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欺世盗国》 作者:司史 内容简介: 五十年前黄巢晚死,五十年后历史变样,这里是架空的五代十国。基层官员陈佑穿越成乱世一将领,是怎样一步步成为国之柱石,又为何蜕变成朝臣口中的窃国大盗。算计、野心、感情、理想,陈佑该如何抉择?景瑞三年四月,外有敌,内不安,上不可依,下不可信,只能靠自己搏出一条生路。 第一章一夜天地换 “大郎?大郎?马上要点卯了!” 迷迷糊糊听到一阵喊声,同时感觉有人在摇晃自己的肩膀,陈佑艰难地睁开眼,看到一个青灰色的人影在眼前晃悠。 “这是哪?”一声无意识的呢喃把陈佑吓了一跳,这声音,不是自己的! 脑子里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紧接着还有些迷糊的陈佑立刻清醒过来。 睁开眼,只见眼前一个身穿青灰色短褂的中年男子一脸庆幸:“大郎总算醒了!刘队正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快端水来给老爷洗漱!”后一句却是对候在一旁的丫鬟说的。 这口音听着倒像是湖北那边的,自己在那边工作生活了三十多年,此时听起来倒是格外亲切。 可是,这“大郎”、“队正”又是怎么一回事? 躺在床上的陈佑眼中露出一丝迷茫,随即挤出一丝笑容:“不着急。” 说着,就双手撑着床板坐起来,这时候感觉身体十分沉重,使不上劲。 眉头轻轻一皱,强忍着没露出异样,眼见丫鬟端来了洗脸水,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那丫鬟将洗脸盆放到木架上,又急忙过来扶着陈佑。 陈佑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这丫鬟,只好面无表情地被丫鬟扶到木架前。 这脸盆是黄铜制成,装上水之后,勉强可以看清倒映在其中的人脸。 清瘦,年轻。 这是陈佑看到水中倒影的感觉,这张脸明显不是自己的。这张脸的主人最多二十出头,他可是记得自己昨晚睡觉之前还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清闲局长,没想到一觉睡醒就换了一副皮囊! 没时间多想,接过丫鬟递来的毛巾,浸水搓了几下,敷到脸上。 被温热的毛巾这么敷着,感觉整个人都精神许多。 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开始仔细擦脸。而这丫鬟也没有闲下来,在房间内的柜子里翻出了一根木棍、个陶瓷杯和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子。 将木盒放在桌子上,丫鬟再次走出去。 这时,之前那中年男子捧着一叠甲胄走到陈佑旁边。见他状态有些不对,忍不住絮叨一句:“马西这贼子!明知道大郎身体不好,还让你冒雨巡视,现在大病初愈连个休息的时日都没有!” 陈佑放下毛巾,笑道:“无妨。” 正巧丫鬟端着接了大半杯水的陶瓷杯走了进来,陈佑接过陶瓷杯,拿起杯中的木棍,发现这木棍一头钻了一些小孔,绑着一些灰褐色的短毛。【1】 心里明白,这应该就是牙刷了。 果然,那丫鬟将杯子递给陈佑后,又打开那个木盒,捧到他面前,伸手捻了一撮盐,洒在牙刷的毛上。 陈佑犹豫了一瞬间,含了一口水咕嘟几声吐在脸盆中,紧接着把蘸了盐的牙刷送进嘴里。还没开始刷牙,就感觉一阵苦涩。 一边刷牙,一边考虑自己目前的处境。 就凭自己起床这段时间的经历来看,自己的身份不低,而且家里还算有钱,不然养不起管家和丫鬟。 那管家手里捧着甲胄,虽然没有仔细看,但不似那种高级的战甲、软甲,也不像低级军官的皮甲,所以自己应该是军中一个中高层的武官。 而那个被管家骂做贼子的马西,应该就是自己的直接上司,而且和自己关系不太好。自己之所以感觉身体沉重无力,就是因为被命令冒雨巡视而生病了。 嘿!从一个郁郁不得志被排挤的现代中低层公务员变成了一个被排挤的古代中高层武官,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至少年轻了三十多岁 心中百转千回,表面上却没有露出分毫,快速刷完牙,在管家的帮忙下穿好甲胄。同时丫鬟也是抓紧时间为他梳好头发,用绳子扎紧,戴上头盔。 这甲主体部分是动物皮革所制,但胸前胸后都嵌有金属甲片,一些关键部位也缀有甲片,看起来防护能力还算不错。 匆忙喝了一碗粥,吃了几口饼,陈佑终于走出这个屋子。 既然说是要点卯了,现在肯定没出卯时,按照二十四时制,也就是没超过早上七点。 但现在不说天光大亮,至少视物不成问题。再看管家丫鬟的着装,现在要么是春末夏初,要么是夏末秋初。而看院内植物,应该靠近南方。 刚走出房门,就听见一个大嗓门喊道:“参见将军!” 突如其来的一声喊,倒把陈佑吓一跳。 回过神来仔细打量发声的人,只见一个身穿土黄色布衣的青年男子抱拳站在一旁,面容严肃又带着些恭谨,眼睛盯着陈佑脚下。 这就是刘河了,管家说他是队正,应该是自己的亲兵队正。 陈佑点点头,道:“出发吧。” “是!”刘河当即应一声,先行出去整队。 陈佑也带着管家一路朝外走去。 到了门外,只见二十多名同样穿着土黄色衣服的士兵已经排成了三排,一个小厮牵着一匹黑马候在一旁。 见陈佑出来,那二十多名士兵齐刷刷抱拳道:“参见将军!” 陈佑点点头,也不多说话,但心里却想的是:这可比自己当一个档案局长威风得多! 走到马前,那小厮立马把缰绳递给他,单膝跪下,双手搭在右腿上。 陈佑心领神会,右脚踏在小厮手上,就准备翻身上马。可惜他忘了自己现在还使不上多少力气,幸好刘河眼疾手快扶住了他,这才没出丑,顺利跨坐在马背上。 抬头看了一眼门头的牌匾——“陈府”,也是姓陈。 心中有数,调转马头,由刘河牵着一路向前。 一路上,陈佑都在仔细观察周围。 这一片都是高墙大瓦,比较安静,看来是非富即贵,这么想来,自家也有一个不俗的家世了。 看这身体,也不过二十多岁,竟然混成了将军,虽然很大可能只是最底层的那一种,但没有后台是想都不要想。 而且那管家称自己为“大郎”、“老爷”,又说自己生病,却没提到父母妻儿。这么看来,父母应该是早逝,而自己还未娶妻,无牵无挂。 正想着,转过一个街角,一阵喧哗扑面而来。 街面上商铺不少,看来现在应该是在唐朝之后,因为唐以前坊市分开,不可能允许商铺直接开到街面上。 问题是,街上的行人貌似少了一点,而且时不时有一对士兵穿行而过,走在路上,都能感觉到一种人心惶惶的气氛。 第二章今夕是何年 陈佑不由皱眉,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看了一眼前头牵马的刘河,计上心来,以一副感伤的口吻说道:“这街面上也是乱了。” 刘河听后,接道:“可不是吗?自从周国攻破归州后,这南平城中是越来越乱了。” 周国! 陈佑眉头一跳,唐朝之后以“周”为国名的,只有郭威建立的后周! 这么说来,自己所在的这个势力,即将完蛋? 原本还准备慢慢融入这个时代的陈佑突然有了一种紧迫感。 不提他心中怎么想,很快一行人就到了一处军营,查验身份后,陈佑下马朝中军大帐走去,身后跟着刘河。 刚掀开帐门,就响起一阵鼓点,紧接着就听到一个阴鸷地声音:“陈副将来得蛮及时嘛!刚好是最后一鼓。” 陈佑抬头看去,说话的是坐在正中的一位大汉,这大汉面皮白净,但偏偏腮边有一道寸许长的疤痕。再配上那一对细长的眼睛,削瘦的嘴唇,看着就很让人难受。 这就是那个刁难他的上司马西。 陈佑左右一扫,发现大帐内只剩下马西右手边最上首还留有一个空位,当下拱拱手,面无表情道:“多谢将军夸奖,我自不会迟到。”说着,走到空位上坐下。 马西见他这副模样,冷哼一声。 帐内众人应该都是见多了这种情况,此时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由此,陈佑也知道,这马西最多借着职务上的便利来刁难自己,双方在家世上倒也差不了多少,不然此时就该有他的亲信群起而攻了。 等陈佑坐好,马西轻咳一声开始说话:“想必各位也都知道了,周军最迟还有两天就要兵临城下,到时候朝堂上要是没个主意,咱们宫卫军也是要做好上城墙的准备的。” 帐内的一种将军校尉纷纷点头,一个个都面色凝重。 而陈佑脸上没什么表现,心里却是掀起惊涛骇浪。 宫卫军,听名字就知道是守卫王宫的!这么说,这南平城实际上是某个小国的都城! 他仔细回想,赵匡胤夺了皇位建立大宋后,貌似没有哪个被他平定的国家都城是南平,这也就意味着,在宋国建立之前,自己所在的这个国家就已经不存在了! 他这边心里想着该怎么办,另一边马西继续道:“为了方便调动,咱们现在把守卫王宫的任务重新分一下。” 说着,不等众人反应,马西就自顾自地宣布了:“今天是四月初八,初八初九这两天都由孙副将的左军来负责;初十、十一这两天由陈副将的右军负责,之后这么轮换,没问题吧?” 好歹是当过正处级领导的,刚听完马西的话,陈佑就猜到了他的用意。 之前已经说了,周军最迟两天就能到城外,就算还要休整一天,正好过去三天。三天后周军攻城,城内不可能一开始就把守卫王宫的军队调上去,所以这段时间安排陈佑守卫王宫。 等轮到陈佑休整的时候,如果周军还在攻城,这时候正好把陈佑调上去! 就算时间上有些误差也无所谓,马西作为主官完全可以调整过来。 想通了这一点,陈佑轻蔑一笑,这都有亡国之危了,还在这勾心斗角,这种国家不亡也算是没天理了。 这种“合理”的部署,他反对也没用,索性干脆地点头赞同。 见众人不因自己的“服软”而露出不同的神色,陈佑暗暗点头:有底气而又懂隐忍,原身也算个人物! 说完了最重要的事情,马西又说了几句,就宣布散会。 左右两排人拱手行礼之后鱼贯而出,陈佑看到左边那一排都跟着那个孙副将朝东边营地而去,右边这一排的校尉都聚在自己身边。 见陈佑一直看着左军众人离开的方向,其中一个校尉忍不住出声:“将军......” 陈佑看了他一眼,挥挥手道:“先回去再说!” 说着,朝西边的营地走去,身后跟着一众右军的校尉。 转过几转,就看见一片低矮的帐篷间立着一个大帐,虽然不比刚刚的中军大帐,但也是另有一番威严,这正是陈佑平常办公的场所,也就是宫卫们私下称呼的“右军大帐”。 走进帐内在主位上做好,只见座位前的硬木条桌上摆着笔墨纸砚、令签、青瓷杯,以及一枚拳头大小的鼻纽铜印。 他拿起铜印仔细查看,只见印文是七个阴刻的篆字,仔细辨认,大概是“宫卫右军将军印”。 宫卫右军将军,这就是自己现在的官职了。 放下铜印,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再看帐内,亲兵队正刘河立在自己身后,前方五名校尉和一位军司马分坐两旁。 在宫卫军中,五位校尉是领兵官,着皮甲;军司马主要负责粮草、军纪、赏罚,算是半个文官加监军,不着甲。 然而,陈佑一个都不认识! 他现在只知道这些人是自己的部下,像姓名、职务这些,一无所知,更别说和谁亲近、哪个不可信了。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怎么搞清楚这些人究竟是谁,各自有什么想法。 大脑疯狂的转动,他食指敲了一下条桌,开口道:“刚刚马将军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有什么想法,就说说吧。” 六人一阵眼神交流,终于坐在陈佑左手边第二个的那个校尉率先开口:“将军,我觉得马将军此举必定不安好心!” 刚刚陈佑也在仔细观察着自己这六位部下,眼前说话的这一位刚刚和左手边第三个校尉以及坐在左手第一位的军司马眼神交流时间比较长,证明这三人关系比较好,而且三人之间以军司马为首。 那么另一边也是同样的情况了。 陈佑不经意地扫过右手边的三名校尉,又看向说话的这校尉:“哦?你说说怎么个不安好心法。” “这......”这校尉一下子卡住了,尴尬地拱手道:“属下愚钝,还没看出来。” “将军!吴校尉虽不知其所以然,但说的话却很有道理。”军司马站出来为自己的盟友说话:“属下认为,马将军此举,意在调我右军守城墙。” 陈佑不置可否,继续问道:“那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 这军司马也是愣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时,坐在右手第一的校尉开口了:“将军!我赞同吴校尉和张司马的看法,同时,我认为我们应该积极争取守城墙。” “哦?”陈佑眼神一动,扫视其他五人的面部表情。除了右手第三位的校尉目光微动、表情平静之外,其他四人要么皱眉、要么惊讶,军司马更是怒斥道:“荒谬!这岂不是消耗我们右军实力!” “非也!我认为这样做才是对右军最有利的选择!”那校尉也在为自己的法子辩解。 第三章此身何所存(一) 不理会两人的争论,陈佑眼睛半开半合,仔细考虑目前的形势,尤其是这校尉的选择,更是值得仔细思量。 那校尉和军司马争论了几句,对着陈佑拱手道:“将军!既然被调上城墙已是不可避免,不如积极参与防守,也好为右军在王上面前挣得一个好印象。” 陈佑点点头,不做评价。 看向剩下三人,问道:“你们还有什么看法吗?” 不出意料的,左手那个校尉赞同军司马的看法,右手那两个校尉支持右手第一这校尉的看法。 陈佑没有当场做决定,了解了几人各自的看法之后,就跳过了这个话题。 “不管怎样,既然马西他下了命令,我们这几天就先歇着,马上你们下去把自己人都撤回来,然后给大家放半天假。” “是!”五位校尉齐声拱手应是。 又说了几句,这才散去。 等六人退出军帐,陈佑问刘河:“你看这六人怎么样?” 刘河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我觉得张司马说得对,周校尉的方法看不出来有什么好处。” 听了刘河的话,陈佑轻轻一笑:“有好处,只是你没看出来罢了。” “啊?”刘河有些懵。 陈佑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是准备献城投降。” “什么!”刘河猛然一惊,右手立马握住刀柄,“我去把他拿下!” “等等!”陈佑伸手拦住了他,“人家还什么都没干,你凭什么能拿下他?” “将军!”刘河喊了一声,随即恨恨地松开手。 陈佑眸光一闪,盯着刘河的脸,状似无意地说道:“他是看这城守不住了,献城投降还能得个好下场。” 刘河虽是个粗人,可也不是傻子,听了陈佑的话,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但紧接着又感觉到不妥,重新把目光投向陈佑。 木着脸,嘴里说着:“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做这种想法!” “呵!你且安排人盯着点他,注意不要被发现了。”陈佑轻轻一笑,揭过这一茬,“行了,先去把右军的花名册拿来。” 刘河偷偷松了口气,应了一声就转身到后帐去翻找。 拿到花名册后,陈佑一边翻看一边考虑自己现在处境。 说到这里,不得不介绍一下陈佑。 他是一个穿越者,在穿越之前是一个副省级城市的档案局局长,副厅级。在此之前他曾当过某个县的一把手,可惜后来站错队,被明升暗降调到档案局。 在档案局的日子也是无聊得紧,平时就是看书读报,没事练练书法,一些史料也看了不少,这是他自信能在这个时代混下去的底气。 回到现在的局势,他是莫名其妙的就穿越过来了,没有什么融合记忆之类的,所以现在可以说是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 从醒来到现在一个多时辰,他所了解到的消息有: 自己姓陈,官居宫卫右军将军,这个职位前世没看到过。 自己没有父母妻儿,但家世不简单,有一座府邸,管家佣人一应俱全。 自己身处一个小国的国都南平城。 这个国家正在和周国交战,并且即将被攻到国都。 自己的上司马西时常刁难自己,但双方家世背景相差不大,现在准备安排自己的右军上城墙守城。 右军内部隐隐分成两派,其中周姓校尉意图献城投降,已经有一位校尉被他说动,至少是不反对。 自己的亲兵队正目前看来对自己还算忠心,对这个国家反而没什么忠诚。 放下毛笔,看着列在纸上的一条条消息,陈佑右手食指不住地敲击着硬木桌面,心思不停的转动。 许久,才叹息一声:“知道的东西还是太少了!” 说罢,起身将这张写了字的纸对着油灯烧掉,然后将灰烬捣碎。 虽然他都是用简体字书写的,但本来简体繁体就有通用的字,还是小心为上。 重新坐到椅子上,陈佑靠着椅背仔细思索,目光幽深。 刚刚看了花名册,他大概知道宫卫右军共有两千又两百人,分为五个营。每个营由一个校尉统领四百人,分四个都、二十个队。剩下的有几位统兵官的亲卫,还有负责后勤等杂务的辅兵等。 之前他跟刘河说那周校尉意图投降,其实只是猜测,毕竟都有马西这种兵临城下依旧想着迫害同僚的人,出一个面临险境还想抢功的军官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但如果他是真的要投降,是他自己冒出来的想法,还是说周国的人跟他联系上了? 看来得找机会试他一试。 至于自己作何选择,还是先搞清楚现在的具体情况再做决定。 有了这样的想法,陈佑在营中转了一圈,见没什么事就带着刘河出了军营。 现在才不过辰时末,他准备先在城里转转,不论准备做什么,先搞清楚路怎么走总是没错的。 宫卫军作为守卫王宫的近卫,驻地就在王宫西方,与王宫只隔了一条街四十来丈。 陈佑先是沿着王宫转了一圈,当然,是隔着一段距离,不然被看到了可不好解释。 说是王宫,其实只能算是一座大一点的府邸,大概有五六个足球场那么大,被一道五六米高的宫墙围着,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宫卫站立警戒,墙下还不时有一队队士兵逡巡而过。 王宫正门开在南边,近两丈宽宽的铜钉厚木门紧紧关着,门楼上挂着书有“朱雀门”三个红色隶书的牌匾。左右十三四丈远处各有一个小角门开着,供文武官员和宫人进出。 其余东、西、北三面各有一门,比正门小,比角门大,大约一丈多宽,门楼上分别挂有“青华门”、“白虎门”、“玄武门”。其中西门开着,是包括宫卫在内的近卫进出的地方。 估算一下,担负起整个王宫的守卫工作,一千人绰绰有余,怪不得马西会让左右军分别负责两天。 看完王宫,陈佑便沿着几条主道四处转悠。 之前为了赶上点卯匆匆而行,虽有个大概印象,但也不甚了了。 第四章此身何所存(二) 此时慢走慢行,仔细观察,只见此时街面上店铺虽还开着门,但人气惨淡,门口的伙计也是有气无力。也就那些卖蔬果、粮食的店铺、小摊还有些人气。 尤其是米面铺子,门前更是排了不短的队伍。 看到这里,陈佑突然问道:“府里存粮还够吗?” 刘河立刻回道:“将军前几天说过之后,行文管家就购了足足一个月的粮食。” “行文管家。”陈佑默念着,点点头,这“行文”应该就是那中年管家的名字。 每多知道一点,自己的安全就多一点保障,陈佑不敢放过任何一个获取讯息的机会。 正巧此时几家米面铺子的伙计挂出了新的粮价牌子,排队的人群中传出一阵抱怨:“怎么又涨价了?”“这半天都涨了两次了!” 一旁的陈佑看的清清楚楚,原先米价是五十七钱一斤,现在换成了六十五钱一斤,足足涨了一成多。 当下转向刘河问道:“最近粮价涨的很快吗?” 刘河一阵尴尬,不由搓手:“将军,府里采购一直都是行文管家负责的,属下实在是不了解啊!” 陈佑点点头,又看了几眼,朝一个排队买米的平民走去,刘河也连忙跟上。 “这位小哥儿。”陈佑拉住一个瘦削的汉子喊了一声,那汉子回头看到他的一身打扮,立马惶恐行礼:“小人拜见军爷!” 见此情景,陈佑不免有些愣神,随即连忙扶起这汉子:“无须多礼,我且问你,这米价一开始是多少?” “回军爷的话,三天前米还是三十钱一斤。”这汉子一开始还有些磕磕绊绊,说到后来突然露出一丝愤愤之气,“这丧天良的店家!一天两涨!这是要饿死我们啊!” 这话偏偏被一旁忙碌的粮店掌柜的听到了,正要口出恶言,又看到陈佑和刘河,连忙把话憋回去。但听着一群人附和着汉子的抱怨,还是忍不住讥讽道:“嫌贵你可以不买啊!树皮、草根不要钱,想吃多少有多少!” “你这厮怎么说话?”那瘦削汉子在陈佑面前有些拘束,但面对这掌柜却丝毫不虚。 “我怎么说话的?”掌柜轻蔑一笑,“得嘞,惹不起你这尊大神,小店啊,做不了你的生意!” 说着,就转身继续记账卖米。那汉子涨红了脸准备上去理论一番,却被一旁的同伴拉住了。他那同伴好说歹说才让汉子将钱交给他代买,将汉子劝了回去。 看着这一幕的陈佑没有去管这汉子的闲事,只是心头带着沉重。 米价在短时间内翻倍,证明这里的市场秩序已经出现乱象了,一旦周军兵临城下的消息传开,这城估计很快就会乱起来。 将这心思压下,陈佑继续在城内转悠。 一直转到城墙底下,这城墙大约有四五丈高,从城门洞看去,大概一丈多厚。 从这城墙看来,这南平城也算是一座坚城了。 只是不知道此次周军能不能攻下此城。 按道理周国还在,赵宋未立,南方诸国应该都还在,如果本国国君不算太傻的话,应该会派人到周围国家求援。 这样一来,这次战争胜负还未可知啊! 只是这南平城迟早都要陷落。要是没记错,周国自郭威立国到赵匡胤篡国自立,立国不过十年。所以南平最多两三年内必会被攻破,就算不是周国,也会有蜀、唐等国来攻。 必须要早寻后路了! 眼见快到午时,又深深看了一眼城墙,陈佑就带着一众亲兵回府。 回府之后,刘河自带着亲兵下去休整。今天右军放假半天,这些个亲兵自然也有假期。 陈佑则自己找到了书房,他准备翻一翻原主以前写过的一些文字,免得笔迹上出现太大差别。同时,若是能发现一些隐秘的小本本,那是再好不过了。 然而他刚进书房,管家就拿着一封巴掌大小的书贴走了进来:“老爷!黄尚书的长随先前来府里递话,请您晚上过府一叙。” “黄尚书?”他接过书贴,只见封面上写着“荆州左丞、宫卫右军将军陈佑敬启”。 陈佑,和自己名字一样。 宫卫右军将军是自己的官职,这没问题。但荆州左丞,仔细想了想,可能是确定自己政治待遇的。 荆州,这么说,是在长江边上咯? 陈佑转着这些心思,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是。”管家束手微微躬身,退出书房。 在书桌前坐下,陈佑还在想着荆州左丞这个官职。 荆州、南平,南平、荆州...... “南平国!”突然脑子里蹦出一个国家,五代十国时期的南平国。 只不过,陈佑记忆里,这南平并未立国,只是一个独立性较大的藩镇罢了。 但藩镇又不可能有大司马、户部尚书这样的官职。而且历史上的南平是以荆州江陵为首府,而非现在这南平城! 想不通,先不去考虑,只是记忆中南平最后投降宋太祖赵匡胤,现在宋还没有取代周,这么说来这一次围城是有惊无险了。 想到此处,陈佑心中稍定,总算不是那么急迫了。 翻开请柬,正文无非是一些客气的话,邀请他今晚到家里吃饭。让他感兴趣的是署名:峡州刺史、户部尚书黄世俊。 刺史为一州之主,在五代十国时期,要么是实封的藩镇,要么是荣誉衔。 而这黄世俊后面还加了一个户部尚书,显然户部尚书才是他的本职工作,峡州刺史只能算是加衔。 南平鼎盛时期也不过只有六七个州,能加一州刺史,这黄世俊显然在南平有不小的势力。 只是不知道这人同自己是何关系,但此时相邀,想必是要商讨后路。 虽然自己根据历史知识判断这次围城应该是有惊无险,但南平国都已经和历史上有所不同了,这次战争的结果也不可能一成不变,多探听点消息总是好的。 把请柬放到一边,陈佑开始翻找以前的一些文字书册,他得尽快融入这个身份。 也是运气极好,真被他翻到了两样东西,一个是府内下人的契书,一个是记录人情往来的簿子。 第五章时移事易非前史 契书有活契有死契,活契就相当于用工合同,规定一个时间,这段时间内这个人都要为主家服务,到期之后可以续签,也可以换一家。这一沓子契书大部分都是活契。 死契就是俗称的卖身契,一辈子,甚至子孙后代都为这一家服务,可以说是一荣共荣、一损俱损,一般情况下最是忠心不二。 陈佑数了一下,死契共有八张,其中七张是到死为止,后代自动脱离;另有一张是世代相传,“行文管家”的名字就在这张契书上,也不知道是不是改了姓,反正这管家也姓陈,叫陈行文。是十七年前签下这卖身契的。 将契书收好,他又翻开那本人情簿子。 这簿子看起来有些年月,估计是那早已不在的“父亲”记的,黄世俊的名字也在上面,只不过当时的官职还是吏部侍郎,既然是和父亲交友,那就算是长辈了。 还有很大一部分人官职前面都带着归州二字,这么看来,“自己”这父亲曾经在归州任职。 还有一些是其它国家的,比如周国、蜀国等,看到这些,陈佑也只是感叹“自己”父亲交游广阔,关系网很强大,直到他看到沈国。 沈国衡州节度使卢子龙,辛丑年中秋节礼、冬至节礼;壬寅年元旦节礼。 这是簿子上记的,总共只有两行,但却让陈佑心惊不已。 原因无它,在他的记忆里,五代十国并没有“沈”这个国家! 合上眼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平息一下心情。 反正南平已经变了,再来一个沈国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只不过此时他对自己之前的推测已经没有太大的自信了,搞不好南平这次真的会直接灭国!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陈佑眼中带着一丝忧虑,继续往下翻。又发现一个宋国! “没想到宋国竟然提前出现了,会是姓赵吗?”喃喃一声,放下已经翻完的人情簿子,越发感觉到时间紧迫。 强忍着心中的慌乱吃完午饭,陈佑又到书房中翻找史书。 家学渊源真不是吹的,尚书、春秋、战国策,史记、汉书、三国志,一直到唐书,一整套史书摆满了书架。另外还有百家经典、各类杂记之类的。 既然一直到唐书都有,那就证明唐以前的历史都没问题,就算有变化也不影响历史进程。 有了这个想法,陈佑直接拿起唐书,翻到本纪。一开始都没问题,直到最后一个皇帝——哀帝李祝,这里和自己的记忆里有了出入。 这本唐书中李祝在位两年,年号改了三次。但是自己记忆里,唐景宗李祝在位三年,而且一直使用他父亲唐昭宗李晔的最后一个年号“天佑”! 犹豫了一下,直接翻到最后一段记录:天佑三年四月甲申朔,帝为全忠所害,时年十六,仍谥曰哀皇帝,以王礼葬于济阴县之定陶乡。是日,日有蚀之,在胃十二度。 合上眼仔细想着以前看过的记录。 全忠是朱全忠,也就是后梁太祖朱温。他提前一年在一个日食日杀了李祝,按照古人天人感应的说法,这代表朱温所为不详。这么说来,这就是改变的源头? 索性下午无事,他便从哀帝本纪开始,一个本纪一个本纪的往前看。 一直看到穆宗本纪,对比以前的记忆,最大的变化出现在黄巢之乱上。 历史上黄巢之乱结束于唐僖宗中和四年,但在这本唐书的记录上,黄巢却是死在了唐僖宗文德元年。僖宗是三月病死的,而黄巢是十月被杀,所以实际上是死在昭宗继位后。 之后的历史就有一些变化了,这还是陈佑不是专门研究唐史的就能看出的一些重大变化,还有一些细节是陈佑也不知道的。百十年来一个个变化累积起来,历史变了一副模样丝毫不奇怪! 心中稍微有了些底,但目前的情况还不是很清楚,不能放松。 申时末,陈佑带着刘河出门前往黄尚书府。 黄府和陈府都是权贵府邸,是以相隔不远,步行不过一盏茶功夫就到了。 虽然可能是为了商讨后路,但无论是黄世俊还是陈佑,都没有避人耳目的打算。陈佑到得黄府外,刚递上名帖,就见黄府正门大开,走出一个身着青袍的中年男子。 这男子面容俊朗,颌下留须,倒是一派文士风范。但身上却无那种久居上位的气派,反而带着一丝阴鸷,不可能是黄世俊。 果然,见了陈佑,此人连忙小跑到陈佑面前,作揖道:“齐醒见过将军,尚书已经在客厅等着了,着我出来迎接将军。” 这齐醒称呼黄世俊为“尚书”而不是“老爷”,应该是黄世俊的幕友宾客之类的,这是代表黄世俊来迎接陈佑。 陈佑虽是晚辈,但身为宫卫右军将军,虽然比不上黄世俊的户部尚书,但也足以让一部尚书正门而迎了。 只不过到底低了两级,再加上身为晚辈,也不可能让黄世俊出门亲迎,遣一幕友代为相迎、自己降阶亲迎已经是很大的礼遇了。 想通了这一茬,陈佑也是拱手道:“先生客气了。” 齐醒起身,侧身站在陈佑左手边,左手一送:“将军请!” 身份摆在那,客气一句之后,陈佑就抬腿进门,而齐醒虽然领先半个身子,但一直微微侧着,为他引路。 果然,走过庭院,刚看到客厅,就见一宽袍老者从客厅内走出,老远就笑道:“将明贤侄来得正巧!”这老者就是黄世俊了。 眼下没有旁人,所以这“将明”一定是称呼自己的,那么,这就是自己的字咯? 脑子里转着各种想法,腿上加快几步,待离黄世俊十来步远时,站立住,长揖道:“小子来迟,还请黄老恕罪!” 黄世俊也是快步走上前来,扶住陈佑双臂,哈哈笑道:“不迟、不迟!”待陈佑直起身子,又板起一副面孔,故作生气道:“说了多少遍了,你我两家乃是世交,叫我世叔即可!” 第六章双狐斗法寻后路 陈佑一听,暗道不妙,连忙开口道:“世叔莫怪,实在是小侄今日心含忧虑,一时口误。” 听了这话,黄世俊也是一阵皱眉,四处一扫,又舒展眉头:“今日咱叔侄二人可要好好喝几杯!不管有什么事,都喝完再说!”说着,扶着陈佑双臂的手指轻轻一捏,这才松开。 陈佑也是心领神会,跟着笑道:“敢不从命!” 黄世俊在前,陈佑在后,两人先后走进客厅,幕友齐醒也是跟着。至于刘河,自有管家引他到一小厅用饭。 进了客厅,只见厅内摆着三张黄花梨木条桌,桌上铺了玄色桌布,一个拳头大小的黄铜香炉压在桌布上。条桌后是同样黄花梨制成的靠椅,形制相似。 黄世俊作为主人,同时又是尊长,自然是走到主位。现在是以左为尊,幕友齐醒在右手边陪坐,剩下黄世俊左手边的那张桌子自然就是留给陈佑的。 三人都站到自己的座位上后,黄世俊展开双手:“请!”说罢,自己先坐下。 陈佑和齐醒都朝他拱手:“请!”之后才坐。 黄世俊这才拍了拍手,一直在一旁候着的仆人顿时忙碌起来,端上一盘盘菜,摆在三人面前的条桌上。 紧接着乐师舞娘也上得堂来,虽然人少,但权贵宴会该有的都有。 偶尔交谈几句闲话,陈佑也是打起十二分心思,以免露出什么破绽。 酒足饭饱,脸上微醺,这场宴会才结束。 接过婢女端上来的茶水,漱漱口吐在陶盏中,陈佑知道,真正有意义的交谈现在才要开始。 等婢女们换过一轮茶水,将盛放漱口水的陶盏端走,黄世俊这才屏退仆人,端坐在座位上。 陈佑也是正襟危坐,等待黄世俊开口。 沉吟一会,黄世俊终于开口:“将明啊!现如今这形势,你有什么看法吗?” “来了!”陈佑心中一凛,仔细思索该怎么回答,他总不能说自己刚穿越过来,对现在的形势还不了解吧? 陈佑不说话,黄世俊也不催促,只是把玩着手上的茶盏,仿佛刚才提问的不是他一样。而坐在陈佑对面的齐醒则是紧紧盯着陈佑,不放过一丝表情变化。 食指不由缓缓敲击着桌面,陈佑一抬眼,忽然看到齐醒的眼神,心中一惊。 齐醒看到陈佑有些变化的目光,尴尬一笑,两人互相点点头。 此时陈佑也整理好了语言,便开口道:“好叫世叔知晓,小侄觉得眼前一片迷雾,看不清、看不清。” “一片迷雾?”黄世俊仔细品味着这句话,突然拊掌笑道:“说得好啊!还真是一片迷雾,什么都看不清!” 这话听着不知所云,是因为两人说的都十分隐晦。 黄世俊问陈佑对目前形势的看法,陈佑自然是不知道的,但从他的推测来看,显然是不太妙,至于有多么不妙,却不是他能知道的了。 所以陈佑说“一片迷雾,看不清”,即意味着自己不看好南平国,但这次能不能坚持下来,还是两说。 而后来黄世俊说的那一句,则是表明自己对目前的局势也是有些拿不准,当然也不会有同南平共存亡的想法。不然的话,他就应该说出“惟誓死报国”之类的话了,而非附和陈佑的“迷雾说”。 黄世俊和齐醒都是老江湖,当然能体会出这其中的含义。而陈佑以前也是经验丰富的政客,自不会不懂黄世俊的意思。 听了黄世俊的话后,他虽然脸上不动神色,但心里却是悄悄松了口气。 又听黄世俊接着说:“这次领兵来攻的北周大皇子赵元昌,观其用兵,颇具堂皇之风,怕是一般计谋无妨扰动周军啊!” “北周皇子赵元昌!”又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哪怕是陈佑数十年的修养,乍听之下也不免露出一丝惊诧。偏偏这一丝惊诧被黄、齐二人看在眼中,对视一眼,猜测陈佑的想法。 然而任他们想破脑袋也猜不到陈佑是因为什么惊讶。 历史上后周皇帝先是郭威,后是世宗郭荣,最后是禅位的恭帝宗训,没有姓赵的! 哪怕赵家人提前篡位了,从赵匡胤父亲开始三代人就没有叫赵元昌的! 陈佑不免疑惑,现在还可能是五代十国吗?或者脑洞再大一点,现在还是自己以前的那个世界吗? “贤侄?”见陈佑久久不说话,黄世俊忍不住喊了一声。 陈佑这才回过神来,做一个深呼吸平复心情。 无论这历史变成了什么样,还是先过掉眼前这难关再说。 立刻拱手致歉:“小侄刚刚突然想到一件事,不免失神,却是失礼了。” 黄世俊做出一副恍然的神情,也没有多问,只是道:“无妨、无妨。” 陈佑点点头,想了想,决定搞明白黄世俊到底是什么态度,便开口道:“世叔,小侄出门之前,家里下人报知有一间大屋即将倒塌,我一直在犹豫是该修修补补勉强支撑呢,还是该另起一间屋子?” 这是在问,若是情况不妙,黄世俊会不会另寻出路,直白点说就是会不会投降。 黄世俊目光一闪,斟酌着字词,缓缓说道:“若是这房子还能撑下去,还是修补为妙。若是撑不下去,自然要另寻他处。贤侄以为如何?” 这就是说看具体情况而定了,若是战阵上落在下风,自然要早作打算,若是旗鼓相当甚至略占上风,那还是尽忠职守的好。 听了黄世俊的话,陈佑轻轻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是说了一件小事:“前几天小侄遇到一件事,军中有两个看仓库的兵,一个早早告诉我有一批棉絮出问题了。第二天我去查看的时候,两个人都在一旁陪着,等到我看到那批出问题的棉絮时,另一个告诉我棉絮该处理了。” 说到这里,陈佑看着黄世俊:“世叔以为那个该赏,哪个该用?” 意思是:我觉得提前反正,比临到头了投降要好,你怎么认为。 黄世俊抿了抿嘴唇,回答道:“自然是提前说的那个。” 这时,一直坐在座位上没说话的齐醒开口了:“尚书大人、陈将军,在下曾听过一件有趣的事情,此时说出来也许能博二位一笑。” 第七章各有肚肠转心思 陈佑看着齐醒,有些好奇他想说啥,遂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黄世俊也是爽朗笑道:“难得觉言开了玩笑,快快说来听听!” 齐醒朝二人拱拱手,开口道:“此事据说发生在战国时期,有一名医秦越人,号称是‘活死人、肉白骨’,人称‘人间扁鹊’。 有一天某个人问他:‘秦越人,你是不是这世界上医术最高明的人?’秦越人回答道:‘我还有个兄长医术更高明。’ 这人就奇怪啊,问:‘那怎么没听说你你兄长医术好的传闻呢?’ 秦越人就说:‘那是因为我兄长在人发病之前就看到了发病的隐患,下药治好了这隐患,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他医术高超。而我是等人病重之后才去治疗,也因此名气更大。’” 待他说完,黄世俊抚掌赞道:“妙啊!这故事虽短,却寓意深远,让人深思啊!” 陈佑听完也是心中一突,忍不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润润嘴唇。 而齐醒则是拱拱手:“不敢,只是在下认为,这个故事正和现在的局势有相似之处,故此说出来以供参考。”说着,看向陈佑:“不知将军怎么看?” “齐先生看得透彻!”陈佑也是一声赞叹,“却是小子失了考量了。 原来齐醒说这个故事的用意,是提醒陈佑,与其一开始就出手,不如等周军遇到困难了再一举反正,这样也能更受重视,功劳自然是更加惹眼。 谈到这一步,也不需要再遮遮掩掩了,陈佑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知世叔有何安排,小侄必惟世叔马首是瞻。” “欸!咱们两家当然要守望相助。”黄世俊这句话一说出,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和谐起来。 沉吟一番,黄世俊又道:“贤侄常在军中不宜走动,这几天就由老夫串联一番,待时而动。如何?” “全凭世叔吩咐!”陈佑当然是很识趣的表示赞同。 又谈了几句,黄世俊端起早已冷却的茶盏荡了荡盖子,一直没有放松注意力的陈佑立马反应过来他这是在端茶送客了,当下起身告辞:“世叔,小侄家里还有点事,就先告辞了。” 黄世俊和齐醒也立马起身,“看这时间也不早了,将明既然有事,就赶紧去吧。” 三人行到院中台阶,陈佑再次拱手:“世叔请留步!” 他话音刚落,黄世俊就顺势停了下来:“贤侄慢走!觉言,替我送一送将明。”后一句话是对齐醒说的。 齐醒应了声是,面对着陈佑,右手虚引:“将军请。” 一直将陈佑送到府外,等陈佑、刘河的身影消失在转角,齐醒才吩咐门房将门关上。 回到客厅,黄世俊已经不在了,略一思索,齐醒便朝书房走去。 果然,书房门开着,进去之后,茶水点心也已摆上。 转身关上书房门,齐醒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端着茶盏等黄世俊开口。 黄世俊端着茶盏考虑了大约半盏茶时间,突然轻笑道:“我这个侄儿对这些手段是越来越熟稔了!” 虽然是笑着说出的这句话,但他的语气中可听不出一丝笑意。 听到黄世俊的话,齐醒放下茶盏:“尚书大人何需担忧,眼看这船要漏了,同伴自然是越有用越好!” “只是想让他顶包,变得不那么容易了!” 虽然比较赞同黄世俊的说法,但齐醒还是宽慰道:“少了这一位,还有其他的,况且此事了结之后,有这么一层关系,也好互相帮衬。” “是这么个理。”黄世俊点点头,又问道:“依觉言的看法,这次要不要同这陈将明联手?” “原本看中这一位,无非是看他年轻气盛,又掌握兵权罢了。今天看来,也是个有主意的人,想让他听话,怕是没那么容易。”简而言之,齐醒就是不看好和陈佑的联合。 “行!”既然自己的谋主都这么说了,黄世俊自然不会固执己见,“除了他,接下来也就只有宫卫左军的一个副指挥使了。怕是会有波折。” “大人放心,在下看着陈将明也是有见识的,若事不可为也就算了,但若大有可为,想来他也不会放过机会的。” “嗯,明天你再代我去其他几家联络一番,这几家虽不在高位,但人脉不浅,看能不能拉拢一二。” 听了这句话,齐醒站起来拱手道:“必不负所托!” 陈府,管家陈行文早早备好了醒酒汤,等陈佑一进门,就吩咐下人端到书房。 一番问答之后,见没什么吩咐了,便准备退下,没想到陈佑突然叫住了他:“文哥儿,你觉得黄世俊怎么样?” 陈行文愣了一下,随后仔细思索一番,这才开口:“老爷,以前太爷还在的时候曾经说过,黄仲彦此人,可亲不可友。” “可亲不可友。”陈佑仔细咀嚼着这句话,又回想自己今晚的表现,结合黄世俊二人的反应梳理自己有无差错。 好一会儿,抬头见陈行文还站在门边,连忙道:“你先去歇息吧,不需要管我了。”陈行文这才退出去。 关上书房的门,陈佑重新坐下来梳理今天的言行。 这是他当了几十年的公务员养成的习惯,可以发现一些不妥之处并加以补救,日积月累之下,犯错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犯的错也越来越小。但偏偏在一次站队中跟错了人,直接断送了政治生命。 现在到了另一个时空,什么情况都不了解,他自然不会把这个习惯丢掉。 第二天还是早早起来应付点卯,又跟马西不软不硬地呛了几句,这才到右军大帐坐定,唤来那个有投敌嫌疑的校尉周敞。 “属下参见将军!”很快,身着皮甲的周敞就掀起帐门走了进来。 “坐。”陈佑头也不抬的说了一声,却不停下手中的笔。 “是!”周敞依言坐在他常坐的椅子上,目光微凝试图看清陈佑在写什么东西。 只可惜一来角度不对,二来陈佑写的是手指大小的行书,实在是看不清内容。 第八章兵临城下伴王驾 就这么过了一盏茶工夫,原本还十分镇定的周敞渐渐有些不耐烦了,眼神开始乱飘,身体也是隔几个呼吸就微微扭动一下。 但碍于陈佑是他的上司,也不敢动作太大,更不敢直接开口问。 偏偏陈佑还是老神在在地低头书写,仿佛忘了军帐内还有另一个人。 这是他之前常用的手段,在于营造一种压迫的气势,击破对方的心防。不过这仅限于自己占据优势地位的时候才能这么做,毕竟你要是敢跟你上司玩这一套,早早收拾东西滚走吧。 又过了约半盏茶时间,周敞已经坐立不安了,陈佑这才放下毛笔,吹了吹写好的那一张纸。 一抬头,仿佛才看到帐内还有一人一般,略带歉意地笑道:“瞧我!一写起字来就忘了正事!” 周敞自然不敢有什么怨言,只能连声道:“不碍事!不碍事!” 陈佑笑着点点头,又将桌面收拾了一番,这才看看这周敞开口道:“周校尉。” 话音未落,一直处于焦虑状态的周敞一个激灵,猛然站起来大声道:“属下在!” “坐、坐!”陈佑见怪不怪地伸手下压,示意周敞坐下,“现在就咱俩,别太紧张。” “是!”周敞也觉得自己太过于紧张了,坐下之后,双手搭在膝盖上不时握紧又松开。 “昨天你说我们应该主动争取守城墙,现在能详细说说吗?” “啊?是.......是!”听到陈佑的问话,周敞一惊,随即满口答应,接下来就皱着眉想该怎么编理由。 “那个......回禀将军,我、属下觉得,咱们要主动去守城墙,因为,呃,功劳更大.......”他明显没做好工作,说起来结结巴巴,没有逻辑。 但陈佑却一直保持着笑容看着他慢慢说,那神情仿佛在说:编,你继续编。 说着说着,周敞就说不下去了,心中忐忑地等着陈佑发话。同时也在懊恼自己昨天多那个嘴干啥! 谁承想陈佑没有点评他的想法,反而向前探着身子问道:“你觉得这次能打退周军吗?” “这......”周敞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讷讷不敢言。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以为陈佑会一拍手叫进来一群刀斧手将自己拖出去斩了。 虽然他并没有回答,但陈佑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轻松地靠在椅背上:“行了,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如实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周敞连忙站起来行礼:“那属下就先下去了。” “嗯。” 恭谨地退出军帐,周敞这才稍微轻松,对着帐外守卫的卫兵挤出一丝笑容,大踏步离开。 军帐里,看着帐门落下,陈佑收回目光。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周敞真的起了献城投降的心思。 但看他刚才的表现,不似那种深思熟虑样子,除非他背后还有人! 会是谁呢?想了一会儿,毫无头绪,随即将此事放下。若他背后真的有人,得知今天自己和他谈话的表现之后,十有八九会来找自己。静观其变就是。 正想着,突然传来一阵鼓声。 聚兵鼓! 将桌上纸叠了几叠夹进一本书册中,顺手拿起头盔、长剑,快速朝外走去。 刚掀开帐门,就见刘河急匆匆地赶来,走到一起后,附在陈佑耳边轻声道:“家里送来消息:周军来了!” 呼吸停了那么一瞬间,随后仿若听到的是一件小事一般,继续朝前走。 走进中军大帐,马西已在主位坐好了,两人对视一眼之后都面无表情地移开眼神,显然是关系已经是差到一定地步了。 三鼓之后,右军五校尉全部到齐,左军则只有三个校尉在,而且左军将军孙副将也没有出现,应该是在巡视宫城。 见孙副将不在,马西皱了皱眉,随即开口道:“半个时辰之后,王上要上城头巡视,咱们宫卫军要随行护卫。” 说着,他转向陈佑,用十分勉强的语气说到:“陈副将挑选一营人跟我一起去见王上。” 原来他刚刚皱眉的原因是不得不让陈佑在南平王面前露脸。 近距离观察南平王的机会陈佑自然不会放过,当下十分配合地拱拱手:“是!” 马西僵硬地点点头,又道:“其他人谨守营地,莫要生事。眼下正是关键之时,不要出了什么纰漏。” 一众校尉自然纷纷抱拳应是。 陈佑扫了一眼坐在自己下首的五名校尉,眼珠一转,开口道:“那就周校尉那个营吧。” “是!”虽然不明白陈佑为什么叫自己,但周敞还是很干脆地答应,全然不顾主位上黑着一张脸的马西。 想想就知道,一把手让副手安排一件差事,结果副手竟然当着一把手的面直接就安排下去了。无论是副手,还是被选中的那个人,都没有询问一把手的意见。换成你是一把手,你心情会好吗? 其余几人在一旁看着,也是神色变换不定,这实在是有些打脸了。 陈佑这才好似后知后觉地转向马西问道:“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要是此时推翻陈佑的安排,那真的就是撕破脸了,马西只好先记下这一笔,木着脸点头表示赞同。 殊不知陈佑也是一脸懵逼,他定下周敞后正要按规矩问一问马西,谁知道周敞反应那么迅速。 然而这是没办法解释的,换成自己也不会信啊!只能是黄泥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如何准备自不必提,不到一盏茶时间,周敞营两百名士兵已经在校场列好队。马西、陈佑二人骑着马领着这二百多人朝朱雀门行去。 刚到朱雀门前,就有一个宦官迎上来:“马将军、陈将军,你们可算是到了!赶紧的,马上大王就要出来了!” “放心吧王少监!”马西连忙下马,就差拍着胸脯保证了。 紧随其后的陈佑也下马同这宦官招呼几句。 正说话,只听一阵“吱呀”声,朱雀门打开了。 马西连忙拱手:“少监稍候,本将先准备迎接王上。” 那宦官也是姿态放得很低:“两位将军先去忙,我也是要去驾前侍候。” 第九章城头观兵反意坚 不一会儿,朱雀门口挤满了锣鼓乐队、车马随从。 锣鼓队除了敲锣打鼓之外,还起着仪仗队的作用,一个个身着华丽衣甲,手持枪戟棒槊,亦有高举麾幢纛幡者。 若是陈佑仔细研究过唐朝仪卫制度,就能看出来,这南平王所用的,正是唐朝亲王仪卫标准。 又等了半盏茶功夫,一声高喊:“王上出巡!”顿时礼乐大作。 陈佑仔细看着朱雀门,之间先是涌出身着武弁、硃衣、革带的清道六人,紧接着一项项卤簿仪仗排列而出。这一营宫卫军也两人一组护卫在卤簿两旁。 南平王的车驾还未出现,仪仗却已经向前行了十二三丈了。 终于,一阵肃穆之中,南平王车驾出现。 此车为象辂,以象饰诸末,朱班轮,八銮在衡,左建旗,旗上画龙,一升一降。正是唐制王公车架的形制。 透过周围垂下的赤色纱帷可以看到车驾内端坐着一名男子,身着金甲,巍然不动。虽然身影模糊,但看身高应该是十五六岁。 幼主继位吗?怪不得黄世俊这样的高官早早就要准备后路。 这是陈佑看到南平王之后的第一个想法,随即就移开目光仔细观察随侍在王驾之后的南平重臣。 两个苍老的文官和一个身着银色盔甲的武官行在最前方,紧紧跟着王驾,这三人应该就是南平最顶尖的权臣。 再之后是中枢重臣,黄世俊作为户部尚书自然也在其中。 正巧黄世俊也将目光移到了这边,看到陈佑在看他,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便收回目光。 紧接着,二三十位文武大臣陆续骑马乘车,那银甲武官则来到马西和陈佑面前:“东阳、将明,你二人跟着我。” “谨遵大司马之命!”马西立刻一揖到底,陈佑也连忙跟在马西后面行礼。 很显然,大司马便是南平国最高的军职,而且这大司马和马、陈二人私交还不错,否则不会如此亲切地称呼二人的字。 一行人浩浩荡荡朝南平城东门行去,马西、陈佑骑着马跟在大司马后,可以说是最接近王驾的一批人。 至于那一营宫卫,则在周敞的指挥下疏通道路,排开路旁民众,交替前行。 就这么走了大约一炷香时间,才抵达城门楼下。此门守将亦是早早等候在城下,眼见王驾抵达,当即长揖不起:“臣,云德将军雨,恭迎王上!” 车驾内传出一声沙哑的公鸭嗓:“将军请起。”“谢王上!”守将这才直起身来。 身穿金甲的南平王由两名壮硕的宦官扶下车驾,这时陈佑才看清这一国之主的面容:脸颊略胖,但脸色很差,眼窝也是有些凹陷。而且他眉角吊起,双目神光黯淡,虽然看起来年龄不过十五六岁,但给人一种暮气沉沉的感觉。 容不得他多思考,大司马已经汇合那两位文官一同围到南平王周围,从隐约听到的交谈中可以得知,那两人的官职分别是大司徒和大司空。 到了这里,自然有守城士兵护卫南平王,陈佑安排好周敞等人的休整之处,便跟马西一起上了城墙。 刚转出楼梯见了城外,陈佑就愣了一下。 常听人说古代军队人数过万,就算是铺天盖地,超过十万,便可以用无边无际来形容了。初听之时,还觉得一万余人没啥大不了的,但此时看向城外,那真的是铺天盖地。 陈佑不会看军阵估算人数的本事,但见这城外黑压压的一片,也知道周军至少也有数万人。 抬眼看去,只见城下周军主要穿着黄褐色军服,最前方应该是负责先登的锐士,这些人看起来穿了皮甲。 且这周军分成三大块方阵,中军有一大车高台,也随着军阵缓缓移动。能看到高台上站着数位文武官员,最中间一个身着赤红掺黄色的盔甲,应该就是那领兵的周国皇子赵元昌。 再看左右两翼。右翼一片骑兵来回奔驰,卷起的尘土漫天飞扬。左翼则全是步兵,长枪林立,寒光刺人。 数万军士铺满目之所及的所有地面,军气冲天。 旌旗猎猎、麾纛飘扬,一点一点向南平城移动,给城头上的众人带来极大的压迫感。 而且看周军调动之间行止分明,远处更是有一队队士兵或是列队或是驻营。再看被一群文官武将围在中间的南平王愈发苍白的脸色,陈佑的心沉到谷底,不能在这棵树上吊死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或许是看到了城头上突然多了一群人,周军渐渐停了下来,紧接着阵列里走出一群带着盾牌却没拿武器的汉子。 站在陈佑这位置,能听到大司空小声地给南平王解释:“那是军中用来喊话的,王上要不移步城下?这些人一般喊的都不是什么能入耳的话。” 看得出来这年轻的南平王虽然有些恐惧,但还没忘了自己要维持王室尊严,强忍着心头不安摆手道:“司马不必多说,我再看看。”声音中还带着一丝颤抖,周围臣僚听后,有些人一脸赞赏,但也有些人露出一丝轻蔑。 果然,眼见即将走进城上弓箭射程,那些军汉纷纷停下,对着城头大声喊道:“南平小儿高保逊听着!我大周皇子、奉圣军节度使赵元昌奉皇命讨不臣!早早降了,还能得个善终!” “噌!”南平王涨红了脸,猛然拔出腰间宝剑,怒斥道:“贼子欺我太甚!” 瞬间一片“王上息怒”的声音响起,直到城下再次传来喊声:“南平伪朝文武大臣!此时献城投降,也能得个前程!岂不比为南平小儿陪葬好得多!” 此言一出,城头上静了一刹那,气氛有些诡异。原本还愤愤的高保逊瞪大眼睛朝两旁臣子看去,握着剑柄的手更加用力。 这时候众大臣纷纷反应过来,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一个个都指着城下大骂:“如此低劣的挑拨离间竟然还敢使出来!”“我等忠心岂是这些唵噆货能体会的!”“誓与此城共存亡!” 更有将领请命道:“王上!臣请带兵出战以雪此辱!” 第十章大周来客夜登门 不管这些大臣如何咋呼,高保逊只是按着剑柄一个个看去,直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才冷哼一声:“回宫!” 说罢,直接走下城头,坐上车驾。 等宦官放下四周的纱帷,他才松开握着剑柄的右手,微微颤抖地喘着气,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原本凶狠的目光也透出一丝迷茫。 年少即位,虽然有些东西还看不明白,但他知道南平高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生死只在一瞬间! 见南平王都离开了,众大臣互相看看,大司马突然开口:“正值危急存亡之秋,还望各位戮力同心,不负先王知遇之恩!” 然后他才在一片“理当如此”的声音中跟着南平王下了城头。 当天下午,攻城器械准备就绪的周军开始第一次攻城。 具体情况陈佑无从得知,但从黄世俊遣人来通报的情况分析,不太乐观。 而且黄世俊还给了一个消息,早在周军围困归州之时,南平就已派出使者出使沈国和宋国,只是不知这两国会不会来援,又能不能赶上。 晚上,忙碌了一天的周敞带着路上买的一些酒菜回到家中。 作为一个中层军官,他也能在国都搞到一个小院,生活还算可以。 进了门,看似院里无人,他反身关好院门、拉上门闩,然后才小声喊道:“赵先生?是我!” 直到这时,东边的小屋内才传出一声干咳。 紧接着小屋门打开,一个二十五六岁、国字脸、面相中正、身着深青色士子服装的青年走了出来:“周校尉,今日情况怎样?” “正要告先生知晓。”周敞提着油纸包拱拱手,快步走到正屋,推开门进去。 这赵先生虽心中着急,但也还是迈着沉稳的步子走进正屋。 两人坐好,周敞灌了一杯凉茶,这才开口道:“好叫先生知晓,周军已至城外。” “着啊!”赵先生一拍手,神色间已经带着些兴奋,紧盯着周敞:“不知周校尉准备的怎么样了?” “唉!正要说这事!”周敞叹了口气,说话的语气也带上了些焦虑:“我好像被怀疑了。” “什么!”赵先生一惊,差点忍不住站起来,同时目光下意识地朝外看去。 周敞立刻安抚道:“先生莫急!总不至于连累先生,只是我们那右军将军陈佑,可能怀疑上我了,只是还没有什么具体的行动罢了。” “还请详细说来。”虽然周敞认定没事,但这赵先生还是不敢放松。 “昨天不是说宫卫大将军安排左右军轮流守卫王宫吗......”周敞也不敢怠慢,连忙将事情详细说出。其中特意仔细说了陈佑的言行态度,以及自己的猜测。 说到最后,他露出一丝凶狠的神色,伸手做了一个割喉咙的手势:“要不杀了他?” 听完周敞的叙述,赵先生面色凝重、久久不语,显然在紧张地思考。 周敞也不好催促,只是一口接着一口喝茶。 眼看这一壶凉茶喝得差不多了,赵先生终于开口了:“我想去见见这陈佑。” “嗯。”周敞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睁大眼睛惊诧道:“什么!” “没错!”赵先生十分严肃,“从你的描述中,我感觉陈佑似乎另有想法,应该不是死忠南平的人。所以我想去见见他,若是能得到他的支持,咱们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了。” “可是,陈佑的父亲可是原来的归州留守啊!他家关系复杂,若是凭一个猜测就暴露了先生,岂不是太危险了?”周敞还是有些犹豫,既是怕危险,也是因为不想功劳被瓜分。 对于他的想法,这赵先生还是能看出一点的,当下保证道:“等王师攻下南平城,我自然会在大皇子面前为校尉请功!且此次只需校尉为我指明路途即可,无论我是否成功,都不会误了校尉举义反正的大事。” “这......”周敞还是有些犹豫,偶然抬头看到赵先生的目光,心头一跳,迅速应道:“都是为了大周,先生既不怕,我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容我换身便服,就送先生去陈府。” 听了这话,赵先生才露出笑容。 就在两人准备的时候,一个闲汉悄悄离开周敞家周围,迅速赶往陈府。 不一会儿,刚吃完饭在书房翻书的陈佑就听到刘河禀告:“下面人发现周校尉家有人。” “有人不很正常吗?”初闻这个消息,陈佑还有些不解,但紧接着听刘河解释道:“周校尉一个人住在国都,平常家里只有他一人。今天下面人听见他回家之后,院子里传来对话声,虽然没听清内容,但可以肯定是两个人。” 反应过来的陈佑考虑一番,也不准备等了,直接命令道:“你下去准备准备,今晚我们去他家探探。” “是!”刘河领命,下去安排人手自不必提。 当晚一更四刻,大约相当于晚上八点,陈府角门外出现一个青衣士子,正是之前出现在周敞家的“赵先生”。 敲了会门,里面的门房问了声:“谁啊?” “请告诉你家主人,我是来救他一命的!” 那门房没好气道:“你这厮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赶紧滚!免得挨一顿打!” “呵!”赵先生也不生气,只是道:“你还是先去通报,耽搁了大事你承受不起!” “嘿!口气蛮大!”门房这么说着,心底却还是有些虚,“你在这等着,若是蒙骗于我,定要你好受!” 等这门房找到陈佑时,他正要带着刘河出发。 听了门房的回报,目光闪动,随即让刘河先去书房等着,接着对门房吩咐道:“你去把这人带到书房。” 不到半盏茶时间,门房就带着赵先生来到书房外:“老爷,人已经带来了。” “嗯,你先下去吧。”陈佑目光转向一脸泰然走进来的赵先生,“你是何人?就是你说要救我一命?”话语间透着一丝怀疑与轻视。 这位赵先生却是淡然整理衣着,长揖道:“正是!在下幽州赵普,忝为大周奉圣军节度支使!” 第十一章泼天大功接不接 幽州赵普! 这四个字有如惊雷般出现在陈佑脑海中,他差点就要站起来。饶是如此,他脸上还是露出了一丝的惊诧。 好在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就只有赵普和门房二人,门房自是不敢盯着主家看的,赵普此时作揖还未直起身来,是以并没有人注意到陈佑的异常。 由不得他不惊讶,毕竟宋初文臣最为大众所熟知的就是放言“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赵普。 最重要的是,赵普是他来到这世界之后,听到的第一个有记忆的历史人名! 陈佑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自称幽州赵普的青衣士子。 历史上,赵普生于后梁龙德二年,也就是公元922年,眼前这赵普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如果两个赵普前半生的经历完全一致的话,那么现在应该是公元950左右。 在之前的时间线上,公元951年郭威建立后周。现在后周已经出现,但周太祖郭威却是一定没有的了。 此时站在陈佑面前的赵普,面色平静、神态沉稳,仿佛自己不是在敌营,而是位于自己家中一般。 这时才知宋史单独为其作传,称其“沈厚寡言”,而宋太宗赵光义则评价其“能断大事”,非是过誉。 不说其它,就看其今晚凭着一点点线索和一些猜想,就敢来寻陈佑这个敌友不明的敌国将领,便能看出此人确实是有刚毅果断之能。当然,这刚毅果断是褒是贬,全看他冒险的结果是好是坏了。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陈佑观察赵普的同时,赵普也在观察着陈佑。 在他说出自己的身份而陈佑没有让人拿下他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陈佑有反心! 毕竟陈佑现在还年轻,在五代十国这样的环境中,及时离开即将沉没的破船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更别说陈佑刚穿越过来,对南平并没有什么感情,相比为国尽忠,还是保全自己的小命比较重要。 好一会儿,陈佑才开口道:“先生好胆魄,你身为周国的节度支使,来我这南平将军府上,就不怕身首异处?” 这话要是两人一见面就说,没准赵普还会紧张一下。但是这时候再说出来嘛,无异于在说:我不会杀你,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赵普脸上露出自信地笑容道:“在下此来是代表我大周大皇子殿下问将军一句话,自然是相信将军不会对我不利。” “哦?”陈佑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赵元昌应该不可能知道他这么一个小人物,所以赵普要说的其实是他自己的意思。 不过,知道归知道,表面礼仪总得做好,是以陈佑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先生请说。” 赵普却不急着开口,而是望向一直站在陈佑身后默不作声的刘河。 陈佑看了一眼刘河,便好似毫不在意地说道:“但说无妨,此处没有外人!” 要说陈佑如果真想干点啥,是决计瞒不过刘河这位亲兵队长的,因此他说的只是场面话。然而就是这句场面话,让刘河心中一暖,站的更加挺拔了。 赵普当然能看透这番话的作用,因此不置可否直接开口道:“敢问将军,天兵已至,此城旦夕可下,将军意欲何为?” 陈佑听了,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要说南平会陷落,那倒是有可能的。但是‘旦夕可下’,先生莫不是在胡吹一气?” 听到这话,赵普自信一笑,到目前为止,陈佑所有的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他这才傲然道:“我大周皇帝陛下英明神武、天授帝业,此次兴兵二十万来攻打小小南平,有大皇子殿下亲自坐镇,武将如云、谋士如雨,又兼方略精妙、将士用命,岂是兵不过三万、主少臣疑、人心涣散的南平可以抵挡的!” 撇除赵普口中的溢美之词,就陈佑白天在城头看到的情况来说,南平不是没有翻盘的可能,但这种可能性很小。 不过,即便要投降,主动投降和被逼投降能获得的待遇可是不一样的! 所以,陈佑不能急,要慢慢来。 有了这样的打算,陈佑看着信心满满的赵普,板起脸来道:“既然如此,想来周国也不缺我这一个敌国之人,那就看看是周军先破城,还是南平能等到援军吧!” “啊?”赵普傻眼了,这就谈崩了? 他连忙道:“陈将军且慢!虽然我大周能攻下南平,但无论你我双方都必定损失巨大!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大周大皇子亦是仁慈之人,故而希望能以较小的损失取得胜利。若是将军能反正举义,我大周又何吝于一个将军之位!” 说完之后,他死死盯着陈佑,不放过一丝面部表情。 陈佑看着赵普,脸色渐渐缓和:“赵先生,我且问你,你在大周有何名位?” “我乃奉圣军.......” 陈佑十分粗暴地打断赵普的话,直截了当地问道:“可有官阶?” 赵普说不出话了。 现今文官武将除了自己的职务,还有一个确定待遇的官阶,比如陈佑的荆州左丞。 节度支使只是一个职务,而且还是一个临时职务,说白了就是节度使的私人代表。诚然,能成为节度支使,肯定是要被节度使信任。但一个没有官阶的节度支使,和一介白身其实没什么两样。 如今赵普就是这么一个尴尬的地位。 在大周皇帝赵鸿运建立大周之前,赵普曾经侍奉过在家养病的赵鸿运,也和赵元昌有过交往。可惜他出仕晚,赵元昌征南平之前他才过来投奔。 此时赵普还是个没啥名气的小年轻,寸功未立的情况下,给一个文书身份也就顶天了。 都说富贵险中求,于是赵普自请潜入南平城策反守城将领,这才临时得了一个节度支使的职务。 求功心切,这也是他今晚愿意来找陈佑的原因之一。 见赵普不说话了,陈佑笑了,笑得很开心,然后他在赵普和刘河惊诧的目光中用十分蛊惑地语气问道:“如今有一件天大的功劳,不知赵先生是取,还是不取呢?” 第十二章举义反正须拿捏 陈佑突然的发问,倒是让赵普愣了一下,随即他脸色十分不悦地说道:“将军若是想要将在下拿下,只管动手便是,何必用话来诓我,平白失了风度!” “哈哈!看来赵先生也知道此时你之生死操于我手,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诓骗于你?”陈佑笑了两声,饶有兴趣地盯着赵普。 谈话进行到这里,节奏已经被陈佑牢牢掌控在手里了。 赵普沉默了,他意识到陈佑可能不是在开玩笑。 赵普有野心、有想法,不然他当初作为一个外人,就不会去尽心服侍还未称帝自立的赵鸿运,也不会想法子和赵元昌搭上关系。 如果不是为了建立功勋快速升迁,他凭借着和皇室的关系,从一个小官干起,也能慢慢升到高位。 都说乱世功名马上取,然而他赵普只是一介书生,哪怕在五代十国这样的乱世之中有一两手保命的功夫,但让他带兵打仗,还是难为他了。 所以,他才主动请缨来南平城说降,风险大,功劳却也不小。当然,再怎么说也比不上挥军先登的将领就是。可这样已经能让他摆脱现在的境地,得到一个不低的官阶职位了。 现在,陈佑突然说有一件天大的功劳,不免让他有些心动。 沉默了一会儿,赵普开口了,因为太紧张,声音甚至有些沙哑:“还请将军详细说来。” “敢问先生,是陷小寨的将领功劳大呢,还是拔雄城的将领功劳大?” “自然是攻陷雄城的将领功劳更大!” “若是同样两座城,一座是敌军早早逃了了,另一座是大军久攻不下,请问若是攻下城池,又是哪位功劳大?” 赵普沉默许久,他已经明白陈佑的意思了。咽了口唾沫,拱手道:“如此,还望将军以大局为重!” 这就是同意陈佑的建议了,等周军攻城陷入僵局的时候再举义发难,这样的功劳才更惹眼。 陈佑此时也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拱手道:“先生放心,若是天军顺遂,则我必听先生安排。只是若天军不顺,还请先生相信于我才是!” “理当如此!” 话说到这里,该说的也都说完了,陈佑回头对刘河道:“刘河,你送赵先生离开。” “是!”刘河应了一声,走到赵普身边,“赵先生请!” 赵普朝陈佑拱手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告辞!” “先生慢走。” 待刘河回转,陈佑正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 刘河站在门口敲了敲门,陈佑抬头看到刘河,示意他进来。 走到陈佑身边,刘河小声地说道:“将军,属下已经安排人跟着那个赵先生了!” 陈佑听了一愣,随即笑着拍了拍刘河的肩膀:“你做得很好!” “嘿嘿!”刘河得意地笑了一声,“都是将军教得好!” 陈佑点点头,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的功劳苦劳我都记在心里,好好干!” 听了这话,刘河脸上露出激动的神情,大声道:“是!” 将刘河打发下去,陈佑继续翻看前身留下的一些文书材料,如今一丝疏忽都可能要了命,他可不敢放松。 这是来到这个时空的第二天,然而陈佑感觉仿佛已经过了许久。实在是他现在的处境太差、这两天经历的事情太多! 要说起来,一穿越就是中高层武将,而且还身处于五代十国这样武人为尊的时代,可以说是梦幻开局了。 但偏偏,一过来就发现自己所在的这个国家都被敌人打到都城,已经快要完蛋了!面对这种情况,上司还想着争权夺利,高级文官已经在准备退路了,而自己的属下竟然早早联络上了敌国! 只能说,幸福的穿越都是相似的,不幸的穿越各有各的不幸。 好在到现在,至少属下反叛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现在要做的就是隐藏自己的目的,同时悄悄做好举义反正的准备等待时机。 这个时机要把握好,一定要等周军觉得打不下去了再发动,不能早也不能迟。 早了,周军将领会觉得即便没有陈佑的里应外合,硬攻也能拿下南平城;若是迟了,自己在城内发动了,可能城外的周军反应不过来没及时接应,到时自己就得独自面对城内还忠于南平的军队。 穿越的第二天就这么过去了。 次日是四月初十,根据之前的安排,初十、十一两天该右军负责守卫王宫。 陈佑卯初二刻就起床洗漱,用餐后穿上甲胄带着一队亲兵前往宫卫军军营。按照规定,他们需要在卯正三刻之前换防完毕,这样不耽误王宫的朝会。 说到这个,顺便提一句,唐朝以后,将十二时辰分为初和正两个部分,每个部分相当于二十小时制的一个小时。比如卯初就是五点到六点,卯正就是六点到七点。至于刻,此时还是一天一百刻,要到清朝才改成一天九十六刻。 到达军营,陈佑立刻召集五营校尉,勉励一番之后,定下周字营、吴字营为一组,王字营和张字营为一组,三个时辰换一岗。至于最后一个李字营,负责宫墙外的流动巡逻,怎么换岗由李校尉自己回营安排。 等一切都安排好,已经到卯正了,陈佑连忙点起兵马朝宫城行去。 很快一行人就到了王宫西门——白虎门。 早早得到消息的左军孙将军已经在城门下等着了,老远就朝陈佑拱手道:“陈将军,王宫就交给你们右军了!” 此人说话还比较客气,想来是身份背景不如陈佑。 陈佑也是连忙下马行礼,别人给脸面,他就得接着。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就是这么个道理。 “孙将军辛苦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两个头头在这里寒暄,具体怎么安排自有底下人去交接。 不到一刻钟,右军已经接管了整个宫城的守卫工作,李字营也安排了人替换下左军在外巡逻的小队。正好赶在卯正三刻之前完成。 陈、孙二人又客气几句,孙将军便带着集结起来的左军返回宫卫军营地。 陈佑转身看着宫城,抿了抿嘴唇,接下来就该准备了! 第十三章月下争渡一线天(一) 目送左军离开,陈佑带着亲卫迅速赶到朱雀门,此时南平文武大臣正依次通过角门入宫。 见到陈佑,刚刚走过城门的南平大司马突然停下来招呼道:“将明啊,今天是你负责王宫守卫?” 陈佑已经从之前的文书中得知大司马姓庞名典,是原身父亲的老上司。原身父亲逝世之后,主要是庞典在官场上照应着原身,把他推上这宫卫右军将军的位置。 有了这样的关系,当庞典招呼陈佑时,陈佑立马小步快跑上前,整理甲胄之后郑重一揖:“晚辈拜见大司马,还请大司马恕我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无妨!”庞典不在意地说道,“王事为重。” 说着,他朝路边走几步,免得挡住其他官员。 仔细打量陈佑之后,庞典略带欣慰道:“不错,是一个将军的样子!这气态同合清倒是有几分相像了!” 合清是陈佑父亲陈元朗的字,此时提到,陈佑不免一副感伤混合着感激的神情道:“先父气宇,岂是我这不肖子所能比的,且小子能有今日地位,全靠大司马照看提拔。”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提拔你是因为你有这个能力,此事就不必再说。”庞典说着,朝王宫内拱手道:“且擢你任这宫卫左军将军,也是王上点头的。眼下国运多艰,你可要忠心报国才是!” 说到最后,庞典的语气已经有些意味深长了。 陈佑心头一跳,脸色严肃起来,也朝王宫内拱手道:“大司马放心,末将定誓死保卫王上!” “嗯。”庞典用力拍了拍陈佑的肩膀,“好好干!” 庞典离开之后,陈佑脸色严肃地站在原地好久没动。 直到王宫深处传来朝会开始的钟声,一直静静站在数米外的刘河才轻轻喊了一声:“将军?” 陈佑仿佛才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然后摆手道:“没事。走,去巡视一下宫里的守卫。” 整个南平王宫分为两部分,用一条环形的人工河隔开,沿河种满了常青树以遮挡视线。被人工河环绕的是南平王及妃嫔生活的地方,人工河之外和宫墙这一片是南平王处理政务、召开朝会的地方。 内外以四座拱桥相连,拱桥两端平常都有太监把守,除了宦官和宫女之外,其他人必须有南平王或者南平王后的旨意才能入内。 而宫卫军所负责的,就是人工河外这一片区域的守卫工作。 这一片区域总体面积加在一起,大概只有三个足球场那么大。房屋比较多,北部则是少见房屋。 陈佑一边走,一边观察一路上的地形。 他准备到时候控制住南平王,死守王宫等待周军进城。 但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他不知道宫卫右军里有多少人会跟着自己走!如果人数太少的话,是不可能沿着宫墙据守的,必须退入人工河,依桥而战。 同时,发动之后,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南平王的寝宫,生擒南平王。这样才有对峙的本钱。 然而,陈佑隔着人工河眺望对岸,对岸那一片区域也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里面十多个小院,没进去过根本不知道南平王住在哪个院子里! 重点还是人手! 陈佑移开目光,只要有足够的人手,同时搜寻所有的院子,就能很快找到南平王。 想到这里,他招手示意刘河过来,然后低声吩咐道:“你这两天下去试探一下,看有多少人会跟着我们。” 这试探的当然不可能是底层的大头兵,而是那些联络上下的都、队主官,只要获得他们的支持,哪怕校尉不同意,这一营人也能被陈佑掌控在手里。 扣除校尉们的亲兵,整个右军总共一百个队,每个队二十人。而王宫只需要一千人就能守住,也就是说,只要有一半的队正愿意听从陈佑的命令,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刘河自然也能想通这个道理,当下点头应下。 在王宫内巡查一圈没发现什么疏漏之处后,陈佑便来到白虎门内的一间屋子里休息。 听到他的脚步声,早一段时间就在屋内闲聊的周、吴两位校尉连忙站起来:“将军!” 陈佑双手虚压:“不用多礼,坐吧!” 说着,他自己走到主位坐下,自用宦官奉上茶水糕点。 至于刘河,则趁着这个机会去试探那些底层军官的想法。 这间屋子是专门供宫卫军这些将校休息的,原先只是单纯的一间屋子,后来前任南平王调拨了几个小宦官负责此处的茶水扫洒之类的杂活,也算是收买人心的福利了。 房间内一时间安静下来,陈佑也不理会两个下属,自顾自端起茶盏细细品味。 五代时期点茶法已经出现了,不过那都是文人雅士的宴饮中所流行的,现在服侍他们的这些宦官还不会这么高深的技巧。 至于茶叶,茶盏里的都是滤过的茶水,看不出来是什么茶叶。不过想来也知道给他们喝的不可能是什么珍品。 陈佑在这老神在在的细品茶水,坐在下首的周敞则是坐立不安。 昨晚他将赵普送到陈佑府外就回家了,之后提心吊胆地一直等到半夜也没见赵普回来,不免让他心里浮想联翩。要不是此时周军围城,他甚至都想潜逃了! 好在赵普虽然没回来,但也没人来逮捕自己。今天早上看到陈佑,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一时之间摸不清楚陈佑的想法,搞得他心里难受得紧。 有心试探一下,但旁边还有一个人在。 周敞看了一眼陈佑,又看看坐在他对面的吴校尉,与其在这里坐立不安,不如出去转转。 正要开口,却见陈佑将茶盏盖上放到桌上。 “啪嗒”一声响,周敞一个激灵,端正坐好。 陈佑看了一眼两个神情严肃的下属,心里暗暗点头。 原身担任这宫卫右军将军还不到一年,虽然还没能收拢五校尉,但最起码建立起了威信。这样一来,也方便自己做一些准备。 第十四章月下争渡一线天(二) 心中转着心思,嘴上开口道:“周校尉、吴校尉。” 听到陈佑开口,周、吴两人皆是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陈佑见此,微微笑道:“不要太严肃,咱就是随便聊聊。” 周敞尴尬地笑了笑,抓起茶盏举到一半,又将其放下,双手摆在膝盖上坐好。 而吴校尉心里没什么负担,则轻松地笑道:“将军心情不错,我们这些做属下也就有好心情!” “哈哈!”陈佑指点着吴校尉笑道,“你这厮,岂不是说我欺压你等!” 吴校尉连忙拱手叫屈:“属下哪敢?” “你啊!瞧你这惫懒样!” 陈、吴二人欢快地说笑,心中有事的周敞也挤出一丝笑容跟着笑,别提多尴尬了。 说笑一阵,陈佑将目光转向周敞:“周校尉似乎有心事?” “没!没!”周敞连忙摆手否认。 却没想到陈佑收敛了笑容,长叹一声道:“心中有事也是正常的,眼下周军正在攻城,若是心中没事,那才叫稀奇呢!” 此言一出,房间里轻松的气氛一下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周敞心头一跳:“来了!” 当即抓住机会,状似忧虑地说道:“将军所言甚是,属下正是为此事而烦忧。” “哦?”陈佑一挑眉,“周校尉对当下的时局有何看法?” 周敞略一沉吟,又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吴校尉,这才开口道:“听说周军攻城甚急,也不知何时我等就不得不协助守城。”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来前两天自己的想法和这个可是完全两样,连忙补救道:“说起来之前也是我没考虑好,这么激烈的战斗,咱们宫卫军很可能撑不住啊!一旦损失过大……” 说着,他偷偷看了一眼陈佑,却发现陈佑脸上还是之前那副表情,心中不免惴惴,但还是接着道:“到时是功是过可就不好说了!” 说完,他低着头等着陈佑的回应。 房间内就这么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呼吸声。 陈佑却没急着说话,抬眼一扫,不出意料地在一个角落看到探头探脑的宦官。 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笑容,这才转向吴校尉问道:“不知吴校尉怎么看?” 吴校尉立刻拱手道:“回禀将军,属下觉得,咱们宫卫军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守卫王上,当然不能受损太多。周校尉能放弃上城墙争功的想法,末将是非常赞同的!” 陈佑点点头:“没错,我们要把保卫王上当成最重要的任务。只是,若战事持续下去,城内兵力吃紧,咱们迟早是要上城墙的。” 此言一出,在场三人脸上都露出忧虑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吴校尉开口道:“将军,有一句话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佑好似不在意地一挥手:“但说无妨!” “是!属下觉得,将军不如早作准备!” 这话好似惊雷,周敞惊诧地盯着吴校尉,又连忙转头看向陈佑。 却见陈佑刚刚隐去脸上的惊愕,沉声问道:“怎么说?” 此时角落里紧张兴奋地宦官也伸着耳朵听吴校尉怎么说。 只听吴校尉道:“将军家世摆在这里,又深得大司马看重,属下觉得,若是上城墙无法避免,不如请托总领守城的将领,求一个没多少战斗的地段,如此也好保存兵力!” 这番话说完,陈佑转头看向那个宦官,看到他一脸失望的表情,不由笑道:“吴校尉说得有几分道理。不知吴校尉可有空跟着本将一起去走动走动?” 陈佑说出这句话,可不是普通的邀请吴校尉一起干事,而是问这校尉:如果事情有变,你跟不跟我走? 听了陈佑的话,吴校尉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身来拱手道:“惟将军马首是瞻!” “哈哈!”陈佑畅快地笑了两声,“吴校尉快坐,没必要搞这么严肃嘛!咱们都是同舟共济、同舟共济!” 说着,他转向一脸尴尬笑容的周敞:“周校尉,我说得对吧?” “没错、没错!”周敞干笑着点头。 三人又闲聊一会儿,陈佑便带着两人一起出门巡视。 城外周军大营,帅帐内,一个面容俊朗、丰神如玉的青年男子坐在主位上批阅文书。 此人身穿深蓝色蛟龙王袍,头发简单地用玉簪束在头顶,正是大周大皇子赵元昌! 这不是他第一次领兵出征,但却是第一次主持灭国之战,虽然只是南平这样仅剩三州的小国。 别看周军之前势如破竹般拿下归州,现在又围困南平城,但远远还没到能放松的时候。 毕竟,这场战争对赵元昌有着特别的意义。 大周立国三年,现在还没立储。 周帝赵鸿运有三子,目前有机会进窥大位的就是大皇子赵元昌、二皇子赵元盛。 赵元昌自小跟随周帝东征西讨,和大周一众开国功臣关系都不错,而且自己也早早有了自己的班底,在三个皇子中实力最强。 赵元盛因为晚出生几年,在大周立国之前一直在家侍奉母亲,直到大周立国,才有机会发展自己的势力。只不过此时他和赵元昌的差距已经很大了,也就有母亲的支持,勉强可以支撑。 至于三皇子赵元兴,现在才十多岁,基本上是没机会了。 那为何这次战争对赵元昌来说特别重要呢? 前面已经说过,储位空悬,这是大周立国之后第一场灭国之战。别管国大国小,一旦成功,这场功劳就足以将赵元昌推上储位。 但如果失败,他前期所积累的优势就会丧失殆尽,兄弟二人将站到同一起跑线上。 只要能赢! 赵元昌搁下毛笔,长出一口气。 细作传来消息,南平已经向沈、蜀求援了。从大周进攻归州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二天,最迟还有四天,沈军就会来援。要想此战功成,必须在四天内攻下南平城、生擒南平王。 然而从昨天的情况来看,此战很是不易,若是强攻,毕竟伤亡巨大。极有可能会好不容易攻进南平城却被沈、蜀捡了便宜。 如何取舍,着实让人难以抉择。 第十五章月下争渡一线天(三) 正想着,帐外突然传来侍卫的呼喊声:“参见将军!” 紧接着,就见帐门被掀开,走进来一个高大壮实、身着甲胄的老将。 不等老将开口,赵元昌连忙站起来:“长山公,可是战事有变?” 原来此人是周国怀化大将军、利州节度使、开国长山县公马青马无染,这次作为赵元昌的副手征讨南平,其实是起着一个压阵脚的作用。 周帝既然安排马青来辅佐赵元昌,这两人的关系就不可能差。 只见马青站定郑重行礼道:“参见殿下!” 赵元昌上前扶住马青的胳膊,话语间带了丝不满:“说过多少次了,长山公不必多礼!” 直起身来的马青一脸严肃道:“尊卑不可忘,礼节不可废!还望殿下牢记在心。” 赵元昌听了这话,也只好肃起脸来点头应道:“我晓得了!只是公乃长者,我虽为皇子,也当礼敬才是!” 马青脸色这才舒缓下来,在赵元昌的虚扶之下坐到椅子上。等赵元昌也回到主位坐下之后,他抚须笑道:“殿下谦逊守礼是众人皆知的,若是这次拿下南平,德才兼备的评价是跑不了了!” 听到他这么说,赵元昌总算放心了,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证明这次没带来坏消息,当下也有些自得:“此战能取得这样的成果,有赖于长山公的辅佐,也是靠将士们奋力拼杀。” 果然,他自己虽然不提自己的功劳,但马青十分识趣地捧道:“最主要的还是殿下的正确指挥,且能识人用人,如此方才有我等用武之地。” 不得不说,结合马青的身份和他一惯重尊卑礼仪的刻板性格,这话听起来让人格外舒心。 两人又说笑一番,这才谈到当下的情形。 还没开口,马青眉头就皱起来了:“殿下,南平城内的守军是打定主意死守待援了,这样硬攻的话,伤亡很大啊!” 赵元昌也皱眉道:“不瞒长山公,我也正为此事烦恼!长山公也知道,此战功成与否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顿了一下,他露出一丝坚决:“只要沈、蜀未至,我就不想放弃擒住高保逊的想法!” 马青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既然如此,臣请领一支偏师去拦截沈军。只要我马青还活着,定不让沈国一兵一卒接近南平城!” “长山公!” 赵元昌激动之下站起身来喊了一声。 马青也站起来,长揖道:“还请殿下应允!” 赵元昌深吸一口气,一揖到底:“如此,就拜托长山公了!元昌定不负公之所望!” 当天下午,周国南征军副帅马青带着一万人前往东南方向南平与沈国接壤之处驻守。 之后,周军在赵元昌的指挥下向南平城头发起了更猛烈的进攻,一时之间,南平城墙上下血肉横飞,战况激烈程度,远非先前可比。 南平城内也是一片人心惶惶,即便是大白天,街面上也看不到多少行人。 到了四月十一,南平守军经过两天的消耗,终于到了要调宫卫军的地步。由于陈佑的右军要负责守卫王宫,所以左军就先顶上去了。如果战斗再持续几天,就不得不发动平民参与守城了,免得高强度的战斗下消耗太多训练有素士兵,导致战斗力陡然下降。 南平这边不好受,周军这里也不是完全没有损失。 此次赵元昌领兵出征,对外称有二十万大军,实际上战兵不过六万余人,攻陷归州的损耗加上留守归州的兵力就占去了万余,昨天副帅马青又带走了七千余人。 真正留给赵元昌的就只有四万余战兵,加上三万左右的辅兵。而且他还得分兵扫清南平周边的县城、山寨,战略要点也得派兵驻守,能用来攻城的就更少了。 这两天他为了尽快拿下南平城,下令加大攻城强度,兵员损耗也同样变大,两天下来至少有七八千伤亡。 偏偏这天傍晚,他又接到急报:马青已经遭到沈军的进攻了!虽然敌方人数不多,但这说明沈国正准备出兵! 至于蜀国的情况,目前还没有消息传来,但想来也快了。 就在这种情况下,赵元昌终于想到提前潜伏到南平城中的赵普,连忙让人尝试联系到他,看他的策反有没有什么进展。 戌时正,陈佑坐在椅子上翻看唐书,他现在迫切需要熟知唐朝的规章制度以及黄巢之乱后的著名人事。 只不过他此时可不是光看书,同时还在泡脚。 一个直径约一尺半的木盆内盛了大半盆热水,里面撒了一些生姜、茱萸之类的药材。负责服侍他的丫鬟坐在胡床(马扎)上,挽起衣袖露出细细的胳膊,双手轻轻揉捏着陈佑的双脚。 不得不说,虽然此世没有网络等种种方便快捷的东西,但作为一个中上层人士,生活享受也是不低的嘛! 别的不说,就是这样一个贴身丫鬟,别说自己一个小小的厅、处官员,便是前三排,也没人敢正大光明的养一个! 唯一可惜的就是,这丫鬟话不多,而且容貌也只能说是清秀,甚至算不上好看。 正当他心中感慨,想着等脱险了要不要重新买一个好看一点的,管家陈行文走进来,面色有些古怪地说道:“老爷,有一个自称赵普的人说是您以前的朋友,有急事要找您。” “赵普?”陈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难道是机会到了? 当即吩咐道:“没错,是有这么个人,你去把他领到书房去,我等下就过去。顺便,通知刘河,让他到书房外等我。” “是。”管家应了一声,悄悄退了出去。 丫鬟自然也听到了陈佑的话,不用陈佑吩咐,她就将陈佑的双脚放到自己大腿上,用布仔细擦干,又轻柔地套上白色布袜和靴子。这才挪走洗脚盆,把陈佑双脚放到地上,轻声道:“老爷好了。” “嗯。”陈佑站起身来,跺了跺脚,随手将唐书放到桌上,抓起挂在墙上的长剑就朝书房走去。 战斗,即将开始! 第十六章月下争渡一线天(四) 陈佑抵达书房时,赵普正在书房内不停地转圈。 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到陈佑后,赵普说的第一句话是:“沈国来援了!”第二句话就是:“时机已至!” “妙!”陈佑忍不住一拍手,“不知先生可有人手?” 听到陈佑的问话,赵普犹豫了一下,含糊道:“人手自然是有一些的,只不过起不了什么作用罢了。” 见他此时倒谨慎起来,陈佑不免摇头笑道:“我们要做的是非胜即死的勾当,人越多,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 赵普抿唇想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丝决绝:“行!我这就召集人手,咱们今晚就行动!” 说着,他就准备离开。 陈佑连忙拦住他:“不急,我们守卫王宫的时间要一直持续到明天卯时,在此之前发动就可以了。不过,行动之前,我们还要找另一个人。” “谁?” “南平户部尚书黄世俊!他也有心举义投周。我们控制王宫的时候,还需要有人帮忙打开城门迎天军入城,否则我们的压力会很大。” 虽然陈佑说得有道理,但赵普还是有些不放心,眼看着成功近在眼前,他实在是不想节外生枝:“此人可靠吗?” “只要不让他知道天军面临困境,且保证他地位不会太过下降,就不需要担心他出问题。” “好!我先去召集人手,之后和你一起去找这个黄世俊!” “嗯。”陈佑将赵普送到门外,“就安排你的人丑末寅初的时候在白虎门外集合吧。” 赵普停下脚步,皱起眉头道:“这么迟吗?” 陈佑笑道:“若非卯时我们就得被调上城头,我宁愿再晚一点。” “行吧。”赵普略一思索,便点头道,“我先去了!” 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刚送走赵普,刘河就快步走来,大老远就抱拳道:“参见将军!” “免礼。”陈佑随意地一挥手,眼看周围没什么人,也不进房间,就站在门口这么问道:“底下人都是什么情况,你摸清楚了吗?” “回禀将军,属下连同亲卫队的同僚们这两天到处试探都头、队正的态度,目前合计有六个都头、四十三个队正可以拉拢。” 听到这个数字,陈佑略一挑眉,若这么些人都可以用,这次行动的成功率一下就上升到六七成! 当即点头道:“可以了。我准备在寅时发动,你下去安排一下,寅时初通知到每一个人。不过先别说是什么事情。” “是!”答应一声,刘河却没急着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等着陈佑接下来的吩咐。 见他这副模样,陈佑点点头,这刘河粗中有细,有培养的价值。 心里面转着心思,嘴上道:“马上你跟着我一起去黄尚书府,你安排一下,注意掩人耳目。” “是!”刘河抱拳应了一声,立刻转身离开,只是从他有些不自然的脚步中可以看出他现在也有些激动。 不到两刻钟,赵普重新出现在陈佑面前,两人没有多说,直接从后门离开陈府,从小路绕向黄世俊府上。 一路小心避开巡逻官差,一行三人终于来到黄府外。 敲门后,门房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啊?” 陈佑沉声道:“我乃宫卫左军将军,寻黄尚书有要事相商。” “啊!陈将军!您稍等!” 门内传来一声惊呼,过了一会儿,角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个苍老的面容。 门房看清楚陈佑之后,连忙躬身道:“将军请!” 陈佑三人也不耽搁,迅速进门。 门房动作麻利地将门闩放上,然后恭敬地道:“将军,我家老爷现在应该在书房,您请跟我来。” 说着,走在前面领路,只不过他走路的速度颇慢,也不知是向来如此还是故意拖延时间。 好在现在时间还多,陈佑不是太着急。 不过,路就这么长,再怎么慢也很快就走完了。 远远就能看到书房灯亮着,走到近前,发现书房门前站着一个人,不是黄世俊又是谁呢! “小侄拜见世叔!”陈佑恭敬行礼。 黄世俊快步上前扶住陈佑:“将明贤侄不必多礼。” 说着,他将目光投向陈佑身后。刘河这一看就是亲卫的自然被忽略过去,他看的是赵普。 “这位着实面生,不知如何称呼啊?”问的是陈佑,但目光却看的是赵普。 陈佑四下一扫,笑道:“这位是赵先生。” 注意到他的动作,黄世俊心领神会:“原来是赵先生!瞧我!贤侄快进房间坐!” 黄、陈、赵三人鱼贯进入书房,刘河留在外面将书房门关上。 不等落座,一直沉默未言的赵普立刻整理衣服,对着黄世俊长揖道:“大周奉圣军节度支使赵普拜见黄尚书!” 此话一出,陈佑死死盯着黄世俊。他虽不会武艺,但这具身体力量是有的,对付黄世俊这么一个五十多岁的文弱老头还是轻而易举。 没想到,黄世俊只是迟疑了一瞬间,立刻扶起赵普,露出谦卑的笑容:“原来是大周皇子的特使!在下小国外臣,实在当不得使者一礼!” 陈佑赵普都是一愣,他们预估了很多场景,就是没料到黄世俊会是这么个反应!只能说,他们两还是低估了黄世俊不要脸的程度。 见这两人的反应,黄世俊呵呵一笑,继续道:“不知使者此来可是皇子殿下有何吩咐?我虽然垂垂老矣,但心向大周久矣!只愿天军早日进城,我也好一沐天恩!” 这话说的,就差拍胸脯了。 赵普此时终于感受到自己身为强国使者该有的气派了。 天可怜见,他一开始接触的是周敞那样的中下层官员,后来找到了陈佑,却被陈佑强势碾压。如今在黄世俊面前,他终于享受了一把被敌国高官捧着敬着的感觉了! 不过好在,他没忘了此行的正事,端正一礼道:“黄尚书莫要多礼,在下此来是代表大皇子殿下来招揽贤臣的!” 这又是在张嘴胡说了,联系到他的职位,黄世俊也没有马上相信他的话,而是看向陈佑。 注意到黄世俊的目光,陈佑轻轻点头,示意可信。 第十七章月下争渡一线天(五) 于是,黄世俊就这么信了,只是嘴上还要谦虚一番:“我只不过是略有薄名,当不得贤臣之赞!” 赵普又恭维几句,就听到门外传来刘河的声音:“尚书府的齐先生来了!” 黄世俊连忙朝赵普解释道:“这是我府中的幕友,有事都会同他商议。” 赵普点头表示明白,正好他就站在门旁边,顺手转身开门。 门外齐醒看到开门的赵普,先是一愣,随即点头进门。 不等他开口询问,黄世俊就介绍道:“觉言,这是奉圣军赵支使。” 齐醒听到奉圣军三个字就明白赵普的身份了,当即躬身行礼:“齐醒见过赵支使。” 既知齐醒只是黄世俊的幕友,赵普虽依旧谦逊有礼,但也只是拱拱手道:“齐先生有礼了。” 之后齐醒又转向陈佑行礼:“陈将军!” 陈佑也是拱手回礼。 待四人分坐,又有婢女奉上茶水糕点,这才开始说正事。 眼下已经快亥时了,陈佑不急,但赵普有些急了,当下第一个开口道:“黄尚书,眼下我大周攻城甚急,这两日无论是南平还是大周,都伤亡不少。不知尚书怎么看?” 黄世俊眸光闪动,悲天悯人般道:“伤亡太过,恐有干天和啊!” “正是如此!”赵普立刻接道,“大皇子仁慈,虽两国交战,但百姓何辜!故而着我入城来寻如尚书以及陈将军这样的仁慈明理之人,以期尽快结束战争,以免造成更大的损失。” 只见黄世俊一脸赞同敬仰的神色:“殿下高义!只是,天军引兵归去岂不是更容易?两国就此不动干戈,也就不会有伤亡了。” 面对黄世俊的反问,赵普是丝毫不虚,脸上的笑容收敛,神情郑重地说道:“非是不愿,实是不忍!” “哦?愿闻其详。” “想必尚书也知道,这南平乃四战之地,得之,上可攻略中原,下可钳制荆楚,又是蜀地锁钥。如此地势,即便我大周不来取,沈、蜀也不会放任此地落在外人手中。 且此次我大周皇子殿下用兵如神,短短十天连下归、荆二州,围困南平城。即便我大周退去,仅剩二州之地、国困民乏、兵疲将惫的南平又能挡住沈、蜀吗? 想我大周皇帝陛下英明神武,天授中原帝业!立国三年,兵强马壮,猛将如云、谋士如雨,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又兼国富民强、将士用命,岂非天下共主之姿? 如今小小南平左也是降、右也是降,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从,像尚书将军这样的贤臣猛将,若是入了我大周,未来成就必将远胜于沈、蜀方国! 眼下我大周皇子殿下心怀仁慈,欲借城内明理之士相助消弭兵灾,如若尚书愿意相助,一来全了仁慈怜悯之心,二来也能借此功劳以为晋身之阶。如此岂不美哉?” 一大段的话说完,赵普也不急着催促黄世俊表态,而是端起茶盏润喉,留时间给黄世俊自己考虑。 不过同行的陈佑可不会安静地等着,他直接面带笑容开口问道:“这几日小侄忙于军务,也不知道世叔联络将领的事情进展如何?” 一听这话,本来绷着面孔的赵普不由露出一丝内涵丰富的笑容,放下手中茶盏,看黄世俊如何回答。 这边黄世俊则是心中暗骂陈佑这小狐狸专给自己拆台。想想也知道,大军围城的情况下,作为一个文官,你去联络将领干啥,还不是为了留条后路! 不过黄世俊也不是脸皮薄的人,既被戳破,他同齐醒对视一眼互相点头,便看向赵普道:“不瞒支使,就如将明贤侄所言,我早就有心投向大周,只可惜一直没这个机会。” 陈佑撇撇嘴,只能说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正话反话都有得说。 赵普对此两人这短暂的交锋心知肚明,不过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十分赞赏的点头道:“尚书心慕天恩,若是殿下知晓,一定会大加赞赏!”这就是保证将他的态度传达给上面,以获得合适的赏赐。 得了这句话,虽不是准信,但事到如今,留给黄世俊的选择也不多了。 心里想得通透,便拱手道:“我在此先多谢支使了。支使也知道,如今兵临城下,这南平城内上上下下眼睛都盯着军队,我也不敢贸贸然就去找那些高级将领。” 对于这话,赵普是十分赞同的。他原本觉得策反一个校尉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了,在之前没有关系的情况下,再往上风险就太大了。 至于陈佑,只能说是一个意外之喜,换成现在再听到有个将军有投降的可能,他是决计不会自己去试探那个将军的!毕竟眼看成功在望,谁还愿意去冒险呢? 见赵普点头,黄世俊这才接着道:“不过这两天我已经联络上了几个校尉、都头,想来足以一用了!” 就等着这话呢! 陈佑立马开口问道:“今夜可有守门之人?” “今夜?”黄世俊一愣,随即不解道:“为何如此急迫?” 不等赵普开口,陈佑迅速道:“因为我明天就要被调上城墙,世叔想必也知道我和马西此子不合,到时候宫卫右军怎么安排就不是我说了算了!” 这个理由十分合理,黄世俊只是皱眉稍稍考虑便点点头,转向齐醒问道:“觉言,你可知今夜可有守门之人?” 齐醒略一思考,便道:“钱都头今夜似乎是在南门,张校尉手下似乎也有戍守东墙的。” “那就南门吧!”黄世俊拍板道,“等下还要辛苦觉言一一通知到位。” 陈佑插话道:“还得约定时间和暗号,如此方能顺遂!” “也是。”黄世俊看向赵普,“不知支使是何意见?” 赵普想了想道:“那就寅初一刻,火光三闪变二闪,如何?” “好!”黄世俊听后表示赞同,对齐醒道:“觉言,勿要有所疏漏。” 应下之后,齐醒团团拱手道:“尚书放心,赵支使、陈将军也请放心,在下自会将传到。” 黄世俊点点头:“如此甚好,只是还有一件事想问问将明贤侄。” 第十八章月下争渡一线天(六) “嗯?”陈佑一愣,目光闪烁道:“世叔请讲。” 黄世俊看着陈佑,似笑非笑道:“不知将明贤侄手下的兵力准备怎么用?” 陈佑沉吟一会,之后才开口道:“身为宫卫,自然是要将大王保护起来。” 听到这话,黄世俊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 其实,陈佑说的这句话很讲究,“将大王保护起来”,而非“保护大王”。怎样才叫“保护起来”,自然是内外隔绝。一个大王被隔离起来了,其实也就成了被软禁的囚犯。 这就很明显了,结合陈佑等人即将要做的事情,这哪是要保护大王,这分明是要生擒嘛! 黄世俊皮笑肉不笑地拱手道:“老夫就预祝将明贤侄出手得卢了!” 陈佑一挑眉,也在脸上堆满假笑道:“承世叔吉言!” 又说了几句,黄世俊才将陈佑、赵普送出门外。看着他两就此分开后,带着齐醒回到书房。 一进书房,黄世俊就感叹道:“陈将明不简单啊!险些被他糊弄过去!” 后知后觉的齐醒笑着奉承道:“到底还是您棋高一筹,早早看穿了他的小把戏。” “哈哈!”黄世俊抚须笑道,“这举义之功有限,他那里多了我这里就少了,还是要想法子阻他一阻才好。” 齐醒听了,略一沉吟道:“要我看,不如让钱都头迟些时候行动。也不需要太久,半刻钟就好,正好王宫生乱将大家伙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也方便偷开城门。” “如此甚好!同时要通知其他人,一旦城内生乱,立刻带兵夺门,免得失了功劳不说,还凭白折了性命。” “嗯。” 目光转回陈佑这边,赵普要去将消息传回周军大营,而陈佑决定先回府歇着,免得到时精力不济。 悄悄进门之后,刚要让刘河去休息,他突然皱起眉问道:“刘河,你可知南平城内的军队都归哪些人指挥?” 刘河挠挠头,不确定地说到:“战前主要是咱们宫卫军的将军,还有左右翊卫将军。现在就不清楚了,不过最高指挥应该是庞大司马吧?” 陈佑快速走了几步,突然命令道:“你立刻去查清楚今晚不在军中的将军都在何处,同时摸清尚书以上文官所在。” 虽不清楚为何要这么做,但刘河还是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紧接着就转身离开。 打发刘河离开之后,陈佑吩咐管家陈行文在丑正二刻准备好食物。又让叫醒丫鬟,让她在刘河回来之后叫醒自己,便自顾自和衣睡去。 他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丑初三刻就被丫鬟叫醒,此时刘河已经等在书房了。 睡眼惺忪的丫鬟端来温水,温热的毛巾贴在脸上,一下子就清醒很多。 洗漱完来到书房,刘河立刻递上一份名单:“将军,这是能查到的名单,人名和住址都在这上面了,还有好些找不到在哪。” “嗯,辛苦了。”陈佑接过名单随口说了一声,然后坐到书桌后仔细查看。 却没想到这一声“辛苦了”让刘河激动起来,连声道:“不辛苦!不辛苦!为将军办事是我的荣幸!” 陈佑惊愕地抬头,随即想起来面前的这位不是自己前世的秘书,而是下属亲卫。看着刘河激动的神情,不由失笑摇头道:“行了,你坐下吧!” 说着,继续低头看名单。 名单上总共只有十五人,其中文官十人,武将五人。 权衡一番之后,陈佑提笔准备勾掉几个名字,这才发现砚台内没墨水了。 叹息一声倒水磨墨,之后将几个不重要的文官勾去,这才将名单递给刘河:“你找几个人熟悉一下从白虎门到这名单上各处的路程,每个人负责一个地方。注意不要被发现了。寅时之前到白虎门集合。” “是!”刘河接过名单就要离开,陈佑突然又喊住他道:“你手下的弟兄们要是饿了,过会可以来府中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刘河连忙谢道:“将军放心,我们都备了干粮!路上吃一点就好了!” “行吧。”陈佑只是随口一说,听刘河这么说,也便由他们去了。 城外大营,赵元昌坐在榻上就着油灯翻看兵书。 手中这一册魏武所著的《孙子略解》他已经翻看十余遍了,尤其是这几年自己亲自领兵征战,每次翻阅都有新的感受。 只是,道理他都懂,真的临到实处了,反而有些犹豫。 半个时辰前赵普通过某些手段从城内送出一封密信,信上说他这几天联络上了南平的两个关键人物,约定在四月十二,也就是今天的寅初一刻突袭王宫,然后趁乱打开南城门。同时还说了接头信号。 赵元昌非常渴望这次胜利,看完信之后,只是稍稍犹豫,就立刻下令部队准备。 然而,在等待的过程中,他越想越怕。 倒不是担心赵普骗他,毕竟两人关系亲近,赵普为人他是知道的。但是,如果赵普也被南平那些人骗了呢? 况且这个好消息也来得太及时了,正好在沈国来援前夕。一开始的激动消褪之后,由不得他不多想。 这时,帐外传来话语声:“殿下,王书记求见。” 赵元昌立刻掀开被子穿衣,同时嘴里说道:“请王书记进来。” 等他整理好衣服绕过帷幕走到中帐,一个四十余岁,面容方正的中年文官正站在帐中,见到赵元昌,立刻行礼:“朴拜见殿下!” 此人姓王名朴,字文伯,东平人,现任奉圣军节度掌书记,是赵元昌手下主要文臣之一。 “文伯勿要多礼!”赵元昌虚扶一番,到主位上坐好,“可是将士们已经安排好了?” 王朴也在一旁椅子上坐下道:“回禀殿下,潘、杨二位指挥使已经点齐人马,只待殿下命令了。” “嗯。”赵元昌点点头,突然问道:“文伯,你可觉得这个好消息来的有些凑巧?” 王朴考虑一会儿,拱手道:“殿下,既然则平说城内会生乱,那就做不得假,若是没乱,停止行动就是了。况且以我大周的实力,只要他敢开一个口子,我相信潘、杨二人一定会抢住城门的!” 这话语间充满着浓浓的自信,连带着赵元昌也豪气起来:“文伯说的是!既然如此,让李守成也做好准备,一旦南门开战,立刻挥兵强攻四面城墙!” “是!” 第十九章月下争渡一线天(七) 丑正三刻,披甲戴盔的陈佑出现在宫卫右军营地内。 原本应该寂静无声的校场此时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留守在营地内的三营将士都被提前叫醒,集中在校场上。 今天这最后一班乃是王字营和张字营,留守在营地的是周、吴、李三位的部下。不过李校尉和张军司马都回家休息了,此时就只有周、吴两人站在检校台边看着在亲卫簇拥下快步走来的陈佑。 这里面最激动的就要算是周敞了,他前天回家之后接到赵普的通知,说已经和陈佑谈妥了。然后今晚刚刚换班,就有人来提醒自己不要离开,此时又看到陈佑出现在营地,岂不就是要举事了! 至于吴校尉,看到这种阵仗,他也隐隐有些猜测,不免心跳加速,嘴唇发干。 在一众目光的注视下,陈佑快速走上检校台。 这是他第一次站在自己的军队面前! 看着眼前这些安静地站在火光中的士兵,想着这些人都要听从自己的号令,不由豪气顿生。 这一刻,前世刚刚主持一县工作的感觉再次浮现,前世今生就这么联系到了一起,整个脑子里就一句话:“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当五鼎烹!” 回过神来,他转头看着周、吴二人:“二位可愿同我一起建功立业?” 这时候的建功立业,毫无疑问是要反了南平投大周了。 周敞毫不犹豫,立刻抱拳道:“惟将军马首是瞻!” 吴校尉犹豫了一下,也跟着道:“谨遵将军号令!” 深吸一口气,陈佑朗声道:“将士们,弟兄们!城外周军即将入城,我陈佑想替大家找一条生路!大家当久了宫卫可能不知道,大军破城,必定要洗劫平民、抢掠财物!要想父母妻儿不被屠杀,要想家中财物不被抢掠,我们就必须成为他们的自己人!跟着我,升官发财!不跟我,自求多福!你们跟,还是不跟?” 安静了一瞬间,陈佑早早收买的一个小兵突然在人群中叫道:“我要跟着将军升官发财!” 人都是从众的,有了一个出头鸟后,越来越多的士兵开始加入呼喊。 然而这毕竟是深夜,随着这里的喊声传开,周围的房屋零星亮起灯光。 眼看士兵们的情绪调动起来了,陈佑情知不能再等,抬手虚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这一瞬间,校场上只剩下喘气声、风声以及火苗跳动的声音,时不时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咒骂声。 舔了一下嘴唇,陈佑宣布道:“既然大家相信我,我就带着大家一起升官发财!” 说着,他看向站在一旁的周、吴二人,命令道:“吴校尉,我这里有一份名单,你立刻安排吴、李二营将名单上的人都控制起来,等下刘河会给你们安排带路的人。记住,不要伤害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家眷!” 吴校尉心中一凛,立刻拱手道:“遵命!” 说完,立刻奔向站在场边的刘河,快速交接之后,点起两营士兵就离开了大营,在营门外分流成十余股小队跑向城内不同方位。 场中只剩下周字营以及陈佑自己的亲兵队了,眼看周围亮起的灯光越来越多,陈佑果断一挥手:“出发!” 说着,立刻跳下检校台,也不骑马,就这么领着五百余人向王宫快步走去。 营地离王宫很近,一行人就到了白虎门下。 远远地,宫墙上传来一声呼喊:“前面的人快停下,不得擅闯王宫!” 陈佑立刻喊道:“我乃宫卫右军将军陈佑!速速打开宫门!” 墙头上沉默了一瞬间,紧接着就看到火光下有个小军官探出头来道:“将军,您也知道规矩。这宫门落锁之后,必须是大王的命令才能打开!” 听了这话,陈佑眉头一皱,他能感觉到身后的士兵有些不稳了。当即厉声道:“这么说你是不愿开门了?” 那小军官苦着脸道:“将军恕罪,非是属下不愿,实在是......” “去死吧!”他还没说完,身后有个队正举起手中的刀朝他脖子看下去。 只听“铛”的一声,刀刃穿过小军官的脖子劈在砖石上,随着热血喷洒而出,一颗头颅无力地掉落下来,发出骨头碎裂的声音。 宫墙上下都愣住了,动手的那个队正靠在垛口上喘了几口气,大声喊道:“快开门迎将军进来!” 很快,宫门在一阵吱呀声中打开了。 陈佑身后立刻就有一队士兵涌进门内,陈佑一边朝门内走,一边吩咐刘河道:“你立刻通知之前那些队正都头,控制住宫墙,所有不配合的全都杀了!” 这话说得杀气腾腾,刘河应下之后带着两个亲兵队的士兵迅速朝里跑去。 穿过宫门,正巧刚刚动手的那个队正提着犹在滴血的刀走下宫墙。 一见到陈佑,立刻抱拳行礼道:“参见将军!”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丁小驴!” “丁小驴?带着你的人跟我走!” “是!” 一番对答十分迅速,丁小驴立马招呼自己那一队人紧紧跟着陈佑。 这时,在一旁休憩的屋子里匆匆匆匆跑出三人,为首的竟然是本该留宿府中的马西! 眼见此处乱糟糟一片,马西喝骂道:“发生事?做甚如此吵闹!陈将明!” 乍一看到一身戎装的陈佑,马西不由惊呼出声,随即喝道:“擅闯王宫,你可知罪!” 陈佑十分冷漠的看了他一眼,还不等他说话,站在马西身后的张校尉突然喊道:“属下欲追随将军捉拿南平伪王!” 而王校尉则是一脸震惊指着陈佑道:“你!你们!” 听到张校尉的话,马西亦是面露惊恐:“陈将明!你想造反不成!来人!拿下此贼官升三级!” 一阵骚动之后,并没有人应声而动,陈佑收回目光继续朝前走:“周校尉,守好宫门!” 自有那些机灵的士兵涌上来拿下那马西,偏偏他犹自不屈服,挣扎着大声骂道:“陈佑你这贼厮!枉大司马一心照顾你!我早知你乃不忠不孝之徒!唔!唔!” 也不知身后的士兵使了什么手段,马西骂了几句便再没出声了。 紧紧跟在陈佑身旁的丁小驴偷眼看了看陈佑,却发现他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不由一阵悚然。 经过这么久,宫城内已经有了反应了,尤其是人工河内的那一片,渐渐有了亮光和喧闹声。 眼看快到人工河了,陈佑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亲卫道:“你们带人封锁住四座桥!一个活物都不能放走!” “是!”一众亲卫立刻带人离开。 此时跟在陈佑身后的还有两百余人。 第二十章月下争渡一线天(八) “你们干什么!还不快快退去!”陈佑刚带着人来到南边的桥边,守卫在此处的宦官就尖着嗓子呵斥道。只是这声音怎么听怎么没底气。 陈佑停下脚步,果断地挥手:“杀了!” 话音未落,以丁小驴为首的一群士兵吼叫着冲上去,一阵兵器交击的声音之后,桥面上清静下来。 陈佑走过石桥,扫视一圈,下令道:“每一个角落都搜一遍!把这里所有人都绑起来带到我面前!” “是!”众军汉应了一声,三五成群冲进一个个小院,顿时一阵鸡飞狗跳,尖叫声、呵斥声、哭喊声不绝于耳,好一派乱世景象。 丁小驴犹豫了一下,收拢自己这一队,静静站在陈佑周围。 陈佑注意到他的动作,心里暗暗点头,这又是一个可以培养的。 刚在桥边站定,张校尉就提着滴血的长剑跑了上来,一见陈佑,立刻邀功般地喊道:“将军!我把那厮杀了!他竟敢对抗天兵,辱骂将军!” “站住!” 张校尉一边喊着一边想跑到陈佑身边,冷不防被丁小驴拦住。见丁小驴眼睛盯着他手中的长剑,他尴尬一笑,将剑递过去,丁小驴这才让开路。 点头哈腰地一路小跑到陈佑身边,正要开口,却听陈佑道:“你既刚从宫门过来,宫外的情况怎样?” 张校尉一愣,他就急着邀功了,啥都没注意到。 见得不到回应,陈佑叹了口气。这时,突然感觉前方出现一种诡异的安静,心中一动,迈步朝那边走去。 还没走几步,就见前面围着的一圈军汉不住往后退。他忍不住喝道:“怎么回事!” 前面的军汉仿佛一下找到主心骨了,瞬间散开到两旁:“将军,是大王!” 随着军汉们让开道路,陈佑可以看到被围在中间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之前见过一面的南平王高保逊。 此时高保逊面色凶狠,头发凌乱,就穿着一件丝质睡衣,脚上是一双木屐,手里提着一柄长剑。他身后还跟着一群畏畏缩缩,手拿扫帚、烛台的宦官。 见到陈佑之后,高保逊目光一凝,随即开口道:“我记得你叫陈佑。” 陈佑一挑眉:“王上好记性。” “你父三年前病逝在归州留守任上,先王拔你为礼曹椽,去年庞相公向孤推荐你,孤又擢你任荆州左丞。你就是这么报答孤的?”高保逊说着,脸上带了丝恨意。 沉默了一会,陈佑突然笑道:“王上,我父为了南平已经献出了生命。如今周军即将破城,如果我还不举义,我们陈家就要绝后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周围的军汉听到之后,都是心有戚戚。 高保逊听后,面色一滞。 这时,陈佑突然朗声道:“若是任由周军破城,在场的弟兄们都得家破人亡!满城百姓又不知几人能活下来!为了弟兄们的活路,为了这阖城百姓的生路,”说到这里,陈佑面向高保逊深深鞠躬道:“臣,荆州左丞佑,恭请王上为民牺牲!” 周围围着的军汉们不由跟着鞠躬道:“恭请王上为民牺牲!” 高保逊愣了一下,突然举起剑朝陈佑冲来:“你们这些乱臣贼子!” 弯着腰的陈佑轻轻一笑,迅速起身,拔剑格挡。 “铛”的一声,高保逊手中剑被击落在地。 “啊!乱臣贼子!不忠不义!都该死!都该死!”高保逊失了兵器,就这么张着双臂嘶吼着朝陈佑扑来。 陈佑一脚将其踢开,冷冷道:“王上疯了,还不快把王上看管好!” 四周的军汉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跟在高保逊身后的宦官们突然冲上去控制住他,嘴里还喊着:“大王疯了!大王疯了!” “滚!滚!你们这些乱臣贼子!”高保逊自不会束手就擒,一干人就这么在地上扭打,什么王室尊严都丢到了一边。 陈佑看着和宦官拼命厮打的高保逊叹了口气,转身看向南边。自己的下场如何,全看周军能不能进城了! 不过,他之前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了,如果吴校尉能顺利将名单上的人都控制住,守城的南平军此时应该是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 将目光转到吴校尉身上,名单上总共十二人,而他手下有两营共一千人。好在名单前都标了官职,他直接按照武将一百人,文官八十人的标准来分配。 不过他也知道,城内会不会经历一番苦战,全看自己能不能控制住这个名单上的人,尤其是那几个将领。 所以他决定自己亲自去捉拿大司马庞典,其余武将也都交给自己亲近的几个都头。 庞典乃是重臣,住宅离王宫不远,然而还不等吴校尉在领路军汉的带领下赶到庞府,就看到前面一条街上一群家兵在朝王宫奔跑。 看他们来的方向正好是庞府的方向! 吴校尉一惊,指着前方大声喊道:“快!快拦住他们!活捉庞典!”说着,拔出大刀就带头向前冲。 被家兵护着向王宫赶去的庞典也听到了声音,扭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只是天黑看不太清,不清楚这究竟是哪个部队的。 此时正好是陈佑冲过人工河的时间,王宫内的骚乱更盛,庞典心中一急,连忙道:“刘二拦住他们!我们快点去保护王上!” “相公放心!”被称为刘二的汉子拱手应道,点了几个家兵就站到街口,准备拦住吴校尉。 庞典继续向前一路小跑,心中却是如同刀割一般。这刘二乃是和他一起征战二十多年,如同老友一般。这次一数人拦截百人,即便是在街道上一次面对的人有限,但也是有死无生的选择。 吴校尉看到街口站着几个严阵以待的家兵,扭头四处一看,现在绕路的话恐怕来不及了! 当即心下一横,猛然喝道:“滚开!” 话音未落,长刀劈下。 对面刘二也是刚猛,虽四十多岁了,但还是硬接下这一刀:“想过去就从某尸体上踩过去!” “杀!”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吴校尉大喝一声,指挥着军汉们疯狂的冲击。 不多时,庞典已经能看见宫墙了,然而此时身后的刀剑声也消失不见,只能听见凌乱的脚步声。情知刘二已亡,不由流下两行热泪。 第二十一章月下争渡一线天(九) 没时间多想,庞典擦干泪水吩咐道:“上去叫门!”同时脚下不停继续往前走。 家兵中跑出一个年轻力壮的,快速跑到宫门底下大声喊道:“速速打开宫门!大司马进宫勤王!” “庞相公来了!快开门!” “谁来也没用!拦住他们!” 墙头传出几声喊叫,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喊杀声。这家兵看着宫墙上杂乱的人影,一时间有些懵。 红着眼眶的庞典快步走到门前,看到墙头的争斗,脸上忧色更甚。 他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宫卫军听着,我乃大司马庞典!速速开门随我勤王!尔等过错既往不咎!” “迟了!”他们来的那条街上突然传来一声怒吼,有家兵转头一看,正是身前血迹斑斑的吴校尉带着还能动的军汉赶过来了! 同时,墙头上突然传出一声:“庞相公!我们不想死在周军刀下!” 眼看前方宫门未开,后边追兵已至,家兵连忙道:“相公速走!” 庞典犹豫着看了一眼宫门,正要下令离开,突然宫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军汉奋力喊道:“相公快进!” 庞典立刻道:“入宫!” 既然主家都这么说了,当即有家兵迅速蹿到门前将门推开更大的空隙。 同时门洞内还传来呼喊声:“快上!别让他们进来!” 短兵相接的时刻到了! 庞典拔出腰间长剑:“随我杀!” “杀!”家兵们簇拥着庞典涌入门内,同时也有几个家兵注意着身后越追越近的吴校尉。 终于,在墙头火把的映照下能看清他们的服饰了,一个家兵惊讶地喊道:“是宫卫军!” “什么!?”庞典一愣,差点被一刀劈中,好在身边的家兵及时帮他挡了一下。 得知之前想要拦截自己的竟然就是宫卫军,庞典脑子里瞬间轰了一下炸开:造反的是宫卫军,岂不是说大王已经...... “快!快去救王上!”回过神来的庞典立刻叫着,正好此时一行人已经杀出了门洞,他立刻想往前走。 “相公!”一个家兵拉住庞典,“此时已经来不及了!” 确实,现在人工河那边喧闹声已经渐渐平息。 “相公!”另一身上满是鲜血的家兵也忍不住喊道。 庞典回头看向还在阻拦吴校尉一行人的家兵,心中一痛,哽咽道:“是我庞典对不起你们,只是我深受先王恩典,为全忠义,不得不行!” 家兵听后,只是沉默一瞬,立刻喊道:“誓死追随相公!” 庞典艰难地下令道:“走!” 这时,其中一个人道:“我来拦着追兵!老四你保护好相公!” “放心!除非我死了!” “滚啊!”吴校尉快要疯了,紧赶慢赶还是被庞典冲进了宫城。 只可惜有些事不是愤怒就能解决的,一不留神就有一刀当面砍来。 “啊!”即便他迅速躲闪,可还是被劈中面门,不由丢下兵器捂着脸倒在地上嚎叫。 他带来的军汉们见校尉都倒了,不免犹豫了一下,被庞典的家兵们趁机砍倒几个。 这边,庞典带着仅剩的几名家兵赶到人工河边,正要穿过大殿过桥,却看到南边一片灯火通明,隐约能听到“大王”二字。 庞典心头一跳,赶忙朝南边赶去。 行不过七八十丈,却正好看到陈佑带着一群人要前往南门。 “将明!”虽然听到造反的是宫卫军时已有所猜测,但真正看到带头的就是陈佑时,庞典还是如遭雷击。 听到喊声,陈佑顿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身,目光幽深地看向庞典:“大司马。” 随着陈佑的停顿,这一大群人纷纷停了下来,目光投向暗淡火光下那几个单薄的身影。 一时间,这里就只剩偶尔吹过的风声。 甚至还能隐约听到四面城墙传来的喊杀声、搏斗声,南门方向更有马蹄阵阵。 庞典知道,大势已去。 而陈佑则是露出笑容,他知道,自己这一把稳了。 一刻钟之前的城外大营。 眼看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然而南门城门楼上却没有如约出现灯光。 赵元昌不免有些急躁:“文伯,我们不会被骗了吧?” 王朴也有些疑惑,看着城头道:“应该不会吧,我们又没投入什么,这样做毫无意义。殿下,再等等吧!” “嗯。”王朴说得也有道理,赵元昌只好继续等待。 只是他不免想到,会不会是内应被发现了?可很快就自己打消这个想法,毕竟要是自己遇到这种事情,肯定会来个将计就计的。 又等了一会儿,王朴突然道:“殿下!城内有动静!” 赵元昌一个激灵,立刻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果然听到城内阵阵骚乱声,不由击掌道:“是内应行动了吗!” 这时,南门城门楼东边的一处垛口突然出现一点亮光,虽然在城头火光的映衬下不是很醒目,但还能看到这点火光先是闪了三下,借着亮了一会儿,又闪了两下。 “来了!”赵元昌激动地将目光移向南门外的一片空地,只见一道道黑影迅速朝南门下移动。那是早早准备好的潘字营和杨字营,两位指挥使看到城头的信号之后立刻下令出发。 眼看两营即将抵达城门,赵元昌命令道:“擂鼓!攻城!” 数息之后,周军大营中响起震天战鼓,早有准备的周军先登部队吼叫着冲向城墙。 然而这些人还没接近城墙,城头一下多出许多火把。 “埋伏!”赵元昌突然感觉心脏被重重击中,一时间竟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在没等他彻底绝望,城门楼上突然扬起一面大旗,正是被潘、杨二营带进去的周军大旗! 这一瞬间,绝望消散、喜意涌起,他仿佛脱力般踉跄几下,站在身边的卫士连忙上前扶住。 “殿下!”王朴一惊,立刻叫道:“大夫!随军大夫呢!” 用力喘息几下,赵元昌重新站稳:“没事,不用叫大夫!我就是太兴奋了!” 说着,他大笑道:“文伯!随我入城见那南平伪王!” 王朴看着赵元昌苍白中带着不正常的红晕的脸色,按捺下心中的不安,大声道:“属下遵命!” 说着,吩咐卫兵去牵马,同时低声嘱咐他通知随军大夫立刻赶过来。 第二十二章从此天高任鸟飞 赵元昌意气风发地骑着马进了城门。 虽然远处还有小股的反抗,但已经不成气候,无需在意。 还没走多远,就见一青衣士子排开卫兵走上前来行礼道:“臣,奉圣军节度支使普,参见殿下!” “哈哈!则平不必多礼!”赵元昌笑着下马扶起赵普,“你这次可立了大功了!” 赵普矜持一笑:“臣不敢居功!此次能成功,全是依赖于两个人。” “哦?”赵元昌来了兴趣,“是何二人?则平快快为我引见!” “其一乃是南平的宫卫右军将军陈佑陈将明,此时他正在王宫,应该已经擒住了南平伪王。其二是南平峡州刺史、户部尚书黄世俊黄仲彦,现在应该在宅邸等消息。” 介绍完两人之后,不等赵元昌开口,赵普就解释道:“这次开门内应乃是那黄仲彦安排的,而将我引荐给黄仲彦的,正是陈将明。说来惭愧,本来我和陈将明约好一起擒拿南平伪王,但突然想起来殿下不知有他,未免发生误会,也来不及通知他就直接赶过来等待殿下进城了!” “原来如此!”赵元昌笑着点头,然后拍了拍赵普的肩膀,“你这次做得很好!则平!很好!” 突然,他一愣,紧接着喊道:“糟了!仲询、重诺先行入城的!此时他们恐怕已经赶到王宫了!” 赵普连忙道:“殿下放心,臣已经同他们说过了!” “那便好!”赵元昌点点头,看向赵普的目光若有所思。也是时候给赵普一个合适的位置了。 正说着,一同下马的王朴突然指着北方的王宫道:“着火了!” 王宫朱雀门,陈佑站在宫墙上回望着人工河内燃起的火焰,久久不语。 在他身边,是被绑起来塞住嘴巴的高保逊,墙下还有被“请”来的几个名单上的南平重臣。 至于庞典,此时应该已经消散在了王宫的大火中。他没有违背自己的初心,最后为南平付出了生命。 然而。 陈佑朝高保逊投去嫌恶的目光,庞典赴死之前要求见高保逊一面,结果高保逊是一脸恨意,不停地咒骂庞典误国、陈佑贼子。 正是高保逊的这番态度,坚定了庞典的求死之心。 在陈佑答应他帮忙照顾庞家后人之后,他便带着仅剩的几个家兵走过石桥,走进那一间间小院中间,点起了大火,葬送这个他为之奋斗一生的国家。 本来他想让自己这些家兵跟着陈佑的,陈佑也很乐意接收这些百战老兵,可惜这些人决意要陪庞典一同赴死。 对此,陈佑也只能赞一声忠心不二。 将目光转到墙外,身着同样制式衣服的周军,不由感叹:果然是强军! 此时,为了防止出事,周军这边潘、杨二人没有急着接管王宫,在喊话确认陈佑身份之后,就在墙外和南平残兵对峙。 此时看到王宫内升起火焰和浓烟,不论是南平这边,还是周军那边,都有些骚动。 好在这时赵元昌赶到了! 此时的赵元昌又穿上了那套赤红掺黄的盔甲,骑着高头大马快速赶至王宫。 陈佑不敢耽搁,连忙叫回到自己身边的刘河同丁小驴一起压着高保逊跟着自己走下宫墙。 待宫门打开,此时赵元昌已经下马了,陈佑连忙快步上前行礼道:“罪臣陈佑拜见皇子殿下!” 赵元昌哈哈笑着扶起陈佑:“陈将军不必多礼!你可是大大的功臣啊!这罪臣之说就不要再提了!” 这时,跟在后面的赵普适时开口道:“陈将军名佑字将明,正好是《尚书·周书》里《多士篇》中所记载的‘我有周佑命,将天明威’。” “哦?”赵元昌一愣,随即笑道,“可不正是如此嘛!要不是则平提醒,我还没想到这一茬。多士,岂不就是寓意着我大周新得一贤才!恰好将明今天替大周展示了国威!” 反应过来的陈佑面含感激地朝赵普点点头,这个人情欠的有些大了! 赵普含笑回应,又道:“这可是活着的祥瑞!” 王朴也出声附和。 有了这一茬,赵元昌越看陈佑越顺眼,直接就道:“我如今出征在外,也没办法给将明你封官许愿。” 陈佑立刻道:“只要能追随殿下,即便是一介白身臣也甘之若饴!” “甘之若饴?”赵元昌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莫非在将明看来,我就是那饴糖?”【注1】 又是一阵哄笑。 待众人笑够,赵元昌这才严肃起来,郑重问道:“如今我任奉圣军节度使,名下尚有行军司马一职空着,不知将明可愿屈就?” 说完,他死死盯着陈佑,不放过一丝微末表情。 原因无它,在大周,节度使名下的行军司马最高不过正五品下,品阶上比陈佑现在的位置低了整整五个小阶。不过陈佑现在属于亡国之臣,这又是一码事了。这两者之间相比,最重要的是行军司马算是文职,这相当于剥夺了陈佑的兵权。 然而陈佑听后,毫不犹豫地拜下:“属下拜见大帅!还请大帅恕我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哈哈!”赵元昌畅快地扶起陈佑,“将明请起,今后我这节度使府就交给将明了!” 说着,他将目光投向王宫内。 陈佑应了一声,注意到他的目光,连忙解释道:“大帅,南平伪王已被属下擒下。在宫内自焚的乃是南平大司马庞典。属下父子二人皆受大司马恩惠,是以属下不忍伤他,谁知其忠于南平,见事不可为,便决意殉国。臣已承诺照顾大司马家人,还望大帅恕罪!” 听了陈佑的解释,赵元昌沉默一会儿,才喟然长叹道:“将明何罪之有,这庞典是忠臣义士,将明也是有情有义。这王宫我就不进去了,待火灭了,将忠臣厚葬。” 陈佑并周围一圈文武官员皆是躬身道:“大帅(殿下)高义!” 这时,王朴问道:“殿下是准备住在城内,还是回到城外大营?” “先回大营,等城内清理干净再进来。”赵元昌说了声,然后转头看向陈佑,“将明,那高保逊何在?” 陈佑好似才反应过来,连忙向身后喊道:“把人带上来!” 第二十三章小意应对新同僚 最先被带上来的是捆绑的严严实实的高保逊,然后是那些只穿着一件单衣、狼狈不堪的南平高官们。 “这是?”赵元昌疑惑地看向陈佑。 陈佑介绍道:“这位就是南平高保逊,其他都是南平一些大臣,为了防止他们破坏计划,属下先一步将他们都控制起来了。” 赵元昌顿了一下才笑道:“将明考虑地很仔细。” 他只是看了一眼高保逊,就姜目光转向那十来位大臣。 这些人现在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莫名其妙就被抓了,其中有些人早早就有投降的打算,当时看到宫卫军时还以为自己的谋划败露了!实在是没想到被自己会被另一个想投降的抓起来。 结果就是现在成了俘虏,而不是预想中的举义义士。 现在心里就像吃了苍蝇那样难受。 不过,心里再难受,脸色再难看,要是不想死,现在就得服软。当下纷纷行礼道:“罪臣拜见皇子殿下。” 对这些人,赵元昌就没那么客气了,语气冷淡地道:“既然知罪,那就认罚吧,我大军在外耗费甚多,诸位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诚意?” 这就是要破财消灾了,一众人等心头苦涩,既然没胆量反抗,那就老老实实应着。而且配合一点没准还能获得一官半职,也好继续支撑家族。 有了这样的想法,一时间这个喊:“我愿捐出五百石粮食给天军!”那个叫:“我为天军提供军饷十万贯!” 陈佑在一旁看着,心有戚戚。若不是自己果断动手,此时在这里呼喊的就有自己一份了。甚至没准散尽家财都没办法保得平安! 赵元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蒋三,把他们都带下去关起来,给纸笔写了信到他们府中拿到东西再放人。” 这蒋三说的是赵元昌的亲卫队长蒋树,家中排行老三。 得了命令的蒋三应了一声,指挥手下将这一群人押回大营。 见这群聒噪的人离开了,赵元昌又叫了一个人:“仲询。” “末将在!”一个青年将领立马抱拳答应,看服饰应该是校尉一级。 “你负责城内抄家事宜。”说着,赵元昌转向陈佑,“等下将明你把刚刚那些人的名单交给仲询,嗯,顺便再跑一趟看看那个黄世俊联络了哪些人,一并告诉仲询。这两份名单,加上将明、黄世俊,对了,还有那个庞典,这些人的家宅不要惊扰。” 最后一句话是对被他称为“仲询”的年轻将领说的。 “末将遵命!”“属下领命!” “嗯。”赵元昌点点头,又喊了另一个人名,“重诺。” “殿下!”这是一个三十左右的高大汉子,同样是校尉。 “你负责整编城内残兵,所有部队都打乱了补充进我军,不合格的全部剔除。嗯,都头以上的单独挑出来,愿意加入我军的降级使用,不愿意的直接抄家!” 陈佑在旁边听得眉头直跳,这赵元昌也不是善茬啊! “是!”这将领却是十分干脆地答应下来。 “文伯,你通知李将军,城内整备就交给他了。” “是。” 接下来又安排了一些事情,赵元昌才带着一众亲卫出城返回大营。 很快,宫门前身份较高的就只剩下陈佑和那两个青年将领了。 陈佑率先行礼道:“在下陈佑字将明,不知两位将军如何称呼?” 那个三十左右的木着脸先开口道:“某叫杨光义,字重诺,游骑将军,现在是奉圣军杨字营指挥使。” 另一个道:“我姓潘,单名一个美字,字仲询,陈司马唤我潘二就好。承蒙大帅提拔,得了一个游骑将军的身份,现在是奉圣军潘字营指挥使。” 陈佑目光微凝,杨光义、潘美,这又是两个熟悉的名字。 潘美大家很熟悉了,就是杨家将传奇中顿兵不前,害死杨业的那个潘太师原型,在没改变之前的历史上他生前最高身份是韩国公、平章事。 至于杨光义,一般人可能不是很熟,因为他最高职务是静安军节度使,也没有过什么让人熟知的事迹。但是,他是宋太祖赵匡胤“义社十兄弟”中的人物,这十人出了一个皇帝、两个平章事,剩下的最差也是节度使。 如今两人都以游骑将军的官位担任奉圣军的营指挥使,实际上就是奉圣军节度使赵元昌的亲信了。怪不得油水比较大的两件事交给他们来办。 按道理陈佑现在身为奉圣军行军司马,哪怕还没有正式的官位,职务上也比潘、杨二人高。但他毕竟新降,在奉圣军这个小团体中是资历最浅的。是以听了两人的介绍后,他便十分有礼貌地拱手道:“原来是杨将军和潘将军,现在佑在这城内还能发挥一些作用,若是有需要配合的地方,二位将军尽管说出来,日后还望二位多多帮衬!”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看到陈佑这副态度,杨光义之前因为一个降将突然成了自己半个上司而生出的不满情绪稍稍退散,脸色也缓和下来:“陈司马言重了。某受命整顿兵马,行军司马算是文职,掌不得兵,你若是有想带走的人可以带回去当家兵。” “多谢杨将军提醒,那我就耽误一会将军的时间。”陈佑点点头,看向刘河、丁小驴一众人:“你们也听到了,可有愿意脱去军籍,跟着我的?” 原先的一队亲兵毫不犹豫地站到陈佑身边,丁小驴犹豫了一下,也走到陈佑面前:“还请将军收留。” 陈佑笑道:“我现在可不是什么将军了!” 见再没人出来了,陈佑转向杨光义:“杨将军,我已经好了。” “嗯。”杨光义看他这不过二十人,便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司马了。”说着自顾自走到一旁发号施令。 潘美这才笑着开口:“司马莫怪,杨大郎就是这么个冷的脾性,也不是针对你。” “无妨的!”陈佑也笑着回应,“那我现在就陪潘将军去黄府取名单?” “如此甚好!” 得到准确回复的陈佑让丁小驴跟着其他人先回府,同时又吩咐刘河去庞府通知一下庞典的事情。这才带着潘美前往黄世俊府上。 第二十四章虚职酬功忠为首 此时不过寅初,路上还是漆黑一片。虽之前喊杀声冲天震耳,但也没哪个不开眼的这时候跑出家门。 只是偶尔能见到打散的南平军汉扰民,遇到这种事情,跟着潘美的周兵自会上前制止,同时宣扬一番天兵已至、保家为民的说辞。 你说可笑不可笑吧,原先的守卫者成了抢掠民宅的恶人,反而是侵略者站出来维护秩序。 其实这里面也有陈佑的一份功劳,如不是他提前将南平几个能指挥军队抵抗的高官控制起来了,战斗一起,无论是南平军还是周军,都会有小股部队走散,这些走散的部队就是抢掠平民的主力。 然而现在,没有经历激烈战斗的周军建制完整,自然不会像四散的南平军那样到处生乱。 一路行着,陈佑倒是从潘美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 周国是在乙已年一月立国的。当时晋帝石重贵年后巡幸太原府,结果刚到太原府,时任开封留守赵鸿运在开封发动兵变,登基为帝,立国号为周,改元锦瑞。 之后,石重贵据太原府与周国对峙,同时积极拉拢各方镇。去年,即锦瑞二年七月,卢龙节度使徐征入太原府,弑杀石重贵,割据太原、燕云等三十余州,自立为燕帝。 当时赵鸿运抓住机会北伐,一举拿下石、镇、定、秦、莫等五州,屯兵太原府。 只可惜太原府城高池坚,一时难以攻下,入冬之后不得不退。 不过赵鸿运留下辅国大将军、枢密副使、晋阳节度吴峦统东北之军,在秦州驻扎;留镇军大将军、宣徽北院使、河东节度使刘承泽统西北之军,在汾州驻扎。 也因为有背面大敌的缘故,赵鸿运要坐镇中枢调度,此次灭南平便交由大皇子赵元昌负责。 同时南平较小,赵元昌统帅的兵力也不算多,而且有老将马青看着,就算失败了也不会有太大损失。因此这场战争刚好作为一场测试,测试赵元昌这个距离皇位最近的人到底有没有能力坐稳皇位。 毕竟当今乱世,诸国林立,大家奉行的是“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只有马上天子才能压制住手下大将的野心。 当然,后面这些都是陈佑的猜测,具体是什么情况,也只有赵鸿运这个当事者清楚。 回到眼前,说完大周的一些基本情况之后,潘美满脸艳羡地对陈佑道:“大帅对司马很看重啊!现在大帅能直接委任的只有奉圣军节度使名下的一些职位,到目前为止除了我们奉圣军的几个指挥、校尉,也就只有王书记到任。不过现在又加上了司马你。” 陈佑矜持笑道:“都是大帅提拔!若非大帅,我区区一介降将哪能骤登如此高位?” 说着,他顿了一下,朝大营方向拱手道:“大帅知遇之恩,陈佑唯有誓死以报!” 潘美将他这一番表现暗暗记在心里,嘴上也笑道:“那也是司马你有能力,换一个人就不一定能得到大帅看重了。” 陈佑谦虚几句,心中暗自冷笑。 若赵元昌真的如潘美所说这样看重自己,就不会剥夺了自己的兵权,来当这个半文半武的行军司马。 行军司马说白了就类似于前世的参谋,前世有句话叫“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换到现在,行军司马说话好不好使,全看主将的信任程度。 如果节度使对行军司马“听其言、从其计”,那这个司马甚至能越过节度副使成为节度使府实质上的二号人物。如果节度使不信任行军司马,基本上也就日常喝喝茶,做一做泥塑菩萨罢了。 陈佑有自知之明,他这个叛主降将,或许因为功劳较大能得到一个较高的位置,但是想要实权甚至是兵权,还是做梦来得比较现实。 毕竟他不是那种声名在外的名士、名将,所有的价值都在夺城这件事发挥殆尽了,一个不低的虚位就足够。要想获得实权,需要慢慢来展现自己的忠心和能力,当然,忠心是第一位,能力还在其次。 一路说着,终于来到黄府,在陈佑指明之后,自有军汉上前“哐哐”砸门。 刚砸了两下,陈佑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开门。” 随着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宽袍大袖的老者走出大门,正是早早起来的黄世俊。虽说确定投降了,但还是有些不放心,故而他寅初听到城内动静后就起来了,然后一直等在大门前。 陈佑立刻上前道:“黄世叔,这是游骑将军,奉圣军潘指挥使。潘将军,这是黄世俊黄老先生。” 本来准备开口询问的黄世俊听到陈佑的介绍,立刻明白周军进城了,以前在南平的种种身份也都作废。当即朝潘美拱手道:“黄某拜见潘将军。将军请进。” 潘美也拱手回礼道:“黄先生不必多礼,某此来是奉大帅之命讨要先生联络的举事义士名单,就不进门叨扰了。” 不得不说,就这短短的一段时间的接触,陈佑就能感觉到潘美为人处世上的圆滑。陈佑自己也就算了,毕竟已经得了赵元昌亲口定下的行军司马之职。但是黄世俊这样还没得到一官半职的降官他都能维持着面子上的尊敬,这就很了不起了。至少同样是指挥使的杨光义就做不到。 听潘美这么说,黄世俊心中一沉,这意味着赵元昌知道了他的作用,但还没给赏赐。 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陈佑,他当即露出谦卑的笑容:“原来如此,不过这名单也需要纸墨书写,将军不如先进屋喝口热茶歇息歇息,容在下誊写一番。” 陈佑也接道:“正是如此,正好我也借世叔笔墨将那几个俘虏名字写下。” 潘美略一考虑,便点头道:“是这么个理,既然如此,那就打扰先生了。” “将军请!”黄世俊立刻伸手迎潘美进门。 谁承想潘美却不急着迈步,而是看向陈佑笑道:“陈司马理应先行。” 这一刻黄世俊脸上的神情那是精彩万分,先是惊诧,然后变成难以置信,最后又到艳羡混杂着不甘,再看向陈佑的目光就有些意味难明了。 第二十五章商议军机或可用 一番谦让之后,最终决定按年龄来算。于是黄世俊在前、潘美在后,三人依次进入黄府来到客厅。 自有仆从掌灯点烛、奉上茶水。 不过三人都有意无意地将主位空了出来,陈、潘二人一左一右分坐两旁,黄世俊则直接让仆人搬来条桌、取来笔墨纸砚,就在客厅中央站着书写。 黄世俊真正能确定的不过就三五个人,因此须臾不到就写完了。放下毛笔轻轻吹了吹写好的几个名字,感觉墨迹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才拎起来抖动一番道:“潘将军,名单已经写好了。” 说着,就将名单略带恭敬地递给潘美。 潘美立刻起身接过,随便扫了一眼,见人名、宅地、原先的官职都写得清清楚楚,便将名单折好塞进袖口道:“辛苦黄先生了,我想过了这段忙碌的时间,殿下就要把大家的功劳上报给官家,这段时间还请先生多多担待。” 这就是给黄世俊吃一颗定心丸了。 果然听到这话之后,黄世俊立马谄笑道:“无妨无妨,军事要紧,千万不要因为我等小事耽搁了军国大事!” 就在两人谈话的功夫,陈佑也走上前去誊录名单。 不多时,收下陈佑的名单之后潘美抱拳道:“某军令在身,就先失陪了!” “将军慢走。” 两人将潘美送出正门,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大队周军离开,陈佑摇头叹道:“这一遭,不知又有几家哭、几家悲了!” “作甚小女儿姿态!若非我等深明大义,损失过大的周军或许会洗城也说不准。说起来咱也间接救了不少人。” 说到这里,黄世俊突然朝陈佑作揖道:“还没恭喜陈司马。” “怎生如此!”陈佑连忙躲开,嘴里说着,“世叔莫要折煞于我!您老又不是不知道这行军司马是个什么意思!” 黄世俊一愣,随即直起身来尴尬一笑:“临到老了不中用了,还望贤侄莫怪!实在是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啊!” 陈佑心里呵呵,要是信了他那才叫傻!这老头绝对是心生嫉妒,依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来恶心人。 心里翻着白眼,面上苦笑道:“不碍事不碍事,世叔也知道,小侄现在就是一个泥塑菩萨,还不如去当一个都头队正呢!” 黄世俊一脸“信你才怪”的表情微微点头道:“唉!这乱世向来如此,等着吧,这南平啊,还得我们这些老人来管!” 两人有说了一些没营养的话,陈佑便告辞离开。他忙了一晚上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趁现在没什么事正好补觉。 一路上陈佑因为穿着南平的军服被盘问了好几次,甚至差点动手打起来。好在潘美已经安排手下开始抄家行动,不时有知晓名单的潘字营军士路过,这才让陈佑避免被围殴的惨境。 等他好不容易回到府中,已经是心身俱疲,待看到刘河,得知庞家一切安好之后就不管其它,直接倒头便睡。 大营这边,赵元昌还没进中军大帐,就见一铁甲将军大步行来,离此处还有二十多步的时候就抱拳喊道:“臣继勋参见殿下!” 赵元昌连忙快步走上前道:“将军免礼,进帐坐下谈话。” 这铁甲将军就是本次征南平的三号人物,大周壮武将军、全州防御使李继勋。此人在没有改变之前的历史上也是义社十兄弟之一,而且还是十人之中第一个受封节度使的。 一行人进帐之后,依次坐下。 不等众人坐稳,李继勋就开口道:“殿下,既然南平城已经拿下,我觉得应该立刻拔营进逼峡州。只要拿下峡州,我们就能将蜀国堵在川中,如此方能全力面对沈国。” “嗯。”赵元昌点点头,吩咐侍立在灯台旁的侍卫道:“将南平地图打开。” “是!”侍卫取出一幅地图挂到赵元昌身后,几人起身仔细观察。 在地图上可以看到南平整体形似一个大头朝向西北的鸡腿,西北是归州,归州南边的峡州,峡州东面是荆州,荆州城就是南平城,正好在南平国中部。 这次为了出其不意,赵元昌是从北边直插归州,攻下归州城之后立刻挥军南下直扑南平城。是以现在南平西南、东南这两块不在周军的影响范围。 之前马青就是领兵前往东南,准备拦住来援的沈军。 同时,南平横跨江水两岸,但是三座州城全部都在江水北岸。所以要想保证接下来进退自如,必须在南岸夺取战略要点。 好在刚刚抵达南平城的时候赵元佑就派遣分部去攻取南岸各地县城,倒也传来不少捷报。接下来只要挡住沈国的一波进攻,这一批县城以后就能作为攻沈的桥头堡。 至于蜀国,最适合的战场就是峡州、归州西部。 归州当时留有兵马,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拿下西部各县。至于峡州,还需要提兵去取。 面对着地图沉吟一会儿,赵元昌转头问道:“不知文伯有何想法?” “殿下,属下以为应该先派人将擒获南平伪王的消息告知陛下,同时行文复、郢、襄等州组织团练做好支援准备。” “嗯。此是正理!”赵元昌十分赞同,毕竟攻陷南平城、擒住高保逊,此战就胜利了八成。至于夺取战略点,能有固然锦上添花,但没有也不影响大局。 想到这里,他心中轻松许多。一转头看到这一战的大功臣赵普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笑着问道:“则平可有什么不同的看法?” 赵普拱手道:“大帅,属下确实有一些愚见。” “则平但说无妨。”赵元昌大气地挥手道。 “是!属下听闻,新进的陈司马其父曾任归州留守,如今病逝不过三年,若是归州不靖,派他去可能会有好的效果。” “陈司马?”李继勋听了这个陌生的名字,不免开口询问,“这又是何人,为何我之前不曾听闻?” 赵普朝他拱手道:“回将军的话,此人姓陈名佑,乃是原南平宫卫将军。此次就是他首举义旗,擒住南平伪王。故而大帅征他为节度府行军司马。” “原来如此。”李继勋点点头,转向赵元昌道,“殿下,此人或可一用。” 第二十六章大棒甜枣交相加 辰正,陈佑被陈行文叫醒,却原来是周军大营来了传令兵,说赵元昌召集诸将开会,让陈佑立刻赶到。 一番洗漱之后,陈佑就着茶水咽下几块糕点就要出门。 走到庭院,就见刘河、丁小驴二人俱换上了普通的武士服站在院里等着。 仔细打量着两人,陈佑笑道:“小驴新来的,今天就先在家中和同僚们熟悉熟悉。刘河,你带几个人跟我过去。” “是!”两人抱拳答应着,只是互相之间总有点别苗头的气氛。 陈佑看在眼里,但却不点破,只是转向陈行文道:“文哥儿,家里存粮要是还够的话,这几天就别让家里人出门了,等城里稳定下来再说。” “老爷放心,我都晓得。” “嗯。我也就多个嘴,你办事我放心!”说着就要迈步,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停下来,“等这段时间过去,家里面可以添一些女婢男仆啥的,嗯,还可以看看有没有无主的田地能不能加一两块。” 其实他的重点是在“女婢”二字之上,只不过才来此世不久,还抹不开面子,这才说得这么的隐晦。 陈行文一脸赞同地道:“老爷放心,明天我就下去看看有没有无主的田地!” 好吧,陈行文将重点放在了田地上面。 陈佑嘴角抽了抽,也不好意思纠正,只好抬脚便走。 走到客厅接了传令兵,陈佑一行人便在传令兵的带领下一路向城外大营行去。 经过半夜的混乱,此时街面上到清静许多。除了来去匆匆巡逻传令的周兵,几乎见不到其他人。估摸着所有人都躲在家中,等着官府秩序的恢复。 一路行到军营,只见此处和城内完全是两种氛围。虽然都是兵员不时走动,如果说城内有种兵荒马乱的意味,那军营中就是紧张肃杀。 来到中军帐前,那传令兵当即上前呼喊道:“奉圣军节度行军司马陈佑请见!” 喊了一声,帐内立刻传来赵元昌清朗的声音:“请陈司马入内!” 听到这一声,陈佑深吸一口气,撩起帐门大步走进去。 只见帐内主位端坐着大皇子赵元昌,赵元昌右手边是一中年将军,这应该就是潘美所说的李继勋李将军了。 坐在李继勋对面的是赵元昌手下文官之首——奉圣军节度掌书记王朴王文伯。 王朴下首是赵普并潘美、杨光义等人,此时王、赵二人之间正空着一个位置。 另一边李继勋下首则是一溜烟的将军打扮,看起来左边是外将,右边是奉圣军的班底。 说起来字数比较多,但陈佑进来不过短短几息时间就将帐内看了个明白,当即长揖道:“属下参见大帅!见过各位将军。” 赵元昌含笑道:“将明不必多礼,今后都是自家人。”说着,他扫视帐内,仿佛才看到有空位,“嗯,你就坐文伯下面吧。” “是!”陈佑干脆地拱手应下,走到空位上坐下。 走过赵普身边时,赵普轻轻碰了他一下,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微微点头。 见陈佑坐好,赵元昌轻咳一声开口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商议正事吧。” 主帅一发话,众人皆是正襟危坐。 只听赵元昌道:“此战尚未结束,诸位的赏赐还得等官家定夺。” 此话一出,帐中众人皆抱拳唱喏。 赵元昌满意地点点头:“不过,吾之节度府内尚可自决,正好此次征辟将明,就一块宣布了。” 说着,他看向王朴:“文伯转任节度判官如何?” 陈佑此时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一切于己无关。 按照制度,节度府有节度使一人、节度副使一人、行军司马一人、节度判官二人、节度掌书记一人、参谋数人。有时候也会设立诸如节度支使、诸曹椽等职,但都是临时职位。 所以,在制度上,身为行军司马的陈佑排名应该在节度判官之上才对。而此时被安排在王朴下首,其实就隐含着警示的意味了,也表明此时他在这里还需要夹着尾巴做人。 不提陈佑心中何种想法,王朴当即道:“谨遵殿下之命!” “嗯。”赵元昌点点头,看向陈佑,“将明,你新为我行军司马,这帐中诸人还需认识一下才好。” 说着,不等陈佑说话,便指向李继勋:“此乃我大周壮武将军、全州防御使李继勋李将军。” 这又是一个名人!陈佑心中微动,立刻站起来行礼:“下官见过李将军!” “陈司马有礼了。”李继勋坐在位子上微微点头,就算是回礼。 李继勋之后是此次归赵元昌统帅的诸军都指挥使。此次攻伐南平,总共调拨包括奉圣军在内的十五个军。其中有三军驻守归州,三军被马青带走,另有一军早早渡江南下,现在在帐内的还有七位都指挥使。 介绍完左边之后,赵元昌笑道:“想必则平、仲询、重诺三人将明是都认识了,那坐在最后乃是我奉圣军聂字营指挥使聂宏远聂大志。” “聂将军!”陈佑转身抱拳。 聂宏远也站起身来:“见过陈司马。” 到此,帐内众人算是认了个遍,陈佑的事情才算结束。 赵元昌笑着看向赵普:“则平。” “属下在!”赵普激动地站了起来,他甘涉险境,不就是为了能在赵元昌帐下得一个不低的位置吗。现在终于要实现了! “此次若非则平孤身犯险,居中联络,我恐怕就错失将明了。而我大军远来,也可能会无功而返。如今官家尚未封赏,不知则平可愿屈就我节度掌书记?” 只能说赵元昌这番话水平太高了,既点明了赵普的功劳将他捧了一捧,又顺带表明自己对陈佑的重视。 在打了座次安排这个“大棒”之后,给了当众夸奖这个“甜枣”。陈佑立刻表现出激动的神情,似乎想说话,但场面不合适硬生生忍住的样子立刻出现在赵元昌眼底。 “属下,谨遵大帅之命!”赵普收敛激动的情绪,郑重一拜。 将陈佑、赵普的表现都收在眼底,赵元昌哈哈一笑:“至于其余诸公,我已经上书官家,暂且耐心等待才是。” 众将轰然应诺。 第二十七章措手不及担重任 待帐内众人情绪重新平息下来,赵元昌正色道:“虽然我等此战最重要的目标已经达到,但还是要提醒诸位一句,切不可得意忘形,以致我等半月辛劳付诸东流。” 见众人纷纷点头附和,赵元昌这才看了一眼李继勋道:“既然如此,我就宣布下一步的安排。”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众人全都端正坐好,目光投向他,等着发话。 “令:大将李继勋攻峡州,将蜀军拦在峡、归以西。着静胜军、清化军、安远军、威胜军、靖安军归属节制,午后即刻出发。” “臣领命!”“末将领命!”李继勋并在帐内的静胜军、清化军、安远军都指挥使皆是起身抱拳领命。 “令:行军司马陈佑领治归州、保境安民,游骑将军潘美、节度掌书记赵普辅助。着广节军归属节制,午后即刻出发。” 陈佑、潘美都是一愣,反而是赵普一脸早知如此般的平静。不过此时不是深究的时候,三人一同抱拳道:“属下领命!” 赵元昌目光在陈佑身上转了一圈,直看得陈佑额头生汗。 “令:壮武军即刻赶往公安,归属副帅马青节制。” “末将领命!”壮武军都指挥使应命之后,自有赵元昌亲卫捧出兵符交由其核验,确认正确之后他便告退出帐,当即整军前往东南。 待壮武军都指挥使离开,赵元昌接着道:“令:开远军扫清荆州北部残敌,即刻出发。” “属下领命!”又是一番流程,开远军都指挥使也离开大帐。 “令:节度判官王朴清查南平三州户籍、田亩,负责荆州府战时运转。” “遵命!”王朴也是拱手应是。 到这,基本上也没什么要当众说出来的了,故而赵元昌起身道:“诸君,吾在南平城静候佳音!” 还未离去的众人也一同起身应诺。 之后,以李继勋为首的一众外将陆续离开,而节度府众人却被赵元昌出声留下。 眼看帐内再无其他人,赵元昌看向陈佑道:“将明,你到此处来坐。” 他指的是之前李继勋的位置,现在以左为尊,也就是说坐在左首比坐在右首的王朴显得更尊贵。 陈佑面对这种情况也有些看不懂了,难道是自己误会了,之前的座次真的是一时疏忽? 不过眼下可没时间给他仔细揣摩,直接应了一声换了座位。坐下之后一抬头,却看到对面的王朴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不由心中一惊。平息心绪之后朝着王朴微微点头,王朴也轻点两下头颅,将目光移走。 这看得陈佑更加莫明其妙,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当即决定少说多看,免得出什么差错。 与此同时,赵元昌又道:“仲询,你们都换一下座位吧,咱自己人就坐得近一些。” “自己人”这三个字又让陈佑惊疑不已,不知道赵元昌是故意这么说的,还是心里真的这么想。 皱着眉略一考虑,突然自嘲一笑:不知不觉又和前世一样,一个词一个字都要分析来分析去,想看出其中“隐含的意思”。 长出了一口气,决定先顾好眼前再说。至于话语动作之间有什么含义,得空了再慢慢考虑就是。 待众人坐好,赵元昌环视一圈笑道:“看到诸位,我这心里就十分高兴。将明可能不知道,当初我初任节度使时,这奉圣军还是一个空架子,只有仲询跟着我。如今五指挥齐备,司马、判官、书记各有其人,吾心甚慰!” 这话虽是对大家说的,但却是以陈佑起的头,是以陈佑立刻拱手道:“大帅求贤若渴,手下班底必会愈加繁盛,建功立业旦夕可为!” 其余众人也纷纷附和。 赵元昌摆手道:“这功倒是勉强算建了,业嘛,还早得很!” 说到这,他朝众人拱手道:“还望诸君不吝相助!” 一番主从和谐的对答之后,赵元昌才开始说正事:“攻防之事交给守成将军了,咱们节度府就得做好经略之事。首先就是文伯,有一地就做一地,尽快将户籍、田亩清查清楚登记在册。 那些南平官吏,能用就放手用,不能用就不要留着。这些事自有咱们奉圣军为你撑腰,大胆去干就是了。此时正当战时,切不可犹豫不决、徒耗时日。” 这一番话说出来,直听得陈佑心头一凛。从他见到赵元昌开始,看他的种种决策,无不是杀伐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又兼对自己这新降之人好似心腹,对南平官吏更是说出“能用就放手用”,端地是大气非常。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望之有人君之象”! 正想着,就听赵元昌道:“将明,据说你父曾为归州留守?” 陈佑连忙道:“回禀大帅,先父确实在三年前担任过归州留守,不过那时属下还在南平城厮混,未曾跟去。” “无妨,我这次让你去治理归州,主要有三个任务。第一,收服归州境内所有县乡、恢复当地秩序;第二,协助文伯清查州内户籍田亩;第三,协助守成将军在归、峡西部堵住蜀军。你可能做到?” 现在问到自己头上,自然不可能什么都不说。不过陈佑摸不准赵元昌现在是什么个意思,才把兵权撸了就给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任务,这不会是想让自己多做多错吧? 这么想着,嘴上说道:“大帅,属下新降之人,又一直在南平城带兵,实在是没治理地方的经验,怕把大帅的事情办砸了!” “欸!”赵元昌大气地挥手道,“放心大胆的去做!这不还有则平、仲询一文一武辅助你嘛!你要做的就是招揽人、用对人!我想三年时间,你父那些旧部还不至于忘了故主吧?” 话都说的这么明白了,陈佑终于放下心来,这就是拿自己当一杆旗帜,为得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平靖归州。 当即拱手道:“属下必竭尽全力完成大帅嘱托!” “嗯,仲询、则平,你们三人一定要同心协力。政事上则平多出点力,军事上、包括联络广节军这件事,仲询你多费点心。” “是!”三人一齐抱拳应下。 “如此,归州就交给你们了!” 第二十八章议定诸事行忠义 说完了陈佑等人接下来的的工作,赵元昌就开始询问目前工作的进展了:“仲询,募集军饷的事情做的怎么样了?” “回禀大帅,目前所有不在名单上的南平高官、豪富都被控制住了,只有几家反抗比较激烈,其余的都愿意主动捐赠军饷犒军,目前还在登记之中。估计最后能有数百万两。” 赵元昌点头道:“嗯,南平小国,这些人又比较识时务,能搞到这些已经算是不错了。” 这话说得,好似巴不得那些人抵抗似的!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一开始没有下令屠城,现在就不太好逼迫太甚。毕竟大周是想彻底将南平三州纳入国土,而非捞一把就走。对那些老实的,威逼着放放血也就是极限了,还不如哪家一时想不开反抗,最后被抄家来得多。 “重诺呢,整编的事情进展如何?” “回禀大帅,目前收拢的南平残兵不过万余,除了之前死伤的,估计有至少一半人趁乱逃了。” 听到这番话,赵元昌面色严肃起来:“这是个问题,历来乱兵害民,这逃出去的万余乱兵对咱们治理南平是个大隐患。” 说着,他看向王朴:“文伯能在一两天内重整衙役、捕快吗?如果不能,这段时间的治安还得交给军队来负责。” 王朴略一犹豫,面露难色道:“殿下,非是我推诿,实在是短时间内难以做到。” “这没关系,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清查户籍田亩。”赵元昌没有多言,直接转向聂宏远,“大志,这荆州的治安就交给你的聂字营了!在衙役能用之前,你要负起责任来。” 聂宏远立刻拱手抱拳道:“大帅放心,属下必不负所托!” “嗯,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赵元昌点点头,重新看向王朴,“治安问题我给你解决了,但是清查可不能再用军队了,你尽快收拢一支能用的衙役来,早日开始工作。 还有将明也要记住,到了归州之后,要立刻整顿衙役、捕快,有些事情还是这些人用着顺手。” 这最后一句话是跟陈佑说的。 陈佑当即道:“大帅放心,属下都记着在。” 其实这个道理陈佑也能理解,换到前世就是,能让城管上的就不要用警察,能让警察上的就别扯上军队。城管整治道路比警察整治道路要更让人安心,警察巡逻抓贼比军队巡逻抓贼对居民的冲击力更小。 说完这一茬,杨光义接着道:“目前正在安排测试,所有力气跟不上的全部都剔除,到时候看看能编出多少人。” “这个没必要把标准定的太高,我们不是在选先登死士。不过那些拔尖的你给记下来,单独成军。下午我让各部把死伤情况送来,你看着简单把这些俘虏训练几天就分别给他们送过去。送不掉的就给文伯留着。” “是!” 又说了一阵,赵元昌将调动广节军的兵符交给陈佑,这场会也就散了。 赵普需要和王朴交接工作,潘美也要指挥本营军汉将收拢的浮财装箱交给辎重营,因此三人约定午饭之时在陈佑府上仔细商议之后就各自分开。 眼看时间还早,陈佑决定先去庞典府上看看。 这年头各种背叛之事层出不穷,大家对“忠义”二字还是很看重的。自己在“忠”上面一时是没办法让人相信了,那就得在“义”上面下功夫。 正巧庞典对陈氏父子二人都有提携之恩,本身更是举身赴死为国尽忠。如果某人能得这样一个人托付家人并尽力完成嘱托,在别人看来人品自然也不会差。 这次出门陈佑换上了一身士子衣服,身后跟着的刘河等人也都穿着普通的武士服,再加上城内秩序渐渐恢复,这一路上倒没遇上什么麻烦。 来到庞府外,只见府邸大门紧闭,和其它府邸并没有什么两样。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原因,陈总觉得这府中愁云笼罩。 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上前敲门。 好一会儿门内才传来一声苍老发颤的声音:“谁啊?” “陈佑。” “啊!陈将军!将军稍等!”门内一声惊呼,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一个老仆奋力将大门拉开一条供人进出的缝隙,气喘吁吁地朝陈佑行礼:“将军请进。” 陈佑也不知这人该如何称呼,只好面带微笑地点点头,然后闪身进门。 刚走没几步,就见一个十七八岁的高瘦少年走过来,老远就长揖道:“中和见过世兄。” 看称呼,应该是庞典的孙子之类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取字。 心里想着,陈佑快步上前扶起庞中和:“贤弟不必多礼。” 待庞中和直起身来,还可以看出脸上哭过的痕迹,当下叹气道:“想来贤弟已经知道,大司马他......” 庞中和抿了抿嘴唇:“多谢兄长遣人告知,家父已经知晓。” 说着,抬手道:“兄长请,家父正在客厅等候。” 陈佑眉头一挑,这庞中和之父虽是长辈,但此一时彼一时,不说迎出门来,至少要在阶下相迎吧?若是真是这般不识礼数,说不得以后就是做做表面功夫了。 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倒没表现出分毫,跟在庞中和身后一路行去。至于刘河等人,自然是由门房引到一旁吃茶等候。 待客厅出现在眼前,陈佑不免一愣。 却原来是客厅门口一鬓角斑白的男子杵着双拐站在那里,左手边是一素衣妇人面带疼惜地扶着,右手边站着一个局促不安的十二三岁少女。 见到这三人,庞中和面色一变,立刻小跑过去扶住那男子,嘴里责怪道:“爹爹何苦如此!” 说着,又看向那妇人:“娘娘也是,就不能拦着点爹爹吗?” 那男子笑着道:“哥儿别怪你娘,都是我硬要出来的。” 说完,不等庞中和答话,就将目光转向若有所思的陈佑:“我身体不便,不能出迎,还望将军勿怪。” 陈佑心中尴尬,长揖道:“世叔乃长辈,哪有以尊长迎卑幼的例子!只是这将军之称莫要再说,如今佑在大周奉圣军节度使麾下担任行军司马一职。” 见陈佑执礼甚恭,脸上也没什么异样,这男子才松了口气道:“司马请入内坐下。哥儿,你安排仆下上茶。”后一句却是对庞中和说的。 第二十九章受人之托忠其事 “世叔直接喊我表字就好。”陈佑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拿腔作势,总之是怎么尊敬怎么来。 这男子仔细看着陈佑,好一会儿才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腆着脸喊一声将明了。” “世叔客气了。” 走进客厅,两人推辞一番,最终以主位空着、陈佑坐于右首为结局。 男子坐在左首,妇人在男子下手,那小女孩则是不安的站在男子身后。 刚坐下,庞中和就领着几个仆人送上茶点,然后站到男子身后。 陈佑见此情景,立马开口道:“世叔,让弟妹们也坐下吧,都是自己人,就别太生分了。” “既然将明开口了,我也就不做这个恶人。”说着,男子转头道:“哥儿、言姐儿,你们就到将明那边坐下吧。” 两人答应一声,走到这边依次坐在陈佑下手。 端起茶盏润了润嘴唇,男子开口道:“这次要多谢将明通知回护了。” 看来他们也是知道了城内高官豪富的下场。不过陈佑可不敢居功,要不是庞典带着家兵冲入王宫最后举身赴死,庞家也会是同样的下场。 当即道:“我只是将大司马的嘱托告知大周皇子殿下,庞家之所以得以幸免,全是殿下感于大司马的忠心,这才下令不让骚扰。” “殿下高义!”男子朝大营方向拱拱手,“不管怎样,若非将明分说,殿下也不会知道家父事迹。” 说到这里,他看向庞中和:“哥儿、言姐儿,我身体不便,你们代我向将明道谢。” “是,爹爹。”“是,大伯。” 听到这两声称呼,陈佑不由将目光看向那个少女。这少女既然称男子为大伯,莫非庞典不止这一个儿子?那另一个现在在哪? 不过现实容不得他想这么多,眼看两人已经走到他面前,他连忙站起来道:“不必如此!” “将明合该受此一礼。”男子语气十分诚恳。 这边厢庞中和长揖而下:“多谢世兄回护!” 少女也是盈盈一礼,糯糯地说道:“多谢世兄回护。” 陈佑也只好鞠躬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再次落座,男子又道:“刚刚将明说皇子殿下命令不准兵士来宅中生乱,这阖家上下感激不尽。为表谢意,且替家父谢罪,我欲捐出家产以做军资。还请将明代为转达。” 听了这话,陈佑眨了眨眼,明白这是在破财免灾了。 从现在获得的信息可知,庞典至少有二子,且面前这男子乃是长子。只可惜腿有残疾,无法出仕。第三代目前看到的有一男一女二人,女孩就算了,男孩也不过十七八岁,同样没办法为家里带来帮助。 再结合庞典临死前将这一家老小托付给自己,可以猜测第二代其他男丁十有八九都折了。也就是说庞家在庞典去了之后,短时间内没有能撑起门户的人。 这也是现在这男子想要破财免灾的主要原因,既然家中没有顶梁柱,还是不要保留太多财物为好,也免得被人惦记。 想通了这一点,陈佑当即道:“还请世叔放心,佑一定将话带到!” “那便有劳将明了。”男子点点头,对庞中和道,“哥儿,将单子交给你陈世兄。” 庞中和连忙站起来从袖口抽出一折礼单恭敬地递给陈佑,看来是早就准备好了。 陈佑接过礼单,也没翻开查看,就这么收进袖口。然后正色道:“世叔且放心,我陈佑既答应大司马照应庞家,就一定会做到。” 男子点点头:“将明的话我是相信的,只是有些事不能让你为难。”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才开口道:“另有一件事,不知将明可否问问家父尸骸何在。”刚说完他就立刻解释道:“如果有不方便的地方那就算了。只是身为儿子的,总想让父亲入土为安。” 本来陈佑还没想到这一茬,这时听到男子的话才悚然一惊,不由面露羞惭,起身作揖道:“此事却是我疏漏了,我这就去迎回大司马尸骸。” 男子连忙道:“将明不必着急,我只是这么一说,毕竟城内还没平靖,事情众多......” 陈佑尴尬道:“世叔不必再说,午初之前我必将此事办好。嗯,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世叔可有不便之处,如今世叔若是没有其它事情,那我就先去安排了。” “将明先去忙吧。哥儿,代我送一送将明。” 会合刘河等人出了庞府,陈佑四处看看,然后问道:“你们可知城内何处有寿材铺子?” 寿材,就是棺材,为避讳,特称寿。 几个亲卫互相看看,好一会儿才有一个人站出来道:“将......老爷,我记得东边那条街好像有一个铺子,也不知道现在关门了没有。” “行,你去看看。”陈佑立刻拍板,右手朝怀里一伸,突然顿住,略带尴尬地看向一众亲卫:“你们带钱了没?” 又是一阵尴尬的对视,刘河小声道:“我带了几两银子。” “几两银子管什么用!”陈佑无奈的挥挥手,对那亲卫道:“你到了那就说大周行军司马要赊......嗯,七具寿材,让他们送到王宫南门。” “是!”亲卫领命之后立刻跑开。 陈佑这才带着一众亲卫前往王宫。 此时王宫已经不像一天前那样守卫森严了,守在门口的几个周兵问清楚陈佑一行人的身份目的之后,甚至都没查验,就将几人放了进去。 不过也幸好没查验,毕竟陈佑目前还没拿到身份证明。 来到人工河边,火已经都熄灭了,几个军士正看着南平王宫内的宦官整理火场。 陈佑连忙上前拱手问道:“这位小哥儿,我们是来寻自焚的前南平大司马的尸骸......” 没想到这军士瞥了陈佑一眼,见其只是一身普通的士子长袍,便握着手中的刀把打断他的话:“要找什么?” “在此自焚的前南平......” 那军士再次打断陈佑的话:“要找什么!”说着,把衣摆一撩露出腰间的钱袋。 他身后的同僚都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看着这边。 陈佑这才恍然,原来是要钱啊! 虽有些皱眉,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转头对刘河道:“给他钱。” 刘河立刻掏出仅有的几两碎银递到军士手中。 陈佑这才道:“我们来寻在此自焚的前南平大司马的尸骸,想将其带回去安葬。” 那军士接过银子掂了掂,一脸嫌弃得塞进钱袋,十分不耐烦地挥手道:“什么大司马!犯官!犯官知道吗!就这么点钱就想把犯官的尸体领回去?打发叫花子呢?” 第三十章收殓遗骸空余悲 陈佑先是一愣,随后呵斥道:“你这厮莫不是不想活了!” “哎!”这军士一听,立刻瞪大双眼,噌地一声抽出长刀:“直娘贼!你还敢动手不成!” 他这么一喊,周围的几个军士全部手按刀柄警惕地围过来。 刘河几人立刻将手按在腰间刀柄上,将陈佑挡在身后。 陈佑阴沉着脸道:“我乃奉圣军行军司马!劝你等放下刀兵,真闹起来那可就收不住场面了!” 没想到听到他这么说,之前那个军士轻蔑地啐了一口:“你这矬鸟还敢假冒官身!真是穷措大没见过世面,哪个官爷见到我们会这般好说话?” 听到这话,陈佑真的是气极反笑:“真是没见过这般自轻自贱的贱种!也罢!也罢!你们是杨字营的吧,我自去同你们指挥使分说!” 说着,就招呼刘河等人要离开。 然而被他骂了一顿的军士却不乐意了,眼见他们要离开,立刻大声嚷道:“这鸟厮辱骂哥几个。断不能容他囫囵离开!” “闹腾什么!”负责王宫这一块的都头被这一片的吵闹声吸引过来。 周围的军士立刻松开握着刀柄的手转身朝都头打招呼,而这军士则是狠狠瞪了陈佑一眼,收刀归鞘从钱袋里抓出刚刚放进去的银子一路小跑到都头身边,谄媚地笑道:“齐都头,这是小的给您的孝敬。” 都头从军士手里拿了银子仔细瞧了瞧,这才满意道:“你这厮还算识相!干活就好好干,别一天到晚闹腾!” 军士指着正要离去的陈佑等人道:“嘿嘿!都头,这可不是小的闹腾,实在是有一个措大假冒咱们奉圣军的什么马,想要把那个死掉的南平什么马领回去,小的正准备教训他一顿呢!” “什么这个马那个马的!”都头骂了一句,转头朝陈佑看去。 要说也是巧,早上两军在朱雀门对峙的时候,这个都头正好跟在杨光义身边,算是记住了陈佑。之后杨广义也跟他们这些都头发过牢骚,说什么一介降将一下就蹦到自己头上。 是以看清陈佑之后,这都头就感觉脑门子直炸,猛然转头抓着军士压着嗓子问道:“他说的是不是行军司马?” 周围军士都有些奇怪,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被他抓着的这个军士倒是脑子活溜,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哭丧着脸道:“是、是!都头,小的,那个,他不会是真的吧?” 然而都头已经顾不上他了,连忙跑向已经走了一段路的陈佑:“陈司马!陈司马!” 听到喊声的陈佑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朝这边跑的都头:“你认识我?” 说这话时,他还余怒未消,脸上带着一些烦躁。 都头心头一跳,恨不得甩自己两个耳刮子,他要走就走,自己犯什么贱非要凑上来找不自在! 不过既然都到跟前了,有什么都得受着,当即小心翼翼地回道:“回司马的话,小的跟在指挥使后面见过您一面。” 陈佑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认识我便好,我也没必要去找杨将军了。我此行是为了取回在王宫自焚的庞老大人的尸骸,不知现在可方便?” 见陈佑这副态度,都头立刻道:“方便!方便!指挥使早就吩咐过,那几具尸骸都清理出来了,司马请随我来!” 陈佑点点头,跟着都头向前走。 路过刚刚那个军士的时候,他像一滩软泥一样瘫在地上,四周全是幸灾乐祸的眼神。不过也就是都头和刘河等人瞪了他一眼,至于陈佑,他倒不至于对一个大头兵记仇。 庞典和几个家兵的尸体就停在一间屋子里,都头将陈佑带到房屋门口就离开了。 陈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迈步走了进去。 屋内还算亮堂,只见一溜排七具尸骸摆在地上。每一具尸体都是皱褶遍布、漆黑一片,更有些嘴唇烧没了露出两排沾染着碳灰的牙齿。 陈佑只粗略地看了一眼,就觉得胃里在翻滚,心脏憋的难受。 连忙退出房间,站到一旁大口呼吸着空气,才稍稍缓解了一些不适。 刘河等人见陈佑这般大的反应,也都按捺不住好奇心走进房间。 立刻就有两个也和陈佑一般忍受不住,不过刘河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陈佑平复之后看着刘河干笑道:“这火烧和平常杀人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嘛!” 刘河嘿嘿笑道:“那是将军您杀少了,要是杀多了,各种死状都见过,也就那样。” 陈佑一窒,果断的结束了这个话题。 这边都头回到一开始的地方,那个军士正哭丧着脸被一群同僚嘲笑。 一见到这幅场景,都头就气不打一处来,走到军士跟前踢了脚,怒骂道:“你这杀才!一天到晚尽晓得给爷爷惹祸!” 这军士打滚求饶道:“都头!都头!小的不敢了!” 正巧这时陈佑的那个亲兵带着寿材铺的伙计抬着一列的棺材走到这里,那亲兵十分有礼地问道:“见过这位将军,我是陈司马......” 他话还没说完,都头便没好气得朝陈佑所在的地方指了指:“在那边!” 直搞得这亲兵一愣一愣的,不过对面一个都头,他现在连个大头兵都不是,也只好老老实实按照这都头指的方向寻去。 好在都头并没有瞎指,很快就到了停尸的地方。 陈佑见人来了,远远地站开,让刘河指挥着这群人将尸体一一摆放进寿材中。 盖上盖子之后就直接抬着朝庞府行去。 不得不说,一长列的七具寿材在街上走着,哪怕现在行人还比较少也很引人注目。 到了庞府,叫门之后好一会儿才中门大开。 庞府现在当家做主的那个男子杵着双拐带着一家人将几具寿材迎进去。 陈佑走到男子身边,只见其眼眶发红,面色悲戚,刚要开口安慰几具,就听男子客气道:“这次实在是太麻烦将明了!” 听起来他的喉咙已经有些沙哑了,陈佑连忙道:“这都是佑应该做的,只是大司马毕竟是自焚,非是我不敬,但骸骨实在是让人目不忍睹,为免伤了心神,世叔还是不要看了比较好。” 男子凄然一笑:“身为人子,本就不当嫌弃父母。” 说着,他看向一脸担忧的陈佑,挤出一丝笑容道:“将明放宽心,如今哥儿还未能自立,言姐儿也未出嫁,我自不会倒下。” “嗯。”陈佑点点头,“只是我受了将令,下午就要前往归州,可能赶不上大司马出殡了。” “无妨,已经麻烦将明很多了!这葬礼之事将明就无需忧心了,如今还是处理好职司重要。” 眼看寿材都进了门,陈佑这才拱手道:“既然大司马已经送回来了,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男子在庞中和的搀扶下一直送到府门台阶之下:“将明慢走,恕我不能远送。” 第三十一章归州之行当谨慎 回到府中,陈佑第一件事就是将二十余位亲兵召集起来。 站在庭院台阶上,看着眼前这二十余位已经剥去南平军装换上普通武士服的家兵,陈佑不免想到凌晨站在宫卫军大营内讲话的场景。 离当时的意气风发才不过几个时辰,如今能指挥得动的也就只有眼前这二十多人了,所谓一落千丈,不过如是! 不过眼下还有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这些人他都只知道名字,人和名对不上号!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将这些人重新认识一下。 心中有了定计,陈佑这才轻咳一声开口道:“各位跟着陈某也有不短的时间了,这次又跟着某反了南平投靠大周,虽某失了兵权,可自问将这一大家子都保了下来,也是不亏。” 见这些人都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陈佑脸色一肃,郑重道:“此次某有幸得了一个行军司马的位置,蒙诸位不弃舍了军籍依然跟随,佑感激不尽!”说着,深深鞠躬。 “将军!”有人呼喊一声,随后众亲兵纷纷向陈佑抱拳行礼。 他们都是一群大头兵,何曾见过高高在上的文武官员向大头兵鞠躬行礼的?哪怕愿意跟着陈佑,也不过是因为陈佑待下不错,加上不想失了靠山之后还在军中拼杀才做出的决定。 如今见陈佑情真意切地朝自己行礼,顿时感觉眼眶一热。至少在这些人看来,陈佑的行为和吴起吸疮也没什么两样了。虽然他们大多数都不知道这个典故,也不知道“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但陈佑这一鞠躬,确实起到了这样的效果。 陈佑直起身来看着激动的亲兵们,心中升起一丝愧疚,但很快就被他压下。生在乱世,最重要的就是活下去,之后才能谈其它。 收敛心绪,陈佑继续道:“今后某还需要依靠各位的帮助,不过眼下就有几件事要向大家宣布一下。” 说到这里,他看向站在边上的丁小驴:“第一件事就是我们多了一位新成员,原来宫卫右军的队正丁小驴!” 亲兵们一脸冷漠地看着丁小驴,丁小驴尴尬地一拱手:“某家丁小驴,还请各位兄弟照顾则个!” 一阵尴尬的沉默,刘河突然笑着拱手道:“某乃刘河,以后都是自家人了,谈什么照顾不照顾的!” 刘河一开口,亲兵们都纷纷自我介绍,这才热闹起来。 陈佑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过嘴上并没有说什么。刘河毕竟当了这么久的亲兵队正,要是在亲兵之中还不能树立权威,要他何用?至于丁小驴,他要是不能同其他人打成一片,这能力就有待考量了。 想到这里,陈佑悚然一惊。 他是这么看待丁小驴的,焉知赵元昌不是这么看到他的? 之前还以为自己只是去归州当一面旗帜,政事交给赵普、军事交给潘美,自己少说少做,免得引起猜疑。 现在看起来,谁知道赵元昌是不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来考验自己的能力? 只是这样一来,既要表现自己的能力,又不能引起其他人对自己这个降人的猜疑,这其中的平衡可不好把握啊! 心中沉重,陈佑也没心思在这群亲兵上继续花时间了。好感已经树起来了,日后多给好处,做好保障,基本上就不愁亲兵靠不住。 当即宣布刘河当队正,丁小驴任队副,又一个一个念名字将这群亲兵分成四组后宣布了自己即将去归州的消息。接下来也不管这群人心中作何想法,直接宣布解散。 回到书房掏出庞家的那份单子,细看之下也不由咋舌。 这单子上光是金银就累计有五百两黄金、十万两白银,另有珠宝首饰百件、珊瑚珍珠数十,还有家中囤积的数百石粮食,再加上几处店铺、现在一家人居住的大宅,以及城外数百亩田地。 这手笔有些大啊!自己这位世叔也是个有决断的主! 将单子放在桌上,仔细考虑了一会儿,便将管家陈行文找来:“文哥儿,你看一下这个。” “这是?”陈行文疑惑地接过单子,粗略一看便惊讶道:“老爷!这不都是庞相公家的产业吗!” 两家世交,陈行文能知道哪些产业是庞家的并不奇怪。 陈佑点头道:“没错,大司马殉国了,我那世叔这是在破财消灾呢!” “庞相公死了!”陈行文又是一惊,他到现在都没听过这个消息。 “嗯。”陈佑点点头,“这不是重点,你梳理一下咱家的东西,取出三成来列一个单子给我。” 没想到听到陈佑的话之后,陈行文一脸心疼地问道:“老爷,您不是都在大周皇子手下任职了吗?咱就不需要学庞家了吧?” 陈佑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由笑道:“我倒是没发现你还是个心疼钱的主!你家老爷我现在还得夹着尾巴做人,交点钱上去也能买个好。你说这钱该不该花?” “该!该!”听了解释,陈行文一拍脑袋,“还是老爷您看得明白,小的这就去列单子。” “尽量在今天中午之前搞好,午后我就要前往归州。对了,你安排厨房今天中午搞一桌席面出来,我今天要请两个客人。” 陈行文的速度还是很快的,巳初就列好单子给陈佑送来,然后自己去指挥仆人收拾了。 拿到单子的陈佑才发现自家也算是豪富了,陈行文列的这份单子几乎就是比照着庞家的单子稍稍缩水而来。 首先黄金二百两、白银四万两,还加了铜钱一万贯。陈佑到现在也没见过这时代的铜钱是什么样的,但联系之前的粮价,南平铜钱的购买力应该还算正常。 再是珠宝首饰、珊瑚珍珠数十件。金钱不知道也就算了,但这珠宝、珊瑚什么的,他在这个宅子里生活了这么些天,根本就没见过好吧!看来有空得巡视一下自家库房了。 最后是一个茶茶楼、一个肉铺,加上城外的一个庄子以及两百多亩农田。 这还只是自家财产的三成! “啧啧啧,还是当官最赚钱啊!”陈佑轻笑一声,将两份单子收进袖口。 第三十二章说朝局双龙争王(一) 时近午时,赵普带着一青年文士登门。 陈佑匆匆到正门迎接,仆一见面,陈佑便率先拱手高声道:“赵书记!有失远迎,请勿见怪。” 赵普亦是回礼道:“陈司马客气了,直接呼普表字即可。” 陈佑呵呵一笑:“既是如此,则平兄唤某将明便是。” 听了这话,赵普似模似样的叉手一礼:“将明兄有礼了。” 话未说完,他自己就先笑了起来,,陈佑也是指点着他一番畅笑。 笑完,陈佑将目光移向跟在赵普身后的那青年文士,那文士立马躬身行礼道:“闻克参见陈司马。” 赵普适时提醒道:“奉公乃是大帅手下参谋。” “原来是闻参谋。”陈佑亦是叉手行礼,“则平兄、闻参谋,还请入内就坐。” 没料到闻克推辞道:“多谢司马盛情,只是克此来是奉了大帅钧令,给司马送来令牌告身。” 说着,从袖口掏出一封文书和一个布袋恭敬地递给陈佑。 文书一折,背面是赤色云纹,翻开来看,共有五六列字,除了姓名、职位、日期乃是手写之外,其余俱是雕版刻印。 不过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姓名和职位了,其余不过是些官话套话,陈佑直接忽略不看,只看职位:正五品下奉圣军行军司马。加盖吏部尚书印和奉圣军节度使印。 这就是说行军司马是半文半武的主要原因了,虽然它主要负责的是节度使府军事,但它的告身是吏部签发。而武职的告身在唐宋是由兵部签发的。 看完告身,再从布袋中取出令牌。令牌手心大小,木制,椭圆,一面书有“奉圣军”,另一面上书“行军司马”。这就是陈佑在大周日常所用的身份证明了。 至于官印,那得是正贰官才有,像行军司马这样的僚属,如果要发文书,必须有正官或佐贰官加印签押。 将告身令牌收起,陈佑再次向闻克道:“有劳闻参谋了。” “职责所在。既然东西送到,那我就不打扰司马和书记了。” “参谋慢走!” 将闻克送走,陈赵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笑了起来。 陈佑一伸手道:“请!” 来到客厅分了主宾坐下,自有那仆人送上茶点。 不过两人却不急着饮茶,赵普率先开口道:“恭喜将明兄一跃成为五品高官!” 陈佑笑道“还要多谢则平兄在大帅面前替我说话。” 他这指的是早上第一次见到赵元昌时赵普引用《尚书》解释陈佑的名字。不得不说,这一波解释直接让赵元昌对陈佑好感大增,这才有了让他担任行军司马的举动。 而且别忘了,节度使的行军司马最高是正五品下,但也可以低至从六品上。这中间可是隔着四个小阶!赵元昌完全可以不让他担任最高的官阶,反正之前也没说到底是几品。而唐宋规定五品以上衣红,从五品下和正六品上就是一个朱紫高官和青绿小官之间的差距! 赵普也是呵呵笑道:“若非将明兄选的好时机,再加上一举擒获南平伪王及一众大臣,便是我舌灿莲花也是空做无用功。且这次我也是借了将明兄的光,得了一个从六品上的节度掌书记之职。” 说到最后,他也是略有些自得。 陈佑还可以说原本就是四五品的降将,而他赵普赵则平,一开始可是一介白身!一夜之间从白身到六品官,在此之前也就只有那些声名在外的名士能做到,而现在,多了他一个赵则平! 陈佑此时也十分识趣地捧道:“这都是则平兄出生入死换回来的,这六品之职也是应得的。” 两人又互相捧了几句,陈佑面色一肃,双手撑在膝盖上,上身微微前倾道:“则平兄,你也知道我初入大周,对大周朝局不甚了解,还望则平兄为我解惑。” 说完,他死死盯着赵普,不放过任何一丝微小的动作。 这句话明面上问的是大周朝局如何,实际上是向赵普发出结盟的邀请。毕竟有些人知道的多,有些人知道的少,对于同样的一个政治事件就会有不同的看法,知道多的自然更接近事实真相。 陈佑目前就属于一点都不知道的,所以他要问的是赵普所知道的都是什么。 但,问题是,人家赵普凭什么告诉你? 政治斗争虽说不上刺刀见红、你死我活,但多知道一点别人不知道的消息,关键时候就能决定一次斗争的胜负。 所以陈佑是在说:我想同你结盟,在大周官场上共进退,你愿不愿意,愿意就告诉我一些内幕。 赵普听了陈佑的话之后,目光一凝,他自然是听懂了陈佑话里的意思。 有了之前共同拖延夺城时机的经历,再加上今早主动开口帮陈佑说话,是以赵普现在只是略一沉吟便开口道:“既然将明兄问了,普自当知无不言。” 此话一出,陈佑就知道他同意了,当即点点头,正襟危坐静静听着。 “将明兄想必知道,大周皇帝陛下三年前在开封府登基建国,改元锦瑞。” 陈佑眉头一挑,这周国国都竟然也是开封!不过他倒没有出声,只是微微点头。 “如今大周军政分离,文官之首乃首相昭文馆大学士孙启祥,次相史馆大学士、兼修国史苏逢吉,末相集贤院大学士朱庆尧,此三人各有从者。武官之首乃枢密使杨邠,枢密副使、开国池公史肇庆,枢密副使、开国安吉郡公吴峦,其中史、吴二人军中威望甚高。” 这六个名字中,有陈佑熟悉的,也有陈佑不知道的。他熟悉的一定是未改变的历史上曾经留名的。 正要开口,只听赵普接着道:“不过这些目前都不是很重要了,现在的朝局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 陈佑不免奇道:“哪个词?” 赵普顿了一下,缓缓说道:“双龙争王!” 陈佑目光一闪:“这么说,大帅还没有......” “如果接下来的战事没有较大的失利的话,这次应该能确定储位。” “如果出事了呢?” 赵普沉默一瞬:“那么胜负就在五五之数了。” 陈佑点点头,拱手道:“不知则平兄可了解另一条蛟龙?” 说到这个,赵普笑了:“你要是问其它的我可能还不了解,可是问皇室的,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第三十三章说朝局双龙争王(二) 听到赵普这么说,陈佑奇道:“这又是为何?” 只见赵普露出自傲地神色:“说来也巧,五年前官家还未称帝之时在幽州养病,当时我随身服侍,也因此有了一份香火情。同时我也是那时认识大帅的。” “原来如此。”陈佑点点头,他想到了历史上赵普就是照料在滁州养病的赵弘殷,从而和赵弘殷之子赵匡胤搭上关系。只是没想到在现在这个时代,赵普竟然又碰上了这种事! 再联想到聚集在赵元昌身边的潘美、杨光义、李继勋,或许可以猜测:赵元昌就是这个时代的“赵匡胤”! 当然,这些都是陈佑心里的想法,穿越是他最大的秘密,自然不可能告诉别人。故而只是点头调笑道:“则平兄眼光独到,提前数年就布局了!” “哈哈!”赵普爽朗一笑,“算什么布局,不过是因缘际会罢了!当时只不过是想求一条出仕的路子,谁能想到回遇到未来的皇帝陛下。” “时也命也,这叫命中注定你该发达!”陈佑说着拱手道,“我就提前祝则平兄宣麻拜相了,只盼着赵相公到时拉兄弟一把!” 赵普连连摆手道:“现在说这个还太早,别把人给笑死!” 调笑一番,赵普接着道:“其实也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去年开始储位竞争就比较激烈了,朝臣知道的都比较多。只不过我们这些五六品的小官看不太清,容易被当成探路的卒子。” 这话说的,五六品还算小官。只能说人都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到了一层还想更进一层,奋斗永远在路上。 “不过我恰好和皇室关系不错,所以也知道一些内幕。官家现在有三子,嫡长子就是大帅元昌;嫡次子名元盛,现任开封知府,比大帅低一阶;三子元兴,现在才十九,没什么势力。因此储位之争就在大帅和开封府之间。” 陈佑听了,突然问道:“这节度使是哪一阶,开封知府又是哪一阶?” 赵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呵呵笑着解释道:“节度使乃是正三品,开封知府乃是从三品。不过,开封府尹是从二品,赵元盛只是知开封府事罢了,还不是府尹。” 陈佑点头表示明白。 之前宋朝就是开封府尹亲王兼任,不管事,真正管事的乃是“权知开封府事”,也就是开封知府。只不过不清楚为什么现在的周也不委任府尹,或许是因为不想让赵元盛官阶高于赵元昌? 不过这只是他的猜测,将猜测放在心头,继续听赵普介绍。 “咱们大帅由于年龄大,早早就在外征战,所以积累的优势是最大的。目前三文三武中首相孙启祥、次相苏逢吉、枢密副使吴峦都是支持大帅的。枢密使杨邠、集贤相朱庆尧、枢密副使史肇庆都没有表明态度。” “至于六部尚书,吏部、礼部支持大帅,户部支持开封府,其余三部态度不明。再往下的院、寺都是各有支持者。不过目前大周能说得上话的将领至少有七成和大帅有过交情,这就是大帅最大的优势。” 听到这里,陈佑不免心生感慨: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果然太祖同志的话是有道理的。尤其是在这种乱世,所谓的文武之首都是虚的,真正起作用的是那些带兵的将领! 赵普最后道:“基本上中枢的事情也就这些了,不知将明兄可还有疑问的地方?” 陈佑拱手道:“多谢则平兄解惑,只是佑还有一事不明。” 这下轮到赵普感到奇怪了:“不知是何事?” 陈佑看了一眼客厅正门,缓缓开口道:“如此关键时刻,大帅还带兵远征,就不怕重演唐宗旧事?” 唐宗旧事!何事?玄武门之变! 同样是老大占优势,老二是劣势;同样是看起来只要老大稳住,老二就没有一丝机会。然而偏偏李二成功翻身。 赵元昌他难道就这么自信? 赵普沉吟片刻,正要开口,突然大厅外传来门房的呼喊:“老爷!潘将军上门拜访!” 陈佑立马站起来:“则平兄稍坐,我先去迎潘指挥。” 这时赵普也不在多说,只是道:“将明兄且去。” 陈佑还没走到府门,就见潘美虎虎生风地朝这边走来,当即行礼道:“潘指挥。” “陈司马!”潘美也是站定拱手。 行礼之后,陈佑笑道:“潘指挥可是来迟了!则平兄早早就到了。” “哦?”潘美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惊讶,又马上拱手道,“非是美不愿早来,实在是事情众多,就现在,底下的军汉们还在清点收获呢!” 听到这话,陈佑仿佛突然想起来一般拍手道:“说到这个,佑还有一件事需要麻烦指挥。” “司马请讲。” “不急不急!”陈佑上前一步抓住潘美的手腕,“哪有让客人站在院中的道理!指挥先随我入座!” 见陈佑突然做出如此亲近的动作,潘美这次是惊讶非常。手臂略微一动,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没有挣开,就这么随着陈佑走进客厅。【1】 客厅中赵普见陈、潘二人这么亲近的走进来,神色间也不免露出些惊讶,不过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起身行礼。 当然,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就是了。 三人一阵寒暄之后重新落座,待仆人来为潘美奉上茶点,陈佑就吩咐厨房起菜。 当即有仆下搬来条桌置于三人座位之前,然后依次蒙上桌布,摆好餐具。 趁着这个机会,陈佑取出两份单子递到潘美面前。 “这是?”潘美接过单子,只是打开一看,就惊讶地看向陈佑,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好叫指挥知晓......” 陈佑还没说完,潘美就拱手道:“司马唤我潘二便好。” 说是这么说,但两人还没熟悉到这种地步。故而陈佑略一沉吟道:“那我就叫一声仲询吧!仲询也当直接称呼我的表字。” 潘美再次拱手表示赞同:“将明兄!” 陈佑点点头接着道:“好叫仲询知晓,这乃是原南平大司马庞家奉上的军资。” 第三十四章酒到酣时议治政 只是略一思索,潘美就理解了庞家做出这种举动的原因。 只不过,他举起两份单子问道:“这里为什么会分成两份。” 陈佑苦笑一声,拱手道:“虽庞家拿出了过半家产,但我那世叔如今身体有缺,家中无人支撑门户。故而我便取出三成家产添上,只希望诸位同僚能帮忙照看则个。” 听了这话,潘、赵二人都不免赞叹一句:“将明实乃有情有义。” 潘美收好单子,保证道:“将明放心,某回去之后就将这交给辎重营,同时叮嘱他们照看庞府。” “如此甚好。”陈佑坐回主位,正巧厨房开始上菜,一时之间客厅内安静下来。 陈佑此宴还是分座而食,但见每桌上皆有一碗、一箸、一匙、一盏,菜品则是一碗鸡汤、一盘嫩笋、一盘鱼脍、一盘蒸羊肉、一盘炙猪肉,另有二小盏盛有酥饼、樱桃。 待菜品摆好,又有仆人在每张条桌上摆上一只空碟、一坛酒,之后才退出去。 陈佑从头看到尾,也是有些没想到一场小宴都能做成这样。相比之前黄世俊宴请他那一次,也就少了站在每张桌子后面服侍的婢女和舞乐罢了。 拿起酒瓶拔掉塞子,清亮的淡红色酒浆倒进盏中。 陈佑端起酒盏对赵、潘二人笑道:“这要是早两个月,你们可就喝不到这酒了!二位,满饮此杯!” 早两个月,他还没出三年孝期,自然不能宴饮。其实按道理这三年他应该在家守孝的,不过当时庞典觉得不能让陈佑这三年白白浪费,于是上书请当时的南平王夺情。 扯远了,回到眼前,赵、潘二人也都端起斟满的酒盏:“干!” 三人仰头一饮而尽,这一杯酒下肚,虽只有三人,但这气氛就起来了。 重新满上酒盏,陈佑喝了一口鸡汤润润嗓子,这才开口道:“这次我蒙大帅看重,被委派前去治理归州,实在是诚惶诚恐,唯恐有不谐之事,误了大帅布置。” 潘美豪气地道:“将明兄且放下心来,归州不过四县,哪怕广节军需要镇守西边,单凭我潘字营也足以镇压宵小!” 赵普亦是赞同道:“仲询言之有理,我等且放手施为。” “话虽如此,但我等还是要好好合计合计才是。”陈佑提醒了一句,然后朝赵普举杯道:“则平,干了!” 一连两杯酒下肚,赵普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而陈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边厢潘美开口道:“其实说起来也没啥,就按照大帅所说的三件事来办就好。这三件事办好了,其它的就交给京城委派的知州、知县便好。” 听了这话,陈佑还没开口,赵普就忍不住道:“仲询久在军中可能不清楚地方的难处。大帅只是给了方向,然而要完成这个目标,还得有具体的手段。这才是考验亲民官的地方!” 哪知潘美笑道:“则平你莫不是当过亲民官?” 赵普脸色一滞,陈佑见此,连忙举杯道:“来喝酒、喝酒!” 将这杯酒一饮而尽,潘美捏着筷子敲了敲面前的碗:“要我说,你们还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现在是战时,可不是平常能由着那些人跟我们扯皮。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们是战胜者!那些官吏,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就杀掉!地方豪富,配合的就留着,不配合的正好抄家发财!” 这话说着畅快,潘美更是情不自禁又喝了一盏酒。 陈佑和赵普面面相觑,潘美这样激烈的手段听起来很管用的样子啊! “喝!”潘美再次举杯。 赵普脸上红晕更甚,吃了几口菜压了压,对陈、潘二人道:“将明、仲询,莫要忘了大帅是如何说的,让我们能不用军队就不用军队。若是真如仲询所说,杀就能解决问题,大帅还说这话作甚?” 这话一出,喝得兴起的潘美皱着眉头冷静下来:“却是某考虑不周了!” 陈佑笑道:“仲询所说可以作为最后手段嘛!不过在此之前,咱们还有用正常的方式来,这叫先礼后兵嘛!”【1】 “先礼后兵?”赵普一愣,随即大笑道,“这个说法好!先按规矩来,谁要是不听我们的规矩,那就刀兵上说话了!” 潘美亦是抚掌笑道:“此言甚妙!当浮一大白!”说着,再次举起酒盏。 “先父曾任归州留守,不若这样,某先以个人的名义行文各县,着县令丞簿尉聚于秭归城如何?” “如此甚好!”赵普连声赞同,“正好我可以趁此机会收拢各县衙役,到时借助广节军一番整顿,便可用矣!” 陈佑摇头道:“则平莫急!这整顿衙役的事情还是交给仲询罢,你还需同我一齐面对那些官吏,否则我一人可对付不了!” “哈哈!”赵普一阵大笑,“差点忘了,将明你一直领兵,对付这些官吏倒没多少经验。” 陈佑含笑举盏。 同赵普说的正好相反,干了几十年的行政工作,他对付那些基层官油子经验丰富地很;然而要是真让他领兵,那才真的是两眼一摸瞎。这也是他之前毫不犹豫应下行军司马的原因。 笑了一阵,潘美突然道:“对了,现如今应该是抢收抢种的季节了吧?” 陈佑一惊,仔细想了想,四月中旬,夏初,正好是芒种左右,该抢收春作物、抢种夏作物。 暗道一声好险,朝潘美道:“幸亏仲询提醒,差点将这事给忘了!我们要一边搞治安,一边要组织抢收抢种,不能耽误了农事。”【2】 赵普也抹了抹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确实如此,能抢一点是一点,总不能拿下一地就得靠其它地方输送粮食。” 说到这个,陈佑突然笑道:“正好也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清查户籍田亩,整理一下税收。不知则平意下如何?” “妙!”赵普赞了一声,又举起酒盏。 “一起干了!”三人同时饮尽。 喝完,陈佑放下酒盏皱眉道:“如此,就只剩下广节军了。” 说着,他看向赵、潘二人:“不知则平、仲询对广节军可有了解?” 第三十五章快马兼程赴归州 听了这话,赵普将目光转向潘美:“我也只清楚广节军都指挥使叫张和,至于其它的,就得问仲询了。” 潘美此时似乎没多少醉意,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酒盏,好一会儿才道:“这张和乃是横塞军节度副使张赞之子,以定远将军领广节军。为人嘛,颇有些傲气。” 原来有个是高级将领的父亲,这么一来人家也有傲气的资本了。 陈佑点点头:“这么说,不太好打交道了。” “定远将军乃是正五品上,而将明你只是正五品下,这何止是不好打交道。”赵普摇头道,“若非有兵符和大帅的手令,我们能不能入主归州都得看他脸色。” 陈佑面色一变:“此人跋扈到这种地步吗!” “势利罢了。”潘美冷笑一声,“对大帅倒是听话得很,大帅也喜欢用他。” 话说出口,潘美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连忙按下话头专心吃菜。 陈佑、赵普也是各有心思,一时间客厅里的气氛变得沉闷起来。 又喝了几轮,这场小宴就算结束了,约定好未初二刻在南平城北门会合后,陈佑就将赵、潘二人送出府外。 客厅自有仆人收拾,陈佑将管家陈行文叫到书房。 “今明两天估计就有周军辎重营的来家里搬东西,到时候你看着点。” “放心吧老爷,小的绝对不会让他们多拿一文钱的!”陈行文十分自信得拍着胸脯保证道。 见他这副模样,陈佑不由笑道:“我想也没人会不开眼多拿咱们家的物事。扣除这次给出去的,家里还剩现钱?” 听到陈佑的问话,陈行文甚至都没犹豫,张口就报了出来:“老爷,家里现银还有黄金一千三百两、白银十八万两,铜钱三万贯。” 陈佑不免惊讶道:“还有这么多?” “这都算少的了!”陈行文摇头叹息道:“前几年先太爷嘱咐我多买地买铺子,当时价格可不便宜!谁想到这两年跌的这么快。” 看陈行文一脸亏心的神情,陈佑哑然失笑道:“放心吧,等战争结束,这些田地店铺的价格就又要涨上去了!” 想了想,陈佑吩咐道:“这段时间你想想法子,尽量把家里的白银都换成黄金。顺便,家里也要添几个仆人才好。” 说着,他顿了一下,目光移到一旁,假装随意地说道:“最好能挑一两个清秀的、会服侍人的丫鬟。” 陈行文好似恍然大悟般连连点头:“小的都记下了,说起来老爷现在三年孝期已过,也是时候准备婚事了。” 说到这里,陈行文十分惋惜地道:“可惜先太爷去了,先太夫人也早走,如今也没个说亲的。” 哪怕陈佑之前活了五十多年也结过一次婚,现在听着这些话也有些不自在,连连挥手道:“行了行了!你先下去给我准备一下出门的衣物啥的,顺便通知刘河他们准备好未初出发。” 陈行文答应一声,轻轻退出书房,留下陈佑一人独自坐在书房内,静静思考。 未初,陈佑挎剑骑马,带着一众步行的家兵缓缓朝北门行去。至于说他的行李吗,自有家兵帮着分担。 虽说约定的是未初二刻,但一刻之时三人便都到了。 潘美自然是带着自己的潘字营近千人一起去,陈佑也是有二十多名家兵,只有赵普是孤身一人。 寒暄一番后潘美将副指挥、各都头介绍给陈、赵二人。 一番客气的对答结束,陈佑取出自己写好的信件,交由潘美寻了几个靠谱的军士,吩咐骑上快马送到归州四县。 这事安排好之后就没什么事了,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前往归州。 从南平城到秭归城的直线距离约有三百里,但走起来肯定走不了直线,总的来说,要走的大概有四百到五百里之间。 按照《武经总要前集·卷五·军行次第》的记载:凡军行在道,十里齐整休息,三十里会乾粮,六十里食宿。从南平城到秭归城这段路按照正常速度的话需要六七天才能走完。 了解到这一点,再看当初大周从进攻到抵达南平城下的时间,只能说南平军太不能打了! 刚走了十一二里,潘美就停下来整顿队形,同时让军士们休息一会儿。 陈佑看了看太阳,估算了一下时间之后,叫来潘美和赵普,皱着眉道:“这样不行啊!也太慢了!” 潘美苦笑着指向坐在地上休息聊天的军士们:“将明兄也看到了,就这个速度,都得十里左右就停下来整队休息。要是再加快速度,估计等不到抵达秭归,我这一营士兵就没战力了。” 陈佑虽然没看过武经总要之类的兵书,但这一路上看着潘字营着一千余人从一开始的整齐队列渐渐混乱,也能理解放慢行军速度的原因。 只是,时间不等人啊! 这时,赵普开口道:“要不这样,我和将明先带一些人以最快的速度抵达秭归,仲询带着大部队在后面慢慢行军,如何?” 陈佑眼睛一亮:“这样也好!” “不妥!不妥!”哪知潘美连连摇头,“这样你们的安全没办法保证,这路上随时有可能出现乱兵土匪。” 赵普劝道:“无妨!仲询你拨百来个军士给我们便好。总不至于有土匪能有数百人吧?便是乱兵,来个四五十也是很多了。” 陈佑看潘美还是有些犹豫,当即拍板道:“这样吧!今天我们还是一起走,明早出发之后我和则平先走,怎么样?我们带着一百来人,估计也就比你们快半天,这样出了事也来得及支援。” 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潘美只好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当天只行了三十多里就停下来埋灶做饭,而此时天已经快黑了。 只能说大部队行进的速度实在是无法恭维。 第二天一早,潘美选了一都护送陈、赵二人迅速赶往秭归。 人少的好处是不必十里一整军,实际上速度也没有比大部队快太多。不过人少,花在整军和埋灶做饭上的时间就少了,能腾出更多的时间赶路,这样几天累积下来也不少。 第三十六章项上人头吾必取(一) 归州,唐武德元年所置,下辖巴东、秭归而县,以秭归为治所。 不过在南平称王建制之后,原先所辖七州渐渐只剩下三州,为了方便治理重新划分州县,将原本属于峡州的远安县划到归州。再加上后来升格的兴山县,目前归州共有四县。 此次周军攻南平就是先攻远安县,然后一部分兵力留守,主力则在荆门军反应过来之前拿下当阳,最终围困南平城。 南平西北多山,一路上行来,路过的村子基本上都没人了,十有八九是逃进了山里,等兵灾过去再出来。 见到这种情景,陈佑赵普二人忧心不已。 村民都逃进了山里,先不说怎么才能查清户口,最重要的问题是没人种地!哪怕以后出来了,那也误了农时,搞不好就是一场饥荒。 原本陈佑心里想着的都是自己的前途,一门心思的想如何适度地表现出自己的能力。然而这一路走下来,见多了民生凋敝、村寨破败的景象,他觉得心中有一股气,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实在是憋得慌。 一开始还能同赵普说笑几句,越接近秭归县城,陈佑就越沉默,搞得赵普也是一头雾水。 不过这种情况在一行人抵达秭归县城之后终于改变了。 被广节军守卫城门的军汉放进秭归县城之后,陈佑转头对赵普道:“则平,这广节军,直接让他去巴东吧。” 赵普一愣,好奇地问道:“怎么,想到怎么用了?” “不是。”陈佑摇摇头,“我是想,咱们三个是指挥不动这张和的,与其留他在这里碍眼,还不如让他去西边协助李将军防御蜀军。也算是物尽其用嘛!” “物尽其用?” 听到这个词,赵普不由指着陈佑笑道:“我却是没料到将明你还有如此促狭的一面!” 陈佑也是一扫数天来的愁容,笑道:“走吧,且让我等见识一下这有用之物。” 赵普笑着摇摇头,跟在陈佑身后向州衙行去。 至于一路保护二人的那一都潘字营军汉,被广节军的一个都头领去城外营地。在城内陪同陈、赵二人的就只有陈佑的一众家兵。 张和应该是早早知道陈佑一行人抵达的消息,也不知是不是想给两人一个下马威,总之来到州衙之后,发现门前站着两排军汉。 在陈佑一行人出现之后,这二十多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陈佑。之后不等陈佑说话,立刻就齐声大喊道:“奉圣军行军司马陈佑到!”直吸引了好些路人的目光。 一连喊了三声,这才让开正门,示意陈佑入内。 陈佑却没有动,阴沉着脸扫视一圈。 赵普也是脸色不善,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虽则现今武人为尊,但两人也只是同一品内差了一阶。更兼之陈佑此来是奉了赵元昌的命令,带来了兵符和文书,如今却被“三呼通名”。这简直是照着脸猛打啊! 赵普突然扶住陈佑的胳膊,轻声道:“将明......” 陈佑眼眸微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后睁开眼拍了拍赵普的手臂:“则平放宽心,某晓得。” 说完,迈步上前。 赵普见陈佑恢复正常,也点点头跟上前去。 “停下!侍卫不准入内!” 然而马上又有新的情况出现,刘河等一众家兵被拦住了。 “你这厮!”刘河也是脾气暴躁,当即拔刀,一时间双方尽皆亮出兵器。 门口广节军这队正眼看四周巡逻的广节军军汉渐渐聚拢过来,轻蔑道:“怎么!你还敢动手不成?” “你!”刘河双眼圆睁,只是看周围都是广节军的军汉,这才生生忍住,将目光转向陈佑。 这队正也是嬉皮笑脸地看着陈佑道:“这......陈司马您看?” 陈佑估算了一下从此处到城门的距离,又看了看这门口围着的诸多军汉,心中暗暗懊悔自己为什么不能等潘美到了之后再一齐入城。 心中懊悔,脸上却十分平静,他盯着刘河的眼睛缓缓道:“你等且在此处等着。” 刘河纵然不满,也只得点头道:“是!” 陈佑点点头,没有在意那队正玩味的笑容,同赵普一齐进入衙门之中。 从门口到正厅这短短二十多米的路两旁站满了广节军的军汉,一个个手握长枪死死盯着穿行其中的陈佑、赵普。 不过两人都非常人,既知道这是张和给的下马威,也就不把这些放在眼里。 就这么面不改色地走进正厅,只见一个三十左右的青年将领大刺刺的坐在主位上,见两人进门了他才好似刚看到一般站起来笑道:“哎呀!陈司马,有失远迎啊!”只是这笑容怎么看怎么假。 陈佑脸上也堆起笑容拱手道:“张将军不必多礼。” “我不是多礼!”张和摆摆手道,“只是你带来了殿下的军令,不然你一个亡国之人当得起我一礼吗?” 说到最后,脸上的轻蔑毫不掩饰。 一旁被无视的赵普听到这话嘴角一阵抽搐,这脸是打的一下比一下响啊!早听说张和这厮为人傲气,对人刻薄,但没想到竟然到这种程度。 偷眼看了一眼陈佑,却发现他没什么反应,不由提起心思,就怕陈佑一个忍不住,闹起来吃亏。 陈佑将这话听在耳中,沉默了一下,才面无表情的道:“张将军还认军令便好。” 说着,也不管惊讶的赵普、张和,自顾自从袖中掏出兵符、公文:“广节军立刻移驻巴东折叠砦,协助全州防御使李继勋抵御蜀军。” 见他这副模样,张和眼中闪过一丝凶光,伸手接过公文,一边查看一边嘲讽道:“陈司马还真是好脾气啊!怪不得投降的那么干脆。” 陈佑面无表情地听着,没有接话头。 看完公文之后,张和又冷笑一声:“看来陈司马蛮有自知之明,没有妄想借着殿下威风就插手我广节军。得了,冯二,把兵符取来核验!” 说着,他将公文甩给陈佑。 陈佑伸手接住公文,之后又安静地核验兵符,完全不顾脸色越来越阴沉的张和。 等冯二报告兵符核验正常之后,陈佑这才微微鞠躬道:“还望张将军尽快出发。” 之后,不等张和开口,陈佑就招呼赵普一同离开。 走在庭院里,突然能听到正厅里传来一声茶盏碎裂的声音。 第三十七章 项上人头吾必取(二)(修) 赵普听了这声音,不由一阵颤栗、浑身发冷:摔杯为号! 然而等了一会儿,陈佑都已经快走到大门口了,也没见周围军汉有什么反应。 赵普这才反应过来,尴尬地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朝正厅看了一眼便快步赶上陈佑。 在门口会合家兵之后,陈佑脚步不停,直接出了秭归城。 出了城他停下来四处看了看,指着一旁的山坡道:“我等到那里去等。” 家兵自然是没有异议,但赵普估算了一下上山的难度,不由问道:“没必要了吧?” 陈佑看着赵普,一字一顿地道:“那厮想杀我!” 这周围仿佛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只剩下一众人等粗重的呼吸声。 直到这时,陈佑自进州衙起就一直保持着的平静表情终于消失了。这一刻他面容有些扭曲,强压着嗓子重复道:“那厮想杀我!他想激怒我好把我杀了!” 回想起之前的种种细节,赵普额上渗出冷汗,但看陈佑激动的样子,他还是干巴巴地解释道:“不会的,我们都是大帅节度使府的人,他不敢动手。” “我乃是降将!”陈佑冷冰冰地说道,然后指向赵普,“而你,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士子。” 赵普说不出话来。 陈佑说的都是事实,别看他对自己曾经服侍过未称帝的赵鸿运比较自豪,但这一层关系并没有他表现的那么深厚。若是他能起来,自然会凭借这层关系成为天子近臣。但要是起不来,最多给个清闲的位子安慰一下。更别说早死,恐怕只是惋惜一声罢了。 且之前潘美已经说过,赵元昌喜欢用张和。只要陈佑被激怒先动手,张和就能往他头上按一个降而复叛的帽子,这样杀了也就杀了,基本上不会被追究。 赵普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咱们上山吧。” 现在时近中午,一行二十多人饥肠辘辘地爬上了之前选定的山头,刘河、丁小驴等人清理出一块空地来,挖出土灶热干粮。 赵普一边啃着干粮,一边问道:“将明,张和这厮为何想要动手你可有猜测?” 陈佑顿了一下,答道:“潘二说这厮跋扈高傲,可能是因为我这个比他低一阶的降将要节制于他吧。” 听了这个解释,赵普苦笑道:“这也太随意了吧?” “有些人的心思就是这么古怪。”陈佑摇摇头,没有多解释。 前世这种脑回路清奇的人他见得多了,也曾收到过死亡威胁。不过,后来那个威胁过他的人被他借势送进监狱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很有耐心,记性也很好。 大约申正,在这山头上可以看到城内在整军。 陈佑站在一棵树下,静静地看着秭归城内的广节军整队离去,直到消失在山路上。这时他才十分认真地对身旁的赵普道:“吾必杀之!” 赵普打了一个寒颤,看着陈佑明亮的眸子,咬了咬牙道:“我助你!” 陈佑点点头,对众人道:“走吧,入城。小驴你去找到唐都头,让他立刻带着人到州衙。刘河你带人去秭归县衙将县令、丞、簿、尉都带到州衙。” “是!”刘、丁二人抱拳应下。 重新来到府衙,只见此处已经人去楼空。 走进正厅,桌椅乱糟糟的。再看正厅后的二厅,也是一片空荡。 好在馆藏室的户籍田册等都还在,粗略翻阅感觉没什么遗失之后,陈佑赵普总算松了口气。 陈佑这才有闲心对赵普笑道:“则平兄,一同去看看今后这段时间的住处如何?” 听到这话,赵普也笑着拱手道:“正有此意!” 州衙坐北朝南,被一道墙隔成前后两个部分,前面的主体建筑是正厅和二厅,是原本的刺史或者代行刺史职务的官员日常办公的地方。另有库房、账房、馆藏室等建筑。 后面则是州官及亲眷生活的场所,也有一个小客厅专门用以待客。除此之外,还有五间卧房,另有库房、厨房、男仆住所、女婢住所等。 不过,此时后院这一片所有装饰品、财物等全部都被搬空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屋子。 面对这种情景,赵普无奈地摇摇头:“这也真的是,兵过如篦。” 陈佑此时倒是有心情开玩笑:“没一把火把这里烧掉就还算好的了!” “你啊!”赵普指点他一下,也笑了出来。 然而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先是刘河遣人来报:秭归县的县令、县尉被用县令大印捶杀在县衙大堂上。 紧接着又收到消息,牢里的犯人都被放了,但是里面发现一个身上放着州刺史印的尸体,另有数具尸体散落在周围。 之后被派去查看粮仓的家兵也来回报说粮仓内只剩下一点点粮食了。 一个坏消息接着一个坏消息,陈佑、赵普经历了一开始的震惊之后,现在已经麻木了。只是吩咐家兵将州衙清理好,同时让唐都头安排好守卫城门的班次,至于城内治安,只有一晚上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到达秭归的第一个晚上就这么槽心的过去了,第二天上午,潘美终于领着潘字营的大部队赶到秭归。 原本因为周军人手不足而蠢蠢欲动的归州大户不得不再次收敛。 “直娘贼!这矬鸟竟敢做得如此之绝!”在得知秭归现状之后,一直以来彬彬有礼的潘美也忍不住骂了起来。 只是骂完之后还得考虑现实,他皱着眉到:“这次出发的时候多带了一些粮草,可也只够这么些人吃两天。” “所以,这城中大户必须出粮食支持天军!”陈佑十分果断,“仲询你今天就在城中招募兵员,训练州兵衙役、维持秩序,我到城内大户家要粮,则平负责这周围的乡、村地主,凡是不配合的就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陈佑现在的想法也变得血腥起来。 “嗯。”赵普点点头,“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行,但我不能一直在这里训练衙役吧?” “三天!”陈佑对潘美伸出三个手指,“三天后你给我留下两都,剩下的你带着去干其它事情。” 第三十八章手腕强硬治归州(一) “那其它三个县怎么处置?”赵普突然道:“总不能就放在那里不管吧?” 陈佑挥手道:“让三县自己动起来!我准备写信给大帅,请求大帅给我任免临时县官的权力,到时愿意干能干好的,就任命为县中正贰官,不愿意干干不好的罢黜或投监。等秭归这边搞好了,则平你再带人下去巡视,揪到错处就打倒。” 说着,陈佑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想升官的官吏多得是!” 听了陈佑的一番话语,潘美赞道:“这才能看出我等武将的风采!” 赵普无奈地摇头道:“我倒是忘了,将明也是武将出身。” 方向定下之后,后面的事情就好做了。 趁着潘字营整理营地接管城防,陈佑吩咐家兵在州衙、县衙门前的公示栏上贴上两份告示。 第一份告示的大致内容是此处已经纳入大周治下,号召以前在州、县当差的官、吏回归本职,同时面向归州全境招募小吏、州军、衙役,被遣散的军兵衙役或者想进入官府的可以到县衙登记。 第二份告示的内容是劝告属民抓紧时间务农,不要误了农时。同时宣布归州即将展开清查户口、田亩的行动,希望大家主动配合,为以后的分田做好准备。 不得不说,对于乱世中人来说,所谓国仇实在是比不上自家的利益。 见陈佑等人没有再维持高压态势,一些人的心思就活泛起来了。 告示贴出来没多久就有许多自称是原本州、县循吏的人来到秭归县衙,想要拿回原本的位子。 在县衙坐镇的赵普也不管这些人说的是真是假,一概登记下来将其打发回去等候通知。倒是那些原本只是白身,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来报名的被赵普当堂录用了好些个,总算是把县衙的架子给撑起来了。 潘美更是大胆,直接指示手下军士在县衙门口摆开桌子,宣称招收三百军兵,一旦录用就米饭管饱。至于粮食从哪里来,这担子就压到了陈佑身上。 陈佑之前还说要找城中大户捐粮,然而在第二份告示发出之后,这些大户就自己找上门了。 无他,纯粹是被告示里面所说的“分田”吓住了,一个个聚在一起商量一番就一齐来到州衙,想要劝说陈佑放弃这“扰民”的举措。 可惜的是,陈佑对于处理这种事情很有经验。是以这群人被家兵迎进正厅之后,除了门口侍立的几个家兵,就再也没看到其他人,甚至连个上茶的都没有,就让他们在这里干坐着。 至于陈佑,坐在二厅老神在在地翻阅归州前几年的文书、账本。 他在馆藏室内找到了五年前的户籍记录,当时归州四县共有六千余户,如今这几年战争下来,估计要少不少。 至于账本,目前主要是成熟的单式记账法和还处在发展中的四柱结算法。一个是用“出”、“入”来记录资金流动,一个是用“旧管”、“新收”、“开除”、“见在”来计算资金使用情况。 只要搞懂司会、度支人员为了方便记录搞的那些符号,以陈佑的数学水准看这账本几乎没有一点难度。问题就在于,他找不到原本归州府衙以及秭归县衙的账房先生。 抛开账本不谈,但是这些那些公文,就让他对整个归州了粗略的印象了。 秭归城内总共有七家说得上话的大户,分别是李、王、张、刘、陈、曹、杨。其中李、王、张、刘辐射整个归州,而秭归陈家则是峡州夷陵陈家的分支,曹、杨都是影响力局限在秭归县内的大户, 这次周军来攻,当时秭归城内的南平将领不知哪一点没想通,非要赶去远安救援。 没想到在半路上迎头撞上周军的一直偏师,一番激战之后该将领身亡,手下兵卒或是被俘或是逃散。以至于负责攻占秭归城的周军毫不费力的就进城了,这一城百姓倒没有太大的损失,这其中就包括几家大户。 说起来,陈佑对着夷陵陈家比较感兴趣。毕竟这具身体的父亲曾做过归州留守,而秭归恰恰有了一个夷陵陈家的分支,也不知道自己这个陈和那个陈是不是同一个陈。 不过穿越这几天管家没提到过自己亲戚,城破之前更是没个亲属过来商议,就算曾经有关系,对现在的陈佑来说也相当于没有了。 陈佑看起来蛮轻松,可一墙之隔的七家大户的家主可就有些如坐针毡了。 从他们抵达这里开始算,已经干坐了一刻钟有余了,然而还是没见到话事人,实在是心里有些虚。 又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个沉不住气的开口了:“各位老哥,咱就在这干等着?” 坐在左首一直闭目养神的中年男子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不等着还能咋办?” “嘿!要我说,咱就各回各家,这秭归城的事啊,还得找咱帮衬一把。到时候再谈,岂不是能拿到更多好处?” “哼!”坐在他对面的那个比较年轻的冷哼一声,“别忘了刘县和曹二可是昨天突然就没了声息!这帮子人可不是善茬。” 一开始说话这人呵呵两声,低头不再吱声。 眼看即将午时了,正厅角门处终于转出来一个人,一个穿着皂色短衫的二十余岁青年。 立刻就有一人喊道:“兀那小子,此处主事何在?” 青年微微一笑,拱手道:“不才区区在下正是负责归州事务的官员,忝为大周奉圣军行军司马。” 正是陈佑! 厅内静了一瞬,随即七人迅速站起来叉手行礼:“拜见司马!” 另有刚刚呼喊的那人哭丧着脸道:“小的目大不睹,折辱了贵人,还请贵人赎罪则个!” 陈佑抬手虚压,笑道:“无妨,不知者不罪嘛!也是我来迟了,诸位皆是长者,还请就坐。”【1】 见陈佑如此客气,客厅内七人表现各不相同,有的松了口气,有的却脸色愈加严肃。 待众人落座,陈佑也不介绍自己,直接就开口问道:“如今我大周接管归州,不知各位贤达是何看法啊?” 第三十九章手腕强硬治归州(二) 有何看法?肯定是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啊,不这么说的都是傻子! 在座的几位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不管心里作何想法,至少现在都翻过来覆过去的诉说着自己对大周天军的渴望、对大周皇帝的孺慕。 陈佑微笑着听他们说,不时点点头,但就是不接话头。然后这些人越说越没意思,渐渐就停了,一个个尴尬地耷拉着眉毛,暗恨这里怎么没有茶水也好遮掩一下尴尬。 见客厅内安静下来,陈佑才开口道:“这好话呢,谁都会说,也谁都能说。某比较务实,你说不好不要紧,重点是能不能做好......” 他还没说完,右首的那个中年人立马起身拱手道:“启禀司马,秭归李家愿意为天军提供三万两军饷!” 此话一出,其余六人皆有些发愣,原先商量好的可不是这样! 陈佑饶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露出温和的笑容:“李家主愿意为我大周做出贡献,自然是很好的。我们就是要鼓励地方贤达为大周出力,当然,朝廷和官家也不会亏待这样的贤达。” 好家伙,这就改口说“贤达”了。 立刻就有头脑活络地紧跟着道:“启禀司马,我们曹家也愿意为天军提供两万五千两军饷!” 这下其他人终于看清了形势,也纷纷喊着自家要出多少钱。 好在这里也没多少人,很快正厅内再次安静下来。 陈佑又是一阵表扬,眼看着气氛不错,终于那王家家主试探道:“那个......司马。” “某姓陈。” 王家家主松了口气,抱拳道:“陈司马,我们这次来一是支持天军,这二呢,是知晓了陈司马您贴的告示。” 重头戏来了! 其余六人纷纷支起耳朵听陈佑怎么说。 只见陈佑露出饶有兴趣的神情道:“哦?某吩咐下属张贴了两张告示,不知王家主说的是哪一张?” “好叫陈司马知晓,我等关心的正是清查田亩以备分田的政令。” “怎么?这条政令有何不妥之处吗?”陈佑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丝疑惑。 李家那中年人注意到陈佑的神情,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妙。 然而王家家主却是心头激动,以为可以说服陈佑,当即开口解释道:“回司马的话,此条政令大大的不妥啊!” 陈佑脸色严肃起来,拱手道:“还请贤达仔细分说。” “遵命。”王家家主躬身应道,心中暗自得意,“陈司马有所不知,如今这归州刚历兵灾,不少村民都躲入了深山老林,若是想要清查人口,怕是有些难办啊!” 这说的是事实,陈佑也在为此事犯愁,且看这人能说出个什么道道来。 只听王家家主接着道:“人口难查,这是其一。其二,人虽走了,但地还留在那里。如今农时已至,若是空留无主之田空在那里,未免太过浪费,故而当着人买下,抢收抢种,以备秋收。” 说到这里,他再次朝陈佑拱手道:“若是分田,就会出现三个难题:等到来年逃入山林的村民回来之后,田地已经被分掉了,该如何过活;因人少地多,必然有大部分村民会获得远多于从前的田地,这些人有没有能力照料好这多出来的部分;我等家境殷实之户所持有的田亩必定多于其余村民分得的田地,这是不是也要拿出来分?” 说了这么多,其实重点在最后一句。 不过,这不意味着前面的就没有道理,但很显然前面那些理由啊、难题啊他们都不怎么关心,真正看重的还是自己的利益。 说完后,见陈佑沉思不语,原本有些悲观的李家家主也不免升起一些希望。 此时,刘家家主站起来道:“正如王家主所说,如今归州面临农忙这一难题。但是,如果不是分田,而是卖田,那就不一样了!那些空余的田亩必定在县衙内存有田契,根据这些田契将空余的田地卖给犹有余力的殷实之家耕种。至于原主,衙门可以保留卖田所得一年,一年内若是原主回转,将田亩钱转交原主便是;若是原主没有出现,这钱也可充实库房。如此,岂不美哉?” 不得不说,只要不是站在乡村农民的立场上,这群人提出的方法堪称完美。非但能明目张胆的兼并,更为官府解决了可能出现的饥荒问题。尤其是卖田获银一年后没有人领就归于官府的点子,要是换一个只为贪财的官员,绝对是要大力推行的。 可是,陈佑并不想放弃那些农民啊! 更准确的说,在陈佑看来,这些大户可以除掉,但农民必须保下来。 一个政权要怎样才能稳定发展?以前的政治历史书上说的很清楚,阶级不能固化、贫富差距不能过大。 换在现在的时代,那就是要任用寒门、抑制兼并。 而一个新王朝的开端,正是破除兼并、重新分配的好时机,你说陈佑会放弃吗? 虽只一州之地,虽仅五品之官,但他自南平城一路行来,看多了人烟凋敝的景象,知道自己不能随波逐流,一定要做点什么才好。 历史上北宋就因为是继承的后周,所以在开国之初的重新分配上没有做好,之后更是积重难返、民强国弱,最终倒在金人马蹄之下。 他陈佑既然来了,既然得了这不低的位子,那就不能白白走着一遭。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陈佑陈将明的名声,就从这西南一隅的秭归城中开始吧! 仔细考虑了王、刘二人的话之后,陈佑开口了:“两位说的都很好啊!只是,这地,不能卖。” 立刻就有人叫道:“若是不卖,岂不是就白白空在那里吗!这也太可惜了吧?” 陈佑看向那人,笑道:“怎么会空在那里,地虽不能卖,但是可以租啊!诸位贤达不是想要地吗,租下去便是。” 几人对视一眼,皆是微微摇头。 他们的地都是租给佃户种,如果自己再从别人那里租,未免太不划算。 当即王家家主开口道:“还望司马莫怪,非是我等不肯,实在是租不起啊!” 第四十章手腕强硬治归州(三) “这怎么会租不起呢。”陈佑双手交叉叠在膝盖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无论你等这一年收租多少,其中一半交给官府便是。如此一来,无非是少赚一半,但依然是赚的。” 刘家家主拱手道:“司马有所不知,我等田地皆是长久租给佃户,这只租一年,一年之后还指不定有没有着落,实在是没人愿意租啊!” 王家家主也道:“若是司马一定要我等出力,为了表示对我大周的支持,我等拼着亏本也要帮忙租下。” 此话一出,立刻就有人接口道:“没错!我们为官府尽心尽力地办事,想来官府也不会亏待我等。” 这就是在以退为进了,明摆着的意思就是:想让我们改买为租也可以,得在其它方面给够好处。 可惜,在利益面前,这帮人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现在不是天下太平的时节,南平三州可还处在战争状态呢! 眼见这些人不识趣,陈佑也没心思多说,直接站起身来道:“看来诸位还没考虑清楚,既然如此,便在州衙之中好好想想吧。” 说着,不等这些人反应过来,陈佑迈步便走,同时吩咐家兵道:“将几位关进柴房,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接触。” “司马!司马!我愿意啊!我愿意!”陈佑话音刚落,李家那中年男子立刻高声喊着朝陈佑跑过去。 虽然他被围上来的家兵拦住了,但还是成功让陈佑转身。 “李三!”此时被家兵控制住的其他六人纷纷出言制止,其中刘家家主更是心存侥幸地看着陈佑道:“司马又没有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留我等暂住,你就愿意个甚!” 李家家主听着同伴们的呼喊,咽了口唾沫,看了一眼微笑等着的陈佑,终于道:“回禀司马,我决定捐出一半家产用作天军粮草,且租下目前无主之地,这一年内的租子分一半给官府。”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精气神,只是耷拉着脑袋站在原地等陈佑的回应。 陈佑看了看那几个或是惊诧、或是痛惜的家主,这才排开家兵走到李家家主身前,十分满意地拍了拍其肩膀,笑道:“何至于此啊!我大周又不是土匪,要你一半家产作甚?” 听到这话,李家家主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喜神情。 可还没等他出声感谢,就听陈佑接着道:“只需要将家中存粮交出便可。至于租子嘛,你定一个数,现在就交,就算明年丰收了,也当是官府给你的优待!” 李家家主愣了一下,心中苦涩,但脸上还是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多谢司马!多谢司马!” 他当然要苦涩,原本是打算交一些金银土地,粮食是一粒米都不给的。毕竟身处乱世,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但现在陈佑不要金银、不要土地,要的是存粮! 只是遇上陈佑这种刀枪在手、不准备扯皮讲道理的人,他也只能服软。 见这人如此识趣,陈佑也乐得给点好处,当即笑道:“说起来官府也需要像李家主这样的贤达配合,嗯,这秭归县衙目前人手不足,不知李家主可有什么后辈能担起司法、典狱之事啊?” 毕竟在国家治理方式改革之前,县乡要想治理好,就必须同乡绅合作。即便陈佑现在将这些人全部咔嚓掉,不出三年又会有一批新的大户成长起来,同官府之间进行互惠互利的“合作”。 全部都杀了,是杀得爽了,但没啥用,反而沾了一身腥,划不来。武力是手段不是目的,只要有人愿意妥协,杀戮永远是最后的选项。 回到眼前,这李家家主显然没想到最后还能得到一点好处。虽然他来之前已经指示自家后辈到县衙报名了,但原本不近人情的陈佑突然好说话了,实在是让他惊喜,当即连连感谢。 至于其他六人,曹家家主看到陈、李二人这官民和谐的一幕,立刻也叫着愿意捐出家中存粮、配合官府租下无主之地,得了陈佑许诺的县衙书吏一职。 剩下的皆是死硬顶着不屈服,就这么被关进了州衙柴房。陈佑打算给这些人三天时间,三天之后就准备杀人抄家了。 自己的仁慈通过李家、曹家已经体现出来了,其他的还想抵抗天军,那就怪不得自己手中的刀利了! 说起来前世今生还是难得这么爽利地施展权力,只能说太祖说得太对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手中把持着武力,只要脸厚心黑,想要办成一件事简直不要太容易! 当天下午,李、曹两家就领着潘字营的军士到各自库房搬运粮食。之后还要面对其余五家的质疑:为什么七个人去只有两个人回来? 他们怎么解释,陈佑是不管的,他写了一封信,将自己在这里遇到的事情和一些施政想法全部记录下来着人送到赵元昌手上。 当然,对于张和,他只是详细客观地说了张和走之前给他们制造的麻烦,一开始见面时候的为难他是一个字没说。 至于原因嘛,他不觉得赵元昌让赵普、潘美跟来就仅仅是为了辅佐自己,肯定也有记录自己表现的任务。 说起来县衙招小吏的赵普倒是一直忙到未时才将名单交给陈佑,自己带着两都军汉以及新收的几个书吏下乡收粮。 说是收粮,无非也就是陈佑那一套:威胁恐吓,从者交粮,换取大周认可其参与县乡秩序的维持;不从交命,罚没家财、妻女充公。 而潘美,一天下来也不过才招了四十多人。倒不是没人报名,秭归城内好歹也有一两千户居民,再加上散户游民,招三百人那是妥妥的。 可是潘美要求有点严格,体力至少要有他带来的这些军汉的八成、而且还得是良家子才能成为州兵。这样一来,一下午报名两三百人,经过他的筛选之后,也就只剩下这四十多人了。 不过他不着急,三天时间,总有那些活不下去的青壮愿意当兵混一口饭吃。 第四十一章论功行赏争不休(一) 就在陈佑在归州忙活的时候,赵元昌的报捷文书也抵达了大周都城汴京。 或许是出于稳妥的考虑吧,虽是灭国之战,但赵元昌却没用有露布报捷的方式张扬,而是分遣三路信使,昼夜不停地将捷报分送皇宫、枢密院、政事堂。 汴京皇宫,皇帝日常阅事之所的简贤讲武殿内,男子端坐在御座之后批阅文书。 此人头发花白,戴着一顶乌纱帽,身着窄袍,皂纱折上巾,通犀金玉环带。正是大周开国皇帝赵鸿运。 他批阅一份奏章的速度非常快,基本上是看一遍内容,然后考虑一下政事堂或枢密院拟就的建议,或曰“可”、或曰“不可”、或曰“再议”。 真需要他仔细思索、长久考虑的事情,那都是要和议政大臣商议的,群策群力罢了,非是一人可决。 刚拿起一份新的文书,就听见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他登基之后提拔起来的内侍林盛保手持一份文书快步走进来。 不等赵鸿运出声询问,林盛保就躬身将文书递过头顶道:“官家,大殿下的捷报!” “哦?”赵鸿运先是一愣,随即笑着接过文书,“大哥这么快吗!” 林盛保侍立一旁闭口不言,有时候皇帝问的一些话,并不需要回答。 赵鸿运翻开文书,先是一通思念皇恩、皇帝圣明的奉承话,之后才是这次战争的结果:拿下归州、南平城,生擒南平王及诸重臣,目前在荆州南部抵御沈国,在归、峡西部抵御蜀国。 “好啊!”看到这里,赵鸿运不由赞道,“大哥这次做得不错!” 接下来看到一众请功的名单,排在第一的竟然是一个之前听都没听过的名字——陈佑! 不由抬头看向林盛保:“护军,这陈佑,你可知晓?” 听到赵鸿运的问话,林盛保考虑了一会,然后答道:“回官家的话,小的隐约记得南平前归州留守陈元朗有一子名佑,只是不知此陈佑是不是彼陈佑。” “嗯。”赵鸿运点点头,接着往后翻。 请功名单结束之后是附在奏章上的一些父子之间的私话,赵鸿运揭下纸张刚看了一个开头,就笑着指点林盛保道:“还真被你说中了,此陈佑正是彼陈佑!” 林盛保笑道:“托官家的福。” 赵鸿运摇摇头不再管他,继续看信。 赵元昌在这上面详细介绍了陈佑、赵普、黄世俊等人做出的贡献,之后说了手下大将的表现,然后又将自己的一些安排、以后的计划都详细写了出来。最后表达了一番对父母兄弟的思念,同时希望父皇保重身体,不要太过操劳之类的。 看完之后,赵鸿运放下信纸,沉默一会儿喟然叹道:“大哥有心了。” 正要说话,却听殿外传来宦官的喊声:“官家,相公们请见。” 赵鸿运当即朗声道:“进!” 片刻之后,一溜烟五位头戴幞头,身着紫色曲领大袖长袍、下施横襕、束以革带,脚蹬乌皮靴的重臣依次进入。 站定之后,躬身行礼道:“臣侍中启祥(枢密使邠、尚书左仆射逢吉、尚书右仆射庆尧、枢密副使肇庆)拜见陛下!” “诸卿不必多礼,赐坐。” “谢陛下!” 一番君臣之礼后,五人坐到了宦官搬来的椅子上。 此时君臣之间还是坐而论道的,历史上从坐而论道发展到君坐臣站,还得等到赵匡胤搬走范质的椅子。不过这个世界上会不会发生这种事,还是两说。 此时简贤讲武殿内这六人加上在外领兵的枢密副使吴峦,就是大周最核心的领导层了。三位皇子在未立储的情况下,也是远远不如孙启祥等六位重臣的。 此时政事堂主事:侍中、昭文馆大学士加开府仪同三司孙启祥和枢密院主事:枢密使加骠骑大将军杨邠手里各捏着一份文书。 刚刚坐稳,杨邠就拱手道:“想必官家已经知晓,大皇子元昌攻陷南平、生擒高保逊。” 赵鸿运点头道:“我已知之。” 孙启祥立刻道:“官家,臣以为既然南平以破,当立刻召大皇子返京,至于南平故地,遣一大将镇守便是。” 此话一出,苏逢吉当即道:“臣附议!” 朱庆尧和史肇庆犹豫了一下,也拱手道:“臣附议!” 唯有杨邠摇头道:“此言谬矣!如今虽已攻下南平城,但南平三州还未平靖,亦要面对沈、蜀来攻,正是战事激烈之时,临阵换将大为不妥!” 这话听着也是很有道理,但在孙启祥耳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孙启祥是支持赵元昌的,他自然不想让赵元昌长久地领兵在外、远离皇驾。是以,对杨邠这看似合理,但却将赵元昌挡在京外的提议十分警惕。 故而立刻反驳道:“杨枢密未免太过迂腐,大皇子此行非是一人独断,亦有老将马无染为副,便是召回,马无染也能担起重任,何来临阵换将一说?” 这时,朱庆尧开口道:“昭文相言之有理,俗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皇子此次亲上战场,已是立于危墙之下。如今南平面临沈、蜀夹攻,杨枢密却仍让大皇子主持战事,岂非将大皇子置于险境?” 他不说话还好,这话一出口,赵鸿运不由皱了一下眉头。 这几位虽在各自争辩,但都分出一丝心神注意着赵鸿运的动静,毕竟他才是帝国的统治者。 此时见到赵鸿运皱眉,虽不知道他是因为何事,但刚被质疑“将皇子放在险境”的杨邠立马拱手辩驳道:“集贤相此言差矣!大皇子置于大军保护之下,岂是那么容易犯险的?且大皇子此次负责南平战事,岂有战事未竟、主帅先离之理?” 孙启祥正要开口,赵鸿运突然敲了敲桌子开口道:“此事不必争了,子美暂且留在南平,现在先议封赏之事。” 皇帝开口了,哪怕心里不满,此时也只得拱手称是。 又是杨邠第一个开口,此时他面色十分严肃:“陛下,臣以为,当封大皇子为王!” 第四十二章论功行赏争不休(二) 封王! 此言一出,简贤讲武殿内安静了一刹,随侍殿内的宦官宫女更是一个个屏息凝神,唯恐惊扰了殿中六人。 随即,反应过来的孙启祥当即斥道:“不可!” 如今储位空悬,三位皇子皆是有职无爵。你这突然想给其中一个皇子封爵,很难不让人联想:难不成是想将其排除争夺储位的行列? 不过,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却不能直白的讲出来,必须要迂回,要曲线救国。 孙启祥朝赵鸿运拱手道:“陛下,如今外敌环伺、陛下宵衣旰食以忧国事,且诸皇子皆无分封,大皇子素来仁孝友爱,必不忍封王享乐。” 杨邠立刻紧逼:“正是因为大皇子仁孝友爱,必会明白陛下良苦用心,以亲王之尊统御兵马,为陛下荡平宇内,替国人开辟太平!且大皇子至今无文武之阶、勋爵之贵,今次灭国有功,岂非是封爵的大好时机?” “陛下!” 孙启祥还要再辩,但是赵鸿运制止了他:“孙卿所言有理,杨卿亦是谋国之言。” 几人重新坐好,各自口中称是,心中暗自思量。 最重要的是杨邠今天的言行,以往对于储位之争,他是丝毫不关心的,至少表面不关心。毕竟到了他们几人的层次,无论何人登基,总要倚重他们这些老臣稳定朝局,贸然下场实为不智。 至于孙、苏、吴为何早早站队,皆是各有原因。 孙启祥如今六十有二,且其早年为石晋高官,之前大周刚立,这才拉了他作为牌坊。 这几年虽为首相之尊,但军权沾染不得,政事亦有政事堂诸人“协助”。如今大周渐稳,估摸着储位一定他就得退位让贤。 只可惜子孙不争气,为了家族的未来,他只好以花甲之躯亲自下场为儿孙挣一个前途。便是败了,结局也不会比罢官更差了。 再说苏逢吉,此人乃景瑞元年担任集贤相,去年任史馆相。他能入政事堂且渐次升官,非是因为理政能力,而是因为他能敛财。 苏逢吉受贿搜刮之事纯熟无比,按理说这种人早该被杀鸡儆猴了,但是他没有。诀窍嘛就在于他每收一笔大钱,就拿出大头献给赵鸿运充入内库,且能为国库“开源”。 此等人才,换成你是赵鸿运,你是用还是不用呢? 不过苏逢吉也非等闲,他自然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在寻死,一旦新帝登基,自己就是一笔意外之财。甚至等不到新帝登基,赵鸿运就有可能把他抛出来以平民怨。 然而他退不得。赵鸿运留他,就是看中他能敛财,他要是没有这个能力了,赵鸿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国之巨蠹。 是以,他只能提前下注。目前来看大皇子赵元昌是最有希望的,一旦他鼎力支持的赵元昌登基,以从龙之功换一个平安晚年应该不难。 至于吴峦,大周立国之前赵元昌就在吴峦手底下。当时吴峦只是为了照顾上司的儿子,不过赵元昌做的也确实不错。及至大周立国,吴峦天生的就是赵元昌这一派的。 这说的是孙、苏、吴三人,而杨、朱、史都没有必须要下场的理由。 但是,杨邠今次的言行,看上去分明是想把赵元昌推开啊!其余几人不得不在心里冒出一个问号:杨邠这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这些人心中的想法赵鸿运是不会管的,他沉吟一番,沉声道:“就如杨卿所言,子美当封王。” 听到这话,孙启祥、苏逢吉心中一沉。 孙启祥嘴唇蠕动几下,最终抿唇不言。 赵鸿运食指轻敲桌面,接着道:“不过就如孙卿所言,为全子美友爱之情,此次子茂、子丰也一并封王。” 这话一出,殿内这几位又有些搞不懂了,这到底是想干啥?三位皇子一齐封王,那大皇子灭国之功是不是要另行封赏? 不等几人开口,赵鸿运就皱着眉道:“子美封为秦王;子茂嘛,便做荆王;子丰就做一个宁王。” 说到这里,他看向身边侍立的林盛保:“护军,通知知制诰拟册命,另命少府造王印、冠服、车驾。” “是。”林盛保点头,当即退殿外。 等林盛保离开,赵鸿运又道:“至于王府属官,便先空着。” 这就是不给三王配置文武班底了。 苏逢吉逮到这个机会,当即问道:“启禀陛下,秦王既为王爵,这节度使之职便不可再任,如此秦王又该以何职节制南平诸军事?节度幕府中诸人又该如何安排?” 这就是在为赵元昌争好处了。 赵鸿运瞥了他一眼,直让苏逢吉冷汗直流。 他是赵鸿运一手提拔起来的,跟在孙启祥后面站队已经是赵鸿运忍耐的极限了,现在还敢主动为赵元昌争取好处,自然让赵鸿运心底不爽。 好在赵鸿运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道:“政事堂拟敕命:改南平城为江陵,设江陵府。 敕命:着秦王赵元昌都督江陵、复、郢、襄、房、归、峡诸州军事,去奉圣军节度使。 敕命:壮武将军李继勋加忠武将军,以节度副使知奉圣军节度使事,去全州防御使。” 说完,他指点着桌上的那份报捷文书道:“政事堂、枢密院要尽快将升迁、赏赐的办法拿出来,早日送到江陵,以安将士之心。另外,南平那些或投降或被擒的旧臣该如何处置,政事堂也要拿出一个章程来。” 说到这里,他目光停在了赵元昌那封信介绍陈佑的那段文字上,沉吟一声道:“这个陈佑陈将明,擢他为秦王府司马,嗯,加明威将军。” 前面几道敕命都属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之后的吩咐也很正常,只是这最后突然提到的“陈佑”,让几人有些疑惑。 还是朱庆尧及时反应过来,试探着开口道:“敢问官家,这‘陈佑’可是秦王报捷文书里提到的那位?” “嗯。” 见赵鸿运点头,几人纷纷恍然。之前只是匆匆一瞥,根本没在意,这才没想起来。不过这陈佑之前也没听说过,怎么骤然就成了四品官? 心中疑惑,但众人还是齐声道:“谨遵陛下之命!” 第四十三章争权夺利心思重 南平军事就这样了,按照赵鸿运所说,南平军事几乎是全权托付给赵元昌,权力大增的同时,风险也相应变大。 接下来是南平三州文官的安排,现在是一府二州了,一个府尹两个刺史,外加佐贰官、属官,又是一大批位置。 普通府的府尹一般是从三品,像开封府、河南府这样的重点区域,府尹又称府牧,列为从二品。只是不知这新设的江陵府会被定为哪一级。 对于政事,枢密院二人很知趣地闭口不言,而政事堂三人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此时也都保持沉默,一时间简贤讲武殿内就这么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赵鸿运才开口道:“江陵府尹定为从二品,暂不任府尹,你等推荐一个知府出来。” 这意思就是要安排一个从三品的权知江陵府事了,如此一来,合适的人选就多了。 周袭唐制,六部尚书正三品,各部侍郎正四品,卡在四品升三品的绯衣高官不要太多。 即便是同为从三品,外放掌一府之地也也是很好的资历。当然,有些人宁愿待在京城当一个憋屈小官,也不愿为一封疆大吏,这就是另一番考量了。孰优孰劣,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 只是稍一停顿,朱庆尧便开口道:“陛下,臣推荐吏部右侍郎冯玉。冯玉此人为人谨慎,定能辅佐秦王处置好江陵府事!” 听到这个名字,孙启祥一阵皱眉。 前面已经说过,他这个首相权力可能还比不上自己的两位副手。名义上是总揽政事堂,实际上吏户礼兵刑工六部都被苏逢吉和朱庆尧分了。 其中吏部、礼部、兵部这三部尚书都倾向于朱庆尧,户部、刑部、工部则归属苏逢吉负责。 还有一个独立于六部的三司,由参知政事任三司使,名义上是对他孙启祥负责,实际上三司有事一般都是直奏陛前。 他作为首相,对六部三司的影响力也就全靠安插在各部门的人手了,刚巧,吏部右侍郎冯玉就是孙启祥的人。 朱庆尧怎么会推荐孙启祥的人呢?难道他老糊涂了? 非也!之所以想将正四品的冯玉推上从三品,其目的是将孙启祥埋在吏部的钉子排开,从而换上他的人。 且吏部掌管全国文官考核升迁,权力之大以至于吏部尚书被称为天官,吏部的两位侍郎俱为正四品上,比其它五部的侍郎高了一阶。 还是那句话,究竟是吏部侍郎好,还是江陵知府好,见仁见智吧。 但对孙启祥来说就不一样了!他想要保持对吏部的影响力,要么将冯玉留下,要么找人接了冯玉留下的空位。 两相比较之下,还是留下冯玉比较简单。 是以,孙启祥立刻开口反对:“朱相所言不妥,这冯玉担任吏部右侍郎不过一年,一考都没完成,怎么能骤然升迁?” 朱庆尧严肃道:“孙相公此言差矣!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冯玉在吏部一年多,也做成了不少事,吏部上下无不对其交口称赞。此等能人,正该简拔,以为榜样。” 这差不多就是指着孙启祥鼻子骂了:你丫提拔的这个冯玉,天天在我管的吏部搞事,吏部尚书都跟我反映过很多次了! 孙启祥摇头道:“正是因为如此,才不能仓促调走。冯玉已经证明了自己在吏部能干好,一年下来正是熟悉了人事,就要放手大干的时候。此时调走,新来之人又要重新熟悉,岂不是耽误吏部之事?” 说着,孙启祥朝赵鸿运拱手道:“且吏部乃主我大周官吏升迁、考评,最为重要,岂能因这冯玉一人升官,置我大周数万官员前途于不顾!” 朱庆尧刚要开口反驳,一直旁观的苏逢吉突然开口道:“孙相公所言有理!既然冯玉在吏部侍郎的位子上干得好,且其还未满一考,那便让他继续干下去。总不能负责考核天下官员的吏部出了一个特例吧?” 虽然不明白苏逢吉为何要帮自己说话,但孙启祥还是迅速点头道:“此言有理!” 只听苏逢吉接着道:“要说江陵知府的人选,我倒恰好知道一个合适的,以翰林侍郎知齐州事的吕施彦,此人历任礼部右侍郎,调任齐州知州也即将三年。且此人在齐州任上风评不错,吏部考评据说也是上中,定能胜任江陵知府之职。” 此话一出,孙启祥立刻就明白了。 当过礼部侍郎,还能被吏部考评为上中,这妥妥的朱庆尧的人啊! 只是齐州乃是上州,上州刺史为从三品,一半都是遥领。就算是实职,那也是参政级别的外放。而知州要是不加散官的话,也就是正四品下。 搞不懂苏逢吉要这个位置作甚。 不过,这不妨碍他附和:“若是果真如苏相所言,这吕施彦不失为一个恰当的人选。” “不妥!”反应过来的朱庆尧立刻反驳。 然而,赵鸿运却仿佛对此人很有兴趣,他看向朱庆尧问道:“朱卿,这吕施彦果然如此吗?” 朱庆尧听到这话,面色一苦,又立马恢复正常:“好叫官家知晓,吏部考评此人确实为上中。” 赵鸿运听后,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几人,当即拍板道:“行,那就这吕施彦吧!政事堂稍后拟敕。” “谨遵陛下之命!” 政事堂三人又是一齐应下,只是三人心思各不相同罢了。 说完了最重要的江陵府府,赵鸿运仿佛意兴阑珊了,摆手道:“如果没事了,今次就到这里吧。其余官员政事堂拟好名单交给我就好。不过,归、峡二州,先按中州来定,只安排知州,不安排刺史。” “是!” 皇帝都这么说了,五人连忙起身告退。 走出简贤讲武殿,五人同行一段路程,孙启祥突然道:“今晚我欲设宴,不知诸位有没有空闲?” “始瑞兄设宴,我自然是要去的!”苏逢吉当即道。 而朱庆尧却冷着脸拱手道:“某今晚还有事,便去不得了。”说完,甩开袖子就走,也不等其他人。 孙启祥也没在意,只是拿眼看着杨邠。 杨邠略一考虑,便道:“某自会到。” 见杨邠同意了,史肇庆自没有不去之理,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 第四十四章册命封王秦最贵 南平城,原南平大司徒府邸如今成了赵元昌中军大营所在。 府内树有双旌双节、六纛,亦有麾旗招摇、甲兵林立,好一派森严气象。 正厅之内,赵元昌正同王朴等一众节度府属官商议军政。 这段时间,赵元昌在南平三州也收拢了几位贤才,节度府内总算有了大致的框架。 再说形势,南平境内渐渐平靖,只是江南战事不停。马青坐镇公安抵御沈军,赵元昌又接连给他送去两军,而杨光义收拢整顿的南平残兵也都是优先补充到马青手下诸军。 北边的荆门军在得知南平城破、南平王被擒之后很快就降了,非但避免了伤亡,更为赵元昌带来一支生力军。 至于西边,峡州方面李继勋一路推进,堪堪在长阳县堵住蜀军;归州广节军则是龟缩巴东县城同蜀军对峙。好在李继勋在长阳立足之后,又支使一军前往巴东助阵。 在此期间,归州、荆州田亩也统计完成。只是毕竟战乱,户口现在也只能统计好各县城的,要想清查乡村,只能等到战事结束,由朝廷安排的政事官来干了。 厅内此时正谈到到底是该先全力攻沈还是该先打退蜀军,持不同意见的两派各有道理,一时之间争执不下。 端坐主位的赵元昌捏了捏眉心,正要开口,门外突然跑来一个传令兵:“启禀大帅!京中遣钦差来了!预计申时末可抵达北门!” 现在乃是辰正,南平城派出的探马斥候自不可能跑那么远。这消息其实是钦差仪仗安排人来通知的,为的就是让迎接钦差的官员做好准备。 “我知道了。”赵元昌挥手让传令兵离开,然后对堂中众人道:“此事暂且搁。文伯,你安排一下迎接钦差的事情。” 王朴当即拱手应下。 待众人散去,堂中只剩下赵元昌和王朴二人之后,赵元昌这才露出抑制不住的笑容:“文伯,你以为这次官家会下何旨意?” 却没想到王朴沉吟一阵道:“回禀殿下,如今钦差将至,京中尚无消息传来。这次结果,虽不至于差,但想来也不似我等之前估算的那么好。” 听了这话,赵元昌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不由眉头紧皱:“莫非二哥动手了?” 涉及到另一个皇子,王朴很谨慎地闭口不言。 赵元昌来回踱步皱着眉思考了一阵,最终长叹一声:“罢了,索性结果如何今日便知,不想这么多了!” 之后南平城内便开始准备迎接钦差到来。 先是奉圣军一校尉快马迎向钦差仪仗,核实钦差身份以及宣旨的对象。 等校尉带了消息回来,得知此次宣旨的是候任江陵知府和一内常侍,宣旨对象是以赵元昌为首的一众文武后,南平城就忙碌起来。 首先是自北门外一里过北门到中军大营这一条路,都要黄土铺路、清水净街。同时这一条路上两旁建筑都要清扫干净,挂上红绫。 之后城门外又扎起彩棚,摆上香案。 同时还提前安排仆人将原荆州州衙以及一座原来的南平重臣的府邸仔细打扫,以供钦差食宿。当然,今晚的宴席也嘱咐城中酒楼仔细备下,歌舞礼乐更不可少。 这么隆重其实接的不是钦差,而是钦差带来的“皇恩”,所谓“钦命全权大臣”,在宣旨之前代表的是皇帝。 申初,城中保胜军来到北城门外,自一里之外,五步一人排列于路两旁。 过不多久,就有一骑自远方奔来,言钦差仪仗离此还有十余里。 此时,赵元昌并南平城内文武官员以及尚无职事的故南平降官来到北城门外等候。 同时,另有一军自北门至中军大营一路排开,将围观居民挡在路外。 申正,又一骑奔来说钦差已至五里外。 接下来,每隔一里,就有一骑前来通报。城门口渐渐安静下来,气氛变得肃穆起来。 终于,前方鼓乐大作,只见到一簇一簇的旗幡招摇、麾幢飘移,又有团扇、华盖,槊、戟林立。 很快这一列仪仗抵达城门口,见到赵元昌一众人后默契地散到两旁,一辆四马拉着马车缓缓行到五十余步外停住。 此时鼓乐声息,所有仪卫站定不言,原本热闹非凡北门外瞬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旗幡在风中招展的声音。 少顷,一方面长髯、一面白无须之人先后掀开帘子站到车辐上。 那方面长髯之人身着紫色公服,头戴黑色幞头,腰束革带,带后垂有一金鱼,脚蹬乌皮靴。服制同此时赵元昌相同。这就是候任江陵知府吕施彦了,他手中持着一卷饰以玉轴的七色卷轴。 而那面白无须之人则是身着绯色公服,缀银鱼,其余前者同制。这人乃是内常侍李楼,他手中持着一杆节髦。 见这二人出来,赵元昌深吸一口气,向前走了三步,双手抱拳举过头顶,朗声道:“臣,秦州刺史、奉圣军节度使,赵元昌恭迎天使驾临!恭请圣安!”然后深深鞠躬。 他身后众人也跟着施礼。 两人站在原地受了此礼,之后吕施彦朗声道:“圣躬安!” 紧接着,吕施彦展开手中的卷轴,朗声道:“秦州刺史、奉圣军节度使赵元昌接旨!” “臣接旨!” “维景瑞三年岁次丁未四月乙巳朔十七日辛丑,皇帝使银青光禄大夫、权知江陵府事吕施彦,副使内常侍李楼持节册命曰: 古者帝王受命以临万国,子弟封建用尊五等,其所由来尚矣!秦州刺史、奉圣军节度使元昌仪表硕望、忠肃令名、仁孝友爱,且兼勇毅果决、运筹帷幄,颇具大藩之容。宜胙兹茅土、光彼磐石、永固鸿业、式继维宁,可封为秦王,食邑万户,食实封。” 秦王! 赵元昌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竟然是封王!难道是二哥得了储位? 脑中思绪纷乱,只觉得喉中一阵腥甜,只是此时容不得他想太多,当即艰难地应道:“臣,接旨!” 吕、李二人却没注意到他的不正常,吕施彦收起圣旨上前几步道:“恭喜秦王殿下!” 李楼也笑眯眯地道:“这次官家册封三位皇子为王,以殿下‘秦王’最贵呢!” 第四十五章灭国之功尚不足? 刚直起身子的赵元昌听到这话,先是一愣,随后心里又升起希望。 恭敬地接过吕施彦递过来的册命之后,他也顾不得其它,直接开口问道:“我那两位兄弟也都封王了?” 吕施彦点头笑道:“确如内常侍所言,二皇子、三皇子也被册封为亲王。” 李楼补充道:“好叫殿下知晓,二皇子乃是荆王,三皇子乃是宁王。” 虽都是亲王,但亲王之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要是说秦王是第一等,那么荆王、宁王就要次一点。 唐宋年间,王公爵位的爵号有一字、有二字,一般以一字为贵。一字当中,又以历代前朝并秦楚燕赵等春秋战国的大国为尊,宋鲁卫越等小国次之,其它更小的国号级郡名再次。 秦王自不必说。荆本是楚国的别称,终比不得楚王这般大气。而宁国,原是楚边境的一个小国。 因此,听到这句话的赵元昌总算放下心来,露出笑容道:“两位天使可需歇息一阵?这南平战事未竟,有些人未能赶回来迎接天使。” 吕施彦和李楼对视一眼,然后道:“有劳殿下挂碍,此次宣旨,除了殿下外,还有三人需要单独接旨。” 不等赵元昌开口,李楼就道:“此三人分别是壮武将军、全州防御使李继勋李将军;原南平户部尚书黄世俊;原南平宫卫右军将军陈佑。不知此三人在此地否?” 赵元昌一挑眉,倒是没想到这三人会单独接旨。当即道:“好叫二位天使知晓,如今李将军在峡州,陈佑在归州,只有黄世俊如今一齐来了此处。” 吕施彦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在此处一并宣了吧,也省得殿下还要忙碌。只是这李将军和陈佑的敕命就要劳烦殿下代传了。” 李楼也笑眯眯地道:“说起来,李将军此次是接了殿下的奉圣军,以节度副使知节度使事;而陈大人则是官家亲自点名任殿下府中司马。” 这又是两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一般知节度使事的都是副大使知节度使事,很少会有节度副使来的。因为节度使乃是正三品,而节度副使才正四品上,两者之间隔了一个从三品。 再说陈佑,亲王府司马乃是从四品下的文官,一个降将,一下给了这样的高位,实在是有些过于优容了。 不过此时不宜深究,赵元昌应了一声,便要转身招呼黄世俊。 没想到却被吕施彦拦住,只见他笑道:“殿下莫急,这里还有一道敕命是给您的。” 说着,有一随从奉上一卷玉轴圣旨,他接过圣旨道:“秦王赵元昌接旨!” 赵元昌连忙后退两步,躬身道:“臣接旨!” 身后众人再次跟着行礼。 吕施彦展开卷轴,朗声道:“门下:朕闻荆南不靖,方国为患。周以元老监方伯,汉以丞相抚四夷,则军国之务中外一体。今以秦州刺史、奉圣军节度使、秦王元昌勇武谋略,都督江陵、复、郢、襄、房、归、峡诸州军事,去奉圣军节度使。锦瑞三年四月十七。” “臣接旨!” 赵元昌行礼接过圣旨:“这江陵便是荆州吧?” “正是!陛下前些日子敕命改南平为江陵,改荆州为江陵府,如开封府。”吕施彦解释着,又接过一卷黑牛角轴圣旨。 这下终于轮到黄世俊了,这份敕命却是封他太子左庶子加正议大夫,为正四品上。 这个待遇对于一个小国降臣来说已经很不错了,故而黄世俊欢欢喜喜地接了旨意。 最后是一份长长的慰劳制书,列了一大串人名,将这些人狠狠夸了一通,给予金银家宅赏赐之类。至于升官,五品以下的都是一封政事堂或枢密院签发的敕命。 而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现在还没有足够升迁的。 宣旨结束,吕、李二人也就不摆什么钦差架子了。不过在赵元昌的要求下,还是摆起钦差仪仗自北门一路行到中军大营。 这南平城,哦,现在应该改口叫江陵城了。这江陵城内,原先倒是见过南平王的仪仗,如今又见大周钦差如此威风,也不用多说,大周威严堂皇的形象就扎进了这些小民的心中。 进了中军大营,仪仗收起,众人皆是散去更衣,以待晚宴。 吕、李二人将亲王印、服、仪卫交付赵元昌,两人随从分别被带往州衙和府邸自不必多说。 不过换上常服之后,赵元昌携王朴在大厅内招呼吕施彦、黄世俊和李楼,江陵城内的几位都指挥使也都在一旁作陪。 扣除钦差身份之后,赵元昌这个新鲜出炉的正一品亲王当仁不让地坐在主位。吕施彦坐于左首,黄世俊右首,李楼因其特殊身份坐在吕施彦下手,之后是诸都指挥使,王朴则敬陪末座。 落座之后,吕施彦率先拱手道:“蒙官家赏识,擢我权知江陵府事,今后这段时间,还要劳烦秦王殿下多多照顾!” 赵元昌笑道:“吕知府不必客气,你我二人同舟共济,当一同完成皇命才是。” 之后他转向李楼道:“内常侍如果没什么急事,不若在江陵多盘桓几日如何?” 李楼连忙道:“多谢殿下美意,只是小的受了皇命,要早些将南平伪王带回汴京。” 赵元昌听后,点点头,看向黄世俊:“黄庶子也是要回汴京,不若二人一同启程?” “正有此意!”黄、李二人一齐拱手。 又是一番对答,眼看时辰差不多,便吩咐酒楼送来席面开宴。 觥筹交错、丝竹阵阵,这场宴会一直持续到亥时才结束。 着人将吕施彦送到州衙,将李楼送往府邸后,赵元昌叫上王朴坐到书房慢慢喝茶。 此时,敕封陈佑、李继勋的两份敕命圣旨就摆在书桌上。 赵元昌好一会儿才放下茶盏,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文伯,你说官家这是什么意思?” 王朴早就考虑过了,因此很干脆的开口道:“回禀殿下,照目前来看,您的胜算还是最大的。说句大不敬的话,当今这天下,得了兵马就得了天下。如今三王之中秦王最贵,且让您都督七州军事,这已经很明显了。” “可是,”赵元昌皱眉道,“为何不能直接立储?难道一个灭国之功还不够吗!” 第四十六章法不长远心意躁 王朴默然不语。 赵元昌坐在椅子上发了会愣,突然长叹一声,揉着太阳穴道:“想得头疼。也罢!官家正值春秋鼎盛,我这做儿子的坐镇边疆也属常理。” 说着,他猛然一击掌:“文伯,你通知咱们在京里的人,看能不能把二哥也赶出京城。” 王朴一阵嗫嚅,最终点头应下。 抛开这件事,赵元昌才将目光看向桌上的两份敕命。 看了一阵,他哑然失笑道:“我倒没想到,这陈佑竟然得了官家的眼缘。” 王朴却道:“只是不知官家是何想法,竟然让其当秦王府司马。” 说到这个,赵元昌也是嘿然一笑:“也不知是好是坏,据那李楼所言,除了此人,官家没有安排其它的王府官。” “应该不是什么坏事。”王朴考虑一番道,“殿下您让其去归州,从这段时间的表现来看,虽有瑕疵,但也还在水准之上。” “就是杀心太重。”赵元昌无奈的摇摇头,“不过用着倒也放心。” 这段时间陈佑隔几天就来一封信汇报自己的工作进度和思想状态,赵普、潘美也都暗中来信将自己的观察告知赵元昌。 对比双方的信件就能知道,陈佑在信中对自己和赵、潘的功劳苦劳都没有弄虚作假。 同时很实诚地说出了自己工作上遇到的一些客观困难,有一些小小的抱怨,却也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思路。 最重要的是,陈佑绝口不提自己的私人恩怨。比如为了赶时间轻车简从抵达秭归却被张和侮辱刁难这件事,赵元昌是从赵普信中得知的。 将心比心,你是上司,遇到这种主动汇报工作进度、交待的事情办的也不错,偶尔透露一些情绪却不把私人恩怨带到工作里的下属,你会不会喜欢? 至少在赵元昌看来,陈佑这是把他当成自己人才会在信中表露情绪,这才说出了“用得放心”这样的话。 这边厢赵元昌点评陈佑,那边厢陈佑正在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十多天里,归州四县上得了台面的大户有近一半都被他砍头抄家、搜刮钱粮了。 别看他杀的这么狠,偏偏在归州的名声还不错,穷苦大众也好,幸存的大户也好,甚至是大周军汉,谈到陈佑都要赞一声:“好汉!” 你道为何?无非“好处”二字! 那些幸存的大户或多或少都上缴了钱粮,再加上抄家所得的粮食,除了留做归州军兵的口粮外,陈佑他拿出一部分开了粥棚救济那些家无余粮的穷户。 而那些抄家得来的土地其中七成分给了无地或者少地的农户,另外三成暂做县衙、州衙公田,明年再分给逃难归来的农户。 陈佑估计等自己走了之后,这些田十有八九会被卖给大户,不过他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 再有就是那些金银珠宝,其中三成在请示过赵元昌之后直接分给了归州军兵。 另有两成拿出来奖励那些“自愿”租赁暂时无主田地的大户,总算是让他们怨气不是那么大。 其余一半全都运回江陵,送到赵元昌手中。 还有一项重要的财富就是抄家大户的男女家眷,全部低价卖给了其它大户,其中不乏姿色不错的少男少女。也有一部分卖不出去的直接许配给单身的军汉。 单这一件事,就让那些大户家主暗自庆幸的同时也觉得不亏。 你要说为何不挑选一些俊男靓女送给赵元昌。 陈佑可是看多了历史上原本破落的家庭凭借枕头风再起,然后报仇雪恨的例子!哪怕这种可能性比较小,他也不愿意去赌。 最后,彻底改变大户态度的是陈佑在赵普的建议下,拿出各县一半的循吏名额交给大户瓜分,另一半则重新招人。 州县小吏是地方大户施展影响力的重要抓手,陈佑先是帮他们扫除了一半的竞争对手,之后又送上这么一份大礼,原先“捐赠”粮食的不愉快早就抛到一边了。 通过以上的种种手段,陈佑在完成赵元昌下达的任务的同时也算是赚了一个好名声。 只是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些,对那些底层民众只有短期的好处,时间一长就会恢复原状。 对比前世今生的所见所闻,陈佑觉得,想让民众活的好,摆在第一位的就是吏治。 只是吏治是个复杂的大工程,非有大威望大手段不能解决。 五代之后最著名的的三次变法,庆历新政、王安石变法、张居正变法,无不是以吏治为改革开端。 然而这三次变法全都逃脱不了人亡政息的结局,主导者一旦失势,吏治崩坏的更快。 以陈佑现在的地位,还碰不得吏治这么个大蛋糕。 在宣纸上写下大大的“吏”字,又心烦意乱地将纸揉成一团丢进火盆。 现在归州事务都走上正轨,军事上的事情他管不了,只要这归州一日没被蜀军拿下,他在归州能做的就是盯紧了归州官吏。 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丁小驴的声音:“老爷,有自称秦王使者的人在正厅等着。” “秦王使者?” 陈佑先是一愣,据他了解,这世上并没有秦国啊!再说了,就算新立了一个秦国,派使者来找自己干啥? 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该不会是京城封赏下来了吧? 想到这里,他开口道:“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说着,取出火折子将火盆中的宣纸点燃烧尽才推门出去。 说起来,在这个时代取火有些麻烦。日常使用的都是燧石或者火镰,像火折子这样的东西,一来制作比较麻烦,二来很可能出现你要用却发现烧完了或者点不着。【1】 穿过隔墙从二厅走进正厅,厅内有三个身着大周军服的的军士正坐在门口的座椅上等着。 陈佑轻咳一声,军士们立刻站起来,转向陈佑叉手行礼道:“参见司马!” “免礼。” 陈佑轻轻抬手,也不坐下,就站着问道:“你等所来何事?” “回禀司马,小的们是受了秦王殿下的吩咐来给司马送敕命、官身的。” 第四十七章眼下之事何为重 陈佑听了轻轻一挑眉,难道自己职位换了? 正想着,就见打头的这军士解下身后背着的包袱放到一旁的桌几上,打开包袱,只见里面塞的是布团。 紧接着,拨开布团,取出一个四寸多长的的布袋。 解开系上的布袋口,取出一花绫卷轴。 军士这才双手捧着卷轴恭敬地递给陈佑:“这便是司马的敕命。” 陈佑接过卷轴缓缓展开。 门下开头,年月日结尾,跟着一溜排的“宣”、“奉”、“行”。 正文内容不过几句话,陈佑看在眼里的更是只有这么一句:授明威将军、秦王府司马。 相比于现在的节度府行军司马,升了两阶,且多了明威将军这个散官。 只是,为何还是以武散官任文职? 想不通、想不通。 陈佑将圣旨卷好,这时另外两个军士也解开了自己背着的包裹。 转头看去,一包是绯色公服,另一包则是一个布袋和两个信封。 见陈佑收起圣旨,那军士再次开口道:“殿下吩咐小的东西送到之后就跟着司马!” “嗯。”陈佑摆摆手,对身后的丁小驴道,“给他们整出一个房间,先下去歇着。” 待丁小驴带着三人离开,陈佑先打开布袋。 是一枚小巧的铜印,寸许大小,鼻钮。翻开来看,阳刻篆书“秦王司马印”。印身上还刻着一行小字:锦瑞三年四月十七,甲四。 看到这里,不由嘿然一声。这印还是新铸的,那“甲四”应该是铸工的代号。 将铜印重新装入布袋系到腰间,再看两个信封。 一个是自己的告身,没什么好说的。 另一个则是赵元昌的信。 赵元昌在信里简单地说了一下他受封秦王以及任七州都督的事情,然后让陈佑接到信之后赶回江陵,也就是原来的南平城。至于赵普、潘美,则等朝廷任命的刺史赴任之后再回去。 事情刚开了一个头就得离开,陈佑有些不舍。 不过这种情绪没有留存太久,他的注意力就放在赵元昌的职务上了。 按照赵普所说,赵元昌优势已经那么大了,再加上这次顺利拿下南平,竟然还没能拿下储位。这不会是要被翻盘的节奏吧? 之前跟着的南平王倒了,难道这新出炉的秦王也要完蛋? 这一刻,什么忧国忧民、什么心怀天下全都丢到一边去了,还是先想法子把秦王扶上皇位才是! 想到这里,陈佑自嘲地摇摇头。 这可是五代中期啊,要是其他穿越者来,恐怕想得是怎么自己建国争霸。 只是他有自知之明,前世虽然各种书籍看过不少,战略类的游戏也玩过,但真要他指挥军阵作战,不一定能成。反倒是在官场上勾心斗角来得比较熟稔,也算是术业有专攻。 将敕命、告身、公服等收好,陈佑派人请来赵普、潘美。 不多时,赵、潘二人来到二厅。 一番寒暄之后,陈佑将赵元昌的书信递给二人。 两人传看书信之时,自有仆从奉上茶水,陈佑便端着茶盏坐在椅子上静静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 待两人看完书信之后,陈佑率先开口道:“我这次得蒙大帅推举、官家赏识,给了一个秦王府司马的差事。” 赵、潘二人皆是一愣,随即拱手笑道:“恭喜将明兄!” 陈佑连连摆手:“现在还不是恭喜的时候。” 说着,他脸色严肃起来:“想来二位也看到了,此次大帅虽有灭国之功,却受命都督七州军事,着实让人忧心。” 赵、潘二人也不是旁人,皆是赵元昌心腹,自然知道陈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当下脸上笑意也渐渐消失。 静了一会儿,潘美道:“将明兄何必忧虑,大帅如何说,我等如何做便是!” 赵普在一旁摇头道:“我等身为大帅下属,自然要为大帅分忧。” 潘美嘿然一声:“我看啊,你们是被归州这些杂务迷了眼!” 陈佑奇道:“怎么说?” 潘美摇头晃脑道:“当今乱世,兵马在手方是正理。前有梁、唐、晋三代,但见藩镇造反,不见文臣拥立。” 说到这里,潘美果断住口不言。 然而陈佑、赵普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了,两人不由面面相觑,然后笑道:“确实还是仲询看得明白!是我等多想了!” 此时陈佑疑虑尽去,爽朗拱手道:“既然如此,明早我便出发。这归州便交给则平和仲询了!” 赵、潘二人亦是拱手道:“将明放心便是!” 各自归去不提,次日一早,陈佑带齐物事便领着家兵,会同那三个军士骑马赶往江陵。 这快马加鞭和大队步行自不能比,三四百里的路程,早上出发,下午就到了。 进城之后,没有急着回府,而是在三位军士的带领下径直赶往秦王行营。 这秦王行营就是之前的中军大营,只不过现在节度使仪仗都送去给李继勋了,府内之前树立的旌节大纛此时都不见踪影。 只是甲兵执杖如故,威严未减半分。 赵元昌在书房内接见的陈佑。 一进书房,陈佑立刻长揖到地:“司马佑参见秦王殿下!” “哈哈!将明快起!”赵元昌受了一礼,然后起身将陈佑扶起来。 重新落座,赵元昌打量着陈佑,笑道:“今次我兄弟三人一同封王,你可知你乃是三王府上唯一一个官家任命的王府官?” 听了这话,陈佑连忙站起来,一脸感激地朝汴京方向拱手道:“这都是官家器重!” 之后,又朝赵元昌一礼:“亦是大帅提拔!佑之能力,实在当不得官家和大帅如此看重!” “当得!当得!” 对于陈佑的态度,赵元昌十分满意:“坐,不需要站着说话。” 待陈佑坐下,赵元昌这才收敛笑容问道:“如今将明乃是我王府唯一的官员,不知你作何想法?” 听得此话,陈佑心头一凛,这是在考校了! 当下打起十二分精神,没急着开口,而是仔细思索应该怎么说。 赵元昌也没催促,只是紧紧盯着陈佑。 良久,陈佑开口道:“大帅,属下以为,当前之要,乃是求贤与练兵二务!” 第四十九章君臣问对定计策 赵元昌上身不由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将明且仔细分说。” “是。” 陈佑答应一声,略一停顿,便郑重开口道:“士为知己者死,大帅看重于佑,佑也当尽心为大帅谋划。恕我直言,大帅所谋者,当在东宫!” 话未说完,他便紧紧盯着赵元昌。 只见赵元昌眉头轻轻抖动一下,紧接着十分平静地回答道:“不错。” 得到这样的回应,陈佑心里有底了,当即道:“佑尝闻帝王成事者皆有贤臣相助,帝尧有四岳十二牧,帝舜有八恺八元,秦有商君、齐有管仲,汉张萧唐房杜莫不如是。然则大帅今日将不过奉圣五校尉、士不足一掌之数,实不足道哉!” 赵元昌也点头道:“卿之所言,吾亦知之。” 陈佑接着道:“如今陛下敕大帅都督七州军事,此为天赐之机。当今乱世,七州之内,未尝不有遗珠以待明主。佑斗胆上策:大帅当行千金买马之策,以秦王之尊、爵禄之厚招揽名士;亦当广派军士探村访野,但有贤人,不拘农夫渔樵,行那三顾草庐之事。如此,天下皆知大帅求贤若渴,则贤士可期。” 说到这里,陈佑看了一眼赵元昌,见其面色微动,心知此言有效,这才继续说:“然此策可扬大帅之名,却伤父子之情。” 听到这话,赵元昌面色一变:“此言是何道理?” 到了这时,陈佑也不好坐着了,站起身来拱手道:“如今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大帅居于京城、位列东宫便罢,然则以藩王之名统军于外却广求贤士,吴王刘濞殷鉴在前啊!” 见赵元昌面色阴晴不定,陈佑也不敢卖关子,赶紧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我今次回转江陵之前,曾与赵书记、潘将军一晤,潘将军有一言让我如醍醐灌顶。”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但见藩镇造反,不见文臣拥立!” 仿佛一道惊雷闪过,赵元昌感觉一阵颤栗。 陈佑当即长揖到地:“汉惠帝有商山四皓,以致汉高不敢易储;当今之世,惟兵马大将可比商山四皓,望大帅知之!” 说完,他就这么保持着作揖的姿势。 赵元昌在椅子上愣了好一会儿,才长出一口气,起身来扶起陈佑:“孤得将明,如汉高之得子房!” 这既是夸赞陈佑,又是自比汉高祖明志。 这么高的夸赞,陈佑可不敢受着,他知道自己同张良这等神人天差地别,当下谦逊道:“殿下过誉。殿下只是当局者迷罢了,这番道理即便我不说,殿下也能知晓。” 对陈佑的吹捧,赵元昌只是笑了笑,并不反驳。 花花轿子众人抬,所谓君臣相得,也就这么个意思。 重新坐下,赵元昌叹道:“即便将明不说,我也是要练兵的。这南平故地乃四战之地,非有大军不能站稳。” “大帅所言甚是。”陈佑附和一声,又道,“属下以为,大帅当集七州之兵,以攻代守。” 赵元昌摇头道:“不妥!没有朝廷的支持,大仗打不起来。” 说到这里,他笑着指点陈佑道:“将明你虽然是武将出身,可也不能只想着军事!” 陈佑尴尬一笑:“是我孟浪了。” 他也是刚刚一番长篇大论后有些膨胀了,一时没考虑到赵元昌领的这十多万大军后勤可全靠朝廷支撑。 赵元昌摆摆手:“如今我这王府职官空缺,我会上书请建都督府,到时两府合并,将明你便以都督府司马的身份办公。” “是!”陈佑自然是应着。 之后又谈了一些无关紧要之事,赵元昌便让陈佑回去休息。 出了书房,陈佑长舒了一口气:经过今天的谈话,自己终于成为赵元昌的心腹了。接下来只要尽心辅佐,一旦赵元昌继位,自己就是潜邸旧臣,一个从龙之功跑不了! 到了那时,估摸着也能得一个首相之位,正可大展宏图。 这么想着,会同刘河丁小驴等家兵返回府中。 自秦王行营到陈府也不算多远,而且也不需要经过商业繁华的街道,只是这一路行来,看着江陵城内再也没有二十多天之前那人心惶惶的景象。 来到门前,自有家兵上前叫门:“速速开门,老爷回来了!” 门内静了一瞬,随即听到门内一个声音道:“快去通知管家!” 紧接着,一阵吱呀声中,府门缓缓打开,一个四十多岁的门房叉手行礼道:“老爷!” “嗯。”陈佑大步走进门内,随口对刘河丁小驴道,“你们也先去休息吧。” 说完,接过一直背在家兵身上的包裹自顾自朝书房走去。 还没走到书房,就见管家陈行文一路小跑过来:“老爷!老爷!” 陈佑转头皱眉道:“跑这么急作甚?” 陈行文跑到陈佑身边,嘿嘿笑道:“这不是急着过来找您吗?老爷离家这么久,不若先去客厅用点吃食。” “别了!”陈佑摆手道,“你直接让人给我送到书房就好。” 陈行文听了,面露苦色不住地搓手:“还是去客厅吧,小的让厨房多做点肉菜。” 陈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陈行文,直看得他心底发虚。 “我说,文哥儿,你不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陈行文连忙摆手否认:“哪能呐!小的怎么敢欺瞒老爷!” 陈佑一脸怀疑地神色盯着他,好一会儿才道:“算了,就听你的,我倒要看看你耍什么手段!” “嘿嘿!小的能有什么手段好耍。”陈行文呵呵笑着在前方引路。 陈府也不是很大,很快就来到了客厅。 刚一进门,只是抬眼一扫,陈佑“呀”了一声,抬起的脚又收了回来。 只听客厅内传来一阵莺啼燕语声:“参见老爷!” “这、这......”陈佑一脸惊诧地指着厅内的六名女子,看向陈行文问道,“这都是什么!” 陈行文瞅着陈佑脸色不对,脸上的得意消失了,惴惴不安地小声答道:“您不是说家里面要添几个婢女吗。正好太爷孝期已过,日后老爷迎来送往,小的便寻思着买来几个舞女。” 陈佑看看陈行文,又看看屋内那六位面露不安的舞女,突然展颜笑道:“哈哈!好啊!文哥儿!你这次做的不错!” 第四十九章享乐之心起复消 陈佑把陈行文夸了一通,走进客厅坐到主位上,随手将包裹放到一旁,抬眼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六位舞女。 这六名皆是头发高高绾起,披着素色肩配,穿着同样花色襦裙,这襦裙长及地面,衣袖甚宽。至于鞋,则被遮挡在襦裙之下,无法看清。 此六人身高六尺有余,大概是前世一米五五到一米六之间。身材嘛,环肥燕瘦,各有风姿。 应该是临时召集来的原因,此时这六人皆是未施粉黛,眉眼间透着不同的神态,都是清秀往上,至少比之前那个沉默的小丫鬟好。 眨了眨眼,陈佑正要说话,却见仆人搬着条桌过来了。 站在一旁的陈行文立刻出声道:“好了好了,既然老爷见过了,你们就都回去歇着罢!” 六人齐声娇滴滴地应了一声,然后转身步态盈盈地离开。 陈佑张了张嘴,最后啥都没说出来,嫌弃地看了一眼陈行文,拿起送上来的湿毛巾擦手。 他还准备享受一把封建王朝高官的腐败生活,让这些女子服侍用餐呢!结果都被管家赶走了。 陈佑吃饭的当口,陈行文一直在一旁絮絮叨叨这段时间的事情。 什么为了买这群舞女和几个乐师花了多少多少钱啦,这些人月钱给多少啊,家里又添了几个铺子、几十亩地啦。 陈佑偶尔也会停下来问几句,总的来说,陈行文这个管家当得还蛮合格。 最后,陈行文说好饭后将账本送到书房给陈佑过目之后,便也下去吃晚饭了。 接下来的日子总算安稳下来,这期间陈佑让刘河同丁小驴去请周敞和那个吴校尉来家中做客,结果周敞推脱有事没来,只有吴校尉来了。 说起来两人跟着陈佑反正,陈佑既不在军中,也就没人照应,虽有反正之功,却也当不得校尉了。 周敞以宣节副尉当了一个都头,而那个吴校尉吴竹林却是以宣节校尉的身份当了一个营副。 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吴竹林在夺宫之战中受了伤,脸上多了一条刀疤,故而奖励要高一些。 至于周敞,估计是怨恨陈佑夺了原本“属于他的功劳”。对于此,陈佑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不去管他。 时光匆匆,转眼就到了六月。 陈佑现在是王府司马,从四品下,掌统府僚、纪纲职务。然而秦王府现在总共就陈佑一个府僚,没什么人可以被他统领,也没什么纪纲能被执行。 是以开始一段时间陈佑一直在恶补这个时代的一些知识,同时效仿太祖同志调查湖南农村情况的做法,带着一众家兵到处走走看看。 生长在红旗下的陈佑从来只是在书上才能看到人对人的剥削能到这种程度:江陵这边的普通农户,从农田里得到的收获至少有五成要用来交租。 你以为这就完了吗?并没有! 自耕农还要服从县衙摊派的劳役,若是你不向衙役小吏行贿,就会被安排那些路程远的活。有可能真正需要干活的时间只有三天,但你来回就要花个十几二十天。 而且来回路费加上干活的吃喝都需要自掏腰包,要是小吏心狠一点,给你安排在农忙季节,那真的是哭都哭不出来。 要想摆脱劳役,只有三个办法:逃入山林、做地主佃户、做佛寺佃户。 第一点自不必说,不到生死存亡之际,普通人没人愿意在山林中过与世隔绝的生活。 而做地主佃户,地主确实会帮忙缴纳役银,然而江陵地区佃租普遍在七成左右,有的甚至达到八成、九成! 这是什么概念?你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得到的收获还不够你几个月的吃食! 可能有人会问了,剥削这么严重,佃户难道不会饿死吗? 这就不得不感叹人的生命力之顽强了,江陵毕竟有江水过境,水域众多,粮食不够吃还有水产来补。再加上野菜野果甚至树皮草根,太平年景倒也能艰难地活下来。 再说了,就算佃户饿死了,也依然会有人抢着做佃户的。 最后就是做佛寺的佃户了,因为不用缴纳役银的缘故,佛寺的租子一般也就是六成多,佃户的日子虽然苦一点,倒也比前面三种活法好一点。 只是佛寺毕竟少,能有土地挂靠佛寺的自耕农也不多。 说起来当真可笑,竟有人想当佃户而不得! 或许是看多了吧,陈佑到后来都没有太大的心理波动了,只是刚刚升起的享乐心思渐渐淡了。 这天,陈佑告罪着从一户破屋中出来,站在路边抿唇不语。身后的几个家兵也是一脸严肃。 突然站在他身后的丁小驴道:“老爷,咱们帮帮他们吧!” “帮?”陈佑转身看着这间破屋,也好似看向许许多多类似的家庭,“怎么帮?你是帮得了一千户还是一万户,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可是......” 陈佑收回目光:“社会不改变,他们的生活境遇就好不了。走吧。” 说着,骑上路边拴着的马匹回城。 刚回到府前,还没下马,就听门房道:“老爷,秦王府来人通知您午正二刻到王府去。” 陈佑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由皱眉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马上到午正。” “算了!吩咐厨房做好等着,我先去王府看看。” 陈佑一甩马鞭,调转马头朝王府行去,这段时间他倒是把马术练得纯熟了。 到得秦王行营府外,正好见一中年文士骑着一头黑色毛驴慢悠悠地走过来。 陈佑连忙下马拱手道:“甘先生!” 这甘先生看到陈佑,也翻身下驴,笑着拱手道:“陈司马!” 说着,打量着陈佑一行,笑问道:“司马这是刚从城外回来?” “正是,先生慧眼。” 甘先生得意一笑:“慧眼倒谈不上,心细罢了!” 说着,朝府门内一伸手:“司马请。” 陈佑也恭敬道:“先生先请。” 甘先生哈哈笑了两声,抬腿迈步道:“那甘某就不客气了!” 看着甘先生将毛驴交给门口的军士,甩着袖子走进秦王行营,陈佑摇摇头,转身对丁小驴等人道:“你们就先回去罢,不用在这里等我了。” 说着,也将马匹交给军士,走进府中。 第五十章突如其来召回京 走进府内正厅,只见厅内摆满了座椅,此时零零散散也坐了不少人。 陈佑刚进门,就有不少人拱手招呼道:“陈司马!” 他身为秦王府唯一一个王府官,同时也算是大都督府的三把手,两个月来人缘也还不错。 陈佑也脸上堆满笑容一一回礼,走了没几步,他突然看向一人笑问道:“则平何时回来的?” “上午才到。”赵普回了一句,脸上露出探询的神色,“倒是听说将明兄最近天天往乡下跑?” “也没有天天。”陈佑摆摆手,脚下却不停,“左右无事,索性到处看看。” 赵普还没答话,就有都督府的底层文士出声捧道:“陈司马关心民间疾苦,也是心怀天下之人!” 陈佑摇头笑道:“当不得,当不得。” 说着,走到右手边第二把椅子上坐下,同赵普只隔了一个座位,两人也就顺势探着身子交谈起来。 陈佑率先问道:“则平今次在襄州所行可顺利?” “还成,我来时,襄州知州已经开始整训团练。” 五月中旬赵元昌立都督府的请求被批准,朝廷设荆南大都督,都督江陵、复、郢、襄、房、归、峡七州军事,以秦王赵元昌行荆南大都督之职,开大都督府。 同时敕命江陵知府吕施彦兼荆南大都督府长史,其余官员由赵元昌自行任免。 之后,出乎意料的,来归、峡二州赴任的是知州而非刺史。 在大周,刺史和知州的区别就在于:刺史可以管州内军事,而知州只能管政事。 也因此,赵元昌教广节军都指挥使张和主管归州团练、安远军都指挥使杜安荣主管峡州团练。 紧接着任命刚刚回到江陵的赵普为大都督府司马,前去复、郢、襄、房四州督促各州刺史、知州召集团练编练州兵。 两人正聊着,一天命之年老农模样的短须文士自门外走到赵普下手边坐下。 两人便也住口不言,朝那人拱手道:“方正先生。” 文士也拱手回道:“陈司马、赵参军。” 说着,看着赵普笑道:“赵参军看着清减许多。” 赵普哈哈一笑:“行旅之苦罢了,倒是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庶务都压在方正先生一人身上。” 文士轻捋胡须,面露畅快之色:“某乐在其中啊!” 陈佑、赵普也跟着笑了几声,各自端坐独自思量。 这文士姓宋,名敏贞,字方正,乃是赵元昌新辟的都督府录事参军事。 说起来这两个月来,赵元昌搜寻之下倒也发现了一些可用之人。不过大部分人都被他打发到州县历练去了,留在身边的也就只有三文一武共四人。 宋敏贞就是其中官职最高的。 另外三人分别是都督府法曹参军事甘靖宇、功曹参军事胡承约、赵元昌亲兵包牯牛。 其中,那法曹参军事甘靖宇就是之前陈佑在府门外遇到的甘先生。 过不多时,厅内渐渐坐满,升任都督府司马的王朴也在陈佑、赵普之间坐下。他之所以位次低于陈佑,是因为他的散官衔只是从五品下,比陈佑低。 眼看就要到午时二刻了,一身便服的赵元昌和吕施彦先后走入厅内。顿时不论文武,厅内官员齐齐站起身来拱手道:“参见大都督!” 赵元昌走到主位站定,抬手虚压,发出洪亮地声音:“坐!” 一阵拖动椅子的声音之后,众人安静坐好。 吕施彦就坐在陈佑上手,至于左首的两把椅子,却还空着。 那是给马青、李继勋二人所留,厅内的布局是武左文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来参会的都指挥使、指挥使们官阶要比这边大多数文士要高。 赵元昌坐在椅子上环视厅内,心中甚是满意,故而笑着开口道:“我大中午的把你们叫来,估计不少人都没吃饭吧?” “都督相招,便是不吃又怎样!” “殿下有事,我等自然不能耽搁。” ...... 一群拍马屁的声音响起,赵元昌含笑压手,示意安静。 待众人安静下来,赵元昌这才收敛笑容道:“我也就长话短说了,这次把大家都叫过来,只有一件事。”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众人皆是眼睛盯着他,竖着耳朵听他怎么说。 “陛下急召我回京,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军事交由怀化大将军马青负责,各地州兵编练交由长史吕施彦负责,司马王朴协助。” 此话一出,厅内一阵哗然。 陈佑也是惊诧莫名,不知道为何赵元昌会被突然召回京城。 正想着,他突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抬眼看去,正好见到几个意味不明的眼神,顿时心中一跳:王朴坐序分明在自己之下,为何这次让王朴协助吕施彦,那自己该如何自处? 不等他多想,就听赵元昌继续道:“我已写信给马、李两位将军,这段时间以守为主,各军谨守营地勿要轻动。” “谨遵都督之令!”左侧一众将军校尉齐声抱拳应下。 赵元昌点点,转向文官道:“此次将明、德俭随我回京。则平,方正先生年纪大了,你这段时间就劳累一些,负责各州居中联络,多让方正先生负责府内事务。” “是。”陈佑、胡承约、赵普也应了一声。 宋敏贞则是拱手道:“有劳殿下体谅。” 赵元昌继续道:“还望诸君各守本职,协助吕长史管好都督府事。” “是!” 等了这么久,整个会只不过开了一个刻钟不到。 众人起身纷纷离去,赵元昌出声将都督府众人留下。 陈佑只好收回迈出的步子,转身坐回原位。 待厅内只剩下陈佑等六人,赵元昌长吐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道:“德俭,你回去之后,把功、仓、户三曹的事情向方正先生交接一下。嗯,顺便准备准备远行之物,这方面则平比较有经验。” 胡承约和宋敏贞一同应下,赵普则是苦笑道:“我也就天天跑路了。” 众人不由笑出声来,赵元昌脸上也露出轻松之色。 只是他的轻松并没有维持多久,便又一脸严肃地道:“我不在这段时间,文伯、则平,还有方正先生和定邦,你们要注意吕施彦,别让他搞出什么事情来。” 第五十一章险铸大错自为之 听到这话,场内没有人疑惑。毕竟在这里的都是赵元昌的班底,自然能通过赵元昌得知吕施彦是集贤相朱庆尧的人,而朱庆尧,和目前力挺赵元昌的昭文相孙启祥、史馆相苏逢吉有矛盾。 沉吟一阵,陈佑突然开口问道:“大帅,不知官家此次召您回京所为何事?” 一听这话,众人皆是面露期待地看向赵元昌。 谁承想赵元昌也摇头道:“我也不知,来人只是带来了加盖政事堂印的敕牒,具体何事也问不出来。” 听了这个回答,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好一会儿,一直静默不语的宋敏贞开口道:“敢问殿下,此敕可否确认是陛下旨意?” “其上有朱笔御批,又有官家印玺,不似作伪。”赵元昌皱着眉头道,“且京中未传来消息。” 王朴当即厉声道:“殿下勿要多想!官家岂会加害殿下不成!” 赵元昌悚然一惊,连忙起身朝王朴鞠躬道:“文伯教训的是!” 王朴则是一一盯着陈佑等人,教训道:“诸位莫要怂恿殿下步入歧途!” 陈佑先是一愣,随即面露惭色,起身行礼道:“文伯先生教训的是,是我等想错了。”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露出后怕之色纷纷朝王朴行礼。 王朴这才面色稍霁,朝赵元昌躬身行礼道:“殿下,恕臣无礼。” 赵元昌连忙扶起他:“文伯何至于此!正是有文伯时时提醒,我才能走到今日啊!” 赵普也道:“文伯先生所言乃是忠厚之言,若非先生,我等就要误了大帅。” 宋敏贞也是面露惭色:“多亏王司马提醒。” 王朴也看向陈佑众人,苦口劝道:“我亦知晓诸位都是为了殿下出谋划策,只是官家同殿下乃是父子,俗话说疏不间亲,切不可坏了官家和殿下的父子之情啊!” 听了这话,陈佑心头一震,顿时冷汗涔涔,艰难地起身,在一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缓缓拜倒在地。 “将明,你这是......”赵元昌一愣,随即想扶起陈佑。 陈佑却不肯起来,只是苦涩道:“佑险些害了殿下!若非文伯先生今日所言,我还在沾沾自喜,犯下大错而不自知!” 刚被训了一通的赵元昌一脸疑惑:“将明何错之有?不论何事,且先起来再说!” 还是赵普反应快,当下一拍脑袋道:“寻贤!” 众人这才恍然。 陈佑更是惭愧:“正是,我知晓殿下身为外藩本不该招贤纳士......” 他还没说完,就听赵元昌哈哈笑道:“原来是因为此事!我还当为何。” 说着,他再次扶住陈佑:“将明且放宽心,便是你不说,我也得招纳贤者以充都督府事。再说了,”说到这里,他看向宋敏贞三人,“能得方正先生三人,吾无悔矣!” 这话说得漂亮! 宋敏贞三人皆是面色激动地朝赵元昌拱手道:“殿下!” 王朴亦是轻抚胡须道:“殿下所言甚是,况且此事尚未持久,就此停了便是。” 赵元昌点点头,对陈佑道:“文伯也这般说,将明可以放心了吧?” 拜倒在地的陈佑听着赵元昌的一席话,真的是感觉此人若非赵鸿运之子,亦可白手起家、成一朝之祖。偏偏身为人子,限制了他的发展。 赵元昌怎样先不管他,只是自己刚刚出了大错,还得想法子挽回才是。 从地面上爬起来的陈佑并没有坐下,而是朝赵元昌一揖道:“佑犯下大错,心中不安,若是殿下尚且信我,请允许我补救。” 赵元昌大气地挥手道:“我自然是信将明的,但说无妨!” “是!” 陈佑整理了一下语言,深吸一口气后缓缓道:“殿下乃秦王,府内当有傅一人,友一人。傅掌傅相赞导,而匡其过失;友陪侍规讽。”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然后道:“臣以为,殿下当上书奏请陛下以德高饱学之士为傅、以刚正不阿之士为友。且当请陛下选人充入王府、都督府为殿下属僚。”【1】 “妙!”王朴第一个赞道,“将明此言甚妙!殿下如今正当示陛下以真、以诚、以亲、以孝,如此方能得圣心。” 胡承约也在一旁补充道:“且殿下当立刻上书急奏,归京之途亦须迅捷。” 听到这里,赵元昌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个中道理了,当即笑道:“此言有理,孤有诸位贤才辅佐,又有何惧?” 接下来,众人又集思广益完善其中细节,甚至顾不上吃饭,一同帮赵元昌润饰即将上奏的表文。 一直到未正,几人才各自散去。 在府内行了一阵,陈佑突然叫住前面的王朴:“文伯先生留步。” 王朴不解地转过头来问道:“将明何事?” 陈佑真诚一礼:“多亏文伯先生提醒,才让佑没有铸成大错!” 王朴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你我都是为殿下办事,自当互相督促。” 陈佑却道:“虽如此,但佑年纪尚轻,难免有思虑不周之事,还请文伯先生多多教我!” 这便是想向王朴取经了。 王朴看着一脸认真的陈佑,沉默一会儿才道:“将明你自然极其聪慧的,从你提出的几策来看,你最善揣摩人心。” 陈佑听着,一脸严肃。王朴没说错,他干了几十年的公务员,要是不善揣摩人心,能干到县里一把手吗?只可惜最后站错队,以致于后来蹉跎数年。 只听王朴接着道:“只是将明你忘了一件事。” 陈佑一惊,再次躬身道:“还请文伯先生明示。” “这也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普通人都晓得,只可惜似你这等早慧之人偏偏看不明白。”王朴摇摇头,“或许是你经常能猜透旁人心思,所以你忘了,这世上,最难猜的就是人心,最易变的是人心,最持久的也是人心。” 陈佑听了,默然不语。 见他如此,王朴叹了口气:“你仔细思量罢!只是你此去跟随殿下入京,且记住一件事:天家无情不假,但天家之人不是不需要情。” 陈佑躬身一礼:“文伯先生教诲,佑必将谨记在心。” “你且好自为之。”王朴拍了拍陈佑的肩膀,转身离去。【2】 第五十二章快马频至事愈急(一) 陈佑独自站在原地低头沉思。 今天这短短两个时辰发生的事情,对他的冲击比较大。 不知从何时起,他考虑事情全然是从利益出发,虽顾及人性,但却忽视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结果这一次就栽了一个跟头,还好补救及时。 只是那一拜,陈佑自己都没料到自己会拜的那么干脆。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嘲一笑,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个软膝盖,果然官当久了,不自觉地就会对权力产生敬畏之心。 弱者屈从于规则,强者改变规则。相比于这个时代的规矩来说,陈佑还是一个弱者,只能利用规则慢慢往上爬。 虽然这么安慰自己,陈佑张开双臂低头打量自己,还是掩盖不了自己缩在这官袍下的小! 不理会周围军士仆从异样的目光,陈佑摇摇头,脸上挂着笑容快步走出行营。 回到府中,把缰绳和马鞭扔给门房,径直来到正厅。 陈行文早就在这等着了,一见到陈佑的身影,立马吩咐厨房起菜。 不等陈行文说话,陈佑直接道:“万育可在府中?” “庞公子已经回府了。” “你让人去问一下他,他可会骑马,若会骑马就同我一齐入京。嗯,顺便通知刘河、丁小驴到书房等我。” “老爷您要去京城?” “嗯,这次也不知道要走多久,明天就出发,你把我东西都收拾好。” “是。” 这万育就是庞中和的字,名字取自《中庸》: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陈佑自归州回来之后,庞家就把庞中和送到陈佑身边“学习”。其实也就是当个文书,目的嘛,自然是让两家更近一点。 估摸着陈佑要是对那个小丫头有亲近的举动,或许庞家甚至会主动提出结亲的想法。 这段时间陈佑也把庞家的情况摸清楚了。 庞典确实有二子,长子庞礼庞伯仪数年前在一次战斗中伤了腿,无奈病退;次子则在十多年前病逝,妻子改嫁,留下一个孤女,也就是被称为言姐儿的庞言兮。 庞中和今年十七,庞言兮也不过十三,皆未到议亲的时候,否则也不需要靠陈佑这个“故人之子”了。 三菜一汤,味道也还可以,陈佑快速吃完,漱口净手之后,缓缓踱至书房。 刘、丁二人早已在书房等着了。 陈佑坐到书桌前,直接开口道:“我要陪同秦王入京,小驴带几个人跟着我,刘河留守。” 两人各自应下,陈佑又敲了敲桌子,皱眉道:“小驴你这名字要改一下,未免粗俗了些。” 丁小驴连忙道:“还请老爷赐名。” “就叫丁骁,字嘛,就骏驰。” 丁小驴眨眨眼,苦着脸道:“老爷,您说的这些个字小的也不会啊!” 听了这话,陈佑先是一愣:“你没上过蒙学?” 见丁小驴摇头,陈佑不由扶额叹道:“罢了,我写给你。” 研墨写了丁骁骏驰四个字,提起来抖了抖递给丁小驴严声道:“速速记下,以后要学会写!” “老爷您放心吧!”丁小驴拍着胸脯保证着,将纸张叠好塞进怀里,得意地瞥了一眼刘河。 这两人还在暗中较着劲呢! 见此情景,陈佑也不点破,只是笑道:“刘河也还没字吧?” “回老爷的话,小的爹娘都不识字,这个名还是请村里先生起的。”刘河听到陈佑这么问,隐约能猜到陈佑的意思了,当下也有些激动。 “不知你可愿某给你起一个字?” “还请老爷赐字!” “刘河,既然名为河,那就字就叫清源吧,如何?” 刘河自无不应之理,只是他也不识字,陈佑只好再写一张给他。 叮嘱刘河一些事宜之后,陈佑就将两人打发下去,独自翻书。 过不多时,陈行文过来说庞中和要一同去,陈佑也只是点点头,让通知庞中和明天一早到陈府来。 次日一早,陈佑会同庞中和以及四个家兵骑马赶至秦王行营。 庞、丁等人在外等着,陈佑则赶到正厅。 厅内已经有两人在等着了,正是胡承约同赵元昌的亲卫队正蒋树。 “胡先生,蒋队正,二位来得蛮早啊!”还没进门,陈佑就拱手打招呼。 胡、蒋二人也各自回礼。 “我二人就在府内,自然到得早。” 又寒暄几句,三人各自坐下。 不多时,一身劲装的赵元昌走了出来,三人连忙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 赵元昌轻轻抬手,看到陈佑之后,不由笑道:“将明你天天就这一件衣物?也不知道换一件。” 陈佑此时穿的是让府里裁缝改的一身短打,他一次性做了好几套,每天下乡都穿着,是以赵元昌会如此说。 陈佑只得解释道:“大帅,我这是相同样式的做了六七套,虽然看着不甚文雅,但胜在便捷。” “行了,得空了你送一套来给我试试!现在咱们就出发,蒋三你备好马了没?” 后一句话问的是蒋树。 “殿下放心,属下早已安排好!” “嗯。”赵元昌点点头,看向陈佑、胡承约二人道,“这次入京比较急,你二人还受得住吧?” 胡承约当即开口道:“岂有都督受得住而我等受不住之理!” 陈佑亦是出言附和。 见两人这般表态,当下也不耽搁,赵元昌率先向外走去。 一刻之后,一行三十余骑自江陵北门出城,一路绝尘而去。 自江陵至开封府汴京城,按照直线来走,需要过汉水,然后经郢、随、唐、蔡、许五州,共一千多里路程。 现在正值六月盛夏,适合行路的时间很短,基本上只有上午巳时之前、下午申时之后能快速路,其余时间只得缓速慢行,不时还得寻一处阴凉歇个把钟头。 这样一来,一天能走的路程就有限了,大概也就两百多里路,到开封需要五六天时间。 好在大周对境内控制还算可以,一路上也没遇到什么不开眼的来劫道。 如此到了第三天,一行人已经来到唐州境内。 申正一刻,正好行至一处驿站,看胡承约和庞中和两人苍白的脸色,赵元昌下令进驿站修整一晚。 一行人正要进驿站,突然听到北方一阵马蹄声,不由顿足看去。 只见两骑带着一阵尘土快速朝驿站而来,远远的就喊道:“加急公文!速速让开!” 第五十三章快马频至事愈急(二) 听了这话,众人连忙散开。 周承唐制,阻拦驿马被撞死纯属活该,如果侥幸没死,更是会被判罚。 再说了常人也没几人有那个胆子拦在全速奔驰的快马前面,那冲击力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两骑早早减速,还未停稳就呼喊道:“驿长!换马!” 待两人停下,众人才能看清,这两人穿的不是通常的驿丁服饰,而是家兵服饰。此时两人脸色通红,额头满是汗珠,可似乎还不准备休息,要换马接着前进。 正惊诧间,那两人突然顿住,紧接着朝赵元昌行礼道:“小人参见秦王殿下!” 赵元昌不由奇道:“你二人认得于我?” 却见其中一个骑士从背上解下文书袋掏出一封书信恭敬地递给赵元昌:“小的二人乃是苏相公家兵,奉相公之命送急件给殿下,临行前看了殿下画像,故而能识得。” 赵元昌点点头,接过信封拆开阅览。 这时驿长牵着两匹马出来,蒋树当即去同驿长交涉。 陈佑在一旁看着,只见赵元昌拿着信纸的手指不由握紧,脸色也愈加严峻,不免好奇信内究竟说了啥。 赵元昌深吸一口气平静心情,正巧此时薛树让驿长安排好了房间,他便吩咐一众人先吃饭休息,那两名骑士也被他留下一同安排。 见此情景,陈佑也只得按捺住好奇心走进驿站。 这驿站名为平氏驿,乃是唐州和随州边界的一处驿站。 实际上此时还没有“驿站”这个词,一直都是称为“驿”,直到元朝才有“驿站”这个称呼。 满怀好奇地吃完这顿饭,陈佑等人正要去洗漱,赵元昌却喊道:“将明、德俭,你二人到我房间来。” 说完,便转身离开。 陈佑、胡承约二人连忙跟上,蒋树则迅速安排四个亲兵前去守候。 平氏驿有前后两块区域,前部是三层楼的普通住房,就跟客店类似。这客店便是所谓的客栈了,只不过此时还没客栈这个称呼罢了。 至于后部,则是几个单门独户的小院,虽然一个院子只有三间房,但也比挤在前面要好很多。 只不过呢,除了那些大的驿站,现在全国驿站几乎都被当地的富户承包了。人家承包这个不是给国家做好事,而是要赚钱的! 是以,普通官员或者驿使来此,不掏钱的话就只能在三层木楼里住着。而这三层木楼也分等次,最好的留给掏钱的客商或者中层官员,其余人等,不安排你住最差的房间就算是好的了。 而你要是给的钱多呢,就能住进私密性较强,环境好服务也好的小院。 最重要的是,朝廷是会给驿站拨款的,虽不多,但也是一笔进项。太平时节经营驿站也不失为一个好的赚钱法门。 当然,赵元昌身为亲王之尊,就算没掏钱,这驿长也不敢让他挤在三层小楼里啊! 也亏得这时候平氏驿内没什么人,这一行人都被安排进了小院中。 陈佑、胡承约跟在赵元昌身后走进编号为“甲”的小院中,跟来的四名亲兵熟稔地散在院内。 走进其中一隔房间,关门之后赵元昌掏出那封信递给陈佑,面色严肃道:“将明你看看。” 陈佑好奇地接过信纸,凝神看去,其上只有两列字:“孙相公罢相,昭文相出缺。” 大周朝廷上够资格被称为相公的也就政事堂三人加枢密院三人,放宽一点最多也只能加上三司使。 这孙相公自然就只能是首相孙启祥! 孙启祥一直是赵元昌的坚定支持者,这次突然罢相,实在是让人遐想。 看到这两句话,陈佑先是一惊,然后抿着唇将信纸递给胡承约。 待两人都看完,赵元昌开口道:“孙相公此人你们是知道的,你二人如何看待此事?” 陈、胡二人对视一眼,陈佑率先开口道:“回禀大帅,孙相公如今六十有二,朝堂事务繁忙,或者只是正常的......” 说着他自己就说不下去了,毕竟“罢相”二字已经说明孙启祥是被赵鸿运撵回家的,而非自请致仕。 赵元昌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故而道:“将明不必安慰于我,且直说便是。” 陈佑沉默一阵,转头示意胡承约说话。 胡承约当下轻咳一声道:“殿下,属下以为,此时情况不明,一切还是等入京再说。” 这话也算在理,赵元昌点头道:“嗯,你们说,我是否需要支持苏相公争夺首相之位?” “不可!”陈佑、胡承约异口同声道。 这倒让赵元昌有些意外:“为何?” 胡承约见陈佑闭口不言,便开口解释道:“殿下曾说,这苏相公所恃者,不过敛财而已。恕我直言,苏相必不长久,殿下切不可保此人!” “然则苏相公一直支持于我,我岂可弃之不顾?”赵元昌还是皱眉。 陈佑趁势道:“大帅重情重义,乃是吾等所乐见,然而此时一动不如一静。不知官家所思所想之前,大帅切不可妄动,免得违了圣意,伤了父子之情。” 他在“父子之情”四个字上加重读音,赵元昌听后,沉默良久才道:“吾知矣!” 次日卯时未至一行人便出发了,眼看到要到午时,蒋树提议找一处阴凉之地躲过这两个时辰的毒日。 正巧路旁便是树林,一行人便拉着马匹朝拿出树林行去。 未初二刻,眼看日头不是很毒,一行人等便准备继续上路,以期早日赶到开封。 刚上官道,就又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陈佑心中一动:又有坏消息? 转头看去,正是北方来人,同样的是两骑。 赵元昌此时心中也有不好的预测,连忙让蒋树上前喊话:“兀那驿使!可是找寻秦王殿下!” 听到蒋树的喊声,快马奔腾的骑手放慢速度道:“正是!” “殿下正在此处!” 两骑手叫了一声,连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参见殿下!” 行礼之时,犹自喘息不止。 赵元昌面色严肃道:“你等可是奉了苏相公之令?” “正是!”骑手大声答应着,解下文书袋掏出信封交给赵元昌。 只见赵元昌揭开信封看到信之后,脸色更加难看,随手将信递给陈佑,对那两人道:“两位先歇息一番。” 第五十四章心急火燎急入京 陈佑接过信纸仔细看去,只见其上写着:“官家赐婚,以集贤之女为荆王妃。” 默然不语,将信纸转递给胡承约。 这封信和上一封字迹明显是出自一人之手,只是今日这信上稍稍潦草,看来苏逢吉得知这消息之后心绪也颇不平静啊! 也难怪,先是把在荆南大都督任上不过两个月的赵元昌紧急召回,紧接着一向支持赵元昌的昭文相孙启祥罢相,现在又让荆王迎娶集贤相朱庆尧之女。 这怎么看都是秦王失势的前兆啊! 想到此处,陈佑心中一沉,抬眼看向赵元昌。却见赵元昌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不由心头一跳,咬咬牙道:“大帅,文伯先生曾言......” 他话还没说完,赵元昌就摆手道:“我知道!” 说着,他转向蒋树道:“蒋三,你带几个人跟我一起先走,剩下的同将明、德俭慢行。” 这是准备以最快速度入京了。 现在是表忠心的最好机会,陈佑当即道:“大帅!佑愿同大帅一齐入京!” 听到陈佑的话,胡承约也反应过来:“承约也愿同大帅一齐入京!” 赵元昌盯着两人,目光渐暖,露出一丝笑容道:“将明乃是武将,此次便同我一齐罢。至于德俭,此去路途甚急,恐怕你身体熬不住。且这些人也需要人领着。” 胡承约犹豫了一下,便也点头答应下来:“殿下放心,臣必将一行人等安全带到开封!” 赵元昌点点头,又看到陈佑的衣着,便问道:“将明你可有带着公服?” “带着在!” “等下一起带上,免得官家召见一时之间找不到。” “好!”陈佑答应着,走到丁骁面前接过包裹。 一路上没起到多少作用的庞中和一瘸一拐地走到陈佑面前问道:“司马,出了何事?” 陈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京中有急事,不需担心。倒是你腿既然磨破了,那就老老实实侧坐着。” 却原来这两天急着赶路,庞中和大腿被马鞍磨破了。陈佑让他仿照女子侧坐在马背上,但是他就是不愿意。 此时听到陈佑再次这么说,庞中和面色一窘,喏喏道:“我乃男儿,怎可学女子姿态。哎哟!” 陈佑给了他一个爆栗,没好气地道:“你既不愿,那就这么苦着吧!” 说着,叮嘱丁骁道:“骏驰你多照顾着点万育和胡先生,一路注意。” “放心吧老爷,我都晓得!”丁骁拍着胸脯应下。 陈佑点点头,接过丁骁递过来的装满的水囊挂到马鞍上的干粮旁边,然后踩着丁骁叠在大腿上的双手翻身上马。 见一同出发的几人都准备妥当,赵元昌一扬马鞭:“出发!” 盛夏午后跑马的事情还是第一次经历,陈佑觉得这样的经历他不想来第二次。 本来就很热,骏马奔驰之时吹在脸上的风都是热的,真的是烈日炎炎似火烧!自己好歹也算是一个公子,本该静卧凉室把扇摇,却不得不在烈日下奔驰。 一路狂奔,不过一个时辰,胯下马匹就渐渐满了下来。 陈佑正要甩鞭子,却听到蒋树喊道:“前面有条河!让马歇会!” “好!”一群人答应下来。 来到河边,数匹马一字排开贪婪地喝水。 陈佑按照之前蒋树说的,掏出一块盐巴,随便找了一块石头磨了一些到手心里,放到马嘴前喂食。 蒋树将手在马脖子旁放了一会儿,带着一丝忧虑道:“殿下,再这样跑,不到今晚,这马就受不了了!” “主要是天太热了。”陈佑接过话头道,“大帅,不若就此歇着,晚上再赶路。” 听了这话,赵元昌沉默不语。 蒋树也道:“殿下,即便按照这样的速度,等到京城,城门也都已落锁了。” 赵元昌叹了口气道:“也罢,一路缓行,等这日头下去了再加快速度。总之,我要在明天中午之前入宫!” 既然赵元昌发话了,底下人也就这么施行。 待马修整好后,几人重新上路,不过这次就不是之前的狂奔了,而是以正常速度一路小跑。 由于临行前没开传递公文的关文,他们也就没办法换乘驿站的驿马,索性就不入驿站,直接抄近路。 等到太阳落山,一行人再次催动马匹提速,就这样彻夜奔波,终于在亥时进入开封府界。 而此时马力也即将到极限,赵元昌便下令就地休息。当然,能安稳睡觉的也就赵元昌和陈佑二人,其余几个亲兵包括蒋树在内都要轮流值夜。 一夜无事,只是陈佑怎么也睡不安心,卯时不到就醒了。 同值夜的亲兵点点头便走到一旁小解,待他回转,赵元昌等人也都醒了。 就着水囊中的清水咽下未发的干面饼,这顿早饭就算是吃完了。 赵元昌估算了一下时间后说:“今日乃是廿七,官家当不行起居,我等入京之后正可请见。” 周承唐制,朝会分大朝会和常朝。 一年中大朝会只有元日、五月朔、冬至三次,且不去说它。 至于常朝,又分每日常参、五日起居和朔望朝会。 常参主要是政事堂枢密院级各部、寺、军等文武官员至文明殿候着,宰相们同皇帝一齐在长春殿议事。议事毕,一宰相赴文明殿押班,文武官员依次向空着的御座行礼,然后散朝。 起居则是皇帝也出席,不过这时候一般是在崇德殿或者长春殿。一般起居之日,还会有一次晚朝,只有宰相、枢密、当值的翰林以及一些近臣参加。 而朔望朝也是在文明殿,所有在京够资格参加朝会的官员都要参加。 今天正好不是朔望,也非起居,所以赵元昌进京之后可以立即求见赵鸿运。 用剩余的水沾湿布条漱口擦脸,赵、陈二人各自换好公服,将杂物等交给亲兵。 一切准备就绪,即将出发之前,陈佑突然喊道:“大帅!” 赵元昌疑惑地回头:“将明何事?” 陈佑缓缓道:“君子不争,当以静制动。” 赵元昌默然,随后道:“将明放心,我自晓得。” 第五十五章皇宫大内初见闻 卯初三刻抵达宫城明德门,赵元昌出示秦王印令侍卫前去通报。 卯正二刻,内侍监韦齐来迎赵元昌入宫。 陈佑同蒋树等人一同等在明德门外。 之前进城只是急着朝宫城赶来,也没仔细看这东京汴梁,此时在这里等着,百无聊赖之下倒也得空能仔细观察这一片。 陈佑此时所在的明德门乃是皇宫南门正门,城门楼曰明德楼,共有五扇门,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甃,镌镂龙凤飞云之状,莫非雕甍画楝,峻桷层榱,覆以琉璃瓦,曲尺朶楼,朱栏彩槛,下列两阙亭相对,悉用朱红杈子。【1】 明德门东乃左掖门,西乃右掖门。左右掖门加上明德门,就是大内宫城南三门。 站在明德门朝南看,便是御街,北连明德门,南至朱雀门。 御街宽约两百步,街道两边有廊檐,供摊贩经营之用。御街中心的御道,一般人马都不得从御道行走,此时御街上人也不少,但正中的御道却是空空荡荡,能一眼望到头。 而明德门经两掖门到两角楼这段路则称为南门大街,这条街道毕竟与皇宫大内一墙之隔,倒是不允许有摊贩存在。 说起来陈佑这个绯衣高官在明德门站了这么久,除了偶尔跑过的几个小孩外,再也没人朝他看过一眼。 也只能说,在东京汴梁这天子脚下,真真切切是紫衣满地跑、绯衣不如狗。 又过了一会儿,陈佑实在是等的无聊了,便左右看看,想找个地方坐下来。 尤其是看到御街上的吃食小店,早上就着冷水吃的那些干饼实在是不顶饿,此时心里想着要不要去买点热乎的吃食。 想到这一茬,一摸口袋,没带钱! 只好讪讪的收回目光,暗恨自己啥时候养成了出门不带钱的坏习惯。 就在这时,明德门内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陈佑连忙转头看去,却是一个年轻的绿衣宦官。 那宦官径直走到陈佑面前,叉手行礼道:“可是秦王司马陈佑陈司马当面?” 陈佑连忙回礼道:“正是某。” “那便对了。”宦官点点头,“陈司马请随我来,官家召见。” 说着,转头对蒋树等人道:“你等先行回府,官家留殿下用午食。” 说完之后,也不等回应,直接走到守门军士旁说几句话,然后出示了一个令牌一样的东西。之后转头对陈佑道:“陈司马且跟紧了。” 陈佑连忙跟上。 穿过明德楼,面前不远就有一座建筑,不过宦官带着陈佑自左边小路绕开,经百余丈穿过右长庆门。绕过一座大殿,转到一条东西走向的路上。 一路上除了站岗执勤的卫士,也没看到其他人。 走到大殿后门,陈佑这才看到这殿名为崇元殿。 殿门正对着的一门为宣佑门,穿过宣佑门后向西转,只见前方第二座宫殿外站着一群红绿公服之人。 只不过这些人都没有四处张望,也就没看到陈佑。 一连经过五座大殿,再次转向北行,不多时,又能看到一座宫殿。 这宦官带着陈佑从殿前走过,经过正门之时,陈佑抬头看了一眼,匾额上写着“简贤讲武”四个大字。 一直走到简贤讲武殿正门东边的一扇门外,这宦官同门外的军士说了几句之后,便转头对陈佑道:“陈司马且在东阁候召。” “好!”陈佑点头,走进门内,宦官自离去复命。 这东阁不大,不过五丈见方。四周摆着木架,上立烛台、熏香、盆植等物,墙上也挂着些许字画。 屋内正中摆着一套桌椅,只不过桌上什么都没摆放。 一路走来,陈佑已微微出汗,当下也顾不得其它,直接走到桌旁在椅子上坐下。 过不多时,又有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陈佑连忙起身,却见是两个青衣宦官。 走在前面的宦官手中端着一个铜盆,胳膊上搭着一条毛巾,后面的宦官则是端着茶水糕点。 见陈佑站起来,前面那宦官立马开口解释道:“司马稍安,小的们奉命给您送来净面之物以及茶水糕点。” 陈佑点点头:“辛苦了。” “这都是小的们应该做的。” 端铜盆的宦官将铜盆放到桌上,然后恭敬地将毛巾递给陈佑。 陈佑接过毛巾,走到桌前将毛巾浸入水中。 一瞬间直觉得心神通透、凉意透骨,强忍着才没喊出一声“痛快”。 原来这盆内盛的是冰水,正是消暑妙物! 擦了擦脸,立刻精神许多。 待陈佑洗好,宦官立刻将铜盆端走,把桌上仔细擦一遍。这时那端着茶水糕点的宦官才将手中托盘放下,把水壶、茶盏、糕点一一摆好,两人才道了一声歉退出房间。 陈佑重新坐下,盯着桌上的物事看了一会儿,突然轻笑一声。 这皇宫大内,虽说规矩森严,但这待客之礼倒是十分人性。 拿起茶壶,这才发现茶壶上也是有一层淡淡的水雾,一摸上去,一阵凉意透出。 倒进茶盏,棕褐色的汁水,尝了尝,有些酸甜。 好吧,这还是冰镇的酸梅汁。 陈佑砸吧砸吧嘴,又喝了一大口,这才拈起一块糕点轻轻咬了一口。 类似于冰皮点心,有点入口即化的感觉,吃了后只觉口齿生津,顿时又咬了一口。 只不过这茶水点心虽好,他也不敢多用,免得需要上厕所,那就尴尬了。 等在这里,左右无事,他便细细思量这次到底是何处境。 虽不知赵鸿运心中作何考虑,他这一番动作在旁人看来就是秦王失势的前奏。 想到这里,陈佑不由心中惴惴,该不会是自己鼓动赵元昌招贤练兵的举动让赵鸿运心生忌惮,所以才对赵元昌动手的吧? 不过,按道理来说,这次赵元昌先是上书求傅、友,紧接着又昼夜奔波赶回开封,这听话孝子的形象应该能树立起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召见自己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都是四品官了,总不能还没见过皇帝吧?一番考校那是免不了的。 想到这里,陈佑又想到,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赵鸿运呢? 是要战战兢兢汗如雨下,还是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正想着,突然听到一连串不停息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就听到几声“参见陛下”的声音。 顿时心中一凛,站起身来。 第五十六章初见皇帝受问询 这一阵喧闹声过去,门外再次恢复平静,也没人来关注陈佑。 陈佑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走到门口想要探望,想了想还是忍住,重又回到座位坐好。 这一等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一个身穿皂色便服的宦官走进门来:“陈司马,陛下召见。” 听到这话,陈佑如闻天籁,腾地一声站起来:“好!” 跟着这宦官出门,来到简贤讲武殿正门前,那宦官轻声道:“且在此候着。” 说完便走进殿内。 陈佑抬眼看去,只见门内是一道素色布帘,正好将视线挡住。 须臾,只听殿内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进。” 陈佑眨眨眼,整理一下衣服,然后站在原地等着宦官喊话。 好一会儿,才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刚刚那宦官掀开帘子面色不善地低声道:“司马还不入内?” 陈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告罪一声走进去。 掀开帘子的时候才发现这原来是丝布制成的帘子。 穿过这层布帘,还有一道珠帘。 掀开珠帘,明显能感觉到一股凉意扑面而来,给陈佑的感觉就仿佛是从室外进了空调房一般。 穿过珠帘,陈佑连忙低头快走几步,提起公服跪倒在地,膝盖向外打开。紧接着左手叠右手,拱手至地,大声道:“臣,秦王司马佑参见陛下!敬问吾皇圣安!” 说完,额头缓缓触地,停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之前那声音道:“朕躬安。陈卿请起,平安,赐坐。” “谢陛下!” 陈佑缓缓爬起来,这才顺势观察殿内情况。 殿内除了他以外总共只有三人,御座上的周帝赵鸿运,左首的赵元昌,以及之前领陈佑进来的那个皂衣宦官。 赵鸿运脸庞方正,目光炯炯,看上去甚是威严。 只是他此时穿了一身素色窄袍,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 陈佑观察的时候,赵鸿运也在打量陈佑。 好在陈佑相貌虽不俊美,但也是中人之姿,手中有权的情况下也养成了一番气度,倒也还中看。 待陈佑坐下,赵鸿运笑问道:“前次子美攻南平,便是你擒下的高保逊?” 陈佑当即打起精神回道:“回禀陛下,正是臣所为。” 说完,他连忙解释道:“其时臣父已逝于南平归州任上,秦王大军围城,然臣之主官尚欲构陷于臣。恰逢时任节度支使赵普入城说降,臣便举义旗弃暗投明。”【1】 “哈哈!弃暗投明,这个词用得好啊!”赵鸿运畅快一笑,“听说你名字就来自于尚书?” “回禀陛下,臣之名字乃是取自《尚书·多士》的‘我有周佑命,将天明威’这一句。” 提到这个,陈佑算是明白,自己这名字又加分了,不由暗自感激那没见过面的“父亲”。 只能说,起名字也是个技术活。正常情况下,似陈佑这等没什么名气的中高级降臣,一般都是给个闲差养起来,比如黄世俊就是。 但是架不住陈佑这名字讨巧啊! 偏偏国号是“周”,偏偏名字可以和“我有周佑命,将天明威”挂上钩,偏偏文章叫《多士》,偏偏又出自《周书》。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气运之隆,恐怖如斯! 赵鸿运见陈佑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不由摆手道:“呵呵,不要太严肃,就是闲聊。” 说着,赵鸿运看向赵元昌道:“听子美说,你临时治理一阵归州,你觉得是这行军打仗难啊,还是这梳理民政难?” 陈佑心头一跳,沉吟一番回答道:“好叫官家知晓,臣以为,这民政有民政的难处、军事有军事的难处,都是干系万千性命,不得不慎重。” 听到陈佑这么回答,赵鸿运不由指点着他道:“你啊!倒是会耍花腔,两边都不得罪。” 接着,他转头看向一直静静坐在一旁的赵元昌笑问道:“这陈将明在大哥身前可也是如此?” 赵元昌老老实实答道:“爹爹,将明性子一向慎重,颇得中庸之义。” 没想到赵鸿运听了,先是一愣,随即哭笑不得道:“你啊!我听说陈将明乃是你的爱将,此时不正该说些好话?” 听见父子两的对答,陈佑当即插话道:“殿下虽嘴上不说,然却不因臣为降将,对臣信重有加,甚肖陛下,英武果决让人心折!” 这番话中,最重要的就是“甚肖陛下”这四个字。 历史上也不知道有多少太子皇子因为“不肖父祖”而丢掉皇位,可见有一个血脉和思想的双重继承者对皇帝的吸引力有多大。 果然,听到陈佑的话,赵鸿运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又是一番对答,赵鸿运这才道:“就到这里吧,陈卿在京中可有住处。” 陈佑还没回答,赵元昌就道:“启禀爹爹,将明这段时间可暂住儿子府上。” 赵鸿运点头道:“我也有此意。” 说着,他看向陈佑笑道:“不过陈卿你这段时间可要学好礼仪,免得出啥纰漏!嗯,平安,秦王府众人的礼仪你寻人负责一下。” 最后一句却是对那皂衣宦官说的。 那宦官应了一声:“官家放心,小的知晓。” 陈佑听了这话,却是一脑门子官司,这又要学习什么礼仪?最近又没什么大的节庆啊!莫不是因为荆王大婚?那关秦王府何事? 心中思绪乱飘,嘴上还是恭敬地应下。 赵鸿运点点头:“大哥离京也不短时间了,先去看看你娘娘。平安你安排人把陈卿送到秦王府上。”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陈佑暗自思量自己的应答没什么问题,这才松了口气。 三人应了一声,退出简贤讲武殿。 殿门外,赵元昌递给陈佑一个安心的眼神:“将明你先回我府上,我下午回去再说。” 赵元昌都这么说了,陈佑也只得按捺下心中的好奇,跟着皂衣宦官找来的一个小宦官向外行去。 秦王府就是赵元昌未封王之前的府邸,只不过封王之后扩建整修了一遍。 秦王府在皇宫南方保康门旁,这宦官一直把陈佑带到王府门前才告罪离去。 第五十七章百年之后谁顾命 陈佑敲门之后,被仆下从偏门迎进王府。 刚绕过照壁,就见走来一位身着单衣的白面中年人行礼道:“陈司马,某乃童谣,现为秦王府家令。” 陈佑也站定回礼:“童家令有礼了。” “蒋校尉回时已告知某司马之事,客房已收拾出来,还请司马跟随某前去。” “有劳家令。” 一番对答,陈佑跟在童谣身后向王府深处走去。 一路走着,童谣一边向陈佑介绍着王府之事。 这秦王府总体来说坐北朝南,三进格局。 从正门到正厅(中堂)为一进,正中为庭院,种植花草树木,两边以灌木墙隔开。过了灌木墙就是廊房,也就是所说的厢房。 右边房间多是柴房、马棚等之类,仆下所用厕房也在此处。左边房间则是负责扫洒等脏累活计的仆人住处。这两边也各开了侧门。 从中堂到二堂为第二进,左边是客房以及家令、亲兵校尉这样的王府官住处。右边则是厨房、库房,以及采买等稍微有些油水的仆下住所。 二堂、书房等一排房屋之后就是最后一部分——王府后宅。后宅是主家所在,贵重库房、王妃寝房等都在后宅,有些贴身服侍的婢女也在后宅的厢房住着。 当然,现在秦王府后宅还没有王妃,因为秦王未婚。 陈佑的住处就是第二进左厢靠近书房的一间屋子,他交给蒋树等人的包裹已经摆在房内的桌上。 将陈佑领到房间后,童谣告了声罪便自去忙了。 陈佑在房间里坐了会,还是决定得空就得出去找个牙行,或租或买,总得在汴京有自己的房子才好。 不说别的,庞中和、丁骁等人总得安置吧,不可能全部住在这秦王府。 未正没到,赵元昌就回来了。 刚一进门,就遣人请陈佑到书房议事。 陈佑一进书房,就听赵元昌道:“将明,你可知官家召我入京所为何事?” 看着赵元昌隐隐带着笑意的面孔,再联想到赵鸿运所说要秦王府人学习礼仪,陈佑灵机一动,脱口而出:“赐婚!” “正是!” 见赵元昌含笑点头,陈佑却没急着高兴,而是问道:“敢问大帅,这女方是哪一家的娘子?” 谈到这个问题,赵元昌也不复笑容,而是皱眉道:“说起来我也正诧异,官家没有直接指定,而是给了我一份名单让我自行挑选。”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文书放到桌上推向陈佑:“将明可以看看。” 陈佑起身拿过文书,打开来仔细阅览。 这文书上共有共有五人,皆有半身绘像、年龄家世等。 放在第一位的乃是户部尚书孙女,相貌中上;第二位是枢密副使吴峦之女,相貌中上;第三位是侍卫亲军一都指挥使之女,相貌中上;第四位是义成军节度使之女,相貌中上;第五位则是一国子监博士孙女,相貌极佳。 看完之后,陈佑将文书放回桌上,沉吟一番问道:“大帅,除了户部和吴相公,其余三人你可识得?” “都曾知晓。尤其是那国子监博士,乃是汴京士林魁首,我亦曾求教于他。” 陈佑点点头,又问道:“大帅可知荆王王妃是否也是如此定下?” “这......”赵元昌犹豫着道,“我着实不知。实话告诉将明,此文书乃是官家屏退左右交予我,嘱咐我不得告知他人。” 陈佑一愣,随即一脸感激地起身长揖:“大帅如此信重,佑无以为报!” 赵元昌忙道:“将明何必如此,吾之谋主,不过文伯、则平,还有将明你罢了。” 陈佑直起身后,一脸认真地道:“文伯先生方正远识,则平兄也是刚毅果决,佑何德何能同此二位同列?” 赵元昌哈哈笑道:“将明过谦了!吾还是那句话,卿乃吾之子房。” 说到最后一句话,赵元昌目光炯炯地盯着陈佑。 陈佑再次长揖到地:“殿下以国士待佑,佑必以国士报之!” 好一派君臣相得的场景,只是不知两人之间有多少真情,又有多少算计。 再次坐好,陈佑沉吟一阵,直接开口问道:“臣有一言想问殿下,还请殿下恕臣不敬之罪。” “但说无妨。” “敢问殿下,若殿下为帝,百年之时以何人托孤?” “这!”赵元昌一惊,但看到陈佑严肃认真的表情,还是静下心来仔细思考。 好一会儿才道:“若是天下平靖,自然是选择德高望重的老臣。” 陈佑追问道:“若是天下不安则又何如?” “天下不安。”赵元昌重复一遍,脸上闪过一丝杀机,垂着眼睑道:“当以文臣顾命。” 陈佑步步紧逼:“外戚何如?” 赵元昌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后道:“吾知矣!” 听到赵元昌这么说,陈佑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不再说话,让赵元昌自己思考。 关键性的抉择,要留给老板自己做。这样取得好结果是老板英明,有了坏结果要么是天时不对,要么是手下办事不好。 给老板说清楚各项选择的利弊是参谋的工作,但千万别妄自替老板做决定。这一点陈佑一直牢牢地记着,该说的都说完了,剩下的就看赵元昌如何选择了。 说起来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赵鸿运给出的五个赐婚对象,其实是想考察赵元昌的治国思路。 户部尚书和国子监博士代表文官,其它三个代表武将。但这其中又有区别。 选择户部尚书,意味着看重高层文官对朝政的控制权;选择国子监博士,意味着重视士林清议。 枢密副使是想依靠外戚强兵控制朝局,选择侍卫亲军乃是预留绝地翻盘的手段,而选择外镇节度使则是要引为奥援。 如今赵鸿运才五十一,身体康健,到赵元昌兄弟几个即位之时还有不短的时间,现在的情况可不代表未来的情况。是以这五个选择各有利弊,是好是坏,存乎赵鸿运一心。 这其实就是在赌了,赌的是能不能猜中赵鸿运的心思,能不能让赵鸿运感觉“此子甚肖朕躬”。 在陈佑看来,最保险的就是选择户部尚书的孙女,同荆王的选择一样。只是不知道赵元昌会如何抉择。 第五十八章心欲借钱口难开 书房内的空气凝滞到极点,陈佑坐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一脸严肃地抿着嘴唇,好似在考虑什么生死攸关的问题。 实际上他是在回想自己脑袋里对于汴梁城的记忆。 只可惜想了一遍又一遍,也只记得北宋立国之后汴梁的一些情况,五代时期是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想不起来。 看来下午还要找个王府内的人陪着一同去牙行看看。 问题是自己此行没带钱,只好看能不能找蒋三借一点,借的多就买一处居所,借的少就先租着。 不过印象中这开封城房价高得惊人,就算这次没买到,也一定要写信给文哥儿让他赶紧来买几处好的宅地。以后租给那些买不起房的高官,也是不失为一个拉关系的好办法。 这么想着,也没注意时间过去了多久。 只听赵元昌突然开口道:“烦请将明把令歌叫来。” 想事情想得出神的陈佑乍然听到赵元昌说话,顿时一个激灵,随后才反应过来问道:“令歌?” 见陈佑一脸疑惑,赵元昌也反应过来,笑着解释道:“我却是忘了,这令歌就是吾之家令童谣,字令歌。” 陈佑这才恍然,当即点头应下,退出书房。 他没去问赵元昌要选择哪个,等赐婚诏书下来,自然就能知道。 询问仆人找到童谣之后,陈佑自去找寻蒋树借钱不提。 书房内,赵元昌提笔写下十来个人名,这其中就包括那五个可能的未来岳家,以及他猜测可能是赵元盛选择范围内的几家。 不多时,门外响起童谣的声音:“殿下。” 赵元昌将笔架好,抬头喊道:“进来。” 童谣推门走入书房,紧接着又反手将门关上。 赵元昌朝纸上吹了吹,拿起轻轻抖动一下递给童谣:“你去查一下这几家近几个月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明天申时之前我要拿到结果。” 童谣接过纸张,只是看了一眼便折好收进袖口,然后低头应道:“是!殿下可还有吩咐?” “暂时没了。”赵元昌摆摆手。 童谣正要躬身行礼退去,赵元昌突然道:“对了,陈将明此行还带了些人来,府内不好留,你看我名下的宅子选一处赠与他。” “小的明白。”童谣点点头,见赵元昌再无吩咐,便躬身退出书房。 这边厢陈佑找到正在马棚刷洗爱马的蒋树:“季青,你在此处呢!” 陈佑叫的那叫一个亲切。 蒋树疑惑地转过头来:“是司马啊!司马寻某可是有事?” 陈佑嘿嘿笑道:“那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你先忙。” 他这么说着,蒋树更是疑惑了,索性将手中的毛刷放下,抓起一旁的布条擦擦手道:“无妨,司马有事先说就是。” 陈佑打个哈哈,不得不说,借钱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好开口。 眼珠子一转,他走到蒋树的马匹旁边,也不嫌马身上的水渍,伸手拍了拍马背,然后赞道:“季青这马不错啊,毛色也很漂亮。” 说起来这马只有马肚和马腿有一些杂色,其余地方都是棕褐色,肩背、脖子线条流畅分明,颇为神骏。 提到自己的爱马,蒋树也不纠结陈佑的怪异了,轻抚着马背咧嘴笑道:“司马好眼力!此马名飞骏,乃是两年前殿下赠与某的坐骑,端的神骏无比。” 陈佑当即附和道:“确实如此!如此神骏赠与季青,看来季青甚得殿下看重啊!” 这段时间蒋树也能感受到赵元昌对陈佑的重视,此时从陈佑口中听到对自己的夸奖,打心底里高兴。脸上挂着笑容,却连连摆手道:“某比不上司马。” 陈佑笑道:“都是殿下手下讨活,没有高低之分!” 眼看谈话的气氛甚好,陈佑状似无意地问道:“这马如此之好,恐怕不便宜吧?” “似飞骏这般的好马,一匹得有两万五六千钱!”说出这个价格,蒋树也忍不住咂嘴,紧接着摇头道:“若是让我自己来买,至少得存个一年才能买得起。” 陈佑也是咂舌不已:“这么贵啊!” “那何止!”蒋树继续道,“买回来还得养呢!就说咱们王府里的马匹,春夏得喂青草,冬天得是切好的干草,最好是加大豆......” 说起养马,蒋树就停不下来了,吧啦吧啦讲了一大通。 陈佑有求于人,哪怕不感兴趣,也只好脸上保持着笑容安静地听着,时不时还得附和几句。 说了一会儿,飞骏打了个响鼻,蒋树反应过来,惊呼一声抓起布条仔细擦拭马身上的水渍。 陈佑尴尬一笑,站开一点问道:“某欲在这汴梁城内或买或租一处住宅,不知季青可有空闲带我去一趟牙行?” “牙行?”蒋树先是一愣,随即问道,“司马说的是牙侩吧?左右下午无事,等我将飞骏洗刷干净,便陪司马走一遭。” 听到蒋树的回答,陈佑抚掌笑道:“如此甚好!” 然后他又没声了,犹豫着该怎么开口说借钱的事。 眼看蒋树快干完活了,陈佑咽了口唾沫,终于开口道:“那个,季青,不知你......” 陈佑还没说完,就听到一个声音道:“原来陈司马在此处,倒叫某一顿好找!” 转过头去,正是童谣。 只见童谣满脸笑容地走到陈佑身边,恭敬地递过一张密密麻麻写着字还盖着红印的纸:“陈司马,这是殿下吩咐赠与您的宅子。殿下说您带来的那么些人不好安置,一时之间恐怕也找不到合适的住处,便着我将此宅送与司马。” 陈佑接过纸张,定睛一看,正是一张房契。 不免有些受宠若惊:“这如何使得!” 童谣却是笑着把陈佑的手推回:“司马乃殿下股肱,却是当得。只是这宅子久不住人,尚需清扫一番,今天司马还是留在王府,明日再去看不迟。” 陈佑这才拱手道:“殿下大恩,佑便却之不恭了,一切但凭童家令安排便是!” 见陈佑收起房契,童谣便道:“既如此,某便先去安排,司马且忙。” 说完便告罪离开。 这时,收起羡艳目光的蒋树突然问道:“司马方才要说何事?” 第五十九章转遍东京闻兵讯 陈佑一愣,随即打了个哈哈道:“没事了!承蒙殿下恩典,我也不需要买房了,那就不打扰季青你了!那啥,你继续忙哈!” 说罢,匆匆离去。 留下蒋树愣愣地站在原地,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刷洗爱马。 回到房间,陈佑这才得空仔细查看这张房契。 据房契上所言,这间宅子位于汴河北岸,离秦王府不是很远。 宅子为二进,大小也有二十间左右的房屋,足够住人了。 不过房契上面并没有写这宅子值多少钱,只有在过户契书上面才会写。而过户契书,需要到县衙去办,不过这肯定不需要陈佑操心就是了。 既然下午没什么事情,陈佑便决定在这东京城内逛一逛,说不得以后就要在此处生活了呢。 他也没带钱没啥好收拾的,直接在短打外面套上一层白色长衫,头上戴着纱帽,就这么出门了。 至于兵器,这两个月倒也勤奋练剑,可惜除了强身健体,也没练出个什么门道来,索性便不带了。不过为了防止遇到什么意外,他还是将自己的小印悬在腰间。 同门房打了声招呼,陈佑施施然走出秦王府,左右看看,捡了一处人多的方向走去。 秦王府也是位于汴河北岸,靠近相国寺桥。这一块人多的方向便是西北的相国寺了。相国寺每六天一次万姓交易,那时才叫人山人海,不过此时也有人在空地上摆摊,倒也吸引了不少人。 现在陈佑走的这一条路被称为寺东门大街,这寺指的就是大相国寺了。 这一路上卖得都是幞头、腰带、书籍、冠朶铺席等物事,吃喝啥的都比较少见。 眼看快到相国寺了,陈佑却见一东西走向的街巷内脂粉之气甚浓,不时有各色男子进进出出。 心中好奇之下拦住一人问道:“这位小哥,此处乃是何地啊?” 那人骤然被拦下,心头不爽正要发作,看到陈佑一身白衫却犹豫了一下没有口出恶言,而是问道:“你怕是刚到开封来吧?” 陈佑眉头一挑:“正是如此。” “那就对了!”那人点点头,斜睨了一眼那街巷,露出一丝男人都懂的笑容道:“此为录事巷,这里面嘛却是做的皮肉生意,最是让人流连。” 听他这么一说,陈佑立马就明白了。 待那人离开之后,陈佑心中暗暗称奇,这佛门之地一墙之隔便是这销骨窟,也不知该作何评价才好。 若不是此时囊中羞涩,说不得他也要前去批判一番这封建糟粕了。 不得不说,陈佑毕竟是生长在红旗之下,见识太少了! 这一下午在东京城内转悠,光是妓馆聚集之地,他就遇到了五六处。而那各大酒楼,亦有着轻纱的妇女倚在栏上吸引客人,至于单门独户的,更是数不胜数。 当然,之所以着重说这些,是因为这些给陈佑带来的视觉冲击力比较大。他前世哪见过这种阵仗啊! 除了这等生意,各种饮食也不可少,像什么羊肉、河鲜、鹌鹑,只要是开封这边有的,都有铺子在卖。 出乎陈佑意料的是,他竟然还看到有贩卖宠物的店铺! 进去询问,各类猫狗皆有,还给出买猫送鱼、买狗送饧糟的优惠。若非陈佑身无分文,当即就要掏钱买下一条奶狗。 当然他不可避免地走到了荆王府旁,特意绕着荆王府转了一圈才离开。 眼看即将到饭点,陈佑匆匆赶回秦王府。 刚进门,童谣就把办好的过户契书交给了他。陈佑在这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也算是有了立足之地。 一夜无事。 次日申时,赵元昌入宫觐见。 在他出门后不久,慢慢赶路的胡承约等人便赶到了王府。 寒暄几句,胡承约自是住进客房,而陈佑则带着庞中和、丁骁等人前往自己的宅子。 这宅子比起秦王府小得不是一点半点,不过对于陈佑来说却正合适,这么些人也够住。 说起来这宅子应该是童谣指使人打扫的,只能说不愧是秦王身边人,各色家居不说,单是书房摆的笔墨纸砚和一些常见书籍就让人好感顿生。 一众人等净面擦身之后,陈佑将庞中和、丁骁二人叫到书房,问出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 “你们带了银子没?” 庞、丁二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丁骁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老爷,您也没带?” 得了!听到这个“也”字,陈佑算是死心了,搞到最后还是要去借钱! 不耐烦地摆摆手,没好气地道:“我要是带了还要问你们?行了行了,我自去想法子。” 将丁骁打发出去,陈佑打量着脸色有些苍白、满身疲惫的庞中和,总算是露出了一些笑容:“怎么样?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吧?” “是。”庞中和老老实实地答道,“没想到会这么苦。” “哈哈!”陈佑笑了一声,“你最后是侧坐的吗?” 听到这个问题,庞中和低着头讷讷不语。 看到他这副模样,陈佑便知道答案了,故而笑道:“作甚小女儿姿态!” 庞中和这才用蚊子般的声音说了一声“是”,又引得陈佑一阵大笑。 直臊得庞中和满脸通红,他才正起脸色道:“行了,不开玩笑了。这几天你同骏驰在这开封城内多转转,然后你告诉我,如何在这开封城内赚钱。” 正聊着,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声音:“陈司马!殿下回府,召您速速前去议事!” 陈佑当即站起来道:“我马上去!” 说着,对庞中和道:“你先去歇着吧!” 好在陈宅离秦王府不远,加上陈佑走的迅速,不到一刻钟就到了王府。 一进书房,就听房间内的赵元昌道:“将明到了。” 陈佑连忙行礼:“大帅!” “不必多礼,坐。”说这番话是,赵元昌犹自满脸严肃。 陈佑坐下后,同对面的胡承约点点头,然后转向赵元昌问道:“不知大帅此行入宫可有收获?” 却没想到赵元昌道:“此事稍后再谈,官家刚收到北边急报,北燕发兵攻我泰、莫二州!” 第六十章诏令监国是何意 “泰州?吴相公不是驻扎在此处?”陈佑一听到泰州,立刻就想到枢密副使吴峦。 “正是。”赵元昌点头道,“此次北燕来势甚猛,恐吴相公一人抵挡不住,我已向官家请战了。” 陈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帅是准备北上?” “怎可如此!”胡承约立刻反对,“殿下才刚回京,岂能如此迅速就远离开京城!” 陈佑原本也要出言反对,却见赵元昌听了胡承约的话语之后一脸笑容,当即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大帅此举可是另有考量?” 听到陈佑这么说,赵元昌得意的笑道:“官家准备亲征。荆王甚至提出解去开封知府的职务,当一个押粮官,你们说我该不该请战?” 陈、胡二人这才恍然,齐声恭维赵元昌。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众人的预料。 六月二十九,枢密院奏报燕国兴兵犯境,赵鸿运意图御驾亲征,朝堂上吵成一团。 六月三十,下诏为秦王赵元昌选妃,礼部尚书奏言义城军节度使卢璟有女仪方柔顺、温良恭淑,可为秦王妃。 当即下诏纳义城军节度使卢璟长女为秦王妃,令有司备礼至滑州册命。 同日,下诏擢河南知府、金紫光禄大夫刘明为河南府尹、开府仪同三司,拜为侍中,加昭文馆大学士。 以开府仪同三司孙启祥为西京留守、知河南府事。 之后连续下诏调动军队、将领,命令兵部、户部全力备战。 七月初一的朝会上,直接下诏亲征。 枢密使杨邠、史馆相苏逢吉、集贤相朱庆尧等中枢重臣随行,以苏逢吉为大军转运使、户部尚书田茂为转运副使负责大军粮草后勤。 诏令秦王赵元昌监国,荆王赵元盛、昭文相刘明、枢密副使史肇庆副之。 七月初二,赵鸿运在一片纷乱中带着大军自封丘门离开了汴梁城。 眼见军伍尘嚣渐平,领头站在最前方袖手而立的赵元昌转身道:“诸公,官家已开拔,我等先回罢!” 在城外站了半天的文武大臣纷纷躬身道:“谨遵殿下之令!” 赵元昌点点头,看向站在前排的紫衣高官们:“二哥、刘相公、史相公,还有诸位尚书,随我一齐入宫议事如何?” 新任首相刘明当即道:“殿下有请,我等自无不从之理。” 荆王赵元盛也是拱手道:“但听大哥吩咐。” 赵元昌看着赵元盛,微微一笑,然后右手一引:“请!” 一番客气之后,赵元昌带着一众高官朝皇宫东华门行去,当然了,这些人皆是骑马乘车,没有真的步行。 这种高官议事,陈佑还不够资格参加,故而拉着马匹同胡承约一齐朝秦王府行去。 走了几步,见周围没什么人,胡承约才好似不敢相信般地感叹道:“咱们殿下真的监国了!” 听到这句话,陈佑摇头苦笑道:“谁能想到!之前还在争着要伴随王驾,转眼间就有了更好的选择。” “你说官家是不是已经决定要立殿下为太子了?若非如此,让刘相公留守便是,何必令殿下监国。” 也不怪胡承约做此想法,帝王出行,要么是老臣留守,要么是皇亲监国。这监国皇亲,基本上都是太子,也有以亲王监国的,但那都是和皇帝同辈的亲王。 换到眼前,这道监国诏书一下,看起来就好似是皇帝特意把远在荆南的秦王召回来监国似的。 对那些不了解上层政治动向的官吏小民来说,无疑是一个风向标。 而东京这些高官亦不免猜测皇帝是不是已经有了决定了。 只不过考虑到赵鸿运这段时间的动作,是否已经下定决心还要打一个问号。 毕竟先前大家都以为灭了南平的赵元昌足够立为太子,结果只是一个秦王,还被按在江陵当一个荆南大都督。 而前几天把赵元昌召回京城,又把他最主要的支持者罢相,还让荆王纳集贤相的女儿为妃。当时一众人等,甚至是赵元昌本人都以为这是要捧荆王了。 结果没两天就让赵元昌监国了! 谁知道赵鸿运下一步又会是何动作,帝王之心,真的是难猜! 而这一系列动作看在陈佑眼中,原本因为对权力的敬畏而对赵鸿运产生的敬畏之心渐渐消散。 无它,赵鸿运此举纯粹是在加剧储位之争,一个把握不好就会导致国家动荡,甚至是逼反其中一位都有可能。 这要是在天下太平的时节也就罢了,但大周立国不过三年,这江山还是叛了石晋得来的。若秦、荆二位真的大打出手,这江山指不定要姓啥呢! 敢这么干,也不知道周帝赵鸿运是不是脑子秀逗了。 当然,这样的想法陈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闷在心里。他可不是言官,亦非辅臣,犯不着直言进谏。 虽然心中有着别样的想法,面对着胡承约的问题,陈佑也只是道:“圣意难测,我等专心辅佐殿下便是,无须考虑其它。”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想得找个机会放出去才行。 他自忖这段时间已经获得了赵元昌的信任了,自己的散官也是武官,或许能独领一军也说不准。当然,要是能做那一州刺史是再好不过了。 能做实事总比缩在秦王幕府要好! 除非赵元昌登基,否则在他的幕府里什么出格的事情都不能做,对陈佑来说实在是过于憋屈。 正想着,突然拉着的马撞了自己一下,随即抬起前蹄嘶鸣一声。 紧接着,就听见一个恐慌的声音道:“官人恕罪!官人恕罪!小的不是故意的!” 陈佑将马匹安抚住,绕过马身,却看到一个穿着满是补丁的麻布衣的小孩跪在地上拼命磕头,他身旁还散落着一包药材。 胡承约也看到了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同情,见陈佑皱眉看着这小孩,连忙道:“嘿!真是晦气!” 说着,拉扯着陈佑的袖口道:“不值当同这种人置气,走吧。” 一拉之下却没拉动,陈佑叹了口气,转头对胡承约道:“胡先生先走吧。” 说着,蹲下身子扶住小孩:“莫要再磕了。” 第六十一章偶遇穷儿思亲友 乍然被陈佑扶住,这孩子浑身一颤,随即哭喊道:“我再也不敢了!” 陈佑也被他唬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不由苦笑道:“得嘞,别哭了,某没想把你怎样!” 说着,扶住这孩子胳膊的双手一用力:“起来!”将其扶起来。 本来还有些担心陈佑找这孩子麻烦的胡承约看到这一幕愣了一下,捋着才养起来的短须含笑不语。 那孩子被陈佑拉着站起来,一时之间也有些懵,鼻涕眼泪挂了一脸,站在原地怔怔的看着陈佑。 至于陈佑,他则继续蹲在地上收拢散落的药材,嘴里还说着:“这药材也不知道能不能用了,等下你带我重去买一副。” 原本见小孩冲撞到高官马匹而围过来看热闹的闲人们见一个绯衣官员竟然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捡拾药材,一个个都议论纷纷。 不过这些人也不是干看着,正当陈佑收拢好散落的药材,看着破掉的纸包发愁时,一个卖麻布的摊主从自家店里裁出一块布送过来道:“这位官人,用某家的布!不是某自夸,某家这麻布,便是勾栏里那相扑都扯不烂!” 陈佑笑着接过麻布,扯了扯,附和道:“谢过这位好汉,这布确实不错!” “哈哈!那是!得用便好!”说着,这汉子便转身对围观众人道,“都听到了没,官人都夸咱家的布好!” 这话一出,引来一阵恭维声:“那是!你牛小乙家的布自是不一般!”“大郎这布也该减减价了!” 这汉子哈哈一笑,心满意足地走回自己的店铺。 将药材包好塞到小孩怀里,陈佑走到店铺门口拱手道:“这布要多少钱?” 那汉子连忙摆手道:“谈甚钱不钱的!官人行善,某帮忙便是!这就是某送与那小哥的。” 听他这么说,陈佑不由笑了出来,这倒也是个妙人,当下拱手道:“既如此,某也不矫情,在此谢过了!” 说罢,陈佑回转原处,满脸歉意地对胡承约道:“是佑耽搁先生了,要不先生先行归去?” 胡承约却笑道:“无妨,左右无事,便随将明走一遭。” 见他这么说,陈佑也不好说啥,只是点点头,重新转向那孩子道:“小哥儿,带我去你买药的那药铺。” 谁承想着孩子盯着陈佑看了看,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你不怪罪我?” 陈佑哈哈笑道:“怪你作甚?” 说着,一把抱起这孩子,放到马鞍上:“坐好咯!” 小孩惊叫一声,一只手紧紧抱着包裹着药材的布包,另一只手死死抓住马鞍。 见其惊慌的样子,周围一群人都畅快地笑出声来。 陈佑也是笑着道:“走吧,带我去那药铺。” 在发现自己不会有危险之后,小孩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坐在马背上指点着方向,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同陈佑闲聊。 原来这孩子今年不过八岁,也没个正式的姓名,家里人唤他二郎,外面人也就叫他张二。 父亲几年前病死了,具体是几年前他也记不太清,就感觉过了很久。 母亲刚开春就卧病在床,治了大半年也不见好。 有个哥哥,现在在开封府当值。 当听到开封府的时候,陈佑不由提起精神来多问了几句。 只可惜这张二也了解的不多,只知道他哥在开封府当个小吏,家中开支全靠他哥的奉银。自从母亲卧病,家中过的是一日比一日拮据。 “已经好久没吃过肉了!”张二嘴巴一撇,重复道,“好久好久!” 看到张二这副模样,陈佑心头一颤,一阵悲意涌上心头,却是想到了自己的家人。 擤了擤鼻子,强忍着泪水挤出一丝笑容道:“那我马上请你吃啊!” 只是厚重的鼻音却怎么也消不掉,惹来胡承约惊诧的目光。 张二却是没听出来,只是犹豫道:“可是,我娘让我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 “等下我们一起到你家去,见到你娘之后就不是陌生人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 到得药铺按照相同的方子抓了两幅药,才在张二的带领下来到张家。 张家在小甜水巷左近,墙上一个逼仄的门户,一扇黑乎乎的木门。 胡承约看这门户甚小,估摸着也容不下三个人周转,正好也需看着马匹,便主动开口道:“某便在外面看着马匹吧。” “有劳胡先生了。”陈佑点点头,将张二抱下马,一齐进屋。 这屋子不过四丈见方,摆了两张床、一张矮桌。 屋内光线很少,幸好屋后还开了一个门,透进来些光,也让屋内空气不是那么难闻。 张二进屋之后,立马把药包放到桌上,跑到窗前喊道:“娘,有个官人来咱家了!” 连续叫了几声,床上那妇人才醒转过来:“甚么官人,二郎你莫不是在说胡话?” “真的是官人!他还骑马呢!”张二见母亲怀疑自己,急着想证明。 陈佑上前道:“张大娘有礼了,在下陈佑,路上冲撞了令郎,特来赔罪。” 那妇人听后,先是一惊,随即挣扎着要起身,嘴里犹自说着:“呀!二郎你没事吧!” “娘,我没事!是我撞到了停在路上的马,都没受伤呢!” 确认张二没受伤之后,这妇人才想要下床向陈佑赔罪。 陈佑连忙拦住她:“大娘稍安,我就是同二郎有眼缘,故而前来看看。” “嗯!嗯!”张二连连点头。 哪知妇人摩挲着张二的脑袋,轻声道:“让官人费心了,妇人卧病在床,也没办法行礼。” 陈佑听了,刚要开口,又听妇人道:“我这儿子年纪小不懂事,笨手笨脚的,脑袋瓜子也不灵光......” 总之就是数落着张二的缺点,陈佑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随即就想明白了:这妇人是怕自己买了她儿子当仆人呢! 当即哭笑不得:“大娘安心,某非是要买下张二。嗯,既然没什么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那妇人听了陈佑的话,讪讪一笑,赶忙道:“官人慢走。二郎,你去送送官人!” 出了门,张二抬头看着陈佑问道:“那你还给我买肉吃吗?” “给啊!”陈佑摸了摸他的脑袋,“走,咱这就去买!” 第六十二章留守监国风将起(一) 与此同时,皇宫简贤讲武殿内的气氛却有些剑拔弩张。 监国秦王赵元昌端坐在御座之下的桌几后,两旁是留守汴京的两府三司并部、寺高官,其中荆王赵元盛以正一品亲王之尊坐在左首。 此时秦、荆二位互不相让地盯着彼此,一众高官各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察觉到殿内不同寻常的气氛。 却是方才一众人等落座之后,赵元昌提议:为防奸佞误了大军补给,由吏部牵头审查关键部门的官员,就当来一次小考。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而且理由也很正当,正可以作为赵元昌巩固监国权威的尝试。因此两位相公以及一众尚书、卿等都未出言反对。 只是没料到赵元盛却提出了不同意见:“负责大军后勤本来就压力甚大,再用考察之事扰乱人心,甚为不妥。” 此话一出,两人便对峙起来。 赵元昌心知此次不能退让,大脑迅速转动,终于开口道:“补给后勤之事,国朝自有法度行之。此次审查,只在于核查各处官吏是否依法而行,若是无有违反法度的情况,何至于因审查而自乱阵脚?” 说到这里,赵元昌看着赵元盛,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问道:“莫非荆王掌握了某些人有违法度的证据?若真是如此,不若说出来让吏部去查,如此蛀虫必不容之!” 赵元盛目光一凝,打了个哈哈道:“大哥说笑了,小弟只不过管这开封府的小小的地盘,对其余事项再无涉及,又哪来的证据!” 移开视线之后,他又道:“大哥乃是监国,你说要查便去查嘛,谁敢不听,谁敢不从?” 这话说得就有些诛心了,赵元昌可不敢应下来,连忙道:“二哥说笑了,某身为监国,深感责任重大,也想做些事情来分担官家在前线的压力。” 之后他转向朝堂诸公拱手道:“诸公,孤此前多涉行伍,初秉政事,还望诸公多多支持。” 听他如此说话,殿内诸人也不好继续沉默,文臣之首的昭文相刘明率先道:“殿下言重,我等必辅佐殿下做好这监国之事。” 首相开口了,其余众人也纷纷表态,一时之间简贤讲武殿内好不热闹。 赵元盛看着这一众人表忠心的场景,脸上闪过一丝嘲讽的神色,端坐椅子上沉默不语。 将众人的表现看在眼里,赵元昌总算稍稍放心,抬手虚压道:“既如此,那便由吏部江尚书挑选干将负责在战争期间审查盐铁、度支、户部、吏部、转运等事务的官员了。”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将注意力投向三司使阎俊臣,毕竟三司使主管的就是户部、盐铁、度支这三司。 当然,三司使管辖的户部和户部尚书的户部是两个部门,只不过部门职能有所重叠。基本上三司使强势则户部尚书弱势,户部尚书强势则三司户部就没有存在感。 谁料到阎俊臣就仿佛是没听到赵元昌的话一般,袖手而坐、一言不发,就这么看着吏部尚书江夏青拱手应下审查之事。 见此事安排下去了,赵元昌总算可以稍稍松口气。 执行的成果日后再论,至少现在能把事情安排好,监国这段时间就不至于出岔子。 接下来又问了一些日常工作,这次议事便结束了。 待众人离开,赵元昌在殿内来回走了几步,目光落在殿中的御座上就再也无法移开。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金丝楠木靠背椅,然而却只有天下至尊才能坐上去! 即便大周传承数百年,能做到这个位置上的,也不过十几二十人罢了。 他赵元昌所求的,不就是有一天能坐在这个位置上接受群臣朝拜吗。 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目光移开。 慢慢来,先把储位拿到手再说。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今天议定的事项通报给帝驾知晓。 这么想着,他坐回御座之前自己的作为,沉吟一番提笔书写。 而荆王赵元盛呢,从右掖门离开皇城之后,径直回到开封府衙。 刚到书厅坐下,开封府判官富令荀便敲门进来了。 富令荀乃是赵元盛的谋主,原本是浚仪县县丞,去年夏天赵元盛下去巡视的时候同他交谈,发现他颇有见识,故而擢府衙曹吏。 之后多次交流,富令荀终于取得赵元盛的信任,于去年冬天被赵元盛擢为判官,引为心腹。 “向原你来得正好!”赵元盛看着富令荀笑道,“我那大哥,颇有野心啊!” 说着,便将之前简贤讲武殿内的交锋说给富令荀听。 赵元盛话音刚落,就听富令荀捻须笑道:“秦王殿下还是急了!” “哦?”赵元盛认真地问道,“何以见得?” 富令荀解释道:“好叫府君知晓,如今官家以秦王监国,乃是观其治国之法。然此时乃是战时,一切当以战事为重,故而一动不如一静。如此方显知权衡、有考量。” 赵元盛略一思考,便点头表示赞同:“是这个道理。” 富令荀接着道:“退一步讲,即便觉得平静无事显示不出自己的能力,也不该在官家刚出发便推行大事。如此难免让人以为秦王有权在手难以自禁。” 听到这里,赵元盛抚掌笑道:“不错!大哥却是急了点!” 见赵元盛认同自己的观点,富令荀微微一笑:“然则对于府君来说,秦王自然是越急越好。便是他有心保持平稳,我等也要为其找点事,更何况他有心做事呢!” 然而听了这话,赵元盛却有些皱眉:“虽则某不欲秦王功成,然而主动出手,恐前线失利......” 赵元盛这种心思,富令荀自然明白,当即道:“府君稍安,官家英明神武,身边又有精兵强将,便是战事失利,也不损根本。” 说到这里,他便不开口了,留给赵元盛自己思考。 只见赵元盛皱着眉头,脸色阴晴不定。 好一会儿,终于长出一口气道:“大哥既要做事,我这做弟弟的,便帮大哥推一把。” 第六十三章留守监国风将起(二) 当天下午赵元昌回到秦王府,刚把这个事情说了,胡承约立刻站起来道:“殿下操之过急了!” 紧接着他痛心的道:“昨天不还是商量的先稳一稳吗?” 赵元昌讪笑着解释道:“德俭莫怪,我只是想借着此事树立威望罢了。” 听了他的解释,胡承约无奈地摇摇头:“事到如今,也只好想法子补救了。” 赵元昌呵呵笑了两声,看向一旁低头沉思的陈佑:“将明有何见解?” 陈佑抬起头来,看着赵元昌拱手道:“大帅急于建功之心属下亦能理解,只是恐此事被人利用啊!” 原本面色还有些尴尬的赵元昌听到这话,也严肃起来:“他还不至于在战事上生乱吧。” 虽未点明,但房间内的三人都明白话里话外说的都是一个人——荆王赵元盛。 “大帅须知,如今大帅监国,这大周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先从大帅这里过一遍,之后再择其要事送达圣驾。有功是大家的,有过就要大帅来负责。” 听到这番话,赵元昌也不由皱起眉头。 陈佑接着道:“故而此时应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动不如一静啊!然则对开封府来说,只要开封府内不生乱,任何事情都算不到开封府头上。”【1】 赵元昌长叹一声,起身行礼道:“不知二位可有教我。” “殿下快起!”陈、胡二人连忙避开此礼。 两人对视一眼,胡承约先开口道:“此事也非是无有补救之机,只是其中分寸还要殿下把握。” “德俭速速说来!” “喏。” 胡承约应了一声,禁不住站起身来,踱了几步之后才道:“殿下既然要做事,那便要做好。常言道治民先治官,殿下初上来选择依法审查,不失为一个妙招。” 听到胡承约的夸赞,赵元昌也有些自得,只是再好的点子也经不住别人在一旁捣乱,故而还是自谦道:“德俭莫要再夸奖于我,还是先说说该如何做才好。” 赵元昌既然这么说了,胡承约也就不卖关子了:“此事若欲成,在于三点。第一,吏部选人不得选那等圆滑市侩之人;第二,审查须处处依照国朝法度,切不可偏离;第三但有情况须报知官家。” 说罢,他便开始一一解释。 “监督审查是个容易得罪人的活。历来御史台言官多终身不得调出台省,原因就在于御史风闻奏事,得罪太多官员。故而圆滑市侩之人必然不肯得罪人,即便有错也视而不见,甚至同流合污也不无可能!” “此事在理!”赵元昌点头赞同。 胡承约得意地捻着胡须继续道:“这第二点吗,为得便是防止有人借此生事。殿下朝堂所言,在于保障大军征战,故而任何可能妨碍到大军征战的事情都得避免发生。”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十分严肃地看着赵元昌,一字一顿地道:“包括贪腐风评。” 赵元昌手掌微不可察的抖动了一下,抬眼道:“如若不查,此次审查又有何用?” “殿下!查贪腐、查风评,对保障战事可有作用?无论他们有什么过错,只要在战争期间不乱伸手,官家回转之前都不宜轻动!” 胡承约苦口婆心道:“国朝自有法度,殿下此次只需督促众人按照法度行事便可,莫要翻前账。” 听了这话,赵元昌沉默一会儿,才沉声道:“吾知矣。” 听到赵元昌这么说,胡承约才松了口气:“最后,就如王司马所言,殿下当以父子亲情为重。这大周天下,还是官家做主的!只是奏事不可失之其繁,亦不可失之过简,其中分寸,还需殿下把握。” 待其说完,赵元昌再次起身行礼道:“德俭深谋远虑,能得你之辅佐,实乃吾之幸事!” 胡承约稍稍站开,也躬身道:“某必竭尽所能以报殿下。” 重新坐下,赵元昌才看向陈佑道:“不知将明可有话说?” 陈佑沉吟一阵,开口道:“我所欲言,胡先生都已说尽。只是有一事需提醒大帅。” 赵元昌此时也收拾好心情,听到陈佑如此说,不由奇道:“何事?” 陈佑拱拱手,道:“敌之所欲,我之不欲其得;敌之不欲,我之所欲其有。方法再好,也需要人去办。殿下想要平稳完成这件事需要注意到方方面面,而开封府却只需收买一二小吏便可坏了此事。” 他话音刚落,胡承约就斥责道:“将明莫要多言,世间岂有万全之事?但在人为罢了!” 说着,朝赵元昌拱手道:“殿下,虽将明所言有理,但切不可因噎废食,着人仔细盯着便是。” 陈佑也是拱手道:“确如胡先生所言,若想办事,错漏之处必不可免,只要盯紧了,有错及时改正也就是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终于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话:“只是这样一来,大帅必须将大部分精力放在此事上,其余诸事,当行‘维稳’二字。” 赵元昌一愣,随即指点着陈佑笑道:“原来将明你在此处等着我呢!将明、德俭且放心,某断不会一事未成,又寻一事!” 陈佑等人商议的是很好,只可惜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虽赵元昌一再声明此次审查只不究过往,只看当下,可那些御史不管这些,时不时就是一份弹章递到政事堂、送到赵元昌面前。 好在现在政事堂也就昭文相刘明一人,赵元昌同刘明商议之下取得共识:弹劾之事报知赵鸿运,至于弹章,全部留中不发。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七月十一,开封县一曹椽酒后杀人,被杀者乃是将作监一工头。 初始只是一件普通的凶杀案,只不过牵扯到两名小吏罢了。 只是随着案件的调查,渐渐查出那工头私售将作监工件,曹椽与工头二人极有可能是因为分赃不均而引发争执。 开封府对这个案子极为关注,开封知府荆王赵元兴指示查到底。 七月十五日,开封府查出工头盗售工件背后另有主谋。 第六十四章战事不顺布闲棋 事涉部、寺贪腐,这个案子已经不是小小的开封县能查下去的了。 开封县令将卷宗递交到开封府,开封知府荆王拿到卷宗之后,立刻移文刑部,督促刑部追查此案线索。 只不过荆王毕竟只是知开封府,同刑部之间没有从属关系,刑部硬生生将此事压了两天。同时也将此事上奏政事堂,等待监国秦王和昭文相的指示。 赵元昌和刘明还是同样的意思:以稳为主。 于是一面让刑部慢慢查、仔细查,不要惊动涉案官吏,一面将此事原委和处理意见报知圣驾。 只是很快又出现新的情况:有嫌疑的将作监一主簿自缢身亡! 刚一得到这个消息,首相刘明当即命令刑部将涉及此案的人员全部控制住,要求刑部立刻“查出”主犯,迅速结案。 刘明这道符文是通过政事堂传达到刑部的,只要是关注这方面消息的人都能得知。于是第二天就有御史上奏,弹劾首相刘明徇私枉法、包庇罪犯。 对于这等奏章,赵元昌一概打包送至赵鸿运驻跸之所,同时抚慰刘明视事如故。 而此时,北疆战事也进入到最紧张的时刻。 赵鸿运并没有前往泰州,而是着吴峦死守泰州,自己带着大军进攻忻州。同时命令驻守汾州的刘承泽自石州攻宪州,准备切断太原府同北燕的联系。 而且占据忻州也可以从侧翼威胁坐拥雁门关的代州,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赵鸿运这边可以说是十分顺遂,忻州城几乎是一鼓而下。 然而刘承泽那边却出问题了: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带兵自绥州出,进攻石州。 同时北燕的太原留守刘知远也没有坐以待毙,瞅准时机袭击刘承泽军侧翼。 腹背受敌的刘承泽不得不仓皇撤退,先是带着残兵退至石州,之后又不得不放弃石州退守汾州。 幸好此时朔方节度使冯晖趁定难军空虚,试图夺取宥州,迫使李彝殷回撤。 而刘承泽亦调用隰州兵马来援,总算在丢了北部两县之后稳住了石州城。 再说到赵鸿运这边,失去了宪州的策应,身处忻州的赵鸿运可以说是孤军深入了。北有朔、代,西有岚、宪,南有太原,三面皆是敌军。 若是一大将也就罢了,此地正可作为一个楔子钉入北燕腹部。然而赵鸿运身为皇帝,却不能将自己置入如此险境,故而果断撤离忻州移师定州,只是留下些许兵马占着忻州东部几县。 到现在,西线战事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非但没有达成战役目标,反而损兵折将,丢失国土。 中线还好,至少歼灭了忻州兵马,临走之时又裹挟了不少财物粮草。真要算起来,勉强算是个收支平衡罢了。 至于点起战火的泰州城,此时还被北燕大军围着,是战是和,数天内就能见分晓。 就在这种情况下,赵鸿运收到了汴京送来的文书。 先是武德司的情报,详细介绍了赵鸿运离京这段时间汴京的种种事项,其中就包括由一起普通命案引发的将作监盗售贪腐案。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赵元昌、刘明对这件事的解释。 其中,赵元昌特别提到为了保证此事不影响北伐之战,刘明直接命令刑部结案。但仍有人盯着不放,甚至把火烧到刘明身上。 看到这里,赵鸿运直接就将奏章甩了出去,直吓得两个身边服侍的宦官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护军!” “小的在。”一旁立侍的林盛保立刻答应一声。 赵鸿运却是余怒未消:“你给我查,这事是秦王办事不力,还是有人在后面推波助澜!” 毫无疑问,办事不力的是秦王,那么推波助澜的十有八九便是荆王了。 至于为何叫林盛保去查,因为林盛保乃是武德使。 自后唐出现武德司之后,武德司一直是皇家的特务机构,负责执掌宫禁、周庐宿卫、刺探情报等事务,以武德使为主官。 顺便提一句,这武德司历史上在太平兴国六年改名成了皇城司,职责类似于明朝的锦衣卫。 林盛保应下此事,犹豫了一下,状似无意地轻声道:“官家,听说这事若非开封府力主彻查,盗售工件的内情还爆不出来呢。是不是再查一查少府、兵器等监?” 听了这话,赵鸿运顿了一下,然后皱眉道:“没必要再查了,等此战结束再议。” 林盛保不再多言,只是点头答应着。 赵鸿运重又拿起笔,想了想,又对林盛保道:“你去把杨卿等人叫来。” “喏。”林盛保将甩出的奏章拾起放到桌上,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目光转回汴京城,午后,陈佑提着两样小吃朝小甜水巷走去。 他这自然是要到张二家去。 这半个月来,陈佑几乎是隔两天便来一次,每次来都给张二带一些吃食,有时也帮忙抓一副药。 不过他做的也就这些,斗米恩升米仇,凡事过犹不及,再多就不好了。 你要问陈佑为什么会这么做,那当然是见到张二一家生活不易、母子感情甚好而心生感动,想要日行一善罢了。 当然,以上都是借口。虽有一些上述因素在内,但陈佑看重的还是张二哥哥那个开封府小吏的身份。 荆王赵元盛经营开封府也有两年多了,不说水泼不进,但陈佑想要接触开封府的人还是有些难度。 他本来还想慢慢等机会,谁承想正好就碰到了这么个机会! 虽则他目前还没见到张二的那个哥哥,但从张二及张大娘的口中也可以知道,张大郎对陈佑也是十分感激的。这就是情感基础了。 至于张大郎最后能不能起到作用,能起多大作用,陈佑不知道,但他知道一件事:小人物虽成事不足,但败事有余。 再说了,即便张大郎是个有原则的人,不肯帮忙。陈佑也只不过损失了一些时间,加上不足挂齿的一些钱财罢了。 来到张家门外,陈佑高声喊道:“二郎,还不出来?” “是陈家大哥!”张二在屋内喊了一声,随即跑了出来。 第六十五章套路从来得人心 话音未落,就见门内跑出一个身穿补丁麻衣的小孩,正是张二。 张二看到陈佑手中的吃食,兴奋地叫了一声,跑上来接过去就啃了起来。 “二郎!” 出乎意料,门内又转出一个青年,十分严厉地喊了一声。 这青年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只是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身上的衣服也是浆洗的发白,虽旧了点,倒也干净整洁。 这应该就是张大郎了。前几次陈佑过来,这张大郎都在开封府当值,两人也就一直缘悭一面,没想到这次就见面了。 张二听到兄长地呵斥,一脸紧张地将手中的吃食别在身后,躲到陈佑后面眼巴巴地看着张大郎:“这是陈家大哥给我的。” 陈佑打量仔细了,摸摸张二的脑袋,看着张大郎笑道:“张家兄弟莫要怪二郎,某送的东西,就是给他吃的。” 听了陈佑这话,张大郎拱手道:“某名张昭,舍弟无礼,还望上官勿怪。” 称呼陈佑为上官,看来是已经听张二说了陈佑当天穿的是绯色公服了。 陈佑笑道:“大郎何必多礼,此处非是官场,私下论交,提甚么上官下官的!若是大郎不嫌弃,便叫某一声将明!” 张昭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道:“那我便厚着脸皮叫一声哥哥了!” 听到他这么叫,陈佑眉头一挑,含笑答应一声。 将张二打发玩去,陈佑张昭走到一偏僻之处站定。 两人看着街面上的人来人往,都没有开口,此处就这么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张昭终于忍不住先开口道:“还没谢过哥哥的恩情。” 陈佑连忙摆手道:“说甚恩情不恩情的,不过是某同二郎对了眼缘罢了。” 说着,他顿了顿,用无限感慨地语气说道:“说起来某也是见你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心有感慨。先父数年前故去,家中再无亲人。” 说到这里,他长出了一口气,仿佛不忍回顾一般住口不言。 听到他这话,张昭愣了一下,眼中警惕消散大半。 陈佑却又苦笑着摇摇头:“大郎可是疑某别有用心?”【1】 乍然听到陈佑点破自己的心思,张昭脸色一变,随即就要开口否认。 陈佑却将张昭这一番变化看在眼里,心中暗笑,脸上却是一副不被理解的痛心神色:“大郎不必急着否认,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换成我是大郎,心中也必然不安。”【2】 张昭尴尬一笑,转过眼去也不接话。 陈佑突然长叹一声:“罢了,既然大郎不喜,某自归去便是!” 说罢,一甩袖子就要离去。 张昭站在原地,看着陈佑迈步离去,脸色变幻不定。 眼看陈佑已经走出去十多步了,他终于开口喊道:“哥哥且慢!” 喊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喘息几下,舔了舔嘴唇,追了上去。 殊不知听到他的喊话,陈佑也是松了口气,勉力保持着脸上的表情,缓缓转身问道:“不知大郎还有何事?” 张昭跑到陈佑身边,深深一躬道:“小弟失礼之处,还望哥哥恕罪!” 听到这话,陈佑便知妥了,当即扶起张昭道:“大郎莫要多言,此乃人之常情,何罪之有啊?” 说着,拍了拍张昭的肩膀,畅快笑道:“走!你我兄弟且去喝个痛快!” 谁料到张昭却面露难色:“哥哥莫怪,不是小弟不想陪哥哥喝酒,实在是家中老母卧病、弟弟年幼,尚需小弟照顾。” “这有何难!且去喝酒,回来再带点吃食便是!” 将张昭忽悠着喝了一通酒,两人醉醺醺地分开。 酒桌上陈佑纯粹是在同张昭闲聊,南平的经历、一路行来的风景、前世的见闻,却是树立了一个知识广博的形象。 至于具体的事情,他提都没提,现在要做的就是取得信任。 就像之前他在赵元昌手下一般,只有被信任了,才能做事。 回到陈宅刚洗漱完,管家韩二柳便来汇报开支情况。 这韩二柳乃是陈行文收到陈佑的信之后安排来汴京宅子管事的,同来的还有韩婆。这两人乃是两口子,姓名俱在那死契之上。 也因此,陈行文才会让他俩过来。毕竟此次来京,除了管理家宅之外,还要携带金银,交给一般人还真不放心。 拿到他们带来的金银之后,陈佑先是还了找蒋树借的银两。接着拨出一部分给庞中和,让他盘下一个铺子做生意。 当然,这并不是真的要让他以后就走商路,只是为了锻炼他待人接物、察言观色的能力罢了。 之后便交由韩二柳经营,总不能一大家子坐吃山空。 确认账目无误之后,陈佑便备好笔墨,开始整理这几天的发生的事情。 摆在首位就是将作监贪腐案。 这个案子说是将作监的案子,但却不仅仅是将作监的事情。 因为这件案子,首相被弹劾,监国秦王的审查政策饱受御史抨击。 尤其是,据说,那自杀的将作监主簿自缢之前,有人曾找过他。 陈佑不得不怀疑,此事是精心设计好的。若真是如此,这就是专门针对赵元昌的,而且事情还没有结束! 按照陈佑的经验,一旦要对一个人下手,必须下死手。如果不能一棍子将对手打趴下,至少也要伤筋动骨,否则不如不动。 要想达到这样的效果,要么将案件牵扯到赵元昌身上,要么将案件牵扯到赵元昌的盟友身上。 那么能不能做到呢? 如果这事真的是对手设计的话,陈佑相信是可以做到的! 毕竟也太巧合了一点:莫名其妙的酒后斗殴,恰巧就死了一个人,偏偏这两个还涉及到盗售工件。 这也就算了,开封府的反应更是激烈,几乎是在开封府的压力或者说引导下,开封县查出了幕后可能还有人。 等政事堂为了维稳将此事暂且压下,立刻就有将作监主簿自缢,然后御史开始像疯狗一般咬人。 现在又传出主簿自缢之前见过某个人,这套路,一环接一环。 陈佑回顾整件事情的发展,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第六十六章置之死地而后生(一) 想了又想,陈佑突然笑了起来,这种手段以前自己也用过,甚至更高层的大佬也曾有过相似的操做。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啊! 陈佑感慨一声,继续在纸上勾勾画画。 虽然能猜到对方的目的,但是对方的目标还不明确。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这次事情的直接目标不是赵元昌。在得知该主簿自缢之后,陈佑立刻建议赵元昌清查府内有没有人同将作监内人有关系,如果所有人都说的实话的话,赵元昌本人是无碍的。 那么就是针对的盟友了。 自从孙启祥罢相,秦王阵营内的重量级人物无非四个:史馆相苏逢吉、枢密副使吴峦、吏部尚书江夏青、利州节度使马青。 只有这四个人倒了,才会让秦王系伤筋动骨。 陈佑握着笔,盯着纸上的四个名字看了许久,终于将吴峦和马青的名字划去。 这两位现在都在前线领军,若真的牵连到此二人身上,不下重手此次就是空忙碌一场,下重手的话,逼得他们临阵投敌也不是不可能。 一旦发生这种情况,赵元昌固然落不得好,但推动此事的幕后人也别想独善其身。 这样一来,目标范围就缩小到苏逢吉和江夏青身上了。 陈佑放下笔,将纸张攥成一团丢进火盆,烧尽之后才打开门窗通风。 当天晚上陈佑就将自己的推测告知了赵元昌,只是苏逢吉和江夏青都非常人,赵元昌所能做的也就委婉提醒。 只是这个提醒没起到作用。 主簿自缢的第三天,刑部就奏称已经查出真凶主谋,这次将作监盗售案乃是那主簿一手操办,其自缢也是畏罪自杀,案件到此可以完结。 对此,政事堂批复是以刑部意见为准,同时再次申明在战事期间不得有违法度。 然而不过两天,突然有一人到开封府出首,自称是将作监一小吏,参与了盗售案。 还不等赵元昌反应过来,开封府就直接一道公开文书递交到政事堂,声称经过审讯,此人供出将作监左丞乃是盗售案的主谋。 同时移文刑部,质疑刑部随意断案,包庇主犯。 紧接着又有人翻出将作监左丞乃是史馆相苏逢吉提拔的,曾赠送了两座庄园给苏逢吉,认为苏逢吉这是损公肥私、私相授受。 至此,目标明晰,剑指次相苏逢吉! 顿时御史言官群情汹涌,弹劾刑部不作为、弹劾苏逢吉卖官祸国。 刑部在开封府的催逼和言官的双重压力下逮捕了将作监左丞,只是此人倒是硬气,只是将盗售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其余指控一概不认。 他也知道,只要苏逢吉能站稳,自己只要不死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然而御史们可不管这些,一个劲的弹劾刑部同苏逢吉。 对于这些弹章,赵元昌一概留中不发。 等到赵鸿运行在传来批复,要求以稳为主,赵元昌立刻痛下杀手,将几个跳得欢的御史贬官外任。 看到监国秦王的手段如此凌厉,刑部立刻抓住机会,以受贿为名将一个一直逮着刑部不放的御史抓了。 酉时,赵元昌送走最后一个客人,一脸疲惫地回到书房。 此时陈佑、胡承约早已在书房内等着了。 陈佑之前的判断已经成真,对方的目标就是苏逢吉,只是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熟读史书的陈佑知道,御史言官这种生物,你越是打压,他跳得越欢。 不仅仅是言官,只要是求名的人,都喜欢表现自己反抗强权的一面。他们看起来是在追求扬名立万,实际上争夺的是话语权。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明世宗的大礼议之争以及骗廷杖。 回到眼前,如果说之前主要是有人在推波助澜的话,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已经成了御史台同监国之间的话语权之争。 遗憾的是,只要御史台不主动退,输的一定是监国赵元昌。 原因很简单,赵元昌只是监国亲王,不是皇帝。 他能够借助皇权贬斥个别御史,但是他不能压服整个御史台。除非赵鸿运默许,否则他只能表现出对政事的掌控,而不能表现出对朝堂的掌控。 前者表明他有接班的资格,而后者,则是有了夺权的能力。 所谓带着脚镣跳舞,指的就是这种情况了。 陈佑眼看着赵元昌坐到书桌后,喝了几口热茶便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就知道今晚没什么好消息。 同胡承约对视一眼,两人俱是低下头静静考虑对策。 好一会儿,赵元昌睁开眼,用疲惫地声音道:“那些言官在勾连,准备在明天的朝会上发难。” 听到这话,陈佑心中一沉,果然来了! 只是目前他也没有好的办法,这仿佛是死局。 从酒后杀人案开始,朝堂渐渐生乱。 唯一能安慰他们的就是,至少审查工作还没出事。 只是一旦赵元昌在朝会上失败,他立刻就会威望大跌,到时候还能不能掌控住审查的步调还两说。 赵元昌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是以现在颇为烦躁。 书房内沉默了好一会儿,胡承约开口问道:“殿下,不知刘相公是何态度?” “无非是待之以静罢了。刘相公初为首相,还比不得孙相公。” 胡承约抿唇沉思,突然道:“事到如今,也只好陷之死地然后生了!” 陈佑看了一眼胡承约,见他一脸严肃,不由好奇他有什么办法。 赵元昌也是不解道:“德俭请讲。” 胡承约拱拱手道:“此事说起来十分诡异,从未听说御史台紧盯着开封县一凶杀案的情况发生过。可以说,从凶杀案发生起,殿下就落入了陷阱。” 此时回想起来,确实如此。 赵元昌和政事堂在此事中的几次应对不说没有错处,但已经是监国所能做的最好选择了。然而对手都借着言官一次次重新掀开此事。 要说最大的错处,那就是没有及时把将作监左丞和那个小吏给处理掉。可是那是苏逢吉的人,苏逢吉不说,赵元昌还真的不知道两人会有联系。 刘明也是才从西京调来,自然也不可能关注到这么两个小人物。 可以说,这次输就输在苏逢吉身上了。 第六十七章置之死地而后生(二) 想到这里,陈佑突然灵光一闪,隐约能猜到胡承约想要说什么了。 果然,只听胡承约道:“《左传》有言:禀命则不威,专命则不孝。如今殿下所处之境,威与孝只可择其一。” 说来说去,还是早先王朴所说的那一套:侍父以孝。 早在王朴任奉圣军掌书记时就时刻提醒赵元昌,之后陈佑等人被其点醒,考虑问题之时也将“父子之情”放在第一位。 故而他毫不犹豫道:“自然是选择‘孝’。” 对于他的选择,陈佑毫不意外,只是看着胡承约,听他怎么说。 听了赵元昌的话,胡承约点头道:“殿下能看透便好,既然不要这‘威’了,不若抛的彻底一点。” 赵元昌不由双手支在桌上,上身前倾盯着胡承约:“还请德俭细细说来。” 只见胡承约沉吟一阵,缓缓开口道:“前次首相出缺,殿下曾欲保扶苏相公,臣同司马皆曰不可。如今果因苏相公出事。” 提到这一茬,赵元昌脸色也有些难看。 他也知道苏逢吉此人惯于敛财受贿,只是没想到会在自己监国期间惹出麻烦。 胡承约继续道:“臣以为,如今当抛出苏相公。” 他还没说完,赵元昌立刻就呵斥道:“怎可如此!苏相公助我甚多,怎可轻易弃之!” 听了此话,胡承约脸色严肃地站起来鞠躬道:“臣非是要殿下行那不义之事,只是,非如此,不得破局!” 话都说到这里了,陈佑也能想到胡承约的目的了。 仔细考虑一番,发觉有可行性,此时见赵元昌还有些犹豫,当即也起身附和道:“大帅,属下以为胡参军所言有理。至于苏相公,说句大不敬的话,待大帅秉国,再行抚慰不迟。” 说完,陈、胡二人闭口不言,等着赵元昌决断。 好在赵元昌也算是果决之人,没让两人等太久便开口道:“也罢,此次就当是给苏史馆一个教训。” 这就是同意了,而且听他话语间的称呼,对苏逢吉也有些不满。 说来也是,本来都提醒过一次,结果还闹出这件事,换谁都要生气。 陈佑同胡承约对视一眼,示意他开口,自己重新坐回位子上。 胡承约也不坐下了,就这么站着道:“抛出苏相公只是第一步,只能止损,而不能反击。故而,第二步便是攀扯对方,比如户部田尚书。”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然后道:“殿下同御史相争,必输无疑。横竖都是败,不若将事情闹大。”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苏逢吉和田茂都是负责粮草转运的。这两个人出了问题,必然会导致赵鸿运发怒,首当其冲的就是赵元昌。 然而他控制不住汴京局势,本来就失分了,与其自己一个人独失十分,不如自己失十五分而荆王失十分。 以赵鸿运之能,不至于看不出这场乱子演变至今有荆王的影子。 所以必须闹大,闹到不好收场,这样才能把荆王拖下水。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赵元昌也不是傻子,只不过关心则乱,如今胡承约说开了,他稍稍一想便能明白其中道理。 想通之后,不由拍手赞道:“德俭好方法!” 胡承约矜持一笑道:“以殿下之能也能想到,只不过殿下身处其中,难免有失考量。” 赵元昌哈哈一笑:“德俭不必过谦!既已定计,便依此而行!” 说到这里,他沉吟一声,补充道:“苏、田之事明日我自会安排人出面,将明、德俭就不必站出来了。” 这就是想撇清,至少在明面上撇清关系,要保持一个为了大局勉力维持的孝子形象。 对此陈、胡二人自无不可之理,皆是点头应下。 与此同时,在荆王府,富令荀匆匆忙忙赶到赵元盛的书房。 一进门,赵元盛就开口问道:“事情可办好了?” 他关上门,这才行礼道:“回禀府君,都办妥了。” 听到他的话,赵元盛露出畅快的笑容:“如此甚好!明日我那大哥恐怕是要丢尽脸皮了。” 富令荀却正色道:“府君切不可大意,秦王定不会坐以待毙,尚需小心应对才是。” 赵元盛点头道:“向原所言甚是,是某孟浪了。” 说着,站起身来道:“明早还要早起朝参,向原早些歇息吧。” 次日寅正,陈佑起身洗漱用餐,换上朝服。 这朝服亦是绯色,只是多了一些公服所没有的配件。 比如头上的二梁进贤冠,又如银剑、玉佩、绯罗袍、绯罗裙等,样式复杂。非是五日一行的起居朝会,基本上没人穿朝服去,都是穿的简便的公服,反正皇帝又不在。 此时天刚蒙蒙亮,也能视物,便没有带灯笼。 陈佑翻身上马,由丁骁牵着缓缓朝明德门行去。 到得明德门外,此处已经有不少人了,紫、绯、绿、青泾渭分明。 陈佑这段时间也参加过不少次朝会,远远地翻身下马,朝绯衣人群走去。 而丁骁等人则到车马仆下聚集处等着。 这半个多月来,京中不少人也都认识了陈佑这位秦王司马、年轻的四品高官。 一路打着招呼,陈佑走到自己的位置便闭口不言,毕竟周围还有纠风御史巡查纪律。 过没多久,几乎所有官员都到齐了,留守京中的荆王、刘相公、史相公才抵达明德楼前,站到队伍之前。 不多时,明德楼侧门打开,一众文武官员在三人的带领下进入皇宫大内。 一行人先是到待漏院歇着,不是人人都能有坐处,但都能得到一杯热茶。只不过喝的人很少就是了。 过了一会儿,有宦官来通知此次起居朝会在崇德殿举行,荆王等三人这才带着一众官员前往崇德殿。 陈佑乃是身为秦王司马,勉强可以算是站在崇德殿中部靠前了。在前面是将作监少监,后面是司天监少监。 本来他前面应该是王府长史,后面也应该有其他王府司马的,可是现在大周总共就三个亲王,他还是唯一一个王府官,只好孤零零地站在这里。 至于胡承约,还要在老后面,也不知道有没有进殿。 虽这么多人,但一旁有御史纠察风纪,整个崇德殿内除了衣袂脚步声,再无其它声音。 终于,随着一声鞭响,身着亲王朝服的赵元昌出现在殿内。 第六十八章状况频起意外生 陈佑连忙站好,从腰带里抽出笏板持在手中,目不斜视。 只见赵元昌走到御座之下的桌几后站定,一内侍站到陛前大声喊道:“诏令监国秦王行起居朝会!” 所有人皆是默然不语,陈佑也连忙袖手垂头,目光盯着前人的脚后跟。 紧接着又喊道:“侍中、河南府尹、昭文馆大学士加开府仪同三司刘相公,枢密副使、辅国大将军、开国池公史相公起居!” 话音刚落,一直候在殿外的两位相公手持笏板趋步而入,一时之间只听到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一直走到班首,对着御座行礼祝词。 起居毕,二位相公这才对着赵元昌行礼道:“臣参见监国秦王殿下,恭问圣安!” 赵元昌沉声答道:“圣躬安!” 听到赵元昌的声音,殿内百官跟着二位相公齐齐躬身。 待众人起身,宦官又道:“宰相奏事,余官退候!” 这时,赵元昌端坐到椅子上,史肇庆也退回右班,三品以上官员皆有座椅,四品以下则老老实实站着。 此时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无非就是一些常务,简单奏对几句,刘明便退了下来。 之后是史肇庆奏事,史肇庆之后原本应该依次是三司使、开封府。不过现任开封知府赵元盛乃是正一品亲王,故而排在三司使之前奏事。 出乎陈佑意料的是,赵元盛也只是随便说了一些小事,提都没提那个案子。 只是略一思量,他就想明白了,荆王这是同赵元昌有着相同的打算,想要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想透了这一层,陈佑心中暗自冷笑,荆王这如意算盘打的妙,可惜没料到自己这方准备掀桌子了。 果不其然,当刑部尚书乔德荣奏事结束准备退回原班时,一个御史立马站了出来:“秦王殿下,臣有一个问题想请乔尚书为臣解惑。” 来了! 敏感的朝臣们瞬间打起精神,竖起耳朵听着。 走到一半的乔德荣面色难看的站定,瞥了一眼那御史,不用猜也能想到要说的是什么事情。 对于这个御史的要求,赵元昌只是淡定道:“可。” 那御史再一鞠躬,然后转向乔德荣:“敢问乔尚书可知近来物议纷纷的盗售案?” 果然是这事! 乔德荣黑着脸答道:“某自然是知道的。” 御史又道:“下官听闻,此案牵连到史馆相苏相公,不知可有此事?” “此乃子虚乌有之事!”乔德荣当即否认。 只是那御史却不肯就此罢休:“既然如此,请问尚书,为何开封县将盗售案移交至刑部之后,刑部迟迟没有行动,放任涉案主簿自缢?为何在主簿自缢之后草草结案?为何在小吏出首后迅速逮捕将作监左丞?又为何将左丞收监之后却再无反应?” 一连抛出四个问题,那御史上前一步厉声道:“莫非乔尚书便是那幕后主使!” “一派胡言!”乔德荣拂袖呵斥道,“我刑部办案自有法度,案件尚未查明,岂能告知于你等!” 御史拿眼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有何好查?开封府卷宗已经很明晰了,盗售案乃是那左丞一手操办!如今乔尚书只需告诉我等,那左丞是否送了贿金给苏相公。” 听到这话,远远站在班首的荆王眉头轻跳、嘴角抽搐,仔细看了一眼说话的御史,心想此人不可用。 乔德荣则是皱眉道:“那人尚未招供......” 他还没说完,御史就打断道:“尚未招供?我看乔尚书你恐怕是心里有鬼吧!” 说着,他转向御座,笏板举过头顶躬身道:“殿下,臣弹劾刑部尚书乔德荣与史馆大学士苏逢吉相互勾结、买官卖官,以致将作监盗售严重;且乔德荣包庇犯官、办案不利,罪加一等!” 此话一出,立刻有不少中下层官员站出来:“臣附议!” 陈佑抬眼看去,只见除了头戴獬豸冠的御史言官,还有其它官员。 暗暗数了数人数,将目光投向最前方的荆王赵元盛。也不知道今天站出来的这些人里多少人是被荆王收买,又有多少人纯粹是想搅事。 心里想着,抬头看向御座之下的赵元昌,随离得不近,但也能看出赵元昌现在面色平静,好似被弹劾的只是一个七八品的小官。 “殿下,臣弹劾户部尚书田茂、刑部尚书乔德荣勾结史馆大学士苏逢吉,此三人贪婪无度、大肆索要贿赂、挪用国库、买官卖官、尸位素餐,实乃最该万死之罪!” 又一个御史站了出来,只是他说出的话却让人震惊非常,殿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又有一批人站出来一同弹劾田茂。 紧接着,上至政事堂首相,下至少府都被弹劾了个遍。 部、寺级别的还站出来辩一辩,而首相刘明和枢密副使史肇庆则是直接摘下头上戴着的貂蝉冠出班请罪,欲要辞去。 闹到这种地步,赵元盛也不复一开始的轻松,脸色渐渐严肃起来。 而赵元昌见两位相公被逼到请辞,连忙干咳一声,示意安静。 立刻就有殿中侍御史出声维持秩序,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赵元昌这才出声抚慰道:“刘相公、史相公稍安......” 他还没说完,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殿下!臣弹劾监国秦王赵元昌,上不能辅佐陛下以定朝臣,下不能抚慰黎庶以安天下,愧为监国!” 陈佑心头一跳,连忙转头,只见一个身着青袍、头戴獬豸冠的御史大义凛然地站在殿中,举着笏板直勾勾地盯着御座下的赵元昌。 他甚至听到身边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事情闹大了! 抬头看去,只见赵元昌脸色难看地看着那御史,而转过头来的荆王赵元盛更是脸黑无比。 手托进贤冠躬身请辞的两位相公也顾不得脸面,直起腰来转身看向这个大胆的人。 这一刻,这个大胆的御史成为了崇德殿的中心!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这御史再次鞠躬道:“臣,监察御史董成林,请殿下退位以谢天下!” 第六十九章谁人心思能如意 又是一阵衣服摩擦的声音,百官都将目光转向赵元昌,看他如何处理。 只见赵元昌缓缓站起身来,沉声道:“孤自监国以来,对上不曾忘记忠孝二字,对下秉持一片公心,勉力维持朝局稳定,孤无愧于心!” “殿下!”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只喊了这一句便没了下文。 只是听到这一声呼喊的官员们仿佛这才反应过来,前排坐着的紫衣高官纷纷站起来,恭敬地举着笏板。 赵元昌盯着身着绿袍的董成林,继续道:“既然董御史弹劾于我,按制我该引退待罪。只是吾受诏监国,官家未回,为臣为子,吾都不可卸下担子。”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董成林腰弯地更深了。 “在官家返京之前,吾便觍颜行这监国之事,待官家回转再向官家请罪。不知董御史以为如何?” 听了他的话,董成林道:“殿下所言在理。” 赵元昌又看向殿中众臣:“众卿以为如何?” 众臣皆是俯首道:“臣等但凭殿下吩咐。” 一场纷闹不已的朝会就这么结束了,谁也没想到监国秦王会在朝会上被弹劾。 这就相当于在元日朝会上当着中外来宾的面宣布“皇帝造反了”,由此可以想象一下这件事的影响有多大了。 退朝之后,赵元昌直接前往皇后宫中请罪,之后又返回秦王府内写《谢罪表》。 回到开封府书厅内的赵元盛也是气愤不已,本来这次既能让秦王丢面子,又能尝试将苏逢吉拉下马。谁知道朝会上会出现如此变故,完全打乱了他的部署。 急匆匆赶回来的富令荀也来不及换下朝服,就直接来到书厅。 见他进来,赵元盛气冲冲地问道:“向原,那一开始的御史叫啥。” 见他这副模样,富令荀也能猜到他为何生气,苦笑着解释道:“好叫府君知晓,那御史非是属下联络的。” 赵元盛张了张嘴,最终无奈地一挥手道:“真是邪了门了!” 说着,他突然看向富令荀:“向原,你看那董成林是否可能是大哥安排的?” 乍然听到这个问题,富令荀愣了一下,随即低着头认真思考其中的可能性。 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摇头道:“可能性不大,翻遍史册尚未见过监国被当面弹劾的事例,经此一事,秦王可以说是脸面尽失。绝不可能是秦王主动安排的。” 如此一想也有道理,赵元盛也只好按下这个想法,旋即又问道:“那咱们的计划,是先放一放还是依旧如前?” “府君,如前便是。从现在起,府君还是莫要再出手为上。” “哦?”听了富令荀的话,赵元盛惊奇地问道,“既要计划如前,又怎么让我不要再出手?” 富令荀解释道:“正是因为减少开封府在此事中的影子,所以才不宜再次更改计划。毕竟那些人和咱们不一定是一条心。”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清楚了,赵元盛点点头,便不再多言。 就在开封府二人商讨之时,城东的宁王府内迎来了一个穿着十分不起眼的客人,此人将一封书信交给宁王家令之后便匆匆离去。 家令拿到书信之后找到在花园散步的宁王赵元兴:“殿下,兵部高侍郎送来的消息。” 赵元兴接过书信,拆开来很快就看完了。 手里捏着书信皱眉沉思好一会儿,才笑道:“我那二哥手段也是凌厉!也好,你们斗得狠,我自然就可以兄友弟恭了。” 这次朝会的情况以及后续很快就通过武德司的渠道传到了随驾的林盛保手中。 只是他没有立刻将情报送到赵鸿运面前,而是压了一天,重新整理了一遍叙述顺序。等次日接到赵元昌的谢罪表之后,才一起带着匆匆赶往赵鸿运阅事之所。 正巧此时赵鸿运正在同文武将领议事,他便等在门外。 两刻钟之后,一众文武总算出门离去,他这才通报入内。 此时内侍监韦齐正侍奉在旁,看到他之后,林盛保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随即朝赵鸿运行礼道:“官家,汴京有情况。” 赵鸿运抬起头来,看了眼他的神色,皱眉道:“可是又有令人心烦的事情?” 林盛保小心翼翼地回道:“官家圣明。” 赵鸿运一窒,随即没好气地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圣明圣明,拿来吧!” 林盛保嘿嘿一笑,将手中的几封文书摆到桌上。 这摆放顺序也是有讲究的,最上面那一份说的是监国和政事堂对那个案件的处理方法,以及后来在开封府的努力下此案又有重大进展的经过。 第二份是朝会上一众人等借着此案弹劾两府六部高官的众生相。 第三份说的是赵元昌起居朝会上被当面弹劾,他说的那一番话更是一字不漏地记在上面。同时也记录了他退朝之后直接向皇后请罪的事情。 第四封就是赵元昌的谢罪表,最后是朝会之后御史言官们还是紧盯着不放之类的事情。 赵鸿运翻开第一份文书,前面看得还算满意,处理手段虽有些粗糙,但也算是合适的。但是看到后面又被翻出来,他是强忍着才没将手里的文书扔出去。 之后更是越看越气,尤其是看到赵元昌被当面弹劾,更是忍不住怒斥道:“荒唐!” 韦齐、林盛保二位皆是袖手一旁,低着头不说话。 直到看到赵元昌的谢罪表,他才稍稍平静下来。更别说赵元昌在谢罪表里也说了自己之后的行事计划,不少都甚合他的心思。 故而虽不满赵元昌没能控制好朝局,但对他的观感还没有太差。 最后,他看到了压在最底下的那份文书,还没看完就直接扔了出去。 屋内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 赵鸿运喘着粗气,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好一会儿才平息了心中的怒意。 重新睁开眼端正坐好,他转头对韦齐道:“平安,你去把相公们叫来。” 那些人刚走,结果又要叫回来? 韦齐心中惊诧莫名,看了一眼林盛保,这才应了一声退出房间, 屋内只剩下一个林盛保之后,赵鸿运突然咬牙切齿道:“护军,你给我查,这个董成林到底什么来头!” 林盛保一惊,随即应道:“遵命!” 第七十章积劳成疾为哪般 景瑞三年七月二十七,北燕退兵,周帝赵鸿运返京。 此战,两国靡费甚多,战果甚少,唯朔方节度使趁乱夺下宥州,有所获益。 北燕如何先不去说,但看周国。 赵鸿运收到朔方战报之后,还没到京城就给朔方节度使金银绸缎以作赏赐,同时还加了检校宣徽北院使。 对于朔方这样的边远节镇,从唐至周皆是以抚慰为主,只要听从诏命配合行动便可。 除了朔方,第二个需要处理的就是河东节度使刘承泽了。 只是他毕竟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同赵鸿运也是故交,故而此番他即便丧师失地,也不过是罚俸两年。 再之后就是这一个月来纷纷扰扰的盗售案了。 既然都撤军了,转运使和转运副使也就完成任务了,早就得知自己被弹劾的苏逢吉和田茂立刻上书请辞。 作为赵鸿运为内库开源选的代理人,苏逢吉这三年来也不知道被弹劾了多少次。普通的弹章都被赵鸿运留中不发,在朝会上当面被弹劾也会换来赵鸿运的抚慰。 是以苏逢吉一开始得知又有人弹劾自己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反应,在他看来,只要新皇没有登基,自己就是安全的。 只是没想到这次事情越闹越大,直到起居朝会出问题之后他才赶紧上书向赵鸿运请罪。 那时还在战时,赵鸿运自然是好一番抚慰,让他安心做事。 只可惜那些可恶的御史竟然一天都不停歇,天天鼓噪着要拿下大贪苏逢吉。这让他有些慌了,这不,职责刚刚卸下,就赶紧请辞。 原以为这次又会是好生抚慰,没想到苏、田二人的请辞表被留中了!之后赵鸿运再无反应,就仿佛没有收到请辞表一般。 这可把两人吓坏了,忐忑之下上了第二份请辞表。这一次赵鸿运才将两人的奏章驳回,只是依旧没有惯例的安抚。 一路上两人是忧心忡忡,吃不好睡不香。 随着圣驾离汴京越来越近,汴京城中诸人也是心思浮动。 经历了被当面弹劾的事情之后,赵元昌仿佛是债多不愁一般,自顾自处理政务,不理会御史的聒噪。 至于那个董成林,他也没去动。 只是有此壮烈的事迹,这家伙在御史台中已经被孤立了。不过这家伙仿佛没有察觉一般,依旧一丝不苟地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 值得一提的是这段时间内,在宗正寺和太常寺的主持下,秦、荆二王的婚事也走完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的流程。 司天监给出良辰吉日之后又立即上报到赵鸿运处,批准之后立刻完成请期的流程。现在就等着皇帝回京,二王正式准备大婚之事。 这天,首相刘明在简贤讲武殿内一同批阅奏章。 本来刘明身为侍中、首相,应该在政事堂办公。不过自从上一次赵元昌被弹劾之后,他便以待罪之身不宜独断大事的名义将刘明请来简贤讲武殿一同办公。 理由嘛,自然是能随时商议政务,缩减公文往来耗费的时间。 祸兮福所倚,他正可趁此机会多同刘明沟通感情,以期争取到支持。 眼见桌上的公文批阅快要批阅完毕,赵元昌突然开口道:“刘相公。” 听到他的喊声,刘明手中毛笔一顿,随即将笔搁到白瓷笔架上:“殿下有何吩咐?” 赵元昌沉吟一阵,然后开口道:“前次我曾上书请官家替我择秦王傅、友,只可惜战事突然,至今无有消息。” 听了这话,刘明若有所思地抚须道:“殿下忠孝世人皆知,官家定会为殿下选择鸿儒大贤为傅、友,又何必心急。” 赵元昌盯着刘明道:“未知吾之王傅可及刘相公之贤?” 刘明抚须的右手停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才缓缓放下,然后慎重道:“若是官家曰可,那自然是可的。” 这个答案虽是模棱两可,但刘明既然这么说,那就表明他是倾向于秦王赵元昌的。 故而赵元昌松了口气笑道:“如此,便听官家吩咐。” 正说着,突然一宦官进来道:“启禀殿下,韦内监遣人来报,官家后日可达汴京。” 殿内两人对视一眼,皆是神情严肃。 赵元昌沉声答道:“我知道了,你且下去。” 待宦官躬身退下,赵元昌郑重朝刘明拱手道:“迎接官家归京就交给相公安排了。” 刘明也是认真地点头道:“殿下放心。” 虽内侍监韦齐只通知了监国秦王,但皇帝车驾的行踪可瞒不住有心人。不过两个时辰,汴京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员基本上就都知道皇帝后日回京的消息了。 留守汴京的正三品以上高官皆收到通知至长春殿议事,所议之事自然是迎归皇驾的仪仗安排。 当晚,赵元昌刚回到府内就叫来陈佑、胡承约。 一收到通知,陈佑就知道这大晚上的要商议何事了,毕竟他之前也得到了皇帝即将回京的消息。 果然,一进书房,就听到赵元昌的声音:“将明也到了,那就来议一议官家归来之后吾该如何行事吧!” 对此,陈佑早有腹稿,因此赵元昌话音刚落,他甚至没坐下就拱手道:“大帅,属下以为,大帅当抱病。” “抱病?”赵元昌重复一遍,若有所思。 陈佑接着道:“正是!大帅一个月来操劳国事、忧心君父,前段时间又被当面弹劾,京中纷扰不安,故而积劳成疾。只是不忍官家在外牵挂,才强撑着视事如故。” 他这话说得是有鼻子有眼,仿佛赵元昌此时已经病倒一般。 听到他这话,赵元昌只感觉眼前一亮,当下就要称赞。 只是一旁的胡承约听后不由喊道:“妙啊!” 陈佑笑着看向胡承约,自己坐到椅子上,示意他说。 胡承约朝陈佑拱拱手,之后站起来道:“殿下,司马此计甚妙。殿下拖着病体迎接官家,交卸监国职责之后即请罪归府。然心头重担骤去,心神恍惚之下自然是病情加重。” 当晚,秦王府悄悄请了大夫过府。大夫离去之后,府内传开药味。 第七十一章同乘御驾非监国 无论做着什么样的准备,时间很快就来到了闰七月初九,正是皇帝回京的日子。 这天卯正,天蒙蒙亮,陈佑爬起来洗漱用餐后换上朝服。 走到宅门外,丁骁已经驾车在门口等着了。 这车是陈佑来到汴京之后,按照规制置办的,形制和唐朝规定的四品木辂一样。 此车以漆饰诸末,朱班轮,八銮在衡,左旗右戟,朱质朱盖,朱旗旃,六旒鞶缨,驾一马。 这车一般用不到,基本上都是参加重大活动的时候才能乘此车,比如这一次郊迎皇帝亲征归来。其余时候都是乘普通的马车或者直接骑马,使用木辂算是逾礼,是要被弹劾的。 上车之后,只见车厢中间固定着一张小几。此几也非普通的几,四周有一圈手指宽的围栏,可以防止放在几上的物事滑落。 陈佑坐好之后,出声道:“走吧。” 只听一声“驾”,车身一震,随即听到“轱辘轱辘”的声音,马车向前行去。 此次赵鸿运是从北边回来,是以众臣是要到北郊去迎。 一路上也能不少车马一同驶向北城门,还好北边有封丘、酸枣两座城门,总算没有太拥挤。 出了封丘门,速度明显快了一些,只是也快不到哪里去。究其原因,汴京城外也到处是民居。 历史上到周世宗时期才修筑外城,到北宋时期又扩展了一遍,至于现在嘛,汴京城外还是一片乱糟糟的。 最让此时的陈佑所不喜的是,城外的道路狭小曲折,十分不便。 这也是赵鸿运亲征往返走的都是靠近皇城的酸枣门,因此开封府更看重穿过酸枣门的那一条路的整修。 离开了城外的居民区,又行了一阵,只见前方彩旗飘舞、人影幢幢,这就是到了郊迎之地了。 丁骁将马车赶到一处人少的地方停下,陈佑就在车内等着。 至于赵元昌,更是早早就到了此处,车驾停在前方。 眼看到了巳时,终于有两个骑士擎着彩旗飞奔而来:“陛下卤簿已至十里外!陛下卤簿已至十里外!陛下卤簿已至十里外!” 连续喊了三声,在人群前绕了一圈重又返回。 只是这三声仿佛是一块巨石丢进了平静的湖面,此处一下子就变得人声鼎沸起来。 陈佑连忙下车,整理好衣着之后吩咐丁骁等在此处,提着衣裙快步向前走去。等下在京众臣需要列队朝拜皇帝。 好在大家平时参加朝会都习惯了,再加上太常寺和御史台的人维持秩序,不过一刻钟时间,此处重新安静下来。 一众人侍立在道左,最前方是三位亲王,之后是相公、尚书、卿,依次而来。 紧接着,又有两骑奔来通报陛下已至九里外,之后每隔一里就有两骑奔来通报。 就这样,直到午初两刻,终于能看到一众卤簿了。 最前方的是枢密使杨邠的卤簿,他端坐车中没有露面,就这么走过众人面前。 接下来依次是各位随军重臣,他们走过之后,终于迎来了皇帝卤簿。 清游队、朱雀队、持鈒前队、青龙白虎旗、一众持械亲卫,鼓吹、乐师夹杂其间。 这时才看到赵鸿运所乘的象辂。 象辂黄质,以象饰诸末,重舆,左青龙,右白虎,金凤翅,画虡文鸟兽,黄屋左纛。金凤一在轼前,十二銮在衡,二铃在轼,龙辀前设鄣尘,青盖黄里,绣饰,博山镜子,树羽,轮皆朱班重牙。 左建旗十有二旒,皆画升龙,其长曳地。右载闟戟,长四尺,广三尺,黻文。旗首金龙头衔结绶及铃绥。驾苍龙,金鍐方釳,插翟尾五焦,镂锡,鞶缨十有二簇。 此辂六马驾之、三十二位驾士,专供皇帝行路之用。 而坐在主驾位上挽着缰绳的乃是太仆卿,当然,这只是个仪式,真正驾车的还是那些驾士。 象辂缓缓行至道前朝臣面前,就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停!” 一连串的喊声之后,车驾停歇,鼓乐平息,一时间只剩战马轻微的嘶鸣和旗纛在风中翻飞的声音。 赵元昌深吸一口气,撩开衣摆,双膝跪地。他身后诸人也紧跟着跪倒在地。 只见他双手合握举过头顶,朗声道:“臣,监国秦王元昌,领留守汴京诸臣恭迎陛下回京!吾皇圣安!” 说完,郑重拜倒。 一众大臣亦高声喊道:“臣等恭迎陛下回京!吾皇圣安!” 皆是一齐拜倒。 象辂障尘掀起,一身淡黄衫袍、头戴幞头、系九环带、踏六合靴的赵鸿运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看了一眼跪在最前方的三个儿子,又环视一圈众臣,双手虚抬道:“众卿请起。” 立刻就有那力士喊道:“陛下曰:众卿请起!” 又是一阵整齐的声音道:“谢陛下!” 紧接着,众臣纷纷起身拍打尘土。 赵鸿运又看了一眼领头的赵元昌,淡淡道:“刘卿与我同乘,其余一并回城。” 言罢,转身重新进入车中。 听到这话的大臣们不知所以,面面相觑。 刘明反应过来之后,朝众人拱拱手,便走向辂车,在侍卫的帮助下登上去,掀开障尘走进车内。 之后,便听一人喊道:“起!” 鼓乐再起,车马齐动。 陈佑站的不算远,在那等安静的情况下自然能听到赵鸿运的话。 让首相而非监国皇子同乘,这是十分明显的表达对监国的不满了! 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陈佑此时虽不至于感到慌乱,但心头也有了一丝阴霾。 心事重重的回到自己的车上,跟随仪卫进城之后便转向宅第方向。 皇帝要议事也是同那些三品以上大员商议,似陈佑这等官员迎了皇帝之后便归家的归家、上衙的上衙。 看到这帝皇出巡,陈佑心中也是感慨万分。 别误会,不是刘邦的“大丈夫当如是”,也不是项籍的“彼可取而代之”。虽有些艳羡,但更多的是敬畏。 没错,对皇权的敬畏。浸淫权力日久,想让陈佑反体制就越难,现在的他,只想着在周国这个体制内走到顶峰,然后依靠自己的见识与能力来改变这个世界。 第七十二章帝王问询意难测 刘明进了辂车之后,恭敬地坐到一旁,微微低着头沉默不语。 闭目养神的赵鸿运好一会儿才睁开眼道:“照临这一个月来有何感想。” 刘明当即道:“臣无能,致使京中纷扰不安。” 却见赵鸿运摇头道:“此非照临之过。” 这话说的,不是首相的错,那是谁的错?只能是监国! 只是还不等刘明仔细思考赵鸿运的态度,就听赵鸿运问道:“不知子美这段时间表现如何?” 他自然是知道赵元昌这段时间都干了什么事情,既然这么问,那就是问得刘明对赵元昌的评价了。 听了此问,刘明心思急转,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道:“启禀官家,秦王殿下监国期间所行合乎法度,禀命用威未尝有疏漏之处。” 对他这番话,赵鸿运不甚满意,皱眉道:“既如此,又何来御史当面弹劾之事?” 他正要解释,赵鸿运冷哼一声道:“武德司已查明,这董成林身后无人,不过一孤直耿介之人罢了。” 刘明一愣,随即斟酌着话语道:“好叫官家知晓,当日殿内上至臣这个首相,下至诸卿,无不被弹劾。臣估摸着,这个董御史可能是见大臣攻讦、朝纲混乱,故而才一时激愤之下做出那等举动。” 说到这里,他偷眼看了看赵鸿运,见其没什么反应,才接着说道:“且秦王殿下受命监国,被官家寄予厚望,似我等臣子自然有所苛求,以期殿下能如官家般圣明。” 这番话说听在耳中,赵鸿运脸色稍霁,毕竟谁都喜欢听好话。 见此言有效,刘明稍稍宽心,继续道:“吾尝闻秦王言:监国当秉持圣意,不可专命独断。然禀命则不威,赏罚皆出于上,是以朝臣不服。” 朝臣不服,这就有意思了,不服的朝臣究竟是哪些人。刘明没有说出来,但赵鸿运却是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 刘明没再说话,辂车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过不多时,只听钟鼓大作,却是卤簿行至明德楼。 之前杨邠等人的卤簿没有入皇城,而是绕到一旁更换衣服、换乘普通马车,至于辂车等事物则送到太常府去。 大驾卤簿一直行到崇元殿才停下来。 刘明先行踩着凳子下了车,然后站在一旁扶住赵鸿运的小臂。 自有那宦官拉来辇车,不用说,也给刘明准备了一副肩舆。 两人换乘之后,在一众宦官、亲卫的簇拥下前往简贤讲武殿,大驾卤簿也是收入太常府。 宫中行走仪卫没有什么规制,不论是前朝还是现在赵鸿运,都经常带着一两个近侍在宫中行走。 此时象辂后面的仪仗旗手等才刚刚通过明德门,紧随其后的赵元昌在明德门外下了辂车,急匆匆地就要朝宫内行去。 只是没想到还没走两步就听一个声音喊道:“大哥稍等!” 转头一看,却是宁王赵元兴快步而来。 赵元昌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三哥可有话要说?” 宁王嘿嘿笑了两声,快步走到他面前道:“大哥未免生分,小弟我没事就不能跟大哥亲近亲近嘛!” 听闻此话,赵元昌笑着答应道:“自是可以的。” 说着目光四处一扫,朝刚下辂车的荆王招手道:“二哥,今次我兄弟三人便一同走罢!” 听到他招呼的荆王一愣,随即也笑着走过来:“大哥相召,我岂有不从之礼。” 在这明德楼前,三位皇子上演了好一番兄友弟恭的场景,这才携手走进皇宫。 兄弟三人一路闲聊着到达简贤讲武殿,通报进殿之后发现随军的相公、尚书等皆已坐在殿内,只是上首留了三个空位。 见赵元昌三兄弟一同进殿,赵鸿运微微点头,眉头舒展之下开口道:“先坐吧。” 三人答应一声,行礼之后走到前头各自坐下。 不多时,在京卿各部主官都到齐了。 赵鸿运这才开口道:“诸卿可有要事上奏?” 皇帝刚刚回京,众人自然不敢拿不太重要的事情来烦扰皇帝,故而皆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见此情景,赵鸿运沉声道:“既然你们都没有事,那朕来说几件事。” 皇帝自称“朕”了,看来这事不简单,众人皆是正襟危坐等待皇帝发话。 他首先将目光转向赵元昌:“元昌。” 赵元昌心中一凛,连忙起身作揖道:“臣在!” “你乃监国,这朝堂就任由它这么乱下去?”赵鸿运的声音渐渐严厉起来,“朕让你监国,你就给朕监成这个样子?” 听到这连声斥责,赵元昌也不分辩,只是垂首道:“臣无能,辜负陛下信重。” “你无能?”见他这番态度,赵鸿运冷哼一声,“你这个监国秦王能耐大着呢!都能被御史当朝弹劾,堪称国朝第一大笑话!” 再次提到这件事,殿内众人心思各异,只是赵元昌自己却是羞愧难当。 只听赵鸿运接着道:“幸好你还要点脸皮,没把那御史下狱。” 说到这里,见他一脸惭愧的模样,赵鸿运摆摆手道:“行了,坐下吧。” 只说了错处,却没提惩罚,赵元昌心中不免惴惴。 只见赵鸿运又转向刑部尚书乔德荣:“乔卿。” “臣在。”乔德荣也连忙起身。 “那件案子都查到什么了?” “回禀陛下,那左丞只承认盗售工件。臣也不敢用刑太过,故而尚无进展。”乔德荣说完之后,紧张地盯着桌子,等待赵鸿运的“宣判”。 却没料到赵鸿运道:“不敢用刑太过,那就是用过刑了?” “这......是。” “用刑也问不出来什么,此案就到这里,就此结案。” 此话一出,乔德荣如蒙大赦,当即答应下来。 一旁的苏逢吉也松了口气,看起来似乎不干他的事了。 而荆王表面上没啥反应,但心中却是暗自惋惜,实在想不到那左丞竟然是个硬骨头,愣是没能攀扯到苏逢吉身上去。 正想着,却不妨赵鸿运突然转头道:“元盛,听说此案关键乃是开封府找到的?” 荆王一愣,心中有些打鼓,但还是起身答道:“回禀陛下,开封府能接触此案全是因为巧合......” 第七十三章再失一相犹不慌 他还要解释,赵鸿运用食指敲了敲桌子道:“开封府做得很好。” 只是说了这一句,赵鸿运再次闭口不言。 说话说到一半的荆王噎得难受,但看赵鸿运的样子,他又不敢多言,只好讷讷不言。 好一会儿,赵鸿运才道:“前次宗正太常已为秦、荆二王定下吉日。如今战事已毕,便以太常少卿为使,宗正少卿为副,至二王妃府宅行册命之事。” 定下的吉日是在闰七月二十二,还有十二天就到了。 好在这段时间宗正寺和太常寺一直在准备,倒也不至于慌乱,当即齐声应下。 本来司天监选了两个相隔差不多有半个月的吉日,是准备让两位亲王分开纳妃。没想到赵鸿运只选了一个,这就是要两场一起办了。 至此皇帝归来的第一次议事就这么结束了。 然而变动才刚刚开始。 九日当天,赵元昌就病倒了,高烧不退卧床不醒。 官家得知之后遣御医前往秦王府问诊,得到的消息是:思虑过重,紧绷的心神一下松开,加上原本就在病中,此时病上加病,故而才会如此严重。不操心事务的情况下,静心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赵鸿运这才从王府家令童谣处得知秦王前段时间就病了,只是身负监国重任,一直硬撑着。 同时武德司也调查出了前几天秦王府悄悄寻医问药的事情。 这样一来,一个忧心君父、拖着病体操劳政务的孝子形象就立起来了! 有人可能要问了,秦王府是不是收买了那个御医啊? 当然不是! 说到这里不得不感叹赵元昌心狠,为了做戏做全套,他天天洗冷水澡,每天熬夜到很晚,早上又要早起,就这样很顺利的生病了。 要知道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抗生素,若是护理不当,一次普通的感冒都有可能转化成肺炎,最终要了人命。 对于这种行为,陈佑也只能表示佩服,然后好生配合。 好在御医水平还算不错,第二天赵元昌就好很多,总算是没有生命危险。 赵鸿运也下诏抚慰,名贵药材什么的不要钱一般送到秦王府。 一时之间陈佑差点都以为秦王经此一事地位就稳了。 只是帝王心难测。 十一日,赵鸿运诏令匡国军节度使冯道入京。 这冯道何许人也? 历史上的冯道在五代时期的声望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当世之士无贤愚,皆仰道为元老,而喜为之偁誉。 不过后人多认为他没有忠义廉耻之心,究其原因,无非是因其历仕四朝十帝,而且还都是宰相三公这样的高位。 当然,现在这个冯道可能没机会侍奉四朝了。 晋出帝开运元年,也就是公元944年,当朝太尉、燕国公冯道第二次任匡国军节度使、出镇同州。 然后,第二年赵鸿运篡晋,冯道就这样被丢在同州没人管。 景瑞元年他就上书向赵鸿运称臣了,然而赵鸿运只是让他继续当匡国军节度使,至于太尉的职衔、燕国公的封爵是提都没提。 之后也不是没有人向赵鸿运建言说把冯道请回来,只是都没被采纳,于是这么一个大人物就这么被遗忘在同州。 现如今突然把这个重量级人物搬回来,整个汴京城都被惊动了,都在猜测冯公回来是要干啥。 这其中,最不安的就要算苏逢吉了。 毕竟以冯道的资历,哪怕还没对大周有什么贡献,回到京城来至少也得是一个宰相的位子才能安得下。 苏逢吉刚刚才被密集弹劾了一阵,之前的请罪又被冷处理。如果冯道拜相,他苏逢吉是最合适被换掉的! 心中忐忑之下,他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而是到处走动,想要把冯道再次推上三公高位。 别说他傻,若真的要竞争,他自问是争不过冯道的。 幸好冯道本身资历够老,也是前朝的三公,故而他索性就把冯道往高处推。 哎,总不能堂堂三公来抢我一个次相的位子吧?算盘打的好,可惜世事不能尽如意。 十四日,户部尚书田茂出为同州刺史。 同日,兖州刺史王彦川调任户部尚书,由兖州长史知州事。 十五日,将作监大匠贬为一县令,大匠之位空悬。 这下可好,因为盗售案被弹劾的三人已经有两个被贬官了。苏逢吉惊慌之下连忙上书请辞。 其实他不是真的想辞官,只是想试探一下赵鸿运的心意。 谁知道这次他的请辞奏章递上去之后,赵鸿运甚至没按惯例来个三请三否,直接批示“准”。 之后下诏赐金抚慰,着领庐州刺史。 就这样,史馆相苏逢吉还没反应过来,就变成了前任宰相、庐州刺史苏逢吉。 苏逢吉罢相对不少人来说又是一个标志性事件。至此,在外人看来,秦王赵元昌在政事堂的两位支持者全部离任。而荆王赵元盛则正要同集贤相结为姻亲。 再加上赵元昌在官家回京后的第一次议事之时就被批评,这一增一减,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啊! 刚一得知此事,陈佑也顾不得赵元昌大病未愈,直接找到寝房商议此事可能引起的后果。 只是赵元昌看起来却十分平静,就好似被罢官的是一个毫无关系的小人物一般。 见陈佑突破童谣的阻拦闯了进来,坐在榻上翻书的赵元昌笑问道:“将明何故如此急切啊?” 陈佑一愣,随即道:“大帅莫非不知苏相公罢相之事?某正是为此而来!” 听到陈佑的话,赵元昌放下手中书册,指了指凳子:“坐下说话,令歌,给将明上茶。” “不用麻烦童家令了。”陈佑连忙摆手,坐到凳子上之后对赵元昌道:“以大帅之智,不会不知苏相公罢相的意义。大帅如此平静,莫非早有对策?” 赵元昌哈哈一笑:“知我者将明也!” 笑过之后,他脸色一肃,沉声道:“前次你与德俭不还说苏相公不可久恃吗?当时便定计暂让苏相公受个教训,只是那次官家并未有动作,现在不过是延后罢了。” 提到这个,陈佑也想起来了,当即点头道:“想来大帅自那时起便有准备。” 第七十四章双王大婚宴平乐(一) “然也!”赵元昌得意一笑,“将明且看着吧。” 他不愿意多说,陈佑也不好细问,在确认他已有对策之后便告罪离去。 临近秦王纳妃,陈佑也不轻松,很多事情都要学习。 根据安排,亲迎当天他要负责为秦王驾车。 当然,仪式上是这样,实际只是做个样子。不过即便如此,也需要向驾士学习一下技巧,免得遇到突发状况反应不过来。 就在两王府全力准备婚事之时,宫中发敕,以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右仆射、集贤院大学士朱庆尧除史馆大学士、兼修国史,去集贤院大学士。 同日,下制以吏部尚书江夏青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开府仪同三司、集贤院大学士,吏部尚书之职视事如故。 这样一来,冯道入京拜相的猜想彻底破灭。 一众人等一边向新鲜出炉的江相公表示祝贺,一边猜测冯道此次归京到底会给个什么安排。 另一方面,京中高官几乎都知道,江夏青乃是支持秦王的。 这样一来政事堂的局面就是首相居中,次相支持荆王,末相支持秦王。至于这两位心里是怎么想的,那都不重要了。 而掌管兵马的枢密院三相俱是平稳,只是中层有些许调整。 这段时间的官员调动中有一件事值得一提,那就是当面弹劾赵元昌的那个监察御史董成林被超擢为中书省右补阙,就此成为皇帝近臣。可以算是鱼跃龙门了。 敕命下发之后,原先疏远他的御史台同僚们又满怀艳羡地同他套近乎,世态炎凉不外如是。 就在这一片纷纷扰扰之中,时间来到了闰七月二十一。 这天卯正,两位太常少卿、两位宗正少卿各自身着公服,自宫中领了节旄、册宝、褕翟衣及首饰等。以太常少卿为使、宗正少卿为副,各领仪仗前往两妃之家。 掐准时间在天色大亮之时抵达,行册命之事。 自此二王的婚礼正式开始了。 陈佑等人需要帮忙装饰秦王府,宫内和太常寺专门安排了人来监督,以免出现差错。 首先设洗于东阶东南,又设妃洗于东房近北。 这个洗,其实就是青铜脸盆。这次用的洗形制为圆形,敞口,口沿宽平,直腹,圆底,两侧有衔环的兽形耳,底面刻有“及尔偕老”、“宜其室家”之类的吉祥话语。 设馔于东房,以锦帷做障。豆十六,簠、簋各二,璟各二、俎三,羊、豕腊,羊、豕节折,尊、坫于室内北墉下,玄酒在西。 这其实就是宴席了,当然,只是象征性的,主要供王和王妃及陪嫁的媵妾完成仪式。 又设尊于房户外之东,无玄酒,坫在南,宾以四爵,合卺。 洗、簋、尊、爵之类的容器在桌几上摆好之后,都用丝布盖好,四周以玉石压着。 按理说这些让仆从摆设便好,陈佑没事掺什么热闹? 却原来是他除了要驾车,还得担任赵元昌的从者。 除了他之外,还有三人,分别是开国安吉郡公的幼子吴肃吴雨若、国子监司业长子冉益谦冉道盈、归德军节度留后亲弟陆葛陆诞节。 此三人皆是赵元昌故旧,尚未娶亲,故而被请来当从者。 除此之外,尚有太常寺安排的赞者。他们这些人要同赵元昌一齐演练明日亲迎的步骤。 一番演练结束,赵元昌笑道:“这还真是麻烦啊!” 陈佑看了他一眼,感觉他有些紧张,正要开口,却听那吴肃调笑道:“殿下莫不是紧张了?” 赵元昌呵呵两声:“你等四人不也是尚未成婚?怕是到时比我还紧张。” 陈佑忙道:“人生大事,紧张也是应有之意。” 一阵笑闹之后,几人在赵元昌的要求下又排练了一次,才各自归去。 二十二日,陈佑时才起,洗漱用餐之后将庞中和叫过来考校一番之后,便将他打发去店铺了 前段时间庞中和盘下了一间糖水铺子,原本准备雇人经营,却不防陈佑决意让他自己经营。他虽心中不愿,但陈佑下令,他还是乖乖去了。 按照陈佑给他的规定,每三天汇报一次经营情况。只可惜到目前为止一直在亏损就是了。 将庞中和打发走,陈佑来到院中打了一套拳,眼看快到巳时了,他才去沐浴。 换上绯色公服,简单用餐之后,在丁骁的护卫下来到秦王府。 此时王府周围皆是身着喜庆服色的卫士执械而立,喜庆之中又带着威严。 一路行至正厅,其余人等皆在厅内等候。胡承约也是一身青色公服,他今日要做迎宾。 四位从者中,只有陈佑一人得以身着绯衣,无它,惟官高尔! 等了一会儿,衣衮冠冕的赵元昌在童谣是侍候下走进正厅。 厅内众人纷纷起身满脸笑容的拱手道:“恭喜殿下喜结良缘!” 赵元昌哈哈笑道:“同喜!同喜!诸君请坐。” 闲聊一阵,眼看午初将至,赵元昌起身道:“诸君,随我迎亲!” “喏!” 到得府门外,仪仗早早备好,陈佑扶着赵元昌登上象辂,自己坐上主驾的位置。 吴肃也坐到他身旁,至于冉益谦和陆葛,则各自骑马行在象辂两旁。 他们现在是送赵元昌去宫中朝见赵鸿运,得一番仪式之后,才能前去迎亲。 自然,荆王那边也是相同的操作。 仪仗停在明德楼外,赵元昌在太常赞者的带领下步入宫中,陈佑等人等在此处。 陈佑四人自然是聚到一处闲聊。 过不多时,又听到一阵鼓乐声,却是荆王仪仗到了。 吴肃朝那边看了看,对着陈佑笑道:“陈司马怕是还不认识那边的人吧?” 这吴肃的父亲无论是官位还是勋爵,都比另两人高,故而他相比另两人要更为活跃一些。 陈佑也看向那边,拱手笑道:“还请衙内赐教。” 听陈佑如此客气,吴肃矜持一笑:“赐教倒谈不上,也就是我久在京中,对这些个衙内比较熟悉。” 他们这里正说着,荆王赵元盛也下了象辂,在赞者的引领下走入宫中。 第七十五章双王大婚宴平乐(二) 等荆王的身影消失在明德门侧门内,吴肃这才开口道:“那个跟你一样坐在主驾上的,其父乃是三司副使。坐在他旁边的是鸿胪寺卿的次子,左边的是光禄寺卿的长孙,右边是宗正少卿的长子。” 听着吴肃的介绍,陈佑突然发现,荆王这边没有正三品以上的高官,而且还都是文官,没有一个涉及到军队的。 反观秦王这边,最高乃是正二品的枢密副使,而且文官有、节镇有、武将也有。 仅从这个细节就能看出秦王确实优势很大。 只是,还有一点,无论是秦王还是荆王,似乎都没有相熟的禁军中人。或许是有相熟的,但是不敢正大光明的摆出来? 对于这个问题,陈佑不得而知,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能说明赵鸿运对禁军的掌控力度不弱。 也怪不得他敢放任两个儿子争位了。 几人闲聊着,时间倒也过得不慢。 看日影差不多快到未正,赵元昌才从宫内出来。 陈佑等人连忙肃容不语。 待其登车坐稳,赞者喝道:“起!” 顿时礼乐大作,仪仗缓缓向前行去。 卢家临时买的宅子靠近封丘门,故而仪仗自南门大街一路东行,之后转向马行街。 一路缓行,终于到得卢府之外。 此时,卢府周围一圈军士护持,周围百姓皆远远望着这边。 礼乐不听,象辂渐缓。 赞者引着象辂停到门前,陈佑等人连忙跳下,各自站定。 赵元昌下车,走到门前席子上摆着的几前跪坐下去,左右羽仪执烛者亦各自站定。 门内马上就出来一个傧者,行礼之后问道:“王之来,为何事?” 赵元昌答道:“以兹初昏,某奉制承命。” 那傧者再次行礼:“王请稍待。” 之后走进门内,跨过门房不过几步,身着公服的义成军节度使卢璟一脸严肃地站在那里。 傧者走到卢璟面前:“有秦王奉制承命,以兹初昏。” 卢璟当即回道:“某谨敬具以须。” 傧者当即出门,行礼转告,赵元昌曰:“可。” 之后,傧者走进门内,将卢璟领出来。 卢璟亦在席上跪坐,之后下拜。 赵元昌回拜。 行礼之后,两人都站起来,卢璟朝赵元昌作揖,赵元昌回揖,卢璟当即转身朝门内走去。 这时,掌畜者连忙把一只纯色的大雁交给赵元昌,赵元昌拿着大雁跟着进门。 走到内门处,卢璟退到一旁道:“王请入。” 赵元昌道:“某弗敢以先。” 卢璟又道:“固请王入。” 赵元昌亦道:“某固弗敢以先。” 卢璟这才朝赵元昌作揖,赵元昌回礼,两人一同走进内门。 虽做着这一番仪式的两人都是一本正经,但陈佑看着还是有些想笑。尤其是看到赵元昌手里拿着大雁作揖,更是差点没忍住。 陈佑等人并不需要进门,便一直在外面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元昌终于出来了,对着赵元昌等人露出一丝笑容,然后站在辂车旁等着。 陈佑四人连忙散开各自安排。 不多时,一个四五十岁的姆妈领着身着褕翟的靓丽少女走出卢府正门。 这少女便是秦王妃、卢璟之女卢金婵了。 说起来陈佑之前也见过这卢金婵的画像,当时感觉不过中上。也不知是画师不行,还是婚礼的妆容所致,总之此时看起来,这卢金婵仿若天仙。 那姆妈领着卢金婵走到辂前,冉益谦连忙将一条红色绥带递给赵元昌。赵元昌接过之后将绥带递到姆妈面前,那姆妈道:“未教,不足与为礼。” 陆葛此时也领来了供王妃所乘的辂车,姆妈扶着卢金婵升辂,紧跟其后的两名从者也坐到她两旁。 这从者实际上是卢金婵的婢女。从男女之防考虑,赵元昌的从者也应该是女子,只不过秦、荆二位为了别苗头,都选了相熟的官宦子弟来做这从者。至少目前看来,赵元昌略胜一筹。 待卢金婵三人坐稳,赵元昌坐上辂车主驾上,赶着辂车向前走。 陈佑在旁边仔细看着,眼看辂车的车轮转了三圈,立马轻咳一声,示意赵元昌停下。 赵元昌这才下来,回到自己的车上。至于这辆辂车,则交由驭者驾驶。 一路鼓乐地回到秦王府。 陈佑指示赵元昌的辂车停在门口,然后赵元昌下车。等卢金婵的辂车停下之后,将卢金婵迎下来。 赵元昌先是一揖,卢金婵回礼。 赞者呼赞,两人入府,分别站到洗旁。 这就是比较尴尬的地方了,赵元昌和卢金婵需要在各自的洗中以水沃面。在这过程中,赵元昌的从者为卢金婵泼水,卢金婵的从者为赵元昌泼水。 在洗旁站定,卢金婵迟迟没有弯腰,估计是有些不适。毕竟她一个二八少女,四个大男人围着她,怎么也不好意思。 眼看赵元昌那边快结束了,陈佑四人面面相觑。最后陈佑轻声道:“王妃且放心,我等只是稍一拨水,自有那女使接手。” 说着,悄悄指了指一旁侍立的女使。 卢金婵转头见女使手中拿着洁白巾帕,这才宛若蚊蝇般嗯了一声,轻轻弯腰。 陈佑四人连忙将手伸进洗中,刚刚接触水面轻轻拨动一下便收了回来,各自散开让女使上前。 四人对望一眼,都是松了口气。 这不仅仅是卢金婵不好意思,他们也一样。毕竟这可是王妃啊! 之后就不关陈佑他们的事情了,卢金婵在女使的护送下进入后院,她的从者也都跟了进去。 赵元昌朝陈佑等人笑着拱拱手,也是大步跨入后院。 两位主角刚离开,陆葛突然长出一口气,搂住陈佑压着嗓子夸张道:“刚刚多亏陈司马开口!” 吴肃也是嘿嘿笑道:“我们这边有陈司马,不知道荆王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说着,还朝陈佑等人挤眉弄眼,搞得陈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只有冉益谦一脸严肃:“殿下也是,婚礼也要置气!遵从礼制多好,非要我等做从者,险些出事!” 虽然他这话说得在理,但陈佑三人听后还是面色一僵。随后吴肃才打了个个哈哈道:“行了行了,都结束了,咱们快去吃喝!” 第七十六章甘为细作可信否 难得一见的亲王大婚就这么结束了,陈佑回到宅中直接进了浴桶。 雾气氤氲之下总算有空来考虑当下的局面。 今晚的宾宴上,陈佑遇到了早早来京的黄世俊,两人自然是好好叙了一番叔侄之情。 虽然只是简单交谈一会,但陈佑也从自家这个黄世叔口中了解到不少情况。 黄世俊之前被任命为太子左庶子,但是现在并没有太子,所以他实际上是被当成闲人给养起来了。 然而这对黄世俊来说不是什么问题,别看他已经五十多了,而且也是曾是三品高官,但人家肯舍掉脸皮弯腰折节。 在京内磨了几个月,终于通过都水监的一个少监搭上了前户部尚书田茂。 不过他后来才知道户部虽然归属苏逢吉负责,但尚书田茂却是支持荆王的,这也是前段时间他没来找陈佑的原因。 等到官家下诏荆王纳朱氏为妃,田茂立刻同朱庆尧站到了一起,被贬之前才将黄世俊引荐给朱庆尧。 当然,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黄世俊亲口告诉陈佑,他之所以今次来给秦王送礼,是因其自请为间,欲要借着故交之情刺探秦王的谋划! 说出这番话之后,还不等陈佑有所反应,他就立刻解释自己其实是想追随秦王,所以假装为荆王刺探秦王,实际上是为了秦王刺探荆王之事。 以上都是黄世俊的解释,那么该不该相信他呢? 陈佑可还没有忘记,一次和赵普闲谈,赵普曾提到城门内应发难的时间比预定的晚了半刻钟左右。 只是稍微一想,陈佑就猜到这十有八九是黄世俊的吩咐。若非自己临时起意吩咐将城内高官控制起来,怕是没有现在这等际遇了。 嘿!当初目标一致的情况下都能反手坑自己一把,如今他的目标还指不定是何呢! 这么想着,陈佑自桶内跨出,扯下毛巾擦拭身体。 不论黄世俊可不可信,明天都要把这件事告诉赵元昌。自己可以提意见说这人不一定可信,但绝不能把这个消息瞒下来。 原因很简单,不管黄世俊是否是真心投靠,即便你瞒了下来,他也会想法子让赵元昌知道这件事。到时候说你一句居心叵测,这可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换上素色丝袍,拉动一旁的麻绳,只听门外传来几声铃铛响,紧接着一个丫鬟推门进来。 顺便提一句,丫鬟、女使、女仆、婢女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不同人有各自习惯的叫法,比如陈佑就喜欢叫丫鬟。 走到灯台下的木凳上坐好,那丫鬟拿起一条干毛巾将他的头发包起来,轻轻揉搓。 之后才放下毛巾,用木梳缓缓梳开。如此梳了好一会儿,看干得差不多了,这才拿起黑色细绳,将他的头发挽了一圈简单地束在脑后。 丫鬟退后一步,仔细看了看,感觉没什么问题,这才轻声道:“官人,梳好了。” 陈佑嗯了一声,也不管她,径自起身回卧房。 这丫鬟是韩婆雇回来的,签的契书是两年,两年之后双方就没关系了。而且据说她已经定下婚事,就等这两年干完就完婚,陈佑自然不会做那等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事情。 刚回到卧房,一小厮就端着饭菜过来了。 也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不过一碗稀饭、两块饼、一碟咸菜罢了。 一边吃,一边继续思考。 现在今天一天的经历,加上最后和黄世俊的一番交谈,他发现自己最大的不足就是人脉。 黄世俊也是只带着齐醒这一个幕友来到汴京,但他愣是自己从无到有搭建了一个粗陋的关系网。虽然时间尚短,一些关系还不牢靠,但这是有和无的差距。 反观陈佑,到现在一个汴京官场的人也不认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陈佑跟随赵元昌来汴京不过才两个月。最重要的是,他身为王府高官,高层的不想在局势明朗之前和他有关系,底层官员他又不可能费心去经营。 他突然想到江陵宅子的那本人情簿子,相比起“父亲”那庞杂的人情网,自己真的是够失败的。 必须找机会放出去! 再在赵元昌幕府待下去,除非赵元昌继位,否则自己根本没机会经营自己的关系网。 不过不能急,免得给赵元昌留下不好的印象,那就是事与愿违了。 这么想着,陈佑快速吃完,又转了一圈便自去歇息。 一夜无事。 次日的常参朝会陈佑直接请假了,反正这种朝会也只是个形式罢了,每天都有十几二十人请假。 秦王、荆王两位今天早上需要带着王妃入宫朝见,是以上午陈佑可以忙自己的事情。 午饭之后陈佑才孤身一人来到秦王府,在书房内见到正在读书的赵元昌。 拿眼一看,只见赵元昌脸上因前段时间抱病而有些晦涩的神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沉稳欢愉的神色。 陈佑不由笑着拱手道:“恭祝殿下新婚之喜!” 赵元昌脸上闪过一丝得意,随即笑着指点陈佑道:“将明啊,旁人来我这祝贺,都是提了礼物,你的礼物呢?” 陈佑一愣,随即苦笑着告饶:“暂且记下,待世子出生,属下再一同奉上。” 听闻此话,赵元昌无奈地摇摇头:“你啊!倒没想到你也会如此促狭。” 陈佑自顾自坐到椅子上,正起脸色道:“说起来,早日生出世子也是有益处的。” 说到这个,就是正事了,赵元昌便也收敛神色点头道:“吾亦知之。” 都说隔代亲,祖父一般都是同孙子比较亲,若早日有了秦王世子,也能作为争储的砝码之一。 这种事不宜多说,赵元昌看向陈佑奇道:“将明急着来府中,可是有事相商?” “大帅慧眼!”陈佑恭维一句,沉吟一阵道:“好叫大帅知晓,昨日太子左庶子黄世俊亦来贺大帅大婚之喜。” “哦?”乍一听到黄世俊的名字,赵元昌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稍稍回想一阵才恍然道:“这黄世俊可是江陵的那个?” 第七十七章如此行事意何为 “正是。”陈佑轻轻点头,不等赵元昌再次开口,便将两人谈话的内容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同时,也没忘了把自己被坑的那段经历说出来,最后说道:“属下认为,此人心思无法探知,可信与否还是两说。” 赵元昌考虑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黄庶子乃是我招降的,如今他欲投靠于我,岂有不见之理?” 说着,看向陈佑道:“既然黄庶子同将明乃是故交,便由将明代孤联络一番。” 既然赵元昌做下决定,陈佑不论是何想法,都得答应下来。 两人正聊着,秦王家令童谣突然拿着一封文书走进书房:“殿下,王先生自江陵送来的书信。” “文伯来信?速速拿来我看。”赵元昌听到之后,有些急切地站起来。 童谣连忙快步送到他桌前。 陈佑将这一番动作看在眼中,亦起身道:“既然大帅有事,属下便先告退了。” 赵元昌刚拆开信,听到陈佑的话之后,朝他道:“将明稍安,等下有事相商。” 听了这话,陈佑也只得坐下。 抬眼望去,只见赵元昌目光在信纸上移动,眉头渐渐皱起。陈佑不由好奇王朴在信中究竟说了何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元昌终于放下信纸,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才对童谣道:“令歌,你去把胡功曹请来。” 童谣应声退下,只是赵元昌还是没跟陈佑说明到底是何事,看来是准备等胡承约到了再一齐说了。 陈佑心中有了计较,便端坐在椅子上默默思量。 要说此时能让赵元昌皱眉不已的事情,要么是江陵知府吕施彦趁机在都督府安插人手,要么是争储之事。 若是一般人,那十有八九就是说的前面一件事了。但王朴的话,那就说不准了。 虽只是短短一个多月的相处,但陈佑感觉王朴属于那种一叶落而知秋的人,心思细腻、目光毒辣,说的就是他。 这段时间赵元昌肯定有同王朴通信,若说王朴通过赵元昌信中所述的一鳞半爪判断出什么,陈佑是一点也不奇怪。 不多时,胡承约走进书房。 待他行礼坐下之后,赵元昌开口道:“文伯来信,言若储位不定,当尽早南归。” 果然是争储之事! 陈佑当即开口问道:“敢问大帅,文伯先生信中可说了缘由?” 胡承约也看向赵元昌,想知道原因。 “信中言,我监国失当,恐官家心中不满,而开封府搅动风云,亦惹厌烦。故而此时自请归去,可全尽忠体国之情,亦有为父消忧之意。” 听了赵元昌的话,陈佑同胡承约对视一眼,之后便听胡承约道:“若果真如此,岂非是我等计策坏了殿下之事?” 他这说的是他们两个建议赵元昌直接把事情闹大,好牵扯到荆王的人。 这种说法陈佑可不会承认,当即反驳道:“正相反,在我看来,正是因此事牵连甚广,甚至影响到官家北伐,这才能拖开封府下水。” 不过这种因果关系的辩论,还是不要深入地比较好,免得赵元昌听着听着就有了自己的想法,那就糟了。 故而,说完那一句,陈佑立刻朝赵元昌拱手道:“大帅,属下以为,文伯先生所言可行。” 却听胡承约道:“虽此言可行,但何时行之,却需好生思量。” 听了这话,赵元昌却有些好奇:“德俭有何见解?” 胡承约拱手道:“殿下乃荆南大都督,都督七州之地,手握二十万兵马,更有长山公、李奉圣这样的将帅之才辅佐,可谓强镇矣!” 陈、赵二人皆是颔首赞同,虽然这二十万人有水分,战兵不过十万人左右,但也算是一个比较强力的节镇了。 只听胡承约接着道:“然殿下新婚燕尔,便欲归军中,所欲者何也?” 此话一出,陈佑悚然一惊,随即看向赵元昌,只见他重又眉头紧锁,抿唇思量。 好一会儿,才听赵元昌缓缓开口道:“不若吾请为官家视事如何?” 本来还没想到什么好的解决办法的陈佑听到赵元昌的话,突然灵光一闪,遽然开口道:“大帅可还记得曾请官家赐傅、友?” “我自是记得。”赵元昌随口回了一句,突然顿了一下,迟疑着问道:“莫非......” 见他也想到了,陈佑点头道:“正是如此!” 赵元昌不由抚掌笑道:“将明此计甚妙!” 见他俩在这打哑谜,胡承约不由奇道:“陈司马所言何计?” 陈佑笑着看了胡承约一眼,也不答话,等着赵元昌解释。 只听赵元昌笑道:“将明乃是让我再次请赐傅、友。” “这......”胡承约沉吟一番,突然眼前一亮,不由赞道:“确为妙计!” 见他如此表现,赵元昌便知他也想到了,不由畅快笑起来。 二十四日,秦王赵元昌上书言:监国方知事难,才疏学浅以致朝局混乱,欲替君父分忧而不成。臣闻王当有傅,掌傅相赞导而匡其过失,亦当有友陪侍规讽。今秦王府中傅、友空置,欲学而不得,盼谏而不有。故请陛下怜臣尽忠报国拳拳之心,赐傅友以相之、匡之、讽之、谏之。 当日,官家下诏抚慰秦王,同时敕命政事堂择适当人选,充为秦、荆、宁三王之友。 二十五日,冯道回京,官家遣秦王郊迎。 当日,冯道入宫问对,留宿禁中。 二十六日,下制冯道加开府仪同三司,敕命为秦王傅。 此命一出,一石惊起千层浪。 这可是冯道啊! 竟然当了秦王傅! 最重要的是,开府仪同三司乃是从一品,而王傅只不过是从三品。 让从一品的冯道去当从三品的秦王傅,这是意味着秦王要胜出了吗? 然而,还不等众人消化这个消息,宫中又敕命国子博士池陌为荆王傅。 这池陌不是冯道这等出名的人物,但是他有个老师,叫孙启祥! 没错,正是支持秦王赵元昌的那个前任首相、现任西京留守孙启祥。 这一下是真的看不懂赵鸿运究竟是何想法了。 第七十八章未雨绸缪布耳目 不过这并不是结束,周国可是有三位皇子。 就在秦、荆王傅定下来之后,宫中又下诏以名儒贾寻幽为宁王傅。 之后敕命秦王归荆南以备沈、蜀。 不等荆王一帮人兴奋,又移荆王为广晋府尹,任宁王为开封府尹。 自此,一直被认为机会不大的宁王步入汴京官场,成为一个新的选择。 尤其是在秦、荆二位都被赶出京城的情况下,宁王赵元兴更是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 至于荆王,如果光是这次的安排上来看,机会渺茫。 广晋府就是历史上的大名府。唐德宗建中三年改为大名府,后唐改为兴唐府,后晋改为广晋府,历史上是后汉于公元九四八年重新改为大名府,然后在宋仁宗时期成为陪都“北京”。 现在赵周篡晋,这广晋府还未改名。 那为什么就说转任开封府尹的荆王希望渺茫了呢,秦王不也被赶回荆南了吗? 翻开地图就知道,广晋府在汴京东北。而在广晋府西南处,就是义成军节度使辖地,正好把广晋府和开封府隔开。 这义成军节度使就是秦王岳家卢璟,把荆王放在秦王岳父的眼皮子底下,其中意味无须多猜。卢璟是肯定会把荆王盯的死死地,毕竟这位是同自家女婿争储位的。 当得知宁王即将就任开封府尹,陈佑立刻去找张昭。 两人在一处僻静之地见面之后,陈佑开门见山道:“某有一事,不知可否托付于大郎。” 相交一个多月,陈佑也算是张昭的秉性,知其谨慎机警、侍母惟孝、待弟甚友,故而才在离开之前将他拉出来谈话。 站在张昭的立场上,陈佑这一个多月来折节下交,不因他乃卑微小吏而轻视。且对张家虽无大恩,但小惠不断,也让张家的生活稍稍好过了一点。 这就是陈佑敢来寻他的原因。 果然,张昭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便躬身道:“某乃卑下小吏,蒙司马不弃,待某以友。如今司马有事,某必将不负司马所托!” 陈佑连忙扶住张昭:“大郎不必如此,只是某将离京,此事甚为重要,思来想去,唯有大郎可供托付。” 听了陈佑这话,张昭面露感动之色,当即道:“司马且安心便是,无论何事,交给我张昭便可!” 陈佑笑道:“大郎为人我是知晓的,只是此事需得小心谨慎,大郎当以保全己身为要。” 张昭一愣,联系到两人的身份,脑中灵一闪,有了一个猜测,试探着问道:“司马可是要我刺探府尹之事?” “是也不是。”陈佑笑着摇头,见张昭一脸疑惑,便解释道:“大郎想必知晓,某随侍秦王殿下。如今这储位空悬,殿下却需远赴江陵,故而某在京中需有耳目。”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张昭:“不知大郎可愿为吾耳目,让我在这开封府耳聪目明?” 哪怕张昭只是一书吏,也知道细作的重要性。尤其是如今乱世,更是听闻军中细作向来是主帅所掌,能负责此事的无不是主帅心腹。 问题是也曾听说派出的细作一旦被发现,下场都是凄惨无比。 现下听闻自己被托付如此重任,紧张、惶恐、激动掺杂而来,身体都不住地颤抖。 陈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张昭,见他如此表现,也不开口,只等着他自己的决定。 好一会儿,只见张昭深吸一口气后强自按捺住心情,诚恳道:“司马放心,但凡开封府有异动,昭必会告知司马!” 陈佑状似豪爽地笑道:“大郎办事我自是放心,只是大郎可不仅仅是要关注这开封府衙,更要想法子看着这整个汴京城。” 听了这话,张昭面露难色。 只是还不等他说话,陈佑就解释道:“自不会叫大郎一人做此事。殿下可能是明日或者后日出发,今晚大郎可来我宅中取些银钱。” 见张昭要拒绝,陈佑连忙道:“大郎莫要忙着拒绝,这钱乃是交予你收买眼线之用。某离京的这段时间,但凡是需要银钱,皆可至我宅中支取。” 说到这里,陈佑也是满是歉意地诚恳道:“本来见大郎居于那般住处,我就该帮忙搬迁,只是为防有心人将你我二人联系起来,故而一直拖延至今。” 张昭却是笑道:“司马何必如此说话,某有手有脚,怎可事事依仗旁人!” “你我二人何必见外?”陈佑摇头道,“为了避嫌,我也就不送房产了。只是大郎却须从银钱中取一部分用于家用,便当是我付于大郎的酬金。” 听陈佑如此说,再想想自家如今的拮据生活,张昭也就不好推辞,只好叉手道:“如此,昭便厚颜收下了。” 接着又谈了几句,陈佑嘱咐张昭晚上来自己宅中详谈,两人便各自分开。 只是他还不得归家,现在还要去找黄世俊,将一封赵元昌亲笔书写的书信交予这黄世叔。 想到黄世俊,陈佑也不知道该说啥才好。 周军攻城的时候本来是想算计一下自家,结果被自己临时变计躲了过去。要说他联络诸将的功劳也不小,但同自己一比,就有些不中看了。 后来被召到京城养老,愣是凭着不要脸攀上了荆王。只可惜这冷灶还没烧热,荆王就被打发到广晋府去了。虽不是没机会,但相比留在汴京还是小了很多。 只能说,这人一旦倒起霉来,那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路行到黄宅。 说起来宋以前,一般公卿王侯的住处可以称府,其他官员的住处称宅或第,普通人则叫家。 唐朝的时候只规定了各品级家宅的形制和装饰,称呼则是一种默认的潜规则,违反了也没啥。反正即便是形制和装饰,中后期也没多少人遵守。 直到宋朝,才明确规定执政和亲王的私居称府,其余官员称宅,庶民的称为家。 所以当时陈佑父亲和黄世俊身为南平的二三品大员,在南平城内的家宅中挂上“府”的匾额是没问题的。 只是归属周国之后,两人都是三品以下,自然不敢挂出“府”的匾额。倒非是违制,只是毕竟是潜规则,不到那个级别就装那个面子,难免被嘲笑。 第七十九章即将离京奇事多 被仆下迎进宅内,刚走到偏厅外,就见黄世俊笑着迎了出来:“哎呀,将明啊,最近真的是难得一见啊!” 陈佑露出一丝戏谑地笑容道:“世叔,小侄前几天不才同您一起喝茶的吗?” 虽然陈佑不痛不痒地刺了他一句,但黄世俊脸上的笑容丝毫没有变化:“哈哈!老了啊,总想着同旧交多聊聊。” 见他好似浑不在意,陈佑也没一直硬顶的想法,当即做了个揖道:“却是小侄之过。” 黄世俊哈哈笑着拉起陈佑的胳膊:“将明莫要生分,且至屋中坐下。” 到厅中分了主宾坐下,黄世俊这才含笑问道:“将明此来所为何事啊?” 陈佑从怀中掏出赵元昌的信递到黄世俊面前:“好叫世叔知晓,小侄此来乃是替秦王殿下送信。” 黄世俊接过信封,当即打开来阅览。 好一会儿才放下书信叹道:“殿下求贤之心,甚让某心折啊!只可惜如今荆王行将淘汰,我有心出力,却无可用之处。”【1】 一副惋惜遗憾的神态摆在脸上,陈佑一时之间也分不清他这是真情实感还是虚情假意,只好笑道:“世叔何必惋惜,但存此身,总有用武之地。” “将明无须多言,我都晓得。”黄世俊好似突然想到啥似的,“说起来,荆王病了。” “荆王病了?”陈佑一愣。 黄世俊点头道:“是啊,病了。听说还病得不轻呢,估计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 陈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询问了一些细节,才岔开话题。 当晚,秦王府书房。 或许是因为书房让人感觉更私密吧,反正大家都喜欢同一二心腹在书房议事。 “荆王病了?” 听了陈佑的话,赵元昌同胡承约都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 陈佑将自己从黄世俊那里问来的一一说了出来:“据说是敕命下达之后的次日生病的,御医也没找到病因。不过看症状似是发热,说是短时间内不宜远行。” 听他说完,赵元昌嗤笑一声:“二哥这病的可真是及时。” 可不是吗,正好要离开汴京了,荆王就病了,还严重到不能远行。 陈佑笑着附和道:“谁让广晋府便在卢节使辖地旁,荆王殿下不想去也能理解。” 说到这个,书房内三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了一阵,赵元昌肃起脸来道:“前次我随拙荆拜门,曾同节使深谈一番。如今官家对各地节镇军兵渐渐收紧,义成军也不过只剩一州之地。且四周另有节镇,若是被二哥拉拢,怕是不妙。” 话音刚落,他突然笑了一声:“罢了,多想无益。” 说着,他看向胡承约道:“听说官家准备下诏,令各州府发解,以供来年春天开科取士。不知德俭可有心下场一试?” 听闻此话,胡承约也是有些心动。 五代科举随唐制,基本上是一年一考。一般秋季发解,冬季汇聚京师,春季开考。也算是为京师商业创造需求了。 但毕竟是战乱时期,严谨程度同唐朝是不能比的。科举开不开,完全看皇帝有没有想起来,有没有空闲。 而且录取标准和人数都是由知贡举一人而决。历史上五代时期录取进士最多的一次是后汉高祖天福十二年,录取二十五名;最少的则有三次,分别是后唐庄宗同光二年、明宗长兴二年和后周世宗显德二年,都只录取四人。 此时做官的主要途径还是推举和征辟,嗯,没错,和汉朝一样,家里有人好做官。 除此之外,自恃勇武也可到战场上拼杀一番,功名马上取嘛!正好此时武人地位不低,至少大周政事堂是指挥不动枢密院的。 但是对于读书人来说,大唐倒下不过四十多年,科举依然是一个执念。若真的能进士及第,这样的机会谁不想争取一下呢? 反正即便没考中,依然能继续做官,此时还不像后世那样唯有东华门外唱名者才是好男儿。 最重要的是,如今没有乡试、会试一条龙,官员也没有锁厅试,亦无别头试,只需要在汴京考一次便可! 若是能得知贡举青眼,那是妥妥的能高中。 故而胡承约只是稍稍犹豫,便点头道:“我欲试它一试,只是这几个月便不得随侍殿下身边了。” “无妨。”赵元昌毫不在意地一挥手,“既然德俭有心,我岂有阻拦之理。这样,这段时间你便住在我府中,待考完再回江陵。我回去之后自会安排人将你的文解送来。” 所谓文解,便是州府发的那个“解”了,相当于准考证,得在原籍办理,原则上每年换一次。 见赵元昌如此贴心,胡承约感动不已,却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好深深一揖。 这事说完,几人又谈到出任开封府尹的宁王赵元兴。 只是陈佑胡承约二人对宁王知之甚少,赵元昌对自己这同父同母的三弟也感觉到有些陌生。 小时候还好,兄弟几个一起玩乐,长大后他就跟着赵鸿运四处跑,同两个弟弟的感情不是很深。 及至大周立国,涉及到储位之争,真正的兄弟之情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只是平常见了面还都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 故而三人也只是就目前的一些情况谈谈自己的见解,这一番谈话便到此结束了。 景瑞三年八月初一的朔朝会上,荆南大都督、秦王赵元昌陛辞。官家好生勉励了一番,又赐下各种物事,这才让他离开。 回到秦王府,早已准备好的车驾立刻出发,自朱雀门离开汴京城。 值得一提的是,前一天赵鸿运将陈佑召到宫中一番问对。 只是问的没有重点,赵鸿运几乎是翻到一份奏章,觉得合适便就奏章上的问题向陈佑发问,可以说是没有丝毫重点了。 好在陈佑几十年的经验和思考都还在,涉及施政方面的都能答出个子丑寅卯。但涉及军事,他就抓瞎了。以前看到过的还能凭借着印象扯几句,没看到过的也只好老老实实说不知。 一番对答结束,都过去一个时辰了,赵鸿运啥都没说,就把陈佑撵了出来。 回到秦王府将这经历告知赵元昌,他也是发懵,不知官家是何想法。 第八十章路途漫漫欲拜师(一) 陈佑就这么离开了大周都城汴京,在这里待了两个多月,走的时候只留下了一座宅子和两家店铺。 至于张昭,陈佑同他谈了很久,将后世的一些理念简单粗暴地灌输到他的脑子里。 注意开封府的反常动向估计不难,而能否在汴京建成一个简单的情报网,陈佑心里也没底。 不过他原本也只是想找张昭打探点荆王的消息,现在换成宁王也是一样。让张昭负责打探汴京情报不过是临时起意,便是没多大成效也没关系。 朝会结束之后,赵鸿昌回到简贤讲武殿,还没坐下,就让人把林盛保叫来。 “大哥出发了?”林盛保刚步入殿内,就迎来赵鸿昌的问话。 好在他之前专门关注着,因此行了礼之后不慌不忙道:“回禀官家,秦王殿下刚从朱雀门出城。” “嗯。”赵鸿运点点头,突然皱眉道:“二哥的病还没好?” 虽然林盛保没抬头看赵鸿运的表情,但听这语气就有些不对劲,当下小心道:“据御医说,尚未痊愈。” 听得这话,赵鸿运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随后化成无奈之色,对侍立在身旁的内侍监韦齐道:“平安,你再安排下去,给二哥多送点药物,每日都要让御医诊断一番。” “喏。”韦齐记在心中,干脆应下。 说完这事之后,赵鸿运又问道:“三哥这几天如何?” 听到这个问题,韦齐目光微凝,看向林盛保。 只见林盛保毫不迟疑地答道:“宁王殿下这几天只是带着府衙官吏在城内巡视,尚未有其它动作。” 赵鸿运满意地点点头:“不急不躁,很好。” 接着叮嘱林盛保道:“护军你多看着点,有事便告知于我。” “是。”林盛保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又道:“官家,今天刚收到一个消息......” “哦?”赵鸿运考虑一瞬,随即问道:“是北边出结果了?” “是,细作传来消息:契丹皇帝耶律阮同淳钦太后和解了。”【1】 听闻此话,赵鸿运也只是轻轻颔首:“看来契丹也是有识大体的人。” 说着,不由笑道:“只是这契丹消停下来,徐卢龙怕是要头疼了!” 徐卢龙说的是原卢龙节度使,现北燕皇帝徐征。 帝皇之间的点评,林盛保这等家仆自然不好开口,故而皆是沉默不语。 赵鸿运想了想,又吩咐道:“平安拟一道密令让护军送到吴奇峰处,告诉他若是能抓住机会,便把太原拿下。” 韦、林二人齐声应下:“喏。” 相比起回京时的二十多骑,陈佑一行人自汴京返回江陵的队伍就庞大了许多。 除了多一个秦王傅冯道之外,秦王妃也获准一同前去,或许赵鸿运也是想早点有皇孙。 至于秦王友,有司正在讨论酝酿,估计还要等几年才能有个初步结果。 带着一个老人、一个女子,这车驾医药就都要备好。 而且王妃总得有人服侍吧,这又要带上几个女使。 中午也不能就让这一老一弱跟着一群青壮啃干粮吧,还得带上锅碗瓢盆和食材,当然厨子也不能少。 为了保证安全舒适,方方面面都得考虑到,这杂七杂八的东西带的就多,行进速度自然就快不起来。 同时蒋树不得不严格控制着每天前进的速度,以保证能在天黑之前抵达驿站。 这么走了几天,也不过是刚刚进入蔡州境内。 好在现在已经入秋,所谓秋高气爽,正是行路的好时候,一路上倒也轻快。 转过一座山坡,陈佑催马赶上赵元昌,笑着问道。“大帅何不去车上陪着王妃?” 听了他的问话,赵元昌扭头看了一眼后方的车驾,带着些许柔情。随即转头看向陈佑笑道:“我等男儿还当骑马奔驰才是。” 说完这一句,他当即岔开话题:“将明你这些时日倒是对冯相公执礼甚恭,可是别有打算?” 却原来是出发以来,陈佑每天都会去冯道面前转悠,嘘寒问暖一番。 此刻听了赵元昌的问话,陈佑轻轻一笑,脸上摆出一丝肃穆的神色道:“冯相公德高望重,治国理政皆有心得,某却是有心学习一二。” 听到陈佑如此认真地回答,赵元昌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原来将明是欲同我做那师兄弟!” 说着,直接调转马头朝冯道所乘的马车行去:“我便替你说和说和!” “啊!”陈佑一惊,他倒是没想到这一茬。 冯道乃是秦王傅,若是陈佑求学于他,岂不就是与秦王一师同门了么! 他连忙调头,来到冯道车旁,正好听到赵元昌对掀开帘帐露出脸庞的冯道说:“便是如此,不知先生可有心收徒?” 听完赵元昌的一番话,冯道转眼看向骑马而来的陈佑:“陈司马。” 陈佑立马拱手道:“冯公可有吩咐?” “听闻司马有心求学于我?” “这......”陈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干脆答道:“正是!晚辈仰慕冯公学识,欲从而学之。” 却见冯道哈哈笑道:“我哪有什么学识啊!只不过是活得久一点罢了。” 听闻此话,陈佑心中一沉,这是要拒绝了? 虽心中惋惜,但也知道二人相见不过数天,被拒绝才是大概率事件。 正要开口,又听冯道说:“你若是不怕在我这学不到什么,便是拜师也无妨。” 陈佑当即大喜道:“多谢冯公!” “先别忙着谢。”冯道伸手敲了敲马车壁道,“当年那黄石公收张子房也是有一番测试。某自是比不得黄石公,可你也不是那张子房,却也是要有一番波折才好。” 陈佑只是稍一考虑,自忖以前见过那么多花样百出的测试手段,冯道毕竟有时代限制,应该想不出什么稀奇古怪的题目,当即拱手答应道:“冯公尽管出题!” “倒是爽快,甚合我胃口。”冯道抚须笑道,“黄石公当年试了三次,老朽不才,也来三次。” 说着,他眼珠一转:“这第一个测试嘛,便是要你去为我寻来一物。至于是何物,你且听着。” 陈佑和一旁的赵元昌皆是竖耳倾听。 “公将如棠,谓之乱政。” 第八十一章路途漫漫欲拜师(二) 听到冯道嘴中吐出的八个字,陈佑立刻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哪本经典里的句子,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不过没关系,他还是装着胸有成竹的样子点头道:“原来如此,晚辈记下了。” 见他回答这么快,倒是把冯道唬的愣住了,犹豫了一下,他又补充道:“你先别急,此物需得一尺长、三斤重,当如旭日初升,亦是红日当空。” 听了这话,陈佑有些懵,看冯道的样子,后来的这句话明显是另外加上的。想到这里,不免心中懊恼,早知如此便不装腔作势了。 只是既然装了,那就得装到底,当下道:“晚辈记下了。” “嗯。”冯道点点头,笑道:“慢慢来,不着急。” 说着,放下马车的帘帐,不再说话。 赵元昌笑着鼓励道:“将明且好好想想。” 说完,他催动马匹加速向前。 陈佑苦笑着摇摇头,慢悠悠地跟着大部队,分出心思仔细思考。 他空闲时间也读过不少经典,只是一来不是上学要求背诵,二来也只是个人兴趣爱好,虽有印象,但都记得不是特别清楚。 如今骤然拿出一句来,他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到是出自哪一篇,上下文是啥。 正想着,突然看到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庞中和,顿时眼前一亮。 前两天自赵元昌处得知要开科举之后,陈佑亦曾问过庞中和是准备留京备考,还是跟自己回江陵。 或许是他不怎么在意科举,也没多犹豫,便说要同陈佑一齐回江陵。 催马来到庞中和身边,笑着开口道:“万育,现在怎么样啊?” 庞中和转头看向陈佑,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现在速度慢,倒是没磨破。” 陈佑哈哈笑道:“多跑跑便好!” 说着,他四处看看,调转马头朝队伍后面走去:“万育且随我来。” “啊?好!”庞中和答应一声,跟着陈佑一齐向后行去。 很快两人就吊在队尾了,陈佑轻咳一声问道:“我且问你,你可知‘公将如棠,谓之乱政’这句话出自哪里?” 听了陈佑的问题,虽有些奇怪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但庞中和还是老老实实的仔细回想。 好一会儿才回答道:“司马......” 陈佑连忙道:“叫世兄,公事上称呼官职,私下里咱各自论交。” 他不是第一次这么说,只是以往庞中和叫他司马他也没有特意纠正罢了。 庞中和点点头,继续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两个半句拼在一起的,而非一整句。” “哦?”陈佑轻轻挑眉,“这作如何解?” “非是小弟自夸,只是我熟读经典,确实没见过如此一句话。不过倒是可以拼出来。” 说着,他顿了一下,接着道:“这句话应该是出自《春秋左氏传·隐公五年》,首句是‘春,公将如棠观鱼者’,之后是臧僖伯劝谏隐公的话,其中有一句是‘不轨不物,谓之乱政’。如此,正可拼接为公将如棠,谓之乱政。” 听了庞中和如此说,陈佑也是回想起来了,这一篇后来加了标题,就叫《臧僖伯谏观鱼》。 仔细咀嚼一番,他便明白了,冯道要的是这个“鱼”啊! 只是这“鱼”到底是鲜鱼还是渔具呢? 结合他后面补充的要求,陈佑觉得是指的鲜鱼。毕竟哪有一尺长、三斤重的渔具。 只是最后的“当如旭日初升,亦是红日当空”还需好生思量。 这么想着,他看向庞中和,赞道:“万育学问却是扎实,若是那知贡举公平取士,你去考试,必定高中啊!” 却不防这一顿夸让庞中和羞涩不已。 也怪陈佑,庞中和经营糖水铺子的这一个多月,基本上没多少盈利,每次都要被陈佑教训一顿。如此这般,也难怪一次夸奖便让他不好意思了。 只是他还是对自己有着判断的,当下谦逊道:“也非是定能高中,若是明经科也罢,若是进士科,还得考策问,这实乃我之弱项。” 破解了一半的谜题,陈佑也是心情大好,当下笑道:“这就是让你跟在我身边历练的原因了!多看看多想想,必能有所得。对了,你可知‘当如旭日初升,亦是红日当空’又是出自哪?” 庞中和仔细想了想,最终无奈摇头道:“实在是不知,或许是在哪本我没读过的孤本古籍上的吧。” 见他也不知道,陈佑也不勉强,又勉励了几句,便将他打发走,自己一个人慢慢想。 首先肯定不可能是出自孤本古籍,因为这样的话,自己根本不可能猜出其中含义。 再考虑到庞中和作为一个读书人,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基本上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应该看的书他都看过。然而就这样,还不知道这句话是出自哪里,那么,这应该是冯道自己编的。 只是虽有这样的判断,但一时半会还是想不透。 就这么想了几天,眼看到了郢州境内,就快抵达江陵了,陈佑还是没想出来。 当然,即便还没解决第一个问题,陈佑依旧每天向冯道献殷勤。 你要问他为什么突然想要拜师冯道,其实最想学的就是冯道是怎么成为政坛不倒翁、中枢常青树的。 这种能力对陈佑这个因为站错队而被边缘化的人来说,实在是有极大的诱惑。 更别说冯道当了这么多年的顶级官员,名望自不必说,门生故旧那肯定不会少。 现在乱世还表现的不明显,也只不过是一张巨大的关系网罢了。但一旦天下平靖,这就是派系,就是山头! 只要自己能混上去,成为这个山头的代言人那是绝对没问题的。甚至通过斗争成为派系的掌控者也不是没可能。 至于说天下何时才能平靖,陈佑表示,若是自己身居高位之后还不能加快大周统一的脚步,那还是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不过,想法虽好,还是得先过了眼前这关。 就在陈佑同谜题做斗争的时候,车队前方迎来了三名骑手。 这骑手乃是身居江陵的王朴派出,专门来找赵元昌的! 第八十二章攻蜀时机在此时 拿到书信展开来看,赵元昌先是蹙眉,之后面带喜色。 书信攥在手中,直接下令就地休整。 陈佑正一边走一边思考,却见车队转向路边空地,不免心生好奇。 四下一望,找到赵元昌的身影之后催马上前。 陈佑还没来到赵元昌跟前,看到他的赵元昌就挥舞着手中的信纸笑道:“将明,好消息!” 听闻此话,陈佑心中一动:他在最后面没看到人,那么就是江陵那边送来的了。 既然是好消息,陈佑也就不着急了,裹挟在大部队中移向路边平地。 停下来之后,陈佑来到冯道车旁,此时赵元昌、冯道二人正站在车下交谈。 见陈佑过来,赵元昌立刻问道:“将明,李将军送来消息说屯驻夔州的蜀军渐退,正可趁虚而入!” 乍听之下,陈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李将军说的是李继勋,但立刻又冒出另一个疑惑:“可知蜀军因何而退?” 没想到听到这个问题,赵元昌脸上的笑容更胜:“据说是武信军叛乱,现下蜀国已乱,此乃天赐良机!” 也难怪赵元昌如此兴奋,自从都江堰修筑完成,这蜀中蜀都便成了天府之国。蜀地经营好了,这就是帝王之业! 然而,问题在于,蜀地易守难攻。 何为天府?上天建造的房子! 这蜀地便如宅邸一般,适合大规模军事行动的就只有两个“门”。一为北方汉中,一为东北夔州。 自汉中入蜀,直驱蜀都,需得过剑门关;自夔州入蜀,沿江而上,需得过瞿塘关。 然而,剑门天下险、瞿塘天下雄可不是说说而已! 很可惜,如今汉中、夔州都在蜀国手中。前次周攻南平,就是想获得自夔州入蜀的机会。 毕竟进攻汉中得先穿过秦岭,这时候蜀国也有时间来增援汉中、增强剑门守卫。但是瞿塘关只有一道关卡,一旦突袭拿下,就可溯江而上直抵渝州,也就是现在的重庆。 如果运气好,渝州一鼓而下,便可直逼蜀都。 如此,蜀地可得。 只是瞿塘关也不是那么好打的,之前李继勋好不容易将站线稳定在长阳、巴东一带。等蜀军后撤到巫县,周蜀便在巴东、巫县之间对峙。离瞿塘关还有好一段路程。 如今蜀国内乱,夔州空虚,岂不正是攻取瞿塘关的好时机! 只是脑子一转,陈佑便想通了这一茬,当即拱手道:“恭喜大帅!” 赵元昌笑了两声,收敛神色道:“冯相公,将明,此次吾须立刻敢往江陵整军备战,只得先行一步了!” 冯道点头道:“殿下且去便是。” “嗯。”赵元昌点点头,“马上我安排驿使将此消息送与官家,只待官家敕命抵达便立刻攻取瞿塘。在战事结束之前,为安全起见,只能委屈冯相公待在郢州了。” 未虑胜先虑败,他这是防止攻蜀之时沈国趁机进攻江陵,故而将两人安排在郢州。 说着,他转向陈佑:“将明,自此至郢州城,冯相公和拙荆的安全便交予你了!” 陈佑心中一凛,当即抱拳应道:“大帅放心便是!” 只是他心中还是想着能趁此机会获得掌军的机会,哪怕战场上刀枪无眼他也顾不得了,答应之后立刻诚恳道:“只是大帅,属下亦欲从大帅行于军前!” 听了这话,冯道饶有兴趣地看了陈佑一眼,随即转开目光。 而赵元昌则是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前方卢金婵的车驾,又看了看冯道,见陈佑一脸坚定的神情,好一会儿才道:“既然将明有心,待冯相公和拙荆安顿之后,你来江陵便是。” 可以说,赵元昌现在对陈佑那真的是优容有加。 陈佑也知道赵元昌这是放弃了让他照看冯道和卢金婵的想法,哪怕心中满是算计,此时也有些感激。 只是他已过了那容易头脑发热的年纪了,故而只是深深作揖道:“大帅放心,属下必妥善安排好冯公和王妃的生活起居!” 赵元昌又嘱咐他几句,便去了卢金婵的车驾。 陈佑站在原地看着赵元昌上车之后,抿着嘴唇久久不言。 来到此世这么久,一直在辛苦算计,现在是头一次产生愧疚之情。 “你可是想要沾染行伍?” 陈佑正在反思自己的行为,突然听见冯道问出这么一句话,却是被吓了一跳。 只是转头看见冯道严肃的表情,沉吟一阵,决定如实说出来。故而拱手道:“冯公慧眼。晚辈先前便是武人,如今领的散官也是明威将军,故而心有执念。” 这个理由虽然能说得过去,但也不是很充分。 毕竟主君将家人、师长交由你照看,那是绝对的信任,更别说还能让你远离危险的战阵。这个时候你竟然选择上战场,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而在外人看来,陈佑怎么也不像那种嗜战之人。 只是听了他这话,冯道也没再追问,只是抚须笑道:“这行伍之事,确实容易让人放不下。” 说着,也不管陈佑如何想法,在仆人的帮助下登上马车。 只留下陈佑站在原地,脊背渗出一片汗珠:他还是有些急了。 其实也不怪他,来到此世已有四个多月,但他一直不能安心。 哪怕像丁骁、陈行文这种人,理智上知道他们是可以相信的,也会把一些重要的事情交给他们办。但无法交心,没有安全感,故而才急着想把一支力量抓在手中。 此心不安,不论到哪里都是过客。 不管陈佑如何想法,赵元昌安抚好卢金婵之后,立刻上奏请攻蜀。 派出驿使快马加鞭将奏章送往汴京,他自己则带着蒋树等十多名秦王快马赶往江陵。 冷兵器时代要发动一场战争,需要有充分的准备。 只是战机转瞬而逝,实在容不得他准备充分,只好趁着诏命下达之前能做一点是一点。尤其是水军,在抵达蜀都平原之前,水军是运兵运粮和作战的主力。 可惜的是,周国的水军基本上都在淮水流域同宋国对峙。赵元昌可用的,就只有之前投降的南平水军。 第八十三章枕头之风威力大 除了整顿水军,还要调度粮草,同时在抽调战兵的同时,还需要调集各地乡兵团练补充给马青,以防沈国趁机攻来。 同时,也不能干忙活。 之前已经说了瞿塘关不好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蜀国坐镇夔州的乃是宁江节度使,不论是蜀帝调集夔州军兵平叛,还是宁江节度使想要在这场内乱中分一杯羹,都得是节度使亲自带兵。 这样一来,主将不在,后方生乱,搞不好能策反瞿塘关守将。 不过说实话,夔州离蜀都不近,也不知后方究竟是乱成什么样了,才会让这么远的宁江军回去。【1】 这些都是赵元昌需要考虑的,他经过郢州城的时候,停留了两个时辰,借助郢州军兵送出十数道文书之后才重新启程赶往江陵。 陈佑等人在赵元昌出发之后便继续上路。 之前停留的地方距郢州治所长寿县尚有八十里路,按照他们的速度,还要走一天半。 蒋树临行之前便将之前安排好的路径都告知了陈佑,陈佑只需要按照之前的计划来就可以了。 如此行到第二天,眼看离长寿县城不过二十多里,陈佑吩咐丁骁快马赶到县城,让郢州知州备好王妃和秦王傅的住处。 就在丁骁离去后不久,卢金婵的一个婢女突然从马车上探身喊道:“陈司马!” 陈佑扭头问道:“清荷小娘子有何事?” 现在这个时候,只要是清白人家的女子,外人一般都要称呼为“某娘子”、“某小娘子”。此娘子非彼娘子,可不是老婆的意思。 陈佑虽然问的是这个名叫青荷的婢女,但青荷乃是卢金婵的贴身婢女,她的事实际上就是卢金婵的事情。 听到陈佑的问话,青荷却不答,只是一个劲招手道:“司马你近前来!” 陈佑微微皱眉,盯着青荷看了一会儿,直看得她面红耳赤,这才调转马头走到车驾旁:“何事?” 那青荷看了一眼车内,低着头红着脸轻声道:“奴家想要小解。” 虽然说得是她自己,但是右手悄悄地朝车内指了两下。 陈佑自然是懂的,也不怪如此扭捏,之前都是卢金婵直接跟赵元昌说,如今换成了他,自然有些尴尬。 不过陈佑倒是无所谓,五谷轮回之事嘛,谁都要经历。 当下点头答应一声,拨马向前走了几步,出声喊道:“暂且歇息一阵!” 一众应诺之声,队伍转到路旁。 为防卢金婵尴尬,陈佑转到另一边。 说起来冯道出的那道题的后半部分陈佑还没想通,不过他决定进了长寿城之后,直接到鱼市去转一圈,没准能有所收获。 还有一点就是,现在他要尽量给卢金婵留下好印象。 他也是做过领导的,自然知道枕头风的威力。 哪怕不是明着说,只是偶尔提及,特定情形下,枕边人的一两句话就能改变领导对一个人的看法。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长孙皇后之于唐太宗,一次朝服进谏挽救了魏征,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还有一次是房玄龄因错被撵回家,也是长孙皇后一句话让唐太宗改变了主意。 估摸着差不多有一刻钟了,陈佑走到车驾旁问那车夫:“王妃可在车内?” 车夫还没回答,就听车内传出一声轻咳,紧接着传出一个清脆的声音:“我在。” 虽然障尘没有掀开,但陈佑还是拱手道:“既如此,我等便出发了。” “司马做主便是。” 陈佑点点头,走回拴马之处,解开缰绳翻身上马,然后道:“出发!” 过不多时,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长寿县城,一群官吏正候在城门外。 丁骁也跟在一旁,见陈佑等人来了,便牵着马走到陈佑身边。 还不待两人说话,便听那些官员长揖恭声道:“恭迎秦王妃、冯相公!” 如果此时冯道加了三师三少的衔,就该是先说冯相公,再说秦王妃。 卢金婵虽是女子,但她身为正一品亲王的王妃,地位是要高于从一品的宰执。 停了一会儿,卢金婵在车驾内朗声道:“免礼。” 这一声听起来倒是十分飒爽,浑不似小女儿家。 趁着这个机会,丁骁连忙给陈佑介绍来迎接的官员。 车队行到那群官吏面前,丁骁刚好介绍完。 陈佑翻身下马,拱手道:“方判官、马县令,某乃陈佑,忝为秦王府司马。” 一群官吏再次行礼:“见过陈司马。” 在场身份最高的乃是那郢州判官方判官,只见他满是歉意道:“王知州奉秦王殿下之命忙于公务,抽不出身来迎接,还望司马向王妃、相公说道一二。” 陈佑当即道:“公务要紧,方判官将住宿之地告知我等便可自去忙。” 这判官却是想在冯道面前露露脸,故而笑道:“下官也无甚要务,便将诸位送到住处。” 说着,看了一眼冯道所在的马车,这才右手虚引道:“司马且随我来。” 郢州官吏也算是用心,整理出了一套不小的宅院。 这宅院同州衙只隔了两条街,宅内分成了东、中、西三个院子。 卢金婵被安排在东院,冯道被安排在西院,随从侍卫什么的多住在中院,陈佑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也是睡在中院卧房。 迎到陈佑一行人之后,其余官吏都被打发走,只剩方判官和马县令一直送到宅院门口。 待卢金婵的马车进了宅院之后,知晓他们心思的陈佑来到冯道车前请示道:“冯公,这二位您要不要见一见?” 冯道指点着他笑道:“人都道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你小子净会给我找事!” 这话说得陈佑一阵惊喜,只是还不等他说啥,冯道便说:“你将他们唤到跟前来。” 听闻此话,陈佑连忙收敛心思,答应一声,将期盼已久的二人招呼到马车前,介绍给冯道。 这时候才看出冯道的名声有多大,在陈佑眼中,这两个五六品的文官就仿佛是粉丝见到偶像一般激。 不过京中官员对冯道倒是很少有这样的表现,估计是接触的多吧。嗯,就是少见多怪。 第八十四章蜀地一乱三国动 晚上自有郢州官吏豪富为迎接冯道而举办的宴席,至于卢金婵,还没人胆子大到要让王妃在宴席中抛头露面。 这场宴会自然少不了身为郢州之主的知州。 说起来,这郢州知州姓耿名石,非是文人,乃是武将。正式职务也非一般知州的“知某州事”,而是“知郢州军政事”。军政一把抓,不是刺史,胜似刺史。 说起来现在以武将任州县主官的情况也不算少见,只不过真正厉害的武将肯定要用来带兵,中流水准又差不多识字的才会安排为一地主官。 毕竟一个下县县令都是从七品,换成武官也得是一个营、都主将,水平太差也升不到这个位置。 宴席上的觥筹交错自不必提,第二天一早,陈佑便去了这长寿县城的鱼市。 长寿县正好位于汉水边上,境内不少人以渔业为生,故而鱼市也是十分繁荣。 在满是鱼腥味、血水横流、鱼鳞遍地的鱼市内转了一圈,一尺长三斤重的鱼也发现不少,可就是没看到什么旭日初升、红日当空。 到这时候,不免有些怀疑自己前一句是不是解错了。 只是不这么解还能怎么解?前面八个字是字谜,后面补充的乃是要求,如此正好。 莫非谜底其实是“观鱼”二字? 陈佑皱着眉,重又在鱼市内一个小摊一个小摊的观察。 直到他走到一个正在杀鱼的摊子前,只见摊主先是用一个铁刷将鱼鳞刮去。接着一刀划开鱼腹,掰开之后将内脏鱼卵之类的一并掏出,紧接着又把腮瓣扯下。这才将鱼卵重新塞入鱼腹,用草绳穿好递给顾客。 见此情景,陈佑脑中灵光一现:若是旭日初升代表新生,红日当空代表青壮,那岂不就是要找腹有鱼卵的鱼吗? 想到这里,他当即一个鱼摊一个鱼摊的询问。 也是运气好,还真就给他买到了一条怀孕的鲤鱼,自头至尾一尺长,共有三斤重。 也没让摊主处理,就这么用草绳穿着拎了回去。 在西院找到拿着书卷边走边诵的冯道,陈佑远远就举起手中拎着的鲤鱼满脸笑容道:“冯公!您要的东西我寻来了!此鱼一尺长、三斤重,腹中满是鱼子!” 冯道定睛一眼,书卷拍在手掌中:“着啊!送到厨房中午加一碗鱼汤!” “好嘞!”陈佑答应一声,转身欲走。 却突然顿了一下,又转向冯道,嘿嘿笑道:“那个,冯公,您看这第一个测试算过了吧?” 听陈佑如此问,冯道上下打量他一番。 也是陈佑脸皮厚,就这么嘿嘿笑着等着冯道的回答。 好一会儿,才见冯道手中书卷一挥:“便算你过了!还不快把鱼送走?” 陈佑心中一喜,干脆答应一声便朝厨房行去,他要好好嘱咐厨子一番。 就在陈佑为了拜师而努力的时候,沈国叙州州衙迎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 这汉子虽不甚穿着破烂,但双目炯炯有神,来到州衙门前掏出一个身份令牌道:“我乃供奉黄门!有紧要军情报知刺史、别驾知晓!” 门口军兵不敢耽搁,连忙将此人迎进门内,同时派人通知刺史、别驾。 不多时,此人刚刚见到叙州刺史和叙州别驾便迅速喊道:“蜀国内乱!武泰军已离开黔、涪二州!” 一刻钟之后,叙州接连派出两波驿使向都城长沙府报信。 蜀中生乱,沈国如此兴奋作甚?它既不在汉中左近,又非是控制夔州。 却原来这沈国原本国号为楚,前几年将国号改成了皇姓沈,领土大概相当于现在的湖南。故而沈国可以趁这次蜀国内乱的机会,获得攻略蜀地的桥头堡。 历史上中原野战军在解放西南的战役中,就是从湖南出发,先破川黔防线,再南下夺取贵阳、遵义,进击宜宾、纳溪、沪州。 这就是湘西大迂回。 换到这个时代,就是先夺下渝、涪、黔三州,紧接着南下夺取夷州和大小播州,然后西进攻入戎、泸、纳三州。 不过毕竟相隔了九百多年,现在的夷州、纳州、大播州、小播州都属于羁縻州,无论是自然环境还是社会情况都比不上解放战争时期。 最重要的是,沈国的军队,纪律和意志都比不上红色思想指导下的中原野战军,想要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进行迂回作战,实在是太不切实际了。 不过好在沈国的目的是为了进占蜀地,而当初中原野战军主要是为了解放云贵,防止川湘之敌南逃。 故而可以自叙州、辰州出发,翻山越岭夺取黔州,紧接着沿着涪陵江顺流而下夺取涪州,然后沿江水西进攻占渝州。 渝州位于嘉陵江和江水的交汇处,无论是先攻巴蜀大地哪一片,都可溯流而上,甚是快捷。 只不过之前翻山越岭赶到黔州,沈军的战斗力还剩多少很难说。但对沈国来说,能趁机得了黔、涪、渝三州,对接下来攻略巴蜀是很有利的。 还有一点,周军过了瞿塘关,如果不想自北边翻山,就必须沿着江水溯流而上。而沿江而上,不可避免地要经过涪州、渝州。 这也就意味着,一国完成自己的战略目标,就必然阻止了另一国战略目标的完成。哪怕他们此前都不知道对方的打算。 几天之后,沈国衡州节度使卢子龙受命前往辰州,整军攻略黔、渝。 与此同时,陈佑跟在汴京驿使后面前后脚抵达江陵。 不过周国可不仅仅是要从夔州一处突破,枢密副使史肇庆自汴京紧急赶往京兆府,统帅京兆、金、凤、成、阶一府四州军事,欲从汉中入川。 虽有天险,但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蜀国内乱的情况下,或许能让汉中不战而降、剑门不攻自破也说不准。 当然,以上都是往好处预测,也没准周军会被死死拦在汉中,战阵之事瞬息万变,不到最后时刻,谁都说不准。 总之,随着江陵水军整训完成,攻蜀之战正式开始。 周景瑞三年八月十三日甲午,周荆南大都督、秦王赵元昌以水军都指挥使曹新荣为前锋,自巴东县出发,溯江而上进逼巫山县。 第八十五章瞿塘雄关伫江头 舳舻千里,旌旗蔽空,浩荡船队沿江西去。 江陵水军都指挥使曹新荣已经攻下巫山县,现在顿兵于瞿塘关前的大溪乡。 劝降使者已经派出,只等着结果了。 如果瞿塘关守将不降,就必须自陆路进攻瞿塘关。 此时陈佑所在的船队,正要前往巫山县。 与他一同的还有赵元昌、李继勋以及参与本次攻蜀的几个军。 加上水军和辅兵、民夫,此次江陵地区的周军共有十三万人入蜀,对外称三十万大军。 就这,已经造成了很大的后勤压力。如果不是有船运粮,要维持战兵人数就必须增加辅兵和民夫的数量,要维持总人数就必须减少战兵比例。 在这崎岖山路里运粮,从江陵运十车粮食到奉节,能剩下五车都要谢天谢地了! 好在可以通过水路运输,一船一船比陆地上用车快多了。 临近中午,船队抵达巫山县。 陈佑跟随在赵元昌身后走下甲板,等下参与到这次攻蜀之战的军政要人们会在县衙议事。 除了江陵水军和清化军、安远军在大溪乡外,其余十一个军的都指挥使加上奉圣军节度副使李继勋、荆南人都督府众人皆集中在县衙正堂。 七州团练乡兵和五个自京中带来的军留给马青用来防御沈国可能的进攻,跟随赵元昌的除了京中带来的十个军之外,还有四个南平降卒加上就地征召的良家子编成的军,其中有一个长阳军乃是番兵。 巫山县衙正堂内,仆人奉上茶水退下之后此处便安静下来。 此时陈佑坐在右首,他对面是李继勋,下手是王朴,以下依次是都督府官吏和各军都指挥使。 好一会儿,赵元昌开口道:“我已让人通知了曹将军,只给瞿塘关半天时间考虑。若是不降,到时就须从陆路绕后进攻瞿塘关。” 此话一出,一片争先之声。 也是,一开始的巫山县被先锋的三个军轻易拿下,此时堂中众将都憋着一股气,想抢到攻下瞿塘关的功劳。 想想看,天下雄关啊!这要是被自己拿下了,那就能吹一辈子! 待众将吵了一阵,赵元昌才抬手虚压。 见他如此动作,堂中瞬间安静下来。 他满意地点点头,扫视一眼,对着一将道:“张将军,这绕后的任务便交给你广节军了,你可能完成?” 听闻此话,陈佑眸光一闪。 这广节军张将军,他可还没忘呢! 入蜀的第一场硬仗就交给广节军,确实是喜欢用。 嘿,若是广节军不得歇也就罢了,那说明赵元昌虽喜用广节军,但无偏爱之心。若是用过这一次便歇着不再攻坚,陈佑可就要好好算计算计了。 不论他心中作何想法,听到赵元昌的话之后,身披轻甲的张和兴奋地站起来抱拳道:“都督放心!属下必不辱使命!” 赵元昌点点头:“既如此,你即刻便出发吧。” 自巫山县城到瞿塘关直线距离约有五十里,但是别忘了此处多山,弯弯绕绕的路程加一块大概有七八十里。 急行军也需要半天时间,再加上抵达瞿塘关外还需修整。故而此时出发,大概明天一早就可以展开第一轮进攻。 当然,如果真要强攻,单靠一个广节军是不够的。 不过其余部队不需要一齐去,真的打起来再从巫山县出发不迟。 至于水军,在这次战斗中起不到丝毫作用。 原因嘛,自然是因为滟滪堆。 据《水经注》记载:“白帝城西有孤石,冬出水二十余丈,夏即没,秋时方出。谚云:滟滪大如象,瞿唐不可上,滟滪大如马,瞿唐不可下。盖舟人以此为水候也。” 现在正是秋季,滟滪堆还没到大如象的地步,故而周军可以用船运粮运兵。可这就是极限了,根本不可能利用水军协助作战。 毕竟此处乃是瞿塘峡啊!除了滟滪堆这个危险之外,河两岸都是山峰峡谷,船队驶进去就是靶子。 再说了此处守将又不傻,铁锁横江那是基本操作,不先拿下瞿塘关,根本没机会清理江面杂物。 张和出门之后,赵元昌又转向另一个中年将领:“钱将军,这巫山县城四周还需你清理一遍。” 这清理,除了翦除残余蜀军,还有就是搜刮豪富的钱粮。 不管怎么说,先刮一遍大户,不愿意配合的全部都抄家,这样一来,当地就好治理很多。 