脸上再没有精致的妆容和优雅的微笑,而是愁云遍布。八皇子刚下学,急匆匆跑进来,问道,“母妃,他们都说舅舅被贬为五品监军了,是真的吗?” 慧妃转过身就是狠狠一巴掌甩去,“你还有脸提?若非被你连累,你舅舅也不会被皇上派去攻打南蛮。朝廷攻打南蛮几十年,可曾胜过一次?你舅舅手里的几十万兵马全折损进去,不等他回京述职,皇上已发了三道旨意降罪,连走连贬,等他到了京城,可能连五品监军也保不住。我与你舅舅筹谋十几年,最终却功亏于溃,都是因为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你若是不去招惹老七,我们能有今天?” “你若是早早把老七杀了,我们才不会有今天!你自己不够心狠,反倒来怪我!”八皇子用力推开慧妃,转身跑了。 慧妃气得几欲晕倒,却又不能不管他,连忙让太监去追。她终于承认,自己的确挑错了人,若是把老八换成老七,她现在哪里会沦落到这等境地。虽说当年的证据已经全部抹除干净,但只要皇上有所怀疑,照样能不着痕迹地整治你。皇上是大燕的天,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捧谁就捧谁。 现在看来,他已经不打算再捧着甘泉宫,胞兄被贬就是一个信号,接下来该轮到自己了。慧妃摇摇欲坠,所幸被两个宫女扶住才没瘫坐在地上。她丝毫也没注意,一只小狗从身边跑过,追着八皇子去了。 在宫中鬼怪的帮助下,有姝轻而易举得到八皇子的随身玉佩,朝慈宁宫跑去。八皇子不但深恨老七,更恨老七的小狗,连忙撇开宫人狂追,心道追上之后就找个隐蔽的角落把狗杀死,踩成肉泥,再剪掉一只狗爪,悄悄送到老七宫里,倒要看看他会如何伤心欲绝。 被心中的恶念驱使,他只知狂追,并未注意自己已经入了慈宁宫的地界。看守佛堂的宫女被鬼怪弄出的声响引开,堪堪与他擦肩而过,却因障眼法的缘故竟视而不见。 太后乃先帝继后,十八岁那年嫁入宫中,二十岁就当了寡妇,本想挑选幼小的皇子继承皇位,好做自己和胞兄的傀儡,却哪料景帝棋高一着,先一步取得了朝臣的支持。景帝登基之后,她假借礼佛来逃避对方的清算,却也并不认命,时不时要在后宫前朝搅些风浪出来。 此时此刻,她正与胞兄在佛堂里翻云覆雨,并未发现一只小狗蹲坐在门口观看。少顷,小狗转身离开,走到台阶边时将嘴里叼着的玉佩扔下去。玉佩丁铃当啷一阵翻滚,最终落入旁边的花圃里。小狗立刻撒丫子狂奔,转眼就没了影儿。 “谁在外面?”太后及其胞兄僵硬了一瞬,随即厉声诘问。 被引开的宫女姗姗来迟,却因障眼法的缘故,既没看见小狗,也没看见被鬼打墙困在后花园里的八皇子。她快步上前,颤声道,“启禀太后娘娘,奴婢方才被,被人引开了。” 太后与靖国公心知大事不妙,连忙穿好衣物出来查看,终于在花圃里找到一枚玉佩,上面用隶书刻了一个“永”字。 “姬永夜?”除了八皇子,太后想不出别人。 而解除了鬼打墙的八皇子却恰在此时走到佛堂前,拱手见礼。 太后挤出一抹微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回皇祖母,老七那只狗实在可恶,竟叼走了孙儿的玉佩。孙儿一路狂追,不知不觉就入了慈宁宫。”话落抬头,惊喜道,“皇祖母,正是这块玉佩。” 太后将玉佩还回去,什么都不问就让他走了。靖国公上一刻还在陪笑,下一瞬却杀机毕露,“你信他的鬼话?小狗,你们可有看见小狗进来?” 宫人齐齐摇头,胆战心惊地道,“莫说小狗,连八殿下怎么进来的都不晓得。” 太后也不信老八的说辞,却不会在自己的慈宁宫里杀人灭口,便打算在甘泉宫里安排了几个钉子,慢慢儿把他毒死。 靖国公摇头,“还需早点把他解决了。他若是把此事告诉慧妃,再告诉皇上,咱们就完了。” “先找人盯着他。他与慧妃现在处境堪忧,好不容易拿住哀家这么大一个把柄,定然会跑来与哀家交易。宫里这些人精可不会浪费一丝一毫机会,总要谋夺最大的利益才是。”太后笃定道,“这种丑闻,但凡知情者都讨不了好,老八下场如何且看皇上心情,慧妃定然会被灭口,所以他们不敢说,便是要说也得布置一番,最好假借别人的口。咱们还有时间,不急。” 靖国公一想也是,吩咐道,“你看着办吧,总之不能被他们拿住。在这世上,只有死人才能守口如瓶。” “哀家明白。”太后走上前,暧昧地搓了搓胞兄腰线。 有姝与老鬼回到广陵宫时已近黄昏。小顺子发现七殿下睡着了便把他抱到床上安置,见殿里殿外都没有有姝的身影,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派人去找。眼瞅着七殿下快要醒了,大家都急得满头热汗,看见从草丛里蹦出来的小狗,竟似见了亲爹一样,一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 “我的小祖宗哎,您可算回来了!您这是跑到哪儿去了,怎么弄一身脏?”小顺子忙把他抱起来,吩咐道,“快快快,趁殿下没醒赶紧去烧一壶热水给它洗洗!这位主儿可是殿下的命根子,若是知道咱们差点把它弄丢了,满宫里的人都要挨鞭子!” 想起被一鞭打残的大宫女,众人立即分头行动。 有姝从不让主子以外的人抱,但今天身上沾满草屑、泥土与花汁,脏得要命,若是不让小顺子洗干净,主子待会儿定然大发雷霆。那场面他不敢想,于是略微挣扎两下也就认怂了。 小半个时辰后,洗得白白净净的有姝被小顺子悄悄放在七殿下的枕头边。神经紧绷的宫人见殿下依然睡得很沉,这才暗松口气,然后鱼贯而出。漂浮在帐顶的老鬼手掌一翻就变出一粒褐色药丸,叮嘱道,“你想办法让你主子把解药吃了,然后给他按揉腿部的穴位。我走了,御药房里刚来了一批新药材,我得去挑拣挑拣,把最好的藏起来。” 有姝叫了两声算作答应。 老鬼前脚刚走,七皇子后脚就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表情立刻紧绷,见有姝蹲坐在枕头边看着自己,这才缓了神色,“我方才睡着了?谁把我抱上来的?” 小顺子。有姝叫了三声,肥短的前爪在枕头下面一阵捣腾,终于捣腾出一粒药丸,用嘴叼着递到主子掌心,然后仰着脸,目光殷切。 “这是什么?你从哪儿找来的?”七皇子半坐而起,将药丸对准夕阳反复查看。 有姝用爪子指指自己嘴巴,意思是让他赶紧吃掉,怕他不能理解,便假装后腿已经瘫痪,用两只前爪扑腾着在床上爬,爬了一段距离之后张开嘴,伸长脖子,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还极为贴切的发出嗷呜一声响,然后后腿一下立了起来,又跳又叫仿佛欣喜若狂。 七皇子挑眉,不为所动。 有姝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不停用肥嫩的前爪拍打他拿药的手臂,催促他赶紧吞服,见他还是不明白,又按照之前的套路表演一番。瘫了,爬啊爬,吃药,忽然一下站起来了,好高兴!这下应该懂了吧?他跑回主子身边,乌溜溜的眼珠满是希冀。 小团子又是爬、又是滚、又是跳的,七皇子如何不明白?他心里笑得都快打结了,面上却假装懵懂,却是为了骗有姝多表演几次。他爱极了他在自己床上扑腾的模样,那样活泼,那样富有朝气。 有姝见主子还是不动,终于有些急了,顺着他手臂爬到前胸,把他掌心的药丸叼在嘴上,然后两只前爪轻轻扒开他嘴唇,强行喂食。 七皇子并未偏头躲避,却也不张开齿缝,含糊问道,“这粒药丸能治好我的双腿?” 有姝喂了半天喂不进去,不免有些沮丧。但是他能理解主子,任谁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把宠物叼来的东西吃进肚子里,尤其还是来历不明的药丸。他连连点头,鼻端也发出焦虑的低哼。 “你从哪儿找来的?”七皇子又问。 有姝解释不清,只能用肥短的爪子轻拍主子嘴唇,末了又拍他面颊,最后无法,只得先把药丸丢进他衣襟里,然后扑到他脸上猛舔,尤其是嘴唇,来来回回、里里外外舔了个遍,直把他闭合的齿缝舔开为止。 对,就是这样,不要再合上了!他响亮地叫了几声,然后扭着屁股钻进衣领,寻找药丸。 七皇子不知怎的,竟被他舔得浑身发软,苍白的脸颊也透出不正常的红晕,感觉到胸前的两点被他蹭来蹭去,十分酥麻,连忙把他抱出来,哭笑不得地道,“有姝别闹,我吃还不成吗?”话落把衣襟里的药丸掏出来,准备送入嘴里,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 快吃啊?有姝眼巴巴地看着他,因为太过急切,身上的毛不知不觉炸了起来。 “没水让我怎么吃?”七皇子捏捏他粉红的鼻尖,这才扬声让候在殿外的宫女倒水。 眼看水来了,有姝怕主子反悔,连忙扑过去把他掌心的药丸叼住,嘴对嘴地喂食。七皇子也不抗拒,含住药丸的同时把有姝的小舌头也含了含,这才慢条斯理地喝水。 等了大约两刻钟,感觉药力化开了,有姝才将精神力、紫薇帝气与功德金光逼于脚爪,卖力的给主子按揉穴道。七皇子见他在自己腿上踩来踩去,原以为他在玩耍,却没料被踩中的地方竟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 怎会有感觉了?他心下大骇,不敢置信地道,“有姝,你给我吃的真是解药?你在给我按摩穴道?” 有姝连连点头,小尾巴扭得太过欢快,连屁股都跟着晃起来。 七皇子握住他肥短的尾巴,又揉了揉他屁股,语气十分忐忑,“有姝,你是不是妖怪?你来到我身边是为了报恩吗?” 有姝先是摇头,复又点头,因为有口难言,只能汪汪吠叫。 七皇子脑子有些混乱,沉吟片刻又问,“你不是妖怪,但你是来报恩的对不对?”说实话,得知有姝不是妖怪,他感觉到的并非轻松,而是失望。最近这些天,他常常会去找一些妖精报恩的故事翻看,然后联想到有姝身上。 有姝变成人会是什么模样?又在什么时候?他甚至设想了许多场景,譬如月光皎洁的夜晚,一阵白光闪过,原本躺在自己怀里的绒毛团子竟变成了一个人,一个赤条条的,有着雪白发丝,秀丽脸庞,粉嫩肌肤的人。他年纪定然不大,乌溜溜的眼珠因为害怕而沁出泪珠,却因为亲昵主人的本能,一个劲儿地往自己怀里钻。自己顺势将他抱住,柔声安慰,然后细细密密地吻他额头、脸颊、嘴唇…… 这些幻想曾经不止一次出现在七皇子的梦境里,令他又是甜蜜,又是负罪。他怎么能对自己的宠物产生那样的绮念? 但如果有姝真是只妖精,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普通的小狗哪能像他那样聪明?种种疑问憋在七皇子心里已经许久,这会儿得到否定的答案,即便双腿有了知觉,亦无半点欢喜。 “你如此聪明,怎会不是妖怪呢?”七皇子想把有姝抱起来,却被他挠了一爪子,脸色顷刻间暗淡下去,悲伤地道,“有姝,不要防备我,就算知道你是妖怪,我也不会伤害你。你看,你拿来的药我也吃下去了,这足以证明我对你的信任,你该不该用同等的信任回报我?” 有姝无奈点头,搞不明白主子为何硬要自己承认是妖怪。不过奇怪归奇怪,他的肥爪子却还是兢兢业业地按揉着。 见小狗点头,七皇子双目滑过一道璀璨亮光,颤声道,“你承认了?你果真是妖怪?你能变成人?”一寸一寸有了感觉的双腿反而被他抛到脑后。 一连三个问题,有姝不知道该回答哪一个,而且他毫无意义的吠叫也压根解释不清自己的现状,只能选择点头。 感觉自己快跌落深渊的七皇子瞬间腾云驾雾,飘上天际。再如何老成持重,他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少年,几乎难以克制满心的欣喜若狂。他的有姝是只妖精,能变成人,能永远陪伴在他身边。谁也不知道,当从小顺子嘴里得知有姝顶多只有十年的寿命时,他是如何被铺天盖地的绝望压弯了脊梁。他甚至想着,自己中了毒,活不了多久,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如此,他就能陪伴有姝一起成长,一起终老,一起死去。 但现在,他想活着,好好活着,因为有姝很可能会活上许久许久。 “你什么时候能变成人?”勉强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与焦躁,他哑声询问。 有姝一面按揉一面吠叫,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他也想恢复人身,但绝不是现在,至少要等主子的双腿完全恢复之后。 七皇子自动补全道,“也对,你现在还小,道行浅着,也许再过两三年就可以了。有姝,你变成人是什么模样?你是妖精,定然长得秀丽无双吧?” 有姝对自己的智商和外貌极其自信,连忙点了点小脑袋。 七皇子低笑起来,脸上荡出层层红晕。长到十三岁,最令他惊喜的礼物就是有姝,最令他开心的时刻就是现在。等有姝按揉完双腿,翻着肚皮躺倒在床褥里,他立刻将他捞起来,置于唇边亲吻。这次的亲吻很轻,很柔,透出一股殷切的渴望与躁动。 他随意摸了摸略有感觉的双腿就把有姝拢在衣襟里,然后支撑起上半身,艰难地挪到旁边的轮椅中,慢慢转动轮子朝书桌走去。他磨好墨,铺开宣纸,提起羊毫,沉吟道,“有姝,你变成人之后,头发是黑的还是白的?” 猜到主子要给自己画像,有姝连忙从衣襟里钻出来,顺着他手臂爬到桌面,用肥短的爪子点了点浓黑的砚台。 “你的头发是黑色的?”七皇子显然有些惊讶,他原以为有姝的发色与毛色一样,都是纯白。不过黑色更好,不怎么引人注意。 “你是圆脸还是尖脸?”他又问,不等有姝回答,自己就先笑了,“你这副圆滚滚的模样怎会长一张尖脸,定是圆的,腮边带着些嫩嫩的软肉。” 有姝疯狂点头,想给主子竖一根大拇指,抬起来却是一个肥爪子。但七皇子已心领神会,越发笑得低沉,继续道,“你的鼻子高不高,挺不挺?嘴巴是大是小?眉毛是剑眉还是弯眉?眼睛是圆眼还是丹凤眼?” 有姝张口就是一串吠叫,然后沮丧地哼了两声。 七皇子揉揉他脑袋,语气极为宠溺,“明白了,我的有姝定然是高挺的悬胆鼻;嘴巴不大不小,形状优美,唇色是淡淡的粉,像三月盛开的桃花;眉毛嘛……”他故意拖长音调,在有姝眼巴巴地注视下笑道,“眉毛不可能是剑眉,因为太英气,与你这副模样大相径庭,应当是淡而有形,略带弧度的柳眉。眼睛是圆的,眼珠黑白分明,眼尾略有些上翘,十分灵动有神。” 全中!果然是心有灵犀啊!有姝甚感惊讶,用爪子沾了少许墨水,在宣纸上画了两颗心,又添了两双翅膀。 七皇子颖悟绝伦,略看几眼就沉吟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是这意思吗?我家有姝果然文采斐然!” 这就叫文采斐然?有姝忍不住用爪子捂脸,表示愧不敢当,却在雪白绒毛上印了几朵乌漆墨黑的梅花,惹得七皇子朗笑起来。笑罢,他仔细想了一会儿,这才提起笔慢慢勾画,先是轮廓,后是服饰,然后才是五官,轮廓与服饰不过花了一刻钟就已完成,五官却用足了心思,每描绘一处定然思虑许久。 大半时辰后,他放下笔凝视画作,漆黑瞳仁里飞快滑过一抹惊艳。他早就知道,有姝尚且是只小狗就已如此可爱,变成人定然秀丽无双。然而真正看见他的模样,却远比想象中更令他怦然心动。 他站远了一些,看看画作,又看看围着画作转圈的小狗,眼底泻出一丝灼热。待满心的躁动平复下去,他才哑声询问,“这幅画作与你的人形像不像?” 有姝点点头,又摇摇头,把爪子上的墨汁稍微擦去一些,然后在脸颊两旁添了两个淡淡的小点。 七皇子眼睛一亮,欣喜道,“这是梨涡?你还长着两个小梨涡?” 仅凭揣测,主子竟然能把自己的容貌描绘得八九不离十,且极具神韵,就仿佛亲眼所见一般。有姝汪汪叫了两声,不得不表示叹服。 七皇子抱住小狗,在他脸上左看右看,低笑道,“我家有姝果然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妖精,竟还长着一对儿小梨涡。待你日后变成人,我定要戳戳看。”当然还要尝一尝。 戳梨涡一直是主子的习惯,几辈子都改不了,有姝早已经习惯了,扑到他脸上猛舔,又伸出狗爪,报复性地戳主子脸颊。七皇子含住他粉嫩的小爪子,朗声而笑。 从这日起,七殿下的寝宫中挂了一副画像,除了洒扫的太监,不许任何人碰。也是从这日起,他变得越来越开朗,越来越富有朝气,令景帝老怀大慰。 第92章 造畜 有姝原以为太后会立即动手,哪料等了两三个月也没见动静,只得让老鬼去打听情况。 老鬼来时他正躺在七皇子腿上晒太阳,小肚皮翻着,四只爪子朝天,鼻头发出轻微的哼哼声。说实话,这哼声并不难听,反倒奶声奶气十分可爱,能把人耳根子都融化掉。七皇子显然很享受,一只手轻轻握着他摇来晃去的尾巴,一只手在他肚皮上来回抚弄,表情宠溺万分。 然而,老鬼只要一想到这幅皮囊里包裹着一个人的灵魂,且这人还能极其自然地装乖卖傻,一副狗样儿,他就浑身都冒鸡皮疙瘩。他实在搞不明白怎会有人当狗当得如此惬意。 “有姝,你究竟什么时候出宫去找那妖妇?你就不怕永远也恢复不了人形?”这句话他已经憋了许久,今天不吐不快。 “不急,等主子的腿完全康复再说。太后那里动手了吗?”有姝撩了撩眼皮。 “动手了。八皇子离开慈宁宫的当晚就被下了毒,连同慧妃也是一样。这种毒素能使人无端端地亢奋,白日里看上去精神奕奕,晚上入梦之后却会急速流失精力,最终虚弱而死。除非像我这样的国手,否则一般的太医根本查验不出。我算算,再过两三月,八皇子也就撑不住了,慧妃倒是还能活个一年半载。”老鬼掐指换算。 “还要那么久?”有姝翻了个身,让主子继续给自己挠背。 恰在此时,一名太监飞奔而来,附在七皇子耳边低语。有姝变成狗之后五感更为敏锐,即便对方极力压低声量,也听了个一清二楚。八皇子白日宣淫,与甘泉宫里的一个小宫女搞上了,却没料身体太虚,竟得了马上风,如今已口吐白沫晕死过去,掐人中、泼冷水、夹指头,怎么弄都弄不醒。慧妃本还有意遮掩,见儿子病得如此之重,这才遣人去找太医。 如今各宫都已得了消息,擎等着看甘泉宫笑话。才十三岁就迷上女色,且还中风躺倒,这事儿说出去足够给姬姓皇族泼上好大一瓢污水。八皇子以前因为得宠,性格颇为冷傲,又常常用贬损兄弟的方式来抬高自己,这会儿竟出了这种丑事,莫说能不能治好,就算治好了,这辈子恐怕也抬不起头来。 “马上风?”老鬼显然也听见了太监的回禀,摇头道,“不是马上风,应当是中毒之后精神亢奋到极致形成的暂时性昏厥。这下麻烦了,本还有三个月的寿数,毒性猛然被激发出来,恐怕活不过三天。” “三天好啊。”有姝一咕噜爬起来,欢快地摇尾巴。他虽然当了一世清官,却也没变成圣母,八皇子与主子之间摆明了只能活一个,他当然会选择主子。 “太医说他活不成了?”七皇子连忙把忽然跳起来的小狗捧在手心,拧眉问道,“可有再叫几个太医看看?他才十三岁,这个年纪得那种病,怎么着也不可能。” “慧妃把太医院半数太医都叫去了,全说是那啥,如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无论如何也叫不醒。”太监笃定道。 七皇子沉吟片刻,忽而笑了,“就这么死了未免太过便宜老八。不过不急,本宫那好母妃此时此刻应该想起本宫来了,毕竟大燕国手邓朝山如今是本宫的专属太医。” 他话音刚落,外面就有宫女通禀,说是慧妃娘娘求见。 “让她进来。”七皇子摆手,见有姝正瞪着乌溜溜的眼珠仰望自己,便吻了吻他脑门,柔声低语,“乖有姝,我说过要为你报仇的,所以不能让老八死在别人手里,哪怕是意外也不行。”话落似想起什么,一面去点他鼻头,一面歉然道,“你还小,这些事原不该让你知道。等你长大了,我再一样一样解释给你听。” 见慧妃涕泗横流地跑进正殿,张口就要哭诉,他立刻捂住有姝的耳朵,冷声警告,“母妃,先别急着哭闹,待本宫安顿好有姝。他喜静,若是被你吵着了,待会儿又该少吃一碗饭,他如今正长身体,一丁半点儿也耽误不起。” 对现在的七皇子而言,朝堂纷争不过尔尔,过往仇恨亦能缓缓,唯一紧要的大事就是喂养有姝,好叫他多吃一点,快长一些,最好明天早上睁眼的时候,他就能变成赤条条的美貌少年躺在自己怀里。 谁若是误了这件大事,他翻脸就能无情。 慧妃有求于人,只得勉强按捺,盯着小狗的眼眸能喷出火来。 七皇子不紧不慢地捋了捋有姝毛茸茸的脑袋,又亲了亲他粉嫩的小肉垫,不厌其烦地叮嘱,“和小顺子去外面玩会儿,别看见台阶就往下蹦,当心摔着;别看见虫子就扑上去咬,当心有毒;别靠近陌生人,陌生动物也不行,它们没有你聪明,谁知道会不会忽然挠你,咬你……” 见他大有没完没了的架势,有姝连忙伸出爪子拍他手背,鼻端发出急切的呜呜声。 七皇子无奈,冲小顺子摆手,“带他玩儿去吧,弄脏了没关系,别受伤,否则本宫唯你是问。” 小顺子尚未领命,慧妃已忍不住了,焦躁道,“老七,你究竟有没有把母妃放在眼里?是这只狗重要,还是母妃与你兄弟重要?老八如今都那样了……” 七皇子捂住有姝耳朵,森然开口,“母妃,想救老八的命,你就给本宫闭嘴!你和老八如何待本宫,难道还要本宫揭破吗?本宫之所以对你们避而不见,不过是给大家留些颜面罢了。老八那些污糟事,你愿说,本宫可不愿听,更不能让有姝听了去。” 慧妃哑然,这才想起儿子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任由自己肆意摆弄的傀儡了。现在的他即便不良于行,也是一柄锋锐无匹的宝剑,触之即伤。他无需依靠欧阳家,更无需依仗甘泉宫,他才十三岁却已经获封端亲王,与文武百官分庭抗礼,与众位阁老把控朝政,甚至与几位老皇叔平起平坐。他容貌尚且稚嫩,然而一旦沉下脸,却流泻出连景帝都望尘莫及的威势。 慧妃腿肚子一软,差点跪下,所幸有两名宫女左右搀扶,才没失态。她强忍心悸地看着儿子放开小狗的耳朵,又在它脑门上亲了亲,用前所未有的柔软声调嘱咐,“去玩吧,待会儿我哨子一响,你就得赶紧回来。” 有姝极为怨念地瞪了一眼挂在主子脖颈上的玉哨,颠颠跑了。 不等小狗跑远,慧妃立刻扑到儿子跟前,又是哀求又是悲泣,极力述说着自己的愧疚与悔意。当老八躺倒在宫女肚皮上的时候,她彻彻底底后悔了。她亲手教养长大的孩子,幻想着某一天登临巅峰,为她带来无上权势的孩子,到头来竟是这么个玩意儿,文不成武不就,才十三岁就沉迷女色、荒淫无度,除了一张会讨巧的嘴,简直一无是处。 但就算老八再不成器,那也是她的命根子,她割舍不掉。 七皇子一语不发,只管用深沉难测的目光盯视慧妃,待她哭够了,哭累了,哭得几欲昏厥才道,“你回去吧,本宫会替你去求父皇。”邓朝山虽然是他的专属太医,但毕竟是父皇的人,自然要父皇准许才行。不过老八毕竟是父皇的儿子,他即便再生气,也不可能见死不救。 慧妃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她没脸去求景帝,这才找老七出面。老八今年才十三岁,青天白日睡了母妃的宫女,且还在激荡时晕死过去,这事儿怎么看怎么荒唐。就算把老八救回来,皇上恐也懒得看他一眼了。 慧妃慌乱的内心更添几抹绝望,走出广陵宫时回头去看,终于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又做错了什么。若是不听胞兄的话,把两个孩子平平安安养大,她压根不用卷入这宫闱倾轧,也就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她原本有一个多么优秀,多么俊美的孩子,他十三岁就能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待来年长大,又会如何耀眼夺目? 毁了,都毁了!她忽然掩面,踉跄而去。 景帝知道慧妃去求了老七,却没料老七能摒弃前嫌来寻自己。他一面感叹老七这孩子就是仁义,一面遣人把邓朝山召入宫。邓朝山验看过后摇头道,“这不是马上风,是中毒。” “中毒?是不是你干的?”慧妃先是怔愣,随即去看老七,脸上满是怨怒。 景帝甩手就是一个巴掌,冷声道,“朕看你已经无药可救了。你以为老七与老八一样,是不顾念亲情的畜生?”再者,老七就住在他眼皮子底下,身边全是他的眼线,这样大的动作怎会发现不了?不过有些话说出来未免伤了感情,大可不必挑明。 七皇子一只手捂着有姝的耳朵,一只手挡住他眼睛,垂眸敛目,不发一言。父皇终究看错了他。必要的时候他也能六亲不认,却不忘扯一面仁义的大旗掩盖,不似老八,蠢得赤条条,蠢得令人恨不得千刀万剐。 慧妃脑袋被打偏,嘴角也裂了一道口子,顿时噤若寒蝉。 那边厢,邓朝山已经为八皇子拔除部分毒素,去了偏殿开药方。景帝与慧妃连忙跟过去,欲询问他老八究竟中了什么毒,更想查出幕后真凶。 七皇子转动轮椅来到床边,眼看老八快醒了,便轻轻握住他一只手,用深不可测的眼眸看过去。八皇子先是一惊,随即大怒,却因身体虚弱说不出话,只能断断续续地呻吟。骇然中,他听见对方殷切叮嘱,“老八,你可千万不能死在别人手里。你这条命,本宫已经预定了。” 八皇子张开嘴,吐出一连串破碎的气音,最终又翻着白眼晕死过去。恍惚中他意识到,自己仿佛被一只毒蛇缠上了。 第93章 造畜 八皇子最终还是救了回来,却因毒性被催发得太过猛烈,不但双腿俱废,连下半身的能力也一并丧失。换一句话说,他才刚满十三岁,这辈子就到头了。皇子大多早熟,与宫女痴缠的人不是没有,但落得他这种下场的还是破天荒头一个。 朝臣们想到他,难免就要想起七皇子,然后纷纷摇头。都是一个娘胎里生下来的,怎么差距就如此之大?所幸七皇子早已离开甘泉宫,这才没被连累了名声。 邓朝山见慧妃眼睛十分灼亮,嘴唇却微微发青,便也替她把脉,探出同样的毒素。景帝对此极为重视,一面让邓朝山放出风声,说老八是得了马上风,一面暗地里调查真凶,又拿老八当诱饵,把下毒之人抓住,顺藤摸瓜查到太后那里,从而翻出一桩惊天奇案。一个月之后,太后暴病身亡,又过一月,靖国公也因忧思过重而辞世。 一桩惊天丑闻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掩埋在历史的长河中,而慧妃和老八自始至终都搞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招来如此横祸。景帝却从太后口中得知,她与靖国公的丑事曾被老八撞破,这才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而老八素来与慧妃亲密无间,慧妃十有八九也知道。 除了几个心腹,景帝恨不得把所有知情者杀人灭口,但涉及妻妾与子嗣,一时间也颇多犹豫。他并未去找老八对质,便是问了也得不到一句实话,还会像上次那样,一股脑儿全推到老七的小狗头上。倘若不是他的玉佩落在太后手里,倘若不是老七不良于行,他很有可能会假扮成对方,来个借刀杀人。 八皇子连至亲都能残害,早已令景帝寒了心,莫说宠爱重用,便是多看一眼也觉得膈应,再加上这件事,竟就成了一根心头刺,欲拔却又不能。反复思忖之后,他下了一道旨意,将慧妃连同八皇子一块儿迁到冷泉宫,幽禁终身。 曾经的一代宠妃就这样没落了,而七皇子年满十四就请了旨意,搬去宫外居住。 两年后,端王府。 七皇子正坐在廊下,一面饮茶一面笑看花丛中扑来扑去的小狗。小顺子和几名太监各守住一个方位,免得它顽皮跑远了。老鬼也跟着端亲王出了宫,此时正漂浮在半空,絮絮叨叨地说话。 “你别整天想着玩儿,得了空也找找那妖妇。这都两年过去了,我替你着急!” 有姝脑袋扎进草丛里嗅闻,仿佛在找什么东西,只露出一截滚圆的屁股和肥短的尾巴。他一面摇晃尾巴,一面老神在在地道,“不急,当年我抓掉那小姑娘一根头发,凭借这根头发,就算她们跑到天边我也能把人找出来。” “我看你就是贪玩。”老鬼一语揭破。 有姝僵了僵,然后若无其事地把落在草丛里的绣球叼出来,屁颠屁颠朝主子跑去。将绣球放在离主子三米远的地方,他连连吠叫,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殷切期待。 七皇子俯身看他,眼角眉梢全是温柔浅笑,“你想让我陪你玩绣球?好啊,把绣球给我。” 有姝并未上前,反倒叼着绣球跑远一些,蹲坐在地上继续吠叫,见主子还是不动,竟直接把绣球扔到台阶下,咕噜咕噜滚远了。他抬起一只前爪,指了指绣球,又指了指主子双腿,意思极为明显。 七皇子朗声笑了,“好吧,你来扔绣球,我来捡,这样满意了吗?”即便贵为亲王,即便已拥有左右朝堂的权利,在自家爱宠面前,七皇子也不过是个狗奴罢了。 他非但不以为耻,还常常觉得不够周全,想尽办法为有姝提供更安逸的生活。为防搅扰有姝好眠,他可以整夜整夜保持同一个睡姿;为防有姝挑食,他能让自己习惯味道寡淡的饭菜;见有姝总是孤孤单单地玩耍,即便想撒个欢,尽情奔跑一下,也因担心自己身体而不敢稍离,他就拼了命地锻炼身体,试图重新站起来。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最近一段日子,他已经能撑着拐杖,扶着墙壁,慢慢走上一段距离。 有姝蹲坐在五米开外的地方等着主子,怕他摔了,后腿一蹬一蹬,随时准备跑过去。看见重新站起来的主子,他比任何人都高兴,小尾巴甩得太过猛烈,连整个屁股都开始扭动。他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一扭一扭地奔到主子身边,等他走上几步稍作休息的时候就用毛茸茸的脑袋去磨蹭他腿肚子,左腿蹭完去蹭右腿,右腿蹭完又蹭左腿,来来回回、欢喜雀跃,鼻头还发出奶声奶气的哼哼声。 七皇子被他逗得直笑,刚用光的力气瞬间又恢复了。他遣退欲搀扶自己的太监,也扔掉手里的拐杖,扶着墙壁说道,“有姝,快别蹭了,当心踩到你。” 有姝汪汪叫了两声,连忙跑到三米开外等待。主子今年刚满十六,却已经长得非常高大,脸上稚气尽退,又因参政两年的缘故,由俊美温雅中透出几分凛然威势。现在的他,仿若与初次见面的他融合了,一样在逆境中挣扎,一样坚强果敢、勇往无前。他可以被击败,却绝不会被打垮。 想想曾经,看看现在,有姝不禁百感交集。 七皇子被他崇拜而又热切的目光看得心尖发烫,快走两步,喘息道,“小东西,是不是觉得你家主子很厉害?你且等着,再过不久我就能陪你到处遛弯,便是天涯海角也能与你同去。” 有姝高兴得连舌头都吐了出来,再次跑上前磨蹭主子腿脚,引领着他走过游廊,下到草地。终于捡到绣球时,七皇子已累得满头大汗,嘴角却挂着畅快的笑容。他弯腰,将绣球递给有姝,跃跃欲试道,“再来。” 有姝叼着绣球跑远,这次蹲坐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眼巴巴地看着主子,不时吠叫两声,仿佛在给对方打气。七皇子一步一步挪移,漆黑双目只看得见青青草坪上那雪白的一团。若是生命中没有有姝,他想自己一定会活得糟糕透顶、一塌糊涂。 再次捡起绣球时,他被有姝扑到了,主宠两个躺在烂漫馨香的花丛里,互相嬉闹,然后静静躺平,一起闲看天上的白云与飞鸟。倘若没有政务,他们能一躺就是一整天,而且半点不会觉得枯燥无味。 感觉日头太过耀眼,七皇子把有姝举起来,挡住光线,然后慢慢将他凑近了,去亲吻他带着青草香气的小肉垫和湿漉漉的鼻头,喟叹道,“有姝,你什么时候才能化形?我已经十六了。” 有姝吠了两声,心道的确是时候恢复人形了。 恰在此时,一名侍卫疾步走来,低声道,“主子,皇上召您入宫商讨政事。” “本王知道了。”七皇子亲了亲有姝脑门,这才在两名太监的搀扶下爬起来,回寝殿换朝服。四爪金龙袍服穿在他身上有种别样的威严,即便双腿残疾多年,身材也比一般的皇子看上去更为高大健壮。几名幕僚候在一旁,徐徐禀报朝中诸事,而他则仔细为有姝穿戴打扮。 有姝有一口小箱子,专门用来摆放玩具和服装。没错,就算变成一只狗,有姝也是有衣服穿的,宫里赏下的名贵布料全被七皇子拿来给他裁了衣裳。临到出门的时候,七皇子穿什么他就穿什么,务必叫人一眼就能认出来他正是七皇子的宝贝疙瘩。 捯饬整齐,七皇子把有姝抱上马车,一名幕僚陪伴身侧,低声交谈,“王爷,您双腿已经康复的事,该何时告诉皇上?”自从出宫之后,端亲王就开始慢慢筹谋布局,不用两年就已把身边的人全部收拢,也因此,端亲王府里的大小诸事,除非他有意,否则外界绝对不会知道。 “总要告诉他的,但不是现在。本王心里自有成算。”七皇子摆手,见有姝仰躺在自己怀里睡着了,连忙从矮桌里翻出一条特制的小毛毯,轻轻替他盖好,又爱不释手地捏了捏他软绵绵的前爪。 幕僚初来之时还颇感不适,现在却已经习惯了主子对小狗过分宠溺的态度。其实只要把小狗看成小王爷,违和感也就不那么重了。父母对待子女都这样,然而即便如此,七王爷也是最娇惯孩子的那一类。 幕僚刻意压低嗓音,又道,“王爷,您对那个位置是否有意?如今各位皇子都已长成,您若无意,可挑选一人辅佐,您若有意……” 七皇子摆手,表情极为莫测,“此事暂且不提,本王还需想想。” 幕僚不再言语。沉默间,皇城到了,几名太监立刻跑上来帮七王爷抬轮椅,然后缓缓推到金銮殿,等候在殿外的朝臣纷纷上前打招呼,因声音太过嘈杂,难免吵醒了有姝。 四皇子也已封王,在朝中的地位却远远不如老七来得稳固,不得不上前拉拢。看见头戴紫金冠,身穿四爪盘龙亲王袍服,脖颈挂着一枚价值连城的血色暖玉,浑身上下都写满“贵气逼人”四个字的小狗,他喟叹道,“七弟,你这只狗,约莫是全天下最好命的狗。为了让他穿得与你一样,你竟觍着脸向父皇要了一道旨意,还时时刻刻捧在掌心供着,我看你这样不似主子,倒更像它的奴才。” “只要有姝高兴,叫本王干什么都好。”七皇子朗声而笑,狗奴姿态尽显。 “你啊你,竟把狗看得比人还重,这次大婚之后可该怎么与王妃相处?难道让她与一只小狗去争宠不成?” 七皇子扶额,心道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消息走漏。不过倒也罢了,正好趁此机会看看有姝是什么反应。 有姝的反应是震惊,极度震惊,傻傻站了一会儿才冲主子狂吠起来。想丢下我跑去与别的女人结婚,别说门,连窗都没有。他边吠边用爪子狂挠主子胳膊,小模样十分凶神恶煞。 第94章 造畜 七皇子颇费了一番心思安抚有姝,等他平复下来才入金銮殿面圣。政务处理完毕,就有几名大臣站出来,说诸位皇子都已长成,为了稳固江山社稷,是时候册立储君,还请皇上多加考虑云云。 景帝今年已经五十出头,这在医疗技术十分落后的古代算是高寿,但他却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个十几二十年,故而对侧立储君之事颇多抵触。然也正如大臣所言,在外人看来,他已是垂垂老矣,时日无多,再不册立继任者,恐怕很多人会开始左右摇摆,从而导致朝纲混乱。 他眯眼,视线在诸位已经入朝参政的皇子身上滑过。大皇子乃嫡长子,名正言顺,于是露出势在必得的表情;老三生母只是个歌姬,且早已故去,便只能依附嫡系,此时此刻正看着大皇子,显然准备拥立对方;老四的生母是静妃,出身高贵,母家得靠,有一争之力,却也懂得收敛锋芒,如今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对皇位并无觊觎;老五、老六、老九,几乎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算计。 景帝面对这群表面孝顺温良,实则虎视眈眈的儿子,忽然感到了莫大的恐慌与疲惫。当一个人不可避免地步入衰老期,尤其他还曾高高在上、呼风唤雨,再要从云端走下来,哪怕只是一个势头,也足以令他体会到坠入深渊一般的危机感。 景帝很想发火,却又克制住了,看见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从怀里掏出一把小梳子,兀自替膝上的小狗打理毛发的老七,这才缓和一点。近年来,他的身体的确大不如前,除了老七、邓朝山、几个心腹,再没有旁人知晓。若非老七帮着处理朝政,诸位皇子怕是早就斗起来了,哪里还有现在的太平盛世? 他对老七是极为放心的:一,他没有母家可以依靠;二,他没有康健的身体;三,他没有野心,除了怀里的小狗,对任何事都是可有可无。也因此,景帝愿意对他和他的小狗稍加纵容。否则,一般的小狗若是穿上堂堂大燕国的亲王朝服,恐怕早就被打死了。 “老七,大家都在商谈正事,你怎么给你的小狗梳起辫子来了?朕告诉过你多少次,宠它也得有个限度,你看看你现在,心思全扑在养狗上面,身边连个暖床的人都没有。”景帝状似训斥,实则满脸都是无可奈何的微笑。 方才还盯着皇上不放的大臣和皇子们全都转头去看端亲王,虽已见惯不怪,却还是觉得啼笑皆非。只见端亲王手里竟捏着彩绸,慢慢把小狗脑袋两侧的毛发编成小辫儿,垂落在紫金冠两旁,这下不仅衣着,连发型都与他自己像了个十成十。 有姝被人盯习惯了,用爪子把眼睛一捂,准备睡上一觉。七皇子冲景帝微笑,“父皇,儿臣就这一个心肝肉,还请您多多担待。立储之事与儿臣无关,儿臣听听也就罢了。” 诸位皇子陆续冲他释放善意,均认为在夺嫡之路上能拉拢这位才能超凡却又淡泊名利的皇弟(皇兄),便是如虎添翼。 景帝见众人又把注意力转了回来,沉吟道,“事关重大,朕还需考虑几天。老七,你母后甚为想念你,待会儿去坤宁宫陪她说说话再走。”然而皇后深恨慧妃,又怎会对她的儿子心存善念?还不是为了给大皇子的未来铺路?端亲王智多近妖、运筹帷幄,且还深得皇上信任与朝臣拥戴,把他拉拢过来,其余幕僚也就不够看了。 这等用意,不仅景帝了然,其余皇子也都心知肚明。景帝虽然疑心甚重,却也惜才爱才,老七这样的治世之才,他定然会好好保护培养,然后留给下一任帝王。无论继任者多无能平庸,只要有老七在,大燕国总不会差到哪儿去。 皇后把老七叫去,除了拉拢亲近,更想把嫡亲侄女儿指给他当正妃,好把他绑在大皇子的船上。景帝明明知道她的打算,却并不加以阻拦,且还极力促成,是不是表明他属意的储君是大皇子? 思及此,除了大皇子那一派系,其余人等皆心绪不定,目光晦暗。景帝仿佛毫无所觉,略交代几句就亲自推老七离开,不忘把大皇子也叫上。 大皇子居嫡居长,于情于理都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却架不住他与皇后曾经失宠十几年,根基不够稳固。不说各位皇子心里不忿,便是那些早早站了队的大臣也都颇有异议,回去之后纷纷开始琢磨对策。 这大燕国的天,怕是要变上一变了。 见父皇把自己推到岔路口,转个弯儿就上了坤宁宫的繁花小径,七皇子连忙拱手,“父皇,您与皇兄先行一步,儿臣想去看看母妃与皇弟。” 老七就是太过重情,即便慧妃与老八那般对他,这些年来他依然时时去探望,叫景帝极为触动。当然,为了防止慧妃与老八将当年那些丑事宣扬出去,他早已命人在他们的吃食中下了哑药,虽不至于完全说不了话,却也只能发出简短的几个单词。倘若他们提到敏感的字眼,诸如太后、靖国公、乱伦等等,自然有宫人会上前阻止。 淫乱宫闱倒也罢了,却还要添上一条逆乱人伦之罪,事情传出去不但有辱皇室形象,更会让百姓对皇族血统产生质疑。素来以姬姓为荣的景帝断然不会让列祖列宗蒙羞,更不会让先皇名誉受损、死不瞑目,于是只好牺牲掉慧妃母子。 他没杀人灭口,只是把二者幽禁宫中,倘若祖宗显灵,恐怕还会骂他一句“妇人之仁”。也因此,景帝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更不会觉得愧对谁,但见老七如此仁义,却还是深有感触。老七越是这样,他越是恨铁不成钢,同时也越发倚重信赖。 “去吧,看一眼得了,免得又被伤到。”景帝满脸无奈,大皇子也露出同情之色。 七皇子颔首答应,让小顺子推自己去冷泉宫。冷泉宫,顾名思义便是被冷清湖水包围的宫殿,除了一条铺设在水面上的游廊,并无别的出路。进了这里等于入了囚笼,求生不得求死无门,除了熬日子便只能熬日子。 慧妃今年也才三十五六,却已经双鬓斑白、满脸皱纹,看着像个垂暮之年的老妇。她正佝偻着身子,给瘫痪在床的八皇子擦洗。八皇子躺得太久,背部与臀部长了一大片褥疮,血红的皮肉渗出淡黄脓水,看着十分触目惊心。他显然非常痛苦,不断捶打枕头,发出沙哑的低吼,却喊不出一个字。而仅有的两名太监却只是站在门口冷眼旁观,并不肯上前伺候。直到看见缓缓而来的端亲王,他们才慌了神,一个去打热水,一个去拿药。 听见响动,慧妃露出欣喜的神色,扔下帕子迎出去。 “老啊,你啊啦(老七,你来啦)。”她张口,发出的却是一串怪声,只得羞愧地低下头去,见老七的小狗正扒拉着四只爪子,想翻过门槛,立即弯腰去抱。 “别碰他,他自己能行。”七皇子语气淡淡,眸色却有些冷厉。他极为不喜旁人碰触有姝。 慧妃尴尬地收回手,掌心贴在裙摆上用力摩擦。她记起来了,这双手刚才还帮老八清洗过褥疮,实在是肮脏不堪,哪里能去抱老七的宝贝疙瘩?思忖间,殿内一如往常般传来老八尖锐地嘶吼,原来小狗已经翻过门槛,径直跑到内殿去了。 它踩着小碎步走到老八床边,晃了晃头上的紫金冠和彩绸小辫,又抬了抬穿着亲王袍服的前爪,仿佛在炫耀,然后快速摇着小尾巴,从床尾走到床头,又从床头走到床尾,务必让八皇子看清自己金贵的行头。 上帝说人有七宗罪,除了天使,每个凡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沾染了一点,却也有一些极为偏执者会陷入其中,无可救赎。而七皇子已经落入妒忌的深渊,即便外人不去折磨他,他自己也能妒恨欲狂,生不如死。 眼见老七十三岁封王,十六岁入阁,连他的小狗都穿着亲王朝服,戴着亲王冠冕,在宫中备受追捧。反观自己,却只能躺在床上苟延残喘,这与他曾经设想的未来完全不一样。老天爷是不是把他们的命运弄颠倒了? 他瞪视小狗,恨不能用意念绞死它,却被匆忙走进来的慧妃挡住。 七皇子抱起小狗,脸色极为阴沉。老八看向有姝的目光已隐隐触及他的底线。他在床边坐下,像往常那样询问二人近况,又吩咐两名太监去御药房领些上好的药材回来。老八的褥疮再不治就晚了。 不要你假好心!八皇子想骂他,发出的却是一串啊啊声,反倒显得更为无力,只能鼓着血红的双眼瞪视。 七皇子定定看他,半晌不说话,一只手轻捏小狗粉嫩的肉垫,一只手敲击桌面,神色极为莫测。八皇子被看得浑身发毛,明明恐惧到极点,却还是硬着头皮叱骂,“看啊啊看(看什么看)!” 慧妃也很不安,一会儿偷觑老七,一会儿乜着老八,脸色渐渐白了。 七皇子凑到八皇子耳边,正欲说话,却立刻闭了气,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根熏了龙涎香的手帕,捂住有姝口鼻,淡声道,“老八,你太臭了,看把我家有姝熏的。” 有姝两只前爪抱着主子的手帕,整个脑袋埋了进去,显然对八皇子的味道很嫌弃。 八皇子气地吐血,眼睛一再鼓出,仿佛快脱眶了。慧妃连忙替他拍抚胸口,却也并不敢吱声。她算是明白了,现在老七的一条狗也比他们两个加起来金贵。 解开前襟,把有姝塞进去,又用香帕蒙住他口鼻,七皇子这才低不可闻地继续,“老八,现在朝堂上都在谈论立储之事,本王在想,你是不是有些挡本王的路了?” 八皇子目疵欲裂,也恐惧至极,随即想起什么,朝他双腿看去。七皇子笑而不语,转脸去看慧妃,“你说本王该不该去争?” 慧妃思忖片刻,眼里忽然爆出灼亮的光芒。老七从来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他不说,不代表他做不到,他说了,那就代表他一定能做到。儿子有一争之力,为何不争?儿子当了皇帝,自己就是太后,再也不用在冷泉宫里受苦了! 复又想起什么,她浑身僵硬,然后朝老八看去。皇上是天下之主,天下之主必然是独一无二的,又怎么能有一个人与他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即便老八瘫痪了,做不出混肴皇权、偷天换日之事,但他的存在就是对老七的辱没。老七要争位,首先就得把他除掉。 自己该如何选择呢?时隔多年,慧妃再次陷入两难境地,但在痛苦的折磨下,仿佛又没有第一回那般犹豫不决。 已经想明白关窍的八皇子撑起手臂连连后退,即便磨破了褥疮痛不可遏,也还是艰难地后退。他终于怕了,原来性命捏在别人手里,而自己却只能任人宰割、求助无门的感觉,竟是如此惶恐而又绝望。 他噙着泪看向母妃,却发现母妃偏过头去躲避;看向取了药回转的两名太监,却发现二人无动于衷,目不斜视。原来冷泉宫早已被老七掌控了吗?这还不算,他一句话,竟把母妃也制住了!这些年,他之所以不下杀手,恐怕不是因为仁善,而是留着自己受尽折磨吧?待时机到了,他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直到此时,八皇子才悔恨难当,若是早知道老七是这样一条毒蛇,当年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招惹对方!当个闲散王爷,安安稳稳地活着,那该多好啊! 眼见八皇子竟吓尿了,七皇子这才低低笑出声来,“老八,方才本王与你开玩笑呢。本王已经这样了,还争个什么?”话落冲两名太监招手,“你们照顾好他,没有本王的命令,可不许让他死了。” 二人低声应诺,表情惶恐。 慧妃追到门外,遥望儿子远去的背影许久不动。怎会不争呢?怎么能不争呢?得知这只是个玩笑,她非但没觉得松口气,反而失望至极。待她重回殿宇,八皇子已经被打理干净了,正用仇恨而又恐惧的目光注视母妃。 空气渐渐凝固,心脏慢慢僵冷,曾经亲密无间的母子两,终于无可挽回地走向猜忌与决裂。他们依然活着,却活得像两具行尸走肉。 小顺子推着主子离开冷泉宫,一路上欲言又止。他极想问问主子究竟有什么打算,对那个位置在不在意,却又担心犯了忌讳。迟疑间,坤宁宫到了,因天气晴好又未到饭点,皇后提议大家一块儿去御花园走走。 看见站在大皇子身后的美貌少女,有姝身上的毛瞬间炸起来,连脸颊两旁的小辫子都翘了翘。七皇子差点喷笑,所幸及时按捺住了。他把毛团子摁回衣襟,冲诸人见礼。 皇后与景帝既然有意撮合他俩,自然不会站在一旁碍眼,到了御花园,随意找了个借口就相携离开。大皇子喜气洋洋地交代表妹几句,也走了。少女笑得十分娇俏可爱,但到底因为年纪小,收敛不好情绪,眼里的不甘愿多多少少泄了出来。 “王爷,那处景致甚好,不如去坐坐吧?”见端亲王并不主动开腔,她只好指着前方的凉亭说道。 七皇子颔首,到得近前,让小顺子在冰冷的石桌上垫了一个柔软的蒲团,这才把有姝从衣襟里掏出来,摆放在上面。见少女满脸好奇,于是温和道,“天气有些凉了,直接放在桌上怕冻着他小爪子。” “王爷果然如传言一般,对自己的狗十分宠爱。”少女羞涩一笑,心里却颇感腻味。她最讨厌的就是小猫小狗,脏、乱、吵,见了就恨不得掐死。尤其是眼前这只,头上竟戴着紫金冠,身上竟穿着亲王朝服,脖颈上挂着的血色暖玉全大燕只有一块,可说是价值连城,不过一个畜生,何德何能? 本来嫁给一个瘫子就已经够委屈了,竟还要与一只狗争宠,少女心中的怨气之浓可想而知。但为了表兄的前程,也为了家族兴旺,她不得不忍辱负重。暗暗吸了口气,她装作热切的模样说道,“王爷,您这只小狗好生可爱,我能摸摸它吗?” 七皇子笑而不语。 有姝主动上前几步,小脑袋左偏右偏,小尾巴摇来摇去,乌溜溜的眼珠定定看着少女,仿佛对她十分好奇。再如何心硬如铁的人,也免不了被他这幅可爱的模样吸引,更何况涉世未深的少女。 少女眼底的恶感稍减,慢慢伸出手去摸他脑袋旁边的小辫,却不防他忽然炸了毛,张开嘴,发出尖利的吠叫。这变故发生得太快,令少女吓了一跳,差点打翻手边的茶杯。有姝这才扭着屁股跑到主子身旁,嘴巴一咧,竟是笑了。 “瞧你那熊样儿!你能阻止你家主子养别的小狗,还能阻止他大婚不成?他总得有女人,有子嗣吧?”飘在半空的老鬼哭笑不得。 七皇子却完全没觉出不对,强忍笑意抱起有姝,在他脑门上亲了亲,然后才看向少女,嘴里说着道歉的话,语气中却唯有宠溺与回护。少女为了保持优雅端庄、雍容大度的形象,只得强行按捺。 二人说来说去都是些套话,极为枯燥无聊。有姝听了半晌就耐心全失,顺着主子大腿滑落地面,一脑袋扎进草丛里。七皇子隔一会儿便看他一眼,隔一会儿又看一眼,完全的心不在焉。当少女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比较有趣的话题时,却见他脸上露出焦急之色,然后掏出一枚玉哨吹响。 哨音十分尖锐,刺得少女头疼欲裂,她转头去看才发现是小狗不见了,几名太监正在花丛里寻找,此时已急出满头大汗。素来是人群焦点的少女,头一回品尝到被忽略的滋味,且还是因为一只狗。婚前都这样,婚后又当如何?她微微垂头,掩饰自己怨毒的目光。 七皇子正因找不到有姝而心中焦急,并未注意旁人,反复吹了几回哨子,才见有姝从灌木丛里蹦出来。他径直跑到少女身旁,先是抬起爪子挠她小腿,待她垂头看来,才把嘴里的东西放在她拖曳于地的裙摆上。 少女仔细一看,竟是一只巨大的黑壳独角仙,正晃着独角与节肢,顺着裙摆往上爬。养在深闺的娇娇女,哪里有不怕虫子的?她失声尖叫,蹦跳而起,想拍又不敢拍,只能向周围的宫女求助,“来人啊,快把这只虫子拿下去!救命,救命啊,它快爬上来了!” 一群宫女蜂拥而上,手忙脚乱地拍打。 见有姝转身跑进花丛里,露出一个小脑袋冲自己龇牙咧嘴,七皇子除了扶额苦笑,竟是无可奈何。然而,发觉有姝对自己怀着同样强烈的占有欲,他内心深处又不免涌上一股甘甜。 罢了,他闯祸,我来善后,这本就是当主子的责任。七皇子如是告诉自己,然后颠倒黑白地道,“看来有姝很喜欢方小姐,不然也不会把最心爱的虫子送给你。当年本王收到他送的甲虫时也吓了一跳。” “是啊是啊!小猫小狗遇见喜欢的人都这样。”小顺子也跟着打圆场。但他话音刚落,就见王爷的脸色沉了沉,也不知哪句话说得不对。 少女哪里会相信他们的鬼话。她方才分明看见那只狗笑了,是幸灾乐祸地笑!它绝对是故意的!不行,一定得想办法治治它! 这边厢鸡飞狗跳,那边厢,有姝已顺着草丛出了御花园,朝广陵宫跑去。想当年他抓掉小姑娘一根头发,先是藏在爪缝里,后来收在双雪殿,再后来又用荷包装好,埋在广陵宫的花圃。如今他想恢复人身,还得靠这根头发找人。 老鬼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地数落,“你啊,可得赶紧把人找到,然后解除妖法,否则再过几年就真的无可救药了!你自己没发现吗?你那性子越来越像狗了!哪里有人会随随便便把虫子叼在嘴里,也不嫌恶心!” 想当年,有姝吃过的腐败食物与变异虫兽不知凡几,又怎会嫌弃一只独角仙,但这些属于隐秘,不能告诉旁人,便只得装作没听见。 第95章 造畜 有姝在老鬼障眼法的帮助下一路跑到广陵宫,鼻子这里闻闻,那里嗅嗅,终于找到当年掩埋荷包的地方。所幸前几天刚下了一场雨,土质比较松软,他不过刨了几下就把东西翻出来,连忙用牙齿咬住绳索,打开查看。 “怎么样?头发还在不在?”老鬼飘过去,凑近了看。 “还……”有姝只说了一个字,身体就被人捞起来,连忙吩咐老鬼,“快帮我把头发收好!” 老鬼虽无法白日现形,却已能挪动一些重物,不过一根头发而已,立刻就被他卷入魂体,隐匿起来,然后看向抓住有姝的太监,惊疑道,“他不是端王府的下人,抓你干嘛?” 有姝也抬头打量,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因为颇受主子宠爱的缘故,他在端王府和宫中可说是横行无忌,大家都知道端亲王洁症严重,不喜旁人碰触他的物品,故而宫女太监、甚至包括嫔妃,远远见了有姝就会避开,并不敢上前引逗,更别提搂抱抚摸。 他原以为这太监是急着回去交差才把自己抱住,但对方不是端王府的人,又为何如此? 不等一人一鬼想清楚,那太监已疾奔到一座假山后方,把剧烈挣扎的小狗递给一名女子,“这位姐姐,咱们可说好了,只能让你家姑娘抱一会儿,等下端亲王问起来,你们就赶紧把狗放了。” “知道。多谢这位公公。”女子把一个荷包递给对方,顺势接过小狗。 本还在胡乱蹬腿儿的有姝安静下来,假装乖巧地趴伏在女子掌心,待她放松警惕之时,忽然张开嘴,狠狠咬她虎口。女子吃痛,连忙把小狗扔出去,却又被那太监眼疾手快地捞回来,用帕子捂住口鼻。 帕子里仿佛掺了迷药,有姝只吸了两口就慢慢睡死过去。 “听说这狗儿极其聪明,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若是不制住它,让它喊起来,咱们就完了。这位姐姐,你没事吧?我方才也被它挠了许多血道道,疼得很呢。”太监一面试探小狗鼻息,一面去查看宫女的伤口。 “不过一点皮肉伤,无碍。”女子用手帕捂住虎口,等血止住了才把小狗接过来,屈膝道,“这位公公,我走了,待我家姑娘玩够了,自然会把它放归御花园,届时大家只当它走丢片刻,不会牵连到你头上。” “那就好。” 二人左看右看,分道扬镳。老鬼道行失了大半,就算想救有姝也有心没力,况且他并非厉鬼,只有执念全无怨气,若是随意附体,定然会被此人阳气灼伤,反倒有可能魂飞魄散。眼见女子似乎不想伤害有姝性命,他就亦步亦趋地跟着,先看看情况再说。 女子把昏迷不醒的有姝装进一个小匣子里,走到前殿与自家主子汇合。老鬼定睛一看,不正是端亲王的未来王妃吗?她眼角还带着刚哭过的红肿,显然被那只独角仙吓惨了,身上的裙子也换了一套,正翘首以待。 “抓到了?”等女子走近,她低声询问,语气中难掩怨毒。别跟她说什么不要与一只畜生计较,她今儿算是看出来了,哪怕自己吓得半死,端亲王也不会心疼一分。她这边还淌着眼泪,对方就已经急着去找他的小狗,仿佛少看一眼会少块肉一般。尚未成婚就把一只狗看得比自己还重,这让养尊处优的她如何受得了? “抓到了。”女子举了举手里的木匣。 “甚好,咱们即刻出宫,让端亲王自个儿找去吧。”少女冷声而笑。 因之前受了莫大惊吓,皇后并未多留,只交代侄女儿不要与一只畜生计较。少女自是点头答应,待马车驶出皇城,立刻把匣子打开,用一根银针戳醒小狗。有姝感觉身体一阵刺痛,忆起之前的绑架,连忙爬起来,却见一张放大的脸庞正冲自己恶毒地笑。 “不过一只畜生,也敢爬到本小姐头上撒野。亲王朝服、紫金冠、血玉,你也配!本小姐今儿就把你宰了,倒要看看那瘫子会不会为了你与本小姐翻脸。他算什么东西,也敢肖想承恩公府的嫡小姐,我本是要嫁给表哥当皇后的,全被他搅合了!”少女越说越气,把有姝摁在矮几上,三两下扒掉他金贵的行头。 她的大丫鬟连忙劝解,“姑娘,何必为了一只畜生脏了手。您把它往外头一扔,且由它自生自灭去吧。前面就是一条穷街陋巷,里面有许多乞丐,见了这畜生还不立马杀了吃肉?” 少女一想也是,推开车窗,把迷药尚未消退干净的有姝远远扔掉。 一直跟在二人身后的老鬼连忙飘过去,顺势接了有姝一把,这才没让他摔伤,然后立刻给他施了一道障眼法,免得被附近的乞丐发现。有姝蜷缩在墙角,脑袋昏沉了许久才找回神智,本打算去找主子,转念一想,何不趁此机会恢复人身再说?他与老鬼在街上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一处废弃的宅邸暂居。要找人,必须先画出阵法与符箓,这对现在的他而言是个大工程,还得仔细筹谋一番。 与此同时,七皇子已经快把皇宫翻了个底儿朝天,却依然没能找到爱宠的下落。他正端坐在坤宁宫正殿内,表情看似平静,拢在袖中的双手却青筋暴突。若非还保有一线理智,他早已飞奔出去亲自寻找了。 “找到了吗?”每隔一刻钟,他就会询问一次。 “启禀王爷,还没找到。”一名太监上前复命。 “继续找,把东西六宫再搜一遍。” “老七,不过一只小狗而已,丢了就丢了,缘何闹得满城风雨。你一个后辈,竟下令去翻各宫母妃的寝殿,是不是太不成体统?”皇后忍了许久,终是忍无可忍。 “本王说过,有姝不是一只狗,他是本王的命根子!命都快丢了,本王还管什么规矩?本王今天就算是刮地三尺也要把有姝找出来!”七皇子直勾勾地看向皇后,原本漆黑明亮的双眸现在已是赤红一片,其间隐藏的疯狂与暴戾令人心惊。 皇后头皮略有些发麻,连忙别过脸,不敢与之对视。闻听消息的景帝匆匆赶来,没好气地道,“老七,朕就知道又是你那只狗闹出的幺蛾子!阖宫上下,谁会不认识你的宝贝疙瘩,见着了定然会给你送回来。” 七皇子沉默不语,只管用赤红双目紧紧盯着殿门,仿佛望眼欲穿。少顷,一名太监快步走来,令他激动地撑起上半身又猝然瘫软下去,没有,手里什么都没有。 太监躬身,低不可闻地道,“启禀王爷,还是没找到。小狗贪玩,许是掉进水里去了,要不找人捞捞看?”他明白,今天无论死活,端亲王都要把小狗找着,否则就与他们没完。 “你给本王闭嘴!”七皇子忽然爆喝,吓了众人一跳,转瞬又平静下来,仿佛自我安慰地道,“有姝最听本王的话,本王与他说过不要靠近水池,他就绝不会去!他要么还躲在宫里,要么就是被人抓走了。把坤宁宫的人全找来,本王要一个一个审。” 若是早知道有姝会生气跑走,他哪里会用如此恶劣的方式引逗他?从来没有所谓的正妃、侧妃、妾室,他只要与有姝相依为命就够了。他现在悔不当初,若是有姝出了意外……七皇子用力握拳,不敢再想下去。 皇后被他弄得火冒三丈,训斥道,“老七,这是本宫的地界,何时轮到你说查就查?” 景帝却能理解儿子的心情,摆手喟叹,“把人都叫来,让他查。那是他的命根子,今儿若是不给他一个交代,他恐怕要赖在这儿不走了。” 皇后无法,只得召集宫人在殿前集合,然后一个一个叫进来盘问,终于问到一名太监,却见他手背上满是血痕,仿佛被什么动物抓伤了,且脸色苍白,冷汗淋漓,显得极为心虚。七皇子目光如炬,立时将人拿住先打二十大板,板子尚未打完,对方就全招了,说是小狗让方小姐的丫鬟抱走了,玩一阵儿就会送回来。 皇后没想到这事还能扯到自家侄女头上,脸色顿时有些难看。然而七皇子的脸色更为难看,立刻让人去承恩公府搜查。 方小姐前脚回到承恩公府,宫中禁卫后脚就到,什么话也不说,只拿出一张圣旨,说是要搜一搜方小姐的院落。女儿还未出嫁,闺房就被一群大男人强闯进去,翻得七零八落,此事传到外界,叫女儿怎么嫁人?承恩公夫人想阻拦,却又不敢违抗皇命,只得揪住女儿询问个中缘由。 方小姐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色内厉荏地大骂七皇子,说他昏了头,竟为一只狗损伤未婚妻的清誉。 坤宁宫里,同样被皇后质问的七皇子冷笑道,“本王何时承认她是本王的未婚妻?倘若她伤了有姝一根毫毛,本王绝不会善罢甘休!” “老七,你,你大逆不道!皇上,你也不管管?为了一只狗,他这是要捅破天啊!”皇后气急败坏。 景帝坐在上首闭目养神,并不搭理叫嚣的皇后和温声劝慰的老大。这桩婚事本就不合他的心意,若非老大居嫡居长,名正言顺,他早就一口否决了。承恩公府的嫡小姐惹谁不好,偏惹到老七头上,也只能怪她自己犯蠢。当年老七能为了那只狗拼命,现在也能为了它悔婚,可说是正中景帝下怀。 大皇子隐隐有了感觉,用力摁压母后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皇后看他一眼,心知不妙。现在,她只希望侄女儿不要伤害老七的宝贝疙瘩,否则婚事没结成,反而结了仇。别看老七脾气温和可亲,那是因为没碰到他的逆鳞,但看他处理政务的手段就能知晓,这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更为可怕的是,他已在阁臣中树立起前所未有的威望,他若是对嫡系存了恶感从而转投别人,老大登上皇位的希望也就极其渺茫了。 而且皇上的态度也很奇怪。老七要搜承恩公府,他二话不说就下了旨,可见对这桩婚事心存反感。皇后与大皇子越想越心慌,对罪魁祸首方小姐不禁怨恨起来。 侍卫并未在承恩公府搜出小狗,只得将方小姐押入宫中复命。承恩公及其夫人也跟了进去,准备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一行人入了正殿,就见帝后、大皇子、七皇子,齐齐坐在上首,表情均十分难看。尤其是七皇子,见众人两手空空,显然并未找到有姝,赤红双目已不受控制地泻出杀意。 “我家有姝呢?”他看也不看承恩公夫妇,径直转动轮椅来到方小姐跟前,厉声诘问。 方小姐趴伏在地上,头埋得极低,颤声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的狗丢了与我有何关系?” 七皇子见她还在嘴硬,倒也顾忌她身份,一不打骂二不胁迫,只管将她的丫鬟绑起来,就地杖毙,打死一个算一个,打到血肉横飞、筋骨俱断为止。皇后与大皇子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暴戾的一面,不禁吓住了。 景帝只撩了撩眼皮,不发一言。儿子压根没动承恩公府的嫡小姐,不过处罚几个下人,算不得什么。若是不把他的小狗找回来,也不知他会疯到何时。 方小姐始终低着头,不敢多看,更不敢招认,但她闭了眼睛却不能塞上耳朵,难免把阵阵惨叫听进去,已吓得魂不附体。终于轮到那大丫鬟时,刚有侍卫上前拉扯,对方就瘫了,一面伸手去拽小姐裙摆,一面哭嚎,“奴婢全招,求王爷饶了奴婢吧!小姐被那狗儿吓到了,就让奴婢想办法将它拿住。小姐原本欲把它杀了,多亏奴婢阻止才没动手,而是顺着窗户扔出去,让它自生自灭。王爷,奴婢还记得它被扔在什么地方,这就带您去找。求王爷饶命,求王爷饶命!” 承恩公夫妇只感到颜面无存,就因为被一只狗吓住就要杀了它,这心眼得多小?女儿怎能如此糊涂! 方小姐猛然扑过去,揪住丫鬟就是一番厮打,大骂她无耻背主云云。她起初并不觉得杀掉一只狗是多大的事儿,故而也没怎么善后扫尾,心道难不成七皇子还能为了它与皇后、表哥,乃至于整个方家作对?丢了就再养一只,转眼就能把前头那只忘了。 但现在,她只飞快瞟了一眼七皇子铁青的面容和赤红的双眼,就能清晰感受到他究竟有多愤怒。他放置在椅背上的双手正微微发抖,且泛出一条又一条青筋,仿佛下一瞬就会暴起,将自己掐死。 方小姐骂了几声就消停了,捂住脖颈后退,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表情。 但七皇子只冷冷瞥她一眼就转动轮椅朝殿门行去,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父皇,连一只小狗都不放过,这样的毒妇儿臣不敢要。这桩婚事您帮儿臣推了吧。还有,儿臣向您告个假,什么时候找到有姝,儿臣就什么时候再来上朝。” “你这孽子!”景帝这才急了,连连冲禁卫军摆手,“快,快去帮老七找他的狗!务必在天黑之前找到!”他身体大不如前,尤其是眼睛,总觉得像蒙了一层纱布,什么都看不清。邓朝山说这是白内障,天长日久,双目早晚会失明,即便用了几次金针拔障之术也未见成效,只得认命。若非老七帮他念奏折,处理政务,大燕国早就乱套了。 他还不想退位,自然少不了老七,立刻补充道,“即便把京城翻了个底儿朝天,也得把老七的狗找出来!”话落看向方小姐,气急败坏地道,“朕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小心眼的女子,竟连只狗都容不下。狗儿惹了你,你就要把它杀死,那将来老七若是纳了妾,生了庶子庶女又当如何?难道你也把他们全杀了不成?这样的毒妇,我们皇家不敢要,承恩公,你赶紧把她带回去,别碍朕的眼!” 承恩公与夫人膝行上前,连连磕头告罪,心里却明白,女儿这辈子算是完了。禁卫军大张旗鼓去搜她闺房,本就毁了她一层清誉,如今皇上一口一个毒妇地叱骂,越发将她名声砸了个一干二净。端亲王若是不肯娶她,将来谁还敢接手? 二人看向皇后,目露祈求。 皇后与大皇子见老七脸色十分不善,便知道这仇算是结下了,别说拉拢他,没成了他眼中钉肉中刺都算万幸。他们对方小姐恨之入骨,却又不得不上前求情,惟愿老七一去就把小狗找着,然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景帝丝毫不为所动,把人撵出宫,并刻意下了一道圣旨,斥责方氏没有妇德,勒令其禁足反省,什么时候小狗找到了,什么时候再解禁。一行人拉着哭哭啼啼的方小姐上了马车,刚驶出宫门,承恩公就狠狠一巴掌甩过去,咬牙道,“哭哭哭,你还有脸哭!咱家的女儿全被你害死了知不知道!没有妇德,天下哪个男人敢娶连皇上都说没有妇德的女人?你几个妹妹今后怎么出嫁?若是端亲王的小狗出了意外,你就直接削了头发,去永宁庵里当尼姑去吧!” “老爷,你轻点,她也不是有意如此。谁能知道七王爷会把一只狗看得那般重。” “你闭嘴!慈母多败儿,她之所以蠢到极致,全是被你宠坏的!想不到,你们没有脑子吗?天下间,哪里有狗能穿亲王朝服?哪里有狗连早朝都能被带去金銮殿?哪里有狗能入内阁,听众位阁老商讨要政?说句不中听的话,许多皇子与那只狗相比,待遇都要差上老大一截!你也不看看,这东西六宫那么多主子娘娘,哪个敢动它一根毫毛?偏你能耐,一去就把它抓走,还扔进穷街陋巷。若是它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不止你,连咱们承恩公府都要跟着倒霉!届时你也不用当尼姑了,直接一根白绫吊死得了!” 眼见父亲越说越严重,方小姐不禁嚎啕大哭起来。早知如此,她就算被小狗爬到头上拉屎撒尿,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谁能想到天下间还有那样的痴人,竟真的把狗当儿子来养。 承恩公府的马车不敢回去,绕到丢弃小狗的地方查看情况。禁卫军已经来回搜了五六遍,却一无所获,七皇子的轮椅停在路边,只远远看见一道颓唐背影。他一声又一声地喊着有姝,嗓子哑了就拿起玉哨吹响,然后举目四顾,表情十分凄惶。 有姝那么幼小,几乎全无自保之力。他会不会冷着;会不会饿着;会不会被野猫野狗欺负;会不会被人抓走伤害?七皇子不敢去想那些可怕的画面,却又不得不想。他总要把最坏的情况考虑到,才能制定更周全的计划。 “扩大范围继续找。有姝腿短,跑不远,方圆十里之内给本王挨家挨户搜,另外发榜出去,若有找到有姝并归还者,本王重赏黄金万两!你们之中有谁找到,官升三级。” 没人发现七王爷的嗓音已开始发抖,大家全被他的大手笔镇住了,然后满心火热地分头搜寻。小顺子想劝主子暂时回府等待,却被他一把推开。他艰难地转动轮椅,在丫鬟指认的,据说是扔掉有姝的地方反复徘徊,赤红双目紧盯地面,企图从中找到一丝线索。他猛地僵住,然后呼吸开始加重,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咽喉,令他难以承受。 他弯腰,从墙缝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撮白色的,带着丁点血迹的狗毛,置于鼻端嗅闻。没错,这是他经常使用的龙涎香,有姝爱蹭在他身上,多少也会沾染一些。这是有姝的毛发,而且他受伤了! 这个发现令七皇子怒火狂炽,转而心忧如焚,立刻回府调遣自己暗中的势力。在此之前,他只想与有姝安安静静地过小日子,但现在看来,依附于人终究比不上大权独揽,否则一个小小的闺阁女子,哪里敢碰他的宝贝,而搜宫的时候也不会被皇后百般阻挠,以至于延误了时机。 权利,权利……他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如此渴望权利。 第96章 造畜 有姝腿短,靠自个儿当然跑不远,但有老鬼半拖半抱地帮忙,不过片刻就穿越了京城,来到郊区的某个废弃宅邸内暂居。老鬼帮他找来朱砂、壁虎、水银、符纸、罗盘、文房四宝等物,又按照他的吩咐将朱砂、壁虎、水银混合碾磨,制成特殊的墨水。 万事俱备,有姝这才叼起毛笔,想画一个简易的寻人阵法,却发现笔杆太长,他得偏着脑袋才能绘制,眼睛自然而然就看向天花板,压根不知道自己在画些什么。 “这样不行,得把毛笔砍断些。”他丢掉毛笔,无奈叹气。 老鬼忍了许久,直到此时才发问,“你究竟想干什么?你不找人,在这里写写画画作甚?” “自然是绘制一个寻人阵法,才好知道那人的确切方位啊!”有姝用小爪子把毛笔滚到老鬼跟前,点了点脑袋,“帮我把笔杆砍掉,只留一个笔头,这样我好含在嘴里。” 老鬼捡起毛笔,不可思议地道,“你竟懂得奇门遁甲?你不是大夫吗?” “我曾经得了一门道家传承,多少懂一些皮毛,否则你以为我用一根头发如何找人?”有姝偏着脑袋看他。 老鬼一面用阴风砍断笔杆,一面哂笑,“你不是鼻子很灵嘛,我还以为你要循着这根头发上的气味去找人呢。哪里想到你弄得如此玄乎。” 有姝嘴角抽了抽,“循着气味找人?也不知你是高看我了还是低看我了。若是那人离了京城,得找到何年何月?”说话间,老鬼已把只剩三寸笔杆的毛笔递过来,他连忙叼住,沾了适量朱砂,在纸上画了一个寻人阵法,然后又画了一道烈火符。因嘴里的口水总会顺着笔头流淌,他画一阵停一阵,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才算大功告成。 “好了,帮我把头发卷进烈火符里,然后扔进阵法中心即可。”吐出笔头,他仰着脸去看老鬼。 老鬼掩嘴,背转身,肩膀不停耸动,也不知在干些什么。有姝绕到他面前,重说一遍,他又背转身,继续耸肩膀,惹得有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咋了?”他用爪子刨地,表情略显不安。 噗嗤!老鬼终于喷笑出声,指着他被朱砂染了一圈红胡子的嘴巴,说道,“你赶紧出去洗洗吧,我看见你这副熊样就想笑。” 有姝脸颊涨红,所幸被毛发挡住才没露出窘态,连忙扭着小屁股跑出去,找到一处积水,用爪子反复抓挠。等他洗干净再回来时,老鬼已把卷了头发的烈火符扔进阵法中,一团火焰腾空而起,慢慢化成白色烟灰在空中飘荡,然后如游龙一般蜿蜒扭曲,形成一行大字——淮州绛县李家村云来客栈。 “嘿,你这阵法好生奇异!我原以为会显出那祖孙俩的影像,哪知竟是一个地址。这大约就是她们的藏身之处吧?”老鬼围着阵法转圈。 “你猜得没错,原本显现的的确是发丝主人的影像,要找出她在哪里,只能靠背景推断。我把阵法中的铭文反复修改完善,这才变成了地址。”有姝挺了挺小胸脯,表情很是骄傲。 老鬼又有些想笑,但在小狗清澈双眸的瞪视下只得憋回去。事不宜迟,一鬼一狗立刻去了码头,几番探听,终于悄悄登上一艘前往淮州的货船,几经辗转到得绛县的李家村。此时已过了半月有余。 有姝饿了吃野果,渴了喝雨水,被主子养得圆滚滚的身体已消瘦的不成样子,皮毛更是沾满泥泞,一缕一缕黏在体表,看着狼狈极了。老鬼很是心疼,给他施了个障眼法,准备带他去云来客栈的厨房偷吃。他们刚钻进去,就见一名头发花白,面容和蔼的老妇正往锅里投掷各种粉末,那些粉末色彩斑斓,气味古怪,看着不似调料,倒像是毒药。 “小花,你记住了,这些药粉的顺序一定不能出错,乱了一种就丁点效用也没了。”她甫一开口,有姝与老鬼才发现一名小姑娘也站在灶台边,不过被她肥硕的身躯挡住了。 “我知道。等我长大了,我也要造好多好多的畜生,卖到财主家里就能赚很多钱,有了钱就能穿漂亮衣裳,住豪华宅院,还能有下人伺候。”小花点头,脸上一派想往。 “我家小花真有出息!”老妇笑呵呵地拍打孙女脑袋。 有姝与老鬼连忙躲进柴火堆,面面相觑。他们原以为妖妇是寄住在云来客栈,哪料此处竟是她开的。如此,这些年来她究竟暗害了多少旅客?一人一鬼心中凛然,蜷缩在墙角连大气都不敢喘,好不容易等祖孙两出去了,才蹑手蹑脚地探头。 “走,去前面看看。”有姝顾不上饿了几天的肚子,立刻跑到前堂。 老妇并非所有人都会动手,那些住的比较近的、拖家带口的、财大势大的,首先就被剔除,剩下那些穷困潦倒、孑然一身、居无定所的游子才是目标。她主动把饭菜挨个儿送到客人房间,饭菜里既掺了毒粉也掺了迷药,保管吃一口就晕死过去,等到半夜药效退了,再把变成畜生的人牵到牛棚里栓起来。 “今儿收成蛮好,竟造出五头牛,一匹马。”小姑娘笑嘻嘻地点数。 “这造畜之术也是有迹可循的。一般情况下,青壮年男子都会变成牛,妇女变成马,小孩则变成羊。一头牛可卖两贯,一匹马可卖一贯,羊顶多卖两百个铜板。” “两贯钱就是两千个铜板,好多啊!”小女孩掰着指头,“那我日后只要青壮年男子,不要小孩了,妇女尚可,有皮相好的就造两个。” “哎,我的小花真会划算。”老妇笑得合不拢嘴。 两人的对话惹得有姝火冒三丈,却不得不按捺。那些牛马显然也保有神智,一面撂蹄子一面嘶吼,目中流露出悲愤的情绪。祖孙俩早已没了人性,取下挂在墙上的鞭子挨个儿抽打,打累了才不紧不慢地锁好牛棚,回去睡觉。 有姝顺着牛棚栅栏的缝隙钻出去,等二人梳洗之后躺倒,便让老鬼施展迷魂术令她们沉睡,然后爬上床,咬破老妇手腕。血液刚入喉,他身上的毛发就渐渐退去,骨骼也寸寸拉长,变成初来的模样。 老鬼绕着他左看右看,惊异道,“怪不得你会变成臧袖犬,原来你本人竟长得与袖犬一模一样,瞧你这圆眼睛,圆脸蛋,粉鼻子,粉嘴巴,哎呀,真是越看越像!” 有姝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拿起桌上的茶壶,用来接老妇手腕流出的鲜血。伤口并不深,只流了半壶血就慢慢止住了,有姝快速跑到后院,翻过栅栏,把鲜血倒进水槽里,说道,“这是解药,你们赶紧喝下吧,我之前也被那妖妇变成了畜生,好不容易找到李家村来,这才恢复人身。” 众人见他满脸脏污,衣服也破烂不堪,仿佛走了许多路,受了许多苦,心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没有比变成畜生更可怕的事,不如喝喝看。这样一来,原本还犹豫不决的牛马纷纷围在水槽边喝血水,然后陆续恢复人身。他们自是对有姝感恩戴德,随即跑到老妇的房间,将祖孙二人揪出来毒打一顿。 有姝担心人死了,那些被卖掉的受害者就再也找不回来了,连忙上前阻止,又让人赶紧去报官。听说世上竟有这等阴毒的妖术,县太爷吓了一跳,连夜审问祖孙俩,又尽力寻找受害者。有姝与老鬼因救人有功,得了十两赏钱,连忙买了前往京城的船票。 这一去一回已过了一月有余,有姝交了两个铜板的入城费,打算直接去端王府与主子相认。 “哎,有姝你等等,过来看这张皇榜。”老鬼朝贴满皇榜的城墙飘去,其中一张画了端王府的盘龙图腾,显得极为醒目,还有许多百姓围在四周指指点点,脸上带着向往的表情。 有姝好不容易挤进去,就见皇榜上不但写了许多字,还贴了一张图片。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主子的手笔,他用白描技法画了一只臧袖犬,从神态到毫发,简直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尤其是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珠,无论站在哪个方位观赏,都像是在凝视你,颇为惹人怜爱。 “有姝,你见没见过自己变成狗的样子,就是这样的,一丝不差!”老鬼啧啧称奇。 有姝尚且来不及细看榜文,就听旁边的几个路人议论起来,“这狗都丢了一个多月了,若是还活着,早该找到了。” “是啊,端亲王派遣禁卫军连日搜索皇城,可说是刮地三尺,竟连一根狗毛也没找着。要我说,怕是早就进了哪个乞丐的肚子了。” “从之前的万两黄金加至现在的十万两黄金,这狗若是被我找到,莫说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用愁了!” “你有那个运气吗?现如今,好多人啥事不干,每天就往胡同深巷里钻,只为了找这条狗,还有人弄一只品相仿佛的送去端王府,被王爷识破,打个半死。街上但凡有乞丐游荡,都会被抓去天牢审问,短短十几天就抓了几百人,连那些破衣烂衫的贫民也会被误抓,当真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但那又如何呢?还不是没找到。” “为了一条狗,值当吗?” “贵人的心思谁摸得透?在你眼里那是一条狗,在人家心中那就是一个宝贝疙瘩。端亲王起初还满大街游荡,一会儿喊那狗的名字,一会儿吹哨子,闹得风风雨雨,后来忧思过重病倒了,这才消停下来。把狗弄丢那人原是他未婚妻,承恩公府的嫡小姐,现在已经被他逼得削发为尼去了,连承恩公也被他连番弹劾,查出许多贪赃枉法之事,现在锁在天牢,一旦查实就得砍头,岂是一个惨字了得。” “我的亲娘哎!一条狗竟把偌大一个承恩公府都整垮了,这也忒小题大做了!” “何止!听说硕亲王与皇后也受了牵连,一个捋了差事,一个禁足宫中……” 不等这人把话说完,旁边就有人打岔,“你连宫里的事都知道,吹牛的吧?” “别不信啊,我大侄子就在宫里当差呢!” 有姝早已看完皇榜,为了打探消息故意在人群里站了许久。听到此处,他慢慢挤出去,快步前往端王府。然而他却忘了,自己早已不是主子的宝贝疙瘩,哪能说进就进,刚走上台阶就被两名侍卫用剑戟顶出去,凶神恶煞地警告,“王府重地,闲人不得靠近!” 有姝无法,只得找了个就近的客栈落脚。他想了半天,眼睛忽然一亮,让老鬼帮忙在坊间找了一只巴掌大的哈巴狗,用颜料染成纯白色,又把毛发修剪成自己原本的模样,问道,“像不像?” “像了八九分。”老鬼颔首。 “走,去端王府领赏。”有姝把小狗往袖子里一揣,兴匆匆跑了出去。 侍卫听说他是来送狗的,又见他怀里的小狗与画像极其相似,立刻让人前去通禀。 七皇子已经一个月未曾上朝,景帝日日派人来催亦无动于衷。传旨的太监见他脸色苍白,眸光涣散,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倒也不敢勉强,只得回去复命。他前脚刚走,七皇子后脚就下了榻,沉声道,“把本王的拐杖拿来,本王要继续锻炼。” 小顺子取来拐杖,低声规劝,“王爷,您整天无休止地锻炼,身体怎么受得住。邓先生已经说了,您身体尚在康复期,过犹不及。” 七皇子不答,先是撑着拐杖在殿内绕行,后又扔了拐杖,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出去。下台阶的时候有些迟缓,但到得草坪之后,他竟健步如飞起来,任谁也想不到,一个月之前,他还是个双腿瘫痪的病人。 王府里里外外全是暗卫,谁若是想把消息透露出去,唯有死路一条。忽然,一名暗卫从树梢飞身而下,拱手道,“王爷,前院有人禀报,说是小狗找到了。” “快把人带进来!快去!”七皇子嗓音发抖,脸上更是露出狂喜之色。 暗卫不敢耽误,立刻赶到前门带人。他嫌弃有姝走得慢,竟直接把他扛在肩头,翻过重重院墙直入后院。有姝被颠得七荤八素,抱着小狗蹲在地上,好半天缓不过气来。 七皇子满心满眼只有他双手捧着的那条小狗。白白的,小小的,圆滚滚的一只,乍一看,竟真是他的有姝。他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接过小狗,本想举到面前好好亲吻安抚,却对上一双褐色的,虽然懵懂清澈,却少了许多灵气的眼眸。 “这不是本王的有姝!”从极致的喜悦到失望的深渊,他现在的心情只能用“暴跳如雷”来形容。毫不怜惜地丢掉小狗,又见自己掌心沾满白色的颜料,他眸色越发狠戾,一把揪住来人衣襟,用力拎起。 他身高几近九尺,十分高大昂藏,而有姝才七尺三寸,立刻被悬空吊起,勒住脖子,弄得面颊涨红,呼吸不能。 “咳咳咳,是我啊,主子。”他一面蹬腿儿一面拍打主子强壮的胳膊。 少年方才蹲着喘气,只能看见乌黑的发顶,现在仰起小脸,露出五官,令暴怒中的七皇子如遭雷击。这浓淡适中的柳叶眉;这乌溜溜、水润润的眼睛;这挺翘的鼻头粉红的小嘴;因为难受抿唇而显出的两个小酒窝,竟与书房里的画像丝毫不差。 七皇子似被火烫一般松开手,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 c o m一面去搂这人纤细的腰,一面轻拍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颤声道,“你,你是谁?”他不敢叫破,唯恐又弄错一回,再次品尝从云端跌落地狱的滋味儿。 “主子,我是有姝啊!”有姝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连忙死死拽住主子衣袖,呛着泪珠的眼里满是欢喜。 七皇子差一点就把他抱住了,但也只是差一点。他艰难地把人推开,略一摆手就有侍卫送上一把椅子,坐定后诘问,“你怎么证明自己是有姝?”惊喜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他想相信,却又不敢相信。 怎么证明?有姝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开始述说与主子相处的点滴细节。 “这些事,你完全可以从别人口中知道,不算。”七皇子捏碎了椅子扶手。 “那怎么才算?我真的是有姝啊,主子你还画了我的画像,就挂在书房里。”有姝急了,跑到他身边左蹭右蹭。 七皇子被他蹭得身体发麻,硬下心道,“那副画不知被多少人看了去,谁知道你是不是某些人送进府里的探子。” 主子刚整治了承恩公府,又连带的拖垮了大皇子与皇后,正处于风口浪尖上,小心谨慎些总没错。有姝刚皱紧的眉头又缓缓松开了,觍着脸凑到主子跟前,吐出半截舌头哈气,含糊询问,“你看这样像不像?” 像,像极了!他变成人和变成狗的模样其实差不了多少。哪怕没有那张画像,七皇子也能第一眼把他认出来。但只要一想到这小混蛋躲了整整一个月,他就气不打一处来,非得让他吃些教训不可。 “不像。”七皇子摇头冷笑。 有姝希冀的表情垮了下去,看见主子双腿,眼睛忽然暴亮,立刻蹲下身,沿着他小腿一寸一寸往上按揉,并同时把体内的能量输入穴道。这种按摩手法唯有小狗知道,这下主子应该相信了吧。 狗爪子怎能跟眼前的纤纤十指相比?无论是触感还是视觉享受,都提升了好几个层次。七皇子盯着被黑色布料衬托得莹白如玉又嫩如水葱的指尖,竟慢慢升了绮念,当它们缓缓按揉到大腿根时,下腹已燃起一团烈火。 “够了,我相信你是有姝。”为防出丑,也为防给有姝留下孟浪的印象,七皇子一把将他拉起来,嗓音沙哑。 有姝欢呼一声,毫不迟疑地扑入主子怀中,在他脸上又亲又舔,不过片刻就涂了一层晶亮的口水。老鬼说得没错,当狗当太久了,有些习惯已经扭不过来了。可怜七皇子本想掩饰身体的窘迫,这下却更为难受,连额头的青筋都暴了出来。但要让他把人推开又舍不得,只得交叠起长腿,将之抱坐在膝头,一面享受久违的亲吻,一面爽朗大笑。 小顺子等人站得远,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何事,原以为府里又会死人,却没料主子与对方眨眼就抱到一块儿,现在还亲上了。他迟疑一瞬就转过身去,不敢多看。 七皇子把失而复得的宝贝搂进怀里亲了个遍,这才开始追问他前一阵的动向。 有姝早已想好,若是主子没有记忆,便不会把前几世的经历说出来。主子每一世都是全新的个体,他应该有选择的权利,而非被过往束缚。自己会努力去争取,然后顺应天命,得之幸甚,失之淡然,只不远不近地守着也就心满意足了。于是他隐去某些片段,把能说的挑挑拣拣说了。 七皇子唏嘘半晌才道,“原来你本就是人,不过中了妖术而已。那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一直在世间流浪,连个户籍都没有。”这也不算谎话,有姝本就是个流落异世的游魂。 七皇子不知何故,竟暗松口气,低笑道,“那么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你的户籍落在端王府,明日我着人去衙门办理。” 有姝点头,嘴巴一咧便显出两个小酒窝。七皇子立刻伸出指尖轻戳一下,触感温软柔嫩,于是又戳一下,然后开怀大笑。这一天他等了许久,几乎与梦中的场景一般无二,唯一的美中不足是:有姝并未在他怀里化人,而且也不是赤条条。不过罢了,日后总有机会。 他握住有姝左手,翻来覆去地看,末了像往常那般置于唇边亲吻,调侃道,“难怪你那狗爪子粉红粉红的,原来本身就是如此。”手指柔若无骨,掌心娇嫩细滑,全无半点老茧,有姝的身世绝不像他述说的那般凄惨。但无所谓,只要他肯回来,只要他永远留在身边,即使他是别人派来的探子,七皇子也认了。 第97章 造畜 终于找到宝贝疙瘩,七皇子紧绷了一个多月的心弦才算放松下来,听他说了造畜之事,立刻修书一封,遣人送去淮州绛县,命绛县县令严查内情,务必要把所有受害者都找到。 眼见暗卫怀里揣着书信疾奔而去,有姝看向主子的目光越发崇拜热切。他就知道主子是无所不能的,有什么难事交给主子去办就对了。七皇子本就心情舒畅,被他一看竟有些飘飘然,却又在瞥见他尖削下巴时暗了眸色,“最近这一个多月可有好好吃饭?我观你这样,仿佛瘦了很多。” “你体积忽然膨胀到这么大,他都能看出来你瘦了?这什么眼神儿?”老鬼对此表示惊奇。 有姝也睁着眼睛问道,“你怎知道我瘦了?”话落拉扯空荡荡的衣襟,露出半拉肩膀和形状优美的锁骨。他的确是瘦了,这件衣服是当初主子渡给他的紫微帝气所化,原本十分合身,现在却有些大了。 七皇子立刻替他拉好衣服,又把略有些松散的衣带解开,重新系牢,耳尖微红地道,“凭感觉吧。你这脸蛋原本应该更圆一些,现在都没什么肉。”他一面说一面揪住少年腮侧的嫩肉,轻轻捏了一下。 说起这个,有姝就满脸委屈,把自己一路上受过的苦楚叙述一遍,惹得七皇子也红了眼眶,立刻让厨子置办一桌酒席,越丰盛越好。 “慢着,饭菜口味得变一变。我本就是人,主子你吃什么我就能吃什么,再不要给我弄白水煮鸡肉了。”有姝连忙拉扯主子衣袖,认真道,“我好久没吃过重口味的饭菜了,我要大鱼大肉,大荤大腥,大油大腻!”话落悄悄吸了吸唇边的口水。 七皇子忍俊不禁,一面揉乱他满头青丝,一面扬声下令,“小顺子,让膳房的厨子只管做重口味的菜,不拘咸的、辣的、酸的,统统呈上来。” 站在远处的小顺子这才上前,一面点头应诺一面偷偷用眼角余光去看那少年,却见对方偏着脑袋,也正用乌溜溜的眼珠看过来,目光澄澈灵动。小顺子一惊,在心里怪叫道:哎呀我的娘!这眼睛与有姝小主子好生相似!难不成王爷找不到小狗,打算养一个人当替代品?这也长得忒漂亮了些! 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匆匆赶往膳房,依稀听见王爷用温柔的语调唤了一声有姝,不免踉跄一下。 饭菜很快就上来了,七皇子早已习惯与有姝一个碗里吃饭,倘若碰见他咬不动的大块肉,还会撕碎了一条一条喂进嘴里。现在,即使有姝变成人,这个习惯他一时片刻也改不了,见婢女替有姝盛了一碗饭,摆手道,“把这套餐具撤了。” 迫不及待去端饭的有姝有些傻眼,“主子,没有碗筷我怎么吃饭?” “以前你也没有碗筷,不照样吃得好好的?”七皇子夹了一块红烧肉,喂到他唇边,眼底满是兴味,“来,张嘴。” 有姝为了尽早见到主子,可说是风餐露宿,忍饥挨饿,这时候也没有心思计较人不人权的问题。况且他当了两年的小狗,有些事早已养成习惯,连忙凑过去,一口把肉叼走。 喂小狗与喂人完全是两个概念。小狗叼走肉丝之后会吧嗒吧嗒嚼几下,然后囫囵咽了,再用舌头把嘴边的汤汁舔去,神态十分娇憨可爱。但变成人之后,他舔舐的却是被肉汁沾染的红唇,唇缝微启,不经意间露出一排雪白贝齿,这幅景象与可爱一点儿沾不上边,只能用“诱惑”二字来形容。 以往与有姝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七皇子会胃口大开,然而现在,即便快速刨了小半碗饭,他依然觉得腹中饥渴,仿似有某种深沉的,隐秘的欲望始终得不到满足。 见主子只喂了自己两块肉就端起碗,自顾刨饭,有姝抚着空荡荡的肚皮,央求道,“主子,给我吃一口。”话落攀住主子胳膊,迫使他放低碗,然后一头扎进去。 七皇子差点一筷子戳到他脸上,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连忙把碗沿对准他嘴唇,慢慢往里刨饭。有姝的确是饿得狠了,好一阵狼吞虎咽,一连吃了三碗饭才算勉强填了个七分饱,然后没骨头一样躺在椅子里,双手放在肚皮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按揉。 这副模样简直是小狗的翻版,只不过画风从可爱变成了慵懒,令七皇子频频朝他看去,然后摇头失笑。有姝吃饱了反应就有些迟钝,直过了一刻钟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恢复人身,再这样揉肚子似乎有些不雅?他连忙正襟危坐,偏着脑袋去看已放下碗,正端着茶水漱口的主子。 “吃饱了不能久坐,主子你最近还在练习走路吗?我扶你去院子里逛两圈?” “自从你失踪之后,我一会儿在想你有没有饿着,一会儿在想你会不会被野猫野狗叼走,一会儿又担心那些不长眼的乞丐把你烤了吃。我每天担忧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如何有心思练习走路?总算你还有点良心,知道回来。”七皇子习惯性地握住他一只爪子,手心手背各烙了一个火热的吻。 有姝脸上的红晕瞬间退去,微微低头,愧疚难当地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不能开口说话,故而也解释不清原委,便想着等恢复人身了再回来找你。你一天是我的主子就永远是我的主子,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你,除非你赶我走。” “傻瓜,我怎么舍得赶你走。回来就好。”得了有姝的承诺,七皇子才算放下心中大石,揉乱他乌黑的发丝,低笑道,“走吧,扶我四处走走。” 有姝为了抹消无故失踪一个月的罪恶感,十分积极地搂住主子劲瘦的腰,带他前往后花园。小顺子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满脸纠结:王爷分明已能健步如飞,怎么这会儿反倒装起残障来了?瞧瞧,连走个平地都要把全身重量放在那单薄少年肩头,从后边儿看去,竟似一座大山把人家给罩住了。 有姝的确十分吃力,好不容易把主子扶到凉亭里坐稳,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他丝毫顾不上自己,掏出一条手帕仔细替主子擦汗,一迭声儿地问道,“主子你累不累?双腿疼不疼?我帮你揉揉吧?” “不累,不疼,别忙活了,你也坐着歇会儿。”七皇子将人拉到身边,用指腹抹掉他额角的汗珠,眼里满是疼惜。 两人略坐一会儿便回房洗漱休息。有姝还是小狗的时候会被主子一块儿抱进浴桶泡澡,现在自然而然就解了衣裳,跨进去。七皇子飞快瞥了一眼他细白的长腿和挺翘的臀部,然后用澡巾盖住略有些肿胀的下腹,极其尴尬地咳了咳。人和狗真的完全不一样,曾经只觉得温馨幸福的场面,现在却充斥着无尽诱惑,令他每时每刻都要动用强大的自制力。 有姝完全感受不到主子的痛苦,用双手拍打水面,叹息道,“浴桶变大了,不能游泳了。” 七皇子莞尔,探手取下凳子上的木雕小鸭,问道,“还记得这个吗?你现在只能把玩,不能躺了。” 木雕小鸭做工很精致,内部挖空了一部分,能平稳地浮在水面。有姝一下水就喜欢扑腾来扑腾去,游累了就躺在小鸭背上漂流,若是小鸭漂不动,还会冲主子汪汪直叫,让他帮忙拍水。 那时候可真懂得享受!有姝一瞬间臊得满脸通红,连忙把脑袋扎进水里,咕噜咕噜吐泡泡,这幅模样竟也不比当狗的时候稳重多少,惹得七皇子朗笑起来。怪道小狗如此可爱,原来他本人就是这种性情,并非受妖法所控。 “好了,快出来,小心憋坏了。我不笑你了还不成吗?”见少年连耳根子都红透了,七皇子半拖半抱地把他弄出水面,柔声低语,“你若是嫌弃浴桶小了,改天我让人打造一个大池子,专门让你游泳。这鸭子我也给你雕一个等身的,放在水面上任你漂。”话落拿起瓢,慢慢往少年头顶浇水,然后揉搓他一头青丝。 有姝捏住小鸭子,低不可闻地道,“不用了,浴桶挺好的,我忽然变大了,有些不习惯而已。” 嘴上说着不用,双手却握着玩具不放,眼睛亮晶晶的全是希冀的光芒,当真一点儿也不懂得掩藏心绪。七皇子越看越是喜欢,不免把人抱进怀里,好好亲了亲。有姝顺势躺下,眯着眼睛哼哼,直哼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狗了,连忙捂紧嘴巴,心道老鬼果然说得没错,我本就是一副狗性儿,若是再过两年恢复人身,怕就是人模狗样了。 七皇子被他扰人心扉的轻哼弄得下腹火烫,却又被他羞愧万分的表情逗笑了。他不着痕迹地深呼吸,待下身疲软才把人拉起来,上上下下揉搓一番,连指缝、脚缝也不放过,当真与照顾小狗没有丝毫区别。反观有姝,一会儿被他弄得羞臊不已,一会儿被他弄得通体发麻,一会儿情潮激荡,胡思乱想,待到出水之时已从头到脚都是红的,像煮熟的虾子。 他再一次怀念当小狗的好处,即便羞得要死,旁人也无法透过浓密的绒毛看清他的表情,不像现在,赤条条的一目了然。他捂住下半身,站在矮凳上冲主子眨眼,仿佛下一瞬就要烧起来了。 七皇子假装没发现他略有些反应的身体,将他扛起来,大步走到内室,扔进床榻里。 有姝立刻被转移注意力,不可思议地道,“你,你双腿能走路了?那你之前作甚骗我?” 七皇子将一条毛巾盖在他脑袋上,轻轻擦拭头发,低笑道,“怎么?只许你不告而别,不许我开个小玩笑?” “许。”有姝认怂,等头发不再滴水才开始穿亵衣亵裤。睡够了草窝与坚硬的石板,终于回到端王府,躺在柔软的被褥里,他忍不住打了几个滚,然后耸动鼻头轻嗅枕头上的气味。没错,是主子惯用的龙涎香,好生怀念。 瞥见他撒欢的动作和陶醉的表情,七皇子闷笑道,“你给我说实话,你究竟是人还是狗精?” 有姝僵硬了片刻,急忙道,“我真的是人啊主子。我本身就是这样的,你相信我。” 七皇子心里早已笑得打跌,面上却半信半疑,“好吧,我相信你。我只想让你知道,无论你是人还是狗,我都不会嫌弃你。” 有姝用力点头,心里热乎乎的,却也不敢再撒欢,躺在主子身边用晶亮的眼眸看去,“说几个故事再睡觉?” 七皇子习惯性地把人抱进怀里,然后挑高一边眉毛,心中再一次感叹人和狗的不同之处。当初有姝还是狗的时候仰躺在他怀里小小一团,用一只手掌就能托住,四爪朝天露出粉红的梅花垫,看着十分可爱。但现在,他的身躯拉长了,变得柔韧而又极富弹性,垂眸一看,除了秀丽无双的脸蛋,还有修长的脖颈和优美的锁骨,更隐约露出半个圆润的肩头。 这幅模样与可爱丝毫沾不上边,简直令七皇子的视线不知该往哪儿放。他扶额呻吟,心知日后的每时每刻,下身恐怕都不会好受。也不知那处时时硬着会不会憋出病来,得找机会问问邓先生才好。 他心里想了许多,面上却平静淡然,曲起双腿,免得有姝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又把他身体揽入怀中,这才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本山海经,哑声询问,“上回我说到哪儿了?” “说到《雷神》,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有姝拱着脑袋往主子臂弯里钻,这是他变成狗时的招牌动作。 七皇子再次叹息,却还是翻开书页,慢慢讲故事,待把人哄睡了才急忙下榻,转到屏风后兀自忙碌。 景帝听说有人带着一只狗上门领赏,原以为再过不久老七就该上朝了,却没料那只狗是假的,送狗的人也被他抓了起来,如今不知是死是活。邓朝山几次入宫觐见,对端亲王不吃不喝、忧思过重的情况表示担忧,又说自己年纪大了,精力有限,让小徒弟代替自己去端王府守着。 景帝召见了邓朝山的关门弟子,见对方是个俊秀无双的少年,不但医术好,目光也极为澄澈,便顺势答应下来。他原本想称病,逼迫老七入朝辅政,却又顾忌虎视眈眈的众位皇子,不得不打消主意。 然而旁人到底不如老七可靠,他刚让贴身内侍念了几天奏折,“皇上患有眼疾”的流言就传了出去,令众位皇子蠢蠢欲动。眼疾不似别的病症,可以慢慢将养调理,同时还能抓着皇权不放。一旦患上眼疾,无论你身体多强壮,都得从高处跌落。 景帝十分焦躁,所幸邓朝山又施了一次金针拔障之术,令他视力恢复如常。但这只是暂时的,若无法彻底剥离眼中的白障,过一阵它还会重新长出来,换一句话说,景帝的时间不多了。 一个雄心勃勃的帝王,转眼却沦为笼子里的困兽,而他的儿子、妃子、朝臣,一个个围在笼边,用血红的,满是侵略意图的双眼窥视,这感觉糟糕透顶,也令景帝恨之欲狂。每熬过一天,他就深深怀念老七陪伴在侧的日子。老七忠诚、可靠、孝顺,对他的病情守口如瓶。他不图任何回报,只不过想与他的小狗安安稳稳活着罢了,然而连这点小小的愿望,别人也要打碎。景帝对承恩公府的怨气不断加深,也对步步紧逼的众位皇子充满戒备反感。 思量了好些天,他终于放出消息,说自己准备考校众位皇子,然后找出最优秀的继任者。众皇子群情激动,明面上对父皇万般恭顺,背地里却斗个你死我活。不等景帝动手,大皇子、三皇子、五皇子便先后落马,或被贬为庶人,或被圈禁终身;四皇子看出苗头,自请去了封地;六皇子将所有势力归入九皇子麾下,全力助他夺嫡。 几番较量之后,在次年三月,景帝颁下圣旨,正式册立九皇子为储君。九皇子的礼亲王府重新换了匾额,成为太子府,一时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而一街之隔的端王府却彻底沉寂下去。 当然,这所谓的沉寂不过是在外人看来而已,众位阁老却绝不敢轻忽端王,时不时便要拿着政务前去征询意见。说实话,他们对太子的表现极其不满,对方能斗败众兄弟,自然也是有本事的,但说句大不敬的话:他的才能顶多用来治小国,不似端王,乃是平天下的不世之材。用“明珠在前”来形容二者之间的差距还有些不够,换上“萤虫之火安敢与日月争辉”才算是妥帖了。 端王在时,无论多具有争议的朝政,一天之内必能解决。他先是让众位阁老发表意见,将意见不同之人分成几派,互相辩驳,哪一方取得优胜就采用哪一方的办法,叫大家心服口服。倘若他自己的想法与大多数人相左,便会亲自站出来驳斥,其口舌之利宛如剑戟,可令所有人惟命是从,再无二心。 他不但拥有超凡的人格魅力,还深谙制衡之道,每有政令颁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反观九皇子,入阁之后的作为只能用“一塌糊涂”来形容。每有阁老意见相左,他便会犹疑不定,难以决断,然后佯装头疼把众人遣散,回去之后招来幕僚商讨。 偏偏那些幕僚见识不足,替他夺得储君之位已是极限,再来裁决国家大事竟脑袋发晕,不知所谓,接连弄出许多笑话。这还罢了,为了巩固太子的地位,他们排除异己、残害忠良,用不光彩的手段换掉两位阁老,把自己的人顶上去。 景帝本还冷眼旁观,直至此时方对九皇子彻底寒了心。未曾册立储君之前,九皇子做足了孝顺儿子的架势,然而一入朝就开始拔除景帝心腹,还借口说为了避免父皇眼疾加重,把奏折全拿去批阅,这是摆明了要政变啊。老七在时哪里会这样干! 两相对比之下,景帝越发觉出老七的好来,心道老七若是双腿健全,这储君之位非他莫属! 直到此时,七皇子才觉得时机到了,准备重新出山。这些天,被罢免的阁老陆续找上门来诉苦,言辞间颇多试探。他们受够了九皇子的专政专制与排除异己,七皇子虽然能力超凡,却极为反对君主集权,甚至还曾说过:阁臣制才是更为健康的政体,阁臣的人数可以增加,却绝不能删减。 反观九皇子,竟打算把所有阁臣换成他的心腹,从而达到君主专权的目的。权利一旦下放,再要收回去就难了。众位阁老在朝中经营一辈子,即便落马,势力却已根深蒂固,哪里是九皇子动得了的?即使七皇子双腿残障,他们也愿意拱他上台,但前提是七皇子本人要有那个意愿。 双方略一接洽,便已对各自的打算心知肚明,唯独九皇子和景帝还瞒在鼓里。 这日是一年一度的赛马节,七皇子一大早就起床了,准备带有姝入宫观看赛马。有姝人还未醒就已钻到主子怀里,伸出舌头一阵乱舔,舔到粗硬的胡渣才哼哼两声,睁开迷蒙双眼。 七皇子双腿早已康复,将他压在身下好一番搓弄,这才取来亵衣亵裤替他穿好,低声交代,“入宫之后跟紧我,别乱走。” “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动作?” 七皇子不答反问,“我觉得大燕国的政体十分健全,有众位阁臣在,君主只需在关键时刻做出裁决就够了,手中握有权利,还可不受辖制,想上朝就上朝,想罢朝就罢朝,阁臣自然会把政务处理得妥妥当当,你说这样多好?” 有姝什么都明白了,认真道,“主子,你只管往前走,我在后面跟着你便是。” 第98章 造畜+陆判 有姝以邓朝山关门弟子的名义留在端王府,平时主要负责照顾端王吃饭、穿衣、洗漱、熬药、按摩等等。端王走哪儿他就跟哪儿,府里人也就渐渐习惯了两人形影不离的状态。 至于走丢的藏袖犬,如今已没有人再提起,倒是有姝带回来的那只哈巴狗被小顺子捡去,精心照顾着。他原本想问问有姝公子要不要养,哪料公子刚把小狗抱起来,被它舔了嘴巴,就惹得王爷勃然大怒,命他即刻把哈巴狗拿走丢掉。 小顺子一直以为王爷与自己一样,是个爱狗之人,但现在再看,又似乎是他想左了。王爷不爱狗,只是独独爱那只名叫“有姝”的狗罢了。可怜有姝公子当了一只狗的替身都不自知,还整天傻乐傻乐的。有姝公子是个好人,明知道王爷不准,却还是叮嘱他悄悄把狗捡回来养在偏院,说出了事他一力承担。这么善良单纯,倘若有一天失了宠,可该怎么办呢? 有姝被小顺子充满同情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推着主子的轮椅快走几步。他们已经入了宫门,正准备前往御马场,沿途碰见许多文武大臣,纷纷走上前行礼。几位阁老拱手道,“王爷,皇上听说您终于肯出门了,心里十分高兴,打算亲自下去拿了彩头给您。” “叫父皇担心了,惭愧惭愧。”七皇子连连摆手。 众人边走边聊,到得赛马场,已有许多王公贵族坐在各自的席位上。因端王不良于行,又得了皇上格外嘱托,他的席位在第一排的最外围,空间很大,无需担心拥挤。隔壁一桌就是六皇子肃亲王的座位,随行的还有一妻两妾与几个儿女。 肃亲王是太子的嫡亲哥哥,身份地位非同一般,前来敬酒献媚的大臣络绎不绝,妻妾也被女眷们围住,言谈间极尽讨好。尖锐的笑声不时传来,令有姝耳朵发胀,他耐着性子坐了一会儿,见时辰不早,便悄悄凑过去问道,“主子,赛马什么时候开始?” “等父皇和太子来了就开始,你若是坐不住可以去走走,但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七皇子摸了摸他顺滑的发丝。 有姝指着蹲在草丛里抓蚱蜢的小娃娃们,希冀道,“那我去抓几只蚱蜢?” 七皇子忍俊不禁,摆手道,“去吧,让小顺子给你编个草笼子,免得抓到的蚱蜢又跑掉。” 有姝大喜,兴匆匆地朝不远处的草坪跑去。小顺子拔了几根狗尾巴草,给他编了一个精致的草笼子,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帮着收捡战利品,或者说玩具。他越看有姝公子越觉得他像以前那只藏袖犬,想当年藏袖犬扑到的蚱蜢与甲虫,也都是让他编了笼子收起来,然后挂在窗棂下,夜里偶尔能听见悉悉索索的叫唤,十分催眠。那藏袖犬颇有灵性,并不胡乱杀生,玩腻的虫子都会放掉,这一点与有姝公子也十分相似。 王爷爱狗就爱狗,重养一只得了,何必欺瞒有姝公子呢!小顺子一面同情惋叹,一面挤出笑容,把有姝公子递过来的蚱蜢塞进笼子里。两人玩了一会儿就听见不远处传来通禀,仿佛是“太子驾到”。 太子到了,皇上差不多也该到了。有姝连忙跑回去找主子,趁太子被朝臣堵在路上行礼攀谈的空挡坐好。七皇子先是握住他手腕,将他沾满泥土与草汁的手掌翻来覆去地看,然后掏出帕子慢慢擦拭,低笑道,“变大了,爪子也不好擦了。想当初我一条手帕能把你四只爪子都擦干净,现在却费事得多。”话落扔掉脏污的帕子,再换一条继续。 擦完左手,有姝乖乖伸出右手,看见指甲缝里乌漆墨黑的泥巴,脸颊不禁红了红。七皇子摇头低叹,却也丝毫不嫌弃,用牙签把污物剔出来,又让小顺子倒些烈酒在帕子上,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擦拭几遍,这才作罢。 “父皇很快就来,你老实坐着。”他捏了捏少年鼻尖,又从袖袋里掏出一包糖炒栗子,慢慢剥开。 有姝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耸着鼻头嗅闻糖炒栗子的香味,然后自动自发张开嘴,等待主子投喂。七皇子被他嗷嗷待哺的模样逗笑了,剥好一颗栗子后送到嘴边,等他张口来咬却又远远避开。有姝咬了几次未果,一头扎进他怀里,双手紧紧反握他拿栗子的手,嗷呜一口吞掉,还不忘把他指尖沾染的糖汁舔干净。 “哟老七,这人是谁啊?孤看着怎么有些像你以前养的那条狗呢?”一道低沉嗓音从身后传来,二人回头看去,却见太子站在一旁,笑得颇有些阴鸷。 自从入阁之后,他没少被父皇和阁老们拎出来与老七比较,直把老七捧到天上,把他贬到地底。父皇还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倘若老七双腿健全,这太子之位非对方莫属。 太子越想越不服气,便是阁老们再如何劝他拿上奏折去端王府请教,他也置若罔闻,心道等自己登基,先就找个借口把老七杀了,免得碍眼。 对方散发出来的杀气十分浓烈,明眼人一看便知。有姝本想炸毛,然后呲牙咧嘴地低咆,想起自己已经变成人了,这才垂下头掩饰愤怒的表情,一只手偷偷探入主子衣袖,与他十指交缠。 七皇子反握住有姝的手,淡笑道,“皇弟,这位是邓朝山先生的关门弟子邓有姝,专门负责为我调理身体。我许久未曾入宫,想来你并未见过他。” “原来你就是邓先生的关门弟子,失敬失敬。怎么样,老七最近身体如何?”太子神情倨傲。 两人一个不愿意喊“太子殿下”,而是口称“皇弟”;一个不愿意唤“皇兄”,改为不恭不敬的“老七”,可见对彼此都颇为不满。坐在四周的朝臣们屏声静气,闭耳塞听,生怕被卷入这场是非。 有姝再抬头时已面无表情,拱手道,“启禀太子殿下,王爷的身体很好。” “那便好。本来就已经瘫了,可千万别再弄出旁的毛病。”太子冷笑,随即甩袖而去。坐在隔壁桌的肃亲王凑过来,低不可闻地道,“太子殿下说得极是,老七,你双腿已经瘫了,那玩意儿还管不管用?若是不管用,赶紧让这位邓小大夫看看。” 有姝极想扑过去咬他一口,却不得不按捺。他现在已经不是狗了,不能随心所欲地暴露真实情绪。七皇子用力握紧他手掌,附耳道,“跟这些秋后的蚂蚱计较什么?我那玩意儿管不管用,只要你知道就行。” 有姝脸颊爆红,瞬间忘了之前的气怒,唯余羞臊。 见少年用额头一下一下轻撞自己胳膊,耳根连同脖颈已是通红一片,七皇子这才朗笑起来。偏在此时,景帝大步而至,撇下半跪行礼的朝臣与皇子,朝坐在角落的端亲王走去,哈哈笑道,“老七,你终于舍得出门了?朕已经修书去了乌斯藏,让他们今年务必再进贡一只袖犬,保证与你以前那只一模一样。”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父皇算了吧,那小狗丢就丢了,无需再找替代品。”七皇子苦笑摆手。 有姝嘴角微抽,心道这句诗能用在这种场合?怎么听着有些奇怪呢?然而景帝却不以为意,只要儿子肯忘了那只该死的小狗就好。他越发开怀,拉住老七说了很久的话,这才把膝盖快要跪肿的朝臣和皇子们叫起来。 太子弯腰拍打衣摆,目中杀气一闪而逝。六皇子状似不经意地瞥他一眼,并指微弯,做了个意味不明的手势。 骑师们已把彩头挂在竹竿上,景帝需在百米之外的马背上一箭射断绳索方可。然而那是以前,现在他患了眼疾,便只需策马过去,伸手摘下。景帝刚跑出去几丈远,马儿就开始发狂,一面嘶鸣一面撩起前蹄,试图把背上的人甩掉。 景帝视线里本就一片模糊,此时越发惊惧,大声喊道,“救驾,快救驾!” “快快快,快救皇上!”场上顿时乱成一团,大家都想救,却又怕救之不及摊上死罪,表面看着十分积极,实则并无几个人动手。尤其是太子和六皇子,一味叫人往前冲,反倒把马场堵了个水泄不通,待禁卫军赶来时,竟连个钻过去的缝隙都没有,更何论纵马去追。 眼看马儿越跑越远,越跑越快,而景帝已摇摇欲坠,危在旦夕,七皇子忽然从轮椅上站起来,踉跄走到围栏边,夺过一名侍卫手里的弓箭,疾射而去。箭矢从骏马左耳穿过右耳,扎在百米开外的地上,发狂中的马最后撩了撩蹄子,慢慢躺下不动了。 直到此时,方有侍卫踩着人群翻过去,将双目发黑的景帝扶起来。景帝眨了眨眼,颤声道,“谁,谁救了朕?” “启禀皇上,是端亲王。”侍卫朝后指去。 景帝远远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仿佛是站着的,尚且来不及惊讶,却又见那身影跪倒下去,双手撑在地上,似乎十分难受。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跑过去搀扶,隐隐约约喊着主子。 “老七能站起来了?老七能站起来了?”邓朝山早就与他说过,七皇子身体里的毒素已经清除,他之所以站不起来,盖因双腿废了十几年,已缺失了重新站立的信念和勇气。若是运气好,找一个契机刺他一刺,剧烈动荡之下或许还有希望;若是运气不好,找不到相应的契机,那便瘫痪一辈子。 很显然,自己遇难濒死正是这个契机,由此可见,老七对父皇的安危究竟在意到什么程度。景帝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忙朝栅栏边久久跪伏的人跑去。 看见父皇惊喜万分的表情,太子和肃亲王却像吃了屎一样。 “皇兄,现在怎么办?父皇不但得救了,救他的人还是老七。老七是个瘫子尚且能把咱们比到泥地里去,他若是好了,朝堂上哪里还有咱们的位置?”太子气急败坏,表面却还要露出既担忧又庆幸的表情。 “他是永远站起来还是一时站起来,谁又能知道?先善后再说吧。你现在已经是太子了,父皇不可能废了你改立老七,别忘了,他还有一个卵生兄弟好好在冷泉宫里待着呢。”肃亲王拍打太子肩膀,低声安慰。 出了这样的大事,赛马节自然取消了。景帝命人把老七抬到乾清宫安置,又急召邓朝山觐见。邓朝山在内殿诊脉时,他已从侍卫口中问清了来龙去脉,连诸人是什么反应都不放过。所幸这些侍卫训练有素,慌乱中也不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着重提了提太子与肃亲王有意阻拦他们救驾的行为。 救驾不及本是死罪,为了保命他们自然要找个垫背的。景帝果然忘了问责,拍着桌子勃然大怒,勒令他们立刻把马场控制起来,彻查内情。邓朝山恰在此时出现,拱手道,“启禀皇上,端亲王猝然站立又挽了强弓,如今已精疲力尽睡死过去。此处太过吵闹,不如让人把他送回端王府?” 景帝走入内殿,见儿子果然睡得很不踏实,这才命人将他送回去。等御撵走远之后,他问道,“老七真的能站起来了?” “今日受了刺激,往后多加练习应当能站起来,但要自如行走,恐怕还得训练四五年方可。” “四五年朕等得起。”不仅等得起,还正中下怀。景帝在殿内来回踱步,忽然扶了扶额头,喟叹道,“老八!朕差点忘了老八!邓朝山,给冷泉宫送一杯鸩酒过去。” 与此同时,躺在御撵内的七皇子睁开眼,握住有姝指尖低语,“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该来的终究会来。”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他不逼你,你就不会展露锋芒,不展露锋芒便不会得到皇上重视,不得皇上重视也就不会离开双雪殿,从而进入朝堂。一步错步步错,这本是他造的孽,也该他承担后果。”有姝像祥林嫂一般念叨起来。 “好了,我知道了。”七皇子莞尔,把人拉进怀里辗转亲吻。 半月之后,曾经春风得意的太子因弑君之罪被圈禁,其胞兄肃亲王则贬为庶人,抄没家产,历经几番动荡,在所有阁臣的建议下,景帝册立第七子端王为太子,即日起入宫辅政。 五十年后,乾清宫。 有姝把主子双腿摆放在自己腿上,沿着脚踝一寸一寸往上按摩。即便主子重新站了起来,骨头里却还残留着一些毒素,年轻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临到老却落下许多后遗症,每到阴雨天气就疼痛难忍。 七皇子,不,现在应该称为道光帝,伸出满是皱纹的手,将有姝脸上的易容抹掉,露出一张秀丽无双的脸庞。即使五十年过去,即使自己行将就木、老态龙钟,有姝却丝毫未变,他还是初见时的模样,纯真稚嫩,眸光清澈。当无情的岁月令所有人纷纷老去,却仿佛对他格外宽容。 一股巨大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令道光帝红了眼眶。他慢慢把有姝抱进怀里,轻抚脊背,似哭泣又似叹息,“若是我死了,你该怎么办呢?”谁还会在意你是冷是暖,是喜是悲,谁又会在你寂寞的时候翻开书页,缓缓给你讲一个故事?然而无论如何,那个人都不会再是他了。 “我也不知道啊!”有姝的声音略有些发颤。他何尝不感到恐惧,何尝不感到迷茫。当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始终年轻,而主子却一点一点老去时,竟似被抛却在岁月光阴的长河中,浮浮沉沉,颠颠倒倒,几度绝望。 那么多世他都等到了,却再也无法肯定下一世还能不能重逢。亲眼看着主子化为腐朽的骸骨与尘灰,从此消散在天地之间,那感觉不亚于让他亲历一场死亡。主子逝去后的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里,他又该怎么熬过锥心蚀骨的孤寂与苦痛? 有姝几乎不敢去想,却又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来,然后瑟瑟发抖。 感觉到怀里的人在颤抖,道光帝连忙拍抚他脊背,哑声低语,“有姝别怕,要不然你跟我……”他顿了顿,仿似从流着鲜血的心脏里剖出下半句,“你跟我一块儿去吧?” 有姝想也不想地点头,然而没能等到那一天,他就先行沉睡了,身体在月光中散发着微光,像一具圣洁的雕塑。对此,道光帝只有满足,没有遗憾。他原本就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比有姝多活一天,如此,有姝便不用独自承受爱人离世的痛苦。他活着的时候,道光帝希望他能平安快乐,死了亦惟愿他无牵无挂。 把人抱进水晶棺材,外面层层叠叠封上棺椁,又耗费数年光阴建造了一座宏伟的地下陵墓,以免旁人搅扰有姝的安眠,道光帝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 六百年后,晋国。 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忽然传出一阵凄厉的嚎哭,又有几道焦急的嗓音齐齐劝慰,依稀可听见“娘娘节哀顺变,别伤了身体”云云。 由回廊步入正殿,一眼望去便是梁上挂着的一块烫金牌匾,上书“映月宫”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此乃晋国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月妃窦氏的寝殿,她同时也是晋国的第一美人,仅半面之缘就把皇帝迷得神魂颠倒,念念不忘,以强硬的手段纳她入宫,从此椒房专宠。 然而这位风光无限的美人也有凄惶无助的时候,她年仅三岁的儿子被某位妃子暗害,已中毒身亡。宫女一面安慰娘娘,一面说要去禀报皇上,却被她用力拉住,“不要去!我还有办法,对,我还有办法!” 她抱起儿子,打开后殿的一道暗门步入地宫,地宫里的蜡烛无火自燃,照亮她前行的道路。地宫尽头是一堵高达十丈的墙壁,其上雕刻着各种各样青面獠牙的鬼怪,中间那座浮雕乃一位黑面男子,手里拿着毛笔朝其中一只鬼王点去,鬼王跪地作揖,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周围鬼怪则纷纷转身,似乎想要奔逃。 在这些惟妙惟肖的浮雕前,女子坚定的神色终于崩塌了,显出几分骇然。她深吸口气,随即把儿子轻轻放在地上,冲黑面男子磕头,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磕了几刻钟,及至额头红肿流血也未见停歇。 终于在磕到两百下的时候,黑面男子的浮雕竟化为实体,从墙上飘落,沉声询问,“你又想作甚?” “求仙尊救救我的孩子!”女子痛哭流涕。 “你理当知道,本座乃冥府判官,只会勾魂,不会救命。本座替你换这颗绝世美人的头颅时就曾警告过你,这头颅乃五百年前秦淮河畔一花魁所有,贱命贱身,你用了她的东西就沾了她的贱格,即便一时得宠也长远不了,生下的孩子也是个短命鬼。是你自己执迷不悟非要如此,如今再来求本座又有何用?”男子甩袖转身。 月妃从怀里掏出一支金光闪烁的狼毫,哀求道,“若是仙尊能救回我儿,我就把您赠送给先祖的神物完璧归赵。” 男子猛然转头,神情几度纠结。片刻后,他取回狼毫,叹息道,“罢了,本座就再帮你最后一次。本座这里有一具遗体可容纳你儿魂魄,这就取来施展移魂大法。” “什么人的遗体?”月妃焦急发问。儿子毕竟是天潢贵胄,哪能随便捡野坟里的尸体来用? 男子冷笑,“你不必觉得辱没了你儿。说句不中听的话,就你儿这低贱命格,入了这具遗体当真糟践了他。他乃六百年前的大燕皇族,周身缭绕着紫薇帝气,你儿本是早夭之相,更无真龙天子之命,若是用了这具身体,日后却能颠倒乾坤,得登大宝。若非本座的阴阳点化笔乃世间至宝,必要用至宝交换方能了却因果,也不会把他拿出来。” 女子大喜过望,连连磕头。 男子消失片刻,再出现时手里抱着一具散发微光的“尸体”,女子只瞥了一眼就被他秀丽无双的面容吸引了,转而惊疑不定地道,“仙尊,他的年纪似乎太大了,即便你有法术,能让旁人忘了我儿之前的容貌,却也不能让他们忽略他的年纪啊!” “你懂什么,本座这里有一瓶黄泉水,可回溯时光。待本座喂他饮下就能变成三岁稚儿。”男子拿出一瓶水,灌进“尸体”口中,待他缩至三岁大小便开始施展移魂之术,然后把另一具没了魂魄的尸体抱走。 “母妃,我肚子饿。”躺在地上的稚儿慢慢睁开双眼,露出一抹笑容。 第99章 陆判 月妃唯恐陆判官诓骗自己,也不去抱儿子,只是擒着他胳膊,问了许多问题。幼童对答如流,且很多问题都是母子俩才知道的私密,这才彻底打消月妃的怀疑。这的的确确是她的儿子,不过换了一具身体而已,瞧这雪白的皮肤,黑亮的眼睛,怎么看怎么可爱,皇上见了一定会喜欢。 当她把儿子抱出地宫时,晋国皇帝听闻消息正巧赶来。他仿佛丝毫未曾发现儿子的相貌改变了,见儿子只是略有些发热,这才放下高悬的心,把母子俩搂进怀里好一番安慰,还一再保证会严惩凶手。一个月后,某高位嫔妃暴病而亡,阖宫上下被拉去殉葬,这件事便算了结了。为了讨好如日中天的月妃,许多嫔妃带着礼物前去探望九皇子,言辞间极尽恭维。大家一如既往地生活着,唯独皇后十分困惑。 送走前来请安的月妃和九皇子,她斜倚在软榻上,幽幽开口,“绿柳,你还记得九皇子原本长什么模样吗?” “启禀娘娘,九皇子不就长这样吗?不过他最近生病,似乎瘦了一些,脸蛋没以前那样圆润有肉了。”大宫女屈膝道。 “是吗?怎么在本宫的记忆里,九皇子压根没这么玉雪可爱呢?本宫记得他以前皮肤粗糙蜡黄,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短脖子,简直丑得没法入眼。当年他出生的时候本宫曾怀疑孩子是不是被掉包了,刻意让人去查,还怂恿皇上滴血验亲。怎么你们都忘了吗?”说到最后,皇后惊悚地发现自己的记忆也开始模糊,九皇子丑陋不堪的容貌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反复擦拭改换,理所当然地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宫女困惑道,“娘娘,您许是记错了吧?月妃娘娘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她生的孩子怎么会丑呢?” “本宫最近为了调查九皇子中毒之事,当真有些累了,竟连梦境和现实都分不清。去把太医找来替本宫看看,本宫头疼。”皇后扶额。 大宫女目露担忧,连忙去了太医院。 月妃原本对陆判官的话半信半疑,但日子久了,她也就信了。陆判官说儿子终有一天能得登大宝,皇上便开始患病,然后绝了子嗣,而之前诞下的皇子陆续死去,到最后竟只剩下九皇子一个。 对唯一的独苗苗,皇帝自然极其看重,但他失望的发现,这孩子竟是个傻子,一个字反复写几百遍,再来问他依然不认识,更别提让他背书,以至于到了十一二岁竟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姬有姝”。让他作一篇文章,他就拿着毛笔在纸上一顿乱涂,最后交上去的卷宗只能看见一个个墨疙瘩,把皇帝气得吐血。 这还不是最可恨的,他在学习中表现得非常愚钝,但在吃喝玩乐方面却极有天赋,蹴鞠、斗蟋蟀、打架、酗酒、调戏宫女,简直无师自通,整一个纨绔子弟、混世魔王。 即便是自己唯一的儿子,皇帝看他一眼也觉得烦,跑到月妃宫里大发雷霆,说什么慈母多败儿,老九若是登基,晋国非亡不可。月妃也很焦急,却又毫无办法。她把儿子关在殿里读书,儿子能把窗户拆了跑出去;给他请最厉害的先生,他能转眼把先生打得头破血流;把他丢进军营吃苦,回来的时候除了赌博什么都没学会,还在侍卫地讨好下胖了十几斤。 眼看因为儿子的愚钝与顽劣自己渐渐失去皇上的宠爱,月妃终于憋不住了,再次下到地宫磕头。然而这次无论她磕多少下,墙上的浮雕都无动于衷,显然已不准备再搭理这母子俩。 “仙尊,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您若是如了我的愿,我就让皇家建造寺庙供奉您,您若是不肯答应,我就拆了这堵墙,让您无家可归……” 她话音未落,墙上的浮雕就动了动,然后缓缓飘落。 “窦氏,你以为本座只这一个居所吗?”黑面男子鼓着眼睛,表情十分愤怒。 月妃能在后宫杀出一条血路,自然也有几分眼力见。她不但从仙尊的脸上发觉了不满,还有隐藏得极深的色厉内荏,如此看来,这里即便不是他唯一的居所,却也是很重要的落脚点,倘若被破坏,很有可能还会损伤他的法力。 拿住这个把柄,月妃自是得寸进尺,磕头道,“既然仙尊还有去处,那么信女就把这里拆了,也好给我儿建一个地下斗狗场。他已经提了很多遍,信女都没答应。” 黑面男子忍了又忍才没把阴阳点化笔戳到月妃脸上。他慢慢踱了几步,沉声道,“你这次又想让本座干什么?” 月妃见他松口,连忙膝行上前,“仙尊,你既然能给信女换头,给我儿换身体,自然也有办法让他变聪明吧?” 黑面男子冷笑起来,“窦氏,你还真是得寸进尺!”话落思忖片刻,颔首道,“本座可以帮你,但你须得与本座定下契约,言明这是最后一次,日后你我再无干系。” “信女愿意!”月妃毫不迟疑地点头。 黑面男子提笔在空中写下一张金光闪烁的契约,让月妃咬破指尖在其上画押。月妃照办之后立刻回到映月宫,让人把儿子找回来。九皇子今年十二岁,长着一张秀丽无双的脸蛋,却揣着一颗黑透的心肝,酷爱虐打宫女,更喜欢欣赏犯人被猛兽撕咬吞吃的血腥场面。 太监把他请回映月宫时,他手里还牵着一只体格庞大的獒犬,獒犬周身沾满血迹,走一步就留下一个脏污腥臭的脚印,从后面看去颇为瘆人。月妃被地上的血脚印吓住了,尖声命令儿子赶紧把狗弄走。 “喊什么喊,再喊我让黑龙吃了你!”对待自己的母亲,九皇子也无半点恭敬。 月妃气得倒仰,冲隐身的陆判官使了个眼色。陆判官笔尖在九皇子额头轻点,将他弄晕,然后搬到内室平放在床上,徐徐道,“他之所以顽劣不堪,盖因魂体脏污,命格低贱,以至于染黑了五脏六腑。待本座将污物清除,还他一副水晶心肝,人也就变聪明乖巧了。” “那您就赶紧动手吧。”月妃满脸急躁。 陆判官颔首,用笔尖划开九皇子胸膛,查看他内腑的情况,哪料脑袋刚伸过去,就被冲天而起的腥臭熏得眼冒泪花、脑袋发晕。月妃也被逼退数步,捂住口鼻惊问,“我儿的内腑怎会这么臭?” 陆判官连忙施展法术封住嗅觉,冷笑道,“你原本不应得宠,而他也不应降世,老天爷既容忍了他的出生,自然要剥夺他一切善念福报,还他一个世间至脏至臭的皮囊,偏偏本座为他逆天改命,移魂到这具真龙法体中,令他更沾一层恶果,可不就更脏更臭了吗?本座替他洗去这层污物,自己也会臭上几十天,当真得不偿失!” 虽然满心怨气,但为了摆脱月妃母子俩,陆判官依然弯下腰,开始清理九皇子的五脏六腑。心脏乃重中之重,有了一颗七窍玲珑水晶心肝,便是此人再顽劣,早晚有一天也会受教从而改变,于是陆判官用阴阳点化笔划开心脏外层包裹的黑壳,准备沿着这条缝隙慢慢把污物剥离,哪料刚剥下一块小碎片,就见里面泻出一丝紫金色光芒。 这光芒比日月之辉更为璀璨,即便陆判官乃堂堂鬼仙,也差点被刺得双目失明。他急忙掩面,心道不妙:这具躯体之中竟然还留存着原主的魂魄,却被一股强大的法力封印在心脏内,从而瞒过了所有鬼神。但他方才用阴阳点化笔破开一丝封印之力,再过不久,那沉睡的灵魂就该苏醒了。 也就是说,这位皇族早晚有一天会复活,却因为自己的缘故,竟让一个孤魂野鬼占据了他的身体,这是怎样一个因果轮回?陆判官头晕脑胀,懊悔不迭。原以为帮了月妃就能了却一份因果,哪曾想竟沾上一个更恶的因果,这可怎么办? 被金光刺得浑身发痛的陆判官心知这人醒来,头一个就该拿自己问罪,而他体内蕴藏的力量莫说一介鬼仙难以抵挡,便是天尊降世也无法匹敌。不行,得赶紧脱身,否则就晚了。 陆判官当机立断,把毛笔探入九皇子的大肠内,沾了许多臭不可闻的污物,一点一点涂抹在缺口上,涂了一层又一层,直把金光全部遮蔽才罢休,然后颤着手抹掉额头冷汗。 他知道,这层污物早晚有一天会被金光冲破,但等到那个时候,他已躲到隐秘之所,对方也就奈何不得了。用毛笔把九皇子的肚皮合上,又暗暗撕毁了之前的契约,他走出内殿,言道,“月妃,你我之间两清了,日后不要再来打扰本座。本座已决定搬到别处去住,那地宫里的墙壁你爱拆不拆,且随你心意。” 不过少了一些供奉,失了几年道行,与魂飞魄散相比算得了什么?他先撤再说。 月妃早在金光透体而出时就被逼退至殿外,满心以为儿子的内腑已经清理干净,故而也不挽留,急急走进去查看。一月过去,两月过去,三月过去……儿子丝毫没有变聪明的迹象,她这才知道自己被陆判官耍了,再要找对方算账时墙壁上的浮雕已不翼而飞,竟真地撇了个干净。 月妃无法,只得接受现实,所幸这具身体的原主命格极贵重,运气也堪称逆天,当她几度被皇上训斥,位份也一降再降时,皇上竟无端端得了一场重病,三天后一命呜呼,举国哀丧。 次年,九皇子登基,虽才十三岁稚龄,却对女色极为沉迷,立刻下旨召选秀女填充后宫,又把政务丢给宦官与外戚。他生活极其奢侈,一顿饭要吃掉千两白银,连如厕都是用的绫罗绸缎,对外便说自己皮肤太过细嫩,受不住纸张的粗糙。非但如此,他还极为残暴不仁,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把自己豢养的猛兽放到大街上,然后站在城头笑看它们撕咬百姓,谁若是敢站出来反抗,即刻就会被禁卫军射杀,末了分尸丢去喂狗。 而他的宠臣都是一丘之貉,非但不加以规劝,还助纣为虐,当他无聊的时候便提出各种各样的法子取乐。这些法子十分骇人听闻,有把人活剐的,有把人丢进蛇窟的,还有把人扔进油锅活生生炸熟的,不过三年就把忠良之士杀了个一干二净。 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在淳帝,也就是九皇子的暴政之下,不但百姓揭竿而起,各地藩主与将领也都纷纷举起“清君侧”的大旗,入京讨伐。淳帝的亲军没能抵抗多久便四散而逃,太后娘娘怕被严刑逼供先一步悬梁自尽了,嫔妃们没了约束,连忙打包细软从密道遁走。偌大一座宫殿,短短几个时辰就已人去楼空,徒留淳帝及其心腹太监坐在金銮殿上发愣。 “大军快打进来了吧?”听见宫墙外的砍杀声,淳帝吓得两股战战、面无人色。除去皇帝的冠冕,他也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懦夫而已,连自裁的勇气都没有。 “启禀皇上,再过一刻钟就该打进来了,您也顺着密道逃吧。”太监苦苦相劝。 “朕若是跑了,他们掘地三尺都能把朕找出来,一路上风餐露宿、疲于奔命,朕可受不了那种苦。”淳帝拍了拍胸口,继续道,“朕手里还有一张底牌能换取日后的安逸生活,又何必逃命?你去打听打听,这首先攻破城门的军队究竟属于哪方势力。” “奴才早就打听清楚了,这支军队隶属于虎威将军。” “虎威将军是何人?”淳帝只认得身边的几个太监,哪里知道朝堂还有这号人物。 “虎威将军可不得了,曾是龙城一名盗匪,后被朝廷招安,领了一群兄弟去西北驻边,十年内从小小的把总直升统帅,现已收拢了西北二十万大军。二十万大军与其他藩主的五六十万大军比起来虽然不值一提,却因西北占据边疆最前线的缘故,在常年与蛮夷的战斗中养成了十分彪悍的战力,一路势如破竹,直入京城,率先拔得头筹。而其他势力目前还在半途,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到。” “什么时候能到?难道朕还要举着旗子欢迎他们不成?”淳帝用力拍打龙椅,咬牙切齿地低语,“罢了,就便宜这虎威将军。听你之前所言,他也算是个狠角色。” 说话间,一群身穿黑色甲胄的彪壮士兵已破开宫门,大步入了金銮殿。他们也不横冲直撞,而是分列两旁,垂头恭迎将军。只听走廊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一道健硕身影忽然出现,几近九尺的身高把斜照下来的阳光挡了个严严实实,更有一股腥风随他而来,宛如利刃割面。 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虽然淳帝早知道虎威将军是个狠人,但真正见到对方的这一刻才明白什么叫阎王再世。他手里提着一把滴血的钢刀,步步逼近,留着浓密络腮胡子的脸被一道疤痕贯穿,显得狰狞至极。他略略抬了抬剑眉,狭长凤目也跟着射出一道冷光,沉声道,“你没逃走倒是让本座吃惊了。” 而更令他吃惊的则是淳帝的相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位传说中杀人如麻的暴君,竟长着这样一张宛若春华的秀丽脸庞,竟叫他一眼看去差点失神。但也只是差点罢了,当他对上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所有的惊艳都被浓浓的厌恶压了下去。 这张脸配上这双眼,简直暴殄天物!可惜了!他暗自摇头,然后举刀砍去。 方才还稳稳坐在龙椅上的淳帝飞扑到他脚边,抱着他强壮的双腿嚎哭,“将军慢着!您若是能饶了朕的性命,朕就把姬氏皇族的宝藏送给您!”没错,晋国皇族正是曾经统领了整个天下的姬氏皇族的后裔,手里握有姬氏皇族积累了上千年的宝藏。 虎威将军孟长夜不为所动,一刀插入淳帝胸口,慢慢刺了进去。以他的手劲,只需把刀尖往里一送就能了结此人性命,但不知为何,对着这张脸,他竟有些迟疑,一时间神思不属,一时间又深恶痛绝,闹得头疼欲裂。 当他咬紧牙关,准备刺穿淳帝心脏时,跟随了他十年的军师刘温却上前阻拦,“主公,那可是姬氏皇族积累了上千年的宝藏,足够让边关的百姓们吃饱穿暖,足够让您招兵买马一统天下,您再想想清楚!” “是啊主公,淳帝虽然该死,但留他一条贱命若是能换来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又何乐而不为?请主公三思。” “请主公三思!”众位副将齐齐拱手。 孟长夜拔出刀尖,狠声警告,“算你命大!倘若让本座知道你有意欺瞒,这条狗命本座随时能取回去!” 淳帝死里逃生,后怕不已,捂着胸口一迭声儿地称是。孟长夜摆手让属下替他包扎胸口,却见一团黑色的,奇臭无比的液体从伤口涌出来,熏得他差点飙泪。 “娘的,这是什么玩意儿?”他倒退三大步,捂住口鼻。 其余将领也都受不住,有的掩面,有的转身,有的夺门而逃。还是刘温神经最强韧,扒开淳帝破损的龙袍细看,呢喃道,“这莫非是狗皇帝的心头血?不愧为亡国暴君,心头血竟比大粪还污,不行,我也快吐了!”话落飞奔出去,连连干呕。 淳帝自个儿也快晕了,又怕眼睛一闭就被虎威将军砍掉脑袋,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卷说道,“将军,这就是藏宝图,你们若是带朕逃出去,朕就把它交给……”话音未落,羊皮卷就已被飞身上前的孟长夜夺走了。 见对方像避瘟神一般急速后退,淳帝冷笑道,“你拿了地图也没用,只有流着姬氏血脉的人才能打开宝藏。” “姬氏血脉都像你这么臭?你的那些祖宗怎么受得了!”孟长夜一面翻看地图一面冷声嘲讽。 淳帝也曾受过伤流过血,但那时都挺正常,怎么心头血会如此之臭?他不明就里,更觉得颜面无存,气急败坏地喝令贴身太监赶紧为自己处理伤口。有人照顾这坨臭烘烘的大粪,孟长夜及其属下自是求之不得,冷眼看着主仆二人脱掉龙袍洗干净污血,又撕了衣摆把伤口一层一层裹住。 黑血总算止住了,臭味也淡了很多,孟长夜这才把换了常服的淳帝拎起来,威胁道,“路上别耍什么花样,否则舍了宝藏不要,本座也会宰了你。” 淳帝哪里有那个胆子,像鹌鹑一般缩在众位彪形大汉之间,踩着尸体跌跌撞撞出了宫门。因各路藩主已在路上,自己带来的二十万大军不足以抵挡联军合击,孟长夜第一时间离开京城,也把宫中宝物搜刮了一遍。 当各方雄主赶到时,皇城已空空如也,一具身穿龙袍,五官被划烂的尸体躺倒在龙椅上。刚逃出城门就被联军抓获的一名宦官指认说这正是淳帝,自此,清君侧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淳帝的死讯,有人相信也有人怀疑,但他们现在最主要的目的是称王,故而得先找到玉玺。所幸孟长夜是泥腿子出身,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只知道搜刮财物,竟不知把象征皇权的玉玺带走。当宦官把隐藏在地宫里的玉玺拿出来时,刚联合起来的藩主又纷纷对立,展开了一场玉玺争夺战。 与此同时,孟长夜已撤出京城,在天津休整数日,然后命二十万大军先回西北,自己则带着两千精锐去寻宝藏。营帐陆陆续续被拔除收拢,两千精锐各自牵着战马,在路边等待。 伤口已经结痂的淳帝指着一匹马吼道,“你竟然让朕骑马?朕从未骑过马,一向坐的御撵!朕连擦屁股用得都是绸缎,若是上了马鞍,非被磨破皮不可!” “你他娘的少废话!让你上就上!晋国都已经亡了,别一口一个朕,惹得老子心烦!”孟长夜是个粗人,也不与他废话,甩手就是狠狠一巴掌。 淳帝脑袋被打偏,目光涣散片刻又渐渐凝聚,用不可思议地目光朝虎威将军看去。 第100章 陆判 或许源于心中对时光永远停滞的恐惧,当主子渐渐老去的时候,有姝也产生了强烈地随他一起死去的愿望。而对方之前输入他体内的能量却是为了守护,为防他做出无可挽回的傻事,这股力量自动自发地开始封印他的精神力,导致他不受控制地陷入沉睡。 甫一恢复知觉,还来不及喘口气,迎接他的就是重重一巴掌,而动手的人却是他念念不忘的主子,这叫他如何接受?他眨了眨眼,不敢置信地低唤,“主子?” 除非被障眼法之类的小法术迷惑了神智,否则仅凭肉眼,他定然不会认错自家主子。面前这人虽然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脸上还横贯一条狰狞刀疤,却掩盖不了那俊美无俦、冷峻刚毅的眉眼。很显然,他又换了一个全新的身体,而自己与他究竟是何关系?看他憎恶的表情,粗暴的举止,似乎不是朋友,而是仇敌? 有姝心中慌乱,却也知道在弄清楚状况之前,最好还是别轻举妄动。他抬头望天,飞快眨眼,试着把泪珠眨回去。然而这副表情却被孟长夜误解为倨傲,甩手又是一巴掌,冷声道,“还愣着作甚,赶紧上马!否则老子就在你腰上栓根绳子,拖着你走。” “将军,与他废话什么?直接把人绑了用马拉!”一名脾气爆裂的副将高喊。 有姝两边脸颊都肿了起来,这下是真憋不住了,眼泪汪汪地看着主子,哽咽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好好与我说不成吗?你说了我就听,绝不会再犯。” 怎么转瞬就换了个性子?这话说得忒乖巧了些!孟长夜心下纳罕,再一看他眼睛,不免愣了愣。说老实话,淳帝这副相貌原本是他最喜欢的,微微一笑的时候露出两个小酒窝,能把人的心都看化了。但坏就坏在他那双眼睛,眼白布满血丝,瞳仁浑浊不堪,里面充斥着残暴、自私、权欲、算计等世间最污秽的情感,镶嵌在这张秀丽的脸庞上竟似鲜艳的花朵吐出腐败腥臭的花蕊,令人作呕。 然而现在,这双眼睛似放置在清透的泉水中洗过一般,眼白愈白,瞳仁愈黑,亮晶晶地沁着泪光,漂亮极了,也干净极了。看看现在的他,再想想之前那个昏庸无道的淳帝,孟长夜竟产生了这完全是两个人的错觉。 但他很快就摆脱了这双眼睛的魔力,抬手又想一巴掌扇过去,最终却不知怎的没能落忍,不轻不重地拍在他脑门,骂道,“你做错了什么自己还不知道?他娘的,要不是你残害百姓、滥杀忠良,老子也不会造反!还不快点上马!若是耽误了行程,老子亲手敲断你的狗腿!” 有姝眸光微闪,待要细思这番话,却见一名面白无须的男子上前告饶,“将军息怒,皇上七岁那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之后就再也没碰过马。他真的不会骑,奴才带他一块儿可好?” “不早说,浪费老子时间!”孟长夜瞪了男子一眼,然后翻身上马,甩鞭而去。 有姝看出男子是一名太监,且似乎对自己并无恶意,便在他的搀扶下登上马鞍。其实他会骑马,但在没弄清楚状况之前,还是以静制动最好。男子等他坐稳之后也翻上马背,将他环住,轻轻拉动缰绳。马儿撩开蹄子跑起来,先是很慢,然后越来越快。两千精锐把二人围在中间,保证他们即便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 寒风刮在脸上似刀割一般,令有姝颇有些吃不消。他偏了偏脑袋,试探性地低语,“咱们日后怎么办?”这个问题已足够套出他想要的信息,而且他敢肯定男子与自己应当是主仆关系。 男子果然附耳道,“皇上,虽然您用藏宝图换来一条性命,但虎威将军是个狠角色,天晓得他会不会过河拆桥,杀人灭口。依奴才看,咱们还是找个机会半道逃了吧。汴州刺史是先皇心腹,也是看着您长大的,应当会收留您。再怎么说您都姓姬,是真龙血脉,那些个藩主要想称帝,别人还不认呢!您去了汴州,汴州就是另一个晋国,咱们届时再商量复国的事。” 有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遥望主子风驰电掣的背影,内里思绪如潮。他算是明白了,自己现在姓姬,叫不叫有姝暂且不得而知,乃晋国的亡国之君;而主子是虎威将军,率兵推翻了晋国统治,俘虏了自己。为了保命,自己便拿皇族宝藏做交易,这才换得一时安稳。从主子和将士们的表情言谈中他又猜测,自己应该是个暴君,亡国的责任十成十归结于自己的昏聩无道。 但是怎么可能呢?我此前一直在沉睡,刚醒过来还不满两刻钟,又怎会当了晋国的皇帝,然后弄得天怒人怨?有姝百思不得其解,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感觉快要炸了。 他原以为自己的魂魄附到了别人身上,挽起衣袖,看见手腕内侧的一颗朱砂痣,却又否定了这个念头。这的的确确是他的身体,如假包换,却又干了许多他根本不知道的事,就仿佛有什么人偷走了他的记忆与时光,徒留一个烂摊子让他收拾。这感觉糟糕透顶! 很快,有姝发现了一件更糟糕的事。他原本也养尊处优,却并非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窝囊废,相反,用普通人的标准衡量,他可说是文武双全,武艺高强。但现在,不过骑了一会儿马,他双腿内侧竟似火烧一般疼痛,显然已被磨破皮了。 这具身体本是能量汇聚而成,比一般人更为强韧,恢复力也十分惊人,但现在却变成了脆皮鸡蛋,稍稍一碰就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有姝疼得龇牙咧嘴,再也没功夫去想别的。 他要是知道这具身体从小泡着牛乳、喝着琼浆、睡着云锦、穿着丝绸,连擦屁股用的草纸都是绫罗,就会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无能。再锋利的宝剑,许久不用也会锈蚀。 太监察觉到他的不适,低声劝慰,“皇上您忍一忍,奴才找机会带您逃出去。” 逃?有姝怎么可能逃离主子身边?这具身体之所以登上皇位,全有赖于主子渡给他的紫薇帝气,反观他自己,则沦落为造反的将军,也算是因果轮回。为了偿还这份因果,有姝甘愿献上自己的一切。主子想要皇位?他就亲手推他上去;主子想要宝藏?他就帮他寻找。总之这辈子他跟定主子了。 但亡国之君与造反将军本是死敌,又该怎样和平共处?按照主子的行事风格,一旦自己没了利用价值,就该卸磨杀驴了吧?思及此,有姝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但他很快就摒弃掉这些杂念,准备先刷一刷主子的好感度。 胡思乱想间,军队抵达一座小山村。因为战乱,村里的人早已拖家带口逃命去也,留下许多空荡荡的房屋。两千精锐稍微挤一挤正好够住。有姝在太监的搀扶下翻身下马,一双小细腿儿抖得像筛糠一样。 孟长夜排开人群走来,拎住他后领,沉声道,“你与本座同住。”末了点出几名壮汉,“你们看好这太监。他若是敢跑,不用来回话,直接砍了。” 众人齐声应诺,然后纷纷回去休整。 孟长夜挑选的是村长家,房屋十分宽敞,刘温与几个副将也一块儿住进来,麻溜地砍柴、烧水、煮饭。他们带的粮食不多,掰开了扔进沸水里熬成粥,味道很糟糕,但好歹能吃饱。 有姝走不动道,像小鸡崽儿一般被孟长夜夹在胳膊下,入了正房,然后重重扔在满是灰尘的炕上。有姝腿疼、手疼、屁股疼,哪儿哪儿都疼,忍不住呻吟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珠似沁了水,滴溜溜地打转,仿佛随时会掉泪。 孟长夜被他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煞到了,心里一会儿揪成一团,一会儿又寒气直冒,一再告诉自己这人是个杀人如麻的暴君,这才压下想要上前拍抚安慰的冲动。 “嚎什么,老子还没怎么碰你呢,竟就杀猪一般嚎起来,信不信老子一巴掌把你牙都打掉!”他举起手,作势要扇,却久久没往下落。这番话实在违心,竟叫他无端生出许多罪恶感来。淳帝的呻吟哪里像杀猪,分明缱绻缠绵得很,比他偶尔路过军妓营时听见的叫床声还要带劲。若非穿着厚重的甲胄,遮掩了身体最忠实的反应,他一定会出丑。 他越想越百思不得其解。分明第一眼见到淳帝时还厌恶得紧,怎么现在总是心痒难耐呢?娘的,莫非被淳帝下了蛊不成?思及此,孟长夜狠狠抹了把脸,又冲炕上的人挥了挥拳头,这才出去了。 有姝不敢再呻吟,慢慢靠坐在炕上,脱掉鞋袜解开裤子,查看被磨破的大腿根儿,同时还不忘分析主子现在的情况。主子留着胡子,脸上还有刀疤,言辞也颇为粗鲁,可见出身并不高贵,亦没受过良好的教育,应该是靠军功起家。这样的人性情中难免有豪爽耿直的一面,若要讨好他,需得真心相交,不可耍阴谋诡计。 还有,之前的十几年光阴自己究竟干了什么?怎会把晋国弄灭亡了?想起这个,有姝渐渐理清的思绪又乱作一团,不免摇头低叹一声。 “你在干什么?”刚出去不久的孟长夜不知何时又转回来,拧着一双浓黑剑眉诘问,随即耳根与脖颈快速染上一片红晕。这该死的狗皇帝,竟然脱了鞋袜与长裤,埋头抚摸自己裆部。他那双笔直修长的双腿就架在炕沿上,微微弯曲,形成两道优美的弧度,雪白皮肤上遍布或青、或紫、或红的淤痕,看上去既有些触目惊心,又透出一股浓艳残虐之美。 再加上他紧咬的唇瓣、浸泪的双眼,以及痛苦而又委屈的表情,简直能让圣人发疯。在这一瞬间,孟长夜恨不能大步走上去,将他掀翻了压在身下,无所不用其极的叫他哭出来。 然而这个念头转瞬即逝,远超常人的强大自制力令他飞快平复心绪,稳稳站在原地不动。 有姝吓得抖了抖,抬起头闷声道,“我双腿磨破了,得处理一下。” 原来是双腿磨破了。孟长夜把脑海里的绮念尽数抛开,走上前握住他一只脚踝,哑声开口,“让本座看看。”话落似想起什么,连忙低头检查自己的着装。所幸甲胄还未脱掉,足以遮掩那不该站立的地方。 他忍了又忍才没让自己的手掌沿着淳帝细腻嫩滑的脚踝慢慢往上攀爬,而是加重一分力道,将它抬起来放在自己腿上,然后垂头去看伤处。该死的,这个地方真的很容易惹人遐想,隔着亵裤薄薄的布料,他仿佛能看见那处的颜色和形状…… 闭了闭眼,又不着痕迹地深呼吸几次,他这才说道,“皮子磨破了,得赶紧上药然后包起来,否则明天骑马还会伤得更严重。” “还要骑马啊?”有姝一脸畏怯。 孟长夜瞥他一眼,没答话,心里却微微发紧。这伤势若是放在那些皮糙肉厚的副将身上,压根算不得什么,但这人皮肤白嫩幼滑,也就显得格外严重,竟叫他有些不忍看。他想也不想地掏出怀里的极品伤药,咬开瓶塞均匀洒在创口。 药粉遇血融化,散发出强效药力,令有姝直抽气,末了嗯嗯啊啊地呻吟起来。 孟长夜耳尖一抖,厉声道,“嚎什么!你究竟是不是男人,连这点伤痛都受不了?闭嘴,否则老子要抽你了!” 有姝连忙捂住红肿未退的脸颊,眼里满是惊惧。 这双眸子散尽所有污浊,唯余澄澈,竟叫孟长夜不敢逼视。他现在的模样像只明明没犯错,却无故被主人打骂遗弃的小狗,既有些心灰意懒,又透着小心翼翼地讨好与委屈,任谁看了都会心软。 孟长夜自诩心坚如铁,却也招架不住,手一抖,把半瓶药粉都倒在了伤处,然后撕掉自己衣摆,替他严严实实包扎起来,末了又掏出一种绿色的药膏,粗手粗脚地涂在他脸上,然后落荒而逃。逃出去老远,他脑海里还反复萦绕着少年雪白双腿架在自己臂弯里的场景,垂头看看身下,不免格外庆幸。这钢铁铸就的甲胄就是保险,坚硬厚实,把什么都挡住了。 上了药之后有姝感觉好很多,在众人的监视下喝了两碗粥,和衣而睡。一夜无梦,翌日天还未亮,孟长夜就掀开门帘将他摇醒,低声命令,“快些起来,该出发了!”虽是下令,语气却比前一天温柔了许多倍。 淳帝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屋子里,悚然道,“这是哪儿?朕怎么来的?” 孟长夜柔和的面色慢慢绷紧,如鹰隼一般的狭长双眸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尤其不放过他浑浊发红的眼睛,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不记得自己怎么来的?” “废话!朕若是记得还问你作甚?对了,朕记起来了!”淳帝拊掌,紧接着怒目而视,“你让朕骑马,朕不肯,你就狠狠扇了朕一巴掌,把朕给扇晕了吧?然后你们就趁着朕晕倒的时候把朕弄到这儿来了。” 孟长夜眸光连闪,若有所觉,却也不加以反驳,再开口时语气凶煞了无数倍,“知道还叽歪什么,赶紧起床赶路!还有,老子早就警告过你,别一口一个朕摆那当皇帝的谱儿。下回再让老子听见,定然拔了你舌头!” 淳帝连忙捂嘴摇头,表示受教,然后笨手笨脚地下床,还未站稳就哀嚎起来,这回当真像杀猪一样,“啊啊啊啊啊!朕,我的腿好痛!我的腿怎么了?” “不过磨破点皮而已,嚎什么!”孟长夜忍无可忍,本想一巴掌抽过去,想起昨晚那人,连忙收回九成力道。即便如此,淳帝依然被抽得眼睛发黑,哭哭唧唧、半瘸半拐地走到外面,胡乱洗了一把脸。 士兵把昨晚剩下的粥水稍微热了一下,端来给大家分食。淳帝端起碗略喝一口,连忙吐了出来,大声抱怨,“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比毒药还难喝!我要吃芙蓉糕、糯米圆子、牛奶茯苓霜,鸡皮虾丸……” 众人纷纷朝他看去,搞不明白昨天还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人,怎么睡一觉起来又开始作。还以为他认怂了呢! “你他娘的爱吃不吃!”脾气最为火爆的副将刘传山一把拂落他手里的粥碗,然后一拳捣过去。 孟长夜本想阻拦,脚尖微微一动,到底没站起来。眼前这人压根不是昨晚他认识的那个,见了此人只有满心厌憎,哪余半分怜惜,恨不得一刀宰了才好。但真把人宰了,也就弄不清昨晚那人究竟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实存在。眼见淳帝被打得几欲吐血,而刘传山不依不挠还要再补一脚,他这才徐徐开口,“悠着点,别把人打死。快吃,吃完好上路,别耽搁时辰。” 刘传山啐了一口,端起碗唏哩呼噜把粥喝完,去马棚牵马。淳帝在太监的搀扶下爬起来,走到一边默默按揉绞痛不已的胸口,竟是赌气不肯吃早膳。别人也不搭理他,只管把最后一点粥刮进碗里,分食干净。 临出发的时候,淳帝畏惧高头大马,无论如何也不愿上去,弄得大家心头火起。孟长夜本就不是个好性儿的,一挥长鞭将他卷到自己马背上,用牛皮绳五花大绑,趴放在屁股后,与马鞍紧紧栓在一起,这便出发了。 可怜淳帝头朝下,脚朝上,五脏六腑被马儿颠地移了位,没跑多远就稀里哗啦吐了出来。他吐出的东西是些乌漆墨黑的液体,隔了老远都能闻见那股恶臭,莫说两千精锐无法忍受,便是训练有素的战马也都撩起前蹄,骚动不安。 孟长夜离他最近,受害也最深,恨不能把自己鼻子割了才好。忍了两里地,眼见前方出现一条小河,他立刻下马,把人松绑之后拎到河边,将他脑袋摁进水里,狠声道,“娘的,你究竟是吃了屎还是喝了大粪,竟然这么臭!你给老子好生洗洗,不洗干净,老子就让人把你皮扒开来洗!” 淳帝本就因呕吐而出现呼吸困难的情况,一下被摁进水里,竟闭了气,晕死过去。有姝却悠悠转醒,下意识地灌了几口河水,然后拼命挣扎起来。 孟长夜无意把人溺死,立刻揪住他脑后的发髻,将他提起来,却乍然对上一双黑白分明,泪汪汪的眼睛。 “我,我又犯了什么错?你就不能好好说吗?非要这样折磨我!”素来被主子捧在手心里的有姝真有些事受不了了,嘴巴一瘪就哭起来。他哭泣的声音与淳帝完全不同,后者是掐着嗓子嚎啕,他却是含着满腹委屈欲诉不诉,一会儿低低哼两声,一会儿耸着肩膀哽咽,偶尔还打一个嗝,听着好笑,看着可怜。 孟长夜冷硬的心不知不觉就软了。他松开他脑后的发髻,改为抚摸,试探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有姝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莫名其妙来到一条小河边。他立刻抹掉眼泪,站起来举目四顾,恍惚道,“我不是睡着了吗?你趁我睡着便把我带到这儿来了?” 仅凭一次两次的异状,孟长夜还不能确定自己的猜测,故而也不点破,颔首道,“是我把你带到这儿来的,我们急着赶路,耽误不得。你快些洗把脸,待会儿就要出发了。” 有姝没心没肺惯了,转头就把之前主子将自己脑袋使劲儿往水里按,仿佛要淹死自己的事忘到脑后,俯下身洗脸。闻见头发上沾染的恶臭,他不免干呕起来,见路旁长了一丛七里香,连忙摘了叶子揉烂,将汁水滴在发丝间,反复揉搓几次,味道总算渐渐淡去。 “我怎么这么臭?”他习惯性地拽住主子衣袖。 孟长夜挑眉看看他葱白的指尖,到底没挣开,戏谑道,“你睡得太沉,不小心从马上掉进粪坑里了。” 有姝:“……”果然一世比一世倒霉。 第101章 陆判 有姝立刻就接受了主子的解释,再一想又觉不对,纠结地问道,“我掉进粪坑里了,为何只有头脸污秽不堪?” 孟长夜脚步微微一顿,正绞尽脑汁地思忖该如何搪塞,又见他恍然大悟道,“是了,我必然是倒栽葱一般掉了进去,这才只弄脏头脸。万幸万幸!难怪你刚才把我摁进水里,原来是在帮我清洗。谢谢啊!” 对上少年清澈见底又感激不尽的目光,饶是孟长夜再如何心黑手狠,现在也有些不自在起来,更暗暗觉得好笑。他还什么都没说呢,这人就把前后细节给补全了,还尽往好处想,当真单纯的可以。即便知道这有可能是淳帝为了逃脱而故意装疯卖傻使的诡计,他也硬不下心。 有姝丝毫不晓得主子的挣扎,得知他并非折磨自己,阴郁的心瞬间放晴,正想再与他搭讪几句,增加好感度,甫一张口却又闻见一股恶臭,当即干呕起来。 不会是掉进粪坑里的时候喝了几口大粪吧?这样一想,他呕得更加厉害了,嗓子眼里冒出一股酸水,稀里哗啦吐进草丛。 孟长夜反射性地后退,正待捏住鼻子,却发现这回吐出的不过是寻常胆汁,并无那熏人的恶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目光变清澈了,连带的内腑也干干净净,清洁如初? 思忖间,有姝已缓过劲儿来,在草丛里扒拉许久,终于挖出几根鱼腥草,用河水洗掉泥沙塞进嘴里,迫不及待地咀嚼,连嚼五六根,再往手心呵一口气,自己闻了闻,总算是没了异味。 “将军,我弄好了,可以出发了。”竟然在主子跟前丢了这样一个大丑,有姝脸颊涨红,手足无措。 孟长夜将他夹在胳膊下,慢慢爬上官道,状似不经意地询问,“你怎会认识鱼腥草?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皇族连白菜萝卜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有姝头朝下,脑袋有些充血,一面像小狗一般扑腾四肢,一面闷声闷气地答话,“将军,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只要是能吃的东西,我全都认识,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草包。” 他本想标榜一下自己,却不小心戳到孟长夜心肺,惹得对方冷笑起来,还用力拍了拍他极富弹性的屁股,“你不是我想象中的草包?那你告诉我,晋国究竟是怎么灭亡的?百姓究竟是怎么造反的?天下究竟是怎么大乱的?” 有姝比任何人都想知道答案。若是换成以前的他,顶多只能在实验室里搞搞科研,谈不上治理国家。但与主子相伴四世,耳濡目染之下他也学了许多帝王之术,不敢说一统天下,但把晋国打造成太平盛世却绝对没有问题。 然而现实与理想之间仿佛隔着一个天堂与一座地狱。晋国已经灭亡,百姓已经造反,天下已经大乱,这一切都源于淳帝的昏聩无道。有姝想了又想,还是没能找回那些丢失的记忆,但这具身体分明又是自己的。他忧心如焚,却不敢表现出来,试探道,“将军,若是我与你说,我压根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事,你会信吗?你扇我巴掌那天我刚刚醒过来,完全没有以前的记忆。” 孟长夜眸光连闪,却并不答话,走到官道才将他放下来,命令道,“挑一匹马骑上,我们还要赶路。” “皇上,来骑这匹马,这匹是母的,比较温顺。奴才坐在您后边儿护着,不会摔。”太监连忙迎上去。 有姝也不挑剔,踩着脚蹬上了马,然后哀嚎着掉下来。疼!大腿内侧钻心一样疼,像是有一团火在猛烈地燃烧,眼睛发黑的时候仿佛还能听见皮肉炸开的劈啪声。 “方才还以为他乖觉了,没想到眨眼功夫竟又作起来。”刘传山冷笑上前,想给狗皇帝一记窝心腿,叫他知道知道厉害,却被将军拽住手臂,力道十分大,令他差点失声痛叫。 “他双腿内侧磨破了,不是装模作样。”孟长夜拉开刘传山,上前查看。 有姝捂着裤裆呻吟,额头不知不觉冒出许多冷汗。这具身体太娇弱了,竟似豆腐块一般,轻轻一碰就会受伤,且痛觉十分强烈,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眼见主子眉头紧锁,面露不耐,他强撑着爬起来,一面抽气一面保证,“太疼了,我缓一缓就好。我,我这就上马。”话落踩住脚蹬,试图翻上去。 孟长夜探手将半空中的少年捞回怀中,语气凶神恶煞,眸光却透出几丝柔软与无奈,“算了,看你这样也骑不了马,万一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又得耽误行程。” 把人侧身放置在自己马背上,护在怀中,他挥手高喊,“出发!”两千精锐齐齐应诺,在漫天沙尘中逐渐远去。 侧坐磨不到大腿根儿,果然舒服很多。有姝长出口气,习惯性地往主子怀里钻,还极其自觉的撩开他半边衣襟,捂住口鼻,免除寒风与扬沙的侵袭,然后一只手绕过去,紧紧抱住主子劲瘦的腰。 这架势是不是太理所当然了些?孟长夜挑眉,本想令马儿越过一道沟壑,吓他一吓,却见他眼皮半撩不撩,仿佛累得狠了,竟无端端心软下来。而且说老实话,他挺喜欢这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往他怀里钻,像只恋主的狗崽儿,看着十分乖巧可爱。 但他与淳帝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变来变去的?思及此,孟长夜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可知太后现在在哪儿?” 嗯?我还有母亲吗?有姝睡意全消,纠结万分地道,“我真的不记得了。我醒来就被你扇了一巴掌,然后开始赶路,你没找到太后?或许她已经逃了吧。” 太后分明吊死在慈宁宫,此乃淳帝亲眼所见,怎会不知道?这人要么的确与淳帝是不同的个体,要么就是在装疯卖傻,企图等自己放松警惕的时候逃走。不得不说,他还真抓住了孟长夜的软肋,这副模样简直无一处不合孟长夜的心意,竟似从他那些旖旎而又模糊不清的梦境中走出来的一般。 若他不再变回淳帝那暴戾蠢钝的模样,即便是装的,孟长夜也愿意将他留下,好吃好喝地供着,只要他愿意装一辈子。 有姝见主子久久不答,显然不相信自己,不免有些气馁,转而想起他脸上的刀疤,连忙拽住他衣袖询问,“你脸上的刀疤怎么来的?” 孟长夜从不与人谈论此事,但不知为何,在少年希冀目光地注视下,竟不由自主地倾诉起来,“我本是孤儿,从小在街头流浪,拿着一个破碗跟在乞丐后面讨口饭吃。你不知道,乞丐都有自己的地盘,倘若你越了界,两边就会打起来。那一年我老家受了灾,街上的乞丐越来越多,有地主在路边施粥,为了抢到粥喝,所有人都急红了眼,不知怎的竟发生了械斗。我年纪小,身体弱,不知被谁拽过去挡了一刀,便留下这条疤。” 有姝听得双眼潮红,心知若非自己,主子原本不用受这些苦楚。他是紫微帝星,本该端坐在庙堂之上接受万民叩拜,甚或居于天宫,俯瞰沧海桑田。是自己将他拉入泥沼,让他变成了一个在凡尘中挣扎的普通人。 他一会儿心痛如绞,一会儿内疚难当,竟哽咽地说不出话。 孟长夜发觉胸前湿漉漉,热乎乎的,垂眸一看,不免低笑起来,“这有什么好哭的,早就过去了。人家都以为我这条刀疤是在战场上拼杀所留,对我甚是敬畏。我那些兄弟们都是当年与我一块儿落草为寇的盗匪,若不是我脸上这条疤误让他们以为我是个杀人如麻的狠角色,还真镇不住场子。说起来,我也是因祸得福,男人不需要太过漂亮的脸蛋,否则不好混。” 似想到什么,他用指腹擦掉少年眼角的泪珠,附耳低语,“当然你不一样。我就稀罕你这张漂亮的脸蛋。为了它,我倒是可以勉强把你养着。” 有姝抬头望去,脸上满是惊讶。主子这是在调戏自己?亦或者在暗示什么?他,他不会想让自己当他的禁脔吧?这样似乎挺不错的? 见少年忽而皱眉,忽而咬唇,仿佛很是纠结惊惧,孟长夜立刻转了话锋,“我与你开玩笑呢,千万别当真。” 有姝试探性地去抱他手臂,期期艾艾开口,“如果你能答应不杀我的话,我就给你暖床。”对,就是这样!终于找到攻略主子的正确方式了!身为亡国之君,可不就得给造反将军当禁脔吗!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在三观尚未定型的时候就不受限制地阅读了太多书籍,有姝其实是个毫无节操,毫无下限的主儿,只是此前一直没机会展示罢了。即便孟长夜这种心黑手狠的人,都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甚至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 “你,你你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凶狠一点,表情狰狞一些,所幸脸上的胡子十分浓密,这才遮住了他忽然爆红的双颊。 原本只是开个玩笑,却没料话题竟会深入到这种程度,看看怀里羞臊却又目光热切的少年,孟长夜可耻地发现,自己竟然起了反应,更糟糕的是,为了减轻战马的负担,他已经把甲胄脱掉了。 好尴尬!但是又心痒难耐!现在该怎么办?孟长夜长到二十五六,头一回明白“手足无措”是什么滋味儿。 有姝被硬物膈着屁股,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曾经与主子缠绵悱恻的画面。他身体也开始发烫,本想往前挪一挪,不知怎的竟往后坐了坐,身体的反应太过忠实地出卖了他内心最深切的渴望。既然如此还矫情什么?当了禁脔既能保住性命,还能亲近主子,然后在日常生活中一点一滴去挣得他的好感,从而成为眷侣,此乃两全之法。 有姝当即颔首,“我知道我在说什么。等你找到宝藏,我也就没用了,想必你会杀人灭口吧?只要你肯饶我一命,让我干什么都行。”边说边扭着屁股往后蹭,低不可闻地道,“你若是想让我帮你暖床,也是可以的。” 孟长夜被蹭得差点呻吟,垂眸看着少年近在咫尺的白皙脖颈,恨不能狠狠咬一口。这狗皇帝,为了活命竟然什么都愿意出卖,简直不知廉耻!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动心了。极其动心,无法压抑! “好,这可是你说的,再不能反悔!”他用力箍紧少年纤细的腰,将他往自个儿怀里摁,然后扬起马鞭,疾奔而去。 道路并不平坦,坐在马背上也就颠簸得更为厉害,寻常人早就受不住了,偏偏孟长夜乐在其中,一而再再而三的加大力道,把少年抱得更紧。待过了崎岖山路,上了平缓官道,他反而慢了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少年单薄脊背,唇角扬起一抹餍足笑容。 睡了不知多少年,把身体都睡娇弱了,有姝实在有些难受,闻见裆下传来的麝香味,又颇觉羞臊,并不敢去看主子表情,眼睛一闭,假装自己睡着了。然而闭着闭着,他竟真的睡了过去,待到日落西山才醒。 淳帝醒来发现自己坐在虎威将军怀里,对方健壮的胳膊还紧紧箍着自己腰肢,有些疼,还有些闷,连忙喊叫起来,“混蛋,快放开我!哎呀,我记起来了,你之前是想把我淹死吧?好哇孟长夜,你也忒不地道了,藏宝图到手就准备过河拆桥了?告诉你,没有姬氏皇族的鲜血,你们根本打不开地宫的大门!” 孟长夜垂眸看去,正对上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没来由便是一阵恶心。 “操你娘!怎么又变了!”他像是被烫着一般飞快放开淳帝,目中流泻出浓浓的隐忧。经过再三试探,他已能肯定,方才那狗崽儿一般乖巧温顺的少年绝不是眼前这人。他们之间的转变似乎有迹可循,一旦某一个睡着了或者晕倒,另一个就会出现。但也不一定如此,没准儿哪一天那人变成了淳帝就再也变不回来了。 “你给老子滚开!”他甩手把淳帝扔下马,又怕损伤了狗崽儿的身体,在淳帝落地的最后一刻弯腰抓住他衣带,提起来放稳。 淳帝的鼻尖离粗粝地面还有半寸,倘若摔实了,必定撞得头破血流。站定之后他魂不守舍地拍了拍胸口,终于歇了气焰。孟长夜用马鞭指着他,沉声道,“既然答应留你一命,本座自不会失言。但你要明白,倘若你不识好歹,先行毁诺,本座要杀你易如反掌。打开地宫需要用你的血?那简单,只要把你杀了再留下几袋血液,本座自然能进去。” 太监扶额,为主子的蠢钝感到绝望,而两千精锐却都鼓噪起来,纷纷高喊着“杀了他”。 淳帝吓得面无人色,腿脚一软就跪在地上,哀求道,“将军饶命,我知错了,我再也不闹了!”似想到什么,又跳起来高喊,“不对!这样不对!你怎知道打开地宫是要活人的血还是死人的血?既是留给皇族后裔的宝藏,最终的宝库想必得后裔亲手打开才行吧?那里面颇多暗道与机关,每时每刻都会发生不测,你们与其把我杀了去搏一个未知数,不如留我一性命保险!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很对。军师刘温暗暗冲将军使了个眼色。 孟长夜脸拉得比马脸还长,看见这人用狗崽儿的身体与脸蛋做出种种猥琐不堪的举动,就恼恨得想杀人。狗崽儿求饶归求饶,却绝不会露出丑态,他畏怯,却毫不卑微低贱;他安静,却又直白坦诚;他更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涕泗横流地给人磕头。 他揪住淳帝衣领,将他提起来,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你很命大你知道吗?若非……本座早已宰了你!”话落甩鞭而去。 淳帝心知自己逃过一劫,当即瘫软在地上,过了好半天才爬起来。太监将他抚到马背侧坐,慢慢跟着队伍前行,走出去两里路,他忽然拍着额头说道,“常顺,之前那番话是我说的?” “是您说的。”太监也很惊讶。他万万没料到皇上竟也有如此急智,在活阎罗的刀下保住了性命。 “真是我说的?”淳帝反复确认三四遍才喜滋滋地道,“常顺,我好像变聪明许多,你觉得呢?” 就这一回而已。太监心中腹诽,面上却不显,跟着赞同两句。又走出去两里路,淳帝感觉裤裆里凉飕飕的,还有些粘腻,探手摸了摸,又闻了闻,不可思议地道,“常顺,我,我仿佛泄了!” 怎么可能?常顺反应过来之后就要摇头,却忽然闻到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气味,眼睛顿时瞪圆了。还真是啊!皇上明面上沉迷女色,实则身体压根就不管用。太后在时常常念叨,说“都是哀家害了我儿云云”,若她泉下有知,定会欣喜若狂吧?只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我泄了!我是个男人!我是个真正的男人!”淳帝却丝毫不觉得晚,举起双手仰天长啸。 所有人转头看他,表情莫名,唯独孟长夜,差点从马上掉下来。前一句他知道是什么意思,因为那是他的手笔,这会儿还在回味呢,后一句又是怎么回事儿?难道之前淳帝不是个男人? 他绕回去,问道,“你喊什么?” “没,没什么!”淳帝最怕虎威将军,立马像鹌鹑一般缩起肩膀。 “你要是不解释清楚,老子就割断你喉咙放血。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老子有什么不敢赌?”孟长夜举起鞭子欲抽,却又担心划破狗崽儿的漂亮脸蛋,一时间极为恼恨。若是能把淳帝杀了又不伤到这具身体,他二话不说就会动手。 淳帝脖子越发寒凉,却又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解释,只得让常顺策马靠过去,低不可闻地述说自己的隐疾。 孟长夜挑高一边眉毛,目光中隐含着某种极为火热、露骨,又愉悦的意味儿。淳帝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明明穿着衣服,却感觉被扒光了一样,连忙抱住双肩往常顺怀里躲。 “靠那么近作甚?好好骑马,坐直了!”孟长夜用鞭子不轻不重地抽打淳帝胳膊,复又看向常顺,警告道,“让他学会自己骑马。若让本座看见你还抱着他,本座剁了你的手!” 二人不敢忤逆,连连答是。淳帝当真怕了虎威将军这活阎王,在常顺的教导下慢慢把骑术学起来,等到了露营的地方,已能自己握着缰绳走一截。他扭着酸痛的屁股滑落马背,四下里看看,又忍不住开始嘴贱,“咱们晚上就住这儿?没有屋顶挡风,没有被褥遮体?我不行,我不住这儿,我要睡床,我要洗澡,我要换衣服!” “闭嘴!”连脾气最好的刘温都被他惹毛了,甩手就是一巴掌。 孟长夜阻止不及,看见淳帝脸上迅速浮现的一个巴掌印,心里一阵揪紧。虽然他也很厌烦,但只要想到狗崽儿也在这具身体里,他就舍不得动淳帝一根指头。淳帝不愧为亡国之君,堪称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典型,方才把他教训一顿,转脸就能忘个一干二净,然后故态萌发。打又打不得,骂也不管用,孟长夜思来想去,干脆用柔软的牛皮绳将他五花大绑,又堵了嘴,这样便清静了。 “甚好,就该这么对付他!”刘温啐了一口,这才让将军把藏宝图拿出来,大伙儿再仔细研究研究。淳帝是指望不上了,莫说地形路线,连图上的字儿他都认不全,也不知太傅怎么教的。 孟长夜趁大伙儿看图的空挡扯过刘温低语,“你说世上有没有这样一种情况,一个身体里住着不同的两个人,睡一觉起来就换一换?” “有!我见过。”刘温笃定地点头,“但那其实是一种病,脑子里的病。” “能不能想办法治好,只留其中一个?”孟长夜眸光闪烁。 “治不了。将军,您说的莫非是……”刘温目力过人、智多近妖,显然也看出端倪,伸出指尖朝不停蠕动的淳帝点去。 第102章 陆判 淳帝一会儿张扬跋扈,一会儿老实本分,刘温早就觉出不对,但也没多想,只以为他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稍微吓唬吓唬就怂了。但将军一问起来,他才隐约意识到,一个人无论怎么善变,眼神总是不变的。 然而淳帝不同,他张扬跋扈之时眼中充斥着污浊,即便长得再漂亮也令人生厌;忽然安静片刻,那双瞳像洗过的碧空,清粼粼的一片澄澈。这时候的他看着很畏怯,还有些彷徨无助,十分惹人生怜。说老实话,有那么几回,刘温就算觉得他误了事,也没舍得责难。 孟长夜见军师与自己感受相同,连忙询问,“你也看出来了?” “将军,我知道淳帝长得漂亮,而且乖巧起来确实挺招人疼,您这样的大老粗见了未免有些想法。但我要事先警告您,他那模样很有可能是装的,目的就是迷惑咱们,然后趁机逃走。”刘温拿着一根棍棒拨弄篝火,脸上一派凝重。将军似乎已经被迷惑了。 “如果他不是装的呢?”孟长夜还不死心。 “是不是装的咱们再看看吧,总之他要想逃走那是没门儿。”刘温将棍子扔进火里烧掉。 “对。他奶奶的,就算他是装的,只要他肯装一辈子,老子也甘愿把他供起来。你们这些读书人不是有一种说法叫狭,狭什么来着?”孟长夜挠头。 “狭天子以令诸侯。”刘温替他补充完整。 “对,就是这句。老子就来个‘狭天子以令诸侯’,以他的名义称帝,然后老子在后边儿当摄政王。” 刘温摇头,“将军,您若抓的是个懵懂无知刚上位的小皇子,这样做倒也合适,然而淳帝上位三年,其残暴不仁的名声早已传出去,您再以他的名义称帝恐怕得不到民心,不若自己龙袍加身,就地称王,反而更为稳妥。” 孟长夜沉默了。他明白军师的话很有道理,心里却老大不痛快。他早已把淳帝与狗崽儿分开来看,淳帝残暴不仁与狗崽儿有何干系?非要把这些罪名推到他头上,世道何其不公? 有浓密的络腮胡子挡着,刘温一时之间也猜不透将军的心思,只得转头去看藏宝图。恰在此时,粥熬好了,一名士兵敲着铁锅让大家过去盛。常顺战战兢兢地走过来,拱手道,“将军,该吃饭了,您看是不是可以把皇上嘴里的布条扯出来?” “扯吧。他已经不是皇帝了,你也改改称呼,一口一个皇上,老子听了手痒。”孟长夜撩了撩眼皮。 “是。那奴才叫他主子,您看合适吗?”常顺又道。 “只要不叫皇上,随便你。”孟长夜接过士兵递来的粥碗,刚喝几口就见打猎的分队回来了,立即走过去帮忙处理野鹿、山鸡、野兔等物。 常顺得了准话,这才小心翼翼地凑到锅边,低声下气地要了两碗粥,末了扯开淳帝嘴里的布条,用勺子舀了喂过去。 淳帝一餐饭要吃掉上千两银子,仅一道水煮白菜都须经过几个时辰的精心煨制,又怎会受得了这种用高粱、苦荞、糙米混合而成的粥水?他早上就没吃,中午吐了一地,也没吃,临到晚上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但养刁的胃口和娇弱的身体却实在无法容纳粗粮,勉强吃了两口就吐出来。 “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怎么像沙子一样,吃进去还膈喉咙?我喉管都要磨破了,端走端走,给我换一碗碧粳粥来!”边说边噗噗往外吐舌头。 虎威军常年驻守西北,喝的是寒风,吃的是黄沙,穿的是冷铁,睡得是木板,可说历经磨难。尤其淳帝为了奢侈享受,还连年克扣他们军饷,以至于营里的兄弟们冻死、饿死无数。进京勤王的粮草是他们攒了好几年才攒下的,平日里不敢浪费一粒米,自然也就更看不惯淳帝的所作所为。 这一下,不仅刘传山火了,另几名副将也目露寒光,正想走过去教训教训这狗皇帝,却见将军大步而来,手里拿着一柄带血的匕首,模样十分可怕。众人纷纷让路,心道将军这是要亲自动手啊! 孟长夜确实很想把淳帝吊起来抽一顿,但到了近前,一看见他那张漂亮的脸蛋,就怎么也下不了手。娘的!打了他等于打了狗崽儿,等狗崽儿醒了不也得跟着捱痛? 他一面暗骂一面接过常顺手里的碗,粗鲁地舀了一大口粥往淳帝嘴里灌。淳帝见他拿着匕首,还当他要捅自己,却又见他什么都没干,甚至连骂一声也无,只是来喂粥,心下不免放松很多。 之前已经说了,淳帝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儿,无论被教训多少次都不受教,一旦发现你性子软了,他立刻就会蹬鼻子上脸。隐隐发觉虎威将军对自己多有纵容,他也就放肆起来,含了一口粥吐到对方脸上,高声喊叫,“我说了我不吃猪食!我要喝碧粳粥!” 孟长夜抹掉满脸粥水,表情十分平静地看向刘温,“什么是碧粳粥?” “碧粳粥是用碧粳米熬成的粥。”刘温徐徐道,“碧粳米原产河北玉田,乃贡品,粒细长,微带绿色,炊时有异香扑鼻。有诗赞云:‘泉溲色发兰苕绿,饭熟香起莲瓣红。人识昆仑在天上,青精不与下方同。’可见这碧粳米熬成的粥是何等美味。” 孟长夜颔首,忽然把一碗粥泼在淳帝脸上,怒骂道,“老子们在西北打仗,饿得快死的时候连同伴的尸体都吃过,你他娘的在京里奢侈享受,鱼肉百姓,是不是很痛快?你还想喝碧粳粥,老子让你喝个够!”话落摆手,让士兵把水桶提过来,一瓢接一瓢地泼过去。打又不能打,骂又不受教,便只能用这种方法震慑。 此时已临近隆冬,天气十分寒冷,这水虽然煮沸过,带着温度,但稍过片刻就结成了冰渣子,反而比直接泼冷水更难受。淳帝只淋了几瓢就鬼哭狼嚎起来,哭了小片刻竟昏死过去。这也怪不得他,十六年锦衣玉食的生活早已把他养成了温室里的花朵,在旁人看来浇几瓢水不过是最轻微的惩罚,对他而言不啻于暴风骤雨。 一群将士傻眼了,啧啧感叹道,“这就晕了?也太他娘的经不起折腾了!”难怪将军不动拳头,凭将军那力道,想必一指头过去就把他戳死了。 众人摇头散去,唯独刘温凑到将军身边,目光灼灼地盯着昏迷不醒的人,“将军,等会儿看看是哪个淳帝醒过来。” “淳帝是淳帝,狗崽儿是狗崽儿,你别混为一谈。”孟长夜皱眉。 “狗崽儿?您给他取的绰号?”刘温喷笑,指着地上五花大绑,浑身湿透的人,“真想看看您这么叫的时候,他是什么表情。” “滚一边儿去!”孟长夜踹他一脚,末了指着常顺,“你过来替他换身干净衣服。”转念一想不对啊,淳帝的身体也是狗崽儿的身体,让这死太监换衣服,不是把狗崽儿也看光了?不行! “你也滚一边儿去,本座自己来。”他轰走常顺,把少年抱到一处隐秘的地方清洗干净,本想好好把玩他细嫩的指尖和小巧的双足,见他皮肤泛白才意识到天气太冷了,不大合适,连忙找出自己的干净衣服匆匆给他套上。 把人抱到篝火边取暖,原想揽进怀里圈入臂弯,又唯恐醒过来的还是该死的狗皇帝,孟长夜只得忍痛把人放在地上,盖了一条薄毯,然后拿起一只剥了皮的兔子烤制。刘温坐在另一侧,手里拿着藏宝图翻来覆去地看,显然被难住了。他们这支队伍能闯到今天实在是不容易,全军将士都是粗人,没读过几天书,出谋划策的事全靠军师一个。所幸刘温脑子够用,这才没把大伙儿带进坑里。 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叹息道,“将军,您其实挺聪明的,于武艺上一点就通,为何不爱习字儿呢?您若是肯多读点书,属下也能轻松许多。您看这张藏宝图,只有您一个找出路线,属下看见的却是一团乱麻。” “读什么书,老子最不耐烦读书习字儿,尤其是那毛笔,一捏就断,还弄得满手墨汁,好些天洗不掉!”孟长夜拧眉思忖片刻,摇头道,“我找出来的路线也有问题。过了这条山沟,前面就再没有道儿了,若是按照地图标注的方向走,得直接跳下断崖,摔个稀烂。” “那就用绳子慢慢吊下去,总归得按地图走,除非这图是假的。”说到此处,刘温扫了淳帝一眼,目光颇为不善。 恰在此时,有姝缓缓醒过来,先是觉得遍体生寒,复又觉得肚腹空空,又冷又饿极其难受。他掀开薄毯,见主子就坐在身边,连忙偎过去,拉开他一只手臂环住自己肩膀,一面往他怀里钻一面呢喃,“好冷,好饿!”他记得自己睡着了,此时天色已晚,部队驻营,也就并不觉得奇怪。 孟长夜僵坐不动,定定看他半晌才放松下来,自然而然地抱紧,又把薄毯扯过来将他严严实实裹好,柔声道,“饿了先喝碗粥垫垫肚子,烤肉很快就好。”话落冲一名士兵招手。 士兵立刻端了一碗粥过来,表情愤愤。他实在搞不明白,方才还对淳帝厌恶不已的将军,怎么转眼就把人抱住了?虽然有大胡子遮面,但他眼里的温柔却不容错认。淳帝更为可恶,竟不知廉耻地主动往将军怀里钻,怎么浇几瓢水就把人浇成了软骨头不成?不对,淳帝的骨头本来就不硬。 不说士兵们纷纷侧目,便是跟随将军最久的几员副将也猜不透他是怎么个章程。说好了宝藏得手就把人宰了,看这样子却又不像。更令他们感到惊奇的是,方才喝了几口粥就要死要活的淳帝,现在竟咕咚咕咚喝得畅快,那他之前闹什么?欠揍? 孟长夜怕他喝得太快弄脏衣领,一只手托着他下巴,温声叮嘱,“慢点喝,喝完了还有。”紧接着又问,“这粥好喝吗?” 有姝摇头,“算不得好喝,但也算不得难喝。我还吃过比这更难吃的东西。”话落抚了抚喉咙,迟疑道,“或许是我自己的问题。明明是熬烂的粥水,我竟觉得十分刮咙,可能是睡太久的缘故。” 但沉睡之时又是谁在用这具身体呢?有姝隐隐约约有了猜想,试图动用精神力查探,却发现精神力消失了,荡然无存!他心中惊骇,面上却未曾表露,所幸紫薇帝气与功德金光正在四肢百骸里流淌,这才给了他一点安全感。 精神力究竟去了哪儿?他按揉胸口,若有所思。 孟长夜与刘温相互对视,同样心有所感。淳帝之前撒泼打滚的模样可不是作假,而少年醒来之后平静淡然的态度亦不似装样,这两人越看越不像是同一个。 “这粥是用粗粮熬的,你自是喝不惯。等找到宝藏,我让人给你熬碧粳粥。”孟长夜现学现卖。 只听噗通一声响,原是一名副将把自己的猎物掉进了火里。他实在是太震惊了,以至于手脚略有些发抖。方才因为淳帝浪费粮食而把人整个半死的是谁?怎么转瞬就变脸了?眼前这个主动提出给淳帝熬碧粳粥的人肯定不是他家将军!莫非哪个孤魂野鬼占了将军的身体? 其余人等也都膛目结舌,要么怀疑自己听岔了,要么怀疑将军被人掉包了。唯独刘温深知内情,不免叹了一口气。对淳帝那是恨不得生啖其肉,对这个狗崽儿却柔肠百结,无微不至,将军显然已被蛊惑了。 有姝沉睡的时候感知不到外界,也就不知道主子的态度大有问题,反而理所当然地点头,“好,不过偶尔喝一顿便罢,不要顿顿喝,太浪费了。咱们的钱要拿来建设城邦,安抚民众,招兵买马。内有万民归心,外有强兵御侮,方算是大局初定。” 孟长夜被他一句“咱们”给说得心怀大畅,越发肯定狗崽儿是狗崽儿,淳帝是淳帝。瞧狗崽儿这一字字一句句全是为自己考虑,言语间已自然而然地与自己绑为一体,这份熟稔与默契是断然装不出来的。他愿意相信他,当然,即使上当了也无所谓,命他装一辈子也就是了。 刘温本有八九分怀疑,现在却淡了三四分,盖因这番话绝不是淳帝那不学无术的蠢货说得出来的。想当年他高中状元的时候曾在琼林宴上见过淳帝一面,六岁的孩童,又生在皇室,早该学四书五经了,淳帝却斗大的字儿不识一个,指着榜眼“丁一”的名字问这怎么念? 可怜先皇本想让他诵读三甲名讳,好在臣工们跟前露露脸,不想却出了一个大丑。复又有一年祭天,已经登基为帝的他拿着祷文站在台上,一时吭吭哧哧,一时抓耳挠腮,竟半天也不开腔,一名宦官上前去问才知祷文上的字儿他竟一个都不认识,惹得天下大哗。 似这样的草包,又怎会有方才那番见地?没准儿他还真不是装的。思及此,刘温将手里的藏宝图递过去,试探道,“姬有姝,这地图是真是假?我怎么觉得咱们走的路线不对呢?” “急什么,吃完了再看。”孟长夜把烤好的兔肉切成片,洒了盐巴用叶子包着,塞进有姝手里。 “寻宝要紧,边吃边看不耽误。”有姝叼了一块肉,嗷呜几口吃进嘴里,又怕膈着喉咙,细细咀嚼起来。他接过地图查看,心里却忖道:原来这辈子我叫姬有姝,竟然夺了主子的姓氏。 孟长夜见他双颊鼓鼓囊囊,双唇油光发亮,还不时伸出舌头舔嘴角,朗声笑道,“吃东西的时候更像狗崽儿了。” 当了好几年狗崽子的有姝连忙垂头挠耳朵,掩饰自己尴尬的表情。但主子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他也没表示反对,咽下兔肉后沉吟道,“你们确实走错了。真正的地图不是上面的路线,而是下面的云水纹。不,更确切地说,应该把两者合二为一才能找到正确的地点。” “你说什么?”刘温心下大骇。这张地图足有三尺长,装裱得像一幅画,上面是山川、河流、道路,下面则是打底用的云水纹,密密麻麻、层层叠叠、色彩纷杂,实在看不出任何异状。 刘温夺过地图看了又看,反把自己弄得头晕眼花。其余副将冷笑道,“你他娘的别胡言乱语!下面这些乱麻一样的东西是地图?你指一条路线出来给咱们看看!若是指不出,信不信咱们宰了你?” “他已经是本座的人了,要死要活都由本座决定,你们说话当心点。”孟长夜扔掉手里的兔肉,满脸戾气。 嚯,竟连这蠢钝不堪又残暴不仁的狗皇帝都下得去嘴,将军您口味未免太重了吧?众人皆惊,对上他锋利如刀的视线却又不敢开腔,只得狠狠瞪了狗皇帝几眼。 有姝虽然不痛不痒,但为了刷主子的好感度,便往他怀里钻了钻,额头抵在他肩膀上轻轻撞几下。这副模样像极了窝在主人怀里撒娇的狗崽儿,令孟长夜心软如泥。他重重捋了一把少年的头发,沉声道,“别怕,有什么话只管说,有我罩着你。” 刘温终于认输了,把图退回去,请教道,“姬有姝,你给我指点指点,我着实看不透这张图。” “这是一张三维立体图,需要用特殊的技法才能堪破。”见刘温张口,他连忙摆手,“不要问我什么是三维立体图,以你的学识,我就算解释了你也不会明白。” 这话说得委实倨傲,但配上他淡然的表情竟无端令人折服。刘温心中惊疑,越发觉得眼前这人神秘莫测,与淳帝那傻蛋简直毫不沾边儿。而且从他的言行举止中不难看出他对自己的学识相当自信,倘若让他装疯卖傻,以至于弄得国破家亡,对他而言应当是奇耻大辱,不能生受。 胡思乱想间,少年已举起画,又把自己的食指摆在他鼻尖前,吩咐道,“目光散开,越过我的手指看后面的云水纹,专注一些,慢慢来。” 刘温不知不觉成了斗鸡眼,惹得有姝低笑,“说了不要看我手指,越过去看画。” 孟长夜却盯着他腮边的梨涡久久不放,目光极为灼亮。其余副将见他煞有介事,在好奇心地驱使下也凑了过来,凝目细看。哎呀妈呀,头晕!不过片刻,已有几个人捂着眼睛躺倒,另几个已肯定这张图是假的,大伙儿都被狗皇帝骗了! 当刘传山抽出佩刀,准备发难时,刘温却惊叫道,“看,看见了!这张图竟浮出来了!怎会?”他伸出指尖一摸,分明是平的,然而看在眼里却实实在在是凸的,且形状像一条山脉。 “这是盘龙山。”主子上一世曾一统天下,有姝自然见过完整的山河图,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地形。他把上图重叠在下图中,取了一根未燃尽的木棍,把正确的路线用箭头一一标注,说道,“这样再看,路线与地形是不是吻合了?” “对对对,吻合了!老天爷,这张图究竟是谁画的?竟巧夺天工到这种程度!”刘温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啧啧称奇,“若非得了你指点,便是叫我对着这张图琢磨一辈子,也琢磨不出啥东西!将军,您也看看!” 孟长夜一脸的与有荣焉,接过图略看片刻,也发现端倪,然后交给众位属下。其余几人都是大老粗,又加上天色昏暗,篝火摇曳,竟看了好几个时辰也没结果,但又不敢怀疑将军与军师的判断,只得等到明早天亮再说。 在他们不断哀嚎揉眼的空隙,刘温低不可闻地道,“姬老弟,你这具身体里似乎住着两个人啊,你自己没感觉吗?” 果然如此!有姝反射性地去看主子,见对方略微点头,手里的木棍就掉了下去。一体双魂?究竟是哪个缺德鬼干的缺德事! 第103章 陆判 听了刘温的话,有姝总算明白自己为何莫名其妙成了晋国皇帝。他得了道家传承,自然有办法把身体里多余的魂魄移出去,这便捡了一截木头,又跟主子要了一把匕首,默默雕刻起来。 “你在干什么?”刘温好奇地凑过去,眼看脑袋快碰到少年额发,却被主子用力拽开,差点扑进火堆里。娘的,果真被美色迷住了,别又是一个昏君吧? 孟长夜压根不理会军师的感受,大脑袋往少年肩膀上一放,用醇厚如酒的嗓音问道,“你在干什么,怎么一点儿不着急,反倒有闲心雕刻木头。” 有姝被主子喷出的热气熏红了耳朵和半边脸颊,不禁缩了缩肩膀,低声道,“我打算刻一个木头小人,再把淳帝的生辰八字贴上去,施展移魂术将他弄出来。说了你可能不信,但这具身体的的确确是我的,不是淳帝的,他是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孤魂野鬼,占用了我的身体。” “慢着,你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不等将军反应,刘温已惊叫起来。他方才那番话可不是这个意思。他不信神佛,自然就想不到鬼啊怪啊那些事。他本意是想告诉少年他脑子有病,得自己个儿加以控制。但少年的反应远远超出了常理,不惊不乍倒还罢了,他竟随便捡了一根木头刻成小人,说要把身体里的另一个魂魄移出去?当真没发疯? “你们知不知道淳帝的生辰八字?”有姝不答反问。 “把淳帝的魂魄移到这根木头上,他还能活吗?最主要的问题是,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刘温伸手拦了一下,表情十分纠结。作为一个无神论者,他的反应已足够淡定。 有姝向来把自己的身体视为神殿,极为保护,却没料这座殿堂某一天却被一个孤魂野鬼占用了,且还做了许多天怒人怨之事,叫他如何不气怒?外界对淳帝的贬损也等于是对他的贬损,说他残暴不仁倒还罢了,竟又形容他愚钝不堪。有姝打死也没想到,“愚钝”这两个字竟会安到自己头上,简直是奇耻大辱!在主子跟前,他或许是个任打任骂亦死心塌地的狗崽儿,面对旁人,却也是恩怨分明、有仇必报的。 淳帝强占了他的身体,他为何还管他死活,于是干脆利落地摇头,“木头本是死物,移过去自是活不成了。我闹不明白他怎会进了我的身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若非他鸠占鹊巢,原本早就该死。既如此,我何不送他一程?” 他抬头,直勾勾地看着刘温,目光依然如天空般澄澈,说出的话却透着一股残忍的味道,偏这份残忍竟又暗藏几许天真,令人毛骨悚然的同时又不免被深深吸引。刘温不敢与之对视,转而去看将军,却见他眸光灼热,双拳紧握,仿佛正压抑着什么激烈的情绪。 孟长夜的确被吸引了。他原以为狗崽儿性格怯弱,极为需要旁人的呵护,临到头却发现他只在自己面前才会那般,对上外人竟格外狠辣。瞅瞅他现在这副天真懵懂却又冷心冷肺的模样,真是够劲儿! 心里似火烫一般难耐,他忍不住伸出手,把人抱进怀里响亮地亲了两口,一口烙在脸颊,一口直接印在唇上,眼见方才还态度倨傲散漫的少年竟一点一点红了耳根,然后垂下脑袋缩着肩膀,羞得往自己怀里钻,他不禁朗声大笑起来。 娘哎,原来将军方才没开玩笑,竟真的看上淳帝了!一众将士膛目结舌,还有几个扶额扭脸,不忍直视。虽然淳帝长得漂亮,但那性格实在太难伺候了!将军若是压他、打他、骂他,倒也罢了,但眼瞅着将军把人当宝贝一样抱在怀里不撒手,大伙儿难免心中难安。 几员副将频频冲军师使眼色,却见对方摆手,表示无能为力,只得暂且认了。 刘温打死也不相信少年懂得移魂,还当他脑子已经坏了,在胡说八道。孟长夜却大喜过望,亲了两口不算,紧接着又亲几口,见少年脸颊被自己粗硬的胡子扎出许多红痕才作罢,心道改天得把胡子刮了,免得伤了狗崽儿。 “那个死太监,你过来!”他一面摩挲留了十年的胡须,一面冲蹲在远处的常顺招手。 常顺诚惶诚恐地跑过来,“将军,您有何吩咐?” “你知不知道淳帝的生辰八字?” 常顺从小伺候淳帝长大,自是清楚,虽觉得有些不妥,却不敢忤逆,乖乖报了一串年月日。有姝立时记入脑海,末了放下刻了一半的木头小人,向刘温讨要文房四宝。 “嚯,你这字儿当真漂亮,练了得有十几年了吧?”赞叹是假,试探是真。什么叫被孤魂野鬼占了身体,醒来就亡国了?倘若这具身体打小就被淳帝占据,那他与世隔绝十几年,理当是个懵懂稚儿,又哪里会写字,会看图?刘温起初已经相信他与淳帝是两个人,但在他搬出所谓的“一体双魂”的解释后,反而不信了。他倒要看看淳帝究竟想搞什么名堂。 孟长夜虽然没读过书,但脑袋瓜子却比军师更为活络。军师都能看出破绽,他如何不知?不过无所谓,只要少年还能恢复成狗崽儿的模样,他就什么都能容忍,换做淳帝那厮,早一个巴掌抽飞了。 有姝将制作移魂符所需的材料写在纸上,让主子帮着置办齐整。他非得把身体里的野鬼弄出来,然后扔进火里烧掉不可。 “这都写的什么?你给我念念?”孟长夜盯着单据,颇为傻眼。 有姝愕然,“你不识字?” 孟长夜被他看得面红耳赤,所幸有大胡子遮掩才没露出窘态,吞吞吐吐道,“略,略微识得几个,但太过复杂的就有些抓瞎了。你也知晓,我自幼跟随乞丐流浪,后又落草为寇,最终入了行伍,哪里有机会念书。” “是了,以你的情况的确没机会识字儿。”有姝心疼不已,忙道,“不过没关系,日后我来教你。你总有一天要称帝,届时颁发政令,批阅奏折,总不能大字不识一个叫人看了笑话。你那么聪明,定然一学就会。” 平日里,刘温没少督促将军念书习字儿,对方却找来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脱,仿佛念书习字儿是天下间最痛苦的一件事。但眼下,淳帝甫一张口,他竟就答应了,表情还喜滋儿喜滋儿的,看着着实碍眼。 刘温心下不忿,却又暗自颔首。什么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就是了。将军执拗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淳帝倒好,轻轻勾勾手指他就颠颠儿地迎上去,只要他能教将军上进,留他一条性命未尝不可。军中没有女人,故而龙阳之事多有发生,养个把男宠又不稀奇,刘温等人也就不会加以阻拦。再者,淳帝曾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主,现在却得雌伏于将军身下,说起来竟莫名觉得爽快。 孟长夜把单子交给属下,命他明早去采购东西,然后把少年圈入怀中,低声道,“不如现在就教我识字儿?” “好,拿笔墨纸砚来。”有姝坐在他两腿之间,感觉屁股后头膈着一根硬物,耳朵越发红得滴血。 “军中的笔墨纸砚都是有数儿的,写坏了浪费。你就拿一根棍儿写在地上,一个一个教我。”孟长夜边说边捡起一根木棍,在地上划了几条道道。 有姝心想也是,接过棍子徐徐开口,“这个法子好,比较节省。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不会我就先教你这个,会的话我就从三字经开始教你。” 早就会写自己名字的孟长夜在众位副将的盯视下厚着脸皮摇头,“不会,你写给我看看。把你自己的名字也写上,我要学。” “那是自然。”有姝飞快翘了翘唇角,然后在地上整整齐齐写下两人的名字,又画了一个心形圈起来。若是上一世的主子,定会知道他这是在变相地表白,暗喻二人永结同心,但性格豪爽粗放的孟长夜却似乎一无所觉,正埋头研究。 “这是啥意思?”他指着外面的心形,目光略微闪烁。别以为他是大老粗就好糊弄,这眼瞅着像是一颗心嘛!狗崽儿究竟想干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勾引自己?未免忒主动了些! 然而腹诽归腹诽,他心里却极为痛快,偏脸上还要假装懵懂。与他比起来,刘温几个是真懵懂,理所当然地以为那是淳帝胡乱画的几笔。 “没,没啥意思,就是让你注意这圈圈里的字。”有姝脸颊爆红,忙用树枝把名字划掉了。 “你划了干嘛?我还没看清呢。重写一次。”孟长夜心里暗笑到内伤,表面却一本正经。 有姝只得重写一次,再不敢画什么心形了。然而主子这辈子却极为愚笨,姬有姝、孟长夜,仅仅六个字,学了大半个时辰还没学会,令他不得不握住他手腕,一笔一划地教。 刘温与几个副将坐得远远的,心里大摇其头:无耻啊,忒无耻了!排兵布阵难不难学?有人学了一辈子都还是七窍通了六窍,将军瞅一眼就能举一反三,那聪明劲儿可吓人!到淳帝这儿竟就傻了,六个字,不对,其中三个还是早就认识的,竟琢磨了将近一个时辰,这摆明了占淳帝便宜呢! 眼瞅着将军岔开双腿,把少年安置在胯间,两条强壮的手臂像铁钳一般把对方牢牢锁着,一会儿用大胡子蹭他脸颊、耳廓、颈窝,一会儿用手掌掐他小腰、大腿、腕子,吃豆腐吃得不亦乐乎,众人就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想当年敌人派了好几个绝色美人都没勾搭走的将军,怎么转眼就变得如此,如此……一言难尽? 刘温扶额,心里大叹美色误人。 暗潮汹涌间,有姝眼皮子渐渐合上了,只来得及呢喃一声“好热”就晕了过去。孟长夜这才发现他脸颊通红并非因为害羞,而是发烧了,当即骇得六神无主。 “刘温,快来给狗崽儿看看,他生病了!” 自家将军心尖尖上的人,刘温哪里敢怠慢,连忙跑过去把脉,摇头道,“受了寒气,略有些高热,得赶紧降温,否则脑袋会烧成傻子。” “怎么降温?”孟长夜双眼通红,自责不已地念道,“都怪本座方才浇了几瓢水,否则狗崽儿现在还好好的。日后本座便是被狗皇帝气死,也绝不动他一根毫毛。本座怎么就忘了,教训他与教训狗崽儿有何区别,他是记吃不记打的贱命,反倒累得本座的狗崽儿跟着受罪,若真能把他移到木头里,本座立时就把他烧成灰!” 你还真信了淳帝那些鬼话啊?刘温挑眉,目露惊诧,却也并不反驳,耐心劝慰,“莫慌,吃几帖药就好了。这事儿不怪将军,咱们大冬天里洗澡还用冷水,有时候跳进结冰的河里游几圈,反倒浑身舒泰,谁能想到姬有姝身子这般弱,不过几瓢温水竟就病倒了。来日您可得督促他好好练练,别整得跟弱鸡似的。” 听说没什么大问题,孟长夜紧绷的心弦才放松下来,冷声质问,“你说谁弱鸡?” 这都说不得了?刘温傻眼,好半天才哂笑道,“我弱鸡,我弱鸡还不成吗?” “你的确弱鸡。滚,赶紧配药去!”孟长夜一面把瑟瑟发抖的少年裹进怀里,一面踹了刘温一脚。 还真是有了姘头忘了兄弟,刘温摇头晃脑地去了。将士们随身带有粮草和药材,以备不时之需,否则大半夜的,刘温也不知该上哪儿找药房。他开了一副简单的退烧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水,掰开少年下颚灌了进去。孟长夜眼巴巴地等着他退烧,隔一会儿就去摸额头,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常顺虽坐得远,听不见几人对话,却明白虎威将军仿佛看上自家主子了。这怎么成?堂堂晋国皇帝给一个乱臣贼子当娈宠,下了黄泉,太后和先帝非得宰了自己不可。他心下焦急,又见皇上病了,恨不能插上翅膀把他带出去。 淳帝死过一回,太后自然把他保护得滴水不漏,渐渐养大了,便是比那薄胎瓷还要易碎些。这几瓢水,比照旁人自然没事,落到他头上却能要命。而且刘温用的不过是寻常药材,哪能与宫中御药相比,是以灌下去半个时辰还不见效,反倒越来越严重。 “不好,病情加重了!”刘温探完脉搏后摇头。 “你他娘的倒是想想办法啊!方才是谁说问题不大来着?”孟长夜抱着火炭一般的少年来回踱步,感受与常顺一样,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最近的城镇,找最好的大夫。然而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骑上马跑几个时辰也无济于事,反倒延误病情。 “我加重剂量试试。”刘温频频抹汗。 “赶紧的!”孟长夜狠踹他一脚。 又一碗浓黑的药汁煎好了,刚要灌进去,淳帝便幽幽转醒,一面往外吐苦水一面哑声骂道,“呸!孟长夜,你想毒死我?我诅咒你下十八层地狱!” 知道这回醒的是狗皇帝,孟长夜可没有那样好的气性,掐住他下颚迫使他张嘴,冷声命令,“你他娘的快给本座喝药!你若是害死了本座的狗崽儿,本座拼了宝藏不要也得将你活剐!” 刘温配合默契,飞快把药汁连同药渣尽数灌了下去,呛得淳帝咳天咳地,差点窒息,口里还不忘连连骂道,“王八蛋,你们存心害朕,你们不得好死……” “他究竟什么毛病,刚才还对将军百依百顺,像哈巴狗儿一样,现在却骂骂咧咧、不干不净。这不是找死嘛!咱们好心好意给他用药,反倒欠了他似的!”一名副将愤愤不平地道。 孟长夜也不解释,只管把挣扎不已的淳帝摁在地上,免得磕伤。所幸淳帝身体虚弱,很快就消了声儿,然后睡死过去,却又在下一刻睁开双眼。 这一回醒来的人十成十是狗崽儿,他那可怜兮兮又泪水汪汪的眼神谁也模仿不了。孟长夜见状,本还凌厉非常的表情立刻柔软下去,改压制为搂抱,安抚道,“你发热了,方才已经喝了药,睡一觉就好。乖,闭上眼,明儿再睁开啥事都没了。” 有姝也精通医术,自然知道自己情况危急,喝药倒是其次,当务之急是把烧退了。他咂摸咂摸嘴,从舌尖的余韵分析刘温开的药方,发现没什么大问题,便对主子吩咐道,“药没开错,只是剂量有些轻了,麻黄、青蒿还可再加三钱,另添二钱柴胡。取烈酒来给我擦身,这样能快速散热。” 孟长夜急病乱求医,想也不想就让军师再去配药。刘温心里略一琢磨,发觉淳帝竟不是胡诌,果真对他自个儿的病症了如指掌,不免更加怀疑他的来历与目的。 孟长夜把自己珍藏的好酒取来,用布巾沾湿替狗崽儿擦身体。狗崽儿已经快烧糊了,原本雪白的皮肤透出不正常的红晕,又有淡青色的血管隐隐约约透出来,竟似一块芙蓉玉,美得炫目。 不说孟长夜看呆片刻,就是那些副将也忍不住频频偷觑。 “看你娘看!都给老子转过身去!死太监,过来给本座拉帘子!”孟长夜又气又急,表情不免有些狰狞,被那伤疤一衬越发骇人。常顺哪里敢抗命,连忙走过去高举布帘,众位将士这才纷纷回避。 布帘内,有姝已被脱得一丝不挂,身下垫着虎威将军的玄色外袍。他烫得厉害,感觉到主子的双手能带来凉意,连忙握住在自己身上游曳,臀部高抬,双腿弯曲,长发铺撒,像一朵噬人的妖花。更要命的是他还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听入耳里却又变得甜腻。 孟长夜活到二十五六,从未见过如此香艳的画面。曾经做过的那些模糊不清的梦境渐渐与眼前这白里透红、扭动轻蹭的少年重合,变得清晰而又激荡。他弯腰,感觉身体的某处快撑裂了,却不得不强自按捺。 待少年的体温降下去,他像是刚从湖里打捞出来,莫说前胸后背的布料已经湿透,便是头发丝儿都滴着水,脸颊与耳根亦红得发紫。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把少年的衣衫一件一件穿回去,他狠狠亲了他一口,哑声道,“娘的,发个热竟然要用烈酒擦身,你故意勾引老子是不是?等你病好了,老子立刻把你办了,叫你哭都哭不出来!” 有姝已经烧糊涂了,朦胧中听见主子在说话,习惯性地点头,还软绵绵地哼了一声。 孟长夜小腹发紧,一面低咒一面弯腰,用力嘬吸少年因发热而红得滴血的唇瓣,直吸了一刻钟方意犹未尽地松开。那边厢,刘温也熬好了药,隔着布帘递进去,听见将军自个儿喝一口,然后滋滋溜溜渡进少年嘴里的声音,不免扶额。果真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吃豆腐的机会,认识那么多年,万万没料到他竟是这样的将军。 折腾了半宿,二人方抱在一起睡了。未免冷风吹着狗崽儿,孟长夜把衣襟解开,将他严严实实裹进去,两条大长腿将他下半身夹着,两条胳膊将他上半身锁着,说句不中听的话,倘若两人发生意外立时死了,除非把孟大将军的四肢锯断,才能把少年剥离出去。 翌日,一阵刺耳的尖叫把众人吵醒,连同树上的鸟儿也惊飞不少。只见淳帝气急败坏地拍打将军肩膀,“孟长夜,你这畜生不如的东西,竟然敢轻薄朕,快把你的玩意儿拿开,它顶着我了!” 孟长夜对上一双布满血丝的浊目,顿时像吃了大粪一般恶心,飞快把人推出去,又唯恐他摔伤给重新捞回来,稳稳放平,然后三两步蹿到一边,口里直骂晦气。娘的,等狗崽儿醒了,得立马让他把淳帝的魂魄移走,否则每次一块儿躺下,翌日却换成另外一个,谁受得了? 第104章 陆判 淳帝喜欢美人,只要入了眼,也是个男女不拘的主儿,身体虽然不管用,放在边上看着也能心情舒畅。但像虎威将军这样体格健壮,样貌狰狞的,他还真下不去口。察觉对方虽然囚禁了自己,却也轻手轻脚颇为呵护,他一面觉得恶心,一面又为自己的魅力感到得意。 “怎么还是让我喝这种东西?没有碧粳米总有鸡蛋吧?给我蒸一碗芙蓉蛋羹来!”他靠坐在一块大石头旁,斜着眼睛看虎威将军。 给你三分颜色,竟开起染坊来了!老子的狗崽儿清醒的时候都没能吃上一碗蛋羹,凭你也配?孟长夜心中恼怒,走上前掐住淳帝下颚,毫不温柔地灌了一碗粥下去,末了让刘温赶紧熬药,等粥水克化了再灌一剂药,然后就能出发。 与此同时,他也暗暗自责:怎么就没想到呢?没有精细米粮,这山林里的鸟儿却多的是,随便掏几个鸟窝就能攒下许多鸟蛋,可以拿来给狗崽儿补身体。既然是狗皇帝吃过的东西,想必口味颇佳,待会儿让火头营的人琢磨琢磨芙蓉蛋羹怎么做。 思忖间,一碗粥已灌到底,为防淳帝再吐出来,他用汗巾子把对方的嘴给堵上,又用牛皮绳绑住四肢。方才还得意洋洋的淳帝这会儿又有些拿捏不准,看虎威将军这幅冷心绝情的样儿,不像是对自己有意,那他为何搂着自己睡觉,早上还对自己发情? 淳帝一时觉得自己想岔了,一时又希望这并非错觉。他虽然憎恨虎威将军,却也知道若能攀上对方,或许能活得安稳长久。想着想着,他慢慢停止了挣扎,待刘温过来送药的时候也极其配合的吞咽,然后挤出几滴眼泪,可怜巴巴地朝虎威将军看去。 他从未讨好过谁,只能模仿宫里那些嫔妃的作态,正欲央求将军把绳子解开,让自己松快松快,却见对方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抬起手似乎想扇一巴掌,起落几次却又慢慢放下,厉声开口,“警告你,别用这种眼神看人,否则老子挖了你的眼珠子!” 赝品终究是赝品,无论再怎么装,也掩盖不了骨子里的虚假与猥琐。他不刻意模仿狗崽儿倒也罢了,孟长夜还能来个眼不见为净,但他摆出那种姿态,竟叫孟长夜难以忍受一丝一毫。就仿佛一个小偷盗走了他价值连城的宝物,偏又不知道珍惜,反而肆意摔打糟践,罪不可赦。 淳帝连忙缩起肩膀,垂下脑袋,暗暗思忖自己究竟戳到虎威将军哪根肺管子,怎么说变脸就变脸。这脾气也太喜怒不定了些。 同样觉得将军喜怒不定的还有一帮副将。分明昨晚还把人捂在怀里,那温柔的表情,霸道的动作,像捂着一块儿宝贝疙瘩,生怕被人抢走,今早醒来就态度大改,不但把人丢出去,还又是捆绑又是威胁,与对待普通俘虏没什么两样。将军究竟是怎么个章程?再者,淳帝也很不对劲,一会儿老实本分,一会儿咋咋呼呼,竟似两个人一般。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唯独刘温深知内情,淡定摆手道,“常顺,把你家主子扛到马背上去,你负责驮运他。” 常顺乖乖点头,正准备弯腰去抱五花大绑的主子,却见虎威将军快步走来,虽满脸厌恶,却还是拽着主子后领,将他轻而易举扔到马背上,末了冷声道,“你看好他,别半道掉下去摔伤了。” 觑这着紧的表情,似乎对主子尚有几分关心?常顺也是个顺杆儿爬的,连忙拱手央求,“还请将军松开绳子吧!主子皮肤娇嫩,若是绑太久定会磨破皮,届时可该受罪了。” 想起昨晚看见的白花花、嫩生生,似羊脂玉又似天山堆雪的一身细滑皮肉,孟长夜脸颊爆红,下腹也起了反应。他几乎没有犹豫便摆手道,“给他解开!”原以为被牛皮绳捆一捆没什么大不了,却差点忘了狗崽儿格外娇弱的体质。 常顺大喜,忙替淳帝解开绳子,小心翼翼地扶上马背。一行人赶了一天的路,终于抵达一座小型城镇,却并不入内,而是在镇外的山林里扎营,然后派人进去购置日常所需的物品。两千人的精锐终究还是太过扎眼,又不知这是谁的地盘,倘若被探子报上去,难免惹来其余藩主的注意。 “记得把狗崽儿要的东西买齐了。”孟长夜叮嘱刘温。 “黄符纸、朱砂、壁虎、蜘蛛、水银、乌头草……”刘温慢慢念着单据,严肃道,“你还真是放心,这单子里的东西至少一大半有毒,你也敢交到他手上。不说别的,就说这乌头草,只需挤出一滴草汁,往咱们的大锅里一倒,咱们所有人就能立时死透。” “本座想看看他意欲为何,但是你放心,本座不会拿兄弟们的性命开玩笑……” 话只说了一半,便有一名士兵走过来,低不可闻地禀报,“将军,您不是让属下盯着那死太监吗?今儿中午停在半道休息的时候,属下看见他偷偷摸摸靠近赵副将的马,从马鞍袋里偷了几种药材。” “什么药材?”孟长夜脸色黑沉。 士兵刚报出药名,便听军师冷笑起来,“好家伙,这也是个精通药理的,竟全是拣着毒药拿,几种药材混一块儿便能制成蒙汗药,且还没什么异味。将军,你猜他们想干什么?” 孟长夜沉默良久才道,“且给他们一个机会,本座倒要看看他们在玩什么把戏。”话虽如此,手却按住佩刀,显然已生了杀意。 刘温也不反驳,总得让将军亲眼看看淳帝的心机,才能把他心目中人畜无害的狗崽儿形象抹去。届时再把人抓回来,便是淳帝装得如何逼真,怕也得不到将军一星半点怜悯了。 众人暗地里布置一番,引着常顺去下毒,可怜常顺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行动多么隐秘,谋划多么周全。他摇醒装睡的淳帝,把顺来的包裹和银两塞过去,叮嘱道,“皇上,奴才去牵马,您站在这儿等会儿。” “他们,他们果真昏迷了?再如何吵闹都不会醒?”淳帝声音有些发抖。 “放心吧,奴才配的蒙汗药分量很足,便是他们健壮如牛,喝一口下去也得躺上一天一夜才醒。”常顺是月妃调教好之后送到儿子身边的忠仆,尤其精通下毒防毒,生怕儿子再被人害了去。 本还胆战心惊的淳帝瞬间挺直腰背,捡起某位将士的佩刀,狠声道,“既然睡死了,不如咱们一口气把他们全杀光!” 常顺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拦阻,“使不得啊皇上!您若是把他们全杀了,难免弄一身鲜血,咱们又没有多余的衣裳可以替换,万一半道引来野兽可该怎么办?还有,等逃入城门之后,定会被官兵当成贼子抓起来。再说了,两千个士兵,您一个个杀过去得杀到什么时候?有这时间咱们早就跑远了!更甚者,您能保证把所有人都捅死?万一有那命大的逃过一劫,日后还不上天入地地追杀咱们?” 淳帝一想也是,不免有些丧气,却又很快振奋起来,“那我杀了孟长夜那畜生不如的东西总行吧?” 常顺扶额,为皇上的愚蠢感到绝望,“您杀了虎威将军,便与二十多万虎威军结下死仇,您日后还想不想活命?” 淳帝僵了僵,终是无奈放弃,扔掉佩刀后钻进营帐,去翻孟长夜的衣服。 “您又想干嘛?”大冬天的,常顺却已经汗流浃背。他素来知道淳帝难伺候,却不知他难伺候到这种程度,这可是逃命呢,怎还不撒丫子跑? “我得把藏宝图拿回来,日后朕复国可全靠它了。” 常顺给跪了,“皇上,奴才求您快点走吧,别管什么藏宝图了,能保住性命才是头等大事。您也不想想,您跑了,他们急着去寻宝,恐怕不会分散兵力来追,但若是您带着藏宝图一块儿跑,信不信咱们逃不出二里地就会被气急败坏地虎威将军抓回去?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求您三思。” 淳帝怒了,一个窝心腿踹过去,“狗奴才!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他娘的烦不烦?” “皇上,逃吧,快逃吧!保命要紧!”常顺膝行过去抱他双腿。 淳帝连连吸气,总算压住心中怒火,然后掀开帐帘走出去。片刻后,一串马蹄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漆黑密林中。孟长夜这才翻身坐起,面沉如水。 “将军,您听见了吧?您那温顺乖巧的狗崽儿狠戾的时候可一点儿不输您!”刘温摸着有些发凉的脖子感慨。 孟长夜眸色几度变换,“你怎知道那就是本座的狗崽儿?万一他与淳帝真是两个人呢?” “万一他是装的又该如何?一体双魂,这种鬼话也就糊弄糊弄两三岁的孩童,偏您却对他深信不疑,果真是美色害人。”刘温掀开帐帘,招手让几员副将进来。大家俱是面庞狰狞,杀气腾腾,显然被淳帝方才那番话气炸了心肺。 “将军,属下这便把人抓回来处置。”刘传山弯腰拱手。 “再等等,先派几个擅隐匿的好手跟着他们,看看他们要去哪儿,想干什么。”孟长夜脑子里不断浮现狗崽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终是无法下定决心。 众位副将领命而去,刘温也想走,看见将军颓唐寂寥的身影藏在黑暗之中,有那么几许脆弱的味道,沉吟片刻后徐徐开口,“将军,您若是真的放不下淳帝,把人抓回来软禁一辈子也就是了。不过被人背叛而已,多大点事。” “你怎知道他背叛了本座?方才那人是淳帝,但绝不是本座的狗崽儿,他不会那般狠心。”然而孟长夜不得不承认,当淳帝用熟悉的嗓音,钟情的面貌说出那些狠毒不堪的话,他一时间心痛如绞,差点就演不下去。 “好吧,就算他们是两个人,那又如何呢?您也不想想,世上有哪个男子愿意雌伏人下?他之所以对您俯首帖耳,还不是为了保命?一旦有逃跑的机会,自是一去不回头了,这是人之常情,您也不要太钻牛角尖。难不成您还与他讲真情义?” 孟长夜面色变得十分难看,按住刀柄的手背亦冒出条条青筋。他无法反驳军师的话,原本他与狗崽儿之间就是一场利益交换,他保护他,他付出身体,却在不知不觉间被蛊惑,忘了二人的感情基础是如此薄弱,一旦塌陷一角,便会尽数灰飞烟灭。 明日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摆脱自己的束缚,恐怕会欢欣鼓舞吧?思及此,孟长夜不免咬紧牙关,强自按捺那忽然涌上心头的巨大苦痛。 啊,好像越安慰越伤了将军的心呢!不过长痛不如短痛,便就这么生受吧。刘温摇头,掀开帐帘不紧不慢地离开。 常顺断定虎威将军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其他藩主管辖的城镇里大肆抓人,于是带着淳帝连夜奔逃,于天光微亮之时抵达城门,又用搜刮来的铜钱交了入城费。所幸晋国大乱,藩主内斗,户籍审查制度早已成了一纸空文,即便没有路引,只要给足银钱就能一路畅通。 常顺找了一家客栈落脚,刚把淳帝扶到床上就见对方抱着枕头睡死过去,还小声打着呼噜,显然已筋疲力尽。常顺替他擦干净双脚又盖好被子,靠坐在床边趴卧。 三个时辰后,有姝幽幽转醒,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神经立刻紧绷。 “常顺,我们这是在哪儿?”他摇晃趴在床沿酣睡的人。 “啊?哦,咱们在青林镇,这里是郭将军的地盘,虎威将军不敢过来。皇上您安心吧,没事的。您饿了吗?奴才去端饭。” 短短几句话,有姝已经意识到,常顺定然带着淳帝出逃了。但怎么可能呢?两千精锐还看不住两个俘虏,主子的军队绝不会如此没用!再者,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硬闯肯定不可能,难道是下药? 思及此,他试探道,“咱们下一站去哪儿?会不会被追上?” “药效并未解除,咱们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吃了早膳便买船票顺流而下去茂城。水路比陆路快好几倍,他们追不上的。”常顺边说边隔着窗户缝往外看。 果然是下药,解除了就能追过来,应该是蒙汗药之类。有姝心中大定,摆手道,“我不走,你自个儿逃了吧。” “皇上您说什么?”常顺不敢置信地回头。 “我说我不走,你自个儿逃吧。有没有银子,先借我一点儿,你留一根头发当凭据,我日后自会还给你。”有姝并不打算对付这太监,一是因为他没有歹意;二是因为他照顾淳帝多年,也等于在照顾自己的身体。 常顺把搜刮来的银子堆放在桌上,低声道,“皇上您要多少只管拿,说什么借不借的。您可千万别犯糊涂,以为待在这儿就安全了,万一虎威将军派几个密探来抓人呢?” “我自有打算。晋国已亡,你大可不必再伺候我,拿上银子回家去吧。”有姝拣出两锭银子,大摇大摆地推开房门。 常顺是个孤儿,在宫外根本没有家,又能上哪儿去?再者,他被调教多年,早已奴性坚强,积习难改,便是拿棍子撵也绝不肯走。有姝无法,只得让他跟着。二人先是买了许多黄符纸,后又去医馆抓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中药,临到傍晚才回到客栈。 淳帝临走时自然不会带上木雕小人,有姝只得再刻一个。他算是想明白了,淳帝一天不除就会闹出许多乱子。这次他们下毒离开,也不知会把主子气成啥样,好不容易刷上去的好感度现在恐怕已经跌到负数。 有姝脸色漆黑,随便刻出一个模子摆放在桌上,然后用黄符纸写好淳帝的生辰八字贴在额头,准备施展移魂术。常顺早已被他赶到隔壁房间,且布下了迷魂阵防备不速之客。 移魂术乃高阶法术,十分耗费精神力,而有姝的精神力被封印,虽然每天都在恢复,速度却非常缓慢,完全不够支撑道术的完成,只得借助法阵。但他很快就发现事有蹊跷,法阵上的光芒正被自己的身体吸收,化作更为牢固的封印,从而保证另一个灵魂不会排挤出去。这种禁锢灵魂的术法绝不是普通道士所为,反而更像那些冥府鬼仙的手段。 主子曾当过阎罗王,有姝对鬼仙的法术也略知一二,很快就明白:凭现在的自己,根本不可能收拾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目下只有两个办法,第一,等力量恢复到全盛时期再来尝试;第二,找到始作俑者,让他解除法术。 第一个办法比较实际,却不知要等待多少年。第二个简直是空想。鬼仙来去无踪,上哪儿找?难道贴一张离魂符去地府?但主子已经不是阎罗王了,谁也不能保证他会否活着回来。倘若回不来,这具身体岂不彻底成了别人的东西? 有姝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只能选择忍耐。他把木偶扔进火盆,看着它一寸一寸烧成灰烬,这才提起笔制作符箓。地宫里藏着什么东西谁也猜不到,为了保护主子,他自然要多做准备,烈火符、雷霆符、阴鬼符……凡是杀伤力巨大的符箓,一样做它几十张,心里好歹有个底儿。 与此同时,孟长夜正坐在原地假寐,听见空中传来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立刻睁眼看去。一只灰色信鸽扑棱棱落在他手背上,脚踝绑着一根细竹筒。 “他们准备逃去哪儿?我猜定是顺流而下去茂城。这会儿应该快上船了吧?”刘温笃定道。 “再不上船就来不及了。”一名副将冷笑。 孟长夜充耳不闻,只管慢慢看纸条,看了许多遍才吐出一口浊气,“没逃,他们还在镇上。狗崽儿醒过来之后就去买了他昨天写给我的那些物件,然后一直闭门不出。” “嘿,做戏还做全套!”刘传山冷笑。 刘温却沉吟道,“难不成是我猜错了?这个时候他完全没有必要再做戏给咱们看,直接逃了岂不天高海阔?青林镇也不是绝对安全,咱们不能大肆抓人,派几个密探进去却极为容易。”若换作是他自个儿,或世上任何一个聪明人,都不会迟迟不走。 孟长夜略松口气,一面擦拭佩刀一面下令,“要抓人也得等他上了船再抓,让探子隐蔽点儿,动作别太大。”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死心了,然后把狗崽儿的腿打断,看他还怎么跑。 刘温领命,写了密信让鸽子带入青林镇。 又过半个时辰,山下再次传来讯息,叫众人大为惊讶。却原来淳帝不仅没跑,出了城门竟直接爬上山来了,也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着什么药。他那太监倒是脑袋正常,一路苦劝,末了抱住他双腿在地上打滚耍赖。便是如此,也没能阻止淳帝的步伐,飞鸽传书到得孟长夜手里时他已经走到山脚下,正蹲坐在地上喘粗气。 孟长夜再也按捺不住,提起佩刀朝山下疾奔。众人原以为他气到极致,很有可能砍死淳帝,便是不砍死,打断腿也是有的,哪料跟到山脚一看,纷纷大失所望。 猛虎出闸一般气势汹汹的将军甫一迎上淳帝惊喜的笑脸,倒竖的眉毛便趴下了,黑沉的脸色红润了,阴鸷的眸光明亮了,整个人像掉入沸水的冰块,刺啦啦化得一干二净,只余袅袅仙气儿上下乱飘。 “你他娘的怎么不跑了?你倒是继续跑啊,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话虽这么说,人已经自动自发地矮下身,呵斥道,“还不快上来,老子背你!” “将军,想跑的是淳帝,不是我。”有姝表情十分委屈,末了附在主子耳边,低不可闻地道,“我,我还没给你暖过床呢。” “算你识相!”孟长夜耳根通红,头顶冒烟,为了掩饰心中的窘迫,不免狠狠拍了一下少年肉呼呼的屁股。 啪的一声脆响令大家纷纷侧目,却又触动了他的神经,恶声恶气地骂道,“看什么看,都他娘的给老子滚!一群挑事儿精!对了,把那死太监捆住,回去之后老子非活剐了他不可!” 谁说狗崽儿对他没有情义?没情义会自个跑回来?分明爱他爱的要死! 第105章 陆判 有姝趴在主子宽阔的背上,感觉安全极了,不禁哼起了小曲儿。咿咿呀呀、缠缠绵绵的嗓音把孟长夜的耳朵根子吹得滚烫泛红,托着少年屁股的大掌忍不住揉捏几下,然后闷声而笑。 刘传山几个对淳帝下毒的行为怀恨在心,又觉将军被他蛊惑,颇为不忿,于是恶声恶气地骂道,“唱什么唱?若不是将军护着你,老子早把你砍成十八段了!” “吼什么吼,都说了,他跟淳帝不一样。”察觉到狗崽儿瑟缩了一下,孟长夜失而复得的狂喜心情被搅扰,也跟着发了火儿。 “将军,您还真信他的鬼话呢?世上哪里有人是一个身体两个灵魂的?要真有,那也是妖怪,赶紧绑在柴火垛子上烧了吧!”又一员副将沉声开口。 有姝连忙抱紧主子脖颈,把脑袋埋在他肩窝里。孟长夜心脏揪紧,一面轻拍他肉呼呼的屁股以示安慰,一面回过头,一字一句慎重道,“今日本座把话撂这儿,狗崽儿是本座的人,谁要动他,本座就先宰了谁!” 刘传山几个被他气势所慑,露出愤怒而又畏怯的神态。眼见气氛越闹越僵,刘温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别吵了。不过一个娈宠,何至于损了大家的兄弟情义?人已经回来了,咱们赶紧回去收拾收拾,好立马赶路。” 被五花大绑的常顺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目下这个皇上似乎不是之前那个?难怪他一会儿聪明,一会儿愚笨;一会儿要逃,一会儿又要回。 大家闷不吭声地回了营地。火头营的士兵见人来齐了,这才敲着锅让大伙儿来吃午饭。孟长夜把少年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捋了捋他乱糟糟的额发,转回头温柔的表情就被凶神恶煞取代,抽刀朝常顺走去。若非这死太监撺掇,狗崽儿哪会逃走?他早就想宰了他了! 常顺像虫子一样蠕动起来,想求饶,嘴巴却被汗巾子堵住,只能用希冀的目光朝皇上看去。但是他心里也清楚,凭皇上那凉薄的性子,只要不危及他自己的利益,别人的死活他一概不管。 但让常顺惊讶的是,皇上竟然开口了,“将军,饶了他吧。我今后再也不跟他跑了。他也是为了救我,并无恶意。” 孟长夜刀都举起来了,却始终没落下,但表情却越来越可怕。有姝无法,只得转移他注意力,“哎哟,我脚好疼,将军你帮我看看。” “你怎那么多事!”孟长夜语气极为不耐,却终是放下佩刀,转回去查看。刘温等人虽然恨这太监,却也没到杀死他的地步。没了他,谁来照顾那所谓的另一个“淳帝”?总之现在大伙儿一看见淳帝就两眼血,谁也不稀得搭理他,更别提照顾。将军喜欢便随他去吧,龙阳之道并非正途,早晚有腻味的那一天,届时弄死淳帝还不是一句话的功夫。 想归这样想,看见将军跪在淳帝身前,亲手脱掉对方鞋袜揉捏脚底板,还是让刘温等人颇感不适,纷纷翻着白眼调过头去。 “轻点捏,脚底好像起泡了。”有姝哼了两声。 “果然。你才走了多远,竟就起了这么些水泡,豆腐做的不成?”孟长夜弯腰查看,末了轻轻拍打少年粉白细嫩的脚底板,斥道,“看你以后还跑不跑!所幸你自个儿走回来了,否则老子真要打断你的狗腿!” 有姝再次重申,“不是我要跑,是淳帝。”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 嗤!旁边有人发出嘲讽的声音,显然对他装疯卖傻的行为很是看不上眼,听见将军命人拿针和烈酒,竟一个都不肯动。孟长夜无法,只得自己去拿,把针在火上烤了烤,又在烈酒里浸了浸,小心翼翼地挑破水泡。 少年的双足白嫩而又修长,轻轻托在掌心,竟似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孟长夜一面替他上药,一面心猿意马,按捺许久才把下腹的躁动压下去,沉声询问,“你不是说能把狗皇帝的魂魄移走吗?事儿办成没有?” “没有,他的魂魄并非普通道人封入我体内,应当是哪个鬼仙所为。依我现在的实力,还无法将他弄出去。” 孟长夜大失所望,竖着耳朵偷听二人谈话的几员副将却露出讽刺的表情,更有一个冷笑道,“什么道人、鬼仙的,你在说神话故事呢?将军,像这样的无稽之谈,我老赵从五岁起就不爱听了。” 有姝脸颊涨红,无言以对。 孟长夜捏了捏他脚趾以示安抚,末了回过头骂道,“滚一边儿去!你爱信不信,反正老子是信了。” 愁眉苦脸的有姝立刻笑起来,挤着两个小梨涡叹道,“在这世上,只有将军最懂我。” 孟长夜耳根发烫,为了掩饰羞窘,恶声恶气地诘问,“跑便跑吧,作甚又回来?难道你不怕老子把你给办了?”这“办”的含义自是仁者见仁,淫者见淫。 有姝头顶开始冒烟,正待答话,却听刘传山扬声道,“藏宝图还在咱们手里,他当然得回来。卖卖屁股算什么,得了财宝才是真的实惠。说不得等咱们把宝藏弄出地宫,他就会再下一次毒,把咱们全弄死!” “搜身,把他买的那些毒药全搜出来!”刘温斩钉截铁地下令。 眼见几名壮汉气势汹汹走来,有姝忙往主子怀里钻。他虽然购买了一些有毒的东西,但早已碾成墨水,写进符箓里去了。他是真的没有害人之心。 自己的宝贝疙瘩,孟长夜哪里能让旁人碰?他只淡淡瞥过去,几名壮汉就退却了,低着头缩着肩膀,默默蹲到一边。 “别怕,我不会让人伤害你。你那些东西暂时交给我保管,需要的时候再来问我要。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成吗?”他一面为少年套上鞋袜一面柔声低语,这温情款款,细致周全的做派又把几个副将气得倒仰。 有姝连忙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裹,解释道,“没有毒药,全都是符箓,你看。”怕大伙儿不信,又解开腰带,敞开外袍,露出里面薄薄的亵衣亵裤。 众人定睛一看,果见包裹里除了许多黄符,竟没有旁的东西,而他身上也干干净净、一目了然。孟长夜脸色瞬间铁青,飞快将他敞开的外袍系牢,又解下自己的大氅包好,见他除了一张小脸,再无一丝皮肉露在外面,这才作罢。 “没有就没有,当众解什么衣服?欠抽是吗?”他抬手作势要打,落下后却变成了轻抚脸蛋。 有姝忍不住蹭了蹭他掌心,然后凑过去,期期艾艾地道,“将军,你相信我,我不是为了宝藏才回来的。我心悦于你,想一辈子待在你身边。” 这话忒虚假,忒不要脸,惹得刘温几个差点呕吐。反观孟长夜,却已是满脸荡漾,头顶升烟,已经快活地快登仙了。他双手像铁钳一般夹住少年单薄的肩膀,颤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有姝凑得更近,低不可闻地重复一遍。 孟长夜这才确定自己不是做梦,忽然把他抱起来,快步走进密林,压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狠狠地,疯狂地,辗转反侧地亲吻。即便几次三番地告诉自己:狗崽儿之所以没跑,反倒主动走回来,定然是对自己有情义的,却也隐隐存着担忧。担忧自己自作多情,担忧自己被利用欺骗。及至亲耳听见他的告白,这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紧接着狂喜难耐。 他想大笑,想大吼,却都比不上这真真切切、热热烈烈的一个吻来得更为实在。 “你喜欢我,什么时候的事?”亲了足有一刻钟,他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有姝喘着粗气,“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不记得了。” 孟长夜眉飞色舞,快活无比,再次凑过去咬他嘴唇,得意道,“狗崽子挺有眼光。” 有姝想笑,细碎的笑声却被主子尽数吸进嘴里,变成唇舌交缠的水啧。二人抱在一起互相抚摸,许久之后才略微分开。 “若非淳帝还在你身体里,明儿醒来怀中抱着的人会换成另一个,我一准儿在这里把你办了。”孟长夜遗憾摇头。想想晚上与宝贝疙瘩缠绵,第二天就变成淳帝疯疯癫癫,大吼大叫,他就倒尽胃口。 有姝脸色微暗,笃定道,“会有办法的。” 二人说着说着又吻在一块儿,反反复复、你来我往,没完没了。可怜外间的将士们,头顶都快长出蒿草来了。尤其是几名副将,不免忧心忡忡,表情凝重。不过一句假情假意的话,淳帝那厮就把将军的魂儿都勾走了,若要将军腻了他,该等到何年何月?万一将军玩真的呢? 要不回西北的时候找个机会把淳帝杀了?思及此,刘温朝刘传山看去。刘传山摁住刀柄,默默点头等二人诉完衷肠,时辰已经不早,孟长夜把狗崽儿抱进怀里,用大氅严严实实裹好,这才打马离开,一众属下随行在后,经过一日一夜的跋涉,终于抵达盘龙山脚,找了个能攻能守的谷地扎营。 因狗崽儿脚底板起了许多燎泡,走路钻心一般疼痛,孟长夜上哪儿都把人背着,那架势简直是形影不离。常顺被打了十鞭,现在老实不少,把将军亲自掏来的鸟蛋弄破,做成芙蓉蛋羹。 吃饱喝足已是月上中天,大伙儿排了班巡逻,安安稳稳地过了一晚。孟长夜本还把狗崽儿抱在怀里,察觉到对方开始挣扎,大约快醒了,连忙丢开手,坐在一旁观望。 淳帝睁眼就看见虎威将军那张糙脸,不免吓了一跳,继而凄厉地嚎起来,“啊啊啊啊啊……你,你怎会在这儿?不对,朕,我,我怎会在这儿?这是帐篷,我原本睡在客栈里的!你又把我抓了?常顺呢?常顺那没用的狗东西,不是说了不会追来吗?常顺,常顺!” 为了掩饰心中的惊惧,亦或者找个垫背的,淳帝开始大喊常顺的名字。 刘温等人被吵醒,不禁暗暗咒骂:娘的,这淳帝演戏还演上瘾了,一天一闹,有完没完? 常顺站在帐篷外不敢进去,期期艾艾地答道,“主子,奴才在这儿。您别喊了,没用,是您自个儿要回来的。”他比旁人更了解淳帝,自然感受得到二者之间的区别,从而对“一体双魂”的说法深信不疑。比起现在这个淳帝,他更喜欢伺候先前那个。那个脾气好,心善,虽然偶尔也会祸害人,却也会担起责任。 若醒来的总是先前那个就好了。 淳帝听见常顺的声音,不免火冒三丈。什么叫自个儿要回来?当他傻子呢?定然是这狗奴才把自己给卖了!他衣服也不穿就要冲出去找常顺算账,却被虎威将军压在地上,飞快套了几件厚衣裳,然后用牛皮绳子五花大绑拎出去。 哟,昨儿还宝贝疙瘩一样捂着,今儿就绑上了,看来将军也传染了这厮的疯病。刘温几人齐齐腹诽。 孟长夜没疯,不过把淳帝和狗崽儿分的很清罢了。这具身体是狗崽儿的,伤不得一丝皮肉,但不惩罚淳帝,他心里又过不去,待灌下一碗粥,见他没再吐出来,才道,“来人,拿一根羽毛过来。” 士兵不明所以,却还是拿来一根猫头鹰的尾羽,便见将军脱掉淳帝的鞋袜,开始挠他脚底板。淳帝细皮嫩肉,感知敏锐,无论是痛觉还是瘙痒,都比常人扩大数倍,这一挠下去就嘻嘻哈哈笑起来,很快就哀声求饶、涕泗横流。 娘的,原来惩罚还可以这样干?刘温几个凑过去,脸上满是幸灾乐祸。 挠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眼见淳帝已笑晕了,孟长夜才罢手,然后用帕子细细擦拭他脸上的涕泪,末了抱上马背裹进大氅,朝盘龙山进发。这回醒过来的是他的狗崽儿,态度自然而然就变温柔了。 一行人又赶了几天路,啧啧称奇地看着淳帝反复变脸,忽而嚎啕怒骂,惹得将军暴跳如雷,忽而温顺乖巧,被将军捂在怀里,捧在手心。鸡飞狗跳中,部队抵达盘龙山的腹地,站在一座巨大天坑的边缘往下探看。 “乖乖,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天坑,估计整个京城都能容下!”刘温拿出地图看了看,笃定道,“地宫就在这下面。” “下面太深了,黑黢黢的看不分明。军师,咱们怎么下去?”有人高声询问。 “找来草藤吊下去。”孟长夜捂住狗崽儿眼睛,低声安慰,“别怕,我抱你下去,你只管缩在我怀里,闭紧双眼就行。” 有姝扒开主子手掌,凝目看着坑底,不知怎的有些心绪不宁。 众人花了几天时间编织草藤,留下一千人在上面照看,另一千人顺藤而下。天坑很深,且被浓黑雾气笼罩,花了足有半日时间才触及坑底,途中草藤不够长,差点功亏于溃,所幸坑壁上同样长满粗如盘龙的树藤,这才解了危急。 因坑底占地广袤,足以容纳整座京城,刘温又花了数日时间测算地宫的确切方位,总算在四日后把掩藏在厚厚苔藓中的石门挖了出来。石门紧贴地面,其上雕刻着许多青面獠牙的恶鬼与巍峨森然的殿宇,看着竟无端端令人感到恐惧。 刘温看了又看才道,“是这里了,四周的封石和灌浆都完好如初,应当没人进去过。” “怎么进去?把门撬开?”孟长夜沉声问道。 “里面不定有什么机关,倘若强行破坏,许是会丧命。你看,这石门的正中心有一个凹下去的手掌印,应当需要姬氏皇族的人按上去才能开启。”刘温猜测道,随即看向五花大绑的淳帝,“你不是说能打开地宫吗?过来试试!” 淳帝每天醒来就要面对暗无天日的森林,粗如水桶的巨蟒,背生尖刺的豪猪,壮如牛犊的老虎,没被活生生吓死已经算是命大。遇见危险的时候,他只能痛哭尖叫,一点用处也无,反倒是另一个他,极为沉着冷静,令大伙儿不免有些信了“一体双魂”的说法。 故此,只要淳帝占了这具身体,为了避免他拖大家后腿,孟长夜总会将他五花大绑堵了嘴,扛在肩上。 “去开门。”孟长夜解开绳子,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 淳帝踉跄一下差点摔倒,却又敢怒不敢言,只得走过去,将右手按在凹下去的纹路里。石门半天不见响动,在众人的逼视下,他又换上左手,照旧无济于事。 “不是说需要皇族鲜血吗?割破掌心再试试。”刘温提议。 孟长夜有些不落忍,但对上淳帝可怜兮兮看过来的浑浊双目,又被恶心得直反胃,取出靴筒里的匕首,干脆利落割了一刀。淳帝这些天被虎威将军扛来扛去,虽然态度粗鲁,却总会在危难之时舍身相护,便理所当然地以为他心悦自己,不过碍于双方敌对的身份不敢表露罢了,气焰非但没被遏制,反而更为高涨。 见手心破了一道血口子,他委屈道,“将军,你好狠的心,你怎能如此待我?” 孟长夜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对上属下们讥笑的双目,不免恼羞成怒,“你他娘的磨蹭什么?赶紧把地宫的门给老子打开!” 淳帝是个贱骨头,不打不记事,见他表情凶煞,这才把带血的手掌盖在凹槽里。一刻钟过去,两刻钟过去,三刻钟过去,掌心的鲜血已经凝固,石门还纹丝不动,令众人大失所望。 “早知道他如此无用,半道就宰了,哪会留到现在!”不知谁嘀咕一句。 孟长夜瞪了那人一眼,摆手道,“撬开试试。”话落再次把淳帝绑起来,扔在较为安全的地方。 一千个壮汉撬了整整一夜,又尝试着挖开,都无济于事。石门沉重如山,周围的泥土坚硬如铁,没有特殊的法门,绝对无法进入。刘温再次拿出地图研究,素来沉稳的心态开始焦躁浮动。 “狗崽儿什么时候能醒?”他看了看将军怀里的少年。 “让他睡,今天累坏了,还受了伤。”孟长夜翻开他右手掌心,拧眉头看着那道口子。早知道血液没用,他说什么也不会割下去,曾经承诺过要保护他,不让人伤他一丝一毫,却没料伤他的人反而是自己。 “行了,别自责了,一条口子死不了人。”刘温附耳过去,“等狗崽儿醒了,我们让他去试一试。他不是说这具身体是他的,淳帝乃鸠占鹊巢的孤魂野鬼吗?如此,淳帝上去按自然没用,还得正主儿来才成。” 其余几名副将闻听此言虽觉得荒谬,却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那狗崽儿的确比淳帝更具天潢贵胄的气势。 孟长夜讽笑道,“你们不是一直不信他的话吗?” “最近几天有些信了。人再怎么装疯卖傻也不可能弃自己性命于不顾。变成狗崽儿时他分明身手不错,换成淳帝却只能傻呆呆地站着等死,这有悖常理。总之等他醒过来,让他去按一按,再不行,咱们只能打道回府。” 孟长夜把少年拢进怀里,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稀薄的阳光透过浓浓雾气洒下,鸟儿开始鸣叫,野兽开始蛰伏,时间不知不觉又过一天。有姝在主子温暖的怀抱中醒来,却不愿起身,反倒把脑袋拱进他臂弯里。 孟长夜沉声低笑,“快醒醒,昨天你睡着的时候咱们已经找到地宫大门了。” “在哪里?”有姝立刻坐起。 “在这儿。姬公子,麻烦你帮忙看看。”刘温站在不远处,脚下踩着两扇巨大石门。 有姝跑过去,甫一看清石门上的浮雕就惊叫起来,“怎会是鬼门?”想当年他迷失在魂界时,正是推开这扇门才入了冥府,门上的浮雕和花纹至如今还记忆犹新。不过很快他又否定了这一推断,只因这扇门比那扇门还多了一个手掌印,上面沾了一些血迹。 见他捻了一点血迹嗅闻,孟长夜涩声道,“听淳帝说需要姬氏皇族的血液才能打开地宫,我便割了你掌心,抱歉。” “无事,只要能帮到你就行。”有姝看向刘温,徐徐道,“险些忘了告诉你,这具身体虽然是我的,但我并非姬氏皇族,恐怕也打不开这扇门。” 第106章 陆判 少年坦白说自己并非姬氏皇族,叫刘温等人措手不及。 “怎么可能呢?你一直在皇宫内院中长大,若不是皇族,太后与先帝怎会抚养你?要知道,混淆皇室血脉乃诛九族的大罪。”亦或者,这具身体的正主儿是淳帝,此人才是那个鸠占鹊巢的孤魂野鬼?刘温面露怀疑。 “不管你在装什么疯卖什么傻,只管上去把门打开!”刘传山语气极为不耐。 见主子也冲自己点头,有姝只得走上前,把手掌摁在凹槽上。他微微挑眉,发觉这扇门还真有些玄机,上面的手印不大不小正与自己相合,若换个人来定然不成,仿佛当初建造的时候用的模子恰是自己右手。 石门许久不见动静,他抬起来,抠破昨日的刀口,放了一点鲜血再摁,依然纹丝不动。 “也不行?”刘温等人大失所望。 “不行算了,赶紧把伤口包扎一下。”孟长夜试图拉开少年,却听他低声道,“让我再试一试。” 这扇门与鬼门实在太像,用鲜血浇灌不开,那用紫薇帝气与功德金光呢?反正没别的办法,不过勉力一试罢了。这样想着,有姝将全身的紫薇帝气与功德金光逼于掌心,用力摁了下去。 刘温等人亲眼见他掌心忽然发出紫金色的璀璨光芒,当即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这,这是怎的?成仙了? 石门上的浮雕将紫金色光芒点点滴滴吸收干净,从而变得流光满溢,美轮美奂,少顷,机关启动的吱嘎声从地底传来,本还严丝合缝的两扇门终于缓缓打开,露出一条漆黑的,深不见底的,向下延伸的台阶,更有一股阴寒无比的气流扑面而来。 众人被气流冻得直打哆嗦,一时间心惊肉跳。 “竟,竟真的打开了。那金光是什么?”刘传山看向少年,目中隐隐流露出骇然之色。这样的景象显然已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就仿佛之前还嫌弃的不行的烂泥,转眼变成了神庙里的菩萨。其余人等也都又敬又畏,心道不愧为传说中的真龙血脉,果然有几分神异之处。 唯独孟长夜,表情丝毫不变,却只是伸出手,死死拽住狗崽儿胳膊。这个人太神秘莫测,他怕他跑了。 