那将领也是站起身来拱手应下。 接下来又安排了一些事情,这些都指挥使便各自散去,安排自己手下军兵的住处去了。 此时,瞿塘关内,陈佑等人以为早已率军离去的宁江军节度使范重阳也在召集众将议事。 他张嘴的第一句话就是:“周军招降,诸位都有何看法?” 一群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有一个络腮胡的将领粗声道:“大帅,杨大将军把能战之兵都带走了,咱这也守不住啊!” 有了第一个人开头,其余人等纷纷抱屈道:“是啊大帅!” “大帅,如今京中逼反了严节使,这蜀地已经乱了!” “是啊,现在宁江军孤悬在外,粮草兵马都被杨大将军带走了,抵挡无益啊!” 任凭手下将领如何苦口婆心的说着一些理由,问完这个问题的范重阳一直抿着嘴唇神情严肃,就是不发一言。 好一会儿,厅内渐渐安静下来,能说的话都说遍了,到最后还得看他自己的想法。 只是有些人心里暗暗下决心,如果范重阳执意不降,恐怕这一场情义,到此就要结束了! 范重阳对此心知肚明,虽然不知道哪些人作此想法,但他知道绝对会有人这么想。 扫视一圈厅内众人,他将目光投向之前同样未发一言的宁江军节度判官:“苗判官,你以为此时当如何行事?” 那苗判官四十来岁,养着一撮山羊胡子。此时听了范重阳的问话,他抚须道:“敢问大帅,我宁江军于此可战至几时?” “七八日罢了。” “可战七八日。”苗判官点点头,又问道:“未知可以援军?” 范重阳目光一凝,随即沉声道:“未可知也。” 第八十六章侵略如火战事急 听到范重阳如此回答,苗判官便抱拳道:“如此,还望大帅怜悯这阖州百姓与帐下军兵。” 此话一出,堂中众将纷纷抱拳道:“还望大帅怜悯!” 范重阳见此情景,便知自己这是不降不成了。 不过得知蜀国乱了之后,似他这等藩镇,本就有所动摇。眼下面临倾覆之祸,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尽忠之心。 故而他只是稍一犹豫,便抬手道:“你等全是某之弟兄手足,某岂能因自己的私心而陷手足于险境?” 底下众人,或真或假,皆是露出一副感动的神情。 却听范重阳道:“如今周军到来,若欲投降,宜早不宜迟,今日你等便随我出城迎接!” “但凭大帅吩咐!”一众人干脆应道。 即便投降,似范重阳这等藩镇,十之八九还是自领本军。故而他们这些人还需紧紧团结在范重阳的身边,如此才能保证权位不失。 八月十四日,后蜀宁江军节度使率众投诚,瞿塘关未战而下。 于是广节军拼死拼活穿行山岭抵达瞿塘关下时,关城墙头上的大旗已经换成了周国的旗帜。 周军主帅赵元昌留一军驻守夔州,着武胜军攻略开州,余部迅速溯江而上直扑万州。 而在京兆府,主帅史肇庆收拢一府四州军兵于京兆、凤州。 四路齐发,令金州兵自子午谷入汉中、京兆府兵自骆谷入汉中、凤州兵自陈仓道入汉中,自领成、阶二州兵自褒斜道入汉中。 这样一来只需一路突破,便可势如破竹。 果不出所料,虽骆谷、褒斜道被阻,然子午谷和陈仓道先后突破。 凤州兵踏入汉中平原之后,也没去管被堵在褒斜道中的史肇庆,而是直扑南郑。试图在汉中蜀军反应过来之前攻破南郑城。 出子午谷的金州兵则迅速沿汉江而上,突击源州,以期将被驻扎在源州的武定军堵在骆谷中的京兆府兵解救出来。 只可惜汉中这等要地,蜀帝自然是遣那等忠心的将领驻守。 不似范重阳那等摇摆不定之人,山南西道节度使和武定军节度使皆是早有准备,刚一得知周军已进入汉中平原,两人立刻收缩兵力。 南郑、兴道二城互为犄角,且城中兵力没有多大损失。 若是周军大军围城,则龟缩城中不出。若周军试图分兵入蜀,则出城搦战,威胁入蜀周军后路。对此战术,史肇庆也没太好的办法,只能硬磨,一时间顿兵汉中不得寸进。 再看向东路,拿下夔州之后,周军并未修整,而是连夜行进。 当夜,下云安监。 次日上午,抵达万州州治所在南浦县,同样没有遭到多少抵抗便攻下了南浦县城。 简单修整之后,传令武胜军拨一营来驻守南浦,下午再次出发,直奔忠州。 过了忠州便是涪州,然而周军在忠州临江城外被挡住了。 与此同时,卢子龙终于带着沈军来到黔州。 刚出山林还未站稳,卢子龙便洒出斥候刺探敌情。 又安排了一系列事情之后,他才得空坐下歇息。 卢子龙今年刚刚知天命,虽勤习武艺,但头发也已斑白,只是面容饱满红润,倒看不出来多少老态。 身为主将,自有那亲兵奉上水囊、干粮。 只是还不等他啃完干粮,他的谋士、衡州节度判官龚羡便过来了:“大帅,马使君遣人来问,我等下一步如何行事?” 他口中的马使君,便是此次攻蜀的副帅,柳州刺史马如风。 卢子龙仰头喝了一口水,看着龚羡笑道:“一切等斥候回报再说。临渊可有甚妙策?” 龚羡摇头道:“此行计划在出发之前便已定下,如今尚不清楚此乃何处,现如今是何种情形,属下便是想改也无从下手。” 听闻此话,卢子龙哈哈笑道:“临渊你一介书生,倒比他马柳州还镇定,也不知他羞是不羞!” 龚羡也不由笑道:“谁让他乃是国舅呢。” 笑谈一阵,便有那军兵带着一个樵夫模样的男子过来:“大帅,此人自称是那供奉司的。” “哦?”卢子龙看向那人,肃容问道:“你可有凭证?” 那男子叉手一礼道:“将军稍待。” 说完后,解下身后背着的柴刀,一手拿着刀柄,一手捏着刀身,这么用力一拧,刀、柄分离。他从刀柄中倒出一个纸卷,递给身边的军兵。 卢子龙接过纸卷仔细查看,确实是供奉司之人,便交由军兵递还给那人:“你可有军情报于我知晓?” 那人收好纸卷,抱拳道:“将军,某得到消息,周军已至忠州。看旗帜,主帅应是北周荆南大都督。” 乍然听到这个消息,卢子龙一愣,随即微微探身沉声问道:“消息可靠否?” 那人犹豫了一下才道:“好叫将军知晓,某虽未亲眼所见,但也问了十多人,应是可靠的。” 卢子龙点点头:“某已知晓。你且先去歇息。” 待此人离去,卢子龙看向龚羡:“临渊可有想法?” 龚羡略一思索,便道:“大帅,如今之计,只有尽快拿下涪陵县城才可。” 涪陵县城,便是涪州州治所在,城北为江水,城东为涪陵江。沈军得涪陵城,则周军不可溯游而上;周军得涪陵城,则沈军不得入江。 卢子龙自是知晓,点点头不再说话。 过不多时,派出去的斥候纷纷回转。 原来他们此时已经到了黔州境内,西边四十里处就是黔州州治彭水县城,东北则是黔江县。 此时两县空虚,卢子龙自知时间宝贵,得知自身所在之后不敢耽搁,立刻分兵取黔江、洋水、信宁等县,自领中军直趋彭水。 同时也派了信使通知身后的马如风。 现在就看是卢子龙先下涪陵,还是赵元昌先至涪州了。 说起来,这一场大战的源头是蜀国内乱,如今周、沈已攻入蜀国境内了,那么蜀国君臣在干什么呢? 说来可笑,此时蜀国各方军兵此时都在蜀都平原上对峙。蜀帝孟昶死守蜀都不出,城外各军亦是心思各异,大战无有,小战不断。 第八十七章蜀中已乱周沈争 说起来蜀帝孟昶虽然比较喜欢享乐,但是也算是一个有为之君。 十五岁即位,先是诛杀权臣李仁罕,以高官厚禄安抚住李仁罕的外甥张业。之后借助诛杀李仁罕的余威震慑藩镇,收拢权力。 之后又慢慢将张业等旧臣除去,乘着后晋被契丹所灭,后汉刚立无法顾及之时夺取凤、成、阶等州,恢复前蜀的疆域。 而在政治上,治理民生也是一把好手。当然,这可能与蜀国的地理位置有关,但他自己享乐的同时,蜀国平民至少也活得不错。 据清人吴任臣所编撰的《十国春秋》记载:“昶治蜀有功,国人哭送之,至犍为别去,因号曰蜀王滩。” 同时,宋太祖颁行天下州县衙门的“戒石铭”所刻的那十六个字“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也是出自孟昶所写的《官箴》。 而且还十分重视文教,蜀国在五代十国可以说是文风昌盛之处了。 当然他也有不少错处,比如好大喜功,比如不能知人善任,再比如贪图美色享乐。好坏掺半,算是一个典型的皇帝吧。 孟昶最为人熟知的应该是花蕊夫人和春联了,不过这时候他还没宠幸花蕊夫人,亦没有写下那历史上第一幅春联。 嗯,《官箴》倒是在几年前就写出来了,也不亏。 说了那么多,这次的叛乱是怎么来的呢? 却原来是历史改变之后,孟昶没能如历史上一般拿下凤、阶等州,虽有文治,但无武功。 这时候,张业比起原本历史上更加肆无忌惮,孟昶便无法再忍。 四月份的时候,荆南生变,孟昶派杨中广率军前往夔州以备战事。 只是没料到,杨中广离去之后,张业眼见京中无人制衡,僭越甚多。闰七月的望朝会上竟然是醉酒出席,还当堂打起了呼噜。 年少继位便能掌控大权十数年的孟昶也不是个软脾气,顾不得自己军中支柱不在京中,设计于今年闰七月二十三日诛杀张业于宫中。 他本想复制即位伊始诛杀李仁罕的事迹,杀了张业之后立刻以禁军将军为枢密使,诏令控制蜀都军事。 只可惜或是张业本人早有不臣之心,或是他的部下想要来一场黄袍加身的戏码。反正得知张业死后,他的几名部下立刻起兵。 幸好禁军战斗力还可以,硬生生将这些人都挡住了。 之后武信军节度使严处昭当机立断返回武信军节度所在的遂州,同时广发檄文声讨孟昶沉迷享乐、诛杀贤良等罪行。 前面也早已说过,想要掌控权力,想要做下实事,第一步就是整顿吏治。 孟昶也是这么做的,各种学校的建立、文化措施的施行,都离不开他对各地藩镇、官员的整治。 很显然,这么做会让不少官员“深恨之”。 于是,在孟昶没有军事威望的情况下,有了第一个反叛的带头人,顿时不少在孟昶统治时期利益受损的将领们纷纷举起叛旗。 自此,蜀地大乱。 只是各将领虽一同反蜀,各起军兵汇聚蜀都城下,但也都是心思各异。 有那心怀野心想取孟昶而代之者,也有那只想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准备捞一把便回军自守之人。 再加上蜀都城高池坚,城内粮食更是足够数年之用,一时之间反蜀联军也攻不下蜀都城。 僵持之下,城外这些人自己就乱了,几次摩擦之后便成了现在这副剑拔弩张的架势。 至于蜀都城内,虽然安全无虞,但城内的孟昶却开心不起来。 回援的杨中广顿兵眉州不得近,打了几次虽都处于上风,但仓促之间也不敢这么接近蜀都城。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周、沈入侵。 不过这些对现在的陈佑来说都是虚的,是背景板,面前的忠州才是他需要考虑的。 自周军入蜀之后,一路顺遂无比,夔州、云安监、万州,几乎都是毫不费力的就拿下了。没想到会在忠州被挡下。 陈佑已经知道这忠州守将名为高讽,乃是忠州刺史。前几日赵元昌遣人招降于他,只是使者被粗暴赶出,言欲为国尽忠、抵抗到底。 对于这种人,大家固然敬佩,但都十分恼怒,故而当天便安排众军上岸攻城。 只是临江城乃是临江而筑,而且还正好在一个河湾中,江水成了天然的护城河,帮它挡住了东、南两面,防守压力大大减轻。 今天已经是周军被挡在临江的第三天了,为了防止在此处时间太久被包抄了后路,赵元昌不得不分兵攻略施州。 就在陈佑对着地图考虑的时候,赵元昌派人来叫他议事。 来到中军大帐,只是一句话便让他脸色大变:“沈军已下黔州!” 这段时间他已经将蜀中地图熟记在心,此时一听便知,沈军下一步的目标就是涪陵。只是一时之间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应对方法。 原因就在于,从此处到涪陵,必须过江,要么是江水,要么是涪陵江。 而涪陵左近跨江的桥全都是那种吊桥,只要轻轻挥刀,手起刀落,桥就没了。 最重要的是,这个消息传到这里来需要时间,而沈军可以沿涪陵江顺流而下,不到一天便能抵达涪陵城外。 但是周军的船队在攻破临江城之前是无法前往涪陵的。而不依靠船队,哪怕现在开始急行军,抵达涪陵也是在两天后了。 且士卒跑了这么远的距离,肯定还需要休息,否则根本提不起武器来战斗。 这样一来,两三天就过去了。若是在这两三天内,沈军都没办法控制住各座桥梁,他们哪来的信心敢奔袭蜀地? 一众人等商议许久,最终决定由一队人马急行军赶往涪陵,尝试一下能否在沈军之前控制住至少一座桥梁。 同时,安排不需要参与攻城的部队以正常行军速度前行,以为支援。 至于赵元昌,还是将主要精力放在进攻临江城上面。 回到自己的住处,陈佑重新翻出自己绘制的简易地图仔细观察。他觉得,这一次没准是自己能够获得兵权的最佳时机。 但是,究竟该想个什么法子,才能做到呢? 第八十八章一日之差失涪陵 只是,不等陈佑想好如何获得单独领兵的权力,事情就有了变化。 就在李继勋领兵前往涪州的第二天上午,临江城终于被攻陷,后蜀忠州刺史高讽自杀殉国。 赵元昌立刻命令水军清理江面障碍,以便早点通过此处。 至于驻守此处以及攻略剩余县城的将领,则是被赵元昌从奉圣军调出来接管荆门军的潘美。 说起来,自从赵元昌卸任奉圣军节度使之后,他在奉圣军中的下属都先后调出。到了现在,奉圣军可以算是完全由李继勋掌控了。 而陈佑,目前王朴居于夔州负责粮草调度,他作为赵元昌身边官阶最高的谋士,不得不随军至丰都。 是的,丰都,就是那个有鬼都之称的丰都。 这丰都也是建在江边上,不过据斥候回报,丰都县左近的江面上并无障碍,可以通行。 虽是这样,但谨慎起见,曹新荣还是安排数艘轻舟携着长竹竿在前方探知水况。更准确的说,这一路上行来,船队前方都会安排小船,为得就是防止水面底下有暗桩、礁石之类的。 赵元昌所在的主舰乃是一艘三层楼船,长约八十步,宽约三十步。 船沿是一圈厚厚的木板做成的女墙,有半人多高。 船首固定着一架炮车,炮车后方的一块甲板是可以掀开的,里面装的是大小相近的石块。 船体两侧则是十来具拍杆,近战之时用来和敌方舰艇缠斗的。 此船原本是南平水军的备用舰,此次入蜀,部分水道不适合那种大型楼船行进,故而把这船拿出来当赵元昌的座舰。 船队前方曹新荣所在的主舰也是和这个一个形制的楼船,只不过相比赵元昌的这一艘,携带的攻击性武器更多。 典型的比如火箭、火霹雳、火藜蒺等。 没错,自从火药出现之后,中国人就发现这玩意儿似乎可以用于战斗。 一开始只是单纯的火攻助燃,后来渐渐扩展到加速、爆炸、毒烟等。 根据《武经总要》记载,北宋对火器的运用已经十分纯熟了,到南宋之时,当时的火器种类更是拓展到火箭、震天雷、霹雳炮、火枪和突火枪、火球、猛火油柜、手榴弹和地雷、炸弹和毒气弹、烟火共九种。 现在虽还没到南宋那种类繁多的程度,但也应用甚广。 题外话少说,回到眼前,此时陈佑和赵普陪着赵元昌站在楼船的第二层甲板上。 江风拂面,涛声阵阵,四周看去全是悬挂着周军战旗的舰船,可惜看这情景看了十多天的陈佑此时生不出豪气来。 赵元昌倒是兴致勃勃地一直看着前方,只不过此时没有望远镜,再加上前方船只的旗麾遮挡,其实也看不到啥有用的东西。 陈佑百无聊赖地数着前面舰船的旗杆,突然听到赵元昌道:“如此秀丽江山,须得握在手中才好!” 不等陈佑赵普说话,他又道:“将明,则平,眼下这涪陵城估计是要被沈军占去了,你二人可有破敌之策?” 陈佑想也不想便开口道:“若欲破敌,唯有强渡罢了。” 却是他此时想到了强渡大渡河,只是即便周军士兵意志上能媲美红军,只要沈军在桥头布上长枪阵、弓弩手,周军就无法突破桥头。 除非用人命将沈军箭枝耗光,然后趁机朝桥头扔几发火霹雳,再以猛士冲锋,这样或许能成。 而另一边的赵普则道:“若是能征用数千小舟,或可以万舟竞发之法。” 这个法子就和渡江战役差不多,靠的是人海战术。 要说渡江战役之所以要那么多小船,是因为没有战舰,现在周军战舰不少,为何也要用小船?其实是为了防止沈军的火攻,毕竟大船不灵活、目标大,容易被点燃。 只是两人各自说出自己的方法之后,赵元昌却摇头道:“如此却是损失太大,即便得了涪陵,也无法进窥蜀都。” 听闻此话,陈佑抿唇不言,他现在也没什么好办法。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有一艘舴艋小船绕过战舰直奔此处而来。 见那小船上有军士挥舞着彩旗,陈佑便知这是前方曹新荣派来的传令兵。 果不其然,这小船到得楼船边上,自有那舟子将其拉上来。 甲板上负责警卫的士兵朝陈佑三人所在处一指,那传令兵便跑进了船楼。 三人转身走到甲板上摆设的桌椅旁坐好,不多时就听见蹬蹬蹬的上楼声。 紧接着,就听一个声音喊道:“奉曹都指之令报与大都督!” 赵元昌沉声道:“上前说话。” 一阵脚步声后,刚刚三人在甲板上看到的那传令兵从楼梯走上甲板。 此人一看到赵元昌就立刻叉手行礼道:“参见大都督!” “曹将军遣你过来,所为何事?” “回禀大都督,斥候回报,丰都县令、丞、簿、尉官吏皆列于城外岸边!” 听了这话,陈佑三人对视一眼:这就是要降了。 赵元昌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告知曹将军,前队不必理会,径自向前便是。” 这前队,指的是江陵水军负责战斗的那一批战舰。 传令兵答应一声转身便走。 之后,赵元昌令录事参军事宋敏贞带一营人下去安抚丰都官吏,同时把在江陵收到的力士包牯牛安排给他做贴身护卫。 过了丰都城只要再拐过一个大弯,就到涪陵城了。 正好这个江湾处水面宽阔,且离丰都城和涪陵城都不远,赵元昌便下令船队停于此处, 而先期赶往涪陵的李继勋也派人来通报,还是没能抢到一座桥。 十万大军人吃马嚼,多耽搁一日,就要多耗费一日的物资。 还没安定下来,赵元昌就派出使者乘舟前往涪陵,想要探知沈军的态度。 而涪陵城内的卢子龙也不轻松。 他前天才夺下这涪陵城,犹豫后续支援困难,所以他必须将涪陵城内清理干净才能放心地赶往渝州。 没想到就耽搁了一天,周军就到了。 于是他不得不放弃进攻渝州的计划,联络在黔州修整的马如风,将涪陵江这一片区域防守好。 反正即便就此打住,沈国在蜀地钉下钉子的战略计划也已经完成了,他一点也不着急。 第八十九章心意定孤身渡江 很快,使者就回来了。 赵元昌带着一众幕府官员听使者的回报,当听到沈军主帅乃是衡州节度使、姓卢之后,陈佑心头一跳。 待使者下去,赵元昌沉默半晌,然后问道:“看来这沈军是打定主意将我等拦在涪陵之外了,诸君可有高见?” 一阵沉默。 见此情景,赵元昌叹了口气:“也罢,且先各守其职罢!” 帐内气氛这才活跃起来,一众人等纷纷起身告退。 陈佑却想着那衡州卢节度使,动作不免慢下来。 眼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突然转身道:“大帅,属下请往涪陵一行!” 听到他的话,刚刚站起身来的赵元昌先是一愣,随即问道:“将明可是另有想法?” “若是不出所料的话,这衡州卢节使乃是先父故交。”陈佑没有隐瞒,“属下想试试看能不能重新联系上。” 说完之后,他有些忐忑地望着赵元昌。 实在是联络敌国高官,实在是有些敏感,更别说是在战场相见的情况下。 也就是这几个月同赵元昌相处下来,让陈佑感觉自己正大光明的说出来,即便赵元昌不同意,也不会将自己打入另册。 这是陈佑第一次尝试对赵元昌示之以诚,也算是报答他的看重吧。 听了陈佑的话,赵元昌低头沉吟,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道:“既如此,将明便去看看。” 陈佑听后,做了个长揖道:“喏。” 却听赵元昌接着道:“只是无需勉强。便是此次不成,也可留待下次。” 陈佑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赵元昌话中的意思,心中思绪复杂,却是诚心诚意地作揖道:“大帅且放心便是,某还欲留此身看大帅御宇天下之时。” 也幸好此时厅内没人,否则他这话便属于谋逆了。 此等僭越的话听在赵元昌耳中,却不啻于白日惊雷。虽身边有早有王朴潘美等人辅佐,大家的目的也都希望他登基为帝。 但如此直白的说出来,还是头一次。 一时之间他脸色也红润起来,拉着陈佑的胳膊轻声道:“将明之心吾知矣!只是此等话还需少说才好。” 陈佑点点头:“大帅放心,我自晓得。” 说着,他深吸一口气道:“属下便去了。” 赵元昌又嘱咐一番,这才放陈佑下去准备。 回到自己的帐篷,陈佑怔了一会儿,才摇摇头。 自己的目的是想一展才华,在这个时代证明自己能力,同时依靠远超时代的眼光和见识,来促进此世的发展,改善平民的生活。 既然如此,只需登临高位便可,又何需在意是否掌握兵权呢? 同赵元昌相处的这几个月,能感觉到他有能力有心胸,而且对他看重的基本上是用人不疑、信之重之。只要辅佐他登基然后统一天下,自己这等从龙旧臣必能为一宰执。 到时也能一展心中抱负,岂不比选择自己不熟悉的军事征伐来得轻松? 想通了这一点,陈佑也不再纠结怎么样才能独自领兵了。 其实到涪陵城拜访,也不需要准备什么。 只是前半辈子都过得十分严肃,现在突然恢复年轻了,心中也有了对未来的规划,就想轻狂一把。 故而决定学习评书里的吕蒙,来一次白衣渡江。 当然,吕蒙的“白衣”只是指普通人的穿着,并不是真的白色衣袍,不然也太明显了点。 不过陈佑此次准备真的穿着白色衣袍过去,不为其它,就因为这样很有江湖情调。 一个时辰之后,一袭白袍的陈佑踏上一条舴艋舟,在一众人等含义不明的目光中缓缓离开河湾。 陈佑此时头发用一根木簪扎住,穿着一件皂白色的长袍,腰间系着三尺青锋。只可惜找不到白色靴子,只能穿着乌皮靴。 一袭白袍的陈佑立于这渺渺天地间,浩浩江川上,所伴者不过一乌蓬舴艋舟,一蓑衣摇桨人而已。 苍天,碧水,乌船,白衣,好一派江湖名士之风范。 只可惜这样的景象没持续多久,一开始他还能站在舟中,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受不了了。 无它,太冷了。 现在已经过了白露,又是在这宽阔的江面上快速行进,这冷风是呼呼的吹着。一时半会还好,时间久了真受不了。 原本还想要来一段白衣入敌营的佳话,现在不得不缩在船舱内。 不过眼看快到到涪陵城了,陈佑又站了出来。在外人面前不能怂,这是他最后的倔强。 离的老远,就有沈军巡逻的军士看到了这一艘小船,当即喊道:“来者何人!” 那舟子也是杵着船桨大声回道:“大周秦王府陈司马前来拜访沈国衡州节度使!” 岸边静了一会儿,只见军士好一阵跑动,好一会儿才有人喊道:“靠岸吧!” 舟子当即甩开膀子摇动船桨,不多时便靠在了岸边。 一个身穿皮甲的校尉早早等在此处,见了陈佑便拱手道:“陈司马且随我来。” 陈佑点点头,踏上岸,跟在校尉身后绕到涪陵城东门,径自往州衙行去。 在城内走着,只见这城内虽是凄凉冷清,倒没什么血腥气,看来涪陵城也没多做抵抗便被沈国拿下了。 一路来到州衙门前,一青衣文士早早在门口等着了,这正是衡州节度判官龚羡。 见得陈佑,龚羡拱手道:“陈司马有礼了,在下龚羡,忝为衡州节度判官,特来迎接司马,大帅已在堂内等候。” 陈佑也连忙站定回礼:“劳烦龚判官带路。” 进门行到正堂,就有那卫士伸手道:“此处不可携带兵刃。” 龚羡停下脚步,歪头看向陈佑,看他准备如何做。 陈佑对此心知肚明,只不过自己都孤身一人来这里的,即便有着兵刃也没啥用。故而十分干脆地解下腰间的长剑递给那卫士:“此乃宝剑,价值千金,你可得拿好了!” 说完,笑着看向龚羡。 却见龚羡哈哈一笑,对那卫士道:“你且将陈司马的宝剑放好,待司马回转再完璧归赵。” 然后转向陈佑:“司马请。” 两人先后走进正堂,堂内等候的卢子龙也站了起来。 “大帅,陈司马已带到。” 陈、卢二人对视一阵,陈佑缓缓躬身道:“秦王司马陈佑拜见卢节使。” 卢子龙看着陈佑,犹疑不定道:“你叫陈佑?故南平归州留守陈元朗与你可有关系?” 第九十章长平故计死士出 听到这话,陈佑便知道眼前这人便是父亲那故交了,当下道:“好叫节使知晓,陈讳元朗公正是先父。” 只见卢子龙上下打量一番陈佑,扭头对龚羡笑道:“却不想乃是故人之后。” 陈佑当即拱手问道:“未知可是卢世叔当面?” “正是。”卢子龙含笑点头,“你认得于我?” “先父曾提起过同世叔互赠节礼之事。” 这话说得是半真半假,互赠节礼是有的,但陈元朗有没有提过,陈佑是不知道的。故他也不敢多说,免得说多错多。 只是听他这么说,卢子龙却哈哈笑道:“难得你还记得!既然世侄来了,我这做长辈的就得好好招待招待!” 说着,他对龚羡道:“临渊,还需得你通知厨房备一桌席面。” 龚羡笑着应下,自去堂外唤来仆下。 陈、卢二人分了主宾坐下,还没话说,就有那机灵的仆从端上茶点。 陈佑端起茶盏浅抿一口,待龚羡回到堂内落座之后,才放下茶盏。 这时,卢子龙突然开口问道:“听底下人说,世侄如今仕于周国?” 陈佑却没急着回答,而是恭敬道:“世叔叫某将明便可。” 之后才道:“如今小侄忝为秦王司马,因秦王殿下任那荆南大都督之职,又充为荆南都督府司马。此次随殿下攻蜀,故而至此。” “却是如此。”卢子龙点点头接过话头问起江陵近况。 只是也就到此为止了,一直到吃完饭,两人也是只谈风月。陈佑不提自己此来的目的,卢子龙也没问,这顿饭吃得倒是宾主尽欢。 吃完又坐了一会儿,卢子龙便吩咐亲卫送陈佑离开。 还没走到大厅,就见一个满脸横肉的披甲将领风风火火地走进州衙。 此人一见到陈佑,立刻就咋呼道:“好啊,卢俊才!你果然在私会周人!来人呐!给我把这细作绑了!” 将陈佑送到堂外的卢子龙一见到这人,脸色便阴沉下来,此时见他咋呼,更是不悦道:“张德范,如今某才是主将!” 只见那张德范一哆嗦,随即挺直脖子嚷道:“便是你是主将又怎地?私会周人,莫不是想要投降!” 已经走到堂下的陈佑饶有兴趣地看着张德范,身为下属,敢这么硬顶主将,很有意思啊! 虽然现在军法中还没有顶撞上级处死的规定,但上级给你穿小鞋磨死你也是挡不住的。 就像当初陈佑凭借父亲留下的关系可以时不时顶一下马西,但真的要上战场了,“合理”的安排是怎么也躲不掉的。 卢子龙也不理会张德范的质问,只是朝陈佑道:“某驭下不严,倒让将明见笑了。” 说着,吩咐龚羡道:“临渊,你且代我送将明世侄归去。” 那张德范见卢子龙不理会他,冷笑一声:“嘿!你卢俊才如此大胆,就莫要怪我报与马帅知晓了!”说完便拂袖而去。 陈佑若有所思的一挑眉,转身再次向卢子龙告罪一声,这才跟着龚羡一同离去。 路上陈佑倒是想问一下这张德范是什么来头,可惜都被龚羡把话题岔开。两次尝试无果之后,陈佑也不再开口。 过不多时,陈佑踏上小舟,沿江顺流而下,比来时快了不止一倍,不过一个时辰便回到了江湾驻地。 脸色冻得发青的陈佑也顾不上回去休息,便找到赵元昌所在的中军大帐。 刚一进帐,他就迫不及待开口道:“大帅!或可行长平故计!” 后蜀眉州大营。 年过半百的辅国大将军杨中广神情严肃地对面前的三位军士道:“国朝兴亡系于你等之身。成,则我蜀国国祚延绵,许你等家族与国同休;不成,吾亦护你等家人平安富贵!” 闻听此言,三人皆是面含激动道:“将军放心!我等必定完成任务!” 杨中广点点头,突然撩开衣摆跪倒在地:“三位此去为国献身,请受吾一拜!” 说着,左手搭在右手手背上,举过头顶,郑重拜下。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倒把三位军士吓了一跳,也连忙拜下:“将军!” 片刻之后,这三位军士各领着三五个人分别骑马赶往三处叛军大营。 眼见三波人马消失在地平线上,杨中广回到中军大帐下令擂鼓聚兵。 半个时辰之后,眉州大营的十数万人马乘船缓缓向蜀都行进。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其中一个军士卸下兵刃之后被带到严处昭帐内,他带来的几个人则留在大帐之外。 此时帐内除了严处昭之外,就只有一个文书。 军士刚一进帐,就大步朝里走了几步,只是很快就被那文书喝停。 他仔细算了算,此时距离端坐主位的严处昭还有五步左右。 脸色阴郁的严处昭瞥了一眼军士,语气随意地问道:“杨老将军派你此来所为何事?” 军士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道:“回禀严节使,某奉将军之令前来送信。” 嘴里这么说着,脚下却趁机向前移动,好似要把信封递到严处昭桌上。 四步。 严处昭抬眼看了他一眼,语气中带了一丝惊疑:“哦?六郎把信拿来我看看。” “是。”文书应了一身,走到军士面前。 还有三步。 军士不得不停下脚步,将信封递给文书。 文书接过信封,走到严处昭身旁,仔细捏了捏信封,这才把信交给严处昭。 趁着这个机会,军士仔细打量着严处昭。 他的武器在进帐之前被解下了,不过没关系,他相信自己即便是赤手空拳,也能完成任务。 更何况,桌上还有用红色丝绸包着的节度大印,关键时刻也可以用一用。 严处昭接过信封,拿起桌上的拆信小刀挑开泥封,然后将刀放下,取出信纸展开来阅览。 好时机! 此时严处昭注意力都在信上,而那文士则看着严处昭。 军士深吸一口气,猛然向前踏步。 听到动静的两人惊愕地转过头来,只见军士猛然扑向严处昭:“死!” 慌乱之中,严处昭拿着信纸的右手猛挥,迅速站起身来:“滚!” 然而却来不及了! 军士扑到他身上,双手猛然一合,抱住他的脑袋,腰部用力在空中一拧。 一阵桌椅倒塌的声音,随后是沉闷地噗通声,军士抱着严处昭狠狠砸在地上。 直到这时,被突起的变故吓得后退两步的文士才嘶哑着嗓子喊道:“刺客!” 第九十一章局面僵持如鸡肋 只是片刻,帐外传来打斗声,同时有人掀开帐门冲进来:“保护大帅!保护大帅!” 那军士从地上爬起来,看了一眼脖子折断、嘴角流血的严处昭,愣了一下,大声喊道:“贼首已亡!你等还想顽抗吗!” 说着,他弯腰抓住严处昭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只见严处昭的头颅耷拉在胸前,若是活人,定做不到如此动作。 涌进帐内的亲卫们一脸震惊地盯着死得不能再死的严处昭,好一会儿,突然有一个人道:“我等愿随将军平叛!” 此话一出,立刻就有人反应过来赞同。只是亦有那欲为严处昭报仇之人,故而只是稍做僵持,重又开始激战。 至于那个刺杀成功的军士,则在混战中抢到一柄武器,得以护持己身。 杨中广总共派了三拨人,他成功且活了下来,另外两拨人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一拨没得手,另一拨得手之后就被乱刀砍死了。 不过,即便这样,杨中广的目的也达到了。 本来在蜀都城外对峙的也就只有六股势力,现在其中两股带头且实力强劲的势力失去了领头人。势力内部要争权,外部则窥伺着地盘和人口。 就在一片慌乱之中,杨中广率兵击败挡在水路上的一股叛军,抵达蜀都城下。 看到他的出现,有两股叛军立刻撤兵,另有一股则是因为地盘就在蜀都不远,权衡之下当即倒戈,协助杨广中镇压乱斗中的那两股势力。 值得一提的是,成功活下来的那个军士扯着虎皮做大旗,愣是拉了一帮人同严处昭的部下打得有来有往,坚持到杨中广到来。 八月二十一,后蜀枢密副使、辅国大将军、通江县公杨中广率军于蜀都城下打破叛军。蜀帝孟昶亲自出迎,加封杨中广为太傅、清化郡王。 八月二十二,周枢密副使史肇庆破南郑,后蜀山南西道节度使安思谦阵前投降。 至此,虽武定军节度使仍在兴道县城顽抗,但史肇庆已经能调派兵力突进蜀地了。 次日一早,遣兵西出金牛道,夺取位于三泉的阳平关,正式打开入蜀的大门。 只是沿着这条路,迎头而来的就是位于利州的葭萌关。周军先锋只是派出斥候,探明葭萌关守备森严之后便停了下来。 除此之外,另有一股偏师自南郑出发,沿米仓道直扑集州。 八月二十三,后蜀派兵增援剑州、利州,同时以杨中广为主帅,统帅大军沿江直奔渝州。 而在涪陵城下,李继勋组织的几次强渡都以失败告终,最终不得不暂退。 二十四日,赵元昌接到蜀国叛乱已平、大军顷刻便至的消息,没作多少犹豫,立刻下令周军后撤至丰都城。 同时安排各军驻守桂溪、垫江、南宾等县,以成犄角之势。 占据涪陵的沈军也没有闲着,周军刚退,立刻就遣了兵马夺取乐温、温山二县。在地图上看,乐温、温山、涪陵三城正好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且温山在涪陵上游。 毕竟自上游的渝州攻涪陵还是比较容易的,得了温山则有了一个缓冲。而取乐温则是为了防止周军从桂溪袭扰温山。 有人可能要问了,既然如此,周军之前为何不占了乐温? 实在是乐温同丰都之间隔了一道不小的山梁,联络不便,一旦有事,丰都这边也反应不过来,不如就此放弃。 二十五日,杨中广抵达渝州,稍做修整,便下令进攻涪州。 好在卢子龙及时调配,将蜀军挡在温山城上游。 二十八日,周偏师拿下集州治所难江县城,挡住来援的保宁军节度使之后,便僵持起来。 至此,纷纷乱乱一个多月的蜀地局势终于平静下来。 这天,赵元昌召集一众人等议事,陈佑自然也在通知之列。 不等开始,陈佑就能猜到所议何事,无非是进退之事。 如今赵元昌也陷入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境地。 若非周军被临江县挡了三天,若非沈国趁火打劫,若非杨中广行险成功。总之,一系列的事情,导致赵元昌没能拿下渝州,还被挡在涪州下游。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周、蜀之间还有一个沈,让周军不至于直面顺流而下的蜀国水军。而沈军在蜀军的压力下,也不会主动挑衅周军,可以说现在是十分安稳了。 但还是那句话,十数万人人吃马嚼的,每日靡费甚多。又在此处逡巡不定,不得寸进,还不如直接退去。 可是真的退吧,又不甘心。虽然原先的目标没有完成,但现在还是僵持状态,如若局势生变,远在江陵恐怕来不及反应。 陈佑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 堂内并没有多少人,除了李继勋、曹新荣之外,其他的都是赵元昌幕府中人。 待两名军士举着展开的大幅地图在堂中站好,赵普便拿起一根木棍走到地图前,开始讲解目前形势。 当下形势也不算复杂,很快就介绍完了。 堂内安静了一会儿,赵元昌问道:“如今之计,诸君以为当如何?” 陈佑也没啥好办法,只得静坐不语。 好一会儿,场中年龄最大的宋敏贞开口道:“殿下。” 赵元昌微微探身道:“方正先生请讲。” “如今这蜀国先是内乱,后又遭两面夹攻,只要我等僵持此处,蜀国怕是要平而不静。” 宋敏贞话音未落,法曹参军甘靖宇便出声道:“宋参军此言虽有理,但是此处可不仅仅是周蜀两家。有沈军挡在前方,便是蜀国有事,我等也过不去。” 说着,他朝赵元昌拱手道:“殿下,属下以为,现在当先行退兵。我等既不愿助蜀攻沈,不若退去,到时沈蜀两家自会打起来。无论何者胜出,都必是师老兵疲,待得此时,方式我军出兵之机。” 这话听在陈佑耳中,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所谓谋略,就是对人心的把控。战场计策,在扣除天时地利、装备后勤之后,就是双方主将的心理战。 不过水军都指挥使曹新荣对甘靖宇的建议却有不同的看法:“甘法曹怕是忘了,我水军一路行来,但有道狭水急之处,皆是暗桩密布。怎知我等此次退去,沈蜀不会再次阻碍水道?到得那时,怕是做不到兵贵神速了!” 第九十二章未来之事早打算 曹新荣说完这番话,堂内一下安静下来。 陈佑偷眼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李继勋,却发现这久经战阵的李将军双目微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再看赵元昌,虽眉头轻蹙,但脸上也没有多少焦虑的神色。 见此情景,陈佑心中一定。 得了,两个“老将”都这么镇定,看来是早有定计,现在讨论只是想看看有没有更好的选择罢了。 果然,眼见几人辩了一阵也辩不出什么好法子,赵元昌终于开口了:“事到如今,撤退之事休要再谈。”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看他怎么说。 只见赵元昌看向宋敏贞道:“方正先生坐镇万州调度粮草如何?” “但凭殿下吩咐。”宋敏贞拱手应下。 听他应下,赵元昌点点头,宣布道:“就此散会吧。” 说完,径自起身从侧门离开大堂。 陈佑也站起来,叫住准备离开的赵普:“则平兄,到我那里坐一坐如何?” 赵普转身拱手笑道:“固所愿尔。” 周军大营在丰都东北的一座庄子周围,这庄子乃是丰都县某个大户献出来的,赵元昌作息办公都在庄内。 似陈佑等幕府成员在庄内都有各自的办公场所,陈佑分到的房间就在正堂东边不远,左右是各曹房。 来到房内,庞中和正在整理各曹送上来的文书。看到陈佑二人,他连忙起身行礼。 “万育,你吩咐仆下送一壶茶水来。” “好!”庞中和应了一声,便离开了房间。 看着桌上满满当当的文书,赵普笑道:“将明也是事务繁忙啊!” 陈佑摇头苦笑道:“没办法,文伯先生不在,诸曹都要从我这边过一遍。” 说着,他带着赵普走到里屋,指着摆在小几两旁的椅子道:“坐下说话。” 两人分了主宾坐下,不等赵普问,陈佑就率先开口道:“不知则平对眼下形势有何看法?” 说完,他就死死盯着赵普。 但见赵普眨了眨眼,然后笑道:“将明何需问我?大帅已经说了,在此处对峙便是。” 只是听了这话,陈佑却道:“则平莫要诳我,如今沈国已知大帅率军入蜀,岂有不趁机攻江陵之理?且那长阳才下不久,蕃寨众多,若是被沈国鼓动,怕是要威胁粮道。” 他刚说完,就听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人当即闭口不言。 少顷,庞中和用托盘端着茶点送到几上,放好之后他便再次离去。 这时,赵普轻咳一声:“江陵之事自有长山公考虑,粮草也是文伯先生在负责,在灭蜀之前,我们也做不了什么事情。” 这是事实,陈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一会儿,赵普突然问道:“大帅安排了细作想要招降那卢子龙,将明你觉得成功的把握有多大?” 这事陈佑也知道,只不过他同卢子龙之间的联系就只有那个早已离世的父亲,成也罢、败也罢,都没有特别的想法。 此时谈到,他也是干脆地说道:“说起来也不怕则平笑话,我也只是在先父口中听说过这个卢世叔,此前从未见过。”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突然皱眉道:“招降是否能成,我是不知,但若沈军受挫,我估摸着临阵换将的可能性很大。” “哦?”赵普奇道,“不知是何原因?” 听他这么问,陈佑便把当日张德范顶撞卢子龙的情形详细叙述一遍。 “却原来如此。”听完陈佑的叙述,赵普若有所思道,“这样的话,倒是要密切关注了。若是蜀军能趁着换将的机会进攻。” 说了半句,赵普便不再说。不过陈佑也知道他接下来想说啥,接过话头道:“可能我们还得想法子让蜀军‘自己发现’这个机会。” 他特地在“自己发现”这四个字上加重语气。 赵普点点头,起身道:“我这就去报知大帅做好准备。” 陈佑也站起来送他。 两人走到门口,赵普突然道:“其实将明也不必太过担忧。前段时间大帅不是说史相公率军进攻汉中吗,一旦那边有突破,席卷蜀都平原只在旬日之间罢了。” “我自晓得。”陈佑点点头。 送走赵普之后,陈佑站在门外四处看了看,就是看不到庞中和的影子,不由有些奇怪。 只是不等他出去找寻,就见一旁的仓曹房内走出一史:“陈司马,我来送文书。” “嗯。”陈佑接过那史手中的一捧文牒,转身进门放到庞中和的桌上,顺手拿起一件整理好的文书走到里间桌前坐下翻阅批注。 大约过了半柱香时间,庞中和终于进门了。 陈佑抬起头来刚要问,就见庞中和举起手中的包裹道:“司马,家中送来的。” 原来他是去取这东西了。 陈佑平静道:“嗯,赶紧坐下干活吧。” 没想到庞中和挠头一笑,将包裹放到里间的座椅上:“这是您的,我的已经送回去了。” “我的?”陈佑不免有些好奇,不知道管家陈行文会给他寄什么东西,一时之间倒忘了追究庞中和办公时间跑回城内的事情了。 起身来到座椅旁,弯腰解开包裹,里面还分了三个布包。 解开最上面的,原来是一双黑布厚底靸鞵,也就是拖鞋。 什么时候陈行文会准备这东西了? 他正奇怪,却听庞中和道:“这是我娘和言姊儿做的,一人一双靸鞵一双护手。” 陈佑这才了然,不免笑道:“婶娘也真是的,又不缺买这些东西的钱,非要自己动手作甚。” 说着,他解开第二个布包,果然是一个露指护手,也就是现在的那种半截手套。 试戴了一下,稍微有些宽松,不过也还好。 此时庞中和犹在一旁叨咕:“每年都会做的,今年就多做了一套送给司马。说起来,也不知道言姊儿为什么还要给潘都指一套。” 陈佑一愣,随即问道:“潘都指?可是那潘仲询?” “不就是他嘛!” 确认是潘美,陈佑一阵愕然,不由笑骂一声:“这个潘仲询,也忒不害臊了!” 说着摇摇头,继续翻开第三个布包。 第九十三章浑不要脸会使节 最后一个布包却是几封书信,信封上写着“甜水巷”三个字。 看到这字,陈佑嘴唇一抿,将这一叠信拿在手中,把布包系好之后便重新坐回到桌后。 也没用拆信刀,直接撕开封舌取出信纸。 果不其然,这是张昭的来信。 在离京之前,他和张昭约定,在没发展起来之前,有事就让陈宅中的人来送信。 普通事情就在信封上写上“甜水巷”三个字,之后视情报的重要性,依次是“小甜水巷”、“第一甜水巷”、“第二甜水巷”。 而离开江陵攻蜀之前也吩咐了陈行文,鉴于随军征战联络不便,如果是“甜水巷”或者“小甜水巷”的信封,就攒一段时间一起送来。 现在陈佑手中的这一封信很短,不过三五十字。张昭说了自己从陈宅拿了多少钱、花了多少、怎么花的都会记录在账本上,只不过目前还没有成果。 他又拆开第二封,只是看了一眼,陈佑就忍不住一挑眉。 这封信更短,就一句话:府尹修筑汴京外城。 这府尹自然是开封府尹、宁王赵元兴。 刚一上任就要做这么大的工程,眼光有,胆识有,只是不知道能力怎样。 不过,之前都以为宁王没机会进窥大位,现在看起来,他似乎是想试一试啊! 这个消息自己都收到了,赵元昌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不晓得他作何想法。 第三封是陈行文的,写得倒很多,都是家里哪个铺子盈利了,哪个铺子亏损了之类的事情。陈佑粗略看了看便放到一旁。 在火盆中将张昭的两封信烧掉之后,又用火钳将纸灰捣碎,这才坐回桌前办公。 次日,赵元昌留李继勋率奉圣、广塞以及水军一营留守丰都,自领大军退到临江县。 九月八日,蜀国使者抵达丰都,紧接着被李继勋派人护送到临江县。 于是,身为幕府官的陈佑赵普等人被赵元昌召集起来一同见这蜀国使者。 接见蜀国使者的地方乃是忠州州衙正堂,两排持械军士自正堂门口一直排到州衙正门。 过不多时,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呼喊声:“蜀国使者请见!” 陈佑扭头看向门口。 好一会儿,才见一个身着紫色公服,头戴三梁进贤冠,一手持节一手持书的中年文士目不斜视地缓缓走入正堂。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红色公服,戴二梁进贤冠的壮硕汉子。 只见他走到堂中站定,节杖交予身后的绯衣汉子,双手高举手中文书拜倒在地:“蜀国翰林学士承旨刘皓,奉大蜀皇帝陛下敕命出使周国!” 听他这么说,陈佑便知道他手里拿着的就是国书了。 只不过,赵元昌一个亲王,就这么接了国使的国书,这样不好吧? 正想着,却听赵元昌道:“使者请起。只是这国书,还是到了汴京再递的比较好。” 那刘皓听了这话,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虽然很快掩去,但一直仔细观察他的陈佑看得清清楚楚。 看到这一幕,陈佑顿时心中了然,这家伙这么做是不怀好意啊! 既然赵元昌都这么说了,刘皓也只得从地上爬起来,将国书交给身后汉子,朝赵元昌行礼道:“刘皓参见周国秦王殿下。” “刘承旨免礼,不知承旨此来何事?” 听到赵元昌这么问,刘皓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好叫殿下知晓,在下此来,是为了重修两国之好。” 陈佑转头看向赵元昌,见他似乎不欲说话,便知这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了。 沉吟一阵,当即转向刘皓道:“刘承旨。” 听到他的喊声,刘皓扭头看他:“不知这位如何称呼?” “某乃陈佑,忝为秦王司马。” “陈司马。”因为陈佑品级比刘皓低,所以他只是拱手行礼。 陈佑回礼后问道:“未知承旨所言‘重修两国之好’,是何意啊?”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你都侵略人家的国土了,除了求和还能干啥。 只是,外交就是要脸皮厚,刘皓当即回答道:“乃是欲同贵国联手进攻沈国。” 只字不提周国攻蜀之事,不过倒说了直接目标:联周攻沈。 陈佑估摸着,蜀国自己还有一大堆事情,估计只是想把涪州、黔州的沈军赶走或者击溃。 同时,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要求和。本来就是嘛,两国都要联手对敌了,还不恢复和平吗? 只是听了他这话之后,陈佑哑然失笑:“承旨莫不是在说笑?我周国同沈国乃是友好邻邦,互不侵犯,作甚要同你蜀国一同攻沈?” 这话一出,别说刘皓了,就是赵元昌、赵普等自己人,都忍不住嘴角抽搐。 不说江陵那边大战没有小战不断,就是在这里,十多天前李继勋还同沈国打了一场。更别说大家还一直在筹划着怎么把沈军打回去了! 结果到了他口中,就成了“友好邻邦、互不侵犯”。 这句话把刘皓噎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前段时间我蜀军斥候还见周军同沈军交战,司马竟然尚未听闻,莫不是无人通报?” 这话可以理解为陈佑官卑职微,有消息都不告诉他;也可以理解为,你们周军太弱了,被沈军全歼以至于传不出消息来。 不过这对陈佑来说都是小意思了,以前没少被人指着鼻子骂过。那些利益受损的商贩农工,骂起人来可比刘皓这个读书人狠多了。 故而陈佑只是故作惊疑道:“还有此事?前段时间我去沈国,倒是没人说过啊!” 说着,他朝刘皓拱手道:“要不承旨先下去歇息,等我到沈军处问清楚了再与承旨分说?” 这话一出,赵元昌立刻接住话头,强忍着笑意神情严肃道:“司马所言甚是,此等大事我等还未曾听闻,必须查清楚了!” 然后,又和颜悦色地看向刘皓:“不若刘承旨先行歇息?此等大事不查清楚了,我实在是没心思谈论其它。” 听到这话,刘皓脸色就像吃了苍蝇一样难看,没想到自己把自己坑进去了。 只是赵元昌都这么说了,他也只好僵着脸躬身道:“但凭殿下吩咐。” 第九十四章战地黄花分外香 待刘皓在仆下的引领下前往客院,赵元昌忍不住指点着陈佑笑道:“却不意将明也会如此谐趣!” 众人闻言皆笑,陈佑也跟着呵呵笑了两声,然后拱手问道:“不知大帅准备如何处置这蜀使?” 开始讨论正事了,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自然是遣人送往开封。” “只是这蜀使此来是为求和,若是官家同意......”陈佑话还没说完,就一众附和的声音。 这个时代,战功那是含金量最高的。堂内这些人都是赵元昌幕府中人,若能一战灭蜀,他们的身份地位自然也会水涨船高。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不需要在前线拼杀,所以才不乐意战事结束。若是换成底下的军汉来回答,估计十个有八个都会选择结束战争。 一片纷乱中,甘靖宇站出来道:“殿下,这蜀使是一定要送到京城的,只是我们可以让他们慢些走。” 听了他的话,赵元昌点点头:“定邦此言可行。” 他自然也是不想两国议和的,虽然真想开战的话,盟约起不到丝毫约束作用,但总是失了大义。 一路上拖着使者慢慢走,从这里到汴京估计能走上二十多天。这还是因为有一大段顺流而下的水路,实在是慢不下来的缘故。 到汴京之后,也可以授意汴京的盟友在谈判中搅局,又能拖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内或许蜀地就会发生什么变故,以致于让周军拿下蜀都。 总之,事在人为。 次日便是九月初九重阳节。 重阳节可以算是一个传承久远的节日了,最早的记载出自《吕氏春秋·季秋纪》,不过当时是丰收之后祭祀天帝、祖先。 而历史笔记小说集《西京杂记》则记载,最迟在西汉时期,就有了在重阳节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的习俗。 不过,重阳节被官方确认为节日却是唐朝的事情了。 闲话少说,这天陈佑刚起床,刘河就禀报说都督行营遣人送来重阳糕。 来到桌前,只见桌上摆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红漆木盒。 打开盒盖,二十余块五颜六色的重阳糕整齐地摆在盒内,其上还撒了一些新鲜的桂花瓣,透出淡淡的奶油香味。 拈起一块轻轻咬一口,略微有些弹牙,仔细咀嚼,软糯香甜。 “不错!”陈佑赞了一声,将盖子重新盖上,对刘河道:“剩下的就让大家分掉吧。” “是。”刘河应下,将木盒抱起。 陈佑将整块重阳糕咽下之后,又道:“对了,你找万育支些银钱,到街上去买些菊花酒,再置办一桌酒席。过节嘛,大家一起乐呵乐呵,只是不可多饮” 军中等闲沾不得酒,虽刘河等人乃是陈佑的家兵,可随军一个月来,也是没饮过酒。这时听说可以饮酒,刘河脸上笑容再也掩不住,连忙道:“老爷放心,某等不会多喝!” 听他如此说,陈佑笑着摇摇头,带着四个家兵朝州衙行去。 州衙就是现在的都督行营,自从行营移到州治临江县城之后,陈佑就不得不担负起原本知州的工作。 好在忠州州衙一干小吏都很识时务,即便是有亲友在周军攻城之时遇难,也很配合陈佑的调用。 毕竟,对于乱世的底层来说,什么样的国仇家恨都比不上家族的延续。 这些人或许心中还会记恨某些具体的人,但只要陈佑,或者说周国,能给他们与从前无异,甚至更好的权力和生活条件,他们就能放下仇恨,支持周国的统治。 只有那些一无所有,自认生命失去意义的人才会想要行那博浪一击。 也因此,陈佑等人在城内穿行,都得有军士家兵护持。 除了这些具体执行的小吏,身为都督府录事参军事的赵普也为陈佑分担了不少工作。故而如今虽战事未平,但忠州也算是渐渐恢复正常。 陈佑刚到州衙坐下没多久,处理完陈佑住所事务的庞中和便赶了过来,一天的工作就这么开始了。 巳正,赵元昌遣人来邀陈佑一同登高望远。 将已做完的工作整理了一下,嘱咐庞中和一声,陈佑便赶往州衙正堂。 走进正堂,只见堂内只有赵元昌一人坐在椅上饮茶。 听到他的脚步声,赵元昌抬起头来笑道:“将明来得倒是迅速,且坐下稍等,等下则平他们也一同去。” 听闻此话,陈佑点点头,随便找了一个座位坐下,自有仆下奉上茶点。 过不多时,赵普、潘美、杨光义、甘靖宇等人陆续到来,俱是这临江城中赵元昌信重之人。 这还是陈佑在听庞中和说了庞言兮给潘美送靸鞵、护手之后,第一次见到他。 原先倒没觉得异常,可是现在看起来,堂内本来就没多少人,这潘仲询愣是找了一个离陈佑比较远的位置坐下,分明是心虚啊! 许是注意到陈佑在看他,潘美朝陈佑咧嘴笑了笑。 陈佑心中好笑的同时也回了一个笑容。 就在这时,蒋树领着一个小厮走了进来。 只听赵元昌笑道:“这重阳佳节,还须得簪花才美。” 陈佑这才注意到小厮手里拎着一个花篮。 赵元昌率先从篮中取出一朵巴掌大的金菊,将修剪过的花枝插到头上戴着的纱帽上。 小厮提着花篮来到陈佑面前,他也随意拿了一朵金菊。却见这金菊分外鲜艳,花萼处留有寸半花枝,花枝尾部修剪出一个斜面方便簪插。 四处看了一眼,学着旁人将金菊插到帽子上。 一股清香缭绕,轻轻晃了晃脑袋,感觉怪怪的。不过堂内包括蒋树在内,都在帽子上簪了一朵金菊,他自然不能特立独行。 眼见众人都妥当了,赵元昌哈哈一笑,起身道:“诸君,随我一同登高望远如何?” 陈佑等人连忙起身,齐齐拱手道:“喏!” 此处毕竟是山区,出了城向西南行去就是一座小山。 当然,他们是骑马到山下的。 除了一行登山客,还有数十卫士前方开路、后方护持。另有仆下厨子背负食材餐具随行,这是要在山上野食了。 第九十五章寥廓江天万里霜 翻身下马,就有那军士递上木杖。 陈佑试了试,手感还可以,高矮也正合适。 赵普来回走了两步,笑道:“可惜此时没有谢公屐。” 这“谢公屐”乃是南朝宋谢灵运登山时穿的木屐,木屐底部的齿是榫接结构,可以卸下来。上山时卸下前齿,下山时卸下后齿,方便得很。 听闻此话,陈佑随口接道:“我们又不需要登青云梯。” 却是他想到了以前看过的一句诗: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不想赵普指着赵元昌道:“这不正是青云?我等且随青云,直上九天!”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大笑。 赵元昌也笑道:“好你个赵则平,竟然拿我打趣!” 说笑一阵,赵元昌打头,甘靖宇押后,一行人开始登山。 此山无名,也不是很高,一路说笑着走走停停,午时左右便到了山顶。 到达山顶之后,军士仆人忙着整理出一块空地,埋灶做饭。 而陈佑等人则站到一边,观赏山下景色。 四周皆是莽莽青山,唯有东南向西南是一条江水。 陈佑站在边上,朝南边的江水看去。 站在高处看江水,又同当日孤舟漂在江面上的感觉不同。只见宽阔的江面上笼罩着一层厚厚的水雾,江水蜿蜒曲折,浩浩荡荡朝此处而来。 看着这一副景色,陈佑不知怎地,突然想到了太祖同志的《采桑子·重阳》。 那样一首词,配合着眼前的景色,顿时让陈佑心中斗志昂扬。 这时,宋敏贞突然道:“如此景色,如此佳节,怎可无诗无酒?” 说罢,他当先吟道:“九月九日眺山川,归心归望积风烟。” 赵元昌笑道:“这首我却是听过,乃是那卢升之的《九月九日玄武山旅眺》。” 宋敏贞也是拱手笑道:“殿下博学。” 见此情景,潘美也插嘴道:“某也记得一句诗,诗云: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听了这诗,赵元昌一时没想起来,不由轻轻皱眉。 陈佑也仔细回想,感觉这两句有些熟悉,感觉就在嘴边,但就是说不出口。 眼看赵元昌可能答不上来,赵普连忙道:“我记得好像前两句是: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 听到这两句,陈佑脑子里灵光一闪,终于想起来了。 另一边,赵元昌也抚掌笑道:“我也记得,这就是那孟襄阳的《秋登兰山寄张五》!” 又是一阵赞叹。 陈佑能看到差点让赵元昌下不来台的潘美悄悄擦了擦额头,不免心中暗笑。所以说,不必要的风头不要乱出。 正想着,甘靖宇突然开口道:“大家说的都是前人的诗句,未免不美。何不自舒胸臆?” “此言有理!”赵元昌拍手附和道,“定邦可有好句?” 听到赵元昌的问话,甘靖宇略一沉吟,便开口道:“却是心有所感。” 说着,他不等旁人开口,转身看向远处,缓缓诵道:“重九登高望青山,宴饮投箸举盏欢,秋风吹尽黄金簪,将士征战几人还。” 只是,诵完之后,却没有出现他预料中的赞扬和点评,此处一下安静下来。 他有些惊诧的转头,只见赵元昌勉强笑道:“此诗虽好,未免有些过悲了。” 听到这话,甘靖宇才反应过来,顿时一脸懊悔。 陈佑在一旁撇撇嘴,虽然自己没学过作诗,但也能感觉出来,这诗别说是好了,就是说它不差,都是抬举了。 真要说起来,生搬硬套、为赋新词强说愁用来评论,也算是恰当。 “将明一直没则声,不知心中可有锦绣文章?” 冷不防赵元昌突然这么说,陈佑正要拱手告饶,却突然心中一动,便开口道:“好叫大帅知晓,我作诗是作不出来的,不过我之蒙师却有一词与此甚合。” “哦?”听到他的话,赵元昌不由一挑眉,“且说来听听。” 陈佑稍稍酝酿,缓缓吟道:“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陈佑话音未落,赵普就忍不住赞道:“好!好一个人生易老天难老!好一个寥廓江天万里霜!” 宋敏贞也是道:“此诗气象宏伟,一扫衰颓萧瑟之气,正符合我大军征战的豪情壮志!” 赵元昌更是指着陈佑帽子上的金菊哈哈笑道:“这可不是战地黄花分外香嘛!” 便是杨光义、潘美等武人也参与进来,诉说自己的感受,一时间,山顶上的哀颓之气一扫而空。 好一会儿,赵元昌才朝陈佑问道:“却不知将明这蒙师身在何处啊?” 虽是问句,但他的神情却不是正经的问问题,看来是不相信陈佑正好有一个蒙师能提前作出符合眼前情景的词。 陈佑却是十分认真地解释道:“我那蒙师却是早早离世,只是其对我影响甚深。” 见他如此,赵元昌也不再问,只是道:“这首词若是传开了去,怕是要开一个咏秋的新流派了!” “却是不止!”宋敏贞补充道,“我听这调,却非是此前所有,怕又是司马独创的新调。” 采桑子又名“丑奴儿”或者“罗敷媚”,曲调一开始是出自唐教坊曲《杨下采桑》中的一段,之所以称为“采桑子”也是因此。 后来,和凝根据这个曲子创立了“采桑子”这个词牌,以他的《采桑子·蝤蛴领上诃梨子》为正调,之后的李清照、朱淑贞又发展出两种变调。 当时南唐后主和宰相冯延己也曾根据这段曲子写过词,不过他们分别命名为“丑奴儿令”和“罗敷媚歌”。 说起来,这个和凝也是五代时期名相,更是刑狱案例集《疑狱集》的作者。同时,历史上赵普的继室就是和凝之女。 只是,此世的和凝不知何故,名声不显,这世间的读书人自然也就没听过“采桑子”这个词牌的调了。 当然,陈佑是不晓得这些的,故而道:“这首词的词牌乃是《采桑子》,非是我所创。” 只是旁人却不理他,各自琢磨一时,赵普突然抚掌笑道:“原来如此!却正合《杨下采桑》!” 第九十六章治民抚兵制度齐 他这么一说,一众人也反应过来。毕竟现在唐教坊曲还有市场,尤其是《杨下采桑》这一段不少人都喜欢。 见众人讨论的热烈,陈佑也只好报以苦笑,不再多谈蒙师之言。 景也看了,诗也谈了,一番宴饮之后,众人尽兴而归。 回到城中,陈佑重新投入繁杂的工作中。 重阳一过,基本上就要忙着秋收了,来年会不会出现饥荒就看这次秋收的成果了。 陈佑不敢放松,请示了赵元昌之后,借调驻扎各县的军兵,由各县令、丞、簿、尉带着到处巡视。 这期间,驻守丰都的李继勋安排了几次袭扰黔、涪二州秋收的行动。不过沈军也早有准备,所以没有取得多大的成果。双方来来回回互相打了几次,就默契地停了下来。 除了秋收,就是对地方豪强的清洗。 这件事一直在做,只不过前期立足未稳,只是除掉几个明刀明枪站出来反抗的家伙。现在战事停歇,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毕竟新占一地,对平民可以秋毫无犯,但对原本的地方豪强,必须筛选削弱一遍。只有如此,才能获得扶植新的利益阶层的空间。有了既得利益者,对此地的统治才能稳固。 往年不过就是主动逼反几家大户豪强,或者直接栽赃某家勾连敌国,然后动用军兵将之翦除。金银浮财收缴上来,土地商铺则给跪舔彻底的几家分掉。 但是现在有了陈佑,那就不一样了。 陈佑仿照土地革命时期的政策,给赵元昌上了一道《治民策》。 《治民策》所说不过三点: 一:简单地将居民分成三类,靠被雇佣以及拥有少量土地或一个铺子作为收入来源的划分为平民;拥有大量土地或铺子的划分为小豪强;有用大量土地或铺子,同时家中有担任州、县官吏的划分为大豪强。 二:团结平民和小豪强,将不得人心的大豪强翦除掉,将配合的小豪强扶持为新的大豪强;发动平民状告民怨甚大的小豪强,将其土地分给少地或无地的平民,商铺分给配合的小豪强。 三:受伤无法再战斗的伤兵,愿意留下的就分给土地,安排进州县做一小吏。 这么做,有利有弊。 好处是区别对待,不会让当地豪强兔死狐悲,同时又拉拢了底层民心。安排伤兵担任小吏,则让周国对州县事务控制力度加大,避免某些人通过拉拢控制小吏来阻碍州县行政。 坏处就是不能像之前一样短期内获得大量浮财和粮食,毕竟对那些配合的豪强,总不好强压着他们给出太多的“劳军”钱物。 当然,陈佑也知道,这样的法子对底层平民来说,并不能获得多少好处。 只是现在真正控制县及村镇的还是那些豪强,一旦在此地将所有豪强都除去,再到下一个地方,知晓自己没有活路的豪强要么卷起浮财逃走,要么奋死抵抗。 便是陈佑提出来,赵元昌也不可能同意。故而他也只能想法子从分给豪强的好处中扣一部分下来分给平民。 《治民策》递上去之后,赵元昌立刻召集幕府众人讨论。 果不其然,争论最大的就是“发动平民状告民怨甚大的小豪强”这一条。 赵普更是直言,前罪从无,只要没在周国治下违法,就不可惩处。 宋敏贞也是担心,一旦这么做了,那其它地方犯下事的豪强会不会坚决抵抗周军,造成不必要的损失。毕竟善良的豪强是不存在的,所谓“民怨甚大”,这个线怎么划,别人心里没准。 吵了一会儿,陈佑只好建议,凡是沾了三条以上人命官司的,划分为“民怨甚大”。 然后甘靖宇又补充说,人命官司不包括行宗法、打杀签了死契的奴婢、买来的小妾等。 这一点取得共识之后,赵元昌便让陈佑重新拟一份条陈,然后传达到此次攻下的各州县。 这两件大事定下之后,剩下的就是督办了,这事安排下去自有那等干活之人去忙。 只是陈佑也不得闲,根据赵元昌的消息渠道,官家已经下诏令各州县发解,以备来年春闱。 诏令还没传到此处,不过既然这些地方已经被占下,就不可能区别对待。故而赵元昌也命令负责各州事务的陈佑、王朴等人先行准备。 所以陈佑不得不安排各县举办文会,代表周国朝廷抚慰忠州文学之士。只待诏令传达,就要登记信息、发放文解。 说起来,陈佑一开始还想借着伤兵营刷一波存在感。 只可惜,现在的医疗卫生制度已经是现有条件下所能做到的最好情况了。 首先,军中有专门的军医,都督府官吏定额有从八品下的医学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学生十五人。 当然,医学博士主要是负责教学,真正负责伤兵医疗的是功曹参军事,施药、针灸、咒禁各有人等。 这是人员设置,还有制度。 唐代李靖的《卫公兵法》中就要求:各营应设有检校病儿官。每日巡查伤病员情况和饮食起居,以便安排医疗、运送。如发现新的病员或危重病员,必须于每晨通状报告总管,令医生巡营,给以适当的治疗。 营主和检校病儿官,应按照伤病员伤势的轻重安排运输工具和护理人员,能行走的病员给傔人(看护)一名;病重不能行走的病人加给驴一头;连牲口也不能乘骑的重伤病员,则给驴二头。看护二人缚辇(换车)运送。 而患有慢性病的或者实在是伤重需要静养的,则转交地方照顾。州县内也有医学博士和一干助教、学生。 同时《卫公兵法》还规定军校每三天必须巡行本部军士的营幕,检查其饮食和劳逸情况,并关心战士疾苦,视察医药护理是否及时,战士如有死亡应即上报,以礼祭葬,并抚恤其家属。 至于消毒卫生啥的,下水道那是必须有的,虽比不上汴京等大都市,但挖一条沟渠,盖上木板还是可以做到的。 然后熏蒸、用酒烫煮医疗工具、洒驱虫药物等,那都是基本操作。 如果有在伤病员医疗中失职者,《卫公兵法》及《唐律疏议》明文规定:按照情节轻重处以杖刑或徒刑,甚至处斩。 此时战争频繁,不论哪国都知道要优待军兵,尤其是经历过战阵的老兵更是宝贵,自然会更加严格的执行这些制度。 第九十七章使者方至军中乱 就在陈佑在这里忙着的时候,百多里外的涪陵城内,卢子龙迎来了长沙府的皇使。 同皇使一齐来到涪陵城的,还有一个体形修长、容貌俊美的中年男子,此人正是之前一直待在彭水县城的柳州刺史马如风。 前次那个张德范同卢子龙闹了一番之后,便被马如风寻了个借口调回黔州。自此以后,马如风麾下众人就一直窝在黔州,抵挡周、蜀二国的任务交给卢子龙一人。 故而此时见到马如风随皇使一同前来,卢子龙心中咯噔一声,来者不善啊! 心中百转千回,脸上还是露出亲热而不失礼节的笑容拱手道:“大官此来可是官家有旨?” 这来传旨的宦官也是回礼道:“好叫卢节使知晓,某家正是奉了官家旨意来此,有敕命带与节使。” 卢子龙点点头:“既是如此,大官便随我至堂中。” 来到堂中,卢子龙刚要拜下,却被那宦官拦住了:“节使站着领旨便可。” 卢子龙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应下,微微躬身站在原处。 那宦官站定,展开圣旨抑扬顿挫地诵读起来。 大意却是召卢子龙回京,入蜀大军由马如风统率。 怪不得他马如风今天会来! 听着敕命,卢子龙心渐渐下沉,腰弯地更深了。 待宦官诵读完毕,他顿了好一会儿,才双手虚捧,苦涩答道:“臣,领旨。” 那宦官将圣旨卷好放到卢子龙手上,看着他的脸色笑道:“官家可是念叨节使许久了,节使当速速收拾,早日随某家回去才是。” 这却是安抚之言,当不得真。 卢子龙自然也是知晓,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大官稍待,某自收拾一番便随大官动身。” 见卢子龙如此乖顺,宦官总算放下心来。 这时,一直未曾出声的马如风轻笑道:“卢节使、方大官何必如此急切,用了午饭再走也不迟。” 这是已经把自己当成此处主人了。 那宦官自然是笑着附和,而卢子龙却是神色莫明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正可召集众将宣布换将之事。” 沈军临阵换将,这等大事刚一宣布,就从不同的渠道送到周、蜀二国。 且临江县收到的好消息还不止这一件,自京中传来的消息:枢密副使史肇庆已攻陷汉中,出兵金牛、米仓两道,剑指蜀中。 陈佑等人商议分析之后,皆是认为蜀国撑不过元日。当下传令各军,整军备战。 然而,蜀国可不会坐以待毙。 除了派出使者经赵元昌处求和之外,另有一拨使者抵达汉中南郑城内。 周军主帅史肇庆协同几位都指挥使一同见这蜀使。 这使者非是国使,因而只是穿了普通的衣裳。 此人三十来岁,一派温文尔雅之相,在两排军士注视之下步入大堂,淡然行礼道:“蜀中书舍人范修礼,见过池公。” 中书舍人,天子近臣。 而他对史肇庆的称呼也很有意思,不称“相公”而称“池公”。 坐在主位的史肇庆眸光一闪,爽朗笑道:“范舍人何必多礼。不知舍人此来为何?” 却见范修礼轻轻一笑,转头扫了一圈堂内众人,之后嘴角噙着笑容看着史肇庆。 这意思很明显了,希望能屏退众人密谈。 只是,见到他如此做派,史肇庆却是心中不耐。 无它,范修礼做得如此明显,若史肇庆真的如他所愿屏退众人,立马就有人要上奏弹劾了! 如此乱世能到如此高位,固然要能打仗、打胜仗,但心机也是必不可少。 史肇庆自然是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故而话语间已经带了些不喜:“范舍人有话直说便是,何必做这等腌臜之事?” 这就是直接骂他行事下作了。 听了这话,范修礼却也不恼,只是满脸笑容地拱手道:“既然池公如此磊落,某也就直说了。” 说着,他收敛笑容,看着史肇庆的双眼,缓缓道:“我蜀国皇帝陛下着某来问池公,公今据汉中,欲为汉中王乎?” 此话一出,如晴天霹雳,堂内空气仿佛凝滞住了。 不待史肇庆反应过来,就有一都指挥使拍案而起:“尔等措大,岂敢作此胡话,离间我大周重臣!” 听得此言,又有另一都指挥使反应过来,朝史肇庆道:“相公,还请诛杀此贼!” 史肇庆仿佛才回过神来,沉声道:“《春秋左氏传》有云:兵交,使在其间可也。周乃大国,岂可诛杀他国使臣?” 一开始拍案的那都指挥使听到他这么说,不由站起身来厉声喝道:“相公欲反邪?” 史肇庆一惊,也连忙站起身来,朝汴京方向拱手道:“吾之忠心,日月可鉴!田都指莫要凭空污我清白!” 偏偏此时,一直含笑站在堂中的范修礼开口道:“官家欲册池公为王,赠兵甲粮草助公守御汉中。” 这话一说出口,史肇庆脸色再变,连忙喝道:“休得胡鸟说!来人!将此腌臜措大押入牢中!” 立马就有那侍立在门口的军士上前扣住范修礼。 他却是不慌不忙,被带出去前犹自高声道:“池公仔细思量罢!” 只是范修礼虽被带走,这堂中也不得安稳。 有那忠心之士厉声诘问,也有那叵测之人噤声旁观。 好在史肇庆及时拿出一代枢相的威严,这才让堂内安静下来。 他沉着脸扫视一圈,直看得所有人收敛气焰,缩起脑袋不敢对视,这才开口道:“如今我等已据汉中,业已入蜀。只是一介败犬之言,便让你等心乱了?” 众人皆是垂首不言。 他又喝问道:“还是说,在你等眼中,某就是那等背主之人?” 说着,他看向那田都指:“若是田都指有心,某自退位让贤便是!” 这话说得那田都指面红耳赤,讷讷好一会儿才拱手道:“相公言重了。某只是一时激愤之下出言无状,还望相公恕罪。” 见他服软,史肇庆这才点点头,语重心长道:“吾亦知诸君皆是忠心之士,既如此,更当不为谗言所惑,勠力同心才是!” “相公所言甚是!”一众人等皆是抱拳附和。 第九十八章仿若汉末汉中反 史肇庆又勉励了一番众将,这才让大家散去。 只是那田姓都指挥使回到自己住处之后,立刻写了一封信交予亲信送往汴京,嘱咐他一定要亲手交到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窦少华手中。 而史肇庆这边,回到书房之后,他就请来了自己的幕友邓友兴。 关上门之后,史肇庆沉吟一阵,然后开口将今日堂上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待他说完之后,邓友兴只是略一思考,也不急着说自己的想法,而是开口道:“未知相公可曾想过,如今这天下大势,仿若汉末。” “哦?”听闻此言,史肇庆不由端正坐好,做出一副恭听的神情:“此言何解?松峰且仔细说来。” “相公可有地图?” “松峰稍待。”史肇庆答应一声,起身到书架上翻找。 不一会儿,一张粗略的地图就铺在了书桌上,四周皆以笔架、砚台等压着。 这地图不是行军地图,故而只有一些粗略的标记,大概能看出哪归哪。 两人站在桌前,邓友兴指着那地图道:“相公也曾读过史书,想来也知那袁曹官渡之战。” “不错。” “相公请看,官渡之战前,那魏武居于中原,可似如今这周国?而这蜀国,便仿若那益州刘璋。南汉便如那交州士燮,沈、宋、吴越,尽占刘表、孙策之地。再看北面,如今北燕就是同魏武相争的袁本初,定难军便似西凉,契丹就如匈奴。”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指着汉中一片道:“而此处,就是那张鲁所在。” 听到此处,史肇庆神情严肃地盯着地图,抿着嘴不说话。 邓友兴便知他也在纠结,便继续开口道:“汉中形胜,便是以那张鲁不思进取之心,亦能雄踞汉中近三十年。” 这一句话,让史肇庆面色一动。 只是他仍然皱眉道:“只是如今我麾下皆是周兵。” 一听这话,邓友兴心中暗喜:史肇庆心动了! 也不怪他如此,他现在乃是史肇庆幕友,虽能参与各项大事,但仍为一介白身。一旦史肇庆自立,那就不同了,怎么也能成为其下的文臣之首! 当下忍着激动仔细分析道:“相公且听我言,如今周帝意图削弱节镇,各地藩镇多有怨言。只是慑于中枢威严,故不敢言。但有振臂一呼者,焉知不若此次蜀中之乱?” 见史肇庆面色有些松动,他接着道:“再说那等军兵,聚于厅堂,伏以刀斧手,便有不从,除了便是。且相公初立,文武官员皆是空缺,以高官厚禄为饵,何愁无人相从?” 顿了一下,接着道:“如今京兆空虚,成、阶无人,相公可尽取之,入蜀关隘也握在手中。北踞秦岭,南守米仓、巴山,如此进可攻、退可守。且那蜀国未免倾覆之祸,赠与兵甲粮草,相公兵精粮足、又踞山川之险,何忧之有?” 史肇庆猛然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脸色缓和下来,却又皱着眉头道:“然我乃周臣,岂能判周自立?” 这就是决心自立了,现在只是想找个借口,面子上好看罢了。 邓友兴心中明白,故而郑重道:“相公,如今相公虽贵为枢相,名贵而权轻。不提那吴晋阳,便是刘承泽、马青这等原先居于相公之下者,现在也是手握重兵于边镇。然则相公屈于中枢文臣之下,周于相公何其薄也!” “可是.......” 邓友兴继续加把火:“且这周国,亦是篡晋而立。如今相公非是篡周,只是自谋生路,又有何不可?” 到得这里,史肇庆终于长出一口气,喟然叹道:“松峰所言,甚是有理。也罢,松峰便随我去见那范舍人。” 成了! 邓友兴心中一喜,郑重拜下:“臣谨遵王命。” 听到他这么喊,史肇庆先是一愣,随即哈哈笑着扶起他,满是诚恳道:“若非松峰,某便要自误了!今后还需松峰为丞,悉心辅佐才是。” “喏!”邓友兴强忍激动,大声应下。 好一派君臣相得之景。 景瑞三年九月十六日,周枢密副使、辅国大将军、开国池公史肇庆诛杀周都指挥使田重等人,取成、阶、凤、金等州诸县,据汉中自立为兴元节度使。 同日,蜀国自金牛道送兵甲、粮草入汉中。 二十日,蜀、汉中联手攻后蜀叛臣保宁节度使之地。 汴京皇宫,简贤讲武殿内,赵鸿运捏着手中的情报文书久久不语。 林盛保心中忐忑不安地跪拜在地面上。 他负责情报,但是这次竟然没能就史肇庆自立之事提前作出反应,着实失职。 还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窦少华递上来一封信,言史肇庆有异心。 武德司这才慌忙查证,可惜得到确切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史肇庆夺下四州诸县之后了。 故而他送来情报之后,便主动跪在地上请罪。 “朕待他不薄啊!”赵鸿运突然说出这么一句。 然后他看向林盛保:“护军,你说他为何要反?” 林盛保一个激灵,连忙答道:“官家,史肇庆这贼子狼子野心,蒙混于官家!” “蒙混于我。”赵鸿运重复一遍,看向林盛保的目光中带了些寒光,“那武德司为何不察啊?” 虽然赵鸿运语气和缓,但林盛保却是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不停道:“臣有罪!臣有罪!” 赵鸿运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朕这位子坐得不安稳啊!三个儿子在争,文臣武将也在看,你说,我该不该盯紧一点?” 此时殿内就只有赵鸿运和林盛保二人,乍然听了此话,林盛保感觉仿佛冬天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愣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哭音道:“官家!官家!盛保是忠心的!盛保就是官家的眼睛,就是官家的耳朵!来之前武德司已经安排了联络汉中的事情了!各地节度、刺史也都加紧监察!” 听到他这么说,又见他惊慌的样子,赵鸿运面色缓和下来,双眼微阖静静思考。 林盛保伏在地面等待着生死宣判。 第九十九章别无他法唯分治 好一会儿,赵鸿运才问道:“史肇庆妻子何在?” 这妻子,包括老婆孩子,泛指家人,可不单单是老婆啊! 林盛保连忙答道:“池国夫人在京中,已被武德司控制住了。不过史家长子、次子皆在外为官,臣已令人追索,不知可能抓住。” 周承唐制,五品以上文武官员之母、妻为外命妇,其中一品官员及国公之母、妻为国夫人。 史肇庆虽然之前的散官和职事官都是正二品,但他的爵位乃是正一品的国公,故而其妻从其爵封为池国夫人。 “嗯。”赵鸿运点点头,重又陷入沉思。 虽然没有明确地说出来,但林盛保知道自己安全了,当下脑筋急转,想要体现一下自己的作用。 只是还不等他想出一个头绪出来,就听赵鸿运道:“去把政事堂和枢密院的四位相公请来。” “喏。”林盛保应了一声,再次拜下,然后爬起来倒退出殿。 独留赵鸿运一人在殿中翻阅奏章、文书。 过了约半柱香时间,殿外传来林盛保的声音:“官家,四位相公请见!” 赵鸿运抬起头来,朗声道:“进。” 林盛保侧身领着四位相公进入殿内,他十分乖巧地立到赵元昌右侧,而刘明四人则是站在殿中长揖到地:“臣等参见陛下!” “诸卿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四人按照次序在座椅上坐好。 史肇庆踞汉中自立的事情他们也都知道了,自然能猜到这个时候赵鸿运召集诸相,是要商议什么事情。 果然,待四人坐好,赵鸿运就开口道:“史肇庆擅杀将领,自领兴元节度使,强占成、阶、金三州,攻凤州辖地,卿等可以对策?” 四人对视一眼,其实都明白史肇庆有叛周的理由,但却想不到他真的会下定决心走出这一步。 史肇庆比赵鸿运还大两岁,石晋时期虽比不上赵鸿运的权势,但也是一个实权大将。三年前赵鸿运篡晋,史肇庆虽没出力,但也没反对。 之后赵鸿运为了拉拢他,给了一个国公爵位,之后又让其担任枢密副使。 问题就出在这里!当时杨邠因曾以文臣身份领过兵,被任命为枢密使,赵鸿运的心腹吴峦也早早占了一个枢密副使的位子。这样一来,史肇庆这枢密副使就当得很没意思了。 这也就算了,毕竟他还有一干旧部,在军中威望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消去的。 可是后来赵鸿运开始削弱武将权力,限制各节度使驻地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通过对外战争完成各军将领的调换。 吴峦等心腹借此统领大军在外,同时也提拔了刘承泽这等新贵。 史肇庆的旧部要么改换门庭,要么失去兵权,他可以说是威望虽在,但实际权力剩不下多少了。 他也明白赵鸿运对自己的提防,故而一直恭谨小心。 直到这一次事发突然,身在京中的两位皇子都没有领兵经验,一时之间也来不及宣调有足够威望且可以信任的老将。 相比起西边那些节度使,赵鸿运最终还是选择了史肇庆。 毕竟这几年他比较乖顺,两个儿子也都在周国各自发展,顾虑还是不少的, 好一会儿,枢密使杨邠才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当严惩。否则此例一开,怕是天下将乱。” “杨卿以为,当如何严惩?” 杨邠犹豫了一下才道:“臣以为,当趁其立足未稳,遣各军攻汉中。”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然后道:“可许诺,先入汉中者为王。” “荒谬!”首相刘明当即呵斥,“杨枢相此言断不可行!汉中难攻,强攻者怕是要损失巨大。只怕皇命下达,诸节度使无一人愿战,此置朝廷脸面于何地?” “若非如此,又能遣何人前去京兆备战?”杨邠却是毫不在意,“朝廷要表达的是一个态度,如今蜀中正僵持,此番史肇庆入蜀又带了数万战兵、民夫,实在不宜再战。” 听到这里,朱庆尧突然开口道:“此次入汉中,所起兵马民夫皆是自诸州征集,怕是战后还需回归各州吧?” 此话一出,殿中众人皆是眼前一亮。 杨邠考虑一番后道:“那史肇庆已经攻下了成、阶、金三州,凤州也有县城沦陷,怕是就有此考量在内。” “如此一来,汉中必然空虚。”朱庆尧补充道,“史肇庆立足未稳便急取诸州,着实是一着臭棋。” “非也。”刘明摇头道,“臭棋与否,全看朝廷如何应对。” 说着,他朝赵鸿运拱手道:“陛下,臣以为,对汉中叛军,宜分裂之。” 其余三人皆道:“臣附议!” 赵鸿运考虑一番,也道:“便如此,政事堂拟制书。” “制:史肇庆擅杀将臣、据地自立,褫夺爵位、官身,贬为庶民。” “敕:凡得史肇庆首者,官则至紫,民则至绯,无论官民,皆赐为伯爵。” “敕:苏恒为武定军节度使、石谓为成州刺史、朱玉昭为阶州刺史、杨志辉为金州刺史。” 这四人皆是随史肇庆入汉中却又没反对史肇庆自立的各军都指挥使。如今史肇庆的兴元节度使不被周国承认,然后又封此四人为一州之主,这就是要让汉中分裂了。 说完对叛军的处置,赵鸿运又道:“敕:田重忠于王事,然为逆贼所害,追赠为山南西道节度使、怀化大将军、上护军。着有司议定美谥以褒忠臣,恩荫其子以慰英灵。” 田重原先只是一个五品上四品下的都指挥使,如今追赠为正三品,还罕见地追加官谥,再加上恩荫子女,可以说是死得其所了。 同时,这山南西道节度使正是驻守汉中兴元府,给一个被史肇庆杀死的周臣赠以这样的官职,也不知道史肇庆心中会不会膈应。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一时之间周国也腾不出手来进攻汉中,中枢权威受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只不过这一番动作下来,至少能让那些节度使心有顾忌。 接下来就看汉中数个月之内能否平稳。若能,则那些本就不满权力受限的节度使就要有新的想法了;若不能,周国中枢正可借此威望撤换一些不安稳的节度使。 只不过无论是谁,都没提如何对待史肇庆的家人。 毕竟就算是全部诛杀,也没什么作用,只能让史肇庆更坚定地反周。 现在终究是乱世,说不得此次就奈何不得史肇庆,也算是为以后合作、招降留一条路。 当然,若是史肇庆最后败亡,那他的家人是铁定保不住的。 第一百章消息不断时机逝 此时汉中反叛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忠州,陈佑等人一直在推演如何才能拿下涪陵。 自卢子龙被调离之后,接手的马如风除了留少量人防备下游周军外,已经同渝州的蜀军来回打了好几次。 双方互有胜负,但都不好突破。 渝州这一片多山,地形复杂,在没有现代交通线的情况下,如果脱离水道的话,大军是很难通过此处的。 偏师奔袭倒有可能,可惜这里是蜀军主场。远道而来的沈军要想找到一条蜀军没有注意到的小路,难度不是一般地大。 周军方面不是没人提议过,要趁沈蜀交战之时突袭涪陵,只要拿下涪陵,一切都好说。 只是有一个问题,怎么过江。 沈军由于没有水军,只有在黔州、涪州缴获的一些船只,故而他们毫无顾忌地在涪陵城周边水域布下障碍。 周军发现后当然要阻止,也曾趁着沈军不注意派出小船排除障碍,可惜还是有不少残留,不花上一两个时辰是没办法清理干净的。 再加上桥头都在沈军控制之下,想要抵达涪陵城下,很难。 所以他们只能等机会,等沈军被蜀军击败。或者放宽一点,两军战事焦灼之时,趁乱清理河道,用船运兵至涪陵城下,一举夺城。 然而还没等到这个机会,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先是夔州传来消息,沈国果然如预料般挑动了长阳番寨试图截断粮道。好在周军对此早有预案,如今长阳虽乱,但乱子被压制在长阳县内。 也就是长阳这边山林众多,且离沈国城池较远,否则出现的就该是沈国大军,而非番人了。 紧接着,江陵那边一直不停息的小规模战斗突然升级,沈国武平节度使自澧州猛攻公安,岳州之军亦攻石首。 江陵受到如此压力,赵元昌不得不做出抉择,到底是在这里等着,还是回军江陵。 就在他纠结之时,蜀国太傅、通化郡王杨中广再度派来使节,直言汉中史肇庆已叛,蜀国愿同周国共击之。 对此,陈佑、赵元昌等人心中犹疑,皆以为这是蜀军乱心之计,作不得真。 虽作如此想法,但为了保险起见,赵元昌还是通过自己的渠道想要探知真假。只是不等京中之人回报,枢密院就移文荆南大都督府,要求停战后撤。 送来文书的驿使还带来了最新的邸报。 自西汉时期各诸侯国在京城设“邸”联络中外起,就有类似邸报的事物了。 不过其真正出现,还是唐朝,尤其是安史之乱之后,各藩镇都在京城设立进奏院,将皇帝诏令、朝廷动向传回各镇。真要类比的话,就相当于今天的时政报刊、内参要文。 记载了这些信息的文书被称为“进奏院状”、“朝报”、“邸吏状”等,唐朝之后才有了“邸报”这样一个名字。 陈佑跟随赵元昌攻蜀,大概每十天能看到半个月之前的一批邸报。如果事情比较重要,则京中会派人快马送来,大约会延迟七天。 这次这个驿使带来的邸报上,就记载了汉中史肇庆叛乱,以及皇帝赵鸿运通过政事堂下达的一系列诏令。 这也是六天前的事情了。 这份邸报其实就是为枢密院文书做注解,否则不会和文书一同送到。 得了消息之后,赵元昌只是喟叹一声:“怎会如此不智!” 紧接着就立马招来李继勋,一番详谈之后,下令留李继勋驻守忠州,奉圣、广节、清化、兴山、壮武等军归属节制。其余诸军随水军回师江陵。 陈佑将忠州事务向奉圣军节度掌书记韩家俊交割之后,也自跟着赵元昌一齐离去。 就在周军启程之后数个时辰,沈军开始强攻渝州。 蜀军由于战起突然,刚开始落在下风,不过后来凭借着水军的优势运送兵力自后方进攻沈军军阵。两面夹击之下,沈军大败,马如风只身幸免,逃往涪陵城。 不出意外的,温山、涪陵周边水域皆是布满障碍,只是蜀军攻城可不需要过江。 杨中广遣步军猛攻温山,温山留守的沈军本就不多,再加上城内大户见势不妙,当机立断反正,不过半个时辰,温山城下。 拿下温山之后,杨中广一面下令水军乘小船清理河道,一面遣高奚胜带数营步军沿江水右岸奔袭涪陵城。 多提一句,这高奚胜正是那成功活下来的军士。杨中广平乱之后,他被封为白虹伯,官一军副将,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了。 自温山到涪陵,沿江约有七十里路,按照正常的行军规程,这段路要走一天。可是高奚胜愣是带着部署一路飞奔,终于在三个时辰之后抵达涪陵城外不远的一个山坡后。 休息一阵,确认城内空虚之后,他立刻带着军兵,趁着暮色潜行夺门。 而此时,马如风尚未赶回涪陵。 待马如风如丧家之犬般来到涪陵城下,城头沈军旗帜犹自翻飞。 正要入城,却突然一阵心悸,立马拨转马头,带着身边仅剩的数十军士朝涪陵江上游的龙武县而去。 站在城门楼上的高奚胜见远处的那一片朦胧的人影转向东边,不由惋惜道:“这鸟人打仗不行,保命的时候倒是谨慎。” 若非跑了一下午,再加上傍晚夺城,一众军兵实在跑不动了,他是绝对不会放过马如风的。 “关城门,让弟兄们都撤下去歇息。”高奚胜吩咐一声,转身走下城门楼。 戌时正,杨中广才乘船姗姗来迟,得知马如风一个时辰之前刚刚离开,也是一阵惋惜。 这天晚上,收到消息的李继勋初闻沈军大败、涪陵已丢,也是一阵愕然。讷讷一阵才问道:“怎会如此废物?” 只是周围一圈人却没能回答,等了这么久的机会,没想到在马如风的神操作之下,真能算得上是转瞬即逝。 冬十月辛巳朔,大军抵达江陵。 都督府众人随部分军士下船,而水军则一刻不停地赶往公安石首,以为支援。 一时无事的陈佑重又被赵元昌打发去郢州长寿县,毕竟他还有冯道那里的两个测试没有完成。 第一百一章观衙堂心有所感 陈佑刚走到荆门,就又接到两个消息: 凤翔节度使焦继勋上奏,破汉中叛军于大散关,凤翔府兵马都监吴文辉领兵追逐,至固镇乃还,吴文辉言凤州刺史亡于贼手。敕以吴文辉权知凤州军政事。 制以河阳节度使郑志康为枢密副使,去河阳节度使。以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任远见为河阳节度副使知节度使事。 这两个消息是登在邸报上传于诸州县的,而且还特意命驿使快马加鞭送达各处,其目的嘛,自然是为了稳定人心。 首先,第一个消息,汉中叛军受挫,意在表明据汉中叛周乃是错误选择,一旦朝堂诸公反应过来,叛军就得失败。 其次,第二件事,河阳节度使的地盘环绕西京河南府,就在东京边上,在诸节镇中是居于前列。而侍卫步军是帝皇亲军,侍卫步军都指挥使自然得是赵鸿运亲信。 无论郑志康入京是升还是明升暗降,以亲信接掌河阳节度,都意味着中枢对国内军政的掌控没有动摇。 当然,意思是这么个意思,具体怎样,还得再看。 这些目前和陈佑关系不大,故而揣摩清楚之后,便将之抛到脑后不再想。 带着一众家兵来到赶到长寿县城,让刘河带着一众家兵先去宅院,自己到州衙去找郢州知州耿石。 陈佑来郢州可不仅仅是找冯道的,当然也要顺便看顾着些冯道、卢金婵,等机会合适就将两人护送到江陵。不过他最主要的任务还是代替赵元昌巡视荆南北部诸州县。 这项任务,在当初赵元昌回京的时候,是交给赵普的。现在赵元昌亲自坐镇江陵,王朴留在夔州,自然这北部诸州就要交给陈佑。 来到州衙门口,就这么走了进去。门口站着的两个州兵只是看了他一眼,也没阻拦也没询问。 在仪门处询问得知耿石正在二堂召集州衙官吏议事,仆役前去通报,陈佑自行走到大堂等待。 州衙大堂像其它衙门的大堂一样有五间大小,用木柱隔成三部分。这“间”是建筑上特有的一个面积单位,一般以一个边长为一丈的正方形所占面积为一间。 一进门,就能看到正对着门的官座。 官座正上方悬挂着一个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清慎勤”三个大字。 这三个字乃是当世有名官箴,据闻此典出自司马昭。 裴松之注《三国志》,在《魏书·二李臧文吕许典二庞阎传》李通传记后引用王隐的《晋书》写了李通孙子李秉的家诫:昔侍坐於先帝,时有三长吏俱见。临辞出,上曰:“为官长当清,当慎,当勤,修此三者,何患不治乎?” 而在李秉和司马昭的对话中,以“慎”为本。 李秉认为:清慎之道,相须而成,必不得已,慎乃为大。夫清者不必慎,慎者必自清,亦由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是以易称括囊无咎,藉用白茅,皆慎之至也。 这慎,援引“慎独”之意。 可惜不少官员却只记得小心谨慎了。 要做事的时候那真的是小心谨慎,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庸官懒政不作为比比皆是。 还有些人倒是做事,对收钱之事也很谨慎,可是他是在收钱的行为和如何防止被发现上谨慎,而不是在收不收钱这个问题上谨慎。 诸葛一生唯谨慎,为官之道,便在于此了。 陈佑重又看着这三个大字,心有所感。 从前自己倒是谨慎了,可惜老上司不谨慎,最后把自己搭进去了。 要说不冤吧,啥都没干,就被牵连。要说冤吧,没有老上司的提拔,自己说不定一辈子都在科级打转。 时也命也! 感叹一声,继续看这州衙大堂。 匾额下的挂着一幅中堂,却是猛虎下山图。耿石乃一介武将,喜欢这等字画也是情理之中。 画前是桌椅,桌子右侧摆着一块惊堂木,红漆、刻画有龙形。惊堂木旁边是一个悬着两支毛笔的笔架,笔架之下乃是两个砚台。 桌子左侧先是签筒,签筒旁放有青石笔搁,最边上是一个印架,至于官印,却没摆在这里。 再看两边,木柱之后却站着一个仆役直楞楞地看着自己。 想来此人是被安排在这里照看大堂,估计是见自己没啥动作,也就没有出声。 这么想着,陈佑朝他笑了笑,便不在管他。 两旁木柱之后各是一排水火棍,水火棍之后乃是刺史卤簿。 唐制,文武官员四品以上皆有卤簿,部分县令也有,一州刺史正是四品,自然是有卤簿的。 不过耿石不是刺史,只不过是“权知”,一般情况下无权动用刺史卤簿。即便特殊情况要用,也得削减规制。 这大堂是看完了,被人这么盯着也不舒服,陈佑便走到堂外等待。 好在不过少顷,就有一文士过来:“陈司马,知州有请。” 跟在文士身后走到二堂之外,正好遇到堂内一干州衙官吏鱼贯而出,见到跟着文士前来的陈佑,皆是停下行礼。 待这些人散尽,被挡在门内的耿石才走出门,笑着拱手道:“陈司马!近来可好?” “安好。知州如何?”陈佑亦是站定回礼。 “哈哈!老样子罢了。”耿石畅快一笑,侧身站到门旁,伸手虚引道:“司马请。” 陈佑拱手致意,当先走入二堂。 分了主客坐下,自有仆役送上茶点。 耿石喝了一口茶水,又豪爽笑道:“这东西也忒寡淡了些,嘬不出个鸟味来!” 陈佑笑道:“知州乃一州之主,不想喝谁还能逼你不成?” 听到陈佑这么说,耿石哈哈一笑:“还是司马这等当过将军的人懂某!” 陈佑听后,笑而不语。 又闲聊几句,耿石才正色问道:“不知司马此来,可是大都督有新的命令?” “尚无。”陈佑微微摇头,“大都督遣我此来,只是着某看看各州军事。” 听到这个回答,耿石明显松了口气,当下道:“眼看天色尚早,不若某便陪同司马到校场转转?” 陈佑自无不可之理:“既如此,那就有劳知州了。” 第一百二章冯道再试寻暖靴 跟着耿石在长寿县城转了转,观看一会乡兵民团的训练,一下午时间就算了没了。 走这一圈其实看不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接下来几天,陈佑都会不定时地旁观耿石处理政务。不去旁观的时候还需要翻阅之前的文书、在州内巡视,也不算太清闲。 说起来,这旁观政务的法子是陈佑临时想到的,临行前征得了赵元昌的同意。 当然,这么做,像耿石这般一地主官肯定不乐意就是了。也就陈佑级别不低,又有赵元昌撑腰,这才能这么做。 婉拒了耿石的邀请,陈佑终于来到冯、卢二人落脚的那处宅子。 这宅子现在被城里人称为“贵人宅”,宅门前的一条街也就有了“贵人巷”这样的称呼。 几乎每天都会有一两位州县官员来这里想要邀请冯道或者是求教,来得最勤的自然就是那方判官和马县令。 冯道也是脾气好,只要来人,他都会抽出时间聊上几句。 刚一进门,就有在冯道身边侍奉的小厮迎了上来行礼道:“陈司马,相公邀您一同用餐。” 陈佑当即答应道:“且告知冯公,某定会赴约。” 得了他的准信,小厮自去吩咐厨下。 他自己则来到整理出来的住处,梳洗一番,转到东院拜会卢金婵。 坐在院门处候着的女使看到陈佑,远远地就放下手中活计,起身喊了一声:“陈司马!” 陈佑走到近前叉手道:“这位小娘子,某来拜会秦王妃,不知现在可能得见?” 那女使慌忙行礼,然后答道:“司马稍待,婢子通报一声。” 见陈佑点头,那女使将院门开了一条缝,挤进去之后又将院门关好。 好一会儿,院门再次打开,出来的是陈佑认识的青荷:“司马请进。” 陈佑跟着青荷走进院子,只见院内空空荡荡,原有的一些树木皆被移除,只剩下一片空地。 正疑惑间,突然福至心灵般想到,这卢金婵出自武将世家,别是学了些拳脚把式整天在这院中练习吧? 来到厅中,只见卢金婵十分严肃地端坐在主位上。 陈佑在厅中站定,拱手行礼道:“参见王妃。” 只听卢金婵客气的声音响起:“司马不必多礼。” 他直起身来,目光一扫,走到客座上坐下:“未知王妃可以不舒心之处?” “此处甚好。”卢金婵刚说完,就听青荷轻咳一声,她又补充道:“只是不知何时可以见到大哥?” 没听错,她称呼赵元昌为“大哥”。就像当初杨玉环称李隆基为三郎一般,没必要太惊讶。 听到这话,陈佑也是十分认真的回答道:“好叫王妃知晓,殿下言,待战事稍停,便着某护送王妃及冯公一同至江陵。” 又是这般严肃客气地交谈几句,陈佑便告罪离开。 来到冯道所在的西院,刚一进门,就听见冯道那轻松愉悦的声音:“陈家小子,这一番入蜀,可曾如愿啊?” 他喊的这个“小子”结合语气,不像是蔑称,更像孔子的“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乃是对学生的称呼。 陈佑当即快步走几步,长揖道:“冯公莫要再嗤笑于我了。” 见他这副做派,冯道哈哈笑了两声,指着一旁的座椅道:“坐吧!” 这桌子却不是单人独座的条桌,而是那种方桌。 陈佑坐到冯道左手边,立刻就有那小厮上菜。 “冯公今日可好?” “只是太闲耳!” 陈佑立刻就明白过来,这是忙习惯了,乍然没事情干,心里闷得慌。 考虑了一下,他便道:“冯公不若趁此修养身体,今日为秦王傅,日后自有操劳之时。” 听了这话,冯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倒是说说,某为何要操劳啊?” 这话让陈佑一窒,虽然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推赵元昌登基,但大家心里明白就好,你突然追根究底,这算个什么事吗! 好一会儿才讷讷道:“惟国事耳。” 看他的窘样,冯道又是一阵大笑:“得了!正好你现在空闲下来,那就该来第二个测试了。” 陈佑连忙端正坐好,肃容道:“冯公请讲。” “如今以入冬了,某年老体弱,常感脚冷,你可能为某寻一双保暖的靴子来啊?” 不可能这么简单吧? 陈佑不敢放松,小心地问道:“不知冯公可以要求?” “哈!你小子倒是机灵起来!”冯道看起来甚是愉快,轻轻一眨眼,便道:“这要求嘛,自然是我穿着合脚保暖,仅此而已。” 陈佑一愣,真就这么简单啊? 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拍着胸脯道:“冯公且放心便是!” 冯道含笑点头,眼见酒菜上齐,便招呼道:“先吃饭!这长寿城啊,哪都好,就是没有蒲州酒。” 这蒲州酒,就是现在的河中府所产美酒。河中府原为蒲州,故而其地所产美酒称为蒲州酒,自北周时期就闻名天下,至今长盛不衰。 冯道现在说出这番话,不管他是怎么想的,陈佑都得想法子满足未来老师的心愿。 当即道:“冯公且安,既然冯公想喝,某便遣人买来便是。” 见陈佑如此上道,冯道满意地点点头,将话题转到此次入蜀见闻上,一边吃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吃饱喝足,又聊了一会儿,陈佑告罪离开,回到自己的住处。 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大早,陈佑就找到随身侍奉冯道的小厮:“小哥儿,我有话问你。” 那小厮放下手中活计,叉手道:“司马请说。” “你可有时间,跟我去买一双靴子给冯公。” 却没想到小厮恭敬道:“好叫司马知晓,相公说了,这件事得你自己来办。” “哈?”陈佑一愣,抿着嘴唇想了想,又道:“这样,也不要你跟我去了,你跟我说一下冯公双足尺寸。” 那小厮又道:“好叫司马知晓,相公说了,让小的们不要告诉你。” “还带这样的?”陈佑是一脸懵逼。 就说嘛,怎么可能这么简单! 小厮见他久久不语,试探着道:“司马若是无事,小的便先去忙了。” 陈佑无奈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说罢,皱着眉走开,这下不好办了啊! 第一百三章江边垂钓生妙计 虽然想早点完成这个测试,但陈佑也不能一天到晚只考虑这个,他的事情还有很多。 冬十月十二日壬辰,郢州判官方文韬邀请冯道、陈佑到江边钓鱼。左右陈佑在郢州也没什么事了,正准备出发前往复州,此时收到邀请,就当歇一天了。 过午,冯道乘车,陈佑、方文韬骑马,三人一同前往城西汉水边。 方文韬似是常来垂钓,一路行来,嘴里不停说着这里都有哪些鱼,那个地方比较好钓到之类的。 一行人被他带着来到一处地势平坦的河岸,此时岸边杂草枯黄,偶尔一阵风吹过,倒是有一种凄冷的感觉。 “就是此处了。”方文韬朝陈佑道,“司马莫要看此处不起眼,这里常有那等三斤重的水老虎上钩。” “水老虎?”乍听到这个名字,陈佑不由奇道:“这水老虎是何物?” 方文韬一愣,挠头道:“一种鱼,比较凶猛,呃,也喜欢吃鱼。” 听他这么描述,陈佑想起来了,脱口而出道:“鱤鱼!” “原来司马家乡叫这个名字啊!”方文韬笑了两声。 这时,冯道掀开车帘道:“别干站着了,该干啥干啥。” 听了这话,方文韬连忙下马,呵呵笑着附和几声,走到后方吩咐仆下不提。 陈佑也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刘河,自己走到马车旁扶着冯道下车。 走到水边,地面还有些软,不过影响不大,地上都是倒伏的杂草和草根,也没多少泥土粘鞋。 这时,安排好的方文韬拿着一根长长的钓竿走过来:“相公,你看这支钓竿如何?” 这钓竿乃是一根丈许长的竹竿,近一寸粗,似是打磨之后刷了桐油,看上去倒是光亮。钓竿尾部有一段缠着一圈黑色布条,应该是防止竹刺,同时防止滑手。 冯道接过钓竿,双手持着仿照提鱼的动作向上一提,感受了一下力道,点头道:“不错。” 方文韬嘿嘿一笑:“相公满意就好。” 另有一个小厮递给陈佑一支钓竿,接过来之后,却见钓竿上竟然装有绕线轮! 这让他好一阵惊奇,转头一看,正有一个小厮在朝冯道的鱼竿上安装绕线轮。而另一边,方文韬手中拿着的鱼竿上也同样有绕线轮。 此事虽小,但也再次让陈佑意识到,古人不傻,有些东西并不是现代人的专利。 这也不怪陈佑,毕竟这一片土地上的文明历史悠久,又多有战乱,像这些生活中的小细节,如果不是专门研究的,恐怕都知道的人不多。 据学者研究,至迟在唐代,像这种方便抛线的绕线轮就出现了。而宋明的一些著名画作上面,例如《寒江独钓图》,画中的钓竿上就有绕线轮。 陈佑三人坐在小厮摆好的胡床上,抛钩入水。 不用问,钓饵也是小厮穿上的。 在离他们一丈多远的上风口,自有仆下竖起屏风,为三人挡住寒风。 也不知是不是陈佑运气不好,钓钩抛入水中快有两刻钟了,就是没有鱼儿咬钩。 反观冯道,已经接连提竿三次了。 至于方文韬,陈佑之前看到他鱼线上拴着的草茎动了,不过他愣是没看到一般,愣是没提竿。直到冯道钓上来第一条鱼之后,他才将已经空了的鱼钩提起来让小厮重新串饵。 陈佑将这些看在眼中,不得不感叹,无论古今,这官吏陪领导休闲时候的做法真是出奇的一致。 待冯道钓上来第四条鱼,他看了看陈、方二人尚无动静的鱼线,不由笑道:“看来你们两个还比不上我这老翁啊!” 方文韬立刻奉承道:“相公乃是贵人,有相公在,这鱼儿自然是想一瞻相公贵颜!” 虽知是马屁,但好话谁不喜欢听呢? 冯道哈哈笑了两声:“判官倒是会说话!” 陈佑这个想着当人家徒弟的家伙自然不会愣着不说话,也开口笑道:“冯公技术好,这才出现三人垂钓,独有一人收获的情况。” 听了这话,冯道露出得意的笑容:“老翁我虽不常钓,但这一大把年纪,也不是白来的!” 又说笑一阵,陈佑终于有一条鱼上钩了,只可惜不过手掌长。 等待小厮取下鱼,重新串上鱼饵的空闲时间,陈佑突然看到水里太阳的倒影上出现了鸡蛋大小的黑影。不由轻咦一声。 “怎么?”冯道转头看他。 他指着水中倒影道:“冯公请看,这日影中有黑子。” “哦?”不止冯道,但凡听到这句话的人,皆是把目光投向江水。 还有那等不知轻重之人抬头看向太阳,被阳光刺地哎呦一声。 一阵欢笑之后,冯道对陈佑道:“日有黑子,怕是天下不安啊!” 好吧,这是天人感应那一套。 陈佑当然知道太阳黑子是怎么一回事,也知道太阳黑子的活跃程度,对地球的气候有所影响。这时候各种灾难出现的概率会增加,几次一来,这种天文现象自然就成了某种预兆了。 有鉴于此,他也没来一段科普的想法,只是笑道:“冯公,这天下何曾安过啊?” 听了这话,冯道一愣,随即无奈摇头道:“你啊!只盼着早日宇内一统,天下太平。” 陈佑自信一笑:“冯公且放宽心,某虽不才,欲为那治世之能臣。” “你倒是敢讲!”冯道哈哈一笑。 这时,方文韬插嘴道:“如今朝中有相公这般重望老臣,又有司马这等贤人,必能还天下太平。” 又说笑一阵,水边重又安静下来。 冬天太阳落地快,眼看天色渐晚,冯道便提出回城。 陈佑将鱼竿交给一旁的小厮,扶着冯道站起身来。 正要离开,却看到地上的脚印,不由心中一动。 将冯道送到车上,他将刘河叫到之前钓鱼的地方,指着冯道的脚印道:“你把有冯公脚印的地方挖出来,带到鞋匠处,让他照着尺寸做一双暖靴来。” 刘河也听陈佑说过冯道的难题,当下明白过来,答应道:“老爷且放宽心!某自晓得。” “嗯。”陈佑拍拍刘河的肩膀,“挖深一点、多一点,注意别变了形状。” 刘河重重点头,陈佑这才回身骑马,准备跟着冯道一同回城。 第一百四章终拜师庭院问对 待陈佑自复州回来,乌皮暖靴已经做好。 这鞋匠也算用心,小羊皮做里,牛皮蒙在外面,针脚严严实实,看上去就很暖和。 只不过这靴子也不便宜,陈佑花了整整一千六百钱。这还不是那种大钱,而是开元钱。 战乱年代,各国铸钱种类繁杂,有小平钱,也有当十、当百、甚至当千的大钱。铸钱的质量也是千差万别,有铜料足的铜钱,也有铜料不足的劣钱,铁钱、铅钱都出现了。 别说什么劣币驱逐良币,人民可不傻,同样的一文钱,我的铜钱你就必须用四五枚劣钱来换,我还不一定要! 而这种铜料足的铜钱,就被统称为开元钱。 一来是因为这些钱的形制、用料比例都是仿照开元通宝来的;二来是因为开元之后的几位唐皇,也都铸造过足料的开元通宝。 那么,这一千六百开元钱是什么价值呢?前文说过,一匹好马,大约是一两万钱。而郢州这边的粮价,虽因周边战事涨了一些,可也不到八十钱一斗。 也就是说,十双靴子就能换一匹马,一双靴子能换二十斗近两百斤栗米。 不过一分钱一分货,如今牛皮乃是战略物资,再加上禁止民间私自宰杀耕牛,光是那一层牛皮就很值了。 陈佑带着靴子来到冯道处,嘿嘿笑着将靴子摆到地上:“冯公试试合不合脚啊!” 冯道心中有些犹疑,放下手中书册拿起一只靴子仔细查看,又看了一眼陈佑:“新做的?” “新做的。”陈佑当即点头。 又翻看一番,冯道将靴子递给一旁的小厮:“我来试试。” 陈佑连忙道:“我来!我来!” 说着,蹲下身子,抬起冯道的一只脚放到膝盖上脱下叫上的布履,换上自己带来的皮靴。 这番动作,倒让冯道失笑道:“却不意你小子这般厚脸皮!” 听着这话,陈佑只是嘿嘿笑道:“师有事,弟子服其劳。” 冯道无奈的摇摇头,待两只靴子都换好之后,站起身来来回走了几步,又站在原地跺了几脚。这才道:“不错。” “冯公满意就好。”陈佑一脸灿烂的笑容。 “满意得很啊!”冯道叹了一声,突然问道,“你是如何做得合脚的?” 说到这个问题,陈佑脸上闪过一丝得意:“好叫冯公知晓,前次去江边垂钓之时,我偶然看到冯公留在岸边的脚印。” 听到这般回答,冯道愣了一下,随即无奈摇头道:“倒是我疏忽了。” 说着,他重新坐下,轻轻一抬脚:“换下来吧。” 陈佑连忙过去将靴子换成布履。 “这双靴子花了多少钱?” “也不多,不过千六。” “难得。” 一时无话。 等陈佑换好,重新站起身来,只听冯道轻声说道:“前次某曾言,欲效仿黄石公测试你一番。当初黄石公以着履始,某此次就以换履终罢!” 乍听此言,陈佑先是一愣,随即一股喜悦冲上头顶,也顾不得地上的尘土,就这么郑重拜下道:“弟子陈佑,拜见师父!” 待陈佑再拜而起,冯道温声道:“起来吧,在某面前没必要恪守这等俗礼。” 陈佑起身笑道:“礼不可废。” 却见冯道转头示意小厮离开,一时间,这个院子里就只剩陈佑和冯道师徒二人。 “坐吧。”冯道说了一声,沉吟一阵,然后道,“咱们师徒俩也别藏着掖着了,说说你对这天下有何看法。” 一上来就是这个问题,陈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虽说如今这师徒关系就跟父子关系一般紧密,但他这才刚拜师,还没外人知道,就这样谈论这种问题,他心里有些没底。 只是看着冯道温和苍老的面容,犹豫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好叫冯师知晓,小子以为,如今这天下,当有雄主出,方可安宇内、定乾坤。” 哪知冯道并不满意他这番说法:“此乃是老生之谈耳!” 陈佑一窒,好一会儿才讪讪一笑,然后道:“冯师,自梁至今上,皆是兵强马壮者为天子。若要天下平靖,这骄兵悍将必须翦除。”【1】 哪知冯道继续摇头:“天下诸国并立,北有契丹,若无兵将,国土如何守之?” 好在陈佑知道北宋解决这件事的办法,虽然北宋后来有些矫枉过正了,但基本思路却是对的。 这么想着,当即说道:“冯师以为,强干弱枝如何?” 冯道一笑:“将明以为秦王比之今上如何?” 这就是在问秦王能不能接班担起这强干弱枝的任务了。 陈佑仔细想了想,先是点头,后又摇头道:“秦王先灭南平,后夺蜀地五州,其武功非一般人所能比。只是手下得用者仅马、李二将,似那潘美、杨光义等人尚不可独当一面。” 听他这么说,冯道才点头道:“那你以为该怎么做?” 略一沉吟,开口道:“我以为,关键还在蜀地。” 说完这一句,他抬头看着冯道。毕竟,冯道能在皇帝入走马灯般变换的时代稳立朝堂,眼光那不是一般地好。 只见冯道笑道:“不错。拿下蜀地,秦王麾下兵将才有足够的空间历练。” 见冯道也赞成自己的想法,陈佑心中一喜。 只是还不等他继续说,就听冯道问道:“秦王如此,将明你又该如何行事呢?” “啊?” “当今之世,文臣终不如武将。你看这一年,政事堂几乎换了个遍,枢密院若非史肇庆叛乱,可有变动?” 说到这个,陈佑不由苦笑道:“好叫冯师知晓,小子虽曾领兵,但未经战阵。且如今秦王多以谋士用我,实在是没法子。” “又非让你亲自拼杀,所谓出将入相,无非攻心、用人而已。”说着,冯道看向陈佑,“若是入蜀,你可敢独当一面?” 只是略一沉吟,陈佑便干脆道:“有何不敢?” “好!”冯道抚掌笑道,“就是要有所决断。蜀地乃是敌国,就怕临事不决。” 说着,他站起身来,负手道:“如今三王相争,秦王优势虽大,但手中无人。你乃是其手下官阶最高者,有些事非你不可。” 陈佑点点头:“小子明白。” “行了,你且去罢。我观这史肇庆必不满足于汉中,怕是不久便要攻蜀了。” 第一百五章冬至祭祖独怆然 战事稍歇,陈佑收到秦王之令,暂停巡视诸州县,返回长寿县护送冯道、卢金婵前往江陵。 一行人抵达江陵之时,刚好是十一月初一辛亥朔。 将两人送到秦王行营,陈佑又同赵元昌交谈许久,这才回到自家宅子。 还有一天就是冬至了,他准备冬至祭祖之后再继续巡视北部诸州县。 按照唐制,陈佑身为四品官,可以立二庙,而他的父亲陈元朗之前做到南平的二品官,可以立四庙。 不过制度这东西,在这个时代,还恪守的人很少,故而陈家只是在宅中起了一间大屋当做家庙。平时都是陈行文带着一二小厮洒扫打理,陈佑也只是在夏至祭祀的时候进去过一次。 冬至前一天,陈佑还准备出门转转,可惜一大早就有星星点点的雨滴落下。 光是下雨倒没啥,只是这段时间太冷了,雨滴刚落下,就成了冰片,这时候再出门容易滑倒。 幸好这不是第一次祭祖了,陈行文早早支使仆下备好了一应用品。 终于到了冬至这天,陈佑一大早就起来了,沐浴熏香,准备祭祀。 刘河、丁骁等家兵和一些雇佣的奴婢都放了一天假,让他们各自回去祭祖。 祭祖这么重要的事情,陈佑特意换上了公服。 走进位于正屋东方的家庙,迎面而来的就是挂在墙上的四张等身画像。 这四张画像就是包括陈元朗在内的四位先祖,陈佑的四世祖高祖在正中,左侧是三世祖曾祖,右侧是二世祖祖父,三世祖再左是陈元朗,也就是陈佑的一世祖父亲。 等到陈佑百年之后,他的画像会挂在二世祖右侧。 也不知是何原因,陈家族系只追溯到四代之前。不过这件事陈佑也不关心,反正几百年前的事情,总不至于影响到现在。 画像下的供桌上早已摆好了三牲四果,一个蒸得通红的硕大猪头摆在正中间,好似正盯着陈佑一般。 此时家庙中就陈佑和陈行文二人。 陈行文得以参与祭祀,最主要的是因为如果他不来的话,就陈佑一个,难免会手忙脚乱,有损庄重。其二,就是因为他以及他的子孙,世世代代都和陈家绑在一块了,非是其余仆下可比。 门外云气低沉、寒风呼啸,门内冷清没有人气,就只有两旁烛台上的香烛闪烁的火光带来一些温暖。 盯着画像看了好一会儿,陈佑沉声道:“开始吧。” 陈行文点点头,早已拿在手中的三炷香凑到旁边的烛火上点燃,然后递给陈佑,大声道:“进香!” 接过陈行文递过来的三炷香,陈佑先是跪下,举香跪拜,紧接着起身,将香插入香炉。 退回原位,从怀中掏出早就写好的祝文朗声诵读。 读完之后,将文稿放入火盆中焚毁,再次拜下。 这次他伏在地上的时间有些长。 平常时候倒是没啥,只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尤其是现在家中无人,更显得形单影只、茕茕孑立。此时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妻儿,毫无准备地就泪流满面。 端着酬酒站在他身后的陈行文见他久久不起,也顾不得祭祀之时不得出声的规定,满是担忧地喊了一声:“大郎。”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再拜,然后起身。 陈行文这才松了口气,将酒盏递给陈佑,再次道:“进酒!” 陈佑举着酒盏长揖到地,恭敬地放到三牲四果前。 后退,再拜。 “祭礼毕!” 陈佑起身之后,擦了擦眼泪,看着官家担忧的神情挤出一丝笑容道:“没事。” 冬至,官员士庶祭祀家祖,汴京的周国宗室也在赵鸿运的带领下祭祀太庙。 这次祭典不是很隆重,参与的外臣也就太庙所在的浚仪县令、丞、簿、尉,以及一众中书近臣。 祭典结束之后,在京盘桓至今的荆王赵元盛终于“病愈”离京。 车驾刚出曹门,就有一黑衣宦官追了上来。 队伍停在路边,赵元盛从车内探出身子往后看。 原以为是皇帝身边的宦官,没想到是皇后身边的。 看清楚之后,不免有些失望,只是依旧挤出笑容问道:“大官可是有事?” 那宦官走到车前,站定行礼:“参见荆王,好叫荆王知晓,小的乃是奉了圣人之令来向荆王传话。” 听到是皇后有话,赵元盛立马从车内钻出,肃容道:“不知圣人有何吩咐,大官请说。” “圣人说:元盛此去甚远,我身为母亲,十分思念,希望元盛能早日归京。” 听了这话,赵元盛不由动容,当即转向宫城方向长揖:“让圣人如此挂怀,是儿子的罪过。” 说着,他红着眼眶对那宦官道:“还请大官转告圣人,某在京外,日夜为官家、圣人祈福,只望二位大人保重身体。” “荆王放心,小的必定带到。”宦官恭声应下,站在路边看着荆王车驾远去。 这宦官一路趋行,来到皇后所居的嘉德殿。 “启禀圣人,荆王已经离京。” 四十许的皇后杜氏停下手中活计,看向宦官问道:“元盛可有什么话说?” “圣人英明,荆王说他在京外日夜为官家圣人祈福,希望官家和圣人保重身体。” “元盛是个孝子。”杜皇后说了一声,顿了好久又轻声补充道:“不像那两个。” 虽然声音小,但殿内如此安静,宫人和这宦官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此时皆是噤声不语。 那两个,哪两个?能和赵元盛放在一块说的,自然只有秦王和宁王。 涉及到天家家事,这些宫人自是不敢插话。 又过了好久,杜皇后再次出声:“听说吴氏要生了?” 这吴氏,乃是赵鸿运即位后宠幸的几位宫人之一,九个月前有孕。 一直侍奉在旁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宫人回道:“听说就在这几日了。” 说到这个,杜皇后突然一皱眉,对那宦官道:“你先下去吧。” 那宦官如蒙大赦般告罪离开。 那三十余虽的宫人亦示意其余宫女各自散去。 待殿内只余二人,杜皇后才开口问道:“可能联系上太医院的?” “圣人,官家这段时间对那边特别重视,怕是不好做。” 听闻此语,杜皇后沉默一阵,才叹道:“那便算了,就算是个小子,也不过几岁的孩子,争不过我儿。” 虽然她有三个儿子,但宫人自然知道她说的只可能是荆王,当下附和道:“圣人说得是。” 第一百六章受人所请议婚事 冬至过后,陈佑还没来得及出发,潘美就央着宋敏贞一同来到陈宅。 分了主客坐下,管家安排小厮奉上茶点。 陈佑这才开口道:“不知方正先生和仲询来此所为何事?” 哪知一向热情有礼的潘美却一脸尴尬地嘿嘿笑着,一个劲朝宋敏贞使眼色。 见他这副做派,陈佑心中一动,有了些猜测。 果然,只见宋敏贞一脸好笑地拱手道:“好叫司马知晓,某此来却是为了潘都指的事情。” 陈佑看向潘美,却见他还是那副笑容,不由打趣道:“仲询也真是,有事直接说就是,非要劳烦方正先生。” 听他怎么说,潘美打了个哈哈,搓着双手道:“不好说、不好说。” 说着,又朝宋敏贞挤眉弄眼,示意他赶紧说出来。 见此情景,宋敏贞也不耽搁,直接就开口道:“听闻司马与故南平大司马庞公乃通家之好。”【1】 得了,这么一说,原先只是猜测,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了。 陈佑心中想着,面上点头道:“确是如此。先父故去之后乃是庞公照拂于某,如今庞世叔身怀旧疾,某秉庞公遗愿照应庞家。” 他刚说完,就听宋敏贞道:“不知那庞家可是有一小娘子年近及笄?” 这话一出,潘美满是期待地看着陈佑。 陈佑心中暗道果然如此,脸上却做出一副发怒地神情看向潘美:“好你个潘仲询!某请你照看庞家,你倒好,监守自盗啊!” 只是他这怒容做得太假,潘美只是一个劲地拱手告饶,完了还不忘提一句:“小弟的婚事就拜托给兄长了!” 宋敏贞也是受人所请,忠人之事,在旁边替潘美说和。 如此好一会儿,陈佑才放松脸皮无奈道:“方正先生,不是我推脱,实在是庞家娘子的亲事,我这个外姓不好插嘴。” 听他松口,潘美立刻道:“大姐儿曾讲,只要兄长说和,此事定成!” 陈佑不由扶额道:“得了,‘大姐儿’都喊出来了,你就说你是啥时候动心思的吧!” 潘美嘿嘿笑道:“也不久,就是当初兄长替庞家补了钱银,着小弟看顾着些庞家。后来庞家叔父邀小弟去吃席,偶然得见大姐儿......” 说到这里,他就不说了,只是一个劲地傻笑。 一旁坐着的宋敏贞也是抚须笑道:“如此说来,司马却是做了那月老了!” 陈佑却是摇头苦笑,好一会儿才正色道:“既然仲询有心,庞家娘子也有意,某便去说和一二。” 这话刚说出口,潘美便喜上眉梢,起身长揖道:“多谢兄长!” 陈佑连忙道:“你先别急着谢,此事成与不成还是两说。便是庞世叔同意,如今庞家尚在孝期,你还有得等。” 只是潘美却灿烂笑道:“此事我自晓得,还望兄长多多费心。” 说着,只见他又转向宋敏贞:“若是能成,怕是还要劳烦方正先生了。” 这是还想请宋敏贞做那提亲之人,毕竟陈佑虽是外姓,可陈、庞两家关系不一般,他还是小辈,不适合。 这等喜事,宋敏贞自然是含笑应下。 陈佑留两人用了午饭,待两人离去之后,索性也不再等,就这么前往庞家。 之前已经说过,庞家老宅赠给了周军,一家子搬到另一处了。 别看庞家之前只拿出来一半家产献给周军,但那些跟随庞典战死的家兵元随都要抚恤,这是一笔大支出。 陈佑也提过说要帮衬点,只不过庞礼没有同意。 也就因着这抚恤银钱,庞家如今也仅能说得上是殷实之家。 一直跟随着庞家的老门房将陈佑迎进门去,如今在家中的庞中和扶着庞礼到客厅。 互相行礼,分了主宾坐下,庞礼当即问道:“说起来,大哥这段时间跟着将明,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陈佑连忙道:“叔父说这话就见外了,万育能学苦干,帮了我很多忙。” 又寒暄几句,才开始谈正事:“好叫叔父知晓,某此来是受人所托。” “哦?不知是何人?” “此人叔父也认识,正是那潘美潘仲询。” 陈佑刚说完,庞礼就恍然笑道:“原来是潘都指。莫不是为了言姐儿亲事?” 这话一出,陈佑便明白了,庞家是知道甚至乐见其成的。 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心中也有底了,故而笑道:“却叫叔父猜中了。那庞仲询特地邀了一长者到我宅中,央我来说和一二。只待言姊儿孝期一过,便请人来提亲。” 就在陈佑为别人的婚事操心之时,却不妨也有人在说他。 秦王行营,赵元昌正在同冯道对弈。由于两人一边对弈一边讨论要事,故而周围奴婢皆被屏退,只有卢金婵在一旁侍奉。 也不知是提到了什么话题,赵元昌突然道:“说起来,听说潘仲询想要求娶庞家娘子。” 冯道落下一子,随口问道:“这庞家,可是将明所要看顾的那个庞家?” “正是。”赵元昌一时不知该如何落子,索性停下来道:“据说庞家曾拿出家产进献,将明师弟又添补了些,请仲询看顾庞家,这才有了此等好事。”【2】 听了这话,冯道笑道:“若能成,也是一桩佳话。” 说着他敲了敲棋盘,示意赵元昌快点落子。 匆忙落下一子,估摸着赢不了了,赵元昌当即想法子引开冯道的注意力:“将明师弟尚未娶亲,也不知有无婚约。” 果然,说到这事,冯道也不由皱起眉来:“这却是个麻烦事。只是这门当户对的适龄女子可不好寻。” 见他不再盯着棋盘,赵元昌得意一笑,然后道:“只要冯公有意,某也可以给将明师弟介绍一二。” 一旁侍奉的卢金婵听到这话,却心中一动。 她可是知道陈佑目前的散官乃是从四品的武官,只要运作一番,放为一部大将也不是难事。 而且如今看来,陈佑甚得赵元昌看重,又拜了秦王傅为师,说一句前途远大也不为过。 最重要的是,陈佑留给她的印象并不差! 想到这里,她便开口道:“大哥,冯公,我家中尚有一妹子未及笄,或可议亲。” 听到这话,赵元昌轻轻皱眉。 冯道也不说话,虽说涉及他的徒弟,但赵元昌是否愿意和陈佑成为连襟,还得看赵元昌自己。 第一百七章辞旧迎新除夕夜 好一会儿,赵元昌才舒展眉头轻笑道:“或许将明自己有所想法也说不准,我等就不要掺和了。” 这话中的意思就是不支持,至于反不反对,旁人也说不准。 卢金婵抿着嘴唇给两人换上热茶。 冯道则是看了看棋盘,拈起一枚黑色棋子轻轻落下,然后将被围住的白子提起。 “大郎略急了点。” 听到冯道这么说,赵元昌仔细盯着棋盘,好一会儿才重新落子:“冯公也知,如今三哥也已下场,不急不行。” “急生乱,积累大势,还须稳一稳才好。”冯道不疾不徐地落子,几番下来,黑子已经占据优势。 虚提棋子思考了好一会儿,赵元昌才叹道:“冯公胜了。” 南郑城,原山南西道节度使府,现兴元节度使府。 邓友兴将蜀国叛将保宁节度使的使者送到客房,重又回到书房。 见他关好书房的门,史肇庆开口问道:“松峰,你以为那袁宏伟可信否?” 邓友兴只是略一沉吟,便回道:“袁宏伟虽然拿下巴州、壁州,但其处境并未好转。西有昭武、武德二节度,南边据说清化郡王也已平定武信军。他一介叛将,唯有投靠大帅,方才能有一线生路。” 至于东边的周军,却不在他们的考量之内。实在是隔着几道山梁,周军对这边是力心有余而力不足。 听了邓友兴的话,史肇庆点点头,低头仔细打量铺在桌上的地图。好一会儿才道:“有他保宁军的协助,利州、剑州应该可以一鼓而下。” 邓友兴也附和道:“拿下这两州,便可直趋绵州、威逼蜀都。进,可尽得巴蜀;退,亦能占据汉中、巴中。且那杨中广独掌大军,久必生乱,到时这巴蜀大地,还得靠大帅来平定。” 他这话说得好听,史肇庆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只不过很快就消失了,又皱着眉问道:“成、阶、金三州如何了?” 谈到这个,邓友兴也有些无奈:“杨都指尚在源州,只是石谓、朱玉昭领兵归于各州。至于苏恒,他在源州已经同杨都指起了不少冲突了。” 这就是周国敕封各将所产生的后果了。 石谓、朱玉昭一开始跟着史肇庆叛周,一是因为史肇庆积威犹在,二是不想当出头鸟丢了性命。现在周国非但没追究罪处,反而将他们升为一州刺史,自然就想回到自己地盘上。 只不过史肇庆虽不好阻拦,但也安排人马占了一两个县,防止两人反戈一击。 而杨志辉算是史肇庆的亲信,非但没有去金州,反而停在源州盯着苏恒。毕竟在名义上,苏恒这个武定节度使和史肇庆算是平级的,说不准什么时候脑子一热就想擒了史肇庆向周国邀功。 对于现在这种情况,史肇庆也没什么好办法解决。现在肯离开大军来南郑的都是忠于他的,心里面有想法的都不敢离开军阵来此。 所以只能通过对外战争,用一个又一个胜利来巩固权威,让那些人不敢生起二心。 故而史肇庆只是道:“现在就这样,不必去管。等下我写封信,你安排人送到苏恒处。把他一个人留在汉中,我实是不放心。” “好。”邓友兴点头应下。 十一月底,蜀国所应承的最后一批物资运抵汉中,汉中同保宁军停战,保宁军得以腾出大部分军力抵抗蜀国军队。 十二月初蜀国使者再次入汉中,册封史肇庆为汉中王,领兴元府、兴州、源州、集州、成州、阶州、金州、凤州。同时督促汉中王史肇庆攻保宁军。 只可惜拿到物资之后,史肇庆虽对蜀国使者礼敬有加,也做出调兵的态势,但就是不动。 转眼就来到了除夕这天,汉中军兵尽起,沿金牛道悄悄赶往葭萌关。与此同时,保宁节度使袁宏伟遣一偏师前往剑门待命,着其子领兵沿嘉陵江前往葭萌。 这天中午,陈佑在庞家同庞家四人先吃了一顿年饭。 下午又在府中办了一桌席面,让府内无家可回的仆下奴婢们一同过节。 大约酉初,他来到江陵城中最大的酒楼福源楼。 今夜除夕,秦王赵元昌在福源楼宴请荆南诸官吏。 一路行来,不时有成人小孩在路面上燃放爆竹烟花,亦有在门上挂桃符、贴春书的人家,端地是热闹非常。 离福源楼还有十余丈,就能听见楼内丝竹阵阵,喧哗声声。 此时的福源楼挂满了五彩灯笼,楼前更是燃起丈许大小的燎火,虽天色将晚,但在福源楼此处,却仿若白昼。 此时不断有文官武将富商豪强走进楼内,有那认识陈佑的纷纷停下来打招呼,陈佑也是一一点头回应。 刚走到门口,就有那机灵的小僮迎上来,口中说着吉祥话。 陈佑也是笑呵呵地掏出几枚新钱放到小僮手中,这才跟着小僮一同走上三楼。 这福源楼主楼也就三层,今天晚上五品以上文武官员,以及一些乖顺配合的地主豪强、书香人家才能在三楼就坐。 而那些七品以上的官员,以及其他受邀豪强都在二楼。其余人等只能留在一楼。 值得一提的是,都督府还特意寻了几位耄耋老人至三楼就坐,正能给赵元昌树立一个尊老敬老的形象。 一进门,一股热风扑面而来,就仿佛这福源楼内已经到了夏日一般。 陈佑随意一扫,只见楼内已经有不少人了。这些人或站或坐,三五成群地交谈欢笑,着实欢乐。 四周皆是烛火熏香,中间那一层楼高的台子上一干乐师正奋力演奏,穿着新衣、腰系红带的小僮端着饮品点心在人群间穿梭。 走到二楼,这里虽也热闹,但不像楼下那般混乱。有那等见过陈佑的,皆是拱手抱拳,高声祝贺。 见陈佑在小僮带领下走上三楼,不少人都面露羡艳之色。 也有人不知道陈佑的名号,悄声问着身边之人,问明白之后也是一阵赞叹羡慕。 及上三楼,就听一片招呼声。 到了这里,还不认识陈佑的,那真的是毫无前途了。 楼上的包厢的木墙全都拆除了,所有包厢都连成一片,这样做主要是为了让大家都能看到赵元昌致贺词。 陈佑的位置是离赵元昌最近的那十来个位子之一,正对着楼下的舞台。 一路拱手,含笑回着贺词,足足花了一刻钟才来到自己位子上。在他的座位旁边,赵普、宋敏贞早就到了,见他过来,也是含笑起身。 “则平!方正先生!新年好啊!”陈佑笑着朝赵、宋二人拱手。 赵普笑道:“同乐同乐!将明何时回来的?” “昨晚到的。” 三人互相行了礼,各自坐下。 闲聊一时,不时有人到来,遇到那等位阶较低的也就罢了,遇到位阶高的,免不得站起身来招呼祝贺一番。 眼看将至酉正,赵元昌、吕施彦终于出现。 楼内顿时安静下来,便是鼓乐丝竹也都停下。 赵元昌出现的一瞬间,福源楼的老板便催促仆下门赶紧上酒上菜,一时间仆僮穿梭,让人眼花缭乱。 三楼客最贵,自然是先紧着三楼上菜。 不一会儿,陈佑面前的条桌上就摆满了菜品饮品。 除了冬日常见的鲜肉、咸菜外,竟然还有新鲜的蔬果! 要说反季节蔬果,托中国温室种植发轫甚早的福,陈佑这两个月也吃过,但那都是十分昂贵稀少。但今天这么大规模的宴席,每个人都要吃到新鲜蔬果,福源楼的老板不简单啊! 不等他做太多感慨,赵元昌已经走到主位站定。 陈佑连忙跟着众人一同站起来。这时,三楼上的数十位身着长裙的侍女忙不迭为这些人斟酒。 当然,这样的服务也仅限三楼,一楼二楼都得自己动手。 赵元昌满脸笑容,看着这一楼宾客,端起酒盏朗声道:“今日除夜,吾召诸位贤达会饮于此,乃为辞旧迎新,共迎盛世!八个月前,某来江陵......” 众人皆是安静听着,赵元昌现在说的这些,关系到今后一年他在江陵的施政措施。故而所有心有想法的都竖起耳朵,一字一句地默记下来,准备回去仔细琢磨。 这一番话,足足说了一刻多钟,只是无人厌烦,二楼、三楼的众人皆是面色严肃。 “话不多说,随某饮酒!” 说着,他举起酒盏:“这第一杯,敬天地!祈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众人皆是举杯,齐声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一饮而尽。 再次满上,赵元昌又道:“第二杯,敬吾皇!祝愿吾皇横扫六合、一统宇内!” 这话说得倒是大气。 陈佑再次饮尽,心中念头繁杂。 “第三杯,敬诸位!望诸君勠力同心,共建太平!诸君!满饮此杯!” “喏!” 喝完三杯,赵元昌脸色微红,朗声道:“开宴!” “谢秦王!”随着这一声,一阵椅子拖动的声音响起。 陈佑连忙坐下吃菜,这酒虽度数不高,但连喝三大盏也不舒服。 少顷,就有一将领端着酒盏起身:“末将祝都督身体康健,攻必克,战必胜!” 他这一声,立刻就有十数位将领一同站起来:“祝都督身体康健,攻必克,战必胜!” 说罢,皆是一饮而尽。 赵元昌亦是起身道:“某亦祝各位将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自此,楼内敬酒祝词不断,觥筹交错,舞乐为伴,好一派欢乐景象。 第一百八章正月之中再生变 一边吃菜喝酒,一边观看中央舞台上的歌舞百戏,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夜色已深,酒宴渐歇,一波又一波的祝酒之后,赵元昌着人给酒楼中的宾客、小厮们送上厌胜钱。 这厌胜钱乃是仿照开元通宝的样式新铸的铜钱,只是多了些好看的花纹,正面是“上上大吉”等喜庆话,背面是猴子图案。 赠送厌胜钱也是要看身份的,像陈佑这等人,自然能分到数十枚,而那等仆役,也就一两枚。 分了厌胜钱之后,这宴会也就进入尾声。 那些耄耋老人先行离去,之后赵元昌和冯道二人退场,再之后是吕施彦,再之后是陈佑等人。 回到宅中,陈行文早就将换来的厌胜钱发给宅内仆下了,这不需要陈佑操心。 爆竹声中一岁除。 早上醒来,陈佑的年岁就要改成二十五了。 洗漱一番,换上新衣新帽,陈佑要先到秦王行营议事。 说是议事,实际上就是新年贺岁,走个流程罢了。 议事结束之后,他就要去给冯道和庞礼拜年。在江陵,能走动的也就这两位算是他长辈了。 就在陈佑忙着拜年的时候,利州州治绵谷县城已经换了主人。 虽然保宁军在半路上就被昭武军拦住了,但也成功吸引了利州兵马的注意。 汉中军在寅末卯初趁着夜色攻城,天光大亮之时,史肇庆就进了绵谷城。 夺下县城之后,史肇庆下令放任军兵劫掠。 至于原因,却是在除夕元日不让人团圆,本就容易心绪波动。再加上经历一番奔波厮杀,不让这些军兵发泄一下,怨气积累起来倒霉的就是他史肇庆。 只是兵贵神速,绵谷县城到剑州之间还有葭萌、昭化二县。稍作休整之后,史肇庆立刻命令没有参与攻绵谷城的苏恒部迅速南下夺取葭萌关。 初二,保宁军绕过剑门县城,自后方攻入剑门关。得到消息的剑门县令斩杀主战县丞,在保宁军没有后续支援的情况下主动投降。 初三,昭武节度使在利州嘉川县投降。 正月初四这天,蜀都孟昶终于收到了史肇庆连同保宁军攻剑州的消息。 而此时,汉中军和保宁军已经在剑州州治普安县城外会师。 剑州所属的武德军节度使则率军停在梓潼县,逡巡不进,等待蜀都命令。 收到军情后,孟昶连忙召集朝堂重臣商讨对策。 待文书在殿内诸臣手中转了一圈之后,早已忍耐不住的孟昶连忙问道:“诸卿以为当如何?” 众人互相看了看,皆是沉默不语。 孟昶看着这幅情景,不由气急,目光转向枢密使、金吾卫大将军石頵:“石卿可有妙策?” 石頵乃是协助他诛杀张业的功臣,当初张业逆党作乱,就是石頵指挥禁军将逆党赶出城外的。是以孟昶对石頵很有信心。 听到孟昶的问话,石頵拱手道:“官家,臣以为,汉中才历战事,兵将必疲,粮草必寡。只要传令各州坚壁清野,谨守城池,不出月余则汉中必退。” 虽然这话听着让人丧气,但不得不说,真要执行得好,也不失为一个好的计策。 只是孟昶却接受不了这个建议。 倒不是他知道自家那些文官武将不靠谱,实在是他刚刚诛杀权臣、平定内乱,那股子心气还在,自然不想采用这么憋屈的法子。 尤其是几个月之前还是果决英武的石頵突然变得这般保守,他更是心头不满,当即语气不善道:“先前叛乱,朕被迫坚守蜀都,如今史肇庆发兵来攻,你们也只知道让朕守城,难道就没人愿意领兵出战吗!”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瞪着双眼看着面前的这群大臣,眼见没人有反应,孟昶脸上的不满与期待渐渐消散。 好一会儿,终于一脸疲惫地靠到椅背上,无力地摆手道:“罢了。着武德军坚守绵州,令邛州刺史高彦俦为巴中马步军都部署,总领平贼事务。” 此话一出,殿内沉闷的气氛顿时消散一空,诸臣皆是长揖道:“陛下英明。” 两天后,高彦俦赶到蜀都陛辞,领兵赶往绵州。 而收到坚守命令的武德节度使立刻收拢兵马退回绵州州治巴西县城,只留下少量兵力驻守梓潼等县。 等高彦俦领兵赶到绵州之时,史肇庆部才刚刚拿下武连县,离梓潼县还有一天路程。 汉中史肇庆攻蜀的消息,一直到上元节之后才被赵元昌获知。 得到消息之后,他立刻上奏汴京。 等待汴京回复的空隙,他将陈佑、王朴等人召回江陵,探讨该如何行事。 二十一日,终于等到了赵鸿运手书,正文只有四个字:便宜行事。 只是稍稍犹豫,赵元昌就传信给忠州的李继勋,让他做好攻蜀准备。同时开始调集兵马,令水军陆续送兵马粮草至忠、万。 二十五日,巴西县城被攻破,高彦俦率残兵退往白马关固守不出。 同日,汉中军不和。史肇庆不得不遣苏恒部攻龙州、茂州,且许其劫掠城池。 好在这一路行来,史肇庆手中兵力不减反增,入蜀时的三万余人,现在已经增长到了近五万人,分出苏恒部不到一万人,完全没有影响。 二十六日下午,蜀都再次收到告急军情。 无奈之下,孟昶只好调杨中广北上,同时调遂州刺史王昭远任武泰军节度使,前往涪州防御周军。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太原府,自十四日起便抱病的太原留守刘知远在议事之时猝然晕倒。 整个太原留守府一下子慌乱起来。 太原府诸军,数年来一直是以刘知远为首团结在一起,这让他们在面对燕国朝廷之时有较大的自主权,不至于被骤然调开失去权位。 如今刘知远病了十来天之后突然晕倒,极有可能就此逝世。他们急需寻一个新的带头人出来,带领他们顶住朝堂压力。 只是原先刘知远能力威望都比大家高,这才能压服众人。现在这些人都是平级的,也没什么突出的功绩,凭什么能站到其他人头上? 第一百九章诸将逼宫围太原 吵了半天,这群人终于想到了太原府少尹刘承训。 刘承训是刘知远的长子,历史上他已在去年十二月暴毙,只不过如今他活到了现在。 反应过来之后,一群人立刻把在刘知远床前服侍的刘承训拉了出来。 也不顾刘知远现在还没死,直截了当地说留守怕是不行了,现在大家伙的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你刘承训了,希望你立刻担任河东节度留后,然后咱们一起上表拥立你为河东节度使。 好在刘承训也不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虽心中悲戚,但也明白现在事关刘家存亡,当即答应下来。 正月二十七日上午,刘知远清醒过来,召集诸将和刘承训。 虽然这世上有兵权才能活得更好,但这几十年来强将逼帝、强兵克将的例子可不少。 长子刘承训不过二十余岁,没有带兵征战的经历,就没有武功威望来镇压底下这群骄兵悍将。尤其是,他现在只是燕臣,而非一国帝皇。 没有大义,这权力传承只要底下有一个人不满,燕帝就能借着这个机会掀翻刘家。 而他的弟弟刘崇现在虽然当了晋阳三城马步军都指挥使,但向来是个无赖性子,估摸着诸将也不会服气。 故而此时他也不求自己的权势能够传承下去,只想托付诸将护着自己几个儿子当个富家翁就是。 待众人进来,被扶着靠坐在床头的刘知远扫视一圈,众将皆是俯首低头。 虎死威犹在,何况他还没死! 刘承训连忙上前抓住他的手,红着眼眶喊了一声:“爹爹!” 费力拍了拍刘承训的手背,刘知远缓声道:“吾命不久矣,这太原府事还需有人担起才是。” 虽然他的声音十分虚弱轻缓,但此时屋内众人皆是仔细听着,没有一人插话。 见此情景,他心中暗自叹息。要是有可能,他真的不想就这么离开。 很快收拾好心情,看了看站在人群中的刘崇,然后将目光转向站在最前方的忻州刺史李文兵:“如今这太原之地,也就李刺史官位最高,可代为留守,以待官家诏令。” 他刚说完,那李文兵脸上闪过一丝喜色之后立刻就反应过来,连忙推辞道:“下官何德何能竟可担此重任?还望留守收回成命!” 听到这反常的话,刘知远心中蒙上一层阴霾,转向李文兵旁边的宪州兵马都监杨程方:“既然李刺史不愿,那杨都监可否担起重任?” 杨程方毫不犹豫地拱手道:“留守有命,某本不该推辞。只是这等重任,某却是能力不足。”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紧接着道:“好叫留守知晓,某以为,太原府少尹承训忠厚爱人、德行如一,甚肖留守,当可担起此等重任!” 他这话一出,屋内众将也顾不得刘知远的积威了,皆是拱手齐声道:“某等必悉心辅佐少尹承训!” 看着这群弓着身子,显得异常恭敬的将领们,刘知远不由恼怒非常。尤其是人群中的刘崇还一副真心实意的神情,更是让他心中积郁。 太原留守的位子不好坐,刘承训坐上去,搞不好就会成为出头鸟、替罪羊。 这些人如今的做法就是在逼宫! 虽然心中明白,也恨不得就此将这些人都杀掉。但如今他身体已经不允许,群情激奋之下,他要是不想撕破脸皮逼这些人动手,就不得不同意。 这一怒一忍,让本就虚弱的刘知远重重喘息起来。 一直静静听着看着的刘承训连忙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同时呼喊道:“叫大夫!再送一杯温水!” 喝下半杯水之后,刘知远总算平静下来。 事已至此,哪怕明知前面是坑,也得踩下去。 于是就趁着意识还清醒,在诸将的见证下,口述保举刘承训为河东节度留守的表文并用印。 待众人心满意足地离去,他才拉着刘承训的手叮嘱道:“我儿且记,这些人,你弹压不住。早日降了,做个富贵闲人罢。” 说罢,浑浊地双眼紧紧盯着刘承训,抓着刘承训的手也是十分用力。 直到刘承训含泪点头道:“爹爹放心,我记下了。” 见他应下,刘知远才松了口气。 少顷,他呼吸越来越急促短暂,用力抓着刘承训的手,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后,突然没了动静。 燕广运三年戊申正月甲寅二十七日丁丑,太原留守刘知远病逝。 同日,太原府上刘知远遗表保举太原府少尹刘承训为河东节度留守,太原诸将上表奏请以太原府少尹刘承训为河东节度使留守太原府。 一天后,周枢密副使吴峦收到线报,待确认之后,立刻上奏汴京、传讯刘承泽,同时命令各军整军备战。 正月二十九日,吴峦召集诸将,出示赵鸿运手书密诏,核验兵符后发兵太原府。 二月辛巳朔,周军先后下寿阳、榆次、阳曲、太谷等县,围困晋阳城。 驻扎在汾州的刘承泽收到吴峦的传讯之后,权衡之下,在没有京城命令的情况下起兵攻太原其余诸县及宪州。 刚刚接任燕国河东节度留后的刘承训还沉浸在悲痛之中,就不得不站上城头,面对晋阳城的周国晋阳节度使吴峦。 站在城头看着城下黑压压的军阵,刘承训深吸一口气,转向左右问道:“诸将以为如何?” 左右诸将互相看看,好一会儿才有一人道:“求援文书已经发出,想来朝堂很快就会发兵来援,我等固守城池就是。” 听了这话,刘承训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看向城下周军:“据说周国已经灭了南平、又攻取了蜀东诸州。” “不过听闻史肇庆据汉中叛周,估计周国现在也不好过。左右城中兵精粮足,守个把月,周兵自会退去。” 说这话的却是刘承训的叔父刘崇。 听了这话,刘承训点点头。又看了一会儿,才宣布回府。 到得府中,他立刻叫来刘知远原先的元随队率:“小乙哥,你立刻出城去找周军主帅。” 那队率一愣,看着刘承训认真的神情,这才应下:“不知留后有什么话要小的带到?” 第一百一十章时运所至晋阳下 “你就说......”说到一半,刘承训突然停住。 皱着眉来回快速走动几步,他摆摆手道:“罢了,不要去了。你去把张、刘二校尉请来。” “好。”虽不解,但队率还是干脆应下,大步离去。 这队率跟着刘知远有近十年了,连娶得浑家都是刘知远给安排的。相对来说,在乱世之中这种生死相托的亲兵元随要比那些兄弟伯叔更可靠。 至于刘承训口中的张、刘二校尉,原本是刘知远安排给他支使的,在他手下渐渐提拔到现在的位子,也算是亲信。 一炷香之后,刘承训在府邸书房内见到了张、刘两人。 队率关门之后,就有早就安排在一旁的亲兵持着刀械围到门口。 书房内,队率走到刘承训身旁站定,两位校尉行礼之后各自坐下。 沉吟一阵,刘承训看着两人直接开口问道:“军情紧急,某也不多言。如今这太原诸将皆非善人,说不得何时某就丢了性命,到时怕是你们也不得善终。” 此话一出,脾气比较直的张校尉立刻表态道:“谁敢乱来!俺老张第一个砍了他的脑袋瓢子做马子!”【1】 坐在他对面的刘校尉也附和道:“留后你说哪个孙子有异心,某就去杀哪个!” 见两人皆无异样,刘承训稍稍放心,抬手虚压道:“既然如此,某欲降了周军,你等可愿随我一同?” 队率听了这话,右手按上了刀柄,看着张、刘二人,轻轻握住刀柄。 好在两人也不犹豫,直接抱拳道:“但凭留后吩咐!” “好!”刘承训猛然拍掌,“你二人立刻整军随我去东门,待周军攻城便开门迎周军入城!” “是!”两人起身拱手,就要离去。 刘承训扭头示意队率安排人看着两人。 之后他又让人把叔父刘崇找来谈投降的事情。 果不其然,刚一开口,刘崇就跳起来了:“二郎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大好局面投降作甚!” 见他一脸不能理解的样子,刘承训心中暗叹,强打起精神解释道:“二叔以为那李文兵、杨程方为何不愿接了大人的位子?” “就他们?”刘崇嗤笑一声,“没几个人会服气!” 见他这么说,刘承训也是无奈:“那二叔以为他们会服气我?” “呃......”刘崇一愣,随即语气软下来道:“前有大哥留下的亲信,又有我看顾着,只要诏命下来,过个一两年不就好了。” 说着说着,他再次有了底气:“当初大哥刚刚留守太原,不也是大把的人不服,后来不照样不敢违命?” “那二叔以为我同大人比如何?” 刘崇皱着脸不说话了。 见此情景,刘承训也不再说话,就等着刘崇自己想清楚。 就在此时,队率敲门道:“留后,张校尉、刘校尉已经准备好了。” “你让他们到客厅等着,我马上过去。” 刘承训朗声吩咐一声,然后站起身来看向刘崇:“不知二叔考虑地如何?” 刘崇犹豫着问道:“二郎你跟我说实话,投降周国,咱这地位还能保住吗?” 听到这话,刘承训明白自己这二叔算是想通了,当即道:“我不好说,但叔父定是能的。” 他话音刚落,刘崇就道:“干了!二郎你说怎么办吧!” “二叔不要跟任何人说,回去之后收拢军兵,谨守本阵便是。” “好!” 当天下午,吴峦指挥军兵尝试攻城。 一声令下,战鼓隆隆,旌旗飘摇。 攻城军兵如蚂蚁般朝城墙运动。 最前方是抱着装满泥土的沙包快速奔跑的辅兵。他们要用这些沙包在护城河上填出几条供士兵和攻城器械前进的通道。 之后是攻城云梯,每一辆都是前拉后推,缓缓向前。 云梯前是几块两个士兵扛着的巨大盾牌,主要是为了防止城头上射下来的火箭烧到云梯。 对着城门的位置还有两辆撞车,也在盾牌的庇护下缓缓移向城门。 城头上的燕兵自然不可能干看着,弓弩、抛石机等如雨幕般砸向攻城的周军。 只不过周兵都躲在盾牌后面,而且目前还没到城墙下,站地比较散,箭雨石块没有造成太大的杀伤。 容易受伤的是那些背着沙包的辅兵,毕竟他们都要将沙包扔到那几个固定的地方。 晋阳城头的燕兵特意调集了一批弓弩手就盯着那几处,只要有人接近就放箭。这就导致填护城河的进度十分缓慢。 毕竟辅兵也是人啊,自然怕死。尤其是看到前面胆大的中箭躺在地上呻吟,更是心惊胆战,还没走到护城河边就抓着沙包奋力一扔,也不管有没有堆积到一起,就匆忙往回跑。 直到燕军弓箭手为了节省臂力渐渐停了下来,填充的速度这才陡然提升。 终于,半个时辰之后,周军云梯车终于来到城墙下。 而推着撞车的军士们将盾牌举在头顶,防着头上可能砸下来的雷石滚木。 然而他们并没有等来惯常会出现的雷石滚木,而是听到城内传来一阵喊杀声。 就在他们满是疑惑地准备撞击城门之时,城门突然吱呀呀打开了! 城门楼上有人高喊着:“燕国河东节度留守刘承训投降周国!” 城门洞内开门的一个校尉也是大声道:“快进来!” 战场上安静了一瞬,负责撞车的那个队正突然喊道:“用车挡着门!”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不论事情真假,总归城门是开了,万万不能再让它关上。 远在几百丈之外的吴峦看到这一幕,当下也不犹豫,立刻下令全军压上。 一个时辰之后,部分不愿意降周的将领带着人马夺门北逃。 晋阳城一日而下。 此时燕国朝廷刚刚收到告急文书,朝堂众臣尚在商议救援人选。 夜色降临,吴峦在重重护卫之下入了晋阳城。 刘承训带着刘家人及部分投降的将领官吏等在府衙门前。见吴峦过来,他立刻长揖到地:“降人刘承训率一众降官拜见吴枢相!” 他身后众人皆是口称罪臣,一同行礼。 吴峦停下脚步打量一番,哈哈一笑,大步上前扶住刘承训:“留后今日之举顺天应人,某自替留后向官家请功!想来一个节度使是跑不掉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无心插柳柳成荫 当陈佑随着秦王赶到丰都之时,涪陵之战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此时新任武泰节度使王昭远尚未赶到涪陵,涪陵城守将乃是杨中广爱将高奚胜。 打涪陵还是比较艰难的,李继勋乃是兵分两路,一路自山路攻涪陵江上游的武龙县,以期从武龙周边浅水处渡江;另一路则是利用辅兵夺桥,靠命填。 只能说,冷兵器时代只要不怕牺牲,人海战术是一剂万能药。在死了近千辅兵后,周军终于拿下了两座桥。 夺桥之后,李继勋立刻命令奉圣军的精锐渡江。不过他们却不是要攻城,而是控制早先确定好的浅滩,以方便周军架设浮桥。 当然,这浮桥是架在涪陵江上。江水太宽,水流又比较湍急,不方便。 高奚胜也是反应迅速,在周军过江之后,立刻收拢兵力固守涪陵城等待渝州援军。 涪陵城内一开始只有三千人,由于城池不大,且得益于其周边地势,只有西、南两面城墙需要守御。 三千人再加上动员的城内百姓,守卫一个涪陵城虽不说绰绰有余,但也足够。 周军连续两天不要命地攻城,城内战兵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故而这天李继勋将奉圣军集结起来,准备一举攻破涪陵城。 刚刚踏上陆地,留守丰都的奉圣军节度掌书记韩家俊就赶来汇报军情。 知道李继勋的打算之后,秦王下令诸军前移修整,水军派出小船趁着这个机会清理水道。 陈佑吩咐庞中和将船上没处理的文书都整理整理带下来,自己则跟在秦王身后来到丰都县衙正堂。 待众人落座,就有那军士在堂中摆上长桌展开地图。 “韩书记给我们介绍一下现在的情况吧。” 听到赵元昌这么说,陈佑将目光转向韩家俊。 只见他起身拱手道:“谨遵秦王之命。” 说着,他走到地图旁,接过参谋递过来的木棒。 仔细看了看,然后指点着地图道:“首先是涪州,昨天得到消息,蜀国武泰节度使王昭远已至渝州。只是渝州蜀军尚无动静,怕是其准备死守巴县不出了。” 巴县是渝州州治所在,位于嘉陵江和江水交汇处,从下游前往的话,会遇到进攻涪陵城一样的困境。 陈佑正想着,就听韩家俊继续道:“涪州的武龙、温山、乐温三县都已经在我军控制之下,只待涪陵城周围水道清理干净,就可驾船直上巴县。” 听到这里,陈佑有些不敢相信。 武龙、乐温也就算了,毕竟远离江水,但那温山也被放弃,这王昭远难道是真的就指望在巴县挡住周军? “其次就是川北。最新收到的消息,汉中史肇庆已经攻下绵州巴西县,正要前往白马关。而那源州苏恒则独走龙州、茂州,两者似乎已显不和。至于蜀军,大将杨中广已经赶往梓州,应该可以在汉、梓一线拦住汉中军。” 韩家俊三言两语就将当前蜀中形势说清楚了。 他坐下之后,赵元昌问道:“诸君可有想法?” 听到这一句,陈佑立刻起身道:“大帅,我有几点建议!” “将明且说。” “是。” 陈佑应了一声,走到地图旁,拿起木棍指着渝州北边的合州道:“我以为,一旦攻破巴县县城,我军应当立刻沿嘉陵江北上,攻占合州。” 听他这么说,众人皆凝神望向地图。 只见地图上,合州正好位于涪水、嘉陵江、巴水三江交汇之处。而合州同渝州之间乃是数条绵延数百里的山梁,想到渝州,要么从合州沿嘉陵江南下,要么绕到泸州沿江水而下。 而周军一旦过了泸州,无论是沿中江水(今沱江)北上至汉州转陆路攻蜀都,还是经戎州转入大江(今岷江)直奔蜀都,都是十分方便快捷。 因此,只要控制了合州,进攻蜀都的周军就不需要担心后路问题了! 这地图虽然不似现代地图那般简单明了,但该有的信息也都很直观地表现出来。 在场的无论是否领过兵,都能看出合州的重要性,当下纷纷点头附和。 陈佑说完之后,就看向赵元昌,等着他的回应。 只见秦王赵元昌盯着地图略一沉吟,终于开口道:“将明所言有理,只是我等当主攻蜀都。故而不能调拨太多兵力攻合州。” 对这个说法,陈佑也能理解。 此番周军在蜀都城下面对的敌人,除了蜀军,很可能还有汉中叛军。若是因带去的兵力过少而被汉中军打败,那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此番入蜀,赵元昌总共才带来五万兵马,加上之前李继勋屯在忠州的两万余人也才七万。这其中还要抛去辅兵、民兵,真正的战兵更少。 攻下涪州、渝州也会有损耗,而且拿下二州之后还要留人驻守,这又得占去一些人。估摸着最多能分出五六千人攻合州。 果然,只听赵元昌沉吟道:“这样,以荆门、广节二军攻合州。” 荆门军有近五千人,广节军之前也有三千余人,现在正在李继勋的指挥下攻涪陵,一番损耗之后估摸也就剩两千余人。两军加一起,差不多有七千人。 只是有一个问题,荆门军都指挥使潘美现在不过是宁远将军,而广节军都指挥使张和乃是高一阶的定远将军。 以张和的秉性,怕是不会服从潘美的管辖。而潘美手底下人多,两者都是一军之主,他自然也不可能甘心受张和的指挥。 想到这里,陈佑心中一动,秦王怕是要另安排人统领二军了。 刚想到这里,就听赵元昌道:“此事较为重要,两军又互不统属,须得有人管辖才是。” 说着,他看向陈佑:“不知将明可愿担起此事?” 乍一听到,陈佑呼吸猛然一窒,紧接着心脏怦怦直跳。 深吸一口气,压抑住激动的心情,郑重抱拳道:“臣,必不负殿下期望!” 这却是以王府官的身份做出的保证了。 赵元昌看着他,缓缓点头道:“此事就这么决定了。再议下一件事情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君子报仇不怕晚 赵元昌话音刚落,赵普就起身道:“大帅,我以为,当遣使者去寻那苏恒。诱之以利、晓之以理,若能鼓动其临阵反戈,我等或可一举收复汉中!” 重新平静下来的陈佑也是眼前一亮,附和道:“即便不成,拿下合州之后也可溯江而上,断其后路!” 也不知此时该说周军信心满满还是该说他们太狂妄,渝州都没攻下,就在考虑怎么对付汉中军了。 堂中一众人正议着,突然有那浑身狼狈的军士跑进门来:“捷报!捷报!李节使破涪陵城!” 听到这声呼喊,堂内骤然安静下来。 只见那军士跑进堂内之后,猛然拜倒在地,大声道:“启禀秦王,李节使已破涪陵城,涪陵守将高奚胜被擒杀!” 反应过来的赵元昌禁不住站起身来拍手赞道:“好!” 紧接着,他转向录事闻克:“奉公,你立刻传令给水军曹都指、安远军杜都指,让他们待水道清理干净后立刻前往巴县!” “是!”闻克干脆利落地起身抱拳,自桌前取了兵符令文之后便出门去寻那两位都指。 待闻克离去,赵元昌看向堂中诸人道:“诸位,军情紧急,就先在船上歇息罢!” 众人皆是应下。 陈佑自赵元昌处领了兵符令文,回到主舰上自己的船舱。 此番入蜀,照例是王朴坐镇夔州负责粮草转运,陈佑等人随行。 在主舰上,陈佑、赵普、宋敏贞三人都有单独的船舱,同秦王一般位于船楼第三层。诸曹参军事都在二层,其余人等在一层及甲板之下。 回到船上,庞中和已经将东西都收拾好了。 吩咐他去订一桌席面并邀请潘美赴约后,陈佑不得不自己动手将这些文书重新取出来仔细批阅。 掌灯时分,陈佑带着家兵提前来到庞中和订好的酒楼。 大约一盏茶之后,潘美带着两个亲兵走入酒楼。两位亲兵自有刘河招待到一旁的隔间内,潘美自己推门进入陈佑所在隔间。 听到开门声,陈佑起身笑迎:“仲询可算是来了!” “兄长!”潘美也是呵呵笑着拱手。 “你啊!”陈佑笑着指点一阵,招呼潘美坐下。 刚坐下,酒楼伙计就端上热酒热菜。 这地方,仅有的绿色蔬菜也就只是一碟子小青菜,倒是猪、羊、鱼之类的够多。 一杯酒下肚,陈佑先开口道:“想来仲询也收到都督府的符文了。” “正是。”潘美呵呵笑道,“过段时间却是要在兄长手下讨生活了。” 这“符”乃是上级部门下发到下级部门的文书名称,荆门军乃是荆南大都督府属军,故而都督府发出的文书就是符。如果公文是以秦王府的名义发出的,则称为“教”。 吃了几口下酒菜,陈佑直接开口道:“你同言姊儿的婚事定下来,咱哥俩也就算是一家人了,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听到他这么说,潘美脸上笑容更甚,拍着胸脯道:“哥哥但说便是!甭拿某当外人!” 再次碰杯,昂头一饮而尽。 放下酒盏,沉默一阵,陈佑突然叹道:“仲询可知,此次随某攻合州,除了你荆门军,还有那广节军。” “我知晓此事。” 见潘美轻轻皱眉,陈佑便知他也想起前事了。 当下缓缓开口道:“想来仲询也不会忘了去年之事。” 不等潘美开口,仰头再饮一盏酒继续道:“张和贼厮,某必杀之!” 说罢,目光灼灼地看向潘美:“仲询可愿助我?” 潘美看着陈佑略微发红的眼眸以及严肃认真的神情,只是略一犹豫便道:“哥哥吩咐便是!” “好!” 陈佑赞了一声,满上酒盏,举杯道:“干!” 又吃了一阵,潘美才试探着道:“兄长,这张和毕竟是一军将领,且其父乃是横塞军节度副使,贸然杀之怕是不妥。” “仲询放心,某既动手,便不会留下把柄。再者而言,”陈佑指了指潘美,又指了指自己,豪爽笑道,“仲询以为需要多久我等才能站到张赞头上?” 没想到潘美直接给他泼了一盆冷水:“怕是要六七年。” 只这一句话,直接把他噎地说不出话来。 估摸着是看出他脸色不对,潘美解释道:“如今哥哥官阶最高,但也不过是明威将军,同张赞的忠武将军之间还隔着两阶。这越到高处越不好升,只要哥哥一日未到忠武,就须防着被调拨到张赞手下,一如此次。” 他说的也有道理,只是陈佑却毫不在意:“大帅喜用张和,喜用张赞否?” “这......” “既如此,我等乃大帅近人,大帅岂有让我等制于人手之理?” “可是这终究是个隐患,不若等个几年?” “仲询莫不是犯迂了!”陈佑摇头道,“世间岂有万全之事?安知日后这张和不会更高?早日动手,我等尚有回转之力。若是等其关系盘根错节,反而不好下手。” 听了这番话,潘美终于下定决心,倒满酒盏举起来道:“却是小弟想差了!” 说罢一饮而尽。 又谈论一些琐事,两人便各自散去。 陈佑回到船上,又找到赵普深谈良久,这才回到自己的舱室睡下。 次日辰初,大军启程。 将至温山,曹新荣派人送来战报,言巴县已下,蜀国武泰节度使王昭远逃往江津县,已遣人追击。 得到消息之后,各军也不修整,直接前往巴县。 次日晌午,周军大部就抵达巴县,简单修整之后,陈佑领着荆门军、广节军乘船前往合州州治石镜县。 说起来,合州下辖石镜、汉初、巴川、赤水、铜梁五县,州治石镜是自渝州溯江而上遇到的第一座城池。 也就是说,只要拿下石镜县城,哪怕不管其它四县,只是在石镜一动不动,陈佑此行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这个任务就两个难点,第一自然是夺取石镜县城,第二就是在蜀军反攻下守住此城。 为了保证进攻的突然性,陈佑直接命令船队连夜行进,参与攻城的军士就在船上进食休息。 自然,被安排第一波攻城的乃是广节军。 第一百一十三章攻石镜首战得胜 陈佑领兵出战,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指挥战斗。 处理政务他拿手,大方面的战略选择上也没问题,问题就在于战术指挥。 以前是没机会接触到这些的,最多闲暇时候玩过一些游戏。来到现在这个时代后也粗略学习了一些兵事,兵书也翻过,可是真正面临战斗了,他还是有些虚。 好在还有潘美! 他也不客气,直接把潘美叫来,又从岸边的村镇上“请来”一个对石镜比较熟悉的乡贤。就这样,愣是把进攻石镜的战术步骤给确定下来。 眼看快到目的地了,传令将广节军营级以上军官请到船上来。 广节军满编有六个营三千人,现在虽有所损耗,但六个营的编制还在。 不多时,包括张和在内的十三人就出现在陈佑面前,把狭小的船舱挤地满满当当。 为什么是十三人? 原来这广节军原先应该有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营正、营副,加起来一共十四人。 不过毕竟经过大战,有几个营正营副或死或伤,脱离编制。如今还有一个营的营副没补上,这就少一个人。 数月之后,再见张和,陈佑已经成为他的上司。世事变幻,真真让人难以预料。 也因此,陈佑才迫不及待地想借着这个机会消除这个隐患,免得张和又遇到什么机缘,再度一跃而起居于己上。 等张和面色僵硬地带着一众将校行礼之后,陈佑面色严肃道:“地方狭小,也就不让大家坐了。” 一众人等皆是静默不语,等着他发话。 也不知这群人是慑于威严不说话,还是紧跟张和的立场想让陈佑难堪才不出声。 若是前者,那么除掉张和就不会产生太大影响。若是后者,怕还要好生思量事后怎么安抚广节军将校。 战斗将起,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轻咳一声,陈佑开口道:“石镜位置十分重要,某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让广节军负责这次攻城。主要原因,就是相信广节军的战斗力。” 又是一片尴尬的沉默,片刻之后,广节军副都指挥使李响率先拱手道:“我等必不负司马期望!” 这才有三五个人跟着他一齐保证。 张和脸色难看地扭头看了一眼,然后才朝陈佑拱手道:“司马军令,我广节军定能完成!” 他发话之后,其余众人才纷纷抱拳应下。 陈佑将这些看在眼里,心中渐渐明了:看来这广节军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只是张和对广节军的控制还算不错罢了。 而张、李二人的话语也有不同。 李响的话中说的是“不负期望”,这就显得比较亲近。相对而言,张和口中的“军令”则带着公事公办的意味了。 尤其是后面的那句话,听在陈佑耳中,更仿佛是在宣示广节军是他的地盘一般。 转着这般心思,脸上带着淡淡地笑容点头道:“张都指的能力我是知道的,想必此战定会身先士卒,一举夺下石镜县城。” 说完这句话,也不管张和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直接拍手道:“现在先说说安排。” 说着,他指了指钉在船舱上的地图:“船队会在过了艾家湾之后停下,此处距离石镜县城不过三里路,万字营、刘字营在此下船奔赴县城。” 说着,他看向广节军的万校尉和刘校尉,两名校尉稍稍犹豫,便拱手道:“谨遵司马之令!” 还算恭顺。 陈佑点点头,继续道:“等两营即将抵达县城之时,船队继续前行。至城边停下,石字营携攻城器具上岸,会同抵达的万、刘二营一同攻城。” 这是为了防止抵近县城卸人卸物耗费太长时间让城内反应过来,只是一个营的话,明显要快很多。 而且夜晚突袭所需要的攻城器械,无非是云梯撞车,甚至晚上可以直接用长梯。基本上卸下一件,早在岸上的万字营、刘字营接过去就能用上。 “卸物之时,翔字营乘小船至城东墙下,利用飞爪登城。” “是!”几位校尉尽皆应下。 在这过程中,张和脸色愈加难看。 无它,陈佑这次部署攻城任务,绕过了他,直接下令给各营校尉,有些架空他的感觉。 只是他也不好多说,对陈佑摆脸色没关系,但绝对不能违抗命令。只要抗命,陈佑就能找到机会行军法。 又安排了一些细节,便打发各营回去准备,只是把张和给留了下来,让副都指挥使李响指挥战斗。 陈、潘、张三人就枯坐在船舱内,静静等待战斗开始。 不多时,船队通过了艾家湾。 停了约有三刻钟,重新出发。 很快就有一座黑压压的城池出现在船队前方,正是那石镜城。 出乎意料的,此时县城内安静非常,城头上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根本看不见巡逻的士兵。 借着江水冲击岩石的声音,再次停稳的船队上近百艘小船分出两拨。一拨运着攻城器械驶向岸边,另一拨则驶向江边的石镜东城墙。 通过陆路赶到城下的两营军士接过长梯就抬着前往城墙下准备架梯攀登,一连取了十架长梯,才终于有云梯送上岸。 跟随上岸的石字营军士立刻点起火堆组装云梯部件。 只是他们刚刚组装好两架,就听城门方向传来一阵吱呀呀的声音。 石镜城门,就这么被攀入城中的周军打开了! 直到这时,城墙上才有了一些动静。 “敌袭!” 一声凄厉地叫喊声,在最高昂的时候戛然而止。 愣了一下的石字营军士这才反应过来,立马丢下刚刚组装好的云梯,抓起武器就叫喊着奔向打开的城门。 一刹间,安静的石镜城仿佛是热油锅里进了一滴凉水,叫喊声、金石相击之声,鸡鸣狗吠之声此起彼伏,煞是热闹。 船舱内,陈佑终于听到县城方向传来的声音,原本平静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这是他入周以后第一次领兵出战,能不能以最少的损失顺利拿下石镜城,关系到他的军事声望。 过不多时,守在舱外的刘河突然喊道:“司马!我军已经入城!” 舱内三人不论心中作何想法,听得此言皆是面露惊疑,这也太快了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欲建功再攻遂州 只是反应过来之后,陈佑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微笑着走出船舱吩咐道:“传令李都指,先看好粮仓和武库,不得侵犯民众!” 刘河应了一声,转身吩咐传令兵。 舱内的张和听到陈佑这么吩咐,脸色更是阴冷。 一旁地潘美看到这一幕,心中暗自叹息。 陈佑这是在步步紧逼,通过抬举李响来架空张和。广节军内当然也会有对张和忠心之人,但李响也可以用这个法子将那些人架空。 当然,这个法子也就恶心一下张和,一旦广节军不在陈佑手底下,张和就能通过同样的手段夺回广节军控制权。 也就是说,只要张和缩着、忍着,除了丢些面子,并不会被怎样。 只是陈佑既要动手,就不可能让他这么安安稳稳地缩下去。 昧爽,陈佑进入石镜城,休息一夜的荆门军各营被安排前去攻占合州其余诸县。 说是攻占,其实就是宣示一下武力存在,然后将粮食、兵器啥的运回石镜。 合州原本是属于武信节度使治下,各县军兵在当初叛乱的时候基本上都被当时的武信节度使抽调前往蜀都参战。叛乱结束之后大部分人又被杨中广征用,回到各县的很少。 从这次也攻石镜就能看出来,现在这些城池,基本上属于传檄而下的情况。 通过投降的合州别驾了解到这些情况之后,陈佑一方面觉得自己之前紧张的表现有些可笑,另一方面心思也活络起来。 若是这蜀地州县都是这般表现,他们似乎不必傻傻地守在这里啊!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他所料,周军在江津县再败王昭远,追至泸川将其生擒。 随后李继勋带一万人马沿中江水北攻资、简二州,而秦王则亲率大军攻戎州,转入大江直趋蜀都。 而在北边,高彦俦于白马关再败,自焚身亡。 匆忙赶到汉州的杨中广放弃德阳县以北区域,坚壁清野死守德阳、什邡一线。 现在这种情况,正是去年周国攻蜀时预想的结局,历史上后蜀就是在北宋类似的攻势下投降的。 只不过这个世界的蜀国还有一个杨中广可堪一战,而且南北军兵分属两家,蜀国君臣尚未到绝望的时候。 陈佑收到消息之后,立刻叫来潘美,摊开地图研究起来。 他们现在占据合州,下一步该怎么走,这个是急需考虑的。 不论是陈佑还是潘美等将校,肯定不会满足仅仅待在合州。 若是之前攻打合州十分艰难也就罢了,但合州基本上可以算是一鼓而下,这功劳就小了很多。 所以在中军顺利挺进蜀都的情况下,这一支偏师离开合州,继续攻城略地就是必然的选择了。 然而现在的问题是,选择哪一个方向? 先前已经说过,合州位于涪江、嘉陵江、巴水三江交汇处,川东地区依旧多山地丘陵,下一步肯定是溯江而上。 只是究竟要沿哪一条江,这是需要考虑的。 第一条路是沿着巴水北上,过渠州、巴州,通过米仓道入汉中。 现在史肇庆带领大军征蜀,汉中空虚,虽陈佑部只有六七千人,依然有很大可能拿下汉中。 难点就在于拿下汉中之后怎么守住,必须得联系上凤州兵马,才保险。就算这样,在凤州军入汉中之前,也必须由陈佑部独自抵挡成、阶二州可能来的进攻。 第二条路是沿着嘉陵江,经果州、蓬州、阆州,过剑门关、葭萌关、阳平关,通过勉县入汉中。 从这一条路走的话,除了得独自守住汉中一段时间,还得快速夺下三关,这也不是易事。 当然,他们也可以夺下剑门关之后不走了,直接在剑门关堵住汉中军的退路。 第三条路就是沿涪江北上,过遂州、梓州,直抵绵州。 此时汉中军主力正在汉州德阳城下同蜀军对峙,一旦陈佑部拿下绵州,就能对汉中军形成前后夹击之态。 而且历史上北宋灭蜀时候的东路军就是走的遂州,可以说是有成功的经验。 走这一条路的难点就在于,一旦蜀国杨中广部没被消灭,抵达CD的秦王、李继勋等人就没办法北上夹击。 到那个时候,汉中军肯定要拼了命往回赶,而蜀军则会掉头阻击周军,陈佑部就得独自面对汉中军。 面对这种情况,陈佑就有些难受。 若是史肇庆没有反叛该多好,不需要犹豫,直接就选择涪江。可是现在多了汉中这一方势力,需要考虑的情况就多了。 “目前消息太少。”被他拉过来的潘美也是一脸纠结,“若是求稳的话,我建议还是走涪江这一条线。走慢一点,如果大帅蜀军败了,那我们就赶紧到绵州;如果没有,那还是回来守着合州比较好。” 听了这话,陈佑盯着地图仔细考虑。 潘美选择这一条路线,主要原因就是它路程短,经过的城池比较少,往来比较迅速。 良久,他终于下定决心道:“就走这条路吧!不管怎样,先到遂州再说。” 到遂州之后,离绵州不过三百里,水路运兵,一天多一点就能到了。 目标定下,陈佑看起来轻松许多。 靠坐到椅子上,轻笑道:“估摸着这场战事持续不了多久,我们得快些动手了。” 潘美点头道:“哥哥所言甚是,只是还需找个机会......” “就在遂州!”陈佑伸出食指敲了敲桌面,“我会安排人激他一激,你只需安排好人手,到时候控制住场面便好。” “那就定在遂宁县?” 看了一眼地图,陈佑略一思考,道:“还是青石县吧,给他留出足够的时间。拿下遂宁之后,你先安排人在路上等着,之后我再单独带着他前往青石。” “可是,”潘美有些担忧,“如果他离开遂宁之后提前发难怎么办?” “仲询且放宽心,某自会多带些护卫,坚持到你们到来不难。”陈佑摇头说着,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况且那李响一定会拼命拦住张和的。” 也是,若是张和要杀陈佑,必定不会放过李响。 考虑到这一茬,潘美也便点点头。又闲聊几句,便离开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欲杀人当行何计(一) 一轮红日斜挂在东边的天空上,冒出嫩黄新芽的柳树在风中轻轻摇曳。二月的春风吹在脸上还有些寒意,然而城内校场上却是一片火热。 此时,一个精赤上身、只穿着一条犊鼻袴的精瘦汉子手持鬼头刀左右劈砍,挡下围攻而来的两名赤膊军士。 之后大喝一声,猛然抬腿一蹬,将其中一人蹬飞出去,紧接着举起大刀就朝另一人劈去。 这一刀,仿若携风裹雷,带起一阵呼啸声。 当面那军士似乎被这气势震慑住了,就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甚至没想起来举刀格挡。 校场周围观看的那一群军士皆是提心吊胆屏气凝神地看着,也有那等心神不定之人预料到之后的血腥场面,忍不住惊呼出声。 片刻之后,血腥场面并没有出现。锃亮的鬼头大刀就那么稳稳的停在军士面前,不进一分,亦不退一毫。 紧接着,“哐当”一声,军士手中的刀落到了地上。然后就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仔细一看,却是那军士尿裤子了! “好!”“校尉威武!” 直到这时,周围才响起一阵喝彩叫好声。 听到此起彼伏的喝彩声,精瘦汉子才哈哈大笑一声,反手收起大刀,朗声道:“你们继续练!” 在一片应和声中走出校场,立刻就有军中仆役递上温毛巾。 将大刀随手扔给一旁的军士,接过毛巾擦拭身体,一边随口问道:“今天可有什么事情?” “都指遣人来请校尉前去议事。” 汉子手中动作一顿,随即骂道:“你这厮!怎地不早告知于某!” 那仆役连忙解释道:“校尉莫怪,那人刚到,此时正在营房等候。” 听得这话,汉子轻哼一声,不再开口。 这汉子却是广节军万字营校尉万富贵。原是青州一商户之子,后来跟着一武师学了些拳脚功夫,也就不愿留在青州经营商肆,便投了军旅。 如今他乃是一营主将,手里面没有握着兵权的诸府城县令都要低他一头,也算是出人头地了。 至于他们口中的都指,自然是广节军都指挥使张和。 万富贵原先是投在张赞军中,后来被调给张和,在广节军内属于张和亲信。 披上麻布袍,也不系腰带,就这么走回自己的营房。 正走着,突然听见前方营房墙角有两人谈话间说到了张和的名字! 万富贵顿时心中警惕,扭头四处看看,此时大多数军士都在校场上训练,这里倒没有多少人。 而那两人交谈的声音渐低,他站在此处什么都听不到。 眼珠一转,当即装着若无其事地样子继续向前。 待走到那两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立刻闪身贴着墙脚,缓缓朝那边移动。 眼看这一段墙快到头了,他终于勉强能听见那两人的交谈声。 “......青石县,让他攻城,安排神射手射杀。” “李都指来安排,请司马放心。” 只听了这两句,万富贵顿时火冒三丈。 联系到之前听到的“张和”二字,这分明是陈、李两人联手想要除去张和啊! 一时间只觉得耳目闭塞热血冲头,好不容易压住怒火,却听这两人要结束交谈。 赶忙离开此处,可不能让他们发现。 只是匆匆离开的万富贵却没发现,在他走后,墙那边转出来的两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皆是一副大功告成的笑容。 回到营房换了身衣服之后,便跟着张和派来的军士来到城中张和住处。 一进门便嚷道:“都指,那陈、李二厮欲害都指!” 堂内众人乍听此言,皆是震惊不已。 张和更是忍不住起身道:“此事为真?” “真真做不得假!俺偶然偷听到陈佑那厮派来通知的人同李响那厮手下交谈!”万富贵就差赌咒发誓了,“俺是听见那两个贼厮提到都指名讳才有心偷听。就听到说到青石县让都指攻城,然后让神射射杀都指!” 听得此言,张和不由目眦欲裂,嘭的一声拍在桌上,咬牙切齿道:“贼子欺我太甚!” 说着,转向堂内几人,双眼通红地问道:“你等可愿助我?” 这大堂内,加上万富贵,总共也才七人,其中四名营正,三名营副,皆是可信之人。 此时听了张和的话,几人皆是起身抱拳道:“但凭都指吩咐!” 之后,却是有一个营副道:“都指心情我也理解,只是此事还须得仔细计较才好。” “人家都把刀架到脖子上了!还仔细计较个鸟!”万富贵当即就骂开了,“咱就直接起兵剁了他个鸟的!” 另有一营正劝道:“万营正莫要急,某倒认为洪营副说得在理。” 他朝张和拱手道:“都指,咱大家伙都愿从都指灭了那陈贼,只是此贼毕竟是上官,贸然杀之,怕是不妥。” 一脸怒容的张和听到这话,脸色也渐渐趋缓。 他虽睚眦桀骜,但也不傻,否则前次就不会想着先激怒陈佑再动手了。 冷静下来之后,他也赞同这两人的说法,当即看向万富贵道:“左右他们是准备到青石动手,咱也不急这一时。” 万富贵这才嘴里嘟嘟囔囔地坐下。 这时张和才沉声道:“不论如何,某都不可能坐而待死!陈佑,还有李响,此二人必须死!” 之前说话的那个洪营副当即道:“都指,最好将此二人之死丢给蜀军。” 见张和点头,他又看向万富贵:“万营正,不知你可曾听到细节?” “俺就听到那两句话!”万富贵语气十分不善。 洪营副只是笑着摇摇头,然后道:“既然如此,左右那陈佑准备在青石攻城的时候动手。估计会在过了遂宁再有安排,到时我等再行应对也不迟。” 听到他这番分析,张和长出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也罢,暂且先看他有甚么诡计!” 说着,他看向堂内众人道:“都坐罢!此事再议,某这次叫你们来却是为了另一件事情。” 众人皆是坐下。 原来张和要说的是怎么防止李响夺权。而在得知陈佑李响要勾结起来杀张和之后,此事就更为重要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欲杀人当行何计(二) 待这一行人散去,之前那出谋划策的洪营副回到自己营房。 眼看到了午初,各处操练都歇了,他重又出门巡视。 在营地内转了几圈,终于看到他想见的人。 来人却是一副兵油子模样,只是看相貌,竟然是陈佑的家兵刘河! 两人擦肩而过之时,洪营副轻咳一声,沉声道:“稳了。” 刘河同样轻咳一声,两人没有任何停顿,就这么分开。 刘河一路走到辕门处,眼见没人注意这边,便掏出早早从洪营副那里拿来的腰牌抛给门口的军士:“洪校尉着某出去办事。” 军士仔细查看一番,将腰牌扔回到刘河手上便放行。 大大咧咧地到街上食肆买了些猪耳羊杂之类的,之后又小心绕了一段路,眼看周围没有什么可疑的人,便快速从后门回到合州州衙。 来到书厅,陈佑正在批阅投诚的几县县令传上来的文书。 由于地处南方,此时合州的春耕已经进入尾声,得益于合州诸县投降的迅速果断,州境范围内的春耕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 同时,因为陈佑没带文官出来,所以投降的州县官吏多被留用。原先合州的实际上的主政官员州别驾如今是陈佑处理民政的副手。 见刘河进来,陈佑放下手中毛笔道:“如何?” “洪营副传来消息说一切顺利。” “嗯。”陈佑点点头,“既然这样,你就吩咐人传令召集诸将,申时召开会议。” “是!” 待刘河关好门离去,陈佑有批了几份公文,突然放下手中毛笔,定定地看着前方。 现在还没有更新的消息传来,但是蜀地腹心应该很少有人会在水道中放置障碍,这就意味着周军水军不会遇到什么阻碍。 至于说蜀国的水军,能战的都在渝州被王昭远败光了,剩下的也拦不住周军。 自戎州至蜀都,水路约有五百里路程。满载重船加上逆流而上,六天左右也能到。 不过消息送到陈佑这边,估计都是三四天之后了。 前两天他派人给赵普送了一封信,一是探问秦王的消息,二是求一个进攻遂州的公文。 这是早就说好的,公文能不能在行动之前送到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一定要有这份公文发出的记录。只要有记录,就表明他不是私自行动,这一点很重要。 但有一点,他不会把这份文书出示给张和看,这么做是为了坚定张和动手的决心。 他没办法把握张和的想法,所以只好让张和认为进攻遂州是没有获得秦王同意的行动。这种情况下,作为秦王忠心耿耿的下属,杀掉一个“意图叛逆”的人,那是毫无问题的。 就合州这种情况,陈佑并不担心攻不下遂州。 他现在想的是,怎么才能及时得知蜀都汉州那边的情况。 通讯不发达的时候,需要密切配合的行动能否成功,全看天意。 然而陈佑不想靠天意,一旦判断出错,要么是错失一场功劳,要么是这六七千人损失殆尽。 只是科技水平跟不上,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只好作罢。 当天下午,陈佑召集诸将,宣布一营留守石镜,其余诸营次日一早一同出发攻遂州。 他话音刚落,潘美就十分配合的问道:“陈司马,之前都督府符文,只是让我等坚守合州。如今你却要进攻遂州,敢问可有都督府符文?” 陈佑当即道:“战机难得,如今我等远离大军,岂能事事请示?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1】 这话说出口,潘美便拱手道:“既如此,我听命便是!” 而那张和却抓住机会道:“陈司马!都督府符文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等的主要任务就是守住合州。至于其它州县,却不是我等所需考虑的,你私自改变任务,怕是不合情理吧?” 听得此言,陈佑故作怒容道:“张都指,莫要忘了某乃主将!” 说着,不等张和回话,他便朝众将校问道:“便是我不说,诸位岂愿就此待在石镜?眼看功劳就在眼前却不得取之,我想大家都会憋屈吧?” 这话说完,早有安排好的一个校尉便喊道:“愿跟司马立功!” 有了第一个,顿时就有不少人忍不住附和道:“我等愿随司马立功!” 两声之后,便是张和,也不得不跟着呼喊。 至此,堂内各营正营副尽皆同意此次行动。 看到这一幕,陈佑满意的点点头。 虽是为了给张和一个错误的信号,但经过这一次,无形中又提升了一丝丝威望,让各营的服从性再次加大。 只要类似的情景再发生几次,怕是陈佑直接宣布张和叛乱,然后将他砍掉都没关系。可惜时间不允许。 次日出发之前,终于收到了赵普的来信。 不出意外的,信中夹着一份都督府符文,命令陈佑伺机进攻遂州、梓州等。 同时,通过这封信,陈佑也得以知道他在合州这段时间外界的一些消息。 第一件事就是秦王三战三胜,目前已靠近眉州。其次是北边拿下太原,目前周、燕开战,暂时可能没有余力支援荆南都督府。 最后,赵普在信中说已经派人联系上了武定节度使苏恒,自是他到底会不会重新降周还是两说。 第一件事那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至于拿下太原,这事离陈佑还太远了,他也只是记下,没过多考虑。 真正让他有想法的是第三件事。 战争也好,政治也好,都是人心的博弈。 只要苏恒肯降,陈佑自梓州攻绵州拦截汉中军的设想就能实现。 但若是苏恒不降的话,那就不能轻动。 只是他究竟会作何选择呢? 坐着干等不是陈佑的风格,他决定做一些事情来促使苏恒下定决心降周。 就在陈佑一边考虑怎么除去张和,一边想法子促使苏恒投降的时候。位于汉州的史肇庆也陷入了困境。 他被杨中广挡在德阳城下已经四天了,也收到周军紧逼蜀都的消息。 所以,现在,是撤退,还是继续顶在这里? 第一百一十七章一顿操作猛如虎(一) 诚然,现在汉中军只要退回去就能坐山观虎斗。 但蜀军也得考虑到和周军纠缠之时会不会被汉中军抄了后路。 很大可能是,周军放弃攻打蜀都后退防御,仔细经营已经占下来的州县。反正他们已经过了渝州,只要不怕损耗太大,完全可以将蜀军锁死在蜀都平原内。 蜀都南有周军,北有汉中军,无论是汉中军还是周军都不想让对方得了好处,结果必然是三方对峙。 时间一长,史肇庆就不得不回汉中坐镇。一旦蜀都内部的十数万军兵生乱,他是来不及反应的,好处还是要给周军得了去。 到了那时,周国四面夹击,汉中能不能顶得住,他还真没信心。 心中烦闷,史肇庆站起身来准备到营地里巡视一圈,也当是散散心。 刚站起来,就听帐外传来卫士的声音:“大王,袁节使请见。” 长出一口气,沉声道:“进。” 说着,他绕过桌案向前迎了两步。 袁宏伟的保宁军如今也有万余人,在汉中军中也算是一个比较大的山头了。如今汉中立足未稳,对这种实权派,必须要尽心拉拢。 尤其是武定军苏恒似有异心,他必须团结一切力量,让苏恒不敢将想法付诸行动。 帐门掀开,一个五十左右的将领走进来抱拳道:“末将参见大王!” 史肇庆伸手虚扶,温和笑道:“袁节使不必多礼。” 分了主次坐下后,他才问道:“节使前来可是有事?” “正是。”袁宏伟沉吟一阵,面露苦色开口道,“大王,不是某叫苦,实在是保宁军从去年秋天起一直是战事不断,到现在粮草已经有些跟不上了。” 听到这话,史肇庆面色一肃,这是来哭穷来了! 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他的袁宏伟见他脸色变化,连忙补充道:“若是不再战,保宁军这些粮食还能坚持到秋收。总归如今僵持不下,末将以为,当退守剑门关坐看周蜀相争才是。” 却是袁宏伟在蜀国这么多年,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得知周国已经快到蜀都。 这种情况下,汉中军和蜀军再在这里对峙,只会让周军捡个大便宜。 他可不想自己刚找到的新东家如此迅速的就倒下。 听他这么说,史肇庆长叹一声道:“大志啊!” 袁宏伟立刻道:“大王。” “你以为,蜀国能战胜周军否?” “这个......” 犹豫了一下,他才小心道:“末将以为,周军劳师远征,粮草运输困难,想必奈何不得蜀国才是。” 史肇庆继续问道:“那你以为,蜀国能打退周军?” “至少拿下泸州是没问题的。” “呵!” 史肇庆轻笑一声,摇头道:“你且看着罢!” 见袁宏伟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他安抚道:“大志且放宽心,某自有思量。” 又聊了几句,袁宏伟便告罪离开。 独自一人端坐帐内的史肇庆看着放下的帐门,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 本来还有些犹豫,但是同袁宏伟的这一番谈话,却让他下定的决心。 退是一定要退的,但退之前得把保宁军消耗掉一些。到时候再把源州和集州的几部分辖地交换一下,让武定军和保宁军对上,扶持被削弱的保宁军同武定军对耗。 本来就弱一线的保宁军基本不可能在对峙中发展,就不怕除掉武定军之后又养起来一条狼。 这边厢史肇庆做出了决定,那边厢陈佑领兵毫不费力地拿下遂州遂宁县。 遂宁县不是遂州州治,方义县才是,所以遂宁并没有多少军兵。 从大军抵达遂宁城下,到周军入城,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也就百十人受伤,阵亡的人数更是只有个位数。 入城之后,之前带领城内军兵抵抗的县令、丞、簿、尉都被擒到陈佑面前。 按例询问这几人是否愿意投降,不出意外的,四人皆降了。 之后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接收账本仓库,埋灶做饭犒赏军士罢了。 只是多了一件事,陈佑将一众将校召集到一起,然后宣布道:“今天下午,我先带广节军从陆路攻青石县,荆门军安排好人手驻守此处,随后由潘都指带领自水路赶上我等。” 这命令有些奇怪,只有潘美及早已得知“陈佑谋划”的广节军几人知晓内情。 听到陈佑果然是这么个安排,张和只觉得脑子一阵热血直往上冲,后怕、庆幸、愤怒,种种情绪夹杂心中,面色难看地随着众人一齐拱手应下。 作为有心人,陈佑自然注意到张和的表现。 装作无意地朝洪营副看了一眼,见他轻轻点头,这才道:“诸位且各自忙去,李都指留一下。” 听了这话,张和更加确定,陈佑这是在着手对付他了,脸上闪过一丝狠厉之色,状似恭顺地离开。 待众人离去,陈佑这才笑着看向李响:“李都指,这段时间广节军军心如何啊?” 只见李响连忙起身道:“托司马的福,军心可用、军心可用!” 这其中的意思乃是他李响在广节军说话也算话,不再是可有可无的角色了。 陈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即肃容道:“李都指,你回去后要有所戒备啊,这张和,怕是准备对你我不利!” “啊!”乍听此言,李响先是一惊,随即结结巴巴道:“他......他不至于此吧!” “我也就让你多个心眼。”陈佑摆摆手,“有备无患嘛!” “是,是!” 虽然这么说,但李响此时还是有些心神不定,心不在焉地对答几句,陈佑就让他离开了。 等他出了县衙大门,转到后门的潘美重又走进来:“人都挑好了,就在后院,哥哥要不要看一看?” 这是为陈佑挑选的随行护卫,两百来人。主要是怕李响不顶用,这两百人也能护持着陈佑等到潘美的援兵。 “不必了,你办事,我放心。” 陈佑笑了笑,然后道:“遂宁至青石六七十里,你准备在哪等着?” “我问了此处渔民,准备先乘船到一个叫花房村的地方下船,然后步行到长湾。这里正好是在两城之间,正方便。” 第一百一十八章一顿操作猛如虎(二) 只略一考虑,陈佑便点头道:“就按你说的来。还有,那烟花效果怎样?” 听到这个问题,潘美却是皱眉道:“不行,白天最多听个响,而且离个半里就听不真切了。为了防止被注意到,还没在晚上试过。” 却原来是陈佑苦于没有即时通讯工具,便建议潘美改造几枚烟花,用来在战场上传讯。 只可惜试验之后发现效果不理想,白天不盯紧了,根本看不到闪光。至于响声,能够随身携带的烟花,声音能传半里已经是很厉害了。 技术水平摆在这里,陈佑也没什么好法子,只好道:“用不上就算了,你到时候多洒一些斥候就是。” 事涉自身安全,他也是一再叮嘱,就怕出错。 这次陈佑亲自做饵引诱张和动手,种种安排可以说是煞费苦心。 先是比对一番,挑选了一个性格比较粗的万富贵,紧接着安排亲兵在他面前做戏。 为了探知张和的安排,潘美通过自己的亲信联系上了广节军的一位资深都头。至于洪营副,却是主动凑上来的,也算是意外之喜。 只不过陈佑对他并不放心,是以只是让他注意张和的行动,没告诉他内情。 最后动手的时候,为什么不让潘美带人先走,一是免得在路上留下痕迹,二是让张和不敢在靠近遂宁县城的地方动手。 由于是在敌国国土上,周军在城外两里范围内都安排有警戒的斥候。在陈佑潘美的考虑中,为了保险起见,张和至少都得离开县城五里之后才动手。 这样一来,潘美等在中途,是最保险的选择。 只可惜张和的想法不是他们能控制的。 带着他那一帮人出城之后,眼见周围无人,突然翻身下马,抽出腰间长刀一刀劈断路边一棵手腕粗的小树,恨恨道:“此贼断不能容!” 一干下属立刻围上前去劝解,洪营副也道:“都指息怒,现在证实此事,我等尚有转圜余地。便在路上了结了他就是。” 另有人附和道:“正是如此,到时直接说是遭到蜀军攻击,想必秦王也不会过多关注。” 听闻此言,张和已经有些心动了,偏偏此时万富贵嚷道:“那岂不是还要受那唵臜鸟气!俺看就现在去把他剁了!一点事没有!” 张和心中一动,沉吟一阵后缓缓道:“你等以为,挑选精兵换上蜀军服饰冲进县衙砍杀一番如何?” 众人还没回话,张和却理清了思路:“现在正是陈贼最松懈的时候。等到了路上,大军环伺之下反而不好动手,总不可能让所有人都跟我们一条心吧?” 他说完之后,万富贵立刻喊道:“可行!可行!” 这可把洪营副急坏了,他隐约能猜出来陈佑是准备在路上或者到了青石之后再动手,这时候张和突然发难,岂不是打乱了陈佑的部署嘛! 想到这里,他当即反对道:“都指!此时城内尚有荆门军,假使被发现,那就全完了!” “洪营副多虑了!”张和还没说话,就有人道,“行此等事,只要有十数死士便可,动作快一点的话,不到一刻钟就能成功!” 洪营副还欲再说,张和直接拍板道:“就这样定了!” 说着,他看了一眼众人:“此事结束之前,你等皆跟着我!” 这却是防止他们有人临时反水了,即便洪营副心中焦虑,也只好脸色平静地拱手应下。 死士却是很好找,这里每个人贡献两个亲兵就够了。 张和让万富贵负责此事,同时安排自己的亲兵队正监督。调拨缴获的蜀军军服、小型弩等,都是张和给了手令,让两人一起执行。 所谓小型弩,就是那种一石左右的单兵弩。一个人携带很方便,只是不好掩藏罢了。 此次总共挑选了二十人,其中五人携带弩。这五人一开始不会参与战斗,而是在见到陈佑之后来一波齐射,之后大家一齐上去补刀,以确保陈佑必死。 待张和这边准备就绪,李响才刚刚离开县衙。 万富贵主动请缨要带队,这就是在表忠心了,张和考虑到他本身武艺在身,便点头同意。原本准备让自己亲兵去的,为了配合万富贵,不得不让亲兵队正一同跟去。 此时街面上行人十分稀少,一行人毫无阻碍地来到县衙后门。 随便找了一个角落脱下周军军服,换上蜀军军服。直到这时,这群人才被告知自己的任务。 当然,没说要去杀秦王司马,只是说有人欲清洗广节军,故而大家先动手。 这些人皆是将校亲兵,出发之前也被自家主人勉励了几句,故而此时无人犹豫,皆是低声应和。 见众人皆准备好了,万富贵再次道:“进门之后,立刻分出六人往卧房、书房去寻,其余人等随我等候。若是找不到,便赶往前厅。” 各地县衙布局基本上没什么差别,他也不怕这些人找不到地方。 “弟兄们!都指他们是生是死,就看咱这次的行动了!” 说着,他带头转出角落,快步朝县衙后门走去。 一众人越走越快,不过须臾便来到了木门之前。 推了一下,门没开。 万富贵眉头一挑,右手一挥,立刻就有一人双手搭膝半蹲,另外一人则踏到手上,双方一齐用力,身形窜起的同时双手搭住墙头,就这么翻了进去。 少顷,一阵门栓拨动的声音响起,随即木门被打开,一群人一拥而入。 一进门,立刻就分出六人分别前往卧房和书房。 万富贵则带着一群人穿过后院,来到前后院墙前。 只是他总感觉后院这里有些不对劲,好像有些乱糟糟的感觉。 一边走一边想,正想着,突然听见院墙的另一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突然一道灵光闪过,是了,这后院中到处都是脚印! 此时,远远地就能看到前去卧房和书房的六人朝回跑,同时摆手示意无人。 然而,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听见脚步声越来越大,终于,从通向前院的院门中接连不断地涌出周国军士! 第一百一十九章一顿操作猛如虎(三) 走进后院的周军看到一群身着蜀国军服的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持械冲了上去,同时嘴里大声喊道:“敌袭!敌袭!” 看到突然出来这么多人,万富贵有些发懵,不知道这是什么个情况。 听到呼喊之后,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不能被逮住! 心中存了这个念头,当即大吼一声,转身就朝院门跑去。 见他逃跑,立刻就有一部分人追了过去:“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跑出院门之后,万富贵突然感到迷茫,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现在是肯定不能回营地的,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连累到都指! 听着身后的打斗声和呼喊声,他只是略一犹豫,就朝城门处跑去。 县衙前院,陈佑同潘美一边交谈,一边朝正门走去。 刚走没几步,就听见后院传来的呼喊声,紧接着就是一阵喧闹。 停下脚步望向潘美,见他也是一脸疑惑。 也没让他们过多猜测,很快就有军士跑回来报告道:“司马,都指!后院有几十名蜀军!还有一个逃掉了,孙队正带着人在追!” “蜀军?”陈佑一阵惊奇,“这城中竟然还有没被发现的蜀军?” 一旁的潘美突然道:“会不会是......” 陈佑一愣,随即笑道:“若真是他,这也未免太配合了吧?” 话是这么说,但当手下人报告说在后院外面发现了换下的周国军服时,陈、潘二人还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好一会儿,陈佑才肃容道:“潘都指,立刻派兵将广节军一干人等拿下!” “遵命!” 潘美应下之后当即召集人手,带着千余人浩浩荡荡地赶往广节军驻地。 陈佑也没有歇着,查看了后院的二十一具尸体之后,取了印信文书,又让人带上发现的那些军服,也一同朝广节军赶去。 走到半路,又有人送来万富贵的尸体。 听军士说,却是他逃到城门处终于被拦了下来,一番激战之后无奈身死。 万富贵身为一营校尉,陈佑当然是认识的。看清之后便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下可好,真的是摆脱不掉了。 一路上,不断有接到命令的荆门军士兵列队赶往广节军营地。 等陈佑终于抵达驻地之时,荆门、广节正隔着围栏对峙。 他刚一现身,张和便大声喊道:“陈司马!你突然派兵围了我广节军,莫不是想投敌?” 见其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陈佑心中好笑,脸上却十分严肃地道:“张和,你做下何等事,你自己不清楚吗。” 这话说出口,只见张和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嘶吼道:“陈佑!你莫要哄骗于我等!弟兄们!杀贼报国就在今日!” “谁敢动!” 眼看广节军军士就要被他鼓动,陈佑立刻举起兵符令文朗声道:“某乃秦王司马,荆南都督府行文节制广节军!” 这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李响终于反应过来,亦开口道:“司马之令,我等必然是听的。只是如今遽然遣人围了广节军,还请司马给出一个解释!” 陈佑朝他点点头,随即招手示意军士将尸体军服都抬上来。 一开始还好,大家只是疑惑他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摆上来。直到穿着蜀军军服的万富贵的尸体出现在营门前,顿时一片哗然。 陈佑当即踏前一步,目光冰冷地看向张和,寒声道:“还请张都指给我个解释,广节军的校尉为何会穿着蜀军军服袭击于我!” 一旁的潘美立刻帮腔道:“张都指指使手下袭击上官,莫不是想杀官投敌!” “莫要凭空污人清白!”张和虽脸色煞白,但还是硬顶着不松口,“先不说万校尉是不是先被你们杀了然后栽赃,即便他做出此等之事,与我又有何干?” 听了这话,陈佑一阵愕然,倒没想到张和竟会如此寡情。 还不等他回应,站在张和身后的洪营副突然跑出来道:“我出首!我能证明是张和这贼厮派出万富贵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倒让一众人等都没反应过来。 只是他刚跑了几步,张和猛然拔刀:“你这贼子!死也!” 话音刚落,他就举刀朝洪营副砍去。 “住手!”陈佑忍不住上前一步。 却见张和劈中洪营副后背之后立刻朝陈佑此处冲来:“死!” “司马!” 如此变化,直让人应接不暇。 站在陈佑身后的刘河当机立断向前一扑,带着陈佑一齐倒地。 与此同时,潘美也提刀上前试图拦住张和。 第一刀劈空了,张和正想再来一刀,潘美越过扑倒在地的陈佑刘河,抬手当头劈下:“滚!” 直到这时,李响才反应过来大声喊道:“保护司马!保护司马!” 然而他刚喊道一半就没机会了,另一个跟着张和的营正一刀劈中他,也不抹脸上的血液,就这么喊道:“事发!我等皆逃不脱!惟拼死耳!” 刚爬起来的陈佑见此情景,立刻喊道:“只诛首恶,不论胁从!杀叛逆者升官发财!” 此话一出,只是稍稍平静一番,营门前立刻就炸开了锅。 顿时涌上来无数军士,一阵喊杀声、金铁交击声之后,此处终于安静下来。 张和身死之前犹自不甘地吼道:“陈佑!我父必杀你!”随后便被砍得面目全非。 陈佑看着这一地的鲜血断肢,突然展颜笑道:“可惜啊,你这乃是谋叛之罪,你那父亲怕是连自己都保不住了!” 听了这话,潘美立刻就知道,陈佑是打算一棍子将张家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谋叛乃是十恶重罪之三,由于张和今日指使军兵袭击陈佑并造成护卫死亡,再加上他本人及部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反抗。 定一个谋叛的罪名也算是合理。 而根据唐律,谋叛率百人以上者,父母、妻、子流放三千里。 虽然现在不可能还严格按照唐律来,但陈佑活动一番,把张赞一并除掉也不是做不到。 能得到这样的结果,陈佑是想到没想过,这完全是张和亲手将这个结果交到他手上的! 第一百二十章士兵委员可行否? 正想着,突然听见潘美道:“不知哥哥准备如何处理这广节军?” 听闻此话,陈佑心中一惊,抬头四处看去。 营门处虽已平静下来,但营地内还有几处尚在厮杀,乃是张和等人的亲兵在反抗。 这都是小事,这么点人翻不起什么大浪,只是看了一眼,陈佑便没再放在心上。 他听到潘美的问题之后,才想起来,广节军现在可以说是瘫痪了。 都指挥使张和自不必说,已经死透了。副都指挥使李响被砍了几刀,虽没死,但也得静养,短时间内没法下床。 营一级的指挥,跟着张和的四个校尉营正都死了,三名营副死了两个。早已反水的洪营副被张和一刀劈在后背,现在趴在地上有进气没出气,也不知道能不能救活。 当时跟在李响身后的四名校尉中,也有一个营副重伤。 这就意味着,现在广节军中营以上的将校只剩三个能理事。 想到这里,陈佑不由暗暗自责,这次是有些鲁莽了。 只是事情已经发生,再怎么自责懊悔都没用,先得想法子解决问题。 略一思忖,便看向周围还有些迷茫的广节军军士道:“广节军的弟兄们!”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向他,等着他的安排。 “张和贼子怀有异心,此番猝然发难,是为了截杀我陈佑,然后裹挟你们投敌!” 说着,他指向地面上的尸体:“幸运的是他的阴谋并没有得逞!而且此贼在弟兄们的合力之下授首,你们用自己的行为表明了自己对大周的忠诚!” 安静了一瞬间,随即广节军中就有人喊道:“愿随司马杀敌!” 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带头之后,立刻就所有人都一齐喊道:“愿随司马杀敌!” 看到这一幕,陈佑知道,至少这军心是稳下来。 这是经验之谈了,一旦发生什么激荡人心的事情,千万不能让那些个体自己瞎想,要当机立断引导舆论。 最好再提出一个振奋人心的目标或口号,让大家一起朝那个方向努力,这样才不容易生乱。 解决军心不稳的问题后,接下来就是广节军指挥体系的重建了。 抬手虚压,示意众人安静。 犹豫了一下,他大声道:“此次广节军失去了两位都指挥使,八名校尉。家不可一日无主,军不可一日无将!虽无上命,吾欲自广节军中擢人假将校之权。” 只此一句话,就让广节军一众人等面上露出狂热之色。 八名校尉啊!要想填满,就得有八名都头往上升,这样一层一层提拔,动的可不仅仅是八个人! 当即众人皆是喊道:“谨遵司马吩咐!” 陈佑点点头,转头道:“章副都指。” “末将在!”荆门军副都指挥使章鹏立刻站了出来。 “在正式任命下达之前,你暂且负责广节军的指挥!” “是!”章鹏激动地抱拳应下。 虽只是临时任命,但只要他做得好,哪怕不能转正,起码也能给大都督留下好印象。 见他应下,陈佑又转向潘美笑道:“仲询,章副都指我就借走了!” 潘美同章鹏没有矛盾,对这种事当然是乐见其成,故而也哈哈笑道:“章副都指很有能耐,能得司马看重,正可一展抱负!” 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章鹏只是朝两人拱拱手。 见这事定了下来,陈佑这才朝广节军一众人等道:“你等听从章都指的安排,救治伤员,收殓尸体、修整营地,晚饭之时某来宣布擢升规则。” “喏!” 正巧此时营地内的打斗也都平息了,又嘱咐章鹏几句,陈佑便带着潘美离去。 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原先的计划自然全部作废。 走在路上,潘美就问道:“不知哥哥下一步作何打算?” “先等一天,明天你带荆门军出发攻青石、方义。拿下方义之后,派人刺探梓州的情况,你在方义等我。” “好。”潘美点头应下,随即又好奇道:“哥哥准备如何处理广节军?” 谈到这个,陈佑沉吟一番,然后问道:“仲询以为,此次让都头推选营正,队正推选都头如何?” 乍听此言,潘美不由皱眉道:“官出于下,会不会导致上官没有威望?” “众望所归,岂不就是最大的威望?”【1】 他说的也有点道理,可潘美还是有些不放心:“人皆有私心,焉知其不会亲近推选自己之人,疏离推荐他人之人。如此一来,军心分裂,怕是临战之时不能团结一心,互相拖扯,导致失败也不是不可能!” 听到这句话,陈佑不免皱眉,他确实没想到这一茬。 考虑了一阵,又舒展眉头道:“左右我等尚无任命之权,不若我等便不设那等假营正、假营副。” “若是不设,又寻何人来暂代指挥?” “可着每队军士选出三五名他们所信任的人来,嗯,这些人我们可称之为‘军士长’。所谓军士长,便是军士们的头头,仍然要服从队正的指挥,只是可以直接和都头交流,提出合理的建议。” 听了这话,潘美眉头一挑,这倒是个新鲜事物。 陈佑却是越想越顺畅,继续道:“都里各队的军士长再一齐选出三五人代表他们,这些人称之为‘都军士长’。同样的,都军士长依然要服从自己所在队的队正指挥,只是可以直接和营正营副交流、提建议。再往上,还有营军士长。” “然而这还是没能解决没有营正的困难。” “不记名投票。几名都头互相投票,选出的都军士长也投票给自己支持的都头。一个个进军帐中私下投票,他们只能得到最终结果,看不到投票人。” 陈佑越说越自信:“同在一个营,那些军士肯定知道哪个都头有能力,军士长投票能选出最受普通军士支持的人;而都头投票则能选出能够压服其余都头的人。同时,我们假定一个都头的一票相当于三票,军士长的一票相当于两票,两个一加,选出票数最多的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猛然一拍手:“在任命下来之前,此人就带领营军士长们一同负责这个营的指挥和训练。” 乍听上去,陈佑说得似乎很有道理。但潘美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可就是想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第一百二十一章当有同志共前行 陈佑还要再说,却感觉到身旁的潘美越来越沉默,不由尴尬地停了下来:“仲询可是别有想法?” 哼哧哼哧憋了好一阵,潘美才轻声道:“哥哥莫怪,小弟以为,你这么做,只能是让广节军乱起来。” 这话一说,陈佑也没生气,奇怪地问道:“此是何理,还请仲询仔细分说。” 眼看两人已经走到县衙门口了,潘美犹豫了一下道:“哥哥要听,某自无不从之理。只是这荆门军尚需安顿,还望哥哥能等一时。” 此处也不是说话的地方,陈佑便道:“既如此,仲询稍后来县衙便是。” 潘美点头应下,便告罪一声带着亲兵离开。 到了二堂坐下,陈佑还在考虑着投票的事情。 原先他也没考虑过,只是突然心血来潮,想到当年三湾改编时候出现的士兵委员会,便突然有了这个想法。 诚然,现在各项条件都比不上三湾改编的时候,最大的不足就是没有一个有战斗力的思想指导。 把那种思想照搬到现在来,必死无疑。 倒不是所谓的“旧势力反扑”,而是生产力跟不上,再好的想法都是白瞎。 所以他没想着一步到位,而是改了改,做不到官兵一致,让士兵多一些发言权总可以了吧? 在他看来,经历过三湾改造的红军虽然出过极端民主化的乱子,但总体上来说战斗力和凝聚力还是上升的。 况且广节军不过两千余人,自己又亲自盯着,自问不会出太大纰漏才是。 他一个人坐在二堂内想了很久,越想越觉得可行。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潘美终于来了。 落座之后,陈佑还没开口询问,就听潘美问道:“不知哥哥为何作此想法?” “这......”陈佑犹豫一下,开口道:“不瞒仲询,某以为,选出军士长代表军士监督将校,可以让军士免于被上官欺压。如此一来,就会上下一心、军心大振。” 听到这话,潘美只是再次问道:“若是有将校不服监督又如何?” 陈佑一愣,是了,他只有指挥权,没有任免权。 就在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时候,潘美又道:“哥哥可曾想过,如此一来会不会出现兵逼校、校逼将的情形?” 陈佑悚然一惊,他差点忘了,在这个时期以下克上那是常有的事情。 虽然真正动手的都是那些军头,但他要是真鼓捣出一个选举监督,搞不好原本安分的大头兵也会有些想法。 但是他紧接着又陷入了沉思,三湾为什么会成功? 真要说起来,两个时代除了科技水平不同以外,其它的都相差无几,当时军头夺权的例子也不少。总不能说当时的人思想境界就比现在高吧? 既然时代条件没有差别,就得在主体和客体上寻找不同。 想了又想,陈佑认为,最大的区别有三点。 首先,太祖当年是部队的最高领导,整支队伍都是他拉起来的,个人威望较高。对不愿意配合的,他可以直接撤职,这保证了他对部队的掌控。 其次,三湾改编之时,这支队伍刚刚建立一个月不到,且刚经历一场失败,人心浮动。最重要的是,这支队伍中没有早已成型的指挥阶层。 最后,必须得回到思想上。三湾改编时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支部建到连队上,有了这一条,才能保证党指挥枪和军内民主。 当时的思想是什么? 为了让人民过上好日子,让工农翻身得解放! 支部里的党员宣传这个思想,也在以身作则践行这个思想,这是改编成功的基础。 很不幸,这三个条件陈佑一条都不具备。 想明白这一点,他非但不沮丧,反而更加斗志昂扬。 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不能从底层干起,就走顶层设计,时间还长着呢! 只不过乐观不能当饭吃,现实的问题还得解决。 想清楚这一点,陈佑才道:“却是某想差了,不知仲询有何建议?” 见他放弃了原先的想法,潘美终于松了口气,当即说道:“好叫哥哥知晓,我以为此次选出的校尉,只要不出差错,大部分都能得到都督府的正式任命。” 陈佑点点头,八个营校尉,肯定会有能留下的。 潘美又道:“既然如此,正可提拔亲信,培植羽翼,何必要用这个容易出乱子的方法呢?” 略一犹豫,陈佑便点头道:“仲询此言甚是中肯,只是这营校尉,我认为还是不记名投票选出来的比较好。” 见潘美还要再说,他解释道:“你也知晓,这些人并不是正式任命,没有朝廷的威望支撑,想要有权威,必须赢得多数人的支持。” “可是,如果出现每个人都选自己的情况,又该如何?” 潘美还是没放弃劝说他的想法,继续苦口婆心道:“到那时候,不还是要指定吗?与其让一次失败的选举损了面子,不若用一次成功的选拔巩固威望。”【1】 他说的情况确实可能出现,规定每个人不能选自己会不会好一点? 正想着,就听潘美又道:“若是哥哥还欲行此事,不若等到他日身处高位,到得那时,岂不比现在要好得多?” 话都已经说到这种地步,陈佑若是还一意孤行,那就真的是不给面子了。 说起来,要不是陈、庞两家的关系,再加上潘美即将迎娶庞家女,还真不一定会跟他说这些。说不得还要鼓动着,然后出事了再踩一脚。 他现在还没到为了理想抱负不顾一切的程度,故而长出一口气道:“就如仲询所言便是。” 听到这一句话,潘美总算放下心来,展颜笑道:“既然如此,某就不叨扰哥哥了!” 陈佑站起身来道:“左右县中事务都有万育跟着那蒲县令在做,我倒没什么要忙的。” 将潘美送到二厅门口,他又道:“仲询在广节军中可有中意之人?” 这就是在给潘美送人情的机会了,他也不客气,直接就道:“想来哥哥还记得那魏都头。” 他口中的魏都头就是之前联系的那个广节军老资历都头,陈佑自然记得,故而只是点头道:“某记下了。” 送走潘美,陈佑回到桌前,就这么站着思考了许久,终于提笔写了一个大大的“党”字。 刚写完,就将纸团成一团丢入火盆,重新写了“志同道合”四个字。 想要做事,必须有一大群理念相同的人。就算是太祖同志,也曾感叹同志太少,他陈佑何德何能,竟妄想凭一己之力完成变革? 第一百二十二章广植羽翼乃正道 说到底,还是要培植羽翼。 他原本是想着利用这次机会,获得广节军军士的拥戴,这样一来,至少能笼络一批中下层军官。毕竟他见过有成功的例子。 可惜他对军队的了解不够深,真要说来,就是犯了教条主义错误。 也幸好提前跟潘美商量了一下,这才没真出乱子。 陈佑心中庆幸着,也在心里提醒着自己: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这是在帝制时代,这是在战争时期。 将这句话在心里默念几遍,他才重新坐下。 也是巧合,他刚坐下没多久就有家兵领着一信使径直走入二堂:“启禀司马,都督府有信件送来!” 那信使连忙取下背上的文书袋,将其中的几封文书双手举着递给陈佑:“这是最新送到都督府的邸抄和赵参军的信。” 家兵没让信使继续向前,而是接过文书之后递交到陈佑桌上。 瞥了一眼这一沓文书,陈佑对那信使道:“赵参军可有话交代与你?” “没有。” “你先下去休息吧。”见这信使没有其它任务,陈佑便示意家兵将其领下去。 待堂内再次只剩下他一人,这才拿起裁纸刀裁开文书仔细翻阅。 邸报上让陈佑在意的只有两件事,一个是枢密副使、开国安吉郡公吴峦拿下太原,另一个就是以太子左庶子黄世俊任三司副使。 前者的武功陈佑暂时还比不了,但是黄世俊,一下子从闲散官员变成三司要职,未免也太厉害了点吧? 心中赞叹着,打开赵普的信件。 信中也只是说了两件事,其一是秦王先锋连破蜀军,现在已至蜀都府籍县;其二是苏恒似已动摇。 算了算日子,这封信从军前送到自己这里,至少需要三天时间。而蜀都南方没听说有什么易守难攻的关隘,这也就意味着,现在秦王大军应该已经抵达蜀都城下了! 他如果要前往绵州,最迟明天就得出发! 还有一晚上时间可以考虑,此时先放下,现在要紧的是补全广节军的营正、营副。 既然在潘美的劝说下打消了投票的念头,他就得委任假营正和假营副。 但是他对广节军那些都头并不了解,除了那个魏都头,他还需要从剩下的二十余位都头中选出七个。 要选出合适的人选,还要让选出来的人念着自己的恩情。毫无疑问,最佳手段就是谈话! 想到做到,陈佑立刻让门口侍卫的家兵去把庞中和叫来。 吩咐庞中和将广节军所有都头列出来,然后依次把这些人叫到县衙谈话。 二十多个人,一下午,扣除中间损耗的时间,基本上每个人只能谈一刻钟不到。 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谈太多东西,所以自他们一进门,实际上陈佑就开始考察了。 从他这次准备仿照三湾改编就知道,他对军事的理解十分粗浅,甚至有些臆想的成分在其中,但是他知道该用什么样的人。 广节军一营约有五百人,也就是说营校尉还需要带头冲锋。这样一来,就必须选择勇武的人作为营正。至于营副,则是看谁对了眼缘了。 等到夜幕降临,庞中和送走最后一个都头,又为陈佑添上热茶。 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陈佑在纸上快速写下几个名字。 紧接着就带着家兵前往广节军驻地。 一进营门,他就吩咐道:“让章都指到中军帐找我。” 立刻就有广节军的军士跑去寻找章鹏。 陈佑刚坐进大帐,章鹏就掀开帐门走了进来,跟在他身边的那两个广节军校尉则被刘河拦在门外。 “坐吧。”示意章鹏坐下之后,他直接开口道:“同风在广节军待了一下午,可有中意的人选?” 章鹏一愣,随即明白这是在给自己提拔亲信的机会了。 只是他才刚来广节军,实在是没什么人啊! 见他皱着眉思考,陈佑也不着急。 人事安排是最容易得罪人的,基本上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他能做的就是让大部分人满意,至少不要让他们不满意。 现在的军队,只要营都一级的听话,这支军队基本上就能控制住了。 好一会儿,章鹏才试探性的说道:“好叫司马知晓,我之亲兵队正孟博明可为一都头。” 陈佑点点头:“还有其他人选吗?” 见陈佑似乎同意了自己的建议,章鹏胆子大了一点,想了想又道:“那万字营的都头花文友可以为一营校尉。” 都一级还没有副手,但是营一级就有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章鹏并没有说自己推荐此人担任营正还是营副,而是留给陈佑做决定。 心中比对一番自己的名单,陈佑点点头道:“此人倒是一个合适的选择,可还有了?” “回禀司马,没有了。” “行。”陈佑站起身道,“召集全军,我当众宣布各营假营正、假营副人选,至于都、队之类的缺额,你自己看着办。” 这是让他自己塞人了,章鹏自无不从之理。 不得不说,广节军军士还是第一次遇到当众宣布任免的情况。 陈佑这一番当众宣读,可以说是将自己的权威形象展现在所有军士面前。 宣布完任免之后,他立刻将一干校尉叫到中军大帐中。 开头第一句话就是:“我选你们假营校尉之事,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失望!” 一众人等立刻抱拳道:“必不负司马期望!” 这下可比在船上那一次整齐响亮许多,陈佑满意地点点头,又道:“张和谋叛,李都指重伤,广节军一时没有主将。我特意从荆门军借调了章都指来,这段时间里,就由章都指假广节军都指挥使,一直持续到都督府任命新的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 “喏!”又是一阵整齐的应和声。 “行了,就到这里吧,你们自己交流交流。同风,戌正时你带着所有的营正到县衙找我。” “是!” 很快就到了约定的时间,潘美、章鹏各带着一军营正集中在县衙二堂内。 此时二堂中央摆了一张桌子,桌上铺着一张简易的地图。 陈佑走进堂中,站到地图旁,开口便问道:“如今秦王已至蜀都,汉中军、蜀军对峙汉州,你等以为,我军该当如何?” 第一百二十三章道德廉耻在心中 该当如何? 广节军那几个新上任的营正还不清楚,但其他人都知道,这句话问的其实是:要不要去绵州。 刚接手广节军的章鹏迫切需要一场功劳来证明自己,故而陈佑的话刚一问出口,他就立刻道:“司马,我以为我军当立刻攻绵州,配合都督大军击溃汉中军!” 潘美稍稍犹豫,也开口道:“我赞成章都指的建议。” 见手下两位将领都愿意攻绵州,陈佑也不再多想,当即道:“既然如此,潘都指明日一早带领荆门军溯江而上,不要管沿途县城,直插梓州涪城县。” “是!”潘美一脸严肃地抱拳应下。 这个安排就是不管后路了,不过说实话现在这种情况下蜀国东部还真没有多少威胁,陈佑也就是在合州留了些人防止汉中军自嘉陵江或者巴水方向突袭。 见潘美应下,陈佑再转向章鹏:“明日午后,广节军随我出发,希望到时广节军已经能够一战。” “司马放心!” 陈佑点点头,又道:“回去都说清楚了,这次,上到都指挥使,下至小兵伙夫,只要有功,某就为其保举!谁敢侵占他人功劳,不要怪某刀太锋利!” 潘、章二人还好,两人手下的营正皆是心头微凛,赶忙抱拳应下。 短暂的战前会议就这么结束,送走诸将校之后,陈佑立刻将现在的情况都记录下来,着信使送至秦王处。 当然,其中着重写了张和意欲袭杀上官谋叛周国的事情。 次日一早,潘美率部登船出发。 未时,陈佑带着一众广节军校尉看望了躺在病床上的李响、洪营副之后,也率军离开遂宁城。 近午阳光正好,五十余岁的遂州刺史江辰茂抱着自己的小孙儿坐在庭院中,轻声诵读《论语》:“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小三儿你可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他怀中的小孩唇红齿白,煞是可爱,此时听了他的问话,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道:“小三儿不知道!” 江辰茂哈哈一笑,捋着胡子道:“这句话呢,就是说:用政令、刑法去治理民众,民众就会想着怎么才能免罪,而没有羞耻之心;如果用道德礼仪来教导民众,他们就会知道廉耻并恪守规矩了。” 小孩分明没有听懂他在说啥,但还是一脸认真的点头道:“小三儿知道了!” 见他强做一副大人的模样,江辰茂不由大乐:“哈哈!你啊,只需要知道人要守道德、讲廉耻就好!” 只是这一派天伦之乐的景象并没有持续多久,遂州长史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院中:“使君!使君!大事不好了!周军快到城下了!” 啪嗒! 只听一声书籍落地的声音。 却原来是江辰茂手中的《论语》没拿稳,掉落在地上。 见他迟迟没有反应,长史急道:“我等当如何,还请使君速速决断!” 江辰茂愣了好一会儿才轻咳一声道:“急甚么!死不了人!” 说着将怀里的小孙儿交给身后的小厮:“带小三儿寻他乳娘去。” 待小孙儿离开之后,江辰茂才起身掸了掸衣袍,问道:“大郎呢?” “江参军已经去了城头。” 说着,长史抬头一脸焦急地看着江辰茂,直让他不耐烦道:“行了!看你急得,多大点事啊!” 向前走了两步,又吩咐道:“通知城里的官吏豪富,马上随某出城迎接天军!谁要是耽搁了,别怪某不讲情面!” “啊?”长史一愣,等江辰茂走出好几步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追上去。 一时间,庭院内只剩下座椅旁那掉落在地《论语》被风翻动的声音。 两刻钟之后,青石城外、涪江边上,以遂州刺史江辰茂为首的官吏豪富列队等在江边。 有那小厮远远迎在下游,等待周军船队地到来。 又等了一会儿,只见在下游观望的小厮跑回来大声喊道:“来了、来了!天军来了!” 江辰茂听了这呼喊声,深吸一口气,转头吩咐道:“鼓乐奏起来。” 少顷,一旁的乐师奋力演奏,一时间这涪江边上鼓乐大作,响彻江面。 过不多时,江面上出现几艘小船。这是行在船队前方探查水道,以防止水面下有礁石、暗桩啥的。 小船上的荆门军军士疑惑地看了看岸边这一群人,有旗手将此处情形通报给后方之后,也就不管这些人,直接就驶过这一片。 紧接着,数艘大船出现在众人眼前。 江辰茂连忙高声喊道:“遂州刺史江辰茂率领治下官吏百姓恭迎天军!” 他身后众人也都跟着一齐喊,连喊了三声。 只是这船队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过一刻钟,最后一艘船也驶过这一片水域。 尴尬的气氛笼罩在人群中。 好一会儿,江辰茂身边站着的遂州别驾问道:“江使君,这是啥子情况?” 江辰茂也是一脸没好气地道:“你问我,我问哪个去?” 说着就一甩袖子:“走了走了!回城!该干嘛干嘛去!” 另一边的青石县令则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们这是蜀臣还是周臣啊?” 听了这个问题,作势欲走的江辰茂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番纠结,好一会儿才咬牙爆粗道:“算逑!哪个来了咱这就是哪国的!” 而将青石县城抛在身后的周军船队此时正迅速朝梓州赶去。 潘美扶着栏杆,眯眼看向前方。 之前青石城前的那群人他自然也看到了,猜也能猜出来这是献城投降,只是之前陈佑说过,路上的县城都不需要管,一个劲地往涪城赶去就是。 除了留守合州的一个营,他麾下还有四千人。正面是打不过汉中军,但半道突袭也能给对方造成不小的损失。 问题就在于,突袭之后,有没有大军配合攻汉中军。 这么想着,他突然想就此转入梓潼水,然后北上夺下剑门关。到时候四千人守剑门关还是能守一段时间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三军争谁能如愿(一) 这个念头只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就被他抛开了。 剑门关太远了,假如秦王大军不能赶来,孤军被困关城,就是死路一条。 他是想挣一场功劳,可不想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过了青石县,还要经过长江县、射洪县才能抵达梓州州治郪县,过了郪县才是此行的目的地涪城县。 说起来,梓州九县一院,其中七个县和招葺院都有盐井,而没有盐井的两个县一个有铜冶、一个有铁冶。 由于盛产井盐,梓州这里有不少贩盐起家的豪强。这些盐贩子都养着为数不少的家丁,拉出来就是一支私人武装。这些人也得防着点。 扶着栏杆思考了一会儿,潘美便回到船舱,仔细规划接下来的行动。 半天路程之后的广节军船队,陈佑在船舱内盯着地图考虑接下来该怎么走。 这船舱内除了他以外,还有两人,一个是庞中和,另一个名为梅松。 梅松此人不过弱冠之年,其父乃是石镜县丞。周军入城的第二天,他就到陈佑面前自荐,一番问对之后,陈佑便留他做了一个文书。 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口道:“常青,你对梓州、绵州可熟悉?” 听到陈佑的问话,梅松停下手中活计,略一沉吟后开口道:“回禀司马,梓州、绵州我都去过,但了解的都不深。” “说说看。” “是。” 梅松点头应下,整理了一下语言之后才道:“要说这梓州,乃是武德军治所所在,原本有武德军节度使在,州内各盐商倒也规矩。不过现在节度使领兵前往绵州,估计盐商豪强都会结寨自保。” 听了这话,陈佑点点头,和平时期同战时不一样,这是正常的。 只听梅松继续道:“梓州目前有三大盐商需要注意,盐亭徐家、玄武鹿家、涪城张家。据说这三家都有家丁上千,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是这三家在蜀国四处贩卖井盐倒是真的。” “能把生意铺满蜀国,手里豢养的家丁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陈佑对这倒没啥惊讶的,盐贩子战斗力凶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梅松点点头,继续道:“绵州倒没什么可说的!对了,绵州刺史贪财好色!” 刚说完,他就尴尬一笑,汉中军攻下绵州后,这个刺史是生是死还不一定,再有弱点也没用了。 “盐亭、玄武不需要去管。这么说,也就涪城可能会出事。”陈佑记下这一点,就不再想了。 临到战时,说到底还得靠底下的军士们用命去拼。 就在此时,刘河从甲板上走到舱门前:“司马,前方传来消息说青石县外有一群官吏列队等候。” 陈佑不由皱眉:“不是说让潘美不要管路上的县城了吗?” “没有潘都指,就是城中的官吏。” 听到刘河的解释,陈佑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这青石城内倒是有妙人。别去管他,赶路要紧。” “好!”刘河答应一声,自下去吩咐。 行了一阵,就听到响彻江面的鼓乐声,陈佑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走出船舱扶着栏杆朝岸边看去。 只见岸边以一个紫衣官员为首,站着一片身着各色衣服的老老少少,此时这群人正在高呼“迎接王师”的口号。 过不多时,青石城就被抛在身后。陈佑回到舱内,感叹道:“也难怪进展如此顺利!” 次日,潘美抵达郪县,破占据郪县的一千余汉中军,向涪城县进发。 与此同时,秦王率军抵达蜀都城下,分兵攻下双流、灵池、新都、郫、温江等县,围困蜀都、威胁汉州杨中广部后路。 稍晚些时候,还在对峙中的杨中广和史肇庆分别收到了蜀都和梓州方向的消息。 杨中广收到消息之后如遭重击,他实在是想不到南线周军会推进的如此之快。 国都被围,他却在汉州动弹不得,怎不叫人心急! 德阳城下汉中军大营,史肇庆正召集众将议事。 此时保宁节度使袁宏伟正在诉苦,不停地说自己的保宁军又有了多少损失。 史肇庆听在耳中,心里不停地盘算,感觉保宁军已经消耗的够多了,当即开口道:“大观心忧底下儿郎,某也理解,你问问在座的这些人,这段时间攻城,谁的损失不大?” 此话一出,顿时帐内将领七嘴八舌地倒起苦水来。 袁宏伟刚要开口,史肇庆就抬手示意安静:“这段时间大家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这汉州三城看来短时间内是攻不下了,我看,就此撤军吧。” 听他这么说,帐内反而安静了一瞬间。 无它,之前这些人也提过好几次要撤军,只是都被他压了下来。如今竟然主动提出要撤军,怎不让这些人惊讶惊喜? 愣了半晌,总算有人反应过来,忙不迭夸赞大王英明,顺便表一下忠心。 这都说要撤军了,袁宏伟一下子没话说了,只好闷闷地坐下,只是心里总有些不得劲。 正热闹之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呼喊:“大王!绵州急报!” 帐内顿时安静下来,史肇庆皱着眉道:“进来说话。” 少顷,一名军士走进帐内,双手递上一封文书:“大王,这是刘校尉吩咐送到的。” 接过文书打开来,只是稍稍一扫,史肇庆脸色瞬间严肃起来。 帐内众人皆是猜测发生了什么,尤其是袁宏伟,更是心中微动,猜测是不是后方有什么变故。 只是史肇庆却没宣布发生了什么事,而是将文书反盖在桌上,命令道:“夏都指。” “在!” “你立刻领兵回巴西县,守御县城等待大军回程。” “是!” 一番对答之后,史肇庆扫视帐内诸将,严声道:“诸位回去之后谨守本阵,勿让蜀军探知我等将退之事。” “大王放心!我等必不会出差错!” 待众将离开有一盏茶功夫后,史肇庆突然吩咐亲兵道:“去把夏都指请来。” 过不多时,夏都指去而复返:“大王找臣,可是有事吩咐?” “嗯,周军一路偏师已至梓州,怕是准备要阻击我军后路。你尽快出发,一定要把周军拦在绵阳之外!” 原本还准备慢行慢走的夏都指听闻此言,顿时心中一凛,连忙保证道:“大王放心!” 另一边,一路溯江而上的潘美在接近涪城的时候,先行小船来报:前方有铁索拦江、兵马列阵!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三军争谁能如愿(二) 收到消息,潘美面色一凝,立刻下令道:“变阵,上岸!” 很快就有旗手通过挥舞令旗将他的命令传达到每一艘船上。 按照江陵水军的教程,两船并列在前,弓弩手持弓而立以待敌军。其余船只分散停泊,放出艨艟快速运兵登岸。 只是令人惊奇地是,直到荆门军在岸上摆开阵势,对面也没反应。 敌不动,我便动,总不能还没见到敌人,就一直在这里僵持着吧。 潘美下船上马,指挥军阵向前移动。 很快眼前就出现了涪城敌军。出乎意料的,对面只有不到千人,且无旗帜麾纛,也不知统帅何人。 眼看两军之间的距离不过两百余步,潘美举手示意军阵停下,招来一个嗓门大的军士,准备让其喊话。 就在此时,对面突然跑出一个人来。 只见此人手中拎着一个布包,没穿甲胄,亦无兵器。 这人很快就来到荆门军阵前二十步左右,举着布包大声喊道:“涪城张将军斩杀附逆县令迎接王师!” 潘美瞳孔一缩,盯着布包仔细看了几眼,能看到血迹,也确实是人头大小。 紧接着将目光移向对面军前,能看到领头的乃是一个身材肥硕之人。 正巧此时那人也看向这边,两人对视一番,轻轻点头。 他扭头对刚叫来的军士道:“你告诉对面,我要同他们统帅交谈。” 军士点头应下,走上前去大声喊道:“荆门军都指挥使潘将军要同涪城张将军阵前交谈!” 听了军士的喊话,那边乱了一阵,随后那肥硕男子驱马上前。 潘美也拨马上前,那持着布包的男子倒也识趣,将布包放到地面上,倒退回本阵。 两人在距离三十步时默契地停下,那肥硕男子率先拱手道:“涪城张元刚参见潘将军!” 潘美也笑着道:“张将军。不知将军这是?” “某就是一介白身,这将军之号,都是底下人抬举!”张元刚笑呵呵地解释道,“此次闻听王师到来,阖县上下都是欢欣鼓舞。只是那县令投靠史逆,意欲抵抗王师,某被众人推举,杀了县令以迎王师。” 这个解释也算过得去,不需要管他是真情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只要对周军有好处,潘美就得认下来。 存了这样的想法,潘美当即拱手道:“张将军真乃义士也!某定向都督请功,好叫将军名实相符!” 张元刚就等着这句话呢,潘美话音刚落,他满是肥肉的脸上立刻挤满了笑容:“说甚么请功不请功!为国尽忠就好!将军随我进城歇息?” 只是潘美却担心此人不可靠,故而打了个哈哈,婉拒了他的邀请。 两人又交谈几句,便各自散去,当然,张元刚临走之前没忘了把水面上的障碍物清理带走。 到了涪城,离绵州巴西城也就只有五十里路。 一来多了张元刚这个变数,二来陈佑之前也交代了到涪城停下,故而潘美便命令军兵在涪城东南方向的一处山坡上驻扎,同时安排斥候前去刺探巴西、涪城的情况。 数个时辰之后,陈佑终于带着广节军来到此地。 由于潘美早已安排了小船在水道上等候,是以船队在接近荆门军驻地之时便停了下来。 就在军士们陆续下船的时候,收到通报的潘美带着一众亲兵来到岸边。 章鹏自去整军不必提,陈佑却是一时无事,同走到面前的潘美交谈起来。 听他三言两语说了张元刚的情况,陈佑低头考虑一会,然后道:“仲询派人查探,可有收获?” “尚无,只能得知其人乃是贩盐起家,也确实是他杀了县令,至于更多的,却是没有了。” 听了这话,陈佑点点头,转头见广节军队形差不多好了,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你派人通知那个张元刚,今晚我去见他一见。” 潘美想到城外数千兵马,那张元刚应该不会乱来,便答应下来:“好。我已着人选了一处合适的扎营之处,便让广节军过去吧。” 广节军的营地在荆门军营地西北的一处山坡上,两处营寨正可守望相助。 眼看夜色将至,陈佑洗漱一番,换上一身素色衣袍,带着刘河等家兵和蜀人梅松,一同骑马前往涪城。 两军扎营处在涪城东边,故而陈佑要自涪城东门入城。 涪城位于涪江江湾的一处冲积平原上,这一片土地肥沃,还算养人。只是城池较小,城墙低矮,再加上四周都是平地,不是好守之处。 此时城外农田都种上了庄稼,绿油油的一片,煞是喜人。 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陈佑就见到一个穿着宽大长袍的肥硕汉子带着一群战栗不已的官吏迎了上来:“陈司马,在下有礼了!” 陈佑也站定笑着回道:“张义士不必多礼。” 这句话一说出口,可以看到张元刚脸色变了变。 一直仔细观察着他的陈佑见此情景,心中暗笑,果然是一个投机分子。 心中有了判断,嘴上就补充道:“想来潘都指已经说过要为义士请功,只是不知义士是属意从文还是从武?” 听到这话,张元刚才安心下来,哈哈笑道:“甚么功劳不功劳的!朝廷能赏我个小小县尉就是天恩浩荡了!” “那定是不足以酬功的。”陈佑笑眯眯答道,没有保证什么。 一路说笑着来到城内最好的酒楼,虽城内一片冷清,但宴饮上丝竹舞曲不可少。 酒过三巡之后,眼见陈佑脸色渐肃,张元刚便屏退乐师舞女,出声问道:“司马可有不适?” 听他询问,陈佑叹道:“一想到都督正在蜀都激战,我等却在此处欢宴,我这心里就有些不安啊!” 只见那张元刚劝道:“司马一路攻来,也是劳苦功高,且如今乃是这涪城上下喜迎王师,司马当安心才是。” 陈佑却依然摇头道:“我等身为部属,这一日未能攻破汉中叛军、合兵蜀都城下,怎能妄言安心。” 说着,他看向张元刚,缓缓问道:“张义士以为如何?”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想让张元刚出力,一同对付汉中军。 只是那张元刚却是打了个哈哈道:“司马心忧国事,我等有所不及。” 他暴起杀县令献城投降已经是在冒险了,自然不可能再主动把自己手里赖以生存的家兵给拼掉。 但陈佑可不会就此放过他,而是把玩着酒盏,看着他若含深意道:“张义士手中这些人,用得好了,怕是一场胜负的关键啊!” 此话一出,厅堂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投向陈、张二人。 坐在陈佑身后的刘河也直起身子,右手悄悄摸上刀柄,警惕地盯着周围。 而张元刚则是低头握着酒盏,久久不语。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三军争谁能如愿(三) 这样凝滞的气氛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张元刚终于展颜笑道:“陈司马这话说得,某家手下的不过都是些推犁拉车的粗汉子,能顶上什么用啊,是吧?到时候别添乱才好!” 这就是再次拒绝了。 陈佑看着他堆满肥肉的笑脸,脸上虽还保持着笑容,但眼中的笑意却渐渐消失。好一会儿才点头道:“张义士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却是某想差了。” 说着,举起酒盏笑道:“来,喝酒!别一个个干坐着!” 厅堂内这才重新活跃起来,一时间祝酒声不断,倒也热闹。 只是陈佑同张元刚之间的谈话却是只谈风月不谈国事了。 过不多时,张元刚告罪离席小解。 眼见其离开,厅内那些官吏富商仿佛更加轻松了一些,陈佑将这些看在眼里,悄然将入席之后解下的佩剑挪到手边。 另一边,张元刚在院内叫来自己的管家:“你回去让家里人把浮财都收拾收拾,咱们今晚就走。” 那管家一惊,连忙问道:“郎哥儿不是降了吗,怎地还要跑了?” “嘿!”张元冷笑一声,“某只是想求个富贵,那姓陈的却想叫某卖命,若不是他在城外还有大军,今晚就得叫他留下来!” 听他这么说,管家十分认真地点头道:“这厮看着面善,没想到心里是真真的狠毒!” 刚说完,他突然眼珠一转,左右看了看,附在他家主人耳边轻声道:“郎哥儿何不留他在城中过一晚上?左右我等就要离开,送他一程我等再走,岂不是让郎哥儿心意通畅?” 张元刚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不意你这心思也是这么毒辣!” “嘿嘿!都是跟在郎哥儿身后学的!”刚说完,他就反应过来这不是拐着弯子骂自家主人吗? 连忙扇了自己一巴掌,委屈道:“郎哥儿,我不是......” 这张元刚也是知道自己贩盐时候的脾性,故而也没怎么怪罪他,只是心中还有不满:“行了!扣两个月的月钱。” 管家连忙感恩戴德、点头哈腰地应下,反正他生活又不是全靠月钱,就这个管家的位子上,平日里进进出出都能让他过得滋润得很。 张元刚却没理他,想了想吩咐道:“你等下选两个未经人事的女娃子,打扮好了送到席上,再准备一套院子。今晚能不能留住他,就看你办得怎么样了。” 管家拍着胸脯道:“郎哥儿且放心,这事我熟,保证办妥!” 等张元刚重新回到席上,陈佑扭头笑道:“张义士这去得有些久了啊!” 只见张元刚哈哈一笑,拍了拍自己的大肚腩:“没办法,年龄越大身体越差!” 陈佑含笑点头,转身招呼另一位官绅。 很快,张家官家就领来了两位身着轻纱的小姑娘。 这两人皆是玉色半露,看脸只是清秀生涩,但身材却出奇的不错。 见人领来了,张元刚当即道:“某也算是东道,特意献上一点小礼物,希望司马收下。” 陈佑扫了一眼这两个小姑娘,笑道:“张义士怕是不知,军阵中可留不得女子。义士盛情我心领了,只是这礼物嘛,却不能收。” 听到这话,张元刚连上却笑容更盛。 他怎么会不知道军中不能留女子,就等着陈佑这么说呢! 当即露出一丝猥琐的笑容:“若是军营中不能留,司马今晚可以留在城中,也好试一试咱这礼物合不合心意啊!” 一听到要让自己留在城中,陈佑眼底闪过一丝寒意,顿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只是在外人看来,他这却是在犹豫。 一旁的赵元刚连忙劝道:“左右一晚上罢了,若是司马合意,某便送司马一座院子暂住,待战事停息再带回去也不迟。” 见他一个劲的劝,陈佑终于放声笑道:“张义士这么热情,某要是再推辞,那就太无礼了!” 听到陈佑答应下来,自以为得计的赵元刚心中一喜,连忙吩咐管家将这两个女子带到小院去。 周围一群人纷纷表示羡慕,既有恭喜陈佑获得好礼的,又有夸赞赵元刚好手笔的。无论哪种人,都是一个劲地朝两人敬酒。 陈佑笑着喝了两盏,又看向豪爽喝酒的赵元刚,突然将酒盏掷到地上,大声喊道:“不过瘾!” 只这一声,厅堂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此时脸色微红,仿佛喝多了一般,大声喊道:“直接上酒坛!一人一坛!” 愣了一下,立刻就有掌柜的喊道:“上酒坛!上酒坛!” 其余众人也是纷纷叫好:“司马豪爽!” 很快,所有人面前都摆上了一坛酒。 陈佑将坛塞拔出,猛吸一口气,正要起身,却好似被挂在一旁的佩剑挂住衣摆。 一脸不耐烦地扯下佩剑,一把掼到桌上。 抱着酒坛道:“这第一口酒嘛,自然要敬张义士!” 摇摇晃晃地绕着椅子转了一圈,转向一脸担忧的刘河之时,朝他使了个眼色,紧接着转向张元刚。 却听张元刚道:“使不得、使不得!” 说着就要站起来。 陈佑连忙拦住他:“你坐!你坐!我该敬你酒!” 说着,扭头问众人道:“你们说,这口酒该不该敬?” 此时自然不会有那不识趣地反驳,顿时异口同声道:“该!” 而这时,终于反应过来的刘河赶紧过来扶住陈佑:“司马,不能喝了!” 张元刚也笑道:“司马要喝,以后某陪你喝就是!只是今晚尚有春宵,司马可不能喝多了啊!” 此话一出,顿时一阵哄笑声响起。 “没事!”陈佑说出的话语却是十分豪爽,“我,站着!你,坐着!这酒,我敬你的!” 旁观众人也忘了拘谨了,纷纷起哄道:“喝了!喝了!喝了!” 这种氛围下,张元刚脸色一红,也捧起酒坛:“我干了!” 说罢,仰起头,掀起酒坛就朝嘴里倒。 “好!”一阵叫好声响起。 陈佑隐秘的拍了拍刘河扶着他的手,也缓缓举起酒坛。 正当众人期待之时,他突然大喝一声:“嗬啊!” 高举在半空中装满酒水的陶制酒坛,就这么砸到正在灌酒的张元刚头上!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三军争谁能如愿(四) 一阵陶器碎裂、酒水四溅的声音响起,厅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一头是血的张元刚缓缓朝后倒去。 陈佑身边的刘河立马反应过来,抽刀、跨步、手起、刀落,一气呵成。 只听嗤啦一声,大好人头滚落在地,断裂脖颈上鲜血一喷三尺高,还带着些热气。 直到这时,才有尖叫声、慌乱推倒桌椅的声音响起。 在门外守候的张家家丁涌入厅内,一同进来的还有陈佑的十数名家兵。 家兵们刚一进来,就朝陈佑所在挤过来。 此时陈佑一脸严肃,眼神清明,哪有一点醉酒的模样? 眼看厅内生乱,他大喝一声:“安静!” 霎时间,就仿佛按下暂停键一般,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这时张家家丁也看到了自家死无全尸的主人,有那难以置信瘫坐在地的,也有那怒发冲冠喊着要复仇的。 跟着陈佑过来的十来名家兵连忙迎上去挡住这些人。 眼见混乱再起,他不得不再次喊道:“贼首已死!尔等还要负隅顽抗吗!”【1】 这话一出,顿时有那反应过来的涪城官吏跟着喊道:“张贼已死!速速投降!” 就仿若当初张元刚杀县令一般,很快就只剩下数人依旧不肯放下武器,只是这时他们已经不占优势,很快就被家兵们砍翻在地。 眼看自己已经安全了,陈佑这才转向在场官职最高的涪城县主簿:“严主簿。” 那四五十的严主簿一个哆嗦,连忙应道:“下官在!” 看到他一副受惊了的鹌鹑模样,陈佑不由暗自摇头,只是此时却是他最合适,只好命令道:“你立刻领着衙役前去张家抄家!” “啊?”严主簿一愣,结结巴巴道:“那、那张家还有、有几百家、家丁......” 陈佑眉头一皱,十分不满地再次问道:“谁愿意带头抄家?” 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大汉站起来道:“俺!俺原先是县衙捕头!” “好!”陈佑迅速道,“你现在就是涪城营校尉了!立刻带人去抄了张家,你能拉到多少人,就给你多大的官!” 那大汉先是一愣,随即搓手笑道:“司马放心就是!” 话一说完,便迈步朝外走去。 总算是有一个能干事的! 陈佑点点头,又看了一眼这一地的狼藉,也不理会在场众人,就这么带着家兵离开酒楼,径直出城。 出了城门走了没多远,就看到潘美带着一队骑兵迎在路边。 他来时倒没考虑周全,没想过要接应的事情,此时见了潘美,刚刚平息的心不由一暖。 一边走着,开口笑道:“仲询怎会想到来此?” “某却是有些不放心哥哥!” 陈佑听了,走到他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沉默了片刻才道:“安排人封锁住涪城四周城门,不要放出任何一个人!” 潘美听后先是一惊,随后道:“哥哥这是?” “我让清源杀了那张元刚。” “啊!”潘美惊叫一声,刚要说话,随即住口不言,略一思考,便转头对自己身后的亲兵道:“立刻回去叫田校尉带人来封锁城门!” “是!”那个亲兵愣了一下,立刻调转马头朝荆门军营地奔去。 陈佑也能猜到潘美想说啥,无非就是杀人之后的恶劣影响。 此时见他闭口不言,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仲询放心,我有分寸。” 只是只是借着火把的光亮也能看到,潘美眼神中是满满地不放心。 也是,先是突发奇想想要让大头兵选长官,现在又突然暴起杀了投降之人,这么看都不像是能让人放心的行为。 短短几天,涪城先是经历了豪强杀官,之后豪强又被诛杀,城内着实乱了一番。 就在涪城一片慌乱的时刻,汉中的夏都指带领一军过了罗江县城,里巴西县城也仅有三十多里路。 “都指,歇一晚上再走吧!再这么走下去,怕是走到巴西,手下人都拿不动刀枪了!” 夏都指他骑马前行,一路上也不劳累,只是手底下步兵甚多,哪怕一天急行军,走到现在也不过走了七十多里路。 眼看天色将晚,左右离巴西县城只剩三十里路,他甚至准备命令点起火把连夜前行。 这下他手下的副都指挥使和营校尉们受不了了,纷纷过来劝阻他。 “都指,你也不是不知道,手下这些人少有没得雀蒙眼的!哪怕是打着火把,也容易出事啊!” 眼见一群下属都不同意,夏都指只好叹气道:“歇罢!歇罢!只是明天得早早启程!” “得令!”见他松口,一群人立刻轻松起来,各自下去安排安营扎寨自不必提。 他的副都指挥使则疑惑地问道:“都指,这次何故如此急切?” 夏都指听到问话,扭头看了看周围无人,这才一脸忧虑地道:“此处无人,我也就告诉你了。大王收到消息,周军一支偏师已经攻下梓州城,正向绵州而来!” 听了这话,副都指挥使面色一变:“他们想拦截后路?” “怕就是这样!”夏都指叹了口气,“所以我才如此急切,就是为了早日赶回巴西县城,防止被周军得手。” 副都指挥使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其实,若大王尚是周臣,此时应该已经同秦王会师蜀都城下才是,也不必你我奔波至此。” “噤声!”夏都指喝了一声,“事已至此,我等就当以王命为重!” 只是说完这句话,他就黯然道:“若是当初劝阻大王......” 临近子时,原来的涪城县捕头、现在的涪城营校尉蔡生就带人拉着数车铜钱财物,打着火把来到荆门军驻地。 刚睡下没多久的陈佑被叫醒,洗了把脸清醒之后,在中军帐内接见了蔡生。 自然是陈佑好一番勉励,蔡生好一番表忠心。 等到陈佑说出,只要他能在明天早上拉起五百人,并带着上战场立下战功,立刻就保举他做营正;能拉起两千人上战场立下功劳,就保举他做都指挥使。 蔡生偌大汉子,就这么激动地跪倒在地,也不知道怎么才是“拜”,一个劲地用头捣地。 陈佑废了好大劲才把他拉起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三军争谁能如愿(五) 次日一早,荆门、广节二军拔营登船,终于在辰时扬帆起航。 就在他们出发之前,蔡生带着五百人加入了广节军。 原本他收拢张家家丁,再加上自己的一些老兄弟、老下属,以及部分游民,大概有八百多人。只是他眼看这离两千人的目标实在有些远,索性精挑细选,最后留下五百多人。 自涪城到巴西这一段水路,虽是逆流,但水流还算平缓,船队还能保持每个时辰十五六里的速度。 看起来好像速度还不到步行的两倍,但是别忘了,步行还得消耗时间休息、整军,把这时间一算上,行船比步行就快多了。 如此紧赶慢赶,终于在未正的时候到接近巴西城。 也是巧合,涪江的一条支流石密水正好在巴西西边不远处汇入涪江,导致巴西这一小段水面都比别处宽阔。 问清楚这里的地理位置之后,陈佑下令在县城以东三里处下船登岸。 然而还没有到预定地点,前方探路的小船突然传回消息:“巴西城下正有军兵利用浮桥渡河!” “可是我军?” “看穿着有些像,但打的旗号没见过。” 略一皱眉,陈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名字:“汉中!” 现在出现在这里和周军军服相似,且旗号从未见过的军队,也就只有史肇庆麾下的汉中军了! 想到这里,估算了一下从现在登陆到能发起进攻所需要的时间之后,他立刻命令道:“广节军就地登岸!让潘美安排几艘大船去撞击浮桥!” 立刻有旗手将他的命令传达出去。 在船队前方的潘美只是稍一犹豫,就让装着步军的三艘船向浮桥驶去。同时告知船上军士,做好跳水的准备。 命令一下达,甲板下摇橹蹬轮的船工们也顾不得保存体力,皆是奋力动作,让船只加速向前。 与此同时,其余船只皆缓缓靠岸,先是步军上岸列阵,之后是马军。 而在数里浮桥边上,夏都指正站在南岸指挥麾下军士渡河。 突然有斥候飞奔回来喊道:“都指!都指!下游来了一支船队!” 夏都指立即反应过来,那一定就是周军了! 然而此时南岸这边还有两个营! “还有多远?” “发现的是时候还有三四里路!” 暗自估算一番,按照目前这速度,等周军抵达,这两营堪堪能渡过浮桥。 只是还不能松懈,当下命令道:“齐小乙!让你手下的兵加快速度!” 站在浮桥头的齐校尉立刻大声应下:“得令!” 随后喊道:“听见了没!都指让你们走快一点!都给我跑起来!” 一阵应和声,原先稳步前进的齐字营军士加快脚步,一路小跑。 这一跑起来,本来稳稳当当的浮桥顿时摇晃不已,一开始整齐的队伍一下子慌乱起来。差点摔一个趔趄的齐校尉不由开口骂道:“慢一点!慢一点!赶着去投胎啊!” 看到这一幕,夏都指忍不住皱眉,又吩咐身后亲兵道:“你赶去对岸,通知王副都指指挥过河的三个营列阵。再安排人通知巴西城内出来接应。”“” “是!”亲兵应下,赶忙跑上浮桥。 然而不到一盏茶时间,最后一个营刚踏上浮桥,江面上就出现了三艘大船! 见只有三艘,夏都指还有些疑惑。 只是他很快就发现了异常:甲板上没有军士! 再看这三艘船即将抵达浮桥前还没有减速,他眼皮一跳,一个不好的猜想浮现脑海,顿时浑身发冷。 眼见大船越来越接近浮桥,发现这三艘船的军士们开始慌张起来。 夏都指此时终于反应过来,嘶声吼道:“快退回来!快退回来!” 听到他喊声的军士们胡乱叫喊着、推搡着往岸上跑:“快跑啊!跑啊!” 只是一旦他们乱起来,浮桥就开始摇晃。浮桥越晃,桥上的人越不好行动,他们就越慌乱,更加变本加厉地推搡拥挤,导致浮桥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 随着三艘船越来越近,掀起的波浪打湿了桥上军士的衣裤。 “救命!救命!” “让我上去!” “滚啊!” “我不想死!” 终于,在一片绝望的喊声中,周军的船只撞上了早已不堪重负的浮桥。 一阵刺耳的咯吱声响起,紧接着是噗通落水的声音。 强大的冲击力掀起了一阵阵波浪,三艘运兵船也在波浪中大幅度摇晃,幸好之前汉中兵的骚乱已经让浮桥不那么结实,对运兵船的冲击没有预想中那么大。 再加上船内军兵都躲进了甲板下,正好也让船只更稳。 只是靠近左岸的那艘船一侧船橹断了一些,竟有朝岸上撞去的趋势。 见证了这一幕的夏都指绝望地坐在地上,嘴里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北岸,荆门广节两军加起来共有六百余骑兵,此时在潘美的带领下一路小跑抵达渡过涪江的汉中兵五六百米处。 此时那三营汉中兵正看着撞断浮桥的三艘运兵船目瞪口呆。 潘美顿时心中大喜,举起长刀高声喊道:“儿郎们!随我杀贼!” 话音未落,就催动马匹朝敌阵冲去。 身后六百余骑也都吼叫着跟随潘美一齐冲锋:“杀!” 只是苦了他的十几名亲兵,在快速奔驰中还不得不勉力围在他身周,防止他被伤到。 在战马的急速奔驰下,五百多米一瞬即过,便是汉中军有那机警之人反应过来,此时也来不及组织起有效的反抗。 顷刻间,仿佛刀切奶酪一般顺利,周军骑兵将岸边的汉中军分割成两部分,紧接着又在潘美的带领下重新调转马头,再次冲入人群。 直到这时,那一艘断了船橹的运兵船才堪堪搁浅在岸边。 等陈佑带领一众步军赶到此处,战斗已经结束。 岸边是一群群丢弃了武器的降兵,从运兵船上游上岸的周兵们手持刀枪在四周巡视,只是偶尔吹过的江风让他们不时打个哆嗦。 至于骑兵们,则在潘美的带领下又去冲击出城迎接的巴西县城守军。 见陈佑这个好似头领之人来到此处,降兵中突然站起来一个人喊道:“将军!将军!我有要事禀报!” 听了喊声,陈佑不由一挑眉,马鞭指向那人:“兀那汉子,你有何事?” 那人连忙深一脚浅一脚朝陈佑跑来,只不过还没跑到陈佑跟前,就被军士拦住。 他也不恼,直接就道:“启禀将军,我乃此军副将,我军回程之时,就听闻大王,不是,那逆贼史肇庆说要立刻返回汉中!”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三军争谁能如愿(六) 听了这话,陈佑将目光转向对岸。只见对岸有一将军模样的汉子正在收拢残兵,若是之前就安排人从南岸登陆,此时正可拦住那群人,可惜现在没机会了。 果然,稍稍收拢残兵之后,那夏都指看都不看北岸,就带着部下匆匆离去。 陈佑这才回过头来,马鞭指向军士包围中的那满脸期待的汉子,吩咐刘河道:“把他单独关到一处。” 刘河答应一声,领着两个人将这汉子带离此处。 “章都指。” “司马请吩咐。” “你把降兵中都头以上的都挑出来,单独关押。” 把所有领头的都带走,主要是为了防止降兵被鼓动闹事。章鹏也明白这个道理,当即点头应下,自去安排。 一百多里外的德阳城内,白发苍苍的老将军盯着地图眉头紧皱,他身后站着一干将领,屏息凝神等着他的吩咐。 他原本是坐镇雒县,获知周军围困蜀都之后,他犹豫了一晚上,终于决定主动出击。 按照计划,先击退汉中史肇庆夺回白马关,留少量兵马驻守。之后回军蜀都,至少得占据新都,借此城内取得联系,然后才是谋划击退周军之事。 这一系列安排,若是能成,自然是好,若是不成,他杨中广唯死以报国罢了。 就在此时,堂外突然有军士跑来:“急报!斥候发现城外汉中军营已空下大半!” 听闻此言,杨中广猛然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那军士:“此事为真?” “确实如此!” 那军士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叫道:“汉中退兵了!” 紧接着此人就朝杨中广拱手道:“大王!请让我率部追击!” 杨中广略一犹豫,便点头道:“永康军、德阳军立刻出兵攻汉中大营、追击敌军!” 说完,他又补充道:“拿回白马关之后便不要再追,扼守关隘即可。” “是!”两位将军领了军令,风急火燎地离开此处。 扫视一圈堂内剩余几人,杨中广又命令道:“各军立刻整军拔营,以通化军为先锋,回攻新都!” 在场众人皆是心中一凛,纷纷抱拳应下。 过午,在阳安县耽搁多日的李继勋终于率部通过龙泉山脉,进攻金水县。 只不过短短一个时辰,金水城守将便降了,李继勋入城。 而他之前撒出去的斥候也带回来秦王大军已经围困蜀都的消息,当即不敢怠慢,立刻派出信使联系秦王。而他自己,则带兵向雒县进发。 次日上午,通化军自雒县前往新都县。 午初,杨中广轻骑回到雒县,命令安化军前往新都协同通化军一同围攻新都城。 申正,自德阳出发的蜀军终于抵达雒县,而自什邡出发的蜀军尚在路上。 酉正,李继勋率部至雒县城下。 雒县城中杨中广是何心情暂且不表,此时刚刚抵达罗江县的史肇庆见到一身狼狈的夏都指时,不不等他开口,心中就有了不好的猜测。 “巴西,丢了?” 夏都指拜倒在地,听见史肇庆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出的这句话,顿时涕泪横流,好一会儿才哽咽道:“大王恕罪!非是我军作战不利,实是那周军来得太巧了!正好我军半渡,周军船队就到了,不惜死伤直接开船撞断浮桥。我军......我军没办法打啊!” 这帐内不止是史、夏两人,还有包括保宁节度使袁宏伟在内的其余诸将。 原本知道夏都指这一军被周军偏师打败,这些人就已经很惊诧了,现在更是听他说“周军来得巧”,顿时心中就起了别样的心思:这怕不是天命不在此处吧? 也就是史肇庆此时心神激荡,一时间尚未注意到这一点。 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你下去领罚吧。” 听到败军丧师竟然还能留着性命职位,夏都指顿时感激涕零,再三叩首后才退出营帐。 待他离去领罚,史肇庆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来岁。 众将这才惊觉,他今年已经五十四岁了! 最重要的是,他长子已被周国抓了,次子虽早早逃掉,但在周国封锁之下,能否安全到达汉中还未可知。 再联想到刚刚夏都指所说的话,或许,是时候换个领头人了。 本就是后来才投诚的袁宏伟低垂眼帘,心中不知动着怎样的心思。 安排了一些事项之后,史肇庆突然喊了一声袁宏伟:“大观。” 正在考虑心事的袁宏伟乍听呼喊,不由打了个激灵,赶忙应道:“大王有何吩咐。” 见他有些神思不属,史肇庆微微皱眉,顿了顿才舒展眉头开口道:“大观原是蜀地之人,想来对绵州此处较为熟悉,这搜寻船只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听到是这事,袁宏伟悄悄松了口气,肃容抱拳道:“大王放心便是!” 深深看了他一眼,史肇庆轻轻点头,又唤了另一人姓名,吩咐其派人通知位于龙州的苏恒回军,至绵州北部接应。 议事结束,袁宏伟回到自己的营帐,坐着发了会呆,脸上的神情什么纠结。 就这么过了一炷香时间,他终于叫来自己的掌书记宗才。 “干城啊。” “大帅有何吩咐?” “你以为,这汉中王,”袁宏伟顿了一下,才轻声道,“能成事否?” 宗才愣了一下,随即若有所思道:“敢问大帅,可是又生变故?” “不错!” 袁宏伟赞了一句,将那夏都指战败的事情说了出来。 听了此事之后,宗才沉吟一阵才开口道:“启禀大帅,我以为,若是汉中王能够一战拿下蜀地,则可重现王蜀之业,到得那时,便是称帝也无不可。” 袁宏伟点头表示赞同,他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见他赞同,宗才继续道:“只可惜,没想到入蜀以来诸战皆胜,仿若破竹之势般的汉中王竟然会被杨大将军拦在德阳城下。”【1】 他话语间对杨中广还带着些尊敬。 听了他的话,袁宏伟也是一阵感叹:“世事难料啊!这么说,干城以为此事不能成?” 宗才点点头,不再开口,留给袁宏伟自己思考。 好一会儿,他听见袁宏伟道:“你安排一下,沿着涪江下游搜索舟船。” 干脆应下,见袁宏伟不再开口,便告罪离开。 第一百三十章 三军争谁能如愿(七) 史肇庆令人通知苏恒南击绵州,那么苏恒现在身在何处? 此时苏恒麾下的武定军已经不在江油县了,这万余人马携带着从龙州、茂州劫掠的财物刚刚抵达剑州梓潼县。 新任的梓潼县令毕恭毕敬地将苏恒请入城中,又将失去了主人的数座宅院献出来供武定军一干将校暂住,态度那是好得没话说。 苏恒也不客气,大手一挥就让县令准备酒水饭菜犒劳大军。 至于这一万份酒菜怎么来,就不是他要考虑的了。不管县令是找大户“捐赠”,还是搜刮小民,他武定军是准备吃完就走,这锅,还得县令来背。 也就是大军在侧,这城中之人哪怕心生怨愤也不敢生乱,总算是让县令凑齐了足够的食材酒水。 一番吃喝之后,他将自己的谋士——武定军节度掌书记苗良福招到下榻处的书房中。 这书房内空空荡荡,唯有几把桌几摆在窗边。数点烛火照亮房内,总算显得不那么阴森。 喝了一口解酒汤,苏恒开口道:“明日到武连县,后日就可到普安,三日后可达剑门关。多禄以为,某是占了这剑门关好,还是不管它?” 听他话里的几个地名,分明是一路向北回汉中的路线! 不过两人该是早早谈过此事,是以苗良福也没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是反问道:“不知大帅欲要在此关留守多少兵马?” 只此一句话,苏恒便明白他想说什么,当下点头道:“是我贪心了。” 说罢,他又自嘲一笑:“去年随相公攻汉中,某还只是一军都指,谁成想数月之后竟有机会据汉中以自守!” 这话一出,武定军北归之因昭然若揭! 却是赵普派人联系上苏恒之后,鼓动许久,虽未成功争取到武定军南下夹击史肇庆,但却让他动了独占汉中的想法。 尤其是后来得知赵元昌已经领兵过了戎州,而史肇庆被杨中广拦在德阳城下,更是促使苏恒下定决心。 他对那使者说自己意欲攻下汉中献与官家,希望使者将自己的忠心传达给秦王。 等使者一走,就立刻尽起大军往汉中赶。 正好此时汉中空虚,留守的杨志辉全部精力都放在防止周军越过秦岭上,绝对预料不到他苏恒会独自回军,从背后刺来一刀。 反正之前是史肇庆带头反叛的,只要占了汉中,如果在史肇庆的攻势下坚持不住,将汉中献给周国也能换来官爵。 而要是侥幸坚持下来了呢,正好做一做这汉中的土皇帝,岂不比在史肇庆手下受猜忌针对要好得多? 至于蜀都城下胜负如何,却不是他所关心的。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因为史肇庆攻蜀受挫,再加上周军来得太快。要是周军慢个十来天,且史肇庆能一战而下蜀都城,那他苏恒绝对是最忠心耿耿的大将。 既然苏恒要北归,那就意味着站在涪江北岸的陈佑失去了一个潜在的帮手,他不得不依靠手中六千余人对抗即将抵达涪江南岸的三四万人。 陈佑占据巴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派出信使前往江油游说苏恒。不用问,现在到江油,肯定是找不到人的。 他并不知道此事,不过也无妨,反正他没有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武定军上,而是做好了孤军奋战的准备。 说是准备,其实能做的就三件事:收缴周边渔民舟船;收集周边粮食;加固巴西城防。 第一件事是为了阻碍汉中军渡河,巴西周边的这段涪江比较宽阔,又没有什么高崖,是以往来全靠舟渡。 要说你把船收了,是不是就万事大吉了? 当然不是!汉中军还可以寻浅水处涉水过江,只不过巴西县城周围是没有适合泅渡的地方。 再有一点,汉中军也能砍伐树木制作木筏,同样要耗费不短的时间,尤其是那么多的绳子可不好找。 二月二十日,通化军、安化军在新都城下被击溃。 趁着这两军吸引了周军目光的机会,蜀都城内派出信使求援,自然也有一拨信使找到了身在雒县的杨中广。 原本还在同李继勋来回试探的杨中广不得不尽起雒县兵马猛攻李继勋部营寨。 防御攻势尚未构筑好的李继勋见势不妙果断后撤,引兵退至弥牟集。 弥牟集在雒县与新都之间,距离新都只有十里左右,镇北三四里外就是青白江。 此处据传是诸葛孔明布下八阵图的地方,也算是一个兵家相争之地。十多年前这里才出现了集镇,人本来就不多,见战事将起,此处居民基本上都外逃避战,没剩下多少人。 此时赵元昌也为李继勋送来了援军,扣除辅兵民夫,八千余人摆开阵势,同身后的新都守军遥相呼应。 面对此种情况,即便杨中广手握数万兵马,一时间也不敢轻动。 他这里不动,蜀都城内的君臣可就急了! 周军大军围困在外,不时组织一次攻城。 蜀都城高池坚,再加上城内粮食众多,真要坚守的话,还能坚持不短的一段时间。 问题在于,一日三惊的日子不好过啊! 尤其是大部分国土都沦陷了,一旦战事僵持,周国腾出手清理川西这边的州县,到时只剩一座孤城,又有何意义? 仿若去年江陵旧事重演,蜀都城内的一些文臣武将,不可避免的想给自己准备一条后路了。 二十一日,汉中军抵达涪江南岸。 收到消息的陈佑偕同潘美、章鹏一齐来到岸边观察对面。 此时三人所立之处乃是渡口,有一段延伸出去的板桥,之前汉中军的浮桥就是自两岸渡口连接在一起的。 站在木板上,数百米外也只能看个影影绰绰,再加上旌旗麾纛遮挡,其实也看不出来什么东西。 但是没办法,敌军到来,作为主将不能缩着不出来。 陈佑一边同潘、章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一边看着对面的情形。 过不多时,突然见渡口处旗帜散开,隐约看见一骑在众人簇拥下走到渡口木板上。 “想必那就是史肇庆了。”陈佑眯着眼,试图看清一点。 一旁的潘美接话道:“应该就是,也不知我等需要在此处坚守多久。” 听了这话,陈佑笑道:“仲询莫不是忘了官家的旨意?若是有幸能阵斩此人,立马就能披上紫衣,爵至开国伯!” 不等潘美说话,章鹏就叹道:“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这是何等困难!” 不论是广节军还是荆门军,都没有如此猛将。 陈佑摇摇头,突然想到赵元昌的亲兵包牯牛,若是那家伙勤习武艺,怕是能试一试这等伟业。 正想着,一直盯着对岸的潘美突然惊咦一声。 陈佑抬头看去,却见对岸渡口处史肇庆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现在是一群军士在往水中放物事,看形状大小,似乎是一艘小舟?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三军争谁能如愿(八) 果然,那物事放在水中能漂,紧接着两人上了小舟,朝这边慢慢划来。 看清楚之后,陈佑不由笑道:“看来我们这汉中王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啊!” 说着,他看向身边二人问道:“仲询,同风,你们以为史肇庆这次派人来,是想要招降呢,还是威逼我等退兵呢?” 听到他的问话,潘美笑道:“我以为当时劝降。” 章鹏也道:“既然潘都指选了劝降,那我就猜退兵吧!” 听到两人一人选了一个,陈佑不由摇头失笑道:“既然如此,添个彩头,猜错的要送给另一人十坛好酒!” 十坛好酒,不便宜,但对他们来说也不算贵,用在此处刚刚好。 见两人痛快答应,陈佑也不在此处等着,几人一同回到城中。 这城先是被汉中军梳理了一遍,等陈佑到来之后,又被乱军祸害了一遍,现在城内是满目疮痍。 不过好在有汉中军做对比,大户也好,普通人家也好,对服色相似的周军虽有疑虑,但也能接受。有那等有眼力会做人的大户,还组织了劳军活动,让陈佑对守住巴西城多了些信心。 一路来到州衙,三人到正厅坐好,一边喝茶闲聊,一边等史肇庆的使者到来。 过不多时,就有家兵通报汉中使者到来。 少顷,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文士步入正厅。 行礼之后,此人也不客气,直接就道:“我家大王遣我来问将军,将军以三千人当十万军,是欲全身而退以待来日,还是想马革裹尸以忠朝廷?” 这就是在威胁陈佑退兵了。 听到他这么说,陈佑同潘、章二人对视一番,露出一丝笑容,之后才转向那文士。 都到这个时候了,陈佑是不可能退的,故而也不想多说,便道:“你且回去告诉史肇庆,若是他不想误了自己这身家性命,还是早早自缚双手至官家陛前请罪的好!” “啪!” 听完文士的转述,史肇庆忍不住猛拍桌子:“贼子安敢如此!” 好在帐内没有外人,这一番失态的表现并未落入他人眼中。 气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平静下来,沉声问道:“袁保宁搜罗了多少舟船?” 帐内侍奉的文书答道:“袁节使奏称周将提前收缴焚毁沿岸舟船,目前仅得十来艘小舟。” 听到这个回答,史肇庆不由呼吸一重,眉头紧皱。 合上双眼嘴唇翕动默念几句,之后才睁眼吩咐道:“既然得不到舟船,就不要搜寻了,下令各部伐木造筏,做到每一队都有一木筏。” 文书答应一声,在自己面前的桌上研磨书写。 那文士见他不再说话,便告罪离去。 还是那句话,这种时候,人海战术是一剂万能药。 三四万人马被发动起来一齐动手,二十三日下午便造好了所需的木筏。 就这,还是因为麻绳不足,要现搓绳子,这才花了这么长时间。只是周围的一圈树木被祸害惨了,此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 申末,史肇庆召集诸将安排强渡顺序,之后下令各军埋灶做饭。 北岸周军营地,负责监视对岸的广节军也生起了炊火,一时无事的章鹏便带着亲兵在营地内巡视。 此时的广节军沿着河岸一字排开,平均下来,每个营占据一百步左右。 他们可不是干站着,城内武库中的投石车都被运到岸边了,不够的部分则由工匠临时制作,保证每个营能有两架投石车。 临时制造那些质量肯定不行,不过无所谓,陈佑他们也不求这些投石车能用多久。只要在汉中军渡河的时候派上用场就好,一旦汉中军先锋登岸,广节军立刻就会焚毁这些投石车,退回城内。 章鹏现在要巡查的就是各营有没有做好随时焚毁投石车的准备,要是到时候来不及烧掉,被汉中军拿来攻城,那可就成了大笑话了。 其余各营一切都好,章鹏也比较满意,直到巡视到新加入的蔡生那一营,他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蔡生呢?让他来见我!” 一营占据的地方本就不大,更别说章鹏一路行来,蔡生早就注意到了。 此时见章鹏脸色不对,他连忙跑过来,拿出当初在涪城县衙当捕头的态度,点头哈腰道:“都指有何吩咐?” 章鹏冷冷地瞥了他两眼,指着分配给蔡字营的投石车厉声诘问道:“让你们准备的石块呢?” 却原来投石车旁只有一堆木柴,却无用以战斗的石块。 蔡生抬手擦了擦额头,连忙解释道:“都指息怒,这不是对面还没动静么,手底下的弟兄们一时懒得挖灶,就把这些石块拿过去用了。” “蔡生你还不是正经校尉。”章鹏冷笑一声,“若不是司马看重于你,你来某军中当一伙夫都嫌多余。” 听了这话,蔡生面色一滞,随即谄媚道:“都指说得对,小的就是交了好运......” 他还没说完,章鹏就打断了他的话:“行了,你现在立刻让人把石块送回来!” 说罢,也不再管他,径自回转。 从头到尾蔡生一直弓着腰,等章鹏的身影消失之后,才缓缓直起身子。 “小乙哥,这,咱还吃不吃饭了?” “吃!”蔡生朝地上啐了一口,不过很快气势又弱了下来:“你让弟兄们动作快点,烧好之后赶紧把石块搬回来。” “好嘞!” 酉正,夜色已浓,南岸舟楫下水,强渡正式开始。 北岸这边,在天黑之后,也放出了小船,带着灯笼在离岸边二十余丈处来回巡视,不时靠岸替换人手。 此时,其中一艘小船上,一个老兵突然停顿不动。 “老瓢子?你这是咋啦?”其中一个年轻的军士轻轻问了一声。 老瓢子是个老兵油子了,水性不错,因此成了这一组的领头人。听了年轻军士的问话,皱着眉头道:“好像有些不对劲。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几个年轻军士连忙停下手中船桨,一个个屏息凝神仔细倾听。 “没有啊!” “不对,是感觉有些不对劲!”另一个军士出声附和老瓢子的话。 老瓢子提着灯笼站起来,远远朝南岸举着,试图看清那边究竟有啥:“石头,你们朝那边划。” “好!” 船桨刚一动,老瓢子突然一愣,随即喊道:“船桨声!对面有很多船桨声!” 说着,连忙按照命令,将灯笼举起来对着北岸营地处左右摇晃:“敌袭!敌袭!” 话音刚落,就听见嗖的一声,一抹寒光自灯笼旁穿过,直吓得他跌坐在船头。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三军争谁能如愿(九) 那一支箭仿佛是发令枪,只听一阵箭羽破空之声在江面上响起,不时传来一声惨叫。 同一时间,突然有人叫了一声:“把灯笼灭掉!” 听了这一声喊,又听着耳边不时响起的惨叫声,江面上巡视的这些人才如梦初醒般将手中灯笼按进水中熄灭烛火。 正好今夜天光晦暗,星月隐没,再没了指引方位的烛光,惨叫声一下就消失了。 一时间只听到南边传来的呼喊声与划桨声。 “快!快朝岸边划!”老瓢子将灯笼按在水中熄灭之后,压着嗓子让手下几个新兵赶快动起来。 北岸营地,章鹏正端坐军帐中挑灯夜读,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呼喊:“敌袭!敌袭!” 刷的一声站起身来,匆忙之下还碰倒了悬挂着毛笔的笔架。 将手中书卷放下,亲卫正好掀开帐门进来:“都指,江上有敌军!” “某已知!”他简短答应一声,走到摆放盔甲兵器之处,那亲卫连忙走上来协助其披甲戴盔。 不过须臾,全副武装的章鹏便提着长刀出了营帐。 只见面前的营地一片忙碌,各营军士呼喊着号子将直径一尺多接近两尺的石块搬上投石机兜囊。 待他们放好之后,另一端百多人抓紧绳子,喊到“三”之后一齐用力,将手中绳索猛然一拉。只听“呼”地一声,横杆猛然翘起,撞到绑在立柱上的绳索之后,兜囊中的石块迅速飞出。 兜囊中不止是一块巨石,还有不少不到一尺大的石块,这些石块飞跃了两百余步,在江心处形成一个打击面 一名奋力划桨的汉中军士兵刚听见一阵呼啸声,尚未反应过来,就被石块击中脑袋。甚至没能发出一声惨叫,鲜血和脑浆就溅射到同一木筏上的战友身上。 无头尸体直挺挺地倒下,木筏一时也有不稳地迹象。只是还不等他们行动起来重新平衡木筏,就有一块巨石直通通地砸中木筏。 只听咔嚓一声,从中间断裂。 “啊!” “救命!” “拉我!拉我!” 然而在周军投石攻击之下,其余木筏上的军士也不好过,再加上这黑灯瞎火的,大家都急切地想划到岸边,摆脱石雨,自然没人管他们。 当然,像他们一样被直接击中的那都是比较少的倒霉蛋。只是石块不断,无处躲避的汉中军无法不乱。 再有那些倒霉落水的挣扎着想上木筏、巨石落水掀起的波浪,很快就有数不清的木筏侧翻,带着木筏上的军士一齐落水,这又导致更大的混乱。 站在岸上虽看不清,但江面上不间断的呼啸声、军士们惊恐的叫喊声还是源源不断传到耳边。 史肇庆立在渡口,面色凝重地看着眼前黑漆漆地江面。 此时营地内灯火通明,只是大多数营地都空了,只留少量人留守,绝大部分军士都列队岸边,等待下水。 站在史肇庆身后的袁宏伟也能听到江面上的动静,心中不免有些焦虑。 此次强渡,每两个军分到一段江岸,先后渡江。袁宏伟手下两个军分在一起,也就是说,其中一个军必须第一批渡江,此时江中惨叫的军士中必然有他的手下! 对军阀来说,手底下的军士就是命根子。 先前攻打德阳城被消耗,那是没办法,他先叛的蜀,不听史肇庆的吩咐,汉中蜀国不说联手灭了他,只要其中一方坐视,那等着他的,就只有覆灭这一个结局。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面对的是周军,他袁宏伟同周国可没有恩怨,恰恰史肇庆是叛国之人! 想到这里,本就有异心的袁宏伟深深看了史肇庆的背影一眼,紧接着又将目光转向他身边的亲兵队正,心中估算一番,只得按下心思。 北岸,章鹏同样站在渡口处眺望江面,他已经派人通知身后的巴西城,想来此时陈佑已经得知汉中军来袭的消息。 之前放出去巡视的周军军士大多数都已上岸,少部分没上来的,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上了岸的军士们一路小跑着把舟船拉到上游,然后将干草木柴抱上舟船,点燃之后猛地向前一推。这一推自然不可能就此把小船推到江心去,只是为了让他们远离岸边,能漂地久一点罢了。 若是汉中军足够快,而这船也漂地足够慢,没准还能给汉中军登岸造成困扰。 反正为了不给汉中军留下只船片板,这些舟船本就是要焚毁的。至于运兵而来的大船,早就在一营军士的护送下返回下游了。 大约过了半盏茶时间,木塔上的军士终于借着烧起来的火光看到了汉中军的先头部队:“敌军即将靠岸!敌军即将靠岸!” 听到这一声呼喊,章鹏深吸一口气,大声命令道:“各营立刻焚毁投石车,撤回城内!” 说罢,他当先离开渡口。 立刻岸边就响起一阵阵呼喊:“都指有令:焚毁投石车!撤回城内!”“都指有令:焚毁投石车!撤回城内!” 正干得热火朝天的蔡生听到这喊声,将最后一块石头放入兜囊,大声道:“弟兄们!干完这一砲咱就撤!” “好!”众军士答应一声。 紧接着就喊道:“一!二!三!拉!” “嘣!” 横杆撞上绳索,石块迅速飞出。 蔡生立刻抓起自己脱下放在一旁的皮甲,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喊道:“赶紧的!利索点!” 手下人连忙行动起来,将木柴干草堆到投石车底下,一把火点燃。 而剩下的一些石块,则被扔入江中,总之是一点有用的东西都不给汉中军留下。 等忙完这一切,就有在岸边警戒的军士大声喊道:“小乙哥!已经能看到敌人了!” 蔡生扭头看向另一架投石车,见其也烧起来了,这才道:“走!我们撤!” 底下几个都头也大声道:“走了、走了!都跟上!” 一营五百人,就这么乱糟糟地往回跑。 而在不远处,章鹏立马路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岸边燃烧的投石车。 见各营都开始后撤,他仔细数了数燃烧起来的投石车,见数目能对上,这才松了口气,调转马头喝道:“回城!”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三军争谁能如愿(十) 一支支火把将城头照亮,同漆黑的、间或有一两点灯光的城内形成鲜明对比。 荆门军颜字营校尉颜茂勇站在城门楼上看着一波波的广节军军士涌入城内,渐渐紧张起来。身为营正,他自然知道自己这数千人即将面对的是三四万人,不可能不紧张。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紧接着,楼梯处出现几名周军军士。 在这几名军士之后,是秦王司马陈佑和荆门军都指挥使潘美。 接着火光看清来人之后,颜茂勇立刻行礼:“司马!都指!” “现在什么情况?” “回禀司马,广节军尚未与敌军交战!” 听到这个回答,陈佑点点头,走到女墙边上,抬眼眺望河岸处。 河岸距离城墙不过半里多远,此时借助燃烧的投石车正可看到刚刚上岸的汉中军先锋没有追击,而是在岸边整队。 潘美走到他身边,朝岸边观察一番道:“看来今晚应该不会攻城了。” “嗯。”陈佑对这个判断比较赞同。 顿了一会儿才道:“我倒不怕他攻城,就怕他拼着损失不小,也要绕城而走。” “也不知道苏恒会怎么办。”潘美啧了一声,“若是他能在路上截住史肇庆,此次蜀中战事可定矣!” “管不到他怎么想。”陈佑摇摇头,突然问道:“之前安排挖土都挖好了吧?” “时间太短,挖了不少,就是有一半还没来得及浇水。” 却原来是陈佑吩咐潘美带着人在城北道路上松土,之后浇水,人为制造泥泞地,以期阻滞汉中军绕开城池北归。 不过城北那一片平地可不小,干了这两天,也不过浇了一半的水,这还是就靠近江边,取水方便的缘故。 感受着不时吹过的冷风,陈佑沉吟一阵后道:“尽人事罢了,莫要强求。”【1】 潘美点点头,遂不再说话。 果如两人判断,汉中军这一夜只是忙着渡河,没有急于攻城。 为了阻滞汉中军渡河效率,潘美时不时率部袭扰,一直到后半夜才安生下来。 就在今晚,陈佑派出的信使经历几天跋山涉水之后,终于抵达蜀都城下的周军大营。 刚刚洗漱躺下的秦王赵元昌被亲卫唤起,也顾不上换衣服,直接就披着大氅接见这信使。 看完信,又问了信使一些问题,赵元昌沉思一番,立刻着人叫来赵普等人夜议。 众人落座,赵元昌开口就问道:“我军粮草还有多少?” 仓曹参军事立刻回答道:“回禀都督,军中存粮尚够五日之用。不过下一批粮草明日傍晚就能运抵双流,如此,又可用半月之久。” 虽有江水运粮,可周军的粮道还是拉得太长了,一路上损耗不少,如果一直这么僵持的话对后方实在是个巨大的压力。 点头表示明白,他又看向赵普:“蜀都城内可有动静?” “回禀大帅,昨日城内传来消息,已经说动刑部侍郎李启,正要引见给中书侍郎徐光浦,如今尚不知事成与否。” 听了此话,赵元昌不由一皱眉:“没有将校么?” 赵普苦着脸解释道:“好叫大帅知晓,此人乃是文官,能认得一小校助其入城已是意外之喜了。” 赵元昌只好点头道:“吾知矣。” 顿了一下,才开口道:“司马陈佑传来消息,其已率荆门、广节军进占巴西。” 当即有人叫道:“如此岂不是正好堵住史逆归途!” 还是赵普反应快,试探着问道:“大帅可是欲一举解决蜀中、汉中?” “知我者则平也!” 赵元昌赞了一声,紧接着道:“故而我欲尽快破蜀都,之后迅速北上,或可在汉中军过巴西之前追上其。” 列席其中的甘靖宇出声道:“殿下,我以为,破局之处当在雒县。蜀都之所以苦苦支撑,无非城外尚有大军可堪一战,只要城外蜀军一败再败,甚至被一战击溃,则城内君臣必定胆寒。此时再有李、徐等人鼓动,则蜀帝之降倚马可待!” 赵普立刻补充道:“甘功曹言之有理,且即便蜀帝不降,也可遣李将军北上。待我等尽占汉中蜀地,蜀都孤城,又能撑得几时?” 低头静思一阵,赵元昌点头道:“此议可行。” 赵普等人离开秦王行营不久,立刻就有数骑奔出,前往驻于弥牟的李继勋处。 次日,千余骑兵、三千步军自下游金水县境内渡过清白江,沿北岸朝杨中广部移动。 与此同时,近两百里外的巴西城下,史肇庆命令军兵攻城。 “放!” 一声令下,一片弓弦震荡的声音响起。 铅灰色的天空之下,一片箭雨从城头沿着一条抛物线落下。 城下缓慢前行的汉中军纷纷将手里抬着的木筏竖起来挡住箭雨,只听一阵“哆哆”之声响起。 之前还抱怨拿着这么一个沉重物事上阵的军士躲在木筏后面,一个个庆幸无比。虽一时不得进,但至少生命无忧。 陈佑站在城头,见状就一皱眉,只是还不等他发话,那些个都头营正就喊道:“停!” 城上箭雨停歇,少顷,城下军兵又在督战队的催促下放下木筏,艰难前进。 城上再次射箭,汉中兵不得不再次停下躲避箭雨。 见此情景,陈佑不由笑道:“史肇庆这下怕是要进退两难了!” “讲不好。”站在他身旁的潘美却依旧是一脸凝重。 陈佑不懂战术,可是潘美懂,此时不等陈佑询问,便解释道:“哥哥且看,虽则昨夜渡河之时损伤甚多,然汉中军尚有两万五六千人。” 昨晚强渡加上后来潘美的袭扰,让汉中军损失了七八千人。当然,直接死去的没这么多,大多数是掉下水后失踪的。 至于落水的那些是淹死了,还是就此当了逃兵,那就说不准了。 “攻城不可能不死人,如今敌军兵力是我的五倍多,只要狠下心来,我等处境立马就会艰难起来。” 果然,潘美刚说完没多久,史肇庆就下令攻城部队暂且退下。 将木筏全部扔下之后,一群人推着组装好云梯缓缓向前。 同时,丢弃木筏的普通军兵则扛着临时制作的长梯吼叫着冲向城墙。 “换火箭!”城上立刻就有这样的声音响起。 这火箭不是水军用的那种火箭,只不过是能引火罢了,目的是为了点燃云梯。 “射!” 无数点燃的火箭射向云梯,钉在表面木板上。 只不过云梯这类攻城器械在制作之时,就考虑了防火,故而几支箭插在上面燃烧,对其伤害并不是很大。 陈佑退到一旁,将城墙上的指挥全权交给潘美。 他有自知之明,具体战术,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正看着眼前的惨烈战斗,突然感觉到一滴水珠落在脸上。 陈佑心中一动,抬头看向天空:下雨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雨中攻城变故起 “下雨了。” 城下,史肇庆也抬起头来,不由皱起眉头。 他现在骑马立于中军阵中,身边只有四名亲兵侍立,在阴云细雨之下显得有些凄凉。 此时各军将校都在阵前按照次序指挥攻城,只不过云梯就那么些,真正动起来的不到一半。 将目光转向城墙,云梯由于行进速度较慢,尚未接近城墙,不过那些扛着长梯一路狂奔的军士已经抵达城墙之下,试图将长梯架到城头上。 城头周军自然不会坐视,纷纷拿起早已备好的木叉将长梯往外推。 来回僵持一阵,终于有一汉中兵大吼一声,猛然跳起,蹿到长梯上借着重力和体重往墙上一压。这样一来,城头上的周兵想往外推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发现此法有效之后,此人立刻就顺着梯子往上爬,同时和他一队的那些人紧跟在他屁股后面爬上梯子。 人一多,重量增加,就越发不好推了。 好在周军早就做好了准备,负责这一片的队正当即喊道:“扔礌石!” 他手下军士当即扔下手中木叉,合力抬起一块石头就朝长梯上砸去。 只听一声惨叫,爬在最前头的那汉中兵脑袋凹陷,松开紧抓木梯的手,就这么直楞楞地倒了下去。 紧跟其后的那家伙只是愣了一下,随即在后面人的催促下继续向上爬,只是他多了个心眼,哪怕雨滴落在了眼中,他还依旧坚持朝上看。 果然,城头周兵很快又抬起了一块石头。 见此情景,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在梯子上伸手一推,借力跳了下去。 只是下落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双手乱抓,碰巧抓住另一个爬在梯子上的军士,在此人的惨叫中,两人一同跌落。 而此时,本来是第二位那个汉中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礌石砸中脑袋,同样掉落下去。 一连死了两个人,这一队军士就有些犹豫了。 眼看手下人动作放缓,队正当即喝道:“上城杀敌!后退必死!” 喊完这一句话,他就一手握着刀,一手抓着长梯跟在军士后面朝上爬。 除了这一队,这一面东南西三面城墙上皆如蚁附,一时间喊杀阵阵、军气冲天。 站在史肇庆的位置看去,在这蒙蒙细雨中,城墙上竟升起了氤氲雾气。 血是热的,雨是凉的,冰冷的雨滴打在脸上,他突然深吸一口气,大声命令道:“中军前移!传令各部,全力攻城!必须一战而下!” 身后亲卫当即散去传令,少顷,中军移动,旗号飘摇,战斗烈度再度升高。 雨渐渐变大,站在城门楼中的陈佑主动走出来,虽没有亲自披坚执锐同敌军白刃相对,但统帅陪同一齐淋雨,还是能激发士气的。 眼见汉中兵攻势变猛,他立刻就明白史肇庆的想法,当即喊道:“刘河!立刻让章鹏带着乡兵上城头!” “是!”刘河答应一声,立刻转身下了楼梯。 这乡兵,乃是这几天征召城内青壮训练而来,战斗力不行,唯一的作用就是用来消耗。而且使用的时候还得看紧了,免得出漏子。 在一旁负责临阵指挥的潘美也听到了这个命令,当即转头问道:“司马,现在还不到用乡兵的时候吧?” 陈佑盯着远处史肇庆所在的中军大阵,肃容道:“史肇庆要拼了!这场雨一下,城北那一片挖过的地彻底没办法行走,而东西皆是山川,更是不好走。且冒雨攻城本就不易,谁知道这场雨会下多久,只要耽搁一两天,没准就会陷入绝境。此时趁着雨小,他必须拼一把。” 刚说完,他突然愣了一下:“不对!” “怎么?” “他们有不少木筏!”陈佑不由咬了咬嘴唇,眉头紧皱,“如果汉中军将木筏铺在道路上,便可畅通无阻!” 却不防听到他这话的潘美笑道:“司马莫非是忘了?即便我等不挖泥,一场大雨下来也不方便大军同行。便是其能在木筏的帮助下通过最泥泞的那段路,剩余路途的行军速度也快不起来。” 听了这话,陈佑这才稍稍轻松,重又将目光转向前方。 过不多时,汉中军的云梯终于靠上了城头,头一次,有汉中兵跃上城头! 虽然此人很快就被乱刀砍死,但对其余军兵的鼓舞作用还是巨大的,顿时多了不少人争先恐后挤上城头。 见此情景,潘美当即调配人手,重点防御云梯所在的几片区域。只是这样一来,其它地方不免有些薄弱。 好在这时候,广节军和乡兵终于上来了,添补上了空缺。 至于章鹏,则去了另一面城墙。 雨越下越大,对自下而上进攻的汉中军来说,战斗环境越来越不利。 西城墙下,宗才走到袁宏伟身后,出声道:“大帅,这样下去不行啊!” 袁宏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沉声道:“某也知道。” “那,我们是?” 犹豫了一会儿,袁宏伟终于狠下心来:“干了!” 说着,他立刻吩咐道:“传令各营:停止攻城,回归本阵!” 当即就有军士下去通报。 随着雨越来越大,已经无法利用旗帜通讯。同时为了避免被史肇庆察觉,自然不能鸣金。 西猛攻南门的史肇庆暂时还没有察觉到西城这边的动静,但城头的陈佑立刻就收到了报告。 皱眉想了一会儿,他只好道:“让崔校尉小心敌人把戏!” 待军士前去传令,他才将目光移向前方。 密集地雨点之下,已经看不清史肇庆所在之处了。 同时得益于这场大雨,现在能攀上城头的汉中兵越来越少,估摸着再过一会,汉中军就不得不退。 想到这里,他不由长舒一口气,唤来一名家兵道:“你下去看看姜汤热水准备好了没。” 城下,暴雨淋着的史肇庆显得更加苍老,眼看已经无法再形成有效指挥,他终于叹气道:“收兵罢!” 身后亲兵当即下去传令。 不多时,金声响起,同时,数队军士带着令旗向城下各军奔去。 就在此时,史肇庆突然听到右边传来一阵骚乱声。 “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又一亲兵转身离去,胯下坐骑打了个喷嚏,来回动了两步。 突然,大雨声中,隐约听见有人喊道:“保宁军叛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两战皆胜事渐明 “唏律律!” 乍听呼喊,史肇庆不由拉紧缰绳,胯下坐骑惊叫起来。 一阵寒意笼罩周身,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暴雨之中,各部联络不畅,西边的袁宏伟倒戈攻向中军之事,其余各部尚且不知。且在此等情况之下,他也无法调集人马围剿袁宏伟。 眼看厮杀之声越来越近,史肇庆终于回过神来。 “牛奇!拦住叛军!” 远远跑来的都指挥使牛奇听到史肇庆的呼喊,尚未明白发生何事,便大声吼道:“遵命!” 紧接着,他又呼喊道:“水字营随我迎战!” 东边的军士终于动了起来,只是大雨中阵型变动缓慢,他们刚刚越过史肇庆所在之处,浑身泥水的保宁军军士就出现在史肇庆面前。 静了一瞬间,突然有保宁军将校高喊一声道:“杀史肇庆者升三级、赏万贯!” 雨水顺着头盔流下,史肇庆勉力睁着眼睛,试图看清说这话的究竟是何人。 只是保宁军并没有给他太多时间,那句话一出,那些军士们立刻就疯狂起来,拼了命地朝史肇庆所在冲击。 “杀啊!” 护卫着史肇庆的军兵也不示弱,同样吼叫着冲了过去。 这时候城头的周军发现汉中军正在退兵,皆是喜不自胜地高举刀枪欢呼起来。 只是陈佑透过雨幕,隐约感觉城外中军处有些不对劲。 等潘美走过来,他立刻问道:“仲询,你以为汉中军可是有变?” 潘美只是稍稍犹豫,便果决道:“司马,某以为城外情况不明,我军此时应守在城内休整!” 陈佑朝中军处看了好一会儿,才紧了紧身上身上衣袍点头道:“仲询言之有理。”【1】 说完这一句,他才肃容道:“潘都指,传令各营避雨休整,勿令伤寒!” “喏!” 潘美答应下来,自去安排荆门军,至于广节军以及那些乡兵,却需要陈佑安排家兵去通知。 只能说,天时地利皆随势而变,原本对汉中军攻城不利的大雨此时打消了周军趁机反攻的念头,却使得史肇庆不至于崩地太快。 眼看各军皆从城下退回,史肇庆后退至安全之处调兵遣将,袁宏伟不由一阵焦急。 扭头看了看,计上心来,对身边亲兵道:“我说一句你们就喊一句。” “是!” 少顷,四周军士,无论何者,皆听到保宁军中传出呼喊声: “周国秦王已至罗江!” “秦王有令:擒史肇庆者官升三级、钱赏万贯!” “前有坚城,后有追兵,突降大雨,天要亡之!” 此话一出,原本就有些动摇的一干都指挥使顿时停了下动作,目光犹疑地看向史肇庆所在。 保宁军中又翻来覆去地重复这三句话,渐渐地,厮杀停止,除了雨声外,战场上只余这三句话回响。 身处众人目光下的史肇庆脸色越来越苍白,目光转了一圈,透过雨幕将那群人的表现看在眼中,心中一片冰冷。 见场中气氛诡异起来,袁宏伟便不再等,当下举剑喊道:“杀啊!杀史贼者当大官、发大财!” 正当时,一声霹雳,顿时就有军士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大吼一声“杀!” 随着这一声喊,经历一连串变故的军士终于炸营了。一个个面容扭曲,逮到活人便是一番劈砍。乱战一起,便是袁宏伟等人也控制不住,只好拼杀一番逃出战团。 景瑞四年二月二十四,原周国枢密副使、现蜀国汉中王史肇庆战死巴西城下。原蜀国保宁军节度使袁宏伟等人率众降于周国秦王司马陈佑。 巴西城南的乱战一直到下午才随着军士体力耗尽而结束。 这期间,各反水的都指挥使已经商议好了说辞,联手除去仍忠于史肇庆的夏都指挥使等人后,找寻到史肇庆的尸首,每军派一人,一同送到巴西城下。 换了一身干爽衣服的陈佑在州衙正堂见到了史肇庆的尸首,只是这具尸体却是断手断脚,就连脑袋,都是只有一些皮肉还连着脖子。 陈佑参加朝会之时是见过史肇庆的,此时确认尸体货真价实之后,便挥手让家兵抬下去处理。 这才看向浑身湿漉漉的几名军士,沉吟一番开口道:“让主事之人来见我。” 说罢,便自顾自转入二堂,不再管这些人。 陪同在一旁的刘河当即上前道:“请吧诸位。” 这几人面面相觑,好在知晓这里不是撒野之处,只好冒雨离去。 而此时,百多里外的清白江畔,李继勋带着一众军兵撵着杨中广部一直追到雒县城下。 说起来此战巧合甚多,原本他的打算是先作强渡之势吸引杨中广的注意力,在蜀军准备半渡而击之时以北岸骑兵步军自东边冲击军阵,减轻强渡部队的压力。 强渡本就伤亡甚大,哪怕有北岸偏师协助,他也做好了大规模伤亡的心理准备。 只是没想到杨中广在蜀帝孟昶的催促下决定先发制人,就在李继勋下令准备之时,岸边警戒的军士回报说蜀军渡河了! 这送上门的大礼,他自然不会推出门去。当即调派渡河顺序靠后的军兵到岸边防御,同时发号炮令对岸偏师掩杀准备渡河的蜀军。 都这种情况了,怎么可能输? 一开始蜀军是正正经经地强渡,基本上所有兵力都压上了。然后半个时辰之后周军偏师加入战局,此时南岸、水中、北岸皆有蜀军,便是杨中广也无力回天。 杨中广也曾试图先解决北岸突袭的周军,只是两边皆有战事,河中军士有些无所适从,不止是该朝南岸去,还是往北岸回。 就在这种情况下,李继勋先是击溃南岸蜀军,紧接着率军强渡。还没能彻底消灭周军偏师的杨中广见事不可为,果断留人断后,自率军撤退。 四万余人渡河,只余不到万人回到雒县,哪怕加上雒县三城留守军兵,杨中广手中兵力也只剩两万人左右。 李继勋在雒县弓箭射程之外骑马绕了一圈,长出了口气下令道:“围了此城!” “是!”立刻就有亲兵跑回岸边通知大部队。 “可惜没能擒住那杨中广。”他惋惜地摇摇头,突然灵光一闪,扭头对另一亲兵道:“你立刻去江边看看蜀军帅旗可在!若在,送往都督大营!”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官家降臣当如何 “嗬~” 长出一口气,孟昶无力地趴在妃嫔的身上,闭着眼睛久久不语。 这段时间他精神压力太大,常常通过这件事来排解压力。为防止身体虚,又吃各种大补之物,导致体内火气更盛。 兵临城下,诸事繁杂,也就这时候能得到些许安宁。 睁开双眼,正对上身下人儿那柔情似水的眸子,突然心中一暖,柔声道:“艳娘,若我们是一对平凡夫妻该是多好。” 身下那紧紧抱着他的女子面色潮红地轻唤一声:“官家。” 一时间郎情妾意,羡煞旁人, 这女子名为李艳娘,原本是个舞姬,广政三年春天的一次宴会上被孟昶看中,选为昭容。 那时候宠妃张太华刚遭雷殛没多久,李艳娘入宫之后正好添补孟昶心中的空缺,因而宠冠后宫。 说起来历史上孟昶的三名宠妃都是各有传奇。 先是这张太华,广政二年秋冬之时跟随孟昶到青城山九天丈人观住了一个多月。 当年孟昶刚过弱冠,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张太华又是宠妃,两人在观中住了这么久,自然不可能啥事都不干对吧。 当时都虞候李延珪劝谏说这是在亵渎上真,两人都没当回事。之后有一天突然雷雨大作,正好就有一道雷落在九天丈人观中,“太华被震而殒”。【1】 神明、皇室,涉及这两个因素,此事一时间流传甚广。 第二个就是这李艳娘了,广政三年上元节时被孟昶看中,家里得了十万钱。据说后蜀流行的朝天髻就是以她为源头的。 第三位慧妃徐氏,也就是世人所传的花蕊夫人,著名的“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就是徐氏所作。 若非这两年的战事,徐国璋应该就在这个时间段将女儿徐氏“纳于后主”。【2】 回到眼前,房内正是蜜里调油之时,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近侍惊慌的声音响起:“官家,城外传来消息,杨大将军战败逃亡了!” “什么!” “啊!” 却是孟昶惊诧之下手按到李艳娘身上,让她痛呼出声。 只是他此刻却顾不上安慰自己的宠妃了,神情严肃地从床上爬起来,一边展开身体任由宫女清洁更衣,一边吩咐门外宦官道:“请相公们议事。” 门外传来一声应答声后再次安静下来。 “官家!” 听到李艳娘包含忧虑的呼喊,孟昶顿了一下,一边整理服饰一边道:“艳娘莫慌,我去去就来。” 心中满是阴霾的孟昶一路来到宵旰殿。 此时天色将晚,殿内已点起烛火,端的是通明如昼。 在御座上坐下,开口问道:“城外是何情形?” 那宦官立刻道:“回禀官家,城头军士言:周军手持杨大将军帅旗麾纛,喊话说大将军已于清白水畔战败,仅以身免,逃入山林。” 虽之前已经得知这个消息,但此时听来,仍令孟昶耳晕目眩、如坠冰窟,仿佛血液都停止流动一般,好一会儿才正常起来。 紧了紧身上的衣袍,穿着粗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杨中广也败了,这也就意味着,除了位于雅州的永平军外,后蜀在蜀都城外,再也没有能威胁到周军的军队了! 只不过永宁军也是之前在蜀都城下对峙的军队之一,面对现在这种局势,对蜀国还有多少忠诚,真的说不准。 孟昶现在是越想越绝望,难道蜀国江山就要败在自己手上? 等不了多久,两班重臣陆续赶到。 这些人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此时也都得知城外之事,各个面色凝重。 见人都到齐了,孟昶沉声问道:“清化郡王也败了,诸卿以为当今之计该当如何?” 一阵沉默。 众臣皆是抱着笏板,微微躬身,垂首不语。 看到这一幕,孟昶心中更是冰冷,再次开口,嗓音竟然有些沙哑:“石枢相,你乃大将,对现在时局,有何见解。” 顿了一下,石頵高举笏板,长揖道:“回禀陛下,臣以为,周国劳师远征,粮秣消耗巨大,必不可久持。故而,”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咽了口唾沫才接着道:“我国只需要固守坚城,到得夏日,则周军必退。” 再次听到这个论调,孟昶已经兴不起训斥的心思了,只是无力摆手道:“罢了!这蜀国十五年的江山,终究是丢在我手上。” 听闻此话,一干重臣纷纷躬身道:“臣等有罪!” “你们哪有罪啊。”坐在御座之上,孟昶看着这一个个毕恭毕敬的大臣,出乎意料的冷静,“李昊。” 尚书左仆射李昊当即出列道:“臣在。” “你......”孟昶说了一个字,突然感觉难以开口。 殿内众臣皆是躬身等着下文,一时间只能听到烛花迸裂的噼啪声响起。 等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长出一口气,瘫坐在御座上:“拟一份降表吧。” 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皇帝带头投降,对他们这些人来说那是最好的结局。 有些个人将催促的目光投向李昊,恨不得替他答应下来,唯恐犹疑一会儿孟昶就会后悔。 李昊也没让大家久等,当即长揖道:“臣领旨。” 见他答应下来,孟昶挥手将这些人都赶了出去。 至于纳降仪式,不用他安排,这些臣子一定不会在这件事上出错,毕竟这可是在新主子面前的第一次出场! 当夜,蜀都城门大开,数拨使者至周营。 见了使者之后,赵元昌立刻将这些人打发去雒县城下,帮助李继勋劝降杨中广。 派出使者的这些个文臣武将这才知晓杨中广还坚守在汉州,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都降了,总不能说“之前我们被你骗了,这次投降不算”吧? 雒县汉州州衙,杨中广一边泡脚一边考虑接下来该怎么走。 若非蜀都催促甚急,他是不会仓促渡河的,自然也就不会遭此大败。 不过败了就是败了,现在得考虑如何挽回损失。 现在城内粮草富余甚多,只是若一直对峙下去,必定要误了农事,到得秋冬,那就是一场饥荒啊! 正想着,突然听见自家幕僚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杨公!官家降了!” 木盆翻倒,水花四溅。 杨中广光着脚快步走到门口,抓住刚刚来到门口的幕僚的肩膀,双目赤红地问道:“你说甚么!” 幕僚肩膀被捏地生疼,痛吸一口凉气重复道:“官家降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臣殉国庶民哭君 “此事......为真?” “李相公门下王拾遗才从周军大营处过来,此事当真。” 杨中广松开幕僚,脸上闪过一丝落寞:“都是我的罪过。” “杨公!”见他这样,幕僚赶忙劝道,“公对蜀国可谓忠矣,然此次乃是官家先降,实不是公之过!” 听他这么说,杨中广摇头道:“现在已至亥时,自蜀都至此处,快马只需一个多时辰。想来是我在清白江畔一场败仗,这才让陛下连夜降周。” 正说着,突然又有一人老远喊道:“大将军,石枢相门人也来通报说官家降了!” “两名相公都派了使者,看来此事是做不得假了。”杨中广喟然叹道,“伯昀,通知诸将到正厅议事。” “是。” 幕僚刚刚应下准备离去,杨中广突然摆手道:“罢了,也无事可议。你就说,愿意降的就在城内等着,不愿意降的放其领兵出城。” 这是彻底放弃了。 幕僚小声应下,恭敬退去。 过不多时,本来人心惶惶的雒城诸将得知要降周之后,一个个都松了口气,却无人带兵出城。 只是未来该怎么办? 降将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啊! 串联一番之后,这些人也不管现在已经是子时了,结伴前往州衙,想让杨中广拿个主意带个头。 “韩书记,不是我们想打扰杨公,只是蛇无头不行,劳烦韩书记通报一声。”【1】 “是啊韩书记!” “有杨公领头,咱们好歹不会被人欺辱啊!” 刚准备睡下就被叫起来的幕僚韩向阳看着烛光下面容恍惚的人群,情知是躲不过去了,只好应道:“诸位将军且在厅内坐下,某这就去向杨公通报!” 得了这个回答,诸将才安静下来,各自寻了个位子坐下。 此时州衙内仆役大多睡下了,茶点啥的自然无人准备,不过厅内这些人现在没人还会在意这个,都焦急地等待杨中广的到来。 韩向阳提着灯笼来到杨中广的卧房外,他走到窗前,轻声唤道:“杨公?杨公?诸将聚集在正厅等待召见。” 喊了一阵,房内没有任何动静。 他不由皱起眉头,提高声音喊道:“杨公?” 然而他喊了好几声后,不远处的亲卫都面露疑惑地朝这边看来,房内还是没有动静,心中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连忙转身招呼不远处的亲卫:“过来撞门!” 那亲卫面色凝重地走过来,他也感觉到不对劲了。 两人来到门前,亲卫深吸一口气,右肩一抬,猛然撞向木门。 只听咔嚓一声,两扇门被撞破,啪嗒倒在地面上。 韩向阳提着灯笼走进房中,刚走两步就愣在了原地。 借着烛光,可以看到房中的桌子上伏着一个穿着睡衣的花白头发之人。桌面上文房四宝俱在,还有一盏燃尽的油灯,油灯旁倒着一个白瓷小瓶。 反应过来之后,韩向阳将灯笼塞到面露惊恐的亲卫手中,走到桌前。 顿了一下,屏息凝神,缓缓转过那人的身体,正是杨中广! 犹难以置信地试了试鼻息,他这才转头看向面色煞白的亲卫,双目圆瞪,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杨公......薨了。” 过不多时,州衙亮起一盏盏灯火,亲卫仆役皆被叫醒。 在正厅内等待的将领们自然也得知了杨中广自杀的消息。 这一晚上,先是忧心此城能否守住,之后又得知蜀国降了,现在更是听闻他们视为头领的杨中广自杀殉国。 便是神经粗大之人,此时也是心神激荡,不知该如何自处。 索性一个个都聚集到杨中广卧房之外,旁观收殓。 此时杨中广身边无有亲属,一切事宜都要身为幕僚的韩向阳担起来。 他先是找来大夫,确认杨中广服毒自尽,之后又叫来衙中女使替其擦拭身体换上公服。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丑时都快过去了。 他来到屋外,看着那些个神色难明的将领,沉声道:“杨公故去,诸位将军还是归去吧。” 诸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一会儿突然有一人开口问道:“请问韩书记,不知杨公可有嘱托?” “无。”韩向阳摇头道,“各位将军回营之后谨守本军,明日打开城门便是。”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诸将这才告罪离开。 这一夜,雒城中数不清的人失眠了。 次日寅初,雒县城门大开,李继勋带兵入城。 得知杨中广的死讯,他也只是喟叹一声,便派人送信给蜀都城下的赵元昌。 在城内待了不到一个时辰,梳理各军事务之后,便授权韩家俊处理城内事务。 同时将各军骑兵收拢起来,交给麾下马军营校尉刘守忠指挥,快马加鞭赶往巴西县。至于他自己,则带领大军行在后头。 自雒县至巴西约一百五十里,保持战斗力的情况下,骑兵大约在下午能抵达巴西城下,而李继勋带领的大军,最早能在明晚之前抵达。 六十里外的蜀都城,受降仪式正要开始。 早在卯初,蜀都城门便打开了,城外周军渐次入城接管城防。 卯正之时,赵普带领都督府诸官吏入城,接管粮库、武库等,接收兵器,看管登记投降的蜀兵。 而蜀国的那些个大臣们,则早早安排好衙役清道、鼓乐仪仗,他们自己则换上白色衣衫聚集到皇城之外等待孟昶。 眼看快到辰正,孟昶终于出现了! 只见其端坐在两马拉着的车上,身着白衣,头发简单簪着,身旁放着一个白色绸布包。 见自家大臣们看到自己之后皆是松了口气,孟昶心中端的是苦涩无比。 车停下之后,他顿了一会儿,轻声道:“诸位随我出城迎接秦王。” 听了这话,李昊、石頵带领众臣跪拜道:“臣等谨遵陛下诏命!” 见此情景,孟昶眼皮一跳,知晓这一拜之后,君臣名分就没了。 再拜而起,诸人散到两旁,宦官赶着马车缓缓前行。 孟昶乘车在前,诸臣步行在后,一行人自皇城沿着朱雀街往南门行去。 路边围满了庶民,天子脚下,自然是消息灵通,大部分民众都知道孟昶今日降周。 说起来孟昶即位这十多年来,对蜀国百姓,尤其是蜀都城内的这些民众,着实不错。其治理官吏,兴办教育等措施,让蜀人很是感念。 此时见孟昶即将出城,终于有一人忍不住出声喊道:“官家!” 此声一出,周围民众再也忍不住,顿时哭喊出声:“官家慢行!” 受此感染,便是路两旁拦着的衙役也都红了眼眶,有些年轻的甚至低下头偷偷抹泪。 第一百三十八章 献民献疆蜀国亡 孟昶端坐车上,障幔拉起,看着抹泪的子民,听着两边的哭声,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当了十四年皇帝,现在突然要成为亡国之君,换成谁都得心里难受。 好在现在城头站满了周军,各处交通要道也都有周军巡视。蜀人虽哭,但也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一行人就这么平平安安地出了南城门。 南门之外是严阵以待的周军军阵,大军统帅、荆南大都督、秦王赵元昌就在军中。 出了城门之后,孟昶自然不能再在车上了。 拎起绸布包,被宦官扶着下了车,站到门前空地上。 等他站好,诸臣按照之前的官职依次站在他身后,蜀都城中的其他大小官员也都一个个从城门内走出,站到自己的位子上。 按道理,孟昶献降,皇室中人也该一齐到场。不过他的三个弟弟最大也才二十一岁,儿子们更是在十岁以下,在不确定周国态度的情况下,他实在是不忍心将他们置于危险之下。 昨晚确定要降之后,就让三个弟弟带着老母妻子寻了一处民宅住下。临行前一再嘱托:若是降了之后,自己还能为座上宾,那么就能出来;若是自己沦为阶下囚,就悄悄找个地方做个富家翁。 诸臣站定,鼓乐齐作。 直到这时,周军军阵才动了起来。 一早挑选出来两队骑兵自军阵两翼奔出,这数百骑快速冲到距孟昶十余步之处才勒马立住,一时间嘶鸣阵阵。 战马直到距离孟昶四五步才完全停下,带起的风吹起他鬓角的散发,使其不得不眯起眼睛。 眼前这些高大的骑兵,仿佛前一刻才从战场上杀人归来,之前的高速冲击,加上刚刚停下时的令行禁止,让包括孟昶在内的蜀国君臣面色煞白。 这就是示之以威了。 领头马军校尉见了眼前众人的表现,心知自己的任务圆满完成,自矜一笑,举手一挥,当先拨马向一旁行去。 身后诸骑立刻两两相对、分列两旁,起到一个标兵的作用。 骑兵站定之后,军阵之中鼓声响起,中军缓缓前移。 咚!咚!咚! 这一声声鼓点,随着周军的移动,仿佛敲在孟昶心上。只见其脸色越来越难看,在二月的暖风下,鬓角额头甚至开始渗出汗珠。 终于,半柱香之后,中军离孟昶不到五十步。 鼓乐停息,军阵分开,身着赤黄两色交杂甲胄的赵元昌拨马而出,亲卫蒋树跟在他身后两三步。一时间只有细碎的马蹄声和旗纛翻飞的声音响起。 只见其面容肃穆,缓缓来到距孟昶十步处,居高临下看着跟他差不多大的孟昶,眼中神采莫名。 在他目光的逼视下,孟昶低头躲避,随即反应过来,深吸一口气,咬牙解开绸布包。 只见布包内乃是一枚两寸见方的玉玺,正是蜀国的传国玺! 别误会,这不是秦始皇刻的那一枚,而是孟知祥建国之后自己找人刻的,代表蜀国传承。 孟昶高举玉玺,低着头向前走了三步,缓缓拜倒在地。 在他身后托着户籍名册的李昊和手捧地图的石頵一同拜倒,再之后众臣民也纷纷拜倒在地。 顿了一阵,孟昶终于朗声道:“臣生自并门,长於蜀土,幸以先臣之基构,得从幼岁以纂承......” 这是李昊连夜写好的降表。 赵元昌一动不动地听着孟昶大声背诵。 “......山河郡县,半入於提封。将卒仓储,尽归於图籍。但念臣中外骨肉二百馀人,高堂有亲,七十非远,弱龄侍奉,只在庭闱......窃念刘禅有安乐之封,叔宝有长城之号,皆因归款,盖获全生......见今保全府库,巡遏军城,不使毁伤,将期临照。臣昶谨率文武见任官望阙上表归命。” 诵读完最后一句,以孟昶为首,蜀国君臣再次拜下。 此时,赵元昌才翻身下马,接过孟昶手中玉玺,沉声道:“孤将告君之言于陛下。” 这意思就是说:我答应你投降了,你的请求我会告诉皇帝的。 孟昶再次拜下道:“谢秦王。” 赵元昌连忙将手中玉玺交给身后的蒋树,伸手扶起孟昶:“孟公快快请起!” 将孟昶扶起来之后,他露出温和的笑容道:“孟公明晓大义,献土投降,想来官家必不吝王公之爵、万金之禄,你我二人到时同殿为臣,我却受不得你这一拜。” 见其这番做派,孟昶、李昊等人皆是松了口气。 孟昶也挤出一丝笑容道:“秦王客气了。” “哈哈!”赵元昌畅快一笑,拍了拍孟昶的胳膊,“还当收拾行装,早日觐见陛下才好受赏封爵啊!” 听了这话,孟昶心头一跳,面色变苦,这就是急着要把他送到汴京去了。 只是降都降了,有此一事也是常理,故而只是轻轻点头道:“但凭秦王安排便是。” 赵元昌点点头,扫了一眼后方诸臣,突然道:“孟公可暂归宫中收拾行装,今日午后便出发罢。” 说着,他看向后方众人道:“诸位贤臣也一并随孟公至汴京觐见如何?” 虽是问句,但却不容反驳,诸臣嘴中发苦,但也只好应下。 “季青,你安排人护送诸位贤臣归家收拾行装。” “是!”蒋树应下,转身就支使一骑兵去通知秦王亲卫。 而赵元昌,则拉起孟昶的胳膊笑道:“某便随孟公一游蜀都!” 言罢,令骑兵让出一匹马,扶孟昶上马,他自己也自翻身上马,两人并骑前行。 诸蜀臣连忙让开一条道路。 周军骑兵在前开道,步军持械擎旗加快脚步跟在后方。 这倒不是赵元昌心血来潮,而是借此机会在蜀都百姓面前夸耀武力,以震慑庶民。 景瑞四年戊申二月乙卯二十五乙巳,蜀后主孟昶献民献疆土,奉玺投降,周荆南大都督、秦王赵元昌受降。是日,周军入蜀都,后蜀亡。 当天下午,蜀国君臣在周军的护送下乘船出蜀。 与此同时,还没赶到罗江的李继勋拨马来到路边,皱眉看向刚从巴西方向迎到此处的三名骑兵:“何事如此着急?” 第一百三十九章 勾心斗角汴京城 “启禀将军,刘校尉遣我等回来有要事通报!” “说。” “秦王司马陈佑已于昨日斩杀叛逆史肇庆,收拢汉中残兵于巴西城下!” “什么?”猝然听到这个消息,李继勋不由惊呼出声。 只是很快他又收敛情绪,抿着嘴唇沉吟一番后道:“我知道了,你们且回去通知刘守忠,先在城外扎营,等待大军。” 要说李继勋原本的任务是会同陈佑前后夹击,以图击溃汉中军,现在汉中军已经败了,连首领史肇庆都死了,他还过去是不是为了抢功? 当然不是!史肇庆虽败,但汉中还没拿到手,苏恒的武定军还在,他现在的任务就是尽快赶往汉中,防止汉中继续割据。 二十六日上午,陈佑派出的信使跟着向导从山林小道抵达蜀都。这一拨信使是二十四下午出发的,当时自然不可能料到胜利会来得这么突然,就寻了个向导绕路。 刚刚占领蜀都,之前仓促路过的那些州县都要行文通告,愿意降的有留有调、有升有降,不愿意降的还得安排人剿抚,土地户籍仓储等等都得梳理统计。 故而得到陈佑的消息之后赵元昌直接下令让陈佑转进阆州,负责阆、剑、蓬、集、巴、壁等州剿抚事宜;令李继勋攻汉中,负责利、兴、成、阶、金、源、文等州及兴元府剿抚事宜。 二月二十八,武定军节度使自金牛入归汉中,杀金州刺史杨志辉。 同日,永平节度使李起降周。 二十九,凤州知州吴文辉自凤州攻成州,成州刺史石谓仅以百人逃往阶州。 三月初二,阶州刺史朱玉昭斩杀石谓,上书称臣,同时遣使往雄武节度使翁章辉处请求庇护。 三月初三,李继勋至金牛,苏恒降。 自是,蜀境基本平定。 开封府书厅,开封府尹、宁王赵元兴放下手中文书,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口气。 见他如此,桌旁端坐的一个青年文士开口问道:“大尹可是心忧?” 听到问话,赵元兴抬起头来,苦笑道:“正是,大哥此次太顺了些。伪蜀王已被押解上京,这是抄录的报捷文书。” 说着他点了点桌上的文书。 蜀国君臣现在估计还没到江陵,不过报捷文书已经送到了政事堂,赵元兴手中这一份正是从政事堂抄录而来。 “大尹何必心忧如此,便是秦王立下大功又如何,如今身在京中常伴帝侧的乃是大尹,非是旁人。” 听闻此话,赵元兴沉默一阵,点头道:“确如广安所言。” 原来这青年文士姓周名弘顺,字广安,河中人士。 去年秋冬之际入京备考,正好遇到身着便服在城内巡视的赵元兴。 两人虽说不上一见如故,但赵元兴倒是对周弘顺的见识颇为赞赏,他刚刚步入官场正愁人才难寻,交谈一番后便动了心思。 只不过他倒没有一开始就点破,时常以普通朋友的身份邀周弘顺一同交游,如此相处一个月后才表明身份,邀请周弘顺入幕。 而这一个月相处下来,周弘顺对赵元兴的感官也不错,更兼赵元兴提出建筑开封外城的想法让他颇为赞许。再考虑到这几十年进士录取率实在太低,本着寻一个后路的想法,便同意了。 只不过他还想考一次试试,故而尚未接受官职,仍是白身。 当然啦,这几个赵元兴同当朝众臣相商之时,多带着他一同去,大家也都知道他周弘顺就是宁王的人。 这次知贡举的乃是选的国子监的一个司业,不是冉益谦的父亲,是另一个。 此人尚未靠拢秦王或荆王,故而极有可能给宁王一个面子录取周弘顺。 毕竟此时没有糊名,亦无誊录,录取与否全看关系有没有拉到位。 回到眼前,赵元兴考虑一番后,吩咐道:“广安你联络几个低品小官,上书鼓动秦王镇守蜀地。” 这就是想把赵元昌拦在京外了。 待放衙回府,他又嘱托家令送信给兵部侍郎高永会,希望他嘱咐门下之人配合。 次日秦王克蜀消息就刊登在邸报上宣扬开来,当天下午,开封城中就有不少够资格上书的小官奏称:蜀地刚平,当以能人镇蜀,而秦王此番克蜀,正是合适人选。 集贤相兼吏部尚书江夏青正在值房内翻阅地方官员名册,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江相公,刘相公吩咐某将这些奏章送给相公处置。” 抬头一看,却是专门负责服侍首相刘明的令史捧着一摞文书站在门口。 上任以来,刘明经常分出文书到他这里来,故而此时只是点头道:“放下吧。” 待令史将那摞文书放在桌上,他拿起顶上的一本,一边翻开,一边随口问道:“刘相公可有旁的吩咐?” “回禀相公,刘相公没有其它吩咐。” “嗯。”只是打眼一扫,便提笔批示,放在一旁,“你先下去吧。” 令史悄声退下。 这些都是不太重要的小事,顷刻之间就批完了三四份。 只是再次翻开一份之后,他却不由皱起眉来。 无它,这一份正是奏请以秦王镇蜀地的奏章。 秦王克蜀、押解蜀国君臣入京的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昨天议事之时,官家还吩咐政事堂准备准备孟昶来朝之时的纳降之礼。 问题是,这时候有人提出让秦王镇守蜀地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是秦王的意思,还是旁人的算计? 惊疑之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这份奏章仔细读了一遍,又回想上书之人到底是哪一个夹袋里面的人物。 皱眉考虑一番,还是一无所得,只好先将其放到一旁。 搞不清楚风向的时候,还是先等等看。 只是很快又翻到了第二份、第三份...... 等这一摞批完,总共有七份请求以秦王镇守蜀地的奏章,他全部留在值房内不批。 中午回到府里,立刻命管家联系义成军节度使府邸和秦王府。 下午入宫之前管家回复称秦王没有吩咐,听到这个消息,他心里就有底了。 不是秦王的意思就好办了,接下来几天不时有相似内容的奏章送到他这里来,处理方法自然是留置。 就这样,很快就到了三月初五。 这天早朝结束之后来到值房,江夏青数了数,相似的奏章一共有五六十份。 不需要多考虑,直接取出三十多份嘱咐令史送往简贤讲武殿。 至于另外二十多份,他准备下午放衙之前再着人送去。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这几天刘明也放了几份这样的奏章给朱庆尧,而朱庆尧一点也不耽搁,直接就递交到简贤讲武殿了。 毕竟无论这是哪一方在鼓动,将秦王拦在京外,对朱庆尧的女婿荆王来说都是有利无害的。 第一百四十章 蜀地四分无藩镇 简贤讲武殿,四周门帘挑起,季春暖风穿堂而过,直让人昏昏欲睡。 御座之上,周帝赵鸿运一刻不停地批阅奏章文书,时而眉头紧锁,时而面露赞许微微颔首。 侍奉在一旁的两个小宦官也乐得轻松,悄悄后退半步虚靠在柱子上,只不过他们都分出一半心思放在赵鸿运身上。 只可惜这样轻松的时间没有持续多久,小宦官就看到赵鸿运翻开一份文书后先是一顿,随后皱着眉将其甩到一旁。 两人连忙站正,互相对视一眼,暗自猜测发生了什么。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赵鸿运只是翻到了推荐秦王镇守蜀地的奏章罢了。 这几天多次看到这样的奏章,让他心中有些不喜。 仿佛是特意让他不好过,今天这样的奏章出乎意料地多。 这样的奏章在一旁堆了十多本之后,他终于停了下来。 放下手中毛笔沉思一阵,突然吩咐道:“把武德使林盛保叫来。” 立刻就有一个小宦官快步离去。 他自己则不再批阅,而是把未批阅的奏章中涉及秦王赵元昌的都找出来,放在一旁。 过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林盛保走进殿中:“官家。” “你看看。” 赵鸿运也没多说,直接点着那一堆奏章,示意林盛保自己翻看。 听了这话,林盛保眉头一跳,随即恭谨应下。 小心地挪到桌前,取下最上面的一本翻开来看。 刨除那些修饰性的词句,他很快看到了重点,心中顿时有了猜测。 果然,再看几本,重点都是同一个。 看到这里就没必要一本一本翻了,剩下的估计都是一个样。 放下奏章退后几步,等待赵鸿运的指示。 “你等下去政事堂,看看还有没有这样的奏章了。”赵鸿运指点着那一堆奏章沉声道,“要是有,就一并拿着,对照着署名查一下都有什么关系。” “喏。”林盛保答应一声,将那堆奏章抱起,缓缓退出大殿。 次日初六,当行起居。 一番礼仪之后,首相、枢密使、三司使等轮流奏事,一切风平浪静。 一干重臣走完过场之后,一青衣小官出班道:“陛下,臣邴文明有事奏!” 不在预料之内的变故总能吸引人们的注意,除了站在最前方的那些紫衣重臣扫了一眼就不在关注外,其余人等皆注视着此人。 赵鸿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朗声问道:“邴卿欲言何事?” 邴文明高举笏板深深一揖之后才开口道:“臣闻秦王元昌已克蜀都、擒伪蜀王,一战灭国,当时武功无出秦王之右者!” 听到他这么说,有那些敏感之人就想到了“功高震主”这个词。 顿时看向他的目光中就带着些难以言说的意味了。 后唐明宗李嗣源以子叛父导致庄宗李存勖被乱军杀死的事情才过去二十二年,这些人不得不考虑,邴文明这时候把秦王架的这么高,到底是何心思? 只是这邴文明却仿若不知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接着说道:“如今蜀地刚平,须得大将镇守。然则前有孟知祥据蜀自立,后有史肇庆窃据汉中,如此之事不得不防。” 就在众人以为他说这些是想把秦王调回来的时候,只听他又道:“故而臣斗胆建言:以秦王元昌为巴蜀大都督,镇守故蜀之地!陛下与秦王乃父子至亲,如此当无有割据之患。” 无有割据之患! 这句话听在众臣耳中,怎么考虑怎么像是在提醒大家:秦王要独立了! 那么,官家是什么想法? 众人皆垂首等待赵鸿运开口。 坐在御座之上的赵鸿运盯着躬身而待的邴文明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如今蜀都虽下,蜀地未平,此事暂且搁置。” 宁王赵元兴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他可不会自己站出来,此时随着众臣一同道:“谨遵圣命。” 朝会散去,赵鸿运诏令在京的五位相公至简贤讲武殿议事。 待宦官为五人搬上座椅,赵鸿运直接就开口道:“前几日太原来信,言燕军将退。此战虽丢了泰州,但拿下太原也算赚了。” 枢密使杨邠当即笑着附和道:“官家所言甚是。” “此战结束之后,吴峦就要调回来,卿等以为,何人可以接下防御北边的重任?” 乍听此问,五位相公都有些惊讶。 只不过事涉大将,能够开口的也就只有杨邠和郑志康两人,其中又以杨邠心思最重。 之前吴峦不在京中,先是史肇庆、后是郑志康,两人在枢密院中皆被其压制,可以说枢密院就是他的一言堂。 而吴峦回来之后,携大胜之功,依仗赵鸿运的信任,一定会压缩杨邠的权柄。 沉吟一番之后,杨邠开口道:“启禀官家,臣以为此时北边未靖,北有伪燕、契丹,西有定难,如此重地,还得吴枢相这等名将镇守才是。” 赵鸿运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看向郑志康道:“郑卿以为如何?” 郑志康丝毫没有犹豫,直接就道:“回禀陛下,臣以为刘宣徽可挡西面之敌。” 只这一句话,就表明了态度。 他当然希望吴峦回京,杨吴角力,能让他的生存空间变大一些。 赵鸿运看了看杨、郑两人,轻笑道:“嗯,此事待战事结束再议。” “是。”两人拱手应下。 “刘相公。” “臣在。” “你以为蜀地该如何处置。” 刘明目光一闪,缓缓道:“臣以为,蜀人不当为蜀官,当另遣文武入蜀充塞州县。” 前一句话是为了防止蜀地再行割据,至于后一句话,却是当今有选派武人为州县之长的习惯。 他说完之后,其余几人皆道:“臣附议。” 之后,郑志康也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当将蜀地析分为四部,分遣大将镇守。” 考虑一番后,刘明、杨邠等人纷纷点头道:“此议可行。” 赵鸿运也道:“确是良策。” 说着,他看向刘明、杨邠道:“政事堂、枢密院一同参详,拿出一个析置方法来。” 析置方法,最主要的就是将甲的防守要害放在乙的辖区,把乙要害放在丙的辖区,如此相互制衡,防止据险自守。 五人皆是应下。 又考虑一番后,赵鸿运开口道:“析出的四部,暂称制置使司,以从四品上、正四品下充制置使,使司属吏仿照州衙。” 这就是定官定品了,品阶定在节度之下、诸军之上,差不多相当于下州。 当即江夏青就问道:“如此一来,制置使官阶岂不是低于下辖州官?尊卑颠倒,必将生乱。” 却不料赵鸿运道:“制置使负责制置使司内军事,州官只管理民政,二者不相干。” 虽其语气淡然,但在场五人皆是心中一凛。 之前也有知州不管军事的例子,但那是少数。 如今这蜀地可是足足有周国本土三分之一大小,这么大的地方施行军政分离,可见赵鸿运推行军政分离的决心有多大。 只是蜀国新下才能这么干,中原地区怕是不会顺利吧! 几人心中各有心思,面上却不露分毫,一同拱手应下。 第一百四十一章 未知陛下欲乱国 制置使司确立下来后,最重要的就是四个制置使的位子了。 只不过按照现在的情况,制置使基本上不会用文官,所以政事堂三相在这件事上便是无所谓的态度。 独当一面的机会可不多,两位枢密使正可趁此机会扩大自己的势力。 存了这样的想法,杨邠当即问道:“敢问官家,这制置使人选可有旁的要求?” “哦?”赵鸿运看向杨邠,“杨卿如此问,可是有推荐之人?” “正是。”杨邠丝毫没有客气,直接就开口道,“臣以为鄜州巡检使詹胜元可为一制置使。” 詹盛元乃是广晋府人士,杨邠的同乡后进。 赵鸿运尚未开口,坐在杨邠下手的郑志康突然道:“保大军节度使李家宏之前奏请任其子李和超为鄜州别驾,被政事堂以巡检使主持州事拦下,改为鄜州长史。” 他说的这件事,是周国缩减节度使势力范围的典型例子。 原本保大军领鄜、坊、耀三州,晋时耀州析为顺义军,州立之后,坊州置刺史总领军政,到现在保大军也就只剩下一个鄜州了。 就这样,朝堂之上还安排了一个鄜州巡检使负责捕盗治安之事,也是为了削减保大军对鄜州民政的影响力。 郑志康此时提出这件事,其实是想说,如果巡检使被调走,李家就能完全控制鄜州了。 他的这番小心思,杨邠心知肚明,微微侧头瞥了他一眼,便道:“可调怀州别驾陈富民任鄜州巡检使主持州事。” 怀州,河阳节度使治下,别驾陈富民先后为河阳节度判官、孟州长史,正是郑志康的亲信。 杨邠提出调其任巡检使,除了把他丢到鄜州同保大军争斗恶心一下郑志康,同时还能渐渐消除郑志康在河阳的影响力。 当然,正是因为有后面一个原因,才有可能让赵鸿运赞同这个法子。 听到杨邠如此说,郑志康不由皱眉,脑筋急转思考对策。 对于两位枢密使的暗斗,政事堂三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仿若泥塑。 赵鸿运只是稍稍思考,便点头道:“此议可行,政事堂拟敕命。” 听闻此语,郑志康面色一僵。 只是赵鸿运紧接着又开口道:“郑卿久在河阳,不知这怀州别驾可有接替人选?” 郑志康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沉吟一阵回答道:“回禀官家,臣以为孟州司马项达飞可接替陈富民。” “可。”赵鸿运点头道,“至于孟州司马之职,政事堂拿出一个合适的人选来。” “喏。” 此事结束,郑志康正要提出自己的制置使提名人选,却听赵鸿运道:“行了,此事先放在这,待制置使司分好之后再议人事。” 皇帝开口了,郑志康也只好咽下没说出的话语。 见挑选将领的事情告一段落,江夏青立刻就道:“官家,不知秦王作何处置?” 赵鸿运眉头一皱。 朱庆尧也连忙开口:“臣以为蜀地未靖,秦王正可坐镇蜀地,以免反复。” “荆南马长山、蜀地李继勋,皆可为一方主帅。”江夏青立刻反驳,“兼之蜀地四分,各有制置,何必遣一亲王坐守?” 朱庆尧自然不肯想让,两人你来我往争得好不热闹。 好一会儿,赵鸿运终于开口了:“此事待收复汉中再议。” 这就意味着他尚无把秦王调回京中的想法,对此结果,一人喜一人忧,只是两人皆拱手应下,闭口不言。 谈完了人事,又交流了一些政务上的意见。 比如即将入夏,河水流经的州县防洪措施是不是可以开始了,要不要加派人手去巡视监督;某地匪患,要调哪些部队前去剿匪,粮草后勤何地负担;青黄不接的时期就到了,各地粮仓是不是该做好低价粜出的准备。 各项事务不一而足,一直讨论到午时才散去。 当天下午,散朝归去的七八品文臣纷纷上书,或言召回秦王,或言令秦王镇蜀。赵鸿运召左补阙薛居正,右补阙窦仪、董成林至简贤讲武殿议事。 唐六典言:补阙拾遗,掌供奉讽谏,扈从乘舆。凡发令奉事有不便于时,不合于道,大则廷议,小则上封。若贤良之遗滞于下,忠孝之不闻于上,则条其事状而荐言之。 说白了他们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以备咨询,比如这一次赵鸿运就把三位补阙叫过来咨询了。 “卿等久观政务,以为蜀地当做何处?” 这三人在政事堂待着,自然知道蜀地析为四制置使司的事情,而且考虑一番也认为这个方法不错,自然没有再推翻重来的道理。 有此想法,此时三人皆是心头敞亮,明白这表面上问的是蜀地,实际上想听的是秦王。 能被皇帝授补阙拾遗之职,要么是文采斐然,要么是清介重厚。 薛、窦二人是两者皆有,董成林更是因为孤耿而被赵鸿运看重。 稍稍沉默,官职较高的薛居正率先开口道:“蜀地新纳,当轻徭役薄赋税,只需遣一将控扼蜀道便可,无须维持重兵。”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秦王没必要留在蜀地,赶紧把他召回来吧! 窦仪则道:“臣观唐史有言:建立储嗣,崇严国本。国朝已立四载,然国本未立,必使人心浮动。”【1】 这更是不管那一层布了,直接就建议立储,只不过他这话里倒没有偏向某一位皇子。 而最后开口的董成林更是直接:“陛下,《左传》言:并后、匹嫡、两政、耦国,乱之本也。如今太子未立,而秦、荆领兵于外,宁王理政于朝,三嫡相争,未知陛下欲乱国乎?” 听薛、窦两人的话,赵鸿运只是脸色严肃,听到董承林的话之后,他是直接脸就黑了。 分坐在殿内左右记录对答的起居郎和起居舍人此刻耳朵竖起、下笔如飞。 近臣直接指着皇帝的鼻子问他是不是要把国家搞乱,能旁观一次这样的事情,此生无憾了啊! 坐在董成林前方的薛、窦二人也是嘴角直抽,不愧是在朝会上当面弹劾监国的猛汉子。 即便赵鸿运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但心中依然升起怒火,话语间都带了些寒意:“董卿怕是在说笑吧,朕乃天子,岂会乱国。” 第一百四十二章 守蜀地躺着中枪 一听这话,薛居正、窦仪都是心头咯噔一声,心道不好! 也是,哪有这么劝谏的! 这么直冲冲地说出来,绝大部分人都会心生逆反。就算你说得有道理,他也不会听,反而会想要对着干。 劝谏是个技术活,得循循善诱。 眼见董成林还要继续说,薛居正连忙抢先道:“陛下,臣以为董补阙非是此意!” 而窦仪则一个劲地朝董成林使眼色,希望他说话软一点。 岂料董成林语不惊人死不休,完全无视薛、窦二人,直接就站起身来:“陛下莫非不知十五年前李从荣争位之事?” 赵鸿运怎会不知? 十五年前他乃是唐国一节度使,虽未亲历,但京中大事还是知道的。 当年是唐明宗长兴四年,这个唐明宗就是前面提到过的那个背叛养父的李嗣源。争位的李从荣乃是其次子,当时长子已亡,次子李从荣就是事实上的嫡长子。 巧合的是,李从荣也被封为秦王,同样握有兵权。只不过他当时还担任河南尹,控制了京城,比现在的赵元昌继位的可能性要大多了。 而且后来李从荣充任天下兵马大元帅,明宗又下敕说他的位次应该在宰相之上,真真切切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即便嫡长子权势之盛到这种地步,明宗依然没有立太子。 就这样拖到他病重,李从荣入宫看望的时候他没抬头也没回话,等李从荣即将出宫的时候又听到宫人嚎哭,顿时就以为明宗已崩,次日举兵意欲控制皇宫。 结果当然是兵败身死,“帝闻之,悲骇,几落御榻”,然后病情加重,七天后病逝。 如今赵元昌虽不比李从荣威势之隆,但他也没像李从荣一般恃武扬威、口出妄言,再加上连灭两国的武功,对比起来声望更重。 只不过各地藩镇类似的事情时有发生,赵鸿运原本也没想到这件事,这时候听董成林提起,脑中想起一系列相似之处,脸色更加阴郁。 见其不说话,董成林还欲开口,心知不妙的薛居正、窦仪连忙拦住他:“陛下,董补阙出言不逊,臣请黜其为末流浊官。” 虽然嘴上说着要把董成林贬官,但实际上是为了防止赵鸿运盛怒之下判一个死罪,可以算是一种保护措施。 哪知道董成林或是不理解、或是不领情,总之其当即正声道:“臣之所言,句句肺腑,唯恐陛下一时不察误了国事。怎会是不逊之言!” 得了,薛、窦二人是死心了,互相对视一眼,老老实实缩回去不说话了。 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既然董成林一心寻死,他们也拦不住。 听了董成林的这番话,赵鸿运愣是气笑了:“好一个言出肺腑,好一个心忧国事!这么说来,朕倒是一个昏君咯?” 只见董成林好似不觉皇帝已怒一般,犹自理直气壮地就要再次开口。 只不过赵鸿运此时却没心情同他争吵,直接就挥手道:“既然你心忧国事,那就到蜀地去做一个县令吧。正好羁縻之地缺人,董卿你就为国分忧。” 被赶到蜀地做一个羁縻县令,在薛、窦两人看来无非是早死晚死的事情,不过好歹没有连累家人,已经是不错的结局了。 两人连忙堵住还欲说话的董成林,匆匆谢恩之后把他连拖带拽拉了出去。 之后数日,蜀地太原两地战报陆续抵达京城,克蜀、平汉中、下太原,这三件事立马通过邸报传到各地官员耳中。 估计过不了多久,那些位于边境,事实上保持半独立的藩镇就要想法子展示自己对朝廷的忠诚了。 三月十六日,发敕曰: 改蜀都府为锦官府,以眉、蜀、彭、绵、汉、嘉、邛、简、黎、雅、茂、维、陵、灌等十四州,并锦官府划为西川制置使司,以西川制置使总领诸州府军事。 以夔、施、开、万、忠、黔、涪、达、渝等九州,并云安监划为夔州置制置使司,以夔州制置使总领诸州监军事。 以源、利、阆、剑、巴、文、兴、蓬、龙、壁、集等十一州,并兴元府划为利州制置使司,以利州制置使总领诸州府军事。 以梓、遂、果、资、普、昌、戎、卢、合、荣、渠等十一州,并思峨、晏、殷、定、巩、蓝、纳、薛、扶德、淯等十羁縻州划为东川制置使司,以东川制置使总领诸州军事。 同日,调晋阳节度使、枢密副使吴峦入京,以利州节度使马青任成德节度使,总领北边军事。 改奉圣军为荆南军,以奉圣军节度副使权知节度使事李继勋任荆南节度使,驻守荆南。 调凤翔节度使焦继勋任太原节度使,总领西北军事。 调河东节度使、宣徽北院使刘承泽任兴元节度使,暂领凤翔军、武定军。 罢荆南大都督府,秦王赵元昌去荆南大都督之职,任山南军事总管,辖制西川、东川、夔州、利州四制置使司,兼领锦官府尹。 同时,蜀地各制置使司、州县官员皆有任命。而且蜀地空出这么多位置,得从其它地方调人充任,一时间周国大量官员调任,也有不少人火线升官。 只能说,一个人的发展虽要靠自己的奋斗,但也得考虑到历史的进程。赶上这一批升官大潮的周国文武官吏无疑是那些站在历史潮流上的幸运儿了。 当然,升官最多的还要算秦王手下将校。 只不过此时的赵元昌却开心不起来,原因却很简单,他再次被按在京外。 而且这次是在蜀地,相比之前的荆南距离京城更远。 京中那些人精得知秦王的任命之后,都在猜测:连灭两国的秦王一直不得归京,是不是已经被排除在储位人选之外了? 远在锦官城的赵元昌通过京中的渠道得知三位补阙在简贤讲武殿问对的情形之后,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董成林误我!” 他手中已经拿到四大制置使司和州县任免的名单,再考虑到新调到凤翔的刘承泽,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官家在防着他! 第一百四十三章 几多欢喜几多愁 送使者下去休息,陈佑看着自己面前的敕书,感慨地叹息一声。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次论功升个一级,最多加一个勋位就很不错了。没想到临到头杀了史肇庆,这一下就不止一级了。 按照之前的敕牒,杀史肇庆者直升从三品,加封伯爵。 虽然史肇庆并非他亲手所杀,但当时城外一片混乱,也问不出来究竟是谁下的手。 于是陈佑以及那几个反正的都指挥使捡了个大便宜:陈佑散官升两阶,加开国长阳县子;袁宏伟等人散官升一阶,加开国县男。 只可惜当时出于谨慎,没让荆门军、广节军出城拼杀,导致潘美、章鹏没捞到爵位。 好在这一次大胜,潘美散官阶升了一阶,而章鹏则被正式任命为广节军校尉。 陈佑面前除了他自己的敕书,还有一份是追赠其母的。按制,四品官母、妻为郡君,母加“太”字,所以他从未见过的母亲现在是周故夷陵郡太君。 总得来说,这一次算是收获颇丰,唯一让他心头不安的就是秦王赵元昌被按在蜀地。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他就立刻写信给秦王,建议其上书推辞职事、请求归京侍奉官家圣人,也不知道最后结果会是怎样。 次日一早,潘美带领荆门军沿嘉陵江转江水回江陵,章鹏则带着广节军前往利州,等待利州制置使到来。 根据枢密院和政事堂的符令,荆门军、兴山军、长阳军、夷陵郡、江陵水军都要返回荆南,各归本州,由荆南节度使李继勋节制。 原本秦王自京中带到江陵,入蜀时留守荆南的几个军各自回京,抽调的乡兵团练也都回到本州县。 而其余入蜀诸军,则分到四个制置使司,分别归属四位制置使节制。 这也就意味着,名义上秦王节制四大制置使司,能够通过各制置使指挥蜀地各处军队,但实际上他名下没有能直接指挥的军队了! 这是最伤的,只凭秦王府那百十来名亲卫,从锦官府打到汴梁城,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一时之间陈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等回到锦官城再一同商议。 十天后,新任阆州知州抵达阆中县城,双方交接之后,陈佑带着数十骑沿官道赶往锦官城。 一路行来,时常能看到外出躲避战乱的平民回家,也偶尔能遇到三三两两的残兵祸害乡里。 你说乡贤啊?反正三五成群的残兵也不敢到乡贤家中胡闹,祸害一两个平民又有什么关系呢?若是把平民家中浮财掳走,逼得他不得不卖地卖身,那更是好事一桩! 陈佑一路上看到过不少次农民自发组织起来殴杀残兵的事情,但乡贤带头的例子却只有一个。只能说,好乡贤有,但极少,绝大多数乡贤或许说不上恶,但绝不是什么好人。 这天上午,陈佑终于抵达锦官城,在城门口问了之后,自有那衙役领着他前往秦王行营。 同前次在江陵一样,秦王住在一处重臣府邸。 当然啦,这些府邸都是那些蜀国降臣主动进献来的,秦王可没有强抢。 一路朝锦官城内富贵人家聚居之处行去,陈佑突然看到一处宅邸前围着不少人指指点点。 探头一看,却是有两个小厮在给木门上漆,着实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不由惊奇地问领路的那衙役:“这位小哥,这户人家有什么奇特吗,怎的如此多人围在旁边看他家刷漆?” 那衙役朝那边扫了一眼,解释道:“司马估计不知道,这户人家是李相公家,哦,对了,他现在估计当不成相公了。 之前王官家做蜀王的时候,这李昊李相公就在朝廷里当官,后来孟官家来了,就是他给王官家写的降表。这次赵官家来了,他又给孟官家写了降表。 要说孟官家对我们这些小民也可以,所以听说这件事之后,就有人气不过,趁夜里在他家门上写了‘世修降表李家’六个字,引了不少人看热闹。 他家当天就涂掉了,只不过那人估计是心头不服,第二天又写上了。这都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听到这里,陈佑不免失声笑道:“那李家就吃了这个哑巴亏,也不想法子抓到那家伙?”【1】 听他这么问,那衙役当即叫到:“怎么会?他家肯定派人看了,只不过那人见有人看守,也就不来,等人松懈的时候又悄悄写上去,是以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何人干的。” “这也是一桩奇谈了!”陈佑轻笑着摇头,便不再说话。 只不过从这件事,也能看出孟家这十多年治蜀也算不错,至少灭国之后依然有人怀念。 将陈佑送到秦王行营外,那衙役便自行离去。 陈佑让庞中和、刘河等人在门外寻一处地界等着,自己朝门内行去。 守在门口的亲卫自是认得他的,放他进去的同时有一人快步跑进去通报。 刚走到大厅,就有一个仆役一路小跑过来:“陈司马,殿下在书房等你。” “前头带路。” 一进书房,就听见赵元昌疲惫的声音:“将明回来了?” “佑参见大帅!” 行礼之后,抬头看去,只见赵元昌脸色有些不好,正要开口,就听他笑道:“将明不必担忧,我只不过是前几天下雨,一时没注意受凉了,将养几日便好。坐下说话。” 陈佑点点头,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然后道:“不知京中可有回音?” 只见赵元昌微微摇头:“尚无。怕是希望不大。” 他这么说,陈佑也只能沉默以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一会儿,赵元昌笑道:“此事已成定局,只能留待日后再想法子。” “大帅说得是。” 陈佑附和一声,还没开口询问自己这段时间要做什么,就听赵元昌道:“则平已经给你留了一处宅子,将明你且去歇两日,现在也不急这一时。” 秦王都这么说了,身为秦王司马的陈佑也只好应下。 就在陈佑进入锦官城的时候,一个三十左右的文士带着三名使唤汉子来到戎州的羁縻庆符县城门口。 这文士正是被发配到此地担任县令的董成林。 第一百四十四章 破城小寨诸事杂 所谓县城,只不过是一圈一人高的土墙围成的大寨,只要是正常身高,站在城外稍微一踮脚就能直接望到城内的情形。 两扇城门也不是其它县城那样的厚重木板,而是手腕粗细的树枝拼成的柴门。 这样的城墙上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城门楼,只在城门前立了一块三尺高的巨石,上面阴刻着“庆符”二字,涂在字上的红漆在这风吹日晒之下还没剥落干净。 这就是以后生活的地方了。 董成林站在城门口左右看了看,估摸着城周不过四百余丈,说它是个寨子真不为过。 恶意一点想,庆符极有可能原本只是一个寨,为了安置他这个被贬来当羁縻县令的家伙才升格为县。 多想无益,叹息一声道:“走,进......城。” 看着眼前的情景,这个“城”字说出口实在让人脸皮发烫。 身后三个壮汉其中一个是自京中带来的家仆,另外两个是州衙委任的庆符县捕头、捕快。 从大开的城门走进城内,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七八丈宽的土路,路的尽头是一座普通的砖石建筑:庆符县衙。 路两边散乱的坐落着一间间屋子,或是茅草屋,或是木屋,都是稀稀落落不成规模。也就是说,县衙其实是城内唯一的砖石建筑。 房屋之间有三三两两的男男女女靠在墙根聊天,看服饰大多数是夷人,只有少量的汉人。 以后有的是时间来观察,董成林只是随便扫了一眼便快步朝县衙走去。 城内突然出现四个陌生的汉人,又直奔县衙,顿时吸引了不少闲汉的目光。 抱着长枪坐在门槛上打盹的苍老衙役听到一连串的脚步声才醒过来,揉了揉眼,伸个懒腰,睡眼惺忪地对董成林道:“你们是来找寨主的吧?老寨主高升了,新寨主还没到,过几天再来吧!” 得!果然原先就是个寨子。 好在原先有了猜测,此时倒也没有多么低沉,而是开口道:“庆符升格为县了,我就是新任县令。” “啊!”老衙役一阵惊慌,连忙站起来叉手行礼道:“参见县尊!” 受了这一礼,董成林摆摆手:“免礼。你把县衙官吏都叫到正厅去。” “是!是!”老衙役连声答应着,却丢下长枪朝县衙外跑去,直看得董成林皱眉不已。 一炷香时间之后,庆符县衙诸小吏仆役都站到了董成林面前。 算上老衙役和几个仆役,县衙总共也才五十人。 刚刚问了几句,原先满额应该是五十战兵、十数仆役。不过前任寨主在的时候只养了十几个战兵,临走时一并带走了。 至于剩下的这些人,却是那寨主招来凑数的,战斗力几乎没有。唯一的好处就是便宜、好养活,而那多余的钱,则被其私吞了。 反正庆符能管的也就城内这一片,城中都是差不多归化的熟夷,平常也没有要战斗的地方。如果那些生夷来城中闹事,那更好办,县衙门一关,一群人手持器械守着不低的院墙,安全得很!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官府在此处没有威信。要不是一直有战兵能打,可能仓库啥的早就被抢光了。 眼前这三瓜两枣让董成林心中叹息不已,好一会儿开收拾好心情开口道:“某乃董成林,如今是庆符县令。” 这边厢董成林开始了自己在羁縻县挣扎求活的岁月,那边厢陈佑担任锦官府判官,代替府尹秦王赵元昌巡视锦官府诸县。 不出意料的,京中驳回了秦王推辞任命请求回京的奏章。 京中事务只能另想法子,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让蜀地安稳下来。 因为蜀地新下,官家下诏免除夏税及各色征收物事的一半。 然而蜀地有三分之一的地界都因为战事耽误了春耕,若非孟氏治蜀十几年的和平积攒了不少粮食钱陌,别说一半的夏税了,能不发生大的饥荒就算是好的! 当然,蜀地有这么个积蓄,但也不能坐吃山空。其它州县管不到,但锦官府来年必须能够丰收。 陈佑这一次巡视,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清查仓库、田契,防止县中老吏勾结大户盗取官粮、篡改田契侵占田地。 为了形成威慑,赵元昌通过西川制置使司掉了一营军士给陈佑,一旦发现有不法事,查明之后立刻就是公开问罪、处斩、抄家、家人罚没为奴。 乱世用重法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通过这种手段来消灭当地不听话的豪强大户。 把抄收的田地分一部分给无地少地的庶民,又能收买人心。而抄家更能获得一笔横财,可谓是一举多得。 其余州县见此法有效,纷纷行文各自所在的制置使司,要求仿锦官府事。 一时间蜀地大户哀嚎并起,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一次小战斗发生。 只不过毕竟受害的是乡间大户豪强,这些人掀不起什么大的波浪。 在秦王府建议将原蜀国诸将调出本军、换任它职的奏章被汴京批示同意之后,投降的蜀军在没有遭受损失的情况下平静无比,自然也就没有发生大的叛乱。 四月,河水在郑州原武县决堤,大量灾民流离失所,朝郑州、卫州、开封流浪。同月,河北诸州干旱,同时徐州饿死千人。 就在朝廷忙于救灾的时候,五月初,晋州建雄节度使朱克反,引兵攻河中府。 赵鸿运遣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江伟领兵围剿朱克。 战事未息,五月二十七,滑州境内河水决堤。这次水灾比郑州更严重,整个滑州都受到波及。义成军、彰德军、镇宁军受诏征收精壮灾民为兵员。 六月,朱克在虞乡县被擒杀,战乱平。 是月,干旱了两个月的河北诸州出现蝗灾,以青州最为严重。 为筹措粮草救济灾民,诏令蜀地运存粮至开封,一时之间江水上船只往来不绝。 借此机会,锦官府录事闻克随船至江陵,与荆南节度使李继勋、秦王傅冯道分别密谈之后返回锦官。不久之后再次前往江陵,停留一日后隐匿行迹向滑州行去。 七月,开封府奏称阳武、雍丘、襄邑等县的蝗虫被鸲鹆所食,遂下诏禁止捕杀鸲鹆。 初九,因为河北久旱,周帝赵鸿运带领一众相公高官至道观佛寺求雨。当天回宫的路上,天降大雨,一时受凉,身体不豫。 第一百四十五章 骤然生变应对急(一) 锦官城陈宅,陈佑端坐在椅子上仔细翻阅一本手抄线装书。 这本书的书页薄而坚韧,只不过因为制作工艺的原因,表面比较粗糙,且书页泛黄。但书上的字体却是工整圆润,煞是好看。 他翻地很快,每一页都只是大致一扫,不到半盏茶功夫就翻完了整本书。 将手中的书籍放到桌上,只见书册封面上写着“本草”二字。 抬头一看,堂中坐着的那个中年文士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见此情景,陈佑轻轻一笑,正要开口,家中仆役快步来到正堂门口:“府衙来人请主人前去议事。” 他点点头:“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待仆役离去,才看向文士,将手按在书册上道:“永祥且安心编纂,我自会向大尹举荐你。待得书成,便是大功一件。” 被他称为永祥的这个文士原是后蜀侍讲学士韩保升,因为潜心医术,四年前受诏依据《唐本草》修编新本草。 如今修编工作进行到一半,蜀国没了。他自然是当不成侍讲学士了,蜀国官员那么多,他又不是亲民官,一时间没人想起来。 好在他还有个哥哥在外领兵,降周之后也是都指挥使这样的中高层将领,是以性命无忧、生活尚可。 只是没了朝廷拨款,那些个大夫倒还好,但手底下那些令史书吏都跑得差不多了。 他自己补贴了几个月之后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正好这几个月陈佑频频露面,看起来颇为亲民,他便索性带着编好的一部分书册来到陈宅一试。 若是能得个一官半职那当然是好,便是不能,最起码得把书修完。 此时听陈佑说要举荐他,当即面露喜色,起身长揖道:“多谢判官提携!” 将其送走,陈佑立刻带了一个家兵赶往府衙。 进了书房,少尹王朴、司录参军事赵普已经坐在房间里了。 见礼之后,陈佑坐到左首的椅子上。 过不多时,宋敏贞、胡承约、甘靖宇等人陆续到来。 说起来,春天在京中举行的那场科举,知贡举竟然只录取了一个人! 胡承约也好,周弘顺也好,全都落榜了。 没被录取就不会被授官,胡承约也就只好重归秦王幕中。 眼见人到齐了,就听赵元昌开口道:“京中传来消息,圣躬不安。” 陈佑一惊,朝其看去,只见秦王神情凝重,看来心中不甚轻松。 这消息他还是第一次听闻,虽然京中有张昭收集消息,但那仅限于底层能得知的一些情况,对这等宫闱之事却是无能为力。 心中摸摸估算,自京中传递消息到此处,正常应该要花费十二天上下,就算是驿使加急,最快也得五天。 这也就意味着,若京中发生变故,远在锦官的秦王根本来不及反应。 不等他仔细考量,胡承约便道:“敢问殿下,可知具体情形如何?” “不知。”秦王搁在桌面上的双手不时交握,显然心中极不平静,“据言官家求雨回宫途中遭雨淋了,应该不严重。” 说是这么说,但在场众人心中都明白,周帝赵鸿运今年已经五十有二,数十年征战,本就身怀旧疾,如今遭这一场雨淋了,说不准就会一病不起。 现在他们陷入了两难的选择,到底是以静制动,还是先发制人。 先不说先发制人到底能不能控制蜀地军政,若是他们动手了,但赵鸿运还活得好好的,那就没有退路了。 而若是以静制动呢,假若赵鸿运真的不测,继位的是荆王或宁王,赵元昌这个远在蜀地的秦王很可能等来携带杀旨的大将。 书房内的气氛一下凝滞起来。 到底该如何选择,每个人都在心中仔细衡量。 毕竟事关前途性命,不得不慎重。 好在现实并没有让他们犹豫多久,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呼喊声:“殿下!京中紧急传讯!” 话音刚落,书房门便被推开,亲卫校尉蒋树手持信封推门进来。 秦王面色急变,起身接过公文,也不坐下,直接用手撕开信封取出信纸。 不过须臾,陈佑就看到秦王脸色舒缓,顿知尚未到危及之时。 果然,秦王看完信之后长舒一口气,将信纸放到桌上,自己坐下道:“江相公通过驿传送来的信件,七天之前官家身体好转,已无大恙。” 听闻此言,陈佑心中了然,江相公也是怕自己这些人误判形势,这才动用驿传。只不过为了防止惊动旁人,也不敢用最高级别的公文传讯,这才使得信件花了七天送到此处。 待蒋树重新关好门,陈佑当即道:“大帅,虽此次无事,但在锦官还是过于偏远。” 赵元昌无奈道:“将明此言吾亦知之,只是我数次上书请求归京,皆被驳回,实在是无法可想。” 对于这个问题,陈佑刚刚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大帅本官乃是‘山南军事总管’,蜀中四制置使司皆归大帅节制。既如此,大帅何不巡视诸军?” 此言一出,一干人等皆是垂首沉思。 陈佑趁热打铁道:“大帅巡视诸军,停留时日不定,总归是汉中、夔州所留较长,其它地方停留较短。且江陵乃是李将军所在,但有变故,大帅可自夔州至江陵,而江陵到开封最快只需两日。” “此议可行。”最先开口的是王朴,“只是路线需得仔细规划,且需派遣人手前往驿站驻守,但有京中来人,便能指引到殿下所在。” 其余众人也纷纷附和,此事便这么确定下来。 当天下午,行文各制置使司通告巡视之事。 数日之后,秦王以王朴代掌锦官府事,陈佑、赵普随行,出发巡视四大制置使,第一站就是利州制置使司。 蜀地秦王以此计应对消息不畅之短处,开封宁王、广晋荆王也都各展神通,试图让官家觉得自己是最合适的皇位继承人。 光阴似箭,很快就到了九月二十。 这一天不同寻常,尚处于季秋之际,开封府境自早上起便阴着天,至巳时,遽然大雪纷飞。【1】 这一日,开封府内数十人倒毙街头,亦不知多少老人受凉卧床。 朝堂上的那些紫衣重臣大多都五六十岁,这突然降温,不少人都感觉身体不适。只不过为了权力,一个个都带病工作。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周帝赵鸿运再次病倒! 第一百四十六章 骤然生变应对急(二) 一国之主不到三个月两次病倒,一时间人心浮动。 当天数以百计的京官上书请立储君,鉴于官家病体未愈,政事堂只送上几份建议立储的奏章,其余的全部压下。 开封府尹、宁王赵元兴入宫探视回归府衙之后,开封府移文户部、工部、太常、宗正、司天、都水等部寺监,言开封外城墙明年入夏之前可以修筑完毕,现需提前商讨外城布局等事宜。 二十二日,广晋府尹、荆王赵元盛上书请求回京侍奉官家,被驳回。 同日,宁王带领开封府官吏沐浴斋戒前往大相国寺为君父祈福。 二十三日,有御史上书,称宁王元兴治民有方、忠于君孝于父,宜为储君。 这是第一份指名道姓宣称应该立何人为储的奏章,虽奏章留中,但京中诸官还是通过各种渠道得知其中的内容。 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底层京官纷纷上书支持自己认可的皇子。 只是这些奏章皆被留中,宫内一点动静的没有 见此情景,宁王便明白官家这时候还没有立储的打算,因此每日除了待在衙中,便是前往京中各处道观寺庙为君父祈福, 二十六日,停在合州的秦王终于收到京中的消息。 “大帅,说句大不敬的话,事有不谐,说不得就要动刀兵。” 房间内只有陈佑、秦王、赵普三人,门外便是蒋树亲自守候,是以现在赵普神情严肃说出这等话。 “若如此,只恐日后国家不宁。”秦王还是有些犹豫,“且无有大义,不知愿意听命之人还有几何。” 听到这话,陈佑当即开口道:“大帅乃陛下嫡长子,这就是大义!且大帅将数万之兵,先灭南平,后平蜀地,兼且镇压汉中叛乱,此等武功,何人能敌?” 见秦王面色微动,陈佑接着道:“而且大帅未及而立,若承继大统,当可御宇天下数十载。到时天下混一,内修外靖,贤臣佐命,皇子长成,国家岂有不宁之理?” 虽然陈佑所说的是最理想的状态,但不得不说,这番话在此时说来,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靠在椅背上略一思忖,秦王便点头道:“既如此,我当收拢蜀地兵马,但事有变当以守成、仲询等部控制蜀地,以图其它。。” 赵普却皱眉道:“我以为还当在京中用功,大帅在外有义成、荆南、成德以为奥援,只要中枢稳当则天下可定。” “事未定,大帅不可轻离蜀地。”陈佑摇头道,“现在最稳妥的做法就是赶到夔州,一旦有事立刻前往江陵引兵回蜀。” 陈佑现在满脑子想得都是其他两王继承皇位之后秦王该怎么办,但赵普却不这么想:“假若官家属意大帅为储又当如何?” 听闻此言,陈佑眉头一挑。 只听赵普站起身来,踱了两步,继续道:“我等皆知大帅功盖天下,难道官家就不知道?假若官家原本属意大帅为储,但由于我等疏忽京中,导致荆宁矫诏篡位,岂不是平添许多波折?” 说到这里,他转向秦王,长揖道:“殿下,臣请入京一行,为殿下联络朝臣。” 在一旁听着的陈佑明白,赵普这又是一次冒险。 若是诏令秦王继位,荆宁平安无事,那自然是最好。但若秦王非是储君,或者荆宁拼死一击,远在西南的秦王可是一点忙都帮不上! 那么,自己要不要跟着去? 如果隐匿行迹,即便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演变,逃出生天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到时虽事未成,但为了主上甘赴险境,这忠心就不需要怀疑了。 问题是,再怎么说都有事败身亡的可能性。穿越过来很可能就活一年多,什么理想都没实现,也没给这世界带来一丝改变,甘心吗? 这么想着,陈佑抬头看向秦王,见其一脸犹豫,顿时嘴唇一抿下定决心,也起身道:“殿下,臣请同往!” 秦王见自己两位幕僚皆做此选择,他也不再犹豫,起身走到两人面前,顿了一会儿沉声道:“此去当以自身安危为要,但事成,某必不负你等!” “殿下!” 陈佑赵普再揖,被秦王扶起:“今日某便往渝州去,你二人到时自渝州隐匿行迹出发。” 二人点头表示知晓,又听秦王接着道:“在此之前我会写信到卢府,让义成军拨一队人手供你二人支使。除此之外,若事急,侍卫马军长风军都指挥使皇甫楠可联络一番。” 一连串的叮嘱,陈佑用心记下,说不准记的这些到时候就能用来保命。 冬十月辛亥朔,秦王一行抵达渝州,当日收到京中来信。 这封信提到不少事情:官家精神尚好,京中鼓噪立储之人众多,宁王日日去观寺祈福,荆王想要回京被驳回,有御史弹劾荆王在广晋府行不法事被留中等等。 三人商议一番,认为抵达汴京之后,首先就需要联络官员弹劾宁王,以免舆论影响官家的判断。【1】 当天下午,陈佑、赵普各领十数护卫分批出城,约定好汴京城外接头时间地点之后分头前往汴京。 就在陈佑等人尚在路上之时,京中有御史弹劾秦王在锦官府屠戮良民。 支持秦王的集贤相江夏青也不管这御史是何方势力,直接授意手下官员分别弹劾荆王宁王。一时间朝堂上纷纷扰扰,被这事一搅和,原本渐有好转的赵鸿运在御医的救治下才勉强没有病情恶化。 十月初八,杜皇后诏宁王入宫。 听宦官传来皇后口谕,宁王赵元兴眉头一皱,随即舒展开来,吩咐府衙仆役:“备马。” 随即转向那宦官:“大官且在前带路。” 那宦官连忙行礼,走在前头。 自西华门入了皇宫,宣佑门进入后宫,一路绕过嫔妃宫殿所在,来到杜皇后居住的嘉德殿。 一如前次,杜皇后此时正在做着针线活,听见宫人禀报才将手中活计放下。 赵元兴步入殿内,稍稍扫视一眼便低垂眼帘,毕恭毕敬行礼道:“臣元兴拜见圣人!” 受了此礼,杜皇后温和笑道:“我儿快坐,红艳,炉上煨着的乳鸽盛一碗给三郎。” 那三十多的宫人连忙应了一声,走进一旁小阁。 赵元兴恭顺地坐下,心中却是冷笑不已。 虽都是儿子,但在他这个母亲眼里,怕还是二哥最亲!此时做出这等亲热姿态,不知又有何打算。 第一百四十七章 龙虎齐动风卷云(一) 估计杜皇后也不适应这样的交流,沉默了好一阵。 她不说话,赵元兴乐得不开口,就这么干坐着。 见他这副模样,杜皇后眉头皱起,颇为不喜。 好在这时候宫人红艳端着红色木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是一个盛着乳鸽汤的红色瓷碗,碗旁一个碟子上放着尾端包银的筷子和汤匙。 红艳将托盘摆到赵元兴身旁的茶几上,杜皇后适时开口道:“这是御医给的方子,里面加了黄芪,最是暖身。若是三郎喜欢,就让红艳把方子给你。” 赵元兴端起瓷碗,舀了一匙送进嘴中,点头道:“确实不错。” 又喝了一口,才放下瓷碗,抬头朝杜皇后拱手道:“多谢圣人赐方。” 按道理,这时候他该询问杜皇后召他过来所为何事,可他就是不说! 说完那一句感谢的话语之后,再次将双手摆到腿上,低头不语。 这是典型的恭恭敬敬就是不配合。 杜皇后眼皮直跳,胸口一起一伏喘了一阵才勉强平静下来。 当下眼神也有些冷,毫无感情地问道:“听说三郎最近日日去为官家祈福?” 虽能听出皇后语气变化,但赵元兴依然是十分恭敬:“臣每日为官家圣人,为我大周江山祈福。” “你是一个孝子,知道替官家祈福,每日入宫探视。” “这都是臣分内之事。” “是啊,分内之事。”杜皇后盯着恭敬垂头的赵元兴,“那你觉得二郎是不是也应该做一做这分内之事啊?” 原来她的目的是赵元盛。 已经猜到皇后想干啥的赵元兴嘴角扯出一丝笑容:“好叫圣人知晓,二哥乃是广晋府尹,事务繁忙不可轻离。且对我等臣子来说,处理好政务就是对君父的忠孝了。” 听了这话,杜皇后面色一沉:“广晋府就那么重要?换一个府尹就不行吗?还是说,你不想二哥回来?” “臣不敢!”赵元兴立刻否认,“只是这府尹任免,非是臣所能决定,是否让二哥回京,还得看官家的意思。” “你探视官家的时候提一嘴,成与不成都不怪你。” 皇后都这么说了,为臣为子,他赵元兴都不可能硬顶着不答应,当即应道:“谨遵圣人之命。” 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全然没有半点真心。 杜皇后盯着他看了一阵,终于无力地摆手道:“你若是无事,便先回去吧。” 听到这话,赵元兴立刻起身长揖:“臣告退。” 言罢,甩袖转身离去,提都没提什么食疗方子。 离开宫殿的一刹那,隐约听到拍桌子的声音。 站在原地摇头笑了笑,在宦官的带领下离开皇宫。 十月十二日,第一甜水巷周边卖出了两套房子,其中一套房子中,就住着陈佑和他的两名家兵。 这两套房子是张昭出手,绕了几层关系拿下来的,几乎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下午,等在城外的赵普也带着两名护卫进城。其余人等分作几批在外城住下,等候通知。 好在现在趁着冬日农闲,尚未修完的外城墙再次动工,外城乱糟糟的一片,这三十几个人就仿若一滴水进了大海,悄无声息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陈佑在约定的地点等到赵普,带着他来到另一处住所。 关上院门之后,两名护卫在院中守护,陈、赵二人来到正堂。 赵普左右看看,这套房子是一个单独的小院,前院后屋。院中两边分别是厨房茅厕,后面的一排屋子总共就三间,一间正堂在中间,左右是卧房。 围着桌子坐下之后,赵普不由赞道:“将明竟能寻得如此住所!” 陈佑听到这话,心中一突,连忙笑道:“也是运气好。” 说着,眼睛一眨:“或许正应了天命也说不准。” 天命,什么天命?用在此处,自然是辅佐秦王赵元昌登基! 谶纬天命之说缥缈不定,但在此等出生入死之时却足以让人心安。 赵普也是十分赞同地点头道:“说不得我等此行正合天命!” 关于天命的讨论到此结束,精神鼓励偶尔有一次就够了,重要的还是实事。 陈佑率先道:“还是按照计划来吧,先不要动,等联系上卢府和童家令,把城中的情况搞清楚再说。” “嗯。”赵普点点头,“时间紧急,咱们分头行动,你去联系卢府的人,我想法子联系上童家令。” 下午快到未正之时,陈佑穿着麻衣草鞋,一副穷酸落拓的样子,顺着人流缓缓走向大相国寺。 这日天气不错,街面上行人不少,大相国寺墙根那也有不少破落户靠着晒太阳。 此时太阳偏西,东墙那边几乎没什么人,陈佑便寻了东墙和南墙的拐角靠着。 不到半盏茶功夫,开在南墙的大相国寺山门内使出两驾马车。 听到车轮转动的声音,陈佑转头一看,正看到驶在前方的马车的车辕上拴着一红一白两条丝带。 顿时直起身来朝四周看看,并无人注意到这边。 两驾马车道墙角这里就要向北转,此时跟在后方的那一驾马车加速从外侧超过前方的马车。 就在内侧马车的入口被挡住时,车帘掀开,陈佑连忙快速跨步,在车厢中伸出的一只手臂的帮助下迅速进入车内。 不过短短一瞬,两驾马车重新恢复成一前一后,完成超车的那驾马车中传出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 而后方马车中,陈佑朝面前的锦衣青年拱手道:“见过卢衙内。” “陈司马客气了。”锦衣青年,也就是卢璟嫡子、义成军副都虞候卢仲彦拱手回礼。 没有过多虚礼,互相见礼之后,卢仲彦直接就开口道:“好叫司马知晓,如今家中军士百多人已在城外一处农庄,城内府中尚有家兵三十余人可供驱使。” “我等自蜀地也带回了三四十人,只要不是大战,这近两百人也足够了。” 按照之前的计划,最坏的打算是,一旦有动静就直接突袭拿下宁王。在陈佑看来,只要宁王当时还未入宫,两百人绰绰有余。 卢仲彦点点头,接着道:“据细作回报,荆王派了手下谋士前去联络彰德军和镇宁军。” 第一百四十八章 龙虎齐动风卷云(二) “意料之中。”陈佑丝毫不意外,“只是不知卢节使是何打算?” 卢仲彦笑着摇头道:“大人心中作何想法,我也不知。” 陈佑也是一笑,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他心里清楚,卢仲彦既然被卢璟派来京中,那些谋划肯定是知道的。只不过可能定下的计划还是以卢家的利益为主,所以不便让他这个秦王近臣知晓。 又询问了一些京中消息,眼看要到马行街,卢仲彦取出一块木牌交给陈佑:“陈司马且将此信物收好,若有急事,可至封丘门广福坊第三巷口往里数第二家米粮铺子买三斤二两菘花。” 陈佑接过木牌塞入袖口,也交待道:“若是急事需寻我,宣平坊靠近北墙的那一条巷子往里数第四家就是了。” 卢仲彦点头示意记下了。 少顷之后,马车转过一个街口,陈佑趁机下车,顺着马车行进的方向走了几步便转入一个巷子。 在东城这边转了一圈,陈佑才前往赵普住处。 站在巷口看了看,门旁的墙上约定好的标记还在,便上前敲了三下门。 门内响起三声咳嗽,紧接着一个声音问道:“谁啊?” “老家的。” “老家哪的?” “步行街。” 不用问,这番对话的内容都是陈佑设计的。 院门吱呀一声被拉开,留守在院中的军士将陈佑迎了进去。 此时赵普尚未回来,陈佑便坐在正堂静静等待,那军士也坐在一旁不说话。 就这样等了大约一个时辰,外面传来三声敲门声。 屋内两人一同起身,互相对视一眼,军士走到院内咳了三声,然后开口问道:“谁啊?” “老家的。” “老家哪的?” “步行街。” 一番对答之后,军士打开院门,一副商贾打扮的赵普带着打手模样的军士走进院内。 坐下喝了一口凉茶,赵普将从童谣处得到的消息原原本本告知陈佑。 陈佑偶尔插嘴问一句,大部分都是赵普在说,这一说就是半个时辰。 好不容易说完,赵普又灌下去半壶茶水。 陈佑食指敲击着桌面,消化着赵普带来的消息,仔细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不说话,赵普也安静地等着。 虽然来京之前秦王没有说以谁为主,但陈佑官阶较高,再加上提前来城中打点事宜的也是他,故而两人之间隐约是以陈佑为首。 就这么考虑了好一会儿,陈佑终于开口道:“这么看来,江相公是可信的。” “应该是。”一直等着的赵普立刻道,“童家令也说了,从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官家身体尚好,故而我们还不可轻动。” 陈佑点点头:“确实如此。只是宁王在京中,日日入宫探视。常言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此事不得不防。”【1】 听得陈佑吟的两句诗,赵普眼前一亮,不由重复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将明这两句言尽世事人情!” 见他这番作态,陈佑不免摇头苦笑:“则平还是先想想我等该当如何罢。” 赵普尴尬一笑,调整了一下坐姿之后皱起眉来:“正如你所言,宁王现在正是近水楼台,有足够多的机会在官家面前表现自己,这是大帅的短板。只要大帅一日不回京,此事便一日不得解。” 陈佑也是眉头紧锁,心头突然升起一个想法:若是官家这时候便崩了,那该多好! 只是很快他就摇摇脑袋,将这个想法从头脑中抛开,认真考虑正常的方法:“现在咱们能做的就三件事。” “嗯?” “第一就是联系上江相公,看能不能通过朝堂上的手段让大帅自蜀地回京。” “没错。”赵普点头附和道,“只不过成功的可能性不大,毕竟据童家令所言,这段时间朝堂上也有不少要召回大帅的声音,只可惜宫中一直没有反应。” 所谓的宫中没有反应,意思就是官家没有同意。 陈佑虽也心中叹息,但脸上却表现地好似不在意一般:“不管怎样,至少能通过江相公得知高层之事。” “嗯,也只能如此了。联系江相公的事情还是交给我吧。” 陈佑看了一眼赵普,缓缓点头:“第二件事就是盯紧了开封府和宁王府。荆王离得比较远,且广晋府旁边就是义成军,暂时不需要我们操心。” “两处地方,怕是人手不够吧?难道把刘河他们叫进来?” “不合适。府外突然多了一些陌生人,十有八九会让宁王警觉起来。” 见赵普皱眉,陈佑道:“这事交给我,我会联系卢府帮忙。” 听到这里,赵普才舒展眉头。 卢璟自晋时便是节度使了,自安史之乱以下数百年来,外地的节度使在京城安插细作都是基本操作。借助卢府的力量倒是十分方便。 想到这里,他突然又道:“这样的话,也可以找王府,童家令应该也能帮上忙。” 听闻此言,陈佑心中一动。 童谣乃是负责秦王府情报细作,或许可以借此机会探一探底子。待得秦王成功继位,说不得现在了解到的这些就能派上用场。 当下也点头道:“嗯,事关重大,能借用的力量都要用起来。你这里不要暴露,让他派人到我那里去寻我。” “好。” 答应下来之后,赵普又问道:“那第三件事情是什么?” “这第三件事,就是我等隐藏好自己。我等身为秦王属官,不得命令就出现在汴京城内,一旦被宁王或荆王的人发现,怕又是一个攻讦大帅的好把柄。”【2】 “把柄?”赵普不由一笑,“此言倒是形象,将明常常口出妙言。” 说笑一句,他便严肃下来:“将明此言有理,吾亦知之。” 见能说的都说了,陈佑便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 “慢走。” 皇宫大内,一青衣宦官端着一盘糕点低头趋步而行。 在宫中这么久,他已经习惯走路放轻脚步,再加上软底鞋子,此时走在石板路上就仿佛是青衣鬼影般。 “......交给宁王,切记不要被人发现。” 乍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青衣宦官心脏一停,低着头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却听前方继续传来另一个声音:“放心吧大人,儿子知道该怎么做。” 紧接着就是那个熟悉的声音:“你知道就好。咱父子俩日后几十年的荣华富贵就看你能不能做好了。” 顿了顿,那个声音继续道:“去吧,一定要小心。” 直到这时,这宦官才清醒过来,四处看了看。连忙踮起脚端着木盘朝后跑到一个路口,匆匆忙忙转过去藏好,连木盘上落下一块糕点滚到路边都没顾得上。 第一百四十九章 龙虎齐动风卷云(三) 躲在墙根之后,青衣宦官心脏猛跳,屏息凝神竖起耳朵听墙那边的动静。 只可惜脚步轻盈是宫内宦官宫女的必备技能,那一段对话结束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其它动静了。 等了好一会儿,这宦官才重新站好。 看着木盘上不成形状糕点,只是稍一犹豫便端着木盘快速往回走。 绕了一圈来到一处暖阁,刚靠近暖阁,就听站在门口的一个宦官道:“鲁三,你怎么把糕点作弄成这副模样!” 青衣宦官鲁三从鼻孔里冷哼一声:“说了你也不懂,我有急事要告知林内监。” 说着不等门口的宦官反应过来就端着木盘要进门。 “哎!”门口那宦官连忙拉住他,“内监正在忙,你先在这等着!” “都说了有急事了!”鲁三不耐烦地把手中木盘塞到门口这宦官手里,不理会他在身后咋呼,直接走进暖阁。 走了几步,来到关着门的里间门外,微微躬身,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敲了敲门轻声呼喊道:“内监,小的鲁三有急事禀报。” 顿了一会儿,门内传来林盛保的声音:“进来。” 得到许可,鲁三轻轻推开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又小心翼翼地将门关好。 这才转向书桌之后的林盛保,点头哈腰道:“内监。” 身着单衣的林盛保放下手中文书看向这鲁三,面色平静地问道:“你有何事?” 鲁三一个激灵,连忙道:“是这样,小的刚刚准备拿一盘糕点送到政事堂,没想到走到半路遇到了韦内监。” “嗯?”林盛保生出一丝好奇,“他同你说了甚话?” “好叫内监知晓,韦内监没看到小的。不过,小的听到他在和他干儿子讲话。” 说到这里,鲁三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林盛保,见其面无表情,心中一突,顿时不敢卖关子,连忙道:“多的小的没听到,就听到韦内监说‘交给宁王’,还说那件事关系到他们父子俩今后几十年的荣华富贵。” 林盛保听了这话,眉头皱起:“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没,没了。” 沉吟一阵,林盛保看向鲁三,露出赞许的眼神道:“你这次干得不错。” 听了夸奖,鲁三脸上露出喜色,连声道:“都是内监提携!” “你的功劳我都记着。先下去吧,这件事不要说出去。” “是,是,小的告退。”鲁三点头哈腰地离开房间。 林盛保坐在桌前,皱着眉考虑了许久,又翻开之前放下的文书。 只见文书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但他目光盯着的却只有其中一行:陪同秦王巡视诸置制使司的秦王司马陈佑、锦官府司录参军事赵普数日未曾露面。 许久,他喃喃自语道:“会是来汴京了吗?” 正午时分,东京一处食客颇多的脚店,陈佑面对着墙坐在一处角落,一边吃着下酒菜,一边听张昭介绍收集到的消息。 “这半年来,府尹提拔了不少人,每日开封府衙外都有不少人等着接见。而且在农忙时节不好修筑城墙,府尹又下令在府衙接受诉讼,倒是把下面几个县的案子都抢光了。” “哦?”陈佑生出一丝兴趣,“判的案子能经得起推敲吗?” 听到陈佑的问话,张昭皱着眉仔细回想:“听府衙法曹里面的书吏说,几个参军都一同帮忙的,至少没有什么明显的错漏之处。再加上府尹身为皇子,便是有一些些不平,那些人也都吞了下去。” 陈佑笑着摇摇头:“你继续说。” 张昭点点头,又继续道:“十天前听说大理寺少卿家……” 张昭口中说出的这些消息,要么是庶民间议论较多的,要么是某些官员家中变故。 没办法,张昭的层级在这里摆着,再加上刚开始,他能接触到的也都是些升斗小民,最多有一些不得志的八九品小官。 消息来源是这么些人,可想而知消息的格局有多大了。 当然了,这些消息虽然繁杂琐碎,但是和朝堂上的一些事情结合起来看,还是能分析出来一些不为人知的情报的。 陈佑耳朵听着,脑袋里不停地和已知的消息匹配组合。 “对了,前几天负责安业坊的人告诉我,说看见兵部高侍郎家的管家曾经和一个都虞候亲兵一起吃饭。” “哪一个军的?”陈佑不由皱起眉头。 “呃,掌柜的莫怪,我也记得不太清了,当是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嘴,我也没太在意。” “无妨。”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陈佑紧皱的眉头还是显示他心底不是那么轻松。 见他这幅模样,张昭不免有些自责,连忙道:“等我回去再仔细问问。” “嗯。”陈佑点点头,随即看到张昭一脸自责的神情,不由笑着宽慰道:“大郎不必太在意,问得出来更好,问不出来也无所谓,总归现在我等知道他在联络侍卫亲军便是了。” 汴京周围除了开封府各县的衙役,便只有侍卫亲军的几十个军,是以陈佑能下此结论。 当然,一个兵部侍郎联络亲军,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毕竟军事之权虽多在枢密院,但兵部也是有发言权的,被军头捧着敬着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从童谣处得到的消息和张昭这里的消息一比对,这个兵部侍郎十有八九是帮着宁王的。 这样的话,在现在这个时刻去接触侍卫亲军的一个都虞候,不得不让人警惕起来。 这样的话,自己这边就得想法子得到侍卫亲军的支持了,最差得是能让侍卫亲军在帝位确定之前不偏不倚。 要了解军中的事情,是现在就去找秦王所说的那个皇甫楠,还是直接去联络枢密副使吴峦? 这件事以后再考虑。 陈佑暂时压下这个想法,继续听张昭介绍。 广晋府,刚从城外归来的富令荀翻身下马,差一点没站稳,幸好身边护卫眼疾手快将其扶住。 这几天在三州之间来回奔波游说,让他的精神和身体都十分疲惫。 稳了稳身子,快速前往赵元盛所在的书厅。 一进门,还不等赵元盛开口,他就隐含兴奋道:“令荀此行不负殿下所托!” 第一百五十章 龙虎齐动风卷云(四) “我就知道向原定不会让我失望!” 听到富令荀的话语,荆王赵元盛兴奋地站起来,绕过桌子亲自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富令荀面前,温言道:“向原且喝口茶润润嗓子,歇息歇息再说不迟!” 自家主公如此做派,直让富令荀感动非常,一刹间仿佛浑身疲惫尽去。 他也不多做推辞,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空茶盏还拿在手上,便开口道:“启禀殿下,如今那镇宁军节度使瞿以震已经应下出兵相助之事,则渡河之事便无须发愁了。” “不错!”赵元盛点点头,“如今所忧者,无非开封、滑州。” 澶州是一座比较典型的双城,二十九年前符存审受晋王李存勖委任镇守此处,其在黄河两岸分别建筑南城北城。 从广晋府到澶州、滑州,抵达开封府,这四地正好在一条直线上。且这一片皆是平原,没有可以遮掩行踪的山岭之类的。 原本赵元兴收拢了广晋府乡兵团练之后,还在犯愁该怎么迅速渡河,以免被滑州的义成军发现,来一个半渡而击。 现在能从澶州渡河,安全和速度都能得到保证。 “镇宁军相助于我,彰德军也有意坐视,想必那卢璟应该不会不智,非要以少击多。”说到这里,富令荀脸上露出一丝遗憾,“只可惜时日尚短,义成军内部尚无人可用。” 听他这么说,赵元盛宽慰道:“向原切莫自责,这不到半年时间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了。时日所限,非你之过。” 富令荀点点头:“敢问殿下,开封府中可有消息传来?” 赵元盛当了几年开封府知府、府尹,虽被调走,但在开封府内还是留着一些忠臣、眼线的,是以富令荀有此一问。 “三哥此时倒无异动,只是日常勾连朝臣、入宫探视颇为频繁。” 说到这个,富令荀也只好安慰道:“宁王居于京城,行此便利也是应有之意。只不过若是有事,殿下必须绕过义成军,切不可同其纠缠!” 对京外的两位皇子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在尘埃未定之前赶回京城,故而富令荀才有此说。 赵元盛自然也清楚这一点,听了他的话之后,毫不犹豫地点头。 汴京江府书房内,橘黄色的烛光在江夏青脸上闪动,显得沉思中的江夏青脸色变换不已。 坐在他对面的赵普端坐在椅子上,眼观鼻鼻观心,微微垂首,沉默不语。 一时之间这隔间之内只有烛花炸开的“噼啪”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烛台上的蜡烛短了一指宽的那么一截,江夏青终于开口了:“我只问一句。” 赵普当即直起身来,看着江夏青的双眼,十分认真地道:“相公请问。” “事急,秦王必归否?” 赵普沉默一阵,一字一句道:“秦王已至江陵,若有事,四日必抵京。” 江陵至汴州,近一千二百里。四日抵京,这就意味着京城有事,立刻安排驿使按照最高等级——换马不换人,日行六百里——来传递消息至江陵,而收到消息的秦王也得不要命的狂奔两日。 这一趟跑下来,怕是要丢了半条命。 只是见秦王有此决心,江夏青却是心中一定,轻轻点头道:“如此,事可为。” 赵普心中暗自松了口气,绷着脸点点头道:“普来汴京之前,秦王曾言京中事务当仰仗江相公。” “这是自然。”身份摆在这里,江夏青也没有太过自谦,当下道:“你先回去,明日我试探一下刘照临、杨岐之他们。” 说着,他眼神隐晦地看了一眼赵普,别有深意道:“如今之时,只要六位相公心意一致,则大事可定。” 赵普立刻点头表示明白。 次日一早,周帝赵鸿运拖着病体在长春殿诏见一班重臣。 只是这病绵延数十日,此时赵鸿运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无法支撑他长时间处理政事,故而这次朝会不到半个时辰便匆匆结束。 一众朝臣在沉默中离开长春殿,一个个见赵鸿运这幅样子,皆是各有心思。 今天轮到朱庆尧前去文明殿押班。江夏青回到值房,处理了十来份公文之后,眼看押班归来的朱庆尧也进了自己的值房,便挑选了两份比较不易抉择的公文拿在手中,来到首相刘明的值房。 敲了敲门,低头批阅的刘明抬起头来,看清是江夏青之后,露出一丝笑容:“箬笠可是有事?” “正是。”江夏青坐到一张椅子上,举了举手中的公文,“却是有事欲请教照临兄。” “但说便是。” 只是江夏青却没急着开口,而是看向待在一旁的两名书吏。 这意思很明显了,那就是希望刘明屏退他人。 见此情景,刘明微微皱眉,沉吟一阵之后还是摆摆手示意书吏退去。 待内间的门关上,刘明这才放下手中的毛笔,看向江夏青道:“箬笠此来怕不仅仅是为了手中公文吧?” “照临兄慧眼。”江夏青正色道,“我此来,却是心忧官家。” 刘明却是一脸淡然:“官家身为天子,自有天地庇佑,圣体如何,非是我等所需考虑之事。” “照临兄不欲就山,然而山欲就照临兄。身为首相,照临兄以为可以独善其身呼?” 顿了顿,江夏青接着道:“我等非是枢密院那群人,等闲动不得。一旦生事,两面不沾固然能保存己身,只这一番富贵怕是再不可得了。” 沉默一阵,刘明突然笑道:“箬笠乃为锦官说客否?” 江夏青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也笑道:“照临兄何必多问这一句?吾之态度,岂非早已明朗?” 刘明嘴角含笑轻轻摇头:“锦官府确实不错,说不得致仕之后便去寻一处住所。” 没头没尾的这一句话,江夏青却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当即笑道:“想来照临兄定可如愿。” 说笑一阵,刘明突然肃容道:“你,我,这才两人。” 江夏青沉吟一阵:“吴奇峰素来亲善,想必不成问题。我还准备打探一下杨岐之的想法,如果可成,这便是四人。” “杨岐之。”刘明皱眉考虑一阵,然后道:“我去找他问问。” “也好。”虽有些犹豫,但江夏青还是点头答应。 第一百五十一章 龙虎齐动风卷云(五) “齐先生倒是风趣!” “广安见识之广也是叫某心折。” 福运酒楼,套着厚重大衣的齐醒、周弘顺有说有笑地并肩走出。 不知什么时候起,黄世俊竟然又和宁王有了交集! 行了几步,两人在街口停了下来。 周弘顺拱手诚恳道:“既然如此,筑城度支之事,还望黄副使多多费心。” 齐醒亦回礼道:“还请广安转告府尹,此等大事,我家副使定尽心办妥。” 说完这句话抬起头来,却不由目光一凝,远处似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思索间,突然听到周弘顺提高音量喊了一声:“齐先生?” “啊?”他这才回过神来,露出一丝歉意的笑容道:“广安说甚?” 周弘顺满是疑惑地朝他之前目光投注处看了一眼,这才道:“晚生却是突然想起来大尹尚有一事吩咐我去办,不得不向先生告罪。” “无妨。”齐醒含笑道,“既如此,便就此别过!” “齐先生慢走。” 齐醒走了几步,扭头一看,正看到周弘顺朝他之前所看的方向快步行去。 见此情景,他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加快脚步往黄宅赶。 周弘顺在这一片转了一圈,愣是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物。 换句话说,在他看来,这街面上所有的行人看起来都很可疑。 回到开封府衙,他立刻来到宁王办公的书厅。 见他如此火急火燎,宁王不免奇道:“广安可是有什么急事?” “启禀大尹,我今日邀那三司黄副使的幕友齐醒商议筑城钱粮之事。” 他还没说完,宁王便问道:“可是那黄世俊有难处?” “非也。”周弘顺摇头道,“钱粮之事已经谈妥,只是在街面上发生了一件事。” 顿了一下,他才接着道:“那齐醒仿佛看到了什么,但我看去之时却没有什么异常。” 听了这话,宁王皱起眉头,沉思不语。 周弘顺则一刻不停地说出自己的猜测:“某以为,若是稀奇事物,那齐醒想必会告知我一声。既然没说,那就是看到熟人了,或许还是此时不适合相认的熟人!” “你是说,”宁王斟酌着用词,“可能是其江陵故交?” “正是!” 周弘顺眼中闪烁着莫明的神彩,来回踱了几步,捋顺思路之后继续道:“除非之前便有敌意,否则不可能不上去打个招呼。而如果不是这种情况,那就是说此人这时候不应该出现在开封!” “齐醒,黄世俊,江陵故人......” 宁王低头暗自盘算一番,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周弘顺,一字一顿道:“陈佑!” “不错!正是此时应该在锦官府的秦王司马陈佑!” 周弘顺停下步子,十分严肃地说道:“陈佑身为秦王司马,不得诏令便隐匿行迹回到汴京,其心叵测,其行可诛!” 这话一出口,宁王呼吸一顿。 说的是陈佑,但若真的抓住了陈佑,他背后的秦王还想撇清干系么? 你秦王在君父卧病之时暗中派自己的司马回京,莫不是想叛变? 想到这里,宁王呼吸急促起来。 只是他心中还有些不确定:“若这一番猜测是错的呢?” “大尹只需命令府县衙役排查可疑之人便可,便是猜测成空,也能借此整顿一番城内治安,将开封城内控制得更为紧密。” 沉吟一阵,宁王点头道:“广安所言有理。” 当天晚上,陈佑趁着夜色来到赵普住处。 刚一进门便开口道:“则平,我们得出城!” “什么!”赵普低呼一声,借着月光看到陈佑面色凝重,便知其不是在开玩笑。 当下也严肃起来:“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陈佑微微颔首:“我收到消息,开封府准备搜查城内可疑之人。” 这消息自然是在开封府衙**职的张昭传来的。 赵普沉默一阵,开口问道:“可是我等被发现了?” “不确定。”陈佑转头看向门外,“明日便分批出城,有事再进来。” “不妥。” 没想到赵普有不同意见,陈佑诧异地看向他,只听他接着道:“如果我等住在城外,那就意味着要多次进出城门,更容易被发现。” 考虑一会儿,陈佑道:“共有十一座城门,如若多绕点路,想来城门官不至于记得。在城中容易被瓮中捉鳖,我等倒无妨,只怕连累了大帅。”【1】 好一会儿赵普才点头道:“也罢,便听你的。” 十月二十四,笼罩开封城整整三天的乌云终于散去,阳光普照,万民皆安。 靠近大相国寺的一处成衣铺中,卢府二娘子卢云华在婢女的陪同下挑选衣裳。 其实卢府本就有裁缝,之所以来此处挑选成衣,实际上是为了顺路给陈佑传递消息。 这几天汴梁城内衙役横行,连带着卢府、秦王府周边也多了不少陌生之人。 谨慎起见,卢家人现在不直接同陈佑接触。如果有消息要通知,都是写在纸条上,借着出来办事的幌子,路过陈佑之前住处时悄悄扔进去。 陈佑每天不定时地到院中查看,但有发现也是阅后即焚,从不外带。 而赵普和童谣的联络,也自有一番手段。 “就这些吧,绿萝结账。”眼看在这铺子中耗了一刻多钟,卢云华便吩咐婢女结账。 付了钱,店铺中一个粗使女工将两套冬裙抱到停在店外的马车中。 待主仆二人上了车,数名家兵护着马车缓缓向北行去。 离此处不远的一处酒楼内,开封府尹、宁王赵元兴看着街面上三三两两的衙役,头也不回地问道:“此次可有把握?” “大尹放心。”站在他身后的周弘顺一脸自信,“这几日我发现卢家在城内行动,必定要经过通利、宣平二坊,故而我判断那陈佑一定是藏身在这两坊之间。且这次行动乃是骤然通知,即便衙役中有其眼线,此时也来不及通知。” 赵元兴点点头,回到座位上闭目养神。 另一边,一身农夫打扮的陈佑自曹门入城,缓缓向宣平坊小院处走去。 第五十二章 寒冬将至晚星稀(一) 数名劲装男子护持一辆挂着黑色障尘的马车缓缓走在坊间的街道上。 晚唐乱世到现在一百多年,盛行已久的里坊制度渐渐崩溃。 汴梁城内虽然还将居民区划分成一座座坊,但大多数贴着坊墙的人家都会在坊墙上开窗、开门。甚至有些人为了坊内出行方便,直接推倒坊墙,将坊内街道与坊外连通。 陈佑在这次在城中的住所就是宣平坊一个贴着坊墙的小院,卢家人每次都是把纸团扔进坊墙上开着的窗户中。 说起来一开始是安排亲兵来送的,只不过前几天一个家兵被人盯上,没机会将纸团扔出去。 但消息不能不送出去啊! 回到卢府之后,二娘子卢云华便接下了这个差事。 她吩咐仆人团了百多个空白纸团,乘着马车在城中溜圈,发现有人跟踪之后便一边溜圈一边随机朝路边住户家中扔纸团。 那天下午,开封城中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更有朝官家中无故被衙役强闯,次日就有数十份弹章弹劾开封府。 这一次之后,送消息的任务都交给卢仲彦和卢云华乘马车来完成了,而且马车内常备一大盒纸团,一旦发现有人监视就随便乱扔。 宁王无奈之下,只好安排衙役在固定几个街口巡视,吩咐他们看到卢府马车就上报给推官周弘顺。就这样花了好几天才锁定了通利、宣平两坊。 马车进入宣平坊,眼看即将经过陈佑住所,一路上十分警惕的家兵见周围没有可疑之人,便缓缓敲了三下车厢。 过不多时,走到陈佑住所门口,车窗上的布帘掀开,一个纸团丢过院墙进入小院中。 整个过程不过一眨眼功夫,布帘很快放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马车继续轱辘轱辘朝前走。 走到巷子口,一个农夫站在一边等待马车离开。 领头的家兵扭头看了这农夫一眼,微微点头示意。 这人正是乔装入城的陈佑! 他目送马车离去,自顾自走进巷子,查看一番院墙,确认没有翻墙的痕迹之后便开锁推门。 闩上门,弯腰在墙边捡起纸团。 快步走进正堂,把正堂的门也关上,到开窗的房间查看有无纸团。 这才回到正堂展开纸团。 “澶州兵马调动异常。有平武军校尉入宁王府。” 纸上就这两句话,陈佑看完之后,面无表情地将纸烧掉。 平武军属于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正巧张昭探明同宁王联络的那个都虞候就是步军的。 往好处想,或许平武军正是通过那个都虞候同宁王搭上线的,这样的话亲军站在宁王一边的可能就只有一个军。 待纸张烧尽,用木棍将纸灰捣碎。 开门,出门,锁门。 脚步稍稍加快朝来时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准备从西边的梁门出城。 没走几步,他突然瞳孔一缩,连忙闪身进入院墙之间的小道。 却是看到前方有衙役在搜查人家,另有一人守在路口,许进不许出。 他没有停顿,立刻朝另一方向走去。 只是还没走多远,就听到前方传来喧哗声。 显然这个方向也有衙役在搜查! 陈佑立刻明白这是哪里露了马脚被追查到此处了。 只不过显然对方只能确定一个大概方位,暂时还找不到自己。 可如果不迅速离开的话,说不得就要被堵在宣平坊中了。 越到这种时候,他就越冷静。 心脏跳动之间,仿佛时间都放慢了许多。 稍稍思考,他决定返回住所,从房间里开在坊墙上的窗户中出宣平坊。 不等他回到自己的住所,突然听到东南角传来一阵呼喊声:“别让他跑了!” 正快步前进的陈佑一下子顿住,只感觉血液凝固,浑身发冷:被发现了! 紧接着就有人喊道:“留两人守住路口!其他人过来帮忙!” “狗贼滚开!”“杀出去!” 一阵喊杀声、打斗声响起,坊内各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陈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有大盗被围住了! 只是他此时也没有安全,脚步声越来越近,四周没有可供藏身之处。 深吸一口气,连忙再次转身,随便蹿入一条仅一人宽的小巷。 宣平坊东部,重又回转的卢府马车内,卢云华轻咬嘴唇,紧紧抓着裙摆,神情严肃地端坐在车内。 坐在她旁边的婢女绿萝听到南边的吵闹声,不由担忧道:“他不会是被抓住了吧?娘子,要不咱们回去吧?” “到他住的地方看看。”卢云华虽然担忧、紧张,但却十分坚定。 由不得她不紧张,一旦陈佑被抓住,仓促之下秦王必败无疑! 仅有的补救措施便是立刻通知秦王据蜀自立,然而成与不成还在两可之间。 “这里的人跑了!” 还没到陈佑住所前,突然听到小院中传来一声呼喊。 卢云华心头一跳,连忙掀开布帘。 此时领头的那个家兵正吩咐车夫转向其它方向,见她探出头来,连忙低声道:“二娘子放心,看情况他尚未被发现。” 马车继续行进,她扭头看向闹出动静的方向:“那边有可能吗?” “听声音那边人数比较多,应该不是。” 卢云华点点头,正要放下布帘坐好,突然看到前方巷子里一个身影一闪而过。 不由唤了一声:“啊!” 听到这声惊叫,四周的衙役顿时朝这边赶来:“那边有动静!” 须臾,刚刚闪过的那个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正是作农夫打扮的陈佑! 此时脚步声越来越近,只是稍一犹豫,她连忙朝陈佑招手。 陈佑当即明白这是让他进马车,当下毫不犹豫,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跑了几步,猛然踏在车辕上,在家兵和车夫的帮助下迅速蹿入马车中。 受了他的力道,拉车的那匹杂色马吃痛之下抬起前蹄,唏律律地嘶鸣起来。 “喔!喔!”车夫连忙拉扯缰绳,把马匹安抚下来。 好不容易让这马平静下来,还没来得及动起来,周围就出现衙役大声喊道:“那边的马车停下!” 不等车夫犹豫,车内便传出卢云华的声音:“不必管,直接走。” 得了主人的吩咐,车夫立刻一抖缰绳,大喝一声:“驾!” “拦住这马车!” 见其不听,顿时十数位衙役围了上来,马车不得不停下。 领头的家兵登时手握刀柄,瞪大双眼呵斥道:“此乃义成军节度使府贵人!你等想要作甚?” 四周衙役面面相觑,少顷,一个三十许的老捕头站出来呵呵笑道:“贵人莫怪,某等也是受府尹之令在此处追捕强人,听到此处动静,故来查看。” 马车内传出一声清脆的女声:“我有家兵护卫,此处不曾有强人出没,各位还是散去吧。” 却没料到那捕头嘿嘿笑道:“还望贵人怜悯则个,咱是卑贱之人,本不该冲撞贵人,只是府尹吩咐,我等不好不行,只需看一眼便好。” 说着,他右手握刀走向车厢:“某只看一眼,也好朝府尹交待。若是冲撞了贵人,定会赔罪。” “住手!”领头那家兵大喝一声,噌地拔出手中利刃。 “干什么!”四周衙役也是猛然喝道,纷纷亮出手中兵器。 那捕头却是脸上笑容不减,朝布帘伸出手:“某就得罪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寒冬将至晚星稀(二) 围在马车四周的几个家兵也都拔出腰刀,警惕地看着那些个衙役捕快。 领头的家兵同那捕头被车辕和马匹隔在两边,站在那边的家兵便上前试图拦住捕头。 这捕头顿了一下,偏头冷笑道:“宣平坊内有六十多衙役,府尹更是从武库中调拨了几具手弩。” 此话一出,这一片安静下来。 远处的拼杀声源源不断传来,却有渐消之势。 微风吹在脸上,微微有些寒意。 领头家兵隔着车夫盯着捕头,目光中带了些杀意。 这捕头说出这番话,显然是在威胁他们。 两拨人就这么对峙着。 捕头并不着急,反正他这边人多,卢家这些人也没办法回去报信。 他一个小人物,也不想硬来得罪一个节度使,之所以做出那副姿态只是想试探一番罢了。 看卢家这群人如此紧张,想来马车里是有蹊跷的。若是能拖到周推官甚至府尹过来,那就是妥妥的立功,一丝丝后患都没有! 正想着,东南方向的喊杀声停息下来。 捕头立马后退一步,脸上挂着笑容道:“既然贵人不愿意,那我就......” “你要看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一青衣女子掀开厚厚的幕帘,探出半个身子脸色不虞地问道。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这女子身后传来之前那清脆的女声:“绿萝,让他们看清楚了,别转头又污蔑我卢家窝藏强人。” “好!”婢女绿萝答应一声,紧靠着马车壁,费力地将幕帘高高掀起。 车夫也连忙帮忙,同时也是让开,好使旁人看清车厢内的情形。 领头家兵心头先是一跳,以为这就是准备动手了。 一个“杀”字刚到喉咙,同时胯部一扭就要跳上车辕刀砍捕头,然而都硬生生忍住了。 却原来是他看到捕头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噏动愣是说不出话来。 领头的这个家兵扭头朝车厢看去,只见车厢内共有三个人影,皆是身着女子衣裙! 他嘴唇张了张,神情也有些愕然。 端坐在车厢内的是卢云华,站在最外面掀开幕帘的是绿萝,那么那个缩着身子低头躲在绿萝身后的自然就是刚刚进车厢的陈佑了! 正在此时,面若寒霜的卢云华开口道:“想来是看清楚了?绿萝放下吧。” “是。” 绿萝答应一声缩回车厢,松手放下幕帘。 那捕头此时终于扯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噗通一声跪下,上半身伏在地面上惶恐地喊道:“贵人恕罪!贵人恕罪!” 车厢内再次传出卢云华的声音:“此事自有我父同宁王分说。回府罢。” 听了这一句,捕头一下子瘫在地上,脸上带着绝望。 而那些个围在四周的衙役连忙让出一条路来,家兵门收刀归鞘,护着马车轱辘轱辘远去。 此时那摆平了一干强人的开封府兵曹参军事带着数十刀刃见血的衙役快步赶来,见到离去的马车,还没开口,就有在场的衙役上前说明来龙去脉。 “曹老三!”听完衙役的介绍,这参军顿时气急,一脚朝那捕头踢去,“你这腌臜畜生!莫不是想害死我!” “参军饶命!参军饶命!”捕头也不敢反抗,只是在地上打滚,涕泪横流地喊着饶命。 马车中,刚刚离开那群衙役,陈佑就迫不及待地要把套在身上的衣裙扯掉。 一直看着他笑的卢云华连忙拦住他:“等安全了再脱。” 说着朝他甩了个白眼:“这衣服都被你撑坏了,一脱下来可就再也穿不上了。” 陈佑动作一滞,这套衣裙本是按照卢云华的身材买的。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少女,一个是二十多岁的男青年,这身材自然不可能相同。 基本上有线头的地方都被陈佑在慌乱中扯开了,他刚刚要脱也是直接在扯,若是脱下来,那可真就没办法穿了。 只是前世今生都是第一次穿女装,还是这么紧巴巴的。 陈佑坐在那里,一时间局促无比,一会儿扭动一下,双手也是不停的换着摆放的位置。整个人可以用坐立不安来形容。 见他这样,绿萝是扭头强忍着笑意,而卢云华则是毫不遮掩地笑出声来。 听到她在笑,陈佑更加尴尬,一时间面红耳赤,再加上马车内暖炉的热气,只是一瞬间就感觉浑身冒汗。 看到他如此窘迫,卢云华也不再笑了,端坐着正色道:“如今此处被开封府发现,不知司马下一步准备如何行事?” 开始谈正事了,陈佑也顾不得多想,深吸一口沉吟一阵才缓缓道:“经此一事,怕是开封府更是要紧盯卢府了。” 说完这一句,他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卢云华,见其点头,这才接着道:“不知贵府可否派人自城外绕行?” “嗯?”卢云华轻轻抿唇,之后问道:“司马是想让我家人假装去滑州?” “正是。” “可以一试。” “如此,便多谢二娘子了。” 正说着,车厢突然被敲了三下。 卢云华当即道:“周围无人,可以离开了。” 陈佑点点头,迅速扯开身上的衣裙,从座位底下掏出自己的外套穿上。 悄悄掀开窗帘朝外看了一眼,眼看就要转过墙角,陈佑连忙朝卢云华拱手道:“此次多谢二娘子援手,就此别过!” 说完也不等卢云华开口,猫着腰迅速蹿下马车,走了几步就拐到人流密集之处,慢慢朝城外走去。 大内禁中,锦福殿。 这殿在简贤讲武殿之后,乃是皇帝小憩歇息之处。 下午周帝赵鸿运本在简贤讲武殿批阅文书,接连看到或是请求立储,或是弹劾某王的奏章,心中顿生烦躁之意。 他这大病未愈,又每日处理政事,再受火气一激,过不多时就头晕脑胀昏睡过去,被宦官门搀来这锦福殿。 内侍监韦齐送走刚刚来探望的一众相公,神情严肃地回到御床前。 看着脸色苍白的赵鸿运,不由长叹一声,摇摇头搬来一把胡床坐在床边。 刚坐下,就听见一声呻吟,他立马跳起来:“官家醒了!端热汤来!叫太医!” 立刻就有小宦官一路小跑出去。 “平安。”赵鸿运无力的声音响起。 韦齐立刻跪倒在床头旁的地面上:“臣在,官家且安心休息。” “你通知......”刚说完三个字,赵鸿运脸上闪现出一丝犹豫,合上眼好一会儿才道:“通知秦王回京。” 听闻此话,韦齐如闻霹雳,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之后才答应下来:“遵旨。” 正巧此时跑出去的一个宦官端着一直温在炉子上的热汤走进殿内,韦齐起身,让出空子给宫女帮赵鸿运喂汤。 他站在一旁,看着赵鸿运被扶起来靠坐着,嘴唇紧抿,心情复杂。 让秦王回京,那就是说最后是要传位给秦王了。 他双拳紧握,闭眼抬头,面露挣扎之色。 待得另一个宦官领着太医令进来,他终于下定决心,对赵鸿运恭敬道:“官家,臣先下去办事了。” “嗯。”赵鸿运一边由着太医令把脉,一边点头同意。 退出锦福殿,韦齐却没有安排人前往蜀地送信,而是回到内侍省书厅。 刚刚坐下,他便叫来自己的干儿子:“你立刻通知宁王,今晚我要同他面谈!” 第一百五十四章 寒冬将至晚星稀(三) 官家在简贤讲武殿晕倒的消息很快就小范围传播开了。 说小范围,是因为能够接触此事都是和宫中或者几位相公有关系之人。 皇帝的身体健康状况关系到国家稳定与否,不少人在得知消息之后,立刻就派出信使通知京外。 从赵普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陈佑的态度一下子紧张起来。 两人商议一番,决定通过江夏青或者童谣,联络吴峦见面详谈。 同时陈佑另外安排张昭向早已探明地址的皇甫楠家中递信,约其会晤。 酉时一刻,换了一身商贾行头的韦齐快步走进皇宫外一处小院中。 待随行的干儿子关好院门,他立刻朝坐在堂中的一个青年行礼道:“韦齐参见宁王。” “内监不必多礼。”赵元兴也站起身来,笑着扶住韦齐。 两人分了主宾坐下,赵元兴率先开口道:“内监急着见我,可是有要事相商?” “正是!”韦齐点点头,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周弘顺和宁王亲卫。 他这是想密谈了,周弘顺也是有眼色之人,当即开口道:“大尹,我去外面看着点。” “嗯。”赵元兴点点头,顿时一干人等离开堂屋,房门也被关上。 直到这时,韦齐才神情严肃道:“殿下可知,官家醒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吩咐我通知秦王回京!” 赵元兴养气功夫尚未到家,听了这话就是脸色一变。 阴晴不定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内监告知我此事乃是何意?” “好叫殿下知晓,某尚未派出人手。” 目光闪烁间,赵元兴正色道:“不知道内监作何想法?” 两人对视,气氛一下子凝滞起来。 沉默一阵,韦齐偏移目光,仿佛梦呓般说道:“我自小入宫,原本在洛阳,后来跟着石官家迁来开封,这宫廷之乱也经历过不少。”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当时年龄尚小,还在想争什么呢,好好活着不挺好?” 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没想到我有一天也会干同样的事。” 一直静静倾听的赵元兴“嗬”了一声,站起身来在逼仄的屋子里踱了几步。 韦齐话语间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之前倒向赵元兴,便是在赌赵元兴这个唯一留在京中的皇子能更得官家欢心。 却没想到临到头了发现自己赌错了。 但之前已经压了那么多筹码上去,此时认输,一无所得不说,还得损失惨重。既然如此,不如趁着这机会搏一搏。 韦齐心中这些想法,赵元兴也能猜到一点,他何尝不想搏一把? 只是该给韦齐什么样的报酬? 现在距离赵鸿运吩咐韦齐通知秦王不过几个时辰,此时安排人手赶往蜀地尚且不迟。如果赵元兴给的报酬不够,韦齐完全可以倒戈。 可是问题在于,韦齐一介刑余之人,该给他怎样的回报? 少了肯定不行,太少的话人家凭啥跟你干这要掉脑袋的事情?大不了拼着利益受损,至少这性命能保住。 但又不能太多,还是那句话,韦齐是宦官,没办法像其他文武官员一般割据一方。如果赵元兴许诺得太多,就得担心他是不是准备事成之后再算账了! 这屋内也没个计时的物事,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元兴终于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向韦齐:“若是内监助我,我又何吝封侯之赏!” 此虽非韦齐心中所想,但也相差无几,故而他立刻起身长揖道:“还望殿下放心。” 见其答应,赵元兴暗自松了口气,略一沉吟道:“内监还需派人前往蜀地查看一番秦王,且这行程可以稍稍慢些。” 这就是作假了。 韦齐自然是答应下来。 次日一早宫门刚刚开锁,几位相公便联袂前往锦福殿探望赵鸿运。 将养一晚,赵鸿运精神却是好了一些,只是岁暮天寒,一时间却不得出殿。 只不过皇帝暂时不能处理军政事,这权力就大部分归属到枢密院和政事堂了。虽然心中担忧官家健康,但丝毫不耽误这六人互相之间的争权夺利。 不过争权归争权,中枢这些人却是有一点共识,那就是地方上不能乱。存了这样的心思,争斗之时自然就多了些约束,总算朝政未乱。 下午赵普去见吴峦,陈佑则按照约定来到皇甫楠家中。 皇甫宅在宋门外,无需进城。 而且侍卫亲军那么多个军,也没人专门来盯着其中一个军的都指挥使,故而陈佑也没有多做伪装。 进门之后,就有管家将其引到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也没放什么书,就是一个供宅子主人私下谈话的房间罢了。 书房门外站着一个身着劲装的高大男子。 只见此人年若三十许,脸庞方正,浓眉大眼,看上去颇为正气。 这就是皇甫楠了。 不等陈佑走近,皇甫楠远远地就抱拳道:“陈司马!” “皇甫将军。” 互相行礼之后,便进了书房,分主宾坐下。 管家端来茶水点心摆放好,又问了一句,便告罪离开。 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陈佑率先开口道:“本该一入京便来寻皇甫将军的,只是某身负秦王之命,身份敏感,实在是不敢妄动。” 皇甫楠点头表示理解:“陈司马考虑妥当那是应该的,只是某乃是粗人一个,不知司马此来所为何事?” 陈佑既然决定来找皇甫楠,自然是下定决心要拉上他一齐动手,故而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就开口道:“敢问皇甫将军以为秦王如何?” “殿下平荆灭蜀,某敬佩得紧!” 这个回答陈佑却不满意,又继续问道:“那皇甫将军以为秦王可为明主乎?” “啪嗒!” 却是听了陈佑的问题后,皇甫楠猛然起身,身后的椅子受力之下倒在地上。 只听皇甫楠双眉竖起,强行压低声音喝问道:“司马这是要造反吗!” 虽无兵刃在手,但征战近十年,皇甫楠这一声喝问直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 只可惜陈佑丝毫不受影响,只是抬头看着皇甫楠的眼睛道:“秦王乃官家长子,莫非皇甫将军以为秦王不可继承大统?” 第一百五十五章 寒冬将至晚星稀(四) 既然陈佑把话说得这么开,皇甫楠也就不再扭捏,就这么站着开口道:“某自然是支持秦王。只是不知秦王派司马过来是个什么打算。” 听到这话,陈佑露出一丝笑容,随即消失不见,正色道:“皇甫将军想必知道官家近来圣躬不豫。” “不错。” “可是将军必然不知官家已经下令诏秦王回京。” 虽然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但陈佑并没有得知这个消息。更准确的说,此事除了赵鸿运,就只有赵元兴和韦齐知道。 所以,陈佑现在是在睁着眼说瞎话。 但皇甫楠不知道啊!他以为陈佑是通过秦王留下来的消息渠道得知的,当即就是精神一振:“果真如此?” “千真万确!”陈佑十分肯定地答了一声。【1】 只是皇甫楠虽是武夫,但也不是愚笨之人,兴奋了没多久,立马又皱眉问道:“既然如此,那司马还来寻某是为何?” 陈佑摇头轻笑:“皇甫将军莫非忘了,这开封府尹可是宁王啊!虽有官家旨意,但我们也得预防宁王拼死一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说这番话时,陈佑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只差手上一柄鹅毛扇,就能唱一出空城计了。 偏偏听了他这番话,皇甫楠还觉得有道理。 只见皇甫楠十分认真的点头道:“我明白了,司马是担心宁王在秦王未至京城之前突然发难。” 见其如此配合,陈佑当即一拍掌道:“正是如此!” 说完这一茬,陈佑突然想到另一件事,当即问道:“不知皇甫将军对长风军能否完全掌控?” 重新扶起椅子坐下的皇甫楠听到这个问题,却是犹豫了一下才回答道:“司马放心,一旦有事,某至少能拉出来四营人马。” 只听这话,就知他在军中也不是一言九鼎的。 不过四营人马也算够了,只要他们能挡住平武军就好。 想到这里,陈佑又问道:“将军可了解平武军?” 皇甫楠微微皱眉,随即道:“是侍卫步军的那个平武军吧?” “正是。” “平武军真要算起来,不好不差。不过他们的都指挥使师勇和步军桑副都虞候关系很好,兵器粮草什么的都是最受照顾的几个军之一。” 听到这里,陈佑终于能够确定,平武军应该是宁王手里仅有的军事力量了! 只不过身处京师,这一个军能发挥的作用比远在江陵的那几个军还大。 就在陈佑同皇甫楠交谈的时候,开封府尹、宁王赵元兴正坐在书厅中和颜悦色地同平武军的一个校尉谈话。 说是谈话,其实主要是赵元兴在说。 昨天上午开封府衙役搜查通利、宣平两坊,虽然发现了一处疑似陈佑居住过的房屋,可惜没发现正主。 张昭当时找的关系七拐八绕,底下那些小吏也实在是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也就只好作罢。 而且两坊内都发生了同强人之间的战斗。 好的方面是开封府能用追剿强人的说法将此事糊弄过去,坏的方面就是那些衙役战斗力太差。不过是面对数人,就有三人死亡,二十多人受伤。抚恤钱粮着实出了不少。 经此一事,赵元兴意识到自己得加强这些衙役的战斗力了,毕竟身为开封府尹,他能直接依靠的就是开封府这些衙役。 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也就顾不得再隐瞒自己和平武军的联系,直接让师勇给自己派几个军头过来训练衙役。 眼前这个校尉就是领头的。 赵元兴倒想好好展现一下自己礼贤下士的一面,可惜这校尉只知道唯唯诺诺。基本上赵元兴说啥,他就是啥。 如此说了一炷香功夫,赵元兴终于不耐烦了,无奈地挥挥手让其下去。 过不多时,安排好这些军士的周弘顺迈步走进书厅,见赵元兴一脸不虞,当即笑问道:“大尹可是恼怒这军汉?” 赵元兴无力叹道:“好似木人!真真是粗人一个!” 听他这么说,周弘顺脸上笑容更甚。 只是很快他就收敛笑容,正色道:“大尹需得知晓,那等军汉不过有一股子力气罢了,何能及我等读书之人?这治天下,还得靠读书人才是。” 他周弘顺自己就是“读书人”,话语间的倾向自不必说。 赵元兴也点头道:“广安所言甚是,日后我也不必在这些粗人身上多费心思。” 见自己效忠的主公走到“正路”上来,周弘顺那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不过他也知道现在不是深谈此事的时机,故而很快就转过话头。 这天下午散衙之后,张昭就将开封府训练衙役的事情告知了陈佑。 不需要多说,陈佑立刻通知了卢府,同时也让赵普联系江夏青、吴峦、童谣等人,一齐发动言官弹劾此事。 只能说赵元兴这件事做得实在是太粗糙,被人拿住把柄之后就是一顿猛攻,一时间应接不暇,只能仓促应战。 一直没有好好养病,而是密切关注朝政的赵鸿运见朝中再次生乱,果断出手,或贬或升,调动了不少人。 除此之外,还下诏册封尚未满周岁的四皇子赵元旺为福王。 得到这个消息,陈佑果断判断赵鸿运这是在处理后事了,当即派人传信给秦王,建议其立刻前往江陵,做好随时入京的准备。 另一件事是荆王赵元盛听说官家再次生病后请求回京的奏章再次被驳回,这证明荆王是彻底被排除在皇位候选人之外。 只不过秦王的奏章一时间还到不了京城,大家也无从判断官家对秦王是个什么态度,此时尚未站队的一个个都是小心谨慎,不敢轻易做出决定。 而江陵那边,秦王带着一众人等早在十月十七日就到了夔州,在夔州待了六天,收到京中传来的消息。 同一众谋士幕僚稍稍商议,又在夔州巡视两天之后,才离开夔州溯江而上。 走了没多远,他便离开船队,带着一众亲卫悄悄赶往江陵。 转眼就到十一月一日,这天黎明之前似乎格外的黑。 卯时宫门开锁,六位相公领着一众人等至待漏院中等候朔日朝会开始。 只是还不等他们坐下,就有一个宦官一路小跑过来道:“诸位相公,官家召见!” 第一百五十六章 寒冬将至晚星稀(五) 乍听此言,几人互相看了一眼。 这马上就是朝会了,有什么事情需要赶在朝会之前单独召见几位相公? 几人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猜测。 枢密使杨邠当即上前一步:“头前带路。” 首相刘明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只是沉默前行。 待六位相公跟着那宦官离开,待漏院中立刻炸开了锅,纷纷小声讨论着此事究竟是何意味。便是原本负责维持秩序的御史们也顾不上盯着这些官员,三五成群围到一起议论起来。 这其中最坐立不安的就要数宁王赵元兴了。 他提前数天得知官家属意秦王,如今突生变故,只叫了六位相公而没有叫他这个留在京中的儿子。这让他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待漏院离朝会所在的文明殿尚有一段距离,六相公跟着这宦官走了大概半盏茶功夫,竟然是进了后宫禁中! 外臣入禁中,还是在朔日朝会开始之前。 虽然天光渐渐亮了,但快步前行的几人心情是越来越沉重。 很快就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皇帝寝宫万岁殿。 宦官进去通禀之后,内侍监韦齐掀开幕帘走出来行礼道:“圣人请诸位相公入内。” 圣人! 刘明眉头一挑,向前一步拦住其他人,盯着韦齐道问:“官家呢。” “官家也在殿中。”韦齐低眉顺眼地回答。 “那为何是圣人召见?” 略一犹豫,韦齐终于道:“好叫相公知晓,官家昨夜开始发热,如今尚未醒转。” 果然出事了! 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六人不等韦齐领路,就自己掀开幕帘陆续进入万岁殿。 殿内比外面要暖和许多,但也不是燥热,温度控制得很好。 进殿之后,几人直接朝御床方向走去。 隔着一道珠帘,能看到床边坐着一个女子。 听到脚步声,那女子转过头来开口道:“相公们到了?” 这女子正是杜皇后,几人皆是躬身行礼:“参见圣人!” “免礼。”听得出来,杜皇后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忧虑和惶恐,“官家今日未醒,这朝会怕是去不了了。” 几人对视一眼,还是刘明开口问道:“敢请圣人允臣等探视官家。” 杜皇后一窒,原本还满是担忧的脸上立刻多了一些不快:“相公是不信我?” “此乃臣等职责所在。” 刘明却不正面回答,不过话中的意思也很明显了,就是不相信她! 杜皇后听了这话,不由气急,随即赌气般站起身来:“想看就看!免得你等说我隔绝中外!” 说着也不等几人回话,直接掀开珠帘走进一旁暖阁。 这几人丝毫没有尴尬的神色,见皇后离开,便一齐走到御床边上。 只见赵鸿运双目微阖,眼皮不时抖动,加上那通红的面色,额头细密的汗珠,显得十分痛苦。 只是看了一眼,确定官家尚存人世之后,吴峦转向坐在一旁看顾的太医:“官家如今是何情况?” 那太医也五十岁了,一夜未合眼,精神也有些萎靡。不过现在几位相公都等着问话,便打起精神来回道:“回禀相公,陛下该是寒气入体,旧邪未除,新疾又生。本就脏腑虚弱,如今又受这虚火炙烤,实在是,实在是......” 说到最后,这太医实在是无法说出口,只好化作一声长叹。 “可有医治的法子?”刘明沉声道,“至少要让官家醒来。” 太医抬头看向六人,见他们皆是赞同神色,低头沉吟一番之后便道:“现在只能想法子让官家退热,退热之后自然会醒,只有醒了才好调养。” 刘明点点头:“你自施法医治便是。” 说着,他同五位同僚一一对视,心中很快就有了决断。 六人掀开珠帘回到正殿,还没开口商讨,站在暖阁门口关注着这边的杜皇后亲信宫人红艳便快步走上前来恭敬道:“圣人请诸位相公议事。” 来到暖阁,还未站稳,就听杜皇后道:“如今官家有恙,吾认为应当诏元盛回京侍疾。” 听了这话,身为荆王岳家的史馆相朱庆尧立刻出声附和:“圣人所言有理。” 杨邠仿若没听见一般,眼睛半开半合站在原地。郑志康和三位皇子都没有关系,此时存着不沾因果的心思,也是一言不发。 刘明眼神一闪,也没有说话。 江夏青忍不住开口道:“广晋府甚是重要,值此时刻,荆王却不可轻离。” 吴峦当即附和道:“臣以为江相公所言有理。” 一比二。 杜皇后神色不悦地看向没出声的三人:“杨相公怎么看?” 皇后点名了,杨邠也只好睁眼回答:“如今之要,当以稳为重。” 这意思很明显了,不赞成荆王这时候入京。 杜皇后也不是傻子,当即脸色更加阴沉:“杨相公莫不是认为元盛入京会导致朝堂不稳?” “臣非是此意。”杨邠依然是不急不缓,“只是广晋府周围皆是藩镇。” 说到这里,他住口不言。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且有三人反对,杜皇后也只好暂时息了让荆王回京的想法,气呼呼地离开万岁殿。 这皇帝病重,朝会自然是开不了了。 六人商议一番,首先达成的共识就是必须保证在官家醒来之时宰相们能第一时间知道。 最后决定分班驻守万岁殿,第一班是刘明和杨邠,第二班是吴峦、朱庆尧,第三班是江夏青和郑志康,每个班次六个时辰。 现在开始一直到宫门落锁之前,都是刘明和杨邠的班次。两人也不客气,直接吩咐内侍省往来传递公文,就在万岁殿侧殿办起公来。 而其余四人,则一同去往待漏院宣布今日朝会取消。 朔望朝是除了元日、五月朔、冬至三大朝会外参加人数最多的朝会,这一日的变故很快就通过这些朝官传播到汴京城的里里外外。 当然了,不是他们主动去宣传的,只是回家之后家里人总要问一句吧,就得解释一下、猜测一下。然后这些得了“内幕消息”的家里人就又跑去跟别个显摆,于是消息就越传越广。 随着传播消息的人越来越多,这消息也就越来越失真。 原本还只是“朔日朝取消,可能是出了变故”,后来变成了“官家出事了,连朔日朝都取消了”,最后竟然发展到“官家昨晚突然驾崩!相公们控制了皇宫”。 第一百五十七章 寒冬将至晚星稀(六) 不提京中如何动荡,身处锦官府的王朴没时间想这些。 秦王赵元昌决定前往江陵等待消息的时候令人给锦官府送来了一份名单。 按照事先的约定,这份名单上都是能跟着秦王走的那些个将领,王朴将根据这份名单来调动蜀地兵马来防御汉中方向。 可以说赵元昌对王朴也是无比信任了,临行之前留了数十张签字加印的空白文书,供王朴临时填写内容,利用秦王名义发出公文。 王朴也没辜负赵元昌这番信任,除了几次必要的公文往来外,他基本上没用过这些空白文书。 且每一次使用这些文书,他都会命人送给留在秦王行营的秦王妃卢金婵过目,得到卢金婵的允许他才会发出去。 当然了,卢金婵也从未驳回过。 王朴对照着名单,在地图上一一标注出名单上这些人所在的地方。 接下来的事情就十分简单了,那些人要调动到关口驻守,哪些人要防备着其它驻军,全按照距离远近来安排。 调动驻军,必须得用那些空白文书了。 在设立制置使司的时候,秦王手中各军的兵符全部移交给四个制置使了。故而要想调动兵马,必须秦王下教文,毕竟官家的旨意是让“秦王”节制蜀地兵马。 除了兵马调动,还要考虑粮草。 问题是,他现在只能管到锦官府这一个地方,除非事到临头扯旗造反,不然的话没办法插手其余州县。 眉头紧锁叹了口气,一时想不到什么好法子,便不再考虑,将十来份写好的文书拿在手中,出了府衙朝秦王行营走去。 秦王行营和锦官府衙离的并不远,王朴也不是第一次去,走了不到一盏茶功夫便到了。 被迎进偏厅后,自有仆役送上茶点。 过不多时,卢金婵便在两名女使的搀扶下走入厅中。 不是她摆谱子,而是五月下旬的时候,她终于怀孕了。如今也有五个月,渐渐显了肚子。 她自己倒没什么,但赵元昌却是紧张的很,基本上是五天一封家书,要求清荷带着那些个女使一定要照顾好王妃。 待卢金婵在椅子上坐下,王朴将手中文书交给清荷递到卢金婵手上。 接过这十多份文书,卢金婵抿着嘴唇随意翻看。 她一开始就说过,既然秦王信任王朴,那她也相信王朴,没必要每次都拿来给她看,可惜王朴不听。 不过她本就对这些不感兴趣,故而看这些文书只是记下内容,在家书中给秦王提上一嘴。 很快这些文书就回到王朴手上。 沉默一阵,卢金婵终于开口道:“文伯先生,这些时日你辛苦了。” 话语间带了一些以前没有的慵懒。 王朴却是一本正经道:“此乃臣职责所在。” 顿了顿,他又道:“若是王妃没有意见,臣便将这些公文发出去了。” “文伯先生且去忙。” 王朴很快便消失在冬日的寒风中。 清荷指挥仆役将火盆朝卢金婵这边搬近一些之后,便将这些人都赶出去。 直到这时她才满是忧虑道:“娘子,要不咱们去找殿下吧。” “胡说什么呢?”卢金婵白了她一眼,“这个时候别添乱!” 虽然赵元昌为了不让卢金婵多想,什么都没告诉她。但她一直和妹妹有书信来往,自然知晓现在是到了争储的关键时刻。 如果成了,她就是太子妃,以后的皇后。如果不成,说不准就是罪妇。 说不担忧那是假的,但她也明白,现在不是添乱的时候。 隔着这一身厚衣服摸了摸隆起的肚皮,她突然开口道:“冬至节礼都备好了吧?” 再有几天就是冬至了。俗话说“肥冬瘦年”,这个时代大多数人冬至都过得比除夕要丰盛,基本上冬至这天都会互赠礼物。 虽现在局势紧张,但身为秦王府的女主人,上上下下该赠的礼物都要备好。 “都备好了,下午把礼单拿来给娘子看看。” “嗯。”卢金婵点点头,突然想起了陈佑。 不是其它原因,只是妹妹在信中几次提起了陈佑,字里行间似乎颇为赞许。 这让她又升起给两人说亲的心思。 只是赵元昌貌似不太支持,这不免让她有些犹豫。 初二上午,赵鸿运终于意识清醒过来。 过不多时六位相公就都聚集到万岁殿中。 虽在病重,但赵鸿运的眸子还是依然有神,只是扫视一圈,便让六人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 殿中一时间安静肃穆,给六人带来极大压力。 只不过这种情况并没持续多久,赵鸿运就咳出声来。 “官家!”内侍监韦齐连忙轻轻拍打着赵鸿运的背部,希望让他好受点。 喘息几口,赵鸿运问韦齐:“秦王到何处了?” 只这一声,就让韦齐心生寒意、战栗不已,他想不到官家竟然会当着六位相公的面问出这件事。 他派出去的宦官根本没带着让秦王回京的命令,秦王怎么可能回来! 只是顿了一下,虽心中忐忑,但还是轻声道:“路途遥远,信使估计才刚刚抵达锦官城。” 而听到两人对话的相公们也是一个个心底掀起惊涛骇浪,这是要立储了吗? 一直坚定支持秦王的吴峦江夏青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底的喜色。 只是低头不吭声的朱庆尧却是心头冰冷,秦王当了太子,还可能有他这个荆王岳父的好吗? 不等众人多想,赵鸿运合上眼考虑了一阵,看向刘明道:“政事堂拟旨,驿传以最快的速度送到秦王处,叫秦王速速回京。” “喏。”刘明答应下来。 而侍奉在旁的韦齐听到官家的吩咐却是心头大凛,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又沉默一会儿,赵鸿运再次开口道:“这几日留人在此值守,除了你六人及秦王,其余人等皆不见。” “喏!”六相公皆躬身应下。 虽定了决心,但赵鸿运不可能不理会朝政,说完秦王之后,便开始询问这段时间的军政之事。 虽多次被咳嗽和喘息打断,但六相公全都精神紧绷,唯恐应答出错。 “好啊!” 听到赵普从江夏青处带回来的消息,陈佑忍不住击掌赞了一声。 见陈佑如此失态,赵普却只是微笑。 他理解陈佑的心情,他自己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激动。 陈佑只是激动了一小会便平静下来,紧接着一脸平静地看向赵普:“则平,我们要面对黎明前的黑暗!”【1】 赵普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也收敛了笑容:“我们得盯紧了宁王。” “还有广晋府。”陈佑神情严肃,“我这就去联系卢府,希望卢节使看紧了荆王。” “嗯。”赵普点头表示赞同,随即突然问道:“将明,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光明正大的进城了?江相公说早些时日官家便让中官通知大帅回京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寒冬将至晚星稀(七) “这......”陈佑考虑一番,最终摇头道,“怕是不妥。” 不等赵普问出来,他就解释道:“按照时间来算,我们这些原本应该在蜀地的不可能这么快抵达开封。” 这也是一个理,然而赵普还是有些疑虑:“我且问你,若是宁王在晚上动手又该如何?” 陈佑眉头一皱:“晚上宫门落锁......” “你可是说宁王勾结了平武军!如若选一个平武军值守宫门的日子,这宫门怕是拦不住宁王吧?” 沉默一阵,陈佑开口道:“我现在去打探一下平武军何时值守,总归离城门落锁还早,不急这一时。” 初三,广晋府尹、荆王赵元盛请求回京侍奉君父的奏章再次递到政事堂。 虽然赵鸿运已经下定决心,但朱庆尧还想再尝试一下,看到奏章之后立即揣在袖中快步朝万岁殿赶去。 只是这段时间赵鸿运是越来越虚弱,如今又陷入了沉睡,他甚至连门都没进就不得不回转政事堂。 他倒不是没想过私自批准了这奏章,可惜事涉府尹亲王,非是他一人所能决断。 脸色阴沉地准备出禁中,却突然听到一声呼喊:“朱相公!朱相公!请慢行!” 疑惑地回头,却见一个穿得十分厚实的宦官一路小跑着朝这边赶来。 见朱庆尧停下,那宦官不免加快脚步,很快就来到朱庆尧面前。 朱庆尧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这宦官扶着膝盖喘了几口,听到朱庆尧的问话,连忙直起身来:“朱相公,圣人请你至嘉德殿。” “嗯?”朱庆尧目光一凝,仔细打量着犹自喘息不已的宦官,直看得那宦官心中颤栗不已,这才开口道:“头前带路。” 沿着较少遇到妃嫔的一条路走了一阵,朱庆尧来到嘉德殿。 “圣人说了,相公来了直接进去便可,无须通禀。”站在殿门外,宦官恭敬地朝朱庆尧弯腰说了一声。 朱庆尧面色不变地点点头,大步向前走。 立刻就有宫人掀起幕帘,一股暖意带着馨香扑面而来。 只是四处一扫,便看到殿两旁的暖炉和香薰,一身常服的杜皇后就坐在上首。 朱庆尧收敛目光,快趋几步来到殿中,拱手作揖道:“臣参见圣人。” “相公免礼,坐下说话,给相公上茶水。” 这都是应有的,朱庆尧也就不客气地坐到主客之位上,立刻就有宫人端上茶点。 只不过朱庆尧却也不是来喝茶的,故而动都没动面前的茶水,而是看向杜皇后:“不知圣人召臣前来有何事?” 却听杜皇后道:“相公乃是国戚,吾召相公前来不过是想谈一谈家事。” 家事? 朱庆尧不由眉头一跳,皇家无私事,家事即国事,如今可谈的恐怕只有立储事宜了吧! 他立刻就知道杜皇后想说什么了,只是他心中也有些想法,故而考虑一会儿便接口道:“我观平常庶民之家,但父母抱病,子女皆要返家探视。这天家更应做一个表率才是。” 这番话听起来是在劝谏、教训,可听在杜皇后耳中却是无比顺耳,脸上也不禁带了些笑意:“相公此言乃是正理,我也是作此想法。” 说完,她似是怕朱庆尧误会,连忙道:“元昌远在蜀地也就算了,元盛就在京东,怎能不回京探视君父?” 只听这话,朱庆尧便知杜皇后竟然不知道官家要召回秦王的事情。 当下心底就是一个咯噔:帝后疏远至此? 不等他开口,就听杜皇后接着道:“请问相公,我这个做母亲的叫儿子回家,可有人阻拦?” 竟是此事! 朱庆尧心中一震,面色严肃地抿着嘴唇,暗自权衡利弊。 好一会儿才咬牙道:“回禀圣人,若是有圣人手谕,臣再加盖政事堂印,荆王必可畅通无阻!” “好!”听他这么说,杜皇后脸上喜意更甚,“相公且稍待,我这就写一份。” 就在朱庆尧和杜皇后暗议之时,准备入宫探视赵鸿运的宁王被拦在禁宫之外。 “殿下莫要再为难我等了,实在是上面命令,不要放任何人进去。”宫门口的侍卫一脸哀求。 赵元兴面色阴沉地扫了这侍卫一眼,直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才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只是恼怒归恼怒,他现在有些慌了。 前几天就知道官家属意秦王,如今却连禁中都不给自己进入,这是真的下决心将自己排除在外了! 只是自己哪一点不如大哥?除了年龄小了点,做开封府尹这段时间干得很不错,而且那些文武官员一个个也都被自己所折服。 只不过没有军功罢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更是愤愤不已:若不是自己晚生了几年,怎会在军功上不如大哥?再说了,马上打天下可不能马上治天下,自己政事方面却是不输大哥! 就这一边想一边走,等他走出皇宫之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不如先动手?” 这个念头冒出来,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回头看向宫城城门楼,脸色阴晴不定。 在此处站着,吸引了守城亲军的目光,可他毫不在意。 更准确地说是没注意到,他现在全部心思都在要不要起兵动手上了。 虽是仲冬之际,但赵元兴此时却是浑身大汗。 一阵寒风吹过,让他打了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 再看了一眼皇宫,眼神渐渐坚定起来,果断转身离开。 回到开封府衙书厅,他立刻叫来周弘顺:“广安,你去问问师勇,平武军何时值守宫城。” 乍听此问,周弘顺立刻反应过来:“殿下这是要......” “不错!”赵元兴此时却是十分坚定,“昨日官家下令召秦王回京,再怎么快也得是半个月秦王才能抵达开封。半个月内,不!最好是十天之内,如果有机会,我们就不能给秦王留一丝机会!” 周弘顺倒吸了口凉气,虽然早早就联系侍卫亲军,但真的要走到这一步,还是让他心情难以平静。 只是看到赵元兴坚定的目光,他还是强行平息心情:“殿下放心,我这就去问!” 城外皇甫宅书房,陈佑把玩着茶盏,皇甫楠坐在他对面紧皱眉头仔细回想。 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想起来了!平武军是在初五酉正至卯正值守宫城!” 第一百五十九章 寒冬将至晚星稀(八) “初五,可能确定?” “确定!” 听见皇甫楠信誓旦旦地保证,陈佑眉头紧皱。 初五晚上,长风军没办法进城,只靠卢府那些人怕是打不过平武军啊! 见他如此,皇甫楠也不是傻子,用略带犹豫的语气问道:“司马是想在初五动手?” “不是我想在初五动手,是宁王要在初五动手!” 陈佑看向皇甫楠:“刚刚已经说了,官家诏令殿下归京,宁王要是拼死一搏的话,一定会在殿下抵达汴京之前动手。” “可是,白天还好,晚上城门落锁,我这一军马兵也进不去啊!”皇甫楠却是一脸委屈。 这也正是陈佑发愁的地方。 抿着嘴唇考虑了一会儿,陈佑长出一口气:“皇甫将军现做好准备,我再想想法子。” 说着便站起身来,他这是要离开了。 皇甫楠连忙起身相送。 回去同赵普说了此事之后,赵普立刻趁着城门尚未落锁进城去找吴峦。 初四上午,江陵府沙头市,赵元昌虽心中焦虑,但在冯道的劝说下只得每日打拳来平静心情。 都说“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虽有蜀地安逸之说,但那蜀道之难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年初赵元昌召集一众幕僚前往锦官府的时候,冯道就以年老体衰经不住跋山涉水之苦为由留在江陵。 此时一同跟来沙头市的冯道看着赵元昌站在庭院中时快时慢地练拳,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突然,院外传来一阵马蹄声,随即一声嘶鸣,蹄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就是一声大喊:“京中急信!” 正欲扭腰出拳的赵元昌连忙停下,转头看去,只见留在江陵府的一个亲兵火急火燎的跑进来:“殿下!京中急信!” 赵元昌接过文书,一边拆一边问:“信使何在?” “信使送到之后就昏死过去了!” 站在正堂阶下的冯道听到这话就是一愣,这怕是按照每日五六百里的速度才能把人累昏过去吧。 正想着,却看到展开信纸的赵元昌愣愣地看着手中信纸,心中不免有些不安,连忙上前想知道这信中究竟写了什么消息。 才走两步,就见赵元昌转过头来,脸上是似哭似笑的神情:“冯公,是我。” 冯道听闻,心中一跳,加快脚步走到赵元昌跟前。也顾不得礼仪,直接就从赵元昌手中拿过信纸。 此信乃是江夏青写的,总共就八个字:储位已定,秦王归京。 冯道这辈子经历过大大小小不少事,看到最终结果只是松了口气,却没显得多么激动。 抬头看向赵元昌,见他也平静下来,心中不由暗自点头。 目光灼灼地赵元昌刚要开口,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随即李继勋的声音响起:“殿下!出了何事?” 却是他收到消息说秦王亲兵纵马奔入沙头市,心知是带来了紧急消息,这才连忙赶过来。 “我要立刻回汴京!”冯道将手中信纸递给李继勋,赵元昌也不等李继勋仔细看,便做出了这个决定。 短短一句话,只不过扫一眼就能看完,听到赵元昌的话,李继勋也不反驳,只是问道:“不知殿下带多少兵马回京?” 听到这个问题,赵元昌先是一愣,随即皱紧眉头仔细考虑。 冯道、李继勋对视一眼,也不催促,就这么安静地等待赵元昌的决定。 好一会儿,赵元昌神情坚定地看向两人:“二十骑足矣!” “这太少了吧?”李继勋却有些皱眉。 “不少!”赵元昌却是斩钉截铁,“将明、则平早先来信,城中联络了侍卫亲军,还有义成军的两百人,我只需要尽快抵达开封便可。” 说着,他十分果决地挥手一劈:“我要在初六到达开封府!” 今天是初四,初六到达开封府,就意味着要效仿驿使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六百里。 而刚刚才听到那信使送到信之后便昏死过去,冯道眼中带了些忧虑劝道:“虽时间紧迫,但还是当注意身体。” “冯公放心,我自晓得。” “啪!” 桌上物事震了一震,却没倒下。 荆王赵元盛刚刚拍在桌上的右手压着一张信纸,脸上带着慌乱和愤怒,看向一脸严肃的富令荀:“向原,官家让秦王回京!” 富令荀瞳孔一缩:“储位定了?” 赵元盛握紧拳头,狠狠道:“这再明显不过了!” “不知大尹是何想法?” 赵元盛一窒,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信纸。 虽然几个月前就知道自己的希望不大了,但真的得到确认之时,还是让他有些慌张不安,也有一丝丝愤怒不满。 只是,到底该怎么办? 他深吸一口气,靠在椅背上盯着房梁,脑中做着激烈的斗争。 现在无非两个选择,第一就是认输,老老实实在广晋府等待秦王即位,然后或许会得到一个虚职。第二就是起兵反攻汴京! 之前联络镇宁军和彰德军就是做了这个打算的,而且镇宁军也有意混一个从龙之功。 但是,事到临头,他却有些犹豫了。 从未参与过军事,蓦然要带兵打仗,让他心里发慌。 见他久久不语,富令荀忍不住开口道:“大尹当早做决断,秦王或许还有些时日才能抵达京城,可那宁王现在就在开封!” 听到这话,赵元盛脸上闪过一丝寒意,终于坚定起来:“向原。” “在!” “派人通知瞿节使,今晚出发!” “是!” 陈佑从封丘门出了城,绕一大圈来到南门外的赵普住所。 他在城中先后找了卢家的人和张昭。 长风军要如何他还没有好的安排,但卢家那一百多人,以及自己带过来的这二十多人却是要在初五晚上之前陆续进入城内隐藏起来。 卢家之人自有卢家来安排,他这些人却要靠张昭找一处隐秘地点了。 进门之后,不等他坐下,就见赵普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兵符在宫中无法取出,但吴相公开了一份符文,要求宋门守将在初五晚上打开城门放长风军入城。” 陈佑接过文书翻看一番,上面有吴峦的签押和枢密院印,只要不是遇到那种死板的守将,用这个进门是没问题的。 “这么说来,只要皇甫楠能控制住长风军便好。” 第一百六十章 寒冬将至晚星稀(九) 暗云压天,寒风凛冽,旌旗猎猎,麾纛飘扬。 荆王赵元盛身披大氅骑马立在军前,他身旁那四五十的男子便是镇宁军节度使瞿以震,身后镇宁军加上广晋府乡兵团练共有近万兵马。 然而统率千军万马并没有让他感到豪情万丈,此时的赵元盛只觉得嘴唇发干,心跳加速。 无它,前方四五百米处就是严阵以待的义成军! 此处乃是滑州韦城县东北,赵元兴带着广晋府乡兵自澶州德胜北城渡河至德胜南城,出城西行,准备自滑州白马县和韦城县之间穿过去。 虽说这一片是平原,但一些陡坡树林还是有的,运气好的话不被发现也是有可能的。 过了滑州,就是开封府封丘县,经过陈桥驿可自封丘门入汴京城。 整段路程不过三百里,按照正常步军行进速度,大约六天可以抵达汴京城下。稍微加快一些,四天左右便可到达。 然而这都是设想,出了德胜城走了不到一天,义成军节度使卢璟就带着兵马堵在前方! 对峙许久,义成军军阵中跑出五个军士。 这些人出阵行了三十多步才站定,紧接着就听一阵响亮的呼喊声:“义成军卢节使问镇宁军瞿节使!无故领军至滑州所为何事!” 听了这话,瞿以震同赵元盛对视一眼:这是没发现赵元盛也在这? 不过出发之前已经收到了京中传来的皇后旨意,既然被发现了,倒也没必要藏着掖着。 故而赵元盛对瞿以震道:“不知瞿节使可有这等军士?” 瞿以震挥手示意身后亲兵:“把牛二那一伍叫来。” 很快这边就有五个膀大腰圆的军士走上前来:“节使!” 瞿以震对赵元盛解释道:“好叫殿下知晓,牛二这五人乃是我军中嗓门最大的。” 赵元盛点点头,看向那五人:“你等上前喊给对面听:荆王受圣人之命回京,请义成军让开道路。” 得知面前这青年竟然是一个亲王,牛二等人吓一跳,听到吩咐之后赶忙应下:“殿下放心!” 说着,几人走出军阵,一齐朝对面喊道:“荆王受圣人之命回京!请义成军让开道路!” 静了一会儿,对面再次出声:“荆王既然到达滑州境内,理应义成军护送!请镇宁军返回澶州!” 听到这话,赵元盛还有些发愣,瞿以震就冷笑道:“殿下,卢义成这是不想让路啊!看来不打不行了!” 赵元盛也明白了这话中的意思,脸色不由阴沉下来:“还请瞿节使击溃此贼!” “殿下放心!”瞿以震却是一脸自信,“我观眼前不过四五千人,定挡不住我这精兵!” 说着,他举起右手大喝道:“变阵!” 此言一出,他身后几杆大旗挥舞起来,十数令兵策马向军阵中奔去,嘴中喊着:“变阵!变阵!” 这阵,自然是阵法,此时镇宁军就要从一般的行军阵列变成攻击阵列。 当然了,这阵法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不过是将各部摆在最适合的位置,能将军队的战斗力发挥到最大限度,同时方便将领指挥调动。 布阵的时候,需要考虑到环境因素和麾下兵种和兵员的战斗力。有可能出现兵员配置都一样的两支军队,在山区和水边摆出的同一个军阵看起来不同的情况。 宋太宗赵炅最喜欢的就是委员长那种微操,经常在将领出征之前就授予阵图,或者仗打到一半,突然送一张阵图到前线。自然,这样做的结果不问可知。 怎么布阵、怎么变阵、如何评估属下战斗力,而这些都是经验之谈,要么南征北战自己总结,要么有前辈言传身教亲自指点。 这些经验,是军事世家的生存根本,也可以算是屠龙之术的一种。这就导致所有详细写出这些经验的兵书很难大规模流传,且散轶较多。 能在乱世成为一军之主的,自然都懂这军阵之法。 见镇宁军准备进攻,卢璟也下令变阵。 战斗,一触即发。 万岁殿,馨香缭绕,暖意袭人。 今日天气阴沉,万岁殿暖阁早早点起婴儿胳膊粗细的蜡烛,江夏青和郑志康就着烛光或是批阅文书、或是默读书册。 也不知过了多久,寝室之内突然传来一声呼喊:“官家醒了!” 江郑二人条件反射般站起身来,连忙放下手中物事朝寝室走去。 这几天赵鸿运是昏睡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多,是以每次醒来他们都得立刻来到御床边上,以防有什么吩咐没听到。 掀开帘子,看到一宦官小心地给赵鸿运喂水。 这时候没有输液,万岁殿又比较温热,再加上赵鸿运身体虚弱,昏睡八九个时辰没有进食,刚刚醒来自然要补充一些水分食物之类的。 好在每日御医值守,宦官也在一旁偏殿准备了小炉子温着流食,两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有一内侍用木盘端着一碗滋补汤品走了进来。 见了礼之后,两人安心的坐在一旁等待赵鸿运进食。 这身体弱,喝的就慢,赵鸿运刚擦完嘴,其余四位相公就先后赶来了。 待四人坐下,赵鸿运开口问道:“秦王可到了?” “尚未。”开口的是刘明,“如今不过初五,秦王此时应该刚到汉中或者荆南。” 沉默一阵,赵鸿运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召周敬思、元可望。” 这两人,一个是中书舍人,一个加了知制诰,都是草拟制文的。 六相公安坐不动,自有宦官跑出去通知。 “召曹固、安贵生。” 立刻又有一宦官跑出去。 曹固、安贵生乃是符宝郎,此二人负责掌管玺宝。 “召窦少华。” 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亲军统领,赵鸿运心腹。 “召韦齐、林盛保。” 这两人是内侍监,内廷之首。 过不多时,周、元二人带着笔墨纸砚先到。 合眼休息的赵鸿运睁开双眼,扫视一圈后,看向两人:“拟册文:册锦官府尹、山南军事总管、秦王元昌为皇太子。” 即便早已知晓他的心意,但此时听他明明白白说出来,还是让人心神荡漾。 六相公看着周、元二人,心思各异。 这两人却不敢多想,平息心情之后走到一旁,借了起居注的桌子当堂书写册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寒冬将至晚星稀(十) 万岁殿内安静下来,一时间除了赵鸿运粗重的喘气声,再也听不到其它声音。 见要当堂书写册书,江夏青立刻支使一宦官前往政事堂将相印取来。 不等周敬思、元可望拟好册书,韦齐和林盛保就先后赶到。 这两人看到坐在桌前小声讨论的周、元二人之后皆是一愣,随即神情严肃地站在一边等待赵鸿运训话。 好不容易两人放下毛笔,曹固、安贵生带着数名手捧玺宝的主宝来到殿内。 此时周敬思正在诵读草拟的册文:“储贰之重,式固宗祧,一人元良,以贞万国......秦王元昌,气质冲远,风猷韶茂......宜承鼎业,允膺守器。可立为皇太子,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定了! 所有人都是心头一沉,心中有事的韦齐更是偷偷观察六位相公的神色,希望能看出一些东西。 静了一会儿,赵鸿运沙哑的声音响起:“就按此文。” “喏!” 周、元二人应下,退回起居注桌前。取出随身携带的绢帛,一人研墨一人悬腕书写。 这绢帛之后会上卷轴,但实际上不符合册立太子的规格,只是这时候官家催的急,也就顾不上这些了。 他俩在书写册书的时候,窦少华也赶来了。 这册书不长,也就百十来个字,但此时书写的周敬思却感觉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运笔虽说流畅,但那速度真的不敢恭维。 写得再慢,总有写完的时候。 放下毛笔轻轻在绢帛上吹了吹,歇了一阵,感觉墨汁差不多干了,两人连忙拿起来快步走到御床前。 赵鸿运此时半躺着,两人便一人抓住一端,展开绢帛让赵鸿运看清楚。 见内容无误,赵鸿运合上双眼歇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开口道:“桌子搬来,诸相公附署。” 殿内的宦官立刻动起手来,将珠帘束起,桌子搬到珠帘之下。 原本制文只需要政事堂附署便可,此时政事堂枢密院六位相公依次在册文末尾留出的空位上添上自己的名字,却无人出来质疑。 “加印。” 曹固、安贵生连忙指挥主宝将需要用到的玺宝放到桌上。 先打开装有传国宝的盒子,这传国宝就是传国玉玺,唐时改“玺”为“宝”。 不过这传国玉玺不是秦朝一直传下来的那个,当年的那一枚玉玺在十一年前失踪了。当时晋帝石敬瑭攻洛阳,后唐末帝李从珂举族自焚,这玉玺就是在那时候没的。 现在的这一枚传国玺是赵鸿运称帝之后自己命人刻的,另有一枚受命玺,加上六玺就是唐制的“八宝”。 曹固握着三尺见方的传国玺在印泥上按了一下,神情肃穆地按在册书上。 紧接着,安贵生取出小一圈的皇帝行玺,蘸了印泥之后也郑重地按在册书上。 之后,政事堂印也加盖其上。 只是此时赵鸿运却无法提笔写字,只好道:“昭文相代朕书写。” “喏。” 刘明答应一声,再次走到桌前,提起毛笔在六相署名后面加了一个比较大的字:“可。” 接着填上日期,至此,这一份册书就完成了。 周、元二人将这份册书从头到尾抄了一遍,给官家和诸相公过目之后,又在之后加上自己的署名和日期。 这是要留给政事堂存档的。 待此事完成,周、元、曹、安四人退下,这里就没他们的事了。不过周、元还需将加了轴的册书送到这里来。 宦官将桌子重新搬回原处,起居郎和起居舍人下笔如飞,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迅速记录下来。 完成了一件大事,赵鸿运长出了口气,脸色更加疲惫。 只是现在还不能歇着,册立秦王为太子,只是让秦王继位有了法理依据。 他能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如果秦王不能及时赶回京城,眼前这一帮子文武重臣的选择就十分重要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后悔没早点把秦王叫回来。 不过他毕竟领兵半生得了这天下,懊悔的情绪很快被他抛开,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 在场九人被他这目光一扫,皆是心中一凛,一个个低头垂手,默然不语。 “伯菁。”出乎意料的,他第一个点到的是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窦少华。 “臣在。” “你派人在开封府西、南府界巡视,一旦遇到秦王,迅速护其入城。” “是!”窦少华毫不犹豫地应下来。 见京中掌握兵马最多的窦少华依然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赵鸿运眉眼之间轻松许多。 这才转向六相公:“自唐来一直有宰执封爵的故事,这几年忙着征战,倒是顾得上这一茬。” 说着他顿了顿,然后笑道:“这件事就留给子美了,你们都是长辈,子美最大的优点就是敬长。”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说:你们支持太子登基,他不会亏待你们的。 六相公自然能听出来话里的含义,当即齐声道:“臣等必定悉心辅佐太子殿下!” 这就是表态了。 看着躬身作揖的六人,赵鸿运点点头,也没让六人离开,直接就对两名内侍监道:“你二人看顾好禁中,除了太子和六位相公,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张小乙!” 站在书厅门口的张昭听到有人叫自己,回头一看,却是开封府士曹参军事。 “韩参军!”张昭立刻叉手行礼,这韩参军乃是他的直属上司,不能失礼。 韩参军看了一眼眼前空场上列队的衙役,随即不再关注,将手中文书递给张昭:“你把这些东西送到功曹去。” “是!” 张昭接过文书,一路小跑着前往功曹书厅。 这韩参军看着他的背影,不由笑着摇头:“倒是个勤勉的。” 说着,又皱着眉看向场中列队的衙役。 他虽不是府尹心腹,可也听说了今晚似乎要出动衙役抓一群大盗,为防走漏消息,提前将衙役都聚集起来。 此时衙役正在听平武军派来的一个校尉训话,无非是杀敌之类的,韩参军这段时间听得多了。又看了一阵,摇摇头回转书厅。 从功曹的书厅出来,张昭一边士曹走,一边仔细观察这群衙役。 从一些好事者口中打听到的一些消息,再加上眼前这一幕,让他感到府衙内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要散衙了,他准备散衙之后立刻去找主家陈佑。 第一百六十二章 寒冬将至晚星稀(十一) “戌时动手。”府衙书厅内,宁王赵元兴正在向周弘顺说明今晚的计划,“时间一到,你就带着衙役在城内缉捕盗贼,声势越大越好,尽量掩盖住皇城乱象。” “府尹放心。”周弘顺脸上略带了些激动。 “别大意了,秦王手下可能还在城内。” 周弘顺脸色严肃起来,朝赵元兴拱手道:“府尹放心便是,我会先在右掖门造出动静。” 因为皇城落锁之后拿不到钥匙,所以赵元兴今晚会从平武军负责的西华门一带通过吊索入皇城。周弘顺带着衙役在右掖门那边造出声势来,就是一个简单的声东击西。 赵元兴此时还不知道立秦王为太子的册书已经写好了,他打定的主意是控制昏迷之中的赵鸿运,同时将皇城中的八玺和政事堂印捏在手中。 这样的话,即便没有政事堂相公的帮助,也能直接伪造圣旨。 至于说军队的支持,在他看来,一个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虞候就够了。一旦获得大义名分,就可以通过这个副都虞候掌控住开封府的禁军。 大义在身,兵马在手,位子就稳了。 韦城县东交战双方皆鸣金收兵,卢璟现在是以守为主,虽然兵力处于弱势,但不慌不忙,就这么将镇宁军拦在此处。 在距离战场五十里的德胜南城,卢璟长子、义成军都虞候卢孟达骑在马上,悠然入城。 城门口的尸体还没清理,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显然是刚经过一番争夺厮杀。 城中各处不时传来嚎哭叫骂之声,显然是被击溃的镇宁军残兵在祸乱百姓。 不过卢孟达对此仿若未闻。 除了守在城墙上的军士,他身边就只剩一队亲兵了,没有多余的兵力派出去整顿秩序。其余军兵在攻破城墙之后就立刻赶到城北,试图夺取浮桥,攻入北城。 卢璟放任荆王联络藩镇,为得就是今日。 晚唐藩镇为害甚重,自唐至周,夺取中央政权的无一不想削减藩镇,集权中央。 只可惜每次都是刚有些成效,就发生政权更迭,地方军头趁着中央无力重又坐大。 赵鸿运称帝之后就开始一步一步削减各地节度使职权,现在两京周边的大多数节度使都只剩一州之地。只要这种情况再持续几年,两京这边怕是能够将节度使裁撤掉了。 只可惜赵鸿运身体不行了,皇位更迭,便是卢璟这等国戚也没办法预测这周国以后会怎样。 所以,他就等着荆王赵元盛勾连藩镇带兵入京,然后趁着城中空虚夺取州城。 一旦日后有变,他义成军占据二州,也有先手优势。 而如果秦王继位,只要他不占据广晋府这样的大城,也不会有事。 这些想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卢孟达轻轻摇头,脸上露出一丝遗憾。 原本是想,荆王最好能拉着彰德、镇宁二节度尽起兵马一同入京,这样就能得到两城。 没想到彰德军节度使也不知是胆小还是谨慎,没同荆王搅和到一块,只有才成军不久的镇宁军节度使没忍住从龙之功的诱惑。 正想着,前方跑回一个军士:“虞候!攻入北城了!” “好!”卢孟达露出笑容大赞一声,随即下令道:“你通知刘指使,分出两都维持城内秩序!” “是!”那军士应了一声,又转身朝回跑。 许州舞阳县东部的一处驿站,此时天色将晚,驿长正就着烛光拨打算盘核对账目,突然听外面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听蹄声似乎人数不少,正飞速地由远及近。当下变了脸色,也不管账目已经算了一半,直接就跑出门。 只见一阵烟尘自南而来,粗略估计有十余骑。 当即高声喊道:“老孙!赶快带人把马厩打开!” 话音未落,那一队骑兵就到了跟前。 只听一阵马匹的嘶鸣声,这些马皆是前蹄抬起虚蹬,就这么骤然停下,直看得驿长一阵心疼。 “换马!”这些人迅速翻身下马,其中一个骑手大喝一声,扔来一个手掌大小的物事。 驿长匆忙接过,定睛一看,却是秦王府校尉的牌子! 当即就是一惊,连忙递还给那骑手:“校尉稍等,马上就好!” 说着,立刻转身一路小跑朝马厩去,便跑还边喊:“老孙!十六匹马!” 他这一走,却没听到那一声“殿下”! “殿下,歇一晚上吧!”蒋树的话语间饱含着担忧,只是声音有些沙哑。 此时这十多人皆是蓬头垢面,发丝散乱,脸色发白,眼睛泛红,嘴唇干裂。 秦王赵元昌扶着马歇了一阵,回头看了看跟随自己的这群军士,犹豫一下开口道:“歇半个时辰。” 声音也是沙哑疲惫。 “殿下!”蒋树还要再劝,却被赵元昌拦住:“坚持不住的可以留在这里,能继续走的,先含一片参片。” 说完这句话,赵元昌走进驿站大堂,拉了一条长凳靠在墙边,从怀里一个布包中取出一片参片含在嘴中。然后坐在长凳上,背靠墙壁闭目养神。 其余人等也都是同样的动作。 正在这时,驿长牵着两匹马走到门外,一扭头却看到一群人都在堂中。 正犹疑见,听到动静的蒋树连忙起身走到外面,然后小声道:“半个时辰之后叫我们,准备好热水、粥食。” 见驿长点头答应下来,他重又回到堂中坐下。 半个时辰须臾即过,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驿长叫醒赵元昌等人,此时马匹、热水、粥食皆已备好。 将口中参片取出,放到水袋中,灌了一袋热水。 然后洗了把脸,迅速喝完一碗热粥。 问清楚此处地点之后,一行十六人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汴京城,陈佑将带着枢密院符文的赵普引荐给皇甫楠之后,立刻孤身入城。 他们带来的二三十人在白天就分散入城了,至于卢家的情况,还需要他亲自去询问。 由于皇甫楠是马军的,虽然能知道早已安排好的值守班次,但却没办法探知临时安排的值守地点。 为了不出错,陈佑准备安排人盯紧了开封府衙和宁王府。 第一百六十三章 寒冬将至晚星稀(十二) “今晚就辛苦照临兄、岐之兄了。” 万岁殿暖阁内,江夏青、郑志康向今夜值守万岁殿的刘明、杨邠交接。 临近宫门落锁,江、郑二人寒暄几句之后便告罪离开。 掀开殿门口的幕帘,一股寒气涌了过来,江夏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长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昏黄的烛光下升腾。 明日便是冬至,即将入九,这天是越发地冷了。 “怕是要下雪啊!”江夏青忍不住感叹一句。 “冬日有雪乃是正理。”郑志康紧了紧衣袍,行了几步之后又道:“明日大朝会是怎么个章程?” “官家未醒,太子未归,怕是一如常参。” “上次起居朝会官家就没出现,这次大朝会还不露面的话,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呵!”江夏青轻蔑一笑,“你以为这宫中消息没传到外头去?都是在等着呢!” 两人越走越远,此处只余一阵寒风吹过。 陈佑在东大街找到了等在那里的卢府家兵,这家兵以前也同陈佑打过照面,确认身份之后没有交谈,直接就跟着那家兵一同朝卢府行去。 一路上兜兜转转,靠近卢府后门的时候,家兵示意陈佑在此等待,自顾自向前走。 出于谨慎起见,陈佑没有留在原地,而是另寻了一处能观察到这家兵的墙角,贴着墙壁躲在阴影中。 只是今晚乌云遮月,路旁也无灯盏,那家兵很快就在陈佑的视野中消失。 看到这种情况,陈佑考虑了一小会儿,四处看一圈。 这段时间他经常在城中转悠,这一片也走过,大概知晓卢府的方位。 又朝家兵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终于忍住没离开。 他是安排人盯住开封府和宁王府之后才过来的。此时已至戌时,又是冬月,周边行人甚少,只是远处马行街接着寒风传来一阵阵喧闹之声。 明日冬至,俗话说“守冬爷长命,守岁娘长命”。今晚难得孩童可以一夜不眠地胡闹,东京城这夜市自然也就热热闹闹。 本该是祭祖的日子,自己却在千里之外吹冷风,而且周围还没什么人。 人少有一点不好,那就是真的出事了,不方便脱身。 脑子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家兵终于重又出现。 眼看四周没有什么异样,陈佑走出藏身之处迎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转过两个路口,一路来到卢府后门。 直到进了门之后,陈佑才松了口气。 卢仲彦早早等在门后:“陈司马。” 陈佑也是拱手回礼:“卢衙内。” 见礼之后,两人没有耽搁,快步来到府内偏厅。 厅内已有两名劲装男子等候,见陈佑、卢仲彦进来,皆是起身行礼道:“参见衙内,参见司马。” “坐!” 陈佑抬眼一看,厅内布置揽入眼底。 只见这厅内座位非是主位在上、两旁客位相对的形式,而是一左一右两张椅子夹着一张小几摆在上首,下方椅子左右相对。 也不知这偏厅是本就如此,还是为了他来而特意布置的。 卢仲彦身为主人,且本身身份不低,故而在左侧主位上落座。 陈佑坐在右侧,乃是同主人对等的贵客。 落座之后,卢仲彦首先指着那两名男子开口道:“这是武都头,这是白都头,那两百军士就是这两位都头的部属。” 陈佑点点头,看向两人道:“有劳二位了。” 那两人皆是拱手道:“司马无须客气。” 简单介绍一句,便进入正题。 “我来之前已经命人看着开封府和宁王府,今晚要做的很简单,就是在宁王入宫之前将其擒下。”陈佑三言两语就将计划说完,“城外有一军,一旦事发,便可持枢密院令入城,所以不需要担心平武军。” 两名都头点头表示听明白了,卢仲彦却皱眉问道:“如若那平武军祸害皇城又该如何?我等擒下宁王到城外军兵至皇城下还有一段时间啊。” 听到这个问题,陈佑不由愣住,他还真没想到这个可能性。 低头想了一阵,骤然抬头看向卢仲彦,神情坚定地说道:“一旦擒住宁王,某便率军强攻平武军,拖到城外军兵赶来!” 书厅中,林盛保面前摆了四份文书,他不时看一眼,提笔写下可供比对的信息。 只是以往很快就能完成的工作今日却进展缓慢,时不时地提起笔就走神。 写了几个字,他又发起愣来,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谈了一眼自己写的那些字,叹息一声搁下毛笔。 刚将桌上文书收起,就传来一阵敲门声:“内监,有消息了。” “进来。”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中年宦官快步走进来,小心地关好门,转身对林盛保道:“启禀内监,韦内监到万岁殿去了。” “是吗。”林盛保淡淡地说了一句,却不似疑问,倒好像松了口气一般。 中年宦官心中疑惑,却不好问出来,只是躬身等着林盛保的吩咐。 好一会儿,林盛保终于开口了:“万岁殿那边侍奉的都是可信之人吧?” 中年宦官听了这话,皱着脸道:“这事都是焦大办的,小的也不知道啊!” “你去把焦大叫来。” “是、是。”中年宦官应声退出。 过不多时,一个面容老成的宦官走了走进门来:“参见内监。” “万岁殿那边如何?” “好叫内监知晓,今晚万岁殿周边侍奉的人都换了与韦内监无关之人。”这宦官听到林盛保的问题,话语中带着一丝请功的意味。 既然手下人干得不错,林盛保自然也不吝夸赞:“做得很好,过一段时间你也该动一动了。” 听了这话,那宦官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当即道:“多谢内监!不敢忘内监恩情!” “嗯。”林盛保点点头,叮嘱道:“今晚打起精神来,别让韦齐做出什么事情来。” “是!” 将焦大打发走,林盛保坐在房中发了一会呆,突然走出房门叫来一个小宦官:“你去问一下今晚平武军在何处。” “喏。”小宦官答应一声,趋步离去。 赵元兴同周弘顺相对而坐,之前他们已经听到了打更的声音,也就是说已经到了戌时。 只不过那时宫门才关没多久,便点了一炷香,准备等香烧完之后就出发。 现在那一炷香只剩下底部的一小截了,赵元兴和周弘顺不再说话,只是盯着静静燃烧的线香。 随着线香越来越短,赵元兴越来越紧张。 这可是挟持君父啊! 他脑子里突然想到了唐太宗:太宗做下如此之事,仍可成为一代雄主,自己也未尝不可立下不世之功! 有了这样的想法,他的神情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就在此时,线香燃尽。 第一百六十四章 寒冬将至晚星稀(十三) 卢府大门洞开,二百余军士持着器械、举着火把鱼贯而出。 这些人有约三分之一手持水火棍,另一些人也都是带着短兵。 陈佑牵着一匹战马同卢仲彦并肩走出大门,扫了一眼列队站在街上的军士们,陈佑朝卢仲彦道:“某便先出发了!” “司马且去,某随后就到。”卢仲彦露出一丝笑容,在火光之下显得有些扭曲。 陈佑深深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翻身上马。 队列旁边亦有二十余人骑上了马背,一个个紧盯着陈佑的身影。 调转马头,举起马鞭大喝一声:“出发!” 噼啪鞭响,二十余骑沿着无人的街道奔驰而去。 目送陈佑离去,卢仲彦转头看向身后的家兵头领:“看好家里。” “二郎放心!某必护得二娘子安全!” “嗯。”卢仲彦点头,深吸一口气下令道:“出发!” 二百余人如一条火龙般逶迤而行,方向正是开封府衙! 而策马奔腾的陈佑去往的方向却是之前在城内给赵普置办的落脚点,今晚他从江陵带来的那些人都挤在这个小院中。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接着这些人之后立刻前往开封府衙,这和之前的计划出入甚大。 却是卢府中四人商议该如何防止平武军狗急跳墙之时,那个白都头突然提出直接就把宁王围住,不让他靠近皇宫就是了。 陈佑之前却是没往这个方向考虑。 他一直想的是不放第一枪,但是也不让对方有打第二枪的机会,考虑的是政治影响。 毕竟在他看来,宁王没有叛乱的情况下,突然带兵围困宁王,实在不是什么好点子。 尤其是秦王现在还不是皇帝,秦王一系的人就在京中擅动刀兵挟持亲王,皇帝知道之后会不会有什么想法?若是弄巧成拙,到手的储位又没了,那可真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只是听了这个建议之后,几个人结合得到的消息一商量,发现先下手也不是不可以。操作得当的话,可以不动刀兵将宁王堵在开封府衙中。 从初一开始,宁王就见不到官家了。所以只要过了今晚,他就很难有翻盘的机会。 一路上也不知惊扰了几多路人,陈佑带着这二十余骑回到了落脚地点。 下马,敲门。 院中传来一声问询:“谁?” “陈佑。” 静了一瞬,院门打开,只见十数人手持兵器呈半圆形围在院门口。接着灯光看到果真是陈佑之后,这一圈人明显松了口气。 陈佑走进门,扫视一圈,见人没多也没少,开口问道:“还没消息吗?” “还没。” “不等了。”陈佑右手一挥,“立刻出发前往开封府!” “是!” 留守的这些人没有质疑,左右没有什么可收拾的,直接就跟着陈佑出了院子,只是看到那二十余骑的时候有些惊诧。 开封府衙之外,刘河远远地盯着府衙后门。 由于之前陈佑已经通过张昭得知宁王没有回王府,所以只在宁王府外安排了三个人以防万一。而开封府衙这里却有六人,正门三个,后门三个。 远处传来夜市欢闹的喧嚣声,刘河忍不住搓手跺脚,在寒夜中站时间长了有些手脚发冷。 来回走了几步,跟着一同盯梢的一个下属突然压着嗓子道:“队正!有人!” 刘河一惊,连忙隐匿身形朝府衙后门看去。 只见一人提着灯笼从门内走出,接着这人手中的灯笼,可以看到他四处看了看,紧接着向前走了几步。 须臾之后,门内陆续走出八个人,其中一人装束明显较为高贵! 只是刘河没仔细看过宁王,这大晚上的也看不清此人面容,无法确定此人是谁。 这九人朝北边走了一段路,刘河沉吟一阵后吩咐其中一个下属道:“你立刻回去通知家主,我带牛三跟上去看看。” “是!”那下属应了一声,从一条小道离开此处。 刘河又看了一阵,眼看那一行人要转过街角了,连忙带着牛三悄悄跟上。 赶回去报信的那家兵沿着汴河大街一路小跑,过了御街没多久,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 他当即让到路旁,准备悄悄过去。 很快就看到一拨人马朝这个方向行来,只见其中十多匹马上是一马二人,一路朝这个方向奔来。 借着汴河沿岸的灯火,他看到领头之人竟然是陈佑! 愣了一下,连忙高声喊道:“家主!家主!” “停!”注意到此人的陈佑立刻高喝一声,勒马停下。 见是自己之前派去监视之人,陈佑心头一动,当即问道:“可是府衙有事?” 那人跑到陈佑马下,迅速道:“有九人从府衙后门出来朝北边去了!刘队正带着牛三一同跟了上去,让我回来报信!” 听闻此言,陈佑眉头一挑,朝此人弯腰伸手:“上来带路!” 此人只是稍稍犹豫,立刻抓住陈佑伸出的手,两人一齐用力,此人一蹬地,翻上了马背。 突然受了这重力,胯下马匹嘶鸣一声,马蹄动了几步。 待稳住马匹,陈佑一挥皮鞭:“走!” 一路奔行,很快就到了府衙周边。 离得老远就能看到府衙前方站了不少手持火把之人,待近了才看清原来是衙役。 见此情景,不由一愣,不知道是该留在此处还是追寻自后门离开的那一队人。 只是这一犹疑,马队就跑出了七八丈远。 眼看听到马蹄声的衙役转头看来,陈佑抬眼朝府衙门前一扫,当即下定决心:“右转!” 就在衙役们喧哗起来之前,陈佑领着这一队人马转入府衙东边的巷子。 跨出府衙正门的周弘顺正好看到最后几名骑手,只是稍稍一愣就脸色大变:“快!快拦住他们!” 这声音听着有些尖利刺耳,那些个衙役都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此时周弘顺满脑子都是:被发现了! 耳听得马蹄声渐渐远去,周弘顺很快就反应过来,也顾不得原本的计划了,直接就下令道:“去西华门!” 说着,他自己立刻就朝陈佑刚刚转向的巷子快步走去。 那些个捕头衙役愣了一愣,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改变计划。不过既然府尹之前说听周推官的命令,几个捕头便吆喝着衙役们跟上周推官。 一阵纷纷攘攘之后,周弘顺终于带着衙役们来到府衙后门处,只是此时后门这里已经失去了陈佑马队的踪影。 第一百六十五章 寒冬将至晚星稀(十四) 自府衙东墙绕到后门之后,回来报信的那个家兵立刻指着一条南北走向的街口:“从那边走!” 这支马队速度不减,迅速冲进街口。 南门大街很快就出现在眼前,之前同刘河一起跟着那一队人的一个家兵就站在街口一处灯笼之下。 看见他之后,陈佑立刻喝问道:“牛三!人呢!” 牛三见到黑暗中飞奔而来的这一队人马,原本还准备缩着身子让开,此时听到陈佑的喊声,当即就是一个激灵,条件反射般指着皇城西墙方向回道:“西门!” 只这一问一答的功夫,陈佑依旧到了牛三身旁,余光看到东边一条火蛇蜿蜒而来。 心知那是卢府的两都军士,便喊道:“留一人指路!” 而他自己则马不停蹄地绕到皇城西大街上。 皇城西边本就少人家,这冬夜更是没有几个行人会在西大街上走动,是以陈佑一眼就能看到前方脚步匆匆的一队人影。 前方那些人似乎也听到了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影影绰绰间似乎有些慌乱。 见此情景,陈佑立刻大喝一声:“宁王可在!” 在前方提着衣摆狂奔的宁王赵元兴听见这喊声,不由一个哆嗦,脚下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听着马蹄声,身后追兵将至。抬头远望,入城之地还有三四十丈。 此时能看到墙头挂着几根绳索,数个黑影顺着绳索滑了下来。 赵元兴当即一咬牙,也不理会陈佑的呼喊,加快速度朝前跑去。 晚上没办法开宫门,只要入了皇城就安全了! 此时有滑到地面的军士大声呼喊道:“殿下速速入城!” 借着墙头的火光可以看到滑下来的这些军士手中皆持着长枪,正是平武军都指挥使师勇在墙头看到飞奔而来的马队后作出的应对。 扶着女墙的师勇神情严肃地看着快速接近宁王的马队,忍不住喝问身后亲兵:“弓箭手还没到?” “都指!传令兵刚刚才出发,还得再等一时!” 听闻此言,他忍不住一掌拍在墙垛上。之前实在是想不到城中会有马军,没有让弓兵上城墙。乍然听到马蹄声再让人去通知弓兵,却不知能不能赶得上了。 那一群七八名长枪兵同赵元兴之间还有十丈左右,而策马赶来的陈佑离赵元兴却不到三十丈了! 对骑兵来说,这么点距离须臾可达。 师勇一咬牙,大喝一声:“枪!” 底下,眼看宁王近在咫尺,陈佑又喊道:“宁王莫要自误!” 跟着一同来的骑兵当中也有那机灵的,听到陈佑的话语之后立刻就附和道:“宁王进攻皇城了!” 顿时就有其他人跟着喊道:“宁王进攻皇城了!” 这喊声立刻在神兽门一带回响。 只是跑在前头的赵元兴却不理会,眼见枪兵快要到自己跟前,立马叫道:“拦住他!生死不论!重金封爵!” 话音刚落,护送他来此的护卫立刻就吼叫一声,转身试图挡住陈佑等人。 “保护殿下!” “嘭!” 一声闷响,陈佑胯下马匹撞上了一个宁王的护卫。 只听得一声惨叫,那护卫仿佛破面口袋一般倒飞出去,数道液体自他身上划出一条弧线。 正面撞上奔驰而来的战马,此人是活不了了。 他付出了一条性命,并没有让陈佑停下,这一番冲撞只是让陈佑速度稍稍慢了一丝。 就在此时,一道破空声敲击着众人的耳膜。 精神高度集中的陈佑突然感觉到一阵颤栗,在他的感知中,时间仿佛放慢了,又好似变快了。 这一瞬间,他福至心灵般向后仰去,后脑勺重重砸在坐在他身后的那家兵脸上。一声闷哼在耳边响起,陈佑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沉重无比。 与此同时,一支长枪呼啸着从他身前经过。由于胯下马匹尚在飞奔,长枪尾部狠狠地抽在陈佑胸口,又让他喷出一口鲜血。 身后那家兵先是脸被陈佑的后脑勺砸中,之后又受到陈佑身上传来的巨力,一下子摔落在地。 而有了他的缓冲,陈佑依然稳稳坐在马上。 “肏他先人!”见陈佑躲过这必杀的一枪,右臂微微颤抖的师勇忍不住骂出口。 “杀!” 有了这两次的耽搁,身后骑兵也都跟上了陈佑。 见了之前那人的惨状之后,有那机灵的护卫立刻滚到一边,让开马队前进的方向。但依然有那来不及闪避的护卫被飞奔而来的马匹撞开,白白送了性命。 这可不是战场上人挤人躲闪不开,孤零零的几个长枪兵才站到宁王身后就看到如此惨烈的一幕,顿时心生恐惧想要退开。 心底有了想法,生死之间身体立刻就做出了反应,这几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让开了路。 陈佑虽还有些头晕脑胀,但手下人却迅速做出了反应,分成两拨绕到宁王前头。 一阵战马嘶鸣之后,这二十多人围住了快要接近绳索的赵元兴。 陈佑却是又朝前跑了几步才勒住缰绳缓缓停下。 见宁王已经不可能入皇城了,扶着墙垛的师勇面色变幻不已。 一阵脚步声响起,不等他回过神来,就听到一声呵斥:“师都指莫不是要作乱!” 武德使林盛保带着武德司中习武的一群宦官赶了过来! 城头的一场乱象陈佑却是顾不上了。 翻身下马走到脸色灰败的赵元兴面前,强忍着胸口疼痛,露出一丝笑容道:“秦王司马陈佑奉命来保护大王安全。” 只是他却不知,他脸上沾了自己喷出的一部分血液,再加上疼痛牵扯,露出的那笑容在昏暗的火光下看着实在是有些狰狞。 没经过生死拼杀的赵元兴见了陈佑的样子,心中颤栗之下,也无法反驳陈佑这明显是编造的胡话。 见宁王如此乖巧,陈佑很是满意。 虽不知城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如今之事,还是早早离开城头弓箭射程为妙。 有了这样的想法,当即挥手道:“带上大王,我们走!” 这一动,又让他忍不住咳出声来。早有那下马的家兵扶住他,另有两人一左一右挟持住宁王的胳膊。 一行人不管那些散开的护卫枪兵,退到坊墙边上,慢慢沿着坊墙向南行去。 走了没几步,皇城西角处转出一群手持火把的人。 陈佑立刻警觉起来:那是卢府的军兵,还是开封府的衙役? 第一百六十六章 寒冬将至晚星稀(十五) 正犹疑间,前方一个巷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人影:“家主!” 看身形,听声音,正是之前跟着宁王这一队人的刘河。 又看了一眼朝这边跑来的火蛇,陈佑立刻下令:“先到那个巷子里去。” 陈佑打头,他身后就是被两名家兵挟持的赵元兴。刚进入巷子,就听一个骑手喊道:“陈司马,这好像是我们的人!” 陈佑靠墙站定,不等这些人都走进巷子,又听骑手道:“真的是我们的人!” 听到这话,陈佑松了口气,逆着人流走到街面上。 转头看去,此时已经能看清来人身上穿着的是灰色布衣,而不是衙役那种服饰。 “前面可是陈司马?” 却是卢仲彦的声音。 陈佑当即高声回道:“正......咳咳!” 这一提气,又牵着到胸腔,让他忍不住猛咳起来。 站在他身旁的刘河见主家这样,连忙扶住陈佑,直起脖子高声道:“正是!司马已经擒住宁王!” 那骑手也是机灵人,当即翻身下马朝来人跑去。 过不多时,卢仲彦在一众火把的簇拥下来到陈佑面前。 见到陈佑之后不免倒吸一口凉气:“这、司马怎受了这等重伤?” 陈佑这时也是学乖了,尽量保持身体平稳,轻笑道:“看着吓人罢了,无甚大碍。” 说着瞥了一眼身后的宁王道:“我等已经接到了宁王,这段时间还需衙内协助,免得大王为奸人所害。” 听得这话,虽面色发白,但已回过神来的赵元兴轻蔑一笑:“除了你等逆贼,还有谁会害我。” 陈佑卢仲彦相视一笑,都不理会他。 笑完之后,陈佑神情严肃起来,抬头看向喧嚣的城头,嘴里问道:“衙内可能上城?” 这一大队手持火把的步军在城下行走,墙上守军竟然没有反应,陈佑不得不怀疑平武军的师勇是不是准备孤注一掷祸乱禁中了。 不等卢仲彦回答,城头突然露出一个人头来:“城外可是秦王当面?” 陈卢二人对视一眼,卢仲彦开口道:“秦王尚未回京!某乃义成军副都虞候卢仲彦,奉秦王之命保护宁王,以防宁王被奸人蛊惑做下大逆之事!” “你......唔!唔!”赵元兴刚要反驳,站在一边的刘河立刻将其嘴捂住,三个人死死控制着宁王。 虽然此处火把众多,但城头那人仿佛没看见一般回应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平武军意欲反叛。还望卢衙内不要放任乱军祸乱城中百姓。” 这就是暗示他们可以在城中动武了! 此人是倾向于秦王的! 陈佑听着两人一内一外对答一番,心中已有判断。 待城中那人退下,陈佑立刻问道:“衙内可曾遇上那帮子衙役?” 卢仲彦朝南边一努嘴:“白都头那边正打着呢!” 陈佑点点头:“此事还须得知会吴相公和江相公,此事了结之前我等就在皇城外等着。” 说了这一句,他又忍不住咳出声来。 卢仲彦此时也不想离开宁王,故而点头赞同,自去安排。 皇城头上,问清楚城外何人之后,林盛保总算是松了口气,回头扫视恭谨站在身后的三人。 这四人身上皆有血迹,其中一个是平武军副都指挥使,另三人皆是营校尉。 至于都指挥使师勇,已经变成一具尸体躺在地面上了。 “你等守好此处,不日便会酬你等功劳。” “是!” 四人干脆应下,林盛保按捺住心中的不安,留两个心腹留在此处,带着十数杀了人见了血的宦官走下城头,快步朝万岁殿赶去。 入禁中之前,这些宦官皆将手中器械丢下,空手跟在林盛保身后。 这样一群身上沾了血的宦官在皇宫之中能给人带来很大压力,靠近西边的那些个宫殿此时都亮起了烛光。偶尔有宫人探头探脑想要查看一番,都会在看到林盛保这一群人之后迅速缩回去。 很快就到了万岁殿外,不顾门口把守的宦官如何惊慌,林盛保直接带着四个人进入殿内。 韦齐正坐在床边守着官家赵鸿运,听见脚步声之后扭头看过来。 “殿下”二字在嘴边尚未吐出,他脸上平静的神色消失,换上了惊诧与慌乱。 看到他这个样子,林盛保冷笑着一挥手:“韦齐,你蛊惑宁王谋害君父的事发了!” 话音未落,林盛保身后的四名宦官向前扑去,在韦齐尚未反应过来之前控制住他。 直到此时,韦齐才反应过来,一边挣扎一边叫道:“林盛保!你这是污蔑!是谋反!” 静谧的晚上突然响起如此凄厉的叫喊声,便是昏睡中的赵鸿运也在无意识中皱起眉头,在暖阁搭床的刘明、杨邠自然也被吵醒了。 两位相公都是五十多的老人了,睡梦中被吵醒一时间头昏脑涨,摸不清楚状况。 等两人终于清醒过来,林盛保已经指挥宦官将谩骂不已的韦齐嘴堵上,拖到大殿门口了。 刘、杨二人连外衣都没穿就就跑出暖阁,看到眼前这一幕,皆是目瞪口呆:“林内监,这是?” 林盛保转向两位相公,恭敬行礼道:“好叫相公知晓,韦齐此人勾结平武军都指挥使,蛊惑宁王趁着今晚平武军值守皇城之时意图进攻皇宫谋害君父。” “什么!”两人先是一惊,随即想到林盛保现在既然这么说,那就证明已经控制住了局面。 到得此时,还是长久执掌枢密院的杨邠率先反应过来,沉声问道:“不知此时是个什么状况?” “宁王已被义成军副都虞候卢仲彦劝下,平武军已经安定,都指挥使师勇授首。” 说是劝下,但听着的都是人精,岂会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林盛保现在能来抓韦齐,且能够好整以暇地向两人介绍情况,那就证明宁王已经彻底失败。 反正刘明、杨邠本就不是支持宁王的,此时人在宫内无法调动力量,也就认下了这个结果。 又问了几句,两人回到暖阁重新躺回床上。 林盛保也没有走远,将韦齐带到一旁偏殿绑好塞住嘴巴之后,就坐在偏殿中等待天明。 也不知过了多久,暖阁中两人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好一会儿才发现隔着桌子的另一个人也没睡着。 对视一阵后正要开口,又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第一百六十七章 寒冬将至晚星稀(十六) 不知是个什么情况的两人赶忙起身穿衣。 还没拾辍妥当,就有人掀开幕帘走进殿内,是杜皇后! 好在杜皇后不是来看他们的,带着两个宫人径直走到御床跟前。 刘明、杨邠瞅着空将衣服整理好,一同迈步到殿中:“参见圣人。” “免礼。” 杜皇后看向两人,正要开口,在一旁偏殿的林盛保就走了进来:“圣人。” 林盛保身上也沾了些血迹,看到他之后,杜皇后脸色煞地一变,厉声问道:“林盛保!发生了何事!” “回禀圣人,亲军叛乱,现在已经平定。”这一次林盛保倒是说得很简略。 杜皇后面色一动:“就是之前那阵声音?” “正是。” 杜皇后认真地看着林盛保,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仿佛是一瞬,也好似半晌,御床上的赵鸿运突然哼了一声。 殿中这四人也顾不得继续对峙,连忙围到御床边上,林盛保一边走一边吩咐小宦官道:“端热汤,请太医!” 到得床边,杜皇后坐在胡床上,紧紧握着赵鸿运的右手。 侍奉在旁的宫人将所有蜡烛全部点燃,又给之前一直燃着的蜡烛剪了烛花,一时间殿内通明如昼。 睡了这么多天,赵鸿运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脸色愈加苍白,嘴唇更是有些皲裂。 此时的赵鸿运眼皮急剧抖动,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好似在挣扎一般。 就在小宦官端着热汤走进殿内之时,赵鸿运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杜皇后担忧的脸庞,愣了一下,不由动情喊了一声:“大姊。” 只这一声,就让杜皇后眼眶中多了些泪水,连声道:“我在!我在!” 说着,她接过宦官手中的瓷碗:“官家先喝一点汤膳。” 赵鸿运十分配合的喝了两口,脸上的神色看起来仿佛更精神了些。 直到这时他才看到侍立在一旁的刘明等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照临,岐之,现在是何时了?” 刘明回道:“现在大约初五的亥时或者初六的子时。” 赵鸿运脸上呈现出迷茫的神色:“只过了半天吗?” 无人回答。 杜皇后将汤碗放下,握着赵鸿运的手道:“官家好好休养,政事自有相公们分忧,况且还有孩子们。” 听了这话,赵鸿运笑着用两只手握住杜皇后的手:“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只是以后大姊要照顾好自己了。” 这话一出,在场几人全皆变色! 都说老人将死之时会预感到自己何时去世,难道现在赵鸿运就是这种情况?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只听赵鸿运接着道:“不过大哥纯孝,一定会好好侍奉母亲的。” 头一次听说赵鸿运选定了秦王继位,杜皇后原本还有些呆滞地脸色立刻就变得难看起来。 只是赵鸿运却没看到,他转向了刘明等人:“照临、岐之,你等身为元老,治国理政还需多看顾着些太子。” 临终顾命。 赵鸿运这是为了防止自己死后,这两位见自己最后一面的宰相有什么其它想法。故而托付两人为顾命元老,给予极大的权力,希望这两位能按照自己的安排拥护太子登基。 刘明、杨邠也给出了赵鸿运最想听到的回答:“臣必不负官家所托,悉心辅佐太子。” 赵鸿运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林盛保。 就在众人等着听他还有什么话要吩咐的时候,赵鸿运脸色突地一变,原本有了些精神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 转瞬之间,之前还能交谈的赵鸿运就失去了生机。 “官家?官家!大郎!”心中有别样心思的杜皇后只感觉到赵鸿运握着自己的手突然握紧之后一下子变得软弱无力,紧接着就看到赵鸿运失去神采的面容。 这时也顾不得想其它,顿时悲从中来,忍不住哭出声来。 周锦瑞四年十一月初五,周帝赵鸿运崩于万岁殿,时五十二岁。 杜皇后尚在悲痛之中,刘明拜送赵鸿运之后,起身示意杨邠、林盛保出去谈话。 刚出殿门,就见一提着灯笼的宦官领着一个太医匆匆忙忙朝这边赶来。 三人对视一番,林盛保上前拦住两人:“官家正同圣人说话,你等先在一旁等着。” 待两人走进偏殿,刘明等人又朝偏僻之处走了几步。 “官家所思所想,吾等尽知。”沉默一阵,刘明率先开口,“如今太子未归,当如何行事?” 夜色之下,互相也看不清面容。 好一会儿杨邠才道:“官家重病,这段时间还是让官家好好静养才是。” 这就是要秘不发丧了。 刘明点点头,只听杨邠继续道:“且册秦王为太子之事,应该通过邸抄宣扬天下才是。” 听到这话,刘明林盛保同时回道:“理当如此。” 两相公一中官这就达成了共识,又商议一阵,三人一同回到殿内。 殿内杜皇后脸上虽有悲戚,但已经平静下来。 见三人进来,杜皇后坐在那里握着赵鸿运地手,语气平静地说:“刘相公,杨相公,如今官家已去,元昌尚在蜀地,没有十天半个月怕是赶不回来。这国不可一日无君......” 杜皇后话还没说完,刘明立刻就打断道:“好叫圣人知晓,官家早些时日便下令召太子回京,估计再有三五天太子就能赶回汴京。” 身为老臣,自然知道杜皇后对荆王的偏爱。 值此关键时刻,为了防止杜皇后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杨邠十分认真地保证道:“待太子继位,当以荆王为相,佐理阴阳。” 刘明也反应过来,这时候应该哄着来,当即也十分诚恳地说道:“且荆王先知开封,后牧广晋,当进封晋王。” “晋王?”杜皇后神色一动。 刘明躬身解释道:“正是,唐庄宗继位之前便是晋王。” 林盛保眉头一挑,见刘、杨二人的神情不似作伪,不由皱起眉来。 只是杜皇后此时却是心动了,脸色也舒缓下来:“元盛为弟,是该为元昌分忧国事,封晋王也是应该的。” “圣人所言甚是。” “此事要写到遗诏中。” “历朝历代从未有在遗诏之中言他事之先例,可由太子继位之后下册命。” 刘明死死咬定,一定要太子继位才能发诏书,来回争了几次之后,刚刚失去丈夫的杜皇后实在是强硬不起来,只好认了下来。 此事了结,接下来就是商议如何将皇帝已崩的消息瞒下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寒冬将至晚星稀(十七) 住在兴国寺周边的江夏青是被打斗声吵醒的,更准确地说,整个汴梁城西北部都被吵醒了。 他醒了之后立刻就将忠仆派出去打探消息,自己则穿衣洗漱坐在正堂之中等待。 本着“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的想法,初五晚上的行动计划,赵普只告诉了需要配合开具公文的吴峦。 这就意味着,江夏青现在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过没关系,身在乱世,这些文臣顶峰的人精们对各种突发状况早有考虑。 在江夏青看来,现在城内突然打起来,要么是外敌入城,要么是城中内乱。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他这个手中无兵的宰相所能做的、应该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等交战双方决出一个胜利者,才是他出场的时候。 