有姝也有些吃惊,却很快平静下来,见刘温点了一支蜡烛探测下面的空气,发现没有瘴气便召集人马,准备尽数带下去,连忙阻止,“军师,此门与阴曹地府的鬼门极其相似,这下面恐怕不是简单的地宫与机关,许是会遇上某些脏物。你把所有人都带下去,倘若大家一块儿遇上危险,谁来接应驰援?再者人多手杂,万一谁碰触了机关,大家挤作一团只会死的更快,不如点几个强干的好手下去探一探。” 刘温打算用暴力拆卸法取得宝物,也就是说不管什么地宫建筑,全部给它破坏掉,一千人足矣。但他现在颇有些摸不着少年的底儿,对他的话也就格外重视。他也看出来了,这石门上的掌印正好与少年的右手重叠,大一分则摁不进去,小一分则填不满空隙,也就是说,除非找到此人,任谁来了也别想打开地宫,就仿佛这宫里的东西是专为他准备的一般。 “行,那就点几个人下去探一探。”他颔首答应。 “我去。”几位副将艺高人胆大,齐齐举手。 “我也想去。”有姝垂头看着深不见底的台阶,目中流露出迷茫而又哀伤的神色。他隐隐感觉到,下面有一样东西在呼唤自己,很重要。 “你去干嘛?给我老老实实待在上面。”孟长夜早就准备亲自去探,却绝不会把狗崽儿也带下去。 两人拉扯了一阵儿,最终还是孟长夜妥协了,耳根子红得滴血,只因这狗崽儿极会哄人,竟说什么“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死也跟你死一块儿”的话,叫他高兴得发狂,偏又要在属下们面前保持威严的作态。 “怎么那么缠人?离了老子你会死吗?罢了罢了,要去就去,但途中不准离开老子一步,听见了吗?一旦遇见危险,你就给老子上去!”他恶声恶气满脸厌烦,实则心里已经开出了花儿。 有姝连忙点头答应。 刘温早已习惯了两人不分场合的腻歪,自顾点了十八个武艺高强的将士,凑一块儿正好二十,不多不少正好。下去之前,有姝把事先做好的传讯符分发开来,叮嘱道,“这道符里有我的一滴血,你们也割破手指滴一滴进去,便能与我通话。”他把折叠成三角形的符箓贴在自己额头,示范道,“如果你们与我走散了,像这样把符箓贴在眉心,然后默念心里想说的话,我就能听见并且与你们交流。倘若入了迷宫之类的地方,一个人出去了,其余人只需闭上双眼,按照符箓的指示行走,也能跟着出去。” “小子,又在神神叨叨装疯卖傻是吧?你累不累?”一名副将嘲讽道。这破玩意儿要真有那么神奇,他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给淳帝当凳子坐。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按姬公子说的办。”刘温刺破指尖,滴了一滴血下去。方才那紫金光芒大伙儿全看见了,又该如何解释?没准儿这人之前说的那些“一体双魂、道术、鬼仙”之类的话,全是真的。都到了这个时候,多一层准备总是没错的。 那边厢,孟长夜已把自己的鲜血滴了进去,挑眉看着血珠飞快汇入黄符,形成一道微光覆盖在表面。 “好家伙,竟发光了!难道真的有用?”刘传山也滴了血,随即露出膛目结舌的表情。众人一看,当即不再犹豫,纷纷刺破指尖放血。 有姝又取出一枚人形符箓,交给守在外面的将领,“这是将军的本命符,倘若发现符箓出现折角、缺损、烧焦的迹象,你们就赶紧下去接应。” 将领虽然半信半疑,却也不敢怠慢,连忙点头答应。准备好火把、武器、干粮等物,二十人缓缓下了台阶,背影刚消失在地道尽头,两扇石门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合上了,叫外面的将士们好一番兵荒马乱。 此时,有姝等人并不知道退路已被切断,正一步一步往地宫深处走。这条台阶很长,仿佛没有尽头一般,走了足有两个时辰才终于到得一处平缓之地。孟长夜一只手紧紧拽住少年,一只手高举火把,打量周围环境。 这是一个石洞,洞壁长满奇形怪状的钟乳石,还有一丛丛会发光的蘑菇与蕨类点缀在石缝之间,倘若熄了火把,仅凭这些植物发出的或蓝、或绿、或荧黄的光芒,就足以照亮四周。 “也不知这地宫究竟有多大,火把却只这么几根,等需要用的时候再点燃,现在暂且灭了吧。”有姝清越的嗓音在洞内回荡。 孟长夜二话不说灭了火把,其余人觉得有理,也纷纷照做。没了火焰的干扰,植物的光芒更为柔和多彩,乍一看竟似仙境一般。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有生以来,我还从没见过会发光的野草。”一名副将伸出手去摸一丛蕨类,指尖离叶片仅余寸许的时候,便听军师与淳帝齐齐警告,“别碰,小心有毒。” 他心下悚然,正欲收回手,草丛里却跳出一只耗子大小的活物,一面吱吱叫一面扑到他脸上,飞快往嘴里钻。这一声鸣叫仿佛打开一个机关,密密麻麻的小黑影从草丛里蹦出来,往那副将身上爬。 “啊啊啊啊啊……呜呜……咯咯……”不过转瞬,副将的惨嚎就变成了闷哼,继而化作濒死的咳血声和粗重喘息。 众人尚来不及看清黑影是什么就举刀上前驱赶,刀刃划破黑影肚肠,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叫。离得最近那人只砍了几刀便跟着尖叫起来,“啊啊啊,这是什么玩意儿?这他娘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又有几人围拢过去劈砍,然后目眦欲裂,只因这些黑影并非什么耗子、甲虫,而是一个个小人。他们骨瘦如柴,四肢细瘦,头颅却巨大无比,略一张嘴就露出两排尖锐利齿,一寸一寸啃咬那副将的身躯。还有几个小人蹲坐在副将脸上,将他嘴里的舌头抠出来,不断拉长。 副将来回打滚挣扎,却连半点痛苦的呻吟也发不出。本还试图救他的同伴们骇住了,一面挥舞佩刀一面急急后退。孟长夜把狗崽儿丢给一员副将,命他把人带远一些,然后举刀冲过去驰援。他刀法十分凌厉,似疾风一般收缴着小人的性命,不过片刻,他前进的道路上便洒满黑红的鲜血与一具具小小的尸骸。 部众们得到鼓舞也跟着冲过去,却没料浓重的腥味竟引来更多小人,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攀在洞壁上,然后一拥而上。不断有黑影在众人四周乱串,这里咬一口,那里挠一把,防不胜防。他们仿佛对人的舌头情有独钟,必定会有几个扑到面上,用锋利的爪子撬开此人牙缝,将舌头拽出来拉长,直至截断。 不过片刻,所有人体表就覆了密密麻麻一层小人,怎么甩都甩不掉,更有几个连舌头都快扯断了。唯独有姝四周形成一个空白的圆圈,稍有小人靠近便尖叫着逃离,仿佛被火烧了一般。 负责保护他的将领甚为惊讶,一不留神就见他扑到将军身上,拍散了小人。 “这些东西是饿鬼!地狱六道里饿鬼道的饿鬼!”他一面解释一面从袖袋里掏出几张符箓,用紫薇帝气催动。符箓瞬间燃烧,发出刺目的紫光,饿鬼齐齐尖叫,末了在光亮中化为飞灰消散。有几只饿鬼躲在光芒照不到的石缝中,这才逃过一劫,却再也不敢上前,悉悉索索往洞穴深处钻去。 大伙儿长舒口气,顾不得检查自己伤势,连忙去扶最先遭殃的那名副将。 “老李,老李,你怎么样?”刘温用力掐对方人中,见他舌头还挂在外面,已被恶鬼抠出许多血肉模糊的伤口,心中不免悚然。 “这,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怎会有鬼?”刘传山声音在打颤。他素来不信鬼神,但几次三番下来却又不得不信。其余人也都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然后齐齐朝淳帝看去。此前,他们一直以为这人在装疯卖傻,直至现在才发觉竟是自己眼拙了,连这么一尊真神都没分辨出来。 几张符箓烧死上万饿鬼,这得要多深的道行? “是我考虑不周。”有姝从包裹里取出二十个黄符,一一派发下去,“见到那扇门的时候我就应该明白,这下面不是什么地宫,而是地府。地府进去容易出去难,想必那扇门现在已经关上了,咱们怕是没有退路,只能前进。这是护身符,可驱散邪崇,但有一定的时效,待符箓烧焦,你们就再来我这里换一张新的。” 这回没人再讽刺他,立刻接了符箓贴身收藏。孟长夜把之前的传讯符贴在脑门,默默唤道,“狗崽儿?” “干嘛?”有姝翻出早前配好的药粉,均匀洒在他伤口上,又取出消过毒的布条包扎。 “没事儿,就想叫你一声。”孟长夜摸摸他脸颊,心中大定。那些饿鬼显然很惧怕有姝,并不敢伤害他,这便好。如果此处真是地府,即便捅穿地心,他也得把有姝平安无事的送出去。 其余人见将军用了传讯符,这才后知后觉地摸出来,纷纷抵住眉心唤道,“姬公子?将军?军师?老刘……”大家脑海中纷杂一片,竟是谁的声音都有,可见只要同时把符箓贴在眉心就能畅通无阻的交流,此法好生神异! 刘温见掐不醒老李,连忙取出他的符箓贴在脑门,焦急呼唤,“老李,快醒醒!” 本还你叫我我叫你,一块儿耍着玩的众人这才齐齐给老李唤魂儿,终于将他弄醒。有姝烧了一张符纸,抛入水壶中和成符水,喂他喝掉。这一回,再没人怀疑他下毒,目中反而露出期待。 老李本还有些昏沉,喝了符水立刻清醒过来,连遍体伤口都疼痛减半,在刘温等人的搀扶下慢慢靠坐。 “娘的,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他把拉长的舌头收回去,含糊道。 大家全都沉默了,不忍告诉他真相。姬公子出神入化的手段已完全令他们折服,他既然说此处是地府,那肯定是没错的。活人竟入了地府,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出去。 “丧气什么?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便是没有路,老子也要凿开一条道儿升天!”孟长夜握住狗崽儿肉呼呼的爪子,语气坚定。 “对,大家别丧气,前面未必没有出路。”有姝试图环住主子宽阔的肩膀,却因手短只能半抱着,便改为拍抚安慰,“将军别怕,我一定安然无恙地把你带出去。不过阴曹地府而已,我又不是没来过。” “你来过此处?”刘温抓住重点。 “并非此处的阴曹地府,但也差不离。咱们只需进入阎罗殿,找到六道之门,就能从人道逃出去。”主子已经不是阎罗王,却并不代表有姝没有办法脱困,他略略思忖片刻,补充道,“方才那些饿鬼最喜拔人舌头,看来这地宫的构造是按十八层地狱来排布。也就是说,此处乃第一层地狱,拔舌地狱,再下去便是剪刀地狱、铁树地狱、孽镜地狱等等。” 刘温悚然道,“你的意思是,咱们须得闯过十八层地狱才能进入阎罗殿?” 十八层地狱,那是何等可怕的地方?连恶鬼都熬不过,更何况是人?大家沉默一瞬,然后齐齐露出绝望的神色。 “怕什么,来都来了,只管往下闯!”孟长夜把少年拉起来,命令道,“休息好了吗?休息好了就继续走,这十八层地狱,老子还真想见识见识!” “走走走,怕个卵!”刘传山立即跟上,却有意无意地挨着淳帝,这位可是真仙,能不能活着离开全靠他了。众人见好位置被抢了去,这才快速追赶。 事实很快证明有姝的推断是对的,走过地形平缓的洞穴,眼前又出现一条长长的,往下延伸的台阶,下到台阶底部便又有一个洞穴,照旧长满会发光的植物和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几只饿鬼似闪电一般扑出来,刚碰到众人衣角就被驱鬼符烧成焦炭,黑如枯枝的爪子里捏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 “阿弥陀佛!幸亏身上带着姬公子的护身符,否则手指都得被他们一根根剪掉。”刘传山双手合十,后怕不已。他已经从无神论者彻底转化为佛教信徒,准备一出地府就去庙里拜拜,然后诚心抄几部经书。当然还得磨着姬公子,叫他收自己做徒弟。 其余人也都消去之前的轻视与怀疑,纷纷朝姬公子靠拢,总觉得走在他身边才有安全感。洞壁四周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不过须臾就挤满了头大肚圆,四肢干瘦的饿鬼,手里均拿着一柄剪刀,咔擦咔擦开合着。 但惧于某人散发的紫薇帝气,他们动也不敢动,都在寻找机会。有姝深谙先下手为强的道理,点燃几张驱鬼符,将他们尽数烧死,然后踩着灰烬快速跑过,终于出了第二层地狱。 地宫深不见底,不过下了两层,便已耗费整整十二个时辰。大伙儿又累又饿,草草吃了一些干粮,在姬公子布好的防御阵法中躺下,准备补充体力,睡了不知多久才陆续转醒。 刘温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见将军习惯性地把抱在怀里的人丢出去,这才悚然一惊,“不好!姬公子他睡过去了,谁来带队?难道靠淳帝?” “操他娘!竟然忘了这一茬!淳帝那个卵蛋有屁用!”刘传山气得破口大骂。 孟长夜已是脸色铁青,把狗崽儿带来的包裹捞入怀里,打开来仔细翻找。但符箓上的字迹太过潦草,昨儿又没看清楚,压根不知道他烧的是哪些,分别有什么作用。况且他激发符箓根本不靠明火,只需夹在指尖微微一抖就能燃起来,这等功夫谁有?倘若换成火折子点燃,还能产生作用? 令人焦头烂额的问题一个一个浮现,不仅孟长夜心情奇差,其余部众也惊慌失措,六神无主。不知不觉间,姬公子已成了大家的主心骨,跟着他便似追着光束,早晚能逃出升天。但若是皮囊里的芯子换成淳帝,那糟糕透顶的局面简直不敢想。 直至此时,他们方对姬公子所说的“一体双魂”深信不疑,一面暗暗佩服他出神入化的手段,一面憎恨占了他身体的淳帝。说曹操曹操就到,只听洞内响起一阵刺耳的尖叫,不用看就晓得是淳帝那厮醒了。 “啊啊啊啊啊!这是什么鬼地方?你们什么时候把我弄进来的?好臭!好黑!好冷!我要出去!”淳帝又跳又叫,一只脚刚踏出防御法阵,便有一只饿鬼扑过来。所幸孟长夜及时拉了一把,才没让他十指尽断。 “你给本座老实点儿!”孟长夜掏出汗巾子,塞进淳帝嘴里,又熟练地将他五花大绑,世界才算清净了。淳帝看见头顶密密麻麻的饿鬼,一时间吓破了胆,像蠕虫一般挪到虎威将军身边,试图寻求保护。 “没了姬公子,我们最好不要随便下第三层地狱。”刘温沉声道。 “对,第三层是铁树地狱,说不得会有修罗出现,然后把咱们抓了挂在铁树上剥皮。”另一名副将忧心忡忡。 “把这厮打晕,换姬公子回来?”刘传山轻轻踹了淳帝一脚。 “打晕?不好吧?咱们下手没个轻重,万一把姬公子弄伤了怎么办?”老李连忙否决。他现在可不敢伤姬公子一根毫毛,不是看在将军的面子,而是打从心里敬畏。 “狗崽儿有留下应对之法。”孟长夜从包裹里翻出一沓符箓,外面包的油纸写着“昏睡符”三个大字,其下用簪花小楷详细介绍用途,只需把符箓贴在额头再揭掉,就能让人昏睡又苏醒。 有姝担心身体的主导换成淳帝,便留下这招后手。他本想交代一声,哪料实在太累,竟不知不觉睡死过去,以至于完全忘了这茬。 众人大喜过望,忙取出一张昏睡符往淳帝额头一贴,待他双眼紧闭就扯掉,然后目光灼灼地等待。 第107章 陆判 有姝醒时身边围了十九个人,十九双铜铃大的眼睛发出灼灼光芒盯视自己,那滋味儿简直一言难尽。他立即撑起上半身,往主子怀里靠,结结巴巴道,“你,你们想干嘛?” “姬公子,您醒了?您睡得好吗?”刘传山笑得十分谄媚。 “很好,谢谢。”有姝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一面揉搓双臂一面打量四周,见地上扔了一张昏睡符,这才恍然大悟,“怪我,临睡时竟忘了交代一声。下回淳帝醒来,你们如法炮制便是。” “好,还是姬公子考虑的周全。时辰不早了,咱们继续走着?”刘温甫一提议,大伙儿便纷纷附和,简单吃了一点儿干粮,继续往前走。 又是一段长长的深不见底的台阶,末了来到一处小型天坑,站在天坑边缘往下眺望,什么都看不见。众人点起火把照耀,其间笼罩的雾气竟似活物一般,连光芒都吞噬的一干二净,诡谲莫测的景象令人胆寒。 “什么都看不见,咱们还下不下去?万一满坑都是那些饿鬼,岂不得把咱们啃成骨头架子?”一名副将心生怯意。 “把火把扔下去看看。”孟长夜摆手下令。 火把都是干柴做成,又重又占地方,下地宫的时候本就没准备多少,倘若浪费一根,便等于早一步迎来黑暗。而在地府,黑暗恰恰是最可怕的东西。有姝连忙阻止,然后从袖口里抖出一张烈火符,激发之后抛下天坑。 他同样低估了地宫的危险程度,故而准备的符箓也不够用,仅两层地狱便耗费十之三四,剩下的十六层能不能顺利闯过去都是未知数。但他也不是全无办法,倘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即便放掉满身鲜血,也会平平安安地把主子送出去。 思忖间,烈火符以极慢的速度飘飞下落,又在阴风地吹拂下来回打着转儿,将黑雾驱散的同时也照亮了坑中的景象。众人垂头看去,纷纷倒抽一口凉气。这下边竟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铁树,每一根树枝都是一柄剑戟,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把匕首,攀爬在岩石上的藤蔓闪烁着寒光,想也知道定然锋利无匹。 “这,这可怎么下去?压根没有落脚的地儿!”刘传山满脸绝望。 “等等,那是什么东西?”孟长夜指着隐藏在铁树与藤蔓中的黑影。 有姝凝目细看,却也辨不分明,于是又点燃一张烈火符,朝那处疾射。黑影显然没料到对方会主动出手,来不及躲闪之下被烧个正着,立时以臂挡脸,尖声嘶吼。不过瞬间,众人已看清他长相,竟是一只青面獠牙,浑身长毛的修罗。嘶吼声引来更多修罗在树枝间窜动,仿佛等待着新鲜血肉的浇灌。 “退开一些,他们上来了。”有姝飞快拿出几种不同的符箓,排布五雷绝杀阵。孟长夜摆手遣退众人,自个儿却举起佩刀,紧紧护卫左右。 五张符箓在紫薇帝气地催动下飞到天坑上空,形成一个五棱法阵,有姝咬破指尖,将一滴血珠弹入中心。世外之人的鲜血令这些修罗更为狂躁,尖锐的爪子抠入岩石,接二连三地爬上来。他们都想第一个吃掉有姝,故而全挤成一团,当打头的修罗跳出天坑的一瞬间,法阵终于蓄力完毕,降下一道又一道粗壮的,带着紫薇帝气的玄雷。 雷光是所有邪物的克星,修罗们一个接一个地往上爬,又一个接一个地变作焦炭掉落,连那些铁树与藤蔓也被劈得七零八碎、惨不忍睹。玄雷直劈了半刻钟才渐渐消去,五张符箓也燃烧起来,飘飘荡荡掉入天坑。 借着符箓发出的火光,众人跑到边缘往下探看,不禁连连吸气。方才还剑戟森森的坑底,现在除了许多焦黑的尸体和一堆破铜烂铁,竟什么威胁都不存在了。凭一己之力招来天雷,这是何等高深的道行?众人原以为自己低估了姬公子,现在再看,竟还是低估了,他的实力恐怕早已超出普通人的想象,到达鬼神莫测的地步。 刘温很想问问姬公子到底是什么来路,却又忍住了。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现在安全了,下去吧。”有姝压根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堪称惊世骇俗,转回头冲拿绳子的一名副将招手。 副将诚惶诚恐地领命,将绳子系在一块牢固的岩石上,率先滑下去,确定没有危险才召唤同伴下来。孟长夜一只手抱着有姝,一只手握住绳子,慢慢降落坑底。他表情不见一丝放松,反而比之前更为凝重。有姝越表现得与众不同,便令他越为不安,总担心哪一天,这人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哪怕上天入地也找不到。 “倘若你不是淳帝,那你又能是谁,怎会跑到皇宫里去?”把人放下时,他沉声问了一句。 有姝含糊道,“我就是有姝,不是什么姬有姝。等找到施展移魂术的那位鬼仙,或许能解答你所有疑问,我现在也同样满头雾水。” 孟长夜似乎放弃了讨要答案,只深深看他一眼,然后将他夹在胳膊下率先朝再次出现的台阶走去。众人连忙跟上。 有姝头朝下,脸颊不免涨得通红,踢蹬着双腿喊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前面是孽镜地狱,没做好万全的准备定然不要下去,否则会走散的!” “孽镜地狱,照出每一个鬼魂生前所犯的罪孽,然后根据罪名的轻重不同下放到其他地狱,是这样吗?”刘温瞬间提高戒备。 “是,所以路过孽镜时,我们很有可能会被分别投放到其他层次。”有姝连连拍打主子紧实的臀部,强烈要求他别夹着自己。 “这样的话你必须跟着我,一丝一毫也不能放松。”孟长夜见他难受,只得把人放下,然后向副将要了一根绳子,把他们的腰捆在一起。众人觉得这个办法很好,纷纷效仿,不过须臾就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连成一串的二十人慢慢下到第四层洞穴,果见洞壁光滑如镜,纤毫毕现,映照出人影后竟慢慢扭曲,显出许多不同的景象,但这景象唯有亲生经历过的那人才能看见,余等毫无所觉。 不知哪个惨嚎一声,再去看时绳子已经断裂,而对方也不知所踪。众人大惊,连忙去拽左右之人,孟长夜只来得及夹住狗崽儿,又拽住军师,感觉后腰一紧,不知被谁抱住了,便齐齐消失在原地。 砰地一声闷响,四人摔在地上,砸出许多灰尘。孟长夜在下坠之时就翻过身,把狗崽儿放在自己肚皮上,给他当了垫背,哪料又有两个大汉接连落下,将他压得差点断气。 “都他娘的快起来,别压着有姝!”他一手一个把狗崽儿身上的人丢出去,末了抬眸一看,竟是刘温与刘传山。 “原来绑绳子没有用,得手拉着手。”有姝趴在主子怀里,懊恼地直叹气。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孟长夜将他额角的乱发别到耳后,半坐起身,点燃火把。 那边厢,刘温与刘传山也点燃了火把,走到前面查看情况,然后发出不敢置信的惊叹。任谁来了也不会相信这里是地狱,只见前面的开阔之处竟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殿上的琉璃瓦爬满飞龙脊,龙头高昂,口衔明珠,仿佛随时会腾空而去,更有紫金立柱与黑金地砖隐隐放射出光芒,令人看了目眩神迷。如此巧夺天工、大气磅礴的建筑,显然已超出孟长夜等人的预料。 他们呆站良久才呢喃道,“宝藏定然在里面。” 有姝也看呆了,却并非因为宫殿的巍峨庄严。他捂住脸,拼命把汹涌而来的眼泪憋回去,却不见丝毫成效,反倒越掉越多。这里曾是主子的寝居,是道光帝的乾清宫,是已经泯灭于历史长河中的大燕帝国的皇城。它莫名其妙出现在地下,不用想也知道是主子的手笔。 他的遗体还在不在里面?思及此,有姝立刻朝宫殿跑去。 “有姝,你跑什么?快回来,小心脚下!” 孟长夜早就发现宫殿的四周长满某种鲜红的花朵与荆棘,它们仿佛有生命一般摇曳蠕动着,然后扬起藤鞭择人而噬。若非刘温与刘传山退得及时,差点就被拖进去绞死。但素来警觉的有姝却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令孟长夜心下大骇。他连忙挥舞钢刀紧追,却发现那些藤蔓与花朵似乎不忍心伤害对方,如潮水般诚惶诚恐地退避开来,空出一条笔直的道路。 “姬公子果然不凡,快,咱们也跟上!”刘温拽住刘传山,一路狂奔。 他们前脚踏上宫殿的黑金地砖,荆棘与花朵后脚就堵住退路,窸窸窣窣来回蠕动,令人望而生畏。如此,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三人跟着有姝绕过游廊,穿过空地与花园,来到一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前,门上悬挂着一方匾额,写着“乾清宫”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儿。 “乾清宫?这不是历代皇帝的居所吗?”刘温心脏砰砰直跳,猜测这里面应该保存着姬氏皇族的珍宝,但要打开这扇门显然不是易事,只因上面除了繁复的花纹,依然有一枚凹下去的掌印。 不过有姬公子在,一切都好说。刚思及此,有姝就已按在掌印上,用紫薇帝气把门推开,吱嘎吱嘎的老旧声响令人牙酸,更有些许尘埃纷扬落下。即便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宫殿也亮堂得如同白昼,仔细一看才知,竟是因为墙壁和立柱上镶嵌的无数夜明珠所致。 有姝强忍眼泪绕过八扇雕花屏风,来到后殿,就见两个巨大的棺椁并排摆放,且散发出莹白色的微光,其后是一面高达数丈的墙壁,雕刻着十殿阎罗、二十四狱主、百名判官、千名城隍等浮雕。 孟长夜等人被殿内奢华的摆设吸引,而有姝则满心满眼只有那两具棺椁。棺椁十分高大,需得跳到半空才能抓住边沿,有姝连跳了两三回才蹬着腿儿上去了,趴伏在雕刻着九条金色盘龙的水晶棺上,木呆呆地往里看。 那是苍老以后的主子,他尸身保存得非常完整,脸颊甚至透出健康的红晕,仿佛只是浅浅睡了一觉。但毫无灵魂波动的状态告诉有姝,这不过是一具空壳罢了。原来此处不是阴曹地府,而是他的安眠之所?而自己又怎会离了他身边,成为淳帝被人养大呢? 难道临死之时,他竟不肯在坟墓里给自己留一个位置?有姝又是哀伤又是委屈,眼睑微微一合便掉出几颗豆大的泪珠,转而想到旁边还紧挨着一具雕满彩凤的棺椁,这才转头去看,然后愣住了。这人是谁?怎会如此陌生? 在他惊愕之时,孟长夜等人也发现了极为诡异的东西。掀开层层叠叠的纱幔,他们发现墙壁上竟挂满了画像,从细腻的笔触与写实的风格上看,这应当是同一个人的作品。起初的几幅画作描绘的是一只巴掌大的袖犬,各种姿态,各种表情,十分生动可爱,后面均为人物肖像,一名白衣少年被一位高大男子抱在怀中,或亲吻,或抚慰,神态极为亲昵。 男子与男子相恋倒没什么出奇,奇就奇在画像明显是写实的,越到后面高大男子就越显苍老,而他怀里的少年却始终年轻秀丽。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少年的五官竟与姬公子一模一样,从眼角到眉梢,从身形到气度,可说是丝毫不差;道光帝的相貌则与将军别无二致,不过少了一嘴大胡子和一条疤而已。 看到落款处均写的是道光帝的名讳,且盖着私印,可见这些画完成于六百年前,刘温与刘传山已经惊呆了,孟长夜却面色铁青,怒火狂炽。冥冥中他知道,这画像上的人必是有姝无疑。 他转头回望,见有姝正对着一具水晶棺椁掉泪,立刻走过去查看。刘温与刘传山也追了过去。三人跳上棺椁,又是齐齐一愣。 “将军,这道光帝果然与您长得好像!”刘温彻底懵了。他从棺椁边缘雕刻的文字得知,这的确是千古一帝道光帝的尸体,也是历史上最后一个统一东大陆的雄主。自他之后,再没有哪个皇朝能创造荡平九州的宏图霸业。他留下的财宝定然极为不凡! 但孟长夜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想什么财宝,他紧紧拽住有姝胳膊,厉声诘问,“你究竟是谁?你接近我,硬要留在我身边,就是因为我长得像这死人?是也不是?” 有姝一会儿仰头去看活生生的主子,一会儿垂眸去看早已逝世的主子,慢慢陷入迟来的哀伤与迷茫中。哪怕他沉睡几百年,没能经历主子的死亡,在看见他尸体的这一刻,依然痛不可遏。 孟长夜久久得不到答案,仿佛明白了什么,提起钢刀劈碎棺椁,骂道,“草你娘!我孟长夜原来不过是个替身而已!你千方百计跟我们进来,就是为了与他团聚吧?老子告诉你,没门!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有姝惊跳而起,整个人吊在他强壮的胳膊上,连连哀求,“别砍,求求你了!你不是什么替身,你是主子的转世,你们原本就是同一个人!” 但对孟长夜来说,什么转世投胎都是虚的,他只知道自己是孟长夜,而有姝只能属于孟长夜,不能再念着任何人,尤其是一个样貌与他相同的死人。 “主子,你叫他主子?所以说你之前一直睡在这儿是吗?睡了六百年?醒来就在凡间寻找他的转世,也就是我?”他越想越愤怒,三两下劈开水晶,企图捣毁道光帝的尸体。 刘温与刘传山连忙去拉,却见尸体在接触空气的一瞬间竟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唯余一件灵光闪烁、巧夺天工的龙袍慢慢飘落棺底。连最后一丝念想也没了,有姝这才被拉回现实,紧跟着跳下去,捧住龙袍嚎啕大哭,然后把脑袋扎进布料里,用力嗅闻主子留下的最后一缕龙涎香气。 他趴伏在地,双肩颤抖,模样看上去脆弱极了,更有凄惨的哭声不断传来,令人心生恻然。孟长夜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偏激了,不过一个死人而已,何必揪着不放,反叫狗崽儿把自己给恨上了。 他朝军师看去,目中流露出求救的意味。 刘温摆手,表示无能为力。他到现在还是懵的,虽然早就猜到姬公子来历不凡,却没料他竟是个真神,一睡六百年,且不老不死,连威名赫赫的道光帝都是他的裙下之臣,更何况将军这等粗人?没准儿将军还真是道光帝的转世,姬公子是刻意来助他成就霸业的? 但这个猜测,刘温只敢默默在心里想想,哪能说出来?将军性格极为霸道,看上谁恨不能里里外外独占,绝容下姬公子心里还有一个死人,即便那死人是他的转世,也绝不会认。 当将军惊慌失措,军师束手无策之时,反倒是刘传山这一根筋的大老粗救了场。他趴在另一具水晶棺上,啧啧叹道,“哎哟我的娘,这人究竟是谁啊?能摆放在凤棺里的人不应该是皇后吗?道光帝的皇后是个男子也就罢了,怎会小眼睛、塌鼻子、糙皮肤,简直丑得不能看!” 有姝立刻忘了哭泣,抱着龙袍爬出来,垂眸细看。 水晶棺里的男子面容尚带着几分稚嫩,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浸泡在某种淡黄色的液体中,仿似睡着了。他五官的确十分丑陋,身材也较为瘦弱矮小,身上穿的服饰并非大燕国的寿衣,而是晋国皇族的常服。由此可见,这人应当是晋国人。 “难道说这具棺材原本是主子为我准备的,却不知怎的被这男子占了去?”想起夺走自己身体的淳帝,有姝恍然大悟。 刘温也悚然道,“这人莫非是真正的淳帝?但是他怎会无缘无故入了地宫?” 还用问吗,必定是替他施展移魂术的鬼仙所为!有姝心中警觉,面上却丝毫不显,缓缓站起来,把明黄龙袍披在主子肩头,“无论你承不承认,总之你是我的主子,我不但上辈子,这辈子,便是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跟定你了。” 孟长夜见他刚才哭得那样凄惨,还以为他定然会生气,哪料刚爬上来竟就许下这般慎重的诺言,一时大松口气,一时又苦涩难言,只得尽量不去想已化成飞灰的道光帝。 “好,自是千好万好。”他揽住少年,低不可闻地道,“把这具尸体带出去?” 有姝暗暗摇头,表示还想再看看,然后跳下高台,朝刻满浮雕的高墙走去。他感觉得到,这墙体里有一股力量波动与自己身体里的定魂术十分相似,只不知它究竟隐藏在哪里。 他抬头,仿佛在认真查看石墙上那枚凹陷的手掌印,实则眼角余光扫过每一个浮雕。最下方的一个浮雕以为他没注意,正悄悄地,慢慢地背转身,试图隐藏在其他判官身后。 恰在此时,刘温走了过来,猜测道,“这里也有一个掌印,可以按下去看看,没准儿道光帝的宝藏就藏在后面。” 有姝与他想得一样,立刻抬起手摁压。果不其然,石墙缓缓升高,露出一个巨大宫室,室内堆放着满满当当的金银财宝,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放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差点刺瞎刘温等人的眼。 宝藏的中心摆着一张御案,其上放置着文房四宝和一封信。有姝看也不看财宝,只管走过去,拆开信封阅览。 “有姝吾爱,倘若你某天醒来,切莫挂念于我,去外面好生活着。如果有缘,我们来世再见。”须臾,历经百年的信纸就化为尘埃消散,而穹顶上方则传来一阵又一阵机关开启的吱嘎声。 毫无疑问,这宝藏是道光帝为钟爱的少年所留,他既已拿到,所有通道便自发开启,将他送往光明之地。孟长夜站在旁边,自是看了个清楚明白,心里别提多膈应,刘温与刘传山则露出敬畏的神色。 第108章 陆判 没有哪个凡人能抵御长生不老的诱惑,尤其眼前还摆着一个实例。所幸有姝能力诡谲,这才杜绝了旁人的贪念。但孟长夜依旧不放心,慎重警告刘温与刘传山切莫把今天的所见所闻传出去。 二人一再发誓,却没能得到有姝的信任,他当即写了两张生死契,让他们用自己的鲜血摁一个手印。 “只要你们对我心存恶念,亦或者想把我的秘密说出去,便会如这张契约一般烧成灰烬。故此,请你们日后谨言慎行。”有姝把写着契约内容的黄符纸抛到半空,用帝气引燃。 “姬公子放心,我们绝不会出卖您。”刘温与刘传山满头满脸都是冷汗。从第一层地狱闯下来,他们早已被姬公子神鬼莫测的手段折服。他若是想操控甚至杀死一个人,恐怕只需动动手指头。 那边厢,孟长夜已把所有画像扯下来,扔进一个巨大的青铜鼎里烧毁。有姝心生不舍,试图抢救几幅,却被主子死死抓住手腕,冷声道,“扔进去!所有机关都已经打开,待会儿上面来人接应,叫他们看见这些东西你怎么解释?人再有相似,也不会相似到这等地步!” 有姝恍然,只得不情不愿地把画卷扔进铜鼎,看着它们扭曲烧焦,变作灰烬,眼里不免冒出晶莹的泪光,也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伤了心。但孟长夜已顾不得了,他比有姝更伤心。 有姝对他的感情,并非缘于朝夕相处中产生的吸引与磨合,而是承继于莫名其妙的前世。可笑他还为此沾沾自喜,以为有姝早已被自己的魅力征服,从而死心塌地,哪料他死心塌地的对象却是一个死人!活人要想战胜死人,除了抹消他们曾经的记忆,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所以这些画像不能留,一幅也不能留。 待火焰慢慢熄灭,孟长夜才吐出一口浊气,转头看见泪盈于睫的有姝,没好气地斥道,“哭什么?在你心里,究竟是死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 “当然是活人重要。”有姝连忙擦掉眼泪。 “既然活人重要,你作甚还念着他。”孟长夜不轻不重地拍他脑袋。 “我只是很遗憾,没能陪他到最后一刻。”看见主子瞬间黑沉的脸色,有姝总算是开窍了,急忙解释,“我只是触景生情罢了,一会儿就好。” 孟长夜冷哼一声,明知不该提起那人,却还是忍不住,“你倒是说说看,道光帝是个怎样的人?我与他究竟哪个更好?” 在珠宝堆里翻来翻去的刘温差点喷笑。道光帝在世时统一了九州,令万国来朝,直至如今,其余诸国的国君提起他都得赞一声“千古一帝”。他文韬武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堪称旷世奇才,而将军不过草莽出身,且还是大老粗一个,二者怎么相比?若非将军与棺椁中的尸体长得极为相似,要说他是道光帝的转世,刘温打死也不相信。 姬公子这下可该为难了,说谎话吧心里憋屈,说实话吧又会触怒将军,整一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刘温边忍笑边摇头,慢慢走开一些,免得被醋缸子淹死。 然而有姝并非他想象的那般木讷,竟福至心灵地道,“我喜欢的是你的灵魂,并非外在的东西。哪怕你没有高贵的出身,俊美的容貌,惊才绝艳的学识,只要你还是你,我都会喜欢。上一世已经作古,难道我们不该活在当下吗?” 孟长夜定定看他半晌,忽然将人抱起来,绕到屏风后狠狠吻了个够,待气喘吁吁,唇舌发麻才略微分开,哑声道,“没想到你还挺能哄人。罢了,日后不许在老子跟前提‘道光帝’三个字,咱们好好过咱们的日子。” “我没提,是你先提的。”有姝满脸委屈。虽然主子的灵魂自始至终是同一个,却拥有不同的记忆和身份,也算不同的个体。他向来分得很清,又哪里会弄混。若非这些画像暴露了自己来历,他绝不会让主子知道那些过往。 “怎么,你还学会犟嘴了?不行,我得罚你!”孟长夜挑眉,把人压在墙上继续亲吻,黏滑的舌头交缠在一起,不免发出啧啧水声,在空旷的宫室里听来,显得格外清晰火热。 刘温有些受不住了,扬声喊道,“将军,姬公子,如此多的宝藏,难道你们不想来看看吗?” 二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走到外面清点宝藏。有姝想起分散在各层的同伴,连忙取出传讯符,贴在眉心呼唤。运气最差那人掉入刀山地狱,直接被扎成肉泥,还有几个分别入了铜柱地狱、血池地狱、冰山地狱等,虽然经历了许多艰险,但总算都还活着,纷纷按照符箓传来的感应,朝最底层的宫室奔来。所幸机关开启后,那些修罗、饿鬼也跟着消失,一路上倒也平安。 刘温把宝藏按照金、银、布匹、珠宝、古董、玉器、兵器等分门别类的归置在一处,省的大伙儿点算不清,翻出一口金丝楠木的小箱子时,不禁愣了愣。 “好生奇怪!传说中道光帝并无子嗣,此处怎会有一个放满玩具的箱子?还有,这是小孩的衣服?尺寸有些不对吧,世上哪有巴掌大的小孩?”他手里拎着一件半尺长的亲王朝服,左转右转地打量。 有姝脸颊爆红,连忙跑过去,把箱子拢进怀里,又扯落小衣服,着急忙慌地往袖口里塞。这副心虚的模样令刘温大为不解,倒是孟长夜朗笑起来,“有姝,这些该不会是你的玩具吧?” “对,是我的玩具。”有姝点头如捣蒜,生怕主子继续追问。 孟长夜笑嘻嘻地凑过去,把小木马、小衣服、小绣球等物掏出来,摆放在地上把玩,末了豪爽道,“喜欢就全拿走!原来你爱玩这些小物件,怎么不早说,当年我跟老家的匠人学过手艺,回去再给你做几个。” 有姝有苦难言,只能点头。 那边厢,刘传山也翻出几口箱子,吓得差点跳脚,“哎呀我的娘!藏得这样深,我还当是什么好东西,却原来是一瓶瓶甲虫!道光帝脑子是不是有病,竟喜欢收集这些玩意儿,看着真够瘆人的,不如扔进铜鼎里一块儿烧了吧?” 那些甲虫要么外壳光亮,要么色彩艳丽,要么品种珍稀,都是有姝的心头好。这下,他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立刻扑过去护住几口箱子,“别烧,这些都是我的!” 刘传山嫌弃的表情立刻转为谄媚,“姬公子怎么不早说。仔细一看,这些甲虫还挺漂亮的,与宝石放在一处也不逊色。收着收着,定然帮您好生收着。” 有姝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叫孟长夜暗暗记在心里:喜欢玩具、虫子,还真是一副狗性儿,狗崽儿这外号没取错。他既然喜欢,等会儿上了地面便在天坑里转转,抓几只独一无二甲虫的让他高兴高兴。 见主子冲自己微笑,有姝也挤了挤小梨涡,然后埋头翻看自己的宝藏。但凡他喜欢的东西,上一世的主子都做了特别的记号,孟长夜与刘温见多了便也慢慢找到规律,只要是箱盖上烙了一枚狗爪印的,定是姬公子的心头好,堆放在他跟前准没错儿。 他当真是小孩儿心性,并不喜欢金银珠宝,也不喜欢古董玉器,反倒收集了许多玩具、虫子、木偶等物。最后一个烙着狗爪印的箱子翻出来之后,孟长夜三人才去整理其余财宝。 有姝打开箱盖,看见里面摆放的许多符箓,眼珠瞬间暴亮。什么叫瞌睡来了送枕头,这就是了。他原本还在为一体双魂的事犯愁,称手的工具就送了来,巅峰时期制作的符箓,困住一只鬼仙理当不成问题。 他翻出一枚禁锢符,悄悄藏在袖子里,假装漫不经心地走到殿外。之前已躲到其他判官身后的陆判官以为少年并未发现自己,便回到原位,哪料少年指尖一抖,就有一缕金光疾射而出,贴在他脑门,将他全身法力都禁锢了。 他反复挣扎几次,终是徒劳,这才开口求饶,“姬公子,请您行行好放了陆某吧!” 乍然出现的金光本就吸引了孟长夜等人的注意,紧接着殿外又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令他们大为吃惊。三人抽出腰间佩刀跑去查看,却见高悬的石门上竟有一个活物在动。 “浮,浮雕怎么会动?”刘传山吓得面无人色。若是一个浮雕能动,岂不代表所有浮雕都是活物?要知道,这上面雕刻的可是十殿阎罗,二十四狱主,与饿鬼、修罗压根不能相提并论。倘若他们全部显灵,此处就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 “放心,只有这一个是活的,也不知他从哪儿钻了进来,日日吸收主子的功德金光修炼。”有姝满脸厌恶,在禁锢符上又贴一道冥火符,烧得陆判官哭爹喊娘。 “姬公子饶命啊!陆某并不知道你与道光帝是故人,吸了他的功德金光,我可以全部还回去!” “骗人,不知道我与主子的关系,那我身体里的灵魂是从哪儿来的?彩凤棺里的尸体又是从哪儿来的?” 陆判官见瞒不过,只得老实交代,“都怪陆某鬼迷心窍,这才着了月妃的道。当年月妃的先祖与我有救命之恩,我便以阴阳点化笔作为信物相赠,说是可以满足他们三个愿望。哪料月妃贪得无厌,以宝物作要挟,无休止地压榨陆某。她想入宫,却因容貌丑陋入不得晋国皇帝的眼,便让我换一个绝世佳人的头颅……” 刘温与刘传山听得一愣一愣的,万没料到世上还有如此曲折诡异之事,孟长夜却心中冒火,飞身而上,一刀砍断陆判官握笔的右手。石雕手臂噼里啪啦掉落地面,砸出许多尘灰,石刻毛笔滚了滚,竟一寸一寸变成金光闪闪的宝器。 陆判官心尖一颤,忙道,“姬公子,只要您肯放了我,我立刻为您施展移魂术,把淳帝的灵魂弄出来!” “有了这支阴阳点化笔,我还要你作甚?”有姝绝不会轻易放过抢夺自己身体的人,更罪无可赦的是,对方还吸走了主子的功德金光,这才导致他转世后过得如此艰难。他既喜欢待在此处,那便待一辈子好了。 思忖间,他已铺开黄符纸,用阴阳点化笔绘出两张移魂符,然后让主子把凤棺里的尸体抱出来,摆放在自己身边。嗅到尸体上沾染的水汽,他恍然道,“难怪没了灵魂,淳帝的尸身却没腐坏,竟是泡了黄泉水的缘故。想来,我这具身体之所以缩小,也是被你灌了黄泉水吧?水汽一点一滴排出体外,我也就一天一天长大,任谁也不会怀疑月妃混淆了皇室血脉。” 陆判官捂着断手呻吟,丝毫不敢回应。 有姝装了一瓶黄泉水,收入怀中,这才开始施法,不过须臾,贴在两人额头上的符箓便连连闪烁金光,片刻后光芒大盛,令人不敢逼视。陆判官眼睁睁地看着淳帝的魂魄离开少年身体,回到本体之中,这才死了脱困的心,这份孽果终究还是来了,只不知要在地宫里封印多少年。 “狗崽儿?狗崽儿?”待光芒散去,孟长夜奔到少年身边呼喊,脸上带着焦虑的表情。 “是我。”有姝睁开双眼,瞥见身旁的淳帝,立刻将他额头的符箓揭掉。 “这是哪儿?怎么每次睡醒都会换一个地方?”淳帝惊坐而起,与有姝对视一眼,不禁懵了,“你,你是谁?怎与我长得一模一样?” 有姝并不搭理他,连连拍打主子手臂,又指着空空如也的凤棺,做了一个呕吐的动作。孟长夜心领神会,将他扛起来跳上放置棺椁的高台。不等站稳,有姝已扑到凤棺边大吐特吐,腥臭的污物将洗涤世间一切罪孽的黄泉水都弄脏了。 娘的,又是这个味儿!刘温与刘传山背转身,捏紧鼻子。 淳帝也忘了追究长相的事,爬起来跑到远处,用袖子死死捂住口鼻,免得被熏晕。 看见大伙儿嫌弃的表情,陆判官愧疚不已。好好一个水晶心肝的人,竟被自己弄成了世间最臭的脏物,所幸魂魄移出来之后脏物也会跟着排除,才没彻底把姬公子祸害了。 唯一不受影响的便是孟长夜,他一面轻拍狗崽儿脊背,一面掏出手绢替他擦拭嘴角,仿佛嗅觉失灵了一般。淳帝见不得他对旁人献殷勤,招手喊道,“将军,你快下来,那人臭烘烘的,许是吃了大粪,小心别把你自个儿弄脏了!” “说什么屁话?你先好好照照镜子吧!”刘传山一直看不惯淳帝,却因他藏在姬公子体内,不免有些投鼠忌器。这回他们分开了,哪里还用顾忌,揪住他脑后的头发,将他连拖带拽地摁压在一面巨大的水银落地镜前。 水银镜本就十分珍贵,占据了整一面墙的镜子堪称价值连城,且效果极为不凡,把淳帝那遗传自月妃的小眼睛、塌鼻子、黄皮肤、鞋拔子脸照得纤毫毕现。淳帝吓了一跳,待挣扎起来才渐渐意识到,镜子里的丑八怪竟是自己。那方才的少年又是谁? 他先是迷茫,继而恐惧,最后才恍然大悟,气急败坏,“你们抢了我的身体对不对?那具身体是我的,还回来,快还回来!” “究竟是谁抢了谁的身体,你问问他不就知道了?”刘温指着石门上的陆判官。 自己造的孽,总要自己了结,陆判官无法,将前尘往事又说一遍,包括姬公子为何会呕吐的原因也解释得一清二楚。淳帝素来自视甚高,且以秀丽无双的容貌为傲,并不肯相信他的话,几次欲扑过去抓挠有姝。 “你若不信,可打开凤棺下的暗格,那里面藏有你母亲月妃的脑袋。说起来,你与她长得真像,任谁见了也不会误会你们的血缘关系。若还是不信,你就想想你舅舅、外祖长什么样儿,自然便明白了。” 刘传山依言打开暗格,取出一个装满黄泉水的琉璃罐子,里面果真摆放着一颗丑陋不堪的脑袋。 “我的乖乖,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美人月妃,原来竟长成这样!”他把嚎叫不已的淳帝踩在脚下,又把罐子凑到对方鼻尖,好让他看个清楚明白。 刘温只瞥了一眼就遮住面庞,叹息道,“想来也是,月妃胞兄及其父亲是晋国出了名的丑八怪,又怎能生出金凤凰一样的女儿。闹了半天,原是盗了别人的相貌。有一就有二,难怪她把主意打到姬公子头上。” “草他娘的天下第一美人!”把虚弱的狗崽儿抱在怀里,孟长夜甫一跳下高台便举刀砍碎琉璃罐子,语气中满是深沉的恨意。 黄泉水浇淋在淳帝身上,还有一颗头颅滚到他眼前,一沾染外界的空气便迅速腐烂发臭,直至成为一颗惨白的骷颅。对上骷髅黑洞洞的眼眶,淳帝失声尖叫,恨不能昏死过去。 其实他心里已渐渐意识到,陆判官说的并非虚言,都道外甥像舅,他现在这副容貌与舅舅足有八九分相似,两人凑一块儿,一看就是同根同源,抵赖不了。然而他翻了几次白眼都没能成功晕倒,只得面对残酷的现实。 “把身体还给我!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宝藏,这些都是姬氏皇族的宝藏,我全给你还不成吗?”终于发现铺了满地的金银财宝,他大喜过望,连连哀求。 有姝坐在一口箱子上歇气,懒得与他多说。分明是主子留给自己的念想,什么时候竟成了他的所有物? 孟长夜冷笑道,“窦氏果然家学渊源,瞅见什么好东西都说是自己的。”末了附到狗崽儿耳边低语,“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由他自生自灭吧。”离开伺候的人,严重缺乏自理能力的淳帝管保活不过三天。 淳帝一身臭皮囊,宰了他,孟长夜还怕弄脏自己的刀,于是摆手让刘传山把人放了。刘传山狠狠一脚将淳帝踹开,然后啐了一口。 陆判官都说此乃人间至脏至臭的皮囊,故而移回本体的淳帝变得十分皮糙肉厚,被赏了窝心腿竟不痛不痒,连忙爬起来去抱孟长夜,“将军,还是您有情有义,舍不得伤我。” “滚一边儿去!”占着狗崽儿的壳子时,他尚且能露出猥琐之态,换了本体,简直令人不敢直视。孟长夜觉得眼睛格外刺痛,一巴掌将他扇飞出去。 淳帝坚强地站起来,打算死赖活赖也要跟紧虎威将军,好伺机夺回身体。当了十六年美人,他哪能受得了现在这副皮囊?恰在此时,殿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原是等候在入口处的将士们见石门再次开启,立马跑下来接应,走失的副将也在其中,看见满地财宝后莫不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为防迟则生变,姬长夜命他们即刻把宝箱搬出去,又让有姝彻底封死地宫的机关。 道光帝担心爱侣走错路,特意留下一张地图,并用暗号标注出捷径。原来天坑内部还有一条密道能通往外界,压根无需攀爬断崖。若非如此,这么多财宝要尽数运出去,得等到何年何月? 只花了三五日的功夫,军队便已出了盘龙山,到得蜀州,然后给西北的私兵送信,让他们分派十万人马前来接应,一路兜兜转转,几经波折,终是有惊无险的回到虎威将军府。 有姝自是被主子当成宝贝疙瘩一般捂着,刘温等人也对他敬若神明。反观淳帝,竟学会了煮大锅饭、喂马、刷马、扎帐篷等手艺,依附在虎威将军麾下,成了个打杂的小兵。他这具身体当真耐操,便是一箭穿心也死不了,不过流些腥臭的黑血罢了,几年下来也攒了些军功,当了个把总。 倘若月妃泉下有灵,也不知是哭是笑。 第109章 医术 淳,音同蠢,这是诸位大臣商议了好些天才为淳帝定下的年号。淳帝尚且懵懂,旁人却都暗地里耻笑开来,更有那些佞臣奸宦借他的名义大肆敛财,鱼肉百姓,把好好一个晋国弄得四分五裂。 当虎威将军攻入京城时,有那么一时两刻,淳帝起了自戕的念头,却又在看见太后吊死的尸体时失去了全部勇气。他想活着,迫切地想活着,哪怕苟延残喘也比尸骨无存要好。于是他拿出皇室保存了几千年的藏宝图,以交换这样一个机会。被虎威将军刺中心脏后,不知怎地,他稀里糊涂的思维开始清晰起来,渐渐意识到:哪怕给了宝藏,对方未必就会守信。现在这世道,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才是常态。 好在开启地宫需要皇族鲜血,淳帝才平安无事地撑到最后。说实话,虎威将军虽然举止粗鲁,对他倒也不坏,嫌弃归嫌弃,辱骂归辱骂,却从不殴打,遇见危险的第一瞬间还不忘保护他的安全。 连续几次被虎威将军舍命相救之后,淳帝有些为难又有些窃喜地暗忖:这厮仿佛对朕极有情义,虽然朕看不上他那张糙脸,倒是可以敷衍一二。如此,总比找到宝藏后被卸磨杀驴来得强。 但下到地宫之后,淳帝才明白是自己自作多情了。虎威将军爱慕之人压根不是他,而是藏在这具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他们每次沉睡就会交换主导权,彼此却都没有清醒时的记忆。 难怪每天晚上虎威将军都要抱着自己入睡,第二天却万般粗鲁地把自己丢开;难怪他即便十分不耐,也总会护卫自己左右,淳帝拊掌,终是恍然大悟。但一切都太迟了,也不知那灵魂究竟是什么来路,竟使了妖法把身体独占去,反把淳帝扔进一具所谓的,淳帝的本体中。 淳帝盯着镜子里的丑陋面孔,久久无法接受现实。便是他再蠢,再平庸无能,父皇责骂他时总也要加一句“绣花枕头”。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草包就草包吧,好歹是个漂亮的草包,倒也赏心悦目。 但现在,便是这最后一个优点也被人夺去了,淳帝如何甘心?他想着,不管这具身体是谁的,反正自己用了十几年,就算作自己的,那人不是能移魂吗?朕也找个高人移回去! 故此,他就算轮番被虎威军的将士们折辱打骂,也紧紧坠在队伍后头不肯放松。少年去哪儿,他就去哪儿,免得弄丢这副漂亮的皮囊。他渐渐发觉,自己果然与以往大不相同了,那少年因为骑马而遭受皮肉之苦时,他接连奔跑一整天也不见脚底起泡,更不带喘气;渴了喝生冷河水,饿了嚼树皮草根;为了混一口饭吃,还帮着小杂兵喂马、刷马,变得熟能生巧起来。 他一面为自己的堕落感到悲哀,一面又为身体的强健感到庆幸,若是这具身体像少年那般娇弱,怕是死了几百回了。他暗暗观察少年,越发嫉恨他的好运,明明使用的是同一副皮囊,怎么虎威将军对待他的态度就那般温柔,对待自己却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残忍。什么护卫左右、舍命相救,全他娘的是放屁!他其实只是舍不得少年的身体受到一丁点伤害罢了! 淳帝抱着一块干粮悉悉索索啃咬,赤红双目却极其不甘地盯着前方。想当初他嚷着要一碗碧粳粥,虎威将军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舀了水一瓢接一瓢往他脑袋上浇,差点没把他冻死!现在呢,见少年因沿途奔波而略显消瘦,他竟花费几百两银子专门给对方买了几袋碧粳米,顿顿喝,见天喝,还打来各种野味改善伙食。 他奶奶的!同样是人,差距怎就这样大?那小子究竟哪点比朕好?淳帝摸摸脸上又糙又黄的皮肤,挺直的脊背不由佝偻下去。他快速吃完干粮,跑到河的上游洗澡。 “每天洗三回澡,总能把这身皮子洗白一些吧?”他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用力揉搓手臂,忽然,一阵仓促的蹚水声从后方传来,骇得他心脏直跳。此处远离营地,若是遇见猛兽,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尽量放缓呼吸,从石头缝里往外看,然后愣住了。 来的不是猛兽,却比猛兽更可怕,是那大胡子的虎威将军。他把肩上扛着的少年扔进浅水区,不等对方爬起来便压过去,沉声道,“现在,这具身体已经完完全全属于你了,我若是办了你,你肯不肯给?” 少年没答话,反把两条白生生的长腿盘到虎威将军腰间,意思不言而明。 淳帝愣了足有几息才暗暗骂道:娘的,还以为你多清高尊贵,原来也是个卖屁股的! 只这一会儿功夫,虎威将军已扒掉少年衣服,将他赤条条地抱入怀中,然后翻了个身,让他坐在自己腰腹之上。二人躺在浅水中亲吻,抚摸、呻吟。少年的皮肤很白,在瑰丽昏黄的晚霞中仿似渡了一层金,令人目眩神迷。 哪怕曾经无数次审视过这具身体的淳帝,也才第一次知道它还隐藏着如此魔魅的诱惑力。他眼睛已看直了,嘴角流出一串清亮的液体。 那边厢,虎威将军已把指尖探入少年后穴,轻轻抠挠刮擦,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询问,“是不是这里?是不是这里?” 少年一面摇头一面闷哼。从这个角度,淳帝只能看见他黑亮的发丝在风中飘动,还有他高高挺翘地臀部和入了异物的粉红菊穴。真漂亮!比他所有的嫔妃和选侍都漂亮! 忽然,少年拖着长长的尾音喊了一声,身体也随之颤抖起来。那一声有些沙哑,又有些婉转,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律,叫人听了脸红心跳,不能自已。淳帝浑身都软了,只一处坚硬如铁,想必被他骑着的虎威将军也是一样。 原来人跟人果真是不同的,从表情到动作,从眼神到嗓音,换了一个芯子,便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 虎威将军受不住了,扶着自己粗硬的巨物一入到底,他挺动的速度很快,把河水搅得哗哗作响,但这些声音都没能掩盖住少年高高低低的呻吟。他被抱了起来,两条洗白的腿儿在将军臂弯里晃荡,甩出许多晶莹的水花,臀部却直往下坠,被那巨物夯击一遍又一遍。 两人或站,或躺,或侧卧,换了许多姿势,终于在少年悠长的尖叫声中双双泄了。淳帝亲眼看着他粉嫩铃口射出一串白浊,掉入溪水后慢慢化开,然后朝自己漂过来,不禁暗暗吞了一口唾沫。虎威将军取出他身后那物,手指探进去轻轻刮带,弄出更多白浊。 明知道距离有些远,白浊漂到自己跟前怕是早就与河水融在一起了,淳帝依然鞠了一捧水,凑到鼻端嗅闻,然后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草他娘的!果然越来越堕落了,连这种味儿都闻! 等二人离开之后,淳帝连忙跑出来,反复搓洗身体,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反复回味方才那一幕。真白,真嫩,真柔韧,长到十五六岁才知道,原来这具身体还是个尤物! 也算他命大,虎威将军欲火焚身之时放松了警惕,丝毫没发现他在偷窥,否则早就提刀砍人了。他回到营地,发现自己再也没法直视软倒在将军怀里的少年,却又忍不住去打听对方的一举一动。 少年似乎很受刘温等人尊重,军中一应大事都会听取他的意见,将军更是对他言听计从。这样看来,他并非与自己一样,是个无用的绣花枕头。他花了五年时间挖开一条水渠,把黄河水引入干旱的西北各省,令此处从不毛之地变成富饶的塞上江南。许多饱受战乱之苦的流民闻讯迁移过来,形成了一座又一座繁华的城池。 天文、地理、精算、土木,他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且还把五大三粗的虎威将军调教成了不怒而威、高深莫测的西北王。当虎威将军打下中土,坐地称王那天,淳帝隐藏在百万将士中,看着跑下王座去牵少年的糙汉子,低低啐了一口,“呸,丑八怪,凭你也配!” 旁边有人听见了,用力拧了拧他胳膊,“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个儿那熊样!” 淳帝冷哼一声,终是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去。这副皮囊他不要了,怕糟践了它。 主子驾崩那一天,有姝也跟着沉睡过去,刘温将二人的尸体秘密运回地宫安葬。又是六百年轮回,孟长夜的尸体早已化作飞灰,唯余一件金光闪闪的龙袍落在棺底。 有姝没去碰主子的遗物,而是爬出棺材,准备从密道离开。被他封印在石门上的陆判官急忙喊道,“姬公子,您什么时候才肯放陆某出去?如今已过了六百余年了!” 本已踏出石门的有姝这才转回来,指尖隔空一点,把那张禁锢符烧掉。陆判官如蒙大赦,一再磕头道谢后便钻入地底,跑得飞快。有姝盯着无端空了一处的石门,不由皱紧眉头:这样似乎显得有些难看,要不再把人弄回来? 算了,随他去吧。片刻后,他缓缓摇头,末了不疾不徐地朝殿外走去,甫一跨出殿门,就见一根立柱上贴着一张纸条,上书:拿些钱财再走,免得饿着自己! 对,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去了外面哪能没有银子?有姝恍然大悟,连忙打开最里侧的宫室,拎了一包金叶子出来,正欲关掉石门,又见上面贴着一张纸条:财不露白,小心收好! 不用想也知道这定是主子的吩咐,他即便濒死也还在为自己操心。有姝眼角泛红,忙把衣裳的里衬拆开,将金叶子一片一片缝进去,又在袖袋里藏了几颗硕大的夜明珠,这便满足了。经过几世积累,地宫里的宝藏比以往多出几倍,满满当当,堆积成山,若是让世人知道,定会为此疯狂。 有姝出了天坑之后立刻把密道封死,布了一层又一层法阵,确保除了自己和主子以外,任何人都不能进去,这才作罢。眼看天快黑了,他做了一只火把,磕磕绊绊摸下山,刚抵达官道就见一群骑着马的官差飞速靠近。 “找到了,这人正是宋有姝!”打头的官差仔细盯了少年几眼,然后扬声高喊。 “跑啊!看你往哪儿跑!”众人纷纷下马,二话不说便往有姝头上戴了枷锁,脚下环了镣铐。 “你们抓我干什么?”有姝莫名其妙,心道难不成又像上回那般,遇见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且留下一个烂摊子? “装什么傻?咱们大少爷被你治死了,不抓你抓谁?”官差急着回去复命,把人推入囚车便策马狂奔。 可怜有姝被颠得五脏六腑移了位,差点连胆汁都吐出来,与此同时,他也不忘思考自己的处境:首先,在这世上似乎有一人与他长得极为相似,以至于这些官差一来就抓错了。对方现在在哪儿,是死是活,都需验证。倘若还活着,有姝定然要把对方找出来,绝不为他背黑锅;倘若死了,便也将错就错,挂在此人户籍下,也好各处走动,寻找主子。 既是“治死了大少爷”,可见那人应当是个大夫,且还得罪了权贵,想要脱困便得把苦主救活。思及此,有姝心下大定,把手伸进袖袋,摸了摸那支阴阳点化笔。 一行人到得官衙时已经入夜,门梁上挂着两盏灯笼,上书“冀州太守府”五个烫金大字儿。有姝这才明白,那所谓的大少爷应当是太守府的大少爷,高官子弟,只不知是嫡是庶。思忖间,他已被官差押入大牢候审,几名狱卒知道此人害死了大少爷,要料理,也得等太守大人亲自前来料理,故而拎着酒瓶去了外间,不多时就嘻嘻哈哈地行起酒令。 有姝席地而坐,徐徐开口,“说吧,什么情况?” 一名饿死鬼狼吞虎咽地吃完一枚阴阳元气符,详细禀告道,“大人,您真倒了血霉了!那宋有姝自知逃不过此劫,已经跳河死了,尸体冲到化龙潭,被鱼儿啃成骨架,换了您前来背黑锅……” 这个故事有点长,还有点离奇,叫有姝听得一愣一愣的。真要论起来,这宋有姝也是个人物,他乃沧州人士,出身于医药世家,母亲是宋家长媳,却不得丈夫喜爱,最终被一名宠妾害死,留下幼子无依无靠。宋老爷也没得什么好报,两三年后暴病而亡,把家业全留给宠妾生的庶长子,盖因这庶长子医术极为高超,得了宋太爷的真传。 宋有姝早就被宠妾养废了,读书不成,学医也不成,小小年纪就被发配到冀州来,靠着兄长每月施舍的一两银子过活。长到十五六岁,也不知他撞了什么大运,竟在野外看见一只鹿用一株神草救活了濒死的同伴,于是如获至宝,忙把用剩的草根揣进怀里收藏。 他本想按照神草的样子再去采摘几株,寻了好些天却一无所获,只得放弃,后来便靠着这些草根给人治病。说来也怪,不管旁人得了什么症候,只要喝了这株神草浸泡过的沸水,就能顷刻间痊愈,慢慢竟给宋有姝打出了神医的名号。但神草再好也有用完的一天,这不,当太守强行将他抓来给嫡子治病时,他那神草已煮得连渣都不剩,只得胡乱在身上搓了几颗泥丸递上去,说是药到病除,然后趁太守放松之际逃之夭夭。 太守乃一方大员,冀州到处都是他的眼线,跑得了一时又哪能跑得了一世?只要一想到太守找不到自己便会找上远在沧州的宋家,然后把自己干得那些丑事告诉庶母和兄长,宋有姝就觉得羞愤欲死,一个想不开便跳河了。 “所以说,那大公子果真死了?”有姝拧眉。 “死了三天了,魂儿都被地府鬼差抓走了,小的亲眼所见。”饿死鬼信誓旦旦。 有姝颔首,倒也并不觉得难办,正想让狱卒去前堂传个话,却见一名身材圆胖的中年男子匆匆走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怒容,“宋有姝,本官要你偿命!来人,上刑,别叫他死得太痛快!” 太守只这一根独苗,平日里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岂料竟让一个庸医害了命,自是连活剐对方的心都有。 有姝见他动真格的,连忙站起来拱手,“且慢,这世上还没有我宋某治不了的病。莫说贵公子刚死三天,便是死了三年,只要尸身不腐,宋某便能把他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太守见他语气笃定,表情傲然,不免有些迟疑。他身边的长随忙道,“老爷,您别听他的鬼话。这许是他的缓兵之计,待您将他放出去,约莫又会逃跑。” 有姝指指脚下的镣铐,“你们若是不信,只管用链子将我拴住。太守大人,救人要紧,还请您尽快定夺。都这个时候了,除了宋某,您还能求助谁,便死马当做活马医吧。大公子这回若是还醒不过来,您再剐了我不迟。” 太守一想也是,忙让狱卒把人放了,用链子锁着带到后院。院中已点了白色的灯笼,挂了招魂幡,来往仆役均一脸悲色。尚未靠近灵堂,就听一名妇人哭喊道,“儿啊,都是娘害了你!若是娘没得罪那周神医,若是娘肯放下身段去求她一求,你定然不会死!娘错了,娘不如陪你一块儿去吧……” “周神医?”有姝瞥向饿死鬼。 对方连忙解释,“周神医是个女大夫,医术堪称神乎其神,能给人开膛破肚,还能给你重新缝起来,没两个月就活蹦乱跳的了。她原是冀州人,在冀州府里开了一家药店,可巧,太守夫人也开了一家药店,生意全被她抢走,于是二人便明争暗斗起来。如今这世道,平头百姓哪里斗得过当官的?周神医差点被太守夫人弄得身败名裂,最后在贵人的帮助下搬去沧州,此事才算了结。大公子得的是肠疽,放在以往是不治之症,这周大夫却接连治好七八个,太守听说之后原打算找她来,太守夫人却坚决反对,这才请了宋有姝。也怪宋有姝命不好,若是他手里还剩下一些神草,便是只有半条根须,也能大大扬名。可惜啊可惜……” 饿死鬼唏嘘之时,有姝的全副心神却被那周神医吸引过去。所谓的肠疽便是盲肠炎,在古代的确是不治之症,病人除了活活痛死没有第二个选择。但周神医却能治好,且还开膛破肚重新缝合,不难看出她承继的是西医外科之术。 这显然已远远超出同时代的医疗发展水平,可见此人的来历大有古怪,然而再古怪也与有姝没什么相干,他只需摆平麻烦,找到主子便好,压根不想济世救民。 有姝丁零当啷入了灵堂,刚与太守夫人打个照面,便差点被挠花脸。他侧身避开,从袖袋里取出一张黄符纸,又抖出阴阳点化笔,快速写好招魂符,贴在死者额头。大公子已死了三天,所幸现在是隆冬时节,天气冰寒,尸身并未放坏,还有的救。 太守原以为他会把脉开药,亦或者推拿按摩,哪料一进来就写了符箓招魂,一时间有些发蒙。太守夫人也止住啼哭,双目圆睁。 “愣着作甚?赶紧喊他名字!”有姝冷声催促。 众人这才回神,秉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一声接一声的喊起来,“吴子轩,你快回来吧!爹娘在家里等你呢!吴子轩,吴子轩……” 灵堂里阴风阵阵,烛火摇曳,还有那白幡,竟无端显出一张人面,有鼻子有眼儿,把离得近的几个仆妇差点吓晕。然而越是如此,太守及太守夫人便越是深信不疑,直喊得嗓子都冒烟了还不敢擅自停下。 有姝双目紧盯房梁,不知在想些什么。方才还觉得他胡言乱语、试图脱罪的太守,现在却觉得他高深莫测,难以揣度。 喊了足有三刻钟,忽有一股旋风从门外吹进来,把满地纸钱卷成一柱。它先是围绕太守夫妇转了几圈,这才慢慢靠近棺材。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齐齐在心里忖道:莫非大少爷果真还魂了? “不用喊了,他回来了。”有姝解答了众人的疑惑,揭开尸体脑门上的召魂符,轻轻一抖便将之点燃。 这一招又引得众人惊呼,以至于没听清宋大夫的吩咐。 “我说给我弄一碗热水过来,赶紧的。”有姝不得不重复一遍。 “好的好的,妾身这就去!”太守夫人这才回神,亲自跑到茶水间要了一碗热水。 有姝把快燃尽的符箓扔进水里,用指尖稍微搅合搅合,然后扶起尸体,掰开下颚,一气儿灌入喉管,完了吩咐道,“拿一个痰盂过来。” 众人不敢怠慢,自是要什么给什么,却见宋大夫将痰盂放在大少爷胸前,往他后背轻轻一拍,喝道,“吴子轩,该醒了!” 哗啦啦一阵响,本已冰冷的尸体竟张开嘴,吐出许多腥臭的黑水,把众人吓得齐声尖叫,“诈尸啦!这,这这这,这是诈尸了!老爷夫人赶紧跑吧!” “你他娘的会不会说话?那不是诈尸,那是我儿活啦!”太守欣喜若狂,太守夫人紧跟着问道,“宋先生,我儿真活了?他怎会吐出这么多污物?” “这是忘川河里的水,若是不吐出来,他不会记得你们是谁,更不会记得自己是谁。吐出来人就清明了,无碍。”有姝简单解释一番。 他话音刚落,吴大少爷就悠悠转醒,先是看了看扶着自己的少年,后又看了看爹娘,哑声道,“我,我这是怎么了?怎会躺在棺材里?” 连蹚过忘川河的人都能救回来,宋大夫究竟什么来路,赞一句手段通神也不为过!太守一面上前搀扶儿子,一面后怕不已地暗忖:万幸没把这位真神得罪死,万幸啊! 太守夫人连忙把挠过宋大夫的双手拢进袖子里,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 先前断言宋大夫是个江湖骗子的那位幕僚已吓得胆裂魂飞,见对方脚踝还绑着镣铐,连忙高声下令,“快,快去大牢找钥匙,宋先生还被锁着呢!” 太守也出了一身冷汗,等钥匙送来之后亲自蹲下身解锁。有姝对众人前倨后恭的态度不以为意,徐徐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令公子虽然活过来了,病根却未除,你们暂且回避片刻,待我施术。” “好好好,有劳宋先生,有劳有劳!”太守一面倒退一面作揖,表情诚惶诚恐。 第110章 医术 吴子轩还魂之后脑袋尚未清醒,故而并未察觉到身体的异状,待眩晕感过去才捂着肚子哀嚎起来。疼,真疼,仿佛有一把钢刀在内腑中胡乱搅合一般。 守在门外的太守又出了满头冷汗,隔着门板哀求道,“宋大夫,之前是吴某多有得罪,求您行行好,救救我儿!” 太守夫人已经跪下了,一个接一个地磕头,“宋大夫,您若是能救回我儿,妾身愿替您立长生牌,香油纸钱月月供足。从此之后您就是咱们家的大恩人,有事您尽管开口!” 宋大夫今年也才十六岁,面嫩的很,若非他果真救活许多人,太守夫妇绝不敢请他过来。哪料他那神药喂下去没多久儿子竟一命呜呼,差点让夫妇二人把他得罪死。现在再看,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对,盛名之下无虚士,宋大夫的本事岂是凡人能够揣测?之前那颗药,莫非被什么人给掉包了?太守夫人一面磕头一面思索,末了打算把府里彻彻底底清洗一番。吴太守似乎也想到什么,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屋子里已被有姝布了防御法阵,除非他亲手破掉阵眼,即便十七八个壮汉抬着圆木撞门也别想进来。确定安全无虞之后,他拿出阴阳点化笔,隔空点了点吴少爷眉心,对方就闭着眼睛昏睡过去。 惨叫声戛然而止,令等候在门外的众人吓了一跳,却都不敢胡乱开腔,以免打扰宋先生施术。老太爷和老夫人也闻讯赶来,拽住儿子询问详情。 阴阳点化笔果然是世间至宝,无需调和油墨就能凭空画符,且威力增强百倍,还能切割人体和灵魂,复又将它们一一还原。得了这支笔,有姝如虎添翼,实力大增,便是阎罗王来了也能搏上一搏。吴公子命中应有此劫,若擅自替他改命,许是会遭天道反噬,但有姝乃世外之人,不在此列。换一句话说,他想让谁生,谁就能生,想让谁死,谁就得死,不过一念之间罢了。 此刻,他毫无心理负担地划开吴公子肚皮,将那腐烂流脓的盲肠找出来割掉,然后笔端轻轻一抹,将里外两处血口一一封好,全程只耗费几息,且滴血未流。将已经发臭的盲肠扔进火盆,丢了一枚烈火符烧成灰烬,他这才解开防御法阵,让外面的人进来。 “宋先生,我儿怎么了?怎么又睡过去了?”太守夫人火急火燎地冲到棺材边,见儿子双目紧闭,面容苍白,仿佛已经死了,不免吓得魂飞魄散。太守及其爹娘也是一脸痛色。 有姝不答,指尖在吴公子眉心一抹,便令对方悠悠转醒。大悲大喜之下众人差点虚脱,连忙围过去问东问西,生怕他还有哪里不舒服。吴公子连连摇头,说哪儿哪儿都好,只一点,就是肚子太饿了! “传膳,快去传膳!哎呀,作甚还躺在棺材里,快些出来,回房用柚子叶洗个澡!”太守夫人命仆役把儿子扶出来,然后才走到有姝跟前作揖,“多谢宋大夫对我儿的救命之恩,今后您就是我们太守府的贵客,谁与您过不去便是与太守府过不去,定然不会轻饶!您看,这天色也不早了,不如移往偏厅用个便饭?” 人家的团圆饭,自个儿为何去凑那个热闹?吃不舒坦还吵闹得很,不如找个落脚地歇一歇。思及此,有姝自谦几句便准备离开。太守忙把他拦住,说老太爷和老夫人年纪大了,百病缠身,让他也帮忙看一看。 老年病大多是治不好的,除非服下长生不老丹,否则难逃一死。有姝只得开了几张固本培元的药方,让二老按照方子来养生。吴太守捧着宣纸如获至宝,即刻命仆役去医馆抓药,然后把一个沉甸甸的小匣子塞给宋大夫,让车夫送他还家。回到内院,儿子还泡在漂满柚子叶的浴桶里,他一再追问,“果真好了?没有哪里不舒服?” “好了,肚子一点儿不疼,就是饿得慌!”吴少爷在棺材里躺了三天,自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却还记着死后那些事,小声道,“爹,我都到了阎罗殿,堂上坐着阎罗王,正准备审我,忽然一道金光穿破穹顶,如钟声鼓荡般喝道:‘吴子轩,即刻还魂!’阎罗王大惊,连忙命鬼差将我锁住,那金光却直接斩断锁链,将我吸出了阎罗殿,隐隐约约儿子还听见阎罗王高声大喊:‘莫追,莫追,那是冥主敕令!’没过多久儿子便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灵堂里。” “冥主敕令?”吴太守又惊又骇,沉吟道,“莫非那敕令就是宋先生画的符箓?嘶……”他倒抽一口凉气,越发觉得宋大夫高深莫测。这位果然是真神,竟能从阎罗王手里抢人,若是与他交好,不说长生不死,总能多几条性命。 吴少爷也与父亲想到一处,不免露出敬畏的表情。 恰在此时,太守夫人在外边儿敲门,语气有些冲,“夫君,你出来一下,妾身有话与你说。” 太守心下一凛,忙出去了。夫妇二人来到偏厅,对坐无言,直过了许久,太守夫人才徐徐开口,“听说儿子已经大好了,仿佛从未得过病一般。当初夫君定要去沧州请那周神医,是妾身拦住了,后来儿子病亡,你说妾身头发长见识短,是害死儿子的罪魁祸首,差点把妾身休掉,夫君可还记得?” “嗐,事过境迁,你还说它干嘛?”吴太守有些不自在,端起茶杯装模作样地啜饮。 太守夫人冷笑两声,“哼,你之前也派人打听过的吧?被周神医治好的人莫不被剖开肚子,割掉肠子,躺在床上好几个月下不了地,末了还会留下一道半尺长的刀疤,可怖得很!你再瞧瞧咱儿子,有没有少一根头发?” 吴太守见她颇有些咄咄逼人,连忙告饶,“好好好,是你慧眼识珠请了宋大夫,救了咱们儿子,这总行了吧?” 太守夫人怒目而视,“我要与你理论的可不是这件事!宋大夫那般神异的医术,岂会把咱们儿子治死?你就没怀疑过吗?不巧,妾身方才抓到一个可疑的丫头,你猜她招了什么?” 吴太守额头直冒冷汗,心道完了,还是让夫人抓住这要命的把柄了!却原来吴太守的夫人林氏乃承恩公府的嫡小姐,家中权势滔天,把寒门出身的吴太守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不敢纳妾,不敢有通房,临到三十大几才得了吴子轩这一根独苗,心里自然很是不平,便在外面养了个外室。月前,外室怀孕了,死赖活赖要进太守府的大门,给儿子一个尊贵的身份。 倘若吴子轩死了,最终得利的唯有这名外室。不但宋夫人怀疑儿子的死乃歹人从中作梗,连吴太守也颇有疑虑,这才显得心神不宁。 当太守夫人清理门户时,有姝已被车夫送回“宋有姝”的家。饿死鬼也跟了来,神秘兮兮地道,“大人,那吴子轩分明是之前的宋有姝治死的,却没料他递上去的两颗泥丸竟被吴太守的外室掉了包,换成两颗面粉丸子。如今太守夫人已把换药的丫头抓住了,正在审呢,您差点治死人的事已经有人背锅,名声总算是保住了,这可真是阴差阳错,错有错着啊!” “治死人的是宋有姝,不是我。”有姝在屋里慢慢转悠,打量一应摆设。 “但在外人看来,他就是您,您就是他,不都一样吗?”饿死鬼挠头。 “倒也是。”有姝扔一张阴阳元气符过去,吩咐道,“家里太乱,喊几个小鬼帮我打扫打扫,我用元气符当报酬。” “好嘞,小这就去!”饿死鬼遁入地底,很快喊了许多孤魂野鬼过来,将乱糟糟的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又留下几个当仆役使唤。 、 “宋有姝”虽然学识不足,心却不小,总想着学好医术后衣锦还乡,把折辱他的庶母和兄长踩到泥里,故而专门腾出一间屋子当书房,里面摆满了不知从哪儿淘换来的医书。有姝对书籍最是上心,一本一本阅览,然后分门别类。 想也知道,一个无依无靠、没权没势的穷小子,哪能得到价值连城的孤本、绝本。这几百本医书中十之八九都是些浮于表面的浅显介绍,还有一些干脆就是胡编乱造,有姝仅瞥一眼就丢开手,再无一丝兴趣。 他正准备把书放回箱子里,却发觉箱子底部略微松动,仿佛有一个夹层,用匕首将之划开,得到一本泛黄的羊皮书。 “难怪!”仔细翻看内容后,有姝暗暗点头。这是一本有关于中草药的书,配有文字和栩栩如生的图片,什么断魂草、还魂草、鹿衔草、续骨草、生骨草等等,都是些极为神异的药材,不说吃了以后长生不老,但起死回生却轻而易举。 有姝曾得到一门道家传承,除了制符、奇门遁甲等术,也包括炼丹术,但炼丹术只配有丹方,并未详细介绍所需药材长什么样,且药名极为奇异,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令他只能望洋兴叹。但现在,无意中得到的这本书却正合了那炼丹之术,竟把略有缺失的道家传承给补全了。 有姝翻到被“宋有姝”着重标出来的鹿衔草那一页,心中不免唏嘘:有了丹方,有了索引,找不到这些神药也是白搭。“宋有姝”是运气好才偶然得到一株鹿衔草,若是刻意去山中搜寻,怕是几年、几十年也不一定能有所斩获。一切全凭运气,又何苦浪费时间? 这样一想,有姝也就放下了,命鬼仆赶紧去煮饭。 有姝治好吴公子只为脱困,并非为了扬名,故而曾再三告诫吴太守一家切莫将他的事传扬出去。吴太守为了独占好处自是答应了。 从地宫里拿出一袋金叶子、两颗夜明珠,又得了太守府给的一千两诊金,现在的有姝好歹也算有钱人,将家产归置归置,这便准备去找主子。六百年过去,当初被主子统一的东大陆又分裂成好几个国家,此处乃魏国,五大强国之首。国主刚及冠,却已经登基五年,因太上皇日前还活得好好的,因此并不敢擅动众位兄弟,便划了地盘将他们分封出去,来个眼不见为净。 有姝本想直接进京,看看国主是不是自家主子,却又怕主子投胎成别人,白白耽误时间,便在地图上画了一条路线,按照由近及远的规律一个藩地一个藩地地寻过去,免得错过。 冀州属于郕王的地盘,而郕王府则设立在沧州,坐船三天就到。有姝使唤鬼仆去打听郕王的情况,得知对方深居简出,行为低调,却是太上皇最疼爱的孩子。若非他得了心疾,众位太医一致断定无药可救,太上皇绝对会禅位给他,而非现在的国主。 国主嫉恨郕王,本想将他打发到苦寒之地就藩,却没料太上皇竟把最富庶的两江划出来,尽数给了郕王,令国主及太后差点吐血。总的来说,这位郕王能力不显,名声不显,但在太上皇心中却极有分量,有可能是主子,也有可能不是主子。 嗐,这不是一句废话吗?思及此,有姝拍打脑门,决定亲眼去看看。 这日,他正准备出发,却收到一封家书,竟是庶母方氏写来的,让他赶紧回去一趟。“宋有姝”的老家也在沧州,本是一路,为了偿还占用对方身份的因果,有姝无论如何也得回去看看。 “叫几个死鬼去宋家打听打听。”临上船时,有姝扔给饿死鬼一枚阴阳元气符。 不出两个时辰,几只小鬼就带来了确切消息,原来“宋有姝”的胞兄宋忍冬因医术高超被郕王看重,一直在王府里当差,且专门负责调理郕王的身体。王府的药房均受他管制,所需药材全部来自于宋家开的仁心堂,一年少说也能赚几百两银子。但宋忍冬却犹觉不足,竟短斤少两,以次充好,从中谋取暴利。 能在王爷跟前当差的太医一般都极受信任,轻易不会换人,免得着了暗算。故此,宋忍冬很是有恃无恐,一年贪墨的银钱少说也有几千两,除了王爷的用药,其余药材均是劣品甚至假货。偏他运气不好,竟叫王爷遇见了医术通神的周大夫,周大夫三两下缓解了王爷的心疾之症,并告诉他该如何调理,三五月下来已颇具成效。 郕王常常邀请周大夫过府一叙,令宋忍冬又妒又恨,然后开始使绊子针对周大夫,反被对方将了一军,查出调换药材,贪墨银钱等罪行。事关自己身体,郕王岂能轻饶,使人把宋忍冬拉出去杖毙。 宋家人丁凋敝,到“宋有姝”这一代只两个男嗣,另有一个幼妹便是方氏所出的庶女。宋忍冬成婚多年,膝下却没有子嗣,他这一去,宋家就断了顶梁柱,且还坏了名声,叫本就眼红他的族人觑见机会,纷纷跳出来要分割家产。 方氏出身寒微,见识短浅,否则也不会撺掇儿子调换王府药材。她哪里是族老们的对手,没几天就被压得抬不起头来,这才想起宋家还有一个男丁,凭什么要把产业分给外人?宋有姝早已被养废,弄回来好好调教便成了她操控家业的傀儡,再不怕族人说三道四。如此,这封信才到了有姝手上。 “无事便任由你自生自灭,有事就叫你回去背锅,你说你想怎么办吧。”这毕竟是“宋有姝”的家事,有姝不能擅自做主,便烧了一张召魂符,把原主叫上来询问。 “启禀大人,小的生前总对家产念念不忘,死后才知金银财宝不过是过眼云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得没得手又有何意义?那家产小的不要了,族人爱分便分,随他们去吧。”已淡成一缕青烟的鬼魂深深作揖。 这话说得漂亮,却难掩落井下石之心。如果“宋有姝”主动放弃家产,方氏及其幼女该怎么过活?除非改嫁或者放下身段去依附有姝,否则没有别的选择。改嫁不能带上女儿,不改嫁又得寄人篱下,摇尾乞怜,无论方氏怎么选都是莫大的折磨与羞辱。曾经她赢得多么漂亮风光,现在就输得多么凄惨狼狈,这就是所谓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有姝不是什么大善人,并不觉得原主的做法欠妥当,家产丢就丢了,与他毫无干系,于是顺嘴儿答应下来。“宋有姝”仿似了却一件重大心愿,顷刻间化为光点消散了。 三天后,乌篷船缓缓靠在沧州岸边,有姝在两名家丁地带领下回到宋家大宅。宋忍冬的尸体早已下葬,廊下却还处处挂着白幡,显得极为冷清。瘦了一大圈的方氏主动来到仪门处迎接,把不情不愿,满眼敌意的幼女宋丁香推上前,低声吩咐,“快喊哥哥。” “他才不是我哥哥!他是野种!”宋丁香今年十二岁,从小骄纵惯了,且对大哥极为崇敬,对二哥恨入骨髓,哪里肯改口? 方氏露出尴尬的表情,本想解释几句,却见有姝摆手,“算了,不用叫了,把族老们都请来,今儿就把家产的事解决。” 方氏在信里写得含含糊糊,原打算先把人诓回来再慢慢商量,哪料他竟早就打听清楚了,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忐忑之意,转念一想又放宽了心:宋有姝本就对家产虎视眈眈,这一趟回来怕早就迫不及待了,先把家产给了他,反正自己的人手早已安插进去,将他架空不过是早晚。他现在颐指气使,日后就该知道:在这宋家,还是我方氏说了算,他一个傀儡,无论做出什么决策都得看我方氏的眼色。 心中千回百转,方氏的表情也从不安变成轻蔑,立刻让仆役去请人。族老们闻讯赶来,本还目露不善,却在有姝开口的下一瞬变成错愕与惊喜。 “侄孙,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族长一再追问。 “知道,这家产我不要了,全部捐给族里。我有手有脚,还怕养不活自己吗?”有姝平淡开口。 “偌大一份家产,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你是不是疯了?”方氏气得七窍生烟,几欲吐血。 “魏国律令有言,家产本该由嫡子继承,庶长子可分得十之一二,其余庶子没有继承权。这家产本该是我的,却被你和宋忍冬谋夺去,还将我发配冀州自生自灭。如今他死了,你们又想起我来,是不是有些太晚?这么些年过去,我早就习惯了苦日子,忽然大富大贵未必是好事。这些家产我不要,捐给族里修缮宗祠、家学、祖庙,或购买良田供养族人,也算是替宋忍冬积些阴德吧,他毕竟死得太难看了不是?”有姝优哉游哉地喝茶。 众位族老连连拊掌,口称大善。 方氏断然没料到这人竟能视钱财如粪土,把价值几十万的家产捐出去,他莫非坏了脑子不成?早知如此,当年怎么着也不会把他送走,倒不如养在膝下便宜。然而后悔已经迟了,宗祠里本就没有妇道人家插口的地儿,更何况她还是个妾。等她回神时,有姝已经连切结书都拟好,并签了字摁了手印,只需去官府备个案就成。 眼见族长带着切结书匆匆赶往官府,方氏连忙去追,却被妯娌们死死按在地上,好一通冷嘲热讽。仆役们见大势已去,纷纷回去打点行李,准备另谋出路。有几个老妇凑在一块儿说风凉话,“看吧,遭报应了吧?费尽心机抢来的东西,还不是得还给人家?” “还给人家,人家还不稀得要呢!” “你说她娘俩日后可该怎么过啊?家产全没了,嫡子也得罪死了,难道改嫁?” “改嫁了,她女儿怎么办?扔给嫡子?没听见方才还骂人家野种呢嘛!” “所以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对,是这个理儿。” 方氏闻言痛悔难当,眼见“宋有姝”头也不回地跨出家门,连忙高喊,“有姝,二少爷,奴婢知错了,求您回来,丁香她再过一年就该议亲了,您好歹给她留些嫁妆吧!” 宋丁香直至此时才知:原来自己与娘亲的生死竟全掌握在嫡兄手里,再要去告饶已经晚了,人刚出了仪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第111章 医术 宋氏一族早已败落多年,唯独宋庆才,也就是“宋有姝”父亲这一房日子过得富庶,故而常常有族人找上门寻求救济。偏宋庆才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儿,自己嫡亲的儿子都不供养,更何况血缘隔了十万八千里的旁支,只管吩咐家丁拿扫帚撵人。久而久之,宋庆才刻薄的名声就传了出去,放眼全族,竟没一个对他心存好感。也正因为如此,宋忍冬被郕王杖毙之后,族人不想着前去悼唁,反而落井下石,纷纷前来瓜分家产。 也怪方氏自作孽不可活,早就打定主意要弄死“宋有姝”,因此有意无意让人放出风声,说宋二少爷失踪了,然后再派人前去加害。但不等他们动手,宋忍冬就出了事,继而有姝取代了原主。 方氏蝇营狗苟一辈子,原以为自己才是最大的胜者,却没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落得个无处容身的下场。族人们贫困太久,得了宋二少爷许诺,立时抄着棍棒打上门来,把方氏的私库掏得一干二净,连她房里的绸缎、首饰、衣裳也都哄抢一空,青砖刮了一层又一层,生怕地下还埋有金银。那架势,比蝗虫过境还可怖。 方氏原打算偷偷藏几个私房钱好给女儿备嫁妆,谁知临到头竟连个铜板都没剩下。故此,她对“宋有姝”可算是恨之入骨,打算仗着自己庶母的身份讹诈一笔巨资,否则就上官府告他不孝。她虽是贱籍,好歹已被宋庆才扶正,也能算“宋有姝”半个母亲。 她能想到的,有姝如何想不到?有姝一没拿她们家产,二与她们毫无血缘,凭什么白养两张嘴,讨不了好不说,反倒惹来一身腥,岂不是自找苦吃?如此,有姝好好把魏国律令钻研了一下,终于找出两条较为合适的条陈,将之抄录下来寄给族长,又暗地里奉送了一百两酬金。 族长是个精明人,很快领会了宋二少爷的意思,带上一众族人敲响登闻鼓,把方氏告上衙门。方氏正打算领着女儿去“宋有姝”暂居的客栈大闹,好叫乡亲们看看这人是如何狼心狗肺,不孝不悌,哪料刚走到半路,就被捕快锁了去。 她一无银钱打点关系,二无人脉帮忙求情,自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连缘何被抓都闹不明白,只得战战兢兢地跪在堂下待审。宋丁香也被一块儿拘了去,此时已吓得涕泗横流,魂飞魄散,一个劲儿往母亲身后躲。 反观族长这边,有宋二少爷大把大把地撒银子疏通,那府台大人还未入得公堂,就已打好宣判的腹稿。当然,这事原本也是宋二少爷占理,便是三堂公审,府台也不怕被人拿住话柄。有银子赚还毫无风险,自是两全其美。 在站班皂隶们的“威武”声中,府台大人缓缓而来,不等方氏喊冤就让宋氏族长请来的状师念状词。方氏侧耳一听,便似五雷轰顶,原来这些人竟以“贱籍出身,没有资格扶为正妻”为由将她给告了。魏国的确有这么一条律令,一般的世家大族也严禁此事发生,但在商贾之家却没有这些顾忌,全赖家主喜好而已。 此前宋庆才一房有权有势,即便族长强烈反对,到底还是让他把方氏的名字写进了族谱。现在宋庆才死了,宋忍冬也死了,只要族人肯揽这个官司,自是一告一个准。 府台大人很快就依律办事,将方氏的正妻之位革除,又改了族谱。也就是说,她现在不过是一名贱妾,宋庆才一死,她便成了无主的奴婢,可以随意发卖甚至打杀,无论是法理还是血缘,都与宋二少爷毫无关系。宋丁香的身份也从嫡女变成了庶女,且还是丁点儿嫁妆也无的庶女,今后的婚嫁问题怕是非常难办。 不过半个时辰,这桩官司就了了,府台大人拍打惊堂木,宣布退堂。方氏与宋丁香互相搀扶着出了衙门,前来作证的族人也三三两两离去。其中一名中年妇女素来与方氏不对付,冲地上啐了一口,幸灾乐祸地道,“小贱人,方才不还领着女儿,打算去客栈找宋二少爷闹呢吗?你现在再去啊!你去一个试试!” “你作甚撺掇她?”又有一名妇女上前,冷笑道,“之前她是宋家主母,占着长辈的名头,自然能诬赖二少爷。现在她是贱婢,府台大人重给她写了一张卖身契,已经送去二少爷处,她若是敢闹,二少爷便是当场把她打死也没谁敢说一字半句。” “倒也是。啧啧,当初风光无限的时候,她恐怕想不到自己会有今天。”二人一唱一和地远去,徒留方氏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宋丁香虽然骄纵,却也不蠢,明白自己和母亲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母亲本就是贱籍,被人牙子卖来卖去,连自己老家在哪儿都不记得,更何谈亲族。也就是说,她们现在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只能彷徨无措地徘徊在街头。 “母亲,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宋丁香颤声询问。 “能怎么办?我的卖身契在宋有姝那儿,你好歹是他妹妹,除了找他已经没有别的活路。你莫要任性,见了他乖乖叫一声哥哥,无论他怎么打骂,都得默默忍下来,待日后嫁人就好了。我现在只是个奴婢,按理来说没有资格帮你操办婚事,你的下半辈子全有赖于宋有姝一念之间,你可明白?”方氏咬牙低语。 宋丁香露出屈辱的神色,“我不要叫他哥哥,他原本就不是我的哥哥。娘,咱们别去找他,随便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 “你不认他,他也不会主动认你,反而乐得逍遥。我现在失了自由身,手里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别说租个院落,连客栈里的马棚都住不起。你若是跟着我,只能吃苦受罪,找不到什么好婆家。然而这些都是小问题,若我不主动回去,宋有姝就能以‘逃奴’的罪名将我发卖或打杀。我的命现在已完完全全被他捏在手心,由不得自己了。” 宋丁香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哭哭啼啼,不甘不愿地跟随母亲去找嫡兄。 有姝的本意是让方氏和宋丁香别来纠缠自己,哪料族长太贴心,竟把方氏的卖身契弄了来。见方氏领着女儿前来磕头认罪,他直接把卖身契撕毁,言道,“我不需要人伺候,也不缺你那几个卖身钱,你当初怎么对宋有姝的,我现在就怎么对你。你领着宋丁香走吧,找到落脚点便使人给我递个消息,我每月给你们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怎么活命?”享受了多年的荣华富贵,方氏一时间无法接受这样大的落差。 “宋忍冬当初也是一月给宋有姝一两银子,还常常因为贵人事忙给忘了。宋有姝没银子买粮食,连树皮草根都嚼过,不也活下来了吗?”有姝优哉游哉地喝茶。 方氏哑然,临到此时才知:与其被宋二少爷放归自由,还不如赖在他身边过得舒坦。他看似大仁大义,实则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丁点亏都不肯吃。当年他遭过什么罪,现在也得让仇人一一品尝。早知道他心思这么深,气运这么好,何苦将他得罪死?? 方氏懊悔不迭,却也无力回天。人家连卖身契都撕了,还说每个月会给银钱,便是闹将出去,旁人也只有赞他宽仁大度的份儿,断然不会说半句不是。好人坏人全让他给做绝了,反倒让方氏和宋丁香无路可走。二人无法,只得拿上他赠予的十两银子,前往房租便宜的地段落脚。 宋氏一族得了天大的好处,自然要投桃报李,家产分割干净后独独把仁心堂留给有姝,好叫他重振门楣。有姝当面笑纳,背转身却暗暗摇头。宋家这些人一个二个都是人精,知道仁心堂名声已经臭大街了,再如何经营也无法起死回生,这才拿出来做人情,也好堵自己的嘴。 罢了,与其坐吃山空,不如找个店面暂且谋生。有姝掂了掂消减大半的钱袋子,如是想到。 仁心堂的铺面早就被宋家买下,地段位于沧州城的神农街,从街头走到街尾,全是各种医馆、药铺,谁若是得了病,只管往这里来就成,保管有人能治。仁心堂原是最富盛名的一家药房,却因宋忍冬贩卖假药、欺诈顾客,把它经年积累的好名声彻底败坏了。现在,沧州府的百姓若是得了病,绝不会来仁心堂抓药,生怕回去以后吃死。 反倒是隔了几个铺面的新开的周氏医馆生意兴隆,每天都有许多人排着长队等待周大夫给自己把脉。若是没有急症,连那些权贵都得遵守先来后到的规矩,先去柜台拿号,再坐等叫号,一个一个来不许插队。 这种人人平等的感觉很是迎合升斗小民仇视权贵的心理,也给周氏医馆打出了兼爱无私的名声。渐渐的,大伙儿有病都爱往周氏医馆去,其余医馆自是门可罗雀,生意冷清。 别家医馆好歹还有一些熟客,被周大夫痛批过的仁心堂却一个客人都没有,有姝又当掌柜又当跑堂的,竟也整天无所事事,昏昏欲睡。 生意人,谁没有一点竞争意识?别家医馆见大事不妙,便准备联合起来给周氏医馆下绊子,暗地里聚了一次,让大伙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有姝本就不靠仁心堂养活自己,银钱花完还能变卖夜明珠,挥霍几年不成问题,故此,这趟浑水他一点儿都不想沾,随便找个借口推脱了,然后见天儿地跑到郕王府门口转悠。王府的侍卫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就意识到此人形迹可疑,见他一来便上前驱赶,再不走就拔刀相向,态度十分恶劣。有姝无法,只得歇了偶遇郕王的心思,转回仁心堂照看店面,顺便徐徐图之。 这日,街上忽然传来吵嚷和啼哭声,有姝正闲得发慌,连忙跑到门口眺望,却原来是一名乡下汉子被疯牛顶穿胸口,已奄奄一息,其妻儿连同邻里将他抬到府城寻找名医救治。他们挨家挨户地哭求,都被拒之门外,有几个坐堂大夫还直白地告诉他们别白费力气,赶紧回去准备后事吧。 其家属自是不肯答应,执着地敲开一家又一家医馆的大门,眼看敲到有姝跟前时,有路人高声提点,“千万别去仁心堂!仁心堂的东家不是什么好人,卖的药都是假货,便是没病也能给你治出三分病来。你家男人现在好歹还有一口气在,落到仁心堂,那真是没活路了!” “对对对,直接去周氏医馆。周大夫乃魏国国手,世上就没有她治不好的病。别看你家男人胸口破了个大洞,转天就能被周大夫缝起来,十天半个月后便能下地了。” 家属一听,忙略过仁心堂,直接朝周氏医馆奔去。 有姝都已经摸到伤者的手腕,却又被用力挤开,还被众位乡邻狠狠瞪了几眼,只得无奈耸肩。别人不稀罕他来救,他也没必要上赶着。 吵吵嚷嚷的人群一窝蜂涌向周氏医馆。周大夫是个二十多岁的清秀女子,不但医术好,心肠也特别柔软,病人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她都要救。此时,她已经戴着纯白的口罩等在大门外了,不等伤者及其家属靠近便连连招手,“这里,动作快点!” 一行人哗啦啦挤了进去,还有更多人围在外面等着看结果。有姝踮起脚尖望了一会儿,这才摇头走回店铺。那人心脏已被顶穿,造成大出血,这世上除了他,没有哪个大夫能救。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周大夫宣布伤者已经死亡,惨烈的啼哭声不断从医馆里传来,围观路人也纷纷叹息。其他医馆的坐堂大夫闻讯跑出去凑热闹,脸上莫不透着幸灾乐祸的表情。显而易见,这是他们给周大夫挖的坑,从今天起,周大夫包治百病的招牌终于被砸碎了,这是她第一次治死人。 死者家属不肯把尸体抬走,跪坐在周氏医馆门前讨要说法,这一闹就闹了整整三天。眼看周大夫的名声快毁了,却没料素来深居简出的郕王竟派出军队抓捕闹事者,然后亲手写了一面“仁心仁术”的锦旗送到医馆,替周大夫造势。 郕王是两江地区实际意义上的统治者,哪怕他指鹿为马,旁人也唯有连声附和的份儿,哪敢非议半句?原本声势浩大的一场医闹事故就这样消弭于无形,幕后黑手还被抓了几个,如今是生是死不得而知。 有姝趴在窗边,眺望挂着锦旗的周氏医馆,摇头暗叹:做生意,果然还得找个强大的靠山才成。 恰在此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令他心头大震。主子,是不是主子?金灿灿的阳光照得人眼花,更有来往如织的人潮挡住视线,不过一个背影,打眼看去很像,再要细看却又不见了,骇得有姝魂飞天外。 他连忙跑出去,却见前方围了许多人,吵吵嚷嚷地道,“不好,这里有人晕倒了!快去叫大夫!” 紧接着又有一道尖利的嗓音高喊,“快散开,周大夫说了,晕倒的人不能围着,得流通空气!” 有姝奋力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看清晕倒之人面庞,呼吸不免停滞一瞬。那人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衣裳,却难掩通身贵气,他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右手死死捂住胸口,可见正遭受着莫大痛苦。他的皮肤极为苍白,被太阳照射后越发显得没有血色,仿佛随时会淡化成云烟消失。 果然是主子,而且他生病了!有姝心痛如绞,想也不想地扑上去施救,却被守候在一旁的阴柔男子推开,呵斥道,“你找死吗?若是碰伤主子,杂家要你偿命!”与此同时,几名穿着普通,气势却极为骇人的壮汉抽出腰间佩刀,恶狠狠地瞪过来。 有太监伺候,有侍卫随行保护,这架势莫非是微服出巡?主子难道是患有心疾的郕王?有姝瞬间得出结论,忙道,“我是大夫,我能救他,快让让。” “毛都没长齐,也敢自称大夫!”阴柔男子压根不信,喝骂道,“让你滚就赶紧滚,别杵在这儿碍事!我家主子只让周大夫看病,闲杂人等不得靠近!”这话却是说给蠢蠢欲动的其他几名大夫听的。自打他开腔,自打侍卫抽出钢刀,他就知道主子的身份定然瞒不住,不知多少眼皮子浅的东西妄图攀附权贵。郕王的救命恩人是那么好当的?没有一点真才实学,没有高过周大夫的医术,等于上赶着找死呢! 有姝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匆匆赶来的年轻女子推开,急道,“快闪开,别耽误救人!”话落便开始一下一下地做胸外按压,然后人工呼吸。 有姝眼睛都瞪裂了,一把拽住女子,沉声道,“男女授受不亲,这种事还是交给我来做吧,你只管按胸口。” “你会吗……”女子正待质疑,却见少年俯下身,往王爷嘴里吹气,动作还挺专业。女子开设了一个急救课堂,免费教授百姓如何自救,见此情景只以为对方来学过,倒也并未怀疑。 二人配合默契,很快就把一度停止呼吸的郕王救了回来。最后一次人工呼吸时,有姝发现主子的睫毛在颤动,仿佛快醒了,一时没忍住把舌头伸了进去,在他上颚、下颚、牙床等处扫荡一圈,还勾了勾他舌尖。 滑腻而又温热的触感令郕王留恋不已,主动与之交缠起来,却在睁眼的瞬间愣住了。他似乎正在与人接吻,而且对象竟是一名十五六的少年,这是怎么回事儿?他立刻把人推开,转脸去看贴身太监张贵。 二人之间的吻很短暂,因此张贵并未发觉,见王爷醒了连忙叙述事情经过,末了理所当然地下令,“把主子抬进去,小心点。” 有姝对摆放在一旁的担架视而不见,手探入主子脚弯,将他抱起来。郕王虽然消瘦,身材却极为高大,被一个纤弱而又俊秀的少年抱在怀里,那画面怎么看怎么违和。张贵欲言又止,却怕动来动去伤了王爷元气,只得忍了。 有姝好不容易找到主子,哪里肯把他交给旁人,想也不想地朝仁心堂走去。这一下,不禁张贵与周大夫皱紧眉头,连郕王都面露不悦。 “你欲把本王带去何处?” “带去仁心堂安置。” “放本王下来!无论此前你的唐突之举是有心还是无意,本王都既往不咎,但你若是想借救命之恩攀附本王,那就大错特错了!若是没有你,周大夫一样能救本王,无需旁人插手。”郕王慢慢恢复体力,轻易挣脱少年的怀抱。 有姝大受打击,正待解释,却被追上来的几名侍卫用钢刀架住脖子。年轻女子,也就是神医周妙音,快步追了过来,冷声道,“你就是宋忍冬的弟弟宋有姝?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话挺有几分道理,你的功利之心比宋忍冬还重。” “就是!杂家还从未见过像你这般不要脸的人,知道王爷身份贵重就火急火燎地扑上来攀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长什么样!你今年几岁,十四还是十五?医书背熟了吗?给几个人看过病?王爷这般金贵的身子也是你能碰的?杂家今儿定要好生教训教训你,免得你踏上宋忍冬的老路!”张贵指着少年鼻尖辱骂。 有姝不善与人争执,又见主子面色冷淡,且隐露鄙薄之色,越发有口难言,泪珠涟涟。 本还心坚如铁的郕王瞥见少年通红的眼眶,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忍,摆手道,“罢了,不过是件小事,放他离开吧。”话落转身,在周妙音地搀扶下朝周氏医馆走去。 有姝不甘极了,待颈边的钢刀撤去后方扬声高喊,“王爷,您的病世间唯有我能救!您若有意,只管来仁心堂找我!” 回应他的是围观路人的哄笑声,那高大的背影渐渐远去,竟是无动于衷。周氏医馆的跑堂小伙讽刺道,“宋掌柜,以你这个年纪,能把药材认全都算不错了,竟也敢放出此等狂言。你想抢周大夫的病人,且再等个十年、八年。”末了拍打额头,更正道,“说错了,十年哪够,许是五十年、上百年,你也及不上周大夫一根头发丝儿!你若能亲眼看看她是如何给病人施救的,便会知道什么叫做医术通神。她的能力,不是尔等凡人能够参透!”边说边指点四周,把围观的几名大夫全骂了进去。 有姝气得脸颊通红,偏又想不到辩驳的词儿,只能干巴巴地挑衅,“咱们走着瞧!” 从今天开始,无所事事的有姝已经下线,法力通天的神棍有姝要发大招了。 第112章 医术 若早知道主子就是患了心疾,需要神医救治的郕王,有姝断然不会无所事事地干等,一准儿把自己“活死人肉白骨”的名声打出去。然而现在,即便他主动送上门,说自己如何如何神异,主子也绝不会相信。正所谓“上赶着不是买卖”,人家恐怕还会怀疑他居心不良,从而心生恶感。 有姝越想越沮丧,在路人的嘲笑声中回到仁心堂,把饿死鬼招来询问,“你可知道郕王与周大夫是什么关系?” 饿死鬼这些天靠着阴阳元气符,委实收拢了一大批小喽啰,在沧州城里好歹也算一地头蛇,连忙驱使小鬼前去探听,片刻后带着消息回转,“启禀大人,他们原是在冀州府认识的。郕王前去冀州办差,却因心疾发作晕倒在路边,恰好让周妙音碰见,将他从鬼门关里救了回来。郕王感念她的恩情,对她多有照拂。此前太守夫人与她有隙,设计将她害了,正是郕王在关键时刻拉了她一把,又将她带到沧州府来安置。如今她已取代宋忍冬,成了郕王的专属大夫,每隔几天就要去王府诊脉。二人关系十分密切,市井还有传言,说郕王看上她了,没准儿哪天就会册立她为正妃娘娘……” 有姝不等饿死鬼把话说完就拍着桌子怒骂,“放屁!” 饿死鬼被吓了一跳。在他眼里,大人素来优雅、淡定、从容,堪称无所不通,无所不能,做什么事都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像现在这般口爆粗言且七窍生烟,还真是头一回见。再者,他简直难以想象“放屁”两个字是从大人嘴里说出去的,与他这张乖巧秀丽的脸蛋极不相衬! 有姝自知失态,连忙用手捂嘴,表情尴尬。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上辈子跟孟长夜那个糙汉子绑一块儿,他难免学会几句粗话,情绪一激动就蹦了出来。 “无事了,你继续往下说。”他暗暗反省片刻,这才摆手催促。 饿死鬼继续道,“周妙音开设的那家医馆,郕王占了七成股,所以时常会去看一看。” “周妙音能治好他的病吗?”有姝最想知道的还是这个。从坊间流言来看,周妙音的确有两把刷子。按理来说,古代的医疗水平压根无法支持一台外科手术,即便周妙音技术再好,在缺乏相应的医疗器械和药物的情况下,病人很难熬过手术中的大出血和手术后的感染期。但她经手的那些病人却都活了下来,这其中定然暗藏玄机。 然而再有玄机,她也只能做做切割盲肠,剖腹取子,缝合伤口等小手术,类似心脏病那样的大手术,她定然是束手无策的。这里一没有X光,二没有彩超,三没有心电图,四没有心率监控器,主子的心疾究竟属于哪一类,又该如何施术,她根本无从得知。她再怎么大胆,总不能把主子的胸腔剖开,把他的心脏翻看一遍,再重新缝合,末了设计手术方案吧?这不是救人,而是害人。 先天性心脏病在现代都是难以治愈的重症,在古代更别提。除非大罗神仙来了,譬如自己,否则谁也救不了。有姝颇为自傲的暗忖。 饿死鬼果然摇头,“没法治,这是周妙音亲口承认的。不过她从养生和食疗方面下手,试图延长郕王的寿命,听说目前在研究一种新药,叫速,速,速……” “速效救心丸。”有姝补充。 “对,就是这个药名儿。听周妙音说,这种药专门针对心疾突发的患者,压在舌根下含化之后能快速缓解心脏的疼痛。日后郕王发病便再也不用担心救不过来了。故此,郕王对周妙音极为看重,曾对外宣称她是魏国第一神医。” 呸!有姝极想啐一口,却拼命忍住了。他现在难受得厉害,活像吃了几十个柠檬又灌了一大缸醋,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浓的酸味。也是自己来得太晚,否则主子身边哪里有周妙音的地儿?观周妙音急救时的娴熟动作,怕是给主子做过好几回人工呼吸。主子的嘴唇够软,够甜,够香滑吧?呸!呸呸呸! 有姝用脑袋连撞桌面,表情十分扭曲。 饿死鬼:“大人您没事吧?大人您是不是忘了吃药?” 与此同时,郕王一面轻抚嘴角,一面沉声下令,“去查一查宋有姝。”他竟然被一个黄毛小子占了便宜,且还丝毫没有恶心厌憎的感觉,反倒恋恋不忘,这明显不正常! 侍卫领命而去,不过一刻钟就带回确切消息。宋有姝本就是沧州人,身世极为简单,日前刚和庶母闹了一场,也算不大不小一个名人。他在冀州发迹,倒也确实治好几个病人,其中最凶险的一次是把吴太守的儿子治死又治活,具体内情吴太守瞒得紧,打探不出。 方氏有意将宋有姝养废,只让他学了几个字,并未延请名师教导学问,故而他见识不足,哪怕得了起死回生的鹿衔草,也没想着用来囤积居奇,反倒三两下挥霍干净,治好的人不过得了伤风、高热、喉咙痛等小灾小病,不足为道。侍卫很有些看轻他的意思,总结道,“所以说他只略通一些皮毛,于医术上并无多大造诣,为了重振门楣,这才急切地攀附王爷。” “是吗?”郕王轻敲桌面,沉吟道,“吴立本可不是好糊弄的主儿,没有两把刷子,断然不会把人请去替自己宝贝儿子看病。把人治死又治活,这宋有姝倒是有点儿意思。” 坐在一旁替他诊脉的周妙音不以为意地开口,“恐怕并非把死人救活了,而是那人根本就没死。” “哦?这话怎么说?”郕王满脸兴味。 周妙音详细解释了何谓假死,断言道,“也是宋有姝运气好,否则还真没法向太守夫人交代,要知道,那人可不是一个善茬。再者,我怀疑吴公子得的不是肠疽,应当是别的病症,否则现在早就死于败血症了。” “败血症?这又是什么病?”郕王立刻被她转移了注意力。 二人谈笑晏晏,仿佛很合得来,张贵却从王爷偶尔放空的眸光里察觉,他有些心不在焉。果然,每每都要日落西山才走的王爷,这回连晚膳都未用就起身告辞,令周大夫大为失望。 一行人出了周氏医馆,就见宋有姝站在仁心堂门口,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眺望。见到王爷之后,他本就又大又圆的眼睛忽然爆发出亮光,竟叫张贵下意识地抬手遮面,生怕被刺瞎。郕王也晃了一下神,继而嘴角微弯。这小子功利心虽重,脸皮也够厚,但这副皮囊却十足乖巧灵秀,叫人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念在他孤苦无依的份上,之前那些事倒也无需计较。 有姝极想跑过去拽一拽主子衣角,或在他身边磨蹭磨蹭,却见几名侍卫摁住佩刀,表情凶煞,只得打消这个念头。 “王爷,您的病只有我能治!您若有意可随时来仁心堂找我!”他终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扬声高喊。 不但路人哄笑开来,连郕王本人都低笑了两声,冲少年轻轻摆手,然后一步一步远去。有姝站在街边目送,等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悻悻回转,却见周妙音也站在医馆门口,用一种近似乎怜悯的目光看过来。 有姝深觉自己无法与这些凡人沟通,朝地上啐了一口,然后关紧店面,复又觉得啐人这种动作太粗鲁,若是叫这一世的主子看见定会不喜,于是再三告诫自己得把前世染上的恶习统统改掉。 为了尽快得到主子的另眼相看,好让他放心把身体交给自己,有姝第二天便在门口立了一块牌子,上书“免费看诊”四个大字。 但仁心堂的名声早就臭不可闻,有姝越是放低身段,百姓越是觉得他医术不堪,怎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周氏医馆的跑堂小伙时不时来店门口瞅一眼,见宋掌柜闲得发慌,便会高声讽刺几句。 有姝除了酸一酸周妙音,还真没把其余人放在眼里,全当什么都没听见,只管耐心坐等。三天后,仁心堂还是无人光顾,他略一思忖便把牌子换成了“专治不治之症”,然后大喇喇地摆放在街边。 这下,不仅路人笑得肚子疼,连素来喜静的周妙音都来看了几回热闹。 郕王不知怎的,总会想起那个短暂的吻,这些天颇有些神思不属。张贵见他精神不济,就把宋掌柜的种种事迹当成笑话讲给他听。 “哦?他竟真的把牌子立出去了?胆子倒是真大。这些天有没有人前去光顾?” “哪儿能呢!宋忍冬怎么死的,沧州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宋老太爷若是还在,没准儿还能把仁心堂这块招牌立起来,传到宋有姝手中算是废了。这孩子为了重振家业真有些疯魔了,连那样的狂言傲语都敢放,也不怕最后收不了场。” “年轻人难免有些心浮气躁,剑走偏锋。宋家如今只剩他一个,倒也没什么后顾之忧。走,与本王前去看看他那牌子。”郕王兴匆匆出了大门。 神农街的人流量是往常的两三倍,盖因宋掌柜的牌子太独特,口耳相传后引来许多人围观。郕王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在侍卫的保护下挤到最前面,却见那块牌子足有四尺长,用金丝楠木镶边,赤红朱砂当墨,写得张牙舞爪、大气磅礴,乍一看还真有些傲然于世之感。 好字!他在心里默默感叹,正待上前细看,就听屋里传来吧嗒吧嗒的清脆足音,像是有一匹撒欢的小马驹正逐渐靠近。不过片刻,少年那张白里透粉的小脸就出现在眼前,腮边若隐若现的两个小酒窝仿佛盛着甘露,叫人甜在心里。 郕王眸光微闪,不知不觉就荡出一抹浅笑。 见主子笑了,有姝越发欢喜,搓着手道,“王爷,您找我看病来了?快请进!” “不,本王只是来看看你这块牌子。” 有姝放光的眼眸瞬间暗淡下去,一只脚迈出门槛,一只脚卡在门里,显得很是无措。 郕王极想伸手去拍他脑袋,但到底还是忍住了,略一点头便朝周氏医馆走去。有姝连忙跟上,绕着他前前后后转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郕王心里暗笑,面上却丝毫不显。这人越看越像小狗,分明极想讨好自己,却不懂得言语奉承,只会跟在脚边转来转去,蹭前蹭后,双眼湿漉漉的,仿佛浸了水,很招人疼。倘若他所求之事并非为自己看病,而是旁的东西,郕王定然不忍拒绝。 “本王到了,别跟了。”临到周氏医馆门前,他温言教诲,“好好磨练医术,一步一个脚印走稳当,走踏实,免得半路摔倒。宋忍冬前车之鉴犹在,你切莫走他的老路。行医看病,最重要的是精湛技艺与一颗仁心,而非好听的名头。待你医术大成那日,本王定然会请你前去问诊。” 主子还是那样温柔,令有姝脸红心跳,不能自已,差点就被对方洗脑,真以为自己除了一张吹牛皮的嘴毫无可取之处。他连忙回神,摆手道,“不不不,我医术真的很好,您的病真的只有我能治。” 郕王摇头失笑,深深看他一眼后才在跑堂小伙的带领下前去医馆后院。 有姝本想跟进去,却被店里的伙计撵了出来,只得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恰在此时,一辆豪华马车停靠在路边,几名年轻貌美的丫鬟并一位衣着奢华的贵妇搀着一名年轻男子缓缓下地。男子皮肤苍白,身形单薄,眼窝深深凹陷,显得非常憔悴。与有姝擦肩而过时,他略微抬起胳膊,令宽大的衣袖滑落,从而露出半截枯瘦如柴的腕子,打眼看去竟似一具行走的骨架。 “小的见过王夫人,见过王公子。公子,您怎么瘦成这样?”跑堂伙计连忙迎出来。 王公子气若游丝地道,“我饿,快给我吃的……” “咱们这儿是医馆,不是饭馆,您莫非走错了吧?” 搀扶他的王夫人连连催促,“快,赶紧让周大夫给我儿看看。这半个月以来他时时喊饿,无论吃下多少东西都像没吃一般,不但肚子不显,连身体也急速消瘦。这不,他现在连个人形都没了,还喊着要吃呢……”说着说着已是眼眶发红,声音颤抖,可见急得狠了。 跑堂伙计见王公子面如金纸,气息微弱,连忙跑到后院去喊人。另有几名打杂的小姑娘走过来,把王公子安置在躺椅里。这属于急症,无需拿号排队,等会儿周大夫头一个给他看。 有姝趁乱挤了进去,仔细观察片刻,断言道,“王夫人,您别白费力气了。王公子这病,世上唯有我能治。” “你谁啊?”王夫人一脸莫名。 旁边有人笑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宋神医’,专治不治之症那个!” 王夫人显然也听过立牌子那事,不免露出鄙夷的神色,“你个黄毛小子也敢与周神医叫板,《药经》、《医经》你可曾背熟了?没背熟的话赶紧回家去吧,莫出来丢人现眼。” 有姝额角抽搐,越发觉得难以与这些凡人沟通,正待进一步解释,却见周妙音匆匆赶来,摆手道,“我的病人不劳宋大夫操心,还请回吧。来人,把王公子抬到病房里去。” 几名壮汉抬着担架跑出来,把身形纤弱的有姝挤到一边。看着他们走远,有姝扯着嗓子喊道,“王夫人,我把话撂这儿了,王公子的病,普通的大夫可治不好。您若是哪天走投无路,只管来仁心堂找我。” “呸!你才走投无路!”落到最后的丫鬟冲他啐了一口。王夫人也很不悦,却因担心儿子,没功夫与他计较。 有姝孤零零地站了一会儿才在众人的指指戳戳,冷嘲热讽中离开,踏入冷清空寂的仁心堂,忽然平添一股“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 以往若是遇见亟待救治的病人,周妙音都会撇下王爷前去工作。王爷也不离开,而是饶有兴致地观看,仿佛对她很是欣赏,但今日却只坐了半刻钟就起身告辞离,而且表情莫测、神思不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妙音没去送他,心里却有些焦躁,勉强定了定神,这才走入诊室。王公子已经脱掉外袍,只着亵衣亵裤躺在诊断台上,薄薄的布料贴合在体表,令根根骨头暴露无遗,看着十分可怖。 即便见多识广的周妙音也不免露出惊讶的神色,仔细检查一番,又问了许多问题,末了断言,“暴食症,得从生理和心理两方面进行调节。先给他输液,补充补充营养,然后再去办理住院手续。他若是吃下东西,你们就得把他看紧,切莫让他偷偷吐掉。” “我没吐,我不是暴食症!”王公子气若游丝地反驳,却被周妙音摁回病床,不予采信。 沧州城的人都知道,若是遇见重症患者,周大夫会把人留在医馆观察几天,这叫“住院”。王夫人满口答应下来,然后命丫鬟回家取被褥。医馆的被褥太多人用过,不如家里的干净。 周妙音开了几张固本培元的药方,让伙计带丫鬟去前堂抓药,心里暗暗忖道:所幸我空间里的灵泉能杀菌消毒、补充元气,否则这暴食症还真治不了。把灵泉稀释后喂给王公子,应当能尽快让他丰润起来,心理方面日后慢慢调节便可。 刚安顿好王公子,门外又有人大声哭闹,周妙音连忙跑出去查看,却见一名妇人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踉踉跄跄跨入门槛,“周神医,求您救救我儿吧!他刚才掉进河里去了!” 几名浑身湿透的少年紧跟而来,其中一人满脸绝望,应当是小男孩的亲属。他试图去抱孩子,却被妇人推开,怒吼道,“你滚!这辈子我再也不想见你!若非你贪玩,怎会让弟弟掉入河中?待你父亲归来,我怎么向他交代啊!” 少年噗通一声给周妙音跪下,磕头道,“周神医,我愿用我的命换我弟弟一命,您若是能救活他,我这辈子给您当牛做马,绝无二话!” 周妙音顾不得扶他,伸手去接孩子,然后脸色大变,“他什么时候落水的?” “小半个时辰前。”妇人颤声道。 “没用,他的尸体已经僵硬,尸斑也出现了,再怎么救都没法活过来。你们把他带回去安葬吧。”周妙音把孩子放在诊台上,用白布盖住。 妇人脑袋一阵发晕,尖利地喊道,“这世上怎会有您周神医都救不活的人呢?当初孙家小子掉进河里,不也是您吹气吹活的吗?您是不是担心我付不起银子?您先施救,我这便回家去拿!” “不不不,不是银子的问题。我是人,不是神仙,怎么能让死人活过来呢?这位嫂子,还请您节哀顺变。”每当这个时候,周妙音都觉得十分难受。 妇人啼哭哀求,少年连连磕头,均不肯离去。其实他们自个儿也明白,小男孩气息早已断绝,尸体都已冷透,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但心中难免存了一丝妄念。这人可是周神医啊,号称无病不医、无所不能的周神医,她定然会有办法。 周妙音正左右为难,却听门外有人喊道,“这位大姐,你不如去仁心堂看看。宋掌柜的医术也很精湛,号称专治不治之症呢!” “是啊是啊!人家可是放出话来,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与其为难周大夫这一介凡人,你不如去求那尊真神。”此话一出,有人附和,有人叱骂,还有人暗暗忍笑,还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周妙音虽然反感少年急功近利的行为,却不愿把自己的麻烦转嫁他人,连忙解释,“这位嫂子,您别听他们胡说,宋掌柜年纪小,胡乱写着玩儿的。您还是赶紧把孩子带走安葬吧,免得他神魂无依。” 哪料妇人竟似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二话不说就抱起幼子朝仁心堂走去,闯了大祸的少年爬起来紧追。围观众人亦蜂拥而上,莫不等着看一场好戏。 周妙音踌躇片刻还是跟了过去,准备帮少年解围。 第113章 医术 只要一想到主子去了周氏医馆,与周妙音孤男寡女、亲亲密密地待在一块儿,有姝就酸得不行,想派几只小鬼过去查看。 “大人,不是小的们不愿替您分忧,而是那郕王的气息与您太像,小的们不敢靠近!您好歹还有阴阳眼,走路啥的能避着点,郕王可不一样。小的们一到他跟前便被他的气息压得动弹不得,他若是无意中走过来,莫说碰一碰,踩一脚,便是被他袖风扫到也会魂飞魄散,不得超生。”饿死鬼胆战心惊地道。 有姝能靠精神力控制紫薇帝气,若是不想让鬼怪察觉,只管往丹田里一收,看着便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但主子却懵然无知,故而气息很是可怖。他本已把帝气渡给有姝,却在有姝的帮助下几次称帝,失去的力量自然而然就倒流回去。现在,二人身上的紫薇帝气可说是各摊一半,互为补充。 有姝既觉得欣慰又暗暗担忧,只得搬来一张小凳子,坐在仁心堂门口干等。 郕王甫一出门就见少年双手托腮,一副望眼欲穿的表情,看见自己,黑亮的大眼睛熠熠生辉,仿佛很是欢喜。他连忙捂住微漾的心脏,一步一步朝少年走去。 “今天可有人前来看病?”他温声询问。 “没有。”有姝无奈摇头。 “把牌子换掉吧。若是真有谁得了不治之症找上门来,而你又治不好,可该怎么收场?”郕王忍了又忍,终是伸出手,抚摸少年柔软的发顶。 若现在还是小狗,有姝身后的尾巴能甩上天。他脸颊微红,眼珠发亮,大言不惭地道,“王爷您放心,这世上没有我治不好的病。我知道您现在不相信我,等过一阵儿我名传天下了,您再来找我吧。” 噗嗤!站在一旁的张贵喷笑一声,其余侍卫也都耸着肩膀强忍笑意。这黄毛小子莫非脑子有病?这话连周大夫都不敢说,他竟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若是哪一天真有谁找上门来,看他怎么收场! 有姝对旁人的嘲笑毫不在意,看见有卖糖葫芦的经过,连忙拽住主子衣袖,“王爷,我请您吃糖葫芦吧?”末了不等郕王答应便几步奔上前,把老汉扛着的整垛糖葫芦全买下来,脸上带着献宝一般的表情。 郕王抬起手,遮了遮眼帘。少年现在这副模样像颗会发光的小球,闪亮得很;又像一枚赤红的炭团,热力四射,对他这种冷心冷肺的人而言格外具有吸引力。他不自觉就会想着他,看着他,然后心情跃动。为了控制病情,他从不会让外物干扰自己心绪,活到二十五六,连最基本的喜怒哀乐都没有,像现在这般神思不属、心浮气躁还是头一回。但只要一看见少年晶亮的眼眸和腮边的小梨涡,想远离这份躁动的心自然而然就淡了下去。 他揉了揉荡漾不已的胸口,待悸动平复之后才去取草垛上的糖葫芦,却被少年握住指尖,劝说道,“不要拿这根,这根有些酸。我帮你挑一根最甜的。” “所有糖葫芦都是一个样儿,你怎知道哪根最甜?”他眼含兴味,似乎忘了自己的手指还被少年握在掌心。 好不容易牵到主子,有姝哪能轻易把他放了,越发握紧了些,然后把草垛递给张贵,用空出的左手挑挑拣拣,犹豫不决。他自然有秘法能辨识出哪根糖葫芦最甜,却又舍不得放主子离开,只能拖得一刻是一刻。 偏在此时,一名妇人抱着一个小男孩踉跄跑来,大喊道,“宋神医,哪位是宋神医?求您救救我儿!”围观路人也蜂拥而至,脸上莫不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郕王心道麻烦来了,正想让侍卫把人拦住稍作冷静,末了将他们送往周氏医馆安置,却见少年箭步上前,把小男孩抱入怀中。 入手一片湿冷僵硬,并出现不同程度的尸斑,显然已死了半个时辰以上,普通大夫断不会接手,但有姝却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他把孩子抱入仁心堂,摆放在木板床上,冷静地询问,“是不是溺水了?” “对,溺水了!”妇人忙不迭地点头,然后偷眼打量宋神医,末了心中咯噔一下。这位宋神医也太年轻了些,秀丽的眉眼尚带着几分稚气,脸颊粉嫩多肉,越发显得幼小。他今年多大岁数?十四还是十五?医书背熟了吗?看过几个病人?其医术真能与远近闻名的周大夫一较高下? 听见门外传来路人的嘲笑声,妇人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被误导了。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岂能拿人命开玩笑? 郕王也心生不悦,见周妙音夹在人群中,立刻冲她招手,“你去帮有姝看看,他恐怕应付不过来。” “回王爷,民妇也应付不了,那孩子死了已有大半个时辰,救无可救。” 郕王对周大夫自是深信不疑,心道待会儿这妇人若是闹起来便让侍卫前去处理,还有门口这块牌子也得收起来,免得再摊上这种麻烦。二人推开人群往里走,却见少年极为淡定,一面询问妇人小孩儿是在哪里溺水的,一面取出一张黄符纸描绘。 等等,怎么是黄符纸?宋掌柜究竟是大夫还是道士?妇人被少年不慌不忙的态度感染,这会儿也有心思想别的。 周妙音走近一看,见他写的并非药方,而是一串鬼画桃符,脸上不由露出古怪的表情。好些路人挤进来凑热闹,此时纷纷起哄,“宋神医,人还放在床上呢,你怎么不救?你画的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人家是真神,不用开药,画几张符给孩子灌下去就能好!”此人明着解释,实则一通暗损,盖因前一阵周大夫刚与一个神棍斗过法,把那人臊得再也不敢踏进沧州府一步。周大夫还说了,生病就得看大夫吃药,别相信那些所谓的和尚、道士,更别喝他们给的符水药丸,非但无用,有的还带毒。 偏有人听不出真意,火急火燎地规劝,“这位嫂子,千万别信宋掌柜这一套!前些天有个道士也说能用符水治百病,结果差点把林家小子毒死,还是周大夫及时赶到才把人救回来。周大夫说了,符水就是脏水,喝了只会生病,你孩子已经遭了这样大的罪,莫让他死了都不安生!” 妇人到底是当事人,哪里想得通透?虽然也对宋大夫持有疑虑,却强忍着不去阻止。 然而她不开腔,自有人上前阻拦。周妙音快步走到桌边,低不可闻地道,“宋掌柜,迷信是不可取的,你给大伙儿陪个罪,就说这块牌子是写着玩儿的,末了好声好气把这位嫂子送走,大家看在你年龄小的份上必不会苛责。你若一意孤行,今儿这事就成了你这辈子最大的笑柄,日后就算医术精进了,大伙儿也再难信任于你。开医馆没什么诀窍,一靠医术过硬;二凭进德修业,其余都是歪门邪道,只会令你越走越偏。” 有姝自顾画符,抽空还给了周妙音一个蔑视的小眼神。郕王看不下去了,上前摁住他肩膀,规劝道,“有姝别闹,你这是在拿自己的信誉开玩笑。一个大夫若是没了信誉,又怎么撑起仁心堂,你莫非忘了宋忍冬的下场?” 主子竟然当着一个外人的面否定自己?有姝越想越气,将他放置在自己肩头的大掌抖开,朝小男孩走去。 郕王当真有些无奈,正想让侍卫把围观的人群赶走,却听周妙音扬声规劝,“大伙儿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宋掌柜这块牌子是写着玩的,等会儿就会撤掉。他年纪小,家中又遭逢变故,大伙儿体谅体谅。” 郕王原也想把牌子收起来,却并不似周妙音这般自作主张,而是准备与有姝恳谈过后再说。有姝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他需要别人的尊重。 果然,有姝一听这话就炸毛了,一字一句缓缓说道,“这块牌子我看谁敢动!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你周妙音能治的病,我能治,你治不好的病,我也能治,在我跟前摆神医的谱儿,你还早着呢!” 嚯,好大的口气!围观路人先是怔愣,继而发出群嘲声。周神医活人无数,声名远扬,这黄毛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骄横的德行。话说得太满小心被唾沫星子淹死。 郕王扶额,心道这孩子真是任性,好想带回去打屁股是怎么回事儿?周妙音表情略显尴尬,但到底还是丢不开手。宋有姝的兄长是因她而死,看见瘦弱的少年一人支撑门楣,每天空落落地等待又孤零零地回去,她就于心难安,不知不觉便把对方当成小辈照顾。但实际上,这份情对方恐怕不想领吧?自己在他心中大约是灭家仇人不共戴天的存在。 周妙音还要再劝,却听妇人尖声道,“我愿意请宋神医看病,干卿底事?你们都给我滚,别耽误宋神医施术!”末了狠狠推开周妙音。 周氏医馆的跑堂伙计连忙上前搀扶,指责道,“这位嫂子,你还讲不讲道理?我们周大夫是怕你儿子死后遭罪才前来规劝,你怎么不领情呢?实话告诉你,你儿子早就死得透透的了,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另一边,有姝已把符纸贴在小孩额头,高声催促,“家属在哪儿?赶紧喊他名字!” 一直守在弟弟身旁的少年立刻嚎起来,“狗剩儿,狗剩儿,快回来吧,哥哥错了,哥哥以后天天带你去掏鸟蛋。” “连名带姓喊,喊小名没用。”有姝提点道。 少年慌忙改口,“李狗剩儿,李狗剩儿,快回来吧,哥哥错了,日后定然好生照顾你,再不把你撇下了!”妇人也走过来跟着一块儿喊,边喊边哭,神情哀恸。 等着看热闹的路人渐渐被感染,莫不收起幸灾乐祸的表情,暗道方才那般嘲讽喧闹是不是有些不大地道?孩子早就死了,连周大夫都救不活,旁人哪有办法?与其给人家一个希望又面临绝望,还不如劝她把尸体抱回去好好安葬呢。 于是有几个妇人扬声喊道,“宋掌柜,别装神弄鬼骗这母子俩的眼泪了,你好好把人劝走便罢,谁也不会与你计较,人早就死了,又不是你治死的。” 有姝不为所动,抬手略一掐算,笃定道,“回来了。”话音刚落就有一股冷风从人群中穿过,把好些人的衣摆吹得呼呼作响,更有冷彻骨髓的寒意透体而入。 “嘶,方,方才那是什么?”被阴风蹭过的人莫不抱紧双臂,脸色煞白。还有人左看右看,疑神疑鬼。本还吵吵嚷嚷的街道霎时安静下来。 郕王只管坐等善后,见此情景不由站了起来。那阴风刮到门口便不敢进了,左绕右绕徘徊不去,被它卷起的沙尘形成一柱灰色烟痕,清晰地标示出它的行动路线。 这一下,路人越发膛目结舌,惊骇难言。谁也不会把这股阴风错认成外头随便吹来的西北风,盖因它仿佛有神智一般,一会儿走上台阶,一会儿又走下台阶,仿佛踌躇不前。 “竟,竟真的把魂儿叫回来了!”不知谁呢喃一句,众人这才回神,忙不迭地倒退,生怕被小鬼蹭到。 “宋神医,是我儿吗?他怎么不进来?”妇人想拥抱阴风形成的烟柱,又怕把它碰散了。 有姝走到主子身边低语,“王爷,您是贵人,身上祥云缭绕,光芒万丈,恐会冲了鬼魂。您站在这儿它便不敢进来,还请您回避片刻。” 张贵头一次用正眼打量宋掌柜,越看越觉得邪门,若非王爷稳稳站着,他刚才差一点被吓得屁滚尿流。郕王也不留难,举步朝门外走去。那烟柱果然很惧怕他,连忙绕开,待他退到足够远的地方才哗啦啦入了仁心堂。 “进去了,真的进去了!原来刚才是害怕王爷的贵气!”路人惊呼。 “莫非宋掌柜果然有起死回生之能?”不少人已经信了。 “且再看看。”还有人半信半疑。 周妙音素来不信鬼神,即便阴风刮到眼前,还当这是偶然形成的小旋风,脸上露出不以为然又莫可奈何的表情。古人见识短浅,稍微一糊弄就被骗了过去,要想把现代医术发扬光大,救治更多人,恐怕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她不想再旁观这场闹剧,一面摇头一面举步,却听妇人尖叫起来,“狗剩儿睁眼了,他活了!” 我的娘哎,还真活啦?路人很想挤进去看,又怕染了晦气,一个二个伸长脖子望眼欲穿。 宋掌柜把人扶起来,揭掉他额头的符箓,指尖一抖便令它无火自燃,然后扔进一碗清水里搅合。这番动作既流畅高妙,又诡谲莫测,叫大伙儿看直了眼。 “这符怎么忽然燃起来了?好神异的手段!”路人惊叹连连。 “莫非宋大夫果然是真神?咱们都看走眼了?” “活了,确实活了!在喝符水呢!”挤到最前面的某人不敢置信地大叫。这句话仿佛水滴溅入油锅,令整条神农街都沸腾起来。 站在廊下等待的郕王立刻走进去,果见少年正给小男孩喂水,并慎重交代道,“日后别让他靠近溺水的那条河。他方才并未入鬼门关,却是从河里来的,想必被淹死鬼抓去当了替身。那淹死鬼已认准了他,只要看见他靠近河岸,就会想方设法引他下去。生死有命,我救他一次已是破例,断然没有二次、三次。” 妇人与大儿子连连点头,声声应诺,看向宋掌柜的目光里满是敬畏与感激。 周妙音和跑堂伙计已经傻了,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急急奔上前,又是把脉,又是撑眼皮,又是探鼻息,表情越来越骇然。本已僵硬的身体变软了,凝固的血液流通了,浑身尸斑亦无影无踪,虽然气息微弱,意识模糊,但到底是活过来了!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难道我方才看错了?周妙音越想脑子越乱,握住小孩手腕反复探测脉搏,竟不肯放手。妇人很是反感她之前自以为是的举动,一把将她推开,斥道,“走远点,我家孩子不给你看。什么周神医,魏国第一国手,我呸!” 这一回连牙尖嘴利的跑堂伙计也无话可说。他多多少少跟随周大夫学了一点医术,不至于连死人活人都分不清。这孩子之前的确死了,但是又活了,千真万确,如假包换!宋掌柜究竟什么来路?活神仙? 郕王比周妙音更不信鬼神,沉吟道,“莫非这孩子之前只是假死?” 本已抬头挺胸,擎等着主子对自己刮目相看的有姝霎时像淋了一瓢冷水,从里到外透心凉。他双颊迅速涨红,想也不想地道,“放屁!他分明是我救活的!” “放,屁?”郕王掀了掀眼皮,一字一句缓缓重复。这等粗话,少年究竟从哪儿学来的?真该带回去好生洗洗嘴巴! 有姝连忙掩嘴,用无辜的大眼睛回望。这真的不能怪他,任谁与一个开口闭口就是脏话的糙汉子生活几十年,也免不了受些影响。以后再也不说了还不成吗?他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 郕王又好气又好笑,不知怎的,竟极想把少年带回去管教。偏在此时,周妙音恍然大悟,连连拊掌,“王爷说得对!这孩子之前没死,定是我看错了!” 也只有这样才能挽救她岌岌可危的世界观。达芬奇曾经说过:真理只有一个,它不在宗教中,而在科学中。所谓的鬼神都是迷信,迷信既是虚假!她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表情从惊骇迷茫变成了坚定不移。 门外的路人也轻易相信了周大夫的判断。起死回生这事儿太玄乎,一般人很难接受,但也有对此深信不疑者,看向宋掌柜的目光一变再变,终是化为难言的敬畏。 有姝好不容易闯出一点名头,转眼被主子拍散大半,心里别提多憋屈。他极想瞪主子一眼,又没有那个胆儿,只得鼓着腮帮子说道,“我把人救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都散了,别堵着我店门,我还要做生意呢!” 被人撵了,郕王倒也没生气,指着草垛子问道,“我的糖葫芦呢?” “不给你吃!早晚有你主动来求我的一天!”有姝双眼灼亮,仿佛燃着两团火。 郕王很想笑,但到底还是忍住了,一面点头一面往外走,“好,那你就等着本王吧。” 周妙音也拱手告辞,脸色忽青忽白极为难看。她前脚刚踏出店门,后脚就有许多人挤进来,高声喊道,“宋神医,我身上不舒服,您快帮忙看一看。” 有姝算是想明白了,别人之所以看轻他,盖因他逼格不够高的缘故,若是装出一副仙风道骨、神秘莫测的样子,人家反而上赶着来求医,之前那块“免费看诊”的牌子压根就不应该摆出去。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他伸手往门外一指,倨傲道,“看见了吗?本人专治不治之症,什么头疼脑热的别来找我,出门左转去周氏医馆,他们能治。” 他本就身带帝气,又久居高位,摆出超然物外的表情很是唬人,大伙儿一对上他湛若星辰的双目便纷纷退却了,心道这宋掌柜的确有两把刷子,他的医术玄之又玄,与周大夫显然不是一路的。周大夫还属于凡人的范畴,他却是有些鬼神莫测,难以揣度。罢了罢了,还是等得了重病再来吧。 从这天起,宋掌柜的风评出现了两极分化。有人说他运气好,不小心捡了周大夫的漏,下回不定怎么出丑;还有人说他法力高深,压根不是周大夫那等凡人可以比拟,便是两脚都踏入鬼门关的人,他也能救回来。 被救下的母子三人不遗余力地替仁心堂正名,那长子死活要报答宋掌柜的恩情,最终被他留下当了跑堂的。宋掌柜每日都要去周氏医馆转上几圈,看见危重病人就言之凿凿地道“你这个病唯有我能治”,仿佛与周大夫杠上了。久而久之,他便得了个“唯我能治”的绰号,叫人听了哭笑不得。 第114章 医术 话说周妙音回到周氏医馆,想起之前那溺水的孩子,心神还颇为恍惚,正兀自发呆,却听跑堂伙计小刘问道,“周姐,你说句实话,之前那孩子果真是假死?”孩子送来的时候他也摸了几把,的确是死了,不但肢体僵硬,连尸斑都出现了,不可能认错。 周妙音正试图说服自己,如今又加上一个店员,回过神来一看才发现店里所有人都盯着自己,脸上满是惊疑与求知欲。死人变活,这完全违背了她上辈子所接受的科学教育,故而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即便亲眼所见也要找出种种理由予以否定。 她正组织语言,一个打杂的小姑娘发问了,“那阴风果真是李狗剩的鬼魂吗?” “胡说,世界上哪里有鬼,不过是偶然形成的旋风罢了。”周妙音立即否定。 “既如此,那召魂符怎会无缘无故燃起来呢?”又有一人追问。 “自是涂了燃点低的化学物质,例如白磷,镁粉等等。”前些天,周妙音恰好用尿液提取了一些白磷,这便找出来涂抹在宣纸上,然后用戒尺反复摩擦几下,将之引燃。 伙计们看呆了,抚掌道,“原来如此,还是周姐见多识广。” 周妙音仿佛被自己说服了,底气变得充足起来,“那些道士所谓的施法,十成十都是装神弄鬼的骗术。譬如招魂问因,不过是神婆懂得腹语罢了。还有的道士拿一把桃木剑戳纸人,纸人就流出鲜血,盖因纸人表面涂了姜黄,桃木剑浸了碱水,二者结合产生了化学反应,你们若是不信,我当场给你们演示一遍。” 众人连声说好。 周妙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敲锣打鼓,让街坊邻居来上她的反迷信小课堂。穿越到魏国之后,她最头疼的就是百姓得了病不吃药,反而请和尚道士驱邪,白白害了许多人命。原以为经过自己的努力,大家已逐渐相信科学的力量,但经过宋掌柜那件事,很多人似乎又被糊弄过去,令她倍感失望。 她清空前堂,把道士们惯用的伎俩一一演示出来,有所谓的抓鬼术、幻术、点石成金术、白纸生花术等等,看得大家目瞪口呆直呼神异,待她戳破谜底又连喊上当,不知不觉就把宋掌柜纳入了“江湖骗子”的行列。 最后一个小实验,周妙音把铁棒浸入胆矾水中,取出后变成“金棒”,让大家凑近去看。发现有姝也隐藏在人群中,她愣了愣,解释道,“宋掌柜,我这样做并非针对你,而是让大伙儿明白,在这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的鬼神,得了病就得看大夫吃药,别寄希望于缥缈无踪之物。” 有姝淡声道,“三千大世界,三千小世界,各有各的玄奥之处,周大夫若非亲历,也不要把话说得太满。”末了转身离开。 周妙音的反迷信小课堂连开三天,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连乌衣巷的权贵们都闻风而来表示支持。在这年头,谁也不会与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周大夫是魏国第一国手,谁也不敢轻易得罪,没见郕王都对她以礼相待,敬让三分吗?郕王的心疾连太医院院首都治不好,到了周大夫手里却几次险死还生,可见她果然有真本事。她说迷信不可取,那定然是不可取的。 可怜有姝刚闯出一点名头就被周妙音压得死死的,心里那叫一个憋屈。不过仁心堂也并非全无生意,苦等七八天后总算有几个壮汉抬着一具尸体上门,请他帮忙救治。 为了提高逼格,有姝在救人方面也是有选择的。他命壮汉把尸体摆放在门外,连裹尸布都没掀开就掐指推演,末了徐徐开口,“这人我救不了。” “你不是号称活死人肉白骨吗?”其中一名壮汉朝怀里的匕首摸去。 有姝半点不怵,继续道,“此人康元二十五年生人,七岁丧父,十岁丧母,十二岁落草,十三岁手里有了第一条人命,二十七岁杀人愈百,乃大名鼎鼎的江阴第一匪,二十九岁逃入两江,三十岁金盆洗手,堪称恶贯满盈。他之所以吃个糯米丸子都能被卡死是遭了天谴,我宋有姝可不敢与老天爷作对。” 围观路人本还以为宋掌柜是胡说八道,只为推脱掉这桩苦差,却见几名壮汉露出惊骇之色,然后纷纷抽出匕首四散奔逃。他们全都是死者的把兄弟,一块儿杀过人犯过案,通缉榜文如今还摆放在各地官员的案头上,一旦被抓住必然会被凌迟。但他们早已从苗疆学来易容之术,便是亲爹亲娘站在跟前也认不出,怎会让一个黄毛小子叫破身份? 目击者实在太多,根本杀不过来,还是赶紧逃了吧!这些人刚跑出去半条街,就被巡逻的侍卫堵住生擒。他们慌乱中踢翻木板床,令僵硬的尸体滚下台阶,裹尸布四散开来,露出一张泛紫的脸庞,一颗糯米丸子因撞击的力道从大张的嘴里掉出来,在地上打了两转。 “我的娘哎!看都没看就知道是被糯米丸子卡死的!”一名路人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方才捕快已经说了,那些人果然是江阴来的盗匪!宋掌柜怎会知道?真是算出来的?” “应该是算出来的吧?江阴第一匪归隐的时候他还在吃奶呢,哪里能知道这些秘事!” 议论纷纷中,几名侍卫快速跑来,把地上的尸体抬去官府,又有几人反复盘问宋掌柜,都只得了他一句“算出来的”答案。因王爷早有吩咐,要好生看着宋掌柜,故而才总有巡逻的侍卫从神农街经过,他们不敢随意扣押王爷要关照的人,只得先行审问其余壮汉,若证明他们果然与宋掌柜没有牵扯,这事就算了了。 消息递进郕王府,郕王面上毫无反应,倒把张贵吓了一跳。他问了又问,确定盗匪们此前并不认识宋掌柜,而他们大哥也是当天吃早膳的时候卡死,连路送去仁心堂,中间并无耽误,因此宋掌柜也无从得知死因。换一句话说,除了推演掐算,宋掌柜并无别的渠道得知那些秘事。 “王爷,这宋有姝有些邪门啊!他说能治好您的病……”张贵有些动摇了。 “再看看吧。”郕王摆手。 这一看又过三天,仁心堂门外再次摆了一具尸体,这回抬尸的是一对夫妇,说自己儿子得了急症忽然暴毙,求宋掌柜救命。有姝施施然走到门外,照样掐指一算,言道,“康元末年,你公公罹患重病,恰逢你夫君外出走商,三月未归。你嫌公公瘫痪在床是个累赘,便饿了他七天七夜,终于将他饿死,对外却摆出孝顺贤淑的作态,蒙蔽了所有人。因你不奉养公婆,老天爷便罚你老来无子送终,这是你做的孽报应到你儿子身上,我亦不能施救。” 路人哗然,却不似第一回那般斥他胡言乱语,反倒齐齐朝妇女看去。本还哭得惊天动地的妇女此时已哑然无声,脸上忽而闪现惊惧之色,忽而露出狰狞丑态,与丈夫惊疑不定的目光甫一对视便尖叫着跑了。 不用再问,这事定然是真的。被撇下的中年男子立刻抱起尸体,却不是去追妻子,反倒朝官府走去。他要敲登闻鼓,为枉死的父亲鸣冤。 有姝极目远眺,表情淡漠,宽大衣袂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颇有几分得道高人的姿态。待路人看够了他才转身回店,关上门后用力挥舞拳头,一双眼睛贼亮贼亮。可怜外面那些人已被“神算子”蒙蔽大半,还当他多么诡谲莫测,手段超凡,又哪里知道私底下他是这副狗性儿。 周氏医馆的学徒们也躲在街边看热闹,回到店里把事情经过讲给周妙音,末了问道,“周姐,两次都被他算准了,莫非他真有几分道行?” 周妙音眸光几变,最终摇头,“不可能,咱们的命运全凭自己决定,没有所谓的老天爷。他定是从谁嘴里听来的。” “若是偶然听说,那些人怎会接连死去又抬到仁心堂?仿佛上赶着让他揭穿一般。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吧?” “都说无巧不成书,万一就这么巧呢?”周妙音词穷了。 学徒们有的点头,有的沉思,还有的心生动摇,但无论旁人信不信,有姝该怎么装逼还怎么装逼,小病小痛绝不看,宁愿一分钱不赚也不会降低仁心堂的格调。于是又过三天,乌衣巷的曹大人抬着自家老爷子找上门来。 他不敢随意跨入仁心堂,只得把尸体摆在台阶上,拱手道,“宋神医,家父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您若是救了他,绝不会违反天条,还请您略施援手。” 违反天条?你当我孙悟空呢?有姝嘴角抽搐,照例走到门外掐算一番,摆手道,“老爷子与我无缘,不能救,你抬回去吧。” “是不能救还是救不了?”曹大人救父心切,不免使出激将法。 有姝并未上当,附在他耳边低语,“你父亲行善积德,自有福报。老天爷让他此时过世,是把福报延续给曹家子孙。若是我没算错,你之所以急着救他,只因再过半月就要升任左监军一职吧?若恰逢丁忧,这职务怕是与你无缘?” 曹大人满脸骇然地点头,“正是!宋神医果然高人!” “然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若是升任左监军,必会卷入一桩贪墨军饷的重案,替上任监军背了黑锅以至于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你父亲不是在害你,而是在救你,你安心回家服丧吧。”有姝挥挥衣袖,一派云淡风轻。 曹大人联想到最近郕王在军中的种种调配,越发对此深信不疑,片刻后竟已汗流浃背,胆裂魂飞。他当即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诚心诚意道,“宋掌柜点化之恩曹某没齿难忘。日后您但有驱使,曹某莫敢不从!”话落举手高喊,“把老太爷抬回去治丧!” 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又浩浩荡荡而去,叫围观者看得目瞪口呆,惊疑不定。他们听不见宋掌柜与曹大人说了什么,但越是如此,越觉得宋掌柜深不可测。 有姝觉得声势已足,这才提起毛笔,在门外的牌子上加了两行字:一,恶贯满盈之徒不救;二,无缘者不救;三若心情舒爽,见者必救;四,若心情不爽,天王老子也不救。 瞧这口气,简直大破天了!但围观者只喧哗了一阵就纷纷闭口,表情显出几分畏怯。宋掌柜一连拒了三人,虽有推脱之嫌,却早已传出料事如神的名声,这可比只懂医术的大夫高明太多,也难惹太多。 “宋掌柜,您帮我算算命吧?”有人大着胆子上前。 有姝指指头上的牌匾,“这里是医馆,不是算命馆,莫要无事惹事。”那冰冷淡漠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件死物,把好事者硬生生吓唬走了。一时之间,仁心堂又变得门可罗雀。 郕王早已得到消息,此时正在回味,“军饷贪墨一案,有谁透了出去?” “启禀王爷,绝不会有人透露消息。”暗卫笃定道。 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郕王自然不会怀疑自己的心腹,沉吟道,“莫非真是算出来的?” “也只能这样解释。”暗卫拱手。 “这曹莫言还真有几分运气。若是他自个儿往泥潭里跳,在诸位藩王一气搅混水的情况下,本王要想保他怕也无能为力。”郕王颔首,“此卦精准。” 候在一旁的张贵连忙进言,“王爷,宋掌柜越看越不似凡人,您那病……” 郕王还是那句话,“再看看。”他喜欢少年为了自己的病上蹿下跳的模样,总忍不住逗弄一番。 换了牌子之后,有姝让李狗蛋,也就是李狗剩的哥哥看好店面,自个儿溜溜达达去了周氏医馆。 跑堂伙计伸手拦门,讽刺道,“哟,宋掌柜又来抢生意了?你瞅瞅,这是你说治不好的王公子,他今儿康复出院了。” 有姝踮脚一看,果然是王公子。与半月前的骨架子比起来,他现在丰润很多,脸颊亦透出健康的红晕,全不似大病初愈的模样。两个美貌丫头一左一右搀扶,王夫人坠在后面,正对周妙音千恩万谢。 有姝摇摇头,笃定道,“你别跟我横。我说他这个病治不了就是治不了,反弹起来更厉害。”不过半月就让骨瘦如柴的人恢复正常体重,这绝不可能,除非周妙音身上也有迅速补充元气的灵物,譬如阴阳元气符之类。 伙计正欲反驳,却听王夫人气势汹汹地骂道,“哪里来的小杂毛,竟这般诅咒我儿?来人啊,给我打……”话音未落,一名丫鬟迅速跑到她身边,把宋掌柜最近的事迹一一告知。 王夫人骨子里还是迷信,不敢轻易得罪此类人,忙挤出笑脸赔罪,然后悻悻离开。 周妙音冲有姝略一拱手,劝说道,“宋掌柜,令兄的死虽是我引起,却也是他自作孽不可活,你若心中有怨,咱们私下解决,不要闹到医馆里来。扰了我倒是其次,莫扰了病人求医。” 令兄?宋忍冬?他与我有何干系?有姝正欲开腔,就见主子大步而入,面色铁青,“宋有姝,你那牌子是怎么回事儿?”暗卫只禀报了曹莫言一事,并未说他换了牌子,故而郕王差点被闪瞎眼。 正想酸周妙音几句的有姝立刻怂了,嗫嚅道,“就,就是那么回事儿啊。” “你怎如此任性?天王老子也不救,这句话是你能说的?快些把那四个字涂掉,免得被人抓住把柄!”郕王尽量压低声量,见少年梗着脖子不动,只得命暗卫前去处理,末了扶额叹息。 周妙音见二人贴在一起窃窃私语,你拽住我衣袖,我握住你肩膀,姿态密不可分,心中不免升起某种古怪的感觉。她正欲上前打招呼,就见张贵拎着一个小箱子进来,谄媚道,“宋掌柜,王爷搜集了许多珍贵医书,现在全摆在仁心堂门口,您快回去清点清点。” “你送我医书做什么?”有姝是个狗性儿,犟一会儿又开始喜滋滋地摇尾巴。 “自是让你好好磨练医术,别整天装神弄鬼。”郕王并不知道自己眼里满是柔情。 “那你有没有送书给周妙音?你如果送过她,我就不要了。”有姝头一次明白什么叫嫉妒。他其实不想与周妙音计较攀比,但总也忍不住。 被人如此下面子,郕王本该生气,但不知怎的竟十分想笑,正欲开口解释,却听周妙音主动否认,“宋掌柜切莫多心,我与王爷不过是普通的医患关系。王爷那里藏书丰富,我只借过几本,现在都已归还。” 有姝这才咧嘴傻笑,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十分甜腻。郕王看着可心,也跟着笑起来。 周妙音却眸色微沉,心如蚁噬。王爷容貌俊美且出身高贵,她哪能不动情?奈何对方看似亲和实则高不可攀,她也只能默默退守,原以为耗上几年、几十年,总能把这块石头捂热,却没料宋有姝未捂,他就热了。他会操心宋有姝的前途,会在意他的言行举止,会冲他发怒,也会与他一同微笑。种种迹象表明,王爷已把对方纳入心门之内,而自己却还在这扇坚固厚重、冷若冰霜的大门外徘徊。 她不甘极了,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终于慢慢垮下肩膀,哪料尚未走出大门,宋掌柜又尾随一对母子转了回来,言之凿凿地道,“你这病……” “唯有我能治是吧?”周妙音迅速打起精神,上前搀扶老妇,强硬道,“宋掌柜,这位老人家得了白内障,我已经安排好手术计划,请你不要胡言乱语搅乱病人心绪。你说我能治的病你都能治,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有些病你还真治不了。王爷既然送给你许多医书,你就赶紧回去钻研吧,没准儿过个十年、二十年,咱们能平等地坐下来谈医论术,现在却是有些早了。” 她原本不是这种尖酸刻薄的人,但只要一想到王爷对待少年别样温柔的态度,就难以控制内心的焦躁与嫉恨。 有姝气得双颊鼓动,正欲辩驳就被搀扶老妇的壮汉挤开去,斥道,“你就是那个‘唯我能治’?抢人抢到周大夫医馆里来了,简直岂有此理!我娘得的可是目障之症,世上除了周大夫,还真没谁能治。” 不就是最粗陋的,缺乏麻醉、无菌条件、散瞳、上方角膜缘和显微镜的囊外摘除术吗?术后视力只能勉强提升至0.1,还是个半瞎,若感染炎症很有可能变成全瞎,有什么好得意?但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老妇根本没得白内障,是周妙音误诊了! 有姝本想解释,却被郕王捂了嘴,夹在胳膊下,施施然离开医馆,“你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实实学医,别干这些丢人的事。” 有姝掰开他大掌,委屈道,“你竟然看不起我堂堂鬼医,当心来日你高攀不起。” “鬼医,谁给你取的绰号?”郕王挑眉,心道这绰号比“唯我能治”还难听,总有一股耐人寻味的感觉。若是他去过现代就会明白,这感觉用“中二”一词形容最是贴切。 有姝脸颊涨得通红,嗫嚅道,“我自个儿封的。” 噗嗤!张贵与众侍卫一个没忍住,竟齐齐喷笑,连郕王都有些前仰后合,站立不稳。有姝连忙挣脱束缚,替他拍打胸口,见他慢慢恢复平静才窜天猴一般冲到周氏医馆门口,喊了一嗓子,“周妙音,千万别给老人家开刀,小心遭雷劈!” “说什么呢?你才遭雷劈!又犯病了是不是,小心我拿扫帚打人了!”跑堂伙计气冲冲地追出来,有姝却早就跑远了,转脸看见被涂黑一大块的招牌,表情瞬间垮掉。 郕王正握着一支毛笔,把“天王老子也不救”改成“谁来也不救”,气势虽然有所欠缺,但好歹没犯什么忌讳,然后把剩下的红墨点在少年眉心,爽朗地笑起来。 第115章 医术 郕王把能找到的医书全送来仁心堂,满满当当十八口箱子,此时正堆放在前堂,甫一靠近便能闻见浓郁的书香味儿。有姝最爱读书,立刻打开最顶上的箱子,找出几本翻看,然后大失所望。 每一个行业的传承,临到后来总会渐渐缺失,正如他承继的道法那般。上上辈子,他曾跟随老鬼张济民研习过中医秘术,当时只觉平常,现在再看,许许多多秘术与药方却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变成了玄之又玄的传说。这些书或许在时下算是无价之宝,放在一千年前却是最粗浅的东西。 有姝只略微翻了几页就兴趣全无,取出一张黄符纸,又把敛去金光,仿佛变成普通毛笔的阴阳点化笔拿出来绘制符文。 郕王见他不受教,难免感到头疼,叹息道,“本王送这些书来,难道是让你摆着好看的吗?你想重振门楣,必须习得一身过硬医术,否则下回遇见真正需要救治的人,又该如何?前几次是你运气好,又脑子活络,这才险险避开,但总有你避不开又拒绝不了的人吧?本王不是无所不能的,可以护持你一时,却护不了你一世。本王也有力竭的时候。” 在见到少年的一瞬间,他自然而然就把对方当成了需要庇护的雏鸟,然后展开羽翼将他拢住。这感觉来得迅疾而又莫名其妙,但他却升不起一丝一毫抗拒。 有姝涩声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能力。不如这样吧,我若是治好五个周妙音治不好的病人,你就把她辞了,让我做你的专属大夫。” 郕王思忖片刻,颔首道,“也可。但话说在前头,哪怕其中一人你治不好,从此就得给我好生研习医术,再不可整日晃来荡去,无所事事。” “成交!”有姝立刻跑到主子跟前,举起白嫩的手掌要与他合击一下。这是他与孟长夜形成的习惯性动作,但凡打了胜仗,或遇见值得庆贺的事,就会凑在一块儿拍一拍。 郕王满头雾水,正欲发问,左手便被少年拉住,与他的掌心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少年双眸璀璨,嘴角含笑,仿佛得到莫大的赏赐,令他也变得明朗开怀起来。 见主子心情好了,有姝趁机询问,“要不我现在帮你把把脉?” “这么有信心能取代周妙音?”郕王边调侃边伸出手,让少年探看。 有姝把手掌搓热,似想到什么又转回书桌后,快速画了一张凝神静心符,指尖微微一捻便把它点燃,放进茶水中搅拌均匀。张贵见了心里发慌,忍不住开口,“宋掌柜,您别是想让咱们王爷喝这种烟灰水吧?” “不一定,有事就喝,没事便不用喝。” “什么叫有事?什么叫无事?” “届时你就知道了。我这叫防范于未然。”有姝将符水摆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认真给主子把脉。 素来患有洁症的郕王,这回竟破天荒地不加以反对。他一只手被少年握住,一只手托腮,用饱含兴味与温柔的目光一寸一寸勾描少年秀丽的五官,却在下一刻皱紧眉头,痛呼失声。张贵吓了一跳,连忙跑上前搀扶。 有姝也受惊不小。为了切实掌握主子的病情,他把精神力输入主子体内,却发现存储在他四肢百骸里的紫薇帝气正丝丝缕缕地朝心脏涌去,但这种汇聚方式却并非为了温养破碎的心脉,反倒像是被它吞噬,从而消失得无影无踪。按照这个速度,再过十几二十年,主子的力量会彻底消散,从而变成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莫说下辈子投入富贵人家,便是转世都成了问题。 换一句话说,主子的命数正在被吞噬篡改,如果不能扭转,恐怕会就此魂飞魄散,而根源则隐藏在心脏中。 有姝心下一急,输入的精神力就增多一分,随着帝气流入心脏后仿佛被什么活物狠狠蛰了一下,痛不可遏。当主子呻吟时,他也正捧着脑门,勉强压抑剧烈的震荡感。 张贵不知内情,斥责道,“宋掌柜,你究竟对王爷干了什么?王爷金尊玉贵,若是发生什么不测,你担待得起吗?这病咱们不让你看了,还是找周大夫靠谱,至少周大夫把脉的时候从不会弄得王爷如此狼狈。” 有姝并不搭理他,用颤抖的双手端起茶杯,喂主子饮用符水。符水甫一下喉,便似冷泉淌过岩浆,把沸腾暴烈之感尽数带走,只余一片清明。这疼痛来得快,去得更快,不过眨眼间,郕王就已面色红润,眉峰舒缓,把气势汹汹的张贵噎得够呛。 “好,好了?王爷您好了?”他不敢置信地问道。 郕王不答,正待去扶有姝,却被他推开,继而跑到书桌后,快速画了一张凝神静心符,烧成符水后一气儿灌进肚子里,总算缓了过来。他定了定神,沉重道,“王爷,你得的恐怕不是心疾。” “不是心疾,那是什么?”郕王心绪丝毫不乱。 “我目前也不知道,我得好好想想。总之这个病,周妙音治不好,你赶紧把她辞了吧。”话题不知怎的又被他绕了回去。 郕王哭笑不得,“等你治好那五个病患再说吧。若是治不好,你便乖乖去学堂读书,再不然我就亲自给你准备束脩,前去拜会周大夫。” 有姝最忌讳的人便是周妙音,一听就炸毛了,“什么,你让我拜她为师?我给人看病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你且等着,她治不好的第一个病人立马就要上门了,我与她孰高孰低一目了然。”话落取出一张黄符纸,挥洒而就。 郕王最喜欢看少年被人踩了尾巴后脸颊涨红,双目湛然的小模样,于是也不反驳,只管命张贵搬来一张椅子,紧挨着他落座,津津有味地欣赏他双颊鼓鼓,气恼万分的侧脸。 张贵方才的确被宋掌柜吓了一跳,进而对他产生疑虑,却又在他迅速地补救中更添几分信任。周妙音虽然也屡屡把王爷救活过来,却总是把王爷折腾得不轻,按压胸膛倒也罢了,你一个女子,总是亲王爷嘴儿是怎么回事?人家宋掌柜一杯符水灌下去立马见效,瞧王爷现在这样,竟一点没有犯病后的虚弱,反而更为神采奕奕,果真是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这样想着,他对宋掌柜的话自是深信不疑,走到门外眺望周氏医馆,等待他口中所说的“第一个病人”。 与此同时,周妙音已准备好手术器具,正准备动刀。为了保证成功率,她常常会从指尖逼出几滴灵泉水洒在病人患处,今天自然也不例外,但水珠刚落入老妇双眼,就听外面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雷音,紧接着便有一道细小的闪电当空劈下,把后院那棵活了上百年的老槐树劈成两半。 周妙音双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所幸刀尖尚未触及老妇眼珠,这才没造成医疗事故。 “打雷了?怎么可能呢?”几名学徒连忙跑出去查看,医馆外也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路人。 正所谓“冬雷震震夏雨雪”,这都是极为罕见的异像,普通人一辈子恐怕也遇不上一次,更何况今天这声雷鸣来得更为蹊跷,竟出现于晴日当空之中。老百姓抬头望天,均被黄橙橙的阳光刺得眼晕,又哪能看见半朵乌云。 “这是谁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吧?”大伙儿议论纷纷。 “闪电劈在周氏医馆,莫非是周大夫?” “不可能,她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每隔七天就免费给大伙儿看病,没钱抓药的还能赊账,老天爷劈谁也不会劈她。” “还真有可能劈她。方才宋神仙喊那话你们听见了吧?” “宋神仙是谁?” “就是那个‘唯我能治’。”有人指指隔了两个店面的仁心堂,小声道,“他方才明明白白说了,让周大夫不要给老人家开刀,说是会被雷劈。跑堂的伙计还说他犯了病,在胡言乱语。你瞅瞅,这是胡言乱语吗?前几回他算命一算一个准,这回连天象都能预料,这可不是凡人该有的本事。” “还真是这么回事!莫非他看出来那老妇是个妖怪?”这话真有些惊悚,把大伙儿吓得瑟瑟发抖,却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坚决不肯离去。 张贵眼睁睁地看着紫色闪电穿空而过,掼入周氏医馆后院,头皮差点炸开了。他火急火燎地跑进前堂,高声叫喊,“不得了,不得了!宋掌柜,真被您料中了,周大夫被雷劈啦!这究竟怎么回事儿?” 有姝瞅瞅八风不动的主子,便也摆出淡然之态,摆手道,“佛曰不可说,且等他们自个儿求上门来。” 张贵被他高深莫测的样子糊弄住,只得擦掉额头冷汗,继续跑出去查看。另一边,周妙音却是个不信邪的主儿,生怕麻沸散的药效过去令病人受罪,再次举起手准备动刀。 滋滋滋,有细微的紫色电流从老妇白茫茫的眼瞳里窜出,经由手术刀流入周妙音体内,电得她浑身发麻,头发倒竖,更有一股闪电极其精准地落在手术室上空,把瓦片、房梁炸得四处乱飞。 学徒们被种种异像吓得肝胆俱裂,再垂头去看老妇,却见她原本蒙着白雾的双眼此时已变成两个黑黝黝的望不见底的深洞,其间有紫色电流不断闪现,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劈啪声,只匆匆一瞥就仿佛会被摄走魂魄。这,这还是人吗? “妖怪!她变成妖怪了!大家快跑啊!”尖锐的惨嚎声冲天而起,紧接着手术室的门被人踹开,几名学徒以最快的速度四散奔逃,把浑身发麻的周妙音和昏迷抽搐中的老妇留在里面。 街上行人闻讯跑进来看热闹,只瞟一眼就纷纷奔逃。那老妇的儿子是真孝顺,即便母亲没了人样也不肯离去,把周妙音扶到隔间休息,又把母亲身上的医疗器械拆除,一块儿抱过去。 他颤声道,“周大夫,我母亲究竟得了什么病?看这样子不像目障。” 周妙音终于缓过劲儿来,失魂落魄地摇头,“我也不知道。这种病我从未见过,得好生想想才成。”但即便想破头,即便把上辈子见过的所有疑难杂症都拿出来与之比对,她也没能找到相吻合的症状。 人的眼睛怎会变成两个黑洞,怎会放电,还能召来旱天雷?这不科学,太不科学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里本就不是科学的世界,而是妖魔鬼怪横行的异位面,连她本人都能拥有灵泉和空间,又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周大夫,要不我把我娘抱去给宋掌柜看看?”男子小心翼翼地开口。 周妙音浑身一震,这才想起少年对她发出的警告。“小心遭雷劈”,此刻再来回忆这句话,味道已经完全变了。那不是仇恨心作祟而引发的诅咒,也不是为了扰乱病人心绪的胡言乱语,而是字字珠玑。他仿佛,仿佛早已料到会发生什么事。 “走,我跟你一块儿去。”为了寻求真相,周妙音强撑着酸麻的身体朝仁心堂走去。他们抱着老妇一路疾行,莫说围观者退避三舍,就连医馆的伙计也纷纷躲闪,表情骇然。 “妖怪!真的是妖怪!” “周大夫治不了,八成是送去仁心堂。还真让宋神仙算准了,这病唯他能治!” “先看看,能召来旱天雷的大妖,宋神仙未必降得住。” “他若是降不住,咱们就跑吧,先出了沧州府再说。” 流言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传扬开来,闹得人心惶惶。不一会儿,连官府都惊动了,刻意派官差前来查看,见王爷也在此处,这才略微安定。郕王只需往仁心堂门口一站,露出平静淡然的表情,路人就都噤若寒蝉,不敢妄动。 此事如果处理不好,沧州府定会生乱,故而有姝并不敢怠慢,主动走出店门等候。 “慢着,与我无缘者,不得踏入仁心堂半步。”他拦住欲踏上台阶的男子。所谓的无缘就是病人头一个求医的不是他,而是周妙音,若非为了沧州府乃至于两江地区的稳定,这档子闲事他大可不必管。 男子丢弃自尊,纳头便拜。有姝用脚尖垫住他额头,徐徐开口,“虽是无缘,但我已与王爷立下契约,周妙音治不好的病人,我若是接连治好五个,王府首医之责便由我来担。” 周妙音本就沉浸在狼狈与焦虑之中,听了这话心绪大为浮动,尖锐道,“王爷您要辞我,好歹也得知会我一声,私下与人达成协议有些不厚道吧?” “身体是本王的,诊金也是本王的,难道本王没有选择的权利?” 郕王温声相询,令周妙宜哑口无言。未战先败,她总也不甘心,咬牙道,“既然宋掌柜要与我一较高下,我接着便是。五个病人太少,十个怎样?三月之内,我们彼此把治不好的病人推介给对方,谁若是束手无策,谁就主动请辞。” 有姝语气散漫,“你只管给我推介便是,我就不用了,因为在这世上没有我鬼医治不好的病人。输了主动请辞不够,你还得给我写一块匾额,上书‘甘拜下风’四个大字。”嗯,终于借机把“鬼医”两个字宣扬出去,不错。 这口气简直大破天了,表情更是倨傲到欠揍的程度,偏偏郕王并不觉得反感,还十分想笑。他以拳抵唇,假装咳嗽,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涌上喉头的笑意压下去。 鬼医?这名号听来就觉如雷贯耳、气势惊人!围观者不约而同地暗忖,连周妙音都被唬了一下,直过两息才僵硬点头,“好,就依你所言。”她绝不相信世上有所谓的包治百病的大夫,宋有姝到底还是太年轻,口无遮拦惯了,日后有他吃亏的时候。 二人议定,有姝这才看向还跪在地上的壮年男子,问道,“你母亲前一阵是否日日落泪、伤心欲绝?” “没错!上个月我嫡亲的妹子难产而亡,一尸两命,我母亲悲从中来不能自控,方日日以泪洗面。”宋掌柜一语中的,令男子心中稍安。 “忽有一天降雨或降雪,你母亲猛然就看不见了?” “对对对!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母亲忽然变瞎那刻正下着好大的雪,害得她一脚没踏稳,从高达几丈的土坡上掉下来,所幸雪厚才没伤到筋骨。”男子心绪大定。 有姝颔首,掌心一翻就变出一张符箓,贴在老妇黑黢黢的眼睛上。本还空无一字的符箓吸收了黑瞳中的雷光,竟慢慢显出紫色字迹,更有隐隐流彩闪烁不定,看着颇为神异。即便陷入昏迷中也还在抽搐的老妇终于安静下来,扭曲的面容一寸一寸舒展,可见符箓果真具有奇效。 “娘,娘,您快醒醒!”男子大喜过望。 “时辰到了她自然会醒。”有姝淡声提点。 周妙音等人已经看呆了,连郕王都困惑地皱了皱眉,唯独有姝老神在在,等符箓吸尽雷光才从宽大的衣袂中抖出几张呼风唤雨符,用精神力一一触发。黄符漫天飘散,又化作一团团紫火和白雾,被忽如其来的寒风卷上半空,形成一团三尺见方的淡色烟云,烟云滚动、摩擦,仿若活物,令下方的凡人看得目瞪口呆。 有姝这才掀掉老妇眼皮上的雷光符,往那烟云中抛去。咔擦一声脆响,一道细如灵蛇的闪电蜿蜒而下,正劈在老妇头顶,却又没伤她分毫。反倒是围观者,一个二个吓得抱头鼠窜,却又被这奇异的景象吸引,舍不得跑太远,找到遮蔽物后纷纷伸长脖子踮起脚尖,看个不停。 “呼风唤雨,神仙之术!” “完了,完了!这么一尊真神,我当初竟也敢指着他的鼻子辱骂。” “别吵,快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好奇心战胜了一切恐惧,现场人满为患,却只喧闹片刻就安静下来,头顶唯余簌簌风声与雷鸣阵阵。 那团烟云与雷光符融合在一起,很快就形成雨雪降下,却只困于三尺见方的小格局内,并未波及旁人。有姝轻轻拊掌,催促道,“冬雷震震,雨雪漫天,还不趁此机会飞升?待到来年开春,只管往南海去,切莫贪图安逸误了时辰!” 话音刚落,老妇黑黢黢的瞳孔中就飞出一条细长的红线,比绣花针粗不了多少,却因闪着微光而显得格外打眼。它一头扎入云团,晃晃悠悠朝南方飘去,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子抱紧老妇,愕然道,“那,那是什么玩意儿?我娘之所以变瞎,就是它在作祟?” “这是蛰龙,赶在冬季来临之前本欲前往南海避寒,却因懒怠误了时辰,途中遇见你娘,这才以她双目寄居。你娘日日流泪,目中自然潮湿温热,乃绝佳的冬眠之所,故而不肯离去。若是你们不惊动它,来年开春它自会飞升,但若强行将它唤醒,它闹了脾气可不就择人而噬?行了,回去吧,让你娘莫再啼哭,要知道,人一哭就会染上晦气,晦气重了容易招惹邪崇。蛰龙乃祥龙,一般不会害人,若遇见旁的东西可就说不定了。”有姝迎风而立,双目湛然,乍一看还真是高深莫测。 男子已完全被他折服,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又把身上的银钱全部掏出来,这才准备告辞。哪料少年叹了一声“俗物”,甩袖便走,两扇朱漆大门在无人撼动的情况下自动关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被关在门外的郕王扶额暗笑,心道装得还真像,只最后那一刻别用贼亮的眼睛瞟我,顺便扬起你那骄傲的小下巴,便更像了。 “回府。”既然有姝要装出世外高人的模样,郕王自然得配合,冲大门毕恭毕敬地作了个揖,这才离开。 他一走,街上就炸开了锅,只听噗通声连响,原是围观者一个接一个地跪下,重重给仁心堂磕头,口里喊着“活神仙、活菩萨、真神”等语。张贵被自家主子领着走了一截,这才堪堪回神,忙跑回去补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失魂落魄地离开。 唯独周妙音没跪,绕过匍匐一地的周氏医馆的学徒们,踉跄走了回去,边走边拉扯自己头发,口中念念有词,“蛰龙?呼风唤雨?这不科学!这太他妈的不科学了!” 第116章 医术 有姝其实并没有郕王想得那般得意,刚关上店门就垮了眉眼,露出凝重之色。他最担心的情况终究还是发生了,主子并非得病,而是遭了暗算。在这世上,能篡改一个人命运的法门并不多见,唯咒术与巫术可以做到。巫术需要通过一定的媒介,譬如人偶、命牌、头发、鲜血等等,咒术则比巫术更为玄奥,也需要更高深的道行。 有姝曾被那股力量攻击过,敛眉细思片刻已然能够肯定主子是中了咒术,且下咒者并非人类,而是一只大妖。他一个活了几千年的老怪物,还不至于连妖力与巫力都分不清楚。而此类咒术,只能以下咒者的心头血为引方能成功。换一句话说,若是有姝想救主子,必定要把下咒者找出来,并得到对方的心头血。 下咒之人究竟是谁,这个可以慢慢调查,现在最紧要的问题是保住主子心脉,并阻止咒术继续吸收他体内的帝气。紫微帝星若是没了帝气,唯有从星空中陨落,那是有姝此生最害怕,也最浓重的阴影。 他呆坐半晌总算有了主意,遣走李狗蛋后关了店门,不紧不慢出了沧州府。 如今的魏国虽还是一个整体,却已经出现分裂之势。皇帝坐镇北方,东、西、南三方被太上皇划分成许多藩地,赐给诸位皇子。皇子在藩地内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甚至能够蓄养私兵,堪称国中之中国。皇帝想削藩,藩王想登顶,太上皇想利用皇帝与藩王的矛盾来保持自己在朝中的威信,几大势力互相抗衡又互相联合,自是你来我往争斗不休。 也因为如此,几乎每一个藩王的地盘都会暗藏许多探子,稍有风吹草动便会传讯出去。像有姝这般法力通天的神人,自然成了各方势力拉拢的对象,他前脚刚踏出仁心堂,后脚就坠了许多暗探。 与此同时,郕王也得到少年离开沧州的消息,素来淡漠的脸庞总算显露几丝焦虑。 “他准备去哪儿?干什么?” “启禀王爷,属下打探不出。鬼医大人法力着实高深,看似走得极慢,却转瞬到了千里之外,跟踪他的所有人都被甩得一干二净。还有他那仁心堂,没想进去的时候明明还在原地,待要入内查看,竟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门,竟似平白消失了一般。”说起这个,暗卫至如今还是一脸惊惧。 “是啊王爷,奴才亲自去找了两圈,站开些,大门明明就在前方,走近了就只看见一堵墙,绕来绕去都是在原地打转。王爷您白操心了,鬼医大人根本无惧旁人暗算,他若是不想,咱们这些凡人连他的衣角都摸不着。”张贵用热切而又敬畏的语气说道。 郕王并未把二人的话放在心上,他现在唯一的想法是:那小骗子分明说要给我治病,如今却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甩手走人,也不知会否回来?他若是不回来,我该怎么办?这份担心并非源于对自己病情的绝望,而是一种更为深刻的羁绊,仿若少了少年,生命就缺失一大半,竟有些生无可恋之感。 郕王想着想着已是心痛如绞,只得立刻抛开杂念,默念经文。恰在此时,一只黄色的大鸟从高空俯冲而下,撞开窗户纸落在茶几上,慢慢踱了几步,又拍了拍翅膀。暗卫与张贵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只活灵活现的大鸟竟是用许多黄符折叠拼接而成,尖喙略微张开,发出清脆的人声,“王爷可曾安好?” “鬼,鬼医大人?”张贵立刻辨认出这道声音属于谁。 郕王摆手,命他莫要大惊小怪,然后正儿八经地答道,“本王甚好,你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你曾说要当本王的专属大夫,这句话没忘吧?”哪怕少年能力诡谲又来历不明,他都不会再去计较,只要他能回来就好。他其实早就知道,真正的宋有姝已经死了,尸体就沉在深不见底的化龙潭里。 符鸟似乎早已料到诸人反应,打过招呼后停顿片刻才继续道,“我回老家取些东西,不出三天必能回转。王爷也别忘了自己的承诺,还剩九个病人,你记着。这只鸟是由三十枚凝神静心符与一枚传讯符组成,一旦发病就将凝神静心符烧掉兑成符水,可迅速缓解症状。尖喙是传讯符,若你身边发生任何诡异之事,引燃后不出两个时辰,我必会赶到。” 话音刚落,大鸟就失了灵性,变成再普通不过的纸鸟。张贵如获至宝,忙把三十张凝神静心符与一张传讯符拆开,放进贴身的衣兜里。郕王焦虑不堪的心情这才缓缓平复,嘴角微弯,露出一抹温柔浅笑。 令所有探子无功而返的有姝已经回到盘龙山的地宫,把自己积累了几千年的宝物挑拣出来,放进褡裢里,有黄泉水、九阳木、九阴木、彼岸花等。他好歹活了几千年,不至于连五六百年的大妖都应付不了,但对方却先一步控制了主子,为防投鼠忌器,还得徐徐图之。 出了地宫,看见满坑满谷的野草,他跺跺脚把陆判官传唤过来,吩咐道,“我刚得了一本药经,你帮我看看这里面的草药天坑内可有生长,若是有的话全给我找来。” 陆判官最害怕的就是这位主儿,连忙接过药经前去搜寻,却只拿回两株通体漆黑的野花,一再告罪说自己已经尽力,还请大人莫怪云云。有姝并未怪罪,仔细看了两眼,颔首道,“肤毒?不错,正好用得上。” 陆判官心下稍安,诚惶诚恐地把这尊大佛送出天坑,还谄媚万分地表示:若大人有所差遣,小的必然随传随到。 有姝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从密道出来后便找到临近的乡村,买了一头小毛炉,溜溜达达往回赶。此时的他并不知道,整个沧州府都因为鬼医的消失而乱成一团。 首先是目睹他呼风唤雨助神龙飞升的百姓,不管身上有病没病都想往仁心堂里挤,好叫鬼医大人赐下一枚符箓,回去烧成水喝。哪料仁心堂的匾额明明悬在前方,冲过去却齐齐撞到墙壁,再要来寻,整个仁心堂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邪门,真邪了门了!这些人日日前来神农街转悠,却次次无功而返,竟逐渐消去攀附鬼医大人的妄念,唯余满心敬畏与狂热的崇拜。正所谓“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那些自诩高才而居于闹市的先贤们简直与鬼医大人毫无可比之处,人家硬是把闹市一角布置成了僻静山林,叫有心者只能站在远处徘徊而不能靠近一分。 普通百姓退却之后,又有许多高僧与道士相继赶来,欲与鬼医一叙,却因破解不了仁心堂外的神通,只得悻悻离开。临走时他们不敢怠慢,一个二个跪在街边口称仙长,颇有些高山仰止、望其项背之感。 渐渐的,“鬼医”二字竟成了某种禁语,大伙儿只敢意会,不敢言传,说起他的种种神异之处,均用“那位”指代。有幸得他医治的病人至今唯三,一是李狗剩,二是瞎眼老妇,二是吴太守嫡子。李狗剩如今被族里当成了大吉之人,不但免费供他读书,还专门派了仆役前去照顾,生怕他靠近河岸,再被水鬼抓去当替身。老妇回去后被村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均想扒开她的眼皮看看神龙曾经安眠过的居所,还有人说她福气大,子孙后代定然有出息。 吴太守的嫡子也成了冀州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每天都有人请他喝酒,然后拐弯抹角地询问鬼医治病的经过。吴子轩不敢妄议鬼医之事,常常轻描淡写地带过,却越发令众人心向往之,而鬼医与周妙音设下的赌局也成了两江地区最受瞩目的盛事。 谁若有幸被周妙音推介给鬼医救治,那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了,既然仁心堂不得其门而入,去周氏医馆好歹还能碰些运气。于是近段日子,得了疑难杂症的病人全往周氏医馆跑,刚坐下来答了两句话就火急火燎地道,“周大夫,我这病你治不了,不如让那位大人来试试吧?” 周妙音脾气再好也难免被气得肝疼,却也并不与病人争吵,该开药的开药,该打针的打针,该动刀的动刀。有空间灵泉在,又有上辈子积攒了几十年的丰富经验与精湛技艺,普通病症她几乎都能治,但也只是普通病症而已,遇上老妇那种情况便只能抓瞎。 现在的她正处于三观与信念同时被摧毁又同时再重建的过程,一身傲骨与自信也被打击得七零八落,所幸宋掌柜莫名消失几天,才给了她喘息的机会,而且周氏医馆的生意不见萧条,反而更为兴隆,倒也因祸得福。哪怕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哪怕他们只是把自己当做接近宋掌柜的跳板,只要进入医馆大门,周妙音就会想方设法地把他们留下,然后重新树立自己的名望。 这样做并非为了逐利,而是一种自我肯定的方式,否则早晚有一天她会疯掉。 周氏医馆的学徒们也心浮气躁了几天,无不暗自懊悔当初怎么不去仁心堂求聘。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瞅瞅人家李狗蛋,如今已成了沧州府家喻户晓的人物,莫说街坊邻居日日讨好,就连乌衣巷的权贵们都请他吃过几回饭,只为打听那位大人的喜好。不过他倒也乖觉,一个字儿没敢多说,反而叫人高看一眼。 曾经堵着宋掌柜谩骂羞辱,甚至拿着扫帚追打的跑堂伙计一夜之间急出满嘴燎泡,逮着人就问,“你说若是得罪了神仙,会不会遭天谴?” 这话旁人哪里敢答,连忙甩开他匆匆离去,仿佛害怕沾了晦气一般。跑堂伙计无法,只得趁夜摸到仁心堂门前磕头,接连磕了三天,发现眼皮底下的砖缝里竟长出一丛翠绿的野草,还当神仙显灵,连忙拔回去煎成药水喝,第二天起床,所有燎泡就都痊愈了。 他十分激动,把这事当成了不得的事迹四处宣扬,闹得学徒们越发心浮气躁,连医术都不耐烦学了。周妙音把人找来,一再告诉他那是心理作用,并非所谓的“神仙显灵”,二人正在争吵,却听门外传来一阵啼哭声。 “王夫人,王,王公子?”周妙音满脸愕然,竟不敢与眼前的人相认。只见刚康复出院的王公子,却在短短的三天内再次瘦脱了形,且这次比上次更严重,不但皮肤变成青紫色,两颗眼球也脱出眼眶,其上覆满赤红血丝,看着极为可怖。 他推开左右搀扶自己的丫鬟,扑到周妙音身上,声嘶力竭地喊道,“我要吃的,快给我吃的!不对,我不要吃的,我要喝水,周大夫给我端来的水最好喝,赶紧给我,给我啊!” 周妙音尚且来不及反应,就见王公子似乎闻到什么,一面抽动鼻头一面在她身上摸索,最后握紧她右手,一口咬下去,狂喜地呢喃道,“就是这个味儿,就是这个味儿!” 周妙音指头差点被咬断,在众人的拉扯下好不容易脱困,骇然询问,“王夫人,令公子怎么了?才三天而已,怎会变成这样?”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一个正常体重的人如何会在三天的时间里瘦成骨架。 王夫人勃然大怒,“你是大夫,你还有脸问我?当初是你口口声声说我儿得的是暴食症,只需调理半月就好,结果他刚出院回家就开始喊饿,吃再多东西都填不饱肚子,反倒越吃越瘦,越吃越瘦,还说唯有喝你端给他的水才有饱腹感。你说,你是不是给我儿子下了毒?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听那位大人的劝告,把儿子送到仁心堂去医治。你医不好病就别硬撑,这不是在救人,而是害人!如今那位大人离开沧州了,我儿该怎么办?你能治好他吗?你能吗?我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偿命!” 周妙音一面强忍疼痛,一面心电急转,将过往种种想了又想,终于意识到宋掌柜那句“唯我能治”并非胡言乱语,而是有凭有据的。他许是早就看出端倪,这才放出话来,可惜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犯了癔症,竟半点也不理会。 王公子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为何我的灵泉水只能缓解,不能治愈?周妙音头一次痛恨自己见识短浅,而当初,她曾以为自己的眼光高出此世中人几千年,再加上灵泉的辅助,没有什么病是治不了的。如今再看,真是莫大的笑话。 打击来得太过迅疾,太过沉重,令周妙音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那边厢,王公子已经被王家的仆妇拿绳子捆住。王夫人显然已去过仁心堂,终究不得其门而入,这才不甘不愿地来了周氏医馆。 她强硬道,“周大夫,我儿是你治成这样的,你就该担起责任。我听说你与那位大人立下赌约,如今只剩九局?你把我儿推介过去,这事就算了了,日后王家也不会找你麻烦,要不然,我必让你以命抵命。” 自从成了王府首医,周妙音已经很久没被人如此威胁过。她心里着实难受,却也不能枉顾他人性命,斟酌道,“你先把令公子抬进去,我再仔细看看。若我果真治不好,必会把人推介给宋掌柜。” 王夫人脸色稍霁,催促道,“那你就赶紧看,别耽误时间。哎,悔死了,都怪我有眼不识金镶玉,当初明明被那位大人拦了一下,却没听取他的劝告,还差点把人给打了。” “被他拦过的人可多了,不止夫人您一个。仙长就是仙长,行事磊瑰不羁,不会与咱们一介凡人计较。”一名丫鬟开解道。 这话令王夫人略感安慰,却令周妙音心中巨震。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现在终于想起来了:当初被宋掌柜拦住的人的确不止王公子一个,现在他们去哪儿了?病情可有复发?但现在不是追查的好时机,只得按下不表。 进了诊室,王公子已被几个年轻力壮的家丁压在床上,正龇牙咧嘴、嚎叫不已,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话,饿,要喝水,要喝周大夫亲手端来的水。旁人看周妙音的目光越发惊疑,而她自己也忐忑难安,心慌意乱。 她勉强定了定神,然后拿起自制的听诊器去探查王公子内腑的情况。心跳强劲有力,四肢虽然枯瘦如柴,却力大无穷,似乎比正常人还要强壮,但浑浊的眼球和青紫的肤色昭示着他不过是外强中干,若是再找不出病因,很快就会脏器衰竭而死。 在王夫人的盯视下,周妙音不敢端水给王公子喝,只得让家丁给他喂饭,看看他进食时是什么情况。脑袋大的海碗,接连盛了五碗饭喂下去,王公子依然喊饿,且胃部瘪瘪的,仿佛空无一物。 饭呢?都吃到哪里去了?难道王公子的胃部连接了一个异次元黑洞?在宋掌柜的刺激下,周妙音也开始往歪处想。但她的猜想永远只是猜想,不似宋掌柜,有看法,更有解决的办法。直到此时,她才不甘不愿地承认,自己的确误诊了,但王公子的病她未必就不能治。 既然稀释的灵泉能缓解病症,那么未经稀释的灵泉能不能彻底治愈?灵泉能给人补充元气甚至洗髓伐经,没道理奈何不了这种饥饿症。怀着这样的想法,周妙音亲手盛了一碗饭,趁人不注意把指尖探入饭粒,迅速释放灵泉。 王公子仿佛闻见了灵泉水清冽的香气,两颗充血的眼珠死死盯着碗,一副择人而噬的狰狞表情。周妙音强忍心悸往他大张的嘴里刨饭,刚吞咽两口就见他形销骨立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丰润起来,不过眨眼就已恢复健康的色泽。 “神,神了!公子好了!”家丁们愕然。 “你给他吃了什么?”王夫人一针见血。 周妙音手一抖,差点摔了碗,王公子却猛然崩断绳索,将它抢过去,用手抓着饭粒往嘴里塞,三两下吃得干干净净,还把碗沿也给舔了。证据被销毁,周妙音心中稍安,却在下一瞬睁大眼睛,露出骇然之色。只见王公子捏碎碗,更为狂躁地大喊,“我还要,我还要!快给我盛饭!” 这句话统共耗时四息:第一息,他眼窝迅速凹陷,脸颊干瘪起皱;第二息,眼球凸出眼眶,瞳仁爬满血丝;第三息,肤色渐次改变,血管根根爆出;第四息,头发大把大把掉落,衣袍滑至肩头,露出只覆盖着一层薄皮的骨头,竟是比之前更瘦,更饥饿,也更疯癫。 这哪里是痊愈,分明恶化了!王夫人一面让家丁把失控的儿子绑起来,一面厮打周妙音,厉声诘问,“你究竟给他吃了什么?你是不是施了妖法?难怪那位大人处处针对你,原来你是妖妇!来人啊,快把这个妖妇拉出去烧死!” 周妙音何曾见过如此怪诞而又恐怖的场景,三魂七魄差点被吓散掉,一时间竟忘了反抗,挨了好个巴掌。所幸一名学徒及时回神,护着她退出诊室,高喊道,“别打了,别打了,我们这就去找鬼医!没有周大夫的推介,他未必会给令公子看病!” 若非沾了鬼医大人的光,周大夫定会被打死。那九个推介名额用完,周大夫又该何去何从?周氏医馆怕也保不住了吧?学徒不无唏嘘地暗忖。 与此同时,有姝正倒骑着小毛驴,晃晃悠悠抵达城门,把两个铜板放入侍卫手中。那侍卫本还阴沉着脸,态度十分倨傲,看清来人样貌,腿脚一软就跪了下去,“大,大人,您回来了?您不用交入城费,快请进,快快请进!” 有姝一脸莫名地被引入城门,走出去老远还能看见侍卫在给自己磕头,两旁的百姓隐隐约约在问那是谁,骑着毛驴也不像贵人,就听侍卫厉声呵斥,“这你也不认识?仁心堂总知道吧?”众人恍然大悟,紧接着又跪倒一片。 曾经接受过万民叩拜的有姝哪里会被这等阵仗唬住,抚摸下颚暗忖:难道刚才我是刷脸进来的?哎,竟然只值两个铜板。 第117章 医术 有姝当然知道周围有许多人在跟踪自己,一入城就使出缩地成寸之法,三步两步到得郕王府门口。那些暗探好不容易逮到鬼医,正欲靠近,就见他背影忽然变得缥缈如雾,仿佛随时会消失,再定睛一看,竟果真消失了。 好厉害的神通!此人既不能拉拢,却也万万不可得罪。他若是想杀谁,恐怕只需动一个念头。众位暗探打好腹稿,这便往外递送消息。 有姝踏上台阶,正欲冲看门的侍卫拱手,二人已诚惶诚恐地弯下腰,引领道,“鬼医大人,您请进。”想当初他们还把这位真神当成探子撵了大半条街,现在再看,当真是不知者无畏。若大人有意计较,他们坟头恐怕都已经长草了。 有姝头一回踏进郕王府,却也没有心情欣赏风景,看见站在仪门外等待自己的主子,立刻上前搀扶,“王爷,你怎么出来了?快下雪了,外面冷。”边说边把他略微松动的衣带系牢,又摸了摸大氅的厚度,言行举止一点儿也不见外。 郕王仿佛被他照顾习惯了一般,竟也抬起下颚展开双臂,任由他摆弄,眼角眉梢满是重逢的喜悦。二人相携回到暖阁,张贵已备好茶点,毕恭毕敬地请鬼医大人落座。 “下回要走,先给我打个招呼。”郕王脱掉大氅,将冰冷的手放置在烤火炉上。有姝自动自发地把它握住,往自己暖乎乎的怀里塞。 刚才就已经反客为主,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借照顾之名行调戏之实?哪里有人会强硬地拽着别人的手,又扯开自己衣襟,往胸口贴的?这要换成一男一女,那画面也太淫乱了……张贵满心骇然,却又不敢吱声。 郕王也很惊讶,素来苍白的脸颊迅速染上红晕,本想把手抽出来,却不小心摸到一个小小的凸起,又听少年似小猫一般轻哼,不由僵坐原地。 有姝却仿若无事,这只手捂暖了又换另一只手,且极其自觉地把凳子搬到离主子最近的位置,与他大腿贴着大腿坐好,这才低声开口,“下回不走了,我得守着你。你不是得病,而是中了咒术。怪我做事不够谨慎,竟把‘鬼医’的名头先行打出去,若传入下咒者耳中,他们难免会有异动。” 张贵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有心思计较鬼医轻薄自家主子的行为,恨不能给他跪下喊救命。 郕王贴着少年平滑胸膛的掌心变得越来越滚烫,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竟似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待少年揽住他肩膀,用哄孩子的口气道了句“莫怕,有我在”才堪堪回神,问道,“凭你的能力,某说小小的沧州府,便是京城都难以容下。你若有心,大可以入宫面圣,混个国师当当,为何屈居我王府首医之位?你想得到什么?” “我想得到你啊。”有姝是个直肠子,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 郕王表情变得十分古怪,张贵已经瑟瑟发抖地跪下了。万万没料到,鬼医大人竟是这样一个妖道,只因看上王爷美貌才会主动找上门来,若王爷不答应,他该不会用强的吧?王爷能反抗吗?把二者的实力摆放在一起来看,张贵绝望的发现,自家主子竟成了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由这妖道宰割。 郕王也不把自己贴在少年胸口的手抽出来,继续问道,“你喜欢我?” “那是当然。”有姝越发凑近了些,一面点头一面眨着自己真诚的大眼睛。 郕王不像张贵,把少年想得太龌龊,恰恰相反,对方的心思恐怕比任何人都要干净直白。但问题是,他究竟喜欢自己哪点?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似乎来得太快了些,心里总有种握不住抓不牢的恐惧感。他这样想着,也就这样问了。 有姝张口就答,“喜欢你器大活好啊。”话落才反应过来,连忙捂嘴。 上一世他常常被孟长夜那个糙汉压在床上摆弄,仿佛不知疲倦地询问你喜不喜欢我,喜欢我哪点云云。有姝若是回答得太正经,或稍微慢那么一点,必定会被整治的很惨,久而久之便乖觉了,一问就连忙答道,“喜欢你器大活好,快入我。”孟长夜这才哈哈大笑,然后闷哼着宣泄出来。 对于别人来说已是六百年过去,但对有姝而言仅是睡了一觉而已。面对同一张脸,同一道声线,同一个灵魂,他并没有办法很快适应全新的相处模式,甫一听见熟悉的问话,立刻甩出习惯性的答案。 话音未落,房间里已安静得落针可闻,张贵彻底放松了,心道原来鬼医大人是下面那个,这就好,这就好。 有姝看看爬起来拍打衣摆的太监,又看看眉梢高挑,眼含兴味的主子,白嫩脸颊迅速染上红晕,继而头顶和两个耳朵孔开始冒烟。完了,没脸见人了!他似被火烧一般,急忙去掏主子还放在怀里的手,却被他不轻不重地捻了一下,差点瘫软在椅子上。 “我说错了!我喜欢……”他噙着泪珠,急切地想要解释,却被郕王哑声打断,“倒也没说错,我的确器大,但活儿好不好就得你亲身体会。不如咱们挑个时间切磋切磋?” 有姝耳垂已经红得能滴出血来,连忙生硬地转移话题,“那咒术会篡改你的命运,若要解开,必须得到下咒之人的心头血,你有没有线索?” 郕王似笑非笑地看他半晌才缓缓摇头,“没有。我的兄弟们,朝臣们,宫妃们,甚至包括父皇,都有可能。”想对他下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主子没有头绪,有姝却已经锁定一个目标,那就是十四皇子,当今圣上。他占了本该属于主子的皇位,是最后的得利者,按理来说嫌疑最大。不过也不排除他背后有高人指点。这些日后可以再查,先把主子的心脉保住再说。 这样想着,有姝从褡裢里翻出一张赤红的符纸,慢慢折叠成心形。郕王的双手已经捂得够热,此刻正摆放在少年圆润的肩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仿若呵气般在他充血的耳畔低语,“这符纸怎是红色?看着有些诡异。” “这张符纸用我的心头血、黄泉水、彼岸花汁混合而成的溶液浸泡过,自然会变成红色。”有姝挠挠酥麻的耳朵。 “你的心头血?你取心头血作何?”郕王不用想也知道取血的过程必定十分痛苦,手掌不由紧紧握住少年肩膀。 “我的心头血不同于常人,对于咒术形成的邪物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它闻见这股味道便会离开你的心脏,附着在这张符纸上。王爷,烦请你拉开衣襟,露出左胸。”有姝已叠好心形符纸,正儿八经地要求道。 郕王慢条斯理地解开衣带,露出虽然苍白却足够强健的胸膛。有姝尽量目不斜视,咬破食指在他左胸画了一道移形符,末了把红心拍入内腑之中。 张贵看得一愣一愣的,惊骇道,“符纸呢?怎么没了?果真入了王爷左胸?” “待我看看。”有姝从褡裢里拿出一块镜子,掐了几道法诀。这块镜子乃当年孽镜地狱里的其中一块切割打磨而成,不说堪破时间与空间的壁障,穿透肉身还是十分容易。 一阵微光闪过,镜子里慢慢浮现许多虚影,然后变得凝实而又真切。郕王与张贵凑近一看,竟见里面跳动着两颗心脏,其中一颗似乎很薄,与另一颗紧紧贴合在一起。 “这就是我的心脏与那张符箓?”郕王按揉左胸,感觉十分奇妙。 “没错。我的鲜血对邪物具有致命的吸引力,而彼岸花乃地狱之花,其香气与我的鲜血不相上下。若你果真中了咒术,诅咒之力定然会不受控制地转移到符箓上。”有姝话音未落,郕王就开始心脏绞痛。 “没事,别怕,等诅咒之力完全转移过去就好了。相信我,我不会害你。即便我死了,也会护你周全。”这句话常常从主子嘴里说出来,现在终于换成有姝。 郕王自是对少年深信不疑,一面摆手遣退张贵,一面咬牙忍耐。而在孽镜中,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正从心窍中钻出,先是两个巨大的螯肢,后是细长的钳足,最后竟扬起一条带着毒刺的尾巴。 “蝎,蝎子?王爷的心脏里怎么钻进去一只蝎子?它如何活下来的?”张贵吓得面无人色。 郕王紧盯孽镜,眸光电闪。有姝握紧他冷汗涔涔的手掌,解释道,“这并非真的蝎子,而是咒术形成的邪物,正是因为它常年作祟,你的心脏才总是剧痛不已。再忍一忍,马上就不疼了。” 随着他话音渐落,黑色蝎子已爬到符箓上,摆动尾巴狠狠哲了一下。张贵连忙捂脸,不敢多看,盖因这一下实在是太狠了,竟连符纸都被刺破一个大洞,若是换成王爷的心脏,那该多疼啊! “鬼医大人,符纸能顶多久?再来几下许是就不中用了吧?”他忧心忡忡地询问。 郕王还沉浸在心绞痛的余韵中,暂时开不了口。有姝一面帮他按揉胸口一面笃定道,“不管下咒者道行多高都奈何不了这张替心符,符箓浸泡了黄泉水,可回溯时光自动补全。” 他举起镜子,好叫主子看得更清楚,只见方才还破了一个洞的符箓,现在又完好如初。那蝎子连哲两下就附着在上面不动了,可见下咒者最主要的目的不是弄死郕王,而是盗取他的帝气。当然,若是他们听说鬼医的名号又该另当别论。 有姝懊恼自己行事太过冲动草率,但木已成舟,只得将错就错,干脆摆开阵仗与躲藏在暗处的妖邪斗上一斗,反正鬼医的名声已经宣扬出去,再如何低调也于事无补,倒不如怎么张扬怎么来,反而有可能令下咒者自乱阵脚。 见主子暂时摆脱了咒术的威胁,他铺开一张宣纸,写下固本培元的药方,恰在此时,一名侍卫在外禀报,“王爷,周大夫遣人送来一盒速效救心丸,让您先行验看药效。” 周妙音个性十分好强,否则在冀州的时候也不会与太守夫人杠上,更不会把装神弄鬼的道士和卖假药的宋忍冬逼得走投无路。她极为看重郕王,亦十分需要王府首医的名头,故而这些天在默默调节心态的同时也没忘了研制新药。总之她打定主意不能让王爷看扁,即便对手再强大,能力再诡谲,也要争上一争。 有姝其实并不讨厌周妙音,之所以针对她不过是为了把主子抢回来罢了,那所谓的十局之约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见了药丸才堪堪想起来。 “研制成功了?让我看看。”他取出一粒药丸,放在唇边舔舐。 郕王盯着他粉红的舌尖,哑声询问,“药效如何?虽然我现在用不上了,但若是真的有效,对罹患心疾的人而言不啻于一大福音。” 有姝终于明白周妙音暗藏的底牌究竟是什么,正欲答话,一枚折叠成纸鹤形状的传讯符就从窗口飞进来,李狗蛋连珠炮似地说道,“大人,周大夫找到小的,说是要推介第二个病人给您,问您什么时候能回来。王公子您还记得吗?不过三天,他已经瘦得脱了形,您再不来,他怕是没几天好活了。” 王公子?有姝拍抚额头,恍然大悟。既接了赌局,他也不会半途而废,况且为了打草惊蛇,还得把自己的名声弄得更大更响亮才好,于是立刻赶往仁心堂。郕王与张贵也一块儿跟去看热闹。 神农街已经炸开了锅,起因不是病入膏肓的王公子,也不是被围追堵截的周大夫,而是李狗蛋放出的一只纸鹤。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一只纸鹤竟然活了,还扇扇翅膀飞走了。当李狗蛋把它拿出来,说能联系到自家大人时,围观者还当他脑子进了水。但事实证明,一旦牵扯到那位大人,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周妙音仰着脖子看纸鹤飞走,脸上再次被深深的迷茫和浓浓的自我怀疑充斥。 李狗蛋用极为不舍的眼神放飞纸鹤,这才没好气地道,“等着吧,我家大人两个时辰之内必定赶到。”这只纸鹤被他捂了好久,原打算当成传家宝一代一代传下去的,现在全泡汤了。 围观者,包括王家众人,都已安静下来,唯独五花大绑的王公子还在叫嚣,“周大夫,给我一口饭吃吧!周大夫,求你行行好!”一声接一声有如魔音灌耳。 周妙音抱住脑袋,心绪烦乱。 无需两个时辰,只短短半刻钟,鬼医大人就乘坐王府的马车到得仁心堂。围观者见他下来,连忙飞奔倒退,空出好大一片位置,吵嚷声也似凝固了一般戛然而止。 “大人,您总算来了!民妇给您磕头,求您救救我儿!”王夫人噗通一声跪下。 有姝避开她,径直走到王公子身边,既不把脉也不问诊,只仔细看了两眼便摆手道,“抬进仁心堂里去吧。”话音刚落,仁心堂周围的空气就扭曲一瞬,只能看得见却摸不着的朱漆大门吱嘎一声自动打开,露出纤尘不染的前厅。 在围观者既敬畏又狂热的目光中,有姝缓步踏了进去,先把主子安置在主位,怕他冷着又给贴了一张烈火符,这才洗净双手。 周妙音锲而不舍地追问,“宋掌柜,王公子究竟得了什么病?” “他并未得病,而是撞了邪。”有姝指尖一抖将凝神静心符点燃,扔进茶碗里化成符水,喂给病床上的王公子。在符水入喉的一瞬间,狂躁的王公子就安静下来,眼皮微微开合,似乎快睡着了。 儿子已经三天三夜未曾合眼,王夫人生怕他再闹下去会力竭而死,见此情景不由心头大定,暗暗喟叹道:还是鬼医大人靠谱,早知如此,当初断然不会把儿子送去周氏医馆,平白耽误了大半个月。 “撞邪?”周妙音尾音拖长,习惯性地露出怀疑表情,却又很快收敛。 有姝只淡淡瞥她一眼就开始画符,先后画了两张,套叠在一起,然后递给迷糊中的王公子。王公子耸着鼻尖嗅闻,仿佛觉得符箓十分美味,立刻夺过去大口咀嚼,末了狼吞虎咽。 “你让他吃纸?”不管看了几回,周妙音还是习惯不了宋掌柜特殊的治疗方式。 王夫人狠狠瞪她一眼,斥道,“你懂什么?吃了符病才能好!” 挤在门口观望的路人连连点头,心道可不是吗!我们做梦都想求一张鬼医大人亲手画的符。那足可以当成镇宅之宝一代一代传下去! 有姝也不搭理旁人,转回去抚摸主子指尖,感觉还是热乎的,心下稍安,叮嘱道,“接下来的画面有些恶心,你洁症严重,先去内室避一避吧。” 郕王笑着摆手。有姝又劝几次终是无果,只得铺开符纸继续描绘,最后一笔刚收势,王公子就一面打滚一面哀嚎起来,怎么吃都不见长的肚子竟一圈一圈变大,把衣袍都撑裂了。 “我的娘哎,这是咋啦?要爆了?” “大人,我儿怎么了?有没有事?” 有姝老神在在地吩咐,“抬一口缸来,要酿酒的大缸。离发作还有一会儿,且等着吧。” 王夫人连忙命人去找大缸,围观者也纷纷帮忙想办法,不出半刻钟就沿街滚来一口,足可以装下三四个成年人。有姝在缸底画了一个禁锢法阵,又吩咐王家的仆役把王公子倒吊在大缸上空,末了负手等待。 现场几百双眼睛全炯炯有神地盯着待产孕妇一般的王公子,竟让有姝莫名想起一句话: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果然下一瞬,王公子便张开嘴,发出干呕的声音,紧接着有一团绣球大小的活物沿着他肠胃钻入喉管,从齿缝中掉入缸底,发出吱吱吱声响。 “他肚子里有东西!” “是什么?听叫声像是老鼠?” “啊啊啊啊!是人!怎么会有活人在公子肚子里?”站得最近的一名家丁差点被吓疯。只见掉入缸底的并非动物,也不是虫子,而是一个四肢枯瘦,肚子却奇大无比的小人。他满口利齿,皮肤起皱,眼球赤红暴凸,正又蹦又跳地往上爬,却仿佛被什么力量压制住,每每跳到半空就砸在缸底,发出骨头断裂的咔擦声。 吐出一个不算,王公子竟又吐出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然后哗啦啦一阵响,竟喷出密密麻麻一大群,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极其浓郁的腥臭味,更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吱声从缸里不断传出。 坚决不肯走的郕王已是一脸菜色,所幸有姝把咒术转移到替心符上,否则他现在一准儿发病。张贵欲吐不吐,只得掏出香帕捂鼻子,就连王公子的亲娘都有些受不住,正趴伏在丫鬟肩头,免得当场瘫软。她哪里能想到儿子肚子里竟藏着这么多妖怪,一大缸啊!成百上千只!它们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会不会钻进别人体内? 思及此,大伙儿纷纷起了奔逃的念头,却又在瞥见云淡风轻的鬼医大人后稳住心神,极为坚强地留下看热闹。 周妙音也被吓得够呛,却又在好奇心地驱使下一步一步靠近大缸,想要看个清楚明白。她隐隐猜测,宋掌柜之前在缸底画的图案应当另有玄机,正是因为那个,这些小人才没办法逃出来。但人的肚子里怎么可能藏人,又不是寄生虫!她拉扯头发,感觉自己快疯了。 王公子还在呕吐,每吐出一个小人,气色就好上一分,直吐了两刻钟肚子才彻底消下去,本来骨瘦如柴的身体竟丰润了些许,青紫的皮肤也变成较为正常的蜡黄色。 “我儿好了!他好了!”王夫人喜极而泣,紧接着又惊骇不已地问道,“大人,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怎会钻进我儿肚子里?” “是人吗?”周妙音颤声补充。 有姝淡淡开口,“不是人,饿死鬼而已。” 现场冷寂一瞬就炸开了锅,胆小者已经调头跑了,附送一串凄厉的尖叫,胆大者还在踮着脚尖往缸里看,表情越发狂热。不愧为鬼医大人,每次出手都不同凡响! 第118章 医术 王公子还倒吊在房梁上,有如八九月孕妇的肚子已完全消瘪,只偶尔吐出一口酸水,却再也没有老鼠大小的饿死鬼从喉头冒出来。摆在他下方的大缸装满吱吱乱叫的小人,一个踩着一个往外爬,却仿佛撞上一层无形的墙壁,又砰地一声掉落回去。那场景说不出的怪诞可怖,令人只看一眼就头皮发麻。 王夫人惴惴不安地道,“大人,我儿肚子里还有鬼物吗?可不可以把他放下来?”话音刚落,王家的仆役就齐齐退后一步,生怕被夫人喊去解绳索。一缸饿死鬼摆在公子脑袋下,谁敢靠近?万一掉进去……那画面太恶心,众人不敢多想。 周妙音却麻着胆子走了好几圈,一再追问,“这些是鬼?真的是鬼?”此前,她对鬼怪的所有认知不过来自于上一世所看的恐怖电影而已,却从未想过在现实中会遇见。她需要好好消化一下,否则脑子要炸了。 有姝并不搭理她,转脸去看主子,见他正仰头灌茶水,一副极力忍耐的模样,便温声道,“要不你先回去?接下来我还要把他们处理掉。” 郕王哪里肯在少年面前露出怯弱之态,连忙收敛情绪,故作云淡风轻地摆手。他并非害怕,只是受不了饿死鬼身上那股腥味,像死了许久又浸泡在臭水沟里的老鼠,也不知王公子本人恢复意识后该如何自处。 有姝只得给他化了一张凝神静心符,亲眼看他喝掉才甩了甩袖子。百八十斤的大缸竟被他清冷袖风推出去老远,然后稳稳停住。原本挤在门口的路人连忙后退,免得被大缸撞上,表情越发崇敬狂热。连各地藩王的探子都被这招唬得一愣一愣的,把鬼医的实力和危险程度提升至最高等。 “把人放下来吧。”有姝摆手吩咐。 王夫人喜极而泣,连忙命仆役把儿子身上的绳索解开,慢慢平放在病床上,又端来热水清洗他臭不可闻的脑袋,接连洗了三四遍味道还是很重,惹得几名丫鬟频频干呕。有姝不免想起上辈子的自己,嘴角飞快翘了翘,从药柜里找出一些虎尾兰,让李狗蛋煎成药水替王公子冲洗。途中,王公子清醒过来,揉着肚子直喊饿。 王夫人一听见这个字就下意识地打哆嗦,惊恐道,“大人,他怎么还喊饿?是不是肚子里还有那个玩意儿?” “之前他吃进去的东西全用来供养饿死鬼,醒了又怎能不饿?”有姝从袖袋里摸出一张叠成三角形的阴阳元气符,扔给虚弱不堪的王公子,命令道,“吃掉。” “你竟敢让本公子吃纸?你是不是脑子有病?”王公子近月来皆是昏昏沉沉的,又哪里知道鬼医大人的名号,眉毛一竖便露出张狂之态。 “不吃也罢。”有姝指尖一招,符箓竟似活了一般,径直飞向他掌心。 王夫人哪里舍得退还鬼医大人的符箓?这玩意儿若是拿去外面,能卖到万两黄金的价,莫说沧州府的权贵们抢破头,便是各地藩王也趋之若鹜。她以平生最敏捷的动作把半空中的符箓截住,旋身就甩了儿子一巴掌,骂骂咧咧道,“你个孽障,竟敢对鬼医大人如此无礼!若不是鬼医大人救了你,你早就被饿死鬼吸成人干了!你给老娘吃掉,快吃啊!” 见儿子左右躲避,她干脆揪住儿子发髻,又命两个身强体壮的仆妇掐住他下颚,硬把符箓塞进去。也不知符箓上施了什么神通,竟入口即化,不过片刻,本还虚弱得连站都站不稳的王公子已是神采奕奕,脸颊丰润,连蜡黄粗糙的皮肤都变得光泽许多。 自己的身体,感受当然比旁人更为深刻,王公子再不敢叫嚣,又听了丫鬟附在耳边说的那些话,连忙跪下给鬼医磕头,目中满是懊悔与惊惧的神色,及至见到满缸饿死鬼,差点没厥过去。 围观者一面羡慕他好运气,一面又鄙夷他胆儿小。鬼医大人就在此处镇守,有什么好怕的?还有几个好奇心比较重,扬声问道,“大人,他肚子里怎么跑进去那么多饿死鬼?这也太邪门了!” “不过是沉迷女色损了阳气,又恰逢路边有乞丐饿死,上去亵渎了尸体,这才招致横祸。饿死鬼这等邪物其实无需惧怕,他们大多孱弱,若你阳气充足便不敢近身。”有姝一面说一面绘制冥火符,轻飘飘地扔进大缸。 一股紫色火焰腾空而起,将仁心堂照得分外透亮,却并无热度,反而阴冷极了。路人连连后退连连惊呼,王家众人则抱在一起互相取暖。但缸里的饿死鬼却仿佛掉入了岩浆池,发出凄厉的嘶鸣,扭动着、抓挠着、蹦跳着,一只接一只化成飞灰。短短几息过去,缸里竟空无一物,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这样的手段简直通神了!路人大哗,继而跪伏一片。有姝却依然从容淡定,指指大门,发出逐客令,“王夫人,王公子,你们可以走了,下回路遇乞丐,不说救济,好歹不要作贱他们。再者,回去之后三月内莫近女色,你现在本就阳气大损,容易招惹邪物,若再泄了精元,也不知又会撞见什么。我鬼医还有一条规矩忘了说,救过一次的人,绝不会再救第二次,你们好好惜命吧。” 王夫人把脑袋都快点断了,压着儿子给鬼医大人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千恩万谢地离开。周妙音在门口徘徊不去,仿佛有许多话要问,却见少年勾勾手指唤道,“周大夫,请你随我来。” 内堂没烧地龙,也没燃炭火,却温暖如春。少年把容色苍白的郕王扶到软榻上安置,又给他盖了一条薄毯,方徐徐开口,“你那玉佩可是传家之宝?” 周妙音心下悚然,立即握住颈间的玉佩,察觉自己反应过激,忙缓和神色默默点头。 有姝把速效救心丸摆放在桌上,继续道,“可曾留下祖训,说传女不传男?” 周妙音已完全不敢小看宋掌柜。她甚至隐隐有种感觉,只要这人想,世界上恐怕没什么事能瞒得住他。分明穿着衣服,却像是被脱光了一样遭人围观,这感觉说不出得难受,周妙音咬紧下唇,涩声道,“的确有这么一句祖训。” “那就没错了。”有姝将一颗速效救心丸扔进茶碗里,待它完全化去才轻敲桌面。一只四肢枯瘦,肚子奇大的饿死鬼应声而来,尖声尖气地道,“大人有何吩咐?” 郕王只挑高一边眉梢,显得很是兴味,周妙音却吓得惊叫起来,“饿,饿死鬼?你不是把他们全烧了吗?”好吧,她已经接受了妖魔鬼怪的设定。这个世界似乎没有她想象得那般简单。 “这一只是我养的。”有姝点点茶碗,命令道,“喝掉它。” 饿死鬼不敢抗命,忙把脑袋埋进去咕咚咕咚豪饮,末了瘫坐在桌子上露出享受的表情,却又转瞬变得狂躁不堪,连连喊饿。有姝扔给他一枚阴阳元气符,待他火急火燎地咽进肚子,这才好了,其表现与之前的王公子一般无二。 周妙音终于意识到王公子的病竟是自己的灵泉闹出来的,脸庞忽而涨红,忽而铁青,忽而又因羞愧内疚变得苍白不已。 有姝也不为难她,徐徐道,“万物皆有灵,亦具备独特的属性,有五行之分,阴阳之别。你玉佩中容纳的灵泉乃极阴属性,女子用了可补充元气、美容养颜,甚至洗髓伐经,但若是男子用了……” 未尽之语,周妙音自是明白,因打了太多雌性激素而导致性转的男人她也不是没见过。她死死握住玉佩,内心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恐惧。灵泉和空间是她立足异世的根本,原以为能藏一辈子,却没料会被宋掌柜一眼看穿。对方想怎样?杀人夺宝?王爷又会怎样?帮我还是帮他? 周妙音眼里噙着泪,绝望地朝郕王看去,却见对方微笑摆手,目中竟无一丝一毫惊诧与贪念。 那边厢,有姝也淡声道,“你放心,我还看不上你那点东西,只是想要告诫你切莫滥用灵泉。这口灵泉阴气极重,是蓄养厉鬼的最佳场所。你方才也看见了,但凡鬼物沾染了它,阴气必然冲天而起。世间一切都讲究一个阴阳平衡,鬼物要想修炼进阶,在补充阴气的同时必要吸食阳气,补充的阴气越多,吸食的阳气也就越多,这便是厉鬼弑杀的根本原因。王公子体内原本只附了一只饿死鬼,只需禁欲几日补足阳气就能令他自动离开,但你却擅自调合灵泉给他饮用,导致饿死鬼阴气大盛,从而招来许多同伴。他们一面啜饮灵泉一面吸食王公子的阳气,再喂下去早晚要出人命。” 周妙音掌心灼热,感觉自己握住的不是什么传家之宝,而是一块烫手山芋。她从不知道原来一口灵泉竟也有如此多的道道,若宋掌柜不点破,怕是会招惹更可怕的妖邪吧? 她连忙去解脖颈后的绳索,却被宋掌柜阻止,“玉佩有灵,会保护你免遭邪物近身,但你若是擅自给别人使用,是福是祸就未可知了。”话落点了点桌上的速效救心丸,警告道,“更不要随意调合在药丸中拿去贩卖。” 所幸他及时苏醒,若再晚上几年,主子岂不就变成了东方不败?思及此,有姝不免抖了抖。周妙音也想到这一茬,脸色涨红地看向郕王。郕王巍然不动的表情总算露出一丝裂缝,拿起一枚药丸对准阳光验看,眸色几度变幻。 “对不起!是我鲁莽了!”周妙音真心实意地说道,“多谢宋掌柜提点,也多谢王爷近年来的照拂。”别的暂且不论,单是这二人堪破她的灵泉却并无杀人夺宝之心,就值得她敬佩感激。 再三致谢又再三道歉,她眼眶通红地道,“虽然如此,我周妙音却绝不会轻易认输。宋掌柜,你治的不是病,而是鬼,你与我走的本就不是同一条路,所修习的也不是同一条道,毫无可比性。但我还是要说一句,玄术并非万试万灵,你能治鬼驱邪,却不一定能治病,某些病症还得看大夫吃药方能痊愈,所以余下的八场赌局我定然会全力以赴。如果百姓因为迷信你而不肯就医,只管往道观里去求符水喝,你想想世上会平添多少枉死鬼?” 这个可能性有姝自然也考虑过,他头一次用平和的,欣赏的目光打量周妙音,却被主子硬生生把下颚掰过去,还极其严厉地瞪了一眼。 醋缸子还是没变嘛。他腮边露出一个小梨涡,轻快道,“我给你透个底儿,无论是玄术还是医术,我都远在你之上,你要想赢我,莫说这辈子,下下辈子都没有可能。余下的八场赌局,你只管把最离奇的病患送过来,我需要扬名,而且是大大扬名。至于百姓被误导一事,我自会解决。待会儿我送你出去,你就把之前那番话当着所有人的面再说一遍即可。” 周妙音被少年大言不惭的话噎着了,却又见他脸上并无倨傲之情,亦无贪婪之意,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事实,只得无奈妥协,“好,我定当照办。只不知你为何那么迫切地想要追名逐利,你似乎并不贪图外物。”若是少年愿意,大可以活得像神仙一样自在,完全无需在俗世中摸爬滚打。 少年不答,反倒去握郕王冰冷的手掌。郕王反手牵他,目中满是柔情款款。周妙音若有所觉,心念微动。 三人议定,这便推开朱漆大门。门外依然聚集了许多百姓,有的用扫帚拢地上的烟灰,打算带回去洒在院子里,沾沾鬼医大人的仙气儿;有的拿来纸钱、香烛、瓜果等物供奉跪拜;还有的正在揪门前地砖里的野草。 周妙音见此情景额角抽搐,在宋掌柜地示意下把之前那番话重复一遍,然后好奇地等待。 有姝广袖一震,仙音缥缈,“世上没有我鬼医驱不了的邪,更没有我治不好的病。然鬼医只有一个,余者皆为坑蒙拐骗之徒,我在此敬告诸位切莫轻信,有病治病无病强身,断然不要把希望寄托在鬼神身上。若医馆也医治不好你们的病,再来找我不迟。我的规矩摆在这里,你们径自斟酌。” 他看似平平常常开口,话音却像水波一般荡漾出去,,一圈又一圈,竟在短短几息之内传遍了整座沧州府。此等仙家手段一显,本还对鬼医心存疑虑之人再不敢露出半分不敬,连忙跑到门外参拜。 最近一段日子,沧州府的道观和寺庙,香火皆十分鼎盛,符箓尤其卖得好,往往一挂出去就被香客哄抢一空。但此时此刻,烟火缭绕的道观、寺庙内,百姓如入定一般聆听半空传来的仙音,待它消失之后才诚惶诚恐地跪下磕头,完了各回各家,有病看病没病强身,把忙着绘制符箓的和尚道士气个半死。 有姝指尖一点,就见摆放在仁心堂门口的招牌重新换了文字:一,恶贯满盈之徒不救;二,无缘者不救;三,非濒死者不救;四,非不治之症不救;五,一人只救一次,绝无二话。 围观者尚且来不及看清多加的几条规矩,又听他传音道,“若有同道中人觉得我鬼医太过狂妄,只管来仁心堂一较高下。” 此话一出满城皆寂,本还愤愤不平的和尚、道士、江湖骗子们全都闭了嘴埋了头,默默藏进角落,但也有居心叵测之人闻风而动,朝沧州府汇聚。周妙音已被宋掌柜猖狂的行为弄得目瞪口呆,却也明白有了他今天这席话,百姓生病后的首要选择必然会变成医馆。仁心堂的门槛太高他们踩不进去,但那些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却能在绝望中握住一线曙光。 “宋掌柜,只怕你把话说得太满,若果真有绝症患者找上门,你却治不好,岂不砸了自己招牌?”周妙音不得不提醒一句,她不相信玄术连癌症都能治好。 “那么就拜托周大夫用尽全力来砸我的招牌,宋某在此谢过。”有姝真心实意地道。既然要打草惊蛇,自是怎么狂妄怎么来,怎么张扬怎么来,越高调越好,力图在最短的时间里拉到最大的仇恨值,惹来最多的关注,这本就是有姝真正的目的。 他看向主子,提点道,“还有八场赌局,烦请王爷记着。”这话却是说给有心者听的,得知鬼医欲取代周妙音替郕王治病,下咒者能不着急?提前下杀手等于断绝帝气来源,而十四皇子的皇位却还没坐稳,断然不会如此草率。 有姝笃定他们最有可能采取的行动是派人前来试探自己深浅,等这些人落入沧州府,他自然有办法循着线索找出真正的幕后黑手。 郕王领会他内中真意,颔首道,“本王不会忘。”欲转身时似想起什么,又言,“待赌约结束,还请鬼医大人前去王府切磋讨教。” 有姝耳根绯红,勉强维持住仙长的做派潇洒万千地挥袖。郕王哑声一笑,又抚了抚并无一丝褶皱的腰胯,这才慢慢走远。 周妙音目送郕王一行消失在街角,这才拱手告辞。从这天起,本来生意大为萧条的医馆又陆续迎来许多病人,他们的首选自然是周氏医馆,因为很有可能会被周大夫推介给那位大人,其次才是神农街上的其他医馆。至于仁心堂,据说只有真正濒死之人才能摸到它的朱漆大门,一般病患只能远远看着,也不知鬼医在其周围施了什么神通。 周妙音心里还记挂着前几个被宋掌柜拦截的病人,刚回到医馆就见他们匆匆赶来,跪下哀求,“周大夫,您还记得我前些天来求医时那位大人说过的话吧?我已错过一次机会,您一定要救救我啊!” 周妙音记得他们一个长了瘤子,一个不小心误吃毒草,还有一个不过是动了胎气而已,现在看来均十分康健。 “慢着,先让我检查检查。如果没有问题,你们就暂且回去,若确定是我误诊,我必会请宋掌柜救治你们。”她谨慎道。 “那你快些检查吧!”长瘤子的壮汉立刻掀起衣摆,露出已经痊愈的背部。另外两人均为女子,连忙掩面退出诊室,站在廊下惴惴不安地等待。 周妙音一面抚摸患处一面自责不已。在给壮汉切除肿瘤并后期护理时,她常常会滴几滴灵泉水在伤口,以至于新长出来的皮肉竟如此白嫩细滑,微泛粉色,与别处黝黑粗糙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若十年、二十年过去,这块皮肉还是此等模样,壮汉脱掉上衣劳作时岂不会被邻里笑死? 那画面太美,周妙音简直不敢想,所幸另外两人皆是女子,一个解了毒,一个安了胎,倒也算万幸。她检查完壮汉,又把两名女子叫进来,一面查验一面询问近况。二人皆言身体不适,待要细问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周妙音只能认为这是心理因素造成的。 “无碍,先回去吧。”她摆手。 恰在此时,壮汉却忽然感到背部灼痛,用手一摸竟惨嚎起来,“周大夫,那瘤子果然复发了,它在咬我!” 肿瘤哪里会咬人?而且刚才背部还很光洁平滑,怎会转瞬就复发?周妙音不肯相信,待壮汉好不容易把手收回来,置于她眼前,却见上面分明有一个带血的牙印。她立即掀开对方衣摆查看,末了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壮汉的背部竟长出一张扭曲狰狞的人脸,眼耳口鼻样样俱全,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不管亲历过多少遍,周妙音都无法适应此等诡异骇人的场景,已完全吓傻在原地。两名女子腿脚发软,正扒拉着砖缝慢慢往外爬。 所幸医馆里的学徒早有准备,连声喊道,“快去通知鬼医大人,这病周大夫果然治不了!” 第119章 医术 众人火急火燎地往仁心堂跑,两名女子及其家属在周妙音的引领下快速冲入朱漆大门,之前中毒那位可能受了惊吓,竟软软倒了下去,被家人抱到病床上安置。壮汉背后的衣服已被鬼面咬得破破烂烂,且嘶吼声越发刺耳,仿佛要透体而出一般。他内腑绞痛,双足发软,本想让妻子、儿女前来搀扶一下,却没料他们竟远远躲开了,脸上带着惊恐的神色。 周氏医馆的学徒们亦不敢靠近,只得激励道,“这位大哥,仁心堂就在前面不远处,走几步路就到了。您赶紧的吧,免得这,这恶疮越发作妖。”活了十几二十年,他们还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景,若是没有鬼医大人镇着,约莫会当场吓死几个。 路人早就听说曾被鬼医大人拦住的病人又去了周氏医馆求救,都等在门外看热闹。如今神农街已成了沧州百姓最爱光顾的地方,没病也爱让大夫帮忙诊个平安脉,或者买几服治疗头疼脑热的药回去备着,当然,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打仁心堂路过,沾沾鬼医大人的仙气儿。 医馆里面刚传出惊叫声,他们就闻风而动,心说果然被大人料中了,这几人的病有古怪,本打算借着搀扶病人的机会踏入仁心堂,近距离瞻仰大人的仙姿,却在看清壮汉的模样后吓得胆裂魂飞。 那壮汉越发惊惧,裆下一热竟淅淅沥沥尿了出来,于是咬紧牙关一鼓作气往仁心堂跑,却猛然发现那两扇朱漆大门消失了,只剩一堵围墙。怎么会?方才不还在这儿吗?他又是困惑又是仓惶,退开几步,发现大门还在,上前几步,却又忽然消失,反反复复,竟似入了迷障。 路人也发觉端倪,奇道,“他怎么总在原地绕圈子?莫非吓傻了不成?” “你们难道忘了,之前咱们想入仁心堂也是这般模样。若是那位大人不想让谁靠近,此人定然摸不着那两扇朱漆大门。”有人提点道。 “是了是了,莫非这汉子犯了大人哪条忌讳?”此话一出,大家连忙去看摆放在门口的牌子,然后猜测纷纭。 周妙音把两名女子安置好,这才发现壮汉还落在外面,本想把他领进来,却见宋掌柜袖风一扫,竟让仁心堂外的空气扭曲了一瞬。那场景着实很美,仿佛夏日当空,热浪蒸腾,把周围所有的一切弄得飘飘忽忽却又清澈透亮。但一瞬过后,空灵飘渺的感觉便消失了,仁心堂仿佛从仙界回到人间,光线都暗了不少,而一直在外徘徊的壮汉也似发疯一般冲上台阶。 “慢着,想要踏入我仁心堂,就得守我的规矩。”有姝指尖一点,壮汉就被定在原地,一只脚抬高,一只脚落地,身体还保持着斜向前冲的态势,却奇迹般地没有摔倒,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塑。 他看向周妙音,一字一句缓缓道,“我素来不救恶贯满盈之徒,但因十场赌局还剩八场,周大夫,你确定要把此人当做其中一场?”话中真意不言自明。 壮汉虽然身体被禁锢了,五感却并未被剥夺,闻听此言目中流露出惊骇与心虚的神色。周妙音心里顿时咯噔一声,犯了两难。救还是不救?若在从前,她定然会选择救,因为她接受的教育告诉她病人不分高低贵贱,也无好坏之别,只要到了医院,落在自己手上,那唯一的目标就是让他们康复。但在宋掌柜看来显然不是如此。 宋掌柜这人着实有些奇妙,他的三观似乎很正,但细细一想又很邪门,但凡他认定的真理,便是把世界扭曲了来迎合自己,也仿佛是理所当然。他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的旁观者,但有时候又像是主宰者,那种强烈的人格魅力具有极大的侵略性,差一点把周妙音的三观都掰歪了。但也只是差一点而已,她想了许久,终是点头,“请宋掌柜救他一救。这便是我们之间的第三场、第四场、第五场赌局。” 有姝抿唇,心下不悦,但也并未说什么。他绕到壮汉身后,淡声道,“你若自己出来,我便为你伸冤并超度。你若不愿出来,我照样为你伸冤,却也会让你魂飞魄散。你选一个吧。”鬼面疮而已,他见的多了。 察觉到少年身上源源不断释放的紫薇帝气,鬼面疮露出惊恐的表情,立刻求饶,“小的愿意自个儿出来,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嚯,这人头疮竟然还会说话,是个活物!路人吓得腿脚发软,连忙你扶着我,我扶着你,往墙根缩去,分明尿都快憋不住了,却死活不肯走。他们定然要把鬼医大人收服人头疮的情景看全乎,日后好拿出去当成炫耀的谈资。要知道,沧州府里可没几人敢把他治病的全过程看完,数来数去也就那几个脸熟的。如今这些人去茶馆、酒楼均不用花银子,多的是人请客,就为了听一听大人的种种神迹,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他们最主要的营生。 所以说这营生不好干,没准儿哪天就被吓死了。这些人抱成一团,对兀自叠着纸人,脸上还露出闲适之态的鬼医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自从灵泉之事被戳破后,周妙音对宋掌柜便多了几分莫名其妙的亲近感,凑近了问道,“这又是什么符?你作甚把它折叠成人形?”还别说,宋掌柜手工特别好,尤其擅长折纸,什么千纸鹤、信天翁、小纸人,莫不惟妙惟肖,信手拈来。 不过须臾,他手里就出现一个短手短脚圆脑袋的小纸人,看上去还挺可爱。周妙音正想伸出指头戳两下,就见宋掌柜掌心一翻,又凭空变出一支毛笔,往纸人的脑袋上添加五官。 哟,这不是《怪物史瑞克》里的那个小姜饼人吗?周妙音嘴角抽动,很是想笑,却因场合不对强忍住了。也只在这种时刻,她才能真切的意识到,宋掌柜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也有天真烂漫的一面。 “这是移魂符,折叠成人形比较好操控。”他把小纸人托在掌心,召唤道,“过来。” 那鬼面疮伸长脖子左右扭动,仿佛要从壮汉身体里钻出去,却最终化作一缕黑烟,附着在纸人上。壮汉表情依然凝固,眼眶却开始泛红,脖颈也冒出条条青筋,可见方才那几下应当十分疼痛。 本来平躺在掌心的纸人忽然站立起来,抬了抬胳膊,扭了扭胯部,然后噗通一声跪下,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与壮汉的纠葛解释清楚。却原来他与壮汉本是同乡,常常一块儿上山打猎,偶有一天,他在山中挖到一株百年野山参,拿到药店里能卖几百两银子,不由欣喜若狂,拿出来让壮汉开眼。财帛动人心,壮汉假意与他同路,却从背后将他砍死,又把尸体推入深涧,然后拿着野山参独自回去。 乡里人比较实诚,听壮汉说二人在半途就已分开,然后各自狩猎,也就没有怀疑。再加上当时山中有大虫出没,那人的妻子见他久未回来又找不到尸体,自然以为他被大虫吃掉,没过几年便改了嫁,从此再无人过问他的死活。 因壮汉戾气极重,他只能化作背后灵纠缠,便是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钻入壮汉体内变成鬼面疮,也无法形成五官,顶多就是个肉瘤而已,一刀切掉便好。哪料周妙音连洒灵泉水,竟让他阴气大盛,这才有了今日这出。 当然,为了保护周妙音的灵泉不被居心叵测者觊觎,后面这些话被有姝及时制止。 纸人大变活人已足够惊悚,其中却又暗藏这么一桩悬案,路人纷纷感叹这一趟没有白来。而那壮汉却面如死灰,若非被定住,早就拔腿跑了。 有姝听纸人述说了冤屈,便在他背后画了一道往生符,徐徐开口,“你自己的杀身之仇,理当你自己去报,待此间事了,便入地府投胎去吧。”话落掌心一翻,将小纸人送到台阶下,广袖微震,“领他去府衙敲登闻鼓。”这话却是对看热闹的人说的。 小纸人真心实意地跪伏拜谢,又拱手道,“有劳各位。”竟真的打算去敲登闻鼓伸冤。 路人见他模样十分可爱,动作也活灵活现,顿时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了,反倒纷纷往前挤,抢着道,“随我来,随我来,你人小,拿不动鼓锤,我帮你敲!”边说边浩浩荡荡走远,还有几个在鬼医大人的示意下把壮汉也一块儿扛去。 府台听见鼓声连忙出来查看,问了一圈也找不见苦主,还是在皂隶的指点下才发现跪在堂下的小纸人,当时惊得官帽都掉了,待听说这是鬼医大人的杰作方缓过气儿来,再看纸人竟有种膜拜之感。把魂魄移到死物之上为自己伸冤,这等手段简直通天了! 府台不敢怠慢,自是以最快的速度审理了此案,判决一下,纸人就化成一团赤红的火焰飘上半空,片刻后变成灰烬扑簌簌落下,应是心愿已了转世投胎去了。围观众人又是一阵膛目结舌,末了怀着满心的敬畏与狂热陆续离开。鬼医大人不但法力高深,品德也格外贵重,有他坐镇沧州,魑魅魍魉哪里敢作乱? 但他们万万没料到,有姝的目的却并非震慑,而是竭力吸引各路魑魅魍魉的到来。处理完壮汉,他这才入了内堂,查看两名女子的情况。路人无法靠近,只得挤在门口望洋兴叹。 之前晕倒的那名女子已经醒来,正与家人低声交谈,脸色看着十分红润,双目也湛然有神,不像得病的样子。见了鬼医,她蹲身道,“大人,我身体暂且无恙,您先为这位嫂子诊治,待来日我感觉不适再求医不迟。”话落竟转身欲走。 其家人似乎有话要说,念及荷包里为数不多的几两碎银,只得妥协。改日就改日吧,还能再攒点诊金,万一女儿回去之后一直没发病,这笔钱也就省下了。 没病的话还来看什么医生?周妙音探过她脉搏后感觉没问题,于是颔首同意。 有姝却似笑非笑地道,“可是现在已经迟了。”话落手掌隔空拂过女子面庞,就见她五官慢慢扭曲移位,竟形成一张全新的,陌生的脸。 “你是谁?你不是我家小翠!小翠呢?你把她弄到哪儿去了?”女子母亲猛然将她推开。 周妙音也吓了一跳,一会儿看看女子,一会儿看看宋掌柜,然后开始撕扯自己头发。败了,败了,她彻底被这个诡异的世界打败了!刚才大变姜饼人也就罢了,现在竟连活人都能眼睁睁地不见,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玄奥? “求宋掌柜解惑!”她崩溃地大喊。 有姝从未见周妙音如此失态过,表情有些愕然,末了耐心解释,“她之前的确误食了水莽草,以至于毒性入体,你的诊断并未出错,疗法也是正确的。然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水莽草也分两种,一种是普通植物,一种则被水鬼寄生。水鬼唯有找到替身方能投胎,但附着在水莽草中的水鬼却格外不同,他们只需引诱凡人吃掉这株毒草,就能慢慢抢夺此人的身体,然后借由障眼法逐渐改变相貌,从而省去投胎转世这一环节。你也知道,投胎之前先要受阎王审问,然后根据生前所为判定入六道中的哪一道。水鬼要想转世,必要害人,故而常常先入畜生道受罪,运气好的话下一世就能为人,运气不好等个几百上千年也有可能,是以,这占体之法就成了他们的捷径。” 周妙音越听越崩溃,头发已被扯得散乱不堪。死了要投胎,投胎前要受阎王审问?她还真不知道! 有姝定住女子,在她惊恐不安地瞪视下从袖袋里摸出一枚驱魂符,继续道,“如果这次让她走了,回去之后她慢慢吞噬掉原主魂魄便再也无力回天。这是一枚驱魂符,吃下后你们立即带她回家,用红线将她四肢栓在床柱上,睡上一天一夜即可。” 其家人自是千恩万谢,连忙把符箓塞进女子嘴里,待她晕倒才敢上前搀扶。这一幕让另一名女子及其家属看得心惊胆战,想要上前询问,却又不自觉往墙角里缩。能被鬼医大人拦住,可见她得的绝不是小病小痛,难道是肚子里的孩子出了问题? 周妙音也想到这一茬,不禁朝女子五六月大的孕肚看去。 “你随我进去,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有姝率先踏入内室。 女子死死拢住自己硕大的肚皮,颤声道,“大人,我究竟得了什么病?”亦或者撞了什么邪? “这一胎不能要。”有姝说话从不拐弯抹角,所以很有些招人恨。 周妙音极为理解女子的心情,非要刨根问底,“为什么不能要?她过门七八年才有了这个孩子,若是被你打掉,她该怎么向夫家交代?宋掌柜,你那么厉害,即便胎儿存在缺陷,应当也有办法医治吧?若是个女婴,我也能帮她。”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接受了宋掌柜是个活神仙的设定。虽然把医馆开在仁心堂隔壁是件很惊悚的事,但仔细想想也不乏安全感。 有姝懒得解释,从袖袋里摸出一面孽镜,悬在女子肚皮前,然后掐了一道法诀。 一阵白光闪过,孽镜穿透皮肉,直照腹腔,只见一个小小的胎儿蜷缩成一团,上半身是人,下半身竟是一条细长的蛇尾。周妙音看了许久才发觉异状,然后猛然从椅子上摔了下去。女子自是不必提,已经吓得哭起来,却不敢让外面的家人知道,只得用帕子死死捂住嘴。 “你晾晒贴身衣物的时候有蛇妖爬过并留下精元,这才导致你怀了蛇胎。这孩子乃半妖,天性凶残,破体而出那日必会反噬其母,甚至屠戮方圆百米之人。你果真想要,我也不勉强。”有姝收回孽镜。 “不,不能要!请大人帮奴家除掉它吧!”女子连忙跪下哀求。 周妙音已无话可说,恍惚许久又开始拉扯头发,口中喃喃自语,“这都是什么鬼啊!镜子能当彩超用,人和蛇也能杂交!我操,我了个大操!”她“周神医”的稳重形象已经彻底崩塌,恨不能以头抢地。若她的导师在这里,恐怕会把女子活生生解剖了。 有姝表情略显古怪的瞥她一眼,这才铺开符纸描绘。女子喝掉符水后上了一趟茅厕,这便无事了。她捂着平坦的腹部走出内室,看见惊骇难言的家人,双目不禁流露出绝望的神色。若是让旁人知道她怀了蛇胎,绝对会被拉到村头烧死!但她不敢撒谎,更不敢说实话,只能无助而又凄然地等待鬼医宣判。 有姝却仿若无事,一面擦干刚洗净的双手,一面淡然道,“你家近月来是否灾祸不断?” 妖胎降临,怎能不倒血霉?女子的婆婆立刻忘了莫名消失的孙子,忙不迭地点头。 “那就对了。你儿媳妇怀的是厄胎。厄胎乃家中晦气集于某家庭成员腹中而成,只需除掉它,日后便能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这是好事,回去记得庆祝一下。” 此话一出,万念俱灰的女子立刻挺直腰背,而其余人则额手称庆,欢喜不已。他们留下许多土仪,这才千恩万谢地告辞,女子跪在门口重重磕了几个响头,直把额头磕得鲜血淋漓方含泪离开。鬼医大人的再生之恩她记住了,日后定当肝脑涂地。 周妙音看着她渐去渐远,渐挺渐直的腰杆,喟叹道,“宋掌柜,你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其实挺可爱的。” “厄胎是真有其事,没准儿以后你会遇上。”有姝甩袖关门。 头发散乱的周妙音差点被撞歪鼻子,想起宋掌柜的诅咒,不免抖了抖。她希望日后再也不要遇见此类病人,否则早晚要吓出心脏病来。然而三天之后,更大的麻烦却来了,只见一名身穿短裙、头戴银冠,脚上挂满银铃的美艳女子来到周氏医馆,说要与鬼医一较高下。 “你要与他一较高下,只管去仁心堂便是,堵在我门口算怎么回事儿?”从女子的穿着打扮来看,周妙音断定她是苗人,而且身份不低,盖因她周围还站着二十几个彪形大汉,像是护卫一类的角色,手里抬着一名断了右腿的男子和一只被打死的老虎。 “我们无法靠近仁心堂,这才来找你传讯。”女子用不太熟练的汉话说道。 “你连他的幻术都破解不了,还想与他一较高下?”周妙音嗤笑。 女子柳眉倒竖,表情凶煞,却又立刻收敛气息,耐心道,“我们与他切磋的是医术,并非玄术。周大夫,有劳了。” 周妙音隐隐知道宋掌柜与自己对赌并非为了扬名立万,而是另有目的,眼见来了一群怪人,心下若有所悟,摆手道,“你们等着,我去喊他。” 这些人刚触动法阵,有姝就已经感知到了,从气机来看,其中有人懂得巫术,与他等待的大妖略有出入,但也不排除是对方派来的卒子,主动迎出去未免掉价,于是他继续坐回餐桌吃早饭,还比平常多吞了十个小笼包,好不容易等来传话的周妙音,这才甩开广袖,缓步而出。 “你要与我比试医术?”选定晨曦能够照耀到的一块地砖站定,有姝很满意白色锦袍折射出微微荧光的视觉效果。他现在已经把装逼这门技术点满了。 女子果然被他圣洁之态与仙风道骨震慑了一下,迟疑片刻才笃定开口,“没错,我乃苗疆圣女龙十妹,自认医术天下第一,无出其右,却又闻听你狂妄之言,心生不服,故而特来比试。此人被大虫吃掉右腿,我能让他恢复如初,敢问你能吗?”她拊掌,命侍卫把断了腿的男子与老虎带上来。 这女子竟说自己能令断肢重生,当真大言不惭!我们鬼医还能让纸人变活呢!路人齐齐发出嘲讽的声音。 周妙音拧眉道,“断肢呢?” “自是被大虫咬烂嚼碎,吞进肚子里了。”龙十妹微微一笑,似是胜券在握,而有姝则挑眉,心道有点意思。 第120章 医术 当女子挑衅有姝时,郕王已收到消息匆匆赶至。他从小中咒,现在虽有替心符护体,却得将养好几年方能缓和过来,故而看着十分苍白虚弱,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蛋却足以弥补体魄上的不足。 女子眼见尊贵无匹的男人踏着晨光而来,一双狭长凤目在自己身上扫射,竟鲜见的红了脸皮,心道不愧为天潢贵胄,气度果然慑人,这一趟却是来对了!她定了定神,继续道,“宋有姝,我与你对赌三场,你敢是不敢?第一场是令这名男子的右腿恢复如初,第二场是治好他的痹症。”话落从自己带来的二十几名壮汉中扯出一人。 围观者这才发现,此人穿着汉服,应当是这些苗人半路找来的病患,不但双手肿胀变形,皮肤表面还长满许多大大小小的鼓包,有的发红溃烂,有的结痂干硬,看上去不像是人,倒像一株会行走的长满疙瘩的树干。 “这是什么病?好生骇人!”路人议论纷纷。 所谓痹症是古人对风湿类疾病的统称,周妙音仔细看了几眼,断定此人病情极为严重,莫说治愈,怕是没几年好活。