到了那时,无论是为国尽忠还是改换门庭,都是一个可以理解的选择。 仆人并没有让江夏青等太久,很快就带回来一个让他惊讶的消息:“有一边穿着衙役的衣服。” 现在城中能调动衙役的也就开封府尹宁王了,这么说是宁王逼宫了? 想到这里,江夏青不免就是一阵忧虑,担心宁王真的能成功。 好在他没有忧虑多久,卢仲彦的亲兵就到了:“江相公,某奉义成军卢虞候和秦王府陈司马之命来通知相公,宁王受奸佞蛊惑袭击皇城,幸得陈司马及时赶到,才没让宁王犯下大错。” “什么?”江夏青一阵愣神,“那现在外面在拼杀的是怎么回事?” “好叫相公知晓,那是开封府衙役趁机作乱,我义成军正在卢虞候的指挥下剿灭乱兵。” “哦。” 江夏青点点头,随即又加重语气重复一声:“哦!” 将那亲兵打发出去,江夏青坐在椅子上,眉眼之间带着一丝落寞。 也不知过了多久,侍候在一旁的女使打着哈欠剪了好几次烛花,正堂里的烛光暗了又亮。 终于,门房又跑进来:“相公!相公!宫里来人了!” 江夏青一下子精神起来,刚刚站起身就看到一个青衣宦官快步走进正堂。 “江相公,官家召相公入宫,咱们现在就出发吧!” 江夏青一边朝前走了两步,一边开口问道:“可叫了其他人?” “枢密院和政事堂的相公都着人去请了。” “嗯。”江夏青点点头,吩咐一旁门房道:“备车。” 汴梁城内的混乱一直持续到丑寅之交才渐渐平息,大多数人都在惴惴不安中重新进入梦乡。不过有些高级官员却知道,回家休息的四位相公子时便被召进宫中,到现在都没出来。 只是皇宫内此时一片静谧,不似有事一般。 京中这些人不知道,就在他们进入梦乡的时候,韦城县郊的镇宁军正在准备对义成军的夜袭。 但这些都与等在郑门外的赵普无关,他现在是脸上无所谓,心里焦急上火。 之前约定好一旦开打,陈佑就会派人在郑门这边发出信号,到时长风军入城平乱。 然而从酉时开始等了大半夜,期间倒是隐约听到一阵喧嚣声,可惜很快就消失了。而约定中的信号却迟迟不来,怎不让人心急! 而且心中的焦虑还不能表现出来,必须安抚住一同等待的皇甫楠。 城内的乱象并没有影响到城外,一炷香之前更夫刚刚报过五更。 赵普将杯中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来。 这不知道是他今晚喝掉的第几杯茶了,精神上疲惫无比,却能强撑着不去睡,全靠这一杯杯的茶水。 刚走到门口,就看到皇甫楠火急火燎地走进来:“赵参军,城内还没消息!” 看来皇甫楠是刚在郑门外转了一圈过来。 赵普现在所在的地方是长风军一个校尉的别业,距离郑门比较近,正好在长风军营地和郑门之间。 这一个晚上,他多次往返此处和郑门,也派了人轮流在郑门外等待信号,只可惜一直没等到。 至于皇甫楠,这一个晚上更是在军营、郑门、别业三处轮流转,就等着一旦有消息立刻挥军进城。 见皇甫楠这样子,哪怕赵普心中焦虑,此时也只好宽慰道:“皇甫将军不必焦虑,城内没信号那是好事,证明事情还没到最差的地步。” 这句话今晚也不知道来回说了多少遍了,皇甫楠听后重重叹息一声。 赵普却不急着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皇甫楠。 果然,沉默一阵的皇甫楠突然道:“赵参军,要不咱们现在就入城吧!” 这是他地七次还是第八次说来着? 大半夜没睡觉让赵普思维有些迟钝,干巴巴地打了个哈欠,对皇甫楠道:“皇甫将军稍安,要是城内无事,你没得兵符便擅自调兵,事后不好处理。” “唉!”皇甫楠一拳砸在手掌上。 赵普摇摇头,不再管他,自顾自出了门。 冬日的寒风总算让他清醒过来,揉了揉脸,朝郑门方向走去。 在屋内站了一会的皇甫楠又跟了上来。 很快就到了郑门外,一处避风的墙角缩着两个不停跺脚的人,正是赵普从蜀地带回来的护卫。 “怎么样,还没动静吗?” 那两人停下来看向赵普:“回禀参军,还没。” “嗯。”赵普点点头,又看了看郑门,轻轻叹了口气。 “皇甫将军就先回营吧,这里有我看着就好。” “好!”皇甫楠答应一声,转身就离开了。 赵普站了一会儿,也加入了跺脚的队伍。 不知过了多久,赵普只觉得脸都有些发僵了,突然感觉好似有一阵马蹄声响起。 当即就是一个激灵,目光转向郑门内:“你们听见了吗?” 马蹄声越来越近,一个护卫带着一丝不确定道:“参军,声音好像是从西边传来的。” 赵普此时也反应过来了,侧耳倾听一番,当机立断道:“走!去看看!” 说着,三人绕过这处建筑,准备朝马蹄声所在查探一番。 无须走太远,三人刚刚转到路上,就看到路的尽头出现一支马队,正卷起尘土朝此处奔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 苦寒飞雪春已近(一) “你就是周弘顺?”陈佑看着被困绑手脚塞住嘴巴的周弘顺,有些好奇。 他们现在在的地方是靠近南门大街的一处居民院落,正好这家只剩仆人看家护院,便被征用了。 卢仲彦又派人“请来”数名大夫,为一众受伤的军士家兵治疗。是以虽打斗平息,但此处仍不时响起痛苦呻吟之声。 陈佑清洗干净脸上的血污,又灌下一碗温补药汤之后,就坐在此处和宁王大眼瞪小眼。 城中消息也源源不断传到他这里来,得知宁王幕僚周弘顺被抓住,陈佑便忍不住出来想见见此人。 那天好不容易脱身之后,他从张昭那里得知,那次主导抓捕的正是周弘顺。 不得不说,那一次经历真的是让陈佑铭记在心难以忘怀。得知周弘顺被抓住,自然想见见这个罪魁祸首。 问出问题之后好久没有回应,陈佑突然反应过来,有些哭笑不得地示意家兵将周弘顺嘴里的布团取下。 周弘顺吐了两口唾沫,脸色平静地看着陈佑:“正是周某,足下可是秦王府陈司马?” 他没有破口大骂,倒让陈佑高看不少。 陈佑收起玩笑的心思,正色道:“此次宁王被蛊惑袭击皇城,不知你在其中起了何等作用?” “蛊惑?”周弘顺苦笑一声,“随你怎么说吧。这一次失败,怕是大尹和我都活不了吧?” 承认失败,也就是说没有后手咯? 陈佑转着心思,嘴上道:“宁王乃是皇亲,其罪如何,不是某所能置喙。”【1】 听到他这话,周弘顺苦笑一声:“不意司马竟如此谨慎,怨不得上次被你逃脱。” 提到这事,陈佑脸上闪过尴尬的神色,好在灯火昏暗,倒是没人注意到。 不过他现在也没心思同周弘顺多谈,直接挥手道:“带下去吧,同宁王隔开。” “是!”家兵答应一声,重又将周弘顺的嘴给堵上。 陈佑朝前走了两步,靠在墙上静静思考。 卢仲彦带着人去通知驻扎在皇城北边的几部亲军,四位相公入宫,城内平静无比。 有至少三位相公的支持,自己这边今晚又没有调动亲军,应该不会有事。但就怕宁王脱离掌控,到时说不定又是一番风波。 说到宁王,陈佑又想到了在广晋府的荆王。 只可惜现在除了指望卢璟能将荆王按在广晋府,陈佑也做不了什么。 陈佑不知道的是,他所指望的卢璟现在正一边跺着脚骂娘,一边试图让因夜袭而陷入混乱的军队重新恢复秩序。 正想着,突然听到大队骑兵冲锋的声音,猛然就是一惊:长风军入城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他一下子恼怒起来:“这不是胡闹嘛!” 说完这句话,也顾不得召集家兵,直接拔起一支火把就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转到街口,可以看到南门大街西边一堵高墙一般的黑影飞快压过来。 密集的马蹄声中,地面仿佛都在震动,直震得陈佑胸口生疼。 几乎是转瞬之间,一阵吆喝之后,马队停了下来。 陈佑等马队带起风尘停息才睁开眼,却见前方的骑手让开道路,一前两后走出三个人来。 借着手中的火把看清来人面容之后,陈佑不由惊道:“大帅!” 走在前方那人正是赵元昌! 只是赵元昌此时却不是当初那般丰神如玉的模样,蓬头垢面、憔悴无比,这说的就是他。 “将明,吾须得入宫。” 沙哑的声音在陈佑耳边响起,陈佑立刻上前扶住赵元昌:“大帅且先休息一阵,我立刻安排人通知宫内开门!” 说着,他扭头看向皇甫楠:“长风军先留在此处,以免皇宫守军误会。” 皇甫楠点点头,转身安排跟进城内的这群马军。 赵普则快速走了两步,在另一边扶住赵元昌。 被这马蹄声一惊,城头多了好些火光,守军一个个都探头朝宫外查看。 没有理会他们,陈佑一直扶着赵元昌来到小院:“快请大夫来!温水、热汤、床褥都备好!去一个人通知神兽门的守军,秦王已至!” 最后四个字彻底让小院沸腾起来,这些人就算不知道自己今晚是为了秦王,但身为武人,或多或少都知道当今武功第一的秦王! 好在这里还有刘河,连忙安排人拦出了一片安静的空间,各项事务也安排妥当。 虽然心中急切,但赵元昌也知道这宫门一时半会打不开,也就听凭陈佑安排。 先是大夫诊断一番,开一个滋补的方子立刻就去熬制,之后端来热水梳洗一番,泡脚缓解疲劳。 赵元昌在路上跑了两天,是真的累狠了,坐在椅子上泡脚泡着泡着就睡着了。 陈佑也不敢动他,拿来一件披风盖上,吩咐仆役定时朝盆里加热水之后便拉着赵普出门。 没走多远,赵普便压着嗓子急切地问道:“今晚是怎么回事?” 陈佑面色沉静道:“我们胜了。为了不惹物议,便不准备让长风军入城。” 赵普沉默下来,这确实是最好的处置方式,只是他在城外空等了一夜,这心气还是缓不过来。 好一会儿赵普才语气僵硬地开口道:“我去跟皇甫楠解释一下。” “嗯。”陈佑点点头,将赵普送到院外。 眼看赵普转过墙角,陈佑便准备回去待着,却看到派去神兽门的那家兵飞快朝这边跑来:“宫门开了!两位相公正赶过来迎接秦王!” 陈佑深吸一口气,犹豫了一瞬,最终没让这家兵去追回赵普。 回到房间内俯在赵元昌身前轻声喊道:“大帅,大帅?” “嗯?”赵元昌眼皮一动,身子就要朝一片倒去,陈佑连忙扶住他。 这么一来,赵元昌反而很快清醒过来:“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炷香。”陈佑将秦王身上的披风拿开,让出位置来让仆人给秦王擦脚。 “宫门刚刚打开,有两位相公正要过来迎接大帅。” “嗯。”赵元昌点点头,等靴子穿好,立刻道:“我们这就入宫。” 说着就要站起来,只是在马上颠了两天,这只是歇了一小会就感觉浑身酸痛,一动就痛得直吸冷气。 陈佑眼力劲还是有的,适时扶住赵元昌:“要不大帅再等一会,我找一辆小车来。” 第一百七十章 苦寒飞雪春已近(二) “不得皇命,宫内不得乘车。”赵元昌想不都想就拒绝了,“现在就走,我能坚持住。” 正主都这么说了,陈佑也不好拦着,就这么扶着赵元昌朝外面走。 走到小院外,他才仿佛刚想起来一般吩咐道:“赵参军到南门大街马军那里去了,刘河你去通知一下他。” “是!”刘河得了吩咐,一刻不停地跑开。 只走了十多丈,看赵元昌迈步都困难,陈佑咬咬牙,突然道:“大帅,这一段路就我来背你!” 赵元昌一愣,看了看黑暗中的皇宫,又看了看陈佑,抿着唇一脸感慨地拍了拍陈佑的肩膀。 虽没说话,但其中意味很明显了。 陈佑当即松开扶着赵元昌的手,走到赵元昌前方,弯腰屈膝,双手撑着膝盖。 顷刻之后,一股重量就压到了他的背上。受力之下,胸口又疼起来,强忍着没咳出来。 好在这一年多他一直坚持练武,又有之前的底子在,现在虽然吃力,但也在承受范围之内。 深吸一口气,双手托住赵元昌的膝盖窝,一步一步向前行去。 于是就能看见漆黑的街道上,一个汉子举着火把走在边上,另有一个布衣青年背着一人走在他右后方。 小院离神兽门不远,虽行得慢,但不到半盏茶功夫就到了神兽门外,正好看到江夏青、郑志康要出门。 陈佑连忙让赵元昌下来自己走。 两人刚刚站定,就见江夏青郑志康郑重行礼道:“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夏青(枢密副使志康)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乍听此言,陈佑呼吸都顿了一下,扭头看向赵元昌,发现他也一脸茫然地看过来。 只是两人都不是普通人,不过须臾便平静下来。 赵元昌沉声道:“二位相公免礼。” 声音还有些沙哑,但也带着些威严。 江、郑二人直起身来,在道左侧身道:“殿下请。” 陈佑上前扶住赵元昌,江、郑二人依次超前半个身位侧身引路。 到了皇宫大内,自有宦官提灯,举着火把的那个家兵只得留在门外。 此时还没到开门的时候,他们离开之后,宫门再次关上,一路跑来的赵普就这么错过了入宫的机会。 虽然走得慢,但这皇宫本来就不是很大,很快就到了万岁殿前。 刘、杨、吴、朱四位相公并内侍监林盛保皆等在殿外,见赵元昌到了,一齐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赵元昌摆摆手,“官家可醒了?” 一阵沉寂,刘明出言道:“殿下先入殿吧。” 听到这句话,陈佑立刻明白赵鸿运怕是已经去了! 不等他细想,就感觉到扶着的赵元昌身体晃了晃,连忙扶住。 一同入了殿,赵元昌挣开陈佑的搀扶,有些踉跄地走到御床之前。 陈佑犹豫了一下,没有上前,而是站到跟进来的六相公身后。 紧接着,就听到一阵呜咽声传来,正是伏在御床前的赵元昌在哭。 等他哭了一阵,刘明上前劝道:“殿下节哀,国事繁重,殿下当早日登基才是。” 殿内这些人当即作揖道:“恭请太子殿下即皇帝位!” 此时赵元昌也渐渐停了哭声,众人这般劝进,他沉默一阵,好一会儿才道:“官家何时去的?” “亥子之交,当时西墙生乱,宫内更夫未曾打更。” “陵寝可曾备好?” “工部自去岁便开始营建,待天明下文问询。” “灵堂搭好了没?” “回禀殿下,臣等原不知殿下今日归来,故而准备秘不发丧以待殿下。” 这意思就是灵堂还没准备。 沉吟一阵,赵元昌开口道:“林盛保。” “臣在。”林盛保连忙上前一步。 “立刻安排搭建灵堂,天明举哀,日出哭灵。” “喏!”林盛保答应下来,匆匆离去。 这些定下之后基本上就没什么了,庙号那是确定是太祖的,谥号要交由礼部太常寺等共议。 逝者的事情就这些,但生者还有不少事啊! 江夏青立刻道:“殿下,臣请拟遗诏!” 刘明也道:“今日冬至大朝会,殿下需在朝会上受册命。朝会毕,召臣僚哭拜梓宫,宣读遗诏。” 除了开国皇帝外,皇帝即位公文总共有三道,先是宣读大行皇帝遗诏,之后是嗣皇帝即位册,然后是嗣皇帝即位赦。 有一些刚刚即位就要改元的,还要多发一份改元赦。 遗诏是即位的合法性来源,即便要上演一番三劝三让,这遗诏是绝对不能拖延的。 赵元昌也明白这一点,当下点头道:“便依诸位相公所言。” 得了准信,几位相公都松了口气,此时无事,便一同告罪离去。 现在中书门下那些文学之士还没入宫,草拟遗诏的事情得他们亲自动手,这引经据典辞藻文采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相公们离去之后,殿内除了赵元昌、陈佑外,就只有几个侍立墙边的宫人宦官。 陈佑垂首站在殿中,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 如今说大局已定有些狂妄了,但至少定了七成,剩下三成必须稳住开头这一个月才算是稳了。 之后就得用一个又一个胜利来压制藩镇的野心和胆量,外战胜了,内部才敢动手削减藩镇。 不知过了多久,陈佑突然听见赵元昌道:“将明。” “殿下。”之前他能称呼“大帅”来表示亲近,但现在必须老老实实喊“殿下”。 “你给我讲讲京城的事情。” “是。”陈佑整理一番思绪,眼看时间尚早,便从当日入京开始讲起。 官场上的事,邸报上都能看到,故而陈佑略过不提,主要说这段时间自己和赵普所做的事情。 等他说完擒住宁王、皇城安定,明德楼的钟声才不过刚刚响起。 赵元昌沉吟一阵之后道:“你以为宁王当如何处置?” “宁王乃殿下亲弟,臣不当多言。”陈佑依旧不说自己的想法。 “嗯。”赵元昌不置可否,“退朝之后你将宁王领来见我。其余人等,若有大才者愿降,你梳理一番给他们寻个去处。” “喏。”陈佑恭敬应下。 第一百七十一章 苦寒飞雪春已近(三) 明德门钟声响起,就意味着参加朝会的朝臣进入待漏院,准备上朝了。 林盛保也是细心,先是安排尚食局准备了肉粥,紧接着送来早已备好的皇太子公服远游冠。同时也没忘了陈佑,肉粥自不必说,四品公服也一同送来。 两人就在暖阁内换好公服,洗了把脸之后在宦官的带领下朝文明殿行去。 本来皇帝需要提前数天下诏在什么地点以什么样的规格举行冬至朝会,可惜今年这情况,赵鸿运根本没想到冬至朝会的事情。 也因此,今年的冬至朝会就在常参的文明殿举行。 陈佑落后赵元昌一个身位,他现在虽然精神亢奋思维活跃,但眼睛却感觉睁不开。 抬眼看向前方的赵元昌,自己只不过一夜没睡就这么难受,而赵元昌在路上跑了两天,也不知道现在是怎么坚持住的。 一路上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很快就到了文明殿外,此时东边的天空才稍稍有了些光亮。 赵元昌在侧门等待,陈佑则打起精神,趋步进入殿中,在一干或疑惑或惊讶的目光中被宦官领到自己的位子上站好。 其他人手中都持着笏板,陈佑空着手过来,只好双手兜在一起,假装手里有东西。 诸相公入班就位,文明殿内静若无人。 少顷,鞭响,鼓乐作,赵元昌步入殿内。 哪怕知道现在不该出声,但殿中依然响起一片轰然之声。 好在殿内那些御史还记得自己的职责,连忙弹压。再加上前头六位相公回头扫视,总算让殿内重新安静下来。 待赵元昌在御座之前站定,这些人才注意到赵元昌身上穿的不是亲王冠服,而是皇太子冠服! 皇帝都不在了,此时自然没办法行册礼。 不等诸臣再次议论,刘明手持册旨出班。 刘明先是朝赵元昌躬身行礼,紧接着转向诸臣:“河南府尹、侍中刘明受命宣读诏书。” 说着便展开册旨朗声宣读:“......秦王元昌......宜承鼎业,允膺守器。可立为皇太子,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读完,退到一旁,双手捧着册旨高声道:“河南府尹、侍中刘明拜见皇太子!” 此时众人才回过神来,一同高呼道:“臣等拜见皇太子!” 殿内臣僚一同再拜而起。 赵元昌躬身回礼。 见册命完成,刘明杨邠对视一眼,一同上前几步高声道:“今日子时,大行皇帝驾崩,臣等临终受命,再请皇太子即位!” 先是原本不在京城的秦王突然出现在朝会上,紧接着朝会变成了一场不正规的册命之礼,殿内众臣已经有了猜测。此时听到皇帝驾崩的消息,为数不少的人心里甚至还松了口气,暗道果然如此。 有了相公带头,殿内的文武大臣们也一同喊道:“恭请皇太子即位!” 赵元昌沉默一阵,面色悲痛地开口道:“皇考骤离,孤当灵前执孝,即位之言,休得再提。” “皇太子纯孝,臣等谨遵太子之命。” 众臣起身,这一番劝进就算结束。 皇帝驾崩,太子刚刚受册命,此时也不好再行朝贺,到这时候,朝会就该结束了。 “诸臣且归家服孝,辰正入宫哭灵。” “喏!” 赵元昌先离开文明殿,紧接着诸相公出殿,其余大臣鱼贯而出。 陈佑还没走出殿外,就被一宦官叫住:“陈司马留步!” “不知大官有何事?” “太子殿下令我将此腰牌送与司马,言司马可凭此出入宫禁。” 陈佑接过一个手掌大小的深色牌子,心知这是为了让自己带宁王入宫。没有仔细打量,直接就抱拳道:“有劳大官。” 走到殿外,突然感觉感觉脸上落了几点冰凉。 凝神注视空中,发现无数小点在寒风中飞舞翻卷。 下雪了。 冬至这一场雪自卯时开始下,到辰初已经是鹅毛大雪在风中翻飞了。 哪怕现在正值国丧诸事繁忙,政事堂也要抽出空来预防雪灾。 开封府尹、宁王赵元兴被护送入宫,估计一时半会是出不来了。开封府衙诸曹官吏一个不差全被关进牢里,一干捕快衙役也都一同关押。 整个开封府衙几乎被一锅端,在这种情况下,政事堂只能直接支使开封府下辖的几个县。 每年冬天都要冻死不少人,现在又突然下大雪,这可不是一个好差事。 于是,政事堂相公一商议,史馆相朱庆尧勇敢地担起了这个差事。 而其他两位相公,自然是忙着治丧,在新帝面前、在哭灵的大臣面前多多露脸。 陈佑、赵普、卢仲彦三人安排好监牢守卫后,便领着宁王入宫。 此时皇宫内也不安稳,赵元昌退朝后先是接见一干护卫皇城的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之后又召来家令童谣。 童谣领着王府一干内官在林盛保的配合下处死了韦齐,紧接着开始清洗不可靠的宫人宦官。 事情多时间短,将宁王交给童谣看管,陈佑等人一同前往万岁殿。 灵堂就设在万岁殿,马上就要到辰正,诸臣得在梓宫前哭拜大行皇帝,拜受遗诏,奉请嗣皇帝即位。 此时皇宫内的主色调换成了白色,万岁殿周边也用白绫搭了灵棚。 万岁殿就那么大,不可能所有臣子都入殿哭灵,大部分人只是在外面的灵棚跟着拜几下、嚎两声。 一干在朝服外头戴了孝的朝臣双手兜在袖中,面色沉痛地小步趋行。 大雪飘飞,深宫长廊,气氛庄严肃穆。 陈佑三人也都垂首不语,快步朝万岁殿行去。 到了万岁殿前,三人各有位置,只好就此分开。 雪还在下,地面青砖已经湿了,等下跪上去怕是不好受。 陈佑不过是从四品,虽然靠近殿门,但毕竟没能进殿内。除了人之外也没什么好看的,便微阖眼睑,垂首等待哭灵的那一刻。 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万岁殿内响起:“呜呼!受命终毕,人之大伦,修短之所共同,圣贤之所不免。朕生逢丧乱,思济黎元......” 站在周边的宦官也跟着一齐大声重复,这就是遗诏了。 陈佑立马打起精神仔细听着,开头这是回顾生平。 “......吏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无禁嫁娶、饮酒、食肉......属纩之后三日便殓。文武官人三品已上,三日朝哺哭临,十五举音,事讫便出。四品已下,临于朝堂殿中当临者,非朝夕临时,无得擅哭。其方镇岳牧......” 中间这一段说的是国丧的规矩,总得来说就是死后三天入殓,各地官吏民众收到消息之后,守孝三天就可以无所禁忌。文武官员也得按规矩来哭灵,不能随便哭,云云。 “......小殓即竟。皇太子元昌宜于柩前即皇帝位,视事别所,军国大事不得停阙......以日易月,园陵制度,务从俭约......勿违朕意!” 最重要的一段,令皇太子赵元昌即位! 虽雪大风急,但陈佑心中却是火热一片。 眼见遗诏宣读完毕,众臣皆下拜:“臣等谨遵圣命!” 一拜之后没有起身,尽皆双手虚抱,高举过头顶大声道:“臣等恭请皇太子即皇帝位!” 一连三呼,此处安静下来,只听得风呼呼地吹,雪花簌簌落下。 好一会儿,殿内传出赵元昌的声音:“可!” 众臣再拜:“吾皇万岁!” 第一百七十二章 新皇登基诸事忙(一) 嚎哭一番之后,陈佑三人被请到一处暖阁。 哪怕知道这是新帝信重的表现,哪怕看着那一帮帮离去大臣羡艳的目光心中暗爽,但一夜没睡的三人此时宁愿被打发回去好好睡一觉。 此时也没什么好谈的,陈佑一口接着一口喝茶,只可惜此时都是将茶叶碾碎成末煎煮,不能嚼茶叶是一个大的遗憾。 陈佑一连喝了三四杯,赵普突然笑道:“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陈佑一愣,放下茶盏思索一番,苦笑道:“我现在是搜肠刮肚,不得一语。”【1】 赵普轻笑着饮了一口茶水,接着道:“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哈!”陈佑又喝下一杯,“这么说来,我现在就是肌骨清了!” 卢仲彦也笑道:“司马再喝两碗就能御风而行了!” 说笑几句,总算有了些精神。 此时正值国丧,三人很快就严肃起来。 沉吟一番之后,陈佑朝卢仲彦道:“不知衙内可曾同卢节使联络?” “尚未。”卢仲彦摇摇头,“如果有事,今日下午那边应该会有信使过来。” 刚说完,就听见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三人连忙起身。 过不多时,房门打开,穿着孝服的赵元昌走进屋内。 “参见官家。” “免礼。”赵元昌抬手虚压,“坐。” 待赵元昌在主位上坐下,陈佑等人才落座。 陈佑这才注意到赵元昌现在是眼睛通红,眼眶乌黑,只是脸庞却带着一些不正常的红晕。 现在天下未定,要是大行皇帝还未下葬,嗣皇帝就病倒,周国很可能会分崩离析。 当下忍不住开口道:“官家当以圣体为重。” 赵元昌点头道:“我知道。只是有些事比较紧急,须得现在做完。” 听了这话,陈佑也只能住口不言。 赵元昌现在的问题是一直出镇边疆,这次归京又走的急。在刚刚即位需要大量亲信的时候,身边能出主意的就只有陈佑和赵普两人。 等这段最慌乱的时间过去,分散在蜀地和荆南的那些秦王旧部估计会大规模入京,成为朝堂上的新贵。 没等陈佑细想,就听赵元昌道:“我已同诸相公商议好,明日举行登基大典。” 陈佑三人微微点头,虽然已经在柩前即位,但举行了登基大典之后才真正算得上是名正言顺。 “时间紧,也不多说,你们三人各有职责。” 听到这句话,陈佑立刻正襟坐好。 “昭美到滑州去,要是广晋府平安无事,便将荆王护送到京城来。” 昭美是卢仲彦的字,卢仲彦心知广晋府是不可能没事的,不过此时不能多说,只是抱拳应下。 “则平你暂时到开封府,协助朱相公把府里的事情担起来,这段时间不要出乱子。” “是!”赵普看上去有些激动。 也是,他不过是正六品,如今一下子让他跟着相公担负开封府的职责,这是妥妥的重用啊! 赵元昌最后才看向陈佑:“至于将明,你今天多同各部寺正贰官谈一谈,问问几个相公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才。” 陈佑明白,这是要提拔新人了。 赵元昌毕竟久镇一方,对全国范围内的一些中层文官武将不太了解,这时候正好让中枢高官推荐亲近之人,能让朝局更快的稳定下来。 只不过赵元昌身为皇帝,不适合亲自和臣子讨论这些,所以只能让陈佑跑腿。 这可不是一个轻松的差事。 陈佑心中种种考量,脸上不露分毫的应下来。 又嘱咐几句,赵元昌便打发三人离去。 陈佑三人出了皇宫之后便各自分开,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休息,先睡一觉再说。 这一睡下去,再次醒来就是中午了。 陈佑还在洗漱,就听汴京宅子管事韩二柳说张昭来过一趟,见陈佑在休息,便先回去了。 洗漱完坐下要吃饭,韩二柳又搬来两本账簿和算盘,说要给陈佑查账。 这两本账簿,一本是汴京宅子的收入支出,包括盘下来的店铺之类的,另一本是张昭这一年多来的支出。 韩二柳隐约也知道张昭是专门为陈佑收集消息的,可是说到耗费的银钱还是一脸肉痛。 陈佑也知道张昭花销比较大,因为每个月张昭都会在送到江陵或锦官的信里附上这个月的开支。 说实话,在陈佑看来,自己花同样的钱银和时间,绝对要做得比张昭好很多。不过考虑到自己穿越之前的见识,张昭能做到现在的程度,已经算是很有天赋了。 只可惜离自己的原始设想还差很远就是了。 陈佑砸吧砸吧嘴,又翻开另一本账簿。 虽然没一笔一笔核算,但他还是认真地看,遇到某些想不明白的还会出声询问。 吃完午饭,账本也看完了,勉励韩二柳一番之后,陈佑便带了两个家兵出门。 屋外大雪还在下,陈佑撑着伞来到门外,坐上马车吩咐道:“去尚书省。” 尚书省在右掖门外,南门大街南边,靠近浚仪桥街。 虽然都堂在大内,但六部却挪在皇城之外。陈佑准备先去拜会六部尚书侍郎,然后再去诸寺监。至于几位相公,却得等到散衙之后到私宅去拜访。 坐在车内,陈佑仔细思量马上要拜会的那些个人。 六部之中,吏部、户部、兵部由于职责重、事务多,而设两侍郎,礼部、刑部、工部则各有一位侍郎。 现在的吏部尚书是集贤相江夏青兼任,所以在尚书省,陈佑至多需要拜访十四个人。 吏户礼兵刑工,吏部尚书不在,第一位就是户部尚书王彦川。 这王彦川原本是兖州刺史,去年前任户部尚书田茂出守同州,王彦川便入京接了户部。当时没听说哪位相公使了力,所以他应该是赵鸿运夹袋里面的人物。 这么一路想着,很快就到了尚书省外。 尚书省六部相当于一个单独的小坊区,每一部大约有官吏三百人左右。一部辖四司,每个司有一个单独的小院,四司小院相互打通。 马车停在路边,陈佑撑伞步入户部的院子。 第一百七十三章 新皇登基诸事忙(二) 就在陈佑忙着同一干尚书侍郎拉家常的时候,皇甫楠带着两道诏命领着长风军朝滑州奔去。 宫中收到义成军的急报,称广晋府尹、荆王赵元盛勾结镇宁军节度使瞿以震,尽起两州兵马攻滑州。现在义成军固守韦城以待援军。 当然了,奏报中不会出现卢璟为了抢地盘分了小半兵马去澶州。更不会出现之所以退守韦城,是因为卢璟大意,险些让镇宁军夜袭成功的事情。 总之,赵元昌令长风军立刻赶往滑州。下敕任命卢璟为京东讨逆都监,节制义成军、彰德军、长风军,平定叛军。 与此同时,在宫中同赵元昌深谈良久的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窦少华、副都指挥使巴宁泰、都虞候郭振回营,侍卫亲军内部展开清洗。 先是步军桑副都虞候被抓,紧接着马步军内同桑副都虞候有交情的各军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皆被下狱。 这些人能不能能不能保住性命,能不能保住官位,除了在看他们调查中的表现,还要看他们的位子有没有被窦少华们的亲信顶掉。 皇城周围的亲军稳住了,就不需要怕文官闹腾。 赵元昌已经通过皇城司和童谣得到了一份名单,只等着陈佑一番谈话后上报各人的表现,不配合的都没好果子吃。 忙了一上午的赵元昌终于能放松一会,小憩一阵。他现在要考虑的就是酬功,明日登基大典上要宣读恩旨,文官如何先不提,至少亲军这一块必须得让那些个军头满意。 一想到这个,他就不免冒出削减军队权力的想法。当初在外领兵还不觉得,如今只是刚刚当上皇帝,这一个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就让他感觉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按下这个念头,赵元昌吩咐童谣有事立刻叫醒自己之后,便在这临时收拾出来的小殿中进入梦乡。 指使家中健仆冒着风雪在屋檐上挂上白绫,黄世俊突然长叹一声:“想不到啊!” 闲着无事的齐醒就站在一旁,听到黄世俊的感叹,也附和道:“谁说不是呢?这运道来了,那是挡都挡不住。” “你说,”黄世俊面色有些犹豫,“我这世侄可有什么需要帮衬的?” 说是帮衬,实际上是想去拉拉关系。 秦王登基,严格意义上的潜邸旧人也就是秦王府司马陈佑、家令童谣和校尉蒋树。 黄世俊之前靠上了朱庆尧,现在眼瞅着朱庆尧要倒了,他也要寻后路了。 只可惜当初看秦王、荆王都被发配出京,原本拉关系的心思渐渐就淡了,又想法子同宁王搭上了关系。 只可惜他添柴加火的时候,宁王这个冷灶已经热起来了。 他靠着朱庆尧的事情不说人尽皆知,至少在高层圈子里不是什么秘密。再加上他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三司副使,宁王也没怎么看得上他。 好不容易借着修筑新城的时机在宁王面前露了脸,宁王竟然“被蛊惑”谋害君父!更让人气愤的是,这个行动竟然还失败了! “要是能从三司调出去。”黄世俊捋了捋胡子,“或许吏部能出一个侍郎的空缺?” 从三司副使到吏部侍郎,算是平调。 本来三司掌盐铁、度支、户部,天下财权尽握,三司使更是仅在宰相之下。虽然平级,但一个三司副使可比吏部侍郎抢手多了。 只可惜,三司的存在侵害了其它衙门的权力,三司能有多大权,就看三司使有多么强势。 偏偏现在的三司使阎俊臣颇有种不争而争的风范,说白了就是脾气软。新上任的户部尚书王彦川又比较强势,有了他带头,被侵夺职权的衙门纷纷强硬起来。 都说将熊熊一窝,黄世俊这个三司副使当得实在是有些憋屈,不然当初也不会被宁王看不上。 旁边齐醒听了黄世俊的话,考虑一番之后开口道:“就以上次我看到他那事做楔子如何?” “不妥不妥。”黄世俊摇头道,“当初虽然没告诉宁王,但后来出了搜捕那件事,真要是给他知道了,这关系怕是处不下去了!” “那......”齐醒也有些头疼。 有时候这老交情真的说不上有多牢靠,就像四五年前陈佑父母突然离世,真的帮忙拉陈佑一把的也就只有庞典。 正想着,门房手里拿着一封名刺一路小跑过来:“主翁!陈家大郎来拜访主翁!” 这就是正式拜访了,黄世俊接了名刺,又从身边女使手中接过油纸伞,快步朝门外行去。 现在可不是当初还是南平国的时候,两人身份皆不同以往,他可不敢托大。 马车停在黄宅门外,陈佑袖手站在马车前面扭头看着街面,身后家兵替他撑着伞。 没等多久,就听见一声畅快的笑声从宅门内传出:“哈哈!将明贤侄怎地有空来我这里?” 陈佑扭头,看到一前一后两人自己撑着伞朝门外行来,当下轻轻一笑,接过家兵手中的伞,一边向前走一边笑道:“多日未见世叔,甚是想念,如今得了空,特来看望世叔。” 本来离得就不远,这一句话说完就走到跟前了。 陈佑微微欠身:“不便行礼,还望世叔恕罪。” “哈哈!无妨!你我关系,不必在意此等虚礼!” 黄世俊笑了一声,将手中名刺递给身后的齐醒,拉着陈佑胳膊道:“贤侄且随某进屋。” 说着,扭头对跟过来的门房道:“将明贤侄带来的家人都要安顿好。” 门房忙不迭应下,快步走向马车。 陈佑随着黄世俊走入正厅,分了主宾坐下,自有仆下奉上茶水。 此时刚刚散衙没多久,陈佑才从阎府过来。 散衙之后,相公们和诸卿都被赵元昌叫到宫中议事,陈佑和阎俊臣谈了没两句就被宫内来传信的宦官打断。 等相公们自宫里出来,他还要去一一拜访。 抿了一口茶水,陈佑率先开口道:“世叔近来可好?” 黄世俊打了个哈哈:“还行。贤侄是昨日到的开封?” “嗯。”陈佑点点头,“一路奔波,故而到现在才来拜会世叔。” “那可得好好休息才是。”黄世俊意有所指道,“将明贤侄也算是朝堂重臣,当休息时还得好好休息。” “算不上重臣。”陈佑连连摆手,“现在官家即位,我这个秦王司马一时间就闲了下来。” 闲聊几句,见陈佑只谈家常,黄世俊装作无意地问道:“将明以后就在京城了吧?” 陈佑微笑道:“这可说不好。说起来,世叔在三司可还顺心?” 说完这句,陈佑一副仔细倾听的神色看着黄世俊。 只见黄世俊脸皮动了一动,随即一副平淡的语气道:“也就这样。将明也知,我本就是管的户部,如今在三司也算是正当其事。” 陈佑笑着点点头,明白这番话的重点是“户部”。 第一百七十四章 新皇登基诸事忙(三) 摸清楚黄世俊的想法之后,又谈了谈三司那些个让黄世俊感官不错的年轻官员,陈佑便起身告罪离开。 接下来就是一一拜访诸位相公了,虽然相公们对他这个潜邸旧臣蛮客气,可还是免不了敲打一番。 但是有一点好处,陈佑的身份同相公们比起来毕竟相差甚远。现在这个时间段,诸位相公身居高位时间紧张,没空也没心思跟他打机锋,说话什么都比较实在,倒让陈佑十分轻松地完成了任务。 从枢密副使郑志康府中出来时,已经过了戌正。 现在虽说到了冬至、除夕、上元这般节日,都会发公文放开宵禁,但平日里也没多少人把宵禁当回事。汴京城内各处人多的街市口几乎每晚都有夜市,也就今天大雪,街面上没多少人。 原本准备就此回家的陈佑突然想起来中午出门之前韩二柳说张昭来找过自己,坐在车内想了一阵,掀开幕帘对车夫道:“从小甜水巷走。” 得了吩咐,车夫也不多问,凝神驾车前行。 这雪下了一天,路面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马车的速度也快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车夫在外面喊了一声:“官人,马上要到小甜水巷了。” “嗯,停下吧。” 陈佑这话刚说出口,坐在车厢侧边的两名家兵抓起伞就要下车。 陈佑也没拦着,只是自己也从座位底下掏出一把油纸伞,吹熄了蜡烛之后掀开幕帘跳下马车。 见陈佑自己撑开了一把伞,两个家兵也没谁上赶着来表现自己,就这么安静地跟在后面。而车夫也放慢了车速慢慢跟在三人之后。 很快就到了张家。 还是那个地方,只不过当初那低矮的木门却换成了一扇新的,门缝内露出一道温暖的灯光,隐约能听见屋内说话声。 “你们回车里等着。”陈佑吩咐一声,上前一步敲门:“张家大郎可在?” 顿了一会儿,木门吱呀一声拉开,露出一个惊讶的面庞:“司马!” 张昭看清陈佑的面容之后,连忙叉手行礼,这才手忙脚乱地将陈佑迎进屋内。 进屋之后也能看清这屋内的摆设了,却让陈佑略微有些意外。 他前几次找张昭却没进过屋子,此时看去,屋内亮堂了许多,也宽敞了许多。这屋内也就一个灶台、一套桌椅,外加一张床铺。转眼一看,却是屋内侧墙打了一个门出来,想来多余的东西都搬到隔壁去了。 只是稍稍一思忖,陈佑便明白了。 张昭这是想让家里过好一点,但却怕骤然换了居所会让人生疑,才用此手段。 同兴奋的张二郎说了几句,许诺过些日子带他去吃肉之后,又同病愈的张大娘见了礼。 张大娘也知道自家儿子现在在替陈佑做事,拘谨地对答几句后便拉着张二郎到另一个房间去,此处只留下陈佑和张昭二人。 张昭先是招呼陈佑在桌前坐下,紧接着又倒了一碗热水递到陈佑面前:“司马喝水。” 见他站在旁边有些局促,陈佑不由笑道:“站着作甚?坐下聊。” 等张昭坐好,陈佑感叹道:“一年多没见了啊!” 张昭点点头,面上闪过一丝纠结,终于开口道:“司马,这房子......” 听到这话,陈佑立刻明白张昭为何这么局促了。 当下爽朗笑道:“这房子不行,日后大郎你得换一处居所才是。” “啊?”张昭一脸茫然,也不知道陈佑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佑此时却不想多说,只是道:“前段时间虽然谈了一些,但到底时间紧,有些事情说得不甚清楚,你跟我仔细说说这一年多的进展。” “是,是!”张昭也不敢多想,收敛心神,沉吟一番之后仔细介绍起这一年多的经历。 张昭虽然在开封府当一个书吏,但他是在士曹这么一个主要和府衙内部打交道的地方,真论跟那些城狐社鼠的关系,同那些个衙役捕快实在是没得比。 好在他自己也知道,故而一开始拉拢的是自家这一片几个泼皮,同时也试探了府衙中两三个感觉信得过的书吏衙役。 不过衙门里的小吏在涉及到自己的时候都是个顶个的精明,张昭是生怕自己露出什么马脚,说不准啥时候就被卖了。 于是最终将目光转移到那些个仆役身上,再加上之前被他认可的两个泼皮,这个架子总算搭起来了。 当然,他没把陈佑给露出去,只说是某个大人物。 他说得神秘,出手银钱也充足,那几个人也就肯踏实做事,一个隐秘的情报网渐渐发展起来。 按照陈佑临走前的指点,张昭将收罗到的人分为内中外三层。 最内层的自然就是他自己,知道陈佑是幕后之人,且对整个情报网都有了解。 中层就是那几个能信任肯做事的仆役、泼皮,知道张昭是负责人,也知道其他几个人的存在。 由于张昭十分谨慎,中层这一部分人发展了一年多,也不过才十二三个。而且张昭本身社会地位不高,能被他信任的也都是那些个社会地位极低的,最大的优势就是不被人注意。 外层就是被收买来小吏仆役之类的,主要以各家仆役为主。这些人都是单线联系,每天给些银钱换来在主家听到的一些个奇事怪事或者涉及朝堂的消息。 总得来说,张昭搭建的这个情报网效率十分低下,能获得的情报层次也不高,倒是很容易失真。 也就是这些人平常都不被注意,也不是要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不容易暴露。 听完张昭的介绍,陈佑沉吟一阵,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大郎做得不错。” 说着,他突然道:“不知大郎可想换一个地方?” 只见张昭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茫然,紧接着小心地试探问道:“不知司马准备让我去何处?” 陈佑食指敲了敲桌子,看着张昭道:“这却要看大郎想去何处了。” 见张昭有些犹豫,陈佑也不催促,只是道:“你且好生思量,两天之内给我个答案。” 说到这个,他突然想起来赵元昌吩咐的另一件事,不由问张昭道:“对了,开封府衙那些个官吏可有哪个比较出彩?” 第一百七十五章 新皇登基诸事忙(四) 初七这天,陈佑寅初起床洗漱穿衣,简单吃过早饭便取了昨夜写好的贺表乘车前往明德门。 昨天下了一天的雪终于停了,此时城内白茫茫一片,就算是不打灯笼也能看清道路。只不过马车前行不易,速度比正常时候慢多了。 快到左掖门的时候,马车终于走不动了。 “官人,前头都是车,这怕是过不去了。” “行了,就到这。” 陈佑将笏板插在腰带上,干脆利落地跳下马车,嘱咐车夫道:“你在路边等着。” 说完便小心地朝明德门行去。 这一段路被之前的马车来来回回走,雪都压实了,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明德门前的雪却早被铲走,等陈佑终于踏上皇城前是石板路时,后背已经出了一层汗。 朝官中和他有交集的不多,也就昨天拜会的那些个尚书侍郎同他打了声招呼。 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袖着手静静等待。 黄世俊的位置比陈佑靠前,路过陈佑这边的时候倒是寒暄了两句。至于赵普,他的位置在后面,同陈佑没机会搭话。 过不多时,诸相也都到了队列之前。 明德门外虽站了如此多的人,一时间却寂静无声。 真要说起来,这一群官员在队列水平上,要比这个时代一些军队都高。 明德楼一声钟响,宫门大开,众臣鱼贯而入,在几位相公的带领下快步前往待漏院。 在待漏院没停多久,就有宦官来请三品以上重臣二十余人。 在典礼开始之前,这些人要跟着赵元昌一齐去祭告天地、太庙。 在待漏院中等待之时,好歹能走动走动。陈佑同赵普互相点点头,便各自寻了熟悉的朝官闲谈。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之前离去的诸臣终于回到待漏院,一干人等精神上再次紧张起来。 又等了一会儿,有宦官来通知前往崇元殿。 来到殿前,陈佑等人都将靴子脱了,按照次序摆放在殿前廊下,手持笏板趋行入殿,在各自的位子上站定。 今日殿内不再有椅子,而是换成了传统的席子,主要是为了方便诸臣跪拜新帝。 毕竟一年之中需要跪拜的时候少之又少,这登基大典必须要正式一点。 因此,为了卫生,他们就得将外面的靴子脱下来。 陈佑等人在崇元殿等待,而相公们,以及三司使、各部尚书、各寺卿、诸监,则在宦官的带领下面色凝重地向万岁殿行去。 等一下诸位重臣要劝慰哭灵的赵元昌,然后簇拥其来到崇元殿举行大典。 值得一提的是,被封为杞国公的孟昶和被封为安顺侯的高保逊也被叫来参加典礼。 陈佑在崇元殿等着的时候,赵元昌哭拜梓宫,涕泣而出。 诸臣拥着泪水涟涟的赵元昌出了万岁殿,看着宦官将万岁殿门上的白色纱帘放下,这就代表丧事暂停。 陈佑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听到殿外鼓乐声作。 紧接着首相刘明、枢密使杨邠等朝堂重臣依次入殿站定。 少顷,金瓜力士等自殿后侧门入,一干仪仗之中,身着衮冕的赵元昌步入殿内。 陈佑站的位置比较靠前,能看到赵元昌脸上有一些不正常的潮红,也不知是不是激动的。 或许是陈佑的错觉,他感觉随着赵元昌一步一步登上陛阶,一股威严之势逐渐在赵元昌身上升腾。 等赵元昌站到御座之前,面向诸臣,他身后打扇的、撑伞的依次站定,鼓乐声停。 紧接着,身为仅存的一位内侍监,林盛保身着赤色朝服一脸严肃地站到陛下,他左右站着四名青衣宦官,皆手捧制敕。 就在陈佑感觉心跳加速、口干舌燥之时,赵元昌说了声:“坐!” 之后,林盛保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皇帝曰:坐!” 陈佑连忙跟着大家伙一齐长揖:“谢陛下!” 殿内诸人尽皆跪坐在席子上,除了四周力士宫人,以及站在陛下的林盛保等五名宦官。 只听得赵元昌又道:“宣册文。” 林盛保面向赵元昌,长揖道:“喏!” 之后他转过身来,接过自己左手边第一名青衣宦官手中的制书,展开,朗声宣读。 “维景瑞四年岁次戊申十一月丙午朔七日壬子,天生烝民,树以司牧......” 这是即位册书,同其它册命一样,除了这用来宣读的册旨之外,还有一卷玉册。 此时那卷玉册在杨邠手里,而刘明则拿着传国宝。 待林盛保读完册书,刘明、杨邠连忙起身。 趋步走到殿中,跪下,高举册、宝大声道:“侍中臣明(枢密使臣邠)奉册宝以尊陛下!伏惟陛下承命践祚,与天同休!” 林盛保大声回道:“承天之命,皇帝受之!” 紧接着,有两宦官分别取了册宝奉到赵元昌面前的几上,赵元昌再拜而起。 刘明、杨邠取出贺表,其余四位相公也立刻高举贺表,一同出列跪到两人身边:“臣等奏贺陛下履乾坤御六合!” 静了一瞬,林盛保朗声道:“拜” 六相公再拜而起,舞蹈称贺,三呼万岁,之后退回原位。 再之后就是重复这一套“出奏、再拜、舞蹈、三称万岁、复位”的流程,自相公以下一波一波来,包括孟昶和高保逊也不例外。 等最后一批朝官退回原位,林盛保取过右侧宦官手中诏书,展开宣读:“诏曰:惟天为大,七政所以授时......可大赦天下,自景瑞四年十一月七日昧爽已前......” 这是即位赦。 陈佑看向陛前宦官手里剩下的两卷诏书,那应该就是恩旨了吧?也不知道自己能得个什么样的封赏。 他心中遐想着,赦书已经宣读完毕,跟着诸臣一同拜称:“陛下仁爱!” 第三份却是说的一番“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的道理,唯一点明的实务不过是督促修建太祖皇陵。 最后一份倒是恩旨,只可惜是对在京亲军的封赏,赐衣、赏钱,这都是常理了。不过初五当晚守卫宫城的亲军,除了平武军换成长风军外,都加了“拱卫忠勇功臣”的功臣号。 陈佑失落之余,也升起一丝期待。 往好处想,既然没有急着第一时间确定封赏,那就有可能是在等着上面空出位子。 想到这里,他目光扫向前排紫衣重臣,不知道这些人中有几个要倒掉。 第一百七十六章 典礼毕诏书频出 典礼结束,诸臣归家重新换上孝服。 陈佑原本也准备先回家,但刚穿好靴子就被一个宦官叫住,同赵普一齐被带往简贤讲武殿。 进殿之时,陈佑正好听到赵元昌的声音:“制如册皇太子,早日行册礼。” 凝神望去,数名红衣文官躬身应下,这该是中书舍人知制诰,或者是翰林学士院的。 赵元昌也看到陈佑赵普进来了,便挥手道:“就这样,你等且下去。” 那几人行礼退下,转身看到陈佑二人皆点头示意。 陈佑也点点头就算是回礼了,这些人他不认识。 回过神来,肃容长揖:“秦王府司马臣陈佑参见陛下,敬问圣安。” 赵普也行礼道:“锦官府司录参军事臣赵普参见陛下,敬问圣安。” 他们两个如此认真,赵元昌自然不会嬉皮笑脸,端坐那里,肃容答道:“朕躬安,诸卿免礼。” “谢陛下!” 两人直起身来,各自坐下。 陈佑这才得了空仔细观察赵元昌,按理说典礼已过,不至于激动到现在才是,但此时赵元昌脸上还是有异样的红晕。 而且此时离近了看,能看到赵元昌嘴唇有些干裂,眼珠带着血丝,着实吓人。 不等殿内三人开口,童谣就用红漆木盘端着一个素色瓷盏走了进来:“官家,药膳好了。” “嗯。”赵元昌点头示意童谣摆到自己面前的桌子上,同时对陈佑二人道:“将明则平稍等片刻。” 陈佑出声应下,只是心中却有了一些忧虑。 看赵元昌这情况,应该是有病在身。不用猜,肯定是因为在路上跑了两天两夜,回京之后又不得好好休息导致的。 能撑到现在还没倒下去,怕是全靠那一股子心气,以及太医院开的调养方子。 等赵元昌喝完药膳漱口净手之后,陈佑当即劝道:“来日方长,官家还须得保重圣体才是。”【1】 坐在他对面的赵普也是出声附和。 他俩都没有自己的根基,利益同赵元昌绑在一起,不得不重视赵元昌的健康状况。 赵元昌自然能感受到两人话语间的真诚,点头道:“吾皆知晓,只是这调养亦需时间,急不得。” 闲话到此结束,赵元昌轻咳一声,肃容开口道:“想来你等已知晓荆王叛乱的消息,如今这局面,二位可有教我?” 陈佑的消息是在同那些个重臣谈话时候得知的,赵普则是昨夜才收到的消息。 对视一眼,陈佑当先开口道:“官家,臣以为荆王之事不足为虑,如今当镇之以静。只要中枢稳定,各地兵马便不会乱。” 赵普也附和道:“此时当以兵马为主,钱粮为重。” 说得都很正确,可是没有具体操作手段。 赵元昌自然不会满意,只是看着陈佑二人,等他们接着说。 沉默一会儿,陈佑终于道:“启禀官家,昨日我同京中高官皆有谈话,窃以为稳定中枢可从整顿诸部寺监开始。” “仔细说来。” 见赵元昌点头,陈佑便将昨日自己的种种见闻一一说出。 等他全部说完,赵元昌微阖双眼静静考虑。 陈佑接过小宦官递来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润润嗓子。 好一会儿,赵元昌睁开双眼,脸上带着些疲惫道:“此事需一步一步来。” 陈佑点头,他是传话人,自然知道六相公对某一些位置的合适人选有不同的看法,如何调和是一个技术活。 现在赵元昌的嫡系军队大多在南边,等到亲军都换成他的嫡系,就不用这么束手束脚了。 正想着,就听赵元昌道:“将明。” 陈佑一个激灵,垂首抱拳道:“臣在!” “我让你去枢密院,你能不能把侍卫亲军拿捏住?” 通过枢密院拿捏侍卫亲军,无非是钱粮和升迁两项。 钱粮不能乱动,逼急了会引起哗变,所以能做手脚的就是升迁这一项了。 正好现在侍卫亲军在搜查谋逆,空出来不少位置,这一番升降调用,操作空间很大。 只是陈佑却有些犹豫:“回禀官家,这枢密院中三位枢密使做主,臣实在是力不从心。” 没想到赵元昌摆手道:“我会让杨岐之、吴奇峰负责山陵事宜,郑多恙一直被杨岐之压制,在枢密院内无甚力量。若是有事,多请教吴奇峰就是。” 负责山陵事宜,换成现在的术语就是参与治丧委员会。 这个治丧委员会总共有五人:山陵使、山陵副使、礼仪使、卤簿使、山陵桥道顿置使。 能参与山陵事宜,就意味着新帝认为你深受大行皇帝信重,等大行皇帝安葬之后,就要给你加官进爵。 不过也因为有了这么一个任务,就有借口侵夺你原本的职权,故而赵元昌才有此说。 赵元昌给了一颗定心丸,陈佑也就不再推脱,而是干脆应下。 陈佑的事情定了,接下来就是赵普。 不出意外的,让他在开封府尹没定之前,暂时负责开封府的运转。有皇帝的支持,实际上就是行使开封府尹的职责了。 十一月初八,诏以河南府尹、侍中刘明为山陵使,枢密使杨邠为山陵副使,枢密副使吴峦为礼仪使,户部尚书王彦川为卤簿使,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窦少华为山陵桥道顿置使。 同日,册尚书右仆射、兼修国史朱庆尧为溧阳县开国侯,册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江夏青为安仁县开国侯。 制以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巴宁泰加怀化大将军、左卫上将军,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候郭振加怀化大将军、右卫上将军。 京外各藩镇皆有封赏。 初八下午,又有四道诏书发出。 先是册封皇后杜氏为皇太后,之后令人送册宝至锦官府,册封秦王妃卢氏为皇后,这都是应有之意。 后面两道制书,分别是以秦王府司马陈佑充枢密院都承旨,以锦官府司录参军事赵普守开封府少尹、权知府事。 就在开封府内风云变幻之时,百里之外的滑州又有了新变化。 彰德军皆衣素服,军阵至德胜北城外,言受皇命剿逆,欲从德胜城渡河围攻镇宁叛军。 第一百七十七章 各有算计乱纷纷 站在城头,看着城下一队队排列整齐的军阵,卢孟达心中是无比纠结。 初六一早他就收到卢璟遭遇夜袭,指挥残兵退守韦城的消息。同时跟来的还有卢璟让他坚守德胜城,不必救援的命令。 这一道命令,让镇宁军埋伏打援的想法破灭。 韦城和德胜城的义成军军士皆没有镇宁军多,但趁着攻城时候袭扰却是可以做到的。 更重要的是,荆王的目的不是攻城拔寨,而是以最快的速度领着大军回到汴梁城。 但是,韦城兵马未溃,镇宁军实在不敢就此将韦城抛在身后自去汴梁。 虽然万般无奈,但镇宁军不得不停在韦城外,同义成军对峙。 就这样,等到初六下午,韦城里的卢璟,韦城外的赵元盛、瞿以震,全都知道皇帝驾崩、赵元昌即位的消息了。 同样的,长风军来援的消息也一同抵达。 卢璟自然立刻将消息通告全军,这一下子就军心大振。 在德胜城的卢孟达也很快接到了这个消息,知道京中很快就有援军到来,也就一门心思地守好德胜城,不想着去救援韦城了。 然而没想到失了地盘的镇宁军没回来,反而是彰德军到了。 卢孟达也从韦城来人口中得知了官家令彰德军受卢璟节制平叛的消息。问题是,新帝初立,这些个节度使或许不会扯起反旗,但趁机抢夺一些好处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比如他义成军不就打着平叛的旗号想占住澶州。 自己当了贼,自然会提防着别人跟自己有同样的想法。 城上卢孟达心中纠结,城下的彰德军节度使崔承霖可不会陪他在这里耗着。 待军阵整顿完毕,立刻派人到城下喊话。 “城内叛贼听着!崔节使奉皇命讨逆!念你等乃胁从,献城投降便可活命!莫等大军攻城!” 义成军占了德胜城两三天时间,期间还派出小队军士接受澶州其余县城,近在咫尺的彰德军不可能不知道。 此时听了城下的喊话,卢孟达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心知崔承霖是不准备善了了。 只是还得做最后的努力。 深吸一口气,叫来一个大嗓门的军士,指点他对城下喊道:“我等乃是义成军之人!澶州叛军已被诛灭!崔节使请回吧!” 听闻此言,骑在马上的崔承霖露出一丝冷笑,马鞭指着城头,对身后幕僚道:“卢家小儿莫不是以为我好欺?” 言罢,也不等幕僚回应,直接吩咐道:“喊话,请义成军放我军入城,两军合力早日平了镇宁叛军,才不负皇恩。” 说着,冷笑道:“若是非要将我等拦在此处,莫不是叛军假扮的义成军?” 身后幕僚一个激灵,随即露出玩味的笑容看向城头。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不让我进城,你就是叛军假扮的,我就要动手攻城了! 这一段话喊出去之后,城头安静了好一会儿。 崔承霖面色渐冷,举起左手道:“准备攻城!” 身后军阵立刻行动起来,一时间人喊马嘶,杀气冲天。 就在此时,城头传来声音:“崔节使稍待!马上开门迎贵军入城!” 德胜城内,义成军和彰德军互相提防着对方翻脸,韦城下,镇宁军内部诸校尉也是心思不宁。 这年头军头不好当,原本镇宁军内还控制着没让秦王登基、长风军即将到来的消息,只是没料到卢璟安排人在营外高声喊出此事,还一个劲的鼓动投降。 现在赵元盛走在营内,都能感到一道道隐晦而危险的目光。 在营中转了一圈,心中满是阴霾地回到自己的军帐,富令荀已经在帐内等着了。 “这样下去不行!”赵元盛坐到主位上,脸色严峻。 一旁的富令荀脸上满是疲惫,他没经历过军阵,这几天一直睡不好,尤其是前两天坏消息传来,更是心神不安。 听了赵元盛的话语,他也只是叹了口气:“府君,如今可急不得。” “急不得急不得!除了急不得你还会说甚么!”赵元盛突然爆发了,猛然一拍桌子朝富令荀呵斥道。 只是这话一出口,看到富令荀疲惫的面容,赵元盛浑身气焰一下子消散无踪。 佝偻着腰,有气无力地开口:“我有些急了,向原莫怪。” 见他这副模样,富令荀眼中忧色更甚,还不得不开口宽慰道:“府君放宽心便是,事情总有转机。” 就在赵元盛、富令荀二人思考对策之时,镇宁军一干校尉簇拥着节度使瞿以震走出中军大帐,一个个都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就只有瞿以震一人脸色还有些不太好看。 但事已至此,他要想活命就不得不同意这群校尉的计划。 长叹一声,带着这一群人朝赵元盛营地走去。 此次赵元盛准备带入汴京的兵马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镇宁军,约有八千人,另一部分是广晋府的乡兵团练,共有三千余人。 两部虽在同一个营地里,却分成前营后营,分别占据南北。 赵元盛收拢的三千人就在北边的后营中。 一干人等越过那条无形的分界线走进后营中,那一众乡兵团练不过看了一眼,便不再注意。 只是快到中军大帐之时,才有一个披甲校尉领着一队乡兵拦在面前:“瞿节使,不知节使此来所谓何事?” 瞿以震知道此人乃是赵元盛手下少有的知兵之人,甚得信重,故而停下脚步解释道:“某此来是为请见荆王,商议军事。” 那校尉满是警惕地扫视瞿以震等人,直到瞿以震快不耐烦之时才开口:“既然如此,还请瞿节使在此等候,某去通报府君。” 说完,吩咐身后乡兵看着瞿以震等人,自行转身朝大帐走去。 在他眼中这是职责所在,但这番作态落在镇宁军众人眼中,却无异于轻视挑衅了。 当即就有校尉忍不住想要开口呵斥,还好瞿以震眼疾手快拦住,只是他脸上也换了一副冰冷地神色。 若是从前,看到赵元盛手下制度森严他还会感叹其军纪严明、有王者之姿,但心中既然有了别的想法,此时再遇到这种事,就感觉自己被轻慢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陈将明初入枢府(一) 好在制度是一回事,人情又是一回事,赵元盛很快就迎出帐来:“瞿节使来此,可是军情有变?” “正是!”瞿以震现在也不想为这些小事纠缠,当即大踏步向前,“殿下,我等进帐细说。” 一群人簇拥着赵元盛进入大帐,帐内富令荀连忙起身。 待众人落座,两名赵元盛的亲卫放下帐门,持着器械立于赵元盛身后。 瞿以震扫视一眼便收回目光,不等赵元盛询问,直接就抱拳道:“先帝崩殂,某等愿护送殿下回京祭拜。” 他身后众校尉也纷纷出声附和,好似真的欲全荆王一片孝心。 只是赵元盛听了这话却不由皱起眉头:“瞿节使这是何意?” 瞿以震面皮微微抽搐,余光扫过身后诸校尉,最终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道:“好叫殿下知晓,如今官家已经即位,殿下乃官家亲弟,想要入京祭拜先帝,必得准许。” 这话语里的意思就是准备效忠汴京城内的新帝了! 站在赵元盛身边的富令荀见赵元盛面色难看,当即盯着瞿以震开口道:“瞿节使可是忘了当初约定?” 既然心意已定,又有身后众校尉听命,瞿以震现在也没什么好怕的,轻笑一声道:“富判官,当初我等约定护送大王回京,如今依然是要护送大王回京,有何问题?” 说着,他站起身来,面朝西南汴京方向抱拳道:“我等乃大周忠臣,如今国丧,本不当擅动刀兵。然官家仁孝,大王亦是孝子,我等这才欲护送大王归京面见官家,祭拜先帝。便是官家怪罪,我等也只能先将大王安全送到,再向官家请罪了!” 说完这一段,不等赵元盛出声,他又阴恻恻一笑:“据传官家已经遣了长风军前来迎接,还望大王仔细思量罢!” 话音刚落,他身后众校尉齐刷刷站起来,一同抱拳道:“还望大王仔细思量!” 帐内安静下来,赵元盛看着镇宁军一干将校,面色变换不定。 瞿以震也是好不退缩地同赵元盛对视。 好一会儿,赵元盛才带着怨恨道:“背主之徒!” 瞿以震轻蔑一笑:“吾主乃是官家。” 说罢,也没心思多谈,直接挥手示意离开:“大王且在此好生休养,某便先告退了。” 瞿以震带着一众下属离开了营帐,赵元盛突然将面前桌子推翻,大声嘶吼道:“逆贼!逆贼!” 旁边的富令荀面色更加疲惫,此时也就由着赵元盛发泄。 只是很快帐外就有一个紧张的声音传来:“殿下!镇宁军派兵围了我们!” 听到这话,赵元盛富令荀哪还不知道这是防着他们逃走。 只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赵元盛无力地靠坐在椅子上,丧气道:“随他去吧。” 初九,义成军节度使卢璟奏称迫降镇宁军、生擒荆王赵元盛。 枢密院书厅,陈佑翻看眼前文书,突然冷哼一声:“倒是打的好心思。” 却是他看到了彰德军和镇宁军通过其它渠道递上来的奏章。 彰德军自然是说了一番义成军抢占澶州的事情。 而镇宁军则为自己辩解了一番,口称忠臣,矢口否认起兵造反之事。言辞间只是说得了杜皇后令护送荆王回京,现在听说大行皇帝驾崩、新帝即位,故而停止不前,劝说荆王回京祭拜大行皇帝云云。 在陈佑看来,这三份奏章皆是真假掺杂,可惜他在那边没有眼线,无法确定哪些真哪些假。 不过这都不是事,枢密院能收到奏章,皇帝和政事堂自然也都看到了,官家和相公们自有消息渠道能得知真相。 反正无论真相如何,义成军和彰德军肯定是要封赏的,镇宁军或许是无功无过吧。 考虑到这一步,这件事对陈佑来说就算是过去了,他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做好侍卫亲军将校晋升调整之事。 陈佑现在的身份是枢密院都承旨,这是一个新的职务。 按照敕命所说,都承旨掌承宣旨命,通领院务。若便殿侍立,阅试禁卫兵校,则随事敷奏,承所得旨以授有司,蕃国入见亦如之。检察主事以下功过及迁补之事。 这个通领院务,意思就是枢密院的事情他都能管一管,同时也负责枢密院内主事以下官吏的升迁任免。 枢密院人数不多,总共分兵、吏、户、礼四房,除了枢密使、枢密副使以外,在编官吏不超过四十人,最高的就是主事。 这也就意味着,在有皇帝支持的情况下,理论上枢密院都承旨可以把枢密使、枢密副使架空。 可惜理论毕竟是理论,遇到一个强势的枢密使,这个理论就没办法变为现实。 很不幸的是,杨邠正是这样一个强势的人。郑志康被他压制得没有一点实权,吴峦也是靠着军中势力加上赵鸿运的支持才夺了一些权力过来。 今日初九,三天已过,常参早早结束,四品以下官员各自回衙办公。三品以上重臣则一同去灵堂哭拜,然后至简贤讲武殿议事。 陈佑在常参结束之后被引到这昨日才收拾出来的书厅,以后他就在此处办公了。 不过现在他只能坐在书厅内等着,等枢密们回来,召集枢密院官吏介绍一番,然后又依次同三位枢密谈话,这才能开始工作。 不过这段时间枢密院内官吏也不敢冷着他,六位主事都来同他谈了几句,令史、书令史等也有几个往他面前凑了凑。 毕竟天子近臣,又是四品高官,哪怕在枢密院内施展不开,现在结个善缘也是好的。 对他们这种心思,陈佑洞若观火,也摆出一副温和亲切的态度。 得知自己要来枢密院之后,他特意找来了枢密院众人的一些信息,知道杨邠不好对付。 仔细考虑一番之后,打定主意先依附吴峦将眼下侍卫亲军的事情办好,之后再慢慢在枢密院内争夺话语权。争夺话语权的时间,他认为三个月到六个月之间完成就算达到预期目标了。 当然,若是期间能寻到一个机会将杨邠掀下马,那是再好不过了。 正想着,一个仆役敲门道:“承旨,杨相公请你到正堂说话。” “好。”陈佑回答一声,深吸一口气,搓了搓脸,战斗开始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陈将明初入枢府(二) 跟着仆役来到正堂,只见堂内已经坐了九人。 上首的三人正是杨邠等三枢密,三人之下空了一个位置,下首六人则是枢密院六主事。 这九人加上陈佑,就是枢密院仅有的十名官员。至于其他的令史、书令史,则都是小吏。 当然了,这时候小吏也有当官的可能。 比如枢密院的兵房主事魏仁浦,家贫,父早亡,孤儿寡母两个相依为命。天福年间他孤身前往洛阳,自己找门路入了枢密院,从最低等的书令史做起。 赵周代石晋之前,魏仁浦因为表现出色成为令史。赵鸿运称帝之后,他又被授予最低等的散官位,这才有了官身。去年,他又因任职端谨而被提拔成为兵房主事,正式成了枢密院的官员。 奋斗十年,从一介白身成为枢府官员,位虽卑而权重,可以说是十分励志了。 回到眼前,陈佑才将堂内情形纳入眼帘,就听杨邠那浑厚的声音响起:“将明来了,快坐吧。” 陈佑连忙快步向前走了两步,来到堂中叉手行礼道:“佑参见杨相公、吴相公、郑相公。” 三位相公拱了拱手算是回礼,陈佑这才在中间那空位上坐下。 见人都到齐了,杨邠轻咳一身开口道:“这一位乃是咱们枢密院新任都承旨,陈佑陈承旨。” 哪怕之前已经见过了,那六位主事还是站起来行礼道:“参见陈承旨!” 这下轮到陈佑拱手回礼了。 待六位主事坐下,杨邠看向陈佑道:“将明。” “相公请讲。”陈佑身体立刻微微前倾,以示恭敬。 虽然之前还想着最好能把杨邠掀下马,但面对杨邠的时候,陈佑也必须尊着敬着。 杨邠虽然喜欢揽权,但能力挺不错。只可惜他这么揽权让赵元昌这个新上任的皇帝有些难做,天然就同陈佑这般帝党站到了对立面。 杨邠似乎对陈佑这般态度很是满意,点了点头道:“你日后便是咱枢府的人了,一干同僚都得熟悉。” 说着,他看向坐在陈佑下手的那名三十多岁的男子:“这位是兵房主事魏仁浦。” 魏仁浦拱手,陈佑点头。 魏仁浦这个名字陈佑总感觉在哪听过,可惜没什么印象。而且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听过的人名也不知道有多少,是以一时间也无法判断这魏仁浦是否曾史上留名。 “这是吏房主事匡国信。” 坐在魏仁浦对面那男子,也有三四十了。 “这位是户房主事曲东海。” 曲东海坐在魏仁浦下手,今年刚刚二十九,是除了陈佑之外第二年轻的枢府官员,不过这得益于其父是户部员外郎。 “这位是礼房主事滕青。” 看上去中规中矩的一个人,之前拜访陈佑的时候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在枢密院风评还不错。 “这两位是守缺主事,孟文翰、卞朗。” 守缺主事,顾名思义,等待空缺,也就是现在常说的非领导职位。这两位也三四十了,平常的工作就是负责一切三位相公临时想起来却又找不到负责人的事情。 一圈下来,陈佑这个枢密院名义上的四把手是最年轻的。 “将明初来,一干人事还不清楚,这段时间就先熟悉熟悉,不急着做事。” 杨邠说出这话的时候面色和蔼,好似诚心为陈佑考虑一般。 心知他是不想让自己在枢密院有什么动作,但陈佑脸上还是摆出感激的神色:“多谢相公体谅。” 见陈佑这副作态,杨邠点点头看向孟文翰:“既然如此,高才你就负责给陈承旨介绍一干人事。” 孟文翰连忙起身:“是!” 到了这里,这一次短会也就散了。平常枢密院事务要么是杨邠一言而决,要么是三位枢密相商,这些八九品的主事只负责执行,像这种短会也就只有新的上官上任的时候才有。 散会之后,陈佑跟杨邠一同来到枢密使书厅,仆役上了茶点之后便关上门退了出去。 这书厅也就比陈佑的书厅大了一圈,最主要的区别就是四周书架上摆满了文书,桌上也是满的。 坐下之后,陈佑没去动那茶盏,直接就开口道:“启禀相公,官家昨日曾对下官言:侍卫亲军缺额甚多,当早日擢猛将充之。又言相公久掌枢府,当向相公请教以免错漏。” 后一句话是陈佑编的,但杨邠也不可能去找赵元昌验证,说说好话哄着上司总是没错的。 “嗯。”杨邠荡了荡茶盏,满脸认真地看着陈佑道:“官家倚重我等,我等就得为官家分忧。将明这么急切想做事,我很欣慰啊!若是人人都如将明这般忠于王事,何愁天下不平?” “相公过奖了,这都是下官分内之事。”陈佑连忙谦虚两句,就准备说出自己的打算。 可惜事事不能如愿,只听杨邠接着道:“将明想为国尽忠的心思吾已知晓,只是你才来中枢,对一干将校不太熟悉,这事怕是不好做。” “这个无妨......” 陈佑刚开口,就被杨邠打断:“这样吧,你这两天还是在高才的帮助下熟悉熟悉这枢府事务。至于侍卫亲军之事,我安排下面的主事去理出一个名单来,等将明你都熟悉了,再根据名单审核一遍即可。” 听闻此话,陈佑瞳孔微缩,抬眼看向杨邠,却见他一脸诚恳,好似一个真心为了晚辈考虑的尊长。 然而他提出的这个建议,最终目的就是把陈佑从那些能沾染权力的事务中排挤出去。 说是审核名单,一旦接受了这个建议,只要给的候选人都是杨邠选中的,你还能否了这个名单不成? 如果真是这样撕破脸皮,哪怕有着赵元昌的支持,陈佑也没把握同杨邠对抗。 陈佑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脑子飞速运转,想要想出一个合适的法子婉拒这个建议。 只是这突然之间他也想不出来什么好的应对,看着杨邠的面容,一咬牙,索性装傻。 心中有了定计,脸上就露出疑惑的神色:“一个主事怕是那些个军将都不认吧?下官来之前,官家还说一定要有三位枢密相公的支持,否则就算我这个都承旨,亲军那些人也不放在眼中。” 第一百八十章 陈将明初入枢府(三) 说完这话,陈佑心中忐忑,但脸上依旧保持着一副为杨邠着想的神情。 两个真诚无比的人就坐在这书厅之中安静对视。 见杨邠久久不回应,陈佑心中打鼓,不晓得杨邠会是什么个心思。 现在开封府内没有赵元昌亲信兵马,就相当于仙人传说中的高手拼命飞升之后,内力尽消仙力未升,正处于最虚弱的时候。 杨邠本就喜欢揽权,遇到这么个好时机自然不会放过。 至于说赵元昌会不会事后算账,就看杨邠在这段时间能将多少权力攥到手里了。 这个时代毕竟武力为尊,就算平常时候,在军中有影响力的枢密使都不怎么动。等杨邠拉拢更多的军头,再想动他就得考虑会不会让那些军头在惊惧之下扯旗造反了。 陈佑现在的任务就是尽量阻止枢密院朝侍卫亲军伸手,同时尽快同侍卫亲军的几个军头商议好,留下一些关键的位置给赵元昌将要调入开封的嫡系。 要是让枢密院来主导此事,怕是会挤掉赵元昌想得到的那些空位。 三位枢密在军中可都是有自己的基本盘的,谁不想让己方派系壮大,同时增加自己在派系中的领导力? 当然了,让陈佑一次性拦住三位枢密是不可能的,相比之下吴峦是赵元昌能够信任的,故而之前赵元昌告诉陈佑有事可以同吴峦相商。 这些道理,陈佑懂,杨邠自然也懂。 陈佑的那个历史上,杨邠此人可是直接对皇帝说“陛下但禁声,有臣在”的猛人。 而现在,要不是赵元昌连灭两国,武功颇隆,杨邠很可能会以枢密院的名义公布名单之后再请示赵元昌,根本不会同陈佑在这里磨叽。 就在陈佑感觉气氛凝滞,想要开口换个话题的时候,杨邠开口了:“将明啊!” 这一声却是语重心长。 陈佑一个激灵,恭敬应道:“杨公请讲。” 却见杨邠叹了口气:“这天下,也乱了七八十年了啊!” 不明白杨邠为什么突然说起了这个,陈佑也只好附和道:“天下疾苦,我等当辅佐官家早日平定战乱才是。” “是啊!”杨邠感叹一声,看向陈佑:“如今大行驾崩,正是风雨飘摇之时,我等当勠力同心才是。” 陈佑心里暗自撇嘴,杨邠嘴上说得好,还不是要争权夺利。 大哥不说二哥,他陈佑也是这般心思,不过杨邠既然说出这大义凛然的话语,他也只能赞同。 却没想到杨邠继续道:“听闻将明乃是军旅出身?” 听到这话,陈佑一阵惊奇,怎么又换话题了? 心中疑惑,脸上却依然保持着恭敬:“好叫杨公知晓,区区不才曾在南平国当过一阵禁军将军,倒没经历过多少战阵。” 杨邠点点头:“不知将明以为,若欲扫平宇内,何者为重?” 陈佑皱眉思忖,各种答案都过了一遍之后,才谨慎道:“可是兵马?” 杨邠不置可否,不过脸上的神情也能看出来他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只是他却没有评说,不等陈佑再次开口,便道:“将明啊,你年纪轻轻便居高位,乃是官家倚重之人,日后更当为我大周栋梁。” 陈佑心中疑惑更甚,连忙谦逊道:“杨公此言却是折煞小子了。” 杨邠笑道:“此皆某心中所想,无一虚假之语。” 说着,更加语重心长道:“我老了,只能在这汴梁城里做一些边边角角的事情。你们这些年轻人当放眼天下,奋发进取才是!” 陈佑撇撇嘴,他也只是外表年轻罢了。 不过也知道杨邠说得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了,绕了这一大圈子,无非是说陈佑这样前途远大的年轻人不应该局限在这衙门中勾心斗角,而应该去做那些能够影响天下的大事。 陈佑自问,若是自己真的是二十出头骤登高位,没准真的能被杨邠这一番鼓动搅得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只可惜他不是。 他的工作经历让他明白,再远大的目标也得从细微之处一步一步做起。 就拿他现在的任务来说,如果不能控制住侍卫亲军,真要起了战事,这群军兵能不能调动就是个大问题。 别搞得跟清末军阀一般,开拔、战斗啥的都要先给钱。 真到了这种地步,皇帝还是先抹脖子算了。陈佑这个穿越者也早点找块豆腐撞死,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 但杨邠都说到这种程度了,陈佑也不能直接拒绝。 毕竟堂堂枢密使肯耐着性子跟陈佑这么绕弯,那就证明杨邠其实也不想同赵元昌闹僵,这对他没好处。 想到这一层,陈佑纠结一阵,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当即开口道:“相公说得是。说起来,下官自蜀地来京,蜀地那边降卒颇多,同中原又颇难交流,总是担忧蜀地军兵不足以弹压。” “哦?”杨邠惊奇一声,随即陷入沉思。 “官家是何想法?” 听到问话,陈佑连忙道:“下官尚未奏报官家,兹事体大,下官位卑言轻,不敢胡言。” 杨邠“嗯”了一声,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显然是在衡量得失。 “这制置使之职,乃是先帝定下,且是为防止有贼子据地自守,怕是不当改。” 杨邠这话语好似是在反对,陈佑听后却松了口气。 陈佑的想法是,多划几个外镇出来,用这几个外镇名额来换取杨邠在侍卫亲军上的让步。 杨邠这么说,那就是有些意动了,现在缺的就是一个能说服赵元昌的理由。 陈佑虽是仓促想到,但等待的这一会功夫,已经有了大概的想法了。 整理了一下思绪,当即道:“相公明鉴,这制置使领兵不理民,当是预防节度割据之事。” 杨邠点点头,听陈佑继续说。 “然则四制置使,皆辖十数州兵马,虽不涉民政,然人吃马嚼、日常供给,地方州县怎会不被影响?” 杨邠不由皱眉:“外粮难运,唯有就地取食。” 陈佑也点头:“正是如此!制置使司兵强马壮、食于当地,一旦有事,又与节度何异?” 是啊!手里有兵,当地有粮,真要是有事了,不配合的官吏直接杀掉,这不就是新鲜出炉的节度使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当立殿前两相制 不到一盏茶时间,陈佑出了杨邠的书厅。 临时想出来的那个法子虽有后患,但毕竟地处边疆,用来换取在汴京的利益正合适。 接下来陈佑要做的就是说服赵元昌,然后由杨邠安排人上奏此事。 不过也不知杨邠是真的只在乎争权夺利,还是不想让陈佑接触太多枢密院的事情,只口不谈四面外敌之事,着实让陈佑有些郁闷。 陈佑在仆役的带领下很快就到了吴峦书厅之外,赶紧凝神静气,整理一番衣着才轻轻敲门。 当天下午,陈佑坐到了简贤讲武殿内。 此时殿内除了君臣二人之外,就只有一旁的起居郎和侍立一旁的小宦官。 看到坐在帘后的起居郎时,陈佑突然想起来貌似现在已经开始编纂先帝实录了,领头的就是史馆大学士朱庆尧。 当然了,他只是个挂名的,主要干活的还是史馆和翰林院那些人。 想到这个,陈佑不免就想到《唐书》。 他来到这个时间段之后最先翻看的书籍就是那一堆《唐书》。 他手上的那份《唐书》乃是晋人编的,原本已经快编写完成,偏偏赵鸿运夺位建立周国,政局动荡之下,那些编者未防止此书佚散,只得草草付印。 赵鸿运帝位稳固之后,也下令发行此书。虽此书刻印较少,但凭借当初陈元朗的地位,倒也得了一套存在家中。 就是这么一套书,让陈佑度过了最迷茫最危险的时候。 不过他现在想到这个可不是为了缅怀过去,而是他想起来这部《唐书》据说错漏颇多,所以后来宋仁宗时期又编纂了一部《唐书》,之后才有的新旧唐书。 在陈佑经历的这个时代,这《唐书》经历了改朝换代,想来应该像清史稿一般来不及修订吧?既然如此,是不是应该建议重修唐书? 没等陈佑理清思绪,就听赵元昌道:“如此一来,岂非是饮鸩止渴?”【1】 原来陈佑坐下之后已经将他的想法仔细说出,赵元昌仔细思量之后方有此言。 赵元昌登基之后原本就对那些军头有意见,陈佑却建议他在蜀地设立一群新的军头,着实让他心头不喜。 对此,陈佑也不惊讶,他早有预料,也想好了说辞,此时不紧不慢地将昨日跟杨邠商讨时的一干理由说出来。 眼见赵元昌还是皱着眉头不说话,想了想又道:“好叫官家知晓,蜀地各州设置防御使,一来是为了预防制置使一家独大,二来蜀地兵力不足以分配各州,除了当地征兵之外,还可将开封亲军调入蜀地补充。” “调亲军入蜀?这岂不是......”话说到一半,赵元昌脸皮一动,突然顿住不说。 看情形是想到了什么。 陈佑也不着急,心知赵元昌是明白了自己的想法。这时候最好别去挑明,而是让英明神武的领导自己说出口。 好一会儿,赵元昌脸上露出笑容,看向陈佑道:“陈卿既入枢密院,可是有所思量?” 脸上带着笑,但“陈卿”二字一出口,这气氛一下子正式起来 陈佑当即肃容道:“陛下明鉴,枢密都承旨臣陈佑欲请设立殿前司,以侍卫大内殿前,为王前驱!” “殿前司啊!” 赵元昌似是颇为感慨,不过陈佑这番话在他预料之中,当即道:“如今侍卫亲军兵员充足,何以另设一军?” 目的当然是防着侍卫亲军了! 可惜这种话不能直接说出口,陈佑只能用其它的理由:“回禀陛下,如今四边不靖,国内不安,而侍卫亲军一干将校精兵强将,正当镇边疆平内乱。如此,皇城守卫难免空虚,故当设新军以护卫皇城。同时也不必窦、巴、郭等诸将军日夜留守京城,我军外战当再添三员将帅!” 最后一句话又是陈佑建议给窦少华三人的好处了: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出镇京外。 “此议可行。”赵元昌最终点头,“你回去抽空递一份奏章上来。” “喏!” 此事结束,陈佑便自行告退。 不像从前还是秦王的时候,现在的赵元昌好些事都不怎么知会陈佑赵普等人了。 对此陈佑早有思想准备,毕竟身份不同,所思所想也就有了变化。他现在要做的不是议论天下局势,而是做好赵元昌安排下来的任务。 当然,该知晓的该思考的都不能放松,一旦赵元昌问起来,必须得言之有物,如此方可得到信重。 殿前司这事不是一时半会能确定的,赵元昌都让陈佑“抽空”递奏章了,也就是说现在还不合适。 不过这事会先放风,好让这次赵元昌在侍卫亲军插人阻力更小。 果然,第二天陈佑刚刚散衙回到家宅,就有好些个人来变着法子打听此事。 这些人都是只听到一些风声的,像刘明杨邠这等人能当面询问官家赵元昌,而其他人就只能得到不知道转了多少手的消息。 能到陈佑这里来打探消息的,无不是前几天同他谈话的那些人,从这些人的口中,陈佑也得知为何这么多人讨论殿前司了。 无它,流传的消息中说殿前司极有可能要高出侍卫亲军半截,而且将校以侍卫亲军为主。这就意味着,侍卫亲军这一拨人,一旦被选入殿前司,升官那是妥妥的。 不用说,这肯定是赵元昌示意传出来的,至于是不是真的这么打算,陈佑也不清楚。 十一日,荆王赵元盛被护送入京。 同日,下诏封卢璟为宝应县开国伯、崔承霖为高邮县开国伯,而镇宁军由于国丧期间擅动刀兵,节度使瞿以震罚俸一年、金五十,除节度使号,迁镇宁军节度留后。 澶州归属没说,留给三个军自己去扯皮。但是荆王入京,空出的一个广晋府,也很让人心动啊! 当即又是一场争斗。 只是这就不关陈佑的事情了,他全副身心都放在侍卫亲军之上了。 十五日,敕令蜀地各州设立防御使。这防御使同制置使一般只管军事不管民政,按制辖两军,一军正兵、一军乡兵。 同时又重申各制置使司辖下的正兵必要之时要听从制置使调遣。 如此一来,原来制置使统率的诸军被分置到各州,又有防御使相制,这权力一下就小很多。 至于防御使,诏令自各军都指挥使提拔,于是顺理成章的,有一些军就换了人。 十七日,敕令侍卫亲军调兵入蜀,填补各州防御使空缺。 十九日,拖了半个月的侍卫亲军各级将校迁补名单终于出炉,潘美、杨光义等人赫然在列。而且潘美补了一个步军副都虞候的缺,是这一轮入京的赵元昌亲信中官职最高的一人。 这一日,陈佑带着一众家兵出城,他要接一个人。 第一百八十二章 道旁迎师北疆变 汴梁城西官道三里亭,一群人正在清扫亭内灰尘,同往十来丈外的土路上也有人端着清水泼洒道地面。 陈佑负手立在官道旁,目光看向西边,一刻也不移开。 他身边是一个浑身裹在冬衣中、只露出一张脸的白面汉子。 那汉子陪着陈佑在这正午的阳光下站了一阵,突然笑道:“在这日头下站久了还有些热啊!” 陈佑轻轻一笑:“令歌要不回马车内等着?” 原来站在他身边的这人正是内侍省新任内侍童谣,由于他乃是官家潜邸旧人,如今同仅剩的一位内侍监林盛保对掌文武,在宫内也算是炙手可热。 一个陈佑、一个童谣,需要他们迎接的人身份呼之欲出,除了当朝帝师冯道之外再无他人! 听到陈佑的话,童谣却摇头道:“将明你能站得住,某又怎会站不住?” 他俩这称呼倒是亲近许多。 陈佑哈哈一笑,不再说话。 过不多时,亭子打扫干净,周围也围上了布幔,亭内升起火炉,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冯道一行人抵达了。 这次来的不仅仅是冯道一个,还有宋敏贞、胡承约等秦王幕僚。 秦王登基,这些原本在锦官府任职的幕僚自然要回京任职,现在锦官府就只剩王朴了。 王朴现在以少尹身份知锦官府军政事,除了维持赵元昌在蜀地的基本盘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照看怀孕六个月不便远行的皇后卢金婵。 十多日前跟着册立皇后的诏命一同前往蜀地的就有太医院的一干妇科圣手,这帝后分居的日子估计还长着呢! 说回宋敏贞等人,他们在锦官府,收到消息比较迟,但是走得急。 一行人顺江而下,到江陵之后转陆路急奔开封,在半路追上了年龄大走得慢的冯道,也就两路并作一路,结伴同行。 正等着,城内突然有一骑奔来。 陈佑听到马蹄声后扭头看去,不由皱起眉毛。 只有一人,且无驿使旗帜,自然不可能是驿使。 “路边烟尘大,我等朝边上走走。” 陈佑这句话刚说完,就听飞奔的骑手喊道:“前头可是陈承旨?” 听得这话,陈佑眉头一挑,停住脚步道:“正是陈某!” 一问一答之间,那骑手很快就到了陈佑面前两三丈处。 勒马、翻身、行礼,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战马还在嘶鸣,烟尘尚未平息,就听那骑手道:“启禀承旨!北疆急报:契丹攻北燕!” 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乍听此言,陈佑呼吸顿了一下,之后才凝神问道:“可是官家或者相公召我?” “官家言承旨接了冯相公之后立刻入宫觐见!” “我知道了。”陈佑点点头,“你且回去复命吧。” “是!” 那骑手干脆应下,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目送骑手远去,陈佑和童谣对视一眼,摇头叹息道:“这就是乱世啊!” 好在两人没感叹多久,西边官道上就出现了一队车队。 马车辚辚,车队很快就到了跟前,正是冯道一行人。 一青衣健仆扶着冯道下了马车,陈佑连忙长揖到地:“弟子陈佑拜见冯师!” 许久未见,冯道又老了些,也不知是冷得还是累得,此时他脸色有些苍白。 不过见了陈佑,他还是很高兴,满脸笑容地扶起陈佑:“难得将明你来接我!” 陈佑嘿嘿一笑:“老师到来,弟子怎能不亲迎?” 冯道拍了拍陈佑胳膊,显然十分满意。 接替那健仆扶住冯道,陈佑这才得空向宋敏贞等人打招呼。 等童谣代表赵元昌见礼之后,陈佑便将一众人等迎到三里亭中。 早在马车停下之时,刘河就指挥着一众仆役摆上了一桌子菜肴。 此时众人解巾脱帽围坐桌边,就有那仆役将早已温好的酒水倒上。 陈佑这才满是歉意地开口道:“冯师,方正先生,这接风之宴本当吃它个一两刻,只是刚刚官家遣人来催促我等入宫,只能随便尝两口了。” 听到陈佑这么说,冯道面色稍稍严肃:“可是有甚变故?” 宋敏贞等人皆是竖起耳朵看向陈佑。 “好叫冯师知晓,契丹进攻北燕了。” “竟是此事!”冯道点点头。 陈佑一边吃酒,一边将京中之事告知几人,好让他们心中有底。 待陈佑说完,这短暂的酒宴就算结束了。 冯道在汴梁有宅子,而宋敏贞等人在找到住处之前就先住在秦王府。 这一干护卫仆役自行前往各人住所,陈佑童谣则带着众人一同前往皇宫。 很快就到了简贤讲武殿,殿内除了皇帝赵元昌之外,六相公皆在。 见冯道进来,六相公皆是起身拱手道:“冯公!” 冯道拱手回礼,走到殿中,带领陈佑等人长揖:“秦王傅臣道参见陛下,恭问陛下圣安。” “朕躬安。” 赵元昌受了一礼,紧接着回礼道:“冯师且坐。” 立刻有宦官搬了一把椅子摆在首相刘明上手,冯道走过去,施施然坐下。 陈佑也坐到郑志康下手,看着冯道这比首相还威风的待遇啧啧称羡。 赵元昌看了一眼陈佑,转向冯道问道:“想来陈卿已经告知冯师那契丹攻燕之事,不知冯师是何想法?” 陈佑连忙竖起耳朵仔细听。 正当他以为冯道会说出什么精妙之言时,却听冯道说:“臣久在荆南,对这北边军事不甚了解,陛下这是问错人了。” 陈佑一愣,抬眼看去,赵元昌也有些发愣。 只听冯道又言:“如今之际,当以中枢两府相公、北疆将帅之言为重。” 这句话一出,陈佑分明看到殿内那六相公全都面露满意之色,顿时了然于胸。 这些相公们对冯道尊敬是一回事,权力之争又是另一回事,没人想自己头上又多一个人。 赵元昌也不是那等蠢笨之人,眼珠一转就明白了冯道的意思,当即自嘲道:“却是我心急了。” 说着,敲了敲桌子:“既然如此,就按诸相公所言,镇之以静便是。” 几位相公立刻拱手道:“陛下圣明!” “北边军情不可松懈,此事还需枢密院多多费心。” “臣等遵命!”陈佑连忙跟着三位枢密应下。 第一百八十三章 议定幽燕相公换 这次召见,本就是为了讨论契丹北燕之事,如今有了定计,六相公便各自告退。 陈佑身为枢密都承旨,遇到这等事也只能跟着三位枢密一同回到枢密院。 殿内没有外人,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赵元昌笑呵呵地摆手道:“诸卿且坐到前头来。” 能同皇帝拉近距离,宋敏贞等人自不会拒绝,连忙紧挨着冯道依次坐下。 待众人坐好,赵元昌才道:“时近正午,冯师和宋卿等人远道而来怕是尚未进食,正巧我也未用膳,就在宫内与我一同用膳可好?” 陪同皇帝用膳,这算是恩宠有加了。比较年轻的甘靖宇、胡承约皆是面露激动之色,也就是冯道、宋敏贞沉稳平静。 着亲信宦官下去安排膳食,这殿内除了起居注外再无他人。 赵元昌又严肃起来,十分郑重地看向冯道:“冯师以为此次可能趁机夺回幽燕之地?” 冯道捋须,却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敢问官家,契丹是何时开始攻燕的?” “传来的情报说是十一月初三。”赵元昌脱口而出,随即反应过来。 沉吟一番后犹自不甘道:“不过半个月功夫,这场大战不至于这么快结束吧?” 冯道摇头道:“官家莫非是忘了当初灭蜀用了多久?即便此时下令出兵,诸事从简,一切准备就绪也要一个多月。若契丹真要夺那幽燕之地,北燕怕是坚持不了那么久。” “唉!如此咽喉之地让与敌手,着实让人心中耿耿!”赵元昌长叹一声,“也只得让长山公见机行事了。” 长山公就是成德节度使马青,乃是长山县开国公,故而有此称呼。 赵元昌现在的打算是看看能不能效仿当初吴峦夺太原那般,兵不血刃地捡一个便宜。 正遗憾着,却看到甘靖宇似有话要说,心中一动,便点了他的名字:“定邦可是别有想法?” 甘靖宇脸上一喜,连忙拱手道:“启禀官家,臣以为即便我军做好准备之后北燕已经灭国,也可趁着契丹立足未稳夺下数州,至少能将契丹挡在南长城之外!” 听得此话,赵元昌目露精芒,只是话语间尚有些犹疑:“此议......似是可行。” 说着,他目光扫视殿内诸人,想要听听他们的看法。 观察了几人的神色之后,宋敏贞最终开口道:“如今官家即位未久,当以稳为主,对外需得采取守势才是。” 除了甘靖宇外,其余人等皆是点头表示赞同。 赵元昌则皱起眉头,暗自思量得失。 而甘靖宇颇为不忿道:“官家灭国之威犹在,谈何不稳?就是因为官家刚刚即位,才当奋勇开疆,以武功威压诸藩!” 这话一出,又让赵元昌有些意动。 见冯道微阖双眼不欲在言语上争锋,宋敏贞只好继续道:“六部不曾理顺,钱粮何来安稳?亲军尚未整编,兵马何来?” 两个问题抛出,不理会张口结舌的甘靖宇,宋敏贞转向赵元昌拱手道:“官家,据传当初石敬瑭曾欲献幽燕之地于契丹,以换取中原帝位。幸而事泄,这才有了北燕兴起。如今契丹入侵,幽燕之地义士必不肯屈服,我等只需支持诸义军,待契丹祸乱幽燕、自绝于民之时,才是我等吊民伐罪之机!” 宋敏贞说得这件事,却是同陈佑当初的历史不同的一件事。 在这个历史上,石敬瑭也是想要割让雁门北以及幽州之地来换取契丹支持其称帝,只可惜此事提前泄露。 北疆军民同契丹那是有血仇的,平常时候可能屈服武力而压制仇恨,现在一听说以后可能都要归契丹了,顿时不少人就不干了。 当时还是蓟州刺史的徐征立刻抓住时机,利用民意激荡的机会联络幽燕诸州兵马。 在石敬瑭称帝后,契丹派兵取幽燕之地时,诸州起兵反抗。 也不知是契丹大意了还是怎么回事,总之战事陷入了胶着。看到契丹似乎战斗力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具有碾压的优势,再加上原本就反对割地的赵鸿运、刘知远等人劝说,石敬瑭派遣大将攻契丹,同时又为各军输送粮草补给。 就这样,幽燕之地竟然保存下来没有落入契丹之手。 不过和契丹闹翻之后,晋国北部边疆压力加大,客观上有利于赵鸿运后来夺京称帝。 而且通过这一次战事,徐征得以掌控幽蓟诸州,被任命为卢龙节度使,最后刺了石重贵一刀,建立北燕。 此时宋敏贞的这番话,之前诸相公也曾说过。 相公们这么说,自己的谋士也这么说,赵元昌终于彻底打消了就此发兵的心思。 此事就算完结,现在重要的是冯道等人如何安置。 沉吟一番,赵元昌缓缓道:“冯师今后便入那政事堂当一个相公如何?” 冯道轻笑道:“可是朱佐贤要出外?” 朱庆尧乃是荆王岳家,虽然现在对荆王的行为尚未定性,但朱庆尧是绝无可能继续留居相位了。 赵元昌先是点头,后又摇头道:“朱佐贤确要出外,只不过他的位置会由孙始瑞接手。冯师却是以另外的身份入主政事堂。” 听到这话,冯道眸光闪动,用的是“入主”一词,莫非是让他当首相? 只不过赵元昌没有多说此时,冯道也就没问。 说完了冯道,赵元昌又看向宋敏贞等人:“至于诸位,暂且就当一个内朝官。” 内朝官,主要是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再加上一个秘书省。现在三省合为政事堂,进入三省就相当于在政事堂钉钉子,进入秘书省依旧是皇帝近臣,都是清贵的去处。 当天下午,帝御翰林学士院。 一个时辰之后,开府仪同三司、秦王傅冯道宣麻拜相,进司空,加平章事、文明殿大学士。 根据制书所言,文明殿大学士为重望老臣所任,位在昭文馆大学士之上,加之是为诸相之首。自此,政事堂三相公变为四相公。 同时,制令孙启祥罢西京留守兼知河南府事,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诏令入京。 这个消息传出之后,集贤相朱庆尧上书请辞。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为尊者讳争道义 除了宰相之位外,众人关注的还有一同入京的宋敏贞等人。 其中年龄较大的宋敏贞为昭文馆学士、尚书省左司员外郎,胡承约任秘书省秘书郎,甘靖宇任起居舍人。 三个职位都是能够时刻侍奉君前的职位,随着他们上任,可以想见,接下来会密集调整内朝官。 另一份重要的诏书也在这天下午颁发,谈及的事项是避讳。 众所周知,现在的社会准则之一就是“为尊者讳”。 比如这昭文馆,原来叫弘文馆,唐故太子、孝敬皇帝李弘在神龙元年上庙号义宗,弘文馆就改成了昭文馆,等到开元六年庙号被取消,之后昭文馆又改成了弘文馆。 官府机构因为避讳而改名的情况数不胜数,历史上因为避讳而产生的官场失意人也有很多,这里就不再赘言。 总之,大周嗣皇帝即位十多天之后终于正式说明该如何避讳了。 诏书先是说了一番大周上承秦汉、下继隋唐的正统地位,之后引用礼书“二名不偏讳”的说法,诉说滥用避讳的坏处,最重要的就一句话:其官号、人名、公私文籍,有“元昌”两字不连续者,并不须讳。 同时又规定大行皇帝之名亦如此。 这事早有先例,唐太宗李世民就发过这样的诏书,后来高宗李治也准备学他爹不要避讳,被有司以他是单名为由怼回去了。 不管如何,这份诏书一出,一大批官员都准备上书称颂仁政,陈佑自也不会免俗。让熟读诗书的庞中和润色了一份奏章,借助职务之便直接递到政事堂。 庞中和、梅松二人都被陈佑带到枢密院,充了书令史一职。而张昭,最后选择到开封县,也就是他家住处归属的县,陈佑假公济私把他安排为开封县尉,一跃成为正九品下的官人。 打探情报的工作自然还是交给张昭,不过陈佑从江陵把丁骁召来开封辅助张昭。 晚上陈佑、赵普设宴为宋敏贞三人接风,同时也叫上了蒋树。他们六人,再加上还没来京的潘美等人,初步形成一个政治小团体。 只不过潘美、蒋树也就罢了,各自领兵,看得是军功。暂时没有军职的陈佑,同纯粹文官而的赵普、宋敏贞等人之间有竞争关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说了一些诸如守望相助之类没有营养的话,宴席也就散了。 陈佑没有回自家宅子,冯道事先让他晚上到冯府谈话。 此时一更鼓已过,冯道早已吃过晚饭在书房等着,陈佑叫门之后立刻被管事迎到书房。 看到陈佑面色酡红,冯道皱起眉来:“喝了不少酒?” 陈佑呵呵笑着行礼:“老师放心,这酒没甚味道,淡得很!” 冯道无奈摇头:“倒没想到你这厮是个酒鬼!” 说着便吩咐仆役将早已备好的醒酒汤端来。 这让陈佑有些受宠若惊,刚刚坐下就猛然弹起:“怎地劳烦老师如此!” “行了,坐下。都是中枢大员了,怎么还不稳重?” 陈佑面带愧疚地坐下,他确实没想到自己这师父会专门给自己备着醒酒汤。 好在两人都不是那种喜欢纠结之人,此事便略过不提,不过陈佑却记在心中。 喝了几口醒酒汤,陈佑开口将这段时间自己在枢密院遇到的事情、做出的规划一一道来,冯道一边听一边点头。 待陈佑说完,冯道立刻问道:“将明你是准备依附吴奇峰了?” 陈佑毫不犹豫道:“好叫老师知晓,杨相公势大,我在枢密院施展不开,惟有借助吴相公才能有立足之地,且此亦是官家所乐见。”【1】 冯道摇头道:“你以为杨岐之此人如何?” “可谓能相。”说完这话,陈佑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似有些专横。” “不错!”冯道点头,却转开话题道:“你可知先帝山陵事进展如何?” “啊?”陈佑一愣,他没关注过这方面的事情。 见他如此,冯道叹息一声:“你还是眼界太小!” 陈佑尴尬地笑了两声:“还请老师指点。” “山陵事毕,则是刘照临、杨岐之罢相之时。” 听到这话,陈佑惊讶不已,“这是为何?” 冯道眉头一挑:“你不知道?” “弟子不知。” “前朝故事,山陵使须罢相出镇。”说到此处,冯道似是十分感慨:“虽然此制因乱世数次中断,然而我就是几度任山陵使后出镇同州。” “竟是如此!”陈佑感叹一声,“老师却是流年不顺!” “非是不顺,实乃皇帝欲换相。”冯道对此看得很清楚,“出山陵使则空一相位,出山陵副使则又空一相位,正可任用新人。而主弱臣强之时,就谈不上换相了。” “呃,这么说来老师就有些软弱了?” “哈哈!” 冯道畅快一笑,随即收敛笑容,一脸严肃地看向陈佑:“我若是如杨岐之一般,此时焉能端坐于此?” 这话一出,直让陈佑心中一突,不由自主地便屏住呼吸,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长出一口气,朝冯道拱手道:“弟子谨记老师教诲!” 冯道点点头,脸色重新缓和,露出一丝笑容道:“得知此事,将明你可还要依附那吴奇峰对付杨岐之?” 陈佑略一思考后答道:“却是无此必要,不管如何,杨相公都要离开,到时必定会出现空场,到得那时,我自能施展手段争得一丝权力。” 嘴里这般说着,陈佑突然灵光一闪:“是了!既然杨相本就要走,吴相还要拉拢我作甚!” “你还不是很愚笨。”冯道终于露出满意地神色。“官家即位,原先支持官家的诸臣自然要互相争一争。你如今入了枢密院,同吴奇峰之间就有了利害关系。” 陈佑十分赞同地点点头,也笑道:“弟子晓得。” “你还不清楚。”看他嬉皮笑脸,冯道脸色再次严肃起来,“虽他为枢密你为承旨,然你二人无有主从之义,自可相争。若是你此时依附于他,主从关系定下,除非他罢相,否则不可更改!再行争执,就失了道义。” 说着,他厉声道:“尤其是你,对此更须注意!” 第一百八十五章 君臣交手政局变 冯道这一席话,叫陈佑浑身冒汗,心脏更是不争气地加速跳动。 他好一会儿才站起来,长揖到地:“弟子谨记老师教诲!” 这一句话却有些发涩。 看他似是听到心里去了,冯道这才面色缓和:“坐吧。” 陈佑恭谨坐下,脸上再无轻松之色,他却是没料到在这乱世还需注意这个。 陈佑这一脸沉重的神情落在冯道眼中,着实让他哭笑不得,不由开口道:“你倒无须担心,至今尚未有错漏。” 陈佑犹自心中惴惴:“可是我一开始......” 见他如此,冯道轻咳一声道:“将明啊,你之所为,不过良禽择木而已,无所谓不妥。”【1】 说着,冯道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现在,毕竟是乱世。” “那老师你还......” “若是你止步于此,自然无须考虑这些,但若要更进一步,这些都会是政敌攻讦的理由,却是不可不防。” “原来如此!”陈佑总算稍稍轻松,他从前最高也不过是一个百里侯,虽然对种种斗争手段比较熟稔,但考虑问题的角度有些跟不上他现在的身份。 此时听冯道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也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有些事,哪怕没有做错,也能用来攻击你,尤其是现在热衷于从道德上否定一个人。 陈佑现在要做的就是强调自己当初是“良禽择木,贤臣择主”、“弃暗投明”,同时在以后强化自己忠于大周忠于官家的形象,把自己摆在道德高地上。 好在他没有要谋反的想法,之前也早早定下为一良相、泽被万民的目标,现在只不过是再次确定而已。 师徒二人谈兴正浓,突然传来敲门声:“相公,河南府急报。” 陈佑连忙起身开门,一脸急切之色的冯府管事手持一个信封快步走到桌前递给冯道。 关好门重新坐下,陈佑看到冯道脸色微变,随即长叹一声:“孙始瑞卒了。” “啊!”陈佑一惊,“制书才发出啊?” 孙启祥,字始瑞,前任昭文相,今天下午刚刚制令罢西京留守,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不出意外的话是准备替换集贤相朱庆尧,等昭文相刘明山陵事毕出镇京外,再接任昭文相。 “六十三了。”冯道感叹一声。 他今年已经六十六,比孙启祥还要大三岁,此时看了讣告,一时间心有戚戚。 陈佑坐在一旁,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静默不语。 好一会儿,冯道摆摆手:“将明就先回去吧。” “弟子告退。”陈佑起身告罪一声,在管事的引领下离开冯府。 十一月二十日,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孙启祥的讣告抵达开封府,同时孙家儿孙为其请谥号的奏章也递到了政事堂。官家赵元昌着礼部议定谥号。 二十一日,起居朝会。 陈佑身为枢密都承旨,紧挨着工部尚书。 他的散官位还是正四品下的壮武将军,但职事枢密都承旨被制书定在翰林学士承旨之下。只不过由于在他前面的太子詹事和翰林学士承旨都没任命,所以他能贴着工部尚书。 在今天的朝会上,宣布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礼部议定大行皇帝山陵曰“永安”,谥号“圣功神德武昭皇帝”,庙号“太祖”。 赵元昌自无不可,令翰林学士院拟册书,政事堂发诏命,着令山陵使刘明、山陵副使杨邠前往京郊永安陵督建陵寝。 等诏书签发,就可以正式称呼大行皇帝为周太祖或者周武帝了。 第二件事是是被软禁在皇宫多日的荆王赵元盛、宁王赵元兴露面。宁王因被奸人蛊惑欲冲击帝驾,免去王爵,改封息侯,着在京中侯府禁足。荆王因国丧期间擅动刀兵、擅离职守,免去王爵,改封舒侯,着在京中侯府禁足。 赵元兴免去王爵的事毫无波澜,但是赵元盛却有了些波折。 陈佑也听说了,这波折主要是杜太后制造出来的。 赵元昌还是要脸面的,做不出来父亲还没下葬就把兄弟干掉的事情,于是就打算把两个兄弟降爵。 只可惜,杜太后牢牢记着周太祖驾崩当晚几个相公的承诺,非要赵元昌改封赵元盛为晋王。 其他几位相公都当做没这么回事,但杨邠为了和赵元昌扳腕子,好让自己不至于出外,便表态支持杜太后。 而在内有太后,外有枢密使的情况下,原本以为必定会黯然罢相的朱庆尧也旗帜鲜明地支持赵元盛改封晋王。 这一场斗争没摆到明面上来,所以陈佑没怎么参与。 斗争的结果就是拖了半个月后,两个亲王降爵。 估计朱庆尧就是提前知道了这个结果,所以得知孙启祥要入京之后,第一时间请辞,好保留一些体面。 而这,就是第三件事了。 在接替朱庆尧的孙启祥已经逝世的情况下,赵元昌没有表演一番三辞三留,直接同意了朱庆尧请辞的要求。 于是,朱庆尧就成了致仕宰相。好在赵元昌给了他一个柳州刺史的官职,保留了最后一点体面。 这次朝会之后,陈佑明显感觉到杨邠的脾气变差了。 原本陈佑都快要倒向吴峦了,但和冯道谈了一次之后立刻摆正了心态,秉持着合作独立的想法同吴峦沟通。 不出意外的,已经准备好在杨邠出外之后大干一番的吴峦嘴上笑呵呵,一切都好说的样子,但被他笼络的那些个官吏对陈佑都是应付了事。 也就是陈佑趁着杨邠把心思放在永安陵上的时候同兵房主事魏仁浦多次接触,再加上庞中和、梅松的帮助,才没在枢密院被架空。 二十四日,制令彰义军节度使温仁福为开封府尹,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王江为彰义军节度副使知节度使事。 敕命改广晋府为大名府,制令武宁军节度使谢宝应为大名府尹。 敕命知郢州军政事耿石为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义成军都虞候卢孟达知郢州军事,郢州判官方文韬代署郢州政事。 政局变幻之时,陈佑也想到了在杨邠吴峦的双重压迫下突出重围的办法。 第一百八十六章 欲改枢院为立足 简贤讲武殿内,陈佑端坐在椅子上,微微垂首,静默不语。 御座上的赵元昌正皱着眉头翻看一份奏章,这是陈佑刚刚递上来的《请厘枢密院疏》。 这份奏章没有通过政事堂,而是陈佑觐见之时当面递交的。看名字就知道,是要厘清枢密院职权。 之前放风要设立殿前司,只是到现在也没个准信,从赵元昌露出的口风来看,很可能要等北边稳定之后,调马青回京担负起组建殿前司的任务。 所以陈佑现在全部心思都放在枢密院上,期望着能在枢密院打开局面。 之前已经知道,枢密院现在分兵、吏、户、礼四房。 礼房管军礼,但是涉及到军礼的都直接由礼部负责了,枢密院的礼房主要负责安排相关部队。在陈佑看来,没必要为这件事单独设立一个部门,有事的时候直接让一个守缺主事临时负责就可以了。 户房管粮秣器械。器械方面,铸造有军器监,储存管理有兵部司库郎中,枢密院户房能起到的作用就是居中联系。粮秣方面,尚书户部和三司户部争得起劲,枢密院户房能做的就是干看着。 吏房管将领铨选。首先,能负责将领铨选的还有兵部,如果皇帝明确表示让兵部负责,枢密院的这个吏房就只能旁观。好在现在兵部的职权往枢密院转移是不可逆转的,一旦说道铨选军将,大家第一反应都是枢密院。 但是,这个但是很烦,枢密院吏房能管到的,只有五品以下的侍卫亲军将校升降黜迁。五品以上官家要亲自过问,乡兵团练都是各地的刺史、知州管理,藩镇将校大多是节度使选好之后报知中枢。 偶尔有中枢任命的藩镇将校,都是几个相公,甚至是官家自己下的命令,也不关枢密院兵房的事。 兵房事最杂,原则上来说,对外情报、招募兵员、选阅、调发兵马等等事项都归兵房管。 毫无疑问,兵房主事魏仁浦是枢密使杨邠用得顺手的,而且杨邠还安排了守缺主事卞朗协助魏仁浦。两人互有竞争,但却协助杨邠将兵房牢牢抓在手中。 接下来就是吏房,虽然管的少,但中下层亲军将校也值得拉拢。吏房主事匡国信原本倾向于史肇庆,史肇庆叛逆之后他一下就坐蜡了,手底下的令史书令史都动了别的心思。 好在他及时倒向吴峦,才没被彻底架空,只是卞朗同时也要协助吏房事务,两人斗得厉害。兵房也是杨邠吴峦在枢密院斗法的道场。 户房是吴峦的基本盘,曲东海是吴峦举荐的,目的就是借助他父亲的关系网让户房得一些好处。 空空落落的礼房就归属郑志康,当然,礼房主事滕青是三不靠,反正平日无事,三位枢密吩咐的事情他都干,没投靠哪一个。 至于孟文翰,现在就是混日子的,倒是第一个对陈佑表达善意的主事。 陈佑之前同吴峦合作,吏房匡国信用得顺手。吴峦自持身份不好干预主事之间的斗争,陈佑就没那么多顾虑了,联合匡国信打消了杨邠利用卞朗干涉侍卫亲军将校任命的企图。 只可惜陈佑后来不肯完全倒向吴峦,匡国信对待陈佑的态度也变得疏离起来。 陈佑目前能做的就是每天看看文书,批阅几份无关紧要的文书,然后找主事令史书令史闲聊,同时没处安插的梅松、庞中和也被他吩咐同一干书令史闲聊拉关系。 这段时间的收获就是同魏仁浦、滕青的关系进了一步,同时也发现几个表现不错的令史书令史。 然而枢密院职权集中,一时半会陈佑无处下手,苦思冥想之下,就有了这一份《请厘枢密院疏》。 这份奏章的主要内容就是调整枢密院结构,该拆分的拆分,该取消的取消。 趁着杨邠倒台的混乱时期,身为枢密院名义上四把手的陈佑可以在划分新部门的时候拉拢住一些人,好让自己在枢密院不至于当一个闲人。 这个理由不能正大光明的说出来,他在奏章里说的是:礼房无事,户房不争,留之无益,惟冗员耳。反观兵吏二房,事务繁杂,然止两人为之,臣观此二房入奏状十、出文牒三,日日积压,诸事不谐。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就是说现在的枢密院机构设置不合理,闲得闲死无事可干,忙得忙死事干不完。 所以要:厘正枢府事务,令有司各司其职。臣试言之,当有选阅房,主招募兵员、编练教习...... 陈佑回忆着自己奏章里的内容,考虑赵元昌等一下可能会问什么问题,自己该如何回答,又该怎么把这件事拖到杨邠罢相的那段时间。 正想着,赵元昌开口了:“将明,照你这么说的话,岂不是还要枢密院增添人手?” “官家,若是按臣所言,这礼房、户房尽可取缔,此二房官吏便可省下。而拆分兵房、吏房,一是为了使枢密院事务条理分明,二是防止一房独大,以主事之身掌枢密之事。如此,虽官吏增加,然各有职司,枢府乱象亦可平也。” 陈佑说完,赵元昌重又低头看向奏章。 少顷,他抬头道:“你欲设副都承旨,可有中意人选?” 枢密副都承旨,陈佑的奏章中定在五品。在他的设想中,三位枢密相当于高官,不直接管理各房,毕竟枢密和主事之间的级别差距太大。 而都承旨相当于部长,总领枢密院事;副都承旨相当于副部长,每个人分管几房。 这样一来,枢密同各房之间隔了一层,想要架空都承旨,就得联合有实权的副都承旨。但是身为一把手的都承旨直接拉拢主事,也能把不合心意的副都承旨架空。 陈佑不知道赵元昌能不能看出这一点来,但他听到赵元昌的问题之后,想都不想就回答道:“回禀官家,副都承旨人选皆由圣裁,臣不当妄言。” “无妨,毕竟是你的下属,你且说说便是。” 这意思就是要这份奏章来施行了? 陈佑心中一喜,脸上却露出一丝苦笑:“好叫官家知晓,这副都承旨定为五品,臣实在是不认识品级相合的人。”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人心浮动议改制(一) 陈佑说完之后便垂首不语,他认识的五六品官员不多,也就当时跟着他堵截汉中军的章鹏、锦官府的几个县令知县。 这些人同陈佑不过是互相认识罢了,与其主动要求调这些人来,还不如交由赵元昌指定。 陈佑如此作为,赵元昌只是点点头,不再强求。 又翻了翻奏章,然后问道:“吴相公可知此事?” 陈佑暗自叹息,又是要找吴峦! 只是脸上还得保持着正常的神色道:“好叫官家知晓,此事尚未告知吴相公。” “你下去后多同吴相公、郑相公商议,你虽不知有哪些人才,但两位相公或可推荐一两位副都承旨,也必能举荐四五位主事。” 看来这就是留给吴峦、郑志康安排的亲信数量了,一两位副都承旨,四五位主事,大半个枢密院能控制在手里。 剩下的应该是由赵元昌亲自安排,陈佑所能做的就是在接下来的日子中慢慢拉拢分化,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另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就是没有提及枢密使杨邠,看来杨邠是一定要出外了。 “刘相公奏称永安陵正在最后核验,如无意外,下个月初七,太祖出殡,袝太庙。”赵元昌突然说了一件无关的事情。 陈佑正疑惑间,就听赵元昌道:“下个月初一朔日朝会上我会下诏令你主持厘正枢密院事宜,初二以后杨相、吴相等人将忙于出殡事宜,有事你直接报知于我便是。” 陈佑立刻就明白了,这是为了让杨邠没有太多精力插手枢密院改制事宜,当即点头应下。 此事说完,一时间没有其它事情,陈佑便告罪回到枢密院。 自从他到枢密院之后,每次和赵元昌之间的问对很少超出枢密院范围,陈佑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谋士的身份渐渐淡化,在赵元昌面前更多是一个职事官。 饶是他有多年经验,也是第一次在皇帝手下做事,不知道这种变化到底是好是坏。 或许应该去问一问老师冯道。 说到冯道,陈佑不禁又陷入沉思。 前些日子同冯道交谈的时候,偶然谈到他也老大不小了,还没有成家,也是时候找一个亲家了。 对此陈佑也很无奈,当初他还未行冠礼,母亲就病逝了。 等成年之后尚需守母孝,父亲又在外任职,也没想起来给他订下一门亲事。 孝期未过,父亲暴卒。年纪轻轻父母俱亡的名声可不好听,再加上陈佑本就是南平国都有名的浪荡子,据管家陈行文讲,仅有的两家远亲都是在那时疏远陈家的。 好在当时的南平大司马庞典拉了陈佑一把,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刚过,就举荐他为宫卫军将军。 经受过一番人情冷暖的陈佑全部心思都放在稳固权位上,庞典也是粗心没想到这一茬,陈佑的婚事继续耽搁。 然后不到一年,穿越了,南平亡了,又得忙着在新主面前表现,这又拖了一年多。 不过陈佑本就没有二十四五结婚的想法,尤其是在看到皇子都是在二十七结婚的后,更是打算再过几年再论婚事。 这年头早婚男子多,晚婚的男子也不少,没找到合适的亲家,这么拖着本也无妨。 然而冯道却不这么看,在冯道看来,陈家就陈佑这么一根独苗,尤其是之前反了南平王,更是因为怕家族绝嗣,那么现在就不应该拖着,须得早日完婚生子才好。 而且大家基本上都认为有了子嗣的男人更稳重,这一点对陈佑这个年纪轻轻便居高位的人来说尤为重要。 于是,冯道就揽下了为陈佑选择结亲对象的事。 说实话,来到这个时代,走到这个地步,陈佑是一点也不想着什么先恋爱再结婚。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政治联姻反而更合适。 想来冯道也是相同的看法,所以根本没问陈佑的想法,便自顾自地帮他选择结亲对象。 只是不知道会选择什么样的家庭啊! 陈佑揉揉脑袋,叹息一声,将最后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批阅完,便叫来仆役送至兵房。 婚姻的事情就交给老师去头疼吧,现在重要的还是枢密院改制。 陈佑不是很清楚宋代枢密院的机构设置,在他的计划中,枢密院分为十房。分别是选阅房、调支房、外间房、内间房、兵籍房、民兵房、外吏房、内吏房、杂务房、牧马房。 这十房分别负责招募训练新兵、内外防务兵马调动、对外情报、对内情报、兵籍发补文书、各地乡兵团练、各州正兵将校迁补、侍卫亲军及殿前司将校迁补、枢府杂务、养马。 日后一统六合,还需要再改一次,但现在这些已经勉强够用了。 原来的枢密院四房中,兵房被拆分为选阅、调支、外间、民兵、牧马五房,吏房拆分为兵籍、外吏、内吏三房。户房撤销,礼房职能并入选阅房。 就算现在的六位主事全部留任,也得再选至少四位主事。 杨邠一走,陈佑应该能将魏仁浦拉到自己这边来,一开始就亲近他的孟文翰也可以算上,滕青和卞朗可以争取一下,但主要精力应该放在新任主事身上。 加上原本就依附吴峦的匡国信、曲东海,吴、郑二位至少有两位副都承旨、四位主事。而赵元昌任命的副都承旨是倒向吴峦还是倒向陈佑,这不好说。 这么一算,陈佑想要掌控枢密院可能难以实现了。 想了一阵,他放下笔,起身走出书厅,向吴峦的书厅行去。 敲了三下门板,朗声问道:“吴相公可在房内?都承旨陈佑请见。” 屋内很快传来一个吴峦的声音:“进。” 打开房门,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反身关好门后,再面向吴峦,只见吴峦放下手中毛笔,看向陈佑面色淡然地问道:“陈承旨来寻我所为何事?” 陈佑暗自撇嘴,也不知这吴峦是故意地还是真的城府不够深,之前都是称呼陈佑的字,自从陈佑暗示不准备依附于他之后,称呼就改成了“陈承旨”。 吴峦如此,陈佑便也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行礼道:“回禀相公,下官此来是有要事禀告。” 第一百八十八章 人心浮动议改制(二)(修) 在陈佑同吴峦、郑志康交流过后,枢密院改制的消息一下就扩散开来,不出意外地,陈佑被得知消息的杨邠叫过去敲打一顿。 也不知杨邠是看不清形势,还是利令智昏,现在新帝意欲掌权的征兆已经那么明显了,杨邠竟然还想把持着手中权力不放。 就陈佑得到的消息来看,杨邠似乎找了刘明,意图联手抵制山陵使出外的规矩。只要刘明这个山陵使能留在中枢,身为山陵副使的杨邠也就不会出外。 从宋敏贞那里得到的消息显示,杨邠求到了杜太后头上。 之前赵元盛非但没有改封晋王,甚至还被降为舒侯,让杜太后十分恼火。 这一次也不知道杨邠说了什么,总之杜太后似是准备内外联合压制新帝。 陈佑现在是心中惴惴,不知道赵元昌有什么布置,生怕赵元昌在这一轮斗争中失败,自己被踢出枢密院。 没办法,关心则乱,尤其是他有过一次身后人出事被连累的经历。 除了这些,还有另外一件小事。 按道理来说,杜太后向皇帝施压这种事情,身为皇帝近臣的赵普、甘靖宇等人不可能不知道,然而几个人中只有宋敏贞向他提了一嘴。 联想到自己上一次拖了一会导致赵普没能陪同赵元昌入宫,陈佑不得不把这几个人的心思往阴暗处想。 赵普也就算了,本身同皇室关系匪浅,如今也官至六品,牧守京城,想要同陈佑竞争一番那是必然的。 只是甘靖宇、胡承约却不知是何想法。 把种种疑惑都告诉了冯道之后,陈佑得到的建议就是:做好手里的事情。 能在那么多皇帝手下身居高位,冯道的能力不问自知,陈佑自忖是拍马难及,虽心里还有些不安,也只得听从建议。 一辆马车在兵卒护卫之下停在杨府门前,杨邠在仆役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他刚刚从永安陵回来,明日就是十二月一日的朔日朝会,刘明、杨邠这几天几乎整天都待在永安陵这边。 今天终于在工部尚书、将作大匠的陪同下将整个永安陵转了一遍,确认陵寝顺利完工。 明日朝会上就会下诏准备太祖出殡事宜,若是陵寝出了问题,哪怕杨邠再不乐意,也得引咎辞职。要是赵元昌狠一点,就算是下令逮捕诛杀他都没人会觉得不妥。 书房内早已点上灯火,燃起暖炉,杨邠走进书房,脱下厚重衣袍坐到书桌前,仔细翻看桌上的一摞文书。 这段时间虽然主要精力都放在先帝陵寝上,但枢密院的权力他是丝毫没有放松。在京之时自不必多说,在永安陵的时候,一旦遇到重要事项,他手下的主事令史等就会抄录一份奏状送到永安陵。 身为昭文相的刘明同他的表现正好相反,似乎是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山陵上,除了日常至政事堂值守,基本上不管政事堂的事。 一干公文底下放着的是杨邠埋在政事堂枢密院的眼线送来的记录,其实就是这一天两府主要发生了什么事。 政事堂还是那样,在冯道的主持下一如既往的平稳。 但是枢密院,在改制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哪怕杨邠同几位主事都面谈一番,也改变不了枢密院的人心已经乱了的事实。 一想到改制,就不可避免地想到陈佑,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哼哼声。 “相公,汪先生来了。”门外响起仆役的声音。 杨邠一边整理桌面,一边朗声道:“请汪先生进来。” 话音刚落,书房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穿着灰色冬衣的男子裹挟着寒气走了进来。 “相公!”汪姓男子一丝不苟地行礼。 “平远坐下说话。” 被称为平远的男子坐到摆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看到杨邠脸上罕见地出现了疲惫的神色,便出声问道:“相公在为何事忧心?” “不提也罢!”杨邠摆摆手,“那事安排得如何了?” 提及此事,汪姓男子脸上带了些慎重的神色:“已经取得信任了,随时可以开始。” 杨邠点点头:“此事还得小心,我等必须摘出去,切不可留下一丝半毫的联系。” “相公放心便是,此事是我亲自操办,绝无错漏之处。” “嗯。那就等着吧,如果能在中枢解决那是最好的。”杨邠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脸色有些扭曲。 他自然是不肯坐以待毙的,除了在京中联络,京外也做了一些准备。 说起来他都有些后悔了,开国皇帝强势也就罢了,没想到新皇帝刚刚即位就想掌控朝局,早知如此还不如支持其他两位皇子。 只是这种事也只能想一想,若是赵元昌现在暴毙身亡,外藩入京称帝是大概率事件。他这等前朝余孽能保住官位就算是好的了,别想有一丝丝实权。 杨邠做出的种种努力,无非是想让赵元昌认清事实,继续依靠以杨邠为代表的宰臣治理天下。 书房内安静了一会儿,汪姓男子突然问道:“相公,枢府改制之事当如何?” “此事......”杨邠陷入沉默,好一会儿才道:“此事无法更改,便由他去吧,待我权位稳固,自能腾出手来收拾乱局。” 十二月一日,帝御崇元殿。 当着诸朝官的面,正式宣布由枢密都承旨陈佑主持枢密院改制事宜,一应人等皆服从迁补。 陈佑领旨,当朝上书请立三位枢密副承旨,定为正六品上从五品下。 不出意外的,赵元昌直接批准了,令政事堂拟旨,至于人选,让陈佑推荐。 当然,说是这么说,实际上三位枢密副承旨都已定好,吴峦、郑志康各推荐了一人,剩下一人是赵元昌选定的,而这三人也都得知自己即将换一个新职司的消息了。 就连十名主事,诸多新增的令史书令史,也都确定了七七八八,这些人暂时没通知。 总之就是现在留下的空位已经不多了。 但其他人可不知道啊!那些在冷衙门坐冷板凳的官员,此时一个个都想着怎样同陈佑拉关系。 等陈佑散朝回到枢密院,早早贴上来的孟文翰就追到了陈佑的书厅中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大失所望结果定 一进门,孟文翰就毕恭毕敬地行礼:“参见承旨。” “高才啊,坐吧。”陈佑抬头看了一眼孟文翰,微微点头就算是回礼了。 孟文翰连忙致谢,然后走到一边坐下。 气场这东西说起来玄乎,但对特定的人来说,确实能够影响一个人的精神状态。 比如孟文翰只要看到陈佑,就会有一种十分压抑的感觉,就好似暴雨之前的乌云压城一般。而在三位枢密面前,他感觉到的却是那种如山倾般的威势。 居移气养移体,每个人显露出来的气场都和他的经历息息相关。 陈佑现在虽然因为有了一具年轻的身体而稍稍活泼一些,但从前的经历还是让他看起来有些过于“沉稳”。 正是这种气场和外貌的反差,才让孟文翰这种藏着小心思的人感觉到压抑。 “高才可是有事?” 陈佑一开口,孟文翰立马一个激灵,连忙恭谨道:“回禀承旨,下官......下官......” 下官了好一会儿,孟文翰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陈佑双手摆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神色淡然,目光有神,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孟文翰。 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着孟文翰,只是一瞬间,他就感觉后背满是汗水,一时间更是微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要说陈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在现在的枢密院甚至被压制到没有一丝丝权力,换成其他主事过来,最多就是稍稍有些紧张罢了,绝不会像孟文翰这般不堪。 好一会儿,陈佑突然靠到椅背上,放在桌上双手交叉垂到小腹前:“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1】 “是,不,不是。”孟文翰有些慌乱,脸上更是烧地难受。 不过也不能怪他,眼看要到不惑之年了,却还只是一个没有丝毫权力的九品小官。如今突然有一个机会放在面前,换谁都得紧张起来。 看到孟文翰这个模样,陈佑嘴角动了动,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左右现在无事,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收获一个忠心的下属。 如果孟文翰能够效忠于他的话,内间房就可以定下来了。 是的,新的枢密院十房,陈佑最看重的是负责对内情报的内间房。 原先的兵房负责细作间谍之事,可惜因为战乱的缘故兵房的情报工作甚至比不上武德司。当然了,武德司也比较疏漏,收集地多是一些公开的信息,那种深入敌军的细作特别少。 没办法,周国毕竟也才立国四年。 新设立的内间房未来的主要目标是国内各个节度军州,陈佑希望能借着建立枢密院情报网的同时,安插进去自己的人。 借助国家机器可比他个人便捷多了。 等统一天下、削藩完毕,内间房可能会被武德司拿去,到时候或许可以渗透进武德司。当然,那太遥远了,甚至陈佑都不一定能在枢密院待到内间房建设完善,所以他必须寻一个忠心的下属来管理内间房。 有了这个想法,陈佑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高才可知道枢府即将改制之事?” “知道!”虽然不清楚陈佑为什么主动提起此事,但孟文翰总算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 “嗯,你以为现在为何要来这场改制?” 为什么要改制? 孟文翰虽然小心思比较重,但不是傻子,经过一开始的慌乱之后,明白这是对自己的考校了。 仔细考虑一阵后才慎重道:“回禀承旨,下官以为,如今这枢密院太容易为一人所把持了。长此以往,于国不利。” 陈佑眉头一抬,他有些惊讶,不明白既有上进的心思,又不缺目光和头脑,孟文翰为何会当了这么久的闲人? 现在不是探究此事的时候,陈佑点点头道:“确实如此,那你认为此次枢府该如何改?” 知道枢密院将重新划分十房的,按理来说只有赵元昌、陈佑以及三枢密。 陈佑倒是没有告诉其他人,可是不知道赵元昌和三枢密有没有告知旁人。不过孟文翰应该没有能接触到那君臣四人的关系,否则也不至于在枢密院蹉跎了。 孟文翰低头沉思一阵,开口道:“承旨,下官以为兵房应该析分,户房和礼房应该裁撤。” 听到这话,陈佑眼中闪过一丝惊奇,没想到孟文翰的答案会同自己的计划如此契合。 似是看到陈佑的神情受到了鼓舞,孟文翰咽了口唾沫之后又道:“下官认为最好能分十房!” “哦?”陈佑盯着孟文翰的眼睛,听着孟文翰说出同自己的计划十分相似的方案,心中不免有些自嘲。 他高估了孟文翰的头脑,也低估了这等底层官吏的人脉网络。 同是九品小官,孟文翰这个守缺主事能接触到的官员层次可比外面的实权县尉高多了。尤其是枢密使直接领导主事,只要枢密透露了一些消息,这些主事想来不难获知。 想到这里,陈佑顿感无趣。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自己来之前,这个孟文翰没人收留了。 耍小聪明无伤大雅,但是这么明显的耍小聪明,简直是在侮辱领导的智商! 孟文翰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后终于停了下来,满怀希冀地看着陈佑。 陈佑摆摆手道:“嗯,就到这里,你先回去吧。” 哪怕手里没人用,也不能用这种的。 看着一头雾水地孟文翰离开书厅,陈佑无奈地摇摇头,或许把张昭调过来? 之后两天,陈佑先是同枢密院官吏一一交谈,之后又同那些候选的主事们谈话,终于确定了包括内间房在内的一干主事人选。 初五,枢密都承旨陈佑上奏请求裁撤现有四房,新设选阅房等十房。 毫无意外地,这份奏章很快获批。 紧接着,一份推荐名单通过递到了政事堂。 主事以下任免陈佑能自己决定,只需要移文吏部开具告身即可。而三位副都承旨,则需要皇帝亲自签发敕命。 推荐名单很快也通过了,初六下午敕命下达,告身发放。 十二月七日,帝以太祖殡不视朝。 一大早,参与山陵事的五人就忙着出殡祔庙事宜。枢密副使郑志康也受诏令一同送葬。 于是,头上没有枢密的情况下,陈佑召开了新的枢密院第一次会议。 第一百九十章 罢相方始乱迷离(一) 这次会议就在陈佑的书厅内召开。 除了陈佑觉得自己在正堂主持会议有些尴尬之外,另一个原因就是参会人员少。 三位副都承旨还在京外未赶回来,十名主事也只到了八位。 十三名枢密院官员,扣除原本的六位主事,七名官员中陈佑举荐的只有一位,赵元昌安排了四人。 其中副都承旨端木业是成德节度判官,成德节度使马青的亲信。外间房主事鞠兴达是从武德司调过来的,这是为了整合情报力量。内吏房主事吴子雄原是锦官府衙一小吏,民兵房主事王敬深是荆南节度使李继勋的部下。 陈佑在请示赵元昌之后,最终选择让梅松担任内间房主事,这使得梅松成为十主事中最年轻的一位,只能说朝中有人好升官。 最让人意外的是孟文翰,本来陈佑都准备把他踢出去了,结果郑志康推荐了他,最后被任命为牧马房主事。 然后就是令史等小吏,每个人都能找到点关系,陈佑为了这些人的分配伤透脑筋。不过内间房和外间房各有一半人是武德使林盛保塞进来的,这是应有之意。 第一次会议,人员还没满,能说的就是各房尽快完成交接开始工作。这一次会议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树立以都承旨为主的观念,其余的都是后话。 让陈佑始料未及的是,枢密院旧四房新十房的交接,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变成一团乱麻。正如前些日子杨邠对自己幕僚所说,枢密院改制成了乱局。 这一切自初七下午开始。 太祖下葬之后,山陵使的任务宣告结束,山陵使刘明按照规矩回府待诏,当天下午就上书辞相。 无须多想,似陈佑这等人都知道这是在为罢枢密使杨邠做铺垫。 果不其然,初八上午,制刘明去侍中、昭文馆大学士,归知河南。 紧接着,数名御史弹劾枢密使、山陵副使杨邠在山陵事毕之后没有按制归府待诏,而是自行视事枢府。 不需要杨邠亲自站出来,就有手下官员为其辩解称:山陵使去职即可,无须山陵副使去职。 陈佑对这场争斗的态度是冷眼旁观,专心看顾枢密院,然而事情还是找上门了。 初八下午,兵籍房主事卞朗称病,原本按照陈佑的规划有序进行交接的工作顿时陷入停滞。 “承旨,原来兵房、吏房的一干小吏现在一个个都跟失了魂一般。若真是不干活也就罢了,偏偏还抢着干,抢着错,在这么下去,枢密院就要乱了!” 初九上午,梅松在枢密院书厅向陈佑抱怨。 一起坐在书厅的,还有杂务房主事滕青。 滕青现在是枢密院的大管家,各房事务都需要他来协调。就因为他原先是三不靠,此时枢密院出事了,也只能来找陈佑。 陈佑自从改制开始之后,一直待在枢密院不问它事,自然知道自昨天下午开始,枢密院诸事渐渐乱了起来。 他看得很清楚,卞朗一直是杨邠手中大将,用来钳制魏仁浦、对抗匡国信。由于之前令史书令史等小吏没有固定岗位,这让卞朗得以插手兵房和吏房事务。 很不幸的事,由于这两房,尤其是兵房事务繁多,不是经手人,根本不知道相关档案文书存放在何处。 这一次卞朗称病,他手里笼络的小吏也就指望不上了。就像梅松所说的,一个个抢着干,抢着错。 要不是陈佑一早就安排人员复查,紧张忙碌的枢府官吏很可能都发现不了这些错误。一旦没发现的错位被踢爆,下至经手小吏,上至陈佑这个都承旨,轻则被斥责,重则丢官。 于是各房主事不得不放缓速度,对任何一项档案文书都一再核对。而内吏房和民兵房,由于主事还没到任,那些个小吏不敢担责,工作直接就停滞下来。 然而这华夏大地,周国得其半,哪怕枢密院只管军事,每日新增的文书也是异常之多。 各房对没查到处置惯例的事务都不敢妄自决定,三位副都承旨也没来,就全部堆到陈佑这里来。仅仅半天时间,陈佑这边就积压了数百份文书。 陈佑揉揉眉头,这样下去不行。 虽然不知道杨邠为什么这么干,但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这样继续下去,自己被踢出枢密院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是该怎么做? 若只是一个县,陈佑敢拼着让工作停滞几天,全力理清档案、明晰职责。但现在负责全国事宜,尤其是这个国家还有许多半独立的藩镇,他不敢这么做。 一想到这里,陈佑不由一阵恼火:杨邠到底想干什么! 不管怎么样,身为领导,不能慌。 深吸一口气,看向正等着他说话的梅松、滕青两人,十分平静道:“东禾,通知所有主事、令史、书令史到正堂开会。” “是。”滕青应下,起身快步离去。 待门重新关上,梅松又急切开口:“承旨!” 陈佑双手搭在桌上,看着梅松道:“常青,你以为杨枢密这么干是为了什么?” “这......”梅松皱眉不已,沉吟一阵后才犹豫道:“承旨,可不可能卞朗此人已经背弃了杨相公,这么做是他背后的人为了打击杨相公?” 乍然听到这样的猜测,陈佑眉头一挑,示意梅松继续说下去。 梅松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杨相公执掌枢密院,哪怕承旨改制,也改变不了这样的事实。既然这样,枢密院出了大差错,自然可以推到杨相公身上。”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虽然枢密院有事,杨邠要负责,但主持此事的陈佑也一定落不得好! 更重要的是,现在推动倒杨运动的是当今圣上赵元昌! 按照这个思路细想下去,若卞朗的行为是官家身边人支使的,是不是意味着陈佑被放弃了? 陈佑靠在椅背上,合上双眼静静思考。 梅松虽心中焦急,却也只能等待。 好一会儿,陈佑终于睁开眼,直接起身道:“走!先将面前的问题解决掉。此事过了,再谈其它!” 听了这话,梅松也只能按下心中忧虑,跟着陈佑一同朝正堂行去。 第一百九十一章 罢相方始乱迷离(二) 陈佑快步来到枢密院正堂,此时堂内已经坐了不少人了,见到陈佑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坐到主位上,双手虚压,沉声道:“坐。” “谢承旨。”一众人等齐声称谢。 很快,所有人都到齐了。 正堂之内只能听到呼吸之声,一干人等都把目光投向陈佑。 无论立场如何,只要是那机敏之人,都能猜到陈佑这次突然召集大家是要做什么。 陈佑扫视堂内众人,虽不说目光如电,但被他看到的人或是心虚或是凛然,一个个无不垂首不敢对。 将这些人的表现看在眼中,陈佑这才开口道:“滕主事。” “承旨。”滕青不知为何第一个点自己的名,忐忑之下直接就站了起来。 “我拟定的规程你可曾发到各房?” 听到是问此事,滕青稍稍松了口气,立刻答道:“回禀承旨,下官前日下午便发到了各房。” “嗯,你且坐下。” 让滕青坐下,陈佑看向其余六位主事:“鞠主事。” “下官在!”外间房主事鞠兴达微微倾身以示恭敬。 “外间房可是按照规程办事?” 鞠兴达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回禀承旨,外间房事事皆依照规程,不敢有半点违背!” “既然如此,可有遇到甚么难处?” 听到这个问题,鞠兴达犹豫了好一阵才咬牙道:“没有!” “好!”陈佑拍了拍面前旁边的木几,“既然按照规程办事不曾遇到难处,那外间房若是出错,你当知晓会有何等后果。” “是!”这一声倒是干脆。 紧接着,陈佑将目光转移到梅松身上:“梅主事。” “请承旨吩咐。”梅松的态度更加恭谨,毕竟是陈佑的嫡系。 “内间房按照规程办事可有难处?” “回禀承旨,确有难处。”梅松知道陈佑不是只想听好话,便如实开口。 只是这话一出,让堂内一些人忍不住心跳加速。 陈佑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其他人,面色严肃地问梅松道:“有何难处,你且说来。” “是。”梅松拱拱手,看向魏仁浦,“按照规程,原先兵房管辖的一些细作名单及联络手段昨日便该转交我内间房,然至此时尚未转移过来。” 却是那些捣乱之人不敢得罪武德司出来的鞠兴达,可对付梅松就没什么压力了。 听了梅松的话,魏仁浦顿时一惊,连忙起身:“承旨,此事......” 陈佑看着魏仁浦,挥手打断他的话:“魏主事,此事你可知晓?” “我,下官,下官知晓。”魏仁浦说完之后紧抿嘴唇,显然是心中不平静。 “为何拖延。” 魏仁浦深吸一口气,终于稳定下来:“回禀承旨,此事原本是有专人负责,然其人如今已归属内间房,究竟出了何事,非是我所能知晓。” 陈佑扫视堂内诸令史书令史,沉声问道:“何人负责?” 魏仁浦和梅松都将目光投向一个中年书令史,此人终于硬着头皮站了起来:“回禀承旨,是小人负责此事。” “为何拖延?” “这......”此人面色变幻不定,也不敢看陈佑,就这么低着头道:“好叫承旨知晓,这些档案文书本是有专门存放之处。然而眼下枢府纷乱,小人去寻之时已经找不到了,寻思着可能是被哪个拿错了。” 这是在甩锅了。 陈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次转向滕青:“滕主事,我给你的规程中是如何规定查取文书的?” “三人同往,存取查抄皆记录画押,于该房留档。” 那人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陈佑依旧是一副严肃的面容看向那人:“那些文书原本所存之处,如今分归哪一房管理?” 堂内安静下来,那人紧咬牙关,迟迟不说话。 见此情景,陈佑的目光又转到还站着的魏仁浦身上:“魏主事,你可知道那些文书原本所存之处,如今分归哪一房管理?” 魏仁浦稍稍考虑后回答道:“回禀承旨,下官不知具体何在,但此等文书所在之处,只可能归属调支、选阅、兵籍、杂务四房。” 陈佑点点头:“那么,此四房管理文书之人,可曾陪同此人查询过相关文书?” “承旨!” 陈佑话音未落,那人突然喊了一声。 众人皆将目光转到他身上,只见此人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承旨,方才都是小人胡言,非是寻不到,实是小人未曾去寻!” “哦?”陈佑终于变了一个声调,“你为何不做事?又为何胡言乱语哄骗于我?”【1】 虽是冬日,且堂内未生起火炉,但那令史却是浑身冒汗。 陈佑坐在上首,能看到堂内有几个小吏似是想要开口,将这些人暗自记下,重又盯着那令史。 好一会儿,那令史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是卞主事。” 卞朗在自家宅中考校儿子学问。 卞家不说是诗书传家,至少也是书香人家,从卞朗祖父开始,几代人都是读书的士子。 当然了,由于唐末科举之难,这几代人都没中过一个进士。卞朗祖父最高坐到某州录事参军事,父亲之前入了一个节度使幕府,这一去就再也没出现过。 卞朗成年之后,借着祖父的余荫娶了一个员外郎的孙女,又蹉跎近二十年,才当上枢密院的主事。 在枢密院傍上枢密使的大腿,在卞朗看来,这是一条十分稳固的晋身之道,是以对杨邠吩咐的事情,他都是以十二分的小心去办。 只可惜,兵房出缺的时候,杨邠提拔了能力更加出众的魏仁浦,卞朗只得继续守缺。 好在杨邠还把他当心腹,虽没让其主管一房,却支持他在兵吏二房扩充势力,比之一房主事似乎影响力还要大一些。 这一次枢府改制,也还是杨邠推荐的他,故而当杨府管事带来杨相公的吩咐时,卞朗是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即时称病,同时吩咐自己的一些亲信怠工捣乱。 此时枢密院怕是一团乱麻了吧? 卞朗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年轻的都承旨还是太心急了些啊! 微微摇头,收敛思绪,将目光投向儿子刚刚完成的课业。 “你这字还需多练练。” 他儿子喏喏应下。 “这一篇......” “嘭!” 一声巨响打断了卞朗的话语,随即传来一声喝问:“卞朗可在家中!” 第一百九十二章 罢相方始乱迷离(三) 一通敲打之后,枢密院总算重又恢复秩序。 陈佑将卞朗的事情传给宋敏贞之后便不再考虑,若卞朗还是杨邠手底下的,赵元昌十有八九会将此事作为一个突破口。 虽然那些小吏不敢再捣乱,但刚刚开始按照新的规程办事,有些工作还没交接完,各房效率难免底下。 陈佑就必须坐镇枢密院,协调各房,同时处理一些各房拿不定主意的事务。 另一边,宋敏贞将陈佑的消息报告给了赵元昌。 赵元昌这段时间正头疼改如何应付杜太后。 现在开国没几年,杜太后本身在立国的过程中也没太大的作用,之所以杨邠这类人愿意靠拢到她身边,纯粹是因为她的太后身份。 孝敬父母,是比较重要的社会准则之一。如果杜太后明确表示反对某件事,身为儿子的赵元昌哪怕不愿意,也必须捏着鼻子认下来,最多在执行上放水。 就比如这次杨邠罢相,赵元昌每次到嘉德殿问安时都特意避过此事,不给杜太后开口的机会。 只是上一次为了赵元盛降爵之事,母子之间已经闹得很不愉快,这次赵元昌不想再硬来,避免同杜太后彻底闹翻。 陈佑没有错信赵元昌,同梅松猜测的相反,卞朗真的没被赵元昌收入囊中。 得知卞朗此事之后,赵元昌觉得可以利用这次机会来让杜太后放弃保杨邠。至于其中该怎么夸大、怎么篡改,先把人抓住再慢慢考虑。 于是,武德司出动了。 陈佑正在批阅文书,突然传来敲门声,紧接着就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武德司鲁顺,请见陈承旨。” 武德司的! 陈佑眉头皱起,倏而又舒展开来,将手中毛笔放到砚台上,朗声道:“进!”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青衣宦官弓腰步入房间:“鲁顺参见承旨。” 见此人执礼甚恭,陈佑知道此人没什么恶意,当即道:“大官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鲁顺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不等陈佑发问,便开口说明来意:“启禀承旨,小的领了林内监的手令,来枢府带几个人,还望承旨与个方便。” 陈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既是林内监吩咐的事,某自不会阻碍。” 说着,抬头朝门外喊道:“去把杂务房滕主事叫来。” 门外传来一声应答,陈佑又转向鲁顺:“大官稍等片刻,我让滕主事为大官指人。” “多谢承旨。” 过不多时,这鲁顺便跟着急忙赶来的滕青一同出了书厅,很快就有一阵吵闹声传来。 陈佑不由摇头,公然来枢密院抓人,这是逼着杨邠撕破脸啊! 只是他也没轻松多久,外面的喧闹之声刚刚结束,房门再次被敲响:“承旨,杨相公请你过去。” 走进杨邠书厅,陈佑当先行礼:“参见相公。” “坐吧。”杨邠此时捧着一杯热茶,透过氤氲的水汽眯着眼看向陈佑。 不同于陈佑那里的简陋,杨邠此处专门有一个仆役侍候着。 陈佑刚坐下,那仆役就端上了一杯热茶。 杨邠一时不说话,陈佑也乐得轻松,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不得不说,现在的茶水虽然没有整叶冲泡的清香,但加了些香辛料的茶水在冬天喝起来挺暖身。 这一老一少各自捧着一盏茶,谁也不开口,书厅内就这么安静下来。 陈佑一边饮茶一边观察杨邠。 杨邠脸型方正,说不上慈眉善目,但那白须白眉,看上去也不是那等阴鸷之人。只不过保养较好,脸上皱纹比较少,再加上其面色红润,离远了乍看上去倒有些鹤发童颜的感觉。 说起来杨邠也快六十了,前段时间逝世的孙启祥也不过是六十三,也难怪他现在不肯辞相。 这一旦辞相,说不得就跟孙启祥一般,至死也没法子回到相位了。 不是谁都能像冯道这样的! 陈佑思绪放开,若是自己处在杨邠这个位置,会坦然交权吗? 想了又想,实在是得不出一个准确答案。 正想着,突然听到杨邠的声音:“将明啊,方才那武德司人来所为何事啊?” 陈佑抬头,只见杨邠已经放下茶盏,目光看向这边,当即也将茶盏放到木几上,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好叫相公知晓,武德司此来说是带几个人走。” “哦?是何人?犯了何事?” “下官不知。”之前是看别人装傻充愣,现在陈佑自己装傻充愣了,“下官是让杂务房主事滕青领着武德司去抓人的。” “原来如此。”杨邠点点头,不再追问。 陈佑也微微垂首,沉默不语。 很快又听杨邠问道:“听说将明之前在正堂召集官吏议事?” “是。相公也知道,当下枢府事务繁杂,有些人心存懈怠,出了些岔子,下官不得不鞭策一番。” “是该如此。”这番道理杨邠也挑不出错来,只是他忽然发现,自己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盯着陈佑看了好一会儿,直看得陈佑心中发毛,杨邠才道:“诸事繁杂,将明且先去忙吧。” 陈佑立刻起身:“下官告退。” 这天午时,杨府有两骑奔出汴梁城。 武德使林盛保自简贤讲武殿出来之后,风风火火地赶往武德司牢房。 牢房所在比较幽静,四周树丛环绕,平常没有人会从这边经过。 穿过一条小道,几间低矮的房屋出现在眼前,偶尔有几声细若悬丝的惨叫传出。 向门前行礼的护卫点头示意,推开门快步走了进去。 进了屋子,惨叫呻吟之声大了一些。 左转再次推开一道门,直接就能看到一条向下的通道,声音就是从那里面传来的。 守在通道外的卒子都认得顶头上司,也没拦着要腰牌啥的,直接放林盛保走了进去。 沿着较抖的通道走进一个地下室,坐在一张桌子前无聊到抖腿的一个黑衣男子立刻站了起来:“内监!” 林盛保看向通道深处道:“多久了?” “回禀内监,差不多有一炷香功夫了。” 林盛保一边问答,一边迈步朝里走:“问出什么了没?” 一直在外面坐着的这男子脸上露出一丝紧张,结巴道:“应该,应该还没。”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审讯的房间。 正在受刑的那个人,正是才抓进来的卞朗。 第一百九十三章 罢相方始乱迷离(四) 只见此时卞朗上身光溜溜的,呈一个“丫”字型被吊在木柱之上,只有两个大脚趾能着地。 只是奇怪的是,卞朗身上并没有太明显的伤痕,也不知道审讯之人究竟用了何种手段才让卞朗发出那等惨叫。 林盛保扫了一眼披头散发低垂着脑袋不住呻吟的卞朗,将目光移到恭敬站在门口的宦官身上:“说了吗?” 负责审讯的宦官连忙道:“回禀内监,此人有些硬,就是不肯松口。” 说完这句话,似是感觉到一股寒意,打了个哆嗦急忙补充道:“不过请内监放心,再有几个时辰,小的一定拿到口供!” 林盛保点点头,就在门口看着那卞朗。 “卞朗。”林盛保突然开口,“何必死撑着呢?只要认下此事,虽你这辈子是没机会了,但你还有儿子。” 听到林盛保的话,卞朗抬头看向此处,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我犯了何事,竟劳烦武德司动手。” 这种表情林盛保见得多了,这样的问题也听过不止一次,故而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同卞朗对视。 这期间,卞朗不时扭动,好缓解疼痛。只是这家伙也是意志坚定,眼睛盯着林盛保,目光一直未曾移开。 虽然刚刚被抓的时候还有些疑惑,但审讯开始之后,就明白这是想借着自己对付杨相公了。 无须多想,这时候想要对付杨相公的,一定是支持官家的人! 所以开始他还有些犹豫,毕竟官家不到而立之年,而杨相公已经即将耳顺了。只是他后来又想到,上一次改朝换代才过了四年,如今官家刚刚即位。 这样的想法一出现,从龙之功四个字就占据了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这就是他能坚持到现在的原因。 好一会儿,林盛保突然嗤笑一声:“听说最近开封府境内来了一个强人,要是出了什么灭门的案子,开封府可就不好过了!” 乍听此言,卞朗眼神有些茫然,不明白林盛保为什么要说这个。 林盛保没有过多解释,一边转身欲要离去,一边摇头叹道:“也不知令郎在家能否护住一家老小。” 话音刚落,一阵麻绳抻紧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就听卞朗嘶吼道:“我说!我说!” 林盛保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脚下却不停,只是挥手道:“仔细记录。” 眼看他越走越远,吊在木架上的卞朗挣扎更甚,脸上挂着两行热泪:“我说了!别走!我说了!求求你!” 送走林盛保,那负责审讯的宦官阴沉着脸走到卞朗面前,捏起卞朗的下巴恶狠狠道:“何必呢?早说不就好了?” 被捏着下巴的卞朗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放过我儿,我都说。” 不停流泪的眼中带着些哀求。 宦官啐了一声,松开手坐到一个木桩上:“只要你老老实实的,你那一家子都不会有事。” 吱呀一声,书厅木门关上,关门的是一名看起来四五十岁的长须男子。 关好门之后,此人躬身行礼:“参见相公。” 坐在书桌后面的,乃是枢密副使吴峦,只听他笑道:“当了一段时间的县令,怎么就变得拘束起来?快坐吧!” 这男子坐到一旁,嘿嘿笑道:“这也是没法子,天天跟那些大户打交道,州衙里面也要打点,总算是学了些礼数。” “哈哈!”吴峦畅快一笑,“那可整好!你在枢密院施礼的日子多着呢!” 原来此人就是吴峦旧部,名为贺子风,之前任深州静安县令,如今调入汴京任枢密院副都承旨。 贺子风笑道:“那不一样,现在有相公在上面,我干起活来也心安一点。” “你啊!”吴峦伸出手指点了点贺子风,“现在那个都承旨陈将明可不是善茬,你也不能太放松。” 说到这个,贺子风收敛笑容,神情认真道:“相公教训得是。只是这陈将明不过二十余岁,何德何能竟让相公忌惮?” 吴峦语闻言,语重心长道:“就凭他为了争权竟然想到厘正枢密院,就得提防着点。” 贺子风露出惊容:“此事竟然是他提出来的吗?” 吴峦点点头,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桌面:“我虽然老了,但眼还不瞎,他这么干,长此以往,我们这几个枢密使就会变成摆设。” “那相公还不拦着他?” “枢密院职责分散,我也有好处,为何要拦?”吴峦摇摇头,“明庶啊!怎么当了这么久的县令,你目光还是老样子啊!” 贺子风刚要解释,吴峦就摆手道:“话不多说,我让你来,其它事情不用管,就是想叫你限制一下陈将明。” 说着,他意味深长道:“陈将明的权力有些大了。” 贺子风点点头,当了那么久的县令,那些隐晦地话语他也能猜出大概的意思。 林盛保束手立在简贤讲武殿内,低垂着脑袋用余光观察正在翻阅口供的赵元昌。 口供不长,总共不到十张纸,赵元昌很快就看完了。 长舒了一口气,看着林盛保夸赞道:“干得不错!” 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口供,突然站起身来:“走,去嘉德殿!” 汴梁皇宫本就不大,简贤讲武殿更是在靠近禁中的皇宫中部,赵元昌索性就直接走过去。 赵元昌到得嘉德殿时,杜太后正同一个女冠玩双陆。 双陆是一种棋类游戏,棋子做成马头形,故又被称为“马”,这种游戏在妇女之间尤为流行。 至于同杜太后对弈的那位女冠,乃是先帝妃嫔,因未有所出,又没有封妃,便寻了一个道观皈依。 只不过闭门诵经的日子毕竟不好过,偶尔也会入宫陪杜太后解解闷。这也是为了同杜太后拉近关系,好让自己的生活更好过一点。 皇帝进来,哪怕身为长辈,也得起身。 不过赵元昌可不想为了这些虚礼影响母子关系,当先朝杜太后行礼:“儿子拜见娘娘。” 那女冠自是匆忙行礼不提,杜太后见赵元昌礼数甚足,脸上也带了些笑意回礼道:“大哥有礼了,此来可是有事?” “正是。”赵元昌点点头,看了一眼女冠。 女冠在后宫待了几年,眼力见还是有的,连忙告罪离开。 赵元昌这才神情严肃地将口供递到杜太后面前:“儿子听闻此事,甚为惊诧,还请娘娘细看。” 第一百九十四章 罢相方始乱迷离(五) 杜太后自然是识字的,疑惑地看了赵元昌一眼,接过他递过来的口供静静翻阅。 初看时尚无甚反应,翻过了一张纸之后,杜太后仍算紧致的面庞带了些沉郁之气。 将这变化看在眼里的赵元昌脸上依然保持着严肃认真的神情,心里却松了口气。 刑讯逼供能得到的只是希望得到的口供,此时捏在杜太后手中的这一份口供自然也不例外。 无论是赵元昌,还是林盛保,都没兴趣知道卞朗究竟从杨邠那里获得了什么指示,他们只需要卞朗按照他们规定的话本那般叙述。 当然,编造出来的东西肯定有不合理的地方,但用来欺骗一个没怎么参与政治的妇人已经足够了。尤其是这份口供只会让人产生杨邠如此行为对皇室有害的推论,而不是直接点明杨邠要造反。 毕竟自己做出的判断比别人硬塞给你的判断看起来更可信一些。 口供不长,杜太后很快就看完了,脸上带了一丝丝的愤怒,就是那种错信了旁人暗自懊悔的感觉。 杜太后仔细回想杨邠说过的话,仍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此事为真?” “真真切切!”赵元昌十分肯定,“儿子原先也不相信,还特意亲自去问了这个叫卞朗的。若是娘娘担心底下人蒙骗儿子,也可以亲自问一问卞朗。” 看着赵元昌的神情,又看看手中的口供,再联想杨邠所作所为,杜太后不得不承认,或许放任杨邠的话,这大周江山真的会出问题! 短短一个多月,先是丈夫离开人世,之后最喜爱的儿子犯错被幽禁,好不容易有翻身的机会,合作对象又出了事,杜太后不免有些消沉。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开口了:“杨相公老了,也到了含饴弄孙的时候了。” 虽然觉得继续让杨邠留在朝堂上会坏事,但杜太后还是为这个合作对象争取了告老的机会。 赵元昌同杨邠的矛盾目前仅仅是新皇同前朝权臣之间的矛盾,若是杨邠真的愿意退,他不介意给出种种荣誉,当即点头道:“娘娘说得是,杨相公为国操劳,着实要嘉奖一番。” “嗯。”看到当了皇帝的儿子还愿意听自己的,杜太后脸色总算好转了一些,将那份口供放到桌上,犹豫了一下才道:“婵姐儿快生了吧?再安排几个御医和收生婆子过去,待养好了,早日回京来让我看看孙子。” 卢金婵怀孕至今,也不过才六个多月,离“快生了”还早。杜太后这番话,实际上是说自己不再想着参与朝政,就等着以后带孙子了。 赵元昌虽不会读心术,但也能听出来杜太后态度软化。 天家和睦当然是好的,故而他也附和着说笑两句,一时之间倒有些母慈子孝的样子。 太后同皇帝想法一致,对杨邠来说是一个比较大的打击,他毕竟没有直接领兵,缺了宫内的支持,一下子就不再是不可或缺的了。 接下来几天,弹劾杨邠的奏章愈加多起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杨邠的羽翼也在弹劾之列。 之前答应了让杨邠体面致仕,赵元昌就没有趁着这一波弹劾浪潮罢相,而是等着杨邠自己请辞。毕竟一个被弹劾下台的宰相,和一个自请致仕的宰相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可惜杨邠似乎不想接受这样的好意,就这么死撑着。 就在赵元昌渐渐失去耐心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意外。 十三日下午申时末,天色渐暗,两名骑手自梁门奔入汴梁城,沿着南门大街一路喊着紧急军情直奔左掖门。 来到左掖门前,不等守卫开口询问便大声道:“保义军紧急军情需送达枢府!” 两府同皇宫其它部分是隔开的,就在左掖门不远,故而立刻有一名军士带着上缴了兵器的两名骑手快步朝枢密院行去。 一行三人来到穿过几道门,来到枢密院所在的一片建筑群,领路的那名军士叫住一个匆忙赶路的仆役:“这两位是从保义军来的,带来了紧急军情。” 骤然被人拦下,那仆役吃了一惊,待听军士说完之后好似松了口气:“我知道了,这就带他们去找人。” 军士点点头,对两名骑手道:“跟着此人走便是。” 说完,径自转身往回走。 目送其人离开,那仆役才看向两骑手,带着些恭谦道:“请跟我来。” 刚走两步,突然听到一阵惊慌的呼喊:“走水了!走水了!” 跑了一路晕头转向的两名骑手还没反应过来,那仆役立刻叫到:“你们在这里别动!” 说完就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很快,他们就能看到那一片建筑中透出了火光,在傍晚昏暗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醒目。 紧接着各种呼喊不绝于耳,房屋间人影憧憧,本就劳累非常的两名骑手,受到如此冲击,竟然就这么昏倒在地上。 陈佑站在火场边上,紧绷地面容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阴晴不定。 由于发现的及时,且身处皇宫大内,防火工作一直没有放松,现在火势已经变小了。 此时火场周围有几辆木车,仆役们正不停地按压木柄,从车内喷出一道道水柱。另有人朝火焰边缘砸水袋,那里正有仆役在搬运物事、拆毁房屋,这是为了防止火势蔓延。 “承旨,烧毁的这一间是杂务房的库房。”梅松走到陈佑身后轻声报告,“里面没放什么重要的东西,平常看管也不严密。” 陈佑看着翻腾的火焰,眼神幽幽。 好一会儿才道:“让滕青把今天看守此处的人看好了。” “是。”梅松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陈佑长舒了一口气,这若不是人为纵火,他就有麻烦了。 看了一阵,他转身准备回书厅,却看到站在不远处看着火场不知在想什么的杨邠。 发觉此处着火的赵元昌一连派了三四波人来探问情况,等到一炷香之后,火终于灭了。 火灾被消灭的消息穿过去不久,就有宦官来宣枢密院三枢密四承旨至广政殿觐见。 第一百九十五章 保义谋反欲亲征 此时天已经黑了,前来传话的小宦官提着灯笼在前方领路,枢密院七人或是袖手或者甩臂,一言不发地跟在宦官身后走向简贤讲武殿。 枢密院突然起火,每个人心头都仿佛压了一块石头,至少表面上看上去是如此。 陈佑在火还没被扑灭的时候就安排调查事宜了,站在他的立场上,这场火灾必须是有人挟私报复,而不能是意外事故。 不需要找出纵火人,只要能确定是纵火就行。否则的话,那些原本就看他不顺眼的人就能借着此事批判改制不合理,然后延伸到批判他这个人不该坐在这个位子上。 陈佑现在根基浅薄,如果不想日后只能依附皇帝,一旦物议汹涌,哪怕赵元昌想要保他,他都得主动请辞。 如果真的是人为纵火,那会是谁指使的呢? 陈佑一边走,一边看着前方的三个背影。 前面是三枢密,后面是三承旨。 三位副都承旨这两天才陆续抵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服可信之人。这样的话,只能是就在枢府的三位枢密了。 风雨飘摇的杨邠,即将上位的吴峦,压抑已久的郑志康,究竟是谁? 陈佑皱着眉头细细思量,还不等他想出眉目,一行人就到了简贤讲武殿。 行礼落座,赵元昌直接就开口问道:“今日枢府为何起火,诸卿可有头绪?” 陈佑等了一瞬,见三位枢密都不开口,他才出声道:“启禀官家,臣来之前,已令人调查何人纵火。” 赵元昌听了这话,脸色有些阴沉:“已经确定是有人纵火?” 陈佑心中一个咯噔,连忙道:“尚未。” 这话一出,赵元昌脸色稍霁,只是看向陈佑的眼神中带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陈佑轻轻抿唇,关心则乱,他的心有些乱了。好在他现在反应过来,还有补救的机会。 只是稍稍沉吟,不等赵元昌再次开口,陈佑便道:“臣先前拟定规程,对防火事宜有所规定,故而此次先是要查有无人等未按规程行事。若所有人皆按规程行事,则再查是否有人故意纵火。若无线索,则再查规程是否有错漏之处。如此,方可确定责任所在。” 这番话有条有理,赵元昌总算是点头道:“如此甚好。” 说着,他拿起一份奏章,示意身边宦官递到杨邠手中。 “突然让诸卿过来,火灾只是其一,主要还是为了另一件事。” 陈佑松了口气,随即看向杨邠手中的奏章。 枢密院官员一股脑叫来,十有八九是为了军事。 奏章很快从杨邠手中递到吴峦手中,吴峦只是大略扫了一眼就递给郑志康。 不等郑志康翻开奏章,就见吴峦自怀中掏出一份文书,双手奉着朗声道:“官家,臣这里有一份军情急报,正要报官家知晓。” 宦官从吴峦手中接过文书,粗略翻了一下后摆到赵元昌面前。 吴峦犹自说着:“本来这份急报应该在半个时辰之前自枢密院递到御前,只不过信使赶到枢密院时火势刚起,一时间纷扰竟让信使昏睡过去。枢府诸人忙着救火也没注意到信使,大火扑灭之后才有人自信使身上搜到此份急报。” 陈佑一边从郑志康手里接过奏章,一边听着吴峦的话。 奏章是从河南府送来的,主要内容是陕州保义军似有异动。 陈佑刚要将奏章给下一个人,突然听见赵元昌道:“保义军谋反,已经攻下渑池,兵围新安。” 得了,保义军,这奏章没必要继续传下去了。 陈佑只知道陕州在河南府西边,但是却不晓得渑池在哪,即便渑池之会很有名。 他不知道,但有人知道。 郑志康忍不住出声道:“渑池,新安,意在河南府!” “地图拿来。” 赵元昌一声吩咐,侍候的宦官趋步离去,过不多时便捧着一卷布帛来到众人面前。 赵元昌自己动手整理桌子,清理出一块桌面,宦官将布帛展开,河南府周边地图展现在赵元昌眼前。 陈佑等人依然坐在原位,自然看不到地图长啥样。 只见赵元昌手指在地图上划了几下,思索一番后抬头问道:“保义军谋反,诸卿以为当如何?” 陈佑眨了眨眼,看向神采莫明的赵元昌,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最先开口的是杨邠:“回禀官家,可令虢州谨守州境,着护国军攻陕州,另遣大将自东击之便可。” 中规中矩的战略规划,准确的说,这是正确的战略。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战略是因为正确所以才胜利,战术是因为胜利所以才正确。所谓庙算,就是保证正确的战略能够被毫无偏差的执行。 杨邠开口之后,陈佑能看到赵元昌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透露出他已经对杨邠十分不满了。 陈佑暗自思量,如此一来,纵火之事就和杨邠无关了,毕竟枢府出事,不管谁的责任,都能借机贬斥杨邠。 不对! 陈佑突然一个激灵,若是算上保义军谋反之事呢? 内外一齐生乱,此时正需老成持重之人坐镇枢府,如此人选,除了杨相公,还有谁合适? “便依杨卿所言。”赵元昌话语中透露这疏离,“不过此次我欲亲征。” 陈佑回过神来不再考虑起火之事,专注于眼前。 赵元昌果然是要亲征。 陈佑权衡利弊之后,选择闭口不言。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三位枢密一齐出声劝阻:“不可!” 借着烛光能看到赵元昌沉着脸道:“朕即位伊始,便有谋反之举。朕当以浩荡之军,行犁庭扫闾之事,这有何不妥?”【1】 最先起来的竟然是吴峦,只见他起身长揖道:“太祖皇帝亲征之时,以陛下监国。不知陛下此次亲征,欲以何人监国?” “司空冯道可行监国之事。” 其实监国能处理的都是一些小事,皇帝亲征,身边必定会带上一套中枢。但有时候政治意义比实际意义更重要。 杨邠也站起来道:“陛下初为社稷主,不宜轻动。” 紧接着郑志康起身:“臣附议。”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两手准备终定音(一) 三位枢密使都反对亲征,陈佑能看到赵元昌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陈佑心里是支持赵元昌亲征的,正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开口,就听赵元昌道:“三位相公留下,其余人等先退下,许竹林请政事堂三位相公过来。” 赵元昌的语气听着有些生硬,估计是要有一番口舌之争了。 陈佑同三位副承旨起身告罪离开,同他们一路的还有侍奉在赵元昌身边的年轻宦官许竹林。 估计是知道枢密院七人都被召见有些不寻常,因此虽然已过了散衙时间,冯道等三相公依然留在政事堂等着。 简贤讲武殿内到底是个什么结果,晚上到冯府去问一下便好,眼前最重要的还是火灾事宜。 回到枢密院时,还冒着青烟的火场已经拉起一圈绳子围着了,周边也安排了军士值守。 两边拆除的房屋也点了灯笼连夜清理,身为杂务房主事的滕青就站在边上监督。 走近几步,陈佑出声喊道:“滕主事。” “承旨!”滕青扭头喊了一声,快步朝陈佑这里走来。 “我都按承旨所言安排好了。”不等陈佑开口询问,滕青便指着被绳子圈起来的火场道,“只等天明便可安排人手搜查。” 陈佑点点头:“明日你从开封府借几个搜查经验丰富的小吏过来。” 术业有专攻,滕青也明白此事,故而点头应下。 “你可曾查到有可疑之人?” “尚未有收获。”滕青摇摇头,“不过我听说有两个京外来的信使,好像是被外吏房请去了。” “外吏房。”陈佑重复一声,若有所思。 外吏房匡国信是吴峦的人,怪不得吴峦之前会拿到情报文书。 人多力量大,这一地的狼藉很快就清理一空,只留下中间那一片烧了大半的废墟。 见几位相公还没归来,便自散了衙。 按照规矩,这时候皇城早该落锁了。不过之前赵元昌已经派宦官送来手谕,令左掖门等候两府诸官出宫之后再落锁。 陈佑出了皇宫之后直接就去了冯府,今晚发生的这些事,他得问问冯道的看法。 冯府门房将他引到偏厅,椅子还没坐热,就听到一阵脚步声。 陈佑连忙起身,只见一个三十左右的眉眼之间颇为轻佻的白面汉子步入偏厅。 这是冯道的次子,名吉,字惟一,现在是户部郎中。冯道长子早逝,冯道不在府中,冯吉自然得出来待客。 陈佑看清来人之后,立马见礼:“佑见过二哥!” 只是冯吉却笑着摆手:“将明你就别来这些虚礼了!我家大人还没回来,你有什么急事吗?” 这段时间陈佑出入冯府,同冯吉也接触过,自然知道冯吉的脾性,坐回椅子上道:“确实有些事情要来请教老师。” “哦?”刚刚坐到陈佑对面的冯吉轻轻挑眉,“不知是何事?” 陈佑沉吟一阵,想着此事也不可能瞒下来,便开口道:“二哥该是不知,今日散衙之前枢府起了火。” “竟有此事!”冯吉一惊,随即急切问道:“可抓住纵火之人了?” 陈佑摇头道:“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纵火呢!” 冯吉只是惯为举止轻佻,脑子却不笨:“将明你却是有难了!” 陈佑露出一副无奈地神情,双手一摊道:“所以我来寻老师了。” 看到陈佑这样子,冯吉前一刻还是一脸严肃,下一刻就哈哈笑道:“将明你还有心思作怪,想来是无事了!” 说着,不等陈佑开口便向前倾着身子挤眉弄眼道:“再有二十天就是除日了,将明可愿陪我弹一曲琵琶?”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冷哼,紧接着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你自己不思进取,不要把将明带坏了!” 听到这个声音,陈佑连忙起身:“学生拜见冯师!” 另一边,冯吉也苦着脸站起来:“大人回来了。” 来人正是冯道,他没理会冯吉,直接就摆手道:“你先去歇着。” 冯吉不敢违背,只得离去,只不过临走之前还朝陈佑挤眉弄眼一番,直让冯道伸手欲打。 陈佑笑着上赶两步扶住冯道:“二哥关心政事,老师何必将其赶走?” 冯道斜了他一眼,哼哼道:“你以为他是关心政事?纯粹是闲着无聊罢了!” 这一对父子也算是冤家了,冯道虽是宰相,但时有诙谐之语,而冯吉更是性格跳脱,喜滑稽狂荡。不能说这种性格坏,但在需要老实持重的官场上却让人无法放心。 之前中书舍人出缺,那时候冯道还在同州,当时的首相孙启祥就曾想让冯吉接任,但同他谈了一次之后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当然,最让冯道不满的是冯吉尤爱弹琵琶,水平甚至达到名家水准。 冯道看不惯此事,训了多少次都不管用,最终想到一个法子:家中只要宴请宾客,就叫冯吉出来弹奏,有时候还会赏赐束帛,让他背着致谢。 本以为这样会让冯吉有羞耻心,放下琵琶把心思都放在政事上。只可惜冯吉毫不在意,根本不打算改。 几次下来,冯道也是死心了。 回到眼前,陈佑扶着冯道在主位上坐下,管家亲自送上茶点。 喝了一口茶水,冯道心气平息,开口道:“官家意欲亲征,被我等劝了下来。” “这是为何?”陈佑不解地问道:“官家亲征,岂不是正可以趁此机会收拢亲军?” 冯道放下茶盏,轻蔑道:“区区叛军,怎可让天子轻动?” 陈佑一窒,说白了是面子问题啊! 不过皇帝的面子问题就是政治问题,他也能理解冯道等人的想法。只不过之前没想到这一茬,说明他的思路还没转变过来。 一件确定的事情,提一句就算揭过了。 紧接着就听冯道问道:“将明你来我这,可是为了今日着火之事?” 涉及自身,陈佑面色一肃:“正是!枢府改制刚刚完成,就有这事发生,明日怕是会有人攻讦于我。” 冯道转着茶杯盖,好一会儿才道:“你是如何打算的?” 陈佑犹豫一阵才道:“若是不能确认有人纵火,而又弹劾甚急,学生准备主动请辞。”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两手准备终定音(二) “请辞?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冯道点点头,“既然你心里有想法了,那就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 见冯道没有反对,陈佑便知自己的应对没大的问题。 说实话,如果可能,他现在不想离开枢密院。 在枢密院不过刚刚开始,虽然梅松当了内间房主事,但情报细作还没来得及插手。除了借助改制在朝堂上亮了相之外,他这一个月没有任何收获。 心中叹息不已,又听冯道开口了:“你的婚事有眉目了。” 乍听此言,陈佑眨了眨眼:“不知对方是何来历?” “德州刺史李明卿幼女,大理寺丞李仁信之妹。” 李仁信身为大理寺丞,陈佑倒是听说过,但是李明卿就不知道了,不过看冯道的神色,似乎对这一家比较满意。 冯道也没让陈佑过多疑惑,直接就道:“李明卿原本是兵部尚书,当年拆分天雄军时调到德州充了刺史,待两家亲事定下,正可运作入京。或是入政事堂,或是接了吏部。” 朱庆尧致仕,刘明辞相,三馆大学士一下少了两位。以李明卿的资历,加上冯道的支持,入政事堂也不是全无可能。 双方这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陈佑心中权衡一番,就决定应下这门亲事。 刚要开口,突然想到一件事,有些尴尬地问道:“老师,这李家娘子年岁几何,是何模样?” 冯道轻抚胡须笑道:“李家的小娘子去年行的及笄礼,模样端地可人。”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戏谑道:“倒是听闻她性格颇为跳脱,同将明这沉稳性子正是阴阳相济!” 陈佑尴尬笑着,连连拱手告饶。 翌日常参结束,陈佑刚回到枢密院,庞中和就过来了。 庞中和被陈佑安排在杂务房当了一个书令史,借着职务便利能在枢密院到处走动,陈佑便让他平常注意枢密院的一些动静。 这次庞中和带来的消息是杨邠回来的时候脸色不是很好,而吴峦看起来却颇为轻松。 陈佑等人参加常参空拜御座的时候,几位相公是在长春殿同皇帝议事。 从杨吴二人相反的表现来看,杨邠为保住相位的一番谋划十有八九是落了空。 不等陈佑多想,就有宦官来召他前往长春殿。 陈佑出枢密院时,滕青正看着从开封府借来衙役捕快在火场废墟中调查翻找。 长春殿离地不远,很快就到了。 殿内除了赵元昌,就只有昨天那个名为许竹林的小宦官立侍在旁。 进殿之后,陈佑立刻快步走到正中,双手合抱长揖道:“枢密都承旨臣陈佑参见陛下,恭问陛下圣安!” 赵元昌正襟危坐道:“朕躬安,陈卿且坐。” 陈佑刚坐到一旁的木椅上,就听赵元昌问道:“将明,起火之事可有定论了?” “回禀官家,臣来时,开封府调来的衙役正在搜查火场,暂无发现。” 听了这话,赵元昌目光灼灼地看向陈佑:“已经有结果了,将明可知道?” 陈佑心中一惊,连忙拱手道:“请官家明示。” 赵元昌盯着陈佑,缓缓道:“因枢密院疏于管制,人员散乱,导致皇宫大内房舍起火,将明以为何人须为此事负责?” 陈佑不由一个颤栗,这是什么意思? 突逢变故,陈佑升起一股慌乱的情绪,不由自古紧咬牙关,头脑快速转动,想寻一个应对的法子。 正想着,一抬眼看到赵元昌的神情,心中一动,一瞬间福至心灵般起身长揖:“此臣之过也!臣为都承旨,总领十房,不能尽职,以致出此大错,臣,有罪!” 见他如此,赵元昌脸色缓和,只是语气还带着些寒意:“你这个都承旨有错,枢密使总领枢密院,更不可推脱责任!” 果然如此! 陈佑心中无声呐喊,果然如此!赵元昌意在枢密使杨邠! 确定了赵元昌的心意,陈佑总算放松下来,当即大义凛然道:“臣有罪,欲辞去都承旨之职,以谢罪!” 陈佑低着头,看不到赵元昌的神情,只是他刚说完,就听赵元昌道:“你犯下如此大错,确实不宜留在枢密院了。文伯过一段时间要回京,你去蜀地接受锦官府。” 这说得毫无停顿,分明是早有定计。 陈佑当然不能反对,只是恭谨应下:“喏!” 直到这时,赵元昌的语气才轻松下来:“坐下吧。” 此事终于结束了! 陈佑舒了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 又听赵元昌道:“将明你离京的时候带上文伯的敕书,等你二人交接完之后再让文伯出发。” 王朴在锦官府的一大职责就是看护卢皇后,自然不可能在没有接任者的时候离开。 陈佑点头应下,只听赵元昌又嘱咐道:“你到了锦官府,务必要保证府内安定。” 这还是为了卢金婵。 陈佑当即保证道:“官家放心便是!” 赵元昌好一番叮嘱之后,才让陈佑离开。 出了长春殿之后,陈佑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汗。 好在他只是为国背锅,真正倒霉的是杨邠。 看来赵元昌是真的不想再在朝堂上看到杨邠了。 只是让陈佑郁闷的是,自己竟然要去锦官府! 不是说锦官府不好,毕竟独掌一府之地,培养心腹什么的都比较方便。 可是那里有怀了孕的皇后啊! 这年头低龄孕妇难产的多,婴幼儿夭折的更多!这要是皇后皇子出了什么事,哪怕跟陈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都要被迁怒。 喜忧参半的陈佑回到枢密院时,那些个开封府的衙役已经不在了。 随口叫住一个仆役,让他去叫滕青,陈佑自回到书厅。 过不多时,滕青便敲门进来。 一脸凝重的滕青关好门之后,没有坐下就直接道:“承旨,开封府的人说,这火是从西北角烧起来的!” 虽然调查结果已经不重要了,但陈佑还是好奇道:“有什么说法吗?” “那个房间的门开在南边,而且保管钥匙的令史称起火之前的一个多时辰都没人申请进入那个房间,所以不可能是意外着火,一定是有人纵火。” “这是开封府的判断?” “是。”滕青说完就不再开口。 顿了一会儿,陈佑突然笑了一声:“不管是意外还是人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两手准备终定音(三) 事情当然不可能就这么过去。 当天晚些时候,下诏以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左卫上将军巴宁泰为河阳保义行军都监,领七千兵马前往河南府平叛。 同时令河南府尹刘明暂领军粮转运之事,协调河南、河中、虢、陕二府二州。 意思很明显,军事上有巴宁泰,粮草后勤以及整体协调有刘明这个前宰相,这场平叛战争没有枢密院的事情了。 于是,昨晚那一场大火被拿出来说事了,三枢密四承旨皆被弹劾,尤以枢密使杨邠、枢密都承旨陈佑所受弹劾最多。 原本这次突如其来的战事该是杨邠稳住权位的最后机会,可惜枢密院被排除在外,这一下所有人都知道当了四年枢密使的杨相公要倒霉了。 不论是哪一行哪一业,总是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而这些热衷于锦上添花的人,往往也喜欢落井下石。 于是一份份奏章,从昨晚的枢密院起火,讲到前几天山陵事毕没有辞相,最远到周国刚刚建立时候汴京城出得一些乱子——再远就不敢说了,总不能拿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所有弹章汇聚成一句话就是:这个杨邠坏到骨子里了,根本不适合当枢密使。 同样的,某些看陈佑不顺眼的人也把陈佑的事情翻出来了,什么背主求荣的小人,媚上幸进的奸佞,胡乱施为的庸官,反正也是个黑得流油的坏家伙,这种人怎么能留在中枢呢! 这些都是中午吃饭的时候,陈佑从宋敏贞那里听来的,毕竟弹劾奏章都得递到政事堂。 吃过饭回到书厅,陈佑开始思考怎么写请罪的表文。 这一份表文,中心思想有两条,一个是按照赵元昌的要求,担下责任,主动请辞;另一个是为自己的那些罪名辩护,总不能任由别人泼污水。 陈佑这只是打草稿,写完之后还得让庞中和润色一下。 只不过草稿刚写到一半,就有仆役敲门,是杨邠找他。 陈佑将稿纸折了几叠放到一堆文书底下,来到杨邠的书厅。 此时的杨邠神色平静,似乎即将面对的不是狂风暴雨,而是风和日丽。 只不过陈佑能感觉到,现在的杨邠比昨天苍老了许多。 不是身体上的苍老,而是精神。 这种突然便老的感觉,陈佑也经历过,因此特别敏感。 “将明你准备请辞了么?” 杨邠骤然开口,倒把沉思中的陈佑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的陈佑犹豫一瞬,决定实话实说:“不瞒相公,正有此意。” 杨邠看着面色坦然的陈佑,又问道:“你可甘心?” 对这个问题,陈佑只好沉默以对。 见此情景,杨邠好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据那两个信使说,他们来到枢密院时,寻到一个匆忙赶路的仆役带路,之后就发现枢密院起火。只可惜当时两人状态极差,没记住那人相貌。” 杨邠说得轻松,陈佑听在耳中,心里却掀起轩然大波。 联想到倒在枢密院外围的信使最终被吴峦手下发现,或许火灾的原因已经显露出来了。 陈佑心中再次重新评估吴峦,他没想到吴峦会用这种阴谋诡谲的法子。 只是不得不承认,这法子虽然见不得光,但是很有用。除了没料到保义军谋反这件事外,完美的达成了目的,一下子把杨邠和陈佑都踢出了枢密院。 看到陈佑若有所思的神情,一丝笑容从杨邠脸上一闪而过,随即他道:“就这样吧,将明你先去忙。” 陈佑连忙起身:“下官告退。” 申时许,陈佑递交请罪奏章,紧接着离开皇宫,从现在起,他要在家中待罪。 当然,回家之前,他先去了两名信使居住的官驿,仔细询问两人昨晚的经历,果然如杨邠所言。 在接下来这段时间,陈佑所需要做的就是等待,朝堂上的风波都与他无关。 除了等待之外,还需要安排好张昭、丁骁负责的那个简陋的情报网。 一想到这里,陈佑就忍不住叹息,只可惜枢密院内还没来得及安插人手。 当然了,情报这东西关系到未来,眼下最重要的是锦官府的那两个不定时炸弹。 保证锦官府稳定是外部因素,需要到达那里之后再决定如何下手。但是保证皇后皇子的健康,就需要提前准备了。 一想到这里,陈佑就暗自懊悔当初怎么不查一下各个时代的名医,这时候想找人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 其实陈佑不知道,这个时间段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名医总共就三人。其中一个叫韩保升,就是他之前在锦官府见到那个编医术的男子。 另一个叫李珣,是蜀地出生的波斯人后裔,到现在有九十多岁,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最后一个叫刘翰,今年刚到而立之年,正在沧州老家编写医书。 找不到名医,陈佑把主意打到小儿常见病的防治上。 只可惜,仔细想了又想,小孩生病大多都是感冒发烧之类的,只不过因为婴幼儿体质差,小病容易变成大病罢了。 想了一大圈,最终目光落到了天花上。 陈佑记得自己看到过宋真宗时期就有接种人痘的记录,虽然就是把天花病人的衣服烧成灰放在鼻子下吸,或者洒到伤口上。但现在提前研究牛痘技术上应该不成问题。 想到就做,正好提前回到家中没事干,直接拿起纸笔一边整理思路一边写一份章程。 当天散衙之后,冯道派家仆送来一封信,信上只有四个字:静诵黄庭。 陈佑本就是这等打算,得了冯道的信之后更是不准备出门,只是每天晚上叫来张昭、丁骁灌输情报知识,白天则请来民间大夫、朝堂医官讨论完善种牛痘的思路。 一连两天,除了依旧数量越来越多的弹劾奏章之外,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杨邠或许是知道无法挽回了,在陈佑上了请罪奏章的第二天乞骸骨。 之后,在一天半的时间内,赵元昌和杨邠君臣二人完成了三辞三留的程序。 十二月十七日,杨邠罢相,赐魏州刺史,总算保留了宰相的最后一丝尊严。 至于陈佑,罢枢密都承旨,权知锦官府,限三日内出发,这怎么看都是被赶出京城的样子。 十七日傍晚,陈佑最后一次修改《请试牛痘疏》,他准备明日上奏。 正写着,书房外突然传来门房的声音:“门外有个姓魏的男子自称是主人的下属,想要求见主人。” 第一百九十九章 将离京先定婚事(一) “魏?”汴京中陈佑的魏姓下属只有魏仁浦一人,只是他来作甚? 陈佑可还记得,自己想要招揽魏仁浦的时候,被委婉拒绝了。 疑惑归疑惑,还是吩咐门房赶紧去把魏仁浦带进来。 这个宅子并不大,陈佑收拾一番书桌,开门到书房门口的台阶上刚刚站定,魏仁浦就在门房的引导下朝这边走来。 虽然天色暗了下来,但能看到魏仁浦此时还穿着常服,应该是散衙之后直接就过来了。 眼看就要走到跟前了,魏仁浦将手中包裹递给门房,站定叉手行礼道:“拜见使君,一套砚台,不成敬意。” 陈佑哈哈一笑:“道济不必多礼,我已经不是承旨!” 说着右手虚引:“进屋说话。叫人送茶点过来,通知厨房备一桌酒席。” 后一句话却是跟门房说的。 魏仁浦笑了笑,跟在陈佑身后走进书房。 分了主宾坐下,陈佑笑呵呵道:“道济此来所为何事?” 魏仁浦拱手道:“听闻使君不日离京,下官特来拜会。” “哦?可曾去过杨相公府中?” “正午之时已经去过。” 陈佑点点头,转开话题道:“之前倒没问过,道济在调支房可还适应?” “比之从前事情倒是少了一些,尚算轻松。” 看着魏仁浦,陈佑突然道:“道济在枢府干多久了?” 骤然谈到这个,魏仁浦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面露感慨道:“算来也有十年了!” “十年了啊!”陈佑也不由感叹一声,“你可想过出枢府,到别处去?” 这是想再次尝试招揽了。 魏仁浦自然能听出陈佑的弦外之音,先后两次招揽,足见陈佑对他的重视。只是蜀地偏远,虽说锦官府素有天府之称,但毕竟远离中原。 这一去,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了啊! 魏仁浦想了又想,一时下不了决心,只得面露愧疚之色道:“使君看重于我,实乃吾之幸事,只是家中老母年事已高,仓促之间不能丢下老母远赴蜀地,还望使君容我归家禀告母亲再做决定。” 父母年老,不便远游,在交通不发达的时候,这也是人之常情。 故而陈佑也点头道:“这是我疏忽了,若是令堂同意,再说此事也不迟。” 之后两人就默契地跳开这个话题,闲聊开来。 次日一早,陈佑便将《请试牛痘疏》递交到政事堂。 之后一个上午都在城中转悠,主要目的是观察一下张昭发展的那些个细作。 中午还得同冯道一齐吃一顿饭,一同出席的还有大理寺丞李仁信。 据冯道所言,双方商定在陈佑离开之前,先把纳采和问名的程序走完。然后陈佑前往锦官府的时候走江陵那一条路,在江陵老宅的家庙中完成纳吉之礼。 这样,等陈佑一两年后被调回京中之时,正好可以把纳征、请期、亲迎一并解决了。 至于说陈佑一两年后能不能调回京中,有冯道在,不需要担心这个。 定下酒楼之后,眼看时间还早,陈佑便先回家。 刚走到门口,就听门房道:“主人,家里来了个潘将军,正在偏厅候着。” 潘美来了! 一听到潘将军三个字,陈佑就知道潘美终于抵达汴梁了。 从诏书下达到今天,将将一个月。 也不怪潘美来得这么慢,他可不是孤身一人回的开封,而是带着一军兵马,这才走得这么慢。他这还算快的,有从蜀地调入京中的现在还在半路上。 陈佑还没走进偏厅,就听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大哥可算是回来了!” 定睛一看,不是潘美又是何人? 当即大步上前:“仲询今早到的?” 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很是有些就别重逢地激动情绪。 听了陈佑的问话,潘美点点头道:“正是!小弟我刚从宫内出来,就到大哥宅中来了。” “坐下说话!”陈佑抓着潘美的小臂走进偏厅。 两人坐下之后,陈佑才笑着解释道:“叫仲询久等了,某今日宴请大理寺丞李仁信,故而提前去酒楼看看。” 潘美面露差异之色:“这李寺丞是何等来历,竟需大哥如此小心?” 陈佑嘿然一笑:“他乃是我未来的妻兄,你说我该不该小心点?” “哈哈!”潘美也忍不住笑了,“是该如此!” 说到这里,他开口问道:“说到这个,万育哪去了?” “万育现在在枢密院当一个小吏。”陈佑解释一句之后,突然朝潘美挤了挤眼睛:“正巧我今天中午没空陪你,你就同万育一齐吃顿饭如何?” 去年提亲之后,潘美脸皮也厚了起来,装着没看到陈佑的神情,只是嘿嘿笑道:“如此正好!如此正好!” 说了几句,陈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脸色稍正,问潘美道:“我过两日就要去锦官府,仲询你要不要留万育在京中?” “啊?”潘美皱起眉头,“大哥不是枢密都承旨么?怎地突然要去锦官府了?” 见潘美还不知道,陈佑只得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介绍一遍。 听完陈佑的分析之后,潘美总算是松了口气:“这么说来官家还是信重大哥的。” 说完这话,他终于想起来庞中和了,当下搓了搓手道:“至于万育,还是看他自己怎么想吧。” 潘美都这么说了,陈佑也不好多说什么。 两人又谈了一阵,陈佑自去往酒楼,潘美留在宅中等庞中和散衙归来。 在酒楼等了没一会儿,一个三十多的绿衣官员走进隔间,这边是李仁信了。 虽然陈佑官职高,但面对未来的大舅哥,陈佑可不敢摆谱,连忙起身拱手:“李寺丞。” 李仁信也是笑着回礼:“李某来迟,还望陈使君恕罪。” 陈佑哈哈一笑:“是我来得早了!寺丞且坐,冯相公还得有一阵才道。” 李仁信含笑坐到陈佑对面。 今日是冯道坐主位,李仁信虽然是代表李家,但毕竟是小辈,只能坐在左边的主宾位上,陈佑坐在右边,算是作陪。 两人沉默了一阵,陈佑当先开口道:“事先也不知寺丞喜好,只是随便点了几个菜,若有不合胃口的,还请寺丞原谅则个。” 第两百章 将离京先定婚事(二) 两人没有寒暄几句,换了一身燕居常服的冯道就来了。 一顿饭吃下来,议定明日上午纳采,下午问名。这一步其实就是互换庚帖,相当于订婚。 由于冯道要充当陈佑的亲长,所以媒人需要另请,这都有冯道来操心,陈佑要做的就是在家好好呆着。 两天时间倏然而过,除了河南府传来的捷报之外,没有什么值得一书的事情。 二十日上午,陈佑来到报慈寺外等着。 昨日纳采和问名就都完成了,替陈佑当媒人的是三司使阎俊臣,也算是符合两家的身份。 今天下午陈佑就将离京前往江陵,然后自江陵逆流而上赶往锦官府。现在来这里,是见一见自己的未婚妻子。 等了没多久,就有一辆挂着“李”字标识的马车辚辚而来。 马车的幕帘掀开一道口子,一张圆圆的小脸探出来,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看到陈佑之后,又立刻缩了回去。 紧接着马车停下,一个脸上带着些婴儿肥的女使从车内探出头来:“啊!是陈使君!” 这女使喊了一声,跳下马车,拿了一个木墩放到车辕边上。 接下来陈佑就看到自己的未婚妻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被女使扶着下了马车。 这少女虽穿着厚厚的冬衣,但看起来还是比较瘦弱,也不知是不是冻得,有一些些瘦削的脸上血色甚少,看上去颇让人怜惜。 陈佑刚要拱手行礼,之前那个圆脸小孩就从马车内钻了出来,也不等少女去扶就跳下马车,看向陈佑好奇道:“你就是姑丈嘛?” 听到小孩这话,少女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轻斥道:“小乙!” 这孩子看起来不过六七岁,被少女这么一斥,撇了撇嘴躲到女使身后,只是眼睛还看着陈佑。 见到这副情景,陈佑轻笑着朝少女揖道:“李小娘子,在下有礼了。” 少女也朝陈佑作揖,只不过同陈佑相比,她是右手在前、左手在后。 互相见礼之后,陈佑才向那小孩笑道:“我是陈佑,你是谁啊?” 那小孩也不怕生,脆生生道:“我叫李益,大家都叫我小乙。” 少女连忙道:“这是我大哥家的孩子,听说我今日来报慈寺上香,非要跟着,不意遇到了陈家哥哥。” 陈佑笑着点头道:“李娘子唤我将明便是。” 少女脸上再次泛起红晕,轻声道:“将,将明,奴家小字阿阁。” 听到“阿阁”二字,陈佑脑中突然闪过一丝灵光:“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好名字!” 却原来这少女名为李疏绮,名和小名就是出自这一句诗,而她的字“弦歌”,则是出自下一句“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两人站在门口谈了几句,陌生感总算消散了一些,于是在李益的催促下,一行四人步入报慈寺。 两人本就有婚约在身,再加上李益这个小家伙做润滑剂,一上午下来关系亲近许多,就仿佛早已认识一般。 对李疏绮,陈佑还是比较满意的。虽然容貌算不上倾国倾城,但也算是清秀,只是看起来有些柔弱了点。 时近中午,陈佑目送李家马车离去,自行前往马行街上的酒楼,潘美、赵普等人预先定了一桌宴席,准备送一送他。 午后,准备完毕的陈佑带着李家小娘子的庚帖乘着马车前往江陵。 他身上还有王朴的敕命,王朴接了枢密都承旨的位子,同时还是黄门侍郎,正儿八经的参议中枢。同陈佑之前相比,不说天壤之别,那也是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下。 说不羡慕那是假的,但陈佑知道自己还比不上王朴,毕竟人家是一早就跟着赵元昌的。 只不过陈佑也不算太差,估计是为了能更好地保护卢金婵,陈佑得了一个西川行营都监的名头,而原本的西川制置使则成了西川行营副都监。 这一次陈佑离京,也带了不少人。 庞中和最终还是选择跟陈佑一同去锦官府,当然了,还有一部分原因是离家太久,想回家看看。这次陈佑是准备在江陵过了除夕再入蜀,庞中和也能同家里人过一个年。 至于梅松,他最终选择留在枢密院,陈佑也没说啥,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说不得以后就需要他帮衬一把呢! 虽然少了一个梅松,但陈佑又多了一个名为汪弘洋的幕僚。没错,正是原本杨邠的幕僚。 杨邠请辞之后,带着此人来到陈佑家中。能被当朝宰相看重,汪弘洋自有其过人之处,一番考校后,陈佑便留下了此人。当然,要想被陈佑完全信任,还得再经历一些事情才行。 除此之外,冯道还帮陈佑寻了几个知晓军事的幕僚。这些人或许战略水平不行,但对于军队训阅、粮秣后勤、行军扎营等各有擅场。 这些都是经验之谈,陈佑虽然了解一些,但要想避免出错,还得要这些有经验的人来辅佐。 这也是后来绍兴师爷能够在官场兴盛起来的主要原因之一了,只不过和以后的师爷不同的是,现在的幕僚大多是抱着先做幕僚再当官的想法。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二十七抵达江陵城。 陈佑现在也是身披紫袍的朝堂重臣了,家门上的牌匾终于能再次换成“陈府”了! 只不过他现在还不顾上这等小事,安排好跟着自己的一干人等之后,梳洗一番换上常服,先去荆南节度使府拜访李继勋,紧接着前往江陵府衙拜访权知江陵府事吕施彦。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晚上吕施彦会同李继勋一齐举办一场欢迎陈佑的宴会。 这几天陈佑会特别忙,今天的拜访和晚宴就不说了,年前还得在家中祭祀家庙,一是常规的新年祭祀,而是为了完成纳吉的仪式。 然后要同一干拉关系老友故交吃饭喝酒,虽然这些人他都不认识。 陈佑这次看起来是被撵出京城,但再怎么说也是三品高官,而且这么年轻,经得起沉浮。是以不少南平被灭之后沉沦下来的南平旧人动起了依附陈佑的念头。 对这些人,陈佑翻出了当年那本人情簿子,凡是上面没有名字的,一概不见。然后又从陈行文那里问了父亲葬礼上来人的名单,这份名单上有名字的优先考虑。 第二百一章 下车伊始危机藏(一) 应酬最耗精神,这一个年过下来,陈佑都有些精神萎靡了,这可惜这一番辛苦,收获却不大。 陈佑家里就他一个,见他发达之后之前两家远亲倒是想来攀附,可惜陈佑见了一面之后,发现两家后辈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也是,陈佑之前虽是一个纨绔子,可父丧之后没有一蹶不振,哪怕有庞典提携的因素,但能在宫卫军站稳,也是自有一番手段。 但凡有点远见的,也不可能这那种时候远远避开。只从这一件事上,就能看出那些是个什么货色了。 现在的陈佑虽是个穿越客,没感受过当初的陈佑求助无门的经历,但也不想挂上两个累赘,这亲戚关系在他刻意之下就疏远了。 反倒是夷陵陈家借着同姓,家中后辈也有几个好苗子,一时间仿佛两个陈并作一家般。 而其它的本地家族,由于陈佑家人丁稀少,目前也只能保持一个面子上的关系。 至于人才,南平都灭国快两年了,有些才华又有门道的,早就寻到了前程,也轮不到陈佑再来捡拾遗珠。 就这样,初七这天,陈佑带着人数未变的队伍登上了客船,沿着江水逆流而上。 两千多里水路,又还是逆流而上,左右陈佑一行人不着急,昼行夜伏,一直到月底才抵达锦官城下。 天近黄昏,早已有百十来人在码头上等候,为首的正是前任锦官府少尹王朴,他身旁是西川制置使、西川行营副都监刘正岚。 再后面是成都、华阳两县的令丞、府衙诸曹,以及锦官府当地大户。 一艘普普通通的客船自南边而来,缓缓靠向码头。 此时码头周边水面已经清理出一块空场,专门留给这一艘不起眼的客船。 不是陈佑低调,而是仪仗什么的现在还放在锦官府的库房里呢! 陈佑站在船首,双手扶着栏杆,注视着岸上的迎接人群。 刘河等家兵护持在陈佑身后,右手紧握刀柄,警惕地看向周围。 船沿渐渐靠近岸边的石块,船上舟子用长橹抵住石块,同时有几人迅速跳到岸上,接过从船上抛下的婴儿手臂粗细的麻绳在岸边木桩上绕了几圈系好。 待舟子在船沿和岸边之间铺上木板固定好,刘河同另一个家兵当先走过木板上到岸上,陈佑才接着上岸。 见此情景,王朴也带着数人上前几步。 等陈佑踏上岸,两人正好相隔七百步。 “文伯先生。”“陈使君。” 两人竟是一齐行礼。 齐齐起身之后,两人相视一笑。 王朴侧身让开,身后众人皆作揖道:“参见使君!” 陈佑面含笑容,双手虚抬,朗声道:“诸君不必多礼。” 诸人起身,王朴一一向陈佑介绍来迎接的诸人。 说是一一介绍,但实际上介绍的都是七品以上官员,以及锦官府内几家影响力较大的大户家主。再往下的,就不在这个“诸人”之内了。 够资格被介绍的人本就不多,不过一会儿,陈佑王朴二人并肩朝城内行去,刘正岚落后半个身位,偶尔搭一句话。至于其他人,则要落后几步。 直到这时,船上众人才依次下船。 好在陈佑在路上的时候就写信给王朴,让他帮忙安排这一船人的住处,这时候立刻就有王朴的仆役来带领众人前往各自住处。 金乌半沉,陈佑在王朴的带领下来到锦官城内最大的酒楼——金玉楼。 能够参加接风宴的也就二三十人,众人直接来到金玉楼的三楼,这上面拆了数个隔间的档板制造出一个超大的隔间。 这种正式宴会,还是分桌而坐,只不过为了方便,用得都是正常高度的条桌和椅子,无需脱鞋跪坐。 陈佑同王朴谦让一番,最终命人在上首摆放两个并排的座位。陈佑虽刚刚抵达锦官府,但已经算是上任了,故而当了东道主,坐左边,而王朴则坐在右边。 剩下那些人也不是第一次在一块吃饭喝酒了,很快就默契地坐到各自应该坐的位置上。 这一顿饭下来,陈佑只是聊了聊风花雪月,政事什么的,一概闭口不言。 虽然他没说什么,但这番表现,就让在场众人知道新的锦官府之主不好对付,最起码当得一个谨慎的评价。 别小看了谨慎,且不说六百年后的“诸葛一生唯谨慎”,就是流传千古的《易》上面也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 宴会持续了近两个时辰,陈佑这才同王朴一齐笑呵呵地离开。 来到府衙偏厅,陈佑从江陵带来的管事就亲自带人端上醒酒汤。 “这是?”看到管事,陈佑反而有些疑惑。 王朴笑道:“好叫将明知晓,前几日我就从府衙搬出去了,故而今日直接就把你家里人都带过来了。” 陈佑点头表示明白:“文伯先生是急着走吗?” 听陈佑这么问,王朴笑骂道:“你在路上磨磨蹭蹭走了一个多月,官家都派人来催了!” 陈佑尴尬一笑,然后正色道:“锦官府事,不知文伯先生可有教我?” 谈到正事,王朴也严肃起来。 沉吟一阵之后道:“将明之前也在蜀地呆了半年,何、徐、李、钟等几个本地家族想来也都清楚。” 陈佑点头,这几个都是锦官大姓,虽然后蜀灭亡,各家都有损失,但战争没有持续多久,这些家族都是家大业大,趁着官府秩序重建的机会,又渗透进了各县衙门。 虽不复以往风光,但也不是普通人家所能比的。 王朴接着道:“你也知道,圣人在此养胎,故而府内最重要的就是平稳,不好有大动作。时间一久,这群人就又恢复故态。” 陈佑听着,沉声问道:“竟没有心向朝廷的吗?” 王朴嘿然:“原先或许有,但这些日子看官府不怎么强硬,就都缩了回去。” 这话没办法接,官府为什么不强硬?还不是因为怀孕的卢皇后在这里! 赵元昌在的时候还好,但赵元昌离开之后,王朴就开始担心,如果太强硬了会不会导致动乱,一旦生乱,身怀六甲的卢皇后会不会动了胎气。 也因此,多了些顾虑,不得不束手束脚的。 一想到自己以后就要面对这种情况,陈佑不由叹息。 哪知道王朴又道:“这也便算了,一味求稳稳过这一年就好。但周边州县还有更大的危险!” 第二百二章 下车伊始危机藏(二) 仿若惊雷横空,陈佑心跳顿了那么一瞬间,双手撑着膝盖,上身微微前倾,十分认真地问道:“还请文伯先生明言。” 王朴摆摆手道:“没什么明言不明言的,主要是你不负责这方面,是以不清楚。” 听到他这么说,陈佑立刻就明白应该是税赋徭役出了问题。 果然,只听王朴道:“当初灭孟蜀,先帝只是免了一半的夏税和应征物事。” 陈佑点头道:“毕竟蜀地富庶,且战事短暂,各处损失不大,一年半载便可恢复,用以反哺中原也是应有之意。” 哪成想王朴苦笑道:“将明不会忘了六月前后调粮出蜀吧?” 陈佑轻轻皱眉,他确实忘了还有这件事了。 王朴摇摇头:“若是存粮不动,蜀地之民虽不比往年,但也能活下去。但调粮出蜀,却是造了不少祸事。再加上好些个州县官员都是军汉,这治理民政,嘿嘿,我不说将明也能想到会是如何。” 听到这里,陈佑也是无奈苦笑。 这年头盛行让武将转职文官,纯正的文官都会捅出种种难以预料的篓子,更别说才从战场上下来的武将了。 王朴喟叹一阵,又接着道:“锦官府毕竟是我在管,周边土地也算肥沃,总算是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但其它地方这横征暴敛是少不了,硬是逼得旁户越来越多。” 旁户,因为缺乏生产资料而依靠于世家大户,除了要付出佃租,有一部分还需要缴纳赋税。可以说只要是能活下去,就没人愿意成为旁户。 只可惜蜀地家族林立,趁着乱世逼迫良民、收纳旁户是壮大家族的不二法门。先是兵灾,后是恶官,又有本地大户逼迫,旁户自然是越来越多。 王朴还在缓缓诉说,陈佑的脸色却是越听越严肃。 之前还不觉得,但是听着听着,他突然想到了历史上北宋灭蜀之后似乎也是这般作为。当然了,现在的周国吃相要好看很多,可是架不住底下人胡来啊! 当年北宋的作为导致全师雄复叛,如今周国会不会步上北宋的路? 有了这样的想法,由不得陈佑不严肃。 “前段时间我听闻利州已经出现乱民了,着实担心这一场乱子会影响到锦官府!” 待王朴说完,陈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之后问道:“不知文伯先生可有妙计?” 不料王朴却是瞥了他一眼:“你没想到?” 陈佑一愣,讪讪一笑,闭口不答。 王朴看到他这副模样,正欲开口,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动,良久才道:“我已上奏官家,明日便快马赶回汴梁面奏官家,只希望情势进展地慢一些。” 不等陈佑说话,王朴就站起来道:“你离开锦官府不过数月,如今值得注意的就这么一点,我也就不多说了。” 陈佑也站起身,将王朴一路送到府衙外。 站在门口,王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回头提醒道:“圣人已经搬进行宫了,将明可五日前去探望一次。” “多谢文伯先生提醒。” 所谓行宫,就是之前的蜀国皇宫,历经前后两朝皇室营建,真说起来还要比汴梁皇宫好得多。 攻蜀之后,宫人大部分遣散,宦官倒是都留着维护宫殿,成了大周皇帝的一处行宫。等赵元昌即位之后,被册封为皇后的卢金婵自然就住进了这处行宫,也因此,锦官府的正军有一半人都用来守卫行宫了。 陈佑洗漱一番,在仆役的引领下来到修整一新的卧房,却没急着睡觉,而是坐在桌前仔细思考现在的局势。 就如王朴所说,陈佑离开锦官府不过才几个月,这几个月中业没发生什么大的变化。 锦官府大家族以何、徐、李、钟四家为首,当然不是说他们名声最大,而是在锦官府占有的土地最多。 至于那些高官家族,主心骨被带到汴梁,剩下的基本上都收拾收拾变卖家产龟缩回老家。反倒是原本不上不下的一些家族趁此机会冒尖,成了锦官城的新贵。 当初也不是没有铲除奸人、分发田地,然而有田不代表就能种好。这才过了半年多,不少分到田的穷苦人家又不得不依附到大家族身上。 没办法,不是所有农夫都能观测农时、通晓农事,这种经验丰富的庄稼把式任何时候都不容易饿死。 但那些做不到这种地步,家里又没有余钱的,即便留了粮种,也很难撑到收获季节,为了生存,只能投为旁户。 想到这里,陈佑眸光闪动,或许,首先应该做的是普及教育? 不是文学教育,而是基础的农事教育。 蜀地经过孟氏父子十来年的治理,文风昌盛,官学私学都不少,虽然底层民众还享受不到这种教育,但一时半会也够了。 如果现在招募经验丰富的老农开一个比如农事讲习所这样的东西,让普通农民能够靠自己的努力生存下来。到那时候,便是强硬分田,也不怕出事了! 有了想法,陈佑立刻研墨,展开纸张梳理思路。 这一写就是大半夜,没办法,写着写着就发现自己还有没有考虑清楚的地方,不得不将漏洞填上,就这样越写越多。 等过了子时,陈佑才放下纸笔,满意地吹灯上床。 有了目标就好办事,在锦官府的长期施政目标之一,就是建立农事讲习所。 不过在此之前得保证军队可用,毕竟枪杆子里出政权。王朴都说了,未来极有可能出乱子,没有强大军队的保驾护航,陈佑的想法再好也没用。 翌日,陈佑带领一群官员豪族将王朴送上前往江陵的船只。 空气中还带着一丝丝寒意,春日的阳光洒在脸上,陈佑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 这锦官府共十一县,从今天开始就归他陈将明管了! 这一瞬间,陈佑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升任一县百里侯的时刻,对未来充满自信。 陈佑转身,看向自己军事方面的副手刘正岚:“刘将军,今日中午可有空闲一同用餐?” 刘正岚没有一丝犹豫,豪爽笑道:“都监有请,某自当赴约!” 第二百三章 春耕为重议农事 陈佑点点头,转向府衙诸官:“回府衙偏厅议事。” 说完便转身离开。 锦官府衙在锦官城东部,位于华阳县内,距离行宫只有两条街。这一片官衙较少,民宅、商铺比较多,陈佑带来的管事今天一早就出门准备买一间院子作为住所。 虽然府衙后部有一片住处,但毕竟逼仄狭小,不适合用来交际。只可惜当初分到的那个宅子在离开的时候还了回去,否则现在也不需要麻烦了。 偏厅内,陈佑面前总共十一人,其中两人分别是成都县令柳归仁、华阳县令范贞卿,另外九人则是府衙官员:一名司录参军事,四名诸曹参军事,两位参军事,一位经学博士,一位录事。 因为赵元昌将自己亲信调入京城的缘故,此时府衙官员不全,日后陈佑须得自己征辟士庶补上职缺。 将厅内主人神态一一看在眼中,陈佑面色沉静地开口道:“从今日起,陈某知这锦官府事,还望诸君悉心辅佐。” “唯使君马首是瞻!”众人齐声表忠。 陈佑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有各位的支持,这锦官府必将越来越兴旺。” 场面话说完,陈佑立刻肃容道:“某初来乍到,有些事情尚不清楚,敢问诸君,眼下当以何事为重?”【1】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走心,在这里坐着的谁不知道陈佑离开锦官府不过半年,这厅内大部分人都同陈佑打过交道。 不过主官要客气,做下属的自然得配合,互相看了看,华阳县令范贞卿第一个出声道:“回禀使君,眼下正值春耕之时,当以劝农为要。” 陈佑点点头,在农业社会,春耕关系着今后一年的守成,不能不重视。 稍稍考虑一瞬,便道:“赵司录,等下拟一份公文传达各县,令各县安排专人下村镇督促农耕之事。范县令,柳县令,你二人在此,我希望你们回去之后立刻做好安排,不要等公文。” 司录参军事赵振宇以及柳归仁、范贞卿皆抱拳应下。 此事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厅内安静了一瞬间,几名官员都不言语。 也是,当着大家的面,只要开口就算是表明立场。现在还不清楚身为一地主官的陈佑到底是什么想法,没人愿意过早暴露自己的倾向。 陈佑对此早有预料,他不着急,再有十天左右春耕就进入尾声,到时候再折腾也来得及。 想到这里,他笑道:“好了,今日便说到这里,诸君且去忙吧。” 说着便站了起来。 众官员也都起身作揖道:“恭送使君!” 陈佑一路面带微笑来到书厅,一进门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原来庞中和将此处布置地同枢密院书厅差不多。 此时汪弘洋就坐在书厅内翻阅一本薄册,陈佑一进门,他立刻放下书册起身:“使君。” 陈佑瞥了一眼书册,一边朝座位走一遍笑问道:“平远看了这个名册,有什么想法么?嗯,坐下说话。” 两人皆就坐,汪弘洋道:“如今新出头的几家在府县之中没有掺和太多,我以为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一时之间还没机会。” 陈佑点点头,去年才攻下锦官府,府内大户有些堕入深渊,有些乘风而起。 这一年中赵元昌、王朴主要的工作是稳定锦官府,而那些新的豪族大户则忙着分食旧豪族留下的利益,这就导致那些大户豪族同官府中的小官小吏没有太紧密的关系。 不过就像汪弘洋所说,随着政局渐渐稳定,利益也已经瓜分完毕,也到了这些人寻求官场代言人的时候了。 “这么说,很快就会有人来找我谈功曹、士曹的人选问题咯?”陈佑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平远你怎么看?” 沉默一阵,汪弘洋直视陈佑的眼睛,郑重道:“在下以为,六曹抛出一个也无不可。” 说完之后,汪弘洋有些紧张。之前陈佑在枢密院不肯妥协,不知道在这里会不会改变想法。 只不过,虽然他认为做出一些让步是必要的,但若陈佑不同意,他也就只会劝两句作罢。等第二次遇到不听劝告的情况,他就得走了,免得连累到自己。 陈佑自然没办法得知汪弘洋心中的想法,考虑一会儿才道:“那么平远认为哪一曹可以放出去?” 听到这么一句话,汪弘洋松了口气,好不停顿道:“全看使君意欲何为。” 这个回答在陈佑的意料之中,不同的施政目标,决定了需要绝对控制的事务不同。他还没同汪弘洋详细说过自己的想法,故而汪弘洋只能给出这么一个答案。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陈佑只是稍稍沉吟,便开口道:“我是有些想法,不若平远帮我参详一番?” 汪弘洋看着陈佑满是真诚的面容,心知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这是陈佑的第一个考验。当即认真道:“愿闻其详。” “国家之事,当以农为本。锦官府得天府之地,更当力行劝农。我欲请老农宣讲经验,令文士按历布宣农时,平远以为如何?” 这时候虽然有被称为历日的历书,但多数农民不识字,拿到历书也看不懂。除了那些有经验的老农,剩下的人要么请教村里读书人,要么听大户的安排。 汪弘洋只是略一考虑,便抚掌赞道:“此乃善政!” 陈佑面露微笑,接着道:“且我欲令州县养殖耕牛、购置农具,租赁给家中有地的贫农。如此一来,虽日子苦,但也无需依附大户,以致被盘剥至死。” 这一下汪弘洋考虑的时间就有些长了,好一会儿才面带犹豫道:“这么一来,那些大户怕是不乐意吧?” 陈佑点头道:“如果施行,必有不少原本会被逼卖田转佃的农户得以保住田地,却是让大户无法扩张了。” “若是这般,仓、户、士三曹便不得让了。”汪弘洋一边思考一边道,“好在使君兼了行营都监,兵马在侧,也不怕有人乱来。” 陈佑正要开口,汪弘洋又拿起那本册子道:“在下观锦官府名册,发现有两家或会支持使君之议。” 第二百四章 议政事初入行宫 “两家?”陈佑眉头一挑,思索一番之后问道:“其中一家可是范家?” 范这个姓氏在后蜀也出了一些个高官显贵,不过陈佑口中这个范家与那些高官没关系,这一家是六七十年前迁到此处,在华阳县落户。 在陈佑收集到的资料里,华阳范氏三代未曾出仕,只是耕读传家。如今传到第三代范绍温手里,在这一次新旧豪族交替之中范家没有攫取太多的利益,但是范家的贤名却传到了新的统治者耳朵里。 汪弘洋手里那本簿子,记载了锦官府所有官员、大族,以及某一些特殊的小吏、小家族的资料,其中就包括了声名甚佳的华阳范氏。 这簿子当初就是在陈佑的建议下做出来的,里面的内容他自然也都清楚,是以在听了汪弘洋的话后有此猜测。 果然,只听汪弘洋赞了一声:“使君好眼光!” 被吹捧的感觉当然很爽,只不过还是要谦虚啊! 陈佑笑着摆手道:“我也就只能猜出这一家了。范家平日便多行善事,家风甚正,是最可能支持此事的家族了。” 王弘洋点头道:“不错。至于第二家,却是那钟家。” “哦?”陈佑微微皱眉,“平远你且仔细说来。” “好叫使君知晓,我观这钟家事迹,似是以商为重,对田地倒是不怎么在意。” 自中晚唐一来,商人的政治地位不断提高,因着各种途径成为高官显贵的也不在少数。 政治地位当面,有玄宗亲口说:“朕天下之贵,元宝天下之富。” 这个元宝指的是当时的豪富王元宝,这句话其它的含义暂且不表,但至少说明富可敌贵,富与贵之间的差距正在缩小。 而成为高官显贵的途径主要是结交权贵、用钱买官,刘允章的《直谏书》就特意指出“求进之臣......节度使奏改,一入也;用钱买官,二入也。” 直到宋朝,买官依然是最便捷的入仕手段,当然手段就比较隐蔽了。比如仁宗朝茶商之子马季良,娶了一个受宠外戚女儿后,一跃成为光禄寺丞,同现在的李明信一个等级。 也可以自己创业,例如盐贩子王建创立了前蜀,刘隐打下南汉根基。而最有名的盐贩子还要算黄巢,不得不说,盐贩子真是一个有前途的职业。当然了,比起图书管理员来还是弱了那么一点。 说这么多,就是想说,这个时代,注重商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回到眼前,簿子上记载,经过调查,钟家这段时间收购了不少抛售的店铺,反而是田地买的少,就算买,也是买那上等好田。 对土地不怎么重视,也就是说官府优待农民,对钟家来说几乎没什么损失,只要陈佑在官场上给一点点好处,就能换来钟家的支持。 想通了这一点,陈佑点头道:“确实如此!平远以为,给钟家一个参军事如何?” 参军事为正八品下的职位,一个府中最多能有六人,重要与否全看和府尹的关系如何。 反正这件事对钟家来说成与不成都没多大关系,用一个可有可无的参军事来换已经足够了。 见汪弘洋点头,陈佑敲了敲桌子道:“既然如此,平远你就代我同范、钟两家商议一番。” 前面考理论,这就是考实践了。 汪弘洋立刻拱手道:“必不负使君所托!” 汪弘远离开之后,陈佑令庞中和从功曹取来今年的历书。 元日当天官家下诏改元嘉定,同时太史局制作的历书也一并下发到各州县,甚至也给北燕、宋、沈、吴越等国送去几份。 这些历书都是提前制作好的,太史局早就知道新的年号了,只不过为了显得正式一点,才拖到诏书宣告之后才发行历书。 太史局出品的历书大小约为十六开,内容丰富、印刷精致,相比陈佑之前见过的日历繁杂不少,但在这个时代,确实有着指导民众日常生产生活的作用。 然而,这个历书最大的问题就是贵! 现在都是用的雕版印刷,别说是这么精致的历书,就是普通的书籍都不便宜。 价格高昂的非必需品,就意味着成交量少,除了官宦豪富之家,真正买太史局出品历书的很少。大家买的都是私印的历书,也就是没经过正版授权的盗版。 在陈佑的设想中,需要发行一种只标注月日、节庆的小历书,专门用来在农民中普及。 教导二十四节气歌诀,再教会他们看日历,不说看天气吧,至少大概什么时间段该种该收总能知道了。 还需要找书商看看小历书是什么样的。 这事不急,陈佑放下历书,眼看时间还早,便走出府衙朝行宫走去。 虽然杨邠想让杜太后拉一把的企图没有实现,但不证明后宫路线不正确。 陈佑希望能在保证皇后皇子平安无事的基础上在皇后面前留下好印象,这样才能在关键时候吹一吹枕头风。嗯,前提是卢金婵肚子里的真的是皇子,而且回京之后恩宠不衰。 守卫行宫的是从开封调来的侍卫亲军,侍卫通禀后没多久,清荷的身影就出现了:“陈使君,圣人有请!” 陈佑点头笑道:“有劳清荷小娘子了。” 清荷面带笑容轻声道:“好叫使君知晓,前些日子圣人擢奴为尚宫局司记。” 尚宫局是宫官六局之首。司记掌印,凡宫内诸司簿书出入录目,审而付行焉。典记、掌记佐之。为正六品。 宫官六局乃是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六尚皆是正五品,为宫官最高等级,再往上就是后宫妃嫔了。 正六品的尚宫局司记就算是宫官第二级之首。 陈佑当即拱手贺道:“恭喜司记了!” 听得这一声祝贺,清荷脸上闪过一丝骄傲,这才在前方领路。 陈佑将她的神情看在眼中,不由哑然失笑。 这宫里的宫人宦官,外廷官员想要相处好可不容易。 一路行着来到一处宫殿,走到门口,就听着一阵说话声。 清荷入内通禀,陈佑站在门外等着,心中还在想,这是里面同卢金婵说话的会是哪家女眷? 第二百五章 新官上任一把火(一) 顷刻之后,清荷回转门外,请陈佑入内。 入的门内,只见殿内坐着三名女子。 首座女子大腹便便,正是大周皇后卢金婵。 卢金婵身边坐着一个同她有六七分相似的少女,两人执手而坐,显然关系甚是亲密,乃是卢云华。 也不知她是何时过来的。 陈佑心中想着,再看第三人,离着卢金婵也是颇为亲近的一个贵妇人,同金婵、云华二姐妹也有几分相似,只是眉眼间带了些皱纹。 这应该是两人之母,卢璟的正妻,灵河郡夫人王氏。 说起来多,实际上不过瞬间,陈佑在殿中站定,恭敬行礼道:“权知锦官府事臣陈佑参见圣人。” “使君不必多礼。” 陈佑直起身来,又转向王氏:“灵河郡夫人。” 王氏欠了欠身:“陈使君有礼了。” 至于卢云华,既无官身,又无封赠,陈佑只是点点头便算是打了招呼。 陈佑坐下之后,眼观鼻鼻观心,也不去瞅殿内事物,只是微垂着眼睑道:“承蒙官家看重,使臣知这锦官府,圣人若是有事,但可差遣。” 卢金婵眉眼含笑地点头道:“使君但用心府事便可,我在此也无甚重要之事。” 一板一眼的公式化对话之后,随便聊了几句,陈佑便告退离去。 刚刚出门,就隐约听到卢云华的声音响起:“陈将明怎么变得这么死板?” 听得这话,陈佑顿了一下才无奈地摇头离去,至于殿内是怎么一番对话,却不是他所能知晓的了。 见了皇后,就相当于完成了一个传承仪式一般,陈佑开始布置今后之事。 这天下午,陈佑将建立农事宣讲院以及增加府兵的想法写成奏章,着驿递迅速送往汴京。 奏章送走后,陈佑便坐在书厅中翻阅锦官府前几个月的文书、账目之类的。 当初陈佑提了一嘴记账的事情,这锦官府的记账方法经过多次试验,比之从前大大优化,即便不是专业的账房先生,拿到一个账本也能看懂。 最重要的是,这个法子适合当今的书写习惯,也算是因时制宜。 只是陈佑忘了一件事,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虽然锦官府推广了这个方便主家查阅的记账手段,但相应的做账、平账技巧也出现了,甚至比以前更加不易察觉。 只能说,有得必有失,天道循环如此。 悠闲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陈佑仅仅看完一小部分,庞中和就来通报华阳范氏来人求见。 很快就有一个留了三绺长髯,面目敦厚的中年文士步入书厅。 不等陈佑开口,这男子便长揖行礼道:“学生范绍温,参见使君。” 范绍温虽然比陈佑大,但是他没有官身,且籍贯在陈佑治下,身为读书人,自称学生也无不可。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范绍温态度恭谨,陈佑自不会端着架子,当即笑道:“范贤达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范绍温看着陈佑那温和的笑容,面上露出一丝慨叹的神色,硬是愣了一瞬才回过神来,依言坐下。 “范贤达,你我上次一别却是半年倏忽而过,家中可还好?” 听得陈佑问话,范绍温受宠若惊道:“不意使君竟还记得学生!好叫使君知晓,学生家中一切都好,犬子也已进学。” 去年五六月的时候,在一次宴会上陈佑见过范绍温,当初范绍温那刻板守礼的行为给陈佑留下过一些印象。 陈佑依旧面带笑容地点点头,不过他却不想谈论这些家常之事,故而问道:“不知范贤达此来所为何事?” 范绍温立刻道:“学生听汪先生言使君欲行劝农善政,学生家中虽力绵薄,仍愿尽一番心意,特来此以供使君驱使。” “不知范贤达能出何力?” “回禀使君,学生家中虽不富,也有薄田五百余亩。” 一脸正经的范绍温刚说了一句话,陈佑眼皮就经不住跳了一下,无它,这个“薄田”二字吓到了他。 虽然这时候度量衡还有一些混乱,但这一亩也有五六百平米,直观一点的话,五百亩地就相当于五十个足球场那么大。 别人家的薄田都是三亩五亩,范家有五百多亩田,算不上是大地主,但绝对和“薄田”两个字扯不上关系。 只听范绍温接着道:“家里旁户也有些个熟练的老把式,若是使君办那个,那个农事讲习所却少老农,学生家中这些也堪一用。再有,听闻使君欲典耕牛农具,学生也可捐赠钱银,以供添购一些物事。” 陈佑仔细打量着范绍温,只见他说完之后便抬头等着回复。 眼神说不上清澈赤忱,但也看不出有诡谲的地方。脸上不是那种真诚的神色,反而是一种坦然,好似本就该如此作为一般。 两人对视一番,陈佑突然展颜笑道:“范贤达有此心自然是好的,若是人人都如你一般,何愁三王之治不可复、大同世界不可有?” 谁料范绍温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正需使君教化锦官。” 这话让陈佑愣了一下,随即道:“既然如此,不知范贤达可有意担起这农事宣讲使的职务?” 说完之后,陈佑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范绍温的面容,总算是又见到其脸上闪过欣喜的神色。只是他很快就肃容作揖道:“使君所托,学生不敢辞。” 真是一个矛盾的人啊! 陈佑心中暗自感叹,脸上却满是满意的神色:“此事暂且不要宣扬,回去之后多考虑考虑章程,莫要出错才是。” “谨遵使君之令。” 陈佑这边在同具有矛盾性格的范绍温谈话,另一边钟家族长钟青昌送走汪洪远回到正堂。 钟家也是从蜀地之外迁过来的,祖籍在关中,落籍成都县,到钟青昌已经是第四代了。钟家先祖也是贩卖私盐起家,后来扩展到茶叶布匹等物事上。 到第三代钟青昌的父亲手里时,开始做番邦生意,又借着战乱贩卖人口,同时运气爆棚与前蜀皇室搭上关系。就在家族准备朝一手耕地一手诗书的地主豪族转变时,王蜀灭,孟蜀立,钟家跌入谷底。 钟青昌父亲撑了几年就病故了,钟青昌接手之后定下专注商贾事的家规,一边经商,一边支持后辈读书,对土地反而没有太多追求。如今总算借着孟蜀灭亡的机会重又翻身。 坐到主位上,不过四十余岁的钟青昌执掌家族近十年,带领家族从低谷重新爬上高峰,此时扫视堂内众人,自有一股威势让人不得不俯首。 好一会儿,他低沉地声音响起:“说说吧,这事你们都是怎么想的。” 第二百六章 新官上任一把火(二) 堂内不过六七人,除了一个二十多岁子侄辈外,其余都是三四十岁,其中一个还是钟青昌的小叔。 这几人就是钟家在锦官府能说得上话的人了,另有几个在外面没赶回来,毕竟商人世家,不可能天天待在家里。 钟青昌话问出口,静了一下,那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抢先道:“大伯,既然使君要求我等办事,我等就该好生配合,如此必能领先何、徐、李等家。” 他话音刚落,坐在上首一个男子就哼了一声:“裕哥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先不说咱们家为什么要支持那陈家子......” 话说到一半,钟青昌皱眉喝道:“老四!注意称呼!” 那男子一窒,终究不敢同钟青昌硬顶,撇了撇嘴继续道:“就凭这半年多我们钟家多买铺子少买田,便是想投靠那个陈使君,也没东西给你献出去。” 待他说完,钟青昌拍了拍木几,神情严肃道:“不论你们心里面怎么看陈使君,只要他还在咱们锦官府一天,你们就得敬着他一天!” 见他如此,堂内几人皆是喏喏。 又安静了一会儿,钟青昌的小叔开口了:“云山你是族长,你的手段咱们大家伙都看在眼里、服在心里,你说该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这话一出,这几人纷纷道:“是极!是极!族长你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 看着堂内几人的神态,钟青昌暗自叹了口气,突然有些担忧钟家以后的发展。 不过他没消沉多久,很快就回过神来,稍稍考虑一番便开口道:“既然如此,丰乐。” 他那侄子名安裕,字丰乐,听到呼喊后立刻起身:“请族长吩咐。” “你今晚请汪先生喝酒,探一探底。”顿了一下,钟青昌缓缓道,“你不要答应什么,有什么要求就回来告诉我。” “是!”虽不得自主,但钟安裕还是比较兴奋,当即大声答应下来。 “使君。”华阳县令范贞卿推门进入书厅。 “叔焘来了?坐吧,我把这一份文书看完。”陈佑只是抬了一下头打声招呼就继续低头批阅文书。 范贞卿嗯了一声,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双手搭到膝盖上,腰挺得笔直。 范贞卿今年三十四岁,原本是侍卫亲军一个军的校尉,因为在战斗中左腿骨折,勉强治好之后也跛了,还不能太过用力,便安排到锦官府来当一个县令。 这半年来倒也兢兢业业,没出什么岔子,沉稳作风浑不似一个武夫猛将。 那一份公文也没有多么复杂,陈佑稍稍思考一番便写下批语放到一边。 这才放下笔,看向范贞卿,笑道:“最近县里可有什么难事?” “倒无甚难事,县里大户多,不管什么事情,只要同大户商量好,就都能办成。” 看范贞卿一脸认真,陈佑摇头道:“之前你我二人也认识,你还要试探我吗?” 范贞卿尴尬一笑:“还不是被那群人逼的?” 听着这话,陈佑奇道:“怎么?不过两三个月,就这么嚣张了?” “使君你离开的早,没看到收秋税时候的景象,我是受够了这腌臜鸟气!”范贞卿脸上满是无奈,“之前这群人忙着抢食,有求到县衙的地方,一个个把我捧着供着,还好临来之前王将军提点了我几句,我这才没飘起来。” 他话语中的王将军,应该指的是原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现彰义军节度副使知节度使事王江。 陈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范贞卿接着道:“后来原本的大家族都被扫光了,空出来的那些田地商铺什么的也都分了七七八八,就有之前不怎么显眼的小家族一下扩张了好几番。” 扫清大家族这件事当时还是陈佑干的,带兵巡查不法事,问罪、处斩、抄家,锦官府这一片的家族只要稍有不顺意,就免不了家破人亡的结局。 偏偏这一套在当时来说效果颇好,被蜀地其它州县学了去,间接来说,也是如今蜀地不稳的一个原因。 倒了一头狮子,养肥了几条狼,何、徐、李、钟等家族就是这个时候发展起来的。 说着说着,范贞卿狰狞一笑:“估计是看王少尹心善,这帮杀才竟然趁着收秋税的时候收买县衙,想要把持乡里!嘿!温江县的彭县令比我脾气还火爆,直接就闹将起来,死了百八十个人。” 听到这里,陈佑眉头一皱,打断范贞卿的话:“此事如此严重,我怎不曾知晓?” 范贞卿犹豫了一下,然后才道:“王少尹说要稳定,双方各自申斥一番,把这事平息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不过圣人是知晓的,王少尹当时带着彭县令一齐去行营求见圣人的。” “嗯。”陈佑点点头,“你接着说。” “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那些个杀才退了一步,县衙也退了一步,现在乡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那些人都要插一手,着实憋屈的很!” 顿了一顿,范贞卿又摇头道:“也不是说王少尹不对,十月初的时候,灌州闹了起来,县令都死了一个,还是刘将军亲自带兵过去才安定下来。相比起来咱们锦官府却要好一点。” 说到这里,范贞卿看向陈佑:“使君,老范我没读过圣贤书,但朝廷对我那是没得说!在华阳县干了这几个月,真心觉得这县里面家族不除掉,乡里县里都不安稳啊!” 说完之后,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陈佑,期待陈佑能给出一个振奋人心的保证。 只是陈佑沉吟一番之后开口问道:“叔焘,我且问你,你觉得我们把现在的那些家族除掉,还会不会产生新的家族?” “这......”范贞卿没办法回答,或者说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陈佑深吸一口气,又问道:“你仔细想想,有什么办法才能让这些个家族再也无法产生?” 好一会儿,范贞卿突然道:“也不一定要没有家族,只要把那些坏的家族除掉就好了。” “呵呵。”陈佑轻笑一声,“叔焘,你家里几口人?” 虽不知陈佑为何这么问,但范贞卿还是老实答道:“好叫使君知晓,我家里除了我那浑家,就两个半大小子。还有一个哥哥,却是十多年前失了音讯。” 这个家庭情况,把陈佑原本想说的话堵在了嗓子眼里,好一会儿才闷声道:“你可以去调查一番,什么样的家族是好家族,又什么样的家族是坏家族。” 见范贞卿面露疑惑,陈佑解释道:“当你知道好与坏的区别之后,才能知道怎么样去除坏的,保留好的。” 范贞卿这才点点头,应下此事。 到这里,这场谈话就算完了,陈佑伸手拿起一份新的文书,范贞卿识趣告退。 待书厅门关上,陈佑却将文书放在一旁,撑着下巴陷入沉思。 本来这次谈话应该是范贞卿表明站队态度的一次谈话,当然了,目的已经达成,只是其中过程却出乎陈佑的意料。 陈佑想要设立农事宣讲院,想要典出农具耕牛,其目的就是为了减弱地方家族对乡里的影响力。只是现如今一个军队转来的县令都知道地方家族对朝廷的为害,那这些产出读书人的家族会不会也能看出陈佑的措施对他们家族的危害? 第二百七章 新官上任一把火(三) 毫无疑问,知道农时、能租农具,大半农民就能自己养活自己,除非遇到天灾人祸,否则就不需要去做佃户。 但也有不少人连种子都没有,也没个正常的借贷途径,不做佃户就是个死。这么一算,推广农事宣讲院对地主豪族有损害,但也不是特别大。 但问题是,要教会农民看日历,就得教他们识字,哪怕只是简单的一二三四五六七、春雨惊春清谷天之类的。 只要农民习惯学习,感受到学习带来的好处,以后就能顺理成章的把农事宣讲院改成扫盲班。 陈佑不确定,如果有人看出了自己的打算,会不会直接将此事掐死在萌芽中。 想了想,陈佑决定做好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是光想困难,一定会把人给愁死的,他事情很多,没时间浪费在发愁上面。 新使君想要办一个叫“农事宣讲院”的东西! 虽然汪弘洋只是找了钟、范两家,但夜幕降临的时候,锦官城里该知道的就都知道这个消息了。一时间各家小辈忙碌起来,出这个门入那个门,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府衙里能接触到陈佑的官吏都有了宴请邀约,要不是庞中和住在府衙中,他也逃不掉。 就在这种情况下,汪弘洋应钟安裕之约来到金玉楼。 三楼隔间,一进门,钟安裕就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汪先生可算是来了!” “某来迟了,还望钟郎恕罪则个!”汪弘洋笑着拱手。 “哈哈!先生来得正好,我也才到。我家中排行第五,先生唤我钟五便可。”钟安裕客气一句,将汪弘洋引到座位上坐下。 汪弘洋原本是宰相的入幕之宾,这种热情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故而面目含笑道:“那我就托大喊一声钟五郎了。” 说笑几句,上酒上菜。 由于这次主要是为了谈事情,也就没有分桌,直接摆了一张方桌在窗口,酒菜齐了之后就屏退小厮。 一开始是只谈风月,天南海北到处侃。酒过三巡之后,钟安裕才转换话题:“陈使君想要办这个宣讲院,着实是一件大大的善举啊!” 汪弘洋微微点头:“使君如今主持锦官府,自然是希望此地愈加繁盛。” 钟安裕发出一声不知真假的喟叹:“能有陈使君这样的父母官,实在锦官府之福啊!” 说完之后,顿了顿,紧接着又道:“陈使君有此心,我等乡民自当好生配合,只是不知我等能做些甚?” 汪弘洋只是稍稍沉吟,没有回答钟安裕的问题,而是问道:“听闻钟家乃是行商世家,不知五郎你在家中负责何事?” 听到这个问题,钟安裕面露得色:“不瞒先生,某虽不才,但也管了锦官府到梓州的商路,手下几十号人!” “不知五郎对府衙中人如何看待?” 愣了一下,钟安裕脸上出现激动的神情,虽然他竭力压制,但还是被汪弘洋看了出来。 见此情形,汪弘洋立刻就明白了,钟安裕此人想当官啊! 也不是不能理解,哪怕发展个一千多年,想当官的人也不在少数,更何况此时呢?若非如此,那些豪商也没必要打点关系买官了。 汪弘洋吃了几口菜,一点也不急着听钟安裕的回答。 不过钟安裕也没让他久等,故作平淡道:“府衙官员都是为民做事,在下佩服得紧!” 汪弘洋嘿然一笑,放下筷子,直视钟安裕的眼睛,缓缓道:“不知五郎可有心为民做事?” 一抹酡红爬上钟安裕的脸颊,他的呼吸甚至都停了一瞬间,毫不迟疑地开口道:“我当然愿意!” “呵呵。”汪弘洋笑道,“五郎既有此心,我定当禀明使君。毕竟,使君也希望那些为民举措多些乡间贤达帮衬帮衬。” 这番话在晚些时候传到了钟青昌耳中。 咀嚼一番之后,钟青昌叹道:“他这是想让我钟家上了他那条船啊!” 钟安裕立刻道:“大伯,陈使君为人如何,我等尽皆了解,跟着他定不会吃亏就是!” “哼!你就想着当官!”钟青昌刮了一眼自己的侄子。 钟安裕讪讪道:“侄儿也是想咱们钟家更好。” 钟青昌不理会他的话语,来回转了几圈,烦躁地摆摆手道:“你且回去,我再思量思量。” 由不得他不如此,实在是之前陈佑破家灭门,凶威赫赫,这让他合作也怕,不合作也怕,一时间有些踌躇不定。 次日一早,陈佑前往城内军营。 他还是行营都监,都来两天了,不能不见一下自己手下的将校。 锦官城内军营有两处,一处是正兵军营,位于行宫西侧,一处是府兵军营,位于锦官城东部。 西川行营和西川制置使司辖区重合,制置使司下辖十八个军,其中包括永平军的三个军。而且雅州驻扎的一个军,卭州驻扎两个军,都是为了防备永平军的。 剩下的十二个军,有六个在锦官府,主要是为了守卫行宫。这六个军,有三个是从蜀地之外调来的,还有三个是蜀兵同外兵打散了混编而成。 剩下六个则多是降兵加外兵,分别驻扎在嘉、灌、绵等紧要之处。 除了这十八个军之外,名义上西川行营还可以调动各州州兵,而且是先调动,事后再补手续。不过陈佑也不希望有用到这个权利的时候就是了。 陈佑不求这些将领能效忠自己——当然了,如果他真的能做到这一步,远在汴梁的赵元昌可能就要起别的心思了——但至少要做到自己的命令能被不折不扣地执行。 故而多见见这些人,让他们知道究竟谁才是顶头上司,这是最重要的。 外地调来的三个军驻扎城内守卫行宫,不提前通知的话,很难在军营中同时见到三个军的将校,所以陈佑这次去的是城东的府兵军营。 随他一起的是锦官府兵曹参军事赵多福和锦官府校尉孙山玉,有这两人陪着,看守辕门的府兵自然没有机会表现一番细柳军风。 第二百八章 新官上任一把火(四) 府兵军营没有正兵军营那么大,毕竟整个锦官府的府兵也只有两千多人。 这两千人说是府兵,实际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维持治安上面。没办法,府兵都是选的本地人,王朴心中还是存着一些小心。 府兵干了衙役的活,府衙里除了查案必要的捕快仆役,就没再招充人数的衙役了。 军营之中提前收到了陈佑即将过来的通知,是以陈佑刚跨过辕门,就看见两千府兵手持刀枪立在校场。 见陈佑停下脚步将目光转向校场,孙山玉立刻露出一丝讨好的笑容,转到一个合适的角度指着校场道:“这是在练阵型,使君要不要过去训个话?” “哦?”陈佑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孙山玉,直看得他脸色讪讪,讷讷不敢言。 连阵型怎么可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说跑起来,你最起码得动起来吧? 不用猜,这肯定是孙山玉搞出来的幺蛾子,就是为了让陈佑出个风头。要是陈佑是那种一捧就找不着北的,肯定就喜滋滋地去训话,同时也对孙山玉这个校尉印象大好。 陈佑虽不喜这种行为,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点头道:“既然遇上了,那就看一看。” 听到这话,孙山玉立刻绽出笑容,连忙弯腰伸手:“使君请!” 几乎所有校场前面都会有一座台子供主将检阅阵型,陈佑现在就是朝那台子上走去。 一边走一边观察那些府兵。 先看只见校场上这些人站姿松松垮垮,可以看出是怎么舒服怎么站;再看阵型,也是歪七扭八不成样子;最后看精神面貌,说不上死气沉沉,但陈佑看着总觉得有些不得劲。 好吧,毕竟是府兵,也不能要求太高。 陈佑无奈的摇摇头。 这也是现在的军队特点,只要有可能,猛将都会被收拢到禁军之中,朝堂之上也只会将禁军培养成精兵。至于地方军队,自然是越差越好,最好那些节度使手底下都没有强兵强将。 站到台上,两千多道目光集中在陈佑身上。 扫视一圈,陈佑气沉丹田,朗声道:“某乃陈佑,现在知了锦官府!” 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声音叫到:“参见使君!” 一开始还是零零散散几声,最后所有人都一齐喊道:“参见使君!” 看来还比较听话,陈佑轻轻点头。 抬手虚压,待校场上安静下来,陈佑又道:“我对你们只有两个要求:艰苦训练,保家卫国!” 并没有回应,现在虽然没有什么“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说法,但深入人心的还是当兵吃粮。艰苦训练完全靠求生欲,至于保家卫国,那是什么东西? 自己的话没人响应,陈佑早有预料,心中倒没什么别样的想法,只是一旁的孙山玉脸上挂不住了。 他瞪了几个自己的心腹一眼,自己带头喊道:“谨遵使君之令!” 校尉都喊了,校场上这群人也都一同喊了出来。 见此情景,陈佑不由摇头失笑,本来还想说几句,这时也懒得再说了:“走吧,去中军帐。” 说是中军帐,其实是一间宽敞的大屋,毕竟是固定的营地,没必要让大家住帐篷。 陈佑当仁不让地坐到主位上,赵多福和孙山玉一左一右坐在他两边,两人下手则是府兵的五个指挥。 府兵同正兵编制都是军营都队,但称呼不一样,毕竟一军之主的孙山玉也不过就是个校尉。 府兵中的指挥就相当于正兵中的营校尉,而都头则被称为军使,总的来说级别上要低一两级甚至更多。 陈佑虽然在锦官府待过几个月,但眼前这五名指挥却是第一次见到。 从外表上看不出来能力,但没有那等脑满肠肥之徒,一个个看起来也比较精神,陈佑还是比较满意的。 “我已经奏请官家准许扩充府兵。” 这话一出,孙山玉立刻激动起来,这府兵扩充了,他这个领头的肯定要升官啊! 不过那五个指挥就没什么动静了,反正不管怎样,他们都只能管一个营,最多是手底下有亲信能提拔一下,故而一个个都是十分淡然。 陈佑将众人表现看在眼中,继续道:“扩充之后的府兵分为两部,加上孙校尉,就得有两个校尉。” 孙山玉愣了一下,嘴唇噏动,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但那五个指挥就不一样了,一改之前淡定的神情,看向陈佑的目光充满了热切。 “从今天开始,你等有一个月的时间来竞争。”陈佑面含笑容,“竞争的内容有阵型、队列、精神面貌三项。” 安静了一会儿,事不关己的赵多福开口问道:“使君,这个精神面貌是个什么物事?” 陈佑一愣,又见其余人皆是一脸茫然,这才自嘲一笑,解释道:“就是精气神,今天我看校场上那些人精气神都不行,我希望一个月后再看到的是一支精神饱满的军队。” 虽然几个人看起来还有些不明白,但这时候一个个抢着拍胸脯下保证:“是!是!”“定不负使君期望!”“使君且放心便是!” “总之记好了,我对你们就两个要求八个字:艰苦训练,保家卫国。”陈佑最后还是给他们泼了冷水,“如果你们没人能达到我的要求,说不得就得从别处调人过来了!” 之后陈佑又查看了一番军营伙食,问了问粮饷发放,这才离开军营。 心思重重的孙山玉将陈佑送出去之后,就将自己关到房间里思考对策,他可不想有人来跟自己分权。 陈佑回去没多久,钟青昌终于下定决心来到府衙,据端茶倒水的小厮透露,陈、钟两人相谈甚欢。 这消息传出去没多久,何家就来人了。 何家是典型的地主家族,田地遍布新都、郫县两地,是目前锦官府最大的地主。 同钟家相反,何家只有少量几个店铺,主要卖文房四宝书画古董。不过他家还有一个质铺,也就是当铺。 这时候的当铺是个什么德性,想必大家都知道。只能说,凡是资本的拥有者,其手中累积的资本或多或少都沾着血。 闲话少说,这次来府衙求见陈佑的是何家宗子何殩,年龄同钟青昌差不多。 坐下之后,何殩开门见山道:“听说使君意欲宣讲农事?” 第二百九章 新官上任一把火(五) 陈佑抬眼,靠到椅背上笑道:“何家消息倒是灵通。” 何璨呵呵一笑,似是自豪般地说:“承蒙官家恩典,何某得了一个给事郎,这这锦官城中也认识一些个人。” 说完这句话,他又略带着些深意道:“年前家父也曾同王少尹、刘节使喝过几次酒。” 给事郎是正八品上的文散官,不过没有职事的官阶也就是确定待遇,没其它作用。就好像如今的某某会议的委员一样,有这个身份就表示你是官面上的人了,找人办事比较方便。 至于后面那句话,算是一个小小的威胁,隐约点出何家在朝中也是有人的,至于这个关系是深是浅,那就不好说了。 王朴还好,毕竟同陈佑相熟,但刘承泽,陈佑总不能当面问他与何家是不是有关系。 何璨的这个心思,陈佑看得明明白白。一上来就抬出来背景关系,看来是不想配合了。 心里有些不满,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原来如此,某确实想要宣讲农事,不知何给事怎么看?” 出乎陈佑意料,何璨抚掌赞道:“此乃善政,我等正当为善乡里,却是要好生支持使君。” 陈佑微微挑眉,随即展颜笑道:“不意何给事也有此心,真乃乡贤也!” 花花轿子众人抬,何璨谦逊一番后又道:“此等大事,不知是什么个章程?” 听到这个问题,陈佑沉吟一阵:“左右不过招募老农。” “听闻还要出典耕牛农具?”何璨忍不住问了出来。 陈佑眼睑微垂,原来是为了这事吗? 只是不等陈佑反应,何璨就意识到自己有些急切了,讪笑一声,转开话题道:“我们何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但使君有需要帮衬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 先来个下马威,然后摆出一副合作的姿态,这是必有所图啊! 陈佑呵呵笑道:“原先也想出典耕牛农具,可惜府库钱银不多,实在是负担不起。嗯,正巧说到这个,何家家资颇丰,不知能否支持一二?” 何璨脸皮跳动不已,干笑两声将此事绕了过去。 不痛不痒地谈了几句,何璨告罪离开。 陈佑一个人坐在书厅之中,撑着脑袋,一脸疑惑。 他可不认为何璨这一番作态就是为了耕牛农具,可是究竟要图谋什么? 陈佑一时半会还不能理解这种大地主的想法,暂时只能将此事记在心里,不去多想。 翌日,陈佑带着家兵,在仓曹参军事曹延之、户曹参军事程雅的陪同下巡视锦官府诸县。 由于陈佑心里还记着何家,所以第一个目的地就是何家所在的新都县。 陈佑这次行动虽不是临时起意,但也只是提前了一个多时辰而已,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快速联络的手段。 饶是如此,当陈佑一行来到大丰镇时,新都县令吴涛就骑着马赶来了。 翻身下马之后立刻行礼道:“新都县令吴涛参见使君!” “免礼。”陈佑扶起吴涛,“某只不过来看看春耕的情况,平白累得吴县令来此,实在是罪过。” 吴涛连忙道:“使君来新都,某乃下官,理当迎接。” 陈佑拍了拍他的肩膀,点头道:“既然来了,你就给我介绍一下吧。” 吴涛点头,直到这时,他才得空同曹延之、程雅打招呼。 “这大丰镇上的田地有超过一半都是何家的,使君你看东边那一片上好的水浇地,是何家去年夏天刚刚拿到手的。” 何家能拿到这一块地,说起来还有陈佑的功劳在里面,这地的原主就是被陈佑亲手送进监狱的。 “春耕开始之后,何家倒也派了不少管事挨个村子巡视,农耕没有耽搁。” 说到这里,吴涛摇头叹息道:“他家的旁户有管事提醒,别家农户也瞅着何家来干活,在乡里村中,县衙的话还没何家的话好使。” 皇权不下乡。 并不是所有的官员都乐意自己的政令出不了县城,然而在农业社会,掌握大量土地的乡间豪族的影响力,远远不是流官所能比的。 为了坐稳位置,简单来说就是为了维稳,县令们不得不放弃乡里的利益,来换取地主豪族在政令上的配合,哪怕这种配合只是面子上的。反正流官只是想捞到政绩好升官发财。 在陈佑看来,这些个大地主其实也能算是资本家。掌握生产资料,依靠剥削佃户获得利润。 说起来是佃户租赁土地,缴纳佃租,留下口粮。但换一个方向,地主提供的生产资料,雇佣佃户劳动,得到一种名为佃租的劳动产品,并支付一部分粮食作为工资。 要知道这个时候的粮食也能充当货币,拥有一般等价物的属性。 闲话少叙,各种主义自有陈佑日后去考虑。 有奶就是娘这句话虽有些粗俗,但话糙理不糙,相比于不知道起到什么作用的县令,显然是能提供活下来机会的地主更容易被乡民们信服。 这就是陈佑现在面临的问题,如何同地主争夺在乡里的话语权。只要能发动广大民众,哪怕最后掀桌子,也能够保证税收。 有税收就能养军队,有军队就就不怕地主反抗,扫清地主就能腾出大量土地、增加大量在籍人口,有土地有人口,就会有税收。 这样一个循环,关键就在于能让乡人在脱离地主的情况下,能够积极有序地恢复生产。 要做到这一步,教育的推行势在必行。 转了几个镇子,陈佑也知道了何家在乡间影响力的来源:一个是他家的农事活动能为普通农户提供一个学习的对象,另一个是家丁打手。 前者让农户相信何家,后者保证何家能替代官府在乡里的执法权,时间一长,这个村镇的税赋、治安什么的就会被何家“代理”。 一个村镇这样,两个村镇这样,一旦除了县城之外的所有村镇税赋治安都得借助何家,这个县到底是官府的还是何家的? 这,也许就是这个时代的农村包围城市吧! 陈佑越想越觉得不能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得趁何、徐、李、钟等家族还没站稳的时候将他们限制住。 否则的话,等到大家族站稳脚跟,划分好利益,州县流官相比于本土家族,那就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了! 第二百一十章 各取所需抉择异(一) 新都城北十里有一个村子,何家祖宅就在这村里。 这村子名为何家村,不用说,村里都是沾亲带故的,丁口都归在一份族谱上。 此时,何璨搀扶着何家现任族长何有良走在何家村边上的田埂上。 这何有良正是何璨的父亲,身上有一个武骑尉的勋位。这个勋位是当初他检举另一个家族意图谋反得到的,当时还是王朴亲自送来的敕命。 至于那个被检举的家族是不是真的要谋反,反正从那家查出了一些证据,又得了一大笔钱粮,这就够了。 现在农忙还没结束,一路上不时遇到村民站在路边恭敬地称一声族长。 可见何有良对自家族人还是蛮不错的,算是一个合格的族长。 父子两人边走边聊,说的都是一些家常之事。 待走到僻静之处,眼见四周没人能听到此处声响,何璨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爹,府衙那边......” 何有良看着青青葱葱的田地,发出苍老的声音:“大哥啊,你是何家的宗子,我这么大了,也没几年好活了,以后这偌大的家族还得交到你手上。何家想要什么,需要什么,你要明白。” 这话听起来带有一些失望,何璨仔细思考了一阵,还是面带愧色道:“请爹爹明示。” “陈佑从枢密院都承旨到知锦官府事,你是怎么看的?”何有良没有直接说出答案,而是试图引导何璨自己思考。 何璨一边扶着老父亲向前走,一边转动脑筋,好一会儿突然恍然道:“难道不是失了圣心?” “还没蠢到不可救药的程度。”何有良哼哼一声,“圣人就在锦官府,官家怎么可能让一个失了圣心的人来此?” 何璨连连点头,只听何有良又道:“而且刘兴元身边传出来消息说,陈佑的岳父前些日子成了吏部尚书,有此臂助,你觉得他会在锦官府待多久?” 刘兴元就是兴元节度使刘承泽,只要有一些关系,这等事情也不难打探。 上元节之后,中枢出现的空位基本都补上了。 李明卿最终还是没能进入政事堂,不过接了吏部,也算是荣升。 同时,吴峦升任枢密使,刘承泽升任检校枢密副使,另调了成德节度使马青入京充任枢密副使兼殿前司都指挥使,负责编练新军、组建殿前司亲军。 原朔方节度使冯晖接了马青的职事,朔方节度使由原顺义节度使杜忠担任。至于顺义军,猛将精兵编入新成立的殿前司,其余兵员留给乡兵团练。 政事堂这边则是江夏青加史馆大学士、兼修国史,三司使阎俊臣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院大学士,三司副使黄世俊接任三司使。 空着的昭文馆大学士应该还是留给刘明的。 这些都是邸抄上有的,何家人在府衙县衙有关系,抄出一份邸抄并不是难事。不过李明卿是陈佑岳父这件事,却还是从刘承泽那边偶然听来的。 何璨也不傻,都说得这么明白透彻了,他只是稍稍思考便道:“短不过一年,长不过两年。” 他也想到了,只要卢金婵和现在还没出生的皇子离开蜀地回到开封,哪怕赵元昌没想起来陈佑,身为陈佑岳父的李明卿也会想法子将陈佑调入中枢。 听到何璨的话,何有良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不错,那你认为陈佑需要什么,而咱们家又需要什么?” 这一次何璨思考的时间有些长了,不过何有良不急,他在田埂上慢慢走着,等待自己的儿子说出正确的答案。 好一会儿何璨才带着一丝不确定道:“陈使君想要政绩,而我们家要的是利益?” “孺子可教也!”何有良十分满意,“只要我们能获得好处,不论这个陈使君想要作甚,何家都配合。虽然我们这次趁机吞了不少田地,但还不安稳,如果能换一个州县的职事,便是多出一些钱粮也无妨。” 何璨点点头,明白自家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官面上没个能撑起场面的人,虽然家大业大,可是并不保险。 何璨自己虽然有官身,但是没有职事,能起到的作用不是很大。如果能通过支持陈佑谋取政绩而获得实缺实职,对何家未来的发展有极大的好处。 想到这里,他当即道:“我今天下午就去寻使君。” “不过你也要注意,我们虽然是各取所需,但保不准对面是贪得无厌的人,他不说,你就不要上赶着帮忙,好歹咱们也同刘兴元、王承旨有些个交情,他陈佑总不至于来强的。” 何有良还是担心何璨沉不住气露了底,一再叮嘱何璨要端住。 陈佑中午是在新都县吃的饭,吃完休息一阵后,何璨就找了过来。 让陈佑没料到的是,何璨这一次没有再提耕牛农具的事情了,而是旁敲侧击地询问府衙的缺员。 一直提着心思的陈佑立刻反应过来,明白何家是看上了府衙中的职事。 左右缺额较多,陈佑也不在意拿出一个空位来给何璨。 至于说拿出来的职事品阶能不能配得上何璨的给事郎,陈佑是完全不在意。他自己的散官位也只是正四品下的壮武将军,可丝毫不耽误他当从三品的知府。 一顿茶喝完,陈佑利用一个参军事的缺换到了何家的积极配合,双方各取所需。 陈佑也算是明白了,何家想要的是一个保护伞,就像有活力的社会团体头上的保护伞一般。只不过何家想将自家人推上台面,却比有活力的社会团体的保护伞可靠多了。 可以想见,只要有了这个保护伞,何家日后一定能稳稳当当的发展。 不过陈佑不在乎,他相信只要农事宣讲院能发展下去,地方豪族在乡里的影响力会渐渐降低。 农业时代有一点比较好,那就是再大的商业行为,最多影响一城一地。尤其是现在天下不太平,只要军队在手,地方豪族就翻不起浪花来。 继钟家之后,何家也站到陈佑这边,剩下的几个家族在纠结一番之后也必须做出一个选择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各取所需抉择异(二) 府衙书厅门窗大开,春风穿堂而过,陈佑不得不拿起一块镇纸压在文书上。 他现在看的是范绍温递上来的条陈,详细叙述农事宣讲院要怎么办、起到何种效果、会遇到什么问题、需要府衙提供什么支持。 这份条陈是第四稿,有庞中和的功劳在里面。 前两天范绍温递上来的第一份条陈,那真是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极尽文学之美。可惜,那篇文章华而不实,陈佑看了不到四分之一就打回去让他重写。 改到第三稿的时候,陈佑终于忍不住让庞中和教一教范绍温,这才有了第四稿。这一次总算让陈佑稍稍满意。 虽然在陈佑看来这一份条陈仍有种种不足之处,但他没时间让范绍温继续练习了。提起朱笔删减修改,直到将条陈改得面目全非,陈佑才放下毛笔。 眼下已经到了二月中旬,春耕进入尾声,夏收尚未开始,正适合宣讲农事。 这件事陈佑准备交给范绍温负责,不过为了防止出漏子,得让庞中和盯着点。 然后还需要准备购置镰刀等物事,由于离夏收还有三个月,就决定分批购买。钱银准备、选购物事、确定租赁方案等,就交给仓曹。 锦官府的几个家族都对租赁农具比较感兴趣,陈佑担心会出现需要的人租不起、租不到,有钱买的人拼命租这种情况。 到时候再收买一两个人,报一些比较大的损耗,公家的东西就顺理成章地变成私家的东西了。 这种手段不得不防,于是汪弘洋未来几个月主要精力就得放在这件事上面。 抬眼看向窗外,正巧看到几个身着军服之人朝这边走来。 陈佑收回目光,从一堆文书中抽出一份来,这是被批复的扩增府兵的奏章。 顷刻之后,一文官三武官走进书厅,行礼之时,两人喊的是都监,两人喊的是使君。 喊都监的两人,是西川行营辖下的两军都指挥使,分别是雄威军都指挥使党从柯、安定军都指挥使黄会虔。 其中黄会虔乃是蜀人,原在严处昭麾下,严处昭败亡之后一度隐匿逃亡,周军二次攻蜀之时又聚兵投诚,这才得了安定军都指挥使的位子。 党从柯同陈佑就比较熟悉了,当初破家灭门,陈佑多次借调雄威军,一来二去就有了交情。 那两个喊使君的则是兵曹参军事赵多福和府兵校尉孙山玉。 “坐。”陈佑招呼一声,伸手点了点被自己抽出来的那份文书,“想必你们也听说了,某欲扩编府兵。” 四人尽皆点头,看向陈佑等待下文。 陈佑也没卖关子,直接就道:“如今官家已经准了。” 听到这话,四人脸色各有不同。 府兵校尉的任命全看陈佑取舍,孙山玉知道再来一个同自己地位相等的校尉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不确定的只是具体何人罢了。从一家独大到两虎相争,他自然高兴不起来。 赵多福掌武官选举、兵甲器仗,这次府兵扩编,运作得好又是一笔进项,故而面露笑意。 而党从柯、黄会虔两人则是意外之喜了,参与进这次扩编,要是能从军中调出一两个校尉都头,就能提拔亲信,岂不美哉? 众人表现尽收眼底,陈佑不动声色继续道:“这次扩编,某欲增加五个营,赵参军尽快拟一份选举章程出来。” “是!”赵多福干脆应下,毫不迟疑。 “孙校尉。” 沮丧中的孙山玉一个激灵,立刻挺直腰板高声应道:“是!” 见他如此表现,书厅内几人皆是忍俊不禁,直让他面红耳赤,低头不语。 好一会儿陈佑才吩咐道:“虽有五营,但没必要一下完成,你先负责招募一营军士。我再行文诸军汰选兵员,搭出两营框架来。” 说着,他又转向赵多福:“赵参军这边也一样,暂且只需选举一营武官,指挥之职暂且空着。” 赵多福虽不甘,但也只好应下。 最后转到党、黄二人:“党都指,黄都指。” “请都监吩咐!”两人一齐抱拳。 “你二人自军中各选出十数人,负责训练新募府兵。” “这......”刚刚还十分干脆,现在却犹豫起来。 没办法,陈佑说的这事是纯粹的吃力不讨好。干好了是你应该的,什么好处都拿不到,干不好就是你的错,必须为此负责。 这种苦差事,即便是上司吩咐,也是极不情愿。 这两人不回话,陈佑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个。 过不多时,两人目光闪动,对视一眼之后一同抱拳道:“必不负都监所望!” 陈佑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你们选好人之后一定要叮嘱好了,这次去不光是训练,更要在训练中挑选出适合担任各级武官的人选,切不可轻忽怠慢!” 说到最后,陈佑的声音已经带了一丝严厉,党、黄二人心头一凛,连忙道:“请都监放心!” 正说着,庞中和快步走进书厅,走到陈佑身边附耳道:“京中来人!” 陈佑眉头轻皱,随即舒展开来,对书厅内四人摆手道:“就这样吧,你等先回去准备,两日后开始募兵。” 四人告罪离开之后,陈佑才吩咐庞中和将京中来的那人带来。 很快,庞中和就带着一个劲装男子走进书厅。 “武德司全勇参见陈使君!” 一进门,那人便站定行礼,然后掏出一枚令牌递给庞中和。 庞中和仔细查看一番之后,递到陈佑面前,小声道:“确实是武德司的。” 陈佑点头,看了一眼令牌,示意庞中和还给那全勇。 “原来是全主事,不知全主事此来所为何事?” 全勇收回令牌,恭谨道:“回禀使君,官家派我来此,只为两件事而来。” 陈佑一挑眉,正要询问,那全勇继续道:“这第一件事,却是一份口谕。” 陈佑眼皮一跳,连忙起身绕过书桌,肃容站到全勇面前:“请全主事宣示圣谕。” “官家言:牛痘之事已有成效,着令陈佑于西川挑选合适之地,待御医抵蜀即可培育牛痘。” 牛痘成了,让陈佑选地方培育牛痘,这应该是为接种做准备。 陈佑作揖道:“谨遵圣谕。” 第二百一十二章 诸事推行隐者来(一) 待陈佑直起腰来,全勇继续道:“这第二件事,却是武德司的差事,需要陈使君帮衬一二。”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交给庞中和。 庞中和捏了一遍这才转交给陈佑。 这信封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出来。陈佑坐到书桌后面,用刀挑开信封,倒出信纸。 原来这封信是武德使林盛保写的,为得是请陈佑在武德司探查蜀地消息时提供一些方便。 一朝天子一朝臣,林盛保如今的地位可有些不稳。一月份的时候,赵元昌任命了一个武德副使作为林盛保的副手,其实就是来分权的。 想要保住权位,一是要表现出自己的忠诚,二是要体现自己的能力。 林盛保自认忠贞无二,可惜这东西没办法太直观地表现出来,所以只能在能力上下功夫。正巧听说蜀地似乎有些不稳,就派了一个主事过来。 为了保险一些,也顾不得同陈佑没有太深的交情,趁着护送御医入蜀的机会让全勇来请陈佑帮衬一把。 不过林盛保也知道两人交情不深,信中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希望陈佑能帮全勇打个掩护。作为回报,蜀地探知的重要消息都会送一份到锦官府衙来。 林盛保在这上面打了马虎眼,到底什么是重要消息,还不是武德司的人来判断?不过聊胜于无,只是打掩护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就当是送一个顺水人情了。 有此想法,陈佑放下书信,爽快道:“既然是林内监所请,全主事若有需要,可寻庞中和。” 全勇顺着陈佑的指点看向庞中和,之后面露感激之色:“如此便谢过使君。” 金堂县飞鹤山,一身披百纳衣,脚踏乌黑云履,头戴靛青折上巾的老道站立在悬崖峭壁之上,面对朝阳缓缓吐气。 这一瞬间,仿佛天地与其一同呼吸一般,直看得身后道童目眩神驰,心向往之。 好一会儿老道才束手而立,也不看身后,直接就问道:“五松儿,怎地不做早课,跑到此处来寻我?” 那道童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恭谨道:“启禀师父,华山清虚处士回信了,徒儿就连忙给师父送来。” 老道这才转身看向名为五松的道童:“信在何处?” 五松双手捧着信封,快步向前几步,递到老道手中。 没看清老道有何动作,眼前一花,信封就已经拆开,展开的信纸出现在老道双手间。 只不过是一张纸,百十来个字,这老道愣是看了足足有一炷香时间。 沉思良久,老道双手一震,信纸化作碎屑随风飘去。 “五松儿,收拾东西,我们去蜀都。” 五松提醒道:“师父,那里现在叫锦官府了,蜀国已经没了。” 老道一怔,随即笑道:“蜀都也好,锦官也好,都是那座城。” 一边说一边走,老道走过五松身边的时候,五松撇撇嘴,嘀咕一声:“你就是忘了,偏说得这么高深。” 五松的声音虽低,在老道耳中却清晰无比,当下脚步不停地道:“《鼎器歌》抄一遍,下山之前交给我。” “啊?”五松站定原地,一脸苦色。 二月十二日,锦官府十一县皆贴出募兵告示,欲招募兵员八百人。 平均下来每个县招募的名额不到八十人,这挑选的余地就大了。 陈佑在校场看了一会儿便带人出城,这挑选兵员自有制度,只要严格按照制度来,就不愁挑选出来的人不合意,故而他没必要在现场看着。 他现在去的方向是灵池县。 灵池县农耕之事基本上忙完了,范绍温就选了灵池县作为开始的地方。 前几天已经招募了一些落魄文人和经验丰富的老农,今天要教导他们该如何宣讲。 万事开头难,这第一次,陈佑决定去看一看,如果发现问题,还要讲两句。 临时课堂就设在甘子村蒙学里面,这蒙学就相当于现在的教学点。 同后来的私塾不同,蒙学是村里支持的,包括钱粮、屋社等,属于公共财产。蒙学里面的老师一般都是本村的读书人,身无长物,只能靠教孩子读书来维持生活。 陈佑赶到甘子村时,蒙学内已经站满了成年人。 三五个身穿洗得发白长衫的读书人围着范绍温站在上首,十来个腰背微驼、脸色沧桑,身着补丁短打的农夫局促地站在门口那一片。 另有胥吏、小孩、好事之徒充斥其间,往日书声琅琅的蒙学此时熙熙攘攘仿若市场。 “使君来了!” 也不知谁喊了一声,蒙学内外瞬间安静下来,紧接着就听到一阵整齐的声音:“参见使君!” “不必多礼!”陈佑面含笑意,双手虚抬。 范绍温连忙挤了过来:“使君,人都到齐了!” 陈佑能看到范绍温脸上激动兴奋的神色,不过他也能理解。据他所知,这一次是范绍温第一次以官府的名义办事,自然激动。 为了安范绍温的心,陈佑任命范绍温权知农事宣讲院事。这只是一个差事,没有品级,也就是说范绍温现在其实还是白身,就是一个临时工。 不过陈佑也许下承诺,这要这一次锦官府宣讲农事不出错,就会给他一个官身。具体能到哪个品阶,就看他能做到什么地步了。 “开始吧。”陈佑走到主位椅子前站定,“能让所有人都坐下吗?” 听到陈佑的问话,范绍温看向村长,村长一个激灵,立刻喊道:“把木凳搬来!” 一阵吵闹之后,终于蒙学之内所有人都坐下了。 陈佑坐在主位上,看向旁边的范绍温:“你来说。” 范绍温立刻站起来,干咳两声之后道:“承蒙使君器重......” “师父,锦官城在西边,咱们怎么朝东边走啊?” 背着包袱的五松一脸疑惑,他还准备早点到城里能歇着呢!谁成想老道竟然往乡野走。 听了徒儿的问话,老道捋了捋长髯,呵呵笑道:“为师要找的人正在东边,你说该朝哪边走?” 五松奇道:“师父要找谁?” “锦官府尹。” 第二百一十三章 诸事推行隐者来(二) 五松沉默一阵,终于忍不住开口喊道:“师父。” “何事?” “锦官府没有府尹,现在的叫知府事。” 大步前进的老道闻言不由一顿,小道童五松猝不及防之下差点撞到他身上。 又走了一段路,眼看前方出现一个村子,老道突然开口:“五松儿你偷偷下山了?” “都是听上山送粮食的居士说的。”五松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他拜师这些年也不知试了多少次想偷偷下山,可惜每一次都会被老道抓个现行。 老道微微点头,不再说话。 这两人虽一老一小,但都是修道之人,但见脚步轻快,丝毫没有疲惫神色。 过不多时,师徒二人来到甘子村中,都不要问路,直接往村民聚集的地方去就能找到陈佑了。 蒙学之中,家兵举着一张黄纸站在正中。 这张黄纸是一张日历,是陈佑特别定制的,只有日期和二十四节气,没有宜忌五行之类的东西。 这种日历只有正常日历三分之一大小,纸张粗糙但是不易破,正适合给农户使用。 不过严格来说私印历书是违法的,陈佑只得将此事交给范绍温,定制、购买、分发都由范绍温经手。 “一开始不要想其它的,就是让人认得一到十和二十四节气。”陈佑指着这一张日历叮嘱道,“现在是二月,就先从二月三月这几个节气开始,书生教认字,老农仔细讲解每个时间需要做什么农活。” 陈佑在上面讲,周围人皆是一副认真听讲的神情。好在具体措施之前都落到文字上了,陈佑只是提醒一番,便将此处留给范绍温等人。 一出门,就看到一老一少两个道人。 不经意间,陈佑同老道眼神相碰,只感觉天地之间仿佛停滞了一瞬,又好似过去了千百年。 陈佑回过神来,那老道抱拳道:“方外之人飞鹤山真一子见过陈使君。” 飞鹤山真一子? 陈佑微微皱眉,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一个人。 只不过对方和颜悦色地打招呼,陈佑也不好冷脸相对。更何况他经历一次穿越,对神道之类的有一些本能的敬畏,敬鬼神而远之就是他现在的态度。 以前在开封去那些个佛寺的时候,也没到所谓的高僧面前晃悠。现在突然有道士找上门,尤其是这道士鹤发童颜,一身气度好似得道之士,陈佑心中不由升起一丝警惕。 心中百转千回,脸上却带上恰到好处的笑容:“原来是真一子道长,不知道长寻某,所为何事?” 真一子抚须笑道:“贫道听闻使君施善政,隐然有三代之风,特前来相交。” 听到他这话,五松嘴角直抽。 陈佑不知道,但五松身为真一子的徒弟,陪着老道一路行来可是清清楚楚,他师父还是在路上才听说了陈佑的施政举措的,但来找陈佑的决定却是早早就下了。 陈佑听了这客气话,也不管真情假意,只是道:“道长过誉了,某正欲回城,道长若是无事......” 他话未说完,老道便笑道:“无事无事,正可陪使君好生探讨一番。” 陈佑闻言一窒,他本是想说“若是无事便就此别过”,谁成想这老道嘴如此之快,也只好干笑道:“如此甚好,甚好。” 回城路上,陈佑旁敲侧击,试图问出老道寻自己的目的,可惜这老道顾左右而言他,转移话题的能力一流,一直到进城都没什么收获。 吩咐人将师徒二人安顿好,陈佑自己回到府衙。 刚刚坐下,司录参军事赵振宇便进了书厅:“使君,前些日子吩咐要找的地方已经找好了,陵州仁寿县东有一片地域正合适。” 他说的是适合培育牛痘的地方,由于牛痘技术才刚刚发明出来,为防万一,陈佑不准备在锦官府附近培育牛痘。 正好赵元昌也是作此想法,直接让陈佑在整个西川寻一处合适的地方。陈佑事务繁忙,便将此事交给赵振宇。 整个蜀地地图都记在陈佑脑中,此事听到赵振宇说出的地名,只是稍一思考,便想起陵州所在。 陵州在锦官府东南方向,离眉州比较近,但远离大型河流。且陵州人口较少,在下州中都是垫底的。有这两点,就算出了意外影响也不是很大。 只是稍一考虑,陈佑便道:“你拟一份关文交予我,先通知陵州将此处空出来,待御医抵达之后再去查看。” “是。” 顿了一阵,陈佑接着道:“再寻两处备着,免得此处不合意还要临时来找。” 赵振宇点头应下。 正要让他退下,陈佑突然想起那个道士,当下开口问道:“赵司录可曾听说过飞鹤山真一子?” 赵振宇稍一思索,试探着道:“若那飞鹤山位于金堂县境内,我倒是听说过这么一个人。” “哦?”陈佑立马精神起来,双手交叉摆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看向赵振宇:“详细说来。” “金堂县飞鹤山玄元观有一个得道之士自号真一子,此人俗家名为彭晓,原本乃是金堂县令,后来据传是得了异人传法,这才步入求道之途。之后便隐居飞鹤山,不过我听闻孟蜀伪帝曾多次召其谈玄论道。” 听了赵振宇的介绍,陈佑不免感觉有些沉重,这道士听起来似乎是有些修为的啊,要是说出什么“看你面相两年之前便当身死”的话来,自己该如何应对? 将赵振宇打发下去,陈佑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一天,最终决定这老道若是不来寻他,他便不主动去寻老道,躲着点走。 刚刚散衙,陈佑正要回府,行宫中的一个宦官早早等在府衙门口截住了他:“圣人请使君入宫。” 陈佑眉头一挑,一边走一遍问:“大官可知圣人寻我是为何事?” 那宦官苦笑一声:“使君却是难为小的了,圣人心思岂是我这等人能猜到的。” 问不出什么,陈佑只好作罢,闷声跟在宦官身后走进行宫。 很快就到了卢金婵所在宫殿,殿内却是坐了三个人,看清三人容貌之后,陈佑差点骂出一句脏话来:真一子彭晓就坐在殿内! 第二百二十四章 诸事推行隐者来(三) “陈使君来了!” 卢金婵话语间带着些喜意,陈佑心中不解,一板一眼行礼之后坐到椅子上。 陈佑刚坐下,他对面的老道就笑着打招呼:“贫道倒是同使君有缘,这么快又见面了。” 听得这话,陈佑干笑一声,没有理会这老道,而是转向卢金婵:“圣人召臣,可是有事吩咐?” “也没甚大事。”卢金婵轻抚孕肚,脸上露出温婉地笑容,“只是彭道长说有事要告知使君,我便着人将使君请来,生怕耽搁一二,多生变故。” 陈佑一愣,转眼看向老道,见老道一脸尴尬的神色,便知道卢金婵所言不虚。 这老道点名道姓要见他,反而让陈佑心中惴惴,不过面子上却不肯落了下风,故而看向老道的目光有些不善。 老道被陈佑如此盯着却也不恼,但见他哈哈一笑,抚须看着陈佑道:“贫道此来,实是有事相求,还望使君相允。” 原来不是来为自己看相的! 陈佑暗自松了口气,脸上也带了些热情:“只要能用得上陈某,道长直说便是!” 老道扭头看了眼卢金婵,见其点头,这才对陈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贫道著有道书三部,不愿就此失传,故而来央求使君帮衬一二,好让这三部道书能刊行天下。” 这不是什么大事,陈佑满口答应。 老道在这里,也不可能多谈政务,闲聊一阵陈佑便告罪离开。 待陈佑离开,卢金婵一脸热切地看向老道:“道长,如何?” 老道一副高深莫测的神色,双目微阖,捋须沉吟一番才道:“点化真龙的机缘,该是应在此人身上,只是究竟是不是,还须得观察一番。” 卢金婵深以为然地点头道:“确须如此,有劳道长了。” 原来在陈佑来之前,这老道跑来行宫说了一番望气谶纬的话语。 总结起来就是:卢金婵肚中的孩子乃是龙子,只是欲成真龙还得经历一番磨难,须寻得一个点化真龙的贵人。正好,这锦官府似乎有那等气运,于是便把陈佑叫过来了。 从两人现在的对话来看,这老道士明显是在帮着陈佑,也不知为何要如此。 卢金婵和老道的对话陈佑自然是不清楚的,离开行宫之后吩咐庞中和负责刊印道书的事情,陈佑就不再关注这老道。 哪怕挑选标准严格,不到两天八百府兵就招募完成。 比对着驻扎锦官府的六个军推荐名单,陈佑大笔一挥,这八百人头上就有了些虞候、军使。至于营一级的指挥,同老府兵一样,一个月之后比试,得胜的军使成为指挥,一都武官依次递补。 其间肯定会留些位置用来应付人情请托,但至少领头人是能力最强的那一批。 毕竟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将领有能力,又有陈佑的支持,一支兵马就差不到哪里去。 农事宣讲院也按照计划逐步推行,只是哪怕没有地方家族明里暗里使袢子,宣讲进展也十分缓慢。 没办法,不管干啥,不怕人愚,就怕人迂。那些上了年纪的农夫不愿意听不愿意学,宣讲院的士子和老农也是十分火大。 要不是陈佑给的报酬还算动人,估计不少人都想请辞了。 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愿意学就教,不愿意学也不强求。 陈佑也没想着能够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移风易俗的事情不花个十来年是见不到成效的,是以也时常宽慰宣讲院诸人无须着急。 “这就是汴梁城!” 汴京外城西城门外,一个年若而立之年的高大汉子驻马看向城墙。 外城城墙如今尚未修筑完成,不过城周诸门却已成型。现在若是忽略正在城头忙碌的工匠民夫,这汴京城墙看上去也是高大威严。 “文宁,入城之后你先去递奏章。”马车内传出一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 这汉子立刻答应一声:“好!孩儿这就去,大人且到官驿歇息。” 说完,也不待马车内的父亲回应,便引马入城,身后车队中立刻有两名骑手拍马跟上。 穿过外城西门,一路直行来到梁门。 刚到城门口,就有一个青衣男子拦在前方:“可是折德扆折虞候?” 折德扆一拉缰绳勒住马匹,凝神看向那男子。只见他身着青色官服,面白无须,脸上满是笑意,心知这该是来迎接自家的官员了,只是不知是哪个衙门的。 心中想着,动作却不慢,立刻翻身下马朝那官员拱手道:“正是折某,不知先生任官何处?” 那官员立刻侧身避让:“某不过宫中一主事,当不得虞候一礼。此来是奉了官家旨意,来请折节使和折虞候入宫。” 折德扆当即面露感激之色,朝皇宫方向作揖道:“边鄙之人,竟得官家如此恩遇!” 之后才看向那宦官:“我家大人尚在后面,还请大官稍候片刻。” 原来这一行人来自府州折家,当代家主折从远、宗子折德扆皆在队伍中。 折从远在石晋时乃是朔州刺史、振武军节度使,治麟、府、朔三州,徐征建立燕国之后,朔州被分割出去,只余麟、府二州。 周国攻下太原之后多次派人前往府州联络折家,等周国趁着契丹侵燕的机会攻下岚州,折家终于愿意归顺周国。 如今赵元昌帝位已稳,折从远便见机奏请入朝。得到准许之后,除了留下兄弟在府州外,折从远这一脉全都一同南下入京。 过不多时,一溜烟的车队来到梁门前,折德扆立刻迎到折从远马车前解释一番。 少顷,车帘掀起,一个须发花白、满脸疲惫的老者在折德扆的搀扶下走到宦官跟前:“有劳大官久等了。” 那宦官连忙叫道:“节使莫要折煞小的!” 折从远微微一笑,他现在只希望能让折家不衰落,甚至为了表明自己没有割据一方的心思而举家来京。 现在都到京城了,自然不愿轻易得罪任何一个人,哪怕只是宫中小小的一个宦官。 又客气几句,折从远回到马车上,折德扆牵马步行,同那宦官并肩朝皇宫行去。 至于那长长的一列车队,则由幕僚领着前往官驿。 第二百一十五章 前狼后虎当何如(一) 一直到暮鼓敲响,折家父子才被宦官送出皇宫。 折从远登上一直等在宫门外的马车,折德扆依然步行同宦官交谈。 得知折氏全家入朝,赵元昌便着人选了一出宅子备下。这次折家父子入宫,正好将这宅子赐下,同折德扆交谈的宦官就是领路的。 赐给折家的宅位于浚仪县,在西景灵宫与汴河大街之间。 天色已晚,一大家子人不可能匆匆忙忙入住新居,交接完房契等物事,折德扆送了宦官一段路,路上手速极快地塞了一枚银锭过去。 这银锭是折家私自铸造的,外形圆润,表面刻有精美的花纹,专门用来上贡和行贿。 没办法,这年头没有交子会子之类的东西,由于天下纷乱,类似于汇票支票的飞钱也只在小范围内使用,想要随手行贿,就只能直接给金银。 回到官驿,简单吃了些东西,折从远就把儿子和幕僚叫到房间中商讨。 他这幕僚名毋多智,任振武军判官,正儿八经的官员。 放下盛着醪糟的碗,折从远长叹一声:“这汴京的醪糟同府谷的比起来,却是淡了些。” 见主家说话,毋多智立刻问道:“大帅此次入宫可有收获?” “还行。”折从远皱起眉头,“只是听官家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想让我回到府谷。” 折德扆仰头灌下办完醪糟,抹了抹嘴角肃容道:“爹,我以为这或许是官家在试探我们。” “不无可能。”折从远点点头,“守愚怎么看?” 毋多智沉吟一番,食指敲着桌子道:“从登基后的行事来看,官家对朝政掌控比较严密,但为人似是宽和,至今尚未有重臣受刑。属下看来,无论官家是何心思,只要大帅表现得能被官家掌控,应该就能有惊无险地渡过此次危机。” 笃,笃,笃,笃...... 折从远一手端着醪糟碗送到嘴边,一手轻轻敲击桌面,眯着双眼静静思考。 好一会儿,折从远放下碗,看向自己的长子:“文宁明日在城中转转,看能不能置办些产业。” 这是要做出一副在开封安家落户的姿态了。 “好!”折德扆点头应下。 眉州眉山县东渡口,锦官府参军事汪弘洋、陵州兵第二指挥高菘坐在一处草棚下等待汴京来的御医。 汪、高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高菘出身贫寒,凭借着一腔勇武才成为指挥,此时说起话来嘴上也没个把门的,汪弘洋从他口中了解到很多陵州军内隐秘事宜。 眼看着日上三竿,下游终于来了一艘挂着锦官府旗帜的客船缓缓靠岸,汪、高两人对视一眼,一同起身迎上前去。 第一个下船的是一个三十许、身穿绿色官袍的男子。 汪弘洋只是略一思索便知道此人身份了,当即拱手道:“魏司功一路舟车劳顿,却是辛苦了!” 此人正是魏仁浦! 他最终还是决定跟随陈佑来锦官府,只不过毕竟老母在世,只得留下妻儿照料母亲,自己孤身一人入蜀。 正好太医院的几个御医也要过来,便一路同行。 这次陈佑调魏仁浦入蜀,直接自九品超擢至七品,任正七品下功曹参军事。 虽说自中枢外放,例行是要升官的,但一下子升这么多,还是很少见,由此也可见陈佑对魏仁浦的看重。 看到汪弘洋、高菘两人,魏仁浦也连忙站定行礼:“有劳二位久等,诸太医尚在船上,不知接下来如何安顿?” 魏仁浦在枢密院时受杨邠赏识,同汪弘洋这个杨邠幕友见过,两人也算是熟人。 汪弘洋向魏仁浦介绍了高菘之后,才道:“我已订好了客房,今日便在眉山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出发前往仁寿。” 说话间,几位御医陆续下船。 又是一阵见礼,一行人这才乘了车朝县城驶去。 酒足饭饱,魏仁浦换上便服,在汪弘洋的陪同下在眉山县城内漫步。 “使君原本是想让你接兵曹的,可惜原先的司兵不好安顿,也就只好让你先充了功曹。”汪弘洋向魏仁浦解释陈佑的安排。 魏仁浦点头笑道:“如此说来,我却是托了司兵的福!” 六曹之中功曹为首,执掌官吏考课、假使、选举、祭祀、祯祥、道佛、学校、表疏、书启、医药、陈设之事,权力最大位置也最重要。 而兵曹排名第四,却是比不得功曹,是以魏仁浦有此一说。 汪弘洋听闻,也是笑道:“确实如此!使君不欲增设诸曹,但空位只剩功曹和士曹,一番考量之下,便弃兵曹保功曹。” “那府兵?”魏仁浦也从信中得知陈佑的一些安排,知道陈佑现在对府兵比较看重。 “使君自有安排,司功却是无须担忧。” 魏仁浦点点头,继续听汪弘洋介绍:“司功抵达锦官府之后,重点就两件事,一是协助使君掌握住阖府官吏,一个是农事宣讲院。” 说到农事宣讲院,汪弘洋面色有些严肃:“按照使君所定规程,农事宣讲院分宣讲农事、典租农具。如今宣讲农事虽不尽如人意,但好歹顺利推行下去了,可虑的便是典租农具。” 听着汪弘洋的话,魏仁浦也皱着眉仔细思考。 “锦官府当地家族,几乎都指望能在典租农具一事上分一杯羹。只是这一年来那些家族同各地文武官员有了联系,没办法行快刀斩乱麻之举。” 顿了顿,汪弘洋补充道:“其实使君主要是担忧锦官府生乱,毕竟圣人在此。司功可能不知道,利州、东川已经发生了多起民乱,只是被当地官员压下没有奏报而已。有些民乱是官逼民反,有些却是大族利益受损,蛊惑民众倒逼官府就范。” 魏仁浦面露惊色:“竟到如此地步了吗?” 汪弘洋嘿然一笑:“如今各地官员多非蜀人,历来外乡与本土之间的争斗从不会停息!” 长出一口气。魏仁浦肃然道:“吾明白。” 说的这些,其实点出了陈佑目前面临的困境:想要安稳就得要当地人的支持,想要当地人支持就得让出利益;但是让出利益就会导致自己制定的政策没法惠及普通农户,反而会喂饱当地大族,极容易导致尾大不掉的局面产生。 第二百一十六章 前狼后虎当如何(二) 与汪弘洋的一通交谈,让魏仁浦从被骤然提拔的欣喜中脱离出来,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破局。 就这样,心思重重的魏仁浦翌日目送汪弘洋带着御医们渡河东去之后,登上客船北上锦官。 “嘿嘿,彭道长,不知那件事考虑地如何了?” 锦官城真一观中,陈佑腆着脸笑着,一点也看不出一府之主的威严。 而盘膝坐在他面前的,正是之前还让陈佑避之不及的真一子彭晓。 你道陈佑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了? 却是这几天锦官府内官商士人对老道的热情追捧,终于让陈佑见识到了新闻中那些“大师”们所拥有的“能量”。 最重要的是,相比于那些假冒伪劣的“大师”,眼前这个老道却是货真价实的道门高人! 于是陈佑就抛下对老道的忌惮,主动跑来央求老道出山,也不需要做其它事,就是在陈佑建立一家学院之后,偶尔去讲讲学说说课。 至于脸面? 两世为人的陈佑表示,那是什么东西,能吃吗? 听到陈佑的声音,老道睁开双眼,摇头道:“使君政事繁忙,日日来我这小小道观,实在是折煞老道了。” 陈佑也不恼,谁让他之前对老道敬而远之呢,现在又腆着脸贴上来,换成谁心里都会有气。 心中存着这样的想法,陈佑脸上笑容不变道:“道长大才谁人不知?为了这阖城百姓,某便是跑个十七八趟,也是甘之若饴!” 老道这段时间也是见识到陈佑的厚脸皮了,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终于是应允道:“使君心怀黎庶,老道我是钦佩非常,得使君数次来请,我若是再不答应,却是成了这锦官城的罪人了!” 得,这老道脸皮也不薄。 耳听得老道松口,陈佑当即道:“道长高义!为替百姓感谢道长不拘门户之限讲道传法,道长若是有炼丹所需,但可遣一道童来府衙寻求。” “呵呵,使君却是不知,老道修的是内丹,无需那种药石之法。” 虽然老道拒绝了陈佑的好意,但最终还是答应下来,只要陈佑的书院开张,就到里面讲道。 只不过,这个书院目前只存在于陈佑的口中,人员未定、名称未定、地址未定,连个空壳都算不上。 回到府衙之后,陈佑立刻叫来经学博士张采石,吩咐他尽快以州学为基础组建一间书院。 之后一面让人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一面派兵护住真一观,美其名曰保护真一子道长静修不受打扰。 二十一日,陈佑再次来到府兵兵营巡视。 得益于陈佑定下的激励措施,两千多府兵现在是日日操练。虽然受限于肉食油水跟不上,操练强度没办法保证,但比起大半个月之前却好很多。 在兵营中转了一圈,陈佑难得夸赞道:“不错!孙校尉用心了,几位指挥也都尽职。” 只这一句话,跟在他身后的孙山玉以及诸指挥皆是眉开眼笑,连道不敢。 奉承一阵之后,在五位下属殷切的目光下,孙山玉终于咬牙开口:“这离考核比试不过十天了,还请使君明示,究竟以何种方法考校?” 陈佑此时心情好,也就顺口道:“前次已经说了,就比三项,精气神、队列和阵型。” 说着指向正在操练的军士:“今日吾观此军,精气神很好,想来各指挥都相差无几。” 听了这话,孙山玉是高兴了,但几个指挥互相对视,眉眼间都带了些互相竞争的敌意。 “第二项比试队列,顾名思义,从最齐整到最不齐整,分别是五分到一分。” 此话一出,几个指挥眼珠子乱转,显然是想到了作弊的法子。 陈佑将诸人表现看在眼中,呵呵笑道:“只不过这队列要比三次。第一次是整队,一个指挥考核之时,另外四人事先带人打乱该指挥队列,从下令到列队整齐,用时最短者得高分。第二次是行进,列队跑相同的一段路,最整齐者得高分。第三次却是在阵型考核之后列队,用时最短者得高分。” 这三次比试不是胡乱来的,各有用意。 第一次就不用说了,相当于紧急集合。就比如现在突然有人攻城,这些散乱操练的军士多久能集合起来拉上城头守城,看这第一次比试就能估算一二。 第二次却是考验的行军速度,《武经总要》就曾记载:凡军行在道,十里齐整休息。 为什么这么规定?因为一般军队,由于个体体能和步速的差异,列队走十里,基本上队列就乱了,如果不停下来修整,很可能走着走着就会出现兵找不着将、将找不着兵,甚至是各军冲撞的情况。 而且队形一乱,停下来修整的时候还要花费时间用在整队上,休息时间不变的情况下,行军时间就缩短了。 而保证行军队列不乱的情况下,保持相同甚至更长的休息时间,也能有更多的行军时间。 至于第三次比试,却是考的战后列队。在战场厮杀一番之后还能迅速列队,不说恢复战斗力,至少比散乱不堪的队伍战斗力强吧? 这些道理,跟在陈佑身后的几人,有立刻就明白的,也有抓耳挠腮想不通的。不过无论明白不明白,既然使君这么说,他们就得想出应对措施。 对于几人的小心思,陈佑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继续道:“最后一项阵型,没其他的,所有人都换上裹着麻布的木棍做兵器,五个指挥列阵厮杀,坚持到最后的得高分。” 说着,他看了一眼愣住的几人,补充道:“对了,这一项你们五个全部也算分,擒住一个加一分。但如果指挥被擒住,手下兵马却依然能坚持不溃散,则对手不加分。” 这一刻,一种名为杀气的东西在几个指挥之间升腾! 陈佑轻笑一声:“好了,就看到这里吧。还有十天,你等仔细准备,三月初一演武。” 说罢,甩手离开兵营。 根据估算,今天魏仁浦应该就能抵达锦官城。陈佑准备在府衙等着,各种事情千头万绪,他已经为还没到来的魏仁浦分配好了差事,只等着魏仁浦一来,就第一时间吩咐下去。 第二百一十七章 前狼后虎当何如(三) 走进府衙,正好遇到匆匆朝大门去的钟安裕。 “使君!”看到陈佑,钟安裕一怔,立刻行礼,“张博士带人在偏厅等候。” 钟家这段时间利用自家商队替府衙购买农具耕牛,陈佑也就投桃报李,征辟钟安裕为府衙录事。 现如今钟安裕没有具体职事,如庞中和一般帮陈佑处理一些文书杂务。 听了钟安裕的话,陈佑嗯了一声,脚下不停地朝偏厅而去,钟安裕也连忙转身跟上。 步入偏厅,目光一扫,便将厅内情形纳入眼底。 偏厅内六七人分坐两旁,经学博士张采石坐在左首,其余几人皆是士子衣着,面相上看去在三十四十岁。 估计是听到陈佑的脚步声,此时诸人皆是扭头朝门口看来。 待陈佑行到厅中,几人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行礼:“参见使君。” 一直走到上首主位,陈佑才转身,抬起双手虚压:“免礼,诸君且坐。” 诸人皆落座,就连钟安裕也是坐在下首,只有张采石还站着:“使君,请容我介绍诸位先生。” 陈佑点头,张采石左手伸向他对面的那文士:“这位是李华宇李先生,尤善《三礼》。” 《三礼》是三部礼书的合称,分别是《礼记》、《周礼》、《仪礼》,在唐官学中,《礼记》为大经,其余两经为中经。 李华宇再次起身行礼,陈佑也只得回礼。 “这位是黄贤黄先生,善《春秋》,通晓三传。” 《春秋》分为本经和《左氏》、《公羊》、《谷梁》三传。由于三传属于注释读本,对同一件事的解读角度不同,所以大部分学习春秋的学者都会在通读三传之后选择其中一部精研。 这黄贤通晓三传,也不知是不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这位是徐师进徐先生,善《论语》、《毛诗》。” 所谓《毛诗》,指的是西汉时毛亨与毛苌辑录注释的《诗》,也就是现在所流传的《诗经》。 “胡德佑胡先生,善《老子》,亦通《尚书》、《周易》。” “韩寅韬韩先生,治律学。” 陈佑终于听到一个感兴趣的了,当即笑问道:“不知韩先生可知《景瑞刑律统类》?” 《景瑞刑律统类》,是景瑞二年颁布的律法,主要是根据唐《开元律》和《大中刑律统类》修订而成。 韩寅韬起身道:“回禀使君,在下尚在学习《景瑞刑统》,不过本朝刑统与唐律相近,如今已学了七八成。” 按照唐朝国子监的规定,治律学需要学习《律》、《令》、《格》、《式》和《法例》共五种。 《律》和《法例》还好,总体来说一脉相承,数十年都不一定变动一次,问题在于其它三种。 《格》、《式》几乎是每一任皇帝都会改一次,《令》则是皇帝颁行天下的法令,遇到那种勤快的皇帝,很可能一年多好几条。 活到老学到老,对于律学生来说,那是一种生活常态。 而且现在可不比以后,各种法律条文分门别类,可以专研一类,现在律学生是全部都得掌握并能熟练运用。 《唐六典》是这么规定的:以《律》、《令》为专业,《格》、《式》、《法例》亦兼习之。 韩寅韬已经快四十岁了,当年先是学王蜀律令,还没学成,王蜀被后唐攻灭,又得学习后唐律令。学了八九年,孟知祥自立,建立孟蜀,好的,重新学孟蜀律令。十多年之后,周灭孟蜀,于是抛下蜀国的律令,来学习周国的。 他的法律生涯,就是一个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 陈佑虽不是很熟悉法律,但也知道频繁建国灭国会给律学生的学习造成怎样的困难,是以对韩寅韬的专业水平有些不放心。 考虑了一下,对钟安裕道:“钟录事,你去将罗司法请来,让他带上刑统。” 钟安裕答应一声快步离去,陈佑重新看向韩寅韬:“刑律之事不可轻忽,稍后某欲考校一番先生,不知韩先生意下如何?” 韩寅韬拱手道:“但凭使君吩咐。” 陈佑点点头,示意张采石继续介绍。 在韩寅韬之后,就只剩最后一人了:“这位是贾义贾先生,治算学。” 这个时期的数学家需要学习的算术书还挺多的,流传世间的共有《九章》、《海岛》、《孙子》、《五曹》、《张丘建》、《夏侯阳》、《周髀》、《缀术》、《缉古》、《五经》等十部算书。 当初李淳风就受命注释十部算经,后来这十部书被列为国子监算学科目。 陈佑自己也就是个高中水平,在应用上面同这个时代中上游的一些数学家差不多,问明贾义学习过《九章算术》等七部算经之后,也就没有出言考校。 待张采石坐下,陈佑看着众人道:“想来张博士已经告知诸位某欲建一座书院,正要延请教授。” 几人皆点头,只不过都是读书人,谁也没有先开口。 陈佑轻轻一笑,接着道:“这书院暂定设立经、书、律、算四院,不知诸位先生可愿担任书院教授?” 沉默了一瞬,几人对视一阵,一时间没人开口说话。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法曹参军事罗彦赟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怀抱书册的仆役。 “使君。” “罗司法。”陈佑笑着起身,张采石等人也连忙站起来,纷纷朝罗彦赟拱手。 “某寻了一个律学先生,还需罗司法帮忙考校一番。”陈佑笑着指了指韩寅韬。 “韩寅韬参见罗参军。”韩寅韬见罗彦赟看过来,连忙再次躬身。 他是学法律的,说不得以后就会归到韩寅韬手下,此时自然得恭敬一些。 罗彦赟点头道:“既然使君吩咐,某必当尽心。” 厅内诸人重新坐下,这次是罗彦赟坐在左首,张采石坐在他对面。 仆役将手中书册摆到罗彦赟座位旁的桌几上,罗彦赟随手抽出一本,翻到中间一页,看了一眼韩寅韬,问道:“诸应调发杂物,供给军事者,若先言上而不待报者,其刑几何?” 意思是,要调发杂物用作军事,先上报却不等待批示的,该怎么处罚。 第二百一十八章 前狼后虎当何如(四) 仔细听完罗彦赟的问题,韩寅韬低头思索一番,才慎重答道:“按律当杖一百。” 陈佑看向罗彦赟,他对律令条文啥的不熟悉,只能问专业人士。 其实罗彦赟也不太熟悉,但他看了书,知道答案。 见陈佑望过来,罗彦赟点头道:“正确。” 随即放下这一本,重又抽出另一个册子随意翻开一页:“私越关者,其刑几何?” 这一次韩寅韬没有思考太久,直接就答道:“诸私度关者,徒一年。越度者,加一等。不由门为越,故私越关者,按律当徒一年半。” 罗彦赟再次点头:“正确。” 话音刚落,紧接着就问道:“若有男子年十三者伤人,当如何判处?” 这一次韩寅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以手足伤而非他物否?其人伤几许?” 罗彦赟低头翻看书册,补充道:“以手足,见血,无他伤。” “按律,以手足伤人见血者,杖六十。然年十五以下,十一以上者,以矜小之故,流罪以下收赎。故合赎铜六斤。” 这时候的法律保护老人、小孩和病人,只要流刑以下(包括流刑),不是加役流(类似死缓,流放三千里,劳役三年),也不是因为谋反叛逆被连坐流放,更不是特别标注遇到大赦也继续流放的人,都必须以铜赎罪。 这是强制性的,用的是“收赎”二字,还有些条文用的“听赎”,意思是想赎就赎,不想赎就不赎。 韩寅韬说完之后,罗彦赟没有做出判断,而是皱着眉翻阅手中书册。 不得不说,虽然他是法曹参军事,但是他对周国律令的了解远远不上韩寅韬。 一连翻了好几本书册,罗彦赟终于舒了口气:“判罚无误。” “哈哈!”将两人的表现看在眼中,陈佑抚掌笑道,“韩先生不愧是治律学的大家。” 说着,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罗彦赟一眼,继续道:“我欲请韩先生在授课之余教导一番法曹诸人,不知罗司法和韩先生意下如何?” 罗彦赟脸色一僵,随即笑道:“便如使君所言。” 而对于韩寅韬来说,这就是个意外之喜了,忙不迭答应下来。 定下此事之后,罗彦赟对韩寅韬表示欢迎,只是仔细看的话,能看到他因为露出笑容而微微眯起的眼中没有一丝笑意。 可惜韩寅韬看不出来,一脸真诚地同罗彦赟交谈。 待罗彦赟离开,陈佑便吩咐诸人继续准备书院事宜。 一个书院不可能只有几位老师,书籍、笔墨纸砚、吃喝用度、助教、仆役等等,都需要筹划。当然还少不了学生,招生方式、规模等,陈佑都放手交给张采石等人。 既然要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吃草,四个学院长以及书院司业就是留给他们的,之后再请到的就只能是教授了。 眼看快到中午散衙的时候,魏仁浦终于赶到了。 被仆役带着来到陈佑的书厅,魏仁浦立刻快步上前,长揖道:“使君,仁浦来迟了!” 陈佑哈哈一笑,绕过书桌扶起魏仁浦:“来了就好!令堂令郎可安顿好了?” “多谢使君挂念,皆有所安排。”魏仁浦答了一声,紧接着道:“仁浦这次来得迟,却是到下面县乡转了转。” 陈佑一愣,随即拍了拍魏仁浦的胳膊笑道:“不急,慢慢说。走,先去吃饭,边吃边谈!” 也没出门,直接带着魏仁浦来到府衙后方的小院。 陈佑买下的府邸离府衙不是很远,但也不算近,故而中午时候陈佑一般是在府衙后方的宅院中吃饭休息。 由于多了一个人,饭菜可能不够,陈佑直接吩咐人去酒楼叫一桌酒席过来。 府衙后面的小院不大,也就一个小厅,卧房,厨房、柴房之类的,连书房都只是卧房旁边的一个斗室,也难怪陈佑不愿意住在此处。 来到日常吃饭的小厅,一个身着素色裙袄的女子正叉着腰指挥仆役朝桌上摆放菜肴。 这女子面容清秀,梳的是妇人发髻,可以算是陈佑枕边人。 此人名为南桑,两年前弟弟生病无钱医治,正好陈佑路过,便花大价钱买下了她。 不过南桑现在连侍妾都算不上,只是因为性格早熟,能帮陈佑管着些后宅,这才被陈佑带在身边。 南桑听到脚步声,扭头看到陈佑,面露喜色喊了一声:“老爷!” 刚要继续说话,却看到陈佑身后的魏仁浦,脸上呈现慌乱和羞愧的神色。 毕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一时半会还学不会那种大家闺秀的落落大方。 陈佑也没苛责,只是走到她身边道:“你先把饭菜撤掉吧,我叫了一桌酒席招待客人。” 听了陈佑的话,南桑垂着头嗯了一声,神色有些黯然,小声让仆役把饭餐端走,自己也退出小厅。 分了主客坐下,陈佑笑道:“这是我的侍妾,不怎么知晓规矩,叫道济见笑了。” “哪里的话。”魏仁浦笑了一声,却不接话,毕竟内宅之人,还是少说为妙。 闲谈几句,酒菜就送来了。 为了方便交谈,也就没有分桌,两人围着一个方桌而坐。 屏退仆役之后,陈佑端起酒盏:“道济一路来辛苦了,这盏酒便当是接风了!” 魏仁浦连忙举盏,率先喝干。 一连喝了三盏酒,又吃了些菜垫肚子,陈佑这才问道:“道济对锦官府事有何见解?” 魏仁浦酒量似乎不太好,此时已经是脸色微红。 听到问题,抬头同陈佑对视:“敢问使君在锦官府,是为护持圣人,亦或是为舒展抱负?” 陈佑笑道:“护持圣人当如何,舒展抱负又当如何?” 魏仁浦嘿然一笑:“若使君只是为护持圣人,让利交好此地大族便是。再召西川兵马守住府内各县,一年半载内当无甚祸事。便是利州东川生乱,也可坚守锦官至大军入蜀平乱。” 这些陈佑当然也知道,不只是陈佑知道,只要是有些大局观的,都能看出来。 见陈佑不说话,魏仁浦放下筷子,慎重道:“若使君欲舒展抱负,却是要提防肘腋之患。” 第二百一十九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一) 哪些算得上是肘腋之患,魏仁浦为说,陈佑也没问,无非就是本地大族罢了。 两条路,一条安稳,只要一年之后皇后皇子能安然归京,陈佑的功劳就会记在赵元昌心里;第二条路肯定不会安稳,只是不知道最后会有惊无险还是一败涂地。 这个问题,陈佑早已考虑清楚了,听到魏仁浦的话,稍稍犹豫了一瞬,坚定开口道:“还是稳一些比较好。” 魏仁浦点头,稳妥一些总没有坏处。 “六曹之中还有一个士曹空着,我准备让何璨补这个缺。”陈佑一边吃菜喝酒,一边说着自己的安排,“这一次典租农具先不铺开,选两个县试行,道济你到各县转一转,看哪两个县比较合适。” “好。” “这事我准备交给士曹负责,也算是一个考验吧。”陈佑端着酒盏,目光悠远,“不过道济你身为司功,掌官吏考课,此事多盯着点,如果何家太过分的话,拼着府内不稳我也得让他们吐出来。” 魏仁浦却有些犹豫:“使君前次在信中言这何家乃是锦官府最盛的家族,让何璨负责此事,岂不是又能借机壮大?” “我欲扶持钟家。”陈佑眼帘微垂,“过一段时间我会让钟安裕参与仓曹事务,道济你多关注些,到时候助他一臂之力。”【1】 魏仁浦隐约记得锦官府钟家似乎是个商人世家,不明白陈佑为何要选择这一家。不过既然陈佑吩咐了,他也只好将疑惑藏在心里,点头应下。 “另有两件事你要先准备着。” “请使君明示。” 陈佑抿了抿唇,夹了一口菜,咽下去之后才道:“我意欲开试选举,先是各县考试,县试中排名靠前的再参加府衙组织的考试,选举人才充府县缺额。此事我已上奏,下午我把奏章副本给你,你对照着拟一个章程出来。” “官家会同意此事吗?”魏仁浦有些疑虑,“且府里也没有那么多缺额可以拿出来。” 陈佑轻笑道:“府试头名者将得某举荐至官家案头,今年没有科举,想来官家不会不同意。至于缺额不多,这次选举在精不在多,量缺取人便是。” 魏仁浦不再说话,在心里记下此事。 陈佑接着道:“第二件事,你尽快掌握功曹,再准备一个考课官吏的章程出来。选举结束之后功曹会增员,到时候你要带人负责考课阖府官吏。” 说到这里,陈佑突然笑道:“能有多少通过府试的士子得到职缺,就看你功曹能拿下去多少人了。” 魏仁浦也笑起来,他已经知道该怎么严查了。 “不过这两件事都不着急,你慢慢准备着就是了。”陈佑拿起一只筷子敲了一下酒盏,“我要建立一座书院,正好功曹也要负责学校,你便兼书院祭酒,现下先把书院事情解决掉。” 陈佑将书院的一些情况说给魏仁浦听,末了才道:“书院选址、建筑之类的事宜,你都负责一下,府衙经学博士张采石当一个司业,暂且辅佐你。” “使君放心。” 又谈了一些闲散的事情,这一顿饭就吃的差不多了,陈佑早就安排好了魏仁浦的住处,此时吩咐仆役带魏仁浦前去。 前脚魏仁浦离开,后脚南桑就端着一碗醒酒汤来了。 陈佑接过醒酒汤喝了一口,抬头看到南桑欲言又止的神态,不由问道:“怎么,有心事?” 南桑双手绞着衣摆,脸色涨得通红,嘴唇张了几次都没说出话来。 好在陈佑虽然入乡随俗,嗯,虽然是主动的入乡随俗,但也没到把女子当成玩物的地步。 相伴一年多,不说感情吧,至少已经有些习惯了。故而见南桑这样,他也不恼,慢腾腾喝完醒酒汤,接过巾帕擦嘴净手。 这才站起身来揽住南桑:“说吧,有什么事?” 刚问完,陈佑突然一挑眉:“莫不是你家里人有事?” 南桑家人在江陵,自从陈佑买下南桑之后,也没联系过,能找到锦官来的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是没有。 只不过南桑摇摇头,抬头看了一眼陈佑,见陈佑温和的神色,终于咬牙道:“妾,妾有喜了。” “啊?”陈佑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好在南桑此时低着头不敢说话,没看到陈佑的表情,否则听说过大家族嫡庶之争的她非得吓个半死不可。 陈佑反应过来之后,不由皱眉,对陈家这样人丁单薄的家族来说,先有庶长子,教育得不好的话,很可能会闹出兄弟阋于墙的事情来。 低头看了一眼南桑,他又长出一口气,不管如何,这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孩子,再说了,也不一定就是男孩,没准是女孩呢! 这么想着,陈佑将南桑抱住,拍了拍背,柔声道:“安心养胎便是。” “嗯。”仿若蚊蝇的一声从南桑口中传出。 眼看到了月底,府兵比试规程已经张贴到军营之中,五个指挥现在是天天操练。为了这两千多人马被练废掉,陈佑不得不让仓曹临时增加府兵的补给。 据陈佑所知,有些人嫌府衙给的补给不足,暗地里同本地大户联络上,得到大户的钱粮支持。 对此,陈佑也只是暂且记下,等以后再算账。 因为这几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根据大夫诊断,皇后卢金婵应该就在这几天生产。 收生婆子、御医、热水、补药,全天候备在行宫中,锦官府乃至周边专习小方科的大夫也都被请来,安顿在宫墙边上的院子里。 卢金婵肚子里还没出生的孩子,事关锦官府数十人的仕途甚至生死,无论怎样重视都不为过。 不过陈佑虽然关心,但也没有跑进行宫去,甚至将行宫内多余的宦官宫人都暂时挪出行宫,以免惊扰到卢金婵。 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剩下的,听天由命罢! 二月二十九,这一天陈佑没有到府衙处理政务,而是陪着南桑在府邸庭院散步。 对于自己在这世上的第一个孩子,陈佑还是蛮重视的,哪怕南桑现在还没有显怀。 转了一会儿,庞中和突然急匆匆地跑来庭院:“使君!” 陈佑眉头一挑:“生了?” “不是。”只见庞中和神情严肃:“是利州!” 第二百二十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二) “什么?”陈佑一惊,“可是发生叛乱?” “武德司全主事遣人来报,文州失去联络,龙州武库被劫,清川县令失踪。” 庞中和说着,递上一张纸,同时嘴中不停:“同时还探得阆州境内盗匪似有异动,武德司已经通知了利州制置使司,目前正全力探查西川境内的情况,全主事今晚会当面呈报使君。” 陈佑接过纸条,脸色总算轻松许多,只要事情不是发生在锦官府附近就好。 只不过纸张上的消息,还是让他心生警惕。 信中除了庞中和所报告的那些个数天前发生的事情外,还有全勇简单记录的一些过时消息。 或许是陈佑思维敏锐,也或许是全勇挑选出来的这些消息有特殊含义,总之陈佑看过之后立刻就能感觉到一系列的事件中有着联系。 将纸张对折,吩咐道:“万育,你去请刘制置过府议事。” “好!”庞中和答应一声,一路小跑离开。 陈佑将折好的纸张塞进袖口,轻轻拍了拍南桑的背,笑道:“你先去歇着吧。” “嗯。”南桑点头,抓着陈佑的手握了一会儿便转身回房。 文州州治曲水县城,街面上冷冷清清,仔细看的话,还能在路旁石缝中能看到一丝血色。 虽然街面上冷清,但偶尔会传出一阵尖叫哭泣与放纵的笑声,间杂着各种难听的辱骂。 州衙之中,两拨人正在对峙。 一波人身着镶了铁片的皮甲,手持刀剑,面色或黑或黄,却都是汉民模样。 另外一波人却是有人套着皮甲,有人穿着棉衣,脖颈腰间挂满珠链钱币,手里的武器也是乱七八糟没个定数,看上去似是吐蕃人。 “多吉次旦!”汉民领头的那汉子强忍着怒火,“你是要背约吗!” 对面那黑脸汉子面色不悦道:“卞将军,我姓李!” 口音听起来有些别扭,该是不常说汉话。 被他称为卞将军的汉子冷哼一声:“你是什么意思,现在就准备走了?” 多吉次旦咧嘴一笑:“我的兄弟们想家了!”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直让卞将军面皮直跳。 看着多吉次旦理所当然的神情,卞将军咬牙切齿道:“之前不是约定一直攻到利州吗。” 多吉次旦耸耸肩:“之前是说十几个部落一起,可卞将军已经看到了,来的就我们格朗错部落,可不敢再打下去,” 卞将军皱眉问道:“可你之前说其它部落就在后面......” 话没说完,卞将军终于反应过来:“你说的假话?” 虽是问句,却语气肯定,看着多吉次旦,卞将军目眦欲裂,握紧刀柄,满脸杀气。 多吉次旦依旧是嘻嘻哈哈的神情:“可不是我......” “妈批!你这矬鸟竟敢糊弄爷爷!”卞将军身后一个大汉终于忍不住了,挥刀就朝多吉次旦劈砍过来,“畜生吃我一刀!” 这一刀仿佛是发令枪,厮杀打斗之声瞬间爆发。 过不多时,血腥气传遍府衙,府衙中的吐蕃人尽皆授首。 卞将军目光阴鸷地站在庭院里,身上伤口也没在意,只是独自沉思。 几个手下各自捂着伤口站在周围,等着他发话。 好一会儿,卞将军终于开口了,只是话语间的寒意让人瘆得慌:“把吐蕃杂种都干掉,搜刮城里钱粮之后,咱们上摩天岭!” 说着,他看向其中一个相对来说比较秀气的部属:“高老四你去掳人,城里那些大夫都带上,女娃子也带一些!咱们上山之后就不出来了,等到利州吴老鬼传来消息再说。” 后一句话是对自己这些心腹的解释。 文州原本叫阴平郡,而曲水县南边的摩天岭就落在阴平古道上,这一次吐蕃部落就是卞将军一干人自阴平道引进来的。 他们原也没想占据蜀地,不过是打着控制阴平道一线的主意。到时候背靠吐蕃,垄断蜀地和吐蕃的贸易,过一过藩镇的瘾。 若不是文州太穷太小,他们甚至都不会想着朝出文州。毕竟杀人放火受招安,要想走完这个过程,就不能闹得太过火。 只可惜这一次被吐蕃人阴了,人手不够不敢乱来,那姓卞的就打算先缩起来观望一阵。 至于龙州那个同时动手的家伙,就让他自求多福吧! “都监叫某过来,可是有紧急事?”刘正岚刚一进门,就开口询问。 “我准备把分散在各州的兵马调到锦官府周边来,刘将军以为如何?” 刘正岚反应迅速,听完陈佑的问话后,立刻就眯起眼睛:“是北边还是东边出事了?” “北边。武库被劫了。” “詹胜元怎么说?” “还不清楚。”陈佑双手拇指不停的转着,“这是武德司传来的消息,只有个大概,具体什么情形还不知道。” 说着,他看着刘正岚:“利州能出事,西川也可能会出事,先把人调回来,有备无患。” 陈佑虽然是西川行营都监,但也不能无故调兵,必须要同副都监刘正岚取得共识才行。 “好!”只是稍一思考,刘正岚就干脆答应,显然他也是打定主意以稳为主。 “万育!” 见刘正岚同意,陈佑朝门外喊了一声,庞中和的身影立马出现在门口:“使君。” “拟调令......” “使君!是皇子!母子平安!” 一个有些尖细的声音打断了陈佑的话。 听到这话,陈刘二人禁不住站起身来,对视一眼,快速朝门外走去。 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宦官急匆匆跑来,已经喘地上气不接下气了。 来到陈佑面前,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才抬头道:“圣人生了个皇子!” 陈佑舒了口气,又凝神问道:“小皇子多重?” “呃。”宦官愣住了,他急着跑来通知陈佑,却不知道此事。 陈佑见状,摆手道:“行了,你先回去吧。” 庞中和立刻领着宦官离开,路上塞了一把钱币过去。 陈佑刘正岚此时也不可能入宫探视,索性一齐去府衙,自己动手书写调令。 当天下午,调回锦官府的军令发往西川行营在锦官府外驻扎的各军。 与此同时,问明小皇子体重之后,陈佑写了一封报喜的奏章,加急送往汴京。 第二百二十一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三) 嘉定元年二月二十九日,大周皇长子出生,按照周官家赵元昌事先送来的手谕,命名为“德昭”。 不过小皇子出生的消息,还得等到六七天之后才会送到赵元昌手中。 而此时,靠坐在简贤讲武殿内的赵元昌从一个貌美女子手中接过一碗药膳,目光交接时露出会心的笑容。 这女子是一个美人,姓李。 美人是一个宫官品级,正三品,说起来比陈佑还高。 李美人原本是赵元昌府里的一个婢女,两人早就有了夫妻之实。没办法,生理需求嘛! 只可惜后来赵元昌多次领兵在外,这李美人就独守空房,一直都是个婢女。 直到前段时间赵元昌稍稍空闲,念起了旧情,便册她为美人。 “官家,折节使到了。”宦官的声音从殿门外传来。 “妾先下去了。”李美人接过空了的瓷碗,带着女使退出宫殿。 赵元昌深吸一口气,重新端坐好,朗声道:“请折卿进殿。” 少顷,快六十岁的折从远缓步走进殿中,恭敬行礼道:“朔州刺史、振武节度使臣从远参见陛下!” “折卿免礼,坐下说话。” 赵元昌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折从远自无不从之理。 待其坐下,赵元昌笑着开口:“听闻折老将军前两天买了几个作坊?” 折从远只是稍稍一怔,随即点头承认:“家中丁口众多,须得寻些个营生,倒是让官家见笑了。” 赵元昌摇头道:“老将军却是舍本逐末了,武勋世家当醉心军事,怎可将心思放在商贾事上?” 只见赵元昌一脸痛心:“若是老将军家中困顿,与我直言便是。折家为国镇守北疆,朝廷必不会亏待折家!” 虽不明白赵元昌话中的意思,但折从远还是一脸感动地起身长揖,哽咽道:“臣,臣蒙官家恩厚,必舍身报国!” “老将军当保重身体才是。”赵元昌一脸诚恳,“我还指望老将军能继续替我大周镇守北疆。” 折从远眼神一凝,这已经是赵元昌第三次提出要让他回北边了。 一次或许是试探,两次可能是多疑,但再三提出来,除非赵元昌是那种对任何人都不放心的人,否则不可能有假! 而从收集到的信息来看,现在的这个官家显然敢放权,那么,真的是想让折家北归? 折从远心思急转,赵元昌继续道:“我知将军老矣,但问将军,尚能饭否?” 折从远一咬牙,当即道:“臣尚可饭一斗,肉十斤,犹能披坚执锐,为国效力!” “善!”赵元昌抚掌赞道,“朕欲以卿镇府州,南慑定难,北拒契丹,东胁伪燕,不知卿可能做到?” 赵元昌目光灼灼地盯着折从远,等着他的回答。 折从远只是稍稍犹豫,便坚定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说完之后,再次行礼道:“只是臣当以全部心里整理军事,这民政事宜还望陛下遣人担负。” “老将军自寻良才为之便是!”赵元昌摆摆手,“若是我来选人,不熟边军之事,怕是会多生变故。” 说着,他肃容道:“府麟二州军政事尽托卿手,卿当早日归去才是。” “喏!” 翌日,制令朔州刺史、振武节度使折从远罢朔州刺史,任府州刺史,加检校宣徽南院使,领府麟二州军政事。 “参见陈使君。” “全主事,可是又有什么坏消息?”陈佑嘴里说着打趣的话,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 “情况不妙。”全勇摇摇头,“具体情况我已经上报汴京,半个月后应该会有回应。” 没办法,通讯速度太慢了,即便是最快的速度传递消息,一来一回都得半个月。 “行了,你且说说都是何事吧。”陈佑没继续感慨,直接开口询问。 全勇面容严肃起来:“好叫使君知晓,虽时日尚短,只能探得一些表面消息,但如今显露出来的,却让人不得不心生警惕。” 陈佑抿唇,靠到椅背上:“直接说内容。” 听到这话,全勇有些尴尬,随即甩甩头,开口道:“锦官府周边,灌、彭、蜀、汉、简等州,在去年下半年间,多次出现山匪劫掠的情况。而从去年年底开始,这几州都发生了数次粮食被洗劫的案件。至于锦官府,虽然没有太过肆虐的劫匪,但据我探查,有几个县的武库、粮库账目有问题,尤以灵池县最为严重。” 灵池县在锦官府东部,县东南有分栋山,正适合藏人聚兵。 陈佑听说灵池武库、粮库有问题之后,立刻就想到了分栋山,正要开口,却听全勇一脸纠结道:“然而我派人多次到山中巡查,都没发现有大量人群聚集之处。” 陈佑不由皱眉:“山高林深,若是藏得深,找不到也是正常的。” “并非如此。”全勇摇头道,“若真有成百上千人藏匿山中,一定要运送粮食补给进去。山中可供车马行进的路就那么几条,皆没发现大量人马经过的痕迹。除非还有我等不知的运输手段或者隐蔽小道。” 听了解释,陈佑恍然点头,示意全勇接着说。 “使君也知道,州兵不受重视,校尉、指挥多是当地人。就我探知的,就有眉州的校尉、维州的校尉、邛州的一个指挥等,都有同神秘人物联系。” “查出来是何人了没?” “没。”全勇摇头,“似乎不是同一股势力。毕竟武德司真正在蜀地发展也不过才一年,能探知到如此消息已属不易,再深就没办法了。” 陈佑点点头,他也想发展出自己的情报系统,自然明白情报工作的难处。 “最后就是永平军了。就我得到的消息来看,投降之后,永平军安分得很,同当初蜀国尚在时完全不同。” 说到这里,全勇不由苦笑:“只是节度使李起对永平军控制严密,武德司也不清楚永平军内的真实情况如何。虽然很平静,但在我们看来,却有些吓人。” 信息不对称,自己吓自己。 陈佑十分理解,毕竟他以前就遇到过这样的事情,硬是把一件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 所谓的神秘人物会是臆想出来的么? 陈佑突然一惊,他想到锦官府兵的指挥勾搭境内大户的事情,若是自己没查出来勾连的是大户,是不是又多出来一个神秘人? 摇摇头,将这个想法压在心底。对于祸事,还是宁可信其有吧! 此时,全勇也是皱着眉,吞吞吐吐道:“还有一件事,我手下有个人觉得有蹊跷,但我不确定,就没上报汴京。” “哦?”陈佑奇道,“究竟何事?或许某可以帮全主事参详参详。” 第二百二十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四) 犹豫了一瞬,全勇说出了那件事:“使君也知道,蜀地多土人,只不过这些土人分属不同部族,总的说来还比较安分。不过前段时间有个下属发现东川南部的土人似乎联合起来了。” 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陈佑的瞳孔不由紧缩:“此事田胜军可知道?” 田胜军,现任东川制置使。 “该是知道的。”全勇也有些不确定,“毕竟声势还蛮大,有过几次械斗,都惊动了泸州、戎州的州兵。不过奇怪的是,现在那边的土人似乎是一个周人做主,据说其多次要求划分县乡。” “哦?”陈佑挑眉,“这么说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全勇点头道:“正是如此。” “这种事让州县官员多看着点就行了。”陈佑摆摆手,“我希望武德司能在锦官府周边多下些功夫。” 语气有些不客气,不过陈佑说起来却理所当然。 全勇听着也是理所当然:“使君放心便是。” 三月一日,一整天时间,操练了一个月的锦官府兵用了一整天时间决出胜负。 权知锦官府事陈佑下令府兵分为左右两个军,孙山玉为左军校尉,在比试中取得最终胜利的第二指挥顾猛升任右军校尉。 陈佑特地允许顾猛自第二指挥挑选一些人加入右军,除此之外,原本的府兵全部划入左军。 紧接着,新招收的那八百人开始最后的考校,剔除一些陈佑认为“不合格”——其实主要是同当地大族关系比较近——的人后选出了两个指挥。 这八百人,加上顾猛从左军第二指挥带来的人,被分成了三个不满员指挥,紧接着就再次招募兵员,好将这三个指挥填满。 陈佑申请锦官府举行考试的奏章已经被准许,只不过赵元昌在敕令赋予陈佑三个举荐名额,并规定这三人能在京中得到正八品以上的官职。 也就是说,锦官府考试的前三名被官家预定了,一旦进入前三,就可以说一声“简在帝心”,妥妥的前途无量! 这个消息在陈佑收到敕令之后仅仅半个时辰便传了出去,这个时候陈佑才刚同魏仁浦确定考试的规程。 等到第二天,城里的读书人基本上都知道这件事了。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简在帝心的机会啊!谁不想要? 这些人不敢直接去问陈佑,于是魏仁浦以及功曹一干人等的家中就热闹起来,说是门庭若市也不为过。 只可惜,除了魏仁浦以外,功曹的那些人相比于大部分找上门的人都是弱势群体,这样的门庭若市他们一点都不想要。 好在陈佑没让大家等太久,考试章程很快就贴到锦官府十一个县的县衙前。 “五月二十各县举行县试,任何人只要能与四名士子互保,均可在五月初十之前报名参与县试,曾获解的士子无需互保便可报名参试!” 双流县衙布告栏前,一士子大声念出布告上的内容,随即拍手笑道:“张某自信能过这区区县试,不知可有人愿与我互保?” “在下不才,愿同张兄互保!”张姓士子话音刚落,便有一个人高声应和。 听到有人回应,张姓士子笑道:“如此只需再寻三人便可!” 很快,他们就聚齐了五个人,随意交谈几句,便相约前往酒楼饭馆。 这次锦官府试安排在五月,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尽可能的吸引外地士子。 参考人数越多,则筛选出来人才就越多,这样的话,即便前三名都被赵元昌挑了去,剩下的也是可用之人。反正敕令中也没说陈佑只能考核锦官府籍人士。 至于士子互保,却是借鉴了日后的保结制度。 实在是放开户籍限制的话,外地士子的身份几乎无法核实,只能出此下策。 每个人报名的时候都需要填写一张表格,涉及家庭情况、户籍、户籍地县令、互保人信息等,一旦后来查出作假,为其作保的人就得下狱受罚。 这还是第一次比较仓促,等到下一次肯定比现在更严密。 正因为造假惩罚比较重,所以在一同报名之前,约定互保的几人得探明各自的身份,以免被连累、 不过这都是那些闲散的士人,在书院学校学习的士子则没有这个苦恼,随便找几个同窗就可以直接去报名了。 在蜀地,尤其是锦官府,这样的书院学校还不少,因此这样的人占报名者的大多数。 锦官府考试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渐渐有外地士子朝锦官府赶来。 这是一场蜀地士人的盛宴,凡是有志于官场的,在听到消息之后,无不想上场一试。 不过对于锦官府诸家族来说,还是另两件事更值得关注。 首先是何家宗子何璨被征辟为府衙士曹参军事,随后权知锦官府事陈佑下令整顿商税,在府衙担任录事的钟家子钟安裕负责仓曹税收事。 没有一个大家族是通过和善的手段发展起来的,故而各家基本上都能看出来,陈府君是准备扶持钟家了。 “灵池和广都?说说原因。” 眼看夏收不远,魏仁浦将自己选择的两个典租农具试点县上报给陈佑。 听了陈佑的问话,魏仁浦不慌不忙道:“回禀使君,选择这两个县,原因有二。第一,灵池县东南有分栋山,广都东南有大塔山,县内农田较少;第二,如今何璨为司士,这两个县同何家所在的郫县、新都二县正好位于府境两端,可以避嫌。” 不得不说,魏仁浦考虑的比较周到,陈佑只是稍稍思考,便点头表示同意,紧接着吩咐人将士曹参军事何璨请来。 在何璨到来之前,陈佑对魏仁浦道:“夏收开始之后,功曹要多朝这两个县跑一跑。” “喏!”魏仁浦毫不迟疑。 何璨很快就来到陈佑的书厅,只听得陈佑面色淡然道:“何司士,这次夏收将试行典租农具之事,我选了灵池和广都二县作为试验。在夏收开始之前,士曹要对两个县的情况坐到心中有数,等到夏收开始,可以直接开始典租。” 第二百二十三章 方法总比困难多 何璨回到士曹的时候还有些发懵。 能当上士曹参军事,何家人是早有心理准备的,除非陈佑要选择那些官阶相符却没有产业的候缺官,否则何璨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 锦官府原先是蜀都,有不少府外人士在此处为官。孟蜀覆灭之后,顶层高官被打包带往汴京,底层在清洗之后大部分留任,至于中层,绝大部分都沦为士庶,一些幸运儿由于名气较大而获赐散官位。 相比于那些空有名气的官员,显然何璨这个出自当地大族的人更有竞争力。 只是何璨没想到,准确的说,是何有良没想到,他们的陈使君竟然会让士曹来负责典租农具的事情。 谁不知道新都何氏在锦官府土地最多?谁不知道锦官府几个地主都想着在典租农具这件事情上吃点肉喝点汤? 偏偏,做肉的大厨直接把锅端到了何家面前,说你们自己分吧! 那么这锅肉到底该怎么分,不是,是这件事该怎么办好? 想了又想,还是先回家问问大人再说。 本来典租农具的事情准备交给宣讲院的,前期准备也一直是宣讲院在做,现在陈佑让士曹负责此事,也没说宣讲院该怎么办。 何璨略一思考,安排人去叫范绍温。 范绍温现在是有事无职,农事宣讲院也是个没有品级的机构。 揽权是官僚机构的天性,坐到士曹参军事的位子上,既然陈佑没有交待,何璨自然就动了把宣讲院划入士曹的心思。 此时宣讲事宜已经步入正轨,范绍温也就没有天天跟着看着。他现在还没有官身,想着能不能趁着这次考试拿到一个好名次,是以常常在家中温书。 被吩咐来找范绍温的一个士曹史很快就来到范家,刚到正厅,就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走来。 只见这少年身着淡青色长衫,头顶两髻自然下垂,再加上脸色沉稳,乍眼看去让人感觉有些不协调。 这少年中规中矩地朝那士曹史行礼道:“范昌祐见过官人。家父正在读书,昌祐斗胆拦下官人,还望官人恕罪。” 一个小孩这么正正经经,让士曹史有些不自在,坐在椅子上扭动一下身子,干笑道:“这个,昌祐贤侄,某这次来是奉了何司士的命令,请范院长去士曹。” 范昌祐又一板一眼地问了一句,才告罪一声,吩咐一个仆役去请范绍温,同时嘱咐仆役一定要让范绍温带上典租农具的章程。 而他自己,则陪坐在正厅中,同士曹史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不得不说,同一个小孩正经聊天是很尴尬的一件事,当范绍温拿着一叠纸走进正厅时,士曹史明显松了口气:“范院长,某奉何司士之令来请院长至士曹议事。” “好。”面对一个没有品级的小吏,范绍温架子端得很自然,“这就走吧。” 士曹史知道范绍温是在使君那里挂了名的,又是有名的读书人,不是他这种小吏所能比,是以也没什么愤懑的情绪,只是对范绍温也没亲近的念头了。 范绍温刚走进士曹,何璨立刻放下笔:“范院长,坐下说话。” 待范绍温做好,何璨直接笑着开口道:“使君之前召见某,教某主持农具典租之事。” 这话一说出口,范绍温眼皮一跳,不由攥紧手中纸张,就好像辛辛苦苦养的桃树,快要成熟时被人连根挖走那般难受。 不过何璨似乎没注意到范绍温的神态,继续道:“听说农宣院还没定品级,这可不好办事啊!不知范院长可有感触?” “这......这......”范绍温突然一喜,也顾不上想何璨摘桃子的事情了。 好一会儿,范绍温终于整理好思绪,当即道:“若是能确定品级,也少了很多麻烦事,只是这怎么好开口......” “范院长无需操心,此事交给我士曹就好!”见范绍温赞同,何璨脸上满是笑容,“日后你我便是同僚了!” 范绍温全程操办宣讲农事之后,已经十分熟悉做一件事情的顺序。同何璨谈妥之后,立刻把之前拟定的章程递过去,同时说出自己的想法。 商议一番之后,何璨吩咐士曹诸人先去统计灵池、广都二县家无农具的自耕农田亩数。 为了给未来上司留下一个好印象,范绍温承诺宣讲院会帮忙。 府衙之中无秘密,何璨负责农具典租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在下午散衙之前,锦官府内所有大户都知道了这件事,灵池、广都二县的大户自然是高兴万分,心中打着不同的算盘,想着如何从何璨手中扣一些好处出来,其余几个县的大户则埋怨陈使君胆子太小、魄力不够。 一场新的串联在锦官府展开,不止一拨人来到何家,想要让何璨进言扩大施行典租的地域。 而灵池和广都的大户则互相商量着每一家能拿多少好处。有那等机灵的,知道要留够给府衙撑面子的;但也有那等利令智昏之人,想要把所有好处都瓜分掉,一点残渣都不留给贫民。 不论哪一种选择,他们都能做到。 举个例子,府衙下令按丁口发钱,要传给各县,各县安排人告知乡长里正。上面不好操作,但在乡里,只要收买住乡长里正,府衙的命令就不会往下传播了。每个乡分到的钱就被乡长里正瓜分掉了。 有人来查怎么办?挑选“模范村民”,来人都按照定好的路线向模范村民核实。只不过挑选模范村民又是一笔开支,拿到手里的收益就少了一块。 这样的操作最怕暗查暗访,所以必须再收买上面一些人,帮忙看着点,最好能在暗查的队伍中塞上自己人通风报信。 上下打点的开支不小,但相比收入,还是值得冒险的。 当然了,最保险的方法还是:府衙要发十钱,加上四处打点分润的,我拿走八钱,一钱留做县衙面或者乡里的小金库,一钱发下去。 人不能被尿憋死,只要胆子大,只要肯动脑,一定能薅到羊毛的! 就比如这次,陈佑担心农夫不知道典租农具的事情,让农事宣讲院的老农和书生一并宣讲此事。 于是两个县的大户就开始试探范绍温和宣讲院众人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利字当头乱接踵 “爹爹,你看这事......” 亭子里,一老一少坐在石墩子上对弈,老人是何璨的老父亲,少年是何璨次子。 何璨站在一旁看了没多久,就忍不住开口了。 “急甚么,等这一局下完再说。” 何有良不急不缓,落下一子。 何璨双手来回握了几次,看看老父亲,又看看儿子,终于叹息一声:“我到外面去等着。” 自从孟蜀灭亡之后,他能感觉到父亲是越来越沉稳了,颇有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派。 只可惜他学不来,不止一次被父亲呵斥急躁。 而他那个儿子,名为何德彦,说是次子,但因为长子早夭,实际上是兄弟姐妹中最大的一个。 何德彦早慧,喜欢围棋,从八九岁开始就跟何有良对弈,到现在已经是棋逢对手输赢各半了。 有这么一个儿子,何璨心里骄傲的同时,又感觉有些压力。 这亭子建在一个小山坡顶,不远处就是连成片的农田。 何璨站在坡上,看着随风起伏的稻苗,原本有些焦躁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思绪自然而然地转到政务上去。 别看这次试行农具典租的两个县都没有何家的土地,但操作得当的话,也能分到一些好处。 不要好处是不可能的,别人都要好处,你不要好处,难道是憋在心里想搞一个大新闻? 问题在于拿多少,最重要的是陈使君的底线是多少。 脑子里想着各种事情,时间过得飞快。 “爹爹,翁翁叫你过去。” 儿子的声音惊醒何璨,回头一看,次子德彦站在身后,而老父何有良还坐在亭子里收拾棋子。 朝儿子点点头,快步走到桌前:“爹你歇着,我来收拾。” 何有良很自然地罢手,看着何璨低头弯腰将黑白子分装到木盒中,突然开口询问:“你是怎么想的?” 何璨闻言顿了一下,之后头也不抬,一边收拾棋子一边道:“总不能真的分文不取,只是不知道使君是怎么想的,无论如何,不能让那些人吃得太难看。” 说着,他停了一下,仿佛是解释一般:“之前使君找老农士子宣讲也好,要开新书院也好,大家伙都没拦着,现在这事也该分润一些好处了。” “十多年前,这锦官府里,最大的是王家。”何有良没有说眼前的事情,反而说起了老黄历,“后来是李、赵、张、高等轮流居首,那个时候咱们何家侥幸同朝臣攀上关系,才能在新都县发展起来。” 这些事都是何璨从小经历的,他不知道父亲现在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咱们家原本只是在新都县,如今郫县,甚至锦官城内都有产业,你可知道咱们家现在需要什么?钱银,还是其它东西?” “咔嗒!” 关上木盒的盖子,何璨考虑了好一会儿才道:“需要关系。” 何有良对何璨的回答不置可否,而是继续说:“如今都说咱们何家是锦官府第一,但是仔细想想就知道,不说当年的王家了,就是李赵张高等家,当初都比咱们家这个第一稳当。” 说到这里,何有良猛地拍了一下石桌:“陈使君手里面可是抓着兵权的,如今圣人在此,使君求稳,若是圣人归京,又当如何?吃亏是福啊大哥!” 最后一句话,说得是意味深长。 何璨仔细思量一阵,终于点头道:“儿子明白了,一定跟那些人详陈利弊,办好此事。” “那也没必要。”何有良的转折有些快,“没有恶人,哪能突显出好人?人陈使君是朝堂高官,咱们何家只是边鄙小民,犯不着为了他得罪乡里乡亲的。” 何璨嘴角直抽抽:“那......” 何有良长叹一声:“你是府衙的人,就算能管到县里,还能管到乡里不成?” “哦,哦!”何璨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这边是父亲教训儿子,换到范家则是儿子劝诫父亲。 在范昌祐苦口婆心的劝诫下,范绍温终于答应闭门读书,不见那些请托之人。 就在书院定址动工的那一天,何璨将灵池、广都两县的县丞请到士曹,一再强调士曹在农具典租上要公平公正,要让所有需要的农户都能租到农具。 紧接着又说因为士曹人员较少,还要分出人手巡视监督,所以需要县衙帮忙分担大部分的典租份额。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士曹负责的这一部分你们都别想了,县衙负责的那一部分可以分着吃,但是不能太过火。 不论是农事宣讲院,还是新书院,陈佑都只是保持关注,没有插手太多。 他现在除了对着各地传来的消息分析,就是巡察府兵、正兵操练。 东川利州两地的消息越来越多,而且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首先是东川,昌州知州事借口做寿大肆敛财,民怨甚大。 本来民怨啥的,如果不能组织起来也没啥用。但这一次,有一伙盗贼劫了知州事的金银财宝,偏偏还拿出一些来分给了城里居民。 也不知道知州事从哪听到的消息,派州兵挨家挨户收缴。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可想而知昌州城被祸害成什么样子。 然后,死人了,有民有兵。在之后,城中生乱,贼人入城。 这个知州事之前也是当兵的,倒也硬气,硬是带着散乱的州兵打退贼兵、平定民乱。 嗯,在奏章上又是一个文武双全、智勇兼备的好官。 再是利州,巴州有一军由于粮饷不足哗变了。这就是前几天发生的事情,通过武德司的渠道迅速送过来的,也不知道现在解决了没有。 这是闹得比较大的例子,东川也好,利州也好,甚至陈佑所在的西川,各种贼人乱民都出现了不少。 好在西川各军都陆续传回消息,离得比较近的几个军或是已经抵达锦官府,或是正在赶来的路上,让陈佑多了不少安全感。 只不过诸军齐聚。粮饷和治安,是两个比较严重的问题。 粮饷还好,锦官城位于水边,交通方便,可以从其它地方调度,就是钱银花的比较多,税收压力大。 但治安,就有些不太好管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治军难收税更难 坐在陈佑面前的是法曹参军事罗彦赟,嘴巴一张一合不停地抱怨。 陈佑只是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面色平静地看着罗彦赟,安静倾听,时而点头表示自己听得很认真。 “那些将军校尉,最低的都是正六品上,周边各县令都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期望着使君发句话,好让他们收敛一些。” 最后,罗彦赟以这句话结尾。 陈佑点头道:“我知道了。” 想了想,又道:“你从法曹选几个人,明天跟我去各军转转。等所有人都到了,我再召集大家一起讲一讲。” “好!”罗彦赟就等着这句话,当即点头应下,告罪离开。 看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陈佑叹息一身重新取出一张写了一半的纸,压在白瓷镇纸底下,提笔蘸墨书写。 锦官府先前作为蜀国国都,人口在蜀地也算是首屈一指的,计有八万户,二十五万余口。 不过户口算的都是有户籍记录的,各种不在编的隐户都没有计算在内,所以实际人口要比这个统计数据多,至于具体多多少,这就不得而知了。 比如茂州,位于彭州西北边,总共有十一个县,但是在一百多年后的一次人口普查中,只有五百六十八户、一千三百七十七口。 原因就在于茂州只有一个汶山县编户齐民,其余十个县都是羁縻县。羁縻县的人口,以及居住在汶山的异族人口,都不算在户口之中。 之所以说到这个,是想说,锦官府各个县城,平均下来每座城池只有两万人左右,而一个军基本上都有五千人。 锦官城还没什么,其他几个县突然多了近乎四分之一的青壮,会有什么样的乱子,应该不需要多说。 这年头,当兵的是大爷,动不动就哗变。眼看多事时节,从开封调来的禁军也就算了,收编的蜀军陈佑可不敢约束太甚。所能做的也就是让他们尽量不去扰民,做到喝酒不闹事、票昌(手动和谐)找窑子。 这事等到明天点一点就好,现在陈佑需要考虑的是怎么增加税收。 现在税收疲软,但总体来说还是两税法的架子,即按照户等,更准确的说是按照田亩等级征税。 这种对大地主不友好的税收政策,理所当然的遭到“黎民百姓”的抵制。虽然当时唐皇强行下诏推行,不过各种钻空子的方法层出不穷,税收非但没多,反而少了。 此时去唐不远,税法依旧沿袭唐代,除了夏秋两季的田亩税外,能依靠的只有关津税、专卖税、外商税。 关津税分为关税和津税两部分,顾名思义,经过关隘、渡口都要交税,就相当于现在的高速公路过路费。 其实交易税也算在内,可惜征收交易税太过麻烦,除非是强力藩镇,否则一般人根本想不起来或者是做不到征收交易税。 例如崔从镇淮南时,就规定:“扬州凡交易资产,奴婢有率贯钱,羊畜有口算。” 所谓贯钱口算,一般是一千钱算二十,税率百分之二。明令规定的最高有过百分之五,不过持续时间不长。 专卖税则包括盐、铁、酒、茶、竹、木、漆,根据时任户部侍郎赵赞的奏章所言:“天下所出竹、木、茶、漆,皆什一之税。”统一征收百分之十的税。 有人统计唐朝唐朝大中中期税收情况,专卖税加在一起占全体税收的比例接近百分之四十五。也就是说,两税法征收的田税也不过只比专卖税多一点而已。 当然了,不排除因为地主偷税漏税而导致田税减少的情况发生。不过盐铁酒茶等走私也比较多,真要算起来,或许两者也相差不多。 最后就是外商税,主要是市舶司对蕃船征税,不过税额低,数量少,不值一提。 说回到锦官府,外商税是不要想了,关津税早就被孟蜀免除,周国立国之后对此也没有明文规定,陈佑也不敢突然提出要征收。 那么剩下的就是专卖税了,或许还可以加上交易税。 还是那句话,锦官府毕竟曾经是一国之都,专卖税还是做得不错的。然而问题是,这一块没有盐井、没有铁矿、没有茶场、没有漆场。 倒不是说完全没有,而是不成规模,能提供的税收不多,只能说聊胜于无。还好经济不错,酒、竹、木等能提供一些税。 只是同田亩税相同,各种偷税避税的法子层出不穷。 讲真,陈佑看到田册后,再对比以前统计出来的粮食产量,一算亩产,高得不像话! 为什么这么高?田亩少报了呗! 这要是再发展下去,陈佑怀疑那些地主能给自己来一个五代版的稻上飞! 不过好在之前打下锦官府之后,赵元昌就曾令人清查田亩,到现在还不到一年,田税问题还不是很严重——无非就是上田成中田,中田成下田,依法合理的避税。 考虑一番之后,陈佑决定先在商税上动刀子。 奏章早早送去汴京,原以为可以等到官家批示,没想到突然要把兵马都调到锦官城附近,府衙仓库告急,陈佑不得不直接开始。 他正在写的就是具体章程,已经快写完,不出意外的话,过几天就能施行下去。 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东西,就分两档,普通商品收百分之五的交易税,奢侈品收百分之十五的交易税。再加上盐铁专卖税,总共是三挡。 重点是哪些是普通商品,哪些是奢侈品,这得确立一个标准。 除此之外,就是怎么样保证税能收上来。 这比确定标准要难得多,也是陈佑付出心力最多的部分。 首先,他决定将商税事务从仓曹划出来,单独设立一个税曹,专门负责商税征收。 不过税曹一时半会还无法运转,在陈佑的计划中,税曹甚至会超越功曹,成为府衙第一个大曹,至少在人数上是如此。 税曹内部怎么分,从哪找那么多会算术的账房或士子,怎么保证税曹出马一定能收到税? 千头万绪,想得人脑壳疼。 这个时候,陈佑才真心觉得,以前严格的坊市制度,真的是方便啊! 第二百二十六章 人生巅峰小婴孩 可不是吗,将所有商业行为聚集到限定区域中,别的不说,至少收税和监管十分方便。 只可惜,恢复坊市制度也只能在脑海中想一想。 宋朝皇帝曾多次下诏东京严格执行坊市制度,然而终宋一朝,汉唐坊市制度就没有完全恢复过。东京城的诸坊,起到的作用更类似于后来的“街道”。 陈佑收敛心思,专心撰写商税章程。 正写着,庞中和突然过来了。 暮春三月,书厅门窗大开,庞中和手里拿着一叠纸,站在门口喊了一声:“使君,最新的邸报送来了。” 陈佑将毛笔放到笔搁上,示意庞中和进来。 “这是京中使者顺路带来的。”庞中和将邸报放到陈佑桌上,同时解释了一句。 “哦?使者呢?” “入行宫宣旨去了。” 听到这话,陈佑就知道使者此来是为了小皇子。 拿起邸报一看,果然,第一个消息就是《大赦令》,赦令开头点明原因:皇子德昭出生。 再看第二个消息,封皇子德昭为兴国公。 很显然,急忙赶来的那个使者,就是为了宣读这一份制书。 不到一个月的孩子,从一品的国公,婴儿赵德昭一出生就在终点线上了!甚至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看不到这个终点线,说理都没地方说去。 感慨一声,陈佑继续阅览邸报。 使者带来的这份邸报同陈佑看到的上一份邸报之间隔了几天,没办法,邸报跑得没有使者快。 不同于私印邸报有各种奇闻异事,这一份邸报是官方发布的,只有政务消息。 只可惜这份邸报上除了开头两件大事外,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了。陈佑随意翻了翻,便将其放下。 想了想,陈佑吩咐道:“着人安排接风酒席,驿馆清理出一个小院,然后你到行宫外候着,邀请使者赴宴。” 庞中和答应一声,立刻下去安排。 功曹书厅,魏仁浦带着一丝笑容道:“何司士,如此行事,怕是有些不妥吧?” “魏司功有所不知,我们士曹不到二十人,府衙需得留人,两个县一铺开,完全不够,不得不寻县衙相帮。” 坐在对面的何璨十分认真地解释着:“而且我等也不是放到县衙之后就不管了,自会安排人手盯着县衙。而且日后此法在其余诸县推行,我士曹诸人定是不足,到得那时便是我等不想给县衙,也是无法可想。” 说着,何璨顿了一下,仿佛是让魏仁浦仔细思考。 只不过他还是耐性不足,不等魏仁浦考虑清楚,便继续道:“与其到了那时再考虑如何让县衙来负责,不若自此时便试验一番。想来这也是使君先选两个县的缘故。” 道理是这个道理,魏仁浦仔细想了想,何璨的说法没问题,可他总感觉有不对劲的地方。 想了又想,终于点头道:“何司士所言有理,既然使君将此事交予士曹,具体如何去办,还得司士你拿主意,我们功曹只是偶尔过去看一看罢了。” 这话虽是笑着说出来的,但何璨听了之后却心中一突。 魏仁浦来了也有半个多月了,大家也都知道他是陈佑从枢密院带过来的部属,陈佑对他的倚重不必多说。 有了这样一层身份,他口中的“偶尔看一看”,何璨可不敢不放在心上。 何璨答应一声便心事重重地回到士曹,他决定回去之后同父亲商议商议。 当天下午,皇子德昭被封为兴国公的消息在锦官府传开,一众官商豪富立刻着人备礼,准备送到行宫。 下属总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上司的,大家都认为上司不一定记得送礼的人,但一定记得没送礼的人。 也因此,哪怕有些人的名字都不一定会递到卢金婵案头,这些人也要费尽心思准备一份寓意美好的贺礼。 相比之下,陈佑就轻松多了。在庞中和带来使者晚上赴宴的消息之后,直接带着一枚玉佩、一枚玉虎请入行宫。 这两件玉器全部是用精品于阗玉雕刻而成,于阗玉就是著名的和田软玉。 玉佩是祥云纹,且有君子温润如玉的含义在其中。 而那栩栩如生的玉虎却有另一番寓意:兵符又称虎符,西方白虎象征兵事。 当然了,陈佑是不会承认自己祝愿小皇子掌控兵权的。 卢金婵如今还在月内,也就是常说的坐月子,陈佑身为外臣,肯定是见不到的。 在一座宫殿内,陈佑见到了抱着小皇子的卢云华。 陈佑笑着行礼道:“卢小娘子,最近可还顺心?” 卢云华抱着孩子,不好回礼,只得微微欠身:“有劳使君挂念。” 陈佑没有多言,从袖中取出一大一小两个红漆木盒:“听闻皇子德昭受封兴国公,特持礼来贺。” 自有宦官宫人接过木盒,打开之后摆在卢云华面前。 卢云华也是聪慧之人,看到玉虎之后,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向陈佑,轻笑道:“使君有心了。” “一点心意罢了。” 说完之后,殿内安静下来。 陈佑袖手坐在椅子上,卢云华轻轻晃着小皇子,一时无言。 过了一阵,陈佑心里想着要不要开口告退,这时候卢云华怀中的婴孩突然哭出声来。 哪怕卢云华再聪慧,也不过是个刚刚十五岁的小姑娘罢了,怀中婴孩骤然哭起来,教她一阵慌乱。 好在小皇子的姆妈一直候在旁边,见状立刻上前接过婴孩,轻轻哄着。 似是感觉到陈佑的目光,卢云华朝陈佑尴尬地笑了笑:“小孩子就喜欢哭。” “嗯。”陈佑点点头。 他也走近了几步,不过目光都放在小皇子身上。 虽然之前就听太医院的御医说小皇子身体康健,但此时见了这孩子皮肤光泽饱满,听了这中气十足的哭声,陈佑这才确定,这孩子真的十分健康。 了却一桩心事,陈佑松了口气,转向卢云华,眯着眼睛笑道:“小孩子喜欢哭是好事,二娘子这么久还没习惯吗?” 卢云华闻言白了陈佑一眼,重又扭头看着小皇子。 陈佑也不着恼,张嘴笑了笑,便自告罪离开。 只要小皇子在回京之前能一直这么健康,那就不需要担心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朝堂微操总是迟 戎州庆符县,这里已经不是一年前破败模样了。 最直观的就是城墙,县城城墙不再是从前那一人高的土墙了,而是两人高的土墙! 虽然还是土墙,但使用的是正统的筑墙方法,比之前单纯用土堆成的墙要结实的多。 城墙有了,城门也换成了厚重的木门。 庆符城,真正有了一个县城的样子。 自南门进城,只见一条石子路从城门口一直延伸到县衙门口。 这条石子路足有五丈宽,路两旁皆是门朝街开的店铺,街面上来来往往各色人物,就连两旁的店铺也只有少数几家还空着开张。 偶尔有操持着不熟练汉话的夷人同城内商人发生争执,在街面上来回巡逻的衙役便成群结队围过去,也因此,庆符县内没什么人敢闹事。 距离县衙不远的一个广场上,站在广场正中一名绿袍官员正大声诵读《礼记》,大大小小三十余人围在他身边,跟着他一句一句朗读。 这人正是庆符县令董成林。 在山里辛苦了一年,如今的董成林变黑了,但精神看上去好很多。 读完这一段后,董成林让众人回去好生练习,宣布今天的课业到此结束。 这时,等在旁边的一个中年汉子快步走上前来:“沙马部送来消息,那伙人极有可能在三天后动手。” 董成林点点头,一边朝县衙走,一边问道:“州衙还没有消息传回来吗?” “还没有。”那汉子面上现出忧虑的神色,“明府,我怀疑派去报信的信使是不是都被拦下来了,否则不可能这么久都没消息。” “唉!”董成林长叹一声,“若果真如此,就是我害了他们啊!” 那汉子立刻宽慰道:“我等跟随明府学习圣人之言,在此处教化蛮夷,早已将生死抛开,明府不必自责。且此次还需明府坐镇指挥,才能消灭那等心怀不轨之人,好让他们死得其所。” 在门口衙役崇敬的目光中,董成林同那汉子步入府衙。 一路来到书厅,自一堆书册中取出一份名单递给那汉子,董成林面色平静地说:“既然联系不上州衙,我们便自己动手,你先把城内这些蛮夷都清理掉。” 话语之间仿佛只是让人杀几只鸭几只鸡一般,淡漠地让人心寒。 不过对话的两人都没什么异样,毕竟在他们看来,不服教化的蛮夷同牲畜没什么区别。杀几个试图咬人的牲畜,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两人的谈话结束没多久,庆符县城城门关闭,一队队手持兵械的衙役包围住名单上的夷人,甚至都不给他们辩解的机会,直接就地格杀。 紧接着,庆符县派人召集周边夷人部落前来县城。 没错,全勇所说的那个在夷人中声望很大的人就是董成林。 目光转回锦官府,陈佑在金玉楼见到了前来传旨的使者。 来人陈佑见过,正是当初在江陵城下册封秦王的内常侍李楼。 坐下之后,陈佑当先端起酒盏:“李大官远道而来,一杯薄酒,不成敬意!” 李楼连忙道:“当不得使君如此!” 说着就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吃了一口菜后喟然道:“我这一路行来,只觉得山高水远,歇了半天才精神一些。陈使君在此为官,着实不易!” 陈佑哈哈一笑:“我所求的,不过忠于王事而已,同大官没甚区别。” 整个隔间里面,除了陈佑和李楼两人,还有一名侍女在桌旁侍候着,有些话也不好说得太露骨。 只不过这酒席刚开始,两个人还处于互相吹捧的阶段,说出来的都是没什么营养的话语。 酒过三巡,那侍女见机退下,陈佑这才笑道:“某同大官也是有缘,只是还不知大官何处高就?” 微醺的李楼似是想到了得意之处,哈哈笑道:“不怕使君笑话,某原在内侍省当一个内常侍,如今却是要往殿中省去了!” 殿中省的设置和宫官类似,只不过宫官负责服侍内官妃嫔,而殿中省则主要服侍皇帝。 内常侍是正五品下,看李楼这个样子,应该是升为从四品上的殿中少监。 陈佑祝贺几句,再次劝酒,同时不动神色地询问京城之事。 等派人将酩酊大醉的李楼送回驿馆,陈佑已经得知李美人受宠之事了,若不是现在行宫已经落锁,他一定会立刻将这个消息送到卢云华手上,好让卢皇后知晓此事。 无关乎其它,纯粹是政治投资。 翌日,李楼似乎忘了昨晚醉酒时所说的话了,温声细语地向陈佑辞行归京。 陈佑也不抠搜,送给李楼一件价值不菲的古董,这才将李楼送上船。 接下来几天,西川行营诸军陆续抵达锦官府。扣除原本就在锦官府的六个军,再扣除永平军的三个军,剩下九个军正好每个县驻扎一军。 所有人都到齐之后,陈佑立刻把各个军的将军校尉同各县县令知县请到一起,一再重申各军将士要“喝酒不闹事,票昌不乱来”。 同时下令各县县尉领头,县衙和军中各出一半人组成一个临时的军司法,专门负责县城内的涉军事件。 只能说,为了在不得罪兵大爷的同时保证府内不乱套,陈佑也是绞尽脑汁了。 治安问题勉强压下,第二件事就是商税。 在正式公布之前,府衙要整顿商税的事情就传遍了锦官府各县。 这事陈佑故意放出的消息,有个形象的名字叫做“吹风”。 先吹吹风,看看大家的反应是什么。 传出去的消息真真假假,具体内容支离破碎,有一些内容比陈佑拟定的更加严格,也有一些相比较而言更加宽松。 不论反响如何,陈佑都下定决心整顿商税,只是若反弹力度太大,有些地方就不得不退让一步。 但是为了防止那些人自以为能压服府衙,这才放出宽严不同的消息。目的就是要让那些人以为他们是通过利益交换才达到目的,府衙也不是好欺负的。 三月十八日,枢密院移文锦官府,让陈佑调兵护卫行宫,余事勿管。 同时,利州制置使詹胜元也收到了枢密院的移文,让其整顿麾下兵马,清剿境内贼盗。 然而,詹胜元收到公文之前,就已经收到了境内兵变的消息。 第二百二十八章 战斗已起押何方(一) 三月十七日凌晨,原蜀将杨光远领兵突袭剑门关;午时许,绵谷豪族王世安起兵夺州城、攻葭萌关;申时许,利州大盗吴柳树攻阳平关,被守军击退。 剑门关、葭萌关、阳平关,从南至北,北面阳平关锁住金牛道,南面剑门关可以拦住剑州兵马。 利州制置使一般都是在兴元府,故而当詹胜元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其实詹胜元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收到从锦官府送来的提醒之后,他就派人到处打探,感觉到了不寻常。 只是不同于西川行营,利州制置使司只有他一个制置使,不得调令就不能随意调动兵马。 至于说整个蜀地官职最高的刘承泽,身为兴元节度使的他没受诏命就不得离开兴元府。 好在整个利州制置使司辖下,只有汉中这一块较大的平原地区,而且汉中关隘也多,制置使司近半兵力都在汉中。 得到消息之后,詹胜元立刻调兵增援三泉县。 他正准备带兵出发,枢密院的命令就到了,紧接着又得到剑门和葭萌失守的消息。 同刘承泽商议一番,决定还是保守一些比较好,于是委任一人为偏将,领兵前往三泉。他对三泉诸军的要求就是扼守住阳平关,同时清扫周边山寨,对利州叛军保持压力。 而他自己,则领兵翻越米仓山,准备沿集州、巴州自侧面攻利州,这一条路就是米仓道。 而锦官府这边,陈佑除了命令各州州兵严守城池之外,没有任何动作。 西川行营的应对就是在局势不明朗之前,维持住锦官府的稳定。 只不过也不可能一直缩在锦官府不动弹,平时还好,若战乱真的波及到锦官府周边,去年夏天大量存粮被运出去的锦官府支撑不了数万兵马太长时间。 十八日下午,汉州校尉全师雄袭杀知州,劫掠粮秣钱银之后夺鹿头关、白马关,奔绵州而去。等陈佑得知消息之后,不得不让副都监刘正岚带兵前往汉州坐镇,同时夺回两关。 同日,原后蜀保宁军节度使,现武德军节度使袁宏伟在前往盐亭县的路上遭遇刺杀,索性卫士得力,无甚大碍。 同日,果州乱民冲击州衙,南充县尉趁机杀县令,裹挟民众驱逐知州、校尉,据城自守。 只不过这个县尉估计是没脑子,当天晚上在宴请城内豪族的时候被当席斩杀。等果州知州和校尉重整兵马准备进攻州城的时候,当地豪族大开城门,捧着那县尉的脑袋迎接二人入城。 与此同时,戎州、泸州南部夷人之乱已经持续数天了。戎州州城被围,不久前城内爆发内乱,若不是城外夷人大军后力不济,州城肯定会陷落。 夷人军之所以后力不济,得益于庆符县的董成林。庆符和州城宜宾相去不远,董成林联合一部分熟夷部落,牵制了大量的夷军兵力。 蜀地四制置使司,就只有夔州制置使司还算安稳,但这安稳没有持续多久。二十一日,沈国再次进攻江陵,同时位于周、沈边境的蛮夷生乱,施州、夔州、归州、峡州皆有乱起。 不过沈国也不安稳,诸王争储已经达到最关键的时候,同去年周国一般,随时有可能爆发内乱。 就在这一片纷乱之中,权知锦官府事陈佑下令整顿府内商税。 由于官家尚未批复陈佑关于商税的奏章,所以暂时没有设立税曹,而是将征税事分成三份。 其中普通商品交易税由仓曹参军事曹延之负责征收,录事钟安裕为之副;奢侈品交易税由参军事龙昌才负责征收,录事何进为之副;盐铁茶等专卖交由参军事梁羡负责,录事韩向阳为之副。 值得一提的是,韩向阳是陈佑新近征辟的一个人才。他原本是后蜀大将军、太傅杨中广的幕僚,在杨中广服毒自杀后护送其灵柩归乡,安顿好之后才回到锦官府求个前程。 在征召数位账房先生,又增加了胥吏之后,曹延之等人终于行动起来。 三种税的征收难度各不相同,其中专卖税最容易,但是要盯着走私,比较危险;而奢侈品税要面临大族豪富的人情请托,公私如何权衡,十分考验人;普通商品税最繁杂,尤其要经常翻查账目,对账房先生的需求量比较大。 至于为什么不在城门口设立检查点直接对出入城门的商品征税,而要采取这种费力的方式? 还不是为了多重收税! 就相当于现在的营业税,每一次交易都要交一次税,一买一卖,同一件商品可能要至少也得缴纳两次税。 而城门口收税则相当于增值税,只是在商品进入“城池”这个市场之前,根据价格估值征收固定税收,之后的交易都不再收税。 如果严格执行规程,且两者税率相差不多的话,很显然前者能收到更多的税金。 为了钱,陈佑也是蛮拼的。 想要查账,就得有合格的账房先生,但是账房先生不够怎么办? 于是,在书院还没建设完成的情况下,算学院提前开始招收学生了。 按照陈佑定下的规矩,这次提前招生不是为了培养数学家,而是要培养账房先生。 故而除了院长贾义,以及贾义邀请来的两个研究算学的同好之外,还聘请了几名老账房来传授经验。真要说起来,这应该可以算是初级账房培训班。 就这样,几天之后,陈佑一算,这几天增加的税收刚刚够为了收税而增加的开支! 好在税收在逐渐增长,想来一个月之后应该会有较多盈余。 随着商税征收逐渐步入正轨,锦官府的一些商人受不了了,他们缴纳的每一笔税金,都是在利润上割肉。 在一次次的串联之后,在锦官府影响力比较大的二十个商贩齐聚钟家,想要钟青昌拿出个章程来,同时带头为锦官府商人争取权益。 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是,钟青昌这个时候竟然生病了!而且还病得比较重,直接就卧床不起了。 出面接待众人的是钟家宗子,钟青昌的嫡长子钟安润。 第二百二十九章 战斗已起押何方(二) “小子安润,见过各位丈人。” 一上来,钟安润团团一礼,恭敬非常。 丈人在这个时候可以用来称呼父执辈尊长,例如北宋名臣富弼就一直称呼范仲淹为“范六丈”。 而长辈对晚辈,则可以谦称“劣丈”,司马光的《涑水记闻》记载寇准问李嘉言士林对自己的评价:“外人谓劣丈云何?”李嘉言答曰:“外人皆云丈人旦夕人相。” 别人都说您迟早要当上宰相。 怎么听起来有种钦定的感觉? 不多扯,钟安润行礼之后,厅内众人纷纷口称贤侄回礼。 钟安润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站到主位之前,再次拱手道:“各位丈人来得不巧,我家大人卧病在床,不能远迎,还望见谅。” 一众人等面面相觑,厅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一个年龄稍微大一些的男子出声道:“钟家主有恙,我等本不当叨扰,然事关重大,还望贤侄通融则个,叫我等见一见钟家主讨个主意。” 立马一片附和之声:“是极!是极!讨个主意咱就走!” 讨个主意? 钟安润心中暗自冷笑,眼前这些人皆是锦官府中有名的商贾,怎么可能还要问过钟家才能有主意,无非是想让钟家当那个领头羊、出头鸟罢了! 心中明白这些人的想法,脸上适时露出一丝苦笑:“好叫诸位丈人知晓,不是小子非要阻拦,实在是家父重病不便见客,若过了病气给诸位,小子真是百死莫赎了!” 说着,又是团团一揖,执礼甚恭。 眼看实在见不到钟青昌,这群人也不再强求,互相对了对眼色,之前那个说话的男子再次开口:“我等也非是不晓事之人,既然钟家主不便见客,贤侄在此也是一样。” 不等钟安润推脱,人群中立刻响起赞同的话语。 “正是如此!” “钟家乃锦官府商贾魁首,钟家主不在,合该是贤侄为首!” “贤侄且说着便是,我等必听而从之!” 对此,钟安润唯有报以呵呵,车轱辘话来回说,就是不松口。 这样纠缠了近半个时辰,在钟安润的授意下,钟家仆下又不送茶水,直让众人口干舌燥。 眼见得在钟家讨不得好,他们也不好太过逼迫一个小辈,一众人等只得无奈告辞。 送走这些人,钟安润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庞,一口气灌下三盏温水,这才朝后院书房走去。 后院书房中,原本应该卧病在床的钟青昌站在桌前,悬腕提笔临摹字帖。 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向钟安润:“人都走了?” “都走了。”钟安润走到自己父亲身后,话语间有些不满,“一个个都想把咱们家推到前头,亏得大人你之前还带着他们一块赚钱!”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钟青昌倒没什么不满,一边运笔一边道:“感情说到最后都是生意,咱们做生意的,最忌讳的就是该谈生意的时候你跟人家谈感情。”【1】 钟安润点头表示知晓,静了一会儿,见钟青昌不再说话,他又忍不住问道:“大人,这商税的事情,咱们家该怎么办?” “你看过账目没?这几天损失多少?” “也不是很多,但积少成多......” “大哥啊,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咱们家做生意,要让大家都有赚头。现在呢,我们就是在同府衙做生意,你总不能让府衙赚不到吧?” “可是......” “唉!” 见儿子还拎不清,钟青昌长叹一声,放下毛笔,转身看向儿子:“如今丰乐跟着曹司仓做事,你以为锦官府那么多能人,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丰乐?使君看重丰乐,咱们钟家支持丰乐为使君做事,这就是一桩生意。” 听到这里,钟安润若有所悟:“那我们支持府衙收税?” “不是支持府衙收税。”钟青昌无奈地摇摇头,“税本就是要收的,咱们是要支持使君对付那些不服管制的奸商恶贾。” 钟安润只觉得豁然开朗,一切都是生意啊! 钟氏父子之间的对话,陈佑不得而知,但是他很快就知道府内豪商串联准备对府衙施压的事情了。 等他自城外兵营巡视归来,一份串联名单就已经摆到案头。 而且钟安裕还送上来一份府内各家生意分布的情报,无需多想,肯定是钟青昌授意的。 锦官府内生意种类众多,真正需要注意的也就两项:粮和盐。 其它东西都能忍一忍,唯有粮和盐不行,这两样商品的缺乏,会在短时间内引发动荡。 陈佑扪心自问,如果是自己的话,一定会在这两件事上做手脚。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既然知道对方会出什么招了,现在就需要盘点一下自己手里的牌,好做出应对准备。 于是,陈佑叫来仓曹参军事曹延之。 “曹司仓。” “使君。” “府内粮仓还有多少存粮?” “回禀使君,府内有粮之处,共有常平仓两座,正仓十一座,皆存粮七成,若无外粮,可供阖府官吏军民食用十余日。” 其实锦官府不止有这十三座粮仓,可惜之前运出去太多,现在也就只剩下这么些存粮了。 说十余日,那就是不到半个月,而且驻扎兵马每天都在消耗粮仓存粮,这么些粮食,有些少了。 想到这里,陈佑吩咐道:“从今天开始,各处粮仓购粮存入,争取达到在无外粮的情况下支持一月之用。” 听了这话,曹延之面露难色:“使君有所不知,府内钱银不多,然而各项开支甚多,若是购入一月可用之粮,怕是剩不了多少。而且如今听闻各地生乱,再加上此时正是青黄不接之时,怕是一时半会也买不到那么多的粮食。” 陈佑不由皱起眉头,好一会儿才道:“能买多少就买多少,总之尽量填满粮仓。” 他说得坚定,曹延之也只得苦着脸应下。 再问盐,由于盐不耐存储,比起粮食来情况更加不妙。 打发走曹延之,陈佑起身在书厅内来回踱步。 按照现在这种情况,如果只是被动招架,很可能会阴沟里翻船,必须得主动出击! 第二百三十章 战斗已起押何方(三) 很快,陈佑心中就有了定计。 说是计策,实际上就是简单的一句话: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不巧,陈佑身为一府之尊,正好有这个能力。 从往来信件和邸报上的种种消息来看,赵元昌对朝局的掌控力渐渐增强。如此一来,只要能得圣心眷顾,哪怕一时受挫,之后也能奋起。 这样一来,陈佑根本不必担心锦官府这些商人在这一年中搭上了多少朝臣。总归不过一年,总不至于让那些人在尘埃落定之后还要来对付他吧? 心中有了决定,便叫来刘河,吩咐其去做一些准备。 如今刘河也领了两百府兵,专司护卫府衙之事,比起陈佑刚来时那个亲兵队正,也算是连跳三级。 这边厢陈佑提前应对,那边厢一众商贾很快就知道了府衙意欲籴米的消息,立刻就有那等聪慧之人,想到这是府衙在防备自己这些人。 只可惜此时没有一个领头之人居中协调,这些人虽有心反抗,但第一次商议就在互相扯皮之中度过。 也就是现在众人皆无切肤之痛,自然生不起鱼死网破之心,心情放松之下,约定过段时间再次商讨对策。 时间依旧在流逝,出乎意料的,自米仓道出入蜀的詹胜元被一股叛军拦在集州。 不是锣对锣鼓对鼓的正面交锋,而是不间断的袭扰。 由于当地知州在当地官声不太好,连带着周兵也被当地庶民厌憎,遇到之后唯恐避之不及,更别说提供帮助了。 一时之间,詹胜元这一路兵马在集州举步维艰,行军速度一降千里,一天都不一定能走二十里。 西川兵马大多聚集在锦官府不曾动弹,东川兵马除了留一些防备之外,大多都在南面镇压夷人之乱,一时半会也调不回来。再没了汉中生力军的支援,利、剑、阆、巴一线就这么糜烂了。 利州州城被破,剑州州城被破,阆州州城被围,文州、龙州皆有叛军同剑州、利州叛军合流。零零散散加起来,利州叛军一时间竟有十数万人马! 即便裹挟的平民在其中是数量不小的一部分,这个数字也很大了。 好在梓州袁宏伟手中还有两个军,再加上重新恢复秩序的果州,总算是把叛军锁在利州制置使司境内。 锦官府内大军云集,这段时间倒没什么盗贼乱军该冒头,不过西川制置使司的其它州,不时传来兵变贼灾的消息。 原本陈佑是打定主意不予理睬的,可是架不住各州刺史知州接连不断的移文请援,最终不得不分出三个军,一军西去,两军南下,逐地清剿乱兵贼盗。 同时他也以西川行营都监的身份,令永平军的三个军北上剿匪,至于永平军听不听,听了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就不是陈佑所能管的了。 也就在此时,汴京终于发出敕令,以检校枢密副使、兴元节度使刘承泽为山南道都总管,以权知锦官府事陈佑为山南道副都总管,总领蜀地平叛事宜。 当然了,这道敕令估计三五天之后才能到刘承泽手上,传到陈佑面前则还要多等几天。 总而言之,现在的局势就是烈火烹油,大周整个南方地界都有些不稳。 而锦官府中,那些商贾这段时间除了互相商议,就是试图贿赂陈佑和六曹诸人。 然而有魏仁浦所把持的功曹看着,诸曹做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也就罢了,若真是对陈佑的规划有碍,立刻就是革职下狱的下场。 随着仓曹征税手段越发熟稔、征税程序越发正轨,一众商贾知道,如果再不反抗,这税可能会一直收下去了! 这一天,在再次求见陈佑无果之后,三个家资较丰的商贾坐到一家书房之中。 前段时间陈佑还多次接见这些人,试图打消他们不交税的想法,只可惜收效甚微。 如此一来,陈佑也不愿意再做无用功,索性就不见,让庞中和或诸曹司打发走。 说来也是可笑,蜀地新降,这些人都算是庶民之家,不逼到绝境,委实下不了决心同一府之尊闹翻,情急之下竟然找到彭晓老道头上。 老道不堪其扰,批了两次灾祸应验之后,这些人才不敢再去烦他。 三人对坐饮茶,其中一人很快就忍不住了:“两位到底作何想法?若是没个章程,某便随了陈江陵的税法罢!” “高老哥还请稍安。”一年纪稍小的男子拦住他,“从来只问专卖,哪有日常买卖还需交税的道理?我等自不当从此恶法!” 一开始开口的男子哼了一声:“这话说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了,现在众同道都指望着你我三人拿定主意,还是莫要再行蹉跎罢!” 对面那人呵呵一笑,转向到现在没开口的山羊胡男子:“敢问刘老哥,米粮现在如何?” 刘姓男子点点头:“虽然府衙县衙都在购入,不过我问了仓曹的小吏,入库的粮食其实不多,毕竟现在也不容易买到。而各家米粮殿也都谈妥了,只待我等发动。” 听闻此言,年轻男子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看向那高姓男子:“高老哥以为如何?” 高姓男子这才面色稍霁,点头道:“不意二位兄弟早有定计,却是我莽撞了。” 年轻男子笑容更甚:“全赖刘老哥打探的消息!不过,虽然府衙所行之事难成,我等到此时也不得不反抗了。” 刘姓男子也是笑道:“说起来这兵乱来得正是时候,都无需我等寻个正经借口。” 说到此处,三人皆是畅快笑出声来。 三月二十四,有米粮行至府衙报案称运粮船队被劫。 紧接着,这个消息在府内,主要是锦官城内传播开来。 当天中午,就有买粮的庶民发现米粮店里的粮食涨价了,一次性涨了两成! 短短一个时辰,缺粮的恐慌蔓延到整座城市中,甚至军营内也有了一些负面传闻。 当天下午,第一波购粮高潮掀起,所有米粮店前面都排起了长队,粮价在三个时辰升了五次,如今已经是原来的两倍价格! 第二百三十一章 乱起变生杀意浓(一) 而此时,陈佑在锦官行宫内。 此处原是蜀国中书三省所在,被陈佑借来用作临时办公之所。 凉亭之中,陈佑同党从柯对坐而奕,六曹诸司皆侍立一旁。 一局未尽,刘河一路小跑进入凉亭:“启禀使君,那些奸商的位置都已确认,保证他们逃不脱!” 党从柯一愣,抬头看了看刘河,又看向陈佑,心中猜测有何布置。 而旁边的六曹诸司,除了司功魏仁浦之外,其余五人神色皆变幻不已。 陈佑却丝毫不停顿,啪嗒一声落下一子之后,才道:“既然如此,曹司仓。” 听到陈佑呼唤自己的名字,曹延之一个激灵,当下弯腰拱手,朗声道:“属下在!” 敲了敲棋枰示意党从柯落子,陈佑头也不抬道:“依之前粮价放粮。” 曹延之听了,面露难色:“若有抢购,恐怕......” 他话未说完,陈佑便出声打断:“无妨,你且去便是。” 陈佑这么说了,曹延之也只得应下。 他尚未走远,陈佑便再次开口:“罗司法通告阖府,府内存粮尚多,但有传播谣言、哄抬粮价者,法不轻饶。” 不等罗彦赟应下,紧接着又道:“赵司兵,你从孙校尉出借调府兵充作衙役,协助法曹行事。” 罗赵二人应下离开。 “何司士。” 何璨也是执礼道:“请使君吩咐。” “你且去通知各家商户,不得任意涨价破坏秩序,某希望两刻钟之后城内秩序恢复。” 虽陈佑说出的话云淡风轻,但何璨能感觉到其中的杀意,当即恭谨应下。 其后,司录参军事赵振宇被委派巡视城外诸县,通告诸县令皆如府衙行事。 赵振宇刚走没多久,就有消息传来:犀浦县粮价疯涨! 在接下来的两刻钟内,城外诸县先后传来粮价疯涨、庶民抢粮的消息。 是的,米粮店将粮价抬高之后就开始限购,私人米粮店里的粮食可以说是有价无市。 粮价不断升高,但市场上可供应的粮食却逐渐减少,助涨了缺粮恐慌的蔓延。 等到官府开始放粮,立刻引发哄抢。 不过很快就有米粮店背后之人出手购官粮,由于这些人能够贿赂官府小吏,故而可以一次性购得大量粮食。 陈佑收到消息之后,只是冷笑一声,随即让各处粮仓将粮价提高一倍。 眼看两刻将近,何璨抿着嘴唇,神情严肃地走进凉亭:“使君,那些人等皆言‘各地生乱,又兼之锦官府税务繁重,愿意朝府中运粮之人少之又少,各家米粮行也无太多粮食’。” 说到底就两个字:免税! 陈佑听在耳中,轻笑道:“吾知矣。” 听得陈佑的笑声,饶是何璨四十来岁的人了,也感到面色发紧,羞愧不已:“却是属下未能完成使君所托。” 陈佑没有理会何璨,站起身来看向远处,朗声道:“党都指,通知各军开始动手。” 话音刚落,一个家兵快速跑到面前:“使君!驻扎温江宁武军哗变了!” 此话一出,原本风轻云淡的陈佑骤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家兵。 见其不似说谎,长出了口气,目光幽幽暗自思忖。 在场众人皆是面露忧虑之色,那党从柯更是禁不住喊出声来:“都监!” 陈佑不是那等优柔寡断之人,很快就有了决断,只是话语之间不复平静:“党都指,召集雄威军护卫行宫,决不可让贼人惊扰圣人和兴国公!” “是!”党从柯大声应下,快步离去。 “刘河,你持我手令调集府兵,按照预定计划抓人!” “是!”刘河眼中闪过厉色,接过陈佑手令之后,一路小跑着出了行宫。 片刻之后,数人持着陈佑的手令兵符自行宫奔向锦官府各军营地。 一刻钟之后,锦官城城门关闭,城内守军也都上城头警戒。 半个时辰之后,驻扎在锦官城外的安义军拔营朝温江方向行军。 而在这半个时辰中,刘河以谋叛的罪名,带队先后查抄了三户人家,基本上是每隔一刻钟多一些就查抄一家,十分有规律。 按照陈佑的命令,男女尽皆下狱,家财全部没收。 刘河每查抄一家,功曹、户曹就派人分别接受粮草浮财和人口田地。 只要有心,就能发现,这三户人家都是从事商贾事的,而且都在这次反对商税的名单之中。 抄家之后,一部分浮财分给抄家的府兵,其余财产全部充公,粮食之类的则归入府库。 之前从官仓购买的粮食重又回到官仓,只是来回倒腾了一手罢了。 商贾聚会之所,看着又有两个人匆忙离开,前次那刘姓男子扫视剩下几人,沉声道:“我已经收到消息,温江县反了。虽然现在陈江陵逼迫太甚,然则必不可久,你等作何想法?” 前次聚会的三人,高姓男子心悸之下已经归家。而那年轻男子家中却是第二个被抄的,得知消息之后匆忙离开,这一去就没了消息。 如今为首的三人也就只剩他一个了,一干同道也只剩眼前这些。 屋内几人互相望望,皆是心有戚戚。只是听了刘姓男子的话之后,心中又生出一丝期盼,这才能稳稳坐在此处。 沉默一阵,一个王姓男子开口道:“我等既早已有约,此时定然守约才是,想来那陈家小儿......” 话音未落,只听“嘭”地一声,一声大喝响彻屋内:“姓王的!你的事发了!” 一个昂藏军汉持刀走进屋内,看到屋内这么多人先是一愣,随即冷笑道:“原来还是个贼窝!都绑了!” “你敢!”眼看王姓男子瘫坐在椅子上,刘姓男子不由一怒,起身呵斥道,“我乃.......” 刚开了个头,那军汉一刀劈在桌上,木桌、陶瓷散落一地,刘姓男子惊悸之下不得不闭上嘴巴。 “哼哼,都带走!”那军汉吩咐一声,转出房价,突然咧嘴一笑:“这下老冯我是立功了!” 锦官城一处隐秘粮仓内,一个狼狈非常的年轻男子朝一袋袋粮食上扔出火把,看着渐起的火光,露出疯狂的笑容。 第二百三十二章 乱起变生杀意浓(二) 即便府衙迅速关闭城门封锁消息,就连平叛兵马都是调的本就在城外的安义军,可温江县宁武军哗变的消息还是在城内传播开来。 毫无疑问,这消息是那些商贾传播出去的,为得就是使城内更加混乱,向府衙施压。 若是在天下承平已久,关系网错综复杂,没有正当理由就不好直接下死手的情况下,陈佑还可能会妥协。 可惜蜀地纳入周国统治才一年,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让陈佑杀心更甚。 原本的计划是逮捕一些势力较大、反抗比较坚决的商贾,迫使剩下的人投诚。 毕竟破坏容易建设难,那些大商人都有自己的门路,办相同一件事花费的时间金钱都会比新人要少,真要把这些商贾一网打尽,会对锦官府的贸易造成不小的打击。 好心拦不住人作死,散播恐慌间接地帮助叛军,陈佑也顾不得短时间内锦官府商税总量减少的后果了,直接下令参与此事的商贾全部抄家下狱。 然而,这时候消息已经传开了,原本由于官仓大量放粮以及迅速辟谣而渐渐冷静下来的民众又慌乱起来。 尤其是听说宁武军之所以哗变是因为军粮不足后,重又引发新的一轮抢粮风波。 这年头都是先保障军队粮饷,现在连军粮都不够了,不正好说明真的缺粮吗? 这样一个简单的逻辑,就这么传播开来,造成了极大的恐慌。 这种恐慌,在马家粮仓被烧之后,达到了最大值,锦官城,终于乱起来了! 华阳马家是锦官府最大的粮商,虽说家资不如钟家,但在粮食一项上却将钟家远远抛在身后。 虽然粮食的售价同进价一比,利润率不低,可是架不住它的价格实在太低,要想赚钱,就得大量交易。 马家做为锦官府最大粮商,每天的粮食交易次数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在新的税收章程之下,不得不缴纳大量税金。 理所当然的,马家就成了反对新税政策的领头人,然后在今天的动乱之中被府衙抄家。 只是,由于马家年轻的家主没有及时抓住,导致马家最大的一个粮仓被烧毁。 现在城内已经乱了,抢粮、抢钱、杀人,各种恶行层出不穷。 扣除守城的两个军,和守卫行宫的一个军,城内现在能动用的就只有府兵的两个军。 于是,在陈佑的命令下,府兵暂停搜捕商贾,守卫各处粮仓。 同时调城外两军入城,壮勇军协助雄威军护卫行宫,安锦军负责肃清行宫周围诸坊乱民。 华阳县和成都县的衙役继续负责放粮,只不过放粮的地方放在已经被安锦军肃清的区域,而且这一次放粮优先提供从着火的马家粮仓抢出来的粮食。 这些粮食都浇了水,虽不是免费供应,但一钱一斤的价格还是让民众疯抢。 即便泡了水的无法保存太久,口感也不太好,但它也还是粮食啊!还这么便宜!能吃就好,谁还在意口感!至于说不能保存,买少一点,一两天内吃完就是了。 锦官府乱起来的时候,远在雅州的永平军节度使李起也收到了陈佑的命令。 不同于范重阳、袁宏伟等临阵投降的节度使,李起是主动献地投降的。 再加上永平节度辖下的雅州、黎州多羁縻之地,所以他也就没有移镇它处。朝廷也没有过多插手永平军和雅黎二州,永平节度的独立性比孟蜀之时更大。 独立性大了,就意味着永平军的损耗,朝廷不会管。这样一来,身为永平军节度使的李起本能的就有保存实力的倾向。 只是其中利弊不好权衡,考虑一阵,李起还是叫来两个儿子一同参详。 很快,长子李克榕、次子李克松先后来到李起面前。 李起的这两个儿子,一个是永平军节度副使,另一个是雅州别驾,一军一民,互相扶持。 这只是李起的想法,实际上兄弟二人私底下一直在较劲,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说坏,至少说不上好。 节度使的位子只有一个,谁都不会大方到让给自己的兄弟。 一纸文书在兄弟二人手中传看,当文书重新回到李起桌上,李起开口了:“说说你们的看法吧。” “大人,儿子认为当从都监之令!”李克榕抢先开口,“我看这次的叛乱不过癣疥之疾,赵周对蜀地控制只会越来越严,此时正可表示忠心!” 不等李起臧否,李克松立刻道:“大哥此言差矣!” 说着看向李起:“大人,儿子不似大哥,看不透如今局势,只是现下各地皆有乱生,我永平军便当镇之以静,以免军内生乱。” “二哥却是想差了。”李克榕自然要反驳,“正是因为各地生乱,才能显出大人治军有方,平乱有功!” “既如此,雅州、黎州羁縻复叛,大人须得先平定二州才是!” 李克松也不甘示弱,斜了一眼李克榕,接着道:“若是劳师远征,不说军将损耗,粮草军饷谁来出?军内两州本就不富裕,养着三个军,就算没有战事都很吃力,何况北征?” “我等为都监解难,都监必不会亏待我等,而使诸军寒心!”李克榕仍不放弃自己的想法。 李起听着两个儿子的争论,心里已经有了想法了,正要开口,只听次子李克松突然道:“既然大哥坚持,不若大哥带一军北上便是!一来可以表示我等忠于朝廷,二来也能减轻粮草压力。” 听了这话,李起目光闪动,盯着李克松的脸,仔细观察他的神色,试图看出他的想法。 只是这时候李克松死死盯着李克榕,木着一张脸等待李克榕的回答。 而没想到自己弟弟会说出这话的李克榕愣了一阵,反应过来之后,饱含深意地看了一眼李克松,直接转向父亲李起:“大人!既然二哥提出这个两全的方法,儿子愿意领兵北上!” 李克松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虽然很快压制下去,但还是被李起捕捉到了。 对两个儿子的心思洞若观火的李起没有直接应允长子的请求,皱眉考虑一阵,挥手让两人先下去,没有当场做出决定。 第二百三十三章 乱起变生杀意浓(三) “城内官仓剩下的粮食只够诸军食用二十余天,查抄的粮仓存粮已经所剩无几。” 行宫内,曹延之小心翼翼地向陈佑汇报存粮情况。 经过一天不间断的放粮,再加上府衙县衙辛苦的辟谣,城内居民抢粮的行为终于停息。 放粮也是有代价的,从各大粮商查抄出来的粮食几乎消耗殆尽,锦官府自己的存粮也从原来的够全府食用变成了仅够军队食用。 陈佑下令官仓放粮提高一倍售价,原本是为了坑一把抢粮的大粮商。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后来直接把所有疯狂提价限购的粮商都抄家了,这钱粮从左手倒腾到右手实在没意思,就又重新恢复到原先的价格。粮价恢复正常,也能稳定民心。 至于说曹延之为什么要小心翼翼? 还不是昨天抄家的时候发现了一些官商勾结的线索! 现在锦官城内大部分官吏都是心中忐忑不安,害怕府兵突然闯进门将自己逮捕下狱。 坐在主位的陈佑能感觉到曹延之的不安,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 证据都在陈佑手里,不过都不是什么大罪,只能算是小过。所以陈佑不准备当众焚毁许诺既往不咎啥的,就留着,以后要是有人不听话了,再拿出来一并算账。 听完曹延之的介绍,陈佑直接吩咐道:“虽然现在事情平息,但日常买卖不能停,仓曹多了解了解情况,扶持几个合适的商家接手空出来的生意。” 听到这话,曹延之心中忐忑暂去,面露惊喜之色,这可是一个肥差啊! 扶持谁不扶持谁,都是仓曹一言而决,这收的孝敬可不会少! 忙不迭应下,恭恭敬敬退出书厅。 曹延之刚离开,刘河就走了进来:“使君,刚刚传来消息,灵池、新都已经平稳下来。犀浦县已乱,双流县令据说在乱民冲击中重伤而死,目前是忠顺军都指挥使曾怀安接管县城。安义军阮都指今日卯初开始攻温江城,目前还没新消息。其余各县尚在打探中。” 利州出事之后,全勇亲自赶往利州,主要精力都放在叛军身上,陈佑的消息来源一下少了很多。 还好早就嘱咐刘河负责打探消息,如今总算不至于耳目闭塞。 陈佑暗自考虑一阵,开口道:“查一下犀浦县令这两日的所作所为,同时再查一查忠顺军和双流县衙有没有什么矛盾。” 若是犀浦县令是按照陈佑的吩咐来办事,办砸了也怪不到他头上。但如果没有听陈佑的吩咐,陈佑就得上奏撤换县令了。 而双流县,陈佑十分怀疑曾怀安是不是趁乱杀人。 “是!”刘河干脆地答应一声,离开书厅。 陈佑这一天就没闲着,刘河走后没多久,钟青昌、何有良先后求见。 钟家原本是打算趁着局势胶着时低价放出自家粮食的,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动手,陈佑就掀桌子了。 何家也是相同的打算,毕竟锦官府第一大地主,家中存粮不少。正是因为有了何家的帮助,新都才能迅速稳定下来。 何有良来锦官城,也是打着同钟家一样的算盘,只是在陈佑的一系列动作下,原先的雪中送炭变成了示好巴结。 受到何有良的启发,陈佑重新叫来曹延之,吩咐其从锦官府境内以及周边大地主家购买粮食。 中午正在吃饭,好消息传来:忠顺军攻入温江县城,哗变的宁武军被击溃。 同时又有两个坏消息:宁武军都指挥使被哗变叛军所杀,温江县令死守县衙的时候身受重伤。 无奈之下,只得命阮立诚暂时接管温江县,同时清剿县内残兵。 下午,刘正岚又派人来求援。 由于兵力不足,刘正岚不得不放弃绵州,退守绵州边境的白马关。然而今天白马关遇袭,里应外合之下,守关的七千余人最终只有不到千人跟随刘正岚退守鹿头关。 汉州州兵已经全部都刘正岚调到鹿头关了,但他还是心理没底,故来信请陈佑派出两军支援。 看完信之后,陈佑心里有句话,但是他不能说。 一番权衡之后,下令驻扎新都的那个军迅速赶往鹿头关,听从刘正岚节制。 至于更多的,抱歉,没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先使锦官府安稳下来。 等到下午,锦官府各县消息全都传到了府衙。 扣除温江、双流和府城两县,其余七个县当中,按照陈佑吩咐行事的总共有四个县,其中三个稳定下来,有一个由于县令脾气比较软,控制不住局面导致县城乱成一团。 而另外三个县,新都县由于有何家的帮忙,没给县令发挥的机会。其余两县县令同地主豪商勾结,囤积居奇、高价卖粮、恐吓庶民,最终引发民乱。 县令的话,陈佑一时半会动不了,但那些个地主豪商,陈佑就丝毫不客气了,直接令魏仁浦持着兵符文书调兵捉拿。 逮捕地主豪商是爽快了,但三个县的烂摊子还得收拾。 县令是指望不上了,只得将府衙诸官派遣出去。司录参军事、户曹参军事和兵曹参军事,三个人各负责一个县。 任务都安排下去了,现在陈佑能做的就是等待各人完成各人的任务。 于是,他终于有时间来处置那些地主豪商。 由于抓的人太多,府衙牢房不足,只得将各家几个重要人物关在府衙,其余人等皆分到各县监牢。 在行宫里办公四天之后,陈佑重新回到府衙中,此时他坐在书厅内一边翻阅这几天逮捕的人员名单一边等待法曹参军事罗彦赟。 这一次抓了这么多人,男女老少都有,不可能全部杀掉。 除了下不了狠心之外,还因为担心杀戮太重有伤天和。 毕竟穿越这种事情本来就很不科学了,不排除还有其它不科学的事情存在的可能性。 所以如非必要,还是多积积德比较好。 罗彦赟很快就走进书厅,待其坐下,陈佑直接开口问道:“罗司法,你以为那一干人等该如何处置?” 罗彦赟当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回禀使君,属下以为当斩不饶!” 第二百三十四章 踏踏实实解烦忧(一) “哦?” 陈佑看着罗彦赟,直看得他心中发毛才摇头道:“不妥。” 说着,点了点桌上的名单:“这几天各县有三十多户被抄家,近千人被下狱,如此多人一并处决,有伤天和啊!” 罗彦赟脸皮一跳,一脸诚恳道:“《左传》有云: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除恶务尽啊使君!” “天道好生恶杀,吾代天牧守,当恤刑慎杀。”陈佑考虑一阵,还是摇头道,“狱内诸人,皆依法审讯,若有罪,首恶者加一等。” 在陈佑看来,一年前就抄过一次家,该流放的流放,该关押的关押。如今这批人都是这一年中发展起来的,应该不会有太多人触犯死刑, 所谓首恶者,无非就是各家家主族长之类的当家人,罪加一等应该至少能判一个监禁。如此也就达到了自己少杀慎杀的目的。 罗彦赟听了,却是眼前一亮,当即恭声应下。 陈佑虽有些奇怪罗彦赟前后表现不同,但也没放在心上。 反正死刑、徒刑都得上报到府衙这里来,而且律法规定死刑得上奏皇帝三次勾决,陈佑是准备严格遵守法律。 只要把好这一关,也不怕罗彦赟乱来。 “不是兄弟我故意为难大哥,实在是城内粮草不多,匀出这么些来已经是顶了天的了!” 雅州府衙之中,李克松面对着长兄李克榕,苦着脸摊手叫屈。 李克榕嗤笑一声:“二哥你也别跟我说这些,城里那么多粮仓难道是摆设?我带着这六七千人北上,你就给我三天的粮食,这是逼着他们哗变!” 是的,在权衡利弊之后,李起最终决定让长子李克榕领一军兵马北上平乱。 这筹措粮草的任务就落到了身为雅州别驾的李克松身上,不出意外的,李克松在粮草上刁难长兄。 “大哥你是不知,城里这些粮食看起来多,其实不禁用!你带走了一个军,这还有两个军一万多人要养活呢,两州官吏也要发钱粮,真算起来,这也是紧巴巴的!” 李克松说得是理直气壮,心里丝毫不虚:“而且大哥受都监之令北上平乱,也可自沿途州县征用粮饷,想来到时候也不会缺粮。” 说着,不理会李克榕越来越差的脸色,一脸诚恳道:“这样,我拼着被大人责罚,再给大哥拨出三天的粮饷,更多就真的拿不出来了!” 李克榕气极反笑:“果然是我的好兄弟!我自去寻大人分说!” 说罢,甩袖便走。 望着他的背影,李克松皱着眉思忖一阵,吩咐一旁书吏道:“把日常用粮的账簿取来。” 兄弟二人在李起面前争了一番,最终的结果就是李克榕拿到十天的粮食,无奈地领兵出发。 自雅州州治严道县到锦官城,直线距离约二百五十里,正常行军速度大约五天能到。 由于邛州、雅州、黎州同眉州、嘉州、陵州之间隔了一条山脉,所以陈佑令自锦官府出发的一军清剿眉嘉陵三州,而邛雅黎三州则交给永平军。 这样一来,李克榕负责的其实就只是邛州和蜀州的晋原、唐安两县,虽然加一起只有九个县,这来来回回,一个月估计都不够。 在雅州、黎州也就算了,到邛州和蜀州他可不敢随意纵兵劫掠,是以对李克榕只给几天的粮食十分不满。 只可惜不满归不满,他想要向陈佑、向朝廷表达忠心,总得付出一些代价。 两千余人出城,李克榕勒马回首望向严道城头,他的父亲李起正站在城头。 李起最终选择的是守住永平军基业,不出意外的话,日后应该是李克松继承永平节度使。 而李克榕,则是作为放到另一个篮子里的鸡蛋,这一去,就不止什么时候才能父子相见了。 长叹一声,李克榕调转马头,赶到队列前方。 他这一路要经过鸡栋关、名山城、抚人戍、百丈城,最终进入邛州境内。 跟随他自严道城出发的只有千余步兵和数百民夫,剩下的四五千人会在那四处地点先后加入队伍。 时间一刻不停地向前,兴元府的刘承泽终于收到了汴京的敕命。随着敕命一同抵达的还有山南道都总管和副都总管的印信,以及能调动利州、东川、夔州三个置制使司兵马的兵符——调动西川置制使司的兵符在陈佑手中。 毕竟之前遭了两茬子兵灾,除了惯常的山匪水贼外,兴元府这段时间十分平静。 刘承泽圄于守土之官不可轻离治下的规定,每天听着阳平关和集州传过来的战报,心里急地直痒痒。 现在收到了任命,接过都总管的印信之后,立刻下令集、壁等州死守城池关隘,将乱军锁死在当前的地域之内。同时遣人通过小道将命令传到其余各处,并将副都总管的印信送到陈佑处。 山林之间可供行军之处是比较少,但供人行进的路就多了,无需担心往来道路被截断,信该怎么送的问题。 信使前脚刚离开,刘承泽后脚就召集汉中两州一府的兵马,准备兵出三泉、突入利州。至于说汉中防卫,则交由各州府自己负责。 他的谋划很简单,就跟后来明军围剿李自成的套路一样,稳扎稳打,逐步压缩叛军活动范围,最终一举功成。 只要朝堂不催促,不微操,最后失败的可能性很小。只不过代价是时间拖得比较久,钱粮耗费较多,且会造成利州糜烂的后果。 不过,很显然刘承泽不在意这些,他的任务是平乱,只要清剿完叛军乱匪就好,至于地方上要付出多大的牺牲,这都是细枝末节了。 目光转回锦官府内,经过三天的努力,罗彦赟终于将监牢内关押诸人的罪行一一审判清楚,只等陈佑签押便可定罪。 只是,翻看着法曹交上来的卷宗,陈佑嘴角直抽抽。 他实在是没想到,这次判了绞刑的共有七十多人!判了流刑的有近三百人! 偏偏他随机抽了几份卷宗检查,判罚都依法合规,挑不出错。 第二百三十五章 踏踏实实解烦忧(二) 眼见没什么错处,陈佑也不去管罗彦赟在这其中有没有做小动作,让其将死刑名单及罪状整理好送到汴京等待覆奏。 之前为了方便赵振宇等人接管那三个县,陈佑将三个县的令、丞、簿、尉都“请”到锦官城来了。这几天既没有接见这些人,也不准他们离开府城。 之前陈佑在愤怒之中恼怒的是县令不作为乱作为,等他冷静下来,又在考虑会不会是丞、簿、尉等人阳奉阴违、不予配合。 故而这几天赵振宇三人出了收拾三县的烂摊子,还要调查县中官吏在那段时间的表现。 结果已经摆在陈佑桌上,现在是时候见一见这些个人了。 除了三县官员,还需要见一见几家新挑选出来扶植的当家人。 这几家基本上都是仓曹挑选出来的,只有一家是陈佑亲自决定的——新繁陈氏,没其它原因,就是一个姓,看着亲切。 不过陈佑也不是乱来,新繁陈氏在当地风评不算太差——当然了,肯定是比不上华阳范氏——勉强算来,在地主这个职业中也属于好地主的那个范畴。 而且陈家在锦官府孟蜀灭亡后的锦官府内,家资和影响力属于二流,如果在商业方面多加扶持,或许能同钟家分庭抗礼。 一个背着包袱、衣衫褴褛的年轻男子走进罗江县城,此人正是没被抓到的马家家主马建成! 如此轻松地进了城门,又看到城内一片萧条的景象,马建成脸上露出一丝鄙夷,乱军果然是乱军,成不了气候! 一想到自己要帮助这些人,马建成就忍不住皱眉叹气。 只是,想要报仇,目前来看也只能依靠这些乱军了。 心中有了定计,他没有立刻去寻本地主事之人,而是钻进小巷,朝马家设在罗江的铺子走去。 过不多时,马建成就看到了大门紧闭的马氏米粮店,顿时心中一沉。 停下脚步四下看看,见周围没人,咬咬牙走上前拍响门板:“麦七叔可在?” 连喊了三四声,屋内突然传出一个警惕的声音:“这里没有叫麦七的!”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马建成松了口气,连忙道:“麦七叔,我是大郎!” “是主人翁!”那个声音惊呼一声,随即响起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门闩磕碰的声音传来,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啊呀!”一个五十多的老翁乍眼看到马建成,被吓得喊出声来,随即连忙让开门口:“主人翁快进屋清洗清洗!” 马建成也不耽搁,迅速闪身进门。 麦七将门重新闩好,吩咐伙计准备热水衣裳,又将家眷赶到屋内,这才站到马建成身前,一脸关切地问道:“主人翁这是怎地了?” 谈到这个话题,马建成面色阴郁起来,虽自小同麦七亲近,此时也不想多说,摆手道:“此事你无须多问,我且问你,这罗江城内是怎么个情形?” 见主家不想说,麦七也不再问,收敛心思仔细回答。 一个多月前,汉州校尉全师雄袭杀上官起兵谋反,就是从罗江县过的。当时罗江县令指挥衙役守城,最终战殁街头。 全师雄纵兵劫掠一番之后就朝绵州州治巴西赶去,这罗江县陷入混乱之中,马家米粮店里的粮食也被抢了七七八八,好歹没有伤亡。 之后是西川行营副都监刘正岚领兵过此,很快又从这里退守白马关,这里就被一个姓周的将军占了。 只不过那个周将军似乎也是个治军不严的人,这段时间罗江县被祸害的不轻。 麦七也曾把唯一一个从锦官府带来的伙计派出去向锦官府送信,不过马建成并没有见到那个伙计,想来也是凶多吉少。 情况了解的差不多,马建成也请洗一新,换上了一件有些发白的对襟短打。 这里毕竟是个米粮店,没有那等长衫,马建成只能暂时穿这种衣服。 麦七一脸歉意地连声道:“委屈主人翁先将就将就,小底这就叫厮儿去买新衣。” 马建成嗯了一声,也没多在意,端起备好的饭碗慢慢吃起来。 他虽从小读书,但家里做粮食生意,他也经常随着商队走南闯北,能吃苦。 若不是忽悠别人,哦,游说别人,需要一个好的形象,穿这等旧短打也不是不能接受。 半个时辰之后,穿着崭新青衫,头发简单的用木簪簪起,年近而立之年的马建成重又成为一个翩翩公子。 在一个精壮小厮的护送下,马建成来到一座大宅前。 这是那个周将军的居所,原本是县里一个大户的家宅,只不过为了给周将军腾出地方,一家人都搬到幽冥地府中去了。 不同于城门的门禁松弛,这周将军在宅院外倒是布置了不少军兵看护自家。 只是看这些人惫懒的样子,再想到无人把守的城门,估计等敌兵到了面前,那个周将军才能发现。 再次长叹一声,马建成在门口军士奇怪的目光中上前道:“烦请通报一声,华阳马建成,求见周将军!” 门口几个对视一番,其中一个出言道:“兀那措大,咱们将军正在寻乐子,你回去罢!” 旁边一人立刻附和道:“就是就是,要是惊扰了将军,唯你是问!” 这人学着半文半白的腔调,引发一阵哄笑。 马建成沉下脸色,深吸一口气,平息心中的怒火,再次道:“速去通禀!耽误了军机你们承担不起!” 这话终于有了些效果,一干军士面面相觑,最终一开始开口的那个军士哼哼道:“要是你这措大耍弄我等,定叫你来得去不得!” 说罢,将刀刃交给旁人,自跑入门内。 马建成这才在原地袖手而立,微垂着目光仔细打磨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在锦官城内放火烧粮,之后又翻山越岭跑到绵州来,所为的就是报复府衙、报复陈佑! 他现在是家破人亡,在他看来,罪魁祸首就是陈佑,若是陈佑老老实实不征商税,他们这些商人也不会反抗。 就算反抗了,府衙就不能退一步吗?非要如此激烈作甚? 尤其是在外面还有战事的情况下,还要对付自家百姓,如此残民之官,要之有何用! 想着想着,马建成面容渐渐扭曲。 第二百三十六章 内乱未平外乱起(一) “喂!那个秀才,我们将军让你过去!” 这一声呼喊毫不客气,马建成睨了那军士一眼,让小厮等在此处,自己面色阴郁地跟在他身后去见周将军。 从大门到客厅这一路上都没看到什么人,进了客厅之后才看到几个军汉。 此时主位上还空着,马建成将厅内情形纳入眼底,自顾自坐到一张椅子上。 过了好一会儿,客厅侧门才传来脚步声。 马建成连忙起身,一转头就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肥硕大汉走了进来。 光从体型上来看,这汉子得有两个马建成这么重,偏生看上去特别顺眼,好似他本就该长成这般模样。 “华阳马建成,见过将军!” 只听一阵咯吱声,周将军坐到主位上,随即看向马建成:“你这秀才说有什么军机?你倒是说说看,要是欺哄爷爷,嘿嘿!” 最后那一声冷笑让马建成一下子冷静下来,将仇恨全部抛开,脑筋迅速转动思忖该如何说。 好在他早有准备,只是稍一沉吟,便开口道:“好叫周将军知晓,如今锦官府正是缺粮之时,听闻利州兴起义军,某特来将此事告知将军。” 面对周将军这种性子的人,他不敢用那种一吓二哄的方式,故而一开始便照实说,然后再慢慢分析利弊。 果然,听了马建成的话,周将军嗤笑一声:“锦官府缺粮,干爷爷何事?” 马建成轻轻一笑:“若是将军只欲委身罗江小县,此事自然与将军无关。但若是将军想要封疆裂土,这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十分认真地看着周将军:“不知将军志在何处?” 周将军无意义地呵呵两声,目光闪烁没有回应。 看到他这副模样,马建成心中大定,脸上的笑容更加自信:“将军恐怕不知,从绵州到汉州,除了白马鹿头一线外,还有可以通过西北的石碑谷。” ...... 一个多时辰之后,周将军将马建成礼送出门。 经过门口军汉时,马建成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嘴自己之前被刁难之事,那两个军汉立刻被押入牢中。 梓州涪城县,就是当初陈佑宴席杀人的那个地方,全师雄查看了一番城外水寨,回到城头。 全师雄现在自称兴蜀大将军,抵达绵州之后喊出“杀光恶官,蜀人治蜀”的口号。有之前各地的一些州县官吏做对比,这个口号倒引来了不少民众的支持,一时间尽得绵州之地。 半个月前刘正岚引兵来攻,原以为全师雄外军来此立足不稳,怎料到一个蜀人身份让他得了好处。 先是逼得刘正岚军后撤白马关,紧接着突袭白马关,歼敌过半。 若不是刘正岚小心谨慎,在鹿头关也留了一部人马,很可能他就得交待在白马鹿头之地,而锦官府也将直面叛军兵锋。 这白马鹿头,乃是东川西川险要关隘,称得上是兵家必争之地。 清代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中记载:盖自关以西,道皆坦平,故西川恒恃此为巨防也。 原先是只有一个鹿头关的,也就是鹿头山上的绵竹关,是剑南五关的最后一关。后来改为鹿头关。唐亡后鹿头关向西移到绵水边上,原先的鹿头关改为白马关。 可以说,只要攻破了鹿头关,锦官府北再也无险可守,最多在城边上依托弥牟集抵抗一二。 不过全师雄手下的汉州兵原本归属西川行营,所以他也知道西川的机动兵马都在锦官府内,因此打下白马关之后,他留了一部兵马同鹿头关对峙,而他自己,则领兵攻梓州。 可巧,驻守梓州的武德军节度使袁宏伟遭遇刺杀之后,将境内兵马收拢到州治郪县。 虽然比不得永平军那样大的独立性,但袁宏伟手中也是有自己的嫡系兵马的。不管是贪生怕死,还是为了保住嫡系,他都打定主意守好郪县不让叛军过去就行。 至于主动出击,想都不要想。 也因此,全师雄毫无阻碍地拿下了涪城。 梓州兵马未损,郪县雄踞涪江和内江交汇之处,东去之路被拦得严严实实。 别看全师雄现在手底下有六七万人,真正能打仗的也就七八千,其余的也就壮壮声势,打一打顺风仗。 而且,眼看着叛军占据数州之地,内部就开始扯皮了。 全师雄占据绵州自称兴蜀大将军,但绵州内不服他的也有不少,比如罗江县的那个周将军,不愿意在白马关直面周军,也不想留在巴西听全师雄的指挥,便自顾自跑到罗江县。 杨光远自领剑州刺史,进了普安县之后,很快又被排挤出来。他自持首义之功,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悍然驱兵攻城。 可惜没成功,不得已之下只得南下武连,控制梓潼、临津等县,谋求攻阆州。 利州还好,王世安自领利州刺史,控制利州南部诸县;而吴柳树自称威武大将军,在阳平关同周军对峙。 作为交换,王安世负责吴柳树的粮草后勤和兵员补给,这两人的合作可以说是最真心诚意的了。 没办法,威胁就在眼前,不合作就是死。 不过合作的前提是双方实力相差不远,吴柳树在利州这一片累有任侠之名,起兵之后诸州贼盗皆来投奔,这才让王安世没办法吞并他。 这是各州状况,总之,现在是剑州的杨光远最安稳,虽然他这个剑州刺史名不副实,但周边没有威胁。 北边有利州,南边有剑州,西边也反了,东边山林隔开,最安全的一个地方。 然后,反周兴蜀的首义功臣杨光远就开始考虑全局了,首先要确定的就是谁当领头人。 毫无疑问,杨光远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毕竟首义嘛! 全师雄也有领头的想法,只是他原先想的是再拿下一州,以势压人。 只是现在汉州不敢打,梓州不好打,偏偏杨光远还派了几个人过来指手画脚,甚是烦人。 毕竟都是义军,又不能把他们怎样,即便不把杨光远放在眼里,也必须忍着。是以这几日常常出来巡视,只为躲开那几个苍蝇。 全师雄想到烦恼之处,不免长叹一声。 正要下了城头,突然有一亲兵跑上来,附在其耳边道:“罗江县的周将军往北边去了。” “北边?”全师雄皱起眉头,“他去西昌作甚?” 思忖一阵,转头吩咐道:“立刻派人去把他叫住,西昌那边划给了钱老六,自家人别打起来。” 说到自家人的时候,全师雄顿了一下,显然他也不觉得绵州这些兵马真的算是自家人,只不过嘴上还得这么说。 那亲兵立刻应下,转身跑下城头。 第二百三十七章 内乱未平外乱起(二) 只是全师雄的好运道似乎就这么结束了,先是手下军兵擅离治下,紧接着魏城爆发民乱。 之前已经说了,全师雄手下数万人,真正的嫡系是拉到的汉州州兵以及以前的旧部,总共不过数千人。 本部兵马除了带到涪城攻梓州,就是留在巴西县守城,绵州其余诸县都是分出去的草头将军,自己拉的一干人马。 这年头,正规军的军纪都没办法保证,更别说杂牌军了,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筛可不是说说的。 于是,“苦周久矣”的蜀地父老们在喜迎王师之后,发现“王师”的吃相比起周官更加不堪,活脱脱的刚出狼穴又入虎口。 其它地方也就算了,有点反抗很快就被扑灭。 然而魏城却有一个县尉先是虚与委蛇,等民怨起来之后煽动乱民冲击军营,带着几个心腹趁机斩杀占据魏城的草头将军。 如果魏城是在绵州汉州边境,或许这个县尉会一战成名,成为平乱功臣。 可惜魏城靠近剑州,正愁地盘不够大的杨光远得知魏城生乱的消息之后,立刻领兵攻魏城。 手头没有可战之兵,这校尉不得不领着数十下属弃城遁走。 当全师雄得到消息的时候,魏城已经被杨光远占了。 这边内部正乱着呢,那边刘承泽领兵出阳平关,于三泉大破吴柳树军,一干盗贼散入山林,刘承泽兵锋直指绵谷县! 而另一边,持续不断的袭击固然让詹胜元部行军速度迟滞,但在没有数百米外伤人的火器、也不能纵马驰骋的情况下,叛军的牺牲十分巨大。 终于在詹胜元攻克难江之后,集州境内再也没有成规模的反抗。 从难江,有一道近两百里的谷地直通利州的嘉川、绵谷,就仿佛一把刀子直抵腹心。 在吴柳树兵败的情况下,王世安不可能挡住东、北两个方向的敌军,要么困守绵谷城,要么放弃利州,退往葭萌、剑门。 大好局面,一朝而崩。 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降而复叛,再次投降就算不死,估计也是监禁一生的待遇。 全师雄的想法是让王世安退到葭萌关,杨光远带人进驻剑门关,两关互为犄角挡住周军,甚至可以寻找机会破其一路。而他自己则在绵州防备汉州和梓州方向的周军。 只可惜,没人听他的,他也只得抛弃合作的想法。 就在全师雄心忧该如何行事的时候,马建成领着周将军那三千余人开始穿越石碑谷。 穿过石碑谷,沿着紫岩山脚南下,就能越过绵竹县城,之后一路平坦,过什邡、濛阳、新都三县,到达锦官城下。 马建成自然知道这三千余人不太可能攻下锦官城,但他不在乎成败,之所以辛辛苦苦来帮助周将军,完全是为了报复陈佑。 在他的计划中,经过什邡抵达濛阳之后,先破濛阳县城,驱濛阳之民攻新都,再驱新都之民攻锦官。 濛阳到锦官不过五十里路,如果速度快一点,完全能在锦官府尚未反应过来之前驱民至锦官城下。 腹地两县被攻破,军民损失惨重,敌兵至锦官城下,有了这三条,想来陈佑一定不会好受。 至于这个周将军会是什么个结局,不在马建成的考虑之内,等最后战斗开始,他便会遁走。 自从除了城内那些商贾之后,陈佑轻松许多。 虽然因为商业萧条导致税收减少,但之前抄家得了不少钱银,一干用度十分充裕,唯一可虑的便是粮草。 庶民用粮无须烦忧,之前有余钱的都买了不少粮食,买不起的自有其手段能活下去,只是军粮还需要他来筹措。 好在夏收将至,新扶持的商贾也渐渐走上正轨,谨慎一些的话,可以在存粮用完之前购入新的粮食。 除此之外,这段时间也有不少好消息。 首先是府内所有行商坐贾都老老实实的交税,算是开了个好头。 其次是锦官府书院终于开张了! 由于书院开在城内,也就没有大动土木,而是依托数个宅院花园改建而来。 书院落成当日,陈佑带着府衙县衙一干官员出席仪式。 正门牌坊上是阴刻的书院名字——泽润书院。 这四个字乃是陈佑亲自书写而成,按照他的说法,是希望书院学子“达则为圣人,泽被天下;穷则为君子,温润如玉”。 泽润书院暂且分为经、书、算、律四院,每院设院长、教授、助教。分别以黄贤、徐师进、韩寅韬、贾义为四院长。 四院之上有执事长负责考核课业、执行院纪,有司业处理庶务、考评教员。分别以李华宇为执事长,张采石和胡德佑为司业。 书院之主为山长,陈佑亲任山长,但是他不可能分出太多精力在书院上,所以任命魏仁浦为祭酒,总领书院事宜,司业为祭酒之副。 凡改造人,当从思想上来改造,而泽润书院就是陈佑用来改造人思想的武器。 他现在也没多余的想法,就三个目标:一是可以让能工巧匠地位和收入提高,推动技术机器的发明创造和改进;二是借助目前乱世的便利,重现百家争鸣的局面,并且这个百家不局限于哲学社科,还能延伸到自然科学上去;三是培养自己的党羽。 三个目标,两公一私。 说起来可能有些讽刺,私心最重的那个目标最容易实现,其余两个目标比较困难。 不过没关系,陈佑现在才二十多,只要能一直在朝堂上立足,这三个目标都有实现的可能。 他已经做好未来几十年都为了这些目标而奋斗的准备了,毕竟利用书院培养党羽,再快也需要十年才能见成效,其余两个目标更不必说。 以后他的官做到哪,泽润书院就开到哪,而且他也会招揽人才,争取开设诸如医、工、武、农等院。 总之目标远大,同志必须努力! 锦官府这个书院现在是挂在府衙名下,等他调任之后,这个书院就会划归陈佑私人所有。 咳!不要误会,这可不是侵吞国有资产,这是发挥优质社会资源的教育作用,提供更有性价比的教育资源。 你们呐!要理解陈佑的拳拳为民之心! 第二百三十八章 内乱未平外乱起(三) 书院正式开张之后,书院中人只有陈佑作了一番演讲,第一堂课却是方外之人老道彭晓对城内官吏豪富讲解内丹之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一来早早传出彭道人要到新书院讲解道经的消息,二来书院还没有正式招生,便是想开课也没有学生听讲。 而修道长生之说却是人人都感兴趣,正适合用来吸引人目光。 泽润书院目前延请的教授都不是那等名声显著之人,家资颇丰之人是不太可能选择泽润书院的,就算有例外,也是为了同陈佑或魏仁浦拉关系。 但有了彭道人这个噱头,却能吸引到富户子弟,可以带来丰厚的束脩。书院资本雄厚,就能补贴穷苦出身的士子,进而吸引那些身贫却志于读书的学子。 事情也果如陈佑所料,得知彭晓会不定期在泽润书院讲经后,立刻就有十数人报名入学。 这些庶务都交给魏仁浦等书院中人来负责,锦官城内被清扫一番之后也清净许多,城外各县自有专人处置。一时之间陈佑就这么清闲下来,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只是这样的清闲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任命他为山南道副都总管的敕命就送到了他面前。 送到陈佑面前的只有一份敕命,刘承泽没给他带只言片语,想表达的意思很清楚:你守好锦官府就好,其它的事情交给我,你别插手。 只是,既然接了副都总管的职位,陈佑就不可能再独守锦官府而对其余州县不闻不问。 就好像之前西川诸州请援,他不得不派出兵马一般,除非刘承泽明令要求他死守锦官府,否则他必须有所动作。 如若不然,此时的袖手旁观,日后很可能会成为对手的一把刀。 要问刘承泽这么做是有心还是无意,惟有他自己清楚,但陈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政客的。 心中记下这一笔,下令让前往维州、茂州方向剿匪的两军转而向东进逼绵州,同时再调一军前往鹿头关支援刘正岚。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有了这两道命令,即便出了差错也有解释的余地,他的重心还是放在护卫行宫上。 先后几次调兵,再加上民乱之时哗变的军队,锦官府原本聚集的十多个军如今也只剩下五个军了。 考虑一阵之后,陈佑不得不下令让南下嘉州、陵州平乱的那个军,以及还在邛州清剿盗匪的李克榕速至锦官府。 处理完一干庶务的陈佑来到泽润书院,在书院中漫步,陪在他身边的是书院的执事长李华宇。 不过短短数天,书院里就热闹起来。 哪怕有豪商巨富想要利用自家子弟亲近彭老道,一般也是让家中子弟进入经学院学习各类经典,按道理除了经学院之外,其它三个院一时半会不会有多少学生。 要知道,书院的四个学院不说泾渭分明,但也利用树丛简单隔开,虽其间通道甚多,但等闲也没人想到其它院串门。 之所以出现这种盛况,原因有二。 一是进入四月,锦官府试日期临近,不少期望考中的士子就想进入这座知府亲自担任山长的书院听课,期望能有考前押题之类的福利。 唐代比不得宋明,即便是科举状元,也得参与吏部的开科铨选才得以任官,如今更是连科举都指不定几年才会开一次。 是以,即便现在蜀地并不安稳,但考中就能当官这一条仍然吸引了不少读书人聚集到锦官府。 尤其是这次考试仿照科举,考试科目有经义、律法、算术、策论等,能够参与考试者的范围就更广了,间接地也为书院带去不少人气,毕竟泽润书院有经、律、算等院。 不过,这次锦官府试中者大多留在府内,能被推荐到汴京的只有策论前两名和经义第一名。 故而就像科举有进士、明经、秀才、明法等科,但报名者多考进士一般,这次报名者也以策论最多,经义次之。 这些考生对于书院来说只能算是旁听生,不交束脩,唯一的作用就是提高书院名声。 除了这些旁听生,书院也多了不少正式学生,这就是第二个原因了:府库富足,陈佑便大胆调动府库补贴书院,免除贫苦出身的优秀学子束脩! 而且鼓励书院学子选择算学或律学、书学,学成之后也算是有一技之长,书院甚至还承诺为学子推荐活计,让家贫的学子能维持生计甚至补贴家用。 这个举措,首先就替书院甚至陈佑本人赢得了不少名望。 首先是很多原本没机会读书学习的人有了机会,对底层民众自然是一件大好事。 其次那些家资颇丰的人也对陈佑交口称赞,却是为了算学院,毕竟一个合格的账房先生难得,有书院愿意培养,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陈佑是从算学院开始,依次巡视律学院、书学院、经学院。 算学院人数不少,但多是衣着朴素甚至多补丁的青年人,这些人或是狡黠或是老实,见到山长和执事长皆是停下脚步,诚心诚意地躬身行礼。 除了感激之情,更多的是对院纪的敬畏。毕竟李华宇为人刚正,容不得有一丝违礼之处,短短时间内已经在书院中出名了。 律学院的学生整体看起来比算学院的学生家境要好,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 律学院在学习大周律令之前,首先要学的就是院规院纪,是以一个个见到陈佑和李华宇之后也是一丝不苟的行礼。 通过树丛之间的小路进入书学院的时候,陈佑扭头对李华宇笑道:“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某观算律二院,亦可知李执事长执行院纪之功!” 一路上十分严肃的李华宇听了这话,也不由露出一丝笑容:“皆是魏祭酒等同僚之功,李某所为,不过尽职二字而已。” 陈佑听闻,只是叹道:“说来容易,做来难。若是人人皆如先生般尽职,这天下早就平静下来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在书学院内走了一段路了,只是选择专门学习书法的太少,遇到的学生大多都是其余几个院兼修的学子,其中以经学和律学为主。 第二百三十九章 内乱未平外乱起(四) 穿过书学院来到经学院,现在正是休息时间,学院中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士子在讨论经义、时政。 考前不押题的考试总感觉不完整,作为锦官府第一场府试,府衙必须得划出考试范围。 例如经义主要考五经,间杂诸传。经是各类经典,传是用来解释经典的,例如春秋三传,就是专门写来解释春秋的。 春秋三传各自传世,结果就是修习春秋的学者分为水火不容的三派,毕竟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恶。 至于四书,却是出自宋时朱熹,目前还没有出现。 总而言之,府衙贴出的告示中,划出了每一科的出题范围。 想必大家都有这样的感受:考试范围与最终考题相比,就好似银河系之于一粒沙。 正好,陈佑开了一家书院,于是书院里的教授开始按照府试范围——也就是传说中的教学大纲——来教学。 此时考官还没确定,试题更是没影,所有的猜题也就只能是猜题。 在学院里转了一圈,陈佑甚至还抽出时间在经学院讲了一堂关于“仁政”的课程。 陈佑虽然想培养志同道合的同志,但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还不够格提出自己的思想路线和执政理想。也就只能说一说这些擦边球的东西,期望书院里的这些学生能朝正确的方向思考。 就因为这堂课,在锦官府内候考的士子全都开始考虑怎么写出一份以“仁政”为核心的策论。 对于这种情况,陈佑早有预料,之所以在考前讲这么一堂课,也是出于恶趣味,到时候他出的试题肯定不会与仁政沾边。 从书院回到府衙,又吩咐刘河准备下午出巡的各项事宜。 按照前几天定下的计划,今天下午需要巡视新都、新繁两县,用四个下午的时间将城外九县巡视完毕。 不过今天还要带上几个累赘,不是别人,正是卢家二娘子卢云华。 陵州进行种痘试验的御医们终于能保证给婴儿种痘“百分百”成功,至少在给开始的几个孩子留下比较严重瘢痕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其它失误。 在这种情况下,一众御医一同来到锦官府,五天前由技术最好的一位中年御医为小皇子赵德昭种痘。 由于御医们在试验的时候在自己身上种过牛痘,所以现在小皇子由一众御医照料,原先一直照顾卢皇后和小皇子的卢云华一下空闲下来。 再加上前段时间各种乱象,一直没机会出城游玩,听说陈佑准备出巡,卢云华立马找过来希望能跟着出去。 目的嘛,为了蹭护卫。 毕竟现在也不是太安稳,其他人可以不管,但皇后的亲姊妹不能不管。只是兵力紧张的情况下陈佑根本不可能专门拨出一部人马护送卢云华出城游玩。 如此一来,卢云华这段时间想要出城,就只能跟陈佑一同出去,游玩地点也不能离陈佑巡视地点太远。 一番准备之后,陈佑和卢云华在行宫外会合,一同自北城门出城。 跟着卢云华一起的,还有城内几个富贵人家的小娘子。 刚一出城,一群女子就在数名健妇的护持下离开大部队,自顾自到一旁聊天观景。 出发之前陈佑就给了卢云华一份行进路线图,是以她领着这群女子同大部队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一里左右。 “城破了!” 随着一声兴奋的呐喊,濛阳城门在一阵让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缓缓打开。 端坐马背上的周将军那张胖脸笑成了一朵花,畅快地吩咐道:“吩咐下去,两个时辰后把城里所有人都赶到南门外!” 这意思就是两个时辰之内准许麾下军兵随意劫掠,传令兵大声答应着迅速跑到城门处,而他身边护卫着的亲卫则一个个面露渴望之色。 周将军拿眼一扫,哈哈笑道:“你等放宽心,此战之后皆有重赏!” 顿时一片“将军英明”的阿谀奉承之声接连响起。 骑马立于周将军身后的马建成脸上闪过轻蔑的神色,随即掩饰下去,拱手劝道:“将军,兵贵神速。后面还有一个新都县城,必须动作迅速才能在今晚之前抵达锦官城下。” 听了这话,周边亲卫皆是面色不虞,显然对马建成没什么好感。 周将军听后也是面露犹豫的神色:“今天弟兄们是天不亮就动身了,又经历了一场恶战。而且这几天都没进过城,总得叫大家放松放松。军师你也说了,濛阳到锦官也就四五十里,咱们走快一点能赶到的。” 说白了就是想在濛阳多一些享乐的时间。 马建成心中阴郁,脸上还得带着笑劝道:“将军需知晓,如今锦官城只有一万兵马。万人守大城是守不住的,只要我军动作迅速,完全能攻入城内!锦官城原本是国都,其中富庶将军也该知晓。” 说到这里,马建成看到周将军目光闪烁,显然有些动心了,当即加大火力:“且攻占锦官,周兵必乱,将军可占据大义号召故蜀忠臣一同反周,待得蜀国光复,将军或能得光复首功也未可知!” 马建成说着扫视一众亲卫,笑道:“到了那时,我等跟随将军之人也能得个不低的官职。” 见亲卫也有些意动,周将军只是犹豫了一瞬便哈哈笑道:“军师说得是!来人!留一百人在城内搜刮钱财,其他人休息一阵之后把城里人都赶到南门来!” 到最后还是没放弃搜刮钱财! 马建成看着他们行动,眼光一片冰冷。 这群人哪怕全死光了都是他们自找的,但要是连累了他马建成没办法复仇,那真是罪无可恕了! 只是他毕竟是新人,哪怕得了周将军的信任,但这几天天天催着兵马按时行止,已经得罪了大部分军汉了,此时哪怕心中不满也不好再直说什么。 即便马建成提醒了,但这一支混杂了庶民之后变得十分庞大的队伍还是在两个时辰之后才开始出发,朝东南方向前行。 等军队行进带起的烟尘平息,濛阳城内跑出几道人影,方向正是彭州州治九陇县城! 第二百四十章 内乱未平外面起(五) 这一路叛军的行军速度原本就不算快,胁持了大量民众之后更是拖累了行军速度。 眼看申时过半,却还没看到新都城墙,马建成越来越焦躁,只是这支队伍毕竟不是他说了算,哪怕心里再不舒服,也得忍着。 再一次从队伍后方跑到前头,听着人群中不间断的嗡嗡声,马建成啐了一口,看向前方周将军的目光中充满了厌憎。 就在这时,队伍右前方传来一阵喧嚣,隐约中仿佛听见有人喊出“敌袭”、“周军”等字眼。 马建成心头一跳,连忙催马上前。 不等他到达喧嚣之处,就听周将军大声吼道:“抓住他们!” 紧接着,怪叫呼喊声、马蹄声、兵刃声混杂在一起。 一阵混乱之中,马建成接连撞开三四人,终于没有人挡着他的视线了。 抬眼望去,先是一群人混战在一起,更远处是百十人的队伍簇拥在一起。 虽然离得远了,面容有些模糊,但马建成还是一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陈佑!” “那是陈佑!”他激动地指着陈佑的方向,“抓住陈佑!别让他跑了!” 天地之间仿佛安静了一瞬,周将军油腻的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用颤抖的声音喊道:“杀!杀!杀过去!” 话音未落,周将军策马扬鞭,带头冲了出去。 陈佑是从新繁县往回走的,这一路看下来,令其十分满意。 新都新繁两县基本上都稳定下来,县里商户大多恢复经营,虽然比之从前有些萧条,但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而且田地里也都有农夫劳作,只要这种平静继续保持下去,夏粮就有了保证。 别看现在早就过了春种时节,夏收也还没到,但这不意味着农夫就不需要侍弄农田了。 锄草、施肥、引水、排水、捉虫、打鸟,哪一项都不能放松。 谚语有云:人勤地生宝,人懒地生草。又有: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 总结下来就一句话,庄稼汉子一年四季能歇着的时候就年节那段时间,其余时候都得侍弄土地,否则就得饿死。 “长势不错。” 看着远处的泛黄的小麦,陈佑由衷赞了一声,随即又道:“回去之后通知仓曹做好平价籴米的准备,尽可能多的收购粮食。” 抄家得了那么多钱银,咱们的陈使君在花钱这件事上表现的十分大气。 落后他一个身位的庞中和点头表示记下。 陈佑的好心情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看着烈日下的农夫或是手里拿着硬木锄头锄草,或是直接弯腰用手拔草,他就恨不得立刻多出无数铁农具发给所有农夫。 只可惜这种想法并不现实,而且平白得来的,很可能不被珍惜。 想到这里,他转头问道:“士曹典租农具准备做得怎么样了?” 庞中和回忆一阵才开口:“何参军前次就说已经准备妥当,应该就在这两天会报请使君批准。” 夏收麦秋收稻,冬小麦一般在四月底五月初收割,算算时间确实该提前安排农具典租事宜了。 听了庞中和的回答,沉吟一番,陈佑道:“你催一催何璨,看能不能把我巡视广都县的时间和士曹在广都开始典租的时间排到一块。” 虽然有了给地主豪族挖去一块肉的思想准备,但陈佑还是不放心,担心那些人胃口太大、贪欲太甚,最终把一件利民的好事办成劳民伤财的坏事。 “好!” 庞中和刚刚答应下来,就听见一直警惕四周的刘河拨马靠近陈佑:“使君,那边有些不对劲!” 他指的方向乃是北方,正巧卢云华等一干女子就在这支队伍的东北方向。 陈佑眉头一皱,朝北边看去,由于远处隔着一片丛林,乍眼看去他也看不出什么不同。 即便看不明白,谨慎起见,陈佑十分干脆地命令道:“派人过去看看怎么回事,把那群人叫回来。” 刘河应了一声,立刻派出四名骑手,分成两拨离开大部队。 在原地等了没多久,哪怕是庞中和这等没经验的少年人此时也能感觉到不正常了:北边似乎出现了大队人马! “警戒!”刘河一挥手,百余军兵立刻将陈佑保护在中间。 卢云华等人的马车在家兵的护卫下缓缓朝陈佑这边赶来。 另一边,前去查探消息的三名军士牵着马走出树林,虽然脚步轻缓,但一个个拼命摆手示意赶快离开。 “使君?”刘河转头看向陈佑,询问他的意见。 陈佑丝毫没有犹豫,立刻道:“退回新繁!” 一众人等立刻调转马头,然而还是迟了! 北边突然传来一阵马嘶人吼的声音,那三名缓步轻行的军士听到声音之后,立刻翻身上马,扬鞭朝陈佑这边赶来。 只是那些马车离这边还有二三十丈的距离! 不等陈佑反应过来,树林尽头出现了一道人墙,正是周姓将军麾下的兵马! 片刻之后,数十骑手怪叫着奔向马车所在。 “是裹挟流民的乱军!”飞奔回来的骑手还没靠近陈佑便大声喊了出来,“看不清人数!” 听了前半句,陈佑还想能不能冲击一波把流民冲散,听到后面半句之后他立刻打消了之前的想法。 “牛三!带二十人去救援马车!” “是!”陈佑话音刚落,牛三立刻大声吼道:“第二队跟我走!” 就在此时,对面隐约传来“捉住陈佑”的声音,陈佑自己还没什么反应,刘河却是脸色一变:“使君快走!” 第一波冲过来的叛军骑手已经跟拦着的护卫纠缠在了一起,远处叛军此时更是一副大局冲锋的样子。 再看马车,驭手不停挥鞭,拉车的马已经把速度提到最高,那马车颠簸不停,直看得人心惊肉跳。 好在这样的代价换来的就是马车已经接近陈佑这一拨人了,牛三带人转了一圈,现在正跟在马车两旁朝大部队赶来。 陈佑看了一眼还在后方拦截的那些家兵,稍稍抿嘴,目光一冷:“护着卢二娘子,咱们走!” 周围军士轰然应诺,马车驶来方向上的军士立刻让开一条道。 少顷之后,数辆马车都进入军士的护卫圈中,只是拉车的马还不得歇,继续跟着朝新繁县城奔去。 眼看陈佑要跑,叛军之中立刻有人喊道:“休走了陈佑!” 第二百四十一章 内乱未平外乱起(六) 十多里外,一行二十余骑在略显空荡的濛阳城中缓缓而行。 这些人皆带有兵器,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就连胯下马匹也是一副疲惫不堪的状态。 听着远处民房内偶尔传出的尖叫怒骂之声,领头的男子长叹一声:“我们来迟了!” 另一个汉子当即道:“宁县尉,看城里这情况,那群叛军是胁迫了城里人一齐上路,我估摸着他们走了没多久,若是我们快一些,或许能在他们之前赶到下一座城!” 这宁县尉,正是魏城起兵的那名县尉——宁强,当初带着近四十名下属退出魏城一路西行。 即便他们尽量绕过路上的县城,但还是运气不好撞上了叛军,一路行来只剩下现在这二十多人。 在神泉县的时候,宁强一行人得知了一支叛军前往石碑谷的消息,就立马追了上去。 只不过当他们追上这支叛军的时候,已经越过绵竹县城了。 虽然不清楚叛军为什么不进攻绵竹,但他们立刻赶往什邡,费了好大一番口舌,才让县令相信县境内有叛军出没的消息。 于是宁强就留在什邡,一边协助县令守城,一边催促县令派人通知驻守鹿头关的刘正岚。 然而出乎意料,他们在什邡等了三四天也没见到叛军攻城。 好在出城搜寻一番之后发现了大军行进的痕迹,总算叫县令没把他们当成骗子。 为了探究原因,宁强又带上部下沿着叛军留下的痕迹一路追来。 没想到先后绕过绵竹、什邡两城的叛军竟然一改作风,悍然攻下了濛阳城! 正心中懊悔的宁强听了那汉子的话,立刻振奋精神:“走!” 话音未落,挥鞭朝南门奔去。 快马加鞭之下,不过一刻钟,前方就出现一条长龙。 宁强立刻举起左手,一行人缓缓放慢马速,最终停到了树林边上。 仔细观察了一阵,其中一个汉子忍不住开口了:“这也太慢了吧?” 确实,从他们下马到现在,前面那条人龙看上去仿佛没有移动位置一般。 “算上平民,他们得有近万人,慢些也是正常。”宁强一边仔细瞅着远处的种种细节,一边随口解释,“而且他们走得慢,正好给我们时间通知下一座城池早做准备。” “什邡县令说西川兵马都被陈都监调走了,即便我们及时赶到,那城也守不住!”那汉子皱眉不已,“这近万百姓可不比之前那两千匪兵,衙役和城里百姓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这话说的不假。 要是让两千匪兵和一万百姓对战,输的肯定是百姓无疑。但被匪兵驱赶的一万百姓攻起城来,对守城一方形成的压力可不是单纯的两千匪兵所能比的,尤其是守城的还是一群临时拼凑起来的杂兵。 宁强紧抿嘴唇,显然心中也在发愁。 不过毕竟不是寻常人,他没在这里干等着发愁,很快就打起精神来:“先赶到县城再说!上马,咱们绕到他们前头去!” 刚准备出发,突然发现前方好像有什么变故,人龙最前头似乎乱了起来。 一众人等对视一阵,宁强立即道:“马老四!你从林子里绕到前头去看看!” “好嘞!”马老四答应一声,重又翻身下马蹿进了树林,其余人等也都下马散开警戒。 等待的时间十分漫长,就在他们等待消息的时候,远处的叛军越发混乱,喧闹声越来越大。 直等得心中焦躁之时,树林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谁!” “我!” 短促的对答,马老四出现在宁强面前,脸色有些慌张和激动:“都监!宁哥!都监!” “慢慢说!甚么都监?” 宁强一声呵斥,让马老四冷静下来,咽了口唾沫,指着树林的另一边:“是陈都监!我听见贼人在喊!” “甚么?”宁强先是一惊,随后一喜,抓住马老四的肩膀道:“都监带了多少兵马?” “就百多人。”马老四不敢耽搁,连忙将自己看到的情景一股脑说了出来。 仿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当听闻陈佑只带着一百多人,并且即将被叛军追上之后,宁强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别看他只是一个县尉,但也曾读过书,能想象得到,身为西川兵马之首的陈佑被叛军或抓或杀,会引起多大的动荡。 随即深吸一口气,紧捏着拳头来回走动,同时嘴中喃喃道:“不行!都监不能有事!必须想个法子!一定有办法的!” “休走了陈佑!” “杀陈佑者赏十万钱!” “穿紫袍的就是陈佑!” 接连不断的呼喊声在身后响起,陈佑眼见着一干贼人追不上来,突然朗声笑道:“想不到我也有了曹孟德的待遇!” 他说的是曹操割须弃袍的故事,只可惜周围刘河一干人要么是没听到,要么是听到之后一脸茫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陈佑这才反应过来,割须弃袍是《三国演义》杜撰出来的,现在还没有《三国演义》,自然就没人听说过这个典故。 自嘲一笑,正要开口,突然听得咔嚓一声,一声尖叫,卢云华乘坐的马车终于禁不住颠簸,车轮弹飞出去。 车厢嘭地一声砸落在地,一阵马匹嘶鸣声响起,紧接着又传来撞击声和尖叫声:紧跟在后的一辆马车撞上了速度大降的卢云华马车,然后在惯性下侧翻过去。 一连串的变故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陈佑还没反应过来,卢云华乘坐的马车已经彻底散架! 好在卢家女子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体质,卢云华在危险到来之前从马车中蹿了出去。 先是撞到拉车之马,之后又重重摔倒在地,一副狼狈之相。 还好旁边的军士及时调拨马头,才没从卢云华身上踏过去。 卢云华倒在地上,陈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勒马反身:“救人!” “放弃马车!所有人都接上马!” 陈佑一边翻身下马,一边大声吩咐着。 护在身周的骑兵立刻绕到后方,同时分出一部分人将马车内的姑娘妇人接到马背上。 现在还不是那等礼教吃人的时代,生死存亡之际没有人扭扭捏捏,所有人都以最快的速度弃车上马。 只是这短短的时间内,贼人已经迫近到百丈之内了! 见陈佑一行人停下来,那群贼人皆是兴奋地嗷嗷直叫。 陈佑没过多耽搁,直接抱起已经卢云华:“上马!” 卢云华脸上满是尘土和血迹,因为疼痛导致眼角直抽抽,硬是咬着牙道:“速走!” 随即就是一声痛呼:陈佑把她横放到马背上,估计是硌到伤口了。 “走!” 一声令下,一行人再次提速飞奔。 至于半死不活的车夫,听天由命罢! 眼见到手的鸭子要跑,身后的贼人顿时不依,部分带着弓箭的骑手情急之下松开缰绳弯弓搭箭。 只可惜骑射不是什么人都能玩的,不少人箭还没抽出箭囊,人就从马背上掉落下来,死在同伴的马蹄之下。 但也有那等成功射出箭羽的,虽没什么准头,但也让陈佑等人心头一凛。 刘河心下一横,大喝一声:“老张!跟我阻敌!” 说罢,立刻调转马头朝贼人冲去。 “好!第一队阻敌!” 一阵应和之声,二十余骑追随刘河一同朝贼人杀去。 第二百四十二章 内乱未平外乱起(七) 二十人对百余人,胜算...... 貌似也不是没有啊! 只要忽略跟在那百余人后面的大部队,以刘河等人的实力,击溃追兵不是什么难事。 要不是弃车换马耽搁了一段时间,继续后撤诱使敌人骑兵和步兵拉开距离才是最好的选择。到得那时,一百对一百,贼人必败无疑。 风吹在脸上,刘河抛开杂念,眯起眼睛看向越来越近的敌兵。 贼人毕竟是贼人,一百多个骑手,身上穿着皮甲的没几个,就连手中武器也多是那种寻常的刀具。 而刘河手下的这些护卫,一个个身着皮甲不说,手里的刀也是特制的马刀。且无论人、马,这两个月都是吃好喝好训练好,但从精神上看就比贼人好很多。 敌我力量的对比,让刘河安心许多。 没等他多想,敌人已经到了眼前,刘河大喝一声:“杀!” 手起。 刀落。 只听“嗤”地一声,当面之敌断成两截,鲜血喷涌而出。 只是这血液没沾到刘河身上,他此时已经撞到了后一个敌人。 招式用老,来不及回手出刀,只得弯腰伏在马背上,硬生生将敌人撞开。 转瞬之间,双方骑兵交错而过,刘河这边只倒下了一人,而对方却倒了足足十六七人! “捉住陈佑!” “活捉陈佑!” 贼人不理会刘河等人,继续叫喊着朝陈佑那边追逐而去。 刘河犹自喘气,看了一眼数十丈外迈着两条腿跑的贼人,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回去!” 由于直接凿穿队列的缘故,刘河这一队并没能拦住贼人骑兵,只是稍稍迟滞了对方的速度,让他们同陈佑的距离拉大了些。 不过陈佑身边可不仅仅是刘河带着的这二十人! 眼看刘河没能拦住敌人,立刻又有一个队正叫喊着带领自己的一队人马掉头冲向贼人。 而陈佑此时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身下的战马上,他的任务是带着卢云华脱离危险。 只要卢云华安全,他就不会受到责难;只要他最终安全,这些护卫的牺牲就是死得其所。 就在此时,随着越来越多的叛军前来追逐陈佑而渐渐生乱的人群中突然传出一阵惊呼声。 在人群的后方,一道裹挟着马蹄声的烟尘蔓延而来! 片刻之后,突然有人喊道:“跑啊!” 这一声喊就好像一个口令,本就十分混乱的队伍仿若烟花般,在一瞬间四散开来,连带着将还在周围看守的叛军冲击地昏头昏脑。 “砍绳子!”见此情形,宁强大喝一声,挥刀砍断系在马鞍上的麻绳,绳子另一头的树枝在哗啦声中停下来。 宁强就这么带着自己的部下冲入人群之中,仿若一把烧红的尖刀插进冰块。 撞飞了几个躲闪不及的人之后,二十余骑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对人群的凿穿,经过短暂的加速之后从后方冲进了追击陈佑的贼热队列中。 “不要慌!不要慌!敌人只有二十几个!” 周将军脸上的肥肉不住地颤抖,挥舞着手中的刀,撕心裂肺地叫喊,试图让部下冷静下来。 只可惜他注定是做无用功,陈佑在身边护卫的提醒下注意到这边的乱象,迅速估算了一下敌我力量的对比,便命令马背上没有带人的骑手回身击杀贼人骑兵。 顿时就有五十余骑自两旁调转方向,朝来处奔去。 刚被第二次凿穿的贼人骑兵尚未反应过来,就又遭到了一波重击! 连续两次冲击,让他们彻底停了下来,部分人甚至紧紧拉着缰绳不停地在原地转圈。 而刘河看到这一幕后,当即明白陈佑的想法,不再追逐贼人骑兵,而是带着四十人回头杀向步兵!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马建成慌乱了一阵,眼看叛军要不行了,当机立断拍马就跑。 陈佑骑马立在半里之外,看着在骑兵的追杀下四散奔逃的贼人,心中感慨万千。 追亡逐北,不外如是! 眼看反抗渐消,陈佑不由爽朗笑道:“此乃天佑我等!” 早已下马的卢云华立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拭脸上的血迹灰尘。听到陈佑的笑声手下动作失了轻重,一下按到伤口上,疼得她直吸冷气。 由此一来,她不免心头不爽,暗啐一声:刚刚也不知道谁跑得跟个丧家犬一样! 只是很快她心中又充满了阴霾,走到坐在地上不停呻吟的一个少女身旁。 这女子正是紧跟在她后面翻车的那一位。 不同于卢云华练过一些招式武功,这一位是真真切切地柔弱少女,这么一摔,猝不及防之下似乎折了胳膊,现在正抱着胳膊啜泣。 陈佑倒无所谓,大不了赔些钱就是,但卢云华此时却是十分内疚,要不是她邀请大家出来游玩...... 怀着愧疚的心情,她也顾不得自己可能破相,蹲下来安慰那个女子。 跑进树林没多久,马建成就被树枝刮下了马。 突如其来的撞击让他浑身酸麻地躺在地上,一个手指都没办法移动,直让他绝望非常,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死在此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挣扎着翻身爬起来。 刚扶着树站稳,就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就有一个惊疑的声音传来:“军师?” 马建成回头,正要开口,却看到赶来的五名残兵脸上带着惊喜和贪婪。 心中一惊,就听其中一人狞笑道:“没抢到将军,能逮到军师也是大功一件!” 马建成心中惶恐,面上还是板着脸训斥道:“你们想作甚!” “要不是军师,我们兄弟现在还跟着将军在罗江享福,如今就请军师为我们兄弟做最后一件事!” “什......滚!滚!呃......” 马建成话未说完,就被五名残兵压在地上,扼住咽喉。 “军师你就安心的去罢!”那人咬牙切齿,膝盖压在马建成胸口,双手紧紧勒着马建成的喉咙,从牙缝中挤出这么一句话。 蹬腿挥手挣扎了一番,马建成瞪大的双眼渐渐布满血丝,脸庞也变得红紫,挣扎力度越来越弱,终于完全没了动静。 第二百四十三章 良马初与伯乐见(一) 当马建成的首级被送到陈佑面前时,陈佑十分感慨,没想到自己差点栽在没放在眼中的小人物手中。 死掉的敌人都是好人,陈佑只是感慨一番,就把这些好人丢在一边,他现在在听宁强的汇报。 正如马建成的预料,濛阳被攻破,对陈佑来说是一个麻烦。这个麻烦可大可小,全看有没有人想拿此事做文章。 好在还有这一战可以挣回一点颜面,百骑破万军,怎么讲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虽然这个“万军”的水分有些大罢了,但对陈佑来说,却提供了另一种行事方法的可能。 待宁强停下之后,陈佑问道:“宁县尉,可否详细说说绵州之事?” 宁强丝毫不耽搁地拱手道:“不知都监欲知何事?” “就说说你经过的几处地方,贼兵都是个什么情况吧。” 宁强应了一声,稍稍整理一下思绪,开始叙说:“当日贼将杨光远领兵而来,某自忖斗之不过,便带人退出了魏城县城。” ...... 一直到新繁县尉带着衙役民夫匆忙赶来,宁强才介绍完。 在庞中和的指挥下,县尉带领被刘河收拢起来的濛阳居民朝濛阳赶,要是速度快一些的话,或许这些人能在天黑之前回到家中。 听完宁强的介绍,陈佑皱着眉考虑了一阵,突然开口道:“清源,让人通知刘副都监查探白马关虚实,以及石碑谷方向有无动静。” “是!”刘河答应一声,转身思考让谁去比较合适。 就在这时,府城方向奔来两骑:“前方可是陈使君?” “使君在此!来者何人?” 一问一答之间,那两骑就到了三四十丈之外。 两人勒住缰绳,迅速翻身下马,上前几步叉手行礼道:“参见使君!” 说着,不待陈佑问询,其中一人就取下背后的竹筒,倒出一封书信双手捧着递到陈佑面前:“属下奉刘副都监之令递送军情!” 另一人则取出身份证明递给刘河。 经由一名亲卫转手,陈佑拆开书信。 只是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苦笑出来。 随手递给立在一旁的宁强,陈佑对两骑手道:“你们先歇着,马上随我一同回府城。” 而宁强接过信纸后,也是一脸无奈。 原来这军情,正是什邡县令传过去的,所说的那支朝锦官方向而来的贼人现在已被击溃,就连贼首都已经被擒杀了。 紧赶慢赶,一行人终于在落锁之前赶回了锦官城。 卢云华和那个疑似骨折的女子直接送去找御医,而一众受伤的亲卫则去寻军医和跌打郎中。 一直到所有伤兵都包扎好伤口,用了药,陈佑才回到府邸。 简单用了些吃食便遣人去请魏仁浦和汪弘洋,他有一些新的想法,需要和两位僚属商讨一下。 过不多时,身着便服的魏、汪两人先后脚来到陈佑府上。 说起来汪弘洋原本是杨邠的幕僚,魏仁浦在枢密院时也是倾向于杨邠,两人以前曾见过几次,如今却都在陈佑幕中为宾客,其中缘法,难以言说。 陈佑一天不在府中,府内也没备着茶水,好在南桑喜汤饮,如今正好端出两盏凉汤待客。 这汤不是蔬菜汤,真算起来,同凉茶更像,属于药膳的一种,多放山木犀、苏叶、甘草、藿香等物。 摆在魏仁浦、汪弘洋面前的名为香苏汤,主料就是藿香、苏叶。虽然此汤主要适合老人、孕妇和儿童饮用,但陈佑这等青壮年喝着也没什么害处。 喝着汤寒暄几句,终于进入正题:“我准备派兵攻绵州,你二人以为如何?” 没考虑多久,魏仁浦直接就开口问道:“兵出绵州,圣人安危当如何?今日鹿头关送来消息说有一支贼军正朝锦官而来。” 听了这个问题,陈佑笑道:“道济或许不知,某今日就遭遇了那支贼军,上演了一出以百骑破万军的好戏。” “竟有此事!”魏、汪二人皆是一惊。 陈佑忍着笑意解释一番,两人才平静下来。 汪弘洋皱着眉道:“虽如此,但旁人不知详情,或可震慑一批人。” “某正是此意!”陈佑朝汪弘洋点头示意,“而且现在粮草需要节省,派出一二军支援鹿头关,也可缓解府内粮草压力。” “属下以为可行。” 汪弘洋思考一番,首先开口:“经过前次粮乱,府内诸县都被清洗一番,只剩下几处不成气候的贼盗,若是将兵马都收到府城周边,这些贼盗不足为虑。”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陈佑脸上浮现出赞同的神色,魏仁浦却仍旧皱眉不已。 “且派兵前往鹿头,一来可全副都总管之名,二来也可令刘副都监寻机击破贼人,为使君挣些功劳。” 汪弘洋这话正合陈佑心思,只是话音刚落,魏仁浦突然开口:“想法虽好,然使君可放心那刘副都监?” 这话一出,陈佑、汪弘洋尽皆沉默。 只是魏仁浦却没有停息,继续道:“先前兵力占优,刘副都监一败退回白马,二败逃至鹿头,如今即便送去一军二军,也不过兵力相当,焉知刘副都监会不会再三败?官军一败再败,必将助长贼势!” 这番话,简直是在直说:那刘正岚就是个废物,你送这两个军过去,别又给贼人送了菜! 汪弘洋不由长叹一声,面带愧色朝陈佑拱手道:“魏参军所言甚是在理,某却是之前没考虑周全。” 陈佑讪讪一笑,他之前也没想到这一茬:“无妨,道济之言在理,平远所说也无错处,只可恨刘正岚误我谋划!” 说到这里,陈佑猛然拍了一下桌子:“若是此时有大将可领兵,又岂会让贼人肆虐!” 三人一时相顾无言,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一时之间也没什么法子好想。 好一会儿,陈佑突然问道:“最近武德司可有消息传来?全师雄可否还在涪城?” 联络武德司的事情,现在交给汪弘洋来负责,听了陈佑的问话之后,他立刻回道:“前日送来的消息,全贼大部仍在涪城,只是其人何在不能确定。” “哦?”陈佑若有所思,随即道:“今日我遇到的那个魏城的宁强,武德司可有什么情报?” 第二百四十四章 良马初与伯乐见(二) 汪弘洋回想一番后道:“只是听说有这么一件事情,具体情况的话,武德司也没有太多的了解,所以之前也就没有告知使君。” 陈佑点点头,这也正常,毕竟武德司在蜀地还没铺展开来,就发生了叛乱,像这类发生在叛军控制区内的事情能得到大概消息已经算了不起了。 “若是让宁强带兵,是否可行?” 陈佑没有太多犹豫,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宁强初来便居高位,恐底下军兵不服。”汪弘洋摇头道,“其人能力如何先不谈,即便使君看重他,也须多加磨砺才是。” 魏仁浦虽未说话,但看他点头便知道他也赞同汪弘洋的说法。 陈佑解释道:“非是令其独领二军,只是给他一个机会。除了宁强,府兵的顾猛,也可一同派出去。” 听了这话,魏仁浦、汪弘洋算是明白了。 宁强是给个机会,而顾猛则是要好好培养了。 顾猛本就是府兵校尉,比宁强官阶高,能分得的军兵自然比宁强多。如此一来,就相当于让宁强来给顾猛打掩护。 当然了,若宁强在兵力弱势的情况下依然能比顾猛挣得更大的功劳,只要他肯听话,陈佑定然不吝在他身上投入更多的资源。 然而有两个问题。 “敢问使君,府城安危当如何安排?” “有党从柯的雄威军在,再加上剩余的两军和府兵,当能镇压不轨。”陈佑已经有了粗略的想法,“那个李克榕似是忠心,可令其驻守汉州,以防鹿头关失守。派出剿匪的各军之后会陆续返回,可无虑也。” “刘宣徽处又当如何说?” 这个问题,陈佑沉吟了一阵才道:“宣徽既未有只言片语,某当以平叛剿匪为重。”【1】 魏、汪二人再无疑问,各自告辞,要回去按照陈佑的想法做好出兵准备。 翌日一早,陈佑请入行宫,就出兵事宜询问卢金婵的意见。 似是因为卢云华摔伤的缘故,卢金婵见陈佑的时候脸色偏冷,也就陈佑关心询问卢云华伤情的时候,才稍稍有了些好脸色。 不过摆脸色归摆脸色,对陈佑所说的军事规划,卢金婵没有多插嘴,仔细问了几句,便表示赞同。 回到府衙中,着人寻来宁强。 虽然有了安排,但也得了解清楚宁强的想法。 毕竟不知道宁强是不是真有本事,也不了解其为人如何。 如果不问清楚宁强的想法就强硬下令,没准会多一个敌人,那就得不偿失了。 府衙书厅门窗大开,初夏的风已经带了些燥热,陈佑一边批阅公文,一边等待宁强。 在陈佑的指示下,刘河已经在做引导舆论的准备了,只等着陈佑同宁强交流的结果。 假如宁强不愿意去冒险,则在散步的消息中避开宁强这一队人的功劳;要是他愿意的话,就得适当体现出他的功劳,好为陈佑让他单领一部人马做铺垫。 过不多时,宁强在仆役的带领下快步来到书厅门外。 听到脚步声的陈佑抬起头来,不等通禀便开口:“进来吧。” 宁强有些拘谨地跨入房中,行礼道:“参见都监!” “先坐。” 招呼宁强坐下,陈佑继续在公文上附上自己的批注。 也是宁强来得巧,这一份公文刚好看完,他坐下没多久,陈佑就放下毛笔,看着他笑道:“宁县尉在府城可还习惯?” “回禀都监,一切都好。”此时的宁强和昨日刚刚结束战斗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陈佑笑了笑,温声宽慰道:“不必紧张,你可有字?” “蒙师赠了行仁二字。”宁强赶忙答道,“取的是‘好仁而强’之意。” “那我就唤你行仁了。” “实是下官荣幸!” 陈佑点点头,敛去面上的笑容,严肃问道:“行仁如何看眼下局势?” 骤然被问到这样高层次的问题,宁强有些发愣。 以他的身份,是不需要去考虑局势问题的,可既然陈佑问了,他就得给出一个答案。 考虑了一阵,他探着身子,试探着开口:“回禀都监,下官以为,贼人看着势大,实际上却不是什么大患。唯一可虑的就是临近夏收,若是不尽快击败贼人,怕是会误了农时。” 对于他这个回答,陈佑不置可否:“行仁可能不知道,刘副都监在绵州已经连败两次,丧师数千。”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宁强先是一惊,随即脸上发红,一阵窘迫。 惊的是西川军事上的二把手竟然会在贼人手上败两次。 窘的是自己才刚说完贼人不是大患,就听到这样一个消息,也不知道是被打脸,还是打了刘正岚的脸。 陈佑注意到了这一点,大致能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点破,只是摇头叹息道:“只可叹某欲遣兵平贼,却无大将可用!” 听到这句话,宁强忍不住抬头看向陈佑,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说些什么。 没有管他,陈佑继续道:“我手下有一校尉可堪一用,欲令其带兵入绵。行仁自绵州一路行来,你认为多少兵马可以平贼?” 宁强收敛思绪,老实回答:“下官离开魏城之前曾观杨贼之兵,虽敌有数万人,若遣精兵强将,两千兵马可破,若有五千,则诸贼尽可灭之。” “五千啊!”陈佑长叹一声,“只可惜那校尉堪堪可领两千兵。” 宁强脸色一阵变幻,骤然咬牙起身:“启禀都监,下官在魏城一带尚有些许薄名,可领三五百人至魏城替那校尉牵制北面之敌!” 此话一出,陈佑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却没有立刻同意,而是缓缓劝道:“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回了魏城,我就没办法给你提供一丝一毫的支援。若是一个不巧引来围攻,那就是九死一生的局面!”【2】 “下官本自关中来,侥幸立了战功成了县尉,不能守土安民已是心中不安。且下官曾闻:都监守锦官,城不乱则有功。如今都监放弃安稳,为保诸州黎庶而有意平贼,下官又何惜此身?” 这一番话感情真挚,让心中有小算盘的陈佑略微生出些愧意,禁不住起身走到宁强身前,搭着他的肩膀道:“行仁,你没有辜负你的字!” 宁强脸上露出笑容,显得十分自豪。 陈佑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我告诉你,兴元节度使已接了皇命南下平乱,大约一个多月便会有成效,你可还要去魏城?” 这意思就是:即便现在没动作,一个多月之后,诸州黎庶就会摆脱战乱,你还要去冒险吗? 对于这个问题,宁强后退一步,长揖道:“请都监下令。” 第二百二十五章 良马初与伯乐见(三) 当天晚些时候,相似的一番对话发生在陈佑和顾猛之间。 不同于对宁强的试探与诱导,顾猛坐下之后,陈佑直接就开口:“我准备让你带两千兵马进攻绵州。” 顾猛能由指挥到校尉,全赖陈佑给予的机会以及这段时间的信重,是以听到陈佑的话语之后,立刻就答应下来:“属下遵命!” 见他如此表现,陈佑满意地点点头:“右军现在该有千余人了吧?” “回禀使君,右军目前有兵一千二百三十二人,其中马军一百人,弓手五百人。除了马军尚有不谐,其余军兵皆可一战!” 顾猛对自己手下的军兵十分上心,此时听陈佑询问,立刻就顺畅的答了出来。 对陈佑来说,马军没训练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这一百马军还是陈佑特意叮嘱才建起来的,一百多匹马好不容易才凑齐,军兵的骑术、配合需要时间来练习,到现在都还没开始学习骑战。 好在这些府兵——特指新征召的右军——肯吃苦,在能吃饱的前提下,拼了命的训练,步兵总算是有战斗力了。 “这次马军留下继续训练,其余人你都带着。”陈佑敲了敲桌子,嘱咐道,“我再给你找八百人,最迟明天上午划给你,三天后出发,这两天你得处理好两部人马配合的问题。” “是!”顾猛一个激灵,连忙起身挺直腰杆,大声应下。 “坐下说话。”陈佑摆摆手,“这一次你不是一个人去,还有一拨七八百人也要一起过去,只不过你们两拨人马分头行动。” 顿了顿,陈佑接着道:“想来你也听说过一些消息,绵、剑、利三州贼人势大,虽然多是裹挟乱民而成,但人数在那里,且其中也有一二宿将,你此去不可大意。我也不求你能立下奇功,出了鹿头关之后,只要稳扎稳打,将贼兵朝北逼迫,或者逼其攻梓州,便少不了你的功劳。” 这就是面授机宜了,顾猛心中牢牢记下,口中忙不迭称是。 “另一个人名为宁强,你可能没听过,他这次是要自西面入绵州,你前几天动静稍微闹大一些,替他打一些掩护,之后就不必理会,自己稳住就好。” 顾猛适时问道:“敢问使君,若是那宁强求援,属下当如何?” 陈佑双眼一眯,缓缓道:“他这一路,除去不听你的调令之外,你就当是自己遣出的偏师便是。” 顾猛不知道,陈佑这是要考验他的大局观,看他能不能准确判断战场形势,能不能做出正确的决断。 他的表现,将决定陈佑对他的扶持会到什么程度。 举个例子,假如宁强遭遇全、杨、吴、王这样的贼首而陷入险境,顾猛能够赶得及救援并擒杀贼首,却磨磨蹭蹭等宁强战败之后才加入战场。即便最后也能擒杀贼首,陈佑虽还会用他,但也不可能再像现在这么信重了。 至于说怎么判断是主观上的赶不及,还是客观上的赶不及,陈佑自然能通过在两军之中布下的眼线来判断。 林师德手里拿着几份文书,快步走进政事堂所在的区域。 他作为兵部尚书,不是第一次来此处,但每一次过来,都能感觉到那坐于中枢拨动天下的威势。 当今官家有意抬高文官权力,政事堂相公的权势自然是一日大过一日。 要说文官之中哪些人同那些粗鄙军汉矛盾最大,不是基层的那些县官,而是他这个兵部尚书。 从赵周建立开始,兵部就是六部中存在感最低、权力油水最小的部门,比之户部都有不如! 究其原因,还不是有武夫把持的枢密院侵占了兵部的职权! 和户部争的三司最起码还是文官系统里的,户部争起来也有胆气。 但让兵部同枢密院争? 呵呵,别说枢密使也属于“相公”,就算他这个兵部尚书敢喷相公,相比在这个军权至上的时代对上军汉,还是缩起卵子做人比较明智。 于是,好不容易感觉风向似乎要变,林师德立刻就希望能借政事堂中某一位相公的势,好从枢密院手中分出一块肉来。 政事堂目前有三相公。 冯相公年纪最大,身为帝师,再加上数朝为相,门生故吏为数不少,可谓强相。 只是他有一个传承衣钵的弟子,也不知道是为给弟子铺路,还是老年人的通病,行事越来越稳。估计不太可能为了兵部同枢密院三相公对上。 阎相公初为相,实力最弱,年纪最小,按道理正是有冲劲的时候,而且此时投靠,也最容易成为阎相公势力的核心成员。 但是,谁不知道阎相公是个软性子! 当初还是三司使的时候,硬是让三司职权被户部分去不少。 这一点在他拜相之后也没有变,据供职于政事堂的一些小官小吏言,政事堂议事的时候,阎相公说的最多的就三句话:“冯公所言有理。”“箬笠兄所言有理。”“冯公和箬笠兄所说皆在理。” 因而才当了两个月的相公,在官场民间就有了“三理相公”的名声。 有鉴于此,阎相公实在不是什么好的投效对象。 如此一来,也就只剩下江相公了。 人生就是这样,看似选择颇多,其实权衡利弊之后,就只剩下唯一一个选择。 林师德只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够坐入政事堂,成为这拨弄天下的棋手。 “江相公可在书厅?” “该是在的。” 被林师德拦住的这个书吏应该不是侍候江夏青的,这时候也只能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 不过政事堂不大,如果官家遣人来召诸相公,这书吏不可能不知道。所以此时江夏青一定在政事堂内,只是在不在他自己的书厅就不确定了。 林师德很快就来到江夏青书厅外,微微弯腰,恭声道:“相公,林师德请见。” 没有回应,书厅内没人。 “箬笠兄所言有理。” 冯道书厅内,阎俊臣的声音响起。 同坐屋内的,除了主人翁冯道之外,还有江夏青。 听到阎俊臣的话,冯道无奈摇头:“良秀,我是问你怎么看。” 第二百二十六章 强干弱枝议迁都(一) 听冯道这么说,阎俊臣脸上罕见的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又恢复正常,温声道:“冯公,我以为此等大事还需要慎重,要再三考虑,考虑再三,如此方能做决定。”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冯道也是拿他没法子只得接过话头:“箬笠所言也是需考虑的地方,我等身为百官之首,总不能让武将占尽了好处不是?” 别看三人之间的对话有些儿戏,但他们现在讨论的乃是一件足以影响天下的大事。 就在今天上午,在只有诸相公参加的小朝会上,官家赵元昌露了一丝口风,要恢复“出将入相”的规矩! 这个“相”不是现在的枢密使,而是入政事堂! 乱世以来,州县官员武将转地方官的多,但朝堂中枢却一直是文武分野。即便有武将威压当朝,也是领枢密使,晋位三公,没有入主政事堂的。 如此大事,也难怪三位相公要仔细商议对策了。 政事堂只有这么多位置,够资格进入政事堂的高官要超过两掌之数,几十个人人争三个位子本就十分艰难。 要是大将也能入政事堂,不用说,十有八九会固定占去一个位置,如此一来,能争的就只剩两个。 这种情况对文官来说,实在是难以接受! 江夏青瞥了阎俊臣一眼便不再关心,他看着冯道,开口询问道:“冯公,官家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让武将治国?”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 自从他进入政事堂之后,翻阅各州县的奏报,经常能看到各地官员抱怨那些校尉转成的治民官做出种种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来。 是以,对于武将们的治民之能,江夏青的看法只有两个字:笑话! “慎言!”冯道听闻,瞪了江夏青一眼,待其讪讪低头后,才缓缓开口:“听闻王文伯在枢密院做得不错,只是短短两个月,威望甚至要超过郑多恙。” 江、阎二人若有所思。 很快,江夏青恍然道:“出将入相!” 看似无意义的一句话,却让冯道颔首。 阎俊臣也反应过来了,他只是脾气软,不代表脑子不灵光。 心中快速权衡利弊之后,阎俊臣难得主动开口:“冯公,箬笠兄,此事,不可让那些人太过轻易就得了好处。” “良秀说的是。” 冯道点点头,看向江夏青:“箬笠可有建议?” 江夏青略一沉思,便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切入点:“兵部林师德多次抱怨兵部就是个空壳,他这个兵部尚书干着没什么意思。” “既然如此,就交给你来安排了。” “冯公放心。” 又议了几件事,江、阎各自回到自己的书厅。 江夏青还没进门,一直在耳房注意这边动静的林师德立刻趋步而出:“江相公!” 刚迈出一只脚的江夏青听到喊声,下意识转身,待看到是林师德后,脸上露出莫明的笑容:“哦,是育才啊!进屋说话。” 另一边,王朴正在简贤讲武殿内。 此时殿内宦官宫人尽皆屏退,整座宫殿内就只有君臣二人相对而坐。 “《白虎通义》有言:诸侯之义,非天子之命,不得动众起兵诛不义者,所以强干弱枝,尊天子,卑诸侯。《论语》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臣又闻:京师是万国所会,强干弱枝者,自古通规。” 君臣二人正在谈论的是“强干弱枝”之策。 正如王朴所言,自古而今,强干弱枝就是国家安定的重要条件。 周不行之,则有五霸七雄;汉不行之,便有七国之乱;唐不行之,藩镇之祸绵延百年。 天下定于一强、定于一尊,天子手中的力量,在关键时候要有一锤定音的效果,这就是强干弱枝。 因此,说宋亡于强干弱枝之策,是一种偏颇的看法,典型的先有结果再来论证。 乍经大乱,无论何人统一天下,首先要做的就是中央集权,防止地方分裂主义的产生。 如今,赵元昌也准备集权了。 历史上五代诸朝都尝试过集权削藩,只可惜都失败了。 而在这个时空中,周太祖赵鸿运登基之后,就在慢慢地压制藩镇。 基本上是一有机会就削减藩镇军队,析分各节度辖区。 在前朝的基础上,经过四年的努力,终于使得绝大多数节度都只剩下一州或两州之地,对部分节度使更是能够随时调动更换。 只是西边仍有一部分藩镇背离中央,尤其是雄武军节度使翁章辉。 收留叛将的旧事先不提了,拦截税收的事情也先放在一边。就说年初的时候枢密院下令各州上报州内兵马数目,翁章辉非但自己瞒报,还鼓动周围各州一起瞒报! 这让赵元昌十分恼火。 前段时间利用节度使调动的机会取消了顺义节度,让赵元昌突然开悟:调走的节度使可以不补上啊! 只是,如果不让那些战功彪炳的将领担任节度使,又有什么位置可以安置他们呢? 全国最高的军事机构枢密院只有三个实职,现在的三个枢密使可还有不少旧部掌兵呢,等闲不好撤换。 想来想去,赵元昌想到了“出将入相”这个词。 反正现在州县有不少武将转成的治民官,在中枢也引入一些出色的武将担任各部司官员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而且,武将能入中枢任文职,间接地也能改变现在中枢文官职权不振的局面。 再说了,出将入相可不仅仅是以武将为主体啊,更多是用来形容文官的。 嗯,以前文武不分家的时候就忽略过去。 于是,他一激动之下,忍不住在小朝会上露了口风,然后就冷场了。 政事堂的三位皱着眉不说话,枢密院那三位也是脸色变幻不定不曾开口。 好在他没直接说出来,只是顿了一顿就另起话头带了过去。 只不过散朝之后立刻就把王朴叫了过来。 说起来现在的赵普还是火候不够,赵元昌想要私下咨询的时候,多数是找宋敏贞,等马青、王朴等人回京之后又加上他们二人。 像陈佑赵普这样的年轻人,信重归信重,但总让人感觉不太稳当。 听了王朴的一番回答,赵元昌知道王朴所想同自己是一个方向,当即又问道:“不知先生可有良策?” 第二百四十七章 强干弱枝议迁都(二) 这话问出,王朴沉默了。 不是他无话可说,而是在这种事情上,只能用阳谋,堂堂正正的来。 要知道国内有数十藩镇,外面还有强敌虎视眈眈。 中枢若是行阴谋,即便一时能除去一二隐患,也必定会逼反其余本就心中不安分的人。说不得最后会全国大乱,甚至引入外敌!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便是如此了。 历史上后汉就是被隐帝刘承祐这么玩没了的。 这时候的王朴自然不可能知道这件事,但也明白这个道理。 问题就在于,堂堂正正的阳谋,说到最后都得是真刀真枪的比一番,真理永远在武力投射范围之内。 王朴不能保证自己提出的一些法子不会激反某些节度使,也不能保证朝廷军队一定能顺利平叛,因此只能沉默。 只是官家出言询问,必须给出一个答案。 一番思虑,王朴缓缓道:“方镇之所恃,无非两点,一为钱粮,一为兵将。” 赵元昌只是点头不语。 这都是老生常谈了,别说藩镇,就是一国,所能依仗的也不过就是“钱粮足、兵将精”罢了。 “若需削藩,则需制其钱粮、削其兵将。先帝令各州税赋上输国库,便是制钱粮;如今官家抽调外军建殿前司,便是削兵将,正合其计。” 这话有拍马屁的嫌疑,但赵元昌也只是面色稍动,继续凝神听下去。 果然,王朴开始转折了! “只是,如今有数州拦截税收,不听调令,难保不会有人依样学样。” 赵元昌面色凝重,点头沉声道:“文伯先生所言的确可虑,只是一来此等军州皆在边疆,一旦动兵,则损耗巨大,路上也会耽搁,平白给了贼人准备时间;二来如今蜀地正乱,也不适合再起战事。” “此等难处,臣亦知之。” 王朴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就道:“此中难处,臣亦知之。故而现如今当整训亲军,以备来时抚远伐近。” 抿了抿嘴唇,接着说:“臣尝观舆图,现今之重地,一为河北,一为关西。河北之地如臂使指,虽有北敌为害,却无需忧虑将帅不谐。关西之地则不然,节度方镇之数远甚于关东,然中枢居于汴京,军势难抵关西。” 说着,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之后郑重道:“由此,臣请迁都河南府!” 迁都!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让赵元昌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停息了一瞬间。 确实,翻开地图就能看到,现如今周国境内,人烟稠密之处基本上就是沿着河渭一路东去,贯穿关西与河北。 在这一条线上,京兆府、河南府、大名府,三府近乎将此线等分为四段,河南府洛阳城正好就是中点所在。 汴京就在河南府和大名府中间,当初赵鸿运之所以定都汴京,无非是其势力主要在开封。而且当时太原未下,定都汴京能对河北兵事做出及时反应。 至于说漕运、经济,那得等拿下江南之后才会成为影响因素,真要说起来,洛阳在这方面甚至比汴京条件好。 《宋史·列传三十三》中侯赟一条就记载:先是,朝廷岁仰关中谷麦以给用,赟掌其事历三十年,国用无阙。 现在太原已经拿下,北燕背后有契丹牵制,再加上镇压关西藩镇的考量,若真要选的话,洛阳的确比开封合适。 问题在于,迁都洛阳之后,河北兵马必然要有更大的自主权,该如何避免河北重又出现强力藩镇? 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缓缓吐气:“迁都啊!” 赵元昌目光幽幽:“此事,且先放下。” 王朴也知道,迁都这种事不是说出来就能办好的,因此颔首应下。 殿内静了一阵,赵元昌这才想起自己一开始的目的,索性就直接开口了:“若是将帅可入政事堂,先生以为可行否?” 王朴一愣,随即低头仔细考量。 赵元昌眼中含着期待地看着王朴。 他即位五个多月了,政令下了不少,但却没有一国策性质的政令,如果这件事能成功,那将是他即位以来的第一道国策,是足以传之后世的祖宗成法! 不管是谁,都会想留下一些流传千秋的事迹,赵元昌自然也不例外。 不知过了多久,王朴终于抬起头来:“陛下。” 话音未落,赵元昌肃容端坐,这既是对王朴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皇帝身份的尊重。 “臣斗胆试言,将帅主政,利弊皆有。利者在于安抚将帅,中枢掌控诸军州更为严密;弊者在于将帅携军势而来,焉知其不会借手下军兵擅权乱政?” 赵元昌听了,原本就严肃的面容更加凝重。 若是陈佑在此,就能明白,这涉及到“党指挥枪”,还是“枪指挥党”的问题。 现在乱世还没结束,王朴这样的文人对这个问题尤为敏感。 当然了,之前冯道三人只将注意力放在权力分配上,不代表他们没想到这一点,而是对自己,对朝堂中枢有信心。 毕竟侍卫亲军战力不俗,现在又有马青组建殿前司,理论上能够镇压绝大多数动乱。 因此只是担心武将争权,而没考虑武将乱政的可能性。 而王朴身处枢密院,接触的多了,自然就多了些警惕。 真要说起来,还是毛同志说得好: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枪被指挥也好,枪指挥政权也好,两者并非二元对立,而是一而二、二而一,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关系。 你一个中央政权,没有强力兵马,谁还认你是中央? 反过来,你也有兵,我也有兵,你要是没有一个中央的名分,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拿到现在来,朝堂中枢有大义名分,手里也有亲军强兵,不说掌控全国,至少能稳定局面。 王朴担心的是,一旦外藩入京主政,外有兵马,内有名位,不说造反吧,就算是任人唯亲、打压异己,敢不敢将此人撤职查办?办了之后会不会导致地方不稳?不稳了有没有能力迅速解决? 谁知道这些将领入京之后会不会按照官场规矩来? 王朴觉得,这件事一定要仔细权衡。 第二百四十八章 强干弱枝议迁都(三) 赵元昌沉吟一阵,再次开口问道:“若欲借此机会令文臣掌兵,可行否?” 不得不说,这对文官来说是一个诱惑。 王朴现在任枢密都承旨,勉强算是半个掌兵之人,知道兵事的难处,略微思忖一番后便道:“若所托之人不知军事,恐怕是国之不幸!” “要知军事吗?”赵元昌喃喃一声,突然抬头朗声道:“来人!” 顷刻之后,殿外转进来一个中年宦官:“官家。” “你去,把锦官府陈佑的奏章取来,嗯,该是二月前半个月的。” “喏。”宦官垂首应下,恭敬退出去。 赵元昌这才对王朴道:“陈将明在锦官府办了一个府试出来,其中有些点子虽未实行,但看着颇有道理,文伯先生等下可以看一看。” “是。”王朴点点头,“臣曾听说过此事,具体什么情形却不了解。” 毕竟是中枢官员,消息渠道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即便这事与他无关,平日里也听说过一些传闻。 当初陈佑的奏章递上来后,赵元昌曾与吏部、礼部、国子监讨论过,后来一度传出要开科举的消息,只是随着朝政变幻,这件事也再无人提起。 那个宦官很快就捧着一沓奏章趋步进入殿内,待其摆放好,赵元昌摆手道:“你先下去吧。” 说着,自顾自翻看奏章。 陈佑上任之后,基本上是三五天一封奏章,遇到事情比较多,甚至是一天一封。 大多数都是写他这段时间做了什么事,下了什么政令,为什么要这么做,期望能够得到什么结果云云。 不过二月份开头的这些奏章,有好几封是陈佑的奏请建议,比如《请募府兵疏》、《请开府试疏》等。 赵元昌要翻的就是那一份《请开府试疏》。 这里的“请”是“请允许我”的意思,而不是“请你”。 陈佑在这一份奏章里面写了不少东西,不过只有其中一部分被批准。而没被批准的那些内容,也都在赵元昌心里留下了印子,这时候就想起来了。 奏章不多,很快就找到了。 翻开看了几眼,赵元昌笑道:“就是这里了,文伯先生可以看一看。” “是。”王朴连忙起身,弓着腰从赵元昌手上双手接过奏章,坐回原位细细翻看。 开头一部分没啥好看的,无非是叙述前例引经据典,之后的具体措施才是重点。 陈佑这这里面主要说了四点,第一是分科开试,第二是培养人才,第三是怎么让世人愿意甚至期盼参加学习和考试,第四是如何避免大量人才涌入同一科目。 赵元昌的批示是:锦官府可开经义、律法、算术、策论四科,中者可即时征辟,头三名可至京中授八品之官。 但实际上,陈佑的奏章里足足说了十几个科目,而培养人才这一部分,更是列举账房、农夫等,提出职业教育、评定专业等级、给予等同官员待遇等一系列概念。 这其中,就包括军事教育。 当然了,毫无意外的,这些内容都被赵元昌无视了。 虽然这些想法让赵元昌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但他觉得这时候实在不适合推广,天下未定,还是以稳为主。 不说别的,光是“给予一定专业等级等同官员待遇”这一条,就能让文官武将跳脚。 这一份奏章比较长,王朴边看边思考,足足看了一刻多钟才看完。 赵元昌就这么硬生生等着,期间愣是没说一句话。 合上奏章,王朴长出一口气:“陈将明所思所想,甚是巧妙,虽有不妥之处,但瑕不掩瑜,可谓能臣矣!” 赵元昌点点头,问道:“若是令文臣学习基础军事,可以之掌兵否?” 这同陈佑的“举凡读书之人,皆需习基础之军事”又是两样了。 没办法,都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但学习过军事的秀才,能不能成就两说了。也因此,赵元昌加了一个限定:准备负责军事的官员才去学习军事。 王朴犹豫一下才回答:“若是能仔细筛选,当可行。” “大善!” 听到肯定的回答,赵元昌脸上终于露出畅快的笑容:“既然如此,文伯先生且去准备。” 这就是要结束谈话了,王朴起身应下,恭敬退出殿内。 随着陈使君百骑破万军的消息传扬开来,锦官府气象为之一清,府内诸县一派朗朗乾坤之象,全然不似百里之外还有战事的情景。 尤其是山南道都总管刘承泽在利州大破贼军攻克绵谷的消息传来之后,更是让军心民心大安。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府衙开始铺开夏收之前典租农具的工作。 为了防止此项善政被糟蹋,陈佑做了许多准备,又是让农事宣讲院在乡间村里大力宣传,又是安排功曹巡查监督各县典租情况。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同陈佑所想完全不同。 也不对,应该说是大部分不同。 首先是那些不老实的地主大商因为参与之前的粮乱,现在都在牢里关着,外面剩下的那些在府衙三令五申之下根本不敢乱伸手。 这样一来,府衙之前针对这些人的防范措施就用不上了。 其次就是小吏。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陈佑一直担心那些小吏趁机揩油,所以不但让功曹监督,还命令宣讲院四处走访。 还别说,虽然大多数小吏都被酷刑严法吓得不敢乱来,但还是抓到几个看不清形势的。 最后就是农民了,说是典租农具,实际上就是让农民用还没收获的粮食来抵押,待收获后再上交修理费用便可。 有那等老实的,只领一次农具,小心翼翼地维护、使用。 但也有奸猾之人,领了之后就找到大户人家卖掉,然后又跑去领。偏偏有些小吏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故意地,遇到这种人他也不闻不问,继续租出去。 好在府衙早就防着一手,连续抓了十来个,卖农具得的银钱还给大户,农具收回府衙。 而那些奸猾之人,家中粮食除了口粮和税粮,其余的三分之二都被罚没。其实真算起来也没多少,但在这种家庭,足够让人心痛。 知而不报的小吏也被罚款,小吏和农夫还得在大热天的枷到各村游行示众。 贪一点小便宜,导致面子里子都丢了,这才刹住这股风气。 但是贪便宜的没了,有那等心中不服的农夫拼命使用农具,比如不管地面上有没有石子,直接挥起锄头就锄上去;再比如镰刀一直用,就是不磨,割粮食也有镰刀,割藤条、枝丫也用镰刀。 陈佑得知之后也十分无奈,好在这么干的还是少数,也就任他去了。 总不能因为少部分人搞破坏,就把一项善政给停了吧? 第二百四十九章 谢公安石与君同(一) 四月二十五,锦官府校尉顾猛攻白马关,两天而下,兵锋直指巴西。 二十八日,山南道都总管刘承泽破葭萌关,剑门关、普安县闻风而降。 同日,利州制置使詹胜元荡平巴州,继续南下。 五月初一,魏城县尉宁强领兵攻破魏城,杨光远北窜。 五月初二,顾猛攻巴西,宁强攻盐泉,意图逼迫坐困涪城的全师雄决战。 五月初三,西川行营副都监刘正岚于涪城、罗江两县交接处遭遇全师雄,大败而逃。当日鹿头白马二关落入全师雄手。 一连串的好消息里面突然出现一个坏消息,是那么的显眼。 陈佑得知消息之后,立刻将驻扎在南边诸县的兵马全部调回锦官城内,至于汉州,全权交给驻扎雒县的李克榕。 再怎么说他怂都无所谓,敌兵离锦官城只有百里,他的任务就是保证圣人和皇子的安全。 至于杀敌平贼,那是在圣人和皇子安全的前提下才需要考虑的,现在就交给别人去烦心吧! 值得说道的是,由于周边应考士子为了安全皆涌入锦官城内,倒让锦官城的馆舍、饮食铺子甚至青楼妓馆生意好了许多。 陈佑也没闲着,一面安排守城事宜,一面传令于李、顾、宁三人。 给李克榕的命令自然是让其守好雒县,不让贼人南下。 而顾宁而人则需要分兵荡平绵州,截断全师雄的援兵。 与此同时,向刘承泽求援,期望他能够尽快扫平剑州南下。 只可惜陈佑没有利州兵符,不然就能调动梓州的武德军。现在的话,也只能等刘承泽的援助了。 “黄县令!李将军命令所有人撤出德阳县!” 德阳县令黄恩正在巡视城防的时候,一队骑手自南门冲进城内,领头之人一直来到北城头将一封手令递交给他。 李将军指的是就是永平军节度副使李克榕。 节度副使为正四品,接手汉州防务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验明身份确认手令真实之后,黄恩立刻下令县衙所有官吏分头疏导居民撤往雒县。 只可惜绝大部分居民根本不愿意离开,不说拖家带口地走几十里到雒县该怎么住,就是家里这些三瓜两枣也舍不得就这么丢在这里无人看管。 至于说可能会有贼兵过境,说句不好听的,贼兵也是兵,周兵也是兵,哪个兵更差还说不准呢! 没办法,德阳这里十几二十年没经历过残酷的攻城战,众人虽然心中忐忑,但跟迁徙别处比起来,还是在家里待着更让人心安。 小民如此,那等家大业大的大户更不愿意抛弃家业,一个个都想着“全将军”来的时候劳劳军,好把家业保住。 李克榕对这些人的心思没有预料,但他也知道短时间内迁徙整城两三万人不太现实,因此手令上让黄恩没必要用强迫的手段,重要的是将县内武库、粮库都搬空。 总之一句话,尽量不给全师雄留补给。 只是,黄恩心中不安。 他没当过兵,八九年前考中蜀国进士,三迁之后到德阳来当县令,如今在德阳待了有五年多了。 自小读书养成的价值观人生观,再加上五年来的心血感情,让他不忍心丢下民众自己逃走。 于是,他将粮仓武库交给来的那个马军队正,自己跑去相熟的大户家里劝其离开。 不是他区别对待,只是城里那么多人,他总不能一个一个去劝吧?发动大户,形成示范效应才是正途。 黄恩只是有些性子有些“迂”,他可不傻。 “明府也知,我这家里物事不少,一时也搬不走,索性就留在这里。” “我说黄兄啊,你怎么就想不通呢?那全师雄好歹也是蜀人,总不至于为难我等同乡吧?” “黄县尊,不是某不识好心,实在是这家业丢不开啊!城里这么多泼皮破落户,我这一走,难保家什不会被顺走啊!” “县令......” “明府......” 转了一圈,不愿意走的还是不愿意走。 看着街面上兵荒马乱的情形,之前那一副副嘴脸在黄恩脑海里浮现,直让他昏头涨脑。 跟在他身后的老仆见其脸色有些不对,心中忐忑地喊了一声:“大郎?大娘子还在家里等着你回去呢!” 黄恩扭头看了老仆一眼,惨然笑道:“是啊,二娘还在家中。我无能,也只能惜身保家了!” 这一瞬间,黄恩似乎苍老许多。 老仆看在眼里,心头直掺,忍不住伸手扶住黄恩:“主翁!” 现实没有时间留给他们煽情,一人自粮仓方向奔来:“黄县令!都准备好了,武队正说咱们立刻出发,不想走的就别管了!” 黄恩一愣,随即叹道:“走吧,走吧!” 最终跟黄恩一起离开德阳城的,只有三千余人,一路上扶老携幼,缓慢向雒县前进。 就像之前那些大户所说的一样,黄恩离开后的当天傍晚,城里那些泼皮到处打砸抢烧,德阳城陷入混乱,火光燃了一整夜! 次日,临近午时,全师雄兵临城下。 一夜没睡个安稳觉的大户们自觉地聚集到一起,抬着果蔬酒食等迎出城门。 这些人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军——即便这支军队有些乱糟糟的——一个个都在庆幸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被推举为领头人的一中年男子看到全师雄拨马上前,连忙长揖道:“参见兴蜀大将军!在下蒙父老信重,受命迎接将军、犒劳义军!” 全师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危险的目光令他不由自主地两股战战、汗流浃背。 好一会儿,全师雄终于开口了:“此城县令何在?” 那男子总算松了口气,强打着精神笑道:“那无胆的县令昨日便逃了。” “哦?那你等为何不逃?” 不等男子开口,身后就有人抢答:“将军兴起义军,我等迎之尚且不及,又怎会逃走?” “甚是!甚是!” 全师雄冷笑一声,也不理会这群人的聒噪,直接命令手下亲信带兵入城。 一查有无埋伏,二要控制粮仓。 他军中的粮食已经不多了! 身为主角的全师雄不回应,城门口一下就冷场了,一群大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浑身的不自在。 没过多久,一传令兵就拍马出了城门。 一直来到全师雄身前,才轻声道:“将军,城内没有埋伏,只是几个粮仓皆是空的!” 听闻此言,全师雄面色一下变得阴郁起来。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扫视眼前那些大户,来回看了好一阵,突然冷笑道:“既然你们如此欢迎我军,不若献出家资,全某也不吝高官显爵!” “啊?” 没想到会来这么一茬的大户们一下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全师雄挥手道:“传令:放手劫掠!” 第二百五十章 谢公安石与君同(二) 既然说是放手劫掠,自然不可能跟你温言细语地商量,这一道命令跟屠城也没什么两样了,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那些贼兵首要目的是抢钱而不是杀人吧。 城内居民或许有不少无辜之人,但那些大户则是求仁得仁。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叫“毁家纾难”,大家都是蜀人嘛! 德阳遭劫的消息传到雒县后,黄恩是满心愧疚,一个劲地责备自己当时怎么不再坚持劝一劝。 而李克榕,只是冷笑一声,便忙着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战斗。 来汉州之前,陈佑亲口对他说,除非是要攻入绵州,否则他是等不到锦官府方向的援军的,一切都得靠他自己。 当然,若真是到了不撤就死的程度,还是要撤退的。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真到了要上战场的时候,陈佑可不嫌人多。 初六,全师雄领兵至雒县,当天没能攻下县城,次日便开始驱民攻城。 全师雄现在已经陷入绝境——没粮了! 只能说无巧不成书,之前锦官府诸县到处买粮,汉州这些大户也卖出去不少,左右也快到夏收季节了,留在家中的粮食不多。 再怎么搜刮,也不够全师雄这近万人吃。 偏偏李克榕心狠,德阳、雒县附近即将成熟的粮田都被一把火烧了。 剩余的粮食只够军队吃三天,而裹挟的民众已经饿一天了! “啪!” 将手中文书一把摔到桌上,全师雄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大军已经被拦在雒县城下三天了! 即便他心狠将德阳民众家中米粮都搜刮上来,也不够大军食用。 而驱民攻城,也就是一开始宣布破城之后分发粮食钱银才让那些人有了些战斗力。 但一天没吃饭的民众根本坚持不了多久,两次攻势受挫,基本上就不堪大用了,留在这里图添隐患。 全师雄一早就觉得不该叛,自己也从来没想过叛周。 要知道,他今年还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经是一州校尉了! 即便身为降将,但现在可还是乱世,只要仔细钻营,凭借他的能力混到身披红袍不是妄想。甚至运气好一点,突破到三品也不是不能遐想一番的。 只可惜抵不住自己有猪队友——亲信下属一直在劝他起兵,还经常和知州的亲信硬顶,愣是让他这个汉州校尉不容于知州。 若不是此人在战场上多次用身体掩护全师雄,早就被全师雄一刀劈了。 而那个知州是由军汉转来的,也是个暴躁脾气,被全师雄下属削了面子,就拿全师雄出气,甚至还想打全师雄妻子女儿的主意。 这一内一外两方的猪队友,就这么逼反了全师雄。 此时处境不佳,全师雄再次回想起之前的事情,不由咬牙切齿。 说到这里,我们来重温这句话:人的一生,不仅要靠自我的奋斗,还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很显然,全师雄就是被历史的进程给带坑里去了。 长叹一声,全师雄站起身来。 他准备离开打不下来的雒县,将驱赶过来的德阳民众丢下,全军转向什邡,现在最重要的是能抢到粮食。 他就不信了,李克榕能有那么大的决心将汉州诸县城外粮田都给烧了? 左右是个死,索性赌一把! 刚刚下定决心呢,不等全师雄走出营帐,突然听见帐外传来喧哗之声。 当即皱眉,一边抓起兵器朝外走,一边大声喝问:“怎么回事!” “将军,似乎是流民营那边。” 门口护卫的亲兵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说出一个猜测。 全师雄面色不虞,没有丝毫犹豫:“走!去看看!” 说话之间,喧哗之声越来越大,甚至能隐约听见“断粮”、“饿死”等字眼。 越朝前走,周围军汉神情越不正常,全师雄脸色也是阴郁。 几步之后,突然一声大喊穿透喧嚣:“粮帐没粮了!” ...... “使君!雒县急报!” 此时书厅之中不只是陈佑一个人,还有一大一小两名男子,正是范绍温、范昌祐父子。 庞中和冲进来的时候,陈佑正在考校父子二人,听得喊声,不由停住声音,扭头看向庞中和:“所为何事?” 庞中和来不及把气喘匀,一边快步上前将自己手中已经被捏皱的纸,一边兴奋道:“全贼败于雒县城下!” “哦?” 陈佑眼皮一挑,伸手接过纸张,细细观看。 他不是一个人! 这一刻,陈佑不是一个人! 谢安与他同在! 只是,从他颤抖的双手可以看出来,他心里并没有面上表现的那么平静。 纸上的文字十分简练,字迹也有些潦草,显然李克榕在书写这份报捷文书的时候也是十分激动。 不过好在李克榕还算实事求是,在这份简练的文书中,总共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情,顿兵城外的贼人突然生乱,发生混战。 第二件事情,李克榕发现之后果断领兵出城冲击贼人。 第三件事情,贼兵大溃,全师雄逃亡。 来回看了两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之后,陈佑将纸放到一边,对庞中和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使君?” 庞中和愣是没反应过来,这时候不应该是论功行赏吗? 好在书厅之中不只是他一个人,另有人反应过来了! 别误会,不是范绍温,而是十几岁的范昌祐。 他扯了扯自己父亲的衣摆,示意其告退离开。 饶是这样,范绍温也是愣了愣才明白儿子的意思,连忙起身道:“既然使君有军务,我父子二人就先告退了。” “也好。” 陈佑笑着点点头,温声鼓励道:“如今离府试不远,承玉须得仔细温书,到时榜上有名,也好为国效力。” 听到这么一句话,范绍温立马激动起来,自己这几个月不是白忙活了! 当下再次长揖:“绍温定不负使君期许!” 言罢,在陈佑赞许的目光下带着儿子离去。 嗯,其实这个时候陈佑早就转开视线了。 “通知刘河核实雒县之事。” 沉吟一阵之后,陈佑开口了:“另外,行文诸县巡查城郊残兵。李克榕在汉州烧了不少田吧?通知仓曹、户曹做好抚恤灾民的准备,尽量把流民都收拢在府境边上。” 第二百五十一章 初开府试网英才(一) 五月初八,全师雄败于雒县,仅有百余人逃往东边龙泉山。 收到这个消息之后,已经攻入剑州的刘承泽立刻加快速度。 吴柳树已经被刘承泽擒住,王世安也死在他的兵锋之下。 四名贼首独破其二,完全能配得上他都总管的身份。 是的,全师雄只是四名贼首之一,而不是原本声威赫赫的兴蜀大王。 也因此,虽然对陈佑“抢功”的行为有些不喜,但全师雄被陈佑击败并没有让刘承泽到气急败坏的程度。 反正陈佑也只是副手,即便两人并没有什么战略上的配合,但陈佑的功劳,一定有一部分要算在刘承泽头上。 没办法,谁让这次主持平乱的是刘承泽呢? 就像无论是顾猛、宁强,还是李克榕,他们的战绩都归属在陈佑立下的功劳内。 而那个只身逃亡,至今没有消息的刘正岚,兵败之责陈佑也得担起来。最多就是将兵败都归咎于刘正岚擅自行动,然后陈佑自己被训诫一番。 嗯,若是陈佑的计划出错导致锦官府被围困,刘承泽必然也是同样的操作。 回到锦官府,没有辜负陈佑的那一番淡定表现,陈使君骤闻捷报而平静如故的事成了坊间流传的一个逸闻。 这都是范绍温传出去的,当然了,他的本意不是为了说陈佑多么多么镇定,毕竟以他的心思,还想不到要在这方面为陈佑吹捧。 但是他一听有人说起雒县大捷,就忍不住说自己当时就在旁边,亲眼看到使君拆开捷报云云,末了还不忘加一句:使君赞某农宣之功,言某若考中,必有大用! 对他来说,重点就是那最后一句,但别人的注意力可都在陈佑当时的表现上,那等有心之人自然就联想到东晋谢安身上。 这拍马屁的功夫,从古至今传承不断。 对这种事情,陈佑是乐见其成,反正谢安名声不错,能和这种挽天倾的风流宰相联系到一起,对陈佑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别误会,风流宰相出自王俭的评价:江左风流宰相,惟有谢安。指的是洒脱放逸、风雅潇洒,而非花哨轻浮。 《南齐书》记载,王俭领吏部的时候,“作解散髻,斜插帻簪,朝野慕之,相与放效。俭常谓人曰:‘江左风流宰相,唯有谢安。’盖自比也。” 人家是用来夸自己的,自然不是什么坏词。 扯远了,搜捕全师雄的命令已经发了出去,这事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五月初十,锦官府试报名结束。 出乎陈佑预料,哪怕在蜀地生乱的情况下,依然有近千士子来到锦官府。 这其中固然有考中直接授官,以及前三入京的诱惑,但也与此次开律科、算科有关。 其实报律、算两科的士子中,真正研习律令、算术的很少,绝大部分都是自觉经义策论不行,但又想赌一把的人来报名。 陈佑现在要考虑试题、试卷、考官、考场等一系列问题,汉州的事情也只能尽一点绵薄之力,不可太过逾越。 就在陈佑为了府试而费心的时候,朝堂上也在争论不休。 所为者,便是空出来利、剑、绵、汉四州刺史、知州,以及西川制置使刘正岚的处置方案。 刘正岚在五月十一那天灰头土脸地回到了锦官府,同陈佑见了一面后,立刻回宅闭门谢客,上书请罪。 这时候,陈佑那西川行营都监和权知锦官府身份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能够单独上书请功,不必等着刘承泽。 于是经过一番博弈之后,刘正岚免职,调回汴京;永平军节度副使李克榕调任西川制置使、兼西川行营副都监。 利州制置使詹胜元摄利州刺史,其余三州主官皆有人选。 顺便一提,汉州的新知州是刘承泽的堂弟刘康,原先是兴元节度行军司马。 顾猛、宁强这些将校也各有封赏,像顾猛终于跨入将军行列,被授了从五品下的游击将军,比老上司孙山玉还高。 而宁强则又是另一番际遇了,陈佑原本保举他入党从柯的雄威军,好生培养一番说不得又是一名大将。结果敕命下来,他成了锦官府双流县的县令! 双流县的县令在三月底的粮乱中牺牲,不过他的牺牲给自己的儿子换来了荫补,对其家庭来说,也算是死得其所。就是不知道他的家人是想要这个荫补还是更想要他这个人。 双流县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军管后,便归于府衙直接管辖之下,只是迟早都要有县令的。多了一个倾向于自己的县令,对陈佑来说不是一件坏事。 但他对宁强的期望原本是统兵大将啊!现在变成了文臣,这算个什么事啊? 即便冯道的信中有说可能会推动文武轮转,不再将文臣武将对立起来,可那是再高层,陈佑不觉得一个小小的县令以后还有带兵的机会。 腹诽归腹诽,京中有了决定,就得执行,在离府试还有一天的时候,收到敕命的陈佑派人前去召回宁强。 是的,收到敕命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十八下午了。 陈佑自己也就是升了一阶,而且正式从武转文,从壮武将军变成正议大夫。 嗯,官阶这东西,在这时候也就只剩下荣誉作用了。 就像陈佑,无论是壮武将军还是正议大夫,都是正四品的散官,但这不妨碍他当从三品的知府,而且一切待遇都按照三品官来。 除了散官,剩下的也就是赐了五十两黄金、一些绸缎布帛、奴仆杂役之类的。 你没看错,就是五十两黄金,朝廷就是这么的抠。 这时候虽然金银已经逐渐进入流通领域,但基本都用在大宗交易上和军费开支上。 远的如唐宪宗元和十二年二月,以内库绢布六十九万段匹、银五千两,付度支供军;近的有唐庄宗同光四年三月,西川辇运金银四十万至阙,分给将士有差。 即便分到将士手中十有八九是兑换的铜钱、粮帛之类的,可这支出的金银不是假的。 这年头收的税基本上就是实物和铜钱,朝廷手里的金银不说少,但绝对不多,扣除种种支出,能用来赏赐的自然就少了。 也因此无论是皇帝赏赐,还是外官上贡,使用的黄金都是以十两为一个单位,通常就是五十两和一百两。 