在现代,风湿病与运动神经元症(渐冻人症)、癌症、艾滋病、白血病,被世界卫生组织列为世界五大疑难杂症,那时的医疗水平都极难治愈,更何况现在?思及此,她忧心忡忡地瞥了宋掌柜一眼。 但女子的话还没完,她随手将病患推回去,指着郕王道,“这第三场嘛,就是医治王爷的心疾。” 有姝八风不动的表情总算裂开一条缝,拒绝道,“王爷金尊玉贵,岂能由着你说治就治。” 女子轻笑,“我自然不会让王爷以身犯险,届时找来同样患有心疾的病患也就是了。对赌嘛,哪能没有彩头,我只想要两样东西,一是郕王的正妃之位,二是你鬼医的性命。你若是不敢与我赌便跪下喊我三声姑奶奶,末了写一块‘自愧不如’的牌匾,从此永远离开魏国,这事就算了了。” 路人大哗,连周妙音都露出义愤填膺的表情。再观有姝,眉眼虽然舒展,清亮的瞳仁却已被浓重的杀机充斥。这些人不但想试探他的深浅,还欲一劳永逸地将他除掉,真是打的好算盘。他们只是想要他的命便罢了,总归拿不走,但这女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觊觎自家主子。 既然来了,那就统统死在这儿吧。有姝已经许久没动真怒,刚想点头应邀,就听主子沉声道,“本王的正妃之位岂能由你说了算?你是什么东西?”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龙十妹容貌极其美艳,身材也婀娜多姿,平生还从未被男人拒绝过,不免对郕王越发高看。她倨傲地扬了扬下巴,“就凭我能治好你的病。没有我你会死!”当然,有了她也是要死的,不过会死得痛快一点。 郕王冷笑不语,有姝则跨前一步将他挡住,徐徐道,“这三场赌约我应了,我只要一个彩头,那就是你的命。”他原本还想把人留着,以便揪出主使者,但现在看来却大可不必。觊觎主子的人都该死,什么给主子选择的权利,远远看着他幸福就好,事到临头有姝才发现自己压根做不到。 一看见有人想要靠近主子,甚至霸占主子,他就恨不能制作一张傀儡符,把对方两三下拍死,而这个女人尤甚!在答应赌约的一瞬间,他已经为她设计好了死法,保证比中了咒术痛苦千百倍。 龙十妹莫名觉得有点冷,心底却满是蠢蠢欲动的杀念。正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毛头小子许是刚出师,还未见过世面,竟就猖狂若此,难怪会被那位大人盯上。今天她就好好教教他“死”这个字儿该怎么写。 “事不宜迟,现在就赌第一场?”她伸手相邀。 有姝正欲跨步上前,就听主子低不可闻地道,“这一局完结,本王派人把她处理掉可好?”这女人竟敢对少年心存杀念,便是死上一万遍也消不去他心中怒焰。 “不要动她,她并非普通人。”有姝暗暗传音。这女子不但修习巫术,理当还身怀毒蛊,是个厉害角色。郕王隐隐有对少年言听计从的倾向,只得勉强按捺。 断肢移植术在现代并不算罕见,只要肢体保存完整并且足够鲜活,就能重新接上,但那是在手术室拥有高倍显微镜及许多先进医疗器械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完成。如那女子所言,把老虎咬烂嚼碎的肢体恢复如初不啻于异想天开,这世上除了宋掌柜,果真还有人懂得此等神仙之术?周妙音反复打量女子,目中满是怀疑。但她已渐渐明白,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那女子在路人的围观下抽出腰间弯刀,干脆利落地剖开老虎肚皮,将它胃囊里已经支离破碎的断腿取出来,摆放在地上慢慢拼凑。这里一块森森白骨,那里一块血红碎肉,直拼了两刻钟才勉强看出断腿的形状。 “嚯,都已经咬成这样了还能重新长回去?”路人不敢置信地低语。 “能不能长回去,你们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女子瞥了鬼医一眼,目中满是轻蔑。她心知此人擅长玄术,尤其是招魂驱鬼,但真若让他肉白骨,他那些手段也就不够看了。活死人肉白骨,为什么要把“活死人”放在前面?因为对真正的术士而言,这只是最基本的能力,但“肉白骨”却已经隶属于仙家手段。 她一眼就看出少年修习的是正统道术,除非积累几千年法力,否则绝无可能做到。而她承继的巫术、蛊术却最擅长调弄人体,莫说让断肢重生,便是让一个人长出七八个脑袋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她把拼凑好的断肢合在男子的创口上,又洒了一些白色的粉末下去,语气中隐含着微微恶念,“看仔细了,千万莫眨眼。” 因失血过多而有些昏沉的男子猛然抽搐起来,正欲打滚哀嚎就被几个壮汉死死压在地上,然后就是一阵又一阵难以言说的痒意从四肢百骸里蔓延,仿佛皮肉甚至骨髓中爬满蚂蚁,恨不能用两手抠破,一一碾死。 当他备受煎熬时,路人却接连发出抽气声,一个二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只见他那支零破碎的断肢竟慢慢长拢收紧,血肉模糊的裂口变得平滑光洁,焕然一新。这变化十分迅速,不过半刻钟,男子就变成了健全人。 龙十妹上前踢他几脚,命令道,“嚎什么,腿已经治好了,你站起来走两步给大伙儿看看。” 周妙音连忙跑过去反复查看这只腿,不敢置信地呢喃,“真的长好了,皮肤正常,血管正常,运动神经也正常。这都是些什么人啊,一个比一个变态!”她原以为宋掌柜已经很了不得,现在再看,这龙十妹也非常人。 有姝表情丝毫不变,只淡声询问,“你既然已经把他治好了,还让我怎么赌?难道再找一个右腿被老虎咬断的伤者?” 龙十妹轻蔑地道,“我能把他治好,当然也能让他恢复原状。宋有姝,这一回轮到你了。”她像是在炫耀一般,弯腰欲抹除男子刚长好的断腿。 男子哪里肯再度变成废人,下意识地躲闪,并跪地哀求,“仙子,求您饶了鄙人吧!您手段了得,另外再找一个被老虎残害的人应当不是难事。仙子,鄙人上有老下有小,全指着鄙人这双腿养活呢!” 龙十妹仿佛很享受操控别人生死的感觉,将手搭放在男子肩头,不断施压,目中满是得色与恶意。有姝四两拨千斤一般用袖风将她扫开,冷声道,“跪什么,她在害你,而非救你。” 这话怎么说的?围观者齐齐露出疑惑的表情。 有姝指尖一点将男子禁锢,然后握住他刚长齐全的右腿,一字一句徐徐开口,“知道吗?玩虫子,我是你们祖宗。千丝蛊,植入人体后可迅速繁衍出无数细蚕,细蚕吐出的丝能使破碎的肢体愈合,乃苗疆培养死士必种植的蛊毒之一,若无解药供养,它们必会反噬宿主,使之在半月内暴毙。”话落看看脸色大变的龙十妹等人,又看看眼球暴凸的男子,继续道,“她方才只说让你断肢重生,可没说会按时提供解药,向谋害自己性命的人跪地磕头,你膝盖疼不疼?” 男子不断眨眼,目中既有惊惧之色,亦有怀疑与抗拒。他绝不相信那美如天仙一样的圣女会害人。千丝蛊,什么玩意儿?听都没听说过! 若非赌局,有姝才懒得管这等闲事。他命李狗蛋找来一块肥腻的猪肉,摆放在男子右腿边,然后掌心一翻就变出一个黑色的小瓷瓶,边往猪肉上洒粉末边慢条斯理地道,“不用你替他复原,我来就可以。我鬼医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却绝不会对自己的病人下毒手。既然要治病,自然要让他们彻底痊愈,你借治病之便行害人之实,究竟存的什么心?亦或者说,你们是专门来糊弄人的?苗疆的圣女竟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江湖骗子,当真令人失望。” 龙十妹被他嘲讽得面红耳赤,连弯刀都抽出来了,却被身后的一名壮汉拉住。他们压根不相信一个汉人能比族中圣女更懂蛊术。这些千丝蛊乃圣女的精血培育而成,也唯有圣女方能驱使。鬼医到底还是太年轻,惯爱把话说得太满。什么玩虫子的祖宗,也不怕闪了舌头。届时那千丝蛊拨不出来,待要看他如何圆回去。 不过他能一眼看穿蛊种,倒也有几分见识。龙十妹暗暗跺脚,令满身银铃发出唯有蛊虫才能听见的声音。本还潜藏在皮肉中的细蚕立刻钻入男子骨髓之中,令他痒得恨不能死过去。然而他身体被鬼医定住,莫说扭动抓挠,连最微弱的呻吟都发不出。直至此时他才隐隐意识到,鬼医说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因为虫子在皮肉里窜动的感觉实在是太清晰强烈,令人难以忽视,更无法自欺。 鬼医大人救命!他眼中写满这一行字,却无奈开不了口。围观者自然更相信鬼医大人的判断,方才还对龙十妹一行敬畏不已,现在却满脸厌憎地远离。 “废话什么!我们比的本就是让断肢重生,你既做不到就算你输了,只管把命给我,说再多也是白搭!”龙十妹干脆挑明自己的目的。 有姝并未搭理她,兀自洒落花粉。用圣女的精血喂养又如何?难道能比往生之花更吸引邪物?他刚塞好瓶口,就见男子的右腿钻出许多黑色的小虫子,一根一根细如线头,争先恐后地往猪肉里钻。待它们完全离开,男子本已完好的右腿就迅速支离破碎,仔细一看还能在血肉模糊的断口周围发现许多亮银色的细丝。 丝有成千上万缕,被风吹得飘来荡去,正合其名——千丝蛊。 路人尚来不及惊呼,就见那些细蚕在短短两息之内把猪肉啃噬的丁点不剩,若换成一个成年人,又会如何?更可怕的是,它们一面吞噬血肉一面迅速长大,最后竟变成一堆白白胖胖的蚕,开始昂着脑袋吐丝结茧。 好恶心!周妙音平生最害怕虫子,连忙捂着嘴巴跑到街角呕吐。她绝不再与宋掌柜对赌了,他简直不是人,连蛊术都如此精通! 龙十妹“等着看好戏”的闲散表情已被惊恐取代,想夺回地上的蚕茧却被鬼医猛烈的袖风扫开。她目眦欲裂地道,“你用什么把它们引出来的?”若这人能随意操控她蓄养的蛊虫,那么这三场赌局已没有获胜的可能。 “稳住,且看看他能否复原断肢再说!还有两场,你当竭尽全力。”一名壮汉把惊慌失措的圣女摁住。 龙十妹勉强定了定神,就见鬼医取出一个透明的琉璃瓶,冲地上的蚕茧勾手,“进来。”话音未落,茧子就纷纷裂开,钻出一只又一只色彩斑斓的彩蝶,挥舞着荧光闪动的翅膀往瓶口钻。它们竟从千丝蛊变异成了蝶蛊,其蛊术高出圣女何止一筹两筹? 不好,果然是玩虫子的祖宗!龙十妹等人这才萌生退意,却已经晚了,蝴蝶翅膀上掉落的鳞粉带有剧毒,令他们全身僵硬,除了干瞪眼,还是只能干瞪眼。 有姝收好新玩具,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放心,赌局未完,我不会要你们的命。今日这两局均是你选定病人,明天那局便由我做主。”末了冲躲在墙角的周妙音招手,“周大夫,借你工具箱一用。” 周妙音立即跑回医馆取箱子。她看出来了,龙十妹等人研习的是邪术,只会害人,不会救人,若是让他们赢了,不但宋掌柜有危险,连王爷都会遭殃。然而想要赢宋掌柜,他们的道行还是浅了一点。 有姝从箱子里挑出针线,迅速缝补男子支零破碎的右腿,然后滴了几滴黄泉水,借回溯时光之力令它完好如初,又在宽大袖口的遮掩下取出阴阳点化笔,将创口抹平。旁人只见他缝好断肢再挥一挥袖子,男子就康复了,其玄之又玄的手段哪里是龙十妹等人能比?这些苗人还敢与鬼医大人赌命,简直是不自量力! 在路人的唾弃声中,龙十妹已面如死灰,来时有多么倨傲得意,现在就有多么惊恐狼狈。她本还寄希望于第二局,就见鬼医取出一柄小刀,将得了痹症那人身上的鼓包一一割破放血。 “什么痹症,不过是被你们施了蛇蛊而已。”边说边从创口中拽出一条条细蛇,用烈火符尽数烧成灰烬。 “今日这两局是你们输了。”有姝接过路人递来的酒坛,用烈酒洗干净双手,末了掏出一条帕子慢慢擦拭,“但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不管什么三局两胜,只要你们胜过一局,就算我输,我把命给你们,反之,你们便统统留下。如何?”话里的蔑视与讥讽之意昭然若揭。 龙十妹虽已羞臊得恨不能钻进地缝,却不得不接受这种看似仁慈实则羞辱的提议。这人的能力已远远超出那位大人的预期,所以他必须死,不管用什么手段。 “明日我会把病人带来,你们可以走了。”有姝点燃一张清心符,替诸人解开体内的蛊毒。 “快滚吧!什么医术天下第一,无出其右者,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有人唾了一口。 “我今儿总算见识到什么叫做班门弄斧了!还敢跟鬼医大人赌命,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她想死,大人只管成全她便是!”沧州百姓深恨这群苗人阴毒的手段,虽不敢靠近,却并不妨碍他们叫骂折辱。尤其是被苗人弄来的两名病患,气得眼睛都红了,若是手里有刀,约莫会扑过去拼命。 有姝目送他们走远,本想颠颠儿地奔到主子身边,却碍于自己高深莫测的形象,只能甩甩广袖,缓步而回。郕王被他亮晶晶的眼瞳乜了一下,心里不免暗笑,立即跟过去,却被拒之门外。 “怎么?王爷总算改了主意,想让本尊替你医治?然你与本尊的缘分已经过去了。周大夫,那十场赌局便就此作废吧,实在是没甚意思。”有姝刻意提高音量。 刚才还“你来我去”,怎么转眼就用上本尊了?宋掌柜,你越来越爱演了!周妙音默默吐槽一句,这才拱手道,“十场赌局未完,但我愿意认输。宋掌柜,您确实技高一筹,周某拜服。”话落施施然离开。 郕王露出愧悔之色,在仁心堂门口站立良久才被李狗蛋引进去,刚入二门就被一件厚实的大氅罩了个严实。 “有没有冻着?快入屋暖暖。”有姝把主子牵进内堂,解释道,“今天那波人与下咒者有没有关系已经不重要了,我打算送他们去死。这根手链刻有符文,与替心符能相互感应,若是下咒者催动咒术,手链就会微微发烫,你只管做出痛苦状即可,还能蒙蔽他们一段时间。” 郕王抬起手腕,任由少年给自己佩戴链子,对他弄死龙十妹等人的宣言无动于衷。能不能找出下咒者并不重要,那些人觊觎有姝的命,便该千刀万剐。 “你从大牢里挑一名死囚带来,我给他下一个同样的咒术扔给龙十妹去治。你放心,我已经想到找出下咒者的办法。”有姝边说边解开主子衣带,通过孽镜查看他内腑的情况。 郕王定定看他半晌,叹息道,“你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靠近,为我治病,替我筹谋,还说心悦于我。我总觉得很不真实,仿佛这份感情并不属于我,而是平白捡来的一般。”当少年说喜欢他器大活好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些许安定,爱来得太过飘渺,反倒不如身体上的互相吸引来得真切实在。 有姝怔愣,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大约由于从小病弱的缘故,这一世的主子戒备心很强,也更为多疑敏感。他说的其实也没错,这份感情虽然不是捡来的,却是一世又一世承继而来,与捡来的差不了多少。 但爱就是爱,谁又能分辨得那样清楚?有姝苦思片刻,认真道,“别的我不管,我只知道你应该属于我,谁跟我争我就弄死谁,而你更不能拒绝。”他再也做不到让主子自由选择,他上辈子是他的,这辈子是他的,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应该是他的!当初之所以说得那样好听,不过是没遇见竞争者罢了,临到头来才发现,他不但做不到潇洒放手,反而偏执得厉害。 强硬地掐住主子下颚,迫使对方张嘴,有姝倾身吻了过去,双手一再箍紧,恨不能把这俊美无俦的人吞进肚子里。直吻了半刻钟,他才抹掉唇边晶亮的唾液,哑声问道,“这样感觉真实了吗?” 郕王被吻得晕头转向,血液沸腾,喘了好几口粗气才缓缓摇头,“还有些不真实,再来几下。”被少年强行霸占的感觉似乎很不错。 “好吧,如你所愿。”有姝再次抱住主子的脑袋吮吻,心里颇有些小激动。活了几辈子,终于能占据主动权,还不赶紧为所欲为? 第121章 医术 有姝抱着主子的脑袋啃了一会儿,啃着啃着,主子本还生疏的动作就变得熟练起来,竟将他压在矮几上又揉又捏,分外激动。若非有姝极力挣扎,怕是会被当场办了。他嘴唇红肿,发丝散乱,脖颈与锁骨等处布满斑斑红痕,看上去靡艳至极。 “等,等会儿!”他慢慢调试急促的呼吸,不平道,“你怎能如此孟浪?求着我医治的人是你,难道你不该任由我为所欲为吗?” 郕王彷徨不定的心情已大为消减。在与少年亲吻的片刻,他脑海中依稀浮现许多缠绵悱恻的画面,就仿佛怀里这人已与自己纠缠了千百年。如果说他们的缘分是早已注定,且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倒也说得通了。 他双手用力掐住少年纤细的腰,一面低笑一面询问,“没错,的确是我有求于你,你待如何对我?” 有姝心下一喜,指着床榻命令道,“上去,脱衣服!” 郕王越发想笑,却拼命忍住了,施施然走到榻边,一件一件褪去衣衫。他看上去瘦弱,该有的肉却一点不少,腰腹之间甚至还有几块坚硬的隆起和两条深刻的人鱼线。他大马金刀地坐下,冲少年勾勾食指,“过来。” 有姝立刻忘了“鬼医大人”的尊严,屁颠屁颠跑过去,先是摸摸主子隆起的胸大肌,复又捏捏他腰间的软肉,脸上满是垂涎之色。郕王素来不屑于用自己的“美色”蛊惑人,但遇上少年,他愿意用一切手段将他绑在身边。他伸展手臂,把人压在榻上,再次吻了过去。 有姝被调弄得晕晕乎乎,欲仙欲死,不经意间摸到主子的手链,却转瞬清醒过来,“不好,咒术发作了!” 郕王哑声道,“不用管它!” “哪能不管?龙十妹刚来沧州,咒术就发作了,我可不认为这是巧合。不行,我得看看。”有姝扑腾了好一会儿才从主子身下钻出来,顶着一头乱发去翻找孽镜。咒术每隔一段时间会自动发作一次,以便吸取帝气,但若是下咒者有心,也能随时随地让中咒者生不如死。 孽镜慢慢显现出内腑的情况,只见那黑色蝎子正一下一下弯曲尾针,狠狠往替心符上蜇,本还完好无损的符箓已破了五六个大洞,洞口周围呈现出焦黑的痕迹,咒术之毒可见一斑。若把符箓换成主子的心脏,他这会儿定会生不如死。 有姝看得眼睛都红了,一股浓烈杀意在胸口慢慢升腾。 “这次的发作,应当是有人在试探你我。”他指着孽镜,解释道,“看见它发出神光的眼睛了吗?那是下咒者心念催动所致。” 郕王仔细看了两眼,颔首道,“你若不说,我竟没发觉。的确,上次看它还有些死气沉沉的,这回却像一只活物,灵动得很。” “那头定是想看看你是否还在他们的掌握当中,也想看看我能否解开咒术。总算把蛇尾巴惊出来了。”有姝表情闲适,眸光却一暗再暗,只因这次的发作十分猛烈,竟足足刺了十几下才罢休,把好好一张替心符弄得千疮百孔,焦痕遍布。他简直不敢想象若没有替心符挡灾,主子会如何痛苦。 “完了?”三刻钟后,郕王淡声询问。 “完了。他们应当对试探的结果很满意,这回该轮到我出手了,希望他们能接住。”有姝满面寒霜地道。 二人再无心思胡闹,略坐片刻就依依惜别。为了不招致怀疑,有姝亲手把人高马大的郕王抱出仁心堂,又在张贵小心翼翼地搀扶下送上马车。郕王整张脸都快烧起来了,却因背后贴了幻视符的缘故,在旁人眼中显得格外苍白虚弱,仿佛一口气续不上来就会暴毙一般。 有姝钻入车厢,借着竹帘的遮挡啃了主子一口,叮嘱道,“别怕,这事很快就会过去。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郕王心头火热,正想拉住他好好亲一会儿,却被蒙头蒙脑地捂进大氅,待挣扎而起时,马车已经驶远了。隐藏在暗处的探子忙把郕王发病,而鬼医束手无策的消息递出去,引得八方云动。 一行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名死囚被王府暗卫送到仁心堂。翌日,龙十妹等人应约而来,虽极力遮掩,却免不了露出凝重之色。 “宋掌柜,第三个病人在哪儿?”他们无法踏入仁心堂,只得站在台阶下拱手。 有姝袖风一扫,便把身后那人拂至龙十妹脚边,言道,“第三个病人就是他了。为彰显公平,神农街的诸位大夫可上前替他诊脉,看看他是否的确患有心疾。第三场的规矩由我来定,龙十妹,我要你在男子病亡之前将他治愈,若他暴死当场,你与你的护卫就统统留下首级。” 好奇心最重的周妙音第一个跑过去替瘦弱男子把脉,颔首道,“没错,的确是心疾之症。”其余大夫为了沾鬼医的光,也陆续上前佐证。 轮到龙十妹时,她却眸色几变,心生恼恨。原来不仅是他们在试探鬼医的深浅,对方同样不输手段。这人得的哪里是心疾,却是死咒,而下咒者是谁不言自明。只要鬼医一个念头催动,这人的心脏就会被邪物绞碎从而暴死,除非拿到他的心头血,否则第三局必输无疑。 但众目睽睽之下,龙十妹不去治病,反倒向鬼医心口刺去,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岂不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狗急跳墙?这不仅坠了苗疆的威名,更让鬼医有了杀人灭口的绝佳理由。龙十妹不怕死,却怕死得窝囊,死得难看。 鬼医不是想刺探她的深浅吗?好,她便拿出看家的本领来应对。他想借她的手找出治愈郕王的办法,却是打错主意了! 当龙十妹兀自斟酌时,有姝已把一筐蝎子倾倒在死囚头上,然后催动死咒。在外人看来便是鬼医故意惊吓病人,导致对方心疾发作。周妙音暗暗皱眉,觉得此法不够人道,却也不敢随意插口。现场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变态,哪里有她说话的地儿。 眼见死囚捂着胸口满地打滚哀嚎,龙十妹立刻上前,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血红的药丸,然后连连掐了许多玄奥的法诀,一个一个拍入死囚内腑。站在旁边的壮汉们纷纷取出腰间的竹筒严阵以待,每当圣女打入一个法诀,就给死囚喂一口竹筒内的液体,七七四十九个发诀之后,对方总算安静下来,眼睛微微开合,仿佛快睡着了。 与此同时,郕王勉强撑着病体来到仁心堂,也不下车,只裹着厚重的大氅斜倚在车门边观看,一张俊脸毫无人色。 龙十妹调息了足有一刻钟才睁开双眼,本还泛着光泽的脸庞现在像干枯的花朵,显得萎靡而又颓唐。她刚张开嘴,齿缝就沁出一丝鲜血,可见之前那四十九个法诀暗藏玄机,怕是需要她付出莫大的代价才能催动。 “宋有姝,我赢了。”她咬咬牙,总算用平稳的声线把这句话说出来。 有姝略一摆手,便有许多大夫前去替那死囚诊脉,然后惊悚地发现,这人竟完全康复了,脉相强健有力,哪怕再活四五十年也不成问题。怎么可能呢?心疾本是不治之症,怎么能在短短几刻钟内治好?这龙十妹很不简单啊! 有姝拢在袖中的手也连连掐着法诀,发现那咒术果然消失了,心中不免大定。不怕你治好了,就怕你治不好,这份大礼我便却之不恭。他命人把死囚送入仁心堂,淡声道,“你赢了,但是我也未输。你去找一个患有心疾的病人送来与我诊治,我们下午再见分晓。”他能在病人身上做手脚,相信龙十妹必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 这份猜测果然应和了龙十妹的心思。正所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她准备把最恶毒的咒术与蛊毒下在病人身上,借由他的手让鬼医死无葬身之地。惹了她龙十妹还能全身而退的人,至如今还没出生呢! 一行人嘴角微弯,笑容阴毒,末了冲车辕上的郕王拱手告辞。龙十妹还刻意提醒几句,“王爷,你也看见了,你的病唯有我能治,用正妻之位换来长命百岁,应当很合算吧?况且我乃苗疆圣女,身份足够尊贵,并未辱没了你。” 郕王嗤笑一声,徐徐道,“你算什么东西,滚!” 龙十妹右手已握紧刀柄,却终究按捺下来,深深看他一眼才转身离开,并未发现鬼医也正用同样杀气凛冽的目光盯着自己。 “进来吧。”有姝装模作样地挥挥袖子,然后缓步入了仁心堂,而那死囚已被暗卫用绳索困住,摆放在病床上。 张贵火急火燎地问,“鬼医大人,那苗疆圣女果真能治好咒术?要不然,要不然……”余下的话被一张禁言符堵住。 有姝冷冷瞪他一眼,嘲讽道,“你这奴才很有意思,竟上赶着让主子去找死。下回再说这种话,我让你一辈子开不了腔。” 张贵想把禁言符扯掉,却发现它竟与自己的舌头长在一块儿,只轻轻一碰就疼得钻心,不免露出恐慌之色。但他心里又很委屈,那死囚明明已被治好,为何鬼医却还拦着王爷?难道他想霸着王爷不放,即便王爷病死也不愿意让别人碰他?好你个妖道,心真毒啊! 有姝懒得与张贵这种凡人计较,只管拿出孽镜让主子查看死囚的真实情况,并低声解释,“我有收集虫子的嗜好,又对各类玄术很感兴趣,故而有一段时间曾下了许多功夫钻研蛊毒之术。如果我没看错,龙十妹刚才所用的技法应当是‘化蛊之术’。她喂给这人的药丸就是蛊魂。” “什么是化蛊之术,什么又是蛊魂?”郕王满脸疑惑。 “所谓的化蛊之术就是把咒术所形成的邪物驯化为自己的蛊虫。蛊虫是活物,咒术是死物,把死物弄活,必须要给它填充魂魄。那药丸内以秘法禁锢了上百只蛊王的精魄,一旦与咒术融合就会孵化成蛊虫。这蛊虫虽然能吞噬掉咒术,却会让中咒者彻彻底底被下蛊者掌控,成为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傀儡。故此,这蛊虫还有一个十分贴切的名字,叫玩偶。” “你的意思是说,那龙十妹正准备用这种玩偶操控我?”郕王面沉如水,总算明白对方为何轻鄙自己,却偏要嫁给自己。 “她的实力并不能解开你身上的咒术,即便令蛊魂完全孵化,也只能消减掉一成诅咒之力,不过这已经足够了。”有姝指指自己脑袋,“如果她是下咒者派来的卒子,这玩偶应当是控制你的第二重手段。消耗掉这一成诅咒之力对幕后黑手的计划并无妨碍,却能令玩偶苏醒,从而顺着你的心脏爬入脑髓。从此以后,他们说什么你就得听什么,叫你往东便不得往西,待你身上的气运被掠夺干净,自会让你不明不白地死掉。” 把孽镜摆放在死囚胸口,有姝用森冷的语气补充道,“放你在外面行走已经令他们感到害怕了,所以他们想把你制作成行尸走肉。炼化一颗蛊魂需要集齐一百只蛊王,培育一只蛊王需要消耗十年光阴与千万条人命,所以他们始终没法下定决心,直到我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郕王听得直皱眉,喟叹道,“我何德何能,竟让他们花费这么多人力物力来对付?若想让我死,直接给我一刀也就罢了。” “你不懂。”有姝摇头,却没有进一步解释。主子乃紫微帝星,妖物若夺走他的气运便能飞升成仙,莫说下咒下蛊,便是拿命去博也愿倾力一试。龙十妹等人不过是前哨,没准儿后面还有更难缠的角色。 但有姝已经不准备与他们耗下去,龙十妹意图剥夺主子神智的行为彻底揭掉了他的逆鳞,他决定直击要害。 孽镜里,缠绕在死囚心脏上的响尾蛇已经被一只蟾蜍吞噬,它正踢蹬着后腿往心窍里钻,令死囚痛得大喊大叫,几欲晕厥。巫蛊之术向来最擅以毒攻毒,不过是消弭掉之前的邪物,又改换另一种害人的手段罢了。而这一点给了有姝极大的灵感。 这只蟾蜍玩偶是子蛊,完全听凭龙十妹驱使,有姝却有办法将之培育成母蛊,反客为主。他用彼岸花的花粉把蟾蜍引出来,放置在一口圆肚瓦罐里,填入自己的鲜血、黄泉水、九阴木等阴气极重的东西喂养,觉得还缺点什么,又向周妙音讨要了一碗灵泉水倒进去。所幸蟾蜍是活物,尚且保有几分灵性,否则断然不会因为食欲而擅自离开宿主身体。 “王爷,等母蛊养成,我会将它引入你的心脏,令它与咒术自相残杀,可能会有点疼痛,请你暂且忍耐片刻。”有姝握住主子手腕,慎重承诺,“放心,我定然会护你周全。” 郕王反握住少年,并将他手背置于唇边亲吻,什么话都没说,眸中却满是信赖与依恋。那边厢,张贵看清蟾蜍丑陋的模样,早已愧悔难当,后怕不已,连忙跪下给鬼医赔罪,心里把龙十妹来来回回骂了几百遍。 因为有姝投入瓦罐中的东西都是世间至阴至邪的宝物,不过短短两刻钟就令蟾蜍一再变异,顺利从子蛊转化为母蛊。换一句说,现在并非它听从龙十妹的号令,而是龙十妹的生死维系在它身上。玩偶本就是蛊王中的蛊王,需以驯养者魂魄作引方能驱使,它如果死了,龙十妹定会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而这恰恰是有姝为她设计好的结局。 当有姝将玩偶送入郕王心口时,龙十妹正与两名护卫在床上颠鸾倒凤,丝毫不知道自己已死到临头。当高潮袭来,她忽然惨嚎着从床榻掉落,眼耳口鼻纷纷冒出鲜血。 “不,不好,玩偶,玩偶被宋有姝反控了!”她断断续续开口。 “他怎能操控族中圣物?”护卫大惊失色。 “不必追根究底,既然已到这一步,只能按照大人的最终计划行事。”另一名护卫十分冷静地道。一行人立刻收拾东西赶往仁心堂。 与此同时,有姝正一手举着孽镜,一手死死抱住主子,表情万分紧张。玩偶不愧为咒术克星,不过几个回合就将黑色蝎子咬得遍体鳞伤,而替心符也因为二者地缠斗变得支零破碎。远在京城的皇宫,一阵又一阵尖锐的嘶吼与惨嚎从某座殿宇内传出,令人头皮发麻,最后一声嘶吼显得格外悠长,也格外惊心动魄,仿佛濒死之人最后的挣扎与反抗。 “不好,他想同归于尽!”感觉到蝎子忽然暴涨的气焰,有姝立刻阻止玩偶最致命的一击。 若是能活着,谁又会选择死亡?那一头察觉到所有攻击都停止了,立刻收回法力,却已经奄奄一息,气若游丝,要想恢复到鼎盛时期,怕是要将养百十年。“鬼医,鬼医,鬼医……”连续不断的低吟里充斥着令人遍体生寒的杀意与怨毒。 龙十妹同样也不好过,到得仁心堂门口已变成一个血人,莫说七窍,连毛孔里都淌着血。她勉强提起一口气,大声喊道,“宋有姝,你竟然暗算我!” 有姝很遗憾没能让蟾蜍与蝎子两败俱伤,把心脏微微发痛的主子抱到床上安置,又替他拢好被角,这才捧着蟾蜍走出去。外面已经围满了人,正对鲜血淋漓的龙十妹指指点点,搞不明白她为何会弄成这样。 什么风度,姿仪,名望,有姝已全然不顾,跨出朱漆大门,将蟾蜍往地下狠狠一掼,又用鞋底反复碾压踩踏,狠声道,“想把王爷做成傀儡,也得看我答不答应!别说下手,便是你敢动一动这个念头,我都要让你魂飞魄散!” 龙十妹这才意识到第三场赌局竟是他早就设好的陷阱,一旦自己动用蛊术就会被反制。他甚至能把蛊虫培育得更强悍,从而与那位大人的咒术相抗。那位大人现在如何,会不会与自己一样? 六百多年的大妖,却栽在一个黄毛小子手里,他究竟什么来路?这些问题的答案,龙十妹已经没有机会去探究,她一面承受着灵魂被碾压的剧痛,一面割开自己颈部的动脉,厉声道,“宋有姝,我龙十妹以鲜血为引,诅咒你……”然而后面的字,她就算咬烂舌尖也无法吐出半个音,不由骇然变色。 而有姝却勾着唇角笑起来,脚下微一用力,将蟾蜍碾成碎末。 血咒乃巫术中的禁术,一旦发动就会连通天地,借天道之力惩罚被诅咒者,其代价是施术者魂飞魄散。但龙十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姝并非此世中人,不受天道约束,她的诉求老天爷不会听,听了也无能为力。 感觉到灵魂轰然破碎,龙十妹终于倒了下去,赤红眼珠填满怨毒与恐惧。她恨有姝,同时也深深忌惮着他,毫无疑问,这是她此生遇见过的最可怕的敌人。 见圣女死亡,其护卫也不慌乱,纷纷割破血管,继续发动血咒,“我镞雾,我羟迪,我翎羽……以鲜血为引,诅咒沧州府瘟疫横行、寸草不生、人畜皆亡,除非火祭鬼医,否则永不得解!”话音刚落,满地鲜血和二十多具尸体就变成浓黑雾气弥漫开来,并丝丝缕缕钻入活物体内。无论是围观者还是动植物,都未能幸免。 “这是什么?难道真的是诅咒?快跑,别让雾气近身!”路人四散奔逃,表情惊惧。 周妙音却冲到宋掌柜身边,不安地问,“他们发下的诅咒不会真的灵验吧?”如果是真的,哪怕郕王再欣赏少年,恐也难以抵挡百姓的诉求。他们想活命就得把他烧死,人性是最自私的,连她自己也无法保证临到那时,能不能为了保住一个人而放弃千万人。 看吧,府台已经派了侍卫前来围困仁心堂,许是担心宋掌柜偷偷跑了。周妙音拧眉,心里越发难受。 有姝同样一脸凝重,看也不看拿着剑戟对准自己的侍卫,兀自回转。沧州是主子的藩地,他绝不会让它变成人间炼狱。背后那人若想通过此法将他逼死,却是打错了算盘。 第122章 医术 有姝捧着破碎的蟾蜍回到内堂,就见张贵正用诡异的目光盯着自己。他上前扯掉禁言符,命令道,“你守着王爷,我去去就来。” “你想跑?”张贵拦住他去路,表情略显畏惧,更多的却是怀疑与杀念。哪怕鬼医能力再超凡,一旦危害到王爷的利益就应该铲除。沧州对王爷而言实在是太重要了,一旦沧州成为不毛之地,王爷也失去了在魏国立足的根本。唯有鬼医能解开此局,所以他必须死! 有姝并未与他计较,使出缩地成寸之法,迅速赶去四个城门,布下禁锢法阵。若是让感染瘟气的沧州百姓跑出去,主子的整个藩地都会受到波及。凭他几千年的道行,并不畏惧血咒,但所谓“蚁多咬死象”,沧州有数十万百姓,若挨个去解除咒术,要等到何时?况且一个一个去救,越是到后面死的人越多,沧州的损失也就难以挽回。 他现在只能把一城之人困住,再慢慢思索全面而又快速的办法。当他回到仁心堂时,郕王已经醒了,正披着大氅站在廊下等待,四周盛开的梅花因感染瘟气而纷纷掉落,腐臭发黑的花瓣被风卷上暗沉的天空,显得寥落而又残破。这还只是初期而已,临到后面,不难想象深中咒术的沧州是何等惨绝人寰的景象。 本还胸有成竹的有姝忽然胆怯了,一步一挪走到主子身边,努力眨着黑亮而又无辜的大眼睛,“你醒了?” “我醒了。”郕王微微一笑,指着他手里的一捧碎肉,“你还拿着它作甚?” “替你解咒啊。”有姝理所当然地道。 临到此时,少年竟还记挂着自己的身体,令郕王心下微暖。他尽量放缓面色,温声道,“之前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这不是你的错,而是下咒者太狠毒。说来说去,一切皆因我而起,你与沧州的百姓不过遭了无妄之灾而已。若是我让百姓们即刻出城,能否避免死亡?” “避免不了,只会令瘟疫迅速扩散。”有姝摇头。 郕王眸色一暗,哑声道,“我这便命军队去封锁城门。这下,百姓怕是要怨我了。” “他们要怨也是怨我,与你有何干系?我已经把四个城门全都下了禁锢法阵,除非法力高过我,否则没人能擅自出去。之前出城那些人应该还未感染咒术,不过我会吩咐手下的鬼奴前去打探,一旦有感染者便马上带回来。”有姝脑袋越垂越低,显得愧疚极了。他还是头一回给主子捅这么大娄子。 郕王却不以为意,摸摸他脑袋笑道,“我的有姝果然能干。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我这就召集全城的大夫前来会晤,看看有什么办法能遏制瘟疫的蔓延。” “普通的医术或许能够缓解一时,但只要咒术还在,人畜就会继续发病,直到全城的活物都死光,或者一把火将我烧了。”有姝偷觑主子面色。 郕王眸光微冷,将少年拽入怀中用力抱紧,沉声道,“有我在,看谁敢动你。沧州若是沦陷,我与你死在一处也就罢了。” 有姝这才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两只手绕到主子身后轻轻拍抚,又像小狗一般用额头磨蹭他胸膛,坚定道,“王爷你放心,沧州是你的封地,我一定不会让它生乱。走,先把你体内的咒术拔除再说。”天大的事也不比主子性命重要。 郕王记挂着治下的百姓,却也不忍拂了少年好意,只得随他入内。有姝把蟾蜍扔进瓦罐,一面滴入自己鲜血一面连掐法诀,动作与龙十妹极其相似,却更多几分玄奥之感。 郕王等他停下才低声询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炼制蛊魂。”有姝耐心解释,“一粒蛊魂需要集齐一百只蛊王的尸体,但这只蟾蜍本就是蛊魂孵化而来,因此我只需将它炼化就好。你体内的咒术已经十分微弱,我若再引入一粒蛊魂,它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剩余的咒术之力吞噬并孵化。下咒者绝想不到世界上还会出现第二颗蛊魂,再要自爆已经晚了。我最喜欢看他想要干掉咱们,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你且等着,此间事了,他定会把咱们引到京城去,届时我要拧下他的脑袋给你当凳子坐。”话落意识到自己言语太过粗暴,连忙用手捂嘴。 “把他脑袋拧下来给我当凳子坐,这话你跟谁学的?”郕王没好气地戳他眉心。 跟你啊,还能有谁?有姝默默答道。 说话间,瓦罐里咕噜咕噜一阵乱响,仿佛有许多气泡正在往外冒。有姝立刻换了一种法诀,专心致志地炼化,于一个时辰后得到一粒流光溢彩的蛊魂。郕王没有丝毫犹豫便将之吞掉,末了往孽镜里看。 只见蛊魂刚接触到替心符上的蝎子就变成一团溶液将它覆盖,转瞬便使之淡化、收缩,最终凝固成一粒鹅黄色的虫卵。有姝心念一动虫卵就迅速破壳,从里面钻出一只半寸长的,通体淡紫的小蝎子。它在替心符上打了几转,仿佛听见主人的呼唤,慢慢爬了出来。 说实话,吐出小蝎子的过程并不怎么美妙,郕王接连灌了好几碗热茶才缓过劲来。那边厢,有姝却对趴伏在掌心的小蝎子爱不释手,一面轻戳它半透明的外壳,一面喜滋滋地道,“蛊魂是苗疆圣物,但传承到今日,它真正的用法连苗人都不得而知,否则也不会轻易拿出来施展在一个死囚身上。所谓的蛊魂并非为了克制咒术,也不是为了制作傀儡。炼化并将它孵出需要施术者魂魄作引,所以,它实际上是施术者的分身,能陪伴施术者慢慢成长强大,关键时刻,更是施术者多出的一条性命。” “这话怎么说的?”郕王终于来了兴趣。 “它体内有一缕我的魂丝,一旦我身死,灵魂就会顺着这缕魂丝钻入它体内寄存。”有姝亲了亲小蝎子高高翘起的尾巴,继续道,“为了让我复活,它会寻找附近最契合的身体钻进去,让我自行夺舍。当然,我夺舍之后它也会因为魂丝耗尽而陷入休眠,得将养许久才能苏醒。待它醒来,我遇见危险又能如法炮制。换一句话说,有了它,就等于拥有了无穷无尽的生命。这也是蛊魂被列为苗疆十大圣物之首的原因。只可惜几千年过去,苗疆的巫蛊传承已经断绝,空有宝物却不明就里,反倒白白便宜了我。” 很久以前,有姝就想养一只蛊魂,却终不可得。他这具身体不会老去,却并不代表不会死亡。他也是血肉之躯,有痛感,也会受伤,如果断了头颅或者碎了心脏,将永远不复存在。因为他不是此世中人,入不得轮回。 这代表着一旦他身死,就再也无法与主子重逢相聚,久而久之竟成了埋藏在心底的一大隐忧。当龙十妹拿出蛊魂时,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得欣喜若狂,至于夺舍乃歪门邪道,害人之术,则完全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他来自末世,末世人的行为准则早已深入骨髓,那就是——不折手段地活下去。 越想越欢喜,有姝像小狗一样撅起嘴巴,去拱掌心的小蝎子。小蝎子用尾尖轻轻碰他薄唇,却并未发动攻击,看着反而十分亲昵。 郕王心中发酸,却因讨厌虫子而不敢靠近,只得捂着胸口假装发病,唬了有姝一跳,等他放下蝎子前来查看便把人拉到榻上好一番揉捏抚弄,末了细细密密,缠缠绵绵地亲吻。 皇城,某座宫殿内,遭到咒术反噬的大妖正盘坐在温泉池中调息,却猛然喷出几口鲜血,把清澈池水染成一片赤红。那咒术以它心头血为引,一旦被破除,自是会洞穿它心脏,虽不至于陨落,却能令它法力全失,寿命折损,莫说百十年内无法恢复,就是三、四百年也属枉然。而它能活到那个时候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原以为自己得到的是莫大机缘,却没料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将它的计划尽数破坏。宋有姝,你若不死我决不罢休!这回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破解血咒! 片刻后,宫殿内传出一阵猖狂而又怨毒的笑声。 血咒的威力是巨大的,短短一天时间,原本繁华鼎盛的沧州府就变得死气沉沉。树木发黄枯萎,动物气息奄奄,百姓面容灰败、精神不振,还有些老弱妇孺已经病倒,体表浮现许多黑色的斑块。 “烧死鬼医!烧死鬼医!”曾经对鬼医敬若神明的百姓恨不能亲手点一把火,将仁心堂连同里面的人烧成灰烬。他凭什么施展法术拦截大家的逃生之路?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理当以死谢罪! “扔啊!只管往里扔,总有一个火把能掉进去!”尚保有几分体力的青壮年纷纷把点燃的火把投掷过去,却被一面无形的墙壁阻挡。 “大伙儿冷静冷静,别冲动。瘟疫是能治愈的,王爷正召集大夫研究治疗方案,有这个力气闹事,不如回家安心等待。”周妙音把硬纸板卷成话筒,连声高喊。 但百姓已经疯了,根本不听劝阻。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也人人都是疯狂的,为了活下去,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此乃本性。周妙音越劝,他们反而越怒火中烧,有人抬来一大桶桐油,泼洒在仁心堂周围,然后毫不犹疑地点燃。 橘红色的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一张张或惨白,或青紫,或黑沉的脸,他们表情狰狞,面容扭曲,目光中更充斥着滔天恨意。鬼医必须死!郕王在里面又如何?他死了,自然有别人接手沧州,日子照样能过。 在“别人死”与“自己死”之间,十之八九的人都会选择“别人死”,这本无可厚非,更何况还有许多探子在其中搅风搅雨,自是把矛头全都对准了鬼医与郕王。 有姝站在廊下听了片刻,脸上无一丝波动,直到火蛇窜至半空,令主子极其不适地眯了眯眼,他才使出浮空之法,飘到仁心堂大门顶端站定。 “本尊把话撂这儿,有本尊坐镇,沧州府绝不会死一个人,但你们若是对本尊不敬,对王爷不敬,本尊很乐意先送几个去阎罗殿报道,也好杀鸡儆猴。”他话音冷冽,语气沉怒,令整座沧州府都震了震,冲天火苗更是被他磅礴帝气压得渐次熄灭,最终连一缕青烟都冒不出来。 闹事的百姓瞬间沉寂,露出畏惧又迟疑的神色。 有姝趁此机会拿出一张空白圣旨,用阴阳点化笔迅速填写。这张圣旨大有来头,乃主子担当阎罗王那一世留下的,在凡人看来或许只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在冥府鬼仙眼里却是敕令如山,不可违抗。 “陆判、城隍在何处?速速前来领旨!”最后一笔收势,他脚下一跺,令地面震了三震。 已被怀疑压过畏惧,准备继续闹事的百姓接连摔倒,心电急转之下终于意识到鬼医召唤的究竟是何人。陆判,应当是一名姓陆的判官;城隍,那可是掌管一州之地的仙人。鬼医何德何能,竟敢发下圣旨让他们前来受领,他以为自己是阎罗王吗? 刚思及此,地面就冒出两股青烟,待烟雾散去,两名身穿官服的男子正诚惶诚恐地给鬼医磕头,口称大人。 “从今日起,任何鬼差不得在我沧州府捉拿鬼魂,但有违者,本尊严惩不贷。”在旁人看来,鬼医还是那个鬼医,在城隍和陆判眼中,此人却已被黑底紫纹的面具覆盖,身上还穿着上上任冥主的皇袍。没有哪一位冥主能像上上任冥主那般一统鬼界与聻之狱,他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其高深莫测的法力与来去无踪的行径已成为冥府不可言说的存在。 后两任冥主皆为他亲信,对他的敕令莫敢不从,原以为他入了仙班,却没料竟隐居在沧州。城隍惊得满头是汗,陆判也后怕不已。他早知道有姝并非常人,却没料他来头如此之大。 狐假虎威的有姝尽量模仿主子的气势,把圣旨抛出去。两位鬼仙连忙上前跪领,然后划下结界,不让沧州百姓的魂魄离体。换一句话说,即便瘟疫深入肺腑,只要有姝不让他们死,他们就死不了。 闹事的百姓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招惹了怎样的存在,连那些冷眼旁观的侍卫也都腿脚发软站立不住。虽然三人的对话只短短几句,透露出的讯息却庞大得令人恐慌。什么样的人能号令鬼仙?什么样的人能让冥主顺服?又是什么样的人能操控一城百姓的生死? 鬼医施展的哪里是仙家手段?他本身就是仙家才对! 闹事者成片成片跪伏下去,涕泗横流地请求大人饶恕。他们可还记得大人之前的话,要先送几个去阎罗殿报道。早知道他有操控凡人生死之能,大伙儿哪里敢闹事,还不安安静静在家坐等? 除了主子,有姝从未把任何人放在心上,自然也不会与他们计较。他冲膛目结舌的周妙音勾勾食指,淡声道,“随我进来。” 周妙音呆愣片刻才在学徒的推搡中入了仁心堂,反反复复地问道,“你是神仙?你竟然是神仙?天啊,我竟然亲眼看见神仙了!我还跟你切磋过医术!”她后知后觉地喊起来,“这不公平!我是凡人,用的是凡人的手段,你却用仙术胜我!这是作弊,开挂!” “我不是神仙,只是略通道法而已。”有姝揉搓耳根,快走几步去牵主子冰冷的手。他不是神仙,主子才是,若非被自己连累,主子现在哪里会陷入这等狼狈境地?所以哪怕付出生命,他也不会让妖邪碰主子一根头发。 周妙音连忙冲郕王拱手,却再也没有往日的情愫,反倒在心里吐槽:原来神仙也会搅基,说出去一定不会有人相信。 “虽然鬼差不会拘魂,但当身体溃烂到一定地步,就会有人变成活死人,情况反而更糟糕,是以,我现在很需要你的帮助。”有姝向周妙音坦诚。 “你是说那些人会变成丧尸?”周妙音脑子转得很快。 “丧尸是什么?”郕王插口。 周妙音连忙向两个古人解释何谓丧尸,末了忧心忡忡地道,“你的意思是说,那张敕令不过是饮鸩止渴?但我能帮你什么?若要研究出治疗瘟疫的方法,至少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怕是来不及了。而且,就算治疗方法出来了,诅咒还在,病情总会再次爆发。” “只需半月我就能解开咒术,在此之前,我想借你的灵泉一用。”有姝胸有成竹。 “可我的灵泉阴气极重。” “我能用极阳之物调和,使之成为任何人都能饮用的灵药。” “是吗?那好,我这就给你倾倒。”周妙音捋起袖子。 有姝真心实意地道谢,待院中的枯井被灵泉填满,便往里扔九阳木、烈阳符、金乌尾羽等物。这些是他积攒了几千年的收藏,今日全都化作乌有,但只要能帮到主子,便没什么好可惜的。郕王也渐渐意识到少年为自己付出了什么,那份迷茫之感终被坚定取代。 经过刚才那场大闹,新的流言很快传播出去,百姓得知鬼医不但封禁了出城的道路,更封禁了黄泉路,心中又是愧悔又是惶恐,纷纷强撑病体来仁心堂磕头。烧死一个凡人就能解救全城,谁也不会迟疑,但若是烧死一位仙人,谁有那等胆量?也不怕遭天谴! 仙人既然能号令鬼差,自然也能解除血咒,他们只需等着便是。刚思及此,就听某人喊道,“快看,那是什么?” 只见仁心堂内冒出腾腾雾气,汇聚到半空竟形成一朵又一朵紫中带金的云层,须臾之间就蔓延到万里之外,把整座沧州府囊括在内。粗壮的紫色电光在半空炸响,随之而来的是淅淅沥沥的雨丝,吸入肺腑浸入皮肤后竟把黑色的瘟气逼迫出来,化于无形。 “神仙显灵了!我们有救了!”门外一片欢腾。 “真的有效!”门内,周妙音喜极而泣。 “不过是暂时遏制而已。更多瘟气已化作虫豸钻入树干、砖缝、地底,等雨水干涸后便会继续作怪。”有姝掰断身旁的树枝,从树芯里拽出一只黑色小虫,碾成碎末。 “那该怎么办?”周妙音急了。 “我自有办法,你只管每天过来,往这口枯井里注水就好。”变成深紫色的井水还在沸腾,不断把雾气投入云层。 “那要注多久?你身上的极阳之物总会耗光吧?” “七天就够了。”有姝回到内室,继续折叠纸鹤。郕王也帮着一块儿叠,时不时凑过去,亲吻少年腮侧或嘴唇,说是想找些安全感与真实感。 周妙音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儿,感觉自己遭受到一万点暴击,揉着隐痛不已的胸口悻悻回转。 百姓以为鬼医召来的灵雨一下,血咒就会解除,哪料第二天瘟气竟变成细小的虫豸从地缝、砖墙、树干里钻出来,往他们腿上爬,看着更为可怖。他们跌跌撞撞跑到仁心堂,连喊救命,却始终没能等来鬼医的回应,临到午时又下一场灵雨,解了危局。 此后的很多天都是如此,大家在希望与绝望中反复煎熬,都有些撑不住了,竟莫名兴起弑神的念头。 这天,一群人举着火把相约来到仁心堂,连郕王的部分精锐都参与其中,一面叫嚣辱骂,一面往墙里投掷火把,哪怕明知道此举实属徒劳,也坚持不懈。他们想活着,想出城,想逃离这人间炼狱,于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连续折了七日七夜纸鹤,有姝已头疼欲裂,若非有调和后的灵泉水补充元气,恐怕早就倒下了。郕王也累得不轻,正躺在少年温暖的怀中小憩。 有姝定定看了主子一会儿,又珍而重之地亲吻他额头,这才把点过睛的纸鹤放飞出去。门外的百姓先是听见潮水拍岸的声音由远及近,踮脚一看,却见许许多多纸鹤从仁心堂里飞出来,把天空渲染成金黄一片。它们左右盘桓,上下翩飞,把附着在人体、牲畜、树木,甚至地底的瘟气啄出来,仰着脖子吞噬。 周妙音站在廊下眺望,末了深深被宋掌柜的手段折服。世界上有他解决不了的事吗?大约没有。 第123章 医术 数万纸鹤在城中来回翻飞,一旦发现瘟气就俯冲而下将之吞噬。百姓起初还会闪躲,待意识到这大约是鬼医的手段就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任由它们啄食。每一只纸鹤的承载力都是有限的,一旦吞噬的瘟气过多,便会自动飞上高空,化成一簇淡紫色的烟火,然后飘飘扬扬随风而逝。 仁心堂内,有姝和郕王并未闲着,继续一只一只折叠,一只一只放飞。忽然,天边连绵不绝的黑云被紫火破开一个大洞,令璀璨的阳光照射·进来,驱走了瘟气,也驱走了寒冷与绝望。 有姝这才停手,用阴阳点化笔为最后一只纸鹤点上眼睛,双手高举着将它放飞,“沧州之危已解,咱们可以好生歇一歇了。” “是吗?”郕王也放下手里的符纸,走到窗边眺望。天际出现一团又一团紫色的小光点,看着仿佛很不起眼,却慢慢吞噬着厚重的乌云。光与影,黑与紫,交织成一片瑰丽奇景,既像日出前的霞光万丈,又像鏖战后的炽烈烽火。 郕王看着看着已是眼眶发酸,将少年搂入怀中,轻轻吮·吻他微翘的唇角,“有姝,我们胜了。” “我说过会好好保护你的!”有姝挺了挺小胸脯,表情十分自得。虽然这回捅的娄子有些大,不过好歹圆满解决了。以前都是主子保护他,这回也该轮到他来保护主子。 看见主子眼底的黑青,他立刻弯腰把人抱起来,安置在柔软的床榻上,又解了他发冠、外袍,鞋袜,用诱哄小娃娃的语气说道,“乖,赶紧睡一觉,睡起来便什么事都没了。”末了像小狗一样舔·了主子几下。 郕王颇有些哭笑不得,把少年拽入怀中死死按住,低叹道,“你陪我,否则我睡不着。” 有姝还有许多善后事宜要处理,连忙踢蹬着腿·儿扑腾,却因为太过疲累,亦或者主子身上的香气太熟悉,竟蹬着蹬着便睡了过去,发出细微的鼾声。躲藏在他发顶的小蝎子爬到他后颈,慢慢融入皮肉,化成一个栩栩如生的刺青。 郕王摸·摸少年苍白的脸颊,又亲·亲他光洁的额头,这才翻了个身把人困住,然后陷入梦乡。 仁心堂外,闹事的百姓犹举着火把,痴望天空飞来飞去的纸鹤,每当一只纸鹤“轰”的一声化成火焰,他们内心的绝望就消减一分。不多短短几刻钟,原本厚重的黑云就被这些火焰烧灼出许多大洞,不断有灿金色的阳光照射下来,带走冬日的寒冷。 当最后一团乌云被纸鹤吞噬并烧毁,掉落星星点点滚烫的烟尘,才有几人清醒过来,呢喃道,“解开了!血咒解开了!” “还不谢谢你们的救命恩人?”周妙音站在医馆门口,脸上带着讽刺的笑容。 大伙儿这才回神,连忙把火把掼在地上,用脚狠狠踩灭,然后“砰砰砰”地磕头。他们之前有多么愤怒疯狂,现在就有多么懊悔恐惧。早知道鬼医大人能解开血咒,他们何苦来闹这一场?也不知他事后会如何清算? 郕王的私兵也恢复了理智,继而联想到更多。此前,王爷一直住在仁心堂,他们焚烧仁心堂的举动无异于造反,怕是会被五马分尸。不过一个小小的血咒,岂能奈何得了鬼医?都说那位大人手段通天,及至今天才知,此言并非溢美之词,而是再真切不过的实话! “鬼医大人恕罪!吾等万死!”他们连忙丢掉武器跪下磕头。 一时间,仁心堂外跪满了人,有请罪的,有感恩的,还有瞻仰仙人的,但仁心堂内始终没有动静,直过了三四天才有一股紫色雾气蒸腾而出,令沧州府下了一场灵雨。 灵雨驱走最后一丝阴霾,当百姓踩着松软而又芬芳的泥土走到田坎间眺望才发现,入冬前掉落在地里的麦穗竟然生根发芽了,远远看去一片嫩绿。瘟气肆虐过后留下的不是破败与萧条,而是蓬勃生机。沧州有鬼医坐镇,魑魅魍魉果然没有丝毫施展的余地。 仁心堂接连七八天不见开门,百姓自以为触怒了神灵,再不敢去瞻望膜拜,而是偷偷建了庙宇供奉鬼医的雕像。有姝并非如他们想的那般动了真怒,实际上他从未把这些人看在眼里,他们是喜欢他、敬畏他,还是憎恨他,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如今他正清点东西准备带去京城。三日前,皇宫发来急诏,说太上皇病重,请诸位皇子即刻归京,又给各地名医发了帖子,请他们前去会诊。有姝得了一张,周妙音也得了一张,其他藩地的神医自是一个没落。 为了解开血咒,有姝可说是倾家荡产。他那褡裢原本是一个乾坤袋,比不得周妙音的空间,但收纳几百斤重的东西并不在话下。然而现在,即便他把袋子翻了个底儿朝天,也只倒出两株黑色的小花,一柄名为诛魔的匕首,还有几罐虫子。小蝎子一闻见同类的气味就从他颈窝里钻出来,用小小的螯肢敲破外层琉璃,爬进去大快朵颐。等有姝发现时已经晚了。 “真能吃。”他扶额哀叹。 郕王放下书卷,将他揽入怀中亲吻,“让它吃吧,没了我再遣人去抓。世上的宝贝多了去了,早晚我能把它们都找出来堆放在你面前。” 这话却是没有说错,有姝绝大部分的收藏都是主子南征北战为他掠来的,每当他沉睡过去,地宫里的宝物就会急剧增加,仿佛那里是所有小千世界的结点,而主子则是打通这些世界的钥匙,把能搜刮的异宝全搜刮过来,只为让他醒来后过得更为舒适。 哪怕每次轮回都会失去记忆,他也是世界上最好的主子,更是最好的恋人。有姝心头火热,把人扑倒在软榻里,笨拙地撕扯衣服,还时不时垂头舔·吻几下。 当周妙音掀开车帘时看见的正是这一幕。少年骑坐在郕王腰·腹,埋头一顿乱亲,郕王边笑边揉·捏他挺翘的臀·部,仿佛非常享受,这画面简直虐狗。 “哎,不好意思,我敲门了的,你们一直没答应,我这才掀帘子看看。车早就停了好一会儿了,你们要不要下来走动走动,顺便吃点东西?”她面红耳赤地道。 有姝心里十分遗憾,在主子嘴角舔·了一口,这才顶着一头乱发下车。张贵因煽动王府私兵围攻仁心堂,已被处以极刑,现在郕王身边没有太监宫女伺候,都是两人亲力亲为。 郕王身体已强·健很多,一只胳膊把少年牢牢禁锢在怀中,一个胳膊慢慢翻动架在火堆上的烤鱼。周妙音则盘膝干等,颇有些无聊。 “你在看什么?”她用小木棍点了点有姝手中的画卷。 “我在看魏国舆图。” “看那个做什么,有书吗,借我几本。”周妙音已与宋掌柜结下革命友情,相处起来轻松又自在。她那些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秘密,在宋掌柜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故而可以毫无负担地交流。 “车里有,你自己去拿。”有姝眉头越皱越紧,沉声道,“这张舆图大有问题。” 郕王将烤鱼摆放在洗干净的粽叶上,一面洒盐一面询问,“什么问题?”能让无所不能的鬼医说出“大有问题”四个字,可见此事颇为棘手。 周妙音也重新坐回去,仔细研究舆图,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有姝反复研究了两刻钟,一字一句徐徐开口,“我之前想错了,以为他们只是在篡改王爷的命运,但实际上,他们改变的是天下大势。看这张图,目前封王的皇子有八个,封地以京城为中心呈环绕之势,看上去像不像八条龙?而皇城里有二龙坐镇,分别是当今圣上和太上皇。这格局的形成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刻意引导所致,其目的便是为了布阵。” 若是早一点查看魏国舆图,他也能早一天发现问题,但现在还不晚。 “布什么阵?”郕王心中隐隐升起不祥的预感。 有姝甩出几张符箓,布了一个隔音阵法,详细解释道,“布九龙摘星法阵。九龙分别是诸位藩王、今上、太上皇,而你则是那颗星。这阵法的作用是借九龙拱星之态把天下大势乃至于魏国皇室上下几百年积攒的龙气全部收归己用以达到飞升成仙的目的。如此庞大的运势,五六百年的妖怪绝对吸收不了,否则会爆体而亡。所以我很有理由怀疑,躲藏在背后的不是一只妖怪,而是一群妖怪。” “一群妖怪?”郕王面色凝重。 周妙音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虽然有些话听不太懂,但并不妨碍她脑补出更恐怖的情节。从宋掌柜言辞间可以猜测,他之前的种种大动作是为了调查某件事,而这件事与妖怪有关。他此去京城不是为了替太上皇看病,却是为了斩妖除魔。总感觉宋掌柜的人设越来越狂霸酷帅拽了,遇见他也不知是自己运气太好,还是太坏。 “你说的那些妖怪就藏在京城里?我现在能打道回府吗?”她把包裹拉进怀里。 “我不知道它们究竟有多少,又分别乔装成何人,但毫无疑问,它们定是隐藏在皇宫里。你看,这阵眼所在便是紫禁城,也唯有居住在此处才能吸收魏国运势与龙气。”有姝点点舆图,沉吟道,“难怪太上皇要给诸位藩王那么大的权利,几乎等同于建立八个国中之国,却原来是为了提升藩王的龙气以增强阵法的威能。周大夫,你最好别单独行动,我能看出你的空间灵泉,别人照样能看出。那大妖被我伤的极重,正需要灵物恢复法力,你很有可能已经被它盯上了。你的灵泉乃极阴属性,而龙气极阳,两相调和自是效果惊人。” 周妙音握住颈间玉佩,往宋掌柜身边挪,却在王爷地瞪视下默默败退。 郕王把烤鱼塞进少年手里,猜测道,“我们的权利是父皇给予的,封地也是父皇甄选的,莫非父皇是大妖?” “不,他只是妖邪的棋子,否则不会入局。他的种种决策应该是受了某些人的引导,这些人才是最可疑的。”有姝利落地剔除鱼刺,把鱼肉又塞回主子手里,拍着胸脯道,“别怕,我会保护你的。死在我手里的妖怪多了去了,不差这一窝。” 郕王被逗笑了,亲了亲他鼻尖,柔声低语,“我家有姝果然能干。那我就把自己托付给你了。” “好。”有姝握住主子手腕,慎重的表情仿佛在起誓。 周妙音默默捂眼,打定主意到了京城要寸步不离地跟在宋掌柜身边,否则他怕是没功夫搭理旁人。 诸位藩王的车队陆陆续续入了京城,心里各有盘算,当今圣上却如临大敌,一有空就往太后寝宫里跑,也不知母子两个在商讨些什么。太上皇的确是病了,而且病得极重,如今已卧床不起。 禅位之后他整日待在明清宫里炼丹,还把稍有声望的道士召入宫中陪伴,渐渐不问国事。然而他前期布局非常成功,有八位藩王牵制今上,他手里的皇权非但没有旁落,且还增强不少。今上每有政令颁布都不得不去明清宫请教,心里别提多抑郁。 此前鬼医扬名魏国,太上皇也曾听内侍说过几句,本打算召人来见,却被诸位“仙师”拦阻,最终不了了之。但这回他沉疴难愈,又加之今上与太后蠢·蠢·欲·动,这才召唤各位藩王回京侍疾。 郕王刚入京就听一阵阵钟声从皇城内传来,响彻天际。路上行人先是怔愣,末了齐齐下跪磕头,即便把胳膊掐得青紫也得逼出几滴眼泪。 “这是怎么了?”周妙音不明就里,郕王与有姝却已经匆忙跳下马车,纳头便拜,低不可闻地道,“太上皇驾崩了。” “他怎么会死?他一死,九龙摘星之局不就破了吗?那一窝妖怪讨不了任何好处,反倒会功亏一篑。”周妙音边说边跟着跪下。 有姝也百思不得其解,面上却分毫不露,待钟声消失才登上马车,与主子一块儿赶往皇宫。八位藩王已经到了六位,还有两位递信进来,说不日就到。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如今处处挂着白幡,来往宫人皆身着素服,面容沉痛。 因太上皇死的太突然,刚刚抵达京城的郕王根本来不及前往王府安置,只得找了一家客栈暂居。二人换好丧服后一路疾走,终是慢慢靠近停灵之处。有姝越走面色越凝重,借宽大袍袖地遮掩拉住主子,传音道,“王爷,此处又是一个阵法。” 郕王暗暗捏了捏他指尖以作询问。 “这是血祭阵法。集九龙与紫微帝星之血凝练神魂,可一举增加千年道行。那大妖应当伤得极重,命不久矣,否则不会牺牲掉所有棋子。” “能出去吗?” “能出去。”有姝拍拍主子手背,安抚道,“但我们最好还是别擅动,免得打草惊蛇。我正犹豫该怎么把那些妖怪一网打尽,它们就自动送上门来了。血祭之时,所有妖怪都会跳进血池里吞吐妖核,那可是千年道行,谁能抗拒这等诱·惑?所以我猜它们都会来,没来的也是地位卑贱的小妖,不足为惧。” “你打算怎么做?”郕王心里安定得很。只要少年陪伴在身边他就没什么好怕的,活要活一块儿,死也死一起,人生了无遗憾。 “届时你就知道了。”有姝摸·摸系在腰间的褡裢。 二人入了灵堂,从宫女手里接过香烛点燃,正欲插·进铜炉,就听太后冷声道,“慢着!郕王,你是先皇的儿子,给他敬一炷香本是无可厚非,但他是什么东西,也敢身穿孝服踏入灵堂?”戴着鎏金甲套的指尖差点戳到有姝眼珠。 郕王将少年拉到自己身后,拱手道,“启禀太后,有姝是儿臣的伴侣,理当要在皇考跟前尽孝。” “伴侣,你什么意思?”太后眼前发黑,万万没料到郕王连这种昏话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来。 众位藩王先是一愣,继而暗笑在心。太上皇一死,他们就没了约束,只需派兵围困皇城,皇位还不手到擒来?此时正是拉拢朝臣的大好时机,谁也不会露出破绽,却没料郕王竟自曝其短,贻笑大方。把一个男人立为正妃,哪家的贵女肯嫁给他?子嗣又该怎么办?郕王这是爱美人不爱江山啊! 但也有几个藩王露出凝重之色,盖因他们已辨认出少年身份,对方正是那位法力通天的鬼医,若他肯小施手段,郕王的胜算便比任何人都大。不行,得想办法离间二人,不过现在不急,还得徐徐图之才好。 他们既想对付郕王,又不敢得罪鬼医,于是纷纷开口帮衬,把执意要撵人的太后劝说回去。有姝拱手道谢,竟大大方方领了郕王妃之位,末了盯视太后,表情微冷。 太后面上不显,眸光却躲躲闪闪、慌乱不堪,用甲套狠掐自己一下才恢复镇定。又等了几刻钟,文武百官、后宫嫔妃、藩王极其正妃,甚至连太上皇请来炼丹的道士都齐聚灵堂,开始叩拜。 头一天倒也风平浪静,等最后两位藩王领着家眷赶来,灵堂里的气氛顷刻间就变了。有姝嗅觉敏锐,还未走入大殿就发现香烛里下了迷魂药,吸食三刻钟后能使人瘫软,连忙咬破指尖挤了一滴血喂给主子。 郕王轻轻·舔·舐那道细微的伤口,哑声询问,“怎么了?” “今日的香烛有问题。”有姝摸·摸在自己颈窝里沉睡的小蝎子,解释道,“我有蛊魂护体,可百毒不侵,我的血液就是所有毒素的解药。九龙一星已经齐聚,它们要动手了。” 郕王表情不变,眸光却暗了暗,牵着少年走入灵堂,站在亲王一列。和尚们点燃三炷粗如儿臂的香,然后敲打木鱼吟诵经文,每到关键处便会示意诸王与文武百官下跪磕头。 三刻钟后,许多人猝不及防地摔倒,还有人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待意识到情况不对已经晚了,重达百斤的朱漆大门在无人推动的情况下轰然合拢,带出一股强劲妖风。灵堂中心似乎布置的有机关,正慢慢往下沉,形成一口池。 “发生什么事了?太和殿里怎会出现浴池?”诸王心下大骇,想要奔逃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鬼医大人在何处?快想想办法!”不知谁高喊一句。 “想什么办法?没见他也自身难保吗?”年轻俊美的皇帝却稳稳当当站起来,走到郕王身边,用鞋底碾压被他护在怀中的少年的手。 有姝把脸埋入主子怀里,也不知是太过疼痛还是太过恐惧,竟微微发起抖来。郕王恼恨异常,却又无能为力,只得把脸同样埋入少年颈窝,发出困兽般的低吼。二人“畏怯”的举止果然趣悦了皇帝,对方停止碾压,扬声道,“母后,快把父皇扔进去。” 假装瘫软的太后这才施施然起身,袖风一扫便将铜水浇筑而成的棺材盖击飞,单手将太上皇的尸体拎出来,扔进池子。也不知她往里面洒了什么粉末,太上皇的尸体竟转瞬化成血水,并咕咚咕咚冒出许多气泡。 浓郁的血腥味在殿内蔓延,令诸王以及文武百官几近昏厥。虽然很想头一个杀死郕王,但血祭之法却讲究顺序,龙气越足的越要放到后面,否则成效会失去大半,太后与皇帝只能勉强按捺住心中杀念,在几位藩王中挑拣。 “鬼医大人救命!”被挑中的靖王死死拽住少年袖口。在场的都是凡人,唯有鬼医或许能与这两个丧心病狂的疯子抗衡。 有姝精通各种阵法,自然早就知道靖王会被第二个投下血池,所以才会躺倒在他身边。在谁也看不见的角度,他将两株通体漆黑的灵草塞入靖王袖袋里,刚做好这一切,太后就一脚将他踹开,末了拎起靖王扔进血池。 本该被妖毒腐蚀成一滩血水的靖王竟毫发无损,只是躺在池底连喊救命。他袖子里的两株灵草慢慢融化,令血水越来越黑,及至冒出腾腾雾气,转瞬就把整座殿宇笼罩在内,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肤毒!池里怎会混入肤毒?”太后凄厉的惨嚎刺破众人耳膜。 第124章 医术 太后的惨叫越来越低微,皇帝本还在询问什么是“肤毒”,渐渐也歇了声息。浓黑的雾气中,有一道沉稳而又缓慢的脚步声在众人耳膜回荡,踢踏踢踏,由远及近。在如此紧急的时刻,他竟似闲庭信步一般,溜溜达达到得前厅,轻而易举推开被妖力禁封的殿门。 开门的吱嘎声吸引了殿内众人的注意力,也令守在外面的小妖大惊失色。它们正想跑进去查看情况,就见一团一团浓黑的雾气扑面而来,转瞬之间便令它们妖力全失,浑身瘫软。 无论是殿内诸人还是殿外诸妖,对周遭的情况都一无所知,只能躺在地上等待即将到来的命运。大约三刻钟后,雾气总算渐渐散去,显露出灵堂内的真实情况。唯一能站立的人是鬼医,不过他现在的模样也很狼狈,一身纯白锦袍在寒风地吹拂下飘然若飞,但露在外面的皮肤却染上一层黑漆漆的颜色,越发显得他眼睛又大又圆,眼白又白又亮。 说老实话,他这副模样忒滑稽了些,若非深陷险境,诸王怕是会当场笑出来。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体表莫不覆盖着一层油腻腻的黑水,隐约还散发出一股腥味。 有姝用袖子胡乱擦了几把,越发将自己弄成一只大花猫,然后跑到主子身边,扶着他半坐起来。郕王看见自己乌黑的手背,连忙也去擦脸,却见少年从怀里取出一条手帕,仔仔细细替他擦拭。 “这是什么东西?”他用指腹抹掉少年鼻尖的污迹。 “这是肤毒,一种灵药,专门用来制作妖元丹。”有姝把主子捯饬地干干净净,这才继续打理自己,“它若是与妖力或妖毒融合,就会迅速化成黑色的雾气。这种雾气不能被人类吸收,故而是无害的。但对妖怪就不一样了。只要吸入一小口,哪怕是五六百年的大妖也会顷刻间丧失妖力并瘫软如泥。但其实它们的妖力依然存在,只是被黑色雾气吸附后强行汇入妖核内,过两三个时辰,雾气慢慢代谢出去,妖力也就恢复了。” 有姝越说眼睛越亮,语气中竟带了几丝窃喜,“把妖怪的尸体和妖元丹一起投入炉鼎就能炼制出妖力最纯净澎湃的妖核。普通妖核因能量驳杂不能被术士吸收,但经过妖元丹洗炼过后的妖核却比上等灵石更好用,吸收一颗至少能增加百年道行。可惜我只找到肤毒这一种药材,否则也不会平白将它浪费掉。” 郕王拍抚他发顶,安慰道,“还缺什么药材我·日后再帮你找。天地如此广阔,总有一天能找到。” 有姝喜滋滋地点头,觉得地上太凉,连忙把主子抱起来,安置在太后先前坐的软椅上,顺道给他怀里塞了一张取暖用的烈火符,末了抱着他脑袋啃一口。众位藩王还躺在地上受罪,见鬼医竟对老七那般体贴入微,心里既羡慕又有些幸灾乐祸。瞧鬼医这宠溺万分的表情,却原来把老七当成了娈宠。为了皇位,老七牺牲可真够大的,什么郕王妃之位,说出来好听,还不是被压的那个! 瞥见众位兄弟的表情,郕王额角抽·搐,却最终没有解释。床笫之私,只要彼此快活就好,不足为外人道。 “鬼医大人,您和老七既然安然无恙,定也能解开吾等身上的毒素吧?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请您为吾等解惑。”其中一位藩王毕恭毕敬地询问。其实不止莫名其妙出现的黑雾,还有许多事他们没弄明白。十四想把他们全杀了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把父皇的尸体化成血水?太后五十多岁的人了,为何能一掌劈开青铜棺盖,还能单手拎起父皇的尸体? 这两人简直一个比一个神秘,一个比一个疯狂,所幸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再狂也狂不过鬼医。以冥府敕令禁封一城,把本该沦陷于血咒中的沧州府全须全尾地捞出来,这等手段堪称逆天。想要在他跟前耍手段,不啻于班门弄斧。 难怪太后定要撵他出宫,难怪!临到此时,诸位藩王才意识到,他们让鬼医留下祭拜的行为等于救了自己一命,否则今天这一劫数定然避不过了。 有姝哪里有空替诸王解毒。这妖毒只会让人暂时麻痹,又不会死人,过几个时辰也就好了,且躺着吧。他拍拍主子俊美的脸蛋,叮嘱一句“捂好大氅,别吹着妖风”,这才走到血池边,把吓得屁滚尿流的靖王捞出来。 靖王只觉一股无形的气流勒住腰间,把自个儿拉到殿上,正好砸中几名大臣。大臣痛得直叫,他却毫发未损,尚来不及抹掉满脸污血就诚惶诚恐地向鬼医道谢。这位大人在沧州的事迹他早已听说了,什么活死人肉白骨,逼死苗疆圣女,解开满城血咒,原以为是探子编了神话故事来骗自己,今儿总算明白何谓非人。若不是大人,他这会儿早就化成一滩血水了。 诸王与文武百官受惊过度,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却又见鬼医在殿内走来走去,不停翻找躺倒在地上的人。但凡被他单独拎出来堆放在一起的人,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未沾染丁点黑迹。 有些脑筋动的比较快的藩王与朝臣,联想到鬼医之前对黑色雾气的解释,心下不禁悚然。黑雾不能被人类吸收,所以会在体表形成水珠,换一句话说,这些肤色正常的人岂不都把黑色雾气吸进体内?那么他们还是人吗? 嘶,太后和老十四竟也浑身绵·软肤色白净,他们莫非是妖怪?当大家连连抽气之时,异像果然发生了,被鬼医堆叠在一起的“人”竟接二连三长出不该有的东西,譬如狐狸尾巴、兔子耳朵、彩色羽毛、山羊角等等,身份也不一而足,有的是后宫嫔妃,有的是太监宫女,还有的是陪伴父皇炼丹的道士。不知何时,魏国皇宫竟成了妖怪纵行的魔窟,此事若传出去,定然掀起轩然大·波。 诸位藩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莫不带着慌乱而又恐惧的表情。唯独郕王,正拢着大氅跟在少年身后打转,又屡屡被他推回软椅安置。 “别跟着我。它们中了肤毒,妖力全被禁锢在妖核中,又有事先布好的血祭阵法,我若是不物尽其用岂不浪费?所以我要把它们全部宰了放血,炼化出妖力纯净的妖核。场面有些血腥,你站远点,免得被吓到。” 郕王发现自己在少年心目中等同于易碎品,需要小心翼翼地呵护,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他刚解除咒术,身体的确很虚弱,方才吹了一阵妖风便觉得喉咙干痛,未免病重后更拖累少年,只得回去坐等。 看见斜躺在软椅上,一只手托腮,一只手轻敲桌面,显得安然闲适的老七,诸位藩王眼睛都红了,压低声量喊道,“老七,把我们扶到椅子上安置。地上凉,着实不好受!” “地上有蒲团,你们自己滚上去不就好了?王爷身体虚弱,你们不要扰他。”有姝一面挑拣妖怪一面维护自家主子。 真他娘的走了狗屎运!不就是长了一张俊脸吗,竟叫鬼医给看上了,没了鬼医,老七算个屁,早八百年就犯病暴亡了!诸王越发嫉恨,却也不敢得罪四处走动的那位主儿,只得像虫子一般慢慢挪移,费了吃奶的劲儿才爬到蒲团上,好歹不会被地底涌上的寒气冻到骨头。靖王依然躺在几名大臣身上,丝毫不想动弹。他封地本就最小,势力也最弱,经过这一出早就歇了争位的野心,打算依附到老七麾下。依附老七等于依附鬼医,胜算至少在八成以上,从龙之功少不了。 放眼望去,像非洲人的铁定没有问题,皮肤苍白的必是妖怪无疑,有姝一路走一路拣,小片刻功夫竟拣出几十个人。他慢慢走到璃王身边,沉声道,“给我吧。” 璃王将嫡妻压在身下,表情戒备。 “她是妖怪。”有姝点了点璃王妃裙底露出的一条狐狸尾巴。 “她也中毒了无法动弹,此事定然与她无关,还请鬼医大人饶她一命。”璃王放低身段哀求。 “你怎知她此前中了香毒无法动弹,万一她是装的呢?等太后把你们一一扔进血池中炼化成龙气,她可能会欣喜若狂地吐出妖核,大吸特吸。” “本王愿意相信她。她是无辜的。”璃王把身下的人抱得更紧。 有姝对别人的生死不感兴趣,这人既然执迷不悟,救他作何,于是朝另一只妖怪走去,淡声道,“就算她是无辜的,但她乃妖怪,需得吸食阳气,你若与她结合,恐怕没几年好活。” 璃王眸光微闪,察觉到妻子正瑟瑟发抖,又坚定了面色。有了一位妖怪王妃,他与那个位置已经无缘,罢了,待父皇下葬,他就领着妻儿走得远远的,这辈子都不再归京。 没想到璃王妃竟是一只狐狸精,众人心下悚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中满是怀疑与排斥。当有姝在人堆中翻找时,肤毒的毒性越发深入,小妖小怪已完全维持不住人形,几只大妖也纷纷露出破绽。 “太,太后竟也是一只狐狸精!她长出狐狸尾巴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齐齐朝躺在角落的太后看去,只见一条蓬松的尾巴正由她身后的裙摆中探出,正不受控制地左右晃动。 “没想到老十四竟也是妖怪。不过他是太后生的,体内本就流着妖怪的血。”一名藩王冷笑道。 八风不动的郕王这才挑了挑眉梢,走到忽然长出狐狸耳朵和尾巴的皇帝身边,垂眸细看。说实话,因承袭了太后的美貌,又流着精怪的血,皇帝的长相十分俊美阴柔,如今平白添了一对纯白的毛茸茸的耳朵,看上去竟十分可爱。他此时正逼出几滴眼泪,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兄长,企图用狐妖特有的魅惑之术控制对方。 他乃半妖,妖核并不完整,故而妖元流进去又慢慢泄·了几丝出来,还能动用几分法力。郕王仿佛被蛊惑了,冷冽的表情忽而柔和,缓缓伸出手掌,轻抚皇帝滑腻的脸颊。 老七中了妖术!诸位藩王先是一惊,继而心头大乐。敢在鬼医面前调弄旁人,擎等着失宠吧!然而下一刻,郕王却已经揪住皇帝耳朵,将它硬生生撕了下来,轻言细语地道,“老十四,方才踩有姝那几脚,你可痛快?” 皇帝捂着耳朵惨叫,目中满是怨毒的光芒。原本已经快速跑过来,准备丢几张符箓把皇帝烧成灰的有姝连忙刹住脚步,假装洒脱不羁地挥袖,“作甚弄脏自己的手。快回去坐着,我来处理它们便是。” 郕王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又指了指他因剧烈跑动而上下起伏的胸膛,这才走回去坐定。有姝耳根泛红,心里暗暗责怪自己对主子不够信任,这才把皇帝踢到一边,开始处理已经完全显出原形的一堆妖怪。 他首先拎起一只耗子,用匕首反复比划颈部,像是准备把血放进池子里,却听皇帝嘲讽道,“大名鼎鼎的鬼医也不过如此,竟准备用普通的匕首割破妖怪皮肉。朕告诉你,哪怕你把我们全放倒,也伤不了我们分毫。妖怪进阶之时必要淬炼体魄,一身皮毛刀砍不进,水火不侵……” 他话未说完,有姝已经干脆利落地割破鼠妖喉管,哗啦啦往池子里放血,末了把干瘪的尸体扔进去。皇帝这才流露出恐惧的神色,结结巴巴问道,“你,你那是什么匕首?” “它叫诛魔。”有姝拎起一只山鸡,继续放血,“你真是活得糊涂,差点自个儿把自个儿血祭了。那么多的龙气与国势,你吸了多少?于你那破碎的妖核有何裨益?你生来就是太后的棋子,早晚要被它杀死,竟还一口一个‘我们’。它可从未把你当同族看待。” 如今所有人的生死都掌握在鬼医手里,他没必要拿话哄骗自己。皇帝仿佛意识到什么,用不敢置信的目光朝披着太后朝服的一只大如牛犊的狐狸看去。狐狸目露凶光,低低咆哮,竟无一丝悔意。 皇帝颓然瘫坐,终是万念俱灰。 与此同时,有姝正一只接一只地拎起妖怪放血,似乎觉得这样做太麻烦,干脆把所有妖怪都推进去,扔下几张烈风符。殿内传出阵阵呼啸声,更有强劲旋风在池里来回搅动,风刃有如刀片,把一切活物切割得支零破碎,并抛出斑斑点点的血迹。 除了郕王与鬼医被一层无形结界护住,其余诸人皆淋了一场血雨,沾满红点的袍服衬着漆黑的肤色,越发显得狼狈。但他们不敢有半句抱怨,只因鬼医的手段太狠毒,也太诡谲。他若是动了杀念,几张符箓扔出去便能毁灭一城百姓。 老七与他在一起当真是自愿的?众人看向郕王,忽然觉得他其实也挺可怜的,以己度人,他平时恐怕连大点声儿说话都不敢吧? 有姝把所有妖怪绞碎,感觉到颈窝里的小蝎子忽然活过来,沿着衣摆爬至地面,用小小的螯肢点了点巨大的青铜棺椁。有姝若有所思,绕着棺椁反复查看,终于从底部的夹层中拖出一只大如磐石的黑色蝎子。 之前太后所化的狐狸精足有五百年道行,他便理所当然地以为它是主使者,却原来这只蝎子才是真正的妖王,早已趁黑雾弥漫时躲在棺底。若小蝎子没能发现它,几个时辰过后它妖力解封,怕是会逃得无影无踪。它尾针上还挂着几缕布料,从材质上看,应当是为太上皇炼丹的一名道士。 这蝎子不但中了肤毒,且内伤严重,应当就是给主子下咒的元凶。有姝取出匕首,三两下放干·它血液,又挖出妖核抛入血池,末了才把一副坚硬的外甲踮在主子脚下,讨好道,“说过要割了它脑袋给你当凳子坐,但它的脑袋太硬,坐着不舒服,拿来当脚踏正合适。” 郕王摇头失笑,戳了戳少年若隐若现的小梨涡。 说话间,池子里开始冒出气泡,血祭阵法启动了。有姝连忙盘坐在池边连掐法诀,将所有妖核一一炼化。可怜那蝎子精还准备一举夺得千年道行,好再延寿千年,等紫微帝星再次转世便重新排布“九龙摘星”阵法,哪料他身边竟跟着那样一个奇人,轻而易举便破了局。 紫微帝星果然气运逆天,不是谁都能动的。 众妖的怨气与血气融合在一起,化为冲天煞气,又尽皆被妖核吸收,两个时辰后,血池里已干干净净,唯余许多黑色的宝石在闪耀光芒。有姝广袖一招,宝石就飞到他掌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像个得了新奇玩具的孩子,这个拿起来看看,那个放在鼻端嗅闻,然后冲郕王摇晃几下,显得极为快活。郕王将他揽入怀中揉·捏,脸上荡出笑意。 其他几位藩王连同文武百官早已解除药效,却不敢擅自离开,只得站在一旁耐心等候。父皇的丧事要不要办?太后的丧事要不要办?因妖核破损而侥幸留得一命的老十四又该怎么处理?这些都需要询问过鬼医大人之后才好定夺。既然璃王妃是妖怪,那么自己身边会不会也有妖怪?事后还得求大人去府上看看才好。 因心里存了许多事,大家脸色都有些难看,等了一刻钟才见鬼医将妖核放进褡裢里,牵着郕王率先离开灵堂。众人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途中发现许多动物躺倒在路边,身上披挂着太监、宫女、侍卫的常服,应当是蝎子精的小喽啰。有姝见一只补一刀,走出去上百米才渐渐干净了。 但这并不代表宫里便没了妖怪,只能说肤毒的雾气蔓延不到更远的地方,若想彻底驱走它们,还得再找几株来熏一熏。然而这些事与有姝无干,他只操心主子的身体。今天又是受惊又是吹风,得赶紧回家给他煮一碗姜汤喝。 太上皇的丧事还得继续办,太后的讣告也发了出去,与太上皇一块儿出殡。皇上因思虑过重已经病倒,再过不久恐会追随父皇、母后而去。最近,宫里的气氛实在紧张,许多宫女、太监莫名其妙地消失,因人手不足而导致丧事频频出错。 但也有好消息传来,本还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众位藩王竟格外友爱,尤其是对郕王,恭敬中还透出一点同情之意。为了夺位,他的牺牲太大了,竟愿意出卖美色与身体,果然对自己够狠。鬼医能力超凡,在床·上恐怕不容易对付吧? 思忖间,鬼医已牵着郕王走入灵堂,把他安置在软椅上,嫌垫子不够厚实柔软,又给加了几层,仿佛生怕触及他后面的“伤口”。众位藩王眸光变幻,终是心平气和了。 “老七,昨儿晚上怕是不好过吧?”齐王低声道。 郕王额角抽·搐,却也并不解释,只得干笑拱手。齐王自以为猜测没错,心里别提多舒爽,继续道,“等父皇下葬,咱们兄弟几个就各自回封地,你留下照顾老十四,顺便帮他处理政务。”话中之意不言自明,便是让他留下登基。 郕王对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没有丝毫兴趣,连忙摆手拒绝。他宁愿带着有姝四处游山玩水,也不愿被困在皇城中案牍劳形。但别人只以为他在装模作样,并未当真。等十四皇子暴亡,找不到继任者,大家才发现郕王那厮竟然带着鬼医跑了。 诸王立刻举起大旗赶赴京城,自是好一番混战,却有志一同地避开郕王的藩地。郕王有神仙护着,无论谁登基,都得好好供着他,哪敢碰他一根头发?最终齐王取得胜利,花了七年时间坐稳皇位,把几个兄弟杀的杀,贬的贬。朝臣也一力主张削藩,奏请皇上收回所有藩地的主政权,却仿佛没看见偌大一个两江,竟对它只字未提。 刚进入朝堂的愣头青以为这是个表现的好机会,连夜写了奏折弹劾郕王,原以为会得到重用,却没料把皇上吓得脸都白了,将他拉出去一顿好打。从此以后,两江与郕王便成了禁语,再无人敢提。 第125章 医术 二十年后,京城。 征和帝,也就是原齐王,终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但他舍不下魏国的盛世江山,更舍不下手里的滔天权力,死死拽住守在病床边的一名年轻男子的衣袖,竭力道,“国师,去两江把鬼医找来!告诉他,只要能让朕延寿二十年,不,三十年,朕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年轻男子身穿纯白道袍,一头鸦青色的发丝用玉簪束在脑后,露出一张俊美无俦而又圣洁端严的脸庞。他仿佛很反感旁人的碰触,哪怕这个人是世间最具权势的皇帝也一样,轻柔而又坚定地把对方拂开,用帕子反复擦拭被握住的地方,倨傲道,“连本座都治不好你,找旁人来又有何用?国师在此,皇上却舍近求远,是否有意折辱本座?” 征和帝露出焦急的神色,一再强调,“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去找鬼医,世间唯有他能救朕!” 因当年皇宫变妖巢的事太过惊世骇俗,鬼医给所有人下了禁言咒,但凡有人提起,哪怕只是半个字,都会顷刻间烂掉舌头。是以,当他带着郕王离开后,再没人敢提“鬼医”二字,连两江的百姓也因太过敬畏崇拜而不敢稍有造次。久而久之,他竟似被遗忘了一般,从威名赫赫的鬼医大人,终是成了只存在于别人记忆中的虚影。 征和帝这一代人对他讳莫如深,下一代、下下代则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号,更不知道他的诡谲莫测与道法通天。只因忌惮他,征和帝才会四处拜访民间高人以收归己用,终是在五年前找到眼前这名年轻男子。 男子道号玄清,乃正统的茅山宗传人,于道术上极有天赋,才二十五六就已修炼出一甲子功力,可说是道教第一人。为了抗衡鬼医,也为了让郕王看看自己身边也不是无人可用,征和帝特地设立了国师一职,把男子好吃好喝地供在身边。然而这些都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每当看见玄清累死累活地舞了半天桃木剑才召来巴掌大的一块乌云,年轻臣子们啧啧称奇,又敬又畏,征和帝及一干老臣却暗叹不已。 这等法力,当真连鬼医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说出去不过贻笑大方罢了。但有总比没有强,虽然玄清无用了点,摆在那里倒也赏心悦目,且还能震慑魑魅魍魉,便就这么凑合着吧。 然而征和帝后悔了,悔不当初!若不是他对玄清太过礼遇,且把全天下的宝物找来只为提高他的法力,也不会将他养成现在这副目中无人的性子。他以为自己奉他为国师,就真的能爬到皇帝头上作威作福了吗?谁给他的胆子? 是了,除了太子,还有谁能给他这样的胆量?太子巴不得朕早点死,又哪里会为朕治病?征和帝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心知自己把国师架得太高,身边这些人怕是不敢违抗他的命令。除了慢慢熬死,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思及此,征和帝悔之莫及,想去摸索藏在枕头下的废储诏书,却听玄清冷笑道,“皇上别找了,诏书已被本座烧毁。若非你存了这样的念头,兴许还能再活几年。” “你,你们害朕!”征和帝目眦欲裂。 “是啊,但那又如何?我玄清要谁死,谁就得死,别说那些无用的太医,就算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你。”玄清凑近耳语。 征和帝几欲吐血,却最终恢复平静。知子莫若父,太子的性格他最为了解,残暴不说,还极其刚愎自用,你越是不让他做什么,他就越要做,狂傲得无法无天。但他早晚得明白,比他狂比他傲的人多了去了,只是不屑混迹于世俗而已。遇见这样的人,是虎你得趴着,是龙你得盘着,怎么谦逊怎么应对,否则定会被剪掉所有羽翼,从云端跌至深渊。 玄清也是,整天摆出一副得道仙尊的模样,真把自己当成了天下第一人。殊不知,与当年的鬼医相比,他连给人提鞋都不配。 几近死亡的征和帝忽然笑开了,且越笑越大声,呢喃道,“不愧为朕的好儿子,手段比朕当年还厉害。好好好,把魏国交到他手里,朕终于放心了!” 玄清想不明白征和帝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分明上一刻还恨不得掐死自己和太子,下一瞬却欣慰而又满足,仿佛太子的所作所为正中他下怀,但无所谓,反正再过几个时辰他就要死了,动摇不了大好局势。 太子闻听消息后心中生疑,匆忙赶来看父皇最后一面。征和帝不怒也不怨,只是拉住太子的手,反反复复叮嘱,“两江动不得,两江万万动不得。好生敬着你七皇叔,切莫得罪他!” 太子假意哭泣,却一字未回,待他垂头拭泪的片刻,征和帝已经死了,目中划过一道精芒又迅速消散。宫里丧钟长鸣,哀声遍地,来往宫人把殿内殿外的彩绸一一卸下,换成白幡。 太子在国师的搀扶下走到外殿平复情绪,内殿则围满了宫女,正在替征和帝整理遗容,换上殓服。 “两江动不得?那么肥沃一块土地,那么高额的赋税收入,甚至还是盐铁产量最丰富的地区,父皇竟告诉孤两江动不得。哼,真当孤是他那样的无能之辈吗?”太子语气极为不屑。 “你现在已经是新皇了,还称什么孤?”玄清慵懒一笑,“等你上位便把两江收回,也好震慑一下满朝文武。” 太子握住玄清指尖,态度亲昵,“唯有清儿最懂朕。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那老不死的能忍二十年,朕一天也忍不了。等铲除了郕王,朕就带你回茅山宗,叫你风风光光地登上宗主之位。” “多谢皇上。”玄清心中暗喜。 与此同时,恭王正趁乱前往肃王府与皇兄商谈要事。恭王与肃王也算极有眼光,当年曾一力推举齐王上位,其他兄弟则与齐王争夺皇位,被他一一斩除。原以为能用从龙之功换来一生安定,哪料齐王竟卸磨杀驴,把恭王的子女一一害死,反把自己一个儿子过继给他,承袭了恭亲王位和偌大家业。肃王更惨,被胡乱安了几个罪名圈禁在王府自省,二十年过去,竟没能踏出府门一步,妻子、儿子、儿媳妇都郁郁而终,唯留下一个小孙子与他相依为命。 二人到底是天潢贵胄,即便被拔了爪牙也还保有几分势力,趁征和帝病重之机筹谋出京。太子不愧为征和帝的儿子,比他父皇更心狠手辣,等他上位,怕是没几天好活了。 关上门窗,恭王摇头喟叹,“悔啊,真是悔不当初!若早知道老二如此狠毒,我当年绝不会助他登基。” “那时候老十二(靖王)和老六(璃王)还曾劝我去两江投奔老七,我嫌他甘为人下丢了皇族脸面,竟不肯去,否则现在过得不知多自在。”肃王表情很是向往。皇考一死,老七就带着鬼医跑了,紧接着魏国乱起来,当众位兄弟齐齐往京城赶的时候,靖王和璃王竟拖家带口跑去两江落户,连自个儿的藩地都不要了。 曾几何时,他与恭王还嗤笑过二人,现在再看,却是他们最有远见。没有明争暗斗,亦无猜忌打压,他们活得自由自在,安安稳稳,听说现在早已儿孙满堂。征和帝心胸狭窄容不得人,也曾几次派兵围攻两江,军队却每每被江上巨浪打翻,折损了数十万兵马,最终不了了之。有鬼医镇着,两江无异于人间净土,战火与恐慌根本无法波及。 也因此,恭王和肃王愿意放弃数十年的经营跑去两江安居。老七心胸宽广,大仁大义,这么多年来是怎么对待靖王和璃王的,明眼人都看着,去投靠他是最正确不过的选择。 “老二死了,太子定会把老七几个喊来京城奔丧,然后趁机铲除,咱们届时就能与他们搭上线。只要鬼医肯出手,把咱们全须全尾地带出京城并非难事。那玄清还以为自己道行多深,会跳几个大神召几片云朵就把自己当真仙了,殊不知大伙儿全在私底下笑他呢。”恭王语气轻蔑。 “也就咱们这些老家伙才知道鬼医的厉害,下一辈儿恐怕连他的名号都没听过。这样也好,倒是能省许多麻烦。鬼医答应带咱们走吗?他性子有些古怪,很难讨好。”肃王有些不放心。 “我搜刮了许多宝贝送去两江,老七也不肯松口,那天偶然捕到一只鬼面鱼,他竟写信过来,说能把咱们带走,但前提是要拿鬼面鱼去换。我如今把那鱼儿当宝贝一样供在府里,生怕它死了。”恭王挠挠后脑勺,满脸疑惑不解。要知道,那鬼面鱼是一种深海鱼,长得青面獠牙,丑陋无比,冷不丁一看竟似撞了鬼,除了鱼肉特别鲜美,并无出奇之处。老七什么都不要,就要它,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肃王也百思不得其解,商讨了几刻钟只得丢开不管。他们绝想不到,世界上有一个物种名为“吃货”,为了传说中的顶级美味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而有姝则是吃货中的吃货,救几个人对他而言只是举手之劳,鬼面鱼若是错过了,这辈子恐怕碰不见第二条,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太子继位后定年号为圣元,广发圣旨召诸位藩王与封疆大吏回京。征和帝在时已撤掉藩地,唯余两江硕果仅存,而两江这块地盘上却住着三位藩王,分别是靖王、璃王与郕王。前二者不足为惧,郕王却不得不除,盖因此人雄才大略,经天纬地,把两江治理得比京城还要繁华鼎盛,在民间亦享有很高的威望。 郕王的私兵骁勇善战,又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很难一举攻下,而登位初期但求一个“稳”字,不宜打仗。是故,圣元帝思来想去,决定趁郕王入京这段时间将他暗中除掉。玄清有多大本事他很清楚,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一个人消失堪称易如反掌,怕只怕他们听说玄清的威名不敢来了。 若恭王与肃王能听见圣元帝的心声,定会耻笑他想太多,那位大人还真没怕过谁。待圣旨发出去,郕王果然带着璃王与靖王前来京城奔丧,顺便参加圣元帝的登基大典。 圣元帝对这位七皇叔很好奇,对方不过是个小小藩王,而父皇却是魏国国主,二者相斗他竟从未落过下风,凭的究竟是什么?莫非长了三头六臂不成?因为这份好奇,他亲自前去宫门口迎接郕王,然后狠狠惊了一下。 仔细算一算,这人应该已临近五十了吧?怎么看上去如此年轻?跟在他身后的两人应当是靖王与璃王,却都两鬓斑白,老态龙钟,与他站一块儿竟似两辈人一般。除开他过分年轻俊美的长相,圣元帝还发现他竟搂着一名男宠,目中柔情满溢。 这就是父皇的心腹大患?不过如此!圣元帝轻蔑地眯眼。站在他身后的玄清已是杀机毕露。 有姝既不关心征和帝的死,也不关心谁来登基,更不担心那道杀机浓烈的目光。他只想知道自己挂念许久的鬼面鱼还在不在,于是偷偷拉扯主子衣袖,让他快点打发掉圣元帝,然后去恭王府看看。 郕王耐着性子与圣元帝寒暄,然后便请求出宫去看几位兄弟。在圣元帝眼中,几位皇叔已等同于死人,要聚就聚,无需阻挠,有玄清在,哪怕他们跑到天边,照样能瞬息杀之。 “朕这就命人为皇叔备车。”他大方摆手,“此次登基,朕准备施恩天下,四皇叔(肃王)不日就能解禁,还请七皇叔带句话给他,让他少安毋躁。” 郕王假作感激,出了宫门方摇头嗤笑,哪料车子刚驶到半路,车顶就莫名其妙掉落许多毒蛇,张大嘴,露出滴着毒液的尖牙,往人身上扑。靖王与璃王过惯了安稳日子,一时间竟吓得魂飞魄散,反倒是郕王动作敏捷,想也不想就把少年压在身下牢牢护住。 “这些并非真蛇,而是阴煞之气所化的邪物,一旦被咬中便会卧病不起,连最高明的大夫也看不出端倪。这是道家的邪派手段,应当是那位国师所为。”有姝从袖口里抖出一张驱邪符点燃,又化了三杯符水让几人喝下。 毒蛇齐齐化为雾气消散,深入骨髓的阴冷感也被一股暖流取代,郕王理了理少年耳边的鬓发,言道,“咱们那位好侄儿倒是个急性子,连一时一刻都等不了,刚入京便动手,着实有些猖狂。” “都说他身边那位国师乃真神下凡,法力高强,他自是有恃无恐。”璃王语带轻蔑。 “若是我,我也等不起。报仇不能拖隔夜,否则就变味了。”有姝从主子怀里爬出来,掀开车帘召唤,“回来吧。”一只纸鹤从皇宫的方向飞来,尖喙沾了一滴血,还衔着一根头发。 “你什么时候放出去的?”郕王笑着接住纸鹤。 “当玄清用杀机毕露的目光看你时,我就把它放走了。他怎么害你,我就百倍千倍的还给他,敢动我的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有姝挺了挺小胸脯,表情略显得意。这辈子,主子可是他罩着的。 郕王连连低笑,垂头亲吻少年甜如蜜糖的小嘴儿,叹道,“我家有姝真厉害,要是没有你,我这辈子可惨了。” 你惨个屁啊!几兄弟里最幸运的就是你!靖王与璃王撇开头,嘴角抽搐。 有姝被这记马屁拍得舒爽无比,抱住主子脑袋啃了一会儿,这才把纸鹤上的血滴与头发装入一个小瓶,用秘法炼化,又把圣元帝的生辰八字写在黄符纸上,一块儿塞进去。 刚弄完,恭王府就到了,苍老许多的恭王站在门口迎接,身边伴着一位长相俊美,身体瘦弱的少年。少年乃征和帝第六子,其生母不过是一名低贱的歌姬,且产后血崩而亡。他一无母妃照拂,二无得力外家,自然被征和帝挑选出来过继。也因为此,他反而侥幸逃过圣元帝的迫害,成为当朝唯二还活着的皇子。 察觉到恭王行止颇为小心,他也尽量放低姿态,上前给诸位皇叔见礼。然而他很快就发现,恭王之所以如此谦卑,却不是因为郕王,而是他身边的少年。当少年出现的一刹那,恭王嘴唇动了动,吐出四个无声的字眼——鬼医大人。 能让堂堂亲王敬称“大人”,对方究竟什么来头?六皇子心电急转,终是不得而知。 “鬼面鱼还在不在?”有姝上前询问。 “在,当然在,最近还养肥了些许。您快请进!”恭王伸手相邀,态度惶恐。 有姝牵着主子疾走,路过一个茅厕,忽然扶额道,“差点忘了,你府上可还有更脏更臭的茅厕?” “我哪能让您去那种地方,有恭桶,镶金的,还洒了香粉,保管不让您沾染半分晦气。”恭王不轻不重地拍一记马屁,令六皇子起了浑身鸡皮疙瘩。这哪里是待客啊,分明是供菩萨呢。 “我就是要去晦气重的地方。”有姝举了举手里的小瓷瓶。 恭王明悟,连忙带领他去下人使用的茅厕,低声问道,“您这是要整治谁?怎么个章程?”谁那么倒霉,一来就被这位真神给盯上了,莫不是我那好侄儿吧?这样一想,心里好像有些压抑不住的喜悦。 “方才姬东林(圣元帝)指使玄清暗害我等,我也不杀他,先让他倒霉一辈子,日后再慢慢清算。”有姝语气平淡,仿佛让某个人倒霉一辈子不过是件小事。 六皇子暗抽一口凉气,心道这人莫非也是个术士?只不知他和国师哪个厉害? 思忖间,茅厕已经到了,有姝用石头布了一个聚阴阵,又在外围布了一个幻阵,确保不会有下仆误走进来沾染晦气,这才把小瓶子扔进臭不可闻的茅坑,觉得不够又丢了几张阴鬼符下去,把此处弄成魏国最邪门的所在。 由精血与发丝炼化而成的魂引被镇压在此处,圣元帝只会越来越倒霉。有一句俗话是这样说的,人倒霉了连喝口水都会塞牙缝,大约就是这种程度。 有姝把众人领出去,回头一看,那茅房已经消失,除非修为高过他,否则永远也找不到。靖王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哀求道,“大人,姬东林那厮是怎么个倒霉法?让咱们看看呗?” 有姝也不避讳六皇子,从袖袋里取出一面小镜子,掐了个法诀。六皇子与恭王情同父子,这次也准备随他一起离京,原打算回避,却被恭王扯过去一块儿看。镜面显现出圣元帝挺拔的身影,正一步一步坚定而又缓慢地走上乾清宫的台阶,身后跟着一群朝臣,似乎准备商讨登基大典的事宜。眼看只剩最后一级台阶,他竟脚底打滑滚了下去,皇冠摔得粉碎,龙袍撕开几道口子,牙齿更被坚硬的地砖撞掉几颗,鲜血直流。 众位大臣手忙脚乱地将他扶起来,定睛一看,不免表情微妙。摔掉哪颗牙齿不好,偏偏摔掉两颗门牙,他们简直无法想象皇上日后说话漏风的样子。这也太有损天子威仪了!圣元帝心有所感,用指头摸了摸光秃秃的牙床,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把众位大臣撵走后立刻跑去明清宫找国师想办法。 玄清连“活死人”都做不到,又哪能让他重新长牙,只得洒了些药粉帮他止血。圣元帝反复照镜子,又偷偷说了几句话,发现发音果然漏风,便把殿里的摆设砸了个稀巴烂。可以想见,在几天后的登基大典上,他会何等“引人瞩目”。 靖王几个笑得直不起腰来,连沉默寡言的六皇子都翘了翘唇角。 有姝却并不觉得有趣,认真道,“这还只是开始。最初几天受些小伤,越到后面晦气越重,灾难也就纷沓而至,莫说摔掉牙齿,连摔断脖子都有可能。” 六皇子渐渐收了笑,心中莫名觉得惊悚。 第126章 医术 整治了圣元帝,有姝立刻催促恭亲王带领自己去看鬼面鱼。一行人到得后院,就见一口硕大的瓷缸摆放在屋檐下,几名仆役正往里扔小鱼、小虾等物。 “为了养好这鬼面鱼,我每隔三天就派人快马加鞭前去海边取水,又用鱼虾喂养,起初还只二尺长,现在却三尺有余了。大人您请看。”恭王献宝一般伸手。 有姝往里一看,果见一条三尺长的鱼在水底爬动,头颅巨大,牙齿尖利,头顶还长出一根钓竿样的触须,能在夜里发出荧光,吸引附近的鱼虾前来觅食。因长相丑陋,魏国人管它叫鬼面鱼,但在有姝那个时代,这鱼却有个很吉利的名字,鮟鱇。 郕王几人凑近细看,感叹道,“果然长得像鬼一样。” “大人,这鱼莫非有什么古怪?”鬼医大人指明要的东西,恭王心里自是没底,生怕这鱼会像二十年前那样,幻化成人形。 “的确有古怪。”有姝趴在缸沿,暗暗吸溜口水,“它最奇特之处就在于……肉特别特别好吃!” 被大人中间那个停顿吓住了,所有人逃也似地离开大缸,却在下一瞬打了个踉跄。合着您千里迢迢赶到京城,并答应带两个大麻烦回两江,就是因为这条鱼特别好吃?您心也忒大了点儿吧?靖王和璃王无力扶额,郕王却搂着少年朗声笑了。 有姝见众人很是嫌弃,不由为鮟鱇鱼正名,“此鱼乃深水鱼,很难捕捞到。你别看它长得丑,肉质却紧密如同龙虾,结实不松散,且弹性十足,其味之鲜美远胜一般海鱼。它的皮经烹饪过后有‘赛海参’的美名,头部与脊骨连接处有两块并列的圆柱形的肉筋,称为‘丹桂肉’,烘干后有‘赛干贝’的美称,肝与胃都可以吃,内脏还可入药,有壮阳之功效。所以说这鱼一身都是宝,只是你们不识货罢了。” 靖王等人恍然大悟,却也对此次京城之行多了几分明了。鬼医大人果然是冲着吃鱼来的,有法力就是任性,龙潭虎穴都敢闯。 郕王自是对爱侣千依百顺,冲恭王摆手,“鱼要即杀即吃才鲜美,大家许久没聚在一块儿,弄一桌全鱼宴怎样?着人把四哥也一块儿请来吧。” 肃王已被圈禁,但郕王要把人请来,哪个敢拦?况且如今正值权力更迭的重要时期,没人会把心思放在一个已被废了的王爷身上。肃王很快带着小孙子赶来,看见年轻依旧的老七与鬼医,眼泪立刻出来了,拱手道,“大人,一别经年,您可安好?”想起身边的小孙子,连忙压着他磕头,“快给大人行礼!” 小男孩今年刚满六岁,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大人,丝毫没有天潢贵胄的傲气,反而多了几分怯弱。 有姝摸摸他脑袋,送了一张折叠成三角形的符箓。肃王如获至宝,连忙打开小孙子的荷包,替他装进去,并吩咐他除了洗澡,无论何时也不能取下,更不能弄丢。小男孩不明就里,却也乖巧应诺。 因国师威名远扬,能获得他亲手制作的平安符可说是莫大荣耀,故而京中权贵想尽办法也要弄一张,但那些老牌世家却极不买账,言辞间甚至常常流露出轻蔑之意,尤其是几位皇叔,从不用正眼去看国师。六皇子曾亲眼见识过国师呼风唤雨的威能,对几位皇叔轻慢他的态度很不理解,现在却渐渐有些懂了。 这位貌似七皇叔男宠的少年,莫非道行比国师更深?看四皇叔那欣喜若狂的模样,像是得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不过一张用途不明的符箓,能比国师的平安符还有效? 当六皇子胡思乱想之时,恭王觍着脸开口,“小六儿虽然是过继来的,在我心里却与亲儿子无异。大人,您这个做长辈的怎能厚此薄彼?” 有姝瞥了六皇子一眼,摆手道,“就算给他一百张平安符也是无用。等会儿吃完饭我帮他诊治诊治,否则就算你带他跑到天边,那人想杀他也易如反掌。” “您是说小六儿早就中招了?”恭王脸色大变,六皇子亦惊疑不定。 有姝肚子还饿着,懒得过多解释,只让恭王府的下仆赶紧去膳房催一催。席间,郕王频频为他夹菜舀汤,就差把饭直接喂进他嘴里,二人你来我往、浓情蜜意,叫恭王等人不忍直视,六皇子则心不在焉,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熬到饭后,恭王立即追问,“大人,小六儿莫非被人下了咒?” “不是下咒,是种蛊。”有姝命人取来一枚鸡蛋,在顶端凿开一个小洞,倒出蛋清蛋黄,又把一小块猪肉剁成碎末,混入一种红色的粉末,一点一点塞进去,继续道,“这是夺命蛊,一母一子,被种了子蛊的人无论跑多远,只要拥有母蛊的人心念催动就能将其灭杀,死时肠穿肚烂,模样奇惨。” 恭王面色阴沉地道,“大人,您能否查出是谁下蛊?” “还能有谁,必是姬东林无疑。”肃王捂住小孙子耳朵,冷笑道。 “应当是他指使的。这些年老二也出息了,不知从哪儿找来这些魑魅魍魉养在身边,把京城弄得乌烟瘴气。要我说,他死的着实蹊跷,许是被身边那些人反噬了。”恭王唏嘘不已。 六皇子面上镇定,心里却翻搅着滔天巨浪,一双锐利黑瞳只管盯着少年,想知道他在干什么。他自然听说过蛊术,也明白其中厉害,要想解蛊必要寻到下蛊之人,而少年却反复折腾一枚鸡蛋,也不知有何深意。再者,自己都中蛊了,性命已拿捏在别人手里,皇叔怎么还笑得出来?难道他不担心吗?瞅瞅,他还拿起一块核桃酥去逗肃王家的小孙子,当真有闲情逸致。 六皇子转过头去看恭王,目中暗藏委屈。恭王哭笑不得地道,“有大人在这儿,哪怕你双脚都踏进鬼门关了,他也能把你救回来。不过一只夺命蛊,算得了什么。” 说话间,有姝已捣腾好鸡蛋,将破了个小洞的那头往六皇子嘴里塞。 六皇子极想躲避,却被几位皇叔按在座椅上动弹不得,只得急声询问,“你往鸡蛋里洒了什么药粉?是不是要我生吞下去?鸡蛋太大,我做不到,而且里面的猪肉是生的,腥味太重还不干净……” 有姝打断他滔滔不绝的抱怨,“放心,你只需含住这枚鸡蛋就是了,里面的药粉和猪肉不是给你吃的,是给蛊虫吃的。”话音未落已用鸡蛋堵住六皇子的嘴巴。 六皇子想吐,吐不出来,想挣扎却被压住手脚,心里别提多慌乱。惊骇间,他感觉心脏一阵绞痛,似乎有一只手在胸腔里肆意揉捏捶打,渐渐的,疼痛开始转移,竟从心脏爬升至喉头,然后化作奇痒一点一点往外蠕动。 不对,这感觉,这感觉像是有一只虫子在喉咙里!六皇子双目圆睁,越发想吐,忽然觉得舌头一麻,有什么滑腻细长的东西从上面爬了过去,最终钻入蛋壳里。 “好了,放开他吧。”有姝取掉鸡蛋。 六皇子刚获得自由就趴伏在窗边大吐特吐,断断续续道,“方,方才,那是,什么东西?是不是,是不是有一条虫子从我身体里爬出去了?”这样一想,简直毛骨悚然。 有姝敲碎蛋壳,用筷子夹出隐藏在猪肉末里的一条蚯蚓般的红色虫子,言道,“你自个儿看看。这是子蛊,待会儿我会把它养成母蛊,通过母子间的感应就能找出下蛊者。” 六皇子盯着长虫看了几眼,吐得越发厉害。郕王与他同病相怜,不由走上前安慰。等叔侄二人交流完吐虫子的心得,有姝已把子蛊炼化成母蛊,一面取出孽镜搜寻真凶,一面用匕首把蛊虫切割成一段一段的。 这种做法放在蛊虫身上没什么,若换成人,却堪称残忍。杀人不过头点地,你非但不给一个痛快,反而刀刀凌迟,谁能受得了?不过片刻,宫里的人就被孽镜照了个遍,玄清与圣元帝都无异状,皇后却痛得死去活来,满地打滚。 这皇后不是别人,恰恰是玄清的妹妹,凭借哥哥的威名入了太子府,五年时间从小小侍妾爬到正妃之位,又在圣元帝登基之后获封皇后。圣元帝对她千娇万宠、百依百顺,却原来是因为她擅长蛊术。 这夺命蛊在苗疆也能算得上蛊王级别,专门用来控制下属,一条母蛊可以产下成百上千枚卵,等这些卵孵化了便是子蛊。换一句话说,只要将母蛊种入体内,皇后便能得到成百上千个傀儡。她要谁死,谁就得死,不过动动心念而已。如今母蛊换成有姝手里这条,她体内那只自然成了子蛊,母蛊受到的伤害能尽数转移到子蛊身上,更甚者,只要母蛊死亡,所有的子蛊也会同归于尽。 可以想见,当有姝用刀切割母蛊时,她正承受着怎样的伤害。她鬓发散乱,浑身浴血,声嘶力竭地喊道,“去找国师,快去啊!”只可惜她的几名心腹全被种了子蛊,此时也痛不可遏,哪里走得动半步。 不仅如此,前朝大臣、后宫嫔妃,甚至圣元帝身边的大太监、大宫女、老嬷嬷以及贴身侍卫,全部发了病,躺倒在地上痛苦哀嚎。圣元帝吓了一跳,立即去请国师,本就黑气缭绕的脸庞越发显得阴沉。 玄清哪里敢让多疑的圣元帝知道真实情况,只说这些人中了咒术,应当是郕王的手笔。征和帝死时道出一个“鬼医”的名号,他便顺势把罪名安在此人头上,竟歪打正着了。圣元帝连忙让玄清解咒,他却没有那个本事,只能抱住徒劳挣扎的妹妹一个劲地安慰。 有姝虽然不是好人,却很少滥杀无辜,除掉皇后固然重要,却得拿上千条人命陪葬,终究有伤天和。他咬破指尖给断成几截的母蛊喂血,母蛊破碎的身体竟慢慢长拢愈合,反倒比之前更为鲜活。 “先替那些人拔掉子蛊,再除皇后不迟。”他徐徐道。 “这些人在皇后地驱使下干过许多丧尽天良之事,便是都死了也不无辜。”恭王摆手。 “但总有一些人是无辜的。等皇后倒台,她身边这些爪牙该怎么清算就怎么清算,与我无关。”有姝拎起长胖不少的虫子,叹道,“你们只觉得我捏死一只虫子很容易,殊不知我捏死的还是上千条人命,哪里能如此轻率。” 然而下一刻,他颈间的小蝎子闻见蛊王的气味,竟偷偷摸摸沿着他衣袖爬上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钳住母蛊,一口吞掉。与此同时,孽镜里的皇后惨叫一声便魂飞天外,眼耳口鼻渗出许多鲜血,死相极为可怖。她的爪牙也难逃一劫,纷纷吐血而亡,不过几息,宫中已是血流成河,死气弥漫。 玄清见妹妹不再挣扎还以为她好了,哪料眨眼就成了一个死人,不免悲痛欲绝,仰天长啸。圣元帝倒退几步,表情惊惧。一次性咒杀上千人,郕王背后的术士道行之高恐怕远胜玄清。相识那么久,他还从未见玄清如此狼狈过。 那人若是要杀自己,岂不轻而易举?圣元帝终于知道害怕了,颤声道,“国师,现在不是悲痛的时候,赶紧把幕后真凶找出来为皇后报仇要紧。”此人一日不死,他一日不得安眠。 玄清迅速恢复理智,将妹妹抱到床上整理遗容,坚定道,“请皇上放心,本座定把妖人找出来碎尸万段!”那人必是跟随郕王一块儿进京的,他也没精力挨个儿去找,只管把郕王一行全部杀掉。至于妹妹的葬礼,还得等皇上登基之后再说。 孽镜里,玄清狰狞的脸庞慢慢淡去,惹得恭王几人嗤笑不已。六皇子却笑不出来,今日这场对决已严重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现在的他莫说与少年平等相交,便是看他一眼也觉心惊胆战。然而好奇心终是压下恐惧感,令他抬眸偷觑少年,就见对方正捧着那只小蝎子作势要打,指尖落下时却亲昵万分地触了触它尾针,叹息道,“小蝎,你又闯祸了!告诉过你多少次,要吃蛊王我给你养,别捡这些野生的,不干净。” 方才说人命最重的是谁?现在转瞬忘到脑后的又是谁?六皇子心里发凉,对少年亦正亦邪、没心没肺的性情有了大致了解,越发不敢去招惹对方。 是夜,玄清的报复如期而至,恭王府里忽然冒出许多青面獠牙的厉鬼,见人就杀,穷凶极恶。但不过瞬息,有姝布下的法阵就放射出金光,刺在厉鬼身上令他们惨嚎不断,满地打滚。 待金光渐渐散去,郕王提着灯笼走到廊下,笑道,“我当是什么,原来都是些木偶。” 六皇子吓着吓着已经习惯了,看见散落一地的木头小人,竟弯腰捡起一个细看。国师的手段着实不凡,能赋予死物生命,还能驱使它们为己所用,说出去该是何等惊世骇俗。但少年应对起来却极为轻松,仿佛他不过是只跳梁小丑。 原来这就是郕王的依仗,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高人风范。难怪连诸位皇叔都要对他敬称“大人”。六皇子心下凛然,默默退至一旁。 有姝本还觉得没什么,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却在瞥见主子染血的衣袖后勃然大怒,“你怎么受伤了?是为了保护我吗?” 哪怕明知道他实力强悍,每每遇见危险,主子依然会第一时间将他护在怀中,反倒弄得自己遍体鳞伤,令有姝又是愧疚又是心疼。他原打算与玄清好生玩一玩,现在却耐心全失,拉着主子回房处理伤口,起誓道,“改日的登基大典,我要玄清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几位藩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志一同地暗忖:魏国要变天了。 圣元帝将郕王几个召入京城究竟是什么用意,满朝权贵无不心知肚明。新晋贵族自是鼎力支持,老牌世家,尤其是当年被卷入血祭事件的臣子却都暗暗摇头,只等着看圣元帝和国师是什么下场。 国师所炼化的傀儡被有姝毁掉之后遭了反噬,将养数日才勉强恢复半成功力。当初他如何狂傲,现在就有多么狼狈,但他被追捧太久,哪里肯甘心认输,竟准备启用茅山宗的禁术诛杀郕王一行。禁术的发动需要准备很多灵器,他只能压下满心杀念,暗中筹谋。 郕王抵达京城时征和帝已经下葬,半月之后就是圣元帝的登基大典。玄清掐算许久才挑了个好日子,哪料御撵刚抵达天坛,空中就爬来滚滚乌云。一众新贵面露忧色,诸位老臣却陆续走到郕王身边,拱手见礼。 “曹某拜见大人,一别经年,您容颜依旧,曹某却老了。” “大人,这是鄙人长子,当年您来府上查看,还曾送过他一张平安符。”又有一位老臣上前打招呼,并把已位居兵部侍郎的儿子拉出来,催促道,“还愣着作甚,快给大人行礼。” 血祭之后,有姝曾被众位世家巨族请去除妖,很是结了一些善缘。他定睛看了青年几眼,颔首道,“我记得,当年他才两岁,这么点大,穿着一件深红色的夹袄,像颗球。” 老臣受宠若惊,连连作揖,“大人您记性真好!他如今与小时候毫无相似之处,您却一眼就看出来了。” 年方二十二的兵部侍郎颇觉惊异,却不敢直视少年,心道那枚被祖父和父亲视如传家宝的平安符原是这位送的,真看不出来! 六皇子亦惊骇不已。方才前来打招呼的人全是魏国真正的肱股之臣,又在朝中经营数十年,手中均握有实权。他们有的关系密切,有的却是你死我活的政敌,却都在少年面前卑躬屈膝,诚惶诚恐,少年究竟什么来路?不,他应该不是什么少年吧?见过两岁的李大人,算一算至少也该三四十了。 郕王这边的动静,圣元帝哪能看不见,却因崩掉了门牙,不敢开口,只得冲玄清打了个手势,让他立刻驱散乌云。玄清全盛时期也只能召来一小朵雨云,头顶这黑压压的一片早已超出他掌控之力。 他上前几步,低不可闻地劝道,“皇上,暴雨将至,您还是改日再行登基大典吧?” 圣元帝等了二十几年才等来这一天,哪里肯换,快步踏上天坛,捂嘴道,“大雨将至,一切从简,即刻鸣钟鼓乐行祭天之礼!”玄清作为祭司,只得跟上。 眼见天空的乌云越积越厚,更有隐隐雷声在其间滚动,天坛下的朝臣都已心慌意乱,一听国师喊“跪”,便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唯独郕王一行还站着,显得格外打眼。被郕王护在身侧的少年掐指推演,扬声道,“姬东林,你乃蛟龙藏渊之命,断没有鱼跃龙门之时。这天坛你祭不得,龙袍穿不得,皇位坐不得。你若主动禅位还能保住一条性命,非要逆天而行必遭厄运!”话落往旁边一指,语气转冷,“玄清,你暗算本尊,本尊便给你一个痛快。” 新晋权贵均为圣元帝的拥趸,闻听此言纷纷站起来斥责,禁卫军更是拔出佩刀欲将少年斩首。但下一瞬,他广袖翻飞中抖出几张黄符,朝天坛上的国师疾射而去,在其头顶形成一个五菱行的法阵。法阵内紫光大盛,竟将天空中的闪电接引下来,连连劈砍国师。 噼里啪啦一阵巨响,国师原本站立的地方唯余一团黑灰,而离他只有几尺远的圣元帝却毫发未损。方,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新贵们一个比一个痴傻,禁卫军亦目瞪口呆,连手里的佩刀都握不住了。 “死了?被雷劈死了?”圣元帝吓得倒退几步,然后从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上滚落,摔得粉身碎骨。 众人已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却见那衣袂翻飞的少年挥挥袖子,驱走满天乌云,令橙黄日光倾面洒落,末了指着六皇子,一字一句言道,“你,上去登基。” “你上去登基”,多么简单而又掷地有声的五个字,六皇子却不敢接。但站在少年身后的诸位皇叔却淡笑行礼,口称“圣上”。紧接着,那些无论怎样拉拢也不会多看他一眼的老牌权贵们陆续拜倒,心甘情愿地臣服。无需龙袍加身,更无需父皇遗诏,只要那人一句话,他就能一飞冲天,这是何等魄力,又是何等威信? 六皇子浑浑噩噩地走上天坛,回头一看,那人已经牵着郕王走远了,连同恭王、肃王、靖王、璃王,也都消失不见,仿佛这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境。但他看着脚下的焦黑,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梦,少年曾经来过,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两江果然是一片净土,亦是禁土…… 第127章 光阴 六皇子能在圣元帝的迫害下活到成年,心机手段自然不差,上位之后绝口不提削藩之事。因他是鬼医大人钦点的继位者,便是再倚老卖老的重臣也不敢与他为难,反倒倾力相助,很快就帮他坐稳了皇位。 他虽然城府极深,却是个重情重义的,每到年节就会派遣使臣去两江送礼,给几位皇叔的都是极为珍贵的宝物,给少年的却是罕见吃食,什么龙肝凤髓,山珍海味,只管四处张罗。也因此,他很得少年青睐,每有重大的天灾人祸都会事先收到对方口信,从而顺利避开。日子久了,他在民间的威望日盛,有了真龙天子的美誉。 他继位二十年后,郕王病故,那位少年也就此消失,不知是死了还是隐入茫茫人海。 沧海桑田,岁月变迁,时间的洪流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前迈进。曾经被蓝绿两色包围的美丽星球最终变成一片荒芜,却又在光阴的治愈下再次焕发生机。一艘飞船因受到行星碎片的影响而错过了补给站,只能在曾经的母星降落。 “将军,母星的能源矿产并不丰富,更没有我们需要的能源石,在这里降落反而耽误了行程,倒不如飞回上一个补给站。”一名身穿中将制服的年轻男子正打开能源舱查看。 “派出勘探机器人去找。灭世纪元,曾有三颗巨大的行星撞击母星,它们分别来自能源丰富的马塔星系、麦哲伦星系和仙女星系,必定会在撞击残片中留下能源石,虽然不多,但支持我们回到首都星却已经足够了。”一名身穿上将制服的男子走下飞船,站在悬崖边眺望绿涛滚滚的原始森林。曾经最适宜人类居住的母星,现在已成为各种野兽、变异植物、虫兽的乐园,其危险程度至少能排在太阳星系的最前列。 中将一想也是,立刻放飞几架勘探机器人,并拿出监控器实时跟踪。其余士兵忙着检查飞船的各个部位,亦或者走到外面排查环境。 行星撞击母星后留下许多天坑,能源石大多遗留在里面,勘探机器人只管朝附近几个天坑飞去,再慢慢扩张到其他区域。不过半个小时,监控器就响起清脆的“嘀嘀”声,这是发现能量反应的讯号。 中将盯着监控器上的一团火红色,惊叹道,“颜色这么深,应该是八级以上,甚至十级的能源石,只要得到两克就够我们飞回首都星,更何况还是这么大一片区域。上将,这也许是一个能源石矿脉,我们发横财了!” 男子接过监控器认真看了看,如刀锋般冷峻的眉眼并未染上丝毫喜色,“依照环境保护法,母星是五星级自然文化遗址,就算发现了能源石矿脉也严禁任何人,任何组织开采,包括我的军队。” “抱歉,是我太忘形了。”中将露出遗憾的神色,“我们只挖掘足够飞回首都星的能源石就好。” “嗯,这个发现绝不能传到外界。我们不取,不代表别人不会取。”男子沉声吩咐。 说话间,勘探机器人已降落在天坑底部,找到散发能源的确切地点进行挖掘。但是它们的机械手臂却被一层坚硬的地壳阻挡,把外面的泥沙与植被清理干净才发现竟是一扇厚重的石门,上面刻满各种各样的浮雕,有飞禽走兽、人类和建筑,像是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又或者描绘一座城市的生活场景。 