第二百五十二章 初开府试网英才(二) 这五十两黄金,按照这时候接近一比十的比例来算,大概就是五百两白银或者五百贯钱。 而陈佑每个月的俸钱有八万,半年就是四十八万钱,按照约八九千钱一贯来算,差不多正好是五十两黄金。 多了六个月的俸钱,聊胜于无吧。 此时,百万年薪的陈使君正在司录参军事赵振宇、经学博士张采石的陪同下巡视考场。 这年头,能容下一千人考试的地方可不好找。 唐代科举考生来源有两种:一种是生徒,从州学、县学选拔出来的考生;一种是乡贡,不是通过官学,而是通过州县考试选拔出来的。 每年秋天的发解就是举办解试选拔乡贡,一开始还比较严格,到现在只要有些才学的参加解试就能过。 不过,无论是官学考试还是解试,都没有近千人参加的记录。 即便孟蜀在锦官府举行的省试,基本上也就数百人参加,毕竟他这个省试基本上是年年有,而且考中之后还得参加吏部试才能当官,一次考试的吸引没有那么大。 陈佑为了找到一个合适的考场,硬是抽出半天时间在锦官城内转悠,考察合适的地点。 最终还真给他找到了,那就是府兵的兵营。 于是,在府试期间,府兵得腾出兵营住到城外去。 而士曹则需要在考试之前搭建好一千座考棚——这一次府试只考一天,对付对付就能过去,估计下一次再考就没这么多人报名了。 穿过守卫校场的军兵,正好看到士曹参军事何璨带着两个下属迎面走来。 士曹这段时间都在忙典租农具之事,在陈佑的叮嘱下,上到何璨这个参军事,下到普通小吏,可以说是天天要朝广都、灵泉跑。 八天之前又突然得了营建考棚的任务,直让何璨恨不得有分身之术。 看着何璨一脸疲惫之色,陈佑温和笑道:“何参军辛苦了!” 何璨行礼起身后恭敬道:“此乃属下之职。” 见识过陈佑的一系列手段,哪怕他再沉不住气,在陈佑面前也是小心翼翼不敢出错。 陈佑点点头,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一片考棚,问道:“考棚可有什么问题?” “属下都检查过了,没发现什么显眼的问题。”何璨斟酌着字词,“编号牌也都挂了上去,若无意外,明日考试不成问题。” “嗯,行,你先去忙,我再看看。” 陈佑挥挥手,自顾自向前走去。 何璨这时候才有空朝赵振宇、张采石点头示意。 这次府试,主考官是陈佑亲自担任,副主考就是赵振宇和张采石,批卷考官是泽润书院的四位院长。 本地这些大户要想自家看好拉拢的士子考中,和这些考官拉好关系是必要的。 对身后的动静,陈佑看不到也能猜到一二,只不过手下人动小心思是没法避免的,只要不危害到他的计划,他都不放在心上。 一千座考棚,再加上预留的过道,将军营内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 这些考棚,其实就是四根柱子三面墙,上有一个茅草顶,其中一根柱子上挂着“甲壹”、“丁肆伍”、“癸捌玖”这样的编号。 明天考生入场之前需要抽签,抽到哪个编号,就到相应编号的考棚应考。 毕竟是五月盛夏,为了通风,三面墙都是编得极为稀疏的草席。 这考棚大概有五尺见方,内里只有一个木凳、一张木桌,这环境比后来的贡院啥的要差多了。 好在这个时候气候还偏寒冷,即便是夏天,也不是让人接受不了。 尤其是现在考场内还立着数十高大的木柱,按照陈佑的吩咐,明天太阳未升起之前,这些木柱顶上会撑起大块黑布,起到一个类似隔热层的作用。 在考场转了一圈,陈佑将赵振宇和张采石打发回去,他自己则前往一处印书坊。 这印书坊里聚集了西川最好的雕版师傅和印刷工,从前天开始便停了雕版、印刷的工作,一边准备平整光滑的木板、锋利的刻刀等,一边将器具送往府兵军营调试。 今天下午,这些人会前往军营,然后军营就此封闭,没有陈佑命令不得进出。 他们会在里面试印刷,然后等到考官们出好题,连夜刻印试卷。 虽说速度远远比不上印刷机,但现在的考卷可不是以后那么复杂。 这次考试虽然分为四科,但考试内容大部分是相同的。 四科都需要考两首诗、两份判词,然后经义科考十道贴经、一道经义,策论科是一篇长论、一篇短论,算术是十五道算术题,律法是二十条律令默写、五份判词。 最长的题目也不过百十来个字,对熟练的雕版师傅来说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完成。 这里总共聚集了近三十位雕版师傅,分工合作下,最多一两个时辰就能完成,剩下的时间足够将一千份试卷印刷出来。 守卫这些雕版师傅和印刷工的是刘河,没办法,只有孙山玉的府兵让陈佑不太放心,这时候也只能让刘河上了。 不过刘河的任务只要持续到这些人进入军营就好,到那时候守卫考场军营的就会换成党从柯的雄威军。 随着时间缓缓流逝,锦官府内的紧张气氛越来越浓厚。 宁强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赶到锦官府的。 收到陈佑的命令之后,他将手中兵马丢给副手,带着几个护卫就快马赶回锦官府,进城门的时候已经快落锁了。 一进城,他就感觉到仿佛有一股阴云笼罩在锦官城上方,但眼前的景象明明是十分正常的黄昏景象,这样的反差让他不由警惕起来。 不得不说,宁强确实是极有天赋的将领,他对任何异常的气机都十分敏感。 听起来似乎有些玄幻,但这种玄之又玄的感应确实存在宁强身上。 当然了,这样的能力最多让他察觉到异常,至于异常带来的是好事还是坏事,那就无能为力了。 一路上都没出什么事故,直到在府衙门口看到那个比较眼熟的亲卫之后,宁强才放松下来。 第二百五十三章 初开府试网英才(三) “这是去见使君吗?” 当宁强被书吏带往一处偏厅的时候,他出声询问道。 “使君现在正在议事,宁县尉需要等一阵才能见到使君。” 听到这个回答,宁强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不怪他多想,进城之后就感觉到不正常,现在又听说陈佑在散衙之后还在府衙中同人议事,让他感觉到十分不寻常。 说起来他也曾听说过锦官府开试的消息,但这种事与他无关,就没放在心上,此时愣是没往这上面联想。 等那书吏离开之后,宁强站到门口四处看看,能看到靠近书厅的方向有十数军兵把守,而他自己,身上武器已经放下,护卫也被拦在府衙之外。 深吸一口气,他没有轻举妄动,退回偏厅内仔细查看屋内情形。 宁强这这里自己吓自己,陈佑是不知道的,他现在正在书厅中同几位考官商议试题。 律法经义这两项只能交给专业人士来,但对策论和算术,陈佑早有考虑,直接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题目拿出来,合适就用,不合适就修改。 这出题的速度也不慢,不过半个多时辰,泽润书院书学院院长徐师进就将所有题目誊抄完毕。 徐师进善隶书,且风格方正厚重,十分适合刻印。 一众人等仔细核查无有错漏之后,陈佑抱拳微躬:“辛苦诸位。” 几名考官连忙还礼:“使君言重了。”“此乃我等荣幸。” 陈佑只是点头,没多说什么,直接就出声喊道:“牛三!”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就抵达门口,随即牛三推开门:“使君有何吩咐?” “护送诸位考官和试题到军营去。” “是!” 牛三大声答应下来,往门边上一站:“请!” 赵振宇卷起试卷,向陈佑告罪一声,带头离开,其余五人紧跟在他身后。 送到中庭,看着六位考官在牛三等人的护送下出了府衙门,陈佑长出一口气,就等明天了。 站了好一会儿,陈佑便准备收拾收拾回府,一扭头,却看到宁强站在偏厅门口神情呆滞地望着这边。 陈佑不由皱眉,随即舒展开来,朝宁强招招手:“行仁何时到的?” 听到陈佑的招呼,宁强似乎才反应过来,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之色。 随后一路小跑到陈佑跟前,没回答陈佑的问话,反而是四处瞅瞅,然后直楞楞地看着陈佑问道:“都监你没事?” “啊?”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陈佑脑袋宕机,愣是没听懂宁强是什么意思。 说出这句话之后,宁强尴尬一笑,他这时候也明白是自己误会了,连忙道:“回禀都监,下官刚到没多大工夫。” 陈佑看了他一眼,最终将疑惑放下,抬头看了眼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对他道:“吃饭了没?没吃就陪我一块吃,正好有些事要同你说一说。” 当得知自己已经被任命为双流县令之后,宁强的脸色精彩至极。 那是混杂着惊喜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要知道,魏城的县尉,品级是从九品上,而双流县令乃是正六品上,这不仅仅是连升三级,这是连升了十好几级! 陈佑轻笑一声,取出随敕命而来的告身递给宁强,口中道:“虽只是权知,但你若是恪尽职守,日后这权知必会去掉。” 还没看到告身,只是听到这话,宁强便知,自己这个县令一定不是正六品上的县令。 接过告身一看,果然:正七品上权知双流县事。 不过也够让他满足了,正七品上比之县尉也升了十级,虽然比起当初赵普从白身到六品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能从县尉到县令,没有贵人的帮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同他有交集的贵人,也就只有陈佑一个,看陈佑这态度,很显然要提携他。 宁强心中有正气,但绝对不迂腐。 他自认为官职越高越能践行自己的理念,能被人欣赏提携那是再好不过,尤其是现在这个陈都监似于自己是同路人,投靠于他也不是什么无法接受的事情。 有了这样的想法,宁强立刻起身长揖:“使君之恩,下官无以为报,惟勤政爱民方不负使君信重!” 陈佑眨了眨眼,才笑着起身扶住宁强的胳膊:“行仁有此心便好,只希望日后你不忘今日之言。” 说实话,宁强的这番话,虽超出陈佑的预料,但仔细想来,却在情理之中,毕竟他就是这么个性子。 若是此时坐在陈佑对面的是顾猛,那肯定会说“唯使君马首是瞻”这样的话。 接下来陈佑给宁强介绍了一些双流的情况,宁强才告罪离去。 翌日寅时,天尚未亮,应试的士子们就来到考场外等着。 这次府试从辰初开始,将一直持续到酉正,总计五个半时辰,中间没有休息时间。 当然,按照陈佑等人的估计,正常水准做完所有题目,根本用不到这么久,大概四个时辰就能结束。 之所以给这么长时间,一是算上了中午休息的时间,二是让考生即便在急忙之下誊抄出错,也能有修改的空余。 可以说陈佑这个考官十分的人性化了。 因为辰正就要开考,所以卯正时刻就要开始入场。 按照陈佑的规定,在考生入场之时,首先要经过一道检查,确认没带什么作弊的东西进考场。 其实也就是翻一番考生的笔墨纸砚与食盒,还不像以后要脱衣检查那么严格,这些考生都能接受。 经过检查之后,要出示报名时领取的考条,有人会核对上面的信息,确认是本人来考。 再往后走,即将进入考棚区时,会登记信息领取号牌,这时候才能得知自己坐在哪考试。 四科考生分在不同的区域,勿需担心会拿错卷子。 陈佑卯初便起床洗漱用餐,紧接着换上公服。 公服就是常服,又叫从省服,乃是五品以上公事、朔望朝谒、见东宫之服。只不过自从陈佑来到锦官府,就很少穿公服。 排除卢金婵,锦官府陈佑最大,平常又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主持,自然怎么舒服怎么来。 如今特意换上公服,乃是为了表示他对这次府试的重视。 除了他以外,赵振宇和张采石也得换上公服。 至于其他四位考官,有职掌而无官品,只能穿绯褶、大口袴,戴平巾帻。 第二百五十四章 初开府试网英才(四) 说是从省服,实际上也有各自佩饰,只是相比具服来说要少一些,缨、巾、佩、纷(类似于丝带)、囊这些东西都少不了。 所谓章服之美,便是如此了。 陈佑骑上一匹毛色纯白的温顺母马,在二十骑手护卫之下缓缓朝军营行去。 之前在孟昶治理之下,蜀地本就重视文教之事,如今又有陈佑这一番表演,至少这锦官府一定会掀起又一波读书向学的高潮。 “过去吧。” 听到负责查验的军汉如此说,张锡连忙接过自己的考条,提着木盒继续向前。 这木盒里面装着几只毛笔、三块墨、一方石砚、一块笔搁,还有一小罐清水和几块干粮。 清水他特意多带了些,一来是天热防水不够,二来是能用来研墨。 “灌州导江县张锡字贶之,策论科。” 府衙书吏将张锡的信息记录在一个编号下,然后从竹篮中找出相应的木牌,核对无误之后递给张锡:“拿好了,乙字场从东边数第二个就是。” 张锡轻声道谢,一边向前走一遍查看木牌:乙三四。 乙字场第三十四号考棚,也不知是好是坏。 心中正想着,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扭头一看,只见最外面查有无夹带地方正有两名军士叉着一中年男子朝外去。 那男子面带惊慌之色,只是一个劲的挣扎,口中喊着“放开”、“斯文”之类的话语。 这又是想要作弊被查到了。 张锡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 自开始入场以来,这已经是第八个了,明知不准作弊,仍旧夹带小抄试图蒙混过关,也不知该说他们执着呢,还是该骂他们蠢。 考场被分为十个部分,每个部分都有两条过道,在这过道中,隔十步便有一名军士持枪而立。 张锡控制着自己的目光尽量避开军士,专心寻找自己的考棚。 三十四号位正好是靠近监考台的第一个位置。 找到考棚之后,还没放下木盒,张锡就忍不住向监考台看去。 监考台上搭了一个木棚,摆放着五套桌椅,此时尚无考官入座。 只是不知为何,张锡心里开始紧张起来。 深吸一口气,暗自给自己鼓劲,放下木盒,坐到木凳上整理笔墨等物。 眼看到了寅正三刻,除了那些被叉出去的,其他考生基本上都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不得不说,陈佑第一次主持考试,在各个环节预留的时间都十分充分。 就在张锡胡思乱想之时,突然听到一声呼喊:“诸生起,迎使君及监考!” 张锡连忙起身,站到过道上。 他就在监考台下,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有五人正朝监考台行去。 这五人身上的主色调分别是一紫一绿一青两白。 最前方之人头裹黑介帻,戴三梁进贤冠,系青緌,冠上有三彩紫纷;身穿绛纱单衣、白裙、紫襦;脚踏乌皮履。 其身又佩革带钩褵、假带、紫綬、鞶囊、双佩、鱼等。【1】 再看面容,不过二十余岁的模样,顾盼之际神采飞扬。 这便是权知锦官府事陈佑了! 至于陈佑后面的四人,却是完全被人忽视。 随着陈佑五人走近,考场内的气氛渐渐凝滞,除了众人的呼吸声,和陈佑等人的脚步声,再也听不到其它声音。 说来也怪,看着陈使君沉稳的步伐,张锡此时却是心情平静下来,心中杂念尽去。 陈佑走到监考台中间的桌子后站定,扫视全场。 凡是其目光所及之处的考生皆是昂首挺胸,恨不得招手示意他看向自己。 扫视一圈后,陈佑收回目光,面带微笑朗声道:“某承帝令,代天选才,如此方有此次锦官府试。” 所有人都看向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诸生皆是有学识之人,想来区区府试不在话下。然而,此次中者皆榜下授官,其三甲更会被某举荐御前!故而某及诸考官将优中选优,望诸君全力以赴,方不留遗憾!”【2】 所谓优中选优,潜台词就是:我只录取极少的一部分。 这话一出,有些人是两股战战,有些人却是斗志昂扬。 那些斗志昂扬之人此时仿若心有灵犀般,皆拱手应道:“喏!” 陈佑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转向赵振宇。 赵振宇一直是心神紧绷,一看到陈佑的示意,立刻上前一步,大声宣布道:“此次府试,自辰初至酉正,酉正鸣金之后仍不交卷者视为弃考。” 场中气氛再次沉闷下来,诸生都仔细听着赵振宇的话。 “若有手快之人,鸣金之前便可交卷,试卷覆于桌上便可。” “若有抄袭、协助抄袭者,叉出考场示众,罚钱粮,报礼部,五年内不得再考。” 这一条,杀气腾腾,直让那些心怀诡谲之人胆颤不已。 “所有答案,皆誊于纸上,纸张不足者可举手示意。” 说到这里,赵振宇面色缓和下来:“奉使君之令,考场备有笔墨,若有不足者亦可示意申领。只是笔墨皆是廉价,还望诸生仔细些!” 立刻就有那等机灵的考生大声道:“使君仁爱!” 这一下许多考生都反应过来,一齐赞道:“使君仁爱!” 陈佑含笑点头,眼看快到辰时,示意赵振宇继续说。 赵振宇又一连说了几条事项,例如中午提供饮食,只是好吃的需要掏钱购买,不掏钱也能得到干粮、热水,等等。 终于赶在辰时到来之前说完了,此时手捧试卷、纸张的小吏仆役已经站到了各条通道前头。 陈佑看再无疏漏,便静待钟鼓响起。 没等多久,钟鼓便响了,陈佑立刻下令道:“发卷开考!” 张锡坐在最前面,是他这一列第一个拿到试卷的。 总共四张试卷,六道题,看起来不是很多。 张锡大略看了一下题目,决定先写把两首诗写完,免得写到最后才思枯竭,做不出什么好诗来。 两首诗,一首以“悯农”为题,一首要求咏“草”。 第一首《悯农》,正合陈使君的施政之策,不但限定了对象是“农”,而且说明了感情是“悯”,即便写不出来好诗,也不至于跑题。 但第二首,要咏“草”,这让张锡陷入思考。 第二百五十五章 初开府试网英才(五) 一套朝服穿下来可不止一层,再加上内里的中衣,不一会儿陈佑背上就满是汗水。 今天也是怪异,大早上的一丝风都没有。 坐了一阵,实在是烦躁不堪,陈佑扭头看向赵振宇:“我等也没必要在这里干坐着了,下去走一走看一看。” “使君所言有理。” 领导开口,下属自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赵振宇六人跟着陈佑起身,一齐走下监考台。 大部分考生凝神答题,没注意到陈佑他们。 但也有那等心思没有全部放在试卷上的,在陈佑等人起身的一瞬间就发现了,于是立刻埋头奋笔疾书。 左右看了看,陈佑压低嗓门道:“也别一起了,免得打扰到考生,咱们分开走。” 说罢,自己率先迈步走进面前的过道。 其余六人互相看看,也各自选了一个方向。 陈佑现在所在的区域是考经义的。 说实话,他对经义考试不太重视,毕竟经义的基础是那些经典,一个是要背熟,另一个是要理解其中意思,仅此而已。 当然,不重视不代表认为它没用。 只是在陈佑看来,这些经典所说的就两个方面,世界观和方法论。 刨除某些不合时宜的治国理政方法,这些经典最大的作用就是研究哲学和思想道德教育。 你说哲学和思想道德重不重要? 当然重要! 要不要研究这个的深入程度为人才选拔的标准? 肯定不要! 小孩子学一学就好了嘛!再支持感兴趣有天赋的人深入研究理论,当做发展的理论依据就好,没必要让这个成为人才选拔的唯一标准。 只可惜,现在考试还离不开经义。 科举考试发展了几百年,经义和策论已经是科举的两大支柱。 君不见唐初科举十几科,报考人数最多的还是进士科。 无它,经义策论说它简单吧,比明经要难,毕竟要考你的理论理解程度;说它难吧,把现实往平时学的一些“微言大义”上套就好了——不论是我注六经还是六经注我,都是如此。 你看,内涵有了,难度也不高,所比的一是运气,二是文采,多么好的考核方法啊! 此时想改,不像明清那么困难,但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改的。 陈佑可不想这还没到大权在握的地步,就把天底下读书人得罪了七八成。 在经义考场转了一圈,陈佑没能提起什么兴致,大多数都是照本宣科、僵硬无比,偶尔有几个别出机杼的,所言也都是大而空。 不过有闪光点就好,没经历过现实的磨炼,想法有些大而空很正常。 这么想着,陈佑直接跳过律法考场,来到算术考场。 没办法,那些法律条文他根本没仔细看过,而且律法科专考的判词和统考的两份判词不同。 统考的判词是类似于“两女争子”、“邻家争水”、“夫死翁壮叔大”之类的案件,而专考的判词则是考一些复杂情景下,多条法律条文结合应用。 统考还能看看,至于专考,呵呵,陈佑自问自己要是参加考试,面对五道判词估计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 出乎陈佑的预料,算术科两极分化极为严重。 他原本以为即便不是专门研究算术的,开头的几道简单题目也能写出来。 结果是:会的,运笔如飞,短时间内已经写了三四道题了;不会的,要么磕磕绊绊地瞎写,要么望着试题发呆,甚至还有人直接在纸上写抒情长文! 那些滥竽充数的把陈佑恶心地再也看不下去,草草转了转便回到了监考台上。 陈佑身为知府,每日事务繁杂,虽是主考,却也没在考场一直呆着。 坐了两个时辰,直接让党从柯代替自己监考。 而他本人,则回到府衙换下公服,沐浴之后又吃了些冰食,这才开始处理政务。 “呼!” 最后一笔落下,张锡将毛笔架到笔搁上,长出一口气。 活动活动手腕和脖子,也不知道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多久,在考棚里,上面还有一层黑色粗麻布,也没办法通过日光来判断时间。 坐了一阵,轻轻吹了吹了刚写完的卷面,开始从头检查有无错漏之处。 有些错不一定是句子有问题,更大的可能是忘了避讳,这是一定要避免的错误。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锡终于检查完试卷,鸣金之声却还没响起。 静坐一阵,他一抿嘴唇,将自己带的东西都收进木盒,把试卷答卷整理好覆在桌面上,然后拎起木盒,起身离去。 “使君,酉时了。” 按照陈佑事先的吩咐,庞中和在酉初过来提醒陈佑。 陈佑放下笔抬起头,看了眼窗外:“快考完了啊!” 感叹一句之后,他拿起一张信纸,迅速写下一句话签上姓名时间,然后掏出官印用力摁上。 紧接着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递给庞中和:“送到考场去,让党都指当着四位考官的面打开。” 庞中和心中疑惑,但却没问出来,接过信封快步往外走。 出示了身份牌之后,庞中和在两名军士的“护卫下”进入考场,在考场边上的一间房子内找到了穿着单衣纳凉的党从柯。 庞中和可以说是陈佑的家属了,党从柯自然是认得的:“庞录事怎么来了?可是使君有事吩咐?” 一边说着,他一边套上外衣。 庞中和先是行礼,之后才取出陈佑的信:“使君吩咐某将此信交予都指,说是让都指同四位考官一齐打开。” “哦?”党从柯略一皱眉。 正好这时候亲兵已经把他衣服整理好了,便开口道:“既然如此,录事便与我同去寻诸考官。” 过不多时,一行人在监考台后围到了一齐。 党从柯自庞中和手中接过信封,小心拆开后倒出信纸展开。 刚看了一眼,他脸色就变得微妙起来,略微一顿,将信纸递给左边的赵振宇:“赵司录看看吧。” 信纸很快在几人手上转了一个来回,所有乍一看到信纸上的内容,皆是面色微变。 纸上只有一句话:诸生试卷答卷,皆由录事庞中和以草纸糊名。 第二百五十六章 初开府试网英才(六) 转眼就到二十三了,总共也才一千套试卷,赵振宇等人花了两天时间终于全部批改完。 此时几人带着五十三份答卷来到陈佑书厅。 赵振宇将试卷捧到陈佑桌上:“启禀使君,这是此次预备录取的考生试卷。” 张采石也将自己手里的试卷放上去:“这是各科头几名的试卷以及排名。” “坐吧。”陈佑招呼一声,拿起排名表仔细查看。 排名是分科来的,经义科有二十人,策论科十六人,律法科只有七人,算术科有十人。 经义策论不太好评价,陈佑直接抽出算术科十人的试卷。 只有第一名答对所有算术题,其余人等或多或少都有错处。 不过让陈佑心中略微满意的是即便是第十名也足足答对了九道题。还不算太过分。 只是这十人,名字有些熟悉啊! 他抬头看向算学院院长贾义:“贾院长,这里面可有学院院生?” 贾义听到这个问题,脸上露出一丝自豪的笑容:“好叫使君知晓,这十人之中,足有七人是院生!” 陈佑点点头,接下来只要安排好这十个人的职事,算学院的名声就起来了。 一边将试卷放到一旁,一边道:“放榜之后,抽个空将算术科考卷、试卷张贴出来。” “是!”贾义点头应下,坐在一边不再开口。 紧接着是律法科的试卷,同算术科一样,律法科排名也是按照正确率来排的,正确率相同,再看统考判词和两首诗。 这也不容易出问题,陈佑只是随便翻翻便放到一边。 至于经义和策论,不出他所料,排名首重文采,其次是运气——比如你的观点是不是恰好和阅卷考官相同。 不过好在陈佑在这批试卷中看到了几个眼熟的观点,而且名次还都不算低。 这也是陈佑不着急完全改变科举现状的原因之一,毕竟历朝依靠科举选拔人才,也出了不少政治上有为之人,证明这种考试内容,并不能拦住那些一小撮特别优秀的人。 至于有没有偏科的天才被埋没,十有八九是有的,陈佑要做的就是扩大科举内容的包含范围,尽量减少人才被埋没的可能性。 但饭要一口一口的吃,长安城也不是一夜就建成的。 就像陈佑看到自己眼熟的几个观点后就不准备翻阅未录取的试卷搜寻遗珠一般,既然现阶段能起到足够大的作用,就没必要急着去挑战既得利益者。 慢慢来,积攒到足够的力量再说。 大概扫了扫这三十六份试卷,陈佑给一些人重新排了名次。 由于这次录取的绝大部分都要留在锦官府,陈佑就耍了一个小心眼。 经义头名选了文采最好的那一个,算是给赵元昌推荐了一个文学之士;而策论的头名和第二名分别是一个文中似有诤谏之意的考生和一个稍微有些实干之意的考生。 前两个不是陈佑需要的,最后一个也不是陈佑最看好的,但文学、诤臣、做事之人,各推荐了一个,应该能让赵元昌满意。 有人可能会问了,你陈将明既然有私心,为什么不索性全部推荐那些文章写得花团锦簇之人入京? 要知道,陈佑希望锦官府能有更多的人才、自己能网罗到有潜力的部署,最终的目的还是表现自己的能力、赢得更多的支持。 别的不说,就说全部都推荐那些文章写得好的人入京,如果这三个都不堪大用,败坏的是锦官府试的名声,影响的是别人对陈佑办事能力和识人眼光的判断! 截留人才是行政机构的本能,但为了截留人才而坏了机构当家人自己的前途,那就得不偿失了。 将最终名单确定,陈佑放到桌子上用食指点了点:“就照这个来,午时之前张贴出去。” “是。” 赵振宇从桌上拿过名单,躬身答应。 “嗯,另外,准备乡饮酒礼。”陈佑说着说着顿住,考虑了一下时间才接着道:“就二十五那天中午。” “喏!”几人答应下来,告罪离开。 乡饮酒礼自周便有,从唐时起是地方长官宴请当地将入京乡贡的宴会,主要目的是为了祝福乡贡们在科举考试中取得好成绩,同时和未来的官人们拉一拉关系,表示一下自己礼贤下士的风范。 由于在宴会上会齐唱《鹿鸣》,乡饮酒礼后来又被称为鹿鸣宴。 虽然锦官府这次不是送乡贡上京考试,但毕竟是府试结束,办一下这个乡饮酒礼也正合适。 “多福!别看书了,走,咱们两个出去转转!” 体态有些丰腴的高多福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室友,无奈道:“严麻子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吗?再过几天就是月考了,还不赶快复习!” “哈!”脸上满是麻子的严无病脸色夸张道:“复习?复个屁习!” 说着,上前几步伸手勾住赵多福的脖子:“咱不都是对过答案了嘛,这次府试肯定能过!咱们啊,按照使君所说那就是该毕业了!脑壳子有毛病才复习月考!” 高多福一脸无奈,知道严无病说得有道理,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他可是知道官府有多黑,当年他父亲手里有一个铺子,虽不是日进斗金,但也能支撑他进学读书。然而之后硬是被县衙主簿给下手黑掉了! 这一家人就这么跌入谷底,好在家中还有几亩薄田,高父放手快没被赶尽杀绝,又借了些钱做一些小商小贩的生意。 只可惜后来蜀国灭亡,一系列的动乱让他家一直没什么起色。 得知陈使君开办学院后,高多福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才入了算学院,之后又报名参加府试,希望能给借此获得一个向上的机会,摆脱目前困境。 也因此,他虽然对陈使君比较感激,但对官府里面那些人可没什么好的印象。 尤其是在听说过不少孟蜀时科举舞弊事件之后,即便自我感觉考得不错,对自己这个没钱没势的穷人能考上的期望也不高。 “走吧!”严无病见高多福不再说话,便试图拉他起身,“今天是曾三郎设宴,听说他家新收了几间铺子,说不得就要招账房先生!” 得!听他嘴上说得好听,原来对府试得中的期望也不是太高,反而想要靠上富户当一个账房。 这就是穷人的无奈了,如果没有科举或者科举不公的话,他们将彻底失去晋身渠道。 而如果不是陈佑开了算学院,可能连进大户人家当账房的机会都没有! 两人并肩而行,一边说着对这次府试的猜测,一边向经学院行去——那曾三郎正是经学院的院生。 走了没多远,突然看到一个院生从大门处跑进来:“放榜了!放榜了!” 放榜了! 严无病高多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抬脚朝学院大门跑去。 曾三郎是谁?他家要招几个账房? 都这时候了,谁还在乎一个账房先生的工作啊! 第二百五十七章 放榜闹事为哪般(一) 高多福和严无病跑到府衙外头时,布告栏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了,不时传来“看看某某某考中没有”这样的呼喊。 两人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同时上前,嘴里喊着“让一让!让一让”,愣是在一连串的喝骂声中挤到了布告栏下。 布告栏总共贴了四份榜单,分别是经义、策论、律法和算术。 高多福随意扫了一眼,便选定了算术科的榜单。 算术科上榜的总共就十个人,目光刚刚移过去,高多福就愣住了。 只见赵多福三个字,金晃晃地挂在榜首。 这一瞬间,四周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他只能听见自家胸腔中发出的“扑通,扑通,扑通”之声。 脖子仿佛生锈一般转向另外三份榜单,同样的金字写了三个不同的名字分别悬在榜首。 “我中了!” 此时他再也顾不得考虑什么官场黑暗、考试舞弊,满脑子都是“我中了”这三个字。 他身边的严无病也好不到哪去,直楞楞地盯着榜单,嘴里喃喃喊着爹娘,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榜单上,严无病的名字排在第九。 直到被身后的人推搡,严无病才反应过来,再仔细一看,榜首竟然是高多福! 一股莫名的情绪自心中涌起。 只是,高多福平日里的努力严无病都看在眼里。 而且两家的家庭条件差不多,但高多福的爹做生意,在严无病看来,这也是高多福在学习上比他好的原因之一。 怀着复杂的心情,严无病在被人往旁边挤的时候,拉了拉歪歪斜斜还在发愣的高多福:“多福!” “啊?” 高多福一个踉跄,这才突然回过神来,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就兴奋道:“我中了!无病,我中了!” 就在此时,与他隔了几个身位的经义榜下,一个衣着还算可以的男子突然大叫一声:“我怎么可能没中!一定有问题!” 周围静了一瞬,随即就有那等没能录取的士子应和道:“没错!考试有问题!”“考官徇私!” “这第三名姓陈的一定是陈佑那厮的儿子!” 这话一出,原本有些混乱的场面重又冷下来。 说考官作弊徇私舞弊没问题,闹大了的话,搞不好大领导会杀几个小卒子平息民愤,顺便抛出好处来收买他们这些闹事的人。 如此一来,大领导能换一个铁面无私、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好名声,闹事的能获得实在的好处,普通人看了热闹,可谓是皆大欢喜。 唯一倒霉的就是那些被揭发的小卒了,可谁在乎呢?若卒子真的有问题,死不足惜;若是背锅的,日后再补偿也不是不行。 但你要是一上来就把锅扣到大领导头上,呵呵,那就是不死不休了,要么是大领导因此倒下,要么是闹事者再难翻身。 立刻就有人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当即就准备出声将目标从陈佑身上转开:“一定是考官趁使君离开......” 话未说完,受到刺激的高多福已经挤到了最开始喊出声的那个男子身边,满脸怒火,咬牙切齿地吼道:“有你麻批!” 话音未落,碗口大的拳头带着风砸到那人脸上。 那一瞬间,隐约传出“咔嚓”一声,血滴四溅而出,一声惨叫发出一半硬生生被打回喉咙里。 “有你麻批!” 高多福再次怒骂,揪住那人领子又是一拳挥出。 “多福!”刚刚挤到他身后的严无病迟了一步,没能拦住高多福。 那男子一时间只觉得嘴里发咸、眼角生风,脑子里红的绿的黄的一齐迸出,戏班子咔咔地在耳边开唱,直让人天旋地转,喉咙里咕隆一声,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杀人了!杀人了!” 这是围观群众。 “大郎!大郎!” 这是那男子的随从。 “府试徇私还想杀人灭口!” 这是心怀不轨之人。 “灭你娘的口!” 他旁边正好有个被录取的,本来还准备跑开,听到这话直接就骂过去。 “嘭!” 那人刚骂完,就被一拳擂倒在地。 而打他那人一边收回拳头,一边缩着脑袋大声叫嚷:“杀人了!杀人了!这些贪官不但抢了我们的名额,还想要了我们的命!” 今天中午,布告栏前已经安静太多次了,于是,一场骚乱就这么开始了。 原先还是录取的和没录取的打,渐渐的不管什么人,不管有没有参与考试,只要在这附近,都是逮到人就打。 府衙门口的衙役在发现自己维持不住局面后立刻派人通知了司兵赵多福以及录事庞中和。前者是负责管理衙役的,后者是使君的亲信。 接到通知的赵多福一面赶往府衙门口,一面派人通知陈佑,同时下令调府军孙山玉前来支援。 只是府军不是那么快就能赶到的,而赵多福之后命令衙役手持扁棍隔开人群,人群中立马传出“官兵杀人”的声音,一部分被鼓动的人开始冲击府衙。 “关门!关门!” 关键时刻,赵多福服软了,不顾之前的命令,慌忙后退到门内,吩咐左右衙役关上大门,不让人群冲入府衙。 如此表现,让有心人更加兴奋:“官兵没胆了!冲进府衙!找陈佑讨个说法!” “冲进府衙讨说法!” 有向前冲的,有向后退的,也有试图劝阻的。 只是人数上的巨大差距,哪怕这时候有人发现了不妥之处,也只能被人群裹挟着向前。 就在这个时候,陈佑终于来到了门口。 入眼情形,衙役试图关上门,门外诸人则拼命朝门内挤。 陈佑面色阴郁,恨不得直接让人打杀了闹事之人,只是他不能! 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大声喝道:“某乃锦官府陈佑!诸生听我一言!” “使君来了!” “是使君!” “大家停下!停下听使君说话!” “咱们同使君仔细分说!” 逮到这个机会,一些清醒过来的人连忙高喝。 只是仍有人大声道:“莫要听他糊弄!冲进去!” 听着这声音,陈佑目光一凝,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若说某糊弄你等,却不知你等所言何事!” 三言两语,人群中安静下来,之前那出声鼓动的此时也缩着脖子不再说话。 许久不见人言,越来越多的人感觉到不对劲了。 这时候,鼻青脸肿的高多福揉着胳膊大声道:“好叫使君知晓,有人说第三名那个姓陈的是你儿子!” 高多福毕竟经历过冷暖,这时候十分机灵的送上助攻。 陈佑虽不知说话者是谁,但也心领神会,当即哈哈笑道:“我儿子?某年不过二十五,诸生以为某之子可能参试否?” 高多福正要接着说,却不妨有人抢了他的话:“即便不是你儿子,也是你兄弟子侄!” 第二百五十八章 放榜闹事为哪般(二) 听到这句话,陈佑笑了,大声命令道:“庞中和!” 庞中和上前一步:“使君有何吩咐?” “你去告诉赵振宇,问一下他,有一个姓陈的第三名......” 正好站在布告栏旁边的一个人瞄了一眼榜单,大声喊道:“叫陈昭汶!” “对,陈昭汶,让他把陈昭汶的报名记录都拿来!” 庞中和退下之后,陈佑略一思忖,又大声问道:“陈昭汶可在此处?”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响起:“在这!在这!” 一众目光投过去,只见一行三人聚在一起,只不过其中一个眼圈乌黑、嘴角青紫,此时闭着眼睛靠在另外两人身上不见动静。 见众人看过来,刚刚出生高喊的那个中年男子尴尬地指着自己扶着的那个同伴:“不是我!是他!他就是陈昭汶,只是刚刚被人打晕了。” 这话一出,有那等神经粗大之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陈佑脸上却没有笑容:“这位看来是伤的不轻啊!” 说着,扫视全场,温声道:“方才一场混乱,怕是有不少人都受了伤,等下军中大夫来了一同诊治。” 立刻就有心思机敏者大声道:“使君仁爱!” 这话并没有引发众人齐呼,因为在这个时候,孙山玉的府兵左军终于到了! 发现两千府兵列队而来,府衙门口簇拥的人群有些慌乱,不时传出“要杀人了!”、“快逃命!”这样的话语。 当然,其中也不乏心向府衙的士子安慰周围之人,试图稳住大家。 陈佑一处一处看去,虽不能看清所有说话的人,但靠近府衙门口的几个都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诸生莫要慌乱!先叫府兵把伤员送走!” 此时,陈佑的声音回荡在府衙门前,原本还有些不稳的人群中喧嚣声渐消。 陈佑瞥了一眼自他到来就无甚动静的赵多福,赵多福一个激灵,立刻挺直腰杆大声道:“那啥,衙役!去帮忙抬伤员!” 数十衙役面面相觑,刚刚混乱人群的冲击让他们心惊不已,此时哪敢主动走进人群里! 赵多福顿时大急,脑门子直冒汗,恼羞成怒地盯着衙役们,右手用力挥动:“还不快去?” 陈佑略一皱眉,看了看动作磨蹭的衙役,突然朗声喊道:“孙山玉!” “属下在!” 孙山玉正指挥手下军兵围住众士子的,听到陈佑的呼喊,连忙伸直脖子答应一声。 他之前收到的通知是乱民冲击府衙,兵员都没召集齐全,就慌慌忙忙赶过来。 到了现场一看,倒是十分平静,不似乱民闹事的样子。 谨慎起见,他还是下令手下持器械围住众人。 毕竟是军队,哪怕有不少兵油子,但令行禁止之间还是让外层的一些士子感觉到了危险。 好在陈佑发话了,士子们才重又安稳下来。 “你带人把场内伤员带到军营,让军中医官救治!” “是!是!” “这些都是未来的栋梁之才,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唯你是问!” “使君放宽心!” 陈、孙二人的对话,让心中忐忑的士子们彻底放下心来,见空着手的府兵军汉走出队列,一个个连忙让开一条道路,嘴里还喊着:“这里有伤员!” 场面似乎很和谐,但陈佑一直没放松警惕,目光时不时扫过之前被他注意到的几个人。 场中这些士子,大多数都是一些皮外伤,像陈昭汶这样被打昏过去的就算严重的了。 一开始被高多福打到的那个人,也就是鼻梁断了、眼角开裂。只不过倒在地上被踩了几脚,也幸好有随从护着,只是腿脚有些骨折,性命无碍。 扶着陈昭汶的两个人犹豫了一会儿,没让府兵将陈昭汶带走,毕竟刚刚陈使君提到了他,说不得马上还有什么事情。 果然,他们看到有一个绿袍官员手里捧着一叠纸走到府衙门口,陈使君同他说了两句,便迈步上前。 只是似乎有亲兵准备拦住陈使君,但被使君挡开。 正疑惑间,就听陈使君开口了:“诸君且让一让,教陈昭汶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一人架住陈昭汶的一个胳膊,一边喊着“让一让”,一边朝府衙门口挤去。 人群中,张锡揉着被撞疼的肋骨,看了看陈佑,又看了看离他不远的府兵,心中直突突。 也是他倒霉,事发时正站在布告栏下。 骚乱一起,他就知道不对劲,因为当时有个喊口号蛊惑诸生的人就在他旁边。可惜他急着跑路,没去看那人长什么样。 好不容易快跑出人群,没想到陈佑出现了,三言两语人群就平静下来。 也是,学生容易被蛊惑上头不错,但没有带头人的情况下,一旦涉及到自身前途,大多数都是立刻就怂了。 大家为什么会被鼓动起来?还不是因为觉得考试不公平? 想的都是“按闹分配”,指望着陈使君能普施恩惠,也不枉闹这一场。 就算秋后算账,不还有法不责众这么一说嘛!陈佑只是一府之主,只要没被他记住针对,大不了到其他地方去就是了。 有了这样的想法,看到陈佑态度温和,自然就没人愿意出头对抗,就连之前鼓动闹事的一些家伙由于怕暴露,也都缩着头不说话。 但是,但是! 大家都不动了,张锡怎么离开啊?在这种情况下离开,十成十的会被当成心中有鬼。 他可是榜上有名的人啊!这要是被误会自己参加闹事,鬼知道会不会被取消名次! “刘兄。”他低声招呼自己的同伴,“等下使君要是问起,就......” “张兄放心!”那个刘兄猛地点头,然后猛然举手高喊:“这里!这里!” 张锡一脸茫然,那句“就说刚刚赶到,啥都不知道”被吞了下去。 原来陈佑刚刚在问,有没有人愿意上前做个公证。 那个刘兄听了张锡的半截子话,以为他想趁机在陈使君面前表现一番,便立刻举手示意。 见大家目光投过来,他推了推张锡:“快去啊!抓住机会给陈使君留个好印象!” 张锡看着刘兄一脸“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不必太感激”的神色,脑子晕晕乎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陈佑面前的。 第二百五十九章 百足之虫难尽灭 在他面前,陈佑面对众人从容不迫地发言。 他们并没有站在府衙大门里,而是在人群之中。 陈佑身边除了两名护卫,就只有自发来到他身边的张锡等五人,以及陈昭汶三人,嗯,还要加上正在为处于昏迷中的陈昭汶检查身体的大夫。 现在这一幕戏,陈昭汶是主角,而主角,总有一些不一样的待遇。比如单独有一个大夫,比如看大夫的时候是在街上被数百近千人围观。 “......说句不客气的话,若是某的亲友,便是不经过这次考试,某征其为官做吏也是情理之中。诸生以为然否?” 虽然很打击人,但张锡不得不承认,事实就是这样。 现在各地官员征辟僚属是被官方认可的,像富令荀之于赵元盛、赵普之于赵元昌,又或者是陈佑手下的钟安裕等。 陈佑若真的想照顾亲友,直接征辟就好,像赵普那样一步登天是不可能,但像富令荀一般逐步上升却可以。 而要是他有儿子,那更简单了,荫子制度可一直没取消呢! “有人可能又会说了,头三名不还是要到汴京去做官吗,保不齐你就把自己看重的人安排到头三名!” 这话说中了一些人的心思,大家都看向陈佑,看他接下来怎么说。 “大家可能不知道,某推荐的这三个人,是要被官家考校的,若是没有真才实学,某这不是在欺君嘛!” 陈佑扫视全场:“大家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了!” “确实如此!” 一片附和之声响起。 陈佑继续道:“当然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既然大家有疑惑,官府就得解释清楚。赵司录!” “使君请吩咐。”捧着一沓子纸的赵振宇略一犹豫,迈步朝陈佑走去。 趁着接送伤员,府兵军汉已经插进了人群之中,隔几步就有几个人,这也是陈佑不担心自身安全的主要原因。 “把答卷和报名材料分给几位公证人。” 答卷和报名材料加一起不止五份,每个人至少分到两份。 就好似现在考试要填学校专业一样,这次锦官府试也得填上籍贯。 这时候,陈佑看向陈昭汶的同伴:“你二人与陈昭汶可是同乡?” “啊!是!”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紧接着一开始说话那人补充道:“我们都是阆州西水人。” 陈佑点点头,转向张锡等人:“你们看卷上籍贯可是阆州西水?” “正是阆州西水!” “此二人所言无误!” 陈佑又问:“此处可有锦官府人士?” “有!我是华阳县的!” “我乃新都人!” “这里有郫县!” “尔等可知某祖籍所在?” 话音刚落,就听一连串的声音答道:“使君乃是江陵人士!” 好了,一个阆州人,一个江陵人,一年多以前甚至不是一个国家的,自然谈不上什么亲戚关系。 陈佑没给他们太多思考时间,立刻又抛出两件事:“明日府衙会将本次中者答卷张贴出来,诸生可自比之,看诸考官判卷是否公正。” 说着,他目光转了一圈:“只是今日之事诸多蹊跷,稍后我会安排人仔细问询,还望诸生好生配合!” 说罢,也不管这些人是什么反应,直接转身进入府衙大门。 至于这幕戏的主角陈昭汶,依然处于昏迷状态。 眼看场面有变,赵振宇连忙从张锡五人手中收回答卷,一路小跑进了门。 赵振宇进门时,陈佑似乎正在向刘河吩咐什么事,隐约能听到“严查”、“审讯”、“绝不”之类的词,似乎还提到了法曹! 心知这不是自己该打探的,他十分知趣地往旁边走了走,等着陈佑吩咐完。 “姓名。” “高多福。” 高多福有些紧张地看着对面两个身穿黑色劲装的人。 他的伤的不重,但为了省医药费,主动跟着府兵军汉去到军营。 跟他想的不一样,对他这种伤势不重的人,只提供免费诊断,不提供免费药物。 所以他拿到药方就准备离开,没想到被这两个人在军营门口堵住,带进了现在的这个小房间。 门外是看守的府兵军汉,门内只有这两个不苟言笑的家伙,还老是重复问一些简单的问题,高多福觉得是不是自己打的那个人没救活?要不要主动一点,坦白从宽? “年龄。” “二十。” 抬眼看了看那两人,一个人在记录,另一个在比对之前的问题。 高多福实在是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咬了咬牙,正要开口坦白,突然听那人问道:“给你的钱放哪了?” “啊?” 莫名其妙的问题让高多福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呃,什么钱?我听错了吗?” 对面两人仔细看了看他,好一会儿,其中一人才道:“伤怎么来的?” “被人打的,不过我......” “不需要解释,回答问题就好。”那人无情地打断高多福的话。 ...... 又是十多个问题之后,高多福终于说出被自己打的那个人了:“因为他说自己没中是因为考试有问题,然后好多人都赞同他的话。” 听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罕见地没有打断高多福的供述:“然后又有人说那个叫陈......陈......呃,昭汶!对,叫陈昭汶的,能考第三名是因为他是陈使君的儿子。去年夏天我见过使君,使君那么年轻,怎么可能有儿子!他们这么污蔑使君,我一时气不过,就上去打了最开始说话那人。” 说到这里,高多福满是汗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话语间带了一丝慌乱:“我不是故意要杀他的,要不是他那么说......” “这事会由我们来判断。”审讯的两人打断高多福的话,“你打了他几次?” “两次,真的就两次,我没想到他......” “打完之后你做了什么?” ...... 好一会儿,那两人才放下笔:“就到这里,你现在军营里休息,最迟明天会给出结果。” “是。”高多福十分沮丧的站起身来,转身朝外走去。 算术科第一啊!美好的前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不提懊悔不已的高多福,他被军士领着离开后,陈佑的亲兵牛三走了进来:“怎么样?” “三哥来的正好!”两人连忙站起来,“这个高榜首也提到了有人在鼓动士子闹事。” “意料之中。”牛三接过审讯记录,不由笑道:“你们对使君传下来的技巧倒是越用越熟练!” 一人笑道:“嘿!好用啊!” 另一人也道:“也不知使君是怎么想到这么一套刑讯法子的,咱们队里那个当过捕头的白老六都说这法子好,公门里面还从来没想过能这么干!” 牛三此时看完了那一段,听到这话,不由笑骂道:“使君怎么想的要能被你猜到,你还会在这当一个大头兵么?” 那人嘿嘿一笑:“跟在使君身后仔细学,咱以后没准也能当一个县尉主簿啥的!” 县尉主簿看似不高,实际上也是某些人一生的追求,他的这个理想最多让人笑他不自量力,却没人笑他不思进取。 “行了,抓紧时间歇一歇,马上开始问下一个人。我还要去其它地方看看结果,争取太阳落山之前结束。” “是!” 眼看夜幕降临,高多福实在饿得受不了,端起粥碗一口气喝光。 这是黄昏时候军营里的伙头兵送来的,即便是夏天,放到现在也凉了,正好灭一灭他心头的火气。 刚喝完,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他连忙站起来。 来的是一个小军官,见到高多福后,他满脸笑容地叉手道:“高先生,你可以回去了。” “啊?”高多福一愣,“我......我杀了人啊!” “好叫先生知晓,那个人没死。”小军官十分有耐心的解释着,“不是我温三木说胡话,先生是府试榜首,那家伙能被先生打那是他的福气!” 这叫温三木的小军官此时的表现十分谄媚,但在高多福看来却异常顺眼。 倒不是因为他马屁拍得好。诸位想一想,若是你自以为必死,突然有人送来了你不但不会死,而且将要前途无量的消息,想来即便这人一头癞子、断手断脚,你也会觉得他无比顺眼。 温三木一路上说着各种好话将高多福送出军营,末了突然一拍脑袋:“对了!据说后日使君要在金玉楼举办什么饮酒礼,高先生身为算术科榜首,定要好生准备才是。” “一定一定。”高多福晕晕乎乎地同温三木道别,在路上走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算术科榜首!我是榜首!”高多福深吸一口气,满脑子都是以后的美好生活。 至于刚才似乎有个人想要讨好自己?叫木什么来着?算了,不想了! 今晚,对许多人来说是一个不眠之夜。 这样的夜晚,刘河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 记得第一次是在江陵城,那时候还叫南平城,而当时还是节度使的当今官家即将攻下南平城。在城池陷落之前的那个晚上,使君带着自己等人反戈一击,挽救了大家的性命。 自那时起,经常会为了保证消息不提前走漏而在夜晚抓捕各种犯人。当然,印象最深的还是去年冬至前一天的夜晚,一场冒险决定了周国皇位的归属。 一想到这个,刘河就感觉热血沸腾,回过神来,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些新老下属,脸上露出自信的神情:“动手吧!” 过不多时,锦官城内有几处地方开始鸡飞狗跳,这些地方大多是这次考生聚集的场所,也有一些是城内的住家或者商户。 而在刘河动手之前,牛三拿着陈佑的手令,带着近百骑手出了城门朝金堂奔去。 第二百六十章 为民服务不求夸 “这些地方豪族,别看其势出不了州府,但在州府境内却是十足的地头蛇,势力网络不是流官所能比。只要有点机会,就能闹出些事情来。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便是这种情况了”【1】 次日,得知一部分人没能抓到,陈佑是这么对庞中和说的。 “对这些地头蛇,我等流官,要么不结死仇,要么结了死仇之后斩草除根。只是一家一户好杀,这十数家几百号人总不能都杀了吧?我虽然将他们都关了起来,但一直没动刀子,给了他们一些幻想。” 陈佑一边写着文书,一边指点庞中和。 “不过这没什么,你看,被抄家的那么多,但这次同叛贼勾结鼓动闹事的也就两三家。这说明,我们的敌人变少了。” 说话间,文书已经书写完成,将手中毛笔搁到砚台上,拿起官印蘸了印泥重重按在文书底部。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打击这些仍不悔改的敌人,安抚那些悔过的人,将敌人变少,朋友变多。不过呢,若想彻底解决,还得把这些地头蛇发展起来的土壤铲除掉,这就非是一日之功了。” 说着,将文书递给庞中和:“送到法曹去。” 庞中和接过文书,上面的文字总结起来就一个词——宁枉勿纵! “我知道上一次抄家有人收了贿赂放过了一些产业,想着一大家子人没了收入也活不下去,便没有追究。你告诉罗彦赟,其他人无须追究,凡是同这次闹事的几家有瓜葛的,我不希望再有漏网之鱼。” 顷刻之后,法曹书厅内,罗彦赟接过文书,只看了一眼,便感到酷暑消失、如坠冰窟。 文书上分明说着“依法当杀者死,不当杀者活”,但罗彦赟却感觉到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好一会儿,让他抬头看向庞中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庞录事且回禀使君,我法曹定不教使君失望!” 庞中和面无表情的点点头,然后告罪离去。 他隐约能看出来,陈佑似乎是对法曹有些不满意,而罗彦赟罗司法也感觉到了。 仔细回想陈佑的话语,他渐渐明悟。 属下有私心没问题,比如上一次罗彦赟趁机“依法”判处几个和自己有过节人死刑,同时“依法”轻判某些关系较好之人,以及部分人收受贿赂在抄家时放过一些不太重要、关联不大的产业,这些陈佑知道,但因为不影响大局,就没在意。 可是,身为下属,自己的私心不能耽误上官的事情。偏偏这次那些人就是借助抄家时幸存的产业来联络勾结、鼓动士子,于是本来没有大碍的小动作就变成了资敌。 想到这里,他不由庆幸,幸好自己一直以来谨言慎行,倒没出岔子的机会。 不提罗彦赟在法曹怎么大开杀戒,陈佑将魏仁浦叫到书厅。 盛夏时节,书厅门窗皆悬挂着厚布帘,房间内靠近陈佑所在的地方摆放着数个两尺见方的冰盒,厨房中更是常备各类冰水凉饮、冰雪、冰盘之类,虽不比《东京梦华录》中记载之盛,但也远不是常人所想的那么单调。 魏仁浦进门之后,先就将一盏冰镇荔枝水一饮而尽,之后才擦净嘴角,端坐着等待陈佑发话。 陈佑拿出一份名单,推到桌边:“这次府试,有些人虽未考中,但观其言行,却可栽培一二。” 看着陈佑手下那张纸,魏仁浦心中恍然,那份名单里的应该都是昨日表现不错,却未能上榜之人。 “你寻到这些人,问一问可愿为一小吏,若愿意,你给安排到合适的地方去。” 这就是筛选了,心气傲者定是不愿为小吏,陈佑也没心思来打磨别人的心气,既然府试未过,那就没有那么多的选择余地。要么当小吏,日后可能会获得官身;要么另投他处,再想其它办法。 魏仁浦点点头,起身拿过名单,展开看了一眼,有些疑惑地看向陈佑:“使君,这第二部分?” “那是榜上有名之人。”陈佑神情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从昨日行事看来,心性似有些不堪。明日暂且归到功曹之后,你且注意着点,莫要让此等人有为祸一方的机会。” 话里的意思就是:这几个家伙昨天听了鼓动积极闹事,别让他们有干预施政的机会。 没错,被鼓动闹事的人这么多,确实不好处置,但不代表就没有代价。虽然府试成绩依然保留,甚至考中之后的各项待遇也都不变,但是从今天开始,只要在陈佑手下,那就属于被打入另册的一批人。 至于那些本来就没考上的,陈佑就没什么办法了,除非心黑一点栽他一个主谋的罪名,只不过实在没这个必要。要是天天想着对付这种连官身都没有的士子,能把他给累死! 魏仁浦心领神会:“使君放心,我定仔细看顾。” “嗯。”陈佑敲了敲桌子,又道:“这两天法曹会少一些人,律法科你仔细挑选挑选,看哪些能直接补到法曹去。嗯,府内诸县吏员,以及我刚刚给你的那个名单,都能做备选。” 这府试刚刚结束,法曹就出事了,十有八九同这次事件有关。 魏仁浦心中有了猜测,便没有多问原因,见陈佑再无吩咐,便告罪离开。 感觉到门帘掀开涌进屋内的一阵热浪,陈佑不由叹一口气,端起一旁的冰水喝了一大口。 他还不能休息,还得继续找人谈话。 根据安排,下一个是范绍温。 范绍温这一次出息了,经义科排名十九,差一点就名落孙山。 陈佑看了他的卷子,贴经全对,经义也大差不差,如果单考这两个,他哪怕成不了前三,也能在十名以内。 只可惜,两首诗文采平平,两份判词也是中游水准,这才险之又险的吊了车尾。 人家凭本事得来的第十九名,陈佑可不想破坏了,就没变动他的名次。 怎么说呢,毕竟为民做官嘛,民众的努力成果不能让它白费了不是? 不,不需要夸赞陈佑,为人民服务不求夸赞。 第二百六十一章 文武相易宰相定(一) 黄世俊最近很烦躁。 四月初,河北大地震,涉及定、贝、沧、瀛、深等十数州,可以说的波及整个河北,制造灾民无数。 正巧那时候三司正在同户部争夺权柄,户部尚书王彦川就趁机将赈灾粮这件麻烦事塞到了三司手中。 偏偏黄世俊还不好推脱:没事的时候你争权争的起劲,事情来了就不想要了? 他有理由相信,一旦自己真的推脱,只要王彦川还在户部,或者自己还在三司,凡是涉及到粮食,三司就别想沾边! 好,接了就是,不就是赈灾吗? 反正这次地震最严重的地方是幽、定周边,北燕京城都受灾了,周国只是边境,不算啥! 然后,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来。 赈灾粮食还没安排妥当,兴元、锦官上书请求调拨粮饷。 紧接着,五月中下旬,京东齐、兖、宋、郓、博等州先后奏报发现蝗虫。 好家伙,河北地震要赈灾,蜀中平叛要军饷,京东可能有蝗灾要赈灾,一连串的事情直让黄世俊怀疑人生。 然而事情还没结束,进入六月,自开封府以东十数州遭蝗灾,河东、关西皆遭旱灾。 而这时候才刚刚理顺三司内部的黄世俊彻底崩溃,不得不让渡手中一部分权力,请求户部的帮助。 好在由于夏收已过,蜀地除了粮饷有着落之外,尚能支援汴京。河北各州县也尽力组织夏收,给不上多少税收,但能自给自足,又少了一个缺口。 之后王彦川奏请蜀地、关中粮饷不上解入京,而是点数登记之后直接运往关西、京东等受灾地点,以减少火耗、加快赈灾速度。 这一番操作下来,让黄世俊恨得牙痒痒,直呼奸诈。但没办法,谁让他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呢?这一把,他输的不冤。 “仲彦,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阎俊臣的声音响起,黄世俊猛然回过神来。 他此时在集贤相阎俊臣的府上,毕竟阎俊臣担任三司使的时候,他就是三司副使,那时候阎俊臣对他多有提携。 等阎俊臣入政事堂,接任三司使的黄世俊天然就是阎党。 呃,现在还没到党争的程度,黄世俊这个阎党顶多是在大事上支持阎俊臣,同其余相公的关系说不上多好,但也不是势同水火。 看了一眼阎俊臣,黄世俊皱着眉头快速转动头脑。 阎俊臣口中之事,这段时间在京中官场引发的不小的风暴。 六月初,刘承泽报捷请功,而给刘承泽什么样的封赏,就是这场风暴的源头。 在六月朔的朝会上,赵元昌提出设立参知政事和同知枢密院事两个职务,参知政事为政事堂之副,同知枢密院事为枢密院之副。 由于这两个职务都不定员额,文武皆可以本官兼任,故而绝大部分文武官员都没有意见。 毕竟多了位子,就意味着晋升机会增加,而且还是宰相之副,那些四五品的文官武将自然不会反对。 但是之后,刘承泽的捷报来了之后,在小朝会上,赵元昌提出让刘承泽入政事堂! 文官管军事和武将参与政事,由兵部尚书林师德首先发难,之后臣与君争、政事堂与枢密院争,自四月起整整争了两个月,才让参政、同知两职文武皆可以本官兼任一事波澜不惊地通过。 甚至于,无论是政事堂还是枢密院,几位相公都以为刘承泽若是入京,十有八九会是参政或同知。 没想到的是,直接就入了政事堂! 首相冯道立马就是一声“不可”脱口而出。 紧接着,江夏青跟着详述不该这么做的原因,然后阎俊臣附议。 枢密使吴峦因为有顾虑,当时没开口说话,郑志康和马青则旗帜鲜明的反对。 当然,这两人反对的理由并不一样。 郑志康是担心刘承泽入了政事堂之后,代表政事堂同枢密院争夺军事上的权力。 至于马青,他虽然是武将,却担心武人当政更容易谋夺权位。只能说,这个老将军对赵元昌是真的忠心。 不管怎样,由于诸相公反对,这事就这么僵持下来。 几乎每个相公散衙之后都会找自己人商议,这件事很快就成为席卷汴京官场的风暴。 沉吟一阵,黄世俊终于开口了:“目前政事堂只有昭文相尚且空悬。” “正是。”阎俊臣拨动茶盏,“听闻是给照临公留着的。” 照临公就是前任昭文相、现河南府尹刘明,因为担任太祖山陵使,援例出镇京外,到现在已经有半年了。 也就是说,昭文相的位子也空了半年。 黄世俊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的前几次都说过了,这时候不好再拿出来说。 至于谋求昭文相的位子? 他本人不用说,同户部的争斗失败之后,能不能抢到一个参政的位子都是两说,更别说宰相了。 而阎俊臣目前只是末相,前面还有次相江夏青,越过江夏青直接升任宰相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对阎俊臣来说,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或许是让刘承泽直接当昭文相? 不是没可能,他之前就是检校枢密副使,而且现在首相是冯道,即便昭文相,也不过是政事堂诸相公之一。 黄世俊不说话,阎俊臣开口了:“昨日官家召见某,问某可有合适的人选能够担任参政。” 听了这话,黄世俊瞳孔一缩,呼吸稍稍变重: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 阎俊臣仿佛没注意到他的表现一般,神色淡然道:“某言刘兴元可为参政。” 黄世俊心一沉,好吧,就不该抱希望的。 让刘承泽担任参政,是几位相公商议后定下的。只是赵元昌并不满意,而枢密院几人思量一番,觉得检校枢密副使去当参政,无形中似乎让枢密院低了政事堂一等,是以也不同意。 “官家言参政不过三品,不妥。” 果然! 什么三品四品,一个“领”字就能解决,还不是不想让他当参政! 黄世俊叹息一声,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当即开口问道:“敢问相公,可知照临公何时归京?” 这个问题让阎俊臣愣住,随即皱眉缓缓道:“尚无消息。” 话音刚落,他就抚掌道:“吾知矣!” 第二百六十二章 文武相易宰相定(二) 想到某个可能,阎俊臣看向黄世俊的眼神中就有些复杂了。 黄世俊立马就明白过来,微微垂首道:“最近三司表现教相公失望了,日后我定仔细为之,不堕相公名声。”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阎俊臣听懂了,黄世俊的意思是这次不想着当上参政,全力为阎俊臣奔走。 哪怕是软脾气,也有上进心啊。否则他阎俊臣也不可能身居高位,早不知道躲到哪里去逍遥自在了! 神情复杂的点点头:“仲彦放心去干,做得好了,一个参政跑不了。” 他也只能许诺到这一步了。 年龄上,黄世俊比阎俊臣还大六岁,如果不发生巨大变故,阎俊臣是没办法将黄世俊推入政事堂的,到参政就是他的极限了。 别看三司使是从二品的职位,而参政算起来不过正三品,但一个不能参与政事堂议事,一个能参与,这其中的差别不是品级可以体现的。 说起来,现在的官场可谓是真正的能上能下、充满活力,有可能今天还坐在中枢规划天下大事,明天就被打发到偏远军州操持一隅;也可能上午还在愁县里面夏税秋税该怎么收,下午就被调入京中执掌一部。 人生啊,就是这么大起大落。 当然,想大落很容易,但是想大起,对不起,你得上面有人。 冯道老神在在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举着茶盏顿了顿,才道:“文伯,其余先不谈,我就问你,若是刘雨润为相,其部旧如何处置?” 没错,坐在冯道对面正是枢密都承旨王朴,他身为天子近臣,且位格足够,故代表赵元昌来说服冯道。 对阎俊臣、郑志康之流,威势渐隆的赵元昌可以单独把他们拉出来或是敲打、或是利诱,但对马青、吴峦这样关系亲近的,就得有商有量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而冯道这等当过帝师的重望老臣,有些利益交换的话赵元昌不好当面讲,必须安排身份地位足够的亲近之臣去沟通。之后是直接按照商定好的计划行事,还是君臣二人再来一场君明臣贤的交流,那就视情况而定了。 没办法,这天下,不是说你是皇帝就能说了算的,对那些权势较大的宰相将军,若不想国内动荡,行事之前就得沟通好。 有些时候,皇帝还可能要放下身架甚至要做好被当面驳斥丢面子的准备,要是不想丢面子,派人去提前沟通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兴元节度兵马大部并入利州制置使司,设兴元府衙治理府境。此次平叛,诸将皆有功勋,官家意欲在江陵设立制置使司。永兴节度使前些日子病故,正好蜀地之患解除,永兴节度留一州之地即可。” 意思就是兵将四散,利州留一些,永兴军和荆南各分一些,而且这些军将短时间内不会独当一面,几乎不能给刘承泽带来什么帮助。 在这种情况下,刘承泽作为周国第一个武将拜相的人,很可能会为了避嫌而疏远旧部,如此一来,也就不必担忧他借助军队干政了。 这话说完,王朴又道:“说到兴元府和永兴军,这次兴元府、京兆府、商州等都需要派遣官吏,吏部这段时间甚至以后都会很忙。” 说着,他顿了顿,然后目光游移,似是无意道:“若是吏部尚书参与政事堂议事,或许考虑官员升迁降黜的时候能有更好的考量。” 冯道目光一凝,这是要让李明卿任参政? 将茶盏放下,呵呵笑道:“这要看官家的意思。国朝初立,什么好什么坏,总要试一试。” 王朴恭声道:“冯公所言甚是。” 犹豫了一下,他神情严肃道:“我听闻官家明年意欲在洛阳营建宫室,有意让陈将明当这营建宫室使。” 听闻此语,冯道不由皱眉。 明年调陈佑到洛阳的事情先放一边,重点是,为什么要在洛阳营建宫室? 石敬瑭引契丹灭后唐时,虽然烧了几座宫室,但洛阳皇宫大体上还能使用,石晋立国之初的两年就是定都洛阳,后来才搬到汴梁的。 要说赵元昌喜豪奢吧,也不像。 毕竟汴京皇城的条件在这里摆着,如果要修建豪华宫殿,首先应该改造汴京皇城。比如建一个延福宫啊,筑一座艮岳啊啥的,都比到四五百里外的洛阳去修宫殿要好得多。 冯道活了六十多年,他出仕的时候,唐朝还没灭亡,可以说是看着梁、唐、晋三代从建立到灭亡。 这是真真切切地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 于是,想到了赵元昌要在洛阳营建宫殿的不合理之处,他脑子里立刻冒出一个词来:迁都! 抬眼看了看一脸平静的王朴,冯道捻了捻茶盏盖子上的钮,然后缓缓道:“为政之难,在于其重难迁。若早行,则易,文伯以为然否?”【1】 王朴一愣,犹豫了一下试探道:“冯公所言有理,然朴以为,欲成大事,须从时势,势不成,则事不成,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便是如此。”【2】 冯道笑了,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王朴:“你我,当附英雄骥尾。”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冯道这是自比为势,时势助英雄,毫无疑问,英雄自然指的就是皇帝赵元昌。 迁都嘛!不是什么大事,至少对冯道来说,无损他的利益。 那么,之前在刘承泽拜相一事上对抗了赵元昌的冯道,在迁都一事上附和支持,以期改善甚至增进君臣关系,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王朴没料到仅仅是一句话,就让冯道猜到了迁都的计划。 不过,能在此事上得到冯道的支持,也算是此行的意外之喜了。 冯道同意,政事堂基本上翻不出什么浪花来,接下来只要说服枢密院的吴峦就可。 至于马青,以他的忠心程度,再加上他在汴京也没什么利益可言,只要事情说开,肯定是支持迁都的。 这么说来,似乎迁都没有自己之前想的那么艰难啊! 怀着这样的想法走出冯府时,王朴还有些晕晕乎乎,他觉得,自己需要好好学学相公们思考问题的方式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文武相易宰相定(三) 王朴走了之后,堂后转出一人。 “显瑞,河南府那边得安排一下了。” 冯道坐在椅子上,说完这话,端起茶盏仔细品味。 显瑞是吏部尚书李明卿的字,很显然,之前王朴说的话,李明卿在堂后都听到了。 “冯公放心,我都晓得。” 李明卿寻了一个位置坐下,立刻有仆役换上热茶。 “只是,冯公,”摆弄着茶盏,他有些吞吞吐吐,“官家为何突然要在洛阳营建宫室?” 很显然,他也想到了“迁都”这件事。 除非身在局中不自知,否则这些高等官员的政治敏感性绝对要超过世界上九成九的人。 有人可能会问了,要是高等官员有这么厉害,怎么会做出种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智障操作? 其实真说开了也很合理,刨除一部分身在局中的,有些人是对自己过于自信了,所谓不知民情、不察民意,就是指的这种;还有些人则纯粹是立场问题了,普罗大众看来他这样做不对,会有大问题,但对他来说,要么是能将自己或自己所代表势力的利益最大化,要么是背后有人,不得不为。 冯道沉吟一阵:“许是为迁都。” 李明卿听了,脸皮微动,但也没有太过激烈的表现:“既然如此,河南、洛阳两县县令该换一换了。” 后世有一句话,叫“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这时候还没这么个说法,但附郭县令不好当却是共识,更别说京城赤县的县令了! 赤县,指都城所在的县,例如现在开封府的开封、浚仪两县,属于赤县。有时候赤县不只是一两个,比如唐时长安的长安万年和洛阳的洛阳河南,这四个县都属于赤县。 除了赤县,属于开封府的其余诸县,就是畿县,这就是京畿之地。 若真要迁都洛阳,首先河南府尹是不要想了,这得官家任命,能在吏部范围内解决的,只有京畿诸县的县令、丞、簿、尉。 京畿范围内的行政主官有自己人,对中枢官员来说是个比较大的助力,但对被挑选出来做“助力”的那些人来说,可能就不是什么好事情了。 两人商议一番,眼看天色渐晚,李明卿便告罪离开。 走之前,冯道突然提了一嘴陈佑和李疏绮的婚期。 言道若是洛阳之事定下来,就提前让陈佑回京,把婚事办了,毕竟双方年纪都有些大了,老是这么拖着也不好。 随着顶尖的几位人互相之间达成共识,赵元昌的意志终于得以贯彻下去。 六月二十七日,宣麻,拜相,以镇军大将军、兴元节度使、检校枢密副使、山南道都总管、青岩县开国公刘承泽为光禄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集贤院大学士、节度兴元军,勋爵如故。 同时,江夏青任尚书左仆射,加昭文馆大学士;阎俊臣晋特进,任尚书右仆射,加史馆大学士,兼修国史。 枢密使吴峦赐勋上柱国,枢密副使郑志康、马青赐勋柱国。 诸相荫庇子孙各有差,自不必提。 二十八日,以枢密都承旨、黄门侍郎王朴,兵部尚书林师德同知枢密院事;以吏部尚书李明卿、开封府尹温仁福参知政事。 三十日,敕以黄门侍郎王朴为观风采访使,巡察河南、河中、京兆、凤翔四府及沿途诸军州。 跟随王朴一同出发的,就有刚赶到汴京没多久的锦官府三人。 当天散朝之后,赵元昌将三人叫到跟前,临时出题让他们当场作答。 三人的答卷都是中规中矩,没有让赵元昌眼前一亮的地方,但也算差强人意,至少陈佑因此得了一份赞赏鼓励的敕旨。 按道理说,他们在府试时候的答卷能让陈佑挑出来做头名二名,总归是有出彩的地方,陈佑和赵元昌的眼光不至于相差那么多吧! 其实代入一下也能明白,主席给你出申论题目,说你写得好就立马当一个处级干部,你是求稳呢,还是抛出一些新奇观点以期他能立马叹服,然后来一句中央已经决定了,你再念两句诗? 话说回来,赵元昌也有些犹豫该把他们安排到哪里去。 正巧这时候需要让王朴到关中、关西走一遭,便大笔一挥,将这三人打发到王朴身边。 嗯,此乃“观政”,不是脑袋一拍就能想出来的,官家一言一行,大有深意啊! 没有深意你们也得解读出一些深意来! 王朴此行,主要任务有两个,一个是安抚刘明,顺便看他支不支持迁都;另一个是看一看西部的一些节度使、刺史,哪些人可用,哪些人需要打压。 说有权力吧,他免不了沿途哪怕一小吏的职位,说没权力吧,那些文官武将的命运皆取决于他的看法。 他这一走,一时半会是回不了汴京了,于是,通事舍人赵普以枢密副都承旨权知承旨事。 “陈使君慢行!” 一道清朗之声叫住陈佑。 陈佑一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缓缓转身:“彭尊师有何指教?” 尊师是对道士的敬称,陈佑本来是直接叫道长的,不过卢金婵对彭晓甚是礼遇,赵元昌也下旨赐钱帛,他也只得跟着尊敬起来。 “哈哈!指教谈不上!”彭晓毫不在意什么高人风范,提着道袍快步赶上陈佑,浑不似四五十岁的人。 “有些小事却要劳烦使君。” 彭晓笑眯眯地看着陈佑。 陈佑呵呵笑道:“尊师且讲。” “使君也知,老道我有个徒儿叫五松儿。虽然不曾读过论语春秋,但也跟着老道学过些许圣贤文章。” 这话就是谦虚了,彭晓自己是后蜀明经进士,论对文章经典的熟悉,便是锦官府试考中的那批人都不一定比他强。 “只是老道准备东去楚地访友,五松儿年幼不好带在身边,还望使君照料一二。” 这话一出,陈佑眨眨眼,随即强笑道:“尊师,这恐怕不合适吧?我乃尘世俗人,五松道长世外高人,这、这、这不合情理啊!” 第二百六十四章 别离是为再相逢(一)(修) 开玩笑! 陈佑可不想收留一个小道士! 五松小道童有没有才先不去管他,单是他是一个道士这一点,就让陈佑有足够的理由疏远了。 历史上各种道士和尚的奇异传闻数不胜数,他这个穿越过来的人恨不得离这些人越远越好。 要不是彭老道被皇帝一家子看重,陈佑铁定会将其拒之门外,更别说要收留他的徒弟了。 陈佑说这话,就相当于婉拒了。 彭晓却依然自顾自道:“我这徒儿,别的没学好,但这观云望气之术却学了七七八八。” 这话一出,陈佑一愣,观云望气,这四个字一出来,顿时一股浓浓的天命气息扑面而来。 “我观使君日后少不得经历战阵,五松其它不行,断一断晴雨风云却是没问题,想来也是一个助力。” 好吧,陈佑知道自己想歪了,所谓观云望气,原来只是人工版天气预报。 只是这种事,随便某个经验丰富的老农,或者长于此事的小吏都能做到,没必要专门留一个道士吧? 于是,陈佑严词拒绝:“那个,呃,尊师何时出发?我好安排人手护送尊师。” 面对彭晓,他所谓的严词拒绝就是转换话题...... “这件事老道已经问过圣人了,圣人说全看使君之意,不知使君如何看?” 彭晓根本不理会陈佑转移话题的努力,愣是将自己要说的话完完整整说完。 最终,因为卢金婵的缘故,陈佑被彭晓说服了。 没办法,政事堂枢密院那些人敢不给官家圣人面子,陈佑这个知府可不敢。 陈佑也搞不懂,彭晓怎么就会对自己感兴趣。 每次想到这个问题,他就忍不住心中一颤,担心是不是自己穿越的事情被看出来了。 不过现实应该不会有这么不科学的事情吧?虽然他能穿越就很不科学了。 心中忐忑地同彭晓告别,离开行宫回到府衙。 刚刚在行宫内,卢金婵已经定下回京时间,八月初四,就在六天之后。 没错,现在已经是七月下旬了,秋收在即。 如今皇子德昭已经六个月大,能经得起长途奔波,而且秋高气爽,正适宜出行。 七月上旬,武德使林盛保带领一队禁军自京中出发,昨天刚刚赶到锦官府。 歇几天后便能护送圣人、皇子归京。 之所以让林盛保过来,是因为赵元昌新任命了一个武德副使,为了方便副使揽权,特意把林盛保这个主官打发出去,这一来一回,三四个月总得有,时间上绰绰有余。 林盛保心里虽有些不舒服,但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一朝天子一朝臣,对他们这些宫内人来说尤为贴切。 只听说过文官武将有什么两朝元勋、三朝元老,但从没听说过宦官历仕三帝、恩宠如一的事情,类似中晚唐那种能废立天子的宦官不算在内。 总之,林盛保现在还能当他的内侍监、武德使,全赖其在赵元昌即位过程中的优良表现。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赵元昌显然不可能让其继续掌控武德司,若是赵元昌心善,他以后也就是个高位闲职养起来的命运。 “使君,这是本月兵曹考核情况。” 张锡捧着薄薄的一沓文书走进书厅,放到陈佑面前。 他现在还在功曹,准确的说,扣除被举荐到御前的三人,以及法曹出事后临时填补到法曹的四个人,其余四十六人一开始都在功曹。 他们跟在魏仁浦后面考核府衙诸曹和锦官府诸县,同时也是熟悉府衙县衙各曹房的工作内容。 七月初的时候,随着第一个月考核结束,不少流外官被罢黜,有不少人被选中补上空缺。 他们这些人,虽然干的是流外官的事,但只要补缺,立刻就有最高登仕郎的散官位。 别看登仕郎才是正九品下,似乎很低,但别忘了,锦官府几个县的县尉也不过才正九品下,而在那些下县,正九品下都能当县丞了! 不过空缺总是少数,到现在仍有近二十人还留在功曹,张锡就是其中之一。 眼看陈使君翻开文书,张锡心里不由紧张起来,也不知道这一次自己能不能得到一个缺。 虽然在功曹挺受重视,但不得官身,总感觉有些不踏实。 只见陈使君简单翻阅一遍,抬头问道:“贶之,你觉得兵曹这个月表现如何?” “啊?”张锡一愣,随即有些不太自信地回答:“还好吧,都很正常。” 刚说完,就听见一声轻笑,他心中不由咯噔一声。 还没等他想好怎么补救,就听陈使君到:“你去把李副都监和府兵右军顾校尉找来。” “是!”条件反射般答应下来,随即晕晕乎乎走出书厅,犹自感觉有些梦幻,就这么过关了? 看他魂不守舍的模样,陈佑嘴角含笑微微摇头,还是太年轻了啊! 现在还留在功曹的十几个人,除了特别关照的那几个,其余的都是陈佑有心培养的,张锡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正如陈佑感叹的,还是太年轻了,要是不能立下一些奇功大功,这些人没个八年五年是派不上用场的。 下午,同李克榕、顾猛商议护送圣人归京之事。 首先是立刻派人出发通知沿途诸军州,为圣人打前站。 然后是西川境内的护卫问题,府兵右军全员出发,李克榕也会调两军,亲自跟船南下,到戎州的时候同当地交接,返回锦官府。 而顾猛的右军则一路跟随,到江陵同荆南军交接之后再行返回。 最后是各色船只、舟子、补给的问题,这还需要仓曹等协助。 这又是忙碌的一天。 临近散衙,庞中和突然快步走进书厅:“使君,卢家娘子来了。” 陈佑不由皱眉,难道是圣人又有什么吩咐? 来不及细想,忙吩咐庞中和请人进来,同时让仆役准备茶点。 少顷,头戴帷帽、身穿鹅黄千褶裙,披着一条素花帔帛的的卢云华走进书厅。 “你们先出去。” 进门之后,首先赶人。 她的婢女绿萝当先转身离开,庞中和见陈佑不出声,也就出去了,不过他们都离得不远。 孤男寡女,总要避嫌,书厅门开着就不必说了,陈佑还起身将窗帘拉开束住,免得遮蔽视线。 卢云华将帷帽取下放到茶几上。 陈佑没看到什么惊世容颜,因为帷帽底下还有一条面纱。 四月的那次遭遇战中,卢云华脸上受了伤,虽然只是几道比较浅的伤口,但留下的瘢痕也要几个月才能消掉,这段时间她在外人面前几乎都是戴着面纱,出门还要带上帷帽。 “下个月初六我就要跟大姊回开封了。” 卢云华看着陈佑,说出这么一句话。 第二百六十五章 别离是为再相逢(二) 陈佑沉默一阵,双方就这么对视着。 初秋的空气,还带着些燥热,在沉默的对视中,卢云华额头渐渐泛起了细密的汗珠。 好一会儿,陈佑发出平稳的声音:“二娘子可有什么物事想到带走?” 说着,他双手交叉,搭在桌上。 卢云华捏着茶几上帷帽垂下的纱幕,红润的嘴唇轻微噏动,吐出的却是一个问句:“听说使君定亲了?” “嗯,就在明年六月底。” 说到这里,陈佑不由露出一丝笑容。 去年冬天从汴梁出发之后,他同李疏绮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 由于陈佑不知道这个时代女子的心思,李疏绮也是出生于书香世家,于是在信中,一个是温润谦和的君子,一个是温婉贤淑的娘子,堪称相敬如宾的典范。 然而,当初见了一面的小乙李益不知怎地对陈佑特别有好感,每次李疏绮来信,都会附一封李益的信。 这信中都是一些日常琐事的童言童语,偏偏提了不少小姑李疏绮的糗事,例如答应给小乙留的糕点结果被小姑吃光了、小姑自己做出来的菜家里的狗都不吃、小姑偷跑出去逛集会被罚抄礼记之类的。 陈佑好笑之余,也正正经经地给李益回信,信中不免调笑李疏绮几句,同时说一些锦官府发生的趣事。 一开始倒没啥,后来李疏绮正大光明地偷看了李益的信,原本正经的书信往来一下子轻松许多,倒平白多了些温馨的感觉。 看到陈佑嘴角的笑意,卢云华眉头皱起,捏着纱幕的手指不觉用力。 片刻之后,手指放松,不再去看陈佑,微垂着眼睑轻声道:“我这次回京,可能也会议亲。” 陈佑看着卢云华,默然不语。 许久得不到回应,卢云华抬头起来,眉毛一挑:“陈使君没什么想说的吗?” 陈佑一抿唇,目光投向窗外,正巧看到庞中和拦住一个仓曹小吏,指着书厅这边说着啥。 “二娘子才情无双,惜乎非是男儿身,未能共事,实是一大憾事。” 他的话语间带着憾意,从当初见面到现在,相识大半年,相交也有几个月,从内心里看来,卢云华的智谋胆略在他所接触到的人中,也属中上之资。 只可惜是个女子,否则当可引为知己奥援。 此时提到这一茬,陈佑也不免遗憾摇头:“若是哪家能得了二娘子为妇,当可说一句天赐之福。” “是吗。”卢云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是如此,你......” “你”字说出口,之后的话却说不出来。 一丝凉风穿屋而过,拂动卢云华滚烫额头上垂下的一缕发丝。 相顾无言。 卢云华右手搭到耳边,似是想取下面纱,只是犹豫良久,终是放下手臂,目光移开,轻声道:“自古离别皆有诗句相送,不知使君可有佳句?” 陈佑略一沉思,点头道:“前人有诗,某便借花献佛。”【1】 卢云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看着陈佑拂纸、研墨、提笔,一气呵成写完。 只是却没有直接结束,只见陈佑定定的看着纸张,然后长叹一声,将那纸拿开,重又铺上一张,沉吟片刻重新挥笔。 待墨稍干,陈佑来到卢云华跟前,将后来写的这一张纸递给她。 卢云华接过纸张,低声吟道:“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2】 沉默一阵,水嫩的手指将这一张纸仔细叠好收入袖中,重新拿起帷帽道:“既然陈使君无甚话语,奴便走了。” 陈佑点点头:“二娘子慢走。” “使君不必相送。” 卢云华说了一声,戴上帷帽,出门叫上绿萝,在暮光之中自行离去。 陈佑站在书厅门口,看着卢云华的背影消失在墙角,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回到桌前。 第一张纸还在桌上,其上有四句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3】 卢家二娘子,名云华,字玉瑶。 八月初四,权知锦官府事、西川行营都监陈佑礼送圣人卢金婵、兴国公赵德昭上船东去。 八月十三,制令撤销西川行营,陈佑加银青光禄大夫,任锦官府尹,赐勋上护军,爵如故。 送走卢金婵和赵德昭,陈佑终于能够放开手脚。 只是蜀地这几年连年战事,说一句民生凋敝也不为过,如此情形之下,只能将主要精力放到改善民生上。 嘉定元年冬十月,全师雄尸首被发现于简州平泉县,至此,西川、利州四大贼首全部身亡。随着战事平息,陈佑开始规范锦官府商业政策,新商税制度的收益渐渐向预期目标靠拢。 于是,陈佑趁热打铁,推出税务审查制度,上奏请分立税曹,专司税务审查。 这一次,赵元昌直接将户部和三司税务好手派过来,看看锦官府的商税政策和税务审查到底有何效果,又有何不妥。 不要惊讶,这时候也有试点政策的例子,虽然尚没有“试点”这个说法。 举个例子,王安石的青苗法,晚唐就曾出现苗头,宋初地方政府有过实践,王安石秉政之前也在鄞州试验过,正是因为效果不错,才会在秉政之后推行青苗法。 只可惜,任何政策一旦放大到全国层面,十有八九会走样,治大国,永远没有治小国那么容易。 不管怎样,陈佑的一系列动作,让锦官府成了中枢眼中的试点,一旦成功,就是一个踏实的晋身之阶。 而有陈佑看着,在锦官府这个小地方,便是有些许不妥也能镇压下来,再加上中枢有人说话,试点成功是必然无疑的结果。 典租农具的政策经过嘉定元年夏收、秋收的试行,终于在嘉定二年春耕之前推广至全府。 而为了保证税务改革和典租农具的成功,陈佑不得不放弃原先的一些计划,将大部分心思都放在这两件事上。 也因此,负责监督考核官吏的功曹一再扩员,成为锦官府的第一大曹,功曹参军事魏仁浦的威势一时间竟有压过诸县令的趋势。 只是有一件事不太合陈佑心意,秋收时陈佑感觉人手还是不太够用,于是上书请求再开府试,可惜没有获准。而且赵元昌还下旨令诸州发解试,定于二年春三月开科取士。 第二百六十六章 别离是为再相逢(三) 要说陈佑做的最大的好事,那就是死皮赖脸留下了几名御医,参与编纂《本草新编》。 这一年多来,陈佑对担任总编纂的韩保升可以说是有求必应,人员上的支持比不上孟蜀时候,但钱粮上的支持却远远超过。 如此大的支持力度,自然要高质量的工作成果。 对他们的工作,陈佑的要求是:收集到的所有药方必须验证有效之后方才可收录进书中;暂时无法验证的,另成一册;验证无效的不去管它,有害的则要编成《医谬》批判。 这是药方,对收录的药物,各种性质、毒副作用、君臣佐使、安全剂量等都要一一确定,同时还要让画师仔细描摹下来,细致程度甚至还要超过后世的《本草纲目》。 这么大的工作量,很可能十年内都完成不了,但编好的部分也不可能放在那里任它吃灰,于是陈佑大笔一挥:分册印刷! 然后强行规定锦官府所有医馆都必须购置一套,一旦出了新的一册,也得及时补上。 同时,除了面向专业大夫的,陈佑还令人印刷了常见病简易验方手册,里面只有二三十个常见疾病的简单药方,例如拉肚子、雀蒙眼、发热等。 不过这个手册虽然好,但没办法普及,因为识字率太低,哪怕知道有好处,普通人家买来也看不懂。 于是,泽润书院开了医学院,首先从简易手册教起,然后教灭蝇、虫、鼠等常识方法。其实就相当于一个赤脚医生培训班,而且还是缩水版的。 印刷出来的第一套医书,陈佑请被他留下来的一个名医做了一个序之后,写了一份《进〈本草〉表》,一同送到汴京。 这种万家生佛的好事,赵元昌自然想把韩保升这些人都请到汴京去。 但是被参知政事李明卿以蜀地药材、药方尚未收录完毕为由挡了下来。 他女婿这个种桃人还没走呢,至少得等到陈佑调离锦官府,那时候本草编纂组才能入京,桃子直接送给官家,不经过中间商。 这事也只有李明卿能做,在众人看来岳父帮女婿捞政绩合情合理。冯道有个帝师身份,不合适,陈佑要是自己上那就是上赶着给自己寻不痛快。 还是那句话,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对此,陈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自认为自己也算是给庶民办了些实事的,说一句好官不为过吧? 谁规定拉关系想升官的就不是好官,不能单纯的非好即坏,陈佑还准备以后也成为别人的“朝中人”呢! “双流做得不错。” 看着眼前阡陌纵横,陈佑忍不住赞了一声。 宁强自矜一笑,不卑不亢道:“全赖使君支持。” 这不是拍马屁,这是事实,陈佑坦然受之。 “也是你做得好,像新繁县就不行。” 走了一阵,陈佑突然道:“日后行事不可太过刚直,容易遭人攻讦。” 这话一说出,宁强不免惊诧:“使君要走了?” “还没定,八九不离十。” 宁强默然点头,在双流当知县的这段时间,他明白有陈佑这样一个上官是多么不容易。 有背景,所以不怕担事;有抱负,所以想要做事;有底线,所以仁爱庶民。 大多数人可能只满足其中两项或者一项,当然,大多数缺的是背景,这就极为致命。 陈佑的背景是冯道和李明卿,或者说是赵元昌本人。 而对于宁强来说,陈佑就是他的背景。 身为一个崇尚“仁之所在,一往无前”的人,宁强在治理双流县的时候,除了庶民,把能得罪的就得罪了个遍。 要是换一个上官,说不得早被一份弹章弹劾丢官了。 他不傻,知道有陈佑撑腰才敢这么做,而且也收敛着没捅出什么不好平息的大篓子。 又走了一阵,锦官方向奔来数骑,是汪弘洋。 “使君,京中消息!” 陈佑肃容问道:“何事?” 汪弘洋勒马跳下,从怀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纸递给陈佑:“庐州刺史苏逢吉调任锦官府尹!” 旁边的宁强眼皮一跳,这才刚说到陈佑可能要走,这接任的人选就出来了。 陈佑展开纸张。 这是冯道通过驿传送来的消息,陈佑被免去锦官府尹的官职,待接任之人抵达交接之后,就要立刻启程归京。 而接任的正是前宰相,开府仪同三司、庐州刺史苏逢吉。 当初苏逢吉也是支持赵元昌的,这时候中枢没有空位,来当一个府尹算是酬功了。 现在调令还在路上,苏逢吉虽然是庐州刺史但一直住在京兆家中,自汉中入蜀最为方便,这样估算下来,该在四月下旬左右抵达锦官府。 陈佑不由叹息一声:“我是怎么也赶不上夏收了啊!” 说完这一句,他又转向宁强:“某闻苏逢吉此人,好奢贪财,恣意好杀,你且为之。” 言罢,带着汪弘洋等人归锦官,留下脸色变幻不定的宁强微微垂首站在原地。 不同于府衙里的僚属,宁强、顾猛这等人,陈佑等闲调不走,对于他们的未来,陈佑也只能是祝福了,只希望自己以后要用到的时候,他们还堪起用。 回到府衙之后,陈佑立刻写信给留在江陵老宅的陈行文,嘱咐他做好搬家的准备。 这一次路过江陵的时候,他是准备将家庙祖祠搬到开封去,毕竟要成亲,祭祖这个步骤不能少。 庞家这次也要一同搬家,庞家出了孝期,潘美和庞言兮的婚事也要提上正轨。 因此,庞中和被派去送信。 信送到之后,还得立刻去汴京置办房产家私。 潘庞两家现在都算不上什么豪门大户,但潘美简在帝心、前途可期,庞家自然不能表现地太过寒酸。 出嫁女在夫家的地位如何,除了看夫妻感情怎样,还要看陪嫁多寡与娘家的身份地位。 这时候的陪嫁算出嫁女的体己私房钱,哪怕是丈夫也不能挪用。 经济基础决定家庭地位,嫁妆足够丰厚,出嫁女自己性格再稍微硬一点,在夫家的地位绝对是不可动摇的——除非犯了七出之过,且同丈夫没多少感情。 以陈、庞两家的关系,陈佑自然要拜托自己的老师在京中照顾照顾庞中和。 嘉定二年,五月初七,苏逢吉不紧不慢地赶到锦官府。 一场皮笑肉不笑的接风宴之后,双方幕僚交接文书、仓储等。 确认无误双方签字用印,陈佑将府尹的印信钥匙等物交给苏逢吉,头也不回地离开府衙。 翌日,东方未明,仆役将大包小包物事搬上船。 天色渐白,陈佑并一众幕僚登船,舟子解缆,顺流而下。 无人来相送。 苏逢吉是自矜身份不愿意来。 同陈佑较为亲近的僚属官员,陈佑早就通知过不需要送,关系不亲近的,看新府尹不来相送,自然也不会过来。 第二百六十七章 入京便闻南国事(一) “还没到吗?” 城外短亭,潘美伸长脖子朝西边官道看去,可惜什么都没有。 今天六月初七,是潘美的休沐日。 五天前陈佑遣人来京中通报路程,说今日能抵达,于是他特意申请旬假的时候值守,换来今天的一天假期。 其实就是调休,潘美在军中还比较严格,在大理寺的李仁信就很随意了,早上点了卯就出了衙门。 本来冯吉也跟着一块来的,可是户部临时有事,他又被叫回去了。 天气本就燥热,潘美还在这转来转去,李仁信看着实在是心烦,不由出声道:“潘将军,着急也没用,不若进亭子里坐着等。” 潘美闻言,叹息一声,坐回亭子,喝了一口没用凉意的凉茶:“李寺丞平和性子,某是学不来。” 李仁信不以为意,他同潘美不是很熟,能搭上话还是托了陈佑的福。 不过两人一个是参政天官的长子,一个深得官家信重,身份上相差无几,倒也能聊得来。 倒是一边的庞中和有些局促,若不是潘美还想着别冷落自自己的大舅哥,他可能会一直沉默到陈佑来。 十数里之外,陈佑一脸无奈地掀开车帘,翻身上马。 紧接着,马车帘再次掀开,露出一个扎着总角发髻的小道童:“陈大哥,你还没说汴京和洛阳哪个更好呢!” 话音未落,马车内传出一阵稚嫩的哭声。 小道童“啊”了一声,也顾不得追问陈佑,连忙放下布帘。 很快,马车内就传来“盘儿乖,盘儿不哭”的声音。 “盘儿怎么哭了?” 哭声才响起,后面的一辆马车内就探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脑袋。 陈佑骑在马上,长出了一口气,回头笑道:“放心!小孩子多哭一哭有好处!” 那女子白了陈佑一眼:“哪来的歪理!” 陈佑呵呵一笑,也不恼。 这女子乃是他侍妾南桑,马车内哭着的盘儿正是其庶长子陈衡,小名叫盘儿。 陈衡是去年十二月足月出生的,出生没多久就接种了牛痘,消痘之后身体好得很,陈佑也就不像一般人家那么着紧。 毕竟男孩子,就是要朝皮实方向养,可不能从小放在蜜罐子里。 于是,小道童五松就悲惨了,去年秋天彭晓跟着卢金婵的船转道江陵入湘,五松就跟着陈佑。 得知小道童跟在老道后面才刚学完望气之术,陈佑一下子轻松起来,等儿子出生之后,只要五松在身边,必然是要五松去哄小孩,美其名曰红尘炼心。 只不过一报还一报,陈衡同小道童玩得熟,经常找他。 在锦官府的时候还没啥,等出发前往开封了,五松只要有机会同陈佑待在一块,一定会问诸如“洛阳怎么样”、“开封怎样”、“哪一个好”这样的问题。 没办法,五松从小在金堂县,父母俱亡之后被老道收养,没出过远门,只听老道说他曾往洛阳去过,因此印象特别深刻。 行得一阵,陈佑突然放慢速度,等南桑所在的马车来到跟前,敲了敲车壁笑道:“言姊儿,你说潘二会不会来接咱们?” 庞言兮也坐在这马车内,本来同南桑说着些女儿家的体己话,骤然听到陈佑的调笑,不由面色通红,垂首不语。 南桑却是不依,握住庞言兮的手,掀开旁边小窗的窗帘看向陈佑:“老爷忒不正经,多大的官了,还调笑言姊儿!” 不得不说,有了儿子之后,南桑似乎变得自信起来,换成往常,只会弱弱地替庞言兮辩解几句,是绝对说不出这番话的。 对这种变化,陈佑是乐见其成的。 毕竟他马上就要娶妻,南桑无论是哀怨还是嫉妒,都不是什么好事,甚至会影响到陈衡的成长,反而是如今落落大方的表现,最合陈佑心意。 由此,听了南桑的话,陈佑拱手笑着讨饶。 南桑见他如此,脸上浮现一片红晕,放下窗帘低声同庞言兮说话。 陈佑讨了个没趣,不由讪讪,仰天打了个哈哈,自顾自拨马向前。 一个时辰后,五里短亭出现在前方。 只听得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前方可是陈佑哥哥?” 听到这话,马车内的庞言兮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神色,直让南桑也忍不住调笑于她。 听到呼喊,陈佑拍马上前,哈哈笑道:“潘二你今日不用当值?” 正笑着,突然看到同潘美站在一起的李仁信,畅快的笑声一下子被掐断。 干笑两声,陈佑翻身下马,朝李仁信拱手道:“见过大哥。” 李仁信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 一旁潘美笑嘻嘻朝陈佑挤眼睛,陈佑甩了个白眼,装作没看见他的样子,扭头对庞中和道:“世叔在后面车上,你且去侍奉着。” “是!” 庞中和下意识答应一声,引发一阵笑声。 见庞中和跑远,潘美搓手讪笑道:“哥哥,你看,那个,嘿嘿!” 一边李仁信也是笑着帮腔:“潘将军可是等得急了,这一上午不知到路上看了几次。” “嘿嘿,那是,那是!” 大舅哥发话了,陈佑笑着点了点潘美,“我还能不了解你?言姊儿正同......呃,同女眷乘一辆马车,现在你过去不方便。” 说完他轻轻咳了咳,好险,差点说漏嘴。 虽说这年头有侍妾很正常,但在未婚妻的兄长面前说出来,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可不是陈佑有意要掩饰,嗯,就是这样。 说笑几句,庞中和向父母问安之后重又到陈佑跟前,便一同出发。 “中午先安顿下来,晚上再为你们接风。” 李仁信刚说完,潘美就补充道:“不是潘二我不想为哥哥接风,只不过我泰山来了,总不好撇下泰山是吧?” 说着,还朝庞中和眨眨眼,叫庞中和尴尬地不知道该说啥才好。 眼看要进城了,城门内突然奔出一骑。 看到这一大队车马,那骑手勒住坐骑,却是一个青衣宦官。 那宦官瞅了眼车队中的标识,出声问道:“可是长阳县子陈官人当面?” 姓陈,还是长阳县子,那找的肯定是陈佑了。 陈佑拨马上前,拱手问道:“真是陈某,不知大官所来何事?” 听到回答,那宦官连忙下马行礼:“参见陈官人!官家急召官人入宫!” 几人对视,脸上均不复笑容。 陈佑当即道:“大官请起,前头带路。” 说着,朝李仁信拱手道:“就要麻烦大哥了。” 待李仁信应下,陈佑叫上两个家兵,跟着宦官身后朝皇宫快马奔去。 没等通报,直接从神兽门入宫,一路行到简贤讲武殿。 还没进殿,就能听到殿内传出的争论之声。 陈佑不由心惊,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第二百六十八章 入京便闻南国事(二) 就在陈佑等待通禀的短短时间内,又有一官员被宦官引到门前。 陈佑只觉得此人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相视点头便算打过招呼。 紧接着之前那青衣宦官就出来让陈佑进去。 进殿一看,殿内已经有十多人了。 陈佑一眼就看到坐在最前方的冯道和冯道身后几个位置的李明卿。 此时殿内一片寂静,大部分人都在低头沉思,只有少数几人回头看向陈佑。 行礼之后,被宦官引到一个空位刚刚坐下,门外遇到的那人就进来了。 原来是翰林学士冉谨言。 这冉谨言原本是国子监司业,他有个儿子叫冉益谦,当年赵元昌大婚之时当了赵元昌的从者,现在是礼部员外郎。 而冉谨言也在赵元昌登基之后,一年数迁,入翰林院成为翰林学士,同陈佑一般为从三品。 也难怪陈佑觉得眼熟,当年见过面,只是互相之间没搭过话而已。 冉谨言坐下之后,礼部尚书张欢立刻就要说话:“官家!我以为......” 他还没说完,就被赵元昌打断了:“等人到齐了再说。” 说罢,赵元昌旁若无人般批阅奏章。 陈佑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眼前的情景,怕是在京的三品以上官员被通知要来简贤讲武殿了。 果不其然,三司使、工部尚书、御史大夫等人陆续赶到殿内。 这些人要么是正三品,要么是从三品,可以说是周国官场最中枢的一批人,就相当于那什么局,你懂的。 当光禄卿进入殿内,童谣去到赵元昌耳边低声轻语。 赵元昌这才抬起头来,朗声道:“沈康薨,未立太子。” 就这七个字。 沈帝,即沈国皇帝沈康。 后晋天福二年,长沙府内乱,时任武平节度使沈康趁机攻入长沙,之后上表后晋称臣,被封为楚王,节度武平、武安、静江,成为事实上的独立藩镇。 后晋开运二年,赵鸿运代晋称帝,沈康以赵鸿运篡位不尊周国,改国号为沈,登基称帝。 说来也怪,自朱全忠篡唐称帝之后,这一批又一批皇帝似乎都不喜欢立太子,只是到临死的时候才指定某个儿子即位。 就说周吧,若不是赵元昌早做准备,说不得立国三年的周国就会陷入内战,甚至出现帝位旁落的情况! 只不过,这事在沈国来说是大事,但在周国来说,无非就是出兵和不出兵两个选项,没必要把京中高官都叫过来吧? 陈佑心中疑惑,静下心来继续听。 只听赵元昌继续道:“沈康长子武安节度使沈冲渊即位,随后次子武平节度使沈长河宣称沈冲渊弑父篡位,上表请求册封,同时希望朝廷出兵助其攻灭沈冲渊。” 好了,又是一个争皇位的故事。 请求册封,潜台词就是去帝号、称臣,不是任何人都像石敬瑭那么无耻,能做出自称儿皇帝的事情。 只不过,情况虽然有些复杂,但仅仅这事,还是没必要把京中重臣全部请来。 陈佑打定主意,等闲不要开口说话。 赵元昌三言两语介绍完情况,扫视在场众人,没有询问他们的看法,而是继续道:“冯相公、江相公言不宜出兵,郑相公说该出兵,其他几位相公也有自己的意见。” 他话未说完,郑志康却是皱着眉头想要开口。 他之前说的是:从沈长河所请挥军入沈,一举攻灭沈国。并且还说自己愿意亲临战场,若是不胜,一切后果一力担之。 现在赵元昌这么说,他隐约感到有些不妥,只是终究是面对着皇帝,他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说出话来。 “诸君,以为当如何?” 赵元昌问出这么个问题,陈佑不由皱眉思索。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该怎么选,而是考虑赵元昌问这个问题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还不等他想出个子丑寅卯,礼部尚书张欢立刻就开口了:“官家,我以为郑相公所言大谬,实不该出兵相助沈长河!” “张尚书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开口的是翰林学士承旨程聪,“沈国僭越称帝,我大周乃承袭正统,本就当夷灭之,然先帝忙于灭蜀,官家践祚以来一心安民,皆未能灭此伪帝。” 这话说得好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语气激昂起来:“然,如今沈国自乱,伪帝之子上表称臣,正是官家下体民意、上从天心之故。得此天赐良机,正该官家纳土受降、威加海内!” 饶是陈佑,听了这番话之后,也觉得很有道理,至少对心怀大志的帝王来说很有说服力。 抬头看向赵元昌,却见其脸色平淡,似乎完全没被这番话打动。 张欢程聪之后,诸官纷纷开口辩论。 期间赵元昌也开口几次,只是一直没表明心意,谁也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启禀陛下,臣以为,不出兵与否,当取决于那沈冲渊有无弑父行径!” 冉谨言开口了,不同于别人称“官家”、自称“我”,他用词正式恭谨,陈佑仿佛看到了中老年的冉益谦。 “若是沈冲渊弑父,则当出兵灭此践踏人伦之贼。若是沈冲渊未弑父,则不当出兵助那阴谋篡位的沈长河!” 此话一出,殿内安静下来。 陈佑脑中闪过一道电光,立刻大声道:“冉内翰所言有理!” 冯道脸上笑容一闪而过,随即肃容拱手道:“官家可令枢密院详查此事。” 这就是赞同冉谨言的话了。 随着冯道开口,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附和。 这是考虑政治立场的时候,至于利益考量,却要暂时放下。 赵元昌终于点头道:“君臣父子之义,实该仔细考量。” 说着,他看向面色不虞的郑志康:“郑相公,你,以为然否?” 目标是郑志康! 陈佑终于反应过来,赵元昌突然找这么多人来,是为了压服郑志康! 枢密院不像政事堂,在这个时代,枢密使都有不小的军中势力,随意罢免很可能会出乱子。 政事堂已经换了好几茬了,枢密院却很少换人。 一开始的三枢密,吴峦仍在,杨邠是政争失败之后自请致仕,史肇庆谋反被诛杀。 史肇庆死后,郑志康补入,杨邠退后,马青补入,没有被罢免的枢密使。 比对政事堂,那是稳之又稳。 赵元昌这次如果能借助朝堂之势逼郑志康请辞,枢密使长久不换的时代很可能就要结束了! 郑志康没想那么远,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处在危险的境地。 沉吟一阵,他开口道:“是臣考虑失当。” 赵元昌步步紧逼:“哦?不知郑相公如何考虑的?” 犹豫片刻,郑志康沉声道:“臣只想着开疆拓土,未曾考虑其它。” “便是沈冲渊无罪,郑相公也要出兵助沈长河?” 这话有些没道理,为了国家利益,谁管你有没有罪? 换成陈佑,面对这样的局面,十有八九也是要趁机出兵。 可这种事情放在私下里说就行了,摆到明面上,还得维持着基本的道义。 于是,郑志康沉默了,他无法反驳,否则就是欺君,也不能承认,一旦承认,除非兵变,否则就翻不了身了。 问题在于,如果他在这么多人面前承认自己不顾道义,名声就算是毁了,还有多少人愿意跟自己冒险,就是个未知数了。 他不说话,赵元昌也不逼迫,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所有人都在等待。 好一会儿,郑志康起身,长揖道:“启禀陛下,臣,臣年老迟钝,故而未曾考虑齐全,实不该恋栈不去,请陛下允臣,归骸故里。” 对在场众人来说,当朝相公在数十名官员面前请求致仕,这是难得一见的场景。 所有人都看向赵元昌,看他是准,还是不准。 好似过了许久,赵元昌终于开口:“郑相公言重了。” 不等众人舒口气,他又接着道:“相公虽老,然朕却仍需依仗相公。这样,相公这枢密副使之位虽放下,但需留在京中,平章军国重事,以备朕咨询,如何?” 第二百六十九章 入京便闻南国事(三) 平章,商量处理,平章事就是商量处理事务,但是平章军国重事,哪些是“军国重事”,还不是赵元昌说了算? 这其中意思就是,你就算不当枢密副使也得留在京城,哪都不能去。 郑志康此时也没有反抗的心思,只得点头称是。 此事定下,诸臣渐渐散去,只有冯道、吴峦两人留下。 李明卿走在陈佑身旁,低声向陈佑介绍他来之前发生的事情。 仔细询问了细节,陈佑终于确定,是郑志康说得一番话引起了赵元昌的忌惮,于是顺势扩大此次议事范围,将郑志康架起来,让其下不来台,最终将其罢相。 想想也是,郑志康身为枢密副使,竟然说出要亲临战阵、胜负一力担之的话。 前一个枢密使谋反的事情才过去没几年呢,换谁不得仔细思量思量你有没有其它想法? 出了明德楼,李明卿往六部院去,陈佑自行归家。 按道理,他这种归京官员,到京城之后,要先递奏章告诉皇帝自己到了,然后在驿馆等着皇帝召见。 只不过这时候法度松弛,陈佑可以直接回家,只需要按程序递奏章就好了。 李仁信由于不知陈佑何时能够回来,陈佑到家之时他已经回去了,只留下了晚上接风宴的帖子。 家中事务有陈行文、韩二柳负责,陈佑便叫了自己的幕僚进了书房。 跟着陈佑一同入京的,只有汪弘洋和韩向阳。 魏仁浦还在锦官府当他的功曹参军事,只等着一纸调令,便要卷起铺盖离开。 而一直被留在功曹不曾放出的几名府试榜上有名之人,也在陈佑离职前有了安排——所有人都得了官身,愿意跟着陈佑的,暂时没有职务,不愿意的直接寻了个空当补进去。 等魏仁浦调令下来,他们会跟着魏仁浦一齐来寻陈佑。 不用怀疑,陈佑是一定会将这些人包括魏仁浦在内都调到自己手下的。 所谓接风宴,总共也就两个人,陈佑,以及他的大舅哥李仁信。 说是接风,其实是把京中发生的一些不太好在信中说出来的事告诉陈佑,让陈佑心里有个准备。 别说陈佑是不是简在帝心,哪怕是吕施彦那种同官家不对付的官员回京,他们的级别就注定了一定会被召见问询。 近来京中的大事不多,最大的事情就是今天上午郑志康罢相。 郑志康上午回到枢密院后没多久就上表乞骸骨,赵元昌没有挽留,直接下制罢其枢密副使之职,封汾源郡公,加辅国大将军,平章军国重事,同时赐宅邸、钱粮金帛、奴婢仆役等。 而沈国的事情,让枢密院外间房仔细查证,同时令荆南寻机南下。 至于说沈国到底是个什么内情,到底哪一方是正义的,这不正在让枢密院查嘛。 什么?周军进入沈国了? 那都是边军擅自做主,同中枢没有关系,我们会调查清楚,做出适当处置的! 一直到谈兴尽了,陈佑才告辞离开。 陈佑现在已经不住在原来的地方了,冯道替他在京中新寻了一套大宅子,之前一直是留在京中的韩二柳打理。 陈佑回到府中,丁骁、张昭已经在书房等着了,陈佑对这个稚嫩的情报网还是很重视的,虽然发展了两年还只是在开封府下层活动。 翌日一早,陈佑被召入宫中,这次是在长春殿。 陈佑到时,小朝会已经散了,昭文相江夏青去文明殿押班,其余诸相各自归衙。 进殿之后,陈佑首先行礼:“银青光禄大夫,上护军,开国长阳县子臣,佑,拜见陛下,恭问陛下圣安!” “朕安!” 这一声话音未落,就听赵元昌带着笑意道:“将明坐下说话。” “是!” 陈佑应了一声,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这大夏天的,长春殿里依然凉爽,不用说,是冰块的功劳。只不过不像陈佑在锦官府那么简陋,在这长春殿里你看不到冰块,只是靠近廊柱的地方明显凉意更甚。 “这是户部和三司的奏章,你看一看。” 陈佑刚刚坐下,就连忙接过宦官递过来的奏章。 翻开一看,原来是之前到锦官府观察税务的那批人递上来的奏章——他们在陈佑离开锦官府之前就回京了。 仔细看去,这份奏章言辞中肯,目光犀利,既能点出锦官府税法的优点,也能看出其不足,而且在分析了利弊之后,一行人都认为锦官府税法在陈府尹的主持下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有推行的价值。 其中言语多有陈佑眼熟之处,部分论述深得陈佑之意。 当然会眼熟! 到锦官府去的那一批人,陈佑是以钦差的规格来接待的,让他们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那些人在锦官府期间,他这个三品重臣多次和颜悦色放低身板同他们探讨问题,替他们斟酌奏章上的一些言辞语句,临走之时又奉上不值一提的土仪以表心意。 嗯,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不是? 至于说陈府尹老师是首相、岳父是天官这种事情,没人会放在眼里的! 陈佑也是脸皮厚,看完这份奏章之后,一脸受教的表情,微微点头道:“确实是我没考虑周全。” 说着,朝赵元昌拱手腆笑道:“不意中枢人才辈出,目光敏锐至此。要是官家还让我出外,可得教我带走几个才是!” “哈哈!你啊!” 赵元昌也露出笑容,摇摇头点了点陈佑。 随即君臣两人都收敛笑容,赵元昌看着陈佑问道:“如今枢密院出缺,将明以为何人可补之?” 没想到会问到这个问题,陈佑愣了一下才答道:“中枢宰臣,非是我所能妄言。” “无妨,你且说说看。” 眼见赵元昌是真心提问,陈佑沉吟一番后,拱手道:“既如此,我尝妄言之,官家且听之。” 见赵元昌点头,陈佑凝神道:“臣以为,当以一文臣补枢密副使。” “哦?”赵元昌不置可否,“可有理由?” 陈佑从赵元昌脸上看不到有用的信息,不由暗自感叹当皇帝之前和之后确实不一样,至少这面无表情达到大成水平了。 收敛思绪,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理由有三。” 第二百七十章 千年大计看将明(一) “愿闻其详。” “其一,官家欲消除文武之别,使将军出行伍入州县、文士出州县入行伍,实是良法。” 不管怎样,上来先夸一通,陈佑一边说一遍思考,只是他语速放得有些慢:“如今多闻将军掌政事,譬如刘青岩公入政事堂,却少见文人掌军事,以文臣为枢密,可开此例。” 这话说出,赵元昌点头道:“那第二条呢?” “这其二嘛。” 陈佑脑筋急转,他刚刚只是嘴快说了“理由有三”,具体是哪三个却没仔细思虑,现在也只能边说边想。 好在他以前也曾权衡考量过,此时也不是全无头绪。 “官家也知,周虽立国五年,然北有燕、有契丹,南有沈、宋、吴越,西北党项亦为疾患,边军大将不宜轻动。枢密之地,掌全国军事,不知兵者不可担之,位不重者不可担之。如此一来,唯有同知枢密院事的王文伯最为合适。” 这话说完,只听赵元昌笑道:“不知兵者不可担之,将明啊,你同文伯却是想到一块去了!” 陈佑嘿然一笑,谦虚道:“文伯先生大才,却非我所能比。” 赵元昌摆摆手,继续问道:“这第一第二都有道理,那第三点又是什么?” “这......” 陈佑欲言又止,扭头看了看两边。 赵元昌会意,转头吩咐道:“你等先退下。” 待屏退仆下,赵元昌才微微前倾着身子,神情严肃地看向陈佑:“将明且说罢!” 陈佑此时也是一脸严肃,连带着说话声音都低了下来:“官家不会不知,这武将坐大,非是社稷之福。政事堂枢密院各有三相公,如今郑平章去职,堂院相公两文三武,再多一武将,着实不妥。” 这话只是泛泛之谈,赵元昌只是微微点头,没有开口说什么。 陈佑也知只是这些的话,算不得什么要紧事,顿了一下,理清思绪之后继续道:“臣观史书,前唐太宗皇帝曾言,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自朱全忠篡唐,已历三季,臣不能知其全,斗胆妄言,自唐以降,皆亡于大将。” 他不敢说得太明显,毕竟周国起家也是赵鸿运在石晋京城叛乱,说开了赵元昌丢面子,陈佑可能就丢命了。 “将明此言不虚。”赵元昌点头道,也不由自主地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不知可有解决之法?” 陈佑缓缓道:“回禀官家,若欲根除,臣以为可兵将分离,为将者所将之兵非是其所练之兵,非战之时,勿使将帅长久领兵,如此,兵为朝廷之兵,非是将帅之兵。” 说完,不等赵元昌反应,陈佑直接就补充道:“只是,若要做到两点,须得官家亲军忠心可靠,且能横扫天下兵马。” 赵元昌微阖双眼仔细考虑了一阵,看向陈佑道:“将明可有它法?” 陈佑抿了一下嘴唇,缓缓道:“以外战耗其兵马钱粮,以内政收其税赋民心,天下之大,可蚕食之。” 沉吟一阵,赵元昌点了点桌子,补充道:“还得加上一点,不可令一方坐大。” 陈佑心知,这是要让各藩镇互相争斗,无法团结,但也不能让他们互相兼并壮大自己。佯作思索一阵,随即一脸心悦诚服道:“圣明无过陛下。” 至此,赵元昌一扫严肃的神情,哈哈笑道:“将明你何时学会的阿谀!” 陈佑也笑道:“官家这话却是不对,我尚未学会阿谀,此话乃真心实意。” 说笑一阵,赵元昌吩咐奴婢端上冷饮,两人一边喝着一边闲聊。 真的是闲聊,聊得都是陈佑在锦官府的所见所闻所为所感。 当然了,即便聊的都是些琐事,这两人也能拐到治国理政上去。 来到这么一个变异了的时代,陈佑最大的优势其实是红旗下成长的经历。 虽然有些看待问题的方式在这个时候显得不合时宜甚至异想天开,但当初接受的史观培养、政治教育,却不是这时候的人所能比的。 至于那些科学知识,日后或许会锦上添花,也或许能在他落魄的时候雪中送炭,但这时候却没多大作用。 正聊着,突然一个小宦官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官家,兴国公非要来寻你。” 赵元昌听了,无奈地摆摆手:“带进来吧。” 兴国公,就是皇长子赵德昭,今年,一岁多。 很快,一个丰腴宫人抱着兴国公进来了。 带孩子的,肯定不能是弱不禁风,至少得双臂有力,眼前这一个显然不仅仅是双臂有力。 兴国公见到赵元昌之后,兴奋地伸着手在宫人怀里一窜一窜地,口中含糊不清地看着“爹爹”。 赵元昌一脸无奈的伸手接过兴国公,捏了捏那光滑圆润的脸蛋,嘴里面哄道:“福宝别闹。” 嗯,父亲带孩子嘛,大家要理解。 同自己爹爹闹了一阵,赵德昭终于看到了陈佑,黑漆漆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煞是可爱。 陈佑朝他笑了笑,惹得他咯咯直笑。 冷不防听赵元昌道:“听说将明也有了孩子?” 陈佑老实答道:“正是,是个男孩,如今刚刚六个月大。” 听了陈佑的回答,赵元昌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突然促狭道:“唉!若不是你近日就要成亲,我就直接给你那儿子封个官职了!” 陈佑听了,只得苦笑着讨饶。 这要是在妻子临过门的时候,庶长子被封了官,那是妥妥的要后院起火了。 陪了儿子一会儿,赵元昌便让宫人带其去寻卢金婵。 兴国公走后,陈佑正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要告退了,却听赵元昌又道:“将明,你以为洛阳如何?” 洛阳二字一出,陈佑立马想到了迁都。 没办法,冯道、李明卿在信里面提了很多次,嘉定二年开始,关于迁都的传言也渐渐出现。 而且,他也知道,这次不出意外的话,自己应该会在婚后到洛阳去。 而且还是负责营建宫室,不得不让人往迁都上想。 犹豫了一阵,陈佑最终答道:“洛阳形胜,数朝古都,乃兵家必争之地。” “嗯。我欲让你去洛阳,你意下如何?” 第二百七十一章 千年大计看将明(二) 意下如何? 领导这么问,不是问你的意见,只是想看你表忠心。 陈佑当即十分配合地开口:“但凭官家吩咐!” “好!”赵元昌抚掌而笑。 只是他现在还不说到底要陈佑去作甚,又说了几句,便让陈佑退下。 这段时间,可能是陈佑少有的清闲日子。 没有职事,什么事都不用干,每日里需要做的就是出门应酬,指点刘河、张昭、丁骁,准备婚礼这三件事。 还有就是准备泽润书院搬迁之事。 陈佑离开锦官府之前,将泽润书院从府学中摘了出来,丢了官学的皮,无论是教员还是生员,都少了不少。 说实话,泽润书院之前有人追捧,一是因为彭晓这个得道真人偶尔会去讲经,二是因为府尹是书院山长。 现在两个因素都不在了,大家自然不会再去追捧,也就那些家贫之人才会让自家儿孙到泽润书院去学律法、算术、医术。 那么这些不去泽润书院的人到哪去呢? 苏府尹虽然不太看得上陈佑,但也不好直接把他留下的书院关掉,可看不顺眼的前任还留下了政绩,怎么办呢,于是自然要发展府学。 你看,讨好新府尹的机会不就来了? 毕竟以后发解试的可是苏府尹,谁知道他会不会刻意针对前任留下的书院? 今年春天京中的科举可是足足有十五人考中,毫无例外都被授予官身,前往各部、寺观政。 这让读书人心里又热切起来,为了避免遭受无妄之灾失了考试机会,凡是有志于通过科举入仕的锦官府士子,都不会在泽润书院读书。 长此以往,泽润书院搞不好会有“专门培养百工”的名头,这可不是陈佑想要的。 于是,他不得不改变初衷,无奈关停锦官府的泽润书院。 至于那些教员生员,愿意跟着出蜀的就馈赠路费,不愿意的也尽力推荐一个活计。 锦官府让陈佑心忧的也就这一件事了。 其实魏仁浦等人送来的信件上所说种种事务,比这更严重的也有。 比如功曹人员被裁撤、监督考课机制停滞、农事宣讲院被撤销、典租农具完全交给各县大户、商税不再监督核查等等。 可以这么说,陈佑一年多的努力,一朝付诸流水。 偏偏,这些东西建立的时候千难万难,反对声一直不停息,破坏的时候十分顺利,诸“民”齐赞苏府尹此举顺天应人,实乃官家之忠臣、士庶之好官。 不过陈佑并不在意,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了,此时被破坏,虽然惋惜,但并不意外。 更准确的说,在他实践的过程中,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了。 毕竟,吃人的是制度、是思想,而不是单个的人。 不改变这个制度和思想,只依靠个人的努力是远远不够的。 就以锦官府为例,陈佑只是依靠自己的能力强行改变了锦官府的制度,虽然对国家、对普通民众有好处,但是一没能扭转大环境,二没能改变时人的思想。 说句残忍的话,哪怕他陈佑把锦官府所有反对他的人都杀了,等换一个府尹来,又会出现一批新的地主豪强、残民官吏。 这就是穿越者的无奈,分明看到了残忍的现实,也有经过实践的可行方法,可是没有合适的土壤,无法改变这个现实。 要么借助超越时代的知识成为这时候的既得利益者,要么反抗到死。 陈佑选择了第一条路,他不是范文正,做不到“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但从小经受的教育又让他不能不做出些改变。 他是个穿越者,孤身一人来到这个时代,不想去探究自己穿越的原因,更想要远离任何神秘因素。 如此一来,他这个穿越者和这个时代的人有什么不同呢? 人总需要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尤其是陈佑这样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更要证明自己这个“不同”曾经出现过。 一开始,他想的是继续从政,登上前世从未登上的高度,至于他追求改革、仁政,既有前世教育的影响,也是为了实现目标的手段。 只是到了锦官府之后,真正能够执掌一方,同前世完全不同的执政经历,让他觉得,或许自己最大的价值,就是给这个世界带来另外一个选择。 之后一千年,这个世界是继续原本的轨迹,还是按照他陈佑划定的路线来走? 由此,陈佑的目标变了,由宰臣变成了导师,当他百年之后,要么是天下之贼,要么是国之圣人。 前者还有路可寻,后者就需要他自己去摸索了。 不过没关系,与天奋斗其乐无穷。 他要为世界划路线,没有石头可以摸,怎么办?只能用民众来试验。 那些家破人亡的豪富且不去说他,单是那些经历了陈佑创造的新社会模式的庶民被打回原形的痛苦,就不是一个标榜“仁爱”的人所愿意见到的。 但是,天地不仁,圣人不仁,陈佑要想成为圣人,就得有“一家一州不若天下”的觉悟。 于是,在锦官府,他是仁政爱民的好府尹,给治下庶民带来美好的希望,但离了锦官府,他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而不发一言。 只有对比才能看出优劣,可能会有人怨他既然不能改变到底,为什么之前要给别人希望,也可能会有人期盼他重新带来希望,更会有人祈祷他永远别再出现。 无论如何,他的这一番行事,都会种下一颗种子,让大家知道:原来还有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啊! 尤其是在经历过对比之后,大家会知道那种方式对自己更好。 毫无疑问,如果陈佑能重返锦官府,庶民是一定会拥戴陈佑的,而那些豪富要么同陈佑死磕到底,要么远赴他乡。 但这不够,只是一个锦官府还不够,他需要让整个天下都经历一番,这样,朋友会更坚定,敌人会更明显。 在此之前,他要做一个好官,做一个听话的好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当然了,这样的想法他深深埋在心底,表现出来的,依然是一个合格官僚该有的样子。 比如说,现在他就同准盟友赵普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酒。 第二百七十二章 日常如水多寡淡(一) 当初跟随赵元昌平荆南、灭蜀国的文武官吏当中,陈佑同四个人关系比较好。 第一个不用说,自然是潘美潘仲询,估摸着等到下一代长成,陈、潘两家也能成就通家之好,就如现在陈、庞两家一般。 第二个就是宋敏贞,宋敏贞是那种传统士人,当初陈佑跟在赵元昌后面寻到他时,他正在乡里躬耕。 是真的自己动手劳作,没有假手仆役,一边耕田读书一边教子,直到入了赵元昌的幕中,生活条件才变好。 对这样的人,陈佑一贯持着尊重的态度,宋敏贞也乐意帮衬些陈佑这个“年轻人”,也算是为了儿子结个善缘,两人颇有一种君子之交的感觉。 第三个是胡承约,两人本来关系不好也不坏,只不过当初赵元昌第一次被召入京,就是陈佑和胡承约两人随行,人在异地,同乡之间自然关系要亲近许多。 最后一个便是赵普,两人先是谋划夺城,之后一同前往归州,又因被张和侮辱,合谋诱反张和坑杀张家父子,最巅峰的时刻就是当年入京保赵元昌登基。 只不过两人都是有主张的人,合作归合作,还没到事事商量的程度,互相挖一些小坑那是常有的事情。 赵普一直在京中,面见官家的次数不比诸相公少,甚至于对官家的某些想法比府院相公还清楚。 这一次两人相聚,主要是为了互通消息。 还有就是赵普的一点小心思。 身在中枢常备咨询当然是好,哪怕是品级低一些也没关系,可是在枢密院就很难受了。 枢密副使马青忠于赵元昌,枢密都承旨、同知枢密院事王朴是赵元昌安排进去的,有这两个人在,他这个副都承旨完全显现不出来存在感。 必须要想法子跳出枢密院,这样才有机会展现自己的能力,哪怕暂时离京,赵普都能接受。 陈佑就没那么多想法了,他去向已定,现在只想从赵普这里多了解了解赵元昌的心思,免得自己被问询的时候表错情。 他对赵普所说的没有全然相信。 诚然,赵普不会做出说谎骗他这种蠢事,但漏下一两个关键点却是没问题的。 有时候,少了这一两个关键,得出的结论可能就偏差千里,甚至是南辕北辙。 没办法,这就是政治盟友,说牢靠,它很牢靠,说不牢靠,也容易一触即溃。 听完赵普的诉说,陈佑思索一番后开口道:“那么,则平想要去何处?” 赵普未来怎么走,如果赵元昌不问,以陈佑的身份地位没办法开口,但架不住他老师和岳父都是宰臣,能帮上些忙。 听到陈佑的问话,赵普犹豫了。 以他和赵元昌的关系,留在中枢是最稳妥的选择,要是外放的话,要么提一级做中上州府的副手,要么到边远偏州去知州。 不论到哪里去,肯定比不上京中,而且他又没有陈佑那样的关系,唯一可恃者就是自己在赵鸿运尚未起兵之前留下的香火情。 考虑一番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低声道:“官家现忧心西北事,我以为李荆南可为官家分忧。” 李荆南,荆南节度使李继勋。 江陵现在一要防着沈国的武平军,二要戒备宋国的武昌军,这事一直是李继勋的任务。 只是他节度荆南已经有三年之久了,如果不指望趁乱攻沈的话,这时候也该将其调走。 只是,调走了李继勋,必须有其他人担起此事,以赵普的级别,超擢的话或许能以副大使知节度使事,或者先以节度副使的名义知军事。 陈佑思忖一阵,点头道:“则平所言有理。”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开,心里明白就好。 反正陈佑会向冯道、李明卿提一嘴,至于赵普的计划能不能成,那就不是他所能管的了。 碰了一杯,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陈佑将目光转向窗外。 “怎么?将明可是有心事?” 看到他这番姿态,赵普不免有些奇怪。 听到问话,陈佑长叹一声,看向赵普:“想来则平你也知道,我在锦官府也做了一些小事。” 赵普笑着恭维道:“将明你那可不是小事,官家时常挂在嘴边呢!” 说着,他脸上浮现出悠然神往的表情:“执掌一地,为民父母,想将明这般才不负为官一任啊!”【1】 陈佑心中一动,随即苦笑摇头:“看来则平还不知道,那苏逢吉到锦官府之后,我做的那些事,都被废除了!” “这......怎么会如此?” 赵普一愣,有些不太敢相信:“如此作为,也太不......太无道理了吧?” 陈佑有理由怀疑赵普原先想说“不当人子”,哪怕觉得前任的政绩比较碍眼,也很少有人会像苏逢吉这样丝毫不留余地,这是妥妥的把前任往死里得罪。 帮陈佑抱怨了一句,赵普好奇问道:“将明你可知道苏乐天为何要如此做?” 陈佑再叹一声,缓缓道:“还不是因为我之所作所为虽说利于黎庶,可却伤了当地豪富,苏逢吉想要拉拢这些人,自然要把我给打倒。” 说完这话,他仔细观察着赵普的表情。 只见赵普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紧接着摇头道:“苏乐天这次却是做错了。” 至于苏逢吉错在哪里,赵普没说,陈佑也没问。 只不过陈佑突然觉得或许应该争取让赵普外放一任理民官,或许能看清楚他的政治倾向。 次日,陈佑前往冯府拜访的时候,顺便就说了赵普的事情。 冯道只是点点头,没有多说其它,反而是就陈佑在锦官府的作为讨论起来,期间还谈到陈佑以后去了洛阳要如何做。 也不知道是皇宫消息拦不住,还是赵元昌安排人有意宣传,总之所有对陈佑比较上心的人在短短几天内就都知道陈佑要往洛阳去了。 洛阳现在有一个开府仪同三司、府尹刘明,陈佑过去,虽然不知道会定个什么职事,但最多领一个少尹。 头上有一个前宰相,这个少尹的成色可以说是低到了极点,哪比得上之前在锦官府来得快活! 紧接着又有传言流出,说陈佑到洛阳是为了监督营造行宫,官家准备巡幸西京。 总是谣言乱飞,也就冯道这些人知道些赵元昌的想法,因此他直接对陈佑道:“你也无需瞎猜,官家让你去洛阳,定不可能只让你做一个监工。” 陈佑连忙细问,冯道只好吐出一些口风:“这事尚未定下,本不该叫你知晓的。” 陈佑笑道:“冯师放心,我知道轻重,不会泄露出去的!” 冯道无奈摇头:“也非是大事,只是官家对你在锦官府的一些举措感兴趣。” 第二百七十三章 日常如水多寡淡(二) 陈佑眉头一挑,看来试点还要继续啊! 只是不知道要在不同环境下试点是因为官家谨慎,还是因为中枢争斗的妥协。 这两者可是有本质的不同。 没等他想那么多,冯道又开口了:“你现在没必要考虑那么多,政事堂还没定下来。只不过若此事能成,你行事的时候要小心些个,河南可不比锦官。” 陈佑点点头,除非好巧不巧的,洛阳也发生叛乱,他又能趁乱清理一波,否则就得做好艰难斗争的准备。 “你也快成亲了,家里都拾辍好了没?” “还没。”陈佑老实回答。 他不知道这时代的婚礼要准备些什么,原本还可以问问庞礼,可是庞家现在忙着准备女儿出嫁的事情,他也不好去麻烦人家。 而汪弘洋他们虽然早已成家,但身份地位不同,有些细节上的东西不好确定。 陈佑甚至想着要不要去找冉益谦,通过他找一个熟悉婚礼流程的老吏来指点指点。 听到陈佑的回答,冯道先是眉头一皱,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恍然笑道:“却是我的不是,明日让你几个嫂嫂去帮衬一把。” 师父师父,为师为父,陈佑自家没有年长女性,此时老师提出要叫儿媳们帮陈家准备婚礼,陈佑自没有拒绝的道理:“如此,还要麻烦诸位嫂嫂了。” 冯道点点头:“虽说有些不厚道,但以你的身份,庞家那个小子却不太好充当尊长,这事我若是不管,也没人能管了。” 陈佑听了,无奈一笑。 冯道嘴里的庞家小子,就是陈佑的叔父庞礼,今年已经四十七。 但没办法,冯道比他大了二十多岁,称一声小子别人也无话可说。 陈佑的这门亲事,从一开始就是冯道在操持,毫无疑问,婚礼上担当尊长的也就是冯道了。 翌日,常参朝请假未去,陈佑睡到卯正才起,早几天他就同李疏绮约好了今日同去相国寺。 今天正好是相国寺每月开放五次的万姓交易,虽不似几十年后那么热闹,但也不是平日里可比的。 一年多没见到自己的未婚妻,陈佑当然要穿得正式一些。 实际上这时候除了官服,大多数衣服都差不多,也就材质和颜色花纹的差别罢了。 今天他穿了一件靛蓝色长袍,腰带、佩囊的颜色则要稍微浅一些,总体看起来比较稳重,但又没那么死板。 抱着盘儿作弄了一会儿,陈佑将咯咯直笑的小婴儿交到五松手上,神情严肃道:“五松,你可得看好了啊!” 小道童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抱住盘儿,一边用手挡住盘儿试图拔出他头上发簪的小手,一边抱怨道:“说好了让我去看看万姓交易的。” 陈佑哈哈一笑,戏谑道:“你说你一个小道士,到和尚庙里去,不怕被打?” 五松神情一窒,嘟囔两句,乖乖抱着盘儿朝他自己的小院走去,负责照顾盘儿的女使连忙跟上去。 陈佑笑着摇摇头,心情大好。 本来他还对如何面对南桑有些挠头,经过刚刚这事,终于平静下来,将此事暂且搁下。 没办法,总不能让他去对南桑说“我要去见未婚妻了,你在家好好照顾儿子”吧? 陈佑的亲身经历告诉我们,如果没有强大到心安理得的神经,最好不要在娶妻之前就生孩子。 在数名家兵护卫之下,陈佑骑着马前往相国寺。 家兵只是习惯性称呼,正式称呼唐为防、仗身,宋为随身、傔人,现在官方没有新规定,叫啥的都有。 这类元随护卫,都是国家财政养着的,同时有人数限制。 陈佑在锦官府的时候可以组织一个两百余人的亲卫队,反正挂在府兵名下,也没人会说什么,但回到汴京,就只能留下二十多人。 愿意跟陈佑回京的有两种人,一是忠心耿耿,跟在陈佑身边哪怕没官职也可以;二是没有进取心,宰相门前七品官,身为陈佑的护卫,既安全,身份地位上也比一般人高,何乐而不为? 当然了,换成你我,肯定是首选第一种人,陈佑自然也不例外。 至于其它不愿回京的,自有一番安排。 一路来到相国寺外,身上已经满是汗水,形象什么的,早就丢了,毕竟夏天,就是这般不好。 此时日头渐起,陈佑一行人寻了一个冷饮摊子,一边吃着冷饮,一边等。 陈佑手中冰沙尚未吃完,李疏绮乘坐的马车就到了。 将手中冰碗塞到一个家兵手里,用湿巾擦了嘴、手,又整理了一下衣着,这才迈步上前。 即便这一年通过书信交流,两人似乎很熟悉来了,但这次只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陈佑不由有些紧张。 马车正好在他面前停下,紧接着一个脸上带着婴儿肥的女使下了马车,喊了一声:“是陈官人。” 陈佑笑着点头示意,那晓得那女使根本没看他,喊了一声之后自顾自搬了一张竹凳放到车辕边上。 好在还是有人在乎陈佑的,不等女使放好凳子,一个绿衣小童就从马车内钻了出来:“姑丈!” 喊声未落,绿衣小童李益就扑到了陈佑身上:“有没有给我带好玩的回来啊?” 陈佑脸上笑容僵了一僵,摸了摸李益的脑袋正要开口,李疏绮已经掀起障尘要下马车。 顾不得同李益玩闹,陈佑连忙挣开他,快步上前扶住李疏绮。 手臂受力,李疏绮顿了一下,随即抬头看向陈佑,脸上泛起红晕:“小乙在这呢!” “无事。”见李疏绮并无忸怩,陈佑笑道,“我来扶你,任谁也无话说。” 李疏绮轻轻哼了一声,大大方方的下了马车。 她那女使十分知趣地站在一旁,只有李益在一边委屈叫道:“姑丈说好回来陪小乙玩的!” 陈佑还没开口,李疏绮就敲了一下李益的脑袋:“别捣乱!” 不理会捂着脑袋叫疼的李益,她十分无奈地看向陈佑:“小乙听说今天来见你,就非要跟着。” 陈佑闻言,只得道:“跟着就跟着吧。” 说着,笑眯眯地看着李益道:“小乙你今天可要乖乖的啊。” 第二百七十四章 日常寡淡多如水(三) 明明是盛夏时节,李益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哦了一声,老老实实拉着女使的衣角跟在陈佑和李疏绮身后。 陈佑笑了笑,忍不住朝李疏绮一挑眉,以为表功。 “就会吓唬小孩!”李疏绮轻轻打开陈佑的手,转身摸了摸李益的脑袋。 只是她脸上的笑意却暴露了她的心思。 陈佑笑道:“我们进去吧?” 李疏绮点点头,车夫自引着马车等到一旁,一个健仆跟在陈佑等人身后,陈佑的家兵也分出两个随行护卫。 人流量大,又有女眷,还是有人护着比较好。 情人间的甜蜜交流就不多说了,黄昏时分,陈佑将李疏绮送到李府门口,眼看她即将进门,突然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三娘你今天很美。” 李疏绮愣在门口,随即啐了一口:“你也不知羞。” 说完,便急忙进门,原本拉在手里的李益也被她丢下,扭头看看快步离去的李疏绮,又看看咧嘴直笑的陈佑,李益一脸茫然。 李府内,李明卿正在中庭漫步,看到李疏绮匆匆走过,不由问道:“三娘这是怎么了?” “没事啦!”李疏绮也不停下,抛下这一句就迅速转过墙角朝自己房间行去。 李明卿愣了一下,随即呵呵笑道:“年轻啊!挺好!” 感叹一句之后,继续哼着小曲走中庭内转悠。 走了几步,他突然反应过来:“哎!小乙呢?不是跟着一块去的吗!” “我不看好!” 政事堂内,刘承泽瞪眼竖眉,丝毫不相让。 江夏青看着他,缓缓道:“这在锦官府已有成效,非是刘相公你一句不看好就能抹掉的。” “成效?”刘承泽轻蔑一笑,“岂不闻苏乐天废除此法,锦官府士庶欢欣鼓舞,呼为善政?” “呵!”江夏青也懒得跟他争,直接转向冯道:“冯公以为如何?” 刘承泽面色一僵,冯道是陈佑的师父,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哪知冯道却没有直接说自己的看法,而是问江夏青:“箬笠是管钱粮财税的,锦官府去年夏税秋税有几何?” 江夏青闻言,思忖一阵后答道:“好叫冯公知晓,锦官府去年上供夏税合十四万缗,秋税合十七万缗。” 一年上供税收三十万缗,对锦官府这样的州府来说,说不上多,可也不少了,毕竟留州的那部分税收没算上。 “今年夏税如何?” “今年夏税尚未抵京,苏乐天奏章中言有九万缗。” “九万缗,也不少了啊!”冯道感慨一声,随即看着阎俊臣问道:“良秀,苏逢吉是五月到任的吧?” 阎俊臣负责官员升迁任免,州府主官交接之后都会文书报知吏部和政事堂,是以冯道才这么问他。 不过大家别以为阎俊臣在官员调动任免上有多大权力,现在的吏部尚书李明卿自己就是参政,又背靠着冯道,不是阎俊臣能随便拿捏的。 “正是。”阎俊臣面色平静地点头,“说是五月初,正是征收夏税之前。” “那么,这短短一个月,夏税怎么就少了五万缗?” 冯道神情温和,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解与迷茫:“箬笠你知道原因吗?” 江夏青嘴角一抽,随即低头道:“我不知,不过刘相公想来会知道。” “哦?”冯道又看向刘承泽,“雨润能否为老夫解惑?” “老夫”二字一出,这老前辈的气势就起来了。 刘承泽面色青一阵红一阵,端坐椅上垂首不语。 还能是什么原因?不就是他口中那些欢欣鼓舞的士庶做出来的事嘛! 自古以来,如果一项政策被行业鼓吹夸赞为好政策、利于发展的政策,不说绝对,但十次有八次都是利于那些“行业精英”分蛋糕。 至于普罗大众的利益?抱歉,这个政策是惠及这个行业的,显然你不属于这个行业。 而国家?岂不闻国不与民争利? 阎俊臣还是那副能不争就不争的模样,江夏青却不放过刘承泽:“刘相公究竟知是不知,还请给个准话!” 刘承泽也不理会他,只是神情尴尬地朝冯道拱手:“叫冯公失望了,某亦不知其缘由。” “嗯,无妨。” 冯道点点头,目光转向江夏青:“那就劳烦箬笠再同三司、户部仔细参赞一番,这洛阳,毕竟比不得锦官。” “冯公放心便是。”江夏青应了下来,其余两人也没再出声,自此,河南府税改就这么定下了。 不过江夏青显然不想就这么结束,他顿了顿又开口道:“不过,冯公,我以为,这事还当多试几处为妙。” “是吗?”冯道看向江夏青,目光深邃,看不透他所思所想。 而江夏青亦不退缩,就这么同冯道对视。 如果只是洛阳一地,显然要让陈佑来负责,出了政绩是陈佑的。 但若扩大几处,出了政绩那就是他江夏青的。即便不成功,那也是陈佑的经验没办法推广,对江夏青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操作得当或许还能得一个为政谨慎的名头。 你看啊,本来大家想的是洛阳效果不错就推而广之,但是咱们的江相公不同意,本着在其位谋其政的负责态度,要求扩大税改试行的范围,结果发现这种模式不适合推广全国,避免了损失。 这妥妥的是良相啊! 他的这种心思,冯道洞若观火。 官僚嘛,要学会妥协,不能只顾着一个人吃饱不让其他人喝汤。 于是,看了江夏青一阵,冯道微微点头:“箬笠此言在理,可向官家进言。” 说出这话,就意味着冯道会支持江夏青这个想法。 几位相公之间的谈话,并没有保密太长时间,半天之后该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 二十日,昭文相江夏青上书请在多地试行改革税法之事,官家令政事堂议定此事。 当天下午,政事堂四相公两参政商讨了不到半个时辰,这事就定了下来,只是其中细则和具体实行州府还有待讨论。 这次改革,两税法的基础不变,重点是收税方法、收税范围、税额等重新变一变。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两姓永结秦晋好(一) 变是要变,问题是怎么变。 这就有的吵了,一时半会定不下来。 这般争论,一直持续到二十六日。 这一天,京师大风雨,坏营舍,吹郑门扉起,十数步而堕,拔大木数十,震死者六七人,水平地尺余,池隍皆溢。 天灾之下,一时间大家伙都忙碌起来,救灾的救灾、维稳的维稳、弹劾温仁福的弹劾温仁福。 最后一条不是开玩笑,京师出事,不论是不是温仁福的错,他身为开封府尹,被弹劾是毫无疑问的,要是没人弹劾他,那才是怪事一件。 只不过这一波弹劾并没有对温仁福造成任何伤害,甚至没能掀起一丝涟漪。 因为有人借着这次京师大雨,提出了迁都! 一时间,纷纷扰扰,或是为国为民,或是为己为家,总之朝堂之上乱成一团。 就在这样的氛围中,陈佑的婚礼渐渐近了。 二十九日,李府女眷来陈府铺床。 这是自唐时便有的习俗,其实就是先送来部分嫁妆,主要是一些生活用品,比如帐幔、被褥之类的。 陈佑也没闲着,将早就准备好的大雁刷洗干净,明天亲迎仪式上要用。 除此之外,又请傧相们吃酒,重新确定一遍章程。 不像当初赵元昌的婚礼,一板一眼没人敢闹起来,陈佑的这场婚礼虽要按照礼制来,但一些民间习俗却免不了。 好在陈佑三品官身,一些不雅的戏新郎的步骤都被省去,但拦门催妆那是怎么都省不掉的。 为此,陈佑先是找了庞中和,之后又去请了冉益谦,这两个负责对诗。然后是潘美和蒋树,他俩则是为了预备着要挤人,为陈佑开路。 这时候障车的风俗已经渐渐消亡,但似开封这等中原大城还有些遗留,故而还得备着一队护卫、数车钱物。 闰五月三十日,休沐日。 冯吉一大早就跑来帮忙,赵元昌除了赐金赐物之外,还遣了几名礼官来帮衬一番。 时近黄昏,宾客都到得差不多了,身穿毳冕之服的陈佑自府后家庙出来,拜见冯道。 冯道以尊长的身份勉励陈佑传宗继嗣之后,陈佑乘车出门。 一路上钟鼓齐鸣,热闹非凡。 关于婚礼是否奏乐,自古便争论不休,历史上到南唐末期才第一次明文规定婚礼可用乐,而北宋皇室更是要等到哲宗大婚时才能奏乐,可谓是凄惨无比。 好在周国朝堂中没人不开眼要禁婚礼奏乐,上次双王大婚时都奏乐了,陈佑自然也乐见自己的婚礼热热闹闹开开心心。 一路上不时有人拦在车前,口中说着一些吉利话,陈府准备充分,直接一把铜钱撒出去,而若是小孩,则会得一枚白煮鸡蛋或是红纸包着的糕点。 李府渐近,陈佑心中突然有些紧张。 不同于士庶人家一般不怎么遵守繁文缛节,陈佑这一次亲迎和婚礼的步骤有些复杂,他生怕自己哪里出错,留下遗憾。 不管他怎么想,终于是到了李府门前。 车马停、鼓乐息,围观闲汉的起哄声中,大门紧闭的李府中一连传出三首拦门诗,乐师适时的来了一阵诙谐的乐曲,引得一阵叫好。 这要是陈佑,一时半会是对不上来的,幸好他这边还有冉益谦和庞中和,一个说“君子从来不怀金”,一个说“欲退无因进又难”。 又引得围观众人起哄喊李府开门。 一来一往对了几轮诗,娱乐了大众,双方十分有默契地收场。 门外喊着开门拿礼金,门内也将大门打开一条较大的缝。 都是年轻人,门内接了礼金之后竟然又作势关门。 这下门外可不依,在潘美、蒋树的带领下一拥而上朝门内挤去。 这边厢两家亲友玩得热闹,站在门外的陈佑恨不得一脚上去把门踹开。 好在大家都知道分寸,闹了一阵,终于在围观众人的鼓劲欢呼声中洞开大门。 冉益谦、潘美等傧相立刻整理衣着,收敛笑容各至其位。 就在门口拦门催妆之时,府内也在走着礼仪程序。 出嫁从夫,根据礼制,李疏绮着三品翟衣,等父亲李明卿祭祖完毕,在姆妈、从者的陪伴下走出闺房,来到庭中。 在亲人宾客的注视下,缓缓走到桌几前,面向南方跪坐。 身为参政的李明卿也穿着毳冕之服,站在东阶之上,看着即将出嫁的女儿,有些不舍。 父女之情此时也无法深言,内赞者布下酒馔,指引李疏绮饮食。 之所以有这么个仪式,一来这算是女儿身为这个家庭一份子的最后一餐饭,二来婚礼持续时间长,先让新娘子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只是即将成亲的激动与出家门的伤感混杂心中,李疏绮实在没多少胃口,简单尝了几口便由着内赞者将酒馔撤下。 默默转身,先拜西边祖宗神位,再拜东边父亲。 起身之时,眼眶微红,却是心中酸楚欲哭。 此时李疏绮出嫁前的仪式已经完成,李明卿犹豫一下,最终没上前安慰,而是走到下台阶,面向西边而立。 他的夫人,李疏绮的母亲却不管那么多,直接上前握着李疏绮的手,也是红着眼眶轻声安慰。 外庭那边传来一阵欢呼声,是潘美他们挤开了大门。 少顷,赞者引着陈佑一行人入内,绕过影壁立在内庭门外。 紧接着,女方的傧者入内请命,之后出来,肃容询问陈佑这次来是为什么事情。 陈佑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某受命于庙,以兹嘉礼,躬听成命。” 这里一般是说受命于父,可是陈佑父亲早亡,这里只能以家庙代替父亲。 傧者点头入内,大声向李明卿转述。 李明卿答道:“某固愿从命。” 这话说完,他跟着傧者走出内庭,看到立于门外的陈佑,顿时眼前一亮,心下想着有貌有才,也不算所托非人了。 翁婿一番作揖对答,李明卿在右前,陈佑在左后,执雁者跟在两人身后。 陈佑就这么出现在李府宾客的视线内。 哪怕早就知晓,但亲眼看到陈佑身上的毳冕,庭内依然响起一阵赞叹之声。 毳冕者,三品之服,七旒五章,佩有紫綬、金银丝线织就的盘囊、黄金装饰的佩剑和水苍玉佩,朱袜赤舄。 除了几种佩饰之外,三品毳冕同天子祭祀海岳的毳冕相差无几,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此服是何等华贵。 第二百七十六章 两姓永结秦晋好(二) 入了庭中,陈佑眼中再无其它,只有那身着青色翟衣的李疏绮。 说是青色翟衣,实际上各类花色佩饰繁多,头饰七树花钿,虽此时眼眶微红,一脸伤感,但身上华贵气质不减。 饶是陈佑,见到自己的新婚妻子如此这般,也不由愣神。 只是他马上清醒过来,等大雁摆到早已划出的位置上,他站到李明卿南边,再拜而起。 李明卿将他扶起,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低声嘱托道:“好好待阿阁。” 陈佑闻言扭头,正看到李疏绮出神地望着父亲与丈夫。 两人目光相对,李疏绮脸上的伤感冲淡,浮现红晕扭过头去。 见此情景,陈佑笑了笑,随即回头郑重道:“岳丈放心,某必不使三娘受委屈。” 李明卿点点头,随即转向李疏绮,同其夫人先后叮嘱李疏绮,就是一些“无亡恭肃”、“必恭必戒”之内的话语。 如此结束之后,礼制规定的程序结束了,但现场宾客这么多,肯定不会放过陈佑。 过分的事情没有,灌酒作弄却少不了,直看得李疏绮担心不已。 这亲迎已到尾声,婚礼可还没开始呢!大家也只是闹了一阵,便放过陈佑。 陈佑喝了醒酒汤,漱口净面之后先退到门外,然后姆妈领着李疏绮出门。 登车之时,李疏绮闻着陈佑身上的酒气,不免有些心疼:“大郎你......” “无事!”陈佑咧嘴笑道,“都被潘二他们挡掉了,我没喝多少。咱们先回家。” 言罢,将车上障尘放下,登上他自己的车,车声粼粼,鼓乐再起。 坐在车中,回想着刚刚那句“咱们回家”,李疏绮李家的伤感尽消,心中满是幸福。 按礼制,此时李疏绮能带着就只有姆妈和充当从者的侍女,但礼法大不过人伦,于是其长兄李仁信也一同跟着迎亲队伍朝陈府行去。 返回时候拦路的可就多了,若不是事先准备充分,很可能要暴力开路,新婚之日见血,可不是陈佑所希望看到的。 回到陈府,宾客俱在,尊、洗、簋、俎等早就摆好。 此时已经入夜,庭院内外火光通明似白昼,一众宾客见陈佑下车,皆拱手道贺。 陈佑也一脸笑意回礼不提。 待李疏绮下车,陈佑亲自扶着自家妻子跨过马鞍, 在接连不息的祝贺声中,夫妇二人以水沃面,并肩步入卧房。 说是卧房,其实外间还有一小厅,此时厅中摆了四张几,正北摆着牺牲,以陈佑的级别,用的是少牢和腊肉。 牺牲之下,东西两几各设三俎、二笾、二簠、十二豆。 南边的几上则是四尊、两爵、六卺。 厅内观礼之人也就冯道等数位尊客,皆沉默不语。 陈佑在东,李疏绮在西,跪坐席上。 傧相分少牢,夫妻共食一牢,此为同牢。 两人各自吃了一片,放下碗箸,相视一笑。 从者将酒倒入两片卺中,分别递给陈佑和李疏绮。 这酒兑了不少水,而且也只倒了一两口,也不怕把新妇喝醉。 两人喝完,从者把两片卺一仰一合置入床底。 如此连喝三次,六片卺皆摆在床底,合卺之礼就算是完成。 到了这时候,婚礼就算结束了,而第二日的见舅姑、盥馈、飨妇等后续礼节,由于陈佑父母不在,也只得省去。 不过这三礼都是私密性质的,省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接下来,李疏绮在房中休息卸妆,吃些东西填填肚子。 而陈佑则要换了宴服,去前厅赴宴祝酒。 身为新郎,被灌酒那是逃不掉的,即便是潘美蒋树等人酒量不错,也不能替陈佑挡太多。 毕竟婚宴嘛,把新郎喝倒那才热闹! 要是新郎滴酒不沾,这婚宴也忒没意思了点。 这酒宴一直持续到三更,诸宾客才散尽。 喝了那么多酒,陈佑也有些晕晕乎乎的。 即便被侍候着洗了脸,进了卧房关了门,看着烛光下李疏绮娇羞的面庞,陈佑却起不了什么淫邪的心思,只是感到安心与充实。 一时间,竟看痴了。 李疏绮此时穿的是轻纱衣裙,在这么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面春光半露本就羞涩不已,又被陈佑那么盯着看,不免就想到出嫁之前受到的一些“教育”,顿时颊飞红霞,臻首微低,既是紧张又是期待。 只是等了许久,陈佑依然坐在那里,握着她的手没有动静,这羞中就带着恼了。 抬头瞪了陈佑一眼:“看什么呢!” “看吾妻。” 陈佑下意识地回了一声,却叫李疏绮心中又慌又喜,纠结一阵,最终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反应过来的陈佑见她如此,不由笑着揽过娇妻的肩膀,附在耳边轻声笑道:“三娘,夜深了,咱们睡吧。” 六月朔,陈佑因婚事,未去上朝,不过赵元昌可不会忘了他。 当天,制命封李疏绮为长阳郡夫人,正合陈佑长阳县子的爵位,至于这个“郡夫人”,却是三品官员之妻的封号名称。 除此之外,赐物、赐仆也少不了。这些说起来是应有之意,但给不给,给多少还是看官家心思,尤其是封号,请封和官家赐封那又是两种不同的待遇。 总而言之,从陈佑婚事看来,他依然圣眷在身。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初三,新妇归宁之日。 这三天,陈佑别的没干,主要是在哄自己的一妻一妾。 那个妾自然不必说,南桑入门的时候什么仪式都没有,一开始同陈佑之间也没什么感情,看到一场盛大的婚礼,又看到新婚夫妇郎情妾意,就算再怎么心大,也会有些不舒服。 而李疏绮呢,虽然早就听说陈佑有一妾室,而且还生了个孩子,但听说和见到那是两码事。 在新婚的第一天就看到自己丈夫抱着他的儿子玩闹,而且那个儿子还不是自己生的!任谁都会心生不满吧? 只能说,陈佑能活下来,全靠自古流传的“优良传统”。 反正,不管如何,陈佑算是享受到了齐人之福。 男人,当了官的男人,尤其是在帝制时代当官的男人,哪个不是一妻多妾? 陈佑这个,毛毛雨啦! 第二百七十七章 欲往西京诸事重(一) 到了李府,新嫁女自去后宅,陈佑则在前厅同李明卿交谈。 这岳婿二人都是朝堂中人,家长里短的话说了几句便翻过不提,主要讨论的还是朝局。 对他们这些人来说,谈论朝局就跟普通人谈论游戏、体育一般有意思,尤其是他们是真的靠近山顶,知道一些大多数人不知道的事情。 先是聊了一阵迁都,李明卿突然开口问道:“将明可知晓你去洛阳要做甚事?” 陈佑摇头道:“官家尚未明言,左右这监造宫室怕是少不了。” 除了监造宫室,还有就是在洛阳试验税改。 此事虽未下旨,但陈佑这等人早就知道了。 听了陈佑的话,李明卿叹息道:“看官家的意思,最迟明年就要迁都,你这一趟不轻巧。” “还请岳丈教我!” 陈佑求教的不是迁都时间,而是为什么不轻巧。 有时候君臣默契很有用,比如这次,所谓的监造宫室,其实就是把洛阳皇宫打扫打扫、清理干净,动作上越快越好,时间越短越好。 总之就是,越早完成迁都准备就越好,单看这件事,真能说得上是轻巧。 李明卿喝了口冰镇绿豆汤,这才开口解释:“照临公牧河南已一年有余,明年迁都,年前就得回开封。” 府尹是管军管民的,府兵也是兵,洛阳即将成为都城,自然不可能留一个能长久干下去的府尹。 很可能在宣布迁都的那一刻,同时就会下令调走刘明。 从调走刘明到皇帝入住洛阳宫城,这中间肯定得留几个月的时间让继任者清楚刘明的影响力。至于那个继任者,说不准在完成任务之后也会外调任职。 身为一国之主,持着“总有刁民想害朕”的想法,总比单纯以为大臣都听话、百姓都顺从来的好。 “你此去定然也不会是独自一人,只是尚且不知余者为谁。”说到这里,李明卿微微皱眉,“前次王文伯拜枢密副使,冯公曾言江陵吕施彦可为承旨,又推副都承旨赵则平知江陵府事,只是官家似是不想放赵则平去江陵。” 这吕施彦还是当年赵元昌灭南平之后去的江陵,三年前是权知江陵府事,三年后依然是权知江陵府事,再加上荆南军事先有赵元昌后有李继勋,他这个知府没有丝毫存在感。 不过,陈佑觉得,冯道提吕施彦,真实目的可能是李继勋。吕施彦当了三年知府不假,可他只管民政,而李继勋,也当了将近三年的荆南节度使,他手里面可是握着强兵的! 不过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听到李明卿这番话,陈佑首先想到的是:别是想把赵普放到洛阳去吧? 他们两个离远一点还是好朋友,要真的一正一副同处为官,必定要打出狗脑子来。 不用怀疑,即便两个目标相同的官员,也会因为施政理念的不同而斗起来,何况陈佑赵普的目标并不一致。 所以,如果想让两个能力都很强的人打起来,那就让其中一个成为另一个的副手,理念之争不是轻易就能放下的。 李明卿却看不出来陈佑所忧心的是什么,反而出声宽慰道:“将明放心便是,洛阳令我已安排妥当,至于那河南县,虽县令非我等故旧,但县丞却是冯公故人之后,诸般行事皆可借力。” 这就是天官的好处了,西京洛阳城内就两个县,其中一个县令是自家人,另一个县丞是自家人。这要是再被拉坑里去,陈佑也没必要再规划什么千年大计了,回家洗洗睡吧。 自李府归家之后,陈佑一直在等赵元昌的召见,不过召见没等来,坏消息却等到一个:六月初五,郑州奏,河决原武县界。 这个河,指的是黄河,意思是黄河在原武县境内决堤了。 救灾之事自不必说,三司不同户部抢,那就按照以往的规矩来,反应倒也迅速。 只不过现在的这个交通和通讯状况,从中枢做出决定,到中枢的救援落到实处,最少也得有一个月,在这之前,郑州还是先靠自己吧。 好在大家都非只盯眼前之人,收到郑州灾情之后,立刻通知沿河诸州巡视河堤,以防决堤之事再次发生。 救灾的事情定下,立刻就有再次掀起迁都的论战,理由充分无比:都汴梁,河决当如何? 因为迁都之争,赵元昌连续两天出现在常参朝上,冷眼旁观诸臣争论。 但是不表明态度其实就是一种态度,联想到之前放出的风声,渐渐就有不少官员察觉到了他的想法。 眼看支持迁都的越来越多,在六月初九的朝会上,赵元昌当朝宣布即将迁都洛阳,于是再无争论,所谓一锤定音,便是如此。 之前迁都的风声再大,终究没有成真,大家也就关注一下表示自己没有消息闭塞。 如今确定下来,随着朝会结束,迁都的消息终于有了它本该有的影响力。 朝会结束之后,陈佑便被召至延义阁。 延义阁在简贤讲武殿西侧,是传统意义上的阁楼。只可惜皇宫内不允许存在太高的建筑,即便登上阁楼也没什么好的景色可以看。 最主要的是,现在还是夏天,在延义阁上,明显没有简贤讲武殿那么凉爽。 一路登上最高层,陈佑已经是一身汗了。 此时,阁楼顶层,除了赵元昌,就只有童谣服侍在旁。 其余宫人奴婢侍卫亲军都在楼下候着,也就是说,这一次算得上是密谈了。 陈佑若有所思,整理一番仪容后,长揖道:“参见官家。” 童谣朝陈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赵元昌却不回头,似是袖着手一般站在栏杆旁眺望远处砖瓦高墙。 “今日大事定下,最迟十日便要下诏,你还要提前几天出发。” “是。”陈佑应下,却也心中疑惑,单是此事,没必要把他叫到这里来吧? 安静片刻,赵元昌突然问道:“将明以为太子六率如何?” 陈佑一愣,现在也没有立太子啊,怎么突然提到太子六率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欲往西京诸事重(二) 太子六率,说是六率,其实皆分左右率府,也就是总共十二军。 到唐时,左右率府又分成亲府、勋府、翊府,加上其余诸率府,这就是十六个军,算是一股庞大的军事力量。 不过,太子六率的编制一直存在,但人却不常有,那些将校职位经常被当做安置人员的虚职来用。 陈佑正犹疑间,赵元昌自己就开口了:“我会命你担任太子詹事府詹事,你到洛阳之后,要组建卫率,员额暂定八百人。” 这却是之前没想到的了,詹事府詹事为正三品,统领东宫政令。 只可惜现在没有立太子,所谓的东宫僚属,大多是加官确定俸禄待遇的,也就是说陈佑手底下其实没什么人。 而这八百卫率,就更让人疑惑了。 心知现在不是不懂装懂的时候,陈佑果断问出声:“不知建这卫率,是为了甚事?” 见他直接询问,赵元昌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脸色更加柔和了:“听闻你在锦官府的书院办不下去了?” 这话一出,陈佑哪还不知道该是同书院相关? 只不过突然谈到书院,陈佑只得露出遗憾惋惜的神色:“什么事都瞒不过官家,苏府尹支持府学,我那书院只得离开锦官,今日正好动了念头想迁到洛阳去。” “哦?”赵元昌转过身来。 陈佑分明看到他双手兜着一个冒着寒气的球状黄铜壶放在腹前,他也不嫌冰!怪不得之前看上去好像是袖手而立呢! “莫非府学除了经书律算,也开了医科?” 问完这一句,赵元昌好似想起了什么,不由就是眉头一挑。 陈佑仿若没看见一般,只是苦笑道:“官家许是不知,书院开了医科,伤的挡是那些医馆的钱路,没有府衙支持,这医科断然开不下去。” “嗯。”赵元昌点点头,“你来时,本草编纂如何了?” 这句话落在耳中,陈佑立刻就懂了,故而笑道:“那韩编纂说蜀地药方、药物皆收集记录完毕,只等整理完成,就该请旨出蜀采访药方、寻找药物了。” “还是该提前寻访,整理可以着小吏来办。” 要把本草编纂人员请入京的事情就提了这么一句,赵元昌再次转回之前的话题:“你在书院中再开一个兵科,一应院长、教员、生员,我都为你备好,那八百卫率正可用以练兵。” 陈佑这才明白,自己要养的是类似于模范团的军队。 之所以院长教员都要赵元昌安排,无非就是将陈佑对这支队伍的影响力和控制力降到最低,毕竟借的是陈佑书院的皮,虽然他现在还想不通为什么要借这么一层皮。 又吩咐了一些关于宫室和税收的事宜,赵元昌转过身去,感叹道:“冯师老了,日后就要靠将明你来为我分忧了!” 看似只是一句寻常的感叹,落到陈佑心里却引起了惊涛骇浪。 皇帝说一个臣子老了,要么是那臣子真的做不了事,皇帝很遗憾,要么是皇帝想让那个臣子离开朝堂,再也做不了事。 很显然,在陈佑职官三品,李明卿天官参政的情况下,赵元昌觉得冯道不适合再当首相了,或许还会在官场上当个吉祥物,但政事堂一定是要退出的。 陈佑深吸一口气,严肃道:“臣必不负陛下期望!” 赵元昌满意地点点头,又聊了几句才让童谣送陈佑离开。 走下阁楼,陈佑忍不住向童谣问道:“童大官,不知官家为何要书院......” 话没说完,童谣已经知道陈佑想问什么了,四周瞅了一眼,一边向前走一边小声道:“便是某今日不说,詹事日后也会晓得,送去学习的那些人,以后可能主要是治民政。” 好了,到这里就不用多说了,赵元昌这是想系统培养出知兵的文官。 要说是一个单纯培养武将的地方也就算了,现在毕竟乱世,没有太过稳固的将门或者军事世家,不会有太大的反抗。 但是培养知兵文官,不管能不能成,这在武将看来都是在挖自己的根啊! 哪怕你说文武互转,也挡不住人家觉得自己被割的肉比得到的好处更多。 也难怪赵元昌要把他叫到阁楼上去谈话了,说不准这个兵学院还得多一两层掩饰。 当天傍晚,陈佑来到冯府。 师徒二人坐于桌前对弈,两人棋力相差无几,如今已至中盘,正厮杀地难解难分,每一手都要仔细考虑一段时间方才落子。 陈佑已经将赵元昌话里隐含的意思转告给冯道了,只是冯道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倒是让陈佑觉得自己白白担心了。 只是陈佑还存着心事,这七八十手走下来,已渐落下风。 啪、啪的落子声又响起十多下,陈佑终于叹息一声投子认负。 冯道看着陈佑收拾棋盘,突然开口:“后日我就请辞。” 陈佑一顿,随即继续动作,嘴里同时道:“何必这么快?” “凡事不拖泥带水,哪怕有不妥之处,也有回旋余地。若是硬要拖到最后一刻,就是真的无法挽回了。” 冯道都这么说了,陈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问道:“那老师致仕之后还留在开封吗?” “至少官家迁都之前,我是得在开封。” 静了一会儿,冯道又开口了:“这几日我会宴请一些故旧,你跟我一同去。” 这是要把自己的人脉关系转交给陈佑了。 若陈佑此时还是个五六品的官员,自然得交到李明卿手里,但陈佑现在已然三品,虽在京外,但洛阳不比其它,直接交给陈佑比从李明卿那里过一趟手要好。 六月十一,司空、平章事、文明殿大学士冯道上表乞骸骨,赵元昌下诏慰留,言:卿乃股肱,国事不可须臾相离。 六月十二,冯道再次上表请辞,赵元昌再次驳回,迁冯道为司徒,赐金帛。 六月十三,冯道第三次上表请辞,这一次终于获批,罢平章事、文明殿大学士。 紧接着,下制进司徒冯道为太保,册为鲁国公,同时在汴京赐宅邸奴仆。 这么一尊大神离开了政事堂,昭文相江夏青成为首相。 第二百七十九章 欲往西京诸事重(三) 在江夏青的推动下,冯道诸子皆有加官,其中第二子冯吉改任太常少卿,第五子冯义授银青光禄大夫、任刑部员外郎、巡审开封府界刑事。 这算开了一个头:宰相儿子除了高位虚衔,还能获得一部分实质权力。 要知道,在以往,冯道致仕后,他几个儿子基本上都能得一个银青光禄大夫的散官,但干的都是七八品甚至八九品的职事。 善待前任,就是善待自己,江夏青显然明白这个道理。 冯道致仕的风波就这么过去,但它的影响却没消散。 六月十七日,制命银青光禄大夫、上护军、开国长阳县子陈佑守太子詹事府詹事、河南府少尹、洛阳宫室使。 同时,敕令陈佑于组建太子左右卫率,以侍卫亲军蒋树兼领左、右卫率府率,又以内官许竹林为观军容使,协助陈佑。 同日,下诏以河南府、大名府、莱州、商州、庆州五地试行税改,三司、户部分别派人巡查、考核五地试行情况。 毫无疑问,河南府的税改由新上任的少尹陈佑来负责。 十八日,罢李继勋荆南节度使之职,改任枢密都承旨、同知枢密院事。 调权知江陵府事吕施彦任滑州刺史。 罢赵普枢密副都承旨之职,以其权知江陵府事。 十九日,调罢怀化大将军、宝应县开国伯卢璟义成军节度使之职,令其节度静难军。 静难军节度使孙汉雄改授武德节度使,袁宏伟罢武德节度使,入京任侍卫亲军副都虞候。 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窦少华节度荆南,以副大使知节度使事,侍卫亲军暂由副都指挥使巴宁泰主持军事。 一连串的调动,赵元昌对朝堂内外的控制更加严密。 尤其是几个节度使的调动,这几个节度,不出意外再次被削减,或是管辖范围减少,或是兵员减少,亦或是对当地民政控制力减小。 总而言之,只要不是全国所有节度使联合起来反抗中枢,最后节度使一定会被削成一个单纯的军事职务。 二十一日,陈佑陛辞。 临行之前,陈佑将一封信交给赵普,让他若是有机会就转交给沈国卢子龙。 陈佑一路不紧不慢地朝河南府行去,不过三天,就已经接近河南府界了。 蒋树、许竹林跟着陈佑一同出发,同行的还有从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司挑选出来的一百名忠心的精锐兵士,这些人将成为新组建的八百卫率中的基层军官。 至于另外七百人,要在洛阳招收良家子。只不过常年战乱,不管适不适合当兵,都被抢了好几轮,别看洛阳是个大城,想要招满七百良家子也不是什么容易事。 荥阳城西驿馆,许竹林吃过晚饭,回到房间内取出笔墨纸砚,开始写今天一天的见闻。 他是观军容使,说白了就是监军和明探,监视探查的对象,毫无疑问是以陈佑为主、蒋树为辅。 这事说开来可能有些伤感情,但这就是现实。 人性经不起考验,为了不让君臣之间出现解决不了的矛盾,赵元昌安排一个监军在陈佑身边、陈佑允许这个监军的存在,本就是一件互相默契的事情。 如果赵元昌依然对陈佑比较信重,那么他会通过这个监军及时制止陈佑一些可能会过火的行为。 而要是这个监军只是监视不负责沟通,那陈佑就得考虑一下,赵元昌是不是持着“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的想法了。 许竹林很年轻,由于脑瓜子灵活,被赵元昌收在身边侍奉,这两年在赵元昌的授意下也学了一些字。 不过他现在还做不到十分顺畅的写出一封正常的书信,字里行间有不少他图省事捣鼓出来的字形符号。 这些符号没有规律,但偏偏他记的很熟练。碰巧有一次被赵元昌看到,于是他的这些字符被总结出来,用作武德司的密文,只是其他人都不像他这样能熟练运用,多要借助编好的对照表。 刚写完两句话,就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与之同时传入耳中的是陈佑的声音:“许军使可有暇同我等闲聊一番?”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许竹林一惊,即便赵元昌之前已经告诉过他,无须谨慎隐瞒,但自己正在打小报告就遇到正主敲门,怎么能不叫人心慌? 深吸一口气,他连忙道:“有暇有暇!詹事且等一阵!” 一边说着,一边将写了开头的信纸收好,又整理一番桌子,这才起身拉开房间门。 门外,陈佑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见许竹林开门,笑着开口道:“蒋府率正在某房中等着,许军使且随某去。” 是的,陈佑此行,妻妾都在,所以他选择自己一个人住一间房。 房间内的桌上已经摆好小菜浊酒,见陈佑带着许竹林进来,蒋树连忙起身。 “季青不用站了,咱什么关系啊?不用这些虚的东西,私下里吃酒,怎么舒服怎么来。” 陈佑摆摆手,招呼两人坐下,他自己也是随便坐了个空位。 房内没有仆下侍候这,倒酒只能是他们自己来。 许竹林原本干的就是伺候人的伙计,此时驾轻就熟地端起酒壶,先后给陈佑和蒋树倒上,最后才给自己倒上。 “满饮此杯!”陈佑直接就举杯,之后迅速倒进嘴中,品味一番后长出一口气:“毕竟是小地方,这酒没有开封的好!” “各有各的风味,詹事何必强求?”蒋树似乎知道些内情,故而话中有话。 陈佑却是吃了一口菜后摇头笑道:“观于海者难为水,日后季青便会有所体会了。” 闲聊一阵,三人都开始以字相称。不过这期间多是陈佑蒋树在说,许竹林只在被问到的时候才会开口,其他时候只是端着酒杯保持安静。 “官家这次给我们的任务,我觉得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有哪些困难。” 陈佑突然提到这一茬,蒋树、许竹林皆停下动作看向他。 顿了一会儿,蒋树问道:“某确实有些不解,还请将明为我等解惑。” 第二百八十章 潜行入洛见下官(一) 陈佑点点头,夹了一口下酒菜,仔细咀嚼咽下后才开口:“想来不论是季青还是竹林,都知道组建这个左右卫率是为了啥。” 蒋、许二人目光闪动,微微点头,也不答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陈佑,等他继续说。 其中许竹林十分见机地给陈佑满上酒水。 他是监军没错,可若能协助陈佑、蒋树做好官家的任务,没准能得一个“知兵事”的评价,说不得以后能以内臣领兵呢! 纵观唐五代到宋,内臣领兵的例子不算少,其中不少确实做得不错,能得一时风光。 陈佑轻笑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睥睨二人道:“我等都知此事要悄然去办,可书院教员学员,再加上这八百军士,算起来小千人总是有的,免不了就有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将这事卖了出去。到那时,便是将此人碎尸万段,我等着差事终究是办差了!”【1】 这话一出,蒋树、许竹林皆是一惊。 外面分明是六月灼夏,他们却感到一股寒意涌上身子。 许竹林还没有什么动作,同陈佑比较亲近的蒋树立刻就拿过酒壶替陈佑满上,言辞诚恳道:“将明兄可有什么法子?” 说实话,陈佑这个说法,有道理是有道理,可是就跟说人出门可能会被撞死一样。 当然了,概率上不能相提并论,人心这东西,有时候比车祸要来的可怕。只不过性质是一样的,即便知道有被撞死的可能,也得出门,最多是想法子避免。 即便现在不提此事,等他们准备做事的时候,自然会想办法隐瞒事实。 只不过有些话,尤其是可能的后果在陈佑故意引导的“密谈”氛围下说出来,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这一次陈佑没有端起酒杯,而是长叹一声摇头道:“别说你们,就是我,也正苦恼着呢!” 说着,仿若发泄般仰起头将酒杯中酒倒进口中,就连嘴角漏了一些都没在意。 “啪!” 重重地将酒杯砸到桌上,脸上带着些后悔:“要是我当初不急着接下任务,多考虑考虑其中难处就好了!” 他这话是说给许竹林听的,也不求许竹林将这话转述给赵元昌,只要在心里有了“陈佑是一听到官家的命令不考虑其它就立马执行的忠臣”这样的印象,对陈佑就是一件好事。 三个人长吁短叹一阵,陈佑知道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凡事过犹不及,再持续下去没准自己会多一个“无能”的标签。 只见他突然面露惊喜,抚掌笑道:“有了!” “什么?” “将明快说!” 被陈佑带沟里去的两个人急切地看着陈佑,等他详细解释。 陈佑向前探着身子,低声道:“那么多人,我们自然不能保证所有人都三缄其口,保守秘密。” 他这番作态,引得其余二人不由自主地朝他靠拢,仿佛真的在做什么密室交易一般。 “但我们可以主动说出去啊!” “这怎么可以!”不等陈佑说话,许竹林就惊叫起来。 蒋树亦是皱着眉道:“我们本就想要隐瞒,主动说出去,这......” 两人的反应都在陈佑预料之中,他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不是因为他真的十分自信,只不过这时候露出笑容会让人觉得他自信,然后下意识地考虑他话中的合理性而暂时忽略那些不合理的地方。 “比如说这个太子卫率府是未来太子的基础力量,所以官家要将那些文人放进去培养。” 诸率府里面除了率和副率,还有长史、诸曹、礼仪、护卫等编制,更相当于一个缩编的节度府。所以陈佑提出的这个说法或许有不妥,但细想之下却有其合理之处。 “再比如说,这一切都是我这个詹事争取来的,为的就是在掌控东宫、培植势力等待太子入主,一跃成为太子跟前的重臣。” 说到这里,陈佑隐晦地看了许竹林一眼,见其在沉思,十分迅速地转过目光。 只不过,说了这两句,陈佑便闭上了嘴巴。 有时候说太多并不好,留下一些空隙让他们自己去想、去补充,这就叫合谋了,而不是陈佑一个人在耍弄阴谋。 果然,都说到这种程度,蒋树和许竹林也明白陈佑的意思,无非就是放出各种真假不知的消息,抢先一步将水搅浑。 于是,两个人开动脑筋,短短一阵工夫就提了好几个点子,然后陈佑适时地表示赞叹于附和,席间气氛再次热烈起来。 那么,这个方法有没有用呢? 对大多数人来说,确实有用,但陈佑并不觉得能瞒过所有人,不用怀疑,肯定会有人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赵元昌的目的。 陈佑要做的不是防着有人猜出来,而是防止有人把这事当做攻讦自己的手段。 那些书香门第得知了这事,按道理来说不会在意,毕竟没有坏处,说不准以后还会有好处。但是如果想打压陈佑,完全可以将这事捅到那些将军节度使那里去。 到那时候,为了安抚诸将,赵元昌是肯定不会承认的,于是,背锅的只能是陈佑。 该如何应对,陈佑已经有了些头绪,具体怎么做还得再看看。 收敛思绪,这一场闲聊也该进入尾声了。 劝了两轮酒,陈佑忽然道:“这事离不开当地官员的帮助,只不过我等初至洛阳,正可谓是人生地不熟,哪些人可信,哪些人不可信,皆是不知。” 说着,不等两人开口,直接就提议道:“不若我等提前潜入洛阳,暗访一番如何?” 许竹林“借助武德司”的话到了嘴边,听到陈佑的提议之后又咽了下去,点头表示赞同。 蒋树也是一脸赞同的神色:“将明这个主意好!” 送走两人,着驿馆仆役收拾碗筷,陈佑自来到李疏绮的房间。 李疏绮就住在陈佑旁边,自娘家带来的婢女橘子贴身侍奉她。 陈佑敲门而入的时候,橘子正在替她梳头。 听到陈佑的声音,李疏绮头也不回:“喝完了?” 陈佑呵呵一笑,接过橘子手中的木梳,揽起还有些湿意的长发,一边梳一边道:“三娘何时学的这般促狭?” 第二百八十一章 潜行入洛见下官(二) “跟你学的!” 李疏绮一把夺过木梳。 “怎么不去哄你那孩子他妈了?” 醋坛子打翻了,陈佑无奈地重又拿过木梳,轻柔地为她梳头。 这就是正妻,敢同他发脾气,南桑也就是仗着恩宠偶尔耍一耍小性子算是情调,决然是不敢学李疏绮的。 不过也怪陈佑,白天抱着儿子同李疏绮同乘一车,因为逗儿子而冷落了妻子,现在被嫌弃完全是报应。 好在两人有感情基础,好歹信件往来一年多,互相之间的交流从正经到轻松,如今这些小矛盾算不上啥。 比如现在李疏绮就不再反抗,任由陈佑帮她梳头。 她头发还有些湿,陈佑就任其披散着,放下梳子,站在椅子后面揽住她。 李疏绮也不说话,就这么将头靠在陈佑肚子上,感受着柔软的腹部随呼吸而律动。 一旁的侍女橘子屏气凝神,好似舍不得打扰这一刻的温馨与宁静。 只不过她显然忽视了自家主母的性子。 没过一会儿,李疏绮就忍不住笑起来:“你肚子好软啊!” 她这一笑,头一动一动的,叫陈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就不能正经点?” 李疏绮白了陈佑一眼:“说得好像你很正经一样。” “是嘛?”陈佑坏笑一声,在她胸前捞了一把,又惹来佳人好一顿打。 笑闹一阵,陈佑环抱着李疏绮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夜色,李疏绮突然道:“我也想生一个孩子。” 陈佑闻言,知道她心里还有些疙瘩,于是低头安慰道:“会有的。” 洛阳刘府。 现任河南府尹的嫡长孙刘松鹤趁着夜色送走客人,一脸疲惫地朝后宅走去。 一路来到刘明卧房之外,敲了门轻声道:“祖翁,可曾歇息?” 少顷,门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有事就进来说话。” 刘松鹤跨进门去,一扭头,正看到刘明只穿着一条犊鼻裤坐在床上,任由婢女将其双脚抱在怀中仔细擦拭。 原来刚刚正在泡脚。 刘明现在的形象十分不雅,只不过一个是他亲手带大的长孙,一个是家中买来的奴婢,雅不雅都不重要。 此时的刘明同当初在京中时相比,要苍老不少,除去平日里装饰威严的官服,此时的他只不过是一个糟老头子罢了。 刘松鹤看在眼中,心里不由浮现一阵悲戚,忍不住就快行几步,膝盖一软,差点就要跪拜下来。 等婢女将刘明双脚擦干放下,端起洗脚水离开,刘明才开口:“人走了?” 刘松鹤连忙收拾心情,恭谨回道:“已经走了,只是似乎还不死心。” “不死心是正常的。”刘明似乎毫不在意,穿上木屐站起身来。 刘松鹤赶紧上前扶住他。 “那陈长阳在锦官府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我们不觉得有什么,但其他人可不这么认为。” 在长孙的搀扶下,刘明走到书桌前,拿起剪刀剪掉烛花,房间内瞬间亮堂许多。 “那......” 刘松鹤还没说出口,就被刘明打断了:“这事我们不沾。” 说着,他看着刘松鹤,一脸考校的神色:“你可能说说为何不沾?” 刘松鹤开动脑筋,考虑了好一会儿,才尝试着回答:“因为陈长阳背景强大?” 刘明轻蔑一笑:“别看冯长乐资历老,但我现在可不虚他!至于李吏部,还不成气候。” 为什么现在不虚冯道? 还不是因为陈佑和李明卿都起来了,冯道必须缩起爪牙,老老实实当好一个吉祥物。 而刘明呢,先是主动辞相,为罢免杨邠送上助攻。 这一次功劳还没有酬谢,又奉献出本应得的相位,导致赵元昌对他心中有愧,此时刘明可以说一句“圣心在我”。 当然,之后他得想法子让赵元昌的愧疚感消失,否则很可能会让赵元昌因愧生恨,所谓伴君如伴虎,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就是这样的刺激。 被刘明否定,刘松鹤有那么一瞬间的消沉,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重又开始考虑。 突然,他带着犹疑问道:“可是因为祖翁要离开洛阳了?” “嗯。”刘明带着一脸欣慰点点头,“我现在就等着官家下诏叫我入京,此时同陈长阳斗起来,殊为不智!” 刘松鹤一脸为难:“但是三叔他......” 提到他的三叔,刘明脸色十分难看,冷哼一声:“你明天把他找回来。” “是!” “对了,延年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我听说宝应伯家次女开始议亲了,你觉得如何?” 刘松鹤今年二十四,确实到了结婚的年龄。 至于说为什么刘明要直接跟他说,还不是因为他父亲在他四岁那年就病故,母亲之后改嫁,一直是祖父刘明将他带大。 这祖孙二人之间深厚感情,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 刘松鹤只是稍微考虑一瞬,想清楚了宝应伯的身份,便点头道:“全听祖翁做主。” “嗯,你先去歇着吧,明日我便去信。” 而此时,他们口中提到的“三叔”正依红枕绿,软玉在怀。 一边同怀中姑娘以口渡酒,一边双手不老实地乱摸。 他这番作态,叫一旁的一个中年男子不乐意了,不满道:“刘三你倒是给个准话,刘公是个什么态度?” 刘三哈哈一笑,手下用力一捏,引起一声尖叫:“大人的态度我可不好说!” 说这话的时候,他继续扭头调戏怀中女子,只是目光闪烁,显然说出的话他自己都不怎么相信:“我只听说如今长乐公致仕,这朝堂上,还得数我家大人年长!嘿!这洛阳可是要成帝都了!” 这话一出,旁边一个胖子忍不住开口:“此言为真?” 刘三嘿然一笑,也不答话。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说的话有什么意义,反正就是故作玄虚,说一些真真假假没有关联的话,然后这些人自己就悟出了些“言外之意”。 鬼知道他们悟出了什么! 刘三可不敢开口答话,免得被戳穿。 果然,见他不说话,只是专心同女子交流,陪他一起来的几个人或是脸色凝重,或是面露喜色,总之一个个都没心思去动眼前的美女。 第二百八十二章 潜行入洛见下官(三) 次日一早,一行人启程前往虎牢关。 从荥阳到洛阳,如果不想翻山越岭,就必须经过虎牢关。至于到虎牢关之后是从巩县走,还是渡河从河阳绕路,那就是之后的选择了。 陈佑选择的是从巩县走,在巩县驿馆住了一晚,之后大部队慢慢行,陈佑三人各带着一个护卫绕过缑氏直奔洛阳而去。 临近傍晚,一行人自西门悄悄入洛阳。 洛阳的宵禁制度早已消亡,刘明牧河南府之后也不太在意此事,陈佑三人便决定先安顿下来,再趁着夜市转一转。 随便寻了一处馆舍,以游学士子的身份住了进去。 六个人也太惹眼了,商议一番之后,三人分开行动。 陈佑这一番行动完全是心血来潮,只是为了试探一下河南府诸方势力的反应,并不指望这一次能发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在陈佑看来,自己这总共是六个人结伴而行,只要对城内的掌控稍微有些严密,就应该能在自己入城之后得到消息。 一个即将到来的少尹竟然用出了暗访的法子,得知此事的各方势力会如何应对? 初来乍到,最怕的不是乱,而是一潭死水。 陈佑现在就是把自己当成了一颗雷,扔进河南府的官场,为得就是炸鱼。 之前李明卿说了,洛阳令与河南丞都是同自己这边有关系,那么这两个人可不可信,有没有能力? 都需要自己去考校。 怀着这样的心思,陈佑是无比的轻松,带着护卫在城中热闹街道转悠,偶尔停下脚步买些吃食,好不惬意! 走到一个卖冷陶的摊子前,见到有拌着甘菊的冷陶,陈佑当即掏出三十多枚钱买了两份带着。 别意外,这一路上买的吃食,除非是当场吃掉,凡是需要带着的,都是陈佑拎着。 那个护卫呢? 为了保证一旦有事能迅速出手,他一直空着手,警惕地看着四周,陈佑也没为了表示亲近而递给他吃食。 刚把冷陶拿到手,突然见府衙方向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与之同来的是一连串的脚步声,隐约间能听见“城外大云寺”的话语。 陈佑好奇心顿起,站到路边等待。 少顷,一队衙役明火执仗从陈佑跟前走过,奇怪的是衙役之中却有一士子牵着一根麻绳,而那麻绳另一头缚在一高瘦僧人脖子上,扯得那僧面色紫红,偏生不叫喊出声。 周围一群无事闲人一路跟着,从他们口中,陈佑得知这僧似乎是城外大云寺的执事僧,现在衙役在河南府司法刘熙古的带领下正要朝大云寺去。 左右无事,陈佑也跟着一同去。 临出城之时,他拉住一个衣着还算干净利落的汉子:“这位兄弟,你可知这和尚犯了什么事情,要刘司法去抓?” 那汉子头也不回地道:“我哪知道!反正肯定是祸事,不然不会惊动刘司法的!” 他这口气十分不好,护卫听了就想动手,好在陈佑及时拦住。 也不在乎尴尬,陈佑一边快步跟上,一边问道:“刘司法很厉害?” 这下,那汉子斜了陈佑一眼,鄙视之情溢于言表:“你是外地人吧?” 陈佑呵呵一声。 那汉子一个激灵,不再出言嘲讽,老老实实回答陈佑的问题。 原来这刘司法本是前朝粮税官,后来当了伊阳县丞,孙启祥留守西京的时候,被征辟为户曹参军事,刘明来了之后又被调为法曹参军事。 从户曹到法曹,算是降职,但刘熙古竟然就这么认认真真干了下来。 担任法曹参军事期间判了不少疑案难案,河南府案讼为之一清,是以这汉子如此确认这一次大云寺祸事了。 大云寺离洛阳城并不远,说话间就到了。 一路上走得特别急,停下之后,陈佑依旧有些微微喘息了。 到这时候还跟得上的闲人就没有城中那么多了,眼看到了目的地,皆一齐起哄道:“冲进去!冲进去!” 此时,寺内僧众已被惊动,一四十许的僧人走出门外,合掌稽首道:“贫僧善诚,忝为大云寺住持,不知官人夤夜前来所为何事?” 抛出这和尚在火光下闪烁的光头,他现在的模样却是一副有道高僧的样子,倒让场外众人冷静下来。 只不过刘熙古果然不负众望,也不理会这住持,直接挥手道:“进去搜!” “哎!你怎么......” “大和尚!”善诚和尚正要拦着,刘熙古上前一步大喝一声,使得善诚浑身一抖,讷讷地转头看向刘熙古。 没有住持带头,一队衙役迅速冲进寺内。 刘熙古直接拉过那牵着和尚的书生,朗声道:“吴国卿,你给大伙说说这大云寺私下里都做了什么唵臜勾当!” 那叫吴国卿的书生先是一缩头,看了一眼身边臊首耷眉的和尚,顿时有了胆气,大声道:“我身边这个恶僧叫善圆,正是善诚的师弟!” 之后,他将事情经过仔细说出来。 原来吴国卿同善圆本是好友,只是今日吴国卿来寺中找善圆的时候,恰巧善圆不在僧房,吴国卿无聊之际敲了一下房中木鱼。 这一敲就出事了,房中床榻被掀开,一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好友的妻子! 说到这里,人群中传出一声尖叫,紧接着是一阵慌乱。 吴国卿面露怜悯之色朝发出尖叫的方向看去,不用猜,那肯定是他的好友。 故事还在继续,看到女子的时候,吴国卿就知道祸事了,也顾不得好友的妻子了,转身就朝外面跑。 也是他运气不好,在门口遇见了善圆。 善圆见其神色慌张,知道事情可能败露了,直接就说希望吴国卿自裁。 吴国卿自然不愿意就这么死了,假意自杀,又说这里是佛寺,希望善圆拜诵佛经送自己上吊。 来回僵持一阵,那善圆也是脑子不好使,就这么同意了。于是吴国卿趁着善圆下拜的时候,直接用麻绳勒住善圆的脖子,趁着人多溜出去报案,这才引来了刘熙古。 当事情始末说完,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就见一衙役从寺内奔出,大声呼喊道:“司法!这寺内尚有四五女子被囚!” 第二百八十三章 至洛阳如何施为(一) 一个十分常见的故事,大云寺求子灵验,往来女子很多,偶尔有几个小媳妇失踪在洛阳这种大城市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 至于它是怎么个灵验法,想来各位看官也都清楚,这里就不多说,只不过可能不少人家都要溺死新近求到的娃娃了,也是平添杀孽。 历来佛寺道观多有藏污纳垢,这都不是稀奇事,陈佑没有看到最后就离开了。 刘熙古的出现给陈佑提了个醒,或许府县僚属里面还有类似刘熙古这般有趣的人,他得让人好好调查一下。 术业有专攻,调查情报这种事情,还得等丁骁到了再说。 是的,如今丁骁已经把开封的事情全部交接给张昭,跟着陈佑一同来洛阳。 从陈佑动了发展情报的心思开始,如今两三年过去,说实话,进展不大。 到目前为止,也就开封府和锦官府布下细作,其中锦官府因为陈佑当府尹的缘故,后来居上,发展速度还要超过开封府。 另外就是借助车马行、行商坐贾,慢慢辐射开来,只不过还止步于探听公开消息。 这时候是有货运马车和客运马车的,就类似于私人运营的公交、出租、卡车等,早就有了成熟的利益分割。 陈佑手下人办的车马行,也经历了一番商场上的厮杀才能立足两府,就这还是因为官面上有人。 开封府自然是交给张昭、丁骁,锦官府那边,由于陈佑自己就在,所以一直是刘河来负责。 后来明面上的一部分交给汪弘洋,同武德司全勇的合作就是汪弘洋主导的。当然了,在陈佑的授意下,暗地里刘河一直没放弃对蜀地武德司的渗透,好歹出了些成果。 至于陈佑之前心心念念的枢密院内外间房,现在也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回到住处,三人相视一笑,显然各有遭遇,此处就不细表。 陈佑今晚睡得踏实,但城内有些人就睡不踏实了。 果如陈佑所料,他们六人入城后不久,刘明就收到消息了。 得知陈佑潜行入城后,刘明只是皱了皱眉便不放在心上,他的战场在中枢,别看陈佑已经是三品,但在刘明眼中,还算不上对手。 说到这里,不得不感叹一下,同刘明相比,苏逢吉心气就要小很多,愣是把陈佑往敌对方向赶。 刘明不在意,但也没有特意瞒着,故而入夜之后,洛阳城中大部分“关心”陈佑的人就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部分神通广大的甚至还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到了陈佑的踪迹。 然而,接下来怎么办? 就算找到了陈佑,又能怎么办? 分析来分析去,最终得出的结论是:等他正式上任再说。 翌日,陈佑出城同大部队会合,一行人在中午抵达洛阳,自东城关门入城。 河南、洛阳二县令,河南府司录参军事以下等一干下官属吏在城外相迎。 城内宅邸早已备好,在靠近皇宫的一处坊内,而太子卫率的驻地则在金墉城。 自从贞观六年洛阳县治从金墉城改为洛阳城内的毓德坊,洛阳城东的这个小城就渐渐荒废。 说是荒废,其实只是民用功能不受重视,居民较少。之前洛阳周边军队多驻守此处,现在清理出来作为太子卫率的驻地正合适。 家人自往宅邸,县令自归县衙,蒋树、许竹林随军去金墉城,陈佑则乘车前往府衙。 刘明,就在府衙正门阶上相迎。 陈佑下车,抬头看到一身紫色常服的刘明,连忙整理衣冠,随即迈步上前,离台阶还有几步的时候立住,长揖道:“佑,见过使君!” 刘明这才走下台阶,满脸笑容伸手扶住陈佑:“陈詹事不必多礼,日后同处为官,还得詹事多劳累了!” 胡吹而已,谁不会啊? 陈佑当即道:“使君精神矍铄,治洛以来府境长平,佑此来还得仰仗使君才是。” 花花轿子众人抬,来回抬了几轮,刘明携手陈佑入府衙。 一路跟随而来的诸家眼线这才各自散去,将这一番场景报告给主家。 另一边,两人虽携手而行,但进门之后皆不言语,一时间气氛有些冷。 一路来到正堂,刘明端坐主位,陈佑则寻了左首的位置坐了下来。 这时候,在司录参军事申云海的带领下,一干府衙属官进入堂中,齐齐行礼道:“参见使君、参见少尹!” 刘明轻轻颔首,看向陈佑:“陈詹事,站在头前这位是司录参军事申云海。” 见陈佑点头,刘明才转向申云海:“申参军,你给陈詹事介绍一下诸位同僚。” “是!”申云海点头应下,面向陈佑,一个接着一个介绍起府衙属吏。 陈佑看在眼中,知道这申云海该是刘明心腹。 府衙诸官,除了少尹之外,都是府尹的属官,虽说调动不是那么容易,但想换还是能换的。 就像陈佑在锦官府的时候,若不是后来赵振宇十分配合,且陈佑也没什么合适的接班人选说不得就得换一个司录参军事了。 毕竟司录参军事总揽诸曹事,说是府衙大管家也不为过,不论是谁,肯定不会留一个不听话的大管家。 随着申云海的介绍,陈佑对府衙诸官总算有了初步的了解,结合之前得到的一些资料,陈佑知道如今府衙诸官吏,有不少都是孙启祥时期留任的。 虽说职务有些变动,但人还在。 有这样的情况,要么是刘明连府衙都控制不了,要么是刘明对河南府的掌控十分严密。 在陈佑看来,很显然第二种可能性比较大。 一干人等介绍完毕,刘明便将诸人打发出去。 仆下换上茶点,两人才开始正式谈话。 “我听闻,关键叫詹事来河南府,为的是税收?” 陈佑连忙道:“使君叫我将明便可。” 说着,便解释道:“正如使君所言,官家此行前特意叮嘱于我,言税事重大,当多听从使君老成谋国之言,不可妄动。” 这话小小的捧了刘明一下,倒让他脸色缓和许多:“官家所盼,某已知晓,只不过这事,我就不参与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 至洛阳如何施为(二) 陈佑一愣,随即斟酌着试探道:“使君乃是府尹,府中诸事怎能不经使君之手?” “呵!”刘明轻笑一声,语重心长道,“将明啊,我就托大叫你一声将明了。” 陈佑不明所以,连忙道:“刘丈请讲。” 这一下就从上下级之间的谈话变成了长辈和晚辈之间的交流。 “我已经老了,官家以后还是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来辅佐。”刘明看上去十分唏嘘,“现在官家让你来河南府,我这个老朽之人,别的事做不了,但也能帮扶你一把。” 陈佑连连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感激神色,心中却没把这番话当一回事。 见陈佑不答话,刘明定定的看着陈佑,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声苦笑道:“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了不得!” 说着,不等陈佑谦虚几句,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就道:“官家要迁都洛阳,其中种种,我不说你也明白,至于现在,我却是不想横生枝节,你可知否?” 陈佑恍然,当即干脆应道:“刘丈放心,某定不叫丈人难做!” 刘明点点头:“如此,你便去罢!” 陈佑起身行礼离去,门外自有仆役候着带他去少尹该有书厅。 书厅早已清扫一新,一些装饰用的书籍摆在书架上,笔墨纸砚、油灯烛台等一概不缺,少的就是那一沓又一沓或是等待批阅或是处理完毕的文书。 陈佑坐到主位,将仆役打发走,靠在椅背上静静思考。 毫无疑问,刘明现在是打算无为而治,安心等待调令,所以他不希望在自己调走之前河南府闹出什么不好摆平的动静。 这同陈佑的目的不相符,陈佑需要场面乱起来,这样才能看清每个人的立场,才有借力打力的余地。 只不过现在的刘明还真不好得罪,刘明可不是等着到点退休,他是等着重回中枢。 一个即将到点退休的老人,得罪了也就得罪了,但一个即将重回中枢的官员,还是别撕破脸皮比较好。 那么究竟要怎么做呢?难道就这么等刘明离开? 陈佑陷入了沉思。 另一边,对陈佑的到来十分关注的一干豪门大户也十分头疼该如何对待陈佑。 这些所谓豪门大户,都是这几年发展起来的。 世家什么的,在那些京兆之类的地方可能还有一些自称世家的,但在西京洛阳东京汴梁,自黄巢乱起,数十年的战乱,凡是有一些家资的世家都被清洗数茬。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这可不仅仅是诗人的文学夸张! 当朝重臣,家在洛阳的有两家,一个是尚书左仆射、昭文馆大学士江夏青,一个是尚书右仆射、史馆大学士阎俊臣。 城中大户自然就以这两家为首。 江家还好,试点税改是江夏青一手推行的,自然容不得破坏。 为了防止家里人捅出篓子,特意把儿子打发回来,约束家人不得同陈佑作对。 但阎家就不一样了。 阎俊臣平时在政事堂确实是不争不抢,但他可不是什么老好人,家人在洛阳诸县借他的名义横行无忌、欺压庶民的事迹他也有所耳闻,可只是轻飘飘地几句告诫,便不再理会。 阎家人不是傻子,不可能惹到类似江家的头上,这样一来,洛阳阎家的所作所为对他阎俊臣没有什么害处,还能给家族带来好处,他没理由拦着。 而这一次,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总之阎俊臣没有给家里递话,于是,在缺了江家之后,阎家就成了洛阳豪门的领头羊。 此时,石家宅子中正举办一场宴会。 不过,这宅子的主人石祥景却没坐在主位上,主位上的是阎俊臣的大哥阎诤臣。 这个诤臣辜负了他父亲的一番期望,并没有成为诤臣。 不同于阎俊臣一路青云,阎诤臣一直在河南府周转,几十年时间从小吏一直当到县丞。 最巅峰的时刻是阎俊臣发迹之后给他运作了一个县令的位置,只可惜很快就出事重又调到某个县当了县丞。 等阎俊臣当了三司使,他这个大哥终于看开了,直接辞官回家,主持起家中财货,这些年买了不少好地,也盘了好些个铺子。 从二弟口中得知可能要迁都洛阳的消息之后,他甚至不等尘埃落地,便果断出手买地买铺子买人,只等着迁都后大赚一笔。 反正有二弟在,即使这一次亏了,很快也能赚回来,这就是底气,一般人比不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陈佑突然要来收税了! 阎诤臣可是知道,陈佑可不仅仅是收税,还顺带打击盘外招。 收税没什么,大不了少赚一些,但打击盘外招,要守商业规矩,这对他这种“能力之外资本为零”的人来说,那就跟断人财路没什么两样啊! 于是,他来石宅赴宴了,这一场宴会,来的基本上都是那些不太喜欢陈佑税改政策的人。 更准确地说,这一次石宅的宴会就是阎诤臣组织的。 石祥景现在只是洛阳县的主簿,也就以前是阎诤臣的下属,有一些交情,才被阎诤臣提携。 当然了,石家可不仅仅是靠了阎诤臣的提携,石祥景的长子石熙载今年春科中了进士,目前正在政事堂观政,前途可期。 将自己的想法全部告诉阎诤臣后,石祥景一边安静地喝酒吃菜,一边等待阎诤臣的吩咐。 阎诤臣端着酒杯,状似欣赏歌舞,其实心中也在权衡利弊。 他对自家二弟很了解,不递任何话,其实就意味着自己这二弟心中尚在犹豫,只不过目前还倾向于阻挠税改罢了。 但是难保出现挫折之后,他这个二弟又缩回去,到时候处境尴尬的就是整个阎家了。 所以该怎么对待陈佑,阎诤臣也处在犹疑之中。 刚刚石祥景却提出来,没必要一开始就把陈佑当做对手,完全可以看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啊!毕竟他陈佑也有家室,可不是孤身一人! 这番话其实是石熙载的分析,为得就是避免自家被阎家裹挟着直接对上陈佑。 毕竟陈佑身后的势力同阎家都属于庞然大物,他石家一个都得罪不起。 第二百八十五章 至洛阳如何施为(三) 好一会儿,阎诤臣终于有了决断,他放下酒杯,朝石祥景看了一眼。 石祥景立刻明白,当即拍拍手叫停歌姬乐师:“都下去吧。” 歌姬乐师躬身退下,堂中诸人皆正襟危坐看向主位上的阎诤臣,知晓到了谈正事的时候了。 阎诤臣扫视一圈,将诸人表情皆看在眼中,略一犹疑,还是坚定说出自己的决定:“明日我要宴请少尹陈佑。”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当即就有那等急性子地开口:“阎公要向那陈佑俯首不成!” 这话说得有些不客气,阎诤臣冷哼一声,看向那人的目光十分冰冷,叫那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面前的是谁。 不等他告饶,阎诤臣移开目光,语气生硬道:“陈少尹此来是为了迁都做准备,同我等本没有冲突。” 这时候没人提税改的问题,大家都不傻,阎诤臣这么说,显然是用在迁都上的配合来交换税改的放松。 接下来场中诸人又纷纷表态,一致支持阎诤臣代表大家去同陈佑商谈,保证服从大局云云。 回到陈佑这边,整个下午,除了司录申云海来向陈佑介绍河南府诸事外,没有一个属官到陈佑书厅来。 毫无疑问,这表示刘明对河南府,尤其是府衙的掌控力度。 不过,陈佑这一次来可是带着任务来的,刘明如果让陈佑一个人都指挥不动,那就是在打赵元昌的脸。 果然,在散衙之后的接风宴上,刘明让士曹参军事夏元德辅佐陈佑早日修整好洛阳皇宫,又让仓曹参军事刘乂辅佐陈佑整顿府内税收。 这两人都是满口应下,表示一定听从陈少尹的吩咐。 对此,陈佑也就听一听,并不当真。 回到府中,还没坐稳,管家陈行文就送来一份请帖,下贴的是史馆相阎俊臣的长兄。 请帖摆在书桌上,陈佑浅啜着醒酒汤,等待汪弘洋、韩向阳开口。 好一会儿,汪弘洋道:“詹事初来,不妨去看一看这些人作何打算。” 韩向阳也附和道:“平远兄所言甚是,如今太子卫率府未成,魏司功等人也都未到,不若先待之以静,等候时机。” 魏仁浦以及书院一干师生已经一同出发,因着人多,从水路到江陵再转至洛阳。 还有一个出乎陈佑意料的消息,成都钟氏族长钟青昌亲自带着一支商队,不远千里朝洛阳而来。这商队里,人比货多,钟家各地的店主、账房、伙计被带出来不少。 钟氏的商路一直局限于蜀地,尤其是利州和西川,就连夔州都比较少涉及,更别说关中地区了。 都无需多猜,钟青昌这一次是来为陈佑助拳的。 或者说,这是一次投资,钟氏用眼下供陈佑差遣,换来日后在整个周国的发展。 至于说陈佑以后能不能给钟氏带来足够的回报,钟青昌也不知道,毕竟投资是有风险的。 陈佑放下汤碗,点了点桌上的请帖。 说开了,其实就是先别想着闹事,安安静静配合蒋树练兵,等手上有人有兵之后,再谈其它。 当然,若是刘明在此之前被调走,那就再好不过了。 考虑一阵,陈佑开口了:“平远你帮我写一封回帖,就说我明日会准时赴宴。” 收到请帖写回帖是应有之意,汪弘洋点头应下。 “伯昀你在城中寻访一番,看看是否有参与过皇宫整修的老工匠。”说完,陈佑皱了一下眉,似是想到了什么,补充道:“顺便再找一张洛阳城的地图,将城内各处水源标出来。” 前者还能理解,毕竟多次改朝换代,洛阳皇宫也整修过,或许就有当初参与过的工匠在城中生活。但后者,韩向阳却不太明白是为了甚。 不明白归不明白,主家吩咐了,幕僚就得办好,当即答应下来:“詹事放心。” 又谈了一些琐事,陈佑便将两人打发离开,差人叫刘河、丁骁来,他自己却在考虑城内排水排污的事情。 自大业年间隋帝重筑洛阳城起,到现在洛阳立城已经三百多载,不说别的,城内水质近乎卤水,苦咸难以下咽。 城内居民排泄多入地下,数百年地下水渗透,水质不变差才怪。 陈佑就是动了改造城市排水排污的念头,这才让韩向阳收集洛阳城内水源地图。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也只是突然想到这一茬,左右现在无甚大事,便让韩向阳顺便做着。 不过既然动了心思,陈佑还是想努力一下,说不得洛阳改造成功以后能成为一个标杆,也算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好事。 只可惜当初汴梁改造外城不是他负责,从头规划一座新城可比改造旧城简单多了。 摇头叹了一声,他收敛思绪,一边等刘丁二人,一边仔细考虑此事的可行性。 没让他多等,刘河丁骁先后走进书房,行礼之后分了左右坐下。 自从丁骁入了陈佑帐下,同刘河就一直是竞争关系。 好不容易一个专司护卫,一个同张昭一起负责情报,两人的竞争才停歇。 没想到没过多久,刘河又被吩咐在锦官府重新发展一个情报网。 这一次,刘河因为有着陈佑作为府尹的便利,胜了丁骁一局,两人相见之后,没少在言语上占便宜。 丁骁自然是不服气,等陈佑让他将汴梁事宜全部交割给张昭,两人重又回到同一起跑线上,他就憋足了劲等着再一次比试。 陈佑对自己手下两人的竞争心知肚明,知道这两人算是良性竞争,也就没说什么,甚至还有些乐见其成的意味。 比如这一次,他就把两个人都叫过来,将请帖摊开在桌面上,指着参宴的名单道:“名单上的这些人,以及河南府衙、十八县衙诸官的信息,我要在一个月内拿到。” 将请帖拿到手中,两人一同退了出去。 两个人都没问这件事谁来主导,毫无疑问,这又是一次比赛。 洛阳离开封近,开封的情报网能辐射到这边,丁骁虽然将手中人事都交了出去,但从张昭那里拿一些情报却是可以做到的,有了这些情报,或许能寻找到合适的突破口。 而刘河呢,同张昭不熟,没有丁骁的便利,可架不住人家手里有人,至少一开始的人力资源比丁骁强太多。 两人可以说是各有优势,究竟谁能率先完成任务,陈佑也不清楚。 而且这事不着急,他也不担心两个人调查会出现重复劳动降低效率,只需要在拿到结果之后奖励胜者、勉励败者即可。 次日上午,夏元德、刘乂分别派人送上各类资料,口称请陈少尹指点。 第二百八十六章 至洛阳如何施为(四) 陈佑收下资料,大略翻看了解信息,却没真的指点什么。 刘明的底线已经划出,在他调任之前不希望河南府闹出大事,无论是陈佑还是其他人,这段时间最好老老实实。 在没有把握之前,陈佑不想挑战刘明,所以他得防着有人要坑自己。 比如府衙这些属官,就在陈佑的警惕名单之内,哪怕是他之前欣赏的司法刘熙古,这时候都得提防着,更别说立场不明的夏元德和刘乂了。 一上午,陈佑都在翻看资料,依然没有人来他这里谈差事。 他这番表现,刘明都看在眼里。 其他人都认为陈佑是服软了,但刘明不这么看,他更倾向于陈佑这是要谋定而后动。 于是,他决定给陈佑找点事做。 陈佑对刘明的想法一无所知,结束上午的工作,带着护卫前往阎宅。 阎诤臣早就安排了仆役在府衙门外候着,见陈佑出了府衙,立刻返家告知主家。 是以,当陈佑来到阎宅门前,阎宅已经大开中门,阎诤臣亲自站在阶下相迎:“久仰詹事大名,詹事今日赏脸前来,实乃某之荣幸!” 陈佑也笑着回礼:“阎君过誉了,君乃长者,长者有召,某岂能不从?”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笑声停歇,阎诤臣这才向陈佑介绍这一次宴会的陪客。 作陪的总共就四个人,都是官宦人家。 在锦官府,家中无人做官的商户、地主只要家大业大,就能与府尹县令同席。 但在洛阳,想要站到阎诤臣的圈子里,家中必须得有一个流内官。 而要想在今天这场宴会中作陪,至少得是六品以上职事官的家属,比如某县令叔伯、某部郎中兄弟、某将军子侄等。 又是一番“久仰”、“过誉”的对话之后,阎诤臣伸手虚引:“詹事请!” “阎君先请!” 谦让一番,陈佑在前,阎诤臣在后,先后进门。 阎诤臣年长不错,兄弟是宰相也不错,但他自己却没有多么高的官阶。 有封妻荫子的规矩,也有恩及父母的传统,但却没有恩荫兄弟的说法。 别人看阎俊臣的面子敬着他,可不代表他就能自矜身份,尤其是面对陈佑这般人,他们敬阎诤臣是他们的事,阎诤臣自己得守规矩。 进了客厅,没有主位,而是直接分左右。 阎诤臣是主人,坐于左首,陈佑为客,坐在右首,其余四人按照惯例各自安坐。 席间言语吹捧、风花雪月不多赘言,总之是气氛轻松热烈,宾主尽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阎宅仆役撤下残羹冷炙,端上净手漱口器具,待诸人清洁后,又有茶博士表演一番茶艺,为诸人奉上煎煮好的热茶,这才到了谈正事的时候。 这个时代依然流行在茶水中家葱姜香料,喝习惯之后,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而阎宅现在奉上的茶水,更是将茶叶仔细研磨,加入香料煎煮之后又细心滤去茶渣,真真算得上口感柔顺,唇齿留香。 啜了一口,陈佑低头荡着茶盏盖子,等阎诤臣先开口。 果然,没等多久,就听到阎诤臣开口了:“听闻詹事这一次来洛阳,除了监造宫室,还要负责税收之事?” 陈佑闻言抬头,只见阎诤臣一脸平静,好似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其它心思。 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陈佑回答道:“正如阎君所言,临来之前官家特意交代,叫某在税收事情上多下工夫。” 来之前,不仅是赵元昌同陈佑谈话,江夏青也把他叫过去谈了好一阵。 在江夏青的构想中,要改的除了商税,还有丁口田亩等税赋。 简单来说,就是让该交税的都交税,该交赋的交赋,打击逃税漏税现象,减少底层贫民税负。 同历史上历次变法涉及税负的目的相同,只不过相比于之前的变法,江夏青这一次是单独抽出了税赋来变。 没有搭配吏治的税收改革,陈佑觉得小范围内可能会成功,但推广到全国一定会失败。 不过他没有现在就提出来,而是打算再洛阳尝试的过程中发现基层官员究竟会怎么利用这次税收改革谋利,真要推广之时又该怎么避免。 试点的目的不是为了看到成功,而是为了看到缺点。 不过主持试点的官员肯定是要成功不要缺点就是了,这是消除不了的矛盾。 回到眼前,江夏青的想法肯定要经过政事堂甚至御前讨论,阎俊臣不可能不知道。 在陈佑看来,阎俊臣知道了,就代表阎诤臣知道了。 如此一来,阎诤臣提到税收,就一定不可能是随口一问,定然是要在税收上做文章。 另一边,阎诤臣听到陈佑的话之后,他故作好奇道:“不知詹事准备怎么改这商税?” 同陈佑想的不一样,阎诤臣是真的不知道江夏青还要改丁口税田亩赋。 阎俊臣纠结于到底该以什么态度对待陈佑这次洛阳之行,就一直没给自家兄弟去信,于是也就没想起来将这事告诉阎诤臣。 听到阎诤臣只问商税,陈佑心中警铃大作,对大地主来说,商铺显然没有丁口田亩重要,这时候阎诤臣只提商税是什么个意思? 陈佑一边脑筋急转,一边道:“某初来乍到,尚没个头绪,还得请教阎君才是。” 这话在阎诤臣看来,那就是有的谈了! 当即面色一喜,向作陪的几个人使了眼色,几人连忙吹捧陈佑。 阎诤臣也没干看着,趁机道:“我等皆有为国之心,詹事有什么问题,但可直言,必不叫詹事失望便是。” 面对这种场景,陈佑有些迷糊,心中更是警惕。 他怀疑阎诤臣这一帮人是想在商税上让步,然后换取他在农税上妥协。 眼珠子一转,陈佑突然朝阎诤臣拱手道:“阎君高义!这税改,于国有利,若是多一些像阎君这般人,又何需来这么一次税改?” 这就差直接说“税改就是要割你肉”了! 阎诤臣听了,面皮一抖,强笑道:“虽说为了国事,但詹事也不能亏了自己不是?” 利诱! 这就是阎诤臣的目的! 二百八十七章 事事皆起更当稳(一) 陈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目光复杂地看着阎诤臣:“忠心王事,又何来的亏待自己?” 这话说出口,能看到阎诤臣脸上有些不解。 只见阎诤臣犹疑一阵,脸上的不解换成了恍然,当即满是歉意地道:“却是我孟浪了,不该现在提起。哈哈!喝茶、喝茶!” 陈佑呵呵笑着,口称无事,虽然他一时还想不通阎诤臣到底在恍然什么,心里又作何打算。 随意交谈几句,陈佑告辞,阎诤臣及四陪客一直将陈佑送到正门外阶下,目送陈佑离开之后才回转屋内。 刚坐下,就有一人着急问道:“阎公,这陈詹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怎么看他似乎不太乐意?” “呵呵!”阎诤臣抚须笑道:“十三郎还是太年轻,我看陈詹事是心动了,只不过我们本就不熟,贸然谈及此事,却是不合适!” 座下几人听闻,皆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阎诤臣继续道:“此事不着急,你等且看着,在咱们谈好之前,陈詹事必不会有所动作。你们回去要告诫各家,这段时间都老实点,别给我坏了事!” 说到最后,语气已经有些严厉了。 眼前这几个都是没有职事的小辈,哪怕是被喝骂也得忍着,更别说眼下只是严词告诫,一时间四人皆唯唯应下。 陈佑回到府衙书厅,本以为今天下午又是无所事事的一下午,便让人取了笔墨纸砚来练字静心。 一篇《尚贤》默了三分之一,门口传来一个恭敬的声音:“少尹,士曹参军事夏元德请见。” 陈佑抬起头来,好似没听清一般,仔细看了看门口站着的夏元德,仿佛才反应过来,一边放下毛笔一边笑道:“夏司士啊!进来坐!” 夏元德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谄媚也不生硬,答应着坐到陈佑面前。 只不过他只有半拉屁股坐在椅子上,双手搭在膝盖上,腰背似是想挺直,但又不由自主地弯着,显示出他的纠结与心虚。 陈佑靠在椅背上,玩味地看着夏元德。 他这番作态,让夏元德更是紧张。 有府尹存在的情况下,陈佑这个少尹没有针对府衙这些属官的强制手段,这是属官敢于不理会他的胆气所在。 道理归道理,夏元德都懂,但真的坐到陈佑面前,他还是有些紧张,不为其它,就为两者之间无法逾越的品级差距。 无欲则刚,夏元德显然不属于“无欲”的那种人。 陈佑一直不说话,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少尹......” 虽只两个字,但说出来之后,他一下子轻松许多,只是腰背变得更弯了,脸上的神情也多了些恭敬与谄媚。 陈佑嗯了一声,温和地问道:“夏司士可是有事?” 夏元德长出一口气,小心谨慎地考量言辞:“回少尹的话,昨日府尹吩咐下官辅佐少尹整修洛阳宫室,下官,下官,不知少尹有何吩咐?” 陈佑呵了一声,食指敲了两下桌面,轻松问道:“夏司士可有什么建议?” 哪怕陈佑书厅中放了冰块降温,夏元德还是抬起手臂擦了擦满是汗珠的额头,然后才字斟句酌地回答道:“下官以为,当从工部请些大匠来,一应杂事可寻衙役军兵......” 夏元德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想法,看起来似乎花了心力在这事上,可是在陈佑眼中,他却是在想法子推脱责任。 你看,又是找工部,又是调军兵,那他士曹干什么呢?在一旁“出谋划策”。 你出谋划策就出谋划策吧,总得有一个详细的计划吧?可惜只是空对空的说一些空话套话,一点有用的都没有。 待他说完,陈佑笑道:“夏司士这些想法都不错。” 夏元德面色一喜,正要开口,就听陈佑接着道:“不过事涉官家,还需仔细来,急不得。这样,士曹先安排人梳理一下皇宫内外有哪些需要整修、哪些需要重修,又需要何等石材木材,多少人力,这些都梳理出来之后,你再写一份计划来,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问题大了!这么一来,若是出了什么错漏,士曹是一定跑不了了! 但是,这话,夏元德不敢说,心中苦涩,脸上还得恭敬应下:“少尹放心。” “嗯。”陈佑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如此,夏司士就先去忙吧!” 看着厚重幕帘放下,陈佑轻笑一声。 以位压人,就是这么地轻松。 不过,答应了不代表就会保质保量地按时完成,必要的监督、复核不能少。 可惜他现在手下没人,只能等魏仁浦到了再说。 魏仁浦不是孤身一人来的,那一批通过锦官府试得了官身的考生当中,有一部分愿意跟着来洛阳,还有几个府衙小吏也一同跟了来。 这些人陈佑早就有了安排,只等他们抵达洛阳,河南府就会建立税曹,毫无疑问,税曹参军事肯定是魏仁浦。 税曹会划去户曹、仓曹的一部分职能,有钱就是大爷,到了那时,手握税曹的陈佑就能够全面插手河南府诸事。 送走夏元德,陈佑继续默《尚贤》。 而然事情总喜欢挤到一起,不等他写完这一篇,刘明就派人来请他去议事。 那书吏也不知道刘明请他去是作甚,只说刘府尹也请了司法刘熙古。 两个书厅离得不远,走几步就到了。 巧的是,刘明也在写字。 见陈佑进门,他放下笔笑道:“将明来了?坐吧!” 陈佑一丝不苟地行礼作揖,之后才坐到椅子上。 不等他开口询问,就听刘明道:“怎么样?听说将明现在比较空闲啊!” 看着刘明温和的笑容,陈佑也不知他这话里有无深意,只得正经回答道:“我毕竟是刚到河南府,许多事情都不明白,还要向使君多学一学。” 听陈佑这么说,刘明点头道:“你这么想是好的,只不过没那么多时间给你慢慢学,你要边做边学。”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肃容问道:“如今就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去办,你可有信心?” 第二百八十八章 事事皆起更当稳(二) 陈佑眉头一皱,随即舒缓开来:“还请使君直言。” 刘明深深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将明你刚来,可能不知道,前两天洛阳周边发生了一件事......” 刘明口中的这件事,正是大云寺事件。 正说着,刘熙古来了,于是刘明住口不言,转而道:“既然刘司法到了,那就由刘司法将大云寺的始末告知陈少尹。” “是!”刘熙古拱手应下,端坐到陈佑对面,将此事详细说来。 开头部分同陈佑前天了解到的没有多大出入,陈佑重点听的是此事的后续。 当日刘熙古在大云寺发现了五六名活着的女子,除此之外,还发现一具草草掩埋的尸体。 这尸体虽然是男子的,但刘熙古看到之后,立刻就感觉大云寺还有可深挖的地。于是连夜审讯,果然查出了一处埋尸地,有男有女。 女子自不必说,都是被拐来囚禁的良家女子。 而那些男子,来源就多了,尤其是清点数量之后,发现周边挖出来的比大云寺暗害的人数多了十来个。 由于那些尸体大多已经开始腐败,一时半会也查不出身份。 可联想到大云寺,法曹那些老于刑事的老吏纷纷猜可能洛阳周边其它寺庙也有相似的唵臜行为。 洛阳东边就是白马寺这个佛教名寺,再加上当年作为武周神都,佛寺兴盛,数百年来虽有破败,但残余的佛寺数量仍然可观。 有了一个大云寺,又在大云寺暗中寻到的埋尸地发现多余的尸体,再多几个暗地里做谋财害命勾当的寺庙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于是,刘熙古请求暗查周边寺观。 而这,就是刘明这一次叫陈佑过来的原因。 这不是什么好差事。 大云寺不是名寺,除了“求子灵验”之外,没有什么高僧大德,自然也就没有多么复杂的关系网。 洛阳那么多寺庙,总有几个名僧名寺,白马寺就不说了,其它诸如观音寺、报忠寺等,这么多年经营下来,说一句根基深厚正恰当。 当然,这还不是最困难的地方。 身在乱世,大寺少不了僧兵,虽然只是寻常武僧,且人数较少,但互相之间配合的熟练程度,以及视死如归的战斗意志,不是衙役甚至府兵所能比的。 最后,在政权的基层组织溃散的情况下,宗教天然地就有极为强大的组织力。一旦有事,周边信徒都可能被鼓动反抗府衙。 人都是盲从的,尤其是宗教徒,能理智看待宗教与世俗矛盾的宗教徒,少之又少。 要查寺庙,百分之百会起冲突。 陈佑可不认为刘明把自己叫来,最后只是为了查案。 想想就知道,佛寺的属性决定了,哪怕它被胆大妄为的乱军洗劫一番,数十年甚至十数年的时间,也足够它重新聚敛大笔财富。 刘明十有八九会把目标放到寺院的财富上,比如土地。 他也不一定要陈佑做出成绩来,只要用这事占据陈佑的精力就好。 果然,只听刘明郑重道:“我却没想到,这僧寺如此污秽,必须严查!” 说着,他好似突然想起来一般,不等刘熙古说话,就看向陈佑:“陈少尹是要整顿税收的,没错吧?说起来这僧寺不事生产,收民供奉、广纳田地却不纳税赋,着实不该。正巧这次又有此等骇人之事,不若陈少尹一并担起来,如何?” 这事于国于民是好事,但是陈佑不能做。 就算他为了国事不惜身,只怕豁出去这百十斤,最后也没个好结果。 他只是少尹,在府尹这个一把手三心二意、一心求稳的情况下,强行推动此事,唯一的下场就是在事态没有失控的时候被抛出来“安定人心”。 当然了,若是他能把刘明架空,那就另说,但现在别说架空刘明了,他能不被诸曹架空就谢天谢地了。 陈佑心思急转,面上却犹豫道:“使君,这查案,还得交给法曹来吧?让我做有些不太合适。” “欸!你是少尹,少尹嘛,掌贰府之事,以纪纲众务,通判列曹,没什么不合适的!”刘明却不容他拒绝,“刘司法,你以为呢?” 刘熙古扭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陈佑,拱手道:“谨遵使君之令。” “嗯。”刘明点点头,又转向陈佑,“陈少尹就不必推脱了,这河南府,还得你多劳累劳累。” 类似的话,陈佑是第二次听到刘明说了,可惜不能说脏话,所以他没什么好说的,只得应了下来。 走出书厅,刘熙古立刻开口:“少尹,此事......” “哦,这事你仔细查。”陈佑一脸严肃,“只不过这寺庙你也知晓,耳目众多,你探查过程中万万不可走露了消息!这庙在这里跑不掉,慢慢来,不要急、不要乱,一急一乱就容易出错,你知道吗?” 刘熙古一愣,随即点头道:“少尹放心,我定会安排可信之人负责此事。” “那就好。”陈佑拍了拍刘熙古的肩膀,“一旦有发现,立刻通知我,行了,你先去忙吧!” 看着刘熙古的背影,陈佑长叹一声。 可以想见,这事要不了多久就会泄露出去,麻烦事还在后头呢! 而且下面的刘熙古不能拦着不让他查,上面的刘明为了保证将陈佑捆在这事上,一定会保持关注持续施压。 难啊! 陈佑的事情远不止这两件。 蒋树手下的一百多人只是暂时安置在金墉城,按照计划,等陈佑的书院建好之后,卫率府会驻扎在书院旁边,方便兵学院院生学习。 所谓兵学院,并不是为了培养名将,按照计划,只是让他们知兵,能领兵,至于临战指挥,到时候有副将来。 具体内容此处不多赘言,日后再说。 说回眼前,卫率府员额是八百人,蒋树将从汴京带来的一百人安顿好之后,就来找到陈佑,想要开始征募剩下的七百人。 这七百人不好招,首先得是良家子,其次不能是某一家的探子,最后要忠厚老实吃苦肯学。 告知刘明之后,陈佑让兵曹协助蒋树,把征募兵员的事情全权交给蒋树和许竹林。 而他自己,则要准备书院的事情。 第二百八十九章 书院之内真理存 书院地址早就选好了,在周山。 周山不会不周,它之所以叫周山,是因为山上有周灵王的王陵。 周山是秦岭余脉,在洛阳城西,离洛阳城不过五六里。 其山高不过六十余丈,却绵延至县外,更接有长石山、锦屏山。撇除王陵占去的地方,仍有足够的空间来建造书院,便是加上一座军营也绰绰有余。 与锦官书院各院分隔开的布局不同,在陈佑的规划中,洛阳书院各个部分没有太明显的分界,像经学院、算学院等只作为行政划分。 算起来更类似于大学,有公共课和专业课,没事的时候也可以去听别的专业课。 这一次陈佑准备参与讲课。 愿意从锦官府跟到洛阳来的学生和老师,以后如何不敢说,至少现在是赞同陈佑在锦官府的施政措施的。 这样的话,陈佑就可以慢慢将自己的思想传达给他们,或许能获得一些同路人。 书院为了避开周王陵,选在周山东南侧建设,这里有一处山坳,正好可以用来建造广场和礼堂。 陈佑来到此处的时候,礼堂四面墙已经起来了,过几天就能吊顶,再阴干一段时间就能使用了。 说是礼堂,实际上就是一个大平顶房,同雄伟庄严搭不上边,或许能称之为朴素吧。 吸取了锦官府的教训,陈佑这次不准备让书院和官府扯上关系,洛阳书院必然是要长久办下去的,等他有能力了,锦官书院也要恢复。 正因为要长久办下去,就不能留有可以被攻讦的破绽,最基本的就是建筑不能僭越。 诚然,现在这方面不是很严格,僭越的人太多,法不责众。 但陈佑要想在朝堂上屹立不倒,不在细节上犯错是基本要求。 “这书院似乎同詹事的身份不太相称啊!” 许竹林四处看了看之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陈佑几个幕僚各有任务,陪陈佑来书院的也就只有许竹林。 此时书院还是一片工地,打好地基的广场算是最整洁的地方。 其余各处都是木材、石块,看起来乱糟糟地。 听了许竹林的话,陈佑笑道:“书院是用来教书育人的,重要的是师生书籍,建筑装饰都是次要的。” 许竹林在皇宫中读书认字受到重用之后,越发感觉到学习的重要性,此时听了陈佑的话,不由感叹道:“詹事所言在理,读书真的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事!” 他这话倒让陈佑惊异非常,显然没想到一个宦官会有这种想法。 不过这种心思放在心里就好,他可不会表现出来,当下点头道:“读书学习才能进步。”【1】 许竹林附和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詹事所为正合此言。” 他想表现一番学识,陈佑自不会戳破,故而迎合两句,叫他喜笑颜开,就差拉着陈佑喊知己了。 正说着,被陈佑派来此处监工的韩二柳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也是难为他,四十多岁的人了,在工地上一路小跑着来到陈佑面前。 不等他行礼,陈佑便摆手道:“不必行礼了,这书院几时能完工?” 虽然陈佑说了不必行礼,但韩二柳还是叉手一礼,口称“主人”。 之后才回道:“好叫主人知晓,师生寝室已经建好了,两天之后大礼堂就能吊顶挂匾,最迟半个月,所有房舍都能建好。” 全新的书院并不大,也就是建在山坡上才要多耗些时间,如今花了近两个月,也差不多好了。 陈佑点点头:“倒是辛苦你在这里看着了,三郎也不小了,到时候也叫他在书院学一些东西。” 韩三郎是韩二柳的儿子,今年十二,他前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可惜大哥死在战场上,二哥早夭,姐姐在江陵的时候就嫁出去了。 韩二柳夫妇签的死契,不过他们的下一代并非天生就是陈家奴仆,只不过如此身份也不可能有什么好的出路,除非是参军挣军功。 但韩大郎死在战场上,除了几千钱的抚恤金,什么都没带回来,如今韩家就只剩三郎这个独苗,自然不能再让他去参军。 现在陈佑同意让韩三郎进入书院学习,对韩家来说,那就是一个改变家族未来的机会! 韩二柳当即大喜过望,又是感激涕零表忠心,又是拍着胸脯保证书院按时按质建成。 陈佑显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吩咐了韩二柳到时候去找陈行文领束侑钱,便将他打发走,带着许竹林在书院内转悠。 走了几步,憋了许久的许竹林终于忍不住开口:“不知詹事要怎么称呼那个大礼堂?”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半山腰了,居高临下看着即将建成的大礼堂,陈佑缓缓道:“我准备叫它‘真理’。” “真理?”许竹林一愣。 陈佑点点头,轻声吟道:“莫为狂花迷眼界,须求真理定心王。” 顿了一阵,他看向许竹林,露出温和的笑容:“我期望诸生能不为繁华盛景所迷,悉心求道求真。” 哪怕许竹林读书少,听了陈佑的话也觉得此事十分艰难,估计一百个人当中只有几个人能满足陈佑的期望吧。 嗯,陈佑确实是在欺负许竹林读书少,在骗他。 真理堂是陈佑预备以后讲课的地方,自然得从一开始就给那些学生们心理暗示。 书院初始建筑从山脚蔓延到半山腰,再往上到山顶,陈佑也有规划,不过都是些小工程,他准备日后留给书院学生来做,也算是培养学生团结合作的意识,顺便还能锻炼身体。 而且亲自动手添砖加瓦,也能增加学生们对书院的归属感和向心力,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至于说会不会有人不乐意? 在陈佑看来,这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现在愿意挥洒汗水参与书院建设,以后十有八九也愿意为书院保驾护航,那么身为书院山长的陈佑肯定乐意帮助这些人走得更远。 看到书院各处已经进入收尾阶段,陈佑十分满意,吩咐午饭加菜之后,在一众工人的欢呼声中离开周山。 第二百九十章 不急不缓蕴风雷(一) 接下来一段时间,陈佑每天拿出半天在河南府诸县乡转悠,没到一处也就是看一看问一问,绝口不提政事。 他这番作态,叫刘明有些疑惑,于是隔几天就把陈佑叫过去问一问法曹查案、皇宫整修的事情。 陈佑对此早有准备,他要求夏元德和刘熙古每一天早上都把前一天的进展写在纸上送到自己的书厅。 等到刘明问起,自然就有话可说,证明自己在用心办事,勉强能堵住刘明的嘴。 除此之外就是七月十三日,书院竣工,他又去了一趟周山验收。 建造书院前前后后花了两个多月,陈佑两次亲往,哪怕没向外宣传,河南府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家也都知道陈少尹要开书院的事情了。 其他人不说,阎诤臣一帮人本愁着要怎么和陈佑拉关系,得知陈佑对这个书院颇为上心,顿时计上心来。 于是汪弘洋等幕僚几乎每日都能收到请帖,为得就是想从他们那里打听到如何进入书院,顺便也是要通过他们告诉陈佑:我真心支持少尹办的书院,是自己人啊! 书院建完,就得准备军营了。 为了保证军营何用,蒋树愣是带着亲兵在书院周边转了三四天,才确定军营位置。动工之后,更是每天亲自跑来监工,生怕有哪一处不合心意。 这一个月,陈佑什么事都做了,至少是起了个头,但却愣是没有碰税收。 更准确的说,他这一个月除了翻看以前的税赋记录,连一句关于税改的话都没有说。 陈佑这边毫无动静,但大名府、莱州、商州、庆州四处税改却是热火朝天。 就好似在锦官府率先开展税改的不是陈佑而是别人一般。 京中某些小道消息传出,这一次税改考课结果最好的一处,主官会入京参知政事,佐贰官可能接任主官,也可能入三司或者户部。 这个没被证实的消息是最主要的动力,如此一来,在众人眼中,河南府平静无波似乎就很正常了。毕竟府尹刘明若是入京,最低都是参政,没必要掺和进去。 大名府等地税改众生相且不去说它,陈佑没动静,司仓刘乂就有些忐忑了。 一开始刘乂想的是先听刘明的吩咐以稳为主,别想着他会拦着陈佑,他可是准备等陈佑遇到挫折之后再主动热心地提供“正确的”建议。 等刘明被调走之后,再视情况决定是彻底倒向陈佑,还是做其它打算。 这是陈佑这什么都不干,却让他的计划全然无用。 心中惴惴,忍不住跑到陈佑面前询问,只得了“莫要着急,慢慢来”这八个字。 没办法,又私下里找到汪弘洋、韩向阳等人,想要打探陈佑的想法,只可惜汪弘洋等人一个个含糊其辞,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泄露出来。 他这一番作为,陈佑都看在眼中,但仍然没什么表示,就仿佛不知道此事一般。 安静了一个月,他也要动一动了。 首先是洛阳情报职责的归属,最终刘河技高一筹,得以总揽河南府情报。 说起来他胜得也侥幸,丁骁苦于手中无人,请示陈佑从张昭手里要了些埋在河南府的暗子,瞬间就占据优势。 刘河最后得胜,凭的是跟在陈佑身边学到的整理推断情报的方向方法,从看似平常的消息中挖出了两条暗线,这是丁骁没能发现的。 虽然陈佑以前不是专门的情报人员,但也接触过这方面的人员,了解一些理念,这才能指点自己身边这些人。 但也仅限于此,偶尔点一点还可以,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 c o m 具体细节就得刘河等人在实践中摸索。 话不多说,这第一个任务完成之后,刘河丁骁立刻就接到了第二个任务:探查河南府诸寺庙。 这一个月来,因着陈佑吩咐刘熙古不要走露消息,故而他一有闲暇就带着亲信暗查寺庙阴私之事。 别看他只有六七个人,但他这个司法可是很得草莽庶民的推崇,凭借一些蛇鼠路子,真给他查出了一些事情。 到这时候,即便陈佑用“不动则已,动如雷霆”这类的话暂且压下这些事,那些被查到的寺庙也渐渐察觉到不对劲,开始发动关系寻找不安的来源。 刘河挖到的其中一条暗线正是河南府一个县令同府内某寺渊源颇深,最近异动频频,这才发觉僧寺的小动作。 八月初二,陈佑请假未去府衙。 至于请假缘由嘛,填了一个“腹中不安,外出寻医”,同那“害肚历”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害肚历是宋代值宿的戏谑之语,按照制度,馆阁每夜轮流校勘官一人在馆中住宿值班,如有事情不能住宿值班就空一夜,这种情况被称为“豁宿”。凡是要豁宿,馆阁官相沿成例地在值班簿当值人的名位下写上“腹肚不安,免宿”几个字,所以馆阁夜宿的值班簿,时人相传称之为“害肚历”。 不过陈佑请假却不是为了躲懒,今天魏仁浦并书院一干师生就要到了,为表重视,他要在周山书院亲自迎接。 赵元昌安排的兵学院一干师生也在队伍中,他们特意绕到许州同魏仁浦等人会合,这才一同来到洛阳。 上午,陈佑在书院查看食宿是否准备妥当。 书院师生得下午才能抵达,在厨房、饭堂、藏书馆等处转了一圈后,没有其它事情的陈佑就提着一根木杖,带着仆下登山,准备翻过山岭到另一边的周王陵去看看。 自从书院地址定下之后,他还从来没去看过。 只是刚出发没多久,在山脊上走了不到一里路,身后就有人追了过来,打头的竟然是刘熙古! “少尹!”刘熙古透过林间间隙看到前方一簇人影,也不等气喘匀了便开口喊了一声。 听到喊声的陈佑将手中木杖杵在草皮上,站在原地静待刘熙古赶来。 片刻之后,满头大汗的刘熙古快步来到陈佑跟前,扶着树干喘了几口,也顾不上行礼,直接就开口道:“少尹,那事,有变化了!” 陈佑和法曹的交集只有佛寺之事,前两天他才交待刘河丁骁关注此事,应该不至于出现发生什么大事刘熙古都已经知道,但陈佑还没收到消息的情况。 当下面色沉稳道:“不急,你跟我来。” 说着,提起木杖转身朝前走去,身旁的仆役十分机灵,一个个老老实实待在原地,没有跟上去。 走开大概六七丈远,陈佑才重新站定:“发生了何事,你如此匆忙?” 这一段路陈佑走得慢,此时刘熙古呼吸恢复平稳,听见陈佑问话,当即道:“少尹,上次被查到的敬善寺在找我们!” “哦。”陈佑十分平静,这个消息他几天前就知道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不急不缓蕴风雷(二) “少尹!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世上愚夫愚妇甚多,若是被僧寺蛊惑,难免酿成大祸啊!” 见陈佑没多大反应,刘熙古有些急了。 陈佑一言不发,提起木杖朝地面戳了两下。 可惜地面松软,没发出他预想中的“咄咄”声。 顿了一瞬,他若无其事地开口了:“刘司法,你查了又一个月了,我且问你,这洛阳周边,僧寺几何?” “大小僧寺道场,百四十处。” “百四十处。”陈佑叹了一声,“如此之多的僧寺道场,养活了多少和尚,又依赖多少庶民官人的供养!” 问题摆在面前,刘熙古面色愈加沉郁。 自东汉永平十一年建立白马寺至今已经九百载过去了,经历北魏、隋、唐三代崇佛,洛阳周边留存的僧寺道场有一百四十余处。 这还只是留存的,因种种缘故损毁消失的更是无法计数。 而道观,则只有不到五十处,其中六成都是唐时建立的。 两者之间的理念差异这里就不展开说了,总之试图沾染世俗权力的宗教徒都不是好东西。 总而言之,这一百多处僧寺,近乎八成都是自北魏隋唐传承下来的,说句不客气的话,现在河南府衙对部分地区庶民的掌控力可能还比不上当地的佛寺。 刘熙古皱眉抿唇,垂首站在陈佑面前,显然是知道陈佑话中的意思。 没过多久,他又道:“既然如此,更应早一步动手,摧其首脑,之后再斩其爪牙。” 陈佑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仔细地看着刘熙古。 刘熙古丝毫不怵,坚定地回应陈佑的目光。 “刘司法。” 陈佑缓缓道:“河南府百四十处僧寺,有几处如大云寺一般?你也知晓,这世上愚夫愚妇甚多,便是那僧寺于国有害,愚民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怕是听和尚的更多罢!照你所言,河南府必会生乱。陈某人是不怕事,可其他人就不一定这么想了。” 说着,他转身看向东北方向:“你若是无事,就陪我一起去看看这古王陵。” 其他人,河南府中,足以被陈佑单独提出来的,也就只有府尹刘明! 刘熙古不傻,陈佑点破的一瞬间,他立刻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此事听了陈佑的话,他沉默了一瞬,之后长揖道:“回禀少尹,下官尚有政务......” “如此,你便去吧。” 刘熙古话被打断,再次一礼,恭谨退去。 少顷,陈佑的几个仆役追了上来,陈佑重新提起木杖,继续朝周王陵方向走去。 他不担心刘熙古不放手,刘熙古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不是那种容易热血上头的年轻人。 权衡利弊之后,就能知道现在对僧寺动手,非但不能成功,反而会把自己折进去,既然如此,不若再等等,左右刘明也不会留在河南府太久。 不管刘熙古是为了名,还是为了心中的信念,都得等到成功可能性最大的时候动手。 怕就怕他想要以名声换来晋身之阶,这种人有很大可能会“好心办坏事”,然后作为一个忧国忧民忠心耿耿的悲情人物被皇帝发现、提拔。 不过刘熙古已经为官数十载,若真是这样的人,不至于现在还是一个法曹参军事,更不至于名声不显于世。 不出陈佑所料,刘熙古回去之后立刻叫来自己的亲信,先是重申调查的事情保密,之后宣布暗中调查告一段落,只不过明面上的还得继续。 而陈佑,则继续游览周王陵。 灵王陵墓位于周山东北,因山为陵,位于周山最高处。 只不过数千年过去,就只剩下一个长了些许草木的土丘。 从土丘形状上还能看出这是一个覆斗样式的封土,顶部比较平坦。 除此之外,也就能让文人墨客怀古悲今一番。 陈佑转了一圈,除了感叹时间的力量,再无其它感想。 申时许,洛阳西南,一支车队绕过洛阳城朝周山而来。 “先生,山长真要给我们讲课吗?” 马车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掀开幕帘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周山,扭头问车内的书院教员。 这一次书院北迁,愿意跟着书院来洛阳的教员总共有三十一人,且多是律、算二科的教员。经学院除了院长黄贤,也就几个被陈佑亲自招揽的士子愿意跟来。 而医学院,本就是负责编纂本草的那些大夫兼职授课,书院搬迁之后,医学院就算是关门了。 而学生,也就五十余人,除了一些想要搏一个好前程的,绝大部分都是因为赞同向往陈佑在锦官府的施政措施而跟过来的。 比如现在提问的范昌祐。 少年人总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书中所说的“大同世界”,恰好陈佑的举措让他看到了幻想成真的可能性,于是就跟着过来了。 那教员揉了揉发酸的腰背,点头道:“魏祭酒言山长信中作此说法,想来不可能是虚言。” 见范昌祐还要问,他连忙打断:“左右就要到了,最迟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说罢,他自闭目休息,不理会范昌祐和另一个学生。 这一路上,基本上是一个教员带两个学生,一路上教学不停,虽然质量比不上平时,但好歹没让学生们的学业落下太多。 一面赶路,一面耗费心力教导学生,这些教员过得并不轻松,眼看要见到陈佑了,自然要养好精神。 又过了一阵,车队终于到了周山脚下,一道一人多高的石墙出现在众人面前。 沿着墙向前走,很快就看到一个高大的牌坊,上书“书院”二字。 是的,陈佑把前面的“泽润”二字去了,转而在门旁立了两块石头,左边刻着:学为君子温润如玉,右边刻着:师法往圣泽被天下。 车马停歇,师生们在魏仁浦的带领下下车,有序排好,教员一队,生员一队。 等在门口的汪弘洋迎了上来:“魏祭酒,詹事在礼堂等着大家。” “有劳平远兄相迎。” 拱手施礼,两人客气几句,汪弘洋在前引路,魏仁浦领着众人跟着一同前往真理堂。 而车马仆役,则有仆下带着从一旁小门进入书院。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不急不缓蕴风雷(三) 进了门之后,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青砖铺就的宽阔广场,以及隔着广场和大门正对着的方正礼堂。 广场四周树立着两丈高的木柱,这些木柱都是用数根粗细相近的树干通过榫卯结构连接起来的,需要两个成年男子合抱才能抱住。 这些木柱起的是灯柱的作用,不过其上也有雕饰,同样算是广场上的装饰。 不过此时无论是灯柱还是其它,都不能吸引一众师生的注意力。 此时此刻,走进书院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数十丈之外的一个身影上。 那正是书院的山长陈佑! 陈佑此时穿着普通的青色长衫,双手背在腰后,站在真理堂正门之前静静等待诸师生的到来。 顿了一瞬,众人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这些人在魏仁浦的带领下来到陈佑面前十步远的地方,肃容整理衣冠之后,齐齐长揖道:“参见山长!” 陈佑亦还礼一揖:“诸君辛苦了。” 宽袍广袖,衣冠礼仪,在此时此地尽显无遗。 起身之后,陈佑一挥衣袖:“随我入真理堂!” 说罢,他率先转身朝堂内去。 迈步进门,首先看到的是排列整齐的顶梁柱。 真理堂是一个平顶建筑,最多为了应对雨雪而在顶上起了一些坡度。 很显然,屋顶的坡度并不足以撑起这么大面积的屋顶,屋顶房梁之下必须有顶梁柱撑着,才不会让屋顶塌下来。 好在经过千百年的发展,虽然这些工匠没有工程力学的概念,但也知道只要在一些关键点提供支撑就足以建成这么一个平顶房屋,这才没有让真理堂内部被密集的顶梁柱分隔成许多小空间。 只是有一点不足,空间这么大,哪怕门窗设计地再怎么合理,采光也不尽如人意。 即便现在外面天光大亮,真理堂中间的一些顶梁柱上的油灯也点了起来。 可能得等到玻璃镜造出来,才能减少油灯在白天的使用。 陈家控制的一处工坊早就开始玻璃镜的研制了,可惜透明玻璃已经有了一些进展,但玻璃镜还遥遥无期。 陈佑以前只是偶尔听说过制镜方法,具体怎么做却从来没去了解过,这时候也只能点一个方向让工匠慢慢去试。 说回眼前,此时真理堂正前方的讲台上摆了一排桌子,桌上铺着的玫红色桌布一直拖到讲台地面。 桌上排开数个三角纸牌,每个纸牌上都用正楷字体写着一个人名,正中间的一个正是陈佑。 魏仁浦的名字也在上面,乍一看到,魏仁浦有些惊疑,不由朝陈佑看去,却看到陈佑正巧扭头,两人对视,陈佑微微点头,随即脚步不停走上讲台。 魏仁浦也顾不得多想,连忙提起衣摆亦步亦趋地跟着陈佑,站到写着自己名字的纸牌后。 除了魏仁浦,汪弘洋、李华宇等人,以及赵元昌安排的那个苏凤羽,名字都在上面。 讲台上诸人在各自位置站定,讲台下师生也在前几排站好,陈佑这才朗声道:“坐!” 一阵拖动椅子的声音之后,真理堂内重又恢复安静。 偌大的真理堂,就坐了这么百十来人,显得空空荡荡十分冷清。 陈佑环视四周,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道:“大家一路舟车劳顿,这刚落脚我就把你们叫过来,实在是不近人情啊!” 讲台上的魏仁浦等人不好说什么,讲台下的师生们在机灵之人的带领下连声道不敢当。 陈佑只是随口一说想要表示一下自己的亲民,故而等了一瞬,便面带笑容,抬手虚压。 见堂内安静下来,他才开口:“首先,欢迎诸位来到咱们新的书院。锦官府的事情我都知晓,诸位能不远千里来到洛阳,便是对我的信任。”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肃容道:“陈某惟有尽心竭力,方可不辜负诸位一片心意。” 说罢,他朝台下一揖。 之后,不等刚刚反应过来的诸人起身,他便重新伸手压下:“某思虑良久,这洛阳书院却不可同锦官书院一般,有些改变却需诸位知晓。” 不等众人反应,他就宣布道:“这第一件事,便是书院名称。想来在门前大家便看到了牌坊上只有‘书院’二字,以后可以称呼书院为‘周山书院’,以示其与锦官书院的不同。” “喏!”虽然不明白陈佑改名的缘由,但众人还是齐声应下。 “第二件事,关于书院教学。首先,陈某觍颜做这书院山长,日后会开一门课,定期在这真理堂开讲,凡是有兴趣之人皆可来听。” 他顿了一顿,看向坐在第一排的教员们,补充道:“不拘师生内外,皆可来听。” 此话一出,讲台上的几人还好,讲台下的一干人却忍不住交头接耳,或是兴奋或是疑惑,纷纷猜测陈山长要讲什么。 见此情景,陈佑轻咳一声,堂内顿时安静下来。 满意地点点头,他接着道:“其次,各院生员以后不再分隔开来,部分通识课程会在一起学,若有空闲,也可去听其它院的专业课程。”【1】 这一条本来在锦官书院就有苗头,此时说出来,倒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 “最后是书院一些职责安排。” 说到这个,一干教员皆屏住呼吸,盯着陈佑,等着他开口。 陈佑却不着急,招来一旁候着的仆役。 只见那仆役捧着一个木盘,盘内摞着一摞蓝色的似乎是布包的东西。 仆役将木盘摆到陈佑面前的桌面上,然后恭敬退下。 众人这才看明了,原来那是包裹着蓝色布皮的纸壳,最上面的纸壳上用烫金的正楷字体写着“任命书”三个字。 陈佑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双手捧着摊开来,然后朗声道:“任命汪弘洋为书院祭酒。” 此言一出,众人大哗,哪怕知道甚是无礼,但大家还是忍不住把目光投向魏仁浦。 可是魏仁浦此时面无表情,似乎早就知道此事一般。 而另一边,汪弘洋站起身来,整理衣冠之后迈步绕过桌子,面对陈佑站定。 真理堂内这才重新安静下来,都看向汪弘洋。 陈佑沉声道:“汪先生,欢迎你加入书院。” 说着,双手递出任命书。 第二百九十三章 不急不缓蕴风雷(四) 汪弘洋躬身接过任命书:“必不负山长所托!” 将任命书捧在身前,转身朝讲台下点点头,直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陈佑接着拿起第二本:“任命胡德佑为书院司业。” 有汪弘洋之前的行为作为表率,胡德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学着汪弘洋起身走到陈佑面前。 陈佑笑着将任命书递给他:“胡先生,还要继续辛苦你了。” 胡德佑双手接下任命书,自信地笑道:“山长放心便是。” 接下来,原本的执事长李华宇成为另一个司业,而书学院院长徐师进被任命为执事长。 书学院被撤销,经学院、律学院、算学院保留,新设武学院,院长就是苏凤羽。 同时还设立了一个研究院,不对外招生,只招收优秀人才参与研究如何以“以知促行”、“因行而知”。 这是陈佑给出的说法,实际上他想要建立的是类似于政策研究室的社会学院,主要研究理论如何联系实际。 不过这时候的“社会”指代的是社团、会党,而非“人与人形成的关系总和”的概念。好在“研究”已经有了“钻研探索”的词义,纠结许久才定下这个模糊的名字,并提出那个说起来十分别扭的研究方向。 研究院院长由祭酒汪弘洋兼任。研究院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研究如何优化书院教学科目设置,使生员所受的教育更加全面。 这也就意味着,书院现在的教学安排不是最终版,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改,对生员们来说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本来还准备设立工学院的,可惜陈佑手里面没有拿得出手的工匠,只能像医学院一般暂且放下。 他所能做的,就是在自家工坊提出一些有实际意义的方向,然后奖励创造新发明的工匠。 书院教学事项说完,陈佑轻咳一声,在一众学生期待的目光中宣布道:“最后一件事,书院将在八月初五正式开课,具体课程在开课之前会下发到各位手中。明天后天可以到洛阳城转一转,只是需要注意安全。” 说到这里,他拍了拍手:“好了,就说这么多,且先回房收拾行李,准备用晚饭吧!” 待讲台下一众师生离开,陈佑才起身走下讲台。 魏仁浦、汪弘洋等人连忙跟上。 一边走,陈佑一边道:“书院具体细则都写了下来,会直接送到你们的房间里,你们都要仔细翻阅,现在要紧的是生员分级制度和课程安排,初四下午分级和课程都要出结果。” 课程安排不需多说,这生员分级,更类似于后来太学的内舍、外舍、上舍制度,主要目的是梯次培养、不浪费教育资源。 书院是什么文化水平的人都招收,总不能让一个大字不识的孩子跟着二三十岁的青年去学“《春秋》中的治民方法”吧?也不能叫只会简单加减法的士子同那些学了衰分数的人一起算比例分配。 如此一来,生员分级势在必行。 “今年年前可能不会大规模招生,你们要算一下按照现在的教员人数,咱们书院最多能招多少学生,最好做到能够教导的各级生员人数相近,缺的教员我们再想法子招。” ...... 一行人走得很慢,一连说了好几条,才走出真理堂。 出了真理堂,汪弘洋带着书院领导层离开,他们要商讨一下分工。 而魏仁浦,则跟着陈佑前往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座两层阁楼。 这座阁楼没有名字,以后就是陈佑在书院的办公之处,虽然他可能不会经常来这里。 两人来到二楼,不等站定,就有仆役送上糕点饮品。 陈佑端起一盏温汤,示意魏仁浦也尝尝:“书院里请的厨子还不错,做的这些汤水滋味颇佳。” 魏仁浦也端起一个瓷盏,啜了一口,点头赞道:“确实不错,那些学生有口福了!” “呵!”陈佑笑了一声,一口饮尽盏中温汤,放下瓷盏,扶着栏杆看着依山而建的书院。 有了这百十来人,书院里一下子就有了生气,比上午来看时要热闹许多。 “说说吧,我看你信中多有未尽之意,想来在心里也憋了很久了吧?” 听了陈佑的话,魏仁浦沉默一阵,放下手中瓷盏,走到陈佑身后,看着建筑之间往来的人影,语气低沉地道:“不知使君可记得算学有一个叫黄大年的学生。” “黄大年?”陈佑重复一声,考虑一阵后才舒展眉头,“是那个以半题之差落榜的学生?” “嗯。” “他这一次没来吧?怎么,找到活计了?” “他死了。”魏仁浦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脸皮抖了一下。 “死了?”陈佑有些惊讶,“怎么死的?” “他家里交不上佃租,妹妹被强拉走,父亲挨了一顿打一病不起。” 听到这里,陈佑不免皱眉打断魏仁浦的话:“去年不还好得很吗,怎么今年突然交不上租了?” “涨租涨税。” 沉默一阵,陈佑开口:“若我没记错,锦官府今年夏税减少了吧?” “其中道道,谁说得清呢?”魏仁浦摇了摇头,继续道,“这黄大年听到家里的信,连忙找我们这些人借了钱回家,可惜还是迟了,妹妹自尽,父亲病故,家里地也被收了回去,母亲受此打击直接就失了魂。” 说着,魏仁浦顿了顿,语气更加低沉:“黄大年回来把钱还了,然后带着母亲蹈火自焚。” 陈佑只觉得一阵颤栗,忍不住咬紧牙关,合上双眼,深深呼吸,好一会儿才睁眼看向远方:“人伦惨剧,不忍耳闻。” “他原本还想着在锦官府找一个账房的伙计,干几年给家里攒一块地,再来跟着使君继续学知识。” 魏仁浦突然捏紧拳头,看向陈佑,认真地问道:“黄大年只是最悲惨的一个,但很多原本可以有更好未来的人在使君走后不但没有变好,反而比使君来之前更差了,既然如此,使君所作所为,又有什么意义呢?” 陈佑扶着栏杆,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全身重量都压到了栏杆上。 “道济,你觉得,他们本该有的美好未来,是怎么来的?”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不急不缓蕴风雷(五) 怎么来的? 魏仁浦双拳无力的松开,闭上双眼,满脸痛苦地长叹一声。 “既然如此,又何必......” “有得才有失,有失才有不甘,有不甘才会反抗。”陈佑缓缓道,“譬如保家卫国,你连家国都没有,又能去保什么、卫什么?” 说着说着,陈佑重新平静下来:“你要是拿根长棍去拨树上雀儿的巢,雀儿也要叫两声。我现在做的就是给这些没巢的雀儿筑一个巢,有巢了,才会在被拨的时候叫唤两声,才会在被抢的时候奋起斗争。” 越往下说,陈佑的话语听起来就越寒冷:“人生在世百八十年,我陈佑自不能免,这么些时间,能造福天下又占几许?小小的锦官府能叫我两年努力一朝付流水,换到这天下,便是花上数十年,在我死后又能持续多久?别说是我了,就是官家,可能定万世之策?” 魏仁浦抿唇皱眉,垂首不语。 陈佑转过身来:“道济,你看到锦官府乱象心有不甘,我很欣慰,这证明我的所作所为不是无用功。” “使君。”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道济!说起来我还得感谢苏逢吉呢!正是他这一番作为,才会让同你一样的人觉得还是我在时更好。” “好的不是我啊!”陈佑喟叹道,“好的是那些制度和方法!” “可是当地豪富更支持苏逢吉!使君你从未成功!” 听了这话,陈佑轻轻一笑,有些话,这时候还不适合说,故而他只是道:“你且看着罢!” 又是一阵沉默,陈佑沉吟一阵,认真的问魏仁浦:“可以想见,在有生之年,我陈某人要做的大部分事都会是无用功,道济,你可愿同我一起去做这无用功?” 短暂的沉默之后,魏仁浦退后一步,长揖道:“愿随使君。” 意在言外,哪怕陈佑很多话都没清楚的说出来,身为陈佑在锦官府最为倚重的下属,魏仁浦也能猜测到一些事实。 陈佑笑着扶起魏仁浦:“若是有越来越多的同道,我又怕什么呢?” 魏仁浦起身之后,犹豫一瞬,最后还是道:“照使君所为,却是庶人受苦。” “一人苦何如天下苦,一时苦何如万世苦?”陈佑右手一挥,“我欲开一法而传万世,则不以小惠而治世。” 说到这里,他突然看着魏仁浦笑道:“若事败,你我之辈,尽皆民贼权奸。” 魏仁浦却笑不出来,只是肃容道:“虽九死犹未悔。” 陈佑一愣,随即哈哈笑道:“我可不想效那屈平自沉!” 说完这一句,他收敛笑容:“害了黄大年一家的是何人?” 黄大年也算是陈佑的学生,学生被人害得家破人亡,陈佑这个山长自然得想法子报复回来。 不意魏仁浦道:“黄大年死后,我等自不可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县内本就有一家大户同那家人不对付,借着这个机会贿赂府衙,也叫那家人破家灭门了。” 这个结果,着实出乎陈佑意料,好一会儿才叹道:“也算是报应了。” “不仅如此。”魏仁浦接着道,“苏逢吉到任之后,府衙诸曹换了很多人,现在办事全靠贿赂。没有哪家同苏逢吉有关系,就看哪家更舍得花钱,两家相争富者胜。当初使君在时的大户短时间内已经倒下两家,剩下的钟家正在计划离开锦官府,其余则聚集在何家周围对抗新起来的几家......” 待魏仁浦说完,陈佑禁不住赞道:“好一个苏逢吉!” 也不怪陈佑赞一句,不论苏逢吉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一番作为既满足了他自己的敛财欲望,又成功地分化了当地大户。 有利益就有争斗,苏逢吉把陈佑之前好不容易划拉出的利益拿出来让这些大户争,这就是阳谋。 你有我就没,我有你就没,就算你不争,也挡不住别人对你手里面东西贪欲。 一旦争起来,就有求到苏逢吉面前的时候。 而调节纷争、划分利益,这就是权力。 如此为官,比之陈佑费心费力想要建立一个合理的制度要轻松许多,“官声”也更好。 至于那些在陈佑治下活得好好的大户,到了苏逢吉时代却衰落下来,谁在乎他们呢? 失败者没有话语权,苏府尹的“官声”又不是他们传扬的。 当然了,按照魏仁浦所说,苏逢吉也没有把陈佑的所有政策都废除,有些依旧保留着,比如官学,比如税曹。 为什么有些会被废除,有些却被留下,留下的那些又被改变了多少,这都是陈佑需要考虑的。 不过这些都可以慢慢思考,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洛阳这一摊子事。 “河南府设立税曹的敕令已经在路上了,估计会同任命你为税曹参军事的政事堂符文一同抵达。”陈佑收拢心思,开口道,“税曹事宜你都清楚,你上任之后交出一份计划来。” 见魏仁浦抱拳应下。 他又提醒道:“这计划是要给刘府尹过目的,你注意一下,以稳为主。” 魏仁浦了然:“使君放心就是。” 陈佑这才点点头:“在迁都之前,你就专门负责这事,最主要是弄清楚河南府同锦官府有哪些不同,有哪些相同,大名府等地的税改情况,我也会想法子替你找来,总之就一句话:要因地制宜。” 这边阁楼上的谈话在继续,另一边师生们都住进了自己的房间。 陈昭汶将被仆役放在桌上的行礼拎到床板上,没有急着收拾行礼,而是在屋内转了一圈。 这屋子是书院标准的学生宿舍,一间坐北朝南的大房间,约有五丈长,三丈进深,利用衣橱书柜隔成三个狭小的空间。 东西摆着两张床,中间是一个陪着两把椅子的方桌。 显然,这是一个双人间。 只不过陈昭汶似乎比较幸运,他这间房子暂时只有他一个人住。 他是当初锦官府试第三名,按道理没必要在书院里继续学习,只不过他对陈佑的一些举措感兴趣,却又不想当官,于是一边从头学算术,一边当经学的助教。 这一次书院搬迁,他也就跟着来了洛阳,暂时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当助教。 第二百九十五章 正人君子不坑人(一) 陈昭汶当初本不想参加锦官府试的,可是拗不过两位好友,便陪着一起报名了,谁成想最后他考中经义第三名,两位好友却落了榜。 只可惜一来他本就无心仕途,二来当日骚乱他那一副鼻青脸肿昏睡不醒的模样落在众人眼中,也算是丢了脸面,便拒了职事,专心学业。 至于他那两个好友,去年秋天入京参加今年春闱,依然没中,现在回了锦官府在府学中求学。 看完屋内摆设,陈昭汶开始整理衣物被褥。 还没收拾好,就听见门外传来一个礼貌的声音:“陈师在否?” 陈昭汶听到这个声音,脸上露出笑容,放下手中物事,边朝房门走去便出声道:“助之吗,可是又要帮忙的地方?” 门口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范昌祐。 别看陈昭汶还要学习,他今年已经三十好几,就连儿子也十岁了。 他是经学助教,而范昌祐学的正是经学,称呼一声陈师正合适。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句,这次来洛阳的学生中,以原本经学院的学生最多,算学院最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算学院本就是贫家子弟的首要选择,是以泽润书院诸院中,除了后来的医学院,就数算学院中的贫家子弟最多。 学了一年半载,那些豪门大户不敢说,到一些小商家去当账房却是够的。 贫家子弟为什么要进入泽润书院? 还不是书院不收他们的学费,还提供勤工俭学的机会。虽然入学之后家里面一时半会少了半个劳动力,但学成一门足以传下去的技艺,说不得就是一个家庭改变未来的机会。 很显然,相比于经义、书法,算术正是这样一门“实用”的技艺。 不是他们目光短浅,实在是家庭情况支撑不起太久远的志向,尤其是发生了黄大年事件,更是让不少家里是佃户的学生心生紧迫感。 故而,当书院要搬迁时,绝大部分贫家子弟都选择在锦官府周边寻一个活计,不提以后,至少现在家里面能过得好一些。 最先有革命觉悟的,十有八九是原本生活就不错的那一批人。 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想东想西的,只有等着那些背叛了自己阶级的觉悟者来告诉他们,其实大家本可以不这么辛苦求生,这时候他们才会成为这些人的追随者甚至同行者,为了实现新的生活而战斗。 陈昭汶家里不算豪富,只是耕读传家,能够接触社会底层,又有机会触及上层,这上下对比,正是他对陈佑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感兴趣的主要原因。 他是听说陈佑要讲课后才决定来洛阳的,来之前就做了决定,以半年为限,如果被陈佑折服就把妻子都接过来,以后就追随陈佑了,如果没有,那就回乡陪妻伴子,耕读乡里。 回到眼前,范昌祐提着一个小布袋子走了进来:“我是来给陈师送钱的!” 陈昭汶没有接,而是面色严肃地问道:“助之,你这是作甚!” 听他语气不善,范昌祐知道是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解释道:“陈师勿怪,这是书院发给大家的,说是让大家拿着去洛阳城转一转买一些喜欢的物事,每个人都有一百钱!” 说着将布袋递给陈昭汶:“陈师是助教,所以有两百钱,正好我要来寻陈师,便一齐拿过来了。据说书院诸位老师每个人能有五百钱呢!” 听到这个解释,陈昭汶才面色稍霁,接过布袋。 两百钱还是有些分量的,他随手把这个布袋子挂到床边,拍了拍范昌祐的肩膀:“却是劳烦助之乐,今天有些晚了,明日再找几位,咱们一起去城内转一转。” “是!” 哪怕从小沉稳,听到要去逛洛阳城,范昌祐还是有一些激动,当即大声应下。 陈昭汶点点头,一边锁门带着范昌祐朝食堂去,一边道:“你可之书院为何要给大家发钱?” “山长向来关心书院师生,此次大家追随山长出蜀入洛,山长必要慰劳大家。” 陈昭汶听了,笑着摇头道:“你却是把山长想得肤浅了。我且问你,你我之家,可缺这一两百钱?” “不缺。” “你也知道,书院里有那等家境极贫的生员,对他们来说,这一百钱可就难得了。” 范昌祐若有所思。 他没问出诸如“为什么不只给那些人发”之类的问题。 很显然,这一百钱,主要是给那些贫家子的。毕竟洛阳这么个名城就在旁边,谁不想去转一转看一看,哪怕买一些最便宜的吃食玩意儿。 只是生活艰难的那些贫家子不一定能拿出吃喝玩乐的闲钱来,所以陈佑才会发钱。 这一百钱只是小钱,算起来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索性书院现在也没多少人,为了不让贫家子感觉自己被特殊对待,陈佑才决定给所有人都发。 若真是一大笔钱,陈佑是绝然不会拿出来的。 “山长是真君子。”好一会儿,范昌祐如此说道。 被赞为真君子的陈佑,在收到刘明即将被调走的消息后,第一个想法是怎么坑一把新府尹,好叫新府尹没时间找自己麻烦。 八月初四,敕令河南府、大名府等五州府设立税曹。 同日,魏仁浦被任命为河南府税曹参军事,诸税赋、财计等事。 毫无疑问,魏仁浦的任命传开之后,阎诤臣立刻安排了人来接触他,同时税曹属吏的选择也成了洛阳城内相争的焦点。 那些大户们想在税曹有自己人,只要对自家松一些,对别家紧一些,这一松一紧之间,就是巨大的收入差距。 而府衙诸人,想的却是对财计的影响甚至掌控力度,毕竟税曹现在的功能可是类似于财政厅和国税地税的结合体。 刘明凭借着自己府尹的身份,直接给税曹调拨人手,要不是还不想让陈佑太过难堪,留下几个位置给陈佑安排,把魏仁浦架空都没多大问题。 就在这种情况下,京中传出消息:政事堂可能要增加一个位置。 这也就意味着,刘明即将回京。 第二百九十六章 正人君子不坑人(二) 除此之外,陈佑还得到了另一个消息。 南沈的动乱终于有了结果,出乎意料,占据大义名分的沈冲渊竟然失败了,沈长河入主长沙府。 沈长河这一次是借了宋国之兵,才能奠定胜局,所以入长沙府之后就接受了宋国的册封,成为沈王、楚王。 身兼两个王号,其实含金量并不高,毕竟他现在能控制的也就只有武安节度。 静江节度就不说了,在这场动乱中落到了他一个堂兄弟手中。 而武安节度,在他带武安兵马攻长沙的时候,当地倾向沈冲渊的将领直接杀了当地镇守大将。更在眼看着沈冲渊要败之时,前往江陵求援。 窦少华同赵普一商议,一边上书通知汴京,一边下令出兵。 只可惜有宋国介入的情况下,沈国动乱很快平定下来,窦、赵二人权衡之下,只是占了澧州的几处要地,转而扶植武安节度对抗长沙府。 而且他们也算是神通广大,赵普愣是通过陈佑交给他的一些渠道联系到了卢子龙。 卢子龙原本忠于沈康,虽然因为一些因素导致沈康后期对他有些疏远,但后来决定传位的时候还是把他同其他几名重臣叫到一旁见证,所以叛乱发生之后他自然是拥护沈冲渊的。 只可惜周国没能下决心抓住机会,让宋国帮着沈长河夺了皇位,杀死了沈冲渊。 不过卢子龙还是趁乱带着沈冲渊的长子沈焱逃出了长沙府,正愁没地方去,就被赵普找到了。 一番沟通之后,哪怕知道沈焱去了武平节度也就是个傀儡,为了保证沈焱的安全,卢子龙也不得不带着他前往朗州。 于是,才六七岁的沈焱就成了武平节度使。 至此,沈国三大节度分属三沈。 事关外国,陈佑也就听一听记在心里罢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以他现在的身份实力,别说主动插手此事了,就连提前布局都做不到,最多随手落几个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的棋子。 而朝堂上对此事的应对措施,就是从西北调了一个善战大将去颍州,统领沿淮步军、水军。 颍州距离宋国国都江宁府没多远,在这里布下重兵多少能让宋国紧张起来,减少江陵方向的压力。 这件事才过去没多久,制命再出,八月十九日,开府仪同三司、河南府尹刘明宣麻拜相,罢河南府尹,拜为中书令,诏令平章军国事。 二十日,册刘明为建德县公。 同日,刘明在河南府少尹陈佑等一干官民的欢送下离开洛阳前往汴梁。 现在虽然还没有正式宣布迁都事宜,但很多人已经知道洛阳即将成为新都的消息。 有了开封府尹温仁福参知政事的例子在前,所有有心更进一步的官员都对空出来的这个河南府尹动了心思。 这是人之常情,便是陈佑也不例外。 然而还不等陈佑出手,就在刘明拜相当天,吏部尚书、参知政事李明卿就被赵元昌叫去,询问京外一干节度使、刺史中,有谁适合入河南。 毫无疑问,这是间接告诉陈佑:河南府尹没你的事,不要乱动心思。 不过陈佑也不是什么都没得到,刘明入京之后,河南府兵一时间无人管,于是陈佑被任命为河南府团练使,处置河南府府兵、团练乡兵一干事宜。 这算是一个补偿,但也不算太重。 只不过陈佑得到团练使的任命之后,立马就明白新来的绝对不会是府尹,最多是知府。 因为府尹是可以军政一把抓的,而设立知府,正是为了军政分离。 现在河南府军事在陈佑手里,与其来一个名不符实的府尹,还不如来一个知府。 至于陈佑这个团练使,也不全是补偿,一是方便他教导武学院的学生,二是防止佛道生乱。 赵元昌人在汴梁,却也察觉到陈佑现在似乎要找佛门的麻烦,担心陈佑控制不住场面,便将河南兵马都交给陈佑。 这也是一个试探,若是河南府的佛寺道观能献出财物土地,周国其它地方的佛道也别想好过;若是闹得有些大,强行动手代价不小,也就只好将陈佑抛出来论罪。 处斩倒不至于,不过贬官那是一定的了,说不得还会降爵。 当然,如果闹得太大,不好收手,赵元昌也能下定决心加派兵马直接平了河南府的僧寺道观。 对于此事,陈佑心如明镜。 哪怕他一时半会想不到,赵元昌也会通过许竹林让他想到的,不用担心君臣之间的想法不同步。 于是,见完府兵校尉、各地团练之后,陈佑不得不再次叫来刘熙古。 待刘熙古坐下,陈佑直接就开口问道:“刘司法,洛阳周边僧寺,有哪些占地甚多、钱银颇丰?” 听到陈佑的问话,刘熙古直接就愣住了。 无它,那天刘明刚走,刘熙古就找到陈佑,提出现在正是清理僧寺道观的好时机。 在他看来,一心维稳的刘明走了,在新府尹到来之前,河南府就是少尹陈佑做主。既然不知道新府尹会有什么考量,而且也知道陈少尹支持清理僧寺道观,那现在就是行动的最好时机。 可惜啊可惜,那时候陈佑一心想着给未来的上司找麻烦,佛寺这件事显然也在备选范围内,自然不肯现在就动手。 哪怕刘熙古言辞恳切,陈佑依然是含糊其辞,只是推说人手不足、准备不足,要做好万全准备等等,总之就是一切等新府尹到任再说。 这一次刘熙古听闻陈佑得掌河南府军事,正要再劝一番,没想到陈佑就先开口了! 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小心的开口道:“少尹这是要?” 陈佑轻咳一声,温言道:“前次不是同刘司法讲人手不足嘛,这次蒙官家信重,叫我做这团练使,却是解决了人手问题。问清楚有多少僧寺需要清理,也好针对性地做出准备。刘司法以为然否?” 刘熙古这才恍然,当即拱手道:“少尹思虑周全,却是下官误会少尹了。” 话是这么说,但他到底信了没,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正人君子不坑人(三) 送走刘熙古,陈佑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他要盘算这次该怎么下手。 首先不能现在就动手,至少得等新上司到了再说。 这段时间正好能将精力都放到税曹上来,头上没有府尹知府,诸曹参军事陈佑动不了,但税曹属吏还是可以调动的。 都不需要找借口,就把从锦官带来的几个人塞进了税曹。 这个空档期,正是整顿税收的最佳时期。 陈佑没歇多久,庞中和就进来了:“詹事,现在该出发了。” “出发?”陈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哦!也对,走吧!” 却是他今天下午要去书院讲课。 他本来是准备在八月初五开课当天开讲的,结果那天士曹出了些问题,事涉皇宫,他都抵达书院了,连口水都没喝,就直接回城。 八月十五是中秋节,官员放假,书院也放假,这课自然又没讲成。 今天是二十五,拖了二十天,陈佑提前两天就吩咐了庞中和,没什么大事的话,都推掉。 交代了庞中和几句,陈佑坐上马车出城。 陈佑这个少尹可以离开,但庞中和却必须留在府衙,一是处理部分不太重要的文书,二来就相当于值班了。 这都是惯例,不然那些当官的文人哪来的时间到处游玩? 团练使、通判什么的也就罢了,实际上没什么事,但身为刺史县令还能到处转悠,纯粹是有属吏在衙中拼命干活罢了。 马车辚辚,平稳地朝周山书院行去。 路上无事,陈佑就靠在车厢上休息,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一声大喝:“来者何人!” 紧接着就听到车夫压低着嗓门的声音:“詹事在车内休息,你们小点声。” 原来是到了。 陈佑重又合上眼,等下马车会直接驶到食堂,没必要现在下去。 车夫的话音刚落,前面突然响起两个惊喜的声音:“啊!山长是要来讲课了吗?” 之后似乎是反应过来了,其中一个声音也压低嗓门愁道:“可是前几天祭酒才说进门要停车下马啊?” 话音未落,就听到另一个声音低声教训道:“那是对外人,这可是山长!你没听到山长还在休息吗?行了,可以过去了。” 显然最后一句是对车夫说的。 马车内,陈佑也是愣了好久才回想起来,之前汪弘洋似乎向自己提过这件事,当时觉得适当的仪式感有好处,便点头同意了。 没想到不过十来天没过来,这就开始施行了。 此时车夫应了一声,也不甩鞭,直接一抖缰绳,嘴里吆喝一声,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陈佑摇摇脑袋,敲了敲车厢开口道:“停下。” “是!” 车夫立刻应下,不过马车还是过了一阵才彻底停稳。 紧接着车帘被掀开,陈佑眯了眯眼睛,适应突然变亮的光线后,才起身下马车。 “山长!”“参见山长!” 还没站稳,就听到之前那两个声音响起来。 陈佑定睛一看,却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显然是书院学生。 这是陈佑提议的,书院学生被分为九级和内、外、上三舍,具体划分依据日后再谈,只说让学生守门,凡是四级以上学生,一直到九级,都需要在书院开课日轮流看守大门。 也不需要多长时间,甚至不禁止互相聊天,但谁都别想不去,就算因事请假,也得尽快补上。 据陈佑所知,这个制度实行没多久,就发生了两名学生在守门的时候就一个问题展开讨论,最后发展成辩论,引得众人围观站队,把大门都给堵住的事情。 虽然最后没有辩出个胜负,但从这件事之后,书院学生对看大门也不抵触了。还有不少人也憋着心思想再来一次类似的堵门事件呢!毕竟这也算是读书人的逸闻不是? 这两人看起来有些眼熟,不过他却不认识,心中一盘算,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你们是武学院的学生?” “是!”两个少年显然颇为激动。 陈佑点点头,看到远处似乎有师生准备聚过来,也不耽搁,朝两人笑道:“既然是书院的规定,我这个山长也要遵守。” 说着,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勉励道:“你们都不错,好好学习,早日成为国家栋梁。” “是!” 这一拍,直叫二人兴奋不已。 武学院的学生都是赵元昌安排内官挑选的,虽然都读过书,但没有那种家境颇为殷实的子弟。 从他们被选中开始,先是由殿前司安排人教导一段时间,之后又是宫内学识较好的内官天天把他们聚到一起读经学习,同时灌输忠君的思想。 临出发之前,赵元昌特意抽空见了他们一次,言语中颇多期许,更是勉励他们跟随陈佑好好学习等等。 再加上一路行来了解到陈佑的身份地位,联想到赵元昌的话,能被陈佑夸奖,在他们看来就同以后的远大前程挂钩,怎能不兴奋? 陈佑点点头,理了理衣服,抬腿朝前走去。 武学院这些人,潜移默化可以,但不能沾太多。 赵元昌明显对这些人寄予厚望,若是发现陈佑在打这些人的主意,呵呵,再浓厚的圣眷都不管用。 当然也不能太冷淡,教旁人发现不妥就不好了。 陈佑带着护卫走在书院中,自然被来往师生发现了,好在他们都有分寸,远远行礼,没有围上来。 只不过陈山长终于要讲课的消息也传开了,书院之中顿时热闹起来。 当汪弘洋在食堂外迎到陈佑的时候,已经有学生在打赌猜陈佑到底要将什么了。 现在书院里师生加起来也才一百多人,食堂又修得比较大,所以根本不需要排队,陈佑就打到了饭菜。 汪弘洋和李华宇还没吃饭,端了餐盘同陈佑坐到窗口的桌边,其余的司业院长,却是去吃完了去准备陈佑下午讲课的场地布置了。 “平远,这个门前停车下马的制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中秋节之后。” “哦?才十天啊!”陈佑将口中食物咽下去,继续问道:“是所有人都得守这个规矩吗?还是说只有学生?” 第二百九十八章 真理堂中谈为政(一) “都要遵守规定的。” 说到这里,汪弘洋得意一笑:“书院护卫三令五申之下都能严守规矩,至于那些学生,若是有大龄学生,一定会安排一个年轻的学生一同值守。年轻人嘛,总是更守规矩一些。” 年纪大了,大概率会变得世故圆滑,年轻的读书人心中可能还有那一股子气,这样的搭配比较合理。 陈佑自然不吝夸赞:“不错的安排!” 安静一阵,汪弘洋终于忍不住问道:“詹事这次是准备讲的什么?” 咽下一口饭,陈佑随口答道:“为政,嗯,我这门课就叫为政吧!” 汪弘洋还是第一次知道陈佑的想法,不免有些惊讶。 为政,可以理解为“治理国家”,也可以简单粗暴地理解为“做官”。 不论怎么理解,这就相当于衣钵传承了啊! 相似的例子就是冯道教导陈佑。 似是看到汪弘洋惊讶的神情,陈佑停下动作解释道:“只是粗略讲一讲,统一思想才能一致向前吗不是?” “却是如此!”汪弘洋点点头。 这一顿饭也没吃多久,离下午上课时间还早。 陈佑也没休息,直接把书院一干领导叫到自己的小阁楼,询问最近一段时间书院的情况并提出自己的意见。 一直到未时,上课的钟声响起,一行人才从阁楼内鱼贯而出。 有事要忙的自去忙活,没事的自发跟着陈佑一齐去真理堂。 书院中给陈佑安排的讲课时间是每月逢五未时,一个时辰,相当于大学中的一堂大课。 这个时间段只有陈佑的这一门课,也就是说如果不想去听课,就会额外多出一个时辰的自由时间。 不过吗,陈山长的第一堂课,还是很多人想去听一听的。 等陈佑从靠近讲台的侧门走进真理堂,偌大的真理堂内......只有前排稀稀拉拉坐了人。 没办法,真理堂修得太大了,整个书院现在是仆役护卫加起来都比教员生员多,哪怕现在来了九成师生,做下去之后看着也十分冷清。 说起来开学之后还有学生怀疑真理堂修得这么大,讲台上说话坐在最后面能不能听得清,为此一帮子人闲得无聊还特意试了试。 结果自然是他们小瞧了千余年营造经验,为了修真理堂,陈佑特地利用自家的职权,让这些工匠去学习皇宫内的大殿是如何解决声音扩散问题的。 汪弘洋等人进了真理堂之后,按照次序坐到了第一排,陈佑则孤身一人走上十分宽大的讲台。 讲台上此时就摆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桌上铺着的红色绸布一直拖到地面,绸布上摆着一壶一盏一托盘。 陈佑没有坐到桌子后面,而是站到桌前。 堂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注视着他。 陈佑也在看着底下这百十来人。 这些人中,最年轻的不过十四五岁,最年长的却将近五十了。 他们远离家乡跟着书院来到洛阳,不论是教书还是求学,都是为了他陈佑。 对他们,陈佑是感激的。 只是,现在他终于要开始传播自己的理想了,也不知道一年之后这百十来人还能剩下几个。 人生在世,似陈佑这等人,所求者,不外乎志同道合之人罢了。 不过呢,志不同而道合也可以忍受,志不同道不合那就眼不见心不烦,而那些志同道不合的,非要分出个胜负不可。 陈佑也无法保证,真的教出来一些同志之后,会有多少人会因为实现目标的手段差异而与自己分道扬镳。 深吸一口气,收敛思绪。 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先把种种思想传播出去才是最要紧的,只要留下了痕迹,一时的失败就不算什么了,迟早会有人继承自己未完成的事业。 “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陈佑扫视坐在前面的这百十来人,“这堂课本该在二十天之前就讲完的,然而我爽约了,具体原因不多赘言,时间有限,我们直接进入正题。” “我要讲的是‘为政’,非是《论语》中的《为政》,而是说一说我自己做官这么些年的想法与体会。”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不管懂不懂其中的弯弯绕,此时都是激动非常。 也是,有一个三品大员说要把自己当官的心得体会教给你,恰好你也有从政的想法,你激动不激动? 陈佑抬手虚按,堂内顿时安静下来。 “在开始讲课之前,我想先问一问诸位,你们为什么要进入书院学习,又为什么愿意跟着书院从锦官来洛阳?” 陈佑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底下一群学生重又开始交头接耳。 没有等多久,陈佑直接点了一个学生:“第三排第六位起来回答一下。” 那学生看起来二十多岁,可能连孩子都有了。 此时听到陈佑的话,连忙站起来,紧张地喊了一声“山长”。 陈佑点点头,看向他和颜悦色道:“你能说一下吗?没必要紧张,就当是闲聊。” “我、我......我的想法......” 显然陈佑让他不要紧张的话丝毫没起作用,这一耽搁,又有嗡嗡嗡的声音响起。 “没事,说吧。” 那人脸色涨得通红,在众人的注视下,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我想当官!” “好!”陈佑夸了一句,“有想法就说出来,古人有言:君子坦荡荡。书院门前那两句话你们都还记得吧?” 他话音未落,底下学生就齐声喊道:“学为君子温润如玉,师法往圣泽被天下!” “没错!我希望书院里走出去的都会是君子,希望未来书院也不会出一个心思诡谲之人。” 陈佑提了一句,就把话题转了回来,再次看向那学生:“你想当官,为什么又跟来洛阳呢?” 这一下那人倒顺畅许多,理直气壮道:“我觉得山长是好官,我也想学山长当一个好官!” 这个回答在意料之中。 准确的说,愿意跟来的学生,十有八九都是认同陈佑在锦官府举措的人。 陈佑笑着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紧接着面向众人道:“我是不是个好官,留待后人评说,但显然,我是想做一个好官的。” 一阵笑声传来。 “那么,之前的两个问题大家自己回去仔细思考,接下来我就说一说我是怎么朝‘好官’这个方向努力的。” 第二百九十九章 真理堂中谈为政(二) 讲台下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直楞楞地看着陈佑,等着他继续说,哪怕汪弘洋也不例外。 汪弘洋现在任书院祭酒不错,但他依然是陈佑的幕僚,身为幕僚,自然是越了解幕主的心思越好。 陈佑故意停下来扫视众人,然后才开口:“什么样的官员是好官,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在我看来,看一个人是不是好官,只需要问三个问题。” “第一,他做的事是不是为了人民?”【1】 “第二,他有没有得到人民支持与拥护?” “第三,人民的生活有没有因为他而变得更好?” 三句话一出,有人迷茫,有人皱眉,有人目光炯炯。 陈佑顿了顿,接着道:“诸侯之宝有三:土地、人民、政事。我等为官,就是协助官家治理这土地、这人民,处理这政事。古之封建,授民授疆土,今之为官,治民治疆土,此乃政事。土地何用?使民耕之!概而言之,治民乃为官之本。” 说到这里,陈佑走动几步,右手扬起猛然斩落:“若是民都治不好,你还当什么官!” 这句话说完,陈佑停了下来,抿着嘴唇看着底下的一百多人。 安静了好一会儿,有人举起了右手。 原来是陈昭汶。 陈佑点点头,朝他伸出手掌:“有什么问题吗?” 陈昭汶站起来,面色平静地问道:“敢问山长,若有此等人,上体君心、下察民意,尤以仁政爱民为要,然其人初为官,为吏员所欺,政令不出官衙,使民甚苦,此为好官乎?坏官乎?” 陈佑笑了,笑得很灿烂:“坐吧。” 之后,他侧身敲了敲桌子:“诸君!当你们有这样的疑惑的时候,请回过头去想一想那三个问题!能满足前两条的,我们能说他们想当好官,只有满足第三条,才能说他是好官。” 说着,他停顿下来,收敛笑容,十分严肃地说道:“哪怕他是为了敛财,但在敛财过程中却让治下人民越过越好,这样的一个官员,在人民眼中也是好官!” 一片哗然! 立刻就有经学院的教员站起身来厉声道:“山长此言大谬!贪官污吏便是贪官污吏,常做善事的贪官也还是贪官!好官便是好官,即便好心办了坏事,依然是好官!两者怎能混为一谈!” 另有一人附和道:“贪一钱者必贪千钱,贪千钱者必贪千金!千金何来?残民、害民、卖民而已!”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官贪则下官苦,下官贪则百姓苦。百姓苦,则上官何言好官?” ...... 哪怕底下一片批判的声音,陈佑依然十分认真地听着,直到再也听不到新鲜的内容时,才敲了敲桌子。 真理堂内慢慢安静下来,只是之前站起来的那些教员生员依然不肯坐下,站在那里看着陈佑,等待陈佑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陈佑对这种局面早有预料,当下不急不缓开口道:“在我回答大家的疑问之前,有一句话希望大家能记住。” “为官做人,论迹不论心!” 这句话说出口,他立刻就大声道:“先说贪官好官论。说贪官是好官的前提是什么?在敛财的过程中让治下人民越过越好!有没有这样的贪官?我陈某人不知道!但只要一个官员能让治下人民越过越好,陈某就承认他是一个好官!” 他大步走到讲台边缘,双手禁不住舞动。 “‘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 “古人尚知廉者未必可治民,治民者亦非廉者不可。今人何以不如古人哉?” 一通喝问,无人能答,有一部分原本站立的人悄悄地坐下了。 陈佑等了一阵,走回桌前,端起茶盏一口饮尽。 啪嗒一声放下茶盏,他一挥手,接着道:“再说回一开始的问题,那个想做好官并且去实施,却使民甚苦的官员,到底是不是个好官?” “要我说,他不是一个好官!至少对他治下百姓来说不是一个好官!” 陈佑越说越有气势:“所谓听其言观其行,想得再完美,说得再好听,也不如现实来得真实。百姓过得不好,你说得再漂亮,也没人会认你!” “譬如求医,一为良医,管你富贵贫贱,非千金不治;一为庸医,贫家求医常获赠药。若腹痛难忍、不知究竟,你是选择良医还是选择庸医?” 这里的“庸”是“平常、普通”的意思。 静了一阵,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喊了一声:“我选良医!” 陈佑笑了,不等众人回头去寻是谁说的,提高音量道:“说回那官,他会不会变成好官,我不知你不知,要看他日后的作为,论迹不论心,便是如此。为官者,没有好心办坏事之说,所作所为,在百姓看来,只有好和坏两种,只要百姓过得不好,哪怕你心里想得再好,那也是害民之官!” 站着的人更少了。 然而还是有人不赞同陈佑的说法:“山长此言却是太过功利!敢问山长,譬如我为县令,令县内降租,然地主不停,佃租如故,我为害民之官乎?”【2】 “若只此一事,你非是好官。”陈佑毫不犹豫地答道,“然未害民,若是陈某,仍可让你再试。再试不成,则你可为‘老’而不可为‘大夫’。你,可有疑惑?” 沉默一阵,那人垂头拱手道:“无。” 说完,弯腰驼背地坐了下去。 陈佑扫视仍然站着的那几个人,不等他们开口,便道:“治民,上者使民知,中者使民富,下者使民安。可有害民而使民安、民富、民知者?” “未有。”那几个站着的知道陈佑这是在问他们。 “若能使民富者,可谓良吏否?” “可!” “若其人贪财则何如?好色则何如?刚愎则何如?” 话音未落,立刻就有人反驳道:“贪者色者刚愎者何以使民富!” 陈佑不由暗叹一声:得了,这是没办法交流了。 第三百章 真理堂中谈为政(三) 你跟他说,只要这个人能使民富强,哪怕道德有缺也没关系。 他跟你说,只要这个人道德有缺,就不可能使民富强。 陈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人,但真的遇上了,依然感觉到身周围绕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只是,成年人的争论,只要没有一个唯一而明确的答案,就注定争不出胜负。 但是不能不争,抛出自己的观点,为得不是说服对手,而是争取旁观者的认同。 所以,面对这个顽固分子,陈佑不能强硬地把他打发掉,必须说理。只是这样一来,他这一节课就完全偏离了原定的轨道。 打起精神,陈佑环顾一圈,问道:“可有同他想法一致的,站起来我看看。” 等了一阵,有六个人站着,两个教员,四个生员。 只是,坐着的那些人中,也有不少或是面露犹疑,或是一脸迷茫。 看来,必须说清楚了,不然这一节课下来估计要把之前的底子败光了。 “行了,坐下吧。” 陈佑摆摆手,沉吟一阵才开始说话:“不知诸位可曾读过《程器》。” 他没等大家的回答,直接就背诵出一段:“古之将相,疵咎实多。至如管仲孝窃,吴起之贪淫,陈平之污点,绛灌之谗嫉,沿兹以下,不可胜数。孔光负衡据鼎,而仄媚董贤,况班马之贱职,潘岳之下位哉?王戎开国上秩,而鬻官嚣俗;况马杜之磬悬,丁路之贫薄哉?然子夏无亏于名儒,浚冲不尘乎竹林者,名崇而讥减也。” 顿了一顿,让大家消化这一大段话,陈佑才继续道:“观史至今,陈某以为,为政者,不当以其道德而臧否其人。譬如常人,孝悌仁信、温良恭俭,可称君子,诸君以为然否?” 没有人回应,但绝大部分都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是赞同他后面一句话,对前一句,还是有不少人心存疑虑的。 “然其为官,孝顺父母,兄友弟恭,仁爱下民,称信于世,若无作为,有他无他,民皆如此,判其懒政怠政,可有不妥之处?” 有人站起来反驳:“与民休息,不乱农时,不扰民事,岂非仁政?” 陈佑看了他一眼,平静问道:“你可知陈某治下,锦官庶民如何,陈某之前,锦官庶民又如何?” 那人纠结一阵,最终拱手道:“山长当为良吏,却非是我等所论。” “若某知锦官,与民休息,不言不语,不做不为,可会有良吏之赞?可会有你等随某来洛阳之事?” 那人沉默,随后一拱手,悄然坐下。 陈佑再次问道:“可有疑问?” 没有回应。 陈佑重重吐出一口气,缓缓问道:“懒政怠政,可为良吏好官否?” 听到一阵稀稀拉拉的“不可”声响起,陈佑又道:“常人之君子贤人,为官却未必是好官良吏。” 看之前那几个站起来的似乎还有话说,陈佑揉了揉眉头,没让他们说话,而是继续自己的话语:“注意这个‘未必’,意思是什么,意思是可能有君子贤人当了官也是好官良吏。同样的道理,道德有缺的人也可能是好官良吏。 因为评判一个官员的好与坏,看得是他对朝堂、对国家、对人民有无益处,而不是看他的道德水准。有益,那就是好的,有害,那就是坏的。如此简单,诸君可认同?” 等了一阵,没有反对的声音,陈佑总算松了口气。 整理了一下思绪,陈佑继续道:“常人之才是学识、是武艺,是琴棋书画、是通晓古今,是心中万卷书、是笔下千言语。然而,官吏的才却是治国安邦、守土抚民。 我们当然希望上至宰相下至胥吏皆是德才兼备之士,然此等人,何其之少!由此,朝堂也好、州县也罢,必然少不了德高而才薄、才高而德薄之人。朝堂铨选,首重德才兼备之人。其下,德高者可为言官、文学;才高者则掌职事、知州县。” 说到这里,陈佑重又精神起来,语气也有些激昂:“陈某办这个书院,便是希望所有学生都能德才兼备,陈佑讲这个为政,便是希望学生中为官的那些人也能德才兼备!若是你有德无才,我宁愿你远离官场做一君子贤人,也不要去做一个懒政怠政乱政,以致祸民的官员!” ...... 陈佑花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终于初步树立了“不要从道德上去臧否一个官员,而要从施政结果上去臧否一个官员”的概念。 其实,这个道理,绝大多数官吏心里都知道,也有不少人认同。 但是,不得不说,“从道德上否定敌人肯定自己”,实在是一个非常有效的手段。 斗倒批臭,斗倒批臭。 你不把斗倒的敌人批臭,怎么能显示出自己的正义性与正确性? 你不把斗倒的敌人批臭,岂不是还要防着敌人东山再起? 失败者不需要好名声,胜利者不可能有缺点。 然而,陈佑认为这样的模式很可能会演变成党争。 比如欧阳修扒灰这件公案,没办法从政事上攻击他,便从私生活上来攻击。真假已经无所谓了,百姓总是喜欢传播桃色消息,事情传开,即便你问心无愧,还有脸留在原位? 而像林祚大被逼在大会上写纸条证明叶静宜是处女,联邦大法官提名人被告性侵不得不公开自己的性经历。 无论事实的真相是什么,无论最后会达到什么结果,为得都是从道德上打击对手,古今中外皆然。 当政治斗争发展到对人不对事之后,就可以称为党争了。 校长后来的对手多是自己以前的学生,陈佑不觉得自己就能让所有学生忠心不二。 为了避免以后同自己的学生陷入党争,那就一开始养成对事不对人的习惯。 当陈佑宣布下课之后,真理堂里的气氛十分沉闷,所有人都在思考,陈佑所说的,究竟有没有道理。 而陈佑自己也在反思,有没有漏洞,如果有人攻击,要怎么补救。 没有人闲聊,一群人沉默地走出真理堂,各自散去。 第三百一章 勿论贤愚皆可用 陈佑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尤其是现在河南府尹未定,在那些“消息灵通”的人眼中,少尹陈佑有很大的可能接任府尹。 于是,他的言行举止,自然会被关注,被传播,被议论。 也就是现在不少官员都是由晋臣变为周臣的,这才没多少人揪着陈佑当初临阵降周的事情批判。 说起来,陈佑、黄世俊两个现在成了标杆,同孟蜀投降的那些节度使一起被周国当作弃暗投明、良禽择木的典范,用来劝诱其余诸国文官武将。 总之,陈佑在书院的那一番话很快就传开了。 有些人会原原本本地传播,以让听众正确理解陈佑的意思;但也有些人会截取甚至修改其中一部分,比如“陈将明说贪财好色刚愎自用的官员是好官”,为的是什么,想必大家都能懂。 冯道、李明卿第一时间给陈佑去信,信中免不了把他教训一顿,冯道更是好一番臭骂,陈佑不得不写了两封长信去解释,同时保证自己日后绝对不冒失地说话了。 嗯,他说的都是深思熟虑的,从不冒失。 官员知道了,小民知道了,自然得让官家也知道陈佑这“无耻的嘴脸”才好。 只不过赵元昌的消息渠道不少,除非内外一致想要拦下某个消息,否则他总能得到事情的真相,至少是表面的真相。 比如这一次,虽然不少言官断章取义地弹劾陈佑,但赵元昌的桌案上已经摆上了陈佑讲课的完整记录,多次核对之后可以保证一个字不差。 坐在他对面的胡承约正在翻看另一份记录。 赵元昌登基之后,胡承约入京任秘书省秘书郎,之后升任太子舍人——因为没有太子,所以他还是随侍君前。 没过多久,又先后任太常寺丞、尚书省右司郎中,现在是御史中丞。 一年多时间,自从六品到正五品,对圣眷正浓的胡承约来说有些慢了。 不过言官这东西,总得抓在手里才好,于是胡承约不得不停下升迁的脚步,留在御史台替官家抓好御史言官。 反正这时候超迁也不是什么大事,昨日白身今日宰执都不少见,只要能让赵元昌满意,升迁的问题,毛毛雨啦! 胡承约一边翻看手中记录,一边转动脑筋,思考赵元昌的意思。 陈佑那天所说的话,涉及到两个问题,一个是官吏的考核,一个是官吏的监督。 考核由吏部来,但是监督,却是御史台的事情。 不管事实如何,至少表面上如此。 因此,身为御史中丞的胡承约不得不考虑,赵元昌对陈佑这番话到底是赞同还是不赞同,赞同的话,又到什么程度。 这将决定他会怎么说。 从幕僚起家的,都得熟练运用说话的技巧,愣头愣脑地直言不讳,不是真傻就是别有心思。 只可惜,这两天弹劾陈佑的奏章还没被驳回,如果胡承约没看错的话,旁边那个木几上摆着的就是那些奏章,显然官家还没有批复,但也没决定就此留中不发。 而他来到这殿里,官家也只是让他看看这记录,之后就自顾自地批阅奏章,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有。 文字再多,也有看完的时候,胡承约眼睛无神地盯着最后一页纸,迟迟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元昌终于放下手中朱笔,抬头问道:“怎么样,德俭有什么看法?” 胡承约回过神来,将书页合上,略一沉吟便答道:“言辞新颖。” 他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赵元昌满意。 赵元昌敲了敲桌子,面色平静道:“德俭,我问的是你的想法。” 虽然两句话听起来差别不是很大,但胡承约知道自己要是再用那些不沾责任的话来糊弄,被贬官都是小事。 只能赌一把了。 胡承约仔细回想赵元昌选人用人的标准,心渐渐安定下来,缓缓开口道:“回禀官家,陈詹事这一番言论,着实有可取之处。” “哦?” 明明是疑问的语气,但赵元昌脸上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直教胡承约心头猛跳,以为自己猜错心思了。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怕说错了也得继续说下去,还得说得有道理,或许能让官家改变主意。 胡承约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面容严肃,继续用平稳地声音解释道:“陛下,臣以为,‘官吏之才乃治国安邦、守土抚民’一句,甚是有理。陛下用人,所为者便是守土安民,而非道德文章传世。”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赵元昌一眼,可惜依然看不出什么,只得继续道:“譬如三司度支之官需得理财之才,刑狱大理之官需得公正知法,诸地将领需得有战必胜。至于其人是廉是贪,却非朝堂所重。夷吾三战三走、数欺鲍叔,而齐桓用之九合诸侯;淮阴寄食叛楚、曲逆盗嫂受金,而汉高用之一统宇内。” 不论是齐桓公还是汉太祖,能成功都不是依靠一两个人,而是有多方面的因素。但用来做例子,虽然不严谨,也能勉强说服人。 果然,只见赵元昌微微点头。 胡承约见此,悄悄松了口气,看来没猜错。 然而不等他彻底放松,就听赵元昌再次问道:“胡卿以为道德之士无用乎?” “圣君在位,则国有贤人。”胡承约立刻就把住了赵元昌的心思,一点也不耽搁,“圣天子外服远夷,内兴教化,若有贤人,当令其教化士庶,岂可以庶务困扰之?” 赵元昌终于面露满意之色。 一个有主见有能力的帝王,选人用人全看其能起到什么作用,而不是看他的风评毁誉。 贪财也好,好杀也罢,放到合适的地方能起到一般人所起不到的作用。 有能力的贤君子当然要重用,没有能力的“才子贤人”,做一个牌坊就好了。 一番君臣问对之后,胡承约什么吩咐都没接到,就退了出去。 只是,当天下午,所有弹劾陈佑的奏章都被驳回,几个骂的狠的言官直接被贬至蜀地羁縻州县。 第三百二章 你猜我猜巧不巧(一) 赵元昌没有颁发类似求贤令的诏书,但是这些动作无疑表明他也有魏武求贤之心。 这年头,只要撕破脸来,文武将官少有干干净净无懈可击的。能有一个不以道德论高下的官家,显然要好伺候得多。 至于欣喜若狂? 不存在的!还是那句话,谁都不干净,你不掀我老底,我也不揭你伤疤,你好我好大家好。反正周国立国不久,短时间内能掌权的还是那些经历过前朝的人。 赵元昌这一番作态,一来是为了激起底层年轻官员的奋起之心,二来也是对沈、燕等国将官做出的承诺。 只不过,赵元昌也没有一味地强调“唯才是举”,贬谪了几名言官之后,他又嘉奖了数位贤良善人,加官、赐物、旌表乡里等措施一个不缺。 总之就是表明朕依然要以德治天下,只不过是选人用人不拘一格罢了,你们这些人不要闹得太过分。 九月初五,陈佑第二次去书院讲课。 这一堂课同样超出了陈佑的规划,与其说是讲课,不如说是辩论。 好在经过十天的思考讨论,已经有人认同陈佑的想法,争论起来战斗力颇为不俗,总算没有出现陈将明舌战群儒的场面。 一开始陈佑还想着把课堂引向自己先前的规划上去,尝试了两次之后,终于放弃了,在书院中,他不想用强权来获得思想舆论上的胜利。 嗯,这仅限于书院里,在书院之外就不是学术讨论,而是政治斗争了,自然要用尽一切正当手段去“讲道理”。 于是,放弃了正统授课模式的陈佑说出了“理越辩越明”这句话,然后立了一些规矩。 比如在他讲课的时候要提问得先举手,得到允许才能起立说话。同样,问其他教员生员也得先举手。 又比如争论的过程中不准辱骂他人,更不准一句车轱辘话来回说。 这一堂热闹的课结束没多久,真理堂外面就多了一块山石一块木板。 山石有半人高,一面光滑如璧,上面阴刻着“理越辩越明”这五个字,立在正门墙脚。 木板挂在山石上方的墙壁上,罗列着经过完善的规矩。 由于陈佑的为政课,书院不再像锦官书院那样各学院泾渭分明了。 每天都会有人因为观点对立而辩起来,然后引起围观、站队,守门的学生也不必再费心思想一个足够吸引人又能争辩很久的话题了。 只要涉及到为政课上的话题,哪怕算学院的学生也能壮着胆子说几句自己的意见,而不是像以前一样看到别人高谈阔论诗书经典就低着头绕开。 河南府尹已经空缺十多天了,陈佑这段时间感觉无比轻松。 将府兵团练收拢到手里,终于可以开始规范商税了。 正好以阎家为首的一干河南豪富一直在试图拉拢他或者他手下僚属,他便放出口风要征收高额商税。 通过女眷们的后宅交际,河南府一干人都知道,这只是陈詹事在漫天要价,等着大家落地还钱呢! 恰好,据说陈詹事最近在宣扬什么“贪官只要有政绩就好了”。 真巧啊哈哈哈! 上午的公文批完,陈佑直接就回府了。 只要不是在中枢,没必要在衙门里待一整天。 再说了,这年头县乡有什么事情,都是官吏乡绅商量商量就解决了,除非事情没办法捂下来,才会捅到府衙里。也就附郭县会那么倒霉,大事小事府衙都能很快知道。 陈佑回府,自然不需要门房通报,手里拿着一叠文书进了门直接朝书房走去。 庞中和现在不会再跟着陈佑后面随时侍奉了,他要渐渐独当一面。 虽然有潘美这个女婿,也有陈佑这个世交,但庞家目前的境遇真算不上好。 庞中和已经二十岁了,不急着议亲,但也得想想未来该怎么办。 陈佑现在准备把他放出去,专门负责某项事务磨炼一番,三五年后有个六七品的职事,不说重振门楣,至少也能讲一个出身好的媳妇。 离着书房还有几步路,就听到书房内传出的“咯咯”笑声。 也不知道是哪个又把盘儿带进书房玩了。 陈佑脸上带了些笑容,脚下不由加快脚步。 走近了,书房门狭了一条缝,门缝里传出欢快的声音。 “这是几?这是几?” 幼稚地逗孩子,毫无疑问是想要一个小孩的李疏绮。 而一会啊啊叫,一会咯咯笑的,自然就是才开始学一些单音节字词的盘儿。 陈佑脸上带笑,正要推门进去,却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怎么感觉门上有水? 后退半步,抬头一看,门板和门框之间斜倚着一个巴掌大的纸盒,能看到沿着折缝渗出的水渍滴到门板上。 此时,书房里除了盘儿依旧在啊啊直叫外,李疏绮的声音却消失了。 不用多想就知道她现在正紧张地看着门口。 陈佑无奈地摇摇头,自从跟她说了一些搞怪方法之后,便乐此不疲的在家里尝试。 也就是现在没有塑料盆,也没有塑料袋,用陶盆泥盆又容易伤到人,这才叫陈佑发现了破绽。 不然的话,妻儿正在房间里逗乐,急着进去的陈佑必然要中招。 伸手从靠近门轴的地方推开木门,门上搭着的纸盒掉落下来,啪嗒一声摔成一摊,纸盒中还剩着的一半水四溅开来。 还好陈佑身手灵活,推门的一瞬间便向后跳开,躲过了四溅的水珠。 于此同时,房内传出一声“啊!” 语气中满是失望。 陈佑先是得意一笑,随即收敛笑容,沉着脸迈步走进书房。 书房内,李疏绮坐在椅子上,一脸失望地看着地上的纸盒。 她旁边是抱着盘儿的南桑。 盘儿见到陈佑进来,伸出白嫩地手臂,兴奋地直蹿。 南桑连忙抱紧盘儿,声若蚊蝇地喊了一声“老爷”。 陈佑鼻腔出气,嗯了一声,正准备说话,就见李疏绮仿若白兔一般来到他身边,拉着他的袖子抬头问道:“佑哥你是怎么发现的啊?” 看着满是崇拜和好奇的眼神,陈佑再绷不住,脸上重新浮现得意的神情。 “你猜?” 第三百三章 你猜我猜巧不巧(二) 李疏绮不满意地哼了一声,就要举起胳膊拍打陈佑,却突然停顿下来,十分温婉地看着陈佑柔声道:“你说。” 见她如此,陈佑哪还不知道她这是想在南桑面前表现出大妇的沉稳。 只是,都能做出在门头摆机关暗算丈夫的事情,这形象早就没了好吧!没看到一旁南桑脸上那僵硬尴尬的笑容嘛! 不过对李疏绮这种想法,陈佑是非常赞同的。 陈佑同南桑感情不错,所以他更要注意平时的妻妾分别,尤其是在妾室有了长子的情况下,绝不能分不清轻重,叫妾室有了不该有的想法。 真要闹到家宅不宁,却是害了一家人。 故而,陈佑神态也愈发沉稳,指了指门板上的水渍。 李疏绮立刻就想明白了,懊恼地嘟囔一声。 眼珠子一转,轻咳一声,拿着腔调道:“我去看看饭做好了没,南桑,我们一起去。” 陈佑颔首让开一步,手中文书扔到书桌上,顺手从南桑怀里接过闹腾不停的盘儿:“盘儿就放我这里。” 午饭之后,在南桑房间把盘儿哄睡着,陈佑揽着一脸慈爱看着孩子的南桑,理了理她的头发,笑道:“你倒是越来越像个娘亲的样子了。” 南桑靠在陈佑怀中,眼睛没离开盘儿,听了陈佑的话之后舒服地哼了一声。 自从陈佑成亲之后,两人这般相处的次数一下少了许多。 头上多了一个夫人,便是南桑没什么野心,心里也难免有些不舒畅。 好在李疏绮不是什么阴沉的性子,几个月下来两个人关系倒有些真正的闺中密友的味道。 当然,这也和南桑小意奉承有关。毕竟李疏绮可是三品郡夫人,娘家更是当朝宰执,真要管教后宅,陈佑也不好随意插手。 陈佑好笑地拍了拍南桑:“行了行了,你也睡吧,天天带孩子也累。” 说着,不由教训起来:“我说请一个仆妇来,你偏不愿意......” “自家孩子为甚要给别人带?”南桑说起来却是振振有词。 不是她小家子气,实在是以前听说过高门大户里有把妾室生的孩子寄养在正妻名下的情况,这才不想放开自己的孩子。 陈佑不知道她的这些小心思,但也没多说什么,反正家中也请了仆妇帮佣,不至于让南桑一边带孩子一边干活,累点就累点吧。 待南桑搂着盘儿躺好,陈佑忍不住捏了捏盘儿嫩嫩的脸庞,在南桑嫌弃的目光中笑着关门离去。 来到卧房,李疏绮正趴在床上看话本小说,什么庄重沉稳,什么淑女气质,这时候都丢到一边去了。 裙摆滑落到膝盖弯处,光滑的小腿曲在空中,不时摆动一下,甚是可人。 听到脚步声,扭头见是陈佑,将话本一推,完全趴倒在床上,侧着头仿若咸鱼一般叫道:“好累啊!” 陈佑不理会她,坐到床边拿起话本看了看封面,《山林志怪》,没听说过。 翻开来看,字蛮秀气的,竟然是手抄本。 “都说夫妻恩爱,你都不关心关心我!” 听到这似是娇嗔的话语,陈佑放下话本,直接朝身后倒去:“我给你压一压。” 后背正好枕在李疏绮后腰处,惹得李疏绮惊叫一声,连忙翻身推开陈佑,陈佑自是不依,转手就抓住她,两人顿时闹作一团。 闹了一阵,两人毫无形象地躺在床上。 陈佑抓过枕头塞到脑袋下面,拿起差点掉下床的话本,就这么躺在床上看起来。 他是横着躺的,李疏绮坐在床头想把他推开,试了几次推不动,直接就把腿搁到他肚子上,两人这么形成了一个“十”字。 安静了一阵,李疏绮扳着手指头道:“我照你说的去做了,韩家嫂子那几个人说过两天来家里拜访,刘三嫂当时神情就不对劲,她家里应该不太乐意。不过阎家大婶倒蛮好的,临走的时候叫二嫂子送了一个簪花给我。” 夫人外交,后宅之间的交流不比前院来的轻松写意。 好在后宅的倾向要随着前院,陈佑这才能从李疏绮的描述中猜出一二。不然的话,女人的心思真的不好猜! 想了想,陈佑开口问道:“江家呢?” 听到问话,李疏绮撇了撇嘴:“江家那个四娘子我不喜欢。” 陈佑直接就愣住了,无奈地苦笑着道:“所以你没跟她接触?” “嗯!”李疏绮理直气壮地点点头。 陈佑还没来得及叹气,李疏绮又道:“不过我昨天同他家的大嫂一块去了景龙宫,玩得蛮开心。” 好吧,陈佑不知道她特意提出来不喜欢江四娘子的逻辑是什么,好歹听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便夸了李疏绮几句,至于逻辑道理,丢掉吧! 没办法,同自己的女人讲道理,那是永远讲不通的。 等你能讲通道理的时候,估计就不是你的了。 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这些就不适合说出来了。 在后宅歇了一阵,陈佑回到书房。 没多少政务要处理,更多的是写文章。 陈佑现在没事的时候只写三种文字。 第一是各种公文,尤其是直达御前的奏章,这是吃饭的本事,多练练没坏处。 第二是他的种种不成熟的想法,先记录推演,再根据实际情况或修改或废弃。涉及范围较广,说起来类似于现在的文人著书立说前的准备工作,可只要不实施,就没什么用处。 第三则是他记忆中的一些关键物事,比如牛痘、玻璃、香皂等,都是一些有雏形的东西,但想要进步必须点破一层窗户纸。 像蒸汽机这种东西,陈佑虽然知道基本原理,但他觉得目前的技术水平达不到要求,也没有那个需求。 为了节省本就不多的工匠,还是先把有限的力量用到能迅速提高生活水平的东西上去吧! 没过多久,纸上就出现了十多个名字,都是洛阳周边佛寺的名字。 有名的比如白马寺、少室山那个小林寺,都在上面。 洛阳佛寺那么多,类似于白马小林这样的大寺,只要不是民怨太大,陈佑还是希望能合作的。 朝廷能力有限,没办法深入基层,与其让乡民被邪神淫祀拉拢,还不如交给驯服的佛道两家。 第三百四章 你猜我猜巧不巧(三) 九月初八,河南知府一职终于定了下来,出乎意料,竟然是原本的兵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林师德外放! 不是府尹也就算了,就连这个知府,前面还得加上一个“权”字——权知河南府事。 据说原本是让永兴军节度留后知河南府的,正好可以趁机取消永兴节度。 没想到北面传来消息,契丹趁着秋高马肥之时攻燕。根据收到的消息,燕国很有可能撑不住。 这时候赵元昌刚定下先南后北的基调,北边面对弱小的燕国总比直面契丹要好,当即一面派人联络燕国官员推动燕国向周国求援,一面吩咐边疆备战。 北面备战需要人了,赵元昌大笔一挥,把等着继承节度使之位的永兴军留后调了过去,永兴节度顺势取消。 之后,给东北主帅冯晖加兵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河北都监,总领河北军事,太原节度使焦继勋则兼河阳都监,振武节度使折从远兼河朔都监,永兴军节度留后高良才任河北转运大使。 总之就是把大河北地区,划分为河北、河阳、河朔三块,三名大将每个人负责一块,但是在必要时冯晖可以调度整个地区的兵马。 相比于之前传闻调任知府,高良才当然是愿意当这个转运使,负责大军粮草后勤,说不得就能因功封爵。 但是河南府不能没人啊,赵元昌又不想让陈佑执掌河南府,正巧,多出来一个兵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 更巧的是这个兵部尚书存在感太低,基本上没什么作用。 于是,林师德就倒了霉,赵元昌召他谈了几次之后,深觉此人可有可无,于是一纸调令就下来了。 事情定下来当天,历仕数朝的冯道就差人把林师德的生平信息送到陈佑手中。 久居高位就有这样的好处,京外刺史节度,京中尚书卿监,基本上都能知道个一二。 九月是个多事的月份,九月初九重阳日,当今官家于广政殿宴请耄老,得知华山有得道大贤、唐皇赐号的清虚处士陈抟隐居,当即遣中官持礼相邀。 重阳这一天,陈佑登周山。 而其幕僚韩向阳,则带着陈佑手书,登嵩山,拜访小林寺。 带着两个健仆一路登上少室山,待知客僧通禀住持,韩向阳自去前殿参观。 重阳登高,这少林寺游人颇多,既有信众,也有不信之人。 信与不信很容易区分,信众到了寺庙,哪怕只是进什么庙拜什么佛的泛信之人,也会严肃认真;但不是信众,即便心存着鬼神不可辱的想法,神态上也要稍微轻松一些。 韩向阳就是这般轻松,这里转一转,那里看一看,显得十分感兴趣。 陈詹事虽然叫他来劝说小林寺,但就看詹事那不在意的表现,便知此行成败都没什么影响,毕竟周边僧寺不少,没了一个小林寺,还有其它寺庙可以选择。 当然了,要是能成那是最好,毕竟这也和自己的能力挂钩不是?只不过没有太大的压力,心态放松之下在交流中不容易出错。 等了没一会儿,一个三十来岁的壮硕和尚在一干僧众的护持下朝韩向阳走来,一路上信众皆双手合十口称大师,而这一群僧众则回礼檀越。 这和尚身披浅红袈裟,头戴山子帽,显得颇为富态。 他身边的和尚大多穿着褐衣,没有戴僧帽,就这么露出青色的头皮,头皮上也没有结疤——再过两三百年才会出现点戒疤这种不人道的传戒方式。 这时候的小林寺还不是禅宗的天下,住持宏泰就是律宗的,他身边的和尚也是有禅宗有律宗,得等到“革律为禅”之后,小林寺才能正式称为“禅寺”。 嗯,律宗的高僧也可以称为律师,比如律宗的中兴之祖大智律师。 宏泰来到韩向阳面前,微微抬头看着韩向阳的眼睛,出声问道:“未知先生来此,还请入静室详谈。” 没有称檀越,是因为韩向阳没有给香油钱。檀越与和尚之间是布施者与受施者的关系,叫你一声檀越施主,那就意味着要你布施了。 韩向阳此来不知是敌是友,宏泰能称一声先生,还是看在陈佑的面子上。 当然了,陈佑的面子也不好使,好使的是陈佑手底下抓着的权力。 穿过殿堂来到一处静室,分了主客坐下之后,宏泰挥手将其余僧众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两个小沙弥伺候着。 安静了一会儿,宏泰率先开口:“不知道陈詹事叫先生来,是有什么吩咐?” 韩向阳略一沉吟,决定开门见山:“我来时,见山下阡陌纵横,那都是贵寺土地吧?” 宏泰一听,顿时心生警惕,低声宣了一声佛号,口中道:“我佛慈悲,那些田地皆是贫苦百姓在种,总算能养活了一家人。” 答非所问。 韩向阳心中冷笑,嘴上问道:“不知佃租几何?” 宏泰看都不看韩向阳,手中转着念珠,丝毫没有停顿地道:“我佛慈悲,这租子却是从未收过。只是种地的皆是信众,平日里添一些香油供奉佛祖菩萨,贫道等人也不能拦着。” 没成想这和尚脸皮这么厚! 韩向阳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同他争辩,直指问题核心:“贵寺田地如此之多,不知这税赋交在何处?” 原来是为了钱! 宏泰叹了口气,低垂眼睑,口宣佛号:“清净之地,却不当沾染世俗。” “呵!” 这一声笑,说不清是讥讽还是嘲弄。 韩向阳点了点桌子,朗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僧寺道观概不能免,大师以为然否?” 宏泰深吸一口气,脸上也带了些严肃:“我等虽是世外之人,但天子有令也不得不从。” “那好,既然如此,这小林寺内还行不行周法了?” 话音未落,不等宏泰解释,韩向阳又问道:“若行周法,你这税赋是交也不交?” 宏泰听闻,面色悲苦:“自然是交的,只是那田地皆是善人家赖以为生之法,实在是......实在是......” 第三百五章 空辩不若实为证(一) 韩向阳没有让宏泰继续“实在是”下去,端起黑陶碗喝了一口,啪地一声放到木桌上,眯着眼睛看着宏泰:“陈詹事知晓贵寺传承悠久,不忍断了传承,所以才派某来商议商议。大师要知道,这河南府可是有百八十座寺庙啊!” “呵、呵。”听到这直白的威胁,宏泰脸皮直跳,干笑两声。 任何传承久远的寺观都会经历多次破落和再兴,小林寺也不例外,尤其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小林寺那金佛、那香油钱,可是有很大吸引力。 按道理,身为住持,对此应该早就看透,不生悲喜平淡以待才是。 但宏泰就是不甘心。 当年会昌灭法后,小林寺破败不堪,他师父行钧受邀住持小林寺,修殿堂、铸佛像,四十余年才让小林寺重又恢复往昔几分声势。 只可惜宏泰接任住持之后,一来名声没有行钧那么大,二来又经历了两次改朝换代,小林寺颓象再显。 若是从陈佑之言缴纳田税,小林寺怕是一下就要跌落一个台阶! 但若是不从,能挡住当然是好,一旦挡不住,只怕又要重演灭法之祸了! 何去何从,宏泰心中一时难以定夺。 手中念珠转得更快了,他得好好想想,若是不从,有哪些关系可以用一用。 宏泰在思考,韩向阳也在思考。 他却是想到了来之前陈佑说过的话:当初禅宗之内尚有顿悟渐悟之争而分立南北,如今这不同宗派之间也不可能一片和谐,须得令诸教派成众狼争肉之势,才能国家安稳。 而现在,胡教诸派虽有龃龉,但门户之见却不是很大。 比如宏泰,他习的是戒律分属律宗;他师父行钧习的是《法华经》,人称法华行钧,分属天台宗;他师祖则号素禅师,禅宗的。 除了那些各教派衣钵传承的“某祖”,绝大部分和尚教派归属都不是那么分明,平常时候自然也争不起来。 陈佑没说要怎么才能挑动和尚斗和尚,但韩向阳感觉宏泰似乎不太愿意妥协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朝这方面想。 如果能让这些和尚认同“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恶”的观点,那么为了消除异端,被取消的那些特权显然就不重要了。 问题是,该怎么做? 好一会儿,宏泰终于开口了:“韩先生,不是贫道不想交税,实在是那些田亩收成不好,百姓辛苦一年,不过是仅能糊口罢了。” 想来想去,还是平民百姓最好用。 毕竟小林寺田地近万亩,佃户无算,真要是闹起来,河南府怕是承受不住。 只不过这是一把双刃剑,除非是逼入绝境,否则宏泰也不想用。 韩向阳回过神来,看着一脸悲苦的宏泰,沉声道:“主持定要不从?” 宏泰垂首,宣了一声佛号,转了几颗念珠之后才道:“非是不从,只是那地交给百姓,就不是贫道所能随意处置的,不若请府衙遣人自下田收税便是。” 居心叵测! 韩向阳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盯着宏泰一字一顿问道:“住持当真做此想法?” 宏泰心中一突,强压着不安,脸上扯出一丝笑容:“还望上官体谅则个。” 待韩向阳离开,宏泰皱着眉考虑了一阵,叫来一个小沙弥:“你去把宏澄叫来。” 周山山顶,冠上簪花的陈佑抬起手里木杖,指了指山下风光道:“这周山还是太矮了些!” 他身边只有寥寥几人,重阳有假期,书院师生大多出去游玩登山了。 正如陈佑所说,周山还是矮了些,周边的北邙山、嵩山、龙门等,要比周山有趣的多。 跟在他身边的汪弘洋笑道:“今日登周山,明日登嵩山,詹事迟早能到更高峰。” 一语双关,众人一齐说笑两句,洋溢着快活的气氛。 过了一阵,一行人兴尽而返。 走到陈佑那坐落在半山腰的阁楼,二楼刚刚备好酒席,便一同入座。 饮了菊花酒,吃了蓬饵,酒席上的话题渐渐偏向了书院里的情况。 李华宇当先开口:“如今书院学生心思浮躁,长此以往,怕是要荒废了课业。” 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等着听陈佑的回答。 陈佑将口中菜蔬咽了下去,又端起酒盏喝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始说话:“辩的多想的多,多思考总比不思考要好。” 另一个司业胡德佑带了些忧虑:“然则我观这些学生,却多是为了辩而辩,狡而少思,有害无益。” 李华宇补充道:“不仅仅是学生,部分教员也有此倾向。此等情形,叫我想起了古时名家作派,实不是什么好事,还望山长拿出一个主意来。” 名家的本质是研究名与实的关系,但流传开来的故事却给人一种诡辩的印象。 总之,李华宇在此时提到名家,绝对不是夸奖,而是在说那些学生开始沉迷诡辩,这当然十分危险! 陈佑沉默了一瞬,随即问道:“你等可知院生所争者主要是何事?” 吵了这么久,什么是好官怀官还有不同的意见,但吵着吵着,基本上大家都赞同官员应该从庶民的角度来评价。 这样一来,这个问题也就没有再争论的价值了。 毕竟能说的都在课堂上说过了,除非说出花来,否则是吸引不了围观群众的。 是的,目前书院里热衷辩论的有两种人,一种是杠精,就是想同你吵,一定要吵到你认输。另一种人是喜欢主导局面,享受被拥护的感觉。 杠精终究是少数,而对第二种人来说,吸引不了围观群众的话题都是无意义的,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要找其它的话题。 听了陈佑的问话,汪弘洋等人面皮抖了抖,好一会儿,汪弘洋一脸纠结的说出几个典型的例子:“比如‘煎茶好还是煮茶好’,‘早晨背书好还是晚上背书好’,‘帝舜的重瞳到底是不是真的’,总之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偏偏很多人感兴趣,每次都能吸引一大批人参与争论。” 第三百六 空辩不若实为证(二) 陈佑沉默了,他突然想到自己以前看到过的几场学生辩论。 当年他只不过是县官,去的学校也只是县里面的普通高中,高中学生的辩论会或许会好看,但十有八九是揪着一些没有营养的点来争论。 就像现在书院里的学生一般,要不就是和大家生活比较贴近的,要不就是扯上名人。 怀念一阵往事,陈佑回过神来,见大家都看着自己等待回复,不由笑了出来:“都看我作甚?学生想法多那是好事,总比一潭死水要好嘛!至于诡辩,这样,我有两个提议,你们看看书院能不能接受。” 顿了顿,没人说话,陈佑便开口了:“首先,就是书院组织辩论会,谁提出一个新的想法,可以每天一次,也可以每周一次,甚至同一次可以有好几场同时进行。想要辩论的双方提前申请,书院统一安排,具体规程你们再商量商量拟一个出来。” 围坐在桌边的几人考虑一番后,尽皆点头。 汪弘洋适时开口问道:“不知第二点是什么?” 陈佑拿起筷子敲了一下酒盏:“诡辩之术在于打乱听者的思考方向,只要能把听众的思路引到他想要的方向上去,基本上就赢了,但是最怕的就是实证。” 说到这里,他沉吟一番,想出了一个例子:“譬如白马非马,若公孙龙在此,我等无须同其争论,只需要牵来一匹白马,观其形体似马,观其行止似马,听其鸣叫似马,进而剖其骨肉、观其脏腑、尝其筋肉,皆似马,便是其人如何诉说白马非马,我们也认为这就是马。” 说完之后,陈佑停了下来,留出时间让众人思考。 待陈佑咽下去一块驴肉,又喝完一盏菊花酒,一群人才深以为然地颔首点头。 陈佑笑了笑,接着道:“书院可立下规矩,如若辩论主题涉及实际,申请之后必须提交真实的调查记录,才能开始辩论。就是要他们先去实践,毕竟,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手段嘛!”【1】 贾义提出了疑问:“若是两者的结果截然相反,却都真实,这又怎么办?” 陈佑哈哈一笑:“如果都是真实的,存在即合理,也就是说,在一定条件下,甲的观点正确,乙的不正确,但换到了另一个条件,又变成了乙的观点正确,甲不正确。” 说着,他端起酒盏:“就像这杯酒,现在甲乙争论我这酒盏中有没有酒,甲先过来看了,是有酒的。” 他没说完,有人点头,想要听接下来怎么说,也有人一脸恍然,明白了陈佑的意思。 陈佑看了一圈,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倒悬,他目光灼灼:“现在乙来看,这酒盏中却没有酒了。” 到了这一幕,已经不需要陈佑再总结了。 等到大家理清思绪,陈佑最后说道:“书院要为学生创造实践的条件,当学生没能发现其中问题的时候,书院要发现问题并指出问题。如果有学生实践之后发现自己错了,书院也要记录下来并宣传出去。当然了,宣传的时候要有技巧,比如甲和乙同时发现了早上落水不会死,而不能捧一人贬一人。 我们支持学生出现错误之后改正,但是不能责怪学生出现错误,毕竟,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不过,若是同一错误再三犯,这也是不能容忍的。 总之,意见是这么个意见,具体怎么做,你们拟一个章程出来,等我看过之后没问题,就照此施行。” 嘉定二年的重阳节就这么过去了,九月十一,整顿完毕的税曹终于动了起来。 首先是税率,按照府衙新发出的《河南府税务令》规定,各种交易,最低收取半成税,最高收取三成五的税。 这些税都是入城税,也就是你进城门的时候,根据货物售价来确定税额,相当于现代意义上的关税。 这个货物售价,特指在本城内的售价,税曹会不定期检查或者抽访,实际价格低于报价没关系,但若高于报价,陈少尹手里面的兵汉可不是吃干饭的! 陈佑魏仁浦等人也知道,河南府各城商户一定会想方设法逃税,不过既然征求意见的时候没出声,规矩定下来之后又被逮到,那就别管他陈大官人不留情面了。 所谓的征求意见其实就是通过后宅、幕僚放风,一开始陈佑放话要除了米面粮油之外的所有货物都征五成税。 各家女眷同李疏绮一起玩了几次,确定这可以商量,于是就开始有来有往的递话了。 陈佑这边授意税曹拟草稿、第一次改草稿、第二次改草稿...... 公门如筛,什么秘密都存不住,每一稿的内容都会落到需要它的人手中。 于是一边通过女眷游说李疏绮,进而影响陈佑,一边接触魏仁浦等人讨价还价。 终于,“陈少尹的幕僚们”收了足够多的“一点心意”,税收额度一降再降,降到一众人等勉强能够接受的程度。 他们心中鄙视陈佑的时候,肯定不知道,这个份额正是陈佑和一干幕僚最开始商议出来的份额。 收到的贿赂全部都投入书院中,至于名声,如果有人去查,就能发现陈佑一枚铜钱都没碰过,都是幕僚干的。 那陈佑知不知情? 呵呵,除非汪弘洋等人背叛陈佑,否则,没有证据的事情,谁知道呢。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阎诤臣一帮人在付出代价之后,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新的商税制度,言谈之间甚至还夸赞陈少尹果然不愧是为民做主的好官啊! 这些“民”还不知道,为他们做主的好官正磨刀霍霍准备朝田税下手。 第一刀,砍向的是佛寺,哪些砍得重一些,哪些砍的轻一些,韩向阳正在一家一家筛查。 政事陈佑定下之后,具体执行和之后的监督都交给魏仁浦等人,他除了日常写一写文字,便是在河南府各处转悠,看一看在底层执行中究竟会出现什么问题,记下来考虑该如何解决。 他让学生在实践中探究真理,那他自己也得在实践中寻求当前的最优选项。只不过,他错误的代价比较大,影响的人也比较多。 第三百八章 新知府有新气象(一) 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不贴合实际就是空想主义。 如果陈佑能整理出一套适合当前生产力水平和社会发展程度的理论,他管这个理论叫“封建主义”都没有问题,只是需要重新定义一下“封建”的释义。 只不过这个任务遥远而艰巨,就算真的完成了,想要推行开也十分困难。 陈佑准备先试试看能不能自上而下的缓慢改良,如果失败的话,再作其它想法。 说到底,他还是没有那般自信,也做不到那样举重若轻。 陈佑这种轻松的日子没有过太久,被打发出京城的林师德来了! 林师德很委屈,然而这种委屈没办法告诉别人,或者说,他不能表现出委屈的样子。 一旦表现的委屈,那些落井下石之辈立马能给他扣上一个怨怼的帽子。 到了那时候,也不知道江相公能不能保住他。 想到江相公,林师德不由无力地靠在马车上长叹一声。 走了一个冯道,来了一个刘明,江相公在政事堂也不好过啊! 好在这段时间刘明染病,总算让江夏青能喘一口气。 来洛阳之前,江夏青同林师德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话,期间当然少不了鼓舞与画大饼,当然最重要的是谈洛阳的税改。 其余四处反馈过来的消息都是好消息,只是河南府竟然才开始有动作,江夏青虽然没有着急上火,但也叮嘱林师德,到任之后一定要把这件事当做头等大事来办,哪怕是...... “逼陈将明放手。” 马车内,林师德喃喃一声,调整了一个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些,好养精蓄锐。马上就要到洛阳城了,他得让大家看到自己这个知府的威严。 洛阳城门内,陈佑坐在城门楼内等待林知府的到来。 此时城门内靠着城墙的那一片停了不少马车、牛车,府衙、县衙诸官,有头有脸的大户,这时候都来了。 跟着陈佑上城门楼,就意味着是彻底站到他这边了,因此,实际跟上去的只有两个人,一是税曹参军事魏仁浦,一是洛阳令孙宣怀。 魏仁浦是陈佑自枢密院就开始培养的,孙宣怀则是李明卿安排的。前者自不必说,后者考察一番后也是可信可用之人。 至于河南县的县丞,这时候要是抛下县令直接跑上来,就代表同县令撕破脸了。目前县令还算配合,陈佑自然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而那些没有上来的,除了江家是铁了心同林师德站一起,其余都是打定主意看看再说。 毕竟,这位是从副宰相的位子上被打发来做权知府的啊!谁知道还能不能东山再起。 城门楼周围守城的府兵都站的远远地,不敢听陈佑等人的谈话,自然也就无人能得知谈话内容。直到城外官道上出现林师德车队的影子,陈佑才带着两人施施然从城头走下来。 在周边等待的诸人吩咐抱拳叉手,或称詹事,或呼少尹,总之是挑不出来一点错误。 陈佑点点头,沉声道:“诸位,随我出城迎接林使君。” “喏!” 一片应诺之声后,一群人走出城门,在离城门越十丈的空地上依照次序排好。 早在昨天,林师德就派人来通知了他会在什么时间段从哪个门入城,是以这个城门提前两个时辰就禁止闲杂人等出入,现在自然也不会有行人碍事。 过不多时,打头一辆马车停在众人面前,面色红润的林师德掀开障尘,踩着木墩下了马车。 陈佑当即上前一步,长揖道:“参见林使君。” 身后诸人齐声道:“参见林使君。” 林师德一怔,随即哈哈笑着快步向前,扶住陈佑之后朗声道:“陈少尹不必多礼!” 当初刘明一直称呼陈佑为“陈詹事”,既是尊重,也是在提醒陈佑,让他少管河南府的事情。而现在林师德称呼陈佑为“陈少尹”,却是在明确主次关系。 陈佑听了之后,脸上带着笑容寒暄,心里却在感叹事前的准备没有白费。 两人寒暄一阵,陈佑宣布今晚会有接风宴,让大家先散去,之后便请林师德回府衙细谈。 新的知府来了,除了府衙里的官员,河南、洛阳两县的令、丞、簿、尉也得一齐跟着去府衙。 在正堂坐下,陈佑向林师德一一介绍诸人。 两个月前还是他在听刘明的介绍,两个月后就变成了他向林师德介绍,不得不说感叹一声事无常。 只不过相同的是,当初陈佑是少尹,现在依然是少尹。 一如两个月前,介绍诸官的环节波澜不兴地过去了,除了林师德十分细致地问了问诸曹司最近的工作外,没有任何变故发生。 诸官退去,陈佑引着林师德来到新整理好的书厅。 书厅内原本带有刘明风格的装饰全部都换掉了,现在的知府书厅,就跟陈佑刚来时的少尹书厅一般空旷宽敞。 叫来专门负责林师德的仆役认脸之后,两人分了主宾坐下,一人手里端着一碗热汤小口啜着。 林师德在考虑该从哪个方面入手谈话,而陈佑则回忆着林师德的资料,结合现在短暂的接触,对之前的判断做出修改。 林师德是正统的文人说他正统,是因为他当年是考中进士之后才踏入官场的,之后成了偏远之地的县令。 也是他运气好,几经调动之后入了石敬瑭的幕中。 即便才能不怎么样,但胜在勤勉可靠,石晋篡唐之后先后主持吏部、户部。 赵鸿运称帝的时候他刚任三司使没多久,立马就被踢到兵部去了——有枢密院在,兵部可以说是最可有可无的一个部门了。 总之,从林师德的经历来看,他人比较稳重,稳重就意味着不会轻易动手,也就是说,陈佑想坑他比较困难。 想到这里,陈佑暗自叹息一声。 正想着,林师德突然开口了:“陈少尹,据说河南府已经开始变动税制了,你能给我仔细介绍一下吗?” 这个问题十分正常,但也表明他似乎对税制感兴趣,陈佑顿时警惕起来。 第三百八章 新知府有新气象(二) 沉吟一番后,陈佑面色平淡地开口:“好叫使君知晓,按制,税曹是每月月末上报本月事项。税改本月才刚刚开始,要等到月末才能知道具体情况。” “哦?”林师德敲了敲桌子,“税改事关重大,陈少尹不该仔细看顾吗?” 陈佑面色不变:“某来洛阳,非只为这一件事。再者,官府行事自有其法度,上官不解其详情而妄自插手,着实不智。” 林师德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能听出来陈佑这是在提醒他不要随便插手税曹的事情。 但他来河南府,即便是左迁,那也是带着任务来的。 首先就是替官家清除河南府内刘明的痕迹,其次就是替江夏青看着河南府的税改。 税改涉及利益,有利益就有冲突,有冲突就会有人上有人下,两个任务,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 只是看起来陈佑似乎不愿意配合啊! 心中盘算一番,林师德缓缓道:“政事堂江相公对税改十分看重,你我二人还需多上心。” 陈佑附和一声,又说了几句,便告罪离去。 回到书厅,魏仁浦正等着,见了陈佑,立马起身:“詹事。” “坐吧!” 陈佑摆摆手,径自走到书桌后坐下,笑着开口:“咱们这新使君对税曹可十分上心啊!” 魏仁浦沉默不语,他也不知道现在该说啥。 陈佑只提了这一句,就转开话题问道:“这几天怎么样?” 说到政务,魏仁浦立刻精神起来:“不是很顺利,显然那些人还以为我等就是做做样子,没想到竟然会真枪实刀地干起来,发生了不少冲突,这两天不少人都来找我想要说情通融。” 对此情形,陈佑早有预料,当即笑道:“无妨,就照之前商议的来,今天下午你去找府兵的王校尉,让他多派些人帮帮税曹。对了,阎家现在如何?” “似是早有预料,既没有闹事,也没有来求情。” “嗯。”陈佑点点头,“毕竟是阎相公家的,想来以阎相公的性子,也不想同江相公翻脸。” 陈佑口中那“阎相公家的”,现在正一脸严肃地坐在家中,听着堂内诸人的争论。 正堂里的这些人都是投靠了阎家的大户商贾,现在争的是晚上的宴会上该表现出什么态度。 按道理,陈佑这个少尹才来没多久,知府又是新来的,他们这些人不该这么快表态,不偏不倚等待双方争取才是。 然而,陈佑最近的做法让这些淳朴的河南府民众伤透了心,也伤透了钱包。 这些人,包括坐在主位的阎诤臣在内,一开始还以为陈佑只是想趁机敛财。即便最后定下那个不算低的税额,看在大家之前掏了那么多好处的份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啦,大家都是淳朴的百姓,咱们敬爱的陈少尹需要税改的政绩,咱们也不会拖后腿,税还是要交的。只不过有些货可能不适合入账,城门口那些兄弟,就当没看见吧! 可是,没想到啊、没想到!陈将明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竟然叛变了革命!拿了钱不办事!税曹查的那叫一个严,魏仁浦那叫一个不近人情! 当初只有陈佑这个少尹,那是没得选择,现在新知府来了,他们想换一个合作对象了。 然后,阎诤臣纠结了。 在重阳节之前,他还和堂内这些人持着相同的想法。 可惜他那做宰相的弟弟在林师德调令下达之后,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没把官家以及江夏青对税改的重视程度告诉自己的兄长。 阎诤臣得到消息之后,真的是欲哭无泪。 要是早知道这样,他一定不会同意现在的税额,不说全部免税,至少也得降到一成吧! 当时还是他劝大家:陈少尹收钱办事,态度这么好,咱们也不好让他太没面子,表面上税额高一点就高一点,反正也不是一定要交那么多。 暗里一阵叹息,阎诤臣干咳一声吸引大家注意。 堂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阎诤臣。 “今晚你们该怎么就怎么,不要着急,我先试试林使君的想法。” 他话音未落,就有一人瓮声瓮气地道:“没过一天咱们就要多一天的损失,这叫人怎能不急?实在不行我家的商行先不进货了,我就不信了,把咱们都赶出去他陈将明能得了好去?” 阎诤臣还没来得及训斥,就听有人附和道:“是极!是极!咱们不进货了!” “没错!总不能为了收税饿死全城百姓吧!” 阎诤臣猛然一拍茶几:“莫要胡言!” “阎公......” 阎诤臣瞪着眼睛看过去:“莫非你等不知陈将明在锦官府所为?” 锦官府,说实话陈佑没杀多少人,绝大多数都是抄家之后徒刑或者流放,只不过因为没钱打点,这些人十有七八都死在了刑期之内。 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弱弱开口:“现在陈将明只是少尹......” 阎诤臣哼了一声:“此事自有我去交涉,尔等听候通知便是。” 这话十分强硬,只是他前不久就判断错误,这次又强硬地无视大家的意见,有几个心照不宣地对了对眼神,告罪散去之后,又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府衙这边,陈佑自林师德书厅离开没多久,府衙诸官陆续进入林师德书厅。 诸曹除了魏仁浦以外,皆是刘明留下来的班底。 现在林师德履新,肯定不会全部留任,至少会更换一两个,哪些留哪些换,就看这一段时间的表现了。 至于魏仁浦,毕竟是陈佑的亲信,去不去都不会让林师德有什么好印象,与其凑上去受敲打,还不如不去来得自在。 申时,陈佑先派了仆役去崔酒楼准备好酒席。得到肯定的回复之后,来到林师德书厅之外,敲了敲门朗声道:“林使君,咱们一同去酒楼?” 静了一阵,书厅内传出林师德的声音:“哈哈!正有此意!” 紧接着,木门打开,林师德满面笑容地出现在陈佑眼前。 陈佑正要开口,没想到林师德一甩袖子,大跨步向前走去:“陈少尹,咱们走吧!” 第三百九章 新知府有新气象(三) 陈佑一愣,随即笑着摇摇头,也不说话,就这么跟在林师德身边,落后半个身位。 从石晋时期算起,林师德这也算是两起两落了。不是任何人都能经受得住大起大落还能初心不变的,看起来他有些急了,否则不会一上来就问税曹,也不会有意无意就强调两人的主从之分。 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便林师德再急切,他一贯的沉稳性子还在起作用。 走了两步,眼看要出府衙了,林师德突然反应过来,肉眼难以察觉地顿了一下才继续向前,两人虽还有先后之分,但看起来不像之前那么生分。 出了门,马车已经备好。 虽说酒楼同府衙离得不远,走过去也不需要多久,但这就是身份。对普通百姓可以和颜悦色打成一片,但面对那些大户的时候,必须让他们明白上官就是上官。 官绅官绅,这年头能发达的大户,哪家背后没点关系?说不得七拐八绕的背景比你都要大,你不端着点架子,别人还当你软弱可欺呢! 走下台阶,陈佑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才走了两步,就听半弯着腰站在车辕上的林师德招呼道:“将明与我同乘吧,还能多聊聊。” 陈佑转身,笑着拱手:“敢不从命。” 过不多时,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衙役的护卫下朝定好的酒楼行去。 后面那辆马车是空的,陈佑和林师德都坐在前面的马车当中,这段路程不长,两人也只是闲聊。无非是聊聊洛阳的风土人情,各自从前经历的趣事,一时间关系似乎亲近不少。 马车停到酒楼正门前的空地上时,一干属官大户都等在门口。 见到陈佑与林师德从同一辆马车中下来,站在前排的一干人没什么反应,站在后排的脸上的表情就多变了。 同一干耄老寒暄几句,林陈二人并肩进门。 进门之后没有上楼,而是穿过大堂进入一间宽敞的屋子,这间屋子里早已摆好了桌椅酒食,十数位轻衣女子立在四周。 酒楼老板没有赔着笑来迎接众人,那些女子也只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朝入口处行礼,只不过没什么人在意她们。 对某些人来说,权力比美色要更加诱人。 酒宴之上觥筹交错,一开始的秩序在林师德的可以推动下渐渐消失,除了陈、林二人,很少有人还坐在原位上。 宴会是交际场所,到处串联、敬酒是必不可少的。 府县官员自然是谁都不得罪,但那些大户就不在乎了。 不,与其说不在乎,不如说他们要听背后关系的指示来表达自己的倾向,比如亲近江家的那些人,基本上抱团去敬林师德,而陈佑则被划在“上官们”这个群体中接受他们的敬酒。 对此,林师德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倒是频频朝陈佑举杯示意,怎么看怎么像胜利者的示威。 陈佑脸上带笑,心里却在盘算该怎么对待林师德和这些大户。 如果林师德愿意放开税赋不管,全权交由陈佑负责,且不会拖后腿,陈佑自然乐得两人和平相处。 但是呢,林师德想的是,如果陈佑能什么事都听他的吩咐,老老实实地做好自己的少尹,那么他也不介意捧着点陈佑。 这是主官与佐贰官之间的天然矛盾,除非一方愿意屈服,否则争斗不会停止。 陈佑正想着,突然心神一动,抬眼一看,阎诤臣端着酒盏来到他旁边,举杯笑道:“我敬詹事。” 陈佑起身端起酒盏同阎诤臣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阎诤臣将空了的酒盏放下,拉过一把空椅子坐到陈佑身侧:“詹事饮酒甚是痛快!” “阎君老当益壮。”陈佑笑眯眯地赞了一句,一转头,正迎上林师德的目光。 两人互相点头示意,各自转过头去。 阎诤臣呵呵笑着,也不知有没有看到这短暂的交流,一边拿起酒盏示意旁边的侍女重新满上,一边对陈佑道:“詹事为了咱们河南府也是辛苦了,现在林知府来了,总算可以歇一歇。” 听了这话,陈佑脑袋微侧,脸上笑容不变,朝东边京城方向举杯示意:“为君分忧乃是我等本分,谈不上辛苦不辛苦。” 阎诤臣也笑:“詹事同我家二哥都是一般忠于王事。” 说着,他转头看了看孤零零坐在那里安静吃菜喝酒的魏仁浦:“魏司税最近也很辛苦啊!只不过魏司税实在是太过于严厉了些。” 陈佑放下酒盏,看着阎诤臣道:“也还好,江相公让林使君过来,着实让我松了口气。有使君坐镇,税曹也能放松放松了。” 阎诤臣神情一滞,林师德是江夏青一派的,税改是江夏青支持的,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当然了,这得亏了他现在还不知道陈佑打算清理田税,而江夏青则没考虑过这一次带上田税,毕竟目标越多,出错的可能性就越大。 得亏了他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投到林师德阵营来对付陈佑。 心中存着心事,阎诤臣也没了说话的兴致,草草结束了寒暄,端起酒盏走到另一堆人之间。 早有人盯着这边,阎诤臣一离开,立刻就有中年人满脸堆笑地来到陈佑面前:“陈詹事,我敬你!” 不得不说,这一场接风宴让原本因为被赶出京城而有些沮丧的林师德重新振奋起来,至少从大家的表现上来看,他这个知府还是很有号召力的嘛! 于是,第二天一早,陈佑刚到府衙,就被林师德派人请到书厅去。 才坐下,就听到林师德一脸自信的说道:“陈少尹,某昨晚仔细思量一番,府衙里有些人可能不适合目前的职事,是时候调整一番了。” 陈佑一脸茫然,不明白一向沉稳的林师德怎么会这么着急,难道不应该经过仔细观察、试探、拉拢之后才开始调整人事吗? 见他如此,林师德脸上得意一闪而过,紧接着语气温和地问道:“陈少尹对此可有什么建议?” 第三百一十章 新知府有新气象(四) 不管林师德是什么想法,现在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听林师德这么问,陈佑抛开疑惑,低头认真考虑。 身为知府,对府衙僚属的掌控力度不像府尹甚至府牧那么大,涉及诸曹参军事的调整,必须要有陈佑这个少尹的附署。 至于治下诸县,说实话知府管不到县官,县令、县丞任免受吏部管辖,簿、尉需要报吏部批准,各属吏则是县里面自己任免。 原本河南府是六曹,现在多了一个税曹,就是七曹。每一曹按规定应该有两名参军事,实际上现在都只有一人。 除此之外,录事参军事、经学博士、医学博士、市令,也都是实职缺。 陈佑不知道林师德是想把现有的换掉,还是把缺额补满。前者能快速掌握府衙,只不过这么快就撤换前任留下的班底,容易激怒前任。后者则表现得平稳许多,只不过夺权的速度比较慢。 虽然刘明现在是实际上的首相,但江夏青同他在朝中争斗不休,林师德身为江相公的人,似乎不需要太顾忌刘明的想法。 陈佑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争取自己的利益。 首先一条,税曹不能丢。现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接替魏仁浦,他不能离开税曹。问题在于,要不要拦着林师德任命第二个税曹参军事? 说真的,陈佑现在除了对功曹有些兴趣,对其余诸曹兴趣不大。 他来洛阳,一为修葺皇宫,二为税改。 修葺皇宫有士曹在干,他只需要看着不让士曹偷工减料就算完事,不论谁当司士都一样。税务现在都划拉到税曹来了,就连市令也被归拢到税曹名下。 因此,拿到兵权的情况下,只要抓牢税曹,陈佑无须再考虑其它问题。 做得越多就越容易出错,就像江夏青这一次不准备动田税一般,陈佑也决定现在当好自己的少尹就行了。其它方面出错了自然有知府、府尹去顶着,只要他不乱插手,就牵连不到他身上。 这么想着,陈佑突然笑了。 现在还考虑什么争权夺利,反正他除了税曹也没其它想法,何必管林师德想做什么呢!只不过,若是能给林知府找些麻烦,让其无心插手税曹,那当然是最好不过。 一直关注着陈佑的林师德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不免有些诧异,张了张嘴准备询问,最终还是忍住了。 不用他问,已经想好怎么挑事的陈佑自己就开口了:“林使君,我以为,诸曹参军皆是用心之人,目前也没有出现错漏之处,无须调换吧?” 林师德一愣,随即问道:“陈少尹真是如此想法?” 陈佑一脸真诚:“确是如此!” “呵!”林师德嘴角一抽,沉吟一番又道:“昨日酒宴上,不少人向我告状,说税曹这几天行事过于严苛,好些商户被盘剥得无法生存。” 陈佑笑道:“林知府刚来,可能不知道,税曹行事皆是依照规程来,无一违规之处。而这规程,吾亦通告阖府商户,皆无异议之后才开始施行的。” 说着,他为税曹抱屈道:“这制定规程的时候,大家都说没问题,怎么已按照规程来办事,就说税曹严苛了呢?总不能叫税曹丢开规程,啥事不管才算不严苛吧?” 林师德丝毫不在意陈佑所说的话,呵呵笑道:“陈詹事不必着急,我知道此事乃是你一力促成。说句实在话,你做得不错,便是我来,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 陈佑刚要开口,就被林师德拦住:“只是你还年轻,可能不知道这小官小吏是怎么欺上瞒下的。” 林师德愣是给陈佑普及了一番老吏欺上官的典型手段,最后才总结道:“所以啊,你的法子是好的,但是这税曹诸吏却会坏事。我看呐,能闹到这么多人找我这个新知府告状,那魏仁浦怕是压不住底下那**猾小吏。” 说了这么多,他也有些口渴了,陈佑趁着他喝水的空当插话道:“魏司税能力我是知道的,当初跟着我在锦官府是时候统管全府官吏考课都没问题,如今这区区税曹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林师德放下茶杯,缓缓道:“若他真是不错,怎会闹得如此多人找某告状?” 本来还是商议人事安排,谁成想说着说着两人直接白刃相接了。 林师德这意思是,这么多人找我告税曹的状,那么税曹一定有问题,要么是魏仁浦不行,要么是你陈佑不行。 陈佑也认真起来,对上林师德的目光:“奸商害民不成,欺知府新来不知府事,此等之人着实不当留,知府以为然否?” 说权知府事不知府事,为奸商所欺,赤裸裸地打脸。 林师德脸色沉郁,也没有什么失态的表现,就这么盯着陈佑。 陈佑丝毫不惧地同他对视,现在一退,估计以后就立不住了,必须顶住。 反正,他岳父是天官,还是任参知政事的天官,这是陈佑的底气之一。 好一会儿,林师德呵呵一笑:“江相公十分重视税改。” 陈佑则道:“税改自锦官始,某自不想在洛阳失败。” 又对视一阵,林师德终于移开目光,他服软了。 “如此多的百姓告状,终不是什么好事。” 陈佑默然,没有锦官府的天时人和,他在洛阳没办法干净利落地扫清捣乱之人。 犹豫了一阵,他觉得还得同知府合作,故而态度也放软了:“此事着实不太好处理,不知知府有什么建议?” 林师德一愣,突然发现自己还没仔细看过陈佑说得那个规程,一时间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有问题。 不过他没有磕磕绊绊地瞎扯,而是笑着道:“虽然不好处理,但是我对少尹有信心,这税曹的事情,少尹自己看着办就是了,大家都是为了官家、为了朝廷、为了江相公办事,林某必定全力支持。” 他打的主意却是等陈佑闹出乱子之后,再顺手接过税曹,轻轻松松,谁也挑不出错来。 陈佑眸光一闪,应了下来。 即便知道林师德可能不会支持,甚至会推波助澜来对付他,他也不可能现在就放开税曹。 第三百十一章 新知府有新气象(五) 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了,书厅内的氛围一下子轻松许多。 接下来就说到了其它几曹。 林师德从兵部带来的人手不多,能够担任诸曹参军事的更是只有一个。 无须多想,在税曹和府兵被陈佑抓着的情况下,最重要的也就是有考课官吏职能的功曹了。 因此,林师德的幕僚,原来的兵部职方员外郎田胜家成为功曹参军事。原本的功曹参军事则升任录事参军事。 另一个调动则是法曹参军事刘熙古改任士曹参军事,士曹参军事夏元德改任法曹参军事。 很显然,陈佑对士曹不冷不热的态度导致夏元德在第一时间投靠了林师德。而刘熙古,要么是投靠了没被接受,要么是根本没去奉承阿谀,再次朝可有可无的方向进了一步。 估计要是再换一个府尹,刘熙古很可能会变成普普通通的参军事,什么职事都没有,只能是以备咨询。 陈佑确实欣赏刘熙古,但他没有在这事上同林师德争,只是建议过几天再宣布下去。 原因嘛,一来是刘熙古并没有投靠陈佑,在刚刚因为税曹而争论的情况下,陈佑并不想为了他再同林师德闹起来;二来则是借此机会让刘熙古从僧寺事中脱身,尝试能不能鼓动夏元德将此事爆出来,既能为陈佑清查田税打幌子,也能给林师德添点麻烦。 再之后就是林师德把自己带来的幕僚随从安插进府衙的事情,由于只是小吏,林师德自己就能做决定,只是告知一下陈佑,如果不想闹翻的话,哪些人不能动。 回到自己的书厅,陈佑立刻让庞中和把刘熙古请过来。 果不其然,在听说自己即将变成士曹参军事之后,刘熙古开口就问:“那僧寺怎么办?” 他为这事忙了近两个月,这时候放弃,十分不甘。 陈佑面色温和地道:“义淳你放心就是,某也一直在准备此事,自然不会半途而废。” 这是陈佑第一次称呼刘熙古的字,刘熙古神色不变,顿了一下拱手道:“需要下官如何做,还请詹事吩咐。” 陈佑笑了,显得十分轻松:“这个调动是林使君的意见,不过我劝林使君延迟几天再宣布下去,这几天你整理好法曹事务等待交接就是。” 说到这里,陈佑语气加重,别有深意地道:“有些比较重要的文书要收好,千万不能丢了;而另一些却需要让新的司法及时看到。不能让新司法无心做事,也不能让新司法无事可做,毕竟我要做的事情,还得法曹来配合。” 简单来说,就是突出不那么严重且可以挖掘的一部分信息,用功劳来诱使夏元德大张旗鼓的查案。但是把涉及僧寺比较严重的情况隐藏起来,免得吓到夏元德,使其不敢动手。 刘熙古没有丝毫犹豫,既能心安,又不会牵扯到自己,他当然不会犹豫,直接就点头应下:“詹事放心,我一定做得毫无破绽。” 陈佑点点头,这段时间的接触看来,刘熙古的能力还是值得信任的。 食指敲击着桌面,这件事就算翻过去了。 “士曹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整修洛阳皇宫,交接的时候你注意一下,最好确认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否则出了问题就要找到你头上了。” 刘熙古心中一凛,忙不迭答应下来。 看着他一脸凝重地考虑该怎么做,陈佑这才道:“你也不必太担心,我也安排了人时时核验,到时候你带着他们一起。” 听了这话,刘熙古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作揖道:“却是让詹事费心了。” 这边陈佑离新收一个下属又进了一步,那边阎诤臣原本的......算是同伙吧,已经在商量怎么同他分道扬镳了。 别看阎诤臣是当朝宰相的兄长,别看阎家在河南府势力不小,其实他们只是领头人罢了。 那些人为什么听阎家的话? 还不是因为听话能有好处? 但是现在,准确的说是自从陈佑来河南府之后,阎诤臣的数次决定没有为大家带来足够的好处,甚至还让大家损失不少。 尤其是在看到了改变的机会的时候,他们眼里的阎诤臣似乎并不准备抓住机会。那么,换一个领头人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做出这个决定的,一共有五家,他们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宴请林师德的幕僚——田胜家。 在这场酒宴还没结束的时候,消息就摆到了刘河的案头,核实之后又送到了陈佑手中。 此时的陈佑,正在周山书院的阁楼中备课。 接过纸条看了一眼,陈佑笑着将纸条递给坐在旁边的汪弘洋:“平远你看看。” 汪弘洋接过纸条,其上只有一句话,写着某六人某时于某地共饮。 具体谈了什么没写,想来那些人也不可能探听得到。 汪弘洋没有放下纸条,虽然视线还在纸条上,但思绪已经放开了。 当初他在锦官府负责接触全勇,当时就知道陈佑手底下有一个刺探消息的队伍,只是没想到在河南府也能坐到这么细致。 他突然一怔,随即想到,这会不会是冯道的关系? 虽然跟着杨邠在中枢待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但汪弘洋现在还是忍不住猜想,会不会有一个秘密机构,而陈佑拜师冯道之后也加入了其中。 陈佑不知道一张普通的纸条会让汪弘洋脑洞大开,他本来是想听王弘洋分析分析此事的,结果许久没有声音,不免有些奇怪。 搁下毛笔回头看向汪弘洋,见其怔怔的神情,不由喊道:“平远?” “啊,啊?” 两声之后,汪弘洋终于回过神来,连忙端正态度:“詹事。” 陈佑打量他一眼,感觉有些不对劲,皱眉问道:“可是想到什么了?” 汪弘洋笑了两声,终于平复了心情,心思重新回到眼前:“看来阎诤臣不足为虑了。” 陈佑摇摇头:“不能这么武断,毕竟是阎家人。不过这事咱们也可以插手一番,若是能让河南府更热闹,那也不错。” 所谓插手,就是挑事。 王弘洋点头道:“那这事是我去还是给伯昀?” 第三百十二章 百年大计在教育(一) 陈佑没有丝毫犹豫:“你辛苦一下吧,听说最近也有河南府人想要报名进入书院?” “是这样。”汪弘洋点头,“不过都按照詹事吩咐的,让他们明年开课再来。” “改一下,现在报名的,只要符合要求就发一个凭证,然后在大门外的公告板上贴出来。”陈佑一边笔下不停一边道,“这些人你定期组织单独授课,免得入学之后跟不上进度。” 现在书院还没有教学大纲之类的,各级教员教学安排虽然都是从易到难,但没一个统一的标准。所以现在除非是能力不足,否则都是一直教下去,也就是说从你入学开始,一直到九级,都有这个教员的课。 也因此,会存在虽然你入学考核是二级的水平,但实际上跟不上二级教学进度的情况。这也是分级制度施行一个月之后才发现的。 不过这仅限于九级以内,当一个学生通过考核进入外、内、上三舍,基本上就要选择一个主修方向了,比如修春秋、修易经、修大周刑统等等。其它的虽然也学,但主要是跟着这方面的教员学习主修内容,各人进度不同,却是不必强行统一。 反正现在书院里就有内舍生员同时在五级班学习算术的情况,不过人家是只听算术课,其它科目一概不听。没办法,现在毕竟没有一个系统分明的教育体系。真要说起来,九级以内大概算是通识教育,超过九级就是专业教育。 随着税改布局逐渐完善,陈佑拿出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书院上。 只要能看到改革暴露出来的问题,只要改革失败的后果仍然可控,陈佑就不担心失败。反之,他更在乎的是书院的成败。 百年大计,在乎教育。 不论要做什么,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努力,其效果远大于一群因为利益聚集在一起的团体。毕竟现在因为利益支持你,下一刻也能因为利益背弃你。 陈佑在这里找不到同志,那就自己培养。 只可惜,陈佑虽然敬佩、景仰老毛同志,但他并不是一个坚定而纯粹的某某主义者,否则的话,或许我们能够期待一下某某主义提前近千年出现在世界上。 嘱咐汪弘洋借助河南府人士来书院报名的机会挑拨关系后,陈佑重新将注意力放到眼前的纸张上,继续整理自己这节课所要讲的内容。 前两节课引发的大争论,虽然没有把陈佑一开始的计划全部推倒,但也使他不得不做出较大的修改。比如现在,他加上了一些算是哲学范围的内容,今天要讲的是——辩证看待施政方法。 他以前还不觉得,现在开始讲课,真的感觉到词汇差距太大了。 那些没有的词也就算了,大不了花费时间解释一下。但是有些词时隔千余年,字同意不同,这就十分坑了。 他每一次解释词义的时候,都在想要不要编一个词典出来作为书院必修科目。可惜也就是想想罢了,在没有具体语境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大量未曾有过的词汇,很容易让人生疑啊! 不过倒是可以让人整理自己讲出来的新词,积累到足够多的数量之后或许能编出一本词典。 想到这一点,陈佑顿了一下,随手抓过一张纸,快速记下这个想法之后随意塞到桌子下面的一个竹筐中。 这个竹筐中已经有了几张纸,上面都是一些只言片语,多是陈佑突然冒出来的想法。 下午课程结束之后会有人来整理,按照纸上的内容分门别类放好。这些灵光一闪,或许不久之后就会变成现实,也或许永远摆在那里吃灰。 而负责整理这些纸张的,是陈佑专门挑出来的两个少年——范昌祐和韩陶朱。 那个韩陶朱正是管事韩二柳的幼子,经过考核之后成为书院一级生员。 韩二柳是希望自己儿子学习算术,最好能早日学成,然后进入陈家当一个账房,凭借在书院学习的经历,以后独当一面成为陈家某处产业的掌柜,最后置办韩家自己的家业。 如此下去,运气好的话,或许到韩二柳的孙子辈,韩家就能实现社会阶层的跃迁。 只不过陈佑心血来潮招来韩三郎询问一番后,直接把他留在身边。 这个待遇,同以前的庞中和一样。而庞中和,现在非但获得了官身,还得以代替陈佑处理一部分政务,可以想见,只要陈佑不倒,庞中和未来可期。 有了这样的前辈做榜样,韩三郎自然不可能像韩二柳之前所想的那样全力去学算术,倒是白费了韩二柳特意取的这个“陶朱”的大号。 见陈佑没什么事了,汪弘洋告罪离开,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午休的时间十分短暂,陈佑整理完思路,甚至没来得及重新梳理一遍,下午上课的钟声就响了。 叹了口气,起身抓起这一叠纸张朝真理堂走去。 当好一个老师,真的不容易。 听课人数依然不减,再加上陈佑总是提出一些不常见的观点,饶是陈佑事先预留了大量的提问时间,这一堂课还是没能讲完预定的内容。 下课之后,陈佑还没走出真理堂,就被一个中年人拦住了:“山长,我有不明之处还望解答。” 陈佑定睛一看,脸上神情柔和:“原来是明川啊,你有什么问题?” 看到陈昭汶拦路问询,顿时有不少学生停在周围,其中就包括范昌祐和韩陶朱。 一般情况下,对陈佑讲课有疑问都会在课上直接问出来,课下不明了也会与同学争论,直接拦着陈佑问问题这还是第一次出现。 围观者都很好奇,陈昭汶究竟想问什么。 自从那次在锦官府衙之前出了名,陈昭汶已经习惯被人围观了,神情不变,语气平静地问道:“或是我考虑有错,只是山长今日说要辩证看待施政方法,却是同之前所言以结果论好坏相悖,不知当作何解释?” “这个问题啊!”陈佑略一沉吟,环视一圈后开口解答,“如果你仔细想一想,会发现两个问题的对象不一样。” 第三百十三章 百年大计在教育(二) 陈昭汶抿着嘴唇思考了一阵,郑重拱手道:“还望山长明言。” 陈佑环视一圈,缓缓道:“所谓对象不同,是指评价的主体方向不同。我这次所说要辩证看待的是‘施政的方法’,而前次所言以结果评判的是‘此人是否与民有利’。” 说完这句话,他顿了一下,观察众人反应之后接着道:“单就方法手段来说,我们应该辩证的看待。譬如隋炀修运河,就隋来说,修运河非是一件好事,可以说是隋灭亡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运河沿用至今,对我等后人来说,修运河却是一个利在千秋的好事。” 众皆颔首赞同。 “再说那隋炀,若有观史者当可知晓,隋炀素有武功令名,才智过人,又有运河这等千秋功业,按理当为圣君。然其治下民生凋敝,百业俱废,以致神州之内战乱不休,天下之家十室九空。便是其有圣君之才,使民如此,一个炀字正合其人。” 这一次大家思考的时间有些长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兴奋地喊出诸如“原来如此”之类的话。 而陈昭汶虽然慢了点,但也很快想明白了,再次躬身一礼,诚恳道:“多谢山长解惑。” 陈佑点点头,稍稍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再问,勉励众人一番之后,便穿过广场朝书院大门走去,他现在要回洛阳城内。 就像陈佑会事先告诉刘熙古他即将调职一般,林师德也会提前跟田胜家等人谈一谈未来的工作内容。 而刘熙古田胜家等人自然也得跟自己的亲信交待交待、提点提点,这任命还没最终落实,消息早已传了出去。 公门如筛,什么都拦不住。 在此情况下,刘熙古想要在法曹留下陷阱就十分艰难了。 毕竟无论怎么看,一个被从法曹赶到士曹去的家伙,其价值绝对是赶不上从士曹升到法曹的人,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听你的话,而不是转手把你卖了? 当刘熙古重新坐到陈佑面前的时候,不复之前沉稳的模样,而是少见地带了些焦躁,显然他的行动不是很顺利。 好在他还谨守上下之别,只是稍微提了两句遇到的困难,没有不停的抱怨。 不过陈佑叫他过来,就是为了帮他解决问题的。 身为老大,如果只是给小弟带来问题,而不能给小弟解决问题,那么绝对是一个不合格的老大,以后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最简单的当然是解决衣食住行这种基本问题,再往上一点就是个人追求的问题了。 比如刘熙古想要更进一步,陈佑就得让他看到希望,不然他为什么要在林师德到来之后选择倒向陈佑? 同样的,刘熙古手下那些亲信肯定也想更进一步,很可惜刘熙古现在的情况让他这些亲信看不到前途在何处。 所以,陈佑得帮助他给亲信们展示一个能够期待的未来,于是就有了这一次见面。 随意问了几句,陈佑便没有理会刘熙古,就这么任其坐在书厅中,而他自己则专心书写。 好在刘熙古年龄不小,数十年的历练能够沉得住气,偶尔端起茶盏抿一口凉开水,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等着。 大概过了两刻,陈佑终于抬起头来,随口道:“你先去忙吧,有什么事情及时告诉我。” “是。”纵然不解,刘熙古还是应了下来干脆离去。 他很快就明白了陈佑这么做的用意。 因为刚一回到法曹,原本还有些动摇的一干下属重新又热情起来,便是一开始就下定决心投靠新司法的那些人面对他也稍稍有了些恭敬,而不是消息传出后的冷淡。 如果刘熙古这时候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话,他也没必要继续追求更高的位置了。 之前大家的态度,是面对对一个从两年前开始每况愈下并且即将被实际上贬职的上司所应有的正常态度。 但现在不一样了,这个上司被少尹留下单独谈话,这一谈就是两刻钟! 尤其是这个少尹看起来有入政事堂的可能性,连带着这个上司也前途可期了啊! 刘熙古离开没多久,韩向阳走进陈佑的书厅。 “伯昀回来了,怎么样?” 陈佑无头无脑地问话,韩向阳行礼之后刚坐下还没喘气,就开口回答:“释教这边还差了些,道门那边有五松道长引见,倒还算顺利。” 听到“五松道长”这个称呼,陈佑嘴角扯了扯,忍住没有说什么。 陈佑婚后没多久,五松就收到彭晓的信,之后就持信出京,说要拜访师父的旧友故交。 中秋之后又来了洛阳,也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他能拜访哪里的老朋友。总之来洛阳之后,除了一开始送一些土产到陈府,他一直住在北邙山上清宫。 由于大家早就知道的原因,陈佑不怎么想接触佛道之类的教派人物,同各寺观沟通的任务就交给了韩向阳。 只不过效果不是很好,也就是道门这边有五松,更准确地说是彭晓的关系,才好说话一点。当然了,这也同他们不像佛门那样涉及到十分巨大的利益有关。 韩向阳详细介绍了这几天的成果,嗯,其实主要是在说失败的经历。 他是一个合格的幕僚,也是一个忠义的士子,但偏偏不会纵横之术。简单来说,这家伙不适合当说客。 哪怕陈佑的计划中没有寺观配合的要求,此时听了韩向阳的介绍,也感觉十分难受。 确实,陈佑一早就坐了寺观不配合,强行动手的打算,否则他也不会等拿到兵权之后才起这个念头了。但是寺观愿意配合无疑会省很多事,也能让冲突尽量保持在最小范围内。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啊! 陈佑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考虑什么时候动手比较合适。 韩向阳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对了,那些人说想要求见詹事。” 陈佑一怔,随即皱眉:“见我作甚?” “可能是对我不放心吧。”韩向阳苦笑一声,“所以想要向詹事讨一个承诺,这种事情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第三百十四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一) 陈佑默然不语,好一段时间之后,他才答应下来:“行,你安排一个时间,把他们都叫上,就在书院里见一面。” 即便心里不太想过多接触僧道,但为了不节外生枝,他还是答应下来,只是选择书院作为见面地点——不管怎么说,书院都算是他的主场,总会让人略微心安。 九月是个多事的月份,九月二十日,京中来信,北燕都城陷落,燕帝徐征西逃,契丹主耶律阮入幽州,改国号为“大辽”。 是的,是“大辽”,不是“辽”。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北人都喜欢在国号前面加一个“大”字,比如当年在册封石敬瑭为晋国皇帝的时候,留下的记录就是“册敬瑭为大晋皇帝”,原本历史上刘崇也是被“册为大汉神武皇帝”。 不过,国书上按照它的来就行了,私下里该叫契丹就叫契丹,该叫辽就叫辽,没必要非加一个“大”字在前面。 汴京来的信中还说,现在朝堂之上在争论,到底是趁机发兵北上同契丹,现在叫辽国,是同辽国瓜分北燕地盘,还是支持北燕击退辽国。 前一个选择会直面契丹骑兵,自唐末以来,契丹数次破关而入,现在就直面契丹,说实话没多少人有信心,这也是大家选择“先南后北”战略的主要原因。 后一个选择的话,则要担着北燕支持不住的风险,一旦北燕崩溃,幽燕之地尽落入辽国手中,还不如现在就瓜分北燕呢! 陈佑不是很清楚两个选择的具体优劣对比,但头脑中记着的“燕云十六州”让他倾向于第一个选择。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收到信之后考虑良久,写了三封信送入京中,这三封信分别是给冯道、李明卿,以及老乡黄世俊。信中自然是诉说自己的想法,希望他们也能够认同,然后在官家问询的时候说出来。 利弊如何,大家都知道,陈佑简单提了提没有多讲,他主要说了当初唐太宗北突厥的事迹。 当初唐人面对突厥的感觉,就跟现在周人面对契丹一样,当时突厥也是多次破关而入,甚至逼近长安,可想而知唐人面对突厥是何等大的压力。 陈佑认为,与其一味避让,不如从现在开始就练兵。不说现在就能击败辽国,至少摆出拼命的架势,令其不敢随意欺辱本国,之后再以小战练精兵,培养将领士兵的信心。 诚然有失败的风险,但是除了认输,世界上就不存在没有风险的事情。 他把信寄出去之后就不再考虑这件事了,还是那句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中枢政策他只能从边边角角影响,而没法决定。 至于说上奏章,呵,赵元昌让他来洛阳不是要听他对北国事务的见解的,除非赵元昌遣人来问,否则他最好别主动插嘴,那是言官诤臣的活,不是他陈将明应该干的。 二十日这一天,终于有商户忍不住了,一声高呼、揭竿而起。 别误会,不是造反,而是在城外搭起竹棚作为店铺。 前面已经说了,现在的收税方式还是十分原始的入城税,因此,在有心人的提醒下,终于有人想到了这么一个法子:我不入城总可以了吧! 一开始就只有那几家脱离阎家体系的大户名下商铺搬出城外,税曹还没多大反应,陈佑也只是让刘河查一查这些人是怎么想到这个主意的。 那天同僧道的交流比较成功,尤其是道教这边,用顺畅来形容都不为过。 洛阳这边道观总共也就四十来座,这一次来的就有十多位,代表其中近三十家宫观。 本来道教主要是依靠富户权贵供养,热衷权势的道士多,热衷土地的道士少,田税什么的对道士们来说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再加上各教派为了各自祖师、神明的地位经常能打出狗脑子来,那些不听话的宫观真要是被陈佑扫清了,这些幸存下来的估计会高高兴兴地去接收遗产。 而和尚这边,虽然也来了十多位,但这个比例就比不上道士了。而且来的这些基本上都是本就没多少土地的寺庙,之所以过来主要是为了避免被迁怒。 总而言之,河南府宗教界人士十分支持陈少尹清理寺庙宫观田税的举措,陈少尹也对大家的积极配合持赞赏的态度。 正巧新任司法夏元德发现了一条挖出来能给自己带来好名声的线索,于是陈佑准备收网了。 二十二日,夏元德重新提审大云寺妖僧;二十三日,长寿寺、开善寺被查出谋财害命;二十四日,法曹搜查波斯胡寺之时爆发战斗,多人受伤。 这个波斯胡寺,原本是景教的寺庙,不过经历了会昌灭法和黄巢之乱,胡寺内的景教教士已经不再,表面上被改造成了一座佛寺,实际上被摩尼教控制着。 三十年前摩尼教才在陈州造反,再加上这一次的事情,考虑到摩尼教有伪装成佛教的传统,原本不甚在意的林师德一面授意夏元德仔细搜查其余佛寺,一面命令陈佑安排府兵协助。 陈佑正等着这个机会! 在他的帮助下,夏元德无往不利,一连破获多处“摩尼教据点”。 鉴于府兵衙役在几次冲突中有不少损失,陈佑建议林师德下令各寺庙解散僧兵,并安排府兵长期检查,凡是拒绝解散的,一概以谋反论处。 解散僧兵其实不算什么,但安排府兵长期检查,就是那些寺庙所不能忍的了。再加上之间破获的那些摩尼教据点绝大部分都是正宗的佛寺,一时间“民怨沸腾”,法曹和知府书厅每日里少不了来游说的人。 陈佑没给他们妥协的机会,当即指示刘熙古安排亲信爆出早已查好的几家名寺大寺的阴私事,比如敬善寺、小林寺。 一系列的事情爆出之后,陈佑直接向法曹施压,要求法曹严查到底。 到这时候,林师德也反应过来,便是再沉稳的人,被这么戏耍也是有火气的。 既然现在河南府已经乱了,那索性更乱一些。 得益于之前那几家同田胜家接触的大户,在多日布局之后,林师德反手掀起了河南府商户抵制商税的行动,给了陈佑重重一击。 第三百十五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二) 知府和少尹,和平相处了不到二十天,就已经短兵相接。 林师德这么做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但不得不说,唯有这么做才能及时止损,让他面对陈佑还有一战之力。 只要商税的事情陈佑处理不好,林师德便可以趁机将税曹拿下,通过利益交换来保证另一部新税法的施行。 没错,林师德身为江派人物,本身的立场是保证税改成功。 那么税改成功的依据是什么呢? 当然是税改之后的税赋收入明显高于税改之前! 而由于种种原因,原先的实际税赋收入远远低于理论上应得的税赋收入。也就是说,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有办法把该收的税都收上来,就算是成功了。 陈佑想做的不仅仅是把田税商税收齐,更是要把商税提高,增加覆盖面。 林师德甚至是江夏青,都只是想先收齐商税,毕竟只听过耕读传家,没听过商读传家,田税的事情就先放一放。 至于提高税率、增加收税范围,更是想都没想过。 那么,自然而然的,林师德把对手设定的高阶段目标换成自己设定的低阶段目标,就好似从朝三暮四改成朝四暮三,虽然利益同样受损,但相比起来却容易接受的多。 握住税曹,就握住了钱粮。恰巧,府兵团练的粮饷要依赖府衙。 原先是户曹分配,仓曹发放,税曹成立之后,更准确的说是陈佑兼任团练使之后,把分拨粮饷的权力从仓曹划到了税曹。 如果林师德握住税曹,自然就有办法影响府兵团练,让陈佑这个团练使有名无实。 到那时候,陈佑就老老实实呆在周山书院教书吧。 身为谍报头子,刘河、丁骁就算自己想不明白,汇总种种消息之后也能看出来,林师德动手之后他们立刻就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慌慌张张找到陈佑汇报。 对了,他们找到陈佑的时候天边刚泛起玫红,而商户抵制商税,是在一刻钟之后红日初升之时。 不是陈佑手下的谍报机构多么变态,而是前段时间那几家商户在城外搭竹棚的时候就被重点盯上了。这一次又有大动作,一晚上联络就没停过,若是还发现不了,刘丁两人不如一人寻一个墙角撞墙自杀算了。 自家书房中,将刘河、丁骁赶出去的陈佑一边等着自家的幕僚,一边快速考虑应对方法。 局面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不论是僧寺还是商户。 商户这方面,自然是这一次闹事,陈佑完全没有考虑过,或者说他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爆发。如果没有林师德插手,商户们应该会在僧寺被收拾了之后,税曹向田税露出獠牙的时候闹起来。 而僧寺,说来可笑,陈佑原本以为那些大寺会奋起反抗,哪能想到它们一个个打的都是走上层路线的主意,每天说客不断,和尚本身却是非暴力不合作。 难道要说,不愧是和尚吗? 最先赶到的是庞中和,随着他越来越多地将精力放在政事上,陈佑也开始将他纳入议事人员名单内了。 不过目前能参与核心事务的幕僚除了他也就魏仁浦、汪弘洋、韩向阳三人罢了。 没过多久,魏仁浦、韩向阳先后抵达,汪弘洋由于身处周山书院,却是赶不上这次议事了。 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陈佑直截了当地开口:“此种情况当如何作为?” 魏仁浦立刻道:“乱丝须得快刀斩,切不可任其生乱。”【1】 韩向阳一直在忙碌寺庙宫观的事情,这时候虽然心有不甘,权衡之下也不得不开口道:“索性僧寺污垢已被揭开,日后再论寺产也会轻松许多,现如今还是税曹之事为重。” 陈佑点点头,哪怕刘河他们离开之时已经有人来报商户们已经开始生乱了,他现在也没急着做决定。 转向庞中和问道:“万育有什么想法?” 庞中和犹豫一下才开口:“若是詹事像锦官府一样,以一警百,当可使民皆服。”【2】 他话音刚落,韩向阳就摇头道:“此时不同往日,当时是有叛......” 话说一半,他突然停顿下来,面露恍然之色。 陈佑心中一动,抬眼看到韩向阳、魏仁浦互相对视,顿时知道这两个幕僚也想到了。 果然,韩向阳拱手道:“詹事,某以为闹事之人,或与摩尼教有所关联!” 魏仁浦也是附和道:“为防摩尼教趁乱起事,当以雷霆之势击之!” 陈佑听了这话,只是点头,他现在考虑的不仅仅是眼前这件事。 或者说,他不敢只考虑一件事,事物之间是相互联系的,只有通盘考虑才能尽量避免错误。这次商户抗税就是因为之前出现征兆的时候他没重视才会感到措手不及,短时间内自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好一会儿,他终于理清了思路,缓缓道:“这事先放放。” “詹事......” “那......” 魏仁浦、韩向阳同时出声,互相看了一眼,又同时闭嘴,等着对方先开口。 陈佑没等他们开口劝阻,直接就道:“税曹一干事项照常,我会加派府兵在城门处看着的。” 见魏仁浦应下,他又接着道:“道济你今天回去之后立刻安排河南府周边寺观征收田税的事宜,伯昀你帮忙筛选一下,明天至少得有一座大寺开始清查田亩、确定税额。” 说着,他顿了顿,话语中带了些寒意:“人带多一些,或许会出事。” “另外,伯昀你这两天受累一些,去跟那些大户谈谈,看哪些人愿意就此收手。各家态度汇总给我。” 这就不是一丝寒意了,而是赤裸裸的杀机! 将魏仁浦三人打发出去,陈佑重新叫来丁骁,让他查一查为僧寺说情的那些大户具体和哪间寺庙、哪家商户有关联。 他没有一个完整的计划,只是要确定几个关键节点,然后等待合适的时机将它们按照顺序串在一起,一如之前给法曹挖的坑。 只不过,他并没有就此轻松下来。 之前他能借机向法曹施压,商户抗税事情发生之后,林师德也能向税曹施压。 而这个压力,最终传到了陈佑这里。 第三百十六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三) 阎家偏厅,早起散步的阎诤臣刚坐下端起盛满稀饭的白瓷碗,就听到自家儿子阎安国匆忙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大人!” 这一声呼喊中的慌乱谁都能听出来,一直对自己儿子严格要求的阎诤臣自然十分不满,当即呵斥道:“大喊大叫成何体统!” 阎安国刚刚冲进偏厅就听到这一声呵斥,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就停了下来,甚至因为停下的太突然而导致膝盖有些疼。 见他依然听话,阎诤臣哼了一声,一边拿起勺子舀了半勺红糖放入碗中慢条斯理地搅拌,一边用平稳的声音问道:“又遇到什么难事了?” 阎安国虽然老老实实站在门口,但脸上的焦虑却拦不住,一听到问话,立刻急切地回答:“大人!顺发、宏利那几家闹起来了,说要抗税!” “哦。”阎诤臣八风不动,“闹起来就闹起来吧,正好看看府衙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不过,他们闹归他们闹,你给我看好自家人,别掺......” 说到一半,阎诤臣突然顿住了,禁不住面皮直跳,就连呼吸也不由粗重起来。 缓缓放下盛着甜粥的白瓷碗,他眼帘微垂,轻轻问道:“这几家是跟着我们的吧?” “是!”阎安国立刻不忿地叫道:“昨天那李家小儿恭顺地很,哪晓得今天就翻脸了!” 阎诤臣不理会阎安国,坐在那里缓缓吸气、吐气,平复了心情之后才接着问:“之前他们跟你说过这件事没。” 原本一直抱怨不停的阎安国话语一滞,愣了一会儿,好险在他爹露出不耐烦地神色之前反应过来,摇头道:“没有。” 阎诤臣沉默了好一会儿,原本神采奕奕地脸上露出疲惫之色,挥了挥手,示意阎安国离开。 便是再怎么迟钝,阎安国也知道这时候最好不要说话,当即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偏厅。 出了门之后,刚松了口气,就听到屋内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直吓得他一个哆嗦。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确认自己的父亲没什么问题之后,立刻小跑着离开。 九月二十七日,洛阳过半商户关门歇业,宣称河南府税曹苛政、商家难以维持。之后这些人汇聚到府衙门前,递上万民书请愿降税,府衙录事参军事申云海代知府林师德接下万民书,将一干商户劝离。 这些人离开府衙之后并没有散去,而是朝城外去,一路上都在大声宣布为了不让城内百姓多花冤枉钱,他们在城外搭了竹棚作为铺子,一干物事售价要比城内低不少。当然啦,由于他们已经把城里的铺子关了,除了日常的米面粮油外,谁也不知道价格到底是不是真的低。 巳正,河南府衙知府书厅,陈佑坐在林师德对面,一脸平静地慢慢翻看所谓的万民书。 万民书没有一万个人,数十张纸也只不过写了千余个名字。 而且陈佑看得十分仔细,有不少名字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而且姓名完全是胡编乱造,读音别扭,也毫无意义。最重要的是,好些名字上面的手印分明是食指中指甚至小拇指! 由此,也能看出这所谓的万民书成色如何了。 但是,不论如何,这万民书是近百位大小商户一齐送来的,这就是压力。 再长的文书都有看完的时候,陈佑认真看完最后一个字,将这个万民书仔细叠好放到椅子旁边的茶几上,双手扶着膝盖,静静等着林师德先开口。 林师德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盯着陈佑看了一会儿,就移开目光盯着桌上的砚台,似乎那砚台连接着一个有趣的世界一般。 书厅内就这么安静下来,谁都没有先说话。 现在是比拼耐心的时候,虽然不是谁先开口谁就输,但先开口说话的那人总会有一种落入下风的感觉。 毕竟陈佑和林师德两人,不是那种典型的上下级关系,两个人身份地位相差无几,只不过在河南府的序列中林师德要高一些罢了。 若是换成刘明,不管是先开口还是后开口,他都能把握主动权。 说到底还是身份问题,只要秩序没有彻底崩溃,像商人们聚集起来挑战上官权威的事情只能是个例。即便他们身后有人撑腰,也得拉上为民声张的大旗敢这么做。 这个撑腰的人是谁,不用多想,陈佑就知道,要么是远在汴梁的刘阎二相公,要么是他面前的林知府。 虽说刘相公最近似乎是疾病缠身,但想来通过河南府的关系打击江相公还是可以做到的。 陈佑眸光闪动,推测林师德在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师德终于忍不住了。 事情早上就发生了,但他一直拖到现在才叫来陈佑,就是为了看看陈佑怎么应对。 只可惜他并没有看到什么积极的应对措施,再加上当面观察,陈佑看上去是丝毫不着急的样子,不免让他有一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心中有些不安。 准备好说辞,林师德一脸严肃道:“陈少尹,如今这事,你怎么看?” 陈佑转头看向林师德,认真回答:“奸商罢市,要挟官府,当严惩不贷!” 这话一出,林师德不由一窒,仔细打量陈佑一番,轻咳一声道:“少尹这话却不对了,我听说这些人也不是罢市,只不过难以承受税曹盘剥,都在城外开店罢了。” 说到这里,他满脸懊悔的神色:“说起来这事我也有一部分责任,早知道魏仁浦镇不住税曹,当初哪怕不被你理解,我也得把他换掉,也就没今天这码事了!” 陈佑冷冷扫了林师德一眼,收回目光淡淡道:“我查过了,税曹在此事上没有错漏之处。” 听到他的话语,林师德知道表演是没用的,收敛起丰富的表情,神色冷淡地看着陈佑,不再拐弯抹角:“陈少尹,如果税曹没错,河南府就要少一半能够收税的商户。这少的一半税收,你要怎么补上?” 第三百十七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四) 林师德这是在拿大义压人。 此时此刻,面对此种情形,保证税收就是大义。这也不是绝对不便的,比如说有人要造反,这时候就能够用维护正统的大义压过保证税收的大义。 说到底就是一个重要性和紧急性的顺位问题。 就眼下的情况来看,保证税收的重要性肯定大于保住税曹魏仁浦;解决商人罢市的紧急性肯定大于保住彻查僧寺阴私。 他原本是想让陈佑先提出来,也算是给陈佑留些面子,毕竟陈佑要后台有后台、要圣眷有圣眷,甚至本官和他一般都是正三品,真撕破脸没什么好处。 甚至于,林师德还想着,只要陈佑服软听话,哪怕税曹继续让魏仁浦主持也没关系,胜利者总是大度的。 只是没想到,都到这个时候了,陈佑竟然还硬顶着不服软,这让他有些不耐烦了。 对于林师德的想法,陈佑能猜到一些,或者说,如果他处在相同的情况下,会同林师德做出差不多的选择。 但是认同不代表就会遵从,毕竟他现在不是处于林师德的位置,而是有自己的利益所在。 真要说起来,他还希望林师德能听自己的话呢! 陈佑依然是不急不缓的说道:“使君放心便是,十一月底才是秋税的最后期限,我们有两个月的时间来慢慢处理此事。至于期间亏损的部分......” 顿了顿,他脸上露出一丝冷笑:“那些不守规矩的总得交些罚款出来。” 林师德没有回应,只是看着陈佑。 他想不到,到了这个时候陈佑竟然还不打算妥协,甚至冒着税改失败的风险也要对抗下去。 是的,在他看来,除了妥协,短时间内根本找不到完美解决此事的办法。 除非不管不顾地乱杀一通。 想到这里,林师德眯起眼睛。 如果陈佑真的这么干,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或许,可以给他一些便利? 深吸一口气,放松身体,林师德靠到椅背上轻声道:“既然陈少尹你这么说了,那这事就交给你了。只不过,十一月之前若是没有起色,我就不会再放任自流了。” 听了这话,陈佑一愣,惊诧地看着林师德,显然不太明白为什么林师德突然这么好说话。 只不过好说话总比不好说话要好,难不成他还能跟林师德说“别了,你现在就插手税曹吧”? 这一场谈话的具体内容外人不得而知,但两人之间的约定却很快传扬开来。 当天下午,几乎所有关注此事的人都知道了,如果陈少尹不能在一个月内解决商税问题的话,林知府将从他手里拿走这部分权力。 两虎相争,苍蝇也能分到一些残渣,而如果本身就是豺狼,得到的好处自然会更多——只要没被两只老虎提前咬死。 毫无疑问,知府和少尹的对抗让那些人胆子变大了。 到了二十八日,关门的商户更多了,无论江家还是阎家,都能感觉到自家对往日那些小弟的影响越来越力不从心。 当初能吸引其它大户簇拥在周围听命行事,凭的是宰相之家的身份可以为大家带来足够多的利益。 会因为利益聚集在一起,自然也会因为利益而分开。 现在只是稍稍的不听话而没有反戈一击,已经算好的了。 随着越来越多商户的加入,以及他们背后大户的捧场,洛阳两市的萧条就不提了,便是普通的商业街道也愈发的冷清。 在大户们的带头作用下,城外的竹棚草市呈现愈加繁荣的景象。 而面对这种情况,定下一月之期的陈少尹竟然还没有什么应对举措,让某些人心中惴惴的同时,也让另一些人产生了“不过如此”的念头。 陈佑确实是把商税的事情放在一旁不去管,但是僧寺之事却是进展神速。 二十八日,数十百姓先后告发小林寺、敬善寺等杀人枉法奸淫掳掠。 对此事,夏元德是打定主意不去理会的,但陈佑岂会让他如愿? 非但在第一时间强压着法曹调查,还安排人将这些事宜宣传开来。 在一系列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小道消息里,有一条不起眼的消息掺杂其中:这些寺庙都是摩尼教的,敛财是为了造反! 陈佑落子了,提拔夏元德的林知府不会放任自己人被欺负,当天下去就将陈佑请去质询。 质询当然不会有结果,两人针锋相对地顶了几句便不欢而散,察觉到不对劲的林师德立刻派人召回法曹吏,只可惜迟了一步。 陈佑当初为刘熙古撑腰的做法起作用了,让刘熙古在法曹留下了几枚钉子,这一次,就是那几枚钉子立了功,通过言语行为成功激起了本就心怀不满的和尚的怒火。 法曹在查案的时候再次被打! 波斯胡寺摩尼教的事情才过去没几天呢! 河南府团练使陈佑立刻反应过来,下令府兵至各闹事寺庙抓人。 只不过府兵没有立刻出发,而是等到第二天才慢慢行动起来。 府兵没动,谣言却动了。 当天夜里,所有闹事寺庙都得知了一个不知道转了几道手的消息:陈少尹准备趁着这个机会把寺庙下属的田地收归官有! 消息来源不可考,但结合陈少尹之前想要就寺产收税的表现,大家不约而同地做出了相同的判断:这个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和串联的时间,第二天午时之前,府兵就把所有闹事寺庙围了起来。 除了一家及时认怂外,包括小林寺在内的其它几家不出意外地鼓动佃户反抗,所用的理由无非是“官府收田,不给大家活路了”这样的煽动性话语。 在一开始,包括宏泰在内的诸位主持只是想拦住府兵,根本没考虑过动手这个选项。打法曹吏和打府兵是两个概念,宏泰并不觉得一个少室山能拦得住朝廷官兵。 然而,事情的发展总是超出预料,冲突发生了。 陈佑之前的规划是让人挑起可控的冲突,也就是推搡的程度,做多拳脚相加不得了了,一定要及时控制住场面。 只是他的规划也不总是完美实现,结果就是在冲突中死人了。 第三百十八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五) 得知人因自己的谋划而死,陈佑也说不出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或许有愧疚,也或许是心安理得。不论怎样,都没有懊悔。 事情发生之后,他一面调集府兵和团练封寺抓人,一面授意刘河散步僧寺聚众杀伤官吏、意图谋反的消息。 紧接着,他又以太子詹事的名义调在周山训练的太子卫率参与抓捕寺僧的行动,算是小练兵。 做完这一切,他找到林师德。 简单介绍了目前的情况,陈佑直视林师德,朗声道:“寺庙之所以能聚众,全因手握土地。僧寺广纳土地人口而不缴税赋,乃是以泥胎塑像夺国家之利,某认为从今往后僧寺当缴纳税赋,使君以为如何?” 林师德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陈佑在给自己挖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不该同意。 陈佑等了一阵没回应,直接起身,从袖口掏出一份文书递到林师德面前:“使君请看,这是某拟就的关于寺产收税的文书,若无甚大问题,便请使君用印。” 想要以河南府的名义发放文书,必须要加盖“河南府印”的官印。 这官印一般情况下由录事参军事保管,在府尹缺位的情况下,陈佑这个少尹可以单独使用。但现在有了林师德这个权知府事,就只有林师德能动用官印。当然了,用了印之后还得陈佑这个少尹附署才是合规合法的正式文书。 陈佑身上也有一枚官印,乃是太子詹事印,他就是通过这枚官印加上兵符才能调动蒋树的。只不过太子詹事管不到河南府,想要把自己的想法变成法令,必须要说服林师德。 其它的不好说,但眼下这份公文陈佑还是有把握的。 只是要征收寺庙宫观的田税,压力有,但相比眼下的动乱来说就不值一提了。除非林师德想认怂,不然的话同意的可能性很大。 林师德仔细推敲完这份文书,不置可否地问道:“此事,能顺利解决?” 陈佑没有丝毫犹豫:“只要使君能拦住那些说情之人。” 毕竟林师德才是这一府之主,如果他被人说动的话,陈佑的行动就会平添不少阻碍。 是以只要林师德能抗住,陈佑就能放心动手。至于说会不会有人在朝堂上弹劾他,不排除这个可能,但他不担心。 一来是有岳父在,二来他之前让人散播出去的传言就是抓捕寺僧的大义,三来僧寺问题本就是赵元昌想让他解决的,只要没闹得无法收场,就不可能让中枢出现阻力。 林师德听了,认真地看着陈佑。 陈佑也毫不退缩地同他对视。 好一会儿,林师德低头、拿笔、蘸墨,在文书末尾陈佑的名字之前签上了自己的姓名,然后抬头朝门外喊道:“让申司录把官印拿来!” 二十九日,河南府发文,着令府衙税曹清查境内寺庙宫观田产,依等收缴秋税。 当天下午,税曹通告,凡佃寺田者,其田税口赋皆由所佃之地主代为缴纳,也就是说佃户不需要交税赋,税曹直接找寺庙就行了。 到了这个地步,僧寺的问题就算是初步解决了,剩下的都是水磨工夫。 原本陈佑是准备任这些和尚闹起来的,至少能让林师德疲于应付,然而出了商税的事情,他不得不快刀斩乱麻,将此事镇压下去。 别误会,他可不是为了腾出精力来处理商税,只是为了顺藤摸瓜。 这里的顺藤摸瓜取得是字面意思。 铁人有句话说得好: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陈佑就是这么做的,他通过推动僧寺事件,再次创造了类似当初锦官府的条件。 十月初二,一法曹府审讯涉嫌谋反的和尚时,查出某一大户同和尚交往密切。本着谋反大罪宁错勿纵的原则,团练使陈佑立刻调兵抓捕。 紧接着有陆续查出几家涉嫌谋反之人,一干人等皆被下狱。 巧合的是,这几家正好是在抗税事件中跳的最欢的那几家,有大户也有普通商户。 在洛阳能发展起来的人,自然不可能孑然一身,那些人被下狱之后,前来说情的人络绎不绝。 便是林师德也受人请托,关照了一下典狱,同时把陈佑叫去隐晦地点了几句。 对此,陈佑严把口风,只说尚在调查当中,究竟如何还得等最后的结果。 尤其是他十分有深意的传出的那句话,更是让不少人心寒:说不准查出来没关联,我陈某人亲自去道歉,也说不准查出背后尚有他人,我即便不愿,也不得不再牵扯一些人进去! 所谓杀鸡儆猴,就是这样了。 很快就有人想到了陈少尹在锦官府的所作所为,心中不安之下乖乖撤了城外竹棚,老老实实在城内开店。 像江家、阎家这等豪族自然不怕陈佑,便是次一等的也不担心陈佑真的敢拿他们开刀。 但是动不了他们,不代表陈佑就不敢动依附于他们的那些小家族以及商户。 上层建筑总归要有下层基础,有句话说得好: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基础动摇了,便是上层再坚定也没用,一场抗税风波,就这么过去了,快到林师德都没反应过来。 被抓的那些大户,最后都无罪释放。但是部分脾气比较差的商户就惨了,被当成替罪羊,死刑上报刑部。 自然,那几家一直不听话的僧寺也没讨了好,主持监寺之类的高层一个没跑掉,而且寺庙浮财也被没收绝大部分,田地更是只留下够寺内剩余僧人耕种的部分。 经此一事,陈佑在部分和尚眼中倒成了那等乱法灭佛的魔王。 不过,抗税结束了,但关于税收的斗争还没结束。 此时阎诤臣坐在家中客厅主位上,耷拉着眼睑,低头轻轻荡着茶盏,好一会儿才缓缓出声:“怎么,这时候想到来找我了?” 底下众人连忙赔笑:“阎公误会了,当日事急来不及请示,我等依旧唯阎公马首是瞻!” 阎诤臣哼了一声,但也没有驳斥。 那些人稍稍松了口气,忙不迭拿出礼单:“最近得了些有趣的物件,特地送给阎公开开眼。” 听了这话,阎诤臣这才放下茶盏,抬眼道:“说罢,尔等来所为何事?” 第三百十九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六) 将礼单交给仆役,为首的那人小心道:“好叫阎公知晓,那陈将明只想着收税收税,全然不顾我等死活,还望阎公拿个主意救我等一救。” 阎诤臣鼻子里哼了一声,缓缓道:“前两天良秀来话了,叫你们最近安生点。” 底下一干人皆是恭敬道:“谨遵阎相公吩咐。” 略一犹豫,那人问道:“敢问阎公,阎相公可有其它话?” 阎诤臣略微有些不太舒服,依靠父亲天经地义,但依靠弟弟就有些难受了。然而他能有现在的地位,很大程度是借了那个当宰相的弟弟的势。 别看阎俊臣有一个“三理相公”的诨号,但宰相就是宰相,不是寻常人所能比的。 压下心头的异样,阎诤臣没好气地道:“还能有什么话?尔等莫要惹事便好!总归江昭文只要今年的税比去年多就好,只是叫你们少赚一些,又没让你们割肉放血!” 一众人讪讪称是。 无论如何,习惯逃税河南府众人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重税,虽然在陈佑看来,最高四成的税并不重,毕竟那些需求量大的比如米粮之类的物事税额依然同以前一样低。 在激烈的对抗失败之后,就变成了消极的合作。 这些人从不同的渠道得知了税改成功的标志“只”是税银比以前多而已。 说来让人有些不爽,从前大家交税的方式是随缘。 意思就是,这个节度使占了此处,好,大家一起送钱,表示自己会做一个良民,然后该逃税继续逃税。等换一个节度使或者什么王了,就再来一次同样的操作。也不乏有人会让大家捐两三次军饷,但这都是一次性的,稍微闹一闹也就罢了,虽然肉疼,但也能接受。 但陈佑这一次不一样啊!他直接要严格按照制度来,而且还把标准定那么高,显然求得不是一锤子买卖。 所谓的消极抵抗,就是不在洛阳城内卖珠宝首饰、绫罗绸缎之类税额较高的商品,就连米粮这类低税额的商品也仅仅维持在可供消耗的最低水平。 不在洛阳城卖,也不敢在城外开草市,难道就不开店了? 别忘了河南府有十多个县,税曹总共就那么点人,盯着洛阳城已经很困难了,其余诸县实际上是交给县衙负责,只是税曹偶尔去巡查罢了。 只要县令稍稍不尽心,底下官吏就敢明目张胆的勾结商户逃税。 这就是功曹不在手里的难处了,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监察诸县的方法。 书厅中,陈佑正在和魏仁浦等人讨论清查田税的事情,庞中和突然在门外敲门:“詹事,有急事。” 房间内诸人皆收声不语,陈佑出声道:“进来说。”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庞中和站在门口十分迅速地扫视一圈,紧接着收回目光,快步走到陈佑身边,附耳道:“刘队正有事求见。” 刘队正就是刘河,陈佑离开锦官府之后,他又从校尉变成了队正。 陈佑点点头,如果不是比较紧急,刘河是不会在他上衙的时候出现的。 自从寺庙宫观的事情结束后,陈佑就没有给刘河丁骁安排任务,只让他们自行发展,现在突然有事,一时间也猜不到是哪个方面出了问题。 “行,你等一下让他过来。”对庞中和说了一句,陈佑转向魏仁浦等人,“那今天就到这里,回去再考虑一下,明天继续。” 魏仁浦等人皆称喏离去。 过不多时,刘河一脸严肃地走进门来,庞中和在门外关上木门。 陈佑端坐在位子上,在刘河行礼之后郑重问道:“出了何事?” “回禀詹事,最近似乎有人在调查我们。” 陈佑瞳孔猛然一缩,身体不由自主绷直,仔细盯着刘河,似是想要发现他说胡话的证据一般。 好一会儿,陈佑重新放松,用平缓的声音问道:“详细说一说。” “是。”刘河显然早有准备,条理明晰地说出最近发现的一些蛛丝马迹。 其实绝大部分都是猜测,真要说的话,就是谍报人员的直觉,不可否认的是,很多时候这个直觉都指向一个正确的结果。 “知道是什么人么,武德司,还是枢密院?” “不清楚。”刘河面露愧疚之色,“这段时间有些大意,前两天才发现有人盯着的,暂时还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人。” 刚说完,不等陈佑露出不满的神色,他又立刻补充道:“不过已经安排人探查了,这件事现在是丁骏驰亲自负责,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由不得他不紧张,前段时间将将在商户抗税前一刻才发现征兆,现在又出现被人盯上的事情,两相结合,着实让陈佑恼火。 不,或许不能怪刘河。身为自己的亲卫,天然就会被很多人注意到,只要有心,发现一些事情也很正常。 陈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沉吟一阵,轻声道:“从今天开始,在河南府的活动暂时停止,保持静默,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刘河犹豫一下,然后疑问道:“意思是不主动接触那些暗桩?” “嗯。”陈佑合上双眼靠在椅背上,慢慢整理思绪,“具体怎么做你整理一个规章出来,要做到不会让外人钻空子,别一段时间没联系就被其他人挖去了。暂停活动的这段时间你看看是盯上你们这些在我身边的人,还是从底下往上查到你们的。” 说着,他顿了顿,权衡之后才道:“如果是后者就先不去管他,以不变应万变。若是前者,直接光明正大地去查是谁的人,你们是我的亲卫,察觉到被人盯上反过来去查是谁,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没必要通过细作。”【1】 “是!” 屋内安静了好一阵,陈佑睁开眼,看向刘河:“清源。” “詹事请讲。” “你同骏驰的字都是我起的,我对你们寄予厚望。”陈佑十分认真,“虽然现在你们负责细作之事,但你等切不可沉迷于阴私诡谲,此等事虽不能堂皇大气,你等也当行端坐正。” 所谓行端坐正,自然不是让他们毫不掩饰地去当细作,只是不用那等下作手段罢了。 第三百二十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七) “必不负詹事所望!”刘河赶忙表态。 陈佑点点头,摆手道:“就这样,你先去吧。” 刘河恭谨应下,起身离去。庞中和进来问了一声,见没事便关上门自去处理公文。 陈佑靠在椅背上,眼见看着前方,但眼神涣散,显然心思不在目光所视之处。 他现在有些心慌,也不能算是慌乱,只是有些......怎么说呢,就像你买了一个特别贵东西,然后被特别节俭的父母发现时的那种心情。 要说严重吧,也不严重,这年头哪个高官要是没些眼线,就一定坐不稳。 但要说不严重呢,陈佑手下的“眼线”却是着着实实的超标了。 刘河他们大意了,陈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仔细回想,虽然一直提醒自己要小心谨慎,但这几年的经历还是让他有些得意忘形。 也是,原先努力了半辈子也不过在县里面折腾。一朝来到这个时代,辗转腾挪之下,短短三年就从即将灭国的小国将领变成了大国的三品重臣,换在以前,那就是高官。 有此等境遇,绝大多数人都会生出“天下之人虽众,然则不过如此”的想法吧? 陈佑一时之间也不能免俗,否则他也不会生出那等远大的志向了。 好在他现在一来没有谋朝篡位的想法,二来也敬畏可能存在的超自然力量,总算能警醒过来。 捋了一遍自己的所作所为,陈佑重新定下心来。 首先就是情报网的问题,还是那句话,这年头哪个高官没有些个眼线?他一直以来要求隐蔽隐蔽再隐蔽,在这种情况下就有些不合适了。 一点不露反而令人生疑,适当露出来一些吸引目光才能让没露出来的那些更加隐蔽。当然,前提是别让人能够轻易通过你露出来的那些顺藤摸瓜摸到想藏起来的那部分。 不过不着急,先找到是什么人在窥伺,之后才能顺理成章地暴露出来。 这事先放下,他的思路又拐到了其它地方。 税收的事情还有的磨,陈佑知道,现在每天都有弹劾自己的奏章递到政事堂甚至赵元昌面前。 不得不说,这对一个外官来说很难得。毕竟那些御史言官主要活动范围在汴京,经常弹劾的应该是京官才是,像陈佑这等外官,除非有人针对,否则一个月都指不定能被弹劾一次。 没什么不好理解的,陈佑在洛阳动了别人的利益,别人不敢当面反抗,从背后捅一刀还是可以做的。 洛阳原本是国都,中枢各类官员都在洛阳有些关系,不少低层官吏甚至就是出身河南府。即便后来迁都汴梁,又经历改朝换代,总有些关系留了下来,经历十多年成为中层甚至高层。 如今,正是拉关系对付共同敌人的时候。 可惜陈佑不在乎,争夺舆论自有冯道李明卿去关心,他要做的就是将赵元昌吩咐的事情做好。 皇宫已经开始整修了,最迟年后就能完成,留出验收返工的余裕,到三月份就能正式开始迁都了。 还有就是书院武学院,具体教学陈佑没插手,全权交由苏凤羽负责,准确的说还要加上蒋树和许竹林。 说是武学院,其实并没有让他们练武,也就是学一些基础的兵书,了解一些基本的军伍常识,其余地同正常书院学生没什么两样。 另有一点,就是他们经常会分组,在太子卫率诸队正的协助下演习对抗,算是实战演练吧。 赵元昌想培养的不是专业的武将,而是想培养知兵的文官。 这个方法虽然是陈佑开的头,但他认为成功率并不高,反而是那种半瓶子水晃荡、自以为儒将的人出现的可能性更高。 不过设立这个武学院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广泛撒网、重点捕捞,反正一个国家不需要那么多知兵的文官或者文武双全的儒将,培养一百个能成才一两个都算是成功。 至于没成才的那些人怎么办,大部分人可能永远在幕中吧,运气好或许能当上一州团练使。 陈佑揉了揉眉头,得去看看武学院的进度了,即便是为了避嫌,也不能不管不问。 “没有问题?”书厅之中,林师德皱眉不已。 司功田胜家坐在他对面,点头道:“一时半会查不出来,而且那边似乎发现有人在查他们,现在十分警惕。” 从他们的对话中透露出了的信息,可以知道盯上刘河等人的就是林知府,那么所谓的那边指的就是陈佑了。 林师德沉吟一阵开口道:“你去找夏元德,叫法曹的人帮忙,摩尼教的事情过去没多久,只要有嫌疑,就叫法曹去查。” 他和陈佑想到一块去了,正大光明地查,谁也挑不出错来。 顿了一顿,他又道:“他不是在城外还有一个书院么,要是那个刘河身上查不出什么,你就去盯着书院。对了,我听说他在书院里大发议论,你找几个博学之士,给他找点麻烦。” “好。”田胜家点点头,“那税曹的事情?” 林师德一怔,随即长叹一声:“税曹就这样吧,总归是江相公要看顾着的,只要他们没违反规定,就不要去管。” 潜台词就是一旦有违规之处,立刻下手。 见田胜家点头应下,林师德舒了口气,正要叫他离开,突然想起一码事来:“法曹说这几天不少人去给关着的那些和尚求情,你以为当如何?” 犹豫一阵,田胜家问道:“不知使君做何打算?此事说到底还是那边挑起来的......” 林师德闻言挑眉,考虑一会儿,缓缓道:“夏元德着实有些无能,我记得之前杨七放出去当了县令吧?” 田胜家略一思索,答道:“正是,在唐州比阳县,那边离他家不远。” “你问问他,愿不愿意来洛阳。” 这是准备放弃夏元德了。 田胜家当即应下,比阳是个下县,县令也不过是从七品下,而河南府诸曹参军事乃正七品下,虽然离家远了,但却升官了,想来那杨七不会不愿。 第三百二十一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八) 暗室,熏香,两个面容藏在阴影中的人相对而坐。 坐在主位的这个人显然处于忧虑当中,暴露在光明之下的苍老手指没有规律地敲击着椅子扶手,发出“嘚、嘚、嘚”的声音。 他对面那人则微垂着脑袋,两只手握成拳搭在膝盖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光渐红,穿过木窗的光移到了主位那人的侧脸上。 虽然他脸色红润有光泽,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到那细密的皱纹,苍老。自鼻翼处延伸出两条呈“八”字的法令纹,如同沟壑一般,正好把上唇的花白胡须框在其中,威严。 这个苍老而威严的老人,正是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左仆射江夏青,周国名义上的首相。 也不对,虽然说默认首相加昭文馆大学士,但这并不是明文规定,要真说起来,中书令还在尚书左仆射之上呢! 自从刘明入京担任中书令以来,江、刘二人一直在争夺首相之实。 按道理来说,刘明有赵元昌时不时的偏帮,应该早就占了上风才对,但事实却是两人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究其原因,只能怪刘明身体不好,入京之后没多久就疾病缠身,虽不是什么大病,但三天两头地告假在家,着实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哪一天病情突然加重。 想要当领头人,至少得让追随者看到未来。要么身居高位之时仍然年轻,要么就是年老之后有压得住场的继承人。 很可惜,刘明并没有这样一个合适的继承人,而且他是突然生病,不是那种一直病着但就是没生命危险的人。 说句不客气的话,就是现在仍然追随他的那些人,私下里也会考虑一下,如果明天起来听到刘相公卒了的消息,自己该转到哪边去。 对比而言,冯道就轻松许多,即便他今天就薨了,追随他的那些官员最多会纠结一下以后是以李明卿为主还是以陈佑为主,却不会想着另投他人。 扯远了,说回眼前,江夏青吸了一口有些寒意的空气,发出重重的呼气声,终于开口了:“你觉得,吴奇峰、马无染他们知道么?” 对面那人沉吟一阵,摇头道:“下官不知。” 江夏青认真的看着那人,又问道:“那你说,育才把这事送到我这里来,为得是什么?” 沉默一阵,那人答道:“下官以为,林使君该是不容陈少尹。” 又是一阵沉默,江夏青突然道:“当初是陈将明举荐的你吧?” 那人一怔,身体有一瞬间的颤抖,只不过很快恢复平静,双手攥紧膝盖上的衣摆,抬头看向江夏青,诚恳道:“当日陈少尹问询,我言想留在京城,少尹谓人各有志无需强求,之后就再无联系。” 这人,现为枢密院内间房主事,曾经陈佑的书吏,蜀人梅松。 江夏青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缓缓道:“育才这次有些过了,我们毕竟不是武夫,你内间房看着点洛阳,别让他乱来。” 梅松刚要答应,就听见江夏青又用犹豫地语气补充道:“顺便看一看那个周山书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喏。”梅松答应地十分干脆。 河南府,丁骁带着两名下属快马飞奔至距离书院有两里地的军营。 离辕门还有一段距离,就听见一声大喝:“来者下马止步!” “停!”丁骁猛然勒住缰绳,带起一阵“唏律律”的声音。 定睛一看,发出声音的是站在路边的三名手持短刀的军士,再望向不远处的军营,辕门处的守卫皆是手持兵刃警惕地望向这边,显然是发现了这里的动静。 丁骁连忙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一块铜牌:“我乃太子詹事家将,奉詹事之令来寻蒋府率!” 这块铜牌只是陈佑让人做出来给他们当做身份证明的,那军士显然不可能认识。 但看丁骁这么痛快的下马,还大大方方地表明身份,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领头的军士伸着脖子仔细看了一眼铜牌,他认识一些个字,认得“陈”字,也听说过太子詹事姓陈,当下缩回脑袋挥手道:“过去吧,营中不得奔马。” “有劳了。”跟在陈佑身边久了,丁骁也变得有礼貌起来,收起铜牌重新塞回怀中,带领两名下属牵着马朝辕门行去。 经过一系列验证通报和等待,在一个亲卫的带领下,丁骁三人来到一处木屋。 木屋中是一个面色红润的青年人,见到丁骁三人,当即笑着迎了上来,仔细打量一番之后道:“你们就是陈詹事家里的人?” 丁骁认得面前这人,当即行礼道:“参见许观军,我等正是奉了詹事的命令来此。” 听了丁骁的称呼,许竹林脸上笑容更甚,摆手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嗯,想来陈詹事已经告诉你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吧?” “是。”丁骁点头道,“来此之前,詹事嘱咐我们一切听从观军吩咐。” 许竹林满意地点点头,也不废话:“行,那就先虽某去看看人。” 说着,他当先走出木屋。 丁骁跟在身后,仔细想着来之前陈佑所说的话。 陈佑意识到存在的错漏之后,便开始想法子补救。 在刘河与丁骁之间斟酌一番后,最终选择了让丁骁出现在明面上。 主要是为了合理,之前他离开枢密院去锦官府,当时刘河跟在身边,而丁骁留在汴梁。 虽说他当时小心谨慎,但若真的要查,还是能查出蛛丝马迹的。既然如此,不如就把他塑造成外镇留在京中的进奏院那般的角色。 进奏院,名义上是外镇设在京中传递奏章公文的机构,实际上多用来打探消息、拉拢盟友,算是一个兼顾情报工作的驻京办。 如此一来,丁骁负责替陈佑发展耳目打探消息就十分合理了。 这一次让他来见许竹林,就是把他这个角色暴露在赵元昌眼皮底下,他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要让许竹林相信他是陈佑手下负责探查消息的最合理且唯一的人选。 这个任务不容易,最困难的地方在于如何让许竹林相信丁骁是唯一的负责人。 第三百二十二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九) 丁骁目不斜视地跟在许竹林身后,没有东张西望查看军营内部情况,就这么一路走到一排草屋前面。 进了草屋,发现草屋内部有一个地牢入口。 说地牢不是很正确,按照陈詹事的说法,这个东西叫做禁闭室,专门用来犯了错的军士。根据所犯错误的大小,关进去的时间从一个时辰到数天不等。 除了进出的时候,禁闭室内没有光亮,要不是每隔一两个时辰会让人出来放风,估计会把人逼疯。 现在的太子卫率府,犯了罪不至死的小错,要么选择关禁闭,要么当众受鞭刑、杖刑,还得一遍又一遍地大声诉说自己所犯之罪。 两个选择都不是什么好选择,尤其是卫率军士都选的良家子,如果真的犯了事,十个有八个都是宁愿被关禁闭也不想经历那一番屈辱。 太子卫率府的军纪在这个时代算是最好的那一批了,也不知道这个禁闭的法子起到多少作用,只不过肯定没有只招良家子的作用大就是了。 许竹林没有进入地牢的想法,直接在屋内条凳上坐下,吩咐守卫将地牢中关着的人带出来。 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许竹林看向丁骁,笑道:“别干站着,你也坐。” 这屋内总共就两个条凳,一条坐在许竹林屁股底下,另一条靠墙放着。 丁骁犹豫了一下,恭敬笑道:“许观军坐着就好,我等卑下,站着就行了。” 许竹林点点头,虽未说话,但脸上的神情分明十分受用。 果然如詹事所言,这等宦官虽属家奴,但对身份等级十分在意。 丁骁若有所思,隐约有了一个念头。 他对于捧着敬着一个宦官没什么抵触,怎么说许竹林也是一个六品官,比普通的县令都高。 没等多久,两名守卫手持火把押着一个十分狼狈的中年汉子从地牢里钻了出来。 此人身上衣物多处绽开,整个人脏兮兮的,双手缚在身后,脸上满是没消下去的淤青,双眼被一条黑布蒙着,嘴巴也有一条看起来不怎么干净的麻绳紧紧勒住。 丁骁看到已经湿润的麻绳上滴下涎水,恶心的感觉泛上心头。 眼角抽搐几下,丁骁压下恶心,仔细打量着这个人。 “观军,人带到了。” 许竹林点点头,示意他们把遮眼布解下来。 黑布拿开之后,丁骁嘴角扯了扯,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怜悯。 只见此人眼眶乌黑肿胀,眼角裂开一道血痕,显然被打得不轻。 也不知是乍看到光明有些不适应,还是因为眼睛被打肿了睁不开,总之这人眯着眼睛看向许竹林。 “哟!还挺凶!”许竹林颇为惊喜地喊了一声。 说实话,从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中,丁骁真的看不出来哪里凶了。 不过没必要拦着许竹林。 许竹林叫人拿来一根鞭子,兴致勃勃地抽了那人几下,不理会呜呜乱叫、挣扎不休的那人,他转向丁骁,笑道:“那个......这人就是昨天抓到的,就交给你来审问了。” 丁骁赶忙低头,恭敬道:“观军直接叫我丁骁就好,丁口的丁,马尧骁。” 许竹林点点头,突然问道:“你识字?” “认得几个字。”丁骁解释道,“我这名字是詹事赐的,特意寻塾师学了几天。” “哦,嗯。行,你来吧,我看着。” 话是这么说,但许竹林并不准备起身。 丁骁犹豫了一下,扭头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一个下属:“老六,这人就交给你了。” “丁哥放心。”老六应了一声,迈步走向那人。 丁骁则转向许竹林解释道:“这是陈留县的一个老吏,精通审讯犯人,是詹事花了大价钱请到河南府来的,之前查了那群和尚。” 话说到这里,许竹林立刻面露恍然之色,当即道:“这类人也是难得。” 说完,上半身不由自主微微前倾,仔细看着老六,试图能看出些什么。 老六蹲了下来,盯着那人,开口道:“俺问你答,晓得吧?”【1】 如小鸡叨米般的点头。 老六突然感觉到无趣,这人软得太快了,让他一点成就感就没有。 只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旁边还有上官看着,连忙摇摇头将杂念排开,抬头对守卫道:“把他嘴里面的麻绳松开。” 解开勒住嘴巴的麻绳,那人嘴巴一动,就要啐出一口唾沫,但眯着的眼睛突然看到盯着他的老六,又忙不迭忍住,将口水咽了下去。 老六等他平静下来,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在这块看好多天了?” 这不是什么不能回答的问题,那人当即答道:“三天。” 声音有些沙哑,而且有气无力,不知道是啥原因。 老六没去探究,继续问道:“看到了甚?” 那人犹豫了一下,老六没有等太久,立刻对拿着鞭子的那个守卫道:“打。” “啊?” 守卫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那人立刻扭动着身体说出了答案:“就看到兵营。” “打。” 这一次守卫反应过来了,抬手就是一鞭子。 那人惨叫一声,说话的声音也不由自主高了一些:“真的就看到兵营!” “打。”老六毫不动容。 如此五次之后,那人已经放弃了挣扎,只是喃喃道:“真的,是真的......” 老六这才挑眉,回头看向丁骁:“丁哥,这家伙好像是真的啥都没看到啊?” 丁骁看向许竹林,许竹林沉吟一阵,对老六道:“继续审问。” 老六看到丁骁肯定的眼神,这才转过头去,犹豫了一下,指着墙脚的条凳:“把板凳竖起来,再把他绑到板凳上。” 这里毕竟不是真的牢房,没有常见的刑具,让老六十分忧伤,只能就地取材。 那人不知是不是放弃了,只是垂着头,也不挣扎,十分配合地任守卫将其绑好, “你叫什么?” “马二羊。” “哪里人?” “偃师的。” “你们有几个?” “不晓得。” 老六眯起眼睛,正巧那人也抬起头,看到老六的眼神之后,立刻又低下头去。 “你晓得几个?” 没有回答。 “打。” 第三百二十三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十) 条件所限,老六施展不开,而抓住的这人表面上看起来容易服软,实际上对那些不能说的事情都死咬牙关不开口,最后逼得老六不得不用家人威胁。 就这样,也只不过得出来一些支离破碎不知真假的消息。 老六停了讯问,跟在许竹林丁骁身后走出木屋,刚刚站定,就有一名军医提着医药箱快步走进草屋。 现在只是第一轮讯问结束,老六还要做一些准备才能让那人吐出所有消息,自然要让其继续活着。 等那军医离开,许竹林才开口:“这人说的,你怎么看?” 丁骁微微低头,回答道:“不可尽信。今日回去我便去查偃师,若其人真是偃师的,便要轻松许多。” “嗯。”许竹林仔细看了他一眼,“我会提醒蒋府率,看能不能再抓两个来。” 丁骁点点头:“有劳观军费心了。” 其实他并不抱太大希望,这又不是战时,必须不惜代价获得情报。在平常时候时候,有人被抓了,要么想法子营救,要么全部撤回转移、补救止损。 以丁骁的经验,被抓到军营中,想都不要想,立刻选择第二个方案,哪可能还安排人在旁边探查! “不妨事。”许竹林摆手道,“官家对卫率府比较上心,某自然要多用点心。” “观军对官家的忠心,便是我这等人也知晓。” 丁骁恭维几句,便告罪离开。 陈府,陈佑坐在庭院中用小火炉煮茶。 他现在头发只是用一条布带扎在脑后,穿了一件深青色的加厚长衫,坐在摇椅上,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持着火钳,时不时夹动木炭、用手中蒲扇扇两下。 这摇椅是陈佑指导木匠打出来的,这种新式的椅子出现之后十分意外地大受欢迎。即便很快就出现仿制的摇椅,陈家名下的木工坊出品的摇椅依然在市场上占了大头。 顺带一提,因为有了盘儿的原因,陈佑还让人做出了摇篮和小的婴儿床,嗯,也算是为社会进步出了一份力吧。 黑陶壶内的水沸腾起来,陈佑放下火钳蒲扇,拿起竹夹子夹开壶盖,拈了一撮茶叶末投入壶中。 重新盖上盖子,又等了一会儿,将火炉通气门封上。 不用多久,炉子里的炭火就会因为缺氧而熄灭,剩下的热量正好可以把茶叶煮透。 陈佑这是煮茶,不是泡茶,也没有什么倒掉头泡茶不喝的习惯。况且煮茶放的都是碾成末的茶叶,这一倒,估计就不剩什么了。 将手中物事放下,陈佑躺倒在摇椅上慢慢摇着,耳朵里听着壶中水沸腾的声音渐渐平息。 他这茶是所谓的云顶茶,水是山泉水,自己动手煮茶,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只感觉到眼皮越来越重。 “詹事!” 一声呼喊,惊起椅上陈佑。 陈佑一个激灵,摇了摇头清醒过来,坐起身来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骏驰啊,怎么,从书院回来了?” 丁骁快步走到陈佑面前小声道:“那人说他是田胜家派去的。” 田胜家,现在的河南府功曹参军事,一直以来都是林师德的幕僚,说是田胜家,其实就是在说林师德。 陈佑不置可否,伸手试了试陶壶的温度,起身拎起陶壶分了两杯茶出来。 放下陶壶,三个手指捏着茶托端起其中一杯:“喝茶。” 话音未落,他将茶水送到嘴边,轻轻吹开水面的茶末,将一口茶水含在口中细细品味。 微微抬头,还有些烫舌头的茶水顺着咽喉落入肚中,那一股被文人骚客追捧的“茶之真香”缭绕口齿之间,带起一股甘甜。 这年头虽然普遍还是加盐等调味料煎茶、点茶之类的,但所谓的“茶之真香”渐渐也被文人推崇,只不过这时候不加任何调味料的喝茶方法还不是特别流行。 主家竟然给自己分茶! 丁骁诚惶诚恐地答应一声,弯腰屈膝小心翼翼地端起剩下的一杯茶水,也不管茶水烫嘴,上来就是一大口咽下去,好悬没有呛出来。 他在这边憋红了脸,强忍着想要咳嗽的感觉。 陈佑则是好整以暇地慢慢啜了半盏热茶,这才翻手盖上盖子,将茶盏放到木几上,温声道:“仔细说说。” 丁骁连忙放下茶盏,稍稍退后半步,挺直膝盖,依然保持着微微弯腰的状态,将自己进入周山军营之后的所见所闻都说了出来。 陈佑听着,站起身来拢着双手,目光放在一旁的桂花树上。 待丁骁说完,他考虑一阵后问道:“不是说有人盯上你们了么,有进展没?” “还没抓到人,不过大概能确定是哪几拨人。” 丁骁有些忐忑,从刘河上次汇报到现在,已经过去十来天了,他还没抓到人,很可能会得到一个无能的评价。 “几拨?”陈佑一挑眉,“可能确定?” “至少知府是可以确定的。” “呵!”陈佑嗤笑一声。 他最近不太好过,在动手之前,田税的事情泄露出去了,引发轩然大波。 这件事主要是在大户间掀起波澜,毕竟田税伤的是他们。 短短数天,各类游说不断,光是被魏仁浦抓到的受贿税曹吏就有五个,便是洛阳令孙宣怀也在得到消息之后匆匆忙忙跑来劝阻陈佑。 京中信件更是不断,江夏青亲自来信,要陈佑顾全大局,别随意动手,免得害人害己。 身为江相公代言人的林师德也抓住机会,倒是没有言语上的冲突,却从方方面面压缩陈佑在河南府的权力空间。 两个人现在不说势同水火,也是针锋相对。 林师德现在是挟民意硬生生压住陈佑清查田税的想法,同时借此机会瓦解税曹。 陈佑自然不会认输,在河南府由于身份差异天然有劣势,他就寻求场外帮助。 详陈利弊取得冯道、李明卿的默许后,他直接上书赵元昌,强调清查田税的重要性,已经打击民众对国政的反抗行为。 对帝王来说,前一点还好,后一点则完全不能忍。 现在陈佑就等着一道诏书下来,然后雷霆出手。 第三百二十四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十一) 诏书很快就下来了,只是同陈佑所想的不同,这份经过政事堂签发的正式诏书只是肯定了河南府整顿寺庙宫观土地、打击心怀不轨妖人的功劳,同时勉励河南府一干官吏再接再厉,争取在今年的秋税上取得税改的开门红。 至于陈佑想要听到的田税事宜,则是一个字没提。 来传旨的是一个陈佑没见过的宦官,但看林师德的表现,显然曾经打过交道。 接旨的众人散去,林师德笑着请这宦官前往书厅。陈佑正准备离开,那宦官却转头唤住陈佑:“詹事留步,官家有中旨给二位。” 这里的中旨,就是皇帝不经过政事堂发出的命令。 皇帝发中旨的主要原因有两个。 一个是皇帝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这个命令不一定会通过,也就是说有很大可能被驳回。门下省,更准确地说是给事中,上可不应皇帝诏命,下可批驳百司奏抄,能逮到机会驳回皇帝诏命,那是妥妥的扬名捷径。有鉴于此,皇帝自然不会上赶着去给别人刷名声。 第二个则是有些命令不适合让太多人知道,也就是传说中的密旨。当然了,说是密旨,实际上也能查到记录和留档,除非是皇帝或者负责留档的人想坑人,才会发一封不留痕迹的“密旨”。 不过,中旨毕竟不合规范,接到中旨完全可以拒绝执行,要是拒绝的理由很合理的话,甚至能得到宰相的撑腰。 只是这么做有很大副作用,一般情况下,只要不触及底线问题,那些官员都会奉旨,而政事堂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下来。 进了书厅,宦官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绫布包,解开布包,是一份叠成方块的黄藤纸。 一般情况下,除了发往诸州或者其它一些需要考虑便于保管的诏书之外,平日里诏书多用黄藤纸,比较重要的诸如制书之类的则用黄麻纸——宣麻拜相中的宣麻指的就是颁布用黄麻纸书写的制命,而册书则用简,例如金简、玉简之类的。 这宦官将那一块布塞进怀中,小心翼翼地展开黄藤纸,扫了一眼陈佑二人,端着姿态道:“有诏敕权知河南府事林师德并太子詹事、河南府少尹陈佑!” 陈佑林师德连忙整理衣冠,肃容聆听。 “天子曰,时近冬月,秋税在即,不可多生是非,你二人当勠力同心,治理好河南府。嘉定二年冬十月十七日。” 就一句话,还是没有经过修饰的白话。 宦官抑扬顿挫地读完最后一个字,将诏书叠好,脸上堆满笑容递给林师德:“林使君、陈詹事,官家的话,某算是带到了,还望二位不要叫官家失望才是。” 陈佑二人齐声说着表忠心的话语,又陪这宦官聊了几句,才着人将其送往驿馆。 送走宦官之后,两人穿过庭院往回走。 林师德突然停在廊下,扭头对陈佑道:“我明日宴请城内豪富,少尹也一同去罢。” 陈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但凭使君吩咐。” 林师德嗯了一声,不再说话,抬脚朝自己书厅走去,独留陈佑一人站在原地。 站了好一会儿,无视来往吏员好奇的目光,陈佑走回书厅。 刚坐下,庞中和就在门口敲门:“詹事。” “有什么事??” 庞中和走进屋内:“看到詹事似是忧虑,特来问问。” 陈佑笑了一声,正要回答,魏仁浦也来了。 “詹事,那阉......那宦官说了什么?” 他本来是想说阉竖的,话到口中还是改成了“宦官”这个中性词。 陈佑此时已经恢复了正常,淡然地摆手道:“你们都坐。”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官家不同意我清查田税,这一块暂时得放一放了。” 陈佑看似不在意,但话语间还是有些遗憾。 “既然不管田税了,道济你就把精力放在商税和僧寺收缴的那些田地上,其余地方,只要收上来的税银不比去年低就可以了。” 魏仁浦皱眉不已,想到询问,最终还是舒展眉头答应下来。 陈佑又转向庞中和:“万育你想一个法子,看看怎样才能在没有功曹的情况下监察税曹和诸县,不求尽善尽美,但求可行。” “喏。”庞中和垂首应下。 “行了,就这样吧,政事要紧。” 吩咐完,陈佑就开始赶人了。 两人见他没有异常,便各自告退。 他们两个走了没一会儿,刘熙古也来了。 刚刚陈佑在廊下出神的事情短短时间内已经传遍府衙,刘熙古前段时间才倒向陈佑,除非想另投他人,否则的话这个时候就不得不来。 一进门,便迫不及待道:“詹事,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某虽不才,也想为詹事分忧。” 陈佑招呼一声,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对了,既然你来了,就跟我说说皇宫现在是什么情况,有一段时间没去看了。” 刘熙古坐到椅子上,见陈佑不想多说,也就没有继续纠缠,而是接过话头说起士曹诸事。 当初后唐末帝在元武楼自焚,周边建筑被烧掉些,石敬瑭在四个月后就离京前往汴梁,自然不可能多么仔细地修复洛阳宫室。 是以元武楼——也就是玄武楼——那一块现在就是一片空地,士曹召集工匠商讨来商讨去,除了决定重修玄武楼外,其余空处该怎么办还没一个确定的方案。 现在宫城绝大部分损毁的宫室都整修完毕,没有损毁的正在安排人清理,只剩下元武楼这一块了。 至于皇城,目前正在修葺政事堂和枢密院的办公殿阁,另外像东宫、隔城之类的地方还没轮到。按照目前的进度,最迟一月份除了元武楼那一片的地方都能完工。 陈佑听完,只是略一沉吟,便道:“你把整修元武楼及周边的方案整理出来,给我看看,若是不行,就上奏官家,看官家属意哪一个法子。” “是。”刘熙古干脆应下。 陈佑接着道:“西、北两面的隔城尤要注意,毕竟靠着城墙,这两边你要亲自盯着,至于宫城和东宫,早日完工,我会奏请宫人仔细查验。” “詹事放心。” 第三百二十五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十二) 第二天的那一场酒宴不说也罢,无非是林师德面向全府豪富宣示自己的胜利,陈佑则表示放弃对田税动手的想法。 实际上不可能这么直白,大家都讲究含而不露、意在言外,不过实在无趣得紧,此处就略过不表。 林师德满身酒气地乘着马车回府衙,功曹参军事田胜家的马车跟在后方。 林师德来河南府上任,跟着的只有一老妻,三两旧仆,便也没另寻住处,直接就住在府衙后边的小院中。 而他的一干幕僚,则各自在府衙左近典了一处房屋暂做住所。 很快就到了府衙侧门,田胜家不等马车停稳,就跳下马车跑着小碎步到林师德马车边上,及时伸手扶住准备下车的林师德。 对了,林师德坐的马车是他自己的,而田胜家的则是租来的,按时间计费,晚上或者天气不好还要加价。毕竟养一匹马,哪怕是劣马,也不便宜,甭管是之前的汴梁还是现在的洛阳,都是房价超高的城市,能省则省吧! 在后院的小厅坐下,一女使奉上两碗醒酒汤。 等田胜家喝完半碗汤,林师德才开口:“前两天被抓到法曹的那人有没有说什么?” 田胜家立刻放下碗,拿起备在桌上的布巾擦了擦嘴,然后道:“有夏司法关照着,一句话没漏出来。” “哼。”林师德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也就这点用处了,身为司法,竟然在法曹抓完人之后才知道消息!” 田胜家默然。 没错,他们口中的“那人”其实是田胜家安排去查刘河丁骁的,结果被法曹抓进狱中,用的理由还是“试图谋害少尹”。 动手的自然是法曹几个刘熙古的旧部,审讯的却是丁骁。 由此也能看出来夏元德对法曹的控制是多么薄弱,同刘熙古当初的表现完全就是天壤之别。 好在他还能看着法曹,最起码不让丁骁他们动刑。而田胜家安排的这个人虽然不怎么专业,但胜在忠心,没被受刑的情况下硬是咬死了不说,丁骁也拿他没办法。 小厅内安静了一会儿,林师德忍不住叹了口气:“杨七何时能到?” “还有一些时日,得先等吏部批复。” 那杨七毕竟是一县县令,想要调动必须经过吏部。若是一个没有职事之人,完全可以先过来干活,再上报吏部走程序。 “嗯。” 林师德有些无奈,端起醒酒汤喝了一口,轻轻擦完嘴,又接着道:“你要盯紧了税曹。这第一次秋税绝对不能出问题,如果有人想闹事。” 他顿了顿,揉着眉骨道:“直接去找陈将明,我明天会跟他说,想来他也不想秋税出事。” 一个不掌握府兵的知府,当得就很憋屈了。 翌日,陈佑坐在书厅中处理隔夜的公文,还没批完几份,门口就传来敲门声:“少尹,使君请你过去议事。” 陈佑抬起头,是专门侍候林师德的一个书吏。 重又低下头继续书写,嘴里道:“我知道了,过一会就去。” 那书吏恭敬一礼,悄无声息地退去。 批完手里的这份文书,陈佑放下毛笔,待墨迹晾干后将其放好。确定没有问题之后,起身,向外走去。 此时他面无表情,路上遇到他的吏员看到他之后,全部都闪到路旁,低着头不敢出声。 来到林师德书厅,见礼坐下之后,他直接就问道:“不知使君叫某前来,有何要事?” 林师德原本一脸笑容,见陈佑这副样子,也收敛了笑意,打消了寒暄的念头,板着一张脸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已经快到十一月了,秋税的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陈佑点点头:“我会让税曹做好准备,只是可能需要借助功曹之力。” “这事我会协调。” 林师德嗯了一声,问道:“十月商税情况如何?” 说这话的时候,他有些不自然,毕竟月初的那场抗税事件,还是他一手推动的——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陈佑犹豫了一下,没再说每月定期报告的规矩了,实际上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税曹提交的当日总结。 也不对,应该是庞中和能每天看到,而他只是看经过庞中和整理之后的报告,正式名称叫做“文牒”。 “比九月要好却也有限,没有预想中那么大的收益。”陈佑缓缓道,“这些人天生就有逃税的倾向,很显然河南府的税法还不严密,总能被他们找到漏洞。” 他其实更想说的是“人”这一个概念,毕竟没几个人愿意将自己赚来的钱交上去,不管是辛辛苦苦的血汗钱,还是资本生资本的利润。 听到他这话,林师德不由皱眉,话语间有些不悦:“你定下的税额太高了,若非......” 若非什么?当然是不想朝令夕改,那样丢的是府衙的脸,还会有人想靠挑拨知府少尹的关系来获利。 斗而不破,是基本原则。也就是说,哪怕私下里都拿刀子互相砍了,明面上也要表现得和和睦睦,必要时候还得互相维护。只有当一人彻底倒下,才会有将矛盾公开化的选项。 不得不说,陈佑趁着府尹出缺的时候定下规矩,对他自己来说,确实是一个最好的决定。 顿了一顿,林师德神情愈加严肃:“五天后开始征收秋税,我已经让功曹做好了准备,确保今年的秋税不低于去年。” 说着,他认真地看向陈佑,神情诚恳:“我希望府兵也做好准备,一旦功曹上报有人闹事,就要立刻动起来,就像当初抓商户一样。” 说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刺了陈佑一下。 “使君放心便是。”这事陈佑也很重视,一些小龃龉不必放在心上。 说完最重要的一件事,林师德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杯喝了一口润润嗓子。 “对了,听说法曹最近抓了一个泼皮?” 陈佑一愣,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确实,此人窥伺于我被发现了,只不过此人似是同夏司法有些牵连......” 他看着林师德,别有意味地道:“夏司法一直不准对此人用刑,也不知是何居心。” 第三百二十六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一) 林师德默然。 微微撇开目光,没有正面回答陈佑的问题,而是状似无意地道:“我准备让法曹清狱,似这等人,若查无实证,便放了罢。” 嘴角轻轻一扯,陈佑当即摇头:“使君此言大谬,但凡窥伺朝廷官员,其后必有隐情,此时说无实证将其放过,下一次说不得就闹出大动静来。而且......” 他看着林师德,略微加重语气:“或许其还有同伙,若能用刑,也可早日抓出来。” 林师德沉吟一阵才开口:“此人不会闹出什么大动静,也不会有同伙。不知陈少尹是否认同?” 这是在担保,相当于直接说这是我的人,你把他放了,以后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陈佑听了,脸色却严肃起来,仔细观察林师德面部表情,不似在说假话。 林师德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陈佑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使君所言,真实无误?确无其他同伙?” 他能看到林师德眯起了双眼,神情中带着些不解,但还是认真回答:“确实如此。”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就在林师德渐渐不耐之时,陈佑终于笑道:“毕竟是法曹之事,若无实证,也不当制造冤狱。” 这就是同意放人,以后不追究了。 林师德仔细打量着陈佑,缓缓点头。 话说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又说了几句闲话,陈佑告辞离开。 回到自己的书厅,刚一进门,他的神情就变得沉重起来。 窥伺之人总共抓到两个,一个是之前周山军营抓到的,现在还关在军营内,另一个则是后来丁骁发现的,现在关在府狱中。 现在林师德想要把自己人捞出来,如果两个都是他的人,救一个也是救,救两个也是救,显然不可能保一个放一个。 这也就意味着,周山军营里抓到的那家伙同林师德没有关系。不,应该说林师德不知道那家伙的存在。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人是谁的?为什么要去窥伺周山军营? 陈佑坐到座位上,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皱着眉头仔细考虑。 在河南府,除了林师德,还有谁想对付他? 第一个出现在脑海中的是城中大户这个集体概念。身为利益受损的地头蛇,他们有动机也有实力。 这边厢陈佑在这里府衙寻找目标,那边厢丁骁在偃师陷入困境之中。 前往偃师的总共有五人,跟着丁骁的除了老六他们,还有许竹林派出的两个人。 他抵达偃师之后,直接就找到偃师令,拿出陈佑的签字盖章的手令,声称陈少尹遭遇刺杀,来偃师追查刺客同伙。 在县衙诸人的帮助下,他们花了一天时间翻阅完偃师县数万人的户籍资料,发现了四五个叫马二羊的,之后又用一天时间搜查每一个马二羊的住处。 还别说,他们运气很好,要找的马二羊正好在这个名单之中。 要知道,偃师县的户籍资料完整的可能性很小,也就意味着整个偃师县会有为数不少的人没在户籍上登记。就这样他们还能依靠户籍找到人,这是真的幸运。 但是他们的好运到此为止了,马二羊是三年前到偃师的,定居之后没有成家,一直都是一个人。 倒是找到他的一个姘头,然而那就是一个娼妇,在周围一片贫苦人中颇有艳名,身份来历也清清楚楚,没有一丝可疑之处。 到这里,他们的线索就断了。 站在马二羊的家中,丁骁扫视一圈,脸色沉郁。 这一间简陋的屋子他们彻底翻了一遍,就差砸墙掘地了,然而,任何有用的线索都没有找到。 再次在屋内转了一圈,他扭头对跟在身后的偃师县衙衙役说:“把这房子拆了,拆仔细点,就是一块土疙瘩也要给我掰开看看!” 那衙役一个激灵,忙不迭弯腰弓背:“上官放心!” 待出门,丁骁又吩咐老六等人:“再查一遍,所有同马二羊有过接触的人都问问,看他有没有什么经常去的地方或者什么怪异的行为。三天,三天之内必须查出一些东西来!” 之前同刘河的比试他失败了,现在单独执行任务,他不想再失败。 苦心人天不负,经过数次询问,他们终于在一个货郎口中听到了之前没问出来的消息。 这货郎住在城外,定期担货来这一片贩卖,同马二羊的关系就跟其它街坊邻居一般,相熟,但不了解。 也幸好是相熟,否则他也不会注意到马二羊几乎每隔半个月就会到城南渡口去喝酒。 渡口的酒食比这一片要贵一些,虽然也就是一两钱的事情,但对这些人来说,也属于应该节省的项目,更别说渡口离这边还有一段距离了。 舍近求远去更贵的地方喝酒,显然不正常。 十月二十五日,成德节度使、河北都监冯晖奏夺岐沟关,战辽军于涿州城下。 二十六日,河阳河朔先后奏夺岚州、忻州、雁门关。 二十七日,河北奏定州防御使高怀德于瓦桥关击退辽军。 没错,经过一番争论,周国决定派兵入燕,不到半个月就同重又南下的辽军对上了。 由于辽帝耶律阮在幽州改国号,重新举行祭天登基大典耽误了一段时间,叫周军占据了主动权。 二十九日,冯晖部不敌辽军,退守岐沟关。但河阳都监焦继勋直接拿下杨武谷,河朔都监折从远猛攻陈家谷。 燕云十六州南部五处咽喉关隘已有三处在手,只要再拿下陈家谷、飞狐谷,周国就算是把辽、燕通过燕云十六州南下的道路锁住了。 之后就能采取守势,保障先南后北的战略能够如计划实施。 北面形势一片大好,周帝赵元昌下令议南征之事。 南面接壤的就两个国家,沈和宋。毫无疑问,相比于隔淮相望的宋国,现在四分五裂的沈国是一个能捏一捏的软柿子。 国家层面的战略现在不关陈佑的事情,他在河南府一边等待丁骁的调查结果,一边监督征收秋税的事宜。 第三百二十七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二) “所以你猜测马二羊是外镇派出的?” 洛阳陈府,陈佑靠在书桌后的椅子上,目光悠远,显然在认真考虑这件事的可能性。 坐在他面前的丁骁十分肯定地点头:“正是如此!有能力有......嗯......动机做出这种事情的,也就只有外藩了。”【1】 陈佑微微颔首:“能查出是谁么?” 听到这个问题,丁骁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属下必竭尽心力!” “嗯。”陈佑眯着眼睛考虑一阵,叮嘱道:“你可以看看钟青昌能不能帮上忙,钟家商队最近在中原这边到处走动,可能会听到某些方镇的消息。”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陈佑自己也没抱多大的希望,毕竟商队不是专司情报的,而且同各地接触时间也不长,除非是幸运到极点,否则很难知道他们正好想要调查的内容。 只不过,既然能用上,那就试试,有枣没枣打一杆,说不定运气就真的这么好呢对吧? 汴梁城外,一支挂着“卢”字旗的车队背对着朝阳缓缓西行。 宝应伯嫡子,静难军都虞候卢仲彦罕见地没有骑着爱马走在队伍前面,而是缩在车队中部靠前的一辆马车中。 这辆马车十分宽大,适合现在这种长途远行。 车内除了卢仲彦,还有他母亲灵河郡夫人王氏,以及小妹卢云华。 此时王氏见卢云华兴致不高,不由拉过女儿的手劝慰道:“不过是一个宰相家的孙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家玉瑶以后定能讲一个更好的婆家。” 一旁被母亲拉来哄小妹的卢仲彦听了,扯了扯嘴角。 宰相家还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更好地也就只有皇家了,难不成想要重演娥皇女英? 王氏的话没有停,只听得她接着说道:“要说那刘家小子也是不晓事,只是议亲还没正式定亲呢,就想着冲喜,这不是要作践我家二姐嘛!” 说到这里,她显然有些愤愤不平。 卢仲彦忍不住插嘴道:“延年兄也是心忧刘相公,一时间失了分寸,等他反应过来后也来家中赔罪了。” 说起来,他这段时间同刘松鹤接触下来,两人倒仿若老友一般,相见恨晚。 听了他这话,王氏瞪了他一眼,直叫他讷讷不敢言。 制止了儿子的胡话,王氏继续安慰着卢云华。 这样的画面已经出现过不止一次了,就从那次刘松鹤口不择言说出冲喜的那一天起,王氏果断拒了这门还没最终确定的亲事,之后几乎每天都要来安慰卢云华。 不过显然卢云华并不需要她的安慰,目睹了二哥再次被母亲训斥,她脸上露出温婉的笑容,翻手握住王氏的手:“娘亲放宽心,女儿没什么的。” 王氏只当她是逞强,毕竟当初当两人自己相处交流,气氛也很和谐,这显然是有意思的嘛! 就因为如此,她才在刘明常病不起的情况下仍然属意刘松鹤,想要促成这桩好事。如果不是刘松鹤说要提前办婚事来给刘明冲喜的话,说不定真能成。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叹气:“谁能想到刘相公一入京就病倒了呢。不过好在看透了刘家小子,不然等二姐嫁过去,准没个安生日子。。” 卢仲彦撇撇嘴,没有多说什么。 前次卢璟调任静难军节度使,他这个义成军副都虞候就入了禁军,这次是被放出去任静难军都虞候。 听说是因为要对南边用兵,现在在郢州的大哥卢孟达要调入禁军,之后可能会参与进这次南征之中。 在外面还有一个手握重兵的父亲的情况下,赵元昌肯定不会让一家两兄弟都在留在禁军中的,即便是国戚也不行。而且相比于一直在京中的卢仲彦,南征的话显然是郢州卢孟达要方便一些。 这一次赵元昌准备以清查各地寺庙宫观的名义将禁军派往南部边境,以完成初期的兵力调动。卢孟达可以在郢州等着接手他的那一部人马。 又说了一阵,王氏终于有些累了,靠在马车壁上小憩。 卢仲彦、卢云华兄妹二人小声谈着一些不太适合女孩子考虑的话题。 虽然卢刘两家亲事告吹让卢仲彦有些遗憾,但不得不说,这个妹子某些方面要比好些个男子要强,嗯,要是弟弟而不是妹妹就更好了。 说着说着,卢仲彦突然一排脑袋:“对了,昨天吴相公把我叫过去,让我带一封信给大人。” 卢云华皱起秀气的眉毛,疑惑道:“吴相公同大人之前没有太多联系吧?” “应该没有,不过也说不准。”卢仲彦也皱起眉毛,“你说吴相公到底在信中说了什么,还特意叮嘱我要亲自交给大人,片刻不得离身。”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看,递给小妹。 卢云华接过信封,仔细捏了捏,摇着头还给他:“不厚,应该没说太多事情,可能是关于战事的吧。到时候直接问大人就是了,没必要在这里瞎猜。” “嗯。”卢仲彦目光在信封上停留一阵,最终还是将信封收进怀中,嘴里道:“这次我们会经过洛阳啊,到时候要去拜访一下陈将明吧?” 提到陈佑,他不由咂嘴:“真是想不到,他现在已经是正三品的职事了,都能跟大人站在一起说话了。” “嗯。”卢云华眸光闪动,螓首微颔,顿了顿才道:“也没那么夸张,相比于大人还是差一些的。” “哈哈!”卢仲彦压着声音笑道,“真快啊!转眼两年过去了,当初的紧张似乎还能感觉到。” 听到这话,卢云华似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满是笑意。 汴梁冯府,散朝之后,李明卿没去衙中,直接来到冯道家中拜访。 将李明卿引入厅中坐下,仆人奉上茶水后就退到门外。 哪怕心中有话,李明卿还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加了调料的茶水,仔细品了品,夸赞几句才进入正题:“冯公,看官家今日的意思,似是想叫我入枢府。” 冯道一愣,随即问道:“那吏部当如何?” 第三百二十八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三) 李明卿担任吏部尚书四年多了,后来又成为参知政事,至少在六品以下官员的任免上有很大的话语权,现在动一动位置也在情理之中。 “我准备推荐归德节度使薛崇接掌吏部。” 虽然只是发现赵元昌有这个意向,但李明卿短短时间内已经考虑好了应对措施。 “安州刺史楚羡忠可以调任宋州刺史,正好取消归德节度。至于安州,一直被留在京中的高行周可以前往。” 高行周是近期在对辽作战中立了战功的高怀德之父,石晋末年他典禁军,可惜当时被架空了,没什么实权。赵鸿运篡晋之后,他就被加了一个右金吾卫大将军的职衔,留在京中不得出外。 现在高怀德开始崭露头角渐渐能够独当一面,再把他放出去,父子两人一南一北,倒是不虞他起什么心思。 李明卿这一连串的安排,涉及到三位高官,其中只有归德节度使薛崇同他有交情。 当然了,选一个有交情的接班远不如选自己的追随者接班划算,但考虑到实现的可能性,他最终还是选了这么一个方案。 究其原因,一来切合赵元昌削减节镇的心思,二来南面多一名大将对明年的南征也有好处,其中又有选人用人方面的考虑,此处就不多说了。 仔细考虑了一番,冯道表示赞同:“这的确是最合适的安排。” 没错,最合适,而不是最好。 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当然是陈佑接掌吏部了! 只不过也就想想罢了,绝然不可能成真的。 “官家可说枢密院何人出外?” 枢密院现在是一使、两副使、两同知,实际上包括枢密使在内,枢密院的三个职司都没有定额。也就是说,如果赵元昌愿意的话,可以任命四五个枢密使。 不过就像政事堂习惯上保留三位宰相一样,枢密院也一般都是一正两副。 如果李明卿要入枢府,那么现在的枢密院三公就得走一个。 李明卿仔细回想了一下今日朝会上赵元昌的话语,最终摇头道:“没说,也可能没人出外。” 冯道沉默下来。 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枢密院内部的平衡没有打破,李明卿过去搞不好就会被架空,这一次调动除了官职提高了一级外没有任何收获,反而失去了吏部这个重要的部门。 过了好一阵,冯道笑出声来:“官家越来越有帝王风范了啊!” 李明卿没有说话,一个能干的帝王对绝大部分臣子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既然可能要调入枢府,原先准备的考课京官就暂且搁置罢。”李明卿突然开口。 冯道也点头赞同:“嗯,搁置也好,总不能便宜了旁人。” 原先吏部在手,考课京官总能占到好处,现在吏部要归别人了,再来考课,怕不是什么好事。 这个话题就此放下,两人又开始讨论其它内容。 若不是事发突然,李明卿是不准备来找冯道的。 虽然冯道现在没必要像郑志康那般深居简出,但两人同为宰执一级的人物,私下里就不该有太多交流。 皇帝最希望看到的局面是上下一心,而不是一团和气。 所谓上下一心,就是臣子想皇帝之所想、急皇帝之所急,思想上同皇帝保持一致,行为上以皇帝的想法为最高准则。 而一团和气,自然就是臣子与臣子之间合作密切、亲密无间。 也因此,两人虽然说了不少事情,但都是三言两语就做出决定,并没有花太多时间。为了防止被误解,李明卿来往冯府都是大大方方不避闲人。 事情的发展总是超出人们的预料,随着十一月一天天过去,各处州府需要上供的秋税也陆续送到汴京。 税赋历来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总得来说,虽然江夏青原本只是想在不提升税额的情况下把该收的税都收上来,自然能完成税收增长的目标。 但收税的困难无论在哪个地方都是一样的,包括河南府在内的五处试点无一例外都采取了加税的法子,再加上正贰官亲自盯着,总算是达成了预定目标,每一处都比去年秋税增长了至少六万缗。 六万缗看着多,实际上很容易就能完成。 因为以前的商税税额真的是低到极点,普遍是过钱每千钱算二十,住钱每千钱算三十,官需者抽税一成。 过钱就是过境税,主要在关隘津渡收取,比如你从锦官府运货到河南府,每经过一地,理论上都是要交税的。当然了,实际上这个税现在收不上来,否则钟青昌要赔死。 住税就是当地商户要交的税,这个不好计算,能收上来的也没多少。 试点选取的五处都是商业氛围还算不错的地方,这也就意味着,只要正贰官认真一点,税收增长六万缗还是可能的。 重点不是河南府这五处试点,而是锦官府。 锦官府今年夏税比去年少了五万缗,而秋税相比去年一下少了近十万缗! 不等赵元昌发怒,江夏青拿到数字之后,立刻拍着桌子发文质询锦官府。 两处相隔千里,没有半个月是不可能得到锦官府回复的,但各处税赋数据不可能不让赵元昌知道。 这天的小朝会上,参加常参的朝官们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御座,站在寒冷的文明殿中安静等待哪个宰相来领着他们参拜完御座赶紧散朝,能参与小朝会的一干人则在长春殿吵得热火朝天。 吵的内容自然是这一次秋税,侧重点在两个方面,一个是试点成功的五处地方要不要嘉奖,另一个是明年要不要推广税法。 看着底下一干臣子争吵,坐在主位的赵元昌心情十分好。 首先,试点的五州府秋税都增加了,这是好事;其次,锦官府的苏逢吉给他的内库送来了三千万钱,同时还有各色珠宝古董等稀罕物事。 怪不得当初太祖皇帝愿意用苏逢吉,只这一次内库就多了近五万缗的钱物。 对了,虽说天下为家,但皇帝的内库和国库是分开的,皇室私事动不了国库的钱,国事等闲也用不了内库的钱。 比如宋时章惇任三司使的时候,就申请从内库借五百万缗用来计算盐引和乘着米价便宜籴米,最后批了两百万缗,这两百万还是要还本付息的。熙宁十年就曾专门规定:上界本钱以七百万缗为额......其贷内帑钱,岁偿以息二十万缗。 这时候自然比不得百年后那等财大气粗,五万缗对内库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这还只是一府,天下州府近百,若每一个都像苏逢吉这么知趣,再加上山河泽野之利,内库一年收入能超过百万缗啊! 这么想着,赵元昌当然圣心大悦。 第三百二十九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四) 这一次小朝会除了一干宰执,户部、三司的佐贰官也在,长春殿中颇为热闹。 江夏青端着手坐在左首椅子上,双目微阖,老神在在。 今天刘明不在,一干臣子以他为首,这百僚之首的感觉,着实让人欲罢不能。 尚书六部及中枢诸卿有资格做他对手的没几个,绝大部分要么依附于他江夏青,要么依附于其他宰执,便是要做那等孤直纯臣,也得有一个宰相在身后支持。 是以,即便是御前小朝会,只要参与者不仅限于一干宰执,他江夏青等闲就不需要开口,自有门下奔走之士说出他想说的话。 说到刘明,自从入冬以来,刘明越来越少出现在朝堂之上,赵元昌也不止一次的赐医赐药,可惜就是没有起色。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殿内渐渐安静下来,他回过神来,如睡狮睁眼,顾盼睥睨。 正巧,此时赵元昌目光转向江夏青,语气中带着些尊敬:“江相公意下如何?” 这就是宰相,即便天子也得敬着些,算是半个宾客。 说是半宾,实际上还是臣子,皇帝敬着你是皇帝的事情,你却还得守着臣子的本分。 江夏青面色沉静地拱手道:“好叫官家知晓,某以为河南等五州府当奖,但税改之事却不可急着推行全国。” “哦?” 听他这么说,赵元昌来了兴趣:“还请详细说来。” “是。”江夏青答应一声,稍稍一顿,才开口道:“在此之前,还请官家允某问两个问题。” “但问无妨。” 得到首肯,江夏青点点头,扭头看向户部尚书王彦川。 “王尚书,近年税收皆是户部主持,我有两件事想问问尚书。” 自从王彦川当上户部尚书,先怼阎俊臣,后斗黄世俊,现在三司除了盐铁还牢牢抓在手中外,户部和度支两司职权都被尚书户部侵占得差不多了。 可以说,王彦川是少有的敢同宰执针锋相对的上卿,就凭这一点,赵元昌看他十分顺眼。 不过也就这样了,这两年他的故旧大多没有寸进,有些甚至还被调到闲职养着。除非朝一日他能宣麻拜相,否则他是能在中枢当一个强势尚书,但他手下那些人若是不改换门庭,就有的蹉跎了。 听到江夏青的话,王彦川微微倾身颔首:“相公请问。” “这第一个问题,今年夏税,锦官府比之去年如何?” “回相公,今年锦官府上供夏税计有九万缗,嘉定元年为十四万缗。” 只这一句话,就让赵元昌眉头皱起。 江夏青点点头,又问:“这第二个问题,今年秋税,锦官府比之去年如何?” “今年秋税计有八万缗,嘉定元年有十七万缗。” 江夏青肃容颔首:“有劳尚书了。” 说完,他扫视殿内群臣,然后向面色凝重的赵元昌一拱手:“陛下,锦官府乃是首个施行税改之地,嘉定元年能有三十万缗,怎么到了嘉定二年就只得十七万缗?且今年河南府等五处试点,多者若大名府,秋税计有十五万缗,少者若庆州也有十万缗,何以锦官府竟以折半?” 不等赵元昌回应,他又接着道:“臣以为,此非税务之过,乃是人之过!故,五处官吏当奖,非是奖其增税之功,而是奖其忠心王事之功;税改不当推行全国,非是税务不当,而是为政之人不当。”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面对赵元昌长揖道:“陛下,臣斗胆直言,若吏治不行,则税务不振。” 这话一出,立刻就有人跟着起身附和。 其他人不知道,但李明卿听了江夏青的话,立刻就警惕起来。 他这是想趁机对吏部下手啊! 李明卿眯起眼睛,他猜测自己可能要离开吏部,但官家还没有最终宣布,就做不得准,这时候自然容不得别人插手吏部。 另一边,赵元昌也在仔细考虑。 他倒不是考虑什么吏治,周随唐制,有一套完备的官吏监察与考核体系,只不过现在处于半瘫痪状态而已,若真的要用,重新捡起这套体系朝里面填充人手就行了。 他考虑的是苏逢吉要怎么处置。 这一次苏逢吉做得有些过了,十七万缗,他自己竟然昧下了四万缗!送到内帑的各色物事加起来可才只有五万缗啊! 讲真,要是他自己留个一两万,剩下的都送到内帑,不管江夏青怎么说,赵元昌都会保住他。 但这人啊,就怕贪心和侥幸。 若是这一次不给他一个教训,指不定日后输往内库的比例会越来越小,这绝对不能容忍。 赵元昌轻咳一声:“江卿所言朕已知晓,此事着有司商讨。嗯,李卿。” 李明卿立刻起身:“臣在。” “坐、坐。”赵元昌摆摆手,“你回头与宋卿商议商议。” “喏。”李明卿暂时放下心来。 宋卿指的是御史大夫宋杞言,现在正站在文明殿吹冷风。 “这苏逢吉不适合留在锦官了,诸卿以为何人可接替他?” 江夏青立刻答道:“回禀陛下,吏部侍郎张为善可知锦官。” 李明卿立刻出声反对:“臣以为此议不妥,锦官乃蜀地枢纽,重中之重,且税法废弛,非熟稔政务、刚毅果决之人不能为之。然为善久在中枢,虽多有建树,却不通民政,万不可知锦官。” 说着,他看了一眼江夏青,朝赵元昌拱手道:“臣举荐大理寺卿陈槐为锦官府尹。” 吏部侍郎张为善是李明卿预备着留在吏部的代言人,自然不肯让他就这么离开。而大理寺卿陈槐,素与江夏青交好,平日里在大理寺内也常针对李仁信,这次正好把他赶出去。 李明卿说完之后没有其他人出声,这么一来,最终人选应该就在张为善和陈槐之间产生了。 赵元昌扫视诸人,目光越过枢密院几人,停在集贤相刘承泽身上:“刘卿有何见解?” 殊不知刘承泽心里也纠结呢。 李明卿一派,上自冯道,下至陈佑,都同他有过摩擦,若能打击李明卿,自然是好的。 可江夏青在政事堂内一直压得他难受,也就刘明入京之后稍微好一点,可随着刘明告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的日子也愈加地不好过,如果可能的话,当然要削减江夏青的威势。 第三百三十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五) 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他考虑权衡,既然官家问了,无论如何都得给出一个回答。 刘承泽面容一肃,一板一眼地回答:“举荐贤能是臣等职责,然用与不用、用于何处,却须圣心独断。” 在场诸人,没有一个想到他会做出这么个回答,即便是再怎么喜怒不形于色,乍一听到他的话都不禁愣了一下。 不过大家很快都反应过来,齐声拱手道:“伏惟陛下圣心独断!” 赵元昌脸上挂着笑,温声道:“既然如此,政事堂拟旨,调吏部侍郎张为善知锦官府事。” “是。” 政事堂三相恭声应下。 赵元昌把目光投向李明卿:“吏部缺位,李卿可有合适人选?” 李明卿深吸一口气,不太懂官家的意思。 身为皇帝,赵元昌不可能不知道中枢臣僚之间的关系,那么他将张为善调开,显然是要下手消除李明卿对吏部的影响力。 那么问题来了,这时候李明卿要不要推荐自己的人? 与尚书卿们不同,对宰执来说,给官家留下坏印象和失去对一个部寺的控制从产生的后果来说是对等的。一个宰相,再怎么得皇帝喜爱,控制不住下面的人,也就只能当个空头宰相。 而且,不同于刚刚刘承泽所面临的情况,官家询问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为吏部侍郎,身为吏部尚书的李明卿必须给一个或者几个明确的答案。 二选一,该怎么选? 没有犹豫太多时间,只是短短的几次呼吸,李明卿就定下心来,他有了自己的答案。 “回陛下,翰林学士冉谨言可入吏部。” 翰林学士没有正式品级,按惯例授从三品,吏部侍郎正四品上。但这不是问题,职事而已,冯道的几个儿子还是以银青光禄大夫的位阶去当七八品的小官呢! 不过从草拟诏令、参谋国事的翰林学士到吏部侍郎,怎么看都有些不和谐的感觉。 赵元昌听了之后,也是皱眉考虑了好一会儿,才舒展眉头点头道:“便如卿之所言。” 李明卿暗自松了口气,总算结果不是太差。冉谨言的儿子冉益谦同赵元昌是故交,因为当初赵元昌婚礼的事情又同陈佑有些交情,关键时候或许能用得上。 唯一可虑的就是冉氏父子二人有些古板,只怕到时候要多费些口舌。 “叫两位步行,实在是有些失礼了。” 周山书院门口,陈佑带着些歉意招呼卢氏兄妹二人。 “没有的事!”卢仲彦扶着小妹下了马车,爽朗笑道,“纪律严明总比无规无矩要好。” 带着帷帽的卢云华也轻声道:“坐马车的话会错过不少风景,步行正好能仔细看看。” 陈佑笑了笑,不置可否。 进了书院,就不需要随行护卫了,三人一边在书院里转悠,一边讨论政事。 没错,他们聊的不是诗词歌赋风花雪月,而是军政事宜。 自皇长子出生陈佑送上那枚玉虎起,就算是表态要支持皇长子了。 这只是表态,不一定会付诸行动。假设日后即将立太子的时候,也有另一个势均力敌的皇子,且陈佑已经高居庙堂之上不在乎这等拥立之功,很可能会两不相帮。 不过未来的事情谁说得清呢,至少现在借着这个表态,陈佑同卢家,准确的说是同卢仲彦兄妹二人关系要好很多,有什么事情都会相互沟通。 一路走一路说,来到半山腰的阁楼。 此时范昌祐、韩陶朱还在上课,楼前站着一个身着灰色麻布短衫书院的役使,见陈佑三人过来,微微躬身道:“山长可要楼内布饮食汤水?” 陈佑扭头看向卢氏兄妹:“走了这么久,到楼内歇一会吧?” 两人自无不可,陈佑便吩咐役使将各色饮食送上二楼。 知道山长今天要带客人过来,书院后厨一直都备着热饮热食,此时听了吩咐立刻就行动起来。 陈佑三人只是在一楼稍微耽搁了一会儿,二楼就布置好了。 走在楼梯上就能感觉到二楼传来的一阵暖意。 此时二楼有三面已经挂上了厚厚的布帘,只有南面,也就是正对着山下的那一面只挂了一层轻纱。即便是这一层轻纱,边角也被固定住,所为的就是防风防寒。 这一个十来平的小空间,足足摆了四个火盆,桌上更有数个暖锅和一个甑。 暖锅类似于火锅,而甑的话,样式和用法同汽锅有些像。 锅内饮食多为肉类,以鸡鸭鱼豚为主,另有切好的羊肉、猪肉,可以自行放入锅中。至于蔬菜,种类也不少,但多为腌制好的,新鲜的蔬菜只有寥寥三四种。 书院暖棚还没建好,地窖也还没投入使用,从外面采购的新鲜蔬菜一来贵,二来不易保存,也就平时给书院师生改善伙食购入一些便宜的蔬菜,这时候正好用上。 没错,在冬季吃蔬菜算是改善伙食,毕竟冬天的新鲜蔬菜比肉食还要贵。而且这些蔬菜也是以窖藏蔬菜为主,暖棚里种植的反季节蔬菜只有很少的一部分。 不提这个悲伤的事情,陈佑招呼两人坐下,先给卢云华倒上一碗温热的羊乳,之后又给卢仲彦和自己盏中满上温好的酒水。 这才拿起筷子,指点着桌面,颇有兴致地道:“这冷炙兔子腌了有七八天,这时候吃正是滋味最妙。而这一盘鹿肉,昨天新让人去猎的,取得后颈肉,你们尝尝看味道怎样。” 吃鹿,算是高官豪富的一种风尚。而且以后还会多一种饮鹿血的风俗,毕竟大补啊! 卢仲彦先加夹了一块鹿肉放进口中咀嚼,咽下之后赞了一声:“香!” 而卢云华则比较喜欢兔子,就先吃了一口片兔肉,也点头道:“很入味啊,而且做得也比较酥香,可是有什么技巧?” 菜虽不是陈佑自己做的,但被人夸赞也让他心情颇为舒爽,笑眯眯地道:“好吃就好,回头我问问主厨有没有特别的窍门。” 二楼现在就他们三人,边吃边聊,就聊到了北边战事。 说到战事,卢云华突然道:“詹事是准备去北面还是南面?” 第三百三十一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六) 陈佑动作一顿,咽下口中食物,放下筷子看向卢云华,略带着疑惑问道:“二娘子为何这么问?” 卢云华也放下碗筷,拿起一旁润湿的布巾轻轻擦了擦嘴角,这才缓缓道:“听说宫内已经安排了人来洛阳布置皇宫,想来年后官家就要移驾洛阳了吧?” “嗯,各部寺监卫都已经安排人来整修官衙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开衙之前就会开始转到洛阳来。” 这一次迁都,实际上要持续半年时间。 先是将作监、都水监这类在国政上没有太多参与感的部门整体搬迁,这些部门都有自己的工坊,转移设备重建工坊是一方面,毕竟洛阳这边有前朝留下的地方。最麻烦的是需要重新招人,在开封留下分部。 之后是其余寺府监卫,以及宫中,根据规划,要在四月之前搬迁完毕。 至于皇帝以及两府六部,现在还没确定搬迁时间。如果确定要对沈国用兵的话,要么就在战事之前,要么就在战事结束后,一边开战一边搬迁中枢可能会出乱子。 当然了,也可以直接就是皇帝带着一干中枢重臣先到洛阳,其余的人再陆陆续续迁过来,只不过赵元昌出于某种考虑没有选择这个方式。 “迁都之后洛阳就是都城所在了,中枢六部都要过来,到时候詹事却是要离开洛阳了吧?” 卢云华的声线不是很轻柔的那种,但谈论国事却很奇怪的给人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说到陈佑以后的道路,卢仲彦也停下吃喝,不过相比于他妹妹的精明,他却有些不解:“将明为什么要离开洛阳?” 听了自己二哥的话,卢云华略微有些无奈地解释道:“詹事位属三品,又手握兵权,可以算得上是朝堂重臣,李参政则份属宰执手握吏部,迁都之后,翁婿两人肯定要有一个出外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仔细看着陈佑。 看着卢仲彦恍然大悟的神情,陈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真的明白,还是假装明白。没去管他,朝卢云华微微点头,接过她的话头道:“确实如此,相比于岳丈,还是我离京比较合适,只不过此事还早,我还没考虑过到底要去往何处。” 半年时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与其去想那些,还不如做好眼下的事情。 卢云华继续道:“有些事还是要早做打算才好,詹事来洛阳,一为迁都,一为税改,如今两件事都要结束,也是时候换一个地方了。” 其实还有一个任务,周山书院里还有一个麻烦的武学院啊! 陈佑暗自叹息,这件事比较隐秘,卢云华不知道也很正常。 他没有说话,卢云华就继续道:“对詹事来说,最好是一旦入京就是参知政事,要做到这一点,功劳苦劳总得选一个,相对而言,河北、江陵、沿淮这三处是好去处。” 顿了顿,见陈佑没甚反应,她又接着道:“河北战事已经进入尾声,沿淮一时半会打不起来,只有江陵,明年夏就会是灭国之战。若詹事能在此立功,或可如锦官一般,为一地都监,甚至为了防备宋国而节度一军也有可能。” 听到这里,陈佑猛然挑眉:“现在不还在议战么,江陵能不能打起来还是两说吧?” 一旁卢仲彦立刻插话:“前两天大哥被任命为殿前司步军神勇军都指挥使,神勇军现在开拔前往郢州了,除了神勇军,还有其余六军,要陆续抵达江淮一带,明年夏天定会有一战的。” 枢密院和兵部无法插手殿前司的调动和人员任免,也因此殿前司的调动也没也不太被人关注,至少陈佑还没听到消息。 不过卢家也算是将门,军中有消息来源不出奇,更别说卢孟达本身也是这次调动的主角之一,各类消息一综合,推断某一场还没发生的战争也没有太难以想象。 心念及此,陈佑不由皱眉。 如果他真的就只是明面上的两个任务,现在自然要谋着去往南方,很可惜还有一个武学院要操心。 叹了口气,陈佑重新露出笑容,举杯到:“不说这些了,先喝一杯!” 卢仲彦立马举杯:“一口喝干!” 卢云华看了看陈佑和自家二哥,也端起羊乳抿了一口。 下午陈佑继续带着兄妹二人参观书院,顺带旁观学生上课。 只是,出于对兄妹二人智商的担忧,陈佑特地绕过了武学院,整个参观过程提都没提。甚至为了不让两人察觉到异样,也没特地介绍书院的构成。 毕竟是出身将门,两个人都不傻,哪怕卢仲彦也只是对政事不太敏感,若叫他们参观武学院的话,极有可能看出武学院设立的目的。 别看双方现在关系不错,但涉及利益之争,尤其是这种家族立身之本的利益之争,关系再好也没用。 回到洛阳城中,卢氏兄妹婉拒了陈佑的邀请,一同乘马车返回驿馆。 同陈佑分开之后,卢仲彦抱着手炉靠在马车壁上,随口道:“我说玉瑶,你今天说的那些,真的可行吗?陈将明的情况咱又不太了解,别害了他吧。” 卢云华温婉一笑,眼睛盯着自己手中的手炉,回答道:“家里面有些渠道。我仔细考虑过,不出意外的话这是最佳的途径。” “好吧。”卢仲彦随即抱怨道:“不过你为甚要帮陈将明啊,有那个时间多替你哥哥我想一想啊!我也是想有朝一日能出将入相的好吧?” “有爹爹在,你没被困在京城就不错了,老老实实听官家的话才是正理。”卢云华白了自家二哥一眼,“总归大姊生了德昭,亏不了咱们家。” “我懂我懂,你又要说咱家要出一个宰相至少得等二三十年!”卢仲彦叹了一声,“还是将明他们好一点。” 卢云华没理会二哥,只是盯着手炉出神,良久才发出一声轻叹。 权衡利弊之下,她给陈佑的建议是最有利的,而且自家也能帮上忙。但看陈佑并不是很热心的样子,莫非有某些自己不知道的阻碍? 越想,卢云华眉头就皱得越紧,总得搞清楚才能心安啊! 第三百三十二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七) 十二月五日,陈佑才被嘉奖赐金银布帛就收到一个不算太好的消息:李明卿任枢密副使。 离任之前李明卿单独奏对,推荐了他认为合适的接班人选,可惜没被采纳,接掌吏部的是开封府尹温仁福,参政如故。 李明卿推荐的归德节度使薛崇兼任开封府尹,安州刺史楚羡忠调任宋州刺史,右金吾卫大将军高行周任安州刺史,节制归德军。 与温仁福不同,新任开封府尹薛崇没能参知政事,而是由中书舍人周敬思任黄门侍郎、参知政事。 中枢的调整告一段落,北面冯晖同辽军对峙数日之后,双方十分默契的退兵——这个默契是用数百上千士兵的命换来的。 燕国这一次并没有灭国,虽然一开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后来又有周国落井下石,但他们硬是守住了居庸关一线。 居庸关东南就是幽州城,因此停战之后,驻守幽、檀等州的辽军西边是占了居庸关的燕军,南边是威逼涿州的周军,权衡之下不得不放弃幽州退回塞外,幽州城重又回到燕国手中。 只不过北边的古北口——因为唐时这里是北口守捉,所以现在称为古北口——仍然在辽国手中,燕国虽拿回幽州,但都城却迁到了云州。 所谓云州,其实就是云中,“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的那个云中,后来又叫大同,白登山就在它北部。 总之,除去丢掉的几处关隘外,燕国这一次损失看起来不是很大。只要不去想那几处关隘不知道何时会变成一把直入腹心的利刃,就能继续心安理得地苟全下去。 北边战事结束,兵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冯晖罢成德节度、河北都监,册为北平县开国公。太原节度使、河阳都监焦继勋调任成德节度使、河北都监。 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主持军事巴宁泰接替焦继勋节度太原,都虞候郭振任副都指挥使主持军事。侍卫亲军内部又有好些人或调或迁,其中潘美从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虞候变成了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虞候。 随着冯晖入京,议论对沈国用兵的消息终于扩散到尚书卿监一级。 说终于也不太准确,之前通过各方面传出来的消息,大家都有了猜测,现在只不过是证实了这个猜测罢了。 嘉定二年似乎就这么平平淡淡过完了。 然而并没有。 十二月二十六日,开府仪同三司、中书令、平章军国事、建德县公刘公讳明卒于汴梁私宅,帝为之辍朝三日。 二十九日,下诏追册刘明为池国公,赠少保,谥忠敏。 陈佑收到消息之后唏嘘不已,真要说起来,这是赵元昌即位之后,第二位在任上的去世的宰相。 感慨完了,就要回信给冯道安慰一番。没办法,刘明也比冯道小几岁,却同孙启祥一般走在他前头,便是冯道再怎么长乐,这时候也不免心有戚戚。 有人欢喜有人愁,时间走到了嘉定三年。 进入嘉定三年之后,一切仿佛进入了快车道。 书院在年后开始了第一次正式招生,河南府本地人,加上慕名而来士子,书院这一次总共招了,嗯,一百六十多人。 随着新学员的进入,听陈佑讲课的学生比例一下子下降许多。比例下降不代表人数下降,不过这也意味着书院里终于在明面上出现了不认同陈佑思想的团体。 对此,陈佑是乐见其成的。 有对比才有伤害,不是,有对比才有优劣。 自己教导出来的学生,只要秉持着实事求是和通过实践来检验理论的态度,争论起来就不存在争不过的情况。 嗯,只看到部分事实被误导的情况除外。不过当对手用完整的事实来驳斥部分事实的时候,不也表明了他对用实践来检验理论的认同吗? 书院的情况总体向好,武学院却不容乐观。 虽然朝堂上还没对动兵与否做出最后决定,但赵元昌已经派人来催促陈佑了,核心思想就是这一届武学院几十个人需要在接下来的攻沈战争中派上用场,这也从侧面表明,战争一定会爆发。 对于官家的要求,陈佑也好,苏凤羽也好,便是蒋树,都清楚与其说是要这些人派上用场,不如说是一次毕业考核。 有出色表现的,只要没有半途夭折,出将入相不在话下;普普通通中规中矩的,或许也能成为镇守边疆或者参谋中枢的重臣;而那些表现不好的,这辈子再起来的机会几乎没有。 只是,就像武学院设立的目标是广撒网重点捕捞,很可能出了数百个庸才才能有一个天才,这第一期的成果并不合人意。 在陈佑等人的评估中,出色的学员没有,普普通通的学员倒有那么十来个,真上了战场,不知道有几个能活着完成任务。 对了,他们的评估没算上民政部分,陈佑现在没有条件去检测他们从政的能力。也就是说,到了最后或许有几人足以担当领兵将领,但合格的知兵文臣很可能一个都没有。 不管怎样,即便是赶鸭子上架,这些人也得在二月中旬出发前往江陵,他们将直接获得职事,或守一县城、或带兵进攻。 沈国如今四分五裂,内耗严重,正适合用来考核武学院这些人。若是对付辽国或者宋国,估计赵元昌就不敢放他们出来了。 陈佑自己对军事也不是很熟练,但他知道怎么去突击应付,于是这些人原本的“轻松”生活没有了。民政、经典之类的先放下,每天八个时辰接受苏凤羽和蒋树轮流的填鸭教育。 一月十六日望朝会上,正式下诏以洛阳为国都,汴梁为东京。 二十日,突如其来的,枢密副使马青卸任殿前司都指挥使之职,殿前司都指挥使出缺。 二十三日,确定南征沈国,周帝赵元昌意欲亲征。 就在同一天,一名风尘仆仆的行脚商人找到庞中和的住处,声称有急信要亲自递交给陈佑陈詹事,想要面见陈佑。 当天下午,这人被从后门带进了洛阳陈府,陈佑在书房等着他。 第三百三十三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八) 汴梁皇宫,简贤讲武殿。 政事堂枢密院十名宰执端坐殿中。 原本应该有十一人的,不过马青被免去殿前司都指挥使一职后就告病了,不在此处。 今天早上已经确定要南征了,而且赵元昌也表露出亲征的意向,现在把宰执们都聚集到这里来,想要讨论的是战争准备。 然而从一开始就偏了。 昭文相江夏青、枢密使吴峦、枢密副使李明卿、参知政事周敬思,这四人旗帜鲜明地反对亲征。而支持亲征的只有枢密副使王朴和参知政事温仁福,其余人的态度则是含糊暧昧。 此时赵元昌木着一张脸,看着仍然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的吴峦,一种沉郁的氛围笼罩殿中,让阎俊臣这等不太喜欢主动发表观点的人感觉浑身不自在。 吴峦却恍若未觉,只是从上古谈到现今,从州县讲到中枢,一遍又一遍地论述不该亲征的原因。 等他终于停下来,赵元昌面色不善地问道:“吴卿认为何人可主持此战?” 吴峦毫不犹豫地开口:“回禀陛下,臣以为太子詹事陈佑素有善战之名,可主持此战!” 赵元昌听了,目光移向李明卿。 原本还有些诧异,不知道吴峦为什么会举荐陈佑的李明卿察觉到赵元昌的目光,顿时悚然一惊,连忙起身道:“不可!河南府事重,陈佑身为河南府少尹,此时不可轻离。” “不过是少尹罢了。” 出乎意料地,枢密都承旨、同知枢密院事李继勋开口了:“河南府有林师德权知府事,调离一个少尹也不是什么问题。” 李明卿驳斥道:“即便如此,陈佑久离行伍,骤然以大军托付之,岂非儿戏!” “久离行伍,非是不知行伍。”吴峦接过话头,“战前庙算有吾等,临战机变有将校,只需其知晓军事、粗通谋略便无虑战有不胜。” 看他们在这里争论,赵元昌神色渐渐平静下来,等了一阵,见他们还不想停的样子,便握住桌上的龙形镇山河轻轻一拍。 只听啪的一声,殿内安静下来,起身争论的几人面朝御座一揖,各自坐回椅子上。 赵元昌的目光一一扫过每一个人,所有被他看到的人皆袖手垂头,默默不语。 收回目光,缓缓道:“先议备战,再议其它。” 静了好一会儿,好似终于从原先的争吵状态转变过来,吴峦率先开口:“启禀陛下,臣以为此时当言清查寺观妖人,以惑南沈。” 说白了就是战略欺骗。 在一定情景下,你整军备战,哪怕再怎么保密,也会被国外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战略欺骗绝大多数时候并不是让所有人都相信,而是欺骗对象找出一个相信你不是要对付他们的理由。 比如这一次攻沈,或许沈国会通过某些渠道得知周国朝堂上决定要进攻沈国。这时候,一面扶持沈国内部势力,一面解释调动兵马是为了对付周国境内造反的教派、说要对付沈国只是为了迷惑那些人云云,至少能让一些人放下心来。 遇到有不相信的,再鼓动那些相信的人打击那些不信的人,用内部矛盾掩盖住外部矛盾。不说一定能打得对手措手不及,至少能最大限度削减战争初期遭遇的抵抗。 战争准备十分繁杂,同时也涉及许多利益,简贤讲武殿内的宰执们抛开悬而未决的主帅,重又热火朝天地争论起来。 洛阳陈府,书房。陈佑坐在书桌后,刘河腰间悬着一柄三尺利剑站在书桌前方靠左的位置。 陈佑听说过蜀国内乱的时候当时蜀国大将军杨中广曾派刺客借口送信刺杀叛将,其中活下来的那个刺客还获封为白虹伯。 如今突然来了这么一个陌生的信使,即便搜身之后没发现什么可疑物品,谨慎起见刘河还是护卫在陈佑身边。 站在书桌左侧也是因为他惯用右手,真要有事能够迅速出招。 此时陈佑面前的书桌上摊着一张信纸,纸上只有一句诗:衰兰送客咸阳道。 食指轻敲桌面,考虑了好一会儿,陈佑看向那个行脚商人。 这人看起来年若三十余,额上有抬头纹,眼角皱纹较多,双颊饱满但有些粗糙。身上穿着的是浅灰色的粗麻布短衫,带着些风尘,却没有补丁线头。 观察一阵,陈佑看着他的脸,开口问道:“是谁叫你来的?” “好叫詹事知晓,某是领了二娘子的命令来此的。”那人虽行礼,却也没有太过拘束。 轻敲桌面的食指顿了一下,陈佑缓缓道:“就让你带这么一封信过来?可有其它事要交待?” “确实还有其它事情。”那人应了一声,看向刘河。 好在他也有眼色,没等陈佑开口便道:“二娘子说若有可能还是要单独告诉告诉詹事,只不过这事也不是不可对人言。” “那你就直说罢。” “二娘子叫某给詹事带一句话:中枢武将和外镇武将都是武将,领兵打仗的事情总归要交给武将来做。” 说完这句话,那人闭嘴不言。 陈佑沉默一阵后问道:“还有吗?” “二娘子还说詹事早就明白,只不过现在还不明白。” 说到这里,那人脸上有些纠结,显然这句话让他难以理解,当下连忙解释道:“应该就是这么说的,不是我瞎讲!” “嗯”陈佑点点头,“还有吗?” “没了,就这些。”那人摇头。 “行,你先去歇着吧。”陈佑看向刘河,“清源送他出去。” “是!”刘河答应一声,右手握着剑柄,上前一步左手虚引:“请!” 书房内只剩下陈佑一人,他目光再次放到信纸上。 卢云华让人带的话不清不楚,显然是有些话不能直接说出来。 她一个女儿家,能用的人手只有家里那些人中属于她的亲信。即便这样也不能清楚地说出来,也就意味着她要告诉陈佑的消息同卢家的利益有冲突。 武将,领兵,陈佑早就明白,同卢家有利益冲突。 综合下来,陈佑早就明白的是什么?是武学院会引起将门的反对。 他还不明白的是什么?那些将门发现了武学院的真相,现在准备动手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九) 将信纸丢进火盆里,待纸张燃烧殆尽,顺手拿起放在桌脚的火钳将灰烬捣碎。 虽然知道有人要对付自己,但无奈的是,陈佑现在真的没有什么针对性的应对措施。 没错,知道对手是将门,然后呢? 将门,指的是累世领兵的世家,比如高怀德一家,比如卢仲彦一家,可以说,这时候各节度使的家族,大多都可以称其为将门。 这么一个庞杂而松散的群体,其中有一些人因为陈佑的所作所为让他们感觉到威胁,所以准备来对付陈佑。 这些人都有谁? 不清楚。唯一能够知道的就是宝应伯卢璟即便没有参与,也绝对是乐见其成的,否则卢云华也不会用那么隐晦的方法来提醒陈佑。 面对这种情况,即便想擒贼先擒王,一时半会也无从下手啊! “詹事,那家伙自己走了,已经安排人缀上去,应该能找到他的落脚点。” 刘河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之前的短剑已经卸下。 陈佑略一沉吟,抬头吩咐道:“准备一下,我们去书院,你派人去请蒋府率和许竹林,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是。”刘河答应下来,不等身上寒意尽去就立刻转身离开。 汴梁皇宫,枢密使书厅。 吴峦和李继勋面对面跪坐在暖垫上,其中吴峦神情肃穆,右手持着装有沸水的陶壶,左手持着一根尺许长、拇指粗的青竹,一边以沸水注入素花白瓷盏中,一边轻轻敲击盏壁。 一阵悦耳的水流声中,瓷盏内碾碎成末的黑色茶叶打着旋儿随水翻滚,一缕淡香从盏中升腾而出。 待吴峦将陶壶搁到一旁的小火炉上时,两人之间的木几上出现了两盏热气腾腾的茶水,透过白色的雾气还能看到水面与盏壁相接的地方有一道灰色的痕迹。 伸出两根手指,推动其中一个茶盏底下的茶托,将其推到李继勋面前,吴峦这才笑着开口:“许久没点,有些手生了。” 李继勋捏着茶托端起茶盏,先是仔细观察那一圈茶末被沸水一激而生出的灰色细沫,然后又送到鼻下轻嗅,最后才趁热啜了一口,在口腔中过了过,轻轻仰头咽下。 放下茶盏,长出一口气,朗声赞道:“好茶!” 吴峦看着他这一番作态,轻轻一笑,也端起自己的茶盏。 李继勋只能说是读过几天书,家里又不是什么显贵,对这点茶品茶自然不太了解,能有刚刚那一番作为已经是做了功课的结果,吴峦自然不会期待他说出什么精妙的话来。 仔细品了品自己的茶水,吴峦眯着双眼满意地轻哼一声,随即放下茶盏,看向李继勋:“守成你对陈佑怎么看?” 听到这个问题,李继勋有些尴尬,一开始他是把陈佑当成下属的。当初陈佑初到赵元昌帐下,他也曾对陈佑释放出善意。 不过后来陈佑多次被委派出去独当一面,而且负责的事务也渐渐从军事转为政事,两人就少了接触,他也没怎么在意陈佑。 只是没想到,他自己最后会接手一个陈佑曾经担任过的职位——枢密都承旨,讲真,要不是他多了一个同知枢密院事的职事,也能算得上是宰执一级,他非得膈应死不可。 现在突然被问到对陈佑的看法,一时之间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在吴峦也不急,静静等着李继勋考虑。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继勋看向吴峦,郑重道:“好叫相公知晓,某以为,陈佑此人骨子里不是个武人。” “嗯。”吴峦不置可否。 李继勋继续道:“他那个什么书院,我也听讲过,好像是经常讲一些妄言妄语,会想到叫文人带兵也正常。” “哼。”吴峦冷哼一声,“他这不是妄言妄语,他这是要挖我们的根!要是那什么书院里头就能教出来将军校尉,你我子孙还怎么出头?” 这就是利益所在,如果环境相同,将门也好,世家也好,子孙后代成才比例与普通人家应该是相同的。相同比例之下,明显应该是普通出身的文武官员占据大多数才对。 然而事情正好相反,这是因为有些知识,只有家学渊源的人才会知道。随着科举制度的发展,文官领域的知识垄断越来越困难,但带兵打仗这种相对专业的领域却很难改变。 教普通人怎么带兵打仗,就意味着把普通人拉到与将门子弟相同的环境中来,长久以往,这些普通人就会凭借着人数优势挤占将门子弟的位置。 诚然,太过专业的领域,如果没有限制,即便不成世家,也会出现学阀之类的事物。只不过,在学阀孕育的过程中,首先倒霉的就是占据了相同领域的世家大族。 很巧合,枢密院得知了陈佑在书院教导兵事的消息。 很不幸,吴峦的目光十分敏锐,能看出这一行为的坏处。 更不幸的是,吴峦有足够的力量来对付陈佑。 李继勋点头表示赞同,比如他二弟,能说一声勇武,但实际上这时候只要是武夫都能称一声勇武,若不是有他这么一个大哥照拂,说不得就要一辈子蹉跎下去。 “只是官家似是不同意让陈佑领兵。”李继勋有些遗憾,“如此一来,又不知要等到何时,别真教他成了事!” “无妨,你再联络一下其他人,看能不能给陈佑造造势。若真的事不可为,我另想其它法子。” 吴峦眼中闪烁着寒光:“南边,你要安排好了,别到时候出了岔子。” “相公放心。”李继勋信心满满,“那边我都关照过了,绝对不会让敌军入境。” “嗯。” 吴峦端起已经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双手撑地站起身来:“你先去忙吧,我去找刘雨润。你再去同冯北平谈谈,看能不能让他主动开口。” 冯北平,北平县开国公冯晖。 他因为刚由外镇入京,轻易不愿意出声反对官家,李继勋的任务就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动冯晖支持陈佑主持这次攻沈军事。 不过吴峦也没把希望都放在这件事上,如果陈佑未能成行,他就要选择其它方案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十) 啪嗒一声,木门被推开,一股寒意打着旋儿涌进屋内。 