这似乎不是一座矿脉,而是一个古代遗迹。分析出这一结果,勘探机器人立刻停止动作,并将高清画面发送给监控器。那一头,男子与一干下属全都愣住了,过了半分钟才回神,然后乘坐飞艇朝天坑极速赶去。 灭世纪元摧毁了绝大部分人类,幸存者花了几百年时间离开满目疮痍的母星,最终在飞马星系定居下来,又花了几千年时间发展科技,改造基因,使原本弱小的人类成为第三宇宙最强大的种族之一。他们与来自各大星系的生命体混居、联姻、融合,渐渐形成新的文化,新的历史。但他们从未有一刻忘记过母星,忘记过人类最初的模样。 但所有能证明他们来自何处的东西都已经在小行星地撞击中飞灰湮灭,就算寻根溯源,也只能依靠想象。想象没有边际,但终究无法还原真实,而历史最需要的就是真实。 也曾有考古学家孜孜不倦地在母星表面勘探,希望发现一两处遗迹,却都毫无所获,最终只能带着少量的古董回到飞马星系。可以说,如果谁能在母星上发现一处遗迹,哪怕只是一片断瓦残垣,对全人类而言也是极其伟大的发现。现代科技越发达,人们对古老的东西也就越着迷,这大约是这个种族的天性。 毫无疑问,勘探机器人发现的这扇石门正是一处上古遗迹,上面雕刻的动植物、人类、建筑,与现在的母星大相径庭。 俊美男子一路都在研究石门上的浮雕,心绪隐隐翻搅。围在他身边的下属七嘴八舌地讨论,“这一定是一座地宫。” “不不不,我看像是一座古墓。” “远古人类怎么长得那么丑?你看看,嘴里的牙齿比霸王龙还要锋利,还有人竟长着牛和马的脑袋。难道远古科技已经发达到能使用基因融合技术了?这可是一个重大的发现,一定会震惊医学界!” “看这个,这是人吗?怎么只有巴掌大?肚子圆滚滚的,四肢却很干瘦,真恶心!幸亏我们的基因都经过优化,否则长成老祖宗这样真是一场悲剧!” “对,比吉雅星人长得还难看!这个发现真的要公布出去吗?总觉得很丢脸怎么办?” “安静!”俊美男子听不下去了,冷声道,“消息暂时不准公布,等我们查看之后再说。”末了向勘探机器人发送指令,让它们从石门的碎屑中提取微量元素,以分析出该遗址的年代。 进度条飞快上升,不过短短两秒,那头就传来一个数字——3400。这一结果并不精确,中间也许存在几百年的误差,但即便如此,也足够令整个星系震惊。三千四百年前的遗址,也就是说比他们预想的上古时期还久远,那是怎样的概念? 都说宇宙有多广,人类的想象就有多深,但在座众人却没有一个能想象出三千年前的母星是什么样子,那里的人又过着怎样的生活。正因为无处得知,才更为好奇,更为向往,更为着迷。 “不是上古,而是远古。天哪,我们竟然发现了一座远古遗迹!难怪石门上的人长那么奇怪,他们还没进化完全吧!”一名士兵惊呼,飞艇内立马炸开了锅。 俊美男子皱了皱眉,心绪越发不宁。 飞艇在巨大的天坑底部降落,十人小队飞速跑到古迹边,用各种透视仪检查周围地层。撬开这扇门固然容易,但若是损毁了内部构造,他们担不起责任,哪怕身居高位、家世显赫的上将也会被送上军事法庭。 “奇怪,这里有一股能量波动干扰了透视仪的信号,我们看不见地层下究竟埋着什么。”一名侦察兵露出困惑的神色。 “那怎么办?这扇门还开不开?”中将犹豫不决地道,“不然我们通知考古学会来接手吧?他们比较专业。” 俊美男子盯着石门中心的掌印,神情有些怔愣。这枚掌印大约是唯一接近现代人类的东西,它的形状很正常,既不是牛蹄、马蹄、骷髅手,也不是蒲扇大的巨掌,它很小巧,五根手指纤长而又优美,仔细看,内侧仿佛还有隐隐约约的纹路,像是从某个太古人类身上拓印下来的一般。 男子不由开始想象这人长什么样,年龄几何,是男是女,却被下属的话打断思路,冷声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把消息透露出去。” “是!”其余九人习惯性地立正行礼。 男子忍不住将自己的大掌空悬在小巧的掌印上方,想象着自己正与远古时期的某个人击掌而庆,心中竟产生一股莫名的悸动。几位下属也露出兴致勃勃的表情,调侃道,“这枚掌印很漂亮,完全不像门上那些奇奇怪怪的人类。将军,让我也摸一摸,说不定这是哪位老祖宗留下的。” “让我也摸摸!”大伙儿一拥而上。 男子很不想让别人碰触这道印记,却又说不清原因,于是改悬置为按压,将掌印完全盖住。男子的精神力十分强悍,不经意间泄出一丝,竟被掌心吸纳后导入机关,令石门缓缓开启。吱嘎吱嘎的陈旧声响仿佛从三千年前传来,令他们肃然起敬。 石门完全开启后露出一条漆黑的通道,一直向下延伸,仿佛没有尽头。男子拿起武器率先踏入,其余九人立刻紧跟。远古时期的科技还很落后,所以他们完全不必顾虑地宫里的机关,就算听见石门迅速合拢的声音也并未慌乱,如果万不得已,总能炸开一条隧道出去。 下了一级又一级台阶,走过一个又一个洞窟,本还温暖如春的温度慢慢变得寒冷刺骨,幸好他们穿的军装有保持体温的功能,否则一定会被冻死。下到第十八个洞窟,前面终于出现一座宏伟的宫殿,殿顶镶嵌着一颗颗夜明珠,哪怕三千年过去,依然璀璨夺目。 “将军,宫殿里的能量反应很强烈,目测已经达到十级!”一名士兵举高手里叫得越来越急促的探测仪,上面显示出鲜血一样的赤红色。 不管宫殿内存放着什么东西,必定属于十级能源。星际能源组织把矿产按照能量存储的大小划分为十个等级。一至三等最普遍,产量也最丰富,大多用于民生;四至六等比较稀少,主要用于工业;七至八等极为罕见,绝大多数用于军事,少部分作为能源储备保存起来;九、十等是传说中的存在,很多人穷极一生都没见过。 当然也有绝少部分顶级世家掌握着九、十级的能源矿,但无一例外产量都很低,仅供一两台超能机甲日常所需而已。眼前这位俊美男子就来自于传承了几千年的姬家,据说其家谱可以追溯到远古时期,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可以肯定的是,姬家的底蕴很雄厚,甚至远远超过皇族,他们手里掌握的九、十级矿脉不说很多,但也不少。 所以,当大家激动难耐时,男子却格外镇定,用能源枪扫开铺满整个地面的已经枯萎的荆棘,稳步朝宫殿走去。 殿门依然紧闭,其上刻着一个掌印,男子如法炮制,顺利进入到内殿,然后被眼前金碧辉煌的景象镇住了。内殿是由汉白玉和黄金打造而成,且每个浮雕的汇聚处都镶嵌着一颗夜明珠,看上去熠熠生辉,璀璨夺目。在现代,这些东西远不如一块三等的能源石来得值钱,但在远古,却唯有权力巅峰的人才能使用。这一点经过多位考古学家的证实,且已经找到确切的证据。 远古人类喜爱黄金、白银、青铜等金属,也喜欢珍珠、玉石、玛瑙等宝物,但它们只会属于最具权势那一拨人,与现代社会毫无二致。也就是说,这座地宫很有可能属于远古时期的某一位帝王。 “我们,我们似乎找到了一个失落的王朝!这一定是一位伟大国王的宫殿!你看,那是华夏皇族的图腾——龙!”中将指着立柱上惟妙惟肖的浮雕,惊叹道。 俊美男子仔细看了两眼就朝更深的地方走去,然后呼吸停滞。绕过立柱与屏风,宫殿的最深处竟并排摆放着两个巨大的水晶棺,其中一个空无一物,另一个却注满琥珀色的透明液体,里面似乎有一具尸体在浮浮沉沉。 尸体?怎么可能?三千四百多年过去了,哪怕再好的防腐技术,也早已化成灰烬,更何况还浸泡在液体中?男子快走两步,轻而易举跳上高达五米的祭坛,往棺材里看…… 噗通,噗通,噗通,是谁的心脏在剧烈跳动?男子捂住左胸,只感觉耳边一阵嗡鸣,旋即头脑空白一片。眼前的景象显然已超出他预想太多,竟令他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在琥珀色液体中漂浮的并非一具烂成骨架的尸体,而是一位沉睡中的少年。棺材并未密封,甚至没有顶盖,少年却完好无损、生机蓬勃。 他有着花瓣一样粉红柔软的嘴唇,光滑如玉的肌肤泛着莹莹微光,眉眼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妥帖,容貌从未经过基因重组地筛选与雕琢,却比绝大部分现代人更出色。他纤细的十指轻轻交握并摆放在腹部,身穿一件轻薄的白色长袍,在液体的浸泡下几近透明,显现出最私密的地方。他长及脚踝又浓密如云的黑发顺着水波上下浮沉荡漾,越发将白玉一般的少年衬托得如梦似幻。 哪怕盛开在水中的一朵朵如火如荼的彼岸花,也及不上他万分之一的光华与美丽。 男子呼吸越来越粗重,心跳越来越紊乱,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摸少年恬淡睡颜,却被下属的惊叹声打断,“上帝啊!这里有一具保存完好的尸体!棺材没密封,也未做防腐处理,我不知道远古人类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老天!这就是远古人类?太美了!跟石门上的浮雕一点儿也不像!他是谁,这座宫殿的主人?”又有一个人爬上来,啧啧赞叹。 大家听见动静全都跳上祭坛,围着棺材转来转去,双眼发光。迷醉中的男子瞬间清醒,继而露出隐怒的表情,用精神力牵引着水中的彼岸花慢慢飘动,遮住少年最隐秘而又最性感的部位。他这副模样太引人犯罪,哪怕男子是帝国出了名的禁欲系男神也忍不住起了生理反应。 “测试一下他的呼吸和心跳。”他用军装下摆遮住高高隆起的裆部,末了半跪在地上,直愣愣地往里看。他的目光舍不得离开少年哪怕一秒钟,就连粘在他浓密睫毛上的气泡也能反反复复看了又看。 如此健康的肤色,如此鲜活美丽的面容,怎么可能是一具尸体?他一定是睡着了,也许下一瞬就会睁开眼,露出黑白分明又清澈见底的瞳仁。男子胡思乱想,心绪浮动。 一名士兵拿出生命探测仪,对准棺材扫描,然后大失所望地摇头,“将军,这的确是一具尸体,没有呼吸和心跳。”想来也是,一扇封闭了三千多年的石门,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冒出一个活人,还躺在棺材里。 “这些液体存储了大量能量,据仪器检测,至少等于十级能源,难怪过了三千多年尸体还未腐烂。”侦察兵用仪器吸出一滴液体检测,末了露出激动难耐的表情。远古人类好深的智慧,又好逆天的运气,竟然连十级能源液都能找到。这位国王在他那个年代一定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否则绝不会修筑这样一座宏伟而又神秘的宫殿来安置他的尸体。 “远古人类一定是按照相貌来划分权利的,你看,这面墙上的人物一个比一个丑,与棺材里的尸体根本是天上地下的区别!”一名士兵趴在棺材后的墙壁上认真研究。 男子大失所望,屏住许久的呼吸猛然吐出来,竟把胸口刺得生疼。少年怎么会是尸体?他不想相信,却又不得不信,拿着生命探测仪反复查验数遍,总算是死心了。 “将军,这面墙上也有掌印,应该还有一个宫室,你快来看看!” “没错,的确是一个暗室,里面的能量波动也不小,至少在八级以上。”侦察兵惊讶万分地喊道。 男子跪在棺椁边凝望少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等下属跳上来摇晃肩膀才闭了闭眼,沉默地朝石墙走去。这些墙很古怪,唯有输入他的精神力才能打开,不过因为他是SSS级的体质与精神力,能开启远古遗迹也就没什么出奇。 古老的东西往往蕴含着强大而又神秘的力量,非强者不能获得,也许这就是古语说的“天命”,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石墙在他精神力地催动下缓缓开启,露出堆了满室的金银珠宝。众人用手挡脸才缓了过来,否则一定会被五彩斑斓的宝光刺瞎。然而几千年过去,人类对财富的追求已大为改变,能源成了最紧要的东西,用高级能源石打造的珠宝才算奢侈品,这些放在外面不过是不值钱的装饰物而已。 众人用探测仪反复搜寻,终于从最底部翻出一口小箱子,从急促的提示音和深红的色泽判断,里面应该是品级极高的能源石。但打开之后,里面却是许多黄色的写满朱红文字的纸条,也有空白的纸条垫在下面,另有几罐虫子标本、几颗漆黑晶石、几个木雕人偶,外加一柄匕首。 男子不准下属擅自碰触箱子,毫无疑问,这是属于少年的遗物。他心里默默说了一句抱歉,然后把东西拿出来清点。侦察兵用探测仪一一扫描,骇然道,“将军,这些东西都蕴含着庞大的能量。这些写了字的纸条能量等级为八级,没写字的是五级,虫子标本从三级到八级不等,木雕人偶七级,匕首七级,这些黑晶石九到十级!” 除了不明种类的黑晶石之外,其余东西都是最普通不过的物件,却蕴藏着比能源矿石更庞大的能量,这事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但联想到远古人类的神秘莫测,他们又很快释然了。只要把东西带回去研究,早晚有一天能破解古人的秘密。 其实他们漏掉了最庞大的一股能量,那就是沉睡在水晶棺中的少年,因为有了琥珀色液体的掩盖,才轻而易举地蒙蔽过去。但男子显然并不打算带走任何一样东西,他把它们按照原样放回箱子,沉声道,“这些都是古物,我们不能拿去为飞船充能,国王的宫殿才是它们的归属。” 几名士兵被将军正气凛然的话说得羞愧不已,忍痛走到外面,就见他指着水晶棺,斩钉截铁地道,“把他带走!” 士兵,“……”说好的国王的宫殿才是归属呢? 第128章 光阴 把一具水晶棺带走对这些士兵而言不是难事,但问题在于:这里并非殡葬场,而是一座远古遗迹。水晶棺的底座与祭坛是由一整块水晶打磨而成,要带走它,势必得把二者割裂,从而对遗迹造成难以修补的破坏。这在星际法中属于“损坏文化遗产罪”,责任十分重大,哪怕家世显赫的姬将军,也有可能被判流放五百年。五百年,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回到飞马星系。 士兵们犹豫不决地朝中将看去,中将立刻把上司拉到一旁,低声劝道,“将军,这座古墓是目前为止人类发现的第一个远古遗迹,势必得呈报到国会。你如果把水晶棺破坏并带走,考古学会的人来了一定会发现,然后控告我们。老爷子病情越来越严重,你家那些急红眼的兄弟正愁捉不住你把柄,你可千万别犯糊涂。” “谁说要呈报国会?你以为国会那些老东西得知古墓里藏有许多能量巨大的古物就真的会保护它吗?你想错了,他们贪婪的本性只会暴露无遗,然后用尽所有手段破坏掠夺,最终让它彻底消失。我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男子跳上祭坛,用专注而又痴迷的目光凝视漂浮在花团与水波中的少年。他想让他安安静静地沉睡,不被任何人打搅,不受任何人伤害。 “你的意思是我们隐瞒不报?”中将挑眉。 “隐瞒不报的事你从没做过?”男子头也不回地反问。 做过,而且还不少。别看将军一副刚毅正直的长相,其实芯子早就黑透了,明面上是帝国的守护神,私底下却为所欲为、横行无忌。如果这座古墓没能引起他的兴趣,事后自然会上报国会,但若是看中了,哪怕是不择手段也要占为己有。什么“国王的宫殿才是归属”,都是些漂亮的场面话而已,概括起来也就三个字——没看上。 中将跳上祭坛,盯着浸泡在水中,隐隐散发微光的少年,喟叹道,“真美,难怪你喜欢!最近火得一塌糊涂的偶像新星杰西卡与他比起来还差了那么一点灵气。我很好奇他睁开眼睛是什么样子。” 男子很想脱掉军装把少年整个儿遮住,却又担心上面沾染的尘埃弄脏他,只得冷声道,“下去,不准看他!” 不就是一具尸体吗?有什么不能看的?中将表情困惑,却也不敢捋虎须,只得悻悻跳下去,对几位士兵说道,“去飞船上找工具过来,将军要把水晶棺带走。这处古墓是第一军团的最高机密,泄露者以军法处置!” 几人都是姬将军的心腹,自然对他惟命是从,利用探测仪找到一个通风口,用粒子炮炸开后钻了出去。 俊美男子,也就是帝国第一军团的上将姬长夜,终于把目光从少年美丽的胴体转移到祭坛的文字上。他打开智脑一一扫描,希望能从中得知少年的身份和姓名。然而人类历史存在太多空白与断点,根据现有的考古资料,智脑完全没办法解析出这些文字所蕴含的信息。 但一名侦察兵却有了新的发现,骇然道,“将军,也许我们的推断是错误的。从外面那扇石门提取到的微量元素显示这座古墓的历史是三千四百年左右,但是从这座水晶棺、这些立柱、地砖、家具、瓷器中提取到的微量元素却各有各的年限,最短的是三千四百年,最长的达到八千六。将军,这里恐怕不仅仅是一个王朝的古墓,很有可能是许多王朝的古墓,并且每一个王朝都经过大量修缮改建才会出现这种情况。这里不是什么远古遗迹,而是更为久远的太古遗迹。” “上帝,你真的没有弄错?太古,那可是太古啊!”一名金发蓝眼的士兵激动地拉扯自己头发。这个发现太震撼人心了,如果让外界知道,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他已经能够想象到全飞马星系的考古学家蜂拥而来的场面。 姬长夜显然也正想到这里,脸色渐渐阴沉下去。他绝不能让外界得知这个消息,哪怕把少年带走,他也不会让任何人破坏他的宫殿和遗物。 “你安心睡吧,我会守护你的一切。”他双手撑在棺沿两侧,用醇厚而又柔软的语调说道。如果这里只是普通的,没有半点能量波动的古迹,国会那些老东西或许会派人将它保护起来。但它实在是太特别了,所有物品都散发出强大的能量磁场,而少年尤甚。他不用想也知道,如果把他交给上面,那些狂热的科学家一定会用各种方法解析这具美丽无比的身体。 他们会割掉他如云似雾的黑发,刺破他光滑如玉的肌肤,甚至剖开他平坦的胸膛和腹部。那些鲜血淋漓的景象只是刚浮现在姬长夜脑海,就令他浩瀚如宇宙的精神力开始卷起风暴。 察觉到水晶棺里的液体被自己的精神力激起层层波澜,他立刻压抑住狂乱的情绪,愧疚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下次一定克制。”他不想把少年当成尸体看待,在他眼里,对方不过是睡了一觉而已,哪怕这睡眠太过长久,久到这一生都无法醒过来。 “将军,将军?”一直研究壁画和浮雕的侦察兵欲言又止。 “怎么了?”姬长夜回头看去。 “你说这些壁画和浮雕是写实的吗?” “根据考古界的说法,一般古墓中的壁画和浮雕记录的都是墓主人的生平,有写实的,也有夸张的,但绝大部分应该是写实的。你有什么发现?”姬长夜也想弄明白少年的身份,于是跳下祭坛朝宫墙走去。 “将军你来看,这些墙壁分为几个大板块,从板块上的人物形象、建筑风格来判断,一个板块就是一个王朝。也就是说我们之前的判断没错,这里是历代国王的陵墓。但最奇怪的一点就是:每一个朝代都会出现少年的身影,而且身份都很显耀。你看,这个是他,正站在一座城楼上接受万民跪拜;这个也是他,与一名头戴王冠的男子并排坐在王座上;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最神奇,他竟然飞在天上,脚下是一座城市,许多人站在街头仰望他,场面很盛大。” 侦察兵感觉自己的三观都快炸裂了,惊奇道,“将军,不是说古人类很弱小,既没有精神力和异能,也没有体质强化吗?他怎么会飞?这可是体质和精神力都达到SSS级的特种人才能做到的事啊!这个应该是古人想象出来的吧?” 姬长夜盯着壁画和浮雕,许久不答。尽管墙壁上的图案很复杂,囊括了许多动物、植物、人物、建筑,但修筑者却为了凸显出少年的形象,将他描绘的格外精细。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甚至连每一根头发丝,都被画笔或刻刀一一勾勒雕琢,而其余人,包括屡屡站在他身侧的高大男子,都是面貌模糊的剪影。 少年还如此年轻,不可能这么早就为自己修筑陵墓,所以姬长夜很有理由怀疑这是别人为了安置他而建造的,因此周围的一切都成了他的陪衬。不管那个人是谁,对少年的感情绝不单纯。 想到这里,他胸口无缘无故一阵憋闷,不以为然地暗忖:能花费这么多精力为少年建造墓地,为什么不在他活着的时候好好保护?如果是我,一定不会让他遇见任何危险。 他定定看了一会儿,说道,“把壁画和浮雕扫描下来,回去之后我找几个可靠的人破解。”对于年代上的跨度,他一时间也找不出答案,置于那幅飞天图,应该是想象吧。 “好的。”侦察兵一面扫描一面絮叨,“将军,听说古人的寿命都很短,上古人的平均寿命是一百,远古人的平均寿命是七十,太古人的平均寿命是四十五到五十。放到现在我简直难以想象!”由于基因不断优化,体质不断增强,现代人的平均寿命为四百五十岁,像将军那样的特种人能活到八九百岁。四十五,对于他们而言还是幼年期,古人却早早就死亡了。 “将军,能不能取一些皮屑或头发让我检查这位国王的年龄?他看上去好小,应该才十二三岁吧?”侦察兵走到祭坛边,表情垂涎。 “不准动他。”姬长夜语气冷厉,吓得士兵缩了缩脖子。 说话间,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中将领着几名士兵快速跑进来,从空间钮内倒出许多仪器。他们是军人,随身空间装的都是武器和求生工具,但要拆除古墓中的一座水晶棺,还得找更为精密的仪器才行,于是多走了一趟。 “在挖掘之前我们还要对周围的地质和磁场进行勘察,否则会对整座古墓造成更大的破坏。”中将把功能不同的探测仪分别摆放在最合适的位置,然后将现场的四维图输入智脑,以便计算出最佳的切割方案。在此之前,他们还要为水晶棺量身打造一个顶盖,免得碰坏水中的少年。 姬长夜站在外围,勉强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在看见少年的第一眼,他就决定将他据为己有,哪怕冒着被判流放的危险。 “等等,我们恐怕不能把他带出去。”中将的话让他面色微凛。 他沉声开口,“为什么?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将军你来看磁场反应图。”中将点击智脑,把四维图片放出来,“刚才我们只顾着扫描物品,没有扫描地面,你来看,红色区域是能量磁场,以水晶棺为圆心,形成一个独特的图形,从外围到内围,能量越来越集中,越来越强大,好像在把周围环境中的能量源源不断地抽取出来去供应棺材中的液体,以保全这位国王的尸首。如果我们切割掉水晶棺,等于破坏了这个能量磁场,其结果很有可能导致尸体的迅速腐烂!” 姬长夜盯着四维图,眸光闪烁不定。这是一个极为复杂又极为对称的六芒星形,外围用圆圈包裹,并且镶嵌着玄奥而又古老的文字,虽然说不清它究竟有什么作用,但可以猜测,它的每一根线条都独具规律不能破坏。无论哪一根线条断裂,都会导致能量磁场的消失,而水晶棺里的液体也会变成普通的水。 “有没有类似的能量液能替换这种水?”他沉吟道,“我手里就有几个十级能量液形成的温泉。” “不知道。十级能量液破坏性很强,只有特种人才能吸收并安抚它们爆裂的磁场分子。除非这位国王也是特种人,否则不能用十级能量液浸泡。我不知道古人是怎么做到的,但他水晶棺里的液体不是我们目前发现的任何一种,其分子能量巨大,却十分温和,所以能用来保存尸体。估计这种图形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但具体是怎么回事儿我也不知道,智脑中查不到任何资料。妈的,谜团越来越多了,古人的智慧真是难以琢磨!”中将忍不住爆了粗口。 从未被任何险境动摇过心念的姬长夜首次明白何谓焦虑。他在大殿内来回踱步,最终下定决心,“给他检测一下体质。” “遵命!”好奇心重的侦察兵立马爬上祭坛。 “你站开,我来。”姬长夜从空间钮内取出一瓶消毒液,反反复复搓洗双手,又用火系异能迅速蒸干水滴,这才小心翼翼地探入水晶棺。他的表情很慎重,双眼却暗藏几许痴迷。 “别白费力气了。他是远古,不,或许是太古人,他怎么可能拥有SSS级的体质?如果是的话,他一定是那个时代的神。”中将慢慢走过去。 姬长夜并未搭理他,指尖一寸一寸靠近少年。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只因害怕力道稍重一分会碰破少年白皙光滑的皮肤。自从十岁完成最后一次进化,他就再也没有如此狼狈过,哪怕承受一百倍压强,哪怕重伤濒死,哪怕精神力和异能同时耗尽,他也能像机甲那般屹立不倒。 少年看上去那样娇小脆弱,在珠光与水晶的映照下像个瓷器。姬长夜拿不准他究竟是何种体质,心情也就更为忐忑。 “一根头发行不行?”最终,他还是没敢触摸少年身体,只好虚握住一缕左右飘荡的发丝。因为太过紧张,他额角不知不觉流下一滴冷汗,担心落入棺材污染能量液,立即让下属帮忙擦掉。 “将军,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慌乱无措的模样。”中将笑嘻嘻地说道,“虽然皮屑中的基因更多更稳定,但一根头发也可以。” 看见将军用颤抖的双手分离出一根发丝,用指尖掐断,他又道,“将军,要带毛囊的,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闭嘴,扯掉毛囊他会痛!军部的检测仪很精密,足够通过不带毛囊的头发查出基因。樊肇,别没事找事。”姬长夜狠狠瞪属下一眼,这才捏着那根长长的黑发,从水里退出来。天知道他多想抚摸少年白皙的肌肤,触碰他浓密的睫毛,甚至把他整个人抱在怀里,但是他不敢!他怕将他弄碎了。 樊肇耸耸肩膀,调侃道,“他会痛?将军你该不会忘了这位国王只是一具尸体吧?我承认他的确长得很出色,看上去也不像死人,但他没有呼吸、心跳……” “立刻检查基因还是降级,你选一个。” 姬长夜语气平淡,幽深难测的目光却令樊肇缩了缩肩膀,连忙接过长发放进检测仪里。结果很快出来了——种族:纯血人类;性别:男;年龄:???;体质:F;精神力:???。 “按理来说人死了根本检测不出精神力,怎么机器会显示问号?年龄也是问号,这就更奇怪了。”樊肇百思不得其解。 姬长夜虽然也很困惑,关注的重点还是放在体质那栏。F体质是最低等的体质,而体质又决定异能的强弱,也就是说少年不可能是异能者,也不可能像壁画和浮雕描绘的那样存活几代王朝,甚至飞上天空。他是个完完全全的普通人。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姬长夜依然很失望,但他决定尝试最后一次,于是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朵彼岸花,带出能量磁场外围。沾满水珠的花瓣迅速卷曲枯萎,直至化成黑灰,唯余一股淡淡的腐朽的气味萦绕在指尖。 姬长夜面色阴沉地摆手,“把仪器拆掉。” 大家早有预料,立即把摆放在水晶棺周围的仪器收入空间钮。 “将军,既然不拆了,那我们走吧?”樊肇提议。 “按照A级基地的标准在周围安装监控器,权限只设置我一个人。”姬长夜沉声下令。从此以后,他不会让任何人靠近此处,但母星是全人族的文化遗产,不允许任何军方势力驻扎,甚至连观光旅游也不允许。要不是他拥有军部最高权限,也不会得到降落母星的通令。一旦返回首都星,他就会着手购买离母星最近的星球,然后设置几处哨卡,以便在有人入侵古墓时尽快赶来。 但母星附近的几颗星球也都是自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 c o m然文化遗产,不允许私人买卖,还得再想想办法。姬长夜一面思忖一面跳上祭坛,久久凝视少年。 “将军,监控器已经安装好了,权限也设置完毕,你检查一下。”侦察兵把最后一个监控器安装在水晶棺的正上方。 姬长夜把信号连接到自己的智脑,各个角度,各个方位都调整一遍,这才俯身低语,“再见我的国王,我会抽空来看你。”又凝视少年小片刻,他终于跳下祭坛走出去,却又半途折返,将一枚飞行监控器抛入殿内。 飞行监控器专门用来监控活物,在死气沉沉的古墓中完全用不上,但不知抱着怎样的心态,姬长夜还是把它放飞了。也许在内心深处,他终究不愿意相信那样鲜活灵动的少年会是一具尸体。 从别的天坑里找出几块能源石,勉强充了百分之三十的能量,这艘飞船缓缓升空,朝百万光年外的飞马星系驶去。姬长夜把自己锁在卧室内,拨打了一个号码,“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有没有办法让一个死人活过来?” “有,克隆。但那是非法的!”屏幕上浮现一位长相阴柔,衣着邋遢的男子。他是姬长夜的发小苏明,也是帝国最富盛名的医学家。 “克隆不行。”姬长夜想也不想地拒绝。他不需要利用少年的细胞制造出一个外貌相同、基因相同的陌生人。他要让少年真真正正地活过来,不仅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灵魂。 “除了克隆,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恢复生机。那不是医学的范畴,而是神学的范畴。”苏明对所谓的神学嗤之以鼻。都星际时代了,没想到人类还信奉耶稣基督,听说在远古时代还有更多宗教,但它们都在灭世纪元中消失,因为在末世中挣扎的人类不需要信仰。 谢天谢地!苏明耸了耸肩,庆幸人族只剩下基督教,否则他一定会被各种各样荒诞不经的宗教故事弄疯。科学,星际纪元只需要信奉科学就够了,是科学拯救了几近灭绝的人类,也是科学让人类成为第三宇宙最强大的种族之一。 “阿夜,你干嘛问这种问题?你想把哪个死人救活?”苏明敏锐地发问。 姬长夜掐断通讯信号,走到窗边眺望浩瀚无垠的宇宙,眉眼缓缓紧绷,露出一个几近绝望的表情。他刚抵达首都星,前线就传来急电,联邦军队又一次在星港囤积,似乎想发动战争。进入星际纪元之后,人类科技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发展,对能源的需求也达到白热化的程度,一旦发现未开发的蕴含丰富能源矿产的星群,各大势力之间就会展开争夺。 这一次的争夺牵涉到两条十级能源矿脉和数十条五到七级的矿脉,胜败也就更为重要。姬长夜不敢耽误,立刻召集舰队出发,并把购买星球的事托付给管家办理。 第129章 光阴 战争正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只要夺取了MC21星港,就能彻底掐住联邦军队的咽喉,从而迫使他们投降。但帝国军团也损失惨重,不过奋力一搏罢了。 姬长夜从惨烈的战线上退下来,回到母舰充能。他的第一军团负责下一轮冲锋,如果情况不对,或许还要动用姬家的超能机甲。一台超能机甲若是进入激战状态,需要消耗的能量是一条十级矿脉三年的产出,其代价是巨大的,却也是值得的。比起庞大如小行星一样的母舰,往往它们才是一场战争的主导。 “将军,十级能源矿已经运送过来,大约十二个小时后能到。”副舰长快步迎上去。 “知道了,让机甲部队做好准备。”姬长夜颔首,回到自己的卧室后将门反锁。一旦上了战场,十天半月不合眼都是常事,体质A级或B级的士兵还能轮班休息,S级以上的特种人却要坚持到底,否则便会被追究军事责任。 体质和精神力达到S级的特种人不算多,但也不少,像姬长夜这样无论是体质、精神力,还是异能,都达到SSS的却只有他一个。所以整个帝国的重担几乎都压在他肩上,连皇族在他跟前也要卑躬屈膝,多有礼让。毫无疑问,等姬老爷子死后,他必能取得第一军团元帅的位置,成为下一个实际意义上的帝国统治者。 在外人看来,姬长夜是无坚不摧的战神,也是刚正无私的表率,他似乎从来不知道“疲惫”两个字该怎么写。但现在,他却脱掉军装,呈大字型躺倒在床上,如雕刻一般俊美锋利的眉眼完全柔软下来,露出罕见的颓靡之态。 但他的颓态却并非源自惨烈的战争,却是一种求而不得的绝望与无法自拔的沉迷。他正点开智脑,像以往的每一天那样,一遍又一遍,一个角度又一个角度地凝望少年。他将四维图像投射在床垫的正上方,如此,只要他一躺下就能与荡漾在琥珀色水光中的少年面面相对。 少年睡颜恬淡,神态安详,只需盯着他,就能帮助姬长夜赶走所有疲惫,但随之而来的也有深深的遗憾。他只能尽量不去想少年已经死亡的事实,假装他只是浅浅的睡了一觉,假装或许某一天他能睁开美丽的双眼。 今天的少年比昨天更为鲜活,只是睫毛上的气泡似乎少了一点……当姬长夜胡思乱想时,水晶棺里的能量液正因为磁场的自我运行而微泛波澜,使一朵朵盛开的彼岸花随着水流浮动。 曾被姬长夜用精神力拨至少年敏感部位的花朵终于四散开来,露出若隐若现的美景,那透着粉色的两点和芳草萋萋的下腹,都令他漆黑深邃的眼眸再也藏不住任何情绪。他身体开始僵硬,血液慢慢沸腾,目光黏着在少年不该被旁人侵犯的部位久久不动。 只过了半分钟,号称帝国最冷血无情的姬将军就差点弄脏自己裤裆。他连忙关掉监控画面,跑进浴室清洗,一个小时后走出来,又变成了那个无坚不摧的战神,只是眼球遍布血丝,仿佛非常疲惫。 翌日,战争继续打响,为了夺得MC21星港,第一军团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但结果是值得的。一个月后激战结束,曾经过勘探,据说只含有两条十级矿脉的未开发星群却又发现了另外三条十级矿脉,且产量非常丰富,被姬长夜隐瞒下来成为他的私产。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母星,水晶棺内的少年正缓缓睁开双眼。 有姝半坐起来,抹掉满脸水珠,首先想到的就是颈后的小蝎,其次才是布在祭坛周围的法阵。他的身体是能量凝结而成,不老不死,但小蝎不是。它才刚出生,还没有自保的能力,一旦主人陷入沉眠,失去能量供给的它就会慢慢饿死,哪怕化成刺青贴合在主人皮肤上,色泽也会渐渐淡去直至消失。 小蝎等于自己的另一条命,有姝哪里舍得,以生魂离体之法下到地府,弄来许多黄泉水和彼岸花供养。黄泉水蕴含时光之力,能让光阴倒流、前进,也能使之凝固,任何人或物浸泡其中都能永葆鲜活,但自身却会慢慢蒸发消散。为了禁锢水汽,有姝才设置了一个法阵,免得黄泉水一天比一天少,直至把小蝎饿死。每过几年,小蝎会自发醒来,以黄泉水为饮,以彼岸花为食,非但没饿死,反而长胖不少,颜色也更为鲜艳。 有姝将它捧在掌心亲了几口,这才熟门熟路地翻出水晶棺,跳下祭坛,去藏宝室里找干净的衣服穿。主子为了让他无后顾之忧,每次都会搜刮许多财宝随葬,古董玉器堆积成山,锦衣华服也应有尽有。他扒掉湿透的长袍,在一堆箱子里翻找,这一件不满意,那一件也不顺眼,嘴巴不由自主撅了起来。 也不知主子怎么想的,明知道他喜欢穿简洁大方的衣袍,却偏爱替他准备华服,不是颜色太艳就是刺绣太多,看上去花花绿绿一片。水汽蒸发后带走一部分体温,令他打了个哆嗦,这才停止挑三拣四,随便找了一件百蝶穿花的金丝长袍穿上。 地宫里一如往常,却又好像不大对劲,有姝来回巡视几圈,在一处暗道内发现一个本不该存在的出口。出口四周的岩石变成了灰黑色的玻璃,摸上去十分光滑。如果有姝是单纯的古人,绝猜不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但他来自于末世,而且智商奇高,又怎会看不明白? 这些石头之所以转变成玻璃是高温融化所致,其表现与炸药爆炸后留下的地层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古墓曾被外人造访过,他们找不到出路就用某种威能堪比炸药的武器将通风口炸开了。 有姝表情凛然,不由揣测自己这一回究竟沉睡了多久,怎么直接从古代睡到了现代?不,能把威力如此巨大的武器改造成随身携带的东西,其科技发展程度恐怕已经远远超越了他最初的世界。 我一觉睡到未来了不成?有姝立即回到宫室,一一清点里面的物品。但箱子实在太多,且都是主子准备的,他也说不出哪些丢了哪些没丢。拥有那样强大的武器装备,带人搬空地宫应该很容易吧?然而不但自己肉身完好,金银珠宝也似乎没怎么动,那些人究竟想干什么? 心里存着疑问,有姝跺了跺脚,试图把陆判召出来询问,却陷入更大的恐慌。地宫与冥府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结界,经由这里还能感知到许多小千世界的存在,但眼下,哪怕他将全部精神力逼于双眼,也无法察觉到一丝灵力波动。冥府消失了,小千世界也消失了,这里变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或者说一个遗失的世界更为贴切。 有姝心下一阵恐慌,连忙把自己的家当翻出来装在褡裢里,匆匆由密道出了地宫。曾经被他当成阵眼的巨大岩石已风化成一堆碎片,难怪幻阵会失去效用,从而让外界的人发现地宫入口。 他重新挑了一块岩石当阵眼,再次布下幻阵,却又有了一个新发现。普通人只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对世界的认知大多来源于媒体或不同的信息渠道。但历经几千年,精神力、灵魂力都在不断增强的有姝却是用自己的感知去认识世界,所以他很快就察觉到,空气中的能量构造发生了本质改变,那些漂浮的灵魂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又一团漩涡式的磁场,有强有弱,大小不同。 有姝尝试性地去碰触一个磁场,指尖刚探入漩涡中心,它就瞬间崩溃,逸散出去的能量被周围的磁场迅速吸收。旁人看不见此类画面,也就难以想象那些璀璨光点炸裂成烟火时的炫丽与夺目。然而它们越美丽,有姝就越心惊。他不难想象,如果周围的空气中全是这种磁场,人类的灵魂刚脱离身体会遭受怎样的厄运。 或许他们都已经被漩涡吞噬,所以地府才会消失。但转世投胎又该怎么办呢?难道这些漩涡还会孕育成新的灵魂不成?有姝并不知道自己的猜想已无限接近于事实,他现在所处的世界是一个对各种力量运用到极致的世界,其中自然包括灵魂力。 磁场吞噬灵魂,大磁场又吞噬小磁场,那如果周围所有的磁场都被一个巨无霸磁场吞噬,是不是会造成磁场风暴?有姝一路走一路思忖,过度发达的头脑哪怕到了更为遥远的未来,也足够令他成为最聪明的那一类人。 但世界的精彩之处就在于——即便你料事如神,也总会有猝不及防的意外发生。有姝刚走出地貌大变的盘龙山,就见前方几百米处站着一头恐龙。没错,的的确确是一头恐龙,这完全推翻了他有关于“自己苏醒在未来”的猜测。 远古?难道时光倒退了?不对,那么点黄泉水,只够用来供养小蝎,怎么可能导致时光倒流!除非黄泉水把整个世界淹没还差不多。有姝颇有些风中凌乱之感,立刻取出隐身符贴在自己身上。 但恐龙捕猎时依靠的不仅仅是视力,还有嗅觉,尚残留在有姝濡湿发丝间的黄泉水对于这些耗能极高的冷血动物而言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它赤红的双眼几乎在瞬间锁定目标,然后张开血盆大口扑来。 有姝飞快抖出一张定身符,然后夺路而逃。他的灵魂力和精神力虽然强大,身体却因浸泡在水中几千年的缘故而越发孱弱,布料稍微粗糙一些都能把皮肤磨出红印,更何况发动攻击。 他额头冒出许多冷汗,迅速将融入丹田内的阴阳点化笔取出来,在空白符纸上绘制符文。曾经制作的那些符箓对付小鬼小妖还行,对付这头恐龙却完全不够看。它不是普通的野兽,身体里逸散出的能量堪比千年修为的大妖,有姝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能制住它,唯有拖延时间。 他原以为自己死定了,但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总会留下一线生机。那些或温和或暴烈的磁场造就了强大生物,却也令符箓发挥出更胜往昔千倍万倍的力量。 符箓其实是一种媒介,它不仅吸收有姝的精神力、灵魂力,同时也吸收空气中的灵力,并在催化的一瞬间把所有力量释放出去。现在,灵力虽然消失,却又衍生出暴烈无比的磁场,这些游离的原子催化碰撞后等同于一颗原子弹,破坏力堪称惊人,而有姝的灵魂力经过几千年沉淀也达到一个恐怖的程度,更何况还有黄泉水一遍又一遍地洗炼。 他只是试探性地甩出一张烈风符,在触及恐龙皮肤并燃烧成灰烬的瞬间就化成无数风刃,将之绞成碎片。鲜血如倾盆大雨一般浇下,把方圆百米染成了赤红色,有姝站在雨中,表情怔愣,但聪明绝顶的头脑已飞快分析出战斗时的所有细节与关键。 磁场!他的符箓吸收的不再是灵气,而是一个个磁场,吸收得越多,效用就越惊人。换一句话说,若想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安然存活,他必须提高符箓的附灵之力,不,现在或许应该称为附磁之力。但二者都是一种游离在空气中的能量体,本质上没有多大区别。 有姝担心血腥味引来更多野兽,连忙跑到最近的小溪清理。他画了一个防护法阵,免得四周或溪水中的野兽攻击自己,这才脱掉刚穿上的新衣服,一点一点擦洗皮肤和发丝,并慢慢回忆提高符箓威能的办法。 一张符箓是强是弱主要由三个因素决定:一,符纸的品级;二,符文的组合;三,吸收力量的多寡。后两点他已修炼到极致,倒是可以着重提高一下符纸的品级。起初他都是去香烛店购买普通的黄符纸,后来得到黄泉水和彼岸花后就试着自己做,现在没有这两样东西,能不能用别的替代? 他从褡裢里取出一件绣满各色牡丹的外袍,随意披在肩头,然后倒出自己的藏品一一清点。几罐蛊王是小蝎的食物,一把诛魔匕首、几个木头傀儡、几袋彼岸花粉、几瓶黄泉水、几枚妖核、一沓符纸、一沓符箓、一袋金叶子、两颗夜明珠,这么点东西,自保都勉强,更何况出去闯荡?天知道这片丛林里还有没有比恐龙强大的猛兽。 有姝越想越不安,决定暂时不离开地宫,先把威力更大的符箓做出来再说。他回到天坑,发现这里的植物也变异了,曾经怎么找都找不到的灵药竟长了满坑满谷,带回去可以炼成许多保命的丹药。此后的二十多天,他一直在天坑周围徘徊,白天探查环境,晚上回地宫睡觉,遇见恐龙就杀死、放血、剥皮,然后将几枚妖核扔进血池用血祭之法炼化。 偶有一天,他在一处地裂造成的深坑中发现一口温泉,泉水所蕴含的能量不亚于黄泉水,可以拿来炼制最顶级的黄符纸。于是他把吸饱鲜血的妖核与五行俱全的灵药一一扔进去,又把能杀死的最强大的恐龙剥皮后硝制成薄如蝉翼的符纸,浸入已变了颜色的泉水中炼化。 他连续杀了十几头恐龙,炼化了无数张黄符纸,感觉够用个三五年才心满意足地停止。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堪称惊世骇俗的行为已被一枚微小的,比花粉颗粒大不了多少的飞行监控器全部摄录进去。 一场行星撞击事件完全改变了母星的磁场,也令周围的生物产生了不同程度的进化。由于环境保护得当,母星上的变异猛兽完全遵循的是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它们或许对特种人构不成威胁,但杀死几个A级,甚至S级的异能者并非难事。更何况有姝瞄准的全是些“修为在千年以上的大妖”,也就是星际人类眼里的A级、S级狂兽。 一个人几乎把方圆百里的狂兽屠戮干净,这是什么概念?换成姬长夜来也难较高下。有姝虽然身体孱弱,却已经从劳心劳力的战斗中超脱出来,找到了独特的自保方式。而这种自保方式在暴烈磁场的加持下越发凶残,但他却对此一无所知,正准备去寻找或许已经转世成某个原始部落首领的主子。 这天,他把重要物品装进褡裢,昂首阔步地走出地宫,刚启动比往昔强大了千百倍的幻阵,把密道藏起来,就见天空中坠落一艘冒着黑烟的飞船。没错,那的的确确是一艘飞船,已确定自己来到远古时期的有姝三观再次炸裂。 轰隆隆一声巨响,飞船把不远处的一座山峰撞断,在原始森林中刮擦了几公里才堪堪停下。有姝给自己贴了一张隐身符,使出缩地成寸之术跑去查看,就见地上洒满金属零件,千疮百孔的船舱内躺了许多尸体,有的面目全非,有的肢体残缺,还有的尸骨无存。 有姝找了半天也没发现一个活人,只得坐下来休息。大概因为睡得太久的缘故,他本就被养得娇贵的身体越发经不起折腾,只来回走了几圈就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他脑子却从未停歇过片刻,一面思索自己醒来后的种种疑点,一面试着打开从一具保存较为完整的尸体上卸下来的“手表”。 他发现飞船上的所有人都佩戴着一块表,款式和颜色各不相同,但功能键却一样。也就是说,“手表”在这个世界等同于手机一般的存在,有姝现在要做的就是解开密码,弄明白这究竟是个怎样的背景设定。 剧烈撞击似乎毁坏了“手表”的内部构造,无需输入密码或指纹,它就自动开启,显现的文字不是有姝所知的任何一种,但语音提示却还是中文,简直万幸。有姝看不懂提示,只能胡乱点击,无意中调出几张照片和一份表格。 照片是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小男孩的合照,时间越往后推,合照就越少,最后全变成一位肥胖少年的单人照,从眉眼中依稀可以看出小男孩的影子。表格上贴着中年夫妇的大头照,下面的文字看不明白,却神奇的夹杂了两个阿拉伯数字,233、227。 有姝又胡乱点了一通,竟调出“手表”拥有者录制的大段大段内心独白。他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父母都是帝国军人,隶属于第一军团,于三年前战死,留下一笔不怎么丰厚的抚恤金。少年因为没有异能,体质又是最弱小的F级,在校园里备受欺辱。有姝听了一个多小时,他就抱怨了一个多小时,并未留下任何有用的信息,但已经足够有姝分析出自己的处境。 这里并不是他设想的远古时代,而是星际时代,人类的聚居地已经转移到外太空,所以盘龙山才会荒无人烟。要想回到文明社会,必须搭乘飞船驶向宇宙,而这场空难就是他的机会。他完全可以伪装成一名幸存者,静静等待救援队伍的到来。思及此,有姝立刻戴上少年的“手表”,穿好少年的衣服,又把他的尸体经秘法炼制成巴掌大的傀儡人偶,塞进口袋,末了毫不犹豫地剪掉满头长发。 父母双亡,家世简单,没有比少年更好的替代对象,至于容貌,完全可以推说到减肥头上,反正救援队的人也不认识少年,更不知道他瘦下来是什么模样,哪怕他们要检测基因,有姝也可以用原主做成的傀儡人偶蒙混过去。 他将精神力逼于双眼,定睛查看灾难现场,果见许多灵魂被周围的磁场旋涡吞噬进去,也有几个比较强大,坚持得久一点,但最多也熬不过半小时。既然人类还拥有灵魂,那么有姝的咒术、巫术、傀儡术就有施展的余地,但前提是他的敌人灵魂之力都比他弱小。 想起少年在音频日记中提到的异能者、特种人,有姝开始感到不安,心道或许自己还不够强大,必须小心行事。而且宇宙那么广袤无垠,究竟何时才能找到主子?这次怕是前途多舛。 第130章 光阴 有姝给自己制造了一些伤口,然后躺在破烂的船舱里等待救援。大半天过去了也不见空中有飞行器降落,他只好站起来活动手脚,却不小心踩到一枚戒指。也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戒指嘀嘀叫了一声,然后释放出许多物品,有衣服、食物、首饰、各种奇怪的仪器……似天女散花一般撒了满地。 有姝脑子活络,立刻就意识到这枚戒指与自己的褡裢一样,是一个随身空间。既然人类可以移居到外太空,那么肯定已研发出空间折叠技术,否则百万甚至亿万光年的距离该如何航行跨越? 他捡起戒指,输入一丝精神力,感知到里面存在一个十平米大小的空间,比自己的褡裢好用得多,立刻在船舱里搜索起来。既然有人佩戴空间戒指,可见空间折叠技术在这个时代已经普及,那么会不会存在容量更大的戒指?他果然又找到几个空间物品,却因为与主人的精神力或基因绑定在一起而无法使用,唯有早先那个恢复到出厂设定的能够收纳外物。 有姝把自己的精神力输入进去,戒指便与他自动绑定,因折叠后的空间是真空的,所以只能存放死物,不能存放活物。他立刻跑回地宫,把褡裢装不下而自己又很舍不得的东西全收走。 又等了大半天,眼看太阳快下山了,天边才终于出现几艘飞船,在不远处的空地降落后立刻派出一列救援小队,匆匆赶过来。他们拥有专业的生命探测仪,尚未降落就发现灾难现场只显示出一点生命迹象,而且非常微弱,要是再晚上几秒钟,没准儿人就死了。也因此,他们几乎没怎么翻动破烂的船舱就直接把装晕的有姝抱出来,送往飞船进行救治。 “他很幸运,只受了一点皮外伤,之所以能量反应微弱是体质的关系。他是F级体质。”医生经过简单的检查后说道。 “F级体质?这可真少见!”护士语气中难掩惊奇和鄙夷,“一船人都死光了,怎么单单他一个F体质的废人活了下来?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医生拿出一台检测仪说道,“在重大灾难中存活的幸运儿并不少,或许是上帝在庇护他们。他的智脑也保存的很好,你拿去解析,我来采集他的基因信息进行比对,如果两者没有出入,我们就可以联系他的家人前来认领。” “好的医生。”护士解下绑在少年手腕上的智脑,喟叹道,“虽然体质很差,但长得真是漂亮。您看,他的皮肤像不像阿米迪亚出产的星光宝石?” 医生头也不抬地说道,“快去,帮幸存者找到家人才是最重要的事。他们现在都在首都星苦苦等待消息。” 护士耸耸肩膀,立刻朝分析室走去。两人虽然是高鼻深眼的外国人长相,说的却都是华语,虽然口音略有些古怪,却并不妨碍有姝聆听。知道医生准备采集自己的基因信息,他立刻握紧口袋里的傀儡小人。周围的磁场扭曲一瞬又恢复正常,医生却毫无所觉,用检测仪刮下少年口腔内的皮屑进行分析。 “安有姝,十六,纯血人类,精神力无、异能无、体质F级,父母双亡,现就读于帝国学院表演艺术系谐星班。这孩子真可怜,已经这么弱了,竟还没有父母。”医生一边念出分析仪上的文字,一边大摇其头。 与此同时,护士也带着智脑过来了,语气无奈,“医生,这智脑是安有姝的,他无父无母,监护人那一栏也是空白,我只能联系他的导师来接他。那边说要过几天才能到,现在学校正放暑假,他带学生在外面实习。” “好,把智脑给他戴上吧。我们还有很多尸体需要确认身份,通知家属的事我来做,你可能应付不了他们的悲痛情绪。”嗓音温柔的医生渐行渐远。 确定周围没人了,有姝睁开双眼,慢慢靠坐在床头。为了伪装得更为逼真,他在自己身上弄了几条深可见骨的伤口,但刚才那名医生却只拿出一瓶喷剂喷了喷,就让它们迅速愈合,现在连半点伤疤都看不见。未来医学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吗?他素来平静淡然的脸上终于浮现惊奇的表情,转而想到少年的专业,嘴角不免抽了抽。 表演艺术系谐星班,那是什么鬼? 当有姝被姗姗来迟的导师带回学校安顿时,姬长夜刚从战场上下来。这场战争持续了整整三十八天,他也连续三十八天没睡,哪怕疲惫到极点也只能冥想十分钟算作休息。把发现十级矿脉的几颗星球据为己有,并且用最快的速度办理好合法手续,他命令舰队即刻返回首都星。 “将军,您该休息一下了。能源液已经为您准备好,就在浴室里。”一名身材火辣的女副官接过将军的帽子,挂在一旁的衣架上,并试图去脱他的外套。 “这里不需要你,请离开。”姬长夜将手搭放在门把上,表情冷肃。 女副官虽然很失望,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中规中矩地敬了个礼,然后退走。姬长夜反锁房门,并未去泡能量液,而是迫不及待地打开监控器。没有,任何角度任何方位的监控器都找不见少年身影,水晶棺里空空如也,只留下几朵已经枯萎的彼岸花,甚至连那种琥珀色的能量液都消失了。 有谁来过并带走了少年?他首先想到这一点,却又立刻否定。因为临走时,他在古墓的入口周围留下许多报警装置,一旦有人闯入,他的智脑会立刻接收到讯息。但现在,警报并未触发,也就是说在此期间没有外人闯进去,除非少年自己醒过来并离开。 这个猜想令姬长夜的呼吸骤然停止,哪怕特种人能在缺氧的情况下存活好几年,此时此刻的他也分外难受,高速运转的头脑因为这忽然浮现的奢望而几欲炸裂。 他用颤抖的指尖调出古墓中的所有监控画面,未能发现少年身影,于是又按下回放键。画面开始倒转,因速度过快,那忽然活过来的人变成了一道道残影,却已经足够令姬长夜呼吸加重,血液蒸腾。 就是这里!看见残影躺回水晶棺,一如往昔般沉睡,姬长夜立刻停止倒带,点击播放。少年还像他上次看见的那样,睡颜恬淡,神态安详,但他的心情却已经完全不同,只因他知道,在下一刻,少年就会睁开双眼苏醒过来。 倒带后的时间过长,以至于等了十分钟,少年还躺在水晶棺里浮浮沉沉。姬长夜眼里慢慢爬上血丝,眼眶也干涩而又疼痛,却不敢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哪怕一秒。又过了十分钟,他渐渐有些心浮气躁,极想快进,又担心错过少年苏醒的瞬间,只能勉强按捺住焦躁的情绪。 对一个训练有素、能力卓绝的军人来说,这样的焦躁显然是不应该存在的,但他却不想去控制。他只想让少年赶紧活过来,证实他刚才看见的一切并非太过向往而造成的幻觉。 当他指尖已覆在快进键上时,少年浓密的睫毛忽然颤了颤,上面的气泡随之抖落,旋即一个一个升上水面,炸裂成水滴。这景象是极细微,极静谧的,若非特种人视力超凡,绝对无法注意到。然而看在姬长夜眼里,这一幕却比星河坠落还要绚烂,比最高超的摄影师拍出的最华丽的美景还要动人心魄。他早已沸腾的血液也仿佛冒出无数小小的气泡,然后挨个儿炸裂。 他立即收回指尖,把画面投射在对面的墙壁上,并且一再放大。他的国王马上就要苏醒,他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节,但其实他已经错过了。在焦躁、期待与深深的遗憾中,国王终于睁开双眼,露出黑白分明又清澈见底的眼眸。 他破水而出,肩头绽放着一朵血红的彼岸花,越发将他白皙的皮肤衬托至透明。他摸了摸颈窝,不知何时掌心竟多了一只深紫色的小蝎子,甩着尾针缓缓爬动。姬长夜呼吸一窒,生怕蝎子伤害少年,却见对方撅起粉嫩的唇瓣,轻轻吻了它几下。很显然,这是他的宠物,并非无意中钻入水晶棺的毒虫。 浑身紧绷的姬长夜这才坐回去,见少年爬出水晶棺,一路走一路脱掉湿透的长袍,露出修长柔韧的身躯,沸腾的血液立刻朝下腹涌去,令那处胀痛不已。紧接着他又心神大震,什么情欲、狂喜,全都抛到脑后,一边盯着智脑上的画面,一边点了几个最忠心的属下,秘密赶往母星。 他差点忘了,现在的母星可不是远古时期的母星,上面长满变异植物,还有许多危险评测在A级以上的狂兽。少年一旦离开地宫,等待他的将是无穷无尽的危险。舰队出发时,视频上的少年已经打理好自己,由一条密道离开,难怪布置在石门周围的警报器从未被触动。 姬长夜几乎不敢去看接下来的画面,素来从容冷峻的眉眼竟流露出罕见的恐惧之色。樊肇察觉到他的异状,提点道,“将军,你上次不是留下一个飞行监控器吗?如果发现目标物活了,它应该会实时跟拍。你直接连上它的信号就能看见少年现在的状况。” 正所谓关心则乱,姬长夜竟没想到这一点,立即调出该机器拍到的画面。樊肇等人虽然惊异于少年的复活,却并不认为他能坚持多久。母星上的狂兽连异能者都能撕碎,更何况是一个体质为F级的远古人?如果运气好,他现在也许还活着,但多多少少会受伤,运气不好,恐怕已经成了狂兽的食物。 但他们不敢当着将军的面说出来,只能沉默地看向屏幕。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画面中并未出现血肉模糊的景象,恰恰相反,少年正躺在某个干净整洁的房间内,认真阅读智脑上的文字。 “等等,他怎么会拥有智脑?他的发型、穿着怎么会与我们风格一致?还有这个房间,摆设、窗外的风景,这里绝不是母星!他怎么离开的?”樊肇等人傻眼了,姬长夜却大出口气,把镜头拉远又拉近,仔细观察卧室里的所有细节。 “这里是帝国学院。窗外的大楼是帝国学院的标志性建筑,书桌上的杯子印有帝国学院的图腾。”他冷静分析。 “等等,这人究竟是不是那位国王?他怎么会有办法去首都星?比我们还快了一步!”樊肇的三观已经炸裂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远古人是怎样快速融入星际纪元的。 “他在学习我们的文字。你看,他智脑上出现的是小学教材。天哪,一个远古人会自己想办法离开母星,进入学校,并且学习我们的文化,他可真神了!”战舰上的几人正是上次发现古墓的原班人马,对少年不可思议的行为啧啧称奇又困惑不已。如果把他们安放在少年的位置上,他们绝活不过一天,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姬长夜把监控画面往后倒,试图得出答案,并吩咐战舰返航,跟随大部队往首都星赶。他再次庆幸自己抛下一枚飞行监控器,否则现在上哪儿去找他亲爱的国王? 把画面再次倒回少年初醒的时刻,看见他光裸的身体,姬长夜脸色黑了黑,想回到自己舱室内单独看,却被樊肇几个死死缠住。他们非常好奇少年是如何存活下来,又是如何到的首都星,如果将军不让他们知晓答案,他们会因为好奇而活活把自己憋死。 姬长夜无法,只得按下快进,准备回去后一帧画面一帧画面地剪辑出来,单独做成一个视频文件。这样一想,刚冷却不久的血液又开始沸腾,令他颇有些坐立难安,只得交叠长腿,换了个姿势。 少年穿着一件绣满美丽花纹的长袍,走出密道,并且在外面捣鼓了一阵,这里用树枝画几条线,那里摆一块石头或木头,然后才不紧不慢地离开。他刚走出去几米远,身后的密道就消失了,这一幕被监控器忠实地记录下来。 “你们看见了吗?啊?密道消失了!他刚才那些举动恐怕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吧?但原理是什么?简直不可思议!”樊肇惊得目瞪口呆。 姬长夜点开磁场扫描器,把刚才的画面重放一遍。所有的景物和色彩全都消失,变成一团一团颜色深浅不同的磁场,而少年无疑是最弱小的存在,他只余心脏那处是淡粉色,其余部位是没有磁场反应的黑灰色。但当他把所有的东西摆放完毕,周围的磁场却被这几个物件牵引,形成一个巨大的磁场旋涡,把周围的空间扭曲屏蔽。 “他虽然很弱小,却能直接操控磁场制造幻觉,但我还是弄不明白这里面的原理。在座有没有谁能帮我解释一下?”樊肇感觉自己被憋死了,大家与他一样,也都挠心挠肺,好奇不已。 姬长夜没有过多研究这段视频,接着往下看,磁场解析图却始终开在右上角。少年离开地宫后不久便撞上一头正在觅食的狂兽,他给自己贴了一张纸条,监控器里就失去了他的身影,这无疑又是一种对磁场的完美利用。他做到了几千年后的进化人也做不到的事,这是奇迹。 但狂兽似乎能嗅到他的气味,朝一个方向猛扑过去,一张纸条凭空冒出,像子弹一样撞在狂兽额头,令它停顿了一瞬。这一瞬,姬长夜已冒出许多冷汗,他能真切地感受到少年的恐惧,恨不能立刻出现在他身边,为他抵挡一切危险。 少年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过了大约三秒钟,又一张纸条撞上狂兽并燃烧成灰烬。如果不是右上角开着磁场解析图,姬长夜绝对想不到那是少年的攻击手段。虽然监控器拍不到少年身影,解析图里却能看见他隐隐跳动的心脏,在纸条射出的一瞬间,他的身体也随之爆发出璀璨光芒,那是几近玄色的深红,是唯有精神力达到SSS级的特种人才能具备的色彩。 活了一百多年,姬长夜也只是在自己身上见过如此强大的能量磁场。少年并非他想象得那般脆弱,恰恰相反,他的实力甚至超出了基因优化后的现代人,或许他不是一位国王,而是来自远古的神祗。这个想法同时出现在众人脑海,令他们肃然起敬。 在磁场解析图上,那张玄色纸条燃烧殆尽后果然爆发出可怕的能量,却不像粒子炮那般轰然炸裂,而是形成一道道风刃,把一头重达十吨的狂兽切割成碎片。当血雨淅淅沥沥落下时,少年终于扯掉身上的纸条,显露出身形。他看上去有些怔愣,却又很快恢复平静,来到小溪边同样布置了一个强大的磁场来保护自己,然后开始脱衣服。 后面一段视频被将军无情快进,樊肇等人不由瞪了他一眼,却敢怒不敢言。他们看着少年在山谷里徘徊,看着他把周围的狂兽屠戮得一干二净,并且制造出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但这些东西毫无例外都蕴含着恐怖的能量,而这种能量似乎只有他才懂得该怎么运用。更为可怕的是,他竟能凭借肉眼看见分布在空气中的磁场,这是任何一个现代人都无法做到的。他们只能像现在这样,借助磁场扫描仪的解析,但这种仪器也不是万能的,它们同样会被磁场干扰从而失去效用。 换一句话说,少年能看见世界的本源,这很好地解释了为何他身体那样孱弱,力量却那样强大的原因。 “将军,我们似乎放出了一头小怪兽。你有把握能控制他吗?”樊肇开始流冷汗了。 得知少年实力强悍,姬长夜终于放下高悬的心,深深看了中将一眼,警告道,“我从未想过去控制他,你们也不准轻举妄动。”他的确没想过去控制少年,他只想得到少年。 我们怎么动?真正开打的时候,这位神人分分钟能把我们绞成碎片好吗!樊肇心有余悸地暗忖。 监控画面还在继续,一艘民用飞船坠落在母星,少年从残骸中找到一个智脑并得到一些信息。他好像看不懂现代文字,却能听懂华语。由于华国是原母星上人口最多的国家,灭世纪元中的幸存者大多是华国人,所以华语渐渐成了全球通用语,又顺理成章地成了星际通用语之一。从少年的容貌可以判断他是华国人,懂得华语并不奇怪。 他用神秘莫测的方法把一具尸体制作成半尺长的人偶娃娃,然后取而代之。 樊肇摇头低语,“他似乎想借机离开母星,但这是很冒险的。他的基因与那名死者完全不同,救援队一来就会拆穿。” “拆穿了也会把他带走,毕竟他是个大活人。难道他被关进帝国学院的最高实验室进行研究?古代人的身份不会曝光了吧?”一名士兵紧张地看向将军。 姬长夜迅速浏览近月来的重大消息,笃定道,“我的权限是SSS级,所有机密我都有资格查看。帝国学院最高实验室并未发布此类消息,他的身份应该还没曝光。” 说话间,少年已找到一枚空间钮,并立刻意识到它的用途,跑回地宫把家当打包,又躺回空难现场。他假装晕倒,被救护人员抬上医疗飞船,哪怕是基因检测仪也没能堪破他的身份,反倒让他得知许多重要信息。他假装受了刺激,不言不语,也杜绝了说错话的可能,一路沉默地被导师带回学校安置。 短短几天时间,他就摸索出了智脑的运用方法,并且一面学习现代文字与各种星际通用语,一面慢慢融入学院生活。现在还是暑假,宿舍里只有他一个,所以没人会去打搅,也没人会去拆穿。以他的速度,等到一个月后开学,想必已把周围的情况完全摸清,并且不露丝毫破绽。 “上帝,这小怪兽不但实力强大,连头脑都那么聪明!他这一个月的生活经历足够拍成一部史诗级的传奇大片了!一定很精彩很精彩!”樊肇竖起大拇指,表示心服口服。实时跟拍的视频都能让他看得荡气回肠,经过艺术加工后还不波澜壮阔?难怪他那个时代的人民愿意为他建造如此恢弘的地下宫殿。 姬长夜长舒口气,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然而以他现在的速度,要赶回首都星还需十二天,途中得巡查几座地理位置极其重要的星港,又耽误十几天,统共二十几天,他终究难以放心,得找一个人跟在少年身边才好。 这样想着,他拨通一个号码,把少年现在的身份发送给那头的下属。 第131章 光阴 得知少年安然无恙,姬长夜这才摆脱下属,回到房间单独查看近月来拍到的监控画面,从少年睁开眼的一瞬间,直至此时此刻,他迫切地想要获悉他的所有,并最终在某一天融入他的生活。 少年比他想象中更完美,他看着他光裸着身躯在一堆金银珠宝中来回走动,那些曾经让世人狂热追捧的宝物全都成了他的陪衬。他并不知道监控器的存在,一举一动皆充满了率真与诱惑,他甚至弯下腰,撅起屁股,在一口大箱子里翻找。从监控器的方向看过去,恰好能把他私密部位的美景一览无余。他白皙纤长的指尖勾出一件又一件锦衣华服,堆积在脚边的时候像一团团花束簇拥着幽深泉水中钻出的精灵,那画面不似真图实景,更像一场幻梦。 姬长夜恨不能撩起他一缕湿发,放在鼻端嗅闻,又恨不得从背后拥住他,死死摁进怀里。他素来沉稳的心跳快得像猛然撞入黑洞的行星,血液比埋藏在地心的岩浆更为炽热。当少年终于穿好衣服,迤迤然走出地宫,他终于低咒一声,走进卧室清洗裤子。 少年似乎很爱干净,每一天都有坚持打理自己,起初姬长夜还会耐着性子分析他的战斗方式与精神力强弱,后来干脆快速略过,将那些香艳旖旎的画面单独剪辑出来,做成一个秘密文件保存在智脑里。在与少年见面之前,他只能依靠这些东西聊以自慰。 越到后期,少年就越发从容,总是被狂兽追着跑的他竟惹得方圆百里的狂兽望风而逃。姬长夜从没见过他狼狈的时刻,对他的感观从娇弱的花朵变成了纵横宇宙的星辰,每多一分了解,对他也就多一分痴迷。 除了强大的武力值,少年的头脑也出乎意料的聪明,竟连安有姝的导师都被他蒙蔽过去。但当他进入安有姝的宿舍,自己一个人独处时,终于露出鲜见的,惊奇中又透着忐忑的表情。原来他不是不害怕,而是将这种情绪死死压在心底不敢表露。 是啊,他来自于更为久远的过去,他身边的亲人、朋友、爱人……不不不,他不会有爱人,他看上去才多大?十五还是十六,那么年幼,绝对不会有爱人。姬长夜狠狠否定了这个猜想,再看向视频里的少年时目中流露出疼惜的情绪。 在这个时代,他是真正的独行者,没有人会安抚他的恐惧,也没有人会引导他的迷茫,未来只能靠他一步一步去摸索。设身处地地想想,姬长夜并不认为自己能比少年做得更好。他真的是一个极其优秀的孩子,比他见过的所有世家巨族精心培养出来的天之骄子更为出色。 但是下一刻,这种莫名其妙的骄傲情绪就被哭笑不得所取代,姬长夜发现少年正站在空荡荡的浴室里,这里摸一摸,哪里摁一摁,似乎在研究这间屋子是干什么用的。他看见了浴缸,于是立刻意识到这是洗澡的地方,却找不到哪里有水源,气得直嘟囔,“水呢?哪里有水?我要水。” 声控莲蓬头忽然从屋顶钻出来,喷了他满头满脸,将他吓一跳的同时更淋湿他薄薄的白衬衫。他既狼狈惊恐,又显得那样诱人,令姬长夜莞尔,紧接着血脉偾张。 不能再看了,否则一整天都不想干别的事。他用尽最大的自制力将监控画面关掉,这才穿好军装,挺直脊背,大步走出去。 有姝没料到被自己取代身份的少年也叫“有姝”,而且幼年时的长相与他有七八分相似,倒真是缘分。回到首都星后,他将安有姝的灵魂从傀儡娃娃中释放出来,并用超度之法稳定了他的磁场,以免被周围的磁场吞噬。下飞船的时候,他曾亲眼见过一个有了灵智的磁场进入某位女士的肚子,想来算是投胎成功了,惟愿安有姝的磁场也能孕育出灵智,再转生成人。 没了灵魂的傀儡娃娃自然被有姝留下,以防日后再遇见基因检测的情况。他假装受了刺激,并未与导师说话,所幸安有姝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并未引起对方怀疑。 安有姝是个书迷,智脑的首页下载了很多长篇小说。有姝无意中点开一本,起初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后来发现页面上方有一个小喇叭的标示,应该能自动把文字转换成语音,于是立刻点开,对着文字逐个辨认。 小说统共有六百万字,看完之后,有姝已经从目不识丁的文盲达到了正常的文化水平。当然,书里的很多典故他并不知道,还得找幼儿、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的课本来看,慢慢巩固。 学会文字,安有姝的智脑自然被有姝玩得飞起,怎么上网,怎么购物,怎么联系朋友,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同时也从个人档案中查到了安有姝的生活现状。他过得比有姝预想中更惨,父母战死后留下一笔抚恤金已全被用完,家里的房子也卖掉了,现在只能寄住在学校宿舍。等他从帝国学院毕业,就真的是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了。 这次放暑假,他慕名去参加吉雅星举办的机甲展,也不知脑子里哪根弦搭错,竟用最后一笔积蓄买了一台初级机甲,把自己整成了穷光蛋。幸好在星际纪元,婴儿出生率十分低下,每一个孩子在成年之前都受星际法保护,尤其是孤儿,否则有姝别说治疗伤口,连吃饭都成问题。 但即便如此,政府也不可能给失去父母的孩子提供最优渥的生存环境,只能保证他们不被饿死。安有姝的学费可以免除,并且每天派发三支营养液,但学习中需要的资料、仪器、活动费,就只能靠他自个儿想办法。说老实话,有姝压根不想去学什么表演艺术,但如果不住学校,他又能上哪儿? 先混着,以后再慢慢寻找出路。有姝喝掉味道古怪的营养液,然后挤眉弄眼,做了个极度崩溃的表情。他现在最想念的东西有两样,一是主子,二是美食。 星际纪元并不是美食没落的时代,正相反,因为物种的丰富,好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但能源石的滥用造成了土地的严重污染,人类只能专门开辟出几个星球来种植农作物或养殖畜类。这导致天然食物的成本大大提升,一般的工薪家族一个月只能享用几次,而安有姝这种靠政府接济的穷光蛋只能在脑子里想想。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主子说得果然没错啊!有姝点开星网,想看看能不能把自己带来的东西变卖成信用点。另一头,姬长夜也正通过监控器查探他在做什么,并黑进安有姝的智脑账号,浏览少年现在正浏览的一些资料。 他似乎想变卖从古墓中带出去的东西,却又很快发现金银珠宝已经不值钱了,其中有几套瓷器算得上古董,若是放在拍卖行里,估计能拍出有史以来的天价。 “别,千万别动这个念头。你还未成年,在网上的一切活动都有主脑监控,一旦这些古董流出去,哪怕是匿名拍卖,他们也能顺藤摸瓜找到你。亲爱的,快把这个危险的念头收回去,否则我就要打你屁股了。”姬长夜紧张地呢喃,恨不能立刻出现在少年身边,代替他把网页关掉。 另一头,有姝反复斟酌了许久,最终还是把拍卖网关掉。他对现在的网络技术并不了解,还做不到化身黑客来无踪去无影地行动。在这个时代,古董的确值钱,如果拍卖出去,别说天然美食,就算一颗星球也买得起,但正因为太值钱了,他反而不敢贸然出手,至少在学会如何掩盖身份之前不能出手。 先喝营养剂吧,以后再想赚钱的方法。他拿出一瓶黄泉水,一点一点喂给小蝎,又把新培育出来的一只蛊王塞进它螯钳里,脸上全是艳羡的表情。 姬长夜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赞赏道,“Good boy!我就知道我亲爱的国王一定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孩子。”末了联通下属,催促道,“你怎么还没抵达首都星?” “将军,我似乎查出一些不得了的东西。要不是您让我去调查安有姝的家庭背景,我绝对想不到没落了几百年的安家竟然藏了这样一个惊人的秘密!”一名容貌英俊的青年男子出现在屏幕上。 “什么秘密?”深知属下并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姬长夜不禁正色。 “安有姝的母亲是消失了一百多年的宋家后裔。” “那个依靠诡医之术崛起,又因为诡医之术失传而消失的宋家?”姬长夜解开军装最顶端的两颗纽扣,沉声道,“别告诉我宋家的那台超能机甲在安有姝手里。”帝国只有五台超能机甲,分别在四大军团元帅手中。没错,是四大元帅,而不是五大,因为最强悍,也最神秘的一台,在宋家消失后也跟着消失了。 世人都知道,年代越久的超能机甲力量也越强大,它们似乎具备某种传承之力,能够吸取历任拥有者的精神力和武技,甚至于异能。姬家的超能机甲传承了四百余年,在帝国却只排名第二,占据首位的自然是宋家那台传承了六百年的机甲。 军部每一个人都想得到它,却没料它竟然藏在小小的安家。安家原籍卢克星,在那里可说是一手遮天,在首都星却连号都排不上。但如果让他们拥有一台超能机甲并找到传承者,情况就完全不同。 “安家想组建帝国第五军团?野心真大。”姬长夜语气平淡,仿佛自己正谈论的不是颠覆帝国政局的大事,而是外面的天气。 “就目前来看,他们的确有这个想法。安有姝的母亲是宋家最后一人,正因为这台超能机甲的存在,当时在卢克星流浪的她才能风风光光嫁进安家。但也正因为这个,她和安先生都被谋杀了。安有姝继承了这台机甲,在十六岁生日之前,他并不知道它的存在,但安家本家已经通过他的律师拿到手了,并且就在昨天,安有姝的堂兄安成杰把它唤醒并认主。他是精神力和体质都达到SS级的特种人,目前也就读于帝国军事学院,还有半年就毕业。他在学院中的排名比林德海更高,四年来一直稳居第一,是最有可能超越你的后辈。”青年男子神色凝重。毫无疑问,安家的崛起已势不可挡。 排名第一的超能机甲问世,并且找到主人,这个消息定会在帝国掀起轩然大波。皇室想摆脱姬家的掌控自然会扶持没有根基的安家,其余几大军团也各有图谋,届时安家便能趁势崛起。但这台机甲在法律上终究是属于安有姝的,哪怕安成杰的灵魂已经与它绑定,按照帝国法律,没能得到安有姝的允许,安成杰就无权使用。其他几大军团要想打压安家,只需拿住这个话柄就足够。换一句话说,安有姝必须死。 “原来如此。那场空难是安家策划的?目的是谋杀安有姝?”姬长夜表情凛然。 “没错。还有一个月就是他十六岁的生日,安家一定会再次动手。将军,您打算怎么办?”青年男子终于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难怪将军要把他派去保护一个废柴少年,原来是为了拉拢对方从而得到那台机甲。将军果然运筹帷幄,英明神武! “你和你哥哥一起搬去安有姝的宿舍,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我很快就回来!”姬长夜按揉眉心,竟感觉前所未有的紧张。谁能料到看似家世简单的安有姝,背后竟藏着这样一个要命的秘密,害得他的国王也跟着卷入险境。若国王出了意外……不不不,他没有你想得那样脆弱,他一定能坚持到你赶回去。 一遍又一遍进行自我安慰的姬长夜还是放不下心,又增派了许多人手前往帝国学院,其中甚至包括他从未显露于人前的暗部。 也许因为开学时间临近的缘故,原本空荡荡的宿舍楼忽然住进很多人,尤其是有姝所在的122层,没几天就满员了,上下电梯总能碰见不少同学。有姝体格最娇小,被挤在电梯里侧,周围全是肌肉勃发的彪形大汉,散发的气息与末世前那些顶尖高手一模一样。这令他想起了许多不美好的记忆,像只误入丛林的小兽,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帝国学院是费玛帝国最高学府,分为普通区和军事区,但宿舍却都集中在一起。有姝猜测这些人是军事学院的学生,提前来参加训练的。他低着头,缩着肩膀,从这些人中间穿过,默默走到12209宿舍前,用傀儡娃娃的指纹开启门锁。 “你是我的新室友安有姝吗?你好,我是林德轩,表演艺术系偶像班二年级的学生。大家以后互相关照。”一名长相英俊,笑容灿烂的年轻男子从沙发上站起来,伸出右手。 有姝并未回握,拧眉道,“我原来的室友搬走了?”从智脑的通讯录里得知,安有姝的室友也是谐星班的学生,而且并不叫林德轩。 “对,他已经搬走了。”男子指了指另一间房,继续道,“那是我哥哥林德海,机甲操控系四年级生。从今天开始,他也会搬进来同住,我们互相认识一下。” 一名身材高壮、气势慑人的男子斜倚在门边,冷冷睇了有姝一眼。有姝敏锐地察觉到林德海对自己的不屑,而且从气息判断,他应该是极为厉害的金系异能者,林德轩似乎是普通人,体内带有暗伤。但这些与有姝毫无关系,于是点了点头就进了卧室。 “这就是得到宋家那台机甲的废物?除了一张脸能看,其他一无是处。”林德海低声道。 “哥,你是不是嫌弃我了?”林德轩指着自己鼻尖,“因为我现在也是一个除了脸能看,其他一无是处的废物。” 林德海连忙解释,“小轩,你不是废物,你是帝国最厉害的黑客。有没有异能对你而言并无影响。” “但是我更想上战场。你不明白,当黑客只是我最无奈的选择而已。普通人的日子并不好过,哥,你可以无视我们,但请不要轻视我们。” “小轩,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林德海低头道歉,目中满是痛苦的挣扎。 门内,有姝正在搜索林家两兄弟的信息。虽然没有与之结交的打算,但宿舍无缘无故住进两个陌生人,他总得了解一下他们的身份背景。一长串文字蹦了出来,还有一条又一条鲜红的头条新闻,可见林家兄弟挺出名的。 在首都星,最顶级的世家有五个,分别是第一军团的姬家、皇室陆家、第二军团的李家、第三军团的伦德尔家、第四军团的赵家。这五个家族下面又依附着许多家族,而林家就是姬家的附庸,算得上一流世家。 刚才那两兄弟是嫡系,林德海更是下一任家主,体质为SS级,精神力为S级,异能为SS级,在帝国军事学院绝对排得上前三名。他的弟弟潜力也很惊人,体质和精神力均为S级,异能是什么外界无从得知,据说很神秘。但不幸的是,因为基因改造技术的滥用,人类虽然杜绝了很多疾病,却又患上了一种名为基因崩溃症的绝症,实力越强,患病的可能性就越高,而林德轩正是其中一个。 基因崩溃之后,病人的异能和精神力都会消失,体质也逐年下降,最终衰竭而亡。别看林德轩现在神采飞扬,再过几十年就该住进加护病房了。这类病人大多活不过七十岁,与他天之骄子的身份比起来,只能用“悲惨”两个字形容。难怪他要从机甲操控系转到表演艺术系,说白了,表演艺术系就是废物收容站。 有姝扫过这些文字,心里并没有同情、怜悯、唏嘘等情绪,他从不会把旁人放在眼里,除非对方侵犯到自己的生命安全。当然,他对姬家更为好奇,总觉得主子一定会托生在这个显赫的家族。但无奈姬家很神秘,这一代掌权者更奉行低调的处事原则,连一张照片都搜不到,只有对方驾驶超能机甲在宇宙中激战的英姿。 有姝的阴阳眼再厉害也穿不透厚厚的金属板,只得作罢。 那一头,姬长夜全程围观了林家两兄弟与少年见面的场景。他虽然对林德海的态度很不满,却无意告诉他有姝的真实身份,更不喜他们与有姝太过亲近。自己都还没融入少年的生活,凭什么让别人抢先?他们只需帮他守着少年就好,别的动作都是多余。至于有姝更为冷淡的反应,他只会感到欣慰。这才是他亲爱的国王应该具备的气度,骄傲而又矜贵,没人能让他另眼相待,除了自己。 “他是不是在看我的战斗视频?”指着投映在空气中的四维画面,姬长夜明知故问,目中露出罕见的得色。 樊肇盯着被少年放大至满墙的等身画面,嘴角抽搐地点头,“是啊。”你自己没眼睛看吗?还是说在故意炫耀自己竟能迷倒一个远古人?远古人没见过机甲,表现出浓烈的兴趣不是很正常吗? 但姬长夜却不觉得正常,他加重语气说道,“他一直在网上搜索我的信息和照片,现在又盯着我的战斗视频看得出神,还加入了我的后援会,他一定是迷上我了。” “将军,没准儿他连后援会是什么都不知道。”樊肇吐槽。 姬长夜冷冷瞪他一眼,这才联通林德轩,吩咐道,“在网上多放一点我的战斗视频,越精彩越好。”如果可以,他更想让林德轩把自己的照片和详细资料偷偷塞进少年智脑。但少年的智脑安全等级太低,很有可能被别人入侵。星际中想除掉他的人太多了,这不但会对他造成麻烦,也会为少年带去杀身之祸,只得想个更委婉的方式。 在接触少年之前,他必须给他留下一个强大的、可靠的、光芒万丈的印象,以保证在第一眼就将他深深吸引住。 第132章 光阴 有姝发现新来的室友很不好相处,哥哥总是冷着一张脸,拒人于千里之外;弟弟却笑得极为灿烂,而且十分黏人。每次看见林德海,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经在末世里的生活,由于异能鸡肋,身材瘦弱,他没少被那些大个子欺负,他们看他的目光与林德海一模一样。林德轩虽然不会看轻他,却又太过热情,常常弄得他手足无措。 这天,他勉强喝完一支营养剂,准备学习麦哲伦星系的通用语,却听林德轩在外面敲门,“有姝,你购买的商品寄过来了,快递员请你签收。” 什么商品?有姝推开房门,就见机器人快递员将一个黑色天鹅绒的小盒子递过来,要求他在自己胸口的屏幕上按一个指印。有姝催动傀儡娃娃把货物签收,然后打开来查看。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枚戒指,戒面雕刻着一只飞翔的雄鹰。 难道是空间钮?他正兀自思忖,林德轩已经叫开了,“是初级机甲啊!有姝你想学开机甲吗?我教你!” 对了,智脑里有支出记录,安有姝死之前的确买了一台机甲,花了整整五百万。饭都吃不上了,竟然还把所有的积蓄耗费在机甲上!有姝心里十分怨念,想起房间里堆了满书架的大大小小的机甲模型,猜测原主应该是个机甲发烧友,做梦都想开着它鏖战太空。为此,他还偷偷摸摸写了一本小说,把自己代入男主角,在得到一台传承了一千年的超能机甲后从废柴逆袭成战神,对各路人马啪啪打脸。但此类小说在网上数不胜数,又因为他文笔不行,只发了二十几章就扑街了。 有姝盯着装有机甲的空间钮,恨不得把它变成一块肉,嗷呜一口吞掉。五百万,能买多少天然食材?不行,我得算一算。 林德轩颇感无奈。他原本以为凭自己的交际手腕和家世背景,与安有姝这种孤僻的人套上近乎应该十分容易。但天知道安有姝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你跟他说一句话,他要么嗯一声;要么就完全不回应;要么像现在这样,掰着指头发呆。他身体周围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磁场,把所有人隔绝在外。 套不上近乎,任务难度就加大了,林德轩只能绞尽脑汁地思考共同话题,却从佩戴的无线耳机里听见将军的命令,“把你最近发送到网上的视频给他看一看,然后问一问他对我的感观。” 早知道将军在少年周围布置的有监控器,林德轩也不惊讶,立刻点开第一军团的官网,调出几段视频。将军在星际中威名赫赫,却从未建立个人网站,除了少数几位帝国高层,没人能得到他的私人信息。要不是为了提高第一军团的征兵率,林德轩也不会获准将他的战斗视频发到网上供人膜拜。 作为整个飞马星系战斗力最强的一支军队,第一军团的公共网站拥有几百亿粉丝,每有将军的视频发布出来,排着队跪舔的人能环绕星系一周。将军行事越低调,粉丝就越狂热,甫一点开视频,下面的评论能把主脑的中枢系统撑爆。 “啊啊啊,将军最近一连发了六段视频,好威武霸气!” “将军是不是快要现身了?感觉他在网页上的活动频率提高很多!” “快现身!我想知道男神究竟长什么样,是不是帅裂苍穹!” “帅裂苍穹一定的!我已经把膝盖准备好了!” 诸如此类的留言不胜枚举,看得林德轩嘴角直抽。但无论别人多么疯狂,也没有眼前这小子的一句话管用。只要他愿意带着超能机甲加入第一军团,就算他是体质为F级的废柴,将军也会给他一个少将当当。现在,拉拢他的重任就在自己肩头,第一军团的未来就在自己肩头,林德轩,加油! 林·想太多·德轩慢慢挪到还在掐指头的少年身边,问道,“你加入了姬将军的后援会?” 有姝下意识地反问,“你怎么知道?”然后用警惕的目光盯着对方。 “我是后援会的会长,在管理后台能看见你的资料。最近你好像没怎么上网,第一军团官网又发送了几段视频,你想看吗?”林德轩说着说着已调出四维图像,投映在对面的墙壁上。 星际战争的惨烈与恢弘远远超出有姝那个时代的想象极限,在真实场景面前,所有的科幻大片都相形失色。作为一个热血尚存的中二少年,有姝立刻就被吸引了,黑亮双眸死死盯着站在宇宙中心,被密密麻麻的星舰围攻的一台纯黑机甲。 “给他介绍一下我,还有我的机甲。”那边的两人在看视频,姬长夜却在欣赏少年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从他眼里看见了惊叹、崇拜、向往,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感到骄傲而又满足。 林德轩等第一波进攻潮消退才开始解说,“那就是姬将军和他的超能机甲“帝神”。是不是很厉害?” 有姝很想询问姬将军的全名和长相,却也知道这在第一军团,乃至于整个帝国,都属于高度机密。姬将军毕竟是帝国唯一的SSS级特种人,他如果陨落,就代表着帝国的星际地位大大降低,除非在此之前找到能替代他的人选。 作为一个普通室友,他如果贸然打听这种事,绝对会被林家兄弟怀疑进而盯上,岂不是自找麻烦?想到这里,有姝只能压下满腹疑问,面无表情地点头。恰在此时,又一轮进攻潮开始,纯黑机甲举起右臂,竟在浩瀚宇宙中召来一个巨大的黑洞,黑洞内有粗壮的紫色电光在翻腾,把周围的敌舰一一劈成粉末。这种力量已经超越凡人的极限,达到神力的范畴,难怪这台机甲会取名为“帝神”。 有姝看得目瞪口呆,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林德轩适时说道,“这就是帝神的力量,它传承了四百多年,历代拥有者都是姬家最优秀的一位,但将军在他们中间却又是佼佼者。将军彻底完成进化是在十岁那年,而在此之前,最具有天赋的特种人也是在八十多岁完成的进化,比将军整整晚了七十多年,你可以想象二者之间的差距……” 舍友把传说中的姬将军夸得天花乱坠,有姝的心思却被超能机甲吸引过去。年代越久远的机甲,实力就越强大,这是因为它们具备传承之力的缘故。科学家直至现在还没解开传承之力的秘密,否则就能制造出更多更强大的超能机甲。 但搁在有姝这儿,超能机甲的真实面貌却被他一眼看穿。那不是所谓的“传承之力”,而是历任拥有者在与机甲进行精神力连接时无意中把自己的灵魂丝也输入进去。少了一丝灵魂不会对他们造成影响,却会让机甲与他们的契合度更高,从而发挥出百分之百的实力。机甲拥有的精神丝越多,灵智也就越高,时间久了竟能拥有历任超控者的能力,包括武技和异能,并在十级能源的催化中令这些力量无限膨胀,然后爆发出来。 也因此,年代越久远的超能机甲,实力也就越强大,它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一支军队,一个帝国,甚至一颗星球。单人作战时,姬将军的雷电异能只能荡平小半座城市,借由机甲施展出来,却能荡平一片宇宙。哪怕是毫无异能和精神力的普通人,只要灵魂磁场与超能机甲吻合,也会变成大杀四方的战神,而历史上不乏这样的先列。听说赵家曾经就出了这么一位超级幸运儿,他也是大热了几百年的废柴逆袭流小说的人物原型。 超能机甲不是武器,而是灵器,并且品级逆天。有姝对屏幕上的帝神垂涎三尺,连粉红的舌尖都探了出来,来回舔着嘴角。 姬长夜被他看得热血沸腾,熟练地脱掉军装,走进浴室纾解。他知道少年一定会被自己的英姿吸引,等回到帝都星就找个借口去拜访林家兄弟,然后与少年尽快熟悉起来。看见偶像出现在眼前,他会是什么表情?如果能像一般人那样索要一个拥抱或亲吻,口里大声喊着“男神我要嫁给你,男神我要给你生猴子”,那自己就顺势答应下来。姬长夜越想越美,幻想着少年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场景,攀到顶点…… 有姝看完姬将军的战斗视频,又把其他四台机甲的视频翻出来研究,评价道,“还是帝神最厉害。” 林德轩默默点头,眸光微闪。如果少年知道自己拥有比帝神更强大的机甲会是什么反应?难怪安家谈也不愿与他谈就想直接杀人灭口,换做任何一个人,都抗拒不了一步登天的诱惑。哪怕不能唤醒这台机甲并让它认主,能够一生拥有也值了。 思忖间,林德海满头大汗地回来了,看见摆放在桌面上的机甲空间钮,目中闪过嘲讽的神色。 有姝最不喜欢与这些自视甚高的异能者相处,立刻站起身回房,却见一名身材高大,长相英俊的男子随后跟来,惊喜道,“有姝,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看清少年纤瘦的身材和秀丽的脸蛋,他愣了愣,语气略显迟疑,“你是有姝?怎么一个月里瘦了这么多?”要不是少年长相随了宋家那个女人,他差点认不出来。 有姝一句话没说,只用平静如水的目光回视。 男子绕开林德海自顾走进来,本想把少年拉进卧室,却又再次愣住。他总算看清了林德海的正面,也看清了被他挡住的坐在沙发上的人影,愕然道,“两位师兄,你们怎么会住在这里?” “刚搬来的。我得病的消息你也知道吧?我现在转到表演艺术系偶像班,我哥哥不放心,跟过来照顾。”林德轩礼貌性地笑了笑,林德海却一言不发,只管脱掉作训服,赤裸着上身去翻找冷藏室里的罐装酒。 “把衣服穿好!”无线耳机里忽然冒出一道低沉而又冷肃的嗓音,令林德海浑身僵硬。将军该不会时时刻刻都在监视这里吧?也对,毕竟是排名第一的机甲,怎会不在乎? 现实是:刚洗完冷水澡,连身体都来不及擦干的姬长夜听见安成浚的声音后立刻走出浴室,却又被林德海暴露的穿着气得冒火。 “以后在宿舍里不许光着上身。”他停顿两秒又立刻补充,“下身更不允许。” 林德海嘴角抽搐地打了一个“是”字,点击发送。另一头,安成浚立刻消除了对林家兄弟两的怀疑。林德轩得了基因崩溃症的消息早已传遍帝国,外界一致猜测他会转系,没想到转的竟是表演艺术系。不过这也说得通,他长相摆在那里,个人网站的粉丝量也很庞大,当明星无疑是最佳选择。 安有姝这家伙运气也太好了,空难死不了,回来后还成了林家两兄弟的舍友。不行,得尽快把他处理掉,否则让林家兄弟察觉出端倪就麻烦了。这样想着,安成浚不免泄出一丝杀气,面上却欣喜地道,“你出空难时我正好在麦哲伦星系实习,没法第一时间赶过来。你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很好。”有姝不冷不淡地回应。 “你瘦了很多,走,哥哥带你去吃饭,顺便把行李拿上,祖父很想你,让你回卢克星住几天。”安成浚把人拉进卧室。 哥哥?祖父?有姝万万没想到安有姝还有家人,他个人档案里可没有半个字的记录。原主出了空难都联系不上,而且一见面就大放杀气的家人,有姝不敢认,但这并不妨碍他跟随男子离开。他觉得安有姝的死因或许另有内情,如果不调查清楚并想办法解决,早晚会影响到他的生活甚至生命。 外间,林德海与林德轩已收到将军发来的命令,在两人走后悄悄跟了上去。 安成浚准备在途中杀死少年,然后制造一个意外,于是驾驶悬浮车前往偏僻的地方。有姝趴在车窗边欣赏风景,察觉到有人跟踪,便往车门上贴了一个隐匿符。 前方的车辆忽然消失在视野中,令林家兄弟大感惊讶,他们加快速度追了一截,又放慢速度倒回去,却始终没能发现目标,额角的冷汗接二连三地冒出来。执行过许多重大任务的林德海还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闷声道,“将军,目标物消失了。请您指示!” “转到第六入口,上N912高速航道,目标物在你们前方二十四公里处。打开磁场扫描仪,否则你们还会跟丢。忘了告诉你们,安有姝不是普通人,他是SSS级的精神系异能者,对磁场的变化十分敏锐。你们不要在他附近使用异能,他可以通过磁场的流动感知到你们的存在。”姬长夜语气略显焦躁。他没想到安成浚会如此胆大包天,竟在空难后立刻下杀手。 “你不是很聪明吗?怎么这次傻乎乎地跟着一个陌生人走?下回见到你,我一定要给你普及一下自我保护意识。”他按揉太阳穴,表情颇为颓败。 磁场扫描仪是军事设备,一般人别说购买,连见都没见过,林德海的悬浮车上却安装了一台,此刻正不断扫描周围环境。前方明明没有车辆,解析屏上却出现几团深深浅浅的色块,有发动机形状的,有人体形状的,还有一个淡粉色隐隐跳动的心脏。毫无疑问,那是安成浚、安有姝和他们的悬浮车。 “发现目标。”林德海禀报上将。 “有一团磁场笼罩在悬浮车四周,从而屏蔽了我们的视线。但原理是什么?安家竟然拥有如此发达的技术吗?太可怕了!”林德轩神色极其凝重。这种技术利用的是磁场对人体的影响,而不是视觉上的错乱或对侦察仪器的干扰,远比帝国现有的屏蔽技术高明千万倍,如果把它运用到战争中,该是何等实用?又会造成何等后果? 想得越多,林家两兄弟对安家的忌惮就越深。 “那是有姝的异能,不是安家的技术。你们不用管,继续跟着。”姬长夜平淡解释。 “这是什么异能?隐身?屏蔽?干扰?或者操控磁场?”说到最后一个,林德轩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磁场是这个世界的本源力量,一个人如果拥有操控磁场的异能,那他已经超脱于凡人,成了世界的主宰甚至神祗。 不不不,这种异能太逆天了,绝对不会存在。林德轩拼命否定,林德海也握紧方向盘,露出怀疑的神色。通讯器那头的姬长夜沉默了,如无必要,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但林家兄弟俩担负着保护少年的使命,若是不让他们打开磁场扫描仪,他们恐怕连少年的衣角都摸不着。 少年那样聪明,为何一见安成浚就放下心防跟着走了?他究竟想干什么?当姬长夜忧心如焚时,悬浮车在一间废弃的厂房停下。这里是帝都星污染最严重的工业区,白天人们来上班,晚上就匆忙离开,免得污染分子入侵身体,患上基因崩溃症。现在已临近傍晚,此处荒无人烟,是个下手的好地方。 担心弟弟呼吸到外面的空气,导致病情加重,林德海让他留在车里,自己快速跟了上去。 有姝在安成浚的带领下走进杂草丛生的加工间,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想杀我?” 安成浚愣了愣,随即冷笑起来。他虽然比不上哥哥安成杰,却也是体质为SS级、异能和精神力均为S级的特种人,在学院里排名第六,就算林德海来了也有一战之力,更何况杀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对啊,我要杀你。”他大大方方地点头,却见消瘦许多的少年从空间钮内取出一张黄纸条,往自己身上贴过来。他的动作很缓慢,甚至可以用“悠闲”两个字形容,且目光澄澈恬淡,仿佛在做一个游戏,也因此,安成浚只往旁边避了避,没正经防备,最终被贴个正着。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骇然地发现,纸条贴牢的一瞬间,自己竟动不了了,别说异能,就连精神力都使不出来。 有姝不答,用诛魔刺穿对方胸膛,取了一滴心头血,又扯掉他一根头发,用黄符纸包好,塞进小瓶子里。 因将军一再提醒,林德海并不敢动用异能,此刻正趴伏在楼板上往下看。磁场解析屏里,原本只有一颗淡粉色心脏在跳动的少年已变成通体玄色,而贴在安成浚肩膀上的纸条同样是浓烈的玄色,并形成一个厚重而又密实的深红磁场,将他牢牢包裹。 他体内的异能和精神力不断回填腹部,最后压缩成小小的一团。毫无疑问,他已经被少年制服,仅凭一张纸条,仅凭短短一瞬。直至此时,林德海才终于意识到,将军的话没有一丝虚假,安有姝不但是SSS级的异能者,他的异能甚至是传说中唯有创世神才能拥有的本源力量——操控磁场。 如此可怕的怪物,若是拥有超能机甲后会掀起怎样的波澜?只要他想,他就能不费吹灰之力荡平帝国!有那么一秒钟,林德海希望安有姝就此死去,却被将军冰冷的嗓音唤回现实,“任何人不准动他,否则就是与我为敌,与第一军团为敌!” 他闭了闭眼,把满心妄念与惊惧压在心底,继续往下看。 “生辰八字给我。”有姝用秘法将瓶子里的心头血和发丝炼化成液体,滴在一张剪成人形的黄符纸上。如果是普通的精血,必要配上生辰八字才能制成魂引,但心头血却是人体精华,缺了生辰八字照样能成。不过这还不够,有姝的目的不是弄死安成浚,而是彻底掌控他,所以必须把魂引做成傀儡。 安成浚不知道生辰八字是什么,就算知道了也不准备回答。 不说就不说,我等得起。有姝把染了魂引的纸片人放在地上,一脚一脚踩,每踩一下,安成浚的身体就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他的骨头在寸寸碎裂,那感觉实在难熬,但更恐怖的是,他竟想不明白这是怎样造成的。 楼板上的林德海头一次体会到恐惧的滋味。安成浚想不明白的东西,他能通过磁场解析屏看得一清二楚。安成浚腹部的深红色磁场团已探出一根触须,连接在纸片人上,无论它遭到怎样的破坏,都会尽数转移给原主。换一句话说,他现在是安有姝捏在掌心的玩具,想怎么摧残就怎么摧残,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这可是学院里排名第六的天才,未来的高级将领,在瘦弱的少年面前却似蝼蚁一般任凭践踏。想起自己对少年的蔑视,林德海冷汗如瀑。 第133章 光阴 单方面的摧残还在继续。有姝从空间钮内取出一条毛毯垫在地上,自己则盘腿落座,用一根银针反复扎纸片人。浑身的骨头已被踩断的安成浚连站都站不稳,正肢体扭曲地趴在地上,本以为痛苦已经过去,却发现大脑里像塞满了钉子,滋味简直难以言喻。 已被踩出许多脚印的纸片人被少年捏着,扎了脑袋扎脖子,扎了脖子扎胸口,一路向下。安成浚也直到此时才想明白,这诡异的疼痛竟是拜安有姝这个废物所赐。 “这究竟是什么手段?你怎么学会的?快住手,否则我早晚要杀了你!”他没往异能方面想,因为安家人都知道,安有姝生下来就是个废物,要不是他母亲医术高超,一直在帮他调理身体,没准儿早就夭折了。 有姝不答反问,“你的生辰八字是多少?”边说边继续扎针,一刻也不空闲。 即使安成浚是体质为SS级的特种人,这会儿也有些扛不住了,咬牙道,“生辰八字是什么?安有姝,我警告你快点放了我,否则等我哥哥从马塔星系回来,一定会拧断你的脖子!你忘了小时候他怎么整治你的吗,是不是很痛快?我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他一定会让你尸骨无存!” 有姝最讨厌被人威胁,把纸片人的脖子轻轻往下一按,和前胸打了个对折。安成浚再也支撑不住,凄厉地哀嚎起来。他的脖子断了!正以诡异的角度垂落在肩膀上,如果不是体质过硬,恐怕就死了几百回。 有姝对他耐摧残的程度表示叹为观止,又黑又圆的大眼睛都明亮了几分,“你命好硬!我原本打算把你折腾死,又给你救活过来,再折腾死,再救活过来,但现在却能省很多事。SS级的特种人好厉害!” 安成浚恨之欲狂却口不能言,趴伏在楼板上的林德海也已流了满身冷汗。少年说话的表情很天真,嗓音清脆婉转不含一丝杀气,然而正是因为这几近于天真无邪的残忍才更令人恐惧,因为在他心目中,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加诸于旁人的痛苦只会让他快乐,不会留下愧悔。他既像旁观者一般冷静,又像主宰者一般高高在上,谁若是与他为敌,就要做好粉身碎骨的下场。 曾纵横战场,几近死亡的林德海,头一回对某个人升起如此浓烈的恐惧感,他周围的楼板竟被自己流出的汗水浸透,染出一圈人形湿痕。哪怕在星系第一强者姬将军面前,他也能保持不卑不亢,却在少年无意识地打击下颓势尽显,只因他知道,姬将军再强大也是有原则有底线的军人,而少年却随心所欲,肆无忌惮。 当特种人恐惧到极点时,隐藏在体内的异能会不受控制地激发出来,以达到保护自身的目的。林德海贴和在楼板上的皮肤已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金属甲,直到听见将军的警告才回过神,立即收敛。 “别动用异能,你周围的磁场已经有变化了!”飞行摄像头正漂浮在穹顶,把诸人的反应一一摄录,也把厂房内的磁场变化扫描进智脑。姬长夜盯着优哉游哉的少年,又飞快瞟了一眼狼狈万分的下属,心里满溢着说不出的骄傲。别人或许会觉得少年残忍邪恶,但看在他眼里,无疑是一种更为魔魅的诱惑。只要打开监控器,看见少年的一举一动,他的下腹随时随地都在肿胀,仿佛下一秒就会爆炸。 他披上宽大的浴袍,坐进沙发里,用手压了压挺得太高的那处。 另一头的林德海流出更多冷汗,体表的汗毛尽皆倒竖,不像是监视人类,倒像是潜伏在星际巨兽身边。为了缓解太过紧绷的神经,他逐字打道,“将军,安有姝是个小怪物!他根本不需要我们保护,正相反,所有接近他的人都有生命危险!” 姬长夜但笑不语。 有姝脸上不见半点异样,眸光却微微闪烁。把安成浚的脖子折断之后,他又问了一遍,“你的生辰八字是多少?”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忘了解释,生辰八字就是你的出生日期,能精确到几分几秒最好。” 安成浚瞪眼,断裂的喉管内发出呼哧呼哧的气音。有姝拍抚额头,恍然大悟,“哎,差点忘了,你脖子被折断了,不能说话。”末了将纸片人的细脖子掰正,还用指尖把那条折痕压平实。 又是一阵生不如死的剧痛袭来,安成浚断裂的脖颈竟诡异地慢慢长好,仿佛之前所受的伤害只是一场幻觉。这一幕不但惊住了受害者,也惊住了两名旁观者。随着基因越来越优化,体质越来越强悍,人类觉醒了许多种异能,就科学家的统计,帝国存在2435种异能,未被发现的也许还会超过这个数目,但绝对没有谁号称自己能操控磁场。 试想,若一位异能者掌握了本源之力,那么他等于同时掌握了所有已知的、未知的异能,那是怎样可怕的场景?二人绝想不到,这种只存在于科学家妄想中的事,竟真真切切在眼前发生了。 “那是治愈系异能吧?操控磁场的异能换一句话说就是全系异能,不,更确切地说是神系异能!将军,您真的做好养虎为患的准备了吗?”林德海慎重打下这行字,心里却一阵无力。就算没做好准备,谁又能拿少年怎样?反正以林德海目前的实力,完全没有致胜的把握,尤其对方还拥有星际最强大的超能机甲。就算将军以最快的速度往回赶,时间也来不及了,因为再过四天就是少年十六岁的生日,哪怕从安成浚嘴里问不出什么,主脑也会把宋夫人临死时写下的遗嘱发送给他。 “这件事我自有分寸,你不用管。”姬长夜不是在养虎,而是在养媳妇,但这种事怎好让别人知道。等以后他们结婚了,这些人自然就明白了。 林德海不敢再问,屏住呼吸往下看。安成浚也算一条硬汉,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还不肯松口。有姝也跟他死磕上了,拿出打火机把纸片人点燃,随机扔在地上。说来也奇怪,那纸片人分明已被烧焦卷边,却又会在下一秒恢复如初,竟是怎么烧也烧不尽。可怜安成浚也浑身浴火,皮肤一会儿焦黑如炭,一会儿完好无损,承受着无休无止的折磨。 凄惨绝望的嚎叫在穹顶回荡,令林德海心脏抽搐,隐痛不已。 “这是火系异能。将军,他果然能任意操控所有异能。他头脑里能想到的一切手段,都具备将之变为现实的能力,将军,等他再长大一些,绝对会成为全星系最恐怖的存在。将军,您要想好了!”林德海用颤抖的指尖打下这句话。 “他的事你不用管。”姬长夜还是同样的回复。 楼板下方,安成浚犹在垂死挣扎,有姝却已经失了耐心,几脚踩灭火苗,把纸片人撕成碎片。 手撕特种人的场景你见过没?能不能想象出来?今天之前,林德海定会对这两句问话嗤之以鼻,因为特种人的肉体强度堪比七至十级的机甲,连粒子炮都打不穿,更何况手撕?但眼下,空气中仿佛存在许多无形的利刃,将安成浚的身体切割成碎块,上一秒他还趴在地上,下一瞬就迸裂成断肢残肉,血点淅淅沥沥从半空掉落,沾染在少年白皙的皮肤上,竟透出一股诡异的美感。 林德海鼠蹊部一阵紧缩,可耻地发现自己竟差点吓尿,而另一端的将军却闷哼着泄了出来,末了摇头苦笑。 安成浚的脑袋咕噜咕噜滚了两圈,放大的瞳孔中满是不敢置信。拜强悍的体质所赐,他的意识在肢体破碎后的三五秒内还残留在脑海,最后看见的场景是从少年白皙掌心中飘落的纸屑。 原来自己就是他手里的纸人,生死全在他一念之间而已。这个领悟来得有些晚,下一瞬,他就陷入永远的沉眠。 但有姝绝不会轻易放过对方。连生辰八字都问得这么费劲儿,更别提从他口里得到安有姝被谋杀的真相,所以他一上来就使出非常手段,务必要把对方吓破胆。效果还是很好的,从头颅上残留的死不瞑目又惊恐万状的表情可以推断,下回再问一定能顺利得到答案。 有姝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把碎纸片拼接起来。 “稳住!这点刺激都受不了,你还上什么战场?”将军沉稳的嗓音把几近崩溃的林德海拉回现实。他用了最大的自制力把尿意憋回去,这才继续往下看。磁场解析屏上,已失去磁场反应的安成浚正慢慢恢复生机,但原本达到SS级的体质现在已跌落A或B级,艳红的色块变成了橘红,明明灭灭十分脆弱。而现实场景则是:他碎裂的残肢正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拼接起来,然后慢慢长拢。 原来安有姝之前的话不是说着玩的,他的确准备把安成浚弄死再救活。这种手段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等等,如果他连死人都能救活,那弟弟的病……想到这里,林德海表情激动,呼吸也不知不觉加重几分。 有姝正等着安成浚回神,由于太过无聊,开始踢周围的石子儿,把这一颗踢远,又把那一颗踩进泥里,仿佛百无聊赖。几分钟后,安成浚终于吐出一口浊气,颤声道,“我的出生日期是星际纪元3479年6月9日凌晨12点45分。安有姝,求你放过我吧,以前是我对不起你,今后我一看见你就绕道走,这样可以吗?祖父和哥哥那里我也会帮你说话的!” 原来这一家子都想让安有姝死,而不是个人恩怨。有姝把生辰八字写在纸片人背面,继续追问,“你们为什么要杀我?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又没有多少遗产,应该妨碍不到你们吧?” 安成浚有心隐瞒,却感觉自己的出生日期被少年写在纸片上的一瞬间竟仿佛被他捏在掌心,连体温都能隔空传导过来,于是立刻坦白,“你母亲是诡医世家宋家的女儿,死之前把宋家的超能机甲‘异鬼’留给了你。你应该知道一台超能机甲意味着什么吧?为了得到它,安家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鬼医?医鬼?”有姝兀自沉吟,总觉得姓宋,又号称鬼医,似乎与自己有点关系。 “你如果放了我,我回去好好劝劝祖父、父亲和大哥,让他们给你留条活路。”说到这里,安成浚卡住了。既然安有姝一直在隐藏实力,并且已经得知超能机甲的存在,就不是安家给不给他留活路的问题了,而是他愿不愿意放过安家! 不不不,大哥已经唤醒“异鬼”,并且让它认主,安有姝再厉害也拿安家没办法!想到这里,安成浚立刻把安成杰已经得到机甲的事说了。“异鬼”是帝国排名第一的超能机甲,得到它等于得到一件天阶灵器,有姝还来不及高兴就被一瓢冷水兜头浇下来,自是满心抑郁。 他与主子厮混多年,难免染上一点洁癖,对“异鬼”的期待也就打了一个折扣,不过毕竟是天阶灵器,扔了可惜,于是摆手道,“你回去吧,告诉安家那些人,过几天我会回去处理这件事。” “你去卢克星?”安成浚没想到他竟敢深入龙潭虎穴,胆子真是大破天了! “嗯,四天后我会回去,你让他们做好准备。”有姝想震一震广袖,发现自己穿的是一件白衬衫,只得悻悻然将手背在身后,微抬下颚,“你可以走了。” 安成浚哪里敢多留,连滚带爬地出了厂房,飞车离去。趴在楼板上的林德海一动都不敢动,等少年离开大约十分钟才撑起酸痛的身体,抹了抹冷汗。潜伏在少年身边就像潜伏在星际巨兽身边,随时随地都有丧命的危险,他原本以为这是自己接过的最小儿科的任务,临到头才发现竟是最可怕的。 他顺着楼梯走下来,腿脚有些发软,不小心踩到一枚石子儿,便如五雷轰顶,浑身麻痹。雷电是金系异能者的克星,噼里啪啦一圈电光闪过,他已瘫软在地上无法动弹,唯有一双眼珠子能转,耳朵里的无线通讯器也被击成粉末。 姬长夜总觉得少年踢蹬石子儿的行为很眼熟,却又见磁场解析屏上没有特殊反应,于是没在意。哪料这竟是一个诱因性的雷电磁场,唯有踩到其中一颗石子儿才会触发。少年用这一招杀掉许多狂兽,那画面至今还历历在目。 他什么时候发现潜伏者的?真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姬长夜一面缓缓摇头,一面低声笑开,喟叹道,“不愧为来自远古的国王,真聪明!” 林德海完全体会不到将军既欣慰又骄傲的情绪,他吓得差点惨叫,想到弟弟还在外面,怕把他从躲藏的地方引来遭了安有姝的毒手,这才勉强忍住。他举起磁场扫描仪,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玄色的雷电磁场内,除非SSS级的将军亲自来救,否则别想出去,而更为可怕的是,支撑起这个磁场的物品竟只是几枚小小的石子儿。 想起安有姝之前百无聊赖踢蹬石子的行为,他恍然大悟,紧接着又肝胆俱裂。强大的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不但实力非凡,还聪明绝顶!这该怎么对付?反正他现在毫无办法,只能静待宰割,惟愿对方没发现藏在外面的弟弟。 有姝揭掉隐身符,慢慢走到法阵边查看,“你跟踪我?为了异鬼?” 千万别出卖我!姬长夜脸色十分难看,却不能把自己的指令传达过去,通讯器已经被雷电击毁,若现在联接林德海的智脑又会暴露自己,只能徒劳无力地看着这一幕。他不想给少年留下一个处心积虑的印象,不想让他先入为主地认为自己接近他只是为了“异鬼”。他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心底的彷徨无助不比任何孤儿少,更缺乏安全感与信任感。 一旦初始印象破裂,他会用最防备的态度对待自己,也不知到何时才能真正融入他的生活。姬长夜几乎能想象到自己命运多舛的未来,只希望林德海能聪明点,别把第一军团和自己扯进去。 但现实却极为残酷,只思考了一秒钟,林德海就干脆地答话,“对。我是姬将军派来保护你的。我们调查过上次空难,发现这是为了谋杀你制造的意外,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自然而然发现了异鬼。他们不仅想害你,连你的父母都死于谋杀。现在,安家已经从你的律师手中拿到了异鬼,你如果单枪匹马跑去卢克星,别说把它带回来,恐怕能不能活着都是个问题。我承认你很强大,但你能扛得住几百台机甲的围攻吗?只要你肯与我们第一军团合作,我们愿意帮你得到异鬼并且报仇。你放心,我们将军绝不是过河拆桥的人,只要把安成杰杀死,他与异鬼的精神连接就会断裂,到时候你再去试一试,如果成功了,异鬼就是你的,不成功,将军也不会抢夺。把它安置在第一军团也能起到很好的震慑作用。” 他喘了一口粗气,继续道,“你现在孤身一人,实力再强大也难以招架四面八方的算计。帝国政局很复杂,今后你的麻烦肯定少不了,但如果你选择与姬将军合作,他能帮你挡掉许多麻烦。” “林德海,老子谢谢你全家!”素来优雅从容的姬长夜爆了句粗口。但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林德海的举动才是最明智的。 有姝最怕麻烦,想了一会儿后说道,“我要跟你们将军亲自通话。”顺便也看看对方长什么样儿。 “我要请示一下。”林德海抬起微颤的指尖,试图拨打将军的号码。姬长夜以最快的速度穿好军装,抚平褶皱,又抹了一些发蜡,这才屏住呼吸正襟危坐。 几秒钟后,林德海涩声道,“抱歉,我的智脑被雷电击毁了。”智脑是使用超强合金打造而成,能承受粒子炮的轰击,却在少年布下的磁场内毁于一旦,要不是自己是防御力最强的金系异能者,这回恐怕早死了。 “林德海,你这个蠢货!”姬长夜挺直的脊背瞬间坍塌,俊美无俦的脸庞因为期待落空而显得阴沉无比。他恨不得把林德海从屏幕里揪出来狠狠揍一顿。认识几十年,怎么才发现这人如此不靠谱? 有姝点了点自己的智脑,“用我的打?” “你的权限不足,通话请求根本无法进入军部的独立系统。”林德海笃定道,“我就能代表姬将军,请你相信我。等换了新智脑,我会安排你们通话。” 有姝心里略有些失望,看见扔在一旁的磁场扫描仪,又被吸引了全副心神。磁场扫描仪作为极其重要的军事探测设备,承压强度自然比智脑高得多,虽然外壳有些破损,却还在照常运行。他举起来四面扫了扫,又对准自己布下的法阵,看见一个深红色的人形色块趴在一个玄色的漩涡中心,与他用阴阳眼所见之物毫无差别。也就是说:有了这个东西就能察觉到他的术法和阵法,从而做好防备。 有姝沉吟片刻,取出一张爆灵符点燃,让周围的磁场炸裂。本就被电得不轻的林德海顿时陷入紫色灿光中,连身形都看不见了,而扫描仪嗡声长鸣,最终报废。有姝这才满意地点头,告诫自己日后再使用术法,都得先点燃爆灵符,把周围的仪器弄坏。 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的姬长夜喟然长叹:真聪明,放一百个林德海在国王身边恐怕也没用。算了,不指望他们能保护国王,只要跟紧他,别把人弄丢就好。 奄奄一息的林德海接住少年扔过来的已经报废的扫描仪,内心在哀嚎:这玩意儿可是第一军团的公共财产,买一台得花几十至上百万信用点,现在还不得摊在自己账上?但下一刻,他就没心思计较这些了,只见少年从空间钮内取出一张染血的纸巾和一根头发,塞入瓷瓶里掐着手指。 这一幕太熟悉,令他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 第134章 光阴 林德海挣扎而起,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个雷电磁场,它不但具备攻击的能力,还可以把猎物困住。异能者的强弱由两方面决定,一是潜力,二是对异能的掌控。而安有姝为了藏拙,从小就把自己伪装成普通人,从未对异能进行系统地训练,却能把周围所有磁场化为己用,并且随意改变它们的性质,也就是说,他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 两个小时之前,林德海对他的感观是“运气好的废物”,两个小时之后却变成了“聪明绝顶、实力超强的怪物”。哪怕他体质只有F级,也能把SS,甚至SSS级的强者操控于股掌之间。 林德海的优越感被打击的一点不剩,唯余深深的恐惧与忌惮。他盯着少年手里的瓷瓶,颤声询问,“那是我的头发和血液?” 有姝将之炼化成魂引,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谈论天气,“没错,是你的头发和心头血。宿舍忽然搬进来两个陌生人,我总要加以防范。”话落似感觉到什么,从空间钮里掏出一张爆灵符,朝高达数十米的厂房上空抛去。 符箓燃烧殆尽,再次令雷电磁场爆发出一阵强大的能量,把林德海电得生不如死,而那枚跟随有姝一个多月的飞行监控器也终于报废。 将军,对不起了,不是属下无能,而是对手太强大!这样想着,林德海心中又是一阵挫败。而彻底失去少年身影的姬长夜在低咒几声后却笑开了。他的国王真聪明,比他想象中的模样优秀无数倍。 其实有姝并未发现确切的东西,只是忽然冒出一种古怪的直觉——有人在盯着自己,于是尝试性地点燃爆灵符。飞行监控器是军方设备,功能强大体积微小,报废后直接变成一粒尘埃,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他四处看了看,然后继续掐法诀。 林德海从又一波电击中缓过劲儿来,无力暗忖:这人竟把掌控别人生命的行为解释为“防范”,会不会太轻描淡写了?也许在他心里,这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压根不用在意。与他为敌,不,哪怕只是离他稍微近一点,都是极其危险的。 他深深觉得自己被将军坑了,什么叫好好保护安有姝?现在最需要保护的是潜伏在他周围的所有战友!他不敢问,却又不得不问,“你什么时候拿走了我的血液?”头发就不用提了,总会在洗澡的时候掉几根,被他捡走。这样一来,他的危险程度直线上升为帝国有史以来的最高级别——SSSS级!比虫族入侵还可怕! 你想想,世界上有不会掉头发的人吗?没有!所以他能在人们防不胜防的情况下为自己制造无数傀儡! “在你们睡觉的时候取走的。”有姝语气平淡。也许普通人很难接近特种人,但对他来说只是耗费几张昏睡符外加遁地符的小事。 林德海咬牙,心中更添几分恐惧。他用的是“你们”,而不是“你”,也就是说他连身体虚弱的弟弟都没放过。这个怪物,禽兽,畜生!悲痛的情绪还未平复,那头优哉游哉地问,“你的生辰八字是多少?” 林德海不答,只用爬满赤红血丝的双眼怒瞪对方。怕着怕着他就麻木了,心里反而做好了因公殉职的准备。 有姝也不生气,拿出另一根头发说道,“要不我问问你弟弟?” 刚才还视死如归的林德海没有一丝迟疑,“星际纪元3476年8月22日16点55分。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不要动我弟弟。他没有异能也没有精神力,体质也是F级,对你来说没有任何作用。我就不同了,我是林家下一任家主,体质为SS级,精神力为S级,异能为SS级,实力排在学院的前三名,我能帮你做很多事。” 有姝一面把魂引导入纸片人,一面写下生辰八字,赞赏道,“你们兄弟俩感情真好。放心,我不会动林德轩,虽然他很吵,但是人很不错。他还请我吃了几次高级料理。”说到这里,他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味,粉红舌尖忍不住探出来,舔了舔唇瓣。 林德海不得不承认少年这副皮囊很漂亮,很纯真,但内心……真是一言难尽。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后视死如归地道,“安有姝,你应该有办法治好我弟弟的病吧?如果你愿意治好他,我把这条命给你!” 有姝自认为不是好人,但绝对不坏。林德海除了轻视他,并未散发出恶意,林德轩更是嘘寒问暖,处处照顾。哪怕这种热情来源于那台超能机甲,但就冲他们从未想过暗害他的份上,他也不会动杀心,更不喜制作傀儡。 他顶多养几只鬼奴,或者培育几条蛊虫,把几个陌生人放在身边,不自在的反而会换成他。将傀儡收入空间钮,他徐徐开口,“我得查验过后才知道能不能救你弟弟,但我不需要你的命,你以后负责准备我的三餐,一定要天然食材,大鱼大肉!”刻意加重最后八个字的读音,他踢开一枚石子儿,继续道,“如果帝国没有我要找的人,我离开时会放你自由。” 林德海对他最后一句话心存疑虑,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姑且听之也没有别的办法。发觉雷电磁场已经消失,他连忙爬起来,试图从空间钮内取出外伤喷剂,却发现这玩意儿也被雷霆劈坏了。 “安有姝,你有没有带外伤喷剂?我不想让德轩看见我这副模样。”他表面不卑不亢,沉稳淡定,实则内心却在打颤。他从未怕过谁,但真的很难不去害怕这位。把人弄死又救活,反反复复、无休无止,那绝对是世界上最残忍的折磨。什么叫生不如死,直到今天他才体会这四个字的深意。 有姝摇头,“我没有外伤喷剂,你吃这个吧,这个效果也不错。”他从空间钮内取出一枚鲜红的药丸。 将军,为了第一军团,我的牺牲实在是太大了,希望在我死后您能帮我争取到一枚特等军功章。林德海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接过少年递来的药丸,胆战心惊地吞掉,然后骇然发现自己焦黑的皮肤开始迅速愈合,结痂,脱落,恢复成原本的模样。这效果可比外伤喷剂好太多了,它只能愈合创口,内伤需要慢慢调理,但少年的药丸却内外伤兼治,而且药效发挥得特别快。 “安有姝,如果你能把我弟弟治好,我请你去御海棠吃饭,天天吃顿顿吃都行。”见少年举步离开,他连忙跟上,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卑微与希冀。 御海棠是帝国最富盛名的饭店,每一道烹饪都选用的是天然食材,外加特级厨师高超的手艺,吃过一次能惦记好几年。林德轩曾给他打包过一份御海棠的烤肉串,那滋味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有姝口里迅速分泌出唾液,暗暗吸溜回去才道,“那还等什么,去找林德轩。” 总算找到小怪物的弱点,林德海大感庆幸,准备回去之后就把这个重要的消息报告给将军。二人找到停放在隐蔽处,已用涂料变色技术融入周围环境的悬浮车,打道回府。 林德轩知道哥哥已经暴露了,这些天与少年见面时总觉得很尴尬。少年心思简单,为人直率,他是真心实意想交这个朋友,于是把对方叫去御海棠吃饭,算作赔罪。 心思简单,为人直率?林德海听了弟弟的形容简直无语,恨不能把厂房里的一切和盘托出,又担心把他拉下水。你见过哪个心思简单的少年在舍友搬进来的第一天就取走他们的头发与血液,准备制作成傀儡?安有姝其实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小怪物,弟弟你醒醒吧!但他什么都不敢说,两手捧着菜单,毕恭毕敬地献给少年。 哪张图片好看有姝就点哪样,吃不完还可以装进空间钮里打包带走,一连点了十八道菜,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智脑已经完成升级了吧?我想见一见姬将军。” “姬将军在CM98号星港遭到不明势力地伏击,目前已与帝国失去联络。您如果想见他,恐怕还得等几天。”林德海立即补充,“但是您放心,将军失踪之前曾传话过来,让我代他全权处理您和安家的事。他承诺会保护您,且绝不抢夺您所拥有的一切,所以请您相信我们,也相信第一军团。” 哥,你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一口一个“您”,比对待姬将军还恭敬一百倍?林德轩默默吐槽,却也猜到这背后肯定有原因。从那天开始,哥哥对有姝的态度明显改变了,曾经是蔑视轻鄙,现在却连坐在他身边都会时不时冒出两滴冷汗,仿佛正遭受着巨大威胁一般。他很想知道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却始终问不出来。 有姝拿不准姬将军是不是主子,心里却难免咯噔一下,追问道,“你们有派人去救援吗?” 林德海不以为然地摆手,“不用救援,将军随身带着帝神,一旦遇见危险,与他精神力连接在一起的帝神会自动弹出来护主。帝国的星舰再强大也不可能与帝神相比,只要有它在,将军就能平安无事。” “那如果有人切断了他与帝神之间的连接呢?”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有姝发现林家兄弟正用怪异的目光看着自己。林德轩是惊讶,林德海则是骇然。 除非主人意外死亡,否则超能机甲与主人之间的精神连接根本无法破坏,这是全星际众人皆知的常识。林德轩惊讶就惊讶在这里。而深知少年真实实力的林德海却察觉到他话里轻描淡写的意味儿。他既然问出来就代表他能做到,所以才会有此联想。 将军,你的飞行监控器如果健在并拍下这一幕,你还敢不敢与安有姝合作?我错了,我之前以为他的危险程度是SSSS级,但其实是SSSSS级!因为这个怪物的出现,帝国的国家安全法需要改进了! “没人能切断将军与帝神之间的精神力连接,除非他的实力高出将军与帝神的能量总和,但世界上不存在这种神人,所以你的担心是多余的。”林德海死死盯着少年,试图从他最细微的表情中推测出他内心的想法。 这种神人的确不存在,但利用符箓却能轻而易举地做到。有姝明白自己大概是世界上唯一能切断魂丝的人,于是放下高悬的心。 他能做到!他真的能做到!因为笃定与恐惧,林德海的异能不受控制地激发出来,在体表形成一层几近于肉色的金属。林德轩一无所觉,有姝却似有若无地瞟过去,令他悚然一惊,勉强恢复镇定。 包厢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有姝觉得无聊,拿出一张人形小纸片放在耳边聆听。林德轩为了暖场,笑着问道,“你在干什么,难道小纸人还会说话?” “他在跟别人说话,我听一听他们在说什么。”有姝一点儿也没隐瞒,却让林德轩哈哈笑起来,“有姝,你真有童心!” 弟弟,求你别再跟他搭话了好吗?林德海扶额,仿佛在隐忍莫大的痛苦。看见弟弟毫无心理负担地与一只随时会吃人的星际巨兽玩耍,你能想象得到他内心的担忧与恐惧吗?童心?那根本不是童心,是事实!纸片人也不是玩具,而是倒霉蛋安成浚的傀儡化身!只要安有姝指尖微微用力,他就会粉身碎骨! 如此可怕的事实,林德海却不能告诉弟弟,因为太过纠结,导致体表一会儿变成金属,一会儿恢复原状,模样很滑稽。至少看在有姝眼里是滑稽,而不是悲惨。 菜终于上齐了,有姝连忙收起傀儡娃娃去拿碗筷,嗷呜吃掉一块肉后满足地道,“真好吃!林德轩,作为你请我吃饭的回报,我帮你治病吧。”黑亮的眼睛却朝林德海瞟去。 林德海立马接口,“只要您能治好德轩,以后我天天为您预订御海棠的饭菜。” 有姝点头,腮边露出两个浅浅的小梨涡,越发显得天真烂漫。林德轩见了十分喜欢,语气却有些无奈,“有姝,谢谢你的心意,但你别费劲了。我的病连艾伦博士都治不了,更何况你。” “前些天我用精神力查验过你的身体状况,这个病别人的确治不好,唯有我能治。”有姝瞬间鬼医附体,“本尊从不虚言,你若是不信我,那就算了。” 本尊是什么鬼?林德轩很想笑,却极力忍住了。林德海连忙拍打弟弟肩头,暗示他答应下来。如果世界上真有人能治好基因崩溃症,除了安有姝不作他想。林德轩见哥哥目光笃定,表情慎重,不由收敛笑意,点头道谢。 “不用谢,我帮你治病,你哥哥请我吃饭,这是等价交换。但你们不准把我能治好基因崩溃症的消息透露出去。”有姝目前还有一堆麻烦没处理,不想惹上更大的麻烦。 林家两兄弟赶紧起誓,吃完饭又点了很多菜,让少年打包带走。返程的路上,有姝让林德海通过第一军团的官网把“异鬼”问世的消息放出去。最危险的举动有时候往往能收到异乎寻常的效果。把这潭水搅浑,让全帝国乃至于全星际的目光聚焦到自己身上,安家才会心生忌惮。按照帝国法律,为了遗产而实施的谋杀,法庭有权剥夺该嫌疑人,甚至该家族的继承权。也就是说,安有姝如果被安家杀死,其他势力就能合理合法地争取“异鬼”。如此,形势就彻底调了个儿,安家要想始终留住“异鬼”,必须保证有姝的生命安全。 有姝以渎职、欺诈、收受贿赂等罪名把之前那位律师告上法庭,然后重新聘用了一名律师并定立遗嘱,宣告如果自己死亡,便把“异鬼”赠送给林德海。这是为了防止其他势力将他杀害后嫁祸安家,从而用曲折的手段争得“异鬼”。林德海曾提议让他以谋杀罪控告安家,证据由第一军团去找,被他否决了,说还没到时候。 林家两兄弟的性命全掌握在有姝手里,所以他一点儿也不担心二人反水,至于林德轩的病,还得等风波过去再治。连番举措同时发布到网络上,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世人都知道林德海是姬将军的嫡系,如果害死安有姝,等于直接把第一军团送上巅峰,从而打破帝国五大势力之间的平衡。与其这样,倒不如静观其变。 外部势力消停下来,安家也陷入束手无策。安有姝这一招釜底抽薪毁掉了他们所有筹谋,现在他们不但不能杀他,还得把他当祖宗一样供着,尤其是安成杰。已经把安有姝拉拢过去的姬家一定会紧紧盯着安成杰,如果他在没征得安有姝同意的情况下使用“异鬼”,在取得安有姝的授权后,军部可以直接将“异鬼”封存。如果安成杰忍不住用精神力将它召唤出来,军部就会以“盗用军事武器”罪判处他死刑。 当然,安成杰大可以带着“异鬼”逃出帝国,加入联邦或其他能与帝国抗衡的势力,但被他留下的安家老小却会被军部以“叛国罪”处以极刑。 安家之所以处心积虑地谋杀安有姝及其父母,要的不正是家族的腾飞与辉煌?那有姝就为他们设计一个除了黑暗与绝望,什么都没有的未来。安成杰现在恐怕已经登上了军部黑名单,必会被特工人员全天候监控。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尤其还是你曾经最看不起的人,滋味肯定不好受。 有姝拿出傀儡娃娃,聆听安成杰歇斯底里的怒吼声和安家其余人无奈的劝阻,嘴角不由挤出两个小酒窝。 林德海盯着这份遗嘱,表情不断变幻。在此之前,他绝对想不到少年的处理方式竟然如此张扬大胆,却又该死的奏效。上帝太不公平了,不但赐予他神系异能,还为他打造了一颗绝顶聪明的头脑。无论外界使出多少手段,他都能游刃有余地应对,仿佛别人在他眼里不过是跳梁小丑。 现在,第一军团和林家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派出精英团队来保护他,而其余四大家族唯有缄默。 正所谓“人心难测”,为了平衡各方势力,一定会有人刻意离间林家与姬家,更不排除林家和姬家为了夺得“异鬼”而将有姝杀害并嫁祸给对方的可能。但有姝早已准备了退路,所以半点不惧。他现在彻底出名了,被外界誉为“超级幸运儿”,关注度一直高居星网榜首。 在安有姝十六岁生日那天,他带着林德海赶赴卢克星,并在刚建立的个人网站上发布了一条信息:今天正式接收遗产。看见有人说我占着茅坑不拉屎,白白糟蹋了“异鬼”,我决定向安成杰发起挑战。如果我不能解除他与“异鬼”的精神力绑定,并让“异鬼”转而认我为主,我会主动放弃遗产继承权,然后取消上一份遗嘱,将“异鬼”赠送给他。 林德海亲眼看着他打出这几行字,不由开始想象安家人欣喜若狂的表情。在他们,乃至于全星际人眼里,少年等于变相地放弃了“异鬼”,因为谁都知道,超能机甲一次只能绑定一个主人,除非对方死亡。 但林德海却明白,安有姝从不会无的放矢。他之所以敢说是因为他做得到。 这条信息瞬间让有姝的个人网站增加上亿粉丝,他们无一例外在骂他蠢货,脑子进水,还有人幸灾乐祸地等待他丑态百出,狼狈败逃的那一天,场面一定很精彩。安家立即做出反应,说是会邀请公证官前来监督,免得安有姝反悔,并三番五次地逼问他怕不怕?怕了就收回之前的狂言。 这种激将法或许对中二少年很有效,但有姝绝不是普通的中二,他有实力,还有脑子,于是用兴致盎然的表情打下三个字——怕个叼。 林德海摇头,默默为安成杰哀悼。他现在有多惊喜,将来就会多痛苦,这是少年故意为他设下的陷阱。可惜了,好好一个天才,怕是会被小怪物毁掉。 第135章 光阴 原以为“异鬼”已是第一军团的囊中之物,却没料临门一脚的时候发生惊天大逆转。也不知安有姝哪根筋搭错,竟向安成杰发起不知所谓的挑战,引得政局动荡,暗潮汹涌。 安成杰是谁?帝国军事学院目前排名第一的超级天才,精神力、异能、体质均为SS级的特种人,而他目前才二十多岁,磨练几年很有可能晋升SSS级,是最有希望超越姬将军的后辈。他的个人网站,粉丝数在百亿之上,曾得到过皇帝与皇储的接见,离毕业还有两年就收到来自于四大军团的征召函,给出的条件均十分优渥。但他一个都没选,却原来在这儿等着。他要做的不是别人的下属,而是凭借超能机甲的号召力组建一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军队。他要把安家送上巅峰,让整个帝国甚至全星系都记住他的名字。 这是一个野心极大的男人,也是一个能力卓绝的男人,更是一个魅力超凡的男人。人们说起他总是津津乐道,甚至拿他与姬将军相提并论。 反观安有姝,竟那般乏善可陈,生下来没有精神力和异能也就算了,连体质都是最脆弱的F级,这样的废物给安成杰提鞋都不配!宣言发布出去之后,等着看他笑话的人很多,当然也有气急败坏者,其中以林家尤甚。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们都不能容忍少年随意更改遗嘱的行为,但少年很狡猾,直到飞船快抵达卢克星时才宣布,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林家家主立刻联系儿子,让他劝阻少年,却只得到三个字——相信他。一个废物叫人怎么相信?林家只能派人追去卢克星,希望在最后一刻及时止损,而第一军团高层却没有任何动作,仿佛压根不在乎“异鬼”的最终归属。他们早已得到姬将军命令,一切听凭少年本身的意愿,不得蛊惑游说,更不得强迫。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爱把机甲送给谁就送给谁。 毫无疑问,这是姬将军上位以来发布的最莫名其妙也最不理智的军令,但他在第一军团威望太高,竟没人敢站出来规劝。当然,通过这次试探也能轻易看出依附于姬家的这些家族究竟暗藏怎样的心思。林家兄弟俩还好,但林家现任家主却着实令人失望,他很快选择与外人联手,准备从姬家独立出去。 成为帝国新增第五军团的元帅,从而在国会中拥有决策权,没有哪个男人能抵御住这份诱惑。第一军团高层很理解他的心情,却绝不姑息,等林德海带安有姝回到帝都星,林家必须换新任家主。 与此同时,林德海也收到了父亲发来的密件,闪烁不定的眸光中暗藏恐惧与愤怒。父亲竟然真的被别人说动,准备谋杀安有姝并嫁祸给安家,他究竟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不说将军得知消息后会如何震怒,便是安有姝本人也绝不会折在一场毫无技术含量的暗算里。父亲为安有姝量身定制的死法看在林德海眼中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差点就把他气笑了。 有姝正窝在沙发里吃蛋糕,云淡风轻地道,“怎么?林家准备杀我?” “不!不敢!”林德海额角缓缓滴落冷汗,状似轻松随意地关掉密件。就算安有姝真像外界传言的那样是个废物,他也绝不敢按照父亲的吩咐去做。 有姝深深看他一眼,这才继续吃东西。他敢把事情闹大就不怕遭人暗算,反正过了明天,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此时,二人已抵达卢克星,正参加安家特意为有姝举办的宴会。为了彰显公平,也为了堵住全星系民众的口,安家以最快的速度请来三位公证官,与他们一同抵达的还有大皇子陆高朗。在旁人看来,“异鬼”已是安成杰的囊中物,而他也很有可能成为第五军团的元帅。被其他四大家族打压得喘不过气的皇室很需要这位盟友,自然不惜一切代价拉拢他。 安成杰的弟弟安成浚已被皇家军队招收为一等指挥官,其妹妹安成雅在宴会中与大皇子“一见钟情”,如今正你侬我侬,大秀暧昧。安家其他成员很想嘲讽安有姝几句,却又担心把他惹怒,从而取消明天的挑战,只能强忍。这也导致两人进入宴会厅后无人搭理的局面。 作为一个即将失去超能机甲的废物,没有哪位宾客会在安家的宴会上与安有姝结交,以免得罪安成杰。安有姝真是蠢得没边儿了,先与安家撕破脸,后又把即将到手的超能机甲拱手相让,这一来一回地折腾,竟把自己的退路全部斩断。不但安家日后不会照拂他,连第一军团和林家也会将这枚废子丢弃。明天过后,真不知他该怎么活。 当然也有人想与林德海搭上线,却每每被他冷酷的眼神逼退。林德海果然如传言那般正直,到了这个时候还守在蠢货安有姝身边,没放任他自生自灭,更没下杀手。要知道,凭林家一流世家的底蕴与能量,要杀死一个人并抹除所有证据并非难事。 最终还是安成雅憋不住了,与大皇子耳鬓厮磨片刻后端着一杯红酒缓缓走来,低声笑道,“安有姝,你瘦下来的样子跟二婶很像呢。小时候我很讨厌你,但现在我却真心实意地感谢你。知道吗,你送给我一个好丈夫。”话落朝大皇子举起酒杯,优雅一笑。 有姝舔掉嘴角的奶油,认真道,“那你就好好享受这一刻吧,我祝你幸福。” “谢谢。看在你如此识趣的份上,我给你一个忠告,离这位林大少爷远点儿,他现在可是最想杀死你的人。” 安成雅的话令林德海嘴角直抽。杀死安有姝,这简直是个笑话!他没捏死你们所有人都算好的了!看见站在安成杰身边,显得萎靡而又憔悴的安成浚,他心里顿时涌上同病相怜的情绪。 安成杰若有所觉,冲这边举了举酒杯,目中满是傲气。曾经他实力再高也得在这些贵族们面前低头,现在却不用惧怕任何人,至于坐在林德海身边的安有姝,早已被他忽略个彻底。 晚宴举办得很成功,这是安家和有姝共同的认知。安家拉拢了许多势力,而有姝则吃得非常满足。翌日,在几十台飞行摄录仪地跟拍下,安成杰召唤出空间钮内的“异鬼”,其神秘而又狰狞的外貌令全星系为之震动。 与帝神一样,它也通体纯黑,金属外壳遍布许多神秘的图形和文字,背后还别着一柄巨剑,无意中散发出来的威压连特种人都难以承受。在场众人除了安成杰与林德海尚能保持镇定,其余人全都脸色发白,浑身打颤。“异鬼”用它超强的气机表明了两件事:一,它只接纳强者;二,它只庇护主人。 原来这就是超能机甲,果然不是普通人能够肖想的。会场内坐满了人,却不敢在“异鬼”面前发出半点声响。 有姝躲在林德海背后,缩着肩膀垂着脑袋,假装自己很难受。几十台飞行摄录仪围着他拍了两分钟才朝安成杰涌去。安成杰刚走近“异鬼”,这位钢铁巨人就半跪下来,伸出手掌将他捧住,小心翼翼地送入驾驶舱。无需安成杰用精神力点亮“异鬼”幽绿色的双眼,世人就知道,它已经臣服了。 惊叹声充斥着网络,也充斥着会场,大家被这鲜见的一幕深深震撼。普通人穷其一生也不会知道超能机甲是如何与主人合为一体,又是如何启动的,今天真可谓大饱眼福。“此生无憾”的留言纷纷刷了出来,短短片刻,安成杰的粉丝又涨了好几亿,其知名度直逼帝国战神姬将军。 唯有林德海与有姝表情平淡,连安成浚都以为自己即将摆脱有姝的掌控。等哥哥参加完皇家军演,他一定要让他杀了安有姝! 安成杰离开驾驶舱后冲有姝笑了笑,看上去宽宏大度,目中却全是浓烈的戾气。被一个废物差点逼到绝境,这无疑是他毕生的耻辱,唯有将这耻辱抹杀才能彻底平息他内心的愤怒。 有姝看也不看安成杰,径直走到“异鬼”跟前抬头仰望。他终于确定,异鬼的确与自己有点关系,它身上镌刻的图文是他发明的一种聚灵符,虽然存在残缺和遗漏,却多多少少有些效果。难怪在没有点亮双眼的情况下它也能自主行动,因为它的灵智远超其余四台机甲。 但它向安成杰卑躬屈膝的举动已惹得有姝很不痛快,兴味的表情慢慢收敛,最终定格为阴郁。他上前两步,试图登上升降台,却被“异鬼”锋利的巨剑挡住去路,冷声警告,“滚开,废物!我异鬼只承认强者!” 此话一出,全星系哗然。超能机甲再强大也只是一台机器,绝不可能在无人驾驶的情况下任意动作,并且说出如此富有感情色彩的话。而“异鬼”偏偏做到了,也从侧面证明了它的智能程度和实力。帝国最强大的机甲,它当之无愧! 好狂妄,但又好带感!全星系都在啊啊啊地尖叫,还有机甲发烧友在跪着舔屏,对安成杰的期望值瞬间攀到顶点。有人甚至断言:在“异鬼”地配合下,他组建的军团将在五年内超越第一军团,成为帝国最锋利的尖刀。 皇室笑开了,大皇子笑开了,安家众人更是欣喜若狂,而被当成踏脚石的有姝则微微垂眸,挤出两个小酒窝。 安成杰也很惊讶,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异鬼”还能开口说话,而且说得那样合自己心意。等安有姝出够了丑,他才故作大度地命令,“异鬼,让他上去,这是一场公平的挑战。” “异鬼”应了一声,这才收回巨剑让少年登上升降台。林德海掐掉父亲发来的又一个通话请求,目中满是等着看好戏的暗芒。 有姝进入驾驶舱后并未把手按在精神力感应器上,反倒窝进皮质沙发默默生闷气,过了好几分钟才拿出阴阳点化笔,在地板和墙壁上绘制符文与法阵,又将一张闪烁着流光的符箓贴在阵眼的位置上。 “你在干什么?请你立刻离开驾驶舱!”异鬼察觉到少年的举动暗藏威胁,立刻伸出一只机械手去抓捕,却被他笔尖轻扫后断成两截。这哪里是一个废物能具备的实力?他之前在伪装,而且骗过了所有人,包括自诩为神通广大的“异鬼”。 “请你把手掌按在感应器上,不要随便在驾驶舱内涂鸦!”它一面发出警告一面用磁场扫描仪解析那些符文与图形,却发现它们没有丝毫能量波动。难道是自己的直觉出了错误? 当异鬼忐忑难安时,有姝已完成最后一笔,末了在阵法发出的璀璨金光中大步离开。当光芒渐渐散去,那些图案竟全部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有姝走进升降机,这才拧着眉心唾了一口:呸!连强者和弱者都分不清,真是没眼力见的东西!竟敢叫我废物,干脆把你的灵智全部抹消! 来之前他还曾纠结犹豫,毕竟重新炼化后的灵器或许比不上原模原样,但现在却连半点不舍都没有。是的,他根本没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得到“异鬼”,只想解决掉所有麻烦。 二十分钟过去了,“异鬼”的双眼还未点亮,本来信心满满的林德海开始露出不安的表情,直至看见垂头丧气的少年从升降梯里走出来,才不得不接受现实——他失败了,他竟然失败了!但怎么可能呢?凭有姝SSS级的精神力和诡谲莫测的手段,他不可能抹不掉安成杰与机甲之间的联系。 不知不觉间,林德海已对少年产生了近乎于盲目的信任。他走上前,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就是那么回事。”有姝兴致盎然地看着拥抱在一起的安家人,还极为惬意地冲安成浚招手。安成浚似乎想走过来,被隐忍激动的安成杰抱住了,他们低声交谈片刻,然后双双朝这边看过来,目中均溢出森冷杀气。大皇子带来的律师立刻拿出转让协议让相关人等签署,并废止了之前那份遗嘱。 有姝走远一些后才拿出纸片人,命令道,“给你二十分钟庆祝时间,之后我们停机坪见。忘了告诉你,如果我死了,纸片人也会跟着燃烧殆尽。你应该尝过死亡的滋味吧?这次可没人再把你复活。” 明明隔了近千米,周围还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喧哗与礼炮的轰鸣,少年平淡的嗓音却仿佛直接响在耳膜,令安成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再次拧紧。他想起那天所遭受的折磨,想起纸片人燃烧时遍布自己身体的烈火,终于屈服了,强忍惊惧“嗯”了一声。 有姝这才与林德海缓缓走远。星网上满是嘲讽和奚落的话语,他的个人网站除了谩骂再无其他,这一切或许会对普通人造成莫大的心理压力,甚至把人活生生逼疯,但对有姝而言却毫无意义。他平生只在乎两样东西,一是主子,二是自己;能让他看入眼的人少之又少,余者都是空气。 林德海再次掐断智脑上的通话请求,问道,“你真的无法操控异鬼?”总觉得这种丢人的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在少年身上,他可是神系异能者! 有姝不答,从空间钮里取出一块蛋糕,嗷呜嗷呜吃得欢快。 林德海还有许多话想问,却被少年的磁场排斥在外,只得保持缄默。站在私人飞船旁等了二十分钟,脸色铁青的安成浚如约前来,被有姝拉到角落说话。几米远的距离,根本逃不过特种人敏锐的耳力,却在少年点燃一张黄纸条后被某种磁场隔绝在外,林德海只能看见安成浚的表情从气急败坏变成惊讶疑惑,最终定格为如释重负。 “希望你信守承诺。”临走时他意味深长地道。 “只要你把东西带来,我就放了你。”有姝晃了晃手里的纸片人。 很显然,两人达成了某种交易,但具体是什么林德海猜不出来,也不敢询问。他们前脚离开卢克星,安家全员也登上皇室飞舰,前往首都星参加军演。这是安家正式与陆家结盟的信号,也是安成杰扬威军部的开幕大戏。他们很想把这幕戏唱好,唱足,唱响星际,于是广邀贵宾前去观摩,并在星网上开通了现场直播,以便让全星系的种族见证“异鬼”的强大。 这一晚有多少人咬牙切齿又有多少人欣喜若狂已不得而知,但有姝却睡得格外香甜,还跟林德海要了一张邀请卡准备去看现场。 “你们将军回来了吗?”在旁观席上坐定后,他关切地询问。 “暂时没有。”林德海把弟弟安置在最里侧,免得被人撞到。 在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原以为林家兄弟必定会与安有姝撕破脸,却没料他们看上去十分和谐,且安有姝对待两人的态度不卑不亢,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般卑微讨好。他凭什么?失去“异鬼”他还有什么利用价值?难道林家两兄弟真把他当朋友? 对于这个问题,林德海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不,并不是朋友,而是主人与傀儡。安有姝不是废物,是神系异能者!换一句话说,他是这个世界的半神,所以绝不可能连一台机甲都降服不了,哪怕那是台超能机甲。 这是林德海思考整整一夜之后得出的结论,尤其在少年露出兴致盎然的表情后更加肯定。他此刻正含着一根棒棒糖,用无比晶亮的眼眸盯着站立在军队最前沿的“异鬼”,仿佛在期待什么。 林德海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异鬼”幽绿色的眼眸忽然点亮,并抽出背后的巨剑劈开云层,直飞冲天,强劲气流把地面压出一个巨大的深坑,那矫健身姿,那慑人气场,令人无端升起臣服的感觉。然而很快,“异鬼”的双眼闪烁几下并最终熄灭,随即从高空掉落,狠狠砸在地上,激起震耳欲聋的响声。 这一惊变令所有人陷入呆滞,直到几分钟后才有人回过神来,试图打听确切消息,却被皇家卫队驱散。 “走吧,最精彩的大戏已经落幕了。”有姝把棒棒糖塞进嘴里,脸颊跟着鼓起一个大包,显得很可爱。 林德轩看着好笑,忍不住伸手戳了戳,林德海却一点儿也不被蛊惑,反倒吓出一身冷汗。他知道,少年专程赶来正是为了欣赏方才那一幕。但那是号称无坚不摧的超能机甲,怎会无缘无故坠落?他究竟动了什么手脚? 想知道真相的人很多,尤其是四大军团,他们派出的特工简直无孔不入,哪怕皇室严防死守也没能保住这个惊天动地的秘密——“异鬼”报废了,原因不明。被誉为帝国新星的安成杰也因精神力反噬成了普通人。他的精神力、异能已全部消失,体质从SS级降至F级,如今正躺在重症加护舱接受治疗。据艾伦博士说,痊愈的希望不到1%,而且实力永远无法恢复。 天才殒落,仅存五台的超能机甲报废其一,这对帝国而言不啻于最沉重的打击。本想让安家,让皇室树立威望的军演,最终却成为一场闹剧。没有人能解释这其中的原因,报废后的“异鬼”在接受了最精密地检查后被证实已成了一堆废铁。 帝国人心浮动,谣言四起。有人扼腕,有人痛哭,有人遗憾。四大军团纷纷在官网上发布了缅怀“异鬼”的感言,但实际上,除了皇室及其附庸,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平衡并未被打破,隐有爆发倾向的政局已慢慢恢复平稳。 也许全帝国,不,全星系,只有林德海猜测到些许真相。打从一开始,安有姝就没想过得到“异鬼”,而是准备毁了它,进而毁掉安成杰和安家。从此以后,再没有人会去关注他并利用算计。他之所以把事情闹得那样大,不过是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掉所有麻烦而已。什么遗嘱、宣言、挑战,全是圈套,他把所有人耍弄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完美脱身,而仇敌却没能得到任何好处,反倒跌落绝望的深渊。 真可怕啊!他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成长到现在这个地步?林德海心脏紧缩,寒气冲顶,却并不知道自己只看见了冰山一角。 第136章 光阴 帝国学院终于开学了,有姝所在的谐星班全都是相貌古怪的普通人,只因没有别的专业能选才进了表演艺术系。他们的使命就是取悦别人,被嘲笑,被戏耍,甚至被欺辱,早已成了家常便饭,所以对出尽洋相,如今被誉为“帝国第一蠢货”的安同学并没有什么轻视情绪。恰恰相反,发现安同学的粉丝数量已达到十五亿,很多人还真心实意地向他道贺。 如果安成杰真的得到“异鬼”并组建第五军团,曾将他逼至绝境的安有姝日子当然不好过,想要翻身也就难了。但现在“异鬼”报废,安家垮塌,安有姝反倒不用承受任何压力。不就是被黑吗?谐星班的人哪一个没被黑过?只要够努力,总能找到洗白的机会。 第一天的课程很轻松,导师还大力表扬安有姝同学勇气可嘉,且十分具有牺牲小我的娱乐精神。经由他那么一闹,粉丝有了,热度有了,名气也有了,马上出道都没问题。更妙的是他运气堪称逆天,刚把“异鬼”送出去就报废了,反倒因祸得福。总而言之,导师认为有姝很有天赋,能在谐星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别的不说,单看他完全没把网上那些辱骂当回事,就是个脸皮够厚的。 当谐星的人脸皮厚那是靠天吃饭,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有姝被导师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到了御海棠还在捏自己脸皮,心道真的很厚吗?林德海点了几样他爱吃的菜,想问问弟弟的病什么时候能治,又不好贸然开口,只得迂回地绕圈子,“听说安成杰遭受精神力反噬,基因链已经崩溃了?” 有姝目前也正密切关注安家的情况,拿出纸片人放在耳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林德轩大概猜到纸片人不是玩具,甚至不是个好东西,只得低头看智脑,不参合哥哥与有姝的事。他其实并不着急,有姝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他说能治,那么或早或晚总会兑现承诺,自己只需安心等待就是了。少年看着稚嫩,但散发出来的气息却很能令人安心。 林德海从有姝神神秘秘的举动中意识到超能机甲的事还没完,也不敢随意打搅他。 另一端,安家全员等候在病房外,有人正一遍又一遍拨打智脑,有人垂头丧气,还有人发出压抑至极的哭声。一天前,安家还飘在天堂,一天后却跌落地狱,直至现在他们还弄不明白原委,更不敢相信安家的支柱就那样坍塌了。没了“异鬼”,又失去第一天才,安家连卢克星的地位都保不住。 病房里,安成杰歇斯底里的吼声不断传来,打了一针镇定剂才慢慢消停。几名军部人员正在问话,反反复复询问他当时发生了什么,为何“异鬼”会报废。那可是具有自愈能力的机甲,它的金属外壳能在固态与液态之间随意转化,强度与韧度远超常人想象。帝国其余四台机甲都具备人形和兽形两种状态,帝神甚至能变成星舰,它们的返修率均在0.01%左右,“报废”二字对它们来说不啻于天方夜谭。 但事情还是发生了,不找出确切的原因,军部高层必会寝食难安。然而很可惜,作为当事人的安成杰却什么都不记得,多问几遍就头疼欲裂,焦躁发狂。 听见哥哥充满痛苦与绝望的嘶吼声,安成浚脸色惨白。他隐隐意识到这件事可能与安有姝叫自己去拿的东西有关,却又找不出任何理论支撑这一猜测。超能机甲毁在一个渺小的人类手中,说出去能笑掉别人大牙。他们不但不会相信,恐怕还会怀疑自己患了妄想症。 反复思量片刻,连安成浚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神智,想走到病房门口瞟一眼,却听见安成雅不敢置信地低语,“你说什么?婚约取消了?可是你明明说你爱我!” 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安成雅恶狠狠地咒骂起来,眼泪毁掉精致的妆容,让她看上去像个疯子。不用问也知道,那头必定是大皇子,他取消了与安家的口头婚约。为了争夺皇位,他绝不可能娶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王妃,曾经允诺要送给安家的几条能源石矿脉自然也收了回去。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二十四小时之前的安家有多么风光无限,二十四小时之后就多么狼狈难堪。安成浚心里充满了恐惧与迷茫,直至看见皇家军队发来的辞退函才终于被击垮,慢慢滑坐在地上。安家老爷子受不了刺激,同样住进加护病房,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一关。 病房里,军部人员不管安成杰状态多么糟糕,一定要把他带去机甲修理厂,看看能不能用他残留的最后一丝精神力唤醒“异鬼”,就算不能,从熟悉的场景中找回记忆也是好的。两个小时后,“异鬼”就要被送往专门生产武器装备的MN003号星球接受更为彻底地检查。那里有最高明的机械师、修理师,也有最专业的仪器,比只具备行政功能的首都星条件要好得多。或许到了那里,能有人找到“异鬼”报废的原因。 只剩最后两个小时,有姝自然得把东西取回来,把纸片人举到嘴边叮嘱,“跟他们一起去。” 安家毁了、哥哥毁了、自己的前途也毁了,安成浚颇有些心灰意冷,竟对那头的命令置若罔闻。有姝重复很多遍也不见他动作,于是把纸片人放平,拿起一柄吃甲壳兽的小锤子用力敲打。砰砰砰地响声令林德轩牙疼,更惹得林德海汗毛倒竖,被脚踩已经很痛苦,更别提被锤子砸,安成浚那倒霉蛋现在还好吧? “走不走?走不走?”有姝每锤一下就逼问一声,嘴巴微微撅着,像是在生闷气。送餐的服务员忍俊不禁,心想这是哪家的熊孩子,生气了拿一张纸片来回折腾,智商真的在线? 林德海光看着就觉得脊背发凉,不由在心里默默感叹安成浚是条真汉子。有姝锤累了便咬破指尖,将鲜血点在纸片人眉心,边掐法诀边道,“起来,跟他们一块儿走。” 本还躺在桌上的纸片人忽然站了起来,开始原地踏步,随即做出弯腰、上车、落座、爬楼梯等一系列动作。这诡异的场景令林家两兄弟看呆了。而那一头,安成浚正不受控制地跟随家人前往军部。由于他的精神力波动与安成杰最为接近,技师让他也进入驾驶舱,看看能不能与“异鬼”进行绑定。 “记住,只有你能看见那张纸,不用担心别人发现,只管走过去将它捡起来就行。拿到纸之后我就放你自由。”一天前,少年曾这样说道,然后在他眼皮上画了几个奇怪的符号。他当时还在心底嘲笑少年装神弄鬼,现在却惊骇地发现地上果真有一张纸,朱红色的字符仿佛蕴含着蓬勃生机,不断闪耀流彩。这样醒目的存在旁人却都一无所觉,来来回回从它周围经过,甚至直接踩上去。 安成浚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危机感:这张纸条绝不能拿走,否则“异鬼”会彻底报废。他想把自己看见的场景告诉旁人,却开不了口,腿脚反而不受控制地走过去,揭掉纸条收入口袋。军部的技术人员只当他弯腰摸了摸地面,竟半点也没察觉异样。 结局可想而知,安家两兄弟的努力都是徒劳,“异鬼”静悄悄地站在原地,再无一丝气机泄露。 完了,彻底完了!安成杰几欲崩溃,被家人七手八脚抬上悬浮车送往医院,军部人员或冷眼旁观,或摇头叹息。混乱中,并未有人发现安成浚单独架势悬浮车去了别处。 “这是你要的东西。”把纸条放进少年掌心,他才找回身体的掌控权,桌上的纸片人也缓缓躺平,失了生气。 有姝接过摄魂符看了看,命令道,“张嘴。” 安成浚反射性地张嘴,就见少年拿起纸片人往自己舌头贴来。他动作分明很慢,却令人避无可避,得手后退开两步,漫不经心地道,“你可以走了。” 安成浚试图把纸片人吐出来,却发现它不见了,脸色不由惨白,“你刚才做了什么?你说过要放我自由的!安有姝,你赢了,你彻彻底底赢了,反倒是安家一败涂地。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你明明是异能者却骗了我们十几年!你把我们当傻子一样耍弄!” 有姝对他的控诉充耳不闻,更不会解释半个字,反倒是林德海嘴角直抽,心道有姝可不止把安家人当傻子,他把全星际人都当成傻子。 “你现在自由了,快走吧,别打搅我吃饭。那纸片人现在藏在你身体里,你要是管不住自己嘴巴,说了不该说的话,舌头会立刻烂掉。”停顿片刻,他补充道,“当然,你要是想写出来,那更好,心脏啪的一声就爆了。”话落张开五指,比划了一个爆炸的手势。 安成浚不想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却又不敢不信,用赤红双目狠狠瞪了有姝一眼才大步离开。包厢门刚合拢,有姝就对林德海说道,“你上次说第一军团握有安家谋杀我爸妈的证据?这样,以后的饭菜不用你请客了,我自己赚钱买。我用你的自由和林德轩的性命交换两个条件,一是把证据给我;二是帮我改装一台机甲。” 得回自由的代价是帮有姝保守秘密,这个条件在林德海看来并不苛刻,更何况还能救弟弟一命,于是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他算是看出来了,有姝的性格的确像弟弟说得那样简单直率。他不亏欠任何人,也不会让任何人亏欠自己,一切举动不过奉行四个字——等价交换。 “你准备告安家谋杀?”他低声询问。 “没错。失去‘异鬼’,皇室不会再保安家,现在告他们,落井下石的人很多,雪中送炭的人却绝不会有,判决应该能让我满意。”有姝往嘴里塞了一块肉。 难怪之前他否决了自己诉诸法律的提议,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也就是说,他早就预料到安家会有今天?想到这里,林德海悚然一惊,林德轩也变了脸色,两人异口同声地追问,“异鬼报废果然是你干的?” 有姝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管埋头吃饭。林家兄弟却食不知味,在心里默默喟叹:这都是什么人啊,竟然能毁掉一台超能机甲,还表现得那样云淡风轻、游刃有余。真想把他装进能源舱里发射到麦哲伦星系,让他去祸害虫族,这辈子都别再回来了! 只可惜姬将军的心愿与他们恰恰相反,恨不能用精神力与少年绑定,以便于随传随到。 为了尽快达成交易,好让弟弟的基因崩溃症得到救治,林德海下午便把少年带到自己的私人修理间。诡异的是,疑心向来很重的他竟从未怀疑过少年的话。他说能治好基因崩溃症,他就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并为此不计代价。 “你想怎么改装它?”林德海指着一台崭新的五米高的初级机甲。 有姝拿出一张图纸比划,“很简单,重新喷一遍黑漆,然后把这些图文雕刻上去,每个笔划都不能出错。内部改造我自己来,你们不用管。” 林德海与林德轩凑上去查看,脸色顿时有些微妙。依照图纸,改装后的机甲与异鬼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一个是放大版,一个是缩小版。还有,初级机甲表面的图形更复杂玄奥,仿佛得到了某种进化。 咽了咽唾沫,林德轩涩声开口,“有姝,你不会想自己改装出一台超能机甲吧?”超能机甲需要经历几百甚至近千年的温养才能具备传承之力,似少年这样一蹶而就是完全不可能的。 有姝没正面回答,只说喜欢“异鬼”的外表,想仿造一台。兄弟俩没再多问,心里却多多少少存了疑虑,吩咐技师尽快完成改造。半个月后,有姝心满意足地把机甲收入空间钮,这才递给林德轩一枚黑色药丸,“这是洗髓丹,能帮你重塑肉身,过程有点痛苦,你忍一忍。”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对了,中途千万别晕倒,因为药效会减半。” 林德轩表情十分紧张,正准备和水吞服,却被少年推入浴室,“进去吃,免得弄脏客厅。” “为什么会弄脏客厅?难道会流血?”林德海比弟弟更紧张,声音都在打颤。 “你们进去就知道了。”有姝把浴室门关紧,免得被臭味熏晕,这才打开智脑追剧。最近考古学家在母星发现一本书,里面记载着一位古代帝王的传奇人生。国家频道为了普及人类历史就把它拍成电视剧在星网上播放,收视率奇高。 有姝原本对这些不感兴趣,无意间瞟到几眼才发现这竟是主子某一世的经历,但却不是正史,而是笔者经过臆想后改编的,其中不乏穿越、屌丝逆袭等元素,却也很好地渲染了主子的英明神武与万世功业。由于演员挑选得当,无论相貌还是气场都与主子十分接近,叫有姝看入了迷,每到八点就窝在沙发里边看剧情边缅怀过去,有时候还会掉几滴眼泪。他现在已经成为该演员的迷弟,不但关注了对方的个人网站,还加入了后援会。 当林德海把虚弱的弟弟抱出来时,正好看见少年捏着纸巾擦眼泪,对面的墙壁上投映出《千古一帝》的剧情画面,那位曾统一母星的伟大帝王被敌人射了一箭,口里不停吐血却还声嘶力竭地喊着,“国师,把朕的国师找回来!” “主子,我在这里。”有姝伸出一只手哽咽回应,眼眶、鼻头均哭得通红,看上去可怜极了。 林德海嘴角直抽,心道安有姝追剧追得走火入魔了,竟连虚假和现实都分不清。他该不会爱上赵涛(千古一帝男主角)吧?平时那么狂霸酷帅拽的一个人,现在看着却十分滑稽,令他差一点笑出声,却在目光触及弟弟的一瞬间收敛干净,匆匆跑回房联系医生。 因父亲对姬家存有反叛之心,日前已被族老们软禁,现在,林德海已成为新任家主,可以随时动用林家的一切资源。医生来得很快,并携带了许多精密仪器,房间里滴滴答答一阵乱响。 “二少爷的基因链很稳固,精神力和异能虽然微弱,却在缓慢恢复,平时多加锻炼并浸泡能量液,迟早能回到巅峰状态。家主,是谁治好了他?”话音已落,医生的上下嘴唇还在微微磕碰,显得十分激动“这事你别问了,回去吧。”林德海也很激动,用力捋了捋弟弟濡湿的头发,差点掉出强忍许久的眼泪。 林德轩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目光投向客厅,隐有恳求之意。林德海心领神会,哑声道,“你先睡,我去送送医生。”好不容易把纠缠不清的医生送走,他回到客厅,噗通一声跪下。有姝擤掉鼻涕,嫌弃道,“走开,别挡住我家主子!” 林德海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只得站起来,无比慎重地说了一声谢谢。当天晚上,失踪已久的将军终于拨通他智脑,当头就问,“有姝最近怎么样?” 这个问题有点宽泛,林德海不知该怎么回答。如果在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卖掉有姝,现在却一个字都不想说。有姝的秘密太惊世骇俗,哪怕正直无私如将军,恐怕也容不下对方。他垂眸,状似轻快地答道,“说起来一言难尽,待会儿我写成报告交给您吧?”把语言转换成文字才有思考的时间,也好决定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 除了林家兄弟,姬长夜另外还派有暗部潜伏在有姝周围,更安装了许多监控器。前些天他被一伙星盗逼入虫洞,没法连接网络信号,甫一脱困就开始阅览暗部传来的厚厚一沓视频和文字记录。对于林家兄弟俩的遭遇,他自是一清二楚,更知道他们的心已偏向有姝。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自己的就是有姝的,有姝的还是有姝的,无需计较太多。 他定定看了属下一眼,笑道,“你表现得不错。” 林德海莫名觉得心虚,正想补救几句,却见将军已低下头兀自阅览文件,仿佛对有姝的近况不感兴趣。但他很快就流下一滴冷汗,只因那头传来樊肇咋咋呼呼地声音,“天哪,他毁了异鬼!他还重新打造了一台缩小版的超能机甲!亏我们紧赶慢赶地跑回来,生怕他被人加害,他却把全世界玩弄于股掌之间!妈的,这些人真是有眼无珠,什么帝国第一蠢货,该叫他帝国第一天才才对!《国王复活记》第二季可比第一季精彩多了,拍成电影绝对大赚!将军,你看完了借我看看吧,我要膜拜神人!” 他们打死也没想到这位远古人类能凭一己之力解决掉来自于安家、五大世家,乃至于国会和军部的麻烦,且完美地把自己摘除出去,却又得到最大利益。现在,樊肇等人已完全打消了控制他的念头,反倒很惧怕与他为敌。 而姬长夜的注意力却被资料末页的一行小字吸引。最无用的情报往往罗列在最后,要不是他叮嘱暗部事无巨细地禀报,说不准就会错过。他与有荣焉的表情渐渐隐去,锐利双眸盯着屏幕那端的属下,散发出强大威压。 林德海明白将军已经什么都知道了,额角不免流下许多冷汗。继父亲之后,他也背叛了将军。如果让有姝继续成长,他绝对是将军的心腹大患,更有可能在某一天打破各方势力的平衡。无论是改装超能机甲,还是治疗基因崩溃症,随便拿出去一样就足够他拉拢到一股庞大势力,而自己明明知道他的危险程度,却隐瞒不报,将军会如何震怒?林家日后又该何去何从? 当林德海做好被军法处置的心理准备时,却听将军冷声问道,“有姝竟然加入了一个小演员的后援会,还天天追他的电视剧,你怎么不阻止?我不是说过让你清理掉他周围的闲杂人员吗?” 将军,您关注的重点好像有哪里不对?林德海惊呆了,严重怀疑自己的听力。 第137章 光阴 当林德海向将军汇报情况时,有姝也正与导师通话。作为谐星班最有“出息”的学员,导师对他的期望值很高,也愿意给他一些机会。 “发给你的文件看了没有?如果觉得没问题就把合同签了,明天早上六点在帝国学院门口集合。” 有姝盯着智脑上的一份工作合同,表情有些纠结。他想等姬将军回来,然后让林德海帮忙牵个线,就算不能见面,给张照片也可以。但如果接了这份工作,就得前往一颗未开化的原始星球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冒险活动。 这是星网娱乐公司下属的一档综艺节目,已经录制了十期,由于冒险环节设置的不够精彩,收视率一直升不上去,造成了经费的大幅缩减。没有钱就请不到大牌明星,没有大牌明星收视率还会持续走低,导演思来想去,只能去找星网上热度比较高,咖位却比较小的名人来录制节目。这样既有爆点,又有话题,还能节约成本。 为了让节目更好看,导演重新设置了冒险环节,全程只围绕四个字推进——原始生活。参加录制的明星不能携带任何现代化的工具,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双脚和智慧去抵达终点。 作为一个从原始社会活过来的人类,这次旅行对有姝而言根本算不上冒险,所以他有些意兴阑珊,正想推掉,却听导师在那边说,“这次的酬劳是十万信用点,虽然不高,但够你用七八个月了。有姝,还有三年你就要毕业,总得多攒点钱为自己买一套房子。” 吃穿住行对沦落为穷光蛋的有姝来说真的是个大问题。前些天吃惯了山珍海味,和林德海两清后他就拒绝了兄弟俩的请客,一直喝学院提供的营养液。“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有姝总算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想当年他吃糠咽菜都能忍,现在喝蜜桃口味的营养液都会掉眼泪。 只考虑了半分钟,他就在合同上签了字,并真心实意感谢导师的帮助。 “对了,和我一起录节目的都有哪些人?”他边说边关注了《星球大冒险》节目组的官网。 “有邓甜儿、宝来兄弟组合、罗杰、阿尔利雅……” 导师吐出一长串人名,都是有姝没听过的,事后查资料才知道这些人均为新晋网红,话题度很热,在娱乐圈却没什么影响力,唯一能撑场面的是邓甜儿,《千古一帝》剧组的女配。 合作的明星咖位够不够,好不好相处,从不在有姝的考虑范围之内,最后能拿钱就行。想到三个月后自己就可以吃上正常的食物,他晚上睡得格外香甜。 隔壁房间,姬长夜已经与林德海敲定明天的见面,刚掐断通讯信号就收到一条消息:有姝已经与《星球大冒险》栏目组签约,明天将开始为期三个月的旅行。由于该节目采取的是直播方式,所以工作效率很高,演员一到位就出发,并没有什么先期准备。 “明天六点就出发,三个月之后才回来?”姬长夜脸色很黑。他好不容易请到三个月假期,本想与有姝培养感情,现在却全泡汤了! “打电话给栏目组,告诉他们我会作为特邀嘉宾参加录制。”他点开智脑,开始创建个人网站。 樊肇吓了一跳,反复询问,“由你上?你要去参加综艺节目?将军,你可要考虑清楚,一旦公开露面,你将要面对的是数不尽的麻烦。”是的,姬将军之所以行事低调除了避免暗杀外,还因为怕麻烦。他不喜欢别人时时刻刻盯着自己,谈论自己,更不喜欢将隐私公之于众。 但现在不同了,如果不进入剧组,他怎么追媳妇?想要保护隐私的先决条件是——你得有隐私!没有媳妇就没有私生活,再低调又有什么用?反正姬将军已下定决心要在一年内脱单,谁也不能阻止! “对,由我上。征兵季很快就要到了,我想为第一军团拍一部宣传片。”这个理由很冠冕堂皇,但听在樊肇耳里完全是扯谈。第一军团的征兵率向来是最高的,每年还要刷掉很多人,压根不用宣传。 “将军,你有没有考虑过行踪曝光后造成的危险?万一有人利用这次活动暗杀你呢?”樊肇指尖悬在智脑上,却始终没按下通话键。最近几年,针对将军的暗杀活动越来越频繁,几乎每隔半个月就来一次,这还是在他尽量隐瞒行踪的情况下。如果成为公众人物,危险系数绝对会节节攀升。 姬长夜似想到什么,表情变得格外温柔,“父亲曾跟我说过,不能让自己拥有软肋,更不能将它公之于众,否则就是自取灭亡。他一生奉行着这一原则,最后轰轰烈烈也孤孤单单地死在战场上。樊肇你知道吗,我比父亲幸运得多,因为我有了软肋,但他却又不是软肋。哪怕陷入你我都解决不了的险境,他也能轻而易举脱身。我不需要花费心思去保护他,只需光明正大地与他并肩而行就可以。樊肇,世界上或许找不出比我更幸运的男人,如果不牢牢握紧,我会失去他。” 樊肇脸色骤变,“将军,如果我没理解错误的话,你说的软肋该不会是国王大人吧?” “除了他还有谁配与我并肩而行?”姬长夜语气中难掩骄傲。 的确没有。论起智慧和武力,世界上再也找不出能与将军比肩之人。两个月前他还以为将军这辈子注定要一个人过,因为他谁也看不上眼,但现在想想,却觉得命运真是妙不可言。它把一位来自远古的国王送到将军面前,他如此聪明、强大,却又不乏俊美的外表和优雅的举止,他完全是上帝为将军量身打造的伴侣。 看见他稚嫩的脸庞,纤瘦的身体,你或许会以为他软弱可欺,但真要动起手来,却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樊肇能想象地到少年与将军结合的场景,还能把敌人得知真相后气急败坏的表情勾勒出来,那一定很有趣!他们的结合表面看上去是强者对弱者的庇护与怜悯,是将军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一时迷恋,实际上却是强者与强者的联手,更是超能机甲与超能机甲的联手。 将军说得没错,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国王更适合他的人选,于公于私,这场婚姻都必须达成!从迟疑到笃定再到兴奋难耐,樊肇只花了短短几十秒。他立刻按下通话键,与节目组进行沟通。 那头开始还以为自己被耍了,直至樊肇拿出身份证才欣喜若狂地答应下来,末了小心翼翼地询问姬将军的出场价位。肯定是天价吧?哪怕有一丝可能,哪怕倾家荡产,节目组也会把这笔信用点筹齐。要知道,如果姬将军来参加节目,这就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亮相。人们对将军的外貌早就好奇不已,单这个噱头就能把收视率推向巅峰! “这次节目的经费由第一军团提供,你们不用花一个信用点,但前提是一切都要听从将军的指挥。”樊肇快速拟定一份合同发过去。 “当然,当然!我们保证服从命令!”节目组人员齐齐向樊中将行了个军礼,然后迫不及待地签署合同,并在征得他同意后把消息发布出去。 差点被将军吓丢魂的林德海正泡在浴缸里,闲的没事便点开新闻网站,却在头版头条看见一个重磅消息:征兵季来临,姬将军将会为第一军团拍摄一部宣传片。就在十分钟前,他已与《星球大冒险》节目组达成协议,以特邀嘉宾的身份带领众位明星前往MH9980号星球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冒险,敬请大家期待! 将军参加综艺节目?这什么鬼?林德海没坐稳,一下滑进浴缸,呛了好几口水。他一边咳嗽一边打开节目组官网,发现才几分钟时间,官网后台就被狂涌而来的粉丝撑爆了。他们反复询问消息的真实性,然后经由节目组指点,找到姬将军刚开通的个人网站。 将军还开通了个人网站?什么时候的事?信息量太大,林德海一时半会儿难以消化,呆愣片刻才抖着手键入网址。真的,竟然是真的!网站首页有第一军团的认证,国会认证,众议院认证,皇室认证,其余三大军团认证……但凡在飞马星系具备举足轻重地位的组织和个人,全在第一时间认证了该网页。 这么牛掰,这么狂霸酷帅拽,除了将军还能有谁?哦不,还有一个人比他更狂更拽,不过没人知道而已,知道的都不敢说。林德海终于喘匀气,飞快加了关注。 刚建立十几分钟的网站,粉丝数却达到八百亿,也只有将军具备如此强大的号召力,可惜资料栏里没放照片,否则粉丝数还会更多。他一面感叹一面查询将军都关注了哪些人,然后眼睛差点脱眶。将军既没关注四大军团,也没关注国会和众议院,更没关注皇室,他竟然只关注了安有姝一个,这是什么意思?他的举动等同于把有姝架在火上烤,现在全星系都在追问“神棍有姝”是哪位高人,何德何能。 有姝的账号也被挤爆了,粉丝数瞬间涨到百亿,各种谩骂羞辱的言论出现在留言板块。原来“神棍有姝”就是“帝国第一蠢货”安有姝,一个无父无母,无家世背景,更无精神力、异能,甚至连体质都是F级的废物!他凭什么得到将军的关注? “我觉得将军一定是手滑了。”有人笃定道。 “手滑+1!” “手滑+2!” “手滑+正无穷!” 下面是一长串附和,没人相信将军会看上如此不堪的一个丑角,纷纷涌回将军的个人网站,要求他取消关注,免得拉低自己水准。最终还是节目组站出来解释,说安有姝参加了《星球大冒险》的录制,将军关注他有可能是为了配合节目组进行宣传。 “那也应该关注邓甜儿啊!”有人表示不服。 “放屁!连邓甜儿都不配!我们将军的CP唯有帝神!可逆不可拆!” “机械恋滚出去!能配得上将军的人还没出生呢!” 诸如此类的留言并未破坏姬长夜的好心情。他此时正盯着个人网站,反复追问,“怎么有姝还不回关我?难道他没看见?”想给国王发送通话请求,又怕太过冒昧被他拒绝,只好辗转打给林德海。 林德海刚洗完澡,脸上还带着懵圈的表情,看见来电显示立即接通,“将军,您真的要去参加节目?您想借机对付有姝?”他只能想到这个理由。 “林德海,我只说一遍,你最好记牢。我把你派到有姝身边并没有拉拢甚至掌控他的意思,更没想过从他手里夺走异鬼。我自始至终都说得很清楚,我只要你们保护他,看好他,别让任何人伤害他。未来的某一天,他将会成为我的伴侣。” 林德海呆愣了半分钟才艰难开口,“所以说,您把我派到有姝身边没有任何军事上的目的?” “对,我只是想追求他。”姬长夜命令道,“去看看有姝在干什么,如果他没上网,你就委婉地提醒他一下,让他来看看我的个人网站。” 林德海大松口气,连忙跑去有姝房间。说老实话,他很害怕将军与有姝对上。他们一个是SSS级的特种人,一个是神系异能者,如果彻底闹翻将会对帝国造成难以估量的破坏。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暂,但林德海已经极为了解有姝,他只要吃好喝好睡好,并且找到想找的人,就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他的实力与野心一点儿也不匹配,所以绝不可能主动去招惹将军。 未来局势会怎样变化全掌握在将军手里。现在他没准备开战,反而有意与有姝结合,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对第一军团、姬家,甚至帝国,都利大于弊。林德海没有理由阻止,反倒准备推波助澜。他敲了一会儿门,猜测有姝已经睡了,只好把消息回馈过去。 姬长夜期待的表情瞬间垮掉,却又立刻低笑起来,“每天准时在九点钟入睡,真乖。” “是啊,有姝很乖的,从来不泡夜店,也不玩游戏,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而且无论多艰深的著作都能看懂,自学了十八种语言……”为了增加将军对有姝的好感,林德海开始大肆夸赞。 报告终究是报告,缺了许多感情色彩,即便早就知道有姝的不凡之处,姬长夜也听得津津有味。慢慢的,他开始嫉妒林家兄弟,为自己错过了少年的点点滴滴而愧悔,好在明天就能朝夕相处,这才从醋缸子里爬出来。 翌日,栏目组的成员在姬将军指定的地点,也就是第一军团的训练场集合。姬长夜站在落地镜前反复调整领带的角度,低沉浑厚的嗓音里暗藏几丝紧张,“这样够不够正式?帅不帅气?” “帅裂苍穹!”樊肇擦了擦一尘不染的军靴。为了保证将军的安全,第一军团派出一支机甲部队跟随,由他担任队长。他其实也很紧张,因为等会儿就能与活生生的国王见面。 “将军该走了,免得国王站在训练场上等你!”一名金发蓝眼的士兵敲响房门,语气十分急迫。那可是国王啊!能轻易毁掉超能机甲,又能让它浴火重生,还能治愈基因崩溃症的国王,他的形象早已被大家神化,让他多等一秒都是罪过。 “马上出发!”姬长夜心中一凛,连忙前往训练场。 翘首以盼的工作人员在看清大步而来的男人时均露出呆滞的表情。原来这就是帝国战神,飞马星系的最强者,他的容貌、气度,几乎满足了所有人的想象。有人以为他是温文尔雅型,有人猜测他是铁血冷酷型,还有人认为他是傲骨铮铮型,在见到真人的这一刻才明白:他可以温文尔雅,也可以铁血冷酷,还可以狂傲不羁。他无意中散发的强大气场完全凌驾于帝神之上,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挺不直腰。 这是一个可以与超能机甲媲美的男人,他无坚不摧,也无所不能。只一眼,工作人员就纷纷低下头,露出惶恐的表情,连收看直播的观众都正襟危坐,呼吸停滞。 “将军比我想象得更优秀,我感觉心脏快炸裂了!” “能看见真人,就算下一秒死了我也没什么遗憾!” “帝国战神,当之无愧!” 网络上一片赞叹,收视率瞬间突破天际,可把节目组乐坏了。但姬长夜的心情却一点儿也不美妙,在场中看了又看也没发现有姝的身影,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樊肇察觉到情况不对,冷声质问,“导演,这些人好像不是原定的参演者?” 将军从不关注娱乐圈,所以认不出这一张张星光闪耀的面孔,但作为情报官,樊肇却能把他们祖宗十八代都数出来。因扮演宗圣帝而夺得影帝大奖的赵涛,情歌王子杰西卡,炙手可热的影后玛丽·伦德尔……原本邀请的十名参演者现在均被超一线巨星取代。 与姬将军朝夕相处三个月的诱惑谁能抵挡得住?哪怕没攀上交情,与他多说几句话也是不小的资历。消息一出,娱乐圈群情激动,各线明星纷纷让经纪人去联系栏目组,连出场费都不要,挤破了头才挤进来。至于前面那十人,在获得一笔不菲的违约金后也放弃了追责。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本就是娱乐圈的游戏规则。 樊肇把了解到的情况告诉将军,强烈的精神波动令他动差点把帝神唤出来。 “把摄像机关掉!”他勉强压抑住怒气,等直播画面终止才一字一句说道,“马上把安有姝找来。如果他不参加这次活动,我也会退出。” 众人心中如何惊诧自是不用提,他们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将军为何如此重视安有姝,却又不得不把人找来。有姝看见姬将军关注了自己,心里隐隐有些期待,正想回关就收到节目组发来的违约金,说是不用他去了。 有姝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吗?为了找到主子,他可以不择手段,正想绘制一张迷魂符混进摄制组,导演却又打电话过来,让他赶紧去集合。当有姝匆匆赶到第一军团训练场时,就看见穿着笔挺军装的主子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目光锐利而又灼热。他脸颊瞬间红得滴血,眼睛一眨竟掉出大颗大颗泪珠,傻乎乎地站在那里不敢动弹,生怕这又是一场空梦,只要自己一跑过去抱住主子,梦就会像以往的每一次那般破灭成碎片。 刚才那些巨星为了让将军另眼相看,也为了保持住高大上的形象,轻易不肯流露激动的情绪,更别提哭得像个傻逼,还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但这才是粉丝遇见偶像的正常反应,哭得越厉害越能表明自己的忠心度。 从节目组那里得知要临时加一个参演者,对方还是安有姝这蠢货,观众的抵触情绪相当大,一致留言让他滚出娱乐圈。但现在,看着哭得一塌糊涂,表情却又透出无限喜悦与痴迷的少年,观众反而沉默了,然后也跟着哭起来。 “这才是接地气的反应啊!安有姝太真实了,一点儿也不端着。” “啊啊啊,换成我是他,我肯定哭得更惨!” “是啊,我会哭晕过去!” “哭晕+1!” “哭晕+10086!” 十分意外的,安有姝刚出场就获得了绝大部分观众的认同,他们觉得就应该加这么一个人才会制造出更多矛盾,引发更多冲突,从而让节目更具可看性。其余十位都是巨星,咖位在那里摆着,肯定都很注意形象,反而少了噱头。 姬长夜可不管什么矛盾冲突,也不在乎收视率,他只知道亲爱的国王竟然哭了。复活在未来没哭,屡次被逼入绝境没哭,怎么看见自己反而哭了呢?他表情还那么喜悦,甚至透着点痴迷,让姬长夜又是激动难耐又是手足无措。 他迟疑了一秒钟就大步走过去,将呆滞中的少年抱入怀里,一点儿也没嫌弃少年脏污,用指尖轻轻抹掉他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哑声道,“看见偶像傻了吗?你没在做梦,的确是我。” “是你?姬将军真的是你?”有姝抬头细看,眼睛越来越亮,嘴角越咧越大,忽然死死把主子抱住,用脑袋撞击他坚硬的胸膛。好疼,真的不是做梦! 姬长夜一面揉搓少年通红的额头一面朗声笑了。国王果然很迷恋自己,待会儿该不会求嫁并要求给自己生猴子吧?好吧,只要他说出口我就立刻答应! 第138章 光阴 两人抱了很久,少年一直抽泣,将军就不厌其烦地拍抚,眼角眉梢缀满温柔,口里还不停吐出诸如:乖啊,不哭了,鼻子哭红了像个小傻瓜等诱哄孩子的话语,叫旁边那些巨星看得眼热,也令随行军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原来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竟是这样的,真有些肉麻呢! 看见这一幕的观众以为将军是个温柔和善、平易近人的暖男,不由好感度大增,然而只有他的心腹才知道,现实中他是如何冷酷无情。唯有在国王面前,他才会显露出最柔软的一面,并且毫不犹豫地把致命弱点,也就是左胸口贴合上去,让国王依偎。 当然,最令他们膛目结舌的不是将军的举动,而是国王的反应。说好的骄傲矜贵呢?说好的目下无尘呢?说好了表面柔软实则冷漠呢?怎么一遇见将军就全都化成了眼泪和鼻涕?不过这副模样看上去并不狼狈,反而十分招人怜惜,仿佛从高不可攀的神坛上走下来,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直至此时他们才意识到:国王再强大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而已,一个人苏醒在未来,他当然会害怕彷徨,却只能死死压抑。或许只有同样强大的将军才能入他的眼,或许在内心深处他想找一个心灵寄托,但不管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只要这个人选是将军就值得庆贺! 随行军官们放下高悬的心,对这次旅程期待起来,守在播放器前看直播的林家兄弟却觉得三观都炸裂了。星际巨兽化身小绵羊,那场面只能用“惊悚”两个字来形容。果然还是将军魅力足,难怪有姝一天三遍地问将军什么时候回帝都星,有没有遇见危险,原来在这儿等着。 姬长夜恨不得与亲爱的国王拥抱到天长地久,旁边那些参演者却看不下去了。这两人是偶像与小粉丝的暖心会面,余者就成了摆设,没道理十位超一线巨星给一个小网红当配角。看看那些飞行摄录仪,全一窝蜂围住两人打转,只有一台在拍其他人的表情和反应,场面实在是尴尬。 主持人在众位巨星的暗示下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采访,“安有姝,你已经把将军的衣服都哭湿了,快擦擦眼泪吧。”话落递过去一条手帕。 姬长夜眼眸微眯,隐现不悦,却不会当着少年的面发作。他掏出自己的手帕替少年擦干眼泪,又擤了擤鼻涕,末了还把他凌乱的头发梳理整齐,免得上镜时不好看。这温柔体贴的举动惹得观众们又是一阵惊呼,直说将军对粉丝真好,一点儿没有架子。还有人对安有姝表达出强烈的嫉妒之情,尤其是那些黑子,开始用各种侮辱性的语言狂喷。不过结局大概要让他们失望了,有姝的想法比他们还中二,喷得再恶毒对他来说也只是蝼蚁的叫嚣而已。 主持人被将军瞪得心惊胆战,脑子里乱作一团,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嘴巴开合半天还在“你啊你啊”的无意识重复,把场面弄得更难看。上百台飞行摄录仪将这一幕忠实地转博出去,在网上引起热议。原来将军对待粉丝和陌生人完全是两个态度,还以为他真的是个好相处的人呢。 当导演组准备举起光牌给主持人提词时,姬长夜却反客为主,用性感至极的嗓音笑问,“看见偶像除了哭,你就不想说些什么?” 从不知道追星族是何物的有姝自从加入了姬将军和赵涛的后援会,就仿佛推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什么舔屏啊,求嫁啊,生猴子,满目都是破廉耻的留言,一不小心就被同化了。但他毕竟是男生,有些话说不出口,红着脸想了半天才举起双手在头顶比划了一个心形,软乎乎地表白,“将军我爱你!” 国王脸红的样子好可爱!看见他比划心形的动作,再联想到他远古人的身份,感觉更可爱了怎么办?他的接受能力好强大啊!樊肇等人已经融化了,齐齐朝将军看去。 姬长夜一再告诉自己别脸红,别傻笑,更别让心跳过速导致猝死,否则场面会很难看。但他终究控制不住,一层红晕沿着脖子慢慢爬上耳根,且颜色逐渐加深,素来冷酷薄情的嘴角缓缓咧开,合也合不拢。 “我也爱你。”他勉强维持住嗓音的平稳,追问道,“还有呢?” “天啊,将军竟然对安有姝说了那三个字!快来告诉我这只是偶像对粉丝的安慰,不是真心回应!快啊!”星网沸腾了,今天的头版头条很快被安有姝和姬将军互相告白的消息占据。原本对安有姝抱有好感的观众嫉恨欲狂,一致认为他不配与将军站在一起! “这好像是个冒险活动吧?那我希望安有姝死在MH9980星球,再也不要回来了!”有过激的观众这样留言。 但旁人的嫉妒甚至仇恨完全影响不到有姝,他激动地差点跳起来,却又被主子的反问弄懵了。一句“我爱你”已经足够表达他最深刻的感情,实在想不到还有别的更贴切的语句。他想了想,举起双手比划心形,用科特语说了一次“我爱你”。 姬长夜喉头的笑意喷薄而出,继续追问,“还有呢?” “我爱你。”这次用的是马塔语。 “还有呢?” “我爱你。”吉雅语。 两人一个问,一个答,接连用十八种语言说了十八遍“我爱你”,把原本冷凝的场面炒得火热无比,第一军团的将士们起哄拍手,连连喊道,“在一起,在一起……” 你们究竟是不是姬将军嫡系?怎么忍心把一个废物撮合给他?我们这么优秀的人难道你们看不见?众位巨星不说全都对姬将军有意,但十个里面也有八个存了攀附之心,面上虽带着或温柔或戏谑的笑容,心里却恨不得生撕了安有姝。 初来乍到,有姝已经成了全民公敌,仇恨值拉得满满的。但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当主子第十九次追问时赧然道,“没了,我只学会了十八种语言。” 虽然还差了两句确定关系的话,但姬长夜已经很满足了,他把脸颊通红,双眸晶亮的少年揽入怀中,拍着他脑袋赞叹道,“有姝真聪明!” 翻译器已经普及全星系,只要戴上它就能沟通无碍,所以现代人很少愿意去学习外语。少年精通十八门外语的确是了不起的成就,但更令人钦佩的是他学会这些只花了两个月时间。基因优化过的人类变得更强壮更聪明,但聪明到少年这种程度却少之又少。樊肇说他是上帝的宠儿,这话一点也没错。 姬长夜心里溢满骄傲,又揉了揉国王毛茸茸的脑袋才把他放回去。 有姝恋恋不舍地看主子一眼,这才走向十位巨星。其余九个他并不认识,唯独赵涛耳熟能详。赵涛今年六十岁,家世背景极为不凡,父亲是赵家家主的亲弟弟,在第四军团担当要职,由于没有异能和精神力,体质也是普普通通的C级,不得不从军事学院转到艺术系,目前因出演宗圣帝一角而大红大紫。 一个是假的宗圣帝,一个是真的宗圣帝,趣味十足的场面惹笑了有姝。他素来身居高位,且凡事有主子担待,又有一帮拥趸追捧,在人情世故方面显得很生嫩,竟想也不想地走过去,与赵影帝站在一块儿,大方伸手,“赵涛你好,我很喜欢看《千古一帝》,你的演技很棒。” 当着摄录仪的面,赵涛当然不会丢了风度,看似和蔼可亲,指尖却虚握着并未收紧。一个后辈直呼前辈名讳,而且连基本的站位都不懂,直接把影后玛丽·伦德尔挤走,这些画面只要播出去,绝对会招致观众唾骂。参加完这次节目,安有姝的娱乐生涯百分百会断送,实在无需与他计较。 赵涛能想通,玛丽自然也一样,稍微让开一个位置,冲少年温柔浅笑。 有姝不是傻子,哪能被两人完美的演技蒙蔽,几乎立刻就察觉到弥漫全场的恶念。但那又如何,他是有主子的人了,就算把天都捅破主子也能兜住,并不需要看别人眼色。不过在此之前,他还得把主子追到手才行,偶像与小粉丝的关系绝不是他想要的。 这是一档冒险节目,为期三个月,所以必须在三个月内搞定主子。然而场中有十一个人,都需要主子照顾,能分到的注意力少之又少。如果表现得太过完美,每一轮任务都轻松过关,在得到主子赞扬的同时也会失去与他亲密接触的机会。 不行,得表现的笨一点,弱一点,时不时去求助或请教主子才能加深他对自己的印象。如果他不喜欢弱者,后期可以慢慢变得厉害起来,让他得到教育有方的满足感……有姝夹在影帝和影后中间一点儿也没觉得不自在,反而开始制定攻略计划,时不时抬头冲主子甜笑。 姬长夜见他直接站在赵涛身边,还主动握手示好,眸光不免暗沉一瞬。 或许该给节目增加一个淘汰环节,第一关就把赵涛送回首都星,免得有姝被这伪君子欺骗了。这样想着,他带领众人登上星舰,朝MH9980星球飞去。三十个小时的航程不会全都直播到网上,为了给第一军团打广告,姬长夜安排了几场机甲格斗赛,众位明星也表演了才艺,其精彩程度引爆全网,收视率几度超过历史最高纪录。 有姝一来就表白姬将军,又挤开影帝和影后站在中间,不礼貌的行为惹得观众大怒,各家粉丝更是挤爆了他的个人网站,留下许多污言秽语。短短半小时,他的新外号就出炉了——脸皮第一厚。 有姝脸皮的确够厚,才艺表演刚开始就挤到主子身边坐定,无论导演怎么摆手都不肯挪动。原本被安排坐在姬将军身边的玛丽·伦德尔风度再好也皱了皱眉,看向将军左侧,发现赵涛已经坐稳,只好委委屈屈地挨着安有姝落座。 亲爱的国王果然既骄傲又强势,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唯独面对自己才会显露出软萌可爱、热情似火的一面,简直是幻想中才能出现的完美情人。姬长夜浑身都轻飘飘的,只有被国王偷偷搂住的那只胳膊沉重如铁。他假装用询问的眼神回视,“怎么了?”亲爱的,其实你整个人扑进我怀里都可以。 有姝眨眼,“我想和你聊聊林家两兄弟的事。”这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共同话题。 姬长夜附耳过去,“别担心,我从来没想过抢夺异鬼。哪怕它毁了,我们还能做朋友对不对?我不会利用你做任何事,更不会伤害你,请你相信我。”既然国王不想暴露身份,他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他是谁,来自哪里,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活生生地坐在自己身边,未来也将与自己结伴同行。 如果连主子都不能相信,自己还能相信谁?在此之前,有姝的确对姬将军心怀戒备,现在却什么顾虑都没了。他摇了摇将军强壮的胳膊,小声道,“我相信你。那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对吗?”未来一定会成为男朋友! “对,是朋友。”未来一定会成为男朋友。 在这一刻,两人心有灵犀,相视而笑。摄录仪把画面转播出去,不少理智型的观众被打动了,留言说两人看上去很配,如果安有姝不是体质为F级的废物,又有一个更高贵的出身,或许与姬将军还有几分可能。 异鬼与第一军团的牵扯早已闹得人尽皆知,所以两人并未刻意压低嗓音。玛丽和赵涛这才想起来,安有姝曾经订立过遗嘱,说是要把异鬼赠送给林德海,而林家是姬将军的嫡系。原来从那时候开始他们便有了联系,难怪将军待安有姝格外不同。 想清楚这一环节,不少人心平气和,却也有不依不饶的。玛丽出身于第三军团的伦德尔家族,因为是旁支,所以得不到多少资源。她其实并不像外界所知的那样是个没有异能和精神力,体质也为D级的弱者。恰恰相反,她拥有SS级的精神力,由于可以外放进行攻击,被确定为精神系异能者。但改善体质的基因强化液太珍贵,主家不愿意提供,而成年之后再用几乎没什么效果,以至于耽误了她的前途。 为了扬眉吐气,也为了拥有打压主家的筹码,她对姬将军势在必得。在此之前,她从不觉得安有姝这蠢货会成为自己的绊脚石,现在却危机感丛生。将军对他太特别了,哪怕当着上百台摄录仪的面也舍不得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仿佛天上地下只能看见他一个。 她可不像别人那么心宽,以为大冒险开始之后就能对付安有姝。他现在已经引起了姬将军的注意,难道将军不会护着他吗?只有把危险掐死在萌芽状态才是最安全的,这一趟旅程安有姝绝不能去,他本就是多余的那个。 这样想着,玛丽露出落落大方的笑容,惹得粉丝们齐齐为偶像打抱不平。 “我们玛丽好可怜,那么大的咖,却被一个小网红抢了位置。要是我,我才笑不出来呢!”有人抱怨。 还有人咒骂,“玛丽,站起来大耳刮子抽过去!幸好这是在太空里,不是首都星,否则安贱人会被人活活打死!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比他更不要脸的人!” “他是想勾引姬将军想疯了,连最有人脉和权势的两位前辈也敢得罪。等这次旅行结束,他肯定在娱乐圈混不下去。真以为姬将军跟他多说几句话,多给几个笑脸就是看上他了?同性恋婚姻虽然是合法的,但是像姬家这种超一流世家却绝不会接纳一个男主母,又生不出孩子!” “是啊,你们看看五大家族,哪家的家主娶了男人?像安有姝这种要什么没什么的贱人,给将军当宠物都没资格!” 诸如此类的骂声充斥着网络,不仅将军、影帝、影后的粉丝加入进来,其余八名巨星的粉丝也口诛笔伐,极尽羞辱。有姝活生生被打造成全民公敌,上百亿粉丝里真心喜欢他的没几个,其余的全是黑粉。 国王就坐在自己身边,姬长夜压根没必要通过个人网站与他交流,看见一句又一句谩骂有姝的留言,他点开智脑,干脆利落地删除了个人网站。有姝正偷偷瞄他,见状也朝自己的智脑看去。 “你的也删了。”他握住少年手腕进行操作,很快通过了删除审核,安慰道,“这些闲言碎语没必要管。我们是为自己活着,不是为别人活着。” “嗯。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有姝挤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 姬长夜手痒心也痒,忍不住戳了几下酒窝,又拍拍他毛绒绒的脑袋,这才低声笑了。画面被摄录仪转播出去,惹得喷子们齐齐吐血。将军果然很狂傲,刚认证的超级VIP个站说注销就注销,一点儿也没把广大民众看在眼里。他不怕招黑吗?不怕掉粉吗?不怕被口诛笔伐吗? 好吧,他还真的不怕。身为帝国战神,他没必要迁就任何人,也没必要迎合任何人。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别说旁人没有置喙的余地,就算是姬家族老和第一军团高层也只能俯首听命。 这年头欠虐的人太多了,之前骂骂咧咧的网民现在集体惨嚎,强烈要求将军重新恢复个站数据,并且保证不再说安有姝一句坏话。只可惜失去了交流平台,他们的呼声永远无法传达进将军耳里,之前闹得轰轰烈烈,最后竟落得个惨淡收场。 玛丽脸色愈加惨白,其余几位巨星也表情古怪。这就是传说中的“冲冠一怒为蓝颜”吗?将军建立个站时只关注了安有姝,删除后也强硬地把他的个站关闭了,这种行为等同于把自己和安有姝绑定在一起,不让人多想都难。两人之间一定有猫腻! “抱歉,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可以先回房间吗?”玛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众人鞠躬致歉。 导演见她脸色的确不好,于是赶紧让助理将她送回去。与此同时,台上的表演也结束了,大家移步宴会厅享用丰盛的午餐。姬将军与几位高级将领自然坐在主桌,其余人分散各处。 “看哪,他又想凑过去,脸皮真厚!将军性格温和,大气豪爽,不吝啬给他几分面子。樊肇可是个暴脾气,指不定怎么整他呢!” 今天的直播已经结束,摄录仪也都关掉,众位巨星不必再保持美好的形象,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这话是情歌王子杰西卡说的,他兄长在第一军团担任要职,对将军身边的人比较了解。大家也都清楚他的背景,目光灼灼地盯着安有姝,期待接下来的好戏。 然而画面与他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本该高高在上的高层军官们竟接连站起来,先是立正行礼,然后慎重其事地伸出手与少年交握,脸上带着诚惶诚恐的表情。 “能在现实中与您见面真是三生有幸!”樊肇局促万分地说道。 有姝虽然觉得诧异,却并不怯场,伸手交握时下颚自然微抬,显得高贵而又骄矜。几千年的奢华生活已足够将他培养成真正的贵族。 “国,安先生您好!我是军备处处长姬兴,将军的堂弟。以后请您多多关照。”又一名年轻英俊的军官上前握手,脸颊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 有姝心下莫名,却也坦然受之。更多人走过来想与伟大的国王握手,却被打破醋坛子的将军推开,沉声道,“都坐着吧,一个一个报名字就好。”话落把少年拉到自己身边,柔声叮嘱,“趁热吃,别理他们。这是我的通讯号码,你先记着,等会儿我带你去升级智脑权限,以后有事能随时找到我。” 有姝连忙把主子的号码输入智脑,心里美滋滋的。其余几桌巨星先是膛目结舌,后又嫉恨欲狂,最终反复思忖道:安有姝究竟是什么来历,竟让第一军团的高层们如此尊崇,那惶恐的表情和激动膜拜的眼神可不像作假。 第139章 光阴 三十个小时的航程结束了,飞船进入大气层后悬浮在高空,俯瞰这颗由绿色和蓝色包裹的美丽星球。这颗星球还很年轻,并未进化出拥有智慧的高等生命体,但野兽的种类却很多,而且危险测评均在A级以上。若非姬将军忽然加入,节目组绝不会同意选择这颗星球作为拍摄地点,那太危险了。 在演艺圈发展的人大多体质较差,无法在其他领域取得多少成就。这次参演的十位巨星里只有三位具有精神力,却都没有异能,如果没有军队随行,或许永远回不去首都星。 上百台摄录仪漂浮在空中,把巨星们或紧张或期待的表情转播出去。作为特邀嘉宾,也作为带队者,姬将军正在训话。在节目开始之前,他必须把规则交代清楚,那就是此次冒险不准携带任何现代化的工具,譬如激光枪、空间钮、胶囊帐篷等等,一切任务只能靠大家的双手双脚和智慧去完成,甚至连精神力和异能都不能使用,除非遇见生死攸关的情况。 一旦有人违反规则,节目组会立刻送他回首都星。将军在终点站设置了一个神秘大奖,首先到达的人将拥有它,并得到一千万信用点的奖金。 对年收入上亿甚至十亿、百亿的超级巨星而言,一千万并不算多,但“神秘大奖”却对他们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那可是将军亲自准备的礼物,肯定非同凡响,如果是与将军约会或共进晚餐,那就更妙了。 看见大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唯独国王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仿佛并不觉得奖品或奖金比自己更重要,姬长夜眼里飞快闪过一抹笑意。他指着窗外说道,“现在的海拔高度是一万五千米,我们将从这里跳下去。” “什么?跳下去?难道不等飞船降落或乘坐飞艇吗?”有人惊呼。 “这一期的主题是原始生活,所以我们将采取最原始的降落方式,跳伞。”姬长夜让属下拿出十一个伞包,继续道,“跳伞是中古时期的一项运动,是冒险家们的最爱。当时的安全高度是5000米,但我们都是基因优化过后的人类,能抵御住缺氧和严寒的侵袭,所以将高度调整到15000米。这毕竟是你们第一次接触跳伞,不知道该如何调整方向和速度,所以我会为你们安排一名搭档,让他们与你们一块儿跳下去。放心,半空中有飞艇随时待命,不会让你们活活摔死。” 导演组在将军解说的同时将跳伞运动的视频投映在播放器上。众位巨星惊得目瞪口呆,观众也都吓得脸色惨白。对于飞行,现代人并不陌生,但那是在拥有飞艇、飞舰、悬浮车、飞行器的前提下,还真没有谁尝试过在自己身上绑一块布做的伞,从上万米高空坠落。那不是找死吗? “中古时期的人类真伟大啊!”小提琴家方晓婷由衷感叹,惹得有姝啼笑皆非。 姬长夜拿起一个扫描仪说道,“在你们做好心理准备之前,请把身上的空间钮交出来。除了智脑,谁也不准携带高科技产品,否则将会被淘汰。” 大家挨个儿上前递交空间钮,然后怀着激动莫名的心情接受将军扫描。他并不会碰触任何人,只在听见警报音时伸出手,命令道,“交出来。”那冷酷的表情,低沉而又浑厚的嗓音,简直令人无法抗拒。没有人敢私藏东西,被他冷冷一瞥就哗啦啦倒出许多小玩意儿,化妆品、零食、武器、工具,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观众们看得直乐呵,都说原来巨星还有这样狡猾的一面,真可爱,轮到有姝时却撇着嘴巴耷着眼角,哪儿哪儿看不顺眼。这小贱人体质是最差的,才F级,连中古人类都不如,一万多米的高空跳伞,看他待会儿怎么死! 有姝走到主子跟前乖乖展开双臂,脑袋偏着,眼睛眨着,模样既乖巧又可爱。姬长夜早已用想象力剥光了少年的衣服,面上却一本正经。唯有他知道,在厚重布料下掩盖着一具怎样美丽而又柔韧的胴体,它拥有宝珠一般莹润的光泽和玉石一般滑腻的触感,当它在琥珀色液体中绽放时,连妖娆的地狱之花也相形失色。 水晶棺里的美景一一浮现在脑海,令姬长夜口干舌燥,血脉偾张。他松了松领口,又用精神力压下蠢蠢欲动的欲火,这才接过少年递来的空间钮,放置在保险柜里,然后举起扫描仪检查。 微弱的警示音传来,他掀开少年雪白的衬衫,问道,“里面藏了什么?”什么也没藏,那实际上是一粒金属纽扣,这一点姬将军当然知道,他只是想借机看一看少年不盈一握的小腰罢了。 有姝用手掌盖住肚脐眼,脸颊微微有些发红。他虽然把空间钮交了上去,却把褡裢系在腰间,担心被查出来。姬长夜自然知道褡裢也是一种空间物品,察觉出少年紧张的情绪,嘴角飞快翘了翘,然后故作严肃地把指尖探入褡裢与皮肤的缝隙,往外拉扯,“怎么在腰间缠了一圈布?解开让我看看。” 有姝只得解开褡裢递过去。姬长夜草草检查一遍,没发现问题,亲手给少年系回去,又让他转身,将他从头到脚摸索了一遍,还重点掏了掏他裤子后面的两个口袋。一众下属被将军公然吃豆腐的行为震惊了,心里默默吐槽:将军,国王的肩膀圆不圆润?小腰纤不纤细?屁股挺不挺翘?双腿笔不笔直?已经一分钟了,您该摸够了吧?再不停下来属下们担心您的裤裆会露馅。 姬长夜的确有些压不住小腹的燥热,再次揉了揉少年肉呼呼、软绵绵的小屁股,摆手道,“没有问题,回去吧。” 守在播放器前的观众们懵圈了,互相询问,“将军谁也不搜,单单搜了安有姝,而且时长达到一分三十秒,从头到脚摸了好几遍。他应该是特别怀疑他,不是故意占便宜吧?” 有人咬碎牙齿答道,“当然不是,我们将军那么正直,那么禁欲,怎么可能故意占安有姝便宜。凭他的身份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非得看上一棵干瘪的芨芨草。”由于摄录仪被将军的精神力牵引到外围,并没有拍到少年的身段,否则就会让大家明白什么叫做“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有姝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身上压根没什么肌肉,而且骨架子小,肉又匀净,摸上去格外绵软滑嫩。想着某一天能把这具手感绝佳的身体抱在怀里入睡,姬将军裤裆又紧了三分。 他定了定神,这才召唤下一位参演者。这是少女天团的主唱露丝,学着安有姝的样儿展开双臂,迫不及待地等着被将军搜身。她这回私藏了很多小玩意儿,连鞋子里都有,足够将军摸好久了。然而想象太丰满,现实太骨感,将军只是一遍又一遍用扫描仪检查,然后一遍又一遍命令,“交出来!”压根不想碰她一根手指头。 露丝脸颊涨红,显得尴尬而又委屈,不得不把私藏品倒进小箱子里,回到队伍中时狠狠瞪了安有姝一眼。网上再次刷出许多评论,有人嘲笑露丝异想天开,有人指责将军不懂怜香惜玉,还有人信誓旦旦地道,“我算是看出来了,姬将军喜欢安有姝!” 天天追直播的林德轩一个没忍住,给这条留言点了赞,弄得帝国一片哗然。连将军嫡系都公然表示支持,可见留言具有一定的真实性。帝国战神就是这种欣赏水平?太令人失望了! 有人说将军眼瘸了,得去看眼科。还有人说将军脑子进水了,得吃药。林德轩一一回复,“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眼瘸和脑子进水的人是你们,而不是将军。”网上顿时掀起一片骂战。 当外界闹得沸沸扬扬,收视率也一路冲上云霄时,检查终于完毕,随行军官把伞包一一分发下去,然后站在将军身侧等待分配。主持人为了活跃气氛,笑嘻嘻地问道,“你们最想与谁搭档跳伞?” “当然是姬将军!”大家不约而同地回答。 有姝双目圆睁,心里不痛快极了。这一回他的情敌有点多,还得小心对付,尤其是玛丽·伦德尔,从昨天开始就不太对劲,总是用一种阴测测的目光盯着自己。她表面看上去是个普通人,无意识散发出来的气机却瞒不过有姝的感知,这是一个精神系异能者,而且等级不低。 另一边,主持人还在活络气氛,“将军,大家都想与您搭档,这可怎么办?如果让您自己选的话,您会选谁?” 姬长夜笑着看向少年,“当然会选安有姝。” 有姝憋屈的表情瞬间转换成阳光灿烂,立刻跑到主子身边搂住他一只胳膊。主持人笑得直打跌,连忙说道,“等会儿,安同学好像没听懂我的意思。我是说如果,并不是真的让将军选。” “那你们准备怎么分配?”有姝腮边的小酒窝淡了下去,立刻收获主子温柔地抚摸。两人一个垂头凝视,一个抬头仰望,脸上洋溢着温情脉脉的笑容,画面十分动人。 主持人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为了节目进程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为了彰显公平当然是由抽签决定。这个箱子里有十一颗小球,只有一颗是红色,其余都是白色。谁要是能选中红色,谁就能与将军搭档。话说回来,将军您为什么会选择安有姝,因为他最弱,最需要照顾?”最后一句提问极大的安抚了参演者和观众们酸不溜丢的心。 “如果我说我对安有姝一见钟情,你们相不相信?”姬长夜微微一笑。 “不,不相信。”主持人觉得自己一定出现了幻听。安有姝不但是体质为渣的废物,而且既没有高贵的出身也没有丰富的学识,还很不懂得为人处世,浑身上下简直找不到半个优点。他根本配不上将军,就像杂草配不上参天大树,他们甚至没法活在同一个维度上。 “将军真会开玩笑。”巨星们表面戏谑,心里却起伏不定。 有姝举起手答道,“我相信!”终于换成主子对自己一见钟情,他心里别提多得意,要不是偷偷握住主子一片衣角,怕是会飘到天上去。 “你相信就好。”姬长夜笑着拍抚少年发顶,准备回去就把结婚证办了。 两人相视而笑,把在场诸人和星网上的观众虐得直吐血。他们死活不肯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一遍又一遍地重申将军是开玩笑的,就算不是开玩笑也会很快清醒过来。安有姝可是F体质的废柴,冒险活动一旦展开,他肯定会出尽洋相。等将军受够了他的怯弱与愚蠢,就会从这轻率的感情里挣脱出来。 “安有姝留不住将军,他太卑微了!他不配!”这种言论铺天盖地地涌现,就连姬家族老也纷纷发来通话请求,屡次被掐断后只能用邮件告知这位优秀的后辈——如果你一意孤行,将失去第一军团的继承权。要知道你只是上将,离元帅还有一步之遥。姬家最优秀的基因必须延续下去,你必须找一个女人结婚并孕育子嗣,除此之外养多少情人都行,男女随意。 姬长夜瞟了智脑几眼,表情似笑非笑。 有姝对两人之间的阻碍一无所知,正偷偷从背后搂住主子劲瘦的腰,完全忘记漂浮在空中的摄录仪能把他吃豆腐的行为拍摄下来。从这一方面来看,两人还真是绝配。 直过了半分钟,大家才陆续回神。主持人没敢再说废话,直接拿出抽奖的暗箱,免得将军和安同学再投几枚炸弹。将军说对你一见钟情,你他妈的竟然就信了,脸皮比首都星的大气层还厚! “想与我搭档吗?”姬长夜垂头去看亲爱的国王,嗓音低柔,“有没有信心抽中红球?” “红球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有姝从背后轻拍主子脊背,语气虽然平淡,却暗藏强势与笃定。 世界上没有国王做不到的事,姬长夜放心了,樊肇等人也放心了,偷偷拿出磁场扫描仪将暗箱里的情形拍摄下来。主持人把十颗球展示给众人观看,确定没有问题就准备放进去,却听方晓婷说道,“慢着,我能不能摸摸红球沾点运气?” 她哪里是沾运气?分明想把自己的精神印记留在小球表面,以便于抽中。这是作弊,但在以前的节目中却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只要能抽中球,无论参演者使用什么手段都可以。帝国民众崇拜强者,你获得了胜利只能表明你比别人更强,非但不加以责难,反而十分推崇。这也是他们如此反感安有姝的原因。 主持人犹豫不决地朝将军看去。安有姝是个废物,如果答应了就会抹消掉他本就少得可怜的机会,将军会不会生气? “让她摸。”姬长夜颔首。 方晓婷大喜过望,接过球之后迅速刻上印记。紧接着,所有巨星都提出了同样的要求,也不管自己有没有精神力。樊肇盯着磁场解析屏,心里暗暗喟叹:除了原本查到的五人外,连露丝和周芳菲也是精神系异能者,真是深藏不露。幸好磁场扫描仪技术只有第一军团才掌握,外界并不知情,否则他们绝不会主动暴露。 原本毫无能量波动的小球现在已经变成耀眼的火红色,谁的精神力最强,谁就能把别人的印记吞噬。玛丽·伦德尔微微垂头,以遮掩眸子深处的暗芒。由于将军时刻关注着安有姝,她不便下手,高空跳伞却是个好机会。因太过恐惧而造成心脏爆裂,这样的死法与废物正相配。 小球最后递进有姝手里,他用障眼法裹了一层噬灵符,正准备交给主持人,却又被主子接过去摸了两把。盯着解析屏的樊肇不禁挑高一边眉毛,心里笑得快打跌了。将军最后摸那一下并未输入半丝精神力,十位巨星却露出不敢置信又愤愤不平的表情,好像认定了将军在为安有姝出头,所以抹除了所有人的印记,以至于接下来的抽签真的只能靠运气。 然而事实是:球入了国王大人掌心后,火红色就变成了几近纯黑的玄色。他的精神力远远超出在场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将军也不能把他的印记抹去。分明是一只星际巨兽混入羊群,这些糊涂蛋却以为自己才是巨兽,国王是绵羊,也不知真相揭露那天,他们会显现出怎样崩溃的表情。 越想越有趣的樊肇忍不住翘起唇角,饶有兴致地盯着首先上前抽签的杰西卡。他伸手摸索,发现十颗球都没有精神波动,不免对将军存了几分怨怼。这摆明是在帮安有姝作弊,太不公平了!没有能力就滚蛋,来参加什么冒险节目!下了地面一定整死他! 国王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双目盯紧暗箱,似乎能看穿它。不,不是似乎,他真的能看穿,因为那玄色小球竟会随着他视线的移动而移动,每每躲过杰西卡的摸索。哪怕早已了解国王的强大,樊肇却又会在不经意间发现自己看见的只是冰山一角。那可是超强合金制造的箱子,除了磁场扫描仪,世界上没有任何光线能把它穿透。不,如果厚度再增加一分,就连磁场扫描仪也毫无用处。 将军帮助国王作弊?真是笑话。想到这里,樊肇忽然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 结局早已注定,杰西卡没能拿到红球,接下来的每一位巨星都铩羽而归。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们把安有姝挤到最后。玛丽·伦德尔主动排在倒数第二,摊开掌心后发现是一颗白球,不由落落大方地笑起来,似乎心无芥蒂,却令姬长夜眉头微皱。直觉告诉他情况不对,查看过解析屏后却找不出端倪,只好让跃跃欲试的少年上去抽签。 磁场扫描仪是刚研发出来的高端军事技术,目前还在完善期,像素和灵敏度亟待提高,所以没能捕捉到玛丽·伦德尔留下的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精神力。但有姝却一眼堪破。这根精神丝与魂引的作用十分接近,可以操控一个人,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置对方于死地。它笔直地竖立着,像一根银针,能瞬间扎入皮肤,游走全身。如果让它顺着血液进入大脑或心脏,只要施术者稍微催动,就能造成脑死亡或心脏骤停。 有姝本就不喜欢别人与自己抢夺主子,察觉到玛丽的阴狠手段自然动了真怒,迅速抖出一张控灵符贴在掌心,将那根精神丝缠绕在指尖,然后飞快掏出红球。旁人只看见他把手伸进去,摸都没摸又取了出来,掌心赫然躺着一枚红球,整个过程只花了半秒钟,这也太快了吧! 难道他是精神系异能者?但这解释不通啊!精神系异能者只能感知到比自己级别低的人刻录的精神印记。也就是说,如果将军留下印记去指引安有姝,他绝对感知不到,除非他的精神力比将军更强。至于安有姝本身也具有精神力,而且强大到把所有人的印记吞噬,这个念头刚浮现就被他们集体掐灭。 不,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这种人,一定是运气!众位巨星又是惊疑又是失望。玛丽·伦德尔则掀了掀眼皮,连看都懒得看安有姝一眼,不过一个死人,完全无需在意。 有姝捏着小球跑到主子身边,喜滋滋地宣告,“你是我的了!” “我一直都是你的。”姬长夜朗笑,随即附在少年耳边低语,“你也是我的。” 有姝脸颊羞红,指尖却像是在绕毛线球,不停转着圈。姬长夜心有所感,用精神力传音道,“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我就想看看SS级的精神力能挽成多大一个线团。”有姝与主子额头抵着额头私语,表情非常甜蜜,话里隐藏的信息却令人毛骨悚然。 樊肇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却从解析屏里看见恐怖的一幕。国王大人不停打转的指尖慢慢出现一团深红色的光球,反复查看才终于发现,原来他竟握着一根比头发还细的精神丝,然后一圈一圈从原主的身体里抽取出来。由于精神丝实在太细,垂落后很快隐入一团团浅淡不同的磁场光斑里,难以找到原主,但只要国王持续下去,对方早晚会被抽光精神力从而成为一个废人。 这手段太可怕了,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倒霉蛋往枪口上撞? 第140章 光阴 有姝指尖转了一会儿就厌烦了,偷偷把小蝎召唤出来,将精神丝缠绕成的光球递到它跟前。都说“物似主人形”,小蝎自然也是个吃货,飞快吞掉光球,然后用螯肢夹住精神丝,麻溜地吸食。 而受害者却一无所知,穿上跳伞服后状似紧张地说道,“安有姝,你没接触过高空表演吧?我虽然有些经验,但说老实话,把自己的生命维系在几根绳索和一块布料上,真有些心里没底。我听说中古时期每年都有人因为跳伞而死亡,那还是在5000米的海拔高度,但我们是15000米,不说缺氧和严寒,剧烈活动的空气流就是一个大问题。” 有姝知道玛丽说这番话不过是为了增加自己的恐惧感,因为待会儿她会催动精神丝,让自己脑死亡或心脏骤停。被高空跳伞活生生吓死,这名头可不好听,画面转播出去,不知多少人会嘲笑安有姝胆小如鼠。 死也不让人好过,这样的手段堪称毒辣,有姝不想与她虚以委蛇,微抬下颚答道,“我和将军一起跳,他会保护我的。伦德尔小姐您自己保重。” 是啊,人家的搭档可是帝国战神,会出什么问题?玛丽自嘲一笑,慢慢走开了。现代人已经征服宇宙,对高度的恐惧似乎早已成为过去,但那是在拥有高科技飞行装置的情况下。当他们重返中古时期,用最原始的工具去降落,凛冽的飓风还是让很多人捏了一把冷汗。 “你们确定降落伞真的安全吗?可是它看上去太简陋了!”露丝不停询问自己搭档,惹得对方烦不胜烦,直接把绑带系牢后将她扯了下去。空中传来一连串高亢的尖叫声,令大家脸色骤变。 有姝其实一点儿也不害怕,但他不想表现得太过坚强,因为那对他没有一点儿好处。太坚强意味着不需要人照顾,不需要人照顾意味着与主子的接触时间大大降低,简直得不偿失。他努力装出瑟缩的模样,往主子怀里躲,小声说道,“好可怕!” “别怕,有我在会没事的。15000米的高度并非我的极限。”哪怕被流放到外太空,姬长夜也能在缺氧的环境下存活好几个月,只是从万米高空坠落,对他而言就像从一个台阶跳到另一个台阶。这就是普通人与特种人之间的差距,说是天渊之别也不为过。 当然,他也了解国王真正的实力。他曾不止一次看见他在森林上空飞掠而过,从万丈深渊攀援而上,像鱼儿一般遨游水底。他把磁场之力运用到极致,以强硬霸道的手段改造着这个全新的世界,而非逼迫自己去适应。哪怕乘着飓风一跃而下,他心里必定是畅快的,又哪里会害怕? 所以说,亲爱的国王为了接近自己正试图伪装成一个柔弱的小男孩吗?这个想法惹得姬长夜低笑起来,一面把表情并不怎么传神的少年搂进怀里拍抚,一面把两人之间的绑带系牢一点。有姝往主子怀里钻了钻,默默为自己机智的行为点赞。 巨星们陆续被搭档拽下去,有些很从容,有些很兴奋,但大多数人在尖叫声中变成一个小黑点。轮到有姝时,他把双手塞进主子大掌里,做了个比翼双飞的动作,然后干脆利落地跳下去。 说好的害怕呢?说好的胆小呢?国王大人您做戏也要做全套啊!樊肇扶额,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没想到强大如神祗的国王,在现实中却是个脑袋缺根筋的活宝,这大概就是网上说的反差萌吧。不过自己好像忘了一件事,究竟是什么? “中将,你还记不记得国王大人指尖缠绕的那圈精神丝?一圈一圈绕速度很慢,威胁性也不大,但下面是15000米的高空,这一跳下去,精神丝肯定会疯狂抽取,不知道那人精神力等级是多少,能不能坚持住。”一名将领幸灾乐祸地说道。 “对,就是这件事!快让医疗小队做好准备,接下来恐怕会有意外发生。”樊肇连忙朝整装待发的飞艇跑去。 半空中,有姝双手与主子紧紧交握在一起,俯瞰万米下的山川河流。他与主子经历过误会与分离,也经历过同甘与共苦,却从未绑在一起飞跃过天际。这畅快的感觉就像插上了翅膀,想飞到更遥远更广阔的地方去看一看。 “嗷嗷嗷!嗷嗷嗷!”他太兴奋了,却不知该怎么表达,只能飞快晃动与主子缠绕在一起的双臂,做出鸟儿扑腾的动作。 姬长夜笑不可仰,戏谑道,“有姝,你怎么叫得像一只小狗。跳下来之前你不是说很害怕吗?现在不怕了?” 有姝浑身一僵,随即补救道,“跳下来才发现其实没那么可怕。” “骗子!装无辜,装可怜,装柔弱来博取将军同情。安有姝就是个白莲花,绿茶婊,将军你快戳穿他的真面目!”观众们义愤填膺地抗议。然而姬长夜却爱极了国王大人笨拙的演技,尤其喜欢他假装柔弱接近自己的行为。他愿意配合他,甚至乐在其中,无可自拔。 他低笑了一阵,又摸了摸少年略带婴儿肥的脸颊,关切道,“我要开伞了,你抓紧点儿。” 有姝转回头答应,嘴唇却擦过主子坚毅的下巴,被短短的胡渣弄得有些疼,有些痒。他脸颊瞬间涨红,本想立刻调头,彩色的降落伞却猛然拉开,把两人扯了上去。惯性与冲力让他们贴得更近,作为一个懂得抓住先机的将军,姬长夜顺势张开嘴,叼住少年粉嫩的唇瓣。 有姝只犹豫了半秒钟就开始热烈回应。他想念这一刻,也等待这一刻,既然已经表明爱意,为什么还要拖拖拉拉,躲躲藏藏?这是他的主子,他们本就应该在一起,哪怕全世界都反对又能怎样? 此时此刻,全星网的观众都在哀嚎。继相互表白后,二人飞快进入实力虐狗的阶段,发展速度快得简直丧心病狂!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姬将军看上了安有姝哪一点。难道说越强大的人越喜欢保护弱小的动物? “哈哈哈哈,弱小的动物?哈哈哈哈……”坐在飞艇里刷留言的樊肇笑得差点喘不过气。 已经降落地面的巨星们正抬头仰望拥吻在一起的人,虽极力遮掩,却不免流露出几丝不甘与嫉妒。玛丽·伦德尔扶着额头走了几步,然后缓缓倒下,不仅脸色变得极其苍白,连呼吸都很微弱。幸好医疗小队及时赶到,给她做了急救措施,否则说不准会出人命。 “她怎么了?为什么会忽然晕倒?”参演者们七嘴八舌地询问。 樊肇不厌其烦地回答,“检查过后才能了解具体情况。大概第一次参加高空跳伞,有些吓住了吧。”然而在磁场解析屏上,玛丽·伦德尔的身体已经变成没有丝毫能量波动的灰斑,唯余一颗浅粉色的心脏在缓慢跳动。她已经从SS级的精神系异能者变成了一无是处的废人,这就是招惹国王的下场。 有姝捂着被主子吻肿的嘴唇挤到前沿,含糊道,“让我看看。” “你看有什么用?你懂医术?”杰西卡讽刺一笑。 “你们似乎忘了我母亲出身诡医世家。”有姝一句话让大家陷入沉默,也让守在播放器前的观众恍然意识到:安有姝的家世其实并不差,恰恰相反,哪怕安家摆不上台面,宋家却绝对算得上威名赫赫,若不是学习跪医之道会遭受诅咒从而导致五弊三缺,这个曾经凌驾于五大世家头上的超级巨族不会无缘无故消失。真要寻根溯源的话,安有姝竟也是名门之后。 当大家沉默时,有姝已走到担架旁,撩起玛丽眼皮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又掰开她嘴巴,用障眼法在她舌头上贴了一张禁言符。一直盯着解析屏的樊肇忍不住掉落一滴冷汗,心道国王大人太狠了,这块玄色光斑正慢慢跳动,看着极像一枚毒药,该不会也是一种控制人的手段吧? 他猜得没错,禁言符虽然不像傀儡符那般能置人于死地,却足够保证玛丽·伦德尔这辈子都别想把有姝的事说出去。符纸刚与舌头长在一起,她就悠悠转醒,看见冲自己笑得诡异的少年,心中一阵发冷,待浑浑噩噩上了医疗艇,从检测报告里得知自己成了废人,才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安有姝,一定是安有姝!她想咒骂,想找姬将军给自己主持公道,刚张嘴,舌头就开始溃烂,短短数十秒竟只剩下一截软骨。这种病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把毫不知情的军医们吓了一跳。首次在现实中见到国王大人的手段,樊肇等人也错愕不已,正准备联系将军商量善后事宜,却又发现一条惊悚的新闻,在法庭上接受审判的安成浚因心脏爆裂而猝死,法医至今无法查出原因。 一个又一个实例表明:与国王为敌绝对没有好下场。还是将军深谋远虑又勇气可嘉,竟然敢把这妖孽给收了。不过这对第一军团,对姬家,都是天大的好事,如果国王爱上其他四个家族的继承人,樊肇几乎不敢想象那腥风血雨的未来。 第141章 光阴 因早就料到玛丽·伦德尔会出事,樊肇并未让节目组人员登上医疗艇,也没让摄录仪拍到任何血腥诡异的画面。其他参演者和观众只知道玛丽生病了,却不知道她的具体情况。用克隆技术重塑一根舌头并不难,但愿移植成功后这位天后能管住自己的嘴,否则一定会成为医院的常客。 看着飞艇把人送回首都星,姬长夜若无其事地说道,“伦德尔小姐因病不能参加这次冒险,我们出发吧。祝愿她早日康复。” “祝愿她早日康复,阿门。”几位虔诚的基督徒比划了一个“上帝保佑”的手势。 上帝可救不了她。有姝微微垂头,免得小酒窝被旁人发现。他给自己贴了御风、辟邪、轻身等便于赶路的符箓,然后装作十分吃力地坠在队伍后面。带队者换成了功夫巨星卡罗特,而姬将军专门负责大家的安全问题。要知道MH9980星球是野兽的乐园,不提重达几吨的暴龙、霸王龙等,哪怕一只小小的毒虫也能要了这些巨星的命。 今天的露营地是五十公里外的谷地,中间要穿越一条山涧、攀上一片断崖,越过几座高峰,任务十分艰巨。有姝一路走一路观察周围的环境,发现很多植物都曾出现在《药经》里,是炼丹的好材料,于是小心翼翼地挖出来收进褡裢。大家这才知道,原来被他绑在腰间的布条竟是储物工具,真够原始的。 “安有姝,你没钱买背包吗?”露丝状似天真地询问。异鬼问世后,记者早就挖出安有姝的家底儿,他是个连饭都吃不上的穷光蛋,所有的信用点都花在购买机甲和机甲模型上。然而他却是个F体质的废柴,连初级机甲都无法操控。 有姝并未搭理她,实际上除了主子之外,他不想搭理在场的任何人。他掏出玻璃罐子,把刚抓到的一只艳红色飞虫塞进去。不知卡罗特是有意还是无意,竟越走越快,丝毫也不顾及大家的承受能力。他体质为B+,如果不是患有辐射过敏症,早就征召入伍了。 “卡罗特你慢点走!我快跟不上了!” “卡罗特,我们还有时间,没必要这么赶!”不少人开始抱怨。 “将军,我腿疼。”见机会来了,有姝立马跑到主子跟前,尽力摆出“备受折磨又坚强隐忍”的表情。 姬长夜一直在等待国王大人地“临幸”,瞥见他红润的脸颊和滴汗未沾的额头,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国王大人真不会撒谎,但他很乐意被欺骗,冲卡罗特命令道,“原地休息一会儿。作为带队者要考虑到所有成员的承受能力,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达到B+体质。” 卡罗特状似恍然大悟,垂下头时却撇了瞥嘴角。说老实话,现实中的将军与他想象的一点儿也不一样。他以为对方是铁血而又冷酷的军人,到头来却发现不过是个被美色迷惑的蠢材。就连他都看不上的废物,对方竟然当成宝贝,帝国战神实在太令人失望了。 姬长夜从来不在乎外界对自己的评价。人一旦站到顶峰就很难与普通人感同身受,想必国王大人也是一样。说到底他们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余者则生活在另一个维度。他亲手脱掉国王大人的靴子,盯着他白白嫩嫩的脚底板,挑眉道,“哪里疼?我帮你揉一揉?” 有姝立刻皱紧眉头呻吟,“都疼,站都站不稳了。” 行,你说站不稳,那就站不稳吧。姬长夜压住满腔笑意,开始轻轻给他揉捏。少年骨架纤细肉却不少,摸上去软绵绵的像奶油果冻,姬长夜只揉了一会儿就又热又渴,恨不得把对方一口吃掉。 “将军,我也腿疼。”几位女星纷纷脱掉靴子,把长满水泡的脚底板亮出来。 守在播放器前的观众们义愤填膺地留言:“这才是真的受伤,哪里像安有姝装模作样。咦,好像有哪里不对!安有姝不是F体质吗?怎么一点儿水泡也不长?难道几位大咖比他还不如?” “我觉得他可能真的受伤了,伤在骨头里。”有人猜测。 “伤到骨头好啊!希望待会儿他也因伤退出。凭什么玛丽刚落地就被送回来,而他还好端端地参加录制。玛丽究竟得了什么病,怎么节目组始终不发通稿?”话题立刻转移到玛丽·伦德尔身上。 继女星们展示过长满水泡的脚底后,几位男星也忍受不了痛苦,把紧箍咒一般的靴子脱掉。有姝看看别人,又看看自己,脸颊慢慢涨红,却也不把双脚从主子怀里抽出来,而是用外套盖住。看不见就能假装自己同样伤得很重,没错,他就是这么机智。 姬长夜差点压不住涌上喉头的笑意,一面感叹国王大人比想象中可爱千万倍,一面借助外套的遮掩,沿着他细瘦的脚踝摸到肉呼呼软嫩嫩的小腿肚子。 两人不愧为宿世情侣,某些方面总是这么合拍。 巨星们抱怨了半天也没得到将军半个眼神,反倒是随行的医疗人员适时给他们提供了外伤喷剂。把水泡扎破再喷一喷,皮肤又恢复如初,大家没有借口再休息,只好继续上路,终于赶在天黑之前抵达营地。 节目组颁发的第一个任务是建造树屋,没完成的参演者只能幕天席地将就一晚。在毒虫多如牛毛的原始星球,那痛苦的滋味可想而知。大家立刻如火如荼地干起来,有姝却东捡一根树枝,西捡一束野草,眼角余光死死盯着主子,意图十分明显。 姬长夜心尖发痒,背转身偷笑一会儿才开始加速。他完全不需要工具,一双手比任何利刃都管用,只花了短短十分钟就打造出一座精致的小树屋,在主持人地示意下说道,“现在给你们颁发第二个任务。这颗星球上有一种顶级美食叫做蚁王兽,谁能把它带回来就有资格与我共进晚餐并入住树屋。前面的山谷是蚁群的聚居地,你们可以出发了。” 有姝拿起褡裢快跑,似想到什么急忙转身,双手举在头顶比划了一个心形,说出的话比蜜还甜,“将军我爱你,今晚你是我的。” 上帝,我的心脏快爆炸了!为什么国王大人如此可爱,如此热情。他简直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情人!姬长夜假装无奈地扶额,实际上脑袋已经充血,恨不得夺过医疗人员的呼吸机,好好吸几口纯氧。 樊肇等人隐在摄制组后面,笑得快岔气了。国王大人撩起人来的时候杀伤力比磁场风暴还可怕,不知道将军能承受几回。如果这是全息游戏,他的血条恐怕已经清零了吧? 撩完人就跑的有姝首先到达目的地。眼前是一片荒芜的沙漠,因为蚁兽肆虐而寸草不生,一座座沙碉耸立在远方,不断有密密麻麻的蚁兽进出。每一座沙碉都藏着一只蚁王兽,它们由成千上万只工蚁守护。工蚁的口器中不但带有剧毒,还能喷射连钢板都能溶解的浓酸。在没有任何工具辅助的情况下从沙碉深处挖出蚁王兽,那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有姝在御海棠吃过一回鲜酿蚁王兽,味道好的连舌头都能吞下去,见此情景首先想到的不是害怕,而是分泌唾液。陆续赶到的巨星们在沙漠外围徘徊,并不敢跨前一步。他们都在想办法,却一筹莫展。 为了避免别人偷师,有姝假装放弃,实则跑到另一头,把路上采摘的某种植物揉烂挤出汁水,涂抹在体表。蚁兽对气味十分敏感,而这种植物是它们的克星,只要闻见一丝就会像潮水一般退去。做好这一切,又给自己加了一道平安符,他快速扒开一座沙碉,把肚子滚圆的蚁王兽揪出来。 “蚁兽怎么不攻击他?”卡罗特十分惊讶。他刚才只是用棍子捅了一下沙碉就差点被工蚁们喷射的浓酸溶解成骨架。 “不管他用了什么方法,游戏规则好像没有说不能抢夺别人的成果?”赵涛挑眉。 “只要获胜就行,不管你采用什么方法,这是《星球大冒险》的惯例。”方晓婷朝主持人看去。 主持人哂笑点头,原以为一场惨剧即将发生,奔跑中的安有姝却忽然把蚁王兽扔了过来。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手脚,蚁王兽巨大的肚子忽然炸裂,鹅黄色的卵撒得漫天都是,粘了众人一头一脸。 “不好!蚁王兽的卵含有某种激素,无论丢失在哪里都会被工蚁发现并叼回巢穴。快跑,如果晚了我们会被蜂拥而至的工蚁溶解成汁水!”卡罗特面色大变。其余人一面咒骂安有姝心黑手狠,一面夺路狂奔。随行的几名军官早就料到是这个结果,冲国王大人行了个礼才追上去保护。 有姝挤了挤腮边的小酒窝,这才不紧不慢地挑了一座最大的沙碉往里扒拉。围在他身边的工蚁堆积了厚厚一层,却丝毫不敢近身,从高空俯瞰就像一片黑海中出现一圈真空地带,画面极具震撼力。 第142章 光阴 蚁兽的个头在MH9980星球上算不得大,一只工蚁顶天也就一寸长,爬行速度却很快,尤其是追踪气味的本领堪称逆天。只要你身上沾了一丁点虫卵,就算洗十遍澡它们还能找过来,黑压压的一大群,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也怪安有姝心狠手辣,竟直接把虫卵炸掉,淋了九位巨星一头一脸的汁水,味道足够保留好几个月。当他抱着十几斤重的蚁王兽溜溜达达往回走时,巨星们还在丛林中上演生死危机,爬树不行,遁地不行,除了飞天和入水竟别无他法。好在前方出现一个湖泊,大家接二连三往里跳,却又惊动了隐藏在水底的龙颈兽、食人鱼、水莽等,简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好凶残!这是安有姝能干出来的事?我怀疑自己眼花了。”剧情开展与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观众们直接傻眼。他们还以为安有姝会变成人人喊打的老鼠,在九位巨星的联手攻击下失去胜利果实,最后哭得像个娘们儿。但现在,哭得像个娘们儿的却是他们最崇拜的偶像,连功夫巨星卡罗特都绷不住硬汉的人设,向不远处的军官求救。 “救命!我们来之前与第一军团签有协议,你们必须保证我们的生命安全。” “快把我们救上去!啊,有什么东西在咬我的屁股!” “呜呜呜,我要回家,这里太可怕了!” 光鲜亮丽的巨星们半蹲在水里,后方是虎视眈眈的狂兽,前方是密密麻麻的工蚁,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当着摄录仪的面儿,军官们自然不会表现出内心的轻蔑与不屑,看了半天好戏才拿出驱虫剂把工蚁赶走。当大家狼狈不堪地回到营地时,有姝正把蚁王兽的大肚子剖开,把一种草汁浇淋在虫卵上。姬将军蹲在他身边饶有兴致地看着。 “你怎么把它肚子剖开了?工蚁会找来营地的,你这个蠢货!”方晓婷歇斯底里地怒吼。 “这种草汁的气味能溶解掉信息素,并将它转换成一种独特的鲜香味儿。御海棠的鲜酿蚁王兽就是这么烹饪的,难道你不知道?”有姝眨着一双晶亮的眼眸回视。 众位巨星将信将疑,等了许久都没见工蚁群涌过来,这才精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上。这一局他们输得太惨,想必画面已经被全星网的人看见了,一时觉得颜面尽失羞愧难当,一时又愤愤不平怒气冲天。 “我记得姬将军有颁布游戏规则,不允许携带任何高科技产品或工具。安有姝,你是不是喷了驱虫剂才顺利进入蚁群?”卡罗特厉声质问。 “我只是抹了紫奎草的汁水而已。这种植物在9980星球遍地都是。”有姝捻了一粒虫卵塞进主子嘴里,被他极其暧昧地舔了舔指尖,耳根不由通红。 巨星们越发嫉恨,咄咄逼人道,“你怎么知道这种草能驱赶蚁兽,是不是有人帮你作弊?”竟把矛头对准了将军。 “来之前节目组有给我们每人发一本《9980全貌》,上面有相关记载,你们难道都不看的吗?自己不读书,反而怪别人太勤奋,这是什么心态?”有姝简直难以理解这群凡人的脑回路。 众人脸颊一红,忙找出《9980全貌》翻看。在电子书盛行的星际纪元,纸质书籍已彻底退出历史舞台,除了装点或收藏,并没有太大用途。这本厚达一千页的大开本是节目组赠送给巨星们的纪念品,拿到手里后谁也没闲心翻看,此时却哗啦啦一阵乱响。 有姝好心提点,“第二章第五百九十七页第三段。” 众人照着页数一翻,果然发现相关的文字记录与图片,顿时萎靡在地。这一局他们输得不冤,更丢脸的是输了还不肯承认,把往日好不容易建立的豁达形象毁了个一干二净。