屋内三人转头看向门口,仿佛屁股底下装了弹簧一般跳将起来,一同朝向来人抱拳:“山长(詹事)!” “嗯。坐!” 陈佑点点头,一边迈步进门,一边将身上厚氅解下,跟在他身后的刘河眼疾手快地接过厚氅仔细整理好后搭到衣架上。 这时候陈佑已经坐到了主位上,一名紧跟进来的仆役为陈佑手边的陶碗倒上温度适宜的甜汤后就同刘河一齐关上门退了出去。 火盆将屋内烤得暖洋洋的,只不过呼吸之间都能感觉到燥热,让人心情烦躁不安。 陈佑端起陶碗喝了一口甜汤,心里总算平静许多。 “不知道詹事突然叫我等过来是有什么事?” 最先说话的是蒋树,两人虽然有上下级的关系,但蒋树原先一直是赵元昌的随身护卫,而且陈蒋二人也算是相识于“微末”,平时相处相对而言就比较随意。 陈佑没有回答,思忖一阵,看向许竹林:“许观军,官家最近可有什么吩咐?” 许竹林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摇头:“没啊,是出什么事了吗?” 陈佑顿了一下,沉声道:“有将领知道我等要培养将校。” 说到“培养将校”的时候,陈佑的语气轻了许多,显然他自己知道现在的这个法子成材率是多么的低。 要想提高成材率,就别想着培养上马能领兵打仗、下马能治理民政的文武全才,老老实实按照军校的组织和教学方法去实践,合格的军官肯定比现在多。 只不过,一来赵元昌并不是为了批量培养中低层军官,二来现在要想建立军校,可以啊,但得先保证将门利益不会受损,也就是要在留出足够中高层的位置给将门来分。 或许以后会成立军校,但那得是天下一统民心思定的时候了。 不多想这些有的没的,陈佑说出那句话之后,见三人脸上露出不同的表情,又接着道:“应该很快就会有人对书院下手。” 这一下,蒋树三人都露出惊容。 “山长,咱们不能先下手么?” 苏凤羽有些急切,他还指着办武学院立功呢! 陈佑微微摇头:“现在只知道可能会有人动手,至于是谁,会怎么做,我一概不知,你叫我怎么先下手?” 听了这话,苏凤羽恨恨地一拳砸在自己手掌上。 另一边,蒋树看着许竹林道:“这事要告诉官家吧?或许官家会有......办法。” 说到最后两个字,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显然他也明白,现在不是跟在赵元昌身周护卫的时候了,让他出来办事,是希望他解决问题的,而不是要他制造问题。 “嗯,的确要让官家知晓。”陈佑也看向许竹林,嘴里道:“我回去就写奏章,加急的话明天应该就能送到开封。” 显然,他这话是说给许竹林听的,只是没必要说得太开。 “不过在官家诏令到来之前,我们也要做出应对,你三人可有什么好法子?” 这是陈佑临时跑到书院来的目的,暂时没办法主动出击,那就坐到防御的准备。 一人计短,或许他们就会有陈佑没考虑到的点子也说不定。 沉默一阵,苏凤羽第一个开口:“山长,我觉得不若让那些个学生都住到兵营里头去吧!正好能保护他们。” 看来他以为陈佑话语中“对书院下手”的意思就是杀人。 不过,也不排除有人头脑一热就想干出这等粗糙的活计来。 陈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个可以作为最后手段,暂且还没必要这么做。” 陈佑这边在考虑对策,汴梁那边李明卿不得不再次找到冯道。 进了十一月之后,冯道就没出过家门。他毕竟是老了,尤其是从相位上退下来后,衰老的速度仿佛一下子快了许多。 李明卿坐在冯道面前,端详着冯道的面容,就这么陷入沉思。 刚才还好好地说这话,这突然就神情恍惚,叫冯道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毕竟是宰执,平日里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冯道能理解,当下也不催促,就这么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好一会儿,李明卿突然回过神来,忙不迭连声告罪:“一时间走神,还望冯公恕罪。” “无事。”冯道睁开眼,摆了摆手,“显瑞你说的这事,我看不仅仅是要让官家对我等起疑,更可能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李明卿收敛神色,恭敬拱手:“还望冯公明言。” “不知你可记得,将明在锦官府的时候曾经上过一道奏章,里面曾经提过可以办学教授兵法。” “嗯。”李明卿点点头,“这是为了迎合官家文武合流的想法而提出的,将明他也知道其中困难,官家不提他也就没再提过。啊!” 说着说着,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顿时恍然:“看来是他那个书院有问题!” “嗯。”冯道点头道:“你可能没在意,我这段时间闲下来后,曾经关注过,他那个书院多了一个武学院,是突然多出来的。” “所以。”李明卿若有所思,“将明说官家另有任务交给他,指的就是武学院?” 说了这么多话,冯道嘴里面有些干了,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道:“十之八九便是如此。想来能让吴奇峰、李继勋同心协力的,也就只有这件事了。” “若真是如此,马无染告病也有些凑巧了。” “马无染毕竟是忠于官家的。只不过,有些事情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执政多年,冯道对此深有感触。 “那官家应该也知道吴奇峰他们......” 李明卿话没说完,冯道却明白他的意思,当下轻叹一声:“肯定是知道的,在南征之前动手,他们选了一个好时机。” 李明卿也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冯道突然道:“显瑞你回去之后通知将明一声。算了,估计他自己也能想明白,你直接把朝会上的事情告诉他就好。顺便,再看看哪个州哪个县比较合适,他起来的太快了,正好沉下去避避风头。” 第三百三十六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十一) “这......” 李明卿脸上露出迟疑,随即嘴唇一抿,点头道:“行,我这边会找几个人弹劾的。” “嗯。”冯道又喝了一口茶水,把盖在身上的毛毯朝脖子上拉了拉,“也没必要太担心,弹劾的事情做好准备就行,没必要立刻就发动。官家不是那等容易服软的性子,我们这边急着弹劾将明,反而会叫官家心生嫌隙。” “这个我晓得,明天上衙的时候我找王文伯问问,马无染告病,枢密院最受官家信重的就是他了。” 李明卿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显然他在枢密院过得并不好。 “如果吴奇峰这次失败,枢密使应该就是王文伯了吧。” 冯道感慨一声,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怪异地看向李明卿。 李明卿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禁不住开口问道:“冯公?” 冯道掖了掖毛毯:“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事情。我听说先帝北伐让官家监国的时候,有人曾经当面弹劾官家?” “是。”说到这事,李明卿有些感慨,“这人叫董成林,本来当了拾遗,眼看着前程远大,却又触怒先帝被扔到蜀地去做羁縻县令去了。前年蜀地叛乱四起,他倒是得了战功,现在还在羁縻州做刺史。” 羁縻州的刺史,若是当地土人倒还好,四品的位阶跑不了。但一个流官去做羁縻州的刺史,还比不上一些上县的县令。 当时董成林的战功政绩是报到政事堂呈递给赵元昌的,想必大家也能明白他这么个有功之臣从羁縻县令到羁縻州刺史的原因。 “你说,若是吴奇峰想起来这个董成林,会不会想办法把他调入京中?” 李明卿略一思忖,摇头道:“不太可能吧?我也了解过董成林的所作所为,他是那种只认对错的人,即便会给官家带来一些麻烦,但可能更看不惯吴奇峰他们挟持天下用以政争的行为。若其真的入京,倒是能成为官家手中利刃。” “你了解,不代表吴奇峰他们也了解。就像我,若不是你说,我也只知道董成林曾当面弹劾过官家,即便立了功也为官家所不喜。” 冯道丝毫不以为意:“一些片面的消息,足以让人做出错误的决断。而且,想来你能知道的,官家也能了解到,只要稍微那么‘一不注意’,这人,就能回京了。” 话说得这么明白,李明卿都不需要过多思考就能缕清思路,便点点头答应下来。 果如冯道所预料,之后几天附和吴峦建议陈佑领兵南征的奏章越来越多,但赵元昌一直硬顶着不松口。 冯李二人也没有干等着,事到如今,谁都知道吴峦一干人是准备在南征的时候动手。只要稍微一个配合不当,此次南征徒劳无功都是轻的,严重的甚至是丧师辱国。 到了那时候,陈佑这个主持南征的总负责人自然讨不了好。在这么一个时代,对外征战失败了的皇帝,还能继续强硬下去吗? 外战失败,大将夭折,至于什么武学院,只要头脑清楚,就不会再出现。 这是一次争夺话语权的斗争,不是罢免几个人就能解决的。 当然,罢免官员可以是斗争的武器。 于是,短短数天内,数名涉及战备的文官将校被弹劾,或是贪污残民,或是渎职毁政。 这都是直接递到赵元昌案头的,自然被毫不留情地罢免论罪。 进入二月,总算有人想到了董成林,在一种十分诡异的默契之下,枢密院副都承旨艾思康外放为盐州知州,而董成林被调到枢密院担任副都承旨。 这么一个重要的调动,没有引起多大关注,很不寻常。 不过相比于紧接而来的事情,没引起关注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随着推举陈佑领兵南征的言论越来越盛,李明卿终于忍不住安排人开始弹劾陈佑了。【1】 不管怎样,先让陈佑从这个漩涡里跳出来再说。 然而,他这边才刚刚动手,就被赵元昌找过去单独奏对。 二月八日,以太子詹事、河南府少尹陈佑同知枢密院事,罢河南府少尹之职。以枢密副使王朴为西京留守,同知枢密院事陈佑副之,许王朴便宜行事。 一时间,李明卿陈佑翁婿二人同知枢府,如此佳话顿时压倒一切成为时人议论的焦点。 紧接着,这段时间响应吴峦最积极的一个外镇节度使被罢免,殿前司某都指挥使被踢出京城接手该镇。 再之后,以枢密副使李明卿为北面行营都部署,驻所为太原府;令三司使黄世俊巡视大名、博州、德州等地。 让李明卿去太原府,为得是稳定河北三镇,而黄世俊则是受命看顾原本的魏博之地。 河北是李明卿,河南有王朴、陈佑,大名安排了黄世俊,赵元昌强势压下所有反对声音,决意亲征。 赵元昌现在需要一场胜利,来重新梳理中外军将。 其实有时候一次大的失败也能起到相同的作用,比如宋初的高梁河之战,或者是明时的土木堡之变。 不过都是天下一统之后才能经得起如此大败。现在周国只是据有中原以及巴蜀,若真的来一次伤筋动骨的失败,国内各处将领就不说了,北边的燕辽,南边的宋沈,绝对不介意将中原之地收入囊中。 二月中旬,在苏凤羽的带领下,武学院一干师生启程前往江陵。 吴峦等人一直关注着,在他们离开的当天就得到了消息。 苏凤羽一行没有遭遇截杀,而且有军士护送,连盗贼都没遇到过,一路平平安安地抵达江陵。 二月二十三日,周帝赵元昌车驾离开汴梁南下江陵,政事堂诸相一路跟随。枢密院这边,两个副使在外,一个副使告病,就只有枢密使吴峦并两名同知随行。 在此之前,先期部署在边州的军队就开始朝预定地点调动。 天子出巡这般大事,瞒是瞒不住,周国也没打算再继续隐瞒下去。 三月十一日,车驾过泌州,赵元昌下诏进攻,战争正式打响。 第三百三十七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十二) 朗州,武陵城,武平节度使府。 卢子龙快步走进书房,屋内一大一小两人都转头看向他。 看清是卢子龙之后,那小孩直接跳下椅子,向这边跑了两步才赶忙行礼:“四丈!” 喊完,不等卢子龙回应,就又抬腿跑到卢子龙跟前,抬头看向卢子龙,露出纯真的笑容:“四丈,我今天又学会了新的句子!” 卢子龙做到一半的动作被打断,看着小孩的笑容,他也不好继续严肃,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焱哥儿真聪明。” 说着,摆摆手示意站在那里的那个文士离开。 这个小孩就是现在的武平节度使沈焱,那个文士,是卢子龙请来专门教导沈焱投降时候该怎么做。 是的,江陵赵普送来最后通牒,武平节度已经决定投降周国了。 南有沈长河意图统一,北有周国虎视眈眈,内部他也没能拧成一股绳,武平节度现在是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相比于沈长河,投周在感情上更能接受一些吧? “咳,咳嗯!伏惟天子煌煌军威......” 看着沈焱在那边学着文士教导的姿势兴致勃勃地背诵降表,卢子龙暗叹一声。 沈焱已经八岁了,按道理不至于连自己背的这些句子是什么含义都不懂。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遭逢大变,内心的一种自我保护状态。 卢子龙不亲自教他,就是不忍心看到他这副神情。 拦下还想继续表演的沈焱,卢子龙脸上堆满了温和的笑容:“焱哥儿,今天咱们出去游玩,怎么样啊?” “好!” “呵呵。”卢子龙笑着摸了摸沈焱的头。 投降之后,这南国风光估计是再也见不到了。 澧州澧阳县城,周国权知江陵府事赵普坐在刺史府中翻看州衙名录。 澧州刺史赔着笑站在他面前,双手不停地握紧松开、松开握紧,显然十分紧张。 这个澧州刺史是最积极的投周派,在听到风声的第一时间就写信给赵普诉说衷肠,不是,是表达弃暗投明的急切心情。在得到回应之后,又下令澧州所有兵马不得抵抗,遇到周军就放下甲兵投降。 正是有他的积极配合,赵普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坐到澧州刺史府中来。 而坐镇江陵的另外两人——荆南节度窦少华和水军镇波将军曹新荣则去了岳州,他们一个要防备宋国从陆上进攻,一个要防备宋国水军溯江而上。 赵普这边也不轻松,这一次南征,蜀地通过夔州运过来不少粮草。鉴于长阳蛮一贯喜欢趁机抢掠的性子,他安排好朗州的事情之后,就得想法子对付长阳蛮。 若不是归州、峡州不归他管,他可能都不会亲自跑到朗州来。 没办法,江陵府同长阳蛮占据的山林不相接,他又不好带兵过峡州,只好从朗州这边走。 赵普有自知之明,捡捡便宜还可以,带兵打仗有些强人所难了。想要尽可能多的抢到军功,就只能在其它方面下功夫,比如提前下手保障粮道。 好一会儿,赵普终于抬起头来,看向澧州刺史,愣了一下,紧接着恍然,一脸歉意地道:“瞧我这脑子,一忙起来就容易忘事!佟使君快请坐!” 澧州刺史一脸悄悄松了口气,脸上堆满诚挚的笑容,一边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一边连声道:“不碍事、不碍事,赵使君操心王事,实在是我等楷模。” 要说刺史理论上比知府要高,但一个是中原大国,一个是即将亡国,别说刺史了,就算是宰相也得放下身段。 赵普合上书册,看着澧州刺史道:“之前我收到消息,沈节使也愿意奉迎天军,你等又能同朝为官,真是可喜可贺啊!” “是啊!哈哈。” 虽然在笑,但这笑容十分勉强。 这只是年轻的赵普一些小小的恶趣味,明里暗里调笑了澧州刺史几句,他就开始谈正事了:“不知佟使君对长阳蛮有多少了解?” 三月底,周帝赵元昌抵达江陵,周军与楚王沈长河部战于益阳。 四月初,宋军自袁州出,攻醴陵,威逼长沙府。同时武昌节度水陆并进,进攻岳州。 宋国打的主意是在北面的岳州拖住周国,好让袁州兵马直接在沈国腹心来一个中心开花,抢下拿下长沙府以南区域。到时候就能同鄂州的武昌节度一南一北击退周军,全盘接手湘地。 而且由于某些人的通风报信,他们早在二月份就开始准备,就等着打周军一个措手不及。 三国纷争,战事激烈。 远在洛阳的陈佑十分关心这场战争,当得知宋国出乎意料的准备齐全的时候,陈佑就知道,这是朝堂政争的延续。 既然官家不肯松口,那就只好让他清醒一下,明白这个世界还是武将说了算的。 这些参与进此事的将领也没想着造反,只是想为自家多争取利益。甚至,只要赵元昌承诺他们的利益非但不会受损,反而会翻倍,并可以传承给子孙后代,保证这些现在还想着让这场战争失败的将领们立刻就能“壮志为国酬,何曾怕断头”。 南征没能势如破竹,反而陷入了僵持,这时候武学院诸生的消息也渐渐传到了陈佑手中。 仅仅半个月,就有十七个学生或战死或失踪,活着的人也没有什么表现出彩的地方。 战争胶着,容易死人,五十来个营队级别的将校死掉十七个,似乎也很正常。 然而归纳之后,陈佑发现是有人在针对这些学生! “他们倒真是敢做!” 江陵府衙,赵元昌没好气地把陈佑的奏章扔到宦官手中。 “则平你也看看。” 坐在下首的赵普接过奏章,只见这份奏章先是将一些人战死失踪的情况一一列举对比,之后就是猜测,其中不乏一些暗示性的挑拨的话语。 也不知道赵元昌是没看到,还是心里面不在意,总之脸色阴沉道:“这几天又死了六个,若不是将明说起来,估计得死光了我才能发现!” 赵普放下奏章,皱着眉道:“只是如此情况,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好的应对。” 第三百三十八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十三) 赵元昌嗯了一声,皱着眉思考对策。 这一个月来,他能感觉到有些将校没有尽力,基本上能歼灭的变成了击溃,能击溃的可以成建制撤离。 所谓的歼灭、击溃,只是战前的预定目标,战场上瞬息万变,只要能满足战略要求就好了,具体的战术成果只能随缘。 如果是失期、溃败这样的错误,他把负责的将领论罪处斩都没人敢说不合理;但只是这种小小的不足,他还真拿那些人没办法。 甚至于以后真要处理某些人,这件事都没办法拿出来当理由,毕竟“没有尽力”只是他的感觉,没有一个具体的评判标准。 最多就是记在心里,有机会就不用这些人。当然,在此之前需要把他们在中枢的领头羊打掉。 想到这里,赵元昌突然开悟了。 既然有一群人不想看到这场战争的胜利,索性就不在强求获胜。 现在的情况是,周国占据了武平节度三州之地,一边想要攻略武安节度,一边在岳、复、安等州出兵袭扰宋国武昌节度。 宋国呢,武昌这边一直想要突破荆江口直逼江陵。而且鄂州也可以自唐年县出兵,有一条小道可以沿着汨罗江经过岳州昌江县,或是溯汨罗江北上偷袭岳阳,或是继续往西南攻长沙府。袁州方向则是自萍乡出兵,沿漉水顺流而下,攻下醴陵后被拦在渌口戍。 至于沈国,北边的武平节度已经被周国收入囊中,中间的武安节度南北受敌,岌岌可危。而南边的静江节度,非但没有北上救援,反而发兵攻取永州、道州。 可以想见,这一次想要全须全尾地吞下三湘之地是不可能了。那么接下来的目标就是在一群人拖后腿的情况下保住武平节度,同时阻止宋国夺取长沙府。 只要长沙府和岳州保住,自袁州而出的宋兵就很难在湘地立足,通过漉水出兵能得一个出其不意的好处,但用来支援后勤的话,耗费太甚,划不来。 当年东吴争荆州,也是先得了长沙,再南下桂阳、零陵的。 赵元昌目光逐渐坚定起来,虽然没能一战灭国,但开疆拓土也是大胜,即便这个胜利来得再怎么容易,也没办法忽视。 “则平。”他看向赵普。 赵普立马耷眉拱手:“臣在!” “粮草就交给你了,你得给我看好咯!” “官家放心!” 待赵普离开,赵元昌又让人去叫潘美。 现在他能信任的也就是潘美这等身后没有家族,且目前尚未走到高层的新生代将领。这一战后,赵元昌就要靠这些人来把那些老人挤下台了。 洛阳宫枢密院,陈佑走进王朴所在的书厅。 “王相公。” 正在奋笔疾书的王朴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见是陈佑,便放下手中毛笔:“原来是将明啊,现在来找我,可是有事不决?” 现在的洛阳,除了皇宫内的太后、皇后,地位最高的就是他们二人。至于一同迁到洛阳来的平章军国重事郑志康,暂且先把他忽略掉。 看起来位高权重,实际上如履薄冰。皇帝亲征带走了中枢大半官员,但全国各地的军政文书依然是汇总到洛阳来,两位留守的作用就是将适合自己解决的事情解决了,不适合自己解决的事情快马送到行在所次处。 官家在前线忙着考虑战略战术,你不能什么事都推给官家,但也不能什么都不让官家知晓,其中度的把握,经常会让两人讨论许久。 “这倒不是。”陈佑坐到一侧的椅子上,“那个董成林不是到了有一段时间了吗,也熟悉枢府事务了,我觉得是时候给他分一些任务了。” 当初下调令的时候,王朴是知道的,倒是陈佑看到董成林被吏部某郎中带着来到枢府时,着实被惊到了。 王朴沉吟一阵,点头道:“确实该如此,将明你可是有什么建议?” “嗯。”陈佑点点头,“我觉得让董成林负责内间房和杂务房比较好,他新来,毕竟资历浅薄,先负责枢府庶务也正合适。想来王相公也看过他的履历,这般人才也不能说就叫他干杂活,内间房监察天下兵事,也方便他以后调到更重要的位置上去。” 这其实都是借口。 见到董成林之后,陈佑就去信汴梁询问冯道,大概能知道董成林被调来是干什么的。 枢密院迁到洛阳之后,陈佑也查了枢府的一些文书,虽然还是不知道在周山抓到的那个人来自何处,但却知道了吴峦之所以会清楚周山书院的情况,是因为内间房在太子卫率府安排了细作。 按道理,陈佑一没谋逆,二没太过于得罪吴峦,吴峦也不可能没事干就盯着陈佑。这么一想,立刻就能猜到,十有八九是内间房主事梅松用此事邀功的! 陈佑的这番猜测,虽然过程错了,但结论是正确的——梅松确实背弃了他。 当初陈佑前往锦官,两人联络过几次后就断了联系。人各有志,陈佑也不强求。 但猜到问题是出在梅松身上,还是让陈佑心中块垒难消。 正好董成林来了,为了方便董成林发现某些危害社稷的勾当,让他负责内间房正合适。陈佑也能借助董成林将梅松踢枢密院,说不得还能再次把手伸进他心心念念的内间房。 果然没。听了陈佑的建议之后,王朴只是略一思忖就点头道:“就如将明之言,还要劳烦将明去通知了。” 由于政事堂相公参政都被赵元昌带走了,两人分工之后,王朴负责政事堂这边,陈佑负责枢密院那边,枢密院有职事调整的确应该是陈佑去说。 陈佑应了下来,正要告辞,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外间房探得北燕似乎在争嗣,我觉得若是还要留着北燕的话,或许应该选择支持某个人。” 这一次,王朴考虑的时间有些长了。 他好一会儿才做出决定:“先让外间房查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若真是争嗣,我们上奏官家,看官家怎么说。” 陈佑提到这事只是心血来潮,见王朴这么说,也没有坚持,点头应下之后就告退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十四) 太行山的一座无名山头上伫立着一座茅草亭。 此处往东就是井陉故关,往西就是娘子关,正好在镇州和太原府之间, 此时亭内有三人围坐桌旁,另有三名侍女立在一旁添酒布菜。 这三人,一为周国枢密副使、北面行营都部署李明卿,一为周国成德节度使、河北都监焦继勋,一为周国左卫上将军、太原节度使巴宁泰。 要不是囿于守土之官不离其境的规矩,李明卿是想在太原府把河北三位节度使都聚到一起的。 现实所迫,他权衡之后还是先邀请了焦继勋和巴宁泰,然后来到两镇交界的这处无名荒山,就连这座茅草亭,也是让人临时搭建的。 好在四月还不是那么热,这边是山区,周围植物多,此处又是在一个小山头上,风吹着能感觉到热意,但也不是不能忍受。 三位佩金服紫之辈大老远跑到山里来,自然不是为了喝喝小酒看看风景。 一边谈论风花雪月一边喝酒吃菜,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终于要开始谈正事了。 巴宁泰最先放下筷子看向李焦二人:“李相公,焦节使,这里我年纪最小,有些话我就厚着脸皮讲出来,你二位万望恕罪则个。” 李明卿听了,伸出去的筷子夹了一块笋干放到面前碗中,这才道:“该说的就说嘛,凡事说开了就好解决。” “是这个理。”焦继勋也点头,“有问题就提问题,李相公能解决的就给咱们解决了,不能解决的也会上报官家。李相公你说是不是?”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眯眼笑着看向李明卿。 李明卿也看向他,笑呵呵地点头,之后才把目光转向巴宁泰。 巴宁泰嘴里说着不敢,神情上却毫无“不敢”的表现,他看着李明卿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当初焦节使节度太原的时候新拿下了几个县,北燕一直不死心,想把这些地盘抢回去。相公也知道,县令么,多是那些读书人,某是没读过几天书,对读书人是比较敬佩的。” 能做到一镇节度,哪怕少时真的没读过书,到现在最多说是没有文采,但看书写字绝对没问题。不然的话,不说熟读兵书,就连日常公文都看不懂的话,谁敢用你? 这类武将,对读书人看重是有的,但说敬佩,呵,十个有八个都是骗鬼的。 李明卿手里筷子搭在碟子上,看着巴宁泰继续往下说:“只不过这些县令也不知怎么了,不把心思放在民政上,偏偏想要带兵杀敌,这不是抢咱们的饭吃么!” 说到这里,巴宁泰叹了口气:“你说想要带兵就带兵呗,县里面乡兵总归是县令来管。偏偏他还打输了,要我手下校尉四处救援,这叫个什么事啊?” 说到最后,他双手一摊,神情颇为委屈。 “巴节使的遭遇,焦某是深有感触啊!”焦继勋感叹道,“读书人啊,就好好地治理民政,这兵事交给我们武夫就好了嘛!” 李明卿眸光闪动,呵呵笑道:“也不能这么说,焦节使少时读书立志,似乎当初还是以儒服谒见晋祖的吧?节使也是投笔从戎的读书人,所到之处颇多善政,这军事政事,又怎么能分得清呢。” 听了这话,焦继勋尴尬一笑,把目光转向巴宁泰,见其沉默不语,只好哈哈笑道:“当年的事就不提了!还看眼下,还看眼下。” “是啊!”李明卿点点头,“自僖宗起,这天下也乱了七十年了,如今圣天子在位,总算是有了些盼头。只是,北面契丹年年南侵,西北的定难军也不让人省心,南边诸蛮动乱,这中原之地,却是不该再乱了。” 沉默一阵,焦、巴二人对视一眼,巴宁泰开口道:“某说不出来什么好听的话,但相公这话着实说到我心眼里去了。相公放心,只要我巴宁泰在太原,就绝不让北燕契丹一兵一卒越过太原城!” 焦继勋紧接着道:“李相公,巴节使,一片为国为民的拳拳之心叫某敬佩不已。说实在话,焦某倒不在意文武之别,但底下军将们却是看不得手下军兵被不通兵事的文人祸害了,便是某,也深感痛心!” 李明卿终于把筷子搁下,沉吟一阵后开口道:“要说这带兵打仗,也是一门学问,也讲究术业有专攻。在我看来,两位节使就称得上专业,有这家学渊源,家中子弟也比其他人不知高到哪里去。” “相公过奖了!”这次说话的是焦继勋,他脸上带笑,嘴里道:“我家那小子,也就凭着一腔勇武了!” “节使这话有些过谦了啊!” 李明卿也笑,点了点焦继勋,端起酒杯:“来干了这杯!” 一杯酒饮尽,吃了口菜,借着这热乎劲,李明卿风轻云淡地道:“你我三人也都四五十了,有些事情是时候交给后辈来做了,就说你们两家的小郎君,也该独当一面了嘛!” “嗨!比不上相公家的东床快婿。” 得了保证,原本已经冷却的气氛重又热烈起来。 推杯换盏总有结束的时候,三人各被一侍女扶着胳膊走出亭子。 一路谈一路走,到了路口就该分别了,这时候,焦继勋突然扭头对李明卿笑道:“看到这山野景象,我就想起来吴相公之前似是有请辞归隐的想法,像是横海节度、威胜节度、夔州制置,都知道这事。嗯,好像侍卫亲军也有不少人晓得吧?” 最后一句话是问巴宁泰。 巴宁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点头道:“确实,我也知道一些个。”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朝堂毕竟离不开吴相公,大家也就听一听,可不能顺着吴相公的意思来。” “是呵!”李明卿也在笑,“吴相公虽然老了,但仍是国之栋梁,他这话听一听就好,做不得真!” 巴宁泰同李明卿返回太原,而焦继勋则往镇州去。 临分别前,李明卿又提醒了焦继勋一句:“这南边战事估摸着要结束了,焦节使家郎君还得早早定下去处。” “这我晓得,相公放心就是!” 焦继勋抱拳一礼,李明卿也朝他抱拳,各自踏上归途。 第三百四十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十五) 陈佑坐在书桌后,认真翻看董成林递上来的一份文笺。 这里面写的都是近年来,主要是去年下半年到现在这段时间,涉及到兵员调动、粮草兵甲、牧养战马等方面的不妥之处。 内容很详实,好些细节陈佑都没注意到。 最重要的一点,董成林发挥了自己的特长,一件件小事被他联系起来,通过举证、类比、推演等法子,说到最后都是“如若听之任之,国之将亡”。 好在他这一次没把责任全部推到赵元昌头上,最多就是提几句用人不当,可以说是完美的实现了赵元昌把他调入京中的预期目标。 只不过拿着一份文笺去弹劾人,也会伤到同己方有关联的人物,到底该怎么做,还要好好权衡一番。 合上文笺,陈佑朝坐在对面的董成林道:“董承旨这一篇文字,可谓是字字珠玑,切中要害。”【1、2】 董成林面色平静地回了一句:“詹事谬赞。” 现在的他,除了肤色变黑,脸上多了沧桑之外,性子也不像当年那样咄咄逼人了。 这几年他是真正的知行合一,所思所想都在实践中沉淀下来,也算是因祸得福。 陈佑拿起文笺示意道:“这篇文字所涉人事众多,非是一时所能理清的,我认为还需缓一缓,待官家回京之后再行处理,董承旨以为如何?” 沉默一阵,董成林拱手道:“詹事所言有理,正当如此。” 听到这话,陈佑眉头一挑。 若是以前的董成林,估计不会赞同这般言语,没想到现在却改了主意。 陈佑现在心中就一个想法:这人不简单! 正要开口,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抬头看去,庞中和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来不及行礼,急切道:“詹事,江陵运粮船沉了!” 四月十八午后,奉节、巫山突降大雨,瞿塘风高浪急,自蜀至江陵的运粮船队在瞿塘峡接连撞船沉江,幸存运粮船上粮食也多有受潮。 虽然紧急从襄阳调粮支援江陵,但是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不下去了。 四月二十七日,下令固守武平节度三州之地后,周帝赵元昌车驾北归洛阳。 五月初八,就在周军停止进攻十天后,宋国拿下长沙,宋国沈王、楚王沈长河西逃敏州,企图占据敏、衡两州继续抵抗宋军。五月十二沈长河在敏州州治敏政县为县尉所杀,首级献与沈国静江节度使沈涌。 沈勇得敏、衡等州,自称沈王,领兵北上进攻宋军,行至衡山县便顿兵不前。他御守衡山的同时,一面向宋国请和,一面向周国请援。 周国得知消息之时,赵元昌刚刚回到洛阳,直接就册封沈涌为周国楚王,节度衡、永、全、桂等州,同时下令江陵兵马袭扰宋国武昌节度,据守昌江打断鄂州至长沙府的道路。 至此,沈国国灭,沈国全境三分,北面三州归属周国,中间长沙府归属宋国,南面诸州则以沈勇为主。 洛阳宣政殿,赵元昌召开了新都的第一次小朝会。 政事堂、枢密院,六部尚书、三司副使、御史大夫,二十余人齐聚一堂。 李明卿尚在太原未归,黄世俊现在则在博州,这一次朝会也就少了他们二人。 为显重视,太保冯道和平章军国重事郑志康也坐在殿内。 这一次朝会的一开始,枢密使吴峦直接就定下基调:这次南征拿下武平节度三州之地,阻止宋国全占三湘之地,是一次大胜,参战将校皆需封赏。 赵元昌自然认可这个说法,所以朝会的重点就是何人该封何人该赏,具体尺度该怎么衡量。 这一吵就是一个半时辰,终于把那些六品以上将校封赏方案确定个大概,具体内容和六品以下的就需要两府和兵部、吏部自己讨论商议了。 就在大家以为这次朝会要结束的时候,甚少说话的赵元昌开口了:“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论功行赏已经论过了,接下来就议一议这次哪些人有过吧!” 听到这话,陈佑看向吴峦。 同他一般的人不少,只见吴峦先是皱起眉头,显然没料到官家会来一个突然袭击。但他紧接着就舒展眉头,拱手道:“启禀官家,某以为此战大胜,便是将校有错,也当功过相抵,实在是不适合在此时议罪。” 黄门侍郎、参知政事周敬思却不赞同他的说法:“吴相公此言大谬,功是功,过是过。官家所言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意在功过分明、赏罚分明,岂能行功过相抵之事?” 王朴附和道:“某以为周参政所言有理。” 陈佑当即道:“某亦赞同周参政之言。” 江夏青眯着眼睛看了一阵,转头看了一眼赵元昌的神情,也开口道:“某附议。” 首相和枢密使观点不一致,剩下诸人纷纷开口站队,便是王彦川这等不依附于任何一位相公的人也选择了功过不能相抵的说法。 很快,殿内诸臣久只剩下冯道和郑志康没有出声了,此时双方人数相差不大,不过江夏青一边稍微多那么一两个人。 正当诸人等着两人发表观点的时候,赵元昌开口了:“无须再议,勿论何人,陟罚臧否,不宜异同。” 静了一瞬,众人齐声道:“喏!” 谁都没有先开口。 陈佑的目光一直放在吴峦等老将身上,只见吴峦看向李继勋,李继勋同他对视一阵,深吸一口气,朝赵元昌行礼道:“启禀陛下,臣以为,这次运粮船倾覆瞿塘之事,权知江陵府事赵普主持粮草转运事宜,须得担起责任来!” 陈佑目光一凝,不停地打量着李继勋和吴峦等人,想要从他们脸上看出什么。 谁不知道赵普同皇家的关系?谁不知道赵普是官家亲信? 在官家说了功过分明之后,直接就拿赵普开刀,也不知道他们是预谋已久的进攻,还是肆无忌惮的反击。 陈佑这边在推测吴峦等人的行为,赵元昌却点头道:“李卿之言在理,江卿,赵普此事,当如何处置?” 第三百四十一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十六) 陈佑愣了一下,有心观察诸人神情,却不好四处转头,只好收回目光,低下头暗自思忖。 一时之间没人说话,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不知道该说啥的时候最好啥都别说。 只是江夏青被点名问道,这时候却不能不开口:“回禀陛下,臣以为此次粮船倾覆实乃天灾,自赵普以下,判一个疏忽失职便可,若是量刑过重,恐吏民不安。” “嗯。”赵元昌没有再问其他人,直接就道:“既然如此,罢其权知江陵府事,入京任侍御史。” 侍御史为从六品下,同知府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但赵普的散官是正六品下的承议郎,这么一算似乎惩罚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三言两语之间,赵普的前途就被决定下来。 紧接着,第二个开口的竟然是兵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冯晖。 只见他从袖口掏出一封奏章,直接起身上前,弯腰将奏章举过头顶:“启禀陛下,臣欲劾文官武将共一十三人于此战种种罪状!” 陈佑眼睛一眯。 奏章都准备好了,看来是早有准备。 只是,冯晖是站在赵元昌这边,还是站在吴峦那边? “臣劾侍卫亲军都虞候袁宏伟趑趄不前、贻误战机,以致......臣劾殿前司平远军都指挥使......判知复州事......” 一连十三个人,冯晖说了好一会儿才说完一应罪状。 从他口中说出的这些人名,有几个是陈佑已知同吴峦或者李继勋有关系的,另外的即便不清楚,这时候也能猜到应该也是吴峦一方的人。 这么看来,冯晖应该是选择了“忠君”,只是不知道赵元昌用了什么手段来安抚这位老将。 就在冯晖一条一条列举罪状的时候,陈佑一抬头,看到王朴正看着他。两人眼神对上之后,王朴微微点头,移开目光。 待冯晖说完,不等诸人反应,王朴直接就从袖中拿出一叠纸,起身道:“启禀陛下,臣此处亦有一应文武将官罪状。” 这一次没等他一个一个念出来,吴峦直接就皱眉道:“现在说的是南征之战,王副枢此时切莫离题。” 陈佑知道现在该自己上场了,当即道:“吴枢使此言差矣!王副枢所言之人所列之罪,多与南征有关,在此时说来正是适当!” 吴峦乜了他一眼:“王副枢欲言之事,陈詹事从何而知?” 话语间的意思就是两人暗自勾连结党。 陈佑轻轻一笑,朝赵元昌拱手道:“启禀陛下,陛下南征之时,新任枢密副都承旨董成林到任,接手内间房之后梳理近年枢府事宜,发现了这种种不妥之处。臣恐于南征有碍,同王副枢商议之后决定待陛下回京再行通禀,故而一直拖到今日。还请陛下恕臣不告之罪!” 说完,他深深一揖。 王朴也一同作揖道:“此事确如陈詹事所言,还望陛下恕罪!” 吴峦没有任何尴尬的神色,他眯着眼睛打量着陈佑王朴,又看了看坐回到位子上的冯晖,只是在目光扫过端坐首位的冯道时略微有些停顿。 而赵元昌,听了陈佑和王朴的话,毫不在意地抬手笑道:“两位有此思虑,朕深感欣慰,何罪之有?” “谢陛下!” “嗯,既然陈卿说此事与南征有关,王卿且仔细说来。” “是!”王朴应了一声,将手中纸张交给宦官呈递到赵元昌桌上,他自己则语气平缓地说着一干罪证。 陈佑坐回到椅子上,他看到,赵元昌拿到那一叠纸之后没有像之前看冯晖奏章那般翻阅。 这不奇怪,因为纸上的内容赵元昌都清楚。 虽然当时没有爆出来,但两人实际上通过武德司将消息传到了还没回京的赵元昌手上。所谓的“没有通禀、不告之罪”,都是假的。 到这个时候,陈佑也清楚了,这一次小朝会,实际上就是赵元昌同吴峦之间的短兵相接。 看情况,赵元昌是做好了准备,而吴峦则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也就意味着,吴峦失败的可能性很大。 究其原因,有三条。首先就是赵元昌身为天子占据大义,这一条其实占的比重蛮小。其次就是吴峦整合的那一干人个体利益诉求同吴峦的利益不相同,,一旦自身利益得到保证,反手刺吴峦一刀毫不奇怪。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吴峦这个枢密使,手里面没有直属的兵马。 若吴峦此时手握侍卫亲军或者殿前司,赵元昌还真不敢这么直接,而是会选择先虚与委蛇,再徐徐图之。 待王朴说到枢密副都承旨贺子风时,吴峦终于变了颜色。 他直接打断王朴的话,朝赵元昌道:“陛下!附会之言不可轻信!枢密院掌天下军事,但凡涉及军兵,皆可牵扯至枢府,如此岂非枢府上下皆为祸国罪人!” 赵元昌没有说话,王朴也没直接回答,他反问道:“敢问吴枢使,景瑞二年秋,枢使在何处?” 这个问题,是用来说明王朴口中涉及到的文官武将同吴峦的关系。 然而吴峦却没有回答,他喟然一叹,朝赵元昌长揖道:“陛下!臣,忠心为国。当年先帝在时,臣便跟随先帝和官家......” 他说着,语气中就带了些哽咽。 赵元昌原本紧绷的脸色不由缓和下来,温声道:“吴相公何至于此?你之忠心,我是知晓的,往后还指着相公悉心辅佐于我啊!” 吴峦轻拭眼角:“臣身为枢密使,未能管好枢府官吏,以致官家忧心,着实有罪!臣请辞枢密使之职!” 这话一出,陈佑看到赵元昌脸上浮现出犹豫的神色。 陈佑不由暗叹,说到现在其实还没牵连到吴峦,但吴峦先是摆出反抗的态度,紧接着重申自己的忠心,话语中还暗示当年支持赵元昌即位的事情,最后又主动请辞。 这一招以退为进,用的是一波三折。 而且看赵元昌的样子,虽然想就此罢免吴峦,但事到临头还是犹豫不决,显然吴峦成功了。 不过,这以退为进也得看是谁用,当年郑志康就是一提出请辞,立马获准,一点反悔的余地都没留。 第三百四十二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十七) 此时,当年以退为进结果真的退了的郑志康就坐在殿内,眼见着官家似乎想让年老体衰的吴相公继续操劳国事,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以及关爱同僚的朴素思想,他开口了。 “陛下,吴枢使高居庙堂联络中外,臣闻此次南征大胜皆赖枢使之功,便是往日有些小错,有此大功也当重赏。” 郑志康一脸诚恳地建议道:“不过正如陛下所言,功是功过是过,有功不能不赏,有过不能不罚。既然如此,臣以为不若先罚后赏,罚宰相以正纲纪,赏罪臣以励军心。” 后一段话纯粹是为了膈应吴峦,真正起作用的是开头那一句话。 联络中外,南征。 吴峦直接就黑了脸色,立刻高声道:“南征能胜乃是陛下得天之佑,诸将皆乃陛下指挥,吾等岂能贪天之功以为己力!” 然而已经迟了,赵元昌的眼神重又恢复冷淡。 他看着只差呼天抢地的吴峦,缓缓道:“吴卿功劳朕皆知晓,你不必自谦。” 吴峦愣了一下,随即长揖:“臣,必以死报陛下!” “朕不要你死。”赵元昌扫视殿内诸臣,“朕要的不是诸卿的命,朕要的是诸卿为国尽忠,莫以私害公。” 没留时间让诸臣表忠心,他说完之后直接扭头看向冯道:“太保以为王卿、冯卿所言之事当如何处置?” 冯道没有立刻回答,他垂首沉吟一番后才开口:“回禀陛下,此事涉及文武众多,或可遣一重臣持节宣慰核查,有过则罚,无过则勉。” 赵元昌点点头:“太保所言甚是。” 接着,他看向郑志康:“不知郑平章可愿走这一遭?” 代天巡狩,累是累了些,但隐形权力可不小。 郑志康立刻起身长揖:“臣遵旨!” 陈佑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心知这应该也算是君臣之间的默契,想来郑志康也是不想再在京城闲居下去,总得为子孙后代铺路。 此事议定,赵元昌才看向吴峦,仿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道:“吴卿坐下罢。” 没有提请辞或者罢免的事情,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了,吴峦要倒了。 议事结束已经差不多午时了,赵元昌留诸人在宫中用了午饭之后才把一干人等打发离开,而陈佑则被留了下来单独问对。 天气炎热,君臣二人也没心情出去闲逛,就坐在一间斗室之中,一边喝着冰饮子,一边执子对弈。 陈佑围棋水平不高,而且他当初学得规则同现在通行的不太一样。好在基本规则相同,而且这时候的规则远比不上之后详尽,学了一阵时间倒也熟记于胸。 得益于陈佑的棋力本来就不强,改变规则并没有让他水平降低多少。 一百五十多手之后,陈佑终于看出来自己已经输了,叹了一声投子认负。 这时候他听到对面赵元昌长叹一声笑道:“将明你这棋也太臭了些。” 陈佑无奈一笑:“是官家棋艺高超,臣所不能及。” 后一句是实话,赵元昌确实要比陈佑强,至于前一句,嗯,咱们换个话题。 各自捡起棋子丢进棋笥,然后互相交换。 两人动作熟练,刚刚结束的不是第一局,换言之,陈佑已经输了好几盘了。 一直失败的感觉并不好受,但赵元昌似乎很喜欢这种看着对手拼尽全力挣扎之后仍然失败的感觉,于是陈佑只能陪着他继续下去。 只不过确认陈佑棋艺是真的不行后,赵元昌放在棋盘上的心思就少了些。 “将明你可知道这次死了多少人?” 落下一枚白玉棋子,赵元昌开口问道。 陈佑原本正盯着棋枰思考,听到问话,摇头道:“四月份的时候听说死了十多个。” 没错,两个人谈论的正是武学院的学生。 赵元昌轻笑一声,吐出两个数字:“五十三人,活了十三人。” “啪嗒!” 正在落子的陈佑无意间使多了力气,落子声音大了许多。 赵元昌盯着棋局看了两眼,随手拈起一枚棋子落下:“苏凤羽和蒋树已经上了请罪表,现在正在家里等着呢。” 陈佑沉默一阵道:“苏院长和蒋府率一直尽心尽力。” “我知道。”赵元昌微微摆手,“这事不是你们的错。” 他顿了顿,才接着道:“吴峦在针对武学院,我都知道。” “圣明无过陛下。”陈佑轻轻恭维了一句。 “正好这次得了三州之地,我准备把活下来的这些人都安排到新得之县去,将明以为如何?” 陈佑略一思忖,带着些征询地语气道:“若是都在一处,似乎也不好吧?而且西北之地也需人,听闻定难军同朔方多有争执,或许可召李彝殷入朝?” 李彝殷,定难军节度使。 朝廷想要对外藩动手,最经典的操作就是召其入朝。 例如在原本历史上的三十年后,宋太宗想要削平西藩,首先做的就是令李氏族人入京,只可惜当时跑了一个李继迁没重视,最终出了一个西夏国。 总而言之,有大义名分在手,除非定难军摆明车马要反,否则他就得老老实实入京。 但也不排除李彝殷认为周国刚经历一场大战无力西顾,而阳奉阴违的可能性存在。 陈佑说完之后,就继续盯着棋局沉思。 好一会儿,刚刚落下棋子,便听赵元昌道:“朔方定难之争由来已久,随他们去吧,当下还是先理清中原。” “嗯。” “武学院,你还要继续办下去。” 赵元昌落下一子,陈佑一边捏着棋子思考,一边点头应下。 这边刚答应下来,就听赵元昌又道:“不,不只是武学院。这一次动的人很多,我会叫文伯帮忙,你们二人整理出一个章程来,这次就没必要偷偷摸摸避人耳目。” 这一次陈佑是真的惊了,他不由看向赵元昌:“这一次不是五十人只活下来十三人么?官家的意思是?” 赵元昌微微点头:“我看了他们的表现,活下来的这十多人,有几个还不错,接下来就看民政了。能有一两个可以,也说明武学院是有作用的。” 第三百四十三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十八) 赵元昌对武学院这些人就只有三点要求。 第一点就是忠心,忠于天子是一切的根本。若是像现在大部分将领一般只要能保证自家利益就无所谓天子是何人,那辛辛苦苦培养出来又有什么用? 第二点要有战略眼光。说白了就是能理解天子的意图,在战争中能发现机会抓住机会实现这个意图。 至于第三点,却是一个补充,如果没有战略眼光,那就要有自知之明,当好主帅控制好兵马,至于战争的规划与执行,交给能征善战的将领就好。 陈佑对此不说心知肚明,也能猜到一二。 自赵元昌即位之后,周国开始推行文武合流,不过这个举措仅限于中高层,底层文官武将还是要专业的比较好。 总之,这个文武合流,表面上看是让名将有了入主中枢的机会,实际上却是要方便安排文官统兵。比如现在还在当北面行营都部署的李明卿,他是真的不懂兵事,可不妨碍他成为周国北边兵马的最高统帅。 这样的好处就是,除非李明卿能带领大家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建立起无可匹敌的声望,否则没人会跟着他造反。 而且大多数文人心心念念的还是宣麻拜相,相比于割据一方,入朝为宰更能实现人生的意义。 现在赵元昌没有什么犹豫不决的事情,是以君臣二人的交谈就没有一个固定的主题,而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这一谈就是两个多时辰,陈佑也不知道自己输了多少次,终于抓住机会赢了一局。 赵元昌停下话头,仔细打量着棋局。 陈佑则绷着脸继续之前的话题:“兴国公毕竟还小,没必要请那些博学鸿儒,寻一些个脾气秉性温和、德行甚佳的文士来教导兴国公识字明理就可,过两年再学习经典也不迟。” 他们现在谈到的是兴国公的教育问题。 兴国公赵德昭快三岁了,也是时候考虑教育的问题了。 二代们的教育问题,一直是一代十分头疼的事情。 身为皇二代,很有可能就是周国未来统治者,兴国公的教育问题更是牵动许多人的心。 兴国公既嫡且长,到目前为止宫中只添了一个小公主,,随着他年龄越来越大,优势也越来越大。可以说,只要他日后不出错,天然就是最适合的皇位继承人。 若是现在能教导兴国公,以后就是妥妥的帝师,无论是自身前途还是学派未来,都有了保障,谁不心动? “嗯。”赵元昌开始收拾棋子,“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对了,雪娃儿也该进学了,还有你家那个,是叫盘儿吧,也一块来。多找几个同龄的,就跟书院一般。” 陈佑听了,连忙道:“陈衡不过才一岁多,还得过几年才能进学。” 同皇子做同学,听起来很美好,但问题是小孩子搞不好会闹矛盾,这是没办法控制的,遇到那些小心眼的皇子,或者打闹中稍稍有些过火,就有可能被记恨一辈子。 只有当孩子稍微懂事了,那时候才适合陪太子读书。 至于现在,别说还有一个雪娃儿福王,便是只有兴国公,陈佑也不放心自家盘儿跟着一块读书。 赵元昌微微皱眉:“这也是个问题,且不去管它。张德钧!” 随着他一声呼喊,立刻从门外钻进来一个年轻的宦官:“官家。” “你通知令歌查一下,监卿以上官员中,哪些在京里有三四岁的子侄。” 这边赵元昌忧心儿子的教育问题先不管,那边吴峦被郑志康踢了一脚却没办法还手,他首先要忙着自救。 令辅国大将军、平章军国重事、柱国、汾源郡公志康持节宣慰诸州府的圣旨在当年朝会结束后不久就颁发了。 而郑志康也是忠于王事之人,接下圣旨后,甚至没按程序等待第二天朝会上的陛辞,当天下午就入宫求见官家,出宫之后立刻收拾收拾启程出京。 同时京中一些中低层的官员纷纷弹劾冯道、董成林所列举出来的文武官员,其中大部分被弹劾的官员都能同吴峦扯上关系,所有压力最终都汇集到吴峦身上。 而吴峦,原先是不准备主动请辞的,朝会结束之后他立刻联系了诸如焦继勋之类的外镇大将。 可惜的是,经过种种利益交换,他们最终还是选择做一个忠臣。 一个手里没兵的枢密使,平常时候或许能指使各地将领,但关键时候那些将领抛弃他却是毫无压力。 五月底,枢密院副都承旨贺子风被贬斥边州,枢密使吴峦终于承受不住压力,上表请辞。 赵元昌下诏挽留一次之后便准了吴峦的请辞,罢其枢密使之职,加骠骑大将军、令平章军国重事。 若不是郑志康现在持节宣慰,或许两人还可以做个伴。 吴峦罢相之后,尚书右仆射、史馆大学士、兼修国史阎俊臣转任枢密使,枢密副使王朴改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史馆大学士、兼修国史。 然后,在倒吴运动中出力甚多的冯晖也得到了自己的报酬——升任枢密副使,判尚书兵部。 嘉定三年的五月六月,高层变动仅限于此,但各地文武却是调动颇多。 一连有三个节度使被罢免,其中一个甚至论罪下狱。其它诸如制置使、团练使、防御使等等,更是多人论罪。 各州县佐贰官也多人被贬。 这些人,基本上都是牵扯进南征之事,遭到牵连。 只不过没人会同情他们,成王败寇不过如此。 若是赵元昌在这次斗争中服软,像陈佑这般的人也都会或是论罪或是贬斥。也许以后还能再起,但当下却不会有任何侥幸。 待郑志康宣慰完毕归京,郑家子侄多有重用,而郑志康自己,也经常出现的朝会上,同之前的状态判若两人。 陈佑平静的过了一个多月,就在秋天即将到来之前,这份平静被打破了。 赵元昌下诏,在洛阳北面靠近北邙山的地方建立了一个讲武堂,判讲武堂事的,乃是陈佑,同知堂事的是苏凤羽。 第三百四十四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一) 所谓讲武堂,实际上就是原来的武学院改编过来的。 这一次赵元昌利用提拔重用外镇将领子侄的行为,换取各地将领支持这一轮大肆罢免将校的行动。 原本反对书院教导兵书的将领基本上被一扫而空,剩下的人通过这一次南征武学院生员的高死亡率,看出来书院培养的出来的学生能力依然比不上各家后辈,也都放下心来。 于是,武学院正规化也就摆上了日程,最终北邙讲武堂成立。 现在陈佑身上有三个职事,守太子詹事,同知枢密院事和判讲武堂事。 太子未立,东宫官都是虚衔,太子詹事有职无权。 枢密院这边,一使两副俱在,他这个同知也真的只能同知。而且他岳父李明卿也是枢密副使,只不过因为他身在中枢,所以李明卿只能留在京外。 一个同知换一个副枢,大亏。而且因为这个缘故,陈佑本身也不太好在枢密院争权。 这么一来,短时间内他所能做的竟然就只有讲武堂的事情了。 通过君臣之间的讨论,讲武堂的作用仅限于“讲武”,让文人知兵事,叫武夫明谋略,这是讲武堂的目标。 君臣几人一直是保持初心,从来没想着建立什么军校。 至于武学院学员那奇高无比的死亡率,做好抚恤就是了,他们或许会惋惜,但绝不会因此就放弃。而心里面不舒服的,也就只有同学员们接触最多的苏凤羽等一干教员了。 讲武堂第一批学员有三个来源,第一个就是被赵元昌看中的底层官吏,第二个是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司选出来的校尉虞候,第三个是各地刺史节度推荐过来的僚属或基层军官。 文官武将到时候会在一起上课,统一是三个月到半年,具体时间看实际情况而定。 为了等待第一批学员到齐,讲武堂会在中秋之后开课,在此之前陈佑需要做的就是确定授课方案和教材准备,倒是空闲时间很多。 六月底,陈佑见到了从江陵赶回来的赵普。 赵普这一次纯属无妄之灾,一下子就由从三品的权知府变成了从六品的侍御史。 不过他断崖式降职的例子,也是赵元昌重罚那些被罢免将官的由头之一,说是贬职,也算得上是立功。 这不,他刚从江陵回来,就被召入宫中单独奏对,一个多时辰之后才离开。 陈佑早早定好的酒席,赵普出宫之后立刻就有在宫门外盯着的仆役一路小跑着通知他。 是以,当赵普换了一身燕居常服抵达酒楼时,陈佑已经满脸笑容地等在楼梯口。 互相抱拳行礼之后,陈佑一面拉住赵普的胳膊朝楼上走去,一边笑道:“多时不见,则平清减许多啊!” 赵普哈哈一笑:“将明你是不知道,粮船倾覆的那几天,我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减了这么几斤肉还算少的!” 话是这么说,但看他神情全无忧虑之色,显然在宫中得了好消息。 进了隔间,酒楼仆役将菜摆好、酒温上,便告罪一声退了出去。 六月仍属夏季,陈佑家中不缺钱,这里虽是酒楼,却也摆了数盒冰,门窗皆用厚布帘子挡着,为得就是降温。 落座之后,赵普畅快地呼了一口气:“还是屋内凉爽啊!” 陈佑笑而不语,等了一阵,提起酒壶就要倒酒,赵普连忙起身拦住他:“我来,我来。” “诶,这次我做东,理应我来。” 陈佑挡下了赵普,为两人面前的酒盏都倒满酒水,将酒壶重新放回小火炉上。 赵普直接就端起酒盏:“我就先干为敬!” “干!” 陈佑也没有矜持,两人就这么空着肚子喝干一杯。 这一次赵普没等着陈佑倒酒了,他直接就拎过酒壶添酒。 几轮之后,长时间没见的生分就消散了,气氛变得热络起来。 谈了一阵风土人情,话题终于转到政事上去。 “则平你这次回京,这个侍御史怕是不会长久做下去吧?” “这要看官家的意思。”赵普好似毫不在意,“不过应该不会再离京了。” 他已经有了主宰一方的经历,而且他在锦官府做得还不错,接下来就没必要谋求外放,在中枢按部就班地一步一步往上爬才是重点。 “对了,这次南征,宋国武昌节度袭扰不停,官家甚是不满,若是能尽得淮南,该是能教宋国无力西顾。” 听了赵普的话,陈佑推测下一步的战略方向应该是淮南。 这个淮南指的是淮河以南、长江以北的一大片区域。若周国能拿下淮南,则宋国必然要迁都。 宋国现在的国都是江陵府,就在江水边上,如果不迁都,国都周边必须常备重兵防备北面周军渡江。这样一来,西面就不可避免地有所松懈,周军自岳州出发顺江而下进攻将十分方便。 而如果迁都,水路调兵会遭到周国阻挠,陆路的话,隔着一个吴越国,江宁一带能守住的几率不是很大。 总而言之,上游丢了,淮南也丢了,划江而治基本上就不可能维持太长时间。 所谓守江必守淮,荆襄不可丢。现在襄阳一片在周国手里,荆州之地还在争夺,如果淮南丢了,宋国能做的就是献土投降。 陈佑转着心思,那边赵普突然问道:“将明你可有心往颍州宿州走一趟?” 陈佑一愣,随即笑道:“这还得看官家安排,我不论是去哪都没甚意见。” 如果他出外换李明卿回京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只是担心他去南边了,李明卿还留在北边,那就有些坑了。 见赵普笑了笑不再开口,陈佑主动出声:“不知则平可想好了要弹劾何人?” “我这才入京,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将明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身为御史,弹劾百僚是本职工作,更是政绩。比如董成林就是因为弹劾当时还是监国秦王的赵元昌而被先帝看重,从而擢为拾遗。 陈佑看着赵普,微微笑道:“林师德权知河南府有半年多了,则平以为如何?” 赵普没有立刻回答,他估算了一下如果留着林师德,能不能坚持到自己可以接任的时候。 仔细权衡之后,虽然心中有些遗憾,但还是点头道:“京师重地,却是该换人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二) 只不过,区区一个知府,赵普有些不满足,身为御史,不弹倒一个宰相,那就跟没当过御史一样,没甚意思! 又碰了一杯,赵普前探着身子道:“这些天将明都在京中,两府宰执,可有......” 他悄悄朝皇宫方向示意。 没有直接说出口,陈佑猜测他是不是在问有没有宰执触怒官家。 将酒盏放到桌面转了一圈,陈佑盯着酒盏道:“政事堂刘雨润,枢密院李守成,这两位依然是国之柱石。” 或许是因为使功不如使过吧,吴峦罢相之后,刘承泽和李继勋除了多名故旧被贬之外,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李继勋可是曾跟在吴峦身后推动陈佑领兵南征的,以前没有机会也就算了,现在赵普有心做出一些政绩,陈佑当然十分乐意帮他一把。 “这两位。”赵普沉吟一番,微微摇头,“的确被官家所看重。” 言下之意就是要等待时机。 陈佑点点头。他不着急,他巴不得赵普崛起的速度慢下来,一旦两人都站到顶峰,绝对会斗起来,还不如现在一高一低正好能够相互配合。 眼看喝得差不多了,陈佑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则平在江陵可曾见过那朗州卢刺史?” 朗州卢刺史,也就是卢子龙。 他带着沈焱降周之后,赵元昌没有给沈焱封爵,而是准许他收沈焱为义子,改姓为卢。 这其实是好事。因为前蜀帝,现在的杞国公孟昶已经是重病缠身,眼看着就要命不久矣。而当初的南平王高保逊,更是早早就死了,且死因还是纵欲过度。 总之,沈焱变成了卢焱,至少这性命应该是保住了。 等卢家一家人跟着车驾前往洛阳的时候,已到了知天命之年的卢子龙被任命为朗州刺史,负责对抗长沙府的宋军。 “倒是见过几面。” 好歹赵普当时也是江陵知府,能见到卢子龙不稀奇。 “卢刺史看着精神尚可,怎么,没给将明你写信?” “信倒是有,只不过只有几句场面话。”陈佑颇有些无奈。 因为赵元昌似乎要重用卢子龙的缘故,陈佑对自己老父的这个故交好友还蛮看重的,只可惜卢子龙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表现得有些疏离。 不谈这些令人不快的事情,酒喝到尽兴,两人便散了去。 赵普已经确定,上任的第一个目标就是现在的权知河南府事林师德,身为林知府前任副手的陈佑可以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 分开之后,陈佑就来到了冯府,或者说冯太保府。 他得同冯道商量一下,应该支持谁接掌河南府。 江都府,宋国同平章事、大元帅、宁王白崇文斜靠在塌上,身后婢女用力揉捏着他的肩膀,堂下僚属在禀报军政诸事。 白崇文现年不过四十余岁,其父本是吴国镇南节度使,李昇篡位之后多次调动,再无建树,最终郁郁而终,而他自己在禁军之中也过得不顺心。 六年前赵鸿运称帝,中原纷乱,当时登基没多久的李璟野心勃勃意图北伐。 南唐烈祖李昇是之前吴国权臣徐温的养子,称帝之后因着这层关系多有徐氏。然而正应了那句话,斗米恩升米仇。当时正是灭亡闽国的关键时刻,李璟急着收回兵力趁乱北伐中原,国内动荡不安,徐氏子弟就联络了当时坐镇武昌的戴延康,意图使皇位归于徐氏。 终于,李璟北伐没能成行,先锋部队被击败。东南方向闽国虽灭,但乱子一时之间无法平息。在有内应的情况下,戴延康领兵顺流而下直入江宁府。 这时候白崇文突然开窍,带着自己的人手扫清徐氏,在李璟被逼禅位之后成为新朝功臣。后来又成了南唐旧人的领头人,占据了较为富庶的江都一线,甚至因为戴延康的一系列应对举措而越来越强势,最终有了如今的身份。 只不过戴延康虽然有时候会出昏招,但对国都江宁府的掌控还算严密,所以白崇文即便有个宰相的身份,却不敢回京。 而白崇文这边实力虽比不过身为皇帝的戴延康,但若真是打起来,宋国必定会伤筋动骨,是以戴延康也只能容忍白崇文事实上的半割据状态。 这次宋国试图攻占沈国,也是因为戴延康同赵元昌有了相同的想法,想要挟大胜之威解决国内问题。 只不过赵元昌成功了一半,而戴延康则是骑虎难下。周国新得的三州至少是连成一片,而宋国得到的长沙府却同本土隔着一大片山脉。 回到眼前,白崇文听完幕僚所说的内容,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将人打发走就是了。” 那幕僚不由急道:“大王!周国现如今国势正盛,便是不欲投周,也当好生招呼才是!怎可随意打发?” 听到这话,原本不甚在意的白崇文脸色一寒,看向那幕僚的眼光有些不善:“孤叫你把人打发走。” 那幕僚一顿,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怔了怔才出声应下,缓缓退去。 待他离开,白崇文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合上眼继续享受。 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道:“这人不能留了。” 他话音刚落,一处屏风后面传出一声“喏”,紧接着脚步声响起,渐渐远离。 白崇文很清楚,他在宋国才能拥有这般权力,一旦投周灭宋,绝对比不上现如今的生活。 但他同时又很纠结,他要想保持现有的权力,就不能让宋国皇帝太过强势,在某些事情上,比如上一次拒周攻沈,他就拖了后腿。可这样的行为会导致宋国衰弱,最终还是有可能被周国剿灭。 往左也为难,往右也为难,甚至让他生出“要不自己来当这个皇帝”的想法。 悠悠一声长叹,白崇文很苦恼。 “爹爹,听说周国又来人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自门外传来,白崇文不得不睁开眼:“我儿从哪得知的消息?” 一个十八九岁身着劲装的青年一边跨进屋内一边道:“我来时遇到了陆先生,问了他两句。” 白崇文哼了一声:“这事你少沾手。” 第三百四十六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三) 那青年下意识地就低头答应:“哦。” 但紧接着又反应过来,抬头看向白崇文,禁不住反抗道:“我早已不是小孩了!不管什么事,迟早都要去做的。” 虽说是反抗,但他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低,显然出声发对白崇文已经是他的极限了,让他朝白崇文大喊大叫是万万做不到的。 白崇文盯着自己儿子,直看得他头皮发麻才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回去好好准备婚事,其它事情你少管。” “嗯。”声若蚊蝇地答应下来,青年低着头离开了。 白崇文突然长叹一声。 后继无人啊! “把顾大追回来,好好招待周国那些人,跑快点。” 最终,白崇文无奈地说出这句话,将婢女打发走,兴致缺缺地躺倒在榻上。 河南洛阳,陈佑坐在讲武堂书厅内翻阅新近送上来的学员名录。 七月流火,进入七月之后,天气越来越凉爽,陈佑的心情也一直很好。 譬如说,虽然内间房梅松因为江夏青的缘故没能踢走,但在董成林的监督之下,内间房可谓是伤筋动骨,好好整顿了一番。 再譬如说,赵普入了御史台之后,死盯着河南府,大事小事不间断,林师德现在是焦头烂额。 最后就是陈佑自己了,前次北面禀报说燕国似有争嗣的倾向,等周国国内大事平息之后,外间房诸事被交到了陈佑手中。为了方便行动,他又把鸿胪寺和都水监。 鸿胪寺主管宾客及凶仪,也就是礼仪中的宾礼和凶礼。 宾客,指的是非王之臣,比如辽国来使,用的就是宾客之礼。再比如兴灭继絶的二王三恪,用的也是宾礼,意思是皇帝不把你当臣子,两个人是平等的。 至于凶礼,除了丧葬祭典之外,最主要的其实是国内赈灾,不过这年头通常是户部和三司总揽,鸿胪寺能轮到的机会很少。 而都水监,顾名思义,同水有关,掌川泽津梁,舟船漕运河渠渡口,只要涉及到水,理论上都归都水监管。 一个外交,一个水运,都是谍报工作的好载体。 没有内间房,他可以通过都水监来起到相同的作用。而鸿胪寺更是成为外间房的绝佳掩护,至少接触他国高官重臣方便许多。 七月之后,陈佑突然就忙起来了。他先是安排人去燕国,不管徐征是不是真的要崩了,总之就要鼓动燕国几位皇子争夺皇位。紧接着又说服赵元昌遣使出使宋国,将细作塞进使团,授意接触宋国国内文武将官,宁王白崇文只是其中之一。 除此之外,像南汉、吴越、定难军、永安军、朔方军、归义军、大理等,都是他的目标。也就吐蕃、辽国没怎么涉及。 吐蕃是因为没有一个统一的政权,也没有比较强大的势力,现在所能做的也就是利用行商刺探各部情报。 至于辽国,双方隔着一个燕国,所接壤的部分也就只有永安军那一片。由于周国采取先南后北的战略,所以陈佑想要在燕国发力,看能不能推动燕辽通商,以催化辽国的汉化。而且两国通商之后,或许燕国能维持的更久。 一个持续衰弱的燕国,对周国来说是最好的邻居。 当然,这是在走钢丝,燕辽通商之后辽国汉化、燕国持续衰弱只是最好的结果,也没准会变成燕国被契丹同化,持续性地袭扰周国北面领地。 不过既然赵元昌同意了,又经过两府议事确定下来,陈佑就放心大胆地操作,反正他只是提一个方向,具体执行还是那些专业细作来。 为了这些事,他现在除了每月逢五的一堂课,根本没多少时间去书院。 讲武堂会在中秋之后开课,在此之前,各项准备工作要做好。 陈佑当年没接触过军队,也就日常教育中收到过一些军事培训,成年之后都忘得差不多了。来到这里虽然当了将军,但无论是世家出身还是底层拼搏上来的将领,都远比他专业。简单来说,就是陈佑对这个时代的军队没有一个全面深入的理解,以致于当初竟然动了模仿士兵委员的想法。 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人制宜,中医的三因原则在施政上也很适用。陈佑现在就是一面突击学习当下的军事理论,一面提出自己的思考见解。 其实现在成系统的军事理论主要还是前人的那几部兵书,更多实践中积累的经验却没有总结成文,而这就是陈佑所做的事情。 他几乎每天都要找在京将领讨论,隔个三五天就请求入宫奏对,更是经常用太子卫率做试验。现在虽然还没有完整的成果出来,但也让他确定了几个尝试的方向。 这些想法在奏报赵元昌之后,将会在讲武堂的学员中进行试验。 总之,指导思想就是不影响现有军队的战斗力,只要保证这一点,赵元昌允许陈佑尽情的尝试。而且因为王朴调任政事堂的缘故,赵元昌特意让新任的枢密院副都承旨闻克全程协助陈佑,总算是免了陈佑被架空的隐忧。 说到闻克,他可以算是京城这段时间的名人了。 闻克一开始是赵元昌幕府的录事,也是幕僚之属。赵元昌登基、陈佑主持枢密院改制的时候,他成为枢密院兵籍房主事,这一当就是两年。 今年夏天枢密院多人或迁或贬,出了不少缺位,于是闻克开始了自己的传奇经历。 六月十三日,闻克调任司农寺钩盾署令,为正八品上;六月二十二日,调任少府监右尚署,正七品下;七月四日,调任尚书户部仓部员外郎,从六品上;七月十四日调任枢密院副都承旨,加朝议郎,正六品上。 短短一个月,履历之丰富非是一般人所能比。 好在他最后停在了五品以下,否则的话,一月之内由青衣至绯衣,估计得有不少人会嫉妒地发疯。 当然了,从古至今也不缺一夕之内白衣拜相的奇人。只不过相比于那些声名在外的人物,闻克这个默默无名的小人物骤然升起,给人的感觉总是不同的。 撇开闻克不谈,枢密院另一个副都承旨董成林竟然意外地同陈佑亲近起来。 第三百四十七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四) 这么说也不太对,董成林其实弹劾过陈佑好几次,两人也不是什么不打不相识。 不过陈佑在周山开了一个书院的事情在洛阳算是人尽皆知,陈佑课上的一些言论多有流传,支持者有之,批判者有之,无视者也不少。 总之,在听说了此事之后,董成林便想查个仔细,若真的是歪理邪说,哪怕陈佑深得官家看重,也照样弹劾不误。 没想到真正了解了陈佑的理论之后,虽然有看不惯的地方,但大多数观点颇合他的意。 于是,感觉到吾道不孤的董成林写了一份万言书递到御前,把陈佑好好的批判了一番,直言希望官家能够鞭策陈佑摒弃那些错误的观点,发扬正确的观点,好好的为国为民建功立业,不要走入邪途。 董成林虽然变得沉稳了,但本性还是没变。 这份奏章不出意外地送到了陈佑手中,陈佑看了之后也没什么想法,他知道董成林的性子,不准备去招惹这家伙。只不过从那天开始,他在书院中本就十分收敛的言论更加平和正常,轻易不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语。 没办法,董成林可以不理会,但天子的敲打不能不放在眼里。 至于董成林,虽然他依然会弹劾陈佑,但陈佑办事需要涉及到枢密院的地方,他却十分配合。只不过每次都试图说服陈佑放弃“错误观点”这一条叫陈佑有些招架不住。 “山长!” 苏凤羽从洞开的木门走了进来,他将手中一叠薄薄的纸张放到陈佑面前:“这是重新修改的课程安排,你看看可不可行。” 陈佑接过纸张,笑道:“这里不是书院,再叫我山长有些不合适了。” 苏凤羽咧嘴一笑:“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陈佑摇摇头,没去理会苏凤羽,低头翻看手中的课程安排:“我先看看,你坐一会。” 他知道,苏凤羽这是还记着那四十个学生。 原本以为会被贬职,没想到最后竟然有功无罪,换成谁都会喜出望外,苏凤羽也不例外。但他一想到死去的那四十个学生,就感到良心不安,为了防止自己有一天会忘了那些学生,他便一直称呼陈佑为“山长”,好时刻提醒自己,曾经在书院教导过那些为国战死的学生们。 相比之下陈佑就冷血多了,乍听到消息的时候,他还会震撼会惋惜甚至自责,但很快就会将这些情绪放下,毕竟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去做。 他只会在成功之后缅怀牺牲者,如果不能成功,再多的缅怀也不能让那些人的牺牲变得有意义。 说回眼前,苏凤羽这份安排,已经是第六版了,在陈佑看来,绝对能符合赵元昌的要求。 首先,全部课程被划分为五类:后勤、马军、步军、水军、经典。 后勤是陈佑提出来的,这年代没有后勤的概念,但是有辎重这个词,基本上干的就是后勤的活。而且大家也很重视辎重,除了专门负责粮草转运的官员,军队中的后勤人员能占到整支队伍的两成到四成,这个数字一般不包括临时征用的民夫。 曹操注孙子兵法中提出:卒十骑一重。养二人主炊家子,一人主保固守衣装,厩二人主养马,凡五人。也就是十名骑兵要有五个人保障后勤工作,占全员的三分之一。步兵就简单了,他后面说十个步兵只需要三个人负责。 类似的记载比比皆是,此处就不一一列举。 陈佑提出的后勤,除了军队本身,还包括地方州县以及日常战备维护。 问题就在于,这年头的军队,最依赖的其实是粮和饷。只要狠下心来,筹措粮饷并不困难,这正是叛乱无法杜绝的原因之一。 于是陈佑的任务就是研究怎么通过推广这个“后勤”的概念,让军队对中枢的依赖性增加,从而无法轻易造反。如果科技发展到热武器的话,这个目标实现起来就要简单不少。 马军步军水军,当代的三军,不求精通,至少得让那些学员了解。 最后的经典,其实就是文化课,这个课最主要的目的其实是宣扬忠君思想——这才是成立讲武堂最主要的目的。 对此,陈佑并没有特别的感触。军队总要有一个效忠的对象,与其让军队忠于金钱利益以致于独走,还不如让其忠于某个能代表国家的实体,比如“皇帝”,或者其它什么事物。 他自己的话,大概就像孟子所说的那样: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抬起头来,他朝苏凤羽露出笑容:“辛苦了,就按照这个来吧,叫人誊抄一份奏章,然后拿给我。” “好!”苏凤羽点点头,“若是没什么事情,我就先下去了。” “嗯。” 将苏凤羽打发走,陈佑重又拿起另外一份文书翻开。 周山书院,汪弘洋也在翻看两份名单。 明年春天可能会开科举。这是山长陈佑得到的消息,消息来源是某位天子近臣,具体内容是官家今日突然谈到去年考中的那些人表现尚可,还感慨今年因为迁都和战事而没能举行科举考试。 现在已经入秋了,如果明年要开科取士的话,近期就该下诏各州县开始发解试。 发解试需要在原籍参加,而周山书院很多学生都是蜀地的,于是书院准备在诏书颁布之前帮助不想回乡的学生落籍在河南府内。最不济也能在周边,总不需要远行千里回到家乡。 汪弘洋眼前的两份名单,一份是需要落籍的学生,另一份是想要回家的学生,还有不少人不在这两份名单上,因为他们并不想参与科举。 反正有山长在,只要努力学习能力足够,被陈佑征辟或者举荐也是一条为官正途。 陈佑,现在也是某些人的背景了。 回乡的那份名单暂且放在一边,汪弘洋拿起要落籍的那份名单。 落籍河南府,不难,但过程比较繁琐,想要抓紧时间迅速完成,还需要借助陈佑的身份。 好在连年战乱,户籍制度的执行不算严格,否则的话,陈佑也没办法一次性帮助这么多人落籍, 第三百四十八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五) 汪弘洋正在考虑该怎么分配那些想要落籍的教员生员,却传来一阵敲门声。 “进来。” 他喊了一声,放下手中纸笔。 只听得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一个中年文士走了进来:“不知祭酒叫我过来是为何事?” “坐下说话。”汪弘洋伸手示意,“我看明川你马上要回乡?” 来人原来是陈昭汶,他现在已经是经学院教授了,而且他本人对算学比较感兴趣,又申请当了算学院的助教,一边教一边学。 这一次书院内突然在说返乡的事情,倒让他想起了自己初来之时的决定,故而虽不准备参加科举,却也想跟着一块回蜀地。这次回家他准备把家人都迁过来,以后一边在书院教书,一边在书院学习新的知识,岂不妙哉?何苦去做那劳什子官吏! 这事没什么不好说的,听到汪弘洋问,他就干脆地点头:“正是如此,此去蜀地,大概冬至前后能赶回来。这段时间无法尽职,还望祭酒见谅。” “无妨。山长说了,像明川这样热爱书院的行为是值得鼓励的。” 汪弘洋找陈昭汶过来不是为了闲聊的,大家都是书院人,没必要试探来试探去,他直接就开口了:“书院已经决定,让你担任这次师生回乡的负责人。” 陈昭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斟酌着开口道:“我只不过是一个读了几本书的教授,何德何能做这个负责人?还是选一个合适的人比较好,非是我过谦,实在是有自知之明,不能拿大家的生命来冒险。” “这件事书院商讨了很久,也询问了山长的意见,就决定是你了。”汪弘洋摆摆手,“你别急着拒绝,选你不是其它原因,而是因为你最合适。” 陈昭汶还要再说,却被汪弘洋打断:“我们也知道你只想当个教授,但如果我们这些人都去做官了,书院的事情还得落到你们头上。我相信明川你的能力,山长也相信你,希望你不要辜负我们的信任。” 这话不容拒绝,陈昭汶嘴唇噏动,最终还是点头道:“士为知己者死,山长祭酒信重于昭汶,昭汶必不负二位之望。” “哈哈!明川,我可不要你去死啊!我还指望你能在书院教书教到七老八十呢!” 汪弘洋笑着说出这话,叫一脸严肃的陈昭汶也不由露出笑容。 “嗯,就这样吧,明川你先去找徐执事长,具体情况他会告诉你的。” 正事谈妥,汪弘洋就逐客了。 大家都习惯了在书院里直来直去地交流,毕竟在书院中随时都会有辩论,想要委婉一点,别人只会故做听不出来,然后喷你一脸狗血。 是以陈昭汶也不恼,有礼有节地告辞离开。 发解试的消息还没等到,朝堂上发生了另一件事,只不过这件事只是文臣在争论,是以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八月初三,有礼部员外郎上书称周命上承隋唐,自梁以下皆是僭伪,故而当以唐、隋后裔为二王后。 之后,关于二王三恪该立谁的问题,一干臣子,主要是三品以下的文臣,吵得不可开交。 上承两代皇室后裔为二王后,上承三代则为三恪。 说重要吧,这些人包括后裔一般情况下做不了官,因为他们是皇帝的宾客而不是臣子,只能被养着,一般情况下也没人在乎他们。 说不重要吧,每一朝每一代都会设立,这关系到一个法理继承的问题。 按理说周在晋后,以石晋、后唐为二王正合适,而当初赵鸿运就是这么做的,选了两朝的旁系后裔立为二王后。 但现在周国渐渐有席卷天下之势,这些原本不会有多少人关注的问题就又被翻出来了,所为的,七八成是想复制董成林或者闻克的经历,这些人就是所谓的政治投机客。 一开始,上至赵元昌,下至各部尚书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任由官员吵,最后看谁吵得声音大,说得有道理,就按照谁说的来就是了。 法理归法理,说到最后还是要看实力,实力足够,这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也能轻轻巧巧地解决掉。 中秋之前,诏令各州县发解试,各地解额没有限制,但若某一地所解之人成绩太差,当地正贰官就会被罢黜。 在此之前,书院师生落籍的事情堪堪解决。诏令发出之后,陈昭汶也带着一个车队出发前往蜀地。他们不是单独上路,陈佑利用自己的特权开了一份允许借调沿途衙役护卫的公验,而且还特意让开拓了商路的钟家安排一支商队和他们同行。对于书院这些人,陈佑是真的上心。 中秋前后,朝堂重臣所关注的事情其实是同知枢密院事、判讲武堂的陈佑与三司、兵部、户部、军器监等部门的争权与扯皮。 陈佑想要建立一个后勤部门,必然会影响到三司等部门。 后勤概念的提出,有助于枢密院权力的扩大,但被它侵夺权力的部门多归属在政事堂之下,是以两府重臣这段时间一直在吵这件事,期间合纵连横利益交换让人眼花缭乱。 就在大家争得不亦乐乎的时候,那些争论二王三恪的低品官员闹出了一件大事——有那等不知是愚蠢还是不知死活的人竟然大肆宣扬之所以不能以石晋为二王后之一,是因为周太祖登基的时候晋帝还在位,周国乃是通过武力叛乱,而非是通过禅位从石晋手里得来的江山。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赵元昌的授意下,江夏青直接把那蠢人贬到南蜀某羁縻县。 然而还是迟了,赵元昌即位之后对文人甚是优待,而且外界虽然不平稳,但内部少有影响数州的叛乱,叫这些文人有些忘乎所以了。 这个言论出来之后,很快就传播开来,无数奏章递到政事堂,甚至还有不少人声援那个蠢人,称官家不该行因言论罪之举,以免阻塞言路。 “德俭,你这个御史中丞完全没起到作用啊!” 陈佑和胡承约这是在赵普宅中。 赵普发妻亡故,他虽然心中悲楚,但也知道逝者已矣的道理。于是趁着这个机会将从前在赵元昌幕中关系较好的几人叫来,准备商议一下如何应对眼下的乱象。 陈佑、胡承约来得较早,宽慰赵普一番之后就被请到了后宅书房,而赵普则带着他那年幼失恃的长子在前面迎来送往答谢祭拜之人。 听陈佑这么说,胡承约无奈摇头:“谁能料到这件小事会成现在这副模样!而且有宋大夫在,你问问赵则平,我的话在宪台里面有几个人听。” 第三百四十九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六) “那你也不能让那些御史乱掺和啊。”陈佑摇摇头,“内间房和武德司已经在查这后面是否有人在推波助澜,德俭你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御史台专司监察百僚,再加上向来有风闻奏事的惯例,若是有朝争,十次有八次都是先从御史弹纠开始,是以陈佑有此一问。 胡承约带着些无奈,两手一摊:“将明你也不是不知道,这次纯粹是个意外,就连一开始挑起此事的都只是礼部的人,御史台完全是之后才卷进去的。” 正说着,宋敏贞推门进屋。 宋敏贞现在是尚书省左司郎中,依然兼着弘文馆学士。左司郎中是从五品上的职事,一般来说,到了这一步,放出京去做不了那等军政皆在手中的刺史,权知州事的知州还是可以做一做的。 只不过他今年已经五十七了,比江夏青还要年老。 都是熟人,打了个招呼后宋敏贞随便在一个位置上坐下。 “方正先生,官家可曾同你说过什么?” “官家自有主意,倒是不曾说过此事。”宋敏贞神情平静,“不过我家三郎已经三天没归家了。” 宋家三郎就是在武德司做一个主事。不到三年时间就能成为武德司这个小地方的主事,除了他自己的能力之外,更主要的是宋敏贞深受赵元昌信重。 武德司在忙,陈佑是知道的。 现在是董成林主管内间房,内间房同武德司常有配合,陈佑就是从董成林那里问到的。 “鲁公那里怎么说?”问话的是胡承约。 “冯师说不必操心。”陈佑脸色有些微妙,“这件事实际上不关臣子的事情,主要看官家怎么想,官家要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没必要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冯太保这事稳重之言。然则主忧臣辱,我等不能坐视。” 宋敏贞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选项,胡承约也是一样。 他们是普通人眼里的天子近臣,但天子近臣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如果不能为皇帝分忧,这圣眷来得快,去得更快。说不得哪件事办得不如意,就会被远远打发出去,再无翻身之机。 陈佑也知道这个道理,否则听了老师的话之后他就不会到这里来同他们商议了。 一时间没什么好的建议,加之人没到齐,三人便随意闲聊,互相交换消息。 很快就到了饭点,赵普带着两个端着饭菜的仆役走了进来。 “甘定邦今日轮值,没办法过来。” 听了这话,除了胡承约稍有惋惜外,陈佑和宋敏贞都没什么表示——甘靖宇同他俩的关系并不亲近。 陈佑等人聚在一处商议对策时,赵元昌单独召来江夏青。 “最近朝堂有些乱,江相公作何想法?” 不等江夏青坐下,赵元昌直接就这么问,直叫江夏青冷汗直冒。 好不容易熬走了冯道和刘明,他这个昭文相终于能够执政事笔成为真正的首相,这段时间正带着政事堂众人同枢密院争权。 官家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分明是在质疑他这个首相的能力。 连朝堂都无法控制的首相,要来有何用? “好叫官家知晓,朝堂生乱,皆是臣之过。” 不管怎样,先认错。 “臣私以为官家圣君在位,当为政以仁、治吏以宽,哪知一时疏忽之下,这宽仁倒叫一些人胆大妄为扰乱朝政。实是臣宽仁太过,以致规矩松弛、纲纪颓废,方才有此乱象,皆臣之过也。” 之后找理由。但这个理由却是先夸了赵元昌,再说自己是好心办了错事,现在已经认识到错误了。 “臣以为,恩威皆自上出。官家之恩,臣民皆受,如今却到了施威之时。唯有施以雷霆手段方可显官家之仁。” 最后说解决方法。既然惹出了事,就要想法子解决。只会产生问题却无法解决问题,最终的结果就是被当做问题解决掉。 果然,听了这一番话,赵元昌脸色稍霁:“坐下说话。” “谢官家。” 江夏青端正坐好,这只是开始,接下来才是重点。 “该如何施以雷霆手段,相公且为某仔细分说。”赵元昌上半身微微前倾,目光认真地看向江夏青。 “喏。” 江夏青深吸一口气,略一沉吟后开口道:“如今百官所争者,不过两件事。一为二王三恪,一为龚明之。” 龚明之就是那个说了蠢话被贬蜀地的官员。 见赵元昌没有反应,江夏青暗自叹了口气,继续道:“二王三恪之事好办,官家尽可以一言以定,此非是大事,只要有了定论,想来就不会有人再去讨论。” 这件事,说起来中枢这些人都有过错。但凡在讨论的一开始有人重视一点,直接奏请赵元昌裁定,就不会闹出后面的事情。 只可惜当时大家的目光都放在两府争权上面,这件十分重要的小事就没多少人在意了。 “江相公所言有理。”赵元昌点点头,没等江夏青松口气,又问道:“不知江相公以为当以何人为二王后?” 江夏青嘴唇微微抖动,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抓紧衣摆。 “好叫官家知晓,臣以为当以隋唐两季立二王后。” “哦?” 江夏青早就防着赵元昌问到这件事,除了自己私下里权衡,还同幕僚仔细商议,理由早就想好:“唐至周历经三代。先说梁,乃是那朱全忠弑杀唐皇篡位自立。后唐之主非是李唐族裔,诈称李唐,乃是僭伪。而晋则是引外族入中原,若非幽州军民奋起反抗,则幽燕之地尽没。我朝太祖一朝起兵驱逐石晋、北拒契丹,至官家即位,渐复唐时故土,故我朝当上承隋唐,立二王之后。” 赵元昌沉默半晌,吩咐道:“令薛居正拟旨,寻隋唐后裔立为二王后。” 唐皇后裔还算好找,当初朱温所杀基本上是近支,唐代绵延两百余载,还能找到不少远支,但隋皇后裔就有些困难了。 不过这都是底下人需要考虑的。 “第二件事当如何?” “今年冬,当考课京师官吏!”江夏青恭敬地说出了自己的方法。 第三百五十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七) 韩向阳从侧门走进陈府。 这两天年末考课京官的消息已经在小范围内流传开来,韩向阳身为陈佑的幕僚,好似赶场一般见了不少同为幕僚的文士。 这些人的幕主,有像孙宣怀这样之前依附于冯道李明卿现在以陈佑为主的,也有类似黄世俊这般同陈佑这边亲近的,还有刘正岚那样与陈佑有过交情但现在闲居京城的。 这一次突如其来的考课,对陈佑来说是一个挑战。 冯道闲居,李明卿在太原,他们这个松散派系在这次考课中能取得什么样的好处,或者遭受什么样的打击,全看陈佑的能力。 如果依附的官员损失太大,陈佑日后无法服众都是轻的,严重一点甚至会导致那些官员转投他人。 门下没有甘效犬马之劳的官员,即便当了首相也只是一个傀儡。而若是鹰犬甚多,便是一介阉竖也能成为事实上的执政之人。 总之,陈佑对即将到来的考课极为重视。 快到书房之时,一名脸型方正的中年男子从书房方向过来。 韩向阳避到路旁,叉手招呼道:“公冶鸿胪。” 这人乃是鸿胪寺卿公冶通。 他停下脚步面带笑容朝韩向阳点头示意:“原来是韩先生,某刚同詹事谈完话,詹事正在书房。” “多谢鸿胪,某尚有要事寻詹事,还请鸿胪恕罪。” “无妨,你且去吧。” 公冶通笑着摆摆手,两人错肩而过,他脸上笑容渐渐消失。 鸿胪寺卿,说是从三品,其实还不如外放出去知州事,他这次来正是想谈谈陈佑的口风,看能不能前进一步。不说六部尚书了,吏、户、礼三部随便哪一部的侍郎都行,实在不行出外做一个知府刺史啥的也算是升职。 只是从陈佑这里他并没有得到准信,让他心中不安。 另一边韩向阳没有去猜公冶通在想什么,他快步走到书房门口,抬手敲门:“詹事,韩向阳请见。” 过了一瞬,门内传来一个陈佑的声音:“伯昀回了啦?进来吧。” 他推门进屋的时候,陈佑正好将一本书放到一旁。 “怎么样?” 陈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声。 “情况不是太好,虽然官家已经下诏了,但连续几名上书的文官被贬对那些人刺激有些大。” 陈佑点点头,脸上没有什么波动。 只听韩向阳继续道:“今天见面的这几个,都不愿意这这时候出头。” “哼。”陈佑轻蔑一笑,“只想着得好处,却不肯付出代价,伯昀你都记下来,这次考课看这些人能不能起到最后的作用。” 这意思就是要放弃这些人了,至于最后的作用,其实就是用他们的位置当做交换的筹码。 虽然这些人自食其果,但他们不配合叫陈佑有些难办。 没有低品官员的帮助,陈佑堂堂一个三品大员,总不能专门逮着那些五六品七八品的官员弹劾吧? 沉吟一阵,他终于下定决心:“伯昀,你去通知胡中丞,就说我会尽力配合。” “好。”韩向阳脸上疑惑一闪而过,点头应下。 江相公府,身着素服的赵普被仆下引着朝偏厅去。 服丧期间到别人家做客可以说是非常无礼的一件事,而且也有违礼制。但这次是江夏青邀约,赵普之前就以居丧不宜赴宴婉拒了两次,但江夏青一再邀请,他不得不应邀前来。 毕竟只是为妻子服齐衰杖期,只要不喝酒兴乐,勉强能说得过去。至于忌讳,主人家都不在意,他又何必在意? 只不过临行之前他还是把丧服换成了素服,总算说起来不是那么违和。 其实若不是赵普现在还在假期,两人完全可以在官廨相见。因为齐衰杖期是有三十天假,再加上葬礼的五天,总共是三十五天假期。江夏青若是有急事,等到三十五天后,黄花菜都凉了。 一进门,赵普先行行礼:“普见过相公。” “不必多礼,坐下说话。”江夏青坐在椅子上抬手示意赵普坐下。 坐下之后,赵普面上带着歉意道:“普尚在丧期,冲撞了相公,着实不该。” “则平不必自责,反倒是我执意邀请则平过来,有些唐突了。” 嘴上说着唐突,江夏青却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丝毫歉意都没有。 赵普则是连道不敢。 寒暄几句,仆役奉上茶水。 “我这次寻则平过来,是为了当下的朝局。” “相公说笑了,莫说普如今居丧在家,便是仍在朝堂,对朝局也无甚作用。” 赵普猜不到江夏青的想法,只得小心翼翼地应对,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 “则平莫要过谦。”江夏青端着茶盏拨了拨盖子,“虽然则平你如今左迁侍御史,但你才智过人,又深得官家信重,我相信你很快就有施展才华的机会。” “相公谬赞。” 赵普心思急转,江夏说这话难道是想要收服他? 但他现在就和当初陈佑在枢密院的处境一般,不需要多久就能自成一派,可以日后再谈合作事宜,没必要现在就定下主从。 江夏青笑了笑,啜了一口茶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放下茶盏道:“听说则平同陈将明交好?” “正是。”赵普不明所以,点头道:“我二人乃是当初官家灭南平时相识,到如今也有四年多了。” “四年了啊。”江夏青感叹一声,“陈将明也是个能人,短短四年就入了枢密院。”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如今正带着枢密院同政事堂争权呢!” 赵普听了,干笑一声:“陈将明他也是为官家做事。” “你也是为官家做事嘛!” 江夏青摆摆手,状似毫不在意地道:“之前林育才多次遭到弹劾,看来他这个河南知府有些失职了。” 赵普心头一跳,弹劾林师德的就是他! 不等他开口解释,却听江夏青道:“最近朝局有些混乱,这京师之地不能不稳,则平可有什么好的见解?” 赵普此时只差呐喊出来:我就知道这老匹夫没安好心! 心中腹诽不已,脸上挤出笑容:“林知府还是很尽职尽责的,河南府交给他,相公尽可放心。” “诶!”哪料到江夏青摇头道:“他的能力我知道,平常时候还可以,现在却有所不足。” 第三百五十一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八) “相公说得是。” 赵普惯性的附和一句之后,突然感觉到有一些违和:江夏青这是在否定林师德? “我身为宰相,稳定朝局乃是本分。则平你为殿中侍御史,更得仔细,不可放过任何一个尸位素餐之人。” 江夏青这时候的态度,就仿佛赵普是他这边的人,林师德才是敌对方一般。 赵普一时摸不清楚江夏青的脉,只能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应付过去。 这一次不太容易的会面似乎只为了说这一件正经事,接下来两刻钟几乎都是在闲聊,偶尔提两句政事也是一笔带过。就好像一开始的正经事其实是话引子,之后的闲聊才是目的一般。 赵普离开江相公府上时,表面上面色平静,实际上心里一团乱麻,他实在是搞不懂江夏青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就在他离开之后,坐在偏厅的江夏青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啜了一口,啪嗒一声盖上茶杯盖,也不放下去,就这么端在手中,温声问道:“怎么样,能看上吗?” 没有回应。 他愣了一下,扭头看向侧门,正看到续娶的夫人一脸无奈地走进来:“四姊跑了。” “看不上么。”江夏青放下茶盏,说不出来是失望还是什么。 “哪是看不上啊!”江夫人走到他身后轻轻揉捏他的肩膀,“之前一直在听着呢,听你问话才害羞跑掉的,拦都拦不住!” 江夏青一怔,随即无奈摇头笑出声来:“这真是!算啦,既然四姊不反对,我再看看这个赵则平。” 听他这么说,江夫人轻叹一声:“听你说这赵普都快三十了,而且就算四姊过去也只是续弦,家中还有个知事的长子,就不能找个头婚的年轻人么?” 江夏青反手握住夫人的手,呵呵笑道:“你在家中不是好得很吗?你我都还在,四姊也不会受什么委屈。再说了,赵则平日后定能坐进政事堂,哪个头婚的年轻人能有他好?” 说着,他拍了拍夫人的手:“放心吧,四姊孝顺,我不会叫四姊受委屈的。左右还有一年,再仔细看一看。” 虽然一些官员执着于“言路阻塞”,一直不死心地想要劝谏官家,但两府这些人一点也不慌。 一个考课已经吸引了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又贬斥了几个跳得欢的,剩下的那些不去管他,过一段时间自己就放弃了。 只是,偏偏有人就是看不清形势,到处串联一些低品官员。好歹他们还不敢诽谤君父,但朝堂之上的一干重臣,尤其是没有带过兵的纯粹文人,在他们的奏章中一个个都成了祸国妖人、窃国权奸。 在这种情况下,御史中丞胡承约奏称风闻奏事乃是御史之责,那些官员仅凭道听途说便弹劾当朝宰相公卿,实属诽谤,可论罪下狱。 胡承约的奏章是想要彻底解决当下某些官员抓着龚明之一事胡搅蛮缠的情况——要是还不停下来,直接论罪下狱。一了百了,简单直接。 但是,如果开了这么个头,等于说是除了御史台外,其余官员想要弹劾某人,必须拿出真实可靠的证据来。 然而,大家都是普通的官员,很多时候即便知道某个人有过错,也没办法拿到证据,只能等有司调查。这也就意味着,若是按照胡承约奏章中所言,御史台从此将凌驾在六部之上,甚至就连两府也无法控制御史台,御史大夫能够重新位列宰辅。 于是,一干重臣的注意力再次偏了,被弹劾算什么,还是拦着别让御史台权力扩增来得重要。有一个三司已经够了,至少户部还能同它争一争,再来一个御史台,绝对不能忍。 然而,太子詹事、同知枢密院事陈佑在胡承约之后立刻上奏附议,也就比御史台的几个人稍微慢那么一点。 这正是陈佑当初答应要帮胡承约的事情,赵普和宋敏贞则不想贸然参与到这种涉及权力分配的事情中来。 不过胡承约也是厉害,御史大夫宋杞言被他说动,连带着整个御史台现在咬死了那些疯狂弹劾朝堂重臣的官员,称他们“不为御史,以道听途说之言构陷公卿,实乃大罪”。 总之,一边称只有御史能够风闻奏事,而另一边则说不拘何人,只要听到违法之事就可弹劾。一时间吵得厉害,之前被贬黜的那几个倒霉蛋就没人关注了。 用新的矛盾压下旧的矛盾,虽然说出去似乎不好听,但的确很有用。有时候压不下去,纯粹是新的矛盾不够大,没能占据主要地位。 讲武堂也渐渐进入正轨,唯一的困难就是各地送过来的学员都是那种不怎么听话,而且大字不识一个的大头兵。 对这些人,陈佑的打算是先教育教育,如果还是不听话,直接打回原籍换人,想来自会有人好好教训他们一番。 讲武堂运转良好,陈佑自然就把心思放到书院里去。 官家终于下诏明年二月开科取士,令各州县举行发解试,遴选参与科举的考生。 书院里大概有二十多人要在河南府应试,发解试的考官是州府主官,权知河南府事的林师德还没被罢免,所以这次河南府发解将由他来出题。 为此陈佑让人准备了林师德的详细资料,包括能找到的林师德以前的奏章或者私下里流传出来的文章,为得就是让书院学生能够了解林师德的想法,写出符合他观点的文章。 同时,也让一干幕僚分析林师德目前的处境,结合他从前的经历,猜测最有可能出什么题。凡是沾边的题目,都拿出来让学生们练习。 时间在一片忙碌中缓缓流逝,很快就到了河南府解试的前一天。 这天午后,陈佑在书院勉励一番即将参加考试的二十多人后,就让汪弘洋带着他们进城。 解试将于明天早上在洛阳贡院举行,所以书院包了一家靠近贡院的旅舍,今晚考生以及临时护卫都会住在那里。 现在的贡院相当于考试院,当年在开封举行科举的时候,临时组成的贡院甚至只有人没有考场。洛阳贡院的考场还是唐时流传下来的,许久未曾用过,这一次拿出来让河南府举行解试,也是想看看这个考场还能不能用。 巧合的是,刚送走考生,就有一个宦官快马赶到书院。 官家召陈佑入宫问询讲武堂事宜。 第三百五十三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十) 陈佑被一路引着到了宣政殿。 宣政殿往西去就是唐时中书省的办公场所,不过现在这里给了枢密院,政事堂在原先门下省的位置,也就是皇城东部。 这样的安排,解释是枢密院主兵事,同西方白虎的意象相合。但这时候是以左为尊,这个左,取得是坐北朝南的皇帝的左,也就是东边,政事堂的方向。 不过赵元昌按惯例在宣政殿视事,离枢密院更近,哪一个更重要就不好说了,没准咱们周朝会换成以右为尊呢。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进去通禀的宦官来到门口招呼陈佑进去。 一进门,一股淡淡的药香味萦绕在鼻尖,莫明地就感觉到心情平静许多。 强忍着探究一番的欲望,快步走到御座前。 正要行礼,就听赵元昌的声音响起:“这些虚礼就别在意了,你先坐下好好给我讲一讲讲武堂的情况。” “喏。”虽然赵元昌说不必行礼,但陈佑还是微微欠身拱手,以示尊敬。 坐下之后,陈佑整理了一下思绪,略过之前说过的一些事情,开口道:“禁军之中遴选出来的军士还算诚心向学,那些士子虽然不理解,不过也都听话。而且相比较而言,士子的学习速度要更快一些,若不是为了不让文武出现隔阂,这些士子学三个月便可出师了。只是州镇举荐过来的那些人,目前还在识字阶段,有三个总是闹事、屡教不改的被遣送回去,令其换人。” 赵元昌眸光闪动,出声问道:“哦?这三个都是哪里的人?” “两个是雄武节度的,还有一个是阶州的。”陈佑照实回答。 雄武节度使翁章辉因为地处边疆的缘故一直不怎么服从朝廷政令,现在的阶州刺史朱玉昭当初是跟着史肇庆叛乱的。史肇庆败亡之后,翁章辉趁着朝廷没反应过来,接受了当时镇守阶州的朱玉昭投靠,然后举荐朱玉昭为阶州刺史。 只不过雄武军毕竟离得远,朝中又各种大事不断,一时间没想起来收拾他们。 此时听了陈佑的话,赵元昌提笔在一张纸上记下这两个名字,然后示意陈佑继续往下说。 陈佑看着他的动作,眼角不由一跳,这是真的“记仇”吧? 轻咳一声,收敛思绪继续道往下说,一直说到口干舌燥才停下来,这时正好一个宦官给他端上一碗热汤。 见赵元昌皱眉沉思,陈佑端起汤碗轻轻喝了一口,缓缓咽下。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熬成的汤,口感有些滑腻,咽下去之后有一股香甜的味道在口腔中回味。 陈佑忍不住又喝了一口,这碗本就没多大,他这一口基本上就喝干了。 接过一旁宫人递上来的温水浸泡过的湿巾擦了擦嘴角,将湿巾放到碗旁,自有人将其端走。 这种恰到好处的享受,现在也就只有在皇宫才能享受到了。 毕竟皇宫中人几百年来就是伺候人的,即便战乱流失不少,但其中老人还在,某些规矩就能传承下来。只不过这些规矩并不全是好的,精华有之,糟粕也不少。 好一阵,赵元昌开口了:“除了这些,还有么?” 陈佑打起精神道:“好叫官家知晓,臣考虑了一番,觉得讲武堂在招收下一期学员的时候,应当限定识字。若是大字不识一个,招进来之后还得费神教其识字,费时费力,还人为将学员分割开来。除此之外暂时就没其它问题了。” 略一沉吟,赵元昌点头道:“你且记下,下一次就按你说得来。” “是。”陈佑拱手应下。 正当他以为这一次奏对到此结束的时候,赵元昌又出声了:“最近御史台奏称唯御史得风闻奏事,将明你也是上疏赞同吧?” 听到这个问题,陈佑心里咯噔一下,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不敢瞒官家,臣的确赞同。” 这件事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陈佑扩张枢密院职权的“后勤体系”被暂且放下没人关注,他正好趁着这个空档一一说服有司正贰官,到现在已经有三个人动心了。 “照这么做,御史大夫又会成为副相,御史台怕是会成为第二个三司。”赵元昌看着陈佑,缓缓道,“御史台众人也就算了,你为什么会赞同?” 没想到这一次会问到这个问题,陈佑深吸一口气,那淡淡的药香使他内心平静。 当初他同意胡承约的建议之前,就在考虑如何制衡御史台。若是赵元昌不问的话,他会等到百官“苦御史台久矣”的时候再提出来,但既然赵元昌现在问了,那就不得不提前说了。 “好叫官家知晓,臣以为,放任官吏以道听途说之言弹劾它官,恐重演前唐牛李党争之祸。故赞成禁非御史之人风闻奏事之权。” 听了这话,赵元昌面色稍霁,微微点头。 陈佑将他的变化看在眼中,心中顿定,收回目光,继续道:“然臣也知晓,若只有御史台得弹劾之权,亦非正道。仔细思量之下,以有一得之见。” “且说来听听。”赵元昌脸上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身体也不由微微前倾。 “喏。” 陈佑答应一声,整理一下思绪之后开口道:“臣以为可另立一宪台,两司并立。御史台掌邦国刑宪、典章之政令,以肃正朝列,然其小事署名、大事奏弹,止弹劾而已。若立宪台,其亦掌刑宪政令以肃朝政,然其小事移文州县、大事奏请官家,令有司调查审判。” 其实就是,御史台的功能限于弹劾,至于奏章递上去有没有结果,不是他们所能管的。而新立的宪台虽然没有风闻奏事的权力,但可以直接申请州县衙门或者中枢调查,相当于最高检。 其中两司职能划分,如何限制两司权力以免滥用,种种措施陈佑一一说来。 总之就是一句话,御史台风闻奏事,说的是假的也没罪;宪台可以直接要求调查,但若所言为虚,就要承担相应责任。 低风险低收益,高风险高收益,十分公平。 这么一来,御史台似乎除了独此一家的弹劾权力之外,似乎也没得到什么别的好处。 尤其是,这些规定,对相公们不起作用。比如江夏青在朝会上说“我觉得你宋杞言没有尽到职责”,难道宋杞言还能站出来说“你不是御史,没有实证就不能弹劾我”? 第三百五十三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真十) 同样的,划分宪台也是方便相公们保护自家党羽,免得被御史台以独有的风闻奏事之权钳制住。想来相公们能考虑到这一点,宪台的设立应该会很容易。 至于那些普通官员,少了一个几乎没有使用机会的风闻奏事权利,也说不上坏。 仅有的一点坏处是御史台最多也就比吏部好一些,没办法超脱出去同两府并立。 考虑了一阵,赵元昌笑道:“你倒是深思熟虑。” 陈佑刚要说话,就听他继续道:“宪台这个名字不好,改为肃政司,你回去整理一下,上递一封奏疏上来。” “是。”陈佑恭敬应下。 这还没结束,赵元昌的声音再次响起:“肃政司主的人选,将明你可有合适的人推荐上来?” 未来的肃政司能和御史台分立,那么肃政司主也得是从三品,属于有实权的卿一级人物。 终于陈佑也有插手这一层次职事任免的权力了。 他压下心中的激动,现在需要让赵元昌看到他的靠谱,这样才会越来越多的听取他的意见。 深吸一口气,陈佑说出一个理论上来说最合赵元昌心意的人选:“臣以为,御史中丞胡承约可为肃政司主。” “德俭,尚可。”赵元昌点点头,右手食指在桌面上点了几下,朗声唤道:“许竹林。” 等了一瞬,门外传来许竹林的声音:“臣在!请官家吩咐!” 话音未落,他就快步走进殿内,拱手长揖不起,等待吩咐。 自赵元昌亲征回军洛阳起,许竹林就卸了观军容使的职事,成了殿中省丞,同几名内常侍一起,轮流侍奉在官家左右,在内官之中可以算是深得恩宠了。 “让政事堂拟旨,罢胡承约御史中丞,改为太子左春坊左庶子。” “臣遵旨。” 许竹林起身再揖,弓着身子退至殿外。 赵元昌转过头来看向陈佑:“这肃政司就对比着御史台来,具体内容你仔细想想,不急在一时。” “是。” 这一次奏对就这么结束,陈佑离开宣政殿后到枢密院转了一圈,见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直接回府。 李疏绮现在有孕在身,临产就在这段时间,所以陈佑如果没事就会尽量待在家中。 当初为南桑接生的那个稳婆一家也早被接到了洛阳来,现在就住在陈府,全天候侍候着李疏绮。 说起来陈佑这一妻一妾关系说不上亲密无间,但一个想要表现自己的大妇风度,一个谨守本分以免引起误会,陈府后宅倒是意外地和谐。这一次李疏绮临产,南桑特意去上清宫为她祈福。 甚至还寻五松央上清宫住持写了几张符,诚心请回家中。 陈佑对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向来是敬而远之,问了五松一干禁忌叫陈行文记下,之后便没再管过这些符箓。 回到府中还没走进后院,就听到阵阵弦歌之声传来。 这是在胎教。 唐代郑氏女撰写的《女孝经》中就有写着:古者妇人妊子也,寝不侧,坐不边,立不跛,不食邪味,不履左道,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目不视恶色,耳不听靡声,口不出傲言,手不持邪器,夜则诵经书,朝则讲礼乐。 此外,名医名道孙思邈也提出胎教应当“弹琴瑟,调心神,和情性,节嗜欲”等注意事项。 李疏绮出身书香之家,《女孝经》这样专门针对女子的读物自然是熟读成诵,自从发现自己有孕之后,严格按照各类养胎、胎教的法子来。 就连诵读经书,她都嫌弃陈佑恶声恶语,每天自己拿着各类经典读给肚中胎儿“听”。 这些经典她也是学过的,诗书礼易春秋,甚至前朝史书她都有学过,比不上杨容华、牛应贞之类的才女,但也有一般文士的水平。毕竟大家都学,你如果不学的话,根本就和其他人没有共同话题,自然而然就被排除出那个闺中密友的小圈子。 这种种举措,南桑因为家贫而一概不知,跟在李疏绮身边问明白之后,顿时忧心忡忡,担心自己之前孕期有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会不会导致盘儿以后不聪明之类的。 陈佑又是安慰,又是许诺早日教盘儿读书,这才让南桑平静下来。 陈佑这边陪伴妻儿,河南府解试结束了,林师德带着一干僚属仔细批阅试卷,不到三天,发解名单就出来了。 书院二十余人,有十三人通过。而这一次河南府发解的名单总共就二十二个,这还包括几个关系户。 消息传来,除了那几个没能通过的心理有些失落外,书院里其余人皆是拍手相庆。 通过解试的这十三个人获准放松几天之后,就继续跟着书院正常课程学习。 现在还没确定知贡举是何人,没办法对症下药,也就没必要提前这么久让他们紧张起来,只要保持住学习的惯性就好了。 十月出,吵了许久的风闻奏事之权终于有了定论,官家下诏特许御史风闻奏事之权。也就是说其他人将不再被允许风闻奏事。 不过御史台没高兴多久,原先支持御史台的太子詹事陈佑上疏请立肃政司。 据说那天朝会之后,十分罕见地,两府所有相公都对陈詹事赞赏有加,而御史大夫宋杞言回到官廨之后摔了一块难得的砚台。 坊间传言,不可尽信。 这件事获利最大就是首倡御史专得风闻奏事之权的胡承约,他担任太子左春坊左庶子没多久,就成了新成立的肃政司之主,守肃政大夫之职,位在御史大夫之下。 陈佑这边则把刘熙古从河南府调了出来,塞进肃政司成了内司宪之一。 内司宪这个词是陈佑生造的,对标御史台的侍御史,职事也同侍御史差不多,是肃政司主管司内事务执行的职位,从六品下。 同时还有巡察司宪和检校司宪,前者巡察各地,后者则是有固定负责的区域。 然后,陈佑就被弹劾了。 御史台几个御史几乎是每天上一道弹劾陈佑的弹章,从贪贿残民到好杀暴虐,只要是能想到的罪名都安到了他头上。 第三百五十四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十一) 就如之前所说,弹劾有两种,一个是写成奏章请御史大夫署名递到御前,另一个是通知御史大夫之后,在朝会上当着百官的面出言奏弹。 无论哪一种,按规定都得让御史大夫知道,除非身后有宰相撑腰,否则没有御史会不守规矩。 递奏章也就算了,基本上都被赵元昌留中,陈佑连上疏自辩都不需要。 但当朝弹劾,陈佑就必须表现出等待调查的态度,一次两次,伤不到他,但次次起居朝会都这么来,着实是在恶心人。 被这么针对几次,陈佑暂时没做什么,但已经在筹谋趁着考课的机会替御史台换一波新鲜血液了。 随着这一次争议落幕,御史台和肃政司将成为朝政的必争之地,除了陈佑,那些相公们也都有心向御史台和肃政司掺沙子。御史台总共就那么多人,想要朝里面塞人的又这么多,哪怕每个人只安排一个,也要占到御史台近一半的员额。 多出这么多人该怎么办?当然是把御史大夫宋杞言的亲信换出来! 身为御史大夫,司掌御史台这么个监察百僚的衙门,赵元昌是不会允许他依附于某个宰相的,一旦表现出这种倾向,就等着被贬黜吧。 现在御史的任命基本上都出自官家,但官家选人用人,免不了受相公们的影响。即便他们推荐的人选不一定能进入御史台,但把台内听命于宋杞言的御史调出御史台却能轻易做到。 如此一来,宋杞言要想好过,必须要弹倒一个相公,以此等功绩补上去,脱离御史台。 十月二十一日,侍卫亲军都虞候潘美加壮武将军,出为湘北都监,陛辞出京。 散朝之后,陈佑送潘美离京。 这次潘美出京,一个是为了让其练手,协助江陵兵马袭扰宋国武昌节度和长沙府;另一个是为即将入京的高怀德腾位置。 高怀德之前在对辽之战中表现出色,出于收猛将于中枢的考虑,赵元昌决定将其调入侍卫亲军。等他表现出足够的忠心,或许也会如潘美这般放出去独当一面,换下一个猛将入京。 “仲询此去湘北,我就托你两件事。” 马车上,陈佑面色严肃地看着潘美。 潘美笑着拍胸脯道:“哥哥放心,莫说两件,就是十件八件,某也给哥哥办妥咯!” “有你在,我有甚不放心的?”陈佑微微摇头,“这第一件事,却是那朗州刺史。我也不瞒仲询你,朗州刺史卢子龙乃是先考故交。当年某随官家攻蜀之时遭遇沈军阻截,某孤身入其军,若非其念旧情,恐一去不返。如今同朝为臣,卢刺史年岁不小,故而想央仲询照拂一二。” “却是此事,我还当为何!”潘美郑重抱拳,“此事交给某,定不负哥哥所托!” 陈佑点点头:“这第二件事,却是为了你。” “为我?”潘美一愣。 “正是,仲询你是跟着官家一齐南征的,洞庭湖水军,你应该知晓吧?” 潘美闻言,若有所思:“反正的沈国水军,除去一部分被编入江陵水军外,其余皆编为洞庭水军,现在是原来统领江陵水军的曹新荣任都指挥使,副使、虞候全部是从淮河调来的。” 说到这里,他微微皱眉:“可曹新荣与我同阶,且官家敕旨中也没说叫我节制洞庭水军啊!” “淮河水军不顶用,曹新荣一直把持江陵水军,如今又整编洞庭水军,不是长久之计。”陈佑靠在马车壁上,双手笼在袖中,“如果要攻宋,必然要起用新人编练淮河水军。” 编练淮河水军,就意味着能在攻宋之役中立下大功,潘美心动了。 “只是,我总不能上书要求插手洞庭水军吧?”潘美眉头紧皱,“若是曹新荣调走就好了。” 陈佑嗤笑一声:“曹新荣一时半会是调不走的,暂时没地方安置他。” 顿了顿,见潘美脸上的疑惑神色,开口道:“这奏疏你上不合适。” 说罢,不等潘美开口询问,他就继续道:“朗州卢刺史可能熟悉水军,你可以寻他问一问。或者通过他找伪沈的水军故将,请教他们水军战法,之后把他们举荐给官家。再者,湘北也有众多水系,无论是袭扰武昌军还是长沙府,都有水军的用武之地,你可以多思量思量,向官家提出一些应用水军的谋划。总而言之,你要懂水军,并且让官家知道你懂水军。” 说到这里,陈佑停了下来。 潘美不是个蠢人,他一脸恍然道:“原来如此!这样的话,我当同曹新荣拉近关系,若能借得一只偏师随行,所学到的定要更多。” 话音未落,他看向陈佑,诚恳道:“官家允不允我借调水军,就拜托哥哥了。” 调兵不是随便就能调的,两者互不统属,想要借调,必须赵元昌点头,然后枢密院签发命令。而说服赵元昌的任务,就得由陈佑来完成了。 陈佑说这么多,就是打着帮衬潘美的主意,故而爽快应下。 “对了,我从讲武堂选了两名教员,预备着推荐给你的。” 陈佑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潘美:“这是他们的信息,你看一看。我昨天和他们说好了,现在应该在十里亭等着。等下你考校一下,觉得合适就带过去,不合适就留在这里。” 这算是挖公家墙角。 讲武堂的兵事教员,或许实践不太好,但理论性的东西都很熟练,跟过去也能帮潘美查漏补缺。 潘美仔细看了信中资料,叠好收进袖中,点头道应下。 虽然两人关系好,但推荐的幕僚还得亲自考校一番才行。 说着说着,马车就出了城门朝城外十里亭行去。 就在这时,城内一人一路奔跑追上马车:“主翁!主翁!主母胎动将产!” 这声音正是陈府门子。 陈佑当即喝令车夫停住马车,面容严肃地朝潘美道:“三娘将产,某却是不能送仲询了。” 潘美当即道:“哥哥且去,我这边没什么。” 陈佑点点头,起身下了马车叫住门子,快步朝家中行去。 第三百五十五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十二) 妻子临产,陈佑也顾不上什么仪态风度,下了潘美的马车之后三步并作两步蹿上自家马车,催促车夫快速赶往府宅。只是城内禁止奔马纵车,这马车的速度也就比一路小跑稍微快那么一点。 一路上没有发生什么意外,马车到达陈府正门外,陈佑不等马车停稳就跳下了车,快步朝府内走去。 这时的陈府气氛凝重,只有主卧内传来接生婆子鼓励的声音。 陈佑来到庭院之中,径直走向卧室。等在卧室门口的一个女使连忙拦住他:“官人不能进去!” 他看着一脸严肃的女使,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推门入内。 妇人生产男子回避,古人称是为了避免不详,但客观上也能减少产妇受感染的几率。毕竟这时候没有严格的消毒措施,谁都不敢保证不会出现意外。 不能进房间,于是陈佑来到窗边高声喊道:“三娘你莫怕,我在这里!” 过了一瞬,屋内传来李疏绮疲惫的声音:“佑哥!” 陈佑一时间做不了什么,只能不停地说着诸如“莫怕”、“孩子的名字”之类的话语来宽慰李疏绮。 在这紧张的等待中,太医署的一个医监带着两个僮子匆忙来到陈佑跟前。 这医监乃是从八品下的职事,陈佑能请来他也不容易,见他过来,不得不上前迎接:“劳烦张医监匆匆赶来,失礼之处还望恕罪。” “詹事言重了。”张医监拱拱手笑道:“只盼着这次用不上某才好啊!” 请御医过来只是以防万一,陈佑自然不希望真的用上了,此时听了张医监的话,点头附和道:“承医监吉言。” 正说着话,卧室内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声,紧接着就听到接生婆严肃的声音:“温水!棉布!” 没有婴儿的啼哭声! 陈佑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一旁的张医监也不由露出郑重的神情。 周围女使仆役更是一个个屏息凝神,只觉得乌云压顶,难以自持。 卧房之中一片兵荒马乱的声音响起,其间夹杂着类似拍掌的声音。 恍惚间似乎过了许久,也似乎只是一瞬,一个嘹亮的啼哭声从房间内传出来。 随着啼哭声的响起,仿若雪霁初晴、春日冰融,陈佑阴沉的脸色消失殆尽,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卧房内,接生婆拿着剪刀咔嚓一声剪短脐带,让自己女儿兼徒弟接手剩下的工作。自己小心翼翼地整理好婴儿剩余的脐带,将正在啼哭的婴儿身上污秽清理干净,用干净的棉布包好,放到满脸期待李疏绮面前。 接生婆子一脸喜气地笑道:“是个小郎君呢,娘子快看看!” 李疏绮仔细打量着还在嚎哭的小婴儿,愣了一下,喃喃道:“好丑。” 陈佑在房间之外听着婴儿的哭声,等到心中焦急不已。 终于,房门打开了。 房间内的健壮仆妇将污水端出房间,自有仆役将水送走。 待房间内水盆都送了出来,陈佑快步走向门口,正要进去,一脸喜气的接生婆抱着一个布裹走了出来:“恭喜官人!恭喜官人!娘子生了个小郎君,母子平安!” 听到“母子平安”四个字,陈佑总算是松了口气,当即朗声道:“赏!都有赏!” 说完,他快步走到接生婆跟前,小心翼翼地接过抱在布裹里的婴儿就朝房间内走去。 准备关门的女使犹豫了一下,没有阻拦,待其进门之后才将房门关上。 这时候,早就等在一旁的陈行文吩咐仆下给接生婆递上备好的金叶子。而他自己则拿着十枚金币走到张医监面前,满脸歉意道:“我家主人心情激荡,一时怠慢了医监,还望医监原谅则个,移步偏厅喝茶。” 说着,他递上金币:“这是家中作坊做出来的小玩意儿,医监不要嫌弃才好。” 张医监嘴里说着无妨,满脸堆笑得接过金币仔细打量。 这金币是陈佑吩咐陈家作坊制作的,上面除了有牡丹、菊花、荷花之类的图案,还有一句吉祥话。这些金币制作精良,虽然为了保证硬度没有用足赤金,但其价值要超过其金含量本身,说是艺术品也不为过,用来送礼正是合适。 轻轻掂了掂金币,感受了一下重量,又看到喜滋滋地稳婆手里拿的金叶子,张医监脸上笑容更胜:“倒叫詹事破费了。” 房间内,陈佑抱着婴儿走到床边,却看到李疏绮闭着眼睛在那里生闷气,不由就是一愣。 扭头看了看怀中的婴儿,此时的婴儿已经安静下来,浑身红通通的,眼睛闭着,不足手掌大小的脸有些皱巴巴的,头上倒带着浅棕色的胎毛,看上去毛茸茸的。 这婴儿和盘儿刚出生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当然,其实大多数婴儿刚出生都是这个样子,皱巴巴的没长开。 陈佑顿时明白了李疏绮生气的原因,无奈地坐到床边,轻手轻脚地把婴儿放到她头边:“三娘,这是咱们的孩子啊。” 李疏绮转过头来,睁开眼看向陈佑,疲惫的脸上带着些委屈:“可是他好丑。” “才刚生出来,过几天就好看了。”陈佑为她整理凌乱的鬓发,“盘儿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子,你看他现在是不是很可爱?” 李疏绮仔细回想,秀眉一皱,伸手摸了摸婴儿的脸:“你可要长得好看点啊!” 夫妻二人说了一会私房话,李疏绮突然道:“名字叫什么?” “嗯?哦哦!” 话题转得有些快,陈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略一思忖道:“既然是男孩,就叫陈孚,‘成王之孚,下土之式’的那个孚,小名就叫虎儿,你觉得怎样?” 刚说完,他自己就忍不住笑了出来:“旁人家都是说‘这是犬子’,就我以后说‘这是虎子’。” 本来还在认真考虑婴儿名字的李疏绮听他这么说,也不由笑出声来,嗔怪道:“你就会作怪!” 两人笑闹的声音有些大,本来睡着的婴儿又被吵醒,张开嘴哇哇大哭。陈佑连忙抱起婴儿,轻轻摇晃哄他睡觉。 第三百五十六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十三) “......其子衡、孚并加宣议郎,嘉定三年十一月二日。” 宣读完敕书,近侍张德钧笑眯眯地将敕旨卷好,上前两步递到陈佑手中:“恭喜詹事喜得麟儿。” 陈佑接过敕旨道:“同喜同喜,大官进屋喝杯茶再走?” 他这句客气话说出口,张德钧脸上浮现惊喜的神色,哈哈笑道:“叨扰詹事了。” 说着,他回头对担来御赐物品的军汉道:“还不快把物事搬入詹事府中!” 陈佑稍微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招呼张德钧入内。 作为今年突然受到官家重视的小宦官,张德钧的消息早就出现在陈佑案头。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受官家重视,但陈佑可没小看这个才十六岁的小宦官。 可这只是客气了一下,他就当真顺水推舟的做法,着实让陈佑看不懂。 陪张德钧喝了一杯茶,又送了一方精致的砚台,终于是把他送走。 这一盏茶的功夫,陈佑是明白了,张德钧此人毕竟年少,乍受到陈佑这等佩金服紫之辈的礼待,有些兴奋过头了。 陈佑送给他的那一方砚台,他激动地恨不得捧在手上让大家都知道。 这一方砚台送得值! 这是陈佑现在的想法。 不过也就是陈佑这级别才会让他这么激动,若是普通的六七品、七八品官员,他可能就毫无波澜了。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呢,他张德钧毕竟是官家近侍,身份地位摆在那里。 自陈佑嫡长子陈孚出生之后,陈佑收到不少贺礼。 尤其是洗三那天,皇帝赐金帛酒食,刚出生三天的陈孚得勋武骑尉。皇后也遣人送来一枚金鱼一支玉笔。 鱼和笔,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寓意。不过现在三品以上官员要佩金鱼袋,而政事堂首相也被成为执政事笔。 言尽于此,不可妄议中枢。 再看今日又给两个儿子都加了从七品下的文散官,陈佑似乎圣眷不衰。 十一月十三日,天晦欲雪。 陈佑在讲武堂各处转了一圈,教员也好,侍卫也好,都尽忠职守没出篓子,他这个判讲武堂事便缩回了温暖如春的书厅之中。 书厅之中有两个火盆,内里烧的是熟石炭。 所谓熟石炭,就是过了一遍火的煤,近似于焦炭。为什么要过一遍火呢,《剧谈录》中有记载:“凡以炭炊饭,先烧令熟,谓之炼炭,方可入暴,不然犹有烟气”,意思就是烧过一次之后就不会有烟气。 以炭取暖,麻烦的一点是要防止炭中毒。 时人或许不明白什么是一氧化碳,也不知道一氧化碳中毒的原理,但长久的实践也让他们发现了“煤炭毒”的存在。 只可惜由于不明原理,有一些防治措施完全无用,甚至还有害。好在至少明白通风的重要性,陈佑现在的书厅就是门窗留了缝通风。 不过这也比不得家中,陈府书房建筑之初就考虑了冬季取暖的问题,虽有通风之处,却让人感觉不到凉意,讲武堂这里完全不能比。 除此之外,壁炉、地火等也早就有了,最典型的应用就是皇宫里的温调房。 不过这年头薪炭不便宜,陈佑家中也不怎么用地火壁炉这样耗费较大的东西,也就是李疏绮在月中受不得凉,墙边炭火才整日不熄。由于炭火在房间外,所以也不虞照料不周导致中毒。 将厚重的外衣脱下放好,陈佑自添水研墨,压好纸张开始默写《师说》。 这几天他都是朝会结束之后到讲武堂转一圈,回书厅处理事务或者默写文章,用完午饭去枢密院,未时到点回家。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他这一篇文章还没默完,突然传来敲门声:“詹事,官家遣了大官来寻你。” “让他进来。” 陈佑有些疑惑,之前朝会上什么都没说,怎么这时候突然派人过来了? 他刚放好笔,一个青衣宦官就推开木门走了进来:“官家欲往周山书院,请詹事同行。” “这时候去?” 陈佑有些惊诧,今天天气并不好,官家怎么会想去周山? “正是,官家言詹事可径直往周山去,无须先往皇宫。”这宦官没同陈佑打过交道,此时说话一板一眼,没有透露任何多余的信息。 陈佑不敢耽搁,一边迅速收拾桌面,一边对那宦官道:“劳烦大官稍等。” 收拾好后,他穿好外衣,跟着宦官快步离开。 一路上马车辚辚,陈佑坐在马车中随着车体摇晃颠簸,心中猜测赵元昌可能会说什么。 那个来传话的宦官不在车内,他冒着寒风骑在马上,跟着马车走。 这般作态更加深了陈佑心中的不安。 既然不需要先回皇宫,陈佑就没有进城,吩咐车夫绕着城墙一路狂奔,赶到书院正门的时候,正好看到披着厚氅的赵元昌下车。 陈佑连忙跳下马车,一面跑向赵元昌,一面高声道:“臣迎驾来迟,请官家恕罪!” 周围亲军认得陈佑,也没拦着他。 而赵元昌笑着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他身上,说不清有什么内涵。 一路小跑到赵元昌面前,陈佑站定再揖:“臣迎驾来迟,请官家恕罪!” “无妨。”虽然脸上在笑,但赵元昌的声音听不出来喜怒,“本是我临时起意,将明你能这么快赶过来,倒是出乎我意料。” 这时,收到消息的汪弘洋领着现在没课的师生朝正门处行来。 赵元昌听到声音,扭头看了一眼,对陈佑道:“来人迎接了,走,将明你带路吧,我好好看看这个在洛阳出了名的书院!” “喏!” 陈佑行礼应下,走到赵元昌身侧,落后一步,看向汪弘洋一群人。正巧他们来到门口站定,齐齐长揖:“臣等恭迎官家!” 皇太子已下,率土之内,于皇帝皆称“臣”。 赵元昌左手虚抬:“免礼!” “谢官家!” 陈佑这时候才得空给赵元昌介绍:“领头的那位乃是书院祭酒汪弘洋,汪祭酒左手边是执事长徐师进,徐先生善论语和毛诗,书院中也有他的课。” “嗯。” 赵元昌脚下不停,陈佑只介绍了两个人,他就走到了众人面前,打量一番后开口道:“我就是来看看,有将明陪着即可,其余人等先散了吧。” 陈佑注意到汪弘洋等人的目光,微微点头示意。 汪弘洋这才带着大家一齐道:“臣等谨遵圣谕。” 众人散去,陈佑小心问道:“官家,咱们先进屋子里?” “先在外面转转。”赵元昌的目光越过青石广场,投到对面的真理堂正门处,“那边就是那个‘真理堂’?” 虽然没来过,但赵元昌似乎对书院很了解。 陈佑点头道:“圣明无过官家,那正是真理堂。不过这真理的名号乃是臣妄言之,为得是激励书院师生探寻真理。” 第三百五十七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十四) “你说说什么是真理。” 赵元昌说出这句话,便抬脚踏上广场青石,朝真理堂走去。 陈佑连忙跟上,嘴中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万物恒变而我自不变,若此者可称真理。” 顿了顿,他进一步解释道:“其实主要是促使学生们多想多试,不可尽信书言。譬如‘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谷似之’,古人言蜾蠃孤雄,衔螟蛉之子以养,待其长,似蜾蠃,故《小宛》有此言。然贞白先生读书好求甚解,寻来蜾蠃仔细观察,这才知晓蜾蠃雌雄俱存,衔螟蛉是为子取食。吾只愿天下读书人皆有此向学求知之心,故以真理鞭策师生。”【1】 赵元昌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不说话,陈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跟在他后面思考他这次突然过来究竟是为了何事。 赵元昌在真理堂门外停住,站在那块刻着“理越辩越明”的山石前面,仔细看着山石上方那块罗列着讲演辩论规矩的木板。 陈佑也站住,集中精神等待赵元昌不知何时就会问出的问题。 过了一阵,赵元昌转身离开:“去讲课的地方看看。” “官家朝这边走。”陈佑连忙上前一步指引方向。 走了几步,突然听赵元昌问道:“我欲攻淮,将明可有合适人选为我编练淮水水军?” 陈佑脚步一顿,随即赶紧跟上。 虽然之前想要推荐潘美,但他现在不敢说,只得道:“叫官家失望了,臣对国内将帅不过了解个大概,编练水军事涉重大,臣不敢妄言。” “无妨,你就按照大概的了解来说说。” 赵元昌的语气十分平淡,好似没多么重视。 铅云层叠,寒风凛冽,两股热气刚从鼻端喷出就被寒风吹散。 然而就是这样的温度下,走在冬日冷风中的陈佑额头渗出汗珠,后背更是湿了一片。 沉默了一阵,陈佑十分谨慎地道:“现洞庭水军都指挥使曹新荣就在水师,当可入淮。” “嗯。除他之外呢?” 陈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带出一条白龙,抿了抿嘴唇道:“侍卫亲军步军都虞候杨光义忠于王事,或可主持水军事。” 这一次赵元昌没有说话,陈佑皱眉考虑一番,自觉地继续开口:“另有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简宏彦亦是善战之辈,深得官家信重,当为良选。” ...... 陈佑一连列举了六七个人名,一直走到教室区,赵元昌才出声:“我记得将明你同潘仲询素来友善吧?你觉得他怎么样?” 考虑一瞬,陈佑答道:“据臣所知,潘仲询只是当年入蜀时接触过水战,恐难以担此重任。” “西川制置使李克榕如何?” 陈佑额头的汗珠顿时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整个人仿若架在火炉上一般。 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小心翼翼道:“李克榕生于山区长于山区,若山林之中则为猛将,一旦如水,实难预料后果。” 赵元昌不置可否:“殿前司副都虞候皇甫楠你可熟悉?” 赵元昌说的都是同陈佑有关系的将领,如果这时候陈佑还不明白,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当日臣奉官家之令入京,同皇甫将军有过同袍之谊,知晓皇甫将军精于骑战,至于能否主持水军,臣着实不知。” 陈佑说出这番话之后,赵元昌脸上浮现出追忆感慨的神色,轻叹一声:“也罢,让你推荐人选着实有些为难了,此事再议吧。” 看起来似乎过了眼前这关,但陈佑不敢掉以轻心。 果然,看了一阵后,赵元昌又问道:“听说今年河南府发解二十二人,你这个书院独占十三人?” 陈佑立刻道:“要不臣把这十三人叫出来?” “算了。”赵元昌摆摆手,又看了一眼内里传出说话声的教室,扭头对陈佑道,“你在这里有一个小阁楼吧,去看看。” “阁楼在山腰上,从这边正好可以过去。”陈佑松了口气,连忙上前指路。 陈佑陪着赵元昌在书院里转了一圈,又让食堂小灶专门做了一顿饭,吃完之后才将赵元昌送走。 送走赵元昌之后,陈佑叫上汪弘洋,坐到阁楼中。 仔细说了之前君臣问对的内容,陈佑面色严肃地问道:“平远有何看法?” 汪弘洋考虑了一会才道:“定是有人上疏攻讦詹事,只是不知官家是先知晓发解再查了行伍,还是先知道行伍再查到发解。” 陈佑眼睑低垂:“不论哪个,结果都一样。” 汪弘洋默然,陈佑说得是事实。 过了一阵,陈佑长出一口气,神态郑重地问道:“平远以为此事是否到此结束?” “怕是难。”汪弘洋有些严肃,“除非春闱之中书院师生仅一二人得中。” 春闱仅一二人得中,如果不是让他们弃考的话,这只能看运气了。说不得运气好,书院考中多久一两个,也说不准运气差,通过发解的都考中了。 越想,陈佑心中就越是堵得慌。 他良久不言,汪弘洋有些担心,不由建议道:“不若主动疏离那等军将?詹事已掌讲武堂,那些军将便是不再接触也无甚大碍。” 陈佑摇头道:“有些人不是你想不接触就能不接触的,先热后冷,一个不好就是反目成仇。”【2】 说完这话,房间内安静了一会儿。 陈佑站起身来:“行了,先这样吧,平远你就把书院管好,我回去再权衡考虑一番。” “书院之事,我定不叫詹事操心。” 对于这个,汪弘洋倒十分自信。 陈佑脸上扯出一丝笑容,正要迈步离开,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转头对汪弘洋道:“春闱在二月,那么知贡举应该在年节之前就会定下来,等人选定下之后,你立刻准备让那十三个人......” 说到一半,他停住了,脸上闪过纠结的神色,终于叹了口气道:“简单准备就好了,没必要像发解试一般。” 说完,不等汪弘洋回应,他就出了阁楼。 陈佑钻入停在书院门口的马车,车夫扬鞭一甩,车轮缓缓转动。 如铅的天空在此时落下点点雪花。 第三百五十八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十五) 经过这一次不知道是警告还是试探,陈佑让刘河手下的情报网维持基本联系,暂停活动,锦官府那边的牛三也去信叫他仔细蛰伏。 陈佑之所以发展情报网,不是处心积虑想要造反,只是出于内心的优越感,想要一切消息都了然于胸。只可惜通讯手段的落后,让他这个目标大打折扣。 不管怎样,既然他不想造反,那么情报网暂时收缩影响也不大。 至于走得近的文官武将,也都让人带话稍微点了点。但他并没有做孤臣的打算,一个人做不了所有事情,必须得有亲近之人帮衬着,不然他还开书院亲自讲课作甚? 十一月十八日,权知河南府事林师德以贪墨被罢免,侍御史赵普以本官权知河南府事。 赵普终于如愿以偿,降职半年就重新回到原位。 不过御史起的是监督的职责,赵普这以本官权知河南府事肯定长不了。要不就是免去侍御史的职事,权知府变成知府;要不就是代理一段时间的知府就换到另一个位置上。 参加完赵知府上任后的第一次议事,魏仁浦一脸严肃地回到税曹。 快速写了一封简短的信让仆下送给陈佑,他叫来自己在税曹亲信。 诸曹只有参军事属于官,其余的府、史属于流外,被视作未入仕。流外官也分九品,九品最低,二品之上不是一品,而是勋品。到了勋品之后经过考核通过,就可以授流内职事或者散官。 武周之前,流外官可以越次超迁,也就是说今天进入府衙成为流外九品,过两天府尹被府尹看中,能够直接升到七品六品,甚至直接被举荐进入中枢流外都可以。等到武周长安年间,毕构奏称不能这么来,就不能这么干了。 不过经过这百多年的战乱,这规矩实际上也没多少人在意。 比如唐时就规定:凡官人身及同居大功已上亲自执工商,家专其业,皆不得入仕。差不多就是三代以内亲属,不管直系还是旁系,只要有经营工商业的,你就不能入仕,最多当一个流外官。 然而陈佑的情报网之所以能持续发展,全靠陈家各处工坊商行获利支撑。当朝相公们也多有涉及工商之业,没谁会不开眼拿这件事出来说道。 毕竟,这些规定都是前朝的事情了,咱们周朝可不兴这种“不近人情的恶政”。 闲话少说,回到眼前。 待几名府史坐到面前,魏仁浦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语气平淡地道:“我不日便会调离税曹,尔等是欲随我离开,还是留在此处?” 乍听此言,一干府史尽皆色变。谁也没想到,陈佑卸任少尹都没更换参军事的税曹,赵普下车伊始会拿它来烧第一把火! 不论他们作何想法,此时面对两条不同的道路,有人选择离开,有人选择留下。 交待了税曹下属,申时许,魏仁浦坐到了陈佑面前。 “赵使君想叫我转任司录,主管法曹事宜,虽还没确定税曹何人接手,但我估摸着即便我不同意,在税曹也呆不久。只是专管法曹,我觉得有些不妥,若是不同意,也就只能请辞。” 听完魏仁浦的话,陈佑略一沉吟,赞同道:“赵则平这是要借我的刀去为他杀人啊!道济你是怎么看的?”【1】 魏仁浦眼都不眨:“这要看詹事了,若詹事有心助赵使君,且不担忧反噬,借刀一用也无妨。” 陈佑轻笑一声:“赵则平不需要我助。不知怎的,这一次他接手河南府,竟然得到了江相公的支持。” 魏仁浦是刚刚听说这件事,顿时明白了陈佑的态度,当下点头道:“既然如此,我明天就请辞。只是税曹之中还有几个人想要跟着我一同离开,这该如何安排?” “道济你外放一任县令如何?” 陈佑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 他是风轻云淡了,魏仁浦就不镇定了。 等了一小会,魏仁浦脸色坚定地道:“仁浦定不叫詹事失望!” “嗯。”陈佑靠到椅背上,“襄州谷城令即将调任,你就去谷城。” 谷城是上县,县令为从六品上,同魏仁浦现在的税曹参军事差了三小级,勉强算是正常升迁。 至于说一个河南府的幕职如何能成为一县主官,这就看陈佑的功夫了。 魏仁浦,上面有人! 二十三日,魏仁浦接了吏部公验,启程前往襄州。 除了魏仁浦,韩向阳也被陈佑放出去,通过冯道的关系,推荐到郢州当一个诸曹参军事。庞中和更是直接打发到潘美帐下,他的几个幕僚现在就只剩下汪弘洋还在京中。 十二月,诏以吏部右侍郎冯玉知贡举。 紧接着知贡举冯玉奏请来年二月初七开试,诏可。 此时书院归家应解的师生也入京了,加上河南府的十三人,这一次书院参与来年春闱的共有二十五人。 虽然这年头科举仅仅只是诸多为官途径的一条,有不少高手没有走这一条路,但一个书院有这么多人能参加春闱,着实吸引了不少目光。 见此情景,陈佑也不妄想韬光养晦了,直接让丁骁走明面上的途径收集冯玉的消息文章。 十二月二十日,离新年只剩十天的时候,调西川都监李克榕入殿前司。 嘉定三年就这么过去了,这个年,陈佑过得不踏实。 元日大朝会,前朝种种气象不必多提,这边李疏绮着花钗翟衣入宫朝见皇后。 这天皇帝在前朝见宾客朝臣,皇后则在宫中接受外命妇的称觞献寿。除此之外,平日里外命妇也会定期或不定期朝参皇后,这是君臣交流沟通的渠道之一。 只不过,大多数时候皇后只会按照皇帝的倾向对某些人家的妇人另眼相待,本身不会对朝政发表意见。 李疏绮本以为这次就是走个过场,没想到等仪式结束,她准备出宫离开的时候,一个年轻宫人找到了她:“长阳郡夫人请留步!” 她停下脚步:“原来是李尚宫,不知尚宫唤我是为何事?” 清荷微微一礼道:“圣人有请夫人至暖阁品点心。” 第三百五十九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十六) 过了午时,元日大朝会终于结束。 陈佑乘车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脱下已被汗湿的朝服。 李疏绮、南桑正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孩玩闹。 虎儿现在两个多月,不复刚出生时的丑样子,李疏绮现在宝贝地不得了。 倒是盘儿,两岁多,正是最后的可爱时候,等三岁之后就属于熊孩子了,就是现在也经常吵得家里不得安生。不过他似乎很喜欢自己这个小弟,没事干的时候就喜欢拉着虎儿的小手坐在那边发呆。 但虎儿毕竟还小,经常莫名其妙就大哭,然后把盘儿也吓得哭起来,叫人心烦不已。 逗弄一会儿小孩,陈佑洗了个澡,随便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就准备去书房,却被李疏绮叫住了:“佑哥,今天圣人跟我说了一件事。” “何事?”陈佑停下脚步,眉头皱起。 涉及宫闱就不可能有什么简单的事情,他现在的麻烦够多的了,实在不想再添麻烦。 “今年兴国公不是就要进学了么,圣人想叫你帮忙寻几个好先生。” 皇子进学读书,尤其是嫡长子读书,这就不是皇家的家事,而是上升到国事范畴,外臣推荐人选是常有的事。 问题在于,卢金婵口中的“好先生”绝对不可能是那种学识渊博、性格温和的士子,而是有足够身份背景的官员。 别说陈佑之前被赵元昌问及此事时谈了一通教育经,就算当时没说过那番话,他现在的情况也不适合在这件事上发声。 皱着眉权衡一番,他轻叹一声:“下次你见到圣人的时候说一声,这事我只能说尽力,结果如何不敢保证。” 他已经想好,这事还得拜托宋敏贞,就是不知道宋敏贞愿不愿意。 要知道宋敏贞年纪不小了,而赵元昌正值春秋鼎盛之年,谁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到新帝即位,若是谨慎一些,怕是不愿意冒险。 当然了,如果官家主动问到,想来他也会卖这个人情。 新年假期很快结束,开衙没多久,陈佑被免去判讲武堂事,以本官判河南府转运使。 讲武堂是军事改革的试验场所,陈佑还有好些想法没来得及试验,就被调离,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但除了遗憾,更多的是焦虑。 从判讲武堂事到判河南府转运使,表面上还让陈佑摸索后勤改革的方向,实际上却是缩减了他的权力。 虽然年后赵元昌仍多次诏见他,问询军政事宜,但种种事项让他烦心不已,尤其是上元节之后他受到的弹劾更多了。 好在外间这个重要的职事还是陈佑在负责,真正关系较近的潘美等人也没动,这才让他稍稍心安。 二月初三,太白经天。河北奏伪燕帝徐征久未视朝,诸子乱。 初四,内侍监童谣加河北观风采访使,许便宜行事,快马赶赴太原。 原本陈佑也要过去的,可是考虑到其岳父任北面行营都部署,他过去不合适,便只派了童谣一人。 童谣此去任务重大,如果燕国还能支撑下去,就尽量推动亲近周国的大臣在这次争位中获得最大利益。如果不能,他就得及时作出判断,请李明卿调兵入燕。 陈佑入了枢密院之后,外间事宜基本上只有他一个人负责,燕国之事若是能成,这就是他的一大功绩。 在紧张的等待中,嘉定四年的春闱开始然后结束。 二月十二,省试结果公布,共有四十余人登上黄榜。 省试即尚书省试,唐玄宗以后,一般情况下都是由礼部侍郎主持,直接称为礼部试。这一次是吏部侍郎知贡举,又由于本就有一个授官的吏部试,所以这次春闱称为省试。 总之,这个省试各科及第者四十多人,其中十二人出自周山书院。 为什么会有十二人之多?因为其中有九个人是明经、明法、明算等科及第,明算最多,占了四人。 这结果一出,顿时有御史弹劾陈佑结党营私,随即又有肃政奏请调查本次春闱是否舞弊,矛头直指陈佑。 哪怕大家都知道周山书院在算、法等科非是常人能比,但不妨碍他们支持弹劾调查陈佑,即便调查不出什么,只要陈佑挪开位置,那就是胜利。 群情汹涌之下,陈佑不得不上疏自陈,待罪家中。 十五日,内常侍李楼便服至陈府。 “李常侍怎地得空来我这里?”陈佑大踏步走进客厅。 他此时身披一件类似道士鹤氅的长袍,面色红润,眉眼带笑,看不出来正被密集弹劾。 注意到李楼打量的目光,陈佑也不恼,就这么耐心地等待回答。 没等多久,只听得李楼道:“好叫詹事知晓,某此来是奉了官家口谕,请詹事入宫。” 让一个内常侍过来仅仅是为了传一句话? 反正陈佑是不信。 “原来如此,有劳常侍稍待,某去换一身衣服。”陈佑面色上看不出什么。 李楼笑着拦住正要离开的陈佑,带着歉意道:“官家言只是闲谈,詹事不必换上公服,还是早早过去,免得叫官家久等才是。” 听到这话,陈佑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道:“既然如此,还请常侍带路。” 乘着一辆普通的马车,通过西夹城进入宫城,绕了好一大圈,陈佑终于在一处林苑中见到了赵元昌。 出乎意料,此时赵元昌并不是一个人,即将五周岁的兴国公赵德昭也在。 此时一身绛纱袍的赵元昌正在教赵德昭读千字文。 陈佑立在一边静待这父子二人结束读书,虽然他很怀疑赵德昭究竟认不认识他读的究竟是什么字。 又读了两句,赵元昌放下书本,拍了拍赵德昭的脑袋,吩咐宫人将其带走。 这才转头看向陈佑:“坐下说话。” “臣遵旨。”陈佑大方地坐到赵元昌对面的石凳上。 打量一番后,赵元昌笑道:“你倒是在家过得舒心!” 陈佑心中猜测此来为何,听到这话却嘿然一笑:“问心无愧,自无须忧虑。”【1】 “问心无愧。”赵元昌重复一遍,“问心无愧好啊!” 叹了这么一句,他突然转了话题:“你在家该是不知,今日令歌送来消息,伪燕帝薨了,三子继位,愿去帝号,向周称臣请封。” 徐征三子,正是周国支持的那一个。 陈佑没想到他竟然会在成功夺位之后立刻去帝号称臣,当即带着些疑虑问道:“如此是否会引来辽国不满?” 如果是请求内附,不用说,即便会和辽国立刻开战也得接收,但只是称臣的话,就得好好考虑考虑了。 “此事无须忧虑,我自有考量。”赵元昌摆摆手,“这一次你是立了功。我准备让你去西边,如何?” 立功,然后去西边。 陈佑现在同知枢密院事,除非像李明卿那边为都部署,否则的话,无论何等职事都算是贬黜。 对此,他早有准备,此时听了这话也只是心中有些悲凉,却无其它情绪。 只是过了一瞬,他面色平静地拱手道:“官家有命,臣不敢辞!” 赵元昌仔细地看着陈佑,好一会儿才起身拍了拍陈佑的肩膀:“朕盼望卿为朕平定西北藩镇。” 二月十六,罢陈佑太子詹事、同知枢密院、河南府转运使等职,出为京兆府尹。 第三百六十章 穷且益坚志不坠(一) 洛阳冯府,师徒二人正在闲谈。 今早陈佑陛辞,下午就要离京前往京兆。 在陈佑调任之后,冯道被加授太傅,李明卿也卸下北面行营都部署的职事,不日归京。 别误会,这不是补偿,只是为了平衡。 若是记忆力不差的话,应该记得嘉定三年冬有一次京官考课。由于陈佑当时丢了职事,且御史台一直弹劾他却没人被申斥,依附于他这边的人就有些人心浮动,这一次考课只能说损失还在可承受范围内。 当然其他人也没好过,枢密使阎俊臣只保了自家核心人马。刘承泽倒是争了,可他是外镇入京,手底下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虽有收获,但也只是让他这个集贤相稍微名实相符一点。 能和江夏青相比的就只有史馆相王朴了,不管怎么说,太祖实录在他的任内修完,于是在考课开始之前,他加授光禄大夫、尚书右仆射、平章事。这样一来,在赵元昌拉偏架的情况下,拿下了不少位置。 但有一点要注意,这些位置大部分都是赵元昌亲自授意安排的人选,真正追随王朴的并不多。不能统合的一盘散沙,有跟没有差别不大,对王朴来说起不到什么作用。 因此,为了平衡江夏青,冯道加官,李明卿归京。 冯道现在基本上不参预政事,抬他是为了给江夏青压力:这朝堂上可是还有比你声望更隆的人在。 李明卿归京则是为了抵消枢密使阎俊臣消极怠工的副作用,接手陈佑之前做到一半的改革试验。 至于为什么不罢免阎俊臣,因为他听话。虽然他平时不愿意发表意见,但只要赵元昌示意一下,他立刻就会做出符合赵元昌期望的表态。 但赵元昌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啊,所以阎俊臣大多数时候还是:江相公所言在理。 总之,枢密院三个副使,任意两人合作至少能让枢密院发出一个声音。再加上政事堂的王朴,维持朝局平衡不算太难。 只要朝政平稳,赵元昌就有心力腾出手来开展外战,比如说征淮南。 “你去的京兆府,只要不发生叛乱,就不会有什么事。”冯道身上披着毛毯,慢条斯理地道。 半隐退以来,他这个老人家是越来越怕冷了,仲春时节依然要披着薄毯。 “讲学你就先停一停,我看呐,除了为官心得,你也讲不出什么高深的东西来。直言做官,被弹劾结党一点也不冤。” 陈佑低头称是,这一点他没办法反驳。 “你这次出去,就老老实实的,显瑞退下去之前别想着回来的事情。京中有我,有显瑞看着,不会出问题。就算出了问题,你担心也没用。” 听到这话,陈佑苦笑一声:“小子谨记。” “嗯。”冯道继续往下说,“到现在也没说推行税改的事情,你在京兆就别急着下手。你若愿意听我这个痴顽老子的话,做好三件事就行。” 陈佑态度恭敬道:“尊师之言不敢不听。” “这第一件事,抚恤民力,不发乱政。” 简单来说就是别乱改规矩。 陈佑犹豫了一下,最终点头道:“冯师放心。” 冯道打量着陈佑的脸色,见他是真心答应,这才颔首:“第二件事,就是提携贤良。” 陈佑听了,面色古怪:“冯师你才说我被弹劾结党不冤,还让我提携他人?” “你小子怎地如此蠢笨!”冯道瞪了一眼陈佑,抬手作势要打,只是两人离得虽不远,却也不是他抬手就能够到的,气哼哼地道:“过来!” 陈佑无奈,起身弯腰朝前一凑。 “啪!” 一巴掌拍在陈佑脑袋上:“你小子怎这般愚钝!” 老小孩老小孩,别看陈佑外表不过二十多岁,但他对老年人的想法也有所感触。不过生理因素是会影响心理状态的,他现在偶尔会有一些恶趣味,但却做不到冯道这般随心所欲不逾矩。 嗯,冯道少年时品行敦厚,到了老年反而经常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来逗乐。 比如有一次他穿了一双新靴子,别人问他花了多少钱,他抬起左脚说九百。那人正巧是个急性子的,回头就骂小吏:为什么我的靴子花了一千八!等那人骂了一会,他才缓缓抬起右脚说:“此亦九百。” 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以致于有人弹劾他说:宰相如此,何以镇服百僚。【1】 陈佑知道自家老师的性子,自然得配合着。 被冯道在头上敲了一下后,陈佑重又坐回去,听冯道继续说。 “叫你举荐贤良不是叫你结党,你若是不怀私心,谁又能把你怎样?” 不怀私心。 即便真的不怀私心,别人就会相信吗? 反正陈佑不怎么信。 “你别不当回事。”冯道一眼就看穿了陈佑的想法,“你以为我的名声怎么来的?还不是靠的往日积攒下来的人情!” 这话是实话,冯道没有自成一派的学说,又不是那等技艺精湛的技术官,能有这般声望,就是因为有人捧。 别人为什么要捧他?一是因为他没有什么污点——如果刨除这时候人人都有的多朝为臣的话;二是因为受过他的恩惠,比如举荐啥的。 被他举荐的人,捧着他,除了能被视作不忘恩之外,还因为冯道的声望越高,就意味着被他举荐的人越优秀,这是互惠互利的事情。 陈佑明白这一点,不由连连点头。 冯道这才接着说:“最后一件事,且不可贪污受贿!” 最后这话有些声严色厉,陈佑心头一凛,连忙答应:“喏!” “行了,就这样吧,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陈佑沉吟一阵,他有很多话想说,但临到头了,却说不出口来。 好一会儿,才起身长揖:“小子将远行,还望尊师保重身体。” 冯道带着嫌弃挥手道:“去罢!去罢!老夫身体好着呢,不要你作者小女儿姿态!” 陈佑再揖而起:“小子告退!” 说罢,见冯道没出声,他拱手弯腰退出房间。 而房间内的冯道目光一直看着他消失的门口,好一会儿才掖了掖被角,合上双眼闭目养神。 第三百六十一章 穷且益坚志不坠(二) 自冯府出来,陈佑先回了趟家。 他这一次准备孤身上任,妻子留在洛阳,反正李明卿过几天就能回来,能照看着点。 至于两个儿子的教育问题,有李疏绮在,问题不大。等过个两年若是还没有回京的苗头,再把孩子接到身边也不迟。 家中行礼早已收拾好,该说的话也都说过一遍,陪着妻妾儿子吃完午饭,在李疏绮和南桑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登上马车,往城外去。 周山书院中还有一群人等着他。 这一次春闱及第的四十多人没有经过吏部试,赵元昌寻了个空闲时间将这些人叫到宫中出题考问,排出名次之后直接就下令授官。 授官的范围有中枢有京外,但书院考中的十二人无一例外都放出京了,其中有两个正巧被分配到京兆。 就连最受重视的进士科及第,第一任官职在京外也很正常。但在有人留京有人出外的情况下,同出一门的十二人全部出外,这就不太正常了。 很显然,这些人是被陈佑连累,他于情于理都要出面。安抚情绪也好,表示歉意也罢,总之不能让书院众人对他失去信心。 很快,马车就到了书院正门之前,陈佑动作利落地下了马车。 现在门口只有守卫,没有学生,陈佑整理衣冠后朝门口守卫点头示意,甩开袖子大踏步走进书院。 书院内此时除了零散走过的仆役外,没有看到任何师生,不出意外的话,一干师生应该都集中在真理堂中。 书院是依山势而建,不能讲究对称,但在小处还是可以对称的,比如整理堂正门和书院正门就在广场的中轴线上。 从书院正门沿着这条中轴线一步一步朝真理堂走去,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在陈佑心中积累。 距离真理堂越来越近,能听到堂内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只是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恍惚间似乎听到一声“山长来了”,待陈佑走到门口,堂内已经安静下来。 这时候的真理堂内烛火通明,书院内三百余师生站在讲台前方,目光都放在陈佑身上。 然而陈佑此时的注意力却在讲台上。 讲台中央只有一桌一椅,一个陶瓷杯,一块醒木。 这是他每次讲课时候的标准配置。 深吸一口气,继续迈步向前。 一众师生目光随着陈佑移动,除了呼吸声,没有发出其它声音,整个真理堂内,只能听到陈佑规律而平缓的脚步声。 一路走上讲台,站到桌前,转身,扫视诸人,平静开口:“某乃陈佑。” “先生安好!”诸人齐齐躬身。 陈佑受了此礼,也微微躬身回礼:“诸君安好。” 直起身来,双手抬起,虚压:“坐。” 一阵座椅移动的声音响起,很快又停息,诸人皆正襟危坐,目光直视陈佑。 看着这些人,陈佑将原本深思熟虑的讲话丢开,嘴唇一抿,心神安定下来,沉着开口道:“首先,恭喜这次春闱及第的十二人。” 说着,他一一念出这十二人的姓名,每念到一个人,此人就会站出来点头示意,众人也会在陈佑的带领下鼓掌以示祝贺。 原本拊掌是为了表示兴奋高兴,在陈佑的带领下,现在书院中表达赞成、祝贺等态度的时候,也多拊掌。 待最后一人坐下,掌声停息,陈佑这才肃容道:“及第乃是喜事,此次诸君皆是外放出京,或为县丞,或为主簿,虽非百里侯,却也都是亲民官。只愿诸位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顿了顿,立刻就有那机灵地抬手欲拍,但陈佑没给他们这个机会,直接就道:“说起来,这一次书院十二人皆出外,让我有些诧异,但之后我想明白了,这十二个人是受了陈某的牵连。什么牵连?疑似结党!” 他右手猛然挥下,吐出杀伤力巨大的那四个字。 环顾神色各异的师生,陈佑朗声道:“《白虎通义》有言:朋者,党也;友者,有也。《礼记》曰:‘同门曰朋,同志曰友。’如此说来,同出一门的诸君,算是一党了!” 他来回走了两步,高声问道:“果真如此吗?我问诸君,陈某往日课上之言,可有反对之人?” 静了一阵,几个零零散散地声音道:“有!” “有。”陈佑重复一遍,继续问道,“我再问诸君,课余辩论,可有争执不休者?” 这一次回答的人就更多了:“有!” “也有!”陈佑站定在桌前,目光灼灼,“遍寻古今,可有一党之内意见相左、互不相让之例!” 沉默,长久的沉默。 陈佑话语中这个“党”,非是政党,而是利益团体。根据所涉范围的不同,同一个人或许可以划分到不同的利益团体中,但在某一个利益团体之内,各成员所追求利益必然相同。如若内部意见相左,这个利益团体必然要分裂成两个甚至更多个次一级的团体。 没有让大家思考太久,毕竟临时发言,真要细究,总有漏洞,回去之后可以仔细讨论,但现在最好不要让大家注意到。 陈佑一个深呼吸调整了一下情绪,总结道:“可见陈某非有结党,诸君也非是陈某之党。某自问心无愧,诸君愧否?” “我亦无愧!”“我无愧矣!”“吾亦问心无愧!”...... 一连串的声音响起,陈佑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 抬手虚压,示意众人安静。 “某即将赶赴京兆,这为政之学到今天算是结束了。然某为政之路尚在继续,诸君以后是与吾同路也好,异途也罢,切要记得,为官之要,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至于即将出京的十二人,吾也有一言相赠。” 顿了顿,他开口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佑与诸君共勉之!” 说完这话,他径直走下讲台,走到汪弘洋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平远,书院就交给你了!” 汪弘洋微微欠身:“山长放心。” 陈佑点点头,看了一眼站起来的师生们,最后道:“还望诸位诚心向学,莫要辜负大好时光。陈某就此别过。” 话音未落,就听一人喊道:“山长!我欲跟随山长前往京兆求学!” 第三百六十二章 穷且益坚志不坠(三) 陈佑的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无需他仔细分辨到底是谁说的,因为所有人都看向了同一个人,一个有些窘迫,眉眼之间却露出坚定神情的少年。 看到这少年,陈佑脸上浮现温和的笑容:“韩三郎要同我一起去京兆?” 韩三郎,名陶朱,陈府管事韩二柳三子,进入书院学习之后因为表现良好被陈佑选到身边做文书。 “是!”韩陶朱被这么多人注视,原本还有些紧张不安,但听到陈佑的问话之后,他下意识地挺起胸膛,大声道:“学生欲跟随山长学习!” 他的这个选择,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诚然,按照所签订的契约文书,韩陶朱并非是陈家的附庸,而且以他现在的境遇,能否出人头地尚不可知,但家庭情况更上一层楼却近在眼前,好好留在书院学习才是最稳当的做法。 可是别忘了,韩陶朱的出身经历决定了,在外人眼中他天然就站在陈佑这一方,除非彻底背叛给陈佑重重一击,否则“陈系”标签是去不掉了。 从这方面来说,似乎在陈佑面前表现出值得重视和培养的价值才是上上之道。 当然,这是纯粹理性的考虑,现实中很多人考虑事情并不全是从理性出发,情感因素也占很大比例,除了韩陶朱本人之外,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出于什么考虑才做出这样的选择。或许,其中缘由连他自己也无法肯定。 不管怎样,他这样的表现,确实让陈佑有些欣慰。 陈佑没有立马答应下来,而是继续道:“你可要想清楚了,要说经义算法,我比不上书院里的教授,而且政务繁多,也不可能有太多时间教导你,跟在我身边,只怕耽误了你。” 韩陶朱这时候终于镇定下来,他目光坚定地回答:“留在书院学的是为人处世,跟随山长学的却是济世安民,学生驽钝,却也想为朝廷尽一份心力!” 陈佑一愣,没想到韩陶朱会是这样一个回答。 随即他收敛笑容,颔首郑重道:“汝之志,吾知矣,吾不才,唯倾囊以授而已。”【1】 这就是同意韩陶朱跟随了。 不等韩陶朱兴奋,离他不远的另一个少年听完两人对话之后,当即也下定决心举起右手喊出声来:“范昌祐亦欲跟随山长!” 范昌祐同韩陶朱一样,也是陈佑在书院里的文书。 他这一声喊,惊醒了不少人,也纷纷开口要跟着陈佑去京兆府。 最终,经过筛选,跟随陈佑前往京兆府的总共有二十人。 除了韩陶朱和范昌祐,其余十八人无不是完成了书院八级的学业,升入九级甚至三舍的学员,这代表他们基础已经打好。 因为临时多了这二十个人,陈佑不得不在书院停留了一晚,以等待众人收拾好行李。 好在这里是在城外,只要他不是一直留在这里不走,就在允许范围之内,否则那些御史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弹劾机会。 “陈长阳离开周山书院朝西边去了。” 翌日,赵普散朝归来刚刚走进府衙,他的幕僚就跑了过来在他耳边小声说出最新收到的消息。 在去年冬天考课结束之后,赵普就卸了侍御史的职事,守河南府尹。凡注官阶卑而拟高则曰“守”,虽然没能参知政事,但任了河南府尹的赵普也算是一只脚迈进了中枢两府。 他担任江陵知府期间招揽的幕僚在上一次去职后或是另寻举主,或是安排到州县,一时半会调不回来,身边这个是江夏青介绍的。 赵普不是傻子,江夏青也不是杨邠那般黯然罢相的处境,给他推荐幕僚,绝对是另有所图。 原本他是本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收下这个幕僚,准备过段时间就寻个借口辞退了,没想到中间遇到点事,就一直留用至今,而且在可以预测到的未来,还会一直留用下去。 原因么,自然是因为考察了赵普四五个月之后,江夏青终于摊牌了。 说摊牌也不太妥当,总之就是把赵普请到家中吃了一餐饭,而后顺理成章地让小女儿露了一面,再提到赵普现在鳏居家中,家里还有子女,总得需要妇人主持后宅云云。 然后,赵普就表达了对江相公的敬仰与敬佩之心,同时谢过相公的关心,只是现在还在服哀,暂不考虑这些事。说到最后,他还表示自己才疏学浅,以后要多向江相公请教等。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对,应该是郎有情妾有意......也不对,总之,到现在这种情况,就等着赵普齐衰杖期结束,然后开始议婚程序。 都要成为一家人了,未来岳丈推荐的幕僚只要不是那种会惹事的,赵普怎么也得留下来,大不了就当是养了一个闲人。 陈佑离开的消息,只是让赵普脚步顿了顿,片刻之后点头道:“我知道了。” 这一次陈佑被贬出京,无非是引起了官家的猜忌。而且江夏青在其中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只是没想到会把李明卿招惹回来。 至于陈佑,原先赵普还有一些疑虑,但昨日那番话语传开之后,他就知道,陈佑迟早会回来的。 陈佑走后第三天,枢密副使李明卿归京,即时入宫奏对。次日,制加特进。 这个消息传到陈佑手中时,他已经到了京兆府范围内。 二月二十八,陈佑入住长安城东灞桥驿,遣人入长安通报。 当晚,陈佑在驿馆房间内翻阅刘河送上来的文书。 这些文书都是正常的往来信件,不是收集的情报。 陈佑这次来京兆,只带了刘河,丁骁被留在洛阳,起的是外藩进奏院的作用。至于张昭,他是开封县尉,不好贸然调动,所以还留在汴梁,但张家二郎却进了书院求学,以后可以借着这层关系来运作张昭的职事。 送来的文书没有什么大事,陈佑随便翻了翻就放到一旁。 “钟青昌怎么说?” “钟家派人传信说钟青昌现在去了河东,现在正在朝京兆赶来,不日就会拜见使君。” 第三百六十三章 穷且益坚志不坠(四) 陈佑点点头,由于他的存在,钟家商队不说遍布全国,至少比较重要的州县都有涉足,在和宋、汉、吴越、燕,甚至吐蕃、辽国、大理等国的交易中都有钟家的身影。 限制钟家发展的主要因素,一个是时间,另一个就是人手太少。不过人手再少也比陈家多,若是陈佑出生在一个大家族,有足够多的族人帮衬,他也不至于要扶持一个外人。 陈佑的仕途遭受重大挫折,很难确认钟家还会不会保持之前的态度。纵然钟家反水对陈佑来说不是不可接受的损失,也会给他带来不少麻烦。 多想无用,钟青昌愿意大老远跑过来,就证明还不想翻脸,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过几天就能知道。 而且,陈佑对钟家也不是全无防备,牛三在锦官府可没有光吃饭不干活。 一个还没有强大到能影响整个国家的商人,不可能占据陈佑太多心思,尤其是现在还没到和平的时候,暴力手段总是很管用,而陈佑,向来不惮于使用暴力。 拿起放在左手边的一份文书翻开,一边仔细阅读,一边开口问道:“城内是什么情况?” 城内,指的是长安城。 谈到这个话题,刘河脸色严肃:“城内诸官多有勾连,只是具体谈了什么无法探知。” “是么。”陈佑没有抬头,语气也没什么变化 刘河点头:“之前安插在京兆府的细作还没能进入官府上层,不过已经有人成为府内大户的心腹,之前传出消息,城中大户似乎对使君有些疑虑。” “疑虑是正常的。”陈佑阅读文书的速度不快,不时停下来思考一番,连带着说话也慢了许多。 “他们是怕我把在锦官府河南府的做法带到京兆来。”说到这里,陈佑叹了口气,含义不明地感慨道:“我的名声可不是太好啊!” 听到这话,刘河嘴角扯了扯,低下头默然不语。 好在陈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直接就问道:“高启有派人联系高良才么?” 高启是高良才的大伯父,原本的永兴节度行军司马,在他的弟弟,也就是高良才父亲死后担任永兴节度都虞候,推举高良才为节度留后,然后率众将官联名上书为高良才请封。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高良才调任河北转运大使,永兴军被废除。 好在朝廷也没有太过苛刻,高启成了京兆府少尹,权知京兆府事。 当初的永兴军除了部分悍将精兵被调入禁军,大部分将校军汉都就地编为京兆府兵和商州州兵,部分校尉甚至转为府县官吏,借着旧日威望,高启在京兆府也算是土皇帝了。 然而,再一次的然而,每一次都不是什么好事,这一次也不例外。陈佑出为京兆府尹,高启“权知京兆府事”的职事就没了,成了一个单纯的少尹不说,头上还多了一个顶头上司。 这事换成谁,都不可能高兴,高启也不例外。再加上他还有个身为高层武将的侄子,很显然将是陈佑在京兆府的大敌,稍有不慎就可能被他架空。 “根据细作传回的消息,在使君调任京兆府的消息抵达长安之后,高启派出过一次信使,目前该是还没收到回信。” 陈佑一路上来的比较快,高良才又远在河北,信件还没传回来也可以理解。 “若有回信,看能不能想办法知道回信的内容。” “是。”刘河点点头。 想要知道回信内容十分困难,除了从信使眼皮子底下将信拿过来,过段时间再塞回去,还得想法子在不破坏封泥印章的情况下打开书信记录内容。 做到第一点已经很了不起了,想要做到第二点,别说安插在京兆府的细作,就是刘河手下的高手,也很少有人能成功。如果在评估之后认为无法让收信人察觉不到信被拆过,就只能放弃。 “就到这里吧。”陈佑手中文书即将翻阅完毕,“你去把韩陶朱和范昌祐叫来。” “是。”刘河自椅子上起身,躬身一礼后悄声退出房间。 过不多时,敲门声响起,陈佑也正好看完手中这份文书。 将其合上,抬头道:“进来。”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两名少年先后进入房中:“山长。” “嗯。”陈佑抬手将文书放到桌前,“你们拿去看看,明天告诉我都看到了什么。” 两少年对视一眼,范昌祐上前一步拿过文书,刚一翻开就愣住了,惊疑不定地看向陈佑:“山长,这?” “去罢。”陈佑摆摆手,没有解释。 一旁的韩陶朱见范昌祐如此表现,不由心头痒痒,想快些知道那文书到底说了什么。在陈佑下了逐客令之后,他当即道:“那学生告退。” 范昌祐也被他的话惊醒,深吸一口气微微躬身:“学生告退。” 两少年离开房间,关上门朝前走了几步,韩陶朱终于忍不住了,拦住范昌祐的胳膊,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助之,山长给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你怎么那么......” 他还没说完,范昌祐就把那份文书塞到他手里:“你自己看吧。” 韩陶朱手忙脚乱地接住文书,翻开之后也愣住了,几个呼吸之后,他惊诧地抬头看向自己的小伙伴:“这......山长......” 见他也如此,范昌祐突然笑了:“三郎,山长毕竟是山长,你我还达不到山长的程度,还是不要妄自揣测地比较好。” “嗯,嗯。”韩陶朱直楞楞地点头。 但他又忍不住问道:“可是,怎么会这么详细?” “你问我我问谁去!” 范昌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过他脸上很快就充满了兴奋与期待:“山长这是要纳你我为心腹了,可不能叫山长失望!” 这话一出,韩陶朱立刻反应过来:“对!对!” 话音未落,他就拉着范昌祐快步朝住处走去:“我们赶快回去仔细看看!今晚不睡觉也要弄明白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情况!” 没错,他二人拿到的乃是一份名单,名单中是京兆府一干官吏的信息,受限于细作的能力,有些人的信息比较详细,有些人的信息却十分简单。 第三百六十四章 穷且益坚志不坠(五) 正如范昌祐所言,陈佑的确是准备把他们二人当做心腹来培养。 这两人,一个是从锦官府开试一直跟着书院学习,另一个本就是出身陈府,这一次陈佑被贬官也都跟了过来。若是这样的人都不可信,陈佑还是早点息了种种心思比较好。 翌日卯正二刻,长安城东十里亭,京兆府、军文武,长安万年两县官吏,基本上都到了这里,他们要在这里迎接新任府尹陈佑。 万年令李柯袖手坐在自己的驴车之上,神情冷淡地看着那一众三五成**谈的官员。 他是永兴军撤销之后从外地调来的官员,府衙和两县就他一人是外来的,其余人要么是原永兴军辖下文武,要么是本地大族子弟,同他这个外乡人格格不入。 他现在就指望着陈府尹过来,会不会让他的处境好一点,毕竟府尹想要掌控府境,也得依靠府县官员。相比于那些抱团的本地派和永兴派,显然他这个外乡人更忠心。 打量着那群人,李柯其实对陈佑能否破局,信心也不是很充足。 本地派全都到了,他们大多都是永兴军废置之后才入仕的,因着有朝廷在,这才干抱成一团同永兴派争一争。现在代表朝廷而来的第三方势力,陈佑陈府尹初到,他们不想一上来就同新府尹站到对立面。 陈佑被贬官出来,或许不好对付高启,但在朝中暂无后台的本地派却要容易下手。 而永兴派,有人没到。 一眼能看出没来的就是少尹高启,另外还有京兆府录事参军事梁关山、京兆府兵曹参军事薛盛、长安县丞王猛虎等三人未到。 这是要给新府尹一个下马威啊!【1】 眼看快到辰初,从城内延伸出来的官道上来了两辆马车,打头的一辆马车上插着高少尹的旗子。 见此,便是李柯也不得不下车,同一众官吏一齐迎接高启。 马车很快停下,一个五十多岁的微胖老者在仆役的搀扶下走下马车,不等众人行礼,就开口问道:“陈使君到何处了?” 京兆府户曹参军事麦保福叉手道:“回禀高公,暂无陈使君消息。” 他话音刚落,东边官道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就听人高声喊道:“陈使君已至长乐坡!” 长乐坡在浐水之西,距十里亭不到三里,也就是说陈佑很快就要到了。 高启扫视众人,沉声道:“随我迎接陈使君。” 众皆应诺。 站在人群中,李柯突然感觉浑身发冷。 跟在高启后面的那辆马车属于录事参军事梁关山,此时陈府尹即将抵达,而薛盛和王猛虎却还没来。 第一次见面就要掰腕子了么? 不提十里亭这边众官吏,那边陈佑的车队已经到了长乐坡。 长乐坡因为在浐水西边,以前的名字叫做浐阪,后来隋文帝杨坚认为“阪”字中有“反”,嫌这个名字不吉利,就改成了长乐坡。汉更始帝墓就在长乐坡上,也算是一个怀古的去处。 陈佑现在没有心思怀古,刚刚刘河来禀报,说府衙司兵薛盛和长安丞王猛虎仍未出门,十之八九是不会出现在十里亭了。 一个也就算了,便是诈称抱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面子上还算过得去。但同时有两个人重病无法出门,尤其是这两个人前一天还活蹦乱跳地出现在府衙县衙,这是打一巴掌还朝脸上吐了口唾沫! 前者虽然有些丢面子,但暂且忍下也没什么。而后者,若陈佑没什么反应,基本上不要想能在京兆府做出什么事情了。 今早出发之前,范昌祐、韩陶朱二人将比对名单分析的结果呈递给了陈佑,结合没拿给他们看的另一沓情报,陈佑对京兆府诸官的了解甚至要超过高启。 说到底,还得在人身上下功夫。 长乐坡很快被抛在身后,十里亭近在眼前。 此时,以高启为首的一干人等袖手立在道左亭前,静静等待陈佑抵达。 前头的骑手越过十里亭,到陈佑所乘马车来到十里亭前时,整支车队一齐停下。 一阵人喊马嘶之后,陈佑掀开障尘,走下马车站定。 他看着站在最前方的高启,高启也看着他。 对视少顷,高启双手抱拳,带领诸官做揖道:“恭迎陈使君!” 在场没有同陈佑平级的,陈佑受了此礼,微微点头以示回礼:“劳烦诸君出城相迎,且去府衙。” 高启收手而立,点头道:“便听陈使君所言。” 他说这话时,有人已经再揖答应下来,有人却是等着他说完再答应,甚至还有那等到一半才想起来的,总之乱成一团。 这等场景,陈佑尽收眼底,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回身坐进马车。 而高启则是待陈佑放下障尘之后,面无表情扫视诸人,之后才上车跟在陈佑后面朝长安城驶去。 一路进了府衙,在正厅按照次序坐下,陈佑笑着看向坐在左首第一位的高启道:“高少尹不为我介绍一下诸官么?” 高启也回以笑脸:“正要如此。” 说着,他指向坐在他下手的两位县令:“这位是长安令韦三桥,而这位则是万年令李柯,这两位皆有强项之名,可谓良吏。” “不敢当少尹称赞。”“少尹过誉了。” 高启话音刚落,李柯、韦三桥同时开口。 所谓强项令,那是对上级强硬,从前是高启自己,但现在的上级,那就是陈佑了,他们可不想一上来就让陈佑留下坏印象。 两人对视一眼,韦三桥先开口道“我与李县令不过为政以严罢了,当不得少尹夸赞。” 陈佑呵呵笑道:“两位行事某也有所耳闻,确可为良吏。” 说着,他转向高启。 高启笑了笑,介绍完两个县令之后,他从录事参军事梁关山起,从高至低一一介绍来。 待最后一个万年县尉说完,陈佑眸光闪动,好似不知一般问道:“这兵曹参军事何长安县丞可是空缺?若真如此,还需尽快选人补上才是。” 高启就等着这句话呢! 听到陈佑问话,他拱手肃容道:“好叫陈使君知晓,府衙司兵乃是薛盛,长安丞是王猛虎,皆是今日卧病在床,致使无法出迎陈使君。”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一) 高启出招了! 李柯精神一震,定定的看着陈佑,看他如何应对。 陈佑坐在主位上,堂内众人神情一览无余。 在他来之前,高启权知府事,京兆府大体上分为永兴派和本地派,高启本人偏向永兴派,但总体还是维持双方平衡。在陈佑来了之后,根本不需要多说,少尹高启自动成为永兴派的领头人。 说是两派,实际上没有那么简单分明,毕竟永兴军镇守京兆和商州,节镇内本就有本地人。 比如士曹参军事韦棁,出身京兆韦氏,与长安令韦三桥乃是同族,之前在节度使幕府中任职,同高启比较亲近,算是永兴派。但若高启要对韦氏动手,难道他会坐视不理? 而且永兴军内有亲疏远近,京兆府各县也都有县内大族,面对外来威胁时可能会抱团,一旦没有威胁,很快自己就有矛盾了。 陈佑要做的就是等待——如果不是面对眼下这种情况的话。 在众人心思各异的注视下,陈佑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竟如此严重么?” “的确如此严重。”高启神情严肃,好似那两人已经生命垂危一般,“若非不能起身,薛司兵和王县丞哪怕是拖着病体也会去迎接陈使君的。” “如此。”陈佑也变得严肃起来,“便让他二人在家中好生修养罢。” 这话一出,堂内众人似乎一下子泄气了。 只是陈佑还没停下,他扫视众人,语重心长地道:“如今春夏之交,时疫多发,诸君也须小心谨慎才是。薛司兵、王县丞既然重病,诸位若要探视,也得做好防范。至于两位的职事......” 说到这里,他一阵沉吟。 而底下众人更是头晕目眩,没想到陈府尹直接就把那两人判成会传染的瘟疫,趁机停了二人的职事。 高少尹会同意么? 虽然故作沉吟,但陈佑也在注意着堂下众人的表现,能够发现众人的目光集中在高启身上。 那高启也不知在考虑什么,过了一阵才准备开口。 一直注意着他的陈佑立刻看向他,不论他是准备赞同还是反对,陈佑都不准备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就做了决定:“就让参军事安岳文权守兵曹事,参军事娄半夏权兼长安丞,高少尹以为如何?” 高启愣住了,其余人也愣住了。 紧接着,反应过来的安岳文和娄半夏既期待又紧张地看着高启。 而高启此时也是心中烦乱,无它,这两人算起来都属于永兴派。但安岳文同薛盛关系不太好,而娄半夏同王猛虎倒是还行,可他和韦三桥关系也不错。 他这边没立马给出答案,陈佑不可能一直等着他考虑清楚。 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陈佑朝安岳文和娄半夏微微颔首:“两位接下来一段时日就要多忙碌些了。” 两人没得到高启的首肯,有些心中惴惴,但能从参军事到具体担起某一职事,诱惑是在有些大。 安慰着自己这只是替同僚分担任务,自己还是忠于高少尹的,安岳文起身抱拳道:“使君放心!” 有了安岳文带头,娄半夏也没有再犹豫,也起身应下。然而他坐下的时候,却看到高启意义不明的目光,顿时心中一个咯噔。 直到这时,高启才冷着脸道:“你二人好好做事,莫要出岔子。” “是!是!” 诸事议定,陈佑的目的也达到了,当下让大家都散了,但高启刚刚起身,陈佑就把他叫住:“高少尹留步,我还有事要同少尹相商。” 高启闻言,眉头微蹙,随即舒展,朝陈佑点点头,安坐如故。 见高启留了下来,原本想要同陈佑私下交谈的李柯略一踟蹰,最终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他这番表现,陈佑看得是清清楚楚,也能猜到他是想投靠。 不过陈佑不着急,京兆府十多个县,一个在自己县里都抓不住权力的县令,真不是那么重要。 既然高启在他下车伊始就下手了,那他也不可能老老实实受着,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挑动永兴派、本地派内部斗起来,他这个外来的府尹作壁上观就好。 等各自内部斗到火起,那时候才该他出来收拾残局、招揽人心。在此之前,得想办法拖住高启,免得被高启凭借个人威望强压下内部斗争。 待人都走完,早就等在外面的韩陶朱立刻吩咐仆下端上茶汤。 除了茶汤,还有果脯蜜饯糕点之类的,而且不是一齐端上去,而是一个下去,另一个接上,就这样愣是耗费了半盏茶功夫。 这也是进城之后陈佑的嘱咐,总之是尽量拖时间,好让安、娄二人多想想。毕竟,权位动人心,既然之前能说服自己接下差事,那在一个人的时候自然就会劝自己把这差事牢牢握在手里。 更何况安岳文之前还和薛盛有矛盾,只要高启没有第一时间敲打他,让他起了心思之后再想打消,那可就难咯! 这,就是人性。 招呼高启喝茶吃糕点,如此这般又耗了一段时间,陈佑这才开口:“高少尹,不瞒你说,陈某对京兆府不了解,这日后还得依仗少尹多多帮衬。” 高启呵呵笑道:“陈使君过谦了,京兆府还得是陈使君做主。” 陈佑能感觉到高启现在十分警惕,当下知道多说无用,只得转开话题:“对了,我这刚来,对府里面情况也不清楚,还要劳烦少尹遣两个医学生为薛盛、王猛虎诊治一番。” 说到这里,他一脸感慨:“我知道有些人心忧国事,分明病重却故作无事操劳如故,最后却猝然长逝。别人我管不了,可薛、王二人既为我僚属,则我断不能容他二人如此不惜己身。” 他一脸诚恳地看向高启:“高少尹切要叫他二人好生修整,不可逞强。” 这是堵住两人“即刻痊愈”的路子,即便他们没病,陈佑也会让他们“有病”。 若高启与他同品,陈佑绝对不会这么说,而要另想法子。可谁让高启不如他呢? 陈佑说完,高启也只得应下,至于会不会有其它动作,那就不可知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二) 之后又东拉西扯,拉着高启谈了两刻钟,陈佑才放他离去。 高启刚离开,陈佑就唤来等在门外的韩陶朱:“去把安岳文和娄半夏叫来。” 少尹书厅,高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他感觉,让薛盛王猛虎称病,有些失策。 也是他当时犹豫了,若不让陈佑提出选人担起薛、王职事的话题,说不得明日就可以让两人“痊愈”,也能叫人看清陈佑的软弱与无能。 可以想见,只要安、娄二人担起职事一段时间,以后再想让他们放下,极有可能生出嫌隙。 所以,要不要让薛、王病愈? 高启不由眉头皱起,他又想到了陈佑之前说的话,担心陈佑是不是准备了什么后手。在没想明白之前,他不敢乱来。 长出一口气,也没睁眼,就这么吩咐道:“叫安岳文、娄半夏过来。” “是。”令史的脚步声远去。 也不知等了多久,那令史重又回来了:“高公,我去的时候,安参军和娄参军都已经被陈使君叫过去了。” 高启猛然睁眼,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令史,直看得他惴惴不安,才低垂眼帘,无奈地挥手:“算了,你去看着,他们一出来立刻带过来。” 令史答应一声,退出书厅。 而在正堂上,陈佑满脸和煦的笑容,用温和而又不失威严的声音缓缓道:“薛司兵和王县丞这一病,也不知何时才能好,你等定要好好做事,莫要让他二人,莫要让高少尹和我忧心。我对你等期望甚高,若是做得不差,自有你等位置。” 安岳文和娄半夏此时是坐立不安,既想冷淡一些,但听到陈佑的话,又禁不住有些激动,表现出来的就是十分纠结甚至前后矛盾的态度。 陈佑恍若未知,继续道:“兵曹要管府兵,安参军之前有接触过兵事么?” 京兆府兵曹管府兵是真的管,京兆府府兵没有设校尉,直接由兵曹参军事指挥,是以陈佑有此一问。 当然了,安岳文的具体情况,陈佑知道个七七八八,否则也不会挑他出来了。之所以这么问,只是因为演戏要演全套。 果然,安岳文没有生疑,微微低头恭敬道:“回禀使君,我也曾跟着节使当过营副的,定然不会出漏子。” “原来如此。”陈佑点点头,“若有不谐,自有高少尹和我为你撑腰,放开手去做。” 说完,他又转向娄半夏:“娄参军在长安县也当尽心,无须多想其它,日后不论是留在县里还是回到府衙,都可商量。” 两人脸上表情精彩万分,憋了一阵才一齐拱手道:“多谢使君!” “嗯。就这样,你们先去忙吧,有了新职事,早些熟悉也是好事。” “在下告退。”两人起身告辞离去。 陈佑收敛笑容,端起愣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现在的优势就是信息不对称,他对京兆府这些人知之甚详,但京兆府包括高启在内,也就只能知道他那些脸谱化的标签。比如“强势”、“有背景”、“得圣眷”、“好大喜功”等等,而具体行事风格,这些人却不知道。 这也算是另类的敌在明我在暗吧。 安岳文、娄半夏刚出正堂,就被高启的令史请了过去。 原本还没啥,但同陈佑谈了一次之后,两人也有了更高的追求,正要大展宏图呢!现在突然被高启叫过去,再联想到之前议事之时高启的沉默与冷淡,顿时心中纷乱如麻,时不时对视几眼,却不知该说什么。 两人在忐忑不安中进了书厅,只是被五十多岁的高启看了一眼,就觉得有万钧重担压在了肩上,转瞬之间只觉汗流浃背。安岳文还好,毕竟行伍出身,只是耷眉垂首。而娄半夏则忍不住弯腰驼背,估计要不是地点不合适,他甚至会拜下。 “坐吧。” 见两人坐到了令史搬来的椅子上,高启威严满满地道:“既然让你们临时兼了职事,那就不要想其它那些有的没的,保持平稳最重要。跟了老夫,你们的功劳苦劳,老夫都看在眼里,不会叫你们吃亏的。” 由于迟了一步被陈佑抢先,在不知道陈佑说了什么的情况下,他最终还是选择先安抚住眼前的两人,至于薛、王,只能在其它方面补偿了。 有职事的不能闹到离心离德,因为自己的失误而丢了职事的更要给好补偿,以免叫下属寒心。 不出所料,听到他的话,安、娄二人立刻明白高少尹也是支持自己的,顿时面露喜色,忙不迭拍胸脯表忠心,同在陈佑面前完全是两样。 之后高启又仔细叮嘱道:“在兵曹、长安县,原先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不懂的、拿不准的就去问薛、王,莫要随意行事。” “高公放心,我等都晓得。”两人连忙表态。 高启点点头:“你二人我还是相信的。” 说是相信,其实还是不放心,就怕这两个一上去就改规矩,叫薛、王二人产生被放弃、人走茶凉的感觉。 叮嘱了又叮嘱,高启终于让两人离开。 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突然想起来陈佑的嘱托,又叫来令史吩咐道:“找几个可信的医学生去给薛司兵他们两个看一看,到时候回报给陈使君。” 令史连忙应下,匆匆离去。 屋内无人,高启终于舒了一口气,一脸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今早之前,他认为陈佑在京兆府毫无优势——手下无人可供驱使,对京兆府情况也不熟悉——只要趁着陈佑没反应过来当头一击,定能压下这条过江龙。 到现在他才明白,陈佑手下无人,说是劣势,但却让人无从下手。而他高启旧部充塞府县,露出的破绽也就更多。 优劣对比,存乎一心,就看怎么去利用。 被动应对绝对不行,必须主动出击占据先手。 得想办法让陈佑有事做,做事,就有出错的可能,少做少错,多做多错。 高启眉头越皱越紧,如今乃是季春时节,春耕已经结束,离收夏税还早,有什么事情属于出力不讨好的类型呢? 第三百六十七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三) 正如之前所说,陈佑目前的打算就是挑起内斗,然后作壁上观。 粗俗一点地说,那就是只管挖坑不管填。 所以当万年令李柯上门拜访的时候,陈佑只是宽慰他一番,什么实质性的举动都没有,叫李柯失望无比。 送走李柯之后,陈佑在自己的新书房里面转了一圈。 这个书房不大,长宽皆不过两丈,坐北朝南,南面开门,东面开窗,西北各立着一排书架。 此时只有靠着北墙的书架上摆着一些常见书册,书架前方是一套香樟木的桌椅,桌上笔墨纸砚、香薰烛台等一应俱全。靠门处则是四把两两相对的椅子,以及两张木几。 整理完书架上寥寥无几的书册,陈佑站在书架之前,右手扶着椅背,扭头透过窗户看向屋外,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这里,将是他未来几年呆的时间最多的地方。 从离开洛阳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数年不得回京的准备。 他很清楚,一开始赵元昌只是出于皇帝的本能想要削减陈佑的实力,好让他能在控制之内。所以,他没有做出什么反对的举动,而是好好配合。反正只要留在中枢,政事堂中迟早有他的位置。 但后来及第四十多人,陈佑的书院就占了十二个,这让赵元昌再也无法忍受。于是御史就开始弹劾了,于是赵元昌就没再把弹劾奏章留中了,于是陈佑就被贬出京了。 但陈佑也很委屈啊! 其他那些人在明法、明算等科水平不及书院师生,难道还怪书院教得太好了?天底下没这么个道理吧! 然而,就因为这个理由,陈佑来了京兆府。 好在他之前配合的态度起了作用,赵元昌只是把那些及第的学生打发出京,而没有直接论罪下狱。若是像明初南北榜案那般直接把及第考生砍了,那才真的是冤都没地方去喊。 事实上,赵元昌依然信重陈佑,但身为帝王,他绝不会放任陈佑在朝堂上迅速发展自己的势力。 不同于目前普遍的利益勾结,师生关系要亲密许多,不然日后也不会出现什么座师、房师了。也因此,陈佑出京之前就有心理准备:至少得等个两三年,以后书院及第比例没那么高,已经及第为官的学生同他之间也没有太多紧密的联系,那时候赵元昌才有可能将他调回中枢。 当然了,陈佑要回中枢,估计李明卿就得出京。 女婿相当于半子,尤其是陈佑没有亲族,同岳丈李明卿更加亲近,不论是为了避嫌还是其它,都不可能让翁婿两人同朝为相。 就像当初牛李党争的李党领袖李德裕,当年他父亲李吉甫入朝为相,他不过八九品,却也一直不得入京,而“累辟诸府从事”。 不管怎样,这一次陈佑恍若初醒。皇帝毕竟是皇帝,哪怕关系再好,他也是皇帝。伴君如伴虎,可不是说着玩的。 可他并不准备就此放弃,他想要做的事情,一个人是做不了的,必须有无数的同志一齐努力,才有可能完成一二。 要想得到志同而道合的同志,他必须将自己知识、思想传播出去,让别人去学习却理解,才有可能会认同。 光是这样还不行,还得让这些人进入官场,成为他的助力。而这,恰恰是皇帝所不愿意看到的。 陈佑扶着椅背的手不知何时紧紧捏住,他心里并不平静。 平稳的脚步声传来,陈佑收回思绪,坐到椅子上。 刚坐下,刘河迈步走进书房,叉手行礼。 看刘河面色,陈佑猜测可能不是什么好消息:“发生何事?” 刘河双手抱拳停在头顶,弯腰垂首道:“不敢瞒使君,仆未能完成使君吩咐,还请使君降罪。” 陈佑这才恍然。 还是在进城之后,他吩咐刘河安排人在薛盛、王猛虎面前挑拨几句,甚至不需要明言,只要让他二人心中起疑就好。 只不过听刘河这么说,显然是没成功。 不过陈佑也只是多管齐下以求万全,没能成功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当即道:“此事非是要紧,未完成就未完成吧,坐下说话。” “多谢使君!”刘河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陈佑略一沉吟,开口问道:“是因何而败?” “因此前没料到使君将来京兆,是以这诸曹参军事以及县衙诸官家中就没想安插眼线。如今骤然要行事,一时之间实在是无法完成。”【1】 这还真怪不了刘河,这就是一个情报工作重点方向的问题。在陈佑没来京兆府之前,顶天了在府衙或者高启府上安插一二细作,往下到诸曹参军事何县衙诸官,实在没这个必要。 平常打探消息,主要靠拉关系闲聊套话之类的。 但这时候竟然连在薛、王面前说话的仆役女使都没办法拉上关系,只能说运气不好。 “这事就算了。”陈佑轻轻摇头,把这事抛在脑后,“你去查一下,京兆府内有没有山贼盗匪之类的,想法子送安岳文一场功劳。” “是。”刘河应下,这个任务可不能再失败了。 “过两天我要去蓝田县走一走,明天晚上之前把蓝田县的具体情况都送过来。”陈佑食指敲击着桌面。 不仅仅是长安城内,整个京兆府,都将是他和高启斗法的场地,去蓝田,就是为了寻找新的进攻机会。 如果时间允许,他准备把京兆府十数个县都走一遍,像之前在锦官府、河南府做的那样。 在同一天,嘉定四年春闱进士科及第的吕云帆也上任了。 吕云帆是眉州人士,孟蜀之时两次应试不第。后来陈佑在锦官府开试,他听说之后又从眉州赶往锦官,路上被山贼劫了去,好在这伙山贼对读书人还算优待,他帮山贼理清账目、选定前路之后,好说歹说总算被礼送出寨。 然而等他赶到锦官府的时候,报名早已截止,都快考试了,无奈之下只好应聘进入泽润书院。书院北迁时他也一同跟来,成了经学院的教授。今年的这场科举,他是进士科第二名,得授正八品下征事郎。 然后,就来蓝田县做县丞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四) 这还算好的了,同他一起来京兆府的另一个人叫白茅,明算科头名,授正九品上儒林郎,现在是咸阳县主簿。 现在每一科什么名次该授什么等级的官职没有具体规定,或者说,唐时的规矩已经废弛,新规矩还没确立,授是什么官全看官家心情。显然,在赵元昌看来,明算科比不上进士科。 准确地说,现在提起科举,人们说的都是“进士及诸科”,进士科是毋庸置疑的优势科目,就跟唐初的秀才科一般。 即便这年头有比科举更好的出仕途径,但进士科第二依然是一个值得夸耀的荣誉。 进士及第的他来蓝田县任县丞十分正常,他原本还准备大干一场,早日出入州府回归中枢,直到他听说书院十二人全部出京。再之后书院山长陈佑也因被弹劾结党而贬官,吓得吕云帆以为自己仕途就要止步于此。 好在陈佑没出事,他们这些“陈佑党人”也没被特别对待,跟着陈佑一路西行而来,他也渐渐放心。 正如他之前所想,他要在蓝田县大干一场,所以,需要配合陈山长压下蓝田县境内的地头蛇。 他当然可以不配合,得益于陈佑离京之前在书院的那番讲话,他若是因为施政而与陈佑起了争执,反而会被人们所赞扬。 同样的,如果他出了事被陈佑铁腕拿下,陈佑在京兆府对付其他人就有了天然的正义,甚至能更快地返回洛阳也说不准。 这是一个囚徒困境,选择不合作,会获得更大收益。但若两个人同时刺对方一刀,却会让人产生“内斗”的观感,说得粗俗一点就是狗咬狗、窝里斗。 吕云帆选择了配合陈佑,他相信,如果陈佑不希望书院人心涣散的话,绝对不会主动坑害他。他选择错误的几率,取决于陈佑到底有多么看重书院。 而且,蓝田县令、主簿、县尉态度很好,县衙僚属佐史也都说着好话奉承着,吕云帆觉得,似乎也没有山长说得那么困难嘛! 蓝田县身为唐王朝的幾县,即便现在没有从前的政治地位了,但当初府衙的建筑却保留下来,县丞也能有一间单独的书厅。 此时吕云帆坐在书厅的椅子上,只觉得雄心壮志在胸膛中激荡。 虽然县衙建筑已经老化,虽然桌椅书架露出斑驳,虽然有种种不便之处,但这是属于他这个蓝田县第二人的书厅。 一墙之隔的县令书厅中,蓝田令马河清看完手中书信,轻叹一声:“这新来的县丞也不让人安生。” 县尉赵大有就坐在他对面,闻言露出憨笑:“哥哥你说一声,俺大有马上就能叫他安生下来!” “就知道打打杀杀!”马河清痛心疾首道,“咱们都是文官了,做事就要按照文官的规矩来,别动不动就动手!” “那是哥哥你,俺可还带着兵呢!” 赵大有难得顶撞一次,倒把马河清气笑了:“就你手底下那五十几个人?算了算了,总之你安排人把那个吕云帆看好了,别让他乱来。” 赵大有毕竟曾是他最信任的部下,这些小事没必要太过苛责。 将赵大有打发走,马河清陷入了沉思。 高启派人送来信,让他尽快弄清楚吕云帆和陈佑的关系怎样,是不是可以利用吕云帆牵扯到陈佑身上。 这让他头疼万分。 这要怎么查?直接去问吕云帆么?人家会这么傻地直接告诉你? 很显然,这件事要是做不好,绝对会被高启找机会换掉。典型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马河清正烦着,吕云帆敲门进来了。 只见他面带喜色快步走到桌前,语气急促地说道:“明府!使君要来蓝田巡视,我们要早些做准备啊!” “嗯,你说得对。等等!” 刚应和一句,马河清突然愣住了,他忍不住站起身来,双手撑着桌面仔细看着面前的吕云帆:“你说的是‘使君’?陈佑陈使君?” “除了陈使君还能有谁?”吕云帆反问一句。 “你说得对,只有陈使君。”马河清在脸上挤出笑容,“这迎接陈使君的事就交给吕县丞了。” 吕云帆在政事上有些幼稚不假,但不代表他傻,否则也不能从贼窝里面安然出来。 他见马河清如此作态,立刻明白自己有哪个地方做错了,当即收敛笑容道:“明府毕竟是一县之主,此事当以明府为主。” “也可。”马河清直接就点头了,倒让吕云帆忐忑起来。 强忍着心中不安,吕云帆回到自己书厅,来回踱步思考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 而马河清则一边写信给高启,一边摇头叹道:“这来得太容易反而叫人心虚。” 是的,吕云帆对陈佑即将来巡视表现出的热切与兴奋,已经表明他的态度,马河清的任务就这么完成了。 长安城内,陈佑沿着潏水漫步,他身侧跟着的是京兆府功曹参军事田从善和法曹参军事金长顺。 这两人分属永兴派和本地派,但田从善出身京兆大姓田氏,原本就同金长顺相识,但也仅限于相识罢了。 陈佑是府尹,理论上整个府衙,除了少尹高启之外,其余人等都算他的幕僚,想换就能换。但实际上不可能那么简单。 高启虽出于行伍,但选人用人也自有一番心得,可以说府衙诸官实际上是本土势力和外来势力形成了一个平衡。 陈佑想要打破旧平衡,建立以他自己为中心的新平衡,有些困难。 “田司功,京兆府当前考课情况如何?” 谈了一阵潏水风光,陈佑突然开口询问政务。 田从善稍一思忖,回答道:“好叫使君知晓,京兆府现在是一岁一考,每年冬十月到十二月是考课的时间。” “哦?”陈佑没有回头看他,“你给我说说,去年考课的结果怎么样。” “是。”田从善先答应下来,之后才考虑该怎么回答。 陈佑没有催促他,一行人就这么沉默地向前走。 没过多久,田从善十分谨慎地开口:“去年冬考课分为府衙和外县,功曹只负责府衙和长安、万年两县,其余诸县有各县录事负责......”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五) 听完田从善的介绍,一行人已经穿过朱雀大街,走进了开化坊。 望着路边遗留的坊墙痕迹,陈佑没有点评考课成绩,而是问道:“田司功是京兆人氏吧?有去过其它地方么?” “是。我与金司法都是本地人,少时曾游历过河中,之后就一直在京兆了。” “原来如此。”陈佑微微点头,“金司法呢?” 沉默了大半天的金长顺一直防备着,此时听到陈佑问话,毫不滞涩地回答:“好叫使君知晓,我自小就在京兆,未曾游历他处。” “嗯,京兆之外大好世界,远不是一个京兆府所能比的。”陈佑意有所指,“我当年若是只想着在锦官府当一个县令、参军,也不可能有现在的职权。” 说到这里,陈佑突然笑起来:“瞧我,教书时间长了,就喜欢说教了。我的话呢,你们愿意听那就听着,不愿意听就当没听到,人各有志嘛!不过我跟韦县令也是这么说的,人啊,千万不能故步自封,你们说对不对?” 不等若有所思地两个人回神应和,他又爽朗地笑出声:“哈哈!扯远了、扯远了!说回眼前,我看金司法久在京兆,放在法曹有些屈才了。” 说着,他看向田从善,收敛笑容指点着田从善:“这也是你们功曹的职事,要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这样才能更好的发挥作用。你这个司功,任重道远啊!” 被他这么一说,金长顺、田从善一个说着“不敢当使君夸赞”,另一个则连连说“使君放心”。 薛盛家中,京兆府录事参军事梁关山带着两个医学生来给薛盛诊治。 这两个医学生没能见到薛盛,早就收到招呼的薛家人奉上财物将两人请到客厅去喝茶,而梁关山则在书房见到了薛盛。 说是书房,其实没有几本书,反而摆着一排兵器,房间也比较大,更像是一个练功房。 梁关山走进书房的时候,薛盛只穿着一条犊鼻裤用温水擦拭身体,看起来健康无比。 见梁关山进来,他瓮声瓮气地开口:“七哥,你怎么来了?” “我要不来,你这心气能顺了?” 梁关山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拉过一条板凳坐在墙边。 薛盛听了他的话,脸上更是不服,手中布巾直接摔进木盆,哗啦一声溅了一地地水。 “我是不顺!七哥你来了我也这么说!” 他双手挥舞,神情激动地喊道:“叫我称病是他高千里的主意!好,我同意了!之后呢?七哥!我薛小乙跟着你,跟着老节使,拼了命才得来的职事,就因为他高千里的一句话丢了!丢给那个安婆娘了!” 梁关山双手抱在胸口靠墙,冷眼看着他,也不出声打断,就这样任他发泄。 薛盛吼了一阵,见梁关山不理他,气势一下子低了下来,目光有些躲闪地看向梁关山,带着些委屈道:“七哥你倒是讲句话啊!” “我的话都给你讲完了,你叫我讲什么?” 刺了薛盛一句,见他垂首不语,梁关山才叹了口气劝道:“你说这些,我都理解。但现在毕竟不是老节使在的时候了,我们兄弟几个,就你我二人留在长安,你以为我不想护着你?” “七哥,你知道我......我不是怪你。”薛盛突然有些紧张,急忙解释,“我就是心里面不舒服。” “我知道你不怪我。但你不舒服,我就能舒服了?” 梁关山站了起来,压低嗓门道:“别看你手里面有府兵,只要不想造反,就还得听他高千里、陈将明的!” 薛盛闻言,脸上落寞:“现在府兵已经不是我的了。” “谁说不是你的?兵曹参军事不还是你薛小乙?”梁关山走到薛盛面前,“那安岳文只不过是临时的,府兵里面至少有一半是你我带过的兵,你还怕他夺了权去?” 听到这话,薛盛眼睛亮了,挺起腰背,把胸膛拍得啪啪响:“七哥你放心,我定叫那安婆娘不好过!” 梁关山瞪了他一眼:“别整天叫人家安婆娘!高少尹说了,他保证安岳文不会动你的人,你也别叫安岳文难堪。等你‘病好了’,这府兵还是你的!” 见薛盛没有反驳,他松了口气,拍了拍薛盛的肩膀:“你就当是得了假,这些日子就好好歇一歇,有七哥在,还能亏了你不成?” 薛盛略一犹豫,恨恨点头道:“我听七哥的!” 与此同时,洛阳高宅,高启和韦三桥相对而坐,一旁作陪的是京兆府士曹参军事韦棁。 韦三桥和韦棁虽然同出京兆韦氏,但当初韦氏本家在黄巢逃离长安之前受损严重,只剩下大猫小猫两三只,韦氏各支之间的联系也没那么紧密了,两人属于出了五服的远亲,关系平平。 但再怎么关系平平,那也是同出一族,现在还常一同祭祖,真要有事一个都躲不开。 “想来延秋你也知道陈使君在锦官洛阳所做之事,不论你我,肯定都不愿这等事在京兆府再演。”高启神情轻松,就好似谈的是今晚吃什么一般,“某以为京兆府不能乱,延秋怎么看?” 韦三桥看着酒盏,缓缓道:“我这长安令,自然是使君和少尹说什么,我就听什么。至于使君要怎么做,那就不是我一个小小县令能插嘴的了。” 高启看了一眼韦棁,韦棁立马开口道:“延秋兄何必自谦,以兄长之能,韦氏族长也能做得,这京兆诸事,怎能绕过兄长?” 这是要支持他小宗入大宗? 韦三桥眸光闪动,认真地看着高启和韦棁。 不得不说,这对出身贫寒的韦三桥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诱惑。 但韦氏已经败落,他韦三桥目前是韦氏中官职最高的一个,区区一个韦氏宗主还不足以让他站出来。 思忖一阵,他最终开口道:“虽然这么说,但陈使君毕竟是陈使君,听说李副枢已经回了洛阳。” “这也没什么。”高启呵呵笑道,“北面粮运有吾侄拙之总领,现无战事,李副枢回京也是正常。” 第三百七十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六) 意思十分清楚:别看陈佑有一个枢密副使撑腰,我侄子那也是总领一方的大将! 至于这个“总领一方的大将”成色怎样,韦三桥并不清楚,但看高启自信的样子,即便比枢密副使差,也应该差不到哪里去吧? 心中快速权衡,韦三桥露出诚恳的神色:“高将军乃是老节使之子,担此重任实属正常。就如高公久在京兆,京兆府务自然该多问问高公。” 高启呵呵一笑:“也不能这么说,你我之辈,都是京兆人么,都要出力!” 一时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然而送走两名韦氏子之后,回到自家书房的高启脸色沉了下来。 原先他权知府事的时候,韦三桥不说多么恭顺,至少不敢像今天这样同他分庭抗礼。 可一旦他亲自下场相争,韦三桥的态度立刻就变了,两人不再是主与从的关系,在京兆府尹之下,两人是平等的。 这种感觉真的让人很不舒服,但高启却无可奈何。除非他跟陈佑在河南府一般,除了少尹之外另有三品职事,甚至在名义上掌握一府兵权,那时候能同他相争的就是陈佑这个府尹,而不是其他人。 高启坐到书桌后的椅子上,从一册书本中抽出一张写满了姓名的纸,提笔在“韦三桥”三个字上画了一个圈。 夜幕降临,早就准备好的接风宴会照常开始。 在宴会上,陈佑见到了几个早上出现在城外十里亭的熟面孔,他们都是出自京兆当地大族。 不过还是那句话,现在的所谓大族,同以前完全不能比,就连同时期的江南蜀地家族,也远好过这些人。 怎么说呢,连年战争对民生破坏十分严重,但无形中也促进了社会阶层的流动与更替。中原地区战乱频繁,地方家族想要发展壮大比较困难。而江南和蜀地,相比中原要平静许多,地方上的大户和朝中重臣有时间来发展自己的家族势力。 只不过,中原地区的大族,除了政治上配不上“世家豪族”的称呼外,对当地的影响却不弱。毕竟能发展起来的家族都同官府有关系,而借着官府的虎皮,他们也成了事实上的基层管理者。 只不过这些人似乎并不知道陈佑与京兆府原本势力的争斗一般,一个个争着向他示好,倒叫他有些惊疑不定。 宴席之上,田从善同几名参军一齐向陈佑敬过一杯酒,便端着酒盏来到高启坐席边上。 他借着敬酒的机会压低声音道:“高公,今日下午陈使君叫了我还有金长顺一起在城内转了转。” “哦?”高启笑着抿了一口酒水,“说了什么?” “有三件事,第一个就是陈使君想让金长顺离开法曹,听他的意思是要升迁,只是不知道目标是哪个。” “无非是功仓户兵之一。”高启垂眉,伸出筷子夹菜放入嘴中仔细咀嚼。 田从善嗯了一声,就听咽下食物的高启问道:“第二件是什么?” “据陈使君说,他曾对韦长安说不要仅想着在京兆府当一个县令。” 听到这话,高启眉头一挑,下意识地朝陈佑看去。 正巧陈佑此时正在同韦三桥交谈,似乎感应到高启的视线一般,陈佑扭头看向高启,遥遥举杯示意。 高启也连忙在脸上堆满笑容,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放下酒杯的时候,正好见到被陈佑动作提醒的韦三桥朝这边笑着点头,似乎是要高启不必担心,但他紧接着就又扭过头去同陈佑热烈交谈起来。 高启收回目光,微胖的脸上只剩下平静:“还有呢?” 目睹了两人无声交锋的田从善咽了口唾沫,扯着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才小心翼翼地道:“陈使君还说功曹就是要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不知怎地,他没敢说出陈佑也曾把‘不要局限于京兆府’的那番话说给他们二人听。 高启面色平静地点点头:“什么才叫合适,这就有得说道了。” 另一边,陈佑刚刚才对韦三桥说出那番话。 而韦三桥的反应也很有趣,他先是提到了自己出身于京兆韦氏,之后又说自己才疏学浅,能侥幸当一任长安令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就在陈佑以为他这是表达拒绝意思的时候,他又谈到京兆府一干人等互相之间的关系。 若非陈佑早已安排人调查清楚了,韦三桥这做派绝对能落下一个巨大的人情。但陈佑对照已知的情报,发现也不知是刘河没查到,还是韦三桥言辞不尽如实,两者有些出入。 现在不是细想的时候,陈佑脸上神情不变,一直好言好语,直到韦三桥告罪离去。 之后他又脸上带笑应付了几个人,便托言不胜酒力,提前退场。 跟他刀兵相见的高启见他离去,也没多留,等他出了酒楼之后便也起身离去。 虽然主角离开了,但宴会还在继续,直到月上中天才渐渐结束。 京兆府尹陈佑上任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强龙和地头蛇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次日,高启将部分文书移交给陈佑,各类户籍账本仓库等等也都转到府尹书厅中来。 陈佑自己的两个幕僚骤然面对如此多的事项,有些手忙脚乱。这时候,从洛阳跟来的书院学生就派上用场了,这些人分成两组,跟在两位幕僚身后学习如何处理繁杂纷乱的政务。 但这还不够,不管能不能压下高启等人,陈佑必须有可以信任的人来京兆府担任幕职。他的目光转到了锦官府,那里还有当初留下的一些旧部。 在帮手没来之前,陈佑除了梳理府内文书,就是等待之前布下的手段慢慢发酵。 而高启可能也是出于同样的想法,平日里不咸不淡地应付着陈佑,甚至没有去问韦三桥那晚上说了什么。只是让韦棁过去重提韦氏宗主之事,韦三桥态度没有任何变化,这让高启稍稍放心。 如此这般,整个京兆府一时间愣是没有多少府尹少尹相抗衡的迹象出现。 府衙两位暂时没事,但底下人却闹了起来。 第三百七十一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七) 首先闹起来的是兵曹。 权守兵曹事安岳文在兵曹遭受冷眼,不拘大事小事,兵曹诸人皆言需先遣人问过薛盛才能做决定。安岳文自然不想做一个吉祥物,第一时间就去找了高启诉苦。 书厅之中,高启一脸无奈地揉着太阳穴。 安岳文等了一阵,见高启不说话,委屈地喊道:“高公,你给评评理啊!这叫个什么事嘛!就连安排巡逻这种事情,他们都要先派人去问那个薛盛,还要我在兵曹干什么?” 高启瞥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 虽然只是轻轻一瞥,但安岳文注意到了,顿时反应过来闭上嘴,紧张地浑身冒汗。 让他去兵曹是陈佑的决定,高启可不希望他过去! 书厅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两个微不可闻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好一会儿,高启开口了:“兵曹诸事依照前例就好,你且做好自己的事,此种事情不会再出现了。” 安岳文猛然抬头,呼吸停了一瞬,随后点头称是,只是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 “嗯,你去罢,莫要多想。”高启微阖双眼继续揉捏太阳穴,“不会亏了你的。” “是。”安岳文低着头,起身缓缓离开。 这一次高启说的话同一开始对安岳文和娄半夏所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但是,相同的话在不同的情境下说出来,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安岳文没有去兵曹,而是进了高启书厅旁边的屋子,他们这些没有具体职事的参军事之前都是在这屋子里面帮高启处理政务的。 安岳文接了兵曹之后原本是要去兵曹的,但兵曹诸人不待见他每个人都摆出一副冷脸,与其在那边,还不如回熟悉的地方,至少还自在点。 屋内一干参军事和录事见他进来,尽皆转过头去,兵曹的事情大家也都听说了,没必要在这时候凑上前去讨无趣。 安岳文坐在自己位子上,木着脸发呆,脑子里来回浮现陈佑当时说出“我为你撑腰,放手去做”的情景,以及高启说“依照前例,多问薛盛”的神情。 这前后一对比,谁人好,谁人恶,还需要多想么? 安岳文闭上眼睛,抿紧嘴唇久久不言。 看问题不能光看表面,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比如陈佑真的对安岳文好吗? 听着韩陶朱汇报兵曹乱象,陈佑微微摇头:“竟到了如此地步,这安岳文也太过无用了些,只怕是给他机会也抓不住啊!” 韩陶朱沉默不语,这短短两三天,就让他眼花缭乱,根本不明白陈佑做出一件事到底有什么意义。 “你先下去吧。”陈佑回过神来,摆摆手让韩陶朱离开。 到目前为止,陈佑带来的这些人还没安排进入府衙,只是在府衙中单独准备了一处空房间让他们处理文书或者休息。 等府衙诸曹剔下一部分人,跟着陈佑来京兆的这些人就会补上空位。 这也是因为之前是高启主持府事,若是高启调走的话,他自然会带走几个僚属,位置不多,但胜在关键。可惜高启没有调走,陈佑也只能另想办法。 只不过,蓝田那边似乎出了些问题。 陈佑抽出一张纸,纸上写的是蓝田县白鹿原两个村争水,县丞吕云帆负责处理此事。 陈佑初闻此事就本能地认为这是一个圈套,但他手底下无人可用,便是想让人去帮衬着吕云帆以免行差踏错也无能为力。 不管怎样,除了去信提醒吕云帆小心谨慎三思后行,陈佑所能做的就是让刘河尽量查清楚争水的两个村子具体情况,分析哪方面可以入手,然后告诉吕云帆。同时也要做好吕云帆调解失败,此事闹大的准备。 在纸上写了几笔,陈佑突然停了下来,他突然有了一个比较行险的法子。 还没等他仔细梳理这个新冒出来的想法,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不过这人似乎有些犹豫,到了门口之后却停了下来。 陈佑放下笔,正要开口询问,又听到脚步声重新响起,而且越走越远。 他不由皱起眉头。 门外这个人是谁先不去探究,陈佑发现自己有些松懈了,周围竟然没有安排护卫。 虽说府衙应该很安全,但凡是都怕一个万一。 想到这里,他吹了吹面前的纸张,然后将其叠好塞进书中,起身离开座位,准备去叫人。 刚走到屋子中间,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陈佑没有犹豫,直接走到窗边,谨慎地看着关紧的木门。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说话声:“使君在否?安岳文请见!” 听到这个声音,陈佑有些意外。 略一沉吟,站在原地道:“进来吧。” 吱呀一声门开了,安岳文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他先朝书桌看去,没看到陈佑的时候怔了一下,之后扭头才看到站在窗前的陈佑,当即躬身行礼:“岳文参见使君。” 陈佑背对着窗子,朝安岳文点头示意:“安参军来找某所为何事?” “是这样的。”安岳文没有直起身子,依然弯着腰双手抱拳举在头前,“这段时间兵曹出了些问题,仆难以决断,故来问询使君。” 态度变了。 陈佑立刻就明白,应该是高启某些言行让他难以接受,故而想要投到自己这边来。 但是这打乱了陈佑的规划。 “出了何事,你仔细说说。” 嘴上这么问,陈佑一边听着自己早就知道的事情,一边考虑该怎么应对此事。 陈佑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是接受安岳文的投靠,把府尹少尹的斗争摆上明面,逼迫京兆府诸人表态。但他现在除了一个名分外,在京兆府并不占优势,逼众人表态很可能会弄巧成拙。 二是不接受安岳文的投靠,继续原先的计划。可看安岳文目前的情况,很可能无法达到陈佑原先预想的结果。而且安岳文的投靠,实际上也能起到一个马骨的作用,估计有不少人都在看着,陈佑到底舍不舍得花费千金。 安岳文絮絮叨叨终于说完了兵曹的情况。 陈佑脸上露出笑容,缓缓问道:“安参军以为出现这等情况,因由何在?” 第三百七十二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八) 因由何在? 乍听陈佑这么问,安岳文一句“高启偏帮薛盛”差点脱口而出。 好在话到嘴边他忍住了,开始患得患失,考虑怎么说才比较合适。 这也是薛盛蔑称他为“安婆娘”的原因,明明曾是个武人,学那些文士做派也就罢了,偏偏还婆婆妈妈不爽利,薛盛能看得惯他那才怪了。 见安岳文久久不语,陈佑暗叹一声,开口提醒道:“之前你不是说自己带过兵么?府兵中可有你的旧部?” 安岳文有些茫然地回答:“有,可兵曹......” “你乃是权守兵曹,若是有军兵驿馆选举迁调之事,须得报知我才可施行,你可明白?” 这就相当于直说:你去提拔亲信,我给你撑腰。 到这时,安岳文终于反应过来了。 只是本性使然,他依然有些不安,继续弯着腰道:“那兵曹诸事,日后我多来禀报使君?” “嗯。”陈佑点点头。 安岳文这才放下心来,这前后对比,让他心头一热,眼眶都红了。 吸了一下鼻子,他起身再揖:“岳文,必不负使君所托!” 陈佑温和笑道:“你好生做事,我自看在眼中。” 他这话还没有高启那句“不会亏了你”来得有力度,然而此情此景,却让安岳文暖心不已,应了一声,弓着腰缓缓退出书厅。 木门重新关上,陈佑扶着窗框,转头看着窗外,心里已经在考虑什么人可以接掌兵曹了。 如果在有陈佑撑腰的情况下,安岳文依然不能稳定兵曹,那他也就只能当一根马骨,派不上什么大用场。 “高公,安岳文去了陈使君的书厅。” 听到令史这么说,高启目光从书册上移开,看了令史一眼,重又看向书册上的文字。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我知道了。” 那令史不敢多说,微微躬身就要离开。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高启道:“你去把梁司录叫来。” 在等待的当口,高启放下书册,眼神放在虚空之中,目光幽幽。 好一会儿,突然握拳砸了一下桌面,发出“嘭”地一声。 高启同梁关山商讨的内容,陈佑无从得知,不过不重要,虽然提前接纳安岳文打乱了他的计划,但他已经准备好面对高启的反击了。 他现在已经离开了府衙,回到自己在洛阳新买的宅子里——终于赶到京兆的钟青昌递上名刺求见。 陈佑是在家中客厅见到钟青昌的。 第一眼看过去,浮现在脑海中的就是“风程仆仆”这个词,显然钟青昌是一到长安城就过来了。 其实钟青昌现在也有五十一了,也就是尚未有合适的继承人,否则以他的年纪应该留在锦官府坐镇,而不是天南海北的到处跑。 陈佑缓步就进客厅,听到脚步声的钟青昌放下捧在手里的碗,扭头看见是陈佑,立刻起身整理衣冠,拱手一礼:“拜见陈使君!” 面对一个因为自己一封信而千里迢迢赶过来的老人,陈佑也不能太冷淡,当即笑着还礼:“钟先生辛苦了!” 话音未落,他大踏步走到主位上,站定,转身,伸出右手示意:“坐下说话。” 两人落座,陈佑当先笑道:“洛阳一别,已有一年之久,这期间只听得钟家买卖越做越大,兴旺非常啊!” 钟青昌笑到眼角皱纹直颤,嘴上恭维道:“全赖使君提携。若无使君,在下是想都不敢想能有今天的境遇。” 陈佑摆了摆手:“我只是提供了一些机会,若不是钟先生能力出众,也不会如此顺利。” 他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仆役送上的茶水,一手托着茶托一手揭开杯盖,紧接着又“叮”地一声盖上,将茶盏放到桌上,转而问道:“不晓得钟先生最近可有难处?” “难处倒是没有。基本上都是金银开道,有那等不开眼的报上使君名号也能震慑一二,也就最近有些人又开始蠢蠢欲动,正要叫手下人暂且离开一段时间。” 蠢蠢欲动,没有明说,但肯定是因为陈佑被贬出京导致某些官员动了心思。 陈佑点了点桌面,正要开口,却见钟青昌从怀中掏出一本灰皮册子,起身递到他面前:“这是去年的账本,还请使君过目。” 这是表示依然追随陈佑的意思了。 不论这个本帐是不是详细完整,至少这态度算是表现出来了。 陈佑接过账本,呵呵笑道:“我也不懂这些,你给我看也没什么用。” 钟青昌坐回原位,满脸诚恳道:“若是使君能提点个一句半句,也是我等福气。” 这句话严格来说不全是恭维,虽然受限于时代局限,陈佑所知的一些商业手段在这时候不起作用,但某些理念还是很有用,否则陈家作坊和钟家也不会发展的这么快。 陈佑笑了笑,将账本放到一边:“我又不是神仙,哪来那么大作用。对了,钟家在京兆可有熟人?” “好叫使君知晓,我同杜、黎两家有过往来,其余几家还算面熟。” 这同陈佑了解到的没有出入,基本可以确定钟家可以继续信任了。 “京兆韦氏你知道吧?” 钟青昌点头。 “他们最近换了新宗主,长安令韦三桥一脉奉嗣成为大宗,你可以去看看有没有合作的机会。” 听到长安令的名字,钟青昌明白让他去找韦氏,不仅仅是为了商贾事。 没有太多犹豫,他郑重点头道:“必不让使君失望。” “嗯,你办事,我放心。”陈佑笑道,“这事不着急,你也到了知天命之年了,还需注意身体。对了,我在这京兆府还缺人手,你若是有合适的人选,也可以推荐一两个过来。” 当初钟家在锦官府和陈佑搭上关系,靠的就是推荐到府衙的钟安裕,这一次陈佑再次提到这件事,显然是想帮助钟家在京兆立足了。 钟青昌顿时惊喜莫名,起身作揖道:“喏!” 陈佑笑着起身:“就到这里吧,你回去好好歇一歇。” 将钟青昌送到客厅之外,陈佑站在台阶上看着他身影消失在门户之中,这才回到客厅,坐回椅子上翻看那账本。 第三百七十三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九) 过了一阵,刘河走了进来。 陈佑抬起头,刘河快步上前,双手递上一张纸:“使君,这是高良才遣人送回的信件。” “这么快么?”陈佑挑起眉头,接过纸张仔细查看。 旁边刘河解释道:“高良才该是没重视,没什么密封的措施,而那信使也十分大意,手下人轻轻松松就将信取出来誊抄了一份,保证不会让人发现。” 陈佑“嗯”了一声,很快就看完抄录的这封信,轻笑一声将信随意放在桌上:“这高良才不足为虑。” 刘河当即道:“使君,当初高启推举高良才为留后,怕是另有隐情。” “有隐情也无甚大用。”陈佑不太在意,“毕竟高良才已经不在京兆了。” 说着,他把看到一半的账本递给刘河:“去查一下这都是不是真的。不明白的去书院找贾义。” 贾义是书院算学院院长,找他自然是借调算学院精于账目的人才帮忙。 刘河双手接过账本,肃容应下:“是!” 很快,房间内就只剩陈佑了,他靠在椅子上考虑接下来该怎么走。 他离开洛阳才过了十天左右,京里没有太大变故。值得注意的就三件事,一个是回京的李明卿接下了陈佑之前起了个头的后勤,对外谍报之类的交给了马青;另一个就是枢密院副都承旨董成林转任谏议大夫。 最后一件事涉及到皇室,兴国公赵德昭受册为兴平郡王,置友及文学,司掌兴平王读书事宜。而这个兴平王友,乃是知制诰薛居正。 薛居正太祖朝时就为侍臣,历任左补阙、知制诰,正常情况下未来至少能执掌六部之一,或者出为刺史府尹,运气好入枢府政府也不是不可能。可以说,对这个人选,圣人十分满意。 虽然陈佑不知道这件事情上宋敏贞出了多少力,但卢金婵显然认为是陈佑两人的功劳,找借口赐了李疏绮和宋敏贞夫人不少物事。 这些事对陈佑暂时没有任何影响,他注意的是另外一件小事:京中传闻,因为试点的五州府都表现的不错,政事堂在讨论税改是否要推行全国的问题。如果最后确定推行的话,该怎么利用好这件事? 还有兵曹,陈佑这边适合接京兆府兵曹的不多,最方便的一个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刘河,另一个是在蜀地的吴竹林。 刘河不必多言,而那吴竹林,在南平时期就是陈佑下属,当初跟着陈佑一齐反正投周。后来陈佑去了归州,吴竹林被编入兴山军,两人再也没能共事过。不过虽然陈佑没能给吴竹林太多助力,但这吴竹林逢年过节都备着一份礼送到陈佑府上,是以这么多年来也没断了联系。 到底是让刘河接手,还是调吴竹林过来,等查清楚吴竹林近况再说。如果让吴竹林过来的话,就得提前从兵部和吏部走手续。 至于兵曹换人的契机,还得落在之前让刘河准备的剿匪一事上。 最后就是蓝田县白鹿原争水了,不知道吕云帆会处理成什么样子,如果失控的话,还要防着高启等人借机攀扯到吕云帆身上。 陈佑叹了口气,从吕云帆接下此事起,这件事的主动权就不在他手上了。 长安县衙,京兆府参军事权兼长安丞的娄半夏满脸焦虑地走进韦三桥的书厅:“延秋兄!我向你讨主意来了!” 原本正捧着《春秋》看得津津有味的韦三桥带着些茫然抬起头,看清是娄半夏之后,放下手中书册,调整坐姿后有些不在意地笑道:“还有你娄方宗拿不定主意的事情?” 娄半夏拉着一把椅子拖到韦三桥对面,一屁股坐上去,身体前倾焦急道:“哎呀延秋兄!小弟我这不是在说笑,高公想叫王猛虎回来!” 听到这话,韦三桥也收敛笑容严肃起来。 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微微前倾认真地看着娄半夏:“这事可不能开玩笑!” “咱俩是什么关系,我至于用这事来戏弄你么?” “王大虫不是‘重病在床’吗,怎么突然要叫他回来?” 提到王猛虎,韦三桥脸上嫌恶的神情一闪而过。 “还不是那个不晓事的安岳文,说是投到陈使君那边去了。高公遣人来说意欲让薛、王重新担起职事,叫我做好准备。” 说到这里,娄半夏抱怨道:“这算个什么事吗,不是我贪恋权位,实在是高公没考虑妥当。你说我刚刚来长安县不过两三天,就又回去了。你我知道我这是顾全大局,但旁人不知道啊!旁人只会以为我姓娄的不堪大用,这以后我也别想在京兆府立足了!” 韦三桥开口道:“方宗何必担忧,你兼我县丞,凭的是京兆府的符文,便是要去了你的职事,也得府衙先下符文。只要府衙一日不下符,你就一日是长安县丞,有我支持你,还怕那王猛虎不成?” 他这话一出,原本还有些不满的娄半夏愣住了。 好一会儿,他娄半夏才半是犹豫半是期盼地询问:“这.......怕是高公不许吧?” 见他如此,韦三桥心下稍安,露出笑容:“高少尹只是跟你说王大虫病好了,除此之外他还能做啥?叫陈使君发符卸了你的职事?那也得他能做到才行!” 娄半夏意动了,他嘴上仍然说着:“可高公叫我回府衙......” “陈使君可没叫你回去!” 韦三桥笑着说出这话。 话一出口,立马就愣住了。 他想通了陈佑的用意! 眼下虽是阳春三月,但这一瞬间韦三桥却感到仿佛有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见韦三桥突然没了反应,娄半夏且惊且奇,缩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延秋兄?延秋兄?” “啊!”韦三桥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啊?你说甚么?” “你这是?” “没事。”韦三桥反应过来,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你我都是身不由己啊!” 娄半夏不明白自己的好友怎么会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当下也只得安慰道:“这也是常有的事,人活一世,哪会事事如意呢?” 韦三桥苦笑着摇头不语。 第三百七十四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十) “施政也好,打仗也罢,说起来就好似下棋。只不过与普通的棋盘不同,这一个棋盘上是一片迷雾,只有两军交接处才能看清对方的布置。那么我们该怎么应对呢?” 陈佑停下脚步,扭头询问跟在他身后的韩陶朱和范昌祐。 现在正是下午时分,三人在陈府小花园中散步。 从前被陈佑提问的是庞中和,现在庞中和去了他妹夫潘美那里,陈佑提问的对象就变成了韩陶朱和范昌祐。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范昌祐回答道:“当以己心揣测他心,料敌于先。” 陈佑不置可否:“还有么?” 歪头皱眉考虑许久,韩陶朱用不太确定地语气道:“偷看对面的?” 哪知陈佑听到这个答案之后就露出的笑容:“不错!” “啊?” 非但范昌祐难以相信,就连说出这个答案的韩陶朱也是一脸懵的表情。谁能想到这么一个不靠谱的答案竟然得到了陈佑的赞赏! 陈佑赞了一句,就继续迈步向前。 “把自己放到对手所处的位置上,思考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应对,这是很有用的法子。但是你们不要忘了,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相同的思考模式,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人,面对相同的一件事可能会做出不同的应对。你怎么知道你的对手能考虑到你所考虑的事情,会做出你觉得他会做出的选择?” 这一段话有些绕,陈佑说完之后给时间让两人理清楚逻辑顺序。 等了一阵,他继续道:“所以我们要偷看对面,不但要看他现在的布置,还要看他之前的棋谱。看对手现在的布置不容易,但看从前的棋谱就方便许多。从对手以前的应对方式上找寻规律,才能更加准确地判断对手的布局方式、应对手段。”【1】 顿了顿,陈佑笑道:“比如长安令韦三桥,他同娄半夏交好,却同王猛虎相恶,除非娄半夏不愿留在长安县,否则他必然要帮助娄半夏。王、娄二人闹起来,高启他该偏帮哪一方呢?他对鼓动娄半夏的韦三桥又该是什么态度呢?” 蓦然,范昌祐开口问道:“敢问山长,若是娄半夏同王猛虎皆不在意长安县丞之职,那又该如何?便是山长压着不调动此二人,他们也完全可以不争。而韦长安,即便不喜王猛虎,在这两人不争的情况下也不好动手吧?” “你能想到这一点,很不错。”陈佑夸赞一句,“但你难道忘了要找对手以前的应对方式?当前的应对无法确定,但既定的事实却可以查到一部分,对比之前的情况,我认为娄半夏和王猛虎这一次会争。” 看着两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摇头轻笑:“当然,也会出现例外,如果他二人真的不在意名利权势,无所谓何人为主何人为从,那我也只能认下这次失败。这也说明了多重准备的重要性,我可不仅仅是落了娄半夏这一颗棋子。” 还有什么准备,陈佑没说,韩陶朱和范昌祐也没问。 当天晚些时候,韦三桥回到家中看到了蜀地豪商钟青昌派人送来的请帖,请帖上言明日中午在常庆楼宴请韦县令。 锦官钟氏,蜀地豪富,钟氏行商坐贾遍布南北,素与佑善。 钟家在长安城内也有商铺,韦三桥身为长安令,自然知道钟氏身后站着陈佑。 他今天下午才突然想到陈佑一番施为的用意,从而惊出一身冷汗,现在突然又收到钟氏家主钟青昌的邀约。一股深深地无力感笼罩全身,他就这么瘫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想动。 这时候即便是陈佑当面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巧合,他也绝然不会相信。 也不知过了多久,韦三桥扭头看向南边,仿佛能透过虚空看见韦氏宗祠。 他这一支才在高启的支持下取代原先的大宗,虽然多了不少破落族人要照料,但也有名利收获。高启已经付出了报酬,正该他韦三桥出人出力的时候,突然发现即将同高启站在对立面! 韦三桥突然锤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下不论他选择帮娄半夏还是不帮娄半夏,名声都要坏了。相比之下,还是为了好友背弃的上官的名声好听点。 蓝田县白鹿原,吕云帆神情疲惫地同里正一起往村里走。 他这两天完全抛下了读书人的斯文,又是跳脚骂娘,又是赌咒发誓,好话歹话都说尽了,才终于把两个村子的村民劝了回去。 然而这只是治标,两个村子的矛盾在于春耕之后的浇水问题。 白鹿原,又叫灞上,位于灞水和浐水之间,一般人看来,东西都是中型河流,怎么也不会缺水吧? 但实际上,在白鹿原这一段,灞水和浐水之间最近的地方也超过二十五里。两条河流虽然也分出了一些细小的支流,但依然有很多田地远离水源,或许能生长植物,但不适合种植农作物。 而那些不近不远的地方,就需要挖渠引水,甚至人力挑水了。 问题就在这里,别看现在是战争年代,村子之内依然是宗族为主,传统不传统倒是其次,主要是大家同一宗族,抱起团来才好在这乱世更好的活下来。 这样一来,都不是一家的,你村子农田缺水关我们村子什么事?这水经过我们村子,我们自己都不够用,凭什么你们要挖水渠引到你们村子里面去?别说挖水了,就是挑水,也要乱棍打出去! 当然了,实际上这样的河流多位于两村交界处,最多深入其中一方十多丈就很了不起了。基本上就是哪个村子人多、能打,就能实质上“拥有”这个水源。 吕云帆面临的情况就类似于这种,他昨天就来,还带来了里正。至于乡长,据说是春耕的时候病了,到现在一直没好,他也就没见到。 他们现在就住在实际上控制了水源的东香村里。东香村大概有四十多户,同对面的西香村,还有下游的惠家村划为一里。 里正所在的惠家村在下游,因里正的缘故,上游的东香村没有拦水,从感情上来说,里正是偏向于东香村的。 第三百七十五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十一) 而从惠家村的利益来看,一条河水两个村子共用已经是村民们能接受的极限了,绝对不能再让第三个村子加入进来。即便从当前的情况来看,加上第三个村子也不会耗尽河水,但没人会理性考虑,都想着自己占的越多越好。 所谓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天吃饭可不是说说的,在不知道今年雨水够不够的情况下,抢占足够多的水源是本能。 在村长,也就是宗族族长的招待下,吕云帆吃了顿粗糙的晚饭,同里正二人靠在院墙底下泡脚闲谈。 “惠里正,今天我也去看了,那条河供三家取水依然绰绰有余,为何......” 吕云帆的话还没说完,立刻就被里正打断了:“俺是个老粗,也不晓得甚有鱼没鱼。县丞你是读书人,不晓得俺们土里头拱食的难处,这水,就够两家用,再多一家俺们来年就甭吃饭了,都饿毙算逑!” 吕云帆皱眉不已:“你身为里正,西香村不也是你管的么?不讲其它,稍微匀一点水出来总比看着他们稻苗都枯死好吧?” 四十望岁的惠里正咧开嘴露出一嘴黄牙:“县丞你怕是不晓得吧?俺这个里正在西香村讲话不顶事!俺们村还有两百号人指望我,哪管得了西香哦!” 听到这话,吕云帆就心烦不已,摆了摆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但他心里却想到之前的书院听过的课程,决意自己在蓝田县要做的造福民众的事情就是修好各村的灌溉设施。 这种大事靠民众自觉是行不通的,必须得有更上层的力量强制推行才有可能完成。 理论联系实际,吕云帆靠在墙上,越想越觉得陈山长当年所说的话十分有道理。他意识到自己的决定虽然长远看来是有利的,但却可能会引起百姓的不满甚至反对。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他心中烦闷渐消,突然升起一种为国为民不惜己身的神圣感。 戌时许,天上弯月如钩。 靠近东香西香两村交界处的那条河的两岸仍有东香村青壮在来回巡视。 虽说白天的时候两个村子都被吕云帆劝了回去,但东香村不敢放松,趁着里正拖住吕云帆的时候,族长将村里青壮召集起来分配了巡逻的任务,他给出的命令是见着有西香来偷水的,就往死里打。 “四狗子!我去尿个尿!” 突然,一个东香村民喊了一声。 不远处的那个“四狗子”听到呼喊,一边朝这边走一边道:“动作利索点!平常吃饭倒没看你这么多事!” 这村民嘿嘿笑着,将手中木棍夹到腋下,一边解着裤腰带,一边朝远离河岸的地方走去。 周边都是平整的田地,最多就是几丛灌木,他径直来到一丛灌木之前,在口哨声中响起水流冲击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哗啦一声,紧接着一声闷响传出,尿液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这人就这么倒下了。 他身旁出现了一个伏在地上的身影,这影子看了看河岸,对身后道:“人不多。看看能干掉几个,要是给看到了,就抓紧挑水朝村里跑。” 听到一连串压着嗓子的回应,这人握紧手中木棍,借着灌木丛和稻苗田垄慢慢朝河岸移动。 然而他没能走多远,那边的东香村民就发现不对劲了,开始呼喊起来。 这人动作一顿,紧接着立刻跳了起来:“抢水啊!” “西香贼来偷水了!” 东香村民也喊了起来。 “打死他们!” 两村械斗,就这么突然开始。 东香村内,吕云帆正睡得熟呢,突然听到一阵喧嚣之声,半梦半醒之间只感觉到有人在推自己。 “县丞!县丞!快起来!” “谁?”吕云帆终于睁开眼,他还有些迷迷糊糊搞不清楚状况。 “赶快逃命吧!”摇醒他的是里正。 这时候吕云帆也听见外面有人在喊“那当官的没安好心!帮着西香贼偷我们的水!”“打死西香贼!打死当官的!” 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立马清醒了。 里正也顾不得吕云帆还没穿好衣服,满脸焦急地就拉着吕云帆要跑:“再不跑就跑不掉了!” 动作之迅速,让吕云帆只来得及抓起一件外衫,趿拉着鞋子就翻窗跑出了住所。 村内此时人影憧憧、火光闪烁,吕云帆被里正拉扯着跌跌撞撞朝村外跑。他外衫只套上了一只袖子,连鞋也在翻窗的时候掉了一只。 此时的村子里,鸡鸣犬吠之声不绝于耳,叫骂声、哭喊声、脚步声交织并起,直叫刚刚醒来的吕云帆脑仁疼痛不已。 跑了没几步,里正突然停下来把吕云帆摁到墙角阴影里。 顷刻之后,只听得一人从拐角处跑了过去,嘴里还在喊着:“黑皮!你家老三被打死了!” 吕云帆心脏狂跳不已,他这时候终于缓过神来,下意识地压低嗓子开口:“惠里正,咱们......” 他话未说完,就听之前的住所方向传来一声怒吼:“绑了那狗官!” 紧接着就是踹门的声音,随着嘭地一声,又一声大吼:“狗官跑了!” “快跑!”里正立马反应过来,猫着腰拉着吕云帆顺着墙根小步快跑。 “翻窗的!追!” “别管这狗官了!先去河边!” 两个声音在身后同时响起,吕云帆吓得亡魂直冒,也顾不上脚底板才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硌得生疼,学着里正的模样弯着腰小步向前跑。 恍惚间也不知过了多久,里正用泥土块砸跑了一条土狗之后,终于带着吕云帆跑出了东香村。 这时的吕云帆,衣衫破烂,光着两只脚,其中一只还被割破了在流血,腿和胳膊青一块紫一块,满脸灰尘,披头散发,便是乞丐也不过如此。 他站在草地上,怔怔地看着喊杀打斗声传来的河岸,嘴里喃喃说着诸如“怎么会这样”的话,任里正如何用力拉不动他。 偏偏里正还不得不保护好他这个县丞,忍不住喊道:“吕县丞,吕大爷,吕爷爷!算俺求你了!你就跟俺走吧,别等会那些浑人追过来了!” 没有得到回应,吕云帆仍是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里正看了看前路,又看了看火光点点的东香村,一咬牙,弯腰扛起吕云帆就往惠家村赶。 第三百七十六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十二) 翌日早上,点卯之后,少尹高启领着“病愈”的薛盛来到陈佑面前。 “兵曹参军事薛盛,参见陈使君!” 薛盛抱拳一礼,喊得声音震天响。 陈佑端坐在书桌之后,打量着这位第一次见面的薛司兵。 直到薛盛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耐的神色,陈佑才开口:“不是听闻薛司兵重病不能起么?怎么这才三五天就痊愈了?” 这话一出,只见薛盛目露嫌恶之色,撇着眼睛不欲开口。 坐在一旁的高启插话道:“好叫陈使君知晓,薛司兵休养得当,故而昨日就痊愈了。” “是这样么?”陈佑神情不变,好似没看到薛盛的神情一般,“薛司兵大病初愈,当在家中多将息几日才是,兵曹诸事无须烦忧,府衙已遣了参军事安岳文担起职事。高少尹以为如何?” 他不提安岳文还好,一提到安岳文,薛盛先是一怔,随即禁不住咬牙切齿,眼角青筋直跳,双拳紧握看向陈佑。 高启一看要遭,立马开口:“我看薛司兵已经无甚大碍,且安岳文职阶过低,不宜长久任兵曹职事,还是早日让薛司兵回来为好。” “是么?” 陈佑打量着眼前这两人。 高启倒是沉稳,而那薛盛,就那么站在堂中,重新垂首不语,只是脸上不耐愈盛,呼吸也愈加粗重。 这就是高启的应对,他想看看,陈佑到底会怎么对待刚刚投靠过去的安岳文。 陈佑接受安岳文的投靠是一个信号,如果高启不把安岳文打下去,退一步说,即便不能成功,也得表现出与陈佑对抗的态度。 唯有这样才能让大家站队,而不是一边倒的倒向陈佑。要知道,官阶职事上陈佑的优势足够抵消掉高启在本地经营这么久的主场优势,毕竟两人可以算是主从关系,而非陈佑从前所经历的搭班同事。 一个是主官,一个是佐贰官,主官动手了但佐贰官没有反抗,底下人自然而然就会投到主官帐下。 高启选的这个时间,不算最好,但也不差。 五天左右,从重病难起到恢复如初的确让人难以置信,但真要解释起来也勉强说得通。既让陈佑丢了脸面,也不至于被陈佑抓住漏洞。 诚然,身为府尹,陈佑可以罢黜一曹参军事,但没有任何理由强行下令罢免,反而会成为高启鼓动人心的借口,人人自危之下自然而然就抱团跟着高启对抗陈佑。 除了薛盛,长安县丞王猛虎今天也回到了县衙,只不过他不需要来拜见陈佑。 好一阵,陈佑才露出和煦的笑容:“既然如此,薛司兵还得注意身体才是。” 这就是默认薛盛回归兵曹了。 高启脸上露出笑容,他拱手问道:“薛司兵主持兵曹诸事,不知安参军当如何?” “安参军的话,先帮衬着薛司兵吧,毕竟薛司兵大病初愈,也不适合太过劳累。” 高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有薛盛这个司兵在,安岳文就不可能绕过薛盛迁调兵曹诸人,这样一来有他没他都一个样,或许是陈府尹为了保留一丝面子才让他继续待在兵曹吧。 他正要起身应下,然后带着薛盛离开,谁成想听到陈佑安排的薛盛不乐意了,他直接就叫了出来:“为甚还要把安岳文那厮留在兵曹!” 听到这话,屁股刚离开座椅的高启一下子僵住了,他十分艰难地扭头看向薛盛,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些狰狞。 陈佑也收敛笑容,看着薛盛,一字一顿地问道:“薛司兵待如何?” 薛盛正要回答,重新坐回去的高启猛然一拍木几喝道:“薛盛!府衙职事安排是你能插嘴的吗!还不赶紧滚回去做事!” 然而这时候薛盛似乎倔脾气上来了,直接上前一步,等着铜铃大的眼睛道:“总之绝对不能叫安岳文这厮留在兵曹!” 陈佑挥了挥手,示意门口紧握刀柄的两名亲卫不需要太紧张。 之后他看向薛盛,缓缓道:“正如高少尹所言,府衙职事不该兵曹插手。薛司兵且回去罢。” 他竟然轻轻放过了! 高启瞳孔一缩,抿了抿嘴唇,不明白陈佑的用意。 然而就是犹豫了这么一瞬,薛盛再次爆发了,他直接大踏步上前,嘴里吼道:“只要我薛小乙在,他安婆娘就别想进兵曹!” “薛盛!你特娘的......” 高启一下子站了起来,这一句还没骂完,门口的两名亲卫立刻冲了进来,利刃出鞘逼住薛盛:“停下!” 陈佑安坐不动,没有去看高启,只是盯着薛盛:“你想作甚?” 高启此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赶忙大声喝道:“你这唵臜浑人作甚浑事!还不赶紧向使君请罪!” 此时书房外陆续跑进来五六个个手持利刃亲卫,将薛盛团团围住。 这时候的薛盛仿佛才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扭着脑袋看了一圈,然后定定的看着陈佑。 他已经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了,脑子里回响的都是前几天梁关山所说的话:别看你手里面有府兵,只要不想造反,就还得听他高千里、陈将明的! 双拳越握越紧,眼珠之中甚至出现了缕缕血丝。 四周亲卫一个个握紧利刃警惕地看着薛盛,准备随时上前格杀此人。 空气仿佛凝固住一般,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大喊:“薛小乙还不认罪!” 这个声音传来,薛盛浑身一震,神情痛苦地仰头大吼一声:“啊!” 就在亲卫们准备上前搏命的时候,噗通一声,这个健壮的汉子紧咬牙关跪倒在地。 刚刚喊了一声的梁关山也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匆忙跪伏在地,大声道:“薛盛出言无状、妄言府事,请使君降罪!” 说完,他伏在地上扭头看向薛盛大声呵斥道:“薛盛还不认罪!” 薛盛看了紧张地梁关山一眼,面色痛苦,嘴唇颤抖着说了一句:“我有罪。” 紧接着也拜倒在地。 站在一旁的高启看了看梁关山薛盛,又看了看木着脸的陈佑,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 陈佑挥手示意亲卫散开,但这些亲卫虽不再围着薛盛,但都挡在陈佑面前,死死盯着薛盛,防备他暴起伤人。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十三) 陈佑没有关注高启,只是对梁关山道:“梁司录不必行此大礼,坐下说话。” 梁关山仍拜伏于地,高声道:“我为司录,本有纠正非违之责,然未能管束薛盛,以致其在使君面前妄言,实乃大过。” 话里话外把薛盛的罪责死死钉在“无状、妄言”上,总比“意图胁持行凶”要好得多,若是后者,陈佑直接杀了薛盛都没人能说什么。 陈佑能听出这话中的意思,但他没有多纠结,而是问道:“既然薛盛有罪,梁司录以为当如何处置?” 梁关山犹豫一阵,咬牙道:“仆以为当杖三十,罢职思过。” 陈佑久久没有回应,直到梁关山心中惴惴,忍不住抬头的时候,他才微微颔首:“便如你所言,取京兆府印来吧。” “是!”梁关山起身,满含忧虑地看了薛盛一眼,快步离去。 梁关山前脚刚刚离开,陈佑就让人去叫安岳文过来。 依旧没去管薛盛,陈佑转头看向一脸凝重的高启,正要开口,却听高启道:“使君且忙,下官尚有要紧公务,便先告退了。” 陈佑原本还想把他拖在此处,听闻这话也不好强留,只得道:“高少尹自去忙就是。” 待高启离开,陈佑这才将目光投向薛盛:“起来罢。” 薛盛沉默地站了起来,神情木然垂首不语。 他如此,陈佑乐得安稳,身周有亲卫护持,陈佑也没再管他,自顾自拿起一张纸开始书写公文。 白鹿原争水一事是吕云帆在处理,只不过是两个村子之间的争端,这种小事一般不会闹到府衙,但陈佑担心吕云帆会出事,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陈佑的准备就是,以京兆府的名义向境内各县下发符文,令诸县保证县内田地灌溉,防止庶民争水闹事,但凡出现此等之事,阖县上下皆需担责。 如此,防止蓝田县令故意坑害吕云帆,逼迫县衙诸人协助吕云帆处理好争水之事。 他刚写完一份草稿,安岳文便走进书厅。 安岳文同梁关山一样,自薛盛进了府衙之后就一直关注着,自然听到了书厅内传出的一系列喊声。虽然不知道最后怎么处理,但薛盛无疑没有什么好的结果。 故而他原本提起的心安安稳稳地放下,进了书厅目不斜视拱手行礼:“参见使君!” 听到他的声音,薛盛眉毛抖动了一下。 陈佑没管那么许多,直接就开口道:“着薛盛杖三十,你令兵曹安排一下。” 安岳文这才看了薛盛一眼,见薛盛竟然没有过激的反应,心中惊奇不已,手上动作不慢地答应下来转身去准备。 司录办公之处,高启拦住了捧着官印的梁关山。 梁关山看着高启。 高启也看着梁关山。 两人就这么对视,谁都没有说话。 房间内录事府史等皆缩回自己位子上,其余人等或是绕路,或是等在墙角。 半晌之后,梁关山轻声道:“我要救小乙。” 高启目光闪烁,脸颊上的肉似乎抖了一下,好一阵才缓缓道:“我知道了。” 话音未落,他转身离开,没有丝毫犹豫。 梁关山抿了抿嘴唇,抱紧官印快步朝府尹书厅走去。 三月初六,京兆府兵曹参军事薛盛出言无状,杖三十,罢职,勒令归家思过,不得擅离。 薛盛的杖刑是由司录参军事梁关山监刑的,行刑之后,梁司录召集诸曹参军,申饬诸人当勉力尽忠,多体会陈使君为国为民之心云云。 薛宅,薛盛这一次终于是趴在了床上,神情木然,眼神空洞。 梁关山站在床边,脸上满是关切的神色。 这一次行刑的兵曹之人乃是他的旧部,都知道他和薛盛的关系,自然不可能下力气打。是以薛盛背臀虽然看起来血肉模糊,但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脏腑,养个两天等伤口结痂也就好了。 只是自他闯进陈佑书厅开始,薛盛就是这样一言不发的模样,着实让他揪心。 “小乙,没事,不过就是一个司兵的职事,以后哥哥给你拿回来!” ...... 没有回应。 梁关山叹了口气,拉过一条板凳坐了下来:“都是哥哥的错,不该错信了那高千里,害得你受了这样的苦。” “是我连累七哥了。” 薛盛终于开口,梁关山面露喜色,当即道:“你我兄弟,说甚连累不连累!” 说着,他站起身来叮嘱道:“你在家好好休养,我看呐,安岳文也做不长,七哥我早晚给你拿回一个职事来!” “七哥。” 薛盛突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 梁关山定睛一看,却见薛盛涕泪横流,连忙上前伸手想要安慰。 却听薛盛掺杂着哭音道:“都是我连累了七哥!若不然七哥也不用跪那个什么府尹!” 听到这话,梁关山愣住了,良久才叹了口气,温声道:“你叫我一声七哥,我这做哥哥的,难道还能眼睁睁看着你死?不过你放心,既然陈使君放过你,就是接受我的投靠,日后也不会再为难我兄弟二人。” 说到这里,他挤出笑容:“况且我同陈使君相隔三品,又是属官,本就该行拜礼,与你无关。” 府衙书厅,陈佑靠在椅子上,双目微阖听手下人报告长安县的情况。 不出意外,长安令韦三桥同权兼长安丞娄半夏一起挤兑王猛虎,双方虽未吵起来,但也是不欢而散。 说实话,这次薛盛突然爆发,着实是个意外。 刚见到薛盛的时候,陈佑直接就想着放弃让安岳文剿匪立功,转而让薛盛带人前去剿匪,安岳文为副。若是胜了,那就趁机把安岳文提拔为另一个兵曹参军事;若是败了,正好拿下薛盛,等待从其它地方调人过来。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薛盛如此沉不住气,做出这等过激的举动。最终非但自己丢了职事,还连带着梁关山为了就他的命,不得不投向陈佑。 想必高启也是措手不及吧? 只能说,世事无常,计划再好也会有意外。 陈佑很期待,刚刚丢了梁关山这个重要帮手的高启,会如何对待闹起来的韦三桥等人? 第三百七十八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十四) 中午高启也得知了长安县令丞不和的消息。 同这个消息一起传到他耳中的,还有长安令韦三桥应蜀中豪商钟青昌之邀前往常庆楼赴宴。 这其中意味,不问自明。 在高启眼中,韦三桥这是毫不掩饰的背叛。但放在其他人眼里,想的却是这京兆府恐怕还是陈府尹说话算数! 甚至可以这么说,只要再高启再失一人,他在京兆府就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即便如此,陈佑也没有太过放松,不提近在眼前的蓝田事宜,历史上大势已成却被对手翻盘的事例数不胜数,陈佑可不想也经历一次。 但也不能太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短时间内不好再罢免一个,所以必须让韦三桥、梁关山之类的下官僚属同高启争斗起来。等京兆府诸人,包括高启在内,习惯了府尹超然于上,少尹参军等人并列于下,那时候陈佑的位置才算是稳当。 吃完午饭没多久,府尹陈佑召万年令李柯至府衙议事。 蓝田县,在惠家村重新拾辍一番的吕云帆连夜赶路,终于在天光大亮的时候回到了县治青泥城。 早有准备的蓝田令马河清听了陪同吕云帆走这一遭的两名执衣的介绍,只是点点头,其余什么话都没说。 这是高启的吩咐,高启让他想法子叫吕云帆丢官,他自然就得竭尽全力做到,正好得知了白鹿原争水的消息,他就直接让吕云帆负责这件事。 马河清出身贫寒,又在蓝田县呆了两年,从县丞做到县令,知道争水几乎是年年都有,区别只是发生在哪个村子罢了。 对付争水的两个村子,他经验丰富。首先就是在发生械斗之前就要安排好衙役,一旦打起来,立刻介入,强势镇压,把几个硬脾气的刺头抓进去磨几天,强硬命令双方分水。别管是不是治本,至少这两个村子能安稳一两年。 只要动作快一点,甚至都不会死人。就算打死人了也没关系,除非双方有京兆府的关系,否则都不用县里面出面,乡里就能把这件事压下来。民不举官不究么! 这一次不一样,为了完成高启的嘱托,马河清没有提醒吕云帆,也没有让县尉赵大有做好准备。甚至乡长也得了他的口信不去处理这件事,为得就是让这一次争水事件闹大。 闹到最后,直接处理此事的吕云帆,绝对讨不了好去。而他马河清,最多被训斥一顿,甚至可能因为高启的缘故连训斥都不会有。 难道府尹陈佑发出的那道符文对马河清没有作用吗? 当然有作用! 但是这符文是今天上午才签发的,如果府衙动作快一点,能在中午之前分派人手送往诸县。长安城离青泥城有六十里左右的路程,这道政令不是特别紧要,驿使走得快的话,大约明天下午才会送到马河清手中。 别说明天下午了,因为马河清没有禁止两个执衣外传,也没有其它什么动静,不到一上午时间,蓝天城内士庶基本上都听说了县丞吕云帆处置有误,白鹿原有两个村子因为水源打了起来。 时进午正,一风姿伟秀身穿儒衫的青年男子满脸若有所思的神色走出蓝田县当地某豪富的家门。 在路边站了一会儿,他转头向跟着自己的壮汉说了几句话,那壮汉面露难色逡巡不肯去,直到青年板起脸来,壮汉才叉手一礼后走回门内。 青年没有再停留,选定一个方向后直接大踏步走去,那雷厉风行的样子浑不似一个读书人。 很快,他就来到了一间宅子门外。 这宅子是吕云帆的居所,总共就两进的院子,吕云帆也没带家属过来,只有两个役使,外加在蓝田本地雇佣的仆妇,显得有些冷清。 青年站在门前,神情严肃地整理衣冠,然后迈步上前拉住门环重重敲动。 “谁啊?” “万年崔翰,奉陈使君之令前来协助吕县丞。” “啊!”门内役使显然被他的话镇住了,喊了一声便手忙脚乱地拉开木门,弯着腰将这自称是陈佑派来的青年迎进门内,“我家主人正在后院。” “前头带路。”崔翰面色平静地说道。 役使答应一声,关上门后伸手引着崔翰向后院行去。 没走几步路就到了后院一间斗室之外,役使伸手敲门:“主翁,有崔家郎君奉陈使君之令前来拜访。” 片刻之后,斗室内响起略带急促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房门从里面被拉开,露出吕云帆的身影。 虽然他现在打理妥当,但脸上仍有淤青未消,再加上自以为正确的处理方式竟然完全无用,此时的吕云帆看上去浑身上下都缠绕着颓败的气息。只不过可能是陈佑的名号起了作用,他看向崔翰的眼神中带了些期待。 此时崔翰紧张到了极点,他端着姿态,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等待着吕云帆开口。 这是个看脸的世界,很幸运,崔翰就属于那种可以用“风姿伟秀”来形容的美男子,总之就是容貌上佳,看起来英武正气,只要看到他,你不自觉地就会认为此人可信。 吕云帆也不例外,虽然有身处困境的因素,但他的确是信了崔翰的说辞,看清崔翰之后,立刻侧身虚引:“崔先生快请进。上茶点。” 后一句却是对役使说的。 将崔翰迎进门内,吕云帆等不及茶点送上,直接就站在门边躬身一礼,诚恳道:“不知使君有何吩咐,还请先生指点。” 听到这话,崔翰终于暗自松了口气,他没猜错,这个吕县丞的确是陈府尹的亲信! 念及此,他露出谦逊的神情,微微欠身道::“吕县丞言重了,指点谈不上,使君闻县丞有难,特令崔某来此为县丞解除烦忧。” 吕云帆立刻面露喜色,拉着崔翰的手将他按到椅子上:“先生安坐!如今这事我该如何处置,还请先生教我!” 说话间,他拉过椅子坐到崔翰对面,认真期待地看着崔翰,等待崔翰的回答。 崔翰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自信的笑容:“不过两村争水罢了,县丞乃是刚到此处不熟悉一干庶务,这才给了宵小可趁之机。否则的话,也轮不到我到县丞面前来充好汉!” 第三百七十九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十五) 这话听着,让吕云帆心中安定之际也有些舒畅之感。毕竟人家是在拐着弯地夸自己,谁人不喜欢听好话呢? 不过他此时有求于人,故而仍诚恳道:“日后如何暂且不谈,现在却是某陷困境,需得先生帮衬,此恩此情不可不铭记在心。” 虽然吕云帆带着淤青的脸不论作何表情都会惹人发笑,但崔翰却仿佛没看见一般,微微低头,一副不敢当的模样:“县丞言重了。” 说罢,他知道处理这种事,要越快越好,当下也不拖拉,直接就开口:“解决此事极易,然还需劳累县丞多跑几次。” 吕云帆心中一喜,赶忙道:“莫说多跑几次,只要我能做到,任何要求都不在话下!” “只需县丞出面便可。”崔翰成竹在胸,“我在蓝田也有些门路,多了不敢说,十几二十个丁壮也能借到。只是事关重大,那些人还需向县丞讨个说法方肯借人。” “这.......这......这......”吕云帆犹豫起来。 他这反应让崔翰的心揪了起来:这个吕县丞别是那等坚持光明正大不肯幕后交易的人啊! 吕云帆“这”了半天,终于长叹一口气:“先生且去告诉那些人,只要此事能妥善处置,吕某自向官家请罪便是。” “呃?”崔翰有些懵,说了半天两个人对“讨说法”的理解不一样? 见吕云帆期待尽去,满脸灰败之色,崔翰不得不打起精神来解释道:“吕县丞莫要再提请罪。那些人毕竟家在蓝田,只希望县丞给些方便罢了。” 吕云帆看着崔翰。 崔翰轻咳一声,尽量用十分平淡的语气道:“他们就是想要个保证,然后得些实惠。” 吕云帆脸上渐渐重现光彩,他明白了崔翰的意思。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脸上淤青的地方,朝崔翰挤出一丝笑容:“我这样子,也不好去拜访,只能手书一封劳烦崔先生带去了。” “县丞放心便是。”崔翰见吕云帆起身到书桌前研墨书写,他口中不停,继续道,“等人借到之后,就要辛苦县丞带着这些人快速赶往那东香村。原本该是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然因马明府故意坑害县丞,导致斗殴发生之时无人在旁,故而县丞是绝然问不出是何人动的手。” 吕云帆正挥笔书写的手停了下来,看向崔翰,带着些真心实意请教道:“不知先生可有对策?” 崔翰重又恢复自信的神态:“好叫县丞知晓,遇到这种情况,切不可迟疑,先把两村族长和几个胆敢阻拦的人都捆起来压入监牢,无人带头,再敢反抗的人就少了。之后县丞自可主持分水,此时再无人能阻拦。” 话说的是轻松,吕云帆被他这么一说,也渐渐平静下来。 正好此时他也写完了书信,掏出私印在信末摁上印记,拿起信封封好,双手递给崔翰:“一切就拜托先生了!” 崔翰接过信封,微微躬身:“定不负使君和县丞信重。” 将信收好,他又道:“其实县丞之所以到如此地步,不过是因为衙役乡兵无法调动,若有县尉配合,也就用不到崔某了。此次我只是起到一个居间联络的作用,一切还得靠县丞。” 这边吕云帆在崔翰的帮助下借到了人手,带着三十多人浩浩荡荡往东香村去。那边马河清也得知了此事,只不过他在犹豫要不要想办法阻挠,至少不能让吕云帆将功补过。 但坐视不理是一回事,主动阻挠又是另一回事,他担心真的闹大了自己也不好过。 考虑了又考虑,权衡了又权衡,他决定装作不知道。高少尹的吩咐的确重要,但他这个县令的位置得来不易,他可舍不得丢了。 蓝田诸事且先不提,把目光转回长安城内。 黄昏时分,陈佑终于收到了白鹿原两村械斗的消息。 送来消息的是他的私人渠道,而不是蓝田县的公文。也因此,这消息中特意提到了吕云帆狼狈回到县城的事情。 毫无疑问,吕云帆是被坑了,否则不可能只带两个执衣就去了东香村,而这两个执衣在惠家村的时候还十分巧合的拉了肚子。吕云帆当时也是迟钝,没有深究,而是带着里正前往上游,把这两个执衣留在了惠家村。 再之后就是吕云帆到了东香之后好说歹说把两村劝回去,当晚就打了起来。 事情发展的太快,以至于陈佑甚都来不及提醒他。 问题再大,饭还是要吃的,陈佑就着两碟小菜,捧着个一搾大小的黑陶碗一边喝稀饭一边考虑此事该怎么应对。 私人手段起不到什么作用,吕云帆的困境在于没有人手,除非陈佑把自己那几十个亲卫白直派过去,否则这个困境一时半会解不开。 但这年头遭到刺杀的皇帝都不止一个,陈佑还真不敢在府兵没完全掌控住的情况下让身边人离开。 那么只能从官面上走了。 陈佑放下碗,伸手拿起摆在另一个盘子里的鸡蛋饼,捧在左手中,右手拿起其中一碟小菜直接倒到饼上,双手卷成卷,四五口就吃完了。 之后又端起陶碗,一口把剩下的稀饭喝完,也没起身,就这么靠在椅子上考虑该如何做。 正好剿匪的事情因为薛盛被罢职的缘故而暂停,可以让安岳文带着府兵去蓝田把这件事平息下来。最好能抓几个人,带着在府境内到处展示,既要坐牢又丢面子,应该可以震慑住其它有水源纠纷的村寨。 不论什么时候,单纯的解决问题其实并不是特别困难,困难的地方在于怎么处理这个问题中出现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所以,陈佑思考的焦点是吕云帆该怎么办? 如果让吕云帆代替安岳文处理东香村械斗后续,他就有翻身的机会,非但能将功补过,还可以把过错安到县令县尉头上。 但就看他昨晚的表现,越做越错的可能性更大。 如果不这么做,待此事完结,毫无建树的吕云帆将跌入谷底。 既不能视而不见让书院师生寒心,又不能偏袒太过让官家怀疑结党徇私。 陈佑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好的点子。 第三百八十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十六) 白鹿原南边,靠近东香村的一处坡地之后。 眼见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崔翰站起来,对心焦不已的吕云帆道:“吕县丞,可以动手了。” 吕云帆立马站了起来,也顾不得腚上的灰尘,直接就道:“一切就拜托崔先生了!” “县丞放心便是。” 崔翰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说这句话了,但他不得不说。 深吸一口气,看向周围陆续拎着器械站起来的丁壮们。这些人都是他拿着吕云帆的手书,借着陈佑的虎皮从相熟的几家借来的。 只要这一次成功帮吕云帆翻身,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就能搭上府尹陈佑的线。到时候以陈佑幕僚的身份出仕,职位怎么都不会差,前途也可以期待。 “诸位!”崔翰收敛心思,将全部精力放到眼前,“等下我们悄悄地到东香村去,按照吕县丞的指点,把东香村的村长抓起来之后,立刻去西香抓人!动作要快,动静要小。” 见一众丁壮都点头,崔翰朝吕云帆拱手道:“请县丞下令。” 夜色之下,吕云帆只能隐约看清这些人,他双手握紧又松开,重复几次之后,终于定下心神:“出发!” 话音刚落,他率先迈步朝东香村行去。 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随着东香村越来越近,他的心跳也越来越急,甚至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快进村的时候,这一队人分为两拨,一波只有七八个人,跟着吕云帆一齐进村,另一拨则朝河岸处走去,等着接应吕云帆等人。 也不知这些汉子是怎么做的,进了村子之后愣是没有狗叫声响起来。 当然,紧张的吕云帆没注意到这一点,他凭着记忆指点诸人找到村长的住所后就站在墙外等着。 过了一会儿,隐约听到几声呜咽,随即就看到这些人扛着两个被堵住嘴捆绑得严严实实的人出来了。 也顾不得分辨这是谁,吕云帆甚至都没想起来说话,看到人出来之后立刻就往河岸边走。 刚出了村子没几步路,突然看到原本该在河岸等着的崔翰停在这里。 吕云帆刚走到跟前,就听崔翰道:“吕县丞,没想到这时候他们有人还在河边上巡视。这左近就只有那些人巡视的地方有两座小桥,若要绕路,怕是要走不近一段路程啊!” “啊?”原本就很紧张的吕云帆听到这话一下子慌了,抓住崔翰的胳膊就问:“那该如何,先生可有计策?” 崔翰略一沉吟,开口道:“为今之计只有诈称府兵了。点起火把堂堂正正地去河边,我们人不少,又有府衙的名义在,没有领头之人的话,他们等闲不敢动手。” “这......”吕云帆略一犹豫,最终咬牙点头道:“便照先生所言!” 见吕云帆点头,崔翰也不耽搁,立刻让诸人点起火把。 看起来似乎早有准备的样子,除了点火的时候稍稍费了点时间,这一行人燃起火把的动作十分迅速。 “把村长放到后面,我们去河边!” 当这一片火把被河岸边的东香村民注意到时,岸边的十多个村民顿时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就聚集到了一起,手中握紧木棍。 很快双方就见面了,崔翰不等对面开口,直接就朗声道:“我等乃京兆府兵,前面的可是东香村人?” 说话间,除了十来个留在崔翰身边外,其余二十人按照之前的安排散到两旁将这些村民围住。 那些村民也不回话,只是不由自主地靠到了一起,警惕地看着崔翰等人。 崔翰等了一阵,又喊道:“奉京兆府尹陈公讳佑之令前来处置斗殴之事,尔等速速放下棍棒器械!否则不要怪刀枪无眼!” 说是刀枪无眼,其实崔翰这边的人手大多拿的是短矛,持刀的只有三个明显领头的汉子。毕竟相比于刀,还是矛的制作比较简单。 总之,崔翰喊完那一声之后,身边诸人当即端着矛齐齐上前一步:“放下器械!” 整齐的动作,火光之下矛尖闪烁的寒光,直让人心中发怵。 可以明显看到圈内村民动摇了,崔翰心中大定,举起左手:“听令!” “军爷饶命!”“饶命!” 见他似乎真的要下杀手,这些村民终于坚持不下去了,纷纷丢了手中棍棒,一个个跪倒在地。 崔翰露出笑容,随即敛去,神情严肃地看向吕云帆:“吕县丞,现在我们去西香村抓人?” “嗯,嗯!”吕云帆此时仍有些懵,听到问话立刻点头应允。 一切都在崔翰意料之中,他扭头看向不停求饶的村民,沉声道:“来一个人,跟我们去抓西香村长。其余人在此处等候!” “我!我!” “军爷,我之前去过西香村!” “我也去过!选我!” 崔翰话音未落,那些村民就争了起来。 似乎是这边声音有些大了,不远处的东香村有了些人声。 心知不能再拖,崔翰随便点了一个看起来顺眼的,然后朝吕云帆拱手:“吕县丞且在此等候,崔某去去便回!” 吕云帆依然点头。 崔翰立刻划分了人手,留下二十多人在这里看着村民,顺带保护吕云帆,他自己带着十个人一路小跑着过了桥朝西香而去。 一直看着崔翰一行人熄灭了火把,再看也只能看到一片黑暗,吕云帆这才收回目光。 他这是突然注意到被驱赶着蹲在桥边的东香村民有十多人,自己这边只有二十多个不熟悉的丁壮,而东边的东香村也似乎发现了不对,陆续传出人语之声。 这让他有些不安,而周边都是黑漆漆的,时而吹起一阵微风,传来一阵簌簌之声,更是加深了这种不安。 “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心中恐惧之时,他开始低声念叨论语中的这句话,渐渐地竟然平静下来。 如此行为,倒让原来态度冷淡的壮丁们看向他的目光多了些敬佩。 不是敬佩他的勇气,而是敬佩他的学问,虽然这些人并不知道他的学问到底怎样。 然而,孔老夫子的话并没有给吕云帆带来好运气,不知怎地,东香村好似突然醒来一般,不停响起呼喊之声,村内各家皆亮起了灯光。 第三百八十一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十七) “你是京兆府的司功,府内政事有失,完全可以上书官家以进言。”十分罕见的,高启主动为坐在他左侧的田从善倒酒。 田从善受宠若惊,连道不敢微微弯腰双手捧着酒盏。 待酒壶放下,他才偷偷打量着高启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可是官家下诏非为御史不可风闻,这......” “你这能叫风闻么?”高启瞪眼,“你只是把蓝田发生的事如实禀报官家!” 说着,他抬起筷子朝田从善示意:“吃菜!” 田从善脸上无奈一闪而过,强笑着夹起一片肉放进嘴里仔细咀嚼。 在梁关山和韦三桥一前一后不得不倒向陈佑之后,田从善就不太想正面对上陈佑。前几天陈佑在潏水之畔对他们所说不要把目光局限在京兆府的话,更是不时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一念及此,他手上动作不由的就慢了下来。 “缘庆啊。” 高启突然开口,田从善一个激灵,连忙道:“高公请讲。” 高启举起酒盏,田从善赶忙拿起自己的酒盏同高启碰杯。 咽下酒水,高启才道:“我等身为臣子,虽不是拾遗补阙,但也要议政事得失。你说,你看到京里面来的这个县丞胡作乱为,致使治下黎庶或死或伤,该不该向官家提出这个直接授亲民官的不妥之处啊?” “该、该。”田从善哪怕心里不愿,这时候也不敢反驳,只得连声附和。 “这就对了嘛!来,喝酒!” 又碰了一杯,高启拿起筷子敲击碗碟:“你呢,只是把这个吕云帆所作所为,以及两个村子械斗杀伤的事情写下来,然后说一说不应该直接授亲民官之类的话,说能找你的不是出来?” “高公说的是。”田从善嘴上应和,心里却不以为然。 京中官吏确实不会找他麻烦,但是京兆府尹可不会放过他!他可还记得,陈使君想给法曹的金长顺换一个更好的职事呢! “你是我高家的老人了,也该知道我千里从未亏待过谁。” 高启拍了拍田从善的肩膀,直叫田从善身体发僵。 “当然了,也没让于我有亏的人好过。只要你这奏疏送到官家面前,他陈长阳能有好过?政事堂几个相公,他可是得罪了不少啊!” 田从善脸上堆笑称赞不已,高启也渐渐放下心来。 其实他还有话没说出来。 收到蓝田的消息之后,他就给马河清去信了,要求马河清一面向府衙禀报此事,一面向官家上书。不论是给府衙的公文,还是给官家的奏疏,总之里面要突出县丞吕云帆起到的“作用”。 一个直接上司,一个负有考课责任的上官,看起来两个人说的重点不同,实际上就是要给吕云帆定罪。 只要官家认为吕云帆有罪,除非陈佑发动自己的力量来保吕云帆,否则他就一定有罪。 那么,在因为被弹劾结党而谪迁出京,门生弟子人心惶惶的此刻,陈佑会怎么选择呢? 想到此处,高启微醺的脸上露出笑容。 而这只是开始,虽然梁关山等人倒向陈佑改变了两人势力对比,但人手多了,可供下手的地方也就多了。当大家看到这些人投靠陈佑没多久就出了事,他们会怎么想根本无需过多猜测。 白鹿原,站在石桥边,可以看到东香村村口多了几个火把,十数个人影在那里聚集。 看到这一切的吕云帆重又紧张起来,这一次让他紧张的不是虚无的鬼神,而是心怀敌意的人。 “县丞,有人要来了。”留下来的一个提着刀的家丁首领一般汉子走到吕云帆身边,压低声音提醒他。 刚刚他因为吕云帆的学识而有些敬重他,眼下自然表现得亲近一些。 虽然在这安静的夜晚,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楚他在说什么。 “他们......我们......这......”吕云帆有些语无伦次了。 家丁首领愣了愣,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神色:看来读书多不一定就值得敬佩啊,看这个县丞的表现,真是丢脸!好在崔先生似乎预料到这种情况,离开之前有过嘱托。 这首领对吕云帆失望了,撇了撇嘴,正要开口,却见吕云帆似乎冷静下来。 深吸了一口气,吕云帆强压着心头恐慌,转头看向一旁的独木桥。 “不要怕,我们是官军,他们不敢对我们怎样。” 话里面说着不要怕,但这颤抖的语气听着总有些不和谐。 “先去把那独木桥毁了,咱们就守住这座石桥中间,等崔翰回来。”说着,吕云帆挤出笑容,“这次府衙派来了两百多人,只要等后面的人到了,这些村民不足为虑。” 这话一出,原本听说他要毁独木桥而有些骚动的村民立刻安静下来,互相看了看,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 家丁首领也有些发愣,他没想到自己看走眼了。不过没关系,上官能力越强,他这边也就越容易应对。故而他答应一声,就要带着手下去破坏独木桥。 正在他要离开的时候,吕云帆突然道:“必要的时候无须留手,我尚有白直员额。” 白直,州县官员的护卫,除了县衙定额十来人之外,吕云帆这个八品官也有五个人的员额。 这意思就是,如果不得已杀伤村民,事情闹大了就直接说动手的家丁是他的亲卫,至于这些村民,自然就是意图袭杀县丞的乱民了。亲卫为了保护上官杀伤乱民,非但无罪,而且有功。 家丁首领不明白这些弯弯绕,但他知道,县衙里面的白直都是负责保护马县令的,那脾气做派,不是一般差役所能比。 当即心中一定,扭头朝吕云帆咧嘴笑道:“县丞放心,某等定护得县丞周全。” “有劳了。”吕云帆点点头,看了一眼出于黑暗中的西香村方向,又转向东香村越来越近的村民。 当初在山贼匪寨中都能被礼送出来,如今面对区区村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吕云帆突然明悟,自己是被突然而来的失败吓住了,而且好不容易进士及第得来的职事以及山长被贬谪的事情也让自己患得患失起来。 来吧! 他想。 如果这件事都无法面对,还谈什么为了天下黎庶不惜己身! 第三百八十二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十八) 重新冷静下来的吕云帆脑子里清明无比。 虽然该不懂的还是不懂,但冷静下来的他可以更细致地考虑当前的处境,结合之前崔翰所说的话,他明白,面对这些村民,首先要态度强硬。 乡野刁民,畏威而不怀德。 吕云帆突然后悔自己没穿着公服过来,要是有着公服的话,或许威慑力会更大。不过无所谓了,现在只要等到崔翰从西香村回来,他应该有彻底解决的办法吧?毕竟是山长派过来的啊! 吕云帆皱眉看着越来越近的东香村民,心思急转。 随着噗通一声,不远处的独木桥落入水中。 “把村长弄醒!” 吕云帆终于有了决断,刚走回来的家丁首领立刻走到仍躺在地上的两个人旁边,将手中利刃交给下属,蹲下身子用左手抓住那个花白头发男子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 然后甩起右手,啪地一声脆响,一巴掌打在了村长脸颊上。 桥头蹲着的那十来个村民,刚刚才知道这个被拎起来的身着单衣披头散发的男子竟然是自家族长。 这在这巴掌响起的时候,这些村民皆是面色惊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家丁首领的毫无顾忌,似乎坐实了他们的府兵身份。 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之前那个好言好语姿态极低的县丞都默许他们的暴行,除了府兵还能是什么身份! 原先还以为这个县丞在,这些贼军汉会老实一点,谁成想县丞竟然管不住他们!村里的财物怕是保不住了。 村子被甩了一巴掌之后只是无意识地哼哼,愣是没清醒过来。 家丁首领讪讪解释道:“可能是之前下手太重了。” 吕云帆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原本重新泛起的自信又多了些阴影。 他深吸一口气,摆摆手示意无需在意,大踏步走到石桥上。 此时是十几二十个东香村民也发现了这边的不对劲,呼喊着朝桥这里跑来。 家丁首领见状,安排两个下属到吕云帆身边护持,他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警惕地看好蹲在桥头的这些村民。 “站住!”眼看村民抵达河边,吕云帆突然大喝一声,“我奉京兆府尹之令带兵捉拿罪犯!凡上前者、反抗者,格杀勿论!” 气喘吁吁的村民们停了下来,有些不知所措地彼此对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汉子直着脖子高声道:“俺们四大给你们弄哪去了?” 吕云帆还没反应过来,家丁首领已经明白了,他轻蔑地笑着踢了踢还在昏迷之中的村长:“抓的就是你们族长!识相的就老老实实滚回去睡觉,某今日心情好,不想杀人!” 听到这话,吕云帆才明白,原来所谓的“四大”指的就是族长。此时没人纠正他错误的理解,他也就理直气壮地大声道:“若你等老实呆着,你们这四大还有活命的机会。若不老实,别怪吕某无情了!” 一时之间,这些村民竟然被唬住了。 就在此时,西香那边也传来骚乱声,一连串的火把快速朝这边移动。 很快,崔翰就押着几个西香村民回来了。 不同于东香的村长,西香这几个人都是清醒着的,只不过脸上多了一块红肿的巴掌印,显然挨了打。 跟在崔翰身后的是二十来个西香村民,应该是崔翰在西香也说了类似威胁的话,总之这些村民也只是拿着锅铲扫帚之类的跟在崔翰身后,不敢上前。 快步赶来的崔翰远远看到站在桥面上直面村民的吕云帆,平静如初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只不过很快就被他掩饰过去。 不论这个吕县丞发生了什么变化,赌上所有人情关系的计划已经进行到现在,绝对不能中途出错! 崔翰眼神坚定起来,大踏步上前,离吕云帆还有十多步的时候,他立定抱拳朗声道:“启禀县丞,西香犯人带到!” 因为听到动静而回头的吕云帆听崔翰这么说,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福至心灵般开口道:“嗯,使君派你带兵来此处究竟是为了何事,崔先生你说一下吧。” 完美的配合。 崔翰没时间考虑太多,上前几步走到桥头,看着周边两村村民,大声道:“陈使君听闻你两村争水械斗,十分不满!故令某带兵来此逮捕械斗带头之人。若里正不能妥善处置,则罚里正!乡长不处置则罚乡长!县令不能处置则罚县令!尔等小民,若有违者,定斩不饶!” 这些村民中或许有人不知道所谓的“使君”是个什么东西,但他们知道里正和乡长是大人物,也知道县令是大人物中的大人物,连这些大人物都能处罚,那个“使君”怕是皇帝手底下最大的官了吧? 河岸边虽然有近百人,但在崔翰说出那番话之后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季春的风在夜色中翻滚。 “明日午时,我将于此审问诸犯!”吕云帆扫视村民。 没有人出声反对,哪怕是村里的刺头,此时也是低下头喏喏不敢出声。 在三十几个家丁的护卫下,吕云帆带着两村村长和几个抓到的村民施施然前往下游的惠家村,他们今晚将在那里歇息。 目送他们离开,两岸的东香西香村民互相对骂了几句,总算记着刚刚崔翰的话语,没有直接打起来,而是心中怀着不安散了去。经历了这事,也不知道今晚他们还能不能睡得着。 次日一早,点卯之后,陈佑立刻让安岳文召集府兵中能够信任的队正都头,没给高启捣乱的机会,直接签发了让安岳文带领部分府兵巡视府境的命令,第一个目的地就是蓝田县。 由于没有下敕让高启附署京兆府政令,在梁关山倒向陈佑之后,只要陈佑想,就能签发任何命令。 不过命令也得有人执行才行,不怕别人明目张胆地抗令,就怕阳奉阴违。所以陈佑没有把握也不会随便下令。 比如这一次也只是让安岳文带着可信的兵马前去处理争水的事情。为了保证不出岔子,他甚至派了一个幕僚去辅佐安岳文。 如果这样都能出问题,安岳文这个人就可以放弃了。 第三百八十三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十九) 安排了蓝田的事情,陈佑把目光放到朝廷中枢。 从之前刘河誊抄过来的信件可以看出来,高良才本身就是个中人之姿,而作为对比的高启却是个有手段的。当初高良才之父逝世,是高启率众将推举高良才为节度留后,是以刘河会说事有蹊跷。 高启究竟是做的什么打算,因为高良才调走、永兴军撤销的缘故没必要深究,但很显然高良才对高启不说言听计从,至少有些选择会受高启影响。 一个节度刺史级别的将军,即便现在权力有些缩水,但向朝中诸相示好,还是能得到重视的。 陈佑有些捏了捏有些肿胀酸痛的眉骨,都不需要多想,高启在京兆府多次受创,肯定会想法子在中枢开辟新的战场。 所以在吕云帆一开始处置失当之后,无论之后怎么发展,这件事都会被中枢知晓,甚至会放到官家面前。 即便日后要冷处理吕云帆,现在也不能让他因此而获罪。 也就是说,陈佑自己能够以办事不力的缘由提出罢免吕云帆,但绝不能让吕云帆在政争中被罢免。虽然结果相同,但其中含义不一样。 既要保住吕云帆,又不能进一步刺激官家使其联想到结党,其中困难,可想而知。 陈佑长舒一口气,随手抓起一张纸,蘸墨写了两个字:通讯。 这一次吕云帆出错,虽说根本是他的能力和经验问题,但也有通讯不畅的因素在其中。如果有手机,吕云帆遇到事情能够及时的“请示一下京兆府尹陈使君”,也不会这么快就出事。 科技手段先别想了,别说电话了,估计电报都只能是有生之年系列。 至于信鸽,一是不方便,二是花费大,第三则是不稳定。 主要是信鸽只能单向传递,往返传递的训练太过费时费力,在远距离上不好实现,要想保证能够持续传递消息,必须一次性携带大量信鸽出行。这是造成前两个缺点的主要原因。 至于不稳定,却是陈佑手下商会在试验信鸽的时候,出现过信鸽被人打死吃掉的惨剧,各种原因造成失踪也是隔三差五出现一次。 由于这三个缺点,目前为止也只是在蜀地、京兆、洛阳三地紧急传讯的时候用到信鸽,平常还是靠人力。 而朝廷之中,外间养鸽容易暴露,军情有烽火传递,还真用不上信鸽。 在通讯一事上,陈佑感觉到了深深地无力感。 究竟该怎么做? 陈佑有些颓然。 之前一直只是觉得不方便,但现在突然感觉消息传递的不及时会导致所有谋划崩盘。所谓人力有时穷,就是如此。 好在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抓起面前的纸张撕得粉碎丢进火盆点着捣碎。 还是先想想该如何应对中枢的压力吧。 陈佑在这边头疼的时候,吕云帆正迎来了他的前半生中最高光的时刻,或许以后他会走到更高的位置,但无疑,此时此刻将永远刻在他的脑子里。 他站在临时选定的一个土坡上,身边是崔翰以及七八名借来的家丁。 此地是野外,面前是两百多年龄参差不齐的乡野之人,唯一的读书人是身边的崔翰。 按说在有县令存在的情况下,吕云帆身为佐贰官,不能擅自审判狱讼。 可凡事皆有例外,他现在正处于受到刺激之后的冲动期,连诈称府兵的事都做了,这一点小小的逾矩算得了什么? 吕云帆深吸一口气,猛然大喝一声:“打!” 话音刚落,就响起一阵“啪!”“啪!”的声音。 包括两个村子的村长在内共九个人被叉在地上受刑,由于没有马鞭,也没有合适的木杖,只好临时寻了两根手指那么粗的麻绳浸水,用来充当鞭子。 还别说,这样的鞭子打起人来特别的疼,地上趴着的敌人喊得撕心裂肺痛彻心扉,一旁观看的里正乡长也是面皮发抖。 里正是昨晚抱着媳妇睡得正香的时候被叫起来,乡长是今天一大早派人去“请”的。这两个人,一个私心作祟放任争水,一个有人指使不肯帮忙,被拉过来参加这次审判,皆是心中惴惴不安。此时看到两个村长被打的惨状,更是心惊胆战,唯恐这鞭子落到自己身上。 大概一人打了十五鞭左右就停了下来,受刑的几人现在是站都站不稳,裸露的臀背上交错着一道道泛着血珠的青紫疤痕。 “念你等罪不至死,有此刑罚,以儆效尤!” 吕云帆说出这话,这几个人立刻趴到地上磕头道:“谢县丞饶命!” 声音沙哑,显然是刚刚喊破了嗓子。 吕云帆嫌恶地摆摆手,静了一阵,终于有他们的家人反应过来,连忙跑过来把村长等人搀扶起来。只不过毕竟是敌对的两个村子,若不是有吕云帆在这,可能现在就打起来了。 处罚完了,就该解决引发斗殴的问题了。 昨天夜里吕云帆和崔翰讨论到子时才睡,讨论的结果就是他打消了现在就让这个里动员起来挖渠引水的念头,老老实实按照常规的操作分水。 只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办。 他把目光投向里正和乡长,仔细回想昨晚的谈话,面无表情地盯着两人,直看得两人两股战战意欲跪下。 “章乡长,惠里正。” 即便吕云帆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不带情感色彩,但他实在是压抑不在心中怒火。 若不是崔翰的分析,他还以为这两个人一点问题都没有呢! “县丞。”两人听到吕云帆的话,皆是浑身一颤,连忙拱手回应,连姓都省了。 “你二人虽非流内,却也是乡民重望所在。”吕云帆语气愈发地冷,“如今也非是天旱缺水之时,何以治下庶民因水相争,你二人不管不问?” “冤枉啊!俺才陪县丞来过这村子!”“县丞明察,非是小民不管,实是有心无力!” 两人都在叫冤,只不过说出的话却不一样。 前面里正说的那话,叫吕云帆想起前天夜里狼狈逃出东香村的经历,心中更是恨恨不已。后面乡长说的话,却叫吕云帆有了仔细询问的心思。 第三百八十四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二十) 不理会叫屈的里正,吕云帆看着乡长,缓缓开口:“有心无力?” “正是。”四十来岁的乡长低着头十分恭敬。 一旁的崔翰一看这架势,心道要遭,连忙上前一步在吕云帆耳旁提醒道:“吕县丞,时候不早,还当早些决断才是!” 听到这话,吕云帆一下子反应过来,瞪了低着头的乡长一眼,看向在场众村民,高声道:“乡长里正之过,我自禀明使君、县令处置,今日且先定下分水之事!” 闻言,乡长有些失望,但他不敢反对,只得低下头静静听着。 “这水我看了,够你们三个村子用。从今天开始,东香村、惠家村不得阻挠西香村取水浇地,西香村不得挖渠引水,但有违者,皆以罪论!” 这是定调开头,吕云帆无视了欣喜的西香村民和怨怼的东香、惠家村民,大声列举着商议好的几条措施。 崔翰站在他身边,目露凶光来回扫视在场村民。 眼看最困难的部分即将渡过,他不允许有人来破坏。 “某讲完了,尔等,可有疑议?” 吕云帆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崔翰悄悄做了一个手势,家丁们看到之后都握紧了手中器械,准备随时出手。 静了一阵,西香村的村长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俺们听官人的!” 得了好处的西香村民仿佛突然醒了过来一般,皆高声道:“对!对!俺们听官人的!” 乡长低着头没有关注,但里正和东香村的族长皆是抿着嘴唇不愿意开口。 吕云帆神情凝重地看着他们三人,按照崔翰所说,若还敢反抗,就得考虑强制措施了——把几个带头的丁壮和长者抓走。 但他们只有三十多人,而惠家村和东香村的丁壮加起来有七八十人,真闹起来可能会无法收场。 就在此时,北面突然传来一声呼喊:“前方可是蓝田县吕县丞?” 众皆转头朝那边看去。 在当前情景之下,崔翰出于维护吕云帆的心思,开口答道:“吕县丞正在此处!你乃何人?” 一起出现的有三个人,崔翰话音落下没多久,就有两个转身往回走,另一个小跑上前:“某乃京兆府军第三队队正!奉使君之令,随安司兵前来为吕县丞助力!” 府兵来了! 吕云帆精神一振,脸上露出喜色,却没注意到他身边的崔翰眉目之间却带了些阴云。 那队正还没跑到跟前,东香村的村长就屈服了,他连忙喊道:“东香村听县丞的!听县丞的!” 里正只愣了一下,也跟在后面喊着赞同。 只有乡长,听到府兵到来的消息,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默不出声。 那些家丁中有几个他在蓝田县的大族家中见过,只不过这是几个月甚至一两年前的事了,所以他有些疑惑,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府兵? 不排除这些人在这几个月中被府兵招募的可能,他不敢冒险,也只得小心试探。 然而没想到,府兵真的来了! 安岳文是跑来的。 没错,可以算是一路小跑,近两百人的队伍,坚持走了二十多里路而队伍不散,可以说十分难得。 这也就是人少,若是两千人,以他们一个时辰要走十里出头、中间只有很短休息时间的行军规矩,估计队伍要乱得不成样子。 按照原本的规划,他们应该会在今晚抵达青泥驿,见了县令县丞之后,明天再转回来。 但出发之后,安岳文仔细询问了陈使君派给他的幕僚,最终决定直接来这里,能节省一天时间,他是迫切地希望能又快又好地完成陈使君交给他的任务。 然而,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过了白鹿原来到械斗发生之地。 安岳文看到的是满脸笑意迎上来的吕云帆,吕云帆身后是唯唯诺诺不敢出声的诸多村民。 “这位是安司兵?有劳司兵辛苦前来!在下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解决了难题的吕云帆一身轻松。 安岳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瞥了一眼不远处那一干不敢乱动的村民,心中抱着侥幸问道:“某带兵前来,不知道吕县丞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 “没了!没了!”吕云帆爽朗一笑,“得益于崔先生的帮助,问题已经解决了!” 问题已经解决了,已经解决了,解决了...... 安岳文感觉头脑有些晕,他仿佛看到一场功劳插着翅膀从自家眼前飞走,干笑着点头:“解决就好,解决就好。” 受到打击的他没注意到吕云帆口中提到的崔先生,但跟着他一起来的那个幕僚却好奇问道:“敢问吕县丞,这崔先生是何人?” 吕云帆看向幕僚,只觉得有些眼熟,仔细打量一番,恍然道:“原来是彭三郎!你不是在山长身边做幕僚么?” 这话一出口,他脑海中闪过一道光亮! 是啊,彭三是山长的幕僚,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会不知道被山长派来的崔翰? 吕云帆扭头看了站在村民中间没跟过来的崔翰一眼,回过头时已经明白了大概的真相。 他笑着对彭三郎道:“崔先生姓崔名翰,乃是万年名士,听闻此处生乱,特意前来助某。” “原来如此,这般名士,当举荐于山长案头才是。”彭三点点头,然后道:“这次我陪同安司兵过来,山长吩咐要捉拿带头闹事之人,巡游各县示众。” 得了他的提醒,安岳文终于回过神来,连忙道:“对对对!这件事要办好!”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公文,递给吕云帆:“吕县丞你看看。” 吕云帆接过公文展开扫了一眼,然后道:“既然如此,那便有劳了。请!” 说罢,他带头往回走。 所过之处,村民家丁尽皆散开。 一直来到崔翰面前。 看到崔翰一脸歉意地拱手,吕云帆笑了笑,没让崔翰说出告罪的话来,直接把公文递给他:“崔先生且看一看,可有什么建议?” 崔翰张了张嘴,最终深深一揖,起身接过公文,仔细看了一遍,缓缓开口道:“县丞当聚众宣告,以为警示。” 吕云帆若有所思,突然听到一阵惊惶之声,扭头一看,却是安岳文指挥军兵围住了这一堆村民。 三个家丁首领挤到崔翰跟前,低声问道:“崔先生,我等该怎么办?” 第三百八十五章 明日之果今日因(一) “安静等着就好。”崔翰虽然心脏狂跳不已,但精神上却十分平静,“自有吕县丞做主。” 就在这个空当,吕云帆宣布逮捕包括里正在内的三村村长。有近两百名府兵在,也没人敢反抗。 崔翰这些人冒充府兵的事也没人追究,倒是吕云帆遇到问题的时候仍然过来咨询崔翰。 见证了西香村民挑水浇地而东香村民没有阻拦之后,吕云帆带着崔翰离开了此处。 而安岳文,他则带着兵马一起去乡长所在的村子。让带头斗殴的村长等人游行示众是一件事,但主要还是从乡长手中榨取油水喂这一百多府兵。 一路上紧赶慢赶,终于在城门落锁之前进了城。 站在城门口,崔翰领着诸家丁准备告辞离开,吕云帆突然道:“崔先生可有留在蓝田的打算?” 这是要招揽他。 虽然有这样一个对谋主言听计从的主家挺顺心,但区区一个县丞,不是他想要的。 只可惜半途来了安岳文,否则他就能以陈使君幕僚的身份,让吕云帆写一封私信给陈使君介绍情况,带着信到了长安之后再以替吕云帆送信为名求见陈使君,展示能力请求入幕。 崔翰挤出笑容,叉手行礼道:“好叫县丞知晓,在下这次只不过是来蓝田访友,适逢其会遇到此事,如今诸事完结,过些时日就要回万年。” “原来如此。”吕云帆有些惋惜,寒暄两句之后自顾自离开。 崔翰轻叹一声。 这个下午他不知道为这事叹息了多少次,然而每每想到,仍然感觉心里不痛快。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任谁都不会痛快。 收到参与此事的大户派人送来的消息,马河清披着一件单衣在油灯前站了许久,叹了口气,把写好的奏章拿出来,凑到等前点燃,扔到火盆里。 “这就是命吧。”他脸上带着庆幸,“幸好没让人送出去。” 青泥城里面就有一个青泥驿,他身为蓝田令,青泥驿也归他管,动用驿传系统送奏再方便不过。然而就因为写好奏章之后就接到了府衙的符文,所以他迟疑了,没急着把奏章送到驿站。 这时候听了吕云帆成功处理争水事宜,他最终决定不听高少尹的。 次日,陈佑收到了彭三详述事情处理过程的信。 吕云帆没什么亮点,他已经决定待这事平息之后就把吕云帆调到府衙来,免得留在县里面恐怕要闹出更大事来。 但信中提到的万年士子崔翰引起了他的兴趣,直接写了张条子让刘河去调查此人。 蓝田县,吕云帆刚刚坐进书厅没多久,县令马河清就踱着步子过来,一进门就呵呵笑道:“听说吕县丞解决了争水事端,可喜可贺啊!” 听到声音的吕云帆抬头看向马河清,脸色僵硬,没有笑容。 他已经从崔翰的分析中知道了马河清的小动作,此时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熟不知看到他这副神情,马河清心中满是轻蔑。 对一直向往喜怒不形于色名士风范的马河清来说,吕云帆这种没有城府的人实在是无能的紧。 不过没办法,现在是他想要借助吕云帆向陈府尹示好,哪怕面对的是一个冷屁股,他也得笑着把自己的热脸贴上去。 当下不理会吕云帆难看的表情,爽朗赞道:“这两村械斗可不是简单的事,吕县丞初来蓝田就能如此轻松的解决,着实当得起一句手段非凡!蓝田县能有吕县丞这般的有为之人担任县丞之职,是全县百姓之福啊!” 这一夸再夸,吕云帆终于绷不住了,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起身拱手道:“明府谬赞了。” 好!不怕你态度不好,就怕你没态度。 见吕云帆有反应了,马河清稍稍松了口气,紧接着各种好话连珠炮一般喷涌而出,直砸得吕云帆分不清东西南北。 待他离去,吕云帆还有些晕晕乎乎,好一阵才缓过神来。 难道当官就要不要脸? 吕云帆有些疑惑。 这疑惑刚刚升起,他就想起来自己在崔翰的建议之下诈称带领府兵捉人的事情,顿时感到脸上烧得慌。 想到崔翰,惋惜之情再度涌起。 若是有崔翰在身边参赞机谋,想来就不需要担心马县令这种人了吧。 无奈的摇摇头,他突然想到,这种人自己留不下来,也要尝试着推荐给山长才是。 当即吩咐执衣去寻崔翰过来,而他自己则研墨写信。 等他信写完好一会儿,崔翰才赶到县衙来:“不知吕县丞寻在下所为何事?” “啊,是这样。”吕云帆拿起封好的信,“崔先生你不是要回万年么,正好我这里有封信要交给陈使君,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送信,所以只能辛苦先生跑一趟了。” 崔翰一震,有些难以相信地看向吕云帆。 先是骗他说自己是陈使君幕僚,之后又拒绝了他的招揽,竟然还能得到如此对待? 崔翰不明白吕云帆到底在想什么,他仔细地看着吕云帆的面容,想从吕云帆脸上看出玩笑或者不满。 然而什么都没有,他能看出来的只有真诚。 心里涌现一股愧疚之情。 崔翰心情复杂地上前接过信封,盯着信封看了又看,突然后退两步,长揖而起:“在下必不负县丞所托。” 洛阳宫城,赵元昌坐在下首,安静地听杜太后说话。 所说的还是那些老调,无非是换了一个新的方式重弹罢了。 自朝政稳定之后,三年多来,几乎每次来看望杜太后,赵元昌都会听她说一阵诸如“兄弟和睦”、“兄友弟恭”、“这世上自家兄弟最可靠”之类的话。 赵元昌明白,杜太后所为的就只是他那两个被贬为侯的兄弟罢了。 甚至主要是关心老二舒侯赵元盛,至于老三息侯赵元兴,只不过是偶尔提几句。 没办法,老人偏心,是改不过来的。 这边杜太后见赵元昌油盐不进,突然垂泪:“你说我也老了,三个儿子也就大哥你在宫中能日日相见,二哥、三哥虽在京中,却只能一年见一次。” 这话越说,她越觉得悲从中来:“到我这年纪,说不得啥时候就没了,这见一次就少一次。” 第三百八十六章 明日之果今日因(二) 这是第几次了? 赵元昌思维发散。 哪怕身为中原至尊一国之主,他也想不明白,都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弟,为什么他这个老大和老三子丰在母亲眼中的地位比不上老二子茂。 想着想着,他又想到了自己第三个孩子即将出生,现在已经有了一子一女,不知道这第三个会是男孩还是女孩。自己可不能像老母亲这样偏心,要一视同仁才好。 想到两个听话乖巧的孩子,赵元昌嘴角不自觉地露出温暖的笑容,但很快就被杜太后的哭声打断。 舒了口气,赵元昌压抑着不快,轻声解释道:“好叫娘娘知晓,二哥三哥皆是成年男丁,等闲入不得宫闱。若是娘娘时时召见,怕是要引得御史言官弹劾二哥三哥了。” 听到这话,杜太后停下哭声:“那也不能一年只见一次吧?大哥你操劳国事,我这老太太养了三个儿子,哪知道到老了反而是孤零零一个人。要是这样,不如叫我搬出宫去同二哥一块住得了!” 太后搬出宫去同舒侯住,这是打的杜太后的脸,还是打的他赵官家的脸? 好在这几年赵元昌已经习惯杜太后时不时的肆意刁难,忍住心中怒火,呵呵笑道:“娘娘说笑了,哪有长子继承家业反而把母亲赶出去的道理?” 杜太后又是潸然泪下,哭了一阵见赵元昌没反应,只得啜泣着道:“那大哥你给二哥一个职事,好叫他能多入宫来看看我。” 又是这个要求。 赵元昌一皱眉,正要拒绝,突然听杜太后道:“那个大宗伯不是还空缺么,正好可以叫二哥去做嘛。” 大宗伯,现在的名字叫宗正寺卿,主管宗正寺。而宗正寺诸官历来多选择宗室充任,前一任宗正寺卿是赵鸿运远房堂亲,去年因病卸任之后宗正寺卿一职空缺至今。 问题是,久在深宫的杜太后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赵元昌可不记得自己和杜太后说过宗正寺的事情。 想到此处,赵元昌笑着问道:“不知娘娘从哪得知的消息?” 听他这么问,杜太后动作一滞,随即借拭泪遮掩面容,有些急切地解释道:“也不是谁告诉我的,只不过许久不见宗伯过来,遣人问了一下才知道。” “原来如此。”赵元昌点点头,“儿子正愁着无合适人选,便听娘娘所言,叫二哥来做这个大宗伯。” 见他应承下来,杜太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话说到这里,赵元昌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心思了。若不是为了在诸臣民面前表现皇家慈孝,他根本不想来听杜太后絮叨哭诉。 远离杜太后寝宫,赵元昌突然吩咐身边宦官:“叫童谣和李楼到观文殿见我。” 说罢,他自往观文殿行去。 洛阳的这个观文殿,是隋炀帝设立的藏书之处,相当于皇家图书馆,在隋时共计有藏书三万七千卷——可惜大多亡佚,留存下来的只有十之一二。 赵元昌迁都洛阳之后,重新启用了观文殿书库,设立观文殿学士专门管理书库,诏令全国州县上贡典籍经册,到现在总算让书库不那么寒碜。 离书库还有几步路,侍候观文殿的几个宦官拎着衣摆一路小跑过来,麻溜的拜倒在路旁:“奴等恭迎官家!” “起来罢。”赵元昌甚至没正眼看他们,一边朝前走一边问道,“杨学士呢?” “回官家的话,杨学士在抄书,奴已经叫人去喊了。” 回答的是领头的一个宦官,他爬起来之后一脸谄笑地挤到赵元昌身边,恨不得帮赵元昌托着靴子,即便赵元昌根本没看他。 一路来到观文殿正门,赵元昌没有进殿,而是拐进一间书室,刚迈步进门,庭院内就有小宦官拉下机关,墙上跃下几个木头造物,一阵轻微的咔咔声响起,书室四周窗幔缓缓拉开。 这是一种名字叫“飞仙”的机关,作用就是拉窗帘。优点是一次能把整个房间的窗帘都拉起来,不耽误官家读书写字;缺点也是一次性把整个房间的窗帘都拉起来,毕竟这东西不太好做,所以一般都是控制整个房间,基本上也就在书房这类地方使用。 跟着他进书室的也就一个随身侍奉的小宦官,这宦官注水研墨,备好笔墨纸砚,问明赵元昌没有需要取用的书籍后便躬身退到门外等着。 他刚出去,一个二十多不到三十的绿衣官员就来到了门口。 这官员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站在门口整理好衣冠,然后朗声道:“臣,朝散郎,秘书郎,观文殿学士,杨子任请见!” “进来吧。” 话音未落,杨子任大踏步走进书室,朝向赵元昌郑重一揖:“参见官家!” 杨子任是嘉定二年春闱进士,学识自不必说,而且仪表丰伟,让人看到就心生亲近。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赵元昌也不例外,看到美好的事物总是令人心情愉悦。他也少了些刚刚在杜太后面前的阴郁心情,笑呵呵问道:“不必多礼,涧西最近在抄什么书啊?” “回官家,青州送来了汲冢书卫束本,臣准备抄录一边之后令人校对。” 汲冢书就是《竹书纪年》,卫束本是指永嘉前后卫恒、束皙考证校对的版本。巧合的是,当年卫恒束皙二人也是在秘书监任职。 “哦?”赵元昌来了兴趣,“就是那个所载之文颇异《史记》的《竹书纪年》?” “正是。”杨子任面色如故,“其上多有悖于诸史之言,尚不知其是否为正本。” “这样么。”赵元昌本还想现在看一看的,听到杨子任这么说,便打消了心思,“我会令人多方搜寻此书,你多比对比对。” “是。”杨子任点头应下,“臣亦在寻古籍引用汲冢书者相比对,恐一人之力难以竟全功。” “无妨,秘书郎僚属你尽可驱使。” 正说着,李楼到了,赵元昌便将杨子任打发走。 李楼站在书桌前,低头不语,等待吩咐。 “李楼。” “奴在。” 赵元昌缓缓道:“你可知道舒侯这段时间同什么人有往来。” 第三百八十七章 明日之果今日因(三) 遽然听到这个问题,李楼被吓一跳。 随即他的心跳开始加速,一定是发生什么事情,牵扯到舒侯了! 幸好他自从当了武德司的勾当官以来,一直听从官家的吩咐关注着舒侯和息侯,骤然听到这个问题,还能回答上来一二:“回官家的话,目前为止,五品以上官员尚未发现同舒侯有私下往来的。至于五品以下,有因公往来的,具体有无私交尚不清楚。” 这时候童谣也到了,赵元昌也就没多说什么直接就吩咐道:“你去仔细查一查。另外宗正寺里面也要安插人手。” 因为赵周新立,录入宗室谱牒的赵氏宗亲人数不多,现在的宗正寺不少官吏都是外姓,安插人手也很方便。 李楼应承下来,行礼之后向童谣打了个招呼就快步离开。 童谣现在可以说是禁中宦官之首,当然不是说禁中就没人能同他分庭抗礼了,比如圣人身边的清荷,比如半退隐的林盛保,这都是站在宫官内侍顶峰的人物。只不过清荷只管宫官——也就是宫女,而林盛保为了避嫌保命,基本上不怎么管事。 “令歌。” “奴在。” 童谣十分恭敬,比当初赵元昌初登大位,他自己尚未成为内侍监的时候还要恭敬。 虽然短短三年走到内侍顶峰,但官家身边的后起之秀越来越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因为一个错处被旁人取代。童谣不敢不恭敬,不敢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你查一查。” 刚说出这四个字,赵元昌就停住了。 他皱着眉,右手食指轻轻叩击桌面,发出“嘚,嘚,嘚”的声音。 没有听到后续话语的童谣不敢起身,就这么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态,垂手低头,等待官家的吩咐。 大概敲了十多下,赵元昌终于下定决心,轻声道:“查一下娘娘身边可有同外面接触的人,能处理掉的就处理掉。” 童谣抖了一下,是吓的。 官家要对太后身边人动手,其中意味,让人心惊胆战。 然而他不能拒绝,这件事必须妥妥当当地办好。 所以,他立刻答应下来:“是。” 今天陈佑在未时就离开府衙回家,他决定听冯道的建议,在京兆府这段时间安静一阵。但也不可能就让这时间荒废掉,正好有书院里跟着一起来的师生,索性带着他们一起整理归纳自己的想法。 如果能自成一家当然是好,开宗立派也能流传后世,若是自家流派后继有人发扬光大,说不准就能成贤成圣。即便不能自成一家,也能给自己的学生和追随者们立下一个精神支柱、奋斗目标,比空对空的讲要好得多。 为了方便编纂,他在自家府邸旁边又买了一个大院子,专门供编书之用。甚至由于担心遇到突发事件导致整理好的内容丢失损毁,基本上每整理出来一卷内容,他就送去刻印数份分开放置。 反正,他陈将明不差钱,对未来布局有利的东西,他都舍得投资。 只不过今天他刚走进编纂院没多久,家中仆人就找来了:“主翁,有个自称万年崔翰的汉子说是替蓝田吕县丞送信来的。” 崔翰。 昨天才让人去调查,今天就过来了。 陈佑点点头,吩咐道:“请他去偏厅,我马上到。” “是。”仆役快步离开。 陈佑笑着摇摇头,扭头进房间叮嘱几句,就通过打通的侧门回了府中后院,更衣见客。 换上居家燕服,陈佑带着两个亲卫走向偏厅。 这个居家燕服,说是居家,实际上也是正式服装的一种,能穿出去见客的。而陈佑在编纂院穿的那种短衫,方便干活,清爽舒适,但是不能见客,不属于礼仪中冠服的定义。 陈佑刚刚走进偏厅,一直紧张等待的崔翰立刻站了起来。 这突然的由静到动,顿时吸引了陈佑的注意力。 只不过崔翰似乎反应过来自己有些过于紧张了,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才叉手行礼:“在下万年崔翰,拜见使君!” 陈佑脸上带笑走到主座,转身坐下的同时伸出右手示意:“原来是崔生,坐下说话吧。” 调整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陈佑这才开口询问一脸镇静之色的崔翰:“听仆下说,崔生带来了蓝田丞吕云帆的私信?” 刚坐下的崔翰重又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正是如此。吕县丞信件在此。” 说话之间他就要上前将信件递到陈佑手中。 这时站在陈佑身侧没有存在感的一个亲卫立刻上前伸出左手,而他的右手仍握在刀柄之上,另一个则警惕地盯着崔翰,做好了随时挡在陈佑身前的准备。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陈佑十分惜命。 陈佑能够看到,崔翰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吓了一跳。 不过他立刻就反应过来,面带笑容地将书信递给那亲卫,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陈佑一边接过亲卫检查之后转交过来的书信,一边笑着对崔翰解释道:“崔生莫怪,手下人比较担心刺客,有些唐突了。就连我这个府尹也得听他们的管呢,哈哈!” 这半是解释半是道歉的话语,叫崔翰激动不已,感觉眼前这陈使君果是爽朗易处之辈。 这边崔翰强压着激动的心情,盘算着该怎么展现自己的能力,那边陈佑已经看完了吕云帆的书信。 看完之后,陈佑陷入了沉思。 吕云帆在信中详细介绍了这次事情的始末,也提到了崔翰在其中的作用,话里话外都有举荐崔翰成为陈佑幕僚的意思。 接不接受崔翰,还得看他的表现,所以这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吕云帆在信中反思了自己的这一次处置事务所犯的错误,总结自己的缺点,还说了自己以后会如何去弥补缺点。但是,他的意思是,想要继续在蓝田县丞的位置上做出一番事情来。简单来说,就是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然而这和陈佑的打算相悖,陈佑是准备过段时间就把吕云帆调来府衙,经过历练之后再给他一个重新证明自己的机会,而不是现在就把他留在蓝田县。 第三百八十八章 明日之果今日因(四) 当你犯了错的亲信告诉你,他认识到错误,知道如何去改正,并开始改正,希望你再给他一次机会。 你会怎么做? 此刻陈佑就面临着这样的选择。 面临着同样的境遇,有些人改好了,那叫浪子回头金不换,叫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而有些人失败了,就变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变成了不撞南墙不回头。 吕云帆会是哪一种,只能让时间和现实来验证。 但是陈佑不放心,他可以给吕云帆机会,但在吕云帆能证明自己之前,绝不会让其继续做亲民官。 高尚的理由自然是不能拿治下民众冒险,但最主要的还是陈佑要维持一个基本的形象,明目张胆地徇私枉法可能会致使官家认为他结党营私。 这才过去不到一个月,陈佑可没忘记自己是因为什么而被赶出京城。 将信封放下,看向崔翰道:“倒是辛苦崔生了。” 崔翰立刻道:“使君曾言为官当为民做主,在下深以为然,不忍见两村争水不休,正巧听闻此事,故而提供了一些微小的帮助。” “是么。”陈佑脸上满是和煦的笑容,“有你这般学子,我深感欣慰。若是人人皆如崔生一般,这天下怕是早就太平了吧!” “还需使君教导。”崔翰客气两句之后就微微垂首,闭口不言。 他也知道,吕云帆叫他来送信,不管信中有没有说,这个行为本身蕴含的意思都是举荐人才。 那么,按照规矩,陈佑接下来应该是就某一件事考校他崔翰的能力。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一直以来大家都是这么做的,陈佑也没有成为例外的心思。 暂且放下吕云帆的事情,思忖一阵,开口道:“崔生家在万年吧?” 来了! 崔翰心头一凛,立刻拱手道:“正是。” “嗯,万年人,那也该看过府兵现在的模样。”陈佑微微点头,“京兆府的司兵犯事撤职,这府兵一时之间有些放松。” 看来是要问兵事了。 崔翰嘴上嗯嗯应承,脑筋疯狂运转,思考自己有什么可说的内容。 陈佑也说完了一开始的托辞,最终道:“蓝田吕县丞向我推荐了你,说你才识胆略过人,不知可有什么有用法子,改变当下府兵境况?” 听完陈佑的题目,崔翰深吸一口气,迅速整理了思绪之后,沉稳开口道:“好叫使君知晓,在下以为如今这府兵于使君非但无益,反而有害,若不早日解决,必然危及使君,到得那时,恐怕悔之晚矣!” 以危机起头,这是说客谋士常用的话术,但陈佑还得配合着,他双手扶膝,身体微微前倾,肃容道:“还请教我。” 崔翰朝他拱拱手:“便是在下不说,使君也当知晓,这京兆府兵,于使君有三害而无一利。其害之一,乃是兵弱。先前永兴节度撤销,永兴军精兵强将或是抽调至禁军,或是随前永兴节度留后前往河北之地,留在京兆者或是老弱病残,或是不听调遣,便是说弱旅,也是夸他们了!如此弱兵,无事则已,旦夕有事,则必牵连使君。” 陈佑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即便崔翰话中有些夸大,但的确是基于事实来分析的。 京兆府的府兵在籍者有近三千人,实际上大概只有不到两千人,这么点人,讲真的连守住长安城都不够。 而且这两千人中,安岳文这个权守兵曹事能信任的也就两百余人,这次去蓝田一下带去了七八成。 再加上京兆府没有马军,可以说攻不得守不得,也不怪陈佑没有安全感。 “其害之二,乃是残民。使君可能不知,但在下昨日与府衙安参军同行,其手下兵马该是府兵精锐,然此等精锐,过于民宅而强去财物,一路搜刮近乎强盗。有此等府兵在,必令使君名声败坏,伤使君爱民之心。” “嗯。”陈佑神情严肃地点点头,示意崔翰继续说。 “其害之三,乃是靡费甚多。如此残民害民、不服调遣的弱兵,每日耗费钱粮甚多,但有短缺动辄呼号不已威逼上官,虽在下不曾接触,亦能想到京兆税收大半耗费在军兵钱粮之上,以致民生凋敝。” 看出问题只能说合格,看出问题还能解决问题才算优秀。 故而,陈佑问道:“不知可有解决之道?” 崔翰沉吟一阵,缓缓开口道:“如今使君手中无可用之兵,故不可贸然行事,唯有徐徐图之。首要之事,便是汰换兵将。不需多,只需有三四成兵员握在手中便可。如此,方可将诸都分遣各县镇,逐个清理裁撤,收紧钱粮。若关中无事,则一年之内可解决此事。” 重点就是关中一年内无事。 陈佑笑了,坐直身子:“不知你可有表字?” 崔翰脸上惊喜一闪而过,深吸一口气恭谨回答:“学生表字仲文。” “嗯,仲文。”陈佑点点头,“你可愿入我幕中,为我解决府兵之事?” 崔翰闻言,立刻起身作揖:“学生必不负使君期望!” 目送崔翰离开,陈佑立刻起身去往书房。 虽然吴竹林可能还没收到陈佑的信,但既然要叫崔翰整治府兵了,兵曹参军事的职事就必须有人担起来。 他准备让吴竹林过来,毕竟是带兵的,赴任的时候带几个亲信很正常。若是让刘河上的话,就比较麻烦。 另外就是吕云帆的事情,虽然吕云帆自己还想留在蓝田,但陈佑已经给他安排好了新的职事。所以,必须安抚一下他,免得他心里面不痛快,最后出问题。 花半个时辰写好这两件事的奏章,陈佑叫来亲卫,令其安排驿传,以最快的速度把奏章送到京城。 从长安到洛阳有七百里,快的话一天多一点就能到。 此事解决,最后就是崔翰的职事了。 明天上衙之后以京兆府的名义行文吏部知会一声即可,这种底层幕职,基本上就是主官一言而决。 就在高启等待递往京中的奏章发酵之时,三月十一日,蓝田令马河清关牒奏报两村争水械斗事,详述始末,称赞县丞吕云帆处置得当,参军事安岳文抵达及时。 谁也没想到,第三个倒向陈佑的,竟然是马河清。 第三百八十九章 明日之果今日因(五) “处置得当!处置得当啊!”高启将手中文书砸到地上,气极反笑,“特娘的马酸子也真有脸讲!” 士曹参军事韦棁束手立在一旁,低着头不敢出声。 前几天韦三桥的“背叛”已经让高启对他不满了,他不敢再做任何刺激高启的事,就这么安静地旁观高启发泄。 由不得高启不怒,有马河清的这份公文在,除非有人下定决心要把吕云帆干掉,不然的话,高启让田从善递上去的那份奏章一点作用都没有。 但是,有能力这么做的人,在下决心要对付陈佑之前,不会动吕云帆这么一个小人物。 砸了一方砚台之后,高启终于平静下来。 他坐在椅子上,盯着虚空看了许久,眼神由灰暗无神变得越来越明亮。 正要开口,突然紧闭嘴巴,看向站在旁边的韦棁,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韦棁不明所以,但还是拱手应下,缓步退出书厅。 果然,京中最后也只是发文令京兆府处理好灌溉事宜,提都没提吕云帆。而陈佑的两个调职申请也被批准,吴竹林调任兵曹参军事,吕云帆罢蓝田县丞,任京兆府参军事,勾当长安、万年县界刑狱事。 安岳文还带着那一百多亲信在府内诸县巡视,长安城里新上任的参军事崔翰开始利用自家本地人的优势,逐步渗透府兵。 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陈佑都想召集府兵所有校尉,埋下刀斧手,不听话的就砍掉。然而他不能这么做,这才不得不选择见效非常慢的法子。 洛阳冯太傅府,阳春三月的和煦日光下,须发皆白冯道正缓缓修习着从一个老道士那里学来的导引术。 导引术是一个统称,类似五禽戏、太极这样的都可以划到导引术这个框里来。冯道现在练的这个,没有特定的名字,如果能一直传承下去,或许能得一个“冯氏气功”之类的名字。 练了一阵,冯道感觉一股暖流在身体里流淌,额头和脊背渗出汗珠,便慢慢停了下来。 这不是什么神秘力量,你随便蹦蹦跳跳也会发热也会流汗,只不过没有导引术这么温和高效罢了。 长出一口气,走到廊下,一个女使奉上温热的汗巾。 冯道刚接过汗巾,还没擦脸呢,就听到自家管事恭敬地声音传来:“官家请,主人就在这里。” 这声音比正常情况下的说话声要大一些,显然是特意让冯道听见,好做准备。 冯道当然明白! 虽然不知道官家为什么突然无声无息地到自己家来,但最重要的还是不能失礼。 迅速擦干净脸上汗水,整理好鬓角衣服,转身朝来人方向刚走两步,就看到赵元昌穿着一身黑色镶嵌着赤色纹饰的衣服走了过来。 “冯师精神头看起来不错嘛!” 离了十多步远,赵元昌就笑着出声。 冯道没有回话,而是在原地站定,郑重一礼:“臣道参见官家。” 赵元昌快步上前伸手扶住冯道:“冯师莫要多礼。来人,为冯师备座!” 虽说这是在冯府,但看着情形好似赵元昌才是主人一般。但没人露出异样,便是冯府仆役也十分迅速地按照赵元昌吩咐搬来桌椅。 立下一面屏风挡风,赵元昌和冯道二人就在这个庭院中隔着一张方桌面对面坐下。 桌上摆上了棋枰,看来是要手谈一局了。 冯道没有回去换衣服,只是在练功的衣服外面套上了一层加厚长衫。 一开始的落子布局非常快,转眼之间棋枰上就摆了三十多枚棋子,到这时候两人的速度才慢下来。 又过了一阵,棋局进入中盘,长考也出现的越来越频繁。 正巧这时候茶煮好了,端起宦官奉上的茶水,正是谈话的好时候。 “冯师可知,政事堂如今正在探讨新税法推行全国的问题。” “竟有此事?”冯道有些惊讶,“当初不是议定试点有所成绩便推行的么?怎地如今又吵了起来?” 没错,所谓的探讨,实际上就是争吵。 政事堂在吵,冯道也有所听闻,但人生如戏,该演的时候还得演。 也不清楚赵元昌知不知道冯道已经了解了这件事,总之听到冯道的话,赵元昌点点头,言语之中带了些烦闷:“是啊!一个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当慎之又慎;一个说实践是最好的检验手段,既然多次试点成功,当迅速推行。” 后面那句话带有明显的书院风格,陈佑的所作所为,确实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不一样景象。 明着是诉苦,实际上是要冯道出面站台撑腰,通常称之为——镇场子。 冯道再怎么有声望,也只不过是一个文臣,而且还是一个半退隐状态的文臣,皇帝能用到的也就是他的声望。 朝中有什么事需要名望高峻的冯道出面? 就目前来看,就三件事,改立皇后,册封储君,以及,换相! 虽然蜀地新进献了一个美人十分得宠,但只要卢家不反,皇后之位稳若泰山。册封储君的话,皇长子兴平郡王是唯一人选,不可能有人反对。 那么,就是换相了。 洞悉了赵元昌想法的冯道突然感觉有些疲惫,但是面对自己的学生,这个已经成为一国至尊的学生,他不能露出倦容。 冯道没有仔细观察棋局,扫了一眼大概,就拈起一枚棋子随意放下,缓缓道:“官家身为天子,虽开言路,兼听博采,然仍需乾纲独断才是。” 这是在旁敲侧击赵元昌的倾向,想知道他究竟要把哪一位相公换掉。 但现在是师徒二人互飙演技的时候,赵元昌仿若没听出冯道话中含义一般,点头道:“冯师教诲,我谨记在心。对了,四月朔日朝会还请冯师参加。” 看来在事情确定之前,赵元昌是不准备让旁人知道了。 而动手的时间段,应该就在四月初一前后。 冯道心中感慨,面色平静地点头:“臣定如期参加。” 说话间,一盘终末,冯道之前随意落的那一枚棋子,为他带来了失败。 重开一局,赵元昌转换话题:“三司这几年在黄世俊手中发展不错。” 第三百九十章 明日之果今日因(六) “确实。”冯道附和一声,“黄仲彦此人有能力。不过三司同户部向来不和,户部有王松岭在,三司这几年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职权相近,就会互相侵夺权力,枢密院和兵部,三司和户部,都是这种情况。只不过相比于兵部面对枢密院时的无力,户部还是能同三司争一争的。尤其是前三司使阎俊臣调任枢府之后就不怎么在政事上发言,户部尚书王彦川在面对三司的时候就愈加强势。 “正是如此,所以我想着是不是重新梳理一下三司和户部的职权。” “啪!” 落下一枚棋子,赵元昌接着道:“这税改别的不说,单立一个专门的税曹来负责税收事宜,着实是一个好点子。我寻思着,这尚书六部,与其叫三司和户部相互扯皮,不若把两个职权分割。” “若是如此,三司使该在何处?”冯道没有纠缠一角厮杀,而是脱先一手,在旁处布局。 “三司使还放在六部之上,位在参政之前如何?” 冯道沉默,安静地落了两步棋,他轻声问道:“官家所想,该是不仅限于户部和三司吧?” 赵元昌闻言一笑:“不愧是冯师。今夏我欲用兵淮南,故而心有疑虑,不知此时改动朝堂会不会有影响。” 此句说出,他环视四周:“尔等且先下去。” “是。” 一干宦官仆役尽皆退下,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师徒二人。 赵元昌这才低声道:“朝中职事太少,京外大将恐不甘心入京。” 周国不是从下而上推翻前朝建立的,所以它继承了前朝从唐时一直流传下来的弊病。内部不靖,无法举国而战,统一天下的步伐就慢了许多。 统一的步伐慢,就会导致大将领兵在外的时间变长,君臣相疑的可能性大增。而且只要没有一战灭国,边疆将领积小功为大功,中枢也不能一直压着不赏。 这赏的物事,要么是官爵,要么是钱粮。边军大将,官高爵隆,兵精粮足,又加之君臣相疑,会发生什么事就不需要多说了。 所以要不定期调动边将、内外交流,中层将校还好,到了刺史、节度使这一级,调人入京不说升官,至少品级不能降吧?不说权力多么大,至少不能只有一个虚衔吧? 问题在于,中枢高位没有那么多,适合拿出来给将领的就更少了。 所以,要么把原来职权较多的部门拆分成多个职权狭小的部门而品级不变,要么大幅度增加两府相公参政的数量。 相比于后者,显然前者更好一些。 比如原先四个部门,把它拆成十五六个部门,再加上副职加衔,这一下就多了二十多甚至三十多个尚书卿一层次的职事。 唯一可虑的就是,文武百官会不会赞同,最主要的是外面领兵的那些大将会不会认可。如果大将抵制,那么这一次改革不过是个笑话。 冯道当然明白这一点,他将棋子放入盒中,轻声问道:“今夏有战,官家可准备好扫平国内动荡?” 要想维持朝廷对全国的控制,就得维护中央的权威。 怎么维护?消灭所有不听话的人! 简单来说就是做好一道政令不被方镇执行,朝廷出兵镇压的且获胜的准备。 之前赵元昌准备召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入朝,但同近臣商讨之后,发现朝廷暂时无法重创定难军,只得放弃这个想法。 赵元昌想要召方镇节度入京,那么他做好了出兵平定方镇之乱的准备了吗? “可虑者便是西面。”赵元昌面色严肃,“宝应伯在邠州,王江在泾州,若为犄角,该是能稳住陇右延庆一带。然防守有余,进取不足。” 为什么进取不足?因为要防备北面诸多节度。 “还需行离间之计。” “正是。”赵元昌点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冯道,“不知冯师可有教我?” 沉吟一阵冯道缓缓开口:“夏日战端起,中枢不宜轻动。臣以为可派人宣抚西北,示众以恩。待战平,召雄武入京,邠泾等地守而不攻,以安延庆之心;京兆、河南整军警备河中,凤翔、汉中夹攻雄武成阶。” 冯道这番话说出口,赵元昌一脸赞同之色,却无多少惊讶,显然他也考虑过。 “这宣抚之人,若是轻了,怕是起不到作用,冯师可有合适人选?” 听到这个问题,冯道略一犹豫,轻声道:“臣以为,尚书户部王彦川,三司黄世俊,此二人皆可。” 这两个都是比较强势的主官,要分割职权,将此二人调出去,看不出什么问题。绝大多数人只会以为让他俩宣抚西北只是一个借口,是将这两人调离的借口,然想不到这是为了日后对付雄武军而做的准备。 蹙眉考虑一阵,赵元昌点头:“他俩的确合适。” 说完这句,他便转开话题,不再讨论政事,而是一边闲聊一边下棋。 冯道暗叹一声,也打起精神关注棋枰。 出外宣抚方镇,等闲三五个月无法回京,两个部门主官肯定是要换人,但赵元昌不想让冯道参与进去。 只能说,帝王毕竟是帝王,感情这东西,涉及到权力就得放到一边去。 双流县,宁家。 知县宁强回到家中,径直来到书房取出一本白纸做封面的书册,翻开夹着一张枯叶的地方,坐在窗前仔细阅读。 读至妙处,禁不住抚掌喝彩。 正看得津津有味,门口突然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行仁!你怎地还在这看书!” 他从文字的世界中抬起头来,略带茫然地朝门口看去,原来是自己的县丞罗施。 看到罗施一脸焦急的模样,宁强一惊,连忙站起来问道:“出事了?” “可不是么!”罗施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宁强面前,拉住他的胳膊就要朝外面走,“吏部的信使正等在县衙,你赶快过去!” “吏部?” 宁强被他拽着往外走,手中书册反扣在桌面上。 走出家门,罗施终于不拉宁强了。 “惠慈,这吏部信使过来......” “肯定是你要升官了!”罗施看起来似乎比宁强还高兴,“我就知道,行仁你是不会一直在这里当一个县令的!” 第三百九十一章 明日之果今日因(七) 宁强听了,只是摇头:“做一个县令也挺好,若不是当了这百里侯,我还不知道当官为民这么困难。” “所以你才要到更高处去!”罗施的语气十分认真。 左右看看路边没有行人,他一边朝前走,一边低声道:“世道黑暗,人心沉沦,到了必须要改变的时候了。行仁,这还是你告诉我的。” 宁强沉默不语。 又走了几步,宁强才压低声音开口:“这话咱们私下里说说就好。京兆陈使君都因为在书院中说的话被一干小人弹劾,更不用说我们了。” 说话间,两人走近了一个较为热闹的大街,街上无论男女老少,见到宁强之后皆是诚心诚意地行礼问好。 哪怕知道县衙中还有信使在等着,宁强也禁不住放慢脚步一一回应。 这种场景经常会出现,不论是宁强还是罗施,都见怪不怪。而且每隔六七天,宁强还会问一问路人商户最近生活情况,遇到难事也会顺手帮个忙。在双流县民众心中,便是锦官府尹的声望也比不过这个异常亲民的县令。 好在宁强住处离县衙不太远,他俩很快就到了县衙。 信使真的就只是信使,哪怕是吏部的信使也一样,至少宁强让他干等了这么长时间,他是一句牢骚话都不敢说,恭恭敬敬地取下背上的竹筒递给宁强。 叫来书吏仔细核对了竹筒上的密封标志,宁强将竹筒打开,取出一个不知是什么皮制成的信囊。这也是密封的,确认没被打开过后,将信囊挑开,口朝下对着桌面一倒,从信囊中掉落出一堆物事。 政事堂签发的命令,枢密院签发的命令,一块圆木牌,一枚符契,一张公验,以及一份新的告身。 宁强从文官变成了武将,调任安淮副都监,即刻前往亳州山桑县赴任。 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其它东西了。 宁强只知道自己变成了安淮副都监,暂且称为安淮军吧,这个安淮军在亳州山桑县。 至于安淮军是做什么的,都监是谁,他去了要做什么,一概不知。 信使甚至连他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宁强根本就没问信使,从钱袋中抓出一把铁钱,也没看有多少,就这么递给信使。 一把铁钱虽然不多,但也是额外收入,够在双流县吃一两碗面。 信使退下之后,宁强同罗施分了主客坐下。 把玩着手中符契,宁强笑道:“我在双流也呆了快三年了。” “正是有行仁,双流百姓才有了如今的好日子。”罗强这话说得是真心实意,“若不是行仁你,恐怕陈使君走后,这双流也变得同其它县一般了。” 说到这个话题,宁强脸上笑容也消失不见,无奈摇头:“只怕我走后,双流县就跟当初陈使君走后的锦官府一样。” 说着,他叹了口气,认真地看着罗施:“双流走向何方,就看惠慈你了。也不知道下一个县令是从哪里过来的。” 沉默一阵,罗施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行仁何必担心,便是你走了,双流也不只是剩下我一个。而且,就算失败了又怎样?陈使君不是说过么,一时的挫折不算什么,时间会挑选出正确的道路。” “是啊,时间会挑选出正确的道路。”宁强有些感叹,“只不过能坚持下来的却不多,就连陈使君,他在河南府的时候也不复锦官府这般为民着想了。” “或许他只是想当一名山长。”罗施言语间有些不满。 宁强摇摇头没有接话,至少目前他还是很崇敬陈使君的,虽然对陈使君近期的作为有些失望,但至少还没彻底背离一开始的初心。 跳过这个话题,宁强叫来县内亲信,开始叮嘱他走后诸人该如何行事。 一直到天黑,他才回到家中,收到消息的妻子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就等着明天乘船出发。而双流县,即便再不舍,也只能暂且先放下。 吃完晚饭,问了问三岁多的女儿识字情况,心情平静下来,宁强重新走进书房。 拿起桌上的书册,合上之后看着封面许久未动。 借着昏黄的灯光可以看到书册封皮上有四个手写的毛笔字——陈山长集。 这是书院里的学生整理出来的,宁强托关系拿到了这份手抄本。 毕竟是陈佑在书院中的教学记录和质询问答,文采什么是别想了,存在漏洞也就算了,有些地方甚至前后矛盾。 但即便如此,这本书也让宁强珍视不已。因为这书里面的某些内容,让他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重重出了口气,将这书册放下,开始整理书房内的文书典籍。 每日例行议事结束,京兆府一干僚属皆是面容严肃地离开正堂。 最后一个出来的是少尹高启,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到,脸色阴郁的高启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京兆府的每日例行议事,陈使君称之为“衙会”,府衙的一众僚属之所以面容严肃,是因为今日的衙会上,府尹陈佑公布了一件大事:参军事权守兵曹事安岳文押着各地逮捕的寻衅滋事游行示众的时候,在富平县内遭到袭击。 逮捕的泼皮死了两个,随行府兵死了十三人,安岳文本人也是伤了胳膊。 先不说安岳文本身的立场倾向,单论府衙僚属和府兵在京兆府境内遭袭,就足以让府尹大发雷霆了。 整个京兆府衙,上至少尹高启,下至司法金长顺,都被陈府尹好一顿斥责。 骂完人之后就是后续处理,司录梁关山急匆匆地离开府衙,他现在要去府兵驻扎的营地。 新任的司兵吴竹林尚未到任,所以接应安岳文的任务就交给他这个录事参军事。 虽然这是他本身的职责,而且他在府兵内部说话还算有分量,可以说是最合适的人选。但骤然遇到这种事情,梁关山不由得就想揣测陈府尹的决定是不是有什么深意在其中。 才发完火的陈佑走进书厅之后,脸上怒容顿消,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神情。 他立刻叫来刘河,开口第一句就是:“富平县内可有大股盗匪?” 第三百九十二章 手中有兵心不慌(一) “富平县内因有雨金堡,故而只境内几座险山之中有零散盗匪,且这些盗匪止于山周,等闲不会走远。” 刘河十分平静地诉说着自己得到的信息:“雨金堡目前是富平张家所有,因富平令是张家族长胞弟,在富平令庇佑之下张家有大约四百壮仆家丁。” 现如今,手底下有四百兵员,基本上就是一个指挥的名额。由此可见,雨金堡在富平县是多么强势。 “这次安参军遇袭是在富平县西南的怀德故城边,此处正好在西北群山和东南雨金城之间。” 陈佑仔细听完。 刘河说得这些,看似没有倾向,实际上所要表达的内容已经很明显了。 西北山里面的盗匪平常不离开山周太远,县里势力最大的雨金堡有族人出任县令,可以说是富平县名副其实的主人。这两个地方,如果没有外力促成,是不可能会无端袭杀府兵的。 只不过这个外力不好找。 富平后唐时曾被划为耀州,晋末被永兴军控制着,析分永兴军时直接就划到了京兆府来。耀州一直想把富平要回去,有理由对京兆府动些小手段。 除了外部因素,京兆府里还有一个嫌疑比较大的高启。至于有没有其他人,还得查。 考虑一阵,陈佑开口:“我不限定时间,你让人去查,这件事后面究竟站着谁,又是谁下的手。” “是。”刘河点头应下。 “我会叫吕云帆也去查,你看着点别叫他闹出事来。” “明白。” 这是陈佑给吕云帆的第二次机会,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 刘河跟在陈佑身边四五年了,虽然陈佑现在同四年前有所不同,但一些行事手段短时间内无法改变。 很显然,如果这一次吕云帆依然表现不佳,他将再也得不到仕途上的帮助。运气不好的话,要么在七八品蹉跎一辈子,要么早早看开,重新做一个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 刘河很快退去。 虽然他只是陈佑手下负责情报的几个人之一,但他要做的事情可不仅仅是收集情报,有些涉及到情报工作的商行实际决策人正是他——当然他只负责大方向的选择,具体经营有专人负责。 四月丙戌朔,日有食之。秘书省灵台郎郭思奏,日食卜为小咎,兵事不靖。诏以黄世俊为关西宣抚使,王彦川为副使,宣抚关西诸军。知大名府事康自观权守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刘承泽兼判三司使。 大名府是之前试点的五个州府之一,大名知府升入中枢给其他人三地带来了希望。京兆府就别提了,府尹被罢免,少尹贬出京,就是一个反面例子。 丁亥,特进、枢密使阎俊臣请辞,诏不许。如是再三,阎俊臣加开府仪同三司,罢枢密使。接任枢密使的是王朴,而接王朴位置的是黄门侍郎、参知政事周敬思。 原先一个王朴还不算什么,哪怕陈佑也只是一个特例,但从周敬思开始,即位三年的赵元昌终于能够用自己一手提拔的新人来汰换中枢重臣了。 借着阎俊臣罢相,多个职事调整的契机,赵元昌提拔了很多新人。 这些原先同中枢重臣没多少关系的文官武将骤然而起,打乱了朝堂上渐渐成型的小团体,至少半年之内朝廷中枢不会出现两派相争的情况,最多就是几个人之间的争执。 而半年之后,有句话怎么说,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这朝廷也是一样,新提拔上来的这些人,要么抱团成为所谓的“皇党”,要么同原先的重臣们拉关系投入其门下,最后还是会出现派系之争。 这一次的朝堂风波,陈佑就仿佛不知道一般,老老实实守着京兆府的一亩三分地,各类人事安排一概不发一言,只是还像以前在锦官府一般,隔一段时间就上书说一说自己的新思路新想法。 在此期间,吴竹林抵达长安接掌兵曹,在崔翰的帮助下花了半个月笼络住五百多人,加上安岳文的两百亲信,总共七百多人。 于是,原本准备让安岳文立威的盗贼给了吴竹林。 鄠县鸡头山,二百余府兵散布在一处山坳中。 鸡头山位于鄠县县城东南三十里处,后赵宗室石生被当时还是丞相石虎击败后,逃至鸡头山被追兵杀死。 当然了,吴竹林是不知道这一条史料的,他只知道,陈使君对他这次剿匪非常看重。 为了防止有人通风报信,府兵这七百余人是进了鄠县靠近鸡头山之后才知道目标的。这还不止,因为不知道鄠县是否有人同盗匪勾结,所以在宣布目标之前,安岳文带着一百多人去寻求鄠县协助剿灭牛首山盗匪。 牛首山在县城南边,若是县衙有人勾结鸡头山盗匪,安岳文的行动正可麻痹其人。 吴竹林召集两个都头,就站在一棵大树底下再次确认进攻计划。 按照计划,近六百府兵分成四个部分。其中一百余人绕到贼寨侧翼潜伏,两百人守住各个路口以防有人通风报信,之后崔翰带二十多人入贼寨劝降。若是能劝下来当然是好,如果劝不下来最后刀兵相见,则通知吴竹林这两百余人和侧翼的那一百多人一齐强攻。 近四百府兵,即便这个贼寨是长安周围声势最大的一处,也只能束手就擒。 如果这样还有太大损失甚至失败的话,陈佑在京兆府就别想安稳了。政治上做得再好,也得有武力来支撑。 就像国家一样,武力强盛无人能敌,你就是人类希望文明灯塔。哪怕你是原始的奴隶社会,文人们也能给你吹成“从古至今始终如一,这是历史选择的最正确的道路”。 不过,吴竹林依然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只知道,这一次要是不能成功剿灭盗匪,身负陈使君厚望的他唯有以死谢罪。 吴竹林估算了一下时间,已经过了未时,崔翰上山有两刻钟了。 从此处到贼寨,行走速度稍稍快一些的话,只需要不到一刻钟,也就是说崔翰同贼首谈了有至少有一刻钟。 然而到现在山上还没有动静传来,他等得有些心焦。 第三百九十三章 手中有兵心不慌(二) 又等了一阵,其实还不到半盏茶功夫,但心焦之下仿佛过了一两个时辰一般。 吴竹林终于忍不住了,噌地一声拔出腰刀:“个板马!等个妈卖批!跟老子上!” 旁边崔翰的熟人还想劝他一劝,刚说了一句“崔参军还......”吴竹林已经蹿了出去。这人只得叹了口气,提刀跟了上去。 好在一开始的计划就是若能劝降最好,如果不能劝降,崔翰那二十多人在贼寨中吸引目光,趁乱打开寨门协助吴竹林强攻,现在只不过是把劝降那个选项抹去罢了。 吴竹林才走了几步,山上就匆匆忙忙跑下来一人还没到跟前就大声喊道:“上面打起来了!” 正巧此时山上冒出一股黑烟,吴竹林顿时大喜,腰刀一挥:“冲!” 虽是上山,不到半盏茶时间,吴竹林就带着几个亲信来到了贼寨之外。 这寨子建在向阳的半山腰,此处正好形成一个楼梯一样的平台,约五十丈外就是一条不小的溪流,可谓是天赐之地。 此时这寨子中一片兵荒马乱,靠近正门的地方火光夹杂在浓烟中升腾,喊杀声、救火声、刀兵相接声不绝于耳。 虽寨门还关着,但却无人看守,吴竹林扫视跟着自己跑过来的三五个亲信,又回头看向坡下正努力向上跑的部下,犹豫着是现在就冲进去还是等多来点人再一起冲进去。 就在此时,一声弓弦振动的声音传到他耳中,顿时一惊。 贼人竟然有弓箭! 陈使君对崔翰很是看重,若是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 吴竹林不敢继续往下想,身体快过脑子,猛然向前一冲,飞起一脚揣在木制寨门上。 “嘭”地一声巨响,连人带门砸到地面上,好巧不巧撞飞了两个山贼,另有一个被压在门下,差点叫吴竹林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这声势浩大的出场,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顿了一下,脑袋不受控制的扭过来看向扬起一阵浮尘的吴竹林。 吴竹林没有愣住,他察觉到不稳之后立刻从门板上跳了下来,稍微站定,便大喊一声:“贼人有弓!杀!” 话音未落,便合身朝山贼扑了过去,所去方向正是崔翰等人被围住的地方,那里靠近火场,得亏如此才让崔翰等人少一个防御面。 这一个空当,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亲卫也持着刀冲进门内。 两处开花,为崔翰等人减轻了不少压力。 砍倒两个山贼之后,吴竹林突感一股寒意直冲脑门,下意识地就是一扑。 他刚有动作,只听得一声弦响,一支利箭擦着他发髻飞过,钉在倒下的一个山贼胸腹间。 抬头看去,之间一看起来似乎是头领的中年男子正放下持弓的左手,同时还在甩动右手,除此之外再无其它持着弓箭的人。 吴竹林心下稍安,要么是这个贼寨会射箭的就这一人,要么是整个贼寨只要这么一把弓。不论哪种情况,都是一个好消息。 只这一瞬间,吴竹林便做出了决定,右脚重重踏在地面,由腿至腰,发力一扭,朝持弓人方向弹去。 “来得好!”持弓人大喝一声,“给我杀!” 顿时数名贼人持着各色兵器拦住吴竹林,而持弓人则再次弯弓搭箭。 就这短短的一段时间,被吴竹林拉在后面的府兵终于跟了上来,一阵呼喊声中,只有一人高的寨围木墙被推倒,数十府兵持着长矛腰刀冲进寨中。 吴竹林顿时气势大振,高呼一声“降者不杀”,顺手一刀把面前犹豫一瞬的贼人砍倒。 整个贼寨里除了青壮山贼,还有一干贼人的家小,是以持弓人看到冲进来的府兵之后,虽有意逃走,却晓得带不走几个人。打定心思要反杀,又听得后方一阵喊杀打斗的喧嚣声。 不同于持弓人的绝望,此时崔翰却是满脸笑意藏不住,只不过脸色有些发白,左手衣袖被鲜血染红。 他被府兵护在身后,就这么看着吴竹林镇压住贼人。虽然背后浓烟烈火有些灼人,但却压不下他的欣喜之情。 这场火,直到战斗平息,都只有几个老人颤颤巍巍地端着水去救,很显然不可能救得下来。 待火停,整个寨子已经被烧掉一半。 一脸血迹的吴竹林见到一脸炭灰的崔翰,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被浸润成暗红色的左袖,当即忍不住面露忧色大步上前。 正要开口,崔翰举起左手,忍着痛楚笑道:“不过是些皮肉伤,就是出血多了些。吴司兵可擒住了那贼首?” “那鸟厮见机跑了。”见崔翰无事,吴竹林放下心来,啐了一口道,“不过山下已布置妥当,他跑不了多远。” “那就好!”崔翰放下心来,又笑着朝吴竹林拱手道:“司兵才来便立下此等功劳,必有嘉奖,在下先在这祝贺司兵了。” 说话间,一府兵从山下跑了上来:“吴校尉!贼首已经被杀了!” 吴崔二人闻言相视而笑。 剿匪功成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长安城,与这个消息一同抵达的,还有安岳文连同鄠县乡兵前往牛首山剿匪的时候遭伏的消息。 “助之,你去把葛福善叫来。” 陈佑将信件放在桌上,高声喊了一句。 隔壁屋子传来范昌祐的答应声,随即脚步声响起,渐渐远去。 过不多久,范昌祐出现在门口:“使君,葛队正带来了。” “叫他进来。”陈佑抬头,看向走进书厅尚未站稳的葛福善,“久安,你手下够不够护住府中和编纂院?” 葛福善接了刘河的班,现在是陈佑身边的亲卫队正,原先是没有字的,“久安”这个字还是陈佑给起的。 听了陈佑的问话,葛福善面露难色:“好叫使君知晓,真要说的话勉强能够,但这样一来就没办法换班,时间一长还不如从前。” “嗯。”陈佑点点头,“我也不要太久,一两天,等吴竹林回来就好了。你认为可行不可行?” “如果只是一两天的话,倒能坚持下来。” “既然可以,你就去安排吧。” 将葛福善打发走,陈佑撑着脑袋思绪放飞。 以前都是他率先动盘外招,没想到来了京兆之后确实别人先用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手中有兵心不慌(三) 不是陈佑改性子了,而是处境不一样。 以前他是光着脚的,除了一条命什么都没有,为了保命自然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只要没被发现或者说不会造成大的影响就没问题。 但现在不同了,家小师友都在京城,门生旧部也都指望着自己能往上走更好地庇佑他们,最重要的是多了一个值得奋斗终生的目标。到了这个时候,他行事自然要收敛许多,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就是这个理。 可另外还有一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俗话,别人都下手了,他自然不可能生受着。 其实到现在刘河也没查出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不是他不努力,实在是现在比不得遍布天下的公安网络。再加上情报网隐于暗处的属性,如果不是事先就埋了钉子,事发之后即便有了怀疑对象,想找证据也十分困难。 既然没有具体目标,那就只有杀鸡儆猴和打草惊蛇两条路了。 陈佑叹了口气,调整好坐姿,抽出一张信纸研墨下笔。 不好事事都求到老师岳丈头上,陈佑这封信是写给胡承约的。 好歹胡承约现在是肃政大夫,提出派人来查京兆府少尹还是可以做到的。至于能不能查到些东西,陈佑在这里自然不可能让他们空手而归。 至于富平的雨金堡张家和这一次的鄠县,陈佑打算直接以京兆府的名义行文吏部罢免县中令丞尉簿,同时诉说两县匪患严重、官匪勾结的情况,要求给这两县安排几个军中校尉过来做县令。 到了这一步,京兆府的事情就变成了高层角力的一个支点。 当然陈佑没有把希望都寄托在中枢上,只要手中握着能横扫京兆府一切牛鬼蛇神的府兵,便是高启没倒,他也不担心。嗯,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自己被调离京兆。 私信先送了出去,公文则是从司录那边拿来官印盖上之后才从驿传系统送往洛阳。 再之后就是府兵了,黄世俊王彦川两人还没到京兆府,等他们过来要好好说一说府兵的事情,看能不能扩编府兵,清扫府内豪强家丁,比如雨金堡张家养了四百多丁壮那是肯定不允许的。 申初,陈佑准时起身。 似他这般一府主官,正常都是这时候下衙,偶尔事多待到酉时那都是勤政的典范,除了被皇帝庶民夸赞,还会被同僚嫌弃逼视。 毕竟朝廷体恤大家早早结束工作用于交际,你一个人特立独行是突显我们这些人怠政吗?所以,还是和光同尘来得好,何况谁不希望自己的私人时间多一些呢? 至于他下衙之后,府衙散衙之前积攒的公务怎么办,专门事务诸曹能够解决,综合性的公务有他的幕僚批复,那些重要的公务则临时找到陈府去。 也就是有这一套制度,那些做了官的文人墨客才有空闲和心思游山玩水挥毫泼墨。 总之,结束了一天公务的陈佑准备回家换了衣服就去编纂院继续整理文章。 刚走到府衙门口,就见一骑扬尘而来。 是驿使,只是不知道是何处派来的。 陈佑悄悄侧挪一步,随时准备退到门框后面,他身边的护卫也都手握刀把挡在前头。 这是个正常的驿使,没有发生奔马撞击府尹的刺杀大案。 口中呼号,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取下背后竹筒,驿使一气呵成,单手举着竹筒高声道:“官家手谕给京兆陈使君!” 这可真是巧啊! 陈佑心思转动,上前一步:“我就是京兆府尹陈佑,白二去把信筒拿来。” 说话间,陈佑自腰间拿下随身鱼符递给白二出示。这随身鱼符就是金鱼袋里面装的东西,俗称腰牌。 白二接过竹筒,检查一番后掏出一个黄绫布包,捏了捏没什么硬物,这才递给陈佑。 接过布包,打开,这次是淡青色的云纹绫。 展开之后,首先看到的是后面赤红如血的大印。 不是皇帝八宝,而是私印。理所当然的,这一份手谕上也没有政事堂诸人的附署。 手谕的内容十分简单,京中来了一个有道之士,皇帝谈玄论道,一时兴起,所以要诏华山隐士陈抟入京畅谈。到时自有侍卫亲军司兵马前来护送陈抟,不过在护卫到来之前,陈佑得请动这位隐士。 华山在华州,为什么不让华州刺史去请陈抟,非要让陈佑这个京兆府尹去请? 手谕上没有解释,但洛阳宫中传出消息,原来京中来的那个有道之士名为彭晓,道号真一子。真一子和陈府尹关系很好,真一子和陈抟关系也很好,于是请陈抟的事就得劳烦京兆府的陈府尹了。 有道理吧? 陈佑也觉得有道理,如果忽略了来接陈抟的侍卫亲军有多少人的话,这个理由的确有点道理。 为什么是有点,因为宣抚关西的黄世俊和王彦川此时正带着几千兵马停在华州,虽说他们下一步要一个往北一个往西,但在华州的这段时间抽空联袂拜访陈抟不是问题,偏偏要找陈佑。 再说侍卫亲军,为了接一个陈抟,赵元昌直接派了五千人来,也就是两个军。 长途行军哪怕不打仗那也是要耗费比训练还多的钱粮的! 赵元昌现在不昏庸,不可能为了一个隐士做出这种靡费甚多的事。 所以,其中必有蹊跷。 收起手谕,将驿使打发走,陈佑继续朝家宅而去。 即便范昌祐、韩陶朱二人已经能够熟练处理庶务,但涉及到军政大事,他们两个估计也给不出什么有意义的看法,这时候还得找平日里缩在编纂院里面的那些人。 为了整理出新的流派核心思想,这群人每日里研究历史上以及现实中的军政人情,不说各个都是人精,至少对人心的把握都有了自己的心得。 这世上不论办什么事,最终看得都是对人心的把握。 当然,编纂院这群人只负责提建议和意见,具体怎么选怎么做,还要看陈佑自己。 可以说编纂院其实就是陈佑的参谋团队,主职编书,副职参谋机要。 第三百九十五章 手中有兵心不慌(四) 商议来商议去,参谋们提出了不少可能,其中就有要对关系或者河中动手这样接近事实的猜测。 如果陈佑没有选择相信这一条,那么在后人眼光中,绝对是愚蠢的错误。但当我们处在当时的情况下,不知道未来到底会走向何方,别说做出正确的选择了,就是随便选择一条不知生死的路走下去的决心都不一定有。 这也是很多谋士只适合当谋士的原因,多谋少断就是缺了那份决心。 回到眼前,陈佑相信了那种说法并不重要,因为就在这道手谕送到京兆府没多久,老师冯道的私信就到了,信里面隐晦地提了一嘴陇西。 这一下所有线索就都接上了。 以陈佑的身份,是知道赵元昌最迟今年秋冬就要攻淮的,所以他得知赵官家准备拿攻淮之战做掩护来除去不停中枢指挥的藩镇时,也只能感叹一声恐怖如斯。 这是真真正正把天下当做棋盘,以众生作为棋子。只要实力足够,就不存在什么佯攻虚着。 对朝廷的实力,陈佑从不怀疑。只要中枢那些人没把大将们逼得离心离德,就不需要担心压制不在方镇——顺带一提,这也是陈佑提出的某些措施被否决或者押后的主要原因。 陈佑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之所以提一些短期内不适合实施的建议,主要是为了表现自己的远见目光和长远规划。说白了就是展示自身价值。 总之明白了官家的想法,陈佑也就知道这五千兵马说是来护送陈抟,实际上是为了震慑周边军镇。 而且,五千精兵野战没问题,攻城也勉强,但用来守长安城那是绝对不够的。所以,他借着府内匪患严重的理由请求扩增府兵被允许的可能性很大。 这样的话,就得想法子加强吴竹林在府兵中的威望了。 陈使君定下了基调,府衙县衙都动了起来,要为剿匪归来的府军将士举行一个凯旋仪式。 四月初七,长安西南细柳原北,吴竹林带领的六百府兵压着俘虏推着首级缓缓朝长安城而去。 这个细柳原同周亚夫驻军的那个细柳不是一个地方,根据唐初魏王李泰主编的《括地志》记载,周亚夫的细柳营驻扎在唐时咸阳县西南二十里。咸阳县城当时在长安城西北约三十里,所以细柳营应该驻扎在唐长安城正西或者偏北方向。而这里提到的细柳原位于唐长安城西南三十三里。 除此之外,万年县东北也有一个名为细柳营的地方,《元和郡县图》该是援引的《括地志》,说“今按亚夫所屯,在咸阳县西南二十里,言在此,非也。” 古人编书也是看得到的就照实写,看不到的就抄古籍。要是运气不好古籍上也没有,良心点的会记录民间传说然后标注这是听来的不知道真假,不良心的直接瞎编乱造,反正读者也看不出来真假。 若是不良心的那一版偏偏流传下来还成了后世的古籍,那完了,你也抄我也抄,抄着抄着就变成了不容置疑的史实。 京兆府的府兵在永兴军被拆分之后没有保留骑兵,到哪都是靠两条腿走。 不过这一次不一样,为了捧吴竹林,陈佑特意搜罗了二十多匹长得还算俊俏的马,好歹能组成一个骑兵小队,给吴竹林壮壮声势。 这边步兵行进,路旁吴竹林则带着临时挑出来的小伙子们一起练习骑马行进。不求他们学会骑战,至少骑行的时候队形不能乱。 崔翰也在骑手队伍之中,左胳膊缠着一圈白布的他在这二十多人中比较显眼。因为吴竹林挑人的时候,受伤的通通不要,不需要长得多好看,但必须要满足眉目周正、浑身爽利的要求。 受伤的人肯定没办法浑身爽利,至于崔翰,一来他是陈使君所看重的,二来人长得那是真好看,而且他伤的不重,表现出剿匪危险性的同时也能展示府兵训练有素指挥得当等等。 其实最重要的还是第一条,陈使君看重。有这一点,只要崔翰没表现出反感,让他一起出风头那是必然结果。 在路上还好,吴竹林一路跑前跑后,忙起来就没时间想东想西。 但等这一行人离长安城只有不到十里,陈使君派来等候的亲卫提醒吴竹林切莫出错之后,吴竹林有些慌了。 当年投降周军之后,他跟在赵元昌身后进攻蜀地,也参加过不少胜者入城的仪式。但以前他只是作为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在庞大的队伍中间与有荣焉,只有这一次,他是主角。 主角与配角,感觉就是不一样。 抬头朝前看,吴竹林感觉那越来越近的长安城墙比敌人的刀枪还要恐怖。 “崔参军。” 短短三个字,带着些颤音。 崔翰一抖缰绳,加快两步与吴竹林并辔而行,微微颔首道:“司兵请讲。” “你说,等下我们是两两并行,还是三三并行。” “使君说要我等自顺义门而入,在下以为三骑并行较为妥当。”崔翰显然早有考虑,就等着吴竹林问出来。 听到他的话,吴竹林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顺义门是长安城西门之一,位于南侧,道路不比朱雀大街宽敞,却也能容纳三骑并行。 很快,顺义门就在眼前,吴竹林深吸一口气,扭头大声道:“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走整齐了回去老子带你们喝酒吃肉,要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出了纰漏,老子在使君面前吃不到好,你们也别想好过!” 他话音刚落,身后一群府兵立刻叫到:“司兵放心就是!” 与此同时,洛阳那边也有一群人离开了京城。 似乎是陈佑的表现得到了赵元昌的认可,总之,这一次大周皇帝陛下对京兆陈府尹的支持力度特别大,富平和鄠县官员全部调入京中。 除了京兆府法曹参军事金长顺权守富平令外,其余官员全部是从侍卫司和殿前司调来的,要么是被发配的闲人,要么是天子看好的亲信。从他们的临行前受到诏见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第三百九十六章 手中有兵心不慌(五) 对了,同这些人一起到的还有一个——陈佑的大舅哥,枢密副使李明卿相公的长子李仁信。 李仁信现在的职事是勾当京兆府刑狱事,理论上是京兆府县两级法曹的直接上司,有陈佑支持的话,这个理论会变成实际。 李仁信他们是带着吏部公文一起出发的,身为离京赴任的官员,他们赶路的速度比前几天出京的两个军快很多,不出意外地话,应该会在这两个军之前抵达京兆府。 顺带着,大舅哥也带了一份手谕过去,同样是没有政事堂附署的,不过手谕开头就是“诫京兆府诸官”,是要读给京兆府一众官员听的。 这份手谕里面没有其它内容,主要就是说京兆府匪患这么严重,官家很生气,你们要尽快平息匪患云云。真实的文字当然没这么通俗,但也文雅不到哪里去,毕竟没有找文学之士润色,整篇的白话。 前有兵马,中有李仁信等人,后有这份看似叱责的手谕,汇聚起来就一句话:陈将明你把京兆府这一片给我看好了! 一边是入城,一边是出城,无论是入城的这些人还是出城的这些人,都是陈佑要倚之镇压京兆的利器。 怀着紧张和期待的心情,利器之一的吴竹林骑着高头大马昂首挺胸的进了长安城。 街道两旁围满了热情洋溢的民众,青春靓丽的小娘子挥舞着手帕尖叫,热血方刚的郎儿立下从军报国的志向。 以上这些,都没有出现。 长久的战乱让军队的名声不是太好,人们敬畏军人,可能敬只占一分,而畏占九分。 之前京兆府兵的名声同这个时代大多数军队没什么两样,吴竹林带着府兵入城自然不可能受到多么热烈的欢迎。 路上倒是有不少行人围观,只是这些人要么缩头缩脑,要么白眼斜视,神色间最多的就是好奇。 幻想和现实的强烈反差,让在城外做了很长时间心理建设的吴竹林有些接受不了,虽然腰背依然挺直,但他那颗心却变得黯然。 不经意间回头一看,果然,之前还兴致高昂的部下们此时即便还昂着头,但却没了一开始的精气神。 六百多人的队伍,有些人身上还带着伤,就这样,在围观百姓或是害怕或是蔑视或是好奇的目光中,不发一言地朝军营而去,一路上只有马蹄声、脚步声以及车轮滚动的声音。 这六百府兵,走在长安城里,却仿佛置身火炉一般不自在。 头一次,他们开始思考除了吃饭杀人抢劫之外的事情。 在吴竹林身边,崔翰骑在马背上,感觉到队伍中变化的气氛,若有所思。不过他也担心,这样一来会不会物极而反。毕竟有些人面对失败,第一时间不是找自己的不足,而是把锅扣到别人头上。 过长安县衙,在崇贤坊东面转向北,走了大概两里路就到了位于光德坊的京兆府衙。 府衙正门大开,门前空地上密密麻麻站满了留守京中无需执勤的府兵。 京兆府尹陈佑,长安令韦三桥,万年令李柯,三人身着公服站在正门台阶之上,台阶下方站着府衙县衙诸僚属——京兆府少尹高启称病未至。 见到这架势,吴竹林愣了一下,随即就红了眼眶。 捏紧缰绳,用尽全身力气挺直脊背,紧抿嘴唇,盯着陈佑所在,坐在马背上缓缓向前。 此处虽人数众多,但仍留了空方便吴竹林这数百人来到陈佑面前。 眼看马首距离站在台阶最下面的幕僚只有十来步了,吴竹林大喝一声:“停!” 虽然有些一些小小的混乱,但他身后这六百多人还是以远超往日的速度保持队列停了下来。 吴竹林翻身下马,上前两步,直接就下拜在地:“启禀使君,兵曹参军事吴竹林受令剿匪归来!” 下拜是大礼,用在此处正合适,但还是出乎陈佑的意料。 他没想到吴竹林会来这么一出,似乎效果不错? 收敛这些有的没的的思绪,陈佑带着两位县令快步走下台阶来到吴竹林面前,弯腰伸手扶起吴竹林,朗声道:“吴司兵快起!” “谢使君!” 扶起吴竹林,陈佑拍了拍他的胳膊,沉声问道:“此战,结果如何?” 听到这个问题,吴竹林大声回答:“回禀使君,此战斩杀盗匪六十二人,俘虏四百一十七人,救下村民十六人!贼首亦被吾等擒杀!” 说话间,等在后面的崔翰立刻示意部下将装着首级的平板车推上前来,一个个狰狞干瘪的头颅整齐地堆在车板上,最上面的一个就是贼首的头颅。 哪怕周围这些府兵大多都见过血,骤然看到这么多腌制过的头颅,仍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些头颅都是正经被临阵斩杀的盗贼,其中或许夹杂着被贼人抓住想要趁乱逃跑的无辜之人,但却没有一个是在战斗平息之后所杀。这一点上,吴竹林和崔翰都问心无愧。 而那些俘虏,实际上包括生活在寨子里的男女老少,这些人远远多于战斗人员。不过既然都是盗匪家属了,那说成俘虏也没问题。 不过现在被拉过来展示的都是那些参与厮杀的青壮盗匪。 吴竹林的话还没说完:“此战,吾等搜得白银一百三十两,各色铜钱三千九百六十贯,铁钱二百三十四贯,珠宝布帛米粮等亦各有差!” 好队友崔翰又令人推上来几辆平板车,铜钱铁钱一串一串地堆在车上,而那装满整个木箱的细碎银子更是吸引了众多府兵的目光。 反而是那些珠宝布帛什么的,对这些穷苦出身的军汉来说,没有太大的冲击力,毕竟相比于钱币,它们的数量有些少。 至于数量最多的米粮,则送到了鄠县粮仓里——这粮食单独造册,过不了多久要运回长安城,如果出了事,鄠县上下都得担着。 “此战计有二十六人战死,一百一十二人受伤。” 说到这里,吴竹林掏出兵符,躬身弯腰,双手奉过头顶:“兵曹参军事吴竹林交差!” 第三百九十七章 手中有兵心不慌(六) 陈佑肃容接过兵符,温声道:“直节辛苦了。” 之后,他抬头扫视六百军汉,朗声道:“将士们辛苦了!” 原本还有些声响的一干军汉在陈佑说出这句话之后都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他。 而外围围观的闲人们窃窃私语地声音却更加嘈杂了。 陈佑和煦的目光投在吴竹林脸上,感动不已的吴竹林猛然一个激灵,突然想起来陈佑之前的交待,当即高声吼道:“为官家守京兆,为百姓平匪患是我等职责!” 早就等着的崔翰立刻跟着喊:“为官家守京兆,为百姓平匪患是我等职责!” 然后是两人的亲卫,参与剿匪的六百余人,整个京兆府军,声浪层叠,即便隔了一个坊也能隐约听到。 成了,一份奏章的素材有了。 陈佑的神色愈加温和:“翦除匪患,还民清净,尔等皆是华夏好男儿!吴司兵。” “在!” “兵曹将此次功过清点造册,有功者举,有过者黜。” “是!” “钱司仓。” 身材矮瘦的仓曹参军事钱明彦立刻上前几步:“下官在!” “仓曹将此次所获钱粮清查核验后拿出三成作为有功将士的奖励。” 收获的三成作为奖励! 这些府兵立刻炸开了锅,一个个面露兴奋之色。 京兆府兵的军纪不好,所以在战斗停息搜索战利品的时候,只要不是太过于明目张胆,军士们私自扣下一些财物吴竹林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 战后偷偷夹带的,再加上即将分得的,尤其是对那些有斩获的军汉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参与战斗的人是高兴是兴奋,一旁做背景的那些府兵则是慢慢的羡慕与嫉妒。除了那些过一天混一天的老油条,但凡有点上进心地,此时都目光灼灼地看着陈佑,期待下一刻就从陈使君的嘴中说出下一个要剿灭的贼寨。 现实让他们失望了,说完这两件让府兵们兴奋的事情,陈佑笑着朝北边挥手:“现在,回到营地里去,那里已经准备好的接风洗尘的酒肉!” 兵曹诸人及府兵一干都头队正竭尽全力维持着秩序,将集中在此处的府兵疏导至唐皇城边上的军营中去。 陈佑在吩咐功曹仔细核验战利品和斩首军功的真实性后,坐进马车朝军营驶去,接下来他还有一场戏,能不能掌握住府兵,就看这一场了。 军营之中,原本想直接朝酒肉扑去的府兵们全部被集中到校场上。 四月的阳光下,这些人松松垮垮地站着,间或嘴中吐出怨言,一刻钟之前想要剿灭匪患的雄心壮志消散不见。就连跟着吴竹林剿匪的那六百人也是如此,顶多是比其他人精神头好一些。 陈佑在葛福善等人的护卫下,一步一步走上高台。 在这种天气下穿着公服实在是有些热,他贴身的里衣几乎全被汗水浸透,也就是不是吹过的风带来一丝凉意。 不知怎地,陈佑突然想起了五年前那个晚上。 也是在国都的军营之中,刚来到这个世界三天的他登上高台,指挥部下控制住南平大部分高官,还亲自带兵擒住南平王,从而迈出了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步。 那时候他拼了命,挣的也是命。 而现在,他要挣的是皇帝的信任与重用。 站定,扫视校场,不知其中几人是武德司的暗探,又有几人是对手的棋子。 陈佑没有笑,重新回想一下自己需要说的内容,他气沉丹田,终于开口了。 “旁边就是好酒好肉!陈某人却把你们叫到这里来站着,心中有没有怨气!” 无人回答,不过很多人的目光给出了答案。 “接下来有些人还要更怨陈某,为什么,因为这些酒肉,某只叫人准备了六百余份!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只有参加了这次剿匪的那六百多人才能吃到肉喝到酒!” 哗然,一片哗然。 便是那些都头队正,也都盯着陈佑,而没有去维持秩序。 当然,那六百人之中有些反应快的已经明白过来,一个个面露傲然之色。 “气愤吗?你们特娘的有什么资格气愤!” 一直以来温文尔雅的陈使君突然爆粗口,叫有些不稳的府兵们重新安静下来。 “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剿匪,这才有了功劳,有了钱银,这酒肉是他们应得的!你们呢?就在长安城里,吃饭睡觉闹事!你们有脸要酒要肉吗?哪个有脸就站出来,对着陈某,对着那六百人说,你特娘的要吃肉喝酒,叫他们让给你!” 陈佑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但凡有些文化的人心中,都浮现一个词:狼顾虎视。 校场之内静悄悄,那六百参与剿匪的府兵皆是昂首挺胸,闻着随风飘来的酒香肉香,自豪无比。 “尔等皆是军人,”陈佑语速放缓,但语气严厉,“只有付出,担得起军人这个名头,才有资格去享受。譬如这次剿匪,勿论生者死者,皆不愧为我京兆府兵。故而皆有奖赏,死者抚恤,生者酒肉。尔等,可有疑议?” 吴竹林第一个开口:“没有!” 那六百多人当即齐声道:“没有!没有!” 其余府兵在此浪潮之下也三三两两喊起来,最终汇聚成一股。 陈佑冷眼看着,等了一阵才抬手虚压,示意诸人安静下来。 他看向吴竹林:“吴竹林!” 吴竹林上前拱手:“下官在!” “我且问你,你进城之后,城内民众如何看待你等?” 吴竹林愣住了,没能马上回答。 陈佑看着脸色各异的那六百人:“大声告诉他们,城内民众如何看待你等!” 吴竹林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回使君!民众畏惧我等!嫌恶我等!” “畏惧,嫌恶。”陈佑重复一次,猛然问道:“可有愤懑不平?为什么你们剿灭盗匪,这城中民众却畏惧嫌恶你等?” “我等难以接受!” 一个突兀的声音在场中响起,定睛看去,却是崔翰。显然,他已经明白了陈佑的用意。 陈佑朝他点点头,朗声道:“因为你们在民众眼里就是祸害!我陈某人知道你等为民除害,但在百姓看来也不过是狗咬狗罢了,如此怎能不被畏惧嫌恶!” 第三百九十八章 手中有兵心不慌(七) 陈佑的这番话自然有人不服气,不过这些人左右看看,周围全在认真听讲,他们心虚之下也没闹起来。 陈佑知道光讲空话没用,还得摆事实:“韩陶朱,把这段时间一干府兵所做之事都念出来。” “喏!”韩陶朱高声应下,捧着一沓纸站到台前。 “三月十四,第一营第三都都头、副都头聚众抢夺大通坊李家猪一头,豚三头,分而食之。” 猪是大猪,豚是小猪。 这一条念出来之后,竟然有不少人觉得第一营第三都两位都头端的是好汉,想方设法让弟兄们开荤。 “同日,第一营第二都,第四营第三都,两队正率部群殴,打砸店铺五家、摊贩二十七处,波及商贾百姓六十余人。” 这下没得说了,这要是在承平之时,带头的几个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三月十六日,第二营第三都,都头指使某队强抢良民之女,致使该户一家四口尽皆丧命。” 这件事一直到四月份刘河才听耳目谈到,查明之后报到陈佑案上。当时陈佑正预备着剿匪事宜,偏偏这一都属于可信的那部分,一时间不好动手。于是这一次剿匪他们被划给了安岳文,遭伏被打残,残兵护着都头和安岳文逃回鄠县,现在一副凄惨像站在第二营的阵列中。 ...... 韩陶朱一条一条往下读,一条条都如同锤在一干府兵心上。越到后来,就越多的人觉得或许被称为祸害真的没错。身处乱世,你永远也想不到会因为什么可笑的理由而遭受血光之灾。 比如有府兵因为吃撑了把摊主打一顿,有府兵因为看行人不爽把行人打一顿,还有府兵本想客客气气买东西结果发现自己没带够钱,于是把店家揍了一顿抢走东西,甚至有府兵因为上司在风月场所睡了自家多年没见的妹妹愤而杀了上司——这个情有可原,大多数人都对这个可怜的府兵抱有同情之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韩陶朱终于念完那一条条事迹退到后方。 陈佑这才继续道:“尔等虽有功,亦有过,民知尔等之功,然惧尔等之害。陈某在此问诸位,你等可曾想过得胜而归时百姓箪食壶浆夹道以迎?可曾想过归家之时父母妻儿以你为荣,街坊四邻竞相道贺?可曾想过酒肆之间皆夸尔等乃是京兆好男儿!” 无人回答,只是校场上的府兵们或是交头接耳,或是面色黯然。要说他们没想过陈佑话中所说的场景那是假的,但他们都知道,要想得到陈使君所说的待遇,最起码得成为将军才行。至于说一介兵丁就能如此,即便你是府尹,也不能拿我们来开玩笑啊! 位置靠前的崔翰本想开口说两句,但想了想却不知道该从哪个方向说起,嘴唇张了张,最后还是没有出声。 陈佑没把他们的不在乎放在心上,清朗的声音在营中回响:“古时曾有一人名为周处,其人年少而孤,不修细行,纵情肆欲,被州县父老视为三害之一。何为三害?山中猛兽,水里蛟龙,以及阳羡周处。这周处不愿为家乡父老所嫌恶,要去除三害。先杀猛虎,后斗蛟龙。偏偏这个蛟龙难杀,一人一蛟一边纠缠一边往下游漂去,数日未有音信。” 陈佑顿了顿,朗声问道:“你等可知乡中父老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是什么反应?” 这件事记载在房玄龄等人编纂的《晋书》上面,崔翰也看到过,听陈佑这么问,他立马答道:“人谓死,皆相庆贺!” “不错!”陈佑点点头,“大家都说周处和蛟龙同归于尽了,于是互相庆贺。” “这乡人太过不知恩情了!”陈佑话音落下,立刻就有人这么喊道。 有人附和:“是极是极!可叹这周处如此好汉,竟落得这般下场!” “这不就跟俺们一样么,俺们在前头拼了命,到后头这些鸟人还要日弄人!”说这话的是参加了这次剿匪的府兵,他话一说出口,周围一圈点头赞同的。 陈佑等他们发泄一阵,才接着道:“然而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斗了三天三夜,周处终于杀了蛟龙回到乡中。听说了家乡父老大肆庆贺的事情,才知道乡人如此嫌恶自己。但周处没有自暴自弃,而是从此发奋学习,为人处世仁义刚烈,忠信克己,最后成为朝中干臣、官家近侍,而官家亦下诏每年赐其老母医药酒米。如此荣耀,若是其闻乡人嫌恶而不思进取,岂能得之!”【1、2】 周处的确是奇人,任谁也想不到一开始满是恶名的任侠会成为一代名臣,最后竟然因为“强直”而被朝臣不喜,想方设法害死了他。 是的,陈佑没说全,周处生前止于御史中丞,战死之后才被追赠平西将军。《晋书》记载:追赠平西将军,赐钱百万,葬地一顷,京城地五十亩为第,又赐王家近田五顷。诏曰:“处母年老,加以远人,朕每愍念,给其医药酒米,赐以终年。“ 而且,他之所以会战死,纯粹是梁王司马彤所害:将战,处军人未食,肜促令速进,而绝其后继。 不过这种丧气的事情就没必要在这种场合下说出来了。 只说部分事实,不是骗人,但绝对能造成误导。不论是想给别人挖坑,还是想要引导舆论,这都是比较上乘的手段。 果然,听完周处的经历之后,顿时就有那等上进之人眼神发亮地看着陈佑。 只听得陈使君缓缓开口:“若是你等有心,不说人人都成当世周处,至少得乡人称赞是没问题的。若是运气能力稍微好一些,挣得功勋亦非难事。愿从我者,留在此处,不愿者,且自散去。” 说完这句,陈佑双手负到身后,静静等待府兵们的抉择。 等了近一刻钟,没有人离开。 虽然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因为从众心理而留下来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是有雄心壮志或者单纯的想当一个好人,但陈佑仍然十分满意。这算是开了一个好头,接下来只要给这些人一个变好的希望,安稳等到京城兵马抵达,京兆府就算是稳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手中有兵心不慌(八) 洛阳宫仁寿殿,赵元昌安坐如常,静静地听着一个稚嫩的声音朗读奏章。 正在读奏章的是三岁多的兴平郡王皇长子赵德昭。 哪怕赵德昭再怎么早慧,这时候也不可能认识所有的常用字,所以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绯衣官员。当他遇到不认识的字卡壳的时候,这官员就会轻声提醒,顺带解释这个字或词的意思。 这不是教学之所,也非是赵官家在考校自己的儿子,因为在赵德昭之下还有四个人,四个佩金服紫的重臣。 那中年男子是兴平王友薛居正,四位重臣乃是枢密使及副使四人,赵德昭正在读的这份奏章,是陈佑在军营讲话之后写的。 等赵德昭总算磕磕绊绊把这份内容比较多的奏章读完,薛居正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赵德昭则拿着这份奏章走到赵元昌身侧,将奏章摆在案上,自己爬上摆在一旁特制的小椅子。 粉粉嫩嫩肉乎乎的赵德昭看起来十分可爱,这爬椅子的动作更是让一旁侍立的宫官禁不住想上前抱住他,反应过来官家就在旁边这才忍住。 然而,这般可爱的娃娃,诸位臣子全都没去看,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刚刚读完的这份奏章上。 就连赵元昌,也是在长子读完奏章之后,收回一直放在李明卿身上的目光。 通过他的观察,李明卿应该是没有提前知道这份奏章的内容,这让他十分满意。 安静等了一小会,赵元昌温声开口:“陈卿所言之事,诸卿以为如何?” “臣认为此法不妥。”第一个开口反对的竟然是李明卿。 除了薛居正老老实实微微低头不做它想外,其余几人都看向李明卿。 顷刻,赵元昌问出了大家的心声:“还请李卿仔细说来。” “喏。” 李明卿应了一声,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道:“陈将明所言‘阅兵’之事,勿论其所言如何,皆逃不脱一个字:钱!臣以为,耗费糜巨而阅兵,实是不智。” 这是李明卿的论点。 李明卿现在正在尝试整合军队后勤,他从这一点上来提出反对意见十分正常。 紧接着,李明卿开始说出自己的论据:“陈将明声称阅兵‘内可以定民心,外可以慑敌国’,此言虽善,然其度难以把握。不论定民心还是慑敌国,皆在于势,军势盛则国势盛,国势盛则内外平。军势何以盛?唯人众耳,为兵利耳,唯甲坚耳。非人众兵利甲坚,则内外皆以我弱;若欲人众兵利甲坚,则所耗钱粮人物不可少,旦夕有战,必难以调拨平复。还请官家仔细思量。” “嗯”赵元昌点点头,“卿之所言甚是在理。” 话是这么说,但他显然没有打消阅兵的想法。毕竟文治武功,皆需夸耀,否则同锦衣夜行有什么区别呢? 以前的话,武功方面也就只能等着“执敌国之酋献俘陛前”,现在陈佑突然提出一个新的法子,而且还不是单纯的夸耀武功,而是有着正当的目的,赵元昌心动了。 所以,他看向其他三个人,希望能听到支持的声音。 没有让他失望,自从调入京中以来一直是官家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的冯晖开口支持阅兵,称一次好的阅兵利大于弊。 但是自赵元昌还是个皇子时就一直支持他的老将马青却表示反对。 无奈之下,他只好将目光投向枢密使王朴。 一直在仔细考虑的王朴感觉到气氛的变化,抬头正好看到赵元昌的目光。 “王卿,你以为此事如何?” 听到官家这么问,王朴叹了口气。 这陈将明什么都好,偏偏喜欢提一些新奇的点子,虽然大多行之有效,但有一些实在是不合时宜。还是要多让他历练历练,如若不然,叫他提出了什么激进的法子,恐怕有害于国。 及时收敛思绪,王朴开口了:“好叫官家知晓,臣以为阅兵之意可行,然须在大胜之后方可。” 赵元昌微微皱眉,显然不太满意:“若在大胜之后,岂不就是献俘?” “便是京兆府陈佑,也是在剿匪功成后才令兵马沿街巡游的。” 王朴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官家不是用陈佑的事来证明阅兵有效吗,既然如此,咱也别创新了,就跟着成功的经验走。 果然,这话说出之后,哪怕赵元昌心有不甘,也只得点头:“便如卿所言。只是,这次攻淮之战须得仔细筹谋才是。” 阅兵同献俘放到一块,便是李明卿心疼花费,此时也不好再反对,大不了到时候再想法子缩减,是以众人皆点头赞同。 但王朴可不仅仅想谈阅兵,他对陈佑奏章中提到的另外两件事情更感兴趣。 “官家,臣以为剿匪练兵和清整水渠可以拿到洛阳来用。” 前一个赵元昌还算在意,后一个他根本没放在心上,故而直接就道:“剿匪之事我自有安排,清整水渠的事宜交给河南府来做就好了,薛居正通知政事堂拟旨。” “臣谨遵圣谕。”薛居正起身答应。 到这里,哪怕王朴还想深谈,也只得放弃,带头起身告退。 朝臣退出,赵元昌把殿内侍候的宫官内侍全都打发出去,扭头看向一本正经坐在椅子上的赵德昭,用十分温柔的声音问道:“福宝能听懂么?” 赵德昭立刻用稚嫩的声音回答:“福宝听不懂。” 赵元昌听了,面色稍黯,随即打起精神来,笑着摸了摸赵德昭的头:“没关系,听不懂就慢慢学。不过啊,哪怕是皇帝,也不能事事如意啊!” “嗯嗯!”赵德昭拼命点头。 长安城,陈佑带着少尹高启在城中巡视。 到现在京兆府也只有高启的一干死忠还围在高启身边,其余人等要么投到了陈佑门下,要么还想保持中立两不得罪。 不管怎样,高启现在都不应该是精神饱满的模样,这几乎就是在告诉陈佑:我有翻盘的手段! 两次袭击幕后黑手的线索还要继续查,但陈佑已经决定先翦除高启在京兆府的暗子了。 第四百章 手中有兵心不慌(九) 不过陈佑并不着急,军营讲话才过去几天,他的实力还不足以镇压一切牛鬼蛇神,现在要做的就是勤修内力。 比如说抓牢府兵,比如说选贤举能,再比如说造福一方得一个良吏的名头。前一个是当下的立足之本,而后两个则是日后更进一步的基础了。 当然了,如果陈佑心不大的话,像苏逢吉那样也可以,一边贪贿享福,一边位极人臣,最多就是运气不好横死罢了。反正历史上贤臣因为得罪的人太多而横死的也不少,概率上来说差的不是太多。 说起苏逢吉,陈佑听说这家伙在他在任职的那个县里面勾结了当地富户,加上州府官员给他面子,竟然在大肆搜刮的情况下仍然治下平稳,而他搜刮的这些钱,大头都送给了内库,小部分送到一些敢收他钱的内外近侍手上,期待着有一天能起复。 只能说,选择的途径不同。 陈佑在稳住府兵之后,宣布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剿匪。剿匪进展并不是特别顺利,倒不是打不过,京兆府这些盗匪能打的青壮少有超过一百人的,府兵靠人数堆都能堆死他们。 问题在于,乱世之后官匪一家、兵匪一家的情况多得很,各地大户说不准也有自己养的盗匪。这就很容易造成这边府兵刚出发,那边目标匪寨就收到消息提前躲开的情况。 也就是陈佑一开始就采取了事前严格保密、抵达目的地之后才宣布目标的做法,这才能十次中有五六次能堵到人,也就最近几次成功的几率小了点。 不过没关系,等京中兵马抵达,府兵也操练的差不多,就可以分兵巡察诸县,随机下令围剿盗匪。的确,有人通风报信能提前躲着,但总不能一直躲着吧?只要有一次没躲过去,那就是覆灭的下场。 这些盗匪,绝大多数没有玩游击作战的资格。而要是遇到那种依靠抢劫外地和外人来反哺自己村子的,想来这些府兵不会放过这么一个贼窝。 实战是练兵,高频次的短距离行军也是练兵,日常操练还是练兵。练兵好,既能增加府兵的战斗力,又能在一次次的操练和胜利中强化陈府尹的权威。 但练兵是要钱的,现在还好,只要能够保持没十次至少有五次收获,就能勉强收支平衡。可以后如果京兆府内盗匪不多的话,这样的强度光靠府衙出钱,怕是持续不了多久。 好在还有禁军后援。 陈佑当时的后勤规划现在正在稳步推进,这个规划当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控制外镇军队的粮草补给,也就是说,哪怕路上损耗大一些,中枢也要负责军队绝大部分的粮草补给。 到时候京兆府只要维持府兵的基本战斗力,有大事直接找禁军就好,只是不知道官家给他的权限有多大。 除了剿匪,第二件事就是整修长安城内诸坊墙,恢复坊市制度,顺带清理污水渠。 这么多年虽然还认某某坊和东市西市,但绝大多数坊的坊墙都破烂无人管,倒塌的不在少数。 至于污水渠,长安城内本来是有完备的引水排水系统,而且长安城内人口最多时高达百万,生活垃圾的处理自然也要有专人负责。 但是,几百年后的今天,引水排水也就只剩极少部分还起作用,更别说生活垃圾的集中处理了。由于人都有从众的心理和习惯问题,没人收的话,垃圾基本上都朝一处扔,部分地方垃圾堆积都导致地面比其它地方高。 陈佑准备把水渠清理出来,然后禁止居民随地排泄和倾倒污水。不求让卤苦的地下水恢复甘甜,至少别再恶化,否则的话,可能过不了多久就又要营造新的长安城了。 整修坊墙和清理污水渠需要花钱,恢复坊市制度需要流外官吏。正常来说,基层流外官基本上是当地富户或者得到大户豪富认可的人来担任,正好长安城内已经没有那等能够左右朝政的大家族,就连同中枢或者强力藩镇能搭上关系的也就那么几个,陈佑索性就把两件事并为一件事。 只要在整修坊墙、水渠的过程中出力最大,就能提出所在区域的坊正人选。 这个出力,可以是自己出人出钱,也可以是“劳军”——没错,陈佑调了府兵来做这两件事。 府兵中不少都是本地人,真真正正为了街坊邻居出力干活,再加上陈佑安排的宣传,虽然少不了“精明人”的冷嘲热讽,但不少百姓的确对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二狗子三娃子态度热情许多,这也变相促进了府兵们热情的提高。 在陈佑的规划中,新的坊市同以前不一样,首先就是不禁止在坊内行商贾事,其次是不禁止在坊墙上开窗,如果家中人口足够多、得到坊正允许、通报县衙获准的话,甚至可以在坊墙上开门。 因为坊的管理没有以前那么严密,日常事务可能会比较多,所以大坊除了坊正之外,还设立了督税和不良帅。像明昌坊这样的小坊,则两到四个坊才有督税和不良帅。 督税主要处理商贾事,兼有监督制衡坊正的作用。而不良帅,则是唐时的制度,手下有不良人若干,负责维护治安,兼协助县衙缉捕贼盗。三个位置,也能让富户们有争抢的欲望。 坊正也好,督税、不良帅也好,全部都是自备干粮的职事,府衙县衙虽有一些补贴,但也就勉强够一个人最基本的吃穿用度。 说白了,这是官府用来收买制衡富户,增加对基层的控制力度的。 回到眼前,陈佑现在正走在东市和安邑坊之间的路上,两侧正在筑墙,只不过东市这边是府兵在动手,而安邑坊那边则是平民百姓。 很显然,安邑坊那些百姓都是想要把坊正等位置拿到手中的大户招募的,对于那些富户来说,相比于劳军,还是自己雇佣人手来得划算一些。 一路走来,那些府兵看到陈佑,虽未停下手中活计,但一个个都呼喊着打招呼。 这副热闹的场景,看得高启脸皮直跳。 第四百一章 手中有兵心不慌(十) 陈佑偶尔会停下来同干活的府兵还有工匠们交谈几句,问一问工作情况,伙食如何,工钱能不能准时拿到等等,完全是一派亲民作风。 而长安城里这些人,几十年前还是天子脚下,不少人对陈佑这个府尹尊敬归尊敬,但却没有畏惧,言语中正常交谈倒省了陈佑不少精力。 这也是因为陈佑现在是一副文人打扮,如果他是着甲持械,经历过不止一次兵灾的这些人可能会吓到跪下。 没过多久,安邑坊意图争一争坊正位置的几家富户得到消息之后陆续赶了过来,除了家主之外,还有他们想要推出来的人选跟在一旁。 在自家住处有一个坊正帮衬着当然方便,但没必要自己上,推出代理人来平常时候也够用了,真到关键时候,也能抛出去起到一个弃子应该起到的作用。 陈佑当然是温言鼓励,夸赞他们对京兆府的贡献。 在高启眼中,富户就代表钱粮,有钱粮就能拉起兵马,有兵马就有权力。你看陈佑这段时间怎么拽起来的,还不是因为他拿了剿匪得来的钱养兵? 可惜啊,剿匪养兵毕竟不长久,最后还得靠京兆府这些富户出钱,朝廷的统治基础是富户啊! 高启心底嘲笑陈佑的所作所为,但在陈佑同富户们和颜悦色交谈的时候,也不愿意让他一个人出风头,故而一反之前的态度,十分真诚地同这些人谈话。 这边交谈甚欢,一连串爽朗的笑声还没停歇,一个衙役气喘吁吁地从府衙方向跑过来:“使君!京城有圣旨来了!” 难得,陈佑与高启默契对视,能看到对方脸上的疑惑,显然这件事都出乎双方预料。 陈佑收回目光,朝身旁噤声不语的富户们拱手:“王事为重,某便告辞了。” 说罢,便带头朝府衙方向走去,那些富户一个个点头哈腰喊着:“使君慢走,高少尹慢走。” 回到光德坊,还没到府衙门口,就看到门口街道上停着的马车和护卫,来的人不少。 见此情景,陈佑也严肃起来。 他没有提前收到消息,要么是这一行人来得很急,要么是这道圣旨对自己没什么影响。 但看门口有这么多车驾,没影响是不可能的,那就只剩下这一行人赶路迅速这一种可能了。 走近几步,能看到门口等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韩陶朱,另一个不认识。 看见陈佑的身影,那个不认识立刻转身朝门里跑,而韩陶朱则快步上前,低声道:“李相公家大郎也到了。” 闻听此言,陈佑了然,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既然大舅哥也跟来了,想来不会太差。 迈步进门,还没走两步,就见八位官员齐齐走出大堂迎了过来,领头的正是李仁信。 一见面,私谊且放一边,李仁信带着众人躬身行礼:“下官参见使君。” 陈佑上前扶住他:“诸君请起,进屋说话。” 进了大堂,陈佑坐到主位上,高启坐在左首。 介绍了高启之后,陈佑这才问道:“诸君匆忙而来,可是官家有甚旨意?” 其实看到这八个人,尤其是那七个带有明显行伍风的官员,陈佑已经大概猜到他们就是过来接手富平和鄠县的。 只是他心中还在感慨,没想到李仁信会放到自己手底下做县令,也不知道他是去哪个县。不管去哪个县,到时候要多派些人保护他的安全才是。 正想着,果然就听李仁信到:“好叫使君知晓,下官等此来是接了政事堂调令。” 陈佑点点头,彻底放心了,一直都是李仁信说话,看来这一行人中还是他官职最高,总不能让六七品的官员来主持京兆府吧? 嗯,赵普那样的除外。 只听李仁信继续道:“这位名讳苏锦帆,新任鄠县令。这位......” 他每介绍一位,那人都会朝陈佑拱手致意。 一连串介绍下来,就只剩下富平令没介绍了,这么说大舅哥就是富平令了。 陈佑脸上带笑,心里却有些忧虑,富平县有地头蛇雨金堡,李仁信要是带的人少了怕是会出事,带的人多了又不合适。 正烦恼着,李仁信终于介绍到自己:“至于下官,奉皇命勾当京兆府刑狱事。” 陈佑闻言一愣,第一个反应竟然是:那富平令怎么办? “下官等此来还带了官家手谕,以及政事堂任命京兆府法曹参军事权守富平令的符文。” 刚刚陈佑还在关心富平令,可现在即便听到任命金长顺为富平令的消息也没放在心上,他直接站了起来,急切问道:“不知手谕何在?” 见他站起来,堂中众人皆是起身。 李仁信喊了一声来人,他的仆役立刻奉上一截竹筒,显然手谕就放在竹筒里。 李仁信接过竹筒,没有交给陈佑,而是肃容道:“官家吩咐此手谕乃是下达给京兆府诸官,还请使君召集府衙僚属及长安万年两县官员一同聆听圣谕。” 陈佑仔细打量着李仁信,见他微微摇头,也不知道这手谕中的内容。 深吸一口气,陈佑笑道:“既然如此,有劳李刑事稍待,我这就召集诸官。” 说罢,扭头看向侍候在一旁的韩陶朱:“三郎你安排去叫人。” “是!”韩陶朱答应一声,快步出门。 在等待的时候,陈佑不好同李仁信说一些私密的话,只得谈一谈洛阳城,问一问鄠县令等人的具体情况,一时间倒是其乐融融。 大概两刻钟之后,长安城内官员都聚集到了府衙之中,正堂也有些拥挤,众人直接来到庭院中。 李仁信捧着手谕站在正堂门前的台阶上,陈佑领着诸官面对他而站。 新鲜出炉的富平令李长顺十分激动地越过录事参军事梁关山,同鄠县令苏锦帆以及长安、万年令一起站在陈佑高启身后。 待诸人站定,李仁信取出手谕展开,看了一眼,朗声道:“天子有谕诫京兆府诸官!” 在陈佑的带领下,诸人弯腰拱手,齐声道:“臣等恭聆圣谕。” “朕闻京兆匪患甚烈......” 第四百二章 手中有兵心不慌(十一) “......着京兆府尹陈佑整顿军政平息境内匪患,晓谕阖府,不得有误。嘉定四年四月。” “臣遵旨!” 陈佑高声应下,接过这份手谕,立刻叫来录事参军事梁关山,将手谕递到他手中:“誊抄几份,传阅府内诸县。” “是。”梁关山没有多停留,捧着手谕立刻就朝司录书厅走去。 官面上最重要的事情做完,陈佑没有多留李仁信他们,毕竟急急忙忙赶过来,车马劳顿急需休息,陈佑一边派人送他们回驿馆,一边令人安排今晚的接风宴。 一次性任命八位,不,加上金长顺总共是九位官员。而且这些人上任,就意味着原本占了这个职事的官员要被罢免,在府衙这些官吏看来着实是一个大事件,哪怕人已经散了,府衙内的吏员们仍然三三两两地讨论着这件事。 在这种氛围中,陈佑把金长顺叫到了自己的书厅中。 金长顺很激动。 陈使君刚来的时候就暗示会让他从幕职转向民政官,他是真的信了,接过一等就是一个多月,什么动静都没有!没想到就在他差不多失望的时候,来了这么一个惊喜。 县令啊,百里侯啊!这是陈使君的一小步,但却是他金长顺的一大步。 在乱世之中,只要不像富平县原来的县令那样同实际掌权者对着干,这个县令的位置就是稳的。注意这个实际掌权者是谁要看力量对比,有时候眼光不行选错了边还一直充当斗争的急先锋那就没办法了,活该去死。 刚走进府尹书厅,金长顺的目光就被陈佑桌上那薄薄的一叠文书吸引了。 注意到他的目光,陈佑挂上赞许的笑容,伸手将那叠文书朝前一推:“要恭喜金县令了。” 金长顺就知道这是自己的任命公文,连忙上前拿起文书,咧开嘴无声大笑,正要翻开仔细看,突然想起来使君就在面前,顿时停住动作,分明是孟夏之际却感到一股凉意自脊背升起。 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朝陈佑行礼,只是手里捏着文书不放,动作间十分别扭。 这点小小的失礼,陈佑没有放在心上,示意金长顺坐下,然后笑着问道:“你就要去富平县了,县里面可不比府衙这般,你可有什么打算?” 听起来就好像是老领导关心下属一般,金长顺立刻表忠心:“回使君的话,下官去了富平,一定紧跟使君的脚步,严格按照使君的命令治理富平县,绝对不让富平出问题!” “呵呵,富平毕竟离长安有些远,不能事事照搬我的话,要因地制宜,我虽然把控全府,但也希望你们能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陈佑脸色认真,摆手拦住金长顺的恭维。 既然金长顺没能想到这方面,陈佑也只好自己开口提醒他了:“富平有个雨金堡你可知晓?” 听到这个问题,金长顺一愣,有些不太确定地回答:“下官听说这个雨金堡堡主姓张,乃是当地有名的豪强。” 说到这里,他突然脸色煞白,他总算是想起来了,原先的富平令正是雨金堡张家的人! 反应慢了点,但也不傻。 陈佑见状微微点头,这个金长顺好歹还可以用一用。 “富平县匪患比较严重,前次还发生府兵被袭击的事件,你过去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我投靠张家行不行? 原本升官的喜悦消失殆尽,金长顺嘴里发苦,脸皮也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本来今天开开心心,从幕职成了百里侯,没想到却是掉进了狼窝,难受,想哭。 他不回答,陈佑也没有追问,书厅内就这么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他终于回过神来,心中忐忑小意试探着问道:“不知使君可有什么吩咐?” 陈佑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缓缓道:“我呢,只需要你把富平县稳定下来,别出什么篓子就好。那边靠近耀州,你也是京兆府的老人了,当知晓耀州一直想把富平拿回去,如果出了事,就是给他们借口。” 顿了顿,陈佑决定还是给金长顺打打气,免得他畏畏缩缩做不成事:“到了富平你放开手脚去干,有事我给你撑着,府兵也是要练兵的,你知道吧?” 金长顺听闻,连连点头。但他犹自不放心:“下官一定不叫使君失望,只是富平匪患严重,我这个孤身初到,恐怕......” 话说半截,他连忙解释:“我这倒不是贪生怕死,为了官家,为了使君,下官是不惜此身,这条命丢了也就丢了,可若是因为下官丢了命而累得官家和使君的安排出了错,那真的是百身莫赎之罪了!” 你看看,你看看,我老金可不是惜命的人,对朝廷对你陈使君那可是忠心耿耿,哪怕是死了都担心没完成任务,这么忠心的人,使君你舍得叫我白白死一次吗? 陈使君当然舍不得! 于是他当即温和笑道:“金县令还要留着有用之身报效朝廷,陈某自不会叫你陷入危险之中。这样,你去上任的时候,带两百府兵过去。今年的夏税不能少,而且得额外挪出一部分来做这两百人的粮饷。” “定不叫使君失望!” 税再难收,为了保住小命也得收上来。这就是金长顺的决定。 目送金长顺离开,陈佑摇了摇头,此人能用,但不能大用。 本来还准备多提几句,叫他在富平布局配合肢解张家、剿灭山匪,可惜看起来是个不堪大用的,这样的计划自然不能叫他知道。 看来要想有什么动作,还得指望京中来的县丞主簿和县尉,说不得就得想办法帮他们架空金长顺。 晚上的接风宴风平浪静,大家都和和气气,觥筹交错倒也热闹。 宴席散了之后,李仁信跟着陈佑一同回到陈府,在他安排好住处之前,他都会住在陈府。至于其他七个人,则都住在驿馆之中,陈佑准备明天找每个人都单独谈一谈,然后再放他们离开长安到县中任职。 偏厅之中,陈李二人相对而坐,各自端着一碗醒酒汤。 喝完一碗,擦干净嘴角,开始谈正事。 第四百三章 手中有兵心不慌(十二) “没想到这次官家会这么做。” 陈佑说着,两根手指拈起一颗炒蚕豆扔进嘴里,咯嘣咯嘣地咀嚼起来。 蚕豆因其形似卧蚕而得名,部分地区也叫它佛豆或罗汉豆,在鲁迅的文章《社戏》中,主角们偷的罗汉豆就是这个。不过蚕豆因是汉时从西域传来的,故而最早被称为胡豆。 如果家中有老人的话,应该会记得,以前的火柴在某些地区被称为“洋火”,铁钉被称为“洋钉”,类似的还有胡瓜、番薯等等。 蚕豆这东西陈佑之前没注意到,还是在蜀地的时候发现那边种植的比较多,才让人晒干炒了当做零食。 今晚喝了些酒,没吃多少菜,虽然有些口渴,但李仁信还是拈起蚕豆吃个不停。 将嘴中蚕豆咽下,李仁信才开口:“很正常,我离京之前,大人已经在调集粮草了,征淮南之战很快就要开始,官家自然不希望关西这边乱起来。进攻有宝应伯在,防守自然就落到了你头上。” 所谓进攻防守,只是形象化,若真的有事,中枢也不可能就这么限死了两个人的行动。 不过相比于驻扎邠州的卢璟,陈佑如果想主动进攻,就得做好放弃长安城的准备。 不管怎么说,长安城周长约七十里,就算每个人能守住一丈长的城墙,换算下来也得一万多人,这还是没有轮换后备的数量。 而京兆府现在府兵只有三千多,就算加上洛阳来的五千兵马,也有不小的缺口。如果抽调城内的不良人甚至普通民众,指挥得当的话勉强能守一守长安城。但要是进攻,也就只得放弃防守,可能会被敌人偷城。 陈佑笑了笑没有多说,既然岳丈没跟大舅哥明说,那他也犯不着去提醒。 又吃了一颗蚕豆,陈佑道:“大哥你要是饿,我就叫人做些吃食过来,这东西吃不饱的。” “来点汤饼。”李仁信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就点菜。“多放点菜叶子。” 陈佑立刻叫来仆役吩咐下去,之后才道:“大哥你来京兆府勾当刑狱,可有什么想法?我要是能帮上忙,你就尽管说。” “也没什么想法,我觉得官家就是单纯地把我朝这边一放。你看,这勾当京兆府刑狱事,不是你的幕职官,但又没说我要在哪处理庶务。” 说到这里,李仁信微微摇头:“我看,我被打发出来,就是因为大人。大人毕竟成了枢密副使,我出京也是正常的。就这么着吧,照鲁公的情形看,日后我也少不了一个银青大夫,既然到了你这里,还是好好歇一歇得好。” “也不能这么说,岳丈总有致仕的一天,大哥你现在职事也不低,说不得日后能如岳丈这般撑起李家。” 听了这话,李仁信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不还有你么,你觉得官家会放心?现在可不是承平时节。” 说到这个话题,陈佑也是无话可说,顿了顿才道:“官家这次把我的司法给调走了,也没安排新的来,显然是让我自己选,大哥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上来?” 见李仁信面露思索之色,陈佑接着道:“你也知道你的职事同府衙司法有所重叠,要么司法就空着,要么我就选一个能同你配合的。总归这京兆府啥都缺,就是不缺案子。大哥你若是有断案入神之名,日后或许能借此入刑部或者大理,到那时候也有参政的资格。” 说到后来,陈佑面容渐渐严肃起来:“小弟这性子你也知道,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又被赶了出来,京中总得有人。” 这话终于说动了李仁信,他不由点头:“将明所言极是。这样吧,我有一知交好友,当可担起这司法之职。只不过他现如今在河北地界,我得去信问一问。” “如此正好。”陈佑笑道,“大哥可趁着这段时间好好想一想要如何做,小弟我定然配合!” “嗯,我晓得。”李仁信答应下来,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我来的路上遇到了侍卫亲军那班人马,你家那个叫五松的小道士就在其中,应该是来找你的。” “五松也在?”陈佑有些惊奇。 自从到了洛阳之后,五松除了年节拜访陈府之外,基本上都在城内道观潜修。二月份陈佑离京的时候他倒是想跟着一起来,不过被陈佑以他应该专心修道为由拒绝了,没想到现在竟然还是来了。 揉了揉眉骨,陈佑叹了口气:“来就来吧,估计也是来找华山隐士的。” 同道士和尚接触也有几次,到现在都没出现什么灵异的事情,叫他稍稍放下心来,倒不像以前那样敏感了。 翌日,陈佑同苏锦帆等人一一谈过,基本上能确认他们要么是官家看重的,要么是禁军几个大将推荐的,总之这次过来该是一次历练,出发之前也都得到了诸如“好好配合陈使君”之类的提点。 陈佑当初建议调军汉任理民官,就是为了发挥他们的强硬手段。所以为了保证他们不死在“匪徒”刀下,陈佑给富平县和鄠县各派了两百府兵过去。这两百人说是府衙安排驻扎县里的,实际上要听从县丞的指挥。 同时他没忘记要求两县县尉仔细操练乡兵,也算是一个有力的补充。 对了,带队前往富平的是轻伤还没好透彻的安岳文。连续两次遭袭,一次比一次损失大,他还能留在兵曹带兵,着实叫许多人感叹陈使君是念旧情的人。 只不过大家也都明白,即便安岳文这一次次都可以归结为运气不好,但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最终必然会被使君放弃。 新县官们走了没几天,侍卫亲军的五千人终于抵达长安城。 出乎陈佑意料,这五千人是实打实的五千战兵,跟着一同而来的一千余辎重兵和若干民夫没有计算在内。 陈佑坐在府衙正堂,仔细打量眼前的两名年轻将领。 这两人,一个叫石守信,一个叫刘守忠,光看名的话,会让人以为他俩是兄弟。 第四百四章 手中有兵心不慌(十三) 说是年轻将领,其实他们都只是六品的校尉,只不过如今独领一军,属于那种有机会就能独当一面的人物。 刘守忠陈佑不是很熟,但石守信他知道,宋初名将,就是在他的传记中记载了杯酒释兵权的事情。只不过此人信奉释教,聚敛过甚,且多有劳民之举。 史书上只是短短一句话,陈佑也不知其是本性如此还是借此自污。不管怎样,这两人能力都不错。 石守信今年二十四岁,周国建立之后加入禁军,数年时间从一介白丁累功至一军都指挥使,能力和运气缺一不可。 刘守忠要大一些,虽然起步有父亲的关系在其中,但他那父亲官职不高,帮不上什么大忙,他现在能与自家父亲同一职阶,更多还是靠自身勇武。 打量一阵,陈佑脸上带笑道:“两位都指来京兆府,不知官家可有什么吩咐?” 估计两人路上商量过,没有丝毫犹豫,年龄稍长的刘守忠微微低头回答:“好叫陈使君知晓,官家叫我二人来,一是要护送华山隐士陈抟,二是要协助使君镇守京兆。” “原来如此。”陈佑颔首,继续问道,“不知你等何时归京?” “这个需要等到官家诏令,我等着实不知。” 行了,陈佑大概明白了。 真要是剿匪平乱之类的事情,他可以指使这五千人马,但理论上来说这五千人不属于他的部下,对他的某些命令可以拒绝。毕竟连兵符都没给他送来,就带来了一对临时的木契和敕书,暂时充当兵符。 至于这五千人要在这里呆多久,就看关西那些不怎么听话的方镇什么时候被解决掉。 明白了这两个军的底线,陈佑便没再多说什么,直接叫范昌祐带他二人至城北空着的军营寻驻扎之地。 即便眼前有一个历史名人,陈佑也不敢去同他拉关系。 一个是一方牧守,一个是禁军将领,两个原本不认识的人互相之间拉近关系,你们俩是想干什么? 除了石守信二人,陈佑也见到了小道士五松。 同当初第一次见面时相比,五松长高了不少,现在就比陈佑矮了半个头。 和五松这个小道士在一块,陈佑不由得轻松许多,不需要揣摩心思勾心斗角,他也就没在五松身份耗费太多精力,一边批阅公文,一边随口同五松谈话。 五松也惬意得很,陈佑专门让人给他准备了糕点和凉汤,他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回答陈佑的问题。 问了问许久未见的彭老道近况,发现五松也不太清楚。彭老道刚到洛阳没两天,五松就被打发出来了。 闲聊几句,谈到了五松这一次的任务。 不出所料,设定的剧本是陈佑忙于政务无法亲自去请陈抟,先派了手下幕僚去,结果无功而返,之后让五松这个故人之徒过去才说动了陈抟。 想来这个时候陈抟也收到信了,按照约定,他会先来京兆府,之后陈佑提出石、刘两个军要护送陈抟去洛阳,但是被拒绝,只带了几百人出发。 至于陈抟会不会配合,陈佑认为这个是彭晓需要操心的。 更值得他关注的是,这一次军政之事竟然让道人插手,不论官家是什么打算,陈佑都得警惕起来。 任何一个宗教,就算它教义再好、再符合普罗大众的价值观,只要试图影响军事政事,那就不是好宗教。 陈佑觉得,或许他应该上一封关于宗教问题的奏章了。之前清理整顿和尚,现在也该清理整顿道士了,还有什么摩尼教、胡教等等,一个都不能少。 富平县雨金堡,张家当代族长、雨金堡堡主张金善安坐在凳子上,一头乌发披散着,任由理发师为他整理。 理发师现在被称为镊工,负责整理头发、胡须,反正一切长在头上的毛发他们都负责。 一般剪发都是选在特别的日子里,所以张金善现在就是理一理头发,比如说简单修一修鬓角啊,用皂角油脂之类的物事洗一洗头发啊之类的。这些都是富人的享受,平常人家别说日常找镊工来理发了,就是洗头发也多是用清水冲一冲,水少的地方一两个月不洗头都是常有的事。 不过这都与张金善张堡主无关,他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大富豪,家里养一个镊工不是什么难事。 好一会儿,感觉头上镊工的动作轻缓许多,张金善开口了:“说吧,这么急过来有什么事?” 站在房间内的那个脸色焦急的青年人立刻回答:“大伯,大人他得到府里面的消息,说富平县要来新县令了!” 话音刚落,张金善突然痛呼一声。 为他理发的那个镊工立刻面色凄惶地跪倒在地:“堡主饶命!堡主饶命!” 原来张金善听到自家侄子的话后,脑袋禁不住动了一下,扯到了头发。 揉了揉被扯痛的头皮,张金善用十分轻柔的声音道:“你这么怕作甚?这不是你的过错,我还能杀了你不成?张某又不是那种恶人。” 镊工不敢回话,只是一个劲地以头抢地,口中说着:“堡主是大大的善人!” 张金善露出一丝笑容:“你自己去领十鞭子,这个月口粮减五成。” 那镊工脸色顿时灰败起来,但却不敢耽搁,连忙道谢起身离去。 一旁的青年早已见怪不怪,而且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考虑,顾不上这小小的镊工。 张金善起身,一边整理衣服一边问道:“这消息可属实?府衙怎么会突然要把老三换掉?” “该是属实。”青年显然不像张金善这般淡定,“大伯你赶紧给拿个主意吧!” “慌什么!” 张金善瞪了侄子一眼,这一声呵斥叫那青年一个寒颤之下缩紧身子噤声不语。 来回踱了几步,张金善才开口问道:“富平县令要换人,老三他要调到什么地方去?” “还不清楚,反正那个抢了大人职事的家伙快过来了。”涉及自家老子的官位,这青年也大胆起来,面露凶光,“反正咱们家这么多人,要不然......” 说着,他左手成掌,在脖子上面轻轻划了一下。 第四百五章 富平县内有善人 “啪!” 一声脆响,青年转了半圈倒在地上。 骤然遭此重击,他甚至忘记了疼痛,惊慌夹杂着怨怒,双手撑在地上直楞楞地瞪着张金善。 张金善仿若未见,冷哼一声收回抬起的手轻轻甩了甩。 “你脑壳坏了不要紧,不要去撺掇你家老子!” 张金善面色不虞地迈步出门,走到青年身边的时候,才冷冷吐出一句:“叫你爹回家来。” 地上的青年看着张金善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坐起来摸着红肿疼痛的脸颊,脸上浮现出怨恨之色。 张金善并没有去管这个青年,在他看来,长辈教训子侄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别说那青年只不过是他侄子,就算是他那个当了县令的弟弟,遇到这种事也得生受着。 这就是威望,这就是规矩。 张家原本只是雨金堡几户大姓之一,他家这一支更只是张家不怎么起眼的分支。但就是在他张金善的带领下,花了三十年时间,成为张家族长,成为雨金堡的主人,更是把自家胞弟推上了县令之位。 这么多年下来,其雨金堡内或许有人不知道当今天下是哪朝哪代哪位皇帝做主,但所有人都知道,雨金堡的天就是张金善张大善人,生杀予夺都在张大善人的一念之间。 由此,也养成了张金善在雨金堡说一不二的性格。 当然,这仅限于在雨金堡,在外面他还是个十分圆滑能屈能伸的人,否则也不可能打点着让自家胞弟成为富平令。 教训了自家那不长眼的后辈,张金善坐上了撑着伞的车,出门巡视雨金堡田地。 这车是平板车,上面有两尺高的护栏和一把固定在车板上的藤椅。拉车的不是马,不是牛,而是人,是雨金堡的仆役。 即便人力车有些不稳,也要忍着,牲畜是那么宝贵的生产资料,张大善人可舍不得专门留一个出来给自己拉车。 富平令要换一个新人过来,这对张家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 别看他在侄子面前表现得那么淡定,其实他心里面有十分忧虑,坐上车之后就皱起眉头仔细考虑。 侄子虽然不靠谱,但说的那个法子也在他脑子里出现过,只不过刚刚出现就被他抛开了。 要是没什么家业也就算了,但他在富平县经营这么久,真狠不下心来杀人放火受招安。 一路上遇到在田地里劳作的农夫农妇们见到张大善人的人力车,全都十分紧张地行礼,因为这些人全都是他张家的佃户,靠着他张家租田给他们种才能活下来。 所以说,张大善人可不是浪得虚名。 你看,你受伤生病没钱治疗的时候,你天灾人祸没有守成的时候,是张大善人给的救济银子!虽然把店田地甚至自己低价卖给了张大善人,但至少活下来了不是吗?而且之后张大善人还大发慈悲地允许租他家的田来重,他不是善人谁是善人? 至于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会出现人祸,哈哈哈,这种事情咱们就不要去纠结了,好好干活才是正理。 再就是,别说租子高,这田毕竟是张家的田,这税都得张家来缴,而且张家修桥铺路挖水渠,招收家丁抵抗贼盗流民不都要钱啊! 走在路上,看着这一片田园风光,张金善心情渐渐舒缓下来。 这都是他挣下的家业,就算是哪天下去了,也能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只不过,怎么那个小子让人看着不顺眼呢? 张金善皱着眉仔细打量田里站着的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现在已经四月天了,这少年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犊鼻裤,上半身肋骨根根可见,面色发黄,头发凌乱,杵着一个跟他一般高的锄头。 张金善终于找到看不顺眼的原因了! 那小子虽然低着头,但却抬眼觑着他!那眼神,他曾经在很多人眼中看到过,但那些人连一个安睡的坟墓都没有,只能如死狗一般被埋入乱葬岗。 张金善突然叹了口气,招来跟在身边的管家,朝这一家人示意了一下,低声道:“刘老赖不是想换一块地么。” 管家点点头,虽然没直说,但他明白自己这个主人想让他做什么。没有丝毫同情,也没有丝毫幸灾乐祸,因为这种事情很常见。 张金善大善人的名声怎么来的?除了他修桥铺路等各种造福桑梓的事项,还有就是这一片不认为他是善人的都消失了。 富平县四名官员此时都从不同的渠道得知了自己要被撤换的消息,好在他们都隐约知道了自己即将调入京中,所以除了富平令之外,其余三人并没有多么抵触。 之前富平县上有县令,下有雨金堡,不管是他们自己还是各自家族,都过得比较憋屈,如今自己能更进一步不说,雨金堡在富平官面上的人物也被调走,说不得就是自家发展的好机会呢! 有了这样的想法,在富平令被自家大哥叫回雨金堡之后,县丞主簿三人便各自归家找家中能做主的商议怎么向新县令投诚了。 长安城,陈佑出城了,他出城是为了迎接宣抚使。 黄世俊他们两个走得有点慢了,因为他俩在华州停的时间有些长,一直等到新的潼关镇将上任,带来了官家的手谕之后,他俩才带着兵马离开华州,继续西行。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在京兆修整一段时间,然后一个往西,一个往北。 好在长安城别的不多,空置的军营多得很,他俩带着的那两千多人完全能放得下。 陈佑在城门口没等多久,大队兵马就到了。 前一天双方就互派信使接洽好了,兵马自有仓曹和兵曹的带着去安置,两位宣抚使的马车在亲卫的护持下缓缓停在陈佑面前。 黄世俊、王彦川一同下车,陈佑也赶忙上前,同时嘴里还说着:“二位宣抚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了!” 黄王二人也是道:“许久未见陈使君,可还安好?” 说话间,三人走到一处,互相见礼。 陈佑这才笑道:“在城门口说话实在不像话,城内已经备好了住处,不如两位先去梳洗一番歇息歇息,晚上摆了一个接风宴,万望赏光出席。” 第四百六章 陈将明诉苦求助 此乃应有之意,两人自不会拒绝。 两位宣抚使临时下榻之处是本地豪富提供的一间大宅子,足够他们二人及带来的亲卫仆从住下。 虽然两个人有些不愉快,但一同出京办事,该在一块的时候还得在一块。 晚上的接风宴上,两位正主只出现了很短的时间,代表官家说了几句安抚人心的话之后便一同退席。 他们可不是直接回去歇着了,在酒楼的一个隔间之中,陈佑并两位宣抚使围着一张木桌分坐三方。 陈佑这个东道主坐在中间,待女使给三人倒上酒,他便挥手将这女使赶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三人。 这时候他才举杯笑道:“我敬二位!” 黄王二人举杯,说着“客气了”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放下酒盏,陈佑感慨一声:“还是围在一张桌子上有感觉,像楼下那般分席而坐实在是过于生分了。” “分席而坐有分席而坐的好处,合为一桌也有合为一桌的优点。”王彦川脸色也是十分平和,就好似一个普通的慈祥老人一般。 现在坐在这张桌子周围的三个人,黄世俊和王彦川都已过了天命之年,同陈佑差了整整一辈,可以说在座的两位都是陈佑的长辈。 不过有时候年龄这东西并不是很重要,比如现在,三人身份相差无几,陈佑该尊敬还是尊敬,但不需要把自己姿态摆到地底下去。 一边吃喝一边闲聊,话题渐渐转向京兆府的匪患。 陈佑趁势道:“黄宣抚乃是我长辈,当知我非是那种遇到一点困难就叫苦的人。” 黄世俊点头,看向王彦川:“将明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他这个不服输的性子是从小到大都没变。” 自己究竟是不是从小都不服输,陈佑也不清楚,反正黄世俊顺着自己的话这么说了,就证明他准备帮自己一把,只是不知道想要得到什么好处。 陈佑朝自己这个世叔微微点头示意,不等王彦川说些什么,直接就开口道:“想来二位宣抚来的路上也听说了京兆府现在正在剿匪的事情,我可以很直白地告诉二位,京兆府现在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很可能这次剿匪行动要半途而废。” “这是为何?”王彦川稍稍侧身问道。 以王彦川牧守一州又执掌户部这么多年的经历,再加上路上听到的消息,毫无疑问能分析出来原因,但他还是问出口了。 “原因有三。” 嗯,又是三条原因。这是习惯了,遇到即兴发言,不管说什么,都喜欢说“某某有三”,然后说第一条的时候想第二条,说第二条的时候考虑第三条,当发现三条还说不完的时候,再加上一个“我再补充一下”。 “第一点乃是人手。京兆府兵只有三千余人,守卫长安城,留下预备人手,除去这两项之外,能动用的人手并不多。而且这些人基本上是顺风仗打得,逆风仗打不得,每一次都得用人数的优势来获得胜利。” 陈佑神情认真地说着,黄王二人也放下碗筷仔细倾听。 “第二点则是钱粮。二位宣抚别看京兆府曾是前朝都城,实际上收不上来多少税赋。其原因是府衙力弱,对各地控制力不够,而这又导致府衙能用来养兵的钱粮不足,形成一个恶性循环。至于第三点,则是内部有人通敌。” “哦?” 黄世俊和王彦川听到第三条,互相对视一眼,之后黄世俊开口:“既然这内部有人通敌,将明你为何不把此人除去?” “世叔有所不知。”陈佑也换了称呼,“通敌者非是一人,遍布全府,小侄我也是没什么好的办法。其实之前我也想过招安罪行不著的贼匪,然所遇者皆死战。我便想,非是其人轻蔑府衙,而是其另有主人,再加之剿匪十次有四五次扑空,甚至有数次被提前埋伏的例子。由此,我以为这等贼匪必为府县中人所养,如若不除,来日必成大患!” 说到这里,他露出苦笑:“然而一时半会也查不到究竟是何人所养,我也只得叫府兵时时巡视,如此也增加了钱粮消耗。” 王彦川面露郑重之色:“不知陈使君可有什么应对的法子?” “我现在也只有两个治标的法子。”陈佑也不隐瞒,直接就说了出来。 “请详细说来。” “第一个,需要劳烦二位宣抚,分兵走一遭这京兆府。同时我令府兵四处出击,能多剿灭一处贼匪就多剿灭一处贼匪。” 说着,陈佑面带歉意朝两人拱手:“只不过这样的话,二位宣抚这段时间怕是不得好好休整了。” “这倒无妨,我等本就要四处走一走看一看。” 这话是黄世俊说的,而且他说话的时候朝陈佑使了个眼色。 陈佑看在眼中,心中猜测他俩是不是在华州等待潼关镇将的时候接到了什么新的谕令。 猜测归猜测,他没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感激道:“若是如此,佑代京兆百姓多谢二位宣抚了!” 一番客气后,陈佑说出了第二个法子:“二位出京西来,有要务在身,肯定不能在京兆府多留,这第二个法子,还得归到京兆府自身来。我寻思着,是不是奏请官家整顿京兆税务,同时趁着如今剿匪所得尚算丰厚,看能不能获准多招收一些府兵。” 全国层面的税务就是王黄二人负责的,谈到税务,王彦川忍不住道:“税赋乃是大事,若真能整顿京兆税务,当时一大善政。只不过按使君所言,这京兆府若想整理好税务,怕不是要扩增人手,如此在税赋征收上来之前,平白添了大笔开支。” 陈佑闻言点头:“王宣抚所言之理我也有所考虑,所以我觉得是不是可以把税务和府兵合二为一,如此也可省一些开支。” “合二为一?”不仅仅是王彦川,黄世俊也有些好奇,两人皆看向陈佑,等着他的解释。 “是这样,若获准扩兵,则新招的这些兵员先不并入府兵,而是当成持械捕手,一边协助整顿税务,一边进行军事操练,待税务清楚明晰,这些人又操练合格,再转为正式府兵。” 第四百七章 好恶皆为门户计 不管陈佑怎么包装自己的话语,最终的目的还是扩军。 因此,王彦川没有立刻表态支持,只是说自己会将在京兆府的所见所闻仔仔细细回报给官家。而黄世俊也只说了相似的话语,政事上他可以直接支持,涉及军事的话他还是决定小心为上。 这两个人的反应,陈佑早有预料,并没有多少失望的情绪。按照他的安排,黄王二人所能见到的将是:京兆府看起来越来越好,但暗地里还有很多敌人意图破坏,有必要加强京兆府的实力。 当然了,相同的事实用不同的叙述技巧好不篡改地说出来,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别看这两人现在表现出倾向于陈佑的态度,实际上陈佑也不知道他们会在奏章里面怎么写。 不过没关系,陈佑相信武德司的能力,京兆府必定有武德司的探子。只要消息来源多样化,就可以拼凑出部分实情,作为一个曾经多次带兵打仗的皇帝,赵元昌应该能做到这一点。 次日上午陪同二位宣抚使在城内转了一圈之后,陈佑也不再主动去找他们两个,他重新把工作重心放到编书上来。 他现在已经在京兆府立住脚了,只要不发生战事,身为下官的高启只能缩在府衙之中。说到底,高启只是一个少尹,手中没有兵权,府衙僚属基本上都听府尹的话,府内各县也渐渐倒向府尹,他这个少尹不可避免的被边缘化。 京兆府境内群盗并起是他最后的反制手段,如果陈佑被逼放弃剿匪,则其可以成为各县地头蛇的领头人,组织起新的本地派同陈佑扶持起来的府尹派打擂台。 自然而然的,作为富平县最大地头蛇的张金善也收到了高启的传信。 原本他还准备追随高启,但得知自家弟弟要调往京城去之后,他改变主意了。 在雨金堡张家的书房中,前任富平令张金仁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家兄长站在书架前翻找。 这书房里没有放多少书籍,反而是各类摆件古玩比较多,书桌之后的书架上也只有寥寥几本书,更多的是层层叠叠的散乱纸张。 张金仁精神有些疲惫,他刚刚从欢迎新县令的宴会上回来。 前两天他得到自己被调入京中的消息之后立刻就让儿子通知自家兄长,没想到儿子被打了一巴掌,这两天一直在他耳边数落大伯的恶行。 偏偏他回家之后知道了儿子被打是因为胡乱说话,但毕竟是亲生骨肉,儿子那红肿的脸颊叫他心疼不已。一边是自己儿子,一边是如父长兄,着实让他心乱如麻。 再之后兄弟二人议定静观其变,他对自己即将被调往何处一无所知,只能在焦虑中等待。直到今天才从新县令手中接过调令告身,原来是调任司农寺丞。 他本来是松了口气的,结果先是看出来除了县令金长顺外,其余三位新上任的官员都是当兵的,之后又在宴席上发现其余各家似乎有联手对付张家的迹象。 种种事项结合在一块,他只是感觉心累已经很坚强了。 翻翻找找的张金善先是找出一封信扔到张金仁面前,然后找出一把钥匙,蹲到墙角用短刀撬开一块石板,拨开约半指深的土层,取出一个头盔大小的木箱。 这木箱该是桐油刷过,拿废纸擦去表面的泥土之后锃亮如新。 才看完信的张金仁正皱着眉思考,就看到自家兄长提着这么一个箱子咚的一声放到桌面上,不免有些惊诧。 张金善没急着打开木箱,将钥匙放到木箱上,他坐到书桌后的椅子上,目光看向那封展开的书信,开口道:“这是长安高启送来的信,他的目的想来你也清楚。” 直呼其名,这态度很明白了。 张金仁看着兄长,问道:“大哥你是要投靠陈府尹?” “不是。”张金善摇头,“这次你能调入京中,是一个机会,你离开之后,咱们家会老老实实呆在雨金堡,什么事都不沾,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他十分郑重地看着胞弟:“咱们家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就看二哥你在京城能走到哪一步了。” 说着,他拿起钥匙,咔嗒一声打开了木箱上的锁,掀开盖子,入目就是一片银光。 “这!这是......”张金仁猛地站起身来。 箱子里是满满一箱银子,有半个拳头大小的银锭,也有拇指大的银粒,这一箱子如果都是银子的话,怕是有一万两之多! 一万两,就是一万贯,对张家来说,挤一挤临时拿出一万贯铜钱能够做到,但这一万两白银,是怎么积攒到这么多的? 张金仁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兄长。 张金善手放在银子上,面色复杂地看了好一会儿,拍了拍这些银两:“这里面有六千八百多两白银,以及两百三十两黄金,你去京中的时候都带上。” 说着,他用书册在桌面上围出一块空处,抱着箱子猛然倾倒,一阵脆响,所有的银子都倒在桌面上。 张金仁这才看出来箱壁似乎有些过于厚了,怪不得装满一箱也才不到七千两白银。 只见张金善双手探入空空如也的木箱中摆布一阵,先是将箱底扣开,是一层黄豆大小金银夹杂的颗粒。 这还没完,箱底扣开之后,他又扣下左右两壁,取出十多张金叶子,也就是金箔。 “这都是咱们家这些年存下来的。”张金善看着自己通过各种途径积攒下来的金银,有些心痛不舍,说话时甚至带着些颤音。 不过他好歹知道什么是重点,深吸一口气,把钥匙递给胞弟:“你都带着,该打点的时候不要扣扣索索,只要你能站稳,能爬上去,花出去的都能挣回来。” “哥!”张金仁握紧钥匙,动情地喊了一声。 他真的没想到,兄长叫自己过来是为了这件事。 张金善叹了口气:“我是看懂了,这陈府尹不想叫我们好过。那我就按他想的,咱们老老实实待在雨金堡,什么时候你出息了,什么时候咱们家就好过了。” 第四百八章 鲜血淋漓投名状 “可是,咱们家这样的,便是不动,新的县令估计也不会放心。” 张金仁好歹当了这么多年的县令,即便现在情绪有些激动,也能感觉到大哥计划中的不妥之处。 不过张金善却表现得毫不在意:“没事,我自有办法叫他们放心,你明天就出发吧,家里有我在,你不要担心。” 既然大哥都这么说了,张金仁也只好点头。 话说到这里就结束了,兄弟二人一同起身收拾桌上的金银。 才放好机关,张金善突然开口:“对了,你家老三留在家里别带过去,我担心他给你惹祸。京城可不比富平。” 张金仁闻言一顿,随即点点头:“我听大哥的。” “嗯。” 张金善手上动作没停,继续收拾。 “以王彦川的速度,大概三天后会到富平县。” 府衙书厅内,陈佑和李仁信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两人之间就隔了一个高木几。 李仁信是孤身一人来上任的,他这个勾当刑狱事同法曹没有关系,理论上来说独立于京兆府衙之外,所以他也有自己的僚属名额。 只不过没规定他的幕僚是什么级别、什么职事,通俗来说就是没有定编、没有定岗,这也导致了李仁信招不到人。除非他专门为自己的僚属行文吏部,定下级别取得告身。 李仁信现在是一个官僚机构的掌舵人,而官僚机构有为自己减少麻烦的本能,所以他并不准备去做这样一件麻烦的小事。 这时候陈佑就派上用场了,刚好法曹参军事被调走,中枢也没任命新人,显然是留给陈佑自己任命,于是陈佑就把李仁信推荐的一个名字递到吏部去了。在吏部回复之前,此人已经就任京兆府司法开始梳理法曹人事。 也就是说,府衙法曹诸人同时是府尹和勾当刑狱事的僚属,传说中的双重领导。 梳理几天之后,李仁信决定为法曹找些事来干,好决定接下来哪些人留哪些人走,于是他就来找陈佑了。 “富平县么?” 听完陈佑的话,李仁信略一沉吟,就明白陈佑的目标了:“是富平县雨金堡?” “嗯。” 陈佑点头,正要开口,响起敲门声。 “使君,富平县送来的信。” 正谈到富平县,就有信件从那边送过来,实在是有些巧。 陈佑同自家大舅哥对视一眼,微微抬头朗声道:“拿进来。” 范昌祐推开门,快步走到陈佑面前将手中拿着的那封明显被揉捏过的信递给陈佑。 陈佑接过信封拆开,很快就看完了,轻笑一声随手递给李仁信,同时对范昌祐道:“你先去忙吧。” 门很快又关上,陈佑这才笑道:“看来没必要去富平县了。” 过了一阵,李仁信将信纸放到木几上,面带感慨道:“没想到这张金善竟有这等魄力。” 这信是金长顺写来的,但不止金长顺一人,信尾还有其余三人的附署。 根据信中所言,金长顺等人抵达富平县的第二天下午,一支百多人的队伍押着数十首级和数车钱粮大模大样的进城。但有人问,皆言是新上任的金明府安排的地方乡兵剿匪归来,取得大胜。 金长顺等人还没反应过来,远近闻名的雨金堡张大善人就赶到了县城,一见面就高声感谢金明府为民除害,紧接着宣布要为明府刻碑记功,还要捐钱捐物支持明府剿匪。 表现出来给百姓看的就是这样了,进了内室,张金善绝口不提这次莫名其妙的剿匪事件,而是一个劲地保证绝对支持金明府施政云云。 而核实之后也发现这些首级不说百分百,至少一大部分被人看到过出没于盗匪之中,其中还有几个匪首。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投名状。 金长顺等人捋清楚之后,不敢耽搁,立刻写信将此事来龙去脉说清楚,派人紧急送来长安。 都说得这么清楚了,陈佑自然也能想明白,闻言摇头:“这也说明京兆府隐患不浅,一个小小的地方豪族明面上有一两百家丁,暗地里还豢养数十人的贼匪,若是各地联起手来,人数怕是要比府兵都多!” 府兵剿匪都十次有四五次扑空,豪族家丁怎么可能这么顺利?唯有一个解释:这些盗匪即便不是张家养的,也同张家关系匪浅,借着这一层关系,张家才能突起发难将盗匪堵在寨中。而且一个活口都没留,显然是灭口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李仁信轻蔑一笑:“他们若是能联起手来,怕是太阳要从西边出来。” “哈哈!”陈佑闻言笑道,“我倒是希望他们联手!” “哦?”李仁信有些疑惑。 陈佑脸上依然带着笑容,但这笑容看上去却有些寒意:“长安城里这些兵马可不是摆着好看的。” 手握强兵,陈佑不怕摆明车马的战斗,就怕软刀子割肉的不配合。两种斗争适用的规则不同,陈佑此时还没有强大到可以无视规则的程度,除非他愿意为了王事放弃未来。 听到陈佑这么说,李仁信有些无奈,他可是十分清楚陈佑在锦官在洛阳用得最熟练的手段就是“此人从逆/通匪”,然后抄家论罪。 也就是他每次都能找到无法推翻的证据,不然早被冯道教训了。 此事略过不提,李仁信开始考虑自己的任务:“既然不去富平,那我先去鄠县?” “鄠县往后面放一放,先去咸阳吧。”陈佑有别的考量。 “怎么?咸阳出事了?” “咸阳主簿是我的一个学生,好歹能帮衬一把,尽量混一个开门红,免得被人看轻。” “行。”李仁信直接就答应了,既然是妹夫的班底,不论是去寻求帮助还是去撑腰,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反正是自家人。 此事定下,陈佑起身送李仁信出门。 走到门口,陈佑叮嘱道:“出发之前告诉我一声,我好安排府兵护送。” 说着他笑了起来:“要是大哥在京兆府掉了一根头发,回去我得被三娘骂死。” 李仁信指点着他,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啊,怎地就不见了从前的稳重呢!” 第四百九章 大局动荡私心意 陈佑在京兆府的行动只能算是一隅之变,目前来看与大局无关。 当今天下的大局,在于北辽中周南宋三国之间的战与和。 史书记载:天禄六年夏四月,宋帝遣使送蜡丸书。 四月,收到宋国送来的蜡丸书后,本该于去年九月被叛军所杀的辽帝耶律阮整军至中京,召集辽国诸部族。 同样是四月,宋帝戴延康召集南部各地兵马入京,意图安内以攘外。 还是四月,周帝赵元昌以枢密使王朴留守,带兵南巡。 当今天下的形势就是周辽宋三国之战,若是周灭宋,则南方可传檄而下。尽得江淮膏腴之地的周国稍稍整合就可以挥兵北上,将幽燕之地握在手中进可攻退可守。 而若是周灭宋之前,辽国灭燕,则可趁势南下迫使周国放弃南征,之后只要时不时南伐中原,长期袭扰之下周国崩溃也不是不可能。 真到了这种地步,周国想要翻身,就得寄希望于辽国内乱无暇南顾,一如陈佑所看过的史书那般。 而如果是周国先完成中原统一,辽国要想翻身也只有期待周国内乱。两强对峙,想要获得胜利并不需要我变得比对方好,只要我变烂的速度比对方慢,就有续一波的机会。 当然,这种天上掉馅饼的胜利未免让人感到憋屈,就会有人想要把国家这个大公司扭亏为盈,有些人会成功,有些人却会造成更大的亏损。 不过不管怎样,面对未知,敢做出改革的决定,要么是鲁莽之人,要么是真的勇士。 陈佑现在就在朝勇士的方向努力。 不过这位预备役的勇士现在处境并不好,他坐在自家客厅中,用尽量轻柔的语气问道:“你总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 坐在下手,一脸气愤模样的是卢仲彦。 他接到调令,要赶往颍州,正好经过京兆府,就顺便来找陈佑了。 不过现场似乎不怎么好,地面一片狼藉,瓷碗破碎,汤水撒了一地。原本应该站在门外的两名护卫也走到了离卢仲彦不远的地方,手握刀把警惕地看着他。 显然在客厅之内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不过看陈佑衣冠整齐的样子,卢仲彦应该是心有分寸,没直接对陈佑出手。 “你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听到陈佑的问话,卢仲彦顿时压抑不住怒气,直接就吼了出来。 陈佑这时候才想起来,也不能说想起来,准确地说是排除了其它可能令卢仲彦表现得如此鲁莽的原因,剩下的那个就是他一直想要躲避的——卢云华。 两人一直没断了联系,本来在卢刘两家议亲的时候曾不再有信件往来的,那时候卢云华有事要同陈佑商议,都是由卢仲彦转述。后来亲事没成,两人才恢复直接联系,但也只限于正事。 只不过两个人都不是普通人,即便是一本正经的谈正事,也会被对方勾勒出大概的生活轨迹。 此时看到卢仲彦这样子,应该是卢云华在邠州做了或者说了什么过火的事情。而且十有八九是同自己有关,否则卢仲彦不可能莫名其妙地朝自己发火。 双方的身份摆在这里,陈佑不会妄想着把卢云华娶回家中,卢云华自然也不可能轻贱自己想要进入陈家。排除这一项,那该是关于朝堂交锋了。 卢云华想要卢家支持自己这一边? 陈佑叹了口气,这个人情欠大了。 估计卢仲彦也能隐约感觉到卢云华的心思,所以才来找自己的麻烦。 想到此处,陈佑摆摆手:“先下去吧,把门关上。” 两个护卫稍稍犹豫,最后还是松开刀柄,退出客厅顺便把门带上。 这时候陈佑才略带些无奈道:“可是二娘子在宝应伯面前谈及军政事?” 卢仲彦闻言,先是诧异,随后气极反笑,咬牙切齿道:“你怕是忘了,玉瑶她今年已经十七了!” “十七了啊。”陈佑一阵恍惚,这个年纪正是努力读书的时候,然而在当下却是该议亲的时候了。 这年头女子正常结婚年龄是十六到二十岁,二十岁以后也有,但数量稀少,超过二十四五还没结婚的,这辈子估计都不会结婚了。 而且因为可能会出现的种种意外而导致婚礼延迟的缘故,一般女子在十六岁左右就会订婚,然后在二十前后完婚,比如陈佑和李疏绮就是如此。 好一会儿,陈佑回过神来,他已经明白了,没有再追问具体情况,直接就点头道:“我明白了,今天就写信劝一劝二娘子。” 他这么直接,倒让卢仲彦有些愣神,脸上浮现纠结的神色,最后还是颓然道:“这样最好,对你,对玉瑶都好。” 其实陈佑也很无奈啊,在他的印象中,两人除了偶尔交流一下军政之事,也没太多接触,怎么突然就被牵挂上了呢? 以上是渣男的经典言论,也不知道陈佑是看重卢云华的智谋,还是享受这种暧昧的感觉,总之没有主动断了联系,便是被卢仲彦打一顿也是活该。 安静了一阵,卢仲彦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也不起身,直接就扔给陈佑:“这是玉瑶要我交给你的。” 好在他是练武的,知道一些发力的技巧,这才没让信封掉落在地。 陈佑接过信封,没有封口的痕迹,应该是特意给卢仲彦“偷看”的,好让他放心。 倒出信纸展开来,陈佑脸色渐渐严肃起来。 这封信的内容同往常一样说的是正事,不出意外地提到了宣抚使和陈抟,同时卢云华还隐晦地提了一嘴雄武军和保大军。 话里话外都在提醒陈佑赶紧整军备战,免得猝不及防之下陷入危险的境地。 好一会儿,卢仲彦终于想起自家妹妹的话,没好气地道:“玉瑶说长安还有宫城没有废弃,如果京兆府真的兵马不足的话,不如早点在宫里备好粮草军械,见事不可为先退入宫城据守。只要坚持到我家大人破贼,或者关东兵马自潼关而来,你就能奋起一击,不说有功,至少无过。” 第四百一十章 肆意猖狂京兆匪 陈佑听了只是点头,没有其它表示。 卢仲彦见此,明白他是不准备用这个法子,哼了一声准备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略一沉吟道:“话已带到,要是没事我就先回驿馆了。” 看他这个样子估计也不可能留下吃饭,陈佑直接起身:“保重!” 卢仲彦只在长安城待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带着亲卫早早出发东去。 他这时候赶去颍州,最大的可能就是参与淮南之战。不过眼下战事将起,他才到那边,独领一军的可能性不大,反而是留在官家中军随侍身旁的几率更大一些,毫无疑问,官家是要培养新一代将领作为心腹了。 陈佑在京兆府一时无事,随着山匪越来越少,剿匪的频率也渐渐下降,府兵们就有了更多的时间来整修坊墙,清理水渠。 实际行动加上陈佑安排的宣传,京兆府兵的名声好了许多,连带着陈佑这个府尹也成了难得一见的好官。 不过陈佑心里有数,他这个好名声持续不了多久,因为官家批准了他收税扩军的计划。 进入五月,两位宣抚使先后离开京兆府,京兆府衙成立了税曹,以参军事崔翰权知税曹事。府衙设立税曹的同时,也发符令诸县皆设司税佐。 县衙司佐就相当于府衙的诸曹参军事,和府衙不同,天下九成县衙都只设立司户佐和司法佐,惟民生与法制最重要。 现在要求单设司税佐,实际上是把征收税赋的权力从原有的体系中剥离出来。但司税佐名义上也是县令僚属,如果任由县令任免的话,不起作用的可能性更大。于是,诸县司税佐皆由府衙任免,诸县只需要将卷宗账簿什么的整理好等待交割就好了。 若不是现在很大一部分都是实物税,即便收上来的货币也要大量人力运输,陈佑甚至都有把税赋全部集中到府衙,让各县给预算,然后根据预算来拨发钱银的想法。 只可惜再好的想法也要受到时代的限制,更准确地说是受到技术手段的限制。 府衙任免税务人员已经是陈佑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法子了。 成立税曹之后,府衙开始招兵,同在洛阳一样,这次也只招良家子,宁缺毋滥。 这一次征兵由兵曹主持,府兵们分出数队前往各县宣传,短短数天就招了千余人。不是不能招到更多,而是达到了仓曹估算每日耗费的钱粮之后给出的极限数字。 毕竟陈佑不是那些处于半割据状态的方镇,税收很大一部分都要上交给国库,再扣除日常消耗和留作备用的部分,能用来养兵的钱就比较少。 一千多新兵集中到长安城后,都换上了陈佑令人定做的制式服装——其实就是就是灰色的短衫长裤,再加上缠在腰间的蓝布腰带、胳膊上的蓝色系带。 服装是不起眼的服装,但一千多人都穿同样的衣服,手里面都有漆成黑色的长棍,站在一起就很有气势了。 这些人单列出来成立了一个“警察营”,花名册归属于府兵序列,但目前由参军事崔翰统率,除了操练的时候同老府兵在一起之外,其余时候都跟着税曹行动。 警察营按照籍贯分为十个都,每个都有五队,队正胳膊上系两条系带,都头是三条,若是日后有人因功升为营副,则有四条。 对了,爱民如子的陈府尹谈到这个规定的时候,戏称他们是一道杠、两道杠和三道杠。 五月中旬,周国安淮都监公良傅领水师攻寿春,周宋淮南之战正式打响。 战事起时,京兆府尹陈佑下令京兆府警察营以都为单位,在府衙税曹的领导下,协助各县征收税赋。 在这之前,陈佑已经让人比对账本算出各个县一年各阶段正常开支,所以他还令各县上状书罗列从现在到秋税收齐这段时间的开支计划。声明将根据计划给各县留下足够的税赋,其余部分尽皆运送至府衙。 为了防止被培养出珍惜名声习惯的警察营不好同县衙硬来,陈佑特地把这些人安排到非本人籍贯所在县,比如把出自鄠县的那个都安排到富平县去。 一时间,京兆各县官不聊生。因为官不聊生,所以导致民不聊生。 陈府尹的好名声,几乎没人再提起了。 这一时的名声,陈佑并不在意,他的应对措施就是继续通过各种手段让府兵们在自家父老乡亲面前感觉有面子。有吃有喝,精神需求也得到了满足,这些府兵自然而然地就会跟着陈佑走,回到家中也会念着陈佑的好。 而且这些人在协助收税的过程中,自然会明白府衙原本的规定是什么,回到家乡一看,哦,家里人被官吏祸害了,该找谁还不是一目了然? 这是设想,是计划。然而计划经常是赶不上变化。 淮南之战开始十多天后,消息终于传到了京兆府,而这时候辽国进攻燕国的消息也在抵达洛阳之后飞速传往南方前线的官家行营处。 这等大事,像陈佑这样在京中有人的外官也很快得到通知。 传信只是让陈佑有个心理准备,其实他现在也做不了什么。 可对于某些人来说,国家生乱,正是争权夺利的好时候。 西边北边的那些方镇先不去说他,就京兆府,府衙警察营押送税银自栎阳县回长安的时候,遭遇袭击,死伤大半,粮食布帛被烧毁,钱银被抢走。 京兆府衙,府尹书厅。 陈佑坐在书桌后,双手搭在桌上,静静地看着面前站着的几个人。 录事参军事梁关山,兵曹参军事吴竹林,权知税曹事崔翰。 现在正是盛夏,书厅内摆了数盆冰块,然而这一丝凉意似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站着的三个人皆是汗水直往下流,一个个垂手低头默默不言,哪怕汗水进了眼角都没抬手去擦。 也不知过了多久,三人所占之处甚至形成了一块巴掌大小的水渍,陈佑终于出声了:“税曹把这次丢失的财物统计一下交给司录,这次事情梁司录来负责,府兵全员参与,但有一贯钱没追回来,追剿就不得停止。” 第四百一十一章 贼人阴谋乱长安 “是!” 三人齐声应下,尽皆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 陈佑没有立刻让他们离开,蹙眉沉吟一阵,最终下定决心:“府兵昼夜巡逻,只要是无故出城的,一概擒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吴竹林一个激灵,高声应是。 挥手让他三人离开,陈佑斜坐在椅子上,右手屈肘撑头揉捏眉骨。 他不知道这次袭杀警察的是哪方势力。若是高启的绝地反击,他就不需要太担心,反制手段很多。但若是外地方镇鼓动生事,问题就大了。 周国现在东南战事正酣,北边虽尚未起站端,但燕国若是顶不住,周国肯定要出兵抢夺燕国境内关隘,到时就得直面辽军。 南北皆有战事,若是有方镇想要起事,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陈佑处于这等位置,其实之前肯定要想法子扰乱周边。周边州府越乱,就越能掩人耳目,更可以趁机撒下细作探听虚实,做到心中有数。 考虑一阵,陈佑抽出纸张,将自己的猜测写下来,一式三份,分别送往邠州和两位宣抚使处。三位关系远近不同,具体言语也有所差异,此处就不多提。 长安城头,京兆府司录梁关山手扶垛口看着城下排队入城的行人商队,开口道:“我知你在军中不甚爽利,但你毕竟曾恶了使君,能让你带一都已是难得。” “哥哥讲的这些我都晓得,定然不叫哥哥难做。”站在他身旁的薛盛瓮声瓮气地回答。 被打了板子在家中闲养一个多月,现在的薛盛比以前要胖了些,只不过脸色却不比从前。 梁关山回头看着他:“你我兄弟,我不帮你能帮哪个?你现在不是不叫我难做,是叫你自个好做!” 七哥开口训话,薛盛没有反驳,只是低着头默默不语。 见他如此,梁关山轻叹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这守城墙也不是一直不换的,过段时间你去外面剿匪,努力立些个功劳,我去说和说和,帮你拿一个营正的位子过来。” 薛盛听了这话,心里更不是滋味。 他知道,七哥所谓的说和,其实就是去求人。 三十好几的人了,闯下祸端还要七哥舍了面子去求人补救,真是无用至极! “七哥你放心,小乙我......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原本是想说“哪怕是豁出这条命也不叫你丢脸”,然而他知道七哥定然不会赞同,这才临时改口。 “嗯。”梁关山点头,“你在这好好干,我先去府衙。” “哥哥慢走。” 薛盛将梁关山送下城楼,深吸一口气,握住刀柄,目光坚定起来。 长安城外十里处的一个树林中,两百余人聚在一处,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这些人或是面露凶相,或是狡诈猥琐,或是一脸憨厚,皆持着各色稀奇古怪的兵器,衣着也是各色各样,看起来像是疑惑盗匪。 只不过这些人隐隐分成了三四部分,中间还有几辆大车和一些担子,大车旁边有几个汉子,正在争论着什么。 “不行!被堵在城内就完了!”说话的是一个络腮胡子。 站在他旁边的那个清秀汉子沉稳道:“堵在城内也无需担忧,我家主人自会提供隐蔽之所供大家躲藏。” “隐蔽之所?”络腮胡子冷笑一声,“这可不是一个两个人,一百多人要多大地方,你们都知道。某可是听讲城里面又开始建坊墙了,这一百多人真要找很容易!” 络腮胡子话音刚落,他对面的那个黝黑汉子就附和道:“老狗讲得对,三爷,咱哥几个跟你一块过来,可不是为了送死的,你要讲在城门口抢些东西砍几个人,我们一句话不讲,提着刀就上!但是要进到城里头找人砍,实在是怕跑不出来!” 被称为三爷的清秀汉子一点也不慌,轻蔑一笑:“老狗你听讲了城里头修坊墙,不晓得有没有听讲坊里面多了坊正不良帅?” 络腮胡子老狗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三爷,包括黝黑汉子在内的其余人也都等着三爷继续往下说。 “我要讲,城里头可不是甚事都会捅到县衙府衙去的,我们这边有几个坊正不良帅,一百多人,分开一藏,长安城里那么多人,哪个能找到?” 这话让其余人等有些意动。 的确,严格的坊市制度让身份不明的人很容易被查出来,但若是坊正和不良帅被收买,基层网络节点起不到应有的作用,你也没办法。 任何制度都得人来执行,哪怕是皇帝也没办法让所有人都忠心耿耿大公无私,陈佑这个京兆尹自然也没办法控制所有基层人员。 这位三爷抛出这么一颗定心丸之后,又继续道:“虽然你我都不知道各自身后是谁,但合作这么久,必然有些差不离的猜测。不说那些虚的,万一你等被抓住,想来也不会保守秘密吧?” 尴尬的氛围在周围蔓延,饶是大家都不是脸皮薄的人,听到这么赤裸裸的话,都忍不住转开眼神,没有开口反驳。 三爷没有讥讽,毕竟他也是同样的人,只是接着道:“我家主人也不想被你们牵连到,肯定不会叫你们被抓住,不然麻烦的还是自个。” 这话终于让诸人认同,那几个人互相对视一阵,老狗带头道:“既然如此,某便跟三爷你走一遭。只不过这人手要怎么安排,还得好好合计合计。” “嗯。”三爷松了口气,“不叫任何一个吃亏就是。” 延平门口,薛盛目送一营府兵出城,抿着嘴唇久久不语。 府兵现在有七个营,除了警察营是一千人外,其余都是五百人,满编,空额都被陈佑以雷霆手段清理掉了。 前段时间因为城内有一万兵马在,府兵每天都会有四五个营在府内各县巡查。现在城里面只剩下四千多人,每次也就只有两个营出去了,要轮到薛盛所在的这个营,估计还有十天半个月。 也不知站了多久,红日渐渐西斜,总算是没那么热了。 薛盛眯着眼睛走到城门洞下,盯着手下军士搜查出城入城的百姓。 再过一时就要关门落锁了,一天没出岔子,这临到头了更要打起精神来。 第四百一十二章 薛小乙力拒盗匪 时近黄昏,入城的队伍还排了很长,反而是出城因为查的不仔细,没有积攒下来太多的行人。 在城门洞内看了一会儿,薛盛感觉有些不对劲,抬头朝城外眺望,没看到商贩车队,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要进城? 没有过多考虑,他直接叫来自己的两个亲信,提着刀走出城门仔细查看。 此时城门外等待入城的排成了两队,约有两百人,不少人挑担推车,看到他走过去,尽皆低头缩身,这都是小民遇见兵时的正常反应。 薛盛扫视队伍,总觉得有不和谐的地方,然而他之前从未看守过城门,没有过往经验来对比,所凭借的只是战场上磨炼出来的本能。 本能毕竟是本能,只不过是一种心血来潮的感应罢了,也不是次次都准。看了一圈没看出问题来,薛盛收回目光,松开刀柄往城内走。 走了没两步,他又突然想起七哥,略一犹豫,麻烦点就麻烦点,可千万不能出漏子。 想到此处,他吩咐检查的府兵仔仔细细地翻看行人所带物事。 刚吩咐下去,就听到北面跑来一府兵,一边跑还一边大喊着:“金光门有贼人攻城!速速前去支援!” 这话喊出来,排队的百姓顿时一阵慌乱,但其中不少人却互相对视,显得有些兴奋。 薛盛快步向那府兵走去,拔刀出鞘正要高呼一声却突然停住。 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排队的行人,突然大喝一声:“先关城门!” 此言一出,原本的就有些乱的城门口更乱了,只听得一声呼喊:“我们要进城!” 城门洞内顿时乱作一团,出城的,入城的,看守城门的府兵,全都挤在一处,车辆倒地箩筐摔落的声音交织起伏,“让我出去”和“让我进去”更是连绵不绝。 不等薛盛反应过来,一声惨叫在城门洞内响起,仿佛安静了一瞬间,血腥气伴随着“杀人啦”的惊呼声来到薛盛身边。 热血上涌,薛盛猛然回头,世界仿佛安静下来,哪怕城门洞里那么多人挤在一块还没散开,哪怕此时金乌西坠天光昏暗,他还是一瞬间就看到了一贼子手持带血利刃将一府兵踹开。 “呔!” 声未至,人先至。 刀光一闪,鲜血四溅。 那一声大喝在城门洞内回音不绝,靠近城内这端数人惊叫连连地倒下,却是刚才被薛盛挤开的。 “杀贼!” 抬眼一扫,入眼多为持械贼人,薛盛高呼一声,合身扑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贼人。 直到这时,他手下军兵才反应过来,一个个也呼喊着涌向城门洞。 那被称为三爷的清秀汉子正在其间,原本是打算悄悄混进城,却突然变成了刀枪见血的进攻,这变化太快叫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当下心生退意。 拔出腰刀砍倒一个拦路的路人,三爷高声喊道:“杀了那将!” 话音未落,一脚把一个受伤惨叫的路人踹到薛盛面前。 他这一番动作,叫原本没注意到他的薛盛盯上了他。 然而薛盛闪过路人,又挡下一贼人的劈砍之后,混乱间又跟丢了他的身影。 薛盛拼杀之间已经知道贼人数目不下于自己带的这一都。西城墙全都是他所在的这个营来负责,三个都守三门,其余两都用作后备。 但事先金光门遭袭,甚至都来此处求援,显然一时半会延平门这里是没有援军的。 心思急转,薛盛往后一瞧,手下兵士已经聚集起来,当即丢下对手,向城内跑去:“长枪上前!把贼人捅出去!” “杀!” 留了一道口子放薛盛入城,持着长枪的府兵们大喝一声,踏步上前,身子前倾,双手猛然向前一送,长枪齐刷刷捅向前方。 不拘平民乱贼,在长枪阵下都讨不得好,有那等动作迟缓的,直接被穿了个通透。 现在的府兵都是上过战场的,就算没亲手杀过人,也见过各式死状的尸体,即便有些难受,却也紧紧抓着枪身。 “刺!” 薛盛终于能够指挥了,一声令下,收回长枪的府兵们再次踏步。 训练的作用就在此时,不管是扎到人了,还是扎到空气,所有府兵都按照训练时的要求一个步骤一个步骤来。 便是有躲过长枪试图上前砍杀枪兵的贼人,也有薛盛这般持刀府兵来对付。 终究是临时纠结起来的贼盗,又试了两次之后,见那三爷都躲在后方不上前,这百多名贼人随着一声“跑啊”轰然散去,只留下城门洞内二十余具尸体以及七八个倒地不起的伤员。 说来可悲,死伤的这二三十人,一大半都是当时等着出城入城的无辜民众。 薛盛没有追击,吩咐将不属于府兵的尸体扔到城外,死亡的府兵则暂时摆在城内空地上,伤员尽皆绑起来,然后关城门。 乱世之中,命如草芥,若不是亲近之人,哪怕当场横死,也不会吸引多少关注。 陈佑实在自家府宅之中接到贼人攻城的消息的。 说是攻城,实际上只不过是袭击城门罢了,总共也就持续了一刻钟左右。 先是近百名贼人冲击金光门,紧接着百多名贼人意欲通过延平门混进城内却被把守延平门的薛盛拦下。很显然,这是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 战死府兵自有功曹兵曹处理后事,陈佑开始考虑是不是要放弃整个外城墙。 现在的长安城不比盛唐时期百余万人,城内民众加上诸军商贾也不到三十万,其中大部分人都住在北城区,南城区除了少量坊民村落外,大多成了菜地或者荒地。 唐末韩建节度京兆使面临和陈佑一样的问题——长安城大,手中兵少,难以守御。便准备放弃外郭城,缩回皇宫内,推倒皇宫建筑重修新长安城。 历史上他真的完成了这一举措,不但修了新长安城,还在两侧修了长安万年两座县城——城区都在老长安城内,实际上就是筑起城墙分隔开来。 但在这条时间线上,他只来得及推倒皇城平整土地,官廨才只立了一个地基就爆发战乱,没过多久他就被刺杀身亡。 陈佑现在就想接着他的工作来重修长安。 第四百一十三章 欲建新城悔前事 从韩建身死到现在近四十年,期间也不是没人想过缩小长安城规模,但基本上都是刚动土就因种种原因无暇顾及。 到现在老皇城之内也就多了几处粮仓,还有塌了一半的新府衙。 如果要筑造新城,首先就得解决住在外郭城的这些民众。 仅仅依托于老皇城来筑造新长安城的话,无法容纳长安城这么多的居民,这也就意味着,一旦外敌来攻,除非临时将这些人放入城中,否则就只能任其自生自灭。 不能保境安民,这对陈佑的名声来说,损害有些大。 但不依托老皇城,就得多筑城墙,这个大工程,陈佑担心自己也遭遇刚动工就出事的情况。 考虑一阵,陈佑起身取出一副图卷。 图卷名为《长安图》,乃是他令人在修复坊墙水渠的时候绘制的,总共有三份,一份存在编纂院,一份留在府衙,另一份他自己使用。 展开这一副绢帛画卷,长安城面貌尽在眼底。 只见城内北部诸坊皆有个墨圈,部分引进城中的河道上也有墨圈,画了墨圈就代表这些都是已经整修好的。 南部那些坊,零零散散住的人都被强制迁入北部诸坊填充人数,整修北部坊墙的材料都是推了南部诸坊得来的。 盯着《长安图》看了许久,陈佑注水研墨,提笔在图上画了一条线,将长安城一分为二。 长安城面积缩小一半,总的来说需要守御的城墙只减了四分之一,陈佑手下这不到一万人的队伍,想守住仍然比较困难。 既然决定缩小城池,那就要做到一万人也能守住,否则陈佑干这事就没有任何意义。 到这时候,陈佑才觉得自己之前让人整修坊墙有些太鲁莽了,应该量力而为才是。现在修好的各坊基本上都集中在东市和西市周围,往南去是被废弃的部分,往北去是军营。 要想最大限度借用旧城墙,就得放弃大部分修好的坊;要想保住这些坊,就只能借用很短的一段城墙。 如何抉择,这是陈佑需要考虑的。 次日,京兆尹陈佑下令于延平门北修筑城墙,城内诸民可参与工事,记工可得南城荒地。 同时,又令兵曹至各县招兵,组建防务营。 总之就仿佛没受到贼人攻城的影响一般。 至于战死的那几名府兵,除了抚恤,每一家都会有都头以上校尉带人送去府衙签发的嘉奖令。其实嘉奖令没什么实际意义,但多了这个,就是足以刻到墓碑上的光荣事迹,算是培养府兵荣誉感的一种方式。 泾阳城外一处庄子里,三爷等人重又聚在一处。 一见面,脸上多了一道疤痕的老狗就指着自己的疤痕怒吼道:“贼你老娘!讲的倒好,俺(nge)脸皮多了一道疤!这次还来算逑!” 三爷被喷了一脸唾沫,也没人来劝架,其余诸人就双手抱胸看着两人。 这三爷也不是一般人,颇有唾面自干的风范。只见他抬手擦掉脸上的吐沫星子,平静地开口:“既然哥几个还肯过来,上次的事肯定是没放在心上。至于老狗你的伤,我自有赔偿。” 上次几家两百多人总共才丢了不到二十个,以后吹出去也能说自己是攻过长安城还能全身而退的,死两三个人不算什么。 就是老狗,之所以这么愤怒也是因为自己受了伤,想借此捞点好处罢了。 果然,听了三爷的话,老狗面色稍缓,但还是恶声恶气地道:“我倒要看看你能拿出什么赔偿来。” “五把手刀,如何?” 虽是问句,但三爷却显得十分自信。 别看是战乱年头,或者说,正是因为战乱年头,似刀剑弓弩这般有技术含量的武器反而难寻,大多数人用的都是木枪木矛。两者比起来,差不多就是鸟枪和三八大盖的差距,至于能工巧匠打造的刀剑,那就是狙击枪一样的东西了。 手刀,一种短柄单刃刀具,根据《武经总要》上的图画,差不多相当于电视剧中常见的鬼头大刀,是军中常用的武器,同将军校尉们那种带刀鞘的腰刀形制上有差异。 五把手刀,诚意满满。 老狗反应不慢,立刻就瞪着三爷:“此话当真?” “我彭三说话,哪次有假?” 此事就这么定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老狗得了好处,气势一下就弱了下来,揣着手缩着背不再开口。 彭三爷刚要继续说话,皮肤黝黑的二黑皮连忙道:“三爷,上次你叫咱们攻城,咱们听了,可是一枚铜子儿都没拿到。我敬三爷你是好汉,不在乎什么,可我们东家不认得你彭三爷。这次要是没个说法,我也只好回自家寨子里好好待着了。” “没错!” “三爷你可得说好了,不然我回去交不了差。” 彭三爷清秀的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听了诸人的话,他抬手虚压,缓缓道:“哥几个能来,那是给我面子,也是你们东家给我家主人面子,那我自然也不能叫你们吃亏,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无人说话,但他丝毫没有尴尬,继续道:“这京兆府是越来越难活了,你我在这里,目的不就是不让京兆府好过么?上次虽只是在城门处打斗一时,没能入城,但说起来也是攻了城,我们是没得钱粮,但背后东家应该是满意的吧?” 几个人都下意识地点头。 彭三爷见状,笑容更甚:“我回去仔细想了想,上次会失败,纯粹是因为长安城里有不少府兵。但京兆府总共就这么点人,他放到长安城里来,其它县城总没了吧?” 说着,他看向二黑皮:“二黑皮,我记得你起家就是在咸阳县吧?” 二黑皮听到问话,脸色更黑了,似他这般人,肯定不希望自己底细被人知晓,当即语气不善道:“三爷你说这话是甚意思?” “别误会。”彭三爷连忙解释,“我是想说,你在咸阳有门路,知道哪些人能动,哪些人不能动,咱们就入这咸阳杀几个人,再抢一波,这好处不就有了吗?” 诸人皆目光闪动,面露思索之色,这是心动了。 二黑皮考虑一阵道:“这事我说了不算,得去问问东家。” 第四百一十四章 消息内情接踵至 “那是自然。”彭三爷浑不在意,“各位都可回去问一问东家。只是某听说那京兆尹又要招兵了,咱们速度得快些个,估摸着再过段时间,该散的就要散了。” 这话一出,气氛变得有些低落。 京兆尹陈佑执着于剿匪,一旦扩兵肯定会进一步压缩京兆府盗匪的生存空间。 似他们这等头领,如若不想落得个黯然身死的下场,要么逃到别处,要么提前收手做一个富家翁。 只可惜,聚在此处的几人,说得不好听点,全都是别人养的狗,什么时候收手可不是他们自己能决定的。如果主人心善一些,或许下半辈子吃喝不愁,如果心不善,那就祈求陈使君杀性不重吧。 又说了几句,这些人便散了去。 留在原处的彭三爷轻笑一声,迈开步子朝停着驴车的地方走去,他似乎不担心自家主人怎么对待他一般。 长安编纂院,陈佑也好,一干编修也罢,此时都赤着上身,一个劲地翻书,时不时冒出一句话同时迅速记到纸上。 陈佑的第一篇文章框架已经写出来了,现在正在查找古籍,一来是从前人的观点中寻找可做论据的,二来是看文章中提到的事情有没有错漏之处。 现在查资料必须得像这样仔细翻书,而翻书的前提还是你得有这些书,到了这时,一个饱读经典的老夫子就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只可惜,这年头同一本书流传在外的不同版本极有可能表达了相反的两种意思,这些读书数十年的书生为了这个经常要争论许久,大大拖延了陈佑的进度。 写下一句话之后,陈佑放下毛笔,舒了口气轻轻活动手指,翻了这么久的书,手指有些酸痛。 他正好坐在窗边,掀开厚厚的窗帘,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阳光比之午后要温和许多,陈佑估算了一下时间,放下窗帘拍了拍手:“就到这里吧,咱们先歇一歇!” 一三十来岁的书生双手压着书本,抬头笑道:“山长,昨日那冰葡萄甚是可口,今天是不是多来一些?” “是极是极!就那么些个,还不够塞牙缝的!” 相处时间长了,这些人也敢同陈佑开些玩笑。 陈佑笑骂道:“就你那个吃法,我就是再多钱也不够你吃的!” 一阵哄笑。 说归说,陈佑先是叫人来把屋内融化的冰换掉,之后又叫人端来冰镇的葡萄西瓜。 这西瓜是春天种下的,不比七八月份的大、甜,但此时冰镇后吃着倒也解暑。 说起西瓜,还是陈佑来到京兆之后才发现的,之前几处地方都没有。 根据胡峤《陷虏记》所记载:“草木,始食西瓜。云契丹破回纥得此种,以牛粪覆棚而种,大如中国冬瓜而味甘。”由此基本上认定西瓜是五代时期传入中原的。 但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却引用陶弘景的话提出了不同的意见:盖五代之先,瓜种已入浙东,但无西瓜之名,未遍中国尔。 陈佑看到过前一个记录,却没注意过李时珍的记载,故而一直不知道这时候有西瓜。【1】 毕竟,胡峤就是这个时代的人,历史记载他是契丹会同十年入契丹,正好是陈佑来到这里的那一年,陈佑也不清楚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没有胡峤这个人。 几人一边吃着冰镇水果一边闲聊,陈佑刚吃了一片西瓜,刘河就掀开门帘进来了。 他快步走到陈佑身边,附到陈佑耳边轻声道:“盗匪有消息了。” 陈佑收敛笑容,拿起湿巾擦干净手和嘴,站起身来套上衣服,嘴里同时说道:“我就先回去了,诸位吃完之后再歇一会,不急在这一时。” 说话间已经穿好了衣服,快步走出门。 通过院墙侧门回到自家府宅,陈佑没有去书房,而是朝客厅去。 书房空间小,没人的时候也不会摆放冰块,这时候过去得热死,相比之下还是客厅要凉快一些。 坐下之后,端起凉汤喝了一口,陈佑才开口:“怎么说?” “袭击警察营的和上次袭击城门的该是同一伙人,这些人至少来自三个寨子,目前已经发现的就有鄠县两处和醴泉一处。” 陈佑稍一思忖,“这两处都是在西边吧?” 警察营遭袭的地方在东边。 “是。”刘河低头,“现在正在查昭应、高陵和栎阳三县。” 考虑一阵,陈佑吩咐道:“把鄠县和醴泉的三处具体情况整理出来,先把这三处平掉。” “是!”刘河大声应下。 这事说完,他便告退离开。 刚走到门外,就看到崔翰大踏步走来。 崔翰先是协助兵曹,之后又独自指挥警察营,身上的气质也越来越向军人靠拢了。 不过他毕竟还是文士,主持着税曹事务,同吴竹林、刘河等人关系不是太亲近。 互相点头示意,就要擦肩而过的时候,崔翰突然开口:“刘队正,使君在正厅否?” 刘河脚下一顿,看着崔翰道:“正是,崔参军可径自前去。” 崔翰闻言一笑,拱手道:“多谢!” 说罢,不待刘河回应,就继续前行。 刘河皱了皱眉,他有些不喜崔翰的做派,不过陈佑比较看重此人,他也不好多说什么,最多盯紧一点希望揪到此人的错处。 崔翰进门时,陈佑刚好喝完凉汤准备离开客厅。 让仆人给崔翰也上了一碗凉汤,陈佑疑惑道:“仲文突然来我这里,可是税曹有事?” “非是税曹。”崔翰得意一笑,“好叫使君知晓,警察营得到了一个关于贼盗的消息。” “哦?”陈佑有些惊讶,这刘河前脚刚说完,崔翰后脚就过来了,这未免太巧了吧? 平息心情,陈佑脸上重新恢复平静,抬手示意道:“究竟是何消息,仲文仔细说来。” “是。”崔翰微微躬身,总算压下去一些得意的神态。 “上次使君吩咐之后,卑职便叫警察营仔细搜查,昨日终于抓住了一个知道些内情的小贼!” 陈佑眸光闪烁,等着崔翰继续往下说。 “这小贼为了保命,情急之下说出了袭击警察营的事情,底下人不敢怠慢,连夜将此人送了过来。” “你审问过了?” “是。”崔翰微微垂首,“据其人所言,参与袭击的共有五伙人。” 第四百一十五章 大仪镇内议投周 “嗯。” 陈佑看着前方,目光微垂,喉咙里发出这一声后再无其它反应。 崔翰突然惊醒,连忙收敛,叉手肃容道:“此人原只是醴泉县一泼皮,后来被醴泉县内九嵏山匪首所纳,据他所言,九嵏山匪首匪号狗爷,这狗爷同另外三人都是被一个叫三爷的盗匪召集到一起,做下袭击警察营的事情。” 说到这里,崔翰下意识地停顿,似乎是等陈佑问出诸如“其他三人是谁”这样的话。 只是陈佑这次并没有接话,他也立刻反应过来,继续接着道:“其余三人身份他并不知晓,只不过听口音不是醴泉县人。” 陈佑这才点头:“既然知道一处,那就从醴泉开始。你回去准备准备,过几天出兵九嵏山。” 回去准备,准备的是如何掩饰真正的目标。警察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但兵曹却经常有。 崔翰心中了然,这是想让自己去找兵曹帮忙。只不过,他自负谋略过人,无需兵曹也能完成任务。 想到此处,崔翰拱手一揖:“使君放心。” 他告退之后,陈佑轻轻摇头。 这崔翰才华有,谋略勇气都不缺,而且在京兆这一片也以轻财好施而闻名,各个县都有他的故交熟人。唯有一点,此人行止轻浮,常常不经意间就得罪了人,是以其故人虽多,好友却少。 陈佑很欣赏他,但却担心他的这个性子惹来祸患,故而想要磋磨一番。 如果磋磨无用,那就只能推荐给赵元昌了。 似崔翰这种容易得罪人的性子,陈佑这般人用起来不方便,但皇帝用着却正好。 江都府大仪镇内一处宅子,白崇文的幕僚陆书生并一个二十多岁的健壮男子坐在屋内静静等待。 这男子名为李成,乃是白崇文妻侄,现如今是白崇文手下一军都指挥使。 虽然联络周国的事情一直是陆书生主导,但这等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自然不可能全然托付给一个外人,李成本身能力不错,又属于妻族后辈,便作为白家人参与进来。 要问为什么白崇文不让自己儿子来负责,只能说虎父未必有虎子,白崇文自己也很糟心。要是继续当一个半独立的方镇,说不得他日后的基业就得交给这个侄子来继承,至于儿子能活成什么样,就看这个侄子是不是念旧情的人了。 有鉴于此,再加上江都府一系文武同宋国朝廷不怎么和谐,他才不得不选择向周国靠近。 其实若不是宋帝对他多有提防时时压制,以他现在的实力,说不得也能做一做那一国之主,只能说人生际遇,时也命也! 两人也不知道在这等了多久,陆书生有些焦躁不安,但李成依旧是微微阖目端坐如故,这陆书生见状,哪怕心中焦急,也不敢去打扰他。 终于,门外传来说话声,紧接着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陆书生听了,如闻仙音,连忙站起身来看向门口。 很快,脚步声消失,吱呀一声,脏兮兮的木门被推开,带起一阵风,叫这屋内稍稍清凉一些。 一身着布衣短衫的男子跨步进入房间,见了李成二人,当先叉手一礼:“某乃鞠兴达......” 他话未说完,李成睁开眼转头看向他,打断他的话语道:“不用说那些无用的话了,我是大王妻侄李成,奉大王之令来同周人商谈,你是何人?” 鞠兴达面色不变,看了眼李成,再次行礼:“原来是李将军,鞠某忝为大周枢密院主事,奉皇命前来商讨宁王归周之事。” “鞠主事请坐。”李成点点头,伸手示意鞠兴达坐下。 枢密院主事,怎么也算一个天子近臣了,来同他谈勉强也算对等,只不过似乎不算重视? 李成心里有些不爽快。 这屋子里更应该不爽快的是自鞠兴达开门之后就一直被无视的陆先生,不过一个是幕主亲戚,一个是中枢官员,任何一个他都不敢得罪。见鞠兴达落座,他干笑着关上门,也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鞠兴达坐下之后,不待两人询问,率先开口道:“鞠某来之前,官家曾嘱咐我问宁王一件事。” 他看着李成的,缓缓道:“未知宁王欲建何功?” 李成没有退缩,同鞠兴达对视良久才回答:“大王欲建封王之功。” 话到这里已经算是交底了。 白崇文想要投周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早就已经试探过了,该谈的条件已经谈好,这一次商谈,谈的内容是白崇文该怎么配合周国这一次伐宋。 鞠兴达得到这个回答,心中大定。 其实哪怕白崇文什么都不干,只是等着周军抵达其势力范围就下令开城易帜,也能保住王爵不失,现在这么说就是愿意主动出击挣得战功了。 不管是不是鞠兴达的功劳,但他来这一趟带回去这个消息,功劳就得算在他头上。 心道稳了,表现出来的神态愈加沉稳,鞠兴达点头道:“官家知宁王处境艰难,不欲宁王负担过重,是以此次只需宁王稳住江阳至六合一线,阻拦宋军渡河北上便可。” 听到只有这个要求,李成脸上闪现一抹惊诧的神色,随即被遮掩下去,颔首道:“鞠主事放心就是,大王定不会叫官家失望。” 这话说完,他略一沉吟,最终还是决定把姑父交待的话说出来:“且大王欲以江北之地献与官家,还望鞠主事回去之后美言几句。” 鞠兴达自己就是外间房主事,他很清楚吴越国的情况。尽得江北之地,周和吴越就会接壤,以吴越国的情况,到时候直接投降的可能性很大。 获得了吴越之地的周国,相当于在宋国腹部插了一把刀子。也不对,以吴越的体量,差不多是一把锤子,硬生生锤在宋国腹部,到了那时,宋国灭就亡只是时间问题了。 鞠兴达深吸一口气,郑重道:“还请李将军转告宁王,官家已经备好金册,只待淮南平靖。” 话已说尽,鞠兴达也不多留,直接就起身告辞。 李成将其送到门外,待鞠兴达身影消失不见,他脸色变得沉郁。 第四百一十六章 势如破竹征淮南 在一旁看着他们三言两语就商讨完毕,一直被忽视没机会插话的陆先生走到李成身后,犹豫道:“李将军,这周国似乎不准备给我们提供帮助啊。” 李成看向陆先生,咧嘴笑道:“这得问陆先生你是怎么和周国联系的了。” 这笑容很冷,陆先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干笑着答道:“或是此人不通军务,在下想法子问一问。” 李成斜睨他一眼,迈步朝外走去:“你最好快一些,宋军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 待他走远,站在原地的陆先生抻着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嘟囔一声:“神气什么,这还没继承家业呢!” 要不是李成捣乱,陆先生自己一定会同这个鞠主事说清楚协助配合的事情,就没必要再跑一趟了。可惜被李成插了一脚,到最后劳累的是陆先生,背锅的也是他。 陆先生心中牢骚太甚不必过多理会,开局十分成功的周军已经先后拿下寿春、下蔡、钟离、徐城等地,周军水师正沿淮东去,准备一路拿下濠泗楚海等州,之后沿漕渠南下直抵江都府。 漕渠就是古之邗沟,由于隋时疏通漕运将入淮口改到山阳县,所以又称为山阳渎。这一条人工运河,太平时节用作漕运有利民生,在这战争年代,正好可以用来运兵。 只不过漕渠毕竟一百多年没有整体疏通过,如果不想被堵在河面上,就得动作迅速,是以安淮军现在是拿下一座关闸之后就立刻赶往下一处关闸。 与此同时,淮水两岸所能征收到的船只全部被周军征用,这段时间淮水上往来舟楫不绝、帆影重重,周军将士在船只的运输下遍布淮水两岸重镇。 寿春城内府衙,周帝赵元昌并一干谋士围在地图前比划讨论接下来的战略计划。 这些谋士有宋敏贞这般随侍身边的文学谏讽之臣,也有闻克这般供职枢密的知兵之士,当然更少不了蒋树这等领兵之人。 大体方略在出兵之前就已确定,他们现在做的只不过是根据现实情况修改计划。 由于周国早早开始编练淮水水军,是以这次征淮南不像历史上周世宗那般要分两次。水军清扫宋国淮水水师和沿淮重镇,陆地上又有江都府白崇文牵制宋国江宁府,周国在这次淮南之战中可谓是势如破竹。 讨论一阵,众人觉得没必要太过于保守,有白崇文在身侧,江宁府根本不可能放心出兵江北,周军在淮南江北之地基本上不会遇到宋军大部队,完全可以分兵夺取各处关隘。 基调既已定下,赵元昌便没有太多犹豫,立刻下令各军分兵取庐、滁、楚、泰等州以及建武军,水军不必恋战,迅速赶往江都府,寻机渡江夺下润州或者江阴军。 若是操作得当,或许可以一战平定宋国。 驱散诸谋士,赵元昌站在府衙大堂,负手低头看着地图,赵元昌心生豪气。 还是皇子之时灭蜀开疆,登基为帝之后灭宋拓土,只要灭了宋国,吴越以及南沈遗留归附周国只在旬日。 到了那时,一统中原的周国就能尽起中原之兵,将辽人驱逐出汉家故地,他赵元昌,将是唐宗之后又一个天下共尊的天子! 想到激动之处,他呼吸不由急促,一口气呛进嗓子,连连咳嗽不已。 身边侍候的宦官张得钧连忙跑上来扶住他,嘴里喊着:“快拿温热水来!” “无事。”赵元昌咳了一阵就恢复正常了,只是喘气声依然有些粗重。 “德钧。”他直起身来,呼唤一声。 扶着他的张德钧连忙应道:“小的在这。” “你去,把苏凤羽、简宏彦,还有耿石,都叫过来。” “是。”张德钧答应一声,一路小跑着离开。 如今战事顺利,他也可以放心让讲武堂生员历练了。简宏彦和耿石,一个在殿前司,一个在侍卫亲军,两处皆是精兵,有他们安排,不至于叫讲武堂的这些生员白白送死。 然而苏凤羽三人还没到,就听到了武德副使康昇求见的消息。 赵元昌令人扯掉地图,端坐到主位上,这才让人放康昇进来。 少顷,一个三十多岁,留着短须,身着蓝灰色常服的康昇大步走进大堂,一进门立马站定长揖:“奉车都尉,武德副使,臣康昇,参见陛下!” 康昇不是宦官,虽然现在的武德司是宦官主导,但康昇是一个功能齐全的人,而且武德司成员也大多是正常人。就跟明朝的东厂一般,宦官只是领导,干活的大都是从外面招的人。 奉车都尉掌驭副车,康昇能得这么给官职,显然也属于官家亲信。 只不过一个负责谍报工作的臣子突然跑来求见,有坏事的可能性更大,是以赵元昌脸色比较严肃:“康卿突然前来,可是有什么大事?” “正是。”康昇从怀里取出一叠纸弯腰举过头顶,“燕国急信,辽军已经破古北口。” 赵元昌身体不由自主地突然一挺,随即是以身边宦官将纸接过来。 展开一看,果然说的此事,比康昇的话要详细一些,但也详细不到哪里去。 从燕国传回来的消息,只知道辽国要攻燕,目前已经破了古北口,燕国现在比较乱,没有发起有效的抵抗。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仔细看了两遍,赵元昌将纸张放下,又问道:“目前是个什么情况你可知道?” “回禀官家,接到此消息之后臣已经令人去查了,只不过事发突然,臣以为此事当尽快让官家知晓,所以没等探查结果出来便来求见官家了。” “嗯,你做得很好。” 赵元昌点点头,脸上只能够看到欣赏的神情。 “此事你仔细关注着,一旦有变化立刻告知于我。” “臣谨遵皇命!” 康昇出去之后,赵元昌忍不住将之前放下的纸张攥成一团。 这下之前的安排必须放弃了,现在不是磨炼学员的时候,必须尽快结束淮南之战,以应对可能出现的变故。 也幸好是现在得到了消息,若是生员们已经安排下去,那就比较麻烦了。 第四百一十七章 关内之地乱将起 周国寿春行营很快传出三道命令。 首先,令河北焦继勋进兵幽州,为燕国掩护侧面,避免燕国遭到辽军两面夹击,虽然燕国可能也不想看到周军夺下幽州就是了。 之后,河朔地区的三位大将——焦继勋、巴宁泰、折从阮,都收到“见机行事”的谕令。这就意味着,一旦燕国显露败象,不,甚至可能出现燕国明明还能坚持下来,就有大将发现“啊,燕国不行了,不能让辽军拿下某处地方”,于是提前攻进燕国。 赵元昌既然下了这道命令,肯定考虑到了这一点。如果最后赢了,那自然是嘉奖,若是败了,违命的罪名跑不掉。 最后则是当前的淮南之战,鞠兴达尚未带着消息赶回来,赵元昌也不准备等他的消息,直接命令诸军不求夺城,只需要将敢于出城野战的宋军全部击溃,全力朝江水江宁府推进,逼迫宋国求和迁都。 同时,武德司联络宋国朝臣,鉴于戴延康的性子,不谈求和,只言江都府要投敌倒戈,鼓动宋国朝廷同江都府白崇文决裂。 终究是有些急了。 这是陈佑收到淮南前线消息时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陈佑现在是一个旁观者,以他这个旁观者的视角来看,丢了江水上游和淮水沿线的宋国几乎不可能成为周国的威胁,哪怕这次淮南之战到此为止,也应该立刻收缩兵力应对来势汹汹的辽军才是。 只不过他毕竟不是赵元昌,不知道赵元昌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消息或者有什么其它的考虑所以才做了这样的选择。 随着南北战事皆起,陈佑总算不再沉迷修书,而是将大量精力用在了维持京兆府稳定上面,只不过收效甚微。 府兵最新组建的“防务营”人数达到一千五百人,直接就是一个营十五个都,都头以下军官全都是从警察营挑选过去的,营正暂无,由吴竹林带过来的鲍仲牛担任营副。 鲍仲牛是吴竹林妻弟,原名鲍二牛,其姊姊嫁给吴竹林之后便到了自家姐夫手下,同时也在姐夫的建议下把名字改得文雅一些。 陈佑对吴竹林可以说是非常信任了,老府兵归属吴竹林管辖,新府兵交给他的妻弟,这份信任让吴竹林有些忐忑不安。 对此,陈佑只有六个字:“你办事,我放心。” 上官加之以信重,下官报之以忠心,上下一心,和谐一致,多么完美的故事。 然而陈佑的心思并不单纯,他明白人心不能测试,除非另有安排,否则绝不能让自家人有摇摆的机会,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出现什么遗憾。 所以,刘河不得不在新组建的防务营上下功夫,争取无事的时候尽在掌握,有事的时候诸军皆从。 除了新的防务营,陈佑还把注意打到原来就有的六个营身上。 现在京兆府府兵已经有了五千多人,只要陈佑不想留下横征暴敛的名声,朝廷留给京兆府的税赋能用来养兵的部分已经到了极限。 缩小长安城的工程已经完成了南线主体工作,长安城内算上侍卫亲军司的两个军,总共有万余人。再加上各坊的不良人,用来守城基本够用。 于是,府衙宣布府兵诸营开始测试个人武力,太过不堪者将被清除出府兵。至于府兵清退产生的缺额,则由警察营和防务营补上。 很显然,补入老府兵的这些人中肯定有刘河安排的耳目细作。 既能把老府兵纳入掌控,又能汰换混日子的兵油子,一举两得,不亏。 老府兵原先总共也才三千人,这段时间剿匪有人阵亡有人受伤,剩下两千多人很快就完成了测试,这一下就淘汰了近五百人。 空出的五百人从防务营拉了一部分,又从警察营拉了一部分,警察营人数不足,也从防务营划拨。这一来二去,防务营组建不到半个月,就从一千五百人变成了一千人。 这期间崔翰和吴竹林也安排人探查诸县声名在外的贼寨,可是全都扑了个空。 这让两人心中窝火,尤其是崔翰,好不容易找到袭击警察营的贼人线索,结果发现贼人已经人去楼空,没办法报仇。 换谁也得窝火。 找不到就找不到,陈佑心态很稳,只要这群盗匪不出来祸害乡里,他一时半会完全可以当他们不存在。 当下,还是维稳最重要。 也因此,被清除出去的四百多兵油子得好生处置,不能一清了之。 后世可是有驿卒被裁撤之后聚起义军硬生生打入京城覆灭王朝的事例,陈佑可不想自己也遭遇一会。 陈佑也想给这些人寻一条好路,然而,这些兵油子之所以被称为兵油子,并且在府兵测试中被淘汰,除了个人能力真的很差外,还和他们不思进取、好逸恶劳、一味混日子、且习惯性地贪小便宜有关。 哪怕是有千余年远见的陈佑,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样才不至于混到吃一餐饭都艰难的地步。 无奈之下,正好现在新城墙还没修完,便把这些人打发去修城墙。虽然这些人怨声载道,期间也有过几次小小的反抗,但都没掀起打乱。 然而城墙总有修完的一天,之后该怎么安排,陈佑还没有个头绪。 时间进入六月,京兆府没乱起来,但是渭武泾义等州乱起来了。 这些地方生乱的原因各不相同,有些是番人作乱,有些是庶民抗税,还有些同京兆府一般是匪患并起。 这个消息刚刚传到陈佑耳边,就另有一个消息传来:雄武节度使翁章辉以匪乱唯有封锁州境。 因着之前大家就提防着他,他现在的这个动作无异于高声喊出“我要搞事情了”这样的话。 陈佑要守御京兆,暂时做不了什么,但其他人可是反应迅速。 到了宁州的黄世俊也不管西北的朔方了,直接带着兵马转向西南泾州。 泾州是彰义军驻地,现在的彰义节度副使知节度使事王江是禁军出身,属于可以信任的那种。 第四百一十八章 四国纷乱战愈急(一) 六月丙戌,赵元昌的谕令还未抵达镇州,幽州就已经被辽军拿下了。 幽州州治蓟县城头,韩延徽目送大军西去,心中感慨万千。 韩延徽今年七十岁,同冯道一般大。其为幽州人,少时与冯道共侍刘守光,后来出使辽国的时候被耶律阿保机扣留,幸好述律皇后劝谏阿保机,他不知是被劝得还是自己想明白了,总之没再硬顶着阿保机,而是表现出自己的才干,之后就在契丹为官。 这人能力强到什么程度呢?或者说,耶律阿保机对他看重到什么程度,只从一件事就能看出来。 后唐之时,韩延徽可能是思乡亲切,也可能是觉得自己多立大功,辽国对他放松的警惕,总之,他逃跑了,偷偷跑回了唐国! 若是到此为止,他的经历可能就是李陵所幻想过的计划吧。但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他回去之后,同王缄有隙,担心自己被害死,于是再次逃往契丹。 抵达契丹见了阿保机,他被赐名“匣列”,意思是“复来”,同时“即命为守政事令、崇文馆大学士,中外事悉令参决”。 巧合的是,后来冯道也是被契丹主慰留,然后表现出愿意要留在契丹的想法,最终一步三回头地被契丹“遣归”。更巧的是,现在冯道是周国的鲁国公,而韩延徽是辽国的鲁国公。 只不过现在冯道已经是半致仕状态,而韩延徽却是辽国的南府宰相。 南府宰相,虽然有个“南”字,但在辽国的南北面官中属于北面官。南府宰相同北府宰相一起佐理军国大政,一般情况下,北府宰相多是皇亲,南府宰相多是国戚,韩延徽能当上南府宰相,可见其在辽国权势之隆。 他这个南府宰相,现在还担负着建立政事省的职责。 辽国政事省相当于中原的中书省,主管南面官。南面官就是在汉地施行的官制,之前是营州、平州等,现在还要包括幽州,日后若是能拿下燕国,则燕云之地都用南面官之制。 韩延徽这个宰相之所以会随军来幽州,就是为了笼络汉地人心。 他除了自己过来,儿子韩德枢也来了,就在西去的辽军之中。韩德枢被耶律德光誉为国宝,不到二十就授羽林大将军,之后转为太尉。 顺带一提,这个韩家虽然也是辽国世家,但不是韩德让的那个韩家,韩德让祖父是二十多年前去世的韩知古。辽国两大汉人世家全是姓韩,也算是一桩怪事。 韩延徽在城头站了一阵,一个四五十岁契丹人走了上来,还没到跟前就大声道:“韩宰相,大军走了,咱俩今晚要大吃一顿!” 韩延徽转身蹙眉:“萧祥稳,陛下叫我们来幽州,不是为了吃喝......” 契丹人哈哈大笑:“韩宰相这话就不对了!咱们拼了命拿下幽州,正该是修整的时候。宰相你不是说要防着南边周人吗?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以逸待劳!咱们不吃好喝好,怎么以逸待劳?” 听了这话,韩延徽无奈摇头。 这契丹人名为萧思温,他这一族先后出了耶律阿保机的皇后、耶律德光的皇后,以及现在的耶律阮的皇后,他族叔萧敌鲁、萧阿古只先后担任北府宰相,他自己娶了耶律德光的女儿燕国公主,既是皇亲,又是国戚。 即便他现在只是幽州祥稳——也就是幽州将军,属于韩延徽的部下,但韩延徽也不能把他怎样。,只要不是什么大事,让步的多是韩延徽。 理论上来说,萧思温身为萧氏族人,又通书史,很有可能会成为北府宰相。韩延徽已经老了,看重韩德枢的太宗皇帝耶律德光也早早去了,现在结个善缘,日后或许就能保韩家一时富贵。 实际上,萧思温后来真的成了北府宰相,他的三女萧绰更是后世有名的萧太后。 走到萧思温跟前,韩延徽叮嘱道:“祥稳要修整可以,但各处关隘定要安排好人手,千万不能疏忽了。” “韩宰相放心就是。”萧思温摆摆手,“晚上酒宴还早,我先请宰相喝一顿薄酒。” 六月辛卯,带兵行至泰州的焦继勋终于收到了来自寿春的谕令,当即下令诸军攻幽州,不求夺取幽州,只求给辽军施加压力,使其不得全力攻燕。 周军同辽军比起来,不算太差,战事开始,曾一度有马军杀至幽州城下。 因为辽军在幽燕之地多次碰壁的原因,这时候的周军野战不虚辽军,一个个都打着引诱辽军出城而战的念头。 只可惜萧思温看起来比较粗犷,实际上最为小心谨慎,听闻周军来攻,一边奏请增兵,一边缩在城中打死不出来。 他给出的解释是“以逸待劳、避敌锋芒”,实际上就是担心战败,索性就不应战。 幽州城僵持住了,焦继勋令人尝试攻了几次城,皆无奈退下。 既然幽州无法拿下,他立刻分兵攻取蓟州、平州。 平州自后唐同光年间落入辽国之手,如今已经快三十年了,整整一代。现如今各家顶梁柱自小就以辽为国,骤然被周国拿下,极易生乱。 但幽州、蓟州、平州正好位于一处小平原内,拿下这三处,辽国就失去了自幽州入中原的桥头堡。 不过现在幽州一时半会拿不下来,焦继勋取蓟州平州只是为了能够安心围困幽州。如果到最后幽州还是没能拿下,周边关隘也没到手,他就只能放弃蓟平,退到永定河南岸。 东线僵持的时候,西出居庸关的辽军已经妫、新等州,兵锋直逼云州。而辽帝耶律阮带领的皮室军也越过阴山山脉,燕国国都危在旦夕。 到了这种时候,燕国朝堂分裂越来越严重,一派要向周国求援,另一派说周国援兵一时半会到不了,燕国很可能撑不到那时候,还不如早早降了辽国。 燕王毕竟年轻,即便在夺位中获得了胜利并向周国称臣,这时候竟然下不了决心求援。 好在有那等反感辽国的大臣,眼看争吵不休,也不等朝廷下定论,直接派人向太原和府州送信,告知辽军动向。 第四百一十九章 四国纷乱战愈急(二) 六月癸巳,宋军与江都府叛军战于瓜州,叛军将败,周水军自扬子而来,大败宋军。先是,宋平章事、大元帅、宁王白崇文向周称臣,周帝拜其为辅国大将军、镇海节度使、检校枢密副使,册宁郡王。 乙未,周军至江宁城外,以火炮击城,城北大火,至夜方熄。 戊戌,周帝次定远,宋帝遣使至。 淮南之战到此结束,宋国割江北淮南十军府州,差不多失去了四分之一的国土,从质量上来说,损失更是达到五成! 只要天时地利人和缺少其中一者,宋国都再无翻身之力,即便是迁都,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 这就是宋国如今的境地,然而,“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周之于宋,譬如秦之于六国。如果周不自败,则宋必亡,还不如坚持反抗,或许能挣得一线生机。 可惜,宋辽联络不便,宋国不知周国北边战情紧急,又下不了决心死守国都,只得匆匆议和以求喘息。 淮南战事既定,赵元昌留下枢密副使马青镇守江淮之地,带领大军自泗州经汴渠朝开封而去。如果到了开封北边战事还没结束,他准备直接转入永济渠北上。 一年两战,南北奔波,军力民力损耗巨大,这种情况下更得保证国内平稳。 陈佑站在自家府内的斗室中,手里面捏着一卷云纹绫,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子。 他手中这卷云纹绫乃是正正经经的敕令,皇帝用印,政事堂签发,只说了一件事:准许京兆府挪用夏税扩兵。 他向送敕令来的驿使询问总共有几处接到敕令时,那驿使支支吾吾语焉不详,虽未明说,可也说明了接到类似敕令的肯定不止京兆府一家,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几家,又都是何处。 不过这都不是问题,说实话京兆府这么点人他心里面有些不踏实,如果能多招人的话那当然是好,修完南墙就不需要修北墙,还省下一笔钱粮。 问题是,增加的这些人从哪里来? 想到麻烦处,陈佑敲击桌面的频率不由放慢。 每逢战乱人口骤减,除了横死的,还有躲入山林的和藏入豪强家中的。 躲入山林之人自不必说,这没办法统计。而藏入豪强家中,实际上就是卖地卖身卖命,这年头是有丁口税的,地方豪强不想多交税,这无法统计的隐户也就出现了。 陈佑建立税曹之后,手中握着警察营,崔翰也在逐步清理各家隐户,只不过一来处于征收夏税的繁忙之际,二来各地匪患不绝,警察营也没精力散开来仔细搜寻,各家依然有大量隐户存在。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陈佑不相信这些隐户。如果大量征召隐户入军,显然是给本地豪强大肆渗透府兵的机会。 但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子也不多,他总不能一口气全招了来。这些人就算不是家中顶梁柱,也是极其宝贵的劳动力,都招了来,那些田地谁去种?难道要让豪强继续兼并? 耕战耕战,耕在前战在后,不管何时,农业,或者说粮食,才是根本。 扣除这两个来源,也就只剩下各座城中的泼皮破落户了。 然而泼皮们多是奸猾之人,不怎么好用。若是数万甚至十数万的队伍也就罢了,哪怕兵员素质不高,人海战术也能堆死人。但陈佑在京兆府顶天了也就能招两万左右的府兵,相比于人海战术,还是精兵来的实惠。 想要精兵,不听话的泼皮就不能要,否则陈佑之前也没必要汰换那些兵油子了。 沉思许久,陈佑也没想出一个两全的法子来。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 他一时半会没有好主意,但可以叫来僚属商议,或许就有什么没考虑到的地方。 如此思量着,他停下动作,扭头朝门外道:“去叫梁关山、崔翰......” 与此同时,咸阳城,惨叫连连,血腥气飘荡。 彭三爷头戴斗笠,面容藏在斗笠的阴影里,持着一柄手刀朝县衙处走去。 他身后还跟着三两个亲信,或是持着刀斧,或是端着长枪,看上去有些羡慕那些能奸淫劫掠的同道,但脚下步伐却十分坚定。 此次诸盗联手破咸阳城,在内应的帮助下几乎没有损失就入了城,入城之后立刻就散了开来。大股人马往事先就确定好的几家富户商家而去,零散的贼盗则散入城中祸害普通人家。 