他们原本还想质问安有姝为何把虫卵炸到自己身上,此时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一个人完败九人,那是他的本事,再争下去连里子都保不住。 观众也觉得这一段挺丢脸,自己的偶像被蚁兽追得嗷嗷叫,安有姝却优哉游哉地撩汉,两相一对比,真不知道谁才是废物。 虫卵入了味儿,有姝把架在微火上的锅取下来,端进树屋,与主子拿着勺子对坐,面上均带着傻乎乎的笑容。 “趁热吃吧。”他拉了拉主子衣袖,似想到什么又从衣兜里摸出一块火红色的心形石头递过去,“这是我在路上偶然发现的,送给你留个纪念。原本我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却又忽然想到:如果我没了心,该拿什么来爱你呢?所以只好找一个替代品,但我的人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你喜欢吗?”说完极其忐忑地眨眼。这句情话是他从星网上看来的,听说很能撩汉,不知道现实中效果好不好。 上帝!国王大人太与时俱进了,连这种套路都能学会。从直播中看见这一幕,樊肇等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若是换个人说这些话,他们只会觉得对方油嘴滑舌,虚情假意。但国王大人不同,他是远古人,什么都不懂,所以是以极其认真谨慎的态度在汲取周围的一切。话虽然老套浮夸,却也代表了他的真心。 姬长夜显然也明白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位神奇人物,接过石头后放在紧贴左胸的口袋里,哑声道,“我很喜欢。”随即解下别在领口的军徽,替少年戴上,“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那么,我们现在是正式的恋人关系对吗?” “对。”有姝快活得直点头,舀了一勺虫卵喂进主子嘴里。 姬长夜也笑了,同样喂给他一勺。两人当着全星网的面交换了定情信物,你侬我侬好不甜蜜,把观众虐得鬼哭狼嚎。他们坚决不同意帝国战神与这么一个废物结合,坚决不承认安有姝“将军夫人”的身份,等回了首都星,定要把心机婊揍得生活不能自理! 终于把主子泡上手,有姝对节目录制更加懈怠,平时赶路总围着主子打转,要么就挖挖灵药,捉捉虫子,压根不与其他九位巨星交流,然而任务奖励一旦涉及主子,譬如与他共进晚餐、共乘机甲、共睡一屋,就会变得十分拼命,无论是上天捉鸟还是下海捕鱼,总能拔得头筹。久而久之,大家开始意识到:安有姝或许并不似他们看见得那般弱小,否则也不会次次都赢。这位八成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儿。 观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也纷纷留言说安有姝隐藏了实力。但他们的想象力终究有限,觉得安有姝或许能与卡罗特持平,却绝想不到日后他会成为在星际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 三个月的大冒险结束了,有姝的真爱粉涨了一丁点,黑粉却遍及全国,甚至有人扬言见他一次打一次,打到他主动滚出飞马星系为止。他们绝不同意让一个心机深沉又一无是处的废物霸占姬将军。 回程的飞船上,露丝一面翻阅新闻网站一面冷笑道,“某人可要小心了,这次回去一定要往偏僻的地方走,免得被打成残废。” 方晓婷接口,“你也太不会说话了,什么叫打成残废,不打也残废了好吗!” “哈哈哈哈,不打也残废,这话真好玩。”杰西卡捂着嘴巴笑倒在躺椅里,眼角余光时不时朝特等席位瞟去。这次旅行他连将军的衣袖都没摸着,所有与将军相关的奖励全被安有姝霸占了,心里不免恨得咬牙切齿。 卡罗特和赵涛一言不发,眉宇间却隐隐流露出轻鄙的神色。他们对姬将军没什么想法,只是觉得很失望而已。原来姬将军的审美水平也就那样,只看一张脸,别的都不顾忌。安有姝或许有几分才能,却只是与普通人相比,若非节目组严禁动用异能,也不会次次都让他占了便宜。可笑他还摆出“天下第一”的做派,除了将军竟完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凭这负无穷的情商和刚刚达到及格线的智商,早晚有一天会把自己作死,旁人只需等着看戏就好。想到这里,两位影帝暗暗摇头,表情颇有些幸灾乐祸。 特等席上,有姝丝毫不为自己的安危操心,一遍又一遍询问,“你说要带我去注册结婚?我们能结婚吗?扯结婚证的那种?” “当然能。你连心都送给我了,难道还想收回去?”姬长夜拿出心形石头晃了晃。 有姝欢快地叫了一声,把主子扑倒在躺椅里又亲又舔,还像小狗一般直往他怀里拱。姬长夜忙把石头揣进兜里,又把这活宝死死扣着,热烈回吻。两人一下飞船就直奔民政厅,想把关系确定下来。 工作人员无奈摆手,“抱歉将军,您的权限已经被锁定,不能办理结婚手续,请解锁后再来。”话落隐晦地瞥了有姝一眼,目中满是嘲讽与鄙夷。就算你把将军勾搭到手又怎样,姬老元帅还没死呢,轮不到你一个废物入主姬宅。 姬长夜面色阴沉似水,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从中阻挠。这么多年过去,老爷子还是没看开,总试图控制这个,左右那个,把所有人当成手中的棋子任意摆布。父亲因他战死前线,姑姑因他郁郁而终,现在又轮到自己…… “没事,我们先回家看看,明天再来。”看见少年从欢喜雀跃变成大失所望,他连忙把人抱进怀里拍抚,末了宠溺万分地亲了亲他嘴角。 有姝乖巧点头,心里却在盘算是谁能限制主子自由。两人前脚刚离开民政厅,工作人员后脚就在网上爆料,“最近很火的一个贱婊来我们民政厅办理结婚手续,没想到某位大人的权限却被家中长辈锁定,不能如愿。贱婊现在跟着大人回去质问长辈,你们来猜猜他怎么死?” 此贴刚出现就火遍全星网,大家略微思考便猜到“贱婊”和“大人”分别对照的是谁。因评论区太过热闹,有人开设赌局让大家预测贱婊的下场,参赌人数由一两千万飞快增加至百亿,却没有一个人看好这段恋情,均在赌他们什么时候分手。有的压一天,有的压一星期,还有的压一个月,然而最长也不过九十天,由此可见民众的反对情绪多高,简直比皇储选妃还操心。 当姬长夜带着有姝和樊肇回到姬家老宅时,嫡支的重要人物早已齐聚一堂,姬老爷子身边伴着一位容貌绝艳,气质高雅的女人,正指着智脑说话,表情似笑非笑。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没有一个人看好这段恋情,我不知道他在坚持什么。他的脾气太犟了。”姬老爷子摇头叹息。 女人,也就是帝国三公主陆明珠,柔声劝解,“您别生气。长夜也是一时糊涂,您越阻挠他越是跟您反着来,您得好好与他沟通。” 姬老爷子缓缓摇头,神态疲惫,连孙子走到近前打招呼也置之不理。姬长夜喊了两声就作罢,将神色好奇的国王大人安置在沙发上,命下仆倒茶。樊肇捧着军帽正襟危坐,瞥见左看右看安之若素的国王大人,忽然也跟着镇定下来。 “祖父,请您解开我的权限。”姬长夜开门见山。 姬老爷子并不搭话,姬长夜的母亲却拉着有姝哭起来,“小安,这么叫你你不介意吧?长夜是姬家唯一的SSS级特种人,他是我们的未来,也是帝国和人类的未来,所以他的基因一定要延续下去。我并不是让你离开他,你如果愿意,我给你买一套房子,离这儿很近,随时能过来,明珠也会与你好好相处……” 姬长夜眸色越来越冷,正想说话就听祖父气急败坏地呵斥,“别胡说八道!他是谁?凭什么让明珠忍让,明珠是帝国公主,他算老几?安有姝,我告诉你,如果你不离开长夜,我们姬家不能保证你的生命安全。这是一张前往吉雅星的船票,你如果识趣的话现在就走,我还能补偿你十亿信用点,如果给脸不要脸,我能让你永远消失。” “祖父,你在惹怒我?”姬长夜一字一句开口,独属于特种人的威压在空气中蔓延,把一干长辈、平辈、小辈压得喘不过气来。 “你也在惹怒我!长夜,你虽然很强,却不是万能的,护不住一个废物。小时候你爸爸是怎么教育你的?不要给自己平添软肋,那会要了你的命。而你如果执意与他在一起,别人想对付你不容易,想捏死他却轻而易举。你如果真为他着想就趁早把他送走,别闹到最后只能替他收尸。哦不,或许你连尸体都找不到。” 有姝还在懵圈状态,樊肇就“噗嗤”一声笑了,在姬老爷子地瞪视下悻悻掩嘴。捏死国王大人轻而易举?抱歉,这句话真的是他有生以来听过最荒诞的笑话。 姬长夜漆黑眼眸渐渐转为暗红色,当“帝神”在他狂怒的精神波动下几欲出现时,有姝却迟疑开口,“如果我的理解没有错误的话,你们在嫌弃我?” 姬老爷子冷笑不语,姬母状似和蔼地拍抚少年手背。 有姝指着陆明珠,继续道,“她是你们选定的姬家主母?你们选她,却看不起我?” 原来鬼医大人也有被看不起的时候,这份认知深深伤害了中二少年的骄傲与自尊。他垂头拨弄智脑,把自己刚赚到的演出费全压在“两小时内分手”这个选项上,痛快道,“好,我同意分手。今后你们不上门跪求,我绝不踏入姬家一步,姬家人也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好处。告辞了。” 姬长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要不是看见少年暗暗投过来的眼神,怕是会当场发疯。他快步追上去,满心都是恐惧与彷徨,压低嗓音不停解释,“有姝你听我说,权限的问题我很快就能解决,祖父虽然是第一军团元帅,却已经没有能力阻止我。我们结婚后住在外面……” “曾经你对我爱答不理,将来我让你高攀不起。”有姝幽幽打断主子焦急的话语。 “你在说什么?”姬长夜面色惨白。 “你乖乖在这里等我,迟早有一天姬家会跪着求我娶你!届时我要为你举办最风光的婚礼,让全帝国的人嫉妒你的好运。” “娶,娶我?”姬长夜风中凌乱了,感觉自己的脑回路与国王大人压根不在一条线上。他什么时候敢对国王大人爱答不理,他恨不得把心脏挖一个洞用来安放他。 “将军,这是,这是《千古一帝》里面男配与女配的台词。”随后跟来的樊肇快笑晕了。从这方面来看,国王大人真没泡过妹,也没撩过汉,所有手段都是从网上或电视剧里学来的,真的太可爱了!不行,肚子好疼,笑得太猛拉伤肌肉了。 姬长夜恍然大悟,有些想笑又急忙按捺,心里的彷徨恐惧一扫而空。他正欲开口,下颚却被国王大人捏住,然后就是一记强势而又热烈的亲吻。两人抱在一起难分难舍,令姬家众人恼恨不已。 姬老爷子把上前阻拦的儿媳妇叫回来,“算了,让他们告个别吧。安有姝不是说要分手,要姬家跪着求他吗?我倒要看看将来是谁跪谁。” 陆明珠挽住姬母笑道,“别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脸皮第一厚’,今天我总算见识了。” 姬母摇头叹息,“也不知道他给长夜下了什么迷魂药,身上那么多缺点,怎么像是看不见一样呢?长夜这孩子以前眼光多高啊!” 听见姬家人自以为是的话,樊肇刚憋回去的笑意又涌了上来,连忙捂住嘴,免得得罪人。 姬长夜恨不得把国王大人一口吞掉,却也知道场合不对,依依不舍地与他分开,哑声叮嘱,“以后少看点网络剧,台词太狗血了。让他们跪着求你,你打算干什么?” “听说诡医宋家曾凌驾于五大家族之上,是真正流传几千年的隐世巨族?”有姝淡然道,“我准备重建宋家。” “你准备重建宋家?”一瞬间的错愕之后,姬长夜低笑开了,爱恋不已地揉搓少年红肿的唇瓣,“好,我等着你重建宋家,等着你爬到姬家头上。”这才是他倾心爱慕的少年,强大、睿智、骄傲,没有人能让他屈服,更没有人能把他打倒。遇见困难他想到的从来不是退缩,而是迎头痛击。高攀,的确是高攀了,却并非少年高攀姬家,而是姬家高攀少年。 早晚有一天世人会知道:真正愚蠢,无用,卑微的那方是谁。 “将军我爱你,你要等着我。”有姝举起双手比划了一个心形,然后三步一回头地离开。 “在第一军团官网上发布我跟将军分手的消息吧。我压了五十万信用点赌我们在回姬家老宅的两个小时之内分手。”坐上樊肇的悬浮车后,有姝软乎乎的表情转瞬变成严肃。 樊肇差点被国王大人轻描淡写的话吓出心脏病,却又不敢不从,把悬浮车调整到自动驾驶状态,发布了这条消息,并且向将军解释原委。姬长夜如何脸黑暂且不提,有姝却开始琢磨怎么用刚赚到的两百万信用点把消失近百年的宋家重建起来。他手里有很多丹药,不愁没人捧场,但要找一个比较好的宣传方式,这样才能一举扬名。 当然,扬名立万的种种手段鬼医大人早就驾轻就熟,只考虑了半分钟便认真道,“樊肇,回去告诉你家将军,我要把林家召入宋家麾下,以后就没他们老姬家什么事了。” 这几句话仿佛也是《千古一帝》里的台词,叫樊肇憋笑憋得难受,连忙假借咳嗽遮掩,“咳咳,林德海那小子不早就变成您嫡系了吗?您放心,将军不会多想。” 有姝点开《千古一帝》的播放网站,旅行三月差点错过大结局,现在全得补回来,边打出“啊啊啊,我老公宗圣帝好酷炫”等破廉耻的话,边正儿八经地吩咐,“你把能查到的有关于宋家的资料全发到我邮箱里,我回去之后研究研究。” 樊肇毕恭毕敬地应诺,忽然想起一句高深莫测的古语,用在国王大人身上最合适——金鳞岂非池中物,一遇风云就化龙。所谓的帝国学院、娱乐圈、甚至姬家,在国王大人看来什么都不是。他凭一己之力就能建立一个巨族,这并非自高自大的狂语,而是即将实现的未来。 第143章 光阴 送走国王大人,姬长夜转回头看着姬老爷子,冷笑道,“祖父,这下你满意了吗?我和有姝彻底分开了,但愿你不要后悔。” “后悔?送走一个不生蛋的废物,我高兴还来不及!琼林,通知管家去放烟花,今晚我要把族老们请来聚一聚,顺便把姬家未来主母介绍给他们。”姬老爷子冲姬母摆手,末了轻轻拍抚搀着自己的陆明珠。姬家与皇室联姻,生下的孩子也具备皇位继承权,只不过顺位比较靠后而已。但这没什么,谁能保证前面那些继承人能活得好好的? 姬长夜自然明白祖父的打算。在遇见有姝之前,他曾为今天做过许多筹划,原本准备将老爷子软禁起来并夺走帅位,现在却什么都不想干了。正如国王大人所说,他现在只需静静等待就好。 “你们聚吧,我先走了。”他略一点头便登上悬浮车,徒留老爷子气得跺脚,途中给樊肇打了个电话,“有姝回宿舍了吗?” “没有,国王大人退学了,刚办好退学手续,现在已经搬去林家别院居住。”樊肇忍笑道,“将军,国王大人让我告诉你,他可能会把姬家踩进泥里,让你不要担心。你是他的人,他会罩着你的。” 姬长夜阴郁的心情瞬间放晴,莞尔道,“好,我明白了。他有没有告诉你他的打算?” “没有,他拿走了宋家的资料,具体要干什么却没说。将军,我很期待国王大人接下来的行动,他有足够的能力搅动风云,更有足够的筹码颠覆五大世家的统治。将军,腐朽的格局即将打破,未来是属于我们的。”樊肇的嗓音因为兴奋与期待而微微颤抖。 “告诉他,无论他想干什么,我都会无条件支持。”姬长夜露出温柔的表情。 “你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樊肇转了个弯,朝军部开去。 “有姝的智脑权限被锁定了,我现在无法与他通话。老爷子年纪越大脑子越糊涂,总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主宰。”姬长夜语气转冷,“要不是有姝想自己解决麻烦,今天就是第一军团换帅的日子。”当然也是他宣布喜讯的日子,但没有关系,等待得越久果实才会越甜蜜。总有一天他要让全星系知道,自己爱上的并非什么废物,而是世界上最优秀最完美的情人。 “兵变多没意思,还是看着国王大人搅风搅雨更爽快。我很期待《国王复活记》第三季的内容。”樊肇在那头哈哈笑了。真正的强者无论陷入怎样的绝境都能从容应对,而国王大人何止是从容,简直是碾压式的打击。但愿姬家这个古老而又腐朽的家族能够承受住即将到来的山崩海啸。 与此同时,有姝正一遍又一遍给主子打电话,却始终查无此号,指着智脑屏幕问道,“怎么回事?” 林德轩把行李一一放进柜子里,“你的权限被姬老爷子锁定了,等级是最低级,只能与同级别的智脑互相联系。” “也就是说我只能跟等级最低的人混在一起?”有姝表情阴郁。在信息化时代,通讯权限被死死锁定为最低级,这等于彻底堵住他往上攀升的道路,除非离开帝国,否则永远别想摆脱低等公民的身份。 毫无疑问,姬老爷子在折辱有姝,以一种轻描淡写又令人怒火丛生的方式。 “没关系,我可以帮你解锁,但也只能把权限提高到S级。将军的权限是SSS级,要提高到那种程度必须入侵主脑核心程序,我目前只能进入外围第六十六层,远达不到那个水准。”作为飞马星系的顶级黑客,林德轩也拿主脑堪称变态的防御体系没折。 “那我现在岂不是联系不上将军?”有姝把智脑递过去,闷闷不乐地问道。 “有一个平台可以让任何等级任何权限的人进行无障碍式沟通。”林德轩似想到什么,忍不住笑起来,“那就是个人网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和将军已经把它删除了。” “那你有办法恢复吗?”有姝连忙凑过去。 “可以。”林德轩手指飞快滑动,刚把数据恢复就收到一条@,原来将军也同时恢复了个人网站,并发布了一条消息,“你永远是我的国王,我的主宰。wanan。”下附一张图片:黑色天鹅绒的盒子里躺着两枚男式钻戒,在日光灯的照耀下闪烁出璀璨光芒。这原本是他拿来求婚的,最终却没能用上。 粉丝们陆续在下面留言,有祝他分手快乐的,有劝他眼光放高点的,还有恨铁不成钢的。身为帝国战神,却爱上如此不堪的废物,什么国王、主宰,竟把自己摆放在尘埃里任人践踏,简直丢尽了姬家脸面,也丢尽了帝国脸面!再闹下去,他们就要粉转黑了。 还别说,这条消息发出去之后,将军果然掉了很多粉,可见民众对这段恋情抵触情绪有多高。林德轩一面翻看留言一面询问,“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晚安?”有姝喜滋滋地编辑着私信。 “的确是晚安,但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林德轩笑道,“每一声‘晚安’都隐藏着一句话——我爱你爱你。没想到将军挺会玩浪漫的。” 有姝耳根通红,在私信里也加了一句“wanan”觉得不够又舔了一个“么么哒”,点击发送,完了转发那条图片微博,并附上一句狂妄的话——今天你对我爱答不理,来日我让你高攀不起!后面跟一个蔑视的小表情。 这句话原本是《千古一帝》男二号的台词。他从中古时期穿越到远古时期,深知那时代的历史,老早就抱住了未来宗圣帝和国师的大腿。当时宗圣帝还是个发配寺庙的落魄皇子,连带的男二号也被人看不起,因此被女二号父亲悔婚。当时他就是这么对未来岳父说的,最后也确实让岳父跪着来求自己,打脸的过程非常酸爽。 目前《千古一帝》已经大结局,这句很有魔性魅力的台词也火遍了飞马星系,有姝此时把它贴上去,不知惹来多少人耻笑。 “人家男二号打脸那是他有金大腿,又有本事,而且岳父也只是小小刺史,斗不过皇族。你安有姝凭什么让姬家高攀不起?凭你那跌到负数的智商情商?凭你那比大气层还厚的脸皮?这样一看,姬将军还真高攀不起呢!哈哈哈哈哈哈……”诸如此类的留言铺天盖地涌入有姝的个人网站。 姬长夜屏蔽了留言,先是看了看国王大人发来的私信。他竟然学会了“么么哒”,还学会了秒拍,给自己送了好几个飞吻,撅起的小粉唇和小酒窝看着真甜。背地里这么黏糊,表面上却决绝高冷,隔着屏幕,姬长夜也能想象到少年千变万化的灵动表情,不禁摇头失笑。 有姝与主子用私信聊得火热,差点忘了看宋家资料,还是林德轩提醒才想起来。他飞快扫了几眼,终于确定宋家果然跟自己存在某种联系。宋家真正发迹是在末世纪元。当时丧尸横行,家族里忽然冒出一位能力诡谲的天师,其强大的实力远远超出任何异能者,连丧尸王见了也要望风而逃。通过几千年积累,宋家已成为顶级门阀,却因为家族遗传病的盛行而逐渐衰败。 资料上说这种病叫“五弊三缺”,但有姝却知道这是文化断代造成的误传。“五弊三缺”不是病,而是命。宋家人世代修习道术,却不懂“天机不可泄露”,自然会遭天谴,有的短寿,有的刑克六亲,慢慢也就死绝了。他们所谓的传承不过是有姝早年写着玩的杂记,全是些浅显易懂的小法术,没想到在末世却能发挥那样大的威力。 宋家,自己当鬼医那一世就姓宋,莫非安有姝的母亲是那个宋家的旁支?要不然怎么会得到自己遗物?当有姝暗自琢磨时,林德海匆匆赶回来。他目前正参加超新星机甲大赛,一得到有姝召唤就请了假。 “您怎么退学了?”林德海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军礼。 “因为我要当家主了,以后会很忙。”有姝扬了扬下颚,“坐吧,我有事跟你谈。” “什么事?”林德海有些紧张。 “我要你离开姬家来我麾下,代价是两台超能机甲,两粒生花丹。” “两台超能机甲?从哪儿来?”林德海再如何忠诚,此时也不免心旌动摇。这个价码很高,高到足以建立两支军团,甚至颠覆帝国政权。然而他不得不拼命克制,不得不反复告诫自己——姬将军对你有恩。 “我自己改造。你有现成的机甲吗,半个月之内就能弄好。”有姝拿出两粒丹药,循循善诱,“这是生花丹,能提高人的实力。你现在是SS级,吃掉它就能晋升到SSS级。当然它不是万能的,还得看你本身有多少潜力。怎么样?我的待遇是不是比姬家好?你放心,以后将军也会跟着我混,你不算背叛他。” “将军也跟着你混?”在如此严肃的时刻,林德海竟然有些想笑。 “对。”有姝把捧着丹药的手往前凑了凑。 林德海脸颊涨红,心绪紊乱,终于在思考了五分钟后哑声道,“谢谢家主。”缩在角落的林德轩以最快的速度扑上来,紧紧抱住有姝的金大腿。超能机甲,那是他此生最大的梦想。不,应该说是全星系男人的梦想。 樊肇与林德海通过气之后喟叹道,“将军,我也想去投靠国王大人,你批不批准?” 埋头处理文件的姬长夜还来不及回答,就听姬兴期期艾艾开口,“堂哥,我也想去。” “走,都走。”姬长夜关掉智脑,似笑非笑地道,“我也想走,咱们一起去?” “哥,你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姬兴退后两步,语带紧张。 “我从不开玩笑。我想吃国王大人的软饭,怎么,不可以?”姬长夜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可以可以,我也想吃。”瞥见堂哥勃然大怒的表情,姬兴连忙拉着樊肇跑了,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樊肇的抱怨,“你瞎说什么大实话……” 继将军与安有姝分手之后,帝国又爆出一条重磅消息——罹患基因崩溃症的林德轩如今已恢复健康,正在办理转回机甲操控系的手续。治好他的不是别人,而是安有姝。他是诡医宋家最后一代传人。 基因崩溃症是人类始终难以攻克的一种绝症。基因优化的程度越高,患病的危险就越大,所以普通人往往与它绝缘,而那些世家巨族精心培养出的天才人物则有30%的患病几率。 有多少人绝望而死,又有多少人还在痛苦中挣扎,放眼全星系,数目虽不庞大,但必定不少。然而最可怕的不是病痛的折磨,也不是短寿的威胁,而是从云端跌落谷底,被人丢弃并践踏的落差感与屈辱感。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们都愿意尝试,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 当林德轩接受转系体检时,全星际的目光齐齐聚焦在他身上,空中漂浮着几百台摄录仪,全方位无死角的进行直播。 “这是艾伦博士,这是苏明博士,他们是帝国最著名的两位医学家。”看见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两位大人物,林德轩立刻给家主引见。 “你们好。”有姝负手而立,表情倨傲。 艾伦与苏明心下不悦,却没表现出来,不冷不热地打过招呼后便让林德轩躺进检测舱。为治愈基因崩溃症,两人努力了一百多年,却始终没有突破。他们还曾联名撰写文章,抨击宋家的诡医之道。宋家早已没落,医术也已经失传,那些神乎其神的事迹自然被当成无稽之谈。 “长夜,你怎么来了?”苏明刚调整好仪器,就见发小大步走进来,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安有姝。 “我来看看我的国王大人。”姬长夜走到少年身边,脱掉军帽行礼。有姝恨不得扑上去啃主子几口,表情却更加倨傲,本就微微抬高的下巴快戳到天上去了。 林德海很想笑,却不得不强忍,听见检测仪启动的滴滴声,连忙转头回望。此时此刻,没人再关注姬将军自降身份痴情不悔的行为,他们只想知道,基因崩溃症能不能治愈。对普通人而言那是很遥远的事,对底蕴深厚的世家巨族来说却是潜在的致命威胁。为此,他们每年耗费在医学研究院的资金高达几百甚至上千亿。 飞马星系的各个角落,曾经从神坛跌落的天之骄子们正用赤红的双眼盯着检测仪,同时也盯着容貌秀丽的少年。 “少主,您刚发过病,必须好好休息。您先睡吧,属下在这里看着,等您醒了再转述也是一样的。”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担心这又是一次“从希望到绝望”的折磨。少主日渐衰弱,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刺激。 “管家,不要叫我少主。”瘦弱不堪的青年讽笑道,“我已经不是伦德尔家的少主,我现在甚至没有姓氏。让我看一看,这是最后一次,如果它还是一场骗局,我就认命。”罹患基因崩溃症的天才往往会被家族无情舍弃,不是谁都像林德轩那样好运,有一个恋弟成狂的哥哥护着。 吉雅星的贫民窟里,一位容颜憔悴的少女正盯着手腕上早已破败不堪的智脑,听见“砰砰砰”的敲门声,没像以往那般慌忙跑出去,而是假装自己并不在家。她双目赤红,牙关紧咬,仿佛在期待重生的救赎,又在期待永远的毁灭。同样的情形发生在不同地点,一颗颗亟待救赎的心灵正以相同的频率跳动着。 一连串精细的检查过后,原本准备戳破世纪大骗局的艾伦和苏明博士已无话可说。他们一致认为还需再检查一次,完了又检查一次,足足折腾了三个小时才颤声道,“没错,林先生已经康复,精神力、异能、体质均为S级,潜力从原来的SS提高到SSS,未来有无限的可能。” 换一句话说,只要林德轩够努力,将来的某一天或许会赶上甚至超越姬将军,这是旁人想也不敢想的。诡医之道不愧为诡医之道,当真诡谲莫测。 两位医学博士震惊得无以复加,蹲守在星网上准备随时开喷的观众也好半天说不出话。号称本世纪最难攻克的绝症就那样治好了?没有任何副作用?虽然已经得到两位医学泰斗的证实,但还是觉得很玄幻。 不等众人回神,林德海又投下一颗炸弹,“姬将军,我要在这里向您说一声抱歉。从今以后,林家将脱离姬家,转投宋家门下。” “宋家?哪个宋家?”姬长夜说出早就与国王大人套好的台词。 “当然是诡医宋家。我已经改了姓,以后诸位可以叫我宋有姝。”有姝点开智脑,把自己的新ID投映出来。 网络上一片哗然,各方势力在短暂的错愕过后纷纷叹息:治愈基因崩溃症的方法固然宝贵,但若是为此脱离姬家未免得不偿失。患病的人毕竟是少数,舍弃了也不可惜,何必压上全族人的前途。林家是靠着姬家的扶持才在军中站稳脚跟,没了姬家,林家必定一落千丈,到那时宋有姝能为他们提供什么?除了一张只有少数人能用得上的药方,可说是一无所有。 “林德海糊涂!” “他太年轻了,容易头脑发热。不出一年,林家将从一流世家中除名!” “不用一年。接下来的超新星机甲大赛,林德海必定陨落。姬家行事向来狠戾,绝不会允许林家继续存在。” “可惜了,林家两兄弟也是难得的天才人物。” 叹息声此起彼伏,然而在怜悯背后却藏着一张张贪婪的嘴脸。林家好歹也是一流世家,这么大一块蛋糕,谁不等着啃一口? 姬长夜盯着林家两兄弟,仿佛痛心疾首又强自按捺,过了大约半分钟才哑声说道,“帮我照顾有姝。”话落深深看一眼少年,举步离开,留下一个萧索而又孤独的背影。 这就完了?说好的手撕叛徒呢?说好的脚踩心机婊呢?将军,你也太软弱了!帝国民众越发恨铁不成钢,但猛烈抨击安有姝,不,宋有姝的言论却减少很多,其中绝大部分是普通人,基因优化等级在A+以上的天之骄子们均闭口不言,有的甚至开始删除以前那些侮辱性的话语。 普通人不用担心患上基因崩溃症,但特种人不同,十个里面有可能出现三个,这份比率已经很高,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就是幸运的那一个。而宋有姝是唯一能治愈这种绝症的人,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所有特种人的救星,如果不想从神坛跌落,不想在极度的屈辱中死去,就得捧着他敬着他。 情商在线的已经开始撰写致歉私信,然后关注了“神棍有姝”,并在公共留言区各种追捧造势,务必要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情商没在线的也在家人的敦促下反应过来,急急忙忙送上礼物。 他们无不是各个领域的精英人才,其中又以军部官员为主,点开资料栏,每一个都是超级VIP,每一个都声名显赫,把叫嚣谩骂的普通人吓得噤若寒蝉。闹了几分钟,网站渐渐恢复平静,只有一句句讨好的话留在首页。 实力越强,地位越高,也就越害怕失去所有,这是人类不可避免的弱点。为了预防患病,这些人愿意敬着宋有姝,必要的时候也会保护他,但如果姬家准备对付林家,他们唯有冷眼旁观。为了一种可能赌上全族命运,他们不像林德海那么傻。 姬老爷子盯着鲜红放大的头版头条,冷酷地笑了。如果这就是宋有姝打压姬家的手段,他只能说自己很失望。想要重建宋家?那好,他就把宋家真正的继承人找回来。 与此同时,曾经从神坛跌落的天之骄子们正满怀激动地往首都星赶,这是最后的希望,哪怕付出所有他们也要紧紧抓住。 第144章 光阴 被骂惨了的有姝最近涨了很多粉,点开粉丝栏,入眼一片鲜红色的大V字样。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帝国甚至联邦的天之骄子,无不出身显赫,身居高位,是普通人只能仰望的存在。然而每个人都是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哪怕再受宠爱也存在或多或少的缺陷,但这些表面光鲜的天之骄子们面临的却不是不痛不痒的小缺点,而是致命的威胁。 从记事起,他们每年都要接受至少三次的基因检查,就是为了预防基因崩溃症的忽然爆发。但这种病就像埋藏在人体中的炸弹一样,哪怕你再小心,也总有一天会触动,而且是毫无征兆的。 每年都有人从云端跌落,每年都有傲骨铮铮的天之骄子因受不了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而结束自己的生命。但现在,宋有姝出现了,他能拿掉悬挂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条消息足以撼动很多人的心。 在此之前,谁能想到一无是处的宋有姝竟然得到了诡医之道的传承?不,这其实是有征召的,只是被人刻意忽略了。在三个月的大冒险中,他曾用一根草茎毒死了一条河的龙颈兽,也曾用几颗果子混合而成的汁液驯服了一头巨猿,命令它带着自己爬上高达千米的悬崖。所有任务他都完成的十分轻松,这本身就证明了他的不凡之处。 原来宋有姝一直在隐藏实力,如果没有姬老爷子的刺激,他或许永远不会表现出来,那么等他与姬长夜结婚之后,第一军团就能顺理成章地得到治愈基因崩溃症的药方。好险!幸亏两人分手了!这样想着,不少与姬长夜关系敌对的世家子弟跑到他的个站下冷嘲热讽,紧接着又去追捧“神棍有姝”。 曾经满屏都是脏话的页面现在好看很多,临到现在还对宋有姝谩骂不休的人要么是没有能力也没有社会关系的纯屌丝,要么就是姬将军的死忠粉,但他们很快就遭到了来自于将军的致命打击,只见他@了好几个骂得最凶狠的粉丝,慎重宣告,“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不是有姝配不上我,而是我配不上他。他的优秀远胜于任何人。”随即把这些人移除。 【上帝啊!将军你为了抬高宋有姝,有必要把自己往泥里踩吗?一个没有精神力、异能、连体质都是F级的废物,怎配与你相比?将军你该吃脑残片了,说实话,我对你自降身份的行为非常非常失望,也非常非常生气。你已经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帝国战神了,你如果再堕落下去,根本不配当一个军团的统帅!】这条留言得到很多人点赞,甚至连参加《星球大冒险》的九位巨星都纷纷回复,说将军的确和想象中不一样,的确挺令人失望,他的很多举动都没过脑子,连欣赏水平都low得让人崩溃。你们相信吗,他还跪下给宋有姝穿过鞋子,当时所有工作人员都快眼瞎了,最后还是导演为了照顾姬家的颜面把这一段屏蔽,当时画面闪了几分钟雪花就是这个缘故。 绯闻一爆出来,许多人感觉三观已裂。什么无所不能,无坚不摧的帝国战神,原来是个为爱痴狂的脑残!还我这些年的少女心,还我舔烂的几百块屏幕,还我跪破的几千条裤子!好累,感觉再也不会爱了! 姬长夜从没想过被黑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头上,看见直线下降的粉丝数,不免冷笑一声。没有推手主导,一般人绝不敢非议帝国上将,这其中有其余四个家族的手笔,更不乏姬家内部人员的指示。看见自己与老爷子闹翻,想趁机上位的人自然会蠢蠢欲动。但无所谓,因为再过不久姬家就会失去眼前的风光,他们争来争去也不过得到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罢了。 姬长夜恨不得把所有粉丝移除,只在页面上留下有姝一个,最终却什么都没干。他发送了一条消息并@神棍有姝:【亲爱的国王大人,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爱你。】有姝秒回,【再给你一次机会?好的,让姬擎苍跪下求我!】背地里却私信自家主子,【将军我也爱你,么么哒(づ ̄ 3 ̄)づ!】姬长夜忍俊不禁,同样在浏览个站的姬老爷子却气得眼睛都红了,冷声道,“让姬午在十二个小时之内把人带回来。我要宋有姝身败名裂,在无尽的屈辱和绝望的折磨中死去!不,他不能死,我要让他失去所有,生不如死!” 管家点头应诺,匆匆下去了。 姬老爷子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低头一看,眼睛差点瞪裂,只见那不肖子孙竟然觍着脸回复,【我给你下跪可以吗?】后面附加一个跪钉板的动画表情。 姬老爷子一口气没喘上来,不免连连咳嗽。气死了,真的快气死了!更可气的是宋有姝竟回了一个一脚踹飞的动画表情,态度实在是猖狂!姬家的天之骄子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废物嫌弃?还有,向来眼高于顶的孙子怎么变得如此卑微?他难道就没看见一直往下掉的粉丝数吗?短短两天时间从八九百亿跌至两三百亿,足以打破星际记录! 姬老爷子忍无可忍,立刻拨通孙子号码,气急败坏地喝骂,“姬长夜,你要是再敢给宋有姝发那些丢人现眼的消息,我就取消你的继承权!你有没有身为军人的骄傲?有没有作为姬家子孙的尊严?” “媳妇都被你赶走了,我要骄傲和尊严有什么用?你别费心了,我主动退出继承权的竞争。”姬长夜掐断通话。 没了姬长夜的第一军团不过是个华丽的摆设而已,早晚会被其他三大军团吞掉,这一点姬老爷子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药物的帮助下,他终于恢复平静,却又被宋有姝发来的消息气得吐血——【你跪没用,我要姬姓全族的膝盖。】这地图炮开的,这仇恨值拉的,除了胆大包天的宋有姝也是没谁了。 全星网的人都在盯着两人互动,对宋有姝几近癫狂的行为表示难以理解。他究竟跟哪儿来那么大底气与姬家叫板?要知道,就算他找到治愈基因崩溃症的方法也撼动不了姬家的地位,更无法让其余四大家族加入这场对局。他的筹码看似很有分量,但与姬家这个庞然大物比起来还远远不够。 得志就猖狂,宋有姝情商果然很低,没救了!这是所有人的心声,包括那些有可能患病的天之骄子。要知道,他们有成百上千种方法从宋有姝手里夺得药方,而他除了林家两兄弟,并没有别的护持。林德海兄弟俩被他灌了迷药脑子不清醒,难道林家族老不会阻止?必要的时候他们完全可以壮士断腕保全全族,所以说宋有姝还是太天真。 然而与外界预料的完全不一样,没有任何一位林家族老站出来反对新任家主的决定,他们甚至联合发布了一条声明,表示会不惜一切代价支持宋家主。筹码不够?恰恰相反,两台超能机甲足够他们为宋家主赴汤蹈火。 当外界一片哗然时,林德海终于迎来了姬家的报复。他的队员全部退出比赛,刚递交上去的入伍函也被第一军团打回来,可说是一夕之间前途尽毁。但他丝毫也不慌乱,正用无比平静的嗓音汇报这一切。 “你的意思是,接下来的团队比赛你没有资格参加,而在个人战中,姬家会全力围杀你?”有姝写下一句极其肉麻的情话,然后把折成信鸽形状的符纸放飞出去。 “是的。团队赛必须十人参加,而现在只有我和德轩。个人战其实是所有参赛者的大混战,姬家必定会趁乱向我们下手,更有可能向您下手。”林德海嘴角抽搐地看着符纸上一句句破廉耻的话。两天而已,家主学会的套路更多更深了,将军能招架得住吗? “失去团队赛的五十分,我们就与冠军无缘。”林德轩有些遗憾。短时间内,他们很难招募到八名同伴,而且在姬家地打压下想必没人敢与他们搭档。林家子弟固然可以凑数,但团队赛还设置了每个队员必须独自完成的小环节,所以平均实力很重要。 特种人终究是少数,放眼整个林家也只有林德海和林德轩两个,而超新星机甲大赛几乎招揽了闻名全星系的所有特种人,可说是众星云集。在这种时候把普通人编入队伍,就像木桶插了几块短板,迟早会出漏子。家主想凭借这场比赛扬名立万的计划也就功亏于溃。 想到这里,林家兄弟俩露出担忧的表情,却见家主不慌不忙地摆手,“没事,还有七天才开赛,队员会自动送上门来的。” 林德海见他智珠在握也就没敢多问,正准备告退,一封律师函忽然出现在帝国新闻网的头版头条,宋家真正的继承人回来了,并且准备状告家主。原来宋家后裔除了安有姝的母亲,还有一个舅舅宋立活在世上,当初姐弟俩把家产一分为二,安母拿走“异鬼”,宋立拿走《诡医杂记》,这原是宋家的两样传家之宝。 为了避免矛盾冲突,两人还曾立下切结书,表示绝不染指彼此的遗产,然后分道扬镳。按理来说,宋有姝应该得不到诡医传承,然而他却治好了林德轩的基因崩溃症,所以宋立很有理由怀疑姐姐偷拿了自己的遗产。 这次回来他有两个目的:一,状告外甥,夺回遗产;二,公开治疗方案,让饱受基因崩溃症之苦的人得到救赎。与此同时,他还把当年立下的切结书发布到网上,通篇文章有理有据还弘扬了民族大义,令很多人深受感动。 有姝看完却不屑一顾,“把形同烫手山芋的‘异鬼’赠予姐姐,让她吸引仇家的追杀,自己则优哉游哉地跑到马塔星系当贵族小姐的上门女婿,现在听说外甥发达了又跑回来分一杯羹,这个舅舅倒是很有情有义。” 林德海略微低头,不敢搭话。凡是自己往家主枪口上撞的人最后都会下场凄惨,宋立也是够拼的,隔了几亿光年还要跑回来送死,实在是勇气可嘉。 “明天法庭上见?”有姝冲林德轩摆手,“你回复他,说我们现在就见,顺便把媒体请来当见证。” “好的。”林德轩现在也跟哥哥学会了,家主分派的事只管去做,别问太多,反正他第一步刚迈出去,已经把后面的棋局下完了,智商高得吓人。 “姬擎苍想对付我?还是太嫩了。”有姝拿出一张符纸,认真写道:【当我们站在同一片天空下遥望同一颗星辰,它会因为我们的爱而变得特别闪亮。哪怕不能见面,漫天的星星也会帮我凝视着你。我爱你,爱你(づ ̄3 ̄)づ╭~】不小心瞟到一眼的林德海忍不住抖了抖,默默腹诽道:家主,您一边讽刺人家祖父一边给人家写情书,这样真的好吗?姬老爷子今年四百八十八岁,您还嫌他太嫩,网上那些人叫您“帝国第一狂犬”果然是有理由的,真是逮谁咬谁。 有姝并未注意到属下一言难尽的表情,在信鸽上吻了吻才将它放飞。 姬长夜已经搬到自己位于皇城中心的公寓,正把铺了满地的情书一封一封拆开看,然后噙着温柔万分的微笑回复。他不知道自己写了多少句“我爱你”,画了多少颗红心,却始终觉得不够。忽然,窗外飞来一只超大的纸鹤,背上驮着一个纸片人,刚跳下地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热烈说道,“将军快给我一个吻,我想你了!” “有姝?”姬长夜掏了掏耳朵。 “是我。这是交感符,你吻它一下。”有姝清越的嗓音从纸片人嘴里传出来。 姬长夜很快猜到交感符的作用,将它捧在掌心万分珍惜地吻了一下。预想中的单薄触觉并未传来,而是熟悉的甜蜜滋味,他愣了愣,随即多吻了几十下,啾啾声不停在卧室里回荡。 另一头,林家兄弟俩盯着躺在沙发上一边翻滚一边傻笑的少年,很想斗胆问一句,“家主,您今天吃药了吗?” 不怪有姝失态,姬长夜亲完小嘴竟开始戳纸片人的咯吱窝和脚底板,还重点关照了它的敏感部位,等纸片人受不了摧残直接自燃才罢休。这一闹,有姝差点把宋立的事给忘了,缓了半个多小时才迟钝地问道,“他回信了吗?” “回了,他请你去星网直播间,当着全星系人的面进行谈判,如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就会诉诸法律。姬家帮他请了最好的律师团,十八位顶级律师会全程监督你们谈话。”林德轩把回复函发送到家主的智脑上。 “好大的阵仗,那就多谢他帮我造势了。”有姝站起来,抖了抖并不怎么宽大的袖口。 两人在直播间坐定,台下满是闻风而来的观众。毫无疑问,他们全都支持宋立,昨天把有姝捧到天上去的世家子弟也纷纷倒戈。公开药方是最有利也最公平的做法,这样他们就不用受制于人。姬家这回倒是做了件好事,他们无话可说,更不会下绊子。 宋立还未说话,台下观众已经嚷嚷开了,“把药方交出来,你这个小偷!” 相貌儒雅的宋立飞快翘了翘唇角,仿佛胜券在握,连做了好几个下压的手势才把喧哗声止住。有姝却懒得理会这些人,也不想进行什么见鬼的谈判,抢先道,“你是宋家人,经过基因检测了吗?有没有凭证?” 宋立有备而来,马上出示了相关证明,还拿出一本厚厚的家谱。家谱年代久远,部分书页已经脱落,有姝借检查为名哗啦啦一阵翻阅。 原来这个宋家竟是宋丁香的后代,她与方氏被赶走后隐居在乡下,年岁到了却无人提亲,只能坐产招夫。也不知她的后人如何坑蒙拐骗,竟把自己的杂记弄到手,一代一代传下来。灭世纪元后原谱已经遗失,这都是后人经过反复誊抄修改的传记,肯定遗漏了很多细节,还做了一定程度的美化,但一看见“宋丁香”三个字,有姝就能猜到大致情况看完最后一页,实际上只过了半分钟,他将家谱压在掌心,徐徐开口,“宋家人自称天命之子,受命于天,这事你承不承认?” “承认。”宋立不明其意,却不得不点头,因为家谱上明文写着这句话。 “宋家有一秘法可分辨忠奸善恶,家谱中也有记载:在末世纪元,道祖宋涛曾以问心咒辨别麾下旧部的忠心,天道有所感应,曾降下雷霆为他张目,你可敢与我一试?”不知不觉,有姝说话间竟带上了几分古韵。 坐在旁听席的姬长夜唯恐国王怀念往日的生活和亲友,看向宋立的眼神更为冷酷。 宋立骇然道,“你也知道问心咒?”虽然他控告安有姝及其母亲偷拿了自己遗产,但他心里却十分清楚,安母别说偷,连见都没见过《诡医杂记》。老祖宗早就发过话,这本书只传男不传女。他也曾修习过书上的内容,却至今没摸到门槛,只是把各种道法名称记住了而已。 书是自己写的,里面有什么内容有姝当然也一清二楚。凭他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别说过去几千年,就是几万年也仿佛发生在昨天。他咬破指尖,在桌上画了一个法阵,逼问道,“宋家的事用宋家自己的方法解决。我只问你一句,你敢不敢承天问心?” 宋立冷汗都下来了,只因他认出了这熟悉的图案。那的的确确是问心咒,安有姝是怎么得到的,难道他能催动法阵?不,催动了又如何,他懂得道法就表明他的确偷拿了宋家传承,就算问心自己也无愧。这样想着,宋立毅然决然把手压在法阵上。有姝觉得不够保险,又让律师当场拟定了两份生死状,表明彼此若是在问心中死去,与人无尤,不予追责。 宋家早年曾出过一本书叫《道祖传记》,点击量高达千亿,很多人都曾看过,对里面的情节也耳熟能详。“问心咒”三个字一出来,看过书的观众就惊呼道,“原来问心咒和天道降罚竟是真人真事?我一直以为那是玄幻小说!” “我也把《道祖传记》当升级流小说看的。网上还有人封这本书为升级流玄幻类小说的开山鼻祖。我了个大操!这回有好戏看了!” 年龄小的网友还在问什么是问心咒,有人立刻做出解释,“问心咒是一种辨别真假的方法,和测谎仪的作用差不多。说假话的人会受到天道惩罚,不得好死。” “天道是什么?” “是中古时期某个宗教的神祗,类似于上帝,但这个教派已经失传了。” “也就是说撒谎的人会受到神罚咯?世界上真的有神?”话题歪楼了,但很快就正回来,因为问心已经开始。 宋立抢先发难,“你是不是偷走了宋家传承?” “不是。”有姝面无表情。 法阵没有动静,宋立马上意识到这或许是安有姝在装神弄鬼,正想说我不陪你犯傻了,就听对方逼问,“安有姝的母亲并没有偷走你任何东西,你在帮别人陷害我对吗?撒谎的话会被五雷轰顶,你想好了再回答。” 宋立飞快摇头否认,然后紧张地盯着棚顶。 台下观众发出嘻嘻哈哈的嘲笑声,觉得宋家人果然和传说中一样都是群疯子,却在下一秒目瞪口呆,只见五道闪电凭空出现在直播厅里,把宋立劈得死去活来,惨嚎不已。 “谁动用了雷电异能帮他作弊?”所有人朝雷系异能者姬将军看去。 然而台上两人还在继续,有姝不断重复之前的问题,结语却变来变去,一会儿是“撒谎的话会业火焚身”,一会儿是“撒谎的话会七窍流血”,短短十几分钟,宋立尝遍了各种各样的天罚,有火烧、冰封、千刀万剐、粉身碎骨……看见忽然出现的火焰、冰霜、闸刀、风刃、土刺,再也没人怀疑姬将军帮宋有姝作弊。众所周知,他只是雷火双系异能者,使不出这么多手段,而其余异能者纷纷举起双臂,表示自己并未暗中帮助。 终于,宋有姝一字一句给宋立判了死刑,“安有姝的母亲并没有偷走你任何东西,你在帮别人陷害我对吗?撒谎的话会被磁场风暴绞成碎片,你想好了再回答。” 磁场,那是世界的本源力量,没有人能支配它,除了传说中的神祗。一旦某个地点发生磁场风暴,整颗星球的磁场都会形成连锁反应从而引发巨大的灾难,它的危害远远超过火山喷发、地震海啸,甚至于行星撞击。 宋有姝这句话等同于把宋立、在场观众,乃至于全首都星的人送入地狱。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希望问心咒只是一场骗局,但他们混乱的头脑却找不出一丁点证据。他们脸色煞白,心脏骤停,一再向上帝祈祷平安。 第145章 光阴 其实宋立遭受雷劈之后就想说真话,却发现自己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在宋有姝湛然双目的凝视下只能一遍又一遍摇头否认,然后一遍又一遍承受天罚,直到此时才发现,所谓的“问心咒”不过是个幌子,宋有姝真正的目的是弄死自己,而且还要让自己身败名裂! 想到远在马塔星的妻儿,宋立悔不当初,听见宋有姝最后一个问题,欲张嘴承认罪行,却不受控制地说道,“不,我没有陷害你,你偷了我的遗产!” 我操你妈!这个时候还不承认,是想拉所有人陪葬吗?台下的观众目眦欲裂,尤其是把宋立带回首都星的姬午等人,恨不得跑上去堵他的嘴。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宋家姐弟俩并不存在所谓的遗产纠纷,所有的证据都是他们伪造的,还事先与宋立对好了供词。然而在内心深处,他们又寄望于这只是宋有姝装神弄鬼的手段,只要宋立打死不认,这事也就过去了,最终选择坐观。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有姝缓缓说道,“你在撒谎。” 宋立闭上双眼等待死亡的判决,台下的观众却反应不一,有的对此全然不信,正露出讥讽的笑容;有的半信半疑、坐立难安;还有的已经跑到过道试图逃出去,却惊骇地发现所有出口均被某种莫名的力量封死。 几秒钟后,现场还是风平浪静,捂着面颊尖叫的女观众缓缓把手放下,眼里全是上当受骗的怒火。坐在最前排的姬午冷声开口,“宋有姝,你这次玩笑开的有点大,不嫌丢人吗?” 在网上观看直播的人打出一连串“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狗屁宋家、问心、天罚、道祖,全他妈是一群装神弄鬼的骗子。曾经凌驾于五大世家之上的宋家也不过如此,难怪能生出宋有姝这么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有姝慢慢抬起按在阵眼上的手,认真回答,“我从不开玩笑。”话音未落,四周的磁场开始接二连三地膨胀并互相吞噬,散发出来的威压顷刻间将宋立绞成碎片,然后朝台下的观众席卷而去。 被磁场风暴笼罩是什么滋味?这个问题世界上没人可以解答,因为经历过风暴的人都死了,无一例外。这是世界最本源的力量,能撕裂星球、星系,甚至宇宙时空。它一旦爆发将吞噬周围的一切,直至连自己也一并毁灭。分布在宇宙各个角落的黑洞就是它们的杰作,哪怕平息了,留下的能量余波也足够凿穿次元壁。 直播间内的所有仪器相继炸裂,漂浮在半空中的摄录仪却只是晃了晃,并未受到任何波及,观众们感觉自己的灵魂快被磁场风暴拉扯出去,然后碎裂成齑粉,却发现自己的肉体被死死压在座位上,并未受到任何伤害。痛不欲生的感觉笼罩着每一个人,他们无时无刻不希望自己死去,却又绝望地等待着下一轮折磨。 而在高达三百层的摩天大楼外围,曾闪闪发亮的钢化玻璃被风暴震碎,在掉落的过程中又碎成粉末,裸露出来的办公室内,所有的仪器正在炸裂,冒出一团一团黑烟,浩大而又混乱的场面堪比虫族入侵。 快结束吧,求求你了上帝!不,求求你了天道!台下的观众在祈祷流泪,但他们更想做的是呐喊和跪地求饶。磁场风暴将他们压在座位上,太过剧烈的撕扯令他们五官扭曲移位,眼耳口鼻渗出血水,除了默默承受别无他法。 几百台摄录仪幸免于难,将这一幕忠实地转播出去。网民们再也笑不出来,甚至连呼吸都堵在胸口,他们的智脑发出难以承受的哀鸣,哪怕远离了出事地点,也难免被躁动的磁场波及。 “够了,快停下!宋有姝,让它赶紧停下!”有人留着泪喊道,因为他们发现当别人快被撕扯成碎片时,唯有宋有姝、林家两兄弟和姬将军等人老神在在地坐在原位。姬将军周围风平浪静,他和几位属下连衣角都没被风暴剐蹭到,而宋有姝更绝,正端着一杯牛奶慢条斯理地啜饮,留下一圈奶胡子,那纯真而又秀丽的脸庞看上去乖巧极了,此时在别人眼里却等同于魔鬼。林德轩正百无聊赖地翻看智脑,林德海则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与笼罩在扭曲空间中的观众们比起来,他们仿佛处于另一个世界。当宋有姝轻轻放下杯子,狂啸的风暴戛然而止,场中唯余低低的啜泣声和绝望的哀鸣。 “天道为证,我宋有姝才是宋家真正的继承人。”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语终于把众人的神智唤醒。 为了给宋立造势,姬家给很多人发了邀请函,有资格出席的都是帝国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平时有多么高高在上,现在就有多么狼狈凄惨。除了连渣都找不到的宋立,磁场风暴看似没有伤害任何人,但唯有他们自己知道,风暴对他们的灵魂进行了怎样剧烈地摧残,反复被撕裂又反复被拼接,就像是经历了几千几万次死亡。 渐渐的,有几名特种人回过神来,垂头一看才发现时间只过了五分钟,短短五分钟,却比五万年更难熬…… 守在网络上的人松了一口气,画面开始分屏,有摄录仪飞到外面,把光秃秃的星网大楼拍摄出来,满目疮痍的景象令人心惊。不明就里的路人站在下面指指点点,表情慌乱,安保人员直到此时才撞开直播间的大门,对瘫坐原地的人进行救治。 有姝站起身拍打不染尘埃的白色衬衫,闲适开口,“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几百台摄录仪立即飞过来拍摄,每一台都给他一个大特写。当他缓缓走到门口,被他坐过的椅子,抚摸过的桌子,竟一点一点化成尘埃,放置在桌面的牛奶杯失去支撑摔得粉碎。 风暴过处片甲不留,甚至连时空也能撕裂,而宋有姝想保护的东西,例如林德海、林德轩、姬将军、樊肇、姬兴、桌椅、摄录仪,却都完好无损。普通观众只会觉得这一幕很神奇,而稍有眼力的人却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恐惧。这代表什么没有人会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宋有姝能操控磁场,而且是极其精细的操控。他能把磁场风暴辖制在某一个区域内,大到毁坏一座摩天大楼,小到保住一个牛奶杯,竟已达到随心所欲的程度。 他从哪儿学到的这些手段?难道他拿走的不是宋家传承,而是“异鬼”的传承?难怪“异鬼”会莫名其妙报废!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懂得如何脑补,竟然也摸到真相的一点边角。他们原本对早已败落的宋家是极其轻鄙的,现在却不得不重视起来,甚至有人还产生了畏惧心理,尤其是那些经历过磁场风暴的倒霉鬼。 操控磁场,这种手段恐怕只有创世神才能做到,但宋家传承里却拥有此类秘法,只不知有多少,威力巨不巨大?对了,《道祖传记》里不是有相关的描写吗?翻出来看看就知道了。同一时刻,无数人正在做同一件事,那就是搜索《道祖传记》。 有姝走出星网大楼,姬长夜也亦步亦趋跟上,头顶悬浮的摄录仪正在拍摄两人交流的画面。 “你真的不打算理我了吗?”俊美男子用渴求的语气问道。 少年慢条斯理地拍打他胸口,还拽了拽他领带,语气十分欠揍,“我说过,除非姬擎苍跪着求我,否则我们永远不可能。再会,你好自为之。”话落登上悬浮车飞快驶离。 在帝国,能直呼姬老爷子姓名的人数来数去只有几个,他们大多是飞马星系呼风唤雨的人物,宋有姝与他们比起来连号都排不上。但看见这一幕的人却都不敢乱喷,他们被宋有姝之前的手段吓住了。 摄录仪围着姬将军转了几圈,全方位无死角地记录他痛苦难耐的表情。当它们陆续散去,姬长夜才掏出贴在左胸的纸片人,用力亲了几口。这是有姝刚才拽领带的时候偷偷塞进去的,他表面上冷酷无情地拒绝,纸片人却一下一下拍着将军的胸口,安慰道,“将军我会永远爱你,再忍耐一下好吗?” 姬长夜差点笑出声,最终却忍住了,登上悬浮车后捏着纸片人亲了几口,哑声道,“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接下来你要小心,他们会趁你还未强大之前下杀手。宋家的手段太诡异了,他们也会感到恐惧。” 事实上,宋家天师的手段压根不能与有姝相提并论,二者之间的差距就像滴水与海洋,完全不成比例。可怜那些人还以为能把威胁掐死在萌芽状态,却不知有姝早已长成参天大树。 纸片人点着小脑袋,乖巧答道,“我会小心的,你也一样。将军我爱你,将军么么哒。” 姬长夜忍笑道,“我也爱你。” 家主上一秒还软萌可爱的说着“么么哒”,下一秒就面无表情地点开智脑,与艾伦和苏明博士互喷,画面太美,辣到了林家两兄弟的眼睛。他们把眼泪眨回去,津津有味地盯着智脑上的撕逼大战。 家主不愧为“帝国第一狂犬”,把艾伦和苏明噎得毫无还手之力,两人要求他公开治愈基因崩溃症的方法,否则就是没有道德没有人性,他就理直气壮地承认,“对,本家主就是没有道德,没有人性,有本事你咬我。”然后发布了四条原则:一,看不顺眼的人不治;二,得罪过本家主的人不治;三,姬家人不治,态度狂得没边儿了。 但治疗方法是他研究出来的,谁也不能逼迫他公开,否则就触犯了《星际知识产权保护法》。在高科技时代,人类对知识产权越来越重视,触犯这条法律将被判两至三百年的监禁,属于十大重罪之一。而法律凌驾于道德之上,这是所有人的共识,艾伦和苏明怎么争论都站不住脚,又被宋家主的无耻和厚脸皮弄得十分尴尬,只得消停下来。 当然也有人瞄准了宋立的《诡医杂记》,花费重金从他遗孀手里购得,却没发现任何药方,更无法破译里面的道术,最终只能存放起来。 姬老爷子费心费力布了杀局,却被宋有姝轻易化解,还帮他扬了名,立了威,气得差点吐血。 “机甲大赛上你们一定要全力以赴,务必杀了林德海和林德轩。没了林家,我倒要看看他还能坚持多久。”姬老爷子正在翻看《道祖传记》,不知怎的,心里忽然瘆的慌。 “是。”管家恭敬应诺,迟疑片刻后禀报道,“姬午的体检报告出来了,体质跌到C级,异能和精神力永久受损,这辈子没有恢复的可能。其他人也一样,还有几个已经废了,每人赔偿了一亿抚恤金。”这次姬家损失惨重,最倒霉的还是姬午,原本很有可能与姬长夜争夺元帅之位,现在却前途尽毁。 勉强维持镇定的姬老爷子终于坐不住了。姬午都如此,那别人呢?要知道,当时绝大部分观众是受姬家邀请前去给宋立造势,在社会各界拥有极重的分量。他们如果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等于跟姬家结了死仇,如果联手报复,足以动摇姬家的根基。 不,就算要报复,他们头一个对付的也该是罪魁祸首宋有姝,倒是可以祸水东引、借刀杀人。想到这里,姬老爷子镇定下来,正准备联系几名心腹,却见宋有姝在个站上发布了一条消息:磁场风暴后若有人感觉不适,可前来宋宅求医,姬家与狗免入。 他竟然把姬家和狗相提并论,简直欺人太甚!不,不对,他竟然能治疗磁场风暴造成的创伤,而且拿这个送人情,连消带打之下拉拢了一批高层,又狠狠压制了姬家,这是把姬家当成踏脚石在踩啊! 姬老爷子从未被人如此耍弄过,顿时就捂着心脏倒下了。管家连忙给他喂药,急声道,“元帅您别生气,他未必治得好那些人,咱们等等再看。” 受邀前往直播间的人分量的确很重,而且都是冲着治愈基因崩溃症的药方去的,实力也可想而知。但帝国狂犬的热闹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回到家后他们立刻进行全身检查,然后不可避免地陷入绝望。 体质跌到C级,精神力和异能永久受损并不是最严重的,某些人竟直接成了废人,更触发了基因崩溃症,这一变故等于毁掉他们整个人生。他们恨姬家,也恨宋有姝,本打算报复,却被心中暗藏的恐惧感阻止。 不身在局中永远体会不到那种灵魂撕裂的感觉,没在现场的人或许还想着怎么把宋有姝这个巨大的威胁掐死在萌芽状态,劫后余生的幸存者却只想尽量远离他。他们用颤抖的双手找出《道祖传记》,试图从中窥探宋有姝的真正实力,却发现所谓的道祖也只能运用五行之力,根本无法引爆磁场。道祖还是个凡人,但宋有姝的手段似乎已经跨越这个领域,到达旁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越思索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心中的忌惮就加深一层,他们只能默默吞下这枚苦果,却欣喜若狂地发现宋有姝竟然发布了一条消息,扬言可以治疗他们遭受的创伤。什么怨恨恐惧全被一股脑抛掉,这些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曾经的林家别院,也就是现在的宋宅。 有姝把这些人一个一个治好,送走时指着竖立在门口的灯牌说道,“今天的一切是我造成的,我负责给你们治,但今后再想上门,你们就得守我的规矩。你们之中的某些人曾经羞辱过我,今后有事也不要求到我门上。” 大家唯唯应诺,并不敢斥责他态度狂傲。让你睡一觉就恢复如初,宋家主的医术实在是邪门,难怪宋家被尊为诡医世家,原来是这个缘故,不亲生经历你永远想象不到。 思忖间,路边传来喧哗声,原来是姬家的几个人想硬闯,被林德海拦住了。早知道宋家主有这本事,当初姬老爷子何苦阻挠他跟姬将军的婚事。毫不夸张地说,得到宋家主等于得到几十条十级能源矿脉,足够姬家秒杀其他四大家族。 幸好姬老爷子有眼无珠,否则其余几家就麻烦了。这样想着,与姬家交好的人摇头叹息,与姬家为敌的却额手称庆。送走所有伤者,林德海回到客厅,嘴角抽搐地看着家主个站上不停翻页的感谢信,他们来自于社会各界的重磅人士,言辞间虽极力遮掩,却还是流露出几分惶恐与小心翼翼。 瞥见弟弟正给每一个装发丝和心头血的小瓶写标签,林德海扶额喟叹:果然是帝国第一狂犬,逮谁咬谁不是白说的。但愿今天这些人识相点,别跟家主作对,否则下场会比宋立还凄惨。 似想起什么,他走到拿着纸片人卿卿我我的家主身边,躬身询问,“家主,我的队员已经在网上宣布退出比赛的消息,还剩下六天,我们上哪儿招人?如果滥竽充数的话,等于自己打自己脸,您看……” 有姝不以为意地摆手,“没事,队员很快就会自动送上门。你们别急,我肯定帮你们挑最好的。” 林德海没再多问,跑去帮弟弟写标签,看见一个个显赫无比的名字,手有点抖。这样下去也不知道家主要祸害多少人,太可怕了,简直不敢想。 临到晚上陆续有人偷偷造访宋宅,达到要求的门自动开启,没达到要求的一直在路口打转,几次从宋宅经过都忽略了墙上的门牌,最终只能失望而返。林家兄弟俩从最初的震惊狂喜慢慢变成麻木,不得不承认世界上没有家主解决不了的难题。 六天后,机甲大赛团队战如期举行,网上开了赌局,赔率最高的自然是神棍队。瞧这队名,难听不说,还一连有八个队员宣布退出,能赢才怪。 “只能说狂犬太会得罪人了。”有网民幽幽叹息。 “林家跟了他真是倒了血霉。听说姬老爷子有令,要林家兄弟俩死在赛场上。” “姬将军真是重情重义,为了不与狂犬对上已经让他麾下的参赛者退出了。” “退出又怎样?姬家不是他的一言堂,只要姬老爷子发话,多的是人参加绞杀行动。赛前队员们都签了生死状,死了也是白死。” “那惨了,姬家今年入围的战队有五支,退出一支还剩下四支,排名都在十五名之内。四十个精英对付两人,等于一面倒的大屠杀啊!” “那也未必,万一林德海招募到实力强悍的队员,还有逃生的机会。” “做梦去吧,所有实力强悍的人都已经各自抱团,就算招到队员也是些凑数的。我看林德海和林德轩这次在劫难逃,我们不如赌他们能活多久吧?”这话一出,网上再开一个赌局,参加的人越来越多,赔率也节节攀高。 有姝把所有积蓄押在“神棍队获胜”和“林家兄弟逃出升天”两个选项上,只等赛后天上掉钱下来。 姬长夜坐在他隔壁的VIP卡座,目光有些深沉。少年今天穿得十分正式,一套银灰色西装将他纤细的腰肢和修长的双腿勾勒出来,同色丝绸领结点缀在颈间,显得优雅而尊贵。他斜靠在软椅上,嘴角微微翘着,露出两个小梨涡,叫人看在眼里甜在心里。围坐在他四周的林家族老腰板一个比一个挺得直,表情一个比一个倨傲,仿佛胜券在握。 樊肇挥了几次手都没能引起国王大人关注,只好碰碰将军胳膊,“你知道林德海那小子找了谁当队友吗?” “不知道,有姝不愿意告诉我,但是他让我押神棍队赢,有多少押多少。”姬长夜指尖连点,将自己账户上的余额全押进去。樊肇自是对国王大人深信不疑,也跟着押注,姬兴几个有样学样,把神棍队的赔率拉低不少。 开赛前最后一刻,赌局封闭,押注停止,主持人开始请出所有参赛队伍。当神棍队走上高台时,场中一片寂静,三秒钟后爆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尖叫和惨嚎。妈的!押错了,全押错了,这时候自杀逃债还来不来得及? 樊肇僵坐片刻,随即笑开了,“不愧为国王大人,每次出手都石破天惊。” “我家有姝真厉害。”姬长夜摇头失笑,为不听从自己命令退出比赛的四支战队默哀。不过这些人早就各投其主,死了也不可惜。 隔壁卡座,中二期来得特别晚,病情却特别严重的有姝冲自家主子扬了扬下颚,故作挑衅,然后在个站上更新了一条消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很多网友表示看不懂,文化造诣较深的人帮着翻译:拥护我的,我送你们上天堂;背离我的,我踩你们下地狱。妈的,宋家主狂犬病又犯了! 第146章 光阴 原本战意勃发的参赛者们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而高台上,主持人正用颤抖的嗓音念出一个又一个足以照亮整片星空的名字。他们曾经被推上神坛,却又纷纷跌落深渊,从此消声灭迹。有人以为他们在星际中流浪,最终默默无闻地死去,却绝想不到他们会以如此震撼的方式重临。 念完林家兄弟俩的名字和履历,主持人开始介绍第三位队员,嗓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格外沙哑,“想必大家已经认出来了,这是帝国二皇子陆高黎,十二岁完成全部进化并觉醒风、木、水三系异能,十五岁体质达到S级,十六岁入伍,在N79号战役中获得一等勋章一枚,十八岁体质进化为SS级,二十二岁精神力和异能同时晋升SS级,二十八岁在虫兽潮中立下赫赫战功,被国会授予特等精英勋章,并正式成为皇家卫队中将。他曾经是皇族有史以来最具潜力的天才,他曾经是帝国的骄傲,但他在三十岁那年……” 主持人嗓音哽咽了一下,差点压不住汹涌而来的泪意。是的,二皇子曾经是他的偶像,也是成千上万人的偶像,在四十年前,他绝对是那片天空中最闪耀的星辰,也曾被人誉为最有可能赶超姬将军的将星。 当主持人擦拭眼角时,贵气逼人的二皇子却面容平静,甚至抬手拍了拍对方肩膀。主持人更为激动,一面吸气一面继续往下说,“但在三十岁那年,他患上了基因崩溃症,从此离开首都星前往吉雅星疗养。现在他回来了,让我们为他致以最热烈的掌声!” “啊啊啊啊啊啊!二皇子,你终于回来了!我们爱你!”有些女观众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有些因为太过幸福晕倒在座位上。而第三层的VIP卡座内,除了皇后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皇帝和几位皇子均面色铁青。 “黎儿没死?黎儿没死!”高兴过后,皇后冲着皇帝尖叫,“你不是告诉我说他在前往吉雅星的路上跳进宇宙中自杀了吗?赛后你一定要给我一个交代!”皇后来自于第二军团的李家,而皇室除了保卫首都星的皇家卫队,并没有掌握更多兵力,也因此,第二军团的支持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皇帝狠狠瞪了大皇子一眼,这才柔声解释原委,但皇后到底信了几分只有她自己知道。 场中还在继续,主持人介绍完二皇子,走到第四名队员面前,目光有些痴迷。哪怕消失了二十年,少女还是那般美丽,嘴角的微笑张扬而又自信,让人不禁回想起她横扫虫兽时的飒爽英姿。 “怎么,不认识我了?陆高黎消失了四十年,我可只走了二十年。你们是不是太健忘了?”少女撩了撩火红色的头发,一时间风情无限。 主持人脸颊爆红地开口,“第四位队员想必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女神。她叫……” “赵飞云,赵飞云,赵飞云……啊啊啊啊啊啊……”这次换成男观众失去理智,他们对赵飞云的履历如数家珍,当主持人念出来的时候也默默跟着背诵。 “对,她就是赵飞云,十二岁完成全部进化并觉醒空气异能,十六岁体质达到S级,十八岁进入第四军团服役,分别在N107、N109、N114号战役中获得过三等、二等、一等勋章,二十三岁晋封少将,体质、精神力、异能同时达到SS级,二十五岁参加过C3474号虫兽潮并获得特等精英勋章并荣升中将……她是那个年代最闪耀的星辰,是所有人心中当之无愧的女战神!” 主持人的嗓音已经被潮水般的掌声和尖叫淹没,他这个还没介绍完,下一位队员的粉丝就已经开始癫狂,而当事者却面色平静,眸光深远。当所有人为他们的重生感到喜悦时,谁也不会想到这背后隐藏着多少惨烈地抗争与绝望的等待。他们或许骄傲过,或许得意过,或许觉得自己举世无双,无所不能。但现在,他们已经学会隐忍与收敛,学会在黑暗中迸发锋芒,学会感恩…… 他们有志一同地朝二楼的VIP卡座看去,就见家主正双手插兜站在落地窗前,用口型无声说道,“别让我赔钱。” 噗!煽情的氛围一扫而空,唯余哭笑不得和满满的喜悦感动,十名队员互相对视,目中战意勃发。如果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能夺冠,不如当初死在外面。 八位队员的履历太过辉煌,智脑会自动将资料投映在主持人的全息眼镜上,他只需照着念就好,但即便用上最快的语速,介绍到最后一位队员时也花了足足二十多分钟,每一位都获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声浪掩盖话音,让他不得不停下来等待。 安装在卡座里的摄录仪给了宋家主一个长达半分钟的特写,曾经觉得他丢人现眼的网友纷纷跪了,“请宋家主收好我的膝盖!能让这些曾经璀璨过的将星重新焕发光彩,能让他们齐聚一堂为荣耀而战,足够我感谢你一辈子!” “八位队员,分别来自于八个不同年代的妖星,也横扫了同时代所有天才,能看见他们组队真是此生无憾。” “史诗级,梦幻级的队伍。神棍队一出,胜负已经没有悬念!” “我早应该想到的,宋家主能治好基因崩溃症,这足够他把所有曾经从神坛跌落的天才们招揽到身边。这些人的回归将造成各方势力的重新洗牌,取代了这些将星们的利益既得者要小心了,如果里面没有阴谋倾轧还好,有的话必定会引起一场场腥风血雨的复仇战。” “好玄幻,像在看逆袭流小说,但又比小说精彩千万倍!好期待比赛,好期待后续,就算把生活费全押错,以后要吃几个月的土我也认了!” “话说得太早。就算病治好了,他们的实力不一定能恢复到巅峰状态,没准儿只是摆个花架子。”有人泼冷水。 某些因将星回归而感受到威胁的人慢慢恢复镇定。是的,刚治好病总得有一段虚弱期吧?他们既然敢露面,不如趁机杀死在赛场上。失踪了几十年,曾经的手段也都生疏了,竟然自投罗网。 当这些人冷笑时,有姝正趴在栏杆上眺望自己的队员。虚弱期?笑话!又是洗髓伐经,又是壮骨强身,还同时服用了生花丹增长实力,这些人远比当年消失的时候更强悍。挑选追随者就像挑选蛊王,有姝向来只要最强的,这种强大包括实力,也包括心性。 那些承受不住病痛折磨而意志消沉,勉强度日的,老早就被淘汰出去,剩下的都是铁骨铮铮之辈。他们从未有一天懈怠武艺,从未有一天放弃希望,刚恢复到巅峰状态就能灵活地操控机甲,又因为几十年的底层生活而懂得谦让与合作。 某些网友说对了,这的确是梦幻级的队伍,足以秒杀全场。想到这里,有姝忍不住哼起刚学会的流行歌,脑袋一晃一晃,看上去竟有些天真无邪。 姬长夜忍不住了,走到落地窗前揉了揉国王大人肉呼呼的屁股,哑声道,“别趴着,后面有人在看。” 有姝羞得面红耳赤,连忙挺直腰杆,表情愤慨,手指却偷偷勾住将军小拇指,轻摇几下后飞快放开。姬长夜将他翻转过来正对自己,双手支撑在玻璃上,强行吻住他粉嫩双唇。 他很后悔对国王大人的纵容,否则也不会为自己召来这么多情敌。看看底下那些人,他们灼热的目光恨不得把自己烧穿几个洞。凭什么身为国王的恋人,却不可以与国王在一起?他真想把他们的关系宣告全世界,却不得不按捺。姬家族老们的贪婪,包括祖父的强势自负,都会为国王招惹许多麻烦。如果让他们知道自己并未与国王分手,他们非但不会为当初的羞辱道歉,反而会像水蛭一般缠上来,理所当然地提出种种厚颜无耻的要求,直至榨干国王最后一滴血肉。 族人丑陋的嘴脸令姬长夜感到羞耻,除非彻底摆脱他们,否则他没有资格与国王共度一生。没人比他更了解国王有多么骄傲,又有多么纯粹,他们之间的感情不该掺杂任何利用。 所以姬长夜一直在忍耐,却还是高估了自己的。他长久地,缠绵地,热烈地亲吻着国王大人,他的贝齿与舌尖散发出柠檬草的香味,还带着微微甘甜,让人沉溺其中,欲罢不能。 恍惚中,场下传来海啸一般的尖叫声,连樊肇都震惊地倒抽一口凉气。姬长夜这才回神,一只手揉捏国王大人红肿的唇瓣,一只手挡住他迷醉的侧脸,哑声道,“亲爱的,快醒醒。在把姬家彻底打怕之前,不要让外界知道我们还在交往。他们不会对你改观,只会摆出伪善的嘴脸欺骗你,利用你,甚至赌上我的婚姻也要控制你。亲爱的,我对你的爱没有掺杂丝毫利益,无论别人说什么,请一定要相信我。”国王身边会聚集起越来越多强大的骑士,总有人能看见他的好从而展开追求,姬长夜不得不先打一支预防针。 有姝心里暖融融的,极想给主子一个拥抱却只能假装抗拒地推开。如果连主子都不能相信,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谁。 场下,介绍完神棍队队员后,主持人开始介绍战术指导,也就是俗称的教练,当他看清对方隐藏在帽檐下的俊美脸庞时,嘴巴好半天合不拢。 “神,神棍队的战术指导是……”他用力憋了一口气,声嘶力竭地喊道,“刘琨吾,没错,正是刘琨吾!很抱歉场下的观众们,刘将军的履历太过辉煌,再给我半个小时我也念不完,请你们原谅,我,我现在有些说不出话……”心神巨颤的主持人捂着脸默默流泪,看刘将军一眼就哽咽一声,竟当着全星系人的面失态至此。 然而看台上的观众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呜呜呜的嚎啕声此起彼伏。刘琨吾是谁?这么说吧,当他屹立在权力巅峰时,姬将军还在襁褓里喝奶,而姬将军年少时始终被冠以一个屈辱的称号,那就是“继刘将军之后最闪耀的将星”,一个“继”字足以说明一切。 他曾是第四军团统帅,也是赵家养子,体质、异能、精神力均为SSS级,十八岁入伍后未尝败绩。当时赵家军团才是第一军团,在他患病失踪后的两百年内一再被打压,直至屈居末位。 所谓的“超新星机甲大赛”,对参赛队员的年龄自然有严格限制,八十岁以下才能入选,开赛前还会测量骨龄。刘琨吾今年两百六十多岁,只能担当战术指导。 “感谢上帝,感谢宋家主,谢谢你们让刘将军健康归来!”刘将军的铁杆粉丝不比姬将军少,而且年龄偏大,早已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他们比较理智,对宋家主的观感原本不好也不坏,现在却由衷地感激他。 “这支战队吊炸天了,别的队该怎么活啊?”有人幸灾乐祸地说道。 “隶属于姬家的参赛者脸都青了,很想知道他们怎么完成绝杀任务,哈哈哈哈!”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坐在三楼卡座的姬老爷子正在吞服救心丸,旁边几个卡座的家主脸色也并不好看。刘琨吾在军部拥有多深远的影响没人比他们更清楚。毫不夸张地说,哪怕没有超能机甲,只要他振臂一呼,立刻就能组建一支实力不弱的军团。 赵家主哆哆嗦嗦喊道,“给,给我也来一粒救心丸!”他是嫡子亲子,却被养子刘琨吾压制得太厉害,所以在刘琨吾患病后极尽羞辱之能事。刘琨吾当时还叫赵琨吾,是他说对方不配姓赵,强行给改了。早知道宋家主能治好他的病,当年就该供奉上帝一样将他供起来。完了,完了,心脏好痛! “你们不是说一张药方不足为惧吗?”李家主摇头冷笑,“短视!这张药方预示着无数天才人物的崛起,预示着权利的再分配与大清洗,我们该好好想想了。” 老一辈放不开权利,二楼的年轻一代却都热血沸腾。刘琨吾是他们仰望的偶像,有生之年能看见他重登战场无疑是巨大的荣幸。樊肇颤声询问,“国王大人,刘将军完全康复了吗?” 有姝叼着一根棒棒糖,含糊答道,“康复了。” 姬长夜定定看了两眼,轻笑起来,“不但康复了,实力还有所增长。有姝,你要组建军团了是吗?”他丝毫不畏惧这个男人,因为他知道SSS还远不是自己的极限。 “正在考虑。”有姝冲下面挥手,刘将军立刻摘掉帽子,露出一抹极尽温柔的微笑。 姬长夜目光微凛,走到国王大人身后状似将他环抱,然后向刘将军投去一个挑衅的眼神。对方愣了愣,嘴角的笑容慢慢淡去。 比赛正式开始,参赛队伍立即登上机甲各自分散。他们原以为神棍队的队员都是大病初愈,实力还在恢复期,却惊骇地发现他们竟处于巅峰状态,无论防御还是攻击,都配合得天衣无缝。 参赛者们几乎被压着打,渐渐意识到如果不联合起来,一定会被淘汰甚至杀死。他们自发围攻神棍队,把所有重型武器集中在一起扫射,弹火与硝烟笼罩全场,画面颇具震撼性。 空间扭曲了一瞬,直径千米内的机甲似乎凝固了,连半空中的粒子弹都不再前进。 “这,这是禁锢异能!怎么会?”主持人结结巴巴开口。 众所周知,普通机甲只能使用冷兵器,唯有超能机甲能传导出操控者的异能,并将之无限放大。它们就像增幅器,在十级能源矿的支撑下将异能的威力催发到极限。而它们直接与操控者灵魂相连,只需一个意念就能完成一个动作,使用它们就像使用自己的身体,不会出现像普通机甲那样反应迟滞的情况。 在战场上,慢一秒往往意味着死亡,由此可见超能机甲的优越之处。如今场上出现如此大规模的禁锢异能,只代表一件事——新的超能机甲问世了! “是谁?这台超能机甲属于谁?”主持人话音未落,铺天盖地的利刃从硝烟中旋转而出,把所有机甲绞碎。 “禁锢异能,金系异能,这是林德轩与林德海的异能。难道超能机甲有两台?不,不可能,或许是之前的使用者传承下来的能力。”主持人感觉脑子有些不够用,正想找些论据反驳这个疯狂的念头,就见两台纯黑机甲从硝烟中冲出来,机体表面雕刻的符文散发出紫色光芒,显得神秘而又强大。 “异鬼?而且还是两台?”主持人失声惊叫,观众却叫不出来,正努力安装自己脱臼的下巴。 姬老爷子意识到什么,猛然喷出一口鲜血。凭他的眼力,不可能看不出这两台机甲是由六级机甲改装而成,唯一变化的不过是外壳的阴雕符文。换一句话说,它们是宋有姝打造的,并非“异鬼”。超能机甲可以批量改造,这个消息足以颠覆四大军团,颠覆帝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当初为何不同意长夜与他结婚?这样,所有利益都将属于姬家,而不用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 “元帅,您振作点,属下马上联系医生!”管家慌忙拨打私人医生的号码,并向守在过道的工作人员求助。姬母政治嗅觉非常敏锐,已经意识到老爷子铸成大错,抖着手给儿子打电话。 姬长夜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脚步却并未挪动。 神棍队虽然只有两台超能机甲,但其余八台机甲也被有姝改造过,可以直接用灵魂丝操控,一个意念一个动作,与使用自己身体没什么两样。也因此,在短暂的围攻过后,参赛者们被神棍队追着屠杀,场面十分惨烈。 当林德海一刀斩断某台机甲的双腿,准备把驾驶舱捏碎时,却迟疑了。主持人见缝插针地解释,“这台机甲的操控者是姬凉,与林德海是同班同学,应该有些交情。机甲破损率达到百分之六十就算淘汰,没必要斩尽杀绝,我想林德海也不忍心与昔日朋友反目成仇。” “放过他吧,太可怜了!” “我觉得应该杀掉!姬老爷子的绝杀令还在头顶悬着,干什么同情敌人?他之前对林德海可完全没留手,武器舱里的粒子炮全放出去了。” “你怎么这么冷血?”心软的观众质问道。 姬家派出的队员有姝全调查过,见此情景冷声命令,“杀了,一个不留。”能被姬老爷子选中且闯入决赛,这些人自然有几分实力,而且野心也不小。姬凉曾策划过对主子的暗杀,其他人更是把主子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所以一个都不能留。 少年清越的嗓音穿透钢化玻璃回荡在赛场上空,哪怕观众再喧哗,机甲再轰鸣,也清晰地钻入每个人耳膜。林德海瞬间回神,一把捏碎驾驶舱,转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主持人语无伦次地说道,“这是宋家主,VIP卡座是完全隔音的,我弄不明白他的声音是怎么穿透厚厚的钢板和玻璃。他应该是异能者,哦不,他的确是异能者。网上有人在争论他究竟是什么异能,等级多少,我猜应该与空气有关,或者与磁场有关,等级肯定不低,不不不,是绝对不低,S、SS,甚至SSS都有可能,否则不会毁了星网大楼,不会改造出两台超能机甲,不会研究出基因崩溃症的药方。这样一数,宋家主真是一位可怕的人物,不知道曾经骂他废柴的人现在脸疼不疼,反正我从来没骂过。”话落大感庆幸地拍打自己胸口。 网上一片寂静,几秒钟后接连有人说道,“妈的,脸好疼,被宋家主打肿了!” “你们这些墙头草。就算他再厉害也配不上姬将军,更别提与姬老元帅叫板。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种狂傲到极点话他也敢说,真可笑!” 此言刚出,宋家主的个站就更新了一条消息,他@了某位网友,该网友自始至终是他的铁粉,还写了很多长篇文章为他正名。因为他本人也是体质为F的普通人,所以能理解宋家主的心酸,一再鼓励他勇敢追梦。从人人嘲笑的“帝国第一蠢货”到人人忌惮的“帝国第一狂犬”,他陪着宋家主一路走来,见证了他的成长,并由衷感到高兴。 宋家主的消息很简单,就十九个字——来宋宅,我帮你觉醒异能并把体质提高到S级。别的废话一句没有,更没搭理疯狂刷屏,斥他吹牛的网民。 看见这条消息,姬老爷子又是一口鲜血狂喷出来,其余几位家主也感到巨大的威胁。宋有姝拿出来的筹码一个比一个重,一个比一个诱人,而他今年才十六岁,宋家果然专出怪物,底蕴也深不可测! 第147章 光阴 团队赛结束了,赛场关闭之后主办方本该马上宣布名次,但现在半个小时过去,悬浮于空中的显示屏还毫无提示,唯有赞助商的标语不停滚动。大饱眼福的观众并未抗议或离场,而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两台超能机甲横空出世,虽然还未拥有太多传承技能,配合起来杀伤力却堪比帝神。林德轩的异能是禁锢,单人作战时顶多影响到方圆百米的敌人,换成超能机甲威力却是巨大的,足以冻结一片星域。而林德轩的金系异能偏重于进攻,两者结合起来简直是不可破解的绝杀阵。 难怪林家愿意离开姬家转投宋家,竟是因为这两台超能机甲!原本还觉得林德海脑子进水的人这下什么都想明白了,纷纷感叹道:“妈的,林家简直运气逆天,竟然抱上宋家主这么粗的金大腿。只可惜姬老爷子看走眼,到手的好处全没了,还结了死仇。” “快去看宋家主个站,他说要帮一个普通人进化成特种人。”闲来无事,大家纷纷去刷个站,然后就看见这条夺人眼球的消息。 “这不可能!实力高低是由基因决定的,宋家主医术再厉害也不可能让普通人变成特种人,除非他重组那人的基因。但基因重组技术已经被斥为魔鬼的科学而遭到全星系封禁,如果继续调整基因,人类将爆发大规模的基因崩溃症,连普通人都不能避免。我们的基因链在数千年的重组中已如此脆弱,再动一动就是毁灭。苏倩华博士曾预言,第二次灭世纪元的来临正源于基因重组技术的滥用。宋家主如果真这样干就是触犯了‘人类安全进化法’,必须处以极刑!”某位医学家义愤填膺地斥责。 “我觉得宋家主没那么傻。他虽然很狂,但他有狂傲的资本,你们仔细想想,一路走来,他简直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包括姬将军、五大世家、军部、帝国学院,他游走于这么多庞大的势力之间,却最终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人成为隐隐超越五大世家的存在,他的能力和智商绝对处于顶尖水准。我就等着看他怎么实现这位粉丝的梦想。”说这话的人是真心实意赞扬宋家主,却也暗藏几分私心。如果宋家主真的能让普通人成为异能者甚至特种人,那追捧他绝对错不了。万一哪天他心情好,也给自己一个圆梦的机会呢? 想到这一点的人还有很多,原本吵吵嚷嚷的页面安静下来。就算不说宋家主好话,这个时候也没人敢乱喷,就怕最后被打脸。话说回来,飞马星系至少有百分之八九十的人被宋家主打过脸,什么废物、蠢货、贱婊,出现过类似词语的评论和留言现在全删得一干二净,就怕被宋家主异军突起的粉丝们挖出来鞭尸。 宋家主的粉丝栏用一句星光熠熠来形容也不为过,军部高层,国会议员,刚刚回归的八位将星,每一个拉出来都能闪瞎人眼,而这些人又拥有庞大的粉丝群,现在一窝蜂涌进来,短短两个小时就从一两百亿达到千亿,目前还在急速攀升中。 星网也适时更新了本年度最具影响力人物榜单,曾经连上榜的资格都没有的宋家主直接超越五大世家家主,排到第一位,主脑给出的评语是——他带来了全新的机甲改造技术,攻克了本世纪最可怕的绝症基因崩溃症,他的异能或许与磁场有关,他的出现打破了现有的势力平衡,也将对帝国政局造成深远的影响,排在第一位名副其实。 一场大赛打出了宋家的威名,也奠定了宋家主超然的地位。樊肇一面翻看不停刷新的新闻网页,一面摇头感叹,“排名前十的热搜新闻都是有关于国王大人的。神人就是神人,无论处于哪个年代都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吾辈只能仰望啊!” 姬长夜心里溢满骄傲,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他发现场下等待的刘琨吾正抬头凝视少年,然后举起拳头做了个对撞的动作,又置于唇边亲吻无名指上佩戴的戒指。凭借远超常人的眼力,他发现那枚戒指雕刻着彼岸花与小蝎子,毫无疑问,那是国王大人的信物。 该死,刘琨吾是什么意思?表白还是挑衅?姬长夜一瞬间怒到极点,却又惊恐不安地发现,少年也举起小拳头撞了撞玻璃,大拇指上佩戴着同样的戒指。他再也无法忍耐,当着所有世家子弟的面将恋人拽走,锁进洗手间里。 “将军,你要干什么?”看着红了一圈的手腕,有姝脑子有些发蒙。 “你不是想要我的膝盖?现在就给你。”姬长夜单膝跪下,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不不,你快……”有姝慌乱摇头,却见主子三两下解开自己皮带,褪掉自己裤子,含住自己最脆弱的部位。 “啊,唔,你,你在干什么?”他一下子软了腰,膝盖也因汹涌而来的快感而瑟瑟发抖,为防摔倒在地上,只能死死撑住背后的马桶。 “你这里是粉红色的,我早就知道。”姬长夜一面吞吐一面哑声低笑。这具胴体究竟有多么迷人,他早就了解得一清二楚。他轻轻揉捏着少年绵软的囊袋,迷醉得倾听他性感的呻吟,指尖借助唾液的润滑缓缓进入紧窄温热的某处。 有姝在前后夹击之下彻底瘫坐,两条洗白长腿被主子抬起来,架在肩膀上,裤子早已被褪去,胡乱卷成一团摆放在水箱上。 “不要动我那里。”感觉到某一点被狠狠戳弄了几下,他闷哼着宣泄,粘稠液体从主子嘴角渗出,又缓缓滑至喉结,让他看上去无比性感。 有姝羞得面红耳赤,刚疲软的那处又开始肿胀。姬长夜将白浊吐在左手掌心,一面用右手解开皮带一面哑声低笑,“这么快就硬了,看来你很喜欢我的伺候。”军裤滑落,露出昂扬巨物,他草草涂抹一遍白浊,咬牙道,“亲爱的,我今天一定要占有你,否则我会被即将失去你的恐惧感折磨得发疯。你愿意吗?” 有姝正想点头,嘴唇却被主子狠狠堵住辗转吮吸。好吧,他根本不需要答案,只是宣告而已。 巨大的硬物一点一点挤进身体,被刺穿的疼痛与彼此拥有的满足交织成更为高涨的欲望。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抵死缠绵。姬长夜一只手托着少年圆润的屁股,一只手掰开他修长的大腿,入得更深。他时而轻柔缓慢,时而疾风骤雨,恨不能死在少年体内。 有姝被顶得前后晃动,汗湿的头发一缕一缕黏在腮侧,看上去水嫩鲜亮,更加诱人。害怕被外人听去,他只呻吟几下就捂住嘴默默忍耐,皮肤因为太过密集的快感而泛出潮红。 姬长夜爱死了他现在这副模样,内敛却又热烈,妖娆中透着纯真,看上去明明那么脆弱,却暗藏着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拥抱他就像拥抱整个宇宙,再也燃不起任何奢求。 “有姝,我爱你!”他一遍又一遍吻他,一遍又一遍表白,在少年真挚地回应中达到高潮。 有姝也闷哼两声泄了出来,两条长腿折在腰间,放下时酸痛无比。他手脚发软,任由主子帮忙清理了体内的黏液,又穿好衣裤,这才高一脚底一脚地走出隔间。 +++++ “刘琨吾,比赛结果出来了?”看见斜倚在洗手台边的某人,有姝耳根一红。 “还没有,除了我们队,其余队伍均被淘汰,他们正在测量每一台机甲的损毁率,以便计算出第二名和第三名。”刘琨吾握住家主微红的指尖,放在水龙头下冲洗,认真的态度令姬长夜大为恼火。 他拽过少年,爱怜地亲吻几下,低声道,“亲爱的,你先出去,我有话跟刘将军谈。” 有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懵懂地出去了。姬长夜这才盯着刘琨吾无名指上的戒指,命令道,“还给我。” “恐怕不能还给你。这是我们向家主效忠的象征,通过这个他可以掌控我们的生死。”刘琨吾并不觉得这样做很过分。如果没有家主,他们每一个人都将在屈辱中死去,又哪来今天?更何况家主并不需要他们做什么,只让他们保证不伤害自己与姬将军,不向外界泄露他任何隐秘。 这个条件并不苛刻,事实上用“宽宏”二字来形容也不为过。能被他选中的人心性都不差,自然懂得感恩。刘琨吾亲了亲戒指,冷声警告,“姬长夜,如果你试图欺骗或利用家主,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更不会放过姬家。” 原来这枚戒指只是一个咒术媒介,并不具备任何含义,姬长夜大松口气,却依然很看不惯刘琨吾亲吻戒面的行为。他把散乱的领带系好,同样语气严肃,“刘琨吾,我对有姝的感情不容任何人质疑,你多心了。” 刘琨吾拉开门,冷笑道,“没有欺骗和利用最好。姬长夜,如果你敢背叛家主,多得是人想要你的命,SSS级特种人又怎样,照样会死。” 姬长夜盯着他远去的背影,阴郁的表情慢慢变成无奈和骄傲。国王大人终究是国王大人,无论走到哪儿,身边都不乏忠心耿耿又实力强大的骑士。他哪里敢背叛伤害他,将他放在心坎里珍藏还来不及。 被刘琨吾揉乱了头发,又被主子吻得喘不过气,有姝不得不躲进洗手间整理仪容,等激情的红晕彻底消退才一脸倨傲地回到卡座。为避人耳目,姬长夜晚来几分钟,悬浮在半空的显示屏恰好亮起彩灯,结果出来了。 姬家派出的四十名队员尽数死亡,另有赵家、伦德尔家、李家、陆家的二十七名队员殒命,其余家族的参赛者却只是受了轻伤。自从超新星机甲大赛举办以来,这一届的死亡人数无疑是最多的,而且均来自于五大世家,复仇色彩很浓重。八位将星在赛场上宣泄着深埋在心底的仇恨,也宣泄着重生的喜悦与激狂,更想把这份荣耀奉献给救他们于水火的家主。 十双手臂共同举起奖杯,走到家主所在的卡座下方致敬,终于等来结果的观众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有姝冲队员们扬了扬下颚,黑亮眼眸充斥着愉悦的神采。这次真是赚翻了,十亿信用点他还没见过呢。 与此同时,姬长夜已率领部众赶往医院。 人才储备是一个家族兴衰与否的决定性因素,而每一届的超新星机甲大赛则是让这些人才正式亮相并增加资历的捷径。每次赛后,总有人一夕之间扬名星系,然后顺理成章地占据要职。察觉到孙子对第一军团的掌控力正在加强,姬老爷子自然会培养一批心腹来牵制他,并借这次大赛将他们捧上去。 这些人无不经过严酷地训练和长时间地打磨,论实力,在家族中均可排到前一百名,在帝国也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的存在稳固了老爷子的地位,也让外人意识到,姬家除了姬长夜,并不是后继无人。 但现在,这些人全死了,至少一百年内,姬家再无拿得出手的人才,而空缺的职位也急需填补。但从哪儿填?除了孙子旧部,老爷子竟再也找不到合适人选。宋有姝这一手玩得真绝,彻底把元老派系打击得一蹶不振。如果想保住姬家,唯有仰仗姬长夜。真正的内斗还没开始,自己就输得一败涂地,起因不过是一次拒婚而已。如果早知道宋有姝握有这么多底牌,老爷子一定会让孙子用最快的速度把人娶进门,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见孙子推门进来,他强硬道,“去把宋有姝追回来。你们的婚事我同意了。” 姬母也柔声说道,“当初是我们过分了,有姝那么好的孩子,我们竟还挑三拣四。其实家世、能力,都不重要,只要你们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也就够了。” 姬长夜差点被母亲唱作俱佳的话惹笑,坐定后一面扯开领带一面沉声询问,“那陆明珠怎么解决?你们不是已经在族里宣布了吗,她是姬家未来主母。” “明珠很乖巧懂事,主动提出来给你当情妇,绝不往老宅凑。她还祝你和有姝幸福,将来生下的孩子抱给有姝养也可以,她不介意。”姬母叹息一声,表情欣慰。 抱给有姝养?顺便继承有姝的一切?陆明珠果然善于利用身边的资源,也懂得能屈能伸的道理。陆高黎回来了,大皇子哪里还有立足之地?作为大皇子的嫡亲妹妹,她当然也得夹起尾巴做人。 姬长夜冷笑嘲讽,“你们让我分手就分手,让我结婚就结婚,也不看看有姝愿不愿意?怎么,这时候你们不提我作为姬家子弟的骄傲了?不提我作为军人的尊严了?” 这么打脸的事,老爷子实在说不出口,只好朝姬母看去。姬母连忙安抚,“能与心爱的人在一起,暂时舍弃骄傲与尊严又有什么关系?长夜,你还爱有姝吗?还爱他的话就勇敢去追。妈妈承认这样做是为了家族,但也同样是为了你的幸福,这样两全其美的事上哪儿去找?你难道舍得有姝跟别人结婚?” 舍不得,但我更舍不得让你们利用他、欺骗他。姬长夜站起身,徐徐说道,“母亲,我总算知道父亲为什么不爱你。你的心中不存在情感,只有利益。你是合格的主母,却不是合格的妻子、母亲。”话落转身就走。 姬母脸色煞白地追上去,坚持问道,“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长夜,我们都是为你好,也是为家族好,你为什么不能体谅?” “算了,随他去吧。”姬老爷子闭上双眼,语气冷酷,“如果不能拉拢到宋有姝,干脆毁了他。长夜现在不答应,将来总有后悔的时候。” 大赛过后,八位将星并未留在宋宅,而是各自离开,有的重新回到家族,有的自立门户,与外界猜测的发展方向完全不同。宋家主花了这么多精力把人治好,怎么没笼络住?果然还是太嫩了。 但这些轻鄙的话没人敢说,只因宋家主医术高绝,竟真的帮助那名粉丝进化成S级特种人,且觉醒了木系异能。帝国医学研究所把该粉丝带去检查,发现他的基因并未改变或优化,也就是说宋家主的医疗方式并未触犯星际法。 但他是怎么做到的?无论催眠专家怎么询问,该粉丝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只一再重复自己睡了三天三夜,醒过来就进化成功了。因为这件事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轰动,几乎全星系的目光都聚焦在此人身上,医学研究所和军部不敢拿他怎样,只好把人放了。 这人立刻报考了帝国军事学院机甲操控系,并以第二名的优异成绩录取。他成了星网上热议的人物,被封为本年度超级幸运儿。有网友叹息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总算明白宋家主为什么要发这条消息。他在用事实告诉我们,拥护他的人就能上天堂,比如超级幸运儿方淼;背离他的人都会下地狱,比如姬家那四十个参赛者。现在想起来,跟他作对的人似乎都没有好下场,看看安家,再看看姬家,还有他舅舅宋立……不说了,说多了我瘆得慌。” “细思恐极!这一手扮猪吃老虎玩得漂亮!听说姬老元帅被他气吐血好几次,没准儿现在正逼姬将军把人追回来呢!” “可惜现在的姬将军高攀不上他了。昨天我还看见刘将军在个站上晒给宋家主亲手做的甜点。” “这算什么,昨天二皇子把自己正式册封为皇储的皇冠拍了照发在个站上,表白说这顶皇冠也属于宋家主。宋家主回复说他比较喜欢甜点,结果二皇子就跟刘将军撕起来了,哈哈哈哈哈!” “总觉得宋家主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变成现实。今天你对我爱答不理,来日我让你高攀不起,现在还真是这样!” “宋家主我爱你,从最初我就很崇拜你,别人说你废柴,我却知道你是个天才……”讨论页面被一篇歌功颂德的长文刷屏了,网友早已见怪不怪。自从方淼进化成特种人后,很多人试图模仿他的成功案例。当初黑过宋家主的人大多是些屌丝,在现实中过得很窝囊,也就更需要一步登天的机会。他们急急忙忙删掉辱骂他的留言,绞尽脑汁地构思一些谄媚的文章发上去,每天一篇不带重样的。 每个网络红人都会有黑粉,但曾经黑粉最多的宋家主却没有任何人敢诋毁,点开他的个站满屏都是拍马与讨好也是没谁了。 赵涛推掉了近期的工作,专心致志地翻看宋家主个站,表情夹杂着懊悔与挫败。 他的经济人叹息道,“宋家主好深沉的心机。他早就得到“异鬼”的传承,却一声也不吭,反倒把机甲以那样轰轰烈烈的方式还给安成杰,最终害得安家家破人亡。当时多少人骂他蠢货,他有没有皱一下眉头?这样平稳扎实的心性,你们看不穿他很正常,没见姬老元帅也斗不过他吗?我怀疑安成杰和玛丽·伦德尔被废,安成浚暴毙,都是他的手笔。一般人最好别惹他,下场太可怕了。” “邓哥,我后悔了。”赵涛以手遮面,嗓音沙哑,“其实只要我仔细观察,还是能发现真相。宋有姝在我们面前那样倨傲,没有足够的资本撑不起那样的气场。他从未把我们看在眼里,唯有姬将军才能让他平等对待,当初只要静下心来想想,我一定能抓住隐藏于细微之处的端倪,却都因为自高自大错过了。邓哥,他能让普通人变成特种人,也一定能提升我的体质。但凡在录制节目的时候我对他多照顾一点,回来之后不带动粉丝黑他,我就有变强的机会。我真蠢,真蠢!”他懊丧地直扯头发。 “别跟自己容貌过不去,你现在还要靠它吃饭呢。”经纪人连忙阻止,“医学研究所不是一直在逼他拿出药方吗?他斗不过那些人,早晚会妥协的。” “你看他向谁妥协过?第一军团厉不厉害?军部厉不厉害?五大世家厉不厉害?现在他们又在哪儿?早就被他那些追随者搅合得天翻地覆。”赵涛狠狠捶打沙发宣泄心中的懊悔,然后偷偷摸摸给宋家主发了一封歌功颂德的私信。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功夫巨星卡罗特身上,他渴望变强的心不输给任何人,而他的问题也最容易解决,只要治好辐射过敏症就行,对宋家主而言应该不是难事。 “宋家主有回复我的私信吗?”练完武技,他擦掉满头大汗。 “没有。当初我们那样黑他,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应该不会搭理我们。”经济人摇头暗叹。这位神人已经不是小明星能攀得上了,跟他并肩站立的都是帝国最具权势的人物。当初他挤开玛丽·伦德尔就有一大帮人骂他不懂尊卑,以后在娱乐圈混不下去,现在想想真是可笑。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压根没把这些超一线巨星放在眼里,也根本没想过出道,他的舞台在凡人仰望不到的顶峰。 越想越觉得这个人很可怕,而姬将军之所以对他一见钟情,是真的爱上还是看穿了某些真相所以加以利用?经纪人一瞬间脑补出许多阴谋,只觉得浑身发冷。 卡罗特很失望,却并不打算放弃,点开宋家主个站给他发私信,一天一封绝对不会停。 玛丽·伦德尔不是傻子,很快就猜到自己异能被废与宋有姝有关,直至他扬名星系才知道自己招惹了怎样一个可怕的敌人。回忆过往的每一个细节,她总会陷入恐惧无法自拔,在梦中常常挣扎呐喊:“不要去惹他,他不是废物,是天才,是魔鬼,是能掌控你生死的人。快把精神力收回来,不,不要……” 梦境总在最绝望的时刻戛然而止,她起初还打算控告宋有姝谋杀未遂,刚张开嘴舌头就烂掉,刚点开智脑准备打一封律师信,手指就化为白骨。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多月,她渐渐心如死灰,不得不接受宋有姝为自己安排的命运。 然而也有人是幸运的,比如刚回归家族的多明尼克·伦德尔,他曾经是伦德尔家的少主,在外流亡三十年后得到宋家主的帮助,于是以更强悍的姿态回归。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原来世界上真的存在如此狂傲又无所不能的人。玛丽·伦德尔关掉宋家主的个人网站,悔不当初地痛哭起来。 第148章 光阴(完结) 帝国最具影响力的人物是谁?一年前四大元帅和皇帝的名讳还高居榜首,现在却被“宋有姝”三个字压在下面。他抛出的每一个筹码都足以改变世界,而这种改变并不是所有人都乐于见到。 这天是林德海的生日,为了庆祝,也为了巩固林家的地位,他在林家老宅举办了盛大晚宴。五大世家都收到了邀请帖,临到晚宴开始时却只有几百位宾客准时抵达。 看见空旷的大厅,冷清的场面,林德海脸色十分难看。既然不想来,提前回绝就是,为什么明明答应要来却在最后一刻放鸽子?这是在打林家脸面,同时也在打家主脸面。不知道家主会是什么反应。 这样想着,林德海朝餐饮区的少年看去。他身边围满了人,这些人因为疯狂的复仇举动被民众起了个绰号——狂犬军团。其他人来不来无所谓,只要他们到了就好。看见总想挤进去坐在家主身边,却每每被撞出来的姬将军,林德海满心郁气一扫而空。 夜空中绽放一簇一簇烟火,五颜六色的光斑投映在墙壁上显得格外美丽。大家移步庭院抬头欣赏,并未被失约的宾客搅扰心情。有姝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正想寻找主子的身影,就见一个巨大的光球冲上天空,轰然炸裂,迸发出密密麻麻的绿色光点。 “这朵烟花最壮丽!”有一位女宾客笑嘻嘻地赞叹,下一秒却惊呆了。只见那些光点并非火星,而是会飞行的活物,它们先是聚成一团,然后四散开来,在空中形成一片光弧,看上去比极光还炫丽。 “不好,那是沙魔!大家快回屋关紧门窗!”姬长夜大声警告。 “不可能!首都星怎么会出现沙魔?”宾客们不敢相信,但当这些散发出莹绿色光芒的斑点越飞越近,他们才不得不接受这令人绝望的现实。沙魔是体积最小的虫兽之一,却具备最强大的破坏力。它们体表覆盖着比超合金还要坚硬的外骨骼,体内的溶液含有剧毒,能溶解钢板,更可怕的是它们食量很大,且总是成群结队出现,所过之处一片赤地。 它们的食谱很广泛,金属、塑料、植物、动物、人类、石块,几乎什么都吃,比王水还强大的腐蚀性胃液能把这些东西消化成沙粒排出体外,沙魔的名称也因此得来。 姬长夜曾亲眼见过一颗星球被沙魔啃噬成荒漠进而分裂成小行星,它们边吃边繁殖,短短两小时就能把种群扩大四五倍,攻占一颗星球往往只需六七天,危害性排在虫兽榜最前列。谁也不想在虫兽潮中遇见沙魔群,蚁多咬死象,它们蜂拥而至,顷刻间就能吞掉一个舰队。 由于体积太小,炮弹和机甲根本对付不了它们,唯有一种名为RH13的矿石能加以克制。但这也是饮鸩止渴,因为RH13具有极强的放射性,五克重的RH13足以污染几座巨大的城市,被它照射到的人类和动植物将衰竭而死,土地也要经过两三百年的净化才能恢复原貌。 简而言之,一旦某个地区出现沙魔,那么该地区注定会变成死亡之城。姬长夜不难想象,为了防止沙魔继续扩散,军部一定会在林家老宅上空投放RH13,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死。 而林家老宅方圆数千公里的范围都属于林家的重工业区,专门生产炮弹和机甲,无论这些沙魔是谁带来的,他们的目的都是为了摧毁林家、摧毁有姝,连带摧毁他的追随者。难怪五大世家的人拒不出席晚宴,这应该是他们早就安排好的杀局。有姝的底牌一张张翻开,他们也就一点点加深恶念,直至现在竟不计代价也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姬长夜想了很多,却只是一瞬间,看见一群沙魔冲向心爱的少年,立即狂奔过去。宾客早已尖叫着跑回大厅,关紧门窗,却知道那不过是徒劳而已。只需一点点浓酸唾液,沙虫就能让这些建筑物变成一堆砂砾。 其余军人纷纷回神,召唤出各自的机甲,准备带宾客逃离。但机甲毕竟是武器,载客率十分有限,连几百位宾客都带不走,更何况方圆数千公里的民众。这次真的是在劫难逃。 混乱中,有姝甩开刘琨吾的手朝主子跑去,同时给自己贴了一张护身符。原本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的莹绿色光点忽然分散,在他周围形成一圈空白,仿佛被一面无形的墙壁隔离。而他的追随者也因戒指上雕刻的护身符的关系,并未受到沙魔攻击。躲在屋内的人们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心中隐隐升起求生的渴望。 姬长夜很快就发现情况并不如想象得那般糟糕,国王大人毫发无伤,连自己都被一圈看不见的结界包围着。他想到国王送给自己的护身符,忍不住大松口气。 “听我的话,分别站到该站的位置。”有姝自然认得沙魔,也知道再过不久军部就会投放RH13,到时候所有人都难逃一死。他以属性不同的特种人为基础,快速排布了一个爆灵法阵,又召唤自己的超能机甲,一前一后盘膝坐在阵眼处。 “又是一台异鬼!”躲在屋里的宾客惊愕万分地喊道。 “宋家主想干什么?难道他能杀死这些沙魔?”别说宾客们不相信,就是那些与虫兽潮对抗了上百年的军人也无法相信。一旦虫兽潮爆发,军部总会在它们未曾接近时率先投放几枚RH13,免得沙魔掺合进来造成难以预估的伤亡。沙魔只能驱赶、克制,在缺乏RH13的情况下很难杀死,也因此,军部高层无奈地称它们为“打不死的小强”。 但现在,宋家主摆出这等阵仗,似乎真的准备全灭沙魔,该说他异想天开还是胆大包天?身形单薄的少年盘膝而坐,身后的机甲也摆出一模一样的姿势,他们开始掐手指,一会儿分指成莲,一会儿并指如剑,动作说不出的好看。 “为什么异鬼不需要驾驶也能与宋家主做出同样的动作?它的驾驶舱里难道还有人?”某位宾客膛目结舌。 “不可能还有人,机甲空间钮内藏不了活人。异鬼进化了,宋家主只需一个意念就能操控它,它不再是一台机器,而是宋家主的分身。这太可怕了!异鬼的实力绝对超过帝神!”一名军人笃定道。 越见识到宋家主的强大,宾客们的求生欲也就越高,渐渐从恐慌中恢复过来。 窗外的草坪上,阵法已经完成,由于异鬼的能源舱里填满了五六百年道行的妖核,远比十级能源矿更好用,顷刻间就把爆灵阵的威力催发至极限。刺瞎人眼的白光迸裂而出,将一只只狰狞丑陋的沙魔照射得无所遁形。它们在尖啸声中炸裂,又在嗡鸣声中化作尘埃,最终连渣都不剩。 虫兽趋光,明知前方危险依然奋不顾身地扑进光团,源源不断。半个小时后,姬长夜和刘琨吾等人被抽干精神力瘫坐在地上,而有姝则缓缓掐下最后一个法诀,将光团收拢。 “死了?沙魔全死了?”宾客还处于懵圈状态,几位军官似想到什么,立即把“危险解除”的消息发送给军部,免得他们假装不知情,仍然把RH13投放下来。沙魔为什么会出现在林德海的生日晚宴,本该出席的五大世家宾客为什么忽然爽约,这里面有太多阴谋诡计需要去查明。 为了防止事态被上层弹压,从而不了了之,又有几人将拍摄到的战斗视频发送到网上,重点感谢了宋家主的救命之恩,然后质问防卫部门是干什么吃的,首都星出现沙魔都没能及时发现,如果没有宋家主,亿万民众难道全都去死?一国之都难道就那样被啃噬成沙粒?那帝国还拿什么脸面出席下一届的星际峰会,不如直接向联邦投降算了。 总而言之,这次虫袭事件是防卫部门的重大失职,必须严查到底! 这篇义愤填膺的文章在网上引起了巨大反响,而宋家主与异鬼重叠在白光中的圣神姿态也令人膜拜。原来主脑的分析果然没错,他能批量性地改造超能机甲,谁得到他的青睐无异于一步登天! “不知道你们注意没有,这些沙魔是被磁场震碎的,也就是说宋家主的异能的确与磁场有关。他的超能机甲很小巧,只有五米高,明显是从初级机甲改造过来的,但实力比起帝神更强。至少在面对沙魔的时候,帝神只能逃命,而不是应战。” “磁场异能?我以前好像在哪里看见过类似的介绍,但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在《一百种荒诞猜想》里。这是苏倩华博士对一百种绝不可能存在的东西进行的趣味性介绍,并猜测如果它们出现在现实中会造成什么影响。磁场异能是最后一种猜想,被苏倩华博士誉为‘神系异能’。” “神系异能?吊炸天了!以前骂宋家主废物的人现在脸已经肿成猪头了吧?别人都说他是运气好,得到了异鬼的传承,但我不这样想。如果他一早就是神系异能者的话,有没有异鬼其实无所谓,因为磁场能摧毁一切,当然也能摧毁超能机甲。一堆动动指头就能让它报废的钢铁,宋家主应该看不上眼。” “不想那么多了,只想给宋家主送上我的膝盖!” “跪舔!” 当网民们闹得沸沸扬扬时,有姝跑到主子身边,紧紧将他抱住。两人纵情拥吻,等到军部来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在最危险的时刻,他们只能想到彼此,也更为珍惜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 陆高黎、刘琨吾、姬长夜等人都是帝国举重轻重的存在,并且手里均握有实权。他们想深入调查这次虫袭,又有帝国民众愤怒的抗议与热切地关注,想息事宁人根本做不到。 策划这次事件的主谋者原本已打开香槟庆祝,却绝想不到,世界上竟然有人能轻而易举杀死一群沙魔。哪怕拥有禁锢异能的林德轩,也只能困住一小群,结局还是难以逆转。沙魔边吃边产卵,卵又在几分钟后孵化,半小时就能吞掉林家所有基业,这绝对是无法破解的死局!事后他们就把罪责推到联邦头上,而其中的确有联邦的参与,要拿出证据取信于民并不难。 计划的确很周详,但无奈他们没听说过一句古话——一力降十会。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徒劳。 香槟刚举起,还来不及碰杯,众位大佬便陆续收到“计划失败”的短信。宋家主的个站转发了一段精彩至极的战斗视频,下附一句话——来啊,来杀我!我就喜欢你们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噗!”姬老爷子狂喷一口鲜血。这样宋有姝还死不了,他也没招了,更可怕的是刘琨吾等人均毫发未伤,他们一定会揪住这次事件不放,并争取最大的利益。 “快去抹除证据,再把联邦那些探子放出来!”赵家主慌忙下令。 这些叱咤风云的大人物纷纷乱了阵脚,越想遮掩越错漏百出。他们这次实在做得太过,竟把危险等级排在第一,足够灭掉帝国亿万民众的沙魔带入首都星,简直是罪无可赦。万一某只沙魔侥幸逃脱并偷偷繁衍,首都星将变成一片荒芜的沙漠! 证据很快找到,众位家主只得把事先准备好的替罪羊推出来,虽然避免了牢狱之灾,却威信大减。刘琨吾适时提出军队分区制,把原本的四大军团划分为二十六至三十四个军分区,权利分散在更多人手里,同时又打破了四大元帅的专权垄断,这符合皇室的利益,也符合国会和众议院的利益,更符合普通军人的利益。他们的晋升之路拓宽很多,日后只以军功论职务高低,而非血统与出身。 专权被打破意味着更自由,更民主,也更安定。从此以后,因为一点私利而牺牲掉亿万民众的残忍案例将大大减少,这是社会的进步。法案刚提出,国会就以最快的速度通过,皇帝也痛痛快快签了字。曾经的四大军团被分割成三十四个军分区,就连四大家族的嫡系子弟也为了得到更多的机会而投了赞成票。 可怜姬老爷子原本只想灭掉一个碍眼的东西,却把第一军团赔了进去。现在,它已经被分割成三个军分区,由姬长夜、林德海、林德轩分别担任上将,而宋有姝的追随者大多得到三十四个席位中的一席,成了最后的赢家。直到此时,他最初的计划才算完成,既打破了现有的政治格局,又用新的平衡代替了旧的平衡,将姬老爷子踩进泥里的同时也没有损害主子的利益。 当一切尘埃落定,姬长夜一面感叹国王大人手段非凡,一面点开个站,看见陆明珠发表的澄清与自己关系的文章,不由感到好笑。这女人真是典型的见风使舵,能屈能伸,难怪大皇子一系因叛国罪被流放,她也能平安无事。 “不用解释,我与你从来没有关系!我爱的人究竟是谁全星系都知道。”他回了一条消息。 “抱歉,我并不知道。”刘琨吾附送一个冷笑的表情。 “抱歉,我也并不想知道。”二皇子殿下插刀。 “对你没什么好抱歉的,你配不上家主大人,劝你知难而退!”风情万种的赵飞云哼了两声。 “想追求家主大人?你还不够格!”多明尼克·伦德尔直接发战帖,下面排了一溜人,专等着轮白姬将军。樊肇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不怕死地排了个队。 看见码了近百层的高楼,每一楼都属于一位威名赫赫的大人物,网友们惊呆了,“麻麻快来看啊,狂犬军团又咬人了!” 有姝写了删,删了写,折腾半天才发出三个字,“我知道。” 只要国王大人知道就行,姬长夜温柔地笑起来,特意圈了所有情敌,挑衅道,“将与有姝共度一生的人唯有我,不服来战。” “时间,地点。”刘琨吾秒回。 “时间,地点。”二皇子等人立即排队。 “军部训练场,你们一起上。”姬长夜换上工字背心和低腰迷彩裤,拍摄了一张肌肉勃发、性感无比的照片,发送给国王大人。 有姝按捺住内心的小激动,哑声回道,“要不你先跟我战一场?” 姬长夜先是微微一愣,继而朗笑起来,迫不及待地登上悬浮车,与国王大人展开床战。与此同时,几百年没更新个站的姬老爷子默默发送了一个跪钉板的动画表情,颓丧道,“你们的婚事我同意了。我为当初的所作所为道歉,请好好对待长夜,他很爱你。” 没人回应他,作为被逼隐退的家主之一,他的话早已失去分量,未来是年轻人的天下。 后记: 两千年后,星网娱乐公司总部,许多俊美的青年正坐在走廊外的长椅上等待。 排在最后的一名少年似乎有点紧张,一会儿点开智脑翻阅剧本,一会儿仰着脑袋喃喃自语。他的经纪人安慰道,“放松点,本色演出就好。传说中的宋家主本来就是一个简单纯粹的人,跟你一样。” “我怎么能跟他比?听说异能和精神力等级越高,寿命就会越长,容貌也越年轻。姬将军活到八百岁已经很厉害了,他却一直以少年的样貌活到九百岁。你说他是什么等级?我真的没法揣摩他的心态,单纯而又智多近妖,看似平易近人,实则高高在上,有时候邪性有时候善良,天啊,这都是什么设定?我脑子要糊了。” “你只要把自己当成一个误入凡间肆意游戏的神祗就好。宋家主被誉为半神,他的心态游离于旁观者与主宰者之间,你顺着这个方向去想多半没问题。”经纪人明显做了很多功课。 “《国王复活记》是他的真实经历吗?他真的是从远古苏醒的神祗?那他现在在哪里?皇室找了很多年也没找到书里记载的原始星球,更没找到他的墓穴。他带着姬将军的水晶棺消失了,没准儿现在像当初被姬将军找到那般沉睡着,只等某个人去将他唤醒。天啊,我好想去学考古,我想找到宋家主然后抱他的金大腿。”少年一脸向往。 “应该是真的吧,毕竟是从樊家找到的手稿,笔迹属于樊肇将军,他可是姬将军和宋家主的挚友。”经纪人也有些心潮澎湃,却很快平复下来,“你还是老老实实演戏吧。只要得到第一季的任何一个角色,你一定会爆红全星系,如果表现好的话还能争取出演第二季和第三季。原著那么精彩,只要导演能拍出原著的十分之一就不愁票房。” “对啊对啊,原著太精彩了!现在好多同人文出来了,我也写了一篇。你看。”少年调出一份文稿。 “姬将军被我引到别处,短时间内绝对无法赶回来。我一步一步走到水晶棺前,凝视着我的国王,我的神祗。我要吻醒他……”经纪人只念了几句就受不了了,搓掉手臂的鸡皮疙瘩,笑骂道,“把你的脸代入霸道攻的角色,我觉得瘆的慌。乖,别再糟蹋宋家主了,他不是尔等凡人能够觊觎的。” 说话间,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快步走入会议室,俊美无俦的长相完全承袭了先祖姬将军。若不是姬将军早就故去,两人站在一起活像双胞胎。经纪人掩嘴介绍,“他是姬家嫡长子,名字也叫姬长夜,听说长得太像姬将军才沿袭了他的名字。他小时候被RH13照射过,没法觉醒异能,体质也很差,所以才选择经商。别看他整天笑眯眯的,仿佛很温柔,却不是个好惹的人物。他现在是《国王复活记》的制片人,你如果入选的话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他。” “好,我知道了。佳姐你放心,我很乖的。”少年说着说着眼睛就直了,经纪人顺着他视线回头看去,却见一位身穿银灰色西装的少年正慢慢走进来,胸前插着一朵盛放的彼岸花,又黑又亮的眼里满是迷茫与好奇,像走失的孩子,又像误入凡间的神祗。哪怕站在美人云集的星网娱乐公司的大厅里,也没有谁能压过他的光彩,悬挂在他头顶的星际第一美人尤利尔的巨幅海报竟被他比到尘埃里去。 “完了,完了,第一男主没你的份了!”经纪人扶额哀叹,而心有所感的姬总快速走出来,目中划过一抹痴迷。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这篇文就结束了,但有姝会永远存在,老攻也会一直轮回,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所以我采用了开放式的结局。 感谢大家这么久以来的支持,我们下本书再见,言情向,转换口味。别的不多说,我要好好地,痛痛快快地睡上三天三夜。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