这咸阳主簿白茅是京兆尹陈佑的学生,因此几人身后的势力不约而同地想要杀了白茅来示威。 要想杀白茅,前提是能找到他,有这个寻找的时间,能墙多少好东西啊!是以一个个都不怎么乐意去做这件事。 好在,三爷,彭三爷,他老人家是个古道热肠的人,体恤兄弟们的难处,主动揽下了这件事。 一行人走在路上,等闲没人上去招惹他们,一路平平安安地走到府衙门口,西南方向突然升腾起一阵浓烟。 彭三听到惊呼,扭头一看,嘴角一勾,露出轻蔑的笑容,随即就不再理会,转头将注意力放在县衙上。 此时府县衙大门紧闭,然而四周墙头并无衙役乡兵。 这很正常,毕竟有本地豪强做内应,能拉拢的此时都在家中守护家人,不能拉拢的全都打发去了乡下,一时半会回不来。 如今这县衙之中估计也就只剩大猫小猫两三只,听说贼盗入城之前白茅就在县衙待着,也不知道现在跑了没。 “把门打开。” 彭三话音刚落,持着斧头的那人立刻上前,吐了口唾沫到手心一搓,抓着斧柄,大喝一声猛然抡圆了斧头狠狠砸在门上。 只听得“咚咚咚”的声音,几下之后,随着“咔嚓”一声,门栓断裂,大门洞开。 彭三走进县衙,这县衙不大,各房、仓库、大堂等处很快就搜完了,一个人都没找到。 最后走进后院。 彭三在院中站定,再次高声道:“一间一间都给我仔细搜,咱们只找此县主簿,旁人若是主动出来就不需去管,可要是被我等抓到,不免要受些苦破些财了!” 第四百二十章 四国纷乱战愈急(三) 卧房床底,主簿白茅也顾不得尘土沾身,蜷缩在地面上。 他本出身贫寒,好不容易得了陈佑的机缘学习算术,最终高中算科第一,得了这一县主簿的职事。 别看主簿不过是九品小官,但在寻常小民眼中也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不说主簿,就是一个县衙佐吏,在寻常县乡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如若不是陈佑,白茅绝然不会有这等际遇,他对此心怀感激。因此,在书院的时候认真学习,科举高中为官之后更是小心谨慎以免给陈山长带来祸端。 他在咸阳县,从来是只听只看,不多发言,做事也只做咸阳令准许他做的那一小部分,除了没什么威望权势,又被本地官民孤立之外,倒也没人下绊子害他。 只可惜他这一番作为让咸阳诸人不以其为害的同时,也叫陈佑有些失望。上次请李仁信过来算是给他借势翻身的机会,哪成想他依然老老实实,既看不到破开一切的勇气,也看不到静心谋划的智慧。自此以后陈佑也就不再指望他能有什么出息了,甚少关注他。 然而,哪怕白茅再怎么令陈佑失望,他和咸阳县这些人都不是一路人。而有时候,不是一路人,这一个理由就足够让人下死手了。 于是,今天贼人入城的时候,他偏生多了不少要处理的公文。 起先县衙之中还有衙役仆下,随着贼人破城,这些人也都不见了。白茅自来了咸阳县,没人理会才是常态,今天也没觉得不对劲。等他反应过来,却是听到不远处的呼喊惨叫声。 然而还是迟了,仓促之下只能来到这后院躲藏。 好歹县令每日午后都会来这卧房小憩,此处时时有人打扫,倒不虞因尘土而露了行迹。 “一间一间都给我仔细搜,咱们只找此县主簿,旁人若是主动出来就不需去管,若是被我等抓到,不免要受些苦破些财了!” 遽然,院内传来这一声呼喊。 听到院中人言只找县主簿,白茅第一反应不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而是心道果然,这些人是为山长而来! 自己死了没关系,书院同学师长自会扶养自己的父母子嗣,但若是连累了山长,不知会断了多少贫家子弟的希望。 想到此处,白茅更是努力缩成一团,千万不能叫人发现。 好一会儿,卧房木门被粗暴推开,杂乱的脚步声在白茅耳边回响,他不由放轻呼吸,希望不会引起贼人的注意。 院内那个声音重又响起:“你们看好门窗。” 随即几声回应:“三爷放心!” 一阵脚步声后,传来柜子打开的声音,贼人在一处一处搜寻。 也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一双穿着粗布鞋的脚出现在白茅眼前,紧接着是掀起被子的声音。 白茅精神紧绷到了极限,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蓦然,那双脚退后一步。 不等白茅反应过来,一个戴着斗笠的人脸出现在他眼前!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白茅一时间只感觉心脏被什么东西攥住,身体和念头都僵硬着,难有动作。 看到白茅,彭三嘴角扯出一丝笑容,然后张嘴。 “看来不在县衙,去他家里找找。” 说完这话,彭三起身,带着几个亲信离开了卧房。 蜷缩在床底的白茅瞪大眼睛,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 好一会儿,外面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终于不再僵硬,舒展身体,就这么躺在床底,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汗水直冒。 心跳减缓,白茅也不想在床底久待,便爬了出来。 只是半个身子才露出来,就发现地面上有一个纸团。 他躲在床底,这一片地面一直盯着,似乎没见过这纸团。不过咸阳令毕竟读过书,卧房之中有纸团也不奇怪,没准是他太紧张看错了呢? 正迷惑间,他突然想到了那个看到自己的人。 当即呼吸一滞,连忙爬出床底,拾起纸团展开来。 只是一看,他就面色变幻不已。 咬咬牙,立刻收了纸张,走到门口探头看了看,见院内没有动静,迅速从侧门离开。 出了县衙,白茅靠在一处墙角,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贼人要去家中搜索,家里肯定不能回了。他这次被人算计拖在县衙中,很显然上到县令下到书史,哪怕不曾主动参与,也是冷眼旁观,一个都信不得。 城内乱成这般模样,也不知那些人究竟放了多少贼人入城。 哪怕以白茅隐忍的性子,想到城内无辜庶民因此遭劫,便压抑不住心头怒火。 好在他还知晓该以什么为重,犹豫一阵,顺着墙根朝东城门处行去,他要去找山长。 另一边,彭三在白茅家中自然是什么都找不到,“一气之下”直接将白茅的房子一把火烧了,带着几个亲信快步朝城外走去,路上竟然也砍了两个泼皮。 这次攻入咸阳城的贼盗还不到两百人,之所以短时间内有此声势,得亏了一干泼皮趁乱揩油。 除了这些泼皮,城内早有准备的几家本地大族也借此机会除去对头。而县中官吏早就接到知会,此时一个个缩在家中不理会城中乱象。 站在城外山坡,看城内数股烟火升腾,彭三冷哼一声,低声自语:“既然都要寻死,那就别怪我了。” 华山隐士陈抟出山了! 前去请陈抟的五松让人前来报信,清虚处士已经往京兆和华州边境而来,不日就会抵达长安。 陈佑不敢耽搁,首先令石守信带他那一军去边境迎接护送,之后又招来府县官员,商议该如何接待陈抟。 不等他们商议出一个章程,陈佑身边的亲卫葛福善匆忙走进堂内,附在陈佑耳边低声道:“咸阳白主簿有急事求见使君,正在府中等着。” 陈佑眉头一皱,正要将此事暂且压下,就听葛福善继续道:“白主簿看起来甚是狼狈,许是遇了祸患。” 听到这里,陈佑这才轻轻颔首:“你先回去安顿。” 葛福善轻声应下,快步离去。 陈佑看着堂内好奇的众人,笑道:“左右这清虚处士还有几天才能到,不急在这一时,诸君且回去好好考虑考虑。” 第四百二十一章 四国纷乱战愈急(四) “茹汇你匆忙而来,所为何事?” 人未到,声先至。 在陈府擦干净脸上污渍的白茅连忙站起身来朝门口迎去:“山长!” 话音落下,陈佑迈步进门,龙行虎步自有一番气度。 久在高位,这时候的陈佑同他刚来此世已然不同,只是仍未到定时,时而显露锋芒时而韬晦谦和。 陈佑走到主位坐下,白茅也不落座,直接就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前递给陈佑。 门口亲卫一直盯着这边,见白茅动作,就欲上前阻拦,看到陈佑的手势才停下来。 哪怕陈佑觉得白茅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但毕竟是自己的学生,要是还要像防贼一样防着,那他也太失败了,传扬出去面子上也不好看。 陈佑接过纸张,只听得白茅道:“昨日咸阳城内有内应勾结贼人破城劫掠,若非学生运气,怕是无法活着见到山长了。” 陈佑动作一顿,半展的纸张捏在手上不急着看,皱眉看向白茅,沉声道:“究竟什么情况,你坐下来仔细说说。” 只见白茅一脸愤懑之色:“好叫山长知晓,昨日一早......” 白茅从早晨进入县衙开始,一直到逃出咸阳城,一件一件仔仔细细说给陈佑听。尤其是说到他逃亡路上看到咸阳城内的混乱悲惨景象,联想到自己没进入书院之前的遭遇,一时间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听着这事,陈佑安坐如故,仅有的一点变化也不过是脸色沉郁罢了。也就在白茅说到那留下纸团的贼人时,他才看了看被捏在手中的纸张。 等白茅说完,府内仆役奉上湿巾温水让他擦净泪水。 陈佑这才展开纸张仔细查看。 这纸张不过手掌大小,团成一团差不多能有两三粒黄豆那么大,这才能不叫其他人发现的同时让白茅注意到。 这么点地方,哪怕是蝇头小楷也写不下多少字,整张纸上总共就三句话:欲害使君,吾不从,六月十三香积寺。 欲害使君。 京兆府这边的使君,除了他陈佑陈将明,还有谁当得这一声称呼? 陈佑自己就有过挑动对头先动手,然后一举斩杀,同时还栽了个叛逆投敌的罪名来斩草除根,谁知道这京兆府会不会也有人想用这一招来对付他。 甚至都不需要真的杀了他,如今京兆府正在扩兵,一开始还是陈佑申请的,只要让官家疑心他有异心,那便一切休矣! 正低头沉思,那边白茅重又收拾好心情,哑着嗓子道:“山长,你定要为城中枉死之人做主啊!” 陈佑抬起头来,看着白茅点头道:“贼人猖狂,是我这个京兆尹失职,以致发生如此恶事。” “山长剿匪之功,学生都看在眼中。”白茅神色有些黯淡,“若不是城中有人内应,也不会遭此横祸。” 看着白茅咬牙切齿恨恨的模样,陈佑若有所思,随即道:“此等之人皆是以私利迫害他人,故而才需吾等扫清尘埃,澄清玉宇。” 见白茅重重点头,陈佑决定再给他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毕竟培养一个同志同道很不容易,能挽救过来还是挽救过来得比较好。毕竟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 “这次在咸阳城作乱之人,一个都不会放过,茹汇你放心就是,我定会给咸阳百姓一个交代。” 有了这个承诺,咸阳城遭贼这件事暂且就跳过了。 若是熟人——譬如蜀地的黄大年——遽然罹难,倒会叫陈佑心生悲戚,但咸阳百姓毕竟与他没有关系,甚至他都没亲眼看到,自然也就内心平静,还有心思衡量得失考虑其它。 静了一阵,陈佑突然开口问道:“茹汇你是准备回咸阳,还是先留在长安?” “这......”平静下来的白茅听到山长这么问,顿时犹豫起来。 见他如此,陈佑直接就为他分析利弊:“据你所言,咸阳城中有欲害你性命者,如今咸阳刚破,正是混乱之时,你回去恐遭不测。然而你身为一县主簿,若是不知也就罢了,既知县内不安,怎可流连不回?到底该如何,还需你自己选择。” 保命还是保官。 白茅合眼思忖,好一会儿睁开眼睛,神情坚定道:“学生欲回咸阳,只是还请山长助我一二。” 说着他起身一揖。 见他接下考题,陈佑脸色终于有些放松:“你是我学生,我自不会叫你孤身赴险,你且歇一歇,明日带一都警察回咸阳,就说是我遣人把你叫过来的,听闻咸阳出事,让你带兵回去。” 白茅起身,抿了抿嘴唇,却是不同意陈佑的安排:“还望山长恕罪,贼人乱境,乡民不测,学生心中不安,今日就想回去。” 听到这个回答,陈佑有些惊诧。 仔细打量着白茅,没发现什么不同之处。 沉吟一阵,终是点头道:“既然你有这个心思,我也不会阻你。你就在府中修整一阵,我去安排府兵。” “是。” 得了陈佑的准话,白茅终于能安心下去休息。 他一个人从咸阳走到长安,好几个时辰没合眼,又累又困,到了客房倒头就睡。 客厅这里,陈佑招来刘河,直接把纸张交给他,这件事全由他来负责,如果猜得不错的话,这一次应该能找到至少一个幕后之人。 接下来就是咸阳的事情了,咸阳被贼人破城,毫无疑问会栽到陈佑头上。 都不需要多想,陈佑就为那些人找了几条理由: 贼人入城,白茅消失——定是白茅勾结贼人入城——白茅是陈佑的学生——陈佑心怀不轨! 京兆府匪患严重——陈佑要扩兵剿匪——兵扩了,但盗匪竟然攻入咸阳县——要么是陈佑无能,要么是他心怀不轨! ...... 总而言之,只要有心,都能把事情扯到陈佑头上。 他对此心知肚明,自然不可能坐等着对方出手,防务营还没有整训完成,不过先拉出去见见血没问题。 咸阳县的一干本地豪强,除了在这次事件中受损严重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在陈佑的打击范围内,想来那些受损的人也愿意落井下石吃肉喝汤。 毕竟,他陈将明从锦官府开始,抄家灭门可是熟练地很! 第四百二十二章 四国纷乱战愈急(五) 当日未初,咸阳主簿白茅带领一都警察回返咸阳。 兵曹参军事吴竹林找到了在北城工地抬土筑城的薛盛。 烈日之下,已经是营正的薛盛就像一个普通府兵一般,光着膀子来回挑土。 “薛营正,有任务。” 这景象吴竹林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了,这薛盛上次被罚之后,就好似变了个人一般,只是他一直听话老实,陈佑也没特意打压他。 “校尉稍等。” 薛盛扭头喊了一声,将肩上的两筐土运到墙基边上,这才将空担放下,拿起一旁浸水的毛巾擦拭头脸上身。 走到吴竹林跟前,他把毛巾甩到肩上:“不知道是什么任务,要校尉亲自送来?” “剿匪。”吴竹林没有浪费时间,直接掏出公文,“你部今晚修整,明日一早出发,前往子午关。” “子午关?” 薛盛接过公文的手一顿,脸上惊讶的神色压抑不住。 “我们去子午关作甚?” 他问出这一句是有原因的,子午关在永兴军尚在时,守关的是永兴军一名大将,等永兴军被裁撤,守关的就变成了朝廷调来的一员将领。 不止是子午关,但凡朝廷所能掌控的地域,关隘守将监军皆是朝廷委任,与当地牧守之臣没有关系。 “调令中已经说明。” 吴竹林没有直接回答他,说完就准备离开。只不过看着眼前这个前司兵,最终还是忍不住道:“叫你负责此事,是使君定下的,你,好生思量罢!” 话音未落,他便转身离去。 薛盛神情变幻不已,他对陈佑的观感十分复杂。说怨恨吧,那当然是有,但除了一开始被免职打了一顿,也就他自己丢了兵曹参军事的职事,而七哥梁关山手中权力却比以往要大,现在他自己也重新带兵,甚至因为上次守城门有功被嘉奖提拔。 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京兆尹。 薛盛低头看了眼公文,长出一口气,朝不远处纳凉的棚子走去。 岚州,伏戎城,周国左卫大将军、太原节度使巴宁泰亲临此处。 此时伏戎小城内聚集了三万精兵,还有供养这三万精兵的一干辎重民夫,小小的伏戎城根本装不下如此多的人,不少人马不得不在城外扎营。 城主宅大厅,河东一干将领聚集在地图之前,等待巴宁泰分配任务。 巴宁泰环视诸将,沉声道:“军情紧急,我也不说那些没用,只有一句话,如今咱们要跟契丹崽子干起来了,没信心的就给我老老实实的留守河东,若是到时误了大事,决不轻饶!” 安静一阵,四周将领互相看看,没人出来拍胸脯,也没人出言退出。 见此情景,巴宁泰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如此,咱们就开始吧。” 说着,他面色一肃:“洪旃。” 一个杂号将军立刻挺着腰板大声应道:“末将在!” “你手下一军立刻沿河谷北去,抵达娄烦关打出旗号自有人为你开门,在大军抵达之前,必须拿下鄯阳县城!” “是!” 这将军应下,立刻就有亲卫奉上令旗符契等物,他接过之后不敢停留,快步离开。 楼烦关位于陈家谷是云州西南门户,过了楼烦关沿灰河而下,就到鄯阳县,转往东北就是著名的马邑。 基本上到了鄯阳县之后,同往云州的路就是一片坦途,可恃者也就只有云州坚城了。 “李蒙生。” “在!” “你跟在洪旃身后,过了陈家谷之后不要停留,直接赶往雁门关。” “是!” 虽然巴宁泰身处岚州,但他身为太原节度使,负责河东战事,目光不可能只放在这一路,雁门那一路也有副将负责。 那边也会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过雁门关,如果巴宁泰在鄯阳县受阻,则往西夹击,如果没有则迅速赶往云中;另一部分则过繁时县、灵丘县,自蔚州绕出,目的是阻击辽军。 河北的焦继勋也安排了兵马意图从蒲阴飞狐赶到蔚州,协助河东军。 北边战事趋紧,西边也不平静。 进入六月中旬,犹豫咸阳县遭贼人袭击损失惨重,京兆尹陈佑短短三天时间内接连派出五路兵马出长安。 与此同时,令法曹协助李仁信调查咸阳民众通匪之事。 调查仅仅进行了两天,就有一家咸阳本地豪强被查实通匪,当即被抄家捉拿。 这一抄家,查出这家人在乡内蓄养近千家奴,藏有刀枪弓箭数百,这下,谋反之事坐实。 这数千家奴之中有六七百老人女人和孩子,到底该怎么谋反,这就不是一般人所能知道的了。 实际上这些人是这家人收纳的隐户,其中有没有家奴?有!但绝对不到谋反的地步,最多是闲暇之时客串一下盗匪罢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紧接着,这家家主狱中出首,供出一干通匪同伙,以及他们豢养的盗匪所在。 六月十三这一天,才遭受匪祸没多久的咸阳城内再次传出阵阵惨叫嚎哭之声,一天之内城内城外总共有七八家人被抄家下狱。 唯一可惜的就是当府兵赶到匪寨之时,盗匪们早已不在,只留下一座空寨子,无奈之下,只好将豪强财主们供出的一些头目亲小控制起来。 还是这一天,刘河持着陈佑的信物,来到长安南边的香积寺。 香积寺又叫风穴寺,东汉时期就有了,一直屹立至今。 在香积寺东边就是杜曲,是京兆杜姓的聚集地。 杜曲宗族抱团,互相隐瞒,税曹收税十分困难,因此,昨日一都府兵警察跟着税吏一起来到了杜曲。 除此之外,前时出发前往子午关的薛盛在子午关下住了一天,今天一早就带着部下往回赶,不出意外的话,中午前后会经过香积寺。 再就是昨日府兵防务营派出一都前往牛头山搜寻盗匪,距离香积寺也不远。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仅凭一张纸条,陈佑根本就不相信,他准备按照自己的路子来探明白,究竟是何人在作怪。 如果贼人准备借着香积寺来埋伏他,想来要么是看破了他的布置悄悄溜走,要么是兴冲冲地过来,然后十分惊喜地发现自己被包围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四国纷乱战愈急(六) 刘河大约是巳正抵达香积寺的,他以及另一人,一同护着一个戴着大斗笠穿着麻布短衣的男子,一行三人在香积寺内参观。 如此组合,在人流量不算大的香积寺内很是显眼,由于一时半会没等到人,香积寺的和尚来问了两次之后就一直遣人盯着他们。 别管现在是不是战乱时候,也别管香积寺是不是地处偏僻,身为京兆地界有名的寺庙,香火钱总是有些的。刘河这一行人有些怪异,和尚们担心他们是来踩点偷香火钱的。 从巳正到申初,近一个半时辰,刘河已经浑身汗水,仍未等到人。 心情急躁之下便准备离开,刚走到正殿前,突然一个乞丐从三人面前走过,丢下一个纸团。 “噗通!” 说时迟那时快,刘河猛然上前一步扯住乞丐的胳膊,右腿伸直一别,双手抡圆,直接把乞丐掼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斗笠男子和另一个护卫背靠背警惕地打量四周,刘河则一个膝盖顶在乞丐背上,死死别住乞丐的双手。 这边突如其来的暴起,直接把大殿前的游客僧众吓得连连后退,推搡下惊叫连连。 “都别动!” 刘河抬头大喝一声。 然而没用,很快,除了几个瑟瑟发抖的和尚之外,大殿这边再无其他人。 这时候刘河才发现身下的乞丐一直没出声不是坚强顽固,而是已经昏了过去。 再看已经冷清下来的场面,叹息一声,起身捡起被乞丐丢在地上的纸团:“带上人,咱们回去。” 两名部下立刻架起乞丐,跟着他朝外走去,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院的僧众才持着抢棍匆匆赶来:“闹事的人呢!” 香积寺的布置最终没有任何收获,至于那个乞丐,审讯之后发现真的只是一个乞丐,因为贪图十文钱而帮一个不认识的男子送信。 纸团送到陈佑手上,这一次纸张比较大,上面的内容也比上次多了些。 那人首先是解释自己被迫从贼,想要弃暗投明的现状,然后提出一个取信陈佑的法子:他会在六月十五日鼓动一部分盗匪在灞桥驿东北方向聚集,到时候陈佑可以指挥府兵将一干盗匪歼灭。 对此,陈佑只是看了一眼便将纸扔到一旁:“藏形匿影之辈,无须过多理会。” 陈佑在香积寺的一番安排,并不仅仅是为了抓人,可以说抓人只是顺带。可那人非但没有露面,反而想调动京兆府的力量,在陈佑看来,那人合作的诚意非常低。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按照他的建议来? “灞桥那边你安排人盯着点,但别有太大指望,我们要自己把贼人诱出来。” “是!”刘河点头,悄悄退去。 凤州梁泉,吴文辉带着亲卫在城中转悠。 他现在是凤州刺史,相比从前,管的事没变,只不过换了个名字罢了。 但是到这一步基本上就到头了,再往上的节度使、使相,甚至枢密宰相,都得看运道了,不是努力能努力得来的。 他在凤州的时间不短,目前凤州基本上是他一言堂,同那些方镇比起来,差的就只有一个名头。 但他还年轻,才四十多岁,心里面还想拼一把,目前正在犹豫是继续留在凤州作威作福,还是活动活动调入中枢。 当然了,入京肯定是想进两府,太常大理什么的他可不想做。 转着转着,来到西城墙下,抬头看了眼城墙,他开口道:“走,上去看看。” 话音刚落,城北方向一文士匆匆跑来:“使君!有大事!” 吴文辉肃容转身,不等他发问,那文士便喊了出来:“凤翔节度司马朱重荣弑杀节度使自立!” “什么?” 吴文辉还以为是自家的凤州出事了,没想到是北边的凤翔府,乍一听到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但他毕竟是一员大将,很快就想到了这是自己的机会,不由上前一步盯着文士:“此事当真?” “当是不假!”文士立刻回应,“此事乃是细作自天兴县送回来的。” 天兴县是凤翔府府治,凤翔节度使建节之所,若是细作从天兴传出的消息,当是无误。 来回踱了两步,吴文辉转头对亲卫道:“立刻通知诸将之州衙商讨军机!” 待亲卫跑步离去,他又转向文士:“满昌,我们边走边说,你说说我现在出兵凤翔有何利弊。” 没过太久,凤州一干将校幕僚就集中到了州衙,其中领兵者不过四人,另有五人乃是吴文辉招揽的僚属。 端坐首位,吴文辉沉声问道:“凤翔节度司马弑杀张节帅,我欲发兵平贼,尔等以为如何?” “某愿提三千兵马为使君拿下凤翔府!”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校尉站起身来高声叫嚷。 此人说完,坐在上首的一个将军也道:“以下克上,凤翔此时必乱,我等当可攻取散关,若是行军迅速,宝鸡县城也可往而得之,还请使君速速发兵!” 凤州位于一个小盆地中,说起来前往成州反而更方便些。不管是北上凤翔,还是南下汉中,都得翻山越岭。其中北上凤翔走得就是沿着故道水的陈仓道,散关正是陈仓道上的一座著名关隘,而宝鸡县城,正好坐落于陈仓道北端出口,原名陈仓。 “我以为不可!”一个幕僚站起来反对,“成阶雄武异动不断,我等扼守成州咽喉要道,若是发兵凤翔,恐成州趁机偷袭。” 主战的校尉立刻反驳:“成州只有往北会经过凤州,往南去可以直接从鸣水进兴州,甚至绕道阴平道也无不可。而若雄武军欲攻凤翔京兆,自秦州东去岂不更为迅捷?何必从凤州这边走,来讨苦吃?” “我等只需拿下同谷,则成州心腹受敌,若其有反意,岂会容我!” ...... 出兵与不出兵,皆有理由,谁也说服不了谁。 不过绝大多数时候,两方争吵其实是说给第三方听的。底下吵得再欢,只要没人学凤翔的朱重荣弑杀上官,最后的决定权还得交给吴文辉。 沉吟一阵,吴文辉骤然开口:“李蓬,你立刻带手下人马夺取散关,冲出陈仓道!” 第四百二十四章 四国纷乱战愈急(七) “是!” 李蓬大声应下,他就是最积极主战的那名校尉。 他应下之后,吴文辉又看向坐在上首的那名将军:“远超,河池就交给你了,切莫叫反贼断了我等后路。” 霍豚面露难色:“不知能留给我多少人手?” 吴文辉略一犹豫:“最多一千。” “一千也就勉强守城,若是成阶贼人真的从凤州这边走,怕是守不了太长时间啊。”霍豚一脸为难。 现在大家只是觉得雄武军一系列动作有些不对劲,是不是真的会谋反还说不准,但凤翔节度谋反却是实打实发生的事情。最朴素的想法就是:往凤翔去一定能打仗,留在凤州防备成州不一定能打仗。 出身不太好就靠着战争起家的霍豚自然不想错过战事。 要不然咱都不去凤翔了,全部留在凤州,无功无过再好不过。 这就是霍豚的想法。 吴文辉没有让他如意:“你放心,我会行文利州制置使司,叫他们在兴州驻兵,一旦成州有异动,就会前来支援,你只要守住两天即可。” 霍豚听了面色一滞,整个人都变得颓然起来,强打着精神应下。 目光转回京兆府,灞桥不远处的树林之中,彭三带着十七八个人坐在树荫下等着。 他闭着眼睛靠在树上,手里拿着草帽不停地朝脸上扇风。 没过多久,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彭三睁开眼:“你这条老狗来得倒是早。” “再早也早不过三爷你啊!” 老狗呵呵笑着,丝毫没把彭三爷的话放在心上,他上次在咸阳城收获不错,还得到了背后主子的保证,最近心情很好。 看向老狗身后,只有三五个人,彭三目光一凝,不悦道:“我不是说这次大家多带些人来么?你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问话,老狗打了个哈哈,有些不自然地解释:“这大热天的,三爷你又没说有什么大动作,弟兄们都不想出来。” “是么?”彭三神情阴郁,“我看你是不把我彭三放在眼里吧。” 他话音刚落,远处就有一人高声道:“三爷这话说得,京兆这一片有哪个敢不把三爷放在眼里!只是这日头着实有些毒,要不是三爷说有事,我都不愿意出来。” 这人身后倒是带了十来个人,却也不是他手下的全部人手。 此情此景,叫彭三心里有些不安,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过了一阵,又有一人带了二十人来到此处,之后就再也没人了。 “黑皮那家伙被逮到了。” 说起这事,几人面容都有些严肃,一起犯事的同伙出事了,这些人难免物伤其类。 倒是彭三不怎么在意:“大家出来做事之前就该想到迟早有这么一天,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有什么好难受的。” 他这话一说出口,那老狗突然道:“要说享受,还是那皇帝老儿的享受最好,可惜咱哥几个没那个福气。” “呵,就你还想当皇帝?”彭三冷笑一声。 “那可说不准,不是有人说什么草莽英雄么?我寻思着,我老狗不说做皇帝,要是运道起来了,一个皇帝是少不了吧?” 说到这里,他看向彭三,别有深意道:“倒是三爷你平日里素有威望,说起京兆彭三爷,道上的哪个不赞一声好汉子,若是三爷你要争一争,我老狗豁出命去也要跟着三爷干这一手!” 另外两人稍稍思忖,皆是眼前一亮:“是啊!要我说,这所谓的草莽英雄,可不就说的是三爷么?” “就是就是,三爷你给个准信,咱哥几个加起来两三百人,拉起旗号怎么也能找到几千人马。两百多人就能攻下咸阳城,这要是有几千人,长安城不也能到手么?我听那讲史的书生讲,这长安是什么帝王基业,要是成了,三爷你做那个皇帝,咱也能当个将军丞相啥的!” 彭三眯着眼睛打量三人。 突然来撺掇自己是商量好的吗?还是说,准备把自己抛出来顶罪? 不过无所谓了,虽然人没来齐,但头目都在这里,今天一个都跑不了。 想到这里,彭三脸上突然绽放出笑容:“哈哈!兄弟们叫我一声三爷那是看得起我,只不过我彭三心里有数,这辈子啊也就靠打家劫舍活着了!别说什么将军皇帝,就是县令什么的都不敢奢望啊!” 老狗板着脸道:“三爷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不说其它的,就说你带着咱们先攻长安,再破咸阳,到现在也就一个黑皮不听话被逮住。老狗我不识字没读过书,但也晓得那什么刘玄德曹孟德也就这样了吧?” “我说三爷,前几年隔壁商州不还有一伙盗贼打出名气来,几个领头的成了将军校尉吗?不说皇帝,有三爷你在,怎么的也能带我们当一当将军校尉吧?” “三爷你给句准话,要是愿意带咱们扯旗,我这条贱命就交给你了!”老狗说到这里已经有些激动了,“要是你不愿意,我老狗也不勉强,只不过京兆地界上,我敬你一声三爷,但也要多想想自己了!” 事情发展太快,彭三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谈到扯旗造反的事情来。 只不过到现在京兆府府兵还没有动静,还不能这么快散,得想法子拖住他们。 脸上带着犹豫,彭三看着老狗:“能过人的日子,谁想过狗的日子啊。但别的不说,我彭三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别看我名声大,那是兄弟们抬着我,你要是去街上一问,谁知道彭三是个什么东西!” 老狗面露凶光:“要不,咱干件大事来扬名?” “什么大事?” “杀京兆尹!” 彭三使尽浑身解数,一直到一个时辰之后,几个人把杀京兆尹的一干步骤都讨论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他也没等来府兵。 同众人约定好各自回去安排,等待杀陈佑的时机,彭三皱着眉,心思重重地离开了这片小树林。 刚走没多远,眼尖的他突然看到不远处闪过三个身影。 看样子像是府兵的探子。 第四百二十五章 四国纷乱战愈急(八) 自从陈佑发话之后,京兆府盗匪有人想弃暗投明这件事就完全交给刘河负责了,陈佑没精力也没时间去同一个小小的盗匪斗智斗勇。 凤翔出事的消息已经传到陈佑耳中了,同其他人一样,陈佑也没想到出事的竟然是凤翔府。 如果是在秦州,至少还有陇山山脉在前面挡着,再不济陇州凤翔也在中间,陈佑的任务就是维持后方稳定。 但现在出事的是凤翔府,说起来两府之间还隔着一个乾州,可乾州现在就剩下一个奉天县,武功县早些年被永兴军抢过来,盩厔县更是在后唐年间改隶凤翔。这就意味着京兆府和凤翔府直接接壤,而从凤翔到京兆,沿着渭河一马平川。 石守信被派出去接陈抟了,陈佑手中能带兵的有三个人,刘守忠、吴竹林、崔翰。再加上防务营的鲍仲牛,以及刘河,足足五人,可是兵马不足。 刘守忠石守信官职都不高,两个人加一块也才五千多人,老府兵有三千人,警察营和防务营各一千人。 防务营才成立没多久,帮忙守城还可以,独当一面做不到。石守信又把他那一军人马带走了,陈佑能够调动的人数再次减少。 如果兵马充足,就能够分兵驻守每一座城寨,但是兵马不足,那就只能据守险要关隘。问题在于,凤翔府和京兆府之间无险可守! 最终,陈佑不得不放弃守御诸县,令四散在外的府兵全部回到长安城。 此时的长安城北城墙还没筑好,需要守卫的城墙很长,人手不足,如果据城而守,城破人亡的可能性更大。 同崔翰等人商议之后,决定主动出击。 首先,令吴竹林、崔翰、鲍仲牛等人分别驻守渭河三桥,也即长安东北的东渭桥,咸阳东边的中渭桥,咸阳西边的西渭桥。其中西渭桥又名便桥,唐太宗渭水之盟就在此处,另外安史之乱时唐玄宗也是从此处逃往马嵬驿的。 这三处每一处都占去了六百老府兵和一百警察,防务营全营以及部分老府兵和警察留在长安城维持城内秩序,梁关山负责。同时李仁信也被找了回来,带着陈佑特意拨给他的一都人马盯着梁关山。 加上刘守忠军,还剩下的三千多人,陈佑亲自带着前往鄠县。 如果凤翔军自渭水南岸走,则要经过鄠县,可以在这里拦住他们。如果凤翔军自北岸走,则待其军攻渭桥时自钟官渡河击其后军。 只有一点,如果凤翔军行军迅速的话,很有可能在陈佑抵达鄠县之前攻下县城。 午后出发,天黑时在丰邑驻扎休息。 中军大帐,陈佑和刘守忠围在地图跟前仔细查看。 该怎么做早已确定了,现在看地图,无非是寻一个心安。 陈佑这不是第一次独自领兵,就同以前一样,名义上他是主帅,实际上负责临阵指挥的是刘守忠。 战略上的事情定下来,陈佑能做的就是给刘守忠“找麻烦”,尽量堵住他思维上的漏洞。 “前方探马求见!” “进来!” 话音刚落,一短小精悍的军汉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使君,将军,鄠城左近未见敌军!鄠县苏县令已经安排斥候至城西五里外的甘亭设置烽燧,但有敌情,既燃烽烟。” 这时候就显出军人在地方的好处了,面对战事,他们能做出军事上来说相对正确的反应。 “我知道了。”陈佑点点头,见刘守忠没有询问的意思,便摆手示意:“你先下去休息吧。” 探马退出军帐,陈佑看向刘守忠:“看来时间在我们这边。” 刘守忠神情严肃地点头:“这很正常,骤然弑杀上官,哪怕那朱重荣准备充分,想要诸将听令,他也得花时间来整顿兵马,不会那么快就有动作。” “嗯。我已经派人通知乾州和邠州了。” 得到鄠县安稳的消息,陈佑看起来轻松了不少:“乾州兵还没京兆多,估计是指望不上,不过宝应伯在邠州一直防着战乱,只要得到消息,定会来援。” 刘守忠却没太轻松,毕竟这场仗要他来打:“就看静难军什么时候能到了,在此之前我们得拦住凤翔军。” “一切都交给刘将军了。可惜泾州要防着雄武军,否则连同邠州一南一北,也不怕......” 话说到一半,陈佑突然顿住,他皱起眉头趴在桌案上仔细打量地图。 刘守忠遭他提醒,不由大皱眉头,也仔细查看地图。 好一会儿,只听得刘守忠问道:“使君可知道安戎等关是何人镇守?” 陈佑闻言摇头:“我实不知,只是按子午关兵马不过千人,安戎、大震等关应该也是千人左右。” “只怕陇州危险了。” 陇州的确危险了,六月十七,雄武节度使翁章辉以凤翔军朱重荣叛逆、安夷关使李正顺从逆为由,杀李正顺,攻入陇州。 同日,凤州校尉李蓬拔散关,围宝鸡。 这个时候,僭称凤翔节度使的朱重荣才将将领兵至郿县。 邠州州治新平县,静难节度使卢璟结束军议回到后宅,二女卢云华立刻就来到他跟前:“爹爹,是要出兵京兆了么?” “不去京兆。”卢璟接过女儿递上来的茶水,坐到椅子上轻轻啜了一口。 卢云华本身资质摆在这里,卢璟也乐意同自己这个小女儿说一说军政之事,也算是另一种才能的培养。 “区区凤翔军,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咱们先静观其变。” 听到这话,卢云华脸色一变,连忙道:“京兆府兵马不多,若是被凤翔军击溃,岂非大祸!” “只要他陈长阳老老实实守住长安城就好了,即便朱重荣入了关中也没什么,这边有我,鄜州有王彦川,河中、潼关亦有大将把守,进了关中他就出不去,怎么都是死路一条。” 说着,卢璟摇头道:“现在重点是防着翁章辉,他不动,我就不动,区区朱重荣,算不得什么。” “这样的话,京兆百姓岂不是要被祸害了!” “陈长阳既为京兆尹,守土牧民就是他的责任。”卢璟摆摆手,不欲多说此事,“倒是二姊你,多注意点秦陇,但有异动立马告诉我。” 第四百二十六章 四国纷乱战愈急(九) 陈佑这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想象中的援军没有了,不过没有区别,不管有没有援军,只要不想在攥着这不到八千人在长安城内等死,他就必须拼这一把。 说到底还是思想没往军事上转,否则他会多出两个月来修城墙,或许就能完成缩小长安城的工程,八千多人守着小长安也能安稳些。 离开长安的第二天,陈佑抵达鄠城,跟着他进鄠城的只有两千余人。 早上出发之前,鄠城县尉抵达丰邑,三人商议之后,县尉带着一千人前往鄠城东北的钟官城。 其实应该是钟官故城,现在只剩下残垣断壁以及十几户人家。相传此处是秦始皇收天下之兵铸为钟鐻的地方,故名钟官。 苏锦帆在城门口迎接陈佑,一看到陈佑,他立马大踏步上前高声道:“下官参见使君!城内已经备好营地,快让府兵入城。” 陈佑上前同苏锦帆说话,刘守忠则站在城门外指挥兵马入城。 “我已经让王县丞在甘亭筑寨,现在甘亭还没遭遇贼军,只要安排五百人,在鄠城的协助下,应该可以守住七八天。” 苏锦帆只是开头打了个招呼,之后全都是介绍目前的情况:“鄠县没有马,斥候只能离开甘亭三里。不过之前派人去盩厔探听消息,盩厔县令不欲从贼,意图在县中固守。不过这已经是前天的事情了,不知道县中是什么个情况,但据探子回报,只要城中没有内应,盩厔令至少能阻拦贼人半天时间。” 陈佑只是点头,继续凝神倾听。 他没有去感慨盩厔令的选择,也没想着去救援盩厔,更没有问为什么不让盩厔兵马百姓转移到京兆府来。 “甘亭寨目前只有五十乡兵,我觉得应该尽早安排五百府兵过去熟悉熟悉,同时他们也能多带一些粮草,免得因为粮草不足而守不住。对了,鄠城里面的粮草足够我们这些人吃半个月,事急的时候还可以征缴私家所藏粮食,粮食方面不需要多担心。只是守城器械不足,尤其是箭羽,数量非常少。” “县里面没有存竹子么?”陈佑皱眉问道。 苏锦帆早有准备:“存了,都是以前从盩厔县的司竹园买的,不过羽毛没有多少,皮革筋角之类的也不多。” 陈佑思忖一阵,猛然挥手:“让人试试把羽毛换成篾片能不能用,只要能射出去就行,真要是贼人攻城,也不需要那么精准。” 苏锦帆点头记下,陈佑又道:“弓箭之类的也给甘亭和钟官送去些,大锅勺子也都送去,叫他们多备些水和木柴,没有金汁也可以用滚水代替。我不是专业的,你和刘将军多商议商议,守城器械一定要准备充足。” “使君放心。”苏锦帆应下来,继续给陈佑介绍情况,“目前城里面还有四家大户,加起来大概有家丁仆役三百余人......” 苏锦帆才来鄠县没多久,城中这些大户对他来说都是隐患。最终的处置方式就是将各家家丁健仆征召入乡兵,由陈佑带来的府兵管理安排,同大户们隔离开来。 基础的东西,例如怎么配合守城,城内巡逻安排,派哪些人去甘亭,这些事情商量好,三人来到县衙后宅。 除了那些基础事务,他们还得考虑三地该如何配合,以免被各个击破,通信、支援等等都得一一安排。最重要的就是该如何进攻,陈佑不可能说带人来了鄠县就只是固守,那样没有多大意义。 到了这一步,就主要是刘守忠苏锦帆在说,陈佑一直认真听着,时不时提个问题,到后来安排好兵员事务的主簿潘文书也加入讨论之中。 就在陈佑等人商议作战方案的时候,朱重荣带领兵马来到盩厔城下。 山曲曰盩,水曲曰厔,因山水之曲以名盩厔。 自盩厔割入凤翔府之后,凤翔府就是真真正正的战略要地,一府之内足足有三条入蜀关隘:宝鸡的陈仓道、郿县的斜谷道、盩厔的骆谷道。 当然了,百多年未曾大修,肯定有部分地方阻塞难行,这里就先不去说它。 朱重荣弑杀上官之后,又杀了不少反对者,到现在也就是勉强将凤翔军握在手里。完全信任的不过五千人,另有一万五千人只是说能用。 所以他没想过入蜀,而是想要攻下京兆,毕竟他可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骑在马上,朱重荣抬头望着盩厔城头,有些不耐。 不等他催促,城头突然传来一声呼喊:“城下诸军!我乃天子委任的盩厔令,今告各位!朱重荣弑杀上官、举旗谋反乃是不忠,残害同僚、劫掠各县乃是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人,焉能不败!王师一动则若风雷,诸军切莫从贼自害!若有反戈杀贼者,某向官家保举!京兆尹陈君亦愿保举!望诸军细思之!” 朱重荣听了,怒极反笑,朝身旁诸将看了一眼,挥手令人喊话:“城内之人听着!京兆府匪患严重,节使挥兵平贼,尔等速速打开城门,刀枪无眼,莫要自误!” 这话一出,早得授意的都头们皆带头呼喊起来:“刀枪无眼,莫要自误!” 一万余人齐声呐喊,声势浩大,冲破云霄。 站在城头往下看的盩厔令庞衷脸色有些发白,扶着女墙深吸一口气,用稳定的声音吩咐道:“准备好,一定要守住城头!” “是!”一个乡兵队正立刻转述吩咐下去。 盩厔城不大,庞衷这边除了有两百多乡兵衙役之外,还有凤翔军的一百多人,加上临时征召的义勇,这么些人连城头都站不满。 所谓守城,只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其实若是骆谷关守将过来支援盩厔城,或许能多守一段时间,但就像庞衷要守土一样,骆谷关守将的职责也是守住骆谷关。在没有上官命令之前,只要关城不失,哪怕他坐视盩厔失陷都不会受到斥责。 过了一阵,见城内没有动静,城外兵马开始攻城。 从城头可以看到,叛军中军未动,前军分成三部,除了一部留在西城墙外,其余两部分别前往北墙和南墙。 第四百二十七章 四国纷乱战愈急(十) 看到城下兵马往城北而去,庞衷有些慌乱。 城北就是渭水,攻城方很难拉开阵势。基于这方面的考虑,人手不多的庞衷只在北城墙上安排了十多个人壮壮声势,做不出有效的防御。 他不是名将,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县令,事前想得再好,遇到突发情况也懵了。 其实守城人手不足的时候,最好是学陈佑主动出击,以进攻为防守,这样才能抢到那一线生机。 然而,陈佑身边有将校辅助,庞衷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而且相比于陈佑早早让府兵收心,还有禁军在手,庞衷说实话他都不知道手底下这些人究竟是不是真心的。 他在下定决心做周国忠臣的时候就通过骆谷道把妻儿送往蜀地了,即便死在此处,也可以给儿子带来一份余荫。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朱重荣没有发迹之前,两人有过不小的矛盾,在朱重荣举起叛旗的现在,庞衷不敢去赌他有没有上位者的宽阔胸怀。 深吸一口气,庞衷紧握拳头就这么定定的看着城下,他没有尝试去调动乡兵。面临倾覆之祸的情况下,他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听他的话,而他自己的一些亲信却不在身边。 果然,在一开始洒下一波箭雨后,守城诸人动作渐渐放缓。 底下凤翔军没有冒进,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城门处推进。没错,是城门,他们的目标是直接打开城门。 朱重荣不想在盩厔这里浪费太长时间,所以根本没让大军停下来准备攻城器械,草草砍了几颗树制作出撞车之后直接就开始攻城。没有云梯,没有长梯,想要进城,只能等待撞车撞开城门。 撞车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城头上此时已经没有人在弯弓搭箭了。 留在盩厔的那名凤翔军都头原本被安排在南侧城墙,但是现在他带着十数名亲信快步朝庞衷走来。 庞衷转身,知道死之将至,身体禁不住地颤栗,但仍在脸上扯出一丝笑容,带着颤音问道:“陈都头你这是要做甚?” 这都头神情平静:“想请庞明府免除盩厔一场刀柄之祸。” 平静的话语,带着浓浓的寒意缠绕到庞衷身上。 不等他说什么,都头大踏步上前,挥刀,劈下,鲜血迸出。 庞衷倒下了,弥留之际仿佛听见有人在喊“火”。 都头皱眉看了一眼城内,除了粮仓县衙,还有数处起火的地方。 不过这不是他所要考虑的,沾满鲜血的刀在双眼圆瞪的庞衷衣服上抹了一下,他来到女墙旁边大声喊道:“朱大帅!我已经杀了抵抗大军的县令!马上就打开城门!” 嘈杂之下,城外的朱重荣勉强听清了城上喊的是什么。听不清楚也没关系,因为很快城门就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缓缓打开。 盩厔陷落,庞衷除了临死之前安排的纵火造成城内混乱并阻止了朱重荣从盩厔拿到粮草外,没有更大的作用。 牺牲不一定能换来回报。 庞衷拼死一击也只是给朱重荣带来了一点点麻烦罢了,粮草烧了就从后方运,实在不行向大户征收也可以;各处起火根本就不需要安排人去救,反正受损受伤的是平民,不影响军队的战斗力,最多就是出身盩厔城中的一些军兵心中不安罢了。 朱重荣甚至都没有入城,安排将领留守,接受城内大户的犒劳酒肉银钱,确定盩厔城真正落入手中之后,他直接就带着大队人马往东而去。 盩厔一战非但没有挫伤他的锐气,反而让他信心更足。无它,京兆府也同盩厔一样,面临人手不足的难处。 这时候陈佑分出的兵马已经分别抵达甘亭寨和钟官故城。 说实话,分兵目的是互为犄角没错,但若是自己这边战斗力不行,又或者敌方优势太大,很可能送给对方各个击破的机会。 具体要怎么做,陈佑直接放权。 他出现在鄠城,为得是鼓舞士气,临场指挥则以刘守忠为将、苏锦帆为副。 当年运输大队蒋校长善于微操,终于把自己送到了海岛上,陈佑可不想自己这个山长也变成微操大师。 凤翔军过了司竹园后,鄠城终于得知盩厔陷落。 估算了行军速度之后,京兆府诸人认为要么盩厔令所谓的抵抗到底只是说说而已,要么是他直接被刺杀了。 司竹园是穆天子西征植竹之地,隋末平阳公主就是在此处组建的娘子军。过了司竹园,凤翔军距离鄠城不过三十里,步军行进的话半天就能到。 现在瓮城基本上普及了,鄠城之前也在城门处筑了瓮城。在发现陈佑带来的兵马中熟练的弓箭手不多后,刘守忠等人除了制作备用箭枝,就是把大量竹子砍出楔形,捆扎城一条一条拒马一般的物事,备在瓮城墙头。 他们是准备必要的时候放敌军入瓮城,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关门打狗。 反正瓮城城门和正式城门不在一条线上,不怕敌人推着撞车直接冲击到城门。 在紧张的等待中,陈佑收到了来自邠州的信。 信是卢云华写来的,只说了一件事:京兆府短时间内别想等到援军,你要以保存自己为上。 这个消息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叫陈佑一时间有些懵。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不如就这么缩在鄠城,没准能让凤翔军不敢继续东去进攻长安呢,这也算是守土了。 只不过毕竟是经历过多次生死一线的人了,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将信烧掉,让人暂时封锁这个消息。 好在指挥战斗的人不是他,不会影响接下来的短兵相接。 但是,在攻城战落幕之前,身为京兆尹的陈佑必须决定京兆府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既然等不来援军,也就意味着之前的大部分计划都要推倒重来。 为了赢得调整的机会,在鄠城攻防战中就必须给凤翔军造成最大的伤害。 陈佑摊开地图,盯着鄠县周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了些思路。 凤翔军选择了从渭河南岸直奔长安城,那就防着他们因为在鄠县受阻而渡河。 第四百二十八章 四国纷乱战愈急(十一) 陈佑不是名将,甚至称为合格的将领都比较勉强,除非迫不得已,否则他绝不会插手军事指挥。 但现在,要想达到他预想中的目标,必须临时推翻手下几名将领之前的决断。 不过,眼下这一次守城战必须打,还得让朱重荣感觉到疼。 当天黄昏时分,凤翔军前锋抵达甘亭,原本以为这个仓促筑成的寨子很容易就能拿下,没想到碰了壁。也因此,原本准备直接到鄠城边上扎营的凤翔军不得不停在甘亭边上。 这时候,随着雄武军突破安夷关,进入陇州,哪怕他打着平贼的旗号,但你平贼就平贼,拿下安夷关进攻陇州干什么? 没看到凤州的吴文辉都被散关守将拦在关下,散关镇守没收到命令之前不敢放吴文辉过关,吴文辉要是不想造反也不敢强攻散关,只能看着功劳从眼前溜走。 这就是官僚主义,关键时候反应慢不说,还会拦住那些反应快的人。但不能说官僚主义一无是处,假如吴文辉也起兵造反,散关镇守放他过去的时候就会丢了关隘。相比于不确定的危险,官僚主义选择了安稳的迟钝。 只是说实话,当人们发现身边存在官僚主义的时候,大多都是官僚主义给正常的工作生活带来障碍的时候。尤其是有些官僚借助制度来刁难恶心百姓,把官僚主义恶的一面发扬光大,更是叫人心头窝火。 此刻的吴文辉就是这样,拳头挥出去一半结果被拦住,他心情能好就怪了。 就在这时候,他得到了雄武军兵出陇州的消息。而成州阶州的人马大多是当年跟着史肇庆谋反,在史肇庆身死之后被雄武节度使翁章辉保下来的。 朝廷想杀的叛贼雄武军硬保下来,双方关系可想而知会差到什么程度。在这种情况下,翁章辉举起叛旗,成阶两州会有什么样的动作也就可想而知了。 于是,原本准备让李蓬带去凤翔府的兵马转交给留在河池的霍豚。短暂修整之后,探查到成州空虚,霍豚当机立断进攻同谷县。 成州人马在何处?在上邽! 不止是成州,阶州的兵马也一样,要么在上邽,要么跟着翁章辉一起进入陇州。 翁章辉当初保下朱玉昭等人,一个是贪图兵马将校,一个是想在陇右这边树立威信,好成为一个强势独立的藩镇。 然而后来朝廷的一系列做法,明显是意在削藩,而且他也能感觉到朝廷对他有意见。 君臣相疑,最终让翁章辉起兵。 这一次他把所有筹码都压上去了,要么入主中枢,要么死。当然如果他能带兵跑到辽国或者宋国,也是一个好选择,可惜这两方离他都太远了。 进了陇州的翁章辉没有去进攻其它地方,早已准备好的船只开始利用渭水运兵运粮。也就是水情不太好,速度慢不说,有些地方还得下船走陆路。 即便如此,也比纯粹的步行快多了。 翁章辉的目标是进驻凤翔府,在朱重荣的配合下拿下京兆府周边关隘,进逼河南府。 没错,翁章辉和朱重荣是一伙的,朱重荣身为行军司马突然弑杀节度使夺权,还被他干成了这件大事,背后离不开翁章辉的鼓动和支持。 而且朱重荣这一先手,吸引了周边兵马的注意力,为翁章辉越过陇山提供了条件。 在各地文武将官纷纷自保的情况下,打着平叛旗号的雄武军赶往京兆府不会太费力。如果敢于第一时间越境平叛的黄世俊和卢璟被骗到,雄武军甚至可以抓住机会废了这两军的战斗力,使得京兆秦凤这一片再无威胁。 雄武军攻陇州的消息传得很快,主要目标就是雄武军的黄世俊和卢璟很快就有了反应。 他们不管雄武军是不是真的要平叛,泾州黄世俊立刻发兵自良原县入陇州。另有一部自百里城出发,翻山越岭准备拿下普润县。 同陈佑一样,名义上黄世俊是主帅,实际指挥的另有其人。年纪不小的黄世俊黄宣抚使也没跟着大军到处跑,而是留在泾州州治保定县城等待战事结束。 至于邠州静难军,分兵麻亭寨占据麟游县,大部队直接从永寿走,准备穿过乾州抵达渭水边上,意图将雄武军拦在武功甚至扶风以西。 出兵的同时,卢璟也取出了赵元昌早早送给他的圣旨兵符,令人传信给京兆尹陈佑,让他不惜代价消除凤翔军给静难军侧翼带来的威胁。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将能够把雄武军锁在凤翔府,快速平定这一场叛乱。 陈佑暂时还没收到这些消息,他此时坐在一处临时借用的宅子中,等待甘亭寨的消息。 入夜之后,修整完毕的凤翔军开始进攻甘亭寨。 哪怕甘亭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它毕竟是一个仓促建成的寨子,防守能力连低矮的土城都比不过。敌军完全不需要准备好完全的攻城器械,只要军兵休息好,就能尝试攻城。 第一波攻势发生在晚饭后半个时辰,这是斥候带回来的消息,索性陈佑心思重睡不着,便一直在这里等着。 倒是刘守忠和一部分禁军府兵早早睡下了,为了防止凤翔军借着进攻甘亭寨的声势掩护来夜袭鄠城,刘守忠、苏锦帆两人从现在开始将轮流休息。 苏锦帆现在正在城头巡视,县主簿潘文书也在紧张待命中。 鄠县之前调来的令丞尉簿都是军人,现在正好能用上。等到了合适的时机,驻守鄠城的兵马必须出城袭扰威逼进攻甘亭寨的凤翔军,没有鄠城兵马的帮助,甘亭寨撑不了多久。 而今夜负责此事的正是潘文书。 至于出手时机,就得苏锦帆结合斥候传来的消息自行判断了。 除去不能太迟之外,还得判断所谓的“时机”究竟是不是敌人设下的陷阱。苏锦帆的压力很大,所以他没有回去等,而是就待在城头,好第一时间听到斥候的回报。 黑暗之中的斥候之战越来越激烈,苏锦帆的眉头渐渐紧锁。 第四百二十九章 四国纷乱战愈急(十二) 一开始的计划中,甘亭筑寨这一动作能够抵消凤翔军一部分兵力优势。 在鄠城西边五里处有一个名为渼陂的大湖,这个渼陂,在唐时周长十四里,比某些小城都要大。杜甫诗中是这么形容渼陂的:天地黯惨忽异色,波涛万顷堆琉璃。 而甘亭,就在渼陂边上,天然少了一个防守方向。 鄠城西边还有一条涝谷水,甘亭守军存在的意义就是在凤翔军想要渡河的时候从侧翼袭扰。甘亭寨五六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配合对岸的鄠城兵马半渡而击,也能给凤翔军造成不小的损失。如果凤翔军想要安稳渡河,就必须分兵把甘亭守军死死按在寨子中。 凡事有利就有弊,甘亭同鄠城之间隔着一条河,鄠城想要支援甘亭就比较困难。 在当前这场斥候大战中,京兆府派出十个人只有一两个能带回有效消息,其余的要么是有去无回,要么是到半路被赶回来。京兆府的斥候水平确实要低一些,但更主要的原因是渡河耗费体力精力。 站在城头的苏锦帆烦躁之下扯开自己的上衣,赤着上身伏在桌前,借着烛光将斥候们带回来的消息一一标注在地图上。 来做县令之前他可是在讲武堂学习过的,只不过他入学的时候陈佑已经离开讲武堂了,两人没有过接触。 大概两刻钟之后,苏锦帆标上最新的情况,盯着地图思索一阵,猛然喊了起来:“叫潘主簿立刻出发,从长寿镇北渡河!” “就是这了!” 涝谷水河堤上,白二环顾四周似是松了口气般说出四个字,将手中木钎插进土中。 “白哥,咱们是现在就开始干吗?” “先等等。”白二摇头,“等使君发话再说。我们还是先想想看怎么才能做得自然一点,不能叫贼人看出不对来。” “除非一点不动,只要动了土,除非贼人瞎了才看不出来。”跟着白二的那人不认为陈佑的要求能够达到。 白二毫不在意:“若是要动土,就咱们这几个人要干到什么时候?走,再转转,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叫贼人在此渡河。” 这就是陈佑把亲兵白二派出来的原因了,想要逼迫凤翔军在特定的地点渡河。他选择的渡河地点,正好是一个河湾处,河湾两端足足有二十五里长,凸岸在西,凹岸在东,足够摆开阵势,可以降低凤翔军的戒心。 很显然,陈佑打的主意是水攻,但具体该怎么做,能不能成,还得看白二实地考察的结果。毕竟鄠城也在一个小河湾的凸岸处,而且这一大一小两个河湾连在一起,小河湾位于上游,一个不小心水冲地比较猛就容易淹到鄠城。 陈佑能做的都做了,坐在房中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索性从苏锦帆那里拿了一本兵书来读。 戌时,他终于等到苏锦帆派来报信的人:甘亭寨安好。 他这才放心睡下。 陈佑睡了,但很多人却睡不下。 为了起到出其不意的作用,潘文书支援甘亭寨的时候是用渡船过河,然而再之后为了保证两岸连通,必然要连夜架设浮桥。 定下计划的时候,苏锦帆就让人准备竹木了,然而时间太短,现在仍不够用。思前想后,只得暂时把渡船相连铺上木板。 但出于不把赌注压在一处的心思,为了在浮桥被凤翔军围攻的时候能有能力渡河进攻,苏锦帆令潘文书驻守浮桥处后,他自己也不睡觉,东奔西走筹措备用船只。 次日,凤翔军再次攻甘亭寨,在鄠城兵马的威胁下未能建功。 朱重荣十分果断,立刻分兵。 约有三千余人留下来围困甘亭寨,安排人手试图抢下浮桥的同时,另外派人搜罗船只。 凤翔军的动作十分迅速,根本不给陈佑实施水攻计划的机会。 是放任凤翔军渡河攻城,还是拼命把他们拦在河西岸? 陈佑必须尽快做出选择。 放任渡河,即便甘亭寨牵制了三千人,渡河之后的凤翔军也超过一万,京兆府守城压力巨大。拼命拦截,就意味着之前守城的种种准备尽皆作废,仓促的计划是否可行都不清楚。 陈佑仅仅犹豫了一小会,想到自己手中那可怜的两千多人,果断放弃守河的计划。 没办法,涝谷水从鄠城往下都是平原区,泅渡不易却也有多处能够实施,区区两千人拦不住凤翔军是大概率事件。 主官有了决断,刘守忠就好办了,甘亭寨的五百多人暂且管不了了,命令守卫浮桥的那部分人马撤回鄠城之中,同时彻底毁掉浮桥。 总之希望涝谷水这处天然屏障能够多阻拦凤翔军一段时间。 陈佑仍然没有放弃水攻的想法,既然渡河之时不好操作,那就在攻城的时候给凤翔军一个惊喜。 于是,才赶回鄠城的白二带着数十人出了城往上游而去,他们需要筑起一座堤坝,使涝谷水的水流量暂时降低。 城内也动了起来,为了防止截留的河水被放出之后提前冲出河床冲垮城墙,鄠城之中也开始行动加固城墙,主要是西墙和南墙。 原本刘守忠是不同意这个成功率不算太高的计划的,他认为只要将凤翔军粘在鄠县,等待援军就好了。当陈佑告诉他们短时间内他们是看不到援军后,刘守忠才不得不赞同这个计划。 他们这是在行险,如果拦水放水的步骤成功,要么水淹凤翔军获得胜利,要么河水冲破城墙不战而败。 虽说打定主意守城,但陈佑等人不准备让凤翔军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渡河,一直派人在靠近鄠城的河段袭扰意图渡河的凤翔军。 一天之后,凤翔军大部分都渡过了涝谷水。 他们没找到多少船只,最后是利用木筏竹排渡的河,若不是涝谷水既不湍急又不是很深,光是渡河就能让他们损失不少人。 过了河之后,朱重荣有心不理会鄠县兵马,准备直奔长安城。 可陈佑过来本就是为了拦着他的,钟官和鄠县两地兵马配合埋伏击溃了凤翔军先锋约一千人,逼迫着朱重荣不得不把目光放在鄠县。 第四百三十章 四国纷乱战愈急(十三) 巳时许,陈佑站在北城墙头,陪在他身边的是刘守忠。 城下正在喊话劝降,这是例行操作,陈佑、刘守忠等人都没仔细听底下在喊什么,而是微微眯眼仔细打量城下军阵。 “看来这一场兵变对凤翔军造成的损失不小。” 看了一阵,刘守忠为陈佑解说眼前的军阵:“使君请看,城外战兵有六军旗,至少是有六个军,然而扣除朱重荣的节度使旗纛,就只剩下两面牙旗。这朱重荣杀掉的将领不少啊!” 节度使的节纛先不去说它,这牙旗是将领身份象征,大战之中指挥不畅时基本上都是看牙旗往哪就朝哪里进攻,而斩将夺旗一般也都是夺的牙旗。 外面方镇节度使为了表明跟着自己能够升官发财,基本上能独领一军的都会有个将军的名头。也就是说,凤翔军这六个军,应该有五面其它将军的牙旗才是。 “杀的人多才好。” 陈佑没有太多感叹,卢璟的命令他已经收到了,朱重荣杀的人多才有利于他完成任务。 对了,卢璟是以“关西行营都部署”的名义发来的命令。陈佑之前可没听说过卢璟还有这么个职事,当时就以为卢国丈要矫诏靖难。 然后刘守忠取出离京之前的密旨,上面有天子信宝的红印,有政事堂印,有枢密院印,有两府签署,说是密旨,实际上知道的人不少。这份密旨就说了一件事:战事起时,京兆尹陈佑须听令于关西行营都部署卢璟。 “刘将军,若是不行险,我手下兵马全都交给你,你能不能击败凤翔军?” 刘守忠没有丝毫犹豫:“若在城外对战,我必败无疑!” 先说了结果,之后再解释原因:“若是石将军未曾离去,两军五千人突袭或许能够击溃凤翔军。可仅剩我这两千多人,还不如照使君所言行险。至于那几千府兵,这些人守城便罢,若是一同出城迎战,只会败地更快更惨。” 这番话虽有禁军对府兵的鄙视,但总得来说都是事实。 故而陈佑只是点头,不再多言,至于后悔把石守信派出去?不可能的! 别说派石守信去迎接护送陈抟是另一个计划早已确定的步骤,就算是他自己脑子发昏派出去的,他也不后悔。 要知道,石守信和刘守忠两人平级,一人带一军,调令中也没在两人之间确立一个主副关系。除非陈佑亲自指挥,否则的话,真要五千人一块上,谁听谁的? 两人说话间,见城上没反应的凤翔军整顿一番开始攻城了。 见此情景,陈佑不待刘守忠出声便道:“这守城之战就交给刘将军了。” “使君放心。” 刘守忠重重点头,紧接着面露难色看着陈佑:“只是,使君是不是先回休息?” “无妨。”陈佑摆手轻笑,“你不用管我,我就在这里看着。” 说到这里,他环顾四周军兵,抬高音量:“我这个京兆尹就在这城头陪着诸位一起守城!” 只这一句话,立刻让周围军兵激动不已,纷纷叫嚷道:“使君且看着罢!”“定不叫使君失望!” 陈佑面色严肃道:“仔细着些,莫要大意!” 一阵应是之声响起,诸人握紧手中兵器,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凤翔军。 劝不下去陈佑,刘守忠也没勉强,正好陈佑留在这里也能振奋军心,他便没有再多嘴,走到一旁开始指挥守城之战。 人生如戏,陈佑现在就是在用生命演戏,如果运气好的话,后人为他作传就会提到“亲冒矢石以励众军”。 不过他可不是为了这个而留在这里的,身为主官,陈佑留在城头最大的作用就是激励军心。如果现在是在长安城,他甚至会让人把自己的麾幢旗幡取来树在城头,虽然增加了危险度,但对军兵的激励也更加有效。 也不知道朱重荣在想什么,攻甘亭那种寨子也就算了,进攻鄠城他竟然也只是让人随便推了几根粗壮的树干就朝城门处冲。像什么云梯、长梯、盾车之类的一概没有,无形中让守城的刘守忠轻松不少。 刘守忠来到瓮城城墙上,这第一波攻势只会在这里发生。 瓮城城门开在东侧,想要从外面进瓮城,就得面对前方和左侧两个方向的攻击。 举着大盾,推着撞车的凤翔军缓缓靠近城门。 刘守忠估算距离之后,左手一伸:“弓!” 身后亲兵立刻将一副麻背弓递到他手中。 他接过弓,又从一旁箭篓中取出一支点钢羽箭。 扣弦,搭弓,随着右手拉弦,弓身渐渐弯曲。 一声霹雳,弓身弹回,弓弦震荡不已,那支箭已然消失不见。 城下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是一连串的惊呼声,显然是射中了某个人。 “好!” 目睹这一箭的军汉们齐声叫好,士气更加高昂。 刘守忠将弓扔给亲兵,高声道:“贼军不过如此!我等好生杀贼,挣得功勋位禄!” “杀!杀!杀!” 连呼三声,响声震天。 这边喊声停歇,凤翔军军阵中也传出一阵喊杀之声,显然是为了争夺气势。 万人高呼,虽然互相干扰听不太清,但还是很震撼。 刘守忠没被干扰,命令弓箭手将目标放在凤翔军的弓箭手身上,至于举着盾推着撞车的那些人,等他们靠近城门之后再往下砸石块木块之类的。 这木块都是浸透水的,一个个直径两尺有余,从城头砸下去,砸到人身上也是不轻。 远处站了一排弓箭手,一开始的试射叫不少新兵不由自主地往女墙底下躲,但实际上没到射程,所有箭枝都落在城下。 那些久经战阵的禁军士兵看着府兵的狼狈像,毫不客气地嘲讽起来。大多数府兵全都是低头臊脸不说话,偶尔有些暴脾气地出声吵两句。 这一切都没影响到弓箭手,他们一手持弓一手持箭,静静站立在垛口处。 箭能射到什么地方,他们都心里有数,就等着凤翔军的弓箭手跨过那条线了。 他们没等多久,很快一个个队正就接连高呼:“射!” 第四百三十一章 四国纷乱战愈急(十四) 城头这些弓箭手都是刘守忠军中的,一个个令行禁止、配合默契,一轮齐射,战果丰硕,城下几百弓箭手倒下了大概十来个。 这一轮齐射让迈步向前的凤翔军弓箭手们有些慌乱,脚步稍稍停顿,随后才在队正都头的呵斥下继续向前,不过这一次速度快了许多。 城头禁军们也不再等待上头发令,手上不停地抽出羽箭射击。现在他们是占了高处射程要远一些的便宜,可以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射击,等凤翔军弓箭手也把他们纳入射击范围之后,就得一边躲避一边攻击了。 双方弓箭手在激烈交流,凤翔军步兵们冒着敌人和友军的箭雨终于把撞车推到了瓮城门外。 一声“砸”在城头响起,紧张的府兵们连忙抬起石块木块,奋力朝城外抛去。 咚咚咚的声音接连传来,惨叫痛呼在城门外回荡,凤翔军尝试撞了几下城门。 瓮城的城门并不怎么牢靠,毋宁说这城门是特意做得不牢靠,毕竟瓮城的杀伤力主要体现在内部。刘守忠都做好了城门被破的准备,没想到这时候凤翔军鸣金收兵了。 第一次进攻只是试探,下一次应该就会用上种种器械,攻势不会再像这般简单了。 瓮城这一片经验不多的府兵们见敌军退去,皆兴奋高呼,而久经战阵的禁军则面色冷然,小幅度活动自己的腿脚。经历的战斗多了,他们知道要想活命就不要无意义地浪费体力,欢呼吼叫要等到彻底击溃敌军。 刘守忠仔细观察凤翔军的军阵,见他们缓缓退去,这才确认凤翔军暂时不会攻城了。 他吩咐部下警戒,然后来到陈佑面前:“使君,凤翔军该是回去准备攻城器械了。” “嗯。”陈佑收回望着城下军阵的目光,看向刘守忠微微点头,“此处就交给将军了。” 说罢,他转身准备下楼,刘守忠送他到楼梯口:“使君慢走。” 陈佑就好似没有听到一般缓步下楼,说实话,看过这一次试探性攻城之后,他稍稍轻松了些。 凭朱重荣没准备攻城器械就敢攻城,显然是没把鄠城放在眼里。 没放在眼里好啊!凤翔军越轻视鄠城,就越大意,就越容易犯错。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他想突袭还是水攻,都容易成功。 人面临险境,要么是绝望放弃,要么是苦苦支持,再不然就是冒险一搏。凤翔军如此轻视鄠城,叫陈佑看到了冒险的机会,如果继续留在城头,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插手指挥。 申时许,凤翔军再次攻城,这一次器械齐全,云梯、石砲等等全都用上了。 鄠城这边也不再是上午那般寒酸,床弩、踏张弩、火箭、火油全都用上,再就是金汁沸水、擂石滚木。值得一提的是,城内的这些弓箭手在射箭之前,会把箭头在金汁中蘸一下,敌人中箭之后极大概率会感染发脓。 晚饭前的这次攻势持续了半个多时辰就渐渐退去,刘守忠守城还是十分轻松的。 只不过这半个时辰的激战对体力消耗巨大,战斗停止之后他立刻安排轮换。由于禁军人数不足,城头除了有府兵帮忙之外,还夹杂着民夫壮丁,无形中拉低了战斗力。 为了保证反应速度和判断的准确性,刘守忠同苏锦帆轮流休息,每八个时辰轮换一次。说是八个时辰,为了保证双方思路的统一,也为了防备紧急情况,休息的那个人几乎都会提前一两个时辰起来,跟在值班的那人身后旁观讨论。 如此过了两天,小小鄠城竟然还没被攻破。 鄠城未破,陈佑心中高兴,朱重荣却十分气愤。 小小鄠城拦了他两天,其中火气就不多说了。单说鄠城和钟官城互相配合,打乱凤翔军的攻城节奏,更是屡屡阻拦大军东去。 他不得不分兵专门针对钟官城,这才压下了两地联动的势头。他准备趁着钟官城无法支援鄠城的机会迅速攻破鄠城,但是进攻鄠城的人手少了,带给鄠城的压力变小不说,战损也越来越高。 无奈之下,只好命令围困甘亭的一部人马不计代价攻破甘亭前来会合。 甘亭寨一切都准备的很好,唯有一点,它的墙以木制为主,虽然时常淋水不怕火攻,但时间久了就会不牢靠。 于是昨天晚上凤翔军强攻甘亭的时候,甘亭守军不得不点燃寨子突围而逃。最让朱重荣气愤的是,几千人的军队,竟然让鄠县丞王福星带着三百多人逃了! 现在只知道王福星一行人还在涝谷水西岸,由于担心王福星他们渡河的时候袭击,这一部兵马没有连夜渡河,而是等待朱重荣派人接应。 好在这段时间雨水不多,涝谷水没那么深了,渡河的安全性算是提高不少。 坐在营帐内翻了一阵兵书,听着外面冲杀声,朱重荣突然感觉一阵烦躁。 将手中书籍扔到案上,他拎起长剑走出营帐。 攻城受阻,他今天实在是没心情去城下观察,只是在营帐里待着却是心中不安。没办法,他就是依靠刺杀上位的,军队不在眼前自然就担心其他人有样学样。 刚一出营帐,就感觉到一阵凉意,抬头看去,之前的艳阳天已经消失不见,空中布满阴云,夏日里少有的凉风在营帐间穿梭。 正皱眉间,突然有一军兵快速跑来:“大帅捷报!捷报!孙将军击败钟官敌军拿下钟官故城,敌仅以数百人逃亡!” 朱重荣愣了一下,下一刻喜色涌上面庞,禁不住拔出手中长剑用力插入土中:“着啊!大郎!鸣金收兵,今日停止攻城!冯四!通知孙跛子把钟官守军的首级都送到这里来!咱们明日破鄠城!” 被他点名的两人急忙大声应下,一个跑向城下战场,一个跑往马厩,准备骑马通知那孙将军。 朱重荣没有拔出插在土里的剑,原地来回踱了几步,听到鸣金之声,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光,当即停下脚步大叫道:“传令!孙跛子不必来此,立刻前往京兆府!” 第四百三十二章 四国纷乱战愈急(十五) 朱重荣不想再在鄠城底下耗下去了,雄武军已经在凤翔府和彰义军、静难军交过手,雄武节度使翁章辉连续派了两拨人来催促他快写击溃京兆军反身夹击静难军。 这是原本就商量好的计划,至少翁章辉是这么鼓动朱重荣的——合力击败心向朝廷的兵马,之后迅速东去入京灭了周皇嫡系,先入京者称帝,另一人则领关西诸镇。当然都是名义上的,只要不主动挑事,散布在各地的节度使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一般都不会出声反对。 再联系辽国、宋国、吴越等国,让渡国家利益获得“国际承认”,尤其是辽国这个北方强邻的支持,有意愿反对的文武官员就更少了。之后怎么收拢权力,怎么攫取利益,一东一西的格局是否能维持下去,就看两个人各自的手段了。 没想到在第一步就卡了这么久,现在终于有了突破,朱重荣就不想再等了。 在朱重荣下令的时候,长安城内正在激战。 录事参军事梁关山站在城头,面色平静地看着城下街道上的厮杀。 除了城门口这一片,城内不少地方,譬如粮仓、钱库、兵器库等地,都有搏杀声。 若不是陈佑为了对付凤翔军下令调驻守三渭桥的兵马回长安待命,就凭一开始留守长安的那些人很可能无法应对这种情况。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彭三爷“被起兵了”。 现在城中厮杀的就是京兆游侠儿彭三率领的反叛军,以及某些苦陈久矣的当地“百姓”。 京兆府兵毕竟人数优势摆在这里,散入城中劫掠的散兵游勇他们一时半会顾及不到,街道上聚集在一块的叛军很快就被府兵淹没。 梁关山看了一阵,开口吩咐道:“去看看城北金家什么情况。若是从贼,直接抄了,若是未从贼就保护好。”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冷笑:“只要用人试图进入金宅,一概杀了。” 他显然是预料到金家可能用“我没有”、“不是我”、“不知情”来应付糊弄,反正都撕破脸了,既然你说自家同叛军没关系,那好,所有想要进你家宅子的危险人物我都帮你杀掉。至于这个人是不是你家嫡长子甚至家主,哈,那你家是真的谋叛咯? 站在他身边的都是七八年的老人了,知道他的意思,答应一声就朝城下跑去。 这脚步声还未远去,就又听到一连串上楼的脚步声。 不等梁关山扭头看向楼梯口,一个声音就响了起来:“梁司录,人来了!” “梁司录,我......” 来人话未说完,转身看清究竟是何人的梁关山就脸上带笑微微点头:“原来是彭君,这一次全赖彭君了。” 那人身上满是血迹,听到这话抱拳谦逊道:“都是司录机谋之功,某只是心向朝廷,不欲从贼罢了。” 没错,这人就是叛军头领,京兆彭三! “彭君有此心自然是好,只是功劳毕竟是功劳,我自会如实报告给陈使君的。”梁关山不习惯一直带着笑容说话,这时候重又恢复一开始的冷淡神情,“若是无事,彭君且先下去休息吧。” 彭三本来还想说些话的,听到梁关山这送客的话语,不免有些愣神。不过能做出他这种事的必然不是普通人,因此立刻应承下来,跟着军兵转身离开。 目送彭三离开,梁关山重新将目光放到城中,城内兵马可全靠他来调配,必须得仔细些。不过这场战斗注定会胜利,名义上的首领都被招安了,叛军的部分计划自然就落到了梁关山手中,这样要是还能输,他找一块豆腐撞死算了。 鄠城,刘守忠和苏锦帆站在陈佑面前,脸上都带着惊诧。 就在刚才,陈佑把京兆府的任务告诉了他们。 沉吟一阵,刘守忠最先开口:“既然如此,我们把凤翔军留在这里,不让它去帮助雄武军不就好了?我们这些人,正面可能打不过,但骚扰迟滞还是很容易做到的。” “太迟了。” 陈佑还没开口,苏锦帆就摇头:“这道命令来的太迟了,要是再使君下令分兵之前,或许狠下心来将所有兵马聚集在一处还能给凤翔军带来压力。但现在我们这里区区三四千人,还大都是新兵,也就只能守城了。” 刘守忠面露尴尬之色,要是他早点告诉陈佑密旨的存在,或许会好一些。不过密旨毕竟是密旨,携带这份密旨的刘守忠也不知道里面究竟说了什么,陈佑敢不敢提前开也是一个问题。 陈佑没有纠结在这个问题上,考虑了一番问道:“如果趁着他们撤退的时候追击,有没有击败对方的可能?” 说到专业话题,刘守忠打起精神来,略一思忖就开口:“确实有这个可能,不过现在没办法派出斥候进行有效探查,我们并不知道凤翔军会不会假意撤退引我们出城。过于冒进可能会踏入陷阱。过于谨慎又可能会失去机会。” 苏锦帆虽为说话,但看他的样子也是赞同刘守忠这番话的。 陈佑一阵沉默。 “这么说来,如果对方真的要撤,我们极大可能拦不住?” “只要肯冒着踏入陷阱的危险就能拦住。” 正确的废话。 陈佑现在手里抓着这些兵马,还有完成任务甚至翻盘的希望。若真的因为冒进损失掉,那是一点翻盘的可能性都没了。 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谁也没注意到门外天空越来越暗,风也渐渐变大。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电光划破长空,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连绵不绝。 几道雷霆之后,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屋顶瓦片被砸得哗哗作响。 屋内三人互相对视,全都面露喜色。 陈佑松了口气,抚掌笑道:“天助我也!” 鄠城外凤翔军营地,一座座帐篷在狂风骤雨中瑟瑟发抖,整座军营看不到一个人,这么大的雨,所有人都躲进了帐篷不愿出来。就连那些应该巡逻的士兵也不例外,反正这个时候上官也不会出来查。 第四百三十三章 风雨来袭水龙吟 凤翔军游骑将军廖远坐在自家大帐内,好整以暇地翻阅《春秋》,这个习惯是跟三国名将关羽学的,据说关二爷就喜欢看《春秋》。 雨滴砸在地面上、帐篷上,发出的杂乱声音仿佛是丝竹伴奏一般,非但没让他心烦意燥,反而更能体会古人的智慧,一时间摇头晃脑,好不自在。 就好像被拦在鄠城底下好几天,好不容易打破僵局准备离开又遇到泼天大雨的不是他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帐篷外传来两个打招呼的声音:“齐校尉!” “嗯,我寻你们将军有事。” “将军正在里面。” 简短的对话之后,帐篷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皮甲的汉子走了进来。 此人整个裤子,包括腰那一片的布料全都湿透了,上半身和头盔也有刚刚收伞时沾到的雨水,由此也能看出外面的雨究竟是多大。 “齐校尉来了。”廖远听到说话声时就放下书册端正坐姿,见齐鹏举进来正好打招呼。 齐鹏举招呼一声“廖将军”后,自顾自地转身将伞放下,对廖远并没有太多敬畏之心。 廖远也不以为忤,伸手示意齐鹏举坐下。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他的声音稍稍压低了,至少在这滂沱大雨中,就算贴在帐篷外也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几个字。 “这场大雨,还真是天意啊!” 廖远发出这声感慨,齐鹏举听了之后冷笑一声:“若非朱重荣无能,我们也等不到这个天意。” 说完这句话,他看着廖远,冷冷道:“这几天攻城的都是将军手下兵马吧,不知还剩下几成能战?” 沉默一阵,廖远笑道:“齐校尉你也不必说这话来激我,我廖某人不是傻子,谁都能看出来姓朱的容不下我,要不是当初大帅去了之后我投降得快,估计我也会像刘三一般跟着大帅一块走了。” 他嘴里面说出刘三时,齐鹏举脸上露出愤懑之色。 这刘三原本也是凤翔军的将军,还是原先的节度使最信任的一个,同时他也是齐鹏举的老上司,只不过前段时间同节度使一起被朱重荣杀了。 朱重荣具体的夺权过程这里就不过多叙说,总之廖远当时看势头不对第一个表态拥护朱重荣,导致虽然朱重荣看他不顺眼,却也不好明着对付他。一直把他放在眼底下看着不算,有什么苦活累活也多交给廖远军来做,当然表面上说廖远军是整个凤翔府的精锐支柱啥的。 廖远原先是想着混一段时间带着几个亲信趁乱逃走,毕竟他是个将军,即便只是从五品的杂号将军,那也是将军。投奔朝廷或者其他节度使也能过得很滋润,没必要舍不得手下这些兵力,因此面对朱重荣的针对他倒是无所谓,只是时刻担心朱重荣翻脸,一直在找机会逃跑。 直到朱重荣头脑发昏一系列操作之后被强按在鄠城底下,廖远才起了别样的心思:一个不能带着部下从胜利走向胜利的节度使,会有人真心拥护么? 廖远心底摇头,这场雨来得太是时候了。 他抬头对齐鹏举道:“齐校尉,事到如今,要么我死,要么朱重荣死,想来齐校尉也是一般想法。” 齐鹏举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廖远接着道:“就在这两天了,你看前段时间都没什么雨,咱们凤翔军刚获得两场惨胜,正准备拔营行军就遇到这般大雨,怎么想都有种‘天意如此’的意思在里面。天要亡他朱重荣,那些人不说一同行动,至少也不会帮他吧?” 略一沉吟,齐鹏举点头:“今晚这个说法就要传遍整座军营,那咱们是明天动手?” “自然,既然这场雨来得这么及时,就不能叫它白白过去。” 作为一个在同自己不对付的上司手下苟活至今的人物,廖远向来是善于抓住机会,无论是之前“逼迫”朱重荣不对自己下手,还是现在直接摊牌掀桌,能利用的因素都得利用上。 “另外就是京兆军了,京兆尹就在城中,莫怪我直言,齐校尉的身份毕竟低了些。” “这是自然。” 齐鹏举点头,他还没想到要联络朝廷,而且他主要是想要报仇,至于在朝廷诸公面前露脸拉关系的机会,让给廖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只有一个要求,希望廖将军能让我亲手斩杀朱重荣。” “齐校尉放心就是。”廖远脸上露出笑容。 夜幕下,涝谷河堤上,白二看着越来越高的水面,脸上愁容根本无法掩盖。 “白二哥,这样子怕是撑不到明天了吧?” 他身后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男子语气中也带着忧虑:“要不咱们如实汇报给使君?” 白二并不希望自己好不容易接到的独立任务就这么失败,仍想按照陈佑的计划完成:“把堤坝加固一下吧。即便放些水过去,也不碍事的。” “可现在不只是这里的问题,刚刚我们过来的时候也看了,城底下那一片河堤被我们挖的已经有些不稳了。就算这边能撑住,那边撑不住也是无用。” 这是实话。更重要的是,提前放水溃堤最多打乱陈佑的计划,但没放水的情况下溃堤,则会导致计划失败。 还是求稳吧。 白二抿唇下定决心:“老四立刻回去通知使君,就说堤坝坚持不住了,我们已经提前决堤放水。” “好!”之前说话那汉子大声答应下来,立刻就啪嗒啪嗒地踩着泥水向北边鄠城走去。 白二深吸了一口气,抓起铁锹,高声道:“动手吧!” 说干就干,一行二三十人立刻行动起来,几条麻绳依次绑在众人的腰上、腋下和双腿根部,一个连着一个连成一串,而绳子的一头则绑在数棵大树上。 这主要是为了防止大家被河水冲走,毕竟是要挖堤坝,谁知道挖到什么程度堤坝就会突然崩塌。 一切准备就绪,大家开始动手了。 没过多久,一阵惊呼声中,草草筑造的堤坝在河水的压力下崩溃,一条浑浊的水龙在狂风骤雨中朝远处的鄠城冲去。 第四百三十四章 千里泽国断美梦 鄠城外凤翔军营地。 帐篷外是狂风暴雨,帐篷内是火光闪烁,《春秋》随意地扔在桌上。 廖远坐在席子上,对着油灯,用一块棉布蘸着油仔细擦拭长枪。 明天就要干大事了,他有些紧张。 你说他本来一个好好的杂号将军当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取节度使而代之了呢? 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廖远摇头叹息,没办法,朱重荣毕竟是反贼,他廖远为国为民诛除叛逆,向来不惧艰难险阻。 收拾好心情,端起长枪猛然一甩,带起一阵破空声。 就在此时,帐篷外传来说话声。 听到声音的廖远微微皱眉,将长枪搁到身旁。 不等他收拾好桌上的油碗棉布,帐篷门帘就被掀开了。 一个校尉衣着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廖将军。” “原来是孙校尉啊。”廖远没有起身,脸上笑容都显得有些虚假,“怎么,你是不想跟着你家将军,准备投奔到我这里来了?” 孙校尉一愣,反应过来后打了个哈哈:“将军莫要寻我开心。我家将军打发我过来拜见将军,只是想问一问,这雨,可是天意?” 廖远瞳孔猛然紧缩,连呼吸都不由加重。 随即笑道:“哈哈,这天意不天意,可不是我们这些粗人能懂的。不过么,咱们刚准备动身就下了这么一场大雨,这运气着实有些不好。不知道呼延将军是怎么看的?” 孙校尉能被上司派来沟通,本身就代表他可信、头脑灵活,此时听到廖远的话,心中回想起之前将军的推测,心中就有了底:“我家将军觉得这雨来得有些凑巧,有点不败而败的意味。” 廖远沉默了,他不明白那个姓呼延的家伙究竟是什么想法。不过既然只是派了一个亲信过来,应该不会死忠于朱重荣吧。 深吸一口气,正要出声,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那孙校尉也皱眉朝西南边看去,那边隐约传来喧哗喊叫声。 “孙校尉......” 不等廖远说完,帐外突然传来惊呼:“水!水!” 廖远匆忙站起来,就在此时,嘭地一声,廖远、孙校尉、帐篷,全都从原地消失了,只剩下奔腾的洪水,以及不知从哪被裹挟而来的军兵杂物浩浩荡荡向前而去。 鄠城头城头,半夜被叫起来的陈佑看着城外,有些懵。 虽然雨夜看不清,但城外一片翻腾的水面还是能隐约看到,更别说城下激荡的水声了。 良久,陈佑叹了一声:“可惜了。” “的确可惜。” 站在陈佑身边的是苏锦帆,即便看不到什么景象,他此时也是一脸惋惜地啧啧不已:“若是能等到白天,正可令人行舟制敌,只怕是贼酋都能逮到。” 安静了一阵,陈佑道:“我倒不是说这个,有这次大水,凤翔军再也没有抵抗之力。我是可惜那个廖远,这才刚谈拢要反正,还没动手就都没了,你说冤不冤。” 嘴里说着可惜的话语,但苏锦帆分明能听到话语间带着笑意,当即也忍不住笑道:“这就是命啊!” “他的命倒没什么,只是我该奖励他呢,还是装作不知道他要反正呢,真是头疼。” 这个问题有些复杂,盯着城外看了好一会儿,苏锦帆用不确定的语气道:“这么大的水,那廖远能不能活下来尚未可知。左右现在无事,使君不若接着去休息?” “算了,现在离天亮也不远了。走,把刘将军叫起来,咱们几个商议商议明天怎么收拾残局。” 说罢,陈佑转身就往楼梯走去。 只是还没走下楼,西城方向就有军兵跑了过来:“使君!苏明府!那边城墙被水冲塌了!” 一瞬间天地齐喑,陈佑觉得这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他运气好,这才让城墙倒塌的。 好在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顾不得伤春悲秋,直接就大喊一声:“苏锦帆安排救灾!” 第二天大雨仍然没有停,一夜未眠的陈佑眼睛通红,头上斗笠、身上蓑衣原本都沾满了泥土,但在雨水的冲刷下只剩下淡淡的痕迹。 鄠城城内城外现在都成了一片泽国,城内军兵们昨晚辛苦救灾,现在才开始分批休息,陈佑也没办法让他们出城收拾凤翔军。 昨夜的水灾来得太过突然,由于一开始城门都是关着的,城内水位最高时曾淹没大多数建筑的屋顶,要不是苏锦帆及时安排人打开所有城门排水,可能整座城池现在还泡在水中呢。 愧疚的心思一闪而过,陈佑重新将目光转向城外,他是京兆尹,接受了军令的京兆尹,现在的主要目标应该是彻底解除凤翔军对静难军侧翼的威胁。 城内兵马除非把预备队派出去,否则一天之内没办法调动。而从长安调人过来,现在大雨未停,等人到也得两三天后。 那么,拼一把? 城北现在能看到有小股军兵活动,如果放任下去的话,很可能会被重新整合起来,到时候又是一个麻烦。 陈佑从来不缺冒险精神,既然看到了后果,那就当一次微操大师吧。 “葛福善!” 他叫来了自己的亲兵:“你去问刘守忠苏锦帆,现在还能用的有多少人,叫他俩商议商议迅速派人去击溃城外一切敢于抱团之敌!” 略一犹豫,他又补充道:“若是人手不足,你把我这边的亲卫都带出去。” “是!” 葛福善立刻答应下来。 至于劝说陈佑别把亲卫派出去?别傻了,现在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哪有时间来浪费!总之他只要把陈佑最后这句话对刘苏二人一讲,妥妥的是人手充足不需要陈使君派出亲卫。 毕竟除了那些巴不得陈佑出事的人,这里没人愿意看到陈使君身陷险境。 很快,刘守忠就带着五百余下属出了城。 现在城外还有到膝盖深的水,他们是直接划着早就备好的小舟出去的。 五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在此时,指挥得当的话足以打破凤翔军重整旗鼓的想法,只要能拖到城内大部分兵马休息完毕恢复体力就是胜利。 自然,得到回复的葛福善回到城头,带着几名亲卫守护在陈佑身周。 第四百三十五章 大乱之后诸事繁 嘉定四年七月,诸州皆奏大雨,所在河渠泛溢害稼。 自六月末开始的这场大雨波及范围之广,持续时间之长,造成损失之大,是任何人都没有预料到的。 要说影响最大的,肯定要算关西叛军。 首先是翁章辉从秦州运送的粮草受潮,而且大雨之下后续部队也不敢继续沿着渭河谷地再次运粮,导致翁章辉陷入粮草短缺的状态。 其次是凤翔军被洪水一股脑冲了。要不是这场大雨,凤翔军就会提前离开鄠城,就不会被水淹;要不是这场大雨,即便凤翔军被水淹,也不会遭受这么大的损失。 朱重荣被京兆军找到时正在发高烧,由于城内药材短缺,硬撑了两天之后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除了朱重荣,廖远也活着,他运气要好很多,基本上没有什么外伤。只可惜洪水来得突然,当他遇到京兆军时也只收拢了三十多人,还都是有气无力的残兵败将。 这不怪他们,不同于鄠城早就做好了浸水的准备,凤翔军军营之中的粮草是一粒没剩,被水泡了一夜,又没什么吃的,能神采奕奕地活蹦乱跳才是奇迹。 总之,等到雨停之后,来时的一万多凤翔军,最后也只收拢了四千多人。扣除掉之前战损的人数,依然有数千人不见踪影,这些人不是死了就是当了逃兵,只是连累了京兆府还得再来一次剿匪行动。 七月初四,云中城破,燕王降辽,辽帝耶律阮封其为忘恩侯。 到七月中,北边战事基本结束,燕国之地,周国总共也就拿下了蔚州、朔州、幽州这三州之地,其余诸州尽皆落入辽国之手。 不过赵元昌增援及时,早些年被辽国抢去的蓟州、平州以及檀州被拿了回来,只要守好几座关隘,幽蓟一片基本上是不会出问题。 因此,成德节度使、河北都监焦继勋随驾入京,归德节度使、开封府尹薛崇转为卢龙节度使,驻扎幽州。 而关西这边,凤翔军惨败的消息在雨停之后很快就传到了翁章辉耳中,京兆府也在召集人马意图攻入盩厔配合静难军、彰义军将雄武军堵在凤翔。 不等京兆府行动,缺粮的雄武军在卢璟的一次夜袭中炸营了,雄武节度使翁章辉在逃往五丈原的途中被追兵所杀。 持续一个月的叛乱就此落幕。 陈佑在武功县同卢璟见了一面,标准的下官见上官场景,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缴了军令,京兆尹陈佑终于回到府衙所在的长安城。 梁关山得到消息就带着府衙诸官吏等在了城外,趁着入城的这段时间给陈佑介绍长安诸事。 这次城内参与叛乱的总共只有三家,让陈佑颇为惊奇的是高启竟然同叛乱没有任何联系。 再之后就说到了彭三。 “你是说,”陈佑脸色复杂,“带头叛乱的是这彭三?” “正是如此。” “提前通知有人叛乱的也是彭三?” “的确是这样。”梁关山面色如常,“此人还说曾经联系过使君,意图在灞桥将一干贼首扫除,可惜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没能成功。” 陈佑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该说点什么好,很显然,出问题的那个环节就是他陈佑陈使君不相信彭三当初给的消息,根本没派人配合。 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陈佑转眼看着车外景象,开口问道:“前些天大雨,长安情况怎么样?” 梁关山是个人精,从彭三的描述中大概能猜出原委,此时见陈佑不愿多说,也就没在继续下去,而是回答新的问题:“西南边地势较低的那一片被淹了,其余地方都还好,总共也才十来个人出事。” 说到这里,他由衷赞道:“这多亏了使君安排修整水渠,否则的话怕是整个长安都要受灾。” 陈佑笑了笑,没有多说,只是静静听着。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除了叛乱和水灾之外,长安并没有出现什么大事。要说最大的意外,大概就是梁关山主持府事的时候,少尹高启竟然没有夺权。 这一点,不仅仅是超出陈佑的预料,也令很多人想不通。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高启不捣乱,陈佑也能容得下他。甚至于,如果高启真心实意地配合,陈佑帮他树立少尹威严都没问题。 顺带一提,陈佑这时候的想法,同当初林师德到河南府时候的想法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陈佑当初还有正三品职事以及河南府兵权,双方角力的结果是陈佑赢了,而高启除了是个地头蛇之外什么都没有。 战事水灾都刚刚结束,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所有事情都堆到了一起,陈佑也就是叮嘱一声刘河多关注京兆府,便把经历放到政务军务上了。 首先第一条是灾后处置,其它地方还好,虽然被水淹了,但损失还不算太大。不像开封,水深二尺,坏墙屋不可胜计。更不像鄠城,城里面也就只剩下一些比较坚固的建筑了。 没房子的暂时忍一忍,陈佑把府兵都派出去帮忙整修房屋,算成训练的一部分。 房子好说,现在还是夏末秋初,水退了之后找个墙根挤一挤也能坚持几天,问题是粮食不足。鄠城和长安还好,鄠城早就做了准备,而长安则是粮仓防水防火做得很到位——更多是因为长安粮仓都位于东北地势较高处,这次基本上没有太多受潮的。 这次基本上沿河一带都遭了灾,各地都缺粮,陈佑不得不直接让钟家和陈家的商行迅速从未受灾的地区收购粮食运到京兆来。这只是补救措施,现在需要做的是统筹调度全府粮食,争取不产生大面积饥荒。 至于第二件事涉及到的人就不多了,那就是陈抟。 当初的安排是,借着邀请陈抟的幌子在京兆府驻军防备叛乱,但现在叛乱已经结束了,石守信刘守忠这两个军还要不要留在这里? 陈佑当然不希望他们留下,但这不是他说了能算的,所以他写了一份奏章,连同奏请减免受灾地区部分秋税一起写了进去,安排驿传迅速送往洛阳。 第四百三十六章 为寻钱粮出新策 陈佑回长安之前,陈抟已经在五松的陪伴下抵达长安城了。 毕竟是后世有名的隐士,虽然他也修道,但陈佑还是抽空带着礼物前去拜访。只可惜也不知陈抟是不想说还是不会说,总之除了一些为人处世的思想外,问到如何为政,他只是说一些套话。 虽然沉迷修仙,但陈抟不是傻子,很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不想沾染政治,陈佑也不强求,转而邀请他抵达洛阳之后去书院讲一堂课。 陈抟没有拒绝,反正他身体好精神好,去洛阳见见皇帝顺便讲一堂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由于官家回复还没到,侍卫司的两个军去向未定,所以陈抟还留在长安,陈佑专门买了一个宅子让他住着,五松小道士每日陪在他身边学道。 说起刘守忠和石守信,这两个都是历史上赵匡胤义社十兄弟一员,可惜的是陈佑只是依稀听过这个名词,具体有哪十个人他说不上来,也就石守信在后世比较有名,他能记住。 所以,当这两个人来到京兆府的时候,陈佑是准备不着痕迹地同石守信拉一拉交情的,可惜阴差阳错之下最后是带着刘守忠一起上了战场。 说实话刘守忠做得也不错,但不知道什么原因,陈佑总感觉差了点什么,也因此对这个结果有些惋惜。只可惜他不敢光明正大地同禁军将领拉关系,这点遗憾只能放在心里。 除了上面这两件大事以外,还有一件事是陈佑需要考虑的。 如今京兆府五千多府兵,看着人数不多,但这是获准挪用需要上交国库的那一部分税收得来的。如果秋税无法挪用,京兆府维持这五千人就有些吃力了。 陈佑现在犹豫的是要奏请增加京兆府日常府兵员额呢,还是裁剪一部分府兵呢。 为此,陈佑特地召集了一干僚属来商议,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想要京兆府维持现状,五千府兵是底线,再少的话府衙就必须放弃对一部分偏远乡村的掌控。 府兵和派驻的禁军不同,府兵是府衙来养着的,而禁军粮饷主要是来自京师,府衙供应的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如果京兆府奏请增加禁军数量,只要理由充分,很容易就能批下来,但是奏请增加府兵数量,就要冒点风险了。 毕竟当兵吃粮,吃谁的粮就听谁的话,你一个地方官要养那么多兵马作甚? 这是陈佑提出的后勤改革的一部分,结果他自己也无法躲过这个新规定。 想了两天,陈佑的应对方法是拆分府军。 京兆府的府兵现在分为三个部分:老府兵、警察营、防务营。他本就不准备把这三个部分合在一块,既然如此,索性就彻底分开。 在奏章中,陈佑声称各州府紧要关隘都有禁军驻扎,无需供养太多兵马,应该取消传统的州兵府兵。 取消府兵之后,可以设立一个治安曹,专门管理境内治安侦缉事宜。治安曹管辖警察,按照负责事务的危险性划分不持械、持棍、持刀等,同时增加治安曹内技术官的比例。 再之后是税曹,现在京兆府还在让府兵警察营帮忙威慑不愿意缴税的人,以后应该在税曹底下招收专门的税务员。这些人不需要懂账目也不需要接触钱粮,更甚者持械的机会都很少,他们所要做的就是身穿统一制服,保护税曹的税吏核查账目收缴税赋。 最后就是防务营了,不管怎么说,禁军都是朝廷才能调动的,日常需要剿匪、押送、护卫之类的,还得地方自己来。这防务营人数不必太多,只要能满足日常使用就好,比如陈佑觉得京兆府有两千人就够了,临时人手不够的话还可以拉上持械警察。 如果这份奏章能够获批,毫无疑问,警察和税务员都是从府兵转过去的,而且京兆府这么大。不论是警察还是税务员都不可能太少,这样算下来,人数超过五千没什么问题。再说这也不是养兵,是为了更好的治理百姓,申请多一些税赋份额也更容易。 毕竟地方官,想法子钻中枢的空子为自己施政争取好处才是正理。如果陈佑以后执掌朝政,那肯定得想办法堵上他当地方官的时候找出来的漏洞,这就叫屁股决定脑袋。 这份奏章也很快朝洛阳送去,哪怕他前一份奏章才送过去没多久。 说实话,若不是不想表现得太过谄媚,陈佑甚至动过每天一份奏章的念头。 比如下雨了、天热了,虽然没变成天灾,但他这个京兆尹看到之后心中焦急,同官家说一说;再比如发现了新奇的事物,立刻派人送给官家看一看尝一尝;又或者突然降温,就想到官家要注意保暖保重身体。诸如此类的琐事,为得就是让皇帝不会忘了你,觉得你和他一条心。 然而陈佑可不仅仅想要做一个被皇帝看好的臣子,如果无法更进一步的话,至少也得让皇帝不得不依赖他。 这个目标有些远大,短时间内实现不了,所以陈佑需要表现自己在政务上的价值,日复一日强调自己的能力与忠诚。 没过几天,李明卿来信了,问的就是削减府兵和设立治安曹、税务员的事情。李明卿好歹也曾当过一州刺史,首要问题就是府兵少了,偌大一个京兆府他要怎么管。 现在可不是承平年代,说是乱中有序,其实就是乱,一个弱势的府衙,只会让京兆尹的命令出不了长安城。 陈佑不得不去信解释治安曹的作用,可惜李明卿认为既然是治安警察,你要是进行军事训练肯定会让官家不满,不进行军事训练作用就比不过正规府兵,说白了就是这东西没什么用。 你还别说,李明卿说得确实有道理,陈佑仔细想想也不得不承认。 可朝廷留给京兆府的税赋份额不多,如果不能继续挪用需要上计的部分,要么裁军,要么加大税负。陈佑不想留下一个不惜民力的名声,设立治安曹等举措是他暂时所能想到的最好方法,可以光明正大的要求增加京兆府留用的税赋份额。 第四百三十七章 坐京兆放眼天下(一) 他所要做的,就是尽量让治安曹能起到作用。至于治安警察的操练问题,等建立起来之后再说,到时候需要耍一些小手段。 对此,李明卿只给了他一句话:“你有准备就行。” 倒是赵元昌有些疑问,刚回到洛阳没多久就派人带着手信来询问。 官家都亲自问了,陈佑也不敢过多隐瞒,能说的全都写在信中,不能说的打定主意要做得隐秘隐秘再隐秘。 问归问,赵元昌当了几年皇帝,别的不说,至少这奖惩十分及时。 陈佑的信才被宦官带走,圣旨就到了。 从京中来的圣旨总共两份。一份慰劳京兆府军民,令受兵灾水灾的地方秋税减半。另一份则是这一次的奖赏,这是按照陈佑报上去的名单来的,绝大多数都是军中将校,少数是苏锦帆那样的文官。 其他人此处且不细表,就说陈佑,加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工部尚书,赐银钱若干。 实质性的东西也就一个“赐银钱若干”,官阶升了也没什么大用,检校工部尚书只是一个名头罢了,同工部没有半文钱关系。 陈佑这时候才惊觉,他已经成了那种封赏只能给虚名的外臣了,想要得到实在的,就只能进中枢占个位置,然而适合他的位置不多,盯着相同目标的人却不少。 反应过来之后,他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哪怕在这种乱世待了五六年,他仍然能感觉到皇权带给他的压力。那是数千年的历史积淀带来的,人们通常称之为“体制的力量”,陈佑这种身处体制中且想继续向上的人对这种力量感触最深。 而现在,他终于成了周国这个体制当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哪怕只是这些人中最底层的那一个。 感慨过后,还得处理政事。 京兆府急需处理的事情渐渐减少,陈佑也有空把精力放到其它方面,比如商行,比如工坊,再比如书院。 商行的话,陈家商行比不过钟家商行,原因就是陈家没有太多可以信任的人来负责。虽然早早开始自己培养,但时日尚短还没多少成效,相反钟家经商那么多年,可信者就多了。这是先天条件,没办法比的。 水灾之后陈佑一面放出府县储粮,一面让两家商行购买粮食运到京兆府来。这些商队来到京兆府,陈佑肯定要见一见谈一谈,尤其是属于陈家的商队,可以趁机考核一下。 再就是工坊。陈家工坊依然是那种手工作坊,每个工坊人数都不多。工坊分两种,一种是数百上千人的,引入了流水线的概念,负责生产,另一种基本上是几十人甚至十几人,主要负责研究。 部分研究型工坊同书院算学院有合作,每个月需要向陈佑上报研究进度。这些研究都偏向于实践,比如怎么用最少的木头做出一把椅子、如何制造合格的大块玻璃等等。 陈佑需要做的就是投钱进去,然后视这些人的成绩进度决定是砍项目还是砍人。 正如之前所说,由于某些原因他不能在书院之中开设类似工学类的课程,只能用工坊代替一小部分学校的作用,因此他还得通过负责人们递上来的资料决定要选什么人去书院学习一段时间。 这很不容易,学而优则仕总比学而优则工吸引人,如何让挑选出来学习的研究员学成之后会继续研究而不是企图借此进入官府,这是一个挑战。 钱的确是一个好东西,但有时候,权力带来的安全感不是钱能带来的。当然,这个时间段还得加一句,兵权带来的安全感才是最充实的。 最后是书院,今年夏天有大概十几个人毕业。这个毕业,是正正经经完成所有学业,获得教员认可的那种毕业,像白茅他们临时出来参加科举的那只能算是肄业或者结业。 按照陈佑所想,毕业了就得给毕业证书,于是书院就制作了十几份证书模板送到京兆府来让他签字。 这还不算,因为他无法到场且毕业人数较少,所以陈佑还要了这些人日常的资料,准备给每个人都写一封信。 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强化他在书院诸生心中的印象,为这些人打下深深的“陈佑”烙印。 这些事情都要占用他的时间和精力,再加上这次大战结束后他对京兆府的掌控力度又上了一个台阶,因此他开始给府衙官员放权,而更多地关注整个国家的甚至国与国之间的形势。 府尹书厅中,陈佑和高启坐在一块,慢声细语地讨论着一些琐事,就好像一开始斗得不可开交的不是他俩一般。 谈了没几句,门外来人了,是彭三。 “甘泉且进来吧。”陈佑招呼一声,转头对高启道:“少尹恐怕不知,这次贼人祸乱长安,之所以能够有惊无险,全是靠了这彭澧彭甘泉啊!” “哦?是么。”高启眸光闪烁看向彭澧。 彭澧本身形象不错,也读过几天书,听到两人的对话,躬身谦虚道:“在下只不过是起了一个引子的作用,说到底还是使君早有安排的缘故。” 陈佑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头,而是道:“听说甘泉行走在外常被称为彭三?” “这都是府里面一些游侠儿的称呼,上不得台面。”彭澧不敢多谈自己以前的经历,说了这一句之后就闭口不言。 陈佑却笑道:“说来也巧,我有个幕僚也是彭三。” 高启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因而也只是附和说笑两句。 简单交流几句,陈佑突然道:“我觉得甘泉你也是有能力的人,不知道可愿进入府衙?” 旁边高启听到这话,眉头一挑。 而那彭澧顿时大喜,躬身道:“多谢使君!” 陈佑点点头,看向高启:“少尹最近要忙各县建筑放粮的事情,不如就留这个彭澧在身边,也能分担一些劳苦?” 这话一出,彭澧脸上露出惊诧的神色。 高启稍稍沉默,展颜笑道:“既然是使君推荐的,便叫他跟着吧。” 仔细打量他的陈佑微微颔首,又看向彭澧:“高少尹是京兆府老人了,你虽有才学,可这处理政务还得多跟少尹学一学。” “是,使君放心。” 彭澧看了一眼高启,也朝他行礼:“有劳少尹了。” 第四百三十八章 坐京兆放眼天下(二) 正说着,梁关山来了:“使君,少尹,政事堂符文来了。” 从录事参军事手中过一遍的符文,只可能是那种纯粹的公事。 最近高启表现不错,陈佑也有意缓和关系,当下没有避开他,只是朝彭澧看了一眼,然后对梁关山道:“政事堂突然来文,是有什么大事么?” 那边彭澧注意到了陈佑的目光,小声地说了一句:“那我就先告退了。” 陈佑微微点头,在他出门的同时,伸手接过梁关山递来的文书,余光看到高启似乎也准备起身离开,便笑道:“少尹若无事,不如留在这里一同参详。” 高启一顿,随即脸上露出笑容,刚刚抬起的屁股重新放到椅子上,笑呵呵道:“就听使君的。” 陈佑笑了笑,示意梁关山坐下,转手拆开文书。 政事堂令诸府军州整顿官学,不日将有学政巡查,凡不合规者减少今年秋解名额。 一件事传达了两个消息,第一是明天春天开科举,第二是新增了一个学政的职事,不知道是临时的还是要成为定例。 陈佑看完顺手递给高启,然后询问梁关山:“尚同你可听说过学政这个职事?” 梁关山略一皱眉:“之前未曾听过,京中还没传来消息。” 他说的是进奏院,按道理永兴军裁撤之后京兆府是没有资格在京城设立进奏院的,不过之前有人奏请把进奏院人员改由中枢委任,中枢诸事尽皆通过进奏院分发诸府军州。 总之就是,今天开朝会说了什么什么、哪个人上奏章结果被驳斥等等,哪怕同京兆府无关,进奏院也会整理刻印好分发给京兆府一份。 政事堂符文都到了,进奏院还没有消息,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这个决定很突然,做出决定之后政事堂直接就签发命令。而进奏院得等一天过完之后再行刻印分发,晚个一天半天很正常。 暂时不知道具体情况,空对空也讨论不出什么,三个人商议一阵,决定先让功曹梳理府内学政,等京中消息到了再讨论怎么应对即将到来的学政。前一个“学政”是京兆府官学选举等情况,后一个“学政”是这次新出现的职事。 高启回到自己的书厅,刚坐下没一会儿,彭澧就过来了。 见面落座之后,彭澧露出苦笑:“高公,我实在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两个人认识!听彭澧这个称呼,显然不是普通的认识那么简单。 “谁能料到咱们的陈使君会来这么一手。” 高启也是无奈,不过他很快就把思绪转移到后续措施上去:“不过无妨,跟着我就跟着我,或许,你可以向他透露我的一些消息,也能够叫他看重。” “好。”彭澧点头,“高公,之前陈使君说的那个放粮是怎么回事?” “你去找其他人问。”高启摆摆手,“别在我这里呆太久。” 关于这份政事堂符文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京兆府,除了进奏院的邸报,还有陈佑的私人渠道。 事情的起源是庐州一位县令上了一份奏章,这位县令名叫李昉,官宦世家,景瑞年间进士及第。冯道为相的时候同他多有接触,赵元昌征淮南的时候就把他带在身边,后来成了庐州慎县令。 淮南是新纳之土,各种问题交杂,李昉认为首要的是教育,因此上了一份奏章奏请朝廷督学。他认为当今乱世,不少官员都想着养兵平乱,但养兵只会越来越乱,不如休养生息,依靠教育来使民安稳。同时谏称科举应该成为常态,而不是随官家心意想开就开不想开就不开云云。 文官们自然十分赞同,这相当于是要打击武将。而够资格参与小朝会的老将们虽然对休养生息有异议,但也不得赞同科举应该常态化。 于是就有了政事堂的这份符文,而秋解的诏书应该会在八月中旬颁布,具体名额则要等各地学政巡视结束后上报朝廷统一分配。 也就是说,即便你秋解试中名列第三甚至第二,都存在没有参与春闱的资格,只有第一名是稳稳当当的。 现在各地学政的名单及负责范围还没确定,陈佑也不知道谁会负责京兆府,只知道学政的品阶不会太高,大概在六品左右,选择范围比较大。 秋解开始之前,陈佑之前的奏章终于得到批复,朱笔御批:准! 至于陈抟,原先的计划取消,刘守忠和石守信一同护送陈抟回京。 另一个就是京兆府隔壁的凤翔府有着落了,首先是凤翔节度裁撤,紧接着凤翔府被降为岐州,算是恢复了以前的名字。而新任的岐州刺史,是几次被贬的苏逢吉,他又从县令升上来了。 顺带一提,苏逢吉升官之前有宦官专门找他谈话,那宦官回京时带了一辆拉着重物的马车进了内库。 负责京兆府的学政是一个陌生的文士,据说曾在沈国中枢当过拾遗补阙之类的职事。 对陈佑来说,这是个好骗的,因为这人真的是一个文士,在长安城见到陈佑的第一句话就是:“数朝古都,风韵非凡啊!” 然后拉着陈佑安排的一个熟读诗书的幕僚在城内转悠、谈论诗文,晚上再次见到陈佑时,首先就批判了陈佑缩小长安城的行为。 陈佑能有什么法子呢,来这么一个人,不把他糊弄......伺候好了,就对不起京兆府那些一心向学的学子们呐! 十一月,各地发解名额出来了,京兆府有二十一人,仅次于河南府。 一场乡饮酒礼之后,陈佑送这二十一人前往河南府。同时,他还为比较看好的几个人准备了引荐书信,可以让他们在科举开始之前获得一些小小的优势。 至于那些无缘本次春闱的士子,只要入了他的眼,又没有短期内再次参加秋解试打算的人,陈佑都根据他们本人的意愿,推荐给了关系网中主政一方的文武官员。 陈佑牢记冯道的叮嘱,任何有潜力的士子他都会接触留下人情,不说全部成才,只有其中有一个两个能出将入相,那就是成功。更别说不少人即便未能走到最后,也会成为中层官员,这也是一份助力。 第四百三十九章 天下朝集聚洛阳(一) 嘉定五年冬十月,陈佑带着一帮人在长安城外转悠。 这一年来,请示了赵元昌之后,陈佑把长安城周围的宫殿全都被平掉了,该平整的平整,该挖渠的挖渠,城周这一片基本上都是农田。 城中军民排泄物现在都被统一收集运出城外用来给农田施肥。原本陈佑还想推广那种小型沼气池,可惜试验之后发现没有合格的开关管道,使用中要么会泄露要么会爆炸,只得放弃这个想法。 这一点他记了下来,让自家工坊去慢慢研究。 十月已经算是冬天了,现在还在田里忙的基本上都是在翻土,把秋收留下的根翻出来,茎压下去,这样到来年好歹能给土地增加一些肥力。 走到城北龙首原上,陈佑看着西南边的新长安城,有些感慨。 新长安城不是一个规整的矩形,城墙大多数沿着老长安内河岸来建造的,为得就是便于防守。 其实如果完全让他从无到有新建一座城的话,他很可能会选择把城池地基垒高,在城墙外人为制造一个向外的斜面,这样做可以让攻城方的云车、移动女墙车等车类器具使用起来更加困难。唯一的坏处就是不好朝城内引水,城内用水要么是打水,要么从城外运水。 不管怎么说,眼前的新长安城,是他亲自建起来的,感觉同之前的锦官洛阳完全不同。 陈佑做了一个深呼吸,开口道:“明天我就要出发归京,尚同你要看好府内事务,沧海第一次接触税赋,你和仲文多帮衬些。” 被他提到的三个人连忙应下。 梁关山和崔翰倒没什么,只是吕云帆脸上有些烧。 吕云帆在负责长安万年两县刑狱事上没出错,反而因为断案公正、查案仔细得到一些称赞,于是当崔翰调任治安曹参军事时,吕云帆接掌了税曹。 可惜他心态没调整好,夏税的时候态度偏软,要不是崔翰在税曹时带出来的那些警察营老人转成的税务员应对得当,很可能会出现抗税事件。 此时陈佑提到这一茬,表面上是让梁关山和崔翰帮忙,实际上却是在敲打吕云帆。 吕云帆连忙下决心做保证:“使君放心,我早已向崔治安讨教经验,这次定不会出错!” “我只看结果。” 陈佑神情淡漠,语气冷淡:“税曹人手没有治安曹那么多,你首先得想好怎么用。” “这方面会请治安曹协助。”吕云帆脸色通红,有些紧张地将自己的安排说出来,“我自己也会带人巡查,只要有不合规矩的,先查税曹吏,后查县官,再查丁户。” “嗯。”陈佑不置可否,“总之这事你们多上点心,我在京中说话的底气,就看你们上计的时候能给我带去多少东西了。” 说完这件事,陈佑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王司功,今年的乡饮酒礼你要提前准备了。” 这王司功是之前的鄠县丞王福星,半年前被陈佑调来了府衙任权司功。至于原本的司功田从善,带了王福星一段时间后,得陈佑推荐为蓝田令。 陈佑这一年多推荐了不少人,不过主要是推荐到别人幕中担任幕职,像田从善这样的只有几个,还大多没有成功。这一对比,田从善说不上有多么感激涕零,但同陈佑相处起来态度的确亲近了许多。 王福星应承下来,略一犹豫提出了自己的问题:“使君你要回京考绩,乡饮酒礼是请高少尹去么?” 陈佑眉头微皱,随即松开,看向梁关山:“就请高少尹吧,尚同你也一起去,免得出什么事。” “好。”梁关山点头,回答十分干脆。 各曹都说了一遍,一行人才下了龙首原朝长安城行去。 回到府衙,诸官皆散去,陈佑叫住了崔翰:“仲文跟我来。” 崔翰停住脚步,转身跟着陈佑前往书厅。 分了主客坐下,陈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在外面吹了那么久的冷风,这一口热茶喝下去,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放下茶盏,陈佑认真地看向崔翰:“仲文你入我幕中已经有一年半了吧,我看你志向似乎在行伍之事上。” 突然谈到这话题,崔翰神情严肃,抿唇纠结一番后,诚心诚意地朝陈佑拱手:“确如使君所言。” “这次朝集考绩,边将也会有佐官抵京,某也认识一些领兵大将,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陈佑最终还是决定把崔翰放出去,正好趁着今年都到京中述职的机会推荐给熟人。 乍一听到他的问题,崔翰直接就愣住了,反应过来之后有些难以相信。 陈佑看着他深吸一口气稳定下来,心中微微点头,这一年来虽然没能叫他改了轻率的毛病,但总算是要沉稳一些。 出去了也不会丢人,这就是陈佑的想法。 毕竟是陈佑推荐过去的,崔翰能力如何别人不知道,只不过看在陈佑的面子上会给他一次机会,如果因为轻率冒进出了岔子,丢的是陈佑的信誉。 只见崔翰十分诚恳地看向陈佑,一字一句道:“但凭使君安排!” 陈佑眉头一挑,很自信啊! 不过不挑食也好,陈佑略一沉吟,开口道:“我同镇海节度使有些交情,你可愿过去?” 镇海节度使就是白崇文,所谓的交情,其实就是当初陈佑负责外间事务的时候,同白崇文通过几封信,除此之外再无接触。 但陈佑毕竟是白崇文入周的领路人,而且他看起来前途无量,白崇文也乐意同他保持联系,交情就这么来了。 “翰愿听使君安排。” 相似的话,实际上就是同意了。 陈佑呵呵笑道:“既然如此,这几个月你把治安曹好好整顿整顿,如果这次镇海军朝集使是白家大郎的话,等我回来你就可以出发了。” 京兆府这边的朝集使是陈佑本人,而镇海军在边境,所以要安排佐官代替节度使。白大郎身为白崇文嫡长子,担任朝集使的可能性非常大。 这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崔翰离开之后,陈佑端着茶盏仔细考量该选何人来接掌治安曹。 第四百四十章 天下朝集聚洛阳(二) 陈佑是带着各县这两年的施政总结出发的,他准备在路上再看一遍,跟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对照,好在考评中得一个较高的评价。 一直到离开的时候陈佑也没决定该让谁来接任治安曹参军事,只好嘱托李仁信在这段时间里好好考察一番。 今年是周国立国以来第一次召集朝集使,上上下下都很重视。 这次诏令节度刺史朝集不是突发奇想,主要是为了进一步确立中枢权威。 去年赵元昌南征拿下淮南,西边平定叛乱,北面同辽国互有胜负,越来越有大国天子的风范。 又借着六月大水的机会调整河北以及襄樊地区的官员,京官外派、外官入京,各地节度使、刺史调换辖区等等。各节镇要么拆分要么安插官员,中枢对地方的控制力也越来越大。 经此操作,周国越来越像一个正常的统一国家。 然而不要忘了,南边还有几个分裂出去的国家,北边也被辽国占了大片领土,祖国尚未统一,元昌仍需努力。 根据京中的消息,首相江夏青将在冬至日带领群臣为官家上尊号。 今年冬至在十一月乙酉,而朝集使们在丁丑也就是十一月初一前就得到户部引见报道,他们是铁定要参加冬至大朝会的,也就是说这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群臣共尊天子。 一路无事,冬十月庚午,陈佑抵达洛阳书院。 汪弘洋等一干教员早早等在书院门口,部分学生也围在正门旁等着看一看两年未见的山长。 车停,陈佑紧了紧身上大衣,掀开布帘站到马车前部的车板上。 “参见山长!” 众师生在汪弘洋的带领下一起作揖,齐声高呼。 陈佑面带笑容,双手虚抬:“诸君不必多礼。” 待众人起身,陈佑已经踩着木墩下了马车,快步走到人群前面。 “平远等下同我一起入京。” 快速低声说完这一句,不等汪弘洋回话,陈佑走到一个个教员生员面前,问几句工作学业,说一说鼓励的话,遇到那些特别优秀的,还会拍拍肩膀夸赞一声。 人数较多,陈佑不可能每个人都交谈一番,好歹这里都是读书人,没有一窝蜂地挤上来。 同最前面的两排大多都有过交流之后,陈佑站定,满是歉意地拱手道:“诸君心意某心领了,只是身负诏命,不宜在书院多留,待来日得空,再来书院同诸君相谈!” “我等在书院等山长!” “是极是极!山长且去罢!” 喊话的声音有些熟悉,很可能是当初经常提问的那些学生。 陈佑没有细看,目光转向汪弘洋。 跟在他身边的汪弘洋顿时明白过来,当即朗声道:“好了好了,快上课了,赶快散了!” 不得不说,“快上课了”这句话威力巨大,很快诸人就散了去,只剩下汪弘洋等几名没有课的教员站在此处。 有老面孔也有新面孔,汪弘洋把新人介绍给陈佑后,陈佑笑道:“行了,都去忙吧,别在这陪我吹冷风了。平远,你跟我入城。” 说罢,陈佑转身上了马车,汪弘洋也跟着钻了进去。 这边几人喊了一声“恭送山长”,站在原地目送马车回到不远处的队列中,缓缓离去。 马车内,汪弘洋在给陈佑介绍书院以及洛阳的情况,这些都是不好在书信中说的内容。 陈佑只是仔细听着,偶尔才会问两句,就这样一直到驿馆,汪弘洋才停下叙述。 进驿馆选了一出小院子安顿下来,先是派人去陈府、李府和冯府通报,同时又安排范昌祐去通知户部。 明天早朝结束后,陈佑要去户部报道,然后就不必等在驿馆,可以回到自家府宅。 之后就是等待,等官家召见,等待集中考绩,等待冬至上尊号,等待元日大朝会,然后麻溜的回到京兆府继续当他的京兆尹。 以上是正常情况下的发展,也有人考绩结束之后就回不到原职,这都是说不准的。 陈汪二人谈了很久,汪弘洋便留在驿馆休息。 翌日,汪弘洋一大早就告辞回书院,他也有课要上。 陈佑在驿馆中等来散朝的消息后,乘上马车朝皇城而去。 准确地说是去皇城东边,唐时尚书省所在,也是现在六部办公之所。反正前人都规划好了,不用白不用——主要是当时陈佑受命营建宫室的时候担心出问题,既然道士们的阴阳堪舆之说都认为唐时的布局没问题,他就直接照搬了过来,没有费心去鼓捣创新。 昨天进城的时候注意力都放在汪弘洋所说的话上,没有注意城内景象。现在左右无事掀开窗帘观察道路两旁,发现同两年前相比有很大变化,感觉上倒是和长安城有些相似。 只不过如今的新长安面积缩小之后,没有了洛阳如今的大气磅礴,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仔细看了看,原来是路边有暗渠,应该是雨污水道,陈佑能看到路边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块满是孔洞的石板。 看来洛阳也重新恢复了从前的输排水系统,也不知道是谁做的。 现在的河南府尹已经不是赵普了,赵普在元配亡故一年之后,同首相江夏青四女议亲。从议亲到成亲,只有不到半个月时间。 赵江联姻的消息传出没几天,宫中就下旨调赵普为泰州刺史,赵江婚礼好悬在他出发之前完成,然后带着新婚妻子一起赶赴泰州上任去了。 由于泰州也是边州,这次陈佑见不到赵普。 来到户部,接待陈佑的是户部侍郎孙宣怀。 “孙侍郎,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一见面,陈佑首先打起招呼。 孙宣怀不敢托大,连忙起身相迎:“早知使君要来,我就该出门迎接!” 两人也是有交情的,孙宣怀是李明卿故旧,当年陈佑为河南府少尹时,孙宣怀是洛阳令。如若不是这一层关系,孙宣怀完全可以找理由让一个郎中来接待陈佑。 毕竟各地节度使来了不少,那些节度使加衔基本上都是二品的,比陈佑要高不少。相比他们,陈佑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府尹就算不得什么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 天下朝集聚洛阳(三) 故人相见,交谈良久,至于登记之类的琐事,自有佐吏代劳。 陈佑是冯道之徒、李明卿之婿,本人也是衣紫佩金之辈,孙宣怀当然想拉近关系。另一方面,随着中枢权威日重,京官的价值也越来越高,哪怕孙宣怀这个户部侍郎前面还得加一个“守”字,也值得陈佑热情相对。 陈孙二人倒是聊得开心,可苦了其他人。周国一百八十余州这就是一百八十多位朝集使,扣除边军不能亲来的,也有一百出头的府军州之主要来户部登记引见。 这快到十一月初一的最后期限了,正是最繁忙的时候。尤其是扣除朝会之后,户部办公时间只有短短的两三个时辰,入京的朝集使们来户部的时间十分集中。 就在两人闲谈的这段时间,先后来了好几拨人。那些代替主官来的佐贰官也就算了,就连知府刺史都被孙宣怀推掉了两位。 很快,底下人就办好了手续,孙宣怀站起身来笑着道:“我带使君去见尚书。” “有劳了。”陈佑跟着起身。 守户部尚书康自观坐在正堂,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同入京的朝集使谈几句话。这几天他几乎没干什么正事,所有空闲时间都耗费在谈话上。 谈完之后还得把到户部登记过的朝集使名单送到宫中,官家会依次召见这些人。所以他不敢怠慢任何一个人,鬼知道会不会正好有官家看重的人在户部受了委屈,然后官家一怒之下处罚他康某人。 他初入京的时候还是权守户部尚书,好不容易把前面的“权”字给去了,他可不想因为一点小事受罚。 不管你是守司空的节度使,还是普通一州的佐贰官,康自观都持着同样温和的态度,言行举止挑不出毛病来。当然,陈佑进去的时候也没能让咱们的康尚书热情起来,聊了几句场面话就一个告辞一个送客。 离开户部,陈佑估算一下时间,对车夫道:“去鲁国公府。” 当陈佑出现在冯府时,府内不时传出小孩笑闹之声。 老门房还认得陈佑,一面派人前去通报,一面恭恭敬敬地将陈佑迎向客厅。 不等陈佑进入客厅,小孩玩闹的声音就低了下来,随着一阵笃笃笃的声音,冯道杵着木杖从东边院子走了过来。 陈佑立马站定转身,郑重一礼:“小子佑拜见冯师,逾年未见,冯师可安好?” “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你说我好不好。” 冯道满是笑意地说出这句话,走到陈佑跟前伸出左手扶起他。 陈佑直接就顺势扶住冯道的胳膊,搀着冯道朝客厅走去。 “现在我这老头家里也没什么人来了,除了那几个老家伙,也就你家绮娘带着虎儿来过几回。” “嘿嘿,我这个学生不在,不就得指望着儿子来看望你老?”陈佑听冯道这么说,脸上露出骄傲神色,“冯师且等着,等我家虎儿盘儿再大一些,他两个就能自己过来看望你了。” “哈哈哈!你啊你。”冯道笑着摇头,坐到椅子上,“等你儿子长大,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陈佑接过仆役递来的毛毯给冯道盖上,嘴上不停:“那肯定能等到。再说了,无忧再过几年就能加冠了,你不得给他把把妻家的关?” 冯无忧是冯道亡长子冯平之子,现年十五。 提到长孙,冯道面露无奈之色:“他是读书读傻了,随他去吧。” 冯道摆摆手,看向陈佑:“你在京兆做得不错,继续做下去的话,我看最多十年你就能回京拜相。” 十年时间,有些长了,可也不是不能等。 陈佑点头道:“都是冯师教导得好,只不过还是遇到一些无法解决的问题。” “说出来听听,我虽年迈,可这个经验不是你们年轻人能比的。说到这里,冯道抬手点了点陈佑,笑道:“别看你已经是而立之年了,在我眼里还是太年轻,多听听老人的经验不会错的。” 陈佑笑着应是,将自己在京兆遇到的问题一一说来。 其实绝大部分他都解决了,可总觉得自己的解决方案有瑕疵,应该可以找到更好的方法,故而说出来听听老师的建议。 怎么说呢,冯道能屹立多朝不倒,为人处世就一个字“稳”,有些情况稳一稳的确会更好,但也有些事情如果按照冯道所说的来做,是陈佑无法接受的。 不过,冯道毕竟是师长,陈佑除了说一说自己的看法之外,没有过多驳斥他的建议。 谈论往事不如展望未来,很快话题就从京兆府转到了国政之上。 对陈佑来说,要想实现理想,成为宰相是第一步。 虽然他没有直接说出来,但冯道还是能感觉到。直接说吧,自从冯道决定替他向李明卿提亲开始,就有把陈佑推入政事堂的想法。 但那都是十多年后的事情了,冯道自己应该是等不到了。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冯道语气平淡地说出这句话,“官家春秋鼎盛,继位以来朝堂方镇尽握其手,需要的是忠心听话宰相。你内有圣眷在心,外有宰相助力,只需要保持住,不争不抢,官家自然就会属意于你。” 陈佑有不同的看法:“但也不能什么事情都不做吧?如果只是一个平庸之人,想来官家也不会重用。” “呵呵。”冯道轻蔑一笑,“你以为我叫你举荐贤良是做什么的?现如今中原之地固然平静,然天下未定,仍属乱世,贤良之才若得助力便可趁势而起。你现在推荐数十上百为有才之士,十年之后击水中流者皆仰你之名,你若不为宰相,岂是明君所为?” 说到这里,冯道语重心长道:“你那个书院,该停就停了。诗云: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书院师生,实在当不得‘无声’二字。” 简单一句话,冯道认为陈佑开办书院的动静太大,容易引起官家的警惕。 陈佑当然清楚,然而他想要“润”的,可不仅仅是一个宰相之位啊! 第四百四十二章 久别重逢父子情 几事不密则害成。 陈佑一直记着这句话,所以他办书院就只是办书院,从来没说过要改变世界啥的。至于别人会不会因为他讲的课而产生了改变世界的想法,那就不是他能管的了。 因而面对冯道的劝诫,陈佑只能打个哈哈试图将此事糊弄过去。 只是他说了几句,仍然感觉到冯道在看着他,不免有些讷讷不敢言。 “你安排一下,我抽个时间去你那个书院看看。” 陈佑正在考虑要怎么不着痕迹地换一个话题,突然听见冯道这么说,一时间有些发愣。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点头应下:“好,那就寻一个晴天,冯师看如何?” “你的书院,你自己安排就好。”冯道摆摆手,“行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这个糟老头子就不留你了,赶快回去吧!” 陈佑嘿然,没有多客气,直接就告辞离开。 这次是真的回家了,至于岳父府上,他准备明天带着李疏绮一同去拜访。 陈府,正式名称应该是陈上护军府,门前立有十戟,左右各五。 陈府得以在私门立戟,是因为陈佑“以上护军带职事三品”,所以他家要以“上护军”为名。如果陈佑爵位升高了,成为国公,则爵位优先于勋位,变成“以国公带职事三品”,那时候他家就成了“某国公府”。 不过现在都改朝换代不知道多少次了,周国也没有专门就这些事下诏整顿,各种规矩或是杂用唐制,或是僭越不理,基本上没多少人会管。这种情况一直要持续到某个人翻史书的时候看到前朝的规矩,突然想起来本朝还没定规矩,然后上书奏请。具体要等到什么时候,那就看缘分了。 回到眼前,府内众人早就知道家中主人今天要回来,早几天就把里里外外打扫的干干净净。此时陈府中门大开,八名健仆分成两列站在台阶前,陈行文束手立在八人前方,目光钉在那辆越来越近的马车上。 很快,马车来到门口,侧面对着门停下。 陈行文立刻上前,正好扶住掀开车帘准备下车的陈佑。 陈佑站定,只听仆役们齐声道:“恭迎主翁回府!” 他笑着点点头,将目光放在陈行文身上,却看到自己这个管家已经生出白发了。不由心中感慨,拍着管家的手感叹道:“这才两年没见,文哥儿都生白发了!” 陈行文咧嘴笑道:“都四十了!” 说完这句话,他收敛笑容,从陈佑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后撤一步微微躬身,右手朝门内一挥:“主翁请,夫人正等在门内。” 私下里他可以同陈佑表现得亲近,毕竟两人相处那么多年,陈佑先父病故之后基本上都是他在照顾陈佑。但在公开场合,他就得注意维护主翁威严,免得叫人看轻。 陈佑知道轻重,点点头,快步朝府内走去。 果然,门后两大两小四道人影在那里等他。 李疏绮,南桑,以及盘儿和虎儿两个小孩。 看到他们的一瞬间,陈佑不由停住了,他心情有些复杂。 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一刻,陈佑动了,他大踏步上前,张开双臂。 李疏绮原本是牵着虎儿的,此时也松开了虎儿的手上前一步。 夫妻二人抱在一起,陈佑一句“我回来了”正要说出口,就听到嘹亮的嚎哭声在身边响起。 是虎儿,妈妈抛弃了他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抱在一起,咱们的陈二郎哭的像个两岁的孩子。 听到哭声,陈佑和李疏立马松开,只是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旁边的盘儿见弟弟哭得伤心,他也跟着一齐哭出声来,顿时就是一个童声二重唱。 一时间陈佑只感觉头脑要炸了,愣在原地看着李疏绮和南桑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在那里哄,脑子里浮现出哲学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后院主卧,陈佑坐在一边,李疏绮和南桑抱着孩子坐在另一边,陈佑同两个孩子大眼瞪小眼,场面十分诡异。 当初陈佑离京时,大的盘儿才两岁多,小的虎儿还不到六个月。他这一走就是近两年,两个孩子能认得他那才是怪事。 盘儿还好,脑子里有父亲这个概念,看向陈佑的眼神中更多的是好奇。 但是虎儿根本就不知道父亲是个什么东西,现在只是抓着自己母亲的衣服,警惕地盯着这个被称为“爹爹”的人。 好一会儿,李疏绮一面安抚着自己儿子,一面白了自家丈夫一眼:“一走就是一年多,这一回来就跟儿子斗气,你说你是不是闲得慌!” 陈佑没说话,恶狠狠地等了虎儿一眼。 没想到这一瞪就瞪出事了,只见虎儿被吓了一跳,小嘴撇了撇,陈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开始哇哇大哭。 李疏绮这下是真生气了:“我才哄好!” 陈佑尴尬一笑,准备起身帮忙,结果虎儿哭得更起劲了,他站在那里干笑着向妻子赔礼道歉。 这边南桑也看不下去了,把盘儿推给陈佑:“老爷你就别给三娘添乱了!” 陈佑嘿嘿笑着,没去反驳。他伸手一捞,把盘儿抱到自己腿上坐着,揉着盘儿粉嫩的小脸蛋道:“还是我们盘儿最听话,明天爹爹带你出去......” 他还没说完,或许是下手有些重了,总之盘儿也被他揉哭了。 南桑叹了口气,把盘儿接过去哄。 只留陈佑一人,在那里尴尬地笑着。 金紫光禄大夫、京兆府尹、检校工部尚书、上护军、长阳县开国子陈佑,在家中被妻妾儿子嫌弃了。 堂堂三品大员,一点家庭地位都没有,说出来也是惨。 闺房戏言,当不得真。 小孩是最好哄的,陈佑着人买了些小玩意儿,又让厨房做了精美的糕点。在吃和玩的双重诱惑下,到晚饭时,两个孩子都安安生生坐在陈佑怀里喊爹了。 翌日,陈佑早早起床,抱着小的牵着大的,父子三人在早市转悠。 要不怎么说男人到老都是顽童呢,陈佑明知道两岁的虎儿好些东西不能吃,偏偏买来诱惑他,差点又把孩子逗哭。 陈佑原本是准备今天带着妻儿一起拜访岳家,只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朝会结束没多久,宫中来人通知官家召见。 第四百四十三章 直言敢谏赞明君 陈佑不敢怠慢,立刻换上公服跟着那宦官入宫。 一路来到紫宸殿,没有直接让他进去,而是把他安顿在一旁偏殿,就好像当年他第一次进入汴梁皇宫,等待周太祖赵鸿运的召见一般。 他没等多久,就有宦官来招呼他。 走出门一看,正好有七八个人从正殿离开,看穿着服饰比较杂,应该是这次入京的朝集使。 没有认识的人,陈佑站在一旁等这拨人离开后才迈步进了正殿。 “臣,京兆尹佑,拜见陛下!” 陈佑行的是比较正式的拜礼,赵元昌回礼之后示意陈佑坐下,紧接着肃容问道:“陈卿牧守京兆,为政如何?” 天子问政,陈佑抖擞精神,放慢语速:“臣秉持皇命为京兆尹,忠君爱民不敢或忘......” 心里怎么想的不知道,但是场面话从来都是不缺的。 不过陈佑也没有一味地在说空话套话,他也会把自己在京兆府做的事情拿出来,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起到了什么样的效果,顺带着还不忘夸一下官家的英明决策。 其实这些内容绝大部分陈佑都在奏章里说过,现在再次说出来,其实不是说给赵元昌听,而是说给起居郎听的。 也就是说,下一朝编修的太宗实录上面会写着:五年冬十月壬申,帝问政于京兆尹陈佑,佑言为臣者忠君爱民....... 等陈佑说完,也差不多到了饭点。 陈佑明白这次问对到这里就结束了,其实就是走个过场,真要谈什么事情不会当着起居郎的面谈。 果然,等他说完,赵元昌微笑道:“陈卿所言,深得朕意。” 宫中就像个筛子,很快这句话就会传到该知道或者不该知道的人耳中。即便是过场,也是有区别的,比如赵官家对咱们的京兆尹依然信重的消息就蕴含在最后的这句话中。 这还不算结束,赵官家的下一句话是:“德钧,吩咐尚食备菜,今天中午陈卿也留在宫中用食。” 这一餐饭注定会吃的比较拘束,但是没办法,这同样是为了表明官家对他陈佑的信任看重,很多人想吃这么一顿拘束的饭还吃不到呢! 皇帝都准备吃饭了,起居注不可能还留在这边记录皇帝吃了什么,那是殿中省的事情。 起居注离开之后,陈佑突然听赵元昌道:“这皇帝做久了,什么事情都不能随心而为了。” 陈佑抬头一看,能看到赵元昌脸上的笑容有些感慨和无奈。 他大概能明白赵元昌的想法,这种幸福的烦恼很多人都有,主要出现在成功人士身上,特征是感叹自己现在的成功不是自己想要的,还是当初一无所有的时候幸福。然而,这样的人,你要是叫他的生活回归原点,十个有九个都不愿意,剩下一个是真的要面临生死绝境所以后悔了。 此时天子说皇帝做久了有些不顺心,身为臣子,陈佑该怎么说? “之所以不能随心而为,是因为官家乃是贤明之君。”这是论点。 陈佑态度诚恳,神情严肃:“譬如唐庄宗,宠信伶人,岂非顺心?然此非贤君所为,故而招致身死。又如齐桓,管仲曾箭射桓公,若求顺心,则管仲当斩。然桓公用之为相,以有天下之霸。”这是论据。 这算是谏讽之言,哪怕之前赵元昌想要放轻松,现在也不得不摆正姿态仔细倾听。 “官家为父久矣,教养兴平郡王可有随心随意?” “未有。”赵元昌十分配合,“吾子贵胄,但有不教,恐致害民,故寻良师益友以求成人。” “此言大善!官家为天子,《书》云: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百姓万民皆为官家子女,生死教化皆赖官家,得万民之望,岂敢轻浮随意?官家言不能随心,乃是心怀万民,当言贤君。” “吾知矣!”赵元昌微微顿首。 这番对话到此结束,不要怀疑,即便起居郎已经离开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也会传出去记下来。要知道,这番对话既能表现出赵官家虚心纳谏,又能提醒大家官家是个贤明之君,不可能当做没发生。 这样严肃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陈佑倒是闭着嘴不说话,但赵元昌却笑了:“听了将明这番话,若不是你牧守一方,我都想叫你做一做谏官了!” 殿内的空气顿时轻松起来,陈佑笑道:“劝谏天子也是忠君,臣虽非谏官,却也得直言进谏。” 说话间,宦官张德钧走了进来:“官家,御膳备好了。” “嗯,走吧。德钧你去把兴平郡王请来。” 刚刚站起来的陈佑听到这话,第一反应不是天家父子情深,而是在猜赵元昌是不是准备把自己划拉到辅佐太子的阵营中去。 吃饭的地方就在偏殿,他们没有经历出门进门,而是直接通过一道侧门进了偏殿的一个房间。 这时候殿内已经摆上了暖炉,本就不算太大的房间暖烘烘的。 赵元昌怎么说都是皇帝,同臣下一起吃饭,那也是传统的分餐制。 主位毫无疑问是官家的,陈佑坐在赵元昌右手边,对面的位置是留给兴平郡王赵德昭的。 坐下没多久,五岁多快六岁的赵德昭就到了。 他一板一眼地向赵元昌和陈佑行礼,然后坐到特制的椅子上。 现在的赵德昭比从前瘦了不少,没那么可爱了。 这顿饭吃得比陈佑想象中的还要沉闷,主要问题出在天底下最尊贵的父子二人身上。 估计是赵德昭年纪渐长,开始明白事理了,赵元昌同儿子相处的时候没有以前那种亲昵,取而代之的是淡漠与威严。 而赵德昭除了必要的话语,基本上保持着沉默,从前的活泼也不见了。 陈佑看在眼里,心中却在想自己以后可不能这样。 他怀疑赵元昌是第一次当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做,但也没准赵元昌另有打算,所以一刻钟之前还直言敢谏的陈佑一句话都没说。 饭总有吃完的时候,接过湿毛巾擦嘴,陈佑等着赵元昌的吩咐。 就在此时,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在门口停顿一下,很快就有一人走了进来:“官家,大名府地震!” 壬申,邺都、邢、洺等州皆上言地震,邺都尤甚。 第四百四十四章 翁婿议政定官途 突如其来的地震令饭后该有的长谈取消了,赵元昌立刻召集中枢臣僚商议震后处置事宜,陈佑则在宦官的带领下出宫回府。 根据记载,这次地震震中位于大名府境内,影响半径达四百里,开封汴梁也有震感。 值得庆幸的是,由于现在极少出现两层以上的建筑,且房屋材料要么是木头要么是泥土,地震直接造成的伤亡并不大。 这次地震会让中枢紧张起来,主要是因为它的政治影响。 今年可以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三月大风雨土——可能是对沙尘暴的描述:六月河南河北大水、襄州汉水入城深达一丈五尺:同月潞州出现大量乌鸦,而河南乌鸦却消失无踪;七月徐州丰县传说井中有龙,当天大雨淹城;八月河阴河决;九月齐州出现树木开花。 如今到了十月,河东河北又发生大地震。 接连天灾,必然会引发人祸。有官吏儒生上书弹劾宰执、请官家下诏罪己是肯定会有的,这都没什么,中枢需要防备的是灾区出现流民叛军。 同时宰执们也得担心如果自己处置不当,很可能会被抛出来平息物议。 商议的结果是派出大理寺卿陈槐宣谕安抚使,知讲武堂事苏凤羽为副使,由这两人巡视河东河北,处置灾区事务。 这是陈佑在岳父家中听到的,翁婿二人现在正在讨论这次赈灾的安排。 惯例该有的措施他们没怎么在意,该办的有人去办,该监督的也安排了人去监督,他们在意的是陈槐被派出去负责此事。 陈槐亲近首相江夏青,苏凤羽是帝党。 真要说起来同陈佑比较亲近,勉强能跟冯道、李明卿拉上关系。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官家有调整首相的心思了,如果处置不当,陈槐受罚不说,首相江夏青亦将会被罢职。 “虽说如今枢府权势日益消减,可也能同政事堂抗衡,若是官家没有可信之人充入枢密院,王文伯就不会离开枢密使的位置。我若要更进一步,也就只得回政事堂。” 李明卿有些感慨,若不是官家独自领兵的时间不长,幕府旧人不多,似他这般人很难进入中枢。 摇摇头收敛思绪,李明卿对陈佑道:“若是官家问起此时,你不要提我。” 陈佑是那种可以被称为天子心腹的人,本身职阶又不低,要有什么重要职事变动,的确有可能找他谈一谈问一问意见。 在李明卿看来,陈佑就算提名其他人,都比举贤不避亲来得要好。前者最多就是多了一个竞争对手,后者则有可能引来官家猜忌。毕竟这推荐的不是普通职位,而是中枢宰执。 陈佑点头,换个话题问道:“大哥在京兆府时间不短,也是时候换一个位置了吧?岳丈在京中是不是要看看哪个州县缺人,即便做不得主官,做一做佐贰官也是好的,总好过一直呆在京兆管那刑狱。” “怎么,你有好去处?” “襄州谷城县如何?”陈佑早有思量,“六月大水,魏仁浦表现出众,今年考课该是上等,如果能趁机调他入京,谷城令就会空出来。” 李仁信目前的品阶比谷城令高,不过这年头职事同品阶向来不搭,一县县令显然要比一府刑狱要好。 “若是想要去边州,也可以寻一处做一做司马推官。”陈佑为自家大舅哥规划了不止一条路,“其实我是建议去边州的,金瓯尚缺,不缺功劳。” 最重要的是到处给别人当幕僚,旧的关系网会更加牢固,新的关系网也会更容易地成型。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没必要说出来。 陈佑能为大舅哥谋划,李明卿这个老丈人十分满意:“将明想的倒是周到。不过这事还得看求知自己的想法,他想求稳就去谷城,想挣功劳就去淮南。” 哪怕李仁信一直在六七品蹉跎,李明卿也不着急。他致仕之后有陈佑接班,相比旁人,自然是亲戚关系更近,陈佑一定会把李仁信提起来的。 就算陈佑出了岔子没能入两府为相,只要李仁信自身能力足够,翁婿二人的关系网也会为李仁信前进扫清障碍。 这个话题到此结束,陈佑已经在考虑是带着妻儿告辞回家还是留在这里闲聊等晚饭,就听到老丈人说出了一个他不曾知道的消息:“官家对兴平郡王的几个讲习不太满意,近期很可能会换人,你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陈佑眼皮一跳,皱眉不已:“薛居正也不合官家之意?” 薛居正是他推荐的兴平王友,当初为了这事还得了圣人的感谢,薛居正要是不合圣意,岂不是要出事! “为官自是好的,薛居正一直在中枢供职,现在是秘书少监,正经的清望官。只是这为官好,教书却是不行。” 陈佑看到李明卿脸上那惋惜的神色,分明带着那种家长对老师的不满。 也是,他孙子李益陪皇子读书,老师正是薛居正那波人,他们不顶事,李明卿自然会不满。 见此情景,陈佑也想到了自家的两个孩子,若有所思道:“我认为不是薛居正他们能力不足,而是他们能力太强了。要我说,五六岁的孩子,找个品性好的书生教教读书写字就好了,没必要找大儒名人。” “说来容易,毕竟是皇家子弟。”李明卿摇摇头,有些无奈,“总之你仔细想想看什么人比较合适。” 正事谈完,离饭点还有不短的一段时间,老丈人摆手道:“你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就不多留你了,弦歌在后院陪她娘说话,你自去领她母子归家吧。” 这话挑不出不妥之处,但听在陈佑耳中却有些暧昧,都是过来人,小别胜新婚的道理大家都懂。当下嘿嘿一笑,也不多说,拱手告罪去往后院。 次日小朝会结束之后,陈佑再次被召入宫中。 还是紫宸殿,只不过这次是在偏殿的一个房间中,除了一个小宦官侍奉着,再无其他人。 待陈佑行礼坐下,宦官奉上热汤糕点便也退了出去,房间内顿时只剩下君臣二人,这又是一次密谈。 第四百四十五章 闲谈军政论优劣(一) 陈佑原本还有些严肃,看到赵元昌轻松的神态之后,知道他心情不错,这次应该不会谈什么太严肃的话题,故而也放松下来。 先是闲谈几句,然后就说到了这次朝集使入京。 “将明你可能不知,这次就就定难、归义两处是只派了使者过来。” 听到这话,陈佑第一个想法是要对定难军动手了。 为什么不是归义军?因为归义军和周国之间还隔了两个势力——甘州回鹘和嗢末部,人能做到有事就派使者过来已经很不错了。 但定难军就不一样了,现在灵州还在周国手里,定难军处于一个被周国三面环绕的境地。这样的定难军竟然还不上计,妥妥的无视中枢。更别说在各节度都只有一州的情况下,定难军掌控四州之地,早就让中枢诸公看不顺眼了。 只是南边尚未平定,现在并不是对付定难军的好时候。 “且让他嚣张,入京当以平南为重。” 劝了一句,陈佑出了个主意:“我听说定难军马多,不若下诏令其进贡战马。若是其听从诏令,嘉奖一番就是。若是不听,可令朔方、彰武袭扰之。且可着外间寻离间之机,其要在莫使其安心治政。如此待南面平靖,则一战而平银夏。” 陈佑说完,赵元昌没有马上接话,而是一阵沉吟。 一时间房间内安静下来,陈佑只能抿了一口热汤,然后安静地坐在那里神游物外。 不知过了多久,陈佑终于听到赵元昌说话了:“若是叫你去延州全权负责定难军事务,你多久能拿下定难军?” 陈佑一个激灵,没有过多思考就脱口而出:“就我一个军?” 延州就是彰武节度,由于是边军,人数较多,正规军有一万,乡兵团练加起来也有一两万。这是依靠朝廷从其它地方调集粮饷,才能养得起这么多人。 不管怎样,延州只有一州,同定难军比是比不过的,除非说趁其不备攻其一点、一击得手远遁千里。 还好,赵元昌没有为难人:“如有必要,可以调动朔方军。” 加上朔方军用处也不大,陈佑总不可能把灵武军调到延州来,那相当于是放弃了灵州,朝廷不会同意。 陈佑正在权衡利弊,就听赵元昌道:“你不必急切,先就按你说得,袭扰为主。我看你以前在枢密院负责外间事的时候做得挺好,这次有关定难军的外间事务全都交给你。” 如果民政也交给他的话,这权力就大了! 不过涉及对外,肯定需要民政方面配合。 陈佑决定先不提民政权力归属,回去整理一下思路,看能不能把“军政一把抓”变成一切计划的基础。 想到这里,他出声应下:“那我回去仔细考虑考虑,写一份条陈递给官家。” “嗯,这样也好。”赵元昌和他是同样的想法,“这事不着急,还没确定。” 说着他自己就笑了:“这么多年都忍了,也不急在一时。” “官家所言甚是。”陈佑稍稍恭维一句。 这事就算过去了,很快又谈到下一个话题:“昨天没说完,你给我仔细说说那个治安曹的事情。” 谈到这事,赵元昌还是一脸轻松的神情,陈佑却不得不打起精神仔细应对。 他总共建立了两个新的体系。一个是税曹,根据朝中风向,明年应该就会推广到周国全境。另一个就是治安曹,才成立一年,正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时候。 “好叫官家知晓,治安曹其实是两个任务,第一是把维持百姓稳定的任务从军队手里剥离出来。正要说起来,治安曹的警察同一般的衙役没有多大区别,只不过臣从一开始就有意识地培养警察的荣誉感和责任感,好让百姓感觉警察更亲近、更值得信任。” 陈佑正说着,接过被若有所思的赵元昌打断话头:“我听说你之前疏浚城内水渠的时候是叫府兵帮助百姓的,这也是为了培养荣誉感和所谓的责任感吧?” “正是。”陈佑点头,“原来的那些府兵因为这事被邻里乡人夸赞,倒也不好再祸害乡里。再加之臣嘉奖抚恤战殁府兵,又叫邻里引以为荣,无赖行径少了不说,还叫城内泼皮少了不少。是以解散府兵之后,臣又在警察之中行此事。” “此行的确不错。”赵元昌赞道,“禁军当也可行此事,这个你也写一份条陈上来,我叫人看一看学一学。”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陈佑既然做了出来,就有推广的念头,当下应承下来,记在心头。 他又接着道:“治安曹的第二个任务,其实是把府衙精于刑狱侦缉的技术官吏都集中起来,专门负责侦缉事务。自从有了治安曹,查案全归治安曹,法曹就只是负责审案。这样一来,断案有错找法曹,证据不全找治安,两者也可互相监督。” 他刚说完,就听赵元昌问道:“你这个警察都是从府兵转过去的吧,我看你奏章上写的是大部分警察最多只有一根短棍,这样的警察真的能维持住整个府的安定?” “官家有所不知,府衙警察人数不多,但是各县都有自己的乡兵衙役治安曹和防务营会定期安排人手去操练各县乡兵,若真有贼人闹事,便可就近调集乡兵镇压。” “每个县乡兵有多少人?” 陈佑没有注意到,赵元昌是皱着眉头问出这个问题的,他微微垂首回答道:“一般一个县乡兵会有两百人。不过其中只有一二十人是脱产的,绝大部分乡兵都是闲时操练,忙时务农,同唐时府兵相近。” 听到这个回答,赵元昌眉头稍稍舒展。一个县一二十正规军,十个县也才一两百人,还在忍受范围内。 不过他仍然有疑问:“府兵制残破不堪,我听闻各州乡兵团练也就充充人数,你这个乡兵真的能打得过盗匪?” 陈佑笑了,十分自信地回答:“正如官家所言,这乡兵的确不如正经的府兵,但是对付那些盗匪,也就是有些困难罢了。只要操练严格,奖罚公正,抵御盗匪镇压不轨要比原先迅速得多。” 第四百四十六章 闲谈军政论优劣(二) 这个赵元昌倒是知道。 去年平乱之后,京兆府流民盗匪颇多,为此陈佑还特地上书增募警察、加强训练,这才保证了城镇和一些大村子没怎么收到流民盗匪的冲击。 那有没有小村子遭难呢。有,但是府衙得到的报告很少。首先是偏远的小村子遭袭,县衙不一定会知道;其次就算县衙知道了,很大概率上也会瞒着不报告给府衙。 基本上是领导不知道的问题,就是没有发生的问题。 见赵元昌点头,陈佑开始说治安曹存在的问题:“经过这一年的试行,警察制度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晋升空间。原先还是府兵的时候,从普通兵丁到队正、到都头、到校尉,哪怕带的人一样,但是从陪戎副尉到翊麾校尉,能一级一级升上去。” 陈佑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转到警察营就不一样了,治安曹能拿出来的全都是流外官。官家也知,去年裁撤府兵的时候,不少立功升职的校尉要么送到禁军,要么调往它处,留在京兆府的很少。” “你有什么法子?” “好叫官家知晓,臣仔细思量之后,认为警察、税务员这等,可以加设流内职事。譬如普通警察皆为流外,表现优异者可升从九品下,或带一队或驻一地,往上又有从九品上,或专一司或巡视一县。不过警察归属治安曹,故而当止于八品。” 赵元昌立刻就明白陈佑话中隐含的意思:“你是想每个县都有警察?” “官家慧眼。”陈佑赞了一声,“臣欲以治安曹统率阖府警察,各县虽能调动警察侦缉维稳,然警察升职贬职皆在府衙。有警察的情况下,可以削减衙役,加强府衙对诸县的钳制。” 听到这话,赵元昌目光炯炯。 他从陈佑的话里看到了另一层含义:府衙可以用这种方法来钳制县衙,那么中枢可不可以用来钳制诸州府? 只是有一个问题,钱够不够? 当赵元昌问出这个问题,陈佑毫不犹豫地回答:“回禀官家,臣预备着让各县来负责各县警察俸禄。说起来就是双重领导、人财分离,府衙治安曹管人事,负责人员调动、技能培训考核等,县衙官财计,安排日常事务以及监督。”【1】 这个法子会有什么弊端赵元昌暂时看不出来,但是他知道一定可以增强中枢对地方的控制力。 他在心中权衡得失,陈佑安静地坐在一旁。 陈佑也不知道这个法子会不会被批准,再怎么四处腾挪,按照他的设想来,财政支出都会增加。 现在还是战时,恨不得花出去的每一文钱都能增加军队的实力,在这种情况下,有没有必要花钱在新的治安体系上面? 陈佑没有计算过收益比,他之所以提出这个建议,纯粹是为了自己在京兆府能独揽大权,这是属于京兆府的中央集权。 再说了,这一次很可能也会是在京兆府试点,一个府而已,即便失败了,耗费的钱粮也不会影响到全国局势。 陈佑稳得很。 可惜,这种事情赵元昌不可能说就听陈佑的,还得听取其他人的意见,是以在陈佑离开之前并没有得到准确的答复。 倒是兴平郡王要找新老师的消息被证实了,在听到赵元昌问陈衡是不是也到了该进学的年纪时,陈佑差点以为自己家孩子也要去陪皇子读书。 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不急着读书学习,要给陈衡一个快乐的童年”,然后才解释说小孩子不懂太高深的东西,先学认字写字就好,等大一点再寻老师。 之后赵元昌感叹一句好老师不好找、孩子不用心学习之类的话,叫陈佑明白他是准备给兴平郡王换老师。 对此,陈佑也只能沉默以对。 今天陈佑没有在宫内留太长时间,前两个比较重要的事情说完之后,又就子女教育问题谈了几句,他便离开皇宫回到家中。 这几天他都比较忙,要约见旧友故交,要接见旧部,要同书院一些表现较为突出的师生谈话,还要整理丁骁负责的情报网络。 幸好他在洛阳要待到年后,像巡视工坊商行等事都可以推倒事情不怎么多的时候去办,不至于匆匆忙忙走马观花。 十月丙子,少府少监、史馆学士元可望邀陈佑赴宴。 陈佑同元可望不熟,不过此人在太祖朝就是天子近臣,即便现在当了少府少监,也依然兼着一个史馆学士,随时可以入宫以备咨询。 这样一个人物突然邀请陈佑,显然是得了赵元昌的吩咐。 陈佑欣然赴宴,果不其然,说的还是治安曹的事情。 元可望直接就问陈佑,令京兆府推行这个措施在政事堂通过的几率是多少。 这个问题意味着赵元昌决定现在京兆府试点。 陈佑当即保证自己会拿出一个条陈去游说政事堂诸相公,当然,这份条陈佑会隐去一部分内容,免得有人早早发现官家想要进一步削地方的权。 十一月乙酉,日南至,帝御含元殿受群臣贺,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左仆射、平章事江夏青率百官上尊号曰神功圣德文武仁皇帝,答诏不允,凡三上章,允之。 从这一天开始,大家可以称呼赵官家为“仁帝”,仅限于私下里说一说。 其实这个尊号用处不大,也就在国书、诏令上多写几个字罢了,平常根本用不到。 顺带一提,其实这年冬至时间节点是在前一天下午,也就是甲申日申时正左右,不过灵台算出来的结果没有这么精确,把冬至定在了乙酉。 这次冬至大朝会上,除了皇帝赵元昌受尊号,另外一件大事就是封赏群臣。 陈佑也得了,嗯,两个儿子的散官位都升到了宣德郎,品阶同京兆府诸曹参军事一样。 这两个小子,一个四岁,另一个才两岁,进步速度比陈佑快很多。 冬至之后,敕令诸府军州设立税曹,以黄世俊为税务监,巡查天下税务。 除了黄世俊总揽全局之外,还任命了十多位负责考核监督各地区的税务官。 不过税务监也好,税务官也罢,都是临时的职事,等各地税曹步入正轨之后就会撤销。 第四百四十七章 名利相诱推物理(一) 洛阳书院真理堂,讲台上用粗厚的黑布搭建了一个棚子。这棚子朝向观众的一面的没有遮挡,书院数百师生可以清楚的看到,正对着大家的那一块黑布上有一条七色光带。 这光带已经出现好一会了,此时礼堂中的议论声小了很多,绝大部分人都把目光放到站在棚子旁边的陈佑身上,等待陈佑的解释。 陈佑抬手虚压,示意稍安勿躁,然后转身朝窗外招手。 很快,黑布上的七色光带消失,讲台这边的油灯重新点燃。 正当众人疑惑之际,靠近讲台的侧门打开,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走了进来。 这汉子穿着常见的短袄,头上戴着一个棉帽。衣帽都是新的,比较挺直,明显是特意打扮的。 只不过这汉子走进礼堂之后形容有些猥琐,看上去非常不和谐。 好在书院最重视礼节,之前议论归议论,见这人进来了,倒没人起哄嘲笑。 陈佑对那汉子道:“刘匠师,你到台上来。” 刘姓汉子闻言有些踌躇,看到陈佑鼓励的目光之后才咬牙走上讲台。 不过他还是有些紧张,站在陈佑身后阴影处,眼神呆滞,手脚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大家这才看到他手里还捧着一个不时闪过亮光的东西。 陈佑走到他跟前,温声鼓励道:“不要紧张,把镜子给我。” “哦,哦!” 原来他带来的是一块镜子。 陈佑从手忙脚乱的匠人手中接过巴掌大的镜子,刚才就是这刘匠师在外面用镜子反光通过三棱镜制造出来的七色光带。 三棱镜也好,陈佑手中的镜子也好,都不是玻璃,而是无色透明的天然水晶磨制而成的,尤其是镜子还要镀银,价格十分昂贵。 这刘匠师所在的工坊其实已经能人工制作玻璃了,也可以烧制琉璃。但是现在的工艺还不成熟,玻璃烧出来都是绿色或者偏绿色的,工坊正在试验怎么才能烧出来无色透明的玻璃。而琉璃可能是因为工坊得到的烧制方法有错漏之处,烧出来的琉璃总是会有气泡。 现实条件就这样,偏偏陈佑又催着要,只好花大价钱买来无色透明的天然水晶制作三棱镜和镜子。 陈佑一只手举起水晶镜子,他倒是没什么,旁边看着的刘匠师却是一阵紧张,生怕他手一滑,这个价值不菲的小玩意儿就没了。 “这是镜子。”陈佑开口,走到一处灯台前,转手将火光反射到天花板上,呈现出一个模糊的光斑。 这光斑模糊归模糊,但总归是铜镜没办法做到的,这又引起一阵惊呼。 “方才就是刘匠师在窗外手持镜子照进来的阳光,大家可以传看一下。” 说着,陈佑走到讲台边缘,把镜子递给一个护卫。 那护卫没想到自己是第一个,拿到镜子的时候手抖了一下,死死盯着这面镜子的师生们心也跟着抖了一下。 且不说能照出清晰影像的镜子在底下引起的轰动,台上的陈佑走到棚子边上取下一尺长的三棱镜。 礼堂中人比较多,每个人都传看一遍还要等很久,陈佑不打算等待,直接就开口:“好了,每个人都有看看镜子的机会,看过的和还没看到的先看着我吧。” 这话引起一阵笑声,不过惊呼议论之声却消失了,绝大部分人都把注意力放到了陈佑身上。 见场面平静下来,陈佑举起手中三棱镜。 “之前让诸君惊叹的七色光带,就是我手中这一块三棱镜制造出来的。”陈佑面带笑容,“通过镜子反射阳光,照到三棱镜的一面,就会从另一面折射出七色光带。” 陈佑边说,便做动作试图模拟出光路。 说完之后,他还简单解释了一下什么是反射,什么是折射。 然后右手伸向站在一旁局促非常的刘匠师,朗声介绍道:“而诸君看到的镜子,以及我手里的这块三棱镜,全都是站在我旁边的刘壮刘匠师带着人做出来的!让我们一起为他鼓掌!” 静了一瞬,掌声响起。 刘匠师有些激动,连声说着谢谢——虽然他声音太小以致于陈佑都没听见,然后连连朝台下行叉手礼。 他这个举动有些怪异,惹得底下师生发出善意的笑声,更叫他满头大汗。 “好了好了!”陈佑放下三棱镜扶住刘匠师,“让咱们的刘匠师继续去做更多神奇的物件吧,我们先说一说这个七色光带。” 送走刘匠师,陈佑站在讲台中央继续讲课。 “想必各位都很疑惑,我们看外面,阳光分明是没有颜色的,为什么通过三棱镜之后会出现七种颜色?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是三棱镜中有什么东西受到光照之后发出了七色光,第二是阳光之中本就有这其中颜色!” 此时,就连镜子的传递都慢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陈佑。 陈佑再次举起三棱镜:“我尝试了很多次,发现只有当阳光斜着照射在一个侧面从另一个侧面射出的时候,才会出现这种现象。若是照射在两个底面,或者直着照射侧面,则不会出现这种现象,由此,我认为,阳光之中本就有这七种颜色!”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今天之后我会把镜子和三棱镜留在书院,有想研究的可以自己尝试。而且也可以用没有气泡的冰块制作三棱镜,用一块木板钻洞得到一束阳光。” 众人皆把他所说的话记在脑中。 陈佑将三棱镜放到桌上,右手猛然一挥:“这就是我要跟诸位讲的,格物致知。在座各位想来都读过《大学》,其中格物致知即便不明白,也曾听说过。” 绝大多数人都点头。 “古者以‘格’为来,所言或用不同,却多为‘外物所来随心所想’。然而我以为,所谓‘格物致知’,是‘探究物理以求明智’!譬如我所展示的三棱镜现象,光会反射,会折射,阳光包含七种颜色,这就是物理;而我们通过探究这个物理明白了三棱镜现象,这就是知识。” 陈佑扫视诸人:“但这并不是结束!为什么会反射,为什么会折射,通过阳光三棱镜折射会变成其中颜色,三棱镜现象和雨后彩虹有什么联系,这些,都是我们所不知道,都是我们可以探究的‘物理’!” 顿了顿,继续道:“或许有人会说,探究这些所谓的物理有什么用呢?我只能说,明白了种种物理,对天下有益。譬如日晷,便是先人探究日影所制造出来的,可惜的是我们不知道究竟是何人最先日影和时间的关系。然而在这里,我要告诉大家,书院将会编写一本记录,所有新发现、有实现可能的猜想,都会被记录在案,千百年后当人们谈到这些发现、证实这些猜想,都避不开提出者的名字!” 第四百四十八章 名利相诱推物理(二) 人生在世,逃不过名利二字。 陈佑现在就是用“留名青史”来诱惑读书人,不过效果其实不大。就如他之前所说,历史上有很多发现发明都不知道首创人,你陈将明凭什么敢保证你那个记录一定会流传下去? 而且说实话,除了算学院的那些人,其他学生更感兴趣的是作为名臣被史书记录下来。 名不行那就利,陈佑继续道:“大家也知道咱们书院对毕业的要求有多高,但凡有提出了新发现新猜想的学生成功毕业,将被授予‘优异毕业生’的称号,同时根据本人成绩和物理方面的贡献获得数目不等的奖金。具体怎么评定,我会同书院教授们仔细商量。同时,完成教学任务的教员如果有什么发现发明,也会有奖励。” 一阵哗然,尤其是那些出身贫寒的学生,比之前要热切一些了。 陈佑抬手虚压,示意大家安静:“奖励措施会在不久之后公布,而且所谓物理,万物之理,各位不要被局限住。举个例子,我发现了三棱镜现象是一个,另一个教员提出优化教学模式被证明有效也是一个。” 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咱们这里毕竟是书院,生员本职是学习,教员本职是教育。我虽然鼓励格物致知,可诸君千万不要本末倒置! 他不在意短时间内效果有多大,他现在看问题最少都是以“十年”为单位,毕竟改造世界这种事情,很可能一代人都无法看见成果。反正近期最重要的目标秉国执政,很多计划都需要自上而下的推行。 这次课到这里就结束了,虽然大家有很多疑惑,但是陈佑没留时间给他们的提问。 回到洛阳这么久,该见得人都见过了,接下来这段时间他只要没空都会来书院讲课。至于现在,是时候用上京兆编纂院的成果了——书院藏书馆多了一批薄薄地名为《天行有常,万物有理》的小册子。 这本小册子内容不多,前面是陈佑写的两篇长文,分别论述对格物致知的理解和探究万物之理的重要性。然后是总结一些日常中常见现象的原理,同时提出一部分尚不知道原理的现象,感觉上差不多是通俗版的《天问》。 后面那些还好,陈佑以前有过粗略了解,记不清的就直接让人验证,很容易就能写出来。最难的是那两篇长文,编纂院的大部分工作都是为这两篇长文找古书上的记载来佐证或者批驳。当然,在此之前陈佑得先把这些人思想统一起来,不然他们自己就能吵得不可开交。 诸师生散去准备下一节课,讲台上也有仆役来收拾,陈佑径直走下讲台,来到最前面中间的一个座位前:“冯师感觉如何?” “挺新奇的。”冯道笑着赞了一句,在陈佑的搀扶下站起来。 陈佑一手扶着冯道朝外走,另一只手朝后面挥了挥,示意留下的书院教员先去忙。 师徒二人是直接从侧门出去的,没有走上青石广场,而是在书院教室之间的石子路上缓步前进。 虽然天上挂着太阳,但今天的风不小,寒风吹着着实有些冷。 走了几步,陈佑禁不住道:“冯师,我们进屋说吧,外面风太大。” “行。你不是有个藏书馆么,就到那里去。” “好,这边走。”陈佑连忙引路。 走在路上,冯道终于开口提问:“你是准备推行那什么‘物理’?” “瞒不过冯师。”陈佑直截了当的承认,“都说奇技淫巧,但我认为,如果把国比作一个人的话,诗书礼乐是魂魄,那么各类工具就是身体。对内治国治民可以用诗书礼乐,对外威服天下就必须借助工具。这工具怎么来?我觉得要靠物理,譬如弓弩剑甲,譬如云梯撞车,又譬如火攻水攻,都是发现和利用物理的例子。” 冯道嗯了一声:“看来你是仔细考虑过的。” “其实现在也没什么具体的想法。”陈佑嘿嘿一笑,“只不过想着我还年轻,从现在开始种下种子,等到我老了,怎么也能看到它发芽了吧?” 沉默一阵,冯道开口:“你有看好的年轻人么?” 这是在问陈佑有没有选择好自己的接班人。 陈佑想要登上相位推行改革,肯定会经历政争。如果接班人没选好,等他退下来,别说是芽了,就算长成了小树苗,对手也会给你连根刨起。 陈佑无奈摇头:“冯师你也知道,我现在才三十岁,能跟在我身后的,最少也得二十五朝下,二十三四岁什么都看不出来。” 冯道点点头,没有说什么自己培养之类的话。陈佑这个书院就是培养人才的地方,虽然他依然比较反对陈佑留着这么一个明显的招牌。 不管怎么说,身为一个没有致仕的高层官员,陈佑名下的书院就是一个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爆的火药桶。 冯道有冯道的看法,陈佑也有自己的想法,没办法,冯道这个老师只能想法子尽量为徒弟降低危险几率。 “你这个书院,教诗书物理甚至百工都可以,只有一件,你以前讲的那些‘为政’等内容,都别再讲了。” 眼看藏书馆就在眼前,冯道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陈佑,神情十分严肃地说出这番话。 “既然你要办书院,就老老实实地教书育人,莫要议论国政。学员也好,教员也罢,想要谈论政事,就让他们去做官,总之要离开书院。” 陈佑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下来:“冯师放心,我心里有数。” 学生是最容易被煽动的,如果有人想要对付陈佑,完全可以煽动书院师生组织跪谏官家之类的活动。到时候参与的师生固然要倒霉,身为书院山长的陈佑也好不到哪里去。 冯道盯着陈佑看了许久,无奈笑道:“你啊!有时候就非要抓着自个的想法不放!” 陈佑嘿了一声:“威武不能屈嘛。” 说话间,师生二人重又迈开步子朝书院藏书馆而去。 第四百四十九章 赵官家突访书院 洛阳书院议事厅,各院院长以及一干教授都聚集在此,他们要讨论怎样落实山长陈佑提出来的绩点学分制。 书院经过这几年的发展,制度越来越完善。比如在教授和助教之间增加了讲师,比如聘请教学能力强、愿意留在书院长时间教学的教授为书院终身教授,再比如正在讨论的绩点学分制。 根据陈佑前几天在真理堂中所说,优异毕业生的评定与本人成绩有关,为了公平公正公开,每个人的成绩必须量化。 那么问题就来了,书院现在还是出了固定的基础课程,年级稍微高一点的学生都可以自主选择自己想学习的科目,科目都不同,你怎么去比较优劣? 于是就有了绩点学分制度,简单来说就是每一门课的学分不同,但是学生的任何两门课考核得到相同的评分就能获得相同的绩点。每门科目不同的学分简单来说就是这门课在公式中的权重,最后通过一个复杂的公式计算出平均学分绩点,用来比较优劣。 很显然,该制度最核心一点就是根据每门课的重要程度确定该课的学分。现在的问题是,咱们俩都是辛苦教学,凭什么你的课比我的课重要? 事关尊严问题,教授们讨论地十分激烈,若非大家都是文化人,此时可能就“靴子与袜子齐飞,鼻涕共泪水一色”了。 汪弘洋坐在上首主位,看着底下教授们吵成一团,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书院从一开始就是教授们管理教学事务,执事们管理行政事务,所以一群教授吵架的场面汪弘洋这几年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了。 而且以后再见到的机会也不多了,山长已经通知说要征辟他担任幕职,所以他不准备打断这些人。 离开书院之前,他还有两件事要做,一个是定下绩点学分制度,另一个就是推荐接班人选。 他在观察,教授和执事都在候选名单中,只不过管理一个书院,还是执事的优势更大一些。 议事厅内热火朝天,祭酒汪弘洋神游物外,正门处,天子车驾停下,宦官扶着官家下车,之后又去扶和官家同乘一车的冯太傅。 尊师重道的赵元昌也伸手去扶冯道,嘴里还说着:“将明这个书院搞的这个规矩倒是叫冯师受累了。” 冯道哈哈一笑:“官家走得,老臣有何走不得?若是天底下人人都似官家这般敬学重学,何愁天下不平、黎民不安!” 赵元昌眉头一挑,脸上带着些自得。 此时门口两名门卫远远行礼:“拜见陛下!” “免礼。”赵元昌松开扶着冯道的手,向前走两步抬手示意二人起来,然后扭头看向落后半步冯道,“咱们也不等书院来接了,直接进去吧。” “便听官家的。”这又不是政事,自然是皇帝怎么说就怎么来。 议事厅的门嘭地一声打开,一名仆役匆匆跑进来:“祭酒!官家和鲁国公来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汪弘洋心头一跳,紧接着沉稳点头:“我明白了,你去通知两位司业,我马上就到。” 说完,他看向安静下来的一干教授:“我要去接待官家,就不多说了。两件事,第一,所有基础课让学生选择喜欢、说不好、不喜欢,以及有用、说不好、无用;第二,所有非基础课统计选修人数,同时让学生选择不后悔、说不好、后悔。现就这样,其它事情等统计完成再说。行了,都去忙吧,四位院长跟我过去。” 汪弘洋站起来紧了紧身上的厚重长袍,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进寒风之中,几位院长连忙跟上。 陈佑不在洛阳的这段时间,汪弘洋就是书院的头脑,长期执掌这么一座书院,汪弘洋身上威严与儒雅和谐并存,一眼看去就属于那种古典文士风范。 当这样的汪弘洋来到赵元昌面前时,叫赵元昌眼前一亮:好一个温润君子! 赵元昌冯道君臣现在在一年级的教室外面,这么一大群人来到门外,里面的师生不可能不知道。 汪弘洋看到教室门开着,但是里面讲课之声如常,便明白是赵元昌示意里面继续上课的,故而加紧上前两步,长揖低声道:“书院祭酒,臣汪弘洋拜见陛下!” “不必多礼。”赵元昌含笑抬手虚扶,“书香之地,这些虚礼做着着实没意思。” 汪洪洋起身垂首道:“陛下乃天子,礼不可废。” 赵元昌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他对汪弘洋的表现十分满意,示意身边宦官将教室门关上。 带着众人朝远处走了几步,这才开口问道:“我前些年来看的时候,教室内尚有老少,如今怎么就只剩少年人了?” “回禀陛下,书院分为好些个年级,眼前这个乃是一年级,所教授的皆为基础,故而少年人居多。若是有成人欲要学习基础,书院安排了速成班,也免得学生们年龄相差过大产生隔阂。” 赵元昌眉头一挑:“你们是有意把年龄相同的生员放到一块?” “陛下所言极是。”汪弘洋捧了一句,然后解释道:“主要是这些孩子现在学习的不过是识字算术诗词,按照山长所说,当以培养兴趣寓教于乐为主。而成人教育则更有目的性,同孩子的教学模式不同,主要是为了保证这些孩子能得到比较有效的教育,这才把同年龄的放在一起。” “原来如此。”赵元昌若有所思,他转向冯道:“冯师以为如何?” “颇为别致。”冯道开口,“这似乎就是蒙学吧?” 汪弘洋点头:“的确,书院其实就是从一年级的蒙学开始,一直教到深钻诗书通研礼义。不过只要学生不想留在书院了,任何时候都能退学离开,只是拿不到学院的毕业证书罢了。” “毕业证书?”这又是一个新的名词,赵元昌起了兴趣,“仔细说说。” “陛下不若移步室内,正好下个月就有一批学生毕业,书院已经备好了证书准备发放,陛下可以亲自看一看。” “前头带路。”赵元昌十分干脆。 第四百五十章 道德名声是利器 新一批的毕业证书都放在陈佑那座小楼中,同去年一样,今年他也得签字。 今天这座小楼在它的主人没有到场的情况下迎来了周国最尊贵的一人——周帝赵元昌。 可能是因为在书院的关系吧,赵元昌坐到主位上,而是按着冯道坐下,他自己站在桌子前翻看那一沓毕业证书。 汪弘洋看在眼里,心里透亮,知道接下来书院要把“官家尊师尊老,宁愿自己站着也要扶着太傅坐下”给传播出去。 把这事当做头等大事记下来,汪弘洋给赵元昌介绍今年的毕业生,同时也提到了前几天陈佑在课上说得奖励措施。 听到这里,赵元昌眉头动了动,目光微不可查地移向坐在椅子上休息的冯道,之后又迅速移开,问汪弘洋:“我听说陈将明他还写了一本书是吧?” 骤然被问到这个问题,汪弘洋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点头:“陈山长的确写了一本名为《天行有常,万物有理》的小册子,总共也就三篇文章,算不上书。” “拿来我看看。” 汪弘洋立刻吩咐随从去取,然后转身对赵元昌解释道:“官家稍待,这本册子全都放在书院的藏书馆,离这边有些距离。” 赵元昌点点头,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冯道身旁,转头笑着同冯道说话:“将明这里倒是朴素,看不出来是一个高官显贵的地方。” “毕竟为人师表,总要注重德业。”冯道笑呵呵地接过话头,“我看呐,他是野心大得很,想要进文庙啊!” 自唐时开始,文人死后进文庙,武人死后进武庙,是天底下最大的两个追求。 文庙就是孔庙,主祀孔子,入文庙的除了孔子的一干弟子之外,还有就是后世的著名学者,分为先贤和先儒两等。 武庙全称武成王庙,主祀姜太公,入祀文庙的都是历朝历代于军事上表现优异的将相。 说来也怪,唐朝帝王对这种国家荣誉多有创新,比如凌烟阁,比如文庙武庙。要知道,文庙一开始只祭祀孔子及其弟子,自唐时开始加入了左丘明等先贤先儒;武庙也是,之前有过文武并祀,可惜武庙势头一直比不过文庙,直到唐肃宗以太公为武成王,选取古代名将配祀,这才把武庙的地位提上来。 想进武庙,要看军事上的贡献,而想进文庙,就要看学术上的贡献。 赵元昌现在已经确定冯道提议来书院看看的原因了,故而他也是笑道:“要是将明能入文庙,不知道史书上对我会是什么个评价。” 这时候,除了冯道之外,其他人全都眼观鼻鼻观心,垂着头抿着嘴一言不发,假装没有听到两个人的对话。 冯道也笑道:“便是陈将明没能入文庙,也不妨碍官家是一个贤明之君。” “那不一样。”赵元昌摆摆手,“出一个能入文庙的臣子,那才能彰显文治之功。” 说到这里,他看向汪弘洋,指点着道:“你们这些人可要仔细着点,切不可把书院里的少年人给教偏了!” 汪弘洋连忙躬身:“陛下放心,我等必定兢兢业业如履薄冰。” “嗯,可惜将明于我,于国都有大用,不能留给你们专心研究学问。” 赵元昌说出这句,又引起一阵笑声。汪弘洋接话道:“山长也说过,咱们做学问,要于国有利,想来山长他也乐于为陛下效劳以求得天下太平。” 这话叫赵元昌面露满意神色:“此言甚妙,做学问要于国有利,你们能专心做好学问,就是大功臣!” 话音刚落,屋子内的书院众人就在汪弘洋的带领下齐声道:“臣等必不负陛下之望!” 赵元昌冯道在拿到那本小册子之后就离开了。 陈佑事后才得知了这个消息,仔细询问汪弘洋当时的场景之后,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冯道在帮他。 核心思想就一句话:陈佑想要开宗立派,十分注重名声。 翻译一下就是官家你不用担心陈佑,只要用道德把他拘束住,他不可能做自损名声的事情,可以放心大胆的用。 师父都做到这种程度,陈佑自然不能辜负,隔了两天就在真理堂讲了一堂名为“学问之难,难在纯粹”的课。主要内容就是让学术远离政治,同时让政治不要牵扯到学术。 这算是向皇帝表明心迹。 赵元昌手段也十分大气,直接就下敕令:书院优异毕业生前三名可以直接授官。 这无异于为陈佑的物理之学添了一阵风,至少书院里那些有志于仕途的学子都会重视起来,毕竟在书院优异毕业生的评比中,物理也占了不小的比例。 嘉定五年的最后一段时间,朝廷内外都在传着君臣相得的佳话,更多的人是羡慕陈佑圣眷之浓无以复加。 洛阳城这个年尾过得不顺畅,年前,枢密副使、北平县开国公冯晖病逝。 冯晖今年夏天就病了,在御医的治疗下拖了半年终于药石无医,撒手人寰。 一个去世的老臣,最能得到优待,赵元昌下诏追赠冯晖开府仪同三司、中书令、陈留王。 同时,元日大朝会也顺势取消。 冯晖病逝只是恰逢其时,之前开了冬至大朝会,赵元昌本就不怎么想再来一次元日大朝会,正好老臣病逝,便辍朝不受贺。 嘉定六年,在平静中到来。 既然元日大朝会没了,陈佑就得在上元节之前回到长安城。 之前同赵元昌谈的关于定难军的条陈他已经递了上去,只不过到现在都没动静。估计一时半会不可能再让他去延州,所以他也就能安下心来继续发展京兆府。 正月初七,收到户部的提醒后,陈佑奏请离京。 当天下午,正在给丁骁等人做离京前最后嘱托的陈佑被召入宫中。 赵元昌这次是在百戏堂接见的陈佑。 一进殿门,陈佑就看到一些熟悉的东西,大多数都是用来验证他在那本册子里提出的一些现象的道具。 看到这些东西,再联想到这段时间宫中关于兴平郡王玩物丧志的传闻,陈佑心中一沉。 第四百五十一章 接连不断问对难 好在这个时候殿内传来赵元昌的夸赞声,总算让陈佑稍稍心安。 赵元昌夸的是长子德昭,一句话陈佑听得模模糊糊,赵元昌说的夸的那个词也不知道是“聪敏”还是“聪明”。不过听起来官家心情不错,兴平郡王也没惹官家生气,那就好得很。 在宦官的指引下,陈佑走过前殿,进入后方的一间屋子。 果不其然,皇帝皇子都在屋内。 陈佑进来的时候,赵德昭正在向父亲展示他自己做出来的一个小玩具。 陈佑眼神不错,立刻就看出来,那是一个简易的显微镜,主要材料是两个放大镜。难得赵德昭这么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能沉下心来调整两面放大镜的距离,以达到可以视物的程度。 不过想要调整到合适位置,要是运气不好,得尝试很多次。一个孩子天天抱着两个放大镜玩,也不怪传出兴平郡王玩物丧志的消息了。 陈佑进门才看清屋内情形,正准备行礼,就听赵元昌道:“大哥把这东西拿给长阳子看看。” “好!” 清脆的童音响起,赵德昭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根简陋的显微镜走到陈佑面前,举过头顶:“给陈先生看。” 陈佑连忙接住:“有劳大王。” 赵德昭微倾脑袋考虑了一下,然后摆正脸色道:“不必多礼。” 没等陈佑反应过来,他又面带急色指着陈佑拿在手里的显微镜:“这个要放在眼睛上看,就对着树叶!” 一边说话还一边用手比划,显然十分期待陈佑对这件作品的评价。 陈佑看了眼一脸满意神色的赵元昌,见他点头,这才接过赵德昭递过来的树叶,举起显微镜和树叶,对着光看去。 可能是树叶太厚的原因,也可能是光不够强,总之陈佑看到的景象十分黯淡杂乱,但不可否认,这的确是一个显微镜! 陈佑心中感慨,将显微镜还给赵德昭,赞了一声:“这是一个改变世界的发明。” 此言一出,赵德昭还有些茫然,不知道该不该表现出被夸赞的喜悦。一旁的赵元昌却收敛笑意,正色问道:“将明此言何意?” 陈佑解释:“好叫官家知晓,方才臣发现通过兴平王做这个,臣觉得称呼为‘显微镜’比较合适,通过显微镜看到的树叶同我们平常看到的树叶不同。臣认为,显微镜的出现,将我们的目光从眼前这个大尺度的世界,扩展到平常看不到的小尺度的世界。至少在医学上面,有了显微镜的帮助,将会有极大的进步。” 说实话,赵德昭并不明白陈佑是怎么从显微镜联系到医学进步的,他不理解其中的逻辑关系。甚至于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怀疑陈佑是不是在拍赵德昭的马屁,只不过一想到赵德昭的年纪,这个猜测就被他抛弃了。 不过没关系,他是皇帝,像显微镜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丢给底下人就好了。若是真如陈佑所说,就能为赵德昭扬名,即便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既然如此,嗯,正好本草还在编着,准许你从太医署调人在你那书院开一个医学院,专门负责此事。” 这算是意外之喜了,陈佑当即躬身一礼:“臣遵旨。” 这事说完,赵元昌喊来姆妈带兴平王去寻圣人,他自己则同陈佑来到前殿。 “听说你今年要把妻儿都带去长安?” 骤然被问到这个问题,陈佑不明白赵元昌的心思,只得照实道:“正是,长子已经五岁,带在身边正好教养。” 说到这里,他一脸苦色:“说出来也不怕别人笑话,我这离家近两年,年前回到家中,两个孩子却是已经不认识我这个父亲,被吓得哭出声来。” 赵元昌点点头:“那是得带着。” 陈佑没有说话,他等着赵元昌继续往下说。 过了一阵,就听见赵元昌问道:“你说要教养儿子,可有什么计划?” 这个问题陈佑一直在考虑,不为其他,就为了不把自己两个儿子养废了。 因此,当赵元昌问到之后,陈佑只是稍一犹豫,便痛快开口:“家中二子尚幼,故而只是准备教一教识字,和简单的诗词,同时教导他们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哦?” 陈佑解释道:“譬如长辈在不可先食,譬如言而有信,譬如尊老爱幼。” “都是一些常说的东西。”赵元昌有些奇怪,“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让他们学习典籍?” “大概十岁左右可以让他们接触典籍了,只不过除了古籍经典,还准备叫他们接触物理算术等,以后是学习什么,就看他们长大之后对哪方面感兴趣了。” 沉默一阵,赵元昌再次开口:“没想过培养他们入仕么?” 这一次陈佑没有立刻回答,他终于明白了,赵元昌还在因为皇长子的教育问题而烦恼。那么在他临出发离京之前把他叫进宫来,难不成是想让他做皇长子的老师? 想到这里,陈佑眼皮一跳,幸好之前说了就别之后儿子不认自己的事情,不然怕不是要把皇子带到京兆去。 陈佑都不愿意想这个猜测成真的可能性,带着一个五六岁的皇子出镇,那跟抱着核弹上战场没什么两样。一不小心即便核弹没爆,只要出了点小小的问题就够他受的。 深吸一口气,不管官家有没有让他当兴平王老师的想法,都得提前打消。 整理了一下思绪,陈佑开口了:“好叫官家知晓,臣以为儿孙自有儿孙福,父母管的再多,到最后决定人生的还是自己。我不在乎子孙们能不能出将入相,只要能为国为民做出一些微小的贡献,一辈子缩在书院研究典籍也好、探寻物理也罢,我都不反对。” 我又不打算一定要子孙当官,随便他们怎么发展,我可不懂如何培养一个合格官员甚至合格皇帝。 这就是陈佑话语中蕴含的意思。 赵元昌或许听懂了,也或许没听懂,但是他是皇帝,有任性的权力。 于是,好不容易放下心来的陈佑听到了一个对臣子来说比较惊悚的问题:“将明,你以为什么样的皇帝是一个好皇帝?” 第四百五十二章 将往淮南保皇子 领导问你什么样的领导是个好领导,你回答不好最严重也就是丢了工作,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皇帝问你什么样的皇帝是个好皇帝,你给出的答案若是让皇帝不满意,遇到那些不讲理的丢了命都不是没可能。 该怎么回答? 时间仿佛无限拉长,陈佑的大脑疯狂转动。 “君者,当有制断天下之能、海纳百川之心。” 陈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这一句之后,他仿佛开窍一般,没有丝毫停顿地说出了自己的见解:“臣以为,为君者,首重君体。抚九族以仁,接大臣以礼。奉先思孝,处位思恭。倾己勤劳,以行德义,此乃君之体也。君为天下之首,为兆庶师范,其不必勇武、不必鸿博、不必得一业之专。” “若此,当何如?”听到这里,赵元昌心里已经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了,但还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在用人,在纳谏,在以国为体。”陈佑继续说道,“用人以其专,善算术者为计税,善律法者为刑狱,善兵法者为将校,善诗书者为师友;用人以其长,智者取其谋,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明职审贤,择材分禄,此当慎之。” 虽然都是正确的建议,但这不是赵元昌想听的,他不想继续听那些老生常谈的东西,直接打断陈佑的话:“何为‘以国为体’?” “视水旱天灾如身体病灶,寻良医祛病便是择良臣治政抚灾;外敌来攻仿若贼人持刃相胁,当以贤臣良将为甲胄利刃。” 这番话颇有新意,赵元昌立刻就明白了陈佑的意思,但这依然不是他想听的:“可有其它?” 陈佑沉默了,他沉吟好一阵才缓缓开口:“若为帝王,心态平和,敬畏天地先祖,有识人之能,容人之量,则可守成。” 赵元昌终于不再问了,他摆摆手:“就到这里罢,你别急着回京兆,在洛阳多留几天。德钧,送陈卿出宫。” 宦官张德钧,可以说是陈佑的老熟人了。 路上简单地同他聊了几句,陈佑感觉自己很可能会被留在京城教导兴平王赵德昭。 如果再过五六年,这无疑是一个从天而降的馅饼,毕竟能从小影响未来天子的机会可不多。 可惜现在还是嘉定六年正月,他如果留在京中,要么是一个不管事的虚职,要么就是将李明卿换出京——而且他很有可能拿不到同枢密副使一个级别的职事,太亏。 现在的陈佑,还没到那种坐在家中养望的高度。 陈佑回去之后,立刻行文户部,要求暂时留在京中,得到宫中授意的户部十分痛快的同意了。 多出来的这几天,陈佑除了持着官家手谕调集良医组建医学院,还有就是京城去冯府看望冯道。 年前冯道陪赵元昌去书院的那一次他受了凉一直没好利索。 而且,冯道今年按照日常虚岁计算,已经是七十三岁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再加上年前比他还小几岁的冯晖病逝,使得他精神也不太好。 正月十七,帝幸鲁国公府问疾赐药。 这次陈佑也跟着一块去的,在冯道卧房,终于定下了对陈佑的安排。 正月十八,册封兴平郡王皇长子赵德昭为魏王,准开府建牙。 随后,以京兆尹陈佑为魏王傅,泰州刺史赵普调任滁州刺史兼魏王府长史,秘书丞窦仪任魏王府谘议参军事,司农寺少卿冉益谦任魏王府司马、权知庐州事。 紧接着,以魏王赵德昭任扬州大都督出镇庐州,辖庐、滁、泰、寿、濠、泗五州以及江都府。魏王傅陈佑领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兼保信节度使,冉益谦则是兼大都督府司马。 这还不算,赵元昌又把卢仲彦调过去兼任大都督府司马,他自己的禁军亲卫包牯牛被派过去做魏王亲事府典军,亲信宦官许竹林为淮南观军容使。 魏王府、扬州大都督府、保信节度以及庐州四个衙门算是一套班子四块牌子,绝大多数僚属都是身兼数职。而这些人全都是赵元昌亲自安排的,只有一些不怎么紧要的位置才会留给陈佑等人,让他们安插自己的亲信。 陈佑终于当上了节度使,只是这个节度使当得有些憋屈。 不得不说,赵元昌对他陈将明的确非常信任,把六岁的长子交给他带到边州教导,这份殊荣算是独一份。 但是,但是!赵元昌却不忘限制他的权力!毕竟人心经不起考验,赵元昌的一系列安排,可以说是把陈佑“头脑发昏”的几率降到了最低。 整个二月,包括庐州在内的扬州大都督府辖地文武官员调动频繁,庐州也在州衙旁边兴建一座魏王府,城墙、护城河、瓮城、城内军营等都重新整修加固。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保证魏王的安全。 这段时间,陈佑也在各地抽调自己的旧部故交填充都督府辖地。比如魏仁浦,原本是想安排他入京的,现在直接就调到庐州去,再比如庞中和,也被他从潘美手里要过来了。 顺带一提,庞言兮已经嫁入潘家,去年为潘美生了一个儿子,陈佑也是出了彩礼的。 这时候陈佑把庞中和要过来,除了庞中和本人的能力以及同他的关系外,还有一点就是防止庞家太过依赖潘家,那样对双方都不好,容易产生矛盾。 三月庚辰,魏王车驾离京。 出发之前,陈佑率在京诸僚属入宫陛辞,辰时许诸僚属出宫准备。 同明殿内,赵元昌、卢金婵这对周国最尊贵的一对夫妻正在同儿子谈心。赵元昌还好,也就是担心儿子的安全,而卢金婵则是舍不得,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自己这么年幼的儿子跑到边州去。 卢金婵才生产不久,正是体虚之时,赵元昌安抚一阵令女官扶她离去。 又同儿子说了几句父子之间的话,这才把等在偏殿的陈佑叫进来。 陈佑进门刚进门,就见赵元昌牵着魏王走到他跟前,将魏王的手朝他手里一放,郑重道:“将明,福宝就交给你了!” 陈佑心中叹息,要是让魏王安安稳稳留在京中多好! 叹息归叹息,他脸上仍得郑重道:“官家放心!” 第四百五十三章 父子分别稚子哭 面授机宜之后,陈佑领着赵德昭出宫,他们将在城南乘船自水路至寿州,然后转陆路南下庐州。 走出殿门,赵德昭紧绷着小脸,拉着陈佑的手十分用力。 眼看即将转过路口,陈佑停下脚步。扭头一看,赵元昌竟然站在殿门口望着这里,虽然旁边有宦官守护,但他的身影看上去却是那么的萧索。 陈佑低头看了看同样回头的赵德昭,沉默一阵,松开手拍了拍赵德昭的肩膀,轻声道:“去吧,去同官家道别,这一走就得明年才能回来了。” 赵德昭抬头,陈佑可以看到他眼眶有些红,毕竟还是个孩子。 脸上露出鼓励的笑容,陈佑再次示意他过去。 赵德昭仿佛收到了鼓舞,转身刚要迈步,就看到站在殿门处的赵元昌挤出笑容挥手:“吾儿且去!” 停住脚步,赵德昭紧咬嘴唇,憋了好一会儿,猛然转身,也不要陈佑拉着了,大踏步向前走去。 陈佑一阵惊奇,连忙向赵元昌遥遥一礼,快步跟上赵德昭。 两辆马车在仪卫护持之下缓缓向城外驶去。 趁着这段时间,陈佑坐在车中从头梳理一干人事。 保护魏王安全这件事,主要责任压在卢仲彦身上。卢仲彦现在除了王府司马之外,还兼了保信节度都知兵马使,属于保信节度储帅之一——另一个是知寿州事、保信节度副使董成林。 陈佑过去的任务有两个,一是教导魏王,二是准备攻宋。 第一个任务他只需要规划好然后监督就行了,赵元昌安排了一套有二十多人个人的班子专门负责执行陈佑的安排。这二十多人有书院各学院教员,有国内有名的名儒贤士,也有精通拳脚功夫的力士。领头的,同时也是负责监督陈佑的是曾经的宁王傅、名儒贾寻幽,他现在是魏王友,同时接替李昉担任淮南学政。 贾寻幽迁都后一直在洛阳,主要治学注书,偶尔会为赵元昌讲学。陈佑去京兆之后,汪弘洋曾经邀请贾寻幽去书院讲过几次课,因此他对书院的教学理念有所了解。两点加一块,赵元昌就把他也派到淮南去了。 第二个任务其实就是之前谈论的对付定难军的手段换一个对象罢了,到时候针对宋国的外间基本上全都交给他来负责,正好可以朝里面塞人手。只要不是太过于明目张胆,被发现的概率很小。 还有一点比较重要,他现在是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兼保信节度使,理论上来说,整个扬州大都督府其实是他当家做主。如果能早日拿下宋国,他就可以尝试申请把新纳之土拿来做试点。 十多个州的政治试点,可比一个府要大得多,也更有现实意义。 虽然绝大部分职事都是赵元昌直接调人,但也有涉及施政的关键位置留给了陈佑。他也不客气,都是调自己的亲信去任职,争取早日掌握大都督府和保信军。 不过涉及五州一府,尤其是江都府还是镇海节度使、宁郡王白崇文的地盘,不论文武都都可能调整太多,到了那里之后有的累了。 这些都是以后需要面对的问题,现在还有一个迫在眉睫的难题等着陈佑:如何安抚魏王? 不等陈佑考虑好,马车就停在了城南津渡。 陈佑率先下车,上前几步来到赵德昭的马车前。掀开车帘,看到眼眶红肿满脸泪痕的赵德昭。 “陈师。” 陈佑朝赵德昭点头:“大王且在此等候,过一会咱们上船。” 见赵德昭答应下来,陈佑放下窗帘,吩咐侍立一旁的宦官去准备温水毛巾给魏王擦脸。 而他自己,同赶来迎接的汪弘洋等人说了几句话,让贾寻幽、包牯牛在此处陪伴魏王,便带人一条船一条船的巡视。 巳时许,陈佑巡查完毕,召集各船船长、护卫都头以上将校在主舰上议事。 这次议事无非就是重申安全问题,然后定下赏罚制度,很快就说完了。 待诸人各就各位,陈佑请魏王下车,站在岸边同一干随行僚属外臣闲话几句,分别上船。 由于大多数新调往淮南的官员都在京中,基本上没兼任地方职事的都在今天同魏王一齐出发,再加上三千护卫,这一支船队十分庞大。其中有两艘楼船,一艘水师指挥使所在的主舰,另一艘是魏王座舰。 别看陈佑之前是在主舰上召集诸人议事,实际上他自己是住在魏王座舰中的,顺带着他的妻儿也都在这一艘船上。 起航之后,陈佑终于闲下来了,其余琐事都有别人去做。 这个别人,主要是指水师指挥使郭祥瑞和魏王府亲事府典军包牯牛,再有就是魏王家令任喜。 任喜是宦官,童谣的徒弟,比较得赵元昌信任,自赵德昭三岁起就一直照顾他,主仆二人关系很好。 现在任喜是去了船内厨房监督今日午饭,陈佑看赵德昭郁郁寡欢的模样,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大王可要同犬子说说话?” 赵德昭抬起头来,神色有了变化:“盘哥儿也一起来了?” 陈佑有些惊诧:“大王知道我家盘儿?” “娘娘经常请长阳郡夫人入宫说话,夫人有时会带盘哥儿和虎哥儿一起入宫。” 好吧,夫人外交。 陈佑倒是知道李疏绮会经常去见卢金婵,可是没想到她会把两个儿子也带上。 既然认识,那就好办了,陈佑不再纠结,直接就道:“盘儿和虎儿都要跟我一起去庐州,现在就在船上,我去把他们叫来。” “有劳陈师。” 看着赵德昭这一副小大人般的正经模样,陈佑只能叹息。他家两个儿子从来没这么正经过,但是相比之下,他宁愿自家孩子有一个活泼快乐的童年。 陈佑一家住的船舱同赵德昭的船舱在同一层,只不过之前陈佑为了防止自己孩子不懂事冲撞了魏王,把两处安排得有些远。 来到住处,只见舱门大开,陈佑皱眉走到门口,一股淡淡的酸臭味扑鼻而来。 抬眼看去,虎儿缩在李疏绮怀中,整张脸都埋在她臂弯里。 而盘儿则是趴在南桑腿上,小脑袋下面就是一个木盆,南桑此时正在轻拍他的背。 “这是晕船吐了?”陈佑有些无奈。 “哥哥好脏!” 李疏绮两人还没回答,虎儿就叫了起来,他从妈妈怀中跳下,跑到陈佑身边,拉着陈佑的手:“臭死了!” 第四百五十四章 初为庐帅风波起(一) 两个孩子就是这样,有时候会兄弟情深,有时候又会互相嫌弃,陈佑早就习惯了。 盘儿都晕船了,陈佑不好还让他去陪魏王。失礼不失礼另说,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儿子自己心疼,他对魏王的重视可没有超过自家儿子。 好在船上还有备用的舱室,陈佑把妻儿安顿好便去向赵德昭解释盘儿晕船不能相见。 盘儿晕船时间不长,吐啊吐啊地就吐习惯了。 从洛阳到庐州,水路大概十五到二十天,陆路要五天。这近一个月的时间不能浪费,跟在船上的师傅们该表现出自己的作用了。 一个人受苦是真的苦,两个人一块受苦就可以苦中作乐,正好陈衡五岁,便跟着赵德昭一块学习。 陈佑给他们安排的课程就四个:识字、写字、算术、观察。 识字写字不必多说,要说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多了阿拉伯数字——陈佑给它起名叫做简易数字,现在还没传播过来的阿拉伯数字同陈佑推广这些有些差别,还没演化到这么成熟。 算术都是简单加减,观察则是每天记录一件事或者一个事物,赵德昭还好,绝大部分常用字就能认得,陈衡认得字比较少,便口述让师傅代笔。 他俩每天的记录都是陈佑来批改,看两个方面:有没有不通顺的地方、能不能把事情或是事物描述清楚简洁。 等一众人终于抵达庐州时,两个孩子在观察课上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 三月的最后一天,魏王车驾抵达庐州和寿州边境。 卢仲彦、冉益谦,以及许竹林、魏仁浦等人,一干王府、都督府、节度使府院、庐州官员,全都等在边境。 彩棚早就扎好,地面也铺了黄土撒了清水,诸人皆是身着公服,乘着不同等级的舆车。 西北方向的官道上烟尘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终于,在诸人焦急的等待中,清道骑手擎旗飞奔而来:“扬州大都督、魏王车驾到!” 这些骑手很快越过诸官员,卢仲彦等人不敢怠慢,纷纷下车立于道左。 接连三波骑手经过此处,然后是幰弩、青衣、戟、幡、护卫、鼓乐、节、槊、马等卤簿内容,这一去就有百多人。 终于,在六名持刀骑士的护卫下,魏王所乘四驾象辂来到诸人面前,缓缓停下。 之后,整个卤簿,包括后方的车骑步军渐次停下。 诸官皆拜:“拜见扬州大都督、魏王!” 陈佑掀开障尘,伸手扶着赵德昭站在车上。 只见赵德昭小脸绷着,努力做出严肃的神情。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用最大的声音喊道:“诸君免礼!” “谢大王!” 诸人再拜而起。 赵德昭仔细回想之前陈佑的叮嘱,再次道:“吾受皇命都督军事,不敢劳民,诸君且随吾至合肥。” “喏!” 赵德昭退回车中,陈佑放下障尘后,他有些紧张地看向陈佑。 陈佑注意到他的目光,脸上带笑点头道:“做得不错,有大都督的样子了。” 赵德昭嘿嘿一笑,露出得意的神色。 车驾重新出发,卢仲彦等人也纷纷登车,快马加鞭来到清道前方,按照品级职事有序前行。 庐州诸官迎接魏王的地方立合肥县城不过五十余里,加快速度之后总算在夜幕降临之时抵达县城。 前一日任喜已经带着一干仆役赶到魏王府扫洒清理,入城之后径直前往王府。 陈佑一家住的节度使府就同王府隔着一堵墙,现在墙上还开了一道小门,方便陈佑进出王府。 王府的主人的确只有赵德昭这么一个六岁孩子,但他的那些老师都住在王府,是以不必担心有没有人气。 两府隔了一条街就是府衙,那里是扬州大都督——当然实际上是陈佑——日常办公之处,至于庐州知州冉益谦,他身为魏王府和都督府僚佐,在府衙当中有一间单独的书厅。 由于魏王年幼,城中官员没有举办什么接风宴,除了日暮时分那队十分庞大的卤簿队伍,魏王入城对普通居民来说勉强算是悄无声息,只是府衙边上多了两座衙门和节纛旗戟。 歇了一晚,次日一早,陈佑来到王府请魏王上衙。 书厅之中,赵德昭坐于主位,陈佑在他旁边加了一套桌椅。 今天是要一一接见僚属,所以赵德昭必须在这里,以后日常办公,除非他学习之余有空闲,否则出现在这里的次数会非常少。 要是什么事都要赵德昭来做的话,还要陈佑这么一个长史作甚? 第一个进来的是卢仲彦,他现在统领庐州兵马,同时身为都督府司马的他也有理由插手民政。最重要的是,他是赵德昭的舅舅!这是赵元昌信任他的基础。 “参见大王!”卢仲彦先朝外甥行礼,然后朝陈佑抱拳:“参见节使。” 卢仲彦之前在洛阳,只不过由于要负责庐州这边的军事,所以提前来这边梳理军队。 陈佑年前回京时曾约过卢仲彦,结果卢仲彦装作没看见,全然没有从前的亲近模样,着实叫他尴尬无比。 不过这事本就是他不占理,虽说不上鸿雁传情,但他同卢云华书信往来牵扯颇深。再加上可能是距离产生美,眼看着卢云华都二十岁了竟然不愿意出嫁,卢仲彦不生气才怪。 陈佑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这边甥舅二人简单的几句场面话已经说完,赵德昭看向陈佑:“陈师可有什么要说?” 回过神来,陈佑轻咳一声,收敛神情问道:“卢司马来此有些时日了,治下军兵如何,可堪一战?” “守城有余,野战不足。”卢仲彦没有丝毫停顿,“如今保信军说是一万五千人,可用者止八千余。便是算上大王三千亲卫,短时间内也不能对外用兵。” 陈佑闻言皱眉,又问了几个比较关键的问题才结束。 之后赵德昭按照陈佑的叮嘱勉励卢仲彦几句,便让他离开。 陈佑没有急着召下一个人,提笔记下关键字词,又考虑了一阵才继续喊人。 第二个是冉益谦。 这又是熟人。 第四百五十五章 初为庐帅风波起(二) 一直到下午陈佑二人才同所有在合肥的僚属谈过一遍,像赵普、董成林那般不在合肥的,则是等以后再找机会面谈。 傍晚,节度使府,汪弘洋、魏仁浦、庞中和、梁关山等人坐在客厅之中等待陈佑开口。 韩向阳也在扬州大都督府辖下,只不过他被调到泗州当录事参军事,没办法参与议事。 陈佑取出一张纸,纸上都是他今天一天谈话记下来的重点。有些人说的内容重复,还有不少人没说什么有价值的内容,能记满一张纸的关键字词已经很多了。 “我先定个调子。”陈佑环视诸人,“我来淮南,肯定是要伐宋的。在官家下令攻宋之前,我们要压制宋国,以免它在背后添乱。” 周国的战略是先南后北,但不是说南方没有统一就不能对北边作战,否则前年就不会拿下幽州了。 主要问题是,周国处在中间,南北两方都是敌对势力。偏偏这两方还有交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联手攻周。 还有西北的定难军,多次趁着中原战乱攻城略地,也不是个安生的货。 不过北边打仗归打仗,除非辽国主动入侵,否则周国是不可能抽调全国军队以求毕其功于一役的,不管怎样,都得先统一南方。 统一南方之后,就不必在南部保持常备军,即便国内有人趁官家率大军北伐时造反,没有正规军倒戈,北伐军回师就能很轻易地平乱。 这些话陈佑不必过多解释,聚集在此的大部分人都能明白,不明白的不碍事。 接下来就是讨论行事方法了。 “我看目前总共有三件事要注意,第一是兵马问题。跟你们我就直说了,这里说是扬州大都督府,但是我能用来养兵的税赋只有庐州一地,所以军中不能养闲人。” 庞中和立刻问道:“敢问大帅,其余州府兵马可以调动吗?” “平时我无权调动,不过你们也知道官家给魏王安排了多少人,说不得其中就有人身怀密旨符契,战时调动应该不会出问题。” 也就是平日里指望不上。 众皆点头,陈佑看向庞中和:“万育你整理好庐州税额之后算一下,按照京兆府兵的要求,能养多少兵。京兆府兵的练兵要求你找尚同要。” 庞中和现在是庐州税曹参军事,同时也是保信节度支使。梁关山则是当了魏王府记室参军事和保信节度掌书记,不负责具体事务,主要协助陈佑处理庶务。 两人应下来,陈佑将目光转向魏仁浦:“道济你的任务比较重,军法要抓起来,同时也要开始汰换军兵,注意不要叫人闹事。” 魏仁浦是保信节度行军司马,都督府和魏王府录事参军事,正适合处理这种事。 不等他答应,陈佑接着道:“不过现如今军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有事你多同卢兵马使商议,我也会跟他通通气,如果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你再来找我。” “是。” 毕竟卢仲彦主管军事,涉及军兵,陈佑也不好直接跳过他。 “还有,你注意一下,看军队里面有哪些老实肯干不油滑的,都挑出来,到时候让万育挑一些到税曹去。” 在场众人都明白,这是要继承京兆府的优良传统——税务员! 朴实的名字,彬彬有礼的行为,以及坚决不让你少交一文钱税的坚定态度,京兆府商户豪富们享受的温暖终于能有人分享了,可喜可贺。 “光耀,具体怎么做你教一教万育。” “喏。”彭盛祖,也就是陈佑幕僚中的那个彭三,出声应下。 庞中和朝他点头示意:“有劳彭先生了。” 陈佑没留时间给他俩继续客气,直接开始讲下一个问题:“第二是本地大族。庐州本地大族不少,你们说说该怎么处理。” 庐州的这些所谓大族,其实也就是县里的大户,最多跨县,但是偏偏就这些人最不好处理。首先这些人向来是协助官府维持基层秩序的主力军;其次身为地头蛇,他们与州县吏员军兵关系复杂,不少吏员或者底层将校本就是出身于这些大户。 最重要的是,他们才投降入周没两年啊!一旦闹出什么事,闹得人心惶惶,陈佑自己先得倒霉。 沉默一阵,魏仁浦先开口:“大帅既然问了,下官也不讳言。” “道济但说无妨。” “在下官看来,税曹严格收税,和庐州大族束手,一个是鱼,一个是熊掌,二者不可得兼。如今税曹刚刚成立,人手不足,京兆府那一套严格的措施可以暂且放下,目前当以安抚人心为主,如此才可顺利整军。待新军成型,方可严格收税,整顿境内豪强。” 最先出言反对的是庞中和:“魏司马此言不妥。且不说大帅一旦退让,豪强必会更进一步,就说收税不严,哪来足够钱粮整军?” 说着,庞中和朝陈佑拱手:“大帅,若是对豪强大户收税不严,则税赋缺口必定不少。这些缺少的部分若要补上,就得加征黔首,如此民力日败,庐州岂能持久?” “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魏仁浦考虑的比庞中和多,“朝廷已有一年半未曾有过大战,大帅来淮南,最早明年就该有战事。因此今年年关之前庐州军备就要整顿完毕,若是加紧速度,半年时间,征收秋税前该可完成。到时若有不听号令之人,正可祭新军。” 庞中和说不反驳的话来,魏仁浦都说到这种程度了,他若是再反驳,那就是无理取闹,便是同陈佑关系再好,也不能在这种场合闹事。 这时候汪弘洋开口了:“新成立税曹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征收夏税的时候让庞参军看着就是,大帅下车伊始,那些大户想来不会叫大帅丢了面子。” 安静一阵,陈佑突然笑出声来:“他们也不敢。” 这话一出,反应快的立刻就跟着笑出声来,反应慢的想了一会也明白了,一时间客厅内气氛十分欢快。 陈佑为了收税的事情,可是从锦官一直杀到京兆,找的理由无非是通贼。恰好庐州新降,一沾上通贼那可就说不清了。 因此在陈佑等人的预计中,即便当地大户不想足额交税,也不敢扣得太过分,总得给陈佑一个面子。 第四百五十六章 初为庐帅风波起(三) “我会找时间安排大王接见那些大户。不过不可能全都见一遍,尚同你想个法子出来,让他们争一争。” 陈佑一句话将此事定下来。 说完他看了一眼庞中和,却是想到了对大户宽松没问题,可千万不能让那些人把税赋转移到佃户身上去。 名声这东西积攒十分困难,败坏起来却容易得很,陈佑现在对这方面比较仔细。 他原本是准备提醒一下庞中和的,不过既然庞中和已经能提出自己的想法,那就让他去做做看,自己这边先记下来就是。 升起这个想法,陈佑低头看了眼手中纸张,又想起一件事:需要让人研究制作铅笔了,不然记东西不方便。 陈佑收敛思绪,继续道:“我之前看庐州的文书,各类案件卷宗异常之少,着实有些不正常。平远你整顿好功曹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查法曹。我同白司法也算相识,你不必担心他不配合。” 白司法,名为白轩朗,就是镇海节度使白崇文的那个儿子,现在是大都督府法曹参军事。 顺带说一句,崔翰就是通过他介绍到镇海军的。原本白崇文把儿子送到洛阳,其实是狠下心来让自己儿子去做质子,只是没想到转眼就被派回淮南。 汪弘洋听了陈佑的吩咐,没有立马答应下来,而是出声问道:“敢问大帅,在此事上我等该如何处理那些大户?” 他也明白,庐州案件少,不是因为这里多么清明,而是涉及到大户的事都不会拿到官面上来处理,自然也就不会留下卷宗。 要严查法曹,不可避免地就会和大户起冲突。可是刚刚才决定对待大户稍微宽松一些,以免引起过激反应,现在又要严查法曹,这样真的好么? “公平公正公开。”陈佑早有定计,“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以前的事情咱们不管,但是从现在开始,刑狱事都按照刑律来,这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全交给法曹么?” “不是有州学县学吗,让他们带学生下去宣讲。这件事尚同你来负责。” 关于大户,也就是法与税了。至于土地兼并,陈佑没有现在就动手的打算,怎么也得等到他自己中枢秉政才会着手处理。 “若是有其它问题,日后再告诉我,现在来说说最后一件事。”陈佑看着手上的纸张,“宋国,用间和反间。明天我会召见鞠兴达,该安排的任务就得安排下去了。” 鞠兴达,原先是枢密院外间房主事,淮南之战时主持招降白崇文,现在调任淮南道观风使,协助陈佑处理宋国间谍事务。 庞中和前几两年在边军,对此有较大的发言权:“回禀大帅,我以为反间不若用间。庐州旧属宋国,此处官民多同宋国有旧。若是禁止往来则不合人情,不禁往来又不知细作何在。既然如此,我等只需要安插细作至宋国军州,当可探得庐州何人为间。” 至于安插过去的细作能成功探查到对面间谍的可能性有多大,庞中和没有说。实际上他也没去算过,他只是负责提出计划,只要有实现的可能就行,而计划该怎么完成就不是他的事情了。 庞中和说完,众人皆沉默。 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 这段话传承至今,只要读过一些兵书的,都会知道。现在乃是乱世,陈佑常出镇于外,身边这些幕僚只要有条件就都会学习一些基本的军事知识,每个人都知道间谍的重要性。 但是,大家都知道该这么做,可具体要有什么手段,他们还真的不知道,即便是见识颇多的陈佑,也只了解一些表面的东西。 沉默一阵,汪弘洋说话了:“不知大帅是有意宋国中枢,还是只为宋国边地?” “我意欲联络吴越和汉国,争取一战平宋。” 陈佑说完这句话,汪弘洋立刻道:“既如此,必要联络宋国中枢重臣。宋人如何,吾等皆不知,不过扬帅昔日曾为宋国权臣,当同宋国朝臣有联络。大帅若欲行间,可着其协助。” 借助白崇文,陈佑也冒出过这个想法,只是他有些疑虑:“用间之事叫白江都知道,恐是不妥。” 间谍这种事情,向来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若是求助白崇文,只要他手下幕僚根据得到的消息一分析,十之八九能找出陈佑派到宋国去的细作间谍。 不是陈佑不相信他,而是最好不要去考验两人之间的信任,真出了意外就怎么都说不清了。 这时候,彭盛祖插话道:“既然如此,何不兵分两路?官家总归是叫大帅负责此事,不若就让扬帅独自联络宋国朝臣。大帅这边或从旁策应,或专心吴越南汉。仆以为只要能过江,扫平宋国不是什么难事。”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建议。 陈佑当即颔首:“便如光耀所言。” 说完,他将手中纸张折了两折放到桌上,笑着道:“时间也不早了,留在这吃过晚饭再走吧。” 初二,陈佑见到了鞠兴达。 两人可以算得上是老上司与老部下的关系,曾经外间房就归属在陈佑的领导下。现在虽然一个离开了枢密院,一个高升离开了外间房,但因为皇帝的命令,老部下又到了老领导手下。 陈佑对间谍事务十分重视,所以他在州衙书厅接见鞠兴达的时候,书厅周围十步范围内禁止入内,至于看守书厅的,都是刘河手下那些专门负责情报的人。 即便离开了枢密院,陈佑对枢密院的谍报机关依然是贼心不死,总想着插一脚进去。 “听说劝降宁郡王当初是立峰你一手操持的?” 坐下之后,陈佑用十分温和熟稔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可惜鞠兴达并没有贴上来,一脸公事公办的冷淡:“都是节使之前打下的底子好,下官才能有机会成功。” 陈佑对他这种态度不以为意,仍是笑道:“那也是你有能力,就算是有机会,也不是谁都能抓得住的。这次官家叫你负责对宋国用间,立峰你知道我是才来淮南,什么事都不知道,可有什么要教我的?” “下官不敢。不过的确有事要告知节使。” 鞠兴达拱手一礼,然后道:“宋国同我隔江而望的有江都府、宁国节度、池州、润州、江阴军等五地。因之去年多遣探马细作自润州渡江,此地多有心向王师者,故而安排细作多以润州为掩护。若是渡江,自润州江阴一线最易。”【1】 听到这话,陈佑皱眉不已:“池州江州难道无人?” “好叫节使知晓,非是无人,只是传递消息尚可,协助大军渡江着实为难。” 第四百五十七章 初为庐帅风波起(四) 问了一圈,陈佑对目前谍报情况总算是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有陈佑在枢密院时提出的一些理念,再加上他们自己的实际经验,外间房在淮南之战结束后立刻趁着战争的东风迅速渗透宋国上下。 外间房的任务有两个,一是获得敌方内部消息,一是策应己方行动。 同以后那个除了理想啥都没有的团队不同,外间房要钱有钱,要权有权。金钱攻势、美人色诱、许愿封官,只要获得批准,外间房的细作可以通过任何方法来拉拢腐蚀敌方官民。 尤其是在宋国刚经历一场大败,人心惶惶的当下,甚至有一些宋国文武想联络周国都苦于找不到渠道。 然而也仅限于此了,能同周国联系上的都是那些消息灵通人士,知道周国对地方管辖越来越严,若是投了周怕是过不了如今的好日子了。之所以为周国细作提供消息,无非是求个安心的后路罢了。 这就导致周国如果要进攻的话,或许凭借这些消息能占到些便宜,但归根结底还得用士卒来拼,想要里应外合,除非有那等不满如今生活之人愿意倒戈。 其实主要是对普通士庶来说,周国同宋国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没有提出一个值得奋斗值得牺牲的目标或理念。既然都一样,而且地方显贵在宋国更加自在,若不是看周国势大,恐怕没准没几个人愿意接触周国细作。 人心如此,陈佑亦是无法改变,只得吩咐鞠兴达不必在寻常官吏身上花心思,多去寻那等无过而被刑者、屈在下位而不得任使者以及欲求展己之才能者,这三种人是最容易生出反叛心思的。 除此之外,就是让他多安排人到吴越和南汉,若是能鼓动这两国在周国攻宋时出兵夹击,便是大功一件。 原本陈佑还准备借着这次机会插手外间,没想到赵元昌根本不给机会,这边只让鞠兴达居中联络,陈佑根本接触不到负责具体事务的人。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陈佑惋惜一番便没有放在心上,自去信江都请白崇文拉拢宋国朝臣、离间君臣。 转眼间魏王抵达庐州已经半个月了,除了合肥县城多了巡逻军士、管理更加严格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不过州衙法曹和税曹先后发了一份公文,让一干大户有些忐忑。 法曹说但凡有冤屈皆可至州衙申诉州衙断案时可以放人进入旁观,不拘男女老少家贫家富。若有以为州衙不公者,可至保信节度使府申诉。为了这一条,州衙门口和节度府门口都立了锣鼓。只不过时日尚短,本地人都不知道陈佑陈节使这是真心还是假意,十多天都没人敲响锣鼓。 税曹则是说要派人监督各县税赋情况,庶民有不明白的,税曹会安排人去宣讲。 为了弄清楚陈节使究竟是什么想法,当地大户们这段时间可没少往两曹跑。 借由两曹吏员之口,魏王准备召见部分本地贤良的消息迅速传开。 说是魏王召见,但大家都知道最后做主的不是陈节使就是冉知州,于是纷纷宴请这两位上官的幕僚,试图探知两人的想法。 梁关山面对邀请,饭照吃酒照喝,可一旦谈到具体问题,他就讳莫如深闭口不谈,只有喝多了说顺嘴的时候,才会透露出陈节使准备挑选一些当地贤良协助官府治理民政之类的消息。 虽然他说得都是一些模棱两可的话,事后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但在冉知州手下幕僚拒绝宴请的情况下,他是唯一的消息渠道,大家的态度都是宁可信其有。 毕竟,挑选当地贤良协助官府,显然是家族发展的大好机会。至于哪些家族会得到这个机会,最好的风向标就是看魏王会召见哪些人。 于是,各家都行动起来。 你看,人梁书记说的是“挑选当地贤良”,也就是说你得是本地贤良才有可能被选中。 什么样的人算是贤良呢? 哎,积极配合官府、不欺压百姓、宽容对待佃户、造桥铺路造福乡梓、士庶称赞好名声等等,做到这些你就是当地贤良。 可是谁的屁股都不干净,要是陈节使认真查,差不到一个能被称为贤良的大户,那就尴尬了。 为了不让新官上任的陈节使尴尬,顺带着也为了提高自家入选的几率,相熟的大户们表面上说要通力合作云云,暗地里则是各施手段试图把别家做下的脏事爆出来。 要不怎么说是贤良呢,为了防止陈节使尴尬,他们齐心协力让陈节使知道哪些人不贤良,这样就不用费心费力去查啦! 皆大欢喜! 昨天坊市间还听说张家打死佃户,今天市井里就传闻李家鱼肉乡里,再过一天可能孙家胁迫前任刺史的消息也会传出来。 混乱不仅仅出现在合肥,像慎县、庐江、舒城、巢县,县中大户也都开始互相攻讦。 只不过他们之间互相掀老底的目的是为了给陈佑看,自顾自在家里撕就没意思了,最后传言还是集中在合肥县。 这种狗咬狗的闹剧,陈佑一直是冷眼旁观,这段时间他倒是同冉益谦一齐到周边乡村走了走,真遇到做得不错的立刻就会传出陈节使夸赞了某家大户的消息。 这算是陈佑同大户们的互动吧,不然只看他们演而没有反应的话,演着演着这些人就会失去动力的。 四月十八,大都督府公布了一个十七人的名单,扬州大都督、魏王赵德昭将于二十日在州衙召见这些人。虽然没有明说,但这相当于是官方认定的“贤良”,只是不知道最后究竟哪几家会有幸协助官府。 二十日一早,陈佑早起打了一套拳,洗漱吃饭之后来到都督府,赵德昭此时刚吃完早饭正在背诵文章。 陈佑站在旁边听了一阵,有些熟悉,可惜想不起来是那本古籍上的。 赵德昭诵读一遍后,立刻放下手中书册,起身朝陈佑行礼:“陈师安好?” “大王亦安。” 陈佑躬身回礼,之后问道:“今日要见本地大户,大王可做好准备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 初为庐帅风波起(五) “准备好了,定不叫陈师失望。” 赵德昭努力做出坚定的神情,可惜陈佑依然能看出来他十分紧张,当下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不是我失望。大王如今都督扬州,负的是扬州万民之望,莫要叫扬州黎民失望才是。” 这话一出,赵德昭更加紧张了。 陈佑一看不对,连忙宽慰:“不过这次见的是本地大户,大王无需多说,只要看着就好。此等刁民自有我来对付。” 大户都是刁民,这样的观点有些偏颇。不过把他们当成可以利用刁民,总比当成可以信任的贤良要好。 作为一个六七岁孩子的老师,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三观塑造,现在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以后很可能会影响政策的倾向性。 平静下来的赵德昭跟着陈佑出门朝州衙行去。他们要在巳时接见十七家大户,在此之前,陈佑会一边处理公文,一边把处理好的公文给赵德昭看。 就像有人曾说过的那样,真古董看多了,遇到假货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政事也是一样,陈佑现在并不准备讲解自己做出不同批示的原因,但是赵德昭看多了陈佑的处理方法,以后遇到类似的情况,很可能下意识地就学着陈佑做出相似的抉择。 陈衡目前陪着赵德昭读书,在赵德昭旁观政务的这段时间里,陈衡的功课是识字练字。什么时候他能跟赵德昭一般把常用字都认得差不多,他也会被拉过来看公文。 心口不一说得就是陈佑,嘴上对皇帝说不要求自家孩子继承父业,实际上还是有这样的想法的。只不过他的确是不强求,如果他的思想理念有人继承,他这两个儿子能不能出将入相都无所谓,只要一生平安喜乐就好。 人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飞快。 陈佑这里要批阅的公文不仅仅是庐州一地,还有都督府辖下其余各州军事。另外庐州民政虽说有冉益谦这个知州负责,但他身为保信节度使,各项公文都得抄送给他。 是以自陈佑进入书厅开始,外面就没有停止过把公文送进来。也就是不少公文送进来之前就有幕僚贴上了处理意见,大大节省了他的时间,总算是出货量大于进货量。 当仆役来通知大户们全到齐时,陈佑面前没批完的公文就只剩下三份了,可巧这三份不是太重要,幕僚直接就写好了处理方案,陈佑看了觉得没问题直接画个圈写一个“可”就完事。 不过再算上赵德昭看的时间,一刻钟就这么过去了。 看完最后一份,早就觉得无聊透顶的赵德昭长舒了一口气跳下座椅。 陈佑落后赵德昭半步,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正厅,厅内坐着的十七人连忙起身行礼。 这十七人分别来自五个县,全都是身着长衫四五十岁的儒雅人士,一个个礼仪无可挑剔。 很可惜,陈佑这次只准备给其中十一家以好处。而且为了保证这次分配能利益最大化,舒、慎等县每县选两家实力相近的本县大户,合肥则是选两家在整个庐州都有影响力的大户,同时搭配一家本县最有威望的大户。 这只是开始,日后交给他们的任务,完成任务能获得好处的同时也会对另一家有损害,目的就是让他们内斗,无法抱团。 这十分考验陈佑对平衡之道的理解,一个不巧非但达不到目的,还会被本地人联合抵制。这种集体抵制不能把他怎么着,但是在陈佑无法下死手的情况下可以恶心人,让他难以成事。 主客落座后一番虚与委蛇不必多说,赵德昭按照陈佑之前的安排问了些常规性的问题,然后陈佑借着对方的回答深入询问,再加上之前收集到的情报,该选哪些人他心里大概有数了。 聊了这么久,陈佑的话语渐少,坐在他面前的大都是人精,陆续明白要到最后的时候了。心事重重之下,还能若无其事说话的就越来越少。 陈佑没有等场面彻底冷下来,当即轻咳一声。 声音虽轻,听在诸人耳中却如重锤,正厅之中立刻安静下来。 陈佑满意地点点头,开口道:“今日来的都是本地贤良君子,言谈之间叫某获益良多。” “节使过谦了。” “当不得节使夸赞。” ...... 陈佑笑着抬手虚压,示意诸人安静:“诸位久在庐州,大王和我来之前曾面见官家,官家言治理庐州,还得依靠诸位贤良。” 听到这话,赵德昭忍不住扭头看向自己的老师,他可是很清楚他爹根本对陈佑没说过类似的话。 陈佑似乎没感受到自己学生的目光,平静地阻止了众人的自谦,继续说着:“前些日子大王也说,诸事繁杂,似法曹税曹之事,若无本地贤良相助,怕是难以成事。” 说着,他扭头看向赵德昭。 两人对上眼神,赵德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急忙开口:“啊!没错,是要本地贤良相助。” 一干人等听到这里知道已经说到最重要的地方了,一面说着吹捧的话,一面紧张地等待最后结果。 终于,陈佑说话了:“这次请诸位过来,也是想着从中挑选出几位来帮忙。当然,这不是说对其他人不满,只是庐州事情就这么多,不可能叫所有人都来做是不是?而且各家都有各家所善之业,大王同某以不愿劳民太甚,故而只会请诸位在自家营业范围之内帮忙,这也是一个考量。” “大王仁爱,节使仁爱!我等有幸在大王和节使治下,若能帮到二位,即便抛家舍业也愿意!” “是极!是极!” 见名额不多,众人连忙开口表忠心。 若不是怕吃相太难看,估计会有人直接喊出“我家正希望能超出现在的营生”来。毕竟有官府支持,只要不乱来,肯定会收益颇丰。 赵德昭有些反应不过来,但陈佑却洞若观火,呵呵笑道:“诸贤良为国为民之心某都知晓,既不愿劳民伤财,又不想伤了诸位报国之心,实在是左右为难。” 陈佑叹了口气,接着道:“这样吧,冉知州来得早,我再去同他商议商议。” 说到最后还是没结果,这群人分明是想骂娘,却不得不挤出真诚的笑容说着诸如无妨、期待为国效力之类的话。 第四百五十九章 初为庐帅风波起(六) 目送大户们出门,陈佑转头看向赵德昭,指着门外问道:“大王以为这些人如何?” 赵德昭只是见识不足,但他不傻,听到陈佑这么问,就知道不是为了听好话。 考虑一阵,他语气不确定道:“陈师可是说他们所说的话不可信?” “不可信?”陈佑失笑摇头,“他们想要得到这个机会倒是真的。可惜啊,他们为得可不是帮助官府,而是为了上吃官府下吃庶民,最终肥的是自己人!” 赵德昭沉默不语,他对陈佑说的话是半信半疑。 别看赵德昭只不过六岁,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也会自己思考。 这不是因为他有远超常人的智力,纯粹是出身好,更是早早跟在赵元昌身边旁观议政、翻阅奏章,若还是盲从盲信,那才真的是无可救药。如果他是出身贫民家庭,父母亲长所有精力都放在如何生存上,他现在的世界估计会被“地上长的哪些东西可以吃”填满。 只不过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心性不定容易被影响。偏偏身为皇子,他身边很少会有心思纯粹之人,多是陈佑这般有着别样心思的臣子。 见赵德昭有些怀疑,陈佑没有多说,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你反复念叨的事情,哪怕是正确的,也会引起反感。 轻轻摇头做出不欲多言的姿态,陈佑转换话题:“时间差不多了,大王且去用午餐,今日耽误的时间够多了。” 一说到学习,赵德昭脸色立刻就垮了,臊眉耷眼地答应一声,起身离开正厅。 陈佑见此情景,嘴角上撇,露出笑容。 在厅中独坐静思一阵,陈佑重新回到书厅,他得抓紧时间处理公文,下午还得去州学县学转悠。没办法,学政和知州都是那等重视教书育人的儒生,他身为都督府名义上的二把手,得做出表率。 当天下午,庐州州学之中,陈佑并权知庐州事冉益谦、淮南学政贾寻幽在堂屋之间转悠,庐州经学博士陪在身边。 这经学博士就相当于州学山长,品级为从八品下。如果他能有幸被纳入大都督府,就会提升为从八品上。 庐州这一处州学新建成不久,之前只是在州衙里面有间小房子罢了。而且当初这个征辟经学博士只是为了安置闲人,州学根本不对外招生,经学博士的任务是教一教州内权贵豪富的子女,以及发解试的时候帮助批卷。 之所以现在建了这么一个对外招生的州学,主要是因为时任慎县令的李昉上了一份奏章奏请兴学,各州新建州学也好,学政这个新职事也罢,都起源于这份奏章。 在州学中转了一圈,又逮住几个学生问些问题,来到僻静之处,陈佑脸上带着失望对经学博士道:“李博士,州学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一听这话,年过半百的经学博士诚惶诚恐,连忙躬身作揖,嘴里说着:“节使明鉴,下官自接了这州学,从未敢有丝毫松懈啊!” 见他如此,冉益谦和贾寻幽皆是皱眉不已。 陈佑还没说话,冉益谦就开口了:“是否懈怠自有我等判断,你怎可如此失态!” 那经学博士脸皮跳动不已,他半弓着身子,哀求神色僵在脸上,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几十岁的人了,陈佑也不想太过于为难他:“你别惊慌,某向来对事不对人,我说这州学不好,不是说你不好。” “是!是!”经学博士连连点头,心中却是呵呵。 陈佑没有理会内心活动丰富的经学博士,扭头看向冉益谦和贾寻幽:“想来道盈和贾先生也能感觉到吧?这州学之中有些浮躁。” 沉默一阵,还是学问更深的贾寻幽率先开口:“州学诸生,看似一心向学,实则心向仕宦,如此方才叫节使你感觉浮躁。” 得到提醒的冉益谦一脸恍然:“原来如此!” 只是才醒悟过来他就无奈叹息:“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可惜世人多以学优则入仕宦,怀有此等私心之人见了我等高官,岂会平静?” 相比于冉益谦的惋惜与无奈,贾寻幽倒是平静许多:“人生百样,欲治学者自会定心向学,欲为官这也当钻营有道,二位不必强求。” 经学博士此时想出声附和,可惜学政只考核一地主官,他这个经学博士属于冉使君的幕僚,可不敢反驳自己的幕主。 反倒是陈佑点头赞同:“贾先生此言有理。只是这州学毕竟是教人向学之地,若是钻营之风大起,恐会坏了本地文风。” 除了那些天赋异禀意志坚定的人,一个人的成长离不开环境的影响,要不然也不会有孟母三迁的故事了。 若是州学之中兴起钻研之风,一无所成也就罢了,但有一例成功,州学真正一心向学的学子也会被周围浮躁的气氛所影响,要么离开,要么被同化。 贾寻幽明白这个道理,他直接就开口问道:“节使如此说,可有解决之道?” 陈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贾先生可知我在洛阳有一书院?” “我曾应汪先生之邀去讲过两次课。” 陈佑面露尴尬,这事他了解过,刚刚一时嘴快没想起来。 轻咳一声,继续道:“我在书院之中设置了奖励,专门用来奖励那等成绩优异的学员,以及教学效果突出的教员。如此虽不能尽消师生求官求财之心,却能保证在书院中的绝大多数人把心思放在治学上。” 贾寻幽闻言点头,而冉益谦则是若有所思地看向经学博士:“李博士,这事你仔细考虑考虑,明日给我个答复。” 经学博士面色一苦,却不敢耽搁,忙不迭答应下来。 对与怎么整改州学,陈佑当然不止这一个想法,只是没必要现在一块说出来。 这事定下,三人便出门准备再去看看县学。 他们都没对县学报太大希望,州学都是这个样子,县学想来更是不堪。 只是才刚走出门口,就见梁关山匆忙奔马而来,一见陈佑,立刻翻身下马,快步上前。 “大帅,鲁国公薨了!” 第四百六十章 初为庐帅风波起(七) 周嘉定六年四月,十七日庚申,周太傅、鲁国公,冯公讳道,薨于洛阳私宅,享年七十有三。帝为之辍朝三日,追赠太师,封瀛王,谥文懿。 在接下来几天中,远在庐州的陈佑接连接到发自洛阳的消息。 他的老师冯道真的辞世而去,根据京中传来的消息,停灵之时官家两至灵堂安抚冯氏诸人,更是连连下敕荫封冯氏子弟。人臣哀荣莫有过于此者。 然而,冯道毕竟是不在了。 说来也怪,陈佑拜师七八年,同冯道朝夕相处的时间不多,按理说不可能有太深的感情,偏偏这次骤闻老师讣告,让他升起一股失落感,一时间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 四月二十三,陈佑在节度府设灵位机电老师,心情激荡之下写出一篇《祭师文》。 无独有偶,赵元昌在京中也写了一份祭文。只不过这份祭文是以诏书形式发出去的,刨除其中的哀悼悲伤之情,更多的是大气典雅。相比之下陈佑的那篇短文若是忽略其中情感,读起来就有些文采不足了。 回到眼前,陈佑这几日心神不安,又处于春夏之际,祭礼后的第二天就病倒了。 他卧病在床,在痊愈之前是不会见赵德昭的。 小孩子容易生病,自家儿子无所谓,偶尔生个小病还能增强免疫力。但是魏王就不一样了,若是“被陈佑过了病气”,怕是会叫官家怒火难消。 养病归养病,借着写祭文发泄一通,陈佑终于能集中精力处理政务了。于是他虽然在病中,却仍然控制着扬州大都督府辖下诸州布局灭宋。 当然说是这么说,实际上陈佑能做的就是用间与反间,最多在各州政务上插手,各州州兵也就算了,驻扎各地的禁军他根本没办法调动。甚至于为了避嫌,他都没同那个在水军的旧部宁强联系。 不过既然不是正式开战,能不能调动大部兵马无所谓,他准备试一试这个年代的经济战。 为此,他先是写信召集钟家商行和陈家商行的负责人,之后又上疏请求三司和户部协助。 前者目前还没抵达庐州,后者亦未批复,陈佑现在主要精力放在分析宋国经济状况上。 陈佑这里在忙的时候,巢县发生了一件小事——县衙牢房塌了。 这天天降大雨,街面上几乎没有行人。 县衙牢房内,几名典狱围坐在桌前,一个眉目机灵地典狱双手合握无序摇摆,嘴中念念有词。 其余几人紧张地盯着他的手,牢内白直此时也都放下自己的职责,围在一旁观看。 终于,那典狱双手接近桌面,猛然一掷,六颗木制骰子在桌面上滴溜溜直打转。 骰子刚一出现,“大”、“小”的呼喊声便在房间内回响,一时间竟然压过了嘈杂的雨声。 很快,骰子一颗接着一颗停止转动,前五颗骰子加一起有十六点,是大是小,就看最后一颗了。 随着最后一颗骰子越转越慢,不论是压了钱的还是没压钱的,都禁不住屏息凝神,死死盯着那颗骰子,等待揭晓最后的结果。 终于,一个微不可闻的“嗒”声响起,两点。 压小的典狱呼了一声赞,压大的则唉声叹气。 这一悲一喜的对比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有人喊着再来再来,新的一轮重又开始。 这里赌得热火朝天,最靠外的一间牢房内,一个蓬头垢面的囚犯侧靠在墙边,手臂微微移动。 他是在挖墙。 被关进来之后他一直在找机会逃走,自从得到一个木块,他已经挖了有一个月。虽然木块不好用,虽然他只敢慢慢疏松墙根,但是这一个月下来,他有预感,今天会成功。 因为今天大雨,而且,他已经挖到了湿土,这证明墙根已经被水浸透,只要再用点力,这墙就会塌掉。 功夫不负苦心人,哪怕环境如此嘈杂,他依然能听到这间牢房发出的那不正常的声音。 他知道,脱困就在眼前! 抓紧木块站起来,深吸一口气侧着身子猛然撞向外墙,轰地一声,牢房塌了,连带着旁边两间都有些不稳。 “轰隆!” 正巧此时一道惊雷闪过,连绵的雷声掩盖住了牢房垮塌的声音。 他拨开身上的泥块,刚刚是主动冲出来的,也就撞墙的时候有些疼,不过没有被屋顶砸到。 从泥水中爬起来,顾不得回头,直接朝院墙跑去,只要翻过这堵墙,他就越狱成功了。 然而这个时候周围牢房关着的囚犯都反应过来了,想逃走的立刻心有灵犀般一起撞墙,而那些“良民”回过神来之后马上高声呼喊:“牢房塌了!牢房塌了!” 正在兴头上的典狱们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一个个赶紧搂过自己的钱财,脚步别扭地朝此处跑来:“叫什么叫!皮痒了是不是!” 然后,一连串的垮塌声响起,又有几名囚犯借助其中一间垮塌牵扯导致牢房不稳的契机果断越狱。 有多少人跟着一起跑,那些典狱们又会是什么反应,他都没有管,而是费尽力气翻过墙,随便选了个方向快速离去。 这越狱逃犯名为余小林,原本住在城外一村子。家中有年迈父母、能干活的妻子,以及一个十来岁的女儿、一个四五岁的儿子。 原本家里虽然贫穷,但也还能过得下去,可是没想到他那女儿惹祸了。 余小林和妻子都不是那种长相俊俏的人,他们这种人结亲,首选是能吃苦干活的,样貌什么的永远放在最后。 父母长得不出众,他那女儿也就是清秀罢了,而且由于平常吃得少,皮肤有些发黄,脸颊更是瘦削,怎么都不能说是美貌。 然而,偏偏这样一个女孩,竟然被当地大户家里的儿子看上了! 看上也就罢了,余小林也有心让女儿嫁好一点的同时改善一下家里的条件。可是他没想到,十岁的女儿,会被大户的儿子祸害了。 十岁,加之营养不良,一个女孩就这么死了,被随便套上衣服的尸体连同几百枚铜钱一起送回余家。 这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哪怕之前有利用女儿婚事换好处的想法,但他也希望自己孩子能获得更好的生活。没想到转眼间天人两隔,而且女儿还死得如此屈辱。 第四百六十一章 初为庐帅风波起(八) 俗话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长女屈辱而亡,余小林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他先是找了里正,这里正是算是余氏族长,为人说不上和善,但多行善举、爱护族人,一干族人没有不服他管教的。这就是乡贤,余小林受了委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家族长。 可惜他注定要失望了,里正没有如他所想帮他伸冤,而是一边说着大户在县里势大,不是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夫所能抗衡的,一边劝他安心种地,好好培养儿子,族里也会提携于他。 里正为族人所敬重不是没有道理的,事事考虑宗族利益,自己人在一块的时候且不说,但对外的时候却不忘记维护族人,当得一个好族长的赞誉。 只可惜,余小林要的不是这个好族长的宽慰,他要的是公道,于是他又去找了乡长。 乡长和他可没有同族情分,怜他远行不易,赏了他一顿棍棒,之后又献宝似的把余小林想要告状的事情告诉给了大户。 这龚姓大户家主倒没什么,他家在巢县立足,赞之者众,恨之者亦众,若是容不得那些仇视他家之人,这巢县人口怕是十成要去了七八成。故而根本没把余小林放在心上,就算闹到县衙,他也有办法压下来。 但是龚家主那做下那等侮辱之事的儿子就忍不了了,当下带着家丁仆役寻到余小林,这又是一顿揍。随后又找到里正,在县内大户面前,里正不再是那等爱护族人的模样,甚至不等龚家少年说出口,他就主动责骂余小林,同时保证让余小林一家在村里不会好过。 自此之后余小林一家的悲惨情况不必多言,但受此打击的余小林心中不平之气愈加旺盛。思前想后,将自家妻儿送回娘家,去给自己女儿上完坟后毅然决然地前往县城告状。 然而里正发现他一家都不见了之后立刻通知了大户,等余小林来到县衙,龚家已经找好了状告余小林“携尸要挟”的证人。 再加上县衙吏员偏帮,巢县令断案又多依靠证人证言,少有专业调查,大多数时候都是随心断案。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庶民和一个经常交流往来的本地乡贤,巢县令自然有自己的偏向。 于是余小林就进了牢房。 虽然此罪不至死,然而在如此简陋的牢房之内死个把人不是很正常么? 若不是魏王都督扬州之前各地主官变幻,一干官民心思都在这上面,余小林说不得早就成了一具尸体。 回到眼前,余小林逃出牢房后,随便寻了一出不起眼的角落躲雨。 而看守牢房的典狱们则是首先看住没逃跑的犯人们,紧接着平日里被挤兑最多的一个典狱前去通知县令。 那典狱来到县衙旁边的一座宅子里,见到了听雨观书的巢县令,他不敢耽搁,连忙叉手一礼:“参见明府!” 县令抬头:“你就是那......是那典狱?来寻我是为甚?” 典狱假装没听出来县令不知道自己名字,恭恭敬敬道:“好叫明府知晓,牢房被大雨冲塌了,跑了几个犯人。” 语气平静,丝毫没有急切感。 这典狱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这次被诸同僚一起推举过来,就是为了背锅的,早就做好丢了职事的准备了。 大不了不干了,你一个文人县令还敢因此把我怎么着不成?有此想法,他现在浑身轻松也不是没道理的。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县令颇有那种古代名士处变不惊的风范,听了典狱的话,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且去安顿好狱中犯人,我自会着人整修牢房。” 没有斥责,也没发怒,着实叫典狱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虽然做好了丢职事的准备,能不丢那当然是再好不过,当即应承下来迅速离开。 在典狱离开之后,县令立刻放下书册站起来:“快去把张主簿叫来!” 主簿是县令的亲信,很快就冒着雨过来了。 牢房塌了事小,犯人跑了事大。现如今陈节使正严抓刑狱,治下出了这等事,县令怎能不心焦。 两人一商量,决定销毁逃跑犯人的卷宗,就当没发生过这几件案子。 既然都没发生案子,自然不可能有犯人,那就没有犯人越狱的事情发生。逻辑链十分完美。 至于跑出去的犯人会做出什么事,那就不是县令能管的了,只要没闹到都督府,几个犯人跑就跑了吧。 至于那几个典狱,因为处理牢房垮塌十分及时,收拢犯人未致任何一人逃跑,非但无过,更是有功,每个人都得了钱粮奖励。 此事就这么被压了下来,当靠偷窃食物恢复精力的余小林来到城门口时,看到毫无防备的城门,都有些难以置信。 也幸好县令真的没安排人检查出城百姓,余小林看没人细查,直接就在人群之中混了出去,根本没有仔细观察是否是陷阱假象的意识。 四月底,庐州发生了一件大事。庐州巢县余小林袭杀当地大户龚家家主的儿子和侄子,又在袭击县令的时候被擒住。 涉及人命,都督府立刻派人前往巢县调查。 第一份调查结果是余小林因私怨奋而杀人,因此法曹决定认同巢县令的死刑判决,准备移文刑部请求核准。 这事被一直关注法曹的汪弘洋得知,他当着陈佑的面,直接质问白轩朗:如果是因为私怨而杀人,为何还要去袭击县令? 白轩朗讷讷无言,法曹事务他都听幕僚的,本人心思并不在这上面,这时候自然也做不出什么有意义的回答。 汪弘洋也不需要他回答,征得陈佑允许之后,挑选老于侦缉的捕快,连同功曹之人一同前去巢县调查。 巢县县衙地牢,余小林躺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锁链声响起,紧接着光亮照进了地牢。 “陶刑狱请。” “有劳了。” 脚步声响起,然后停下。 余小林睁开眼,隔着栏杆看到的是一个三十许的中年男子。 这男子姓陶,乃是新上任的都督府法曹府,今次专门负责调查余小林案。 第四百六十二章 初为庐帅风波起(九) 看到狼狈不堪的余小林,陶际华眉头一跳。他没有表现出不满,平静地开口:“把他带上。” 作为一个长久混迹于底层的技术官,陶际华明白余小林现在的情况是怎么回事,不过这不关他的事,他只需要调查出所有能查到的信息,然后如是汇报给上官。 至于上官是准备为民做主还是准备为“民”做主,他查到的信息是真是假能不能公布,都同他无关。 陶际华带着余小林出了地牢来到县衙准备的一个空房间。 这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条长凳。 陶际华进屋时,里面已经有三个人了,其中一个坐在桌子后面,另外两个站在两旁。三人见他进来,同时出声招呼:“组长。”“官人!” 坐在桌后的那人是协助陶际华这次调查的佐史,立在两旁的是护卫。 陶际华点点头,走到桌后坐到佐史旁边。 余小林也被指引着坐到桌前的长凳上,带着他过来的两名大汉立在他的侧后方。前后四名护卫都死死盯着他,以防他暴起伤人。 “开始吧。”陶际华翻看桌上纸笔,见一切都准备就绪,宣布审讯开始。 佐史点头,一手摁住纸张,一手拿起毛笔蘸好墨汁搭在砚台上,等待审讯开始。 “姓甚名谁?” 沉默。 陶际华皱眉,禁不住提高声音:“我问你叫什么!” 一直恍恍惚惚的余小林终于回过神来,一脸茫然地看着陶际华:“啊?” “你叫什么。”陶际华第三次询问。 “某叫,余小林。” “住在哪里。” “余家村。” “家中都有谁?” 问到这个问题,余小林沉默一阵,低下头轻声回答:“就我一个。” 陶际华嗤笑一声,拍了拍桌子:“余小林,某劝你老实一点,说实话还有的救,若是说了假话,便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余小林依然沉默以对。 见此情景,陶际华明白老老实实地问讯是问不出来什么了。当即敲着桌子恶声恶气道:“都督知道你有冤屈,特令某来详查,你这鸟厮别不知道好歹!” 余小林抬头看向陶际华,眸光闪动,嘴唇张了张似乎要说什么,可惜最后还是垂下脑袋低声重复:“就我一个。” 他是准备用自己的死换来妻儿的生,只可惜他忘记了,且不说孤儿寡母如何活下去,就算他不说,别人就不知道他还有妻子孩子了吗? 陶际华见他不配合,便不想浪费时间,摆摆手示意护卫带余小林回地牢。 仿若傀儡般地余小林刚被带出门,陶际华转向佐史:“那个女人和小孩找到了么?” 声音不大,但刚好可以被余小林听见,脚步一顿地余小林被拽了各踉跄。 “应该是回娘家了,顺利的话最迟到后天就能......” 佐史话未说完,门外余小林突然爆发了:“有什么都冲我来!冲我来啊!别动我家里人!” “摁住他!”押送的两名护卫呼喊着控制住余小林。 听到动静的陶际华露出笑容,高声吩咐道:“把他带进来。” 刚一进门,余小林就十分惊惶地高喊:“我说!我都说!求求你,不要......” “放心。”陶际华声音变得温和起来,“你不愿意说,我只能找你妻儿了解情况。如果你全都说出来,自然就没必要找其他人。” 说话间,他看到余小林惶恐的脸上挂着泪痕,心中一动。再联想到之前听说的余小林的遭遇,当下心生同情,叹了口气,缓缓道:“如果你这边什么都不说,我能听到的全是龚家人说的话,孰好孰坏,你自己也清楚。” 他这里总算是起了个头,另一边里正那里也有人在讯问。只是里正应该是担心大户报复,或许也担心自己出卖族人的事暴露出来,总之就是不肯说实话。 负责讯问的两名法曹史看着自己记录下来的一连串车轱辘话,脸色越来越黑。 坐在他们对面的里正心中忐忑,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蒙混过关。 咽了口唾沫,他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那个,两位官人问了这么久想必口渴了,要不喝点汤水歇一歇?”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深吸一口气,猛然拍桌子大喝道:“余四宝!某劝你老实交代!若是被我们查出来你有隐瞒,别说这里正之位了,你这老汉的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 里正一个激灵,连忙弯腰拱手上下摇动:“官人明鉴啊!小底是真的不知啊!” 那法曹史面色不虞地摆手:“这话你跟我们说没用,到县里面去跟上官说罢!” 言罢,站起身来对身边护卫道:“带上这里正,咱们回县城。” 原本还要询问村里一干村民的,可惜看里正这样子,估计村民也不会说出来。 眼见身旁大汉准备上前来捉住自己,里正慌了,要是进了监狱那还能落得了好吗? 惊慌失措之下,他突然大声叫道:“都是龚家逼得!” 开了个口子,里正突然醒悟过来,这是上面有人要收拾龚家了啊! 当即不管不顾,也不等两名法曹史仔细问,便把所有事情都竹筒倒豆子般倒了出来。只不过在他的叙述中,他依然是那个一心为了族人的好族长,所有的事情都是龚家做的,他之所以不作为也是因为被龚家威逼胁迫。 这边调查的有序推进,那边龚家也在自救。 巢县龚氏属于都督府挑选出来协助管理巢县的两户贤良之一,陈佑挑选贤良的标准主要是看这一家势力有多大。至于是不是真的贤,不过是一个不怎么重要的参考因素罢了。 因此他们在县中有关系,在州治合肥也有人情往来。 现在所有人都在猜测都督府——主要是陈佑——究竟是怎么看待余小林案的,这关系到他们如何对待龚家的请托。 这个问题,别人只能猜测,但是冉益谦却直接问了出来。 学堂之内,魏王、陈衡、贾寻幽全都把目光投向陈佑,等着他的回答。 陈佑端正坐姿,看着站在房屋中间的冉益谦:“道盈怎会如此问?不论我怎么看待,总是要依法依规,依照事实才行。” 第四百六十三章 初为庐帅风波起(十) 陈佑十分坦荡地同冉益谦对视。 正如他所说,这件案子只要依法依规查办就好了,他并不准备插手。 别看这事闹得大,只要陈佑没有明显的偏向,龚家就不会有太多损失。毕竟犯事的儿子已经被杀,若要穷究,抛出几个当时跟着的家丁仆役就好。 而余小林,陈佑的确同情他,但他不准备为这件事插手判决,按律该是死刑那就是死刑。不过陈佑已经做好准备,等判决下来,他就会上表请官家赦免余小林,不求全免,减个两等三等就能让余小林活下来。 这么做的意义除了为后世留下一个例子之外,就只剩下让陈佑自己心安了。 两人对视良久,冉益谦开口了:“既然如此,此案便交由下官审理如何?” 陈佑闻言,眉头一挑。 前面已经说过,都督府、节度府和州衙基本上是一套人手,陈佑让人去查,只不过是因为之前县里面判决漏洞太大。他本人原本对这案子如何并不关心,也就是听到回报大概知晓前因后果才稍微上点心。 到最后这案子应该是法曹判决余小林斩刑,然后冉益谦签署,陈佑批准,送往刑部等待核准;同时功曹查出巢县令等官吏败坏法纪的事情,陈佑将县令丞簿尉之下的吏员撤职,再行文吏部将县令撤职。 这个安排冉益谦也是知道的,他现在突然要求亲自审理此案,不得不叫陈佑好生考虑一番原委。 电光石火之间,陈佑呵呵笑着答应下来:“原本是叫法曹审理,既然道盈不惧辛劳,接了去也没啥。一干卷宗人手尽在功曹法曹,道盈有事吩咐这两处即可。” “喏。”冉益谦再一拱手,行礼退去,自始至终,皆是面容严肃。 陈佑脸上一直保持着温和的笑容,目送冉益谦离去,转向赵德昭,正要开口继续课业,就听赵德昭开口询问:“敢问陈师,冉司马所说的可是前些日子余小林谋杀案?” 律法规定两人以上才算“谋”杀,不过余小林虽只有一人,但他杀人事迹已现,等同于谋法,因为已经致人死亡,按律当斩。 怎么说呢,他还算幸运,只杀了两个人,不然的话,按照律法,杀一家没犯死罪的三个人——同籍或者期亲都算——属于“不道”,除了自己被斩首,妻儿也得流放两千里。 得亏如此,不然陈佑说不得就要强压着判决龚家子奸良人致死当斩,这样余小林就会被按照杀一人来断罪。只能说是幸运了,这年头没抓到现场的话,真没办法确定奸污者为何人。 前些日子陈佑给赵德昭讲解过这件案子,没想到赵德昭竟然能一直记着。 陈佑点头:“大王好记性,的确是此案。” 说话间,他看到陈衡一脸好奇地望着自己,期盼讲得更仔细些。 他心中一动,决定回去之后也给自己儿子好好讲解一番,不过此时还是先应对赵德昭:“大王可是有不解之处?” 赵德昭点头:“府中先生们讲‘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又讲‘重宽赦而轻罪罚,则民知趋善避恶’......” 说到一半,他就说不下去了,皱着眉思考该怎么形容。 陈佑呵呵一笑,他大概明白了赵德昭的困惑,同时也想通了冉益谦的目的,心下轻松,便不急着回答,目光转向贾寻幽:“贾先生有何见解?” 贾寻幽微微摇头:“不过是因事而为罢了。” 见赵德昭面露困惑,贾寻幽不得不仔细解释:“譬如杀人,有谋杀者,有故杀者,有斗杀者,罪皆不同。单论谋杀,有杀部曲官户者,有杀无罪良人者,有杀本府上官者,罪又不同。世事相易,罪罚轻重,须得仔细考量,不可一概而论。” 这边贾寻幽在给两个孩子,主要是魏王讲解赏罚之理,陈佑则在考虑该怎么处理余小林案。 贾寻幽那句“因事而为”说得好,单独拿出来说,这只是一件普通的案子。其中隐情种种、内幕重重,在这个时代不缺。 但是,这个复杂的案子发生在庐州,发生在陈佑治下,很可能会被有心人当做攻击陈佑的机会。 别的不说,单是余小林该不该判死刑,就会吵翻天。 不用多想,冉益谦要求亲自审理,应该就是为了借这个案件来宣扬自己的观点。 才答应下来,不可能再拦着不让他去做。 如此一来,陈佑想把这件事按在庐州就有点困难了。 正思忖应对方法,突然听赵德昭出声询问:“既然县令等人都知道所做之事违反律令,为甚仍要去做?” 陈佑回过神来,见贾寻幽看过来,朝他点点头,开口回答:“大王要知晓,律令再好,也需要人能执行。执法不严,则违法不必究,致使有法不须依。就如余小林案,县令所为错处甚多,糊涂断案是其一,有案不查是其二,擅销卷宗是其三,纵犯不缉是其四,若是这四处皆不错,则余小林案或不会发生。” “为政者当首重教化。”贾寻幽插话道,“县令错漏甚多,是因为其不通教化。乡里诸人欺压苦主偏帮大户,是因教化不行。” 两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不过说的都是一件事:他们不听话啊! 眼看两个孩子一下子接收这么多的信息有些迷糊了,陈佑出言结束这次课业,让两人歇息玩乐。 陈贾二人并肩走出学堂,走了一阵,陈佑出身问道:“若是先生为知州,当如何断此案?” 贾寻幽没有马上回答,沉默着继续向前。 陈佑也不着急,就这么安静地等待贾寻幽给出自己的答案。 好一会儿,贾寻幽才开口:“私仇不敌国法。” 陈佑点头,他明白贾寻幽的想法了。 回到自己书厅,陈佑开始写信,不管会不会有人拿这件事来做文章,他都得提前做好准备,首要任务是统一思想,免得盟友们战成一团,凭白叫人占了便宜。 就在陈佑同京中沟通的时候,陶际华带着巢县一干人等回到了合肥,审判即将开始。 第四百六十四章 初为庐帅风波起(十一) 这个案子很可能会掀起一场政争,按道理说再怎么重视都不为过,但是陈佑除了嘱咐汪弘洋盯着进展之外,便没在这上面耗费精力。 反正他已经做好准备了,现在就等着旁人出招。 至于主动出击先下手为强,他已经提不起这个心思了。 倒不是他自高自大,只是慢慢的认识到你来我往的构陷攻讦落于下乘,偶尔一用还可以,用得多了容易走偏。他现在还没到那等前方无路惟自辟之的程度,完全可以让自己站在正确的道路上,逼迫其他人不得不和自己走同一条路。 对于现在的周国来说,或者说对于周帝赵元昌来说,所谓的正确道路,就两个点:忠君和统一。 忠君自不用说,这是赵元昌用人的首要考虑,即便做不到百分百的忠心,也要说到百分之两百的忠心。譬如定难军,譬如静江军,若光看他们同朝廷中枢的往来文书,那可是个顶个的大忠臣。 但统一就不一样了,虽然不知道赵元昌为什么这么着急地培养儿子,但陈佑陪着魏王来了淮南,那就是得了地利。只要他所作所为皆利于灭宋,朝堂上的风波等闲波及不到他。 他尽心竭力谋划灭宋,朝中有人趁着机会去攻讦于他,那就是与宋国勾结,那就是破坏大局。若不是为了名声,为了以后顺遂一些,他甚至都不会有反击的想法。 当然,事情是做出来的,所以在冉益谦审案的时候,陈佑并卢仲彦、许竹林等人在城外校阅诸军。 冉益谦只是有些严肃谨慎,但不死板,为了审案,他特意向一干僚属请教过,故而这案子不仅仅是审问余小林一人。尤其是他准备借助此案来宣扬自己的观点看法,为了方便士庶旁听还得把所有人证物证一一展示说明,耗费的时间不会短。 有这个时间,都够陈佑把保信军理一理了。 目前庐州的兵马有两处,一个是魏王府三千亲军,一个是保信军一万余人。 魏王亲军不归属都督府,只听赵德昭的话,目前是亲事府典军包牯牛统率。保信军的一万多人是经过整顿之后的人数,能不能拉出去打暂且不知,总归是比不上禁军出身的魏王亲军。 不过站在城头观看演武,别的不说,这一万多人至少能做到令行禁止,行走坐卧之间气象森严,单看这一点,至少不是那等充门面的败絮。 “我观此军当时强军。”许竹林夸赞一声,“跑了这么多地,能战者除镇海军之外,就是陈节使的保信军了。” 许竹林身为淮南观军容使,到处巡察是应有之意。 “皆是卢司马的功劳。”陈佑赞了一句卢仲彦,然后对他说:“请开结社的奏章已经批复,虽说是民政事,昭美你身为都督府司马,也可以盯着些,免得叫那些不知兵事的县令坏了事。” 共事一个多月,卢仲彦不说心结尽去,至少不像在京中初见面时那般冷面相对,听陈佑提到这事,他点头应下:“将明你放心,只是这结社能到什么程度,你得给我划一条线出来。” 所谓结社,类似于澶渊之盟后北地出现的弓箭社,是本地居民——主要是城外乡里的村民——抱团自保的产物,其实就是没有政府参与的民兵组织。根据史料记载,北地弓箭社的头目是根据家产和武艺高低选出来的,赏罚纪律严于官府,习惯便利与夷人无异。 想必大家也能明白,家产武艺,家产在前,是首要考量。毕竟习武操练需要钱粮,赏罚调度需要威望,这些都只有当地大户才能做到。 但这样也就意味着位于县城之内的官府对城外乡里控制力进一步下降,必须把权力分割给当地大户。 卢仲彦也是明白陈佑不管到哪里,第一件事就是集权,容不得有手下独立于州府之外的权力体系存在,所以这个结社能做到什么程度,他必须提前问清楚了, 对此陈佑早有考量,没有犹豫就直接道:“具体能持有何等器械,你久在行伍比我清楚,这个你自己定。另就是人数,每社人数不可太多,算上老幼,十人之中有一人差不多。” “十中有一,是不是太少了点?”卢仲彦皱眉,“据我了解庐州这边一村多为两百余人,只有二十人的结社怕是不足应付贼兵盗匪吧?” 陈佑听着嘿了一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说是十中有一,但他青壮多,怎么可能谨守规矩!这结社有两个原则,一个是村民自主,一个是官府监督,你当我要官府监督的是甚?就是除了登记在册的这些人之外,其余人等不得持有器械。” 说到这里,他收回看着城下演武的目光,看向许竹林:“不过那些领头发起结社之人,就有劳许军容多多费心了。” 让许竹林做的是监督的事情,同时陈佑也会让鞠兴达重点关注那些发起结社的大户,相比普通庶民,这种人有动机有能力去勾结敌国。 毕竟对绝大多数庶民来说,卖国无门这句话比较贴切。 洛阳皇宫,朝会散去,江夏青同李明卿走到一处:“听说显瑞那东床在庐州鼓捣什么结社,奏请官家开兵禁?” 这听说是假的,当初讨论此事的时候,江夏青就在现场。 不过这只是为了起个话头,李明卿点头:“说是开兵禁,实则为了严禁民间持械相斗。” “手段颇为奇巧。”江夏青笑赞了一句,紧接着状似无意道:“看样子官家是准备对宋吴用兵了,也不知道会遣何人为帅,前朝时这等大事多是遣枢相领兵啊!” 这句话刚说出口,他就转换话题:“说起来显瑞你在枢府所做之事皆是善政,只可惜仅为副枢。” 李明卿微微一笑,江首相这是对王朴不满啊! 一个是中枢老臣,一个是天子心腹,这两个人斗法,李明卿可不想贸贸然插进去:“都是为官家做事,在哪都是一样的。” 江夏青微笑摇头,不再多说。 第四百六十五章 初为庐帅风波起(十二) 两位相公走到路口,一个往东边去,一个往西边去。 李明卿回到枢府书厅,没有立马批阅公文,而是靠着椅背静静思索。 去年河北河东大震,人没死多少,但乱子出得不少,当时朝堂议定时任大理寺卿的陈槐前往处置。虽经有波折,但总算处置得当,陈槐非但无过,反而因功调任太常寺卿。他无事,首相江夏青自然也就无事。 问题在于相比枢相王朴,首相江夏青不怎么得圣心。这几年虽说朝堂上有意压枢密院抬政事堂,但有王朴这个枢密使在,再加上李明卿手里抓着的后勤改革,枢密院仍然在侵蚀政事堂的权力,只是比不得从前罢了。 眼下中枢一步步收紧方镇武将权力,偏偏到了这最顶端的几个人,总领政务的首相被负责军务的枢相压制,换谁心中都不会爽快。 现在江夏青就是想拉拢帮手,希望能把王朴打发出京。比如去淮南,正好也能压一压陈佑。而李明卿若是能在王朴走了之后接掌枢密院,陈佑受到的那点损失就不算什么了。 可惜李明卿不想在这件事上掺和,官家对江夏青渐生不满,该知道的都能看出来,是以他并不看好江夏青。 还是那句话,战事未平,手里没兵的宰执是去是留全看官家心意。江夏青能留到现在,除了他处理庶务未有不妥之外,还有就是暂时不好寻人来接替。如果他真的要同王朴一争高下,失败的可能性很大。 想到深处,李明卿叹了口气,说江夏青手里没兵,他手里又何尝有兵?天天抓着后勤之事,反倒叫一干将校对他多有不满。 这还得是早日一统,方才能真正兴文啊! 李明卿正感叹着,突然一书史敲门进来:“相公,肃政司有司宪弹劾陈节使以酷刑治民,要求法司严查。” 一提这事,李明卿立刻就想到了陈佑前些日子来的信,当即坐直身子吩咐道:“去问清楚。” 几日之前,庐州这边,陈佑坐在主位上翻看卷宗,冉益谦坐在他下首静静喝茶。 卷宗上一干证据证言全部略过,直接翻到最后判决:余小林谋杀良人、袭击县令,当斩;龚氏子奸辱良人,龚氏勾连县衙包庇之,兼且诬告构陷苦主,当杖、罚金、下狱。 另有一干涉案人员皆有判罚,就连巢县令也没放过,在卷宗旁边就是一份弹劾巢县令玩忽职守辜负皇恩、勾结龚氏构陷良人的奏疏。 简单来说,无论你有无冤屈,只要犯了事,冉益谦都给定罪了。 这就是他的观点,不同于贾寻幽之前所说的私仇不敌国法,冉益谦这是要“以法为纲”。 陈佑怎么都没想到,一个读儒家经典出来的士人会有这种想法。 依法治国啊,这个想法实在太激进。 不过,只要不大肆宣扬,又有何惧? 陈佑轻笑一声,高声喝道:“拿笔墨来!” 一直安静喝茶的冉益谦顿了一下,他是明白陈佑准备作为主官附署签名了,当即放下茶盏,肃容长揖:“今日方知将明忠君爱民之心!” 可不是么,如果陈佑不附署,被攻讦的只有他冉道盈,就算是陈佑附署了,扬名的也是作为主审的冉益谦,陈佑最多就是个陪衬。 不过在陈佑看来,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现在冉益谦做出这等判决,陈佑要么同意要么反对。反对么,推翻判决重新宣判就是,只要不如此,那就是默许,就是赞同。 赞同且不必多说,一个滥用刑罚打击异己的帽子跑不掉,反对的话,说不得就是包庇罪犯、贪赃枉法之类的说辞。只要有人想对他下手,怎么都能找到突破口。 有没有人想把陈佑掀下去?肯定有。 既然反对也是错,赞成也是错,那不如就顺着自己心思来吧! 签字附署之后,陈佑先是写信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京中诸人,随后写了一篇奏疏,请求安排水军至巢湖,一来叫水军巡江给宋国以压力,二来在巢湖演练水陆合击之术。同时也提出了可以暗中招抚吴越国,遣大将沿海陆登陆吴越,以备夹击宋国。 后面那个建议是个鸡肋,若真要两面夹击,让吴越出兵就行,没必要辛苦分兵过去。不过做臣子的,总得给皇帝表现的机会,你事事都给皇帝安排地好好的,还要他这个皇帝作甚? 再之后就是派人监督都督府辖下诸州结社事宜,同时收纳整理鞠兴达送过来的情报消息。虽然朝堂之上未曾明言,但陈佑这里已经开始在做攻宋的准备了。 这些,远在洛阳的赵元昌都看在眼里。 事情果如陈佑所料,当冉益谦的奏章和庐州的死刑申请送抵洛阳,立刻就有传出陈佑谋夺当地贤良家财,借小案抄家杀人。 紧接着就有御史司宪弹劾陈佑滥施酷刑。 这时候还没有人把目光放在余小林身上,大家想的是先给陈佑扣个帽子,把他名声搞坏再说。 京中有李明卿主持,自然不会任由陈佑被人攻讦,按照之前的安排,先是上疏为陈佑开脱,等详细卷宗送到刑部,立刻爆出余小林案的前因后果,直接把矛盾引向余小林该不该死。 李明卿陈佑这翁婿二人之前和刘承泽李继勋有隙,在求名的御史们动手之后,这两人立刻就发动手下官员跟进。 现在庐州这边判了余小林死刑,那他们自然就是认为余小林不该判死刑,陈佑有此判决,当是酷吏无疑,同时大家也试图把龚氏被判刑联系到陈佑意欲谋夺家产上面去。 李明卿也没闲着,他这边分两步走,首先是安排人手赞成判余小林死刑,和敌对官员互喷,之后就是去和江夏青王朴等人商议攻宋之事。 御史弹劾陈佑的时候,陈佑那份奏疏尚未被批复,李明卿要谈的就是这份奏疏中所说的事情。 江夏青正在筹谋对付王朴,这时候不想掺和进去,李明卿不谈余小林案只谈攻宋,倒是符合他的心思。而王朴呢,现在还不到他就此事发话的时间,身为枢密使筹划军事那才是本职。 表现出不在意这场风波、一心为国谋划参赞的态度之后,李明卿现在就等着陈佑自辩的奏章入京。 第四百六十六章 初为庐帅风波起(十三) 上书自辩,从来都是宜早不宜迟,宜快不宜慢,稍微慢一点可能就没有申辩的机会了。 京中弹劾的消息送到庐州之后,陈佑立刻就安排驿传把早就写好的《答质疑状》快马送至京中。 与其说是回应弹劾,不如说是直言喝骂御史司宪。 他在奏章中就说了两件事,余小林被判斩刑乃是国法所定,以及龚家受刑者皆是从犯,未有无辜良人。然后他重提肃政司设立的初衷,直言肃政司一干司宪若有疑惑,当随法司至庐州调查,而非坐在京中闻风而吠。 除了陈佑,判案的正主冉益谦也一起上疏,他的火气倒是没陈佑那么大,只是说国家法纪乃是重中之重,不可轻忽云云。战斗力远远比不上陈佑。 陈佑这份奏章内容公开之后,御史台和肃政司立马就炸开了,纷纷上疏弹劾陈佑侮辱言官阻塞言路、以求蒙蔽圣听,总之是怎么严重怎么来。 当然,他们也没忘了借案子的判决来证明陈佑多么丑陋不堪。 这正和陈佑的意,就在御史司宪的奏章堆满政事堂诸相公案牍的时候,李明卿等人正坐在同明殿内讨论陈佑的奏疏——谈论军政的那几份。 自从出发前往庐州,陈佑平均下来是两天上一份奏章,或是谈论魏王,或是建言军政,总之是让赵官家能实时把握他的思想动态。 他的奏章上得比较勤快,可能是因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缘故,有时候提出一个看法或建议,不久之后就会自己把它推翻。因此赵官家就没及时批复他的奏章,而是一直积压着,隔一段时间集中答复一次。 这些奏章的内容,有些会放出去让人知晓,有些则不会。不过涉及到军政的奏章,只要赵元昌考虑之后认为没多大问题的,就会转给政事堂或者枢密院,让相公们提前考虑权衡。 言官弹劾陈佑滥权枉法,赵元昌自然是知道的,所以就召集相公们来议事。能让陈佑去做的就直接批复了,不能的就驳斥掉,顺便带着借此机会敲打一下陈佑,让他去做都督府长史,是要他稳住淮南不要生事。 他对陈佑还是有些不满的,身为一地节镇,底下出了命案你竟然没把它压住,最后闹得中外皆知,要么是你能力不行,要么是你没用心。 从君臣相识到现在,陈佑能力如何赵元昌心知肚明,所以只能是他陈将明没有用心。 只是看陈佑这一沓一沓的奏章,有一时疏漏也正常,故而他才只是敲打一番作罢。 讨论了大概一个时辰,最终在几位相公之中确定了夏粮入库之后攻宋。 确定要用兵,各项准备工作就该悄悄展开了。比如兵马调度、粮草辎重等等。 首先定下来的是水军巡江,由于武昌节度还在宋国手中,江陵水军和洞庭水军暂时动不了,只能按照陈佑建议的,让淮水水军南下巡江,顺便配合步军演练战术。 再之后就是招抚吴越,使者是税务监黄世俊,也难为他老人家大把年纪还要去出使。 还有就是北边事务,周辽两国大战没有小战不停。这是王朴的建议,一为练兵;二来通过谍报得知辽国内部有部族因为攻燕收获不多而对当今辽帝不满,可以通过连绵不绝的战事来放大不满促使辽国内乱。 但是小战不停对周国来说也是一种负担,如今要对南边用兵,就要同辽国友好相处。这也要派使者,问题在于出使辽国有生命危险,但是要谈的事情偏偏比较重要,使者人选一时半会定不下来。 议事结束,诸相公出同明殿,刘承泽走到李明卿身旁,面容冰冷地赞了一句:“贤翁婿果然是好手段!” 李明卿露出和煦的笑容,语重心长道:“雨润兄过奖了,咱们这些人,把精力放在军国大事上才是正经。” 刘承泽呵呵一声,快步离去。 另一边,同样察觉到自己被摆了一道的李继勋倒没有去找李明卿,而是找到江夏青:“箬笠相公今日可有空闲?” 本来正在考虑该遣何人出使辽国的江夏青骤然听到李继勋的招呼,先是愣愣地看向他,随即明白他的意思,含笑点头道:“今晚我做东,明燕楼如何?” “便听相公的。”得了回应的李继勋自无不可。 果如相公们所预料,上午才借着陈佑的奏章讨论完攻宋事宜,下午就看到弹劾陈佑如潮弹章,赵官家心情如何不必多说,跳得欢的几个直接贬往蜀地。 不过他没有如陈佑所想出面裁断余小林案,而是派法司去庐州重审。 收到京中的消息,陈佑叫来冉益谦:“看来道盈这些要离我而去了。” 冉益谦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自然明白陈佑话中的意思:官家对这个案子闹大的事情十分不满。 官家不满了就得有人背锅,言官已经有被贬的了,那么庐州这边自然是主审官冉益谦承担责任。就算最终结果是没有过错,那也会被调离淮南。 冉益谦沉默一阵,露出自信的笑容:“将明不必多说,我早有准备,这场论战尚未结束。” 没错,冉益谦是把余小林案当做一个火星,来点燃关于人情国法的论战。只要论战未停,他就不算败。 “嗯。”陈佑点点头,“你我相识数年,我在这里给你交个底,你要以法为纲,我是赞同的,只不过我不会站出来为你说话。” 赵元昌的处理方式叫陈佑明白,他现在最好别掺和进这次论战,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 冉益谦抿唇,随即抱拳:“有将明这句话足矣!” 说完,他便告辞离开。 陈佑坐在椅子上目送冉益谦离开,心中满是感慨。 也就是他现在离不开淮南,否则的话赵元昌不可能动手把他摘出来。 法律是国家权威的体现,显然赵元昌也想趁此机会再次加强中枢权威,故而在组织言官攻讦陈佑之后放纵“法不容情”和“法外容情”的交锋。 若是最后结果是法不容情,冉益谦最多就是调离淮南,前途没问题。但如果是法外容情胜了,则冉益谦估计要沉沦一段时间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初为庐帅风波起(十四) 不过总感觉很不得劲啊,明明都做好暴打对手的准备了,结果因为犯规被裁判扔出场外。 说是不管,实际上他还是有些放不下,便写了封信给京中胡承约。 胡承约现在依然是肃政大夫,陈佑之前就余小林案跟他通过气,两人算是统一立场。但是这次第一个对余小林案提出不同意见的不是复核死刑的刑部之人,而是肃政司和御史台的,想来胡肃政乐意借此机会把肃政司中不听话的司宪清理出去。 这事完结,陈佑对朝中争论便只保持有限的关注,他开始召集人手议论攻宋之事。 五月二十一日,敕以舒州、蕲州属扬州大都督府;以江陵府及复、安、岳、黄等州置荆南制置使司,湘北都监潘美为荆南制置使;以荆南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使事窦少华任武安节度使。 连续三道敕令,拉开了攻宋的序幕。 舒州、蕲州、黄州,以及武安军驻地长沙府,全都是宋国领土。这次任命不是那种名义上的遥领,而是要他们把这些地方拿到手中。 节度府正厅内,庐、和、舒、黄周边地图挂在墙上,陈佑并一干将校幕僚坐在地图前面盯着地图。 范昌祐手里攥着一根尺许长的木棍站在地图巨大的地图前面,有些紧张。 这是出兵之前的军议,参与者陈佑、卢仲彦、冉益谦、许竹林、鞠兴达、三府一州诸幕僚以及保信诸军指挥使。 陈佑正襟危坐,见范昌祐看过来,朝他微微点头:“开始吧。” 得到许可,范昌祐深吸一口气,抬起木棍点在舒州上:“根据大帅要求,这一次出兵的目标是舒州,包括桐城、怀宁、望江、宿松,这一次都要拿下,如果条件允许,黄梅县也在目标范围内。其中有两个地方要特别注意。” 范昌祐重重一点:“枞阳和皖口。这两处皆是重要津渡,不可留在伪宋手中。” 听到这里,卢仲彦突然开口:“没有水军的情况下,这两处便是得了,也是易攻难守之处。” “先看情况。”魏仁浦出言解释,“淮水水军已然南下,只是不知道在我等拿下这两处之前能不能赶到。如果敌军来攻时仍无水军支援,可纵火焚毁。” 一干将校皆是点头,卢仲彦示意范昌祐继续。 被这么一打断,本来变得平静的范昌祐又有些紧张起来,顿了顿才接着道:“根据鞠观风所言,现如今伪舒州刺史为周同庆,此人出身低微,以军功至此。其人手下兵马两万有三,其中牙兵四千余人......伪池州刺史为戴延和,是伪宋帝戴延康族弟......有战船五艘......” 一大串的内容,分别是舒州和池州、蕲州的情况介绍。舒州是他们这次的目标,池州和蕲州是这次有可能会援助舒州的敌方势力。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介绍完敌人,范昌祐便停了下来:“我就介绍到这里。” “嗯。”陈佑点头,转向仓曹参军事宁彰文:“宁司仓,你来说一说后勤补给。” 仓曹参军事有一个职责是“度量”,来负责后勤粮草刚刚好。 四十多岁的宁彰文起身走到地图前:“先说粮草,夏粮未收,庐州各地都是之前存下来的陈米旧粮。扣除留下过渡和应急所需,若出兵五千以下,则粮草足够两月之用......” 打仗打得是钱粮,没有钱没有粮,就使不动那些大头兵。 总得来说,庐州的粮食还算充足,只是钱不多。 等宁彰文说完,陈佑轻咳一声,沉声问道:“现在情况是这么个情况,你等认为出兵多少合适?” 静了一阵,指挥使王辉第一个开口说话:“只需我这一军三千,便可拿下舒州献与节使!” “哦?你有何计划?且说来听听。” 陈佑这么一问,王辉尴尬地愣住了,这是争夺当先锋主力时候常说的话,反正就是吹一个抵达能力极限的牛,具体该怎么做,还真没想过。 他不回答,陈佑也不着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王辉被陈佑看得头颈通红额头冒汗,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惹得一干同僚轻声笑出来。 终于,他似乎是下定决心,仿佛豁出去一般大声道:“好叫节使知晓!我某就带兵过去,那周同庆投降便罢,若是不投,某就把他打到投降!” 陈佑不置可否:“可有其它想法?” 见王辉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一般,陈佑摆手示意他坐下,看向其他人:“可有想法?” 另一个指挥使黄通举手朗声道:“之前范参军言舒州两万兵分于各县寨,多者不过两千,少者仅有数百,某以为可遣六千兵马分作两路,以求各个击破。” ...... 一个又一个计划和建议被提出,适合的就留下,不适合的就剔除,最终定下来一个比较完善的计划。 这次出兵计有七千人,其中马军两百,弓刀枪盾等兵各有其数。 这七千人是战兵,另外还有一千多的民夫杂兵负责运送粮草辎重、洗衣做饭等杂活。 由于是扬州大都督府设立以来第一次战事,所以将由卢仲彦统率各军。 根据计划,鞠兴达会提前策反舒州将官,同时也会联络蕲州、池州官员给两地将领拖后腿。即便无法让两地不驰援舒州,能迟滞发兵速度也是大功。 二十九日,卢仲彦领兵出庐江,兵分三路夺取桐城和庐江之间的三个寨子。 六月初一,卢仲彦中军至桐城城下,王辉部绕过桐城,直扑桐城西南方向的石井镇。 与此同时,怀宁城内的周同庆也收到了周兵进犯的消息,他当即召集诸将议事,当天下午便点起兵马往东而去。 他不准备守城,四千百战精兵,使他信心充足。 六月初三,王辉部在枞阳水北岸遭伏,幸而敌军人少,王辉当机立断指挥突围后退。退至挂车寨整顿兵马时,两千人只剩下一千五百余人。 少的这五百人,战死的估计只有一百多,其余都是跑丢了的。 这次战斗的消息很快传到双方耳中,刚刚攻取桐城的卢仲彦立刻要求王辉回到桐城修整,而正朝这边赶来的周同庆军则是士气大振 第四百六十八章 以打促和掩战意(一) “败了么?” 庐江县城之中,陈佑看完战报随手递给韩陶朱,也没问其余幕僚的意见,直接就道:“徐安寅,你现在出发去枞阳。” 坐在下方的一校尉立刻站起来:“是!” 话音刚落,此人便大踏步离开。 临出兵之前,所有手续都已准备好,现在只需要书史记录一句“某年月日,庐帅于某地令某校尉将多少兵往某地”,便算是合规。 待其离开,陈佑转向一名彭盛祖:“光耀,现在前方军中的粮食够吃多久?” 彭盛祖垂首计算一番后抬头回答:“好叫大帅知晓,若无意外,当够八天之用。” “八天。”陈佑点点头,“去信给卢司马,下一次运粮队在五天之后出发。” “好。”彭盛祖点头应下。 陈佑转而询问韩陶朱:“和州王康源怎么说?” 和州就在庐州西南,正好替庐州挡住了江水对面的宣州,州内兵马不少,可惜这近在咫尺的地方并不归属扬州大都督府。 “王使君他没有收到出兵的命令,在新的敕令下达之前,和州兵马只会固守州境。” 韩陶朱说出这话,陈佑只是点头,没有多说。 王康源原先是夔州制置使,去年调来淮南权守和州刺史,陈佑对他的了解只有“手段狠辣”这四个字。 这样一个人物说固守州境,陈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是会陈兵边境给予对岸压力以保护庐州侧翼安全。 既然无法确认,那就按照最坏的情况预计。 他略一沉吟,开口问道:“糁潭若是派驻人手,可能拦住宋军?” 糁潭和铜官镇隔江相望,铜官镇就是日后铜陵县的县治,江水两岸的这两处都数要冲,是以陈佑有此一问。 然而陈佑这些僚属们却有不同的看法:“糁潭只需一二信使便可,无须派兵驻守。” “正是,糁潭虽为要点,在本次战事中却非必要。大王和节使只需留在庐江,便可保证后路不断。” …… 总之诸人的建议是没必要为了糁潭再次分兵,不过为了安全起见,陈佑应该陪着魏王留在庐江。 陈佑出兵,他不离开合肥也就罢了,一旦离开合肥,必定要带上魏王。包牯牛统率的亲兵一向是魏王走到哪,他们就到哪,自然而然地就多了三千防守兵马。 因此陈佑若是留在庐江,则可以把这次带出来的所有兵马都派出去,守卫自然有魏王亲兵来负责。 陈佑从善如流,没有再提糁潭,安排了剩余的兵马前往铜山镇作为卢仲彦的预备军之后,便让诸人各自去忙。 屋内只剩下师生二人时,一直未曾开口的赵德昭突然出声:“陈师,不处罚王辉是因为临阵换将不详吗?” 陈佑本来就是等着赵德昭问问题,听到他这么问倒没多少惊讶,只是神情之中带上了一丝轻蔑:“王辉还算不上将。不处罚他是因为军势无常,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是哪一方胜利,故而战争之中一次不影响大局的胜败都不必太在意。”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举了个例子:“当年我随官家征平蜀,独领一军在利州拦住叛军。当时的形势是只要我拖住叛军,官家及时赶到,就能一举功成;若是官家未能及时赶到,或许先帝追赠敕命上就有我的名字。偏偏当时我运气不好,叛军提前发现不对劲,早早攻来,叫官家追赶不及。然而谁都没想到,就在兵刃相接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断了叛军的生机,这才叫我得胜。” 思考一阵,赵德昭点头:“所以重要的是运气好吗?” 陈佑神情一滞,这话是没错,可是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大王所言倒是有理。只不过还需要看到,一时成败都是虚妄,不到最后作用都不大。如果这次成功拿下舒州,只要王辉之后无过,我便当做他未曾败过;若是这次攻舒州失败,则需惩罚他战败之过。” 唯结果论,胜利者没有错误。 赵德昭只是点头,陈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理解。 挂车镇,周同庆住进了镇内大户家中。 这个不大的镇子内外聚集了六千余人,包括周同庆的牙兵和一路上收拢的普通州兵。 所谓牙兵,就是主帅亲军,享受最好的待遇和最大的信任,理论上也是战斗力最强和最忠诚的兵马。只可惜正因为牙兵战斗力强、待遇好由得信重,所以大多数以下逼上的成功案例都是牙兵牙将做出来的。 牙兵理论上最厉害,但杂牌军也有战力不俗者,比如这时候求见周同庆的邢路。 邢路是一个校尉,手底下常年只有六七百人,这一次他趁着桐城城破收拢残兵,总算是有了一千多兵马。于是他带人在枞阳水边埋伏轻兵冒进的王辉,战果丰硕的同时,也让这一千多人军心稳定下来。 站在门口等了约有一盏茶功夫,一个军汉走出门来,瞥了一眼邢路,语气冷淡道:“你就是邢路?进来吧,使君要见你。” “好!”邢路大声答应着,迈着小碎步,赔着笑跟在那军汉身边。 他是准备借着立功的机会,看能不能混一个高一点的官职,对那冷淡的军汉非但没有不满,反而悄悄递了一吊钱过去。 邢路的这一吊足足有两百枚铜钱,分量可不轻。军汉动作迅速地将钱揣进兜里,脸色也缓和下来,总算是带了些笑意地想邢路提醒道:“邢校尉这次立功了,使君心情很好。” 听到这话,邢路知道这次稳了,升官的事情应该不成问题。 当即奉承道:“上官过誉,都是使君指点得好。” 一个校尉喊一个普通军汉“上官”,怎么看怎么怪异,可偏偏喊的人和被喊的人都没有疑议。 邢路是丝毫不在意面子问题,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军汉是什么地位,可不妨碍他交好一番:“这镇里也没啥好东西,中间倒是有一家食肆,不知道上官今晚有没有空闲?” 三言两语定下晚上的酒席,两人来到了正堂之前。 第四百六十九章 以打促和掩战意(二) 这么热的天,哪怕屋内在讨论战事,正堂的门也没关上,来到门口的邢路可以清楚地听见屋内传来的说话声。 可能是那一吊铜钱的威力,也可能是晚上酒席的福泽,带邢路过来的军汉还算客气地让邢路在门口等着,他进去通禀。 邢路站在阳光底下,舔了舔嘴唇,听着屋内传出的对话。 当他听到让他进去的话时,他不敢怠慢,吸气、吐出,然后微微躬身走进屋内,不等他看清屋内情形,首先就是跪下行拜礼:“桐城校尉邢路拜见使君!” 见他如此,屋内诸人神色不一,有赞叹有鄙夷。赞叹者赞其脸皮之厚、阿谀之隆,鄙夷者鄙其不要脸。 没错,邢路身为周同庆的下属,大礼参拜周同庆不算失礼。可这样隆重的礼节多存在于类似祭典仪式等正式场合,在眼前这个场景大礼参拜,说一句阿谀之辈都算轻的。 不过周同庆倒是心情大好,被邢路这么一拜,感觉燥热的暑气都消了不少,看向邢路的目光就更加柔和了。 “起来罢,我这里不兴这些繁杂礼节。” 嘴上这么说,但他的神情却让诸人明白,他现在心情很好。 心情好了,就会变得大方起来:“听说你带人击溃了周军。” “都是使君得天护佑。”邢路知道该怎么回应,“多亏了使君当初......” 他还没说完,就被周同庆打断:“该是你功劳就是你的功劳。” 说着周同庆犹豫一瞬才下定决心道:“听说你手底下有一千多人,就按照这个数去领粮草兵器。” 邢路当即大喜,连忙高声应下,同时表忠心的话连绵不断地从他口中蹦出,直到周同庆让他坐下参与军议才停下。 他坐到最后方一个空位上,安静地听着屋内诸人的发言。 在邢路进来之前,这群人已经讨论不短的一段时间了,此时重新开始,一名坐在前方的校尉直接就开口:“某认为蔡参军说得对,现在就该立刻出兵!” “麦老黑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啊。”立刻就有人冷笑着挤兑那校尉,“别是收了什么好处吧?” 军政上的争吵,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说给第三人听的,比如现在,就是要让周同庆对提出立刻出兵这个建议的人产生疑虑,进而对立刻出兵这个建议产生疑虑。 麦姓校尉丝毫不慌,反而是神情轻蔑:“此时非是彼时,军势不定随时而变才正常。某之前认为不适合立刻出兵是为了避免冒进战败,现在看了邢校尉带着一千杂兵就能击溃周军,某认为抓紧时间早日破敌才是正理!反倒是你,就知道死守着一条,也不知道是为了面子还是为了甚。” 说到邢路,周同庆有些意动。 他微微颔首,制止了手下幕僚的反驳,将目光投向坐在最后的邢路:“邢路,你怎么看?” 所有人都看向邢路的方向,第一次参与军议就能够说出自己的想法,这样的幸运着实让很多人嫉妒。 邢路是受宠若惊,不过他反应不慢,知道怎么说才能让周同庆高兴:“回禀使君!上次袭击周军之时,卑职手下不过是一些杂兵,如此尚且能借助埋伏击溃周军,可见周军之弱。如今使君带来精心操练的精兵,定可一战而灭周军,说不得还能收复失地开疆拓土!” 不得不说,有邢路这个成功的例子表示赞同,周同庆心动了。 稍一犹豫,他果断开口:“明日攻桐城,邢路你下午便出发袭扰桐城周军!” “是!”邢路没有丝毫停顿,在周同庆说完的一瞬间便起身抱拳大声应下。 如此听话的表现,让周同庆十分满意,这次军议在轻松的氛围中结束。 那位改变了立场的麦校尉回到营中立刻找来了自己的僚属,这僚属实际上周国那边派过来的间谍,任务是策反麦校尉。显然他的任务已经成功了,所以麦校尉才会把他留在身边当做幕僚。 “宋先生,已经定了明日攻桐城。今日下午邢路就会率军出发。” “邢路?”宋姓间谍挑眉,“可是前些日子击败我军王辉那个邢路?” “正是。” 确认了宋宗宝的问题,麦青沉默了,他眉头紧皱,有些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能被派出来完成策反任务,宋宗宝对人心的把握不差,立刻就明白麦青出现疑虑了,略一沉吟后开口:“将军不必在意此人,且看此战胜败。” 言外之意就是:没有机会不会让你白白送死,放宽心。 麦青尴尬一笑,为免被误会蛇鼠两端,觉得还是要说些什么:“宋先生说得是,只不过我若寸功未立,怕是见到大王不好说话,但有要求,先生尽管吩咐就是!” 宋宗宝笑道:“将军只需在我军获胜之时擒住周同庆便可。” 这么简单而安全的任务,总算让麦青有了安全感,又仔细说了军议内容,这才放宋宗宝离开。 即将出发的时候,邢路的营帐内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不复在周同庆面前的卑小阿谀,坐在自己军帐中的邢路看起来倒是颇具威严。 邢路看着站在自己面前那个有些狼狈的读书人,仔细打量一番,在他一板一眼行礼之后还没来得及开口时,邢路沉声问道:“你是何人,来此何事。” 读书人动作一顿,随即露出轻松的笑容:“在下乃是桐城谢灵义,此来是为了救将军!” 听到这话,邢路笑了,他神情轻松地靠在椅背上:“要想活命,可是要投降周军?” 谢灵义脸上浮现愕然的神色,他显然没料到邢路会这么说。 不过既然邢路这么明智,那他岂不是很容易就能立下功劳?想到这里,谢灵义脸上浮现笑容:“正是如此。将军......” 他话未说完,邢路勃然变色,猛地一拍桌子:“贼子竟然谋叛!来人!” 不等已经懵了谢灵义反应过来,帐外的军汉便冲进帐来。 “将此贼人拿下,随我去见使君!” “是!” 被别住双手后,谢灵义才反应过来,慌里慌张地喊道:“邢将军!邢将军听我一言!如今周军......呜!呜!” 他没机会再说话了,邢路直接让人把他嘴给堵上。 第四百七十章 以打促和掩战意(三) 周同庆看看仍在挣扎的谢灵义,又看看神色凛然的邢路,挥挥手让人把谢灵义带下去,他才开口:“你做得很好,若是人人都如你一般,大宋江山也不至如此、” 邢路肃容拱手:“忠于使君乃是卑职本分,不敢当使君夸赞。” 忠于使君。 听到这句话,周同庆甚至没有说一句“要忠于官家”之类的场面话,只是轻轻点头:“待这次击退周军,你来怀宁。” 这是准备把邢路当成亲信使用了。 邢路压抑不住脸上的喜色,这次行礼更显得诚心诚意:“谢使君!” “嗯,你先去吧。” 从周同庆这边离开,邢路是脸上带笑一路回到营地的。 申正过后没多久,邢路军出发前往桐城。而在这个时候,位于桐城的卢仲彦已经收到宋军会在今晚袭扰、明日强攻的消息了。 虽然才经历一场失败,可卢仲彦并没有放在心上。只要舒州没有把兵马集中起来,他又足够的自信击败周同庆手中的四千牙兵。 就像改朝换代只需要换一个皇帝,处理这种方镇,也只需要擒住首领便可。 收到消息之后,卢仲彦就在做退出桐城的准备了。 毕竟是汉家土地,不管是处于哪方面的考虑,占领之后能少杀人就少杀人,以至于一时之间难以肃清城内心向宋国或者周同庆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据城而守纯粹是嫌自己失败的不够快,想要早点给对手送去功劳。 经过几天的战斗,卢仲彦手下有五千余人,同周同庆比起来几乎没有多少差距。不过这几天他也收拢了千余名俘虏,虽然只提供少量食物使这些俘虏没有多余的气力捣乱,但依然是个不稳定因素。 但这些俘虏偏偏杀不得。 所谓临阵杀俘不详,其实就是你把投降的人都杀了,敌方那些原本意志不太坚定的人为了活命只好拼命对付你,难度陡然上升,失败的可能性加大,可不就是不详么?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除了同自己的僚属讨论,还派信去问陈佑。 于是在收到宋军进攻的消息之前,原本运粮过来的民夫开始把桐城县粮仓里的粮食朝庐江运。 可惜这个命令下的有些迟,等消息传来时,运出去的粮食没有多少。 剩下的这些粮食自然不可能留在这里,于是,在留够了军队所需粮食后,周军在城中贴出告示:扬州大都督、魏王悯士庶艰难,特令桐城开仓放粮以济民生。 那些大户也就算了,升斗小民们完全没心思去考虑那么多,听说官府放粮,哪怕城中才经历了一场战斗,也挡不住他们对粮食的渴望。 在这种情况下,桐城粮仓半天时间内就从堆积如山到空空如也。 与此同时,城内周军也在有序出城。其中一千多人前去迎击邢路军,另外三千多人则在城东南一处缓坡上驻扎。 这个缓坡一面水源丰富,很容易就能掘出涌水井,至少用水不愁。 另外就是此处东边数里就是孔城镇,北边是桐城,西边是石井镇,进可攻退可守。 在离开之前,卢仲彦还让人把俘虏营门锁全部打开。如果这些俘虏跑出来,为了能填饱肚子,肯定会在城内结伴劫掠,一个混乱的桐城,对想要进驻城内的一方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就算他们不跑出来祸害城内居民,于周军也没有什么损失。 过了石井镇,离东北方向的桐城就没多远了。 邢路骑在马上,犹豫到底是就在石井镇这里驻扎等待天明,还是到桐城底下驻扎等待天明。 没错,周同庆下的命令是让他今夜袭扰周军,然而他并不准备这么做。 在他看来,他手底下这一千人拉出去攻城,和送死没什么两样。 眼看石井镇已经被抛在身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到桐城旁边驻扎。他打算到了桐城之后象征性地冲两下,然后就心安理得的在城下休消磨时间。 刚下定决心,前方突然一阵喧哗。 他不由皱眉,双脚轻磕马腹,拉拽缰绳,驱使座下马匹加速向前。 没走多远,亲兵就带着一个短衫灰帽的粗壮汉子过来了:“将军!这人说是桐城来的!” 邢路刚把目光投向那汉子,那汉子便叉手一礼,迅速开口:“我家主人遣某来告知将军,周军已经退出桐城,请将军速速收复失地。” 乍听此言,邢路眼中精光暴起,这是白送的功劳啊! 只是谨慎起见,他没有直接就相信这汉子,而是开口道:“我知道了。你若是无事,就到后面歇着吧。” 那汉子直接就拒绝了:“好叫将军知晓,我家主人吩咐口信送到之后就立刻回去,不敢在此劳烦将军。” “呵!” 邢路轻蔑一笑,抬起马鞭指着那汉子:“我叫你在这歇着,你敢不听?” 这话一出,站在四周的亲兵立刻拔刀向这汉子而立。 这人不过是一个好勇斗狠的家丁,何时见过这等场面?当时就吓得手足无措、冷汗直冒,在五月盛夏却仿若坠入冰窖。 好在向来服侍主家,能得主家信重,聪明不说,至少够得上机灵。很快就反应过来,明白是生是死就在此时,当即拱手作揖:“不敢不听!但凭将军安排!” 这汉子被带走之后,邢路没有耽搁,立刻招来斥候快速前往桐城探查。 眼看日头将落,斥候终于带回了邢路想听到的消息。 斥候离开桐城之时,城内尚未显露乱象。只不过这几名斥候一开始还小心谨慎,后发现周军的确不在是,不辞辛劳找遍了城中各处,其中就有俘虏营。 这些斥候出现在俘虏营门口只有极少数的俘虏看到了,可他们与周军不同的衣着却引起了俘虏的注意。原本中午就没吃,此时看到不是周军的人都能进俘虏营,眼看着就要到晚饭饭点了,渐渐有那等凶悍之徒起了别样的心思。 这些都发生在斥候离开之后,故而邢路只能得知桐城的确没有周军、也没有设伏的情况。 他惊喜之下,立刻命令收缩探马斥候侦查范围,加速赶往桐城。 第四百七十一章 以打促和掩战意(四) 原先因为谨慎而撒出去的斥候因为他突然加快行军速度而作用大减,这就给了周军机会。 夜幕降临,但路上仍有千余人的队伍在嘈杂中一路前行。 对于一支军队来说,正常情况这时候应该早就埋灶做饭了,但他们现在仍然在路上行进,哪怕之前才经历了大胜和奖赏,这时候也都是口出怨言。 越来越大的嘈杂声被邢路听在耳中,但是他没有下令停下的想法。 桐城就在眼前,没有周兵驻守的桐城就在眼前,这等于是白捡的功劳!他不愿意把这功劳放在那里,自己却在离得不远处安营扎寨。 随着越来越接近桐城,一波又一波的斥候从侦查侧翼转为侦查桐城,所有的消息都在证实桐城的的确确不是陷阱。尤其是后来去的斥候发现了城内似乎乱了起来,更加让邢路急切起来。 别误会,他不是担心城内居民的安危,而是担心被抢过一茬的桐城就没有可抢的财物了。 毕竟之前经历过周军,现在又有疑似乱匪,若是去迟了叫乱匪跑了,那就真的啥都得不到。 离桐城不远了,不过眼下越来越躁动的部属得安抚好。 邢路皱眉思忖,突然灵光一闪,叫来几名亲兵吩咐道:“通知下去,桐城就在眼前,今晚进城之后准许劫掠。” 亲兵散去之后,很快,由近及远,欢呼声一波一波地传过来。 这时候所有人都忽视了,如果纵兵劫掠的话,遇到敌兵突袭怎么办。 邢路当然没有忘记,不过他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要的不是胜利,而是功劳,以他的能力,只要能占了桐城,哪怕立刻被周军击退,他也能把这件事变成大功一件。 因此现在优先度最高的不是怎么击败可能出现的周军,而是拿下空虚的桐城。 终于,桐城城墙出现在朦胧月光下。 夜下雄城如火,月影朦胧,人影朦胧。 看着闪烁火光的桐城,邢路眉头皱起。 不等他询问,就有先头入城的斥候跑过来:“将军!城内有乱兵!” “不必去管。”知道原因之后,邢路就没兴趣了,“守好城门禁止出入,其余人等尽可劫掠,遇到非我军之人皆可杀!” 他话音刚落,突然听得一阵鼓响。 咚!咚!咚! 一声声仿若敲在他心头,直叫他呼吸停滞眼前发黑。 不等他反应过来,喊杀声四起,弓弦震荡的声音更是伴随着穿梭的箭羽给聚集在城门口的这些人带来死亡。 一切都完了。 这是邢路反应过来后的第一个想法。 逃! 这是他的第二个想法。 城外都是伏兵,哪怕他骑着马,这时候除非跟着大队骑兵冲锋,否则跑出去的可能性不大。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入城了。 到此生死之时,邢路反应十分迅速,立刻翻身下马,在身边几名亲兵的护持下朝城门洞里挤去。 然而和他一个想法的聪明人不在少数,一步生一步死,这时候谁还管他是大头兵还是将军,先一步进城就先一步逃生。是以不少军汉不管认不认识邢路,都想把他挤开,好让自己更接近城门。 呼喊、惨叫此起彼伏,箭羽飞驰之声渐消,刀兵相交之声渐起。 邢路一咬牙,挥刀砍倒一个挡在身前的军汉,高声喝道:“不想死的都特娘的停下来!” 城门口安静了一瞬,邢路立刻转身挥刀:“进城只有等死!跟我杀出一条生路来!” 下一个瞬间,虽然大部分军汉仍想入城,但也有不少人被邢路鼓动,持着武器朝围过来的周兵冲去。之前在后方早就同周军搏杀的军汉们,得了支援后更是生猛。 当日邢路能够伏击成功,全靠了这些敢打敢冲的猛士。若是邢路能带着这些人突围而出,这些人将成为他在军中立足的根本,日后邢家成为一地将门也未可知。 可惜他的志向不在此处,跑了两步,见周军攻势稍缓,便立刻带着亲兵转身朝城内冲去。 这黑灯瞎火的,谁都不知道城外究竟有多少周兵,能不能突围而去完全是未知数。 与其去拼一把,不如逃进城中从另一个城门逃跑,他就不信周兵人数能多到把整座城池团团围住。 桐城南边数里的周军营地内,卢仲彦坐在营中翻阅文书。 说来可怜,这是他第一次独当一面。以前基本上是父亲或者其他主将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动,哪怕是独领一军,也少有能自己做决定的时候。 这次进攻舒州就不一样了,哪怕还有一个陈佑总揽全局,但前线指挥行止,他卢仲彦是全权负责。以前跟在父亲身边处理文书就知道主将事务繁杂,现在自己独当一面,更是明白临阵抉择的沉重压力。 卢仲彦趴在案几上,时而蹙眉,时而提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手边油灯再次爆开灯花时,帐外传来声音:“将军,齐校尉派来信使。” “进来。” 卢仲彦出了口气,仔细看看刚写下的字,抬手将笔搁到砚台上。 抬头一看,两名护卫护着一个军汉走了进来。 他也被陈佑影响了,见外人的时候定要亲兵护持,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身为一军主将,自身安全是前提。 “启禀将军!今日戌时许,我军于桐城击溃贼军千余人,现如今正在收拢俘虏!” “俘虏全部扔到城内俘虏营饿着,告诉齐鹏飞,最迟明日天明要退出桐城。” 说完这话,卢仲彦停了下来,他在思考齐鹏飞这一千多近两千人该安排到哪里去。 之前是想让他在半路截击宋兵,经过这场夜战,宋兵先头部队被击溃,再安排到半路就没意义了。很少有人短时间内会在同一个地方失败两次,如果周同庆真的是这种人的话,他也不会到如今的地位。 翌日一早,周同庆满面红光的从屋子里走出,他昨晚休息地很好,如果今天能够破敌制胜,想来他今晚也会休息地很好。 身为主帅,他起得算迟的。当他洗漱吃喝完,骑着战马来到城外时,近五千人早已列队站在空地上,等待着他出发的号令。 第四百七十二章 以打促和掩战意(五) 周同庆跨在马背上,从西边走到东边,猛然高喝道:“杀敌一人,赏钱一贯!杀敌十人,连升三级!” 静了一瞬,紧接着,气氛燥热起来,数千人齐声高呼:“杀敌一人,赏钱十贯!杀敌十人,连升三级!” 齐呼,再呼,再三呼之后,周同庆拔出佩剑,猛然一挥:“出发!” “是!” 恍若雷鸣般的应答声尚未消散,各都头队正就呼喊着带领手下人马按照次序列队出发。 看着这一切的周同庆十分有自豪。 这是他赖以生存的精兵,他自信,只要有这四千牙兵在手,没有任何敌人能够挡在他的前方。 雄心壮志尚未消,侧方突然出现骚乱。 不等周同庆出声呵斥,就有一个狼狈不堪的人影跑了出来。 守在周同庆身边的亲卫正要上前阻拦,那人离着周同庆有十步远就噗通一声扑倒在地,紧接着高声嚎哭道:“使君!使君我有罪!我有罪!” 周同庆愣住,紧接着,明白这个狼狈的人就是他昨天才夸赞过的邢路后,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攥住了他的心脏。 “你......”他牙缝中挤出一个字。 五月盛夏,阳光正好,伏在地上的邢路却感觉到一阵寒意,他突然觉得自己跑回来的决定似乎错了。 打了个寒颤的邢路不敢怠慢,一个劲地磕头,嘴里还在不停地解释:“都是卑职的罪过,没能发现隐藏的细作,导致被周军偷袭,,,,,,” 周同庆听到一半就合上双眼微微抬头,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看向那朝桐城方向移动的队列,压抑着怒火问道:“回来了多少人?” 正在哭诉的邢路顿时一颤,整个人顿了一下。 看他如此表现,周同庆明白了,不想再听解释,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带下去吧。” 反应过来的邢路一惊,连忙大声呼喊:“使君!使君容我解释!使......” 邢路很快就被堵住嘴巴带走了,周同庆看着不远处似乎受到影响的阵列,心中突然浮现一片阴影,他不像之前那么自信了。 庐江县城,某个大户献出的大宅中,陈佑翻了翻卢仲彦送来的战报,轻笑一声:“这周同庆倒是配合。” 侍立在旁的范昌祐解释道:“想来是不想耽搁夏税吧。” 庐州这边夏收是在四月底五月初,夏税最早从五月下旬开始就能征收,一般七月之前能结束。如果这次战事持续一个月,至少舒州东北这一片的夏税是没办法征收上来。 周同庆那两万兵马,全靠税收养着,这一下子少了五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的税收,没钱养兵之下说不准就会出现哗变。 至于陈佑这边,那就无所谓了。正常情况下新纳之土都会有减税甚至是免税期,反正也拿不到,只要能在存粮消耗三分之二以前结束这次战役就行了。 陈佑点头算是认可范昌祐的判断,将手中战报递给范昌祐,吩咐道:“去通知大家过来议事。” 对方准备决战了,自己这边是避战还是迎战,准备给前方卢仲彦怎样的支持,这都是需要立马做出的决定。而在做决定之前,陈佑要听听自己那些僚属的优劣分析。 分析来分析去,这个说应该压上所有兵马一次性将周同庆军击溃,那个说要留在庐江这里防止宣州军袭扰后路,还有提出折中思路的。 这就是幕僚的作用,提出几个可行性比较高的方案,至于权衡利弊选择决断,是陈佑这等主帅的事情。 经过比对收集的情报数据,陈佑最终决定相信一部分幕僚的分析:人数相差不多的情况下,周同庆军不是保信军的对手。 扣除辅兵和民夫,保信军桐城县境内大概有五千人,如果幕僚们的分析正确的话,只要卢仲彦中规中矩不出错,击败匆匆赶来的周同庆不是问题。 最终陈佑没有再加派兵马,只是由庐江城奔出数骑,向两个方向送去信件。 江水之上,宁强扶着甲板栏杆眺望对岸城池,那里是芜湖县城。 他一面望着芜湖,一面询问身旁僚属:“过了芜湖,明天天黑之前差不多就能到东关了吧?” 东关在濡须水上,从这里到东关,有一百四十多里,从东关入巢湖,则有三十多里。此时溯江而上,如果昼夜不停保持现在的速度,的确可以在明天天黑之前抵达东关。 “在下认为将军没必要这么着急赶往庐州。”他那三十许的僚属捋了捋足有半尺长的胡须笑道,“咱们经过历阳的时候,那位王使君不是说陈节使正挥兵进攻舒州么?我们可以去信都督府请命,先不去合肥,而是在繁昌、铜陵一线巡江,为陈节使防守侧翼。” 繁昌县正对着濡须水入江口,铜陵县则和庐州糁潭隔江相望,水军来回巡江阻止宋军渡江,的确会减轻陈佑的侧翼压力,也能让他更放心地向舒州境内投入兵力。 因此宁强在考虑清楚利弊之后,立刻就同意了幕僚的建议,虽说他现在急着去见陈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清楚。 桐城县城外的树林中,卢仲彦在安静地等待周同庆军的到来。 他最终没有再想什么奇招,而是要逼迫周同庆在野外决战。 东北方向不到十里就是桐城,但是他不准备据城而守。 开战之前定下的方略是速战速决。诚然,相比于急需钱粮养兵的周同庆,保信军在时间上要从容许多。但一为了节省钱粮,二也是避免战事久拖给周同庆召集全部兵马的时间,还是要快写击溃其主力,结束这一战。 想要快速分出胜负,野战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敌军距此还剩八里!” 卢仲彦端坐马扎上,双目微阖面容平静。 “敌军距此还剩七里!” 卢仲彦依然没有动静。 ...... “敌军距此还剩三里!”又一斥候飞奔而来,“已经发现敌军斥候!” 卢仲彦睁开眼:“死伤如何?” “暂无!” 他点点头,挥手示意斥候离去,抽出长剑仔细擦拭。 前方斥候派出三里,周同庆的确是谨慎,还好因为条件不允许,他根本就没想着埋伏。 第四百七十三章 以打促和掩战意(六) “前方三里遭遇周军斥候!” 一名骑手绕过路上队列,直奔周同庆而来。 周同庆立刻勒住缰绳询问左右:“前方地势如何?” 无人能答。 他脸色愈加难看,转向停在十步外的斥候:“前方地势如何?” 那斥候立刻高声回答:“回禀使君!前面有一条从东北边来的溪流,可徒步渡过!沿这条路往前大约四五里是一片林子,林中情形尚未探查清楚!” 听闻此言,周同庆面色稍霁,又追问一句:“那溪流可是从林中经过?” “确如使君所言!” 周同庆点头,抬起马鞭朝前方虚点,环顾左右朗声笑道:“周军所谋,吾尽知矣!” 身旁僚属立刻知趣询问:“周军是何谋划,还请使君细说。” 周同庆笑完之后没有立马解释,而是立刻下令:“通知诸军,逢林莫入,摆开阵势以备敌袭!令斥候探马入林查探,两侧亦撒开三里,寻找周军所在!” 待传令兵四散而去,周同庆才好整以暇地说明原因:“我看周军定是有不得已之处,故而未曾据城而守,反倒出城寻求速战。” 这话说出,立刻就有幕僚赞道:“使君果然言无不中!拷问邢路带回的贼军得知那桐城是乱成一团,我还正疑惑呢,听使君这么一说,显然是周军无奈弃城。” 周同庆矜持一笑,继续道:“如今看来,他们是准备在前方树林中设伏阻击我等。” “敌将竟如此奸诈!”一脸怒色的仍是之前开口的那个幕僚,其余人虽点头附和,脸上却有些不以为意。 战阵之上,谁不希望自家主将越奸诈越好?这幕僚如此说,要么是蠢,要么是拍周同庆马匹。 周同庆面目含笑道:“任他奸诈如狐,也非是我的对手,不过是躲进林子罢了,且看我火烧山林逼他出来!” 说到这里,他扭头询问:“军中备了多少火油?” 静了一瞬,一僚属小心翼翼地回答:“回使君,军中火油都留在怀宁,未曾带来。” 火油就是石油以及石油提取物,多用来火攻,如果用上火油的话,点燃山林不是难事。只可惜火油气味难闻,又不好运输,在事先没有火攻计划的情况下,军中的确不会特意携带火油。 只是这样一来,周同庆的计划就无法实现了啊! 原先还满脸笑意的周同庆重又沉下脸来,盯着负责辎重的那下属,森寒之意令其不由打了个寒颤。 好在周同庆知道这时候不能无故诛杀下属,只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怒气,但先前那阴影却重又浮上心头。 目光转回树林,保信军斥候正在向卢仲彦回报双方斥候厮杀情况。 这次交锋死伤不多,主要还是因为双方放出斥候的距离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不近,却也不远。尤其是保信军没有想要隐瞒动向之类的,双方对抗烈度不算大。 不过从斥候的伤亡比来看,保信军的斥候战斗力要比舒州军强一些。 接下来就看正面战场了。 卢仲彦将擦拭地锃亮的长剑插进剑鞘之中,起身吩咐道:“收回所有探马斥候,没必要再拦着对面了。让王辉做好准备,他是功是过,就看今朝。” 传令兵得了军令,立刻转身小跑而去。 卢仲彦没有待在原地,带着自己的亲兵朝后方中军行去。 该摆的阵势都已摆好,甚至他为了不影响一众军汉,还特意离开军阵来听取斥候的回报。 接下来,就看手下这些兵马能不能完成自己预定的任务了。 卢仲彦当时入舒州时带了七千战兵,后来分兵加上战损,现在握在手中的只有五千。 这五千人分成四个大的部分,各部内里兵种排列此处就不细表,只说各部整体情况。 首先是王辉的前军,有约一千人,数人一组分散在道路两侧的树林之中,他们的任务是打乱舒州军的阵型。最好能令其失去在林中的行动空间,对官道上的舒州军形成造成恐吓。 之后是左军和右军,各有一千余人,分散在两翼。另外就是卢仲彦亲自统率的中军,近两千人,除了负责进攻之外,还得和左军一起防备着舒州军从偏南方向绕路。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此处的地势。 桐城县城是正好在山脚底下,这山属于大别山余脉,从东北的庐江县开始,一直到西南的黄梅县,山界几乎就是一条直线。 山脉余脉多丘陵山丘,舒州地势如此,应该也是探马斥候不及庐州的原因之一。不过这也导致了卢仲彦选择的这一块地方,想要绕路的话,就只能翻过一座又一座或陡或缓的坡地。尤其是这一片树林足足蔓延有十数里,更是加大了绕路难度。 综合种种情况判断,卢仲彦笃定舒州军会从此处经过。 不过,绕路难度再大,也是存在绕路可能性的,为谨慎起见,他依然备了兵马防止舒州军绕过他的正面。 “宋军先锋入林了!” 卢仲彦骑马立在中军阵前,听斥候如此回报,立刻下令:“诸军准备战斗!” 宋军先锋入林,代表前军已经和宋军厮杀起来了,他这个命令是下达给左中右三军的。 一阵阵呼喝声从近及远依次传来,一股热烈的气氛缓缓升起,这支军队,已经做好了浴血拼杀的准备。 卢仲彦微眯双眼,看向林子。 林子内不时传出隐隐约约的喊杀惨叫声,同时还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树木之间跑动。 现在正是金乌西坠之时,他们位于东北方向,稍微有些劣势,只能希望军兵的素质能无视这个小小的劣势。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又有斥候回报:“宋军前军入林!正沿官道而来!” 卢仲彦深吸一口气,挥手示意斥候离去,他继续安静地等待。 此处的官道不算宽,大约能容纳五骑并行。不过官道两旁也有空地可以行走,算上两边的空当,整条官道能摆开大约二十五人左右的阵势。 不过宋军肯定不可能不朝两旁树林中派人,最后算起来,有效攻击面大概是一百多米。 至于能不能更小,或者会不会更大,就看王辉能把宋军在林中的人手压制到什么程度了。 第四百七十四章 以打促和掩战意(七) 挂车镇某个柴房内,烛光跳动,邢路披头散发坐在桌前,满面愁容地喝着酒,时不时放下酒盏长叹一声。 坐在他对面的那人却毫不在意地大吃大喝,直吃得汁水横溢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这一桌酒菜,出钱的邢路没吃到多少,反而大都进了对面那人的肚子。 酒足饭饱之后,这人朝后一靠,直接就把腿搭在桌面上,一边抖着脚,一边拍着裸露出来的肚皮,看向邢路嗤笑道:“我说邢校尉,这事都犯下了,你再怎么叹气都无用,还不如好吃好喝,就算使君绕不过你,也能做个饱死鬼不是?” 邢路又是一声长叹,赤红的双目看向对面:“陈四,我是没想到啊,一次战败就沦落到这种地步。若不是你来看守我,指不定要遭受怎样的欺辱!”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整张脸都在颤抖,心情激动无比,难以平静。 对面陈四倒是非常轻松,听了邢路的话,将正在掏牙的手指从嘴里拿出,眯着眼把食物残渣弹飞,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接话道:“那是!你我相识这么多年,咱们那些小手段你都知道,若不是我,别说酒肉了,嘿!能叫你喝上一口热水,那都是人心善!” 邢路继续长吁短叹:“现在只能期盼着使君得胜,我或许能逃得一命。” 陈四呵呵一笑:“我看你是昏了头!要等这个空子,还不如花钱去找一些个使君亲信帮你求情,不比甚都好!” 邢路抬头看着陈四,陈四浑不在意地咧嘴笑着。 两人心知肚明,这花钱请人求情,不管是不是要陈四自己去做,哪怕陈四他只是传个口信让邢家人去办,他都要拿一些好处。 关系好归关系好,但相互之间的帐得算明白了。 邢路看了许久,终于一声长叹,还是活命重要:“你去拿笔墨来,我给家里写封信。” “嘿嘿!好说好说!” 陈四的笑容立马热情了几分,立刻起身收拾碗筷,同时嘴里还说着:“我看邢校尉你也没吃多少,要不要再来点肉汤?” 邢路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会。 这边陈四也不以为忤,毕竟两人相识多年,他趁机占便宜,邢路心中不满也正常。 只不过啊,只要没真的闹翻,下次见面还是能坐在一起喝酒。嗯,前提是邢路能逃过这一劫。 将碗筷收进篮中盖上布幔,陈四咧嘴笑道:“邢校尉在此稍待,某去去便来!” 他显然是心情极佳,最后这句话还带了些说书的腔调。 邢路坐在一边,闭目静思,他在考虑到底能找哪些人说情。 柴房里瞬间安静了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嘭地一声,木门被猛然推开,带起的气流险些吹灭烛火。邢路睁眼扭头,只见陈四面带惊慌:“使君兵败!” 嘭! 是邢路屁股底下的椅子,他遽然站起,动作过猛直接撞倒了椅子。 “陈四!我要出去!” 官道上,周同庆不停地甩鞭击打马匹,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逃!能逃多远逃多远! 哪怕身边尚有百余骑,他也没想过趁乱一击收拢残部。 无它,实在是这次输得太过于莫名其妙了。 分明一开始还是他这边占优,哪成想没多久就突然崩溃。 也幸好是败得迅速,叫周军没来得及布置人手围捕他,虽然拼命奔逃,但形容却不是很狼狈。 别看他早上从挂车镇出发,傍晚才到那处树林,实际上快马飞奔也没太久。不过须臾之间,半路上的石井镇就被抛在身后。 胯下马匹一天没怎么休息,又经过连续狂奔,速度已经慢了下来。虽然明白追兵很可能就在身后,周同庆不得不换马。 好在他们在挂车镇留了人手,一百多人没办法全换一遍,换个三四十却是没问题。只要他能回到怀宁,就能重新召集兵马。 然而,当挂车镇出现在眼前时,周同庆却是惊怒交加。 只见镇内火光四起,喧闹阵阵。 不用多想就知道,定是有乱兵入镇劫掠。 那三十多匹马! 周同庆咬牙:“走!” 他没有直接进镇,而是从边缘绕过,直扑喂马之处。 也是巧了,一路上砍杀五六挡路之人来到马槽处,正巧看到数道人影偷偷摸摸地在解缰绳。 不等周同庆发话,他身边亲卫便猛然喝道:“贼子大胆!” 声音未落,就催马而上,试图斩杀这些盗马的贼人。 上前的只有数人,其余人等包括周同庆在内全都翻身下马。 抓紧时间换马才是重点,百战精兵杀几个小贼那是手到擒来,无须他们帮忙。 然而就在此时,那些贼人突然抽出刀刃,只听得一声大喝:“周同庆受死!” 一阵唏律律地声音响起,一瞬间数十匹马惨叫着甩蹄狂奔,顿时好一阵兵荒马乱。 偏偏这些马冲出之后,连带着人群中的百余匹马也骚动起来。只是一瞬之间,周同庆手下亲兵要么是被迎面冲来的马匹撞倒,要么是被身边坐骑挤开,尽皆站立不稳。 与此同时,周围突然冒出数十持刀汉子趁乱掩杀而来。 当远在庐江的陈佑收到周同庆身死的消息时,卢仲彦已经派兵占了怀宁,正分派信使招降驻扎各地的舒州军。 陈佑动作也不慢,收到消息之后立刻就传令卢仲彦进军宿松威逼黄梅。同时行文宁强部水军,希望他能把巡江区域放到浔阳、彭泽一带。 宁强现在是扬州巡江使,手下水军同陈佑的所有职事全都没有从属关系,是以陈佑只能行文请求协助,而不能直接下令。 六月十三,舒州全境归周。 六月十六,宋国使者至庐州乞降,愿割舒州、蕲州、黄州以及前些年在湘地占据的州府,同时也愿意去帝号称臣请封,在国内使用周国纪年。 什么是正统?你用谁的年号,就是承认谁是正统! 名义上的臣服那也是臣服,陈佑没有过多耽搁,立刻安排使者沿水路北上洛阳。 虽在谈判过程中,但军事行动却没有停下来,一边清理舒州境内残兵乱匪,一边朝蕲州边境派兵。 七月八日,诏书抵达庐江,令扬州都督府接收舒州蕲州之后止战,同时做好准备安排人手护送使者入宋行册封之礼。 毫无疑问,这个消息会让宋国君臣吃下一颗定心丸。 只是,以地事秦,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第四百七十五章 宁行仁城头质问 收到诏令之后,陈佑令卢仲彦镇压舒州、蕲州,让魏仁浦、梁关山暂理两州民政。 蕲州也就算了,宋国放弃蕲州的时候已经把蕲州兵马撤回江水南岸,但舒州还留下不少残兵。这些残兵陈佑全都交给邢路来整顿,司法白轩朗监督。 邢路当日趁着周同庆兵败的时候纠集旧部伏击,原本只是一场赌博,没想到竟叫他赌赢了,顿时一朝翻身,立下反正之功。 顺带一提,之前被他擒下的谢灵义竟然没死,卢仲彦抵达挂车镇后很快就查清楚了两人之间的恩怨。他自是看不起邢路这种前一刻还满口忠心耿耿,下一刻摇身一变就举义反正的行为。只不过再怎么说都是为周国立下功劳,现在天下尚未一统,杀降臣降将的事情不能做。 俗话说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左右那些个残兵败将翻不起什么风浪,便交由邢路来负责,等他出现错漏,便可寻机惩处。虽然让邢路来整顿残兵,但却建议陈佑安排谢灵义来协助他,有谢灵义在旁边盯着,想找邢路的错处容易得很。 陈佑对此不置可否,但是却下令叫卢仲彦挑选降卒之中可用者补充进保信军,显然是想把这些降卒的筋骨抽掉。这样一来,即便邢路起了别的想法,手底下一堆兵油子也做不出什么来。 除此之外,陈佑比较关心的是战利品。 他手下的保信军,按照制度只能用庐州税赋供养。至于新纳的蕲州黄州,属于都督府却不属于保信军,估计等朝中关于余小林案的争论结束,败者就会被打发过来做知州刺史。 这两州的税收,虽说有一部分会划拨到扬州大都督府,但这些钱粮是要分给都督府辖下所有兵马,保信军能得到的也不多。 如此一来,这次进攻两州的收获全看能得到多少战利品了。但问题在于,停战之前的战利品归保信军是没问题的,停战之后的州县库存都得封存留待新官接手,陈佑为了不留隐患,也不敢瞒报。 你这个臣子做得一些不规矩的事情,赵官家可能现在不在意,但以后想要对付你的时候,现在的不规矩就会要了你的命。日后的史书上面会留下这么一句话:年月日,敕令诛某,先是,某擅匿钱粮私行赏罚,事发,坐诛。 为了自己不至于落到这般后果,陈佑也只能通过奏疏死皮赖脸地磨,多提困难,多提成绩,希望赵元昌能够多拨一些钱粮给保信军。 陈佑这边各项事务有条不紊地往前推进,朝中关于余小林案的争论越来越激烈。 法司派来调查详情的一干人所调查出来的事实同冉益谦上报的没有出入,但看到相同的事实,提出的观点却不相同。 法司的官员有自己的立场,如果发现了冉益谦未曾上报的事实,自然能统一意见一起上报。但现在没发现这类事情,那就各说各话了,所说出来的观点也都代表自己身后站着的某一位甚至几位相公。 派来调查的官员没有统一意见,朝堂上衮衮诸公自然就理直气壮吵得更欢。 到这个时候,哪怕原本不想在此事之上纠缠的江夏青王朴等人,也不得不授意门生故吏发出自己的声音。实在是在赵元昌的放纵之下,这次案件怎么判,已经能够影响到尚书刺史一级的官员,一旦确定判决,至少有数位起居八座的高官要去职。 现在双方的观点在于,是要求严守国法,还是要仁爱治民,李明卿陈佑这边是要严守国法,江夏青那边不得不提出要仁爱治民。 赵元昌一直没有就此事发话,双方在朝堂之上空对空地吵不出什么结果,只能从外面寻求对方破绽。比如某县令行酷法,致使县中恶霸横行,百姓苦不堪言;比如某法曹参军事行法多“体恤私情”,宽纵恶徒多次作奸犯科却仍为当地豪侠。 短短一两个月,就有近十人被贬官甚至判处徒刑、死刑。 现在还没上升到刺史、卿一级,但也不远了,据陈佑所知,胡承约已经派人去调查亲近江夏青的刺史。 眼看一场朝争越来越激烈,陈佑不敢再掺和,老老实实处理好都督府诸事。 这次攻取舒州、蕲州只不过是一个序幕,第一阶段的任务完成之后,陈佑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想法子让宋国认为周军满足于江北之地。 要想做到这一点,除了利用细作贿赂策反宋国朝臣,还得在都督府辖下做出守成有余进攻不足的假象。 另外还要协调潘美、宁强、曹新荣等人,让宋国习惯周军各种军事调动。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麻痹宋国,以期一举平定江南。 七月十一,法司官员离开庐州回京,他们离开数个时辰之后,魏王、陈佑回到合肥。 十二日,扬州巡江使宁强至合肥拜见魏王。 午餐是陪着魏王吃的,吃完之后,魏王自去歇息,陈佑带着宁强在城中转悠。 一路无话,一直来到城墙之上,扶着女墙眺望远处巢湖,陈佑半是感慨半是赞叹道:“当时在锦官府,倒是没想到行仁你会有此境遇。” 宁强落后陈佑半步,神情严肃:“不敢忘记节使提点教诲。” 陈佑轻轻一笑,没有回应,直接就问道:“你信中说有疑惑想要请教,说来听听。” 宁强抿嘴,看着陈佑的背影怔了怔,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同陈佑并肩而战,看向远处隐约可见的碧波,缓缓吐出,沉声道:“我想问节使,民所欲者,是节使所欲者吗?” 静了一阵,陈佑缓缓道:“庶民所欲者,天下太平,衣暖食足,老有养,幼有教,此亦无所欲者。” 宁强接着问:“这民,是什么民?” 陈佑眉头一挑,扭头看向宁强。 宁强好不退缩地同陈佑对视。 好一会儿,陈佑才回答:“服王化,纳税赋,这就是民。” 宁强目光愈加锐利:“余家女受龚家子辱而亡,龚氏操纵司法构陷苦主,何以龚家为巢县贤良?” 第四百七十六章 如临深渊寻正途 奸辱良人,操纵司法,构陷良家。 三件事随便拿出一件来,都足以论罪判刑,更别说三罪皆有了。 然而,这样的人家,竟然是官方认定的贤良。 做出这个决定的陈佑陈将明,你还有什么资格自称把你口中的民放在心中! 杀人诛心,宁强的问题就是诛心之问。 好在陈佑还是要脸的,听了宁强的问题,没有丝毫怒气,甚至脸色都没有变化,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宁强。 没得到回应的宁强亦是看着陈佑,仿若没受到陈佑气势的影响一般,就好像站在他面前的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地位权势皆是虚妄。 这就是宁强,一个有信仰的人,有所敬,却无所惧。 陈佑看着宁强,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些曾经见过的信仰坚定的斗士,这些人有的并不能理解自己所信仰的思想,但却用朴实无华的行为数十年如一日的去践行自己的信仰。 回过神来,陈佑缓缓开口:“行仁以为,我可撇开当地豪富控制乡里否?” 短短一句话,他停顿了三四次,可谓是字斟句酌,谨慎之至。 宁强略一思索,回答道:“我听闻节使在京兆,但有政令,府内皆从,所恃者无非是治安曹和税曹。” “为政当因地制宜。”陈佑摇头,“庐州非是京兆,京兆乱不过内乱,庐州乱却有外敌。” 沉吟一阵,宁强再次发问:“那为何不褫夺其贤良之名?” 这就是陈佑的一点私心了,使功不如使过,再说换一家,难道就没有类似的事情了么?若真的纯洁无瑕一尘不染,一个家族是不可能发展到能影响一个县的程度的。 然而,这样的理由,绝对是宁强无法接受的。 陈佑沉默良久,突然吐出一口气,将仿佛泄了气一般,整个人被一种疲惫的感觉包裹着。 见他如此,宁强眸光闪动,已经明白陈佑的所思所想。 果然,陈佑开口了,语速快了些,但是语调却变得十分低沉:“这事的确是我的过错,似行仁这般人,看不惯实属正常。” 理论上来说,这时候宁强应该问陈佑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然而宁强没问,陈佑也没等着宁强问,略一停顿调整呼吸之后,转身看向城外野地:“我所考虑者,不过一句话罢了。” 顿了顿,他吐出六个字:“使功不如使过。” “如今的龚家如毛驴,贤良之名如野草。若褫夺其名,则蜂拥上而分而食之者不知凡几,为求生,龚家必得小意奉承于我。” 别看只是一个名号,实际上却是官方力量的支持。失去这个名号,意味着官府对他不满,自然有那等想要取而代之者体察上意替官府出手扫除无用之物。 陈佑继续叙说,他是准备将自己这次决策前后的考虑都说出来,或许会得到一个同志同道的良师益友,也或许会获得一个同志不同道的对手。 “我所求者,无非三条,民安,民富,民知。若豪富从命,则吾可使一地之民安。既如此,用听话的龚家,是首要之选。至于民富、民知,却不是此时所能做到的。” 简单来说,就是为了达到好的结果,利用一些恶的事物也能够接受。 宁强会不会认同这个观点?陈佑不知道,他只是根据以往的交流,觉得宁强认同的可能性比较大。 不过即便不认同也没什么,早早发现的敌人,比隐藏在身边的叛徒要好得多。 过了一阵,宁强后退一步,微微躬身:“天色已晚,下官先行告退。” “且去吧。” 陈佑没有回头。 宁强没有给出确切的回答,然而已经不重要了。今天这一场谈话,原先陈佑只是当做应付,但后来他开始认真回答,同时也在审视自身所思所想。 方向错了,知识越多越反动。 陈佑自认为相比于此时的人来说,他属于知识多的那一个。明了千余年的历史走向,如果不能让未来变得更好,那就是走错了路。他不想走错。 他抬手扶住女墙,发出一声长叹。之前的疲惫或许还有假装的成分,眼下他是真的感觉到精神疲惫。 好在这种低沉持续的时间不长,他很快就重新打起精神来。 别说影响世界改造历史了,就连眼下尚未一统的故国,他都没能执其牛耳,想得太多没有意义。 翌日,宁强辞行,临行之前把一本手抄的《陈山长集》送给陈佑。 看原文字迹和一旁批注字迹相同,要么是宁强自己手抄的,要么是让人抄录的。 这个举动,在陈佑看来,应该是初步认同他的做法,但宁强究竟是怎么想的,还得看以后的行为。 七月十六日,有御史弹劾陈佑空中说守法、实际上却包庇犯法之人,比如余小林案中的龚家。 这一次赵元昌没有让陈佑跟着御史辩论,直接将此人罢职丢到秦陇去。 然而这一次弹劾拉开了一个序幕,金紫重臣接连被弹劾,终于在眉州刺史被查出纵兵为匪的时候,达到顶峰。 先是该刺史被下狱论斩,紧接着肃政大夫要求调查尚书左仆射和眉州刺史的关系,核查两人有无异常联系。 人生在世,躲不掉人情世故。所谓异常联系,无非是财物往来,这种事情,如果真的是细究到底,基本上一查一个准。 毫无疑问,这是真刀真枪的拼杀,要么江夏青罢相,要么胡承约贬官,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 就在周国朝局纷乱之时,北边的辽国发生了一件大事:辽帝遇刺身亡。 洛阳皇宫,宋敏贞走进同明殿正殿:“臣宋敏贞参见官家。” “方正先生来了?”赵元昌放下笔,抬手道,“且坐下说话。” “谢官家。” 年近六十的宋敏贞选了离他最近的一个位置坐下,然后开口道:“不知官家匆匆诏臣来此,是为何事?” 赵元昌直接就道:“想来宋卿知晓今日朝堂上的纷争。” 宋敏贞点头:“臣的确知晓,只是双方所言皆有其理,一时之间争执不下实属正常。” 第四百七十七章 辽事暂令朝争落 赵元昌露出温和的笑容:“宋卿以为当以何者为准?” 宋敏贞微垂眼帘,皇帝问你的看法,实际上是想看看你能不能跟得上他的思路。所以你如果要求稳,要上进,那就去揣摩皇帝的心思,回答皇帝想要听到的内容。 可是,宋敏贞老了,他要为子孙后代做打算。只要不会丢了命连累家人,同皇帝意见不同也没什么。 所以他没有去揣测赵元昌的想法,而是站在了早就和他沟通好的陈佑一边:“回禀官家,臣以为国家法度不可轻废。” 说完这句话,他觉得既然选定了队伍,就该主动做出些贡献。略一沉吟,继续开口:“臣听闻,赏罚皆出于上,国法如此,是宽纵亦或是严苛,止官家可言,有司须得严守国法。” 犯罪的人是该从严判处还是从轻发落,只有赵官家能决定,平常审案的人必须严格按照律令规定来判处。 不得不说,这番话让赵元昌满意非常。 如果这种思想能够贯彻下去,毫无疑问对维护皇帝的权威有好处。 心中有了计较,赵元昌对宋敏贞道:“宋卿此乃持国之论。且回去仔细思量拿一个章程出来,把现有的律令格式整理一番,公诸天下。” “是。”宋敏贞应承下来。 七月十九日,敕以昭文馆学士、尚书都省左司郎中宋敏贞守刑部尚书、参知政事,未几,大司寇宋敏贞受命审定天下刑谳。 至于原来的刑部尚书则被打发到楚州某县做县令。 这一天,正好传来辽帝遇刺身亡的消息。 当天下午,赵元昌召集诸相公参政议事。相公们离开同明殿没多久,制以礼部尚书张欢为三司使、参知政事。 之前一直是集贤相刘承泽兼判三司,现在突然丢了这份差事,联想到其在这次朝争中的立场,叫许多人心中惴惴。 二十二日,毫无预兆地,昭文相江夏青罢相,出为舒州刺史。 在此之后,没有任命新的昭文相,史馆相周敬思成为事实上的首相,政事堂相公仅余两人。 江夏青罢相后,枢密使王朴总领军政,当天令巴宁泰攻云州的军令就通过驿传系统迅速送往太原府。各类辎重武备也被调度起来,从各地朝太原汇聚。 就在战争起时,刑部批复权知庐州事冉益谦递上来的死刑申请,结果是核准,上请官家圈阅。 第二天的邸报上抄录该奏章部分内容以及官家的批复:准! 而跟着这个批复一起登报的,还有一份诏书,总结起来就是:其罪难逃、其情可悯,特赦其死罪,改为徒刑。 最后,是李明卿这些人赢了。 虽然在江夏青罢相的时候,大家都能猜到这个结果。 合肥保信节度府,陈佑在家中摆了一桌酒席,他请的客人就一个——冉益谦。 在冉益谦把余小林案收好尾后,他的调令就到了,他现在是刑部侍郎、山南西道定谳使。 这是一个新的职事,任务么,是去蜀地整顿刑狱诸事。等继任者一到,他就会离开庐州,跟着巡江的水军一路溯江而上进入蜀地。 眼看新任的知庐州事就要明天就会抵达,陈佑便在家中设宴邀请冉益谦,也算是为他践行。 一般两个人的酒席,都是为了谈事情,陈佑和冉益谦也不例外。 陈佑原本是想问问新任庐州知州的事情,但冉益谦明显对他的新职事更感兴趣,从坐下开始,就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想法。 没办法,陈佑只能一边啜着酒,一边听着。 谁让新的知州是冉益谦的老友呢。 从继任之人同冉益谦关系上就能看出,官家并没有对冉益谦不满。因为陈佑知道这其中不存在利益交换,调动冉益谦以及选定继任者,都是赵元昌乾纲独断。 顺带着,作为余小林案的主审,冉益谦也在士子之间出了名,有许多志向相同之人向他信探讨,淮南这边甚至有人过来投奔于他。 冉益谦如今,也成了一面旗帜。 陈佑对冉益谦所奋斗的目标并不看好,但不妨碍他对其表示支持。 终于,冉益谦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十分认真地看着陈佑:“将明以为我如此可能有所作为?” 陈佑稍稍沉默,然后回答:“不是我吓唬你,如果你手下没有兵马的话,要么无人理会你,要么有人想要你的命。” 冉益谦动作一滞,随即摇头苦笑。 好一会儿,冉益谦仰头咽下一口酒,陈佑特别准备的白瓷小酒盅咄地一声砸在桌面上。 “道之所在,虽死未悔!” 陈佑点头,他不知道冉益谦的决心到底就多大,也不知道真的面临生死的时候会做出怎么样的抉择。但是现在,他尊重并敬佩冉益谦的选择。 “我敬道盈!” 陈佑一连干了三杯,吃了几口菜,建议道:“我倒是认为,道盈你去蜀地之后,没必要急着做出事来。你现在跟着宋司寇审定刑狱,说白了就是给你们指定律法格式的权力。” 这是冉益谦没想到的方面,他之前的目光还放在冤假错案上,听陈佑这么一提,他眼睛立刻就亮了许多。 陈佑手中筷子虚点:“要说这世事众多、政事繁杂,加之晚唐以来朝代更替频繁,即便先帝在时敕令编修刑统,依然改不了国朝律令冗杂的局面,甚至不少条例自相矛盾。既然道盈有心,何不从整理、修改、完善国朝律法开始?” 最后一句话,连续三个词,陈佑筷子十分有节奏地敲在酒盅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冉益谦仔细咀嚼一番,突然大赞一声:“妙啊!” 他拎着酒壶为两人满上,举起酒盅:“将明此言,当浮一大白!” 陈佑同他碰杯,小小的酒盅也就够喝一口,这酒喝得没气势。 一杯酒喝完,冉益谦重又满上,突然叹了口气:“可惜彭祖他素来讲求以德服人,否则倒是能帮将明你整顿庐州。” 冉益谦口中的彭祖名叫舒寿君,彭祖是他的字。这个舒寿君,就是冉益谦的继任者,明日就能抵达合肥。 第四百七十八章 故友初至论道德 合肥城北五里亭,冉益谦迎到了彭寿君。 彭寿君掀开车帘扫视周围,眉目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立刻舒展开来。 即便如此,冉益谦还是从自己这位老友的神情上感觉到他有些不快活。 原因嘛,自然是他未来的僚属没有几个来迎接他的。 来的官员就两个,一个是代表陈佑的保信节度支使、庐州税曹参军事庞中和,还有一个是庐州录事参军事杨长水。除了这两人,其它的都是州衙诸曹府史。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自然是因为几个衙门用的是同一套人马。 彭寿君是新任知州事没错,但他同样也是陈佑的下属,同诸曹参军事的区别只是在于他能够总理庐州事务。陈佑没理由把手下职能部门的头头全都派出去迎接一个新上任的下属,即便这个下属比其他人地位要高。 可彭寿君不这么看,在他眼里,州衙的诸曹参军事,就应该奉他这个知州事为主,主官下车之际僚属们怎么能不来迎接呢! 作为知交好友,冉益谦看着神情就能明白彭寿君的想法,苦笑着上前两步准备劝一劝,没想到彭寿君先开口了:“我来庐州,没想到倒是劳累临近远行的道盈来接!” 冉益谦拉住彭寿君的手腕笑道:“谁接不是接?你我相识多年,这点小事无需多言。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节度支使庞中和庞万育。” 庞中和朝彭寿君行礼:“下官参见彭使君。” “万育也兼了州衙税曹参军事,之前夏收时节忙得停不下来,也就这段时间才稍微得了些空闲。” “庞司税不必多礼。”彭寿君朝庞中和点头示意,面色如常。 “这是州衙录事参军事杨长水杨永润。永润是庐州本地人,对我帮助很大。” 意味深长地一句话叫彭寿君眉头微挑,看向杨长水的目光中带了些审慎。 “参见使君。”杨长水叉手一礼。 “杨司录不必多礼。”彭寿君将目光从杨长水移到冉益谦身上。 从服饰上就能看出来,到场的流内官就庞、杨二人,他等着听冉益谦的解释。 注意到他这番动作的冉益谦无奈地吐出一口气,露出笑容伸手抓住彭寿君的手腕:“许久未曾见彭祖,甚是想念,来来来,到我车上仔细谈谈!” 彭寿君没有反抗,两人上车之后,车队缓缓离开五里亭朝合肥城驶去。 坐在车厢里,冉益谦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彭祖你在想什么。” 彭寿君掀开侧窗的幕帘,侧身看着窗外没有出声。 “将明他毕竟是保信节度使,保信节度只有庐州这一州之地,州衙官吏同时也是节度府僚属,又有不少还兼着王府官和都督府职事。” 彭寿君转过脸来看着冉益谦。 “如今北边战事起了,京城对淮南这边难免有些放松,为了防止出漏子,将明几乎每天都要召集僚属议事。” 彭寿君突然笑了起来:“难得看见道盈你为旁人开脱。” 冉益谦无奈摇头:“你我二人皆是吾之故友,实在不愿你们闹得太僵。” 说是故友,但这故友和故友可不一样。他和彭寿君之间显然更亲近一些,而与陈佑的关系,说是旧识更贴切些。 “道盈放心,我不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彭寿君笑着说出这话,紧接着又肃起面容,“只是有些事情不能不重视起来。” 听到这话,冉益谦立刻就明白彭寿君想要说什么,当即坐直身子肃容道:“若是要谈余小林案,还是免了吧,某之判决,乃是官家定论,非是旁人所能置喙。” “官家非是圣贤,焉知无过?”彭寿君丝毫不愿退让。“严刑峻法,何其之谬!” 两个久别重逢的好友,在入城的马车当中争论起来。 好在这次争论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两个人就到了魏王府。 根据他们询问得到的消息,陈佑这时候还在州衙主持议事,不过魏王毕竟是此处身份地位最高的人,同时也是统率淮南诸州的大都督,新官上任先来拜访魏王那是应有之意。 而且作为一个同冉益谦理念完全相反的官员,彭寿君接任冉益谦的职事,本身就有防止魏王被“依法治国”思想影响太深的意思在其中。 普通人,甚至中低层官员,相信并严格遵守“依法治国”的道路,将有利于政权的稳定。但是身为统治阶级,必须明白法律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是国家的统治工具。 尤其是皇室这种站在统治阶级顶端的存在,更是必须要明白如何利用和改造法律这个工具。 当然了,对于统治阶级来说,道德是一种约束,皇家子弟也得学会如何使用道德工具去驾驭群臣,同时防止被臣民用道德拘束甚至胁迫。 上下相争的学问,别说赵德昭了,就是陈佑,也仍然在不曾间断地学习着。 陈佑不在,赵德昭是在谘议参军事窦仪的陪伴下接见彭寿君的。 行礼坐下之后,赵德昭按照正常流程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问了一个比较正常的问题:“彭使君知庐州,可有什么施政计划?” 彭寿君没料到魏王小小年纪会问这种问题,难道是陈佑授意的,想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想到这种可能,彭寿君心中一沉:陈佑对魏王的影响要比想象中的严重啊! 将忧虑压在心中,彭寿君沉吟一阵后,回答道:“好叫大王知晓,下官以为当行教化、兴仁义。史曰:仁义兴则道德昌,道德昌则政化明,政化明而万姓宁。故此为下官施政之要,当列为首要大事。” 听到他回答的赵德昭点头表示赞赏。 他以前听陈佑说过,“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心中有道德的人,可以预测到他们的行事方法,比较好管理,而心中没有道德观念的人则无法预测,是不稳定因素。 因此彭寿君说要提倡道德教育,他立刻赞同:“使君且放心施为,若有难处,尽管去寻陈长史!” 开门红啊! 彭寿君心中欣喜,起身应下。 第四百七十九章 心在战事轻政争 告罪离开王府,冉益谦带着舒寿君前往州衙。 州衙与王府不过一街之隔,从侧门走的话,几步路就到了。 不过舒寿君毕竟是新任知州,没有主官第一次进衙门不走正门却走侧门的说法,于是他们不得不绕到府衙正门去。 这一次州衙中门大开,诸曹官吏皆站在门口台阶下迎接。 舒寿君若有所思地同一干僚属寒暄,脸上神色淡淡,话语也十分简短。 只不过他头上还有一个大爷,不可能像正常主官一样先给自己的僚属训话,在州衙门口同一干僚属寒暄几句之后,他便朝陈佑书厅走去。 同他一起的还有几个在都督府任职的诸曹吏,这种既是下属又是同僚的奇特关系,让舒寿君十分难受。 但是没办法,整个扬州大都督府辖地的官吏大多是赵元昌亲自安排的,既可以保证战时能够迅速调动各地驻军、物资,又能防止陈佑这个都督府长史独揽大权尾大不掉。只是这样一来,就导致这些官员的职事交叉严重。 在陈佑书厅之中,舒寿君见到了一部分都督府同僚。扬州大都督府管辖数州,有不少僚属都不在庐州,别说舒寿君了,就连陈佑都没见过。 让舒寿君认了人之后,陈佑便把一干僚属赶了出去,他们的事情都很多,没空留在这里听两个主官聊天。 书厅之中只剩下三人,陈佑也就没继续坐在主位上,而是走到一旁的小隔间。在这隔间里有一个方桌,陈佑三人围桌而坐。 他们刚坐下,就有仆役奉上茶汤。 端起瓷盏轻啜一口,陈佑拿起湿巾擦了擦嘴角,率先开口:“今后庐州庶民就要拜托舒使君了。” “此乃吾之职责,长史无须多言。” 这话有些不客气。 陈佑仔细看了舒寿君一眼,笑笑不说话,而是转向冉益谦:“道盈同舒使君乃是故友,正好在离开之前能多向舒使君介绍介绍经验。毕竟庐州这里不是它处,若是出了差错,影响比较大。” 冉益谦露出苦笑点头应下。 得到肯定的回答,陈佑重又转向舒寿君:“舒使君这次除了知庐州事,还兼了王府和大都督府司马的职事,虽说庐州境内兵马多交由卢兵马使统率,不过州衙这边还有些人手,平日里要多注意一下城内治安。” “道德修则民自宁。”舒寿君如此回答,“下官预备着多行教化,到时或许长史就不必担心治安了。” 冉益谦心道要遭,连忙开口:“道德教化非是一日之功,眼下还当注意。” 陈佑安静地着舒寿君,好一会儿才笑道:“舒使君倒是好志向,只是庐州之重,首在安稳。”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转身:“舒使君初至合肥,诸事繁杂,且先去忙吧。” 话音刚落,舒寿君就站了起来,朝陈佑拱手道:“下官告辞!” 不等陈佑回话,他立刻就走出隔间朝外走去。 冉益谦慢了几步,满脸无奈地朝陈佑抱拳:“将明少怪,彭祖他就是这么个性子,得罪了不少人。” “嗯。”陈佑脚步不停,“你同他能成为好友也是一件奇事。” 冉益谦嘿然不语,再次抱拳告罪,然后快步朝舒寿君追去。 陈佑回到书桌之后,靠着椅背考虑一阵,重新研墨提笔批阅公文。 另一边,冉益谦追到舒寿君,开口就是:“彭祖刚才却是做差了!” 舒寿君骤然站定,冉益谦一时没反应过来,一下走到了彭寿君前面。 等他转过身来,就听舒寿君道:“道盈,官家叫我过来知州事,不是为了做他陈长史的应声虫!” “治政手段且不去说它,单是你最后的举止,就不是有礼之人。” “道不同,不相与谋。”舒寿君理直气壮,“我敬他是上官,然鄙其所作所为!” “你那叫敬?”冉益谦声音不由自主抬高,吸引了一些路过的府史文书。 注意到这一点的冉益谦立刻闭嘴收声,他不能让舒寿君第一天上任就在僚属面前丢面子。 他拉着舒寿君快步走到知州书厅。 此时书厅之内除了必要摆设外,没有陈佑书厅中那么多的卷宗文书,属于冉益谦的个人物品昨天就已经搬走。 冉益谦进门之时顺手把门给关上,表达出不想被人打扰的意愿。 两人在空空荡荡的房间中站定,冉益谦立刻就道:“彭祖,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失了礼节。” 舒寿君袖手而立,认真地看着冉益谦:“道盈,还是昨天那句话,我对你们在庐州的作为非常不满。” “然而庐州安稳。” 冉益谦回了一句,紧接着叹了口气:“行了,你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不过彭祖,我不希望你变成一个为了所谓‘道德治世’而无礼无义之人。” 舒寿君沉默一阵才开口:“道盈之语我记在心间。不过,既然官家叫我来做这理民之官,若是什么都听他陈长史的,未免有负官家信任。” 他顿了一下,十分认真地看着冉益谦:“我会用庐州的事让你,也让天下人知道,刑法非是正道,道德教化才是正途。” 冉益谦无声笑笑:“我等着。” 道路之争最为残酷,像冉益谦和舒寿君这般政治观点截然相反却能保持长久友谊的例子太少,这也是陈佑说他俩能成为好友是一件奇事的原因。 舒寿君的观点与往事,陈佑都清楚,有些是他自己调查的,有些是冉益谦说出来的。 在治民方略上,冉益谦自觉他和陈佑站在同一边。不过舒寿君是他故友,不能坐视两人死斗。对此,他的举措是分别向两人阐明对方的观点手段,同时也用这个作为筹码希望陈佑在对付舒寿君的时候能够手下留情。 没错,冉益谦对自己的道路十分自信,他自认为舒寿君必败无疑。巧合的是,舒寿君也认为冉益谦和陈佑一定会失败。 不过很可惜,陈佑现在心思不在这上面,北边打了起来,他这里就有些尴尬了。 原本是准备着今年十月到十一月之间动手,没想到辽国突然乱了,叫周国看到夺回云州的机会。 可淮南这边怎么办?是按照计划准备,还是推迟到下一年,陈佑必须问清楚。 第四百八十章 论为政突发匪事 “陈师,之前不是说咱们的策略是先南后北么,为什么南边还没有平定,北边就打起来了?” 王府里,翻看着邸报的赵德昭突然提出疑问,旁边同样在一个字一个字读报的陈衡也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父亲。 给赵德昭解读邸报,这是课程当中的一项安排。陈衡因为好歹认了不少字,也跟在一边旁听,听多听少暂时不管,主要是看他对这些有没有兴趣,没兴趣的话早早让他去学旁的。 陈佑放下手中毛笔,认真解释道:“大王这个问题挺好。说是选择先南后北,实际上有两个原因,第一,北边辽国不好打;第二,打下来收益不高。相比之下,南边要稍微软弱一些,江南以及几处大泽都是产粮之地,收益较高。” “所以这就是战争,战争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利益,如果无法获益,轻易就不要发起战争。明白了这一点再来看这次太原出兵攻辽就很清楚了。”陈佑起身从书架上取来一份地图摊开在桌上,“云州,河东雄城,拿下云州之后,燕云就能连成一线,依靠北面山势可以安心防守。” 云州北面是阴山山脉,不教胡马度阴山的那个阴山。从云州东去,蔚州已在周国手里,再拿下妫州,阴山东段以南就全在周国手里。说句伤士气的话,拿下燕云一线,周国就能够更好的龟缩。 当然,这种龟缩是先把力量收回来好打出更重的拳,还是一直缩到死,那就看肉食者的手段与决心了。 “大同军节度使乃是辽帝耶律阮亲信,耶律阮遇刺身亡,此人直接就带兵回去平乱,云州空虚,正是夺城的大好时机。” 说到这里,陈佑叹了口气,怎么宋国就没闹出这种乱子呢! “相比之下,宋国还算安稳,一时半会打不起来,故而太原那边就先动手了。” “哦哦!”赵德昭点头,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 陈衡也跟着点头,这孩子显然是有样学样,你也不能指望一个字都认不全的小孩想明白这种军国之事。 所谓解说邸报,其实就是陈佑根据自己所知道的消息推演邸报上各项事宜发生的原因、过程,以及可能会导致的结果。核心思想其实就是情报的归纳总结,如果没有那些消息全靠他自己猜,或许十次能中一次吧。 收起邸报,陈佑便准备起身带陈衡回府,这时候赵德昭突然开口:“陈师,昨日舒使君过来,说要成立一个宣讲院。” 宣讲院,陈佑突然想起来他在锦官府建立的农事宣讲院。 想到这里,他看向赵德昭:“这个宣讲院是干什么的?” “说是要督促各县教化百姓。” “教化百姓啊。”陈佑感叹一声,“大王以为,如今庐州需要作甚?” 赵德昭闻言低头沉思,他在回忆陈佑等人之前讲过的内容。 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应该是稳定,备战。” 陈佑又问:“那大王认为,道德教化有利于稳定备战么?” “舒使君说严刑峻法只得一时安稳,久之则民生怨,民生怨则社稷不宁。故而当以道德教化百姓,人人皆君子,三王之治可期。” 赵德昭看来是倾向于这种说法的。 陈佑心中有数,他没急着反驳,而是问道:“大王可知教化百姓,需得多久?” “呃......”赵德昭没能马上回答,他想到自己的学习。教一个人就要这么多老师教这么多年,如果是整个州不知道多少人,那得要多少老师,又得花费多少年啊! 陈佑不知道自己的一个问题会让赵德昭生出这样的想法。当然也不能怪赵德昭,他从出生开始,最多也就经历过五六个老师教导七八个孩子,根本没有那种一名老师教导二三十甚至四五十个学生的印象。 所谓养于深宫不知民间疾苦,就是如此了,像这类常识很少有人会专门去说。 陈佑没有继续让孩子尴尬地沉默下去:“我们都知道,让人发自内心地认同比用严刑峻法去强迫要好,要更高一个层次。但是要让所有人都认同,需要付出的时间不是一个月两个月,也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百年。即便如此,依然会有反复。但是利用法律强制规定就不同了,见效快不说,而且只要法律没有更改,就能一直生效,无须在意普通人的想法,如此便能习惯成自然。” 说着,他突然笑出声来:“当然了,若是法律过于严厉以至于成为恶法,或许不需要时间久,只要有一个火星,就能点着积攒已久的民怨。其中尺度,就需要为政之人自己把握了。” 赵德昭似懂非懂,陈衡一脸懵懂。 陈佑笑了笑,没有多说。赵德昭之后若是有心,自会去寻窦仪等人问个明白,至于陈衡,如果对政治感兴趣,日后还会仔细教导。 只是不等陈佑离开,突然传来魏仁浦请求接见的通报。 一般这个时候陈佑要么在这里教导魏王,要么在家中歇息,一干僚属很少会来打扰,现在魏仁浦突然过来,定是出了事。 这么想着,陈佑重又坐好,让陈衡起来站到自己身后。 过不多时魏仁浦带着一股风快步走进屋内:“参见大王,参见节使!” 陈佑开口问道:“道济匆匆赶来是为何事?” “回禀节使,安仁县侯在桐城、怀宁之间遭遇贼人伏击!” 陈佑一惊,身体不由自主往前倾:“江安仁如何!” “安仁县侯只是受到些惊吓,随行护卫却仅有数人因护送其赶往怀宁而幸免。” “陈师,这......”赵德昭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陈佑。 陈佑做了个深呼吸,朝赵德昭投去安慰的目光:“大王放心,此事我来解决。” 说罢,他转向魏仁浦:“速去召集保信军诸将军校尉至州衙正堂议事!” “是!”魏仁浦立刻转身离开。 陈佑重又看向赵德昭:“大王,事发突然,我须得立刻去应对此事。” “陈师且去。”赵德昭起身相。 第四百八十一章 两难之地有默契 州衙正堂,陈佑稍稍等了一阵,人就到齐了。 除了他手下的将校,还让人去叫了幕僚过来,房间里不说坐得满满当当,却也不显空旷。 “道济,你说一下具体情况吧。” 陈佑靠在椅子上,面色平静,语气平缓,丝毫没有初听到消息时的紧张。 “是。” 魏仁浦起身拱手,然后转向诸人:“昨日下午未正左右,安仁县侯领亲卫出桐城往怀宁去,大约在酉初的时候遭遇一伙贼人。目前得知的消息是,安仁县侯已经平安抵达怀宁县城,不过随行亲卫仅余不到十人,该伙贼人手中有军中器械,约有百余人。” 舒州山比较多,别说周国才刚刚得到舒州没多久,就是几十年后,山里盗匪都不一定能剿灭完。这突然发生的袭击,一时间无法判断究竟是盗匪还是残兵所为。 不过这伙贼人的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该如何处理此事。 梁关山还在蕲州等新刺史上任,陈佑手底下幕僚也给他带过去一些,此事够资格参加议事的也就几个。 庞中和第一个开口:“大帅,我认为当立刻令舒州调兵剿灭这伙贼人,同时庐州也得清理一番。” “我附议!”立刻就有人赞同。 “舒州新降,不过有些残兵败将罢了,哪来的精力剿灭贼人?大帅,卑职愿为大帅平此贼寇!”说这话的是一个校尉。 “区区百余人,只要给我一千兵马,定能将此贼寇擒于大帅座前!” 这是王辉,这些将校虽然都倾向于出兵,但是却都想着自己抢下这个机会。 吵了一阵,陈佑敲了敲椅子,堂内立刻就安静下来。 一干将校僚属吵归吵,但总算提出了一条条建议,陈佑仔细衡量之后,开口道:“道济你以都督府的名义上奏说一下安仁县侯遇到袭击的事情,轻描淡写一点。”【1】 魏仁浦略一沉吟,答应下来:“既是如此,舒州那边该如何去做?” “照万育说的,行文令其剿匪。你问问安仁县侯需不需要支援,他不提,我们这里就别派人。” “好。” 陈佑将目光移向有些失望的将校身上:“齐鹏飞,庐州境内的结社你要看顾些,如果庐州出现大股盗贼,你这个指挥使就别做了。” 齐鹏飞一个激灵,立刻站起来:“大帅放心!” “嗯。”陈佑微微颔首,看向下一个人,“徐安寅,你带些人去蕲州协助尚同把结社的事情办起来。” “是!” 最后还剩下一个舒州,之前没怎么说话的卢仲彦突然开口:“舒州兵马目前在邢路手下,之前有让他收拢境内残兵,这次安仁县侯遇袭,此人难逃其咎。” 终于被卢仲彦逮到机会了。 陈佑略一沉吟,朝卢仲彦点点头看向汪弘洋:“平远,你通知冯司兵,这次事情邢路有过错。” 这个冯司兵是都督府的兵曹参军事,不是陈佑幕僚,也不属于保信节度府。 兵曹参军事就是负责将校升降赏罚的,陈佑明白卢仲彦的想法,说邢路有过错,就是要让兵曹去收拾他。至于后果,卢仲彦身为都督府司马,支使兵曹不是什么难事,估摸着邢路即便不死,若是没什么大运道,一辈子也就是个穷困潦倒的命了。 “舒州该怎么办?”完成卢仲彦的要求,陈佑问出这么一句话。 “重新安排一个校尉过去就行了。”汪弘洋直接就道,“总归舒州有了刺史,大帅还是少管比较好。若朝廷真的有什么安排,等待诏令就是了。” 嘴上说的朝廷,实际上想的是官家。 理论上来说,你扬州大都督府辖下州县出现盗匪,派兵去剿灭就是了。 但现实是,之前你保信军管舒州的时候没出现过这样的大伙贼人,现在新刺史还没正式上任呢,就被贼人伏击,偏偏这些人还拿的军中器械。别管这些器械是周军的还是宋军的,也别管这些贼人是哪里来的,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别人怀疑你养寇自重有没有道理? 所以陈佑才会要魏仁浦在奏疏上写得轻描淡写一点,同时舒州的事情也尽量少掺和。如此种种,不过是为了表明这事和自己没关系,自己这边对舒州没有其它的想法,不准备也不想插手舒州事务。 可是,陈佑毕竟是扬州大都督府长史,舒州毕竟是扬州大都督府辖地,江夏青毕竟是当过首相的开府仪同三司。新任舒州刺史、开府仪同三司的江夏青在舒州地面上遭遇贼人袭击伤亡惨重,陈佑若是毫无作为,怕也会教官家升起别的想法。 左右为难,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了。 “我觉得还是让许军容出面,问一下舒州需不需要我们这里调兵帮忙。”魏仁浦补充道,“咱们这边最好是不要出面。” “不派兵,就给情报啊!”庞中和是突然想起的:“大帅不是安排人搜集情报消息么,可以叫人查一查这伙贼人的来历,告诉安仁县侯让他自己去剿匪即可。” “嗯,万育这倒是一个好主意。”陈佑点点头。 最后陈佑还是没下令出兵舒州,只是让手下兵马注意蕲州和庐州。 因为与都督府和节度府同处一地的缘故,庐州刺史知州从州衙搬了出去,重新选了一处宅子做刺史府。而在舒州,刺史府就是州衙,州衙就是刺史府。 新上任的舒州刺史江夏青半靠在床上翻看州内文书,这时候一名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相公,都督府的符令。” “哦?” 江夏青抬起头,没有伸手接过公文,直接就问:“陈将明怎么说?” “说贼人出没是舒州将军邢路之过,已经遣兵曹派人来调查,叫我等安心剿匪。”那中年男子总结一句,然后摊开公文,一字一句将其内容读给江夏青听。 待听完,江夏青呵呵一笑:“他倒是谨慎。” 这笑容一闪而逝,沉着脸思忖一阵,江夏青吩咐道:“你回复都督府,就说舒州兵马废弛,难以承担剿匪重任,需要临近州府派兵协助。给京中的奏疏也按照这个内容来写。” 第四百八十二章 何人欲惹战端起 宣政殿侧殿中,赵元昌正在同杨子任闲聊。 闲聊就是想到哪说到哪,没有一个明确的主题,同皇帝闲聊,是极少部分官员才有的经历。当然了,有用这样的经历的人或许会感觉到荣幸,但是说起来却是避之不及。毕竟闲聊的时候谁知道哪句话就会导致官家不满,等反应过来想补救都来不及。 不过杨子任不一样,他没有紧张惶恐,在皇宫中看了那么多的书,这时候有人愿意同他谈论这些书,有的只是喜悦。即便这个人是皇帝。 谈着谈着,赵元昌突然叹息一声:“在这上面,我不如涧西多矣!” 若是陈佑或者其它什么人在,估计是谦虚加吹捧,可现在坐在赵元昌面前的是杨子任。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官家心在天下不在书卷,不如臣也是常理。” 语气平淡,神情平静,就仿佛坐在他面前的不是皇帝,而是某个身份平等的好友一般。估计在他心里,皇帝也好,仆役也罢,只有身份上的尊卑,没有人格上的高下。 赵元昌呵呵一笑,不以为意。正是因为杨子任如此表现,才叫他另眼相看。 “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难得有涧西待吾以友。” 说完这句,他不等杨子任回话,便起身走到一旁书架前:“昨日庐州陈佑奏称舒州刺史江夏青在舒州境内遇刺,你看一看。” 杨子任起身接过赵元昌递来的奏疏,重新坐下仔细翻看。 他只是更喜欢读书罢了,不是那种对政治一窍不通的人。更何况读书明智,看的书多了,他对治国理政也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不怎么表现而已。 看完之后,杨子任沉默一阵,开口道:“看庐帅的描述,似乎不是很严重。” “嗯。”赵元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是他自己的事情,当然不严重。” 从这话语中可以看出来,赵元昌有些不满陈佑的处置方式,不满的主要原因是魏王赵德昭就在庐州。 一州刺史都能在自己辖区中遇刺,随身亲卫还损失惨重,不得不让赵元昌这个远离儿子的父亲感到心忧。偏偏陈佑采取了比较保守的应对方式,提起此事也尽量少着笔墨以免显得过于关注,就是这种态度让赵元昌心中不满。 知道陈佑不是那种保守懦弱的性子,杨子任大概能猜到陈佑这么做的原因,也能理解他的选择。 “的确,庐帅处置略显不足。”杨子任点头附和,理解不代表赞同,“官家可令其加派兵马剿匪。臣听闻拿下舒州的时候,不少宋国残兵避入山林,若不设法清理,类似之事恐会多次发生。”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赵元昌皱着眉。 杨子任没有继续说话,虽然不赞同陈佑的做法,但他也不会背后捅刀。 八月庐州最大的一件事情是扬州大都督府长史陈佑被官家下诏斥责了! 既然是下诏,那就不可能只给陈佑一个人看,基本上整个都督府都知道,然后很快所有关注都督府的人就都知道了。 之前收到舒州求援的时候,陈佑就派了一部分兵马过去帮忙,而且这些人没有一个统率,可以说是完全交给舒州来指使,也的确剿灭了不少盗匪。 他自认为这件事做得不说最好,却是最合适的,没想到就被斥责,还是不留情面的那种。 但是没办法,毕竟是皇帝,于是老老实实的上表请罪。 另外就是剿匪,既然官家发话了,陈佑就必须动起来。不过他依然没有过于插手其它州县,除了安排人帮助各县成立结社外,主要是在庐州境内山林河湖一处一处清理,就当是练兵了。唯一的坏处就是耗费钱粮太多。 八月还有一件事,陈佑一直关注着北面战事,巴宁泰竟然在云州城下败了。 或许是巴宁泰运气不好,相比于消息的传递速度,辽国内乱平定的有些快。辽国的大同军节度使得知政局稳定,新帝已经获得绝大多数部族的支持后,顿时打消回去平乱的想法,老老实实派出信使表达忠诚,同时返回云州。 在朔州耽搁一些时日的巴宁泰大军抵达云州城的时候,正好辽军归来,一场意料之外的遭遇战,直接把巴宁泰打懵了。幸好他反应迅速调度及时,虽然损兵折将,但好歹之前拿下的朔州没有丢,这次是有功有过。 陈佑得知这个消息,就明白十一月攻宋大概是稳了。 还是那句话,南边好欺负,刚经历一场战败,周国需要有一场胜利来威慑国内方镇。 九月初九重阳日,帝遣使召宋国主入京朝见。 与使者一起出发的,还是给陈佑送去密信的宦官。信中言:若是宋国主有不臣之心,可于十月中旬率部攻宋。 其后半个月,能够调动江淮一线兵马的符契敕令先后交到魏王手里,实际上就是交给了陈佑。 在这期间,赵元昌再次下诏申饬陈佑剿匪不力。 前一次是真的生气,这一次却是君臣演戏。诏书抵达庐州后,扬州大都督府下令调集境内空闲兵马前往庐、舒、蕲等州剿匪。为了支援三州剿匪事宜,各地存粮也在朝庐州、舒州运输。 宋国南昌府,平头百姓在为了生存而劳累奔波,高官显贵则是为了维持自己的享受而绞尽脑汁。 戴延康坐在椅子上,脸上怒色未消。 前天周帝诏令抵达,要求他入洛阳参加冬至大朝会,为此戴延康召集亲信重臣商讨如何应对。吵了一天多还没个结果,刚刚就有一个劝他去洛阳的被下狱。 不论是戴延康还是他手下这班大臣,都明白如果他去了洛阳,下半辈子是别想再离开了。他倒是听说过北边府州折从远当年拖家带口入京,都做好留在京城的准备了,没想到最后还是被打发回去做一镇之主。 即便有这个正面例子在,戴延康也不想冒险。宋国虽说对周称臣,但独立性不是那些方镇所能比的,他一来舍不得如今的生活,二来害怕死得不明不白。 但是,皇帝召见你直接拒绝,滔天怒火不是谁都能承受得起的。 戴延康揉揉眉骨,语气有些疲惫:“去洛阳议无须再提,议一议怎么打消周主疑虑。” 第四百八十三章 我欲惑敌占先机 殿内,其实是屋内,匆忙迁都洪州,又把洪州改成南昌府,实在没时间再去营建一处宫殿。只是把几个大宅子打通,四周筑墙围起来,稍稍改造一番就成了行宫。 眼下一众人所在的只不过是一间比较大的屋子起了个勤政殿的名字罢了。 戴延康问出问题后,殿内安静下来。 这里有没有忠臣?当然有!跟着戴延康一路走来的僚属最是忠心耿耿。然而,毕竟是藩镇兵变上位,为了国家稳定,前朝的高层官员留下很多,即便过去这么些年也有不少人还在。 在这些人看来,谁当皇帝都是当,反正在戴延康手底下不像前朝那般有权势,没准到了周国就变好了呢? 见一时间无人说话,戴延康面色更加沉郁,他扫视群臣,最终将目光放在了站在最前方的一个老者身上:“虞卿,你可有什么计策?” 老者名为虞鸿雁,以前是戴延康控制地域的刺史,如今成了宋国丞相,深得戴延康信重。 虞鸿雁原本双目微阖,听到戴延康的问话不得不睁开双眼。 他从来都是求稳的性子,之前割地称臣是他的建议,诏书刚到的时候,他也是倾向于直接去洛阳。这种人被称为投降派,不少戴延康幕府出身的文官武将对他非常不满,可惜前朝遗留下来的那些官员隐约以他为首,治国理政还得倚重他。 戴延康已经明确说了不去洛阳,虞鸿雁只能以此为前提去想法子,也正是因为他总是这么做,才能得到戴延康的信重。 思忖一番,虞鸿雁轻声开口:“臣以为,官家不便前往洛阳,却也不可轻慢,不若遣一王子代官家前往。“ 稍稍犹豫,他不等戴延康提问,便说出了两个人选:“王次子和王三子皆是资质上乘、形容丰伟,亦为国之栋梁,官家可择其一入朝周帝。” 宋国也存在争位的情况,戴延康长子早就战死,有能力争位的也就是次子三子。 王世子不早早确定,可能会导致政局不稳,而虞鸿雁最喜欢稳定,正好趁这个机会让戴延康确定下来。 派王子去洛阳,说生死未卜有些夸张,但危险性大却是一定的,只要派出去一个,剩下的那个肯定就是戴延康属意的继承人。 虞鸿雁说完之后,立刻就有人附和:“臣附议!择一王子入朝,当可消其戒备。我军趁机备战,待机攻周,或能战而胜之。” 说话的是枢密使魏彦昌,他算是主战派、付出一个王子的代价去获得战略上的先机,这种狠厉不是谁都有的,至少戴延康听了眉头紧皱有些不满。 然而不论派一个王子出去后要怎么做,但是借着这件事来结束两子夺嫡显然是朝堂上不少人的共识。只不过两个成年王子各有各的支持者,殿内诸官为了派谁去洛阳而吵得不可开交。 戴延康一时难以决断,只得让诸官散去。 魏彦昌出了门便往西边侧门走去,枢密院就在那个方向。 只是不等他离开行宫,便有宦官过来叫住他:“魏相公,官家请你过去。” “原来是王大官。”魏彦昌看清来人,点头算打过招呼,他大概能猜到戴延康找他是为了什么。 跟着宦官一路来到勤政殿,殿内除了一旁侍奉的两名宫人,再无其余人。 “官家。”魏彦昌行礼。 “坐吧。”戴延康看上去神情有些疲惫,“明邦,你实话告诉我,攻周的话,胜算是多少。” 魏彦昌对此早有准备,立刻道:“好叫官家知晓,周主长子都督扬州,臣欲遣兵攻合肥,若能擒获赵德昭,则我军必胜。” “若是不能擒获呢?” “即便未能功成也无妨。”魏彦昌露出笑容,他不怕戴延康提出问题,就怕戴延康完全不感兴趣。 ”官家当知赵德昭年纪尚幼,周主为保其长子,定会叫淮南江北一带兵马皆以庐州为重。若我军攻合肥,则扬州诸军必发而救之。如出其不意能在诸军抵达之前拿下合肥便罢,若是不能,则我可自它处渡江北上。之后以水师封锁淮水,陆路进逼庐州,当可迫使周军北撤。“ 戴延康沉吟着,他还是有些犹豫。 自从周国水军巡江以来,之前遭受创伤的宋国水师基本上缩在江州南昌一带,就是为了防止周军乘船直抵南昌城下。 魏彦昌要以水军封锁淮水,那在江水上游弋的周国水军怎么办? “不过在此之前,还需令沿江诸州县布设障碍以阻止周军乘江水西来。”魏彦昌试图打消戴延康的疑虑,“只要难住西面岳州荆南之敌,则诸事可成。攻合肥只是为了逼迫周军朝庐州去,使得其余各处兵力空虚,封锁淮水进逼庐州是为了逼迫周军北撤。如此,尽可能避免大战,不战而屈人之兵。” 戴延康一阵思量后点头,继续询问细节:“照你所言,须得几多兵马?” …… 直到戴延康自认为所有细节都问清楚了,终于让魏彦昌离开,该不该下此决断,他还得仔细权衡。 这边厢宋国君臣打算趁着周军松懈之时突袭庐州,那边厢陈佑带着魏王来到巢湖边上检阅水军。 巢湖怎么说也是一个大湖,其中也有些水匪,宁强带着手下水军来到巢湖的第一次操练就是剿匪,到如今巢湖周边是再也看不到水匪了。 乘着小船登上三层楼船,入眼就是一个木制台子固定在最高层的甲板上。 这台子不大,不算楼梯的话,整个台面不过丈许见方。台子也不高,才到陈佑腰间。这是专门做出来供魏王检阅诸舰船所用,魏王站在台上差不多上半身能够超出第三层甲板四周的栏板,而且木台周围栏杆也只到他腋下一寸处,目光所及无有遮挡。 赵德昭在家令任喜的搀扶下走上木台站定,四处张望,被湖面上整齐停着的船只震撼到。只是他也跟着陈佑在城头见过万余人操演场面,因而很快回过神来。 陈佑见赵德昭朝他看来,微微向其颔首示意。 紧接着就听到赵德昭故作成熟的声音:“宁巡江,开始吧。” “遵令!”宁强朝陈佑二人抱拳,然后转向身旁亲卫,“开始!” 几名亲卫顿时跑到栏板边上站定,一同放声高喊道:“大都督有令!操演开始!” 楼船,或者说这是检阅舰,检阅舰上旗手们立刻挥舞手中信号旗,将命令传达给各舰船。 第四百八十四章 操演堪比实战险 宁强手下有大小船只四百余艘,其中战船三十有三,其余都是竹筏、木筏、渔船之类的。这次操演,演练的就是在敌军水军、步军进攻下渡江登陆,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准备。 三百多小船,每只船能载五到十人不等,乘小船登陆的步军不到两千人,另外战船上也有马步军。 这小三千人,就是陈佑准备的先头部队,只要他们能在对岸打开阵势,后面的就可以不急不缓地轻松跟上。 当然了,如果渡江的时机地点选得好,说不定不会发生登陆战。 回到眼前,号令传出后,岸边军兵开始紧张有序地登船。 巢湖毕竟是一个湖,湖水流动不明显,也就是湖面比较大,随风起浪能给那些小船带来一些麻烦。所以演习安排是乘船横渡巢湖抵达濡须水口登陆,那里水流稍微快些,同时长距离的水面航行也是一种考验。 百舸争流的景象,初看上去颇为壮观,但演习需要驶过的距离不短。路程走了不到一半,赵德昭就没兴趣了,他扶着栏杆扭头看向陈佑:“陈师,如果渡江的时候选择没有宋兵驻守的地方,是不是就没必要按照这次的操演来了?” “任何一条河流,只要是没办法直接蹚水,能渡河的地方都有限,如果对方兵力足够,完全可以把这些缺口堵住。”陈佑一面观察那些小船,一面慢条斯理地回复,“看起来从舒州到江都这么多的地方可供选择,但从我们这里出兵要想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洪州城下,合适的选择并不多。如果我在宋军,就可以集中兵力把守这些地方,那些远的放着不管也没什么。” 赵德昭点点头,还要再问,旗号手同另外一艘楼船沟通之后,立刻让传令兵过来通报:“宁将军已经抵达旗舰!” 陈佑朝远处的楼船看去,只能看到一簇簇的人影。 “离登陆点还有多远?” “大约两刻钟之后能到。” 得到回答,陈佑看向赵德昭:“大王,咱们应该脱离船队了。” 赵德昭立刻下令,旗号传出后,靠近检阅舰的船只开始调整速度和方向,让出一条路来让检阅舰离开船队。 宁强会作为进攻方指挥,而早早等在濡须水的卢仲彦则是防守方指挥。为了这次操演,陈佑让人做了不少包了麻布草团的箭,耗费不小,希望这样的演习能达到预想中的效果。 陈佑一直强调操演要实战化,各项准备、安排、对抗,都尽量贴近实战,这也就意味着,演习中出现伤亡是大概率事件。就比如卢仲彦下令箭雨覆盖,湖面上的小船面对铺天盖地的箭雨,那种压力下肯定会有人承受不了胡乱动作导致翻船, 检阅舰离开船队大概五里的距离,赵德昭突然抱怨起来:“离这么远什么都看不清!” “我已经叫人在批量制作望远镜了,开战之前应该能送到。”陈佑安抚一句,继续聚精会神地观察水军变阵。 在赵德昭印象中,望远镜是根据他做的那个显微镜改过来的,此时听了陈佑的话,他立刻是满脸笑容:“等望远镜到了,没个校尉都要发一只!” 陈佑闻言泼冷水道:“大王所言怕是难以做到,望远镜镜片磨制困难,况且时间太紧,开战之前做不到没人一只。” 简易望远镜不考虑维护和长久使用,难点就在于磨镜片和镜身长短,只要玻璃透明度能够满足。对颜色的要求反而不高。哪怕入眼是一片绿光笼罩,但能看清以前看不清的距离已经很实用了。 不去理会小男孩赵德昭的怨念,卢仲彦站在临时堆起来的土台上眺望湖面。 现如今已经是秋季,湖面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卢仲彦所在的地方离岸边又足足有三四里远,很难看到什么。 这次操演对进攻方来说不太公平,首先卢仲彦知道会有船队靠岸登陆,水军的突袭优势没了。然后宁强并不知道卢仲彦会为他的船队准备什么陷阱,可卢仲彦对宁强手里的力量却是一清二楚。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旗手突然大声喊了起来:“将军!湖面发现敌军!对军先锋小船离岸边仅一里!” 卢仲彦猛然转头,他实在是难以相信,明明都让人死死盯着湖面了,怎么可能还会被水军摸到一里范围之内。 另一边,陈佑看着三十多艘战舰落在最后缓速向前,而前面的小船上军兵全都半趴着船上,用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划船,不由赞叹出声:“宁巡江这个安排着实可以,卢兵马使怕是会被吓一跳。” 卢仲彦的确被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不管水军是怎么来的,既然出现了,那就把他们打回去。 很快调整好心情,他大喝一声:“准备火箭!” 这火箭其实就是无头箭蘸红漆,打到船身上留下印记便算是起火。 岸边军兵收到命令后立刻行动起来,都头队正先射一箭定位之后诸弓手纷纷朝突然出现的船只射去箭枝,一时间箭雨铺天盖地。 正如陈佑所想,眼看着成百上千支箭从天而降,有些心理素质不过关的想要躲一躲,结果使得船只不稳,整个人翻入湖中。这还算好的,还有人落水之后反应迅速想要爬上船,结果连累一船人翻船。 原先负责盯着湖面的就是弓手,只不过他们都知道水军有不少高大的舰船,甚至还有楼船,现在湖面上雾气不浓,这么高大的船只离得老远就能看见。结果就忘了盯紧湖面,让水军进入一里范围。 一轮箭雨下来,水军也明白自己已经被发现了,当即一个个基层军官大声呼和让诸人举盾。 离得远,步军射箭以抛射为主,抬起盾牌挡住斜上方就没事了。 旗舰上,得知先锋部队被攻击的消息,宁强立刻下令所有战舰提到最高速度,迅速冲滩以掩护小船军士。 更在侧后方的检阅舰上,陈佑这时候吩咐楼船朝刚刚小船遭受箭雨的地方驶去,他要把那些落入水中的军兵们救起来。 第四百八十五章 使者一言乱心绪 弓箭射程本就不远,把箭头改为布团之后有效杀伤距离更是大减。从防守步军发现水军舟船到守军放箭,中间需要不短的一段时间。 根据水军事先的估算,同湖岸的距离缩短到四五十丈才需要防备岸上弓箭,然而抵不住卢仲彦套路深。 因为要布置防御,卢仲彦带着手下兵马提前数天来到这一处适合登陆的地方。一个地方要适合登陆,首先一点就是得地势平缓,也就是可以让军兵们下船之后蹚水上岸。 时间充足,知道会有水军从此处上岸,在禁止双方使用类似床弩、砲车的情况下,这样的优势当然要好好利用。于是他让人砍伐树木、挖掘土石,堆出来数条步许宽的堤坝延伸进湖水之中。这些堤坝,使守军的攻击距离增加了一倍有余,打了水军一个措手不及 这种临时赶制的东西坚持不了多久,但用在此时却也能给水军带来一些麻烦。 双方你来我往各施手段,总得来说还是水军吃亏。 水军战船上以及步军防线内都有穿着橘黄色短衬的年轻人手持钉着纸张的薄木板和铅笔到处巡视,时不时记录几笔。 这些人来源复杂,有书院出身的,有本地征召的,有从军中衙中调来的,也有一些的熟人介绍来的。不过不论什么来历,都是对行伍有了解并愿意学习的人,他们现在的工作就是观察演习双方哪些做得不好、哪些做得好,记录下来等待操演结束后讨论总结。 差不多两个时辰之后,登陆战结束,步军获得胜利。 面对这种结果,陈佑的感想就是没有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别傻不愣登地朝已经做好岸防准备敌军冲过去。 不过毕竟是操演,哪怕陈佑已经尽力去模拟实战,受限于技术水平,很多装备战术不能使用。比如火药火油,比如床弩,着实是个遗憾。 组织这么一场演习耗费颇巨,接下来陈佑一面组织水步军将校以这次操演为案例商讨优化抢滩登陆的战术,一面安排各军轮流试着横渡巢湖。 南昌城一处宅院中,周国礼部主客郎中、迎宋国主使萧政安在庭院中转悠,一步一顿,仿佛这小小的院子里处处是景。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圈,一个年若三十许的男子从外归来,这是鸿胪寺典客署丞曹明彦,同时也是这次的副使。 “今日如何?” 看到曹明彦,萧政安停下脚步转身询问。 曹明彦脸上带笑:“叫郎中猜着了,今天见了宋国的丞相司直,说是宋国主不准备去洛阳。” 曹明彦表面上的身份是鸿胪寺官员,实际上他还是外间房的细作,作为副使来到宋国,有一个任务就是联络宋国中枢官员。 能提前从宋国中枢近臣口中得知宋国主的想法,这证明他曹明彦工作得力,也不怪他脸上带笑。 只是萧政安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眉头却皱了起来:“可知我等何时能够北归?” “这倒没说。”曹明彦摇头,紧接着又抛出一个消息:“据说这两天宋国君臣在商讨哪个王子可能代替宋国主前往洛阳。” 如果这是真的,过两天萧政安自己就会知道,如果这是假的,即便萧政安知道了也没啥,曹明彦这样做够不上泄露情报。 “若是如此,你我安全倒是不需要担心。”萧政安松了口气。 不过他很快又肃容道:“来了这么些天了,不能一直等着,我明日会求见宋国主,催促他立刻上京。” 曹明彦点点头,使者催促北上,留给他活动的时间不多了。 九月二十二日,宋国主接见周国礼部主客郎中、迎宋国主使萧政安,自称病体难愈,虽仰慕天颜,却无法亲自去洛阳朝见,只得叫自家次子代替前往云云。 “我要见戴和裕!” 在宅院中听了萧政安带回来的消息,曹明彦十分坚决地说出这一句话。 萧政安沉默一阵,出声询问道:“待出发之后可行否?” “我怕到时候来不及,”曹明彦朝萧政安郑重一礼:“还望郎中费心。” 说实话,在即将脱离虎口的这个时候,萧政安并不想多事,显然曹明彦想要见宋国二王子便属于“多事”的范畴。 不过从京中出发之前就有人告诉过他,这次出使要多配合曹明彦,是以虽然麻烦了些,但萧政安还是做到了。 二十三日,周国使者二人拜会宋国二王子戴和裕,以商讨入京事宜。 一开始双方坐在客厅之中正正经经地讨论着北上诸事,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萧政安突然起身告罪询问茅房所在。 待萧政安离去,曹明彦遽然发问:“二王子可知贵国主抗命不朝有何后果?” 戴和裕眸光闪动尚未开口,他身边幕僚立刻接过话头:“使者当知,我王非是抗命不朝,实在是无法前去。即便如此,却也派了我家主翁入朝以表忠心。” 曹明彦睨了那幕僚一眼,呵呵笑道:“忠心与否非是我等所能置喙,只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如今二王子受命入朝,千万小心。” 这话说完,萧政安刚好回来,曹明彦立刻闭口不言。 曹明彦说得这番话是在冒险,他自己冒险可以,却不能把萧政安也给牵扯进去,这才有两人的这番配合。说是掩耳盗铃也罢,总之明面上看去,萧政安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两人告辞离开后,戴和裕靠在椅背上思量许久,突然开口询问:“印禅,那个曹明彦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幕僚沉吟一阵,叹了口气:“若是所料不错,那人是说主翁此次入朝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嘿!” 戴和裕冷笑一声,随即道:“我听说一开始丞相说要在我和老三之间选一个出使,吵到最后选了我。” 沉默片刻,幕僚道:“国主还是偏爱建昌节度多一些。”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戴和裕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我今晚想要见一见曹明......不,没必要见他。印禅,你印信去找单将军,小心一些。” 第四百八十六章 浅水亦有乱流涌 见了戴延康,离开王宫,上了马车,驶出南昌城,一切平静如故。 一直到登上楼船起航北上,曹明彦终于松了口气。 他对戴和裕说的那番话,既是挑拨离间,也是危言恐吓。如果戴和裕是那种忠心耿耿父子情深的人,戴延康得有怎样的心胸才会当做没有发生继续之前的安排?相比之下,曹明彦更倾向于戴和裕起了别样的心思,瞒下了那番话没有上报。 只是,不知道戴和裕究竟是什么打算,实力又有多强。 曹明彦心中藏着事,同萧政安闲谈几句,便回到自己的船舱,他得好好梳理一番这次的成果。 刚坐下没多久,连墨块都没有磨开,舱门突然被敲响:“曹天使在否?余干节度判官刘若求见!” 余干节度使,就是戴和裕。 曹明彦将研磨到一半的墨块放下,脸上挤出笑容,一边开门一边道:“刘判官快进!不知判官来此是为何事啊?” …… 巢县龚家村,龚禾盛双手交叉搭在桌上,眉头微皱,抿唇不语。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四十许的男子,相貌平平,没有任何能让人一眼记住的特色。 “龚君说是此地贤良,那陈佑可曾真的把尔等当做贤良?旁的不说,龚君可曾见过自家二郎被杀,却连累家人遭到刑罚的贤良?陈佑待尔等何其之薄!” 那男子一直在劝说龚禾盛:“龚君仔细想想,庐州归周之前你是何等逍遥,陈佑治庐之前你又是何等自在,如今陈佑节度庐州,龚家这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听到这话,龚禾盛苦笑一声:“楚先生知我等苦处。” 说句良心话,龚家被州衙认定为贤良之后,虽然要付出一些精力金钱,但借助这张官皮,家中资产仍然在不断增多,平日里身份面子也都不低。只是资产增长的速度,身份面子提高的程度,都没有达到他们这些大户的预期罢了。 赚得少就是不赚,不赚就是亏,既然都亏了,那自然是一年不如一年。 楚姓男子对龚禾盛这等人显然是颇为了解,听了龚禾盛的话,脸上非但没有笑容,反而露出感同身受的神情:“在下家中也薄有资产,看看江南之地的景象,再看看江北这边的情形,实在是叫人难以相信。” 龚禾盛叹息一声:“着实羡艳先生。” 楚姓男子眸光闪动,身子微微前倾轻声开口:“若是龚君能当上这巢县令......”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下,哈哈笑着向后靠去:“扯远了、扯远了!说起来龚君可有心让陈佑受各教训?” 龚禾盛思想还停留在没说完的那句话里,愣了一下才开口:“什么教训?” 楚姓男子神秘一笑:“龚君且备好人手就是。” 龚禾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姓楚的倒是有些谨慎。 庐州州衙,陈佑正在听舒寿君汇报近来施政情况。 主要是秋收基本结束,征收秋税的事情该考虑考虑了。除此之外就只有“道德教化”,主要是断案判刑以及科举学政。 今秋各州发解试的诏书已经下达,十一月之前得完成发解试。科举考试这东西,说重要一点是为国选材,考试内容和考官倾向实际上起到筛选考生政治观点的作用。其它地方管不着,但是庐州考生的政治倾向,陈佑和舒寿君都很感兴趣,就考试内容两个人已经谈了好几次,每次都不欢而散。 反而是断案判刑这边,哪怕陈佑认为舒寿君又做得不妥当的地方,也没去管。他不可能事事指手画脚,惹急了舒寿君直接请辞,受伤的还是他陈佑。 事就那么多事,最后还是说到发解试的问题。 依然是舒寿君先开口:“眼看着要进了十月,秋解时日必须定下来,至少要留出半个月给士子备考。” 陈佑暗自思忖,一时半会想让舒寿君改变主意不太可能,既然如此,那就各退一步。 心念及此,陈佑开口道:“便照舒使君所言,这两日州衙通知下去,嗯,十月二十一日开试如何?” “可以。”舒寿君点点头,面上神情淡淡,“下官这就去准备考场考题。” “考题让主考来出就是了。今秋事务繁忙,你我空闲较少,就让司功郭博来负责此事。” 司功郭博,泗州人,目前来看稍稍偏向陈佑,但舒寿君安排下去的任务他从来都能很好的完成。而且功曹本就有选举的职事,双方妥协的情况下,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舒寿君也不想继续吵下去,稍稍考虑便点头赞成。 两人政见不同,都没有闲聊的心思,舒寿君待正事说完,立刻就起身告辞,绝不多留一小会。 出了陈佑的书厅,刚走没几步,就见出自本地的一个录事带着一微胖男子朝书厅走来。 这微胖男子是之前陈佑背书的庐江贤良,这几个月倒也为舒寿君的教化之功出了不少力,此时见到便面色温和地点头搭话:“田家主来州衙是出了何事?” 田长鑫见到舒寿君,脸色有些尴尬,听到问话连忙立定叉手行礼:“见过使君。叫使君挂牵了,只是一些小事情要跟节使说一下。” “哦?”舒寿君眉毛一挑,看出田长鑫口不对心,脸上笑容消失,“既然如此,你且去吧。” 话音未落,拂袖而去。 那田长鑫愣愣地站在原地,脸上神情变幻不已。 “田翁快走吧,别叫大帅等着。” 他发愣的时间有些长,领他过来的那个录事催了一声,他这才连声哦着,重又迈开步子。 进了书厅,他甚至还没看清厅内情形,便立刻下拜行礼:“小民田长鑫拜见节使!” “不必行这等大礼。”陈佑兴致缺缺,却还得打起精神来,“你说有要事通禀,现在可以说了吧。” “这......”田长鑫面色犹疑地看向周围。 书厅内除了领他进来的录事,陈佑侧后方还有两名持械亲卫。 这意思很明显了,想要陈佑屏退众人单独禀告。 只是安全最重要,明了田长鑫想法的陈佑只是挥手示意录事离去,身边两名亲卫却如钉子般钉在原地。 第四百八十七章 旧人只听新人笑 “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 这句话语气有些不对,陈佑说出口后顿了一下,想到田家在整个庐州都算是比较配合的,当下语气稍缓补充道:“有问题能解决,我这里就给你解决了。” “没事,不是,没问题要劳累节使!” 原本坐在椅子上的田长鑫连忙起身摆手,他是来示好卖乖的,可不能让陈佑有了田家就会惹麻烦的看法。 陈佑双手交叉搭在桌上,等着田长鑫进入正题。 “好叫节使知晓,小民这次过来,实在是听到风声,有人准备对节使不利!” “哦?”陈佑挑眉,示意田长鑫继续往下说。 看了一眼陈佑的反应,田长鑫才低下头继续道:“前日有个姓齐的过来找我,说是淮南各地剿匪牵扯兵力,致使庐州空虚。只要有千余人,擒杀......” 说到这里,田长鑫停住了,他再次抬头看向陈佑,脸上满是尴尬心虚的神色。 见他如此,陈佑明白接下来可能不是什么好话,当即道:“没事,说吧。” “是。”田长鑫点头,“那人说只要有一千兵马,抓住节使和大王不是难事。” “是么。”陈佑伸手点了点桌子,“此人现在在何处?” 这个问题一出,田长鑫愈加尴尬,嗯嗯啊啊一阵才道:“姓齐的这厮只是叫小民备好丁壮器械,待时机合适再来寻小民。” “这样。”陈佑点头,沉吟一阵,看着田长鑫,“你就当没跟我说过此事,他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啊?”田长鑫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想明白陈佑这估计是要引蛇出洞。 让自己参与到这样的计划中,那是妥妥的信任啊! 自认为摸透了陈佑想法的田长鑫喜滋滋地答应下来。至于报酬什么的,先不着急,待功成之后一定会有令人满意的酬劳。 待田长鑫离开,陈佑立刻遣人叫来鞠兴达,让他安排人手盯着田长鑫,同时仔细查一查其余各州县大户,尤其是庐州周边的州县,有没有异动。 除此之外,陈佑自己手里面的情报力量也朝这件事倾斜,跟着过来的刘河连同淮南江南一片的负责人全都重点关注庐州的十几个大户。 在宋国主拒绝入朝的消息传到庐州时,宋国使者也来到了全州清湘县,周静江节度使、楚王沈涌就在此地。 占据了原沈国南部大部分州县的静江军,超过定难军成为周国最大的独立藩镇,就连归义军称臣之后都没能撼动他的地位。 同定难军李彝殷一样,沈涌心里明白不可能在周国手底下翻多大的浪,但是又担心失去目前的权势。故而对于中央王朝,表面臣服的同时逮到机会就会做一些小动作,那种害怕但却忍不住去撩拨的心态一般被人们称为作死。 这一次宋国使者过来,为得是劝说静江军在宋国攻周之时发兵进攻岳州、朗州。 “周军两面受敌,我可尽得荆湖之地。”将宋国使者打发下去,沈涌站在地图前盯着长沙府,岳州,甚至江陵府。 能出使执行说服沈涌的任务,那使者定然是巧舌如簧,无理也能说成有理,沈涌已经被他说服了。 沈涌情不自禁地伸手轻抚地图上标注江陵府的那一个点,双目微眯,神情逐渐坚定起来。 就在此时,一长髯文士走了进来:“大王,我听说宋国有使者来了。” 沈涌扭头:“昭和啊。那使者已经去歇着了,你若有事可以直接去寻他。” 这话噎住了长髯文士,他的本意是想以此为引子谈一谈联宋攻周的事情,没想到沈涌却避而不谈。 虽然一上来就遭遇挫折,但这位字“昭和”的长髯文士并没有气馁,既然迂回不行,那就直来直往。 他来到沈涌面前,立定行礼之后正色问道:“敢问大王,宋使此来可是为攻周?” “你知道了?”沈涌微微皱眉,面色不虞。 也不怪他心里不舒服,他和宋国使者的谈话才结束没多久,眼前这位吕万邦就知道了谈话内容。 吕万邦为什么会知道,除了他之外还有多少人知道,这是沈勇此时此刻最为关注的事情。 “正是。”吕万邦似乎不知道他的话语引起了沈涌的不满,反而开始劝说沈涌,“卑职认为宋使之言不可轻信......” 他话未说完,沈涌便冷笑着打断:“不可信?我认为可信得很嘛!宋使的话不可信,那谁的话可信?” 吕万邦深吸一口气,他没想到自家主君对自己的不信任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然而,他一力辅佐沈涌到这般境地,哪怕此时不被沈涌所喜,该说的还得说。 “我虽不知宋使给大王说了什么,但想来不过是攻周若成有何种好处。然而大王可曾想过,战势不定,胜了自能占得便宜,可若是败了又如何?未虑胜,先虑败......” 洋洋洒洒一大段,沈涌面色从越来越阴沉变得云开雾散,只是他看向吕万邦的目光却是越来越冷淡。 待吕万邦停下来歇口气时,沈涌语气平淡地开口:“昭和你先下去吧。” 吕万邦一愣,连忙开口:“大王!我.......” “柳州那边最近有些乱,你过去做柳州刺史,把柳州稳住。” 好歹是曾经最信任、最倚重的谋主,沈涌也不想太过无情。 “事情比较紧急,你回去准备准备,明天就出发。” 他根本不给吕万邦开口的机会,话音未落,立刻就高声叫来书史拟写命令。。 当吕万邦浑浑噩噩离开此处时,被临时召集过来的一干新幕僚正在夸赞沈涌想法的高明之处。 庐州庐江县城,一身着常见枯黄短衫的男子来到一处小宅院门前,轻轻敲了三下。 稍稍等待,院内传出两声咳嗽,顿了顿又传出三声。 这男子接着敲四下,前后较慢,中间两下较快。 然后在一阵比较缓慢的咳嗽声中,院门打开,一个形容猥琐的半百男子出现在门内:“原来是胡大郎,进来吧。” 胡大郎笑道:“黑鼠皮你还是老样子!昨晚又去寻你那相好的去了?” 关上门的黑鼠皮瞪了胡大郎一眼:“掌柜的在里面,你这嘴收着点!” 第四百八十八章 苦陈之民欲揭竿 胡大郎不由自主地缩起脖子,讪笑着问:“掌柜的来这里作甚?” “我怎晓得!”黑鼠皮伸手推了胡大郎一把,“赶快进去。” 站在门口两人说笑互嘲,即将走进屋内时全都收敛神色严肃起来。 堂屋中一个破落文人打扮的男子正对着一本簿子拨打算盘,似乎是一家商户账房先生。这人听见脚步声,抬头朝门口看去,主要是打量胡大郎。 胡大郎立刻招呼:“程先生。” 账房先生点点头,指了指里屋:“掌柜的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就行了。” “是。”胡大郎点头哈腰,穿过堂屋推门走进里屋。 里屋内只有一个行商扮相的富态男子坐在条凳上翻看书籍,见胡大郎进来,他反手把书搭在大腿上,指着靠近房门口的条凳:“坐下说话。” 胡大郎心中忐忑,有些把握不住这商人的身份。 他当初被黑鼠皮拉拢当了细作,一开始能见到的只是黑鼠皮,有任务有消息也都是通过黑鼠皮来传递。后来见到了在一个商行当账房的程先生,经过一系列“巧合”,他成了这家商行底下在庐江一处铺子的管事。 有了这层身份,有些事情就可以直接联系程先生,渐渐地也知道程先生头上还有一个被称为“掌柜”的人。当初也猜过这个所谓的掌柜是不是商行的主人,后来发现程先生的所作所为似乎是瞒着商行的,这种猜测才压了下去。 可现在听黑鼠皮和程先生的说法,眼前这个商行之主似乎就是那个身份不明掌柜。 “东家,我......” 胡大郎刚刚开口,就被富商打断了:“你那米行是怎么回事?这两个月一直亏损,你要是干不了,我就换人!” 胡大郎一愣,顾不得考虑眼前东主的身份,连忙解释。 只是东家来此仿佛就是为了诘难他一般,刁钻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尤其是其中还有他为了完成程先生的任务而留下的一些痕迹或漏洞,更是问得他冷汗直冒。 精神极度集中的情况下,胡大郎感觉自己似乎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东家总算是停止询问。 胡大郎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忍不住在心底埋怨程先生和黑鼠皮不靠谱。 “你之前要见程有道,是发现了重要信息么?” 东家突然问出这么个问题,胡大郎心跳都停了一拍,霎时间感觉脑仁充血,听觉似乎被剥离了一般。 “没......没什么。”胡大郎缓过来之后下意识地回了一句,紧接着挤出笑容干巴巴地解释:“就是想请程先生喝顿酒。” 说完他看到东家似笑非笑的神情,脸色渐渐变得惶恐。突然,他哭丧着脸趴到地上:“东家!东家!我就是看亏损多了,想求程先生压一压,再想法子补上!没有想作假啊东家!东家你要相信我啊东家!” 他那东家见他这样,叹了口气,稍稍提高音量:“怀德你进来解释一下。” 顷刻之后,程先生开门进屋,拉起胡大郎:“起来罢,掌柜的这是要重用你了。” “啊?”原本还在哭嚎的胡大郎收声抬头看向程先生,神情有些懵。 当一切解释清楚,程先生再次出去,坐在东家面前的胡大郎有些羞赧,脸上一直保持着尴尬的笑容。 不过他这东家专门过来一趟,不是为了看他笑话的,见他平静下来,再次开口询问:“说吧,发现了什么?” 谈及正事,胡大郎抛却方才的尴尬,肃容道:“好叫掌柜的知晓,县里面毛家前几日突然买了不少粮食,我叫人打探发现他家在城外的庄子现在已经不给别人靠近了。” ...... 庐江有异动的情报很快传到陈佑手里,不过因为没有走官面上的情报渠道,所以陈佑不太好以这个理由对庐江毛家动手,只得以秋解试将近的名义令毛家家主带着家中后生来合肥。 这条命令同时下达给庐州境内各家贤良,不管有没有异动,都必须来合肥。 这差不多是在暗示州衙准备在接下来的秋解试上做一些幕后交易了,非但舒寿君跑到陈佑书厅拍桌子,就连在外地巡视的贾寻幽听到消息之后也连忙赶回来。 陈佑对此的解释是把各家带头人聚集在合肥可以预防攻宋之时出乱子,这就是情报机构不在他手上的不便之处了。要想针对性的精确打击,他就必须对情报来源做出解释,很显然,他不可能暴露手上的力量,为此就必须放弃把危险消灭在萌芽中的想法。 这命令的反馈还没到陈佑这里,他就收到了另外一个出乎意料的情报:宋国王子戴和裕意图投周叛宋。 同一干幕僚商议之后,一面派人去同戴和裕接触,一面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中枢。 庐江擩山一处山寨外,一行人正在山林间转悠。 走了一阵,一个四十多的男子向着队伍中一个看起来经历过行伍的男子开口:“邢将军,你觉得此处如何?” 那人正是邢路,只是他此时身上穿的不是戎装,而是粗布衣服,面容也带着些阴郁。 “只要能满足隐蔽和道路通畅就好。”邢路脸上表情看不出来满意还是不满意,不过他说出来的这两个要求很难结合在一块。 问话的男子苦笑出声:“将就着用吧,左右不需要太久。” “嗯。”邢路点头,“某这里只有三百多人,楚先生你不是去联络北边了么,那边是什么情况?别到时候某带人动手了,结果无人应和。” 那曾去联系龚家的楚先生还没说话,旁边另一个三十来岁留着山羊胡的男子就笑道:“邢将军不必担心,不说其它地方,单单这庐江县,毛、田两家皆被齐某说动,一旦动手,两家聚起四五百人不成问题。” 说到这里,他嗤笑道:“可笑那陈佑选什么贤良,到头来反受了贤良的害处!” 提到陈佑的名字,邢路脸皮抖动不已,咬牙切齿道:“戕害功臣,苛待百姓,此人若是不除,天下黎民必无宁日!” 第四百八十九章 必以一战定江南(一) “将军何必恼怒?”齐姓山羊胡男子劝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邢路点头,随即问道:“齐先生可知几时动手?” “至迟不过十一月。”齐姓男子捋着自己稀疏的山羊胡子,“过了十一月,各地钱粮都要送往洛阳,要在这之前动手。” ...... “......即刻攻宋!” “臣接旨!” 扬州大都督府,扬州大都督、魏王赵德昭带领都督府诸人接下敕命。 将传旨的使者送去休息,一干人等走进府中正堂。 赵德昭在主位坐下,陈佑则坐在主位左手侧放的一个位置上。 刚刚的这一份敕命,任命赵德昭为江南道行营都部署,陈佑为洪州行营都监,宁强为江南道东面行营战棹都监,主要任务是沿赣江攻入洪州,也就是南昌府。 这只是其中一路,身在江都府白崇文被任命为升州行营都监,任务是攻下升州——江宁府。 岳州潘美为江南道西面行营招讨使,曹新荣为江南道西面行营战棹都监,沈涌为江南道西面行营都监,主要负责平定洪州西面诸州县。其中曹新荣还有一个任务是趁机拿下湘水沿岸诸要地,以加大对静江军的控制。 最后是吴越王钱弘俶,为江南道东面行营招讨使,负责平定洪州东面诸州。殿前司副都虞候皇甫楠为之副,任江南道东面行营都监。 三路并进,为得就是一战灭宋。陈佑可以算是中路主将,但因为这次攻宋主帅是魏王赵德昭,所以陈佑也可以用赵德昭的名义调动其余两路诸将。 陈佑扫视堂内诸人,心中思忖要如何安排。 很多大事在做出决定之前,都会经过充分讨论研究,陈佑很早就同一干僚属讨论过要攻入南昌该怎么做。先做什么、后做什么,什么时候要达到什么目的,基本上都定了下来,陈佑需要考虑的是该安排什么人去做什么事,简而言之就是如何用人。 等了一阵,赵德昭扭头对陈佑道:“长史下令吧。” 陈佑点头,调整呼吸,开口道:“宁强、卢仲彦,你二人各领所部乘船直趋南昌城下,注意湖口、钓矶山和樵舍镇三处。若是敌水军一时难以突破,可在东江、官塘一带登陆。江州由大王和我负责,定保得你等后路无忧。” “遵令!”宁、卢二人抱拳应下,侍候在一旁的韩陶朱立刻挥笔写下这道命令。 “徐安寅,庐州安危交予你手,注意两点,一个是巢湖到江水的水路要保持畅通,另一个是合肥到怀宁陆路要保持畅通。” “定不叫都监失望!” 虽然不能上正面战场让徐安寅有些失望,但保证后路安全也十分重要。 “舒寿君,你负责粮草转运,且不可出了纰漏!” “是。”舒寿君的话语中就少了昂扬奋发的情绪。 陈佑看着舒寿君,右手中指轻轻敲击木椅扶手,沉吟一番之后看向魏仁浦:“魏仁浦,你协助舒司马。” “遵令。”魏仁浦连忙应下,他明白陈佑还是有些不放心舒寿君。 陈佑这才点点头,继续口述命令:“鞠兴达,所有细作全部动起来!有三件事你要上心,第一个是联络戴和裕,看看能不能里应外合打开洪州城门;第二是离间宋国君臣,迟滞宋国诸军将勤王速度;第三个是提供诸城寨守卫信息,尽快拿下江州至洪州一线城寨。” 三个任务除了第一个稍微有些容易外,其余两个都不简单。不过若是很轻松就能完成,陈佑也不至于把这个任务交给他了。 鞠兴达稍稍犹豫,抱拳应下。 等该安排的都差不多了,陈佑站起身来:“若有军兵先登或细作开城,寨子者胜一级,县城者升两级,州城者升三级,若能得南昌城,则吾保举其封爵获勋!” 顿了顿,他骤然呼喊:“攻入南昌城,活捉宋国主!” “攻入南昌城!活捉宋国主!” 如此呼喊,传出正堂,传出都督府,传进了所有有心人的耳中。 当天议事结束之后,整个合肥城迅速动起来,卢仲彦手下兵马基本上都在巢湖边上,他带上留守的余部跟着宁强一同离开,最早明日就能准备妥善出发。 之前建造出来的战船都给了宁强,运兵船基本上都在卢仲彦手中,陈佑这里运力不足,只得临时征召商船。可惜这些商船大小不尽如人意,而且骤然强征也让许多商贾对陈佑非常不满。 街面上一片兵荒马乱的情形,三个男子沿着偏僻的街巷急匆匆前行。 其实应该说是两名丁壮护着一名年过半百的男子。只见这三人很快来到一处宅院的侧门,敲开门后,两名丁壮留在门房处,那男子在仆役的带领下快步前行。 这宅子不是很大,走了没几步就来到一处门外又仆役看守的房间外,站在门口隐约能听到屋内的争议声。 男子没有等人通报,直接就推门进去。 吱呀一声,屋内四人齐刷刷扭头看向他。 男子感受着屋内涌出的热气,一步跨进屋内,顺手将门带上。 “毛老哥来了。” 坐在主位的中年男子起身相迎,另有一个男子也站了起来,还有两个看起来同他差不多大小的则安坐如故。 “不来不行。”年过半百的毛家家主脱下厚重外衣搭在一旁的椅子上,“收到你的消息我立刻就来了,不过......” 说着,他扭头看向另外两人:“看来有人比我到得早多了!” 中年男子脸上堆笑解释道:“主要是程、潭二位老哥来寻我,我这才厚着脸皮给毛老哥下帖子,不然哪敢劳动老哥你来我这里啊?” 毛家主不置可否地拉开一张椅子坐下:“陈佑这厮怎么突然就要攻宋了?咱们要怎么办得赶快拿出一个章程来。” “据说是因为官家要在洛阳召见宋国主,可宋国主称病不去,这才叫陈佑发兵攻宋。” “哼!天子不因怒兴兵,周国这是要完!”程姓老者冷哼一声。 毛家主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而是继续问那中年男子:“郑小乙你把咱们叫过来,向来是心里有谱了?” 第四百九十章 必以一战定江南(二) 郑小乙笑了笑:“不能讲心里有谱,只是想同各位哥哥商量商量!” 在座几人,或是扯出一丝笑容,或是面无表情。 眼前这几家,身为庐州有数的大户,平常接触不少,但关系亲近不到哪里去,这次能坐到一起好声好气地商议,全是托了宋国说客的福。 “那些虚的没必要再讲。”潭姓老者指点着在座众人,后又指向自己,“你我几家平日里有些许龃龉,但真讲起来,关系比其他人还是好一点。我是觉得以后怎么样先不讲,但这一次咱们几家还是要站到一块。” “潭老哥讲到我心头里了,几位也晓得我郑家就在这合肥城里面,在州衙有点个关系。” 说到这里,郑小乙面露诚恳的笑容,朝四周拱手:“咱们几家共进退,我也不敢自己就下决定,只是把得到的消息讲出来,一块来商讨行止。” 这话说出口,叫在座之人尽皆颔首。 郑小乙微微一笑,端起汤盏喝了一口才道:“这消息也不是什么秘密,几位要是有心,也能打听出来真伪。一个是庐州兵马大部分都跟着水军走了,另外一个是这粮道是交给咱们的舒使君来负责。” “哦?那魏王呢?” “据说魏王要跟着陈佑一块去舒州。” 几人互相对视,谁也没有先开口。 安静一阵,郑小乙打破沉默:“我先讲吧,看现在的情形,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那也不是一定能成。” “做了不一定能成,不做一定不能成。更何况,就算咱几个不做,保不齐那几家就做成了!” “只要能联系上宋国,还是能成功的。” ...... 原本的主题是要不要起事,结果讨论着讨论着,主题渐渐偏向怎么才能做成。 最终,随着郑小乙的一声:“既然如此,咱就各施手段,早日联系上宋国,免得失了时机才是。” 这次会面到此结束,毛、潭等人离开郑家,各自回去安排。 可怜这些人暂时不敢离开合肥,就陈佑的态度看,正经辞行走不了,偷偷溜走必然会引起怀疑。只能先安排好人手,等陈佑出发之后再回到家中。 说白了就是没有亡命之徒那种孤注一掷的决心,这种人不怕他来硬的,就怕他暗搓搓的软刀子割肉。 十月十七日,巢湖边上布满大小船只,一队又一队的军兵排队登船,各式各样的工具也被拆成一块一块地装箱搬入船舱,当然也少不了粮食酒水。 陈佑今天要带着自己的幕僚团队出发去前线,当然魏王也会跟着一块去。 在他登船之前,鞠兴达找到他,禀报说有人谋叛。 他当然知道有人要谋叛,而且还知道是哪些人,毕竟他让人关注着毛家,前次的聚会去了哪几个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至于田长鑫,他也参与了一次聚会,说来可笑,当时四五个人,只有他一个坚定地要起事,其余几个都是瞻前顾后以稳为主。幸好田长鑫没能说服那些人,否则陈佑绝对饶不了他。 “是庐江毛家!”在陈佑平静的目光注视下,没等到询问的鞠兴达只好自己说出答案。 说完他明白别想等着陈佑主动问,当即解释道:“主要是他们家前段时间买了不少粮食,下官安排人到他家去看了,根本不给人靠近......” “助之去拟军令,着徐安寅协助鞠兴达剿灭境内谋叛贼人!” 陈佑等鞠兴达说完,根本没有多问,立刻就让范昌祐去写命令。 等待范昌祐写军令的这段时间,陈佑十分郑重地对鞠兴达说:“立峰,前面有田家,现在又有毛家,我很惶恐啊!” 鞠兴达带着几分茫然看着陈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陈佑没有云遮雾绕,直截了当的继续道:“田家,毛家,都是州衙定下的当地贤良,田家还好,不愧它贤良之名,可毛家呢?虽说只是嫌疑,但现在这的情况,怕是嫌疑要成真。毛家如此,其它的所谓贤良,会不会也是如此?” 鞠兴达明白了。 陈佑能看出来他明白了,因为在十月的冷风中,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腰背也不由自主地多了一些弧度。 其实陈佑不明白鞠兴达之前怎么会是忽视的,他明明交代了要盯着当地大户。 不过问题不大,反正他自己手底下有人盯着,不至于出现什么不在掌控之中的事情。 很快范昌祐就带着写好盖章的军令来了,陈佑看了一遍没问题,顺手递给鞠兴达。 鞠兴达结果命令,脸上带了些激动的红晕:“节使放心!下官定不让任何一个有心谋叛之人逃脱!” “嗯。”陈佑挥挥手,没有多说,带着范昌祐上船。 ...... 舒城县一处宅子里,两个富商打扮的人和一个青衫文士围桌而坐,三个人每人手里端着一个红陶茶盏,时不时轻啜一口。 只是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三个人脸上布满愁云。 好一会儿,上次去庐江见胡大郎的那个商人苦着脸开口:“大掌柜,这擩山的事情,到底该怎么办,你总得拿出个章程来。” “是啊!”另一个商人接过话头,“你说叫我们想法子让枢密院的细作晓得,总不能直接跑到他们面前去说吧?再说了,就算要当面说,我也得知道哪个是枢密院的细作啊!” 文士仍然是皱着眉没有说话。 “说起来大掌柜为什么不直接去告诉都督府或者节度府,总比咱们在这里烦神来得好。” 这时候文士才放下茶盏开口:“我们不能直接接触官衙。” 沉吟一阵,文士吩咐道:“也别找枢密院细作了,庐江县的田家会找州衙告密,直接引他们注意到擩山的那处营地就好。” “好。正巧我这里准备新提拔一个管事,不如就安排他过去。” “能办好事情就成。” 鞠兴达骑在马背上,领着五百战兵出了合肥城,朝庐江赶去。 原本徐安寅只准备给他两百人的,然而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的鞠兴达心中不安,便多要了些人。不管怎样,现在一切都不确定,求稳为上。 第四百九十一章 必以一战定江南(三) 宁强卢仲彦一行打了宋国一个措手不及,顺顺利利的通过湖口驶入彭蠡湖。可到陈佑的时候,池州戴延和反应过来了,手下战船越过州境在舒州、江州交界的小孤山和彭浪矶一带堵住了陈佑。 这个时候宁强正在彭蠡泽内同宋国水军纠缠,曹新荣流连赣江不愿东来——因为江南道西面行营都监、定好的伐宋大将沈涌反了。 荆湖那边马步军有窦少华和卢子龙,但是水军目前只有曹新荣的洞庭水军撑大梁。潘美没有办法,只能依靠骨干被抽走的江陵水军,一路上小心翼翼,到现在才刚刚过了武昌。 陈佑如果要等援军,要么是拿下江宁的白崇文溯江而上,要么是吴越王钱弘俶翻山越岭而来。 不过按照战前安排,吴越军是从睦州过婺州、衢州、信州,划过一条弧线直取南昌府。这一条路它好就好在大多是水路,先是浙江溯流而上,后是余水顺流而下,行船不便的地方也是在山间谷地,比从歙州过路好走。 也就是说,陈佑可以期望的援军实际上只有白崇文的镇海军。 陈佑让随行护卫的战舰试探性地进攻之后,发觉想要强行突破池州水军封锁,损失可能会比较大,得不偿失。 权衡之后命令水军掩护步军在马当山西南侧登岸,第一个目标从浔阳改为彭泽。 彭泽可以说是一鼓而下,陈佑并魏王驻扎在彭泽,分兵前往湖口戍。 这时候的陈佑已经知道像戴延和这些人收到的命令是围困魏王,索性就不走了,正巧彭泽城不算太大,能够守住。 为了避免城中生乱,陈佑采取的措施是将一部分居民驱逐出城。 没有灭门,但也算破家。为了减轻城中居民的抵抗心理,陈佑先是把城中散布周兵要屠城消息的人当众处刑,声明不会屠城。 之后又有传言说要将全城百姓驱逐出城,在一干乡贤求到陈佑面前后,陈佑再次出来安抚人心,不会将所有百姓驱逐出城,只是把那些疑似要对周军不利的人驱逐出去。 怎么判断哪些人会对周军不利呢?陈佑的办法是,少数不可信的都撵出去,其余的靠抽签。 反正解释权在陈佑手里,更何况相比于身边人被驱逐出城凄凄惨惨,留下来过安稳日子的那些人心里一下子就安定下来。不少人甚至还觉得这些“不稳定因素”被驱逐出城对留在城里的所有人都有好处,这是大大的善政! 就这样,当陈佑宣称要整修城墙、城门的时候,被征召的民夫一个个尽心尽力,生怕自己被误认为是要对周军不利。 陈佑之所以敢花两三天来做这件事,是因为戴延康等人出兵缓慢。 从江州都昌出发的兵马正好遇上陈佑派去湖口戍的队伍,遭遇战被击溃。饶州得到消息就很迟,主要精力还放在支援南昌府上,会不会派人来彭泽都是两说。 最后剩下的池州,就能看出细作们的努力了,水军不太好插手,但马步军从准备出发开始就状况频出。先是有幕僚说彭泽不在池州境内,戴延和身为池州刺史,不能带兵进入彭泽;紧接着是出发之时大纛“被风吹折”,预示着出兵不详;再之后几乎每天都有军兵病倒;最后是晚上扎营时发生营啸。 也幸亏戴延和对家族认同感十分强烈,为了戴家江山敢拼命,非但没有被这接二连三的事情吓回去,反而渐渐发现其中有人在捣鬼。虽然没能抓住所有捣鬼的人,但也是砍了不少脑袋,鲜血刺激之下,终于能够顺顺利利朝彭泽进军。 然而就这关键的两三天,让陈佑得以清理完彭泽城,不说把这个小城打造得固若金汤,但至少坚守一段时间没问题。 十月十九日,卢仲彦于樵舍镇击败宋军。 十月二十四日,在小孤山和彭浪矶步军的协助下,水军击沉两艘池州水军战舰,同时逼迫一艘搁浅,一艘投降。在此之前湖口戍也被拿下,自此宋国水运粮道再无阻碍。 二十五日,鄱阳山水战,周军失利,退往钓矶山。 同日,在滞留江州的戴和裕的帮助下,潘美兵不血刃地进入浔阳城。 二十七日,陈佑令江陵水军暂时归入宁强手下,调驻守湖口戍的兵马回军夹击戴延和,令潘美部分兵接管湖口戍、其余大部南下德安、建昌,支援卢仲彦。 此时吴越军还在跋山涉水地赶路。 二十九日,陈佑于彭泽击败戴延和,因用兵过于保守,未能擒杀敌方主帅。 就在这一天,陈佑收到庐州的消息,庐州几家大户被剿灭,鞠兴达现在在清洗参与灭宋战事冯外间房人员。 逼得鞠兴达在战事尚未结束时展开清洗,应该是情况十分严重。 不过这对陈佑来说是一件好事,因为现在正是用人之时,陈佑手底下的细作有一些就被鞠兴达吸收进外间房,甚至因为刘河等人的帮衬而立下功劳获得重用。 比如在清剿擩山寨子的时候,没有擒住邢路,反而让他跑回了舒州,最后顺藤摸瓜扯出几个参军事和县吏。 十一月五日,黄通在鄱阳击败敌军,生擒宋饶州刺史。 六日,扬州大都督、魏王赵德昭抵达南昌城下。 在陈佑等人抵达之前,潘美卢仲彦组织了一次试探性攻城,没有取得什么成果。因此当陈佑抵达之后,立刻命令除了留必要人马围困南昌外,其余各部四散开来夺取新吴、高安、丰城等县。准备把南昌所在的这一片不大的平原全部握在手中。 在十一月中旬,白崇文、钱弘俶先后在江宁、上饶击败宋军。白崇文收到的命令是立刻来南昌支援,而钱弘俶这里则是让皇甫楠带领大部兵马进攻抚州,他自己则是赶往南昌城下拜会魏王以及庐帅 十一月十六日,同宁强缠斗不休的宋国水军因为戴和裕的劝说而投降周国。 城外大营,一众将校端坐在中军大帐里,等待陈佑的吩咐。 围困南昌已经半月有余,数万大军不能一直在这里耗着,陈佑必须拿出一个主意来。 第四百九十二章 必以一战定江南(四) 南昌城外中军大帐,赵德昭坐在主位,陈佑的位置依然是斜着摆放。 帐内包括潘美、宁强、卢仲彦等在内,全都是这次攻宋军队的将领,就连吴越王钱弘俶和宋王子戴和裕也在——而且两人还是在最前面的两个位置。 陈佑见到戴和裕之后,直言如果戴和裕想要王位,必须立下足够大的功劳,否则凭一个叛乱藩王次子的身份,不被论罪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偏偏戴和裕觉得陈佑这话特别真诚、特别为他着想,于是一面感谢陈佑的提醒,一面拍着胸膛保证一定会同城内里应外合打开南昌城门。 南昌原先不是雄城,可毕竟是宋国国都。戴和裕迁都之后,王宫都没怎么修建,首先盯着的就是城墙、护城河。 南昌地理条件本来就很好,“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这句话不是夸张而是事实。地理条件优越,加上戴和裕的精心经营,原先不是雄城,现在也成了雄城。 陈佑来之前,卢仲彦试探这攻城,陈佑来了之后,又令其余将领试探攻城,可惜全都以失败告终。 没办法,不可能把几万兵马堆在南昌城下,便把人撒出去攻占要地。 前线是打着长期围困的想法,可朝廷中枢不赞成,这不,官家敕令到了,要求淮南道行营都部署赵德昭尽快拿下南昌城。 这敕令实际是政事堂和枢密院签发的,只不过以官家对朝政的掌控力度,能以敕令形式发出来的命令,肯定是得到了他的认可。 “长史,可以开始了。” 听见赵德昭的话,陈佑点头,看向人群之中的鞠兴达:“鞠兴达,城内目前是什么情况,能知道么?” 浑身上下都弥漫着疲惫气息的鞠兴达一个激灵,连忙回答:“回禀节使,城内巡查严密,只能偶尔传出一二话语,难有具体消息。” 这话一出,一干将校脸上都露出嫌弃的神色。 不同于陈佑手底下那些人发展下线十分谨慎,要经过多方考察,鞠兴达负责淮南江南一带谍报工作后,为了尽快出成绩,手下人马扩充迅速、良莠不齐。拿钱不干活都是小事,还有人不去正经打探消息而是瞎编乱造,更有甚者是别人家的探子。 这些将军校尉领兵打仗,不怕你说没消息,就怕你给出错误的消息。 在先后三个人因为错误的消息兵败之后,这些将领不待见鞠兴达也说得过去。不过鞠兴达也学乖了,得到任何一个消息,他都会多方验证,以免再次出错。就好像南昌城里的消息,他不是没收到,只不过没有其它来源印证,他不敢说。 陈佑有些失望,他手底下在南昌城里只有几个底层的细作,别说接触不到重要消息,就是偶然得到什么消息,在城内如此戒备之下也别想把消息传出来。 至于戴和裕,他根本没在守城将领中看到他熟悉的人,陈佑猜测可能是戴延康得知他投周之后把同他亲近的将领官员全都投入狱中了。 心中带着些遗憾,陈佑开口:“看来是寻不到捷径了,那就议一议强攻南昌城,可有希望?” “南昌城内兵马充足,若是粮草不缺,物资完备,一两个月内难以建功。”说话的是潘美,“除非朝廷增兵,不计代价之下或可早日破城。” “南昌城现在陆上仅余三处城门,且城门处皆修筑瓮城,外又有护城壕沟,若城内一心守城,强攻难度太大。” ...... 一干将校的发言核心就一句话:想要强攻,就要做好伤亡惨重的准备。 突然,王辉高声道:“我等何不强征庶民蚁附攻城,如此可减少正兵伤亡!” 这话一出,军帐内瞬间安静下来,针落可闻。 强征庶民攻城,不是没人想到过,但想到的都没说出来,无它,此举有干天和。不论是提出这个建议还是实施这个方法,名声只会比屠城稍微好一点。 陈佑没有任何犹豫,反应过来后立刻就否定了这个提议:“此地黎庶皆为大周子民,不可扰民生息。” “大都督,陈长史,若只是壕沟的话,末将倒是有一计!” 站起来的是钱弘俶手下的一个将军。 “顾将军且说来听听。” “我等有诸多投石器械,末将以为可编筐填土,用投石机投进壕沟,如此无须手下兵马冒着箭雨滚石背土填沟。” “可以一试。”陈佑略一思忖便定了下来。 若是这个法子可行,就可以避过一个容易造成巨大伤亡的障碍。 “大帅!卑职认为没必要只盯着陆上城门,西南角不是有一座连接赣江的水门么,或可用火船烧毁城门抢入城中!” 陈佑微微颔首,但宁强却提出反对意见:“城门门板乃是硬木,又久浸江水,火势恐难骤起。待城门烧毁,怕是城内军兵已经聚集。况且水门除去木门,尚有铁栅栏阻拦上下,便是烧了木门,一时半会也难以进入。” 陈佑皱眉思忖,突然问道:“能否潜入水中破坏铁栅栏?” “具体情况得派人去看过才能知晓,不过即便可以,难度也很大。” “此事你安排着,把情况摸清楚。”陈佑对宁强说完这句,目光转向钱弘俶:“顾将军既是大王部下,投土填壕之事便交由大王如何?” “陈长史放心就是。”二十五六的钱弘俶颇有朝气,抱拳朗声应下。 陈佑微微颔首又吩咐道:“南昌壕沟宽广,寻常的填壕车和壕桥皆有所不及,投土填壕只是补充,还是要做出足够长的壕桥才是。哪一军先成功,我保其功劳不下于破城擒王!” “是!”诸将尽皆高呼。 这功劳可比破城先登来得轻松,也就流流汗,不用流血。 “另有一事也许注意,切不可叫宋国援军抵达南昌周边,具体负责区域等下再来安排。”陈佑继续道,“我已经上疏请求增派兵马,只是可用之兵尚在蜀地、河南,一时半会到不了。且三湘之地降将复叛,有多少兵马能用于此地尚不可知。” 众皆肃容点头,一个个都叫喊着让都督和长史放心。 第四百九十三章 必以一战定江南(五) “官家!” “官家!” “嗯,辛苦了。”戴延康一面对着守城军兵打招呼一面拾级而上。 若不是身为一国之主要注重身份,说不得他就会做出吴起吮疽的事情来。眼下重兵围城,他终于记起来当初提拔他的老将军所说的话:亏待了官员大户不是什么大事,亏待了手下军汉才要命。 城墙不高,阶梯不长,饶是如此,戴延康为了表示自己关心关爱士兵,短短的路程走了不短的时间。 他在一众军士热切激动的目光中走上城头,这一段城墙守将快步走到他面前,仿若刚刚跑到此处一般,脸上带着些紧张站定施礼:“参见官家!” “邓将军请起。” 戴延康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扶起守将,拍了拍他的胳膊:“我就是来看看,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臣不敢。” 守将名为邓百源,忠心谈不上,但要说忠于职守正适合他。 戴延康走几步来到女墙后面,正看到不远处一个又一个变了形的木框子噗通噗通地砸入护城河中。 这一声声仿佛砸在他心头,直叫他眉目紧皱。 旁边的邓百源眼瞅着他如此神态,好似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上前半步:“官家不必忧虑,如今我等只需安心等待即可,西边沈涌叛周,据说声势浩大,我宋国援军在外旦夕得至,城外周军必不得长久。” “嗯。”戴延康点点头没有说话。 邓百源所说的这些消息全都是城内文官武将私下交谈的时候得知的,而这些消息基本上都是戴延康收到之后通过手下近臣传播出去的。 说起来这条护城河虽然拦住了周军,但也使得城内宋军无法出城掩杀。既是保护,又是牢笼。 好在虽然周军寻到了解决护城河的方法,但也能耗去不少时间,城内粮草充足,只要人手器械损耗不大,守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只是让戴延康忧心的是,周军围城一二十天了,外地援军还没出现。 记得他当初率军入江宁的时候,杀光皇室自立为帝,即位诏书传到各军,几乎没有起来反抗的。他突然有些担心,当初没有反抗他的那些将领官员,现在会不会也没有反抗周军? 深吸一口气压下这种想法,戴延康转身笑着对邓百源道:“虽然周军一时半会不会攻城,不过邓将军还得多辛苦一些。” “官家放心便是!” 邓百源应了一声,但他的神色却有些犹豫。 戴延康见他如此,禁不住问道:“邓将军可是有话要说?” “瞒不过官家。”邓百源拱手,“臣以为守莫若攻,这么干守着不是个事,还是当主动出击。” “哦?你说说要怎么主动出击?” 问归问,实际上戴延康对主动出击并没有多大兴趣,毕竟他迁都之后首先想得就是怎么才能更好的守城。总不能好不容易把这么一座城池修建地易守难攻之后,放弃这大好优势,带着军队跑出去野战吧? “臣听闻,城外周军说是魏王统率,实际上却是归属保信节度使陈佑指挥。”邓百源顿了顿,斟酌着字词,“帐下十万熊兵,手中皇帝嫡子,朝中有奸佞乱国,陈佑奉魏王为主起兵清君侧!” 冬日一声惊雷,戴延康茅塞顿开。 回过神来,他越看邓百源越满意,伸手拍了怕邓百源的肩膀:“汝真乃能臣矣!” 洛阳问心斋,赵元昌放下手中文书,扭头看着窗外萧索的林苑。 好一会儿,他没有回头地出声问道:“康昇,你觉得陈佑会做出这等事么?” 武德副使康昇微微垂首,面色平静地回答:“回禀官家,臣以为庐帅他不至于这么做。” 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江淮武德司从属被清洗的确是事实,且潘美宁强鞠兴达等人皆是庐帅故交也是事实。臣以为,哪怕官家信重庐帅,未免旁人离间官家同庐帅君臣之谊,还当不使庐帅有此话柄。” 赵元昌许久没有出声,他一直看着窗外,仿佛能从干枯的枝丫上看到什么神奇的景象一般。 而立在不远处的康昇一直保持着束手低头的姿态一动不动,好似一尊雕塑。 好一会儿,赵元昌终于开口:“你先下去吧。” “臣告退。”康昇行礼,告退。 过了一阵,赵元昌重新坐正,低头正好看到桌上摊开的公文中有这么一句话:“保信节度使陈佑授意鞠兴达捕杀武德司从属。” 将公文合上,赵元昌思量一阵,朗声道:“把枢密院内间房梅松叫来。” “是!”立刻就宦官领命而去。 赵元昌将这公文摆在一边,关上窗户继续处理其余的奏疏。 政事堂的相公们有时候为了方便支使六部会到宫外去办公,枢密院的相公们却从来都是留在宫内的。 内间房主事梅松将整理好的情报消息分门别类地在书架上放好,站在淮南的架子前看了许久。 陈佑和江夏青都在淮南。 梅松弯腰抽出一本薄册子到其中一页,那上面写着江夏青遇袭之后卧床月余。 当初投靠江夏青,一是想着陈佑离京插手不到京中,二是江夏青权势日盛。没想到最后没来得及让他升官,江夏青自己就走了。 只能说时也命也。 叹了口气将册子塞回原处,正要回到位置上,就听到一阵敲门声:“梅主事可在?” “请进。”梅松高声应答,站在远处等着看来人是谁。 只听得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一个眼生的宦官走了进来。 不等他出声询问,那宦官就道:“官家寻梅主事,且随我去吧。” 梅松一愣,反应过来后连忙道:“有劳大官前头领路!” 他连门都忘了关,就这么跟着宦官离开枢密院。 走了一阵,梅松突然想起来,在身上摸了一阵,掏出两枚陈家出品、做工精良的银币。在手里攥了两攥,他快步上前,伸手拉住宦官:“大官慢行。” 这宦官也是反应迅速,接过梅松手里的银币,笑着道:“多谢梅主事提醒。” 走了几步,觑着眼睛看了一眼,待发现的银币之后,脸上笑容更甚,脚步也放慢了些,有要同梅松并肩而行的趋势。 第四百九十四章 必以一战定江南(六) “官家可能要问关于庐帅陈佑的事情,梅主事做好准备。” 说完这么一句,宦官稍稍加快脚步,重又领先梅松一步,恢复到之前那副冷淡的神情。 梅松落在后头,下意识地跟着宦官向前,脑子里想的却是关于陈佑的情报。 枢密院到问心斋差不多穿越了大半个宫城,梅松二人的速度不算慢,也走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才抵达问心斋。 等候通报,进门,行礼,不等梅松坐下,就听赵元昌道:“把陈佑至庐州以来所有事情事无巨细尽皆说来。” “是!”梅松心中一凛,连忙应下,一边皱眉回忆,一边缓缓叙说。 赵元昌安静地听着,神情没有任何波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梅松终于说到半个月之前的消息,这也是他最后收到的消息。 待他说完,赵元昌便挥手示意他离开。 梅松是一头雾水,凭经验猜测可能是陈佑要倒霉了。 康昇和梅松先后到问心斋单独奏对的情形被所有关注着皇宫的人看在眼里,而像两府相公和尚书卿等人,更是得知两人奏对内容都与陈佑有关。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朝堂上很少有秘密,很快就有人拿到了内间房泄露出来的消息,同赵元昌听到的相比也就缺少一些关键部分罢了。 与仿佛筛子一样的内间房不同,武德司情况比较好。毕竟除了跟内间房、外间房接触的比较多之外,武德司相对来说比较独立,外人也比较难插手。当然这个难以插手只是形容当下,时间一长,多换几个主官,被人钉钉子的可能性也就大了起来。 很多事情都要联系其它因素来看,光看陈佑的所作所为却不知道鞠兴达的举动,必定难以猜出赵元昌究竟在考虑什么。 李明卿想过是不是要把梅松叫过去仔细问清楚,然而权衡利弊之后还是放弃了,只能写了一封信去问陈佑。 倒是王朴,毫不避讳地将梅松叫了过去询问一番,然后求见赵元昌。他还是比较相信陈佑的,因而没有多说其它,只是一再强调临阵换将不是好兆头云云。 就这样,数天之后,梅松再次被叫到赵元昌面前。 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梅松不敢抬头,心一直提着,猜想等一下究竟会说什么。 赵元昌在他来了之后就没理会过他,而是自顾自地批阅奏章,如此这般更是叫梅松压力大增。 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随着一阵脚步声传来,赵元昌也停下毛笔。 梅松没有抬头,只是微微侧过脑袋,看到一双从门外走进来的腿。 紧接着,他听到一个比较熟悉的声音:“臣李楼参见官家!” 内常侍、武德司勾当官李楼,经常代表武德司插手内间房事宜。 “梅松。” 终于听到官家的声音了! 梅松连忙站起来叉着双手微微躬身:“臣在。” “明日你就带人去洪州,接替鞠兴达负责外间房和武德司在江淮一代的事务。” 呼吸不由自主地停滞,梅松只觉得脑仁咚咚直跳,这算是高升吧? 强行压抑着兴奋,他的腰愈加弯曲:“臣遵旨。” “嗯,你从驿站走,快些赶上石守信等军,跟着大军一起过去。” 说到这里,赵元昌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声音之中带着一些疲惫:“把鞠兴达带回来,叫包牯牛协助你。” “喏!” “你可以从内间房带几个人走,到洪州之后,先把当地人手整顿一番,具体哪些人可以信,叫李楼告诉你。” “是!”梅松应下,然后转向李楼,“有劳李勾当。” 李楼笑着应下。 这还不算完,只听赵元昌继续道:“武德司安排几个人跟着梅松一块去洪州,就用内间房细作的名义。” 听见这话,梅松一个激灵,这是要他给武德司打掩护啊! 待赵元昌一切安排妥当,两人告罪退出大殿。 从暖和的屋子里来到寒风扑面的室外,梅松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拢紧身上衣袍。 在殿内没怎么说话的李楼站在梅松旁边,用十分轻柔的语气问道:“官家吩咐的事情,咱们一定要用心去办,是我到梅主事那边去商议,还是梅主事去我那边商议?” 梅松勉强挤出笑容:“有劳大官移步枢密院。” ...... 洪州城外大营,陈佑站在一处空地边,他身旁是章鹏。 数年过去,章鹏依然是广节军都指挥使。不同的是,如今的他对广节军的掌控程度非是从前能比,而且虽然职事未变,但职阶却上升了,如今已然是正五品上的定远将军。 广节军原本在利州,后来调到了江陵,归属荆南制置使司,这次潘美从征江南,广节军也一同跟来。 前些日子陈佑命令各军制作填壕车和壕桥,由于南昌城外壕沟比一般壕沟更宽,就要求填壕车和壕桥做得更长。 但这东西就和桥梁一样,长度有了还得结实,必须得承受住六七个持械着甲的军兵在上面奔跑。只是有些稳定坚固的构造,稍微加长一些就变得不那么结实,想要改造填壕车着实不容易。 然而就在今天,章鹏找到陈佑,说是广节军已经做出来可以使用的壕桥了,于是陈佑便跟着他一起过来看看。 离陈佑十几步远的地方已经挖好了一条短沟,这条沟虽然长不过两丈,深不过三尺,但它同南昌城外壕沟一样宽。嗯,与其说它是沟,不如说它是一个矩形池子。 陈佑先是看了广节军做好的东西。 这是一个推车一样的东西,应该是改进的填壕车。扶手上方和两旁都有木板,可以遮挡城头的箭雨。填壕车的主体部分奇形怪状,强要描述的话,整体上是一个三角模样。 没见过实效,陈佑没有过多点评,只是示意开始。 章鹏立刻高喊:“开始!” 话音刚落,站在填壕车两旁的四名军汉立刻齐心协力抬起扶手撑在胸前,呐喊着向沟渠方向推去。 很快轮子就到了沟渠边上,旁边观察的军汉喊一声“到了”,除开这四人停下外,还有几人一起上前帮几人拉住惯性向前的填壕车。 紧接着,拿出木楔卡住车轮,分出几人死死压住扶手,另外几人合力将填壕车竖起的主体部分朝沟渠推。 只听“嘭”地一声,填壕车的一端砸在沟渠的另一边。 长度够了,接下来就看牢固程度了。 没让陈佑失望,八名穿甲持械的广节军士兵来到填壕车前,做好准备后一个接着一个踏上壕车,快速朝对面跑去。 随着几人开始跑动,哪怕站在陈佑这个位置,也能听见填壕车的木质结构发出连绵不绝地吱呀吱呀的惨叫声。 第四百九十五章 必以一战定江南(七) 八名持械甲士排成队列来回跑了几次,这填壕车虽然吱呀直叫,却愣是坚持下来。 “大帅,你看这壕桥如何?” 章鹏自认是陈佑的老部下,这时候也学着保信军中的一些亲信如此称呼陈佑。 陈佑没有回应,而是向前走了两步,来到沟渠侧边,然后出乎众人意料,直接跳了下去。 他如此行为使得毫无思想准备的章鹏等人愣住了,反应过来之后才连忙跑到他身边。 “大帅,你这......”章鹏没有耽搁,来到沟渠旁边直接一步跨入其中,然后走到陈佑身边。 这时候陈佑正蹲在沟渠底部,看着填壕车底。 “大帅......” 章鹏再次出声,这次不等他说什么,陈佑便站了起来。 陈佑一动,所有人,包括章鹏在内,全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把这沟渠再挖深一些。”陈佑指着沟渠对章鹏说道,“至少再挖两尺。” 再挖两尺,深度差不多就翻了一番。 很多人不理解,但是既然陈佑发话了,不理解也得做。 陈佑抓住亲卫的手跨出沟渠后,立刻就有人树起滑轮把放在沟渠上的填壕车拉起来,然后推走。紧接着数名手持铁锹的军汉跳进沟渠中,用力挥动铁锹开始挖土,边上也有人担着木框来把挖出的土运走——这些土不会浪费,哪怕只有一点点也会被送去填护城河。 很快,之前的试验重又进行了一次,依然没有出现问题。 而且这一次陈佑也特意看了,填壕车底部没有戳在地面上。 上午验收了章鹏部的新填壕车,中午陈佑便召集留在南昌城外大营的诸将下令各军一齐制作填壕车,同时还安排了第二天那些部队要参与试探性攻城。 需要攻城的部队只需要安排辎重营来做填壕车,没有攻城任务的除了警备人员都得一齐动手。 除此之外,攻城次序、支援安排、撤退方式等等,都需要一再确认。尤其是如何通过狭窄填壕车把大型攻城器械运到城墙下,更是一个重大考验。 以上这些陈佑都没插手,其实每次领兵出征他都在学习,现在的水平比不上那些优秀将领,但中规中矩地来还是没问题的。不过既然能支使水平比他更好的将领,为什么还要自己动手呢? 作为统帅,获得胜利是最重要的。 “官家!周军攻城了!” 一名宦官步履匆匆地跑进屋内,嘴里喊出的话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正低着头查看地图的戴延康猛然抬头,仿若猛兽般择人而噬的目光投到宦官身上。哪怕这宦官此时没有看到戴延康的目光,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攻城?周军能过护城河了?” 戴延康微微阖目,再次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正常。 哪怕他平时压力很大,在外人面前还是会表现得信心满满。 “是,城东赵将军说周军准备了填壕车。” 城外挖护城河的时候,戴延康亲自下令护城河的宽度要让填壕车之类的物事无法使用。按照他的设想,想要越过护城河,要么架桥要么乘船,或者朝河里填土填出一条堤坝来也可以。 听到这么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戴延康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道:“走,去看看。” 还不等他迈步,这个宦官立刻就喊道:“官家不能去啊!城头危险,官家万万不可以身犯险!” 然而戴延康根本就没理会他,自顾自地下令禁军先行准备。 这宦官眼见拦不住戴延康,一咬牙一跺脚,也只得告罪去准备仪仗。 即便轻车简行,护持戴延康去往城头的队伍也足足有五百余人。 宋国立国不过八年,迁都到南昌城更是只有一年多,现如今国都被围,谁知道城中会不会有那等想要搏一个富贵出来投机者。 来到北城,枢密使魏彦昌带着北城守将候在路口。 见到魏彦昌,戴延康脸色稍微好了些。 别的不说,至少这个枢密使有担当。 “参见官家!” “诸君免礼。”戴延康上前扶住魏彦昌,“城头是怎么个情况?” 魏彦昌直起身来:“官家且随臣来。” 几名守将向戴延康见礼之后便回到各自负责的区域,魏彦昌则领着戴延康去观看城外情形。 当然了,他不可能带着一国之主去城头。敌军没有攻城的时候还好,如今周军攻城,城头不时落下箭枝、石块,他可不敢让戴延康上城头,甚至都不敢让戴延康太过接近城墙。 不过也不是没办法,离这处路口不远起了一座木制高台。 这台子下大上小,高度也就比城墙高出半丈左右,上头勉勉强强能站下七八个人。 不过现在上面除了戴延康和魏彦昌,也就一名宦官两名亲卫。 扶着栏杆,戴延康脸色严肃。 周军这一波攻势很突然,很迅猛,若不是城头守军比较机警,很可能周军上了城头才会被发现。饶是如此,一开始也让不少周军搭着长梯爬上城头,守城战一上来直接就是短兵相接。 若不是守军调动支援比较迅速,再加上周军这一次为了保证进攻的突然性,攻城器械就只有一个长梯,最多在周军没有接近城墙的时候利用投石机压制城头弓箭手。 在城内守军反应过来之后,投石车、床弩、礌石、滚木,甚至是沸水、金汁、铁蒺藜全都用上,使得周军支援一时间跟不上,城头散布的散兵很快被清理干净。 戴延康此时看到的就是正常的攻城守城的场面,至少从目前来看,守城的宋军稳得很。 然而这一时的优势不算什么,他的目光全都放在远处架在护城河上的填壕车身上。 如果周军次次都利用填壕车渡过护城河,而不是挖土填平护城河,这就意味着,周军可以随时进攻,而城内守军却无法出城反击! 护城河失去了保护的作用,单纯的成为了一个限制宋军牢笼! 城外勤王援军不知道何时才能到,久守必失,如果不想出破局的法子,必然会出问题。 可能是看这次进攻没有太大成效,城外周兵鸣金收兵。 戴延康沉着脸转身走下高台:“回去罢!” 第四百九十六章 必以一战定江南(八) 悠长呼号声此起彼伏,船队缓缓动起来,离开港口。 毕竟不是水军,为了保证南下兵马的战斗力,每隔一段时间运输船队就会靠岸让军队上岸修整。这也是时间不紧,若真是前线军情如火,这些马步军哪怕再不适应长时间坐船,也得老老实实呆在船上等着抵达目的地。 梅松到石守信那里去坐了一会便回自家的船舱,刚进门没多久,就响起一阵敲门声。 “进来。” 吱呀一声,一名青年男子推门进来:“主事,我带回江相公的手书了!” “哦!”梅松一听,神情更加生动了些。 他接过书信,对着烛光一字一句的揣摩。 其实江夏青也没有说什么太过隐晦的话语,只不过梅松想要让自己的理解曾经的首相看待问题的方式罢了。 看完之后,他沉默着将信纸折叠好塞进怀中。 “鞠兴达现在在什么地方?” 青年微微躬身:“现在应该是在浔阳城。” 顿了顿,这青年忍不住补充道:“主事,我这段时间打探清楚了,之前大家都在说这次灭宋之后,鞠兴达会升任武德副使。偏偏他趁着这次机会提拔新人,引起很多人的不满。主事这次来江南,还是得小心点康昇才是。” “嗯。”梅松没有多说,这青年是他亲信,说这么多也是为他着想。 之前还不清楚,现在算是明白了,他是被康昇当成了一把刀去对付鞠兴达。 而且,他现在接替鞠兴达执掌江淮一片,也就站在了同鞠兴达一样的位置,说不得众口相传会升任武德副使的人就会变成他梅松。 这个时候,除非他失去晋升可能,然后彻底倒向康昇,否则从他接了敕令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康昇的敌人。 想着想着,梅松突然笑出声来,他摆了摆手:“放宽心,我志不在此。” 说着,他指着那青年笑道:“在武德司到顶了也就是武德副使,难道行健你也想一辈子留在这?” “啊?” 青年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稚嫩的脸庞涨得通红,禁不住道:“主事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梅松呵呵一笑:“行了,以后目光放宽广一些,不要只是盯着武德司,咱们现在还在枢密院做事呢。” “是!” “嗯。”梅松点点头,略一思忖,吩咐道:“让人准备准备,如果能在浔阳遇到鞠兴达,就在那里把他擒住,免得时间长了出什么纰漏。” ...... 入夜,南昌城内,一男子走进监狱。 门口看守的两名军士就不说了,仿佛没看见他一般,但是他进门之后除了遇到一个沉默的领路人外,就再也没遇到其他人,着实有些怪异。 很快就到了一个岔道口,领路人停了下来,侧身站着,带着几分恭敬低声道:“那人就在里面,衙内自去,小的在这里看着。” “嗯。”男子点点头继续先前。 没走几步路,他便在一个隔间外停了下来,同那个因为听到声音而看过来的囚徒对上了眼神。 “原来是虞三衙内。”那形容狼狈的囚徒扯出一丝笑容。 虞三居高临下地看着囚徒:“单将军,你要我来见你我也来了,不知道将军考虑的如何了?” 囚徒听到这话,收敛笑容,在一阵叮呤咣啷的声音中爬起来站好。 他将垂下来的乱发拨到耳后,认真地看着虞三问道:“我只想知道,这事是虞相公的意思么?” 虞三目光有些闪躲,好在昏暗环境下囚徒也看不清楚。他轻咳一声,想好了该如何解释:“我家大人一贯不想反周,这个单将军是知道的。” 囚徒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虞三。 “只要我等成事,大人必然会出来发声?”虞三想要让囚徒坚定起来,“况且,即便将军不欲同我合谋,然二王子已然投周,将军向来亲近二王子,虽如今只是为阶下之囚,怎知他日不会成那蒙冤之鬼?” 沉默一阵,囚徒长叹一声:“衙内所言极是。” 他朝虞三抱拳道:“单某不才,愿助衙内成事。” 得到这个肯定的回答,虞三松了口气,他笑道:“将军非是助我,乃是自救。不过,举事仍需选好时机,在此之前,还需委屈将军在这牢里受苦了。” 两人又谈了一些细节问题,虞三便告罪离开。 出了牢门,虞三又在外面转了一圈,才回到丞相府——他父亲正是宋国丞相虞鸿雁。 回到自己的院子,刚喝了一口热水,椅子都没焐热,虞鸿雁身边的老仆便过来了:“小衙内,相公叫你过去。” 虞三心中一突,强笑着问道:“可知是为了何事?” “仆不知。”老仆摇头。 没有得到答案,虞三做了一个深呼吸,原本还准备拖一会的,没想到这老仆就站在远处看着他,不由露出苦笑,起身道:“我这就过去。” 跟着老仆来到书房,刚一进门,虞三立刻就喊了一声:“爹!” 虞鸿雁冷冷扫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转而看向那老仆:“你先去歇着吧,年纪大了别在外面等,有什么事情就叫那些小子去做。” 老仆嘿然道:“大郎宽心,我心里有数,不过是有些事情不放心叫小子们来。” 虞鸿雁沧桑的脸上露出一丝怀缅:“这么多年还是你最知我心思。” 老仆没有多说什么,行礼退出书房,顺便也把门给关上。 虞三尴尬地立在一旁,低着头不敢说话。 只听虞鸿雁冷哼一声:“你晚上去哪了?” “没去哪啊!”虞三下意识地说出口,随后才满脸堆着笑容道:“就是去漫云楼吃了些酒菜。” “说实话。” “真没去哪!”虞三一脸委屈地叫道。 虞鸿雁神情冷漠地看着自己的幼子,脸上渐渐浮现出失望的神色。 他靠在椅背上,缓缓道:“告诉爹,你去牢里面见谁了?” 虞三一个激灵,张了张嘴准备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想了想,唯有沉默以对。 见自己儿子如此表现,虞鸿雁浑身缠绕着一股疲惫的气息。 他微微阖目考虑一阵,出声问道:“是去见单江了吧?” 第四百九十七章 必以一战定江南(九) 虞三依然闷着头不出声。 虞鸿雁看着自己的幼子,神情复杂,抬手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无力的放下:“这几天你就在你那院子里呆着,哪里都不要去。” 虞三猛然抬头看向自己的老父亲,如果他真的被软禁在家中,这段时间的联络布局全都白费了! “不行!” 心中的一股气压过了他对父亲的恐惧与尊敬,不由自主地大声吼了出来。 这骤然的一声吼,把房间内外的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虞鸿雁仔细看着自己的儿子,发现他现在浑身颤抖,面目有些狰狞,显然处在及其激动的状态中。 房间内安静了一阵,虞三眼中的茫然消散,重又坚定起来。 “爹!”虞三整个人都在颤抖,但说出的话语却十分稳定,“我这是为了咱们家!” “真要是为了虞家,你就老老实实在家呆着,那里都别去。” “不可能!” 相比虞鸿雁的平稳冷静,虞三显得有些过于激动。 “宋国要完了!爹!宋国要完了!你是宋国丞相,不是那些无名之辈!”虞三愈加激动,“我怕周军破城之后,咱们虞家就完了!” 虞鸿雁眉头皱起,语气略微有些加重:“我是丞相,周军还不至于杀了我这个丞相!” “可你铁了心要跟着戴延康!” “反了天了你!” 虞鸿雁猛地一拍桌子,大吼一声站了起来,左手手指点着虞三,直吓得虞三一个激灵,不由自主缩起脖子。 “相公!” 门外突然传来老仆的呼喊。 虞鸿雁指着虞三的手指放下来,扶着书桌,大口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抬头说了一声:“我没事。” 门外老仆听了这话,脸上焦急神色不减,只是他依然没冲进书房,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停顿下来,顷刻之后,迅速转身朝守在路口的仆役走去。 “去把小大衙内请过来!”老仆神色严肃对那仆役吩咐着。 仆役不敢耽搁,应了一声转身就跑。 小大衙内这个拗口的称呼属于虞鸿雁的嫡长孙,也就比身为小叔的虞三小个一两岁。一般等到虞家第二代所有人都出仕得了官职,“小大衙内”前面的“小”字就能去掉了。 书房中,反应过来的虞三连忙上前扶住自己的老父:“爹你快坐下!” 虞鸿雁面色不虞地挣脱:“官家待我不薄,我绝无可能出卖官家!” 虞三硬是扶着老父坐下,同时撇嘴道:“所以爹你就当做不知道这事就好了,当初李唐对他戴官家也是不薄,到最后还不是被杀了个干干净净?” 从他开口,虞鸿雁就是脸色变幻,等到他说完,虞鸿雁终于是忍不住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含怒而发,再加上虞三是丝毫心理准备都没有,哪怕以虞鸿雁老年人的力量,这一巴掌也直接把虞三扇到了地上,直撞得一旁书架上摆放不稳的书册落了一地。 “爹!” 跌坐在地的虞三一手捂着脸,委屈地叫了一声,脸上的神情是震惊中夹杂着委屈。 见他这副模样,虞鸿雁脸上浮现一丝懊悔,但他没有认错之类,只是压抑着情感道:“你回去歇着罢。” 虞三没有动,就这么直楞楞地看着父亲。 虞鸿雁忍不住扭头:“我这是为了咱们家好,官家的脾气你不清楚,我清楚。” 虞三终于回过神来,也不知听进去父亲的话没有,只是沉默地爬起来,然后轻声道:“那儿子先告退了。” 说完,也不等父亲发话,直接就走到门口,顿了顿,猛然拉开房门,大踏步走了出去。 嘭地一声带上门,虞三瞥了一眼老仆,没有说话,径自离开。 房间里只有一点烛光跳动,虞三坐在昏暗的烛光中,脸上掌印隐约可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子走了进来:“三叔!” 虞三抬头,然后又把头底下。 他这侄子没有放弃,坐到他面前,然后道:“我刚从阿翁那里过来,阿翁现在也很懊悔,说不该冲你发火。” 虞三扯出一丝笑容,顿时感到脸上一阵刺痛,让他的嘴角不住地颤抖,但他还是保持着笑容说道:“谁叫他是老子,我是儿子呢。” 他侄子双手搭在腿上时而握紧时而松开,考虑了好一阵才说:“三叔,我问了阿翁,他是担心事发,导致咱家被戴官家提前抄家。” 说到这里,他抿了抿唇,继续道:“阿翁的脾气你也知道,一个是他跟了戴官家这么多年,你叫他突然反了戴官家,他肯定不同意。另一个是戴官家的秉性,若是在破城之前三叔你露了馅,咱们家就完了。总归阿翁是丞相,哪怕为戴官家尽忠到最后一刻,只要不死硬反周,保这一大家子活命还是没问题的。” “你也这么看?”虞三终于有了反应,他看向侄子,出声询问。 他侄子沉默一阵,有些不太敢说,声音也压低了:“若是只求活命,那当然是阿翁的安排好,不过......” 后面的话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 虞三笑了,笑得很畅快,哪怕脸上依然疼痛不止,也没能让他喜悦的心情打折扣。 南昌城外大营,陈佑端坐在案几后面,下笔如飞,任何一份公文都没能在他案上停留太长时间。 这就让赵德昭十分为难了,但凡陈佑批阅完的公文都会放到他的案几上,偏生他年纪小经验少,翻阅公文的速度还比不上陈佑批阅的速度,案上的公文越积越多。 等陈佑批完这一批,从他的角度看,赵德昭小小的身体已经被堆积的公文完全遮挡住了。 陈佑放下笔,看向赵德昭的方向,笑着活动活动手腕。然后起身开口:“大王且先看着,若有不明之处便来寻我,我先去外面看看。” “嗯嗯,陈师且去。” 没有外人在的时候,赵德昭对陈佑还算尊敬。 走出中军帐,其实已经不是帐篷了,围困时间较久,陈佑让人用木头搭了一间屋子。整座军营也是,重要的地方全都起了屋子,便是普通军兵住处,也一点一点的换成了土屋、木屋。 第四百九十八章 必以一战定江南(十) 陈佑在外面转了一圈,没等来赵德昭的问题,反而等来了戴和裕。 “陈节使!”戴和裕远远地打招呼,神色间带着些兴奋与急切。 “原来是二王子。”陈佑就地站住,稍稍点头回应。 戴和裕几步就来到陈佑面前,嘿嘿一笑,用一种十分夸张的姿态压低声音道:“城内有消息了!” 陈佑眸光闪烁,随即笑出声来,认真地看着戴和裕:“不知道二王子为我带来什么好消息?” 可能这个消息真的十分重要吧,戴和裕做了一个深呼吸,压抑住激动的心情,继续用那等压抑的声音说道:“城内有人要举义!” 陈佑双手交握,站姿稍微偏了些。 “怎么说?” “城中亲军有一个将军是我母家那边的远亲。”戴和裕终于正常起来,虽然还有些兴奋,但总算能按下性子来解释原委了:“今天他通过旧部传出消息,说是城内会有人协助他打开城门,迟滞守军。” “属实么?” 短暂的犹豫后,戴和裕重重点头:“我相信他!” 陈佑看着戴和裕期盼的目光,双手抱在胸前仔细思忖。 戴和裕本身能力不强,哪怕有着弃暗投明的功劳,最多得一个闲职养老罢了。但如果在南昌之战中立下大功,凭他的身份,王公之赏跑不了。现在周国少有的异姓王几乎都在外领兵,这叫戴和裕也不免有些幻想。如果没能立下功劳,反而起了坏作用,大不了就是换成一个低一些的闲职养老罢了。 成功就有肉眼可见的光辉未来,失败了也不会比不尝试坏到哪里去,他当然选择相信他那远亲。 陈佑呢,他思前想后,还是选择不冒险。 不过,不冒险不代表就把这个消息置若罔闻。 考虑了一下措辞,陈佑终于开口了:“这的确是一个重要消息。这样,还是劳烦二王子同城内联络,看能不能确定一个时间地点,内外配合破了此城!” “定不叫节使久等!”得了陈佑的回答,戴和裕喜滋滋地离开。 陈佑在原地站了一会,吩咐身边一名亲卫去叫宁强潘美等人过来,他自己则朝中军帐旁边的一座木屋走去。 还没等他进屋,一直在忙着布局江南的刘河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两人十分默契地没有在屋外说话。 进屋,点灯,关门,刘河神情严肃:“刚刚收到消息,枢密院内间房主事梅松疑似跟着禁军一起来洪州了!” 稍稍沉默,陈佑问道:“能打探到他来是要做什么、带了哪些人么?” “难。”刘河毫不讳言,“我们在枢密院的眼线身份太低,打探不到太多消息。而且梅松出了洛阳之后很快就追上了禁军,除非运气好到恰巧有在禁军中的眼线看到他们一行人,否则想确定他们还在不在军中都很困难,更遑论查明有哪些人。” 现实条件的限制无法解决,陈佑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岳丈李明卿的信,陈佑早就收到了,信中自然提到官家向武德司和内间房询问陈佑近况的事情。 两相结合,陈佑不得不怀疑这次梅松来洪州的目的。是为了对付他陈将明,还是另有任务? 千头万绪搅和在一块,陈佑一时半会也无法理清,稍稍沉吟,开口道:“你先盯着点鞠兴达,我过两天会派人去迎禁军,随从里面可以安排一二。” “诺。” 刘河应下,告罪退去。 屋里只剩下陈佑一个人,他撑着脑袋梳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想要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不过他安静思考的时间没有持续多久,宁强等人就陆续来了。 陈佑第一个问的是宁强:“南昌城水门是什么情况,能破开么?” “想要在水下破坏水门铁栅栏很难完成,相比之下还是从内部将水门打开比较容易。”宁强的判断比较悲观,“而且我以为现在不应当把破城希望放在水军上。”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目光扫视在场诸将,语气平淡地开口:“毕竟水军不是用来攻城的。” 见到这番场面的陈佑若有所思,他不知道这是宁强单纯地重视手下军兵,还是步军水军这两个军种矛盾的萌芽。 想到这里,他没在意众人的目光,直接抓起早就备好放在一旁的铅笔本子,迅速记下一条:注意马步军与水军之间的冲突。 重新放好本子,陈佑终于解释突然把众人叫过来的原因。 果不其然当陈佑说出戴和裕的事情后,在场诸将吵个不停。虽然观点各有不同,但实际上只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 第一个是相信城内有人要举义,城外大军要做好配合的准备。第二个是不相信城内有人要举义,强调以不变应万变,不管戴和裕怎么说,咱们老老实实攻城,等待援军抵达再老老实实的用人海战术。 而且,粗略看去,明显是倾向于第二种看法的将领比较多,包括潘美和卢仲彦。 既然手底下的专业人士达成了共识,陈佑便放弃了自己之前准备利用这个消息的想法。 然而就在他准备宣布自己的选择时,在制作填壕车时大放异彩的章鹏突然站了起来:“长史!末将认为不妨一试。” 自己带来的下属同自己意见不合,潘美脸色有些难看。 他有些不满地看向章鹏:“你可想过,若是举义为假,我军会有多大损失?” 面对这个问题,章鹏的回答是:“我以为这种事情没必要太过重视,安排一军负责就好。” 说着,他看向陈佑:“长史,下官愿意负责此事。若是举义为假,则我亲自断后以保证足够多的将士生还。若举义为真,则我当立刻控制城门及城楼,以待后军入内!” 简单来说,就是用这一军将士来探路。 下属有积极性,陈佑一般不会太过打击。而且一个军的兵马罢了,即便失败了,损失也不会比一次正经攻城多。 故而只是稍稍考虑一阵,陈佑便点头答应下来:“既然如此,你就负责联络戴和裕。” 第四百九十九章 儿女相约为亲家 “是!” 章鹏激动地应下,只是他坐回自己位置后,不敢去看潘美,偷偷瞥了一眼便转开眼神,盯着地面不说话。 前些日子章鹏军中率先制作出可用的填壕车,除了出一番风头之外,还让一干将校了解到章鹏同陈佑的渊源。 但潘美同陈佑的关系也不一般,现如今章鹏还是潘美的下属。 顿时就有那些本不归属陈佑指挥的将校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回打量陈、潘、章三人。 不同于章鹏表现出来的激动和心虚,陈佑好似不知道这其中不妥当的地方,潘美也只是一开始遭到突然袭击的时候脸色难看了些,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继续议事,周军围城已经有一个多月了,结果就只是一开始有不少宋军试图来南昌府勤王。等这一波反抗被镇压下去,尤其是戴延和被白崇文擒住后,别说带兵勤王了,就连反抗的情况都很少出现。 这也就意味着,一旦陈佑攻破南昌城,擒下宋国主戴延康,宋地诸州就能传檄而下,而无需一处一处攻城略地。 正巧中枢要求早日结束这场战争,加上援军也快到了,陈佑便打算召回之前放出去的兵马,加大攻城力度。 攻城力度加大,参与攻城的部队损失就会加重,但越是激烈的战斗,越容易获得战功。是以一干将军校尉们非但没有反对,反而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陈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再次强调南昌周围险关要隘都得守好,千万不能让其它地方的宋军出现在南昌城下,然后就把一干人等赶了出去。 潘美没有走,虽然没有得到陈佑的暗示,但经历了章鹏的事情,他猜想陈佑应该会给他一个解释。 章鹏也不想走的,他还准备向陈佑仔细说一说自己的想法安排,但看到潘美坐在原位没动时,他只得苦着脸离开。 待房间里只剩下陈潘二人,陈佑才开口:“言姐身体如何?” 提到庞言兮,潘美脸色舒缓,隐约带了些笑意:“已经有五六个月的身子了,要是早点攻破南昌,说不得还能回去陪她产子。” 说到妻儿,陈佑也露出笑容:“那可巧,三娘也有了身孕,这要是一男一女,不如就订个娃娃亲怎样?” 潘美眉头挑起,脸上笑意遮掩不住:“就这么说定了!” 短短几句话,潘美心中的不满尽去,他同陈佑的关系,可不是那个小小的章鹏所能比的。 这种变化是陈潘二人身份地位的差别带来的,如果两人易地而处,想来潘美不会那么容易就放下此事。 联络完感情,陈佑开始说正事。 “仲询你估计是不知道,枢密院内间房主事梅松隐匿行迹朝这里赶来了。” “梅松?之前跟着哥哥的那个梅松?这厮来洪州作甚?” “谁知道呢,可能是为了旁人,也可能是为了......”陈佑稍稍一顿,伸出手指指向自己的胸口,“......我。” 陈佑见潘美脸上浮现出忧虑的神色,放下手,缓缓敲击着旁边的纸本:“无需太过忧虑,禁军无大将,你等资历不足,官家也不至于叫白镇海、吴越王做这大军统帅。” 说白了就是打倒陈佑之后没有合适的接替人选。现在正是关键时候,理智上说,如果要对付陈佑,首先应该把卢璟、巴宁泰之类的大将调过来。 当然,也有极少数的可能是赵元昌昏了头,为了对付陈佑不顾其中隐患。 潘美当然明白其中道理,可惜同陈佑一样,哪怕可能性再小,也不能忽视,故而皱眉开口:“可是京中出了甚事?” “京中没什么大事。” 这一点陈佑十分确信,毕竟是周国帝都,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就可能影响到整个周国,他对洛阳的情报要求非常高。别看现在坐镇洛阳的是丁骁,但就算是丁骁也没能知道洛阳哪些人是陈佑的细作。想要对陈佑封锁洛阳的消息,不是说不可能,只是十分困难。 陈佑原本还在考虑自己这段时间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暴露了,现在同潘美说了几句话,突然想通了。 他没必要怕啊! 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暗地里做好准备就是了。以陈佑现在的能力,哪怕是皇帝,也很难在他有准备的情况下叫他家破人亡。最差的结局也不过是隐姓埋名一辈子罢了。 陈佑做了一个深呼吸。 从当初投降被接纳,到如今的重用,虽说有时候能感觉到赵元昌的猜忌提防,但该信任的时候依然信任,他陈佑承赵元昌的情。 只要赵元昌不先做那等卸磨杀驴的事情,他就尽量局限在周国体制内做一些改良。等赵元昌老死,他估计也活不了多久,到时候或许他已经培养出了能够继承思想的学生来推动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 转瞬之间,想通了的陈佑底气愈足,他开口安慰潘美几句后,便把话题转到眼前的战事上:“仲询你是久经战事,依照你的经验,若我要求不计代价强攻南昌城,何时能破城?嗯,算上还没到的援军。” 听到问题,潘美收敛心思,盘算一阵后做出回答:“哥哥手下谋士不少,应该说给哥哥听过,南昌城内兵员大概能估算出来,可是粮草军械之类的物事却难以尽知。” 陈佑点头不语。 潘美继续道:“南昌城高池深,想来宋国主早就做好了坚守准备,料敌从宽,假定城中粮草军械可供一年有余。” 如果储备充足,粮食肯定是远超过一年用量的,不过加上军械的话,限定一年还算合理。 “如此,若是日日强攻,至迟须得三月方可使得城内兵马不足守城。到了那时必然会安排城内百姓上城头,故而三个月之后都有破城的可能,具体何时却难以预测。” 说到这里,潘美又补充道:“如若城内守将不等军兵损耗太过便安排百姓守城,破城时间就更不好推测了,可能是三个月之内,也可能会坚持到粮草耗尽。” 陈佑听了,无奈笑道:“原来如此,还准备安排你拿下先登之功,可惜了。” 第五百章 局势有变使者来(一) 潘美听了,一脸嘿然,正要说话,突然响起敲门声。 “大帅,紧急消息!” 是刘河的声音。 陈佑扭头看了潘美一眼,正巧潘美将目光从门口转移到他这边。 顷刻之后,潘美起身:“那我就......” “无妨。”陈佑脸上没有太过明显的神色,“一起听听也没事。” 说着他提高音量:“进来说话。” 潘美面色平静地重新坐下。 片刻之后,木门推开,刘河裹挟着一阵寒意走进屋内。 反手关上门,刘河瞥了一眼潘美,见陈佑没有说话,他大概能明白陈佑的意思。 心中敞亮,刘河略一思忖,稍稍改变措辞:“大帅,刚刚得到江州的消息,梅松在游骑将军石守信的协助下成功逮捕鞠兴达。据传鞠兴达准备反抗时,梅松出示了官家中旨。” “鞠兴达?” 陈佑立刻就反应过来,不管这次梅松过来会不会针对他,他都被鞠兴达连累了! 至于原因,百分之百是鞠兴达清理手下细作的缘故。而且他猜测,鞠兴达这番作为没有得到赵元昌的允许,最起码是没有上报。 陈佑回忆了一下,他貌似也没有在奏章之中解释过这件事。说来也是,赵元昌的安排本就是想让他少接触细作,他犯不着表现得太过关注。 稍稍沉吟,陈佑摆摆手:“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其它事情等梅松过来再说。” “是。”刘河躬身退出房间。 潘美突然开口:“哥哥,既然梅松对那鞠兴达动手了,想来便没有其它事了吧?” 两个人都明白,这个其它事,指的是涉及到陈佑的事情。 陈佑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眼下露出轻松的笑容点头:“的确如此。” 停顿一阵,他继续道:“不过石守信也到了江州,看来没多久就会到南昌,仲询你做好准备。” “好。” ...... 梅松最终没来南昌,他拿下鞠兴达之后便停在浔阳城,除了派了一个信使来给陈佑送信外,同陈佑再无接触。 虽然了解前情的潘美等人对梅松这般做法颇为不忿,但陈佑却没有太放在心,反正周国细作现在派不上用场。 在石守信等人带领的两万禁军抵达江州之后,陈佑没有立刻提高攻城力度,而是传令宋国诸州县,要求各地官府将粮草送到南昌城外军营。 一开始就意图带兵勤王的人也就算了,无须过多犹豫,直接拒绝。当然了,现在还活着执掌一方基本上都是失败之后不想死的,虽然拒绝配合陈佑,但却只是把使者赶出去,而没有痛下杀手。 除了这些人,那些坐观成败的官员一个个都是犹豫不决,难以下定决心。 因为湘地沈涌竟然没有被快速镇压下去,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除此之外,南边汉国也派了人在接触宋国南部的一干文官武将,显然是对宋国之地有想法。 陈佑管不着他们的想法,在石守信等军抵达的同时,朝中再次传来一道敕令,命令魏王尽快拿下南昌城。 说是给魏王下的命令,实际上压力还是在陈佑身上。 陈佑在和湘北的窦少华、卢子龙沟通之后,决定不管西面州县,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南昌城上。 他这个不管只是不在意沈涌军会不会进攻,但南昌西边的战略要地还是安排精兵驻守。 接下来的时间里,只要是那些离南昌比较近的州县,但凡没有听从命令向南昌运送粮食的都被周军光顾了。再远就没办法了,人派少了没用,派多了不划算。 收拢了足够多的粮食,陈佑开始就地征兵。 当兵吃粮,别说现在官府都自称周臣了,就算主官还自认宋臣,也拦不住那些活不下去的贫民加入周军。 这次征兵陈佑没有死守着非良家子不收的规矩,管你是不是横行乡里的恶霸泼皮,只要身体健康就能加入宋军领取俸禄。 这些人被录取之后,经过短暂的训练,等到能听从指挥持刀砍人便会被送上战场。 残酷的攻城战,陈佑没打算让手底下的精兵去消磨敌人,所以他把招募到的新兵和那些不怎么服从管教的兵马送上攻城的主力位置。 新兵的话,只要其中有表现出色的,一次战斗结束后立刻升职发放奖励,几次下来大多数新兵都是战斗欲望高涨。同时因为这些新兵消耗快补充快,人与人之间相处时间很短,几乎没有机会来培养感情,这也使得新兵死亡率极高的事实没有被身处其中的那些人发现。 但那些不服管教的人就有些麻烦了。 不管身处何处,只要人数一多,除了少数刺头之外,绝大多数闹事的人都会抱团。在军队中,自然是同一支队伍的抱团,领导者毫无疑问是队伍中的主官或者佐贰官。 陈佑可以强令那些将校带领自己手下兵马攻城,但是无法阻止他们磨洋工,甚至都无法指责他们。毕竟南昌城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攻陷的,你陈佑再怎么得官家信重也不能拿他们没能攻陷城墙作为借口。 陈佑不敢太过分,虽然他对营中消息管制比较严格,但身为一军之主,那些将校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得知湘地战事没有太大困难。 如果不想把某些人逼得有样学样临阵倒戈,陈佑就得做到大体上的公平。 冬至那天,陈佑组织了一次突袭,三面开花,主攻的分别是潘美、皇甫楠、石守信。 这次突袭效果显著,一度占据几段城墙,甚至连瓮城城门都被攻破,只差一点就能打开城门放大军入城。 可惜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不过章鹏同戴和裕倒是喜滋滋,他们趁着城头大乱的机会,派人进城联系内应,双方总算是搭上了一条并不牢固的通讯线。 时间越来越接近年底,湘地战事终于稳住,但是陈佑却得到汉国出兵汀州的消息。 原本还打算稍微稳一稳的陈佑立刻改变主意,召集诸将商讨除夕夜攻城事宜,准备重复冬至日的突袭。 就在军议召开的时候,南昌城头利用绳索竹篮垂下五六个人,手中扯着鲜艳的红布,挥舞着朝护城河边走去。 第五百一章 韩熙载出使求和 “咄!” 一支木箭插在韩熙载脚边,他连忙站住,盯着护城河对岸的周兵,头也不回地吩咐:“喊话。” 身后摇旗壮汉立刻上前一步,高声喊道:“宋国主舍人韩熙载奉国主之教入朝天子!” 一连高呼数声方才停下。 站在原地没动的韩熙载能看到对岸周兵有些骚动,隐约能听到争论的声音。 好一阵都没有一个能做主的出来发话,跟在韩熙载身后的一个中年文士不免有些焦虑:“舍人,这能成功么?” 今年已经五十三岁的韩熙载双手笼在袖中,挺直腰背看着对岸,灰白须发随风飘扬。听到身后文士的话,他微微侧头,低声道:“我等受王命而来,唯有尽心竭力罢了。” 说白了就是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中年文士听了,苦笑道:“下官只担心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 韩熙载默然不语,盯着对岸出神。 自从戴延康屠戮李唐皇室自立,韩熙载就处于半隐居状态,往来交游倒是让他的名声日益响亮。等周国攻略淮南,韩熙载终于是忍受不住多次上书,重新踏入官场。 只可惜戴延康是藩镇起家,自有一套班底,他起用韩熙载,看重的是韩熙载的名声,而不是能力。给的也都是一些参赞机谋之职,不预实务。 现在要求和了,又把韩熙载找出来作为使者。说实在的,韩熙载嘴上说着尽心竭力,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不会做到这一点。 也不知过了多久,对岸终于有了别的动静,一辆填壕车被推车朝壕沟边上来。 看到这里,韩熙载暗自松了口气,至少周军还能交流。 等待填壕车搭好,韩熙载一行人在周兵的围观下走过护城河,来到一名中年将领面前。 “某乃魏王麾下广节军都指挥使章鹏。” “章将军,在下宋国舍人韩熙载,奉王命入朝天子。” 有礼有节,只可惜这幅场景怎么看都觉得韩熙载态度十分卑微。 这就是胜利者和失败者的区别,胜利者可以选择无礼也可以选择有礼,但失败者若想活下来,只能选择“礼多人不怪”。 章鹏点点头:“某做不了主,韩舍人不如先去见见魏王。” “劳烦章将军带路。”韩熙载心底叹了口气,再次叉手躬身。 出城之前他被戴延康召去密谈,得知城中在被围困的情况下还能坚持至少一年。这个数字是不是真的,他不知道,但戴延康的意思显然是不着急,谈几个月都没关系,就怕不给谈。 现如今周军围城,他们可不知道城内能坚持多久,没准就想着“加一把劲,明天就能破城”,然后为了灭国之功把和谈使者扣押下来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攻城。 韩熙载跟着章鹏一路向前,一边走着,一边重新整理词句,想要说服陈佑放他去洛阳,更想说服周军一干将领暂缓攻城。 穿过一片帐篷,又穿过混杂着泥土房和木房子的区域,韩熙载来到一间十分宽大的木屋前面。 没有过多停留,章鹏在门口卫兵注视下推开房门,一股暖流扑面而来。 “韩舍人请进。”章鹏侧身伸手示意。 韩熙载深吸一口气,大踏步走进门内。他身后随从意欲跟上,却被门口卫兵拦下,眼睁睁看着章鹏走进去关上门。 屋内韩熙载只是一扫,就大概了解他所面临的处境了。 坐在主位上的那个小孩是魏王赵德昭,侧面那个就是魏王傅陈佑。 不用多想,韩熙载就明白自己大概率是能够去洛阳了。 收敛思绪,他在屋子中间空地上站定,恭敬一礼:“宋国主舍人韩熙载,参见大王!” “免礼!” 赵德昭眉头皱起,显然在回想该说些什么。 他的家令任喜立在他身后,见他一时没想起来,正要附耳提醒,却看到陈佑冷冽的目光。这一愣神的功夫,赵德昭终于自己想起来了。 “韩舍人来此是为何事啊?” 韩熙载挺直腰杆,朗声道:“好叫大王知晓,在下奉国主之命欲往洛阳朝见天子,以商讨停战之事!” 赵德昭再次皱眉思索,可惜之前没遇到过这种情况,韩熙载来得突然,陈佑也没机会提前教导他。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陈佑。 陈佑见状,轻咳一声开口:“韩舍人该知道,正是贵国主不敬天子、不从天子之诏这才引得大军压境,如若想要停战,只需贵国主亲自动身前往洛阳便可。” 赵德昭想起来陈佑以前跟他解释过开战缘由,此时听陈佑说起来,立刻就接过话头:“正是!官家诏令宋国主入朝,宋国主拒不从命,实乃叛逆之举!” 韩熙载不敢认,立刻辩解:“着实是冤枉!大王有所不知,国主听闻天子诏见欣喜不已,正欲起身北上,怎奈骤然风寒,卧床不起,无奈之下只得叫二王子代为前往。如此这般,怎么都算不上是叛逆啊!还请大王明察!” 陈佑没让赵德昭继续发挥,直接接过主导权,他看着韩熙载:“两军交战之前,庐州发现数名宋国细作蛊惑当地大户袭击魏王府,这作何解释?宋乃周之属国,然魏王带兵巡游却遭军兵拦截攻击,这又作何解释?” 简单来说就一句话:我想揍你你为什么不跪下让我揍? “这等事项皆是边军妄为,国主得知后心中惶恐不安,立刻派遣使者意欲平息天子之怒。着实没想到天军如此迅速,短短十多天便兵临南昌城下!” 说到这里,韩熙载顿了顿,语气稍稍强硬一些:“宋国虽是周之藩属,骤遭进攻方才奋起反击。陈长史久历兵事,当知晓其中道理。” 他说完之后停了下来,扭头扫视堂内诸人——全是将领,没有幕僚文人。 “此时南昌城内粮草充裕,军备器械亦是足够,城中上下一心,士气充足。恕在下之言,若我等坚定抵抗决心,便是城外将领猛攻一年也难以破城!” 第五百二章 论立场章鹏施计 “到了那时,虽勉强得胜,却只得了一座死城,而大王麾下兵马,恐怕也要十去七八!如此,岂是大王所欲求,又岂是天子所愿见?” 说完这句,韩熙载语气稍缓:“吾国主不忍黎民伤亡,不愿天子痛心,故而遣下官入朝天子以求和平。” 陈佑轻笑一声:“既然如此,请宋国主纳土归降便是,如此兵灾立时可免,宋国主也不失王爵之封。” 此话一出,屋内将领全都笑出声来。 是啊,既然不想继续战争导致伤亡,那为什么是我们做出让步,而不是你们投降呢? 说到底还是立场问题。 韩熙载沉默一阵,拱手作揖:“吾主不愿降,故遣吾议和。” 说出这句话后,韩熙载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轻松感。 他直视赵德昭,朗声道:“请大王允韩某前往洛阳!” 赵德昭探询的目光投向陈佑,陈佑回应他的目光,微微点头。 得到认可的赵德昭信心大增,他同意了韩熙载的请求:“明日吾安排兵马护送韩舍人入京。” 待韩熙载离开,屋内再次讨论除夕突袭的事情。 只要京中没有明确的命令下达,这里的战事就不会停止。 韩熙载走出房屋没几步,被拦在外面的中年文士就快步上前:“舍人!怎么样?” “我明日前往洛阳。”韩熙载神色平静,“你先回城禀告国主,陈佑不愿止战。” “这!”中年文士先是一愣,随即点头:“好!” 两人没有多说,很快就有军士来引韩熙载等人前往空帐篷休憩,韩熙载顺势提出让中年文士先回去通报消息。 这次还是章鹏过来,他领着中年文士朝护城河方向走去,而韩熙载和三名随从全都留在帐篷中。 走了一阵,韩熙载所在的帐篷早就不见踪影,章鹏突然停了一步,使得中年文士从落后一步转成并肩而行。 “先生以为宋国可得存续否?” “啊?”中年文士下意识地发出疑问的声音,随即干笑道:“章将军这问的什么话。” 章鹏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不知先生如今任何职事,官居几品,勋爵几何?” 提到这个,中年文士有些尴尬:“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校书郎罢了。” 校书郎,如果任职者得帝王重视,那就是以备咨询的参赞机谋之职;如果不得重视,能有一本书修一修都算是重大任务了。 看这中年文士表现,他显然就是第二种情况。 章鹏心中稍安,这种人好哄骗。 他立刻按照之前想好的套路笑道:“原来如此,先生与我有缘,待我军攻破南昌城之时,某定会叫人保护先生安全。” 一提到破城,中年文士脸色不由一变,含糊应下。 接下来章鹏没有再说话,两人沉默向前。 不过没等多久,便“偶遇”戴和裕。 戴、章两人老远的就互相打招呼,走到跟前,章鹏指着中年文士道:“这就是跟着一起出使的校书郎,现在要回城去禀报出使结果。” 然后又指着戴和裕:“这是宋二王子,校书郎再待几日,说不定就能等到官家封二王子为宋王世子的诏书。” 戴和裕哈哈一笑,没有否认也没承认。他走到两人面前,打量一番中年文士后开口问道:“吾父不识天数、违逆天意、抗拒天军,你何不弃暗投明?” 弃暗投明这个词还是他从陈佑那里听来的,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中年文士愣了一下,正准备开口就被戴和裕打断:“若能立下功劳,岂不比你做区区一个校书郎好得多!” “我......” 中年文士双目圆睁,刚刚吐出一个字,身旁的章鹏突然笑着打断:“二王子还是莫要多说得好,我还得送校书郎回城通报。” “也是,也是,哈哈!”戴和裕笑着,然后看向中年文士,“不过事关前途,校书郎还须仔细考虑才是。” 章鹏拉着戴和裕向前走几步,似是有话要讲。 中年文士落在后面,若有所思。在他的视角下,显然戴和裕希望拉拢他投周,而章鹏更多的是不乐于见到他投周。 久处权利中枢,哪怕没有太多经历,他第一时间的感觉就是降官降将与原先将领的之间的矛盾冲突。而戴和裕正是想尽可能多得拉拢宋国文武,已增加在朝中的力量,免得彻底赋闲。 中年文士一边走着,一边考虑他怎么样才能得到相对而言最大的好处。 只是前方两人的话语却时有传来,隐约中他听到了东城墙有将领心向周国,意图在周军攻城之时反戈一击,放周军入城。 两个人现在争论的就是要不要相信那个将领,章鹏倾向于不信,而戴和裕则坚称可信。 如此这般,更是让中年文士确定之前的猜测是正确的。 一路无话,章鹏将中年文士送过护城河后,站在边上抬头看着城墙,久久不语。 “这样有用么?” 戴和裕眯着眼睛看那中年文士走到城墙底下,最终被吊篮吊了上去,问问题的语气显示出他没有太多信心。 “应该有用。”章鹏也不太确定,“这个法子是我从大帅帐下谋士那里问到的,只要这个人相信我们说的话,不论他怎么选择,我们都能得到想要的消息。” 似乎是消息来源让他坚定起来,渐渐少了一些犹豫不决。 戴和裕听了也点头:“确实,按照你所说的,即便是最差的结果,也能确认一些消息。” 最差的结果就是中年文士身死,然后能够证明东面城墙守将都深受戴延康信任,策反的可能性最低。 “如果东面城墙没有动静,这个校书郎这两天也能出来,那咱们就可以通过他的关系来联络城内了。” 章鹏说完这句,转身道:“在这里等着也没用,二王子不如与我小酌一杯?” “哦?”戴和裕眼神发亮,“章将军竟然还有酒?” 章鹏嘿嘿一笑,做了个朝衣服里面藏东西的动作:“偷偷藏下的,剩的不多,省着点还能喝一段时间。” 第五百三章 欲立大功行阴私 数天之后,南昌城内没有任何动静,那名校书郎也照常出城带来新的指使。章鹏和戴和裕判断这校书郎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当即联络上此人。 出乎章、戴二人的意料,校书郎也不知是愚蠢还是勇敢,回城之后竟然去找了他认为最有可能投靠周国的将领。也是他的运气特别好,这将领还真就有这样的想法。 两人一合计,便趁着校书郎出城的机会带话给二王子。没错是二王子戴和裕,毕竟是宋国官员,哪怕之前同戴和裕没关系,现在要投降,天然地就会围到戴和裕身边。 总而言之,章鹏戴和裕终于有了重大进展。因为校书郎心中不甘却又不得不追随韩熙载北上出使,戴和裕手下谋士认为这两人是可信的,他们可以说是打通了与城内的沟通渠道。 临近除夕,韩熙载带着十来名下属随从乘船北上。他此行肩负着求和的重担,宋国存亡都在他身上。 然而不论是城内的戴延康,还是城外的陈佑,都没想到身为求和使者的韩熙载现在完全没有为了宋国存亡舌战周国百官的想法。 当年韩熙载父亲韩光嗣被李嗣源所杀,韩熙载逃亡南朝的时候还跟李榖说:“若江东相我,我当长驱以定中原。”可惜在江东也是仕途不顺,蹉跎至今,到如今更是失了心气,不欲再助戴延康。 说起来当初分别时,面对韩熙载的宣言,李榖是这么回应的:“若中原相我,下江南探囊中物耳。”历史上后周显德二年,李榖以宰相之尊任淮南道前军行营都部署,知庐、寿等州行府事,领兵出征淮南。虽然中间出了错漏被世宗免职,但后来在诸臣不看好继续战事的情况下手疏必胜之利者三,最终使得世宗竟全功而还。可以说是实现了当年的豪言壮志。 而现在么,韩熙载因为戴延康兵变成功,被迫沉沦数年,现在见识了陈佑等人灭宋的决心,再加上李嗣源的唐国早已灭亡,他提前放弃了助南朝平定中原的想法。李榖则因为中原政局变幻,到如今也没能拜相。 十二月二十八,陈佑安排除夕攻城事宜。 每逢佳节倍思亲,哪怕现在还是战时,临近年节,总得给将士们一个放松的机会。但是要突袭攻城,必然不能让军队精气神松懈下来。既要保证将士状态,又要防止城内看出异常,其中种种,不太好把握。 有资格参与这次军议的将领不多,几乎都是潘美、卢仲彦这等能够统率数军的人物,像是章鹏之流只能等待前面那些人回去安排具体事项。 吴越王钱弘俶以及戴和裕也旁听了这次军议。 钱弘俶还好,他这次过来,只是当一个吉祥物,手下兵马全都交给皇甫楠指挥,战事胜败同他没有关系。 戴和裕就不一样了,他好不容易联络上城内,还没确定该怎么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呢,突然要在除夕夜攻城突袭,假如成功了怎么办? “如果除夕日一战破城,这功劳就同大帅没有丝毫关系了!” 戴和裕分到的一间茅草房内,他的幕僚刘若这么对他说。 听到这话,戴和裕脸上闪过赞同的神色,有些言不由衷地说:“话也不能这么说,没能成功不是我做得不行,陈长史能看到我的苦劳。” 刘若清楚自己这个幕主的真实想法,因此上前一步压低声音:“然而没能得到首功,王位怕是不太好拿啊。” 戴和裕抿唇不语,来回走了两步,顿了顿,转身在椅子上坐下,左手搭在桌上,缓缓道:“那印禅你以为......” 他话没全说,看他紧握的拳头和游离的眼神,显然是有了自己的想法,但是不太敢说。 身为幕僚,就要在幕主没有信心的时候帮助幕主坚定信念。戴和裕不好说的话,刘若可以说。 “要是除夕日袭击不能成,破城之法就还得仰仗大帅。” “是啊,要是不能成。” 戴和裕喃喃自语,身体禁不住颤抖起来,他现在有些紧张激动。 好在他很快就发觉到自己的状态不对劲,连续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是为了少牺牲一些士兵。”戴和裕轻声道,“陈长史他们会理解的。” 刘若低头沉默,他在仔细权衡计划的可行性。 “印禅。”做好心理建设的戴和裕喊了一声。 “在。” “这事交给你来办了。” “喏。”刘若微微低头,然后转身朝外走。现在离除夕只有两天了,他必须抓紧时间。 他刚刚拉开门,就听戴和裕补充道:“小心点,不要让旁人晓得。” “大帅放心。” 听完手下人的汇报,陈佑吩咐他们继续监视戴和裕同章鹏,然后便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待房门关上,陈佑才对坐在主位的赵德昭解释:“因为事先在南昌城内没有可堪大用的细作,导致包围南昌城之后,南昌城内的情况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团迷雾。我不急着攻下这座城,所以没必要冒险。当然,要是城内有人打开城门迎接我军入城,我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只是需要谨慎应对。” 赵德昭点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不过他紧接着提出了自己的问题:“那为什么要让戴和裕负责这件事呢?陈师不是说不能太过信任他么?” “戴和裕毕竟是宋国王子,比起我们,他更容易被城内官员接受。”陈佑有些无奈,“而且城头守军十分警惕,我们很难派出人手去策反将校,只得让章鹏戴和裕来负责。” 其实陈佑听了一干幕僚的分析之后,对他俩的行动就没报太大希望了,但谁能料到他们运气会这么好,就这么打开了局面。 章鹏汇报他们已经联络上一个守城将领的时候,陈佑是真的被惊到了,之后他才重视起来,还派人监视章、戴二人和城内的接触。 这事说几句也就算了,陈佑不可能一本正经地同赵德昭商讨军政事宜。 “明天会开始分发酒肉,大王需要到军营中走动慰问,可能会持续一整天时间。” 第五百四章 信使接踵论教王 “陈师放心,我能扛得住。” 见赵德昭满脸认真,陈佑点点头,随手拿起一份文书开始讲解。 今天注定事多,陈佑才讲解完一份,就有人通报传旨的使者来了。来的是中官,传的是中旨,其中话语无非是勉励将士,许愿封官。 当然也有实惠,跟着使者一起来的有一船贡酒和压胜钱。贡酒的话,估计每人一口差不多勉强够,压胜钱就正好是按照出征人数来的,每人一枚。 除此之外,还要求魏王赵德昭多多犒劳出征将士,尤其要多关心死伤立功之人。 领旨的时候,赵德昭激动之下,顺势就把要分发酒肉的消息说了出去,引得好一阵欢呼。 再就是未时许江陵传来消息,卢子龙遇刺重伤,周军在衡州溃败,仅有少数兵马护着昏迷不醒的卢子龙退到长沙府。信使出发的时候,武安节度使窦少华在湘潭拦住了叛军。 好在窦少华派人传话的时候,同时也说了沈涌后劲不足,顺利的话过不了正月就能平定湘地,这才让陈佑等人稍稍安心。 不过也就这样了,该做的准备还得做,就像这边兵马分属数人,陈佑只能勉强以赵德昭的名义调动一样,赵元昌不可能把湘地兵马全交在窦少华一人手上。为求迅速,很可能会从这里紧急抽调将领过去。 一阵吵吵嚷嚷后,诸将散去,陈佑也从赵德昭那里告辞回到自己的屋子。 汪弘洋魏仁浦等人早就等在屋内,见陈佑进门,纷纷起身招呼。 “坐!”陈佑一边朝主位走去,一边抬起双手虚压,让众人都坐下。 一阵轻微的拖拉椅子的声音后,几名幕僚重新坐好,陈佑也坐到了主位上。 在讨论正事之前,汪弘洋笑着对陈佑道:“大帅教了个好学生。” 听闻这话,有人茫然,有人跟着笑,也有人若有所思。 陈佑却是懂了汪弘洋的意思,他轻声道:“若是能继承我的道,自然是越优异越好。” 说到学生,他不由出声询问今年书院学生情况。毕竟汪弘洋当了那么长时间的祭酒,书院里面有不少好友写信交流,有些细节正好就是陈佑所不清楚的。 如此又耗费了一些时间,才终于开始商讨正事。 所谓正事,无非就是军营中的各项数据,比如今天哪支部队攻城、死亡多少、受伤多少、损失多少军械、消耗多少药物等等,再比如今天消耗了多少粮草、剩下的还够用多少天、补给安排之类的,都是些琐事。 然而重要的就是这些琐事,王府、都督府、节度府的一众僚属每个人都要负责一项,实时监控记录。 陈佑每隔一天会在早上召集三府僚属汇总情况,而他自己节度府的亲信,则是每天晚上聚集到一起总结一番。 顺带一提,行军作战,掌握天气也很重要,是以陈佑军中除了经验丰富善于观天的老兵,还有当地有名的老农以及经过考验的僧道。他们每天都会给出自己的预测结果,只不过现如今预测天气是一门经验科学,相比较而言,还是一直生活在当地的老农准确率稍微高一些。 不论正确与否,他们预测的依据、结论、现实情况都会被记录成两份,一份留在营中研究,一份送回洛阳书院——书院中有对天气感兴趣的教员。 这种种信息聚集在一块,就是陈佑每天决策的基础。只不过大多数时候,这些信息的作用仅仅是告诉陈佑:今日无事,明天可以重复今天的事情。正如今天晚上这次商讨一般。 诸幕僚散去之后,汪弘洋没有离开,一直坐在那里等着。 待木门重新关上,陈佑方才开口:“平远是有什么事么?” 汪弘洋点头:“今天看魏王已有收拢人心之机巧,想来大帅一直在教魏王御下之术。” “谈不上什么御下之术,只不过是一些处理政务的经验罢了。” 陈佑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他的确没教什么御下之术,只不过日常讲解点评会说一下面对不同情况相对而言比较好的处理方式。如果有心人收集整理一番,或许就能总结成一本《节度使陈佑教你怎么驾驭下属》的书,怎么着也能骗几个人。 可惜这样诚恳的回答汪弘洋却不相信,他点点头没在纠结这个,直接问道:“不知主翁以为,什么样的天子对主翁推行自己的道最有帮助?” 毫无疑问,肯定是对他言听计从的天子最好。 陈佑手指敲击着椅子扶手没有马上回答。 但是这一小会的犹豫,让汪弘洋明白了他的想法。 一个人的发展,除了自身的努力,还要看运气。比如陈佑从前就是运气不好,被上级连累落了个闲职;再比如赵元盛的谋主富令荀,因为赵元盛的缘故,一直蹉跎至今。 汪弘洋算是运气比较好的,杨邠退下去之前把他推荐给了陈佑,他也凭借自己的能力获得了陈佑的认可,这才能一展抱负。 如今汪弘洋的未来和陈佑关系密切,是以,他不希望陈佑走错路。 “官家正值春秋鼎盛,若要立太子,必然不希望太子太过锋芒毕露。”汪弘洋压低声音,“且主翁若要在太子继位之后主政推行变革,还是要一个没什么主见的太子才好。” 对有心和皇帝共治天下的官员来说,没能力且不折腾的皇帝才是好皇帝,对陈佑这等有心变革的人来说也是如此。 见陈佑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汪弘洋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在下以为,主翁教导魏王,还当以诗书礼乐为主,唵臜庶务不当详说。” 陈佑叹了口气,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下来:“平远所言是为我着想,可是有些事情不得不为。” 他看着汪弘洋,出声问道:“若官家无有主见,则易动摇;笃信诗书礼乐,则不欲变革。如此,不若使其知吾之道,若愿从,则事半功倍;若不愿从,则我抛弃幻想。” 这话可以说是掏心窝子了,“抛弃幻想”,是什么幻想? 陈佑没解释,汪弘洋也不敢问,但他知道,他的话陈佑都听进去了,当即起身一礼:“吾愿助主翁布道天下。” 第五百五章 戴和裕心属何方 南昌城内虞丞相府,虞三端坐桌前运笔习字。 他的老父亲说到做到,自从那天打了一巴掌之后,就一直把他关在家中,无事可做的他也只好读书写字。 只可惜,虞鸿雁没想到,他的长孙认同他那幼子的想法,暗地里偷偷帮忙传递消息。 前段时间同城外联络不便,虞三他们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城内串联上。只能说错有错着,被他们拉拢的一名守城将领前些日子联络上了城外的二王子,这更是让虞三等人连连感叹“天命在我”。 写到“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一句,屋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虞三没有停下,继续朝下面写。 才写了几个字,他侄子虞宗明就推门走了进来。 “三叔,城外有消息了。” 侄子的这句话,让虞三手抖了一下,“之”字的最后一笔斜斜的拖出很长,原本赏心悦目的书法作品就这么毁于一旦。 不过他没有在意这些,甚至顾不得把毛笔上的墨汁撇掉就搁到了笔搁上,然后转身看向侄子,有些急切地问道:“怎么说?” 虞宗明脸色有些微妙,说话之时十分迟疑:“说是周军会在除夕夜攻城,二王子的意思是让我们通知城里守军,使得这次突袭失败。” 这话一出,虞三脸色立马就变了:“莫非他还心向宋国!” 虞宗明没有说话。 城内城外联络本就要偷偷摸摸,能把这个要求传进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戴和裕不可能还把自己做出某个决定的缘由从头到尾解释一遍。 也因此,不仅仅是虞三,就连虞宗明和其他经手这个消息的人,都不免怀疑戴和裕的用心。 叔侄二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侄子虞宗明率先开口:“三叔,咱们要怎么做?” 听到问话的虞三回过神来,皱着眉头来回踱步。 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一脸坚定的表情:“看来戴和裕已经不可靠了。” 得出这种结论的虞三现在开始对戴和裕直呼其名。 侄子点头附和:“那咱们现在?” “我不方便出去,小乙你去试探一下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想法。”虞三虽然性子不是太稳重,可他不笨,跟在虞鸿雁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做人做事自有一番风格,“没搞清楚他们怎么想之前别暴露了咱们的想法。如果他们都要听戴和裕的,就让大人出面去找戴官家。” “那要是他们也不想听二王......呃,戴和裕的呢?” 听到侄子这么问,虞三露出一丝笑容:“那这场功劳,我们就收下了。只是可惜,没有了戴和裕之后,咱们这些人也少了一个能聚集在一块的理由。” 这话显然意味着他们准备在除夕夜周军攻城的时候打开城门放周军进城。至于戴和裕,想来知道虞三带来的那条消息的人,很乐意帮新上司排除一个二五仔。 洛阳仁寿殿,赵元昌半躺在榻上,一只手搭在榻边,太医署一名医监正坐在矮墩上为赵元昌号脉。除了这个人,还有几名医生站在一旁静静等待。 这些人都是参与编修医书的良医,自从本草编纂工作从转移到洛阳之后,越来越多的名医参与进这个庞大的工程中来。此时站在仁寿殿里的这几个都是优中选优挑选出来的。 好一会儿,这位医监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起身让到一边,另外一个名医立刻坐下重复他之前的动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所有医生都把了一遍脉,几人告罪一声退到一个小房间低声商议。 赵元昌没有在意,他坐起身来拿过一本书就着烛光细细阅读。 好一会儿,一干医生重又走了进来,这群人中唯一有官身的医监作为代表向赵元昌叙述他们的结论。 结果当然是赵元昌身体健康没有大碍,只不过即将换季,可能会导致身体不舒服,只需要多多休养,注意膳食就好。 而药,他们不敢开,毕竟是药三分毒,是以只开了几条食疗的方子,算是聊胜于无。 赵元昌吩咐身边亲信宦官把方子送去尚食局后,便让一干医生离开了。 他自己歇了一会,没有继续躺在榻上,一边招呼奴婢服侍他穿衣,一边吩咐宦官去找秘书少监薛居正。 等他喝完一碗热汤擦嘴净手后,薛居正才堪堪赶到。这边汤还剩下不少,赵元昌直接让人盛了一碗给薛居正。 在正殿坐下,等薛居正喝完汤,赵元昌终于开口谈正事:“宋国之地如今仅余南昌一处未曾拿下,看情况应该也坚持不了多久,是时候要考虑江南如何治理了。” 薛居正立刻就反应过来:“官家可是疑虑吴越国?” “嗯。”赵元昌没有否认,“根据洪州传来的消息,吴越王钱弘俶倒是真心归顺,没有做什么小动作。” “官家可闻‘千金买骨’乎?” 赵元昌似有所得:“可是郭隗劝燕昭王?” “正是。”薛居正点头,“臣以为吴越王便是官家之郭隗。如今天下渐安,然仍有数处方镇不服朝廷管辖,官家允吴越王裂土封王,可昭示天下官家之仁义。若那些方镇仍不愿来朝,方可施雷霆之怒。如此恩威并施是为王道。” 见赵元昌表示赞同,薛居正继续道:“只不过吴越国既为我大周藩属,百姓名册、山河图志不可不送来朝廷,时节贡品亦不可缺。且王子须至洛阳进学,朝廷亦须派兵护持吴越百姓。” 其实就是四个条件:奉上户籍和土地,按时纳贡,继承人接受“爱周国主义教育”,接受驻军。 这样一来,吴越国同周国其它州县的差距也就只有上计国库的税赋少点以及主官世袭这两个了。 赵元昌略一思忖,觉得可以接受,便点头道:“就如薛卿所言,卿写一份条陈递到政事堂,这事就让政事堂去办。” “是。”薛居正出声应下。 沉默一阵,赵元昌再次开口:“楚地传来消息,朗州刺史卢子龙在衡州遇刺重伤,楚地叛军倒是愈演愈烈。” 第五百六章 同甘苦战前动员 赵元昌突然说起这件事,薛居正不明白官家是什么想法,便沉默以对。 好在赵元昌没有让他猜的想法,顿了顿直接开口:“子平可有去楚地的想法?” 薛居正愣住了,他没想过自己会听到这么一个问题。 去楚地做什么? 他脸上表情没有变化,心中却在迅速考虑其中缘由。 他现在官阶是从四品上的太中大夫,职事是秘书少监,如果外放,做一任知州没有问题。结合刚刚官家提到的卢子龙遇刺重伤,难道是要他去接手朗州? 他不确定,稍稍思忖后带着一丝试探回答道:“若官家需要居正去楚地,居正便去楚地。” 赵元昌哈哈一笑,指点着他道:“你倒是滑头。” 笑罢便收敛笑容道:“沈涌之乱已经影响到攻宋之战,粮草转运、后勤补给都要单独拿出来,那边缺一个转运大使,你可有信心担起这个责任来?” 薛居正心头咯噔一下,心中泛起惊喜,连忙起身作揖:“臣必不负官家之望!” 嘉定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己巳,敕命太中大夫薛居正任荆襄转运大使、检校枢密都承旨。 南昌城外军营,陈佑等站在他前面的赵德昭端着碗走开,才上前一步把盛了饭的碗递给伙头兵:“按照正常标准来。” 伙头兵应了一声,舀了一块巴掌大的猪肉,一勺咸鱼烧黄豆,一勺过水的咸菜,然后把堆得满满的碗重新递给陈佑。 陈佑接过碗,拿了一双筷子走到赵德昭身旁坐下。 他手中的碗是木碗,比较厚重,好处是不容易坏,不过木制碗也不太好清洗。 同身旁赵德昭手中的碗对比一下,他的碗明显要大一圈,而赵德昭那个则是特制的小碗。 待这一条队伍所有军士、包括伙头兵都端上碗,赵德昭朗声道:“都吃饭吧!” 听到魏王发话,众人这才一起动筷。 其实正常情况下都是谁先打好饭菜谁先吃,只不过这一次两名主官在场,主官不吃,这些人也不太敢先吃。 不过,哪怕是有这样的不方便之处,但看到国朝亲王、看到一镇节使都和他们这些大头兵一块吃饭、吃一样的饭菜,着实让这些文化水平不怎么高的军兵心中感动不已。 这也是陈佑所需要达到的效果,这两天他一直陪着赵德昭视察诸军,除了早饭是单独吃,中饭晚饭都是和普通军兵一起吃。 视察是为了表示魏王以及他陈佑没有忘记将士们、十分关心将士们的生活。而一起吃饭,除了要表达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之外,还有一层意思其实是伙食没有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之类的问题。 赵德昭还小,吃饭就只是吃饭,而陈佑却是一边吃一边跟身边的军兵闲谈。比如操练、比如攻城、再比如哪个战友的糗事等等。 陈佑大多数都是问出一个问题之后便默默倾听,但他又是也会说出一些自己的看法或者其他将校的糗事,渐渐地围在旁边的军兵越来越多。 就好似一老头摆开阵势侃大山,一群闲汉围观起哄一般。 就在饭快吃完的时候,陈佑说到了饭菜的问题,突然指点着碗里吃了一半的咸鱼笑道:“某估摸着你们吃着咸鱼也吃得烦了,今天不是除夕么,营中备了不少青菜,晚上一起吃!” “嚯!”一群惊叹之声。 声浪渐渐传开,至于他身边,立刻就有人问道:“吃的是什么菜啊!” 陈佑笑道:“还能有什么菜?绿叶子的菜呗!不过先说好,冬天这青菜可不好找,每人一个都不够,只能切碎了烧成汤,大家每人一碗汤尝尝鲜。” 这句话也很快传播出去,哪怕只能喝一碗蔬菜汤,也依然引起了一阵阵欢呼声。 看到这一幕,赵德昭有些难以理解。 也不怪他,为了保证他的身体健康,几乎每一餐都会有新鲜蔬菜,完全没办法理解这些人为什么会因为一碗青菜汤而高兴成这样。 好在做了这么久的师生,师徒二人渐渐有了默契,陈佑不用赵德昭开口询问,便装作叹息的口吻道:“这咸物虽是好味道,可天天吃却也受不了,倒是这冬日青菜不易得,等闲人家却是轻易吃不到。” 赵德昭的确聪慧,听到陈佑的话后立刻明白了陈佑的意思,不上嘴不再说话。 吃完后,碗筷自有亲兵去洗刷,陈佑同赵德昭一起回到中军大帐,很快负责后勤伙夫的僚属和一干即将出击的将领陆续来到此处。 所有人都到齐,亲兵关上门,自此刻起房屋四周两三丈内禁止任何人靠近。 而房间里面,随着人数的增多,原先冰冷的空气渐渐升温。 陈佑扫视一圈,看向后勤僚属:“今晚饭菜先紧着要攻城的部队供应,申时之前要能开饭,等他们都吃上了再轮到其它部队。” “是!”那僚属早有准备,不慌不忙点头应下。 随后,陈佑又看向这些将校,吩咐道:“今晚行动顺序都记好了,若是哪个出了差错。我陈某人可不会耗费心思去保他。” “大帅放心!” “陈节使放心便是!” “长史不必担忧!” 各种不同身份的人纷纷呼喊出声。 陈佑没有理会他们的表态,直接转入下一个话题:“晚饭我依然会陪着大王到底下去视察,基本上是我们到了哪个,哪个就开始。吃完全都早点休息,最迟明日寅末开始攻城。” 寅末离太阳升起还有一个时辰,正属于黎明前的时间段。 “辎重营今晚辛苦些,少休息点,最迟寅正就得备好早饭。具体该什么时候起来,你们自己决定。” “填壕车、投石车等全都做好准备,回去之后仔细检查,以免到时候出错。” 陈佑有条不紊地吩咐着,屋内所有人全都神情严肃地听讲。可以说升官发财就看明天了,没有人愿意在看到光明的前一刻倒下。 最后,陈佑总结到:“不论是辎重营还是预备攻城的队伍,都要记住两条,第一个是一定要隐蔽,第二个是一定要迅速。” 第五百七章 豫章故城烽烟平(一) “问到了,是卯初。”戴和裕在房间内走过来走过去,心中有些紧张,“要不要通知城里面?” 坐在椅子上的刘若听到这话,连忙道:“主翁少言!” 说着,他站起身来提醒道:“主翁乃是要为周国立下大功,非是要替宋国破敌制胜!告知城内今日攻城便也罢了,若是再说出详细时间,恐被朝廷不喜。” 戴和裕面色一滞,一脸丧气相坐到椅子上,点点头默然不语。 “总归城内已经知晓,遭受突然袭击有些慌乱也正常,即便之后因为早有准备而把周军拦在城外,也只会被当成警惕性高。” 刘若犹自说着,试图让戴和裕心情平缓下来:“有这次失败,之后主翁联络城内取胜方显得胜利来之不易。” 戴和裕面色和缓,带着一些自嘲道:“印禅所言有理,是我着急了。” “主翁身负宋国诸臣之望,日后宋国文武境遇如何全系在主翁一人身上,不怪主翁急切。” 刘若一脸真诚地为戴和裕解释,倒让戴和裕面色越来越好,看向他的目光也越来越有一种“知我者刘印禅也”的感觉:“正是如此!” 南昌城内大牢,单江张开臂膀,任由旁人帮他套上棉衣。 然后一边让人给他扣衣扣,一边接过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温酒,苍白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润起来。 “走,前头带路!”单江长出一口气,跟着来接他的男子离开这座关了他两个月的监狱。 一路小心翼翼,很快就来到了一间靠近东城门的宅子里,屋内已经坐了几个人,其中就有虞三的侄子虞宗明。 裹挟着寒气走进正堂,单江环视全场,没有看到虞三,当即皱眉道:“三衙内呢?” 虞宗明立刻站起来叉手道:“家叔被软禁在家,故而由宗明过来替代。” “原来是小衙内。”单江面色和缓朝虞宗明点头。 他被抓之前在宋国还不算最顶尖的那一批将领,大家之所以都愿意找他出来做旗帜,除了能接触到的就他最高外,还有便是看中他同戴和裕的关系。 他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故而虽然表现的比较强势,但他也没有太过于落旁人的面子。 此时屋内就只剩下一个主位,在场众人除了虞宗明,其余要么是副手,要么是幕僚,那些将军校尉没敢亲自过来相聚。因此单江没有多客气,直接就坐到主位上。 “大概情况我已知晓。”他主要是看着虞宗明说话,“二王子说要我们今天配合周军入城,可曾告诉我们具体时间?” 这话一出,包括虞宗明在内,好几个人脸色都有微弱的变化。除了他们这些直接接触到戴和裕命令的人,其他人听到的版本都是“二王子让大家除夕配合周军入城”,单江自然也不例外。 稍稍沉默,虞宗明出声解释:“之前送来消息时周军攻城的具体时间还没确定,之后就再也没传消息过来了。” 单江点头不再纠结,他也是带兵的,明白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不可能事事如意,当即略过此事,开始商讨如何才能配合好周军。 “既然要突袭,肯定是选择入夜之后天明之前,也就是酉时至辰时这一大段时间,周军都有攻城的可能。”单江靠在椅背上,看着屋内诸人问道:“先确定一下,那些队伍在这段时间要守城?” 除了虞宗明的八个人中,有六人举了手。 这人数还算可以,单江稍稍有些满意,继续询问:“可有把守城门一片的?” 这一次没人举手。 虞宗明轻咳一声打破安静的氛围:“守城门的是最得戴官家信重的将领,一般人没办法靠近城门。” “嗯。”单江表示理解,其实来这里的副手幕僚所代表的将校,如果真得被戴延康所信重,会有几个主动背叛戴延康还真不好说,有可能一个都没有。 他撑着脑袋暗自思索,一干人等全都静静地等待没有出声。 虽说大家有以单江为首的打算,但也不是不能改变计划,故而现在一个个不出声全都是在看单江的实力如何。只要不低于平均水准,便可以追随。 思忖一阵,单江抬头道:“那这样,今天不守城的费心注意些,盯紧了城门,一旦战事起,立刻夺门。” 说着他停下来询问:“这里是东城,也就是说咱们大多都是在东城门这里对吧?” “是的。”虞宗明给了他一个确定的答案。 “行。”单江站了起来,“这样吧,劳烦诸位站起来,嗯,就假装某是城门,靠近城门的站在离我比较近的地方,由近及远依次站好。” 几人互相看看,纷纷应声起立,不过须臾便排好了位置。 单江向前三四步脱离队列,转身看了一眼,指着最中间的两个人道:“一旦发现周军攻城,你们就放弃守城,全部去解决城门处的守军。” “好!” “至于其他人也一样,发现攻城就立刻离开,只不过你们的任务比较重,赶快去围了武库和粮仓。”单江提醒道,“都别忘了在城头留人引路解释,面得对面心中生疑不敢快速入城,到时候危险的就是我们。” “单将军放心,我们都晓得。” “行,那就这样。”三言两语确定了如何行动,单江拍拍手便让大家都散了。 一干副手幕僚们悄悄出了宅子各自去寻主官,很快屋内就只剩下单江和虞宗明。 见虞宗明一动不动,单江有些惊奇:“小衙内是准备在这里等一夜么?” 虞宗明呵呵笑道:“这么大的事情,我还是在这里陪单将军一起等着吧。” 单江能听出虞宗明心中的不安,当下宽慰道:“小衙内不必太过担忧,若是周军不攻城也便罢了,但要攻城,有我等相助,定能使大军入城,不会有意外。”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那就是商讨反送到这些人中没有给宋国朝廷通风报信的人。只不过这种事情概率很小,就没必要讲出来吓唬虞宗明了。 第五百八章 豫章故城烽烟平(二) 虞鸿雁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府中时天已经黑了,身为一家之主,他刚一进门,府中厨子就开始准备晚饭。 老仆看他歇得差不多了,便让人上菜,同时还吩咐送一份到虞三的小院中。 直到这时,一直在闭目养神的虞鸿雁才发现家中少了一个人:“宗明呢?” “说是外出访友去了。”老仆没有多说,只是把当时虞宗明的话重复一遍。 虞鸿雁听完皱起眉头,稍稍沉吟才道:“那就不管他了,咱们先吃。这里没旁人,你也别站着了,坐下一起吃。” 另一边,虞三却是心情激动,一遍吃着饭一边想着等周军进城之后该怎么做。尤其是听说城外周军表面上由魏王统率,实际上却是保信节度使指挥,对这两个人又要是怎样的态度,着实令虞三头疼不已。 当然,再头疼也比不上戴和裕的事情头疼。由于还要扯着戴和裕的名头来鼓动那些将校,所以这次接应名义上还是单江来主持,参与的大部分人都以为自己接到的是戴和裕的命令。 若是事成,该如何处理此事? 虞三突然叹了口气,大事未成他就后悔了,当初就不该去找单江,更不该去联络戴和裕。 一想到这事,可口的饭菜也味如嚼蜡,简单吃了几口便再也吃不下去,放下碗筷满面愁容地走来走去。 宋国王宫,戴延康原本已经躺下了,但久久未能入睡,重又睁开眼坐起身来。 卧房之内只有他一人,黑黢黢地什么都看不见。 坐了一会儿,他喊了一声:“上灯。” 外间靠在门边打瞌睡的小宦官听到喊声,一个激灵差点摔倒在地。好在迷迷糊糊中他听到声音是从房间里传来的,连忙推门进去就着外间的灯光点亮。 温暖的光芒瞬间把房间填满,戴延康挥挥手示意宦官离开。 房门重新关上,戴延康坐在床上盯着跳动的火光看了好一阵,才掀开被子披上一件厚氅起身走到窗前。 伸手推开窗户,顿时一股凉意侵袭而来,直让他浑身毛孔颤栗,这么一激,却使他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 今天是除夕夜,然而南昌城内却没有多少除夕的氛围,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周军围城。为了这个,城内守军的除夕就是晚饭加了一块肉,至于城外周军的青菜和酒,那是想都不要想。 戴延康觉得自己找到心神不灵的原因了,就他所知,周军有过几次乘着节庆攻城的经历,如今恰逢年节,叫他升起一些担心。 自嘲一笑,戴延康探出身子把窗户关上,然后高声道:“准备一下去城头巡视。” “是!”外间小宦官立刻答应,脚步声由近及远,顷刻后又由远及近,推门进来服侍戴延康穿衣。 “怎么戴官家出来了!” 听到戴延康要来城头巡视的消息后,虞宗明难以压抑住自己的心情,语气有些激动地问出声。 他只是慌乱之中下意识地这么问,并没有期待能得到什么答案。 不过坐在他身边的单江却给了确切的回答:“今天毕竟是除夕,可惜因为重兵围城没有酒肉,他戴官家也就只能星夜慰问来稳定军心了。” 单江是一点都不慌,但虞宗明听了他的解释却没能平静下来。 没办法,不同于单江是什么都不知道,虞宗明可是明白戴和裕准备把周军今日攻城的消息传给宋军,若不是被他们几个经手的人拦住,怕是城内此时已经严阵以待做好准备了。 这时候戴延康突然来城头巡视,虞宗明这种心里有鬼的忍不住就会多想,是不是戴和裕通过其它途径把消息传给了戴延康? 就这样,虞宗明越想心越慌,禁不住问道:“单将军,你说是不是戴官家他发现什么了?” “不可能!”单江倒是斩钉截铁,只不过他看向虞宗明的目光却带了些不满,毕竟此处不是只有他们两人,虞宗明这番表现可以说是在祸乱军心。若是他领兵在外,这种人定斩不饶。 “可是......” 虞宗明话未说完,又有人敲门进来:“国主去南城了!” “嗯。”单江沉稳的点点头,继续翻看手中书册。 而虞宗明则是松了口气,浑身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好一会儿才看向单江强笑道:“将军果然是料事如神。”【1】 单江瞥了他一眼,虽然不想理会,但还是开口解释一句,免得太过伤面子:“算不得什么,经历的多了自然就会晓得。” 过了大概一个时辰,接近子时,单江估摸着城内应该是消停了,突然开口:“让咱们这边的都歇着吧,周军估计要到卯时左右才会攻城,咱们养足精神准备帮忙。” 有了先前的事情作为铺垫,这一次单江的判断就没有人再来质疑,候在这边的一干僚属立刻就四散而去把他的话通知给领兵的将校们,至于听不听,自有那些人来决定。 城外大营,赵成双睡得迷迷糊糊,正做着横刀跃马封侯拜将的美梦,突然被队正叫醒。 他睁开眼,只听得队正面容严肃:“赶紧起来准备,过一阵咱们就要攻城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得赵成双脑袋发懵,许久都没回过神来。好在他手上动作不慢,在精神不集中的情况下没有出什么差错地穿好了衣服。 拎着大刀跟着同一队的战友钻出泥土房,寒风打在脸上顿时叫他清醒过来。 此时天还黑着,只有营地之间星落般的灯火在寒风中跳跃。 赵成双是国姓,可惜这个姓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当兵好几年了,到现在也还是一个大头兵,倒是跟着的将领换了五六个。 眼下要攻城了,他的想法就是小心点别死。可和从前不同,他现在进了攻坚的先锋营,在惨烈的攻城战中想要不死,有一些困难。 没时间给他想那么多,伙头兵很快就把早饭分发到每一个要参加攻城的军汉手里。赵成双一边吃着饭,一边思考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少点危险。 寅正,手脚活动开的军汉们开始在空地上整队。 第五百九章 豫章故城烽烟平(三) 这大冬天的天还没亮就把人叫起来,换谁心里都不会爽快,不过整队的时候却没有人发牢骚。除了那些队正都头发号施令的声音,再也听不到旁的话语。 这样严格的纪律一来得益于之前那顿热乎乎的早饭,二来上头说了,哪个敢乱咋呼就扣赏钱。 当兵吃粮、当兵吃粮,这年头当兵不就是为了一口吃的一把花的?就好像赵成双梦里想着封侯拜将,梦醒了却想着怎样苟活过这一次战斗一般,大头兵们比较现实,没人愿意因为嘴欠说话而丢了一笔赏钱。 列队整齐后,开始下发纸甲和长梯。 纸甲出现有些年头了,本是质量不差,又比皮甲易制。因此像赵成双这种需要着甲,但又不适合着重甲的军汉,有条件的就会配备纸甲。 一切准备就绪,赵成双把刀别在腰间,袖着手跺脚,试图让自己不那么冷。 没让他等多久,队正便招呼着这一队的几个人跟紧大部队,一齐朝城墙方向移去。很快,赵成双所在的这个营便井然有序地通过填壕车 赵成双这个队没有长梯,正巧队正也是个当了好些年大头兵的老油条,虽然大家在向城下赶,但在队正的带领下,一队数人却是渐渐落在了后方。 战场上乱糟糟的,再加上天黑,一时之间没人发现这一队人的小动作。 然而路终有尽,跑得最快的一群人已经把梯子搭上了,直到这时,城头总算是有了些动静。 南昌东城小院中,虞宗明靠着墙坐着,脑袋一点一点,显然是困到了极致,今天不同以往,他不敢去睡。 城墙方向隐约传来锣鼓声,虞宗明好似没听到一般,垂下去的头抬起的速度越来越慢。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嘭”地一声,院中传来一声呼喊:“周军攻城了!”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闷响,虞宗明被院中声响一激,一头栽倒在地。 惊到的不止他一个,这处安静的小院很快就热闹起来,原本和衣休息的单江立刻跳下床,一边推开房门一边高声道:“快出去把旗号打出来!” 留在院里的众人很快就四散而去,以这座小院子为中心,二王子戴和裕领兵入城戡乱的呼喊迅速在城内扩散。 一干人等离开后,单江灌了一口热水,看向虞宗明:“衙内是跟我去城门那边,还是留在这?” “我同将军一块去!” 虞宗明连忙表态,他这时候已经清醒过来了,眼看就要成功,不亲眼看到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单江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大踏步朝外走去,虞宗明连忙跟上。 刚刚走出院门,虞宗明看到门外站着七八个汉子,正犹疑间,就听其中一人道:“将军,人都到齐了!” 听到这话,虞宗明顿时一惊,他没想到单江竟然还瞒下了一部人马! 单江没有猜虞宗明心思的想法,就当身边没有虞宗明这个人一样,直接开口:“去东门,开门迎周军入城!” “是!”有三人大声应下,随即转身跑开。 虞宗明刚反应过来,就听见周围的巷子里传来号令声,紧接着一阵阵的脚步声响起,五六百名手持不同器械的军汉列队走出巷子,一路小跑朝东门去。 看到这一幕,虞宗明更是心中焦虑,他暗自决定一定要先见到陈佑,最好能揭穿戴和裕的真面目。 南昌东城墙,黄通身披轻甲手握大刀盯着平静地有些过分的城头。 他负责的这一段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三四十人登上了城楼,可问题是这三四十人上了城楼之后仅仅发生了几起时间短规模小的战斗。 攻城会这么容易么? 当然不会!如果攻城这么容易,他们这几万人顿兵城下数个月的意义是什么? 这么想着,他扭头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城门,那一段城墙上已经爆发出激烈的喊杀声,那才是正常的攻城战。 黄通还在那里疑神疑鬼,突然有人从城墙下方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喊:“将军!将军城内守将降了!现在正带着人马进攻城门守军!” 黄通心跳加快,结合现实情况,他认为这件事真实性很大。 “我去看看!”这句话喊出,黄通立刻大踏步向前,来到城下将刀插在腰带上,手脚交替顺着梯子爬上了城墙。 “将军!” 他刚从垛口跳到城墙地面上,就听得一声热情洋溢的招呼:“在下是宋国龙武军程超!特在此迎将军入城平乱!” 抬头一看,一个昂藏大汉满脸堆笑地叉手立在前方,只是这笑容太过夸张,在火把映照下显得有些扭曲。 黄通不知道眼前的程超按照计划应该带兵去夺城门,但为了第一时间在周军面前表现,他选择了留在这里等待。 没有第一时间理会程超,黄通四下一扫,眼看登上城头的本部兵马越来越多,这才放下心来,朝程超抱拳道:“欢迎程将军举义!此时不宜多谈,还当尽快引大军入城,擒住宋国主才是!” “是!是!”程超连连点头,“在下听将军的吩咐!” “劳烦程将军立刻带人夺下城门。” 黄通没有客气,直接就下了命令。 程超也不耽搁,朗声应下,立刻转身招呼手下兵马集合朝城门而去。虽然同之前单江定下的计划一样,甚至还迟了点,但对程超来说,有没有在周军将领面前露面,其间差别仿若天壤。 “牛二!这一段城头你看好了!若是丢了拿你是问!”程超走了,黄通开始吼叫着下令,“周大淮!带人去守着下城的楼梯!王钱回去禀报长史咱们这里可以接应兵马入城!” 一条条命令传下去,很快黄通的将旗和他这一军的军旗都立在了城头。营正牛二在打退了另一段城墙上的宋军之后,直接在两军交界处点了一个火堆,既为阻敌,也为照明。 黄通这一军,除了牛二营,其余诸营全都通过楼梯涌下城墙。留周大淮营守备,余部迅速朝另一段城墙的楼梯冲去,他们准备同城外攻城的部队两面夹击守城宋军。 另一方面,四周友军见黄通军控制了一段城墙,也不再拼命攻城,而是渐渐朝这边转移,直接登城以减少攻城伤亡。 第五百一十章 豫章故城烽烟平(四) 走得再慢,城墙就在那里,赵成双这一队人终于到了城墙脚下。 “成双你先上!” 围在长梯下方,队正发话,赵成双哪怕心中不愿,也不得不老老实实扶着梯子开始网上爬。 好在城墙上已经有不少周兵在同宋兵纠缠,单纯的爬梯上墙要安全许多。 在城下大家都要聚在一起,到了城头之上乱战之中还保持建制就有些困难了。赵成双已经打定主意,一到城头,立马找一个角落缩着,到时候打赢了就跟着追击,打输了就立刻爬下城头——实在不行投降也可以,反正是当兵吃粮,吃赵家的粮还是吃戴家的粮没有区别。 一想到这里,赵成双动作加快,眼看爬上了城头,扶着木梯上端,弯腰弓背正要跳过去,只听得一声“杀”,胸腹间感觉到一阵刺痛。 恍惚间看到离他两步远有一个面目狰狞的宋兵,而那宋兵手里正端着一杆木枪,这木枪的一头在宋兵手里,另一头却在他的胸腹间。 那宋兵手中长枪向前一送,然后猛地一收,带出一股鲜血。 紧跟着赵成双往上爬的那个周兵脸上溅到了鲜血,在他的骂骂咧咧中,意识模糊的赵成双从城头栽到了地面,再无声息。 城头弓弩射程之外,陈佑陪同赵德昭、吴越王等人观看大军攻城。 身后就是军营,身周有三千禁军守护,不需要担心安全。 不过现在天还没亮,他们站在这里也只能看到城头人影憧憧,然后等待前方传回来的消息。夜袭就是这样,人一旦撒出去,再想有效指挥就困难无比,只能指望一线的将校临机决断。 前方战斗紧张激烈,后方观看的陈佑等人却神情放松地聊着天。 攻城战斗不知进行过多少次,这次元日突袭如果没能成功,也只是诸多战斗中的一次,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这得失之心都没有,自然就不会太过紧张。 眼看着登上城头的周兵有如下饺子般一个一个往下掉,钱弘俶叹了一声:“看来城内守军已经反应过来了。” 潜台词就是这次突袭失败了。 陈佑也点头:“再过一阵便收兵吧,不急这一次。” 正说着,被黄通打发过来报信的亲兵王钱一路小跑着越过壕沟,还没近前就高声喊道:“长史!城内守军举义!黄通将军已经控制城墙!” 这个消息来得有些突然,陈佑深吸一口气,目光幽幽地眺望战斗激烈的北城墙,略一思忖,立刻下令:“全军备战!潘美立刻去东城!通知皇甫楠,封锁各条道路,以免贼逆走脱!” 稍稍停顿缓了口气,他高声道:“传令诸军!入城之后不得擅杀庶民!不得奸淫掳掠!待停战后我自允全军庆贺三日!” 潘美应了一声便快走几步翻身上马往东城去,立在陈佑身旁的一干传令兵皆擎着旗子朝各部飞奔而去。 看了一阵,陈佑继续吩咐:“卢仲彦准备魏王入城事宜,待破城之后,王宫、粮库、武库,诸大臣府邸皆不可擅动。” 说着他扭头看向戴和裕,见戴和裕一脸木楞,不由皱眉心生不满,但还是压下心中情绪,高声喝道:“二王子!” “啊?”戴和裕猛然回过神来,“哦!是!是!” 他这副模样,叫一旁看着的钱弘俶暗笑不已。 “劳烦二王子将城内情况介绍给卢将军。”陈佑挥挥手,让卢仲彦自己去同戴和裕交流。 魏枢密府,魏彦昌正睡着,突然被人叫醒:“相公,相公,周军攻城了!” 魏彦昌睁开眼,脸上带着迷茫,看清眼前人是自家管家,这才清醒过来:“什么事?” “周军攻城了。” 听到这话,魏彦昌迅速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更衣,我要去城头!” 急匆匆换上衣服带着数名护卫朝北城赶去,还没到城头,后方突然跑来一个校尉:“魏相公!魏相公!” 魏彦昌在车内闭目养神,听到喊声后敲了敲车厢:“问问什么事。” 车没停,但跟在他身边的亲信拨马调头,高声询问:“你寻相公是为甚事?” 那校尉连忙喊道:“东城有人反了!龙武军的程超已经领着周军入城!” 话音刚落,前面的魏彦昌突然喝道:“停车!” 亲信明白魏彦昌的想法,连忙招呼那校尉来到车前。 正好魏彦昌掀开障尘,目光灼灼地看着校尉:“你所言可属实?” “句句属实!”校尉连忙赌咒发誓,“小的就在龙武军边上,眼看着龙武军被程超那厮祸害,这才连忙来禀报相公!” 魏彦昌揽着障尘的手抖了几下,随后放下障尘靠到车里。就在众人疑惑时,他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去禁军大营,通知护圣军张寒守住南门,禀报官家有内间开城,请官家准备自南门出城。” 他那亲信朝四周一看,指派几人前去通报,紧接着安排马车调转方向朝禁军大营而去。 东门,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起,攻城的周兵们顿时欢呼起来:“城门开了!城门开了!” 驻马门前的潘美见此,举起马鞭高喝一声:“速速包围宋王宫!升官发财就在近日!” 话音未落,马鞭向前斜指:“随我冲!” 马鞭一甩,胯下战马嘶吼一声,瞬间蹿了出去,之前挡在城门洞的周兵们纷纷躲闪到一旁,免得被冲撞到。 十多名亲卫护在潘美四周,近千位骑兵跟在潘美身后,马蹄声隆仿若雷鸣,一股洪流冲破城门朝王宫奔涌而去。 站在路旁眼看潘美带着骑兵冲了过去,黄通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反正上面没有严令他必须守住城墙,那他也没必要继续在城墙这边等着。 毕竟潘美身后的骑兵只有千余人,攻破王宫或许没问题,想要围住王宫却是远远不足。 他当即高声喊道:“各营!去王宫!” 同他一个想法的还有很多人,除了一些正在同宋军缠斗无法摆脱的周军,一干已经入城的部队都在主官的带领下朝王宫方向奔去。 东方既白,陈佑等人终于能看清城头情况的时候,北门也被攻下。 这时候原先不准备参与夜袭的部队也都被唤起整军,此时顾不上让大家先吃早饭,卢仲彦得到陈佑的授权之后十分迅速地下达一条又一条命令。 由于东城潘美已经带人去了王宫,北城这里就没那么急切。 卢仲彦先是安排兵马完全接管城墙守备,之后一边安排各军以营为单位依次入城前去保护仓库、武库以及高级官员宅邸,一边派人通知皇甫楠接管其余各处城墙。西南方向的水门不需要他操心,这是由宁强来负责的。 等北城墙完全被周军掌握,卢仲彦带着亲卫入城,他将主导肃清城内残兵的任务。 陈佑这边,则在魏王的主持下召集文职僚属商讨接下来诸军行止。 只是刚开始还没说几句话,广节军的孟博明就进来了:“都监,卑职有要事禀报!” 陈佑对这孟博明还有印象,当初是章鹏的亲兵,算是章鹏亲信,现在正是争功的时候,怎么章鹏派人过来说要禀报? 心中疑惑,嘴上却不慢:“何事?” 孟博明连忙抱拳躬身:“都监恕罪,此事不宜太多人知晓。” 陈佑更是皱眉不已,在座的不全是他的亲信,孟博明当众说出这话,着实有些看不清形势。 没时间在这里耽搁,陈佑起身朝赵德昭行礼,告罪一声便带着孟博明走出房间。 来到一处角落,孟博明不等陈佑询问便急不可耐地说了出来:“都监!刚刚在城里有一个叫虞宗明的找到章都指,说戴和裕原本打算把咱们除夕攻城的消息传给宋军。幸好那个虞宗明和其他几个知道的人把这个消息拦了下来,然后说是戴和裕通知今天攻城,让几个同戴和裕有关系的将领一块倒戈,这才让他们顺利举义,没有出问题。” 孟博明的话语有些乱,但陈佑还是听明白了,正是听明白了,所以他脸色沉了下来。 “把虞宗明带下去歇着,问问都是哪些人知道戴和裕要给城内报信,一个一个问那虞宗明说的是否属实。”陈佑稍一思量,便做出安排,“这事交给章鹏来办,不要让旁人知道。” “是!” 孟博明带着激动的心情离开了,陈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快步走进屋内,坐下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一次有不少宋军将领举义,我们既不能不防着点,也不能寒了这些人的心,大家议一议拿出一个好法子来。” 潘美那边,凌晨时分街面上没人,一千骑兵很快就来到王宫前方。 别看王宫只是普通宅院改建,但它也有一人多高的外墙,内侧甚至还筑了一道矮墙供人站在其上观察放箭。用骑兵攻城不现实,哪怕这王宫根本算不上“城”。 潘美等人离得还远时,王宫守军就听到声音做好了准备,眼见周军出现在街道上,立刻就是一阵箭雨过去。 第五百十一章 豫章故城烽烟平(五) 好在潘美本就没有依靠骑兵攻坚的想法,他的来这么早的目的就是防止戴延康逃走。 离得远远地就有一拨一拨的骑兵拐进岔道,朝王宫各门而去。潘美早就知道宋王宫不大,一千骑兵使用得当的话,凭借快速支援的优势,倒也能拦住王宫内外进出。 更何况潘美不需要阻拦太久,后方步军很快就会跟上来。 端坐在马背上,潘美不时根据各处传回来的消息调整自己的命令。 之前为了防止戴延康逃跑,身先士卒来得有些急切,现在看人堵住了,就可以好整以暇地调度兵马,以求万无一失。 戴延康被叫醒的时候有些迷迷瞪瞪,听到是周军入城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才真正清醒过来。 只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戴延康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一时之间竟然没反应过来,脑子里乱哄哄地,尤其是得知城内很多反叛之人打着戴和裕的旗号时,更是让他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决定。 生死存亡之际,应该做的是立刻行动起来,而不是在这里思前想后懊悔怀疑。好在他身边也有忠心之人,禁军都指挥使毕庆之眼见着城中生乱而戴延康迟迟没有发出命令,直接带着数名亲信跑来查看情况。 戴延康只是一时迷了心窍,被人一提醒立马就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连忙调集王宫内部的兵马准备朝王宫外的禁军大营奔去。 至于魏彦昌所说的直接通过南门撤离出城,做是肯定要做,但必须在他戴延康把禁军握在手里之后再去做。 丢了那些兵,他这个江南国主就什么都不是。要么带着兵马撤出南昌,要么就在城内降了周国,戴延康没有第二个选择。 只是他在那里自我怀疑耽搁了一段时间,等百余亲信聚集时,宫外已经响起了阵阵马蹄声。 “官家!”得到宫墙处传来的消息,毕庆之立刻看向戴延康。 “强冲出去!”戴延康的决断力又回来了。 “是!” 毕庆之高声应下,他已经把平时佩戴的长剑扔下,换上了惯常使用的熟铜大锤,看上去着实威猛无俦。 来到宫墙下,探明墙外只是一些骑兵,暂时无法强攻后,戴延康立刻命令一干护卫王宫的兵马向他集中。 这一段宫墙上很快就多了不少守军,没有等一切安排妥当,看人手差不多可以一用,戴延康便沉声下令:“动手吧。” 毕庆之手持双锤站在宫门前面,高喝一声:“开门!” 宫门大开,只见门外百余骑兵远远地围着,手持利刃似乎跃跃欲试。 毕庆之估算了一下距离,周军骑兵所在位置正好是墙头弓箭射程之外,而且还预留了一段提速的距离。从骑兵所在到宫墙底下,差不多可以把马速提到最高。 他做了个深呼吸,猛然举起右锤:“冲!” 话音未落,当先朝外冲去。 见城内动了,城外骑兵也没犹豫,若是叫宋兵冲到眼前,骑兵的优势就会变成劣势。故而哪怕是前进会受到墙头弓弩的威胁,这些骑兵也不得不拍马向前冲去。 戴延康为了能顺利抵达城内的禁军大营而调动王宫守军自然瞒不过一直盯着王宫的潘美,只是戴延康着实谨慎,没有等人到齐,估摸着够用便果断发动。 这一下便打了一个时间差,等潘美终于判断出王宫宋军调动目的地时,宋国主闯门的消息也传了过来。 这时候就显现出骑兵的好处了,因为调动支援速度快,哪怕担心这是戴延康的声东击西之计,潘美也没有耽搁,安排好十数人留守警戒便立即带着亲随骑兵朝王宫西门而去。 待他赶到时,战场已经从宫门口转移到六七十丈外的巷子里了。 此时一名浑身浴血,手持双锤的男子站在巷子中,从宫门口一直到他身边,鲜血、人尸马尸一直延伸过去。 似是发觉无人敢近身,那男子转身朝西边走去。他这一动,包围在巷子另一头的周军竟然毫无胆色地向后退。 原本和谐的场面这么一乱,看得入神的潘美回过神来,马鞭指着那男子道:“此是何人?” 身边无人能答。 就在这时,负责这一片的都头一路小跑过来:“将军!戴延康朝西边军营逃去,我已安排人马追赶拦截!” 潘美微微点头,一个猛士怎么也比不过一个藩王重要。 见弓弩已经调了过来,潘美就准备离开去追戴延康。 这个浴血猛士正是毕庆之,他是为了给戴延康殿后而留在这里的。他到现在也不知杀了多少人,只知道自己已经脱力了。 眼看着周兵前方出现弓弩手,毕庆之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站定原地稍事休息,看弓弩是已经准备射击,他突然举起右锤,高呼一声:“当先者江夏毕庆之也!” 一边喊着,一边迈着沉重的脚步朝西边守军冲去。 “放!” 一声令下,箭枝划破长空的声音响起。 毕庆之最终没能来到周军面前,他倒在了前进的路上。 被震动的潘美驻马立在原地呆了许久,之后喟然长叹道:“可惜了一个好汉,厚葬吧。” 言罢,立刻挥鞭朝西边追去。 南城,皇甫楠带着石守信穿过城门洞走进城内。 “皇甫都监,咱们就在这边等着么?” 听到石守信的问话,皇甫楠微微摇头:“若是一直守着城门什么事都不干,咱们也就只能得一个苦劳。” 石守信正要继续说话,突然跑来一位信使:“皇甫都监!石将军!宋王戴延康已经逃出王宫,很可能会收拢城内禁军冲击城门!潘将军请你二位做好准备!” 乍听这消息,皇甫楠同石守信对视一眼,皇甫楠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来这是上天都不愿意我们辛苦一场只得了个苦劳。” 很显然,只要抓住戴延康,他们两个就这功劳就定了。 石守信点点头:“除了守城的兵马,其它全都派出去搜查,都监以为如何?” “甚好!”皇甫楠十分满意。 第五百十二章 豫章故城烽烟平(六) 阵阵高呼响起,潘美看着眼前的混乱的战场,神色中带着急切。 戴延康同接应的宋军合流后,潘美的先头部队便被拦住,等后方步军赶上,戴延康已经不知去了何方。 巷战就是如此无奈,待步军接手战场,潘美便下令马军脱离战斗,分成小队沿四周街巷搜索宋军部队,看能不能发现戴延康。 此时天色未亮,但城内却是灯火通明,军队手持火把也就罢了,主要是城内各处起火——也不知这火到底是何人所点。 到处都是喊杀声惨叫声和嚎哭声,潘美跨坐在马背上,能看到不时有军汉或是主动或是被动地冲进街边民居,然后引发尖叫甚至惨叫。 但是他没有去管,身为周军将领,要想早些结束城内乱象,那就要尽快擒住戴延康。 “发现戴延康了!” 突然一声让潘美猛然转过头去,正是他派出去一名骑手! 南门附近,戴延康身边站着魏彦昌,两人看着手下军兵同周军纠缠,脸色严肃无比。 “官家放心,张寒仍在城头抵抗,周军腾不出太多精力来。” 事到如今,魏彦昌也只能这么安慰戴延康。 戴延康当年镇守武昌那么多年,手下也有些忠心耿耿的文官武将。 可惜这时候文官起不到什么作用,而武将,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战斗,忠心将领死的死降的降,那些依然忠诚的全都在城内——若不在城内就早早领兵勤王了,总会有些动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各处州县除了些盗匪乱兵,一个个都平静得很。 现在,戴延康看到依然忠于他的兵将一个个倒下,不由得开始怀疑,就算他逃出了南昌城,还能东山再起吗? 西楚霸王孤身渡江,还能再拉起八千子弟兵吗? 宋军还在战斗,然而宋国主已经失去了斗志。 他突然长叹一声:“明邦,停手吧!” “臣定护得官家......官家!”说到一半,魏彦昌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看向戴延康,花白的胡子也因为太过激动而颤抖起来。 “咱们都老了。”戴延康的音量有些低,差点就被四周的喊杀声掩盖下去。 魏彦昌看着戴延康,神情复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和虞鸿雁不同,尽管子孙后代早早安排好了后路没想要为宋国殉葬,但他本人是愿意为戴延康死战到底的。可是没想到,戴延康竟然失去了死战到底的决心。 好一会儿,他终于吐出这么一句话:“我听官家的。” 戴延康脸上带着缅怀的神色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稍稍提高音量:“停手吧!” 魏彦昌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戴延康。 不得不说,戴延康如今的表现让他有一种理想破灭的感觉,或许以后他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他曾经愿意为其付出生命的主公。 几声呼喊之后,两军停止厮杀。 皇甫楠留守后方,石守信走到两军之间朗声道:“吾乃侍卫亲军定山军都指挥使石守信!” 戴延康从身边亲卫手里接过一柄长刀,持在手中排开身前军汉来到离石守信二十余步远的地方。 此时身在后方的皇甫楠立刻命令神箭手准备射杀戴延康——若是能得其投降当然是上佳,但如果其不愿降,还是尽快杀死为妙。 “吾乃宋国戴延康。”戴延康脸上重新恢复神采,“石将军,这次是你们周国胜了!我戴延康服输!” 听到这话,两军将士全都放松下来,石守信也暗自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语气也客气起来:“吾皇早已期待同宋国主一晤,还望国主早做准备,由我等护送入京。” 戴延康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不知贵国可愿放过我治下军民,少做杀戮?” “国主放心,战前魏王曾发教,令我等不可杀降。”说到这里,石守信提高声音对那些宋兵道:“但凡放下兵器者,皆可活命!” 话音刚落,便有不少宋兵四处看看后放下了手中兵器。 戴延康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叹了一声:“如此我就放心了。” 他回头看了看神色复杂的魏彦昌,又抬头朝仍在厮杀的城头看去,然后突然高声道:“是延康愧对臣民!” 言罢,据刀自刭。 此时此刻,潘美将将拍马赶到,只看到鲜血自戴延康脖颈间喷涌而出,随着戴延康的倒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官家!”魏彦昌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叫了一声冲到戴延康尸体前。 可惜戴延康死意甚坚,那自刭一刀用力不小,整个脖子只剩下一半还连着。此时虽意识尚存,面庞却因为痛苦而扭曲,无法对魏彦昌说些什么。 “官家!” 当戴延康彻底没了动静,瘫坐在地的魏彦昌伏尸痛哭,悲切不已。 潘美来到石守信身边,看着戴延康的尸体,有些失落:“自杀了?” “拦之不及。”石守信苦笑一声,然后指着一干迷茫的宋兵吩咐道:“但凡放下兵器投降者皆不杀!” 周军顿时高呼“降者不杀”,阵阵声浪使得越来越多的宋兵放下手中武器。 反应过来的潘美无奈摇头,重新上马离去,他除了安排人手把戴延康已死的消息传到各部,还要去搜查王宫,顺带看看能不能把宋国三王子擒住。 “宋国主已死,尔等速速投降!” 这么一句话在短时间内传遍全城,虞府中,站在前院的虞鸿雁听到这话,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此时虞府已经被数十周兵围住,主要目的是防止乱兵把虞鸿雁这个宋国丞相杀了,其次也为了不让虞鸿雁出府捣乱。 “爹。” 正当虞鸿雁伤春悲秋时,虞三从他的小院里出来了,眉目间带着些自得:“这次是我赢了!” 虞鸿雁收拾好心情看向幼子,没有理会幼子的得意话语,出声问道:“宗明被你安排到哪里去了?” 虞三笑道:“小乙他去东城了,儿子听说这次周军就是从东城入的城,想来就是小乙的功劳。” 虞鸿雁先是皱眉,随即舒展开来,没有多说什么,袖子一甩,负手走进客厅坐下,静静等到周军将领的到来。 第五百十三章 悔不该旁生心思 城北大营中,陈佑坐在桌案后,一边运笔如飞批阅公文,一边口中不停下达命令。 他不是一个人在忙活,此屋分内外两间,内里除他外尚有三四亲信签批不太重要的公文,外间则是一般文职僚属协助处理分发。兼有各处将校不时前来求见,这屋中就不曾清净过。 如此这般乱中有序,直叫坐在主位上的赵德昭看得眼花缭乱。 也是他年纪着实太幼,若是大个十一二岁,到如今破城之时,陈佑也敢放手让他处理一些庶务,而非是现在这般只能干看着,实在是无聊得紧。 随着金乌越攀越高,需要陈佑这边做的决断越来越少,屋内众人总算是清闲下来。 也就在此时,潘美、皇甫楠遣人来报:宋国主戴延康已于阵前自刭。 不多时,卢仲彦也派来信使,南昌城守备已尽入他手,各处钱粮武库都着人看管起来,现如今正在联络入城各部整顿降卒,预计午后可入城。 到了这一步,局势才算是初步稳定下来,一干僚属被分派出去接收各处库房,一个个信使也从大营入城去“请”宋国文武重臣出城一晤。 除此之外,陈佑还安排十数队信使快马赶往尚未在周军控制下的州县,传达南昌城破、宋主已死的消息,要求各地主贰官立刻来南昌面见魏王。 同时原先没放在心上的南汉攻略宋国州县的事情也重新摆上陈佑案头。 他这边还好,碍于山路难行,南汉所能攻略的只有虔州。苦得是湘地,沈涌北上同周军纠缠不休,后方空虚,便被南汉盯上了。窦少华书信中说沈涌败亡就在不远,南汉攻略沈涌后方也是一大因素。 他估算了一下,不管怎样,想要对南汉用兵最早都得等到明年三四月份。 稍稍考虑一番,该用怎样的态度对待南汉就确定下来。所能做的就是放狠话,表明宋地尽皆是周国领土,要求南汉立刻停止进攻。 在陈佑看来,以周国目前的强势,南汉听话的概率不小。 他是不知道,当年周国灭沈后,刘晟听到消息后大为震动,当即派出使者准备向周国示弱。没想到派出的使者被沈涌扣下,难以沟通周国朝廷。 只此一事,倒叫刘晟认为周国控制不住治下藩镇,所谓中原王朝纯属自夸,以至于他称呼周帝都是“宣武节度使”,这宣武,来源于开封原是宣武军节度所在。 有了这等认识,更兼沈涌复叛,也无怪于南汉会趁机攻城略地。 不论现实如何,总之陈佑安排下去了,南汉是听也罢,不听也好,只待周国腾出手来,必然会想法子收复故土一统天下。 一干事项安排妥当,陈佑终于有机会来处理戴和裕同虞宗明之间的官司。 此事内情曲折,各种弯弯绕绕叫人难以探清,陈佑没有瞒着赵德昭,先是简单介绍原委,之后见诸人全都是让赵德昭坐在主位上。 先见的虞宗明等人,陈佑对照着章鹏录下的供词重新询问诸人,得到的回家几无不同。如此一来,要么是虞宗明等人为了构陷戴和裕而早早串词背下,要么就是戴和裕真的想要向城内宋军透露周军攻城的消息。 问明之后,陈佑不置可否,让虞宗明等人至一旁等候,他自叫来戴和裕。 这戴和裕一进来,陈佑就感觉虞宗明所言大概率为真。 无它,实在是戴和裕表现得过于紧张了,全然不似立下大功的表现。 周军得内应相助攻破城池的消息早已传开,单江等提前举义的将领甚至在帮助收拢宋军稳定降将。戴和裕他就是负责联络城内将校的,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 陈佑心中了然,脸上却不露分毫,只是带着淡淡的笑意伸手示意:“二王子且坐。” “多谢节使。”戴和裕行礼坐下,然后带着紧张看向陈佑。 “这次大王寻二王子过来,却是想问一问哪些人在破城之时立下功劳,可以信用。” “这......” 听陈佑询问,戴和裕有些难以言说,他也不知道哪些人起得作用比较大。 更准确的说,他根本不知道有哪些人真的做了内应引周军入城,因此不敢胡乱开口。若是说出来的人正好是那等听了他的话没有动手的,就真的是回天乏术了。 犹豫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好叫节使知晓,城内单江将军乃是主持之人,他该是知晓详情。” 这话说完,他估摸着只有一个人的话,说服力不大,思忖一番,又想到天亮之前听到的消息,当即又道:“另有一人名唤程超,也是可用之人。” 陈佑颔首,正要说话,却听那明晰原委的赵德昭忍不住开口了:“吾有一事不明,还望二王子为吾解惑。” 小模小样的一个人,却一本正经地说着这般话,看上去十分不和谐,不过陈佑却是习以为常,看了一眼赵德昭便把目光移向戴和裕。 戴和裕进门之后全部精力都放在陈佑身上,一时间忽略了主位上还坐着一个魏王,此时听了赵德昭的说话,顿时就是一个激灵,差点尖叫出声。 好在一声叫喊硬生生憋在喉咙里,朝赵德昭拱手道:“大王且说。” “不知这两位,哪一个是同二王子联络之人?” 哪一位是?全都不是! 戴和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若照实说,他担心那个得到第一手消息的人没有充当内应。 见他嗯嗯啊啊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赵德昭一声轻叹,目光转向陈佑:“长史怎么看?” “让那些人进来吧。” 陈佑说了一句让戴和裕惊恐的话。 没多久,虞宗明等人鱼贯而入,见到他们,戴和裕面色煞白,顿时明白过来。 这虞宗明身为丞相嫡长孙,戴和裕自然认得。见虞宗明对他视若无睹,径自走到中间见礼,他便知道虞宗明想要用他来换功劳了。 没有心存侥幸,不等虞宗明开口,戴和裕立马离开座位,噗通一声拜倒在地,带着哭腔高声喊道:“大王饶命!节使饶命!都是我一时糊涂听信幕僚之言,方做下这等祸事啊!” 第五百十四章 战虽止诸事仍杂 这下连问都不需要问了,陈佑长叹一声:“何苦来哉!” 倒是赵德昭殊为不忿:“枉我信你用你,怎料到是一个忘恩之徒!” 戴和裕只是一个劲地哭,而虞宗明等人皆是束手立在一边冷眼旁观。 陈佑阻止了赵德昭继续往下说,招门外亲信进来:“二王子受了风寒,带下去好生歇息,莫要过了病气给旁人。” 这就是要软禁了。 众人正在思忖,陈佑继续道:“似二王子一干僚属,也须仔细看顾,免得其人有病而不自知。” 戴和裕立刻就瘫了。 不仅仅是他,便是虞宗明等人,也都认为戴和裕的性命恐怕是难保。现在只是软禁,待以后宋地平静,诸将官皆以周人自居时,怕是要取了他的性命。 将虞宗明等人好生抚慰,话语间暗示其人严守方才所见所闻,之后便将这些个打发出去,该回哪回哪。 外人离了,房内一干守卫的亲卫也只留下三两人。 见赵德昭仍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陈佑出声问道:“大王可是还在想那戴和裕?” “陈师!”赵德昭唤了一声,脸上带着委屈,“我可是听你的话好好待那戴和裕!” 如此表现,整个就是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到家长面前诉苦。 事实也确是如此,小小年纪远离父母,身边最为亲近的除了一干宦官奴婢,便只有这传道授业的老师。 宦官奴婢是奴仆是玩伴,老师才是可以依靠的长辈。 陈佑估摸着城内高官到来还有些时间,便准备开口开解赵德昭。毕竟等一下召见宋国官员他可是准备全交给赵德昭来应付,反正不是什么太过重要的事情,便是出了差错也与大局无碍。 “大王需得知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于我等而言,天下一统、百姓安居是大利,戴和裕却是以裂土封王为大利。” 陈佑以平缓的语调解释着戴和裕的行为,言语间却不忘加深自己在赵德昭心中一心为民的印象。 “然戴和裕为叛逆之子,如何能得封王?如此其当寻机立下大功。前番我令其联络城内义士,以求内外呼应破开城门,若事成,王爵或许难得,可公侯之赏却能拿下。只有今日我军攻城受挫,方才能显他勾连内外的本事。” 这话只是陈佑的猜测,虽还未审问,但他以为猜中的几率很大——除非戴和裕真的是莫名其妙地想要重新为宋国尽忠。 当初赵元昌领兵攻江陵,陈佑和赵普就是在城内等待时机以彰显功劳。只不过他们当初和戴和裕的所作所为不同,一个是按兵不动以待天时,一个却是透露消息坑害军兵,这主动和被动,可是完全不同的性质。 当然最大的不同就是陈佑赵普的被动等待无人发觉,而戴和裕的主动坑害被揭露了出来。 以上种种陈佑自是略过不提,赵德昭听了陈佑的解释,仔细考虑一番,委屈之情总算是消了下去。 陈佑正要继续说,就有军兵前来禀报宋国官员来了。 洛阳皇宫,一干宰执自政事堂正堂中鱼贯而出各自散去,只是包括王朴在内的几人却是脸色不虞。 李明卿出了政事堂,坐上抬舆朝枢密院而去。 说起来也是怪,几位枢使分明是往同一处去,却偏偏十分默契地错开行程。 自从东西两府一同议事以来,不欢而散的次数是越来越多。 东府这边辅理阴阳,天然地就想把西府压在底下好插手兵事。也不说对军队影响多深,至少兵部不能是个摆设。 然而西府也不是吃干饭的,哪怕李明卿这等原先是文臣的枢密副使,遇到这等两府相争的情况,也是站在西府角度上说话的。 方才会上讨论的计有三件事,只有一件达成共识。 首要的是三司和户部权能划分,三司自身就有户部司,按照三司使张欢的想法,自然是将三司户部和尚书户部合并,全都归于三司之中。 政事堂当然不会同意这个法子,可枢密院几位除了枢密使王朴外尽皆以为这是个好法子。 至于王朴,每回两府会议时都是他执政事笔,相当于事实上的首相。从首相的角度看,三司权力大增不是好事,因此倾向于撤销三司户部,合并入尚书户部,这同样是政事堂几位相公所愿意看到的。 张欢为了这事直接就在会上拍了桌子,李明卿等人也在话里话外讥讽王朴身在西府心在东。这事就这么吵吵嚷嚷无法定论,吵了这么些天,王朴最终决定交由圣裁。 除此之外,还有军伍后勤和尚书省、三司之间的协调亦是难有定论,反倒是人事调整得以迅速通过。 李明卿半靠在抬舆上,神色间带着忧虑。 他所忧者非是同尚书三司的协调,而是方才会上有要他放下后勤的风声,其所恃者便是他李家的女婿在外执掌重兵,他这个岳丈理当避嫌。 甭管这个理由是不是可笑,单从这次会上来看,那些个同僚私下串联一番,下次再议就得让他放手了。 他倒不是舍不得手中这利益,只是陈佑领兵在外,他主持后勤军务,总能与些便利。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大将在外若求胜仗,也得有中枢支持才行。 回到枢密院,随口一问,王朴未曾回来,径直去寻官家了。 李明卿无奈摇头,他是看清楚了,官家能让昭文相的位置空着而由王朴以枢密使的职事秉政,分明意味着他们这些人都没机会接掌枢密院。只等着一个得了官家信重的文武接掌西府,那王朴便要去东府做首相。 将杂念抛开,坐进书厅开始处理各处公文。 才过了一刻钟不到,隐约听得院内有人大喊:“大捷!大捷!魏王破南昌城!戴逆延康阵前自刎!” 李明卿愣住了,随即起身。 就在此时,书厅门被推开,亲近书史一脸兴奋地走进门来:“恭喜相公!庐帅已平定江南!” 随着书史进门的还有枢密院内诸人兴奋的声音,全都在谈论着灭宋之战。 李明卿回过神来,大声道:“报捷文书何在?” “回相公,报捷文书已送往宣政殿。” 赵元昌今日正在宣政殿视事。 李明卿听了,立刻绕过桌子,嘴里吩咐道:“去宣政殿!” 第五百十五章 诸相公议治江南 出了书厅,李明卿就看到马青、李继勋也是要出门。 来时没多少话的三人这时候倒搭起话来。 “二位却是要往何处去?” 李明卿脸上带笑第一个开口。 马青叉了手便算是打招呼:“得了军情,正要往宣政殿去。” 李明卿哈哈一笑,煞是畅快:“同去同去!” 来到宣政殿,通报进入正殿没多久,政事堂几位相公也先后抵达。 扣除本就在宣政殿的王朴,其余八位相公来此,全都是为了洪州战事。 待九相公齐聚,赵元昌开口定下基调:“方才江南急报,戴延康身死,我军已入南昌城。至此江南战事将歇,论功行赏暂且不急,先议一议江南之地如何治理。” 论功行赏要等前线主帅,也就是陈佑等人上表请功,现下便是急也无用。 所谓“江南之地如何治理”,除了表面意思,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一干主将要怎么安排。 说来也尴尬,因为卢子龙遇刺重伤,中枢刚刚下令调潘美回荆南。调令估计还在路上,结果洪州这边就胜了。 眼下首要的事情就是给潘美重新定个职事或官阶爵位及时补上,免得底下人对朝廷有甚误解。 王朴率先开口:“荆南制置使潘美可为归德将军,为窦武安副。” 潘美在洪州之战中功劳几何尚不清楚,具体怎么封赏不好确定,故而首先抬官阶。反正这个官阶同具体职事没什么联系,譬如冯义堂堂一个银青光禄大夫,衣紫佩金之辈,如今还在刑部当一个小小的员外郎。 不过有这个官阶和没这个官阶的确不一样,这是个待遇问题,故而诸位相公没有反驳,皆俯首赞同:“臣附议。” “可。”赵元昌颔首,立刻就有人下去传达口谕,政事堂和枢密院立刻就得行动起来准备敕命,然后等着相公们和官家的签署。 潘美这事就算过去,接下来就是重头戏。 李明卿见诸人尽皆闭口不言,轻笑一声开口:“官家,臣以为江南当照蜀地故事,分设制置使司以统兵马。可以洪州之战有功者分守诸司,一为奖赏功臣,一为震慑庶民。” 李明卿虽没说要陈佑推举制置使,可这“洪州之战有功”一句,足以叫陈佑插手其中。 坐在上首的王朴瞥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不过李继勋却立刻开口:“酬功自有名爵勋禄,何以用朝廷职事?” 他一脸正气地说完这话,朝赵元昌道:“启禀官家,臣以为制置使当择适当之人为之,不拘是否参与江南战事。” 最后一句话却把李明卿之前所说的“洪州之战”扩展到整个江南。 “李同知所言有理!”刘承泽立刻附议。 江南广阔,从外地调人,他或许也可以把旧部安排过去,免得叫当年那些下属看不到前进的希望转投他人。 赵元昌不置可否,径直询问王朴:“王卿以为如何?” “当分设制置使,枢密院可择选适者为之。”王朴言语简练地赞同李继勋的观点。 赵元昌也认为此法可行,点头道:“便如卿等所言,卿等且上些心。” 枢密院四人不论心中作何想法,此时尽皆恭声应下:“臣等遵旨。” 此事完结,周敬思不等赵元昌继续询问便开口:“臣斗胆问官家,兵马有制置使统率,民政当何如?” 臣下对君上提问,有时候不是想得到君上的回答,而是为了得到展示自己想法的机会。 眼下便是如此,赵元昌温声问道:“周卿有何教我?” “不敢。”周敬思拱手以示谦卑,“江南旧臣繁多,与国不利,当自外抽调人手担任州县主贰官,各地吏员亦需汰换。” 听到这里,王朴眸光闪动,遽然出声插话:“周史馆之言在理,臣请官家委派官吏监督江南诸官。” “臣附议!”吏部尚书温仁福出声赞同,“且江南既定,所忧者止余岭南一处,近江兵马无须太甚。” 三司使张欢也道:“江南之地税赋盐铁也当尽快收归中枢,诸司兵马所需钱粮皆自中枢划拨,以免增添地方州县负担。” 话说得好听,实际上是文官对武将的压制,主要是防止江南诸军藩镇化。 不过讨论军国政事,有公心,自然就有私心。 还是那三司使张欢,说完前一句,后面立刻就道:“臣请派遣官吏巡查江南诸州监税及盐铁!” 毫无疑问是为了扩充三司权力,重点就是同尚书户部争权。 周敬思立刻就道:“张参政说得是,不过江南州县甚多,当有专人负责此事。臣以为税务监黄世俊可担起重任,设诸州监税从属税务监,州县税赋仍有税曹负责,监税职责仅为监察。如此人数无须太多,亦可时时调换以防贪腐。” 黄世俊是前任三司使,不管当了多久,只要没出岔子,就没人可以质疑他在财税上的能力。 有周敬思的话,其余几人立刻跟进,很快就把这件事定下来,没有三司插手的余地。 在周敬思等人,甚至王朴的眼中,最终的目标是拆分三司。最不济也要取消三司使,由政事堂直领三司,把盐铁度支等权力都纳入宰相手中。 一件一件议下来,期间夹杂着利益争夺,最后只剩下魏王、吴越王、宁王和陈佑了。 宁郡王白崇文暂且不动,吴越王按照薛居正当日所言来处置,也很快就议定结束。 殿内沉默一阵,李明卿准备先开口说陈佑的事情。 在场大多数人都本能地想把魏王留到最后,诸事完结之后,可以来一场大的,比如劝立太子。 然而王朴不这么想,他在李明卿等人开口之前抢先道:“臣请调魏王回京,一为使魏王尽孝于官家膝下,二则可主持河南府事。” “如王卿所言。”赵元昌也没询问旁人的意见,直接就同意了。 李明卿深吸一口气,明白赵元昌这时候依然不准备立太子,便不再多想这件事,继续说陈佑:“启奏官家,江南新下,须得一势威望重之人镇守。原本魏王最为合适,如今魏王回京,臣推举保信节度使陈佑镇守江南。” 第五百十六章 褒贬尽皆为雕琢 “此议不妥!”李继勋出言反对,“江南广阔,岂可尽纳于一人之手!” 不管李明卿有没有这个意思,李继勋这么说都会叫赵元昌心生不快。 李明卿自不能由着人下绊子,目视李继勋高声质问:“又非是封邦建国,何来江南之地尽纳于一人之说?” 说完这一句,他转向赵元昌拱手道:“官家容禀,江南战事虽歇,然黎庶一时难以平静。且不谈诸多从贼之人,便是岭南吴越甚或是清源军,亦需仔细防范。江南兵马已然四分,若无有人勾连四方,但有异动,如何能迅速调集重兵平乱?” 抛出一个问题紧接着给出解决的方法:“依臣之见,当遣一帅臣镇守江南,无事便罢,若有事,旦夕可集结诸司兵马。陈佑从魏王灭宋,居中调度无有错漏,担起此事正相合。” 原本李明卿还想说功劳威望之类的,可惜被李继勋那么一打岔,他不敢再提这些词语,话语间的底气便少了许多。 刘承泽开口反驳:“李副枢所言确有可取之处,然而陈佑乃是魏王傅,岂有魏王回京而王傅久居于外之理?况寻江南镇守,武安节度窦少华、卢龙节度薛崇、太原节度巴宁泰等久处边军,多起大战,论起资历不比陈佑差!” 女婿就是半子,赵元昌不可能允许父子同朝的佳话出现。如果陈佑回京,要么他居于闲职,要么李明卿去职出京。对李陈二人来说,不论哪种情况,都比现在要差。 李明卿没去考虑刘承泽是单纯的不想陈佑在江南掌握大权,还是想趁机把陈佑调回京,反正他的目的是让陈佑在外为方镇。 他正准备开口反驳,没想到先开口的竟然是王朴:“魏王傅不是只有陈佑能做,况且陈佑不通经典,虽于教书育人多有建树,然魏王年幼,此时还应多读诗书经典才是。待魏王长成,再令陈佑仔细教导也不迟。” 王朴这话,似贬实褒,对陈佑有好处也有坏处。长久来看自然是不让陈佑对年幼的魏王影响太深,就现下而言,却是应对刘承泽所说的“魏王傅应陪同魏王回京”之语。 赵元昌扫视殿内诸人,一眼望去全都是脸色平静,从面上根本看不出来这些人心中作何想法。 都是千年的狐狸,哪怕原本毫无心机,能在这个位子上坐得安稳,必然会成为一个演员——哪怕是面瘫演员。 没什么收获的赵元昌也是面色平静,朝王朴抬了抬下巴:“王卿的意思是?” “回官家,臣认为可设江南三道采访使,以陈佑任之。民政操于诸州刺史,军务纳于诸司制置使,刑狱监察则归采访使。” 江南三道,包括江南东道、江南西道以及岭南道,也就是如今的宋国故地、沈国故地加上吴越国、清源军和南汉。 而采访使,唐时所置,一开始的称呼是采访处置使,一开始的职责是监管刑狱、监察州县官吏。采访使前后一系列使职都是仿照汉时刺史来的,因此也存在和刺史同样的问题:职权会越来越大直至插手治下官吏任免调动。 王朴当然不会让陈佑得到如此大的权力,继续道:“此采访使职责为二,一是协助巡察御史监督州县官吏,二是于战事骤起时先行征发兵马御敌,之后再行上奏。” 听到这话,赵元昌不由皱眉。 前者也就算了,后面一项权力就大了。这个战事骤起时,操作空间太大。 李明卿看在眼里,立刻抢过话头:“此事不妥!便是令陈佑镇守江南,择一道而任之便可,三道齐齐托付一人之手,殊为不妥!” 权力越大压力越大,反而容易引起猜忌。 王朴瞥了他一眼,高声道:“如今江南东道大半在吴越和清源军,岭南道尽是敌国,有它无它有甚区别?待得皇朝收复失地,再撤销使职或是别立采访便是。” 很现实,反正是空头名号,而且还是那种可以随意收回的空头名号,给了就给了,快落实的时候再收回就是。 这样的话偏偏叫赵元昌放下心来,微微颔首:“如此倒是也可。” 关系到女婿,李明卿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他毕竟不是王朴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明白王朴到底作何打算。 陈佑的事情到此结束,这一次突如其来的会议也就完结。接下来诸位相公要回去仔细考虑诸如魏王傅、诸制置使、州县主贰官等空缺,这还有的争。 李明卿等人告罪离开,王朴还留在那里。 让起居郎也退下,赵元昌才开口问道:“文伯先生且说罢。” 王朴拱手告罪,然后开口:“好叫官家知晓,臣听闻冉益谦在蜀地整理法律格式便是听了陈将明的建议。” “嗯,确实有这么一说。”赵元昌点头,“这两件事有联系?” “自官家御宇以来,陈将明多有建树,譬如税曹、譬如警察、譬如书院,臣以为其人大才,故不愿其回归中枢。” “呵,文伯先生倒是直接。” 赵元昌轻笑一声,既然王朴毫不避讳地说出来,他就不认为王朴这是嫉贤妒能,故而道:“请先生为我解惑。” 王朴连道不敢,然后解释:“观其人作为,多有损伤豪富商贾之举,若限于一州一府便也罢了,如若大而化之,施行天下,则有天下不稳之忧。臣亦知其举措是为国为民,然此时天下未定,实在不宜动荡,故不愿陈将明入朝执掌天下政事。照臣所想,可寻一错处,令其主持一州一县,以为磋磨。待官家日后扫荡宇内一统天下,则朴愿退而让贤。” 赵元昌先是仔细思量,随即哈哈笑道:“有先生这等忠心国事的丞相,实是吾之幸也!” 笑完之后,他又问道:“这次令陈将明采访三道,文伯先生定有安排以防其专权吧?” “正是。”王朴没有隐瞒,直接就说了出来,“这事还要落在监察御史和诸制置使身上,故官家当仔细择选可信之人。” 第五百十七章 兄弟前途有不同 南昌城内魏王行营,虞三衙内虞江同数名宋国官员一道从行营内走出。 即便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但虞三此时仍是精神恍惚,脸上的笑意根本拦不住。 就在方才,在正堂里,陈佑把他好生夸赞了一番,而且还当堂征辟他为推官,暂时负责洪州——也就是宋南昌府——刑狱事宜。 这可叫他出了一番风头,尤其是在他那大哥面前。 虞家老大单名佩,是袁州的同知州事。如果宋国没灭亡的话,虞佩会在不久后主政一州,甚至坐到刺史的位置上。等老爷子虞鸿雁致仕后入京任一部尚书或是秘书近臣,若是时运到了或许可以宣麻拜相,即便止步政事堂外,也能保证虞家声势不坠。 再之后就看虞三和侄子们的能耐了,但凡有一个能撑起门户,一个百年世家就跑不了。 然而周军来攻,打乱了虞家的布置。 这年头只要手中没兵,权势、财富都好似沙滩上的堡垒,被名为“战争”的浪潮一冲,便消失无踪。 虞家面对这种情况,选择的是两面下注。按照虞鸿雁的计划,虞家留在南昌城的这些人老老实实为戴宋尽忠,而在袁州的虞佩则坐观成败,唯有供职于他人幕府的二儿子虞闲积极推动幕主投周。 如此一来,即便虞家发展势头被打断,可这一家人总能保得住,有人在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样的安排就导致了原本身份地位较高的虞佩在陈佑面前得到的待遇比不上还未入仕的虞三,而且虞三衙内也借此步入官场,以幕职主持州府事。 可以想见,若不是虞宗明在将校举义中起到作用,虞佩这一支短时间内只能耕读传家以待天下太平时家中子弟举业有成了。 虽是兄弟,内里却有较劲,这一上一下,心态自然产生变化。 就好似虞三喜意难以抑制,也好似虞佩见自家三弟如此模样而心生不喜。 重重一清嗓子,虞佩语气严厉地呵斥出声:“子何莫作这等得志模样!” 骤然听到这声,虞三被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就是缩头。没办法,长兄如父,虞佩比虞三大了两轮,由于父亲虞鸿雁公务繁忙,平日里两个弟弟都是虞佩来教导。十几年积累下来,哪怕虞三这时候得志了,也会被往日积威所影响。 好在旁边的那些官员一个个都心事重重,没心情来看虞家兄弟之间的丑态。 虞三回过神来立刻想起他现在是前途远大的官人了,尊着敬着兄长可以,但没必要怕他啊! 想到此处,当即提胸抬头,朗声道:“大哥说得甚话,我......” 话未说完,一阵如骤雨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三名骑手持三角旗飞驰而来,口中高声呼喊着:“洛阳急令!速速闪开!” 这时候被撞死了纯属活该,话说到一半的虞三硬生生把下半句憋了回去,手脚轻快地闪到一旁。 抬手扇了扇扬到眼前的灰尘,虞三将目光从被迅速迎进门去的三名骑手身上收回,转头看向虞佩:“大哥,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再怎么得意,真遇到事情,还是第一个找上大哥。 “先回去。”虞佩见门内再无动静,这才回头,先对虞三说了声,紧接着便吩咐随从:“你在此处看着,看看都是何人进出。” 兄弟二人回到家中没多久,那随从便急急忙忙跑了回来:“潘招讨急匆匆进了行营!” 陈佑的书厅中,陈潘二人相对而坐,潘美手边的案几上正摆着从枢密院发来的调令。 这就是相公们发出的那封追不上的调令,让潘美立刻前往长沙整军。而他带来洪州的兵马,大多交由皇甫楠统率,另有一小部分归属石守信。 潘美捏着调令的边角,摩挲好一会儿,露出一丝苦笑:“弟这一去,怕是叫湘帅心中不快。” 可不是么,卢子龙重伤不起,曹新荣的水军只不过是打打边角,湘地战事全靠窦少华一人支撑,一旦获胜就能独享功劳。结果就在快要成功的当口,你潘美过去了。 人不会想是不是中枢有什么想法,只会认为你姓潘的有意去争功摘桃子。 “无妨。”陈佑的想法比较特殊,“虽然你错失了生擒敌酋的大功,可在洪州之战中所立功劳也不小。他窦武安不是说旬月之间便可平贼么,你到长沙之后安心整军,若是二月仍无起色,想他也没脸说甚。如若你准备妥当之前便能功成,索性你也不缺这些功劳。” 说得直白点,洪州之战带来的功劳足够潘美达到常人发展的顶点,接下来若还想更进一步,除了运气,还需要中枢的支持。因此,能不能在湘地分润一二战功,对潘美来说就属于可有可无了。 见潘美轻松下来,陈佑笑道:“说起来咱们的捷报不知到了洛阳没有,你这刚立下大功,不得喘息便被调往别处,要是没点补偿,怕是底下人都不依。” 听闻此话,潘美也笑了:“这事还得劳烦大哥。” 又说了几句,陈佑谈到了战事结束之后的安排:“若无意外,接下来我可能会在江南这边待不短的时间。仲询你若无更好去处,不若来我这边帮衬一二。” 潘美眸子一亮,脸上浮现惊喜的神色:“哥哥是要主持南汉战事?” “这就不能确定了。”陈佑笑笑。 他同老泰山只是议定要留在江南,具体什么职事还得看京中运作。之所以留在江南,一个是不要太早回京,另一个也可以通过主政地方提拔故旧。 陈佑在这边选才用才,有才之士入了夹袋,李明卿在京中想法子把这些人调往其它州县或者中枢省部寺监培养。 一年两年或许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但等个五六年甚或是十年,陈佑便会“身负重望”。到那时,只要陈佑自己不出错,赵官家若不想落得一个不好听的名声,就必然要委陈佑以重任,拜相是大概率事件。 “如果这次你不能升任节度使,不如再做一任制置使。我看能不能把你放到南边去,借着南国战事夯实基础,免得日后手下无人可用。” “全凭哥哥安排!”这种时候潘美甚是大气,根本没有过多考虑便把选择权交给了陈佑。 第五百十八章 池静亦有暗流涌 元旦之前单江还在监狱中,过了一个年,他不但回到了自家宅邸,门前车马也多了起来。 家中来客时自然是笑脸相待,当客人离去,单江脸上的笑容便消失无踪。其中缘由,却是周军入城以来,他竟然一次都未能见到戴和裕。 且不说双方亲戚关系,单是他二人一内一外促成将校临阵倒戈,于情于理都该见一见说说话。即便因为某些原因不便私下见面,可这勾连将校是以戴和裕的名义,如今胜利了,总得让戴和裕出面安抚人心吧? 可是都没有! 就好似周军之中不存在戴和裕这个人一样! 倒是虞家的大衙内——虞三被陈佑征辟之后,虞家的衙内称呼便仅限于第三代了——说他曾经见过二王子,其余几个在倒戈之前比较活跃的将校也一同去见了。 若非如此,单江绝对忍不到今日。 眼看着二十多天过去了,整个南昌府秩序也已经恢复,感觉到不对劲的单江决定查清楚究竟是什么个情况。 安排好一干下属的行止,单江带着两名亲随朝行营去。 他不知道私下调查能查出什么东西,所以准备亲自去问陈佑或者其它可能接触此事的人。即便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从这些人的回答中也能猜测出部分事实。 行营这边,陈佑终于收到了洛阳传来的初步安排。 政事堂符文上只是说让他暂驻洪州稳定局势,同时做好魏王回京的准备工作。 同公文一起到的还有李明卿的私信,按照信中所说,陈佑未来最可能的职事就是负责江南三道的刑狱监察诸事。 这种职事,不说能决定三道官员升迁降黜,只要可以施加一定影响,便有极大的权力。若是一点都不能影响到官员任免,对陈佑来说还不如主政一州。 是优是劣,全看赵元昌的心思。 刚把堂符收起来,亲卫就通报单江到了。 陈佑考虑了一阵才同意见单江。 “单江参见都监!” “将军来寻我是为了甚事?” 陈佑看着单江,等待他的回答。 只见单江再次一揖,然后道:“回都监的话,下官此来是想请都监允下官见戴和裕一面!” 他这话说得直白,也不怕陈佑给他扣一个暗中串联阴谋反叛的帽子。 陈佑的确没给他扣帽子,不过问出的话却叫单江难以回答:“单将军可否说说为何要见二王子?” 在单江看来,这句话的重点是陈佑依然称呼戴延康为二王子,这证明宋王依然是朝廷认可的王爵。 这么一想,戴延康的处境并不差。 想到此处,单江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对戴和裕的称呼也变了:“下官同二王子有亲,亦是得二王子劝导,这才率兵举义。如今天兵早已入城,此处已是周土,我等尽为周民,诸事繁忙亲友难得一见。这才来寻都监,望都监能通融则个。” 单江所言,有情有理。 然而再怎么有情有理,这时候也不该让他见到戴和裕。 陈佑脸上露出恍然的神情:“噢!将军还不知道,腊月二十九那天二王子染了风寒,身边人也都未能幸免,故而禁止旁人探视。莫说你了,便是我也许久未曾见二王子。” 说完这话,陈佑看到单江脸色变幻不已,不等揣测他的想法,见其收敛神色,肃容拱手道:“原来如此,是下官孟浪了。” “无妨。”陈佑轻轻摆手,“将军也是关心即乱。” 顿了顿,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这样,等二王子身体稍安,我便遣人通知将军,到时将军自可见到二王子。” “多谢都监!”单江再次一礼,“下官告退。” 单江刚出门,白聪就进来了。 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大帅,刘司正传来消息,枢密院梅松正指使细作勾连降卒降将。” 刘司正就是刘河,所谓司正就是陈佑手下谍报机构的负责人。 因刘河回淮南主持的缘故,陈佑便让亲兵白聪做了这联络员,专门负责传递消息。 听到白聪的话,陈佑放下刚刚拿起的毛笔,沉声问道:“可知道是哪些人?” “这个暂且不知。”白聪他只负责传话,刘河都没查出来,他当然不可能知道。 陈佑沉吟一阵,起身从身边书架上抽出一张纸,仔细看了几眼,将这张纸放在桌面上,手指点着推到边缘:“你通知下去,盯紧这些人。” 这是一份名单,排在头名的赫然是方才离去的单江! 滁州清流县渡口,梅松走出客船,目光四下一扫,只见这一处设在城墙底下的渡口秩序井然。客船有序上下旅人,货船也有赤着上身的力士汉子来回搬运货物,渡口边上是运货运人的驴车骡车、饮食摊贩在吆喝生意,时不时还有公人手持黑漆长棒来回巡视维持秩序,真真一派繁盛之风。 如此景象,直看得他连连点头。 他从舒州一路走来,有如此秩序的地方可不多。 待几名亲随来到身边,梅松直接迈步朝城门而去。 从渡口到城门,一层拳头大小的碎石嵌在泥土中。这样做虽然使路面颠簸不少,可在没有水泥和石板路的时候,却可以增长路面的使用寿命,下雨天也不会太过泥泞难行。 进了城,道路两旁都是商户,只不过摊贩减少,大多有着店铺,也就在街角还能见到一二小摊。 因着靠近渡口,这一片应该是整个清流县最繁华的地方,梅松走在路上,偶尔能看到戴着“税”字臂章的公人进出店铺。 见到这样一幕,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 清流县城虽是滁州州治,可它的规模并不大——城池太大会增加防守难度,滁州刺史赵普并没有扩增城池的欲望。 一路步行来到刺史府,梅松站定在正门前,身后亲随立刻从怀中掏出名帖上前对那门子道:“我家主人乃是枢密院主事,此来拜会赵使君,有事相商!” 这门子不知道枢密院主事怎么会出现在滁州。因心中疑惑,他没有立刻引梅松进门,而是仔细打量看着像是正主的梅松,将其相貌记下后立刻安排仆役将梅松等人带到门房去候着,他自持着名帖朝内跑去。 第五百十九章 处处算计无尽时 没让梅松等太久,这门子很快就小跑着过来,一面告罪一面请梅松去见赵普。 门子带路前去的方向不是书房而是客厅,毕竟梅松和赵普不熟。 转过一道树篱,一眼就看到一位而立之年的灰衣男子立在阶下,正是滁州刺史赵普。 赵普看到梅松,脸上露出笑容,向前走了两步拱手致意:“梅主事远来,普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梅松见状立刻站定作揖回礼:“不敢劳使君相迎。” 他现在紧跟着江夏青,可不敢在江相公的女婿面前摆中枢官员的架子。 如此一来,赵普敬梅松是枢密院主事,梅松敬赵普是江夏青女婿,两人之间倒是异常和谐。 来到客厅不等分了主客坐下,梅松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过去,嘴上笑道:“我这次来是带了命令来的,夏青相公叫我带一封信给使君。” “哦!”赵普接过信封,态度变得亲热些,“有劳主事了,快请坐!上茶汤来!” 最后一句话稍稍提高音量,屋内侍候着的仆役立刻去端茶倒水。 “下官草字常青,使君直呼便可。”梅松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 赵普哈哈笑道:“那我就失礼了!常青快坐。” 在主位上坐下,赵普将信封放在案几上没去拆看。 信的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江夏青让梅松来送这封信。 这种行为相当于引荐,哪怕信中半点都没提到梅松,能让他来送信,本身就说明江夏青认可了他的能力和立场。简而言之就一句话:这个人你放心用吧。 心中有底,赵普说话就有方向了:“常青是从水路来的?” “正是,下官一路走来感慨良多。” “哦?怎么说?” “自官家令天下州县设立税曹起,下官也见过不少地方的税吏面目,说起来这滁州税吏是我所见所闻最好的一个,真要对比,仅有陈长阳治下可以相提并论。” 听梅松这么夸赞,赵普自矜一笑:“谈不上最好,天下能人何其多,赵普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一句看似谦虚实则豪气的话说出口,直叫梅松感慨不愧是江相公选定的接班之人。 不过赵普不是那种被夸了两句就找不着北的人,笑完之后便问道:“说到税曹,常青可知为何各地相差颇多?” 梅松只觉得眼前一亮,连忙收敛心思,一边思忖如何应答,一边缓缓道:“此事下官也曾考虑过,初时并不知晓......” 一开始说得都是一些虚话套话,到后来语速渐渐恢复正常,也逐渐言之有物。 “......除此之外,用人也是关键,不论是陈长阳治下还是使君的滁州,税曹用人多用亲信之人……” 梅松好歹在陈佑幕中待过,陈佑当年治理锦官府的种种举措他都记在心间,在接下江夏青让他送信的任务后又特意找来赵普在滁州的种种经历仔细推敲揣摩。若是这样都不能说出让赵普满意的话语,他还是趁早回家耕地读书吧。 这一谈就是大半个时辰,最后梅松离开时,赵普把他送到庭院外才止住脚步。 送走梅松后,赵普就站在院子里,一边晒着冬日暖阳,一边拆开江夏青的信。 这信不长,赵普很快就看完,右手捏着信纸垂在身侧,站在原地仔细思量推敲。 江夏青的想法是让赵普近期调回洛阳,如果能入两府自然是好,即便不能,也要争取成为内朝近臣或者六部主官。 赵普现在考虑的不是回不回去,而是如愿的可能性有多大。 毕竟他不像陈佑那般老泰山还在京中,他的岳丈江夏青被发配到舒州,他要是也回不去的话,京中那些关系渐渐地就会不稳。真到了那种境地,能否更进一步就只能看帝心如何了。 考虑了许久,赵普长叹一声,决定写封信给陈佑。 另一边梅松则轻松许多,之前在舒州见江夏青时,他表达了自己想要离开内间房的态度,得到了一次送信的机会。方才在同赵普的交谈中,他更是表现出自己在理政治民上的能力和对赵普施政手段的认同,只要赵普有需要,把他从内间房调出来帮忙的概率很大。 接下来就是表忠心了。 放下一个大包袱的梅松准备把精力重新放到洪州去。 自从他来了淮南,一次都没去见过魏王这个名义上的最高统帅,更没见过陈佑这个实际上的主帅。所为的,不过是防止江夏青这边认为他要做墙头草两边摇摆。 梅松进入清流县驿馆没多久,其中一名亲随便迅速朝渡口赶去。这名亲随要带着梅松的口信尽快赶往洪州,而这口信只有四个字:速速脱身。 二月初三,等了一个多月的封赏终于抵达洪州。 年仅七岁的魏王赵德昭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开封留守,位在宰相之下。所谓使相,便如是。 另外吴越王钱弘俶则授开府仪同三司、杭州大都督,赐推诚佐运顺化功臣。 最让知情人惊讶的是戴和裕,分明陈佑已经把戴和裕的种种行为上奏给了赵元昌,可在发下来的册命中,戴和裕仍然被定为“忠心为国、立下大功”的忠臣,因而得册为豫章王,兼洪州刺史。 除了三王,其余诸人各有封赏,尤其是先登的黄通部,被赐名勇毅军,全军得赐忠勇功臣,各色物事更是叫各部看了眼红。 陪着一干同僚下属们庆祝了一阵,陈佑带着一身酒气回到住处。 一碗醒酒汤还没喝完,几名幕僚就陆续到来。 大家都是喝了酒的,挤在这么个狭小的空间里,汗味酒味混合在一块,那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 打开门窗,二月的凉风穿堂而过,所有人都精神起来。 一开始每人说话,所有人做坐在椅子上,端着醒酒汤轻轻啜着。 不知过了多久,陈佑放下手中瓷碗,拿起毛巾擦干净嘴角,开口道:“官家传来口谕,叫我尽快选定嗣豫章郡王。” 这话一出,有人恍然,有人皱眉,还有人面色平静。 赵元昌传来这道口谕,对陈佑来说不是好事。 第五百二十章 一令两难算计空 所谓嗣豫章郡王,就是已经继位的豫章郡王,不是等待继位的王世子。 赵元昌那话的意思,就是让陈佑尽快在暗中解决戴和裕,换一个豫章郡王。 这一道口谕直接叫陈佑陷入两难境地。 不管事实怎样,戴和裕都是朝廷认定的功臣、郡王,暗害于国有功的王爵,你是想做什么? 你说是官家下的令,那圣旨呢?就算是密旨,那也是有留档的,没留档你就是矫诏,更别说空口无凭的什么口谕了。 魏仁浦、汪弘洋,甚至范昌祐、韩陶朱都没太多犹豫,三言两语之间就统一了意见:这事绝不能做! 眼见周国一统汉唐故地的趋势越来越明显,魏仁浦、汪弘洋这些人都把目光从眼下的行伍军队分出一些到天下平定之后的文治上。 陈佑先是跟着赵元昌平蜀,之后又主持灭宋之战,战功资历已经足够,那么眼下就要注重“公论民望”了。 这个公论是文人的公论,这个民望是士子的民望,一个戕害国朝功臣的人,不可能获得公论民望。 以陈佑现在的身份,他犯不着去做这等有损民望的事情。但同样的,他现在的身份地位也叫他不能轻易拒绝皇帝的命令。 什么样的人能够拒绝皇帝命令呢? 宰相可以,毕竟秉国理政,皇帝必须重视宰相的意见。 言官谏官可以,尤其是谏官,人的职责就是谏讽皇帝,抵制皇帝的不合理命令理所应当。 底层官员也可以,赌一把,无论成败都会闻名天下,如果运气好,遇到一个有追求又不小心眼的皇帝,或许就开启了一条通天大道——当前的典型例子就是董成林。 该怎么把这件事躲过去? 陈佑问出这个问题,房间里沉默下来,原先讨论激烈的幕僚们不再出声,一个个眉头紧皱,试图想出一个两全的法子。 这边陈佑在头疼赵元昌的命令,那边单江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单江这次算是复制陈佑当初的经历,成了杭州都督府司马。按照诏书中所说,他会代替皇甫楠监军吴越国。 先不说这个位置权力是大是小,至少这个职事看起来比较重要。 他得了这么个职事,再加上戴和裕封王牧守一州,至少在他看来,戴和裕没出问题。 然而之前得了陈佑那般回答,他纠结一番之后,在有心人的鼓动下,已经开始悄悄准备起兵救出戴和裕了。 但现在,怎么救?救什么? 之前大家愿意跟随单江,是因为他说为周国立下功劳的二王子戴和裕落入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境地。物伤其类之下,这些降兵降将自然想要拼一把,即便不能成功,也要咬下周国一块肉来。 现在的情况是戴和裕好好的,各位弃暗投明的奖励也都得到了好处,被迫投降的兵将亦是生命无忧,谁还愿意冒险? 这么一来,单江就坐蜡了。 长叹一口气,披着衣服起身走出门。 不反就不反,这不是什么大事,他现在担心有人会为了混功劳把他给卖了。这段时间都是他居中联络,只要有一个人带头,其他人哪怕是为了自保,也得狠狠踩他几脚。 都是为了自保。 单江喃喃自语,在庭院里叫来自己的亲信吩咐道:“你去把朴重辉抓起来,他的一干同伙也不要放过。” 他这亲信听到这话,有些奇怪。 就在昨日,单江对朴重辉的称呼还是“先生”,现如今竟然要抓起来! 更重要的是,这朴重辉第一天找到单江后,单江就让人查了朴重辉,这个人没什么同伙。 “将军的意思是......”这亲信不敢乱猜,他想要确定单江的想法。 单江深吸一口气,看着如钩弯月沉声道:“朴重辉此人勾结贼人想要蛊惑某造反,其罪难饶,一干贼子一个都不能留!” 这话一出就很明白了,他这亲信立刻告罪离开,也不问这么做的原因。 翌日,陈佑正在安排魏王回京事宜,突然有人来报单江擒着一人来到行营求见。 陈佑早就通过手下细作的监视发现了单江的小动作,只要有新的变化,他立刻就会调整应对准备,可以说是一切就绪,就等着单江起兵造反了。 没想到突然就出现这样一幕。 陈佑好奇之下直接叫人把单江带来办公的书厅。 他一声令下,书厅内的几名书史立刻整理好笔墨纸砚,恭恭敬敬退到外间。与此同时,原先等在外面的护卫走进房内,两人站到陈佑侧前方,两人站在靠门处。 没过多久,身着便服的单江快步走了进来。 进门后趋步来到房屋中央,抱手躬身:“下官参见安抚!” 如庙堂所议,陈佑现在是江南三道安抚使,监军吴越的单江理论上是他的下属,当然只是理论上。 “单司马不必多礼。” 陈佑面容沉静地看着单江,昨晚六七个人愣是没想出一个好法子,看到单江之后,陈佑突然想到,如果单江这群人拥着戴和裕起兵叛乱,不就正好顺理成章的完成任务了吗? 想到此处,,陈佑决定要给单江一些压力。 急速转动脑筋的陈佑可以说是面无表情,偏偏这叫单江感觉心惊不已,不等陈佑开口施压,他便急急忙忙说出自己求见的原因:“谢安抚。好叫安抚知晓,下官这次来是有大事要告知安抚。有人勾连贼人想要蛊惑下官于国不利,如今已经被下官擒下,就带在门外。” 陈佑愣住了,这是什么情况? 仔细捋了捋,陈佑盯着单江:“你是说,有人想叫你造反,被你擒下了?” “正是!”单江一副理直气壮的姿态,心中丝毫不虚。 陈佑靠到椅背上,缓了缓才露出温和的笑容:“单司马这次又立下一功,我定替你请赏。” 单江心中轻松,表现出来就是再次行礼:“此事实属分内,江不敢居功。” 陈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道:“朝廷赏罚分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单司马不必多想。那人先留在我这,司马可以回去歇歇,也好早日前去吴越监军。” 第五百二十一章 君臣情谊值几何(一) 单江离开后,独自一人坐在书厅里的陈佑暗自盘算着目前的处境。 他现在的职事是江南三道安抚使,能做的事情在敕命上就一句话:监察三道官吏。 如果真的只是监察,没有其它权力——比如说他的评价可以导致一个人升迁贬黜——那他就相当于被闲置了。 不能插手军政民政,还远离京城,魏王傅的职事丢了,魏王也要离开江南回到洛阳。 虽然爵位升到的侯爵,加官也从检校工部尚书变成了检校礼部尚书,可这个都没什么用,就像吴峦、郑志康他们变成平章军国重事一般,差不多就是明升暗贬。 当今之世,什么官阶勋爵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职事。 陈佑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昨晚还没想到,今天见到单江之后再仔细想想,赵元昌一边不给他实权,一边又要他去暗害戴和裕,这分明是想要找个由头把他按下去啊! 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凉意顺着脊背涌了上来,皇帝要对付他! 只是不知道,赵元昌是单纯的想要敲打一下,还是想直接把他按死。 敲击着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几个深呼吸之后,他重新平静下来,目光闪烁间变得坚定起来。 这下不用去找什么两全的法子了,肯定不能照着赵元昌的想法来。但是他也不能宣扬出去,一旦宣扬开来那就是撕破脸了,逼着赵元昌直接下死手。 就好像嘉靖时的海瑞一般,你让皇帝丢尽了脸,他就会让你丢命。也就是海瑞命好,遇到首辅保他,而且皇帝也死得及时,这才保得一命。 仔细思量之后,也就只能拖了。 虽然陈佑不是军头、势力网络远未成形,但皇帝也不能无端地惩罚他。尤其是刚刚立下大功,明升暗贬就是极限了,否则会让人寒心。 除了这事,陈佑再次感觉到皇帝是靠不住的,人的一生,终究要靠自己的奋斗。当然了,有时候还得考虑社会环境,理想可以远大,行动不能太超前。 那个被擒住的朴重辉,陈佑没有亲自见,直接让人送到许竹林那里。 因为事先知道梅松在派人联络宋国降兵降将,所以这个蛊惑人心的贼人没有交给梅松。 许竹林现在在和州,等赵德昭乘船抵达和州后,他会跟着一块回京。 也就是说,不论这个朴重辉能不能查到东西,他都会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禀报给赵元昌。 陈佑定然是希望能查到什么的,最好是能查到梅松。即便他不知道这个朴重辉究竟是不是梅松派去联络降将的人,但不妨碍他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如果不是为了鼓动降将复叛以坑害他陈佑,你梅松作甚要偷偷摸摸的勾连降将? 不管怎样,二月十五,一切交接结束,陈佑亲自带队护送赵德昭前往扬州。 白崇文从宁郡王变成了邗王,依然是郡王,可“邗”这个爵名来源于地处扬州左近的古国,这其中寓意,自然比“宁”要好得多。 新鲜出炉的邗王这次也得陪着魏王入京,至于老巢江都府,被改名扬州,由他的儿子、被立为邗王世子的白轩朗守扬州别驾、权知州事。 这样才让白崇文放心入京。 送走赵德昭,陈佑顺带经过庐州把家小带上一并回洪州——江南三道安抚使的官廨就在洪州。 三月初七,清明,帝遣使赠江南三道安抚使陈佑先考开府仪同三司,敕其先妣为夷陵郡太夫人,令中使祀之。 只是陈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使者过来是为了催促他尽快动手。 陈佑早就打定主意不去做,既然拖不下去,那就直接表示拒绝吧。 于是他写了一份奏疏递给赵元昌,其中说戴和裕不适合在洪州做刺史,应该把他调入京中云云。 总之字里行间虽未提及赵元昌的秘密口谕,但每一个字都在表示他陈佑不愿意动手,你赵官家若真的不想再看到戴和裕存活在这世上,请把他调到别处,自有旁人愿意下手。 这份奏疏递上去之后,陈佑没有闲着,立刻开始遣散幕僚,通过种种把他们安排到不起眼的地方去,身边仅留下韩陶朱和范昌祐等寥寥几人。 之后发展果如陈佑所料。 根据细作的消息,原本武德司内部已经在调查梅松,结果在陈佑的奏疏送到宫中之后,调查放缓,下令让梅松来洪州坐镇,名义上是为了应对南汉。 紧接着,发敕让陈佑招降清源军和南汉。 注意看,只是招降,不是平定,这就意味着陈佑这次任务不会得到一兵一卒的支持。 人一国之主当得好好的,既然没有大兵压境,凭什么要投降? 果然,清源军倒还好,节度使留从效的亲兄留从愿亲自来洪州面见陈佑以示臣服,然后过境洪州入朝洛阳。 而南汉则根本没理会陈佑,汉帝刘晟这次趁着周宋之战和沈涌之乱得了不少好处,原先对周国的敬畏之心尽消,反而认为周国虽得了中原之地,可也不过如此。怀着这样的想法,陈佑派过去的使者根本就没见到刘晟,甚至还没进兴王府就被强送出境。 如此来来回回,直接就进入了五月。 让陈佑办一件事,结果拖了快半年,赵元昌终于动手了。 先是接着南汉之事下诏申饬陈佑,紧接着李明卿因为一个小过错在小朝会上被斥责、罚俸。 这都是皇帝本人开的头,像是李继勋等人立刻就跟进,希望趁机把李明卿赶出中枢。 五月底,抚州军校尉杀防御使叛乱,抚州刺史在叛乱的一开始就带着亲信逃出了州城临川,临川令从贼。 安抚使司书厅,陈佑面色沉郁坐在桌后,,韩陶朱脸色难看地回复他了解到的消息:“刚刚派人去查了,那个书吏昨天刚死,白聪正带着人在追查。目前已知接触过这份公文的只有这一个书吏,范助之正在查其他可能接触的人。” 陈佑面色之所以这么难看,却是刚刚发现梅松那边朝安抚使司递了好几份抚州可能会生乱的情报,但这些公文却被一个书吏偷偷拦下。直到昨日抚州叛乱的消息传来,才突然在官廨中发现这些公文。 第五百二十二章 君臣情谊值几何(二) 不用多想,这事九成可能与梅松有关。 这事一时半会查不清楚,陈佑不能等待调查结果出来再应对。 陈佑没有犹豫,立刻手写一份公文让韩陶朱拿去用印封漆送往江东制置使司,同时还叫人去请江西制置使和江南西道监察御史。 抚州在民政上属于江南西道,军事上属于江西制置使司。如今的江西制置使是石守信,让他江南西道监察御史则是林师德,这两位的驻地也是洪州。 石守信也就罢了,同陈佑有些交情,虽说交情不深,可平常交流往来也都和睦。 可那监察御史林师德同陈佑的旧怨就大了,当初他主持河南府事,陈佑任少尹,两人就没少矛盾。后来更是陈佑伙同赵普把林师德弹劾下去,致使林师德丢了职事,只余一个金紫光禄大夫的名头。短短三年,他苍老了许多。 这三年间他没少发陈佑赵普的牢骚,更是时常到各家相公尚书处走动试图得个好职事。终于在官家需要人制衡陈佑的时候,有人想起了他。 于是,三品官阶的林师德就成了这个正八品上的监察御史。从他上任开始,几乎是一天一份状疏,把陈佑做了什么都写进去。如果有什么不妥当的事情,更是接连上疏弹劾。 当然,林师德来江南西道不可能只盯着陈佑,他想要借此机会升官,重新进入官家的视野,因此也弹劾了几名州县官员。 他弹劾的这几个人因为罪证属实,直接就被撤职查办,叫他出了好大一番风头。 也因此,现在的江南西道,至少洪州左近,监察御史林师德的威势远比安抚使陈佑要大。 陈佑派人去寻的时候,林师德就在离安抚使司不远的官廨中,而石守信则正巧在城外校阅兵马。 就这样,还是石守信先到。 一进门,石守信便高声道“安抚莫要急切!最迟后日我军便可出发平乱!” 昨日收到消息,今明两天准备辎重钱粮,后日出发,速度已经算快的了。 陈佑听了这话,苦笑道“石制置还不知,某今日刚收到消息,抚州刺史弃土逃脱,临川县令已然投贼,单凭南昌这两万余人,怕是有些不足。” 若是当地官府在内坚守配合,哪怕只有一万人,石守信也有信心平定这次抚州叛乱。但刺史都逃了,各县官吏不知有多少人从贼,这两万人就显得不够了。 石守信沉默一阵,开口问道“安抚的意思是从别处调兵?” “正是。”陈佑点头,“我需要石制置和林师德附署调令。” 江西制置使司境内有一些兵马虽是归属石守信节制,可他没有调动的权限。安抚使陈佑在有战事的时候可以调动这些兵马,但是需要石守信和林师德同意。 石守信和林师德得判断陈佑提出调兵的理由是不是符合要求,如果在不符合要求的情况下就同意了,他们三个就全都触犯了擅兴之律——即未经诏令擅自调兵。 可问题是,赵元昌并没有规定满足什么条件算是符合要求,主观因素影响极大。 这就导致即便现在抚州兴起叛乱,石守信也早就准备动身平叛,可现在听到陈佑要调动它处兵马,也陷入了犹豫之中。 陈佑没有催促,也没有不停地说着应该调兵的理由,只是坐在那里静静等待。 在怀疑赵元昌要对他动手的情况下还想说动石守信和林师德同意调兵已经是极限了,他不可能在两人不同意的情况下强行下令,那真的是找死。 石守信还没能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林师德终于到了。 进门便叉手笑道“陈安抚近来可好?” 说着看向石守信“哟,石制置也在,制置怎地今日来了安抚使司?” 陈佑没有理会林师德的阴阳怪气,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找他来的原因。 陈佑刚说完,方才还带着一脸假笑的林师德收敛笑容,理直气壮道“陈安抚这话实在是不妥。据我所指,抚州不过三千兵马,便是有人从贼,也是乌合之众。以石制置只能,统率两万强兵以临乌合之众,如摧枯折腐耳!岂需自它处调兵?” 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看向陈佑的目光中透出一丝寒意“莫非陈安抚别有想法?” 陈佑眉头一挑,语气平静地说“我的想法就是早日平定抚州之乱,免得拖延日久糜烂民生。” “嘿!”林师德笑了一声,转向石守信“石制置不会和陈安抚一个想法吧?” 石守信长舒了口气,无奈摇头“自然不是。” 说着,他脸上带着歉意朝陈佑拱手“安抚莫怪,在下后日便出发平乱。” “无妨,既然如此,一切就交给石制置了。”陈佑眼中失望一闪而过,“辎重粮草我去寻戴和裕。” 两天后,石守信按时出发,南昌城内两万多人只留下三千人防守,其余兵马全部带走。 行至清远镇时遭遇贼军,贼军加上裹挟的乱民足有七八千人,可根本没给石守信手下兵马造成太多困扰。 过了清源镇没多久,抚州贼兵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石守信军。虽然阵亡只有五六人,但统率大军的石守信能感觉到自己这些兵马战斗力越来越低。 他猜测可能是因为县令降了叛军,所以原本应该天然站在官军这边的百姓开始两不相帮,甚至会帮助叛军。 石守信对此也没办法,为了保证大军安全,斥候撒出去很远不说,没到一处都会安排人留守驻扎。这就导致了跟着石守信一路往临川城区的兵马越来越少。 等他好不容易来到临川城下,他见到的是一座空城。 城门四面大开,城头没有兵丁,甚至连守城器具都没有。 出于谨慎,石守信在斥候已经探明城内安全的情况下,仍然选了驻扎在城外。 这个决定救了他一命。 当天午夜时分,叛军两面突袭石守信军。 虽然石守信将叛军打退,可随军携带的粮草却被毁了不少。 第五百二十三章 君臣情谊值几何(三) 陈佑在洪州筹措粮草也不顺利,当初破城之后他同戴和裕已经撕开脸皮,劫后余生的戴和裕自然不可能对陈佑有好脸色。 戴和裕同林师德是一个想法,这叛乱一时半会无法平定,倒霉的一定是陈佑,因此两人不约而同地通过规矩内的手段来阻碍陈佑快速平乱。 这期间,陈佑收到了抚州刺史逃亡途中被乡民擒杀的消息,也知道为什么这次抚州叛乱会引得乡民相助。 说出来叫陈佑脸红,抚州就在洪州边上,上至刺史下至小吏疯狂地压榨民力,身为安抚使的他竟然不知情。 要借口当然能找出来,这段时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考虑如何应对赵元昌的猜疑打压,再加上灯下黑,这才没注意到抚州之事。 可借口再怎么多,理由再怎么充分,也无法否认,陈佑在这件事情上严重失职。 犹豫了整整一个时辰,陈佑开始动笔。 先是给石守信写信,说明这次抚州叛乱虽有贼人蛊惑,但大多数从贼之民却是被逼无奈求一条生路,希望他能以抚为主、以剿为辅。 之后上书请罪加弹劾,然后提出包括追缴官吏征敛的财物、减免税赋、重新审判冤假错案等措施,主题还是希望能宽待抚州之民。 信和奏疏先后送走,他又去找戴和裕。 光是平叛已经够艰难了,还提出那么过分的要求,如果连粮草后勤都不能保障的话,设身处地想一想,陈佑肯定是不愿意的。因此,他准备带上足以让石守信安心的粮草去抚州。 豫章王府,门房恭恭敬敬地将陈佑迎进客厅。 等了大概有一盏茶的功夫,戴和裕施施然走进来“叫长阳侯久等了。” 这算是戴和裕的一点点优越感吧,毕竟他是郡王,而陈佑只是个侯。 陈佑没有在意称呼问题,不管戴和裕多次诉苦拖延,直接开口道“某这次来是希望戴使君速速备好粮草,以供平乱兵马所用。” “长阳侯这就叫我为难了!”戴和裕双手一摊,“非是我不愿支持石将军平乱,实在是夏粮尚未征收入库,去年存粮却所剩无几,腾不出那些粮食!” 这话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戴和裕知道这对陈佑没效果,好在他向刘若仔细请教过,不等陈佑开口就补充道“长阳侯恐怕还不知道,今年雨水偏少,收成没办法保证。我受官家之命牧守洪州,总得预备着粮食防止饥荒吧?” 听到这话,陈佑先是一惊,随即仔细观察戴和裕的面部表情。 他不知道戴和裕这话是确有其事,还是编出来的理由。 心中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叫人查一查,眼下还得开口要粮“天下州县何其多,便是洪州饥馑,也可从它处调粮。如今抚州之乱甚急,洪州就在左近,若是抚州兵马因粮草不济致使战败,戴使君怕是等不到处理饥荒事宜!” 妥妥的威胁,你要是不借粮,战事出了问题就是你导致的! 戴和裕没想到把防备饥荒当做理由都无法打消陈佑要粮的念头,一时之间竟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见戴和裕无话可说,陈佑语气也稍稍缓和“我也曾牧守一地,知道使君的难处。这样,调粮的命令会由安抚使司发出,若真有事,我自一力担下。且从洪州调粮只为一个‘近便’,不等战事停歇,我便从它处抽调粮食补给洪州。如此,戴使君意下如何?” “这”戴和裕抬头看了一眼陈佑。 方才分明是语气和缓的陈佑,气势却极具侵略性,丝毫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不知怎地,戴和裕突然想到元旦那天他被陈佑下令软禁的场景,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萎靡了,底气不足地答应下来“那那就如安抚所说。” “如此甚好。” 陈佑颔首,从怀里掏出两份叠好的公文递给戴和裕,语气不容置疑道“戴使君且用印吧。” 一份是安抚使司征调洪州粮草民夫的公文,一份是洪州刺史府令治下官民协助安抚使司调运粮食的公文。 前者手续齐全,后者只差戴和裕签字用印然后交付抄录留档。 戴和裕讪讪的接过公文展开,勉强挤出笑容看向陈佑“这,没必要这么急吧?” “前方战事浴血奋战,某实不愿再有耽搁。早日平定叛乱,某也好为使君请功。” 戴和裕愣了愣,随即道“罢了罢了,我这就签发。来人,拿刺史印来!” 什么少雨、饥荒全都是刘若告诉他的借口,他根本就没有当真。反正已经服软了,陈佑也承诺为他请功,先拨出去一些粮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滁州清流县,赵普这段时间过得异常舒心,他的调令已经到了,入京到礼部任侍郎,他留在滁州只是为了等待新任的滁州知州。 这天送走最后一个要离去的幕僚,赵普坐在自家院子里优哉游哉地翻看《唐书》。 现如今周国科举制度未定,赵普的打算是上任后首先就要把科举的权力抓在礼部。故而翻看史书,想要为自己的建议寻找历史支撑。 眼看着申时将过,家中仆役突然跑进院子“主翁!主翁!京中天使来了!” “啪!” 赵普猛然将手中书本砸下,迅速站起身来朝房内走去“你且仔细招待着,我去更衣!” 动作迅速地换好衣冠,赵普快步走向客厅,还没进门就叉手高声道“天使远来,普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是某来得太急,惊扰了安抚。” 堂中使者起身行礼,只是这话叫赵普惊疑不已,一边回礼一边道“不知天使这‘安抚’是何意?” 年若不惑的使者笑道“好叫安抚知晓,官家敕命安抚为江南西道安抚使,即日前往洪州。” 说到这里,使者从桌上布囊中取出敕命“敕命在此。” 赵普连忙拜接。 “敕曰着礼部侍郎普安抚江南西道诸军州,使司立于洪州。嘉定七年六月十八日。” 十分简短的一份敕命,赵普接过敕命和新告身文牒的时候还有些晕乎,他暂时无法判断这份敕命对他来说是好是坏,但他知道,陈佑该是出事了。 第五百二十四章 君臣情谊值几何(四) 陈佑的确出事了,不过不像赵普所想的那么严重。 因为陈佑的要求,石守信平乱进展较缓,这一天天的钱粮耗费如流水。 这种情况不是中枢能够接受的,陈佑的奏疏递到洛阳之后没有引起什么争论,包括李明卿在内,所有参加小朝会的相公全都支持驳回这个建议。 现在的主流思想,或者说官员的主流思想,不论你是不是有理,只要你反抗官府,有理也变成了没理。叛乱发生之后首要任务是结束叛乱,平定叛乱之后又要考虑怎么防止下一次叛乱的产生,至于那些死在这个过程中的人,谁管你是死有余辜还是含冤而亡。 在这时候,朝廷还只是勒令陈佑、石守信早日平乱。等陈佑经过调查递上来一份预计江南地区今年会出现较大饥荒的奏章后,他被免职了,免职的理由治下发生严重叛乱。 谁都不知道这个摆在明面上的理由占据了多大的分量,但的确是最合适也是最能服众的理由。 陈佑收到诏令的时候正在临川城内,早些日子石守信虽然在城外遭袭,但打退叛军之后还是成功进入临川。 彼时陈佑还没有写信给石守信,石守信在进城之后把所有不愿意为官军出钱出力的人,不论贫富全都抓起来充作劳工。如此作为倒让他得以迅速掌控临川城,以临川为据点四下平叛。 主要是这种人尽敌国的战斗环境让这些官军不适应,就是年前攻进宋国时他们都没遇到过这种待遇,没想到宋国灭了之后倒在已经属于周国的土地上遇到了。 随着陈佑筹集的粮草运抵抚州,再加上抄家得来的钱银,总算是有了安抚百姓的资本。 只可惜叛军起时多有分发粮食、诛杀贪官的举措,叫陈佑这时候没办法依靠这种方法来重新收复民心。更可笑的是这些贪婪无厌激起民变的官吏,因是被叛军所杀,事后即便不被树为忠贞典型大加封赏,也不会被追究责任。这就是所谓的人死债消,死者为大。 闲话少提,单说眼下,对坐在厅中的陈佑石守信两人心思完全不同。 陈佑是在忧虑,他和赵元昌之间的君臣关系,眼下抚州平叛的后续,以及江南地区即将发生的饥荒。 而石守信想的就比较简单了,他听到陈佑要被调走之后,只觉得浑身轻松。他尚未有前方战事趋紧、后方肆意刁难的经历,因此只认为陈佑诸多要求叫他束手束脚,却不觉得陈佑保证粮草供应、不插手具体指挥有多难得。 陈佑收敛思绪,看向一脸轻快之色的石守信,温声道“抚州便交给石制置了。” “尚书放心,某定能早日平定抚州之乱!”石守信自信满满。 陈佑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只诛首恶不问胁从的话,起身告辞离开。 来传旨的使者不仅仅带来了陈佑被免职的诏书,还带来了让石守信调集江西制置使司辖下兵马平叛的诏令。很显然,石守信被赵元昌看重,日后将会取代窦少华、薛崇这些人。 当天返回南昌城,陈佑便开始做回京的准备。 目前而言,安抚使属于因事而设的职位,不需要等待交接,陈佑这次只保留一个检校礼部尚书的官职,根据诏书中所言,他必须归京候缺。 问题就在这,陈佑不知道赵元昌现在究竟是什么想法,入京之后是被当一个富贵贤人养着,还是被直接下狱甚至找一个借口杀了。 他不敢把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寄托在赵元昌的想法上,君臣情谊再怎么难得,都挡不住皇帝的猜忌。 于是他一面通过各种渠道探查赵元昌的想法,一面在路上磨磨蹭蹭慢慢悠悠,尽可能的拖延时间。 拖延的借口也正好,长阳郡夫人李疏绮临产,从洪州出发的客船为了求稳,速度甚至比不上陆路的行人车马。 等这个孩子出生,就更不用着急了,一个是为了保证婴儿健康安全,肯定走一段就得下船歇几天,另一个是侧室南桑也有孕在身,一路养胎走不快。 如此,等陈佑好不容易走到江宁,他的第三个孩子,也是长女终于呱呱坠地。 也就在这一天,他收到了抚州叛乱已平的消息,当初投了叛军的那个临川县令留下一篇《何以救民》的文章后蹈火自尽。不过首举叛旗的那名抚州校尉却在临川令死后投降官军,石守信先是假意受降,趁其身边无人时暴起发难诛杀贼酋。 纵观抚州叛乱的整个过程,真正一心为民的或许就只有临川县令一人。不论是占据大义的周国朝廷,还是高举义旗的叛军,都不曾真正把抚州之民放在心中。 好在接手抚州的赵普目前还属于那种想要好名声的人,以江南西道安抚使的身份权知抚州事之后,直接把他在滁州那一套搬到抚州来。虽然给地主豪绅让利,却也让普通民众好过不少。 陈佑为长女取名“清韵”,旁人不知他这清韵二字是为了纪念临川令那篇《何以救民》。 长女出生后,陈佑稍稍加快速度,同时写信希望岳父李明卿试探官家对他的看法和安排。 这边陈佑在路上等待消息,那边赵元昌也在烦恼究竟该如何安置陈佑。 陈佑之所以被赵元昌一道命令就召回京城,主要还是他手中没有忠心可信的兵马,可也正因为如此,赵元昌并没有忌惮陈佑。 在赵元昌眼里,现在的陈佑不像以前那么好支使了,需要狠狠敲打,敲打完还是能用的。 此番降罪撤职算是敲打,接下来该怎么用就有了争论。 王朴的建议是把陈佑放到某个县去继续磨他的性子,而李继勋等人的想法却是趁着这个机会让陈佑闲下来,什么事都做不了。这时间一长,往日的情分淡了,陈佑或许可以起复,但想要威胁到他们这些人就比较困难了。 一时权衡不定的赵元昌最终没有再找宰臣,而是把杨子任找了过来。 杨子任目前在整理皇室藏书,带着一身的纸墨味走进观文殿,听了赵元昌的问题后,他稍作思忖后开口“不知官家想要如何用长阳侯?” 赵元昌沉默一阵,轻声道“或可令其辅佐太子。” 现在并没有立太子,杨子任猜测赵元昌近期是不准备让陈佑有太大作为,以便于太子驱使。 从这一点出发,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好法子“臣以为,不若叫长阳侯修书,日后作为一个文坛宗主,当可定国安邦。” 修书养望,所修的书质量数量都要够格,如此便不是短时间能够完成的。只要再稍稍限制甚至打压陈佑门生故吏的发展,数年下来就可以让陈佑空有名望而无实力。 等需要布局太子即位的时候,再把陈佑安排到东宫,借着陈佑的威望稳定人心。而陈佑那些门生正好可以成为太子即位初期的新皇党,待新皇站稳脚跟,又可以下手削弱陈佑势力制造平衡。 这就是杨子任所想的法子。 最重要的是,这般作为可以让陈佑成为备选项之一,而不是那种非他不可的元老重臣。真要是有了更合适的方法,完全可以让空有名望的陈佑一直修书修到致仕。 赵元昌心动了,这种用与不用全凭己心的感觉,正是他所追求的。 思忖一番,赵元昌道“我欲令陈将明修一部类似于《通典》的巨著,涧西以为如何?” 杨子任笑着拱手“周之佑可比唐之佑也。” 《通典》的作者名为杜佑,与陈佑同名。而且杜佑在通典编纂完成后不久入朝拜相,其中关联不可考究,但联系起来成为故事却无不可。 第五百二十五章 君臣情谊值几何(五) “相公,人带到了。” 门外传来仆役的声音,李明卿抬起头,将正在看的书册合上“进来。” 木门推开,一名二十上下的青年人迈步走进书房,进门先行礼“华阳范昌祐见过相公!” “将明叫你过来是为了何事?” “回相公的话,山长想烦请相公探一探官家的想法。” “是么。”李明卿抬手示意范昌祐坐下。 范昌祐如今正值弱冠,只是因为他父亲远在蜀地,故而未行冠礼。 陈佑在锦官府时,范家就投入他手下。后来他到了洛阳,范昌祐也跟到洛阳求学。数年下来,起起落落,范绍温这个做父亲的或许不太坚定,但范昌祐这个做儿子的却是一直紧跟陈佑,忠心方面无须怀疑。 李明卿同陈佑的学生僚属没有太多接触,对范昌祐也仅限于知道有这么个人,既然忠心不需要考虑,就趁此机会考察一下范昌祐的能力。 念及此,李明卿开口了“范生以为要怎么探官家的想法?” 范昌祐考虑一阵回答道“回相公,在下以为可向官家求官。。” “哦?”李明卿提高音量,“这是为何?” “官家所欲者是山长听其号令,山长求官,即是表态。” 李明卿脸上浮现笑意“在你看来,官家如何安排方可叫我等宽心?” “只要官家以要事托付给山长,便是没有旁的心思。” 李明卿不置可否“你回去之后问问将明。先去歇着吧,明日就有结果。” 范昌祐听到这个回答,心中存着疑惑,躬身离去。 次日正好有起居朝会,这几个月赵元昌起居朝也很少参加。官家没参加的起居朝会都是王朴和周敬思轮流主持,每日常参则是几位相公轮值。 起居朝会结束,李明卿等人跟在王朴身后朝同明殿行去。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这一次起居朝会上事情比较多。 肃政大夫胡承约、吏部侍郎冉谨言先后提出改革刑狱司法,枢密院副都承旨闻克建议防备辽军南下入侵,太常寺卿陈槐则提出要早早准备应对可能到来的江南饥荒。除了这三件大事,还有诸如州县官员升降任免、乡贤士绅的褒奖、疑难案件的处置等等。 这其中大部分事情都在起居朝会上由几位相公下了定论,直接就能办,可还有很多事需要相公们整理汇总到官家处,交由官家裁定。 李明卿现在想的就是如何借由今天要讨论的政务引申到陈佑身上。 进了正殿,等候通传,然后排成两队进入赵元昌所在的偏殿。 行礼落座,身后数名宦者将一应奏章摆到赵元昌面前的桌案上,今日主持朝会的周敬思捧着象牙笏开始诉说需要皇帝决断的事务——朝会上的问题他都记在笏板上。 从易到难,王朴、李明卿等人间或补充自己的意见,短短半个时辰就过了七八成。 终于提到刑狱司法改革了,周敬思刚刚说出这一条,刑部尚书宋敏贞就起身开口了“陛下,冉益谦定谳山南西道已有期年,陆续上过诸多状疏,臣以为,现在是整顿刑狱司法的时候了。” 当初赵元昌让宋敏贞守刑部尚书、参知政事的时候,就明说他的任务是改一改刑狱司法。这一年来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这上面,一面翻书找从前的正例反例,一面同他能找到的对这方面有研究的人来讨论,现在终于能拿出一个方法来了。 赵元昌双手撑住膝盖,上身前倾,肃容道“宋卿有何见解?” 宋敏贞躬身一礼,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章“此乃臣所拟《奏请刑狱改制疏》,臣请条陈此疏。” “准。” “喏!”宋敏贞得了允许,展开手中奏章,开始一条一条介绍解释。 第一条就让殿内诸人严肃起来把法曹从各州府拆分出来由刑部直接管辖,各县另设法官负责刑狱事,归属州府法曹管辖。 现如今的州府官衙就是一个小号的中枢,诸曹对应中枢诸部,如果州府法曹不归州府主官管辖,那么中枢的刑部和大理寺怎么说?是不是也要脱离尚书省,争取和三司一样的地位? 这时候没人插嘴,所有人都等着宋敏贞念完。 这份奏疏不长,总共就说了五件事管人、立法、执法、司法、监督。 管人就是第一条说的,之后三个,总结起来就是分立三法司,各司其职。三法司这个,更是让诸人相信宋敏贞是想仿照三司使故事。 待宋敏贞说完,赵元昌一面翻看奏疏一面道“宋卿此论,诸卿且议一议。” “臣想问宋司寇。”周敬思第一个站了出来。 “周相且讲。”宋敏贞颔首示意。 “这三法司,归属何人所管?” “若以刑部执法,大理司法,则刑部仍属尚书省。”宋敏贞不想因为权力斗争导致改革失败,因此作出让步,“而新立立法,某以为当有参政之权。” “臣以为不妥!” 周敬思还没说话,刘承泽就插话道“宋司寇所言刑部、大理,臣亦认可。只是这司法之官,不当常有,当因时而置。” 宋敏贞早有预料,立刻就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可让监督法司的衙门担负立法之职。这等人日夜看顾法司,当知律令格式何处需要增减修改,且需修订律令时亦可援引他官以求查漏补缺。” 这样一来,如果这份奏疏执行下去,负责监督的衙门主官就会参知政事,第一任肯定是宋敏贞不用多想。可到底安排给哪个衙门,或者说新设立一个衙门? 现成的就肃政司和御史台两个,诸人沉默起来,暗自考虑那一个比较合适。 不等诸人考虑出结果,赵元昌见无人说话,便道“就照宋卿所言罢,先自蜀地开始施行。这事所说叫宋卿负责,卿等也须注意看顾才是。 “喏!”王朴带头应下。 接下来讨论的是北边军事。 当王朴说到应该安排一个人去给定难军施压的时候,李明卿突然眼前一亮,他找到机会了。 当即起身道“臣以为江西制置使石守信可胜任此事。” 第五百二十六章 我与空气斗智勇 见众人目光转移过来,李明卿接着道“石守信先是从平江南,后又镇压抚州叛乱,其人能无需质疑,兼之禁军出身,忠诚亦可放心。” 朝会上很少说话的马青听到石守信的名字,突然开口“石守信调往西北,江西制置使司该让何人接替?” 李明卿就等着这话,立刻道“殿前司李克榕可以接任江西制置使。” 说到这里,李明卿顿了顿,然后补充道“李克榕原先在锦官府,跟随陈佑镇压全师雄叛乱,后因功调至殿前司。” 他这话强调的是李克榕和陈佑的关系。 不过李克榕现在和陈佑也只有这么一点故交了,两人直接接触不多,关系也深不到哪里去。 听到李克榕的名字,马青点头“若是李克榕,的确可以接替石守信。” 哪怕有马青赞成,赵元昌也没有立刻做决定,而是沉吟不语,显然有些疑虑。 官家的这番姿态落在众人眼中,都在猜测他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不同于其他人,李明卿不需要猜赵元昌究竟是在犹豫石守信的安排还是犹豫李克榕的安排,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赵元昌或许对陈佑有意见,可还没到忌惮、与处置而后快的程度。 做出这样的判断,李明卿可以说是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短时间内不准备争什么了,躬身一礼,坐回到椅子上。 最终,石守信的调动获准,李克榕依然留在原位。 陈佑抵达宋城的时候,范昌祐带着消息迎到了他。 在驿馆小院的客厅中听了范昌祐的叙说,陈佑考虑一阵,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且去歇着吧。” 抬头一看,却见范昌祐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问道“可是还有事?” 他这一问,倒叫范昌祐下定决心,叉手一礼道“好叫山长知晓,学生到了李相公府上,李相公曾问学生如何才能知晓官家心意。学生以当为山长求官作答,李相公笑而不语,后叫学生来问山长。” 陈佑听了,哈哈一笑“助之啊助之,在我身边如此之久,你还不明白么?若官家意欲杀某,便是今日封我为王,明日也可能刀斧加身。这给官与否,不足为凭!” 范昌祐皱眉“那石制置调动一事又该如何解?” 谈到这个,陈佑脸上笑容带着些狡黠“我那岳丈说的可不是石守信,而是李克榕。” “啊?”范昌祐讶然,皱眉考虑一阵,露出恍然的神色“原来如此!是因为李将军乃是山长旧部么,想要看看官家是否会翦除山长羽翼?” “然也!”陈佑抚掌赞了一声,然后问道“你以为官家会如何待我?” 范昌祐稍稍沉吟,随即苦笑道“学生不知。若真的细究,官家如此做派也可能是为了麻痹山长,以求擒贼擒王一击建功。” 听他这么说,陈佑脸上笑意更甚“你能这么想,很不错。所以接下来我就得排除或者证实这种可能。” 怎么去排除或者证实,陈佑没说,范昌祐也识趣地没有问。 想要证实别人的想法,没有读心术的情况下,只能从其人的行动来判断。语言可以作假,但某些重要行动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 既然赵元昌表现出来的是不准备对陈佑下死手,那么要想出其不意地对付陈佑,也就只有“埋下五百刀斧手”这一个方法了。 这样一来陈佑手下情报网就有较为明确的目标了京中各军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调动或者消息。 但凡有些同往常不一样的地方,一干负责分析的人就各种比对记录、计算概率,撰写报告交给陈佑自己判断。 洛阳城里的赵元昌根本不知道千里之外的陈佑对即将发生的君臣问对有多么警惕,他命令政事堂推荐鸿博之士后,便把这件事暂且放下。 他现在心思更多的是放在统一上。 之前说的先易后难,南边基本上吴越、清源军已经臣服,唯一还不服从管制的就只有伪汉。 北边却还很多,占据不少故地的辽国先不说,单单是定难军就是一个大问题。还有西边的归义军,也被番人隔开。 山河破碎如此,赵元昌身为一个有大志向的皇帝,着实感觉痛心不已。 那么这时候该先动哪一个? 三个方向上自然条件差不多是同样险恶,差距就是兵力和战斗力了。 但说实话,不真刀真枪地打一次,还真不好去判断某一方的战斗力。 这问题就又来了,先打哪一个能保证需要停战的时候立刻就能停战? 赵元昌十分头疼,不得不一次次地找近臣或者相公们商议讨论。 金秋时节,陈佑乘坐的船过洛口,进入河南府。 到这里了,他无法再耽搁,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从安排手下人调查开始,到现在为止尚无法确定赵官家会在暗地里下手。但由于他本来就对禁军渗透力度不足,导致无法他也没办法确认赵官家不会暗中下手。 入宫面圣的事情他仍在烦心该如何处置,但入宫之前的这段时间也不能放松警惕,指不定就“遇贼”了呢?到那时候估计赵官家只能惋惜、痛惜,再加上盛怒之下清剿河南府的贼人吧。 因此,从洛口到洛阳城,一路上战斗力超过百人的寨子、各处即将下榻休憩的驿馆,都被监视加调查,为得就是确保安全。 于此同时,还没最终确定优先战略方向的赵元昌开始召见陆续入京的鸿博名士 九月二十九日,陈佑入住洛阳驿馆,按照规定投书请见,然后把妻儿送回府中。 九月三十日,诏令陈佑入宫参加次日的朔日朝会。 闰九月初一丙申朔,安排好妻儿离京路的陈佑身着朝服前往洛阳皇城。 虽说赵官家不动手的可能性极大,可他不敢放松警惕。 在待漏院中见到了岳丈,以他两人的关系,实在是无须避讳,直接一同走到边上。 “如何?” 李明卿如此问,他对陈佑的担心不以为然,因此问的是陈佑奏对准备的怎样。 陈佑点头,一语双关道“都准备妥当了,不会有问题。” 第五百二十七章 两府生变宰相换 ““嗯。”李明卿点头,拍了拍陈佑的肩膀,转身离去。 一直有人关注着这边,陈李二人刚刚分开,刘熙古就过来了,当先就是一礼“司礼。” “是义淳啊!”陈佑笑着扶住刘熙古,抬眼寻找胡承约所在,正好和胡承约的目光对上。 两人互相笑着点头,陈佑收回目光,向着刘熙古轻声道“你这一过来,怕是胡德俭会有想法。” 刘熙古脸上神情未变“总不能见到司礼却当没见到。” 这话着实叫陈佑从心底里高兴,只是他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是拍着刘熙古的手背,感慨道“且看这一次官家如何安排我吧。” 他和刘熙古没说几句话,当值的宦官就来宣布朝会即将开始,在此等待的文武官员需要去宣政殿候着。 王朴代表一干人等应下,回首朗声道“我等且去罢!” 说罢甩开袖子跟在宦官身后朝宣政殿而去,其余众人连忙按照次序跟上。 陈佑这个检校礼部尚书,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尚书,因此跟在正牌尚书后面。 入殿站定,陈佑眼观鼻鼻观心,仿若老僧入定一般动也不动。 很快,许久未曾在朝臣面前出现的赵元昌坐到了御座上,随着一声鞭响,闰九月的朔日朝会开始了。 首先是群臣舞蹈,参政、同知以上官员在王朴带领下问候圣体,周敬思和王朴先后出班奏事,之后政事堂枢密院诸人、各部府寺监主官依次奏事。 这些事情要么已经在小朝会上达成共识,要么没有太多弯弯绕绕可以轻松解决,整场朝会波澜不惊。 等这些人奏事完毕,身为才入京的官员中身份最高的一人,陈佑率先出班陛见。 宣政殿内,在大多数中低层官员的注视下,陈佑高呼、舞蹈、长拜。 听到赵元昌让他起来的话语,陈佑高声答谢,再拜而起。 立在原地,陈佑朝赵元昌看去,在接触到赵元昌目光的一瞬间微微低头移开视线。 很多人在等着,想知道官家会说什么,好确定对待陈佑的态度。 像这种陛见陛辞的场合,有很多套无需更改直接使用的场面话,但皇帝本人也可以自由发挥。尤其这次陈佑不是正常回京,而是犯了错被免职召回京城,其中差别可就大了。 仿佛过了很久,也好似才过一瞬,赵元昌的声音响起“抚州叛乱官民多有从贼,朕甚是不解,是时陈卿安抚江南,可否为朕解惑?” 听到这句话,许多人精神一振,来了! 陈佑稍稍停顿,躬身一礼“回禀陛下,抚州之乱,其因有三。一乃抚州官吏之罪,以抚州从贼之地为由,敲骨吸髓,尽显酷厉。二乃臣之过,未能及时发现此事,致使抚州黎庶只得奋起一击以求活命。三乃叛将之谋,抚州乱迹未显时内间房已有消息传来,然一小吏扣下消息致使臣一无所觉,虽其人身亡,亦不能使叛乱平息。”1 他话语间涉及到抚州黎庶,只有一句“奋起一击以求活命”。而且他原本想说的不是这个,而是“效陈王奋起挥黄钺”,幸好想到了这句话的隐喻意味,这才临时收住改口。2 另外就是书史扣压公文的事情,虽然他怀疑是梅松干得,但是没抓到证据不便明说,只好点出是内间房传出来的消息。 总之陈佑这番对答,把七八成的责任都推给了抚州官吏和扣压消息的小吏,他自己则只剩下一个失察之罪。 此时已经有中低层官员试图驳斥陈佑来赢得赵元昌的注意了,但陈佑没给他们机会,直接就掏出一份表文,高高举过头顶,朗声道“臣有愧于陛下信重,致使抚州乱起难平、黎民大伤,臣斗胆请辞检校礼部尚书、保信节度使之职,归家闭门思过!” 殿内君臣只有李明卿知道陈佑的打算,其余人等,王朴这些早就历练出来的也就罢了,那些经验不够多全都是面露惊愕。甚至有人忍不住和身边同僚互相询问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而引得反应过来的殿中御史到处维持纪律。 举着奏章的陈佑一脸平静,这是他和李明卿商量好的。相比于因过免职的陈佑,显然还是李明卿这个枢密副使更值得保,为了减少李明卿被放出京的概率,陈佑只能请辞归家。 只是这样一来,如果陈佑请辞被允许,李明卿的枢密副使也保不住,那真是亏了血本。 这是一场赌博。李明卿是出于保住权位而同意这个方法,陈佑却是继续借此试探赵元昌的想法。 陈佑低着头,看不到赵元昌的脸色。 不知过了多久,宣政殿内安静下来,赵元昌终于开口“准。” 陈佑直起身子,将手中奏章交给走到跟前的宦官张德钧,然后朝赵元昌行礼“谢陛下!” 礼毕,退回原位。 在他之后除了一个五品武将单独陛见,其余低级官员全都是在殿外集体行礼,然后宦官传达赵元昌的抚慰话语。陛辞诸官也是如此,大多是在庭院,更高一点到阶前,只有少部分人才会进入宣政殿。 朔日朝会到此结束,陈佑走得比较慢,他在等待赵元昌召他单独问对。经过多次试探,他觉得赵元昌应该不会要了他的命,单独召见也就没什么危险,反而能更好的揣测赵元昌的想法。 然而直到他走出皇宫也没等来喊他的宦官,站在左掖门外回首看了一阵皇城,不出意外他短时间内是不会再来这洛阳宫了。 “陈将明似有不平意。” 同明殿内,赵元昌翻看着陈佑的请辞表,对坐一旁的王朴如是说。 王朴语气中带着些不满“这个陈将明得了些功劳就有些忘乎所以了,必须要好好打磨一番!” 听他这么说,赵元昌笑了笑,将请辞表合上,示意身边宦官递交给王朴,同时对王朴道“文伯你出面安抚,免得旁人趁机攻讦。” 王朴收下奏章,低头称是。 此事略过,赵元昌又问“文伯可曾考虑过何人能接掌枢密院?” 这是要让王朴从西府转到东府,名正言顺地执掌朝政。 王朴对此早有预料,神态不变地拱手回答“官家可择一边将主持院事,窦伯菁可入枢府。” 边军大将调入京中任枢密使,窦少华这个刚刚立下大功的将领进入枢密院牵制,同时赵元昌也可以把两处兵马交给自己更信任的将帅。 至于限制武将的权力,王朴也有想法“焦成绩也可入两府,兵部和枢密院的职责当尽快析分清楚。” 把现在的武将尚书调走,让文官任兵部尚书,同时从枢密院划拉部分关键权力到兵部去。 “开封重地不可无人,马无染可为留守,当择一刺史、尚书卿替之。” 继续朝枢密院里面塞文官。 赵元昌稍稍考虑,便颔首道“如卿所言。” 第五百二十八章 谈授官书院生颓(一) 王朴走出同明殿,正看到康昇站在殿外等候。 一见此人,王朴突然想到陈佑在宣政殿内所说的消息被扣压的事情,眉头不由皱起。 一个人不管什么身份,对领导可能用来监视自己的机构都不会有好感。 康昇倒是十分恭敬地向王朴行礼,王朴却冷淡地点点头算是回应。 康昇脸上一直挂着笑,等王朴的背影消失后才转回来面朝殿门耷拉着手等待宦官通传。 没过多久,近侍张德钧走了出来“康副使,官家让你进去。” 说话间脸上神情严肃,说完后嘴角下撇死死盯着康昇。 能让张德钧做出这番姿态,得益于之前奉上的金银珠宝。 康昇见此,立刻就明白官家现在心情应该不好,对答要小心。当下拱手哈腰以示谢意。 张德钧收敛神色,转身率先进门。 康昇跟在后面,进门立刻大礼参拜“武德副使臣康昇拜见陛下!” 没有回应。 他脊背立刻起了一层汗珠,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起身,也不敢发出声响。 就在他浑身发僵的时候,赵元昌终于出声了“抚州那个书史是何来历,你可知晓?” 康昇知道,但他不敢说,不敢现在说。不说的话不过是失职,但是说了,那就是知情不报。两种结果一比,任谁都知道该选哪一种。 “回陛下的话,臣不知!” 这话说完,他立刻解释“因陛下令梅松总揽江南事务,臣少有插手。不过武德司也好,枢密院也罢,终究是听陛下的,只要陛下想知道,臣立刻令人去查!” 又是没有声响。 就在康昇怀疑自己的回答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时,终于听到官家“嗯”了一声,顿时松了口气,只感觉僵硬的身体都放松了不少。 “去罢,查查这其中有什么内情。” “臣遵旨!”康昇高声应下,强忍着酸痛站起身来,在地面上留下一滩汗迹。 倒退出殿,康昇长出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 梅松没兴趣在武德司和内外间房同康昇争,但是康昇不知道啊!他知道的是梅松搭上了前任首相江相公,也搭上了入京渐渐起势的赵普,这就让他产生了危机感。 别说他早就知道梅松在抚州事件中动的手脚,就算不知道,也要想办法“抓住一些蛛丝马迹”。 另一边王朴走进枢密院书厅,坐了一阵突然出声“去把城外周山书院的祭酒徐师进请来。” 底下仆役立刻领命而去,王朴自己则取下一杆青玉笔,把玩一阵后添水研墨,铺开纸张挥笔写下“高宗梦得说,使百工营求诸野”一句。 提笔仔细打量一番,又蘸满墨汁在下面添了两行小字“君且著书于野。东平王朴书赠长阳侯。” 用私印,等待此卷晾干。 这期间他也没闲着,叫人打来温水清洗青玉笔,用绸布擦净水渍挂在笔架上。 笔毫差不多晾干的时候,徐师进到了。 “不知相公寻师进来是为了何事?” 进门之后,徐师进一边叉手行礼,一边开口询问。 徐师进比王朴大几岁,这几年凭着担任书院祭酒,士林中的名望不算低,因此王朴也没有太过倨傲,笑着回礼请徐师进坐下。 之后才道“朴请徐君过来,是有些话想请徐君传达给长阳侯。” “相公请讲。” 王朴稍稍停顿,肃容道“为臣者须戒骄戒躁,《礼》曰‘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切记切记。” 徐师进脸色微变,当即拱手道“师进定将此话带到。先代山长谢过相公。” 王朴面容变得柔和,呵呵笑道“我对将明寄予厚望,相信他能想明白。” 话说到这里,他叫仆役取来盒子,将书卷和青玉笔放进盒中递给徐师进“这是我赠给将明的物事,还望徐君早日送到将明手中。” “相公放心便是。” 初,佑寓居洛阳,枢密使王朴赠之以青玉笔。是时朴执政事笔,常持青玉笔签书政事。 因王朴写字赠笔都没有避着人,徐师进刚离开枢密院出了皇宫,这件事就在枢密院内传开,紧接着传到其它关注着宫内消息的地方。 这也正是王朴想要的效果,或者说这是赵元昌希望王朴做出的效果。 若真是按照王朴的想法,他宁愿让陈佑在弹劾中被放为县令。 在家中休养的陈佑见过徐师进后,先是让人把字卷裱起来,后两日前往书院开课讲《出师表》。 陈佑讲解文章,可不会去分析文学价值,他没这个水平。他讲的是诸葛亮写下这篇文章时的政治、军事、经济环境,分析丞相府做出这个决策的影响因素、决策目标等等。 当然,后世之人只能通过史书和时人笔记来一窥大略,所有分析都是猜测,无法尽知前代实情。陈佑没想着拨开时间迷雾探究历史真相,他只是通过分析《出师表》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和倾向。 这番隔空交流没过多久,李明卿加太子少保,陈佑算是安全过关。 闰月十七,制以尚书右仆射、平章事王朴为尚书左仆射、加昭文馆大学士,王朴正式成为首相。 同日,以左卫上将军、太原节度使巴宁泰权枢密使、知枢密院事。 除此之外,枢密副使马青检校枢密使、留守开封,窦少华、王彦川任枢密副使,焦继勋同知枢密院事,庆州刺史李榖以兵部侍郎权知兵部事。 刘承泽、王彦川、焦继勋、李榖四人将负责析分兵部和枢密院的职权,不过他们四个只有建议权,最终提交到官家手中的方案要经过王朴的批准。 南边窦少华的职事由高行周接替,北边巴宁泰的职务交给国丈卢璟。 趁着这个机会,赵元昌再次调换部分节度使的驻地,将一些州县官员调动重新纳入中枢管辖。 十月,城父县令盛景芝上《授官入仕札子》,称应当清理国朝授官途径,建议国朝授官止于科举、门荫、流外入流内、因功等四类。同时点名洛阳周山书院毕业头名直接授官,称此举会导致科举起不到应有的效果,直言“书院授官,其人以师长为恩而不以朝廷为恩”,要求尽快取消这项特权。 第五百二十九章 谈授官书院生颓(二) 得知这份奏章的存在,陈佑立刻做出应对。 他没有让人在朝堂上争论这件事,而是直接让本想通过毕业考试入仕的学生报名参加河南府的发解试。 也幸好河南府在天子脚下,发解试要拖到十一月。至于外地学生发解资格的问题,书院在洛阳发展这么些年,都不需要陈佑、徐师进这些人出面,一个执事找到周边县吏就办好了。 这些事刚刚办好,朝廷接连颁发三道诏书。第一道是规定授官标准和入仕途径;第二道是规范各地官学,把官学办学情况作为官员考核的一个重要因素;第三道是整顿私学,首要一条就是私学学生非经诏书规定渠道,不得入仕。 虽然没提陈佑的书院,但很明显,陈佑开办的书院也属于私学。 书院小楼内,陈佑正在同徐师进、李华宇讨论书院情况,此时刚好谈到来年招生。 “虽然还没开始报名,但粗略统计,这段时间拜访书院教授的士子少了不少。”李华宇说到这件事,面容中带着些不快。 他治三礼,本身也是那种尊礼守节之人,遇到这般趋炎附势之徒,自然心中不快。 陈佑呵呵一笑“知微先生不值当为了小人心烦。” 劝了一句他接着道“不过还要劳烦先生多费些心,这些人还是要记下来,免得日后遭了算计。” 记下一份名单,不是说就推出去不用了,能用则用,不管以前有什么矛盾。可这些人是别想再进书院这个圈子,这就是一个远近亲疏的问题。 说到这个,徐师进面露忧色“今年报名时间是不是应该延长到明年开学?以免学生太少不好开班。” 书院学制改革步入正轨后,招生分为三块;第一块是一年级新生,只收十五岁以下的学生;剩下两块分别是外舍新生和书院教授、讲师的授业生,对年龄没有限制,只对学术水平有要求。 三个部分都对外招生,每年十一月一整个月都是报名时间,十二月是外舍生和授业生的入学考核。还有一点就是书院内部升学会在冬日假期之前提前确定,毕竟不是义务教育,每年都有各个年级的学生因为种种原因选择离开书院。 就比如今年,虽然还没有到学期末,但这段时间已经有不少学生从书院退学离开。 年纪小的也就罢了,家里人的因素占了大头,但是那些年纪比较大,能够自己做主的,也都进了陈佑的黑名单。 怎么说呢,这毕竟不是生死存亡的关头,要是捱到学期结束找个理由说无法继续求学,也算是好聚好散。可这眼看着还有一个多月放假,就急急忙忙退学,这是表现给谁看呢? 陈佑敲了敲桌子,略一思忖开口道“不必,就按照往年安排来。” “行。” 徐师进点头,没有深入讨论。 “另外就是教员,教授们还好,不怎么在意朝堂风波,那些年轻讲师却有些浮躁。”说话的还是李华宇,“最近我经常去旁听,讲课水平下降不少。依我看,先训诫一次,如若不改,早些免除教职为好。” “后天召集教员执事,我来讲一讲这件事。” 陈佑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次次的风波,其实就是一次又一次的筛选。大浪淘沙,留下的要么认同陈佑的观点,要么一心治学,都是可以用的。 正说这话,韩陶朱快步走了进来。 先朝屋内三人行礼,随即看着陈佑神情严肃“殿中侍御史黄全德奏请立皇太子,官家没有批阅,直接发到政事堂。” 听完韩陶朱的话,陈佑第一反应是黄全德什么时候入了官家的眼? 随后立刻站起来吩咐道“备车去李相公府上。”然后转头看向徐、李二人“这两天二位先生多操劳些。” 言罢在二人相送声中离开。 陈佑在李府一直等到李明卿散衙回家,翁婿二人商议的结果是暂且不理。 至于黄全德,后来得知他上书之前曾经被官家召见,很显然这番上书是得了官家的授意。 这个消息并没有被刻意隐瞒,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包括李明卿一系在内的朝堂官员陆续上书请求立储。一开始还没有点明究竟要立谁,直到太常少卿冯吉请立魏王德昭为太子而没有被斥责,渐渐朝堂上立魏王为皇储的呼声越来越高。 在这种情况下,因为陈佑有一个前魏王师的身份,书院诸人又稳定下来,原先想要和书院拉开距离的人不顾尴尬又凑上来腆着笑脸解释。 书院毕竟是书院,那些之前一声不响就不来上课的学生,虽然被记录下来,但学期没有结束就允许他们继续上课。反而是教员们在对待找他们拉关系的士子时,大多冷着脸不愿搭理。 十月十六日,望日朝会,宰臣王朴等人上表请立魏王德昭为皇太子。官家嘉奖诸臣,称欲待魏王成年、德行增长,再听从公论,现在不答应立魏王为太子的请求——欲其更俟长年,弥高令德,乃俯从于公论,庶允叶于通规。咨示群伦,体兹深意,所请宜不允。 十月十九日,宰臣、京周刺史知州等再次上表请立魏王为太子,官家表示虽然我家嫡长子有种种优点,但是之前已经说过了,要等他成年之后、德行更高才能讨论立储的事情,你们的请求不能答应——欲年龄之渐长、俾德业之弥隆,方议升储,斯为得礼。亦如前诏,当体素怀,所请宜不允。 十月二十一日,宰臣、各处主贰官等三次上表请立魏王为太子,官家答曰俯从群志,所请宜依。 次日,诏令有司卜吉备礼册立魏王德昭为皇太子。 诏书颁发,书院诸生大为振奋,他们的山长距离帝师更进一步。 然而不等行册命之礼,陈佑的任命就下来了——英华殿学士。 所谓的英华殿,就是在洛阳宫内寻个普通的殿阁改了名字,也不知道此处之前是用作什么用途。 这个英华殿学士的职责就是编书,这部书还没有正式名称,暂定名是《国朝英华录》,这也是殿名的由来。 学士底下还有修撰、校书、正字等流内官,其中修撰员额不定,多是博学之士。扣除无法参政议政,这个新生的英华殿差不多就是一个简版的翰林院。 诏令编修英华录的诏书中说了,这部书要收集天下文华,求精求全,以数年甚至十数年之功编成一部囊括宇内八荒的浩瀚巨著。 因陈佑只有一个英华殿学士的名头,这差不多是说数年之内他都得耗在这部书上。 任命下达,书院诸生大为颓唐,不少有心借助陈佑之势起家的学生教员心生离意。不少闰月之时还坚定的学生现在也动摇了。 那时候虽说院生无法直接入仕,但陈佑还在,只要在一两年内起复就可提携这些仍坚定追随的书院诸人。但现在,陈佑要磋磨数年十数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这些人不敢等。 同样是心生离意,后面这些人就好很多,一直等到书院登记来年入学名单时,才或是直言、或是寻了借口,表示不继续留在书院读书。 第五百三十章 师友侍读何人佳 这仅仅是个开始,皇太子册礼过后没多久,河南府发解试也顺利举行。 今年周山书院报名发解试的学生人数增多,但相比往年,发解数量却没有降低多少。只是让人疑惑的是,那些在书院中学识表现在前列的学生少有得解,反而是平日里声名不显、学识一般的学生多得发解名额。 陈佑对此倒是心知肚明,虽说在书院中成绩如何与科举成就并不挂钩,但书院中的课业学得不好却能举业有成的,想来十个当中都不一定能有一个。 如此既表明他河南府没有为难书院,也能让书院学生得中春闱的概率降低不少。 若只是河南府一家这么做也就罢了,若是处处州府都这般行事,那些有心通过科举入仕的学生定会想法子与书院划清关系。 然而陈佑无法可想,他不可能跑去质问别人为什么给差生名额不给优生名额。 宫中现在一面打压书院,一面又给陈佑本人以及书院中一些出名教员优待。 比如徐师进他们就得了散官位,虽然品阶较低,但也成了官人,有了官身。当然了,愿意留在书院任教的,基本上对入仕为官没有太多想法,单单一个官身并不会让他们激动, 陈佑这边则是宫中赐物,比如祭祀太庙之后的祭品分了些来,官家某日吃了什么好吃的让人送来等等。有这种待遇的人不算少也不算多,更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只能算是一种表达亲近的手段。 十一月中,诏令来年正月初一改元建隆,着太史局预造来年岁历颁行天下,令少府铸钱监铸造新钱以取代之前铸造的开元通宝。 这件事同陈佑关系不大,但就在改元的诏令颁布后不久,内侍鲁顺就找到了躲在家中避寒的陈佑。 鲁顺带来了两个消息戴和裕遽然病逝,梅松下狱。 说完这两件事他就离开了,多余的话一句没说。 陈佑之前同鲁顺没有过接触,同他背后那位早就默默养老的林盛保也没有联系,所以他过来传话一定是赵元昌的吩咐。 赵元昌究竟是什么意思,陈佑无法猜测,只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戴和裕死得毫无波澜,远在杭州的单江甚至不敢对此事表现出怀疑。虽然很多人怀疑戴和裕的死和赵普甚至是赵元昌有关,但没人说什么,有的只是市井间的传言。 这样的结果同陈佑之前所担心的相差甚远,可他并无半点懊悔,因为他们两人的处境不同,做同一件事产生的结果自然也就不同。 此事过后没多久回京担任太子宾客的贾寻幽来到书院拜访徐师进,正巧陈佑就在书院中商讨来年安排。 “贾先生是要用书院教材去教导太子?” 陈佑有些诧异,因为刚刚贾寻幽说出了他来书院的原因买一套书院的教材。 书院教材都是在陈佑的建议下由教员们合力编纂的,市面上常见的蒙学课本都被书院借鉴了一番。 不同于兔园策、千字文之类的单独一册内容比较完整,书院教材内容破碎,从一年级学到九年级才能从浅到深把一类知识学完。因此这套教材只有书院在用,其他人很少有愿意用的。 贾寻幽不急不缓地点点头“正是。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考虑该如何教导太子。虽然我不认同陈学士的观点,但仔细想想,的确不能只是学习经典。若要学习其它,这个教材正合适。” 听了这话,陈佑和徐师进对视一眼,示意徐师进说话。 当即徐师进接过话头叙述书院教材的缺陷。 然而贾寻幽既然直接找上门来,定然是早有了解,当即表示无妨。 人都这么说了,总不能拒绝,反正几册书而已,不是什么难事。 陈佑看向徐师进“书院还有没用过的教材么?” 一张好纸制作不易,书院中低年级教材基本上都是每年回收重复利用。到高年级之后很多人都有读书的时候直接在书上做批注的习惯,只能每年都换新的。 “还有几套。”徐师进根本无需思考,“都在藏书馆内,我这就让人取一套来。” “有劳了。” 贾寻幽抬手道谢,犹豫一下对陈佑道“最近官家有在东宫增设侍读侍讲为太子讲经的想法。” 为太子讲经,教导太子儒学经典是一个目的,表明国朝未来重视文治也是一个目的。 这个消息目前应该只有极少数人知晓,至少陈佑就不清楚。 目前东宫没有侍读侍讲,能教导太子的只有太子三师三少和太子宾客。三师三少和宾客都不是东宫之臣,品级较高,想要找到合适的人选就比较困难。 拿现在来说,除了检校官,太子三师三少都空着,四员太子宾客也仅有贾寻幽一个。 而增设的侍读和侍讲就不一样了,身为东宫臣子,品级完全可以定在六品上下,可供选择的余地就大了不少。 而对诸臣来说,拿到一个侍读或者侍讲的位置,完全可以借着讲经的机会兜售自己这边的政治观点,替未来几十年打下基础。 贾寻幽在消息尚未传出的时候告知陈佑,能让陈佑多出布局时间,使得他推出的人选被选中的几率更高,这是一个不小的人情。 陈佑领情,谢了一声便跳过这个话题不再多谈。 待贾寻幽提着一箱子书离开,陈佑孤身坐在小楼中考虑哪个人比较适合参与侍读侍讲的竞争。 一个表面上同他没什么关系却有认同他理想的人可不好找。 很不幸,这年头能接触并认可陈佑思想的人基本上都同他有或多或少的联系。 时间进入十二月,依然没有东宫侍读的消息,不过官家令政事堂挑选名士充任太子宾客的消息却传遍京城。 陈佑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可能是先入为主吧,第一个想法就是能够借助此事顺理成章地设立东宫侍讲。 有了这样的想法,他赶紧命令刘河、丁骁等人整理各地六七品官员的施政手段和言行文章。他决定不管立场如何,只要处事方法和政治理想相似,便可以作为推举的人选。 同时他也在书院中寻找合适的教员、学生,准备作为明面上支持的人选抛出去掩人耳目。毕竟陈佑曾经身为魏王傅,事关赵德昭的教育问题,不可能无动于衷。 第五百三十一章 内举贤德不避亲 事情发展果如陈佑所料,新选出来的三位太子宾客皆非宜人。 张铸远在叙州任刺史,短时间内回不来;司徒诩以礼部侍郎知部事,且身患足疾,无法尽到一个老师的职责;卢价倒是没其它职事,但他已经六十五岁了,比宋敏贞都大,他倒是想教导好太子,可惜精力不允许。 以上三人全都年逾甲子,担任太子宾客更多是出于优待嘉奖,而不是要他们真的去引导规谏太子。 在这种情况下,太子右谕德窦仪奏请官家择选通晓经典之人为皇太子侍讲经典,以佐宾客。 因太子侍读侍讲早有故例,赵元昌令门下省选择两名侍讲、三名侍读随侍东宫没有引起一丝丝波澜。 侍读侍讲的选择首重道德,次重学识。 如果没有做出什么让世人称道的事情,同样是没做过败坏道德的事情,一个四五十岁的人显然比一个二三十岁的人更容易让大家相信他的道德水平很高。 两名侍讲都是知天命之年,一位出自国子监,一位是开封的经学博士。三位侍读最年轻的一个也有二十八,是李继勋的外甥;最年长的有四十多,在陈佑的书院做教授;剩下一个之前是太乐令,刚刚丁忧结束。 顺带一提,那个丁忧结束的前太乐令同王朴有旧,而开封的经学博士则曾在温仁福幕中任职。就连国子监那位,除了跟吏部侍郎冉谨言相识,他还是陈佑挑中支持的。 总之,想进东宫,要么简在帝心,要么朝中有人。 得偿所愿甚至收获远大于期待的陈佑没有联系出身国子监的侍讲,只要两人政治观点相似就够了,没必要相识。 就连书院里的那位教授来询问,他也只是说“教之以德”。思想这东西,潜移默化才不会让人反感,也不会让人警惕。 十二月三十日,除夕日,小雪。 一名披着厚重冬衣的男子双手揣在怀中,快步穿过门廊。 无视廊下站立的军士,这男子抬手掀开英华殿正门处的厚帘,一股温热的气息从殿内涌而出,只一瞬间,他头上肩上的雪粒子就融化渗入衣帽中。 这男子走进殿内,将手中抱着的几卷书册放到门口的桌上,跺跺脚想要跺散身上的寒气。转身脱下身上蓝灰色的冬衣,露出里面青色公服。脱下衣帽的男子看起来不过而立,能在皇宫禁地有着品级,显然不是寻常之人。 将冬衣挂到贴着“卢多逊”三个字的衣架上,从怀中取出幞头整理好戴到头上,再次整理冠服后重又抱起书卷绕过拦在殿前的屏风。 屏风后面是四条长桌和十数个案几、书架,小小的英华殿内挤了近百人,墨味、纸味、汗味、灯油味和熏香夹杂在一起,其中滋味实在是一言难尽。 再加之此起彼伏翻书、抄书、研墨、诵读、争论的声音,非是心有静气者无法在这里待太久。 卢多逊抱着书卷目不斜视快步走到其中一个长桌首座旁边微微躬身“沈校书,你要的书已经从史馆拿来了。” “行。”校书沈义伦答应一声,伸手压住桌上书籍刚刚看到的地方,扭头从旁边的竹篓里翻出一张纸条放到桌上靠近卢多逊这边。 然后重新把目光投回书上,头也不抬地道“你看看这个对不对,应该是在《艺文》和《杂记》能找到。” 卢多逊拿过纸条,叹了口气抱着书卷走到属于他的案几后,刚坐下就听见沈义伦在吩咐另一个正字“记一下,梁昭明太子撰的《文选》记载有误,应该改为……” 于此同时,其它地方也响起呼喊声“《桐君药录》第二卷这边……”“去太史局问一下,《七曜历算》里面……”“去问史馆有没有其它版本的《华夷帝王纪》和《先圣本纪》!” 这就是英华殿的日常,为了节省时间,《国朝英华录》的编纂按照经史子集四个部分同时进行。目前还只开了个头,陈佑已经奏请搜集天下书籍文字。按照现在的进度,至少要一年以后才能走入正轨。 当然,步入正轨之后目前这么点人就不够了,英华殿这个小地方空间也不足。 前些日子和徐师进讨论一阵,陈佑开始考虑把英华录的编纂工作转移到书院去的可行性。 不知过了多久,英华殿后殿的门打开,学士陈佑并几位修撰走了出来。 有些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就接着低头忙活,更多的则是连看都没看,根本无人在意他们这些人。 今天是除夕,所有人都想快些做完今天的事情然后早点回家和亲人团聚。 陈佑理解这种心情,被忽视了也没放在心上。 他转头示意墙角仆役敲木鱼——之所以不选择锣鼓之类的,是为了防止殿内这些精神高度紧张的官吏学者被惊到。 先是两个,然后越来越多,两边十个人头大小的木鱼被敲响,敲击力度也越来越大。 随着嗒嗒嗒的木鱼声压过殿内其它声音,诸人渐渐停下手中动作,将目光投向站在后殿门口的陈佑等人。 等了一阵,英华殿内除了木鱼声再无杂音,陈佑这才示意停下。 扫视全场,一一回应僚属的目光,陈佑开口道“今日除夕,官家准许诸衙提前放衙,陈某也不做恶人,诸君把手头事务收个尾,便可领了赏赐归家。”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正要继续说话,底下正字书史们全都面露喜色高声呼喊道“谢官家!谢学士!” 陈佑笑着抬头虚压,待诸人安静,他才抱拳道“佑在这里祝贺诸君新年大吉,来年再见了!” 这话一出,他身边的修撰也都面露笑容一同朝殿内诸人拱手,诸人连忙回礼,同时也互相说着吉利话,殿内顿时一扫之前的紧张,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半个时辰之后,英华殿内人皆散去。 卢多逊一直留到最后,眼见着殿中只剩下打扫废弃物的仆役,他不敢耽搁,将拿在手中装样的书放好,来到陈佑所在的后殿门口,敲门朗声道“集部正字卢多逊求见学士!” 第五百三十二章 东宫所学是何物 等了一阵,门内传来陈佑的声音“进来。” 卢多逊推门而入,只见陈佑正伏案而书。 他不敢怠慢,连忙行礼“多逊参见学士!” 陈佑只好写完一句话,放笔抬头,面色温和问道“可是有事?” 卢多逊脸上浮现一些尴尬,稍稍犹豫后开口“好叫学士知晓,多逊伯父久闻学士大名而不得见,此番听闻多逊从学士修书,便想要借着这个由头在年后宴请学士。”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封精美的请柬递到陈佑桌上,然后恭敬退后,束手而立。 陈佑拿过请柬翻看,脑子里则在考虑卢价请他是为了什么事。 是的,卢多逊的伯父就是太子宾客卢价。 请柬内容不多,陈佑没耽搁太久,很快就有了思量,提笔在请柬上勾画几笔,然后扯出这张纸放到桌旁。 “行之代某问卢宾客好,且告诉宾客,某到时定会出席。” 陈佑微微点头,示意卢多逊将回执带回去。 待卢多逊离开,陈佑没在英华殿耗费太久,差不多午时就出宫回府。 新年假期共有七天,从除夕开始,截止到正月初六,只是处在皇宫之中的一些衙门还要拖到除夕这天上午才封衙。 英华殿还好,像政事堂、枢密院、秘书省这类衙门,每天都得有人轮值,防止突发事件无法得到处理。 从今天上午开始,皇宫内中使四出,三品以上重臣、内朝近臣都会被赐予酒肉钱帛,同时带来的还有最新的朝服、公服佩饰,明日大朝会要穿。 根据安排,陈佑得先穿着朝服参加元日大朝会拜谒天子,之后又要换上公服去东宫拜谒皇太子。 原本拜谒东宫应该是安排在初二,这次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把它提到了初一,安排在大朝会之后。 因着次日有大朝会,陈府除夕宴在酉时就结束,一干孩童在李疏绮和南桑的照料下等待子正时刻到来,陈佑却早早睡下。 陈佑在丑正二刻起床,洗漱饮食,重新过了一遍朝会中需要做的事情,之后再次沐浴熏香换上朝服。 他出门登上马车大概是在寅初,陈府周边多是朝中官员,大家出门的时间都差不多,从各家各户驶出的马车渐渐汇聚到几条主路上,方向都是皇宫。 进了皇城后,只有极少数人还端坐在马车上面,陈佑正好就是其中一个。 到了应天门外,陈佑最后喝了一口水,然后下车整理衣冠持着笏板站到属于他的位置上。 他来时乘的马车则要去往宣政门,之后就等在那边,等他参加完大朝会就从宣政门离开宫城,到马车上换好公服,从重光门入东宫。至于那些不能在皇城内乘车的官员,就只能走到宣政门对面的宾耀门,出皇宫到等在那里的马车上更换冠服。 好在两处离得不远,不算太浪费时间。 最重要的是,皇太子毕竟是皇太子,同官家不能比,可以去拜谒皇太子的低级官员很少,说夸张殿,除了东宫属官外就没几个。 如此一直到午时才完成所有拜谒流程。 之后是三品以上外朝官及五品以上内朝官,包括勋、爵三品以上,在宫中参加御宴。 没人敢把这场宴会当做寻常宴会,因此吃得是索然无味,速速吃完后便一个个出宫归家。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陈佑心中无法平静,包括之前吃饭的时候,他都在考虑赵德昭的言行蕴含着怎样的意味。 当初在庐州洪州时,赵德昭见到陈佑从来都是有礼有节,非正式场合更是只能听到“陈师”这样一个称呼。 可这次,拜谒时候的礼节依然标准,只是其中带了些疏离感。更重要的是,陈佑得到的赏赐同其他三品官都一样。 诚然,陈佑现在不是皇太子的臣民,可以两人之前的关系,现在不说敬着陈佑,可至少应该表示出亲近之感吧? 如此情形不得不让陈佑多加思虑。 他本不想太过关注东宫的学习情况,可现在有了不太妙的迹象,他必须找来那位已经离职的书院教授,问明白皇太子日常都在学什么。 “学士,咱们到家了。” 车厢外传来仆役的声音,陈佑收敛思绪起身下车。 进门的时候他正好看到卢国丈家中来送礼的队伍,其中有几个疑似装着书卷的盒子叫他起了好奇心。 不过现在重要的是去陪妻儿,礼物可以过几天再看。 来到中庭,李疏绮正披着裘皮坐在正厅中拿着一本册子一支铅笔勾勾画画。 客厅里摆满了各色礼物,十数名男女仆役在来回穿梭收拾装箱。 这些是要送给各处的节礼,陈佑不怎么想理会这种事情,正好李疏绮拜谒皇后去得迟回得早,收礼回礼的事情就全交给了这位陈府主母。 见其在忙,陈佑没有打扰,说了几句话便朝后宅去。 送礼不难,难在数量太多,根据关系远近的不同,送出去的礼物也不相同。 好在陈佑回来的时候李疏绮已经完成了大部分工作,不到半个时辰就不需要她亲自盯着了,留下贴身婢女监督,她自己来到后宅寻找陈佑。 陈佑抱着小女儿站起身来,面带幸福的笑容看向李疏绮,正要开口夸赞恭维几句,却见得李疏绮将一个尺许长的画卷盒子挡在面前。 陈佑见此,眉头一挑,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疑惑的神色。 不需要他问,李疏绮语气有些僵硬地开口“这是专门送给你的!” 陈佑接过盒子,将怀中女儿交给身旁侍奉的婢女,顺手打开盒子,取出盒中卷轴。 看盒子和卷轴的情况,很明显之前被人打开过,不需要多想就能猜到是李疏绮打开的,不然她不可能是这种态度。 没有铺到桌案上,陈佑直接展开画卷。 画卷上的人物是他,留白处还有两句小诗,只要稍微有些见识就能明白这两句诗表达的是一种相见恨晚的遗憾。 而画卷的署名则是卢云华。 距离产生美,当年的遗憾经过这几年的发酵,让人愈加难以割舍。 陈佑叹了口气,卷起画卷交给仆役,抬手搂住从婢女怀里接过女儿的李疏绮,轻声说了句“辛苦三娘操持家事了。” 只这一句,就叫李疏绮的脸色云开雨霁,理所当然地道“这些事你不管不就得我来管么。” 陪着妻儿笑闹一阵,陈佑换好便服来到书房开始记录今天大朝会加上拜谒东宫遇到的种种事项。 第五百三十三章 只谈风月元宵至 初六,新年假期的最后一天,陈佑坐到了金紫光禄大夫、太子宾客卢价的面前。 吏部司封郎中卢亿作陪,英华殿正字卢多逊席间侍奉。 见到这副阵容,陈佑猜测应该是卢家想要用善意换取善意,这次请客要谈的要么是卢亿的前途,要么是卢多逊的未来。 可能是仔细了解过陈佑的经历,卢价在席间没有谈论诗词歌赋,而是多言风花雪月各地人情。 陈佑也乐得讨论这些东西,一时间是宾主尽欢言笑晏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卢多逊借口离开,陈佑立刻就明白要谈的应该是卢亿。 大家都是读书人,不能说得太过直白,因此卢价以冯道作为引子,放下酒杯后喟叹道“学士行事愈加有冯瀛王故风,如今见到学士,便想起瀛王昔日在时。” 卢价说这话非是无因。 一来陈佑多地为官,提携的后进中多有能同高官显贵拉上关系的,再加上陈佑举荐提拔人才以能力和德行为主,一个选贤举能的名声自然就越来越盛。 二来则是戴和裕死得蹊跷,江南故地传出了不少似真似假的传闻。如今天下有从打乱步入大治的趋势,文人墨客抑制不住自己探讨朝臣政事的欲望,联系陈佑去职后戴和裕暴毙的现实,渐渐就有传言陈佑是拒绝官家阴谋杀害戴和裕而去职。这又是一个被文士们所欣赏的加分项。 也就是这些猜测都是私下里闲聊传出来的,大家或许谈到戴和裕的时候会赞一句陈佑或者鄙夷一下赵普,但没人会专门去传播。如若不然,陈佑的处境可能会艰难许多——皇帝最讨厌的就是拿“反抗帝命”挣取名声的人。 此时谈到冯道,陈佑放下酒杯,长叹一声“老师行事确实叫某心折,某之所为,不过是东施效颦,徒增笑耳。” 卢价当即道“学士却是过谦了,出去问问,何人不说学士不愧从学瀛王,神肖瀛王,郁有古人之风。” 说到这个,坐在次席的卢亿突然笑道“当初亿曾侍立瀛王座前,如今亿之长子也侍立在学士门下,说出去也是一件雅事!” 这话别人来说尚可,卢亿自己说出来就有些生硬了。 陈佑笑笑没有开口,他更加确定,卢亿这是涉及到本人前途,心中有些急切。 卢价看了自家亲弟一眼,目光中带着责备。 卢亿自知失言,微微低头不敢再说。 吃了几口菜,卢价这才开口“卢某年岁大了,得官家恩典做了这太子宾客,只可惜精力不济,教导不了太子殿下。不过选出来的侍讲着实不错,最近在讲《汉书·王莽传》,其中观点颇有新颖之意。”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 讲《王莽传》没有什么出奇的,可是联想到赵德昭态度的变化,肯定有人把王莽的所作所为联系到陈佑身上。 若是私底下发两句牢骚被赵德昭听见也就算了,可要是在公开讨论中说出的这种话,陈佑就得考虑书院出去的那位教授是什么情况了。 陈佑心底念头急转,面上浮现笑容,举起酒杯道“宾客精神矍铄,浑不似花甲之年,官家以宾客侍奉东宫,实是为了叫宾客好生教导太子。” 这个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两人没有再谈论政事,一直到陈佑告辞,都只是谈论风月。 卢价请陈佑过来,并不是想要立时做什么交易,只是把自己的亲弟引荐给陈佑。他已经准备在年内请辞,自然要为自家兄弟铺好路。 新年开衙第一天,鸿胪寺司仪署令石熙载上书称现如今的官制“历经数朝,日显混乱”,请求朝廷“董正官制”,官家批示“转政事堂”。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开,并且引起京中官吏的热议。 改革官制,高层关心自己的权力有没有增减,底层关系自己的待遇有没有变,同所有官吏的利益都密切相关。 政事堂一干相公参政从正月初八一直吵到正月十四都没能统一意见给官家一个答复。 改制这件事同陈佑关系不大,他只能被动接受,无法参与其中。 只不过他觉得这次若真要改制,应该和历史上的“元丰改制”相似,正巧他还记得元丰改制的部分举措,整理出几条大纲后分别派人送给汪弘洋等人,让他们跟进石熙载的上书。 在一片议论之中,建隆元年的上元节到了,早在正月十一,宫里就下诏洛阳城在上元节这天取消宵禁,准许官民放灯赏灯。 虽然宵禁这东西早就是有名无实,不过夤夜放灯的确需要得到批准。 这天天色渐暗,陈府家中灯笼依次点亮。 这观灯赏灯还得去街上,尤其是天街上,才能看得尽心。可惜南桑临产,这元宵节人挤人,真不适合出门,因此陈佑只得在府内多置奇灯异火,好让南桑不至于心中郁结——毕竟她在孕中不能出门,而陈佑还要带着李疏绮和三儿女出府观灯。 吃过晚饭,陪南桑在府内转了一圈好生安抚,陈佑便带着妻儿出门。 以前在开封的时候,元宵灯会最热闹的地方是御街,如今在洛阳,元宵灯会必去天街。 天街北起星津桥,南至定鼎门,又被称为定鼎门大街。 自星津桥往北依次是天津桥、黄道桥、端门。 今晚官家赵元昌会带着妃嫔近臣在端门城楼上赏灯,因此最瑰丽的灯山会放在天街北部靠近星津桥的地方,好让官家能够看清。 出门走了没多远,陈佑就能看到天街上的灯山。 这灯山高有二十余,从正月初七就开始制作,前两天才将将完成,从今日算,展出三两日之后便会拆除。 此时灯山已经燃起灯火,离得远远地也能看清灯山上各色神仙故事,骑狮象的普贤文殊、掣棒乘云的猴子、额开天眼的二郎真君、飞天而过的神女,或静或动,引人注目, 这时候还没有成体系的西游记故事,不过陈佑觉得那只身形丑陋的猴子应该就是话本故事中的孙悟空。 更让陈佑感觉到惊艳的是,这些神仙鬼怪在动作间,时不时会从口中或指尖喷出水流,有些甚至会喷出火焰。 更壮观的是,制作灯山的工匠们甚至在灯山北边人工造了一个瀑布,引得没见过此等景象的市井小儿惊叫连连。唯一的遗憾就是这瀑布不持久,时断时续。 第五百三十四章 蓦然回首阑珊处 此时周围有那些穷士子念叨什么“黄河之水天上来”,李疏绮听到之后立刻就发挥自己家学渊源的优势,趁机给陈衡陈孚讲李白的《将进酒》。 陈佑抱着半岁的女儿站在一边笑眯眯地听着,脑子里却在考虑如果密闭和压力再优化一下,陈家工坊是不是可以建造人工喷泉。 如果优化能够完成,这也就意味着目前使用的水龙车和喷火车的射程会变得更远更有力,前者可以用来灭火,后者多用于水战。 在灯山这边看了一阵,两个孩子便失去了兴趣,一边学着李疏绮唱将进酒,一边拽着看护二人的仆役朝杂耍艺人去跑去。 夫妻二人看着欢脱的孩子们,两人十分默契地扭头相视而笑,李疏绮走到陈佑身边,伸手想要接过女儿。 陈佑上身微微一侧“我来抱。” 李疏绮双手捞了个空,听陈佑这么说,露出无奈的神情,语气中带着一丝责备“你看哪家官人像你这样。” 陈佑哈哈一笑“怎地?这当了官还不能同自家儿女亲近了不成?” 他话音未落,就听一个久未听闻的声音响起“自然是没有这种规矩的。” 夫妻二人扭头,正看到一个妙龄女子站在不远处,眉目含笑看着陈佑。 这女子乃是当今圣人亲妹,李疏绮当然认得。不仅仅是认得,她还知道眼前这位年过二十尚未出嫁的卢家娘子同她丈夫似乎有些纠缠,这时候突然找上门来是想作甚? 李疏绮正思忖间,陈佑开口了“原来是二娘子,何时来的洛阳?” 他这话出口,卢云华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李疏绮,然后迈步走到近前,盈盈一礼“年前便到了,许久不见,学士风采依然。” 陈佑笑了笑,向着李疏绮侧身“这是拙荆。” “在圣人那里见过。”卢云华微微点头。 这两人见面之后只作没看见对方,甚至都没有互相见礼。 说完这话,三人之间一时安静下来,若不是四周有仆役亲随护着,他们三个早就被人流挤开了。 没过多久,陈佑怀里的孩子似是受不了这般气氛,双手伸向两位兄长玩闹的方向,小腿乱蹬呀呀直叫。 被这么一打扰,李疏绮率先反应过来,她伸手从陈佑怀里抱过孩子“看来卢家娘子有事要同佑哥相谈,我先带韵姊到前面去。” 说着不等陈佑回应,便带着女儿去找儿子了。 陈佑无言,眼见李疏绮顺利到达两个孩子身边,他才将目光转回到卢云华身上,只是迎接他的却是满满的哀怨。 这一瞬间他有些手足无措,仿佛一个犯了错被抓住的孩子一般。 终究是难以骗过自己的心,他陈某人对卢云华,除了那一丝萦绕心头的好感,还有就是想借着卢云华同卢家、同皇室拉近关系。 一声轻叹,卢云华扭头看向一处人流较少的墙角“到那边去吧。” 站到墙角,一干亲随立刻围出一个圈子防止旁人打扰。 “你”过得还好么几个字被陈佑生生压下,“是准备就在洛阳了吗?” “这不像你会问的。” 来到这处角落之后,卢云华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说了陈佑一句,她将散落的发丝抚到耳后,用十分低的音量道“我不打算嫁给别人,大人就让我来京城主持进奏之事。” 现在各地进奏以及将朝廷政令下发各地的事情被中枢重新收拢起来,所以京外方镇的所谓进奏之事差不多可以等同于细作之事。 而卢云华就这么把这件事告诉陈佑,虽说陈佑之前早就有所察觉,但还是有些不太妥当。 沉吟一阵,陈佑开口“只是可惜,你我虽在京城,却是不能时常相见。” 听到这话,卢云华顿了顿,没有回应,而是转换话题“阿姊前些日子把学士当日赠送的玉虎送到东宫了。” 那枚玉虎本就是陈佑当时送给赵德昭的出生礼物,给到赵德昭手中实属正常,而且人母子之间的事情,陈佑实在不知道玉虎是不是真的给了赵德昭,又是什么时候给的。 不过前几日陈佑才听闻皇太子对他有所疏远的缘由,这时候就从卢云华口中听到了这么个事情。 在陈佑看来,应该是卢金婵经过这么些年,已经不像当初刚产子那么急切了。卢金婵十有八九认为他陈佑不是太子即位的重要影响因素,不过为了不把他逼到对立面去,又通过卢云华来安抚他。 说完这话,应该是明白其中意义,卢云华将目光移开没有看陈佑。 陈佑叹息一声“何苦呢。” 卢云华没有回答,沉默一阵接着道“此处不便多说,只是学士还是得谋求外放,最好能掌兵权。” 顿了顿继续道“我觉得太原就是好去处,我家大人在太原,可以照应你一番。” 不便多说,外掌兵权。 这两条连在一块,陈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中枢要出事! 再联想到卢云华身份以及可能的消息来源,这件事很容易就和当今官家拉上关系。 想到这里,陈佑点头“这事我会考虑,只不过最近一两年怕是要留在京城。无论我是去是留,二娘子你都要注意自己。” 这句关心的话叫卢云华脸上闪过笑意,可惜很快隐没,点头“嗯”了一声,又是长久的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卢云华似是下定决心,盯着陈佑的眼睛问道“我想知道,我现在……你有过遗憾和愧疚吗?” “有。” 这无须犹豫,陈佑立马就给出了答案。 卢云华脸上终于浮现出明显的笑容,看了陈佑好一会儿,然后目光转向远处的李疏绮,巧合的是,穿过重重人海,两人的目光却正好在此时对到了一起。 李疏绮毫不掩饰,不曾移开目光。卢云华笑容收敛,叹了口气“如此便好,总算我不是仅仅感动自己。” 说着,她朝陈佑微微行礼“如此佳节,学士且去陪妻儿玩乐罢!” 说完这话,她转身就走。 “二娘子慢走。” 陈佑待卢云华走开几步,便迈步朝妻儿处行去。 来到李疏绮身边,见她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陈佑轻咳一声,一只手结果女儿,另一只手牵住妻子的手。 李疏绮之前从来不愿意在旁人面前表现失仪,这时候也只是轻轻一挣,没挣开就任由陈佑牵着。 “走吧,到别处去。”陈佑心中有数,明白还没到后院起火的程度,暂时停止思考朝政,面对妻儿露出灿烂的笑容。 走了两步,他蓦然回首,正看到卢云华站在灯火阑珊处,带着几分凄清。 心绪复杂,终究是带着妻儿离去。 而路边灯影下,见到这副场景的卢云华突然低声道“若是……没了,该多好。” “啊?”一直跟随她到如今的侍女绿萝一阵惊诧,“娘子是说什么没了?” “没什么。”卢云华没有解释,转身朝星津桥方向走去,“咱们先去端门。” 第五百三十五章 说诸葛皆是忠臣 仲夏五月,暑气日盛,紧闭的英华殿门轰然洞开,不多时,陈佑执礼甚恭地陪着以健步老者走出殿门,他身后一干人等尽皆安静随行相送。 一直送到殿外停着的抬舆处才停下来,那老者转身发出中气十足的声音“行了,你们也忙得很,送到这里就够了!” “田公慢走。”陈佑带领众人叉手行礼,站在大太阳底下目送这老者离开。 这老者不是普通人,而是那种可以称为当世儒宗的人物——当然了,还有不少同他意见相左的人并不认可这种夸赞。 此人姓田名敏,曾判国子监,当过太常寺卿,而且他也受前几朝的诏命校对修改过各式典籍,当今很多士子年轻求学时候都是学他修订的经典。 只不过田敏颇有孔老夫子笔削春秋的风范,多有按照自己的理解增删修改的行为,很多儒学大家对此十分不满。 本来已经七十多的田敏都已经领着检校官在家中休养了,听说陈佑这边在编纂《英华录》,愣是从淄州老家赶了过来。他不是空手来的,还带来了不少难得一见的藏书,得了官家的嘉奖,据传可能会接掌礼部。 这样一个人物要来英华殿讲学,陈佑不得不摆出恭敬配合的姿态。 当然恭敬归恭敬,他这边修书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那些被像田敏这样的人无故修改的文字改回来,也不知道方才满意离去的田敏知道这件事之后会是什么想法。 回到偏殿,陈佑翻开一本装订粗糙的书册,这是英华殿的阶段性成果。 不过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只能说是目录,最多加上简介。 因为某些因素,陈佑最终没能把英华录的编纂组搬到书远去,不过书院不少教授讲师甚至一些学员都参与了这次编纂。 由于学科特性,最先整理好的是算科。毕竟有数的算学典籍不多,就算加上注释谬误,编纂新书,不到半年就完成了。 如果陈佑看完之后觉得可以,就能进行最后一次校对,然后刊印天下。 前面的古籍陈佑都没怎么在意,那些书的内容正确与否他也不清楚,所以只看最后新编的那本书的介绍。 虽然很多地方还比不上他所了解的数学知识,但就当下的实际应用来说,该书中记载的公式定理已经超出所需。 起身从摆在桌前的书堆中拿出这本书,随便翻了几个他还能推导的公式,确认无误后合上目录。 提笔在封面上写下“可进献”三个字,署名,用私印,然后唤人进来收拾这些书册。 他现在的任务就是写一份《进算术书表》,然后交给僚属润色。 正写着,官家身边的近侍突然来通知他准备明天上午到仁寿殿讲史,内容是《三国志·诸葛亮传》。 陈佑对历史只能说是有自己的理解,绝对说不上精通。不是说他不够格去给皇帝讲史,只是有比他水平高的人,选他过去就有些奇怪了。 当天下午,宫内传出消息今天上午太后把官家叫过去,让官家给舒侯安排一个有实权的位置。 当然了,太后不可能说得这么直白,大抵是一些诸如“兄弟亲善”、“诸孙年幼”、“自家江山”之类的话语。 根据传言,官家起初不同意,结果太后“泣求”,官家“对泣从之”。 这都是传言,当不得真,太后和官家之间的争论细节都有描述,在宫中多次清理的当下,怎么可能有这样详细的消息传出来? 不过就在这传言传到陈佑耳中没多久,诏令舒侯权知工部,紧接着息侯出任宗正卿。 于此同时,陈佑还得知明日和官家一起听讲的还有两府相公并八座高官。 坐在英华殿内考虑一阵,陈佑早退了,他直接出宫前往书院。 他准备表忠心,行动是出一本小说,就像《京本通俗小说》那样发给说书人作讲古的底本。 现如今没有《三国演义》,但是已经有通俗的三国故事流传,陈佑就是安排人来写三国。只是同正统的三国不一样,别人是尊刘贬曹,陈佑这个不是,他直接吩咐作者以诸葛亮为主角,从诸葛亮躬耕南阳开始写起,一直到病逝五丈原。 主要内容就是诸葛亮忠心耿耿、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季汉尽忠,褒扬的是诸葛亮,同时贬低董卓袁绍甚至曹操司马懿。 就跟去年陈佑在书院讲《出师表》一样,这一本小说也是他用来表达对赵元昌忠心的工具。 一本小说不是仓促间就能写完的,不过群策群力之下,陈佑晚上离开书院的时候带走了一份明天讲史的提纲,而这份提纲也正是小说的大纲。 次日,陈佑从小朝会之后一直讲到日上中天才停。 不是他一个人在那里干讲,赵元昌并一干宰执不时会提问讨论。 看得出来,在场宰执八座都借着褒扬诸葛亮的幌子来表示忠心,而赵元昌对这次讲学也表现得十分满意,中午直接就留众人一起用餐。 用完午餐,其他人离去,陈佑被留下单独谈话。 坐在偏殿中,陈佑捧着一杯温热的茶水轻啜。 今天是他近半年来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赵元昌,元宵节那天从卢云华那里得到提醒之后,陈佑一直在想法子打探赵元昌身体状况。 但太医署和宫中内侍经过数次清理,到现在已经越来越难以收买消息了。 无法获得直接消息,就只能趁着这次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仔细观察。 可惜陈佑医学说一句只知皮毛都是夸奖,让他通过观察细微变化来判断一个人的健康状况实在是强人所难。 至少在他看来,赵元昌似乎很健康。 就在陈佑刚开始怀疑卢云华是不是因爱生恨在骗他的时候,赵元昌终于开口说话了“将明最近编书,可有什么体会?” 陈佑收敛心思仔细应对“只觉得学海无涯,所知甚少。” 赵元昌哈哈大笑,又问了几句英华录的事情,陈佑趁机说出即将进献算术书,可以提前刊行天下。 不过赵元昌对算术书不感兴趣,随口应下便转过话题。 谈了一阵,赵元昌好似无意地问道“将明你觉得工部如何?” 第五百三十六章 先北后南有风起 陈佑不知道赵元昌想听到什么,但他知道这时候他该说什么。 稍稍整理思绪,他肃容拱手道“好叫官家知晓,工部位列尚书六部,掌天下百工、屯田、山泽之政令,实乃要处。此等职事,实不当交由舒侯。” 工部重不重要不是重点,重点是不应该交给舒侯。 这就是陈佑的表态。 赵元昌听完之后面色不善“没问你舒侯能不能接手工部。” 陈佑拱手“官家恕罪。” “罢了罢了!”赵元昌显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知道了他的想法就摆摆手跳过这个问题,“如今天下八成属我,南边伪汉,北边辽国,你认为该先打哪个?” 不容易啊! 陈佑暗自感慨,这都过去多久了,他终于被咨询军国之事。 周国战略,原先是先易后难、先南后北。当初之所以认为南方更容易攻取,判断依据有两个,一个是地理环境的影响,另一个是之前交战情况反映出来的战斗力。 现在巴蜀、荆楚、吴越,都在手中,剩下的岭南、黔中的地理环境同辽国相比要差一些。但是比军队战斗力的话,辽军又比岭南军强。 主要还是当初覆灭沈国的时候缓了缓,没能一鼓作气拿下汉国,要不然也不会有现在的问题了。 陈佑仔细回想细作传回的两地消息,沉吟一阵后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回禀官家,臣以为如今当先攻辽国。” 说完他抬头看向赵元昌,见赵元昌示意他继续往下说,便接着道“先说天时地利,伪汉多山林瘴气,若要攻伐,以冬日为佳;而辽地苦寒,若欲攻辽,以春秋夏三季为上。再说人和,臣听闻此时伪汉与辽国内皆乱,然伪汉兵弱,此时不攻日后亦可败之,辽国兵强,当趁乱击之以灭其精兵断其精神。” “若欲攻辽,当自何处起?” “若起马军,可先下云州,自云州往东北,直击炭山。若起步军,当自幽州出北口,往北去往炭山。”陈佑早有思量,此时说出来丝毫不显迟滞。 说完这两句,他紧跟着道“只是臣以为,北原宽广,一战灭辽殊难实现。此战当以复汉唐旧土为志,拿下云州左近以及卢龙之地便可。或可遣精骑奔袭炭山,不求建功,只要能惊动辽主便可。” 炭山是辽国夏捺钵常去的地方,辽主夏捺钵即便不在炭山,也离它不远。周国骑兵袭扰炭山,差不多就相当于辽国兵马出现在洛阳城外,对敌我士气影响很大。 如果按照陈佑所说的法子来,攻下云州和营州等地难度不是很大,即便有困难也可以克服,问题就是能不能选出可以承担奔袭炭山重任的马军。 知道陈佑提出的战略选择之后,赵元昌没有立马做出评价,他还得多问问其他人。 国家大事基本就在这一次次的谈话中确定,身为皇帝的赵元昌通过谈话确定自己的想法,并确定大多数足以影响朝政的重臣认可支持他的想法,之后就可以召开朝会议事或者直接下诏。 散衙回到家中,管家陈行文送来一份请帖,署名是富令荀。 陈佑知道这个人,这是舒侯的谋主,当年先帝还在时他就追随舒侯。等到赵元昌即位,舒侯被贬,他离开过一段时间,在方镇当了几年幕僚又回到舒侯身边。 但凡关注到富令荀的,都认为这次舒侯能够掌工部是他在后面谋划。 这样一个人设宴请陈佑,要说其中没有什么想法,谁会相信? 不论舒侯是准备当一个有实权能胡来的皇亲,还是野心勃勃筹谋大位,陈佑都不准备同他们拉上关系。 这份请帖,最终被烧毁在炭盆中,陈佑连回执都没写。 两日后,富令荀在请帖中所写的酒楼整整坐了两个时辰,一直没有等到陈佑,甚至都没等到陈府派来传话的仆役。 好在之前没收到回执心里就有所准备,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才等这么一遭。 富令荀心态平稳,丝毫不觉得陈佑这么做有什么不妥。真说起来,站在陈佑的角度上,根本没必要同舒侯保持面子上的友好。 只是舒侯却不这么想,听到富令荀的回禀,他忍不住骂了一声“不知好歹的东西!” 被当做米虫养了六七年,舒侯赵元盛整个人都胖了一大圈,看起来颇为富态。只是气色看上去比较虚浮,而且眉宇间的阴郁之气难以散去,一眼望去给人一种阴鸷的感觉。 听舒侯这样说,富令荀劝道“虽陈英华不愿接受与尚书交好,尚书也不可以之为敌……” “我知道!” 舒侯语气不善的打断富令荀的话,随即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深吸一口气朝富令荀微微躬身致歉“向原莫怪,是某急切了。” 他好歹知道目前只能依靠富令荀,姿态放得低一点没关系,只要富令荀能够真心实意地为他谋划。 富令荀侧身避过这一礼,拱手道“尚书终于能够舒展多年抱负,其中艰难令荀知道,自不会怪罪尚书。” 顿了顿,他又道“若真要把陈英华拉过来,还可以从冯吉与庞礼下手。” “这些都交给向原,某绝不插手。”舒侯对富令荀表现出极大的信任。 富令荀听到这话,不由肃容深深一揖,虽未说话,可其中含义却清楚地表达了出来。 那次宫中谈话结束后没几天,陈佑就上了进献算术书的表文,没有受到阻碍,可也没有引起重视。 他继续一边编书教学,一边关注着朝局的发展。 到五月底,朝堂上终于统一意见准备攻辽。 一场战争从人员和物资的准备开始。 让陈佑没想到的是,第一个被调动的是李明卿。 枢密副使李明卿任北面行营督粮大使,负责河东河北两地粮草辎重调配转运事宜,驻地镇州。 李明卿北去,他的一摊子公务立刻被王彦川接过去。 六月,该调动那些将领全都是赵元昌乾纲独断,但是各地牧民官要不要换人、换什么人,基本上都是相公们来决定,一时间各人手下幕僚忙了起来,几乎天天都有宴席。 第五百三十七章 若逢板荡该如何 “舒侯及其僚属总计邀约二十七人,总共十三人拒绝,分别是权枢密使巴宁泰、参知政事温仁福、户部尚书康自观、英华殿学士陈佑……” 李楼弓着身子向赵元昌禀报近日舒侯的所作所为。 “屯田郎中柳纬多次顶撞舒侯,虞部郎中段智未曾示好舒侯,被工部侍郎瞿以震等人排斥。” 一条一条,几乎勾勒出舒侯入主工部后的所有动作,只有一些实在太过隐秘的事情无法探查清楚。 赵元昌斜靠在榻上,双眼微阖,手中合起来的折扇“嗒,嗒”地敲着矮几。 终于,李楼说完了最后一条,将手中条陈合上,上前一步轻轻放在矮几上,然后退回原地束手而立,等待吩咐。 嗒。 嗒。 嗒。 殿内淡香缭绕,除了呼吸声外就只有扇子敲击木板的声音。 官家许久不开口,李楼的腰背不由自主地开始弯曲。 前段时间官家已经表达出对武德司的不满,武德副使康昇被打发到南边去负责伪汉谍报,他这个武德使心中恼怒康昇惹事的同时,暗地里也是惴惴不安,唯恐被牵连。 嗒。 嗒。 嗒。 嗒! 一声不和谐的重击后,赵元昌停下手中的折扇,睁开双眼看向李楼“放消息吧。” 随着赵元昌开口,李楼不由松了口气,腰弯得更深了“喏。” 他刚刚直起身准备告罪离开,突然一道重物破空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啪嗒一声,方才还握在官家手里的折扇砸在前方,滑到他面前。 官家这一突然的举动把他吓了一跳,折扇啪嗒落地,他的心却猛然提起,悄悄觑着眼想要看看官家脸上的神色。 不等他看清楚,就听见官家道“把这扇子拿去给元可望。” “是!”李楼连忙应下,屈膝半蹲捡起折扇,又弯着腰等了一阵,见官家再无吩咐,这才告罪离开。 元可望是少府少监、史馆学士,不过他基本上都留在皇宫内的史馆,很少去少府。 李楼亲自带着那柄折扇来到史馆寻元可望,将折扇叫到元可望手里,他都不用元可望问,直接就道“官家只是叫某把这扇子拿来给学士,再无其他吩咐,学士且自思量,某先告退。” 他把话说完了,元可望只得苦笑着拱手送他离开。 元可望送走李楼,拿着折扇回到自己的隔间,坐在桌子后面摆弄折扇,想要弄明白官家的意思。 扇骨是香樟木,没有镂空,比较厚重。扇面是白绫刺绣,一位手捧酒坛的狂士和一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扇尾坠着素面金丝香囊。 他手里这扇子适合青年文士使用,尤其哪种出身不低、才高气傲的人用起来更是恰当。 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他终于有了一个猜测扇尾最外边的扇骨上有一个方方正正的阴刻九叠篆字“陈”。这个标记是陈家工坊的专用标记,所以这扇子很可能是出自陈家工坊。 而陈家工坊乃是陈佑开办的,所以是让他去寻陈佑? 元可望若有所思。 司徒诩走进书厅,周敬思头也不抬地道“宾客且坐一阵,某把这几分奏章批完。” “相公先忙。”司徒诩年龄比周敬思大,不过这会可不敢倚老卖老,连忙说了一声,然后坐到一旁安静地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周敬思批完奏章,唤来令史把批好这些奏章送到官家处。 喝了一口依然温热的茶水,他看向司徒诩“宾客突然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司徒诩看了看门窗,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我听闻官家似乎是圣体有碍。” 周敬思皱眉看着司徒诩,语气中带着些不满“你是从何处听到的?” 见他如此,司徒诩赶忙解释“是底下人闲谈被我听到的,说是太医署的御医发的牢骚。后来我叫人去查了查,好像是那御医在外面挑选药材的时候说的,最近太医署管得严,等闲难以出入,出来看一次药材不容易;又说最近那些调理滋补的药材消耗比较大,开方子都不好开了。” 他这番解释并没有让周敬思信服,直到周敬思召来亲信仔细询问之后,才长舒一口靠到椅背上。 司徒诩见状问道“相公以为这事可信否?” “我们不需要管那么多。”周敬思神情淡然。 他是不着急,如果官家身体有恙,不太可能会瞒着他们这些宰执。 司徒诩却不这样认为“如今天下未定,全靠官家威望统制八荒,而……” 他顿了顿,伸手指向东边“……年幼。若是一日不测,无奈冲龄,恐致板荡。” 他这话一出,周敬思不由坐直身体,看向他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宾客这话,是甚意思?” 司徒诩移开目光“下官不知何处去,愿附相公骥尾。” 偌大的真理堂坐得满满当当,陈佑的声音在真理堂中回响“……务在求真。诸君想来知道我在编英华录,这英华录就是要真。经过这几年书院同仁的努力,咱们知道古籍中不少记载是错的。在编纂校对古籍的时候,这些错的地方不能改,我们会在底下注释什么的正确的,但就是不能改。为什么呢?因为通过这些错误的记录,我们可以理解古人当初的看法……” “……治史当以实物为准,例如书院,若是千百年后有人在此处发现了书院匾额,就能知道曾经在此地有过咱们的书院。若无实物,则需比对史书笔记……两者皆无,便为疑史……” “史料不全是常有的事情,但史料残缺的时候,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只是要注意,你这个假设只能当做自己努求证的目标,而不能说出去误导旁人……” 随着一阵钟声响起,陈佑结束这次谈论治史的课程。 不过他一时半会走不了,一些有疑惑的学生在走道边上围住了他,接二连三的提出疑问。 好在陈佑讲课从来都只是讲思想和行动指南,很少涉及具体事物,这些学生的问题他都能很轻松的解答。 下一节课即将开始时,学生们才散去。 陈佑则快步朝《三国孔明传》的撰写组所在处走去,说是那边写作遇到了问题,他得去解决。正好遇到这事,他索性把原来的课程改为刚刚讲的“治史”,他自己感觉还算满意。 第五百三十八章 空穴来风必有因 站在撰写组的房间内,陈佑手里拿着一叠稿纸一张一张翻看。 他手里拿着的就是撰写组这些天的成果,为了方便他看,作者们把初稿重新誊抄了一遍,毕竟草稿上涂抹严重,各类标记不是原作者根本就看不懂。 如此举动不是对陈佑的谄媚,而是出于没完成任务的心虚,正如此时因为陈佑站着,房间内就没有一个人敢坐下一般。 数十张稿纸,陈佑甚至都没看完,只看了一半不到便把它理整齐摆到桌上。 抬头环视,没有一个人敢对上他的目光,所有人都心虚的避开同他对视。 “太干了。” 陈佑最后将目光放在主笔宋白身上。 宋白嘴角扯动,愧疚地低下头:“学生叫山长失望了。” 宋白今年方及弱冠,在撰写组里只能说不是最年轻的一个,之所以选择他当主笔,一个是这本书除了有些政治目的外从任何方面来说都不是特别重要,另一个就是宋白自十三岁就渐有“善属文”的名声。 “你们写的这个读起来有真实感,这很不错,可它没办法拿去做话本。”陈佑一只手压在稿纸上,“作此文,当记着这样一个叙事手段:遇到问题,旁人无有信心,孔明轻松解决,旁人交口称赞。” 他没有干说,略一沉吟后举了个例子:“譬如本传记载‘先主曰:善!於是与亮情好日密。关羽、张飞等不悦。先主解之曰: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愿诸君勿复言。羽、飞乃止。’这其中‘关羽、张飞等不悦’就可以扩展开来,这两人的不悦是怎么体现的,旁人有没有为了讨好他两而对孔明态度不好,孔明最后做了什么,使得两人对他态度好转。” 顿了顿,又强调道:“最主要的部分就是孔明所做的事情,比如调度一场大战,备战时诸人想法如何,战中所有计划都按孔明预料发展时诸人又是何想法,战后胜利再是怎样。” “那……学生等人再改改。”宋白说是这么说,但脸上却没有轻松的神色。 陈佑无奈,想要继续提点,却不妨亲随突然来到门口:“学士,史馆元学士前来拜访。” “请他到会客室,我马上到。” 吩咐完这一句,陈佑看向宋白加快语速最后嘱托:“你们现在就跟孔明的处境差不多,我对你们不满,其他人会怎么看你们,你们又如何才能让我对你们赞叹不已,让其他人满口夸赞。想清楚这一点,再去考虑如何写孔明就轻松了。” 说完之后,他没管撰写组的反应,转身就离开此处。 会客室离此处不远,没走几步路就到了。 “元学士,许久未见可曾安好?”一进门,陈佑首先招呼。 坐在屋里等待的元可望立刻起身还礼:“倒是比陈学士编书轻松。” 陈佑笑了笑没说什么,抬手示意元可望坐下,倒是元可望自觉失言,露出尴尬是神色。 好在他是来找陈佑商量要事的,顾不上这些尴尬,转头看了看侍立在旁的护卫仆役,朝天上指了指:“事涉紫宸,学士……” 陈佑了然,挥手让其余人等离去。 他面带微笑看着元可望,想知道这个和他没有什么交情的天子近臣突然来这边是想说什么。 只见元可望深吸一口气,肃容道:“前日,也就是宫内传出官家有疾的那天,官家突然遣武德使李楼送来一柄陈家工坊出产的折扇。” 陈佑微微点头没有接话。 他家很多东西都是被选为御用,宫中有陈家工坊的东西不出奇。 至于官家有疾,他是不怎么相信的。 从元宵节开始他就一直在想法子想从宫里和太医署探知官家身体状况,结果五个月来一无所获,这时候你说因为一个巧合就传出来官家有疾的消息?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他陈佑不信。 再结合之前宫里传出的太后和官家因为舒侯闹矛盾,陈佑有理由怀疑这是在钓鱼执法。 虽说钩子比较直,可是鱼饵很美味。只要赵元昌稍稍示弱,不怕有人不上钩,就怕一不小心被人鱼死网破。 元可望突然过来找他,看来这也是咱们的赵官家加固渔网的一环了。 陈佑平静如水,元可望不由皱眉,随即开口:“在下想了几天,可就是想不明白官家的意思,不知学士可有教我?” 陈佑笑了,他没有回答,而是问道:“元学士以为东宫如何?” 元可望对未来的官家不可能不关注,听到陈佑问话,他思忖一阵评价道:“敏而好学,年少持重。” “元学士可愿辅佐东宫?” 听到这话,元可望先是一愣,随即一脸不可思议地站了起来。 陈佑收敛笑容,毫不退缩地同元可望对视。 良久,元可望似乎是想通了,朝陈佑行礼道:“叨扰陈学士了,元某告辞。” “我送元学士。” 陈佑起身将元可望送出会客室,站在门口看元可望的身影渐行渐远。 六个月,半年,比他之前的预计要快很多。 只是不知道,这次得到的会是什么职事。 同明殿,周敬思偷偷打量着坐在御座上的官家。 不只是他,在场的一干宰执全都在暗暗观察赵元昌的神色,想要看出他的健康状况。 空穴来风,必有其因。 对这些人精来说,只要知道官家究竟是否健康以及究竟是什么人谋划传出了官家有疾的消息,他们就能把其中因由猜个七八成。 赵元昌不知道他们的小心思,招呼童谣到他身旁,拿起放在桌上的一个卷轴:“念。” 所有人都盯着那个卷轴,他们知道,卷轴里的内容就是这次北伐之前的文武官将调整名单。这都是之前官家多次寻他们谈话定下来的,这次宣读只是通知,而不是让他们讨论。 最多就是某一个或者两个名字分歧过大,需要暂缓或者变更。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简宏彦为都指挥使,侍卫亲军司都虞候高怀德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知郢州事、殿前司神勇军都指挥使卢孟达为殿前司都虞候。殿前司都虞候皇甫楠为侍卫亲军司副都指挥使,知讲武堂事苏凤羽为侍卫亲军都虞候……” 一开始是侍卫亲军和殿前司的安排,宰执们都安静的听着,思考人员调动的影响,没人想要提出异议。 这两处乃是护卫帝座的禁军,官家下决定之前可以提意见,官家做出决定之后最好不要说话。 一系列的将领调动宣读完毕,童谣歇了口气,继续读道:“肃政大夫胡承约以本官知孟州军政事……” 王朴、周敬思等人立刻打起精神来,涉及到地方主政官员的调动任免,他们的发言权就大了。 第五百三十九章 真真假假绕云雾 英华殿内,陈佑正在审核下一个阶段的校对计划。 虽然他猜测很可能要有新的职事,但在敕命下达之前就要做好手头的事情。 修改几处细节,这份计划就算是通过了,陈佑叫人喊来几位修撰,简单商讨一阵把任务分配下去。 到这时候,陈佑今天基本上就没什么事情了,看看孤本古籍,决定一些难以权衡的删改方案,一天就过去了。 只是今天不一样,他没能歇太久,差不多巳午之交,有宦官来通知他官家召见。 路上陈佑通过一枚小银币从宦官这里得知官家在召见他之前刚向两府相公宣布了人员调动的名单。 还有两个更惊人的消息:这次北伐官家要亲征;亲征期间太子监国,因此提前为太子加冠行元服之礼。而且太子元服监国刚提出来,周敬思立刻出声反对,导致官家心情不是很好。 总共就三两句的话,不可能说得那么仔细,但就这样,陈佑也感觉到一丝凝重。 很快来到同明殿,陈佑一进门,就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仔细看去,正看到赵元昌从嘴边拿开一块手帕。 陈佑眼尖,隐约能看到这块被赵元昌攥成一团的手帕上有丝丝红色。 这一点红一闪而过,但足以陈佑看清手帕上的红色不是刺绣而是疑似血迹! 他心中一惊,不由抬头,却看到站在赵元昌身旁的童谣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注意到童谣的目光,陈佑不知为何突然感觉有些心虚,连忙收回目光恭敬行礼:“臣,佑参见陛下!” “坐。” 赵元昌似乎是为了调整呼吸,陈佑行礼之后等了等才听到声音。 坐到椅子上,再朝赵元昌看去,刚刚的手帕已经不见了。 此时面的赵元昌,陈佑不敢瞎猜,收敛思绪等待问话。 “河南尹空缺,我让你补上了。” 第一句话就是陈佑未来的安排。 陈佑立刻起身:“佑定不负官家所望!” “呵!”赵元昌轻笑一声,“将明你是身负河南百姓之望。不日我将率军北伐,洛阳这一片我可就交给你了。” “官家放心。”听到赵元昌直接喊字,陈佑心头稍松,“臣定能护得洛阳安定。” 赵元昌敲了敲案几,正要说话,又咳了两声。 陈佑还没想好该如何说如何做才能借由赵元昌咳嗽这件事试探出他的身体健康状况,就听赵元昌道:“河南府诸县全都交给你,但凡政事皆可一言而决。若有大事,文伯留守,你可去寻他。” 听到这话,陈佑呼吸停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开口应下:“是。” “就这样,你先去吧。” 只是短短几句,赵元昌便摆手赶人。 待陈佑出门离去,赵元昌阖目静思一阵,开口问道:“他看到了没?” “当是看到了。”童谣腰背微屈,恭敬地向着赵元昌,“臣一直盯着陈学士,官家放手帕的时候他面色有变化。” “嗯,看到就好。” 赵元昌从案几底下取出那块之前被攥成一团的手帕放到桌面上,手帕上的一滩红色依然鲜红如故,丝毫不像正常血迹一般变色发黑。 “盯紧了他。” “喏!” 陈佑任河南府尹的敕命很快下达,不过他没有走马上任,而是先去了政事堂寻王朴。 王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河南府除了洛阳河南两县的县令之外,其余官员他尽可以挑选合适的人选。 这权力就有些大了,大到陈佑都有些不敢相信。 府衙僚属也就算了,本来就是府尹属官,自然要让府尹挑选可信之人接替。可是各县县令那是朝廷命官,竟然可以让府尹自己决定人选,这和一般藩镇有什么区别?而且还是位于帝都的藩镇! 陈佑心虚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得到这种待遇。 第一天到府衙召见僚属,很多人还是他当年在河南府时的那批人。流水的主官,铁打的吏员。 这些小人物大都是永远支持当权者,谁能掌控大局就支持谁,陈佑没必要去费心调整。 而诸曹参军,这些肯定要让他信任的人来做,可因为和王朴的一番谈话,陈佑在考虑清楚赵官家放权的目的之前是不会轻易调动官员的。 短短数天,一系列的调令先后下达,这期间,周敬思等人一直在为阻止太子元服而努力。 那位据说要接掌礼部的大儒田敏,在这件事上也支持周敬思,认为二十而冠乃是古礼。天子皇家乃是万民之表,不可以废礼不行。 然后就没了,据说知制诰都在草拟敕命了,宫中发出中旨,礼部尚书换人。 具体是不是这样,局外人不得而知,但是当初一起讨论调动名单的周敬思却知道,这几天陆续发出的敕命,的确有几个位置临时换人。这些被换掉的,全都是跟着他一块反对太子元服的人。 仔细考虑之后,他去寻集贤相刘承泽。 坐下的第一句话就是:“官家多次以中旨定夺职事,而给事中不加封驳,长此下去恐乱了规矩。” 刘承泽脸上露出不在乎的神色:“给事中不封驳,那是因为官家之命非是乱命。” 他一介武将入政事堂,哪怕手中没有兵权,也依然容易被猜忌,这几年他是越发淡然不争不抢,只为了在官家面前缩减存在感。 这次他没有掺和太子元服的事情,他看好推荐的几名文官也没有被波及。这段时间看着周敬思手下连折大将,哪怕周敬思说得再好,他都不准备插一脚。 两人共事至今,周敬思显然预料到了刘承泽的反应,突然问道:“雨润岂有意领兵征伐乎?” 这话一出,刘承泽顿时瞪着眼睛看向周敬思。 周敬思毫不退缩地同他对视,轻声问道:“你可曾听闻官家有疾的消息?” “嘿!”刘承泽面色放松,依旧盯着周敬思,“咱们也见过官家不少次,你见官家可是抱病的样子?” “有病才需装没病。”周敬思缓缓道,“东宫实在是太过年幼。” 安静。 书厅内安静异常。 刘承泽不由自主舔舔嘴唇,抓起茶盏一口灌下。 然后捏着茶盏没有放下,看着周敬思,声音似乎有些沙哑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五百四十章 忠于王事举贤良 沉默良久,就在刘承泽以为周敬思会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时,周敬思开口了“我对官家的忠心无可置疑。” 刘承泽嘴角扯了扯没有搭话,他想知道周敬思到底是要做甚妖。 显然周敬思也知道自己话语中体现出来的态度前后差距有些大,刘承泽可能会不相信,故而他十分严肃地看着刘承泽,沉声道“只要官家在一日,某便容不得有大逆不忠之事。” 刘承泽露出讥讽的笑容“肃之相公这话叫我不懂了。一边说着忠心,一边却在谋划官家身后事,这算不上忠臣吧?” “有周至今,官家付出极多心血,我等身为宰辅,万万不能叫天下生乱,更不能叫官家心血白费。” 周敬思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情真意切,至少外人听了看了,的确是一个忠君忠国的宰辅大臣。 但这话在刘承泽听来又不一样了。 他脸上的讥讽变成了疑惑“肃之兄莫不是担心主少国疑?” “雨润兄担心主少国疑吗?”周敬思反问。 两人互相看着,书厅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刘承泽突然哈哈大笑,然后道“肃之兄且放宽心,有你我之辈在,这天下,乱不起来!” 周敬思呵呵笑着“天下安定,才有你我之辈。” 刘承泽点头以示赞同,随即道“我与兄相若,皆忠于官家。” 行了,两人算是达成默契,周敬思起身告辞,刘承泽将他送到门口。 人员调动渐渐平息,官家定下七月亲征。北疆兵马粮草皆已就绪,洛阳这边即将跟随官家北上的兵马也都确定下来,只等着一路上途经州府准备好,便可出发。 在此之前还有一件大事——太子元服。 周敬思终究没能拦住赵元昌,这也正常,一个紧握兵权的强势帝王一旦下定决心做某件事,被宰相拦下的几率很小。 六月十七,太子元服,理论上年仅八岁的大周皇太子赵德昭从这天开始就算成年了。 之后尚书左仆射王朴加太子少傅,同日以王朴亲弟、珍馐署令王格侍读东宫。 两天后,猜不透赵元昌心思的陈佑下定决心调整河南府官吏,他带着一份长名单入宫求见首相王朴。 “论‘民本’在施政中的应用。” 笔锋划过,淡黄的纸头出现这么一行字。 一青年手腕摆动间,重新蘸墨书写“左氏春秋曰国将兴,听于民。故曰民为国之本。学生试论之。” 写完这么一句话,他继续蘸墨,提腕刚要落笔,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还没走进房间,声音便传了进来“同矩!同矩!大喜事啊!” 青年张贤动作顿住,随即放下手中毛笔,扭头露出灿烂的笑容“十二郎何事如此高兴?” 说话间,另外一个青春洋溢的青年快步走了进来“同矩你一心向学恐怕还不知道,山长自书院选了六人入幕,你我皆在名单之中!你说这是不是大喜事!” 听到这话,张贤呼吸顿了顿,根本抑制不住想笑的欲望,似笑非笑的神情看起来颇为怪异。 他的脸色落在刘满眼里,叫刘满心生疑惑“怎么,同矩你是不愿意么?” 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面部表情的张贤听到这话连忙道“不不不,我倒是十分高兴,只是可惜刚写了开头的论文……” “哈哈哈!我说张小乙,你是读书读傻了吧?”刘满没有深思,听了张贤的解释立刻就嘲笑起来,“又不是说到了山长幕府就不能写论文了!况且你的想法分明是契合山长指出的路子,到了山长身边,只会更利于你作文。” 见糊弄过去,张贤被嘲讽也不生气,呵呵笑道“这倒也是!” 闲谈几句,刘满突然一拍脑袋“哎呀!光顾着闲聊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说到最后,他脸色变得严肃,导致张贤也紧张起来,死死盯着他“什么?” “据说进了名单也不是就稳了,山长还要找咱们私下谈话,要是表现不好很可能会被换掉。”说着他又笑起来,“不过以你张同矩的水平,肯定能得山长欢心。不说了不说了,我得赶紧回去准备,先走啦!” 刘满说完,不等张贤开口便快速转身离去,能有此做派,显然两人关系不错。 重新坐回到桌前的张贤愣愣地看着只写了两行的稿纸,好一会儿突然笑起来,脸上满是感慨“不枉我如此费心。” 长舒了口气,将这纸放到一旁,取出陈佑历次讲课的笔记以及所有文章的手抄本,喃喃低语“可不能放松,成败在此一举。” 说完便翻开书册仔细研读。 “换了这么多?” 同明殿内,赵元昌翻看陈佑的那份名单,张德钧弓着身子候在一旁,哪怕听到的官家的话,也不敢回应。 将名单上的人名一一记下,赵元昌把名单朝前一推“送到武德司去,叫童谣一个一个查。” “喏!”张德钧高声应下,上前拿起名单,后退一步告罪离去。 洛阳石家,洛阳县主簿石祥景一脸惊诧地喊出声“让大郎做偃师令?” “吏部齐郎中送来的消息。”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十分严肃,“你家出了一个县令,也算是起来了。” 石祥景脸上惊诧未消,听到这话却忙不迭叉手“衙内莫要打趣了!” 短短一句话的时间,石祥景平静下来,脸上重又带着恭敬的神色“还望衙内在老相公面前美言一二,看看能不能叫我家大郎明日去拜会老相公。” 中年男子,也就是阎俊臣的侄子阎安国见状道“这你放心,我家大伯向来喜欢提携后进。” 说完这话,他抬头看了看外面的日光,合上茶盏“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 “衙内慢走。” 虽然看不出来日头正毒辣的天色为什么会不早,石景祥还是恭恭敬敬地送阎安国出了大门,然后在阎安国能看到的情况下把几枚礼品银币塞到车夫手里。 待阎安国离去,石祥景回到客厅,依然是一脸疑惑为什么陈佑突然就推举他儿子为偃师令呢? 第五百四十一章 陈将明举贤不避仇 “温参政。”陈佑走进书厅,率先行礼。 “陈使君来了,先坐,这几份公文比较急。” 温仁福抬头看了一眼陈佑,露出温和的笑容说出这句话后,重又低头批阅公文。 陈佑神态轻松地坐到椅子上,仔细打量书厅内的布局。 他和温仁福没有交情,而且温仁福以吏部尚书参知政事,论身份地位和权力都比陈佑高,或许会出面拉拢他,但没必要直接把他叫来东府。 那就只能是同河南府人员调动有关了。 陈佑带着名单找到王朴的时候,王朴只是看了看,什么都没问就说会安排下去。 如果一切顺利,他就不会出现在温仁福这里了。 也就是说,身为吏部尚书的温仁福对那份名单有意见。若非陈佑在朝堂上也算是一号立得住的人物,温仁福就算是全盘否决那份名单,都不需要告诉陈佑。 心中有底,陈佑表现出来的神态就比较轻松平稳。 等温仁福批完手头公文,陈佑已经在结合打探到的消息分析书厅内的布局体现了温仁福怎样的心理特征。 果然,陈佑把目光重新移到温仁福身上时看到他取出几张纸。 虽然看不见纸上的内容,但陈佑相信那是他交给王朴的名单。 “我听文伯相公说陈使君刚一上任就要调整河南府官吏。” 温仁福扬起手中纸张示意,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我理解使君想要让京畿稳妥的想法,可这人数实在是有点多,而且有些人选还不太合适。” 果然。 陈佑心中嗤笑,人数多不多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某些人在他温天官看来不合适。 不管心里怎么想,他脸上却露出十分正经严肃的表情“下官毕竟修书半年不闻朝政,选人用人有所失当在所难免,劳烦参政提点一二。” 他这话一出,温仁福微微颔首,温声道“倒不是说你用人失当,这些人我看了,能用。可是啊,比起他们,还有更合适的人选,这能得上,就不求中,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花花轿子众人抬,陈佑表态服软,温仁福也示好亲近。 还是那句话,陈佑虽不及温仁福,但也不是温仁福可以无视的人物。 “参政说得是。” 陈佑点头赞同,随即问道“不知参政说的都是哪些人。” “你看看。”温仁福将陈佑的那份名单递过来。 陈佑连忙起身接过,坐回位置上翻看。 “我改了两三个,你要是看着没问题,就叫吏部准备告身。” 陈佑很快就找到修改过的地方,包括偃师令在内的三处职事人选换了。 看完之后,陈佑顿感失望,要是温仁福多换些人该多好。 调整一下呼吸,把名单放到座椅边上的案几上,朝温仁福道“参政所改并无不妥,照这个来便可。” “嗯。”温仁福点点头,“那就这样,一次性动这么多人,对河南府来说也不是简单的事,你回去做好准备。” 话音未落,他又好似突然想起来似的补充一句“对了,司农寺缺了一个寺丞,将明你素有推举贤良的名声,看看能不能寻一个合适的人选补上。” 司农寺丞从六品上,这应该是给陈佑的补偿了。 对陈佑来说,这算是意外之喜,脸上的笑容自是分外真诚“行,下官回去仔细考虑考虑。” 河南府衙,韩陶朱带着六名弱冠之年的士子来到一处摆满桌椅书架的房间。 “你们刚被征辟,都是河南府衙的录事,日后就在此处办公。” 韩陶朱指着屋内对六人道“随便选个位置,我带你们去领物什。” 说完这话,不等六人动起来,他又皱眉问道“你们都知道录事是做甚的吧?” “知道。”“我知道。” 一个个连忙回应,生怕给韩陶朱留下不好的印象。 韩陶朱和范昌祐二人被征辟为河南府衙的录事参军事,正是这些新进录事的顶头上司。 见众人选好位置,韩陶朱一边招呼众人跟他一块去领物什顺便认人,一边提醒“按制府衙里面只能有四名录事,虽然现在管得不是那么严格,但凡事都要按规矩来。一个月之后,要么是表现最优异的两个人成为参军事,要么是最差的两个人去做府、史。” 听到这话,原本还有些兴奋的几人瞬间冷静下来。 参军事比录事高一个大阶梯,而府、史就不入流了。不说是天壤之别,但想要追平差距,运气和努力缺一不可。 跟在韩陶朱身后,张贤同刘满对视一眼,全都露出自信的笑容。 刘满的自信来自于他的家族,刘氏乃是地方豪族,陈佑不至于把起家官是录事的刘满赶去做府或者史,最差最差也不过是仍旧当着录事悠闲度日。 张贤的自信则来自于他充分的准备。这几年他仔细研究陈佑的演讲文章,自信对陈佑的所思所想非常了解,投其所好之下肯定会被看重。若是运气好,说不得还会被引为知己,以待接班。 安顿好这些新人,韩陶朱快步朝陈佑书厅赶去。 通报之后走近书厅,不出意外的看到正在禀报事项的范昌祐。 范昌祐之前被派去北边送信,韩陶朱带着录事们认人的时候听说了范昌祐刚刚回来的消息,这才连忙赶过来。 同是录事参军事,两人其实是竞争关系。 韩陶朱进来时,范昌祐的禀报已经进入尾声,又说了几句就停下来。 陈佑又问了那几个新录事的情况,在韩陶朱一一作答之后点点头没有评价。 他取出誊抄的一份名单,递给坐得比较近的范昌祐“你们俩看看这名单有什么含义。” 这就是要他们从陈佑这个河南府尹的角度考虑问题,所谓言传身教,便是如此。 名单里面有九成人是范、韩二人都了解的,还有一成只是闻名,未曾去打探过。 由于范昌祐先看完,是以他也就先回答“回禀山长,学生以为如此安排一可成全山长外举不避仇的美名,二可展现山长大度。” 听他说出这话,刚看完没多久的韩陶朱面露苦色,因为他也是准备这么说的。 第五百四十二章 识大局治安创收 对范昌祐的话,陈佑不置可否,目光转向韩陶朱:“你怎么说?” 韩陶朱面色发苦,眼珠子直转悠,想知道还能说出什么新鲜花样来。 陈佑没有催促,就这么安静地等着。就是范昌祐,此时也端坐一边,眉目低垂,不做声不乱动。 对陈佑来说,韩范两人都被他寄予厚望。一个是他家管事的儿子,关系不可谓不亲近;另一个十六七岁不远千里寻他求学,之后数年未曾背离,师生情感也非比一般。 若是能够培养出来,可靠程度甚至要高于世交庞中和。 好在韩陶朱没有让他失望,憋了一阵突然福至心灵道:“我明白了!” 陈佑目含鼓励朝韩陶朱点头,示意他大胆说出来。 “山长是要向官家表达赤诚之心!此次升迁者有山长故旧也有矛盾难掩者,实是因为山长用人,在其于王事是否有利,而非与己关系亲近与否。至于温大参否了名单,若为故旧自是遗憾,若属旁人则又可为温大参添一阻碍。” 陈佑笑了,笑容有些畅快,有些轻松。 “对也不对。”陈佑脸上笑容不变,“你等所说,能实现自然是好,不能实现也无妨。” 韩范二人认真地听着。 “我用人,首重能力,能力相若才看关系亲近与否。你等看这次选人,基本上都是能干肯干之人。这是表态,我陈某人放弃提拔故旧也要维持洛阳安稳,这就是顾全大局。但凡不听我招呼的,那就是不服从大局。” 说着这番话,陈佑脸上的笑容渐渐换成了严肃:“陈某愿意为顾全大局而放弃私利,若是有人不服从大局,那就不能怪某不顾情面了。当然,若是人人都服从大局,不管用的是不是亲近之人,都没什么两样。” 韩陶朱和范昌祐听闻此言,皆是认真点头表示明白。 洛阳阎宅,阎诤臣一脸愤愤地看着二弟阎俊臣:“他温美才这是看不起你阎二!” 阎俊臣脸色也不好看,听大哥这么说,更加不耐烦:“你以为就算温仁福不出手,就没有其他人动手了?偃师乃是幾县,不比其他地方,以石熙载的资历,还差了点。” 其他人要给阎俊臣留面子,阎诤臣可不需要,他直接就是一顿抢白:“我可是听说了,陈长阳动了一二十个人,就三个人被温美才否了,你还说温美才不是在羞辱你这个致仕宰相?” “行了。”阎俊臣脸色更黑,他十分不耐的摆摆手,“大哥你先走吧,我看会书。” 阎诤臣看着自己的弟弟,兄弟二人都有五六十。自从阎俊臣从宰相位子上退下,阎家声势是一年不如一年,阎诤臣为了维持家声不堕可以说是殚精竭虑,这次石熙载任偃师令可以说是一个不算小的好消息,没想到就这么没了。 他看着二弟花白的头发,突然生出一股颓意:如果别人不给面子,致仕的宰相就什么都不是,即便他再怎么努力,阎家也不可能保持如今的声势了。 想到此处,阎诤臣叹了口气,无声离开。 过了一阵,阎俊臣亦是放下书册一声叹息,吩咐仆役去把石熙载叫过来。 眼看到手的职事没了,总得抚慰一番。 七月初二,官家率军亲征,诏以皇太子赵德昭监国,太子少傅、平章事王朴为西京留守,左卫上将军、枢密使巴宁泰为副留守,两人共同辅佐太子监国。 除了这两位,其余的两府相公全都随驾北伐。六部尚书留守,侍郎随军,诸府寺监就只有太仆、卫尉两寺卿随驾。 圣驾离去后,一干衣紫佩金的重臣齐聚同明殿,这是监国太子的第一次议事。 陈佑立在六部尚书之下,看着似模似样坐在御座侧前方的赵德昭,心里想着怎样才能让监国太子重新信任他。 熟不知紧绷着脸的赵德昭也在悄悄观察他。 别管赵德昭现在只有七八岁,出身皇室,除非是真的蠢笨,耳濡目染之下思想早熟者可不稀罕。别说皇家了,就是陈佑的两个儿子,除了淘气活泼这点一样,在待人接物上远比同龄的孩子成熟。 身为皇太子,王朴赠陈佑青玉笔的事情自然会有人告诉他,甚至为了防止他不明白,还会特意指出王朴之前是用这支笔来批阅公文的。 传这话的人是什么心思暂且不知,但赵德昭知道其中意思就是王朴属意陈佑接替他入东府。 原先赵德昭心中厌恶,因为这是在私相授受辅政之位,但后来他突然得知王朴这么做是听了他父皇指示,这一下感官立马就变了。 只是身边也有人明里暗里说陈佑种种不妥之处,两相结合使得他对这个曾经的“陈师”感情复杂,不晓得该如何应对。 在师徒二人心思各异的情况下,一次简单的议事结束了,无非就是让留守京中的官员在监国太子的领导下处理好后方政务,维持天下稳定,不要影响前方战事云云。 王朴定下基调,赵德昭出言勉励几句,一干官员纷纷表态,然后就没有其它事情了。 结束议事,赵德昭率先离开正殿,他监国期间都会在同明殿的偏殿处理政务。为了方便辅助他,王朴和巴宁泰也会在殿内办公。 “将明!” 陈佑刚迈过殿门,突然听人呼喊,回头一看,却是王朴。 “文伯相公!” 陈佑站定回身叉手一礼。 王朴来到他身边,点头算是回礼:“边走边说。” 走出几步,王朴才问:“要换的人都换好了吧?” “除了几个在外地的,基本上都到齐了。”陈佑回答,想了想又补充道:“温参政对某些职事又不同的看法,换了几个人。” “哦?”王朴挑眉,随即点头示意知道,没有深究。 “你这段时间都没什么动静,现在想好要怎么做了么?” 陈佑毫不犹豫:“当以稳为主,我准备加强治安曹,防止有人趁机生事。” 所谓加强,就是加人,要加人,就得多给钱。 王朴皱眉:“现在以战事为重,匀不出钱粮来给你。” “罚款怎么样?”陈佑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罚款?”王朴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陈佑。 陈佑恭敬道:“违律者有赎铜一说。下官预备以河南府的名义规定治安之例,凡违例则罚以钱粮。治安曹薪俸皆自此出,不必另拨。” 王朴一阵权衡,然后问道:“官家可知此事。” “还未上书。” “先问问官家的意思。”王朴语气由平淡转为严厉,“只是你要看好了,莫让治安曹吸食百姓膏髓!” 陈佑微微躬身:“相公放心,下官心中有数。” 第五百四十三章 量狭岂有君王气 陈佑去年好不容易把身边僚属安排到各地,小小的河南府没有那么多合适的位置可以让他把汪弘洋等人调回来。 他这一次是的的确确按照能力来选人,能者上、弱者下。此时天下刚有一点从大乱迈向大治的苗头,有能力的人不少,很多人只是缺了个机会。 就像陈佑跟韩陶朱、范昌祐说的那样,能力相仿的情况下,他会优先选择自己人。他趁着这个机会提拔了一些旁人推荐的官吏,算是交换人情。 河南府治安曹参军事就是这样来的,柳文彦,彰义节度使王江妻家的远亲。 柳文彦此人性子比较油滑,一般的评价都说这个人“会做人”,不然也不会以一个远亲的身份搭上王江被推荐到陈佑这里来。 治安曹,怎么说呢,在河南府这个地方,更多的是为了防止权贵子弟甚至权贵惹出什么事情。 人与人的平等体现在人格尊严上,现实地位本就是不平等的。治安参军事的职责就是在身份不同的两个人闹出矛盾的时候和稀泥,哪怕弱者稍微吃点亏也要平息事项,以免发展下去闹出人命。 这种情况下,柳文彦就比较合适了。身份上,王江以前是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现在更是一镇节度使,一般人都会被他个面子,柳文彦说话不至于没人听。性格上就更不用说了,有陈佑在后面压着,只要他不乱说话,基本上不会出现明明是劝架结果越劝越窝火的场景。 柳文彦接手治安曹有一段时间了,虽然性子油滑,可对待各项事务都很认真,陈佑用起来放心。 这次治安条例的制定,陈佑也全权交给柳文彦来办,范昌祐协助他联络法司和书院律学教员。 值得一提的是,之前一直留在汴梁的张昭也被陈佑调来了河南府任参军事,进入治安曹充当柳文彦的副手。 治安曹在做事前准备,其实也是在放风,好让大家有个接受的过程——当然能听到这个风声的基本上都是权贵豪富,至少也是衙门里的人。 官家车驾还没走太远,很快就批复同意。得知这个消息后,不少人家开始找到治安曹游说,没想让这个计划破产,只是希望能订立一个比较宽松的条例。 日子一天天过去,官家的车驾接近北疆,小规模战斗早就打响,只等官家抵达就开始发起总攻。 洛阳这边得到的消息最少都要延迟十天半个月,而且官家就在前线临机决断,王朴他们所能做的就是维持后方稳定,同时源源不断地向前线粮草军资。 有序的忙碌之下,是一股掩盖不住的暗流,只要是有心人都能感觉到。 舒侯宅,富令荀感觉纸面上的字有些看不清,抬头一看,太阳已经落山,只剩下空中残余的红晕。 他愣了愣,随即轻笑一声放下毛笔,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然后起身点燃桌上的蜡烛。 这蜡烛里加了香料,有安心宁神的功效。这些蜡烛本是宫内的用品,被太后赐给舒侯,舒侯又拿来给他用。 看着蜡烛发了会呆,富令荀叹了口气,继续低头推敲纸上文字。 没过多久,天色完全暗下去,舒侯赵元盛一脸兴奋地走了进来“向原!现在是对付陈佑的好时机啊!” 听到赵元盛的声音,富令荀眉头轻皱,不过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脸色重新恢复平静。 起身行礼后问道“尚书何出此言。” 赵元盛有些松垮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今天又有人来找我,说是希望给陈佑一个教训!他搞的什么治安条例犯了众怒!” 富令荀脸上疲色更甚,他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赵元盛。 然而赵元盛毫无所觉,陷入遐想兴奋的状态,比划着双手来回踱步“我听说陈佑最近还写了一个孔明传,呵!谁不晓得他这是在表忠心,想当诸葛亮!这次这个治安条例惹了太多人,只要咱们稍微推一下,就能把老大手底下最忠心的这条狗干掉!” 长久的压抑,让赵元盛有些急躁和冒进。 等他说完一大番话,才注意到富令荀不正常的沉默,不由停下脚步带着疑惑看向富令荀“向原?你这是……” 他调整了一下措辞“你认为现在不该动手?” 见赵元盛冷静下来,富令荀才神情淡漠地开口“敢问尚书,殿下称臣即可甘心吗?” 虽然主臣二人都知道彼此的心意,但突然提出来,还是让赵元盛感觉热血上涌,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我不甘!” 富令荀静静地看着他,缓缓问道“尚书以为那些人为何会来寻我等?” 不等赵元盛回答,他直接说出答案“因为他们不敢去对付陈佑。” 他侧身看着桌上摊开的书册,一般面孔被阴影遮住。 “陈长阳的名声很好,哪怕他对那些敌对的豪富大户毫不留情,旁人最多只会说他狠辣,却不会敌视他。这次也一样,所有人都明白治安条例是为了对付大户,但官家既然准了,他们就不敢明着反抗闹出大的动静来。只要事情没闹大,再怎么弹劾对陈长阳来说不过是挠痒罢了。” 赵元盛嘴巴张了张,最终面露颓色,没有说话。 富令荀等了等,没有等到回应,只能继续道“官家愿意让尚书接触政务,以及迫不及待地为太子加冠,可以确定官家的确是身体有恙,至少曾有过重病。现在的举动正是在犹豫是兄终弟及还是父死子继。” 听到这话,赵元盛呼吸停住了,这还是富令荀第一次这么赤裸裸地分析。 “太子毕竟年幼,主少国疑不是说说的,故而才会有人认同国有长君乃是社稷之福。内有太后眷顾,外有诸臣之意,尚书此时应该内修道德外养人望,静待宫车晏驾。” 说到这里,富令荀重新看向赵元盛“观此次陈长阳起复,当知其乃是官家心腹,此时贸然攻讦之,怕是会叫官家下定决心废除尚书即位的可能性。要知道,即便是迫不得已让长君即位……” 富令荀脸上浮现温和的笑容“……也还有一个任大宗伯的息侯在呢。” 第五百四十四章 内外兼修望紫宸 宛如一盆冰水从头浇下,赵元盛脸上浮现出惊恐后怕的神情。 富令荀看在眼里,顿感一阵悲凉,压抑数载没有让赵元盛长进多少,反而使得他行事更加轻率。 只是,他既然决定要回报赵元盛的信重,不管赵元盛什么样,他都会尽心尽力为其谋划。总归现在不是要起兵谋反,只是让中外臣民支持兄终弟及,哪怕失败了也不会祸及妻儿,大不了就赔上一条命。 调整好思绪,富令荀语重心长劝道“尚书不必多想,此事自有令荀安排。只是从今往后尚书除工部事外皆不当多谈,读书养望尽心部事才是正经,勾连阴私交由令荀便可。” “好!” 赵元盛似乎还没有平静下来,他上前捉住富令荀的手,话语中有些激动“我都听向原你的!” 洛阳禄升酒楼一个包厢中,陈佑和赵普相对而坐。 赵普这次是以礼部侍郎署理御史台,只是他离得比较远,这时候才刚刚抵达洛阳。 到洛阳的第二天,便寻了陈佑出来喝酒,两人毕竟是盟友,暗流涌动之下互通有无再正常不过。 “我等自然要支持官家血脉。” 谈到东宫,赵普说得斩钉截铁。 陈佑笑着举杯“说得好!”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就了口菜,陈佑才道“这就简单了,你这段时间其它事情都可以放下,专心盯着工部和宗正寺就好。” 赵普一点就通“观其无人君之相?” 陈佑笑着点头“只要京中将领这么想,就稳了。” 如果他们的挑战者,就会希望京中将领至少是立场中立两不相帮。但他们支持的是天然继承人——皇太子,有这样的身份加成,将领却还选择中立,就是他们的失败。 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一干将领感觉无法接受舒侯或者息侯即位的后果,除非有人谋反成功,否则就必须支持太子。 看赵普的脸色,陈佑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没有多说,留下时间让他独自思考,陈佑默默喝酒吃菜。 过了一阵,赵普突然道“这时候恐怕没人会对军汉做些什么吧?” 听到询问,陈佑暂时放下手中筷子,看向赵普“大多数人日后会作甚,都可以从他之前做了什么看出来。” 说完这一句,他笑道“这就是你御史台的事情了,河南府管不到那么宽。” 赵普恍然,哈哈一笑,举起酒杯“喝酒!喝酒!” 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事情聊完之后两人便各自归去。 陈佑回到家中还没坐稳,在英华殿修书的卢多逊就到了。 这卢多逊不算他的亲信,因此只在客厅接见。 喝过醒酒汤,洗漱更衣过后的陈佑来到客厅时,卢多逊已经等待多时,见陈佑进来,立刻起身行礼“多逊拜见学士!” “不必多礼。”陈佑摆摆手,示意卢多逊坐下。 “突然前来,是为了何事?” “好叫学士知晓,多逊此来是奉了我家大伯之命,向学士讨教一个问题。” 陈佑打起精神“说来听听。” “大伯言小子多逊,当今之时某不知如何教东宫,你去请教长阳侯。” 复述完卢价的话,卢多逊恭敬一揖“还望学士不吝赐教。” “原来是这个。” 陈佑点点头,他大概能猜到卢价想问啥,不过毕竟没有当面说开,不能百分百确定他的所思就是卢价所想,故而不能说得太明白。 考虑一阵,整理好词句,他开口道“东宫年龄渐长,如今又奉诏监国,该接触实务了。卢宾客尽可在这方面下些功夫。不过再怎么成长,毕竟还不到十岁,具体事项交由诸相公参政来做就好,少叫东宫接触外臣。” 赵德昭最大的缺点就是年纪小,他想要即位,首先要获得文武官员的拥护。显然一个表现出来信任大臣、愿意放权的年幼君王,更符合众臣的期盼。 再就是身为太子,陈佑这样的外臣不能同他接触太多,本身年幼无法取信于人,那就只能依靠官家替他布局。 卢多逊或是明了或是不解,记下陈佑这番话之后便转过话头开始诉说英华录编纂过程中遇到的一些问题——陈佑现在依然是国朝英华录的总编。 卢多逊传话之后没几天,圣人诏长阳郡夫人李氏携女入宫,年方周岁的长阳侯嫡女甚得圣人喜爱,获赐一套首饰、数件衣裳。 陈佑顿时就明白所谓卢价的问题,应该是太子甚至是圣人问的。为什么会找卢价做这个中间人,一来是正好卢多逊在陈佑手下方便传话,二来两家都姓卢,总归亲近些。 之后的一段时间,陈佑没有闲着,虽然他现在没有绝地反击的手段,但他一直在通过各种渠道打探一干官员的倾向,特别是京中禁军将校的想法。 其实不少人的想法都是“永远支持圣天子,谁是天子支持谁”,而一些担心局势不稳影响权位的人则是希望能稳定过渡,比如选择年长之人继位就是一种稳妥的选择。反正太子也可以废嘛,不影响长君继位的合法性! 从陈佑的利益来看,至少目前是赵德昭即位对陈佑的好处最大,故而他需要以此为目标来努力。 如何让外人无法篡位,这要靠赵元昌安排,陈佑暂时无力干涉,他只能想法子叫舒侯和息侯在文武官员,尤其是京中将校眼中失去竞争力。 首先是舒侯,赵普整顿好御史台没多久,就有御史弹劾工部在方镇屯田一事上坑害当地军兵。 从前天下承平时节,只在转运不便的军州方镇设置屯田,如今几乎只要是驻军的地方就有屯田,区别在于规模大小和是谁来管理。涉及钱粮,贪墨之事常有,只看严重与否、有没有爆出来。 奏章送到宫中,很快就传出消息说太子希望能够严查此事,同时派快马将奏章送往北边行在,想要得到官家的支持。 首相王朴和枢密使巴宁泰直接绕过工部尚书舒侯元盛召见屯田郎中柳纬质询此事。柳纬在政事堂哭诉他身为屯田郎中却支使不动部中官吏,得知此事多次向尚书反映被无视后就没再坚持。现在深感辜负官家信任,当即免冠请辞。 王朴二人召见柳纬不是谈什么机密事,是以当时政事堂内不少人都听到看到柳纬伏地痛哭的场面,这事立马就传开来。 包括陈佑在内,绝大多数人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冒出的头一个想法就是这柳纬真能豁得出脸! 第五百四十五章 纵兽于林起罗网 工部屯田郎中柳纬一哭成名,他在首相和枢密使面前哭了一顿之后就直接回家闭门思过,但京城中很快就传开了柳纬的事迹。 一同传开的还有他在政事堂痛哭的原因——无力阻止工部尚书贪墨屯田所得钱粮,愧对官家、愧对将士。 这是给他说好话,也有说他坏话的柳纬这厮自己贪墨被舒侯发现整治一顿,事发之后试图通过这般下作手段把责任甩给舒侯。 具体情况如何,只要调查一番就能知道个大概,然而很多将领是没有能力去调查的,他们只能冷眼旁观事态发展,等待这群文官自己捅出来到底是哪个不当人子。 陈佑没有参与此事,他现在异常老实,治安条例即将定稿,等条例获批之后专心稳定河南府协助粮草转运。至于协助太子营造大势,必须等官家亲自找他谈话之后才能明目张胆地做。 这就是陈佑现在的状态,心中早有规划,然而必须缩起来等待机会。 柳纬究竟是谁的人,暂且不得而知,但是那个人既然选择通过屯田作为开幕,事情就不可能是柳纬干的。 从北疆传回来官家的指示是让法司查,一时半会估计查不清楚。 但不清楚最好,毕竟舒侯执掌工部时间不长,真要查清楚了最多也就是间接联系上他,没办法直接牵扯进来。偏偏是这种谣言满天飞,有些事实却没有全部事实的时候,最容易让人朝他身上联想。 这只是开始,不是结束。 不知道幕后是谁,亦或是好几方人一同动手,总之这一次对付舒侯下手十分精准。 嗣君的皇位能不能坐稳,要看禁军是否会下狠力气支持,要叫禁军失去支持舒侯的欲望,除了塑造一个意图削减军人权力地位的性格外,还得让人感觉舒侯是一个有野心有想法的人。 他不需要太有能力,那样可能会吸引到一些真心为国者的欣赏,不过他身边需要有帮他实现尊文贬武的良士——比如富令荀正好可以充当这样的角色。 一时间各种坊间传闻四起,三分真七分假,偏偏有了这三分真,幕后人需要争取的那大多数就没兴趣也没精力去验证那七分假。 洛阳的纷纷扰扰没有影响到北疆兵马,赵元昌坐镇幽州,聚集在边疆的兵马兵分三路,一路自云州出,一路自居庸关出,一路自蓟州出。 战前的目标是以消灭辽国兵马为主,赵元昌没有听从将相谋士们的建议聚集大军一路横扫,而是把兵马拆成数份交由猛将统率,一点一点搜寻山林原野间的契丹人。 一开始十分顺利,数十上百个聚居地被周军将士寻到,敢于反抗的尽皆杀死,温顺被俘的则送往边州充为居民。 然而辽国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因为习俗及当前斗争严重,辽国兵马本就是以部族为单位分散的。 在收到一处处反馈后,很快就有数量不等的部族组成了联军来对付周军,周军损失逐渐增加。 但就在这种情况下,赵元昌仍然坚持分兵的策略。除了留下大部兵马整顿守备新夺回的汉唐故土,深入辽国境内的兵马几乎都是以千人为单位,最多不超过三千人。这样的队伍有十多支,因人数过多,全员战马是想都不要想。 这就导致,在辽国部族因为损失严重逐渐放下争执暂时联手后,深入的周军很可能退不回来。 周国连续三支队伍只余残兵逃回,临时调动的辽国兵马也是有了几个固定的大型聚集地,这时候赵元昌终于下令决战。 因着岳丈就在前线负责转运事宜,各种消息能较为轻易地传到陈佑耳中。 仔细研究带兵游击辽国的将领名单,陈佑觉得赵元昌想要赢得一场胜利应该是真的,但更多的怕还是想借着这次战争来除掉某些人。 将军难免阵上亡,只要获得胜利,就没人能说什么。 这也能解释赵元昌种种决策的原因保证当前夺回的地盘大部分不会丢失的情况下,通过故意的决策失误制造将领阵亡的机会。 战场是赵元昌的预期目标一个个实现,洛阳城中,疲惫不堪的富令荀终于做出决定。 既然不想靠兵变继位,那就先不考虑军汉们会怎么想。目前禁军只是皇位稳定的保证,而不是决定项,等到赵元盛登基,自然有办法获得禁军的拥护。 所以先争取一干宰执及其门生。 你不是说舒侯要尊文贬武吗?对,舒侯的确要改变唐末以来文人权势降低的现实,要提高文人的话语权! 你不是说舒侯有野心有想法却没能力吗?没错,舒侯的确是这样的人,可这样的舒侯正好可以让你们这些心怀天下的卿相们尽情挥洒自己的才华!舒侯现在有多信任富令荀,日后就会有多信任你们。 这样一个舒侯去做皇帝,难道不是“民”心所向么? 如此说法的确让一些人心动,不过这也仅仅是和太子优势相抵罢了。而且年幼的太子不得不依靠大臣,成年的舒侯却没准会在登基后改变主意。 在这种情况下,早已致仕的朱庆尧离开老家入京。 年近七十的朱庆尧身为前任宰相、舒侯岳家,入京之后硬是打起精神宴请金紫重臣或其子侄辈,席间态度和善、言语温和,着实叫人感觉颇受重视。 当然陈佑这种“官家死忠”是得不到邀请的。 十月下旬,北面传来消息,周军击溃契丹三万兵马,俘虏数万青壮及马匹,其余收获无算。 顿时朝野沸腾,大家都忘了之前接连陷落的将领,也没去探究为了胜利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总之官家的威望一升再升,估摸着在赵元昌活着的时候,应该没人敢起兵造反。 怀州武陟,赵元昌车驾停在此处。 五个月,要跳出来的也该跳出来了,禁军这边只等着这次论功行赏就可以清理完毕,现在要收网对付文官了。 只是可惜,朱庆尧一大把年纪,还要来洛阳受这一遭罪。 赵元昌一面翻看武德司和内间房整理的近半个月京中众人情况,一边考虑要先从何处下手。 第五百四十六章 两国皆赚无人亏 “官家,李相公到了。” “叫李卿进来。” 赵元昌放下手中书册,抬头招呼一声,端正坐姿等待李明卿进屋。 少顷,李明卿推门而入,一揖到底“臣明卿参见陛下!” “免礼。” 赵元昌摆摆手,直接进入正题“京兆缺人镇守,我准备让你过去。” 李明卿愣住了,这是要外放啊! 他堂堂一个枢密副使,除非你说裂土封王、封疆建国,否则出京做啥都是被贬。 坐镇中枢谋划天下的感觉岂是居于一隅所能替代的? 嘴巴张了张,李明卿相拒绝,但是理智阻止了他,最后只得道“一切听凭官家安排。” 说是这么说,但他脸上的神情却显示出满心的不愿,这是无声的抗议。 赵元昌看在眼里,补充道“左右不着急,年后过去即可。正好枢密院事务之前交接过,这一个多月你可以在家中多歇歇。” “谢官家。”李明卿起身一礼,“臣先告退。” 赵元昌在怀州武陟停了两天,主要是接见周边军州县官员将领。 之后一路上几乎都是这样,停半天到两天不等,等他回到洛阳时已经是十二月了。 官家凯旋,自然不可能无声无息。 怎么迎接,陈佑只能提建议,真正拍板的还是王朴和巴宁泰。 十二月初三,官家车驾将会在今天中午时分抵达城外驿馆,修整一晚明日辰时许入城。 这天陈佑抛下了一切杂事,整天都在城内转悠,主要是定鼎门至端门这一条长长的天街。 这一条路半个月前就禁止行人走动了,两边坊墙上开的便门全都被临时封上,依墙搭建长长的彩棚。 至于天街,包括城外官道,早早就铺上黄土填平碎石路上的坑坑洼洼,然后洒水压实,总之要做到不起尘、不颠簸。 现场准备是一条,人员准备又是一条。 府衙治安曹吏,河南、洛阳二县衙役,以及提前回城的禁军聂宏远部,在陈佑的督促下演练了一遍明日的调度流程。 到时禁军负责天街安全,府县衙役负责维持围观民众的秩序。 除此之外,这次还有俘虏游街夸功的环节,等官家登上端门城阙还要封赏诸将,这些还得同官家身边的近臣、宦官商议。 种种事项十分繁杂,哪怕之前早就确定好,眼看着临到头了,陈佑还是不厌其烦的一处一处核对确认。 时间很快来到十二月初四,官家辰时入城,在京官员却是寅时就到了城外等着拜见天子 卯正一刻,天子仪仗来到官员们等候的地方,众人参拜,随后陈佑等高官跟着王朴、巴宁泰到御驾前答话。 其他人也没有歇着,数万军队在此处分为数拨,预备自定鼎门入城的兵马按照之前拟定的顺序调整队列。 辰时许,得胜归来的禁军自定鼎门入城。 首先是一队身披锃亮铠甲手持露布的骑兵,这些铠甲是军器监特别制作的,主要是好看,防御力不高,重量较轻。 骑兵之后就是天子仪仗,周帝赵元昌身着衮冕端坐革辂之上,目不斜视一路向前。 仪仗中间夹杂着诸相公以及洛阳的守土官——府尹陈佑以及两县县令,其余官员只能自旁处入城,今天这场入城仪式同他们没有关系。 天子仪仗之后就是本次北伐立功较多的几部兵马。那些功劳较少的部队则是从其它几座城门入城,虽也有人夹道相迎,但声势以及一干人等的重视比不上定鼎门这边。 最后是本次北伐带回来的俘虏。 大部分俘虏都留在边州做苦力或者其它事情,不远千里带回来的都有其特别之处。或者是部落、氏族首领,或者是本身武力、智力出众,再或者是身体健康经得起缺衣少食的长途跋涉。 总而言之,这一千多身份各异却同样狼狈的俘虏让洛阳百姓欢呼声浪直冲云霄。 当天子站在端门城阙上一一封赏立功将领,又轮到一众武夫激动起来。身处这样的环境下,下到大头兵、上至上将军,几乎所有军汉都恨不得立刻在天子的带领下再次讨伐夷狄。 随着天子回京,死伤将士的抚恤工作正式展开。 因为赵元昌的私心,周军损失很大,如果不是守住了战争一开始夺下的几处边州,这次北伐就可以说是彻底失败。 还有一点是周国君臣之前没有预料到的,这次突然的进攻压下了南边部族预谋月余的叛乱,同时也削弱了南边部族的实力,客观上有利于辽帝收拢权力。 至于被周国夺下的州县,辽帝是这么说的本是汉土,为汉人所得无甚可惜之处。 这场战争对双方皇帝来说都不亏,也是难得。 且不提辽国如何,单说周国,凭着战胜而还的威望,赵元昌还没抵达京城,洛阳城中涌动了几个月的暗流就渐渐趋缓。 等到赵元昌进了洛阳城,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等着他对留守官员动手。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动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在北伐过程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枢密副使李明卿。 敕以长安为西京,李明卿罢枢密副使,改任西京留守,判京兆府。 陈佑在正式诏命下达之前就从岳丈处知道了这个消息,当时李明卿就跟他说要争一争这个空出来的枢密副使的位置。 按照李明卿的想法,光看他在北伐中的表现,即便不封赏,也可以待在原位。这突然被毫无理由地外放出京,怎么看都像是在给女婿陈佑腾位子。 陈佑虽然也心动,可他忍住了。 能就枢密副使人选说得上话的也就那几个,但也仅仅是能说得上话罢了,真正要选谁,还是看赵元昌的心思。 这几个月舒侯一直在示好拉拢群臣,不少心中没有定计的官员来回拜访商议,希望找出一个最佳选择。 陈佑觉得这么敏感的时候,最好还是少去跑关系比较好,尤其是谈的还是当朝宰辅的位子,更是忌讳。 建隆元年的最后一个月就在这种沉闷的氛围中结束。 建隆二年元日,帝不受贺。 正月初七,开府仪同三司、柳州刺史、潥阳县开国侯朱庆尧卒。 第五百四十七章 旧日情谊存几许 初八,也就是朱庆尧逝世的第二天,李明卿匆忙离京赶往长安。 朱庆尧的死仿佛是一个信号,先是巴宁泰留守东京、马青回京主持院事,紧接着王朴罢太子少傅,其弟王格放为蜀地某县令。 这算是赵元昌表明态度不希望文武二相关系太好,之前留守的几个月中,王、巴二人关系太过和睦,是以有此一遭。 好在不管是李明卿还是王朴巴宁泰,都在叙功的时候得了封赏,每人一个县公,至少能说是有打有抚。 最让人惊讶的是周敬思,罢相,遥领池州刺史。 接替他的是刘承泽。只不过刘承泽也是有功有过,虽然接任史馆大学士成为次相,可他一直保留的兴元节度被免去。 之后参知政事宋敏贞入枢密院为副使,温仁福入政事堂为集贤相。 回京的冉益谦以刑部侍郎掌部事,而接替温仁福主持吏部的则是赵普——他以吏部尚书参知政事。 依然是那座酒楼,陈佑赵普相对而坐。 陈佑还是河南尹,赵普却已经成了参政。 正如当初温仁福高陈佑一级,如今的赵普也在陈佑上头。 现下志得意满的赵普觉得两人的盟友关系应该变一变了。 当然不是说断了关系,可是一个参政和一个府尹,怎么也不可能完全平等吧,总得有一个主从。这为主的嘛,必然得是他这个参政。 你说陈佑有没有不甘,心里是不是不爽?这是肯定的,然而没办法,现实如此,该低头就得低头。 哪怕他心中不以为然,可眼下还得表示认同赵普占据主导地位。 两人在表面上有了共识,这才能够继续往下谈。 赵普想的是把陈佑的派系收入囊中,而且最好是在他成为宰相之前,陈佑都不会加参知政事。 后者不太好把握,就只能先做好前者。 沉吟一阵,他开口道“北边军州缺人,估摸着会从中原调人过去,两边都有不少空位。将明若是有合适的人选,可以推荐给我。” 嗯,推荐了总得见面谈几句吧。只要陈佑在人前人后明确表示追随赵普,赵普就有办法把陈佑手下的人才收为己有。 其中曲折,赵普明白,陈佑也明白。 稍稍沉吟,陈佑笑道“既然如此,就劳烦大参了。” “你我之间,说甚客气话!” 赵普故作不悦,陈佑连连举杯告饶,两人说笑一阵,便各自散去。 看似宾主尽欢,坐在回家的车上,陈佑靠着车壁,阖目思索。 他原先以为和赵普之间的矛盾只会在两人成为上下级的时候出现,没想到赵普如此心急。 其实仔细想想,赵普也有不得不心急的理由。 因为经历的不同,赵普兜囊中可以拿出来用的人才远不如陈佑那么多,如果两人继续维持平等合作的盟友关系,恐怕用不了多久明面上身份较低的陈佑就会占据主导地位。 想到此处,陈佑叹了口气,要想摆脱这等尴尬的境地,只能主动去求官了。 陈佑一时半会还没找到一个好的契机,官员调动却是越发频繁。 赵普原先还想着朝空位上塞几个人,可是目前还真没有他插手的余地。 京中三品以上职事在短短两个月内换了有一半,几乎所有跟舒侯有过接触并且没有坚定表达出支持皇太子即位的官员都被外放出京。 便是舒侯没怎么拉拢的禁军之中,也有一部分赵元昌感觉态度存疑的将领被调离关键位置。 上元节灯会,赵元昌召集一干文武于端门观灯,在场官员皆有赏赐。 这样欢乐轻松的场景,所有人都认为政局会稳定下来,没想到次日工部侍郎瞿以震就因为屯田事下狱。 其后肃政司刘熙古等奏请调查工部官员贪腐之事,这一次法司效率十分高,不到五天,工部过半官员皆被核实下狱,另有数人外放边穷之地。 在赵元昌动手之后,舒侯毫无还手之力。 直到这时,才有人明白过来,什么圣体有恙、什么犹豫不决,全都是假象,就是为了区分出哪些人不是真心拥护官家及太子。 而能打探到一些更深层次内幕消息的陈佑等人却猜测圣体有恙怕是真的,太后想让舒侯即位应该也不假,否则没必要如此急切的清理有二心者。 二月初十,太后思念先帝成疾,故而醉心佛法为先帝、为官家、为天下万民祈福,今后不再随意接见内外命妇、臣子。 十二日,舒侯元盛被勒令归家闭门思过。 不仅如此,一些想要趁机在官家心中留下印象的中低层官员接连上疏请求遣散舒侯和息侯的门客,官家准了。 富令荀没有想到,他所有的谋划都如浮云,风一吹就烟消云散。甚至于他曾想过的一死以报知遇之恩都做不到——舒侯不想死,富令荀这个被遣散的门客若是自尽会给舒侯带来麻烦。 人生,总是有种种不如意。 “这人生际遇,实在是难以预料。” 宋相公府上,宋敏贞一脸感慨地说出这句话。 他两只手分别捏着一支筷子的尾部,敲了敲面前的杯盏,唏嘘道“谁能想到当初我只是想叫子孙后代能过得好一点呢?” 陈佑呵呵笑道“现在方正相公尽可以自己照料自家子孙,不必寻我等了。” “那不一样。”宋敏贞摇摇头,重新握好筷子,点了点自己,又点了点陈佑,“我已经老了,将明你们却还年轻。” 陈佑只是笑,没有接过话头。 宋敏贞摇摇头“不扯远了,单说现在,你同赵则平有些不对付吧?” 陈佑点头,没有避讳“赵则平想叫我依附于他,我不愿意。” “所以你就来找我了?” 陈佑赧然,解释道“佑是想着同相公毕竟有一番香火情……” “其实你该直接去寻官家。”宋敏贞提点道,“有什么情谊能比得上知遇简拔的恩情?想当初我不过是荆南一村夫罢了,若非官家,岂有如今的宋相公?官家不是无情人,咱们记着这番情,官家也会记着这番情。” 说到这里,宋敏贞似乎是怕自己这番话会误导陈佑,紧跟着解释道“当然不是叫你直楞楞地去找官家讨官,只是有些事直接去跟官家说,比通过别人说更好。” 第五百四十八章 天子非无舐犊情(一) 沉默一阵,陈佑拱手道“多谢方正相公指点。” 宋敏贞摆摆手,示意陈佑吃菜。 几口之后,宋敏贞再次开口“当初咱们几人同在官家幕府,也就你我同德俭稍微亲近。” “佑是折服于相公的德行学问。”陈佑插了一句。 宋敏贞笑了笑,继续道“前时我托付后人,你应了下来,现如今你同赵则平有了龃龉,我自得担下此事。” 说着他无奈摇头“恐怕自此以后,你二人在两府之间还有的斗。” 听到这话,陈佑自信笑道“若同时位列两府,佑倒是不怕他。” 在同宋敏贞交谈之后,陈佑拒绝了赵普的一次邀约,算是表明态度不愿附其骥尾。 同吏部尚书闹翻要付出的代价是手下人的仕途。 虽说宋敏贞愿意帮陈佑,但他总归是枢密副使,最多在五品以上职事的任免调动中发表意见。 好在现如今的官场上资历不是最重要的,只要中高层能够保住,底层被连累的那些人很快就能追赶回来。 陈佑只是嘱咐一干人等无须在意眼下挫折,忍耐一二。他自己则是积极准备材料,以作为求见官家的借口,同时可以十分顺畅地把奏对话题引到他自己职事不够高上面来。 不等他准备好,官家主动召见他了。 依然在同明殿,年长一岁的皇太子赵德昭坐在赵元昌身旁,学习如何处理政事。 陈佑行礼之后,暗自打量着赵元昌。 只见赵元昌面色红润,整个人看上去颇有精神。眼下二月气候尚寒,同明殿内未起炉火的情况下,赵元昌竟似只穿了两件单衣,丝毫不惧寒冷。 不提穿得颇为暖和的太子德昭,便是常年习武的陈佑,同样穿着单衣,从阳光底下走进殿内都能感觉到一股寒意侵袭。 陈佑在这边暗自思忖官家的身体状况,天家父子二人则是专心地批阅奏章,殿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元昌终于停下手中毛笔,看着陈佑道“《孔明传》写得挺好,你叫人看看能不能编一出戏来。” 果然赵官家注意到《孔明传》了,陈佑玩的这一出借古喻今总算没有白费。 陈佑答应下来后,看见赵官家拿起桌案上单独放置的一副卷轴,递到赵德昭面前,朝陈佑的方向歪了歪“去拿给长阳侯。” “好!” 赵德昭答应一声,接过卷轴,走到陈佑跟前,双手捧着送到陈佑眼前“先生。” “有劳殿下。”陈佑微微垂首以示恭敬,拿过卷轴看了一眼赵官家后果断展开。 展开之前,他在心里猜测卷轴上是什么内容,若是宣麻拜相的制书,那真的是超级大的惊喜了。 所有的猜测在展开卷轴的瞬间化为泡影。 这的确是一份制书,内容不是拜相,而是以陈佑进光禄大夫、加太子少保。 光禄大夫从二品,太子少保正二品,在朝会当中,陈佑将站在诸尚书卿前面。 可是没什么实际意义啊! 就在几年之前,还是太师太傅不要钱、侍中仆射随便发。即便赵元昌即位后不再随意封赏,但类似太子六傅这样的官位除了地位尊崇外再无其他作用。 他的具体职事依然是河南尹,权力没有任何变化。 将卷轴卷好放在椅子旁边的案几上,陈佑起身行礼“谢陛下!” 别说只是给一个毫无意义的封赏,就算是贬斥,他也得行礼答谢。 “免礼。”赵元昌看向儿子,“给少保行礼。” 陈佑还没反应过来,太子德昭就朝他深深一揖,高声道“德昭见过陈师!” 少年清脆的声音惊醒陈佑,他连忙回礼“殿下不必多礼。” 待两人重新坐下,赵元昌道“贾寻幽给我看了你们书院的课本,你是要推行所谓的‘通识教育’?” 话题转换的有些快,陈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迅速答道“是!其实‘通识教育’只是把古人的想法拓展了一下,《易象大畜》言‘君子多识前贤往行,以畜其德’。书院的‘通识’除了教授前贤往行之外,还教授万物之理。” 顿了顿,见天家父子二人仔细聆听,陈佑继续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明了圣贤之言、天行物理,便不会被邪神淫祀所蛊惑。” “将明。”赵元昌突然打断陈佑的话。 陈佑收声,看向赵元昌。 “百年之后,我儿德昭定会送你入圣庙。” 赵德昭十分懂事地点头“陈师言行可比古时圣贤。” 陈佑脸上浮现出难以抑制的惊诧神色。 他不是惊讶于天子用封圣来利诱他,而是惊讶于天子会在这个时候抛出诱饵。 在赵元昌抛出暗示后,这次君前奏对便很快结束。 同明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赵元昌对儿子叮嘱道“陈佑惜名,观其行止,是想做孔子一般的人物。彼时孔子周游天下以兜售治国之策,如今陈佑也是要做咱们这大周天下的万民之师。孔子可以堕三都,陈佑也能平豪强。” “德昭记住了。”赵德昭紧绷着脸点头。 陈佑回到府衙立刻让人去查这段时间都有哪些人被天子和太子召见,不出意外,赵普、胡承约、卢仲彦等人都在名单上。 这是在托孤吗? 极有可能,但有了之前的事情,包括陈佑在内的众人都不确定这是不是又是一场戏。 为此,哪怕心中有种种疑惑想要互相交流,这些被单独召见过的人一个个都开始小心翼翼不与其他人接触。 君臣之间的猜忌到了这种地步,再发展下去必然国将不国。 赵元昌也发现了这种情况,哭笑不得之下只得在一次朝会上宣布日后由监国太子主持起居朝会,他本人只会出席两府相公们参加的小朝会。 虽然这一次宫中没有什么官家健康状况的流言传出来,但所有敏锐的官员都猜到这是在给太子即位铺路了。 所以,官家身体有恙的消息,怕是不假! 可惜现在已经没有人心浮动的机会了,得益于赵元昌之前一连串的调动以及接连不断的单独召见,没有人愿意被怀疑有异心。 二月二十三,殿前司和侍卫司各有五百军兵转入河南府治安曹,将治安曹人手扩至近三千人,另有人数不等的老残军汉成为河南、洛阳两县捕快。 直到现在陈佑也没能入两府为相,基本上是断绝了太子即位之前拜相的希望,治安曹这三千人就是赵元昌交给他来平衡其他人的工具。 因为冉益谦入朝,其父吏部侍郎冉谨言外放,左庶子薛居正兼任吏部侍郎。 肃政大夫胡承约兼太子詹事,卢仲彦兼少詹事,统率太子诸率府。东宫兵马加在一起也有五千余人,这是交给胡承约、卢仲彦以及包牯牛的武器。 殿前司和侍卫司内诸将也是各自掣肘,如果没有超过三分之二的人统一意见,就不可能凭借禁军镇压京城。 三月初三,舒侯元盛感染风寒卧病在床。 其后数日,舒侯病症日趋严重。侯府之内数名仆役亦被传染,当即禁止内外交流。 初九,后知后觉的息侯元兴进宫面圣,谈及兄弟之情,官家颇为感怀,厚赐息侯。未几又令太医接连至舒侯处诊断,赐下种种名贵药材,要求医师定要保住舒侯之命。 十三日,太后听闻舒侯病重,出宫看望舒侯。 “是谁告诉太后的。” 端坐在御座之上,赵元昌面色阴沉。 底下一干内侍匍匐在地,战战兢兢不敢回话。 童谣侍立一旁,看着前面的李楼等人,目光冰冷。 这些人仗着得了官家信重,在宫里一直不曾听他招呼,此时犯了事,他巴不得这些人被杖毙才好。 “鲁顺,你来说。” 见无人开口,赵元昌开始点名。 鲁顺一个激灵,连忙道“官家!奴婢是负责联络外间房的,国内的事情从不插手!” “曹辰?” 另一个被点名的宦官一脸惶恐地看了一眼跪在中间的李楼,正见李楼面无表情地朝他看来,心中一惊,顿时明白该如何做。 只是一瞬间,他便泪如雨下,带着哭音连连磕头“都怪奴婢一时疏忽惊扰了太后,还请官家容奴婢将功补过查出那不规矩的奴才!” 话说完了,他仍未停止磕头,咚咚咚的闷响在殿内回荡。 这时候李楼终于开口说话“官家恕罪,武德司本以为宫中有内侍省在无须过多看顾,上至奴婢,下及小役都有所松懈,这是奴婢之罪,不敢求免!得知太后要出宫,奴婢以及派人去调查是何人通报的消息。这是武德司捅出的篓子,希望官家再给奴婢们以及将功补过的机会,定不叫官家再为此事操心!” 认罪,说了处理措施,顺带着还把一部分黑锅抛给了童谣。 原本事不关己的童谣听到这话当即无法淡定,慌忙跪到地上“官家恕罪!臣得官家信任执掌内侍,实在不敢窥探天家居所!” 一个二个都找理由甩锅,赵元昌见这些人的嘴脸,哪怕童谣跟随他十来年,这时候也情不自禁心生杀意。 好在他知道目前还得依靠这些人做事,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语气不善道“三天,内侍省和武德司一块把这件事处理好。” “遵旨!”四人连忙应下。 第五百四十九章 天子非无舐犊情(二) 不提宦官们如何处理此事,杜太后和舒侯却在一干仆役的眼皮子底下上演了一番母子情深的戏码。 躺在床上神色憔悴的舒侯直接抱着老母痛哭流涕,一个劲地说自己不想死。 杜太后见自己最宠爱的儿子说出这样的话,原本因看到舒侯果真卧病非是被幽禁而打消的怀疑重又涌上心头。 心中有了怀疑,她看四周服侍舒侯的一干人等全都形容可疑。 先是说了一番官家纯孝重情、定不会叫舒侯不明不白去了的话,明着是让舒侯宽心,实际上却是想要敲打她以为的那些别有用心之人。 即便这样她也不放心,临回宫前把跟了她二十多年的宫人红艳留在此处看顾舒侯。 进了皇宫,杜太后没有回自家的寝宫,她知道自己身边多是大儿子安排的人手,红艳这个亲信不在,她不知道还有哪些人可信。索性趁着今天这个难得的机会直接去寻大儿子,有些话直接说开了免得最后无法挽回。 杜太后不知道,她今天能够顺利看到舒侯,不是那些被她视为家奴的人不敢对她怎样,而是因为皇帝还没同她这个太后撕破脸。 但今天来了这么一出,却是逼着赵官家做出决断。 当得知杜太后进宫却没回住处,一直关注着太后行踪的童谣立刻前往同明殿禀告赵元昌。 得了赵元昌的吩咐,童谣把同明殿周边闲杂人等驱散,然后带着亲信宦官站在路口等待杜太后的到来。 没过多久,太后车驾抵达,童谣立刻站出来“仆等恭迎皇太后!官家正在殿内等候。” 车停,宫人掀开障尘露出杜太后的面容。 杜太后眼眶通红,显然在舒侯那里哭了一阵。 她瞪着红肿的眼睛盯了童谣好一会儿,可惜童谣以及身后一干宦官皆低着头根本没去看她。 见对面没有反应,杜太后冷哼一声,出声道“到门口。” 童谣没有阻拦,带领亲信们让开道路。 车刚过去,他立刻示意身后亲信拦住跟随在太后身边的宫人宦竖,他自己则跟在车后来到殿门前。 官家左近,太后身边人不敢喧闹,杜太后又心中有事,没注意到她带来的那些人被控制在路边。 拦住想要跟着杜太后进门的宫人,童谣脸上带笑地说“天家的私密事,咱们做奴婢的就别掺和了。” 说这话的时候音量很低,但杜太后仍然听到了,回头看了童谣一眼,吐出一句“倒是个好奴才”,却也没说童谣这话不对,不管那些宫人宦官,自顾自朝里走。 门帘落下,宫门关上,童谣袖手站到门前,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站在路边的那些人,呵呵笑道“有人离间官家和太后的关系,是谁自己心里有数。现在认了,罪在己身,也能少受点皮肉之苦。要是死硬盯着被查出来,可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了。” 说完,他不等那些人消化这些话语的意思,直接挥手“全都带下去仔细审问!” 一声令下,拦在外面的十来个人立刻被捂住嘴巴捆起来带走。 殿内,赵元昌一直在等着没有做其他事,见杜太后进来,立刻起身“娘娘来了。” 快走几步扶着杜太后坐到主位,他自己则是拉了一把椅子坐到旁边。 见赵元昌依然恭敬,杜太后面色稍微好看一些。 “娘娘突然来寻儿子是为甚事?” 赵元昌大概能猜到杜太后是要谈舒侯的事情,可他不想谈,故而还没坐稳便装作不知开口询问,只希望自己的母亲能够理解。 然而他终究要失望,杜太后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道“我刚从二哥那里回来,你说二哥本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躺在床上不能起来了?” 沉默一阵,赵元昌看着杜太后,语气带着不满道“娘娘莫不是在怀疑我暗害二哥?” “二哥是你亲弟。” 杜太后没有听出来赵元昌的不耐,依然苦口婆心地说“这天下最亲的就是你们兄弟,昭哥儿年幼,你不指望兄弟帮忙守天下,难道还指望那些外臣?” 赵元昌嗤笑一声,终于保持不住恭敬的姿态。 “我不是说你害二哥,只是二哥这么病着不是个事,难免叫天下臣民心中不安,我看还是早点把二哥治好罢。” “娘娘这话不就是在说二哥的病是我安排的么?”赵元昌揭破杜太后话中的掩饰,“就问娘娘,当年你支持二哥,我即位之后,可曾记恨此事致使孝道有亏?” “这……”杜太后犹豫了,“这两年……” 赵元昌打断杜太后的话“前些年娘娘一再说要我把帝位传给二哥,我可曾对二哥下过手?” 这下杜太后无话可说。 “我就不明白了!”赵元昌猛然站起来。 只是下一句话没有接上,这突然起身叫他眼前发黑,一个摇晃差点没站住。 扶住椅子缓了缓,他看向杜太后“我和三哥到底做了什么,才叫娘娘你如此偏心二哥!” “我这不是……” “这天下!是我打下来的!”赵元昌猛然喝道,“巴蜀,荆楚,江淮、吴越、燕云!都是我打下来的!怎么就不能传给我的儿子,非要给那个起兵叛乱的赵元盛!” 说完这番话,他开始剧烈喘息。 杜太后没有注意到赵元昌的神色有些异样,或许她注意到了,但是没有放在心上。她自顾自地解释着“你身体不好,昭哥儿也才七八岁,都说主少国疑,我也是为了咱们老赵家好。再说你传给二哥,以后再叫二哥传给昭哥儿,如此岂不是兄弟和睦、长幼有序。” 听着杜太后絮絮叨叨一大串,赵元昌呼吸平稳下来后,突然笑了,他语气平静地道“朕累了,太后且回吧。” 不待杜太后说话,他转向殿外高声道“童谣!送太后回宫!” 杜太后面色骤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元昌没有回答,冷眼看着童谣带领几名健壮仆妇推门进来走到杜太后身边,十分恭敬地扶起杜太后“太后请了,奴婢们送太后回宫歇息。” 杜太后被健妇架着,仍自扭头盯着赵元昌。 母子二人目光相交,谁都没有出声,直到目光被门帘隔断。 第五百五十章 天子非无舐犊情(三) 坐回御座上,赵元昌目光放空,也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童谣回来禀报太后已经回到寝宫,赵元昌才回过神来。 他没有抬头看童谣,调整坐姿,伸手拿过一份奏章,翻开之后顿了顿,语气平淡地吩咐“把张德钧喊来。” 河南府衙,陈佑翻着张贤递上来的施政计划,光从神态表情,看不出他对这份计划是什么看法。 经过考核,张贤现在是参军事,不过他经验不足,现在依然跟在范昌祐身后学习。 不同于四名录事各管一摊,他这个参军事各种杂事都能掺和一脚,自然对他的眼光和气度要求就比较高。出于训练培养的目的,他经常被要求写这样类似于未来一段时间施政计划的文章,不一定被采纳,但一定会得到陈佑批阅评判。 计划很长,除了目标,还有实施手段步骤,以及为什么会这么做,期间有什么困难阻碍等等。光是粗略看完,陈佑就花了近两刻钟。 计划很不错,有可行性,而且比较符合陈佑的价值取向。其中虽然有不少错漏,可那都是因为张贤获取的信息没有陈佑本人多,信息差这一点考虑上去,张贤的计划至少可以得一个“中规中矩”的评价。 “挺好的。”陈佑合上计划书,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比上一次进步不少。” 坐在椅子上的张贤连忙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都是范司录教得好!” 陈佑笑了笑,没有继续夸赞,直接就问“近日天家事你可曾知晓?” 张贤一愣,不知道陈佑问这干啥。 犹豫了一下,带着小心试探着说道“回山长的话,学生知道一些。” “嗯,说来听听。” “呃……”张贤眼珠子直转,猜测陈佑到底是什么意思。 短时间内恐怕想不明白,但现实却容不得他继续考虑,只得开口说一些比较正经的坊间消息。 “好叫山长知晓,听说前些日子太后派了一个宫人服侍舒侯,没过两天这宫人就染疾去了,底下人都说舒侯这病症,怕是凶多吉少。” “为何。” 两个字,张贤突然明白了,当即心中一定,神态也轻松起来,稍稍一顿,开口分析“学生听闻早几年太后一直说要叫官家百年后传位于沔阳王,且沔阳王当年亦有夺位之举。去年传出官家抱病的谣言,沔阳王又四处勾连朝臣,怕是犯了官家忌讳。” 就在太后看望过舒侯不久,赵元昌下诏进封舒侯元盛为沔阳郡王,息侯元兴为宁郡王,坊间以此举是为给沔阳王冲喜。 说到这里,张贤抬头看了一眼陈佑,见陈佑面色淡然,做出一副仔细倾听的模样,心中不免带了些得色。 “有这两点,学生估摸着,沔阳王这病,必须是难以治愈的重病才是。” 张贤以为陈佑是在考察他对朝局的敏感度,可他这次是想多了。 陈佑问这个问题,只是单纯想知道张贤是不是了解如今的形势。 很明显他了解,可却没有一个深刻的认识,更没有联系到河南府的施政规划上来。 抿了抿嘴唇,陈佑敲击着桌上的计划,开口道“既然知道这个,那你也该知道,现下最重要的乃是稳定。” 张贤一愣,连忙解释“山长,学生的计划不会叫河南府动荡不安,都是些温和手段!” 陈佑摇头“所谓稳定,一动不如一静,这时候不管是什么计划,都不如维持原样不变,等过了这一段时间再行调整。而你的计划恰恰是在这段时间内做出一些改变,看似结果不错,可放到如今的情势下,很难保证不会有其它因素掺和进来。” 话都说到这种程度了,张贤终于明白他哪里想错了,不由起身作揖道“学生错了,愧对山长指点。” “无妨。” 陈佑摆摆手,正要夸赞几句以免太过打击张贤的自信心,韩陶朱就面色沉重地快步走进书厅“府尹,沔阳王薨了!” 三月十八日乙巳,宗室沔阳郡王赵元盛薨于洛阳。 皇宫内,赵元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用药膳。 哪怕是听到亲兄弟病逝的消息,他的行为举止也没有任何变化,平静地喝完最后一口汤水,结果湿毛巾擦嘴净手,随后起身走到窗边。 扶着窗台看窗外草木,好一会儿缓缓开口问道“太后知道了么?” 童谣立刻回答“已经派人去通知太后了。” “嗯。” 应了一声,又好久没声。 不知过了多久,赵元昌再次开口“令有司议谥,准备发丧。” “喏。”童谣高声应下,“臣先下去了。” “去罢!” 童谣躬身一礼,退后几步,转身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 刚走到门外,眼尖的他就看到张德钧一路小跑过来。 自从上次太后私自出宫,张德钧就被调到太后身边管理重新安排的宫人宦官。 看到张德钧慌张的脸色,童谣的心跳不禁停了一拍太后不会也去了吧? “不好啦!不好啦!” 这边童谣心中满是不安,那边跑到童谣面前的张德钧高声喊道“童监!太后听闻沔阳王丧讯,气血攻心昏倒了!” 还好还好,只是昏迷。 童谣竟然感觉到一阵轻松,只是他很快发觉自己的心态不对,赶紧收拾心情呵斥道“慌慌张张甚个样子!快请御医去看诊,你随我进殿禀报官家。” “已经派人去请了!” 张德钧急声解释。 童谣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殿内。 三月暮春,为了通风殿门没关,赵元昌也没进偏室隔间,殿外那么大的声音,他自然是听到了。 童、张二人先后进殿,还没开口,赵元昌就走到了他们面前“可是娘娘出事了?” “回禀官家,太后悲伤过度昏了过去。” “走,去看看!”赵元昌没有再问,直接走到他俩身边。 待赵元昌来到太后寝宫,一群御医已经围在太后身边会诊。 即便官家来了,他们也没有马上行礼,而是有了定论之后才朝官家作揖。 赵元昌不耐烦地摆手“莫行虚礼,娘娘怎么样?” 第五百五十一章 天子非无舐犊情(四) 在场几人互相看了看,太医署丞张欢代表众御医回应“回禀官家,太后无甚大碍,不过是骤闻丧讯难以自持,再加之年纪大了,这才气血攻心昏睡过去。休息一阵自会醒来,再用些静心宁神的方子将养一些时日便可。只是毕竟年迈,最好不要有大喜大悲,免得身体经受不住。” 赵元昌点头“有劳诸位了。令歌,送御医回衙,吩咐尚食局准备药膳。” 一众御医行礼告退,在童谣的带领下离开此处。 扫视房间内服侍的宫人,赵元昌皱了皱眉。 一直紧紧盯着官家的张德钧见此,立刻挥手驱赶“都出去,没事就别在这打扰太后休息!” 既然官家没有出声斥责,宫人们便不敢不听张德钧的话,面朝官家躬身行礼后,轻手轻脚地快步离开房间,屋内很快就只剩下张德钧陪着官家。 赵元昌站在榻前,仔细观察杜太后。 说实话,自打他开始跟着父亲上战场,就再也没有仔细看过父母的面容了。 当年先帝去时,他也就是守灵的时候仔仔细细地看了先帝最后一眼。当时满身心都被日夜奔波的劳苦和即将登基为帝的感慨填满,只有第一眼看到先帝遗体时有过一阵悲伤的感觉,再之后便是平静与空白。 如今看着昏睡的杜太后,赵元昌除了升起“原来娘娘已经这么老了”的想法,还有就是回忆起从小到大杜太后各种偏心赵元盛的情景。感到可笑的同时,也不免警醒,这一年他为了给德昭铺路,冷落了其余几个孩子太多。 心中不免想到那个比德昭大两岁的弟弟,想来当初先帝临去之前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情给元旺封王的吧。 赵元昌叹息一声,转身欲走。 正巧这时候杜太后醒了,她一扭头就看到了赵元昌,眼眶顿时就变得通红,有气无力地开口责问“怎么,官家是来看老婆子的狼狈像么?” 赵元昌顿住脚步,朝张德钧摆了摆手。 张德钧心领神会,立刻快步离开,同时把门给带上。 “娘娘何必如此刻薄。” 赵元昌转身看着杜太后,没有丝毫恭敬的神色“听闻娘娘昏迷,我这个做儿子的来看看又有什么不对的。” 听他这么说,杜太后又想起方才去世的二儿子,眼眶中顿时满溢泪水,声音都变得沙哑起来“何必假惺惺,早知你会做下这等事,当年我拼了命也要拦着你爹把皇位传给你!” “呵!” 赵元昌轻蔑地笑出声来“呵呵呵,你又不是没干过!” 只这一句话,便叫杜太后呼吸急促心神激荡,指着赵元昌说不出话来。 摇了摇头,赵元昌转身离去,同时口中说着“二哥已经去了,娘娘还是打消那些心思罢。” 将杜太后的叱骂关在门内,赵元昌看向站在一旁躬身等候的张德钧“好生照顾太后。” 二十日,礼部等奏称“爱民长悌曰恭,既过能改曰恭,可谥沔阳郡王元盛为‘恭’。” 但凡知晓详情的,听到这个消息都会笑出声来。无他,赵元盛的所作所为同‘爱民长悌、既过能改’这八个字可谓是截然相反,这个谥号分明是明褒实贬。 不管是出于怎样的心理,总之官家批准了礼部的奏请。 下诏追复赵元盛为荆王,赠侍中,谥曰恭,辍朝三日。 从此往后,提到赵元盛都可以用荆恭王三个字来代替。 荆恭王下葬的时候,皇太子德昭、宁王元兴一同送葬。 太子德昭还带了杜太后的哀悼诏书,诏书中除了诉说太后哀痛悲伤之情,还提到杜太后身体不好无法送荆恭王最后一程,非常遗憾和难过。 再联想到宫里传出的杜太后因为哀伤过度而病倒的消息,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杜太后对荆恭王浓浓的母爱。 天家之内母慈子孝、兄友弟恭,正是治世所需,至于诏书究竟是谁授意写的,没必要太过在意。 赵元盛病故后,太子德昭越来越频繁地参与军国政事,当然他日常只是担任一个见证人,负责决策的多是两府相公。 从三月到四月,洛阳文武经常听到“监国太子令如何如何”,倒是官家的敕制少有听闻,虽仅月余,大部分文武官员却都习惯了这样的状况。 四月底的一天,陈佑匆匆赶往仁寿殿。 他本在城外讲学,不料官家急召,也只能抛下学生赶回宫中。 赵元昌不止找了他一个,但他是唯一一个不在城里的,当他抵达仁寿殿时,其他人早就到了。 胡承约、卢仲彦、薛居正等人全都在,包括陈佑在内,他们这些人可以算是东宫班底。 陈佑时隔一个多月再次见到赵元昌,着实被吓到了。 现在的赵元昌看起来精神十分萎靡,虽然脸色依旧红润,却是叫他看上去愈显异样。 身穿燕服依靠在榻上,给陈佑的感觉不是那种天下第一人,而像是没有人气的泥塑木偶一般。 “都到齐啦。” 陈佑行礼入座之后,赵元昌在宦官的服侍下调整姿势,扫视诸人后开口“今日把你们都叫过来,是为了太子。” 此言一出,殿内诸人全都打起精神等着听官家怎么说。 “将明。” 赵元昌先点了陈佑的名字。 “臣在。” “你近日可曾教导过太子?” 陈佑眉头抖动,稍稍沉默后回答“回禀官家,臣未能尽到少保之责,请官家降罪。” 赵元昌看着陈佑,缓缓道“你以为我叫你做这个少保是干什么的?” 陈佑长揖到地,开口道“此乃臣之……” “德俭,你这个詹事又如何?” 陈佑话还没说完,就被赵元昌打断了。 起身一礼,胡承约朗声道“回禀官家,臣这些日子同卢詹事一起整顿东宫卫军,东宫杂务多交由太子家令任喜处置。” “嗯。”赵元昌点点头,不置可否,继续问下一个“昭美呢。” …… 等赵元昌全部问完一遍,除了他本人,殿内已经没有人继续坐着了,陈佑等人全都站着,等待赵元昌的吩咐。 第五百五十二章 天子非无舐犊情(五) “明日你们一同参加小朝会。” 赵元昌没有评价诸人的作为,只是说出了他的决定。 小朝会即是每日君前议事,通常是两府相公参政参加,最多加上涉及到的尚书卿监。 不等陈佑等人思索其中用意,就听得赵元昌继续道“你等日后轮值同明殿,协助太子处理政务。” 陈佑顿时一惊,这么早就开始推动潜邸旧人和前朝相公的斗争了么? 推断出这个信息的陈佑立刻在心里推算哪些人会是临终顾命的大臣,哪些人会被提上来平衡顾命大臣。 还要算上至少要有一位宰相因担任山陵使而去职,变数又会增多。 赵元昌是真的重病在身,从陈佑进殿到现在不过两刻钟,他就有些精力不济。 没有再多说其他,直接挥手示意陈佑等人离开。 建隆二年夏四月乙酉,帝不豫,召长阳侯等入。是日未时,诏长阳侯、胡承约、卢仲彦、薛居正等于东宫参政。 且不提这一道诏令会带来什么变化,人心易变,或许是赵元昌感觉到了死亡的临近,再次开始调动这段时间表现没有让他满意的人。本次调动涉及到的大多是武将,也有部分是那些身处京外能够掌军的文官。 五月癸巳,陈佑坐在政事堂王朴的书厅中。 王朴手里拿着一份公文,看着陈佑开口询问“这是你批的吧?” 陈佑眉头一挑,起身接过公文,坐回原位翻开。 是淮水一带诸州今年夏税减免的申请。 今年春,淮水泛滥成灾,以寿州为首的沿淮州县皆有不同程度的饥荒。 饥荒不算什么,开仓救济灾民就是了。只是这饥荒带来的诸如盗匪横行、毁苗抛地等现象,导致今年夏天受灾地区收成比不上往年。 因此沿淮诸州一同上书请求减免今年夏税。 这份公文递到太子案上时,正好是陈佑轮值,他取来当初报灾的奏章核查之后,按照奏章上描述的受灾情况给各州批了不同程度的减免。 “正是。” 陈佑合上公文,点头应下。 他大概心里有数了,王朴估计是不赞同他的批示,十有八九是因为各州减免幅度不同。 果然,只听得王朴道“你当知‘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 “下官知道。”陈佑举起公文,“只是各州受灾不同,若是给与相同的减免,怕是受灾严重的军州会闹起来。” 王朴冷笑一声“你以为减免的税底下就不收了?即便会少收,也会收得比朝廷要的多。” 陈佑也是主政过一方州府的人,自然知道有官员会增收不存在于朝廷记录上的税赋,这些多出来的钱自然就归入官员的私人口袋。 同理可得,受灾之后朝廷宣布相比只收六成税,地方官可能会收七成甚至八成九成,有些心狠的一文不少都有可能。当然交给朝廷的还是往年的六成,朝廷收入少了,百姓负担却没有减轻。 王朴口中的“不患寡而患不均”,说得就是“你能多收这么多的税,我也要多收这么多的税”。 陈佑很快就想清楚王朴的意思,但他没有赞同“若真照此想,不若不减税钱算了,也免得互相攀比。” “你觉得可能么?” 同王朴对视一眼,陈佑苦笑一声,无奈摇头“贪腐是杜绝不了的。” 王朴颔首表示赞同。 不管减不减税,百姓都会吃亏,那还不如减税,或许能让百姓少吃点亏,也能叫朝廷在士子眼中树立爱民的形象。 此时门外似乎有些动静,陈佑见王朴似乎有要查看发生了什么事的想法。他不再耽搁,做了个深呼吸收拾好心情,不等王朴开口就直接道“那就各州一同减免三成。而且还得朝廷派使前去巡察,下官认为御史台和肃政司比较合适。” 王朴稍稍考虑,补充道“加上户部,人选叫他们自己安排。” 就在陈佑要回应的时候,一名仆役敲门高声道“相公!官家召见!” 王朴皱眉起身,对陈佑道“你先回去吧,公文改好后送到我这来签署用印。” “是。”陈佑应下,当先离开。 走到门边,拉开门一看,一名小宦官神情急切地快步朝这边走来。 “王相公!官家召见,你快点过去吧!” “这就去。”王朴随意收拾好桌子,跟着宦官离去。 他走过陈佑身边时,还朝陈佑点点头,就好似两人不是刚刚分开一般。 站在政事堂所在的宫殿范围内,陈佑看到除了王朴之外,其它几名相公也都相继离开政事堂,应该全是被召见的。 别是赵官家出事了吧? 陈佑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不敢在宫中多停,赶忙出宫回河南府衙。 这边王朴一路紧赶慢赶来到仁寿殿外,童谣早在那里等着了,见王朴抵达,急忙把他引入殿中。 进门之后,主殿内坐着的不是赵元昌,而是皇后卢氏! “朴见过圣人。”王朴拱手一礼,面色不善地问道“敢问圣人,官家何在?” 卢金婵面对宰相没有端着架子,听见王朴询问,她起身道“官家就在寝殿。” 卢皇后的神色话语间有些紧张和茫然。 注意到这个细节的王朴心里咯噔一声,顾不得询问皇后是否假传诏令的问题,快步走进偏殿。 只见御榻前围了数名面孔熟悉的御医,而官家却是毫无动静地躺在榻上。 还好,御医似乎在讨论病情,显然官家还活着。 王朴松了口气的当口,就听见外面正殿又响起说话声。巧合的是跟他差不多,新来的这些宰相敷衍一礼后第一句话就是“官家何在”。 他连忙走出偏殿“诸位都到了。” “原来文伯先到了。”“官家呢?” “官家在房内,御医正在查看。”王朴向同僚们解释一声,然后看向卢金婵,沉声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还请圣人详细说来。” 纵使卢金婵心中紧张,这时候也只能强行压下。 之前她和妹妹讨论过,如果太子德昭真的要冲龄即位,她这个做母亲的必须在宰相们面前强硬起来,免得孤儿寡母被欺负。 第五百五十三章 天子非无舐犊情(六) 陈佑不知道皇宫中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一直到晚上,京中军队都没有动静,证明赵元昌没出事。 同时他派去盯着几位相公的眼线回报,今晚宫门落锁之前,刘承泽和王彦川没有出宫。 这两位应该是留在宫中值夜。 需要相公留宿宫中值夜的情况只有一种——官家垂危。 很快就不用陈佑猜测了,卢云华侍女青萝隐匿身形跑到陈佑府中传来卢云华的消息就在陈佑离开皇宫后不久,卢云华入宫,在仁寿殿见到皇后卢金婵,一直到青萝出宫,即宫门落锁前,官家都未能苏醒。 同时这次青萝跟在卢云华旁边听到了御医们的诊断,因身有陈年旧疾,官家一直在服用各式药物滋补调理。只可惜每日宵衣旰食,操劳军国政务,便是没病也会积劳成疾,更何况官家一直有隐疾在身。 这次就是官家的身体到了一个极限,御医们只能开一些药性温和的方子修修补补,剩下的只能靠官家自己了。 简而言之就一句话药石无医,准备后事。 皇位交接近在眼前! 陈佑站在自家阁楼上,眺望黑夜下的洛阳城。 阁楼也就三层,目光所及只有一些星星点点的火光,洛阳城大部分区域都被黑暗笼罩。 说是宵禁废弛,其实街上没人的时间只比实行宵禁的时候晚一个时辰罢了。宵禁的目的是在有人闹事的时候,将混乱扼杀在最初阶段。 今天怕是来不及了,明日无论如何都要执行宵禁。 陈佑心中考虑他在这次变局中要做些什么。 赵元盛死了,赵元兴被吓得装疯卖傻作践自己,赵元旺也就比太子大两岁,而且一直养在太妃膝下,没有找师傅教导。 这么一算,皇室之内,太子登基是人心所向。 陈佑没有自立门户的实力,以他现在的身份,如果不想成为新朝的吉祥物,就必须拥护赵德昭,镇压一切试图起兵自立的野心者。 正思考着,楼梯上响起脚步声。 陈佑回头,原来是李疏绮端着烛台走了上来。 注意到陈佑的目光,李疏绮露出温婉的笑容“看你还没去睡,我就来看看。” 见到妻子的笑容,陈佑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他上前两步,一手接过烛台,一手拉住李疏绮“倒是叫你担心了。” 将烛台放到桌上,夫妻二人牵着手走到窗前。 只是安静了一小会,李疏绮开口询问“今天卢云华的女使过来寻你,是出了什么事么?” 陈佑一愣,随即解释“紫薇易位就在眼前,是宫里的消息。” 顿了顿,他转身看着李疏绮安慰道“不会有事,且放宽心。” “嗯。”李疏绮抬头看着陈佑,“我嫁给你就随你了,只是孚哥他们还小,一家人在一起就好,不要强求富贵。” 陈佑笑笑,没有回应,只是把她揽在怀里。 亥时许,赵元昌终于苏醒。 他刚有动静,立刻就有人去喊皇后。 等他喝完一口温水,卢金婵就领着太子德昭走进寝殿。 “现在何时?” 看到妻儿,赵元昌开口询问。 “过二更了。”卢金婵走到榻边坐下,伸手为赵元昌整理被子,“东府刘相公和西府王相公在这边值夜。” 话音未落,刘承泽和王彦川就并肩走进来。 紧跟在两人身后的是童谣,他手里端着一碗药汁,身后跟着两个中年御医“官家先用药。” 赵元昌朝刘、王二相公挤出笑容“我这一病倒是劳累了雨润和松岭。” “当不得官家此言。”两人连忙道,“此乃臣等分内之事。” 说话间,处理药材的两位御医和童谣先各自分了些喝下去,然后才送到卢金婵手中。 赵德昭此时异常懂事,帮着扶父亲靠坐在床榻上,手里拿着温水润湿的毛巾候在旁边,待母亲给父亲喂完药,立刻把父亲嘴角的药渍擦拭干净。 两名御医先后把脉查看之后,只是说了些诸如“脉象平稳、没有恶化、好生修养”之类的轱辘话。 当房间内再无闲杂人等,赵元昌摸了摸儿子的头,强笑道“我怕是不行了。” 刚说完,他抬手阻止刘王二人即将脱口而出的场面话“我的身体我自己明白,只是可惜,未能留给德昭一个盛世。” 他看向儿子的目光中满是不舍与遗憾。 “官家平定乱世、收复故土,已经是给后世留下了难得的基业。”王彦川沉声道,“臣等追随官家,亦有荣焉。” 提到功业,赵元昌发自内心的露出笑容“有赖诸卿尽心、将士效命,非是我一人之功。” 说完这句话,他顿了顿,歇了口气才继续道“我未竟之功,只能留待诸卿辅佐德昭来完成了。” “臣等必不负官家所望!”刘王二人肃容行礼。 此时此刻,赵元昌没有提立刻召诸相公入宫,刘王二人也没有提这一茬。只不过一个是为了避免人心动荡不安,另一个是想要独占临终顾命之功。 君臣之间又说了几句,两位相公便重又出去,他们年纪不小了,即便是在这值夜,也得瞅着空当休息。 赵元昌闭着眼考虑一阵,开口吩咐道“令歌去叫张德钧来。” “喏。”童谣不敢耽搁,答应一声立刻就出去。 童谣离开后,房间内便只有天家一家三口。 赵元昌拉着卢金婵的手用力握了握“往后你要受苦了。” 只一句话,卢金婵眼眶就红了,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此时的她不再想着自己儿子继承皇位之类的事情,而是真切感觉到不舍与悲伤。 她用力抓着赵元昌的手“德昭还小,你别走……别走……” “呵。”赵元昌洒脱一笑,“生老病死人之常理。” 他转向儿子“我儿有信心做一个好皇帝吗?” “有!” 赵德昭重重点头。 见此,赵元昌好似放心了,长出了口气,再次摸了摸儿子的头“先去歇着吧,别累着了。” 卢金婵擦掉泪水,跟着到“去歇着吧。” 赵德昭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门。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赵元昌靠到枕头上,合上双眼,满是疲惫地道“我先歇会,张德钧到了再喊我起来。” 第五百五十四章 天子非无舐犊情(七) 次日陈佑早早起床,叫来刘河询问一番,一整晚都没有其它消息。 考虑一阵,除了让刘河继续打探消息外,又叫人通知张昭集合治安曹警,安排好洛阳城警戒事宜,待他从宫中传出命令就立刻行动起来。 差不多安排妥当,他便乘车前往皇宫,准备参加今天的朝会。 走在路上,手下人来报,东宫兵马有异常。 因无法联络安插在东宫的细作,再加上观察到东宫六率营区气氛紧张,负责东宫情报的头目判断东宫也进入了战备状态。 鉴于东宫的特殊性和六率总指挥卢仲彦的国戚身份,陈佑愈加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问题,的确是官家要不行了。 他还有什么能做的么? 仔细想了想,现在能做的事情有限,可以做的之前都已经安排下去。走到这一步,必须先见到官家,再不济都得先见到太子。 来到端门外,不论是在陈佑之前抵达的,还是在陈佑之后抵达的,所有官员全都沉着脸,没有往日私下交头接耳的景象。 即便是负责纪律的御史此时也无心风纪,一个个频频把目光投向几位相公参政以及陈佑等东宫参政的马车。 没多久,晓鼓声响。 陈佑走下马车,正巧同不远处刚下车的赵普目光相交。 顿了顿,一同点头示意,然后迈步向刚刚打开的端门走去。 甚至都还没进待漏院,就有宦官来传话,所有有资格参加小朝会的一个不落全都要立刻赶去仁寿殿。 一群人快步赶到仁寿殿,直接在宦官的指引下走进寝殿。 官家正躺在床榻上,闭着双眼不知生死。 卢皇后和太子德昭侍候在一边,脸上满是担忧而无悲戚神色,官家应该尚好。 一干人顿了顿,参差不齐地向卢皇后和皇太子行礼。 之后王朴低声询问:“官家如何了?” 卢金婵声音之中难掩疲惫:“御医说病情平稳,四更天的时候醒了一次,吩咐开宫门后把诸位请来,喝了点肉汤就又睡了。” 王朴点点头,看了看刘承泽和王彦川,又看了看目不转睛望着官家的太子德昭,稍稍沉吟后对卢金婵道:“圣人且去歇着吧,此处有太子和臣等照看便是。” 卢金婵闻言,脸上浮现出犹豫的神色,她担心只留下儿子在这的话,真要是出了什么事会被这些外臣欺压。 只是她守在这里夤夜未眠,实在是撑不住了。 看看儿子,她叹了口气,目光转向卢仲彦。 不愧是姐弟二人,卢仲彦正巧也朝她看了过来,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卢仲彦轻轻点头,然后悄悄指向陈佑的方向。 显然卢仲彦也知道当初太子出生之时立下的玉虎之约。 卢金婵见此,松了口气,朝王朴道:“那边劳烦相公了。” 说罢,她拍拍儿子的背:“你在这陪爹爹,娘去歇一会。” “娘娘去罢。”赵德昭十分懂事,“有相公们在,不会有事的。” 后苑,也就是唐时的陶光园内,张德钧神色匆匆离开杜太后寝宫。 一直走到无人处,他才停下脚步,不顾仪态靠在墙上。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停下来后脸上交织着茫然与恐惧的表情,若是仔细观察他的眼睛,可以看到这时候的张德钧眼睛没有焦点,处于完全放空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目光恢复焦点,抬起颤抖不已的双手,好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一般,越看越激动,呼吸也不由自主变得急促粗重起来。 盯着双手看了一阵,他突然醒悟过来,重新站直身体放下双手,嘴里喃喃道:“官家,对!要赶紧去找官家!” 走了几步他又停住,开始否定他刚才的想法:“不行!现在不行!现在不能去找官家!” 来回绕一圈,继续低声说话:“对,要等着,等差不多了再去。现在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不能离开太后寝宫太久。对!就是这样!” 深吸一口气,张德钧整理好心情,转身朝来路走去,他要回到杜太后的寝宫。 今天的朝会是史馆相刘承泽领班,正常的仪式,正常地结束,但是之前被官家召见的王朴等人却没有回来。光凭这一点就十分不正常。 就在朝会结束,刘承泽开始往仁寿殿赶的当口,官家醒了。 赵元昌醒来得知该到的都到了,没有多说话,直接吩咐召知制诰和符宝郎来。 他是准备自己立遗诏。 遗诏这东西,一般都是嗣君的政治宣言,或是继承先帝遗志,活着改弦易辙,总之多是由嗣君拟写。当年太祖皇帝驾崩后,就是在赵元昌的主导下拟定的遗诏。 在场诸人或是挑眉,或是抿唇撇嘴,总之没有人说官家这么做不合规矩。 恰巧刘承泽回到仁寿殿时,知制诰和符宝郎先后抵达。 没给他们收拾心情的时间,等笔墨纸砚摆好,赵元昌就开始口述遗诏。 一开始是生平回顾和总结,在这一段,赵元昌着重点了他南征北战的功绩,暗示新帝将继续优待武将。同时夸了两府相公,说天下稳定离不开相公们的辅佐,除了刘承泽外,两府相公都被点了名。 很显然,史馆刘相公会在官家驾崩之后成为山陵使,待丧葬结束,他就得辞相。至于其他相公,毫无疑问是嗣君的顾命之臣。 王朴等人面色平静,而刘承泽脸色就比较灰败了。 两府参政同知以及陈佑等人都不是顾命,但是把他们叫过来见证遗诏,就是为了制衡王朴等顾命大臣。如果嗣君在局势稳定后要对付顾命之臣,陈佑这些人就是最好的刀子。 没有什么意外,遗诏中让太子德昭灵前即位。 等知制诰润色完毕诵读一遍,赵元昌吩咐用印,诸相公签署,然后抄写副本送去留档。 完成遗诏,赵元昌似乎又没气力了,微阖双眼躺在床上不出声。 王朴陈佑等人不敢离开。 好一会儿,赵元昌终于开口:“文伯拿好诏书,到时候你来宣读。” “喏。”王朴应下。 “赵普、陈佑、胡承约、卢仲彦、薛居正留下,其他人先下去吧。” 第五百五十五章 天子非无舐犊情(八) 陈佑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在刘承泽走过身边的时候,盯了他一眼,顺带微微点头算是招呼。 王朴等人陆续离开,赵元昌歇了一阵才开口“则平与我相交于微末,将明、德俭辅佐我近十年,昭美乃我之妻舅,子平是我所擢” 不长的一句话说完,赵元昌气息有些紊乱。 停下来调整一番后继续道“尔等五人皆是我最信任之人。国事托付给两府相公,我儿德昭,便托付给你们了。” 说完这话,他拍了拍赵德昭,赵德昭立刻起身朝陈佑等人行礼作揖。 陈佑五人先是微微侧身避开,之后朝赵元昌作揖道“臣等必不负官家所托!” 赵元昌露出笑容,缓了缓轻声开口“去吧,去吧。交给你们了。” “臣等告退。” 再次一礼,五人缓步退出寝殿。 外面正殿内,王朴等宰相已无踪影,应该是各自回衙处理庶务去了。 五人的脚步先后放缓,随即没有停留直接往殿外走去。 出了殿门,陈佑在路边站定面向赵普等人开口“我准备去东府寻王相公,以安排京城戒严事宜。” 卢仲彦没有过多思考,直接就道“我与你一同去。” “部里……” 赵普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刚起了个头,就听薛居正道“我也一同去吧。” 听到这话,赵普连忙收住话头,转口道“暂时无事,便去东府走一遭。” 陈佑笑笑,假装不知道赵普的心思。 他毕竟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前段时间相争甚烈已经是过去式。要放眼未来,以后是战是和,还得根据具体情况来决定,至少目前来说,他乐意同赵普维持盟友关系。 陈佑等五人一同前往东府,不管怎么说,总会给旁人一种他们已经达成共识的感觉。 再加上他们几个刚刚一齐被官家留下,只要提出的建议不是特别离谱,都会被采纳。 辰时许,河南府尹令洛阳城戒严,以治安曹警巡视诸街道,两县衙役巡视诸坊。 未时,张德钧终于下定决心来到仁寿殿。 在殿内等了一阵,恰巧官家就醒了。 “你有何事?” 赵元昌问出这句话。 张德钧不敢多言,只是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见此,赵元昌愣了愣,随即脸上泛起红潮,额头渗出虚汗,喘气更加剧烈。 休息好重又赶过来的卢金婵连忙扶住他轻轻拍打胸膛,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好一会儿,赵元昌终于不再大口喘息,只是脸上神色更显灰败,隐约交织着哀伤与狠厉。 谁也不知他心中经历了怎样的一番天人交战,悲伤与杀意都被压下,浮现出来的只有深深地疲惫。 “你去吧。” 轻轻一句,落在张德钧耳中仿若仙乐,当即更加激动地磕头,之后才强压着喜悦轻轻退出寝殿。 “我儿。” 赵元昌侧身,双手紧紧握住儿子的手,眼含期盼语气坚定“做个好皇帝。” 赵德昭重重点头“德昭晓得!” “一定要做个好皇帝!” 再次重复一声,赵德昭的神采渐渐消失,口中的话语也变成了呢喃。 终于,睁着的眼睛再无光彩,最后的呢喃亦是消失。 只是他的双眼仍然睁着,双手依然紧紧握着赵德昭的手。 年幼的赵德昭泪眼朦胧没什么感觉,坐在旁边的卢金婵却感觉到不对劲,连忙探身伸手,想要探探官家的鼻息。 手举在空中顿了顿,眼眶已经红了。 颤抖的食指横搁到上唇处,顷刻之后,泪水涌出。 卢金婵收手,想要大哭,硬是忍住。 拿起手绢擦干净脸上泪水,左手放到儿子肩上“你爹爹……走了。” 赵德昭茫然地抬起头,然后扭头看向久久没有动静的父亲,盯了好一会儿,突然嚎啕大哭。 建隆二年,五月甲午日,帝大渐,召王朴、马青、温仁福、窦少华、宋敏贞、王彦川等顾命,宣遗诏曰“丧制宜循故例,皇太子即位于柩前。”是日未时,帝崩于仁寿殿。 卢金婵很快就压下悲伤,吩咐先是随侍殿中的宦官立刻去寻东宫四参政,之后遣体己宫人通知等在她寝殿的妹子卢云华,再后令人通知两府相公参政,最后是召宫内几个大宦官来。 陈佑等人在皇宫外,即便是先得到的通知,他们也是在王朴等人之后才赶到。 入殿先哭拜大行皇帝。 这时候王朴已经取代了卢金婵开始主持丧事的准备工作。 赵德昭年幼,若是卢金婵这个皇后也失去话语权,毫无疑问以王朴为首的外臣将获得极大的权力。 陈佑权衡一番,决定眼下先不去挑战王朴。 不过,有些事情要立刻定下来。 陈佑朝卢仲彦使了个眼色后,插话道“诸位相公,佑以为,现在当立刻召集群宣读遗诏,请皇太子即位。” “长阳侯所言有理。”卢仲彦立刻声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嗣君早日即位,方可稳定民心。” 温仁福看向陈佑“凡即位,需三请三让,固请乃从,耗时甚久,且梓宫未成,不宜召外臣入宫。” 陈佑立刻反驳“太子即位柩前乃是君父遗诏,太子纯孝,岂敢辞让!及孝期之内,群臣请嗣君听政,方需固辞。且外臣今日无须哭拜梓宫,太子当率群臣于殿外哭拜,即位于庑下。” 这话说出口,老迈的马青突然开口“便如将明所言,文伯以为如何?” 王朴扭头看了一眼寝殿,回头道“便照此来。速速遣人召集诸臣。” 首相和枢密使全都同意,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立刻就有数人快步离开,顷刻之后十数支两三人的队伍自宫中往在京六品以上文武家中跑去。 最重要的一件事结束,陈佑便闭口不言。 一支支宦官队伍捧着冰盒走入寝殿,过了一阵,红着眼睛的赵德昭走了出来,他用沙哑的声音问道“诸位相公,我父梓宫当设于何处?” 王朴等人互相看了看,最后是王朴说出了选择“皇宫以贞观殿为堂,梓宫当设于贞观殿。” 第五百五十六章 新旧之交稳为重(一) 童谣被安排去布置贞观殿梓宫,仁寿殿这里的临时布置就交给卢金婵身边的宫人清荷,太子家令任喜跟在童谣身后学习。 陈佑一直等在仁寿殿,跟着一齐在礼官的建议下拟定丧制。 好在大家伙前些日子就有心理准备,再加上八年前才有过一次经验,此时一条一条很快便通过并安排下去。 首先是群臣服色,规定是两套,一套哭灵时穿的丧服,还有一套吉服等宣读完遗诏再换上参加即位礼。等嗣君即位仪式结束,还得重新换上丧服。 吉服各人都有,丧服则由鸿胪寺准备。 一应仪制则是太常为主、鸿胪为辅。 商讨完毕,诸人尽皆散去。 陈佑需要先回府衙坐镇,京城军队自此时开始戒严,府衙治安曹警要同他们配合。再就是今晚开始宵禁,这也得提前安排。 除了陈佑,卢仲彦也拿着刚刚写就的调令兵符赶回东宫,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皇宫大部分区域的守卫将移交给太子六率。 申初,王朴等人换好丧服重又赶到仁寿殿。 没过多久,处理好庶务的陈佑也赶了回来。 刚到仁寿殿外,就有一宦官寻到他“圣人请少保入殿。” 陈佑不敢耽搁,提着衣摆匆匆忙忙朝里走。 正殿内只有王朴等人,他抬脚就要去寝殿,那宦官连忙叫住他,朝旁边的侧殿带路。 进了房间,除了皇后太子,还有卢仲彦和卢云华。 都是一家人。 看清屋内情况,陈佑的脚步顿了顿,紧接着走到皇后太子面前行礼“参见圣人,参见殿下。” “陈师无须多礼。”赵德昭说了一声,随即看向母亲。 卢金婵接过话头,从桌上拿起一只玉虎,起身示意“少保可还记得此物?” “记得。”陈佑没有丝毫犹豫,“只要河南府治安警在我的控制之下,必然会拥护殿下即位。” 听到陈佑的话,卢金婵露出笑容,她转头看向妹妹卢云华,示意妹妹说话。 卢云华开口道“阿姊和德昭希望少保能看住侍卫亲军。” 陈佑不由皱眉,且不说现在赵德昭没有即位能不能叫侍卫亲军一干人等认同他的命令把兵权交给自己。便是认了,自己仓促上任,真的能控制住侍卫亲军么?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顾虑,卢云华接着道“德昭即位之后就会发制。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皇甫楠和都虞候苏凤羽都是少保故旧,不说掌控,想来叫侍卫亲军不生乱定能做到。” 话都说到这份上,陈佑无可推辞,只得应下“定竭尽全力。” 卢金婵沉默点头,上前两步,将玉虎递到陈佑手中“交给少保了。” 陈佑点点头,将玉虎塞进兜里。 卢仲彦同他一起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陈佑突然停住脚步,压低声音问道“为何不是昭美?” 卢仲彦咧嘴一笑,朝门外示意,同样低声说“相公们不允许。” 陈佑了然,失笑摇头,不再言语。 卢孟达如今是殿前司都虞候,如果卢仲彦去了侍卫亲军司,京中禁军基本上就全在卢家人手里,再加上即将成为皇太后的卢金婵。卢金婵倒是有安全感,可这天下到底是姓赵还是姓卢,就有得说道了。 难怪相公们不允许。 申正,仁寿殿这边布置完毕,皇后、太子、宰臣等亦哭小敛毕。京中有资格入宫哭拜的文武陆续赶到,一个个按照规定的位置站好。 申正三刻,赵普、陈佑等人先行出殿站定,王朴等相公正要出殿,一宦官匆忙跑入殿内。 领头的王朴眉头一皱,止住脚步重又回去,马青、温仁福等自也跟着留在殿内。 陈佑站在一干参政同知身后,虽好奇发生何事,可也只得原地等待。 五月日头甚大,便是在凉棚下也觉得燥热非常。更兼殿内久无动静,陈佑不免有些烦躁,别临到头了又出祸事。 就在陈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干相公总算出来了。 从他们的神态中看不出什么异常,一个个袖手站在指定位置。 太常寺卿陈槐、鸿胪寺卿公冶通立刻上前询问是否可以开始。 得到确切的回答之后,两人退到划定的位置上等待。 少顷,皇后卢金婵拉着皇太子赵德昭走出仁寿殿,两人皆是哀服披发。 在陈槐、公冶通的主持下,皇后、太子带领群臣哭拜大行皇帝。 随后,首相王朴宣读遗诏。 “……以日易月……诸府军州三日释服……皇太子德昭即位于柩前……” 宣读完毕,诸臣哭拜,再拜而曰“恭请太子殿下即位柩前!请尊皇后殿下为皇太后!” 诸臣拜伏在地,赵德昭抬头看了眼卢金婵。 在母亲鼓励的目光下,赵德昭深吸一口气,按照之前陈佑等人的指点,故作成熟道“先帝之命、诸臣之请,某虽德寡,亦不敢辞!” 诸臣拜,已而出,换吉服。 卢金婵和赵德昭也都回到侧殿,赵德昭换上衮冕。 诸臣身着吉服立在殿外棚下,赵德昭独自一人走出仁寿殿,站到台阶之上。 王朴奉册,马青奉宝,赵德昭拜接,王朴马青回拜。 随后,赵德昭放下册宝,立于阶下。 礼官曰“拜!” 诸臣叩拜“臣等拜见皇帝至尊万岁!” “兴!” 诸臣直起身子。 “再拜!” “万岁!” “兴!”礼官再曰,“再三拜!” “万万岁!” “起!” 诸臣皆起。 礼毕,君臣之名已定,全都换上素服,再次哭拜大行皇帝。 此时已经到了酉时,根据安排,今日是王朴、陈佑陪同赵德昭守灵。除他二人外,其余诸臣尽皆出宫归家。 待周围无人,王朴终于说了发生何事“太后听闻山陵崩,悲恸之下随大行登遐而去。” 陈佑一惊,连忙问道“丧仪当如何?” “秘不发丧。”王朴神色淡淡,“待官家听政再行宣布。” 陈佑点点头,既然宰相们已经决定,他也没有意见。 不知过了多久,王朴突然开口“你先去吃饭,过会来换我。” 陈佑没有客气,直接应下,起身出门。 第五百五十七章 新旧之交稳为重(二) 等陈佑和王朴轮流吃过晚饭,赵德昭也带着弟弟妹妹过来守灵。 陈、王两人对赵德昭行礼,对那些先帝子女只是保持疏远的客气。等福王和宁王先后到来,王朴朝陈佑递了个眼色,两人一同退到殿外,把空间留个皇室一家子。 一前一后走到远离岗哨的角落,两人束手望着不远处的树木花草,一时间只能听到轻微的风声。 站了好一会儿,王朴开口了:“你回衙的时候,官家叫人送了三道制命到政事堂。” 陈佑安静地听着,没有接话。 王朴继续道:“窦伯菁罢枢密副使,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英华殿大学士,位在集贤之下。” 听到“英华殿大学士”这几个字,陈佑不由挑眉。他现在就是英华殿学士,新设一个入政事堂的大学士,是要提升他英华殿的地位么? 只是这个问题他没办法直接去问赵德昭,注定得不到准确的答案。 他笑了笑,接过话头:“窦相这是要接替刘相的位置吧。” 看似询问,语气却十分肯定。 刘承泽担任山陵使已成定局,那三道制命其中一道必然就是说的此事。 现如今政事堂三相公,王朴是单纯的文臣,温仁福管过兵马、也负责过民政,入政事堂前更是久掌天官,文武之分在他身上不明显。而刘承泽就是单纯的武人为相,算是先帝赵元昌给天下节镇名将树立的一个标杆。 如果刘承泽罢相,为了表示嗣君继承先帝的意志,同时也为了安抚内外诸将,必然要有一个武将入政事堂。 窦少华在这个关头拜相,毫无疑问是用来接替刘承泽的。 “嗯。”王朴点头,既然陈佑都明白,他就没有继续说这件事,而是往下说第二道制命,“你进枢密院任副使,直接统率侍卫亲军。” 陈佑愣了一下,随即开口询问:“郭振当如何?” “继续当他的侍卫亲军都指挥使。” 陈佑微微颔首,看来还得同郭振争一争军队的控制权。 好在赵元昌生前多次调动,禁军之内山头尚未理顺,陈佑和郭振勉强算是处在同一起点上。 安静了一会,王朴再次出声,只不过声音相比之前,压低了许多:“年少冲龄,将明身为少保,可有什么想法?” 陈佑双手袖起,亦是压低声音:“还是当以稳为主,朝政离不开文伯相公。” “呵!”王朴轻笑一声,“我一个人可不顶事。” 他转过身来,看向稍微落后他半个身位的陈佑。 在惨败的灯光下,此时的王朴看上去倒是有些骇人。 “之前送给你一支笔,也该拿出来用一用了。” 陈佑点头:“相公得先帝顾命,身为首相总理阴阳乃是职责所在,长山公老迈,精力不济,恐怕还要相公多分些精神到西府来。” 说着说着,陈佑突然反应过来。 他顿了顿,目光真诚地看着王朴:“下午官家说叫我掌侍卫亲军,还以为是取代郭振,着实没想到是叫我进枢府。” 王朴一脸平静地看着陈佑,陈佑满是真诚地看着王朴。 两人就这么无声对视,也不知过了多久,任喜从殿里出来,离着五六丈远就出声:“王相公,陈少保,官家请二位过去。” 陈佑没有动,王朴扭头看了一眼任喜。虽离得远看不太清,但看到王朴的神情,任喜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低头。 这边王朴收回目光,再看向陈佑时,脸上总算带了些温和的笑意。 他走过陈佑身边,轻声道:“某送你的那青玉笔,是时候拿出来用了。” 陈佑侧过身子,同样低声回答:“好。” 到此两人就算是谈完了,陈佑跟在王朴身后一起朝殿内走去。 亥时许,灵前只剩下赵德昭和陈佑二人,王朴毕竟年纪大了就先去休息,宁王要换下半夜的班,现在也在睡觉。 赵德昭坐在香案旁边,双目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陈佑站在门口,定定的看着香案上的木主,脑子里一直在回想从前两人相交的情景。 正好是十年前,那时候是四月,陈佑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就面临城破人亡的危机,慌乱之下选择了反戈献城。 当时只是为了求活命,谁成想见到了负责灭南平的秦王赵元昌。更想不到的是,因为和赵普搭上了关系,不管出于怎样的目的,赵元昌给了陈佑展示能力和忠诚的机会。 从此以后,两人便联系到了一起。 直到如今,赵元昌登遐而去,陈佑被安排制衡顾命大臣。 君臣相得? 或许有吧。 陈佑无法否认,对于他来说,赵元昌有时候还是顾及往日情谊的。因此,他自然也愿意扮演好一个听话的臣子。 现在赵元昌去了。 他把目光移向赵德昭。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他微微眯起双眼,仿佛看到了数百年后那个被称为“太岳先生”的人。 好一会儿,他无声一笑。 历史大势,浩浩汤汤。他需要用政治经济方面的体制改革来促进生产力的进步,在两者形成交替发展、相互促进的局面之前,不管是谁想要破坏他的计划,他都不会手下留情。 嘿!王文伯试图掌控朝局烹制天下,他陈将明却是要操纵苍生书写历史,这野心和气魄,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 成功便也罢了,若是失败。 想到这里,陈佑神情坚定起来,便是失败了,也得让天下人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一条路可以走。 只是,铁汉也有柔情,他自己是不怕身死,家中妻儿得安排好。 追忆往昔到此结束,雄心勃勃也得受限于现实,陈佑开始认真考虑怎么应对当下局面。 考虑来考虑去,还是那句话,以稳为主。 他承受不起改朝换代的风险,必须等天下军民接受赵德昭这个新皇帝,这个过程至少需要一年。在这期间,倒可以先埋下一些暗线,等待时机掀翻王朴,接任首相。 收起小心思,眼看着香案上的三炷香即将烧完,连忙上前重新取了三支凑到蜡烛前点燃续上。 欺世盗国 第五百五十八章 新旧之交稳为重(三) 五月乙未,大行皇帝大殓,移梓宫至贞观殿,殡于西阶。 随后,罢枢密副使窦少华,以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英华殿大学士,位次集贤殿大学士。 之后陈佑罢河南尹,任枢密副使;太子詹事胡承约罢肃政大夫,接任河南尹;太子左春坊左庶子薛居正权知肃政司。 这不是什么大事,除了陈佑担任枢密副使外,胡、薛两个人都是潜邸旧臣的内部调整,他们自己没意见就行了。 同日,以光禄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刘承泽充山陵使,中散大夫、吏部尚书参知政事赵普充副使,太常卿陈槐充礼仪使,兵部侍郎权知部事李榖充卤簿使,太子詹事、河南尹胡承约充桥道使。 丙申,宰臣王朴等奏请册大行皇帝皇后卢氏为皇太后,制可,令有司备册仪。同日,诏令尊皇太后杜氏为太皇太后。 丁酉,宰臣王朴率百僚上表请听政,凡三上。己亥,帝见群臣于贞观殿之东门庑下。 说是听政,实际上真正决策的还是两府相公。 因年龄较大,连日哭灵守夜加上各项庶务不断,已逾花甲之年的马青和宋敏贞两个除了必要的哭灵,得了空就静静休养,很少参加每日频繁的议事。 现在枢密院主持日常事务的就陈佑和王彦川两个枢密副使,再加上李继勋和焦继勋这两个同知。 顾命六大臣中,马青本是用来平衡王朴的,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是以为了能够活得长久一点,暂时放手一些不太重要的事项。 不过任谁都想不到,眼见着马青和宋敏贞因为身体原因不怎么管事,王朴意图让政事堂压到枢密院头上。 马青这一任他没办法,但是等马青卸任就有操作余地了。只要众人能够接受枢密使转任副相是平调甚至升迁,枢密院的地位自然而然就会下降,而这需要王朴对朝堂有不俗的掌控力度。 嗣君方才听政,五月己亥,太皇太后杜氏因大行皇帝驾崩而悲恸不已,竟也随之登遐而去。 事情发生地有些突然,但大家也能接受。毕竟不久前杜太后就因为荆恭王去世而伤了精神,身体一直不好,如今又走了一个儿子,情绪激动之下猝然离世也很正常 只是因为杜太后的离世,一些政事不可避免被延后。 陈佑这边正好趁着眼下无事处理侍卫亲军。他接受制命之后没有立刻接手侍卫亲军司,甚至都没去和皇甫楠、苏凤羽等人沟通,而是把重心先放在枢密院上。 首先,身为东宫系职事最高的一位,他多次同东宫主要官员沟通,得到卢仲彦、贾寻幽、卢价等人的支持,在同胡承约、薛居正、窦仪等达成一致后,他成为东宫一系官员的领头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虽然天子尚幼,远未到更换朝臣提拔亲信的时候,但东宫一系官员加起来还是不可小觑。 有了这些人的支持,再加上李明卿以及当初冯道留下来的那些关系都有了重新聚拢到他周围的趋势,他便是一个实实在在有实权的枢密副使。以如今枢密院的地位,便是说一声副相也无不可。 而在枢密院中,宋敏贞自是站在陈佑这边。至于马青那里,陈佑一连数天拜访,总算是得到马青不会阻碍他施政的许诺。有一个前提没明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陈佑所为不可对嗣君和皇室有碍。 陈佑本人虽然离开枢密院好几年,但一些旧部依然是枢密院中层,最多是被边缘化罢了。现在陈佑归来,这些人立马就能起作用。 下有中层执行,上有枢密使和两位副使取得共识,剩下的一个枢密副使和两位同知基本上翻不起什么浪花。 走到这一步,王朴对陈佑的态度也有所改变。 之前陈佑就任枢密副使的制命得以通过,是因为他用协助王朴揽权换来王朴的支持。用了那支青玉笔,就是表明两人的传承关系。 只是这样的关系,陈佑哪怕当上枢密副使,也不过是王朴的附庸罢了——正是这一点导致他说服马青的过程十分艰难。 现在不一样了,陈佑依然比不过王朴,但也从附庸变成了助手。只是为了得到马青的支持,某些事情上必须和王朴有所争执。好在王朴也只是为了揽权,最终目的还是希望国家越来越好,两人,更准确地说是王朴和马青之间的冲突并不多。 总之,通过某些方面的让步,陈佑得到了王朴在侍卫亲军司一事上的支持,最终和三司、户部、兵部沟通后,成功拿捏住侍卫亲军司的后勤辎重。 大行皇帝新丧,要是拖欠粮饷致使军汉哗变,这样的过错谁都担不起,因此这只能当做筹码。不过,对陈佑来说,有这个摆在那里作为威胁的筹码就够了。 直到这时,陈佑才私下里请皇甫楠和苏凤羽喝茶。 毫无意外,这两人全都做出了投靠陈佑的选择。 陈佑在侍卫亲军司还有熟人,比如马军都指挥使耿石、副都指挥使聂宏远等,陈佑都派人送了信去。只是不合适亲自见面,免得郭振以为陈佑逼宫,面子上放不下最终死硬顶着同他做对。 陈佑这边宾主尽欢,没有刻意隐瞒之下,关注着他的人立刻就知道了。 次日,郭振终于没办法继续等下去,入宫到枢密院求见陈佑。 别看郭振在陈佑的一系列手段下似乎不堪一击,可那是赵元昌之前的手段起得作用。若非如此,执掌侍卫亲军的郭振才是那个应该入枢密院的人,陈佑这个手里没兵的根本不敢太过逼迫他。 即便如此,今日听到郭振来了,陈佑立刻起身相迎:“郭大将军!许久未见可曾安好?” 郭振没料到陈佑会是这种态度,同之前咄咄逼人的手段相比完全是两个人嘛! 反应过来的郭振心中升起一阵寒意,连忙行礼道:“参见少保,末将忙于王事未能早早来见少保,还望少保恕罪!” “无事无事!”陈佑上前几步扶住郭振,“国丧时期,大将军身负京城兵马重担,忙些是正常的。我也是担心打扰到大将军,这才不敢去寻将军。” 欺世盗国 第五百五十九章 新旧之交稳为重(四) “少保受命典禁军,何时去禁军查看都不算打扰。” “呵呵,坐。” 待郭振坐下,仆役奉上茶水,陈佑挥挥手,书厅之中其余人等尽皆退下,只余他和郭振。 伸手转了一下白瓷茶盏,陈佑看向郭振,十分沉稳地开口“只有你我二人,我就敞开了说。” 郭振眉头一跳,不由自主前倾身体,声调放低“少保请讲。” “王相公他们叫我主持侍卫亲军司,非是要同你争权。” 陈佑这话太过直白,郭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尴尬笑着,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他这样的反应陈佑就当没看见,继续道“大将军久掌禁军,我想以大将军之能,即便先帝多次调动,不出三月,定能重新掌握侍卫亲军司。但有陈某在,就不一样了。陈某以副使之职得典禁军,总归要比大将军有些优势。” 见郭振神情微动,陈佑知道他听进去在思考,顿了顿留出时间给他整理思绪,然后才笑着问道“大将军以为,某可在多久之后让侍卫亲军听话?” 郭振一惊,随后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少保这是什么话,便是现在,少保一句话,底下人也不敢不听啊!” “呵呵呵呵。”陈佑不置可否,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当啷一声放到桌上,神情严肃地看向郭振“都到这时候了,郭将军还要跟某说这些虚话套话么?” 陈佑终归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参与过灭国之战,更亲自主持过灭国之战,此时沉下脸来,便是郭振也能感受到沉重的压力。 这时候郭振才想起来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不是单纯的文官,军中旧部也不少。 想到此处,一口气就泄了,忍不住露出苦笑“振一定好好配合少保。” 成了。 陈佑靠到椅背上,温声道“也就这半年中枢要稳定。以大将军的资历和功劳,再做一任节度使,也该入枢密院了。” 郭振点点头,不是小年轻了,听到陈佑的许诺也没有多么激动。毕竟现在陈佑做不了主,这个许诺能不能实现还是两说。 这一天郭振低头,第二天陈佑就召集侍卫亲军司在京诸军指挥使议事,侍卫亲军司平稳如故。 王彦川书厅,李继勋说到侍卫亲军司,突然笑着道“要说手段还是陈长阳手段高,这才短短几天,竟然就能把侍卫亲军牢牢抓在手上。” “哦?” 王彦川有些诧异,他这几天心思都放在拉拢盟友上面,禁军没有什么动静他就没主动关心过。 “怎么,郭育德投靠陈长阳了?” “应该不至于投靠。”李继勋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王彦川的神情,“只是昨日陈长阳召集一干指挥使议事,郭振明言要配合好陈长阳,且出面压下了一个刺头。” “是么。郭育德和陈长阳有旧?” “该是见过面,以前也未曾听说这两人有来往。” 沉默一阵,王彦川突然笑出声来“看来陈长阳手段很高啊!” 李继勋点头“可不是么,且不说短短半个月就能把侍卫亲军抓在手里,单说这枢密院,谁敢不把陈副使的话放在心里?” 这话一出,王彦川脸色就黑了。 同为顾命大臣,既有共同的利益也有权力划分的分歧。 只是他没想到,嗣君方才即位,王朴等人就开始支持陈佑来侵夺他的权力。 一个顾命大臣比不上一个普普通通枢密副使,他都不好意思说出去。 片刻之后,王彦川面色不善地开口“禁军可不能叫一个人控制住,明日我就去寻王昭文。” 李继勋点头附和道“相公说得对。相公毕竟受先帝顾命,总得看好枢密院。” 王彦川斜眼一瞥,突然开口“守成你这个都承旨也当了有几年了吧?” 听到这话,李继勋脸皮抽搐一下。 十年前陈佑投到先帝帐下,他李继勋就是先帝依仗的大将。然而十年过去了,他现在做的枢密都承旨,第一任就是陈佑,即便当初陈佑没有同知枢密院事。更气人的是,现在陈佑还是枢密副使,位次在他之上。 好在王彦川不是为了取笑他,紧接着就继续道“某来枢密院时日尚短,日后还得靠守成你来帮忙。” 李继勋压下心头不快,抱拳道“定不叫相公失望。” 乙巳,太常卿陈槐奏为大行皇帝上尊谥曰神武圣文孝成皇帝,庙号太宗。诏令颁行天下。 戊申,卢龙节度使薛崇奏辽人入寇。 陈佑得到消息后,先是命令书史通知两府所有相公,紧接着拿着报信公文去政事堂寻王朴。 两府相公,每一个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辽人入寇这件事,不需要陈佑派人通知,所有人就都知道了。 陈佑走进王朴的书厅,还没开口,就听王朴问道“将明是为了辽国之事?” “是。” 陈佑将公文递到王朴桌前“辽国攻幽州,算算时间,该是报信使者到了之后才决定的。” 嗯,去年打过一场后,周辽两国互相承认,算是建交。这次赵元昌驾崩,嗣君即位,周国自然要派出使者通报辽国。 也就是说,辽国是看到周国使者带过去的国书,才知道周国换了皇帝,然后做出了南侵的决定。 王朴翻开仔细看了看薛崇送过来的具体消息。 辽帝耶律述律亲率七万兵马入幽州,北口守将战死,檀州刺史献城投降,檀幽之间的羁縻州几乎是毫无抵抗就放辽军南下。 檀州刺史是去年北伐时立功的一位将领,他的投降着实出乎众人意料。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去年周国北伐的时候,辽国也有不少人临阵投降。 像这种边塞,基本上都是墙头草,哪边占上风就倒向哪边。只要保持住武力,降而复叛、叛了又降的操作可以来回好几次。 放下公文,王朴开口询问“你觉得要如何应对?” 陈佑对上王朴的目光,心中丝毫不虚。 来的路上他已经考虑清楚了,此时直接就回答“暂且先交给薛崇就好。京城这边准备好粮草辎重,如果薛崇能挡下辽军,京城兵马还是不要轻动。若是挡不下,就再考虑禁军北调的事情。” 第五百六十章 新旧之交稳为重(五) 按照陈佑这个安排,如果辽军能被挡在幽州那当然好,可若是没有,等洛阳禁军北上,估计整个河北都会沦陷。 但是就这样的计划,王朴在考虑一阵后竟然同意了:“召集诸相商议此事,就按照你说的来。” 过不多时,两府诸相齐聚政事堂,只讨论了短短一刻钟,应对方案就确定下来。幽州战事交由薛崇全权处置,粮草转运则有三司使、参知政事张欢负责。 等陈佑跟在马青、宋敏贞身后出了议事厅,温仁福突然扭头朝坐在主位没有动的王朴笑着说道:“长阳侯在禁军中威望甚隆,要是薛卢龙出事,还得叫其带兵北上吧?” 王朴闻言看向温仁福,皮笑肉不笑地回道:“美才也关心禁军么?” 温仁福笑容变得僵硬起来,打了个哈哈站起身来:“这倒没有,就是看陈将明在禁军做得得心应手,有感而发罢了。” 说着他哈哈一笑:“我就不打扰文伯了,先告辞。” 话音刚落,他便转身离开议事厅,留下王朴一人坐在椅子上独自思考。 当天下午,陈佑寻到刘承泽一块喝茶。 他本想拉拢刘承泽,好在刘承泽外放的这段时间接过其留在京中的人手。 可惜刘承泽年龄大了,也不准备再谋求回中枢,自然就不在意陈佑提出的早日协助他回京的许诺。而且刘承泽和李明卿之前有过冲突,此时没有利益纠葛,他手里那些人手就算是任凭散去,也不可能白白交给陈佑。 买卖不成仁义在,陈佑虽有遗憾,却也没有强求。刘承泽离开洛阳之后,那些人必然要找新的靠山,到时候再拉拢就是。陈佑之所以现在来找刘承泽,只不过是为了省时省力罢了。 只是陈佑没想到,他前脚同刘承泽分开,刘承泽后脚就去找了赵普。 翌日,君前议事结束后,陈佑留了下来,今天正巧是他轮值。 赵德昭在正殿学习经典,陈佑在偏殿处理公文。 因轮值的关系,枢密院的公文都没有送到他这里来,等赵德昭听完今天的课,他需要协助官家处理政务。眼下批阅的这些,都是和英华录编纂有关的,数量不多,很快就处理完毕。 看了一会《淮南子》,赵德昭课业结束,立刻遣人来请他去正殿。 君臣相互行礼后坐下,陈佑刚把手放到奏疏上准备拿起一份翻开,赵德昭却开口问道:“陈师,典禁军,辽国有警,为何不带兵北去?” 陈佑愣了一下,将最上面的奏疏拿起来放到身前,之后才看着赵德昭回答:“官家当知,战争乃是揽权大好机会,这也正是辽帝率军来攻的原因。若是我率军北去御敌,十数万兵马尽操于我手,恐怕文伯相公他们就要睡不安稳了。” 这话一出,赵德昭脸色突变,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没有继续询问,也没开口说其他的。 见他如此,陈佑等了一阵,轻轻喊了一声。 赵德昭这才回过神来,低着头拿起铅笔,用干巴巴地声音道:“陈师就开始吧。” 陈佑眸光闪动,没有多说,微微点头,翻开面前的奏疏朗声道:“这是通州知州……” 幽州战事持续了三十多天近四十天。 幽州州治蓟县城被围了七八天后,太原卢璟兵出云州,直扑居庸关。驻扎居庸关的辽军完全没有抵抗力,短短半天就丢了关卡。 从居庸关到蓟县只有一百里左右,而如果卢璟不去东南方向的蓟县,转而拿下正东方一百里处的辽西县,就能堵住辽军回去的路。 到这时候,蓟县被围十一天,仍没能拿下蓟县的辽军不得不退。 而卢龙军稳稳地蹲在城里没有出来追击,太原军走到昌平见辽军回撤,也安安静静留在昌平目送辽军离开。 辽军在辽西停了一天,想要寻机来个回马枪,可惜无论是薛崇还是卢璟,眼看着战事将息,全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最后在密云爆发一场战斗,周军收复密云,辽国占据檀州北部,战争结束。 这次虽然失地,但是既然打退了辽军,就得封赏。卢璟加光禄大夫,检校枢密副使;薛崇则加镇军大将军,加宣徽北院使,检校工部尚书。 在这之后,太宗皇帝葬于永治陵,史馆相刘承泽罢相,昭文相王朴监修国史。 “范师兄。” 张贤叉手一礼。 “进来坐。” 范昌祐把他迎进屋内,倒上茶水后问道:“同矩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情么?” 张贤没有立刻落座,再次朝范昌祐一礼,然后才态度恭谨地开口:“贤近些日子在枢府打下手,只是到如今也不知该如何下手。” “原来是为了这事。”范昌祐点点头,没有什么意外,“你是怎么想的。” 听到问题,张贤稍稍沉吟后回答:“现在我在选阅房,每日所做不过是审核军资用度,然后督促户部调拨,实在是无甚大事。” 范昌祐沉默一阵才开口:“军资用度乃是大事,一人差一钱,十万人就是一万两,这还只是一个月,你以为这其中可有人上下其手?” 张贤听了,恍然道:“原来如此!山长是要整顿京城兵马了么!” “差不多是时候了。北边对辽国算是小胜,如此天下稳固,也该清理军中蛀虫,免得京中兵马失去威慑力。” 顿了顿,范昌祐目含深意地看向张贤,继续道:“选阅司一开始主要工作是招募训练新宾,若是清出一部分人,你在选阅司又有得忙了。” 张贤连连点头,待范昌祐说完,不由感叹:“若是师兄也在枢密院该多好,有师兄帮衬,山长也能少受点累!只可恨赵参政愣是拦着不愿放人!” 范昌祐只是呵斥一声:“你我之辈少去议论相公参政,此等事宜自有山长处置。” 遭他呵斥,张贤连忙肃容应是。 陈佑稳住侍卫亲军后,就开始把河南府衙中的亲信王枢密院调。只是胡承约初掌京畿,央着陈佑留人帮他掌控局势,像是范昌祐、张昭这些人就暂时没动。 过了一个多月,胡承约也开始清除陈佑的影响力,范昌祐立刻称病归家,等待陈佑调他过去。 哪知道就在这时,吏部尚书、参知政事赵普突然反对这样的调动。 第五百六十一章 新旧之交稳为重(六) 赵普这种做法,属于破坏规则。 毕竟在自己手下安插自己人是那种无须多言的默契,你现在敢拦别人,别人下次就能拦你。互相伤害之下,只能让大家都没办法快速控制住自己管的这一摊。 然而没办法,赵普得到了王朴的支持。 在枢密院支持陈佑,在政事堂支持赵普,而双方又不对付,也都有需要依靠王朴的地方。 这就是王朴的平衡之术。 顾命大臣之间有共同利益,却也有矛盾。最明显的一处就是,大家都是临终顾命,凭什么就得你说啥我做啥? 有人对付顾命大臣,可能会引起整个顾命团体的反击,但若这个人是在另一位顾命的授意下动手的,别的顾命九成可能会坐山观虎斗。 赵普愿意成为王朴手里的刀,而且他也接收了刘承泽留在京中的人手。所以,为了使手下人态度坚定,也为了在打到某个顾命之后会被王朴选中接替,他决定把自己打造成抗衡陈佑的那个人。 这样一来,陈佑手底下那些人就倒霉了。 陈府书房,明明是白天,窗帘门帘全都放下,屋里用的油灯照明,桌上还点着两支寸许粗细的蜡烛。 这样做是为了锁住屋内的冷气,毕竟夏天冰块难得,用冰降温的时候还开窗开门实在是太奢侈了。 “要不要把赵参政踢出吏部?” 许久未见的庞中和坐在书房里,翻完记载了京中诸多事项的小册子后,皱着眉头开口提议。 陈佑听了只是摇头“不必。” 顿了顿,然后补充道“有王平章在,只会劳而无功。吏部侍郎出缺太久,想法子插个人进去,叫赵则平没办法控制住吏部。” 吏部侍郎得经过相公们商议,然后官家发敕命,安排一个同赵普不对付的人不要太简单!只是陈佑若想安排他的人去填补空缺,就要好好运作一番了。 “如果顺利的话,一个月之内你就能进三司,这段时间先理一理思路。” “三司?”庞中和一愣,这同陈佑之前的计划不一样。 “嗯。”陈佑明白庞中和的疑惑,抬手从桌上的文书中抽出一份示意庞中和拿过去看。 然后才解释“王平章准备把太宗皇帝未能完成的法司改制继续下去,我顺势提出整合三司和户部,把税务和盐铁等专营事项剥离出来,类似度支等事项交给尚书户部。你去三司的话,日后可能会接手税务或者专营。” 庞中和这时候也看完了手中的文书,合上后一边朝陈佑桌上放,一边点头“好。” 干脆地答应下来后,他紧接着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那张计相怎么办?” 自从李明卿陈佑翁婿二人接力整顿军队后勤补给、政事堂厘定三司和户部的权限,三司的权力就慢慢受限。 现在更是彻底解决三司户部之争,等该整合的整合,该剥离的剥离,三司估计也要改个名字。那个时候的三司,肯定撑不起一个参知政事,三司使张欢该去哪里,这是个问题。 “除非他靠向某个顾命,不然的话也就是外放一州刺史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哪一位顾命大臣会率先离开中枢,如果张欢真的投靠其中一个,或许会成为突破口。 七月癸巳,肃政司内司宪刘熙古守吏部侍郎。其后,庞中和任三司判官。 陈佑原本不想动刘熙古的,他本想推吏部司封郎中卢亿成为侍郎,而且有卢价全力支持,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然而很可惜卢价毕竟无法参与两府议事,再加上有人提出兄弟二人同担要职殊为不妥,陈佑不得不临时换上刘熙古,把肃政司的位置摆出来作为筹码。 不过没几天,得知此事原委的卢价亲自上门同陈佑商讨一番后,上疏乞骸骨。数次挽留固辞后,卢价以光禄大夫、礼部尚书致仕。紧接着卢亿由司封郎中转为吏部郎中。 可以说是卢价以自己致仕换来亲弟仕途上的进步。 而卢亿的这一小步,巩固了刘熙古在吏部的地位。借着卢亿的帮助,范昌祐等人终于得以调入枢密院。 侍郎和郎中同自己不是一条心,身为吏部尚书的赵普总感觉心里憋得慌。可惜他只能忍着,前段时间他针对陈佑,王朴没有插手,现在他被陈佑挤兑,自然也无法说动王朴。 七月流火,天气一天一天转凉。 丁未,起居舍人李昉奏请明年开春闱,早令各府军州发秋解。 两府商议之后,请官家下诏。一年多没什么事情的各地学政得知诏令之后便忙碌起来,他们负有监督各地秋解的使命。 随着秋解开始,来年主持科举的人选也成为争论的焦点。 现在主考官和考生之间的关系还没那么亲近,可主考官能够筛选出与自己政治倾向相近的考生,这是培养补充新鲜血液最简便的途径。 一次又一次的争论解决不了问题,谁都想让自己人做这个考官。 最后无奈之下,陈佑总算是争取到让吏部侍郎刘熙古做主考官,同时将有两名副考官和数名阅卷官。这样一来,总算几位相公瓜分。 陈佑这边为了让资历较浅的刘熙古做考官,付出的代价是书院强项的法、算等科及第人数直接砍半,省下的名额全都加到进士科上面去。 原本温仁福甚至还提议把进士科中增加的算术、律法题目也都砍掉,只留下策论、诗词和判词。 不过王朴考虑到现在的法司改制,再有陈佑一旁游说,总算这两项都保留下来,只是算术评分占比下降,而律法评分占比上升。 英华殿中,陈佑看完新一阶段的计划,画了个圈算是通过。 将计划放到一边,他抬头看向坐在面前的中年书生“顺宜,大理寺那边缺人手,你过去帮忙如何?” 沈义伦有些愣神,他不明白自己编书编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去大理寺了。 不过这毕竟是好事,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微微低头恭顺道“义伦但凭学士安排。” 第五百六十二章 天下兵马谁为主(一) “呵呵,不必多想。”陈佑笑了笑,“你到大理寺会担任评事之职,到时候一年估计有七八个月都在外面跑,要做好心理准备。” 大理寺评事,一般称为大理评事,主要职责是奉令出使各地复查、审判案件。 只是用到大理评事的机会很少,绝大多数时候大理评事都是坐在大理寺看看公文邸抄、三三两两聚在一块闲聊,再不然就是索性兼了其它职事,多干几份活。 陈佑说的这个“一年有七八个月在外面跑”,让沈义伦惊诧莫名,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学士是说,东府要收权?” “差不多可以这么说。” 沈义伦跟着陈佑修书这么久,不是心腹也属于那种可以相信的下属,陈佑也就稍微多说了些“前年冉益谦在蜀中总揽刑狱,发现各地主贰官多有皆刑狱事宜示恩的情况。东府认为此风不可长,欲委派大理评事督府军州刑狱事。” 见沈义伦面露沉思之色,陈佑饱含深意道“若此事可成,日后当有一地刑狱之长,或可并列主官。” 按照历史发展,这就是日后的“提点刑狱公事”,一般简称“提刑”。 后来的宋朝基本上是重要的事项都会设立一个专门的机构,比如刑狱、茶盐、市舶、保甲等等。甚至关中三白渠还有一个专门的提举三白渠公事,专门负责三白渠的储水泄洪日常灌溉。 能不能起到作用暂且不提,至少这专事专人的思路一直都存在。这也是陈佑鼓捣出税曹、治安曹会被认可甚至推而广之的原因之一,毕竟专事专人听起来就更专业也更容易追责。 总之,听到陈佑的话,沈义伦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过即便陈佑这么说,他还是不明白他去大理寺的意义是什么。 想不通就在执行的过程中仔细体会,这是沈义伦的想法,因此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 别说沈义伦了,就是陈佑也找不到安排沈义伦去大理寺的意义。最大的作用可能就是让沈义伦官阶职事提高,培养资历吧。 他这次往大理寺插人是王朴的建议,其实就跟命令差不多。 按照故例,刑部和大理寺一个负责立法,一个负责审判司法,至于执法,则交给各地官府。看起来挺好。 然而,京中诸司和各地官府对内部罪犯有执法权和审判权,大理寺没有什么存在感。 一开始的改制,是要重新修订各种律令,到后来觉得可以把审判权单独拿出来。现在王朴要继续改制,陈佑又提出是不是可以把执法权也剥离出来,就比如他创造出来的那个治安曹。 治安曹的一大作用就是能够储备一支预备部队,比如河南府治安曹,当时就是陈佑手中的利器。如果中枢也成立一个治安寺,毫无疑问,这将是一支直接掌握在政事堂手里的力量。 经过审慎地考虑,王朴赞同陈佑提出的建议。 能够增强政事堂的实力,政事堂诸人都没反对。只是陈佑本想趁机朝未来的治安寺安插人手,被王朴请去交谈一番后,只能按照王朴的建议去支持大理寺抓稳司法权。 王朴这样的态度,基本上意味着陈佑别想插手未来的治安寺,但是他可以在大理寺揽权。 用处不大,聊胜于无。 而且估计能干涉治安寺的人不会超过一手之数,陈佑还能得到王朴默许去干预大理寺,勉强算是不亏吧。 他这边刚刚跟沈义伦说完,马青就遣人来叫他了。 中午吃完饭,他没有留在宫里,直接去马青府上。 进门之后陈佑被引到庭院,马青此时正半躺在藤椅上,双目微阖不知睡了没。 领陈佑过来的那名仆役正要去唤马青,听到脚步声的马青睁开双眼,缓缓扭头看向陈佑“哦,将明来了啊。” 陈佑上前几步,叉手一礼“相公安好。” “还行,还能活。” 马青说着,双手撑住藤椅,身体坐正。 一边招呼陈佑坐下,一边挥手驱散庭院里的仆役。 陈佑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马青等他说话。 似乎是准备措辞,马青坐起来后过了好一会儿才语气严肃地开口“为什么要提议成立治安寺?” 毕竟是老将军,谈话开门见山,绝不搞什么弯弯绕。 “政事堂意欲染指禁军。” 陈佑丝毫不慌,他没有辩解说即便没有他,政事堂一干相公们也会由河南府治安曹联想到中枢亦可以有一个治安寺。 马青冷哼一声“老夫还活着呢!” 陈佑面不改色“官家今年才九岁,至少在六年之后才能亲政。” 这个九岁还是虚岁,六年之后虚岁十五,培养六年时间,对各项事务差不多可以有自己的判断了。 顿了顿,他继续道“若要求稳,年过弱冠,且有皇子,方可安心。” 这一番话下来,虽然委婉,但马青还是听懂了,陈佑在问他你能活那么久么? 马青今年六十二,现在看着是身体硬朗,但面对枢密院繁杂公务,已经有点精力不济了,不然也不会放权给陈佑。 就他的身体情况,能不能活到六十八真说不准。没准能一直坚持到赵德昭二十甚至三十岁,也没准明年就不行了。 眼看着马青脸色沉下来,陈佑没敢继续拖,立刻说出了自己的理由“若是有治安寺,至少政事堂没有理由以京城治安的名义插手禁军。且治安寺必然要跟治安曹一般,没有弓弩甲胄,最多配短刀持长棍,比禁军是远远不如。” 不管陈佑的决策基础是不是这个,但眼下说出来,还算有说服力。 马青沉着脸考虑一阵,开口问道“怎么保证治安寺拿不到弓弩甲胄?” 他这么问,显然是认可了陈佑的理由。 “武库和军器监。”陈佑显然早有考虑,“这两处管好便可。再就是禁军辎重要看好。” 又是一阵沉默,马青再次开口“召集京中诸将,三日后枢密院议事。” 陈佑眼皮一跳,随即呼出一口气,答应下来“好。” 第五百六十三章 天下兵马谁为主(二) 虽然不好听,但是有句话却很合适——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枢密院现在是陈佑、王彦川做主没错,但归根结底还是抵不过马青一句话。 任谁都能看出王朴想要压制武将的意图,身为枢密使的马青就是一干武将对抗王朴的靠山,自然大部分人都会有意识地维护马青的威严和权势。 便是陈佑,为了不彻底成为王朴的附庸,或多或少也要帮马青撑起场面。 除非某一刻马青没站出来,而另一个人站了出来,那时候才会有人能够取代马青。 在枢密院议事之前,马青先是入宫求见官家,其实主要是向卢太后分析利弊,希望太后能帮助官家挡住王朴的某些要求。 之后邀王朴面谈,定下治安寺组建的基调,做出妥协的同时,也从文官手里划拉出一些利益。 等到了枢密院议事当天,坐在议事厅里,陈佑听到马青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大理寺以后要总理各府军州县刑狱事,现在有一个少卿的空缺,谁愿意去?” 包括陈佑在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佑扭头,望向屋内一干反应过来面露纠结的将领,心中感慨不已。 不管这些人怎么纠结大理寺少卿和手下兵马之间该如何选择,单论马青拿到这么一个位置直接就摆出来让他们选,就没有辜负他们的支持。 众将纠结一阵,殿前司都虞候卢孟达蓦然开口“大理寺少卿同在座诸位的职事孰高孰低难以权衡,且我等一二十人,少卿只有一个。不若请枢使做主,安排到谁,谁就放下手中兵马去做那少卿,得了好处也好,得了坏处也罢,全凭枢使做主就是。” “是极是极,全凭枢使做主!” 一干将领听闻此言,连忙出声附和。 如今文官并没有比武将高贵,甚至因为之前数代的惯性,手里有兵的武将在底气上要比文官足。也因此,哪怕现在的身份地位比大理寺少卿稍差,一想到手里实打实的兵马,就犹豫起来。 可毕竟是未来主管天下刑狱的佐贰官,要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所以还是让马青来安排吧,既然马枢使这次能给出一个大理寺少卿,下一次未必不能给出其它什么好位置。 陈佑扫视厅内众人,暗自思忖马青会让谁来充任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是从四品上,选人的话最好还是从四品上到正五品下之间为好,这样一来人选范围就小很多,且基本上集中在侍卫亲军司。 果然,考虑一阵,马青开口“那就杨光义吧。” 说着,他看向杨光义“重诺你以为如何?” 杨光义现在是侍卫亲军司步军都虞候,正好合适。而且他当初同陈佑关系不太好,能调出陈佑控制下的侍卫亲军司当然好,故而没有太多犹豫,立刻就道“我听枢使的!” “嗯。”马青点点头,扫视厅内诸人,缓缓开口“重诺去大理寺算是给你们趟路。要是过得不好,他自受着,若是过得好,你们也别嫉恨。” 一众人等连道不敢。 “大理寺评事定要增加,我同王文伯说了,这评事一职,至少有四成要用武人,你等帐下要有合适人选,便推举给重诺。” 这又是一个意外之喜,诸人皆欣然称是。 马青又转向陈佑“重诺去了大理寺,他的职事你看着安排哪个补上。” “相公放心。”陈佑点头应下。 这事说完,总算说到了召集这次议事的缘由。 马青神情严肃起来“想必你等都听说了,王文伯意欲筹建治安寺。” 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看向陈佑,显然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其实是陈佑首倡。 陈佑面色不变,听马青继续往下说“有两点,我在这里强调一下,日后有人犯了,别怪马某不近人情。” 诸人闻言不负轻松神色,一个个正襟危坐看着马青。 “第一点,洛阳治安下有河南府治安曹,上有中枢治安寺负责,洛阳兵马只负责城防和护卫皇宫禁中,没有枢密院附署的官家调令和虎符,一概禁止调动。政事堂的符令在兵事上没用!” “是!”禁军将领们立刻高声应下,生怕说迟了叫马青心生不满。 “第二点。”马青环视诸将,语气严厉,“治安寺武器只有长棍和短刀,尔等都把军中兵器甲胄看好了,若是丢了一件,后果……我想谁都不愿意看到。” “是!” 又是一阵齐声应和。 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马青根本没有做具体的布置,他只是提出要求,然后等待结果。具体该怎么满足他提出来的要求,那是禁军一干将领的事情。 之所以召集议事,一个是表示重视,另一个就是彰显一下存在感。 诸将散去,枢密院几人还留在议事厅。 马青和宋敏贞难得来一次枢密院,自然要趁这个机会多处理一些事情。 陈佑早有准备,趁机提出汰换兵员的事情。 所说理由无非是现在的禁军之中多有泼皮无赖,若是管理有失,这些泼皮无赖很可能会闹出大事情。 正好成立治安寺需要招人,不若商量把一部分不怎么合格的军汉转到治安寺去,禁军重新招收良家子。 招人以及训练是选阅房的事情,选阅房目前在陈佑手里。现在招收良家子参军比较困难,这种难事交给陈佑的人,王彦川、李继勋等人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马青、宋敏贞虽知此事困难,但陈佑所说的的确有道理,既然无人反对,便也赞同下来。 再就是武库和军器监。 这两处地方都归政事堂管,马青希望王彦川和陈佑能把这两个地方拿到枢密院来。若是继续放在政事堂手里,要武装治安寺就太容易了。 这天之后,多次试探之后,洛阳武库到了枢密院手里,但军器监实在是没法子。 军器监理论上直属皇帝,政事堂诸人咬定这一点,再加上或明或暗的提示军队不应该掌握制造军械的能力,赵德昭根本不可能让枢密院掌握军器监。 最后马青亲自入宫痛陈利弊,虽然枢密院没能拿到军器监,却使得政事堂失去了任命军器监官吏的权力。军器监所有官员升迁任免,皆从中旨。 欺世盗国 欺世盗国 第五百六十四章 天下兵马谁为主(三) “将明倒是好手段。” 赵普笑呵呵地给两个酒盏斟满酒,坐下的时候感叹一声。 陈佑轻笑摇头:“全是无染相公所为,某只不过是奔前跑后罢了。” 他这话说出,赵普只是笑而不语。 陈佑明白,赵普这是急了。 有刘熙古和卢亿在,赵普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轻松写意地针对陈佑手里的人才,要做成一件事,必须要付出点代价。 本想着法司改制,能趁机送些人情或者交换一些好处,谁成想治安寺他不能插手,大理寺被王、马两位相公划定。 偏偏陈佑还成功地把手伸进了大理寺,也不怪赵普以为是陈佑在后面搅风搅雨。 喝酒吃菜,一连三杯酒下肚,赵普才满脸感慨地开口:“到你我的位置上,将明你也明白,人呐,有时候是身不由己。” 这话陈佑十分赞同,点头附和道:“的确是,你不想走,后面也有人推着你不得不走。”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好似都有了些醉意,可其中几分真几分假,谁都不知。 只听得赵普继续道:“我俩相交微末,当初将明你曾舍命与我共搏富贵,我也曾冒险助你除去敌手,如此情义,何人能比?” 陈佑脸上浮现出回忆的神色,接过话头:“犹记得太祖末年,你我二人受先帝之命潜回京城,当时真是通力配合豁出命去,方才有如今的生活。” 顿了顿,他晒然而笑:“则平你我想知多年,有话就直接说了吧,作甚弯弯绕绕好不爽利!” 听了他这话,赵普放下酒盏,脸上感慨尽消,对上他的目光,平静开口:“也是,不说虚的了。前阵子我对你多有为难,其中缘由想来你也清楚。” “在其位谋其政,身处此间,不得不如此。”陈佑微微摇头,既是表示对赵普的理解,也是在说自己现在给赵普使绊子实属正常。 赵普显然明白这一点,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你我之间,只有公事,没有私怨。” 有了这样的共识,就有了合作的基础,不存在说因为之前敌对,现在就不能相互配合的情况。 陈佑点头,默然举杯。 酒水下肚,赵普没有吃菜,而是前倾着身子,压低声音道:“张欢投了温美才,文伯相公那里,恐怕有些阻碍。” “呵呵。”陈佑眼底尽是嘲讽,“此等人物,阻了文伯相公变革,怕是蹦跶不了多久。” 似是见陈佑明了,赵普轻松一笑,坐直身体吃了口菜,然后才道:“三司可不仅仅是一个三司使的事情,关心的人不少。” 陈佑停下筷子,话语间带着些郑重:“怎么,温美才对三司改制有意见?之前文伯相公宣布的时候怎么不见他提?” “人是会变得嘛!” 赵普也放下筷子,十分认真地看着陈佑,缓缓道:“似温美才这般一心只有私利的人,实在不该留在中枢。” 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没想到先提出来的会是赵普。 陈佑默不作声同赵普对视良久,然后道:“还要看文伯相公作何说法,或许温美才只是一时糊涂,是吧。” 赵普颔首:“确实要看王平章怎么说。” 说完这句,两人默契举杯。 当天晚上,陈佑寻到王朴府上。 在客厅坐下,揭开茶盏抿了一小口,陈佑率先开口:“佑星月来访,实是有要事想同相公商议。” 王朴面目微动,正色道:“将明且讲。” 陈佑稍稍沉吟后开口道:“眼下相公只为两件事忙碌,一是法司,一是三司,佑所言无误否?” “的确如此。” 法司涉及刑部、大理寺,以及准备筹建的治安寺;三司涉及盐铁、税赋、户部钱粮等等。两件事牵扯面极大,法司改制涉及到京城兵力分配,三司改制涉及钱粮税银,都是一等一的大事。 借助改制,王朴也能贯彻自己的意志,巩固地位权势。 只是哪怕作为首相只需统筹局面,同时推进两个系统的事情,也耗费了王朴大量的精力,不然也就没有陈佑赵普这些人的事情了。 其实王朴也可以充分放权给底下人,只负责指出方向和验收结果。可这样的话,底下人会把政策执行成什么样子,就只有天知道了。 经常会出现,一项项政策单独拿出来那都是利国利民的好方略,组合到一起就变成劳民伤财的法子。 王朴从小吏幕僚做到首相,对此自然知晓,故而在当前只是抓住两点,其余暂且不管。 陈佑却不这么看,他认为眼下还有一件事比较重要。 “相公以为,法司、三司的改制,诸府军州会如何应对?” 他语气淡然地问出这个问题,随即又补充道:“或者说,那些手握重兵的节度刺史,可能放下手中权力么。” 沉默一阵,王朴从容对曰:“有赖先帝之功,天下兵马大半聚于京师,谁人敢反?谁人能反!” 陈佑立刻道:“若是一地节镇数年不便,则如何?若是中枢生乱,则又如何?” 停顿一下,陈佑沉声道:“佑以为,如今之重,非是两处改制,乃是中枢稳定。中枢定,则各节镇不敢不服从调令;中枢定,则改制可稳步推行。” 他这话一出,王朴登时反应过来。 “将明你这话。”王朴看着陈佑,眼中带着探究,“是话里有话啊。” 陈佑丝毫不虚地同王朴对视:“相公当知,天下定于兵马。然先帝已去,官家年幼,天下兵马以何人为主,全在于中枢如何。” “怎么,有侍卫亲军司和殿前司还不够么?” 王朴面带浅笑看着陈佑,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冰冷。 陈佑立刻回道:“佑能掌握侍卫亲军,非是武功威望压服全军,而是有两府在身后支撑。如若相公和长山公不支持我,恐怕我是一个军汉都指使不动。” 这话说完,两人目光相交,静默良久。 许久之后,王朴垂下眼皮:“汝之所虑,吾知矣。” 停了一下似乎在整理措辞,然后道:“政事堂这条船,不能漏,也不会漏。” 欺世盗国 欺世盗国 第五百六十五章 同明殿里刀光起 王朴是一个合格的宰相,或许他在某些事情上有私心,但维持天下稳定、促进国家繁荣的职责他从来没有抛下。 哪怕知道陈佑说的一番话不全是出于公心,可陈佑说得有道理,他就愿意听,并且主动推动话题往更深入的方向进行。 “将明以为这天下,到何时才不会被武夫摆布?” 陈佑喝茶的动作一顿,随即轻啜一口放下茶盏,轻声道:“文伯相公问我,我又能问谁呢?或许,等到天下稳定,百姓安居乐业,内外士卒家庭和美。这时候即便有一二野心者意图颠覆,也极少会有人追随吧!” 他说完,王朴先是叹息一声,随即神情激昂道:“民富国强,众安道泰,此正是我辈须得努力之目标耳!” 听他此言,陈佑开口道:“以相公之能,或有不及,然必不远矣!” “呵呵。”王朴重又恢复平静的神态,摇头道:“难。” 他端起茶盏准备喝茶,都到嘴边了,却又停住。 见他如此,陈佑不禁凝神望向他,听他要说什么。 只是王朴什么都没说,轻轻摇摇头,顺势喝了口茶,然后放下茶盏看向陈佑。 “此时此地只有你我二人,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相公请讲。”陈佑姿态摆低,以示把王朴的话听在耳中、记在心里。 “你既知武夫乱国。”王朴目光炯炯地看着陈佑,“又为何,要阻拦我?” 陈佑一惊,同王朴对视一眼,随即将目光放在王朴手边的茶盏上,语气坚定道:“凡事过犹不及,我担心相公逼迫太过,惹得将领升起反抗之意。” 王朴没有说话,陈佑继续道:“佑闻‘烹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乱世不远,诸将心气甚高,如若迫之过急,则有反叛之忧。” “呵!” 王朴轻笑一声,满脸“你太年轻”的表情。 “某听闻前些年有人喊出‘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的话语,某可不是什么当世名将,领不了那壮马强兵。不趁着先帝余威尚存削平诸镇,等过个几年,怕就只能驱虎吞狼。嘿!引虎入室,焉知虎心。” 他捏住茶盏盖,轻轻转动,发出“噌噌”的声音,缓缓吐出四个字:“不是狼心?” “铛!” 茶盏盖子掀开、落下,发出一声脆响。 陈佑默然。 他和王朴想法的差距在于,他想要控制住那些军头,而王朴则想让军头当不成军头。 要说防止中枢被武力倒逼控制,肯定是王朴的法子更好。但考虑到周国的现实情况,陈佑觉得还是他的法子更合适。 大家都是成年人,认定了的事情很难改变,尤其是这种自我感觉思考逻辑严密科学的想法,几乎不存在改变的可能性。 良久,他喟然叹道:“佑非是相公。” 王朴定定地看着陈佑,听到他这一声叹息,眼眸中浮现出失望的神色。 “无妨。”王朴重又恢复平静,语气淡然,“毕竟我是首相么,中枢的担子,总归是压在我身上。” 这基本上是说陈佑理解也罢,不理解也罢,都得听他的。 话到尽处,陈佑没有多留,很快就告辞离开。 坐在马车里回家的路上,他神色肃然。 今晚这场谈话达到了他预期的目的,却也超出了他来之前的设想。 最出乎意料的,无非就是王朴的态度。 王朴是越来越往一个权相的方向发展了,偏偏他同王朴想走的路还不一样。他想要施展抱负,就无法容忍一个不同道的权相压在他头上。 政争,有时候对错之分,有的,只是路线之争罢了。 数日之后,又是一次两府议事。 还是在同明殿,赵德昭端坐在正北御座之上,他侧后方架起一道帷幕,看里面人影憧憧,应该是卢金婵在里面。 御座前方,东边坐着政事堂诸人,西边坐着枢密院诸人。 枢密院这边六人,四相公两同知,陈佑坐在第四位,上手是王彦川,下手是李继勋。 政事堂那边只有五人,三相公两参政,赵普位次张欢,落在最后。 陈佑双手摆在膝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心中揣测今天温仁福会不会出手拉张欢。 内侍监童谣立在御座旁,待殿内侍从宦官敲响玉磬,便平举手中笏板,朗声道:“两府议事开始。第一事,岭南兵事!” 安静一瞬,王彦川开口:“外间房传来消息,岭南贼酋肆意纵情,国内渐生乱象。枢密院的意思是趁此良机平贼。” 他话说完,又是一阵静默。 见无人说话,王朴开口:“就照此来。议一议,看叫谁去负责此事。” “司农寺丞曹固可去。” 张欢开口了,他一面说话,一面扭头仔细观察王朴。 王朴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马青突然开口:“此人不知兵事吧?” 见马青说话,原先准备开口的陈佑闭上嘴。 另一边张欢却是心中喜悦,对于他来说,马青的反对算是助攻。 过完,听到马青说话,王朴稍稍沉吟后出声:“剿灭岭南贼非只是兵事,单要某个将领过去,恐怕难以竟全功。” 说着他停了一下,然后补充道:“不过术业有专攻,再安排一名将领为副,专门负责兵事。” “可以。”马青赞同一声,便不再开口。 陈佑顺势道:“那就升州勇毅军都指挥使黄通吧。勇毅军当初随官家平江南时先登立功,得先帝赐名,用来剿灭岭南正合适。” 王朴瞥了一眼陈佑,同样是不赞成也不反对。 等了一阵见无人反对,他扭头看向赵德昭:“官家以为令曹固督军、黄通为副,率军攻岭南,可行否?” 赵德昭瞅了一眼陈佑,然后看向王朴,点头道:“就照王相公所言。” 此事便算定下。 又是一声玉磬声响,继续下一件事。 只是包括陈佑在内,都能感觉到今天张欢似乎只要是温仁福提出来的建议都会选择赞同。 陈佑心中暗叹,果然是投了过去。 一条一条,很快就到了三司和户部的事情。 童谣宣读的声音刚刚落下,温仁福肃容正声道:“我今日观三司改制,感觉有些问题不解决的话,这改制怕是进行不下去。” 欺世盗国 第五百六十六章 风云操于何人手(一) 来了! 陈佑扫了一眼温仁福,立刻把目光转向王朴。 只见王朴微微皱眉,随即温声问道“此话怎讲?” “前朝设立三司,是因国朝税赋钱粮令出多门,故以三司总国计。”温仁福语气轻柔,但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冰冷,“可如今三司拆分,这国计之事无人总理,恐怕过不多时又会混乱不堪。” 他话音落下,赵普立刻出声“政事堂诸公总理国政,财赋事自然也是由政事堂总领。” 温仁福轻轻一笑,看向赵普的目光中带着嘲弄“政事堂这么多人,一人管一点同不管有什么区别?或许,赵参政的意思是,专门让某个相公负责此事?” 最后一句话说出口,坐在温仁福下手的窦少华脸色立刻有了变化。 如果财政大权真的收到政事堂,毫无疑问会掌握在王朴手里。没有一点转圜余地,他这个新入政事堂的宰相估计是要成为毫无权力的空头宰相。除非依附王朴,才有可能分润到一点权力。 他的目光越过温仁福看向王朴。 王朴拆分三司的意志甚为坚定。而且根据幕僚分析,如果继续留着三司,三司使极有可能压迫他这种新任宰相的权力。 一时间,在战场上面对种种局势能够快速决断的窦少华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时候焦继勋插话道“温相公怕是忘了,先帝时后勤改革,凡涉军事,一应支出皆从枢密院。”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这方面咱们枢府虽然人多,可也没什么烦乱的地方。” 他贸然插话,不过枢密院这边其他人都没说话。 现在枢密院钱粮方面还要依靠三司和户部这边,王朴准备拆分三司之后,由枢密院单独负责军政之预。 也就是说,只要三司被拆分,三司里面关于制定一年军事支出预算的权力将会被划拨到枢密院,政事堂这边只负责拨款。 虽然脖子上的绳套还在,但拿到预算权力也让这个绳套松了些。对马青来说,这更加有利于枢密院制衡政事堂,自然不会拒绝。 见王朴有了枢密院的支持,温仁福微微皱眉,微不可察地同坐在枢密院这边的李继勋交换眼色后,脸上表情不变地看向一直没说话的窦少华。 他需要窦少华的支持,但之前已经说得那么清楚了,为什么窦少华没说话,难道他不在意?还是说…… 温仁福想到了窦少华已经被王朴利益收买的可能性,脸色终于变了。 正巧窦少华同他对上了目光,他清楚地看到窦少华眼中的茫然与焦虑,顿时升起一丝希望,试探着开口道“我的意思倒不是继续留着三司,只是天下财赋毕竟繁杂,总得叫专人负责。” 窦少华悟了! 能打胜仗的将领都不笨,有温仁福的提醒,他立刻明白过来,当即道“那还是叫张参政担起来嘛!总归他之前就是三司使,有经验。” 温仁福就等着这句话,窦少华这句话说出的瞬间,温仁福和张欢都是如释重负。 对面李继勋终于找到机会,立刻跟进“呵呵,窦相公说得有道理。改制要改的是三司,又不是张参政。现在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也不能叫事务繁忙的三位相公专门负责,叫张参政继续处置财赋事宜倒是最好的选择。” 陈佑扭头看了李继勋一眼,只可惜他说的这话与枢密院无关。虽然能叫马青等人疑心李继勋投靠了温仁福或窦少华,但此时毕竟是政事堂内斗,马青等人并不想掺和进去。 王朴瞥了一眼温仁福,语气平缓地开口“温相公所言‘不可不解决的问题’,竟然只是叫张参政继续负责财赋事么?” 赵普闻言,眼前一亮,立刻起身朝赵德昭行礼,朗声道“普不知道,原来在温相公眼中,天下财计竟比不上张参政一人去留!如此私心,何以总计天下政务!” 说着,他再次一礼,高声道“启奏陛下,臣普,弹劾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温仁福和三司使、参知政事张欢以国朝权柄私相授受!请逐此二人,以正风清!” 殿内静了一瞬间,焦继勋也看到了更进一步的希望,瞅了眼坐在他身边面露纠结的李继勋,心中冷笑一声,也站起来高声道“臣亦以为温相公和张参政所作所为实有负官家信任,以天下为儿戏,非是宰执所为。臣继勋,亦请逐此二人!” 突然而来的弹劾,赵德昭明显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看了看陈佑,又看了看王朴和马青,甚至不敢随意开口说话。 马青见状,叹了口气正要开口维护官家威严,温仁福连忙起身呵斥“赵普、焦继勋!你二人岂敢在君前胡言乱语!” 说着,他朝赵德昭一揖,高声自辩“启禀陛下,臣一心为国,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怀有私心!所为者不过是天下安定罢了!” 在他身后,张欢也是跟着一齐喊道“臣未曾与温相公私下勾连!赵普、焦继勋所言乃是污蔑!” 王朴冷哼一声,赵普当即会意,又道“若无勾连,何以温相公要停滞三司改制,用以挽留张参政!陛下!此风不可长啊!” 赵普话音刚落,赵德昭身后的帷幕内传出一声轻咳。 有些茫然失措的赵德昭立刻镇定下来,深吸一口气后朗声道“诸卿且起,我,呃,朕自有思虑。” 殿中诸人听着赵德昭说话,注意力却放在帷幕后面。 谁都知道,以赵德昭当前的年龄,做决定的实际上应该是太后杜氏。 陈佑嘴角上翘,暗自轻笑。 他明白张欢是留不下来了。 毕竟在这次议事之前,他曾见过卢云华,把张欢投向温仁福引来王朴不满的事情说了出去。 卢云华立刻意识到这是个机会,入宫同身为太后的大姊商量之后,决定推卢仲彦取代张欢。 虽然陈佑反对,但姊妹二人甚为坚定,再加上卢仲彦也想更进一步,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反正赵德昭是皇帝,趁机换一个参政罢了,哪怕没陈佑的支持也无伤大雅。 果然,赵德昭接着道“便如赵卿、焦卿所言,张欢罢三司使、参知政事。” 突然说出这句话有些突兀,但是在当前这种情况下,无人能够拦住赵德昭的这个决定。或者说,没有人愿意和温仁福一起出头,更别提温仁福也是自身难保。 赵官家的话音刚落,王朴为首的诸人一同应下,而张欢面色瞬时煞白,温仁福也变了颜色。 但是,赵德昭的下一句话却让温仁福重又升起希望。 第五百六十七章 风云操于何人手(二) “另以太子少詹事卢仲彦参知政事。” 赵德昭说出这话后,殿内安静了一瞬,随即马青和王朴同时唰地起身,齐声喝道:“不可!” 这突然的两声大喝,把赵德昭吓了一个激灵。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行礼道:“陛下恕罪,臣以为卢仲彦不当为参政。” 在两人身后,温仁福也考虑清楚了,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深吸一口气后高声道:“二位此言差矣!” 说着,他朝赵德昭一礼,接着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卢仲彦参知政事正合适!” 王朴、马青一同回头,面色严肃地看向温仁福。 温仁福也抿着嘴,毫不退缩地同此二人对视。 既然已经撕破脸,这时候也没什么可以退缩的了。 就在三人剑拔弩张之时,宋敏贞也站了起来:“陛下,参知政事参预军国机务,乃是显要职事,不当此时匆忙定下,还需仔细权衡才是。” “呵!”温仁福冷笑一声,“陛下乃是天子,区区参政,乾纲独断有何不可?” 王朴目光冷冽,出声道:“温相公既知如此,又何以私相授受参政职事?” 赵普明白现在关系到他究竟有没有更进一步的机会,在王朴说完之后,立刻就朝赵德昭行礼,朗声道:“陛下!臣闻内不安则外不靖,温仁福非为良相,臣请先逐温仁福,再言继任之选!” 坐在御座上的赵德昭有些慌乱,现在这种情况不在卢金婵事先交待的事项中,他不知道怎么回应才不会错。 好在卢金婵立刻反应过来,只听得帷幕后传出卢金婵的声音:“已到饭点,估摸着诸位相公短时间难以商讨完毕,先歇息歇息用完午饭再行探讨。” 听到她的话,王朴脸上怒色一闪而过,马青也是皱眉不已,也就温仁福低着头长出一口气。 不过两人好歹还知道身份尊卑,收敛心绪带领诸臣一道行礼致谢。 赵德昭先起身走进帷幕,随后王朴马青率先离开同明殿走进侧面隔房中,陈佑等人起身跟上,失魂落魄的张欢却是被宦官领着离开皇宫。 早上来时还有十一个人,如今坐下来吃饭,却只剩下十个人,没准用完餐离开的时候就只有九人。 屋内十人分桌而坐,王朴、马青、宋敏贞三人坐下后闭目养神,其余人等则是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偶尔对上了眼神还会对视一阵。 焦继勋和赵普表现得稍微有些激动,难得顾命大臣内斗,王朴想要彻底摁死温仁福,他们两个只要在此过程中表现出色,就有取温而代之的可能! 至于李继勋,他现在十分纠结,本来他是靠向温仁福的,可是眼下看到了更进一步的机会。究竟要不要反戈,或者说如果反戈一击的话能不能得到足够的好处? 而找到了一线生机的温仁福,却在心中祈祷,希望杜太后能够聪明一些,也希望王朴、马青能够坚定的反对卢仲彦参知政事。 这边宰相参政们心思各异,那边卢家姊妹二人却在商议该如何应对。 赵德昭此时没有任何话语权,只能坐在一边听着母亲和姨娘讨论。 说实话,哪怕有陈佑的提醒在先,王朴等人的强硬反对还是出乎卢家姊妹意料。 王朴马青起身反对的时候,不止是赵德昭,卢金婵和卢云华也懵了一瞬间,好在还有温仁福出声支持。虽然卢金婵还有些犹豫,卢云华却是立刻想通了温仁福的选择,当即让大姊打断议事,好重新交待赵德昭如何应对。 短暂的午饭时间很快过去,王朴立刻请求继续议事,等了一阵得到肯定的回复。 十人重又朝同明殿正殿走去,只是温仁福在起身的时候被那来传话的宫人挡了一下,不等他发作,那宫人压着嗓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相公勿虑。” 说完后立刻让开,低头束手站在一旁,仿佛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有走在最后的李继勋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温仁福。 温仁福回过神来,对上李继勋的目光,笑了笑没有出声,抬腿迈步向前走去。 李继勋停住脚步看着温仁福越过他,又扭头看了眼那个宫人,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同明殿里众人落座,这回不用童谣宣读事项了,赵德昭直接就开口问道:“午前所议事项,诸卿可有定论?” 话音刚落,赵普立刻站起身来:“臣赵普斗胆进言,温仁福私心甚重,不当为相!” “臣附议!”焦继勋立刻跟进。 温仁福闻言冷笑,只是微微扭头用余光观察王朴,根本没想起身反驳。 果然,只听得赵德昭道:“温卿辅政多年,与王卿、马卿等皆受先帝顾命,有诸卿辅佐,朕即位以来无有错漏,何以不可为相?” 王朴眼皮一跳,虽早有预料,可真发生了还是感觉有些愤懑。 而赵普二人还要再说:“陛下!” “就到这里吧。” 若是换成赵元昌,指不定还要趁机敲打一下赵普等人。可现在的官家是赵德昭,他只能机械地按照之前母亲安排好的步骤往下走,直接跳过这件事。 “王卿等人同受顾命,任意一人都不可或缺,尔等不必再言。” 这话说出口,赵普和焦继勋脸色有了变化,两人连忙把目光投向王朴。 可惜王朴此时是面无表情,没有想要出声反对的意思。 两人无奈之下,只好行礼称是,退回原位坐下。 看到他二人如此,安坐如故的李继勋心中半是轻松半是遗憾地叹了口气,看了眼神色放松下来的温仁福,心中有了决断。 不多时,赵德昭再次说起参知政事需要补上一人,温仁福立刻开口:“启禀官家,臣以为太子少詹事卢仲彦乃是最佳人选。” 静了一瞬,王朴冷眼瞅着温仁福,随后神情淡漠的开口:“卢璟握重兵于太原,卢孟达掌控殿前司,如今还要卢仲彦入中枢参政了么?” 王朴说完后,马青也是不顾帷幕后的卢金婵,厉声道:“卢氏父子揽政拥军、屯兵内外,试问当今,竟是谁家天下!” 欺世盗国 欺世盗国 第五百六十八章 风云操于何人手(三) 马青这话一出,原本跃跃欲试的李继勋顿时安分下来。 霎时间,殿内再无人出声,还坐在椅子上的陈佑等人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 王朴马青立在殿中一个看着赵德昭,一个盯着卢家姊妹所在的帷幕。 赵普和焦继勋则是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是该继续站着还是该坐下。 帷幕后面,听到王朴马青先后说出的话语,卢金婵勃然变色,当即就要出声驳斥。 幸好卢云华还算冷静,连忙抓住大姊的手,拦住了她。 就这么一耽搁,温仁福反应过来了,他看了眼脸色变化十分明显的赵德昭,心思急转,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心中有了定计,温仁福冷着脸道:“看二位这样子,我还真不知道天底下到底是谁当家做主了!” 说罢,他朝赵德昭恭敬一礼:“臣仁福请陛下治王朴、马青君前失仪之罪!” 他这话一出,王、马二人脸色都有些僵,顿了顿,十分默契地朝赵德昭拱手:“请陛下恕罪。” 看似服软,但两位相公的脸色和语气都十分僵硬,这样的请罪姿态显然没有诚意。 赵德昭他是个没有什么经验的皇帝,也是一个小孩。以前跟在先帝身边听政的时候见惯了一干臣子的恭顺模样,如今骤然面对两位宰相的不敬,再加上温仁福语言挤兑,他有种发泄一番的冲动。 坐在椅子上冷眼旁观的陈佑一直在观察殿内诸人,眼见得温仁福说话之后赵德昭似乎有些意动,他心知不能再等,免得闹出大事来不好收场。 想到便做,陈佑起身一礼,朗声道:“陛下,太后殿下,臣以为王马二位相公虽心系天下忠于皇室,然其言辞激烈不知变通以致冒犯,当罚俸以儆百官。” 说着,他面色沉静地同看向他的赵德昭对视,同时嘴里不停,继续道:“至于参知政事出缺,臣以为当好生思量,不可仓促定下。毕竟参知政事参谋国事,非比寻常。犹记得先帝在时,臣之泰山入朝为相,则臣出京为天子牧守百姓,臣入朝则臣之泰山远去西京。故例不可不察,还请陛下和太后殿下仔细思量!” 陈佑的这一番话,叫赵德昭想起来曾经接受过关于“平衡”的教导,稍稍犹豫,甚至不等母亲出声,他便点头道:“少保所言有理,便如卿之所言。” 帷幕里,卢云华紧紧握着大姊的手,稍稍歪头看向赵德昭方向,她大概能猜到这个外甥是有了自己的想法。 被她拦住的卢金婵此时也因孩子不听话而心中恼火,可她总算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只得忍下来。 帷幕外,赵德昭继续说着:“那就,嗯,王相公和马相公各罚俸一个月。”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赵德昭在称呼上可以说是给王朴、马青还有陈佑留足了面子,这一个月的罚俸更是不痛不痒。 赵德昭还是经验太少,他没等王朴等人做出反应,直接说出了后面的话:“参知政事的缺位,先不急着确定,几位相公好生商量之后再给,呃。” 他顿了一下,皱了皱眉,然后才道:“再给一个建议出来。” 好歹是让步了,同时王朴等人也看出来最后这些应该是赵德昭自己的想法,也稍微放心了些,当即面色放缓,恭声应下。 到这里,即便还有事情没讨论,这次两府议事也进行不下去了。 王朴等十人先后离开同明殿。 殿外路口,走在前面的王朴突然停住脚步,侧身回头。 马青和宋敏贞朝他点点头,步速不变过了路口转向枢密院方向。温仁福仿若没有看到,面无表情继续朝前走。窦少华尴尬一笑,停下来等着看他要说什么。 他这一停,王彦川陈佑他们也都停了下来,六个人站在路口静静地看着王朴。 “平章。” 无人说话,陈佑出声打破沉默。 王朴看了陈佑一眼,然后扫视诸人,缓缓道:“天下之重,在乎吾辈,尔等且熟思之。” 言罢,转身离去。 王朴离开后,陈佑没有继续停留,直接转身就往枢密院去。 同明殿里,卢金婵驱散宫人宦官,阴沉着一张脸盯着站在他面前的赵德昭。 卢云华坐在一旁,眉目间满是无奈,她劝不住她这个大姊。 “这群宰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卢金婵突然喝骂一声,“你小子怎么就不知道什么人才是你该亲近的!” “大姊。”卢云华见赵德昭一脸倔强的神情,连忙喊了一声,“你总不能叫官家真的罢免王朴、马青吧?” 她原先都是直接喊名字的,不过眼下看起来赵德昭似乎有了自尊的意识,这才改口称呼官家。 果然,听到卢云华这么说,赵德昭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但看向小姨的目光却带着亲近和认同。只是他再转眼看向母亲,重又抿唇板脸摆出一副倔孩子的模样。 卢金婵看着赵德昭,突然一阵烦躁。 儿子不听话,宰相们又对她的安排各种抵制排斥。之前说好站在她这边的陈佑非但没有站出来支持,反而同王朴等人站到了一起,而这次被她临时救起来的温仁福最后也没有坚持到底。 所有的事情挤到一块,她还能维持基本的理智已经很不容易了。 “王朴和马青,必须罢免一个!” 说出这话的时候,她的面容甚至有些扭曲。 听到大姊这么说,卢云华点头赞同:“这两位太强势了,对官家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赵德昭回想起两人的言行举止,再同以前父亲在时他们的行为做对比,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母亲和小姨的决定。 只是。 他看了一眼卢金婵和卢云华,又想到了马青那声喝问。 当今乃是谁家天下? 赵德昭今年九岁,这一刻,他对国事有了自己的想法。 枢密院书厅中,马青面含忧色地对坐在他对面的宋敏贞道:“牝鸡司晨,怕是要重演武后旧事。” 宋敏贞却摇头:“若真叫卢家人掌控朝政,这江山是何姓名就不是我们所能置喙的了。” 欺世盗国 第五百六十九章 风云操于何人手(四) 马青沉默良久,喟然长叹。 宋敏贞也是叹道:“可惜官家还是太过年幼。” 顿了顿,他接着道:“今日我观官家似是有自己的想法,只要我等悉心教导,想来不至于为妇人所束缚。” 马青点点头,加重语气道:“后宫不可干政!” “后宫不可干政!” 政事堂书厅,王朴语气坚定地说出这句话。 坐在旁边的是今天出工出力却没得到什么好处的赵普,听了王朴的话,赵普附和道:“相公说得是,太后今日所为的确越界了。” 要不是卢太后抬了温仁福一手,顾命的相公就会少一个,他赵普不说十拿九稳,至少也有六七成的把握能宣麻拜相。 可惜,功亏一篑,得罪了温仁福不说,还没能把温仁福撵出政事堂。 王朴没有接话,食指敲了敲桌子,开口嘱咐:“你今天多去部寺监走走,明日我要召集尚书六部及诸寺监议事。” “好!”赵普心中激动,这是被当成心腹了啊! 稍晚些时候,陈佑坐到温仁福对面。 他想不到任何温仁福请他去府上的理由,除非是埋伏了刀斧手想要手起刀落解决他。 这年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哪怕刀兵相见的可能性很小,也不得不防。是以陈佑拒绝了去温府赴宴,转头在酒楼宴请温仁福。 两人都带过兵打过仗,也在不同地方做过主官,随口聊着各地见闻、领兵心得,宴席渐渐进入尾声。 一杯酒下肚,温仁福没有继续倒酒,而是认真地看着陈佑。 陈佑心知是要说正事了,放下筷子看向温仁福。 “将明你该知道,咱们这些带过兵的,同王平章那等没带过兵的,毕竟不一样。” 陈佑听了,轻轻摇头:“其实还是一样,这么多年了,真要是无权无势,谁还愿意听你的?” “呵!”温仁福轻笑一声,“莫非将明以为枢密副使还不算有权有势?” 陈佑笑笑,提起酒壶为两人酒盏满上,举杯示意,碰杯后一口喝下。 吃了口菜,然后出声:“名位嘛,也就只是个名位罢了。温相以为然否?” 温仁福答非所问:“官家也好,太后也罢,治理天下总需要我们这些做臣子的。” 说完这句,他露出笑容,这笑在陈佑看去,有些诡异:“再说了,官家不是两三岁的孩子,总归有些自己的想法。” 陈佑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温仁福如此大胆。 沉默一阵,突然笑道:“温相所言甚是。” “喝酒。”温仁福举杯示意。 酒水下肚,他看着陈佑,别有深意地道:“这做人做事,认定了不能变,想要两头占好,就只能两头都坏,将明以为是也不是?” 陈佑呵呵一声,放下酒杯缓缓朝前一推:“若如砥柱立中流,也没人能说什么。” 温仁福闻言皱眉,随即脸上神情轻松地看着陈佑:“那就拭目以待。” 诏书还没下达,张欢被罢免的消息已经在中高层官员之间传开了。 参知政事没有规定人数,也没有规定必须有。但毫无疑问,如果两府宰相们不想亲自下场神仙打架的话,参知政事和同知院事就成最合适的打手。 在目前已经有人担任参政和同知的情况下,想来宰相们很乐意看到有倾向于自己的人成为其中一员。 一群人为了前途奔走,洛阳城,热闹起来。 次日,张欢出为某县丞,税务监黄世俊、太府寺卿刘温叟同判三司。 让他俩同判三司,基本上的意思就是要拆分三司了。同样的,也代表这两位失去了争夺参知政事的权力。 散衙之后,李榖乘着马车前往韩熙载家。 韩熙载来了洛阳没几天宋就被灭了,他得了个朝散大夫的闲职,领着一份不算丰厚的俸禄,在洛阳租了个房子一直坚持到今天。 这期间他也曾多方奔走,希望能得到一官半职,好歹还有希望。 只不过一直以来他都没主动寻过当年的好友李榖,现在这个关头突然请客,倒是叫李榖摸不着头脑。 总不会是韩熙载对参知政事有什么想法吧? 那他心里也忒没数了。 马车上,李榖脸上浮现出嘲弄的笑容。 当年两人的豪言壮语犹在耳边,只可惜不论是李榖挥军南下还是韩熙载的率军北伐全都无法实现。不过,相比于韩熙载的降臣处境,好歹李榖已经能触摸到宰相之位了。 韩宅在永通坊,位置不好,但胜在便宜。 重要的就是便宜。 虽然经过数十年的乱世导致洛阳人口大减,但迁都之前不少有眼光的人在洛阳的好地段囤了不少地,也有许多普通人想要在首善之地立足,想要租房子还真不容易。 当然买房子还能买到,可惜韩熙载官职一直不高,家中资财多是田地、商铺等不容易变现的东西,一时半会拿不出太多现钱来。 马车停在路边小巷,毕竟租的小房子,实在是挤不出来空地做马厩,韩熙载日常出行都是租的驴车、马车。 被等在门口的韩熙载引入门,映入李榖眼帘的是坐在棚子下面的乐师。 住得不好不是因为韩熙载没钱,因此该有的享受他不会放下,尤其是请客吃饭,给自己面子就是给客人面子。 主客落座,韩熙载没有说正事,直接招呼上菜。 酒菜都是从酒楼叫来的,自有人手传菜,同时乐师们也开始演奏乐曲,一旁客房中走出几名舞女随乐起舞。 主人如此,身为客人的李榖也乐得轻松,聊着风花雪月欣赏歌舞,品着美酒美食,也算是一桩乐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舞女退下,乐师也离去,正堂只剩下主客二人。 韩熙载终于开口说正事:“我听说政事堂有可能要加一个参知政事?” “叔言你倒是消息灵通。” “现在不知道这件事的估计没几个。”韩熙载自嘲一笑,“我还算晚的了。” 闷了一口酒,长出一口气,韩熙载目光炯炯地看向李榖:“惟珍可有意于此?” 啪! 李榖的筷子停在空中,一片肉掉落到汤碗里面。 他默默收回筷子搁到碗上,垂着眼帘轻声问道:“叔言是听了哪位相公的话。” 第五百七十章 风云操于何人手(五) “还能是谁。”韩熙载苦笑一声,“也就只有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愿意提拔于我。” “原来如此。” 李榖点头,没有立刻回答韩熙载的问题,反而问道:“既是他,为何会帮我?难道想叫我换个位置?” 韩熙载摇头,重又恢复从容的神色:“惟珍该是知道,王平章一直有意限制西府。而参知政事,毕竟是政事堂的参知政事。” 李榖闻言皱眉,有些不乐意:“难道陈相公不准备出力,只是卖个好?” “惟珍你真会说笑。”韩熙载嘲讽一笑,“合适的人选除了京中这些,京外可还有几十个节度、刺史呢!再说了,真要遇到那等有真才实学的人,想来两府相公有那个魄力超擢简拔。” 李榖神情一滞,随即目光游移,语气放缓:“是我孟浪了,只是不知陈相要我如何做?” “治安寺。” “治安寺?” “对!”韩熙载点头,“相公教你上书官家,以兵部负责治安寺人员汰选教练。” “啊!”李榖忍不住惊叫一声,随即反应过来,连忙问道:“治安寺卿定了?” 韩熙载轻笑一声,没有否认也没肯定,只是道:“这种事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 李榖神情复杂地看着韩熙载,随后摇头道:“也罢也罢,我便信你一次!” “定不会叫惟珍失望。” 陈府,张贤引着汪弘洋一路走到书房外:“汪先生请,山长就在屋内等你。” “有劳了。” 汪弘洋点点头,站在门前整理了一下衣冠,朗声道:“少保,弘洋请见!” “进来。” 汪弘洋推门入内,张贤转入一旁偏室。 书房之中,汪弘洋行礼之后坐到椅子上。 陈佑没有多说其它,直接就开口说正事:“这次匆忙调你入京,是要你任通事舍人之职。” “好。” 汪弘洋干脆地答应,没有问原因。 不过陈佑总得解释一下,让他明白究竟需要他干什么。 “我已经同官家说过了,以后遇到什么问题,官家会首先咨询你的意见。” 陈佑说这话的时候神态轻松,就好似再说明天吃什么一般,只是汪弘洋却无法轻松,实在是他即将接受的任务太过重要。 “我这边你不需要管太多,只要记着两件事就行。” “嗯。”汪弘洋面容严肃。 “第一个就是不要叫外戚卢氏权势增长,必要时可以同官家讲一讲周隋故事。” 他顿了顿,给汪弘洋消化的时间,然后才接着道:“第二个是注意不要叫某一个顾命大臣能够压倒其他人。” “明白。” 汪弘洋应下,随后问道:“少保可是要坐看顾命相斗?” “倒也不是。”陈佑抬手拉动墙边的一条麻绳,“今晚你就在这里歇着,咱俩多聊聊。” 他话音刚落,就有仆役敲门。 吩咐仆役奉上茶点、准备客房后,陈佑端着温水喝了一口才道:“我现在还没有坐山观虎斗的能力,时不时的得参与进去。事急从权,事后若是无法及时面见官家,就得靠你去解释了。” 汪弘洋捧着茶盏轻轻点头:“少保放心就是。只不过,若只有我一个,怕是难以周全。” “放心,会有人帮忙的。” 陈佑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你后天上任,通事舍人会逐渐补齐,现有的也有几个要调走,等稳定下来你就知道了。” “嗯。”汪弘洋放下心来,又问:“少保现在是要如何做?” “无非是‘顺天应人’四个字罢了。” 陈佑说完,突然想起来什么,起身从身后书架上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摆到桌上:“这件事差点忘了,你帮我参谋参谋。” 汪弘洋起身拿过册子,坐回原位翻看起来。 薄薄的小册子,他足足看了两刻钟才看完。 陈佑这时候正在批阅陈家一系列产业送上来的文书,听到汪弘洋把小册子放到高木几上的声音,笔下不停地写完意见,然后才搁笔问道:“如何?” 汪弘洋摇头:“难!如此作为,天下承平已久时还可推行,如今这局势。”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怕是要民怨沸腾。” 民,什么民? 不需要多做解释,屋内两人都知道这个民指的不是那最广大的百姓。 陈佑点了点桌子,面容严肃:“中原菁华之地平定已有半旬,依平远之见,未来一两年内有逐步推行的可能么?” 汪弘洋暗自思忖一阵,回答道:“如若天下平稳,则可行。” 换言之就是从现在的主少国疑变成主少国不疑。 除非赵德昭是那种千百年难得一遇的神童,能够在接下来一年中表现出一个成熟帝王的言行举止。 如若不然,就只能尽可能的削弱幼主的存在感。 “这种事情我来解决。”陈佑开口,语气有些郑重,“你同刘熙古合计合计,这一年把需要的人手安排好。” 他将册子重新塞入书架上。 “首任治安寺卿极有可能是宁强,即便不是,我也会在开始之前推他接任。你在我身边多年,应该知道宁强的志向,有他在治安寺,执行方面不需要我们操心。” 汪弘洋闻言沉默一阵,开口道:“恕在下直言,若是少保不为首相,怕是掣肘颇多。” “此事我早有思量。”陈佑总算是露出轻松的笑容。 这一谈就是几个时辰。两人一直到子时过半才各自歇息。 己未,汪弘洋入朝陛见。其后,受敕任通事舍人,入值同明殿。 整个八月,合纵连横未曾断过,原先缺的一些内朝官陆续补齐。接下来的斗争,就看哪一方能影响到官家甚至太后的立场了。 八月下旬,同王朴多次讨论的李榖上书称治安寺若禁军,则当以兵部比枢密院,故请以兵部负责选阅治安寺警员之事。 这件事没进入两府议事的程序,但得知马青态度的陈佑还是在议事的时候旗帜鲜明的提出反对。 紧接着,他根据马青、宋敏贞等人的意见,提出召某个节度使入朝参知政事,正好可以负责治安寺事宜。 具体人选还有待争论,不过陈佑并没有参与的想法,他只负责调和枢密院诸人的想法。 因为,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要诱使王朴推举李榖参知政事。枢密院提出的人选,必然要为李榖让位。 欺世盗国 第五百七十一章 风云操于何人手(六) 然而,让陈佑没想到的是,枢密院统一意见提出来的人选竟然是卢龙节度使薛崇。 薛崇之前刚同卢璟一起在对辽战争中立功受赏,其它原因暂且不提,单说之前官家要让卢璟儿子参知政事被两府拦下,转眼就要召薛崇入朝参政。 要说没有落卢家人脸面的因素在其中,谁相信呢? 而且正好薛崇经过一场战争在幽燕之地有了威望,未免卢龙镇藩镇化,现在把他调走也合适。 总而言之,哪怕王朴属意李榖,在面对薛崇这个选项时,也开始犹豫了。 他现在担心的就是如果薛崇入京参知政事,哪怕不负责治安寺事宜,没能入政事堂只是单纯兵部尚书的李榖能不能控制住治安寺。 从来不可能事事如意。 哪怕陈佑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真发生这种意料之外的事情,还是叫他十分无奈。 选择薛崇自有其内情在其中,更加之薛崇与李明卿交好,陈佑也不好去阻挠此事。 只经过两次两府议事,参政人选便定了下来,镇军大将军、卢龙节度使、宣徽北院使、检校工部尚书薛崇罢节度使之职,以工部尚书参知政事。 同时,李榖也从兵部侍郎权知部事变成了兵部尚书,诏令兵部负责选阅治安寺警员。正好配合洛阳禁军汰选兵员,其中一些符合条件的正好可以选入治安寺。 从禁军到治安寺,虽然少了战时赏银,可也少了性命之忧,绝大部分被禁军筛下来的军汉对这样的安排还算满意。而那些连治安寺都进不了的兵油子,闹将起来也没人应和,除了给枢密院诸人送了几份弹章外,再无其它风波。 再说李榖,出乎陈佑意料,先前还心有不愿的李榖哪怕是入政事堂失败,也没有愤而离去。 不管李榖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继续听他的调遣,站在他的角度上考虑,既然李榖还听话,那么推动李榖入政事堂就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于是陈佑一面嘱咐李榖听从王朴的安排处理好治安寺警员的挑选训练事宜,一面授意汪弘洋建议官家增加一个参知政事的名额。 赵德昭目前毕竟没办法完全做主,因此,陈佑约出了卢云华。 此时正是书院上课的时候,陈佑与卢云华并肩走在空荡的书院之中,陈佑的护卫和卢云华的婢女都落在身后七八步的地方。 “如何,我这书院二娘子还没仔细看过吧?” 介绍完一圈之后,陈佑脸上带着笑意开口询问。 卢云华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看着陈佑轻声回应:“若是少保潜心治学,恐怕此时已经是当世宗师了。” 两人没有表现得过于亲近,可互相之间的距离的确超出了正常男女相处的范围。 这么些年下来,他们两个谁都说不清,这到底是爱情,还是一种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感。 不管怎么说,用“发乎情,止乎礼”来形容十分的恰当。 就如此时,注意到卢云华目光的陈佑停下脚步看着她,喟然道:“若是如此,怕是无缘得见二娘子这般的奇女子了!” 卢云华闻言,笑容敛去,盯着陈佑看了几眼,转身继续朝前走。 一阵无言,虽无尴尬,却有一种感伤。 秋风吹拂,枯叶飘落,卢云华特意走在树叶之上,踩出接连不断的咔嚓声。 陈佑跟在她身侧,甩着长袖,见她动作逐渐轻快,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 一路走到半山腰的阁楼,陈佑邀请卢云华进去歇息。 上楼分了主客坐下,仆役送上糕点温汤。 卢云华捧着汤盏扭头看山下书院,语气中带着一丝怀念:“同上次来时景色完全不同呢。” “上次。” 陈佑轻轻皱眉,回想起来后笑道:“上次毕竟是冬日大雪,雪景秋景自然不可能相同。” “只可惜如此景象,这许多年来我竟只能见两次。” “二娘子若有空闲,随时都能来。” 卢云华闻言似笑非笑地看着陈佑:“少保就不怕李家娘子不满?” 陈佑尴尬地笑了笑,轻声道:“天日之下,无有阴私之事,拙荆怎么也不至于不满二娘子你来书院。” “拙荆。”卢云华喃喃一声,随即轻叹,“拙荆!” 她站起身来,走到陈佑身前。 陈佑抬头看着她,只见明眸闪烁,似有万千意。 “瓜田李下,我也曾想过。” 卢云华俯身,若有若无的香气钻入陈佑鼻中。 这一瞬间,陈佑屏息凝神,看着卢云华精致的面孔,有些不忍破坏此情此景。 然而,就在下一瞬,卢云华直起身子,转身走到栏杆边上,坚定的声音飘到陈佑耳中:“只可惜,云华终究不是那等小女儿,也希望少保是真正的大豪杰。” 陈佑长出一口气,随即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这样的卢云华,才是他所欣赏的啊! 只是他刚站起来,又听得卢云华出声询问:“说来家姊、家兄十分疑惑,为何少保要支持王朴、马青?” 陈佑笑容一滞,这变化得也太快了点吧? 心中苦笑,嘴上却是不停,立刻解释:“以二娘子的聪慧,应该不难理解。在太后看来,卢家人充斥内外才是安稳,岂不知对我等外臣来说,改朝换代就在不远?” 对于卢家人来说,这话不好听,就差指着他们鼻子骂乱臣贼子了。 可卢云华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她能理解。她也想要掌握权力,可惜限于身份,她必须借助身为太后的大姊卢金婵才能操纵朝政。如果父兄篡位,别说她了,就是卢金婵都会失去权力。 陈佑等了等,见没回应,心中权衡后继续开口:“想来二娘子和太后都知道,天下需要稳定,对外辽国一时不敢入侵,岭南也不足为虑。对内则是不能出现强藩权臣,朝中制衡必不可少。” 卢云华转过身来,黛眉轻蹙,红唇微启:“可我看两府相公们似乎不想要家姊插手政事啊。” 陈佑要是坐到王朴的位置,也一样不希望后宫干政,不过这种话可不能说出来:“毕竟是顾命老臣,官家年幼,当然不想后宫干政。这乃底线,几位相公等闲不会放弃。不然温仁福也不会没有坚持到底了。” 第五百七十二章 风云操于何人手(七) “你有办法。”卢云华语气坚定。 “是的,我有办法。” 陈佑轻描淡写地回应,他同卢云华对视一阵才缓缓开口:“我同王平章他们的想法不一样。我需要宫中的支持。” “温仁福也需要。”卢云华眸光闪动,“若不是王文伯、马无染他们阻拦,二哥早就成了参政。” “我同他们的想法不一样。”陈佑再次重复,“至于温仁福,他上次临阵收手你该不会忘了吧?而且这一个月来,他借着太后的支持安插了多少人,你就算不知道具体人数,也该知晓大概。” 卢云华沉默一阵,神态认真地看着陈佑:“我愿意相信你。” 陈佑笑笑,走到卢云华身边,双手搭在栏杆上,望着远处开口:“二娘子当知道我教过官家一段时间。” “嗯。” “官家虽然年幼,却也有自己的想法,若是硬要他做某事,定会激起反抗之心。”陈佑语气之中不带丝毫情感,“不过他毕竟年幼,难以考虑周全不说,还容易被旁人诱导。” 简单点就是吃软不吃硬。 卢云华若有所思,随后笑道:“少保若是想叫奴在宫中帮衬些,不必专门叫奴出来,遣人递个话就好了。” “也不仅仅是这事。” 陈佑蓦然转身看着卢云华,久久不语。 直看得卢云华面颊泛红移开目光才开口:“二娘子你且注意些,冷不防就有人想要铤而走险搏个富贵。” “嗯。” 卢云华看着远处回应,声如蚊呐,她这一扭头,倒是没注意到陈佑狡黠的神情。 过了一阵,待卢云华冷静下来,陈佑又道:“说来这人多,矛盾才会多,人少的话反而容易达成一致。如果相位出缺,我是不适合说,二娘子一定要提醒太后和官家早些补上。” 陈佑深信这一场谈话一定会起到他所期望的效果,因为他想要达成的目的,正是卢家姐妹应该做的事情。他定下的目标,只不过是为两人提供了一个可供操作的对象罢了。 正如陈佑所料,没过几天,赵德昭下诏要增加一位参知政事,太后没有出声,政事堂也没反对。 不出意外的话,太后对新参政的要求只有一个:不是同王朴或者马青站在一边的。 如果李榖由陈佑亲自提名的话,通过的可能性更大。 不过陈佑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发现,这一次的参知政事的推举,可以加大以王朴和太后的矛盾。 这样一来,他就没办法保证李榖一定能成为参政。 无需过多权衡,陈佑的选择是看李榖运气如何。 政事堂中,李榖快速穿过走廊来到王朴书厅外,站在打开的门外朗声道:“王相公,兵部李榖请见!” “进来。” 李榖迈步入门,走进内间,立刻叉手行礼:“榖参见相公。” 王朴抬头,没有吩咐仆役送上茶水,而是道:“门关上。” 李榖转身关门,回头后得王朴示意坐下。 放下手中毛笔,王朴神情严肃:“今日两府议事谈及参知政事,我欲推举你,可惜温美才一再反对。” 听到他这话,李榖呼吸停滞了。 他原本以为陈佑的谋划失败后,他一时半会不可能再得到入政事堂的机会,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得了王朴的看重。 心思急转,他回过神来立刻姿态真诚地回应:“得蒙相公看重,榖实在是诚惶诚恐,甘为相公效犬马之劳!” “嗯。”王朴点点头,“只要你忠心为国,某便宽心。” 顿了顿,不等李榖表忠心,王朴继续道:“温美才不算什么,只是宫中对我有所不满,牵连了你。” 李榖闻言,若有所思。 “参政一职一时半会定不下来,还有的吵。你这边不要闲着,治安寺警员选阅最好能在薛广德抵京之前完成,我好为你请功。” “是!”李榖连忙应下。 王朴略一沉吟,提出建议:“除了这件事,你看看工部还有没有其它事项,做出些功劳来,我在官家面前说话也能硬气点。” “相公放心!” “行。”王朴点头,“你去罢。” 当天散衙之后,李榖寻到韩熙载,简单说了下今天去见了王相公,得到相公看重被推举为参知政事云云。 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话,干脆利落地告辞离开。 这是在表态,不是对陈佑表忠心,而是说要转向王朴。 他这还算厚道,没有试图瞒着陈佑以得到支持增加当上参政的成功率。 陈佑得到韩熙载的回报,没有丝毫不悦。 毕竟,是他先动念要放弃李榖的,即便李榖不知道这件事,不代表就没发生过,好聚好散就是。 这就是现实,盟友、下属、敌人,全都可以相互转化,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不过既然李榖不是他这边的人,他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他没有掺和进参政的推举,而是提出可以任命宁强担任治安寺卿。 之前已经说过,治安寺卿的任命不从政事堂走,而是官家直接下中旨。 也就是说,政事堂和枢密院都只能提意见,至于听不听,那就是官家的事情了。不像那些从政事堂过的诏令,必须要宰相附署才有效力,这就给了宰相同官家争斗的底气。 陈佑不知道宁强是不是王朴最中意的选择,可是只要王朴不赞同他的提议,他就会支持温仁福提名的参知政事人选。 陈佑的奏疏是通过政事堂递到君前的,而且通过一些安排,让王朴看到这份奏疏,给了王朴思考权衡的时间。 治安寺卿和参知政事,二选一。 在之后的两府议事过程中,说到治安寺卿的人选,陈佑提议选择宁强,王朴也附和。 没有人反对。 赵德昭伐宋时见过宁强,因当时年纪尚小而对其印象有些模糊。不过看了汪弘洋整理出来的生平小结,同模糊的记忆一比照,对宁强的好感直线上升。 见无人反对,立刻就命令拟旨。 此时过后,又讨论了目前正在进行的法司改革,但凡涉及官职和机构的,都是吵吵嚷嚷少有定论。 如此,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到了本次议事的重头戏:推举参知政事。 欺世盗国 第五百七十三章 风云操于何人手(八) 经过这段时间的交流沟通,拿到这一次两府议事上的推举名单只有两人,一位是兵部尚书李榖,另一位是河南尹胡承约。 李榖自不必说,是王朴推举的。 而胡承约却是得到了温仁福提名。 温仁福提他,或许是考虑到他也算是潜邸旧人,又或许是想到他和宋敏贞、陈佑关系不错。不过这些只能说是加分项,真正让温仁福推举他的,一定是他答应了温仁福某些条件。 陈佑不知道他们私下里交换了什么样的条件,而且胡承约之前没有来同他沟通一下。 听着两派人马言语交锋,陈佑暗自思量他该如何自处。 因为宁强的事情,陈佑不能反对李榖的提名,那就只剩下两不相帮以及反胡助李两种选择。 正考虑着,已经有了些经验的赵德昭突然点名:“少保如何看?” 陈佑收敛思绪,直接开口:“回禀官家,臣以为,李榖、胡承约皆可担当重任。” 他这话出口,温仁福嘴角上扬。 陈佑下一句是:“不过官家增设参知政事不仅仅是为了提拔有能力者,更是想要政令通畅,臣以为,选择何人担任参知政事,当以此为基准。” 赵德昭闻言点头,虽然陈佑没说具体人选,但他感觉陈佑说得很有道理。 其实换句话,陈佑的话虽然有道理,但是并没有什么用。 议事之前,母亲卢金婵嘱咐他不要让王朴得逞,可眼下支持温仁福只有李继勋,这叫他十分犹豫。 他可是记的清清楚楚,当年在庐州时,陈佑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申要站在大多数人的立场上去考虑问题。 “宋副枢怎么看?” 无奈之下,赵德昭又提问宋敏贞。 在赵德昭看来,宋敏贞同胡承约关系好,应该会支持胡承约。 不出所料,之前一直没开口的宋敏贞听到问话,没有太多犹豫直接就说出了自己的观点:“回禀官家,臣以为河南尹胡承约更为适合。” 说着,他瞅了一眼马青,继续道:“李榖只是兵部尚书,全国军事有枢密院负责,没有必要让兵部尚书参知政事。况且。” 他顿了顿,面色平静地缓缓说道:“若真要兵部尚书参与兵事,不若叫其同知枢密院事。” “臣附议。” 马青干脆地开口,说完之后重又低首垂目不言不语。谁也不知道他赞同的是胡承约参知政事,还是让兵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 见马青和宋敏贞都支持胡承约,赵德昭立刻道:“既然如……” “启禀官家!” 偏偏就在赵德昭说话的一瞬间,赵普站起来高声呼唤。 赵德昭被打断之后有一瞬间的慌乱,而赵普此时也有些茫然失措。 好在赵德昭反应过来赵普有话要说后,甚至没有考虑他会说什么,直接就下意识地开口:“赵参政有什么建议?” 陈佑看向赵普,宋敏贞或许考虑到往日情分,但马青之所以支持胡承约,实际上要想让温仁福在政事堂能抵挡住王朴的压力。 以赵普的老辣,不至于想不到这一点。 他会怎么说,陈佑很好奇。 听到问话,赵普冷静下来,沉稳开口:“启禀官家,臣以为宋副枢所言有误。枢密院是枢密院,兵部是兵部,若真如副枢所言,索性把兵部并入枢密院算了!再者言,军国大事,不仅仅是枢密院是事情,也离不开政事堂的支持。让兵部尚书参知政事正好可以沟通两府,岂不比河南尹重要得多?” 陈佑目露异色,他一时间想不清楚赵普这番表态的用意。 “臣附议!” 这次是窦少华,政事堂的分工中,王朴把这次三司和户部改革交给他负责,让他不再是一个空头宰相。他自然投桃报李支持王朴,更别说赵普这番话对增加政事堂权力有好处。 紧接着,王朴也开口了:“臣附议。” 大家都表态了,焦继勋来回看看,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最终和陈佑一般闭口不言。 双方支持者差不多,赵德昭依然犹豫,不知该作何决断。 就在殿内僵住的时候,王朴再次开口:“此事任由官家决断,臣等伏惟圣裁。” 他话音落下,其余等人尽皆道:“臣等伏惟圣裁。” 不得不说,王朴这一句话,就叫赵德昭对他的印象好了许多。 小孩子嘛,总是对那些认可他的人比较有认同感和亲近感。 “既然王相公这么说了,那就任命胡承约为参知政事吧。” 赵德昭话音落下,诸人一同领旨。 陈佑这时候突然反应过来,王朴突然放弃争夺,除了在赵德昭面前退让,也是给他陈佑上眼药啊! 原本东宫旧属陈佑权势最大,所以他才能顺利成为领头人。现在胡承约参知政事,再有温仁福的支持,也够资格在东宫拉起山头了。 河南府衙,胡承约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他知道今天的两府议事极有可能会定下参知政事人选,心里躁动不安,难以耐着心思处理政务,只能坐在这里等待。 也不知过了多久,亲信书史突然快步进门:“使君!成功了!” 胡承约陡然睁开眼,盯着兴奋的书史,待听到“温相公遣人来说,诏令使君参知政事”时,他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随即脸上挤出笑容:“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忙吧。” 见他如此,书史也平静下来,恭敬退去。 胡承约靠在椅子上,呆了许久,然后长出一口气,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笑容。 接下来,要先去找宋敏贞,然后再去寻陈佑。 他还只是个参政,不想同陈佑他们闹得太僵。 一家欢喜一家愁,李榖早于胡承约得知消息。先后两次有希望,又两次都希望破灭,李榖这时候真的有些灰心丧气。 只是他不好说什么,听到王朴召见,还得打起精神过去。 见面,行礼,坐下,李榖强笑道:“不知相公寻榖来是为何事?” “想必惟珍已经知道两府议事的结果。”王朴淡漠开口,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嗯,榖已经知道了。”李榖点头。 第五百七十四章 今日青锋且开刃(一) “你不要多想,只要立身正,有我在,没人能把你怎么的。”王朴话语之间自有一股气势,“宁强回京还有一段时间,我会把其他官员任命拖到他回京就任之后,你尽快抓牢治安寺底层吏员。” “喏。”李榖应了一声,总算是打起一些精神来。 送走李榖,王朴坐在椅子上思忖一阵,遣人去请赵普。 事情还得落在吏部头上。 随着薛崇、宁强先后入京,政局逐渐平稳下来。 中秋之后,治安寺各级官员配备齐整,这个全新的部门正式成立。不过下属吏员需要通过吏部调动,一干警员也得等待兵部操练结束,治安寺成立之后的首要大事是在治安寺卿宁强的带领下订立治安寺的各项规章制度。 在这件事情上,王朴强势介入,任何一项制度都得送到他这边来审核,只有得到他的批准才能在治安寺施行。 治安寺属于法司改革的一部分,另外两个部门,刑部变动不大,大理寺改变较多。 这次法司改革,京中各司的本部门内执法、审判的权力受限,但凡涉及违法,都必须移交给大理寺审讯判决。 外地府军州依然由法曹审判,不过除了死刑照例上报刑部复核外,日常案件也得通报给巡视当地的大理评事。也就是担心地方上有反抗心理,不然的话中枢这些人甚至有把法曹从地方剥离出来交给各地大理评事直接负责的想法。 任何变革都涉及到方方面面,尤其是这种行政体系的改变,职能的划分移交、不同部门之间的关系、公文往来的制度等等,不是几百个字能说清的,此处就不细谈。 除了法司,另一个重点关注的就是三司和户部。 在窦少华的主持下,三司成为过去式,它只留下收税的功能,更名为税务监。第一任税务监就是黄世俊,原先担任三四判官的庞中和转入税务监权守少监。 三司户部并入尚书户部,同时尚书户部和三司的库房全部划入太府寺,税务监收上来的税银钱粮日后也会在登记造册后转到太府国库。 在这次改革中,尚书户部和太府寺的职责划分可以粗略的类比成会计和出纳。 当然,现在名字改了,职责也重新划分了,可后续各项事宜至少要三个月才能理清楚。那时候正好过了年,新年新气象新开始,也是个好兆头。 入冬之后,有人提出应该早些时候确定新的年号,以方便太史局编写来年历书。 但也有人认为现在最好是维持先帝年号,以示官家继承先帝遗志的决心。 改年号和不改年号各有一批人支持,就在两派人争吵不休即将演变成一场朝争的时候,王朴召集两府相公会面,把陈佑在书院里讲过的“矛盾论”拿出来讲了一遍。 没有官家和太后看着,包括陈佑在内,几个宰相说话都能放开,守在门外的护卫时不时的能听到议事厅内传出拍桌子怒斥的声音。 最后出门的时候,几个人脸上全都没有笑容,不过第二天关于年号的争论就消失了,只有几个没眼色的还在跳,然后被寻了个由头发配出去。 大约十一月份,各地发解名单陆续送抵洛阳,官家昭告天下:明年依旧延续建隆年号,为建隆三年。 再就是厚赐福王和宁王,以及先帝留下几名子女。 这是在重申将要延续先帝之志,以稳定人心。 十一月中,各地朝集使先后抵达洛阳,当朝几位相公府上访客络绎不。有希望能换一个好地方的,有想要更进一步的,也有期盼能留在原地不要挪窝的——最后一个多是方镇。 不论如何,这样的热闹叫大家安心许多。 当大家都希望维持现状并在当前环境下腾挪伸展的时候,就代表着江山稳固。 江山稳固了,王朴当日所提的主要矛盾就变成了一个次要矛盾。对这些宰相们来说,互相之间权力的争夺成了主要矛盾。 过完年节,洛阳城内充斥着参加春闱的考生。 今年科举定在二月初六,主考官是吏部侍郎刘熙古。 本次科举设立科目多达二十个,包括进士、明经、明法、明算、学究等。不过报名最多的还是进士科,报考人数超过总人数的八成。就连陈佑的书院里面,大多数通过秋解的学生也都选择了进士科。 因此,设立的六名副考官其中四位负责进士科,其余两位共同负责其余诸科。当然了,批改试卷还得七人一齐来,这里的负责只是维持考场纪律,毕竟不论哪一科,都是同一时间在同一处考试。 上元节之后,在陈佑的建议下,考官及阅卷官被封锁在考场之中,专心出题。 策论和诗词还好,有个大概的题目就行。但是向明经、明法等科,都有一百多道题目,而三礼、九经之类的专项科目,更是超过三百道。 出题要耗费大量的精力,反而是批改的时候要稍微轻松些。 考官们进考场没多久,陈佑召来治安寺卿宁强。 这些年来,陈佑同宁强见了三次面。 第一次见面时,陈佑主政锦官府,宁强则是突出重围的县尉。等第二次再见,陈佑率军南下灭国,宁强手握江水水军。 到了这一次,陈佑已经是枢密副使,而宁强也成为中枢诸卿之一。 宁强入京的这段时间,陈佑同他谈了好几次,主要是说如何用治安寺为百姓多做事。 这么些年来,宁强一直未忘初心,这也是陈佑敢把他放在治安寺卿位置上的主要原因。 只可惜王朴毕竟对治安寺十分重视,哪怕最后被陈佑掺和一脚丢了卿的位置,凭他的布置愣是把宁强这个寺卿限制得死死的。 也就是宁强了,当年面对数千叛军都能带着几十个人杀出重围转战千里,如今只不过是几个下属的抵制,根本不会让他有挫败感。 在陈佑面前坐下,宁强不等陈佑开口便问道:“不知少保寻强来是为何事?” “为了科举。” 陈佑笑道:“此事应该也能帮行仁你在治安寺打开局面。” 第五百七十五章 今日青锋且开刃(二) 宁强做出恭听的姿态:“少保请讲。” “刘义淳现在在贡院拟试题,负责守卫的是殿前司。” 陈佑稍稍停顿,接着道:“我不相信殿前司。” 宁强听了,目光一凝,神情严肃地问道:“少保可是知道些什么?” 这一问,压迫力十足。 可惜在陈佑看来仿若微风拂面,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他不急不缓地开口:“只是担心而已。这次科举各科录取总人数加起来要超过三百人。以前只有十几人、几十人的时候尚且有人徇私舞弊,更何况如今三百多人?”【1】 同宁强对视一眼,他继续道:“我担心有人会泄题,否则也不会奏请叫考官居于贡院不出了。” 宁强看着陈佑,熟视良久,陈佑脸色没有丝毫不同,宁强这才收回目光缓缓道:“不知少保教强如何做。” “我会提议叫治安寺负责外围护卫。”陈佑语气不变,“你到时候仔细核查往来之人,莫要叫只言片语被带出去就好。” “明白了。”宁强点头。 话到尽处,陈佑突然笑起来:“行仁你可要看好治安寺,别到时候事情出在治安寺,那你我可就说不清了。” 宁强眸子微缩,神情坚定道:“少保放心便是,有我在,治安寺不会出问题。” “我自是相信你的。”陈佑摆出送客的姿态,最后又补充一句,“抓到人尽往大理寺送就好,后面的事情你不必插手。” 宁强明白,这其实是对他的保护,不希望他掺和进朝争之中。他没有多说什么,起身朝陈佑恭敬一礼,退出书厅。 陈佑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干坐一阵后唤来书史:“去政事堂问问文伯相公有没有空闲,我未初去见文伯相公。” 韩熙载家中,一场宴会正在举办。 这次宴会的主角是礼部侍郎、太子宾客司徒诩。 司徒诩目前以侍郎职知部事,同尚书没两样,若是运道来了,直接入政事堂也不是不行。只可惜这个运道它就是不来,年前两次推举参知政事,偏偏没有一个人想到同为东宫老臣的司徒诩,今年已经六十五的司徒诩渐渐起了致仕的念头。 因司徒诩患有足疾,忌口甚多,韩家这场宴会也是较为寡淡,不过舞乐倒是足以飨宾主之乐。 待舞停乐息,杯盏撤下,宾主二人一人端了一杯消食汤在手中。 等了等,韩熙载率先开口:“想宾客也曾在潜邸辅佐官家,眼看着陈副枢、胡参政入两府,接下来怎么也该到宾客了吧?” 司徒诩眼珠子一转,呵呵笑道:“入不入两府,那得看宫里怎么说。我呢,忠心王事就好,没想那么多。” 韩熙载亦笑:“宾客此言真乃诚臣!只是我听说以后科举要交给礼部主持,而且选官之试从这次科举开始便会取消,礼部职责加重,宾客可不能只是一个侍郎。” 听他这话,司徒诩神情一滞,看向韩熙载的目光带着一丝惊诧,脸上的表情显现出他内心的惊疑不定。 他从韩熙载脸上没有看出开玩笑的痕迹,明白这事极有可能是真的。 但是他一个六部尚书一般的人物都不知道,为何韩熙载这个没有任何职事的闲人能晓得? 只是稍一思忖,司徒诩禁不住压低声音开口询问:“韩大夫是从何处得知的?” 韩熙载没有隐瞒,直接笑道:“正是陈副枢那边。相公有意叫宾客多担些事情。” “政事堂还是枢密院?” 致仕的想法被司徒诩抛到一边,他有些急切地探身询问。 只是韩熙载的回答叫他失望:“一时半会怕是没可能,不过宾客做一任大宗伯倒是可以。” “礼部尚书啊。” 语气中的失望完全不掩饰。 司徒诩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也不瞒大夫,我这一年来深受足迹之苦,有意乞骸骨回乡专心侍奉释迦,以求安宁。” “啊,竟是如此!” 韩熙载语气中满是诧异和失望。 感慨一声,他不死心地问道:“宾客不再考虑考虑了?” 司徒诩摇头:“也是时候给后学们让位置了。” 说完这话,他稍稍犹豫,又看向韩熙载道:“说起来我要乞骸骨的事情还没跟其他人说过,若是陈相公早做安排,我可以推迟一段时间上疏。” “这样。” 韩熙载长出一口气,说不上心中是何感想:“我会把话带给相公,不论结果如何,都会给宾客一个回复。” 司徒诩点头。 他是突然想到可以用他即将致仕的消息来换子孙前途,成了是意外之喜,不成也无所谓。 隔日,收到消息的陈佑翻了翻自家夹袋里的人才,仔细权衡之后写了一封手书送给卢仲彦。 不多时,这份手书就出现在卢云华的案头。 兄妹二人隔案而坐,卢云华青葱玉指点着摆在案上的纸张,一声轻叹:“其实叫二哥坐这位置是最好的,只可惜两府相公们必定不会同意。” 卢仲彦冷笑一声:“他们也就这点心眼了!” 讥讽一声,他看着自家妹子,十分认真地说道:“有合适的人就争一争吧,有陈将明帮衬,应该能成。实在不行,我就出京去,不能去大人那里,去西北或者南边都行。总好过留在京城受窝囊气!” “也行,有大哥在,等闲不会出什么事情。”卢云华点头,“我会写信问问大人有没有什么人值得推举。” “那我就去同陈将明说了啊?” “等等!”卢云华急忙出声。 只是话音落下之后,她愣了愣,随即点头:“没事了,二哥去吧。” 见她如此,卢仲彦神情复杂,最终叹道:“你这样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也别把自己闷在家中,你两个嫂子都闲着,没事的时候多同她们出门转转散散心。” 说完,也不等卢云华回答,直接起身离开。 治安寺内,使者将政事堂和枢密院符令送到后便兀自离去。 宁强仔细查看符令后,便着人召集治安寺诸官吏议事。 治安寺有文武两班人马,一者处理日常庶务,一者统率警员。 不多时,两班官吏二十余人先后抵达议事厅。 第五百七十六章 今日青锋且开刃(三) 宁强坐在北边上首,他的左手边是庶务官,右手边是警务官。 在座的都有官身,也因此,济济一堂,没有一个是宁强的心腹。 无论王朴之前是不是属意于宁强,被陈佑胁迫着交出治安寺卿的位置后,王朴都不可能对宁强有太多正面期望。 因此,治安寺在京中诸司中,是罕有的所有官吏都配备齐整的一个部门。 不论是少卿、丞,还是警监、警督,全都是王朴一手安排的。 坐下之后,几人互相之间交换个眼神,然后一齐看向宁强,等着这个治安寺卿说话。 宁强神色不变地举起符令:“东西两府刚来了命令,由治安寺协助殿前司负责本次科举护卫。” 堂内众人没有一个露出惊诧的表情,他们同宁强一样,早在命令下达之前就听说了这件事。 冷场。 又是冷场。 宁强上任以来已经经历过不知道多少次这样的冷场了。 不过无所谓,有陈佑的帮助,他总不至于在治安寺一个人都支使不了。 陈佑是没办法插手治安寺官员任免,可治安寺庶务警务加一块两千多人,需要的底层小吏可不少。正是有一些听命的小吏在,宁强才能腾挪开来。 然而正如陈佑常说的,只要能做好安排下去的事情,无所谓做事的人是不是自己的心腹。 这句话在治安寺也同样适用,宁强面容平静语气平缓地安排着:“贡院在河南县境内,赵少卿去同河南知县商量一下,贡院四周的坊都交给治安寺负责。” “好。”治安寺少卿赵成栋点头应下,便再也没有其它话语。 宁强没有在意,继续道:“有了两府符令,咱们先不必管其它,所有精力都放到这次科举上来,具体怎么护卫,郭少卿同陈、李两位警监商议着来。” “行。” 郭、陈、李三人亦是惜字如金。 宁强顿了顿,加重声音道:“两府教治安寺做这事,是为了防止科举试题泄露,希望各位回去之后好生交待,教底下人莫要自误。” 说是交待底下,实际上却是说给在座的这些人听的,也不知道有几个人能听进去。 贡院之中,刘熙古在几个大厅中转了一圈,重又回到自己的小书房。 这是身为主考官的小小福利。 这次科举把考官和阅卷官们都聚集到一起出题,那么多科目不可能都在一个地方,不然讨论起来会互相干扰。 不过贡院里面的会客厅毕竟有限,像进士这样的大科自然独占一个厅,其余的只能是几个科目共用一个厅,中间临时筑起木板隔开。 至于主考副主考,他们可以各自占据一个小房间作为书房,平时所要做的就是审核阅卷官们送上来的备选试题。 过不多时,明算科的阅卷官吴舜臣手里拿着一叠手稿走了进来。 “刘侍郎,这是今天上午的题目和解答过程。” “原来是吴教授,我先看看,你坐一会。” 刘熙古接过手稿翻看起来,吴舜臣自顾自地坐到椅子上。 方才刘熙古称呼“吴教授”,因为吴舜臣是书院算学院的教授。 虽然吴舜臣已经快四十了,可他在书院教了几年书之后对官场的向往更甚,尤其是眼下看起来天下太平,文官的地位也开始上升。于是,当得知本次科举需要算学院派人协助明算科出题审题后,他主动报名了,希望能借此机会进入官首发 本次明算试题准备按照《九章算术》的内容分为九个部分,吴舜臣拿过来的只是第一部分,包含面积长度计算、分数的加减乘除等,不算太难。 不过既然是书院的教授来出题,显然不可能简单地让考生直接计算,必然会弯弯绕绕好几层。 刘熙古要审核的就是题目的表述有误错漏歧义,按照出题者给出来的过程得到的结果是否准确无误。 毕竟题目的风格都是这种: 今有环田,中周九十二步,外周一百二十二步,径五步,问为田几何? 今有出钱一万三千九百七十,买丝一石二钧二十八斤三两五铢。欲其贵贱斤率之,问各几何? 今有女子善织,日自倍,五日织五尺。问日织几何? 今有均输粟,甲县一万户,行道八日;乙县九千五百户,行道十日;丙县一万二千三百五十户,行道十三日;丁县一万二千二百户,行道二十日,各到输所。凡四县赋当输二十五万斛,用车一万乘。欲以道里远近、户数多少衰出之,问粟、车各几何? 因书院的简化数字还未能推行天下,科举中也无法使用简化数字,字这么多,为了防止数字出错,还必须使用大写的“壹、贰、叁”,但凡有一二疏漏,少一个或者多一个字,整个题就不一样了。 好一会儿,刘熙古终于看完了,他没有犹豫,提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圈:“先留着做预备,送给两位副主考看看。” “好,在下这就安排人去誊抄几份。” 答应着重新拿过手稿,吴舜臣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坐回到椅子上,而是压着嗓子开口:“说起来,昨天进士科的书厅耗费的墨块有些多。” 昨天正好是几个主考批了一部分可以留作进士科预备的题目。 “哦。”刘熙古表现得毫不在意,“估计是讨论得比较激烈吧。行了,吴教授先去忙吧。” “是,那在下先告退了。”吴舜臣脸上浮现出无奈的表情,躬身一礼后退出书房。 当房间内只有刘熙古一人时,他禁不住握紧拳头猛然抬起。 就在他要砸下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深吸了一口气,顿在空中的拳头被收回。 他烦躁地站起身来,来回踱步。 科举舞弊是常有的事情,来贡院之前陈佑也跟他说过,更提醒他不要在贡院里闹起来。 当时陈佑说会尽力让这次科举公平公正。 刘熙古想到这里,叹了口气,喃喃出声:“只能希望少保可以做到了。” 被刘熙古寄予厚望的陈佑这时候正坐在英华殿中,同闻名已久的尚书省右司郎中、观文殿学士杨子任交谈。 第五百七十七章 今日青锋且开刃(四) 此时两人讨论的乃是治安寺。 杨子任质疑组建治安寺的意义,他认为就目前治安寺的职能来说,卫尉完全可以胜任,没必要把卫尉寺当成一个空壳子摆在那里,反而单独成立一个治安寺。 陈佑无奈,只得解释日后要命令各地成立治安曹,然后以治安寺统率各地治安曹,以分割地方权力。 杨子任有备而来,自然不可能一句话就被说服。紧接着他又以治安寺为例,质问中枢收权在此时此刻是否可行、施行之后又会出现什么问题、出现问题该如何解决等。 种种问题,有些陈佑早有考量,有些却是陈佑所疏忽的。 杨子任正问到府军州治安曹以治安寺为首,地方政府遇到事情会不会支使不动治安曹。 这种问题不仅仅是现在有,就算过个一千年还存在。 陈佑也没有彻底解决的法子,只能采取一个理想状态下能够运行的模式:财物和人事分离。 他刚说了一句,门口就传来敲门声。 卢多逊立在门边,高声道:“学士,官家遣人来寻你!” 陈佑收住话头,同杨子任对视一眼。 杨子任没有多留,直接就抱拳道:“今日叨扰少保,叫某解了不少疑惑。少保有事,某就先告辞了。” 陈佑起身抬手:“杨学士慢走,日后若是得了闲再来详谈。” 杨子任来这里质询陈佑,可不单纯是为了刁难。同他的一番交谈,陈佑既能查漏补缺,又能提前面对可能会遭受的诘难。 就在杨子任离开的同时,一名宦官走了进来。 是当年跟在先帝身边的张德钧,不过因为“德”字犯了当今圣上的名讳,所以他现在改名了。“张”是他在宫中义父的姓,现在义父不在了,他也算是出人头地,便趁着改名的机会恢复了本姓。 如今他的名字叫做王继恩,表面上说出来的寓意是延续先帝恩情。 王继恩一进门就站定行礼:“见过陈少保!” 两人是旧识,而且王继恩现在是殿中丞,几乎日日陪伴在赵德昭身边,是以陈佑没有端着架子,满脸笑容的起身虚扶:“竟然是王省丞,快快请起。” 待王继恩直起身子,陈佑温声问道:“省丞来英华殿是为了何事?” 王继恩呵呵笑道:“好叫少保知晓,官家叫下官来,是要请少保去同明殿。” “原来如此。”陈佑点头,“我这就过去。” 嘴上这么说,陈佑却没有迈动脚步。 顷刻之后,卢多逊捧着一个漆画圆筒瓷罐走了进来:“学士,东西拿来了。” 陈佑见了,笑着对王继恩道:“官家召见不敢耽搁,没能请省丞喝杯茶,正巧我这边有包好的新叶,省丞带些回去尝尝鲜。” 这瓷罐不过手掌大小,里面也装不了多少茶叶。不过,陈家工坊出品的东西,向来是精品,茶叶的价钱且不说,单是这个瓷罐也值不少钱。 果然,眼瞅着卢多逊手里的漆画瓷罐,王继恩脸上笑开了花,忙不迭结果瓷罐塞进袖中,嘴上不住地说着:“谁人不知陈少保喜饮茶,拿来待客的必不是凡品,下官就厚颜接下了。” 陈佑见此,心中暗自好笑。 得亏了他这些年让自家商铺工坊推广奢侈消费品,他自己更是以身作则在生活细节上引导高官显贵。 这不,送昂贵的茶叶,比以前直接送金币银币要文雅的多。对王继恩这种喜好显摆、附庸风雅的人来说,效果更是出群。 走在前往同明殿的路上,刚收了礼的王继恩没有闷着头不说话,眼见着四周无人,身旁随从又落在后边,就压低声音提醒道:“官家是突然想到少保的书院,这才叫我来寻少保。” “多谢省丞提醒。”陈佑回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王继恩也闭上嘴不多说,这种事情有默契就好,没必要掰开来算账。 一路来到同明殿,不用教人禀报,王继恩直接把陈佑领到同明殿侧殿。 这里是赵德昭日常寝殿。年前参政之争落幕没多久,赵德昭就强硬要求搬到同明殿来,若不是有卢云华在中间斡旋,天家母子关系差点闹僵。 进门之后,首先映入陈佑眼帘的是一排三尺多高的长桌,桌上摆的是各种稀奇古怪的器具。 偏偏这些东西陈佑都认识,比如显微镜、比如钟摆、比如仿制的地动仪、浑天仪模型。 就在陈佑看着这些东西暗自思量时,坐在地毯上的赵德昭听到声音扭过头来,见是陈佑,立刻起身:“陈师!” 陈佑回过神来,躬身行礼:“参见官家。” “嗯,免礼。” 赵德昭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差不多是小跑着来到陈佑面前,举起一张纸:“陈师,你看看这一道题怎么写。” 陈佑接过纸,是一道物理题。 只是一道简单的杠杆受力的问题,可是考虑到当前物理学研究进展,这类问题基本上是紧贴前沿的高端问题。就算在书院里,也只有从九年级毕业进入三舍的学生才会去研究这类问题。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赵德昭。 知道赵德昭聪颖,可没想到赵德昭在物理学上的天分如此之高。 只可惜啊,赵德昭是皇帝。 陈佑收敛心思,走到桌前拿起铅笔为赵德昭讲解这道题的解题思路。 这种题目只要能分析出力的作用方向,理解力的分解与合成,剩下的就是简单的数学运算了。难点就是分析作用点和作用方向,陈佑从前也是经常出错。 过不多时,在陈佑的指点下,赵德昭半知半解地完成了这道题。 让王继恩取来答案对照后,赵德昭露出了欣喜的神情,毕竟做出来一道难题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将纸笔放下,赵德昭看向陈佑,脸上带着期待地问道:“陈师,我可以去书院学习么?” “官家以为太后和王相公他们会答应么?” 赵德昭脸色垮下来,纠结一阵又问:“那我能不能请书院教授来宫里讲学?” 陈佑稍一沉吟,点头道:“若是官家需要,书院可以安排教授轮流入宫讲学。” “这个好!”赵德昭兴奋拍手。 陈佑看着雀跃的赵德昭,默默地想着,若是多了一个沉迷物理无心国政的皇帝,似乎是一件好事。 第五百七十八章 今日青锋且开刃(五) 物理题只是凑巧,赵德昭请陈佑过来是为了书院的事情。 准确点说是为了科举考试。 赵德昭年纪摆在这里,虽然学习很快,可终究经验不足,此时面对陈佑就直楞楞地开口询问:“陈师,听说这次春闱有洛阳书院的教授做阅卷官,不知道书院平时是如何禁绝舞弊的?” 说话间,王继恩使人搬来椅子,君臣二人各自坐下。 只是稍稍思虑,陈佑开口答道:“只二策耳!一为严查,一为严惩。” “严查是如何查?” “交叉监考、临时巡考、入场检查等措施,再加上舞弊被查出后果十分严重,也就很少有人会冒险了。” “不用糊名、誊卷么?” 糊名是早已有之,誊卷则是去年蜀地某个考生上书建议然后被采纳。 “有糊名。”陈佑解释,“但是誊卷没有。誊卷毕竟耗费巨大,书院考试毕竟不涉及前途,不值得如此做。” 赵德昭点头,稍稍沉吟,然后问道:“陈师以为这次春闱会有人舞弊么?” 听到这句话,陈佑眼眸低垂,语气平静地开口:“官家以为我为何要叫治安寺参与贡院护卫。” “啊!” 赵德昭低声叫了出来。 治安寺参与护卫是两府宰相自行安排的,赵德昭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其中有何隐秘他不知道。 …… 过不多时,陈佑离开同明殿。 走到门外,一阵凉风吹过,抬头一看,天色阴沉,估摸着春雨将至。 紧了紧衣袍,陈佑没有回英华殿,而是往枢密院去。 他刚刚坐进书厅,范昌祐就进来了。 如今的范昌祐是枢密院杂务房主事,有他在,陈佑能够比较轻松地知道皇宫两府的消息。 原来赵德昭不是突然想到了书院才叫陈佑过去,而是想到了可以把书院当做引子才派人去请陈佑的。 昨日下午,新安县主簿上书称本次春闱考官以及负责护卫贡院的治安寺卿都与枢密副使陈佑有旧,“虽陈副枢或无舞弊之心,然此举若瓜田纳履、李下正冠”,建议官家“宜更易之,以免损陈副枢之清名”。 这才有了今天赵德昭请陈佑过去问话的举动。 这个主簿究竟是何想法,陈佑不知,不过若真如此人所言去做,对陈佑的好处就是如果科举真的出现舞弊或者疑似舞弊事件,陈佑可以顺利脱身。 考虑一阵,陈佑吩咐道:“你安排人去接触一下此人,看能不能为我所用。” “喏。” 范昌祐出声应下,正要离开,陈佑又道:“去把曹明彦叫来。” 曹明彦,陈佑率军灭宋时,此人曾出使南昌。当时他是典客丞,同时也是外间房的细作。武德司变动的时候调到枢密院来做内间房主事,负责联络枢密院内间房和武德司。 没让陈佑等太久,曹明彦很快就走了进来:“相公!” “曹主事。”陈佑唤了一声。 曹明彦束手垂首,静待吩咐。 “明日进士科的备选题目将从贡院送到宫中,某担心有人泄题,内间房安排人盯着些。” 话音落下,曹明彦稍稍犹豫,点头应下。 次日,正月二十二日甲午,惊蛰。 站在街道上看着远处紧闭的贡院大门,宁强低沉的声音响起:“张县丞以为今日会有人动手么?” “会。” 站在他身旁的河南县丞张昭回答地十分干脆。 “若是有心,今天就是最后的机会。等官家选好的题目送入贡院,这些人就很难传递消息了。” 宁强点头赞同,不过他补充道:“也要防着有些人收买了雕版工。” “那就不是我们的事了。”张昭笑了笑,“贡院里面是殿前司在看着。” 今天趁着官家选题贡院开门的时机,负责印刷试卷的雕版工和印刷工们会一齐进入贡院,一直到科举最后一天才会被放出来。 而过了今天,贡院就要等到二月初六考试的那天才会打开,故而张昭说这是最后的机会。 两人正说着话,远处的贡院大门随着一阵沉闷的摩擦声朝内打开,七八个宦官各捧着一个尺许长的木盒在数十殿前司军士的护卫下走出贡院。 从人群的缝隙中隐约可以看到刘熙古带着一众考官站在门内目送试题离开。 贡院门外停着几辆平板马车,捧盒宦官登上马车跪坐在车板上,木盒摆在膝前布垫上。 任何人不能同试题一块离开旁人视线——这是两府相公们为了防止有人偷题而定下的规矩。 宁强同张昭对视一眼,神情严肃道:“某先离开了。” 张昭点点头:“寺卿慢走,我也要去路上看着点。” 洛阳宫,陈佑裹挟着一股寒风走进同明殿。 窦少华已经在殿中等待了,陈佑见了他,立刻笑道:“窦相公来得早啊!” “今日无事,便早些过来了。”窦少华朝陈佑点头示意,语气淡然地开口。 陈佑笑了笑,走到窦少华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天阴沉沉的,怕是要下雨,不知道运送试题是怎么安排的。” “听说内侍省备好了雨伞和防雨布,陈少保不必担心。” 说话间,其余几位相公陆续赶到。 今天大家只是来见证官家选题,因此马青和宋敏贞都没过来,枢密院这边只有陈佑和王彦川,政事堂也只来了王朴、温仁福和窦少华。 科举选题别看闹得这么正式,实际上在当前来看算不得什么大事,若不是这次录取人数较多,随随便便一个侍郎、少卿就可以总揽全局了。 事情不大,殿内几人也就比较轻松,三三两两闲聊起来。 当然,作为宰相,在皇帝的宫殿里闲聊那也只能聊国政民生。 贡院外,殿前司军士仍在来回巡逻。 贡院东墙,一名殿前司校尉正领着部下沿墙而走。 转过一个墙角,他四处看看,脚步放缓,渐渐落到了最后面。 走过一棵槐树后,他重重咳了三声,随后心中默数步数。眼看着走了五步,就在他面前,一个纸团从墙内抛了出来,正巧落在前面一个军汉的身后。 他连忙快步上前捡起纸团,一边直起腰来一边把纸团朝怀里塞。 第五百七十九章 今日青锋且开刃(六) “宋队正!” 一声呼喊,叫这校尉慌乱不已,衣襟都没来得及整理,匆忙收手站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治安寺的一名朱姓警务典事,原本应该跟在他身后的警吏却不见踪影。 两人早就认识,宋校尉被叫破隐私事,心中正忐忑,见到朱典事,脸上扯出尴尬的笑容“原来是朱典事,怎地今个就你一人了?” “哈哈哈!那几个唵臜货偷吃叫洒家见了,吃了一顿打,还趴着呢!” 这朱典事看上去一副斯文人的相貌,可言行举止却甚是粗鲁。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宋校尉身边勾住宋校尉的脖子,扭头朝殿前司几个军汉喝道“洒家同你们队正讲两句话,老实站着!” 说完回过头来,不顾宋校尉那拒人千里的态度,硬是附在他耳边嘿嘿笑道“方才看你拾了什么物事,咱这对眼珠子没瞎的话,那怕是从墙里头撂出来的吧?” 这话说出,宋校尉先是顿了一下,惊悸的感觉笼罩全身。随即寒意退散,咬紧嘴唇,目露凶光,右手悄悄摸上刀柄。 不等他暴起发难,朱典事瞥了一眼他腰间的刀,突然用力抓住他握在刀柄上的右手“怎么,想杀咱?嘿嘿!你可要想好咯!不动手,咱最多也就分你点好处,可要是动了手,嘿嘿……” “在作甚!” 两人对峙间,另一波巡逻的殿前司军士看到了此处的情况,打头的队正一面高声喝问,一面手握刀柄快步走来。 两人一齐抬头看向那队正,最终宋校尉松开握着刀柄的手,朝走来的队正强笑道“没什么,同老友讲些私话!” 听他这么说,朱典事露出笑容,不理会疑惑的队正,哈哈笑着拍了拍宋校尉的肩膀“洒家先回治安寺了,晚上一块吃酒!” 然而他还没走几步,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呆呆地站住不动。 在他身后脸上带着假笑要跟另一个队正解释的宋校尉感觉到不对劲,扭头看去,只见朱典事出来的那条巷子里,走来十多个治安寺警员,领头的乃是一个穿着便衣的中年男子。 两队殿前司军汉见到这等场景,互相看了看,一齐握住器械朝宋校尉身后走去,同时警惕地看着来人。 走来的一行人停在朱典事面前,朱典事干笑着看向混在其中的一名部下“三狗子你这厮不是在歇着么,来这边是要作甚?” 话语间完全没有面对宋校尉时的硬气。 被他称为三狗子的协警没有回答,拐着腿后退一步,朝领头的便衣男子道“他就是咱的头!” 便衣男子听了,扫视殿前司军汉,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掏出一份公文展开“奉陈相公令,内间房缉拿舞弊贼子。” …… 护送试题的队伍在府县衙役和无数考生的注视下一路来到左掖门前,打头的殿前司校尉朝城门前的将领高声喊道“殿前司护送试题入宫!” 静了一瞬,门前将领身旁的亲随回应“殿前司的诸位在此等候!宫内行程有咱们东宫六率!” 殿前司校尉拱拱手,指挥下属站到城门外的长廊下。 宦官们下车捧起木盒,一个接着一个走进左掖门。 …… 同明殿内,宦官通禀试题已经过了左掖门,正朝此处来。 五位相公默契地停止交谈,端坐在椅子上,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等待。 不多时,又有宦官来报试题即将抵达同明殿。 少顷,赵德昭自偏殿走了出来,坐到御座之上。 陈佑等人起身行礼“臣等拜见陛下!” “相公们且坐。” 一干人等坐下之后,同明殿内重又陷入沉静,气氛渐渐僵硬起来。 赵德昭似乎有些不适应这种场景,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先是挠了挠手背,之后又挠了挠头发,偶尔还把玩桌上的毛笔、镇纸。 好在这样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不到一盏茶时间,运送试题的宦官就来到了同明殿前。 通禀之后,宦官们渐次入殿,把试题摆到五位相公面前,然后退到门口等候。 “进士科。”王朴把手搁到木盒上,看了眼封条,开口道,“科举诸试,进士最重,先从进士科开始看吧。” “可!”陈佑等人点头。 赵德昭见状,吩咐身边任喜“把试题拿过来。” 任喜答应一声,把木盒从王朴面前移到赵德昭面前,随即远远退开。 殿内诸人都把目光投向那个木盒。 赵德昭仔细看了看,拿起启封刀割开封漆封条,取出其中试题,凭着喜好在看中的试题边上用朱笔勾画。 …… 贡院外,张昭听了属下回报后,稍稍犹豫,直接就道“把人送到大理寺去。” 属下衙役领命离去,站在远处的一个中年文士走了过来“还是殿前司的?” “这次是治安寺。” 张昭捏着铅笔在纸上记下一笔,口中不停“不过同这人勾连的竟然是温相公府里的人。” “哦?”中年文士眉头一挑,“温相公手段不凡啊!” 张昭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他身边的这位中年文士姓柴名礼,乃是王朴府上幕僚,如今也在政事堂做一佐吏。 见他停下笔,柴礼问道“殿前司有几个了?” 张昭低头数了数,答道“我这边已经有六个了,治安寺那边应该也会抓到几个。” 顿了顿,他摇头“这些已经算多的,之后应该没有几个人敢继续冒险。算上前段时间逮到的,加起来能有二三十人。” 柴礼闻言露出嘲讽的笑容“只要给足了钱,总有人愿意铤而走险。要真是人人都怕,那你们就只能逮到第一个人。” “或许吧。”张昭抬头看向阴沉沉的天空,“我只负责抓人,内间房和大理寺怎么审就不关我的事了。” …… 同明殿内,一个个装着试题的木盒打开再合上,由任喜重新贴上封条盖章封漆。 眼见着只剩最后两个了,殿门外突然响起一个宦官的声音“启禀官家、诸位相公,枢密院内间房令史程有道有急事禀报。” 第五百八十章 今日青锋且开刃(七) 陈佑面色不变地站起身来“我出去看看。” 王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陈相公且去。”赵德昭说了一声,然后继续选题。 只不过他看题的速度放慢了许多,明显是支棱着耳朵想要知道外面到底在说什么事。 出门之后,见到站在门口的程有道,陈佑态度随意地问道“出了何事?” 程有道叉手一礼“好叫少保知晓,内间房抓到了几个殿前司和治安寺的贼子从贡院偷题,已经审讯出贡院里的泄题人。曹主事不知是否可以进贡院拿人。” 陈佑点头“你在此等候。” 言罢,他转身入殿。 赵德昭立刻停下手中朱笔,其余诸人也扭头看向陈佑。 “官家,殿前司有人同贡院中人合谋偷题,内间房来询问是否可以入贡院拿人。” “什么!” 惊讶的只有赵德昭一个人,王朴等人面色平静,没有丝毫波动。 “那这些题目……” 冷静下来的赵德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抓人,而是看向自己辛辛苦苦选出来的这些题目。 “题目留着就是了,索性泄题者都被治安寺和内间房抓到了,外面也没人知晓这些题目。” 王朴开口了,他说完缓缓扫视温仁福、王彦川、窦少华三人。 这一刻,两府相公们默契十足,没人提及“有没被抓住的会泄露部分题目”这件事,所有人都附和王朴的说法。 见自己的劳作没有白费,赵德昭松了口气,随即看向王朴问道“王相公认为现在要进贡院拿人么?” “贡院既已封锁,便不宜再入内。”王朴语气坚定,“外面无人接应,里面的人便是想泄题也做不到,等到春闱结束再拿人也不迟。” “臣附议!” 温仁福第一个表态支持。 站在殿中的陈佑看了他一眼,嘴角上扬,露出笑容,随即也拱手道“臣附议。” 没有人反对,此事就这么定下,赵德昭继续勾选题目,陈佑出门传话。 来到门外,陈佑语气温和地对等候在此的程有道说“先不进贡院。你们也通知一下治安寺和殿前司。” “是!” 见他应下,陈佑接着道“仔细审讯,看究竟是哪些人涉及舞弊。今天过后就多盯着这些人,找出那些得到考题的考生,名单送给治安卿。” “喏!”程有道恭谨应下,快速离去。 …… 贡院,试题离开之后,刘熙古没有放辛苦出题的考官们各自休息,而是把所有人都聚集在正厅之中坐等。 明面上说是等待试题回来,实际上是想等等看外面会不会直接进来抓人。 因着外面时不时就有人被抓,殿前司负责贡院内部护卫的将领先前来通知让众人不要随意走动。 有此一遭,再看刘熙古八风不动的姿态,那些心中有鬼的考官一个个心中惴惴,时而扭头看向大厅门口,时而同其他人交换一个莫明的眼神。 …… 赵德昭盖上最后一个盒子,长舒了口气。 站在五步之外的任喜立刻上前将木盒搬到窦少华身边封上,然后示意等在门口的几个宦官将木盒送回贡院。 事情到这里结束,五位相公自殿中鱼贯而出,一波往政事堂去,一波往枢密院去。 虽然陈佑与王彦川同路,但两人一路走来一句话都没说。 一直到进了枢密院的大门,同陈佑并肩而行的王彦川突然开口“少保可有意空闲到我那边去坐坐?” 陈佑停住脚步侧身看向王彦川,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荣幸之至。” “请!”王彦川伸手虚引,随后走在前头。 进了书厅,他立刻就吩咐仆役“给陈相公上清茶。” 陈佑喜欢和完整的茶叶煮出来的澄澈茶汤,而王彦川则钟情于研磨成粉的茶粉冲泡茶汤,他口中的清茶,就是陈佑的那种茶。 陈佑这边简单,提着壶将煮好的茶汤倒进杯盏中就好。王彦川却是先取了两勺茶粉在碗底均匀地铺开,然后精于此道的仆役向碗中注入沸水。 一阵悦耳的水声响起又停息,王彦川看着水面那一层细密的浮沫,露出满意的笑容。 挥手驱散僚属仆役,王彦川收敛笑容,神情严肃地开口“说起来某还不知道枢密院也参与了这次春闱。” “我吩咐的。” 陈佑面色不变。 “这样不合规矩吧。” “什么规矩?” 陈佑反问一声,呵呵笑道“科举怎么说也是件大事,让内间房看着点实属正常。” 王彦川神情淡漠“可我不知道。” 看着王彦川,陈佑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脸色完全冷下来后,他才开口“陈某做事,没有事事通知你王相公的道理吧。” “啪嗒!” 王彦川盖上茶盏的盖子,垂着眼帘缓缓开口“王某再怎么说,也同文伯相公一般是顾命之臣。” “呵!” 陈佑轻笑一声“既然如此,王相公下令内间房撤回就是。” 说完这话,他站起身来,极其敷衍地拱手道“某还有事要忙,就先告辞了。” …… “试题送回来了!” 有仆役匆匆忙忙跑进正厅。 只说试题,没说其它,刘熙古眼神稍稍黯淡。 深吸一口气,他站起身来朗声道“一同去迎一迎。” 所有考官默默起身,跟在他身后走向门口。 试题入院,贡院大门紧闭。 刘熙古脸上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而他身后的一种考官当中却有不少人悄悄松了口气,看向刘熙古的眼神也带上了些戏谑。 装着试题的木盒从考官们面前走过,然后被送进一间早已清理一空的房间内摆好。 运送试题的宦官们退出房间,从将作监借调过来的巧匠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所有木盒接上拴着铃铛的细线。 等一切准备就绪,这间房子大开的门窗一齐关上贴好封条,这间屋子要等到靠前印刷试卷的那天才会打开。 政事堂首相书厅,柴礼坐在椅子上,正在汇报今日上午河南县的战绩。 待他说完,王朴笑道“看来过不了多久,李文渊就要来我这抱怨了。” 话音刚落,门外仆役就通禀道“相公,大理卿李司刑请见。” 闻听此言,屋内二人相视而笑,柴礼起身告退,王朴朗声道“请李司刑进来。” 第五百八十一章 今日青锋且开刃(八) 过了片刻,一位长髯男子走了进来,正是大理卿李文渊。 “相公!治安寺做的事实在是不合规矩!” 一进门,李文渊就高声叫屈。 “他送来一帮子人,也没审讯,直接就告诉我说是牵扯进春闱舞弊案,这叫我怎么判嘛!” 王朴摆摆手,十分温和地开口“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不要有压力。” 李文渊愣住了。 反应过来后,他怕自己理解错了,又小心地问道“相公是说,单单按照春闱舞弊来判?” “嗯。大理寺只要负责审判就好了,治安寺不是已经把证据给你们了么?河南府送去的犯人也这么处置,不要多做无谓的事。” 听到王朴这么吩咐,李文渊松了口气,忙不迭答应下来。 又汇报了这段时间大理寺的工作,李文渊恭敬离开书厅。 未几,柴礼快步走进来“相公,枢密院王彦川命令内间房停止抓捕舞弊者,说是这种事内间房不应该掺和。” 沉默片刻,王朴摇头失笑“内间房不应该掺和?看来王松岭也牵涉其中。” 柴礼点头“应该是这样。不过,今日上午我跟在河南县张昭身边,治安寺也有人被抓,我担心有人会借着这个由头攀扯相公。” 王朴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就今日的安排,除非是混了脑袋才会有人拿这件事来对付我。” “总有妄图一朝登天简在帝心的人存在。”柴礼没有放松,为主家出谋划策、查漏补缺,就是幕僚的工作。 见自家幕僚坚持,王朴点点头“说的也是,你看着点。” 顿了顿,他接着道“等过了二月初六,就没问题了。” 二月初六,春闱开始,也是他们要动手的时间。 这天事情忙完之后,赵德昭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研究物理题,而是招来武德使李楼,询问春闱舞弊之事。 李楼在宫里这么多年,自然知道上一任武德使在太宗即位后便逐渐失去权势,一朝天子一朝臣在皇宫之中表现的十分明显。 好在现在的官家还年幼,他只要表现得足够优秀足够忠心,再得到太后的信任,一时半会不必担心被替换掉。 当然了,也得和外臣保持好关系,这样只要太后和官家之中有一个还看重他,在有外臣的支持下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因此,在介绍完赵德昭想要知道的事情之后,他又提了一句“枢密院王彦川王相公似乎不太满意内间房抓捕舞弊犯人,回到枢密院后立刻就命令内间房停止抓捕,陈相公没能拦住。” 听到他这话,赵德昭本能地就对王彦川的行为做出了偏向负面的判断,禁不住皱眉问道“不是说马、宋两位相公不怎么管事,平常枢密院都是陈少保主事的么?” 李楼眼皮一跳,随即讨好笑道“什么都抵不过官家圣明!只不过说是这么说,但王相公毕竟是先帝留下的顾命老臣,陈少保是后来才进的枢密院,陈少保哪怕因为官家而得马相公和宋相公的信任,也是挡不住王相公的。” “竟然是这样么?” 赵德昭喃喃一声,若有所思。 过了一阵,他挥手示意李楼离开,同时一边派人叫在宫中等候的书院教授回去,一边让人请右司郎中、观文殿学士杨子任过来。 他还记得父亲的教导当不知道该如何做时,可以先不去做,然后多问几个臣子。 杨子任来了又走,之后像元可望、李昉、汪弘洋这类天子近臣也先后出现在同明殿。 只可惜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立场,可供参考的意见指向的结果也各不相同。 以赵德昭的经验阅历,即便牢记父亲的教诲,他依然无法判断什么样的选择相对而言更为合适。到这个时候,哪怕再不愿意,他也不得不去问一问自己的母亲。 最终,武德司收到命令抓捕参与舞弊者并审讯出幕后主使。 温仁福结束一天的应酬后带着一身的酒气回到家中。 坐到书房里靠在椅子上歇了会,刚捧上一碗热腾腾的醒酒汤,书房的门就嘭地一声被用力推开。 与此同时一个慌乱的声音响起“阿爷!” 嘭! 汤碗被重重掼在桌面上,热汤溅起撒了一桌。 踏进门的一只脚抖了一下僵在空中,随即收了回去,书房门也重新关上。 顿了顿,门外响起恭敬的声音“父亲,儿子有事禀报。” 温仁福端起汤碗慢慢喝了一口,轻轻地放下碗,拿起毛巾擦擦嘴,然后才出声“进来。” 木门缓缓推开,一名年过弱冠的男子走了进来,脸上的还带着压抑不住的慌乱神色。 见他如此,温仁福脸上浮现出烦躁的神色。 这是他的幼子温年虎,在长子次子先后战死之后,他所有期望都放在幼子身上。哪怕当初天下还没有太平的苗头,他一个镇守方镇的节度使都能狠下心来叫幼子读书进学,更是给儿子授表字“万岁”。 所作所为,不过是期盼幼子不必在刀山火海里搏前程,可以好好活下去。 只可惜啊,他这幼子空有虎的名头,却无虎的气魄。 “什么事。” 温仁福开口询问,一副标准的严父态度。 温年虎一个激灵,忙不迭道“回父亲的话,是儿子之前结识了几个有才学的考生,本想帮他们增加点考中的机会,可是,可是,没想到今天联系的那个人被抓了。” 幼子结交考生的事情温仁福知道。 他们这些人一直都在做这类事情,毕竟谁也不知道今天一个阶下囚来年会不会成为一方强藩,只要表现出一定潜力,他们能帮就一定会随手帮一把。 只不过最近天下安定,科举越来越重要,所以主要精力放在科举考生上罢了。 温仁福盯着自己的儿子,许久没有开口。 而温年虎被父亲这么看着,原本就有些惶恐的他不由更加慌乱,眼睛一会瞅瞅这里,一会瞅瞅那里,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温仁福失望地移开目光,抓过毛巾一边擦拭桌上的水渍,一边道“不是什么大事,王朴和陈佑都牵扯其中,出了事情脱不了干系,他们不可能借助春闱发难。” 听到这句话,温年虎松了口气,赶忙道“那儿子就先下去了,不耽搁父亲休息。” “你仔细想想,为什么王朴和陈佑脱不了干系。”温仁福语气严厉地叫住儿子,“不得询问其他人,明天晚上告诉我。” 温年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只得苦着脸答应下来。 书房中,温仁福擦干净桌子,干坐一阵,注水研墨。 虽说王、陈二人不太可能动手,但他同这两人关系并不亲近,不得不防着一手提前做准备。 第五百八十二章 今日青锋且开刃(九) 电光骤然划破黑暗,过了片刻,一连串的闷雷在空中回荡。 陈佑起身关窗,星星点点的雨滴落在他手上。 “下雨了。” 他坐回到椅子上。 书房里有两个人,一个是陈佑,另一个是卢仲彦。 听到陈佑的话,卢仲彦没有别的反应,而是继续之前的话题“既然你这么说了,我自然是相信的。我来之前,大姊说这是官家即位以来第一次科举考试,一定不能出事。” “只能说不会影响到考试。”陈佑双手交错抹掉手上的雨点,语气平淡,“考试公平么,这件事怕是不少人都不适应。” 卢仲彦沉默一阵,然后开口询问“少保认为邠州李成璟可以到礼部吗?” 陈佑眉头一挑,稍作思考回答道“我去说服王平章。” 顿了顿,他继续道“当然你也不能把希望都放在我身上,司徒德普上次跟我说他最多会拖到三月,还有一个月时间,你多走动走动。” “嗯。”卢仲彦点头,“如果王平章不同意,你告诉他,我可以去蜀地。” 听到这话,陈佑稍稍一顿,抿了抿嘴唇,点头应下。 待卢仲彦离开后,陈佑起身开窗,细蒙蒙的雨丝落在他脸上,一阵凉意浸润面庞。 卢家这个选择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若真如此,或许可以尝试把潘美调入京中。 过了惊蛰,治安寺与河南县抓人的速度瞬间下降,恢复到惊蛰之前的水平,两三天才能抓到一个。 而且抓到殿前司和治安寺的人后,基本上全都送到大理寺候审,没有经过审讯。也就是说不会通过这些人找出幕后主使,只是单纯地为了保证考试公平公正。 虽然对王朴和陈佑的这种行为有所不满,可没人会在这时候反击——因为他们并没有发现送到大理寺的犯人比被抓走的少了几个。 在这期间,因为多名下属涉嫌舞弊,一位陈姓警监被宁强免职。于此同时,宁强没有从治安寺现有人员中提拔新的警监,而是利用自己直属于皇帝的身份直接求见赵德昭,调了一名在淮南道任职的旧部过来。 因为这事,治安寺两位少卿被王朴叫过去谈话,其中负责警务的郭麒更是被好一顿训斥。 至于宁强,王朴完全没有同他交流的欲望,最起码在对陈佑动手之前是这样。 有了一名警监的协助,再加上这次宁强替换自己人竟使得王相公明面上什么都做不了,治安寺内逐渐有一些聪明人倒向宁强。 时间一点一点的往前走,进入二月,突然有了变化。 二月初二,一天时间内,六名准备参加本次科举的考生因为寻衅之类的原因被河南县或治安寺逮捕。 一石激起千层浪,第二天赵普就找到陈佑询问原因,也有部分中低层的官员上疏弹劾河南尹胡承约与治安卿宁强。 同时,不少听到风声的考生开始四处串联,意图以民议逼迫官府退让。当然,更多的考生想的却是被抓了六个人就意味着少了六个人竞争,只要自己小心谨慎不惹事,少点竞争对手不好么? 当然好!因此不少收到消息的考生根本没有理会串联的人,一个个做出一副闭门苦读的姿态。 而被无辜牵连的胡承约则是十分气愤,听说此事后,他当即找来知河南县事申云海,要求他立刻放人,并且奏请罢免主持抓人的县丞张昭。 若只是放人便也罢了,申云海现在没有后台,不管谁是上司,他都十分恭顺。可偏偏要弹劾张昭,他也只得硬顶着不从。 张昭任河南丞以来只管衙役警务且在政务上十分配合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张昭是陈佑手下的人。 弹劾张昭,意味着与陈佑敌对;拒绝弹劾,意味着与胡承约敌对。 权衡之下,申云海选择对抗胡承约。 河南是赤县,县令也好、知县也罢,任免都需要中枢商讨,更准确地说需要皇帝同意。 哪怕胡承约是河南尹,他最多也就在平日针对申云海,没什么可以直接用出来的手段。 初三这一天这纷乱中过去,这天又有八人被抓,另有一人反应迅速得以逃脱。 逃走的这个人正好是治安寺负责抓捕的,宁强立刻召集所有知道抓捕行动的下属,要求彻查是谁泄密。 现在谁也不知道这个泄密者究竟能不能找到,不过除了治安寺里的人,没有其他人会关心这件事。 初四,这天没有两府议事。 赵德昭刚继位的时候,两府议事一天至少一次,到了现在,只有在起居朝会之前才会举行两府议事。 但是河南尹、参知政事胡承约直接上疏要求罢免知河南县事申云海。 难得一个参政亲自下场弹劾一个县令,哪怕是赤县知县,惹得参政不顾体面亲自动手,也足以叫申云海声名大噪。 胡承约弹劾的缘由就是申云海不尊上官、妄自抓捕科举考生,且态度强硬不肯悔改。 他的这次行动看起来或许有些鲁莽,但也有精细之处,那就是他提都没提原本想要撵走的张昭。这样一来,至少表面上没有同陈佑对上。 弹章第一时间送到了王朴手上。 按常理来说,胡承约可以直接递奏章给官家,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从政事堂走一遭。 王朴一面让人去打探此事,一面派人去叫申云海。 只是不等申云海过来,同在政事堂的温仁福就敲响了王朴书厅的门。 另一边,陈佑安排好庶务之后,也派人前往政事堂,通知王朴他即将过来商讨政务。 左右无事,得到回复后便立刻赶往政事堂。 好巧不巧,他到时,申云海也刚好抵达。 陈佑当年在河南府时,申云海是录事参军事,虽是先相公刘明的亲信,可也能说一句是陈佑的旧属。 因此见面之后,申云海恭敬行礼“见过相公。” “原来是升霞,这么早你来政事堂有何事?” “好叫相公知晓,云海来此是平章相召。” 能以平章代称的,也就只有平章事王朴。 陈佑闻言笑道“巧了,我也是来寻王平章,恐怕你还要再等一阵了!” “无妨无妨,相公先请。” 陈佑点点头,正要迈步,突然想起张昭在河南府同申云海龃龉较少,也算是合作愉快,当即温和笑道“有空可以来府上坐坐。” 言罢,也不等申云海回应,便迈步朝王朴书厅走去。 站在原地的申云海面色变幻,随即出了口气,本来严肃脸色稍稍放松。 陈佑之前派人通知过,他一进政事堂的院子,便有小吏跑去通知王朴。 待他来到书厅前,书厅门已然打开。 进门之后,王朴第一句话就是“将明也是为了申云海来的么?” 这话叫陈佑有些茫然,下意识反问“此话怎讲?” 第五百八十三章 今日青锋且开刃(十) “原来不是为了申云海啊。” 王朴笑着摇摇头,伸手示意陈佑坐下。 坐下之后,陈佑立刻出声:“说起来方才我来寻相公时,正巧遇到了申云海,他现在正等在外面。” “是么。”王朴没有丝毫意外的神情,“来得倒快,看来早有准备。” 说着,他拿起一份奏疏示意陈佑接过去。 陈佑起身接过奏疏,耳听得王朴继续道:“这是胡德俭送来的,你来之前,温美才刚走。” 他的这番话,陈佑没有回应,坐回椅子上翻开奏疏仔细浏览。 奏疏不长,很快就看完了。 将奏疏重新放回桌子上,陈佑笑道:“看来他们是坐不住了。” “也可能是心生戒备。” 王朴将奏疏收回,轻声问道:“今天初四,你怎么看。” 陈佑咧嘴露出灿烂的笑容:“我听相公的。” “哦?”王朴轻笑一声,“倒是难得。” 陈佑只作没听见,继续突然转开话题:“佑这次来寻相公,是为了礼部。礼部侍郎司徒诩足疾严重,尚书之职又空缺太久,佑以为可择知邠州事李成璟主礼部事。” “这个李成璟……” “邠州之前不是静难军驻地么。”陈佑补充道,“而且卢仲彦有意出京入蜀。” 王朴闻言,眼睛一亮:“蜀地有空缺?” “东川制置使许久未曾换人了。” “好换么。” “一个制置使而已。” 王朴点点头,考虑一阵后又道:“再加一个遂州刺史。” “包牯牛要进殿前司。”陈佑语气坚决,“如若不然,宫里恐怕不会妥协。” “既然如此,叫卢孟达去治安寺吧。” 陈佑瞳孔猛缩,随即十分肯定地说:“少卿。” 王朴靠在椅背上,看着陈佑:“你觉得宫里面会同意么?” 陈佑不为所动:“他是犯了事,不降职已然是我等妥协。” 两人目光交错,陈佑之前那一声“我听相公的”犹在耳边回响,谁都想不到这么快就又争执起来。 对峙一阵,王朴神态放松下来,缓缓道:“申云海的事情你别管。” “可以。” 陈佑重又恢复之前那样恭顺的姿态。 “明天就抓人吧。”王朴有了决断,“今天我先拖住,明天你去同温美才谈。” 陈佑没有立刻答应,稍作思忖后才道:“那马、宋那边就拜托相公了。” “只要你能说服温美才。”王朴不置可否。 陈佑没有做什么保证,话到尽处,直接起身告辞离开。 出门时看到在门外等待的申云海,面无表情地朝他点点头,便快步离开。 最终,王朴没有批注那份弹劾申云海的奏章,而是直接送到官家面前。 两府没有批注的奏章,赵德昭一般是留中,除非他母亲和小姨提出要求或建议。 散衙之后,胡承约出现在温仁福家中。 屋内的静谧没有持续太久,胡承约放下汤盏开口:“宋副枢说不会支持陈将明。” 温仁福神情未变,似乎早有预料,他语气淡然地开口:“但也不会支持你?” “是的。”胡承约眉眼间带着些遗憾,“毕竟都是旧识。” “旧识。呵!” 温仁福摇头轻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过话头:“你这次弹劾申云海怕是成不了,有什么打算?” “只是搅混水罢了。”胡承约神态严肃,“今天中午我收到消息,河南县抓到的人同送到大理寺的人数目对不上。” “什么!” 温仁福面露讶色,随即肃容思量。 不过片刻,他开口询问:“那些考生,可以动么?” “不行,今天只有两个考生因为斗殴被抓,其余人因为临近考试,不愿意闹起来。光是那几个人,闹不出什么声势来。” 温仁福沉默一阵,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我明日去求见圣人,你去寻官家,先下手为强。” “有点困难。”胡承约面露难色。 “看你能不能说服官家了。”温仁福面无表情,“陈佑在侍卫司威望有些高。” 胡承约看向温仁福,他在犹豫。 只是他没有犹豫太长时间,很快便点头:“我尽力。” 二月初五,天还暗着,陈佑府上驶出一辆马车,在亲随的护卫下缓缓前行。 马车里面坐的是陈佑。 过不了多久皇城门就会打开,他们这些外臣便可以进入皇城之中的衙署,亦或者是求见官家。 今天没有朝会,因为仪式性的常朝已经停了,要到明日才会迎来起居朝会。 他不是去皇宫,而是去温仁福府上。 “说服”温仁福主动请辞,是他今天的任务。 马车缓缓前进,接近温府的时候,随从在车外低声提醒:“主人,温相公在前方。” “叫住。” 他的亲随没能接近马车,在队伍边缘就被拦了下来。交涉一番后,一名温仁福的护卫反身朝马车走去。 陈佑掀开障尘、打开车门,刚走下马车,就见对面马车上温仁福探出身子:“陈少保去宫里不会路过某这边吧?” 陈佑笑了笑:“陈某是特意来寻温相的,温相不请我入车谈么?” 他这句话一出,温仁福原本就十分冷淡的面容愈加阴沉,冷哼一声缩了回去。 只是他同时还吩咐随从给陈佑让路。 陈佑今天来根本就没指望温仁福有好脸色,丝毫没把温仁福恶劣的态度放在心上,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走到温仁福的马车旁边,在仆役的伺候下登上马车。 与此同时,他带来的亲随也跟着上前,同温仁福的护卫一齐围住这辆马车。 马车之中,陈佑和温仁福相对而坐。 两府宰相的专属马车,原本做得很宽敞舒适,可对车内的两人来说,他们还是第一次坐得如此近。 对峙一小会,陈佑率先开口,此时他的神情十分严肃:“我就直说了,河南府和治安寺最近在抓捕春闱舞弊之人,抓捕到的犯人中,有三位是温三衙内联系的。而那些涉嫌舞弊的考生,也有十六人同三衙内交好,其中十三人得到三衙内保证一定考中。” 车厢内跳动的烛光映衬着温仁福的脸色明暗不定,待陈佑不再说话,他开口:“抓到的人全都送到大理寺审判了,某不明白这盆污水是怎么泼到年虎身上的。” “其中实情,想必温相都明白。” 陈佑目光冷然,语气冷淡。 温仁福没有说话,他盯着陈佑看了一阵,突然把目光移向烛台。 见此情景,陈佑微微皱眉:“三衙内的事……” 他话未说完,温仁福听到“三衙内”三个字瞬间目露凶光,左手撑着木几,上身弹起,右手猛然抓住烛台拔出桌面,顺势朝陈佑脑门砸去! 第五百八十四章 无人可得顺心意 (一) 陈佑瞳孔一缩,直接朝车门倒去,同时双腿一蹬,蹬在桌边,向前蹿了一下。 这一蹬,烛台砸在陈佑的大腿上。 陈佑痛呼一声,忍着痛迅速翻身,准备逃出马车。 烛台上的蜡烛在这一刻断裂,带着火苗落在温仁福手腕上,发出“嗞”地一声,彻底熄灭。 温仁福咬牙皱眉,愣是没有松手,一击不中立刻踏上木几弯腰扑向陈佑。 两人连番动作,终于惊到了拉车的马匹,只听一声嘶鸣,车前的黑马猛然一跃,朝前奔去,撞翻了好几个想要上前查看的护卫。 这导致车内陈佑、温仁福不由自主向后倒去。 陈佑还好,本就是半趴在地上,现在只不过是以五体投地的姿势在地毯上滑行一段距离罢了。 而弯腰站上木几的温仁福直接就脚下一滑,仰面摔到,头脚朝上卡在木几和木墩之间,发出一声惨叫。 此时外面的护卫也在付出了十数人被撞伤的代价后控制住了马车,只是听到马车内惨叫呻吟之后,陈、温二人的护卫各自占据一边手持刀刃对峙起来。 顷刻之后,双方头领一同站出来,准备一齐查看马车内发生了什么。 这时候陈佑总算是爬了起来,直接推开车门。 “陈佑!” 温仁福咬牙高呼。 陈佑没有回头,一瘸一拐的在亲随的搀扶下离开马车。 温府亲随则赶忙钻进马车,一声惊呼之后传来温仁福的呵斥声。 “相公!” 随从看到陈佑的步态,忍不住心中担忧喊了一声。 陈佑放入没听见,走到自家马车旁边,在随从的帮助下登上马车。 随即,马车内传出他的话“去皇宫。拿温毛巾来。” “陈佑!” 他话音刚落,温府马车上就又传出一声怒吼。 温仁福被亲随搀扶着站在已经没有挽马的马车上,怒视着陈佑所在的马车。 “休想动我儿子!” “出发。” 陈佑完全不理会温仁福,沉声吩咐车夫亲随后,便不再开口。 在亲随们警惕地护持下,车轮轧在碎石路上发出辚辚的声音,缓缓朝皇宫驶去。 如果接下来不能把温仁福踢出中枢,陈佑这顿打算是白挨了。 马车很快就抵达皇城,陈佑下车在亲随的搀扶下缓缓向政事堂走去。 他只是擦干净了脸和手,衣服上沾到的蜡烛油和灰尘什么的都还在,只是不太显眼。再加上怪异的走路姿态,路上遇到的官吏也好、护卫也罢,全都在猜测陈相公到底经历了什么。 今天陈佑花了比以往长很多的时间抵达政事堂所在的区域,他进了正门还没走几步,就看到王朴一脸沉重地迎了过来。 毫无疑问,王朴提前得知了陈佑这副凄惨形容。 他知道陈佑今天是要去干什么,以他的智商,大概能猜出两人打了一架。 至于温仁福有没有死,他还猜不出来,所以才急着来见陈佑。 “怎么样?” 一见面,甚至还没走到跟前,王朴立刻开口询问。 陈佑一边朝前走,一边回答“不严重。” 那就是没死人了。 王朴面色稍稍缓和,顿了顿,一边上前抓住陈佑的胳膊,一边道“去屋里说。” 他主动来搀扶陈佑,为的是安抚,以免陈佑激动之下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情。 不过他也知道,陈佑愿意第一时间来政事堂寻他,便是不准备用规矩外的手段来报复温仁福。 到屋里坐下,不等王朴询问,陈佑就开口了“他是想杀我。” 明明才死里逃生,陈佑此时的神态却异常平静“马车上的烛台直接抡起来朝我脑袋砸,也就是我躲得快。” 说到这里,他停住,看着王朴,嘴角上扬露出微笑“若是砸中了,王相怕是见不到我陈佑了。” 王朴的目光没有移开,他只是稍稍思量,便做出了决定“也幸好没砸中,怎么样,侍卫司那边还能去么?” “这要看王相怎么和其他几位交涉了。” “行。”王朴应下。 温仁福手里没有可靠的兵马,而且官家和太后对他也没有太过倚重信任。当然,重点还是他手里没有可靠的兵马。 所以王朴和陈佑敢强行罢免他。 就在陈佑同王朴会面的时候,他那些等候在皇城外亲随中有一人遇到了东宫六率里的熟人。 那带队巡逻的校尉见到熟人特意朝这边偏了些,然后笑着问“陈相公入宫估计要到午后才能出来,你们怎么在这等着?” 那人也走近了些笑着回应“相公进去的时候叫咱等着那就等着呗!” 说着,两人距离足够近了,那人立刻压低嗓音快速道“方才温仁福欲杀陈佑,陈佑腿部受伤!” 同明殿廊屋,胡承约在这里等候召见。 宫门刚刚打开,治安卿宁强就入宫求见官家,他晚到一步,被拦在门外。 从他在这里等候开始算,宁强在殿里已经两刻钟了。按道理除非是讨论国策,否则一个治安卿不可能同官家聊这么久。 他现在十分焦躁,来回踱步的步速越来越快。原本是想着动作越快越好,没想到会被拦在同明殿外。 也不知道温相公能不能说服太后。 胡承约停下脚步,长叹一声,该等还得等。 而同明殿正殿里,根本没有人说话。 宁强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而赵德昭在翻看以前太宗批过的奏章。 这是陈佑交给他的法子,通过观察前人的决断对事物发展的影响,来学习如何处理当下的事务。 其实早就有人总结过,《战国策》云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陈佑只是把这句话具体解释一遍罢了。 赵德昭去年搬到同明殿来的时候曾尝试过亲自处理政务,只可惜他还是太嫩了些。对一个孩子来说,那些复杂的物理题解起来远比处理国政要容易得多。 正是受过打击,他才同意取消常朝,也才不再随意插手政事,而是继续学习。 把宁强留在殿内不是赵德昭的决定,而是太后卢金婵的命令。 此时,卢氏姐妹二人正在同明殿的侧殿里。 她们在等。 卢氏姐妹也好,赵德昭也罢,他们手里面有武德司,自然能知道外臣的一些动作。他们想看看,两府的这些宰相,到底想用春闱斗到什么程度。 如果手段足够,或许可以利用这次的宰相内斗扩张皇室权力。而统领东宫六率的卢仲彦和在殿前司任高位的卢孟达,就是他们的底气。 不知过了多久,李楼带着曹辰一脸严肃地走进同明殿“官家!臣等有要事禀报!” 赵德昭看了一眼李楼,没有等着母亲的指点,直接就对宁强道“宁卿先回去吧,此事暂且等两府通知。” 宁强眼皮一跳,没有多说什么,直接起身行礼“臣告退。” 第五百八十五章 无人可得顺心意(二) 宁强刚出门,李楼立刻就开口:“启禀官家!据细作回报,今日寅初三刻左右,太子少保陈佑与集贤殿大学士温仁福在马车内,后温仁福欲杀陈佑,陈佑腿部受伤得以逃脱,现在正在政事堂。” “什么!” 赵德昭又惊又怒,瞪着李楼:“他怎么敢!” 侧殿里,听到李楼话语的卢云华扭头看了一眼抓住她手的大姊,轻声道:“我没事。” 卢金婵点点头:“陈将明只是腿受伤了,能来宫里就没什么大问题。” “嗯。” 卢云华应了一声,正要开口,一脸怒气的赵德昭就走进了侧殿:“娘娘!温仁福不能留!他怎么敢对宰相动手!” 正殿里,李楼二人低头束手,仿若什么都没听见。 侧殿之中卢金婵见儿子如此表现,看向儿子的目光充满了“小孩子不懂事”的关怀。 她伸手招呼儿子走到跟前,然后才开口:“两名宰辅斗殴罢了,前朝又不是没发生过。” 赵德昭一阵愕然,他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母亲,又看向沉着脸抿着唇不说话的卢云华。 他不明白,为什么谋杀宰相这么严重的事情都能被轻描淡写地不当回事。 看着母亲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赵德昭的怒火被浇灭,他突然有一种凄凉的感觉。 “我知道了。”赵德昭轻声说出这句话,然后转身回到正殿御座。 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呆,赵德昭回过神来,他抬头看向依然站在殿里的李楼二人,满是疲惫地吩咐:“叫胡承约进来,你们先下去吧。” 胡承约没能说服赵德昭。 尤其是他明里暗里暗示陈佑手握兵权心怀叵测,可赵德昭刚刚才得知陈佑差点被温仁福杀掉,却第一时间去政事堂找首相。 再看胡承约早先同陈佑关系不错,如今当上了参政却开始攻讦陈佑。 赵德昭本就心中不快,听了胡承约的一番话更是厌恶不已。 离开同明殿时,胡承约眉头紧皱。 在他看来,官家会有这样不耐烦的表现,完全是因为对陈佑异常信任。他就不明白了,同样是东宫旧属,凭什么陈将明就比他胡德俭更得信任? 他准备去政事堂等温仁福,还没走多远,就看到陈佑走了过来。 陈佑从王朴那里离开后,去换了一身衣裳,也就是大腿疼,走路姿势有些怪异。 两人相遇,陈佑点头示意:“德俭是刚从同明殿出来?” 胡承约神情自然:“对,刚从那出来。” 说着,他看向陈佑的腿,有些疑惑:“将明你这腿……” “哦,受了点小伤,没有大碍。” 陈佑面带微笑解释,随即道:“我还有事要禀报给官家,就先过去了。” “行,你先忙。”胡承约说着,让在路边。 等陈佑走过去,他看着陈佑的背影,总感觉有些不安。 他到了政事堂得知陈佑的腿竟然是被温仁福打的,登时就愣住了,心中大呼不妙。 这边陈佑进了同明殿,还没行礼,赵德昭就起身询问:“陈师可有大碍?” 陈佑拱手一礼,随后才笑道:“劳烦官家挂念,不过是被烛台刺了一下罢了,伤口很浅,已经请太医署的医师包扎过了。” “那就好。呃,陈师快坐!”赵德昭点点头,招呼一声重新坐下。 他目光放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佑坐下后开门见山:“好叫官家知晓,臣此来是为了春闱舞弊之事。” “啊?啊!” 赵德昭反应过来:“陈师请讲。” 说着话,他下意识地朝侧殿看了一眼。 陈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心中了然,明白卢太后就在这里。 稍稍思忖,陈佑开口:“昨日政事堂王平章得到禀报说指使舞弊者有一人为集贤殿大学士温仁福三子温年虎,治安寺不敢抓捕。故王平章知臣与集贤相、河南尹素来友好,故让臣去寻温仁福说项。惜哉温集贤爱子心切。” 说到这里,陈佑叹了一声,随即问道:“如此,臣亦不知如何是好。” 赵德昭有些发愣,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陈佑的意思,当即道:“春闱舞弊,要是查到了,自然是要抓的。” 话音未落,偏殿传出一声咳嗽。 紧接着,太后卢金婵走了出来。 陈佑面无表情地起身行礼:“参见太后。” “少保不必多礼。” 卢金婵说了一声,走到御座旁。 自有宦官摆好座椅,卢云华就坐在太后卢金婵旁边稍稍靠后一点。 出了侧殿后,卢云华就一直在观察陈佑的腿,见他动作顺畅,这才放下心来,舒了口气。 陈佑刚刚坐下,就听得卢金婵开口:“我听少保所言,似乎是想要强行抓捕那温年虎?” “正是。” “可是,”卢金婵眉头紧蹙,“若温年虎躲在家中,难道还能派人冲入宰相府邸么?” 陈佑闻此,看了卢金婵一眼,随即看向赵德昭,神情严肃地缓缓道:“那就得看,官家和太后,是要宰相的脸面,还是要科举的脸面,司法的脸面了。” 顿了顿,他微微颔首,垂下目光:“本次科举有五千考生,查实舞弊者三十余人尽以他罪下狱,未查实者不知凡几。若此五千人知有舞弊者未除,则科举名望尽失,物议起时,就不是一个宰相能解决的了。” 五千人,相比于历史上淳化三年的一万七千余人可谓是少之又少,但放到如今来说却算得上是天下学子菁华尽皆聚集于此。 陈佑这话说出,卢金婵脸色就变了。 毫无疑问,这是威胁。 他提都没提自己差点被温仁福杀了的事情,只是说科举舞弊。 注意到大姊神情变化,卢云华赶忙前倾身子低声在卢金婵耳边安抚:“将明这次怕是被逼急了。大姊不必急着回应,等等看其他宰相怎么说。” 卢云华微微点头,扭头看了一眼蠢蠢欲动的赵德昭,又是一声轻咳。 显然赵德昭对他即位以来第一次科举还是蛮重视的,只可惜母亲在这,他不能当着外臣的面忤逆。听到母亲的暗示,他只得按捺下心中不满,老老实实坐着。 第五百八十六章 无人可得顺心意(三) 见儿子老实了,卢金婵这才看向陈佑:“少保说得有些严重了。科举舞弊当然要查,可也不能为了抓人而强闯宰相府邸吧?” 陈佑抬起头来,目光炯炯:“若是宰相涉嫌舞弊,还有甚德性坐在政事堂中?” 不等卢金婵开口,他又补充道:“春闱舞弊,未成大错,罪不至死,且只是想叫温年虎配合调查罢了,怎料到他温美才百般阻拦。如此行径,不得不叫人怀疑。” 他停了一下,一字一顿地道:“他是否就是背后主使!” 温仁福当然不会把儿子交出来! 只是配合调查罢了。 呵!治安寺与河南县都同王朴、陈佑有关联,以温仁福对儿子的重视程度,必然不会放心。就算王、陈二人不动他儿子,也保不齐会不会有其他人想要嫁祸二人挑起争端。 陈佑和王朴之前想法是,叫温仁福在辞相和儿子被逮捕之间选一个。 按照他俩的估计,温仁福一定会选择保住儿子。 只是让人没料到的是,提到温年虎的时候,温仁福会那么过激。若不是陈佑常年习武反应迅速,说不得就要死在那辆马车上。 这一下,不等卢金婵反应,赵德昭忍不住出声:“还是要查清楚!” “官家明鉴,的确要查清楚。” 陈佑拱拱手,抢先拿住话头不让卢金婵说话:“故而臣来请示官家,以温美才如此行为,该如何处置。” 他话音刚落,殿外宦官高呼:“平章事王朴、枢密使马青求见!” 话音未落,卢云华立刻起身避回偏殿。 太后在这里没问题,但她这个外戚出现在议政之所就逾矩了。太后听政时候架的帘子也主要是为了遮她,现在来不及架帘子,她只好暂避。 卢云华的身影刚消失,两位宰相便走了进来。 先后向皇帝和太后行礼,马青直接坐到陈佑让出来的位置上。 王朴则站在原地,看了一眼坐在马青下手的陈佑,朝赵德昭拱手朗声道:“启禀官家,臣昨日听闻舞弊事涉集贤殿大学士温仁福之子,故央陈少保前去说项。” 说着,他朝陈佑点点头,接着道:“怎料到温仁福丧心病狂,身为宰相竟妄图殴杀另一位宰相!”【1】 其实这件事可大可小,别说是用烛台砸头,便是持剑劈砍,也可以说成是“斗殴”——正如卢金婵之前所说。而陈佑也好,李楼也罢,还有现在王朴,都死死咬住一个“杀”字。 其中差别,不言自明。 陈佑听到这番言语,微微低头不说话。 马青接过话头:“如此行径,着实叫人心寒不已。”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今日敢杀陈将明,明日就敢杀王文伯,敢杀我马青!为了一个春闱舞弊案就能杀宰相,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做的!” 这句话说到了赵德昭心坎里,他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见卢金婵脸色变幻不已,顿时心中快意。 他收回目光,轻咳一声,故作沉稳地问道:“依两位相公之见,温仁福当如何处置?” 王朴抿着唇同赵德昭对视一眼,随即长揖:“臣请将温仁福交至大理寺议罪!” 话音刚落,马青起身:“臣附议!” “臣,附议。”陈佑也站了起来。 建隆三年二月丙戌,宰臣温仁福以袭杀太子少保陈佑坐免。先是,仁福涉科举弊案,故杀佑以自保。事败,帝以大理寺论其罪。 温仁福毕竟曾做过一镇节度,府中护卫全都是从军中挑选的,宁强带着治安寺警员上门时差点打起来。 也幸好温仁福在家中,及时阻止护卫动手。 无它,在洛阳,他无法反抗。真要是抗旨不尊,或许连家人都保不住。 最终,春闱舞弊这件事没有牵扯到温年虎,而是安在了温仁福头上。因窦少华等人力保,再加上他奉上八成家资纳入国库,“袭杀陈佑”这一条最后也去掉。 等到宣判时,温仁福仅仅是被剥夺官身,且不得离京。 这都是后话了,二月初五在温仁福罢相的轩然大波中过去,次日,便是许多人期待已久的春闱。 初六,起居朝会、两府议事先后结束。 王朴一下按倒一位顾命大臣,现在无人会同他争斗,况且现在也没什么好争的,除了那个空出来的宰相位置。不过这件事至少也要等科举结束才会拿出来讨论。 两府相公参政们各自散去,陈佑叫住王朴。 两人站在路边,陈佑脸上满是无奈:“王相恐怕还不知道昨晚宁行仁去找我了。” “哦?为了温年虎?” 王朴笑呵呵地问了一声。 陈佑长叹:“相公慧眼!” “呵呵。”王朴微微摇头,“不动温年虎是底线,怎么都不可能变。” 一个是立下规矩,以免政争累及家人;另一个则是展现出宽大的心胸,防止其他人被逼抱团。 陈佑无奈:“相公的意思我都明白,可他宁行仁非要装作不懂!” “那就得靠将明你去说服他了。”王朴笑容温和,“毕竟宁强是你的旧部。” 陈佑点点头,轻声道:“不过,这治安寺现在要少一个少卿吧?” 这话一出,王朴脸上笑容立刻就消失,面无表情地看着陈佑。 陈佑毫不退缩地同他对视,嘴里继续道:“总归也就半个多月,总不能临到头了再来腾出个位置。” 这句话说出后,两人安静地对视良久。 终于,王朴缓缓点头:“将明此言有理,这段时间治安寺有些不像话了。” 两人达成共识,便就此告辞。 王朴回到政事堂,立刻就叫人去请王彦川。 虽然他同陈佑才刚刚合谋扳倒温仁福,甚至接下来还要合伙对付外戚卢家,但现在已经出现矛盾了。 既然陈佑要割他的肉,想来已经做好了王彦川继续留在枢密院的准备。 另一边,胡承约寻到了窦少华。 刚进书厅,胡承约开门见山:“如今政事堂仅余相公和王平章,相公这还是一个英华殿大学士就有些不合适了啊!” 窦少华笑而不答,问道:“某这边只有酒,德俭可喝得惯?” 第五百八十七章 平波起浪第一风(一) 只这一句话,就叫胡承约放下心来,连忙道“可以少喝一点。” 按照规定,在衙门里办公的时候,午饭都不准饮酒,更别说现在还是公务时间。 在胡承约面前行此等违规之事,虽然不大,可也属于示好亲近的姿态。 窦少华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白瓷瓶子,拿出两个径不满两寸的白瓷杯,依次朝里面注入酒水至八成满,正好一瓶倒完。 胡承约连忙上前,不等他拿起酒杯,就闻到一股水果香甜的味道。 放下瓷瓶,端起酒杯,窦少华呵呵笑道“公务之时不可饮酒,我就在果汁里加了点薛广德从幽州带回来的好酒,味道是淡了点,可平常喝着也能垫垫嘴。” 胡承约端起杯子同窦少华碰了一下,轻轻抿了一口。 可以确定的是,窦少华所谓的果汁一定是果酒,而且味道一点也不淡。 毫无准备地一口咽下去,胡承约只感觉自己脑门子涨得慌,抬头看窦少华坐回椅子上,捧着就被怡然自得地品着。 当下强笑道“相公这酒味道可不淡啊!” “也就尝尝滋味罢了。” 窦少华满意地呼了口气,搁下酒杯,正襟危坐看着胡承约,缓缓道“德俭有意集贤殿?” 按照政事堂传统,宰相一般是加昭文馆、史馆、集贤殿,窦少华的英华殿是才出来的,说出去没有前三个好听。 现在史馆相和集贤相都空着,窦少华自然想入史馆。 胡承约听到问话,露出谦逊的笑容“相公说笑了,承约不敢妄想。” “哈哈哈!还是要想一想的。”窦少华豪爽笑道,“德俭毕竟参知政事,同两府宰相也没什么区别,我们要考虑的你也得考虑考虑!” 胡承约小意应对“相公说得是,不过毕竟有相公们在,似承约这等惫懒之人,也能偷个闲。” “想偷闲可不容易。” 窦少华说着,举杯遥祝。 胡承约连忙举起酒杯示意,有了准备后,再喝这酒,他就能好好品味了。毕竟只是果酒兑了白酒,口感要稍微柔和些。 等了一阵,窦少华终于谈到胡承约挂念不已的话题“德俭的来意某都晓得了。” “那……” “呵!”窦少华笑了一声,“罢免一位顾命宰相是一件大事,王文伯、陈将明也不是丝毫未损。你且看着罢,听说武德司查到了王松岭头上,他不动,你就不会动。” “原来如此。” 胡承约好似松了口气。 其实他本就明白,不过身后没人毕竟心里发慌,这才找到窦少华头上来。 杯中还剩下一口酒水,胡承约双手举杯站起来“我敬相公!” 言罢,一饮而尽。 窦少华面带笑容地举起酒杯,也直接喝干。 这时候,胡承约似是酒劲上头,脸上出现些红晕,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提高“承约那边也寻了几坛好酒,瞅个空子请相公前去品鉴。” “好说好说。”窦少华干脆应下,“德俭若是喜好饮酒,也可常来此处。” “那感情好。” 胡承约脸上露出诚挚的笑容,答应之后再次一礼,便告辞离开。 洛阳贡院,刘熙古身穿绯袍端坐在高台之上,目光扫视一排排的考棚。 方才试题都已经发下去了。 进士科的题目共六个部分,一首诗、一篇赋、一篇论、五篇策,贴《论语》,以及《春秋》、《礼记》其中之一的墨义。策分时务和方略两种,每次考试比例不同。 这次春闱,诗赋不必去管,贴经是上下文填空,墨义就是经文释义。 以上四个部分基本上看不出来考生的政治倾向,重要的是那一篇论和五篇策。 本次进士科的论题是“赵鞅以铸刑鼎”。 策的题目分别是“平定岭南策”、“致圣王之治策”、“治戎夷之策”、“补国税不足之策”、“治旱策”。 题目的详细内容不在这里复述,六道题目,分别考察考生对法律的态度、领兵在外会如何、对“圣王之治”有怎样的期望、对化外治民的态度、对地方豪富的态度、主政一地的施政方向等。 不怕他们的文章漏洞百出,只要目标、手段倾向于陈佑这边,就是以后数年十数年的培养对象。 毕竟科举考试的及第标准是“文理通顺”,在这基础上再有些文采,便能得到上等评价。 本次春闱分甲乙丙三等,甲乙二等为本科及第,乙等为本科出身。 别误会,这个本科是“本人报考的科目”的意思。 刘熙古的作用就是在排名次的时候,水平相同的情况下把倾向于陈佑这边的排在前头。 而“文理”与“文采”,这东西只要不是差距大到肉眼可见,基本上都是评判者自由心证。不然也不会有考生在考试之前推敲主考文风,以投其所好了。 五千人考试,水平相近者不知凡几,刘熙古这有倾向性地排名,能让陈佑这方后备军多一二十人都算是少的。 待试卷稿纸全部分发完毕,一声鸣啰,建隆三年春闱正式开始。 刘熙古看了一阵考棚间站岗的殿前司军士,便收回目光一一扫视坐在他两旁的副主考和站在台下的一众阅卷官。 贡院关门的时候他得知少了三四十名考生。 四十比五千,似乎不值一提,但来参加考试的考生不乏身患疾病的。出于对陈佑的信任,刘熙古愿意相信这些没来的考生都是因为涉及舞弊被抓了。 那么,等考试结束之后,眼前这些人应该也会少几个吧! 心中这么想着,刘熙古站起身来,沉声道“各自巡视去罢!” 书院,一块空地上围着数十人,有学生有教员,书院祭酒徐师进就站在人群中央。 在他身边,两个十七八岁的学生正围着一张木桌拼接器械。 他看着忙碌的两名学生,还有周围看热闹的学生,心中有些无奈。 按他的想法,身为学生,你空闲时间不说自学吧,去骑马练武学音乐,也好过做这些机巧之物。 可惜,陈佑鼓励大家在不耽误学业的情况下开展各自乱七八糟的研究,甚至只要能说出道理,书院还会给予支持。 比如桌上的器具,既有学生自制的镜筒、木架,也有书院的凸面镜、反光镜等。 第五百八十八章 平波起浪第一风(二) 他们在拼的,是一台光学显微镜。 这样的器具他们不知道拼装了多少次,虽然祭酒在旁边看着让他们有些紧张,但还是以较快的速度拼装完成。 其中一个学生拿过放在一旁的树枝,拿起匕首仔细地切了一片薄片下来,摆在挖了孔洞的木架上。 另一人仔细调整镜筒高低和玻璃镜的角度。 终于,他高呼一声“好了!” 他立刻抬头,和同伴一起满脸紧张地看向徐师进“祭酒!” “嗯。”徐师进点点头,上前依照学生的指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镜筒内看去。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方格网,就好似在他眼前铺开一张渔网一般。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紧张的学生,随即继续低头看去,同时伸手拨动了一下那边树枝切下来的薄片。 方格网动了!而且调整之后似乎能看出来这些网格呈一圈圈的同心圆排布! 徐师进抬起头来,缓缓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树木结构!”一个学生兴奋回答。 另一个连忙截了一段拇指长的树枝,纵切一片薄片替换掉之前的横切薄片“祭酒,你再看!” 这次看到的是一排排长的方格,虽然因为切片技术不高出现重叠和破损,但依然能隐约看清。 很神奇,不过似乎没什么用处。 这是徐师进最先冒出的想法,紧接着他又想,要是这两个学生把发现这种奇特现象的聪明才智放到诗书经典上,可能现在就不会在这里展示树木,而是坐在洛阳贡院参加科举。 心中暗叹,他不明白这个发现究竟有什么意义,可谁叫山长陈佑鼓励这样的新发现呢? 因此他稍作思忖,面带笑容宣布道“这是一个新奇的发现,我会禀报给山长,或许你们会获得今年的大奖!” 这话一出,三人立刻欢呼起来。 周围看热闹的学生也是议论纷纷,当然以羡慕者居多。还有人想着是不是借用一下他们做出来的东西,说不定也能发现什么,然后获得书院奖。 “不过,身为书院学生,还要以学业为重。”徐师进又开始泼冷水了,“不求人人都能考中进士,可总得顺利毕业,到时凭借书院经历也能入得幕中,自有一番际遇。似这等奇巧,不可太过上心。” 自从汪祭酒换成了徐祭酒,这番话在场同学不知道听过多少次,此时一个个都肃容束手,齐声道“是!” 徐师进满意地点点头,随即看向那两名学生,语气放缓“你们整理一下写篇文章出来,我派人送给山长。” “是!” 这一声就带着些欣喜与激动。 酉初,陈佑从宁家出来。 让一个枢密副使多次上门拜访,宁强这个治安卿也是独一份了。 但是没办法,陈佑既然要用宁强,那他就必须要安抚宁强的不满。 宁强处事灵活,但涉及理想,他很少退缩。陈佑就不一样了,该妥协该放弃的时候毫不犹豫,只要有助于最终目标的实现就好。 比如这次,宁强是想要把所有涉及舞弊的人全都抓起来,但陈佑出于稳定政局的考虑,同王朴一齐阻止了他。 前些年宁强就能去质问陈佑是否丢了当年的理想,现在陈佑要不去解释清楚给个无可反驳的理由,怕是两人会直接分道扬镳。 走下台阶,陈佑转身“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治安寺案件颇多,行仁你多注意些。” 出来送他的宁强站住脚步,神色坚定地点头“有我在,你放心。” 停了一下,他补充道“只要无人干涉。” 陈佑闻言笑了笑,丝毫没有感到尴尬。 摆了摆手,迈步上车。 马车没有停留,直接回到陈府。 进门之后先陪妻儿吃了晚饭,然后考校子女的学业。 陈衡和陈孚还好,一个十岁一个八岁,比不得赵德昭早熟,却也能收心学习。就是四岁的女儿和三岁的幼子着实调皮,到现在没认识多少字不说,一天到晚还尽给哥哥们捣乱。 李疏绮为了管教女儿,只要在家里,藤条就不离手。南桑更是多次教训幼子陈元,希望他能跟哥哥们学习,少玩一点。 陈佑虽然头疼,可也没办法。他事情比较多,天天忙外面的事,难免会疏忽了对孩子的教育。故而他对四个孩子疼爱归疼爱,但妻妾在教训孩子的时候,他绝不插嘴。 免得孩子有了依仗就不听教训。 每个孩子都夸了两句,陈佑便甩手朝书房走去,还有书院事务等着他处理。 又有教授想要离职。 批准。 教员离职很正常,能在书院教书,水平都不差,更别说教授。这个世界毕竟还是权力大于学问,有机会当然会选择放弃教职进入府军州主官幕府。 有贫家子弟联名申请书院把医学院变为常设学院。 考不上科举又入不了幕府,学医也是一条路子,至少身份上要比账房高多了。唯一的缺点就是老资历的医师才能赚钱,在此之前对家庭的帮助没有做账房那么大。 这份申请已经是第三次出现了,看来学生们的确有这类需求。 陈佑稍稍考虑,医学院没办法自己办,现在偶尔开课都是从《本草》编纂组或者太医署请的人。因此需要同太医署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来一个联合办学,最好能把《本草》编纂组也拉进来,说不得可以让医学生提前拿到一些养家糊口的钱粮。 批示之后,继续翻看下一份。 是徐师进的,他批准了一笔较大的支出,用于维护真理堂和堂前的青石广场。 账目有专门的审计人员,这份公文陈佑画个圈写个“阅”表示知道这件事就行了。 再拿起一份。 这一看,就是一刻钟。 他手里的是那份发现树木结构的文章。 看完之后,放下文章,他靠在椅子上,突然说了一个名字“虎克。” 历史有载第一个观察到植物细胞的人。 他目光放空,许久之后突然笑出声来,重新看向那篇文章,喃喃道“挺好的。” 长出一口气,他提笔写下批语“很有价值的发现,建议尝试看看各种花草树木甚至蜂蝶猫狗等是否有类似现象。希望同发现者见面的时候,能够听到更多的新发现。” 稍稍思忖,他又加了一句“转知微先生,可酌情资助此二人之研究。” 兴趣只会产生个例,利益才会引起潮流。 他现在只能给出经济利益,等日后操持国政,便可以给出社会地位,甚至政治地位也不是不可能。 改天换地,道阻且长。 陈佑记下今日之发现,便不再关注此事,转手拿起下一份公文。 第五百八十九章 骤起争端余韵响(一) 建隆二年的春闱总共持续两天,不蜡烛,也不准考生携带蜡烛。 提前写完可以提前交卷离场,但是第二天燃烛之时若还没能写完,就会强制收卷,不存在通融。 初七日暮,最后一批考生交卷离开。 未几,贡院内外燃起火烛。 今天晚上弥封官要连夜干活,把所有的试卷原卷上的考生信息封上,装订好后编号。 从明天开始会有誊卷官把订好的试卷按照编号顺序誊抄一遍,这一步是连考生的笔误或者违禁的地方都要抄出来,以免影响阅卷官的判断。 誊卷制度前两年才开始施行,加之考生较少,如果阅卷官发现笔误或者违禁字词,都会要求核对原卷。 总之,这是一场尽可能杜绝场外影响的考试。 所有试卷都送到了弥封之处,一干考官全松了口气,从现在开始,他们能有半天的休息时间。明天下午第一场试卷会送到他们的案头,一般是墨义和贴经。 刘熙古正在重申明天的阅卷安排,一身戎装的卢孟达在亲卫的护持下步履沉稳地来到他面前。 “刘侍郎!” 刘熙古目光一凝,随即叉手一礼“卢将军。将军可是要走了?” “正是。”卢孟达没有绕弯子,“考试结束,殿前司也就不准备在贡院留太多人,今晚某会带走一些人,还剩下的人有江盈江校尉统率。” 站在他身后的一名年轻男子立时上前半步。 刘熙古朝他点点头,记下此人面貌。 卢孟达接着道“若侍郎有什么事,直接吩咐江盈便好。” “有劳了。” 交接完成,卢孟达不再多留,直接告辞离开。 只是他还没走几步,就有一名下属小跑着过来通报“将军!治安寺来人围住了贡院!” 卢孟达皱眉停住脚步,他看向这名下属。 此人跟了他好些年,向来稳重,想必不至于夸大事实。 想到这里,他面色严肃起来,快步向贡院大门走去“随我去看看。” 后方正在叮嘱一干同僚的刘熙古隐约听到这边的对话,顿时留了心思。 反正明天还有一上午的空闲时间,索性随意几句结束了安排,也慢慢朝正门处走去。 贡院正门外的街道上,宁强身着公服袖手而立。 治安寺先后少了一个警监和一名少卿,剩下的人也不想招惹麻烦,这两天宁强几乎事事亲为。为了能做好事,他不得不依仗那些底层官吏,让他们负责许多超出职权的事务。 由此,寺内矛盾已经积攒到一个危险的程度,正如陈佑所说,只要宁强手段恰当,在他那名调任警监的亲信抵京之后,完全有可能借着这次矛盾爆发彻底掌握住治安寺这数千人手。 不过这意味着亲信抵达之前,治安寺需要安稳一段时间,以免提前激化矛盾。他不想为了等待时机把这段时间拖过去,所以他来贡院抓人了。 请示了官家之后,他直接拉出治安寺八成人手,把贡院团团围住。 殿前司的人,还有贡院里的考官甚至杂役,只要涉嫌舞弊,一个都别想跑掉。 宁强见贡院门内有动静了,知道主事者来了,稍稍整理衣冠,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缓步朝前走去。 宁、卢二人相见,间隔不过十步。 “原来是宁寺卿亲自过来,某还想着何人如此大胆敢围我殿前司。” 卢孟达看着肃容而立的宁强,嘴角含笑如此说道。 他再怎么说也是殿前司都虞候,更是当今太后长兄,家世不凡。不仗势欺人已是难得,言语讽刺一名普通的卿根本算不得什么。 宁强丝毫不虚,他神情未变,语调平淡“正是宁某。治安寺此来非是针对殿前司,更非针对卢将军。” 说到这里,他提高音量“某受皇命,缉拿春闱舞弊之人!还望将军支持一二。” 他这话说出,站在后方的刘熙古眼前一亮,当即走到卢孟达身边。 轻唤了一声“卢将军”算是打招呼,随即昂首睨着宁强“吾乃春闱主考,如今这贡院中尚有试卷未批,便是两府宰相来了,等闲也进不得。宁寺卿说受了皇命要进贡院,不知敕令何在?” 卢孟达当即眉头轻皱,刘熙古这话看似质问,可用在此时却让人有一种他卢孟达服软退让的感觉。 果然,宁强没有片刻犹豫,直接就让下属奉上印有官家御宝和政事堂印的敕令。 敕令上说得很清楚缉拿殿前司及贡院内外涉及舞弊之人。 这个时候再拦着就不合适了。 卢孟达抿着唇将敕令递给刘熙古。 刘熙古接过敕令扫了一眼,然后看着卢孟达面露无奈道“卢将军,看来这事的确受官家重视,虽然治安寺这么一闹会耽误批改试卷,可也不得不配合一二。” 有人搭台阶,卢孟达也没继续端着,顺势点头“既然如此,宁寺卿抓人就是,我殿前司绝不阻拦。” 卢孟达退让,宁强立刻拱手“多谢将军体谅。” 言罢,宁强吩咐手下警员开始抓人。 其实这次要抓的殿前司人真的不多,总共也不到十人。 但是没办法,中枢机构抓住禁军的人,比较敏感。 好在卢孟达愿意配合,应该不会出乱子。 宁强独自一人站在街口,看着贡院门口那些对他十分排斥的殿前司军汉。 至于刘、卢二人,重新回去坐着等待,毕竟不知道这次抓捕要持续多久,不可能留在门口陪宁强大眼瞪小眼。 此时此刻的贡院,天大地大,试卷最大。 趁着还没开始弥封,刘熙古紧急叫停,带着人亲自守在此处。 一群弥封官聚在此处,看着坐在上首默不作声的刘熙古,再加上贡院里的嘈杂吵闹声,不免心中惴惴。 好在过了大约一刻钟,动静渐弱,眼前这些弥封官一个没少。 不能肯定他们当中一定没有涉嫌舞弊的人存在,但至少没被查出来。 刘熙古松了一口气,正要开口抚慰一番不安的弥封官们,远处的吵闹声突然剧烈起来。 他立刻站起身来,面沉似水。 刚走到门口,就有一人匆匆忙忙快步走来,一见到刘熙古立刻就道“殿前司闹起来了!” 第五百九十章 骤起争端余韵响(二) 刘熙古脚步一顿,面容不变,沉声道“带路!” 不等那仆役回应,立刻就迈步向前。 直到他走到门口即将越过仆役时,那仆役才反应过来,连忙应了一声,一路小跑着在前头带路。 屋内的一干弥封官们面面相觑,最终不知是谁说了声“咱们还是在这等着吧。” 一连串“是极”、“有理”此起彼伏,一个个左顾右盼寻了椅子坐下。 刘熙古跟在仆役身后朝侧门走去。 考试结束之后,贡院里面就没剩下几个殿前司军士,发生冲突的地方是在贡院外的一处殿前司集结点。 等刘熙古赶到侧门门口,场面已经平息下来,双方人马正在对峙。 一边是治安寺,一边是殿前司,宁强和卢孟达各自站在下属前头。 乍一看去好像没什么,但刘熙古还是看到双方都有人挂彩,地面上甚至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刘熙古深吸了一口气,在门内止住脚步。 他这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去添乱。 …… “主翁!治安寺同殿前司打起来了!” 刘河迈步跨入书房,同时迅速说明事由“起因是治安寺警员抓捕涉及舞弊案的殿前司军汉时稍稍粗暴了些,当场就有人动手了。幸而宁强和卢孟达反应迅速,把骚乱强压下去。” “是么。” 陈佑停下写到一半的批语,把毛笔搁到砚台边的笔搁上,活动着手指问道“现在没事了?” “消息送来的时候,双方人马都散了。” 陈佑点点头,继续问“贡院呢?” 刘河早就打探过,此时回答起来毫无迟滞“贡院已经关闭,殿前司所有人全部撤出贡院,只负责贡院外的护卫。” “人都抓了么?” “引发冲突的那几个被卢孟达保下来了,其他应该没有漏网的。”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卢孟达不得不保,否则他会失了军心,在殿前司待不下去。 陈佑稍作考虑,开口道“行。就这样罢。” 他重新执笔蘸墨批阅公文。 刘河站在原地静等一阵,见他再无吩咐,悄无声息地施了一礼便退出门去。 把手头这一份公文批完,陈佑再次放下毛笔,靠在椅子上微阖双目静静考虑如果这一次宁强去职,等要用到治安寺的时候,能不能及时把他重新放回去。 其实宁强不一定非得去职,可惜同他站在一块的是卢孟达。如果要追究卢孟达的责任,宁强就必然要担责。早就对宁强入主治安寺不满的王朴绝对不会放过这么一个把宁强赶走的机会。 想到这里,陈佑突然睁开眼睛。 如果这次冲突不是意外,而是有人策划好的…… 他想了想,起身走到椅子后面书架前,蹲下身子翻出一本小册子。 回到桌前翻开小册子。 最前面一页顶部写着“医学”,往后一张是“国税”…… 他手上不停,一直往后翻,直到看见一张写着“清田”的纸,他停下动作。盯着页面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翻过这一张,现在不适合做这件事。 再往后翻了几张,他终于选定目标,这一页上写的是“整军”。 他仔细阅读从前写下的文字,过了一阵,放下册子,拿过纸笔开始书写奏章。 既然王朴想要收拢京中各部,他没必要在此时与王朴硬顶,只要根本不失,更改计划适当退让也可以接受。 正好趁此机会彻底解决外镇坐大的问题,也能裹挟大势获得枢密院的话事权。 至于王朴独大之后该怎么办,那就看谁能成为天下的大局,逼迫另一个人“以大局为重”了。 次日一早,宫门刚刚打开,立刻就有弹章递到政事堂。 这里面有御史弹劾宁强和卢孟达的奏章,也有肃政要求查清卢孟达“包庇下属”的奏章。 而普通官员既没有御史的风闻奏事之权,也没有肃政可以提请调查的权力,但却能上表讽谏两部冲突之事。 不管形式如何,目的只有一个惩处宁强和卢孟达,以免再次发生类似事件。 陈佑抵达枢密院没多久就得到政事堂的消息,他喝了口茶,立刻前往同明殿求见官家。 在殿外等了片刻,御前侍候的宦官立刻出来迎接。 走进屋内,陈佑先站定行礼“臣,佑参见陛下。” 赵德昭立刻起身致意“陈师不必多礼。” 行礼之后,陈佑没有坐下,而是四下扫视,同时朗声问道“殿内可有起居郎?” “有!”墙前屏风后传出人声,“起居舍人李昉在此执笔。” 陈佑立刻道“还请李右史稍避。” 李昉沉默不答。 赵德昭当即反应过来,也出声道“李卿且去偏殿等候。” “喏。” 过不多时,李昉自屏风后走出,朝赵德昭一礼,退出正殿。 随后赵德昭屏退宦官宫人,稚嫩的面孔带着严肃看向陈佑“陈师有事且讲。” 陈佑把摆在一旁的椅子搬到御座正对面坐下“官家可记得守天下靠的是什么?” 赵德昭眉头一挑,没有丝毫犹豫“靠的是精兵强将!” “如何令精兵归心、强将听命?” 皱眉回想一番,赵德昭缓缓答道“我记得陈师曾说过,天下稳定、百姓富足,则军兵思定。” 陈佑闻言轻笑一声,继续问道“官家可知富贵险中求?” 赵德昭神情一滞,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见他如此,陈佑没有多说,直接从袖中掏出《论国朝兵事疏》起身递到赵德昭面前的桌子上。 陈佑坐回去,见赵德昭拿起奏章,便继续道“官家当记得,我曾说过权力来自于百姓众愿,也就是说要想别人听你的,首先要让别人相信你也希望你能带着他们往好处去。” “一个新上任的官员为什么能叫治下军民听命?因为这个官员是皇帝派去的,是中枢委任的,所以大家愿意相信他。” 陈佑忽略了人与人之间的争斗,直接把复杂问题简单化。 “换而言之,为什么会有人跟着贼酋造反?因为那些人相信贼酋能带他们得来富贵,他们不认皇帝,也不认中枢,只认领头人。” 第五百九十一章 骤起争端余韵响(三) 赵德昭放下看了个开头的奏章,直接就问道:“陈师的意思是想法子叫这些人只认中枢,不认主贰官?” “正是。”陈佑点头,“如今天下承平未久,一些个猛将名将也都还在,我以为可以趁此机会轮番调动各地将帅,不使一人久任一地积累人望。且国朝四境未安,正可以之练兵,培养下一批将领逐渐顶替老将。” 猛将发于行伍,既然不能让将领同部下培养感情培养默契,就得想法子让这些不时轮换的将领得到军士们的认可。上级的任命只能叫人在平时听话,真到了拼死之时,只有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名声才能叫人愿意效死。 “再有就是伤残战死的抚恤,必须是中枢主导,让所有军汉都明白,他们能没有后顾之忧去拼命,是因为有朝廷在,而不是因为带着他们打仗的将帅。” 赵德昭连连点头,其实他无法深入思考陈佑话中的意思,但是乍听上去,陈佑所说的很有道理,他自然就能听进去。 既然说到将士抚恤,陈佑顺口就说了一句:“这件事最好是安在兵部,叫兵部来负责此事。” 果然,听他这么说,赵德昭愣了一下:“这事不应该是枢密院来负责么?” 陈佑闻言,嘴角微微上翘,随即解释道:“枢密院的话,不太适合负责此事。日后那些被顶替的老将,若是无名无功也就罢了,若是功名俱在,枢密院是最好的去处。再主持抚恤将士,岂不是给了他们收揽人心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若有深意地加了一句:“要是真有一位名帅能威压其余将领,可不是一件好事。”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别说皇帝了,普通的文官也不会放心。 所以狄青才会那么难过,不仅仅是文官要针对他,更是皇帝要找人制衡他。既然没有武将能与他相匹敌,就只能通过明制度和潜规则来限制他的权力,消磨他的威望。 巧的是,周国现在的枢密使马青也就是军功有些薄弱,但资历和威望渐渐有了军中第一人的气象。 赵德昭有些茫然地点头,他现在想不到陈佑话中隐含的意思,不过只要能把这句话印在脑海中,总会有发芽的时候。 “陈师且去做。”赵德昭语气真诚,“此等为国为民之事,我定当支持!” 陈佑拱手道:“官家有如此见地,不愁天下不安。” 只一声夸赞,就叫赵德昭面露欣喜之色。 不过他随即响起一件事,稍稍犹豫,开口问道:“武德司查到王彦川相公涉及春闱舞弊,我想罢免他,陈师以为如何?” 陈佑眸光微动。 他本来都做好了王彦川继续留在枢密院的准备,没想到赵德昭竟然自己动了心思。 意外之喜,着实是意外之喜。 陈佑稍作思忖之色,沉声答道:“回禀官家,臣以为现时不宜罢免王彦川。” “这是为何?”赵德昭急切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 陈佑敏锐地察觉到赵德昭态度的变化,嘴唇微抿,等了一瞬才不急不缓地开口:“一则才罢免一位宰相,如若短时间内再次罢免一人,恐令群臣不安。” 如果有正当理由,别说接连罢免两位宰相,就算两府这么多人一次性都换了,只要没死人,就不会导致群臣不安。 只不过陈佑和王朴在之前罢免温仁福的时候起了比较明显的作用,再罢免一个王彦川,怕是会惹得其他人一起配合来对付他们。 “再则常言道‘使功不如使过’,官家可令中官将罪证送到王彦川府上,想来王彦川必当小心谨慎不敢不听官家之令。” 这句话说出口,陈佑看到赵德昭面露沉思之色,又加了一句:“如今政事堂相公出缺,正可叫王彦川到政事堂紧抓兵部抚恤事宜。想来他不敢不尽心,亦不至于办砸了此事。” 赵德昭恍然:“陈师所言有理!” 初八,政事堂建议罢免治安卿宁强和殿前司都虞候卢孟达。 卢仲彦得到消息立马寻到陈佑,直言太后要求卢氏不能不在京城没有兵权。 这基本上是强压着陈佑用自己的利益去同王朴等人交换。 这等损己利人的事情,陈佑当然不能直接答应,卢仲彦好话歹话都说尽了,陈佑才答应去找其他相公说项。 王朴那边只是做个样子,两人一边喝茶一边探讨茶叶怎么喝才好。 陈佑力挺整茶泡煮,喝得就是原滋原味。而王朴却喜爱加调味料冲泡的茶粉,配比稍微变化就是不同的滋味,千滋百味才是好茶。 争论的时候难免声音大了点,倒叫关注此事的卢仲彦颇为安心。 再之后找到马青,才开始说正事。 他借着王朴的名义说出对外戚掌京都兵权的担忧,随后又说了卢家的要求,以及王朴的建议:卢氏兄弟二人只能留一个在洛阳。 马青没什么好反对的,按他的想法,卢家有一个外地节度使就够了,京中还有两个掌兵权的实在是过于危险。 从马青那里出来,陈佑又去了宋敏贞府上,同样的说辞,只不过多谈了一些整军事宜。 宋敏贞是纯粹的文官,对陈佑把抚恤事宜划拨到兵部十分赞许,唯一的问题就是财政能否支撑。 他看过不少书院的文章,因此希望陈佑给出一个合理的计划,如果财政允许,他会全力支持。 陈佑满口答应下来,告辞离开。 撇去同他不对付的王彦川,他最后拜访的是窦少华。 坐下之后,他先说了卢氏的事情。 窦少华捧着酒杯呵呵笑道:“卢孟达离职也好,不过少保怎么不劝劝官家把东宫六率解散了,哪有东宫兵马护卫皇宫的道理?” 陈佑尴尬一笑:“窦相的意思是?” “卢孟达可以留下。”窦少华放下酒杯,“卢仲彦离开洛阳。” 陈佑眉头一挑:“卢孟达留任殿前司都虞候?” 窦少华笑着摇头:“这就得看陈少保你能做到什么程度了。” “呵。”陈佑靠在椅背上,神情放轻松,“窦相未免想得太好了。” 第五百九十二章 骤起争端余韵响(四) “我想得好不好,得问你要不要把宁强留在治安寺。” “窦相这话说的不对了,治安寺卿乃是官家任免,两府无从置喙,无关我要不要。” 陈佑神色不变,看着窦少华。 只听得哈哈一声,窦少华爽朗一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似笑非笑地看向陈佑:“少保这话过于违心啊。” 可惜陈佑面色淡然,丝毫没有变化。 两人对视一阵,窦少华“啧”了一声,移开目光:“既然少保这么讲,某也不多说了,卢孟达可以留在洛阳,卢仲彦得离开。” 陈佑稍稍沉默,然后点头:“可以。” 话不投机,陈佑没有多留,也没提兵部的事情,说完正事便起身告辞。 翌日,陈佑应了卯坐在枢密院书厅中,他找来了去年一年军费支出记录,此时正在翻看。 看这个只为了心里有数,知道花了多少钱。但真正落到实处的军资花费有多少,需要他派人一处一处去查。 只是这么一查,又会动了不少人的口中食,必然不会轻松。 想到这里,陈佑合上记录,抓起手边的玉镇纸把玩着,思考要怎么做。 正考虑着,门外仆役呼喊出声:“相公!卢少詹事求见!” 陈佑手中动作一顿,随即放下镇纸:“请少詹事进来。”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一身戎装的卢仲彦快步走进书厅,身后仆役重又关上门。 卢仲彦没有行礼,径直走到一张椅子边坐下,等不及开口问道:“怎么样?” “王平章的意思是礼部的事情由政事堂商议,卢大郎和宁强必须认罚免职。” “礼部?”卢仲彦皱眉,“他这是什么意思,答应好的事情不办了,还一定要揪着我大哥?” 陈佑语气平稳地解释:“意思是你继续统领东宫六率,卢大郎要离开洛阳。” 卢仲彦听闻此话,气极反笑:“怎么,他王文伯原本还想把我们兄弟俩都赶出洛阳不成?” “原先你是要离开洛阳的,谁成想发生了这事。” 陈佑目光微垂,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王平章肯放下一件事,已经算是妥协了。” 这话一出,卢仲彦沉默不语。 他不说话,陈佑不急,盯着那个没放正的镇纸,继续考虑之前没考虑完的问题。 过了一阵,卢仲彦再次开口,语气中带了些烦躁:“其他人怎么说?” “长山公和宋相公也都认为两人该罚,不过不强求卢大郎离京。至于窦英华,只要你离京,他就愿意保卢大郎留在京中,不过能不能留任原职,他不管。” 说到这里,陈佑轻轻摇头叹道:“总之宁强这次会被贬出京去,你要是不管治安卿的缺,或许能换其中一人让步。” 听到这话,卢仲彦突然开口:“如果叫大哥去治安寺……” “不可能的!”陈佑打断他的话,“治安卿位在殿前司都虞候之上,卢大郎乃是被贬黜,没有越贬越高的道理。” 卢仲彦深吸一口气,没能下定决心:“我再回去想想。” 陈佑没有起身送他,待木门重新关上,继续考虑那个问题。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提笔蘸墨,拿过一张白纸起头写下“军法司”三个字。 大理寺监狱门口,温年虎站在一辆马车旁边满脸焦躁地等待。 就在数步之外,胡承约坐在另外一辆马车中,掀开窗帘就着天光静静看书。 不过一盏茶时间,门道内传出脚步声。 胡承约放下书卷,起身下车。 片刻之后,弓着腰的典狱恭恭敬敬地礼送温仁福走出大门。 在大理寺监狱呆了两天,温仁福只是有些憔悴,却没有丝毫狼狈的迹象。 第一眼看到儿子,温仁福明显松了口气。 紧接着看到胡承约,他忍不住浮现出惊讶的神情:“德俭怎么来了?” “我来迎一迎老相公。” “阿爷!” 温年虎没管自己父亲正在和旁人交谈,看到父亲之后喊了一声就快步上前扶住。 看了眼儿子,温仁福叹了口气,提不起教训的心思。 他目光转向胡承约,面露歉意开口问道:“到我家中详谈?” 胡承约拱手道:“老相公方才还家,我一个人不好掺和进去。明日正午,我再登门拜访。” 温仁福听了,仔细打量一番胡承约,随即露出疲惫的笑容:“也好。” 目送温仁福登车离开,胡承约赶往皇宫来到窦少华书厅。 进门之后,胡承约开口第一句就是:“相公可得给承约出出主意,治安寺同禁军在京中打起来,叫河南府十分为难啊!” 窦少华笑道:“我看德俭你这不是为难吧?” 胡承约嘿然,叉手一礼后兀自坐下。 “相公说笑了,府衙里面就那千把老弱,治安寺同殿前司真闹起来,非得要侍卫司弹压才行。” “放心,闹不起来。”窦少华靠在椅子上,神态轻松,“陈将明找过我了,看他那样子,卢孟达和宁强一个都留不住。” 胡承约点点头,转过话题:“说来前两日有几个豪商求到我府上,说是河南府商税太重,想要削减一二。相公有没有兴趣见一见?” 窦少华目光闪动,呵呵笑道:“这些商贩忒不老实,不查严一点根本就不会缴税。这样,叫我家二郎同你家小子一块去查一查如今河南商税情况,看看到底重不重。” “就如相公所言。”胡承约满脸真诚地应下。 …… 二月十一,处罚终于出来了。 参与械斗的治安寺警罢职罚铜,殿前司军士罢职罚铜并处以鞭刑,涉及舞弊的军士交由河南府审讯。 治安寺涉事警监、警督,殿前司涉事的营、都校尉等一概贬职一级。 治安寺卿宁强贬为知登州事、登州团练使,殿前司都虞候卢仲彦贬为权守治安寺少卿。 未几,太子少詹事、左卫率府率卢仲彦以本官任遂州刺史、东川制置首发 之后,枢密副使陈佑奏请撤销东宫六率,将其并入禁军,敕曰可。 东宫六率一分为四,左右内率、左右监门率削减人手留驻东宫;左右清道率撤销,人员打散编入京中各军;左右卫率、左右率、左右司御率各以左府入侍卫司,右府入殿前司。 空出来那殿前司都虞候的位置由太子右卫率府率包牯牛接任。 第五百九十三章 请以海军试新制 书院门前,宁强老老实实走下马车。 前来迎接他的使役脸上挂着恭敬却不卑微的笑容道:“宁使君少怪,进书院要下马下车乃是定规,便是当年太宗皇帝来了,也未曾打破规矩!院里面教授讲这就叫‘尊重知识’!” 宁强原本还打算好好看看这闻名已久的书院,听到使役如此说,不由笑道:“怎么,你还跟教授说过话?” 那使役显然就等着宁强这么问,脸上露出自傲的神色:“瞧使君说的,咱虽然为奴为婢,可蒙山长恩赐,得了闲也能旁听书院的课程。真要说出去,也算半个学究不是?” 宁强闻言失笑,一边向前走,一边同这使役闲聊。 路过真理堂的时候,宁强放慢脚步仔细打量。 此时堂内正有教授在公开演讲,不时响起热烈的掌声或是喝倒彩的嘘声。 “是韩院长在演讲。” 使役见宁强朝真理堂看,适时开口解释:“韩院长一直宣称律令乃是治国根本,律学院那些教员学生都支持他的说法。不过徐祭酒和经学院那些人不喜欢这种论调,律学院教授的演讲,经学院经常会去挑毛病。” “原来如此。”宁强点点头,“你倒是知道的多。” “嘿!咱怎么说也在书院干了三四年,不说学到了多少学问,可这书院里杂七杂八的事情却知道不少。” 说话间,来到了半山腰的阁楼前。 “山长就在里面,使君自己进去就好。” 使役微微躬身,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 宁强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 他回首打量书院,心中满是感慨。虽然对陈佑的某些手段并不认可,但陈佑好歹也做了一些事情。 人无完人,便是他自己,有时候不也得让步妥协吗? 他叹了口气,转身上前敲门:“少保,宁强求见!” “进来。” 陈佑的声音传出,宁强推门而入。 “坐吧。” 屋内,陈佑开口。 “是准备走了?” “嗯。”宁强在他面前坐下,“今天必须离京了,上午刚刚陛辞。” “是么。” 陈佑似笑非笑。 “感觉怎么样?” 沉默一阵,宁强低声回答:“官家太过年幼,军政事必须要托付给两府相公。” “呵。”陈佑笑了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你且看着罢。你此去登州,我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 “相公请讲。” “水军,登州没有怎么经历战事,这两年上缴国库的税银也在上州之列。我会奏请拨一部分钱银给你,你看看能不能建起一支海上水军。” 宁强闻言皱眉:“水军最重要的是船,有了船,从江河水军调人来操练一段时间就可以胜任。相公除非把江河水军船厂的人调到登州去,不然要花的时间可不短。” “枢密院会叫吴越王准备船工,登州船厂先建好,人手很快就能填补上。” 吴越王钱弘俶,自从归附周国后,几乎年年都要上表请求入京觐见。去年太宗皇帝晏驾,钱弘俶甚至请求把王位传给儿子,他自己入京为太宗皇帝守陵廿七个月。 只可惜这些请求全都被拒绝了。 以钱弘俶的性子,枢密院的命令到了之后,他不说把最好的工匠送去登州,至少不会选一些滥竽充数的来糊弄。 宁强点头,随即又问:“若只为此事,相公不必特意关照强吧?” 陈佑笑了,他舒了口气,神态轻松地说道:“行仁你倒是十分清醒!” 宁强神色不变。 陈佑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准确来说是两件事。第一个是岭南那边常有化外商贾渡海而来,观其行止,虽是化外,却非野人,我推测海外亦有建制,好似扶桑、高丽。我希望你能用这两处来练兵,为日后开拓海疆打下基础。” 宁强点头,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练兵而已,反正成立水军本就需要练兵,只要拦着不叫日本国或者高丽国的人入周境告状就没事。 更准确地说,只要不战败,最少也是无功无过。若是有人说话,一个开疆拓土之功就跑不了。 至于开拓海疆,这等关乎国策的大事,不是陈佑在这里一句两句话就能定下的。以后两府估计有得扯皮,宁强现在根本不考虑这件事。 “第二个。” 说到这里,陈佑严肃起来:“却是希望行仁在海军给我做一处试点。” “还请相公细说。” “登州海军这次只限制了船的数量,没有限制人数,你应该明白其中意思。” 宁强自己就是带过水军的,当然明白! 登州水军最多可以拥有一百艘船,可这船的种类大小没有限定死。旗舰楼船是一艘,飞舟快艇也是一艘,可两艘船能装得人数天差地别。 诚然,为了保证战斗力,各种类型的船只搭配要合理,可极限范围内大家都会尽量造大船。 毕竟,谁不喜欢大船巨舰呢? 宁强这边思绪浮动,陈佑口中不停继续说道:“登州海军有一部分人会从各地水军抽调,可大部分还得行仁你自己招募。这是一幅全新的画卷,等着你去涂抹。我希望行仁你能在海军成立之初就组建军中监察机构,专门负责军兵不法事,以及处理贪腐事宜。” 宁强猛然起身,一脸惊骇地看着陈佑。 陈佑面色不变,微微抬头同宁强对视。 片刻之后,宁强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相公是想推而广之吧。” “正是。” 陈佑毫不遮掩。 “所以你这处试点十分重要,如果成功,这一批人必将受到重用。” 沉默一阵,宁强重新坐下:“水至清则无鱼,不知相公划的线在哪?” “这个线需要你自己划。” 陈佑起身走到窗前,扶着窗台:“对贪腐最大容忍限度,取决于不影响战斗力和士气的最高贪腐程度。当然,若是能完全杜绝,那自然更好。” “强明白了。” 宁强语气沉重:“定会尽力去做此事,不过我需要调一些人过去帮忙。” “可以,你交一份名单给我,能调动的,我都给你换上。” 第五百九十四章 新风起时动微末 “多谢相公。” 宁强拱手一礼,没有说那些表忠心的话。 顿了顿,他见陈佑再无吩咐,便毫不犹豫地开口“好叫相公知晓,强这边也有事要劳烦相公。” “哦?” 陈佑转身看向宁强。 “说吧。” “强有一旧属名唤苏枕,不日将入京担任治安寺警监一职,还望相公能照看一二。” 说到此事,宁强一脸无奈。 十天之前他才想法子让苏枕来治安寺帮他,谁成想不等苏枕入京,他自己就被迫离开治安寺。 苏枕乃是武将出身,被排挤针对都是小事,宁强就怕他收到打压之后忍不住闹将起来不好收场,因此才厚着脸皮央陈佑照看。 这不是什么难事,陈佑直接应下。 宁强离开洛阳往登州去了,卢仲彦晚了两天之后也离京入蜀。 他俩离开的这几天,正好结束殿试,各科共三百又十七人及第,其中明法、明算科头名是书院出身,进士科状元许希文乃是庐州寒门子弟,文章之中颇有书院风格。 当前殿试最重要的就是确定最终录取名单,名次只能决定初授官的品级而不会决定日后前程,所以本次各科甲第排名由赵德昭亲自裁定。 而许希文之所以被点为状元,同赵德昭看书院风格的文章顺眼不无关系。 二月二十三,太子宾客、礼部侍郎知部事司徒诩以足疾故乞骸骨,帝再留,诩固辞,乃以工部尚书致仕。 二十五,敕以知邠州事李成璟任礼部侍郎。 至此,围绕春闱而产生的种种风波平息下来,处理全国各地的政务成为两府相公们花费心思最多的事情。 其中有几件特别重要,比如各地刑狱的整顿、地方治安曹的组建,以及税务监清查各府军州税额。 前两件事关系到中央集权和地方治安,最后一件却是相公们施展抱负的基础。 陈佑毕竟是枢密副使,这几件事情上他只能提建议,具体执行还得政事堂几人安排人手去做。 不过他也没有闲着,一边通过明暗两条路调查每年军费消耗情况,一边极力推动登州海军的建立。 三月初二,癸未,敕命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窦少华改为集贤殿大学士;同日,制命王彦川罢枢密副使,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英华殿大学士。 要说窦少华改馆阁官在众人的意料之中,那么王彦川从枢密院转到政事堂就是出乎大家的意料了。 王朴得知这个消息是在两府议事上, 当时赵德昭眼见得政事堂这边只有两个相公,枢密院那边却有四位相公,便开口叫王彦川到政事堂来。 不管这个理由好不好,当场反对都会得罪人,不当场反对,就意味着默认,以后再提更加得罪人。 见王朴等人虽不乐意,却不得不捏着鼻子同意,赵德昭再一次感觉到当皇帝真好。 王彦川到东府没几天,就在赵德昭的示意下提出把各地军兵抚恤事宜收拢到兵部来。也就马青表达了不满,其余几位相公尽皆同意,最终敕令王彦川负责此事。 三月底,太常博士石熙载时隔两年再次上书请求朝廷整顿官制。 前年他就提过此事,当时先帝让政事堂负责此事,可惜没有泛起多大浪花。不说其他人,陈佑都只是让他这边的人提几条建议,没有下场支持。 这份奏疏递到政事堂,王朴批了个“应当考虑”,随后一边把奏疏送到赵德昭面前,一边指示把奏章内容刊登在邸抄上。 邸抄要次日才能看到,陈佑身为两府宰相,王朴直接让人给他送来一份抄录件。 毫无疑问,首相王朴支持整顿官制。 可这同陈佑关系不大,奏疏看完直接扔到一边,继续翻看送来的调查汇总。 即便陈佑等人不发声,有首相的支持,接下来几天,关于官制改革的议论越来越多,风向也从一开始各种说法都有渐渐朝支持官制改革转变。 四月初,升任太常博士不满一年的石熙载再次升官,成为吏部员外郎。 四月十一壬戌,起居朝会上,吏部员外郎石熙载上《董正官制疏》。 其后的两府议事中,决定先由吏部梳理当朝官制。两府名义上认可本次官制改革,但具体怎么改,还得再讨论。 只要不涉及实权,单单改个名字清理一些无用头衔,估计没人会闲着无聊来反对。 反正官制这东西,从出现开始改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反正就连增设税曹和治安曹严格来说也属于更改官制,所以,反对者反对的不是改官制,而是重新划分利益。 四月,陈佑推动完成了两件大事。 首先是正式发敕组建渤海海军,军营设在登州州治蓬莱县,以知登州事、登州团练使宁强为渤海都监。 陈佑这边,丁骁任渤海海军都指挥使,是宁强的副手。另外还把宁强点名的旧部——洞庭水军副都指挥使孙纯风调去担任副都指挥使。在陈佑安排中,等宁强调走,就让这个孙纯风接班。 造船厂还在建,几位负责整体规划的老船工已经带着徒弟从吴越国启程赶往登州,其余船工要么从其它船厂调人,要么就在本地招收。如果所有材料都直接购买,大概能在七月份开工建造第一艘战船。 第二件大事则是陈家工坊有工匠成功改进水碓,使得这种用来舂米的机器可以用来锻锤金属。 虽然还有体积庞大、压力较小等不足之处,但已经可以应用于实践,接下来就是慢慢优化,以缩小体积、增加压力。 亲自观摩了新式水硾的操作展示后,陈佑先是在书院中为这个团队亲自颁发奖牌、奖金,之后安排人手四处游说,使得军器监、将作监等需要处理大量金属的地方从他这边采购新式水硾。 同时,他意图借此机会推动《专利法》,只要有利可图,自然会有人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可惜这件事涉及的利益方较多,最终只是下了一道《厘定机械技术专利诏》。 要求各地衙门保证机械发明人的专有利益,即登记在册的机械,自登记之日起五年到十年之内,所有售卖该机械的商户都要把千分之五到千分之十的利润交给发明人。 怎么确定时效和利润额度,没有规定;怎么保证各地衙门保质保量地执行这份诏书,没有规定。 简而言之,发明人能不能靠自己的发明拿到钱,得看豪富权贵的良心。 没准辛辛苦苦发明出一件好东西,等你到衙门登记的时候,你会发现诶!这东西其实不是你发明的,而是当地一家大户或者好几家大户子弟发明的! 神奇吧? 不过万事开头难,只要起了个头,就有完善的空间。 第五百九十五章 道不同各退一步 时间长着呢! 陈佑丝毫没有感觉到挫败,社会的发展是螺旋上升的,开倒车的情况都会出现,像这样仅仅前进一小步再正常不过。 不过借此机会,他在书院花了三节课的时间分别讲了“技术发展与天下大同”和“圣人之道在乎万物之理”。 题目很大,视野很广阔,正适合对学生们说。 听课的学生大都是热血方刚的少年,说这些家国天下的内容,正合他们的胃口。 而那些教员以及大龄学员,十有八九是为了投陈佑之所好。如果不是理想主义者,估计听了也就听了,并不会在这上面花费太多心思。 最后一讲结束,听讲的学员教员尽皆散去,陈佑同徐师进并肩朝半山阁楼走去。 眼看着路上无人,徐师进突然开口“山长可知近日书院教员也好,学员也好,尽是心思浮躁,难以安心教学。” “快到考试了,学生浮躁也正常。”陈佑没能听出徐师进话中意思,笑呵呵地回了一句。 “山长!” 徐师进皱着眉喊了一声,站在原地。 陈佑转身看向他,脸上浮现出疑惑的神情。 他袖着手,沉声道“自从山长前些日子来书院给那些工匠颁奖发钱,书院之中人心浮动,尤其是那些贫家子弟,一个个都想着能发明出什么东西好挣得一笔奖金。” 陈佑听到这话,不由皱眉“当今之世,还得读书才能上进,书院学生不至于如此不智吧?” “前有同学获得资助,后有工匠领取重奖。不说算学院、法学院,就连经学院也有不少贫寒子弟心动不已。” 徐师进神情严肃,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责备“山长如今又接连演讲推崇所谓‘机械技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今年科举及第者三百,书院仅得十余人,然参考者百十人。”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以山长宰执之尊,得山长之所好,为官为富,岂非易于科举?” 举荐入仕,现在依然是正途。 况且,就算以后举荐得官的人前途晦暗,但对那些出身贫寒的学生来说,能入仕已经是阶层跃迁了。 一边是竞争激烈甚至可能没有竞争资格的春闱,另一边是谁都能试一试的新发现新发明,哪个门槛更低不用多说。 正因为门槛低,所以会有人想着“不耽误本职”的情况下“抽空做一做研究发明”。 可在科举一途上,拼尽全力都有失败的可能,更别说如今还分心做其它事情。 书院的氛围浮躁了! 徐师进对此非常不满。 陈佑脸色渐渐严肃起来,徐师进口中不停,继续说道“若山长欲求器械之利,也不必办什么书院了。把徐某撤掉,换一个大匠来主持便是!到那时,不必山长亲自说,周山这一片都会是工坊匠院。” “何至于此!” 陈佑连忙开口“先生何至于此!某办书院,实为了叫各家子弟勿论贫富皆可读书进学,非是为了培养工匠!” 说着他叹了口气“只是想着读书入仕非是人人可为,亦非是唯一的晋身之阶,这才要书院学子多开拓视野培养兴趣,日后即便科举不成,也不至于做一个老朽书蠹。” “如此,山长尽可待彼等科举不成方教其行此旁门,何必此时便……” 徐师进语气激烈,好在他还没怒急攻心失去理智,说到一半顿了一下,更恶劣的话语没说出来,而是换了个说辞“……教学生们做这等耽误学习的事情。” 陈佑一脸真诚地看着徐师进“这是我的错处。” 但他不准备改。 “书院里的学生还应该以学习为主,我会在院报上写一篇文字,鼓励大家专心学习,不要因小失大。” 院报没有名字,报头是年月日加期数,内容仿照官府的邸抄,大多是书院师生的一些建议意见或者议论评论,经常会把值得一书的时事登在上面。 可以说院报是书院师生了解天下事的主要渠道,陈佑在这上面写文章,既没有显得太过正式,又会叫绝大部分书院师生都看到。 听到陈佑这么说,徐师进面色缓和,朝陈佑叉手一礼“有劳山长。” 陈佑摆摆手,表示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没想到徐师进没有到此为止,而是继续道“另有一事,不知山长可否请来吏部刘侍郎,讲一讲科举的注意事项,也好叫学生们有个印象,备考之时也能有的放矢。”1 “也行。” 陈佑点头应下。 两人便不再谈论此事。 …… 蓬莱县北边原先是一处渔港,从渔港出海往北不到二十里就是大谢岛。从大谢岛往东北去,一路上途经多个海岛后会在都里镇上岸。 不过目前都里镇所属的苏州还是辽国治下,声势小还好,声势大了,定然会受到辽国的袭扰。所以宁强把海军母港设在陆上,而不是更方便隔离训练的海岛上。 此时的渔港还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工地,陆地建筑已经到了收尾阶段,最麻烦的海上栈桥还在继续修建。 现在在工地上干活都是已经纳入编制的海军军士,除了一开始从其它水军调来的军官,空缺的军官名额将从表现优异的军士中选取。 宁强带着丁骁、孙纯风在工地中巡视,看看营舍是否合格,粮库、武库之类的建筑是不是符合标准。 一路上都是宁强和孙纯风在说,丁骁这个外行根本插不上嘴。 不过无所谓,他来这里,只有两个任务当宁强和陈佑之间的联络人,以及主持军法司事宜。 至于海军日常训练以及战斗指挥,这不关他的事。 一路来到水边,在已经筑造好的栈桥上走了走,宁强开口对丁骁道“差不多了,再过半个月这边就能结束。船厂的船是来不及了,不知道从淮水水军调来的船什么时候能到?” 丁骁心中估算一番后回答“大概月底能到。主要是淮水那边新船不到他们不愿意放船过来,耽搁了一些时间。” “行,那船到货之前先在岸上练着。”宁强点点头,看向孙纯风,“翔鹤你尽快拿出一个章程来。” “将军放心!”孙纯风信心满满。 宁强笑着道“要是对你不放心,我也不会把你要过来。陈相公对海军十分看重,说要尽快展开实战,你看着只要人没问题,初期训练对船损伤大一点也无妨,这批江河船能坚持到海船交付就行了。” 他们打的主意是这批旧船报废正好腾出空子增加海船,故而才要了旧船没要新船,毕竟新船拿到手不好那么快就报废掉。 第五百九十六章 立为模范争最优 一行三人同舰长、副舰长们站在工地角落开了个临时的会,算是定下了接下来一个月的行动指南。 没有留在临时营地中,宁强三人回到蓬莱城。 在州衙客厅刚坐下,宁强就开口询问:“丁都指,军法司准备得怎么样了?” “在法学院讲师的帮助下已经拟了一个章程出来,再修改修改,后天应该能拿来给都监过目。” 终于谈到丁骁擅长的内容了,他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话语。 “总的来说和平常的律令差不多,不过没有官家诏令也没有政事堂符令,这边只能把他当成一个军规来说。不过各处军规各不相同,而且我们这个也是叫军兵遵守律令,便是闹到中枢,相公也可以理直气壮。”【1】 他说到这里,宁强张了张嘴,准备开口说些什么。 可惜他完全不给机会,稍稍一顿又接着道:“主要是人手,按照计划,每一艘中型以上战舰至少要有一个军法小组,但现在我从各处搜罗到的人只够填充海军军法司,连舰队军法处都没办法落实。” 抱怨了一通,他立刻给出了解决办法:“我的想法是,现在手里面这些人全都撒出去,做一个主事或者组长,先把骨架子搭起来,之后再慢慢填充血肉。” 宁强听了,微微颔首,正要点评两句,丁骁又十分没有眼色地抢在他前头开口:“这几天我也在物色人手,大概看中了一些人,希望都监能把这些人划到军法司来。” 这句话说出口,丁骁总算停了下来,他看着宁强,等待回复。 被丁骁话赶话噎地险些岔气的宁强学乖了,没有立刻回答,他盯着丁骁看了一小会,确认丁骁真的不准备再说话之后才舒了口气不紧不慢地开口:“总归都是海军的人,丁都指看哪些人合适,划过去就是。” 说着,他看了一眼面露急色的孙纯风,嘴角上扬,没给孙纯风说话的机会,直接就道:“不过也不能耽搁海军正常的训练和战斗。陈相公只是叫我这里做一个试点,一切都要以不出事为前提。” “这是自然。”丁骁点头,“我来之前,相公特意叮嘱我,军法司不是同普通军兵敌对的关系,而是要告诉广大的士兵,什么样的兵才是好兵,什么样的兵才是真正的战士。” 听到他这么说,孙纯风笑道:“都指要想做到这一点可不容易!” 丁骁闻言,神情严肃:“所以我希望孙副都指在日常操练中以最严格的要求去对待军法司成员,也希望当军法司成员达标之后能得到应有的奖励。” 孙纯风有些发愣,不过宁强却畅快笑道:“若真有人能达成最优,不管是军法司还是普通士兵,某亲自奖励他!” 丁骁起身拱手:“都监且看着罢!最优定是出于军法司。” 得到宁强的许可,丁骁当即行动起来。 说实话,这些年负责情报,虽然权力颇大,可却摆不到明面上来,着实叫他郁闷不已。 不仅仅是他,就连刘河也逐渐有了锦衣不夜行的想法。 好在陈佑对此早有准备,几年前就有意识地不让任何一个人可以了解完整的情报网络,同时也在培养他俩的接班人。 这次让丁骁来登州就是一次试验,把丁骁剥离出情报网的试验。 丁骁在海军情报方面需要做的,就是给那几个他知晓身份的细作平常行事提供方便。至于登州这边真正的主事人,说实话他还真不清楚。如果有什么建议,可以通过那些人传给主事人,也可以直接告诉远在洛阳的陈佑。 他丁骁丁骏驰,站在阳光底下也算一个人物了。 叹了一声,丁骁收敛思绪,眼睛重新有了焦距,看向站在他眼前的这不到两百人。 其中二十多个是他带来的,有陈佑的亲卫,也有他自己的亲信,当人少不了那些细作。 他负手立在众人之前,意气风发,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丁骁轻咳一声,高声道:“有些人已经知道,有些人还不知道,我这个海军都指挥使为什么要把大家单独叫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猛然喊道:“因为尔等皆是好兵!” 这话一出,有人迷茫,有人激动。 丁骁也在激动,他回想起陈佑在他临走前所说的话,不由自主就复述出来了:“某奉枢密院陈相公之命来登州,是为了带领你们这些好兵,教那些个唵臜鸟货,什么才是正经的战士!” “优秀!还要更优秀!” “武士之士,亦为士农工商之士!” “以身先行,荡平军中污秽!” 一句又一句口号从丁骁口中喊出,他不是光喊口号,他把从陈佑那里学到的知识,不管他自己有没有理解,捡了恰当地说给这些士兵听。 “相公管这个叫先锋队!咱们更英勇、更善战、更清廉、更友善!咱们也更得百姓爱戴、更受官家信任、更受军兵敬佩!自然也能得到更多的奖赏、更高的职位!付出的是什么?是操练的时候最累最苦!是战斗的时候奋不顾身!是发现同袍违法的时候铁面无私!也是同袍有难时毫不犹豫的援助!”【2】【3】 他停了下来,让自己有些沙哑的嗓子稍微缓了缓,然后喝问道:“现在!尔等!可愿加入军法司!” 那几个细作十分的犹豫。 你说他本来好好地当着间谍,却突然被叫过来要“训练时最苦最累、战斗时奋不顾身”,这要是死了,情报网的损失也太大了吧? 而且执法铁面无私被同袍排挤怎么办? 这可不是他们找借口,天下之大,这类事情发生的次数不少。 然而他们被派来的时候,上司可是吩咐过,要配合当地主贰官,尤其是愿意给他们予以方便的都指挥使丁骁,更要好好配合。 想到此处,一个个满脸不情愿,有气无力地举臂呼喊:“愿意!愿意!” 一开始还只是几个十几个人杂乱地呼喊,到后来,近两百人齐声高呼“愿意”,声势直叫远处工地上的军兵侧目不已。 第五百九十七章 胥吏亦可当国事 五月即将结束的时候,洛阳东郊多了一座书院。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大大小小的书院开张关门就没停过,可是这座书院的祭酒以及出资人与众不同。 祭酒名为刘松鹤,在此之前他在蜀地做县令。除了上任的时候有些波折外,该县三年没有官司,同时每年税赋按时足额上缴,劝农、劝学之类的任务也都完成得很好,在该县颇有官声。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刘松鹤这个人,是故少保、中书令、平章军国事、池忠敏公刘明的嫡孙。 这位故相公的嫡孙在县令任上证明了他并不是庸碌之才,所以他被调来京中当了秘书郎。 同时,因为刘忠敏公的遗泽,他被选中成为新建立的“求贤书院”的祭酒。 求贤书院没有仿照陈佑的书院设置山长,因为它的发起人不止一个,除了刘家,还有赵普和他背后的江夏青,窦少华、温仁福,甚至王彦川都在赵普的游说下掺和了一脚。 倒不是他们对这个书院寄予多大希望,而是借此表态愿意一起合作。 真正对这个书院比较上心的就只有江夏青、赵普和刘松鹤。 江夏青已经准备等他儿子能支撑门户后,便乞骸骨来书院当山长或者祭酒。 总而言之,求贤书院正式招生的那一天,现任宰相窦少华、王彦川同参政赵普联袂出席。 对这个一城之隔的邻居,陈佑从开始就保持关注。 说实话他原本以为会是赵普或者其他什么人担任山长,就像他一样,没想到这些人竟然找了刘松鹤来。 更令陈佑感觉到惊讶的是,求贤书院也学着他的书院设立四个学院,分别是经、法、算、吏。 前三个不必细说,最后一个吏学院值得好好说道说道。 根据陈佑打探到的消息,这个吏学院只招收贫家子弟和豪富家中不习文武的庶子,目的也很直接,就是为了培养主贰官的幕僚和底层小吏。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开创性的想法,而且因为求贤书院背后出资人的身份不凡,所有人都相信,只要吏学院的学生合格,一定能进入官府。 相比之下,陈佑这边的法、算、武三个学院,以及正在筹备中的医学院,对贫家子弟的吸引力全都减小不少。 陈佑的应对措施是,给自己的书院起个名字。 书院在锦官府的时候是有名字的,当时叫“泽润书院”,取“泽被苍生、润物如雨”之意。后来陈佑离开锦官府,书院迁来洛阳就一直没挂牌匾,对外要么直呼“书院”,要么叫“周山书院”或者“洛阳书院”,也没人会理解错。 不过现在洛阳多了一个名气较大的求贤书院,陈佑这边的书院再没有名字就不合适了。 因为书院师资被抽调来洛阳,留在锦官府的分院就成了蒙学和专业技能学院,名声上有些不太好,所以洛阳这边的不能使用老名字。 书院比较要师生有归属感,陈佑索性在院报上征名。 各种含义的名字都有,没想到最受大家欢迎的竟然是简简单单的“周山书院”,以地为名。 于是书院正门多了一道阳刻“周山书院”的牌匾,院报报头从此多了“周山院报”四个字。 然后就没了,陈佑并没有仿照求贤书院在自家书院中设置吏学院。 书院对贫寒子弟的吸引力下降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而且洛阳周边的贫家子弟多一条出路,陈佑乐见其成。 只不过底层小吏大都出自同一个地方不太好,于是他建议各地官府都在官学下面设一个吏学院,不收费,但是学生学成之后必须在下一级官府任职一定期限。 也就是说,府军州吏学院教出来的学生,强制进入各县、镇衙署;县学教出来的吏学生强制安排到乡里,当家做主也好,协助原本的乡长里正也罢,也必须待够数年。 实效如何还不清楚,但按理想的状况来看,应该能增加对基层的控制力度。 这个建议一下子成为朝堂上争论的焦点,把包括登州海军、军兵抚恤在内的种种事项全都盖了下去。 赵普第一个表示反对,紧接着刚和他站到一块的窦、王二人也都出声反对此事。 反对的理由总共两点耗费甚多,容易产生冗员。 增加教员要钱,增加学舍要钱,编写教材要钱,而且不收学费,所以每招收一个学生就要再多出一笔钱。 这笔钱从哪来? 当时在同明殿,王彦川是直接拍着桌子朝陈佑问出这句话的。 然后就是针对岁入能否支撑岁出而展开的争论。 好在窦少华、王彦川的合作促使王朴站到陈佑这边,否则在马青、宋敏贞不再大力支持的情况下,陈佑可能争不过王彦川他们。 再就是冗员,按照计划,一年年的吏学生培养出来。假设一个吏员从三十岁进入官府,因为种种原因在五十岁离开,就算一年一个县只能培养二十个吏学生,二十年也有四百人。 一个县需要四百名吏员么?更别提除了吏学院的学生,各地吏员还有其它来路。 而要是提高合格标准,不合格的不准进入官府,那些无法进入官府的吏学生该怎么办?本就家贫,你再耗费他数年时间然后让他回去该干嘛干嘛,这不是逼着人全家去死么? 洛阳长阳侯府,客厅门窗都挂上了厚厚的帘子,屋内的铁屏风足足有三寸厚。这屏风是空心的,中间灌注了冰块,专门用于夏日消暑。 陈佑坐在主位上,手里抓着一枚铜印轻轻把玩。 厅内坐着的,有通事舍人汪弘洋、吏部侍郎刘熙古、税务少监庞中和。 这三人过来,主要是商议庶吏事宜。 “税银核算的结果是什么?” 待三位放下汤盏擦净嘴角,陈佑开口询问。 庞中和立时回答“去岁税入计钱两千八百五十三万贯,其中盐铁杂色之利占一千五百二十七万贯。今年因诸地税曹整顿,如无变故,杂色商税当会增多,岁入该在三千万贯左右。” 所谓计钱,就是把粮食布帛等所有用来缴税的实物换算成钱,同征收的现钱加一块。 在场几人都常预国政,对这个数字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等着庞中和继续往下说。 第五百九十八章 官分清浊又增污 “去岁支出计钱一千七百二十九万贯,主要是现钱和粮、盐。国库仅余现钱二百万贯有奇,今年三月出绫、罗、锦、绮等得钱二百一十万贯、银十三万两,以供南北军费。” 庞中和不紧不慢地说出一个又一个数字,十分的慎重。 “根据计算,若多次少量典卖,其值可增四十万贯上下。即,每岁结余现钱约四百五十万贯。我朝共有二百一十六府州,一千又八十县,设使每县增吏学博士一人,助教三人,生二十人,则每岁支出增加约十万贯。” 庞中和顿了一下,说出结论“若无它事,国朝岁入完全可以支撑各地设置吏学。” 厅内气氛仍然十分凝重,他们都知道这个结论是理想状况下的结论,而且增加的支出只算了俸禄,没算各种补贴之类的。 陈佑用手中铜印敲了一下桌子,问道“海军,还有军兵抚恤,你都算上了么?” “没有。”庞中和苦笑一声,“非但这些没算,各地最近都在上奏要多截留一些税钱用作法司改制,这部分也没来得及算进去。” “海军支出大头在船厂营地以及战船,船厂营地也就今年需要花钱,战船的话,一百艘战船小艇,两三年内造完应该不成问题吧?” 汪弘洋出声插话。 “照这么算,每年固定支出只有军将俸禄,总不至于比吏学还多。” “嗯。”陈佑点头,不置可否。 汪弘洋继续道“各地截留多少税钱,要看户部。” 他看向陈佑“不知孙宣怀可能挡住康自观?” 陈佑手中动作不停,口中回道“估计困难。不过康自观同王平章和王彦川关系都不错,我明日去问问王平章,不会叫户部拿一个离谱的数字出来。” 停了一下,陈佑补充道“军兵抚恤这一块,我正着人调查军费支出,叫枢密院顺便盯着点,兵部那边动手脚的可能不大。” “但也不能忽视。”庞中和连忙道,“现在我们向户部要账越来越不容易了,而且抚恤不经枢密院,稍微改几个数字,根本发现不了!” “可以叫肃政司去查。”刘熙古提了一句。 陈佑把玩着铜印的手停了一下,稍稍思忖后开口“我会跟薛居正提一下。事涉军队和钱粮,他应该会重视。” 说话间,他的手重又开始活动,铜印在指间翻转。 一句话说完,他轻笑道“就这样罢,总不至于一个抚恤加上吏学一年能花掉一两百万贯吧!” 汪弘洋颔首,随即扭头看向刘熙古“这样的话就只剩一个冗员和学生生计的问题了。” “冗员其实不算问题。”刘熙古解释道,“县里面的确用不到百名吏员,可是底下的里、乡甚至村足够安置这些人。唯一可虑的就是吏员增多导致每年给出的俸禄增多,真到三十年后,一个县比现在多百人领俸,将数倍于吏学支出。” 其实这都不是什么事,历史上宋朝一年税赋有记载的巅峰时期是至道末的七千又八十九万三千贯,正常年景平均是五千万到六千万之间。 算起来也就在三十多年后不到四十年,现在的顾虑到那时候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只不过这种事情,就连陈佑也不清楚,更遑论其他人。 稍稍思忖,陈佑轻声问道“若叫每年考成,下等胥吏直接黜落,如此可减少人数。” “这样就又牵扯到生计问题了。”汪弘洋再次开口,“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怕是以后吏学教出来的要么是身无挂牵的游侠儿、无赖子,要么是家有薄财的富户子弟。” “怕的是底下盘根错节。” 刘熙古说了一句,紧接着满脸严肃地看向陈佑“相公,熙古仍不觉得各地开吏学是个好事。如今县里面主贰官出于中枢,各僚属皆由征辟,州府对各县控制不深。若是由州府吏学安排胥吏,中枢派遣过去的县令县丞恐怕不得州府之命便支使不动衙中僚属。总不至于叫中枢也专门开一个吏学吧?” 话音未落,汪弘洋直接就道“义淳你是想偏了。不说不说吏学出来的是不是真能一条心,便是没有吏学生,县官初上任真能凡事一言而决?山长不是一直在推动法司税司的‘垂直领导’么,若真能成,府军州就不可能是铁板一块。上面争起来,下面人就有了腾挪施展的空间。” 他稍稍停顿,然后加重语气“吏学这件事,某以为最重要的还是怎么防止真正的贫家子弟被排挤出去。” 听到这话,庞中和犹豫着开口“相公,汪舍人、刘侍郎,小子以为还有一事也需注意。” 陈佑目光移向他,干脆开口“说。” 庞中和喉结滚动,稍稍整理言辞后叉手答道“相公从前曾跟我说过上升通道的问题,目前贫家子弟上升通道一个是科举,一个是从军。相公开书院,教导法、算、医、武等科,算是开了另一条偏路,只是惠及人数千中无一。” 这话说出,陈佑微微点头。 见话语被认可,庞中和放下心来继续往下说“如果广开吏学,这又是一条新的道路,虽然顶点比科举和从军低很多,但难度又有不同,且天下各县乡都可施行。” 说到这里,他十分认真地看着陈佑“从前只有两条路,若真要拼一把,按相公的话是‘提升阶层’,也就只能狠下心来走科举或者行伍,虽困难,却也有主政一地或者拜将的可能。而出现吏学之后,怕是狠下心来也只是到吏学去。长此以往,贫家被排挤出吏学不一定会出现,但贫家只能为胥吏却有成为定规陋习的可能。” 他再次拱手“山长说要给吏学生晋升空间,我寻思着,若胥吏可为主贰官,科举出身的官员定然不愿,世家豪强亦或不喜。到时候清浊之外,恐怕还会分出一个污秽胥吏来。” 此言一出,厅内针落可闻。 片刻之后,刘熙古和汪弘洋也把目光投向陈佑,等待解答。 第五百九十九章 迎难而上因时变 陈佑沉默着将铜印印面朝下搁在木椅旁边的高木几上,手指轻轻摩挲着印纽,眼睛看似盯着铜印,实际上却是放空的状态。 他不说话,屋内就没人说话。 时间仿佛一下子拉长了,汪弘洋等人呼吸不由放缓,就连屏风里面冰块融化撞击的细微声音都能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陈佑突然轻笑一声。 其余三人全都目光炯炯地看向他,想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态度。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陈佑不急不缓地开口“任何一道政令,在实施之前都无法确定执行中会遇到什么问题。平远和义淳的担忧可能成真,万育的想法也不无道理。” 众皆点头。 陈佑接着道“不过咱们也知道这件事是有好处的,不能因噎废食。遇到困难,然后解决困难,很多东西只有真的摆在面前,才知道怎么去应对。” 他的意思是不管怎么样先去做,至于以后可能遇到的问题,先不纠结,遇到了再解决。 汪弘洋三人互相看了看,最终是汪弘洋开口“先选几个州做试点吧,试个两三年看看情况。” 试点。 这个词自从陈佑当年设立税曹之后,逐渐成为周国官场的流行词。类似的政策试验也从以前多由当政主官的自主行动,转变成如今的多以中枢命令为依据。 毕竟得到上级支持,很多问题就可以避免,对试点负责人来说,成功的几率就会有所提高。 汪弘洋的这个提议得到认可后,几人总算是稍稍轻松了些,接下来就是推动试点的选定。其余种种,都得等确定试点之后才开始推进。 忧虑也好,信心也罢,都得经过长久的观察才能下结论。 吏学的事情在朝堂上吵了大概有一个月,在陈佑这边拿出合理的数据后,户部兵部也先后给出了相关数字。 根据陈佑了解到的内幕来看,就像他的数字相对保守一样,户部兵部的数字相对要夸张一些。 不过即便如此,全部算到一起,也没有导致国朝税赋入不敷出。 于是,陈佑、王朴在马青等人的劝说下,先退一步,同意三年内先在五到十个州试点,之后是扩大试点亦或是全面推行、直接禁止,到时候再说。 试点的州分别是升州、楚州、成州、眉州、辽州。 陈佑原本是想把其中一个试点定在京畿河南府的,以应对求贤书院。不过这一决定被窦少华等人用京畿重地不可轻动为理由挡了回去。 朝争就是这样你来我往,奏章刚被驳回,陈佑这边立刻就有官员上疏称求贤书院意图通过控制底层吏员来威胁朝堂。于是乎,求贤书院吏学院出来的学生被禁止留在河南府境内。 “这算个什么事嘛!” 坐在赵普府上,刘松鹤谈到书院不由叫起屈来。 “咱们这些人也便罢了,可那些农夫黎庶都讲究一个安土重迁,叫他们到百里之外去当差,怕是大部分都不乐意!” 赵普听了,呵呵笑道“延年不必着急,大部分不乐意,总有小部分乐意的嘛!正好人多了也难安排,你先招十几二十个试一试。” 他表面上说得轻松,心里其实很无奈。 但没办法,底下人能乱,上面人得保持平稳。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就好似谢安的“小儿辈遂已破贼”,除了维持风度,还有就是起一个定海神针的作用,免得其他人心慌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见刘松鹤面色稍缓,赵普语气温和继续劝道“陈将明这个人我知道,他能吃亏,但不能被强压着吃亏,好面子。虽说在洛阳开试点不合适,可这是咱给否掉的,他反手回一招也正常。” “嘿!” 刘松鹤闻言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赵普看了他一眼,心似明镜,知晓他这是想起了与陈佑的旧怨。 说是旧怨,陈佑或许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当初刘卢两家想要结亲,谁成想刘明骤然病重,刘松鹤急切之下想要匆忙完婚冲冲喜。普通人家也就罢了,卢家可是当朝皇后的娘家,而卢云华本就不太想应下这门婚事,顺势闹将起来,硬是断了这门亲事。 这也就罢了,本就是刘松鹤自己头脑不清犯下的错误,连刘明都不能说什么。 可惜后来渐渐偶尔会传出卢云华同陈佑关系亲近的流言,这些流言只在高官显贵之间流传,刘家凭着家世也能听到只言片语。 一次两次没啥,听得多了,刘松鹤也就把陈佑恨上了。 赵普舒了口气,宰相孙子,尤其是名相嫡孙的好处就是,只要稍稍展露能力,有的是人愿意帮忙提携。 “你在秘书省,属于天子近臣。”赵普依然十分温和,“秘书监现在空着,少府少监元可望和尚书省右司郎中杨子任机会比较大,过两日王松岭会把你引荐给他二人。你好好把握,若能成,在秘书省算扎下根了。” “松鹤明白。” 刘松鹤乖巧地点头。 再怎么说,赵普都是吏部尚书、参知政事,偶尔表现出一些真情实感有利于拉近关系,但一直摆着脸色就属于贵脑有恙了。 自六月底开始,京畿周边州府的夏税陆陆续续送抵洛阳,稍远一些的仍在路上。至于更远的川峡、荆湖、江南,现在正在路上,估摸着七月中能到。反而是比较近的河北河东,因为气候原因会迟半个月到一个月。 所有税赋,入京之后数字汇总到税务监,实物送到太府国库。税务监拿着数字,太府清点实物,两方能对上,再给该州府一份回执,同时也会送一份到吏部——这属于主贰官考核的一部分。 所以京中部门,能准确知道天下财赋的总计有四个部门吏部、户部、太府寺、税务监。 但从目前的数字来看,今年岁入应该会比去年多。等八月出了统计完全的夏税数额,大概就能估算出秋税的收入。 总而言之,整体态势向好发展,算是为前段时间的争执定了注脚。 只是庞中和却不轻松,他拿出税务监在京周各州的调查汇总,仔细比对夏税祥表后,甚至顾不上和直接上司黄世俊说一声,便匆匆忙忙去寻陈佑。 第六百章 税务事涉千万家 庞中和怎么都算一个人物了,不说人人都认识,但身为枢密副使陈佑的亲信,枢密院这些人大多都见过,也知道他的职事。 见庞中和神情严肃地匆忙赶到枢密院,一个个都在猜测是不是夏税出问题了。 书厅内,庞中和将公文和资料摆到陈佑面前“这是河南府、开封府、河中府、孟州、怀州、郑州等地今年的夏税数据,这些是去年的夏税账本,最后的这几本是税务监上半年对这些地方税赋的调查估算。” “怎么,有问题?” 陈佑没看,甚至都没拿起公文资料,一边洗笔一边询问。 “嗯,有点不对劲。” 庞中和十分自然地坐到摆在屋内的椅子上。 不等陈佑再问,他就说出了自己的发现“这几个地方今年夏税同去年夏税比起来要稍微高一些,不过比预期的要低。” “正常。”陈佑笑了,“预期这种事情向来做不得准,只要大方向总趋势对了就行。” 庞中和没有笑,他神情严肃“问题就在这,相公知道咱们税务监除了上计的时候忙一点,其它时间都没什么事,天天干的就是调查和估算,对这方面比较敏感。” 他顿了顿,陈佑终于表现出重视的姿态,心中暗自松了口气,继续道“其实其它地方也有变化不大的,不过这几个地方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的商税相比去年升高极少,甚至还有下降,但农税口赋却比去年高了不少。” 听到这里,陈佑面容严肃起来,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庞中和没有停,继续说着自己的发现“其中河中府最为离谱,他们的商税与去年持平,但是总体税额却增加了足足一成半,而农税则增加了近两成!” 陈佑顿了顿,随手抓过一块棉布,吸干毛笔上的水,将笔挂到笔架上。 在这支笔的旁边,就是王朴送给陈佑的那支青玉笔。 陈佑呼出一口气,神色冷然“查吧。” 紧接着,他补充道“你们税务监去查。” 庞中和一愣,随即有些犹豫“税务监去查,能成么?” “你想让谁去查?”陈佑笑了,靠在椅子上。 “肃政司。”庞中和脱口而出,“他们不就是负责这些事的么?” “呵。”陈佑轻笑一声,没有解释,“好好想想。” 他重新坐正,拿过庞中和送来的文件仔细对比。 税务监预测的数字就做个参考,这种大方向的比对,真正有意义的是同往年同期对比。 果然如庞中和所说,河南府等地都有商税下降的情况。 其实河南府还算好的,商税只是稍稍下降,还在正常波动范围内,农税也没上涨。 最离谱的就是庞中和特意点出来的河中府,为了让税收增长变得好看,当地把负担全部加到了农税上。 正常情况下是发现不了的,毕竟全国那么多府军州,很多时候只看总数。往年像河中府这样增长一成半的,已经足以评一个上等了。偏偏今年运气不好,庞中和事少心细,察觉到了不协调的地方。 东西不多,陈佑很快就看完了,他合上文本放回原位,抬头见庞中和等在那里,开口问道“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庞中和点头,“肃政司只查官员涉案,这种事应该找御史台。” 他这话一出,陈佑的欣慰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叹了一声“我知道你心急,可别忘了,河中府农税数额增长也有可能是因为今年丰收。” 说到这里,陈佑语重心长地道“不能仅靠臆断去做事,哪怕目的是好的,对你都有害无益。况且,河中府这毕竟是为朝廷增加税收,即便征敛过甚,只要当地没出乱子,我最多只能小惩一下。所以要查清楚,知道么?” 庞中和咬紧嘴唇,好一会儿才点头“中和明白了。” “嗯。” 陈佑见他如此,叹了口气。 庞中和虽然只比陈佑小几岁,可也是陈佑一手带出来的,没少灌输一些执政为民之类的思想。 只可惜,理想常常要为现实让步。 现实就是,河中府增加了税收,而且商税没减少。如果陈佑要以横征暴敛为由对河中府官员下手,敌对宰执也能用这个原因保住河中府主贰官。 税务监能查出大问题,对手就保不住河中府。税务监查不出大问题,陈佑就只能推动中枢申饬河中府,想要彻底解决,还得仔细安排。 庞中和出门时脸色已经恢复正常,至少在大家看来,问题应该是解决了。 他回到税务监,一个人关上门坐在书厅里静静思考。 他没有颓废,不论是一开始跟着陈佑,还是中途到姐夫潘美幕中,他遇到的困难,做出的妥协不在少数。 但这一次,事关数十万户百姓的生计,由不得他不心情沉重。 查呗。 他想。 查吧! 他下定决心。 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庞中和拿出纸笔,同时让人去叫他在税务监的亲信。 涉及官帽的调查,还是稍稍掩人耳目比较好。 随着输抵洛阳的州府越来越多,税务监的统计数据也越来越多。 到七月中,全国二百多个府军州中近七成都把夏税送到了,大部分地方都是农税在正常区间浮动,商税比去年稍稍涨了些。但也有二十多个地方是商税几乎未变,农税上涨较多。 二十多个州府,就算其中一半是偏僻人少的地方,也超过百万户了。 事涉数百万人,陈佑没办法再安静等待税务监的调查结果,他开始动用自己的力量。 比如说大理寺内的棋子、比如各州府的旧部。 结果还没出来,但是大量的调查已经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闰七月上旬,所有州府夏税全部清点完毕进入太府库房。 两天之后,王彦川在两府议事上直接质问陈佑“为何要私自调查个别州府,此举是否有托公报私之嫌?” 陈佑没想到这件事会被直接拿到台面上来说。 他十指交叉放在膝上,看着对面正气凛然的王彦川,沉声道“王相不必遮掩,直说是哪些州府就是。” 第六百一章 国政定于言语间(一) 王彦川犹疑片刻,随即朗声道“直说又如何!你私下派人到那河中府……” “河中府。” 陈佑提高音量重复一遍,截住话头道“大理评事巡阅诸州府乃是定规,怎么到了你王相公口中就成了我私下派人?再说河中府,天下百余州府,为何大理寺巡视,你偏偏提出一个河中府来?” 他语速极快,叫王彦川根本反应不过来,一口气往下说着“想来王相公定是知晓一些旁人所不知晓的事情,才对河中府如此关注,才对大理寺如此敏感吧!” 王彦川重重哼了一声“陈少保何必污蔑王某,某乃宰相,天下州府都要放在眼中。倒是少保,身为枢密,如此插手政事,着实不妥!” “若是我等不能直言政事,那要这两府议事有何用?”陈佑语气冷然,“莫不是来听你王宰相对天下兵事指手画脚?”1 他这话一出,马青、宋敏贞看向王彦川的眼神就带着些敌意了。 就像政事堂一直想插手兵事一般,枢密院也希望自己可以在政事上发出自己的声音,这就是两府议事出现并存续的原因。 除非出现一个强势帝王,或者能控制住军队的强势宰相——这种情况下的宰相极有可能朝强势帝王的方向发展——才会使得军政分离。 甩开干预政事的指责,陈佑没给王彦川继续搅合的机会,直截了当地开口“王相要问我为什么大理寺会调查河中府,我倒想问问王相公为什么会如此关注河中府,怎么大理寺正常的巡阅安排到了你王相公的口中就成了针对?” 他稍稍顿了一下,王彦川刚开口说了一个“我”字,他立刻提升喝问“到底是谁,有托公报私之嫌?” 这话一出,一直看着他们想要学习的赵德昭立刻盯着王彦川,帷幕后的卢氏姊妹亦是皱着眉头等王彦川的回答。 可惜陈佑的反击叫王彦川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王朴趁着王彦川慌乱的这短暂时间直接掐灭了他解释脱身的可能。 只听得首相王朴轻咳一声,语气不重不轻地开口“将明这话有些重了,松岭毕竟宰相,河中府也好,大理寺也罢,没有他不能问的。” 言罢,他扭头看向赵德昭“官家以为臣之所言可为然否?” 正等着后续的赵德昭惊了一下,随即点头应和“嗯,嗯!平章说得对,两府相公都能知晓。” 有了这句话,王彦川不情不愿地放弃辩解的想法,朝赵德昭行礼道“谢官家!” 陈佑见状轻抿嘴唇,可惜现在没有河中府的罪证,否则定可以叫王彦川脱一层皮。 主持议事的胡承约见再无人说话,瞅了一眼手中纸张,开口道“那咱们就说下一项了,秘书监空缺已久,政事堂举荐的人选是少府少监、史馆学士元可望和尚书省右司郎中、观文殿学士杨子任。” 窦少华补充道“若是大家没什么意见,这看官家属意何人了。” 涉及中朝官员的任免,只要人选没有太大问题,枢密院都不好开口反对。毕竟枢密院主管兵事,现在特殊情况下参预政事归参预政事,随意插手天子近臣的任免就过线了。 赵德昭目光投向陈佑。 陈佑同他目光相交,面无表情缓缓点头。 得到确认的赵德昭好似松了口气,出声道“杨子任杨学士吧。” 窦少华点头“政事堂等下安排翰林拟旨。” 赵普脸皮微动,似是想说话,最终还是忍着,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不吭声。 见无人说话,胡承约继续读下一条“登州送来《登州海军军法司章程》,准备照此施行。” 他话音刚落,陈佑便面朝赵德昭开口“这份章程与臣之前所上奏章差别不大,臣已经批准了。” “启禀官家,是臣有不同意见,故而请求在此处说明。” 李继勋连忙起身解释。 赵德昭眨眨眼,他看了看李继勋,又看了看陈佑,最后目光在马青和宋敏贞之间打转。 两府议事的议题是两府宰相定的,参政和同知可以提出意见,但是无法决定提出的意见能否出现在议程之中。 陈佑都批准了,他自己当然不会把这件事拿出来讨论,那么能让此事进入议程的就只剩下马青和宋敏贞。 一阵尴尬的静默。 赵德昭反应过来,赶忙道“李卿且讲。” 李继勋僵着脸躬身一礼,然后肃容看向陈佑“敢问陈少保,官家与马、宋二相公可曾看过那章程?” 陈佑面色不变“官家看过。” 他不是在说假话,收到登州的请求后,他就让人抄了一份送到同明殿给赵德昭。 李继勋听闻此言,面色煞白,艰难地扭头看向赵德昭,只见赵德昭一脸认真地点头“我确实看过。” 事到如此,马青不得不出来补救,他轻咳一声,语气平缓地接过话“因臣未曾看过章程,故而斗胆问一句,之前陈少保奏疏中所言叫军法司监督军费后勤,可否体现在章程中?” “有这一条。” 陈佑没去管尴尬地站在椅子前的李继勋,扭头看着马青不急不缓地反问道“当时讨论的时候马相公也没说不能有这一条吧?” “当时说得是要仔细研判是否能够接受。”马青语速放缓,“吾虽老迈,可还记得少保未拿一个结果出来。” 陈佑笑了“登州海军新建,官兵皆新,未有旧疾,可以之为试点,论政令得失。马相不当不知我那奏疏中有这么一句话吧,当初讨论不都是以此为根基。天下兵马能否接受,看得是登州海军的效果,而不是我陈某人坐在屋子里空想。” “此言有理。” 马青沉默片刻,竟然点头表示赞同。 紧接着,他又补充道“既然如此,枢密院安排人去看着吧。” 说着,他转向赵德昭“派去的这些人不得插手登州事务,只是观察记录登州海军军法司诸事,以供我等参详,官家以为如何?” 第六百二章 国政定于言语间(二) “长山公素来持重,现下所言确实有理。” 王朴开口表示赞同。 他这话叫犹豫不知如何回应的赵德昭下定决心。 看了一眼陈佑,赵德昭故作老成“便如马相公所言。” 陈佑面容如故,点头应是。 此事结束,只余尴尬而立的李继勋默默地朝赵德昭行了一礼,僵着脸坐下。 胡承约继续念下一条“枢密院欲将现有十房改为六司,诸司主官以节度副使以上充任,其下佐贰官及僚属,或以诸将校充任,或选调内外官员。” 枢密院改制这种大事,上到马青下到李继勋,都知道详情,就连政事堂这边也了解一二。 具体该怎么改,枢密院内部都已经达成了共识,现在拿出来只不过是为了取得合法性。 胡承约话音落下,焦继勋朝赵德昭行礼道“陛下,臣请为陛下详说此事。” 赵德昭自无不可。 “此次改制是为契合新官制,枢密院内,上为枢使、同知,宰执之重不宜多涉庶务,下为各房主事,不过八品,难担重任。” 焦继勋说着,看向陈佑“加之陈相公提出战事长久将校立功颇多,为朝廷计、为将校计,不当使一老将久居一地领兵。故于中枢增设选阅、军备、武库、民兵、庶务以及谍报六司,位比诸部寺监,择年老有功之将任主贰官。” 说到这里,焦继勋顿了顿,说出了那句他十分赞同的话“昌黎先生有言术业有专攻。专业之事当由专业之人去做,让身经百战的将校负责兵事,于国于民皆是善政!” 他话讲完,赵普先开口“这岂不是说枢密院底下多了一个六部?若事事都交给枢密院,尚书兵部索性裁撤算了!” 焦继勋不急不缓沉声道“各地团练、内外仪仗卤簿、四夷蕃军土军等事务自有兵部总领。” “六品以下将校任免升降需兵部附署,四、五品需报政事堂知。” 王朴突然开口。 枢密院几人目光交错间互相点头,统一意见之后,马青开口“便如王平章所言。” 他朝赵德昭一礼“请官家发敕。” 两府相公都达成了共识,赵德昭自不会不同意,当即就道“等下平章安排中书舍人拟旨便是。” 王朴应下,补充一句“枢密院当尽快拿出六司名单,交予我等讨论。吏部也要看看,兵部职司该如何变动,一齐定下来。” 又一事完结,诸人都等着下一条。 胡承约将纸张折好放到桌案上,朗声道“官家,诸公,之前议定的事项已经完结。” 这都是正常流程了,赵德昭点点头,立在他身侧的童谣立刻道“诸位相公若有旁事,现在可以禀报官家拿来公议了。” 静了静,窦少华先开口“吾等要议军国事,起居暂避。” 起居舍人并殿内宦官奴婢一同退下,同明殿中只剩赵德昭、两府宰执以及帷幕后的卢氏姊妹。 “今日是臣执笔。” 焦继勋起身从起居舍人的位子上取过笔墨纸砚,回到位置上写下年月日以及在场诸人名单,然后朝窦少华点头示意。 窦少华当即朝赵德昭行礼道“启禀官家,岭南道都监曹固回报数战皆胜,故遣使来问,是稍微放缓攻势还是一鼓作气平定岭南。” 赵德昭没有回答,他也不清楚如何选择才是相对最优解,故而像往常一般询问诸人“诸卿以为如何?” “若岭南之敌反掌可灭,则无需匆忙平定岭南。”陈佑说出了自己的见解,“如若战机难得,当迅速扫平。” “何也?”提出问题的是马青。 安排曹固、黄通接手岭南战事的时候,大家想的是用岭南来练兵。这一年多来,效果还算不错,培养了一些中层将校,只要有缺,立马能填上。 陈佑这时候突然提出岭南战事可以结束,着实叫人有些难懂。 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陈佑身上,他不急不缓地地开口,语调平稳“自太祖建制到如今已十年有余,各地藩镇陆续归于朝廷。扬州宁郡王身在洛阳,仅以子权军政事;钱塘吴越王多次请求入京朝见官家;府州、灵州皆数请内迁。唯有定难军,不尊天子,不服朝廷。” 他停下话语,众人却都明白,他这是想对定难军下手了。 一时间只有赵德昭依然仔细倾听,其余几人一个个在心里盘算现在是不是动定难军的好时候。 “党项李氏盘踞夏州逾两百年,若不及时清扫,恐怕银夏之地只闻李氏而不闻天子。”陈佑面色严肃,“现如今中原安定,江山已固,正当以堂皇之军扫除不臣,党项李氏,不可不除!” “契丹现在是什么情况?” 陈佑话音刚落,王朴就开口询问。 “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南下袭扰。”陈佑脸上浮现出无奈的神情,“四月的时候契丹攻边境州县没得好处,据细作回报,萧思温这两个月一直请求契丹主率军增援,也不知道契丹主会不会同意。” 辽国换皇帝后也就前两三年叛乱多一些,到现在政局基本稳定。好比周国稳定下来就想平定定难军,难保辽国会不会安稳时间一长突然就想南侵周国。 马青说出自己的见解“若能平定岭南,便早日平定了吧。我攻银夏之地,契丹必不会坐视。要么以雷霆之势骤然灭党项,要么做好两线开战逐步蚕食的准备。” 窦少华接过话头“若是如此,先调集大军尝试一战平定难军,同时也要做好攻势不顺,战况持久的准备。” “守好北境就成了。”王朴定下基调,“平定岭南之后调人接手北境兵马,以守势为主,银夏之地则以攻势为主。” 窦少华询问“那就让曹固、黄通奋力平岭南?” “请官家降旨。”王朴朝赵德昭一礼。 赵德昭依然是十分畅快地答应下来,丝毫不似一个皇帝。 只是此时都没人在意,诸人接着商议军事。 陈佑开口“契丹主耶律璟赏罚无章、嗜杀不已,或可令细作鼓动部族叛之。事若成,也可使契丹一时无力侵我边境。” 马青看了他一眼“待枢密院六司齐备之后,交给谍报司负责。” 第六百三章 或可另辟进身阶 马青仿佛没旁的心思,陈佑也仿佛不当马青有旁的心思,面色淡然地点点头,其他人没有反对,这事就算定下。 大的方向定下,接下来就是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比如哪些人负责哪些事,在这上面扯的时间有些长,好在总算在午饭之前定下整体框架。 讨论的最终结果是在岭南之战走向终点的这段时间,中枢做好后勤辎重的准备;枢密院改制得迅速完成,各司佐贰官按照两府议事上定下的名单下敕,各司空缺的僚属由司正择选;最迟十月完成将领以及州府主贰官的调动;向延、隰、石等州少量多批增兵,尽量不引起定难军的注意;战争准备完成后,召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入朝。 一旦诏令下达,李彝殷入朝,则定难军易主,李氏内迁;李彝殷不入朝,则大军讨伐不臣。 焦继勋写下最后一个字,签上官职姓名,把记录传给诸人签字,之后亲自封好备送史馆。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这份记录只会在所议之事尽皆终了后修实录的时候被打开。 诸人陆续退出同明殿,陈佑跟在马青、宋敏贞身后朝枢密院行去。 没走开多远,卢云华身边使女绿萝就急匆匆走过来喊住陈佑“少保留步!” 她这一喊,枢密院五人尽皆回头。 见到绿萝,马青眉头微皱,他看向陈佑,说了一句“莫要耽搁”便快步离开。 陈佑站在原地等他们都走远之后,才对绿萝道“前头带路。” 同明殿外围廊下,卢云华等在此处。 “该有月余未见了吧?” 两人相距三步,卢云华嘴角噙笑问出这句话。 陈佑看着卢云华明亮的双眼,神情不甚轻松地回道“差不离是有一个月了。” 话音落下,他紧接着问道“匆忙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没事就不能见你?” 卢云华反问一声,似嗔似笑,一声尾音拖长,直叫人心弦难定。 不过她要见陈佑的确是有正经事,因此不等陈佑回话,她就收拾好神情柔声道“是为了定难军的事情。” 陈佑了然,当即道“是卢大过去,还是卢二过去?” “叫二哥过去吧。”卢云华早有定计,“大姊准备叫大哥做治安卿。” 陈佑闻言,略一思忖,轻声道“若是如此,没必要跟我讲。” “是大人。” 卢云华上前一步,走到陈佑跟前,抬头盯着陈佑的脸,语气中带着些期盼“大姊同我都想让大人回洛阳,也好在跟前尽孝。” 这话一出,陈佑仿佛铁石心肠一般忽略了卢云华的柔弱祈盼,肃容道“你得想清楚了,宝应侯回京的话,不可能有实职。” “进枢密院不行么?我家大人现在是检校枢密副使,也无须委任其它职事,把检校去掉就是官家一道制命的事情。” “若是如此,卢大就必须离京。” 陈佑态度坚决。 “如若不然,两府绝不会同意签发这道制命。” “陈将明!” 卢云华压低嗓音喊了一声,依然盯着陈佑。 陈佑低头看着卢云华,语气平淡“二娘子莫要叫我难做。” 顿了顿,他又道“若太后责怪,二娘子可代我问太后欲为乐平公主乎?” 这话一出,卢云华默然。 她低头,转身,走开两步。 “我知道了。” 听似平静,可她依然背对着陈佑。 陈佑抿唇,上前一步,低声道“二娘子……玉瑶,你若要国家稳定,我自会配合。可两府绝不会允许吕后那般人物出现,更别说你还只是外戚。” 站在不远处为他俩挡开闲杂人等的绿萝隐约听到了这一句话,脸上浮现出惊诧的神色看向陈佑。 陈佑没有理会绿萝的惊诧,或者说他根本没注意到。 他直接走了几步绕到卢云华跟前,本想说些什么,可是入眼的却是卢云华咬着唇一脸的哀怨与不甘。 他沉默了。 不过片刻,他再次上前,同卢云华近在咫尺。 “我曾说惜你非男儿,不得与你共事。我知道你的才干,相信若是同等条件,你不会比其他人差。”陈佑语气诚挚。 他必须安抚好卢云华,否则两人关系会跌入冰点,甚至有反目成仇的可能。 “当今之世,女子参政者只有那些临朝称制的后妃,如此情况百十年内难以改变。” 陈佑的“百十年”已经是往宽了说,可听在卢云华耳中却如惊天霹雳。 她抬起头,脸上不甘尽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 迎着她的目光,陈佑略过这个话题,转而道“然而天下大事,除了朝政,农工商亦可搅动风云。参政之途宛如绝路,玉瑶何不另辟蹊径,以他业影响天下?若可成,青史留名不在话下。便是为一道之祖、开百世之宗也未可知。” 顿了顿,他语速放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陈佑说到这里,卢云华已经平静下来,只是她看向陈佑的目光闪烁不已。 “若玉瑶你为天下后世女子开辟一不需依靠男子便可奋发向上的路子,便是立下万世不易之功,吕后如何,武后又如何?你卢云华三个字,堂堂正正写在青史上,流传天地间。” 这话说出,两人沉默对视。 好一会儿,卢云华突然叹了口气“你不必安慰我……” “玉瑶未闻巴寡妇清乎?”陈佑打断她的话,“千年之前的古人都可如此,你难道不能做得比古人更好么?” 卢云华后退一步,她安静地看着陈佑,突然笑了起来,有些释然,也有些坚定“我会劝大姊的。以后你不会在同明殿看到那道帷幕了。” 陈佑暗自松了口气,也笑道“我会支持你。至于国政,先帝于我有知遇之恩,官家同我有师徒之情,你请太后放心。” “嗯。” 卢云华应了一声,最后看了陈佑一眼,转身招呼绿萝朝同明殿侧门行去。 陈佑注视着卢云华的身影消失的墙角,站在原地稍稍思索,快步赶到枢密院。 他没有回自己的书厅,而是来到马青书厅外“长山公,佑有事相商。” 第六百四章 各有安排待时变(一) “将明啊,进来吧。” 书厅内传出马青沧桑的声音。 陈佑推开门,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汤药味。 准确地说,是药膳的味道,只是闻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他进门的时候,正好听到马青吩咐仆役盛一碗来给他。 “你是来得巧了,这方子是我从九嶷山老道士那里问来的,你尝尝看怎么样。” 马青一副慈祥老者的姿态,招呼着陈佑坐下。 陈佑笑着应了一声,坐下等着仆役端来汤碗。 这期间两人都没有开口,马青继续吃他没吃完的那碗汤。 很快陈佑的那碗也端了上来,陈佑尝了一口,的确好吃,不过没有之前闻着那种好吃的感觉。 年轻人胃口好,马青吃完刚擦好嘴,陈佑也吃完了。 漱口擦嘴净手后,他面带笑容点评道“味道不错,相公好口福!” “喜欢的话我叫厨下抄一份食单送到你那边去。” 马青笑着说了一声。 之后他放下擦手的汗巾,收敛笑容问道“将明你事务繁忙,到我这边来想是有正事吧?” “正是。”陈佑点头,“太后想让宝应侯进枢密院。” “是么,你怎么看。” “被我挡下了。” 陈佑说出这句话,马青眼皮跳动,语气变得轻松“怎么,还有其它要求?” “我想叫卢孟达离京。” “那是不容易。” 马青面露笑容。 陈佑点头,紧接着道“说起来我建议卢家二娘子可以尝试一下陶朱之术,以后军费审计这一块要看紧一点了。” “唔。”马青若有所思,“这个就叫李守成看着些。” “听相公的。”陈佑面露轻笑,“登州那边毕竟是新试点,谁也不知道会遇到甚么难处,不管派什么人过去,最好是没有枢密院的命令就不能干涉当地主贰官的决策。” 马青形容一顿,脸上皱纹仿佛愈加深刻。 他仔细打量嘴角含笑的陈佑,突然咧嘴笑道“那就这样吧。特殊时期,枢密院事务繁杂,我同方正少管事,有事情你多跟焦成绩和李守成商量着做。” 河阴城西,河阴令黄恩杵着木杖一步一停地走在泥泞的河堤上。 闰七月十三壬戌日,黄河河阴段决堤。 幸好决口周边只有一个小村落,损失不大。 四十有六的黄恩带着县内民兵结社并一干衙役昼夜奋斗,总算在今天把崩塌的河堤重新修补好。 “明府,不能再往前走了!” 跟在他身旁的乡长突然出声劝阻。 “怎么,前头有问题?” 黄恩停下脚步,扭头看向乡长,面色冷然。 乡长连忙解释“没问题,没问题!小的亲自看着大家伙修的,不会有问题。只是,前面这一段毕竟是新补上的堤坝,小的这些人贱命一条,上去验一验也就罢了。明府你身份尊贵,可不能冒这个险!” “既然没问题,那就走一趟。”黄恩说着,继续迈步向前。 身后诸人互相望一眼,无奈跟上。 此时堤上仍有青壮在用木槌夯土。 忙了这么些天,这些人都有些恍惚,看到一群人走过来,也只是下意识地挪挪步子稍稍让开,没去思考这些人究竟是谁。 倒是在堤上监工的结社会长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赤着脚一路小跑朝这边赶来。 “明府!” 到了面前,先喊了一声黄恩,紧接着满脸埋怨地看向乡长“六丈你怎地叫明府到这地头来了!” 乡长瞪了会长一眼“明府这是信任咱们。” 黄恩摆摆手,制止了两人的交谈,四下扫视,然后问那会长“这边可能比之前结实?” “明府放宽心!”会长用力拍着胸膛,在胸前留下一个模糊的泥手印,“叫李家村的人瞧过了!他们就住这边上,咱要是不结实,他们也不乐意不是?” 黄恩不置可否,继续走了一段才下了河堤。 没走多远,县衙的一名录事快步跑来“明府!明府!速回县衙!朝廷赈灾使到了!” 听闻朝廷使者到来,黄恩放弃继续巡查的想法,匆匆忙忙赶回城中县衙。 不是他要阿谀奉承,而是希望能从朝廷多扣一些出来补给受灾百姓。 他可是听说过以前就有遭了灾的地方因为主贰官没把上官伺候好,结果没能拿到朝廷的抚恤财物,甚至税赋都没有减免。 “天使何在?” “在正厅等候。” 一问一答间,黄恩穿过门廊,快步朝正厅走去。 他没有更换站满泥浆的衣服。 路上去报信的录事说得很清楚,来的这个赈灾使穿着旧官服,进城找到县衙之前没有惊动其他人,听到县令一时半会回不来也没发作,而是仔细探问灾情。 由此,黄恩认为这位赈灾使应该是那种干实事的,保留外出探查灾情的痕迹有利于拉近关系。 天底下官员,真要细想,大多都能做到黄恩这般。只不过有些人因为种种原因不愿意去迎合,也不想费心思去揣测别人的心思。 正厅门开着,黄恩刚走到门口,坐在主位上的一名身着绿色官袍的短须中年男子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此人姓罗名施,之前是少府监右尚署令。右尚署有好几个令,真正干活的就一个,其他的都有另外的职事,只有罗施无所事事等待实缺。 河决河阴后,他被安了个河阴赈灾使的职事,派到河阴县来。 见了黄恩快步走来,罗施放下手中书册“黄县令?” 黄恩连忙上前行礼“河阴令黄恩见过天使。” 罗施见此,上前虚扶道“黄县令不必多礼,某是奉了政事堂符文来此,没有带官家诏令,当不得天使二字。” 黄恩顺势起身笑道“政事堂的使者也是上官,上官请上座。” 分了主客坐下,罗施看了一眼黄恩带进来的泥脚印,出声问道“黄县令这是刚从外面回来?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回上官的话,下官方才从堤上下来。如今决口的那段堤坝已经堵上了,县里正安排人在加固堤坝。” “有多少伤亡?” “溺死者有四十二人,其余伤病就没有统计。” 黄恩说完解释道“忙着抢粮食、修堤坝,只要不是断手断脚,全都在干活,也不管伤不伤的。” 第六百五章 各有安排待时变(二) 四十二人溺死。 不算多也不算少,如果发生在偏远地区,这样的伤亡基本上不会出现在奏疏上。 罗施点点头,肃容道“家中有壮劳力遇难的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能出现人亡家破的惨剧。” 黄恩郑重点头,这也是他接下来一段时间的重点任务。 倒下一个壮劳力,整个家就完了。这样的故事发生过不止一次,未来也依然会发生,黄恩只能尽量保证这些人家不会被本地豪强逼死。 又谈了几句灾情,罗施十分善解人意地开口“我自得了政事堂的命令就匆忙赶来,实在是有些身困体乏,不知河阴这边可有休憩之处?” 黄恩脸上浮现轻松的神色,起身连道“城外驿站早已准备好了,这就带上官过去。” “不必不必。”罗施起身笑道,“我来之前,陈副枢可是叮嘱过,说我来是赈灾的,可不能把地方官给累倒了!” 这话一出,黄恩恍然,原来大家是一伙的! 脸上的笑容更加真诚“无妨,左右几步路的事,上官请!” 晚上的接风宴还没开始,赈灾使同黄县令都是站在陈相公那边的消息就在河阴县特定人群中传开了。 导致的结果就是今晚的接风宴十分平和,哪怕一向与黄恩不和的县丞也是满面堆笑地说着整个河阴县在这次水灾中的功与苦。提到人和物的损失,也是表示惋惜,而没有说什么要人负责的话。 宴会饮食不算丰富,甚至可以用朴素来形容,不过罗施没说话,自然不会有人针对这一点来挤兑黄恩。 酒足饭饱,众皆散去,黄恩同罗施走在黑灯瞎火的街道上,几名使役散在四周。 “相公这次是特意安排我过来。”没有外人在,罗施把自己的姿态摆低,“主要是为了协助明府处理好水灾事宜。” 罗施的声音越来越低“等水灾的事情翻篇,相公准备把明府调去西北,所以这段时间不能出岔子。” “西北?” 黄恩咧了咧嘴,没有多问,他担心再问就问到机密事项。 开封府衙,巴宁泰收到洛阳来信后,立刻召集亲信下属。 够资格让他召集过来讨论大事的下属不多,总共也就四名诸曹参军事和两位幕僚。 诸人坐下之后,司录李善文立刻开口“不知相公急召我等前来有何要紧事?” 巴宁泰有个枢密使的检校官,称一声相公也说得过去。 “平章事王朴给我送来了一封信,比较正式。” 巴宁泰没有卖关子,李善文起了个头,他就直接说了出来“朝廷准备调我去鄜州接掌保大军,敕令应该会在月内下来。” 屋内静了一阵,其中一位幕僚犹豫着开口“以相公之尊,到鄜州去,算是贬斥吧。” 听到这话,巴宁泰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如若不然,王平章也不会特意给我写一封信了。” 他说出这句话,一干僚属顿时明白其中另有内情,一个个若有所思。 见此情景,巴宁泰轻咳一声“事呢,就是这么个事,总之都准备准备。我们去了鄜州,开封这边不能留下一个烂摊子。” 众人齐声应下。 又商讨了一些细节,僚属散去,独留下李善文。 “讷言。” “在。” “要你提前去鄜州做一县令,能不能做好?” 巴宁泰说完,郑重地看向李善文。 李善文呼吸一滞,仔细看一眼巴宁泰,似乎想确认他没听错。 低下头,咬着牙,双拳紧握。 终于,他重新抬起头,整个人好像是一往无前的战士“回相公的话,善文定不会叫相公失望!” 巴宁泰看着李善文,顿了一下突然发出畅快的笑声“哈哈哈!我当然不会失望!” 笑完之后,他总算给了李善文一颗定心丸“李家宏在鄜州这么多年都没被调走,自有其本事。我没指望你一个小小县令能做出什么事来,只要能立住了,给我摸清楚鄜州情况就好。” 李善文悄悄松了口气,紧接着舌头不打磕绊地保证道“相公放心便是!” 统一了意见的两府动作十分迅速,但凡涉及战事,都以最快速度处理,巴宁泰的举荐奏章递到政事堂没两天就获批准。 李善文交接了他的一摊事务后,带着两个随从乘船朝洛阳赶去。 一切顺利,拿到告身敕命,又见了政事堂的几位相公,他就匆匆忙忙赶往鄜州。 在他还在赶路的时候,税务少监庞中和奏请整顿天下税赋,以为定规,不可逾越。 简单的说,就是现在各地税收比例没有按照标准来,有多收也有少收,虽然总体上看不出来,但对国计民生都有影响。 政事堂议事大厅里,一边坐着政事堂三相公三参政,一边坐着枢密院宋敏贞和陈佑。 这不是正规的两府议事,所以枢密院的同知没来,至于马青,身体抱恙,正在家中养病。 陈佑靠坐在椅子上,右手握拳用指关节轻敲手边木几“我还是那句话,制度需要监督。天下官员何其多耶,咱们这里制定的制度再好,也防不住有人就把你的经念歪了!” 没人接话,王朴看向宋敏贞“方正先生怎么说?” 宋敏贞呵呵一笑“我倒没什么意见,不过咱们身为宰执,肯定要全盘考虑,好的坏的都得想到。毕竟,天下就在咱们手里不是?” “嗯。” 王朴点头,随即看向窦少华“伯菁说一说吧,税务这一块都是你在盯着。” 窦少华双手交叉摆在腹部“没什么好说的,定额之前都有,就跟陈少保所说一般,还是看人。要我说,一句话今日之前,既往不咎。” “税务监加人吧。”王彦川插话道,“而且黄世俊这段时间似乎也没有心力操持庶务,是时候重新换一个税务监了。” 屋内安静了一阵,王朴拉回话题“税务监的事情再说,先说税赋的事情。那就定下来,让各地严格按照之前税率来,今日之前的既往不咎,日后再犯,从严从重。” 众皆颔首以示赞同。 王朴接着道“那么,这件事是叫官家颁发敕令,还是咱们政事堂发符令?” 屋内安静下来,除了王朴环视众人外,陈佑等人皆是眉眼微垂,沉默不语。 第六百六章 看江山谁主沉浮(一) 天子颁发敕令, 还是, 政事堂发符令。 二选一。 提出这个问题的王朴坐在首位上,目光一一扫过神色平却眸光闪动不已的诸位宰执。 他也一样。 王朴王文伯,周国首相,佐理阴阳、总揽权柄的顾命大臣,表面平静,内心却忐忑不已。 垂拱而天下治。 可以说是圣君贤臣的最高理想了。 但不可忽视的一点是,圣君垂拱了,真正治理天下的岂不就是那些贤臣? 那些对朝堂掌控力度足够的帝王自然是无所谓,可若坐在帝位上的是汉献帝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彦川有些艰难的开口:“不……不如……” 听到动静,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王彦川。 让人没想到的是,王彦川此时竟然低着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双手紧紧攥住椅子的把手。 终于,虽然断断续续,但王彦川还是完整地说出了那句话:“就……发符令,然后,两府附署。” 这句话在屋里回荡,原本沉重的气氛似乎一下子消散了。 稍微等了等,宋敏贞似乎松了口气,轻声笑道:“两府附署,挺合适的。” 没人出言反对,甚至仔细观察的话,还能看到所有人都微微颔首。 王朴放轻松了,他没有笑,而是面色沉静的点头:“那就这样。” 话音未落,他又看向陈佑:“长山公在家中养病,就劳烦将明去解释一下了。” 陈佑眉头一挑,神情不变,点头应下。 此次议事到此结束,原本引申出来关于税务监换人的议题被直接放弃。 主要是今天的决定对周国国政的影响非常大,可以说是决定了未来十年甚至更长时间,周国的政治格局。 在最终结果没有确定之前,陈佑他们默契地不想内部起争端,像这种高官人选,还是等风平浪静之后再慢慢争抢吧。 散衙之后,陈佑乘车来到长山公府上。 出门迎接的是马青嫡孙马如风。 马青几个儿子都投身行伍不在身边,因此嫡长孙马如风便得了从七品下宣议郎的荫,留在京中悉心照料祖父母。 马如风也过了而立之年,人情世故都知晓,面对比他只大了两三年却位比其祖的陈佑,他态度恭敬,叫人挑不出错来。 陈佑看到马如风之后,真切的感觉到有些无奈。 大多数宰执儿孙能穿紫佩金都是门生故旧的提携照应,不过也有小部分的确是有能力。 眼前的马如风便是如此,他没像父祖辈一般投军,而是专心治学。这么些年的努力,加上他的家世,哪怕天赋没那么强,也让他在河南府和汴京一带有了好名声。 前些年下场应试,成为那年录取的三十多名进士中的一员。然后他以要侍奉祖父母为由辞掉及第后赐予的职事,算是小小的扬了一波名。 留在家中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专心读书不闻窗外事,时不时会邀以前的好友、科场同年交游,这些人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他也会借助自家身份予以规矩内的帮助。 可以说,只要马如风正式踏入官场,哪怕有个别人刻意打压,也有的是人愿意帮他走到合适的位置。 所以,马青没必要担心子孙后代的问题,也就不可能从这一点上去说服他。 至于其它方面,无非名利。 名,马青看重的是赵氏江山;利,马青如今的权势可以说是人臣顶点,钱财都是附带的。 直到走进马青卧房,陈佑脑子里还在想要是马青以及他周围的人都看不出来政事堂发符令这件事的隐含寓意该多好。 “将明来了啊。” 一声轻叹,让陈佑的思绪重新落回现实。 入眼的是靠坐在床上的马青。 现在的马青稍稍有些憔悴,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不过看上去精神还算不错。唯一不和谐的就是床上已经盖上了厚厚的被子,马青露在外面的上半身也穿着厚重衣物。 感觉敏锐的马青注意到陈佑的目光放在被子和衣服上,呵呵笑道:“老了就怕冷,倒叫将明见笑了。” 老年人的确会怕冷,但那是因为气血亏虚。别看马青这么大年纪了,可他这么多年打下的底子还在,哪怕是数九寒冬,都穿的像个壮小伙。 看来这场病对马青的影响很大。 陈佑暗自思量着,脸上没有体现分毫。 马青亦不想叫陈佑深思,笑完后直接就开口询问:“将明匆匆来我这,可是朝廷出了什么事情?” “正是。”陈佑点头,没有立马说出究竟是什么事情,“今日我和宋相公去了政事堂商讨政务。” 去政事堂商讨政务。 分别负责政、军的宰相们绕过皇帝聚在一块讨论国政,这是想干什么? 马青皱起眉头看着陈佑。 听到这里,候在门口的马如风屏住呼吸,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确认周边没有仆役之类的。 陈佑迎着马青的目光,继续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税务少监庞中和上了一道奏章,指斥各地州县多有违反税制之处,希望朝廷能重新规范。” “是么。” 马青声音有些低沉无力,原先灰败的脸上浮现出丝丝红晕。 “马公知道我同庞中和的关系,故而拉着宋相公一块去政事堂说这件事。”陈佑没有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毕竟事关天下诸州,王平章便召集一干宰相参政一块商议,算是定了个结果。” 到这里,问题都不算太大,马青盯着陈佑,看他如何说。 “将以中书符令的形式下达给天下诸州县,要求各地严格执行朝廷税制。” “他王文伯想……咳!咳!咳!” 马青突然激动起来,猛然直起身子高喝一声,可刚喊出几个字便岔了气咳嗽不已。 马如风连忙趋步上前扶住祖父,以手抚背助其顺气:“祖翁慢些说、慢些说。” 咳了一阵,气终于顺了,只是马青再无方才气势,他只能面露愤懑瞪着陈佑:“你们这是要助王文伯做曹操吗!” 陈佑看着马青,十分认真地回道:“好叫马公知晓,王平章他,做不得魏武,也做不了晋宣。” 第六百七章 看江山谁主沉浮(二) 马青的呼吸渐渐平缓,他不再盯着陈佑,拍了拍孙子的手示意他放开。 陈佑见马青重新靠在床头盯着床顶,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接着解释:“王平章他,毕竟是先帝所倚重的能臣。马公你、宋相公、赵则平、李守成、胡德俭,以及在下,全赖先帝拔擢。如今先帝登遐不过一载有余,天下承平江山稳固,若有人反,其名如何,其人如何?” “陈佑此人极重名望,欲学往圣之道。” 听着陈佑的话,马青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这句评语。 他扭头看向陈佑,缓缓问道:“既如此,税制大事,政事堂何以,妄自昭告天下?” 这个问题,叫陈佑沉默了。 好一会儿,他同马青对视,沉声答道:“官家年幼,恐为外戚所惑。我等欲致圣君垂拱而天下大治。” 屋内安静下来,只有三道轻重不一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马青叹了口气:“我记得,将明你曾提过检阅军队。” “阅兵。”陈佑点头重复。 “对,阅兵。”马青双手交叉,“准备一次阅兵吧,请官家检阅京中诸军,以震天下不谐者。” 建隆三年闰七月二十八,丁丑。 中书符曰:诸府军州宜遵税制,不可妄逾。即日有违者,严惩不贷。 符令当然不会就这两句话,不过总的意思就这么个意思。 这道符令下发全国后,有些人重视,有些人不在意,毕竟以往这种措辞严厉的上令不是没有过。结果么,自然是抓几个典型出来杀鸡儆猴,这就导致绝大多数人都会有侥幸心理。 没办法,像明太祖那般敢于大规模处理犯事官员的皇帝几乎没有,现在的两府更不敢这么做。 杀鸡儆猴是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大规模处理则是向一个庞然大物发起冲锋,哪一种更简单、更安全不言自明。 闲话休提,回到符令上。 中枢的暗流极少有人能发现,有些敏感的聪明人可以察觉到其中有违和之处,可却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 只有那些能够得到内幕消息的聪明人,比如李明卿、比如江夏青,他们才能猜到这是一次相权对君权发起的冲击。 没有人明说,可大家都在期待这次的结果。 八月庚辰,延州奏,溠溪水涨,坏州城,溺死者百余人。 溺死百余人由当地自行处置就好,不过州城损坏,尤其是延州州城损坏,中枢必须定一个章程。 延州北边就是定难军,延州的州城相当于重要的军事设施,怎么修,得中枢决定。 肤施城外渡口,张锡顺着吱呀作响的木板走到栈桥上,知肤施县事白茅立刻迎了上来:“张师兄!” 白茅有些激动:“前些日子听说师兄要来,茅可是翘首以盼!” 被白茅抓着手,张锡面带微笑:“回去咱们再叙旧,我这次从京中带来好些能工巧匠,先把他们安顿好。”【1】 “是!是!师兄所言有理!” 白茅连连点头,转身吩咐身后仆役:“送张员外上车。” 紧接着他又扭头面含歉意地对张锡道:“师兄且上车歇着,石节度等着见咱们。” 张员外即张锡,他现在是工部员外郎,这次提举延州筑城事,这才来了肤施。 张锡点头:“行,刘大工和钱大工是这次修筑城墙的负责人,他俩得跟着一块去。” “师兄放心就是。” 白茅应了下来,就站在栈桥上安排人手把工匠们带去住处。 这次来的工匠不多,不过跟来了好些个学徒和背负器械的仆役,这么多人,再加上修城墙也要不短时间,肯定不能住驿站。 好在路上的时候张锡就提前派人通知了,肤施这边临时建了一片茅草土屋充当住处。就在倒塌的城墙边上,离渡口不远。 待白茅钻进马车,车夫立刻扬鞭,一行人便朝节度府行去。 马车里没有点灯烛,而是挂起窗帘,从狭小的窗口投进一道阳光。 “师兄从京城过来,想必常常能见到山长,不知山长身体可好?” 白茅首先问的是陈佑,只这一句话,数年未见的疏离仿佛一下子少了许多。 张锡笑着回道:“山长身体好着呢,上次去书院看望李先生,正巧遇到山长在教经学院那帮师弟打拳。” 听他这么说,白茅脸上浮现出向往的神色:“惜哉茅远在延州,不得聆听山长和先生们的教诲。” “哈哈哈!”张锡笑出声来,“茹汇你虽不在洛阳,山长可没忘了你,听说山长多次在书院里把你拿出来举例,赞你胆识过人。” “嘿!”白茅有些激动,也有些羞涩,“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山长还记着。” 又说了几句闲话,两人隔阂尽去,不约而同地压低声音。 “说起来,这不过是城墙倒塌,怎就要劳烦师兄从洛阳远来?” “也不是什么要保密的事,不过能不说还是不说。” 张锡指了指后方,他们后面的那辆马车上坐着刘、钱两位大工。 “那两位研究出了一个新的筑城法子,已经在两府挂了名。” 他这么一说,白茅就明白了。 这个所谓的“新法子”估计同守城有关,所以直接拿到延州来了。 只是,想明白之后,他脸上浮现出疑虑之色:“这法子好用么?延州这边可是小仗不断,别不起作用害了这一城百姓,惹得丧师辱国。”【2】 张锡闻言笑了笑,看了眼窗外,没有详谈,而是问道:“彰武军节度使是个什么脾性?” 见他如此,白茅没有继续问,低声给张锡介绍起石守信来。 等马车在节度府门前停下时,张锡已经对石守信有了个大概的认识,心里便有了底。 一下车,出现在眼前的是六纛十二戟,府内更是旌旗招展。 节度气派,尽展无疑。 张锡深吸一口气,对着白茅笑了笑,招呼着两位大工一起进门。 延州这里已经算是前线,节度使府护卫森严,他们一行四人才下马车,就有那眼尖的趋步赶往正厅报信。 门口这些护卫都认得白茅,也早就得了吩咐,知道白茅今日会带京中使者过来拜访节度使,故没有阻拦,任由四人入内。 第六百八章 不惧生死为筑城 一行人来到正堂外,离着门口有二十多步就被拦了下来:“堂内正在议事,白明府几位在此稍待。” 石守信说是在这里等他们,可也不会干等着,一边处理军务政务一边等待才是正常的。 只不过,让他们站在庭院里等,而不是请到一旁去歇着。 两位大工或许没什么感觉,但白、张二位对视一眼,神色凝重起来。 见张锡眼神中的疑惑,白茅轻轻摇头,之前他在肤施做得好好的,从来没遇到过石守信这种态度。 石守信没让他们多等,过不多时,有几名吏员从正堂走出,看到白茅一行人,脚步一顿,插手唤了一声“白明府”,然后才各回各屋。 四人被请进屋里,入眼第一人便是坐在主位上的石守信。 石守信是将领出身,可到节度使这一步,文官武将的分野已经模糊不清。 此时的石守信就是穿着一身燕居常服,头发用一支木簪固定住,一缕黑髯垂在颌下,仿若一风流文士。 可惜带兵打仗这么些年,气质早已浸透骨髓,不是一身衣物所能掩盖的。 在张锡眼中,只是看着石守信,就能感到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锋利,坚定。 他定了定神,同白茅一道行礼:“工部员外郎、提举延州筑城事张锡,见过节使。” “不必多礼。” 石守信仔细打量着张锡,回了一声,右手一摆:“且坐!” 四人落座。 这时候张锡才有空去打量屋内情形。 屋内没有幕僚,除了石守信,就只有站在边上的十多名亲卫死死盯着张锡几人。 很显然,在延州这里,石守信对自身安全看得很重,没准他就遭遇过刺杀。 静了一阵,石守信绕过张锡,直接问那两位工匠:“筑城法是你二人提出来的?” “是。” 两人有些紧张,不过也就那样,他们连政事堂相公们都见过、聊过,眼下一个节度使而已。要不是这个节度使手握生杀大权,他们根本不存在怕得到。 听到两人意简言赅的回答,石守信挑挑眉,不再询问,直接就命令道:“北边给你们三个寨子,你们跟着一块守。” 四人闻言一怔,张锡立马开口:“节使……” “有问题?” 石守信锋锐的目光扫过来。 “是你有问题,还是你们的法子有问题?” 张锡与石守信对视,缓缓道:“谨遵节使之令。” 这下轮到石守信沉默了,他仔细打量着张锡,又看看后面两个十分紧张的工匠,面容有些松动:“若是怕了,某也不逼尔等送死,打哪来回哪去便是,官家怪罪下来,某自担着。” 简而言之,石守信不信任张锡带来的新工艺。 张锡没有立刻回答,他扭头看了一眼两位大工。 注意到张锡目光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轻轻点头。 沉下心来做技术的,总归对自己的技术有信心。 得到的回应的张锡略一犹豫,朝石守信抱拳道:“还请节使告知是哪三个寨子。” 塞门、土门、临羌三个寨子给了张锡。 三个寨子在一条线上,同属延州延昌县管辖。 塞门距延昌县城最近,不到二十里路,一般被称为塞门镇,是三寨中最为繁华、兵力最多的一处。 临羌靠近边境,在白于山东段脚下。土门位于两者之间。 这个白于山,就是后来的横山。定难军难以平定,除了西边瀚海,便是这白于山以及更北边的沙漠、草原。 白宅之中,看着桌上摊开的不详实的地图,张锡笑道:“这么说来,延州这边也不是经常受到定难军的侵扰嘛!” 白茅肃容道:“师兄此去延昌一定要小心谨慎,现在等闲见不到定难军的正兵,但白于山里各个部族时常会出山劫掠,甚至定难军伪装部族也有过。” 说到这里,他不由苦笑:“说来可笑,因着定难军名义上还臣服朝廷,所以咱们除了要提防党项诸部,还得防着自己人。” “有人通敌?” 张锡看着地图,面容渐渐变冷。 “嗯。”白茅点头,“这边战乱较多,自从朝廷放开结社,为了防身护产,几乎是一村一社。有些村子为了保全自家,便会暗地里与党项交易,各得其利。我听说石节使刚到延州的时候,就在这上面吃过亏!”【1】 “此等蠹虫,死不足惜!” 说完这句,张锡摆摆手:“不说这等心烦之事了。我们去延昌三寨,肤施这边茹汇你得帮忙遮掩些。” “要我说根本没必要。”白茅满脸无奈,“就延州这样子,我这边装得再好,有心人都能找到你们在哪。” “能拖一阵是一阵。”张锡卷起桌上地图,“地图我就带走了,徭役囚徒都准备好了吧?” “行。人和物都准备好了,只要你们歇好,马上就能开始。” “明天吧。”张锡一边考虑一边说话,“明天先叫人把器械送去土门开个头,我在肤施这边露几面再过去。” 数天之后,土门寨,寨主刘广志一脸苦笑着把穿着粗布短衣、头发简单用麻布包扎的张锡迎进正厅:“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怎地张提举就选中了我这小小的土门寨。” “因为小。” “啊?” “因为土门寨小。”张锡站在狭小的客厅里,十分认真地回答:“地方小,好管理,不易走漏消息。” 刘广志脸色变得僵硬。 只是看着认真的张锡,最终还是干笑一声:“提举说得对。” 把张锡让到主座上,刘广志叹了口气,对张锡道:“不瞒提举,听到提举要在土门重新筑城,老刘是不愿意的。” 说着,他觑着眼偷摸注意张锡的脸色,见其神色未变,心中暗松,继续苦着脸道:“不是老刘不愿为国效力,实在是咱这寨子守了五六年没出问题,突然要换个外墙。这……这……” 张锡依然面无表情。 刘广志下定决心:“这哪个都搞不清能不能成,老刘总不能拿寨子里这六七百人的性命去冒险吧?提举评评是不是这个理?” 张锡点头附和:“是这样。” 刘广志一喜,正要开口,就听张锡继续道:“我们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命来冒险,新墙筑好后,我们会同你们一块等下一次党项的进攻。” 刘广志愣住了。 第六百九章 军政尽操六人手 “陈相公,这边请。” 陈佑嗯了一声,跟在令史身后朝一处房间行去。 不过三十多步路,一间房门大开的屋子出现在眼前,门口立着两名赤手空拳的护卫。 从门口能看到里面已经坐了一些人。 陈佑脚步不停地走进门,直接走到仅剩的一个空位上坐下。 吱呀一声,房间门被关上,屋内灯火通明,映照出坐在屋子里的这些人。 政事堂三学士,枢密院三枢密,总共六人。 这是他们第三次聚到一块,病愈的马青也过来了。 这次同以往的不同之处在于,上首有两个位置,左边坐着王朴,右边坐着马青。 “将明到了,那咱们就开始。” 开口的是王朴。 他没多说套话,开门见山地问陈佑:“第一件事就是外戚卢家,将明你那边能不能确定太后和卢家是什么想法?” 陈佑还没观察完屋内各人神态,就不得不收敛思绪认真回答:“卢家的要求有三个。第一,卢孟达要在洛阳执掌一部分兵马;第二,卢仲彦积功升任节度使;第三,宝应侯实职节度使不变。” 说完,他补充了自己的看法:“我认为这三个要求都可以接受,宝应侯调到江南一带,让卢仲彦去接替。一个是江南无战事,烟柳繁华之地最是消磨人心。另一个则是太原之地北为契丹,西为定难,职责甚重,卢仲彦乃是外戚,相比于其他将领更为可信,且父子相继,也可叫太原之地平稳过渡。” 其余几人思考一阵,皆是颔首认同。 王朴见状,看向马青:“那这事就这么定下?” “可以。”马青点头,“挑几个地方让官家选,毕竟是太后生父,官家理应从孝道。” 君臣之道、长幼之道,纲常伦理一旦涉及到皇家,正着讲反着讲都有理。 “那就伯菁来挑吧,月初的两府议事中你提一下。” “好。”窦少华干脆应下。 此事结束,进入正题。 王朴语气平缓地开口:“这次召集诸位过来,是有两件事情,需要在月初的两府议事中定下。另有三件事关系到将领调动,也要尽快做决定。” “文伯你慢慢说,咱们一件一件过。”马青的声音重新变得中气十足。 需要在两府议事中确定的,一般都对军政百姓影响较小。 影响较小的判断标准就是:不管做出什么选择,闹出的乱子都能被两府轻松快速的解决。 阴暗点想,如果赵德昭的每一次决策都会有负面影响,哪怕闹出的乱子比较小,但连续几次报到他案上,没多久他就得厌烦做决策。 陈佑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只听王朴道:“那就先说那两件事,如果来年要举行科举,现在就得定下大概录取人数,各府军州秋解名额必须尽快确定通告天下。另就是官制事项,之前已经把具体内容送到诸位手中,现在就拿出来议一议,要是没问题,就拿到两府议事上去定下来。” “先说科举吧。”开口的是宋敏贞,“去年刚选了三百多人,今年要是再选三百多人,到哪去安置?要么停一年,要么今年少选点,依我看,三十多人正好。” “不妥不妥。” 反对的是王彦川,他食指点着扶手:“每次名额有多有少很正常,可这差了十倍,着实有些不妥。要是开科举,人数定在三百左右,要是嫌人多,就别开,停个一两年也无妨。” 陈佑适时插话:“我倒认为没必要停,五年以内都没必要减少人数。”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他。 他稍稍停了一下,语气坚定地开口解释:“理由有三。首先是如今大理寺、税务监等常年派人各地巡察,常常数州才能委派一人,人手极其匮乏,急需调拨人手填充,科举中试者或可调入其中、或可填补调人的空缺。” 一年三百个人而已,刚刚入仕单算俸禄并不多,只要有活干,朝廷养得起。 “其次,不论主贰官还是幕僚官,都尽量不要在一地长久任职,各地幕职调动,正可把这一批批考生放过去。几年之后成了惯例,也就不虞有人心生叛逆。” 王朴、马青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王朴轻笑道:“将明这个提议不错,我看也不用等明年了,先叫吏部挑一批人送到各个节度使幕中去,太原和江南那边可以多几个。” 众皆颔首,陈佑接着道:“最后一点,每年考核得加强,以前没条件便罢了,可这几年考核多为敷衍,流于形式,着实不妥。只要考核严格按照制度来,最初几年定会大批清退底层官吏,叫每年考生来补的话,一年三百人恐有不足。” 说完之后,他扫视屋内诸人,仔细观察众人神情,想要做到心中有数。 安静一阵,窦少华最先开口:“我认同将明的说法。然则谁也不知考核为下者究竟有多少,科举人数可先按去年来定,若是罢黜者过多,临时降低评卷要求便是。” “不行!”王彦川出言反驳,“宁缺毋滥!人手不足也不可降低科举标准!” 几个人来回辩了几句,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王朴一锤定音:“这样,回去再考虑考虑,两府议事的时候再拿出来议。” 此事暂且作罢,再就是官制事宜。 还是那句话,只要不涉及实利,名称上的变化大家都不太在意,每个人提了两三点小要求,就通过了。等拿到两府议事中,直接就能发敕命。 倒是最后三个将领的调动争得比较厉害,其中最激烈的就是到开封府接替巴宁泰的人选。 开封府的重要性不必多说,镇守的人能力和忠心缺一不可。 最终,开封府军政分离,侍卫亲军司副都指挥使皇甫楠被选中任开封马步兵都监,权锦官府尹张为善权开封府尹。 同时,为了让张为善可以制衡皇甫楠,陆葛被调去开封判治安曹事。 至于皇甫楠空下来的位置,最终决定让卢孟达接任,治安寺另外选人。 第六百一十章 上下皆起别样心 诸事议定,就在陈佑准备告辞离开的时候,王朴又说话了:“距上次重申税制快有两个月了,如今天下稳定,当不会有大问题。” 陈佑精神一振,重新坐稳,看向王朴。 王朴同每个人都对视一番,然后缓缓开口:“都说稳中有变,科举、税务、兵事、吏治这些是变,那咱们两府就得稳。王某想着。” 只见王朴抬起右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咱们这些人,最好是不要动。” 原本应该是惊涛骇浪的一句话,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陈佑等人的反应也十分平淡,一个个微微颔首以示赞同,没有多说其它。 木门重新打开,诸人散去。 枢密院三人沉默着回到枢密院,进门后,陈佑正要前往自己的书厅,就听马青道:“方正,将明,到我这边来坐坐。” 同宋敏贞对望一眼,陈佑跟在两人身后,走进马青的书厅。 来到里间坐下,马青突然长叹一声。 陈佑脸皮跳动,强忍着才没发出“相公何故叹息”的疑问,实在是太应景了。 马青在回顾从前,靠在椅背上好一阵才坐端正,喟然道:“某自受先帝顾命,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唯恐一时不察叫奸人祸害了这赵氏江山。” “有我等一旁协助,马相不必忧心。”陈佑笑着宽慰一句。 马青看了他一眼,叹道:“人心叵测啊!”【1】 “人心也不是凭空来的。”宋敏贞笑呵呵地接了一句。 “是啊。” 马青有些感慨,顿了顿,对陈佑二人道:“我带兵这么多年,有一句话一直记在心头。” 他点了点自己的胸膛:“这人啊,一定要有一个做主的,没有一个做主的,成不了事!” 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陈佑看着马青,心里推测着马青的想法。 好在没等他多想,马青自己就说出来了:“这首相啊,也做不了两府的主,你们说,是也不是?” 陈佑眉头一挑:“马相的意思是?” “凡事都议着来吧。”马青神情变得坚定起来,“方正你去跟王文伯说,后勤这一块可以从尚书省转一道手,换枢密院参预日常政事。” 话音未落,他又补充道:“莫要叫他知晓这是我说的。。” 宋敏贞稍稍思忖,点头应下。 什么事都商量着来,想要积攒起压下其他人的威望就很难了。六个人,真要是三三对垒僵持不下,就看哪边能说动天子。 马青考虑得很美好,只看现实究竟如何了。 陈佑回到自己的书厅中坐下,静静思考该如何应对。 王朴所说的两府六人不变,再加上马青想要达成的两府共议军政事,只要确立,基本上可以把陈佑进一步向上的路给堵住。 再之后的改革,除了勾兑利益,还得承担威望不足无法推行的风险。 但也不是没好处,做出的决定都是集体决定,只要不是犯下大错,就不用担心被踢出决策层,最多被边缘化,再想要达成一定目的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上层不动,他们这些人能掌握多大权力,就看底下有多少人支持。 看来得梳理一下派系网络了。 陈佑这么想着,拿过一张纸,写下一个个名字。 同明殿内,通事舍人汪弘洋一脸严肃地坐在椅子上,仔细听太后说话。 待太后说完,他看了一眼官家,微微垂头朗声道:“两府治国,但求一个‘衡’字。内外相衡,文武相衡,诸军相衡,故天下安,九州定。” 赵德昭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听到他的这声哈欠,汪弘洋停下话语,太后卢氏面色不虞地瞥了一眼他,他连忙摆正脸色严肃道:“汪卿且往下讲。” 汪弘洋好似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语气不变继续道:“不可叫一人总揽兵马,亦不可叫一人总理政务。从此处看,诸将调动较为合适,至于两司禁军都指挥使缺位,若是能选两位副都指挥使,便可不用在意。” 这次枢密院改制,六个司正中有四个是从外面调来的,这些人空出来的位置,正好让殿前司都指挥使简宏彦、侍卫亲军都指挥使郭振充任。 同时,两府的确不准备再选人担任都指挥使,而是想增加一个副都指挥使。 汪弘洋的话在继续:“照目前来看,两府所有行为,可以归纳为两点:将天下权柄收到中枢,以及中枢分权。” 说到这里,汪弘洋目光闪烁,没有继续往下说。 卢金婵看着汪弘洋,见他不准备再说什么,语气冷然道:“汪卿先下去罢。” “喏。”汪弘洋没有停顿,直接起身行礼退下。 待他离开,卢金婵看向儿子:“官家可看到了?这就是外臣!始终同咱们母子不是一条心!” “娘娘!” 赵德昭有些不满地喊了一声,只是卢金婵的话不好反驳,他只得紧闭嘴唇盯着桌上奏章不说话。 卢金婵没有管他,神情严肃地考虑一阵,然后语气坚定道:“王朴、陈佑这些人都不能信了,这些贼子光想着从咱们母子手里夺权。” 听到这话,赵德昭有些无奈,他想起陈佑曾经说过的话:“身为主官,可以在下属斗争的时候给他们定下胜负,绝不可参与他们的斗争,那意味着让渡权力的妥协。” 只听卢金婵接着道:“侍卫亲军司都指挥使空着的话,副都指挥使继续保持一个。治安寺我会叫你外祖推荐一人接任,免得被外臣糊弄了。” 赵德昭脸上的神情愈加不耐,在他看来,这分明是母亲在帮助卢家掌握军权。再加上外面两个节度,卢家掌握的兵马可以说是最多的。 他可没忘,兵权是维持皇权根本保障。 含糊应着把母亲打发回去,赵德昭烦躁地起身,在殿内走来走去。 他只是个孩子,虽然早慧,再加上提前的教育,使得他较为成熟,可说到底还是个孩子。 道理他以前都学过,可事到临头,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是正确的。 “任喜!”他突然停下脚步,高声呼喊,“任喜!” “仆在!仆在!” 任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话音未落,他便一路小跑着进了屋,十分滑稽地弓着身子来到赵德昭面前:“官家唤仆可是有事?” 赵德昭木着脸,右手伸出食指,朝殿门一挥:“你去请陈少保来!” “仆这就过去。”任喜点头哈腰应下,快步后退。 就在他即将转身出门的时候,赵德昭突然又出声了:“慢着!” 一个急停,任喜不由踉跄,险些跌倒。 不过他没顾上这些,立刻又躬身问道:“官家有何吩咐?” 看他如此表现,赵德昭若有所思,来回走了几步,终于下定决心,走回御座上坐下:“不必去了,你候着吧。” 第六百十一章 又是一年乾坤新 八月底九月初,诏书和中枢符命接连不断。 首先是科举,明年春闱继续,各地发解名额大体相近,根据今年春闱结果做了细微调整。春闱中试比例高的地方,今年发解名额相应增加几名。 与往年不同的是,这次科举增加了锁厅试和别头试。 其中别头试是唐时旧制,本次科举有所拓展。州府主官亲戚子侄不参与发解试,而是参加由当地学政组织的统一考试,录取率同发解试相同。 至于锁厅试,则是应对那些已有官职勋爵的考生,这些人亦由当地学政组织考试。不过锁厅试与别头试不同的一点在于,锁厅试没有规定录取率,可能参考人员全部通过,也可能一个通过的都没有。 为了保证这两个考试的公平,巡视当地的大理评事和监察御史也会参与进去。 总之,科举这件事,越来越严肃了。 再就是官制,诏定下散官、职事、使职差遣三类,其中前两类与品官制度对应,最后一类因事而设,事毕即撤,不依品阶。 散官按照唐时散官制度,分文武两类,自从一品至从九品下,共二十九级。往后考课,升降的只能是散官。本次吏部、兵部会按照当前情况给天下官员重定散官,能找到之前敕命记录的,按照敕命来,找不到的则综合资历和现在的职事来考量。 职事,也就是唐时的职事官。现在的职事官与唐时有很多不同之处,比如渐成常例的“知某事”“同知某事”等,还有新出现的治安寺、税务监、学政等等,都要一一确认定品。 使职差遣也一样,使、都部署、都监、提举、提点等前缀后缀,使用制度都要明文定下。 因此,敕令少府少监、史馆学士元可望,起居舍人李昉等编纂《大周六典》,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王朴总揽其事。 根据王朴的命令,编纂组先不急着撰书,而是协同尚书吏部、尚书兵部、枢密选阅司审定当前职事、差遣,以便本次改制早日施行。 而后便是卢家事,卢璟调为保信军节度使,卢仲彦调为太原节度副使、节制太原军,卢孟达调任侍卫亲军司副都指挥使。 实质上说,差不多算是一门三节度。 若是赵德昭依然成年,这或许会成为美谈,卢家三节度也会被当成国家柱石。然而赵德昭未成年,主政的宰相们不得不提防着卢家父子三人。 因此,庐州周围的几个地方,全都安排了两府相公们信任的人担任主官。 冬十月戊寅朔,诏川峡、淮南诸州乡兵,并放归农。 中书遣使均括天下农田,符令各州依规重制结甲册、户产簿、丁口簿、鱼鳞图、类姓簿等。 甲申,中书符令川峡诸州府仿锦官府立宣农院,许民共推练土地之宜、明树艺之法者一人,县补为农师,为农师者蠲税免役。州府须择选通农时之学究主宣农院事,以宣讲农务、警醒游惰。 或许是因为政局终于稳定的缘故,两府相公们逐渐把目光从战争、政争上移开,更多的去关心最广大的黎民百姓。 农业问题,成为建隆三年冬季讨论最多的话题。 两府相公们常常聚在一块听那些前朝曾经有过的关于农事方面的议论政令,因什么情况而设立,又因什么情况而废除。 而现今各地旧制缺省颇多,又有前朝因地制宜导致诸州制度不一。 以史为鉴,结合当下,两府接连重订制度,规范天下农事民田。 譬如逃户隐田,限期内归首者不予罪罚,免五年征赋;逾期不归者,但有查处,籍其隐田。 再有就是被收归官有的官田,除去固定的一部分留做国有,其余的官田并无主收官之田分给各地无地之家。 唐初制度是丁男、中男给一顷,笃疾、废疾给四十亩,寡妻妾三十亩。若为户者加二十亩。所授之田,十分之二为世业,八为口分。现如今则是田多之地照此规矩来,田少之地等额减少。 至于世业和口分,能传给下一代的叫世业田,户主身死则收归国有分给其它无田之人的叫口分田。 这样一来,能分的田越来越少,这个制度持续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废弃,但在一开始还是很有用的。至少在保证没有农田被抛荒的同时,也不会轻易的被一家一户收拢过去。 在三十多年后,“京畿周环二十三州,幅员数千里,地之垦者十才二三,税之入者又十无五、六。复有匿里舍而称逃亡,弃耕农而事游惰,赋额岁减,国用不充”。 因着十多年太平,周国自不至于如此,但依然是嫌有田没人种,而不是担心有人没田分。 至于以后无田可分怎么办,一时有一时之策,到那时候再说。 十一月,宫廷内发生了一件小事,官家令国子监博士入宫讲课,二十余年幼宦竖在一边旁听。 没人会注意旁听的宦竖,所有亲历这件事的,目光都放在官家进学这件事上。 陈佑等人现在已经很少去同明殿了,官家身边之事都是听的旁人转述,转述之人遗漏的细节,他们自然就不会发现。 可笑之处就在这里,他们能知道国子监的博士讲了什么,能知道官家提了什么问题有什么反应,偏偏不知道侍候在官家身边的多了这么多。 毕竟,谁会在意这些小宦官呢,尤其在同明殿里有那么多需要侍弄的机巧玩意的情况下,多些人很正常。 十一月乙丑。 两府相公再次在政事堂聚集。 这一次陈佑到得稍微早了些,安排好英华殿事宜后便赶到政事堂,坐下等了一阵诸人才陆续赶到。 待房门关上,他突然发问:“长山公今天不来?” “染了风寒。”说话的是王朴,“今天一大早遣人来通知我的。” “原来如此。”陈佑点点头,不再说话。 静了静,王朴开口:“老规矩,先议一议要拿到两府议事上的事项。” 说着,他翻开手中的簿子,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铅笔——随着铅笔的普及,平日里一些随笔都用铅笔来记了。当然若是正规记录,哪怕是草稿,也得用毛笔。 “各地秋解结果陆续朝中枢报,春闱时间、主考官都得定下来。” 第六百十二章 无需畏惧艰难事 “还是定在二月初六吧。”陈佑收敛思绪开口提议,“往后科举都在这个时间,也省得年年都要讨论一次。至于主考,交给礼部如何?叫礼部侍郎或者郎中主持。” “礼部侍郎。”宋敏贞重复一句,“现在的礼部侍郎是李成璟吧?” “那就叫礼部郎中负责吧。”王彦川面色平静,“郎中叫什么?” 陈佑接过话头:“礼部郎中是太子右谕德窦仪,之前侍郎缺位,一直是他辅佐司徒诩处理礼部事。” 王彦川闻言笑道:“那正好,主持完这一次春闱,也该去其它地方了。” 陈佑笑笑没有接话。 王朴在簿子上划了几个字,抬头道:“那就这样。光禄丞方丛烈奏称皇族子弟年满十岁者当入学。” “这事我知道。” 窦少华面无表情地开口:“光禄丞方丛烈,太学博士李侃,酸枣县丞齐悦,这三人之前就多次上过类似奏章。” 能叫宰相之一的窦少华清楚的记住职位姓名,显然这三人的“多次”不是一般得多。 “那就教嘛!”陈佑开口,“就教《论语》和老、庄。至于这三位,不如出去做县令吧。岭南战事趋近尾声,那边年后正好缺人。” “行。”窦少华点头,“这边我来安排。” “那皇族子弟教学一事,也劳烦伯菁一并处理。” 王朴补充一句,窦少华点头应下。 “最后一件比较麻烦,户部问来年正月要不要行籍田之礼。” 王朴这话一出,屋内沉默了。 籍田之礼,办不办都随皇帝心思,本是无所谓的。 不过今年中枢劝农,理应办一次籍田之礼,显示官家和中枢对农事的重视。 问题就在于,赵德昭年纪太小,没办法完成籍田礼的流程。 无言的沉默在屋内盘旋。 盘算许久,陈佑正要开口,却听宋敏贞道:“要我说,这籍田就不办了,文伯以为呢?” 王朴不置可否地看向宋敏贞:“方正的意思是?” “叫各州县备好立春之礼罢,勉强算是态度。” 王朴闻言皱眉。 王彦川适时开口:“咱们也可以去参加河南府的立春礼,不便全去,去一两个也行。” “我去吧。”窦少华出声道,然后看了一眼陈佑,“将明年轻力壮,就跑远一点,到开封去。” 陈佑嘴角撇了撇,没有拒绝,他正好也过去见几个人。比如府尹张为善是陈佑岳丈的故旧,兵马都监皇甫楠是陈佑老相识。 又议了几件事,还是叫陈佑去通知马青。 没办法,稳定之后,资历就比较突出了。 两府六相公,只有陈佑是后来拜相的,其余五人全都是先帝顾命老臣,而且年纪都比陈佑大。这些因素,再加上陈佑不过是一个枢密副使,上面有王朴和马青实打实地压着,平常吃些小亏不可避免。 登州蓬莱,坐在州衙之中,宁强一边翻看州内各县报上来的数据,一边提笔在稿纸上演算。 朝廷要派人下来清查农田,他不可能干等着京中来人,先就自己让人开始查。 报上来的数字,直接和夏税、秋税对照,如果没问题,等京中的使者再查一遍。如果有问题,直接就要想办法换人了。 不过,京中使者过来,其实也就是监督州衙,然后抽几个乡村核对。若是宁强现在查不出来问题,等使者来了,十之八九也查不出来问题。 至于其中是不是重复工作、浪费人力,他并不在意。 他当过县令,知道如果一个县令尽职尽责,士农工商的种种数据都该清楚明了。如果不清楚,那就证明他没有忙政务,正好州里面下了这道命令可以叫他忙起来。 最后一组数字计算完成,宁强松了口气。 黄县没问题。 之前他已经比对过蓬莱县了,同样没问题。这样的话,登州四个县,最繁华的两个县都没问题,整个州就算有所出入,问题也不大。 放下毛笔,他站起身来松动筋骨。 牟平和文登两县还没送过来,年后可以到这两处走走,正好海军演练,先沿着海岸线跑一圈;今年立春在年前,农时提前这件事要宣传下去,免得农民误了农时;还有税赋,要趁着这次检括农田的机会,把各家田地、各家户口按照上中下三级九等重新划分,免得有些农民种着下等田却要缴上等税;另外当地特产也要统计出来,这些特产如果中枢需要,可以申请抵扣农户税赋,一家一点虽然少,可也能多余一些粮食。 宁强一边活动手脚,一边考虑政务。 自打到了登州,宁强越来越多的把心思放到治下民众身上,海军和乡兵团练,多交给下面人盯着。 喝下大半杯温水,宁强重新坐到椅子上,刚拿起毛笔,门就被敲响了:“都监,丁骁求见。” 宁强叹了口气,放下毛笔起身道:“骏驰进来吧。” 话音刚落,木门被推开,丁骁裹挟着风雪走进书厅。 嘭地一声关上门,丁骁朝绕到桌侧的宁强叉手一礼:“骁参见都监。” “坐吧。” 宁强伸手虚扶,示意丁骁坐下,他自己也回到桌后。 “骏驰冒雪前来,可是有要紧事?” “是有要事。”丁骁没有犹豫,直接开口,“近来两边对立情绪越来越严重,下官担心会出事。” 两边,指的是海军普通士兵和军法司成员。 刚开始,丁骁招募军法司成员,最先穿上统一制服,每天跟在都指挥使身边学习,虽然脏活累活干得不少反多,但依然引来了不少普通士兵的羡慕。 再后来,基础建设完成,开始军事训练。培训完毕的军法司成员开始拿着军法簿子记录纠察士兵军官违纪违法的行为。 虽然军法司多次在操练比试中获胜,平常训练更是起到带头作用,但这种揪别人小毛病的行为还是叫一些人反感起来。 直到十月份,军法司查处一起后勤贪腐案件,事情不大,只涉及一个最底层的辎重营队正,以及辎重营并其它部分的几个大头兵。 但这件事被拿出来作为典型,查出这件事的那几名军法司成员获得表彰得到钱银奖励。直接导致军法司被普通士兵排挤。甚至于一些中低层校尉也在有意无意地纵容这种情况的出现。 没人敢硬顶着得罪军法司,但是冷暴力,各种冷眼相看,私下交流不再邀请军法司成员,但凡见了面,一个个板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再就是操练比试,普通士兵赢了周围人高声喝彩,军法司士兵赢了便沉默以对。 军法司被当成了异类,被普通士兵视为“都指挥使手下的走狗”。 今天又有双方士兵吵了几句差点打起来,丁骁把两边安抚下来之后,不得不赶过来向宁强问计。 第六百十三章 此事应当作何解 听着丁骁的叙述,宁强眉头越皱越深。 待丁骁说完,宁强没有立刻开口,等了一阵才问:“骏驰你是怎么想的?” “不能继续这么放任。”丁骁语气坚定,“我受相公重托,军法司这件事必须办妥了!” 宁强看着他,神情平静:“你没自己的想法?” 丁骁移开目光,也不知是没有,还是有了不敢说。 宁强见此,眉头一皱即放,靠到椅背上:“陈相公说这是试点,试点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就是谁都不知道会出现什么问题。” “现在洛阳派来的那几个人肯定把军法司的矛盾写下来送回去了!现在不是试点不试点的问题,现在是必须要把这件事解决,免得相公在朝中不好做!”丁骁一顿抢白。 也就是他自恃身后有陈佑,否则不敢这么同宁强说话。 由此,宁强也看出来了。 对丁骁而言,是否是问题,在于陈佑的看法。只要能叫陈佑不在意,那么再严重的事情都不是问题;但只要陈佑在意,哪怕一件细微的小事,那也是捅破天的大问题。 他宁强,同丁骁不是一路人。 有了这样的觉悟,宁强同丁骁讨论的欲望就这么如冰雪般消融。 他的时间很紧张,要用来处理治下民生事宜,现在没空来引导丁骁。 呼出一口气,直接开口:“把军法司单独拿出来,不要同普通士兵混在一块了。” 听闻此言,丁骁怒目圆瞪:“相公说军法司要做模范,要起带头作用,这拿出来还怎么模范带头!” “站在身边的模范是模范,稍微远一点的模范就不是模范了?”宁强语气变得强硬起来,“现实证明军法司不该掺和在普通士兵中,这就是试点的成果!你要是觉得不妥,我自写信向陈相公请示。” 丁骁哑然。 他看着宁强,抿唇握拳心里斗争激烈。 就在宁强不耐烦地想要结束这场谈话时,他吐出一口气,坚定道:“相公叫某来辅佐都监,主持军法司,自无把责任一股脑推到都监头上的道理。某今日便去办此事,至于陈枢密院状,还要劳烦都监执笔,下官署名便是。” 他这么做,等于是自己揽下了责任,表示是他丁骁先做了这些事,之后宁强才得知。 先斩后奏,如果枢密院责罚,宁强这个事后上书的最多被申饬一顿,丁骁却最轻都得去职。但若是奖励,却得分给宁强。 丁骁如此行为,倒叫宁强对他稍稍改观,摆手道:“不必多言,你要作甚,写下来便是。事急,今日上书,不及回复便去做,有事我与你同担。” 吃过午饭,沈义伦重新翻了一遍准备好的材料,确认记忆无误、没有错漏,这才出了驿馆坐上租来的马车朝陈相公府行去。 转过一个街角,十多辆形式相似的马车堵住了一半街道,远处陈府门口前还有七八个人聚揣着手聚在一块,时不时还跺跺脚以驱寒意。 这些都是外地入京的官员,不论原先跟着谁,现在都以陈氏门下自居,故而在此等候接见。 驾驶马车的车夫显然见惯了这种场面,十分熟练地把马车停在最后面,扭头朝车内喊道:“沈官人,陈相公府到了。” “好。”沈义伦答应一声,掀开障尘下了马车。 站定之后,一眼就看到前方有熟人。 “沈评事也来了?” 说话的是一个县丞,上午两人在政事堂等候相公们接见的时候,排在前后位,因此相识,只是不知道原来双方都是陈相公门下。 此时那县丞说话间比上午的熟络更添了些亲近:“评事倒是来得迟了,赶紧把名刺递上去,再来叙话。” 沈义伦拱拱手,嘴里说着有空一起喝酒之类的话,来到门房处,掏出自己的名刺递了上去:“劳烦,大理评事沈义伦。” 那门房原不当回事,只是伸出一只手来接。 待听完沈义伦的话,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名刺,随即好似火烧屁股一般跳将起来,脸上仿佛开了一朵花,腰也弯了下来:“哎哟沈官人!快进快进,这就叫人去通禀相公!” 此番情景,叫等在阶下的县丞等人见了,一个个面面相觑。 待沈义伦走进门内,其他人忍不住问那县丞:“这沈评事是个甚来头?” 那县丞满脸懊恼:“这我哪晓得!就听他讲是大理评事。要早晓得沈评事他同相公相识,我可不得好生攀扯!” 那边沈义伦跟着门房指派的一个小厮朝门里走,路过大门口旁的一间房门大开的小房子,扭头瞥了一眼,里面挤满了人。看房间大小,起码有十一二个。 看来不是陈府非要人在寒风中等,实在是准备不充分,地方不够。 也不怪,沈义伦上次来还没看到人等在外面,因为来的人少。不管是谁,一到这里,要么直接带去见陈佑,要么去见陈佑的幕僚。 现在来的人比以往多,这才积攒下来。 至于原因,沈义伦心中猜测,应该是与近几个月各项政令多是两府相公联署有关。 眼看着来到书厅前,沈义伦收敛思绪,重新整理好衣冠。 小厮上前敲门禀报。 等了一阵,大概几句话的工夫,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看起来四五十岁的男子从房间里走出来。 那人见了沈义伦,点头示意就算打过招呼。 沈义伦回了一礼,连忙趋步走进书厅。 一股燥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沈义伦深吸一口气,恭敬行礼:“义伦拜见学士!” “坐。” 陈佑双手交叉搁在桌面上,他看着沈义伦,笑着开口:“顺宜看着沧桑不少,看来在外面跑得地方不少啊!” 沈义伦微微低头:“今年去了有近二十个州,最大的感触就是庶民不知法、豪绅不守法、官吏不执法。国朝法律事,任重道远。” 闻言,陈佑点了点桌子:“这就是为什么要你们和御史台巡视天下。” 稍稍一顿,他问道:“既然顺宜你把这些问题点了出来,可有解决的法子?” 第六百十四章 罗网渐起如何破(一) 沉默一阵,沈义伦出声:“唯有监督。” 陈佑轻笑一声,不置可否,转过话头:“有空可以去书院走走,那帮学生们的辩论挺有意思。” 九级以上的学生,大都对政事军事比较感兴趣,闲着没事干就会互相讨论争辩几句。有没有现实意义先不去说,但有些奇言妙语也会给人带来灵感。 最重要的是,因为陈佑的身份,不少自觉品级足够的官员偶尔也会去开一个讲座以彰显对陈相公的支持。使得书院学生相比其它地方的学子,对朝廷政策的了解更深刻,灵光一闪的妙言妙语也就更多。 沈义伦应下之后,陈佑不再多言,仔细听着沈义伦这一年来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偶尔提问一句,却叫沈义伦思索良久难以给出答案。 陈佑没有强求答案,毕竟有些问题他自己也无法解决。 哪怕沈义伦已经尽可能地简略了,但等他停下叙说,两刻多钟都过去了。 点评两句,陈佑吩咐道:“回去整理一下,写一份条陈给李文渊。” 沈义伦点头应下,静静坐在座椅上。 果然,只听陈佑接着道:“这件事办完,税务监缺人,你做好准备。” 这是要调去税务监了? 沈义伦点点头,心中更加坚定要跟进陈相公。 由于现在依然可以跳跃式升官,并不是所有受到重用的人都会频繁调动职事,但会被频繁调动的人一定要被重用的。 毕竟职事变动只有两种可能:提升资历,以及解决难题。 前者不必说,哪里有空去哪里,后者一般是哪里出了问题就去哪。 只是不知道这税务监有没有困难等着。 沈义伦脑子里面快速转动,没在面上露出分毫。 陈佑没有去管沈义伦在想什么,继续道:“明日你去寻税务少监庞中和。” 这句说完,他不再开口。 过了一阵,见沈义伦还是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突然反应过来,补充一句:“就这样,你去歇着吧。” “喏。”沈义伦连忙起身,“义伦告退。” 坐在房间里的陈佑喝了口热茶,起身做了几次扩胸展臂的动作,然后重新坐回椅子上,等待接见下一位。 连续不断地接见下属,枯燥,乏味,是对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 好在这样的情形一般情况下一年只会在年末出现一次,平常没有不开眼的会来打搅宰相们的空闲时光,除非真的有要紧公务。 夜幕降临,还等在门口的人们直接散去,预备明天再来。 陈佑送走今天的最后一名外官,靠在椅子上稍微歇了会,管事便来通知饭菜已经备好。 累了一天,陈佑也没心情再去餐厅,直接叫他把饭菜端到这边来,同时吩咐给隔壁的幕僚们送去饭菜。 只是这饭也吃得不安稳,刚动筷子,张贤就把整理好的今日约谈重点内容递了过来。 东西送来了,张贤等幕僚可以安心吃饭,陈佑却只能一边吃饭一边翻看记录。 没等他吃完,又有仆役来禀报:梁关山来了。 “叫他进来吧。” 陈佑一边说着,一边把记录退远一点,快速扒了两口饭,咀嚼着咽了下去。 见梁关山走了进来,他不等梁关山行礼,直接用筷子指向一旁的木椅:“先坐,吃了没,没吃在我这吃点。” 梁关山脸上挤出笑容:“那关山就厚颜蹭相公一顿饭了。” 陈佑没有多言,直接吩咐仆役添一份碗筷饭菜,而他自己则稍稍加快速度。 一顿饭很快吃完,漱口净手后,见梁关山还在吃,便拿起没看完的记录继续翻看。 他依然没能把记录看完。 梁关山只是稍稍填了填肚子,不敢真的慢慢吃到饱叫他等太久,很快就放下碗筷。 桌子收拾干净,陈佑叹了口气,再一次放下记录,捧起温热的茶盏。 “你这次去职,有些突然。” 梁关山没有沉默太久,直接就问:“可是王平章他们,意欲削相公之权?” 毕竟是被陈佑看重收入幕中的人,考虑的不仅仅是身边那点事。 陈佑闻言轻笑:“主要还是王平章。大家都是宰相,这权威不就看底下人听不听话么?前段时间我借机把你们几个都提到州府主官的位置上,他们就有些不满,趁着这次年末,直接就动手了。” 顿了顿,他无奈摇头:“不仅仅是你,伯昀、范叔焘也都被以年资不足的名义免职。” 这是硬伤,之前多是在陈佑幕中任职,品级普遍不高。哪怕经过这两年的过渡,主政一州还是过于勉强。 之前急着安排人防备卢璟,陈佑找一找“久在本州熟悉民情”之类借口糊弄过去也就罢了,现在平稳下来,逮着资历这一点较真,便是陈佑也没什么话可说。 “不过他们也不想撕破脸皮,闹得大了,对大家都没好处。”陈佑笑了笑,“你们在一州主官的位置上做过一任,哪怕时间短,那也是资历。你既然先回来了,不如就猜猜,下一步会到哪里去。” 梁关山思忖一阵,试探着回答:“我等方才以年资夺职,不会再领一地主官,而若任佐贰官,又于时事无益。” 停了一下,见陈佑不置可否,他又继续道:“在下估摸着,应该是在京中任职。听说御史台、大理寺、税务监将要大量增员,该是这三处。若是竞争激烈,也可能会入内朝做一文学侍从之官。” 话音刚落,陈佑哈哈笑道:“尚同莫不是忘了两府?” 梁关山一愣,随即笑着摇头:“是了!枢密院方才改制,所用之人或有不妥,当要换人。” “嗯。”陈佑颔首,“我准备叫你去庶务司做一任司丞,为司正之副。” 说到这里,陈佑笑着点了点桌子:“真要说起来,你这司丞,资历比守司正闻克还要老,也就是他在枢密院的时间着实太久,莫要同他闹将起来,于你于我,面子上都不好看。” “相公放心。”梁关山点头应下,“下官知晓当如何行事,必不叫闻司正难做。” 第六百十五章 罗网渐起如何破(二) 十二月二十四庚子,两府召集年前的最后一次议事。 这次议事除了两府宰相,三省参政和密院同知也会出席。 二十四日一早,枢密院议事厅中,上首枢密使的位置空着,总共就四个人。 宋敏贞舒了口气,开口道:“今天要议的事情,事先都通知过了,咱们也讨论过许多次。旁的不说,无染不在,咱们密院不可内乱。” 一片沉默。 宋敏贞舒了口气,等了一阵,道:“时间差不多了,这就去都堂吧。” 都堂是尚书省办公之所,因尚书省被称为“尚书都省”,故得此名。如今三省迁到一块统称政事堂,都堂就成了负责六部诸事那片机构的代称。 之前两府宰相议事固定在一个小的议事厅,这次多了些人,便移到都堂那边的大议事厅。 陈佑等三人起身要往外走,宋敏贞叹了口气,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 c o m 低声道:“将明扶我一把。” 三人都顿住脚步回头,宋敏贞见状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膝盖:“人老了,天一冷就手脚不利索,不碍事。” 陈佑走到他跟前扶住右手胳膊,用力托起来,嘴里说着:“都立过春了,天气渐暖,方正相公估计会好些。” 宋敏贞笑笑不言。 他二人在后面缓步前行,两位继勋倒是走得快,很快就只剩下背影了。 这时候,宋敏贞才低声道:“前日你不在,我同王文伯去看望马无染。” 陈佑心中一个咯噔,面色不变地嗯了一声。 只听宋敏贞唏嘘道:“恐怕是拖不了几个月了。” “王平章是想打压枢密院?”陈佑皱眉。 “说不上。”宋敏贞话语变缓,“若马无染去了,巴庆安在外面不回来,没有枢密使,咱们西府就没人能同他相抗。” 说到这里,他朝前方示意:“那两个是看明白了。” 陈佑沉默以对,他真切地感觉到棘手。 默默地走了一阵,宋敏贞突然笑道:“将明你是想坐到王文伯的位置吧?” 陈佑听了,差点停住脚步,饶是他反应迅速,也慢了半拍,扯了一下宋敏贞的胳膊。 宋敏贞停了下来,转身看着陈佑。 陈佑站定,同宋敏贞对视。 稍稍思忖,轻声道:“宰相者,佐天子,总百官,平庶政,事无不统。佑虽驽钝,亦有致君尧舜之心,总理天下之志。” 许久,宋敏贞颔首:“走吧,别叫他们等久了。” 两人重新迈步,宋敏贞才缓缓道:“你是有大志向的。当年你陪着先帝在乡野之间寻到我,照实说,当初我也只是想着给自家儿女挣一个出身,谁成想一路走来就到了这位置上。” “总百官,事无不统。”宋敏贞重复一遍陈佑的话,“将明你觉得,如今这群相,单独拿出一个去,能做到这一点么?” “王平章要独相?”陈佑不答反问。 “蛇无头不行,王文伯,他也想名垂青史啊!” 眼看政事堂建筑就在眼前,宋敏贞示意陈佑放手,紧接着道:“马无染信不过你,我信你。” “方正先生……” 宋敏贞打断陈佑的话:“若是我拦不住王文伯,就会直接乞骸骨,到时候枢密院只有你一人,要么巴庆安调回来,要么补充新人,他王文伯做不到一言而决。”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缓声道:“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你叫人照拂着些。” 陈佑了然,随即道:“听闻先生孙辈有要进学者,不若去周山求学吧。” “嗯。” 宋敏贞似有似无地应了一声,迈步朝政事堂去。 陈佑二人是到得最晚的。 还没进门,陈佑就发现都堂这边的不同之处。 厅内不像往常那样两两相对地摆着椅子,而是在正中摆了一张圆桌,十把椅子等距放在圆桌旁。 原来如此。 陈佑心中感叹。 王朴明面上给了参政、同知和两府宰相同等议事的权力,所以他们愿意支持他。 说是同等,其实依然有区别。 因马青不在,所以王朴坐在最上首正对门的主位上,他的左手边依次是窦少华、王彦川,右手边依次是宋敏贞、陈佑。 再往下,三位参政两位同知则岔开来坐。 在周围,还有几套桌椅,坐着诸如孙汉雄、元可望、李昉、李榖等人。 人都到齐,王朴扭头看向负责记录的几名令史。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轻咳一声:“那咱们就开始。先说一句,今天这个记录是要送给官家看的,争论归争论,莫要过线。便是论不出一个结果也无妨,仔细回去考虑考虑,后日御前议事交由圣裁便是。” 众皆点头。 随即,窦少华开口:“先从我这里开始。” 陈佑等人把目光投向他,只听他翻看记录,然后道:“今年收支,太府正在同税务配合统计,预计到上元节前后能出来。不过户部已经把明年预算做好了,根据记录,本月二十一送了一份去枢密院庶务司,不知道枢密院对这份预算怎么看。” 陈佑拿起铅笔在本子上记了几笔,这件事他不清楚。 李继勋示意发言,然后道:“庶务司核算之后,认为来年划拨军用的钱粮少了,需要增加至少一成。” “因为岭南战事平息。”胡承约插嘴道,“原本是比照去年划拨的,但月初岭南纳降,这一部分支出就没了,所以少掉一大块。” 枢密院想要更多的军费,为来年征定难军做准备,但政事堂想把这笔军费的控制权暂时留在户部。 偏偏这件事还处于保密状态,枢密院这边拿不出理由来争。 陈佑见状,轻咳一声开口问李继勋:“庶务司有没有把海军算上?” “按照今年消耗翻倍加进去了。” 海军是下半年建立的,耗费翻倍差不多可以算作一整年的消耗。 陈佑点点头:“还要往上加。海军那边我盯得紧,现在颇有成效,大约明年季春时节需要扩张,夏秋时北上攻辽。” “海军攻辽?”窦少华不由出声,“能成么?” 不仅仅是窦少华,在场所有人都把目光移向陈佑。 第六百十六章 罗网渐起如何破(三) “只为练兵。”陈佑面色不变,“把大海控制住,营州那一片就不在话下。” 陈、窦二人对视良久,窦少华点头:“我叫户部重新算一下。但既然是练兵,就不可能太多。岭南已定,北方少水,水军注定无甚大用。” 陈佑颔首不语。 海军只是借口,先留一部分攥在手里,免得急着要的时候还得同户部磨。 预算谈完,赵普开口:“我这边说一下官制。” 说着,他看向王朴:“按照平章之前的吩咐,我们把现在有的职事差遣都梳理一遍,昨天先把职事勋爵定好抄了出来,如果没问题,京中明年就能先改过来。” 说完,他示意令史分发册子。 陈佑拿到一本,直接翻看浏览。 这是新抄写出来的,连目录都没有,不过各个部分分得倒是清楚。 首先是最好定的勋和爵,基本沿用唐时旧制,只不过“开国”的爵名有所改动。按照这上面写的,包括皇族在内,所有第一代获得“食实封”的爵位,都加“开国”二字,余者无,王爵除外。 这都无所谓,陈佑随便扫了一眼,直接翻到职事的部分。 第一篇就是宰相。 扫了一眼,陈佑突然抬起头来看向王朴。 在这本册子里面,真相有三种:三师、三公、尚书令加平章事,开府仪同三司任侍中、中书令加平章事,开府仪同三司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没有枢密院的位置。 枢密使放在使相一栏:亲王、枢密使、留守、节度使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使相,不预政事,不书敕。 再后面的参知政事之类,陈佑没有再看,他左手按住书册,沉声问道:“平章是要把枢密院剔除宰相之列么。” 屋内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等待王朴的回应。 王朴扫视诸人,回应陈佑的目光,声音平稳:“将明不必疑虑,可往后看。若照此行,我与无染,当一人以侍中加平章事,一人以中书令加平章事,分日执政事笔,余者加同平章事。” 再之后,他不仅仅是看着陈佑,而是对在场诸人道:“中书为政事堂,与密院并称东西二府,对持文武二柄。中书宰相分日值守尚书以掌六部及御史事,凡六部不能决之事,都堂决之;凡需取裁事,送与两府;凡御史失职,都堂奏之;凡天下百官考课,都堂为之。” 陈佑明白了,这是把两府,最起码是政事堂,从庶务中摘了出来,转变成一个“仲裁者”的角色。而参知政事,就是宰相们用来做事的工具。 虽然要一定程度上放权,但因事承过的可能性削减到最低,一定程度上保证了相位的稳定。 只是,两府头上可还有一个皇帝。两府权力下移到参知政事手上,一旦皇帝心有偏向,完全可以让参知政事架空两府宰相。 到时候两府成为虚相,反而参知政事成为真相,也不是不可能。 陈佑一时半会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当下点头:“多谢平章解惑。”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陈佑继续往下看。 果然,到了参知政事那一条。参知政事为宰相之副,于都堂与宰相同议政事;加同知枢密院事则分日值守枢密院。 所以这一次直接就定在都堂了么。 陈佑看到此处,不得不说,王朴的准备十分充分。哪怕还未施行,第一次召集参政同知议事,就在都堂。 很显然,单凭“与宰相同议政事”,就不怕一干参政同知不同意。尤其是圆桌议事容易给人带来一种“大家都一样”的错觉,又在权衡利弊的天平上添了一颗大秤砣。 只要最高层的权力划分梳理清楚,下面各部门按照现有职权形成定稿就行,一个个翻过去,没什么不妥。 陈佑重新翻到最前面宰执一篇,仔细思量其中得失。 许久之后,他合上书册,靠在椅背上等待其他人的意见。 见大家都不再浏览,王朴出言道:“既然都无意见,我就照此上奏官家了。” 陈佑同宋敏贞对视一眼,皆点头。 无人反对,王朴扭头看向元可望:“顾之,明年正月结束前能出成书么?” 元可望毫不犹豫地回答:“若只是京中诸司流内职事,正月里能成。” “流内职事就够了。”王朴回头看向桌上宰执,“先从朝廷中枢开始,如何?” “可!”一连串的应允声,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接下来元可望、李昉等人依次就两府架构提出问题,宰相们或是直接解答,或是争论一番后给出一个答案。 该了解的都了解了,元可望等人便离开此处。 陈佑稍稍思忖,轻敲桌子开口:“那么接下来就是岭南了。枢密院……我这边的建议是岭南兵马暂时不动,整顿岭南当地兵马,南下平定交州。” 窦少华立刻提出疑议:“平定岭南的兵马中以北人居多,秋冬之际无甚大碍,待得来年春夏,怕是要疫病横行。” 陈佑轻笑一声:“曹固、黄通又不是今年秋天才去的岭南,只要按照卫生防疫条例来,疫病不会损伤军队战斗力。”【1】 说着,他解释自己的决策的理由:“谍报司发现交州叛逆正处于内乱之中,趁此机会平定乱贼收复失地,所耗钱粮兵马可至最少。” 说到这里,扫视屋内,笑了笑:“具体事项这里就不细谈,只说岭南,兵马要派人过去重新整顿,该怎么整顿,当地要不要推行结社互保,地方是全面改土归流还是继续土官羁縻。” 王朴看向他:“将明你怎么看?” 陈佑朝王朴点头示意:“我的看法是,划分制置使司,以本次平定岭南过程中立功颇多的将领担任制置使,整顿本司兵马。设立岭南道总管,凡说汉话服汉服从汉礼者入籍为周民,余者别籍另册。” 说到这里,他语气加重:“凡周民低于五成之州县,鼓励周民结社自保,严厉打击任何非周民之团体。至于当地州县官吏,可自中原之地抽调,凡愿往者,吏可授官,官可升一级。” “将明你恐怕是有一整套对策吧?” 王朴打断了陈佑的话语。 陈佑点头:“正是,有感于夷狄之乱,早有思考。” “那这件事先放下。”王朴沉吟道,“你先列个条陈出来,咱们再一条条讨论。不过制置使司可以先划分,这件事叫户部和兵部来做,枢密院谍报司从中辅助。” 说着他回头问李榖:“惟珍可有问题?” 李榖毫无滞涩地回答:“相公放心便是。” 宋敏贞适时插话:“那制置使人选就看这次战功如何吧,伟昌和惟珍说一下初步的建议,咱们看看合不合适。” 第六百十七章 罗网渐起如何破(四) 岭南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因战立功的大多都在六品以下,只有极个别人需要拿出来单独讨论。 不过这次因功升官的名单是吏部、兵部、选阅司三方商定,互相监督之下,晋升级别、理由等全部严谨合理,很难挑出错来。 最后在挑选制置使上卡住了。 因为参加岭南之战的本就少有高级别将领,扣除领头的两位,竟然只有一人品级勉强达到最低要求。 屋内诸人尽皆沉默,或是轻揉太阳穴,或是按压眉心,一个个神情严肃地考虑该如何做。 不太好调动,空闲的那些将校都准备要参加来年征讨定难军,现在有担子在身上的也都待在好地方,突然把人调去岭南,难免叫人多想。 “咳!” 陈佑突然咳了一声,把诸人目光吸引过来后,他斟酌着道:“不如在岭南各制置使司增设一个制置副使,品级差得多的,就任副使,差得少就副使知司事,勉强够就做制置使。反正制置使和制置副使不同时存在。” “可以同时存在。” 王朴突然说了一句。 陈佑先是愕然,随即若有所思。 窦少华也点头:“的确可以同时存在。” 陈佑决定不深入讨论这件事,直接就道:“那就这么定下了,具体哪些人任副使,先等户部把制置使司划分完成再说。” “就这样罢。” 王朴一锤定音,接下来又安排了各级官吏年节物事的准备分发、新年入宫朝见官家等事宜。 不拘何事,最后都是王朴宣布定论,首相之势尽显无遗。 壬寅,在京三品以上官员齐聚宣政殿,今天要在御前做一次年末总结。 在京三品以上官员,除了各尚书、卿、监等实权人物,还有那些拥有银青光禄大夫以上文散官,归德将军、云麾将军以上武散官,侯以上封爵,护军以上赐勋。 这些加在一块,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是不在周国政坛上活跃的。 朝会开始之前,王朴、宋敏贞、窦少华、陈佑、王彦川五人聚集在同明殿,同官家和太后确认最后一些即将宣布的事项。 王朴对此十分重视,他不允许这次朝会出现反对声音,也不希望还有事情要拿到这次朝会上来讨论。 按照陈佑的理解,这一次朝会,既是对过去一年的总结,也是对两府宰相居于众臣之首地位的确认。 卯正三刻,宦官通报群臣已然立于宣政殿。 王朴点点头,语速不变念完最后一个关于各地梳理粮仓的奏章,以及中书的批复。 赵德昭没什么意见,卢金婵想到妹妹如今正在行商贾事,当即表示可以借助商人收购新粮出售旧粮。 王朴听了不由皱眉,思忖一阵才颔首:“便如太后所言。” 说完,提笔在批条上面加了一句,递给赵德昭。 赵德昭看完,见无出入,提笔写个准,再在“准”字上圈了个圈,吩咐身边宦官用印。 将奏章收下,王朴站起身来。 陈佑等人也跟着站起来,同王朴一块行礼:“臣等先行前往宣政殿。” 得到应允,五人鱼贯而出。 陈佑等人先往前走,王朴留在最后仔细吩咐政事堂书令史该把奏章搬到哪里去,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跟上。 站在宣政殿后门处,听到天子车驾即将到来,王朴脱下靴子,将插在腰带上的笏板拿出来,双手持着对众人道:“我们先过去吧。” 陈佑也迅速脱靴摆在墙边,抽出自己的笏板,双手持着底部悬在胸腹之间。 王朴率先迈步,宋敏贞迈步跟上,后面依次是窦少华、王彦川和陈佑。 陈佑不是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他的资历最低,只能落在最后。 在满堂朱紫的注视下,五位宰相从御座左边缓步走出。 他们没有站到站到文武班列中,而是走向摆在御座前的五张案几。 王朴停在正中间的一张案几后,宋敏贞越过他向前,窦少华上前几步停在王朴左侧的那张案几后。 宋敏贞最终停在了王朴右侧的案几之后,陈佑在宋敏贞之右,王彦川在窦少华之左。 虽然不是站在三大正殿的丹陛上,但在这个角度看满堂朝臣,给人的感觉的确是不一样。 陈佑压下心中思绪,微微侧头看向隔着一个人的王朴。 虽然看不清王朴的面容,但想来身为首相,这时候当是豪情顿生吧。 鞭声响起,片刻之后,赵德昭从左侧走到御座前坐下。 陈佑五人转身,带领群臣跪拜,三称万岁。 赵德昭口称免礼,群臣再拜。 其余诸臣跪坐席上,陈佑五人起身,面向诸臣,在案后跪坐,把笏板搁在案上。 这种从未有过的形式,没什么可以依照的礼制,王朴也没想叫人去制定一套出来。 见殿内安静下来,王朴朗声道:“今日召集诸位,一是陛下不欲升元日大朝会,二为总结一年施政得失,以为往后定例。诸位若有条陈奏疏,尽可于此上奏,若我等能批答,则当场批答,若不能,则交陛下圣裁。” “喏!” 殿内大部分人早就听到风声,此时一同应下,倒叫那些没答应的人心虚起来。 王朴微微颔首:“如此,便开始吧。” 听到这话,陈佑身体稍稍放松了些。 按照他们之前的布置,一开始的几个都是早就安排好的,现在只不过是拿上来当着朝臣的面确认一遍。 之后或许会有临时的发言,但大部分都逃不脱之前几人商讨好交给官家的那些。 唯一担心的就是出现对于临时发言提出的问题,官家有自己的想法,而官家的想法同宰相们的想法不一致。 要么强硬迫使官家认可宰相们的想法,要么被官家击碎权威,让百官明白宰相也是普普通通一臣子。 宰相们不缺反对皇帝的胆子,但问题在于,他们做好了反对皇帝的准备了么? 陈佑扪心自问,自己做好了么? “启奏陛下,启禀相公,吏部尚书、参知政事赵普受命整饬官制已有结果,奏请京中百官照此施行!”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举在头顶。 第六百十八章 罗网渐起如何破(五) 王朴语调不变:“你且宣读。” “喏。”赵普答应一声,展开簿册一条一条往下读。 待其读完,王朴问诸臣:“尔等可有疑议?” 无人应答。 王朴再问左右同僚:“诸位以为如何?” 陈佑等人皆曰:“可。” 王朴转身拜伏:“请官家下诏。” 赵德昭高声道:“准!” 王朴吩咐知制诰拟旨。 这是大家都没问题的情况,如果遇到有争议的,王朴就会说:“伏惟陛下圣裁。” 现如今六相公气势正盛,六七品的官员或许有想要一捋虎须以期成名的特例,今日宣政殿内三品以上官员想的却是稳定重要。 毕竟都是乱世过来的,朝局不稳可能丢掉的不仅仅是权位,还包括全家性命。 壬寅朝会就这么波澜不惊地结束,绝大多数得知这个朝会具体情况的人都认为,从壬寅朝会开始,六相公治国的局面会一直持续到官家成年听政。 建隆三年就这么过去。 建隆四年,没有元日大朝会,官家带着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前往太庙祭祖。 正月庚戌,帝幸检校枢密使、知院事马青第问疾。 辛亥,怀化大将军、检校枢密使、知枢密院事、柱国、长山县开国公马青薨。 辍朝三日,册赠太子太保、追封淄国公。 之后,在王朴、宋敏贞等人的建议下,马青长子马胜学还没回到洛阳奔丧,便被官家下诏夺情,超擢为银青光禄大夫,守淄州别驾兼判长山县。 之前冯道去世也是相似的操作,说句不好听的话,再来几次,基本上就能成为定例,后来人也都会自觉地维护这个规矩。 初六,剩余五相公一同前往冯府祭奠,之后没有各自散去,而是直接去了政事堂里面的小议事厅。 坐在冰冷的屋子里,五个人都没有说话。 屋内数名仆役手脚麻利地点燃一根又一根蜡烛,同时在挖了通风孔的墙角摆上火炉,之后所有人轻手轻脚地离开,把门带上。 房间里的温度越来越高,烛光也达到了最明亮的时候。 王朴开口了:“我认为枢密院此时不当加人,方正、将明如何看?” 宋敏贞等了一会,才缓缓点头:“可以。” 陈佑随后也说道:“便如平章所言。” 双手交叉思忖一阵,王朴继续道:“那么枢密院诸事就交给二位了。” 这是表明他不会趁此机会夺权。 但是,大家都明白王朴的性格,他早晚会想法子把枢密院纳入掌控,现在只不过是为了安宋、陈两人的心罢了。 宋敏贞和陈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应下。 屋内又安静了一阵,王朴才开口:“那就趁此机会把开年要办的事议一议吧。” 烛光过了最明亮的时刻,逐渐出现烛芯噼啪爆开的声音,烛芯长时间不剪,使得烛光越来越暗淡。 天行有常,因为最高层的稳定,马青的离世没有给周国政坛带来太大的震荡。 就连悲伤,也只是马青子嗣们的感情。 天底下,人的悲欢本就不是相通的。 从初十开始,街面上已经在准备元宵灯会了。 灯会从十四持续到十六,总共三天。历史上在乾德五年,也就是八年后,开封府的元宵灯会延长到正月十八,到太平兴国六年,汴京上元五夜灯成为定例。 自从发现街面上的布置,家中几个孩子天天都在说灯会的事情,尤其是那一对三四岁的儿女,更是看到陈佑就闹着要去看灯会。 陈佑还能怎么办呢,只得要求两个年长的教弟弟妹妹认字,教的学的都完成任务,就带他们去看灯会。 陈家这几个孩子,长子衡已经在周山书院就读四年级,次子孚在读二年级,长女清韵和三子元还要过几年才能入学。 让陈衡和陈孚来教导弟弟妹妹,完全可行,再说了,旁边还有母亲李疏绮看着。只要李疏绮不把两个大的带出去拼娃,两个小的就不需要担心。 正月十四,官家接连发制,当朝五相公全都授予开府仪同三司的散官,同时昭告天下,使得宰相、使相之分从以前的俗例变成定规。 三司,其实就是三师三公。 周国仅有的六个正一品的位置,分别是三师三公、尚书令、王。 正常履职的真宰相一般很少能获得这六个位置,为了使宰相们有立于百官先的荣誉和权威,于是就给宰相加“开府仪同三司”。 简单来说,就是所有的仪制全都和三司等同。这样,宰相见了三司、尚书令、王,就无须避让行礼,朝堂排班也可排在最前列,各类文书中提及也能写在最前面。 所谓宰相威严,大抵如此。 于此同时,远在鄜州的巴宁泰和宋敏贞、陈佑二人一块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职事。 不过相比于宋、陈二人,他没加“开府仪同三司”,而是加了“辅国大将军”的武散官。 也就是说,巴宁泰不过是使相,即便他是枢密使,而且宋敏贞和陈佑这两个副使都位于真宰相之列,也改变不了他是使相的现状。 聊做安慰的是,使相也属于宰相,同他之前的处境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之前没人强调他是宰相,现在一边强调他是宰相,一边强调他不能做宰相该做的事情。 十四十五,连续两个晚上陈佑都带着妻儿一块出去看灯。 十六晚上,他前往宝应侯府。 之前卢孟达遣人递来请柬,邀请他赴宴。 陈佑同卢孟达没有交情,突然要往来,十成十是为官家或者太后问事情。 酉初,陈佑携李疏绮抵达卢府,刚进门还没走几步,卢孟达夫妻二人就迎了出来。 陈、卢两男子自去正厅,李疏绮跟着卢孟达妻子去后院。 进了正厅,里面还有几个人,全都是陪客。 见陈佑进门,全都起身行礼。 陈佑只认识一个黄全德。 黄全德以前是殿中侍御史,当初第一个上书请立太子。后来调任左补阙,现在是河南府的司录参军事。 待陈佑坐下,卢孟达开始一个个介绍在场诸人。 全都是六七品的官员,这种品级的职事在京中不好找,但几乎每一个都是关键位置。 第六百十九章 罗网渐起如何破(六) 认了一圈人,陈佑明白卢孟达邀请他过来的意思了。 无非是表明这些人是卢家手下,准确的说属于后党。 希望陈佑能够照应些。 这就是代价了。 天子年幼,只要太后不反对,相公们一些逾矩的手段就能顺利推行下去。为了让太后安心,自然就得按照太后的意思给她所依仗的亲族一些好处。 陈佑因为同卢家的关系,被默认成为太后和相公们的联系人,他需要挡住太后的不合理要求,向太后提出相公们的合理要求。同时,后党某些不够摆上宰相桌前的小要求一般也是陈佑来满足。 比如现在,这些投靠了卢家的官员,卢孟达带来让陈佑认认,免得在相公们的较量中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陈佑没有拒绝这个要求,但他不可能让这些人借着他的名头闹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风花雪月聊得差不多,陈佑放下酒杯开口问道:“天下初平,百废待兴,朝廷不怕人多,就怕缺人。” 他一开口,舞女乐师立刻停下退出,卢孟达这个主人也好,黄全德等陪客也罢,全都放下酒杯碗筷看向他,做出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 陈佑仿若未觉,继续说道:“我用人,一看实事,二看才干。只要能做事,能做好事,便是才能不足也无妨。但若做不好事,或者不愿做事,任他才高八斗,我也不会用他。” 在座各位都不是傻子。 做事,做什么事?做宰相吩咐下来的事! 沉默一阵,卢孟达呵呵笑道:“少保放心就是,我想黄司录他们,也是一心做事,不欲党争。” “正是正是!” “相公放心,将军放心!” “我等定安心做事,不叫两府为难。” 一连串的保证,这场宴会进入尾声。 又闲聊几句时事,陈佑让卢家一侍女去后院喊李疏绮。 等侍女回来禀报李疏绮已经出去乘车了,陈佑便起身告辞。 出门坐上马车,李疏绮熟练地抓住他的手:“又提新要求了?” “嗯。”陈佑靠在车壁上,扭头借着烛光看向妻子,“不必担心,我能处理。” 李疏绮撇撇嘴,轻声道:“卢家已经成你的拖累了。” 陈佑笑了笑,握紧妻子的手,缓缓道:“卢家是皇室的信心,为了叫宫里面安心,费些心力也值得。” 李疏绮哼了一声,靠着陈佑,低头盯着跳动的烛光不再说话。 见妻子如此,陈佑先是一愣,随即若有所思,轻笑一声问道:“在后宅看到卢云华了?” “是啊。”李疏绮面容恬淡地回答,“毕竟有皇后撑腰,丰收商行才刚成立就成了咱们家在河南府最大的合作商,见了面总得聊几句。” 陈佑笑笑,没有说话。 李疏绮解释几句见得不到陈佑的回应,便也不再说。 安静了一阵,她又开口:“废除经商禁令会不会有问题?” “卢云华跟你说的?” “我自己也有想过。不过既然佑哥你说没问题,我也就不多想了。不过现在又听卢云华……” 虽然不喜欢卢云华,但李疏绮不得不承认,卢云华的确比她看得清楚。 “早已名存实亡的禁令,与其装作看不见,不如直接废除。”陈佑向自己的妻子解释道,“而且废除老的禁令之后,会出一个比较严格的规定,如果两府能通过的话。” 李疏绮先是皱眉苦想,随即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地竖起食指:“是要禁止垄断?” “嗯。” 见妻子还记得自己说过的只言片语,哪怕是陈佑,也不由生出骄傲的情绪,语气更加柔和:“所以我之前就让你清点了家中产业,若是有类似情况,尽早出手换取其它方面的利益。” “放心吧,早就处理好了!” 李疏绮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陈佑心中浮现柔情,两只手一起抓住妻子的手,突然感叹一声:“都二十六七的人了,还像个小女孩一样。” 李疏绮闻言,轻轻掐了陈佑一下,不重,也不疼。 两人就这么一路依靠着安静地坐在马车中,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前头的车夫突然出声:“相公、夫人,已经到府门外了!” 陈佑长舒一口气,笑着道:“走吧,回家。” “你就不用下车了。” 没想到李疏绮拦住了他。 他抬眼望去,站起来的李疏绮表情有些不自然,注意到他的目光,直接扭头要朝外走,同时嘴里还说着:“卢云华在星津桥那边等着。” 话音未落,她就要掀开车帘出去。 陈佑没有干坐着,起身道:“我扶你下去。” 目送妻子走进府邸大门,陈佑重新上车,吩咐一句:“去星津桥。” 马车前行的这段时间,陈佑在考虑经商禁令的事情。 既然李疏绮在卢家后宅同卢云华谈过此事,那么现在见面十有八九要说这件事。 所谓经商禁令,其实应该是入仕禁令。 唐律:凡官人身及同居大功已上亲自执工商,家专其业,皆不得入仕。 意思是三代以内亲属有经营工商业的,就不得入仕。 当然了,大家族里面虽然生活在一块但是已经不属于大功亲的族人有很多,这条禁令自一开始就对世家大族约束不大。尤其是“家专其业”里面“专”字,叫人可以辩称自家以耕田为业、商贾事只是细枝末节。 这条法令就跟之前陈佑推动的“专利诏”一样,一开始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而随着战乱四起,所谓禁令更是成了一纸空文,没几个人在乎。 比如说陈佑从入周开始,陈家的商业就逐渐发展起来,到现在不能说执工商牛耳,也属于那种跺跺脚整个周国工商业都要震一震的存在。 现在,陈佑准备做的,就是在法律层面废除那条禁令。 当然他也准备了替代品,正在叫书院专业人士研究编写。 中心思想是允许官家子弟从事工商业,但是禁止垄断、禁止参与朝廷专营,以及主贰官属地回避。 这只是大概框架,种种细则得看书院编写的如何。 想着这些事情,陈佑大概梳理出接下来可以跟卢云华说的内容,同时也是需要借由卢云华转述给太后的内容。 第六百二十章 罗网渐起如何破(七) 马车没能抵达星津桥。 从端门到定鼎门这条天街是灯会最热闹的区域,灯山灯树绵延不断,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陈佑的马车停在尚善坊,他在亲随的护持下步行来到星津桥。 离着约有三四十步,陈佑看到了站在桥头的卢云华。 今日卢云华头上戴着的是一种形制类似风帽的帷帽,俗称盖头。 前头露面,两侧紫色帛巾搭在肩上仿若披肩,后方则一直垂到腰间。 陈佑走了没多远,卢云华就发现了他,转过身来一直看着他接近。 走到跟前,陈佑露出歉意:“路上行人众多,车马难行,来得晚了些。” 哪知卢云华嘴角噙笑轻声道:“我算着你到家的时间过来的。” 陈佑闻言愕然,随即摇头失笑。 “找个地方坐下,还是四处走走?” “到处走走吧,我想看灯会。” 卢云华站到陈佑身侧,微微欠身示意他先走。 陈佑微微颔首,转身沿着天街朝定鼎门方向去,卢云华立刻迈步跟上。 侍女绿萝紧跟在身后,两人带来的亲随护卫则默默地散落在五步之外。 就这么沉默地走了一阵,陈佑开口询问道:“商行如今怎样了?” “架子已经搭起来了。”谈到商行,卢云华似乎没有以前那么有精神,“河南府这边的粮油百货还有你所说的‘奢侈品’,都已经拿在手里。” 陈佑嗯了一声,看着街面上笑容满面的人们。 虽不知其家资如何,但这一条街熙熙攘攘成千上万人,总不可能全都是家中富裕的,大多数还是那种平时吃喝不愁,却难以抵御大病大灾的家庭。 一个政权,只要能稳定住这样的民众、在灾害面前给这些人兜底不叫其活不下去,只要没有外部干预,这个政权就不会倒下。 因为,这样的世道,已经可以勉强称为“盛世”了。 他脸上浮现出笑意,嘴里的话语却使人肃然:“因太后的要求,丰收商行可以直接从朝廷粮仓低价拿陈粮,这些陈粮拿出去售卖的时候,一定要看好了不能高于市面上新粮的价钱。 “不能叫百姓吃不起饭。百姓吃不起饭,朝廷就危险了。你家身为外戚,这一点尤为重要,切要给天下豪商做一个模范。” “放心。” 卢云华答应着,抬头看着陈佑,路上灯光倒映在她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着七彩的光:“照你说的,平价买米、低价售米是为了名声,赚钱还得靠奢侈品。” “是这样。”陈佑双手背在身后,“米也好,盐也好,这些低价日用品,想要赚钱,就得以量取胜,如此才能抵消运费、贮藏和人工。想要赚大钱,囤积居奇、低买高卖、垄断经营等手段不可避免,你若为之,有损皇室名望。” 皇帝和朝廷现在依然是一体的,皇帝有错,你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也不是个好东西,不然为什么不拦着皇帝? 这个道理换到皇室其他人身上也一样:皇族有错,皇帝没制止也有错,中枢没拦住也逃不脱干系。 总而言之,没有人会听你说什么高层权力划分争夺,放到整个天下来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除非你跳到另一家去,比如北边的契丹。 这些东西,不用陈佑说,卢云华应该都懂。 陈佑接着道:“奢侈品只要在几个大城重镇铺开就行了,而且天下风尚,以京都为先,京都风尚,以皇宫为首。以你的能力,在京中带起风潮不难,难的是如何让贵家豪富都从丰收商行买这些奢侈品。” “善事。”卢云华接过话头,“一个是宣称收入用于低价放粮,另一个就是举办你所说的慈善会,宣扬参会者的善名。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女子学堂!” “是的,女子学堂。” 陈佑重复一遍,语气沉重:“这种事情只能女子来做,只能打着太后或者皇后的名义来做。” 说到这里,他嗤笑出声:“这是太后仁慈,怜贫家女儿生计艰难,故召教养之。” 他右手在身前划了一道:“京中命妇闻此,竞相出资助之,特铭文以记盛事!” 卢云华嘴角扯出笑容,却也渐渐抹平,最后只得长叹一声。 安静地走了几步,她语气低沉:“若真照你的安排,只怕十年下来也教不出来多少人。”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陈佑倒没感觉有什么不妥之处,“除非这世上有许多男女皆可为之之职,否则你这个学堂,所能做的也就是种下种子罢了。” 正如陈佑所说,现阶段女子学堂只会招收那些家境不好的女孩来抚养教导。主要教的还是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以及识字算术等基本生活技能,只有那些积极向学、迫切想要改变自身处境的女孩才会根据她们的志向教授医学、会计、诗词、绘画等。 前者学习完成会回到原来的家庭,后者多半会被贵妇们看中带在身边做管事之类的,也可以留在学堂当先生教导其他学员。 但是无论哪种,卢云华都会教给她们求神拜佛不如求己、依附父兄丈夫不如自立自强。 这就是种子。 十年二十年可能没什么作用,但等科学技术发展起来,当社会生产需要释放占总人口一半的女性进入社会工作岗位上的时候,就会有人反应过来:既然这些工作男女都可以做,那么教师、科研者、医师,甚至官员,为什么不可以有女性? 一个群体,总喜欢给自己找一个祖师,到那时候,开启“女子学堂”的卢云华,或许会成为“平权运动”的祖师和精神旗帜。 这就是陈佑跟她说的青史留名。 卢云华看着陈佑,嘴里重复陈佑说过的话:“就像你说的,除了那些只有特定性别能做的,天底下的工作将不以性别作为筛选条件,只有能力才是!” “是的,这就是平等。”陈佑赞同道,“不因某些特质增加困难,也不因某些特质降低要求,这才是平等。” 想了想,他补充道:“除了男女平等,还有种族平等。我写了一份如何处理岭南土民的奏疏,其中有些可以借鉴的,等诏令出来你可以拿过去看一看。” 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当然只是让你看一看,可不是叫你在大肆宣扬,时机不成熟,妄动只会扑灭火种。” 第六百二十一章 罗网渐起如何破(八) “我没那么傻。” 说笑两句,对着奇形怪状的花灯点评几句,眼见着卢云华不提禁令的事,陈佑仔细想了想,还是主动开口了:“修改官员经商律令的事情……” “今天先不谈政事了,好么?” 卢云华将目光从眼前的灯树上收回,扭头看着陈佑,打断了他的话。 陈佑愣了一下,他回应着卢云华的目光,轻声答道:“好。” 上元节一过,首先是官家敕命宰相宋敏贞知枢密院事,之后焦继勋和李继勋并以本官参知政事、同知枢密院事。 随后,中书颁行审官符,设立审官院,吏部尚书、参知政事赵普兼判审官院,主持审定京官官制。 按照规矩,设立新的机构、官职,都得皇帝发敕,不过两府逾矩也不是这一回了,而且还有“审官院为临时差遣,官制定下便会裁撤”作为借口。太后没意见、官家不反对,事情就这么办了下来。 枢密院六司是新设立的,人员职事清楚明晰,本次审定官制先从枢密院开始。 首先是枢密都承旨没了,使、副使、同知往下直接就是六司司正,对标尚书六部,但品级定为从三品。 司正下面是丞,相当于六部侍郎;再往下是诸案主事,干得是六部郎中的活,但品级上和员外郎对等;然后是主簿,最低为录事。 以上这些,都是流内官,至于流外官,太过复杂,元可望等人还没来得及整理。 审官院发出枢密院某司员额职事详定表单,通报给该司及少府监;该司将名册交给审官院,转至吏部书写告身等;少府根据员额职事铸造官印和符契等物,送往吏部;吏部把新的官印、告身、符契交给该司,同时收回旧的官印等物销毁。 这一套流程走完,大约需要两到三天时间。 照理说六品以上职事都需要官家下敕,不过现在只不过是换一个名称罢了,直接就宋敏贞和陈佑签署命令,转都堂下发吏部。 等枢密六司梳理完,就没陈佑什么事了,他做得最多的就是去书院讲课。 当初讲课的时候他还喜欢留题目让听课的学生写,现在早就把这个爱好抛弃了。 主要原因是现在听课写作业想给他留下印象的人太多,留一次作业要花费大量时间来批改,不值当。 这天陈佑讲完课没有在书院多留,直接坐着马车返回洛阳城。 穿过一片荒地,道路两旁出现了在田野里忙碌的农夫。 看过去一片茫茫,叫人心生渺小之感。 周山书院旁边已经慢慢有了一个小村落,但书院到洛阳城之间的这段路程还是太凄清了些。 要想热闹也容易,修一条官道经过这里,然后再在离城半天路程的地方建一个驿馆,就能变得热闹起来。 不过现有的官道都好些年没整修过了,有些闲钱大多拿去疏浚河道。 去年秋天,汴河、五丈河、蔡河等水运之路沿途各州相继上报治下河道需要疏浚。两府考虑到今年可能要对定难军用兵,当时税赋还没收齐,还不知道能有多少结余,就暂且压了下来。 一月底,户部、太府寺、税务监合计之后,认为疏浚河流没什么问题。 两府讨论了好几次,终于下定决心疏通河道。 于是在二月初二令丹、鄜、延、坊、同等州发丁夫疏浚洛河、清河,发徐、宿、宋、单等州丁夫数万浚汴河。 修汴河是为了南方粮草能顺利从水路运输,修洛河、清河是为了方便之后对定难军的战争以疏浚河道的名义征发民夫,等战争打起来需要转运粮草的时候可以直接用上。 至于五丈河、蔡河之类的,先等等吧,国家统一更重要。 对两府来说,这次征讨定难军尤为重要,如果能取得大胜,都不需要彻底平定定难军,两府就能向改变文官官制一样改变武官官制。 其实不打这一仗也能改,但之后几年两府的最好选择是消极避战,免得出了败仗导致两府权威尽失。 考虑来考虑去,五位宰相商讨良久,王朴又多次去信询问巴宁泰,还是决定按照既定计划,趁着征岭南大胜而归的余威征讨定难军。 一路上想着有的没的,马车就这么轱辘轱辘地进了洛阳城。 不等他朝家里去,一个牵着马一路小跑的中年汉子拦住了队伍。 这人穿着的是宰相亲随统一服饰,马车前方护卫只是拦住这人询问,倒没太过警惕。 那人松开缰绳,在护卫的注视下来到马车旁,迅速道:“王相公请陈相公速速赶往政事堂,延州急报!” 静了一瞬,马车内传出陈佑的声音:“去皇宫。” 来人连忙牵着自己的马在前头带路。 当陈佑抵达政事堂小议事厅时,其余四人都坐在里面了。 他一进门,书令史立刻关上门出去。 坐下之后直接开口询问:“延州出了什么事?” “白于山党项部族劫掠延州。”宋敏贞一边说着,一边把奏报递给陈佑。 这是今天延州刚刚送来的。 陈佑翻开奏报。 怪不得这么急着喊他回来议事。 党项喜玉部千余人袭击临羌寨,破城劫掠而去。 临羌寨是张锡等人用新式筑城法筑城的三处寨子之一,也是离白于山最近的一处。 张锡首先修的是土门寨,修好后石守信专门去瞅了瞅。 凭借多年的行伍经验,他能看出来,这种歪歪扭扭的奇特城墙,如果守军兵力物资充足的话,的确比以前的普通城墙易于防守。 所以这次临羌寨被突破,着实叫石守信吃惊不已,他一边派人前往临羌调查,一边紧急上书询问该如何做。 合上奏报,陈佑开口道:“说是白于山党项部族,我是不信后面没有李彝殷的指示。” “应该是察觉到了危险,这次叫人试探的。”王朴直接开口,“现在问题有两个,临羌寨是怎么被快速攻破的,延州要如何应对这次袭扰。” “照石守信的说法,我倾向于临羌寨内有内间。”陈佑首先否认了是新城墙的缘故,“至于这次袭扰,以前是怎么应对的,这次就照老样子来。” : 第六百二十二章 罗网渐起如何破(九) “无论如何,在实战证明新城墙效果确实比老城墙好之前,这种新式筑城方法不宜推广。” 开口的是王彦川。 当初见识了新筑城法然后派人去延州试验是两府一同做出的决策,但这不妨碍他现在反对这件事。 因为最开始提出这个建议的是陈佑,大家之所以认同,是对陈佑的信任。 现在出了新法筑城被攻破的意外,这个信任就要打个折扣。 陈佑面容没有丝毫波动:“这也是我想说的。” “咳。”王朴轻咳一声,结束关于新筑城法的话题,“那就按将明所说,政事堂去信延州,照往常处置。” 宋敏贞“嗯”了一声,示意这件事他负责。 王朴点点头,继续往下说:“为了夏州之战,我们准备的时间太长,定难军有所警惕实属正常。不过也正因为准备时间拉得足够长,定难军现在只是警惕,而没有备战。” 陈佑敲了敲桌子示意自己要发言,其余四人目光移到他身上后,他开口道:“定难军同契丹不一样,定难军中高层基本上不是党项人就是党项化的汉人,而且西有瀚海、南有白于山,我方细作想要混进定难军已是艰难,更别说获得重要情报。 “不过,安定下来倒也能打探到一些消息。大部分之前给诸位看过,只说最新的,前两天才收到,不过送出消息的时间是去年年末,十二月底。” 陈佑顿了顿,他原本不觉得这样的情报有拿到宰相面前讨论的必要,不过既然党项做出了试探,说不定两者能够联系起来。 “去年十二月,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召集党项各部首领聚于朔方。” 朔方,是朔方县,夏州州治,同时也是定难军节度使治所,同位于灵州的朔方节度使相差有五百多里路。 房间内安静下来,只剩下烛花爆开的声音偶尔响起。 陈佑等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大家是在等他继续往下说,嘴角不由自主地扯动:“就这些,没有更多的消息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还没有传来间谍失联的消息,也没有朔方动乱的消息。” “这证明,至少目前党项诸部无人会反对李彝殷。” 王朴说出了陈佑想说的结论。 他长出一口气:“那就不需要多想了,这是李彝殷的试探。” 窦少华闻言开口:“这样的话,我认为没必要再让延州和从前一样应对。” “我赞同。”陈佑立刻开口,他已经想明白了,“先是击败契丹,后又平灭岭南,以我大周威风,本不当对党项太过容忍。” 窦少华点头:“的确如此,若当做无事发生任由延州照前例处置,李彝殷只会有两种猜测:我等欲对其动兵,朝廷软弱只能坐视。” “但若突然强硬,会不会刺激到李彝殷?” 提出疑问的是王彦川。 说来在座五人独自带过兵的,就只有陈佑和窦少华两人。但王朴、宋敏贞也曾跟在先帝身边出谋划策,对行伍事不陌生。 所以涉及军事的话,王彦川话语权最低,故而他想要多体现自己在这方面的存在感。 这也无所谓,到了他们这种程度,军事政治不分家,任何军事行动,必然有政治诉求在后面支撑。 “十之八九。” 王朴回答了王彦川的问题,同时他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显然也在考虑陈佑和窦少华的建议。 王彦川继续道:“而且朝廷虽然准备了几个月,但为了不叫定难军发现,兵马粮草都还分散在沿边各州,后方运输粮草的丁夫还没开始征发,这也需要时间。” “我提醒一下松岭相公,一旦我们真的开始调集兵马粮草,最晚不过半个月,李彝殷就会收到消息。”陈佑语气严肃,“沿边各州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严峻,定难军收买的内应可不少。” “呵。”王彦川干笑一声,没有回应。 好一会儿,王朴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宋敏贞:“方正怎么看?” 宋敏贞瞅了一眼陈佑,然后同王朴对视,呵呵笑道:“我就一个问题,朝廷做好了在三月同定难军开战的准备了么?原先我们计划是到四月底五月初,一边派出使者一边准备开战,现在提前近两个月,能不能行。” “需要重新评估。”陈佑开口,“至少三天时间。” 王彦川插话道:“三天还是等得起的。” “不能再等了!”窦少华出言反驳。 他稍稍估算,语气有些急促:“延州消息送到京城本身就耗费了时间,战场之上除非行险,否则都得料敌从宽,我们不能把胜利的希望放在定难军疏忽轻慢上面!” 说着,他忍不住一拳砸在桌面上,十分坚定地扫视陈佑等人:“我的建议是,立刻派出使者要求定难军交出喜玉部,至少是喜玉部一干首领,同时调集兵马准备攻入定难军!” “如果失败。”宋敏贞看着窦少华,“的确,不能把胜利的希望放在敌人身上,但要是出现大败,对我等来说就是一个难以翻越的坎。” 他有一句话没说出口,一旦失败,对两府威望打击巨大,前线总指挥巴宁泰因为手下有兵,不一定会出问题,但两府必然要有人负责请辞。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窦少华抿着嘴唇,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我来……” “我有一个建议。” 陈佑打断了他的话。 情绪一旦被打断,就很难在续上。 窦少华叹了口气,目光移向陈佑。 此时,陈佑的脸上古井无波,完全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王朴开口道:“将明有话直说便是。” 陈佑点点头,看了宋敏贞一眼,然后道:“我赞同伯菁相公的建议。” 第一句话就推翻了他之前的想法。 “掩饰还是要有的,如果李彝殷愿意交出喜玉部,那当然好,但若不愿意,朝廷就得迅速做出反应。” 他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我的意见是,派遣使者和让延州自己应对一同做,但也得开始调动兵马给定难军以压力,做好随时开战的准备。如果战事不顺。” 他顿了顿,扫视诸人,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如果战事不顺,我去西北接替巴宁泰。” 第六百二十三章 罗网渐起如何破(十) 做戏么? 亦或是,真心实意? 便是陈佑自己也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做出如此决定。 战事不顺接替巴宁泰,即意味着担起战败的责任,一旦真的战败,必定会被免职。 屋内安静一阵,王朴率先点头:“可以。” 有人出来背锅,窦少华、王彦川自无不同意之理,皆出言赞同。 议事结束,陈佑同宋敏贞一块回枢密院。 就在陈佑准备转去自己的书厅时,一路沉默的宋敏贞开口了:“将明到我这边坐坐吧。” “好。” 陈佑没有太多犹豫,脚步稍顿,转身跟着宋敏贞进了他的书厅。 宋敏贞的书厅空空荡荡,不似陈佑那边人来人往。 虽然现在宋敏贞经常来枢密院,但他很少处理公务,除了必须要过目的一些公文,其它事务一概交给陈佑。 正如他所说,他信任陈佑,身后事,也都托付给陈佑。 两人坐下后,自有仆役端上茶水。 书厅门被重新关上,宋敏贞放下茶盏,低沉的声音响起:“是不是拖过这三天,咱们的胜算会变低?” “我不知道。” 陈佑语气亦是低沉。 “只是想着,从去年便开始一点点准备,到如今该调整的差不多都调整完了。再继续拖下去,很可能叫定难军也有充足准备,还不如直接趁着这次机会直接动手,勉强也能打一个措手不及。” 自从二十六年前李彝超拒绝朝廷调令,反而在夏州与前来接任的朝廷将领互相攻伐,定难军就游离在中原政权之外。 现在不打,指挥让党项李氏对定难军的控制越来越深,如果再行羁縻贿赂之策,那就是助长其威望,最终定会促使其割据自立。 到那时再想打,就难了。 除非等个几十上百年,等到李氏政权内部腐朽,才会以比现在小的代价拿下定难军。 但是那时候的归化又是一个大问题,又得交给子孙后代花个几十上百年慢慢处理。 之前不打,是内忧外患未平。 现在时机成熟,该动手了。 他们几个就定难军的事情讨论过许多次,这些东西都是以前常讲的。 当然了,道理是这么伟大正义,但实际上也有两府的私心在其中。 所以已经心生退意的宋敏贞才想要稳妥,不说一战覆灭定难军,至少得有肉眼可见、能拿出去震慑中外的战绩,至于失败,那更是难以接受。 宋敏贞听了陈佑的回答,叹了口气:“都说你陈将明好名,我看呐,这名声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以抛弃的东西。” 陈佑闻言露出一丝笑容,随即道:“若能以所学传世、天下学子皆从吾门下,亦可慰平生。” “何其难也。”宋敏贞摇头,“何其难也!” 感叹几句,宋敏贞不再多言,直接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这就写信给石守信。你去拟一份奏表,咱俩签了名,你带着去找官家吧。等你说服官家,咱们再召集成绩他们商讨如何调动军兵。” 当陈佑带着奏表来到同明殿时,赵德昭正在临摹碑帖。 见到陈佑过来,他明显有些惊讶。 也不知是不是想表现一下心中不满,陈佑进殿之后,看到赵德昭仍然在缓缓运笔。 毕竟,两府宰相直接过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有事一般让宦官或者侍卫之臣传话。 陈佑猜测着皇帝的心思,动作却不慢。 快步来到御座前方七八步的地方,作揖道:“参见官家。” 他这话一出,赵德昭就撑不下去了,不顾一个字还没写完,直接把毛笔一丢,起身道:“陈师且坐。” 君臣二人坐好,陈佑示意小宦官把奏表送到赵德昭案前。 待赵德昭翻开奏表,陈佑这才道:“延州奏报定难军劫掠临羌寨,奏章已经到两府,过一会就会送来。” 赵德昭这个年纪,晚上没什么事情可以做,所以一般两府都会在申正到酉初之间把当天需要给官家和太后过目的奏章送过来,第二天一早再送前一天的简报。 先是介绍了缘由,然后才叙述他们的决定:“枢密院决定借此机会征讨定难军。” “这么快么!”赵德昭一惊,目光从奏表上移开,抬头看向陈佑,“之前王平章不是说要到五月……” 陈佑直视官家:“因时而变,不可拘泥于故计。” “嗯。”赵德昭若有所思,继续点头看奏表。 不同于陈佑说得如此简洁,奏表上面至少写了做出如此决定的理由,以及不这么做可能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毕竟年轻,赵德昭逐句咀嚼,最后发现: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啊! 陈佑他们的这个决定,真要反驳还是能有理有据地反驳的,只是以赵德昭的水平做不到。 呼了口气,赵德昭朝陈佑点头:“便如陈师所言。” 说着,他拿起笔在后面写了一个“准”,然后让身边宦官盖章。 不是天子八宝,而是新刻出来作为日常处理政务的玉玺。 从宦官手里接过批复的奏表,陈佑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继续道:“另有一事需要告知官家。” “陈师且讲。” “如若这次战事不顺,臣将承担责任,到时需要官家下诏罢相。” 赵德昭愣住了。 不只是他,在他身边侍奉的宦官也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陈佑。 “这……”赵德昭艰难开口,“这件事……” 虽然感觉陈佑对他不像对先帝那么恭顺,但说实话,除了外戚卢家,也就陈佑能让他有“可以信任”的感觉了。 这突然说可能会少一条腿,赵德昭感觉心里有些不安。 “陈师,战事的话,它……它也不是你一个人……” 见他如此表现,陈佑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这只是两府商定的计划而已,官家无须多虑,此战胜负犹未可知。” “那就好,那就好!”赵德昭连连点头。 陈佑继续道:“之所以做此决定,是两府对是否此时发兵意见不一,臣力主此时发兵,故而事若不成,则咎在我身。做其事,担其果,做人如此,为政亦如此。” 这番话差不多相当于讽谏之言了,赵德昭点头道:“吾知矣!” 陈佑这才起身告退。 他刚刚不仅仅是为了教育赵德昭,更是故意把两府宰相之间的矛盾摆出来,为得是叫赵德昭放心——两府宰相并没有联合起来,对皇帝威胁不大。 至于其中真相如何。 人心这东西,谁又能说得准呢。 第六百二十四章 延庆征尘卷银夏(一) 二月癸未,延州奏党项破临羌寨,劫掠而去。遣使责令李彝殷惩处所涉部族。 同日,以枢密使、保大节度使巴宁泰为延庆石隰都总管。以殿中省监许竹林、治安少卿范贞卿为银夏兵马总管、副总管,节制朔方、彰武、振武、太原、定难等军。范贞卿兼诸军州转运大使,隰州刺史刘康、守丹州刺史冯玉为之副。 延州肤施县。 中书命令十多天前就到了,前几天巴宁泰也带着手下兵马来到肤施,延州如今聚集了三万余兵马,其中肤施就有八千多。 而今天,从京中过来的许竹林、范贞卿也带来了三万多人,再加上隰州、石州的近两万人,这次讨伐定难军,初期投入达到八万人! 这是战兵加辎重,而负责后勤粮草的民夫还没算上。 根据估算,定难军兵力约在六万上下,但是分散在夏、银、绥、宥四州,只要前期不贪功冒进,稳扎稳打八万人足矣。 如果中后期僵持,定难军调动大部兵马与主力对峙,则振武、灵武将分别从东北、西面两个方向进攻。 这就是两府的谋划。 午正刚过,许竹林等人抵达肤施县,底下将校安排驻扎营房。 节度府早已备好饭菜,巴宁泰等人没有分桌,直接围坐在一块,准备边吃饭便讨论。 时间太紧了,中书命令抵达延州的时候,前往定难军的使者应该已经快过边界了。 也就是说,李彝殷是否反叛,很可能在几天前就做出了决定。 估算着时间,就算李彝殷犹豫两三天,正常情况下,最迟三四天后使者就能进入延州。 一旦使者带回来坏消息,或者再差一点使者根本就回不来,延州这边得立刻进攻。 也就是说最多再等两天,兵马就得做好最后的调动,四天后,准时进攻。 时间很紧张。 摆上饭菜,亲卫退出房间将门窗关好,屋内只余六人。 枢密使巴宁泰、延帅石守信、庆帅詹胜元、监军许竹林、转运使范贞卿、丹州刺史冯玉。 这几人就是延庆战线的决策者,灵州那边负责的是朔方节度使杜忠,石州、隰州由权银州刺史潘美、权隰州刺史刘康负责,麟州负责人是振武节度使折德扆。 坐在主位的巴宁泰率先举杯:“军中无酒,某以茶代酒,为诸君接风!” “相公客气了。”许竹林等人一同举杯,满饮而尽。 屋内无人侍奉,几人只得自行加水,好在每人身后都有一个水壶,不用一个壶传来传去。 吃了几口,巴宁泰开口道:“克之明天就要回安化,能定下的事项今天就定下,免得日后往来信件耗费时间。” 听到巴宁泰的话,许竹林立刻道:“相公所言有理,某来延州时,中书相公们特意叮嘱,到这边军兵事宜,一切以巴相公为主。若有不谐者,某自为相公处置。” 名义上许竹林可以节制各处兵马,但实际上他就是一个监军,同时还要应巴宁泰的要求调动那些不归属巴宁泰直辖的兵马。 然而有个问题就是,若许竹林强硬地认为巴宁泰的命令不合理,不愿意调兵,巴宁泰也拿他没办法。 之所以要过这么一道手,纯粹是为了不让一个人掌握太多兵马,免得尾大不掉。 现在许竹林这番表态,意思就是他许竹林没有自己的想法,巴宁泰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当然好话谁都会说,具体能做到什么样,还得看之后。 巴宁泰点点头:“有总管这话,我就放心许多,定不负官家和中书厚望。” 说完这一句,他继续道:“鄜州、延州已经在征发民夫,大概五天后可以征发完毕,这些人,包括各地粮草辎重,全都交给范大使和冯使君了。” “相公放心。”范贞卿开口,“我同冯使君定竭尽全力保证粮道畅通无阻!” “嗯。”巴宁泰点头,看向詹胜元,“按照计划,延州主力将从绥州、银州沿着无定河一路向夏州去,延庆北部白于山一代,全都交给克之你的庆州军。” 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詹胜元立刻说出了自己的难处:“庆州兵马不到一万,若是防线拉得这么长,我可能只得固守边寨,无法主动出击。” “我给你补到一万五千人,延州这边各边寨人马不动,继续留守。” 巴宁泰语气严肃,放下碗筷,盯着詹胜元的眼睛:“你能不能守好白于山,并寻机进攻夏州?” 詹胜元皱眉沉思,仔细盘算一番,才点头:“可以!” “好!”巴宁泰赞了一声,“定难军兵马以骑兵为主,在白于山活动的多是部族私兵,你只要看好这些部族,白于山这一片问题就不大。不过,若是白于山被突破,范大使他们的运粮路线就有被截断的危险,你一定要仔细!” “相公放心!” 巴宁泰嗯了一声,转向许竹林:“那下午就劳烦总管拨一伙兵马给庆州,步军便可。” 相比于刚从京中调来的兵马,巴宁泰更愿意用久在边疆的保大军和彰武军,所以庆州缺的人就用京中兵马补上,他自己手里的能不动就不动。 许竹林带兵过来就是为了补充边军不足的,他当即点头答应。 稍稍犹豫,他补充道:“这次枢密院总共叫我带来十个军,其中七个步军、两个马军,还有一个是最新编成的火器军。” 军作为当今最大的军队编制单位,人数并没有定死,只能说大部分军员额都在两千五到五千之间。少到一千,多到一万,都有可能出现。 饶是如此,听到有两个马军时,巴宁泰也是面露喜色。 两个马军,至少也有两三千人,加上延州鄜州的马军,勉勉强强凑够五千人。 和定难军当然不能比,但这五千马军也叫巴宁泰能选择的战术变多,临阵指挥的容错率也稍稍提高了些。 只是再听到后面的一个火器军,他不由皱起眉头:“这个火器军,主要是作甚的?” “攻城。”许竹林一直待在京中,对火器军有些了解,“主要是为了攻克坚城,能少些伤亡。” 听到这个解释,巴宁泰面色舒缓:“原来如此。” 第六百二十五章 延庆征尘卷银夏(二) 又吃了几口,他补充道:“今天得了空我去看一看。”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呼喊:“相公!大帅!侍卫司天雷军不愿意住咱们准备好的营房,非要自己重新搭!” 巴宁泰听了,放下手中碗筷看向许竹林。 只见许竹林先是一愣,随即抬手敲了一下脑袋,连忙起身满是歉意地解释:“却是我忘了这茬,天雷军就是那火器军,行走坐卧同马步军都有差别,没想起来说,闹出了这件事,还望相公原谅则个!” 解释清楚,事情就好解决。 巴宁泰心中作何想法不必探寻,听了许竹林的话,他面色不变地点点头,朝石守信看了一眼。 石守信了然,也不起身,扭头朝外吩咐道:“随他们去罢,他们要啥你就给啥。” “是!” 巴宁泰这才开口:“总管且坐,此事也怪某没问清楚,不过总管说得这个,倒叫某愈发好奇,这所谓的火器军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现在的火器主要用于水军,巴宁泰实在是无法想象,那些或是喷火或是炸成碎片火器到底该如何用来攻城。 题外话到此为止,巴宁泰开始同范贞卿、冯玉两人商讨后勤问题。 现钱不缺,范贞卿从洛阳带了一批现钱过来,就是去年年底枢密院借着登州海军的是由多扣出来的,这次直接就批给范贞卿。 至于手续,可能已经办好了,但调出来的钱银粮草没那么容易补上。 重点是缺的东西从哪里买,以及怎么运。 “来之前已经同永丰商行谈妥了,我们这边需要什么,他们会联络相关商户,运送到延州或者丹州指定县城,之后再有朝廷组织人手运往前线。” 永丰商行,是锦官府钟氏的商行,从陈佑在锦官府时期便同陈佑合作,范贞卿当年作为县令,没少同钟氏接触。 这些年来钟氏搭着陈佑的车,发展得越发庞大,现在能用上,范贞卿就不会客气。 永丰商行的名号,巴宁泰也听说过,知道它做得大,自然也就不必担心可不可靠,而是直接道:“先都让他们送到汾川和文城这两处,我这边已经在叫人准备船只,你们也要多筹措船只、船夫,若是战事顺利,之后粮草运输大都要借助无定河。” 汾川是丹州这边的一个县,文城是慈州的一个县,两城隔着黄河,一西一东。 范贞卿点头,冯玉接过话:“相公放心,收到中书命令之后,下官就叫人备船了。而且这次洛阳兵马也是从水路走的,大部分运兵船都停在门山县,随时能用上。” “嗯。”巴宁泰继续道,“我会安排熟悉水情的老手带你们去河边走走,你们看哪些地方可以行船,哪些地方能疏通一下用上。如果遇到这次来不及疏通的地方,要标出来,看周围可有好靠岸的地方,整理出一条水路转陆路的路线来。” “是。”范贞卿两人应下。 稍稍一顿,范贞卿问道:“不知这沿途护卫如何安排?” “沿途护卫……” 巴宁泰略一沉吟,看向冯玉:“丹州能解决么?” 冯玉精神一振,连忙道:“如果前方不设置粮仓的话,丹州人手足够!” “不可能不设置粮仓补给。”巴宁泰否决了这个提议。 要是所有补给全都从汾川起运,补给线就拉得太长了,好费时间不说,还浪费钱粮,更增加了粮道的脆弱性。 沿途必须设置转运点,一般离最前线三到五天的路程得有一个——这里的天数是运粮队伍行进的时间,比正规军要长。 见范、冯二人面露难色,巴宁泰不得不补充一句:“人手问题先不着急,看从哪能挤出一些来。” 哪怕一边交谈一边用餐,这一顿饭吃得也很快。 吃完后甚至都没有让他们回去歇着,直接就在大堂摆开舆图。 堂中参谋在准备的时候,负责对接的录事终于把各部兵马详情拿了出来。 巴宁泰等人直接站在屋外廊檐下听取汇报。 延庆石隰鄜五州加上禁军,总共八万人。 其中天雷军一千五百人为火器军,保大军、彰武军、殿前司有马军四部共五千两百余人直属巴宁泰,庆州有马军七百余,石、隰共有马军一千两百余人在潘美手下。 剩下有六万四千三百余人为步军,另有五千余蕃兵分隶巴、詹、潘三处。 之前定下将庆州军补到一万五千人,这其中包括一千多名蕃兵,但是不包括延庆两州的边寨。 两州边寨加起来有十八处,每处兵力有五百到两千不等,有步有骑。 “不可坚壁固守,当主动出击,以压兵势。” 虽然设置边寨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缩在寨子里固守,但巴宁泰还是强调这句话。 见詹胜元应下,他随即又补充道:“你手里面兵马不少,盯住后勤粮道之外,还可以自白于山缓步推进,择险隘要冲之处建筑堡寨关卡。” “山野之中,恐……” “延州那个筑城使不是有个叫水泥的物事么,让他去教教大家伙怎么生产怎么用,实在不行把他带着一块进山。” 石守信皱眉道:“枢密院才来命令暂缓新式筑城法……” “只是用水泥。”巴宁泰打断了石守信的话,“我自去跟宋方正、陈将明讲!” “既然如此,这一块也算在后勤吧。”范贞卿插话了,“让詹使君专心战事就好,相公意下如何?” 巴宁泰扭头看着范贞卿,顿了一阵才点头:“就这样。” 范贞卿微微躬身以示敬意。 没办法,涉及到张锡,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张锡被带到战场上去,而且那两名大工也得保住。 正堂布置完成,几人移步其中。 之间房间正中央是一个长一丈有余、宽一丈的台子,台子上面摆着的是按照银夏一带地形制作的沙盘。 大部分细节,尤其是白于山的山势,全都做了模糊处理,也就之前探明的几条路被标了出来。 不过各处城池、关隘、堡寨倒是全都做了模型放在上面,这些比较显眼的目标,误差应该不会很大。 站定在沙盘前,巴宁泰看向许竹林:“总管来前,我同重诺已经做了一个计划出来,总管看看是否可行。” 第六百二十六章 延庆征尘卷银夏(三) 说是让许竹林看看是否可行,实际上只是向许竹林介绍接下来的行动计划,该解释的都提前解释,免得到时候他一个不理解就出手阻拦。 许竹林毕竟是一个宦官,鬼知道这么个宦官会有什么奇怪而又固执的念头。 既然可以提前解释,那就不要往后面拖。 这场战争,中书五相公不想输,他巴宁泰也不想输。 如果能一战平定银夏,他就可以要求放下兵权回京。以枢密使的身份成为宰相,或许同王朴争一争首相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 许竹林点头后,一名随军参谋拿着一根木棍站到六人对面:“因为之前只知道总管会带三万兵马,并不清楚其中会有三千多马军,故而实战会同此时的计划有所出入。” 这得怪中书没说清楚,许竹林、范贞卿都暗暗记下这一点,回去后要稍稍提一句。 参谋这句话是李善文教的,目的么,无非是巴宁泰一开始没想到这回事,现在再提有点不合适,但负责解说计划的人稍稍解释一句不算太突兀。 “根据原先拟定的计划,丰林留千五步军,延昌、金明各留两千步军,肤施留六千步军,以做后备。” 这就是一万一千五了。 许竹林在心中计算,他记得以前陈佑带兵的时候,似乎没有像现在这样每个城都留些人。 不过,或许是因为情形不同。 他目光随着参谋的木棍在沙盘上移动。 延昌、金明、肤施三城都在清水河岸边,三城是一条直线;而丰林城则与金明、肤施呈三角形,且丰林北边是琉璃山。 “先说庆州军,庆州军目前有八千多,算上蕃军接近万人,再从禁军拨付五千步军,可有一万五千兵马。战争前期,需要庆州军将大部兵马移动到永康镇、顺宁寨、金汤寨。” 永康镇即日后的保安军驻地。金汤寨日后会筑城为金汤城,但此时的金汤寨与顺宁寨都是新修建而成的。 这三处地方,日后都会是宋夏交锋的重点,恰好也呈一个巨大的三角形,可以互为犄角。 “若是卢子关无事,则待延昌城兵马离开延昌时接管延昌,同时相机攻占白井戍,威逼长泽。同时,还要选择要冲之地构筑堡寨,收编白于山中蕃兵。最好能做到正兵守住白于山,以蕃兵攻夏州。” 说到底,中心思想就是越过白于山筑城。只要能把白于山各处要道控制在手中,就算这次没能平灭定难军,之后的主动权也在周国手上。 听到这里,许竹林提问了:“这庆州军又要守城,又要护卫粮草,还要越过白于山筑城,一万五千人会不会不够?” 回答的是詹胜元:“如果巴相公在绥州、银州顺利推进,白于山这边阻力不会太大,稍微施加压力,就会有部族来投。而且控制住各处关隘入口之后,后方寨子就不必留人驻守,可以抽调过去。” 许竹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原本以为党项异族,面对这样的战争应该誓死反抗,不可能出现之前讨伐江南的情况。 理论上的确是这样,但问题在于,族群认同向来是依靠特权划分的。只要权利相同,责任相等,没人会在意自己的族群身份。 周国这边就有不少蕃将,手底下带的是汉兵,绝大部分蕃将都是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定难军和契丹那边也有不少汉人为官为将,同样是忠心不二。 况且,就算真的是族群之分明晰,也不缺少那等软骨头的。 “招安蕃部的事情早就着手进行了,稍后石节使会同詹使君交接。” 这也是早就确定的,甚至可能手下人已经在交接此事,这时候说出来完全是给许竹林等人听的。 “因为通信有延迟,所以具体细节需要詹使君自己把握,接下来是主力兵马。根据计划,隰石军会在定胡集结,视定难军动向决定是西出孟门关威胁敌军侧翼,还是攻破延福后北上匡州扫荡周边羁縻部族。” …… 夏州朔方城,李彝殷坐在房间里,翻来覆去地看占卜结果。 是的,占卜,通过四种不同方法,重复占卜得出的十二个结果。【1】 没办法,生死存亡之际,像他这般不算特别信这种东西的,就想多占卜几次看看。 二十六年前,他的哥哥李彝超初继帅府,可恨唐明宗竟趁他兄弟二人老父新亡之际,意欲将李彝超调走,换另一人来执掌定难军。 幸而当年兄弟几人勠力同心,李彝超也早在父亲的帮助下树立了威望,这才凭着朔方坚城击退后唐五万大军,党项李氏重新掌握定难四州。 或许,当年哥哥也是这样迷茫不安吧? 李彝殷叹了口气,可是如今的形势不同了。 几个月前发现延州三座边寨有所变化,他出于谨慎让人打探一番详情,没想到发现延庆等州在整顿兵马、筹措粮草。 所以他在年末召集各部族长渠帅展示武力坚定信心,然后安排喜玉部试探。 没想到,没等到延州的报复,反而等来了朝廷的使者。 虽然使者一句没提,但李彝殷知道,朝廷是想对定难军动手了。 挡得住,他李家声势更望,挡不住,身死族灭。 他占卜的的也不是抵抗或不抵抗,而是抵抗的方法。 是像二十六年前那样放弃其它地方固守朔方城,还是在绥州银州层层防御。 十二次结果,象征不同,但解读出来的意思却是一样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巫师除非收了极大的好处,否则不可能给出确定的答案,只会给这种模棱两可的话语。 毕竟谁也不知道究竟哪个选择会产生“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个结果。 长叹一声,放下卜辞,准备起身出门。 不等他站起来,就传来敲门声:“哥哥,周使已经送走了!” “进来吧。”李彝殷靠在椅背上,喊了一声。 不过片刻,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推门走了进来,他的族弟李彝玉。 “哥哥,已经传令给李光俨,叫他路上多耗费些时间了。” 《欺世盗国》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欺世盗国请大家收藏:欺世盗国。 第六百二十七章 延庆征尘卷银夏(四) 李光俨是银州防御使,周使将从银州过。 从夏州到延州,最近的路是直接南下过卢子关。 所以使者去的时候从绥州、银州走,就是为了拖延抵达朔方城的时间。 而李彝殷,显然不满足于绕路,甚至还想让使者路上也走得慢点! 他也是为了拖延时间。 屋内安静一阵,李彝殷开口了:“我准备分出一部分兵马让光睿带去王亭镇,另外一部分你带去七里平。” 李彝玉闻言问道:“守城的人数怕是不够吧?” 说罢,他不等哥哥回答,便建议:“召集四州各部族吧,能来多少来多少。我就不从城里分人了,带着这些部族兵在外面袭扰周军粮草补给就成。” “不必!”李彝殷当即反驳。 只是话音刚落,他就皱起眉头,改变了自己之前的想法:“这样,城里的人你少带点,分一些部族兵带出去,其他人,包括银、绥、宥州军,能来的都留在城里。” 他已经决定,守朔方首发 定难军实权人物基本都是李彝殷先祖拓跋思恭的后人,但是,中原尚且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亲兄弟都能反目,更别说族兄弟了。 十几年前绥州刺史李彝敏叛乱,紧接着接掌绥州的李仁裕又被党项?母族叛军杀害。 这次周军来袭,李彝殷真无法确定,究竟哪些人会听令坚决抵抗周军。 心中犹疑之下,只得选择“固守夏州”这个相对稳妥的战略。然后下令召集各部兵马,能来多少来多少,不愿意来的,死活赖不到他李彝殷身上。 毕竟,放弃大部分领土,总该算得上“置之死地”了吧? 希望占卜是准的。 吱呀,嘭! 木门关上。 都堂议事厅内众人尽皆严肃起来。 这是第四次都堂议事,随着次数越来越多,两府诸人渐渐地也摸索出了一些规矩。 首先是时间,初步定下是每月初二都会召集一次都堂议事,然后就是遇到重大事件再临时召集。 其次是参与人数,宰相和参政全部参加,再视讨论事项召集有司主官。这一条跟以前的小朝会差不多,只是小朝会不一定会有诸部寺监主官,也不一定所有宰相都在,全看皇帝找了谁。 最后是讨论内容,所有不需要天子诏令,却又必须中枢决定的事务,都可以拿到都堂来讨论。一般由有司主贰官提议,宰相和参政决定是否讨论。 不得不说,这三条规矩,使得参政有了被称为“副相”的本钱。尤其是最后一条提请议事的权力,参政同宰相一样凌驾在其他官员之上。 但是很可惜,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规矩,没有天子诏令,也没有太后旨意。 有天子诏令的是什么呢:宰相辅佐天子、总理阴阳。其余人等最多也就是一个参“知”政事。 也就是说,真闹翻了,几位宰相完全可以直接废除都堂议事,倒是就看谁能说动官家和太后支持! 顺便,还得比一下到底是谁能得到文武官员的拥护。 陈佑坐在椅子上,扫视屋内诸人,心中有些感慨。 在没有天子压制的情况下,一个性格强势的而又不乏手段的首相,总比旁的宰相有优势。 “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从左手边传来,陈佑扭头看向坐在他和王朴之间的宋敏贞。 只听得宋敏贞调整了一下呼吸,呵呵笑道:“老了,老了。” 随口两句,他看向王朴:“既然都准备好了,那就开始了?” 王朴闻言,瞅了一眼坐在一旁执笔待书的起居郎。 然后宣布:“开始吧,这次主要讨论的是西北战事。” 王朴说完之后,屋内安静了一阵。 然后坐在外围的权守军备司司正魏仁浦开口:“诸位相公、参政,仁浦先说一下后勤事宜。” “嗯。”王朴点头。 魏仁浦这才翻开眼前的册子,照本宣科地读起来。 “首先是粮秣,枢密院之前准备的四万石粮食在五天前全部运抵延、隰两州,如无意外,八天后将耗尽。转运使范贞卿奏报诸州粮仓亦能调集约五千石,同时也在通过民间商贾筹措粮食,目前已经购买三千多石,但是尚未运抵前线。朝廷需要在十二天之内,再次调运至少四万石粮食到延州,才能保证前方不缺粮。” 这里的“石”是容积单位,按照这时候的度量衡来算,每名士兵每天至少要吃掉两升粮食,魏仁浦说出来的时间实际上算上了转运和存储损耗,不单单是战兵消耗的。 “秣草暂时不缺,足够一月之用。只是为了防止意外,军备司这边建议在本月中旬之前再次调拨一批秣草,要满足前线至少三个月的需求。” 秣草之所以不缺,是因为马少。 周国的马军都集中在京城和北部,西北那边基本上一个州能维持一千多骑兵就算很了不起了,像京兆府根本就没有马军的编制。 户部尚书康自观示意一下接过话头:“粮食这边,户部正在走手续,大概后天可以开始装船运输。只不过,运粮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军备司可以催一下延庆转运司首发 “我会同范贞卿沟通。” 魏仁浦面色不变,朝康自观点点头,继续道:“然后是器械,新带过去的军械实战检验结果大概能在五天后送来,如果现在不提前准备的话,这些新军械很可能无法在这次战争中大规模应用。” “两府已经商量过了,这次首先保证老式军械的供应,新器械只是测试。” 说话的是焦继勋,他负责这方面的工作。 见魏仁浦点头称是,他转口问道:“刀剑弓弩的替换能保证么?” “大部分都能够保证,只有弓、箭羽、甲胄无法保证随时替换。” 焦继勋点点头,看向陈佑王朴等人:“我认为军备司这边没什么问题。” 没人说话,王朴开口:“军备司做得不错,只是这场战争不知要持续多久,成绩你要带着道济他们密切关注延庆军事,必须保证前线存有十天的物资补给,朝廷这边得随时调运一个月的物资。” 第六百二十八章 延庆征尘卷银夏(五) 焦继勋应下。 王朴扫视一圈,轻声问道:“接下来是谁?” 守谍报司司正端木业见无人开口,他急忙出声:“相公,谍报司这边有新情况!” 枢密院谍报这一块向来是陈佑主抓,王朴瞅了一眼陈佑,见他没什么特别的表示,扭头对端木业道:“说吧。” “安排在定难军的细作传出消息,定难军节度判官张硕密往契丹,当时向契丹求援。巴枢使希望谍报司能阻止契丹插手定难军事。” 说完这话,他稍稍抱怨道:“谍报司总不能把张硕一行人都杀掉吧?就算定难军使者全都暴毙,只要契丹反应过来,想施压我们也拦不住!” 薛崇出声问道:“能在路上截杀么?” “做不到。”端木业解释道,“只能知道张硕带人离开夏州去了契丹,没办法知道他从那条路走。要想杀他们,只能等在契丹王帐周边。但那时候,契丹必然已经知道定难军之事,且我等在契丹境内袭杀定难军使者还会给契丹介入提供借口。” 端木业毕竟不是纯粹的谍报人员,曾经在马青幕中当过判官的他,考虑问题不可避免地从政治角度出发。 王朴转向焦继勋:“幽云一片准备好了么?” “幽州城内粮草军备足够半年之用,云州那边卢仲彦已经到了云中,幽云一线拦住契丹三个月不成问题。” 陈佑插话道:“战争不是简单的堆砌数字。” 王朴闻言朝陈佑点头,然后看向孙汉雄:“卢龙和太原两处兵马如何?可能同契丹相抗衡?” “去年夏契丹曾攻幽州,最终无功而返,根据奏报,幽州兵马恃城而守不成问题。如果能布下战争,城外野战也能战而胜之。不过马军相比契丹有些薄弱,最多只能击退,只有敌我兵力悬殊时才能歼灭敌军。太原军也曾在云州一带同小股契丹兵马交手,同幽州相差无几。” “如此便好。” 王朴评价一句,随即吩咐端木业:“谍报司盯着契丹,一旦有兵马调动,立刻通知幽州和云州。” 说完,他又看向宋敏贞:“密院可以通知这两处,一旦战事起,无须等待中枢命令。” 宋敏贞回应王朴的目光:“去年年底枢密院就发过符令了。” “是么。”王朴看着宋敏贞,稍稍沉默,随即道,“毕竟是去年的事情,再通知一次吧,这次是中书决议。” “也好。” 宋敏贞微微点头。 …… 诸事议毕,王朴舒了口气,正要宣布结束,门外突然传来呼喊声:“延州急报!” 陈佑一个激灵,直接就扭头看向仍然关着的木门。 与此同时,王朴高声道:“进来!” 屋内所有人都看着木门开启,一名青衣官员双手捧着一卷帛书快步走进屋内。 “开封前检查了泥封暗信,的确是巴枢使派人送来的!” 那官员将帛书奉到王朴面前,便退了出去。 陈佑仔细观察着王朴的神情。 只见王朴展开帛书后,立时瞳孔紧缩,之后神情便稍稍放松。 陈佑见此也放下心来,不是坏消息就好。 帛书内容不多,王朴很快就看完了,稍一犹豫,他转手递给右手边的宋敏贞。 不等宋敏贞看完,王朴直接就说出了内容:“绥州西羌趁机叛乱,绥州刺史李光琇重伤被俘,其子李丕禄收拢残兵守在龙泉县。” “这么说,绥州快拿下了?” 开口询问的是赵普。 此时陈佑接过帛书,其上内容果然如王朴所言。 “还不能这么说。” 陈佑把帛书递给下一位,说出了自己的见解:“西羌叛乱可不是为了配合我军,虽然使得我军在绥州占优,可若一心想要独立,也会牵扯我军精力。” 说着,他扫视诸人:“不知道巴枢使在前线如何做,我这边建议利用李光琇招降李丕禄,让李丕禄去对付叛乱的西羌。” 王彦川提出质疑:“党项人,可信么?” 陈佑正要解释,王朴直接就道:“交给巴庆安判断吧,毕竟往来不便,我们这边刚收到消息,延州那边估计该做的都做完了。也不说什么了,免得产生矛盾,叫前方不知该如何行事。” 陈佑闻言咽下话语,点头道:“如此也好。” 王朴点点头,重申一遍:“现在所有事项,都以保证胜利为要!” 言罢,宣布结束议事。 回到枢密院,宋敏贞再次把陈佑叫到他的书厅去。 方一坐下,宋敏贞就说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决定:“我准备就在这几日请辞。” 陈佑一惊,随即问道:“方正相公何以如此急切首发 “前日王文伯寻到我。”说出这话,他顿了一下,朝陈佑狡黠一笑,“将明不如猜一猜他说了甚。” 陈佑不由挑眉,随即垂首思忖。 很显然宋敏贞要请辞,同王朴前天的话有关。而既然让陈佑猜,两者之间的联系就不可能太过直白。 好一会儿,陈佑猛然抬头:“可是涉及巴庆安?” “然也!”宋敏贞捋须道,“之前议事的时候你接下了战事不顺的责任,可若是最终取胜当如何,却无人谈过。” “他担心巴庆安携威回京?” 陈佑皱眉道:“巴庆安就算回京成为宰相,也不过是接了淄忠武公的位置罢了,按照现今制度,怎么也无法成为首相吧?” “战争得胜,首先要做的是论功行赏。”宋敏贞敲了敲桌子,“定难军可不是岭南,巴庆安本就是使相,再有此大功加身,这天下军兵之望,可不就在他身上了?” 宋敏贞有句话没说,但陈佑明白:如此多人因跟着巴宁泰而受到封赏,巴宁泰就不缺摇旗呐喊之辈。 “所以,他是想让方正相公你做枢密使?” “没错!”宋敏贞先是赞了一声,随即叹道,“他是想叫我坐在巴庆安这个火炉上啊!” 陈佑闻言,脱口而出:“让你挡枪。” “挡枪?呵,倒是形象。” 宋敏贞摇摇头:“我不愿为王文伯所用,索性直接请辞。” “可若是如此,巴庆安得胜回京,只有我一个就更压不住他了。”陈佑面色严肃,“假若王平章他不顾战事,直接把巴庆安召回京中……” 第六百二十九章 延庆征尘卷银夏(六) “不至于此。”宋敏贞神色犹疑,“临阵换将乃是大忌,更别说如今西北战略大多是巴庆安一手安排的。” “如果拿下绥州、银州,接下来只要固守,逼迫李彝殷认罪,勉强可以算大胜。” 认罪归认罪,不可能有实质性处罚。当年李彝超反抗后唐成功,认罪之后非但没有处罚,甚至还得了封赏。 宋敏贞愈加犹豫。 他不确定王朴会不会这么做。 以王朴的性子,应该干不出来这种事。 但,人心易变,尤其是王朴近来大权独揽,他会不会难以忍受别人和他一块分权,谁都没办法保证。 “待战事结束再请辞吧。”陈佑观察着宋敏贞的神情,如此说道。 宋敏贞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现在已经在调整地方官制了,你那岳丈这段时间有没有找你?” 陈佑明白宋敏贞听从了自己的建议,也不多说,只是顺着话头接道:“来了几封信,不过找我也没用,我也只能紧着几个重点关注的帮一下。” “呵呵,首相亲自盯着,借此机会提拔那些同中书没太多联系的官员。” 宋敏贞一边说着一边摇头。 这次重定官制,至少有一半的位置,在几个人条件相似的情况下,王朴选择了不曾依附当朝宰相的那个。 窦少华等人有不满,但没到无法接受的程度。毕竟要保持明面上的公平公正,再加上那些人只要还没依附旁人,就有倒向自己的可能。 总之大家就这么认可了王朴的决定,无形中使得王朴威望提升。 所谓大势压人,大抵如此。 …… 绥州龙泉县。 李丕禄手捧绥州刺史印立在城门口,城门外是一干赤手空拳的汉、蕃兵。 对面是周军,三万多人。 这是巴宁泰所在的中军。 石守信领着他的彰武军绕过了龙泉前往抚宁,同时分出一部偏师去攻占龙泉西边的大斌城,准备沿着大里河谷攻入宁朔。 宁朔和朔方之间一百多里路可以算一片坦途,只要拿下宁朔城,就好似在朔方腹部插了一把刀子。 唯一的难点是从大斌到宁朔不好走,翻山越岭不说,后勤压力也很大,极有可能出现“军队好不容易占下了宁朔,结果粮草跟不上,全军弹尽粮绝”的情况。 因此这一部偏师仅仅只有两三千人,算上随军运输粮草辎重的民夫也才四千出头。 与此同时,潘美统率的隰石军已经占据延福县,现在正在一边赶往龙泉,一边清剿周边蕃人部族。 巴宁泰端坐马背,停在距离李丕禄五六十丈处。 天地俱静,只有骡马驼羊时不时传出一声响鼻或嚎叫。 安静了一阵,李丕禄捧着印信迈步上前。 众目睽睽之下,李丕禄心中怒火渐消,一种懊悔与屈辱缓缓上涌。 大约三百步的距离,李丕禄越走,越感觉自己一家是被李彝殷牵连。 要不是李彝殷让喜玉部袭击延州,周国就不会进攻定难军。 要不是李彝殷不愿意在绥州迎击周军,他父亲就不会生死不明,他自己也不会被迫献城! 要不是李彝殷不来救援,他就不会受此屈辱! 李丕禄越想越气,越想越感觉不平。 等他走到巴宁泰跟前,将印信高举过头顶:“罪臣李丕禄,拜见相公!” 两旁早有准备的护卫立刻上前扶住李丕禄,不让他真的下拜。 巴宁泰这时候才翻身下马,从李丕禄手里接过印信:“李将军不过是奸人蛊惑,若能戴罪立功,朝廷定不吝公侯之赏!”【1】 李丕禄登时高声道:“丕禄愿随相公攻破夏州城、擒下李彝殷!” “好!” 巴宁泰赞了一声,令人牵来一匹马给李丕禄骑乘,两人并辔而行,只是这速度比常人步行还慢。 他们在这慢慢走,另一边有那等领了军令的将领带着部下快速进城接管城内紧要处。 等龙泉城里里外外确认安全后,巴宁泰等人入城。 一路上李丕禄将定难军上上下下的事务交待的清清楚楚,唯有涉及到他们这一系的有些模糊不清,巴宁泰心知肚明,没有追究。 州衙正堂,李丕禄这个刚刚投降的将领也坐在屋内,而且因为他身为绥州之子,坐得位置还蛮靠前。 坐下之后,巴宁泰首先就是介绍对李丕禄父子的安排。 “我已派人通报西羌,要求彼等将李使君礼送回来。在此之前,绥州兵马依然交由李将军统率。” “多谢相公!”李丕禄闻言松了口气。 只要权势不失,一切都好说。 “讷言,你说一下之后的安排。” “是。” 李明善站起身来,走到摆放在巴宁泰左手边的地图架前。 “延帅已经带兵前往抚宁,暂时不知战况如何。接下来,龙泉这边需要建立一个临时的粮仓,也就是说龙泉需要约三千人驻守。” 李明善指点着挂起来的地图,声音清朗。 唯一不和谐的就是口音了。 虽然这几个月他一直在努力学习,但他的口音在久镇关西的将领听来仍有些怪异。 “……中军前移,稳扎稳打,顺着无定河谷一路向前,经过抚宁时,需分出一部偏师拿下真乡。重点在儒林,一旦攻破儒林,据有银州大川直接堵住夏州东出之路。” 说着,他在儒林城东南二十五里处画了一个圈:“根据细作消息,银州军将在永乐小川一带布防。” 他点的位置就是日后永乐城(银川城)的位置,宋夏永乐城之战就发生在此处。 “永乐小川、马户川,可以说是拦住了我军前往儒林的道路,驻守此处的乃是银州防御使李光俨。” “相公!丕禄之父同李光俨相熟,我可尝试前去劝降李光俨!” 李丕禄这是急着立功了。 李明善停止叙说,看向巴宁泰。 只见巴宁泰稍一思忖,颔首道:“既然如此,李将军你带领绥州军为我先锋,若你部拿下儒林,则我保举你为知州!” “相公且看好罢!” 李丕禄深吸一口气,自信应下。 李明善得到巴宁泰的示意,接着往下介绍:“夏日临近,降雨渐多,我军转运粮草皆依河谷,定要防止定难军侵袭粮道……” 第六百三十章 延庆征尘卷银夏(七) 旭日东升,早起的小鸟都懒得再叫,周山书院的书报店终于开了门。 四十多岁的店主打着哈欠把最新一期的周山日报摆到货架上。 店里除了报纸,还有书院的课本,教员们编的教辅资料或者习题,以及经典文集之类的。 忙活了一通,脊背微微出汗,店主舒了口气准备去后屋冲杯热茶捧着慢慢喝。 刚转身迈步,门口就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来一份日报!” “两钱!” 店主一面说着,一面重新转过身子。 “啊!张官人,今日相公又要讲课?” 看清来人,店主登时热情许多,嘴里打着招呼,不等接过钱便忙不迭取下一份报纸递到张贤手上。 “嗯,相公下午到,我提前来准备。” 张贤脸上保持着让人舒适的笑容,拈着两枚铜钱放到桌面上,同时接过店主拿给他的报纸。 店主呵呵笑着,突然拍了一下脑袋,状若恍然道:“对了,官人上次交待的剪报现在要拿去么?” “有劳了。”张贤笑着点头,同时又从钱袋中取出八枚铜钱放到桌上,“不好叫你白白忙活,就当请你喝杯酒。” “这可使不得!就是费些功夫和浆糊罢了,不值当这些钱。” 店主一边说着一边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张贤,却不去瞅桌面上的铜钱,更别说把钱还给张贤了。 如今四五文钱就够一名成年男子一天生存所需,八枚制式铜钱,没有多到让店主不敢收,却也没有少到让店主可以毫不犹豫地拒绝。 张贤没有在意店主的想法,接过册子便转身离开,他要去半山腰的小阁首发 出了书店没走几步路,突然有路过的学生兴奋地喊了一声:“张师兄!” 张贤笑着朝那学生点点头,正要继续往前走,又听到有人喊:“张师兄,是山长又要来讲课了么?” 见四周学生似乎都被吸引过来,张贤眉头一皱即收,随即站到路边朗声道:“诸位师弟,山长今日下午将在真理堂讲课,讲述亲民官的有为与无为,感兴趣的可以去听一听!” 应和的声音此起彼伏,同时又有声音喊道: “张师兄,上次山长说的那个纳夷狄入华夏之策我有不同意见,希望可以喝师兄讨论一下!” “张师兄能否建议山长讲一讲专利诏?” “不知道张师兄怎么看最近关于银票的争论?” “张师兄……” 谨言慎行是张贤的行为准则,没有得到山长的示意,这些问题他全都打太极对付过去,然后借口山长吩咐要赶紧去办,这才从师弟们的围攻中逃离出来。 坐进阁楼里,他一边注水研墨,一边平息心情。 浓淡适宜的墨汁备好,拿过一张大的布告纸铺在桌上,四角用镇纸压好,稍稍闭目沉思,挥笔写下讲课通知。 他这字圆润厚重,一眼看上去就给人一种“稳妥”的感觉。 由字及人,他也想让别人一看到他就认为他可以信任。 写完通知,把笔洗干净,残余的墨汁倒掉,通知摊在桌上晾干,他坐到椅子上翻看报纸。 周山日报是周山书院内部发行的报纸,只在书院里的书店售卖,张贤每日在枢密院办差,想看这份报纸十分困难。 今日的头版头条是我军收复绥州,一句话新闻,然后底下是对朝廷的赞颂,对前线将士的夸赞。 也就是这个时候没有记者,如果有战地记者,没准还会分一个甚至两个版面来介绍战场上涌现的英雄事迹。 张贤扫了一眼,便不再关心,翻到第二版,角落里有目录,很快他就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内容:第四版有关于税制的讨论。 翻过去,原来是书院一位教授和学生讨论的记录,学生整理下来争得教授同意后投的稿。 看了看前言,却是教授对当前税制不怎么满意,课上提了一句,学生不同意教授的意见,下课后直接找到教授想要讨论清楚辩个明白。 不得不说,这位教授的意见的确能逻辑自洽,张贤看完都有种“好像真是这样”的感觉,也难怪那名学生最后隐隐赞同教授的观点。 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记录下这一条,如果有机会,或许能在山长面前提一提。 最感兴趣的内容看完,接下来就是昨日邸报摘抄,以及各路好手针对前几日邸报内容的点评与讨论这是普通读书人最关心的内容。 大概一个月前,周山日报有一期的头版直接就是一名讲师质疑陈佑推动的“专利诏”,接下来半个月几乎每一期都有几个讨论“专利诏”的精品文章。 这一次质疑与讨论,使得周山日报在京城出了名,许多读书人甚至官员都想要买一份报纸,也有不少书院外的文章投稿给日报编辑首发 然而报纸印刷不易,确定内容、删改稿件、排版、校对、印刷等工序,保证每天一份的情况下,也就能满足书院里的购买力。 请示了祭酒和执事后,日报编辑部又开了一个周山时政,十天一期,专门用来刊登时政消息及各种点评讨论。在河南道诸城都有售卖,销量还挺好。 毕竟邸报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周山时政摘选的那些可以公开的消息,以及一干作者针对这些消息“不过线”的讨论,大大的满足了普通文人对政治的好奇心与参与感。 一目十行的看完报纸,张贤起身看了眼通知。 还没干。 他继续做下,翻开那本剪报小册子。 这本册子里面,都是报纸上关于银票的文章。 银票是这次战争中出现的交易凭据,目前总共就三种面额:一贯、五贯、十贯。 官府从各家商户处购买物资都只支付银票,而范贞卿他们代表朝廷售卖缴获物资时,也只收银票,保证了流通。同时拿着这些银票可以到洛阳兑换现钱,保证了信用。 这种事情涉及的范围很小,接触到的人也不多,因此热度比不上催生了周山时政的“专利诏”,但依然有那等消息灵通的敏感人士察觉到银票的意义。 张贤知道银票这件事也是山长推动的,因此他想多看看别人有什么想法,或许就有只言片语能启迪到他,叫他在山长面前有表现的机会。 第六百三十一章 延庆征尘卷银夏(八) 剪报从前到后按照时间顺序来的,第一篇文章是对银票的夸赞,认为这大大方便了大宗交易。 谈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特意举了蜀地的例子。蜀地因为历史原因还有铁钱流通,相比于铜钱,铁钱的币值自是不如,一枚铜钱能买到的东西,通常需要三四枚铁钱才能买到。 为了方便交易,蜀地豪商大多都会制作一种类似飞钱的信契,用来完成大宗交易。 只可惜目前只有那种跨州连郡的豪商才有信用去发行信契,而且各家信契并不通用,有时候需要找第三方甚至第四方兑换。如果一时找不到第三方,而交易又比较紧急,就不得不使用白银或者黄金。 作者认为银票这种得到朝廷授权的信契,可以成为全国通行的交易凭据。 之后几篇文章都是根据这第一篇引申出来的讨论,争论的内容包括如何防伪、由哪一级官府发行、发多少合适、那些人可以使用等等。 再之后就有那等看得远的人提出:如果日后买卖都用银票,是不是意味着银票将代替金银,那岂不会朝廷想发多少银票就能发多少银票。 由此一拨人又开始争论是要想法子限制银票的适用范围还是要想法子限制朝廷发行银票,是要完全禁止银票常态化还是要使朝廷不敢滥发银票。 到目前为止,认为该出现银票这种“朝廷授权的交易凭据”的人占多数,其中绝大部分人认为银票就该是信契,不该当成金银的替代品。 张贤将各种观点一条条罗列下来,比对他在山长身边总结到的信息,在自认为可能符合山长心意的观点前面画上一个圈,可能与山长心意相抵触的观点前面画一个叉。 之后他开始思考,有哪些可以拿到山长跟前说。 重点是要言之有物,单纯的赞成和一味的反对都不会叫山长重视。 沉思的时候,时间哗哗流走,等他回过神来,通知早已晾干。 连忙收起册子,将通知卷好朝真理堂走去。 山长今日要在真理堂讲课的事情在三天前就通知了书院,不必担心真理堂腾不出来。 来到真理堂前,从窗子里可以看到里面正有人在讲课。 瞥了一眼便不再关心,快步走到真理堂外的讲课布告栏处。 这上面都是在真理堂讲课的通知,张贤仔细瞅了瞅,随便扯下一张已经过期的通知,打开夹子,把他写好的通知展开按在栏板上。 空出一只手合上顶端夹子,两手从上到下把通知捋平整,再合上底部的夹子,一份讲课通知就贴好了。 说实话他不太理解,分明现在最重要的是西北战事,为什么山长却要讲亲民官的事情。 如果是他张贤处在山长的位子上,哪怕这时候不为战事失败做好推卸责任的铺垫,也该把全部心思放在战事上。 不理解没关系,揣测山长的心理,然后照着做就是了。 张贤缓缓吐出一口气,没有进真理堂,直接转身回山腰阁楼,他还得继续做下午上课的准备。 …… “就这些?” 王朴翻着手中名单,抬头看向许希文。 许希文微微躬身回答:“三日内要出京的官员就这八人,另有十三人才入京,正等着相公接见。” 王朴闻言,又翻了一遍名单,稍一思忖后问道:“今天公务如何安排的?” “需要相公批阅的公文奏疏总共有十二份,另有七十份在其余几位相公手中,下午会转到相公这里来。户部康尚书大约巳正会过来,兵部李尚书说午后来商讨岭南事。” 今天所有的事情,许希文都记在头脑里,此时一条条说出来,没有丝毫停顿。 等他全部说完,王朴已经有了决断,他直接吩咐道:“上午把出京入京的官员见完,你去安排。” “是。” 许希文应了一声,随即问道:“那下官通知第一位在半个时辰之后过来?” 王朴轻敲两下桌面,否决了许希文的建议:“两刻钟后我见第一个。” 说完,他不再耽搁,放下手中名单,直接拿过早已摆放在桌上的公文浏览起来。 许希文没有出声,悄悄退出书厅。 …… 陈佑在英华殿转了一圈,确认英华录的编纂按照预期进度推进,目前没有出什么问题,便匆匆赶往枢密院。 今日宋敏贞没有来枢密院,小事两名同知就能处置,大事全都得陈佑来决定。 至于更大一点的事情,就必须拿去与王朴等人商议。 有两位继勋在,陈佑在枢密院压不住事情。 为了获取在政事上的话语权,顺带着压制陈佑,李继勋和焦继勋乐于用属于枢密院整体的权力做交换。 偏偏碍于目前两府共治的局面,陈佑不好明着抵制这样的行为。 他所能做的,就是压缩两位继勋在枢密院的权力,为此不得不把一些本可以下放给同知的事项拿过来亲自处置。 等他回到书厅,桌上已经摆了两摞公文。 一摞是政事堂送来的,一摞是枢密院自己的。 两个一比,还是政事堂的事情比较多。 不是军队事情少,而是这个年代的管理模式下,足够摆到陈佑案上的事情少。 像什么比武获胜、杀了几名敌军之类功劳,军队主官便可以做主奖赏,最多报归选阅司备案,连选阅司司正都不一定能知道,更别说宰相了。 陈佑在枢密院看得最多的,还是他吩咐下去的各种调查报告。 首先处理完枢密院事务,然后翻开政事堂送来的公文。 不等他把第一份看完,就传来敲门声:“相公,谍报司端木业求见。” 他不得不放下公文,同时喊了一声:“进来。”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 谍报司司正端木业和内间案主事曹明彦一齐走进屋内。 两人行礼之后,端木业开口说明来意:“好叫相公知晓,内间房细作传来消息,濠州地域降水稀少,粮价高企,业恐濠州有事,特带内间案曹主事来禀明相公。” 陈佑不由皱眉。 濠州似乎没有奏报过这件事。 或许是他自己没看到,毕竟不是所有奏章都送到他这里来。 这么想着,他看向曹明彦:“具体是何情形?” 第六百三十二章 延庆征尘卷银夏(九) 曹明彦不敢耽搁,连忙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恭敬地摆到陈佑跟前的桌面上。 退回原位,扭头看了一眼已经坐下来的端木业,得到上司肯定的回应,他稍稍平静下来。 曹明彦见过陈佑,不是在枢密院,而是当年陈佑带兵平定江南的时候,曹明彦出使江南顺带刺探情报,回程后向陈佑汇报。 说来也怪,哪怕当时陈佑手握重兵,曹明彦也不觉得陈佑有多大威势。可现在再面对陈佑,曹明彦只感觉如山压力扑面而来。 可能,这就是其他领导与自己大领导之间的差别吧。 舒一口气,曹明彦微垂目光盯着桌前的挡板,开口叙说淮南道下属传来的消息。 “二月二十八,濠州禀报当地入春以来未曾降雨,当时粮价已经高达一斗百钱。下官寻思着缺少雨水不该是濠州一地的事情,便让沿淮诸州全都上报情况,昨日刚刚收到最终总结。” 曹明彦顿了顿,稍稍抬眼,见陈佑已经翻开文书浏览,又立马移开目光,继续道:“濠、泗、寿、庐四州今年春都缺雨水,粮价普遍上涨。只不过,到各地发回文书的时候,泗州、寿州、庐州粮价在每斗六十钱到一百钱之间,只有濠州,已经涨到每斗两百钱。” “当地粮商……”曹明彦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当地粮商声称,因为朝廷抽调粮食供给西北战事,这才导致濠州缺粮。” “哦?” 陈佑啪地一声合上文书,先是瞅了眼正襟危坐的端木业,然后看向曹明彦:“濠州官府有什么行动么?” “州衙将州内几大粮商请过去,要求粮商约束粮价,还希望通过粮商收购外地粮食。” “嗯。” 陈佑不置可否:“就这样罢,谍报司整理一份正式公文递上来。” 端木业闻言起身:“喏!” 端木二人离开,陈佑重又翻开手中文书。 想了想,伸手拉动桌边长绳。 片刻之后,刘满走了进来:“相公。” “通知叔蠡去户部问一下,沿淮诸州有没有奏请朝廷协助调运粮食的。” “是!” 刘满干脆答应,见陈佑再无吩咐,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 儒林城西约六十里处,六千多党项兵马停在此处。 这里日后会建起一座石州城,不过现在只是一片荒地。 李彝玉从朔方带出来一万八千多人,其中八千定难军正兵,另有一万是各部族的联军。 之前安排他去德静,但并不是让他死守德静不出来。 所以他带着五千联军、一千正兵来到了这里。 如果可以,他是准备绕到周军身后袭击粮道的。 可惜银州李光远同他们兄弟二人离心,这次李彝殷召集各部兵马回夏州,李光远以周军攻势甚急,他要全力守卫先祖传下来的土地为由,一个人都没派往夏州。 如果一切正常,李彝殷可以等李光远死后,重新安排一个银州刺史。毕竟李家人那么多,一个小辈若是没什么能力,还是把位子让给叔叔伯伯们才安全。 但现在,李彝殷只能勉励自己这个族侄好生守土,不要堕了先辈的名声。 这次李彝玉过来,也不敢直接进入银州,而是派了幕僚去商议。 想到这里他就气,若不是这些一心只想着自己的蛀虫,以他夏州李家的实力,就不是区区十万周军所能拿下的! 可恨!可恨! 李彝玉沉着脸在营地转了一圈,回到自己的大帐中。 不知道什么原因,周军主力竟然不从白于山过,而是走无定河,但这方便了定难军防守。 绥州投降的事情已经传开,如今周军被拦在永乐小川,不像前段时间那么推进神速,总算叫银夏诸人稍稍安心。 再稍微宣传宣传二三十年前李彝超兵拒朝廷却毫发无损的事迹,民心大定!军心大定! 所以李彝玉来了,他不是要帮李光远守城,而是想在城外骚扰周军,内外配合之下,最好是把周军拖死在儒林城下。 即便做不到,也要让周军在银州付出惨痛的代价。 这就是李彝玉的目的,只要银州不投降就行,至于银州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从李光远拒绝派兵回夏州起,就不在李彝玉兄弟的考虑范围内。 金乌西坠,饭香在营地里飘荡。 因为出征,难得有好饭好菜。 饭里面混了些大米,菜除了一小片瘦肉,还有几根绿叶菜,另外就是正常的咸肉咸菜,一小口能带下一大碗饭。这都是普通士兵吃的。 李彝玉这些人则是整块整块肥瘦相间的好肉,外加足量的绿叶菜,吃完之后还会有质量颇优的茶水解腻。至于普通士兵,大桶里面撒些劣质茶叶,再加一些银夏常见的苦涩但无毒的植物梗子煮开,就是饭后茶水了。 李彝玉刚吃完,正要出去转转查看一下岗哨,亲兵来报:幕僚回来了! 与此同时,抚宁县城内,巴宁泰负手站在舆图前,听着手下参谋汇报。 “……定难军没有从白于山袭扰,根据詹使君送来的消息,白于山部族大部分都被李彝殷召回夏州。山里剩下的多是生户,不愿意帮朝廷,但也不会帮定难军。” 所谓生户,就是维持着原始生活状态,不愿意汉化的蕃人。 相对而言,主动或被动汉化,生活状态向主流文明靠近的蕃人被称为熟户。 当然所谓的汉化不代表他们就一定对中原政权有好感,很可能只是出于对更好的生活的追求。毕竟这个时候,中原王朝是这一片最强大最高级的文明,但凡有点上进心的,都会选择不同程度的汉化。 “因为在交通要道筑堡寨的缘故,詹使君估计至少需要二十天才能翻越白于山。不过已经有几个熟户部落在接触我军,有他们的帮助,寻找关隘会比现在快很多。” 巴宁泰闻言皱眉,打断了参谋的介绍:“通知詹胜元,没必要处处尽占,控制住两三条道路就好,其余地界只要在山口筑寨便可。” “是!”站在一旁的李善文立刻点头,“稍后我拟一份文书请相公过目。” 第六百三十三章 延庆征尘卷银夏(十) “嗯。” 巴宁泰示意参谋继续往下说。 “银州这边,石节使和潘节使认为如果不出问题,五天后可以击溃永乐川和马户川敌军。麟州振武军昨天下午抵达真乡,现在还没有传来消息。范大使来信说目前粮草够一月之用,七成存在上县,他希望把延水县那边驻留的兵马调到上县保护粮草辎重首发 巴宁泰闻言,负在身后的双手改成抱在胸前,盯着地图考虑一阵,才转向李善文:“那个天雷军怎样了?” “如果可以挖地道通往城墙的话,的确可以炸毁一段城墙。” “呵。”巴宁泰轻蔑一笑,“若是有挖地道的机会,我也用不上他天雷军了。这次攻儒林城能不能用上。” 李善文犹豫道:“邓立德说,如果不能直接炸城墙,就只能借助砲车,这样一来,和正常的砲车差别就不是很大,还不如留着那些火药等到夏州城下再用。” “嗯。” 巴宁泰依然盯着地图,右手下意识抬起捏着下巴,显然在考虑什么重要的事情。 屋内安静下来,只剩几道呼吸声此起彼伏。 好一会儿,巴宁泰终于出声了:“李丕禄处理好西羌了吧?” “是的,李光琇尸体已经送回上县下葬,李丕禄从永乐川退下来后就在处理西羌部族,现在应该已经没事了。” 之前李丕禄要去劝降李光俨,失败后直接带兵进攻,兵马损失接近三成后被巴宁泰撤下来去处理杀父之仇。 至于处置西羌部族,无非是屠光中上层,底层挑出刺头杀掉,剩下的男女分开充为奴隶。 听到这话,巴宁泰终于下定决心:“通知折德扆,拿下真乡后直接去德静,不必来儒林了。如果德静一时难以拿下,而中军又未能突破儒林,可视情况原路返回或者退往儒林。” 李善文应下。 巴宁泰接着道:“延水的兵马可以给范贞卿,再多拨给他一千人,叫他做好准备,一旦拿下儒林城,立刻在抚宁设下粮仓。 “通知李丕禄,攻儒林城他做先锋。 “等击溃永乐川敌军后,各部该嘉奖的嘉奖,尤其是李丕禄手下兵马,表现突出的那几个最好能授予官职。你看看咱们剩下的空白告身还有多少,选几个合适的备着。” …… 实在是太忙了。 一名官员刚刚起身离开,王朴立刻端起茶盏,把已经冰冷的茶水一饮而下。 呼出一口气,他提起笔蘸墨批阅公文,趁下一个还没来,能批一份是一份。 正运笔如飞,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似乎有呼喊声。 王朴不由皱眉看了一眼门外,门外声音很快重新降低,他这才低头继续书写。 片刻之后,脚步声再次响起。 “相公!” “先坐。” 王朴没有抬头,随口回了一声,手上速度不变,把最后一句话写完才放下毛笔。 一看来人,他愣了一下,随即问道:“陈将明让你来的?” 梁关山不敢怠慢,立刻起身道:“正是,谍报司递交了一份报告,陈相公遣下官来送给相公,说是希望能安排大理寺或者肃政司彻查。” 一边说着,一边双手举着公文递到王朴桌前。 王朴接过公文翻开,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在谍报司的报告上,陈佑把到户部询问的结果也写了上去:濠泗等州未曾要求中枢调拨粮食。 显然都是想捂盖子,不然濠州也不会找粮商帮忙而不向中枢求助。 只是没想到枢密院谍报司会把这类消息也传回洛阳,更想不到谍报司司正是一个对政治十分敏感的人。 王朴长叹一声,一股疲惫之感涌上心头。 靠在椅背上,抬手轻揉跳动的太阳穴,阖目考虑一阵,重新端坐抬笔在公文后写下自己的意见。 放下毛笔仔细看了看没发现疏漏,也不合上,直接推到桌边:“行了,去找大理寺吧。” “喏!” 梁关山接过公文,恭敬退出房间。 他刚出门没多久,王朴书厅的一名书令史就走了进来:“相公,还要接着接见出京官员吗?” “叫进来吧。” 王朴没有太多犹豫,安排的事情总得做完。 …… 马车停在周山书院门口,陈佑从马车上下来,随口问道:“准备好了么?” 早就赶到门口迎接的张贤立刻道:“已经准备好了,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开始。” “行。” 陈佑朝书院内部走去,路过门前岗哨时朝他们点头示意道一声“辛苦”,得到的是岗哨们激动的回应“不辛苦”。 之后走在书院里,不时遇到学生打招呼,陈佑也一一回应。 来到半山阁楼,李华宇、胡德佑以及几个学院的院长都等在里面。 陈佑现在一个月只过来一两次,得了空闲顺便把书院里那些不方便写在纸上讨论的事情处理掉。 “现在最大的限制就是科举考试。” 说话的是李华宇,他是整个书院最关心科举的教授。 当然不是说其他人不关心,只是李华宇身为祭酒,这类事关学生、教员前途的大事,他永远要多操些心。 见陈佑认真在听,李华宇语气缓和,不再那么急切。 “因为路途缘故,书院师生参加科举只能在河南府,稍微远一点也就是河南四周的州县。且不说每个州能安插的名额有限,也不是所有州县都愿意让书院的外地师生在当地参加考试。而若让大家返回原籍,路近的还好,路远的估计要在路上耗费三四个月,再加上报名和准备,半年就没了。” “这个矛盾没办法解决。”陈佑面色不变,“哪怕是在书院学习,对河南府来说,他们都是外地人,在河南府参加发解挤占的是本地人名额,换成谁都不会乐意。” 陈佑不仅仅是周山书院的山长,更是周国宰相。 没成为宰相的时候为自家书院争取利益理所当然,成了宰相再为了小集体的利益去损害整个国家的利益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如果这样的话,书院就只能尽量招收本地学生。” 李华宇面露无奈:“为了保证学生水平,必须得缩小招生规模。” 第六百三十四章 一朝有变国生事(一) 这就是社会发展的局限,当今社会,能和“官员”相提并论的职业几乎没有。 名儒、名医、名道、名僧勉强算,但前提是“闻名州府”,若能如陈抟那般上达天听,才勉强可以叫一州刺史以礼相待。 再就是如锦官钟氏那般的生意遍布天下的豪商,也会被州县官员稍稍敬着。 陈佑一开始设想的高等教育,这么些年也没能发展起来。 除非朝廷给予高级科研人员一定政治待遇和不低的经济待遇,否则有意愿且有能力从事科研工作的一定是家庭条件优渥的权贵子弟。 不过他不着急,慢慢来,时间长着呢。 “六年级以下凡是附和报名条件的就都招收,七年级以上,说清楚就是。” “就怕耽误了学生们的科举仕途。” 徐师进无奈叹息。 陈佑不置可否,直接转到下一个话题:“书院奖的事情准备的如何了?” 胡德佑立刻回应:“根据以前就有的奖项,现在初步拟定三类奖。第一类是发现奖,奖励医学、算学、化学、生物、物理等学科的重大新发现;第二类是发明奖,奖励实践应用类重要新发明;第三类是优秀奖,专门奖励书院内部优秀教员、学员。具体内容都在这里面。” 话音未落,他就把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到陈佑手边。 陈佑一边翻阅,一边听胡德佑继续往下说:“只是还有个疑惑,到底要不要把三教学术大家的新论放进发明奖类或者发现奖类。” 其他几人没有说话,但一个个都看向陈佑,等着他的回答。 显然他们为这件事讨论了许多次,但都没有达成共识。 书册内容不多,再加上前两次来也说过这件事,很多内容不过是【app下载地址xbzs】修修补补,陈佑很快就看完了。 合上书册,陈佑扫视诸人,轻敲桌面,缓缓问道:“名士新论,如何评判正误?又如何评判高下?” 韩寅韬毫不犹豫:“自然是山长品评!” 如果此事成为定例,毫无疑问陈佑,包括周山书院,在天下士子之间定会成为执牛耳者! 千百年后,说不得就成为孔孟那般的人物。 但是问题在于。 “那些人为何要听我的?” 陈佑语气中满是嘲弄:“不过一区区宰相罢了,岂有道统之重?” 为人臣子者,终有如此局限——需杀人时,难以痛快下手。 不等诸人回应,陈佑左手按到册子上:“发现奖里面加一条,新提出的理论假说,得到验证为正确后,可授奖。” 毫无疑问,把三教经学排除在外。 …… 间杂着各种计划外的事项,王朴终于在午时过了三分之二的时候见完所有该见的官员,此时正在抓紧时间批阅公文。 过了一个上午,其他相公手中的公文渐渐汇聚到王朴这边来。 诚然大多数都写好了处理意见,王朴更多的是圈阅以示自己了解此事,但公文内容以及其他人的处理意见都得仔细看清楚,真说起来并不轻松。 “相公,饭菜送来了。” 许希文推开房门,立在门口喊了一声。 王朴嗯了一声,继续翻看手中公文。 许希文只得站在门口等候。 少顷,王朴皱着眉在公文上写了几笔,然后才放下毛笔开始整理桌面,同时嘴里说着:“拿过来吧。” 饭菜送来之前,仆役先端来了温水给王朴洗手,之后才把盛在小碟子里的菜送过来。 王朴安静用餐时,许希文也得了空闲去吃饭休息。 说来也怪,但凡知晓去岁科举详情的,都知道许希文政治观点倾向于陈佑。 但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被王朴拿来总揽书厅庶务,除了不参与王朴和门下幕僚们议事外,和普通的幕僚没什么两样。 用着餐想到此处,王朴动作顿了顿,脸上神情有些唏嘘。 这类人再有能力,也都是可以用但不可以倚重的。 不过陈佑的某些想法终究过于理想化,年轻人信得多,经过打磨之后或许会改变主意。 这也是王朴把许希文留在身边的原因,他终究是爱才惜才的。 一顿饭吃得很快,吃完后甚至没有歇息,他立刻处理政务。 即便是宰相,也得空出时间处理往来交游等私务,王朴一般申时许结束办公离开皇宫。 而在此之前,他还得见李榖,商讨岭南事务,不知道要耗费多长时间,这才想早点把公文之类的批阅完。 只是终究难以如愿,还差几份时,李榖到了。 李榖坐下之后,王朴开口问道:“怎么突然想到岭南?” “是曹固。”李榖立刻解释,“曹固在岭南发现当地有一种新的水稻,高产耐旱,他想让其它地方也试试这个新的稻子。” 若是司农寺或者户部来说这件事,倒也正常,可李榖是兵部尚书。 王朴看着李榖,不置可否。 李榖明白,接着道:“因之曹固想继续往南,看看南边是否还会有更好的稻种,亦或是其它物事。不过黄通有不同意见,言当地汉民甚少,反抗不断,在整顿好手中地域之前不宜再动刀兵。” “所以曹固来找你了?” “正是。”李榖点头。 他稍稍犹豫,随即道:“榖以为可以遣一部偏师看一看。” 王朴双手交叉搁在桌上,目光炯炯地看着李榖:“不是为了稻种吧?” 李榖尴尬一笑:“瞒不过相公。南方诸国林立,人口众多,若可纳之供养中国,则于国于民皆是善事。” 依靠对外剥削供养本国人首发 这是李榖的想法。 他想要靠主持这件事来获得名望,角逐相位。 王朴思忖一阵,突然叹气:“我明白了,你去准备吧。” 话音刚落,不等李榖答应,门外突然传来许希文的声音:“相公,李参政说有急事求见。” 李榖连忙起身:“下官先下去了。” “嗯。”王朴点头,同时扬声道:“请他进来!” 李榖走到门口刚刚打开门,就见李继勋在许希文的引领下快步走来,他朝李继勋微微点头,唤了声“参政”便当做行礼。 李继勋面无表情地颔首,就准备从李榖身边走过。 第六百三十五章 一朝有变国生事(二) 屋内王朴听到声音,双手撑住桌面准备起身。 只是,方一起身,王朴就感觉眼前陷入黑暗,脑子一片嗡鸣,紧接着失去意识。 门口的三人,李榖只是听到“咚”地一声,然后是书册等物散落到地上的声音。 而李继勋和许希文却是眼睁睁看着王朴站起来,然后就这么无力地前倾摔在桌上! “王相公!” “相公!” 李继勋面色剧变,直接拨开李榖朝里走。 许希文倒是冷静,立刻高喊:“快去叫御医!” 一边说着,一边也冲进屋内:“参政切莫挪动相公!” 有些发懵的李榖被李继勋一推,整个人撞在了门框上。 然而他没有在意撞疼的胳膊,转身见到屋内情形,顿时心中咯噔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双手扶住门框才站稳。 …… 周山书院真理堂内,陈佑站在台上,声音大,却足以让堂内师生都听清。 刘河走进真理堂大门,沿着座椅间的走道快速朝讲台走去,急促地脚步声让两旁的学生投来不满的目光。 台上的陈佑早就注意到了刘河,只是他的语调却没有丝毫变化,就好像根本没人进来一般。 可随着刘河走近,他脸上肃穆紧张的神情落在陈佑眼中,叫陈佑眉头轻蹙,稍稍停顿,面向学生们朗声道:“先停一下。” 说完,他立刻走下阶梯站到舞台侧边。 刘河来到他身边,压着嗓子快速道:“平章事王朴在政事堂书厅突然昏迷,至我来时尚未苏醒。” 陈佑闻言,瞳孔微缩,沉默一阵,然后吩咐道:“通知宋敏贞、薛崇、卢孟达,想法子联系童谣、王继恩、张二喜,告诉他们首相病危。” 这些人一定会通过自己的消息渠道得知这件事,陈佑让刘河另行通知,是在表达态度,希望能获得他们的支持。 “两府几个人,都盯好。” 陈佑说完,转身重新走上讲台:“我们继续,之前说到……” 等陈佑讲完,没有给学生们提问的时间,直接从侧门走出。 来到书院正门,马车早已备好。 刘河扶着陈佑登上马车,在车轮辘辘声中汇报最新消息:“御医抵达诊断后,建议立刻护送王平章回府。最新的消息是官家和太后委派数名御医前往东平公府救治王平章,消息送来时,王平章仍未醒来。” 陈佑听完,沉默不语。 马车一路向东,即将入城时,又有消息传来:东平公府举哀! 建隆四年三月十五,庚申,开府仪同三司、中书令、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东平县公王朴薨。 陈佑回到洛阳城,即刻入宫求见官家。 未几,王朴长子侁入宫报丧。 随后,诏令鸿胪公冶通监护丧事,宰相陈佑附署诏令。 诏令发出后,陈佑换上素服前往东平公府祭奠。 没什么可说的,失去了王朴的王家至少十年内不会有太大声势。 陈佑在王侁等人面前,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放心,不会有太大变化。 表面上是说给王侁听,实际上却是说给王朴的旧部们听。 这场丧礼主角毕竟是王家人,陈佑露完面安慰一圈后,便告辞离开。 巧合的是,他刚走出王家正门,就看到将将下车的王彦川。 “将明来得早。” 王彦川看到他,一边朝他这边走,一边朗声说出这句话。 陈佑站定,沉声道:“当年东平公赠某青玉笔,如今某来送一送东平公,实乃分内之事。” 他这话没有故意大声说,却也叫四周往来人员听得清清楚楚, 王彦川闻言,脸色有些僵硬。 只是很快就重新恢复正常,说了声:“我也去送送东平公。” 言罢,从陈佑身边走过,进了门。 陈佑面上古井无波,仿佛丝毫没受影响,目不斜视地登上马车回府。 三月十六,根据公冶通的奏请,官家赵德昭服常服出宫,至东平公府外更换素服,入府悼念。 陈佑、贾寻幽、卢孟达同乘车驾,陪伴君侧。 随后,诏令辍朝三日,赠王朴为太尉,追册鄣国公,令有司议谥,最终定为“忠襄”。 王朴长子王侁依照故例,加赐归德将军,任郓州别驾兼判须城县。 …… 银州永乐川,这里已经成了周军的营地。 经过几天奋战,石守信和潘美先后击溃永乐川和马户川敌军,若不是李彝玉领兵袭扰,李光俨等人说不定都回不了儒林城。 现在,巴宁泰中军驻扎在永乐川,一边防备着党项袭击,一边修筑堡寨。 儒林城内现在只剩下不到四千兵马,但李彝玉因为收拢两川溃兵,加上他带过来的,如今足足有七千多接近八千人。 增加了两千人导致粮草消耗剧增,于是他对周军的袭扰频率和力度也突然变大。 “李光远能撑到现在,完全是因为外面有李彝玉在,只要能击败李彝玉,儒林城内士气必将遭受打击,到时或可一鼓而下。” 说话的是潘美。 他同石守信现在是一人两天轮流督战儒林城下,今天轮到石守信,他便在永乐川这边同巴宁泰商【app下载地址xbzs】讨未来行止。 “问题就在于怎样才能击败李彝玉。” 李善文代替自己的幕主说出了这句话。 他看着潘美:“在这种地方,党项人比我们有优势,想抓住他的主力十分困难。” “无非是因为他把兵马分散开来罢了。”潘美嘴上这么说,神情却不轻松。 常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周军现在就是被李彝玉惦记上了。 两人正说着,枢密院外间房主簿宋宗宝通禀后快步走了进来:“相公,使君,银州刺史李光远族弟李光文有反正之意!” “是么。” 巴宁泰嘴角上扬,但语气还保持着平静:“具体是什么情形?” 宋宗宝仔细介绍情况,只是最后还补充了一句:“不过李光文手里面兵马不多,而且也不是负责守卫城门,要么等着他在城内尝试袭杀李光远,要么是在某次攻城中他反戈一击首发 巴宁泰皱眉权衡两种选择的利弊。 不等他分出个优劣来,门外突然传来通报之声:监军许竹林来了! 第六百三十六章 一朝生变国事动(三) “许总管来得正好。”巴宁泰看着许竹林,“我等正在商讨如何攻破儒林城。” 许竹林听闻,面色稍动,但好歹有更重要的事情,便直接道:“军略事宜巴相公自行判断便是,某此来是接到京中急报,昭文馆王相公薨了!” 屋内静若无人。 巴宁泰呼吸变得紊乱起来,他握拳抿唇,转身看向舆图。 许竹林稍稍犹豫,继续道:“说是王相公在十五这天在政事堂接见参政李继勋和兵部李榖的时候猝然昏迷,送到家中终成不治。” 说到这里,他舒了口气,说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段话:“陈相公称丧仪哀荣同淄忠武公一致。另外就是……” “陈将明?” 巴宁泰打断他的话。 “是。” “他接了王文伯的位置?” “……” 许竹林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最后只得说:“消息来时尚且没有。” 安静一阵,巴宁泰最终轻笑一声:“呵!” 他如此表现,倒叫许竹林不知如何才是。 旁边的潘美听到现在,大概知道许竹林是在帮陈佑向巴宁泰传话。 虽不知内容,可显然关系到当下兵事,以及日后朝政走向。 眼见得许竹林皱眉卡住,他忍不住出声道:“总管可还有事要讲?” “啊,啊,对。” 许竹林回过神来,轻咳一声道:“陈相公说在银夏战事结束、巴相公回京之前,政局不会有变化。同时还说宋相公有乞骸骨之愿,在巴相公回京之前要挑选一个新的枢密副使主持密院事务,让我帮忙问一问巴相公可有合适人选。” 听到这话,李善文朝巴宁泰方向跨了一步,欲言又止。 正巧巴宁泰也转身,两人目光对上,李善文稍稍安心,他知道巴宁泰想明白其中关节了。 自从年初马青去后,枢密院就是宋敏贞和陈佑主事,即便宋敏贞乞骸骨,陈佑也在,完全没必要任命一个新的枢密副使来主持院务。 陈佑拿这个问题来问巴宁泰,就是表明他有接掌政事堂的心思,同时愿意把枢密院交给巴宁泰,问巴宁泰支不支持这个决定。 巴宁泰没有立刻回答,他挤出笑容:“有劳总管带话,不过某现下有些疲惫,明日再给总管答复如何?” “不急不急!”许竹林连忙摆手,他的这一场战功可还指望着巴宁泰呢! 帮陈佑带话那是出于往日的情分,但要因此影响到这次银夏之战,他头一个不愿意! 将许竹林潘美等人请出去,屋内只剩下巴宁泰和李善文。 坐在椅子上,巴宁泰出声问道:“讷言以为我当如何?” 李善文不答反问:“相公欲以此战而为昭文乎?” 巴宁泰右手中指缓缓敲击扶手,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今日之前尚无此想法。” 嗒嗒嗒的声音停止。 他自嘲道:“听闻王文伯病逝后,的确这么想过。” 李善文面色不变,显然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不需要过多考虑,巴宁泰话音刚落,他就再次询问:“相公以为,王相公执掌政事堂和陈相公执掌政事堂,哪一个更容易?” 敲击声重又响起。 好一会儿,巴宁泰才轻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说着,他深呼一口气,语气坚定起来:“拟一份公文吧,就以延庆石隰都总管的名义,向朝廷禀报当前战况,明天我拿去让许竹林他们署名。” …… 长阳侯府客厅,陈佑并一干幕僚坐在屋内,寂静无声。 陈佑想趁着这次机会拿到“首相”的名头,这件事不需要讨论。 需要讨论的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拿到这个名头,才能以最小的代价取得相应的权力。 即,不大肆分权的情况下,如何让绝大多数够资格表态的文武官员认可。 陈佑问出了这个问题,所以屋子里安静下来。 汪弘洋、魏仁浦等人一个个皱着眉思考,想要找出一个好办法来。 终于,魏仁浦开口了:“要我来说,直接让官家下诏拜相公为昭文相即可。之后可以邸报形式,想天下官员说一句‘萧规曹随’,即便有人不满,也不会明面上显露出来。” 他这话算是打开了一个思路,屋内诸人尽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陈佑坐在主位上,也在认真考虑这个建议。 获取权力没有取巧的捷径,如果不是因势利导,那就只有实至名归和众望所归两种。 前者是实力足够,大家不得不承认此人该有这个名头;后者则是大家推出来划分利益的领头人,言行必须与“众望”相符。 陈佑合上双眼,靠着椅背静静思考。 天子已经十岁了,最多还有五年,就可能要爆发相权和君权的斗争。 如果他这次为了首相的位置将手中权力分出去,之后再想收拢权力,一年是少不了的。如果再考虑到巴宁泰携大胜之威回京,两人争权定会叫陈佑的揽权之路愈加忐忑。 如果不能在一年半以内收拢权力,年龄渐长的天子一定会成为宰相们斗争的重要筹码,最终成为一个裁判胜负的超然角色。 一旦君臣都习惯了这一套,除非天子犯下当今社会难以忍受的错误,否则天子渐渐就能一言以定宰相去留。 所以不能靠分权来获得诸人的支持。 那么,陈佑现在的实力足够压制其他人么? 宰相宋敏贞一定会支持他,巴宁泰态度暂时不明,参政薛崇和胡承约就算不支持也不会反对,参政赵普态度不明,需要陈佑亲自去找他交流。 枢密院里面,军备司魏仁浦、谍报司端木业、庶务司梁关山一定会支持他,其他人不一定支持,但同样不会旗帜鲜明的反对。 都堂内,扣除吏部尚书赵普和工部尚书薛崇,吏部侍郎刘熙古、户部侍郎孙宣怀、守刑部尚书冉益谦会支持他,只有兵部尚书李榖和户部尚书康自观可能会反对。 诸如税务监、治安寺、肃政司,真说起来也会支持,其余的也就御史台、太府寺、大理寺等几处重要部门态度难以确定,极有可能会反对。 而京中将领,真找不出来同陈佑有旧怨的,反倒是侍卫司副都指挥使卢孟达、侍卫司都虞候苏凤羽、殿前司都虞候包牯牛有可能会支持他。 京外就更不必说,卢家两个节镇应该无须担心,开封府、京兆府、登州、泰州、泾州等,也都可以放心。 而反对者,多半是窦少华、王彦川以及李继勋三人所属。其中李继勋多年被按在枢密院出不了头,无须过虑,剩下窦少华和王彦川,他们两人的实力加起来能比得过陈佑么? 这两年陈佑一系在王朴的压力下不进反退,尤其是京外军州,缩水不少。 这还是马青在时陈佑在枢密院没有引起王朴太大的敌意。 窦少华、王彦川在政事堂直面王朴的压力,还能剩下多少呢? 陈佑这么想着,出言声称需“更衣”,离开客厅叫上刘河来到书房,仔细询问窦、王二人情况。 第六百三十七章 看天下舍我其谁 等陈佑回到客厅,他已经有了决定。 坐下后直接看向汪弘洋:“平远你先去跟官家说一说,道济你去寻卢家大郎。我明日入宫求见官家和太后。” 他不准备做什么“百官上奏共推首相”的戏码。 任何事务一旦试图用讨论的方法来决定,就可能有反对派聚集在一杆大旗下。 到那时,要么任由这些人摇旗呐喊,要么强势出手拍灭蝇虫。 可无论哪种,都会使得世人怀疑。 若不是心虚,为什么任由抹黑的言论存在? 若不是心虚,为什么要对付这些反对派? 只要有不同的言论传播开来,无论如何应对,都无法阻止旁人的联想。 陈佑不需要这样的争论来确立自己“深孚众望”的合法性,他需要的是令行禁止的权威性。 败犬的哀嚎和竞争对手的指责给旁观者的印象是不同的,所以他准备直接接任首相,然后再处理那些反对者。 汪弘洋、魏仁浦等人或许明白,也或许不明白,但不妨碍他们执行陈佑的命令。 三月二十日,陈佑一大早来到枢密院。 他坐下没多久,立刻就有官员求见。 自从王朴逝世后,京中百官就人心浮动,若不是还有西边战事压在头顶,很多部门甚至会过一天混一天,免得做实事出了岔子得罪哪位相公。 当然也有人提前押注。 到陈佑等宰相这边来的,是赌谁能成为首揆,而到各位参政以及诸部寺监主官那里去的,则是在赌他们能不能宣麻拜相。 见完两位六七品的官员,数日未见的宋敏贞出现在门口。 陈佑连忙起身相迎。 宋敏贞却摆摆手,把门关上后,就站在门旁看着陈佑问道:“决定了?” “决定了。” 陈佑露出笑容,坚定而自信。 宋敏贞闻言沉默,随后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去吧,我在密院等着。” 陈佑脸上笑容消失,定定地看着宋敏贞,然后微微躬身示意:“有劳方正先生。” 若是陈佑被任命为首相后遭到激烈反对无奈请辞,就得指望年老体衰的宋敏贞撑一段时间,看能不能把李明卿召回两府。 坚持到故而有“有劳”一说。 两人对此心知肚明,无须过多解释,宋敏贞点点头,转身开门离开。 巳正,陈佑离开枢密院,前往同明殿。 他抵达同明殿时,赵德昭正一脸严肃地坐在殿中等待。 陈佑看了眼起居郎所在的方向,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恭敬下拜:“臣闻天子者,口含天宪,足履阴阳,执乾坤之道,牧天下黎庶。宰相者,佐天子,总百官,理阴阳,平邦国,事无不统。而今首揆缺位,群相共议,但行事务,皆有纷争,以致迟缓生变。 “臣闻天下之事,当定于一。故宰相之责,当有其首。 “臣,请为陛下总理天下,为宰相之首,担牧民之责,致圣君垂拱而天下治!” 幕帘后面,起居郎面容严肃,运笔如飞,将陈佑所做所言详细记下。 端坐在御座上的赵德昭见陈佑如此,心中莫明有些沉重。 虽然昨天已经同母亲商议决定要让陈佑做首相,可当陈佑亲口说出这样的请求时,他忍不住回想父亲若在,该如何做。 同明殿内安静下来。 任喜等侍立在旁的宦官一个个束手垂头,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起居郎眼睛盯着桌前的纸张,右手悬空,提着毛笔将笔尖搁在砚台上,竖起耳朵等待天子的回应。 陈佑拜伏在地,双目微阖,神情沉稳。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德昭突然起身。 他绕过桌子,来到陈佑身前,抿唇盯着陈佑看了看。 然后整理衣服跪拜在地,稚嫩的声音在殿内回响:“国事便托付给陈师了!” 陈佑猛然睁眼! 他微微抬头,入眼的是拜伏在地的天子! 起居郎落笔: 帝拜曰:朕以国事托于公。 反应过来的陈佑连忙再拜:“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见陈佑再拜起身,任喜也赶忙过来扶起赵德昭。 等任喜扶着赵德昭在御座重新坐下,陈佑也坐到宦官搬来的椅子上,开始叙说自己的治国方略。 当然只是一个大概,目的是通过殿内这些人的口宣扬出去,让大家知道他这个新首相的路子。 摆在首位的一条就是继续先宰相王朴的计划,支持西北战事和尚未结束的官制改革,一应步骤皆按拟定好的计划推进,不作更改。意味着接下来一段时间以稳为主,不会有太大变化。 第二是推动科举常态化、制度化,增加进士人数。通俗点讲就是扩招。 第三是规范武职、文职互转,规范非主贰官文武职晋升制度。前半句好理解,后半句可以解释为依照资历确定待遇,即同样是大头兵,入伍十年的大头兵待遇要比刚入伍的好,同样是流外三品,历经考课升上来的流外三品要比刚入职定为流外三品的吏员待遇好。 第四是等西北战事结束,国内将以发展为主,大力发展农业,支持发展商业;同时缓步推进收复汉唐旧土的军事行动。也即各地亲民官需要把精力放在治下地域的发展上面,武将们可以把目光放到国外去,以后将会有稳定的军功来源,不必担心刀兵入库、马放南山。 对此四条,赵德昭的评价是“善”,他短时间内是想不明白其中内涵,但的确每一条听起来都有道理,对朝廷,对皇室都没危害。 奏对完毕,陈佑离开同明殿。 走了一段,他停下脚步,回首望向同明殿。 方才在殿内发现赵德昭回礼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先帝。 五年前,也是在同明殿,先帝把当时还是魏王的赵德昭交给他,让他护持着前往庐州督战江南。 许久,陈佑转身离去。 只是嘴里念叨着:“论迹不论心,论迹不论心。” 建隆四年三月二十日乙丑,制以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子少保、上护军、长阳县开国侯陈佑任中书令、平章事,加昭文馆大学士。 之后罢其枢密副使之职。 这一天,陈佑成为大周首相。 第六百三十八章 朝堂政事定于一(一) 二十日下午,首相陈佑通知在京升朝官明日将在贞观殿召开朝会。 同时,京中诸司六品以上职事官全都接到通知,明天下午参加都堂议事。 两道命令传播开来,洛阳城并没有因为新首相的出现而平静下来,反而更加躁动不安。 不论是支持陈佑的官员,还是支持王彦川等人的官员,这时候都在互相打探消息。 所有人都知道,明天朝会是陈佑作为首相的第一次亮相,大家认不认这个首相,就看朝会能不能顺利进行。 而下午的都堂议事,则是陈佑能否确立首相权威的第一次考验。 他是能像王朴执政中后期那样力压群雄,还是跟王朴执政初期一般被迫分权,就看都堂议事的结果。 很多人在猜测,陈首相究竟会把什么事情拿到都堂议事中去讨论,以及王彦川、窦少华等人会利用什么样的议题发难。 是夜,长阳侯府。 陈佑难得能帮着李疏绮教孩子们读书。 这些年南桑倒是一直在学习,可惜终究比不上李疏绮家学渊源、自小读书,因此还没上学的两个孩子每天都会跟着李疏绮学习。 陈佑板着脸坐在小凳子上,手里拿着一本《兔园策》,看上去有些滑稽。 不过站在他面前的一对儿女却不敢笑,双手紧握垂在身前,下巴压着胸口,脸上满是委屈。 刚刚陈佑抽查之前学过的内容,结果两人都忘得差不多了。 李疏绮被气得直接回房,只留下南桑在这里担忧地看着两个孩子。 不谈学习,父慈子孝,一谈学习,鸡飞狗跳。 说的就是眼前这情形。 眼看两个孩子泫然欲泣,陈佑重话说不出口,再一次要求两个孩子听大妈妈的话好好学习,然后便让女使带两人去洗漱睡觉。 南桑放心不下,也跟了去。 陈佑一个人留在小书房里,没有急着离开,而是走到书柜前,取出孩子们以前写过的作业、字帖,静静翻看。 十分的神奇。 明天就要面对一场决定周国命运的战斗,陈佑内心却平静无比。 看到孩子们作业上一些幼稚的错误,他甚至能露出会心一笑。 翻看良久,他才长舒一口气,放好作业,吹灭蜡烛离开房间。 走进卧室,李疏绮似乎已经消气了,现在正坐在床头看书。 “骂他们了?” 听到脚步声,李疏绮抬头问道。 “孩子要教育,骂是没用的。” 陈佑微微摇头,走到衣架旁开始脱衣服。 李疏绮见状奇道:“今晚这么早就睡么?” “陪你说说话。” “是吗。” 李疏绮低头看书,嘴角上扬。 只不过她似乎并没有看进去,等了等又道:“佑哥你其实也紧张吧?” 陈佑动作没用丝毫停顿,笑着回应道:“也没有特别紧张,只是今天有些感触。” “嗯。” 李疏绮应了一声,想了想,起身把手中书册放到桌上,却是一本乐谱。 等陈佑上了床,两人一起躺着,瞪眼看着床顶。 好一会儿,李疏绮缓缓开口:“我嫁到咱们家已经有十年了。” “是啊,时间过得很快。” “当初大人说起佑哥的时候,说得是佑哥你乃是潜邸旧臣、首相学生,兼有文武,未来或可宣麻拜相。” “哈哈哈,原来那时候泰山大人对我评价这么高啊!” 陈佑不由笑出声来。 李疏绮也露出笑容,她侧身看着陈佑,伸手握住陈佑的一只手。 继续说道:“不过我那时没想这些,只是希望能嫁给一个好夫君,不至于‘悔教夫婿觅封侯’。” 陈佑扭头看向妻子,温柔笑道:“我知道的。” “锦衣富贵也好,粗茶淡饭也罢。”李疏绮笑道,“只要一家人在一块,就够了。”【1】 陈佑沉默一阵,默默侧身搂住李疏绮。 李疏绮靠着陈佑,合上双眼,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天下万民,家里面有我,你不必担心。” 说到这里,她展颜笑道:“我同孩子们也不是不能过颠沛流离的生活。”【2】 陈佑私底下安排了逃亡事项,这么些年来有好几次都走到最后几步,不可能完全瞒过李疏绮。 不过,这还是李疏绮第一次直接说出来。 陈佑十分感动,但不得不开口解释:“最差最差不过是我辞相罢了,不至于过什么颠沛流离的生活。” “哦。” 李疏绮朝被子里面缩了缩,不再开口。 陈佑等了一阵,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轻轻拍了拍李疏绮的脊背,轻声道:“我不会叫你们受苦的。”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二十一日寅正,陈佑早早起床洗漱,穿好里衣,外面套一件普通长衫开始吃早饭。 吃完后擦脸净手,换上外衣,出门乘上马车往皇宫去。 他抵达待漏院时,王彦川已经到了。 两人远远见了,互相点点头就算打了招呼,谁也没有走近交流的想法。 不过那些中高层官员就不管这些了,现在正是站队的时候,陈佑身边很快就围了一帮人,虽然说话的就那一两个,但声势毕竟不同。 之后窦少华到达,也同样没有交流。 怎么说呢,颇有一种王不见王的态势。 只不过这两人身边聚拢的官员相比陈佑来说,还是有些单薄。 很显然王朴在任的时候,他俩遭受的打压比陈佑多。 而且昨日陈佑在御前奏对的“新政四策”已经通过种种渠道传播开来,但凡有些能力的官员,都从不同地方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内容。 对王朴一系的官员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继续执行王朴当初主持拟定的计划。 这就意味着大部分王系官员短时间内不会失去目前的权位,至于以后,则要看这段时间的表现。 总之,这些人愿意支持陈佑,更希望通过这种支持来换取陈佑以后的扶持。 这就是首相这个名头的优势所在。 陈佑当上了首相,陈佑第一个宣称要继承王朴的政治遗产,哪怕王彦川等人也跟着这么说,但大部分人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陈首相果然做到了,你看其他相公也都支持他。 当然了,有好处就有坏处,只是这时候还体现不出来罢了。 第六百三十九章 朝堂政事定于一(二) 等了一阵,宋敏贞慢腾腾地抵达待漏院。 陈佑站在原地未动,宋敏贞走上前来微微躬身:“平章。” “方正相公。” 陈佑躬身回礼。 两人站在一处,也没有闲聊,就这么安静地看着门外。 屋内众人逐渐闭嘴,最终彻底安静下来,倒是隔壁那些中低层官员待的屋子里传来嘈杂声。 就在屋内诸人感觉快要窒息的时候,终于有人动了! 工部尚书、参知政事薛崇原本和其他参政一样单独站在一旁,这时候他迈步朝陈佑、宋敏贞二人所在位置走去。 朝两人点头示意后,站在陈佑身侧不远处,同样袖手看向门外。 他这么一动,王彦川、窦少华且不去说,赵普等参政立刻就吸引了众人目光。 终于,胡承约好似松了口气一般,缓缓走到窦少华身边。 之前他同陈佑因为河南府的事情闹过一些不愉快,不过只要没彻底翻脸,这时候站过来问题不大。毕竟同是先帝潜邸旧人,当年私交很好。 接下来难受的就是赵普和焦继勋了。 李继勋那是把陈佑得罪狠了,没有回头路。 陈佑可能会为了安众人的心留下一个曾经敌对的参政,但绝对不可能让这个参政有发展的空间。 李继勋也不愿意为了空头参政的名号向陈佑乞降。 就在赵、焦二人纠结之时,宦官来通知该去宣政殿了。 陈佑同宋敏贞在前,窦少华、王彦川落后几步不愿同他两并肩而行,其余诸人等而后之。 这一次来到宣政殿,陈佑等人没有从后方侧殿进入。 通过正门进入正殿,其余官员在宦官们的引导下找到自己的位置,陈佑带头朝御座走去。 在御座前方,依然摆着五张长案。 陈佑脚步沉稳地走到最中间的那张长案后站定。 宋敏贞三人也都在老位置上站着,陈佑以前的位置空了下来。 诸臣站定,稍等片刻,天子走出端坐在御座之上。 行礼之后,群臣跪坐。 陈佑双手按在大腿上,朗声道:“昨日我于君前奏对,上《军政四策》,陛下令群臣探讨。” 他话说完,站在侧边的王继恩立刻示意身边小宦官上前宣读四策内容。 所有人都认真地听着。 稳重。 这是所有人的感受。 拿出来在朝会上宣读的内容要比昨天陈佑在同明殿叙说的更加详细。 每一条都有详细说明,利弊叙述的清清楚楚,同时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弊端可以通过何种方式来避免或者解决。 基本就是,除非从根本上反对陈佑的想法,否则很难在细节中扣毛病。 但是真的是那么好反对的么? 第一条:维持先相公王朴制定的政策。 这一条关系到王系官员的切身利益,如果要反对,当前的利益平衡彻底打破,王系官员必定迎来一波大清洗。提出反对的人一定是想把王系官员推到陈佑阵营去吧! 第二条第三条就不用说了,分别针对普通文士和已经入仕的文武官员。 别看策论里面用最底层的胥吏士兵来举例,但得到实惠最多的还是中低层官员,也就是衙门官府里面负责具体事务的七八品官员,以及军队里营以下的校尉。 至于第四条,则是政治正确。 整个朝会的主题就是陈佑的四道策论,几乎所有发言的人都是提出更好的改进建议,或者直白的吹捧。 没人反对,哪怕有三五个得到授意站出来找茬的,也被陈佑这边的辩驳回去。 这就是陈佑要召集朝会的原因。 人一多,某些阴暗的心思就不好拿到光明处来讲,想要达成目的,只能引导大家相信,跟着你走最有利。 政策获得大家认同的陈佑,在一定程度就代表着所谓的“大局”。 朝会毫无波澜的结束,陈佑没有同任何人交谈,直接前往英华殿。 他的东西正在往政事堂搬,整理好之前他准备先待在英华殿。 上午的朝会让他心里有底了。 不管王彦川他们怎么想,在陈佑提出那四条政策之后,至少不会明面上反对。 接下来,陈佑只需要在不付出太大代价的情况下保证这四条政策顺利推行,就可以树立首相威望。 坐到英华殿检查完英华录的编纂进度,陈佑叫来卢多逊。 “相公。” “坐。” 陈佑靠在椅背上,伸手示意卢多逊坐下。 卢多逊诚惶诚恐地坐下。 以他的身份,还不够参加朝会的资格,但他从父亲那边得知今天的朝会极有可能是陈相公确立地位的尝试。 眼下看陈相公的神情,不似受挫的模样。 再想到陈相公突然把他叫过来单独谈话,他心中有了猜测,也就有了期盼。 卢多逊还没有抛却得失之心,面对能决定自己未来的人,他的惶恐可以理解。 陈佑仔细打量卢多逊,见其虽然看上去有些紧张,不过行止之间依然合乎礼制,不由微微颔首。 没让卢多逊忐忑太久,陈佑直接就开口问道:“行之以为某在东府,当如何行事?” 他的语气十分和缓,音量也不是很高,但就这么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叫卢多逊的心脏不争气地加快跳动频率,呼吸也急促起来。 卢多逊深吸一口气,只感觉嘴巴发干。 他明白,这是考验。 如果通过了,他就不必继续呆在英华殿修书,而是可以到政事堂去当陈相公的幕僚! 一旦成功,可以省却数年,甚至十数年的努力与苦熬! “回禀相公。” 在陈佑的注视下,卢多逊施了一礼,缓缓开口:“下官以为,相公当以稳为主,以堂堂正正之师,荡涤群邪首发 通过父亲的渠道,他昨晚就知道了陈佑的四条策论,研究了一晚上,现在回答起来,倒符合陈佑所为。 总之,陈佑不管他是“英雄所见略同”还是“善于揣摩上意”,能说出这般符合他想法的话,就证明他有主观能动性,让他做事,会往陈佑想要达到的方向去做,不必陈佑时时看顾指点。 只不过,仅仅有眼光可不行,陈佑要找的是能帮他做事的,而不是帮他做决定的。 见卢多逊垂着头等着判决,陈佑不置可否,继续道:“愿闻其详。” 第六百四十章 朝堂政事定于一(三) 卢多逊不敢怠慢,立刻答应:“相公垂询,下官斗胆言之。” 陈佑没有反应,只是靠在椅子上静静等待。 卢多逊咽了口唾沫,缓解一下内心的紧张。 “鄣忠襄公在时,两府宰相各司其职,如今相公接掌政事堂,职司划分可依前例,甚至还可以多分一些出去。” 说到这里,卢多逊觑着眼瞅了瞅陈佑的脸色,确认陈佑没有发怒,这才敢接着往下说:“相公可加强考课,能者上,庸者下,举凡升迁罢黜皆循其理,天下焉能不服? “相公曾言:事由人定。两府诸相接过鄣忠襄公所掌职事,必然要以亲近之人替换前人。如其能相若,其德相仿,则于相公无碍;反之,则以考课罢黜之。” 陈佑一直以来的思想都是:只要你能干好分配下去的任务,就不管你的立场如何。 虽然这个“干好”的标准是站在陈佑的角度来看,但毫无疑问,严格遵守“能者上、庸者下”的理念,对陈佑来说利大于弊。 唯一的弊端就是不能尽情提拔老部下,不能任人唯亲。 但是,就算不这么干,有其它宰相的存在,陈佑他不可能把重要位置都放上自己人。 而这么干了,至少对其它宰相能起到限制作用,使得他们没有太多发展派系的空间。 到这里就很眼熟了,因为之前王朴就是这么做的,而且效果很好。 不过说出这番话后,见陈佑没有丝毫表示,卢多逊更加紧张了。 他稍稍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言语,发现找不到不合适的地方,只得硬着头皮接着往下说:“此所谓堂堂正正之师。然考课,必有其事由,下官以为,相公既以农商为重,当可考天下诸官此二业。” 所谓考课,周承唐制,有四善二十七最。 四善是四种个人品德,二十七最分别对应二十七类职事的基本要求。 以当下官制,州县主贰官身担多种职事,比如文史、政教、考校等。 卢多逊所言的“考农商二业”,相当于一票否决制,即其它方面再怎么好,只要这两个做得不好,就别当州县主贰官了。 说完之后,卢多逊垂着脑袋等待陈佑宣判。 陈佑没让他等太久。 毕竟问的是入主政事堂后要怎么做,肯定早就想好了,这时候只要对比一下之前的想法,就能给卢多逊评分。 “你到中书省做一主事。” 只这一句话,叫卢多逊兴奋不已。 他连忙起身,长揖到地:“下官定不负相公所望!” 未初,陈佑走进都堂议事厅。 偌大的议事厅内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在京六品以上职事官,文官武将包括在内有数百人。 都堂议事厅显然坐不下这么多人。 最终的安排是让宰执、参政在中间的圆桌就坐,尚书卿监只有座位没有桌案,其他人就只能站着。 不过问题不大,能进这个屋子,就代表他们站在了这个国家的权力中心,这是京外那些刺史知州们所无法享受的。而这,也是京官自认为比外官高等之处。 陈佑坐到了圆桌周围唯一的空位上,正对着议事厅正门。 在尚书卿那一圈,有两名书令史端坐在桌案后面——今天起居郎和起居舍人都要参加议事,故而由这两位书令史负责记录。 随着陈佑坐下,议事厅内只剩下呼吸声。 陈佑双手搭在桌面上,缓缓扫视面前诸人,然后沉声开口:“本次都堂议事,只有一件事。” 王彦川眯起眼睛,窦少华上身前倾。 “如何叫天下承平、百姓富裕。” 这话一出,议事厅内诸人心思各不相同。 有松了口气的,也有感到遗憾的。 但不管怎样,首相提出了这个问题 其实就是怎么样做到“国强民富”。现在仍有外敌,偏远地方时时有叛贼出现,只有朝廷强大,才会使得天下承平。 不过陈佑这时候提出这么个问题,着实让大家看不懂。 毕竟这是属于施政思路的问题,可他上午才宣布了四条策论,难道下午就要根据大家的讨论来改变? 若真是如此,他这首相的权威可就剩不了多少了。 王彦川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神情有些疑惑:“将明相公莫不是以为《军政四策》不足以强国富民?” 诛心之言! 陈佑看向王彦川,朗声道:“既然王相公如此问了,某便仔细说一说。” 王彦川眉头一皱,事情似乎不简单。 陈佑不管他在想什么,直接就开口:“先帝在时,曾召某问对,论及天下万民,曾言‘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故历朝历代皆以农事为根本。” 先帝已经不在了,而且他也的确多次单独奏对,现在说出这种话,也没人能说这是他自己编的。 所有人都看着他,只有两位书令史运笔如飞不敢有丝毫停顿。 “既然以农为本,某寻思着,这国强民富是不是就出在这个农事上面。” 陈佑一边说着,一边环视诸人,右手猛然一挥,音量提高:“于是某去翻了历朝史书,发现但凡英主皆重农而后国强。” 话音落下,大部分人都开始回想自己看过的书册。 很快就有人脸上露出恍然的神情,一个个点头不已。 陈佑看在眼中,双手交叉搭在桌上:“某以为,农事之重,重于泰山。然则,如何才能叫天下农事兴盛?” 这个问题抛出,又有人陷入沉思,也有那反应快的,死死盯着陈佑,等着他说出最终的答案。 可惜,陈佑并没有直接说出来,他看向王彦川,一脸诚恳:“王相公可有见解?” 王彦川面色顿时变了。 他犹豫了一下,勉强挤出笑容:“不过屯田罢了。” “屯田,呵!” 陈佑轻蔑一笑,好在王彦川脸皮较厚,哪怕知道陈佑在嘲讽他,他也没有露出任何尴尬的神色。 “窦相公可有想法?” 窦少华面色平静,他毫不退缩地看着陈佑,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当有清田括籍吧?” 没想到窦少华直接就说出来了。 陈佑脸上露出难以言表的笑容,他继续问厅内诸人:“诸君又有何建议?” 《欺世盗国》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欺世盗国请大家收藏:欺世盗国。 第六百四十一章 朝堂政事定于一(四) “清田早就在做。”王彦川截住话头,“现在又拿出来说是要作甚?” 这话一出,周围所有官员都精神一振。 显然两位宰相在这件事上有了分歧。 有了分歧就得分出胜负,不存在什么搁置争议。 陈佑现在是首相,所谓搁置争议即意味着他无法压下王彦川,那么这个首相就有些名不副实。 开打了,陈佑没开口,户部侍郎孙宣怀出言道:“好叫王相公知晓,清田是在做,可这效果,却是叫人难言满意。” 第一个。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孙宣怀。 王彦川目光冷然,但他没有立刻质问,他要等一等,看哪个人会来替他出手。 如果一个人都没有,那他就直接服首发 好在大理少卿杨光义出声了:“孙侍郎这话倒叫某不明白了,某听闻去岁清得隐田二十万顷有奇,何来‘难言满意’一说!” “呵!”孙宣怀冷笑一声:“加上这二十万倾,去岁天下垦田不过二百万倾,然在籍户口有近七百万户,便是不算逃户隐户,三四户人家耕一倾田,某倒是不知,杨少卿家可是有天赐奇物可以一倾之地供养四户?” 这么点田肯定是不够的,根据后世修宋史的元人推算,宋时垦田当在三千万顷往上。 推算到如今,扣除因为战乱导致的废田逃田,当今周国垦田在两千五百万倾上下应该是一个比较合适的数字。 杨光义脸色变幻,愤然道:“若是户籍有误,又当如何!” 人口数和农田数对不上,至少有一个是虚假的。 孙宣怀听到杨光义如此喝问,他轻笑一声,朝陈佑拱手道:“杨少卿所言在理,下官请平章再令天下清田括籍!” 陈佑微微颔首:“孙侍郎所言,也是中书之失。” 说着,他扫视诸人:“去年清田括籍,正如孙侍郎所言,有成绩,却无法叫人满意。究其原因,要么是州县官员糊弄中书,要么是地方豪族蒙蔽州县官员。” 这就很严重了,所有人都严肃起来。 “这不论哪种情况,这类官员都不适合再留在主贰官任上。” 陈佑目光锐利,语气却稍稍缓和:“只是开年以来大事连连,故而此事一拖再拖,一直拖到现在,可能要等到西北战事结束才能腾出手来处理。 “方才我说,农事为天下根本,农田、农民,就是农事的根本。梳理清楚天下农田户口,才能处理好天下农事。我看了户部送上来的汇总,两府其他相公想来也看过了,去岁清田括籍数目较多的州县,都是朝廷派人监察审核的州县。这意味着,新一轮的清田括籍,不能仅仅是抽抽一部分州县审核!” 陈佑话音刚落,薛居正猛然抬头。 前两年只要是涉及农田户口和税收的监察审核,一般都是肃政司主导,御史台、户部、税务监还有兵部会视情况安排人手——御史台有监察之责,兵部则是屯田涉及农田和户口。 如果要全面监察审核,肃政司肯定要增加人手,变相增加肃政司的权力。 心思急转直下,薛居正开口道:“平章所言极是!然而肃政司人手着实有限,天下州县何其多耶,短短半年,能抽查这些已是不易。” 人手最多的还是税务监,理论上各州县税曹的人它都能调动。 所以,或许天下军州也可以设立一个肃政曹? 当然这话他不好直接说出来,故而只是旁敲侧击希望陈佑能想到这一点。 陈佑明白最大的限制不是人手,而是交通。 可惜现在交通不可能有太大发展,那么只能通过增加人手多线并进实现审核各州的要求。 不过,按照陈佑的计划,今天只要定下一个方向就行,具体事务可以慢慢讨论。 “任何事都有困难,但不能因为有困难就不去做。” 陈佑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沉声道:“我在《军政四策》里面说过,发展农事,在四个方面:水利、良种、农具、经验。今天召集这次都堂议事,我用一个词来说,就是要‘凝聚共识’。 “所谓‘共识’,大家都认为应该这么做、需要这么做,这就是‘共识’。如何叫天下承平、百姓富裕,我以为该通过发展农事,诸君可有异议?” 没人说话。 陈佑继续道:“要发展农事,前提是清田括籍,诸君可有异议?” 大多数人都把目光投向王彦川和窦少华。 肯定有人心里又不同看法,但是说不说出来,就看王、窦二人能不能站出来。 见王彦川似乎放弃了,李继勋有些着急。 “为了保证清田括籍的真实和准确,必须要加大对这一项的考课审核。诸君可有异议?” 终于,李继勋不愿再等,他直接质问:“敢问陈相,如若不相信州县清田括籍结果,前去考课审核的官吏又如何判断该结果是否真实准确?” 说完,他似乎松了口气。嘴角甚至带上些笑意:“换言之,是不是主持考课的官吏还得自己再调查一次?若如此,岂不是徒耗人力物力?此实乃劳民伤财之举!” 无需陈佑回答,吏部侍郎刘熙古出言道:“李参政久在密院,当是不知吏部考功之法。” 说着,他朝陈佑一礼:“平章,下官请以事例向李参政详解此法。” “可。” 得到许可,刘熙古再次一礼,然后看向李继勋,朗声道:“假定考课濠州,可取沿淮诸州气候物产相似者为凭,按田莱荒治之迹,较户产登降之籍,验米谷贵贱之价,考租赋盈亏之数。如此,数州相差无几,可以其为真,若有差距多大者,则必有一伪。” 待他说完,李继勋久久无语,好一会儿才好似挣扎一般道:“若是此等诸州勾连,又当如何?” 刘熙古脸上似乎浮现出轻蔑的笑容,只是仔细看去又什么都没有。 他看了一圈屋内诸人,声音清朗:“且不说诸州勾连中书是否能察之,便是中书不知,吏部亦会同别地对比首发 “其它地方气候物产不同,又如何对比!” 李继勋好似抓住了漏洞! 《欺世盗国》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欺世盗国请大家收藏:欺世盗国。 第六百四十二章 朝堂政事定于一(五) 听到他这么问,刘熙古怔怔的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索然无味地叹息一声:“若是李参政看过书院的教材,当知道控制变量法。” 这话一出,议事厅内不少官员都忍不住低笑出声。 虽然因为私人书院比较多,陈佑的书院改名为周山书院,但刘熙古所说的书院,不必多想,大家都知道指代的就是周山书院。 京城大多数有上进心的官员都会关注周山书院的情况,要么是想要投陈佑所好,要么是想抓住漏洞弹劾陈佑一举成名。 不管怎样,这些人都会了解一些书院里面流传的想法理念,刘熙古口中的控制变量法就是其中之一。 新的东西出来,有人会抵制,有人会不屑一顾,也有人会去尝试。有效果的就会逐渐传播开来,成为“常识”——虽然仅仅是他们这些高级知识分子的常识。 很显然,此时在议事厅内大部分官员的眼里,李继勋就属于那个“连常识都不知道”的笨蛋。 李继勋有些不明所以,但他明白自己一定是出丑了,顿时脸色变得通红,恼怒道:“便是不知又如何!我且问你,岭南州县如何同幽燕州县相比?” “其气候相同、地势不同者,农商之业相差几许;其气候不同,地势相同者,农商之业相差几许;其人口相同,一有渡口通衢,一无,农商之业相差几许;其皆有渡口通衢而人口不同,农商之业又差几许。 “两者对比或有偏颇,然天下三百州府,有相类者何其多也!气候、地势、人口、河流、道路,诸如此类,皆可为变量,一者变而余者同,可知此变量影响大小。诸量皆知,则此州府当有田几许、有户几何、课税多寡、粮价高低,尽可知矣!” 刘熙古解释一通,看着李继勋,语气沉稳:“或因天人之变而有偏差,却也相差不远。不知李参政可能理解?” 说得简单,实际应用起来要比这复杂得多,而且准确性远远没有刘熙古讲的这么好。 不过大体上的确是这样,足以叫李继勋无话可说。 果然,刘熙古说话间,李继勋面色一变再变。 直到刘熙古问他能否理解,他已经是面色铁青,冷哼一声没有回应。 窦少华见状叹气,出声解围道:“不管怎样,考课审核总是要的,无非就是多加了一些内容,恐怕还起不到将明相公所说发展农事的作用。” 陈佑朝他微微颔首道:“这只是前提罢了。但是有没有这个前提,决定了接下来是事半功倍还是事倍功半。” 窦少华呵呵笑道:“某是支持发展农事的,不过总不能说朝廷只盯着农事一条吧?” “一事一毕。”陈佑看穿了窦少华的想法,面色不变,“今日且议农事。天下万民待哺,皆望稻粱,故眼下当以农粮为重。” 到最后时刻了。 宋敏贞开口道:“我认为陈平章所言乃是正理,如今天下,农事为重。家里面有了余粮,才有心力去干其它事。” 安静片刻,胡承约抢先开口:“陈平章、宋相公所言有理。诸位是不知,河南府自产粮食根本不够吃,几乎每个月我都在想着还能到哪里去买粮。要我说,这粮食丰收,天下才能稳定。” 窦少华紧接着开口:“凡战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治国也当是如此。” 稍微等了等,魏仁浦、刘熙古、汪弘洋、梁关山等人接连出声支持陈佑。紧接着是卢亿、杨子任、端木业、冉益谦、李成璟、庞中和等人。 议事厅内,越来越多的人发言,基本上都是一句话,或者干脆就是“附议”二字。 赞同陈佑的人数渐多。赵普和焦继勋终于也撑不住,开口谈了两句农业的重要性,算是表明态度。 议程进行到这一步,“以农业为重”已经成了共识,陈佑算是成功一半。 接下来的重点就变成了:讨论完农业后能不能直接结束? 掌控会议进程,是陈佑权威的体现。 如果不能,就证明他的根基不稳,在京城六品以上官员中的根基不稳,不做改变,就会被这些人的所谓“民意”裹挟,一旦违背,下场惨淡。 等议事厅内安静下来,陈佑双手分开放在桌面上,扫视诸人后,沉声开口:“今日所议,不过是一个纲领,具体如何行事,还需有司拿出详细计划来。吏部、户部、税务监、肃政司还有御史台,都要好好考虑考虑。除此之外,其他人若有奇思妙想亦或是谏诤之言,亦可书之文字以醒两府。”【1】 说完,他不等诸人回应,直接就道:“那就这样,今日先是朝会,后又来议事,各部都积压了不少事务,各自散去罢!” 说完,他静静等待。 等着有没有人突然提出新的问题。 他说完后,议事厅内安静了一阵,然后最外围的官员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等到诸部佐贰官离开时,两名负责记录的书令史把写好的记录送到陈佑面前供其审核签字。 陈佑这才在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真的结束了。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他的心定了下来。 毕竟只讨论了一件事,记录不长,也不复杂,很快看完之后,他挥笔写下自己的职务以及名。 宰相和参政们依次签字后,书令史离开去归档。 这时议事厅内就只剩下他们九个人了。 陈佑靠在椅背上,神情严肃道:“眼下诸事以稳为主,不会有太大变动,一切等西北战事结束,再行调整。” 这话若是在之前说,那是服软妥协,但放在现在说,就成了安抚退让【地址】。 听他这么说,王彦川和窦少华面色稍稍好看一些。 唯一例外的就是李继勋了,他鼻孔出气哼了一声,起身抱拳道:“我家中有事,先走一步。” 生硬的借口。 陈佑没有阻拦,此时也无人帮李继勋开脱。 斗争永远不会停止,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更准确地说,是没想到李继勋会这么刚。 显然,下一次检验陈佑首相权威的,就是他能不能轻松罢免李继勋。 第六百四十三章 赈灾当以何为先 诸人散去,陈佑在政事堂的书厅已经布置好,宋敏贞独自一人回枢密院坐镇,不出意外的话,最迟一个月后他就会请辞。 毕竟年纪大了,精力不济。 陈佑把韩陶朱和张贤留在枢密院帮助宋敏贞。 宋敏贞他有自己的幕僚,不过毕竟要致仕了,致仕之前得把幕僚安排好。 不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的,就留在身边等到致仕再离开;还想在官场上发展的,就趁着这一个月安排到合适的职位上去。 三月二十一日朝会和都堂议事的效果立竿见影,洛阳城一下子平静下来,虽然回不到十天前的局势,但总体趋势还算平稳。 二十二日,连夜制作完成的邸报开始往全国各府军州运送分发。 也是在这一天,巴宁泰、石守信、潘美、詹胜元等人的联名奏表送抵京城。 公文发出时陈佑还没有成为首相,但不碍事,巴宁泰等人在公文中说得是“伏惟陛下天威,臣等从中书之令”、“新下之土不敢自专,烦请中书委派官吏”这类表忠心的话语。 这一份奏表抵达政事堂没多久,大概内容就传播开来。 怎么流传出来的不必深究,总之这份奏表让京中愈加稳定。 理论上这种奇特的稳定会一直持续到其他领兵大将的奏章抵京,不过总有许多意外。 二十三日,枢密院谍报司内间案淮南道的奏报送抵密院:濠州饿死数百人! 不仅仅是濠州一地,楚、泗等州都有饥荒,只不过濠州最严重。 陈佑收到奏报后,立刻找来大理寺卿李文渊。 十五日收到的奏报,陈佑批阅之后转给王朴,王朴批示让大理寺调查。没想到大理寺的调查结果还没出来,政事堂这边就收到了濠州饿死人的消息。 “回禀相公,前往濠州调查的评事十八日才从洛阳出发,如今应该才到濠州没两天。” 李文渊十分忐忑地说出这句话,微微低头等待陈佑的评判。 他原本是王朴的亲信,王朴猝然离世,那几天着实有些混乱,原本准备第二天就派人前往濠州,结果因为种种事项差点忘了。 直到十八日局面稍定才想起来,连忙派了一名评事过去。 不过他运气不错,当时因为不知道朝局会怎么发展,他叮嘱那评事过去不要深究,做出调查的姿态,但是先别查出什么。 等中枢做主的人态度确定了,他再通知那评事调查结果该平安无事还是确有内情。 现在倒好,直接爆出濠州饿死人。从时间上看,大理寺派去的人根本来不及查出结果奏报京城,那么他敷衍拖延的事情就不会被发现,而且也不用去试探陈佑的态度。 果然,陈佑听完他的话,根本没考虑大理寺的事情,他现在想的是濠州要怎么办。 不,不仅仅是濠州,还有周边的几个州。 谍报司的主力都放在边境和驻扎重兵的几处州府,像濠州这种普通州府,基本只在州治安排一个据点,不可能把人手撒到每一个县城。 现在上奏濠州钟离县饿死了几百人,那么其它地方呢? 濠州的其它县,或者泗州、楚州的某个县,会不会也有人饿死,只是因为数量少而没被谍报司探知? 而且既然饿死了几百人,证明饥民数量庞大。如何防止这些饥民为了寻找粮食而变成流民,又是一个问题。 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饥民饥不择食,把还没成熟的小麦都吃了,那必然会导致更长久的饥荒。 这不是饥民们没有长远目光,而是没其它食物,不吃就得饿死,便是目光再长远又能如何? 考虑一阵,陈佑终于出声让忐忑不已的李文渊离开。 李文渊离开没多久,政事堂传出命令:着户部、太府寺立刻安排赈灾事宜。 紧接着陈佑召集两府宰相参政于都堂议事,户部尚书、谍报司正、御史大夫、肃政大夫、大理寺卿、太府寺卿等列席。 众人坐定,谍报司端木业首先通报情况。 所有人都是一脸严肃。 到目前还不知道究竟饿死了多少人,但谍报司确定已经超过两百。 这还是两三天前的数字,谁也不知道这几天会不会有更多人饿死。 待端木业说完,陈佑开口道:“情况大家都了解了,我这边不多说,就两点。 第一,立刻安排赈灾,来之前已经让户部和太府安排了,现在要确定赈灾形式。还有就是前段时间,包括之后一段时间,粮草肯定要以战事为先,从那边调集粮食、调集多少粮食用来赈灾,都需要确定下来。” 诸人尽皆点头。 陈佑接着往下说:“第二,中枢需要安排使者前往濠州监督。这次受灾的不仅仅是濠州,虽然当前濠州最为严重,但保不齐楚、寿、泗等州也有饥民,需要有人总揽全局。另外就是,要查清楚,淮南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受灾了不上奏中枢,尤其要注意,其它各州有没有饿死人却强行压下的现象。” 他说完之后,宋敏贞第一个开口:“平章所言甚是持重,我以为照此办便可。” 窦少华连忙接过话头:“安排使者过去倒没什么,但是现在就调查的话,会不会致使人心不稳?查是肯定要查,但等灾情结束再来彻查比较好,免得影响到赈灾。” 王彦川立刻附和:“我认为窦相公的话有理。官心不稳则民不安,特殊时期,允许此等人戴罪立功或为上策。”【1】 安静了一阵,胡承约看一眼陈佑,出声反驳道:“窦相公、王相公所言要避免影响赈灾,承约以为实乃大善。然则,承约认为,相比于查处有过失的官员,留下他们负责赈灾才是对赈灾最大的影响!” 说着,他语气沉重道:“若是此等人为了自己的官帽敢于压下灾情,视百姓生死若无睹,又如何能指望其人会尽心尽力赈灾救民?” 薛崇、赵普立刻附议。 陈佑没等其他人表态,再次开口:“德俭所言正是吾之虑也。灾情如火,濠泗情况不明,往来通讯耗时颇久,故要派一使者总揽赈灾,同时调查当地官员,拿下庸官、害官,以免这等人物破坏赈灾事宜。” 《欺世盗国》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欺世盗国请大家收藏:欺世盗国。 第六百四十四章 遇事谁可担重任 按照陈佑的想法,最佳选择是安排一名靠谱的参政过去。 但很可惜,在当前的客观条件下很难实现。 周国目前的参知政事相当于副相,让一名参政离开京城两三个月甚至更长时间,不管内情如何,在大家眼里,基本上就是此人被排挤出权力中心的标志。 当然了,若是陈佑完全掌控朝局,安排手下亲近的参政离京做事,别说两三个月,就是半年一年,都没什么大问题。 还是通信困难啊! 陈佑暗自感慨,敲了敲桌子,跳过征求意见的环节,直接询问道:“议一议看哪个适合过去。我重申一遍,淮南道这件事极为重要,安排过去的人必须有能力担负责任!” 然而没人说话。 大家都在考虑,陈佑口中的这个“极为重要”到底是不是真的重要。 过了一阵,李继勋突然开口:“我看治安少卿范贞卿就很合适,不如让他过去。” 范贞卿被视为陈系官员,按照李继勋的想法,既然你说很重要,那就派你最信任的人过去吧。 “范贞卿。”宋敏贞微微皱眉,“他不是腿脚不便么,会不会有影响?” 即便乱世刚结束没几年,像范贞卿这样身体有肉眼可见缺陷的中高层官员依然很少,而文官更是只有他一个人。 因此“范跛子”这个人在各级官员中的知名度不低。 这时候,胡承约可能是想替陈佑解围,也开口道:“涉及数个州县,使者过去怕是要跑个不停,我看不如让河南县申云海去,他在河南做了这么久县令,也经常跑内跑外,这体力肯定能跟得上。” 去年春闱,陈佑和王朴合作严查科举舞弊,申云海身为河南知县,出于责任心为当时做刀的张昭挡下了来自河南府衙的压力。 他也因此恶了河南尹胡承约,幸而被王朴看中收入囊中,这才保住官职。 所以,显而易见的,胡承约也不认为这时候去濠州是一件好事。 不说在宰相们都盯着的情况下能不能不出纰漏,单是若濠州等地官员真的有问题被查出来了,会不会导致其后台——比如围坐在都堂圆桌周围的这几个人——迁怒这位“极其重要”的使者。 所以,刚刚失去后台的申云海,就被他的顶头上司选中了。 因着去年的事,陈佑对申云海的印象也比较深刻,要不是王朴下手了,他可能会把申云海拉到他这边来。 仔细考虑一阵,最终点头道:“那便如德俭所言,就叫申云海过去。” 他这话说出口,窦少华王彦川等人脸上几乎都有“果然如此”的神色闪过,而李继勋更是毫不掩饰地露出讥讽的笑容。 不管众人什么想法,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是日,晋知河南县事申云海为中大夫,任河南令,加给事中。 随即,中书以申云海为沿淮诸州安抚使。 二十四日,濠州奏,钟离县饥民死者五百九十有四! 这个消息传开,洛阳官员们议论纷纷。 别误会,不是议论饥民饿死六百人这件事。饿死人的事情昨天就传开了,该上奏喷人或者提建议的,奏章也早就递了上去。 现在大家议论的是:濠州竟然把饿死人这件事公开上报了! 钟离县在籍人口有三四万人,取四万,按照它报上来的数字,差不多每一千人里面就饿要死十五个! 好吧,就算压不住,你把数字写小一点,也比近六百人要好吧? 不少心黑的都在感叹这么一个“心思纯良”的人还没被他们利用上就要没了,惋惜啊,惋惜! 不管这些人怎么想,当天上午,申云海神情严肃地走进陈佑的书厅。 灾情紧急,陈佑直接把昨日谍报司的报告和今天刚到手的濠州奏章给申云海:“仔细看看。” 说完,他低头继续批阅公文。 这段时间首相缺位,许多不怎么重要却必须要有人一锤定音拿主意的事情都积攒下来,陈佑这两天都在抓紧时间清理存货。 见此情景,申云海稍稍安心。 按照他的想法,这一走,刚到手的河南令怕是要没了,估计回来后极大概率是拿着给事中的俸禄等候实缺。不过能安全离开赤县,而且在升了两级的同时散官跨过四五品界限,对他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如今看陈佑态度平和,似乎没有把他打入另册的迹象,更是心中大定。 做人要知足,不管怎么样,做好手头的事情,做人不能太贪心。 申云海心中默念,收敛心思仔细翻阅手中公文。 不知过了多久,陈佑抬起头来,发现申云海已经合上两份公文,一边搁下青玉笔,一边问道:“都看完了?什么想法?” 听到问话,申云海精神一振,心中琢磨了不知多少遍的话脱口而出:“回禀相公,濠泗诸州事,实在是触目惊心!下官以为当前需尽快调集粮食赈济灾民!” 陈佑放好青玉笔,十指交叉放在身前,上身微微前倾:“你直接说到了濠州准备怎么做。” 申云海好歹考虑了一晚上,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忧心自己的地址前途未来,但既然确定被派去濠州,他也想过要做的事情。 如今说起来,颇有条理:“下官以为,当先清点各州饥民,多者则就地收拢,寡者则送至多处,同时施粥救济以免再有饥民饿死。 “其后,或以户籍,或随即编排,使得所有饥民处于官府管理之下。最后,安排饥民疏浚淮河等水路,以工代赈。 “同时,打击诸州一切囤积居奇之商贾,但凡有之,籍没家产,系为奴役。”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脸上浮现犹豫之色。 陈佑没有催促,就这么静静等待。 好一会儿,申云海咬牙道:“令请相公允下官便宜之权,诸州官吏,有能者则立擢之,无能者则速罢之!” 陈佑双手分开,靠到椅背上,全身稍稍放松。 “就这样吧。你路上多了解了解当地情况,各项举措不要太过死板,要因地制宜。粮食虽有户部和太府,但你也要想法子自筹。各州团练乡兵你尽皆拿去,另有一营禁军跟随,灾区秩序最为重要。” 第六百四十五章 此战须有终结日 一营禁军,最多不过一千人。 但让申云海带一营禁军去濠州,却体现出陈佑对濠州的不放心与不信任。 申云海心中的庆幸与轻松尽皆消散,一下子似乎回到了去年春闱前,沉重的压力落在他的肩头。 此时容不得他多想,在这股仿佛有形的压力下,申云海顺势垂首躬身:“谨遵相公之令。” 陈佑盯着申云海看了好一会儿,语气毫无波动地开口:“兵马已经准备好,早些出发。” “是。” 申云海起身一礼,恭敬退出书厅。 门外范昌祐早就等着了,见申云海出来,他立刻道:“申安抚,相公吩咐下官陪安抚去交接兵马。” “啊,有劳了。” 申云海反应过来,态度极其温和。 京中官员都知道,陈相公身边的几名年轻幕僚都是他的弟子,不说未来前途如何,但是有一个宰相老师,便叫人轻易不愿得罪。 申云海虽然分不清范昌祐和韩陶朱谁是谁,但政事堂突然出现如此年轻的陌生面孔,只能是陈相公从枢密院带来的。 范昌祐微笑着躬身,然后在前头领路。 他一直牢牢地急着,别人对他的礼待,不是因为他自己的能力和成绩,而是因为他被山长的光芒笼罩。 因此他在两府从来是谦逊好学,唯恐给山长抹黑。 该做的准备昨日就做好了,上午完成最后的交接,申云海带着一营禁军和数条运粮船离开洛阳。 运粮船里装的不是粮食,而是家具、器械、毛皮、布帛等大宗物品。 洛阳这边的粮食都要准备送往延庆,不可能给申云海带去濠州,他只能从沿途诸州这边拿一点那边拿一点。 至于带的这些物品,一个是交给沿途各州充当购粮款,一个是压舱免得翻船。 申云海离开洛阳,洛阳城再次恢复平静。 当前一段时间,宰相们的日常事务只有三件:为西北战事调集粮草、兵马、器械,密切关注辽国情况,六品以上官员的任免调动。 西北战事依然是每日两次汇报,目前为止进展顺利。 辽国的话,二十四日夜里送来的紧急消息显示耶律璟宫卫已经提前离开春捺钵所在的鸭子河泺,往西北幽州方向去。 同时幽州、平州北面部族兵马有调动集合的迹象。 显而易见,契丹人想对幽州下手了。 至于是为了拿下幽州,还是想迫使周国放弃平定银夏,暂时不得而知。 现在的卢龙节度使是从泾州调过去的王江,能力不差。 忠心的话,好歹也是当年太祖倚重的大将,应该不成问题。 而且他在泾州时,向陈佑求了个人情把他妻侄放到河南府做一幕职,同陈佑算是有交情。 因此,中书只是命令王江守土保民、见机行事。 再就是考虑到银夏战事顺利,便让卢仲彦暂时放下对西边的戒备,分出一部分兵马支援朔州。 同时从周边诸州调集兵马入驻金州、代州,尤其是代州的雁门关,更是重中之重。 朔、金、代三州稳固,则云州后翼不需要担心,担任大同节度副使的党从柯就能专心抵御可能到来的契丹人。 如果契丹不拿下幽州或云州,想要南侵就只能从蔚州穿过飞狐陉。而从蔚州过,他们就得面临后路被云州截断的风险。周军调动及时的话,关门打狗不是不可能。 无论如何,周国在应对契丹这件事上已经做好了理论上的完全准备,接下来就等着实战的检验。 夏州城外,巴宁泰带领一行人绕着朔方城转了半圈,最终叹了口气拍马回营。 朔方坚城,不是说说的。 这已经是巴宁泰抵达朔方城的第三天了。 前两天都尝试了攻城,尽皆受挫而归。 巴宁泰回到中军帐,立刻召集诸将议事。 此时石守信和潘美都不在,不过帐内多了一个折德扆。 当时折德扆收到巴宁泰的命令,直接转去德静,可以算是误打误撞击中了李彝玉的软肋,迫使他放弃支援银州回守德静。 他这支在外袭扰的援军,本是儒林城内党项兵马的士气支撑,结果突然消失了。 不论是被打退还是怎么的,都叫儒林城士气大跌,再加上周军细作内外勾连、李丕禄以身作则,最终李光远率众投降。 拿下儒林城,交给大将镇守,巴宁泰没有停留,迅速赶往夏州。 于此同时,折德扆的振武军在德静同李彝殷交手数次后为防止被四面包抄,便按照预定计划后撤。没想到,半路迎上信使,分出一部人马给赶往德静的潘美,折德扆带着剩下的人同巴宁泰会合。 随后得知李彝殷的儿子李光睿屯兵七里坪,石守信也在半路离开中军,率部前往七里坪。 不过石守信一路行来,收拢的降兵蕃将也有不少,再加上振武军的补充,抵达朔方城下时,总兵力不减反增。 中军帐内,巴宁泰坐在上首,许竹林坐在他右手边,再往下才是折德扆等人。 李善文立在帐中空处,他身后是一副银夏地图。 没有任何开场白,一开口就是正事:“昨日收到消息,庆帅已经越过白于山拿下长泽,大约后日能抵达朔方城下。之前从大斌分出的韩保贞部也已经拿下宁朔,不过据韩保贞传信,宁朔周边部族有依附我军进攻朔方的意图,等他整顿蕃军出发,估计还要几天。” 说着,他指点着身侧的地图:“灵帅传来消息已经过了铁门关,最迟五天后抵达朔方城。也就是说,五天后,我军聚集在城下的汉军,将达到八万,另有蕃军至少三万。再加上延帅、银帅分出去的兵马,计有十五万人。根据范大使的筹算,维持这十五万人吃马嚼,粮草需每日不停满载往来,一旦遇事耽搁,则此处囤积的粮草就只能维持两到三天!” 打仗打的就是后勤。 十五万兵马,真不算多。但一路上少有就地补充物资粮食,全靠漫长的补给线来运输,这十五万人,就太多了。 待李善文停下,巴宁泰直接开口:“最多一个月,必选拿下朔方城。有什么法子,都说一说。” 第六百四十六章 世间多有无奈事 一个月之内拿下朔方城! 所有人都沉默着。 有人考虑如何才能在避免较大伤亡的情况下尽快攻陷朔方城,也有人低着头默默等待有没有其他人会提出什么好想法。 过了一阵,一直没有用武之地的天雷军邓立德当先开口:“我们天雷军可以炸毁城墙……再不济也能炸毁城门。” 安静一阵,有人开口:“敢问邓将军,如何把那个炸药送到城门底下?” 邓立德默然。 朔方城就在无定河边,身为一座坚城,边上有河流的情况下,肯定会在城外挖一条护城河。 之所以只尝试了两次突袭,就是因为有护城河的阻拦不能使用人海战术。 偏偏夏州这边适合制作攻城器械的高大树木很少,周军只能放大搜寻范围,同时派人往东南方向的山区伐取树木,然后利用河流飘过来。 原本大家的打算是等攻城器械制作完成后再奋力攻城,但巴宁泰显然不像继续在这里空等。 巴宁泰没有说话,李善文轻咳一声想要打个圆场。 毕竟天雷军是许竹林带过来的,不在乎起不到作用的邓立德,也得给许竹林一个面子。 “邓将军所说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可惜那火药不防水,不然就能趁夜泅渡运到城门底下。” “陶罐!我们可以用陶罐装火药!以前小批量火药都是用陶罐防水的!” 邓立德兴奋起来,只要有机会用上天雷军,他就一定得抓住。 “…首发 李善文有些懵。 他只是随便找个借口罢了,没想到邓立德却给出了解决办法。 既然如此…… 李善文瞅了眼端坐首位的巴宁泰,看不出来相公的神色有什么变化,他稍稍犹豫,试探着对邓立德道:“即便能把火药运过去,如何让大批量士兵渡过护城河也是一个难点。如果不能在城门被炸开后立刻占据城门并朝城内增兵,定难军很快就能修复城门。” 所以问题又回到了最初:如何在没有壕桥壕车、云车投石机等攻城器械的基础上,突破护城河的阻拦? 见帐内久久无人说话,许竹林不由奇道:“难道就不能直接把护城河填了吗?” 坐在他对面的折德扆开口解释:“总管有所不知,巴相公已经安排人测过水深。咱们面前这条护城河,若要填平,所需土石之量巨大。估计不等填完护城河,攻城器械就都能造好了。” “原来如此!”许竹林一脸恍然之色,点点头不再说话。 就在此时,巴宁泰突然开口:“先尝试在西门填出一条丈许宽的路来,这几天不要闲着。” 底下人不知道巴宁泰是出于什么考虑作出了这般决定,不过填护城河只能说浪费时间,本就要干等几天,也不在乎等待的时候多累一些,因此诸将齐声应是。 周山书院半山阁楼。 坐在陈佑周围的是书院祭酒、执事长以及诸学院院长。 如今书院有经、算、法、医、工等五个学院。 医学院去年才正式成立,工学院是新近成立的,主要教员都是从陈家工坊请来的。 另外还有理学、农学两个研究所,前者主要资助和培养那些对理化现象或远离感兴趣的学生,后者主要工作是良种选育和总结农事规律比如除虫、翻耕、轮种之类的。 随着陈佑地位的改变,以及他主张理念的传播,书院改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一次也一样,徐师进提出了一个建议:允许跳级、设置精英班。 目的自然是为了科举。 虽说有“五十少进士”的说法,但能在官场上有建树的,基本都在三十以前中进士。 而且,官场上的人喜欢提携“少”进。同样条件的两个人,一个比主官年轻,一个比主官年长,多数情况下主官都倾向于提拔比自己年轻的那一个。 所以,徐师进想为书院里的天才少年开一条特殊通道,让他们不必按部就班地学习六年或者九年才去参加科举。 哪怕一次运气不好失败了,也有时间多来几次,好在二十五之前中进士。 至于那些在科举一途天分不高的,老老实实积累六年九年,然后去拼一拼运气。 在徐师进看来,如果真的考不中,放弃科举从事其它行业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这也是他赞同陈佑在书院开设这么多与科举无关课程和机构的原因。 反正大多数人读书,都是为了能发财致富甚至只是为了养家糊口。 只不过,他反对让还没到放弃时候的学生接触理化、医药等东西。他认为这些东西,尤其是能赚钱的医药,会让本该专心科举的学生分心。 说实话目前除了科举,学习理化之类的真可以说是要钱没钱、要权没权,陈佑不能拿学生们的前途开玩笑,也赞成徐师进的想法。所以书院没有面向九年教育内的理化医药等课程。 如今,随着科举选官的数量变多,徐师进就想更进一步为科举服务。 陈佑看着眼前一个接着一个发言的下属们,有些无奈。 难得他们的意见如此统一,哪怕同经学院矛盾比较大的算学院,也认为徐师进的想法非常棒。 然而,这和陈佑的想法不一样啊! 他一直想推动的是各科地位平等,最起码强势科目和弱势科目不能相差太大。 这要是专门为科举选拔精英班以及允许跳级,不就是表明“科举就是高高在上”吗? 可若为其它科目同样选拔精英班,又担心误了在科举上有天赋学生的前途。 说到底,还是当今时代没有那么那么多同官员相差不多的职业! 有水平的好老师不好找,既能当好老师,又能做好管理的文人更难寻。 陈佑若是强行否决徐师进的建议,他真怕这些人当中有请辞不干的。 权衡一番,陈佑只得暂时放下执念,等所有人都说完,他微微点头道:“那就照为贤先生所言。只不过这个标准得定好,不怕标准高了,就怕标准低了,到时候惹人笑话也就罢了,徒耗人力物力才是损失。” 第六百四十七章 农商仍需费心力 此事定下,书院庶务就算处理完了。 徐师进、李华宇等人各自散去,陈佑独自走上二楼,扶着栏杆察看书院。 这段时间各地主贰官的奏章公文陆续送抵洛阳,有些是单纯表忠心,有些则是真的有事顺带表忠心。 京内京外文官武将全都表明态度继续听天子的话、听中枢的话,陈佑这个首相稍稍稳了些。 接下来就需要在巴宁泰回京之前掌控朝堂,以免巴宁泰携大胜之威回京争权。 至于说耍阴谋手段致使本次讨伐定难军失败,陈佑还做不出来这种事。 人总得有底线,今日他若是能为了获得权力使得前线兵败,明日就有可能为了登临帝位效仿石敬瑭! 当日四条安国之策,继承先相公之政正在实行,文武官员晋升制度正在重新制定,科举等明年再次扩招就行了,剩下军事目标的调整还要等两年。 重农事也在做,除了书院新成立的农学研究所,中书还令各州县梳理本地农时上报中书下宣黎首发 关于商业,目前所能做的就是规范商税和保证交通安全顺畅。 要想促进商业稳定发展,还得从工业入手。 商业行为是多余物资的交换,如果大家都是男耕女织自产自销,就不存在商业行为。 如今天下,像洛阳、汴梁这样的大城市,那自然是商业发达,饮食百戏无一不有。但放到普遍的小城市,买卖最多的还是米、油、盐这类基本生活所需居多。 所以,如果想让商业繁荣,必须要击溃小农经济! 而要击溃小农经济,则需要用工业化、规模化生产取代传统的手工生产,并推动社会分工细化。 前者将迫使大量手工业者和部分农民失去工作,而后者则会创造大量本不存在的工种,这些工种的生产所得并不能维持基本生存,就只能去购买粮食、购买衣物。 如此,迫使社会财富流通,商业行为剧增。 只是受限于科技水平,工业真的不好发展。 哪怕有陈家工坊的例子在这,再加上书院嘉奖新发明,这些年下来别说工业器械进步不大,就连规模化、标准化生产都没能推广开来。 不是大家看不到这样做的好处,而是没有这样做的需求和动力。 这些年来受陈佑影响最大的反而是军工生产,质量标准、流水线生产、大型机械参与,全都在军工生产上应用了。 说起来在陈佑的指点下,原始蒸汽机也做出来了,不过效率极低。算上制造成本,生产投入远远大于产出。 通过机械提高农业生产效率的的想法短时间内无法实现。 陈佑轻叹一声。 客观条件限制真的没办法,只能尽力适应。 在阁楼上站了一阵,估算时间差不多了,他下楼赶往真理堂。 马上有一堂课要讲。 当他从后台走进真理堂,偌大的真理堂内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基本上都是学生,也有部分讲师。 在书院做到教授,基本上是无心仕途了,如果陈佑的讲课内容不是他们感兴趣的,根本不会浪费时间来听。 只有那些年轻的讲师,如果依然有入仕为官的心思,才会一场不落地参加陈佑的课。 上课钟声响起,陈佑迈步走上讲台:“今日内容为农业之理与农业发展方向。” 所谓农业之理,其实就是农业科学。只不过如今说到“科学”,人们的第一反应是“科举考试中的学科”,所以陈佑只能用“万物之理”来形容客观规律,经常被省称为“物理”。 开场一句话后,立刻有仆役把一个木板架子搬了上来。 这木板架子上贴着几张白纸,其上分别写有“良种”、“经验”、“器械”。 “天下之重,莫过于农事!农事者,在于良种,在于经验,在于器械。” 陈佑扫视堂内诸人,朗声道:“这农业之理,通俗来讲就是经验。 “何时播种、何时除草、何时浇水、何时收获,这是经验。 “种植疏密几何,可有套种,可有轮种,这也是经验。 “种苗深浅,水旱几许,这亦是经验。” 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加重语气:“将此等经验收集、总结,提炼出正确的经验,剔除错误的经验,如此可得农业之理! “书之文字,流传当时后世,乃是学者之责。推而广之,以益天下农民,乃是官吏之责。 “诸位在书院求学,某今日先说一说如何把经验提炼成为物理。” …… 一个半时辰,陈佑终于讲完了这堂课。 重点就两个:希望有人能把当前总结出来的农业之理研究得更加深入,看能不能通过除了推广良种之外的法子提高单位产量;也希望有人可以发明出来提高耕种效率的器械,降低农业成本。 这节课对书院学生来说,也就听一个有趣,但如果传播出去,就会有很多人想尝试能不能达成那两个希望。 于是,次日上午,这堂课的简要概述就在河南府官员之间流传开来,并且毫无停滞地向河南府外以及普通民众传播。 有心人在听到首相期待有人发明农业机械后,立刻联想到去年的专利诏,顿时起了心思。 不提后续如何发展,陈佑讲完这一课,就把这件事暂且放到一边。 随着濠州消息陆续传来京城,陈佑开始布局以濠州事件为引子,联系新一轮的清田括籍,开启对内外官员的考课调查。 四月初七,陈佑召集宰相于政事堂议事。 如今宰相只有四人,而当初的顾命六臣,不到两年,就只剩下三人还在相位,其中宋敏贞即将请辞。 只能说,政局变化太快。 四人分坐屋内,宋敏贞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若不是担心在这种小场合,陈佑一个人压不住王彦川和窦少华两个人,宋敏贞根本就不会过来。 陈佑看了眼宋敏贞等三人,缓缓开口道:“今天要讨论的有两件事,一个是清田括籍的规程,一个是考课要求。” 他话音刚落,窦少华就开口了:“说来我有些疑惑,为何要把清田括籍拖到八月?” 第六百四十八章 初次议定清田事 “等夏税收缴完成。”陈佑解释,“之前已经放出话去,既往不咎。且看哪些人愿意悔改,哪些人要一条路走到底,同去年一对比就清楚了。” 和去年比,只是地址为了有个参照,法司人手就那么点,调查州县肯定得有先有后、分出重点主次。 他这话说出,窦少华和王彦川心中有底,照此通知下去,底下官员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而那些不愿意照着做的,不仅仅是贪腐,更是不服从中枢,他俩也乐得换上听话的。 此事略过,开始讨论清田括籍的规程。 他们的讨论基本上不会涉及具体细则,主要是方向上的内容。 “清田括籍,有三点:第一,限度定在哪;第二,怎么奖惩;第三,如何叫底下人重视。” 陈佑说完,笑着道:“这三件事,得咱们几个同心同德才行。但凡有什么不妥,底下那些官员就敢挑拨着咱们对立。” 窦、王二人也跟着露出尴尬的笑声。 倒是宋敏贞,仿若没有听见,继续闭目养神。 在其他官员面前,他恭敬有礼有助于陈佑树立首相威严,可在同为宰相的窦王二人面前,那些虚礼没用。真正有用的,是在各项事务上带领手下一批官员表态支持。 可以说,当前形势下,在陈佑找到新人抗衡窦少华王彦川之前,宋敏贞能健健康康留在相位上,就是最大的支持。 屋内的尴尬气氛没有保持太久,王彦川直接就开口了:“天下久战方平,真要说起来,荒田多得找不到人来种。要我看,只要能把当下还在种的农田数目理清楚就可以算合格。籍没多余农田,完全没有必要。” 陈佑闻言,不置可否,扭头看向窦少华:“窦相有何看法?” 窦少华隐蔽地瞥了眼王彦川,轻咳一声道:“我就简单说说。荒田它也是田,禁军也好,镇军也罢,很多都是家里过不下去出来当兵吃粮的。等剿灭定难军,有战事的地方也就北面契丹,战事少了,就得裁撤军兵。总不能把这些军汉裁撤之后任由其浪荡任侠吧?正好就把这些荒田拿来酬功,日后裁撤,也能做一农夫安守桑梓。” “此正是吾所虑也!”陈佑点头附和,“窦相之言,甚是持重。” 见两人达成共识,王彦川微微向后靠,懒得再说。 如果他这时候同窦少华闹起来,只对陈佑有好处。 反正又不是之前那种扩大议事,能被众人所知的只有结果,不会有丢面子的顾虑。 陈佑见状,定下基调:“那就这样,但凡荒田、隐田,皆括籍入官。” 听到多了个隐田,窦少华面色微动,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王彦川原本打起精神想跟在窦少华后面出声,没想到窦少华竟然就这么默认了。 他若有所思,笑着应道:“便照陈相所言。不知伯菁对奖惩有什么看法?” “奖惩?” 窦少华重复一声,随即道:“没必要单独奖惩,按考课来即可。” “倒是巧了,我也是此想法。”王彦川笑着看向陈佑,“陈相以为如何?” 宋敏贞闻言睁开双眼,扫了一眼王彦川,看向陈佑。 只见陈佑面色不变,微微颔首:“若是如此,倒也不必单独列出来。就这样,具体考课,叫吏部拿一个章程出来。” 沉默一阵,王彦川闷声道:“如此甚好。” 宋敏贞重新阖目,不需要他操心那是最好不过,若真闹到二比二的地步,陈佑可能就得依靠皇权来压下窦、王二人了。 一旁的窦少华仿佛没看出来眼前一幕有什么不对,直接就出言道:“至于怎么叫底下人重视,要我看,不如直接就让一个参政专门负责此事,到各州走一走,若真有那等不服中枢的,直接拿下便是。” 听到他这么说,王彦川有些不解。 单只是在中原地区转悠,就得画上大半年。 还是那句话,让一个参政离京这么久,基本上是将其排挤出权力中枢的信号。 窦少华突然提出这个建议,岂不是帮着陈佑对付李继勋吗? 想到此处,王彦川心中一沉。 别是窦少华死心塌地同陈佑站到一边了吧? 陈佑听了,却是点头道:“窦相此言有理。若真让一参政主持此事,的确会叫各州县重视起来。” 窦少华立刻笑道:“正是如此,且参政可以代表两府处置地方官员,免去往来通讯耗费的时间。要我看,李继勋就比较合适,毕竟带过兵打过仗,性子刚直,处事果断。” 王彦川当即道:“我觉得不妥!” 陈佑扭头看向王彦川。 至于窦少华,只是仔细盯着陈佑的面孔。 “正是因为李继勋性子刚直,就怕地方动辄得咎。” 在陈佑的注视下,王彦川硬着头皮找了个理由出来。 听到这话,陈佑轻笑一声:“王相这话,倒是说出了李继勋的缺点。真说起来,李继勋不适合这等具体事务。” 说着,他轻轻敲了敲桌子,缓缓开口询问:“清田一事,不若另择一人参政,出京主持。” 窦少华还没来得及放松,便皱眉暗自思忖。 而王彦川想了想,有些勉强地点头:“陈相此议可行。” 听闻这话,窦少华也舒展眉头:“我也无甚意见。只是这人选,不知陈相可有中意者?” 陈佑稍稍考虑,开口道:“宋杞言如何?” 御史大夫宋杞言,主持御史台数年。说不上御史皆出自他门下,但大部分御史都受他的影响。毕竟按照规定,御史弹劾具体官员需要御史大夫署名。 “可。” 窦少华出声赞同,随即问道:“何人可接掌宪台?” “董成林如何?” 眉头一皱即舒,窦少华叹了口气,身体往后靠到椅背上:“我没意见,看王相如何说。” 王彦川仍有纠结。 只是他权衡一番,最终还是放弃了其它的想法:“就照陈相所言罢!” 到此,陈佑面色笑容尽去,肃容颔首道:“既然如此,中书便依此下令。” 清田事毕,考课之事简单讨论几句,扔给了吏部。 四人散去,王彦川出门时本想叫住窦少华,犹豫一下决定再等等。 倒是宋敏贞,直接走进陈佑的书厅。 第六百四十九章 银夏战事可定矣(一) 分了主客坐下,自有仆役奉上茶水。 木门关上,两人安静品茶。 至于政务,且放着罢! 嗯,大不了今天迟些回去。 宰相们的空闲时间,大多都耗费在一场场谈话中,只不过有些人喜欢促膝长谈,有些人喜欢宴饮欢笑。 至于积攒的政务,负责任且有能力的会自己抓紧时间处理完,不负责任或者能力不足的,要么放权给下属,要么推给幕僚。 陈佑现在还是前者,宋敏贞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后者。 许久,宋敏贞放下茶盏,出声问道:“将明可寻得中意之人?” “我准备让薛广德与胡德俭到西府去。” 陈佑早有定计,最开始的几句话毫不滞涩:“如若可能,免焦成绩同知事,叫其专心都堂诸事。如此,再择朔方杜忠同知院事,则两府诸相定矣。” 只是往后却不由放慢语速:“然恐巴庆安、窦伯菁、王松岭心有不满。” 两府位置,你陈佑都给安排得明明白白,换谁都会不满。 若陈佑真能一手遮天也就罢了,这不满只能压在心底。可问题就在于陈佑现在做不到一手遮天,会不会出问题,就看巴宁泰等人是否默认陈佑的安排。 不过陈佑当然不会把事情成败寄托在别人身上。 宋敏贞听了陈佑的话,稍稍思忖,出声道:“窦伯菁当无须顾虑,唯一可虑者乃巴庆安。” 说着,他轻轻皱眉:“可惜巴庆安此时不愿明言。” 是的,不管是公文还是私信,巴宁泰只是说“唯中书之命是从”,绝口不提他对中书朝政的看法。 当年巴宁泰做枢密使同王朴对掌军政时,陈佑还只是领着一个空衔在周山教书。如今巴宁泰还是枢密使,但陈佑已经取代王朴成了首相。 即便巴宁泰亲口说他不在意,也不会有人相信他对这件事没什么看法。 “方正相公以为我当如何?” 宋敏贞看着陈佑,突然笑出声来:“叫巴庆安、窦伯菁一人举荐一个参政来?” “窦伯菁或可心安,巴庆安恐嫌不足。” 陈佑轻叹一声,神情颇为无奈。 宋敏贞也是无奈摇头:“将明你就直说了罢。” “倒叫方正相公见笑了。” 陈佑本想等宋敏贞说出口,不过既然宋敏贞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他自己说也无所谓了。 “不知方正相公以为,高怀德与聂宏远,哪一个适合去银夏?” 听到陈佑的问题,宋敏贞没考虑太久,直接就道:“还是叫高怀德去吧,他名气更大一些。” “嗯。” 陈佑点头:“我本想着聂怀远年纪大。” 说着他笑道:“虽然比高怀德也大不了几岁。” 今天讨论那么多事项,难道见到陈佑意见同自己不一致,宋敏贞神情轻松道:“毕竟新胜之军,叫高怀德去勉强能压得住。” “说来也是。”陈佑颔首赞同。 …… 夏州德静,惨叫声、喊杀声充斥耳边。 潘美跨坐在马背上,看着烽烟四起的德静,脸上古井无波。 他现在只求一件事:能擒住李彝玉! 只要擒住李彝玉,他这一战就可尽全功。 若不能,那就只是有功有过。 不知道石守信能不能抓住李光睿。 不知道巴枢使进夏州城了没。 看着眼前烽烟,潘美却在遐想别处事。 “将军!贼首自西逃窜!” 正遐想间,有传令兵呼喊出声。 潘美瞬间回神,提起手中长槊肘、腕用力,槊尾拍在马臀上:“随我杀贼!” 话音未落,马已蹿出。 他身后百余骑立刻拍马跟上,朝德静西边去。 德静是一个镇,四面围墙,内部原本只有镇兵和军汉家属,之后才有收拢的流民和往来客商。 不过不同于中原地区各镇围墙日渐凋敝,夏州哪怕有定难军在,它也没太安生,德静的围墙年年都有维护。 这也导致了,当周军突破围墙攻入镇内时,镇内人若想跑,要么放弃马匹的机动性翻墙,要么带着马冲门。 德静周围的蕃军已被潘美击溃,但难免有些不死心或者说想要报仇的逡巡周边,潘美得在这些人接应到李彝玉之前将其斩于马下! 当他带领骑兵赶到西门,李彝玉方才冲出门来! 此时西门附近几乎没有周兵,都在方才的守门战中死光了! “兀那贼厮!且来受死!” 潘美目露凶光,高喝一声,再次拍击坐骑朝李彝玉一行人冲去。 李彝玉瞅了一眼,根本不理会,一边指示部下前去阻挡潘美,一边招呼门内速将马匹牵出。 方才夺门,他们尽皆下马步战,此时还得等人把马牵出来。 然而就这一点耽搁,叫潘美及时赶到! 只见百余骑兵以潘美为锋锐,好似刀切热油一般,只一瞬,便突破前来阻拦的定难军士兵,来到李彝玉跟前。 李彝玉将将上马,甚至都来不及提速,潘美便连人带马扑了过来! “死!” 两人相交,潘美手中长槊借助马力腰力往前一探,犹如蛟龙探首,朝着李彝玉当胸而去! 生死之际,李彝玉大吼一声,一边后仰一边抬刀格挡。 只听得一阵金属摩擦的声音,潘美越过李彝玉,而李彝玉身下战马嘶鸣着后退,连带尚未直起身来的李彝玉也有些不稳。 然而这不是两军斗将! 潘美身后还有百余持刀骑兵! 只是一瞬,两骑一前一后包夹李彝玉。 李彝玉反应迅速,挡住潘美的那只手顺势在空中挥了个圆斩向前方周兵,同时身体就势朝侧方歪去。 试图杀他的两人,一个被他砍下马,另一个被他的护卫斩杀。 然而就在此时,又有一周兵不闪不避,直接驱马撞上李彝玉! 甚至为了让身下马匹忘却恐惧撞向同类,这周兵没有持刀砍向李彝玉,而是一刀砸在马臀上! 第六百五十章 银夏战事可定矣(二) 朔方城下周军大营。 巴宁泰难得亲自解说军势。 周军围朔方城已有十多天,在这期间夏州蕃军昼夜袭扰周军。 彼等不求多少杀伤,只为叫周军难得休息,最好是不堪其扰自行退兵。 不过,随着诸军陆续抵达朔方城下,巴宁泰麾下聚集十五万兵马。 虽然导致粮草辎重转运需求十分紧张,但也叫其兵力充沛,可以做出分兵之举。 因此,城下周军一边等待攻城器械齐备,一边每日取土石填进护城河,试图填出几条路来。 同时,这么多兵马聚集城下也不是没事干,巴宁泰把麾下兵马每两千到五千人划为一部,杂有汉蕃。之后每天安排四部兵马出击寻找周边蕃军,以四十里为限,清理所遇到的蕃军。 为了保证粮道安全,每天上午和下午会朝儒林和长泽各派出一部兵马,这些兵马会在抵达目的地后返回朔方城,但路上需要剿灭沿途蕃部——这些人之前没有主动依附周军,就意味着有反复之心。 就算这些蕃部没想着背刺周军,巴宁泰为了不让粮草压力增加,也不可能收下他们。反正只要没有投诚周军的夷狄,他们的命就不能算命。 而且除了留下一部分每日帮助填河外,其余依附周军的蕃部都被打散了放入巡视粮道的兵马中,一则使其疲惫,二则以其为主力杀掠沿途蕃部。 毕竟,夷狄之属,怎能重于汉家儿女? 沿途蕃部情况如何暂且不知,单说朔方周边,聚集在四周的蕃军基本上都退出了朔方城外二十里范围,凭借着马军的机动性与周军周旋。 而那些马军较少,或者前些时日损失较多的蕃部,大都退到四十里外等待李彝殷的下一步指令。 端坐主座,巴宁泰沉声道:“北面七里坪、德静兵马已被延、银两部牵制难以来援,夏州蕃军亦不敢进朔方二十里,且器械完备,当可强攻朔方矣!” 他说完之后,帐内诸将无人开口,都在等着坐在他下手第一的许竹林先说。毕竟帐内有几个理论上不归巴宁泰指挥,而要听从许竹林号令的将校。 许竹林能屡次监军,早就历练出来了。 见诸将不言,立刻朝向巴宁泰道:“如此,还请相公下令,指使诸将一举攻破朔方城!” 他话音刚落,帐内诸将顿时齐声道:“请相公下令!” “善!” 巴宁泰合掌赞道。 随即看向才来不久的朔方节度使杜忠:“灵帅可愿为我拿下此城?” “此乃朔方军上下所愿也!” 杜忠立刻回应,毫不滞涩。 巴宁泰通过许竹林下给他的命令是清理灵、盐等州不从之蕃部,堵住夏宥党项西逃之路。 只是他一路东来,行军缓慢,迫使诸蕃人向东逃至宥州、夏州,壮大了夏州城外蕃军声势。 以致巴宁泰不得不捏着鼻子让他过来朔方城,使得后勤压力剧增。 好在朔方军一路行来自有补给线,他们才过宥州境,范贞卿就派人去接手了朔方军的后勤。 然后巴宁泰借着许竹林的身份,在许、范等人的推荐下,征调白茅、张锡前往灵州接管军需事。 也不知道杜忠图个啥,好好在灵州配合朝廷大军就是了,偏偏跑到夏州来把脖子塞到巴宁泰手里面。 不管怎样,至少目前杜忠看起来十分听话。 巴宁泰微微颔首,下令道:“既如此,吾令朔方节度使明日以壕桥云梯攻西门。” “是!”杜忠起身应下。 巴宁泰随后又吩咐道:“吾令庆州刺史明日攻北门。” “是!”詹胜元立刻领命。 “吾令党项部明日以土石填南门河道。” 李光远、李丕禄等人闻言,不敢有丝毫犹豫,连忙起身:“谨遵相公号令!” 巴宁泰的目光在一干党项降将身上停留一阵,然后点头示意彼等可以坐下。 “吾令振武节度使明日领兵追剿朔方城周蕃军。” 说着,他稍稍停顿,加重语气补充道:“除中军及明日攻城诸部,其余各军尽可调动!” 他这是逼迫城内李彝殷调集城外兵马进攻周军,以达成周军围点打援之谋。 最好是能一战而尽灭城外蕃军,免得继续面临这不停息的骚扰。 折德扆自知此谋,当即高声道:“定不负相公所望!” 当晚,潘美擒杀李彝玉、击溃德静贼军的消息传到朔方。 巴宁泰闻之心喜,命令潘美立刻将李彝玉尸首旗纛送至朔方城下,同时遣使询问石守信何时能擒住李光睿。 翌日辰时,周军各部开始整军列阵,折德扆带着全军七成骑兵并三倍数量的离开大营缓步朝西行进。 巳初,西门杜忠部一鼓,周军正式攻城! “如何?” 李彝殷正在巡视伤兵营,见亲卫快步走来,他当即出声询问。 亲卫来到他面前,低声道:“三波信使已然派出。” “那便好!” 李彝殷松了口气。 从上午周军攻城开始,李彝殷多次下令向不同地方派出信使,不过方才亲卫口中的“信使”却有不同。 这批信使是派往七里坪,目的不是让李光睿尽力来救,而是叫其观望兵势,但有不妙则率军遁入瀚海。 若是他不幸战死朔方城,则李光睿统率定难军残部。 说白了就是留后路。 而派往德静的信使就不一样了,他让李彝玉按照之前议定计划,进攻朔方城下屯集的周军,与朔方城内兵马里应外合迫使周军停止攻城。给周边蕃军将领的命令亦如是。 毕竟一个是亲儿子,一个是兄弟和下属。 带着亲卫在伤兵营转一圈,表达了自己对族人部曲的重视关爱后,他带着亲卫上了城墙。 方才刚有一波攻势结束,周兵已经退了回去,看护城河外情形,正在调兵谋划下一波攻势。 只能说人多就是好,只要把麾下兵马分成几个部分,就可以让每一波攻势都是一鼓之勇。 而一次进攻至少会持续约半个时辰,算上其中整军时间,一个上午正好两波攻势结束可以吃饭休息。 下午则能发起四到五次进攻,虽然后两次力度降低,但只要城内稍有疏忽,就会叫周军占据一段城墙。 只可惜壕桥毕竟比不过通畅大道,后续兵力不易接续,每每得了胜机都难以抓住,使得定难军能够调集兵力把城上周军绞杀殆尽。 第六百五十一章 银夏战事可定矣(三) 站在西墙上,李彝殷神情严峻。 现在不比当年。 当年后唐在城外只有五万余人,不敢不计代价的强攻。 而如今城外十余万人,其中还裹挟了为数不少的蕃部,周军不怕牺牲,尤其是不怕牺牲蕃军。 只是今日有些奇怪,巴宁泰竟然让周军干强行攻城这样危险的事情,而让蕃军去做填护城河这样相对安全的活计。 前段时间也就罢了,定难军要阻止填河,所以填河十分危险。但今天定难军的精力大都放在城头激战上,填河反而变得安全了。 不过这些不是现在应该考虑的。 李彝殷眯着眼睛观察护城河对岸的周军军阵。 估算时间,周军要么就此结束今天的攻势,要么再做最后一次尝试。 只要顺利度过今天,接下来数天之内,都不会有今天这般猛烈的攻势了。 观察一阵,发现周军不似退兵,反而在重新整顿军阵,显然要开始下一轮攻势! 李彝殷立刻下令:“叫各部准备迎敌!切不可放周兵上城!” 命令刚传达出去,突然南城方向隐约传来喧哗声。 李彝殷直接询问:“发生何事?” 身边亲卫立刻朝南城去。 只是,不等亲卫打探消息回来,就见护城河对岸周军阵前出现一帮人手持长杆,上有旗纛首级。 正是李彝玉及其手下部族的首级和旗号标志! “城内叛军听着!德静李彝玉已然伏诛!七里坪李光睿亦已逃窜!尔等外无援兵困守孤城!覆灭只在旦夕!若有义士举义倒戈迎天军入场!当不吝封侯之赏!” 如此一番话,连喊三遍,一群人便转往北城。 城门之上的李彝殷睁大眼睛仔细看那悬挂在长杆上的头颅,想要辨认究竟是不是李彝玉。 虽离得远,但周兵十分体贴地把李彝玉面部血污清理赶紧,隐约能辨认得出。再加上一旁的旗号,基本上能够确认无误。 不知怎地,确认亲弟阵亡,李彝殷并没有多少悲伤恐惧,反而是一种心中石头终于落地的怅然若失之感。 甚至于,他第一反应不是考虑自己能不能撑得下去,而是希望儿子李光睿真如周军所说已然逃窜。 回过神来,见城墙上的军士们士气低迷,甚至有人聚在一块低声议论。 李彝殷不由皱眉,随即朗声道:“这是周军诡计!吾儿吾弟领兵四万,岂会如此轻易败亡?以周之富庶,仿造几面旗号非是难事,特地做来乱我军心,尔等切不可上当!” 不管他所说是真是假,立刻就有人把这番话传开,城上军兵这才稍安。 就在此时周军阵中传出鼓声! 很显然,周军准备趁城内守军心思不稳的时候强攻! “莫慌!迎战!” 李彝殷呼喊一声,接连下令准备迎接周军攻城。 只是他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眼看着周军开始利用壕车渡河,城上守军也做好了战斗准备,他便带着亲卫匆忙朝另一面城墙走去。 南门外大营。 邓立德面带喜色走出中军帐。 方才巴相公已经说了,如果今日不能攻破朔方城,则明日凌晨他的天雷军必须炸开城门,让骑兵能迅速进城袭击定难军衙署。 至于怎么做到这一点,全看天雷军。 邓立德出了门立刻带着下属朝南门去。 此时李丕禄等人的部族正冒着城内守军的箭雨背土担石填护城河。 可能是弓箭大都被调往另外两面城墙,蕃军们面临的“箭雨”不过是偶尔几支箭。 邓立德没有上前,远远打量着护城河上的泥泞道路以及不远处的城门。 今晚就能填出一条比城门要宽许多的道路。 听说辎重已经准备好了木板,到时候直接铺上去,就可以越过泥泞的地面。 到时候,哪怕天雷军不能建功,周军也能把一些或是过于沉重,或是过于庞大的攻城器械送到城墙底下。 “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邓立德喃喃一声。 如果这次跟随巴相公无法证明天雷军的作用,天雷军不一定会有事,他邓立德一定会丢掉职事。 长呼一口气,邓立德回到天雷军的营区,召集一干部下商讨如何在不惊动城上守军的情况下做好炸开城门的准备。 一天的鏖战终于结束。 不论敌我,听到周军营地鸣金之声,全都松了口气。 各军做饭时,巴宁泰召集诸将总结今日攻城收获。 折德扆还没回来,但他隔一个时辰就会派一名使者过来介绍战果。 他今日总共击溃夏州蕃军约八千人,斩首近千。 因着他的努力,没有一个蕃人能够骚扰到正在攻城的周军。 还是那句话,周军人多。 而定难军,核心部队也只有不到五万人。加上从各部收拢的兵马,堪堪达到十万。 原先分兵是想互为犄角,没想到周军人数高达十五万,直接屯重兵封锁朔方城,同时以优势兵力进攻定难军分出的兵马。 这下定难军的掎角之势难成,反而给了周军各个击破扰乱其军心的机会。 总结完今日诸事,诸将散去,只有杜忠、詹胜元以及他在保大军的亲信留了下来。 帐门放下,巴宁泰直接开口:“我已令天雷军明日凌晨破城门,你等且做好准备,若明日天雷军功成,诸部立刻进入朔方城拿下城防!” 他话音刚落,杜忠便开口询问:“若是天雷军不成,岂不是叫手下将士们空等一夜?对明日之战无益有害!” “寝不卸甲。”巴宁泰神情淡漠地看向杜忠,“只要你备好一支预备队便可,其余可等第一波兵马入城时再唤醒。” 杜忠不敢反驳,只得点头。 当夜,进入丑时,天雷军负责爆破的人手一人携带一包炸药,身上披着灰黑色的斗篷,衔枚从今天才畅通的护城河坝上通过。 然后分为三部,分别朝西、南、北三门去。 南门这一队是邓立德亲自带队。 此时城头上只有篝火升腾,原本应该来回走动巡逻的定难军士兵也都找了个地方靠着。 看似盯着护城河对岸的周军大营,实际上却是在发呆或是打盹。 第六百五十二章 银夏战事可定矣(四) 丑初,宿于城西营的杜忠被亲卫喊醒。 在亲卫的服侍下洗漱穿衣,然后坐到桌案后面享用热乎乎的早饭。 他其实想不通,为什么巴宁泰要这么急切地攻陷朔方城。 按照他的想法,每日保持一定力度攻城,逼迫李彝殷调集城外蕃军来援,然后周军以骑兵迟滞敌军、以步兵围而歼之,才是正理。 反正现在粮草只是略显紧张,因为兵力充沛的缘故,粮道十分安全。 再说了,本次平银夏,粮草是朝廷负责,前方大将完全可以不顾及粮草消耗,以最优方案来解决定难军,为日后统治银夏之地打好基础。 最好能迟延日久,迫使朝廷允许大军自筹粮饷。等战事结束笼络兵马,再找些防备契丹之类的借口,或可取代党项李氏成为这银夏之地世袭之主,至不济也能像府麟折氏那般做个土皇帝。 吃完早饭擦嘴净手,杜忠心下决定,等拿下朔方城之后再试探一次,如果巴相公无意地方,他就以支持巴相公为代价换取移镇夏州。 毕竟相比于灵州的复杂形势,夏州就单纯许多,只要镇压境内蕃部,就能安心享乐。 带着幕中司马推官等僚属去巡视刚被喊醒吃饭的牙兵。 晚唐以来的教训,可以对读书人不好,但一定要优待手下士兵。 一镇节度使,只要手底下有千余忠心耿耿、愿意效死的牙兵,就有了统治基础。再笼络住广大中层将校,就可以算统治稳固。而若是能叫军内高层将领俯首效忠,这节度使的位置至少可以传两代! 只可惜现在哪家都打不过朝廷兵马,等定难军被夷灭,天下就再无跨州连郡的方镇。 他杜忠自知不可能入朝秉政,所思所想不过换一个好一点的养老地罢了。 当然若是能鼓动巴相公割据,他朔方节度的重要性就会不降反升,所得好处不亚于移镇夏州,甚至犹有过之。 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在牙兵营转了一圈,杜忠回到军帐中一边翻阅早已看过不知多少次的春秋,一边等待进攻的号令。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终于,一声巨响从城门方向传来! 端坐营中的杜忠只感觉浑身战栗,放下手中书册,却看到桌上瓷碗中的温水荡起波纹! 他愣了片刻,不由苦笑:“如此动静,还要什么号令。” 言罢,他立刻起身,快步走出帐外高声呼喊:“此巨响乃天军神兵所致!未得令擅出帐者立斩!” 此时他顾不上带人冲击城门,首先要做的是防止营啸。 随着另外两声巨响依稀传来,城外周军大营瞬间苏醒,包括巴宁泰在内,所有知晓此事的周军将领,一个个都黑着脸镇压营地,防止出现营啸事故。 饶是彼等反应迅速,仍有不少神经敏感的士兵被这一声巨响惊到失去理智,进而影响到同寝,导致周围军兵四散奔逃乃至互相厮杀! 也幸好周军将领反应迅速,这等混乱被局限一处未能扩散,终于没引起整个军营的混乱。 南门护城河岸边,水面突然冒出几个人。 邓立德趴在岸边大口喘气,好不容易耳鸣缓解,他瞅着城内城外火光闪烁不已,干笑着对身边副将道:“之前试验的时候分明没有这么大声啊!” 副将却仿若没有听见,只是看着城门方向。 邓立德心中怪异,正要再次开口,却见副将转过头来,月光下隐约能看到其嘴唇在动,可惜毫无声响。 直到这时,邓立德才反应过来,他耳边除了“嗡嗡嗡”的耳鸣声,再无其它声音! 他顿时慌乱起来,禁不住大声吼道:“能听见吗!” 紧接着,他就看到自己的副将也慌了起来。 天雷军炸了三个门,只有南门因为炸药够多,且有足够的时间挖坑筑墙致使爆炸冲击更多作用在城门上,这才成功炸烂了城门,而且还叫城门洞出现不少裂缝。 至于西门和北门,一处是把城门的门栓、铰链炸崩了,一处则只是叫城门更容易被撞开。 而且,因为夜晚寂静无声导致爆炸声远比以往试验更加巨大的缘故,周军耗费了将近三刻钟的时间才平息了营地中的骚乱,组织起第一波攻势。 不过被爆炸吓到的不仅仅是周军,守城的定难军压力远大于周军,这骤然惊吓使得城内军兵混乱不已。 而三门附近的定难军士兵,有些直接就被震到耳鼻出血不治身亡,也有惶恐不已匍匐在地请求神明原谅的。但更多的要么是脑子一根弦崩断发疯,要么是惊慌之下丢盔弃甲逃入民居。 总之,当恢复过来的周军整顿兵马通过壕桥、堤坝夺门入城时,所遇到的最大抵抗竟然是那些发疯士兵的无差别攻击。 一直到大军入城进攻官衙和富贵人家的府邸,才遭遇到成建制的敌军。x 城内战斗一直持续到下午,这期间城外收到调令的党项蕃兵多次袭击周军,其中有两次甚至突破周军军阵。若不是折德扆及时救援,加上该部将领应对得当,周军即便能胜,那也是一场惨胜。 未正前后,潘美率军赶到。 虽然行军一上午,中午也只是吃的干粮,但潘美手下兵马亦能算是生力军。 巴宁泰立刻把潘美部骑兵抽调给折德地址扆。 折德扆反守为攻,以百余人为锋锐,带领骑兵纠缠试图撤退的蕃军,调集步军前来绞杀。x 与此同时,巴宁泰调动留作预备队的兵马,掩护潘美部入城,以及接替折德扆部支援被城外蕃军打入下风的军队。 大约到了未申之交,城外战斗逐渐平息,能跑的蕃军都跑了,剩下还在同周军交战的,基本上是跑不了了。 潘美部接到巴宁泰命令后,从北门入城接管朔方城,一路横扫,至申正方消灭城内一切敢于反抗的势力,至此城内再无战斗。 酉初,定难节度使李彝殷的尸首被送到巴宁泰面前。 党项李氏在朔方城内的嫡支,近乎全灭,只有一二投降较快的被押在营中。 至此,银夏战事进入收尾阶段。div 第六百五十三章 有枣没枣打一杆 朔方城外大营,中军帐旁的空地上用木头和泥土、杂草搭起了一处轩廊。 因朔方城有三个城门锁不上,巴宁泰索性没有入城,带着中军留在原先的大营中。 这新搭建的轩廊就成了银夏之地处理军政的枢纽,不时有人从朔方城官衙中带着一沓档案匆匆忙忙走进轩廊,亦常有人手持公文离开轩廊或是入城或是带上卫兵前往它处。 中军帐内,巴宁泰、许竹林等人坐在其中。 “彰武军正在追剿逃亡的李光睿,夏州境内基本上不会再有大规模的战斗。” 巴宁泰语气平稳叙说着自己的安排:“我同许总管商议之后,认为夏州这边不需要驻留如此多的兵马。明日灵武军去盐州,庆州军去宥州,石隰军去银州。” 杜忠、潘美等人应下后,巴宁泰接着道:“克之,白于山的道路要仔细修整,你把银州、绥州的蕃军和俘虏带过去,但凡不从尽皆斩杀!” “遵命!”詹胜元立刻抱拳。 “银州那边也一样,潘将军把夏州、宥州的蕃部带回去,整地址修从儒林到开光的道路。”x “遵命!” 潘美连忙应下。 “杜节使。” “下官在。” “劳烦节使在盐州等一阵,若是石重诺未能擒住李光睿,节使便要在灵州警戒,防止贼乱州县。” “相公放心,下官定尽心竭力。” 巴宁泰微微颔首,然后看向李丕禄等人。 要说之前的地位,李光远、李光俨他们要高于李丕禄,而且还是李丕禄的长辈。 但偏偏因为李丕禄投降地痛快,而李光远等人是被迫投降,所以在周军序列中,巴宁泰有意把李丕禄放在李光远等人之上。 “李将军。” “请相公吩咐。” “将军当在夏州境内收拢定难残兵,愿从之人可自纳为部属,不愿从者就地斩杀。” 话音未落,李丕禄脸上满是惊喜之色,连忙起身行礼:“谨遵相公之令!” 而坐在他下手的李光远等人则是面色愁苦,只可惜什么都不敢说,只能低着头暗自后悔。 至于战死的李彝殷、李彝玉兄弟,他们还真没放在心上。 说是族人,实际上是盟友,身为定难军节度使的李彝殷不过是他们的盟主罢了。每日里不是李彝殷想着怎么削弱李光远等人的权力,就是李光远等人想着如何更加独立自主。 夜幕深深,巴宁泰坐在案后翻阅邸报。 他离京在外,要想得知朝廷消息,只能靠邸报和亲友信件。 信件不常有,只有这邸报,一天一份从不缺席。 他现在看到的邸报是七天前的。 果如陈佑所言,他成了首相之后只干了两件事:召集百官议农事,派人前往濠州调查饥民饿死之事。 不过巴宁泰不敢小觑陈佑,不说陈佑当初硬是打破六顾命的局面挤进枢密院,单是这次突然上位成为首相,就注定他不可能做一个只混日子的首相。 巴宁泰同李善文商讨之后,觉得陈佑可能想等一等借着濠州饿死人这件事发力。 这也是他为什么着急想要结束战争:只有在陈佑出手之前赶回洛阳,才能避免陈佑借机扩充势力。 不过在此之前,可以先携大胜之威试探一波,看看能让陈佑退让到什么地步。 这么想着,巴宁泰放下手中邸报,注水研墨开始写奏章。 刚写了两段,还没写到正事,帐外突然传来通报声:“相公,灵帅求见!” 巴宁泰停笔抬头,眉目间有些惊讶诧异。 “请杜节使进来。” 一边说着,一边把笔搁下,吹了吹还没写完的奏章,将其放到桌角一堆公文后方。 杜忠掀开帐门走进帐内,先是一礼:“忠参见相公!” “节使不必多礼,坐下说话。”x 待其坐下,巴宁泰开口询问:“不知杜节使深夜来此,是有何事” 杜忠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回禀相公,忠此来是为问计。” 说着,他不等巴宁泰详细询问,便出言解释:“相公当知,灵州四野尽是蕃人,北面鞑靼也就罢了,一直同契丹纠缠,不怎么南下。但那西边回鹘却是时常侵我国土,灵州实难安稳。” 巴宁泰点头,看着杜忠,看他要说什么。 杜忠稍稍停顿,再开口时却不由放低声音:“单靠朔方军,不免独木难支。而相公一战平党项,威名扬于蕃部,可震不谐。忠斗胆恳请相公多在夏州坐镇些时日,也好叫这边境安稳。” 巴宁泰闻言恍然。 见杜忠觑着眼瞅来,他眼珠一动,呵呵笑道:“些许名声,当不得真。不过杜节使所言之事,的确要好生思量。” 见杜忠一副附和之色,巴宁泰话头一转:“只是这种事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当禀明朝廷,以待朝廷安排。不知,” 他微微向前探着身子,音调也变得低沉:“节使可愿与某一同上书” 杜忠连忙起身长揖:“愿附相公骥尾!” 巴宁泰连忙起身绕过桌案扶起杜忠,嘴里说着:“都是为了朝廷尽心罢了,日后还得节使帮衬!” 又来回客气几句,杜忠心满意足地离开。 巴宁泰收敛笑容坐回桌案后。 盯着帐门看了一阵,突然摇头面露讥讽:“杜忠不忠啊!呵!” 抓过没写完的奏章看了一阵,喃喃道:“不过,此事却给了我一把好刀,正好叫陈长阳品鉴品鉴。” 他的目的是回京操持国政,而非在边镇做一土皇帝。 因此,所有会被视作“威胁”的暗示,都得在朝廷给出封赏之前送到陈佑面前,为得是叫陈佑保住面子。 就像李善文所说的,他之前都有同王朴较量一番的想法,区区陈佑还不至于让他不敢正面相争。x 只要让他回京成为真宰相,他根本不介意陈佑现在让步与否。 但是,既然有这么个条件,那就顺便尝试一下,假如陈佑心虚退让,岂不是白赚 反正他巴宁泰不会吃亏。 好在之前还没写到正事,哪怕巴宁泰想法变了,奏章开头的这部分也不需要重新改。 推敲一番觉得没问题,巴宁泰提笔继续往下写。div 第六百五十四章 梳理国政教天子 “按照陈师所言,如若方镇大将拥兵割据以为大藩,朝廷可能制之?” 同明殿内,赵德昭皱眉发问。 坐在他侧前方的陈佑听到这个问题,直接道:“唯有引兵击之。故中枢之威,在乎兵强马壮,在乎将士效命。” 说到这里,陈佑突然问道:“若有强藩起兵自称‘清君侧’,言官家身边某某奸诈狡猾、妖言惑众,其罪当诛,官家当做何处置?” 赵德昭闻言愕然,他皱着眉仔细想了想,开口问道:“未知此‘某某’所作所为?” 陈佑阖目思忖一阵,睁开眼看着赵德昭,沉声道:“此人欲收盐铁之利以削藩镇血肉。” 这话一出,赵德昭顿时恍然,他一边点头一边道:“若如此,吾当重赏此人,选派大将剿灭叛军。” 话说得好听,实际如何,尚未可知。 陈佑明白,对皇帝来说,帝位稳固才是首要大事。为了保证这一点,别说一个忠心耿耿的良吏了,就算是血亲都可以拿来牺牲。 就拿他现在问的这个问题来说,既然叛军说自己的目的是为了清君侧,只要皇帝有一丝侥幸,就会把“君侧之臣”抛出来“平息民愤”。 要是叛军之后真的重新效忠,那就再好不过,牺牲一人以利天下,值! 而若叛军继续威逼朝廷,也就只能下定决心反击。至于牺牲掉的“君侧之臣”,也算是撕破了叛军伪善的面孔,牺牲一人以利天下,值! 陈佑对此心知肚明,他没有去评价赵德昭的回答,只是道:“此事乃吾仿汉代七国之乱所撰,官家得闲可令文学之臣讲史。” 这个话题到此结束,陈佑开口说起当今局势。 幽州已经同辽军交战,根据户部和军备司的筹算,如果辽国仅以目前力度进攻,则朝廷可以一直坚持到夏粮收获。一旦辽国再开一条战线,或者说一面围攻幽州城一面绕过蓟县南下劫掠,朝廷就得考虑停战了。 内政方面,中枢机构职事官阶已经梳理完毕。 当前中枢政务部门共有三十五个,其中内侍省和殿中省任由官家任免。另中书省和门下省并于政事堂办公,两省三馆只有史馆独立成署,弘文馆和集贤院同翰林学士院合署。 陈佑负责的英华殿本是想并入史馆或者翰林院,不过考虑到它编纂典籍的繁杂,最终保留下来成为一个临时的机构,不过人员都分到了史馆和翰林院中。 总体思路就是削减一切不干实事的部门,让所有保留下来的部门全都有实务。 各部门正在内部调整,具体负责此事的元可望和李昉等人正在审定地方官制,据赵普言,最迟到五月中就能在河南府先行推开,如若没问题,六月初就可下诏令天下州县照此施行。 宰相参政方面,陈佑已经同薛崇谈好,故而现在直接就推荐薛崇为枢密副使,补上他之前的位置。 如此一条一条说给赵德昭听,条理清晰,一时间挑不出错来。 赵德昭只得点头。 唯一需要他参与的,就只有薛崇拜相之事。 虽然现在礼仪从简,但拜相毕竟不同,两府为了塑造宰相权威,参知政事甚至使相都可以发一道制命就算完成,但宰相则必须要天子参与。 即便天子所要做的仅仅是驾临翰林学士院,亲自看着翰林学士拟册命制文,然后将册书地址交给舍人。 “后天起草册书么?” 后天是二十四,唐时册命制文一般是双日起草,单日宣读,周也沿用了这个规矩——虽然真正按照规矩来的是少数。 陈佑微微躬身:“如官家所愿。” 也是巧合,陈佑正准备离开,内侍监童谣就进来了。 自从赵德昭即位,任喜便逐渐取代童谣在宫中的地位。 幸好童谣是任喜师父,再加上他投向太后,虽然不得不分出去一些权力,但宦官第一人的地位没有动摇。比他的前任林盛保要好很多。 “官家,平章,太子卫率府率蒋树候在殿外。” “宣。” 自去年宁强去职,治安卿一职空缺已有半年之久。 之前是卢孟达以少卿守卿事,他调走之后,陈佑推荐了范贞卿接替。 陈佑本想就这么一直空着,等到登州海军步入正轨后再把宁强调回来。可现在范贞卿也不在京中,原本负责庶务的少卿赵成栋渐有独揽大权之势。 然而从本职工作上来说,赵成栋可谓是尽职尽责,至少这几个月来无有错处。 权衡之后,陈佑决定暂且补上治安卿的空缺。 他挑中的人选正是蒋树。 蒋树乃是先帝潜邸时的亲卫,赵德昭为储时的东宫将领,最能得赵德昭信任。 毕竟两府当年明确表示治安寺官员任免出于中旨,两府只有推荐权。 陈佑方才接任首相,不想在皇室面前表现得太过强势,故而选了一个最可能被接受的人来。 蒋树双手端在身前微微弯腰趋步入殿,来到殿中当先下拜:“太子卫率府率臣蒋树拜见陛下!” “蒋卿且起。” 赵德昭十分自然地出声。 “谢陛下!” 蒋树再拜起身,朝陈佑一揖:“参见中书令。” 之后才坐到陈佑下手的位子上。 陈佑面色柔和地看向蒋树:“蒋府率,此次官家召见,乃是欲委任你为治安卿,不知你有何想法。” 听到这话,屁股还没坐稳的蒋树立刻起身朝赵德昭行礼:“臣惶恐!得陛下信重,乃臣之幸也!蒙陛下不以臣粗鄙,委以重任,臣惟誓死以报陛下!” 赵德昭愣了一下,皱眉回想一阵才出声道:“先帝曾与朕言卿之忠,治安之重,尽托于卿。” 蒋树原只是长揖,闻言拜伏顿首:“臣必不负先帝之信,必不负陛下之托!” 说到后半句时,隐然有啜泣之声。 陈佑在旁能看到蒋树似是在流泪,扭头看了眼不知所措的赵德昭,嘴唇轻抿,抬头看向一旁侍奉的宦官:“扶蒋府率起来。” 赵德昭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快扶蒋卿坐下。”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取温水湿巾给蒋卿。”div 第六百五十五章 夷狄畏威不怀德 蒋树这番表现,着实叫陈佑惊讶。 他们这一批曾跟随先帝征战的文武官员,基本上都能保证对先帝的忠诚。 但先帝走后,这样的忠诚并没有全部转移到新帝身上。大部分人想的都是:只要先帝子嗣坐在皇位上就成了,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利益。 对两府宰相来说,又多了一个维持政权稳定的责任。 不论如何,陈佑也好,之前的王朴也罢,都不可能有蒋树这般表现。 而赵德昭在经过一开始的无措后,对蒋树更加亲切,他甚至没按照之前的陈佑的指点说话,而是忆一忆往昔,问一问生活。 蒋树则是从头到尾表现得十分恭顺,说起话来叫人听了只有一个“详尽真实”的感觉。 很神奇。 至少几年之前蒋树还不会这么做。 当然不能就此就认定他现在在演戏,只能说,人都会变。 陈佑靠在椅子上,心中暗自调整之前对蒋树和治安寺的安排,没有插入君臣二人的谈话。 过了大约一刻钟,赵德昭扭头看向陈佑:“请陈师安排蒋卿就任治安卿一事。” 陈佑微微躬身:“官家发一道中旨即可。”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官家也可令中书拟旨,遣使宣读。” 去年陈佑为了防止治安寺被王朴控制,愣是推动把治安寺官员任免的权力交给皇帝。从那时起,只需一道中旨,便可任免治安卿,两府宰相即便不乐意,也得认可。 现在王朴不在了,陈佑就又想着把治安卿的任免权力拿到中书来,是以有后面的建议。 让中书附署诏命,只要这次开了头,以后就能发展成为常例。 赵德昭似乎没有想到陈佑的用心,可能单纯以为陈佑愿意给蒋树撑腰,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到,只是满脸赞同地点头:“那就交给中书拟旨吧。童内侍选一个人去治安寺宣旨。” 再无它事,陈佑同蒋树一齐离开同明殿。 刚到殿外,蒋树便朝陈佑行礼道:“平章提携之恩,某不敢或忘!”x 陈佑站定,扶住蒋树的胳膊笑道:“季青何必如此你我二人当年同在先帝帐下,先帝信你,我自要将你举荐给官家。” 说着,他松手开蒋树,朝同明殿方向双手虚拱示意:“且用你乃是官家之意,季青得两朝天子信重,又与某何干” 提到先帝,蒋树眼眶又红了,他垂首沉闷道:“先帝之恩,实难报之,唯有尽心王事。” 顿了顿,继续道:“然某非不知人情,日后平章有事,但遣一亲随传话,某必尽力!” 陈佑笑笑,跳过这个话题不再多说,转而一边走着一边和蒋树说着治安寺的一些情况,提点他到任之后该怎么做。 四月二十四日,帝御翰林院。 二十五日,中书令陈佑召百官集于同明殿,皇帝遣中书舍人韩熙载宣册命以薛崇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同日,令薛崇为枢密副使,摄工部尚书。 大家都明白,这是陈佑在投桃报李。 当初薛崇是宰相之下第一个表态支持陈佑的。 大家也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薛崇且不说薛崇兼任的工部尚书迟早要放手,单是宋敏贞致仕,就会空出一个宰相的位置。 而薛崇原先的参政位置也空了下来,如果接替宋敏贞的人选是从参政里面挑,则会有两个参政的空位。 高层的一个变动,会使得底下很多人得到晋升机会。 当然,这只是官员们的猜测。 没人能地址想到,两府会增设一名参政专门在京外负责农事。 二十八日,薛崇拜相的第四天,陈佑召集宰相参政及有司主官在都堂议事。 诸人坐下,匆匆赶来的起居郎备好笔墨纸砚坐在桌案后。 见诸人朝他看来,陈佑解释道:“今日乃是议西北军事,官家会派一名内给事过来旁听。”x 过不多时,王继恩一路小跑着来到门口:“见过诸位相公,继恩受官家之命前来旁听相公们议事。” “王省丞且坐。” 陈佑抬手示意。 王继恩立刻乖巧地坐下,小心翼翼不敢发出声音。 陈佑这才扫视屋内诸人,将身前奏章推给身边窦少华:“巴枢使奏称已经擒杀定难叛军贼酋李彝殷。” 只这一句话,就看出屋内诸人不同的态度了。 宋敏贞波澜不惊,显然陈佑收到奏章后立马同他沟通过。 旁听的王继恩也一样,毕竟他能过来,还是陈佑向赵德昭建议的。 薛崇、胡承约皱眉看着窦少华正在翻阅的奏章,显然有些忧虑。窦少华、王彦川、赵普是面无表情,焦继勋则是看一看奏章,又看一看陈佑。 只有李继勋,听到这话面露喜色。 奏章在圆桌上转了一圈,递到宋敏贞手中时,宋敏贞看都不看,直接推给陈佑。 陈佑左手按着奏章,开口道:“巴枢使给咱么送来了一个好消息。不过也带来几个问题。” 他环视屋内诸人,语气沉稳:“首先,银夏宥绥四州如何处置;其次,北面与契丹的战事如何处理;最后,奏章中提到的甘州回鹘如何应对。今天就议一议这三条。” 话音落下,胡承约立刻开口:“我来说一说第一条吧。” 得到陈佑点头示意,他继续道:“银夏之地,首要任务是酬功。战事停歇,诸部兵马都等着战后封赏,哪怕做不到立刻确定封赏内容,也要让这十来万将士知道,朝廷正在做这件事。” 这是应有之意。 众人皆颔首,等着他继续往下讲。 “再就是银夏之地的治理。要我看,鄜帅奏章里说的诸州蕃部交互征调就挺好,只是不应局限在银夏四州,而要扩大征调范围。” 把蕃部青壮抽走,倒是不怕留在当地的妇孺老弱闹事,不过聚集在一块的蕃军也可能会出问题。 陈佑记下这个问题,准备待会讨论。 胡承约接着道:“不过这只是一时之治,若要党项等蕃部不再反复,当移风易俗,化夷为夏。” “胡詹事。”焦继勋打断他的话,“夷狄畏威而不怀德,化夷为夏,何其难也!”div 第六百五十六章 决断之重一肩担 胡承约闻言嗤笑一声:“总归青壮蕃军都被调往其它州府,剩下的老幼病残若是不从,杀了便是!” 分明是个读书人,说出的话却满是血腥气。 不过在座之人却没有不同意见。 都是乱世走过来的,要么曾主政一方镇压不法,要么有军中效命的经历,还不至于对蕃人发善心。 “擅杀无以止乱。” 反对的依然是焦继勋。 文官出身的胡承约杀气腾腾,反而武将出身的焦继勋不愿毫无章法的杀戮。 胡承约看着焦继勋,沉默一阵,然后开口:“我也非是要滥杀无辜,总归银夏之地蕃部颇多,正好传法院新立,可以过去试一试。” 传法院,隶属鸿胪寺的一个部门,本次官制改革中新成立的部门。 同原本历史上赵宋的传法院不同,眼下赵周的传法院不是为了翻译经文,而是要把儒道等学说,以及官方神祗传说传播给化外之人。 同时,如果发现化外蛮夷有自己的语言文字甚至历史典籍,要拿回来翻译后华夏化,然后再传回去。 说白了就是文化入侵。 为了保证传法院官员的人身安全,会特意安排一部分士兵转为传法院属吏,但凡拒绝王化并对前去帮助他们沐浴王化的官吏表现出敌意的蛮夷,传法院可以消灭这些“不愿意做人”的蛮夷。 这个传法院是陈佑一力推动组建的,绝大多数人并不觉得这个衙门有什么前途,现在人员还没满编,士兵更是不见人影。 胡承约现在提出来,或是为了向陈佑示好。 反正银夏已经平定,便是传法院捅出篓子,也能很快解决。 果然,听胡承约这么说,陈佑若有所思地点头:“的确可以试一试传法院究竟可行与否。”x 首相开口了,与大家的利益都没有关联,自是点头附和。不求换得陈佑支持,只要不使绊子就成。 窦少华把传法院人手补充齐整,这是传法院第一次实践,我看直接叫传法院令亲自过去,兼一州佐贰官,有事可临机决断。” 陈佑闻言颔首:“便如窦相所言。” 坐在外侧的赵普、李榖、孙汉雄尽皆点头应下。 经过讨论主要是宰相和参政们的讨论,最终决定让殿前司副都指挥使高怀德前往夏州,担任夏州刺史,兼夏、银、宥、盐等州蕃军都部署。 只是蕃军,不是蕃汉军。 注定了高怀德和其它几个州的主官未来将矛盾不断。 银夏事暂时这样,幽州那边直面契丹兵锋,两府诸人为究竟要不要调禁军支援幽州而争论不休。 主要是蓟县地理位置比较重要,如果被契丹拿下,再想夺回来,除非想上次一般封锁周边各处关隘,硬生生把辽军困死在城内。 可这样做的话,损失要比现在击退契丹更大。 因此一些人觉得与其等幽州城破再来补救,不如现在立刻调兵北上支援幽州。哪怕白跑一趟,也比后悔要好。x 另一些人却认为此战早已准备充分,为了应对契丹,更是早早朝蓟县和周边关隘调集兵马器械和粮草,应该相信王江的能力。 两派人争执不下,最终把选择权交到陈佑手里。 不管他选择哪种方法,亦或是让大家举手表决选出一种,由此产生的后果,都得他来承担。 有些人不能承受这般压力,而有些人则能在这样的压力下做出正确的判断。 陈佑最终选择禁军不动。 但是,同时命令涿、易、莫、泰等州整顿州兵团练,做好随时北上幽州的准备。殿前司李克榕携带诏令奔赴涿州,接管诸州军,担任幽蓟兵马都监,位在卢龙节度使之下。 此事定下,甚至都没等都堂议事结束,立刻就安排人草拟诏令,同时遣人去通知李克榕。 不管幽州最后结果如何,既然陈佑担下了这个责任,相公们便不再纠结此事,开始讨论甘州回鹘。 甘州回鹘或许会有个别部落不开眼袭击周国边州,但不可能联起手来进攻周国。 毕竟前几年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才遣人入朝,朝廷从使者口中得到不少情报,也能了解甘州回鹘的虚实。 在座各位心知肚明,所谓甘州回鹘,十有八九是巴宁泰的借口。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件事最终的决断权也来到陈佑手上。 似乎一夜之间,王彦川等人就真心实意地认可了陈佑的地位,不再想着抵抗他了。 陈佑也没让大家失望,做出的决定是暂且无须理会甘州回鹘。 至于银夏之战的大军,洛阳派去的禁军全员返回洛阳,其余兵马则挑选出此战立功可晋七品以上者入京,其余人等各归本州。 最重要的是让范贞卿主持处理战利品,哪些能充当赏赐,哪些可以当场发卖,哪些该送往国库。 借着处理战利品的机会,开始有序回收之前为了方便朝廷购买粮草等大宗物品而发行的银票商贾若想低价获得朝廷出售的战利品,必须使用之前发行的银票支付。 如果战利品不足,则可以到换成现钱或者向朝廷购买其它货物。如果战利品价值高于发放的银票总值,则在回收完所有银票后,准许现钱购买。 总之,陈佑对银票的要求是:信用第一。 议事结束,诸人心思各异地散去。 陈佑回到书厅,见完接了诏令的李克榕,便独自一人坐在书厅中翻看各地官员的名簿。 既然巴宁泰在奏章中表达出他的态度,不管是强硬还是妥协,陈佑都得回应。 按照早已安排好的计划,他不怕巴宁泰拥兵自守,可若能避免动乱,还是要尽力避免。 因此,他决定稍稍让一步。 中枢的要害部门要尽可能握在手里,京外州府反而可以放出去。 翻了一阵,他突然想到,或许可以给巴宁泰一个举荐枢密副使的机会! 要是巴宁泰不举荐其故旧,而是举荐会成为陈佑对手的人选合适的人选也就只有几个前宰相那就正中陈佑下怀。 未虑胜先虑败,陈佑合上名簿,靠在椅子上思忖,如果巴宁泰推荐了故交好友进入枢密院,该如何阻碍其掌控枢密六司。 考虑一番后,陈佑心中有了定计,长出一口气,注水研墨开始给巴宁泰写信。div 第六百五十七章 灾情之下有奇人 五月初二,丙午,给事中、沿淮诸州安抚使申云海奏濠泗大饥,致一千六百余人饿死。 根据申云海的奏章,濠州因粮价奇高,饿死人数最多,一直到他带人带粮抵达濠州,总共饿死人数达八百人,占诸州饿死饥民总数的一半。 其余诸州,寿州饿死了近两百人,泗洲饿死约三百人,楚、徐、颖三州各只有一百多人。 但是,这仅仅是饿死的饥民。 楚、徐、颖等三州因为受灾地区只占州内一部分,州衙得以从容调动粮食,虽然粮价依然升高,但绝大多数灾民还没到吃树皮的地步。 寿州则是知州直接开仓放粮,算是稳定了人心,没有出现动乱。 唯有泗洲,刺史也开仓放粮了,但他直接把官仓的粮放到了自家粮店去! 摆在城外的粥棚分发给灾民的粥,一碗粥里面甚至难有二十粒米! 为了多抢几碗,粥棚边上天天有斗殴,殴伤致死的情况层出不穷——这部分死亡数据并没有计算到饿死灾民中去。 乱世出豪杰,为了一口吃的,接连有那乡中浪荡子纠集从属乡邻围攻乡中大户,想要抢粮。 绝大多数都因为久饿体乏直接被大户家丁镇压杀害。 偶有一二成功的,只要叫那些大户跑到县城,定然会惹来州兵“追剿叛逆”。 唯有一名为程四的,因在乡中向有仗义疏财之名,人脉广阔,颇有名望。 这次饥荒手头虽有钱,却难买米。 他一为自己,二为弟兄,多次低声下气地登豪户之门想要求米。然而往日称兄道弟的管事却没人愿意为他说项买米,倒有几人要替自家主人招揽他做个打手护卫。 然而,若是心气不高,以他的名声,早就能投靠县令做一小吏。 故而几次碰壁下来,他眼瞅着邻里弟兄饥而无食,心一横,直接带人夜袭乡中大户,杀其全家,分发粮食。 程四心知破门杀人虽为百姓活命,可放到官府去说,绝无幸存之理,因此分了粮食之后就要遁入山林避一避风声。 怎料他手下有人鼓噪:这官府无道、豪强不仁,哥哥既有名望,又心怀百姓,不若立旗聚义,杀豪强,攻官府,便是不敌官军,聚啸山林,岂不比在乡中受小吏刁难、大户欺压来得痛快! 程四动心了,借着威望,召集乡民,声称一家之粮不足全乡之用,今日吃完,明日又要挨饿。而州县官吏豪商却宁愿把粮食放在仓中发霉也不愿拿出来救济大家。他程四,想带领大家抢粮自救! 概括起来就一句话:想活命的跟程四走! 就这么一句话,叫程四做成了! 他先是纠集本乡数百青壮,把周边几个乡的大户全都抢了,但又反抗,一个不饶。 之后手下队伍扩充到两千人,然后围了县城。 他也不攻,就围着城,喊话要入城杀贪官劣绅,分米粮给贫苦百姓,以此威胁城内县令给钱给粮。 更可笑的是,县令想服软给钱粮,可是官府没有,只能找大户借。 然而大户们不愿意出血,强烈要求县令不得资敌,甚至愿意安排自家家丁仆役协助守城。 县令无奈,只得一面派人去安抚程四,一面苦口婆心劝城内大户。 如此僵持了两天,就在程四即将因为没粮二放弃县城转而去抢其它乡时,城内买不起米的饥民眼见着官府无力,生死危机之下,竟然爆发出勇气,冲击城门迎程四入城分米。 于是原本不准备激怒朝廷的程四,不得不进城主持公道。 申云海抵达濠州,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乱民攻破宿迁县城”! 好在程四是个聪明人,他没杀官,县令县丞等官员都被他放了,他只杀民怨颇多的胥吏喝敢于反抗的大户。 了解情况的申云海大概猜到了程四的心思,于是没有忙着调兵平乱,而是一面奏报政事堂,一面安排其它几州赈灾事宜,防止再次出现宿迁这般事。 这期间程四也没闲着,虽然放走县令等人之后,州衙一直没动静,但他不敢干等着,而是开始招兵。 但凡入他麾下,就能吃饱饭,甚至每个月还有钱可拿,而不加入的人,只能每天领两顿稀饭,保证饿不死。 至于粮食和钱财,全都是从大户家中搜缴来的。 四月中旬,收到政事堂回复的申云海先是雷霆手段拿下泗洲刺史和临淮县令等人,亲自坐镇泗洲处理官吏、安顿灾民。 紧接着,他调集兵马至泗洲,同时从灾民中征召青壮入伍训练,然后联系程四,声称只要其不等王师临阵就解散部众俯首认罪,可保其不死。 也不知程四是心态膨胀还是怎地,总之他拒绝了申云海的好意。 哪怕申云海对他抱有同情,也不得不立刻挥兵宿迁。 申云海自知不善兵事,因此行军作战,全凭那禁军校尉指挥。 一路稳扎稳打,即便遭遇叛军袭击,也能立住阵脚反打。 如此五天抵达宿迁城下,只花了两天,便攻入城中收复宿迁。 唯一可惜的是走脱了程四,未能竟全功。 击溃叛军,申云海传讯周边通缉程四,之后开始梳理宿迁灾情——同样的,因叛乱而死之人,也没算在饿死饥民之中。 当然更神奇的是濠州知州,当初饥荒出现端倪,他就准备买米存在仓中。 可惜某事不密,叫粮商大户们发现了,然后州内米价升高,连带着周边几个州都开始涨价。 州衙本就不富,他这一通下来,钱花了不少,米却没存太多。 等饥荒正式显露威力,他地址没有强硬要求各粮商维持原价,而是把他们叫过去,想要说服他们。\ 可惜非但没成功,反而使得粮商们更加大胆,境内大户也趁此机会用一点点粮食逼得农民卖田地卖儿女卖自己。 最后,知州只能让人采集能吃的植物混入稀薄的粥里,分发给饥民。 而且为了多救些人,他非但缩减自己吃用,甚至还从自家拿出钱粮来——虽然杯水车薪。 最重要的是,他亲自上阵抚慰灾民,可以说是同甘共苦。 这也是濠州灾情比泗洲严重,却没演变出民乱的主要原因。 申云海一来,一开始还想倚重他,没过几天就剥夺了他的行政管理权,只是让他带头分粥。 但也就这样了,这个知州文教优异,要不是这次灾情,考课结果必然是上等。 申云海没办法处置他,只能甩给中枢。 申云海的奏章传了一圈,重新回到陈佑手中。 他扫视诸人,开口定性:“申云海的处理没什么问题,现在要讨论的是这几个州的人员安排。”div 第六百五十八章 造化弄人御史苦 在座的除了陈佑,就只有窦少华、王彦川、赵普、胡承约、刘熙古五人。 沉默一阵,赵普见无人说话,他当先开口:“我觉得濠州、泗洲、寿州都该换掉,颖、徐、楚可以视考课结果而定。” 寿州舒寿君和陈佑算是故交,也是刑部冉益谦的旧友。 这件事别人不一定知道,但身为吏部尚书的赵普不可能不了解。 刘熙古瞅了一眼赵普,目光转向陈佑。 说实话,舒寿君在这次灾情中的所作所为还算过得去。唯一一点错处就是没有及时上奏中枢。 这种行为很不好。 尤其是粮价上涨这种事关国计民生的事情,连谍报司都知道该报知中枢,偏偏沿淮几个州每一个上奏的! 如果各地官员都这么干,中枢将变成瞎子。 是以,听到赵普的话,陈佑沉声道:“濠泗等州主贰官,隐瞒灾情,理该受罚。” 不等赵普等人开口,陈佑又道:“六州主贰官,全部待罪,叫御史台东推院去查。” 御史台本就有“东推”、“西推”这样的分工,改制后成立两院,分别负责调查文官和武将,两院职权类似于监察。x 至于传统权力奏弹,则交给负责台内庶务的公廨院总揽。 职权明晰的好处是,以前御史台内分工由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决定,现在各院主贰官全都是中枢任命。 即便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还有推荐人选的权力,可一旦需要,中枢宰相能够用干净利落的方式介入御史台。 现任御史大夫是宋杞言,主持御史台多年,当前御史台四院主贰官有超过七成是他推荐。 比较妙的是,宋杞言到目前为止还没倾向哪位宰相。 更妙的是,如果这次濠泗处理得当,宰相们就有充足的理由委任其参知政事。 然后,就像之前商议的那样,让他出京主持农事,估计要在外跑至少一两年。 有此考虑,窦少华和王彦川立刻点头:“如此甚好!” 赵普听闻,眼神不由在三位宰相身上游移。 很显然,宰相们在某些方面达成了共识。而这部分共识,把他们这些参知政事刨除在外。 这一瞬间,赵普突然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借助皇权惩戒宰相们在政事堂闭门议事的行为。 只是这种想法刚一生出,就被他掐灭了。如果皇帝成年或者太后强势,宰相们自然讨不得好,能无罪去职都算幸运。 现在的话,可能他刚提出来,就要被宰相们联手按下去,想要翻身只能苟全性命等待皇帝成年。 想到此处,赵普态度恭谨地问道:“彼等待罪期间,着何人主持政务” 陈佑稍稍思忖,看向窦、王二人:“灾后事宜不可耽搁,叫吏部择选临近州府官员权守其事,如何” “怕是不好找。” 王彦川眉头紧皱,似乎颇为忧虑:“周边刺史知州不能过去,剩下佐贰官和县令品级相差略大,恐难担重任。” 见陈佑等人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他才提出自己的建议:“总归调令需自京中发出,不若直接选派京官过去。”x 选派京官,五品差不多正好。 而在五品的,除了内朝官和几个特殊部门,也就只有尚书各部的郎中了。 如果六州主官都从尚书六部选,则尚书六部中坚力量一下子少掉六分之一! 若如此,必然会影响朝局。 陈佑沉默少许,没有直接否定这个建议,而是道:“让申云海权知泗洲。还有李昊,也可接掌一州,尚缺四人,吏部择选。” 申云海不必多说。 而那李昊,却是原来的后蜀宰相,后蜀当年投降周国的降表就是此人拟就,这些年先是在汴梁后又到了洛阳,养老至今。 总结起来,就两个字:无害。 如此,在座诸人明白陈佑一时半会还不想朝局变动太多。 六州主官,陈佑只定了两个,其余四个位置被窦、王、赵、胡分掉。 人选确定下来,朝廷有司表现出了极高的行动力,两天后,候任的知州刺史们便坐上了前往濠泗的船,同他们一起的,还有御史台东推院的官员。 南下船队共有六艘大船。 四位知州两人一艘,连同分派给他们的护卫仆役,差不多能把船装满。 唯一一个刺史是李昊,东推院官员就和他在同一条船上。 剩下三条船装着粮食布匹,这是朝廷支援给申云海,让他分配给沿淮诸州赈灾的。 虽然少,仅有三船,但总归是显示了朝廷对灾区的关心。 而且随之前往沿淮的,还有一份中书符令,要求周边州府协助申云海平价购粮。 以申云海之前表现出来的手段能力,这样一道命令他一定会充分利用。 “这一次申河南是真要起势了!” 扶栏看着后方的运粮船,侍御史杨禹岩突然感慨出声。 “院长何必在意,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焉知咱们的申安抚就能事事如意” 他身边一中年男子劝慰着,脸上的神色颇为祥和。 杨禹岩笑笑,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说。 他知道自己这个下属非常相信释教的那一套,一旦跟他谈什么缘法因果,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杨禹岩是宋杞言亲信,只因年资不足,之前都是知西推、脏赎、三司事,本来宋杞言准备推动年资最深的那名侍御史高升离开,好让杨禹岩判台事、知公廨杂事。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行动,改制了! 东推西推的名字是保留下来了,但职权都变了,他也成了东推院令,那个原定要高升的侍御史当了公廨院令。 造化弄人啊! 更作弄人的是,去年弹劾申云海的,就有他。 当然他的目的不是申云海,而是王朴和陈佑当了御史不弹劾一下宰相,总感觉御史的生涯不完整,弹劾一次是相对完整,弹劾成功就是非常完整。 但是现在,他得去面对被他喷得差点去职待罪的申云海。 愁啊! 而叫一个原本专司喷人的御史去查案。 更愁啊! 杨禹岩又是一声长叹:“慕年,你说,这六州官员,该怎么查”div 第六百五十九章 尔等当为好工具 听到杨禹岩的问话,贺寿没有太多犹豫,直接就反问道:“院长既有此疑虑,何不去问一问陶御史?” 陶御史,名际华,原是大理寺一评事,这次诸司改制,调到御史台东推院当御史,目前权东推院丞。 御史台里的人都知道,陶际华是陈平章的人。 他本只是庐州一个老于刑狱的胥吏,之后调入大理寺当了录事,一跃由胥吏成了流内官员。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方一入职,就以录事的身份权大理评事。 就如现在,他以普通御史的身份权东推院丞一般。 杨禹岩是看不起陶际华的。 小小胥吏,若不是运气好攀附上了宰相,焉能有如今权位? 更别说,现在这个胥吏还以一副专家的面孔成了他的副手。 可惜,再怎么嫌弃,面对东推院成立后的第一件大案,杨禹岩也只能带上陶际华一起南下。 但就是很气啊! “问那老吏!” 杨禹岩语气不忿地嘟囔一声。 他忍不住拍了一下栏杆:“走,去寻陶御史。” 贺寿点点头,当先在前面领路。 信佛归信佛,他还是有进取心的。 据说日后可能会在各州府设立类似东推院的衙门,直属中枢御史台管辖。 如果东推院能在这次大案中表现优异,东推院这些御史,定然会是往后各州府下属衙门的主贰官。 御史们或许能通过这个途径比其他人快一步。 两人一路来到陶际华居住的舱室。 贺寿上前敲门,嘴里喊着:“院丞,院长来了。” “来了!” 舱内传出陶际华的回应。 脚步声响起,然后停下。 舱门打开,露出一张沧桑疲惫的面孔。 “哦,贺御史。” 陶际华朝贺寿点头示意,不等贺寿回应,他便把注意力转向杨禹岩:“院长来寻某,可是有什么吩咐?” 杨禹岩干咳一声,神态语气有些尴尬:“啊,是!是为了案子,咱们进屋说。” 陶际华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原来如此,院长请进。” 杨禹岩走进舱室,根本不需要仔细打量,就能看到桌上一沓文书。 “陶院丞这是在看材料?” “正是,这些都是谍报司和大理寺送来的。” 陶际华也不关门,走到桌前,左手按在文书上。 “我记得院长那边也有一份,院长没看么?” 杨禹岩闻言打了个哈哈,嘴里说着:“我此来是向乘风问计的。” 听到杨禹岩这么说,陶际华有些惊讶。 他只是不善钻营,而不是傻,当年在大理寺内被人排挤,现在在御史台中也被人排挤,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杨禹岩的态度,虽然有所掩饰,但日常接触,陶际华能感觉出来。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陶际华却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般,理所当然地问道:“院长可是要说濠州案子?” “正是!” 杨禹岩见陶际华无甚异样,心底松了口气,立刻问道:“不知乘风以为我等到了濠州,该如何行事?”\ “我等御史,查案便是,只要查出其中详情,报知大夫、中丞便好,如何取舍,就不是我等所能决定的。” 这是陶际华一贯的态度,当年在庐州查余小林案,他就是因此而得了陈佑看重,这才有了后来一跃跳到大理寺的机遇。 可杨禹岩听了这话,却有些难以接受:“我等御史,不该秉公直言,上书奏事么!” 陶际华闻言摇头:“这是公廨院和监察院的活计,咱们东推院和西推院,只要查明真相便可。”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来御史台之前的规矩,于是补充到:“往日御史弹奏,不也是要报知大夫中丞,之后方可上书么?我等如今所为,与往日其实无甚差别。” “可往日虽有大夫中丞书名,上书者实乃我等,终究不负御史监察之名。如今照你所言,我等只是提供详情,奏疏尽皆交由上官,又与胥吏有何区别?” “胥吏无有官身,而我等乃是命官。” 陶际华十分坦然:“院长以为陈相公何以调我来这东推院?不过是为了叫东推院‘学会’查案罢了。而东推西推,也只需查案,弹奏之事,自有其它两院负责。” 见杨禹岩仍然面露纠结之色,贺寿忍不住开口道:“我等终究是朝廷官员,若知不平事,自可上书言事。不过既然做了这东推御史,还当尽忠职守才是。” 有了这句话,杨禹岩仿佛有了个台阶,当即点头:“是耶!我等实该尽心!” 说着,他看向陶际华:“不知以乘风所见,我等此去濠州,当如何查案?” 陶际华目光灼灼,直言道:“如今六州主贰官待罪,我等所查者,便是这六州官员可曾尽忠职守!” 杨禹岩突然打了个寒颤,看向陶际华的目光中带这些恐惧。 陶际华恍若未觉,继续往下说:“所谓职守,便是这六州官员在灾前灾中的所作所为。当为者未为,不当为者为之,便是不忠!” 杨禹岩咽了口唾沫,声音甚至有些沙哑:“那什么当为,什么不当为?” “我等只需照实禀报便可,当不当为,看相公们如何说。” “原来如此。” 杨禹岩有些恍惚。 “原来如此!” 他似乎明白了。 陈平章看重陶际华,从来不是因为其有为国为民之心,只是因为他好用罢了! 长出一口气,杨禹岩轻声问道:“院丞以为,这次案子,当从何处入手?” …… 五月初五,巴宁泰的信送到陈佑手中。 与这封信一道入京的,还有巴宁泰的奏疏。 奏疏中说,他已经按照中书命令召集兵马准备回洛阳,只是他本为鄜帅,如今率军返洛,鄜州无主,希望朝廷早日派遣官吏主持鄜州事务。 字里行间的意思都是“我听朝廷的”。 而给陈佑的私信,却首次回应了宰相人选。 他推荐前任首相、舒州刺史江夏青为枢密副使人选。 这叫陈佑十分意外。 一来现在陈佑同江夏青女婿赵普是盟友状态,至少在外人看来,江夏青也该是支持陈佑的。 二来江夏青一直反对武将治国,他进枢密院,毫无疑问会同身为枢密使的巴宁泰意见相左。 唯一对巴宁泰有好处的,可能就是江夏青这个前首相会看不惯陈佑这个现首相吧。 陈佑收到信,同幕僚商议后,直接找来赵普。 “则平,你看看这封信。”陈佑把信递给赵普,“你以为巴庆安这是要做甚?”div 第六百六十章 吾等行于所当行 赵普听到陈佑这么说,心里已经有了准备。 只是,当他结果信纸展开来看,却还是怔了一下。 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心中的愤懑将这封信看完。 “呵” 赵普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嗤笑。 他把信纸放在桌上,手指却还捏着信纸的边角不曾放开。 陈佑看在眼中,没有表示。 说起来他同赵普的关系可以说是亦敌亦友,自从先帝即位,两人互相敌对的时间甚至比相互配合的时间更长。 眼下巴宁泰突然来了这么一出,陈佑设身处地,猜测赵普肯定会疑心这是不是他故意为之。 所以,巴宁泰是想让赵普离心?然后带动江夏青也站到对立面? 陈佑心中百转千回,脸上却不露分毫。 这时,赵普经历了一开始的重击,重又恢复平静,再次嗤笑一声,然后开口:“看来巴枢使对我颇为不满啊,这还没回来,就想着把我踢出京去。” 就像陈佑和李明卿翁婿只能有一人在京中握有实权,如果江夏青回京任枢密副使,赵普这个天官加参政,要么出判州府,要么在京中领一个虚职。 说着,他不等陈佑开口,直接就问:“将明准备安排我去哪?” 不称官名直接称字,倒显得赵普心无芥蒂。 陈佑也毫无异样:“如若则平你愿意,就在两京九府当中选一个如何?” 目前周国有三京十府,天京洛阳河南府,东京汴梁开封府,西京长安京兆府,锦官府、兴元府、太原府、江陵府、杭州府、河中府、江宁府。 其中杭州府是吴越王都,不过大家都知道,吴越除国就在不远。 如果能去杭州府,对赵普来说是最好的选择。毕竟文思荟萃之地,又是新近纳入周国体系,很轻易就能拉起基本盘。 可惜,朝廷现在还不能直接派遣官员入主杭州府。 仔细考虑一阵,赵普试探着开口:“江宁府如何?” 现在江宁知府是董成林,按照两府的安排,等宋杞言离开御史台,就会调董成林入京接掌御史台。 赵普选择江宁府,阻力最小。 而且江宁就在吴越国边上,他也可以趁着吴越国还没除国的这个时间段多拉拢一些吴越国的人才。 陈佑无法探知赵普的想法,不过既然赵普选择了最简单的一条路,他没有不同意之理。 五月初八壬子,吏部尚书、参知政事赵普出判江宁尹,加左散骑常侍。 同日,中书令权知江宁府事董成林罢职归京。 五月初十,枢密副使宋敏贞上疏乞骸骨,帝下诏挽留。 十一乙卯,赵普陛辞。 城外渡口,前来送别的一干官吏尽皆离去,只余下刘松鹤一人在侧。 “叔父离京出外,侄在洛阳,再无奥援。” 赵普闻言,温声道:“延年何必担忧,过不了几日,我那泰山便要回京,自会照应尔等。” 刘松鹤就等着这话,立刻躬身一礼:“是松鹤浮躁了。” 赵普面色沉静,缓声道:“该嘱咐你的,前两日就嘱咐过了,秘书监杨涧西不党不群,你在秘书省定要得他信重,莫要在它事上多耗精神。” 刘松鹤顿时一凛,连忙应下。 宋敏贞请辞,赵普离京,这两件事,顿时叫京中官场沸腾起来。 宋敏贞的宰相位置他们不敢奢望,要么是从京外调人,要么是提拔参政,京中这些尚书卿们几乎没有竞争力。 但赵普这一走,走了他一个,却留下了两个空位:参知政事和吏部尚书。 可从没人说过,吏部尚书就一定要是参知政事 陈佑这边,来得最勤的是刘熙古。 除此之外就是卢家推举的李成璟和东宫老臣薛居正。 刘熙古和李成璟都只是想拿下天官的位置,甚至刘熙古选择面更广,他现在是吏部侍郎,完全可以代理尚书职权。 而薛居正则是想参知政事。最好是以吏部侍郎参知政事,如果不能,就肃政大夫参知政事也可以接受。 京中纷纷扰扰,一直持续到五月二十九日。 癸酉,幽州奏契丹退兵。 而根据各部奏报,涿州等地之前已经遭受契丹进攻,部分虽然没出现城池陷落的情况,但城外村寨损失较大。 李克榕赶到涿州后,不等各地州兵团练聚集齐整,就不得不与契丹交战。 前期败了两次,好歹全身而退。 等他有了经验,且手下兵马虽然连战连败,好歹算是经历过战争,至少两次伤亡极少的败退经验让他们不怎么担心失败。 有此凭依,李克榕在各州兵马全部抵达之后,以优势兵力击退一部契丹兵马,取得第一次胜利。 紧接着,他乘胜追击,两天后再次凭借优势兵力击溃一部契丹兵马。 虽然之后契丹反应过来,步军留在蓟县攻城,马军以及大量的骑马步军拉出来试图凭借高机动性围歼李克榕部。 这基本是巴宁泰在朔方城下的操作。 不过,李克榕知道自己手底下这些步军不适合同契丹马军遭遇战,把仅有的两百余骑兵全部重做斥候,远远撒开,不求扫清契丹眼线,只求预警给本阵步军结成军阵的时间。 靠着这样的方法,一处一处收复关隘要地。 虽然硬碰硬损失和对粮草的消耗都比较大,但好歹逐渐压缩了契丹绕过幽州南下的空间。 如此僵持了半个月,李克榕与【地址】居庸关守将配合,袭击了契丹囤积中转粮草的地方。 可惜离契丹大军太近,防守严密,李克榕他们没能烧掉多少粮草。 即便契丹没有太大损失,这次袭击也成了促使契丹退兵的最后一根稻草。 随着契丹退兵,周国两府相公筹划了一年,实施四个月的剿灭定难军之战,正式落下帷幕。 接下来是论功行赏。 但是,因为幽州战役决策的成功,再加上年初同王朴一起坚持灭定难军,陈佑在高层——三品以上文武官员中的威望暂时压过了其它宰相,包括得胜归来的巴宁泰。 在这种情况下,六月乙亥朔,枢密副使宋敏贞第三次请辞获准。 其免去枢密副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少保致使,封当阳县公。 同日,诏令遣使至舒州,制以舒州刺史江夏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枢密副使。同时免去其舒州刺史一职。divdiv 第六百六十一章 何日方能遂旧愿 江夏青的散官一直是开府仪同三司,因此接受册命后,立刻就是真宰相。 如此一来,至少按照不算长的传统,等巴宁泰回京,两府六名宰相就满了。 不过参知政事目前仅剩三人,这是大家奋斗的方向。 六月初三丁丑,中书以吏部侍郎刘熙古权尚书事。 从中书政事堂离开,刘熙古长出一口气。 他年近不惑,到现在才算有了立足的资本。虽只是“权”,但也借此步入决策层,不是之前所能比的。 真要说起来,他只是前半生发展缓慢,遇到陈佑之后,短短数年就从一个诸曹参军事变成了吏部天官。 可是啊,这人到了一定年龄,就总会感到时不我待。 不过还不迟。 刘熙古心怀壮志。 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会同李昉等人把新的地方官制推行下去。 按照计划,地方官制本该于五月中旬在河南府先行推广,可因为主持此事的赵普突然外放,没了领头人,所有事项不得不放缓。 现在刘熙古虽然没有参知政事,但他主持吏部,有首相撑腰的情况下,想要在这件事中占据主导权并不困难。 刘熙古一面想着这些,一面朝都堂去。 还没走几步,就看到魏仁浦迎面走来。 他见状立刻停下脚步抱拳道:“这次多亏了道济相让,明日某在家中设宴,还请务必赏光。” 魏仁浦闻言连忙道:“义淳兄何出此言,兄长这次高升,实乃相公看重兄长之能,与弟实在是无关。” 刘熙古闻言笑道:“话虽如此,总归是有影响。” 说着,他侧身让到路边:“道济怕是要去寻相公吧,我就不耽搁你了。” “正是要去寻相公,仁浦失礼了。” 魏仁浦微微拱手,随即脚下不停往政事堂走去。 刘熙古扭头看了眼魏仁浦的背影,也转身离开。 书厅之中,陈佑正在翻看枢密院送过来的军制改革方案。 西边、北边两场战争的成功,让陈佑,也让朝廷中书威望大增。 现在是革新军制的最好时机。 过不多时,魏仁浦通秉入内。 陈佑这才放下文书,看向魏仁浦问道:“说一说吧。”ァ 首发、域名、请记住 魏仁浦应了一声,稍稍整理思绪,朗声开口:“按照相公之前的安排,将侍卫亲军司马步军彻底拆分成侍卫亲军马军司和侍卫亲军步军司,新设京畿卫戍司和近卫司,此四军皆与殿前司同。另设新军司,总领天雷军、水军等事务,暂定为四品。 “按照规划,殿前司将保留十个步兵军,五个骑兵军;侍卫亲军马军司保留十五个骑兵军,侍卫亲军步军司保留二十个步兵军;京畿卫戍司分为北邙、龙门、慈涧、偃师四个警备区,近卫司分为北城、南城两司,目前正在调整京卫、近卫编制员额。 “目前的计划是,依然保持五级编制,设军、师、旅、都、营。将之前的厢及诸强军整编为军,之前厢所辖军整编为师,之前诸军所辖指挥整编为旅,诸都所辖将整编为营。撤销班、直等号。” 唐末以来,军队编制日趋混乱。 就拿殿前司来举例,其实殿前司的概念,早已有之,不过拎出来单独成军却没多少。 即便它的历史如此之短,其中军制也是混乱不堪虽然真要说起来,内部将校可以梳理清楚。 殿前司二三十个军,某些军归属“厢”管辖,某些军直属殿前司。同时,还有一些被称为“班”和“直”的编制,同样归殿前司直属。 而班里面,只有“都”这么一个次级编制,顺带其最基层战斗单位的负责人是“押班”。“直”里面,还有一个被称为“直”的次级编制,相当于正常“军”里面的“指挥”,这个“指挥直”下面倒和正常的“军”一样了。 十年前陈佑刚开始带兵,就有想过整顿军制,不过当时条件不具备,没有天子的允许,贸然改动兵制会被当成意图谋反。 后来他进了枢密院,虽然当时只是枢密都承旨,但借着先帝的信重,也开始着手梳理禁军编制。可惜没等他大规模整编,就被调离枢密院。 直到现在,天子年幼,他身为首相,凭借两场战争的正确决策威望压过其余众相,天下将领也因为朝廷的两次大胜而不敢抗命,他终于开始行动了。 待魏仁浦介绍完大概情况,陈佑开始就方案中的一些细节提问。 主要是人员安排和兵种配置。 比如为什么要让殿前司保留十步军五马军,而不是十二步军三马军。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佑再无问题。 他稍一沉思,开口道:“尽快把京卫、近卫的员额定下来,巴庆安带着兵马入京后,先从京卫开始整编。” “是” 这件事谈完,陈佑没有让魏仁浦离开,直接换了个话题:“上次让军备司推演陇西战事,可有什么成果?” 杜忠提出的甘州回鹘虽然暂时没被两府纳入议程,可陈佑觉得等中原可以稳定向好发展,一定需要重开西域。 故而他命令职方部、外间案、四方馆等三个部门探查整理陇西以及西域情报,交给参谋案推演战略战术。 希望可以做到,一旦朝廷需要,立刻就能按照参谋案的推演结果制定作战计划。 魏仁浦听到问话,脸上的神情有些惭愧:“回禀相公,之前参谋案以及做出了两个攻略渭、兰等州的计划,不过等到外间等司送来新的情报,又发现之前计划存在种种漏洞。现在依然在修改,尚未能拿出结果来。” 客观存在的困难,陈佑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点头道:“无妨,此事不急。你回去且说一声,参谋之任重也,涉及军略,事无巨细,都要考虑进去。千万不可为了邀功而疏忽大意” 魏仁浦立刻保证道:“相公放心有仁浦看着,定不会有此等事发生” 魏仁浦走后,陈佑没能批阅多少公文,礼部侍郎李成璟就来了。 他是为了巴宁泰回京之事来的。 巴宁泰他是带着胜利之师和战俘缴获一起回来的,夸耀胜利的仪式必须要有。 在吏部尚书缺填上之前,李成璟就是用这个理由到陈佑这边来表态的。divdiv 第六百六十二章 谁料竟会遭背刺 李成璟进门后,依然是前段时间那般亲热恭敬的姿态,仔仔细细地介绍巴宁泰入城安排。 按照两府一贯态度,这次大军得胜夸耀武功,也尽量少让天子出面。 比如,代表朝廷在城外迎接的队伍以河南尹胡承约与同知枢密院事焦继勋为首,兵部尚书李穀、选阅司正孙汉雄为副。洛阳、河南两府官员,及在京六品以下官员不预要务者皆出城相迎。 等在洛阳宫应天门的是以陈佑为首的两府宰相并一干尚书卿们。 而天子则在乾元殿等待,他能见到的只有朝堂上的文武群臣。 天子好好的当个天子,治理天下自有群臣为之。 还没到一年,这个观点就得到了绝大部分官员的认可。 毕竟这符合“官僚”这个群体的利益。 尤其是这一年来皇权弱势,被在宰相们的斗法中被判罪免职的官员不少,但没有被判死刑的官员。 先帝在时,可是不时有人“坐某事诛”。 前后一对比,正常人都知道该选什么。 李成璟送上来的方案也一样,以突出两府宰相权威为重点。 不然,只是灭了区区一个定难军,根本犯不着如此兴师动众。 一切原因都在于,“取得如此功绩”的巴宁泰也不过是两府宰相之一,天下百官万民要好好听宰相们的话。 就其中一些细节做了调整,陈佑才算认可李成璟的安排:“就照此做吧,计划形成案牍,送到我这里来。” “是” 李成璟连忙答应一声。 按理说他这时候就该告退离开了,可他只是从椅子上站起来,脚步却没有动。 陈佑不免有些诧异:“明玉可是还有事?” 李成璟赔笑着微微躬身:“不瞒相公,下官听说相公编纂《英华录》急需各类典籍和博学之士,正好下官寻到了一些古籍善本,又有一二……” 他本想说人才的,不过突然反应过来不该这时候说,赶忙改口:“有一二向学之心,故而想劳动相公玉趾履及贫家,容下官向相公请益一二,事后也得将此古籍敬献英华殿,以成盛事。” 陈佑闻言一愣。 仔细打量一眼紧张期待的李成璟,陈佑心知肚明,应该是有什么事情相求。 只是,他成为首相后还没主动到谁家去过,第一次往别家做客,一定会被京中官员各种解读,容不得他不慎重。 故而,即便想要安抚李成璟,面对这番邀请,他也要拒绝:“明玉有心了。只是最近实在是忙于政务,恐怕短期内是没法过府相谈了。” 李成璟一听这话,立刻就急了,当下顾不得合适不合适,直接就道:“相公,这次卢将军也会赴宴” “卢将军?” 陈佑似是询问,但神情语气已经变得淡漠。 也不知道李成璟是没注意,还是不在乎,总之他还毫不犹豫地出声解释:“就是卢大国舅” “原来如此。”陈佑点头,脸上浮现淡淡地笑容,“既是如此,有劳明玉代某解释一番。” 这话出口,李成璟顿时冷静下来。 他看着陈佑,一股寒意沿着脊髓冲入脑袋。 无论他本意是什么,从他说出卢孟达的那一刻起,他的话就变成了威胁、胁迫。 好一会儿,李成璟回过神来,微微躬身,嘴唇颤抖着回道:“下官告退。” 陈佑坐在书厅中,脸上笑容消失。 一个主持部事的实权侍郎,不管怎样都有一定的政治影响力。 如非必地址要,他真的不想同这些人闹到离心离德。 可是这一次,容不得他退让一步。 只能希望,李成璟能够想清楚吧。 六月庚辰。 天还未亮,洛阳城内就热闹起来。 今天是朝廷讨逆大军得胜归来的日子 普通民众也就看个热闹,可城内官吏,都要参与进这次夸耀武功的活动中来。 汪弘洋早早来到乾元殿。 今天,他们这些通事舍人要负责引导巴宁泰等有功之将入殿陛见。 理论上还该有中书舍人带着几名通事舍人郊迎的,不过他们需要宣读天子敕制,所以这次就被省略了。 刚进殿,就看到李昉在丹陛旁同几名令史说话。 汪弘洋扫视一圈殿内,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人。 其实这些人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四处转转看有没有不妥当的布置。 等仪式开始,他们当中的九成都不会出现在这乾元殿内。 待汪弘洋收回目光,李昉身边的令史已经散去,正在一个人整理桌上笔墨纸砚。 眼见现下无事,汪弘洋便走上前去招呼道:“李右史今日当值?” 李昉扭头见是汪弘洋,笑着回应:“原来是汪通事。今日是我最后一次记录起居了,便和同僚换了一下。” 汪弘洋了然,笑着拱手:“恭喜右史高升。” 李昉笑笑,转过话题:“巴相公今日要加开府仪同三司,这朝中局势,怕是又要生变。” “总归要稳定。”汪弘洋说了一句,紧接着补充道:“江相公也要入京了,西府相公总算是人齐了。” 李昉明白汪弘洋这是要他宽心,当下不再谈这方面。 当初李昉得了瀛文懿王的引荐,瀛文懿王故去后,他没有立刻巴结陈佑,而是观察了陈佑后来的处事作风才搭上这层关系。 虽然这是一种谨慎的态度,但他短时间内没办法进入陈佑周围的核心圈,所以有些事情只能问汪弘洋等人。 两人正聊着,有令史来通传巴宁泰部已经到了城外。 算上来回禀报的时间这时候可能正在入城。 这个消息顿时叫乾元殿内乱成一团,但是乱中有序。 没过多久,殿内安静下来,无关人等退出,汪弘洋等一干官员立在各自位置静静等候。 片刻之后,又有消息传来:巴宁太等已经入城朝应天门来 这时候,天子应该要升殿了。 然而,等了好一阵,天子仪驾仍未出现 殿内诸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就在大家猜测不已时,一青衣宦官走进殿内,扫视一圈后宣布道:“官家仪驾已往应天门,着诸官人在此等候” 怎么会这样? 这是汪弘洋的第一反应。 李成璟怎么敢 汪弘洋面沉似炭。divdiv 第六百六十三章 自信满满为己谋 洛阳宫应天门。 收到巴宁泰部入城的消息,应天门这边礼乐官员立刻行动起来再次确认没问题。 陈佑等宰相、执政,并尚书卿们站在应天门楼上。 等下巴宁泰要在应天门前献俘,陈佑等人会在完成献俘和赏赐军兵的仪式后下楼迎接巴宁泰及诸将校,然后一同前往乾元殿。 按照仪制,只有天子才能接受大将献俘,当然天子也能委派官员献俘于太庙,但不管怎样,没有臣子接受大将献俘的道理。 为了今天这个仪式,一众礼官们可谓是绞尽脑汁。 虽然举行这次仪式本身就已经逾制了,但他们还是尽量让仪式过程不出现逾制之处。 只不过这样的活动,叫不少参与组织仪式的人产生疑问:为什么不直接让天子参与? 大家知道的解释是天子年幼,恐难以压制兵将之势——说白了就是害怕小皇帝被军威所慑伤了威严。 解释很合理,但是可以不办这个仪式啊反正区区定难军。 不管底下官员怎么想,仪式一直在准备,今天就是验收成果的时候。 身着厚重朝服的陈佑扶着栏杆眺望远处,他身旁是仔仔细细介绍仪式流程的礼官。 不过仪式什么时候该做什么,陈佑早就记了下来,此时根本没在听。 大夏天的,本来在太阳底下晒着就够热了,还穿了那么厚的衣服,再有个人喋喋不休地在耳边聒噪,包括陈佑在内的宰相们没发火简直是奇迹。 “巴相公即将抵达星津桥” 过了星津桥,离端门就不远了。 陈佑低头看了眼应天门前广场上列队的殿前司诸军,然而又把目光移向两侧阙楼上执械而立的侍卫亲军司诸军。 这些人都即将划入北城近卫司,北城近卫司将和殿前司一同护卫皇城,陈佑准备让在幽州立下功劳的李克榕掌管北城近卫司,因此这些人可以说是陈佑的亲信。 这次仪式,他们的作用就是震慑那些在西北立功的将校军兵。 当然仅仅是仪仗还不够。 陈佑已经指示选阅司筹划一场包含京中诸军的演武,将其中表现优异的将校调入北城。 只有手里握着军队,改革才有底气。 他站在城门楼上静静等待。 等待仪式开始。 然而,他没等来巴宁泰,却等来了赵德昭 当官家即将抵达应天门的消息传到城门楼上时,原本还有的交谈之声瞬间消失。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陈佑,尤其是窦少华等宰相,要么直接变了脸色,要么是皱眉抿唇。 城门楼上只剩下呼吸声和旗帜迎风猎猎之声。 仿佛暴风雨前的压抑感觉笼罩应天门城楼。 出乎众人意料,却又叫人觉得理应如此,陈佑面色沉静,古井无波,就好像官家是他请来的一般。 “我等且下去迎官家。” 语气依然是那么温和平稳。 王彦川同窦少华对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跟在陈佑身后:“是该下去迎驾。” 话是这么说,可他心中十分不安。 不管是陈佑瞒着他请了官家过来,还是底下有人瞒着包括陈佑在内的宰执说动官家过来,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不同之处在于前种情况下他和陈佑是敌对关系,后种情况下至少一开始会合作。 等陈佑带领诸官员来到应天门北面广场,就看到之前没出现在城门楼上的李成璟。 见到陈佑的一瞬间,李成璟有些心虚,甚至没有行礼,连忙撇过脸去看向越来越近的天子车驾。 王彦川见此,立刻明白是李成璟搞的鬼。 以他的身份,自然知道李成璟是外戚卢氏举荐给陈佑的。 这么说来,陈佑应该是同卢氏起了龃龉。 王彦川顿感眼前一亮。 看向李成璟的目光充满兴趣。 而陈佑,却好似没看到李成璟一般,用让人挑不出错的礼仪带领诸臣将天子赵德昭迎上应天门城楼。 当巴宁泰率众抵达应天门广场,抬头看到城门楼上那小小的身影,差点没反应过来。 不过好歹是主持过大战的将领,立刻就带着身后诸将校下拜高呼万岁。 因天子直接来到应天门的缘故,一些本该在乾元殿进行的步骤全都拿到应天门来了,也叫献俘等一系列仪式没有了原先的割裂感。 献俘结束,诏令赏赐诸军,如此就算完结。 原本该有的册命巴宁泰开府仪同三司被临时取消。 这个环节如果放在乾元殿,旁观的都是朝廷官员,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能算是对巴宁泰的重视。 可在应天门这里进行,很可能会加深巴宁泰手下诸将对其的敬佩尊崇之心,甚至可能把巴宁泰推到“继马青之后又一位军方领头人”的位置上去。 盛大的仪式持续了一个上午,城中的喜庆氛围并没有随着仪式的结束而散去。 刚得到赏赐的将校们是消费主力,朝廷也乐于用京城的繁华来腐蚀这些刚刚得胜归来的士兵,特地放松了对这些人的管制。 只是苦了蒋树,还没理清楚治安寺内外情况,就不得不配合河南府维持城中治安。 政事堂小议事厅。 在京的四位宰相,并刚刚回京的巴宁泰都坐在此处。 议事厅门窗紧闭,且门窗处挂了厚厚的帘子。 屋内摆着十来盆冰块,可在屋中点燃了数十盏油灯的情况下,没能给陈佑他们带来多少凉意。 书令史和仆役离开,王彦川直接就开口询问:“今日官家怎么会突然到应天门去?” 面对诸人质疑的目光,陈佑不急不缓地开口:“李成璟私下进言,非是我令其为之。” 听到他这话,巴宁泰宁泰状似无谓地问道:“他李成璟是想要做那幸进之臣?” 陈佑闻言笑道:“或许,不过他为了个人利益背叛了集体利益倒是确凿无误的。” 说着这话,他扫视在座几人。 谁知道他们里面会不会有人想着依靠皇权掀翻他陈佑,自己当上首相之后再来继续走陈佑压制皇权的道路。 当长远的集体利益和眼前的个人利益冲突时,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个人利益。 礼部侍郎如此,两府宰相也不例外。 只是很多人会忘记,失去了集体的支撑,个人承担风险的能力必将断崖式下跌。 陈佑觉得,他有必要让李成璟想起这个道理。 也有必要让其他人牢记这个道理。divdiv 第六百六十四章 人心易变岂可猜 巴宁泰点着头附和陈佑的话:“我看李成璟不能留了,指不定以后会出什么乱子。” 窦少华闻言,先是饶有兴趣地看了巴宁泰一眼,随即目光转向陈佑,跟着道:“我赞同庆安的意见,幸进之臣,乃是大害。” 在座只有五个人,其中两人给陈佑递了刀子,只要他愿意,立刻就能将李成璟贬出京。 或是同意,或是不同意,其余四人都不做声,等着陈佑的回答。 “李成璟此人于本职无错漏处,无故贬官不合规矩。” 听到他这话,巴宁泰微不可察地撇撇嘴。 若真想对付一个人,哪怕什么错处都寻不到,也可以直接构陷泼脏水,甚至于不讲道理强行出手:比如颜异腹诽,比如岳飞谋反。 如果不嫌手段粗糙,完全可以让人弹劾李成璟阴谋禁中、笼络宦竖,然后将其远窜琼州。ァ 首发、域名、请记住 既然陈佑珍惜名声要讲规矩,巴宁泰就放心了,这样的人会自我束缚,容易对付。 只是陈佑下一句,却叫他皱眉不已:“说起李成璟,我方才想起礼部尚书之位空悬已久,不若叫肃政大夫薛居正权礼部尚书,参知政事。” 不等几人提出不同意见,陈佑又问:“几位看何人适合接掌肃政司?” 显然他不准备就薛居正的任命展开讨论,而是要独断专行一次。 包括巴宁泰在内的四人都在权衡,在这件事上同陈佑起争执,合不合算? 最先开口的是薛崇:“我看不如就叫肃政中丞暂时代掌司事,也不用从别处调人了。” 肃政中丞韩向阳曾是陈佑幕僚。 薛崇这么说,意味着他对陈佑掌控肃政司没意见。至于陈佑能不能做到,得看韩向阳的手段和能力。 “着中丞暂代也可。” 巴宁泰三人先后赞同。 只要韩向阳一日没有转正,就存在如今日礼部一般被从别处调去主官压制的可能,因此几人没在这方面争执。 不过他们如此说话,算是默认了陈佑对薛居正的安排。 同明殿内,赵德昭神情烦躁地来回踱步。 以往这个时间段,他正在研究从周山书院拿回来的题目,不过今天不一样。 因为今天他第一次在国事上没有听从陈佑的安排。 是的,他也有自己做决定的时候,可那都是在首相的建议下做出的决定,从前是王朴,现在是陈佑。 再不济也是有母亲或者其他宰相给了不同的选择。 这次却是他听了一个普通官员的建议,尝试着反抗他的“老师”。 好在当年跟着陈佑一块平定江南,见识过强兵悍将,今天没出岔子。 但,他现在迫切想知道“陈师”是什么反应 愤怒? 欣慰? 赵德昭突然有些不安,“假如陈师因此发怒怎么办”的想法充斥他脑海。 他仔细回想以前父亲的教导,努力回忆从前老师的指点,想要明白该如何去做。 不知过了多久,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他在原地站定,转身看向殿门方向。 不过片刻,王继恩从屏风后转出来:“官家,打探到了,中书令正同其他几位相公议事,可能是商议巴枢使受册命的事情。” 后半句猜测是他自作主张加上的,而且没提宰相们是屏退旁人私下商议。 毕竟以前收了陈佑那么多好处,举手之劳他还是很乐意帮一把的。 不出他所料,听到他的话,赵德昭好似松了口气,只是紧接着又有些急切地问道:“你可知道陈师心情如何?” 王继恩愣住了。 他又没能进那个小屋,怎么可能知道陈相公心情好不好 回想了一下当时在应天门的情况,他心中有了底。 腰弯得更低,苦笑着无奈道:“官家实在高看奴婢了,中书令何等人物,喜怒不形于色,奴婢只看到中书令神色平静态度温和,与往常无甚两样。” 他不敢编造说陈佑欣喜高兴,也不能说陈佑愤懑不满,说出这番话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这样。” 赵德昭喃喃一声,坐到椅子上。 好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王继恩” “奴婢在” “你去问一下翰林院,册命中书令为少保有什么规定” 当陈佑得知这个消息时,十分诧异。 按照最新官制,三师三少以及尚书令轻易不授予在职官员,在此之前获得这七个名号的,全都改为“检校”。 联想到官家在李成璟的蛊惑下反抗两府的安排,陈佑第一反应是官家被谁说动了想把他架起来,架出政事堂 做出这种判断,他立刻安排手下官员行动起来,上奏疏称不应册命首相为少保。 这时候宰相们的默契消失了,一大批官员站出来声称陈佑劳苦功高乃是贤相,实该加少保衔。 说实话,面对这种情况,赵德昭本人是有些懵的。 他本来只是想用册命少保这件事来表示自己知道错了。 就像小孩犯错后不愿意道歉,于是给长辈端茶递水一般。 没想到会引得朝堂争论不休,一时间他不知道是该就这么进行册命还是放弃。 到这种时候,他思前想后,最后决定去问一问母亲的看法。 太后卢金婵早早从兄长那边知道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只不过她一直没主动插手。 去年下半年赵德昭被宰相们裹挟着不愿事事听她的话,叫她难以释怀。 故而她想等到赵德昭束手无策值得来求助时再出手,让赵德昭明白,关键时候靠得住的只有母亲 甲申,迟了四天的【地址】册命巴宁泰开府仪同三司的仪式终于举行。 当天下午,制以肃政大夫薛居正迁礼部尚书,参知政事。 中书又令肃政中丞韩向阳权知司事。 顿时,声称陈佑理应册为少保的奏章少了许多。 丙戌,陈佑往同明殿见官家。 行礼之后,陈佑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就肃容问道:“官家可是欲令臣请辞?” 赵德昭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有些慌乱,又有些不解:“陈师为甚说这种话” 他本以为陈佑知道了他想要表达歉意的心思,故而来表示一下师徒情深、君臣恩重。 怎么也想不到竟会被问是不是要逼迫首相请辞divdiv 第六百六十五章 为安诸军分新饼 陈佑神情未变:“官家当知,本次董正官制,以司徒、司空为周六卿之官,太尉为秦主兵之任,皆非三公,故立三孤少师、少傅、少保,亦称三少。三师三少者,为宰相加官,其特拜者不预政事。 “三师者训导之官,师范一人,仪刑四海。三少者论道之官,经邦论道,燮理阴阳。此六者贵之极也,故举凡加之,不当有官,唯特拜耳 “今官家欲拜臣为少保,若臣不辞相,则百官何以处之?” 沉默一阵,赵德昭弱声问道:“可官制不是说,三师三公者加平章事为真相之任?” 陈佑默然,随即道:“官家可知,魏晋之中正定品,一品乃是虚置。” 赵德昭还没学到这方面的内容,不过他此时已经明白,当初王朴陈佑他们定下三种真相职事,不过是看看罢了,真正用上的只有后两种。 这时候他大概明白自己做错了了,有些慌张无措地看向陈佑。 陈佑见状默然,随即轻叹一声:“总归尚未令翰林院拟册命,官家可当无事发生。” 赵德昭闻言松了口气:“我听陈师的” “此乃职责所在。” 陈佑解释一句,紧接着告诫道:“治国理政,事繁而务要,官家当多询问两府宰相和内朝咨议之官,不可听人巧言。” “陈师教训的是。”赵德昭此时十分乖巧。 众人默认的潜规则,永远比不上制度。 就好像一个人违约了对方不追究,不是因为“向来不会拿这个来针对别人”,只是因为追究此事付出比不上收获。一旦利益足够,眼下看起来似乎永远不会用上的条款,就会成为勒死人的绞索。 拿到现在也一样,三师三少尚书令在官制中可以当做真宰相的加官,陈佑不愿接受,仅仅是因为他没把握压下其他人维护潜规则的努力。 一旦他权衡之后发现可以打压下其余宰相的合力进攻,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利用现存制度取得优势地位,紧接着修改制度把自己放在群相之上。 比如历史上宋朝有一个“平章军国事”,一旦边境有事,能直接把省印带回家,任何决策都可以绕过其他宰相直接下达。韩侂胄、贾似道都是依靠这一条规定“位在丞相之上”。 现在周国三省各有印一钮,尚书省印放在都堂,由当日轮值的宰相掌管,中书省印在陈佑这边,门下省印目前由巴、窦、王、薛四人轮流掌管。 看似陈佑独掌一印,权力应该比其他人大,但实际上枢密院有单独的枢密院印,涉及军事至少需加盖中书、门下、枢密三印,不涉军事则至少要加中书、门下、尚书三印。 而且日常事务,单用尚书省印就能指使动京中诸司。 之后数日,言及陈佑加少保的奏章全部留中。 辛卯,拖了半个月的将士封赏终于公布。 巴宁泰受册为邺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其嫡长子巴从珂得荫宣德郎,赐勋云骑尉。 石守信为延津县开国伯,调为朔方节度使,兼灵、凉、鄯、兰、甘等州汉蕃马步军都部署。 杜忠为怀远县开国子。 詹胜元为魏县开国子,调为延州刺史、彰武军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 潘美为贵乡县开国子,任银州刺史,兼银绥团练使。 折德扆为府谷县开国伯,任府州刺史,兼胜州防御使。 其余诸将校各有封赏。 杜忠被调入京中,朔方交给石守信,他后面兼的那一大串,除了灵州在周国,其余诸州都因为被蕃人占据而废弃。 这是中枢的表态:下一步将以收复西域为目标,各位将领做好准备。 潘美兼的职事是为了平衡夏州的高怀德,他俩日后冲突不会少。 最后是胜州,原本包含当今的麟州、府州,不过现在州治都被辽国占去,胜州早已不再。 之所以让折德扆兼胜州防御使,除了让他同府州杨家起摩擦,同样也是表态日后这边仍要用兵。 战后封赏是一场巨大的狂欢,但这也产生了一个问题,因战功升官的文官武将们,怎么安排? 个别人因为职事重要,可以不挪位置,但不能让所有升了官的都不挪位置。 可之前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怕之前有萝卜是代理占坑,也没办法解决所有人都位置。 解决方法只有两个。 把占了坑的萝卜拔掉,或者挖新坑。 前者会引起激烈对抗,后者会导致冗官冗员。 壬辰,陈佑召集两府于都堂议事,拿出军制改革方案。 经过短暂讨论,方案全票通过。 有争议的是各部主贰官人选,不过不用着急,可以在三四个月内慢慢酝酿。 方案通过后,很快传达到禁军各部,同时也在向京外府军州传播。 一下多了四个与殿前司、侍卫亲军司平级的机构,更多了六个仅次于殿前司、侍卫亲军司的次级机构,除了原本殿前、侍卫二司主贰官,其他人都很支持。 不过之前多次调整,两司主贰官多是空缺状态,阻力不大。 到这时候,关于陈佑除少保的言论尽皆消失。 六月底,禁军改制逐步推进,全新的府州官制也在三京施行。 整个六月,最大的坏消息就是十六个州郡接连遭遇连旬大雨,更是导致河水在原武县境内决口,不得不征调丁夫重筑河堤,受灾地区也得安排赈灾。 好消息也有,濠泗夏收基本结束,虽然因为灾情而减产,但总算是勉强够当地支撑到秋收时节,不必依靠朝廷赈济。 六月壬寅,东推院前往濠泗调查的工作组回到洛阳。 不等他们提交奏疏案牍,陈佑直接在都堂接见他们,当着一干宰相参政的面听调查结果。 不出意外,颖州、徐州没大问题,寿州舒寿君除了决策失误,问题也不大,这几个地方都是只有个别官员需要处理。 唯有濠州和泗州,情况十分严重,用陈佑熟悉的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塌方” 东推院诸人离开,陈佑面沉如水,声音低沉地问道:“此等诸人,直接下大理寺审判,可有意见?”divdiv 第六百六十六章 一日秋蝉闻风动(一) 巴宁泰靠在椅背上,不言不语。 这段时间他同陈佑为了禁军诸司主贰官的安排多次交锋。 过程很简单,大家一起来找茬。 看中哪个位置,便翻出竞争对手的错处穷追猛打。 这年头,但凡沾到兵事的,就很难干干净净全无错处。 只不过这些事平常没人会在意,大家心知肚明,当做没发生过。 现在之所以拿出来说,只不过是为了有个借口把某人踢出竞争名单罢了。 出乎巴宁泰意料的是,即便要照顾刚立下战功的将校,他在这场交锋中也没能一直占据优势。 当然不是陈佑手底下的人一个个洁身自好一尘不染,而是陈佑经常会举荐第三方将领参与竞争。 天下将校那么多,即便要加上能力、资历、没有大问题等限定条件,能挑出来的合适人选也远多于巴宁泰从自家亲近下属中选出来的数量。 陈佑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叫巴宁泰感到十分恶心,但又没有有效的反制措施,这时候再提及人事,他一点讨论的欲望都没有。 窦少华左右看看,开口道:“该下狱就当下狱,只是舒寿君等人该如何处置?” 派出东推院前往调查的同时,两府也抽调了官员临时接手濠泗等州。 现在濠州、泗洲没什么,主贰官以及底下僚属几乎被一扫而空,州属各县也少有幸免,接任的李昊、申云海可以放手施为。 但寿、楚、颖、徐四州只有个别人会被拿下,四州主官也都在任,从京中过去的知州们就有些难受了。 这些人留在原位也可以,不过是加一个“同知”前缀的事情。可这样一来,当地就变成了双头蛇,两名主官定会争权,当地刚走出天灾,经不起再来一次官祸了。 调走的话,要么平调,要么贬职。 调去何处,贬到哪一级,需要讨论。 陈佑稍稍沉吟,回答道:“全都调走。这件事交给吏部负责,如果想要品级不变,就去岭南,如果不想去岭南,就降职去西北。” 不是调来京中啊 在座几人顿时不感兴趣了,一个个点头同意陈佑的处置方案。 至于有人请托想逃过一劫,就没必要拿到这种场合来说,向吏部递一句话就行。贬职无所谓,只要不去穷山恶水之处,就无所谓。 几人依次发言,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紧接着讨论宋杞言。 正好各地陆续结束夏收,正要开始侍弄庄稼,这时候安排劝农也算适宜。 于是没有过多争执,按照之前早已商议好的,宋杞言罢御史大夫,任右散骑常侍,参知政事,提举诸道农事。 在京待缺的董成林除御史大夫。 同时税务监黄世俊乞骸骨,税务监出缺。 讨论到这一条,巴宁泰兴奋起来。 他立刻提名让庶务司闻克接掌税务监。 闻克亦是先帝潜邸旧臣,与陈佑乃是故交。 庶务司正相当于枢密院大管家,联络内外梳理军政离不开庶务司,巴宁泰回到枢密院没多久,就想把闻克换掉了。 只是陈佑也不傻,他没有同意也没拒绝,而是询问窦少华等人的看法。 窦少华提名鸿胪卿公冶通,王彦川提名太常卿陈槐。 薛崇则表示听陈佑的。 选择权到了陈佑手里,他稍一思忖,没有直接给出自己的选择,而是道:“看来咱们意见有分歧,这样,把闻克、公冶通、陈槐都介绍一下,说一说为什么要选此人,放到桌面上来比一比看一看,选一个最合适的出来。” 他这话一出,提出候选人的三位相公都是脸色微变。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建议了。 自从陈佑掌握住两府议事的主导权,遇到争执经常用此种方法来解决。 最重要的是,他常常能通过这种方法达成自己的目的。 也就是说,被大家选中的人不一定是陈佑最想选的,但没选中的人有九成是陈佑不想选的 巴宁泰捏了捏眉头他是真摸不清楚陈佑的路数。 陈佑和薛崇两个人联手,不说能决定所有事项,至少当其他几人有矛盾时,支持任何一方都能一锤定音,偏偏要搞这种形式主义,多此一举 然而陈佑的建议十分合理,巴宁泰即便再不乐意,也得配合。 最终选中的是公冶通,这个原本追随陈佑,现在却倒向窦少华的鸿胪卿。 除了向窦少华示好,巴宁泰和王彦川想不到陈佑支持公冶通的其它原因。 诸事议定,众人散去。 薛崇留在最后,见屋内无人,忍不住开口问道:“平章何以叫公冶通那背义之人主持税务监?” 陈佑语气平缓:“广德兄不必忧虑,税务监有庞万育看着,左右不会出事。倒是鸿胪寺,我有大用,不可不慎重。” “鸿胪寺?” 薛崇的疑惑没有持续太久,他稍一思忖,立刻出声:“可是为那传法院?” “然也”陈佑闻言,面露笑容,“传法院在银夏表现尚可,某预备着把他们派去西域,派去岭南,甚至于若能远征海外,亦要传法院先行,方才有王师吊民伐罪。” 薛崇闻言默然。 根本不用多想,鸿胪寺值得注意的也就陈佑一力推动的这个传法院。 问题是,传法院目标的确远大,可短期内只能当一个小透明 “即便如此,此时将公冶通调走,也未免太早了些。” “不早。”陈佑语气笃定,“最迟五年,传法院就要派上用场,在此之前,他们必须做好准备。我不放心公冶通。” “原来如此。” 薛崇颔首,按照他的想法,这应该是为了收拢军心。 毕竟有战争就有战功,中层将校就指着战功来升官发财封妻荫子。 七月丙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枢密副使江夏青回京。 拜见天子之后,两府六位相公齐聚政事堂,简单聊了聊琐事便散了去。 当晚,王彦川过府拜访江夏青。 歌舞尽歇,酒过三巡,江夏青端着酒盏斜靠在榻上,笑着道:“某久在舒州,京中诸事不甚了了,有劳松岭为我介绍一二。” 第六百六十七章 一日秋蝉闻风动(二) 王彦川手中同样捏着一个白瓷酒盏,他看着酒盏中带有些淡黄色的酒水,呵呵笑道:“箬笠兄想知道何事,某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江夏青抿一口酒水,缓缓道:“既然叫我做了这枢密副使,就先理一理枢密院的事情。” 王彦川闻言,满脸赞同之色,点头道:“是该如此。要说枢密院,现在巴庆安主持院务,另就是箬笠你以及薛广德。”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看着江夏青笑了一声,然后才接着道:“这薛广德,却是事事都听陈将明的,箬笠兄在密院有事可以多同薛广德商议。” 江夏青抬眼看了看王彦川,随即目光移开,缓缓将手中酒盏放下,语气有些郑重:“枢密院的事情,自然得多问枢密使巴庆安,哪有撇开枢使,两个副枢商议的道理。” 说出这话,江夏青的立场已经很明了了。 王彦川举杯示意,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酒盏重新满上,他这才肃容道:“现在陈、巴正在为禁军诸司主贰官纠缠,若要插手,可以李继勋为刀。” 说着,他神秘一笑:“我可叫人弹劾李继勋,到时候,就得靠箬笠兄联手巴庆安将其保下来了。” 三月份陈佑刚刚当上首相把持朝局,一干中高级官员就明白李继勋的去留将会影响到陈佑的威望。 陈佑一直秉持着“不打无把握之仗”,不能一下子把人打死或者打到失去反抗能力,他宁愿不动手。 因此李继勋一直好好留任同知枢密院事。 王彦川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提出这个建议。 看窦少华最近的表现,有些飘忽不定,显然不想得罪陈佑,又不愿彻底倒向陈佑。 对这种人,稍微给点好处,就能让其保持中立。 到时候巴宁泰、江夏青一起发力,再有他王彦川反装忠在其中捣乱,保住李继勋是大概率事件。 到那时候可没人去深究一开始究竟是不是陈佑想要除掉李继勋,大家只会看到“同陈平章势如水章的东西。 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没有在东推院直接翻卷宗,而是先回来看自己的记录。 啪嗒一声,下巴汗珠滴落,砸在纸上摔得粉碎,润湿了几个笔画。 陶际华长舒一口气,用手背擦了擦额头鬓角,喃喃一声:“是要弹劾申知州啊” 这只是他的猜测,但他仔细回想在濠泗调查时候的记录,如果是为了对付陈平章,也就只有从申云海下手。 因为,申云海在平叛的时候,曾派人联络叛军贼酋程四私自许诺意图招安。 这事最终没成,申云海仅仅提了一句“贼酋拒绝招安”,不管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大事。 但,真要深究,以此为借口来弹劾也能说得过去。 尤其是,只要申云海在安排联系程四时有任何一个环节没有被他人旁观到,就能安排一个“恰好知晓此事”的人出来证明他阴结叛逆、居心叵测 若真如此,申云海很难自证清白。divdiv 第六百六十八章 一日秋蝉闻风动(三) 一大早,陈佑缓步走进书厅。 坐下之后端着仆役送上来的热茶细细品味,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之后,拿温水浸湿的汗巾擦干,早起带来的困意全然消散,顿时感觉整个人都精神许多。 如果只是想做一个合格的宰相,他现在可以看看书散散步,等张贤他们从银台司、进奏院把昨日散衙后收到的公文奏疏拿过来再开始办公。 然而陈佑并不满足于此。 说他理想主义也好,说他不自量力也罢,他陈佑陈将明,想给这个世界带来改变,想给未来留下思想的火种。 所以,最重要的教育啊 陈佑畅快地长舒一口气,将茶盏放到一旁,取出写了一半的关于教育方向的稿子继续推敲。 教育制度他不打算改变,其实只要当前的科举制度和内容能维持下去,就足够了。 他希望改变或者说定下规矩的只有两件事:学生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建立和历史研究的立场问题。 只要这两条能按照他的规划一直持续,他就有信心说一句“功成不必在我”。 大概两刻钟,陈佑只修改几处措辞,另外续写了两段话。 想写好一篇文章不容易,尤其是他需要为自己的观点披上一层儒学外衣。 没有这一层外衣,那是和儒学争夺统治权,大部分儒学士子本能地就会反对。而有了这层外衣,就变成了解释权的争夺,有无数儒学弟子愿意为首相摇旗呐喊。 张贤抱着厚厚一沓公文走进房间:“山长,这是昨日的奏章和公文,有一部分已经筛选送去给其他相公了。” “放这吧。” 陈佑应了一声,试了试字迹的干湿,将桌上纸张收拾好。 放下公文后,张贤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身关上门,压低声音道:“好叫山长知晓,昨晚东推院陶院丞隐匿身形至学生家中,说是有人欲弹劾泗洲申给事。陶院丞猜测对方会以申给事私下联络反贼程四为借口。” 陈佑眸光闪动,将手中拿着的一份公文放下,双手交叉搁在桌上,稍一思忖,开口道:“我知道了。” 张贤愣了一下,之后微微躬身,转身出门。 御史台公廨院令钱政文散衙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公廨院书厅中继续处理案牍文书。 他已经五十了,如果不能往上高升,离致仕荣休的日子不远了。 越到这种时候,就越珍惜还有实权的时光。 不过仅仅一个御史台的公廨院而已,不存在每天的公务多到当天难以处理完毕的情况。 不到半个时辰,钱政文就无事可做了。 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声,看了看书厅中留下的几名下属,他开口道:“今天就到这里,都回去吧。” 公廨院的主簿、录事们顿时松了口气,一个个开始清洗早已半干的毛笔,收拾好后起身行礼退出书厅。 等最后一名下属恭敬行礼后离开,钱政文才慢悠悠地收拾桌面。 离开洛阳宫,招呼一辆等在路边的驴车,讲定价钱之后被车夫扶着上车。 因天还算热,障尘的帘子都掀了起来,车轮滚动间轧起一阵阵飞尘。 好在车速不快,激起点尘土并没有影响到钱政文,他看到路边卤食摊时,还有兴趣叫车夫停下,下去买了一斤卤猪肉带回家。 驴车停到巷口,钱政文付了钱,拎着油纸包走进巷子。 “钱御史,你家来客了” 巷子里,聚在一块缝手套的邻家老妇看见钱政文回来,十分热情地打招呼。 毕竟,有钱政文这个侍御史在,这条巷子里住的人家很少遭受底层胥吏的盘剥。 钱政文本人也乐意同住户们搞好关系,对御史来说,一个好名声还是很重要的。 听到家中有客,钱政文笑着回应一声,加快脚步朝家门走去。 他家是这条巷子里唯一一家大户,从大门就能看出区别来——这条巷子里,只有他家有门屋。 门口仆僮见着钱政文,连忙迎上来:“有一个官人自称是主翁旧识,主母在正厅招呼彼等。” “嗯。” 钱政文应着声朝门内走去,随手把卤猪肉递给仆僮:“送去厨下。” 穿过门屋,没有大宅子里面常见的照壁,一眼就能看到中庭对面的正厅。 通过打开的厅门,钱政文看到自家老妻坐在主位上侧着身子同人交谈,屋内影影绰绰似乎不止一位客人。 他没多想,直接朝正厅走去。 没等他进门,屋内众人就发现了他的到来。 顷刻之后,一名看起来有三四十的文士带着五六年纪不等的男子迎出正厅。 扫视此等人物,钱政文不由脸色微变停下脚步。 实乃眼前几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你……” 不待他出声质问,领头的中年文士便笑着迎了上来:“好些时日未见,老哥哥可还好?” 说话间,他走到钱政文身前,压低嗓音快速道:“吾乃内间案主簿程有道,且往书阁详谈,若是惊扰到閤正,未免不美。”【1】 此话说完,他立刻扭头朝屋内正要走出来的妇人笑着道:“老嫂子安歇,我同哥哥自去书阁” 此时钱政文也反应过来,他脸色有些难看,但不得不配合程有道,挤出笑容对老妻道:“你去准备晚饭。” 言毕,他没多看妻子忧虑的神情,直接转身朝书房去。 程有道和两位随从跟着钱政文进了书房,另外两人则关上门守在外面。 “你们谍报司要干什么” 进了书房,钱政文再也忍不住,直接就喝问出声。 当然,即便心情很差,他也注意着压低嗓音,免得被妻子听见担忧。 程有道脸上收敛,神色平静,根本没把一个侍御史的怒火放在心上。 他在狭小的书房中转了一圈,差不多到钱政文忍耐极限的时候,才开口道:“谍报司可不敢无辜招惹御史台,更遑论程某不过内间案一个小小的主簿。” 钱政文冷哼一声,自顾自坐到椅子上,冷眼瞅着程有道,看他怎么说。 反正他一个五十岁的侍御史,别说区区一个内间案,惹急了能当众喷宰相。 见他如此,程有道丝毫不以为意,依然不急不缓:“内间案要在御史台内调查,需要钱御史配合。” 第六百六十九章 一日秋蝉闻风动(四) 钱政文听到这话,原本就十分难看的脸色愈加不好。 他瞅着程有道,语气生硬:“什么时候谍报司管查案了” 程有道依然是那副表情,仿佛没有听出来钱政文的敌意与讥讽:“按照陈相公的话,所有涉及国家安全的事件,内间案都要管。” 他笑了笑,对钱政文道:“这次正好涉及到御史台,为了不打草惊蛇,只好来找钱御史帮忙。况且,若能协助我等办好此案,对御史来说,也是大功一件,或可凭此更进一步,也未可知。”【1】 钱政文沉默了。 程有道也不着急,自顾自坐到摆在墙边的椅子上,等着钱政文考虑清楚。 他要做的事,有钱政文帮忙和没钱政文帮忙,难度不是一个级别。 也不知过了多久,钱政文鼻子出声冷哼道:“既然事涉天下安危,某不是那等不晓事之人” “那是自然。”程有道笑容自然,语气真挚。 治安寺公廨,进出人员川流不息。 随着京中诸司以及河南府衙的执法、司法权被剥离,治安寺这个执法机构日渐繁忙。 上个月新的府州官制推行,治安寺、大理寺更是借此机会大肆扩张。 陈佑在签发官制改革的敕诏时附了一份符令,首次提出“垂直管理”和“属地管理”的概念。 之前早就有垂直管理的机构,比如诸冶监、诸牧监等等,只不过没人明确这个概念罢了。 陈佑此次提出来,只是为了让天下官员能更容易的理解某些新制度。 比如法曹、治安曹、税曹,就是本次应用垂直管理和属地管理相结合的领域。 法曹归大理寺指导,治安曹归治安寺指导,税曹归税务监指导。 税务监之前就向各地委派监税使,改制后直接成为一个新的部门——监税署,无需增加人手。 治安寺和大理寺头一次担负指导诸府州的任务,必须增加官吏。这两处消化了大量中底层校尉士兵,每日往来办公的官吏也急剧增多。 为此,已经有人提出把这两个寺的公廨搬出洛阳宫。 只是目前还没拿到宰相们的桌子上讨论。 警监苏枕带着几名亲信快步走进公廨。 站在院中,他把亲信们打发离开,一个人径自往范贞卿书厅去。 范贞卿这次从银夏归来,直接一跃成为服紫佩金之辈。 以银青光禄大夫任翰林学士,兼判治安少卿。 品轶同治安卿蒋树一般无二,甚至说起来他的翰林学士乃是清贵之官,放在承平盛世,治安卿是远远不如的。 苏枕是宁强旧部,宁强不在,他自然而然就站到同一阵营的范贞卿身边,目前兼任护安署令,统辖河南府各警所,是治安寺中权力最大的警监。 不过随着蒋树履新,重提警务、庶务分离,说要保证警务官吏不被庶务所累,可以专心查案、执勤。 基本意思就是要苏枕卸下护安署职事,当好技术官员。 也就范贞卿强势归来,才叫蒋树暂时放松,没有强硬出手。 苏枕抵达时,范贞卿正在同另一名警监商讨警务。 见他进来,范贞卿不由笑着开口:“近江回来了,正巧说到仵作之事,玉瑕说要专门培养仵作,仿照警员授予官身,你也谈一谈看法吧” 被称作玉瑕的那位警监,名为孙白玉,他朝苏枕点头示意,没有开口说话。 苏枕行礼之后稍一思忖,便开口道:“我以为孙警监所言并无不可,只是该授何品轶,需得仔细衡量。” “理应如此。”范贞卿点点头,看向孙白玉,“玉瑕回去整理整理,写一份条陈递到政事堂去。” “喏”孙白玉干脆答应,又听范贞卿叮嘱几句,便转身离开。 当屋内只剩下范、苏二人,不等范贞卿询问,苏枕便开口道:“果如学士所言,偃师令对我等颇为不满,连带着偃师治安参军事也态度冷淡。” “很正常,咱们治安寺这算是从州县碗里面抢肉,他们态度能好久怪了。至于治安曹,参军事毕竟是州县主官僚属,升迁调动都要看主官脸色,再加上财物受制于人,日常肯定会向着州县,不怎么理会咱们治安寺。” “学士为何不建议平章把人事任免和财物等都交给咱们治安寺,也免得受地方掣肘” 苏枕也有三十多了,可在范贞卿面前说话却非常直接。 范贞卿呵呵一笑:“若是如此,你以为州县会给治安曹好脸色?再说了,如果什么权力都不给州县,他们拿什么来治理地方? “中枢的目的是限制地方权力,增强中枢对地方的控制力度,而不是架空地方,任何事务都依靠中枢决策。” 苏枕听了,嘴里说着“多谢学士解惑”,至于明白了多少,就不是旁人所能得知的了。 此事略过,苏枕提起了另一件事:“前两天学士不是叫下官查一查王、窦等相公门下官吏么,今天底下人回报,的确查出一些事项。若是学士需要,下官回去之后就叫人把卷宗送来。” “是么。”范贞卿没有丝毫意外地神色,“查出几个?” “目前调查完毕的有十七人,有问题的四人,其中一人涉及人命,下官已叫人追查,只是事项久远,恐怕查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 “无妨,能查多少是多少。卷宗就不必拿给我看了,你留一份副本,然后按照规矩归档。等都查完之后,整理一份简介给我。” 范贞卿说着,稍作停顿,然后加重语气叮嘱道:“一定要看好了,别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卷宗毁了。”【2】 苏枕闻言凛然,连忙应下。 长阳侯府书房,陈佑将一小沓文书分发给韩陶朱等人。 “交换着看一看,等下说说看法。” 屋内几人都是陈佑亲信幕僚,听了这话,一个个神情严肃地推敲手里拿到的文字。 一时间书房中只有纸张翻页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每个人都看完了全部内容,正襟危坐等着陈佑开口。 陈佑见状,直接点名:“叔蠡先说说你的看法。” 第六百七十章 一日秋蝉闻风动(五) 韩陶朱神情一顿,扫视一遍屋内诸人,然后才慎重开口:“回山长,学生认为,此事如何解决,取决于两件事。” “哪两件事?” “一者,乃是京中这十万禁军听命与否。” 十万只是个概数,但同真实军兵员额相差不多,这里算的都是能战的正兵。 目前京中各军,殿前司、侍卫步军司、侍卫马军司仍然是人数最多的三部,而且京外部署的禁军,也都以侍卫、殿前为主。 但要说战斗力,至少从纸面上来说,北城近卫司位列第一。 而北城近卫司都指挥使乃是李克榕,京武都知道,李克榕跟着陈佑一路从锦官府走来。 当年蜀地叛乱,李克榕同其父永平节度使李起反目,盗取兵符率兵驰援锦官。之后一直站在陈佑身边,哪怕因陈佑之故被按在殿前司做一军都指,也没有另投他门。 有李克榕在,除非他被底下将校架空,否则北城近卫司一定是站在陈佑这边的。 而李克榕才从幽州得胜归来,一帮旧部正好填充新生的北城近卫司,至少一两年内不用担心被架空。 可能站在陈佑对立面的,则是卢孟达控制下的侍卫亲军步军司和巴宁泰控制下的南城近卫司。 其余诸军,“忠于陛下”的可能性最高。 不过陈佑手底下还有一个新军司,使用火器的新军都归新军司统辖,火攻这一块独领风骚。 这些念头在屋内众人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韩陶朱的话却没停:“二者,山长如何对待天子乱命。” 他这话一出,屋内诸人登时屏息凝神,等着陈佑的回答。 此时坐在这个书房里面的,都是韩陶朱、范昌祐、韩向阳这些一路辅佐陈佑至今的幕僚,可以说是亲信中的亲信。 如果这些人也不可信,陈佑也别有什么伟大理想了,好好混日子,等小皇帝想要亲政的时候乖乖交权回家养老。 现在他们有了疑虑,陈佑得表明态度,让他们放心。 稍作考虑,陈佑在诸人期待的目光中开口:“官家年不过一旬,易为奸人蛊惑,若有乱命,吾当驳斥之。”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京中兵马,无官家敕命及中书公文则不可调动,有北城近卫司和治安寺看着,当不会生乱。” 韩陶朱等人听到这话,算是安心了:至少天子成年之前彼等无忧。 至于天子成年之后怎么办,快到那时候再想办法 互相看了看,汪弘洋开口:“若是如此,相公当以雷霆之势拿下李继勋,其后诸官,若无可查验之罪者,则究惩构陷之人。” “御史、肃政无责。”韩向阳提醒一句,“如若彼等皆以御史肃政弹劾,则难制之。” “御史大夫是董成林,伯昀你又权肃政司,若还能叫彼等成事,相公也不必召我等来此议事了” 听到汪弘洋这么说,韩向阳只是摇头:“薛子平以大宗伯参知政事,肃政司内并不缺少仍然心向其者。” 汪弘洋闻言默然。 这是客观存在的问题,他一时半会也没办法解决。 这时陈佑开口了:“尽忠职守便可,若是有渎职者,自有惩处。” 众人皆应。 七月甲寅,处暑,御史弹劾修武令陈南金下虐小民、上贪国财,恣意横行、谋结大将,其罪当诛 御史大夫董成林即时入政事堂,中书令陈佑召诸相公议论。 当日下午,中书令御史台调查此事。 董成林返回御史台,亲自挑选一队人马,交由东推院丞陶际华领队前往修武县。 “这是你安排的?” 散衙后,江夏青和王彦川出宫时正好遇到,便同路而行。 听江夏青如此询问,王彦川无奈摇头:“非是我所安排。我非是要致李守成于死地,不可能先翦其羽翼。” 陈南金自入仕便在李继勋帐下,前两年在枢密院挂了个闲职,日常侍奉在李继勋前后,为其出谋划策。 等当今官家即位,李继勋才为了谋了修武令的职事外放出京。 拿陈南金开刀,一出手还是“谋结大将”这样能够往上攀扯的罪名,显然是以李继勋为最终目标。 “你自去同李守成解释,我已经叫其立刻处理此事。”江夏青语气略显生硬,“至于弹劾他的安排,我建议暂时放弃,要么全力救陈南金,要么想法子把李守成和陈南金分割开来。” 王彦川点头:“我已派人去他家递了请帖,箬笠兄今晚也一并过来?” 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端门。 站在马车前,江夏青稍稍犹豫,还是摇头拒绝了:“我就不去了,今晚要去见卢昭显。” 王彦川不由挑眉,他没想到江夏青这么快就能同外戚卢氏搭上线。 不过这事现在不重要,他点点头,看着江夏青道:“既然如此,那就在这边说清楚,我认为现在就该弹劾李守成。” 不等江夏青反驳,他就解释道:“有陈南金这个例子在,任何人都不会怀疑陈将明对李守成的杀心。而且说实话,我对李守成收拾残局的能力不信任,与其现在帮他,不如立刻弹劾,将他在这一次弹劾风波中保住。不论以后李守成会不会因为其它原因被免职,都改变不了陈将明这一次输了的事实。” 听完王彦川的解释,江夏青没有立刻回应,他仔细考虑一阵,然后道:“我不赞同现在动手,陈将明既然出招,便不可能临时停下,当前要务乃是在陈将明的攻势下保住李继勋。” 说完这话,他语气稍稍缓和,补充道:“此事终究是你安排,若你仍欲照事先安排,可自去同李守成商议,他若同意,我亦无话可说。” “我会的。” 王彦川微微点头,随即转身登上自家的马车。 当晚,王彦川同李继勋坐在家中正厅,一人捧着一杯醒酒汤慢慢喝着。 感觉思维恢复清晰,王彦川放下汤盏看向李继勋:“我今日请守成过来,是为了修武令陈南金之时。” 李继勋脸上扯出笑容:“王相且讲。”divdiv 第六百七十一章 已有青枝落寒霜(一) 王彦川尽量把语气放轻松:“前些时候说要叫人弹劾你,逼迫陈将明提前出手,却是未曾料到他也在此时动手。” “嗯。”李继勋点头。 陈南金被弹劾,这件事怪不得王彦川,只是太过巧合,他才在江夏青面前发了脾气。 现在冷静下来想清楚了,自不想同王彦川闹翻。 见他如此,王彦川稍稍松了口气,脸上甚至带了些笑容:“我这边的想法是,陈将明要调查陈南金,来来回回至少要一个月。就趁着这一个月的时间,把弹劾你的事情做完,逼迫陈将明退步。当然了,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箬笠那边不同意,故而我来问问你自己的想法。” 李继勋闻言,不由皱眉沉思。 好一会儿,他犹豫着问道:“若是某遭弹劾,岂不是叫旁人敢对修武县下手?” “这也正是我要说的。”王彦川语重心长道,“如果现在弹劾你,想要保住陈南金就比较困难,最好的选择是‘他所做的一切,都与你无关’。要想保他,就不能现在弹劾你,但你若是没能保住他,定会连累到你,到时候陈将明动手,可就不像我们这般留有余地了” 说到这里,王彦川身子微微向前倾,目光深邃地看着李继勋:“现在官员犯事,最多不过削职为民罢了,待陈将明无力朝政,你自可重新提拔陈南金。”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劝李继勋现在先战术放弃一波,等以后再找回场子。 李继勋听着这话,眉头越皱越深。 待王彦川说完,李继勋盯着王彦川看了好一会儿。 王彦川没有说话,他面色坦然地同李继勋对视,等待回应。 终于,李继勋一声轻叹。 王彦川放松下来,考到椅背上,右手下意识地端起汤盏。 这人啊,总得为自己着想,少有例外。 就在他以为事情妥了的时候,却听李继勋道:“若如此,弹劾之事先放一放吧。” 王彦川愣住了,端着汤盏的手顿在空中。 他重又放下茶盏,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李继勋一时嘴快说错了,勉强挤出笑容问道:“守成的意思是?” “有劳松岭兄为继勋筹谋。”李继勋起身一礼,“继勋自不想失了权位,亦不愿叫陈将明那厮得志。然若为此抛弃旧属亲信,实非我愿” 王彦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不明白,李继勋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坚持? 又不是不会补偿回来 一时的牺牲是为了更好的未来啊,难道他这都不明白? 这些话他没问出来,只听李继勋接着道:“陈将明自以为得势,然某亦非束手就擒之辈,得兄等臂助,鹿死谁手尚未可知”【1】 见他一副战意汹汹的模样,王彦川突然说不出话来。 …… “这酒,有些淡了。” 卢孟达将空酒杯放下,微微摇头。 “比不上当年的滋味” 坐在他对面的江夏青看了眼作陪的李成璟,呵呵笑道:“我听闻陈将明家的酒坊产出各类果酒,卢将军若是有意,可以买来尝尝。” 说实话,江夏青难以理解卢孟达把李成璟叫来作陪的举动。 要知道,李成璟当时的举动,几乎是在与两府所有相公为敌,若非陈佑不想开一个随贬黜官员的坏头,李成璟早不知道被扔到哪个偏远的州县去了。 在同江夏青联手的关键节点上,把这样一个人叫过来,至少在江夏青看来,这是把“提携李成璟”当成两人联手的条件之一啊 说实话,双方配合一两次之后,哪怕十分直白地说希望能帮一帮李成璟,都比现在暗示来得好。 江夏青突然有些理解陈佑。 卢孟达这般举动,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若是次次如此,分明是不把宰相放在眼里 也不知道为什么卢国丈不把身边的幕僚谋士派到京中来辅佐长子。 跳过酒的话题,终于开始谈正事,卢孟达开口就是:“太后和我都认为江相公这般老练稳重才是治国良相,若江相公有什么建议,我定听从。” “下官也愿为相公驱使”李成璟也连忙插话,神情真诚,语气诚挚。 江夏青闻言却是自谦道:“老迈之人,无甚长处。治国理政,也不是我一人所能为之。” 说着,他朝李成璟点点头,话里的意思似乎是需要李成璟帮助一般。 李成璟连忙露出讨好地笑容。 “说起来,某听闻登州海军尝试新制,不知卢将军是否了解?” 江夏青直接抛出一件事。 卢孟达顺口就道:“的确有这件事,此事乃是陈将明在枢密院时推动,一直由其门下宁强等人主持……” 说着说着,卢孟达停了下来,他看着江夏青,脸上渐渐浮现恍然之色,跟着补充道:“……当初似乎闹出些事情,鄣忠襄公曾想派人监管,可惜陈将明从中阻挠,最后虽然派了人,却影响不到登州海军。” 江夏青点头道:“说起来陈将明曾说,但凡军政事务,必要监督,方可扫除弊端。我想,这登州,也不当例外。” “相公所言甚是”卢孟达欣然点头。 …… 怀州修武县南,一阵烟尘沿着官道朝城门而来。 城头乡兵立刻预警,顿时城门口乱作一团,原本有序出城进城的人们挤在一处,反而叫城门难以闭合。 “御史台奉中书符令来此查案,闲人速让” 等城门处众人能看清裹挟在烟尘中的骑手时,队列中突然有那嗓门大的呼喊出声。 这下子原本慌张不已的诸人平静下来,骂骂咧咧地推搡着让开一条路来。 只不过毕竟那么多人堵在门口,奔袭而来的骑手们为了不撞到人,只得在人群边上停下。 陶际华面色严肃,估算了一下道路通畅要花的时间,当即吩咐道:“下马步行老刘你把马匹带去驿站” 说着他翻身下马,快速挤开人群朝城内走去。 身后诸人也连忙下马,小跑着跟上。 按理说调查一地主官,最好是暗地里调查,可修武县就这么大,但凡陈南金对县内控制力度稍微大一些,就能叫御史台一干人等无所遁形。 权衡之后,陶际华决定直接突袭,先控制住陈南金,再慢慢调查。 反正他已经拿到了一些线索,现在的调查只不过是验证线索,然而上报两府。 至于手下的执行力,以他在濠泗大案中表现出来的能力,和身后的背景,至少这次挑选一起过来的这些人,都愿意听他安排,也都敢跟他做一些稍稍出格的事情。 修武县的街道上,十几名身着劲装的青壮男子朝县衙方向奔去,如此奇景,立刻在城内传扬开来。 第六百七十二章 已有青枝落寒霜(二) 陶际华一行人一路小跑着赶到县衙时,县衙正门大开,两名衙役有气无力地靠在门柱上,冷眼瞅着他们。 陶际华见此不由眉头微皱,放慢脚步,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猜测。 身后下属喊了一声:“御史台奉中书符令查案” 两名衙役依然没有反应,就这么瞅着他们。 陶际华鼻孔出气哼了声,直接带着人快步走进衙门。 绕过照壁,一眼就看到正堂中坐着的一名中年文士。 此人正是修武令陈南金。 此时他穿着蓝灰长衫,头戴同色折上巾,见陶际华带人进来,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陈县令”陶际华跨进正堂,语气严肃,“东推院丞陶际华奉中书符令前来调查你被弹劾一事” 说话间,他已扫视一圈,发现屋内没有其他人,这才似笑非笑地放低音量对陈南金道:“看来陈县令早有准备啊。” 陈南金扭头看了眼站到他身侧的陶际华,随即目光重新移到远处照壁上,语气平静地回答:“谈不上什么准备不准备,知道陶御史要查,某又何必做拦路恶人?” “陈县令十分自信。” 陶际华转身,左手搭在公案上,语气神情略带嘲讽。 陈南金稍稍抬眼:“不过是问心无愧罢了。”【1】 “呵。”陶际华闻言轻笑,“希望如此罢。” 话音未落,他收敛神色,转身看着陈南金:“接下来一段时间,希望陈县令配合我等调查。调查结束之前,还要委屈县令与我等同食同寝,不可与旁人往来” 听到这话,陈南金神色微变,他抬头看向陶际华,厉声喝问:“怎么,东推院还能囚禁朝廷官员不成?” “县令说笑了。” 陶际华嘴上说着笑话,脸色却没有丝毫波动,就这么与陈南金对视:“只是请县令协助我等,顺带保护县令,以免为奸人所害。” “我若是不听呢” 听陈南金如此问,陶际华抿着唇,静静地看着他。 直到他脸上神色松动,才挤出一句话:“县令若是不听,来调查的就不是我们东推院了。” 说完,陶际华不等陈南金回应,直接扭头吩咐下属:“去封存账簿、库房,把县内主贰官全部叫来。” 一干下属领命而去。 陶际华从角落拉出一条长凳,坐在陈南金身边,十分直白地说道:“我明白,陈县令早有准备。可是呢,人一做事,便如踏雪留痕,某二十年来,干的就是追查痕迹的活。” 陈南金此时已经重新恢复平静,听陶际华这么说,他只是扯出笑容:“陶御史你也不必拿话激我,做过就是做过,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今日你来查我,也非是因为我有多么坏,而是因为上面要查我。同样的,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明日上面就叫我去查陶御史你。” 他顿了顿,呵呵笑道:“做人做事,都该留些余地,陶御史说,是也不是?” 陶际华闻言默然,看着屋外空地,好一会儿才回答:“某一直认为,查案的就只是查案就好,其它事情,自有上官去做。” 他扭头看向陈南金:“今日亦然。” 斗争从来不是单线进行的,你来我往的进攻有时候会叫人看不清哪些是正常的安排,哪些是斗争所需。 丁巳,大理评事富令荀弹劾给事中、权知泗洲申云海在泗洲平叛期间阴结贼酋,未经朝廷许可肆意许诺试图交好贼酋程四。 紧接着,立刻就有人翻出富令荀曾是荆恭王幕僚之事,直指其曾意图离间天家,人品之劣如【地址】斯,此时所为实叫人疑虑。 这个话题刚冒出来,还没传播,吏部一纸调令将此人调去了蜀地。 没人知道是哪一方动的手,但没关系,战争已经开始了 己未,大理少卿杨光义跳过大理卿李文渊,直接移文肃政司,要求肃政司立刻调查申云海一案,尽快提请大理寺审理。 庚申,齐州历城令弹劾知齐州时高良才贪墨府库银。 同日,肃政司提请大理寺审理光禄卿马彦成纵子杀人案。 一时间,朝堂纷乱不定,就连各州大雨绵延不停的消息都没能把这些事的热度压下去。 底下人纷争不断,宰执们却安坐如故,就好像所有事情都是“理当如此”一般。 癸亥,首相陈佑召集诸相公及有司主官商讨受灾各州秋税减免事宜。 进入七月以来,各道陆续有奏章称当地大雨不止,川渠涨溢,漂溺庐舍,损害苗稼。 秋粮减产差不多已成定局。 陈佑本事再大,也没有大到虚空生米的地步,因此,为了保证百姓稳定,减免秋税可以说是首要选择。 这件事足足讨论了一天,有司各部接连被召入都堂答疑解惑。 终于商量出一个合理的法子出来。 首先各地依据灾情轻重,秋税减免两成到五成不等,同时命令各地征召丁夫修缮河渠堤坝,以此抵扣今年及来年徭役。 各地需开启粮仓平抑粮价,但凡有囤积居奇趁机涨价者,抄没家财徙往西北。 另外就是要求各地主官择选壮士举荐入禁军,因地制宜解决失地农民无以为生的问题。 各类条目不一一列举,总之两件事:保证受灾百姓能活下来,保证受灾百姓有事做不闲着。 至于各地官员具体执行如何,中书在符令中直接就说了,会随机抽取一部分州县核查。 除非想拼一把运气,否则就老老实实按照中书两府说的来做。 就在灾情事务解决方案发出的第二天,大理卿李文渊发文要求马彦成次子马符充入寺受审,马彦成直接拒绝,并将大理寺文书送回。 乙丑,治安寺刑案署逮捕数名涉及马符充杀人案之人。 不等大家反应过来,翰林学士、兼判治安少卿范贞卿带领护安署、刑案署警员围了光禄卿宅。 站在马宅门外,看着紧闭的大门,以及围墙内探头探脑的家丁护卫,范贞卿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马彦成哪来的勇气,尽然敢公然拒绝接收大理寺文书。 讲真,他哪怕一面接了公文,一面安排儿子潜逃,都比直接拒绝来得好,至少那样治安寺就没理由来围宅。 如今这一围,要么他马彦成倒台入狱,要么范贞卿请辞谢罪,没有丝毫缓和余地。divdiv 第六百七十三章 已有青枝落寒霜(三) 没感叹太长时间,范贞卿看着紧闭的大门,头也不回地吩咐:“呼喊吧。” 身后下属应了一声,不过片刻,就有四名身形不一的汉子走出来,相互间隔着一丈多远站定。 互相看了看,齐声呼喊道:“敬告鸿胪卿马公 “吾等乃治安寺警员 “今公之府上有一男名马符充,涉嫌杀害百姓 “大理寺召其入寺受审遭公府上阻挠 “故大理寺移文我治安寺 “督吾等将涉案之马符充缉捕归寺以审其案” 一句一顿,一遍喊完,几人喝口水润润嗓子再来一遍。 如此行为,等同于把马彦成的脸面扯下来,扔到泥水中踩几脚,还指着给路人看。 渐渐的,门口这边围了不少路人,远远地看着治安寺一行人,甚至还有热心群众向新来的围观者解释前因后果。 “某早就跟你说这马家不是个好东西,你偏不信,你看治安寺都找来了” “可不是嘛还不敢去大理寺受审,他要不是心虚了,为什么不敢去?” “你们还真信啊?依我看,这就是狗咬狗,治安寺和这个马光禄都不是好人” …… 围观路人说什么的都有,但大多数都认为马宅被围实属活该。 几名嗓门大的警员喊了有十五六遍,马宅紧闭的大门终于在吱呀声中缓缓打开。 当先落在众人眼中的,是身着朝服站在大门正中的马彦成。 再就是他身后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马符充。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不论是治安寺警还是围观路人,都把目光投向马彦成。 此时的马彦成面沉如水,但凡敏感一些,都能看出他压抑在心底的怒渊,治安卿蒋树,肃政中丞、权知司事韩向阳一同出席。 根据调查,陈南金主政修武县期间,通过将税赋徭役分派给县内大户,换取县内大户出资出人修建释教庙观。 一年多点时间内,修武县内已经是一乡一庙,县城内外更是有七八处寺庙 陈南金甚至以县衙名义,要求各乡每月延请释教法师聚众讲法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修武县就在河南府边上,李继勋曾应修武县之请前去巡视,对修武县民向释之心大加赞赏,称此举利国利民,唯有虔礼释法,方可明道理云云。 如果光是这样,也就罢了,这年头不是信道就是向佛,就连皇帝都少有幸免,大家对主官利用行政手段推动民间信仰警惕性不高,重视度不够,非常宽容。 但问题就在于,陈南金为了推行释教,把税赋徭役的征收权分配给当地大户。基本就是,只要上交给县衙的满足要求,县衙不管你实际征收多少。 因此,修寺庙的钱物和人工代价,几乎全部转接到了普通民众身上 陈南金被弹劾的“下虐小民”一条,无论如何也脱不掉。 “陈南金不过是被蒙蔽罢了” 李继勋忍不住打断董成林的话。 陈佑没让董成林停下来解释,面色平静地对李继勋说:“具体如何容后再议,先听双木说完。” 李继勋闻言瞪眼,只是终究没吵起来,只是拍了下桌子,冷哼一声继续盯着董成林。 董成林点点头,继续往下介绍。 贪污朝廷财产这一点,主要是今年二月份让各地修整河渠时候的事情。 因为县内徭役都分配给大户了,他便把整修河渠的工程也分包给大户。 县衙征发徭役,会给一部分钱粮,但是修武县这么一操作,钱粮大多给到了大户手里,真正劳动的民众基本上是白干活。 若仅仅如此,陈南金最多也就一个渎职。偏偏七月大雨,修武县新修的堤坝河渠都有不同程度破损,显然是偷工减料了。更重要的是,他还收了当地大户送去的财物。 最后一点,陈南金还将其在修武县聚敛的财物,送给了京中将领。具体哪些人收了,又收了多少,为了什么事情收的,因陈南金没有交代,御史台还在调查。 董成林介绍完,直接闭嘴不言,等待宰相参政讨论。 “我认为陈南金当以渎职论处。”李继勋似乎想明白了,开口就给陈南金的行为下了定论,“至于收受财物以及送给他人,不过是正常的人情往来罢了。陈相难道就没收过礼送过礼?要是什么事情都拔高到阴谋结交上面来,那咱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逃不掉” “是正常的人情往来,还是有意逢迎利益输送,等御史台调查结果出来再讨论。” 陈佑面容严肃:“以陈南金的行为,远远不是一个渎职所能定论的,我的意见是,立刻叫御史台控制其及相关人等,等待进一步调查。”divdiv 第六百七十四章 已有青枝落寒霜(四) “我不认可” 陈佑话音未落,李继勋就出声反对。 一旦现在定下将陈南金收监,之后就再无转圜余地。 他瞪着眼看向陈佑:“陈南金一未杀人,二未谋逆,不过渎职,罢免便可” “贪墨府库,不为罪?”陈佑目光锐利,“况其渎职之果乃是小民受虐,此不为罪?” “若照此说,那申云海通敌,怎不见你将其下狱” 话赶话,李继勋忍不住质问出来。 “呵”陈佑冷哼一声,“这调查结果还没出,你李守成就给申云海扣了好大一顶帽子” 江夏青闻言出声:“守成也不是胡乱说,申云海总归是被弹劾了,还是通敌这般大罪,结果到现在一未派人去查,二他本人又不曾请辞待罪,不免叫人浮想联翩。” “好叫江相公知晓,御史台也查了申云海案。” 董成林适时出声。 包括陈佑在内,所有人都把把目光投向他。 “哦?是么。”江夏青有些诧异,随即笑道:“既然查了,结果如何?” “我把东推院当时去泗洲调查的卷宗取出来重新核查,卷宗里面明确记录,申云海在未曾上书朝廷的情况下招降贼酋程四,因事未成,事后也只是在公文中说‘程四不愿降’,而未曾提及招降许诺之事。” 董成林顿了顿,补充道:“除此之外,申云海其它事项皆在奏疏案牍中提及,未有隐瞒。亦亦即其人所为,两府诸相尽皆知晓。” 一阵沉默,巴宁泰轻咳一声:“那时我和箬笠都不在京中,对其中详情不甚了了。不过听双木这么一说,争执的部分就在于,申云海招降时候私自许诺,是个什么行为。” “还能是什么行为?临机从权罢了”薛崇立刻站了出来。 “临机从权?他申云海不过一个给事中,有什么资格代替朝廷向贼酋许诺条件?” 王彦川立刻反驳。 薛崇轻蔑一笑,没有理会王彦川,直接转脸问巴宁泰:“庆安在夏州,难道未曾临阵招降党项蕃将?” 别的不说,一个李丕禄,他是怎么都甩不掉。 听薛崇这么问,他也只好讷讷含糊:“是有这么回事。” “那么,兵凶战危,庆安招降之时,可能先请示朝廷?” 不等巴宁泰开口,李继勋却是反应过来直接就驳斥:“然巴相招降蕃将之后,上书朝廷分说其事,申云海可曾说过?” 薛居正插话:“巴相那是招降成了,申云海可未成。” “子平所言甚是。”薛崇朝他点点头,“事成详叙原委,事败只言结果,正合详略得当。” 屋子里安静了一阵。 就在大家以为这个话题要结束的时候,王彦川缓缓道:“有人告发申云海在泗洲平叛期间,顿兵不前,纵容叛军祸害乡里,其本人收受财物,纵归叛贼。” 说话间,他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章,摆到桌面上,右手按着,往中间一推。 陈佑默然。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没有去看奏章,而是扭头问董成林:“可有此事?” “卷宗中未曾记载。” “这样,先停了他的职事,调回京中仔细调查。” 江夏青提出这个建议,巴宁泰微微颔首以示赞同,王彦川、李继勋亦无意见。 陈佑稍稍思忖,点头道:“那就如此。” 李继勋脸上刚刚露出笑容,就听陈佑又道:“至于陈南金,当前之罪已足矣下狱,大理寺将其收监审理。” “不可”李继勋满脸怒意,“朝廷官员,安可下狱折辱罢官免职才是正道” “便是公侯之尊,当下狱时亦可下狱,李参政你莫非不知狱卒之贵乎?” 陈佑神情冷然,语气凛冽。 他话里说的,乃是汉时周勃的经历,周勃因罪下狱时被狱卒刁难折辱,故而感慨“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申云海……” “申云海只是遭人弹劾,其罪尚未明确,陈南金罪行已有定论,两者岂可相提并论” 陈佑直接就拍了桌子:“李守成你莫要胡搅蛮缠” “怎么忍不住了?” 李继勋受陈佑一激,立刻面红耳赤地站起来:“陈南金有罪是假,想给某定罪才是真吧” 陈佑面色严肃,直视李继勋:“你若无罪,我又能给你定个什么罪。” “何必呢,何必呢。”江夏青出来做和事佬,“咱们是来商讨的,不是来骂街的。” 巴宁泰也开口了:“守成你莫要多想,将明、箬笠也好,巴某也罢,不可能,也做不到随意給一个参政定罪。陈南金有罪就认罪,如此罪行,尚不至死,你不必忧虑过甚,迷了心智。” 这两人一前一后的开口,陈佑、薛崇等人只是冷眼看着。 他们都明白,江、巴二人是在抛弃陈南金,想要保住李继勋。 李继勋也明白。 正是因为明白,所以他现在十分纠结,难以决断。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窦少华打破沉默:“这事就这样吧,吵架解决不了问题,咱们先看讨论下一件事。” 李继勋双拳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他扫视一圈,除了窦少华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外,陈佑等人是冷眼看着,而巴、江、王三人不约而同地在同他眼神对上时微微摇头。 他心没凉,但是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最后还是松开拳头,十分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陈佑见此,脸上遗憾一闪而过,随即看向李文渊、韩向阳:“马符充案是什么情况?” 蒋树没有被询问,但他抢在前面开口:“回禀相公,马符充案是护安署令、警监苏枕调查的,调查出结果后,直接就转给了肃政司。” “怎么,一个警监能绕过你治安卿?” 问话的是王彦川。 蒋树闻言犹豫一下,随即挤出笑容:“这件事叔焘和我都知道。” 他原本还想把自己含糊过去的,可惜王彦川直接挑明了,他不得不表态自己知道这件事,算是站在陈佑这边。 “证据确凿?”【1】 “应当是的。” 蒋树的语气有些不确定。 李文渊在旁边补充道:“至少从目前来看,已经可以审理此案了。只不过马符充不愿受审,下官不得不请求治安寺协助抓捕马符充。”divdiv 第六百七十五章 已有青枝落寒霜(五) 听他这么说,江夏青不由皱眉:“如何抓捕?” 蒋树犹豫了一瞬,随即下定决心开口:“叔焘提议直接去马光禄家中,下官同意了。” 江夏青禁不住轻敲桌面:“如此行事,未免有些不顾及重臣脸面。” 李文渊不得不再次解释:“好叫相公知晓,下官前些日子曾发布公文要求马符充到寺受审,然马光禄江公文退回大理寺,拒绝大理寺让马符充受审的要求。” “公然包庇嫌犯,轻蔑法司,这马彦成未免有些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说话的是薛崇,他看着王彦川,神情严峻。仔细看去,却能看到他眉目间带着些笑意。 马彦成同王彦川走得近,光禄寺改制后,主要职能是经营产业为国库提供钱粮。 虽然出预算、决算的是户部,但身为钱粮的提供者,光禄卿在使用方面会有一定话语权,光禄寺转交给国库的收益在朝廷收入中占比越高,光禄卿的话语权就越大。 即便才刚改制,光禄卿发不出多大的声音,看透了未来发展的王彦川也及时将其拉拢到手下。 王彦川此时脸上有些不好看,不过依然保持平静。 方才陈佑被他突然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薛崇转手就把马符充案牵连到马彦成身上。 只能说反击来得太快。 然而就像刚刚陈佑不得不把申云海停职调查一样,现在王彦川也说不出什么帮马彦成开脱的话来,只好保持沉默。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大理寺急报” 屋内诸人互相看看,最后陈佑开口:“进来。” 片刻之后,韩陶朱推开门,进门两步后停下,微微躬身道:“启禀平章,大理寺报称光禄卿马彦成亲自押着其子马符充,在翰林学士兼判治安少卿范贞卿的护送下抵达大理寺。马光禄称将旁听马符充案审判,大理少卿张鹏、杨光义不敢做主,特遣人来请大理卿回去主持审判。” 屋内一阵沉默,李文渊最先打破,他看向陈佑,试探着开口:“不知平章有何指示?” 陈佑没有征求其他人的意见,直接就道:“秉公审理就是。你且去吧,把马彦成叫来。” 无人出声反对,李文渊恭谨退出议事厅。 木门重新关上,陈佑长舒一口气:“马符充案等审判结果出来再说,先说说高良才吧。” 高良才被弹劾贪墨府库银,弹劾他的还是他下属,附郭州城的历城令。 安静一阵,极少说话的窦少华首先开口:“历城令的弹章咱们都看过了,其中数字日期详细可考,我以为弹章可信。” “不能因为一份看似可信的弹章就处理一名重臣。” 江夏青开口:“我的建议是让御史台或者肃政司去调查核实。如果确如弹章中所言,再处理高良才也不迟。若是弹章中事乃是编造,则需追究历城令之责。” 高良才被弹劾的事情一出来,大多数知晓此事的官员都在猜测他是哪一派的人,又是哪一派在对付他。 可是,天底下这么多文武官员,并不是所有官员都会依附两府相公。 高良才恰巧就是其中一个,历城令更是和两府相公没有关联。 当年高良才父亲去世后,他被永兴军诸将表为永兴节度留后,后来被朝廷调往河北任转运大使。 接替他执掌京兆府的就是陈佑,他叔父高启当时同陈佑争权,两人几乎撕破脸皮,差一点就走到必须死一个的境地,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到高良才的倾向。 不过,至少现在来说,两府在座的这些人,都敢拍着胸脯保证,这次高良才被弹劾与他们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肃政司追贪院去吧。”薛居正以开玩笑的口吻说着,“御史台这两个月忙得很,肃政司可还没啥业绩啊” 韩向阳听闻这话,脸色稍变,随即挤出笑容:“大宗伯说的是,贪墨府库银的案子,本就该咱们的追贪院去查。” 说着他起身朝陈佑行礼:“请平章下令。” “就照江相所言,高良才一事,得仔细调查清楚,不可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 陈佑最后做出决定:“伯昀你安排人去调查,一定要真实可靠,莫要叫人收买欺瞒。” “平章放心。”韩向阳再次一礼,重新坐回去。 之后议事厅内恢复到和谐的氛围,两府着重讨论了诸州大雨的后续安排,治安寺这边需要注意联络各州治安曹,指导诸州维持当地稳定,肃政司则要配合有司严查赈灾过程中的贪腐现象。 待马彦成抵达议事厅,这些事刚好讨论完毕。 薛居正、蒋树等人离开,屋内除了马彦成本人,就只剩下两府宰相。 看着马彦成一身工整的朝服,陈佑等人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思。 无非是舍了脸面,想靠自己的身份迫使大理寺宣判马符充无罪。 然而他也不想想,都走到这一步了,真的可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么? 王彦川长叹一声,开口道:“拙智你先坐下吧。” 马彦成抿着嘴犹豫一阵,才对王彦川拱手道:“谢相公” “想来拙智也知晓我等叫你过来是为了何事。” 马彦成低头回应:“下官知晓。” “你如此施为,着实不智” 王彦川有些恨铁不成钢。 只是马彦成却不领情,他只是起身垂首,凄然道:“相公,那是我儿子啊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儿子。” 屋内诸人默然以对。 顷刻,王彦川重重一叹,他看向陈佑:“若是我没记错,杀人者并非一定判处死刑吧?” “当是如此。”陈佑点头,“刑部编纂的刑律统类中有,不同情形量刑标准不同。” “你可知晓?”王彦川声音严厉。 马彦成听到这话,却是松了口气,他连忙长揖道:“多谢相公们教诲,是彦成孟浪了。” 王彦川听了脸色却没有多好而是厉声道:“你还知道做错了?既然知道,为何要拒收大理寺公文” 说着,他转向陈佑等人:“我建议马彦成贬为四品,罢光禄卿,改为光禄少卿,令其权守司事。”divdiv 六百七十六章 已有青枝落寒霜(六) 王彦川这是想保住光禄寺。 只是既然有这个机会,陈佑自然不会放过。 他稍一思忖,开口道“马彦成也是爱子心切,且其亲自扭送马符充至大理寺受审,虽功过不能抵,也不该重责之。” 话说一半,他看向马彦成“只是毕竟无故拒收大理公文,此风不可长,亦不可留于光禄寺。泗州申云海将回京,你就去泗洲做一任知州事如何” 马彦成有心答应,可他不能直接说出来,只好将目光投向王彦川,等待指示。 陈佑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转而扫视一干宰相“诸公以为如何” “我认为平章所为符合常理。” 第一个开口的还是薛崇,他现在是坚定与陈佑站到一块。 紧接着,窦少华也开口了“该当如此。” 反对这件事对他没好处,支持却能向陈佑卖好,他知道该怎么选。 江夏青没有说话,他等着王彦川的答复。 倒是巴宁泰,语气有些轻松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若是如此,光禄卿该叫何人接任” 没有明说,但显然是赞同陈佑的意见。 事到如此,王彦川只得点头同意。 “光禄卿人选先让吏部推荐吧,到时候再商讨定下何人。” 陈佑说出解决办法,之后对马彦成道“你且回去准备。至于马符充案,李文渊定会秉公审理,不会胡乱杀人。” 放心也好,不放心也罢,马彦成都得点头称是,答应下来。 随着这一连串的事项有了定论,京中官员愈加狂热。 申云海被罢免的消息刚传开,立刻就有御史弹劾侍御史、东推院令杨禹岩在调查濠泗饥民案时受贿渎职。 负责御史台杂事的公廨院令钱政文立刻向董成林请求调查此事,很快获得许可。 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董成林不但启动内部调查,还移文肃政司,要求肃政司纠蠹院协助调查杨禹岩渎职一案。 没人能想明白董成林究竟是怎样的思维模式,但是调查文武官员渎职案本就是纠蠹院的职责,既然收到了御史台的公文,理应开展调查。 御史台的事情还没完,陈南金被收监待审的事情也传播开来。 立刻就有人弹劾京卫北邙警备区都虞侯王政忠盗用弩甲、私训家兵。 王政忠同李继勋关系密切,如果说之前陈南金被弹劾还有人认为是巧合,现在王政忠被弹劾,知情者都知道一定是有人在针对李继勋 盗用弩甲、私训兵马,几乎可以等同于“蓄意谋反”了。 弹章刚送到陈佑案头,他立刻找来巴宁泰,说服其一同下令让北邙警备区都指挥使刘光义控制住王政忠。 随即命令枢密院庶务司军法案协同御史台西推院调查此事。 一名名中高层官员被调查,展现了一副官不聊生的景象。 好在京中官制早已改革完毕,各项职责清楚明晰,一时半会间还没人敢糊弄职事。 王政忠被弹劾不久,调查甚至还没有结束,就有人上书称应当加强对各地将校的监管,强化朝廷对地方兵马的领导与控制权。 这是好事。 对朝廷来说是一件大好事,毕竟能够增强对各地兵马的控制权。 可以说,除了领兵在外的大将,几乎所有官员包括那些不得不留在京中的将校们对这个提议都持着赞成的态度。 如此好的提议,陈佑当然也赞成,很快纠以两府的名义下发符令,要求加强节度使辖下州县文官的权利。 符令下发没多久,就有人弹劾知登州事、渤海都监宁强之前不朝廷监管,且渤海海军各种状况不断,但宁强一直隐瞒不报送朝廷。 毫无疑问,这是对陈佑的反击。 弹劾宁强的奏章,直接摆到了赵德昭面前。根本没给陈佑反应的时间,包括巴宁泰、卢孟达在内,一起推动委派使者前去调查登州事务,武德司随行。 就如王政忠之于李继勋,对付宁强的最终目标是陈佑。 八月壬寅,高丽国遣使朝贡,平章事陈佑亲自负责接待事宜。 官家赵德昭在宣政殿接国书时,两府宰相仅有陈佑、薛崇两人在。 待高丽国使在鸿胪寺官员带领下离开,陈佑陪同赵德昭回到同明殿。 君臣坐下之后,赵德昭首先询问陈佑对高丽国使处置措施。 高丽使者抵达洛阳之前,陈佑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即利用高丽牵制契丹,为周国北伐契丹掩护。 但是具体该如何做,还没有一个定论。 陈佑没有空口白话随便说一说,而是把兵部职方部和鸿胪寺四方馆收集到的情报拿出来分析。 他所说的安排能不能起到作用另说,至少听起来有道理,而且有执行的可行性。 不过这件事现阶段并不重要,陈佑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罢了。 因此说完高丽国事,陈佑立刻就谈到了军队现状。 一开口就是重重一击“晚唐以来,军中将校多闻主帅之名,而不晓天子之恩。凡能征善战之将,景从之人不计其数。此等将校,若有不臣之心,必为国家大害” 赵德昭一时半会听不懂他话里话外的暗示,但没关系,这番话天然正确。 因此,陈佑提出严厉打击军中将校互相勾连结党之事,同时严查军需后勤,防止军队可以自给自足。 一旦查出以上两种情况,负责的将领必须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事关帝位安稳,赵德昭自无不同意之理。 当即让知制诰按照陈佑的意思草拟诏令。 或许是巧合吧,今天门下省印是薛崇掌管。 于是,巴宁泰等人听到消息时,诏令已经抄录存档了。 这样一份合法的诏令,任谁也没办法拦着陈佑将其公布天下。 但公布诏令不是目的,目的是整顿禁军。 很快,查出陈南金送往洛阳的金银中有一部分给了王政忠。 而王政忠盗用弩甲、私训家兵的事情基本属实。 盗用弩甲无可辩驳,但私训家兵,说实话只要是带过兵的,这一条都能沾上边。 但没办法,真拿出来说,的确不合规矩。 于是,一条逻辑链就成立了陈南金资助王政忠训练私兵div 第六百七十七章 剪尽病木待新春(一) 这不是普通罪名。 一个将领独自训练家兵,虽然违规,但有皇帝信任的情况下,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一个将军接受旁人的资助来训练私兵…… 都不用旁人弹劾,确认这件事洗脱不掉后,李继勋找到陈佑,以自己主动请辞为代价,换取保住王政忠和陈南金的性命。 李继勋这话一出,陈佑禁不住身前倾,双手交叉撑在桌面,仿佛要重新认识一般认真地看着李继勋。 好一会儿,他才喟叹道:“当年某在江陵首举义旗,得入先帝帐下,同将军虽未有深交,却也未生龃龉,何意竟至如此!” 李继勋默然。 陈佑说的是实话,而且他不知道的是,当年在江陵城下,身为赵元昌手下第一大将的李继勋在商讨对他的安排时,没有刻意针对,甚至还帮忙说话——虽然只是出于正常考虑做出的选择。 从李继勋对陈南金、王政忠的维护来看,他十分顾念旧情,而陈佑也不是一个薄情之人。 理论来说,两人关系应该不错才对。 可惜,人与人之间,很多矛盾都在一个“妒”字面。 两人矛盾的起始,就是赵元昌即位后,陈佑的权势有了追甚至超过李继勋的苗头。 一念之差,李继勋选择打压陈佑一下,数年过去,最终走到这一步。 好一会儿,李继勋才长叹道:“我执难断,方有此劫。将……平章你可放心,今日起某不再过问政事,一心求索释家法门。” 见他不愿多说,陈佑没再深谈,而是颔首道:“如此也好,全了旧日情谊。” 八月丁丑,参知政事、同知枢密院事李继勋请辞,诏准,加镇军大将军、魏州节度使。 魏州曾经先后改名兴唐府、广晋府,周灭晋后又改回大名府,现在周国只留下十府,大名府又被改成魏州。 李继勋这个魏州节度使,与实职节度使不同,他不需要去魏州,也指挥不动魏州一兵一马,只是单纯让他有节度使这个头衔罢了。 这样的变化,明眼人都知道,陈佑在这一轮取得了胜利。 果然,第二天,王政忠、陈南金坐事夺官,流至岭南。 之后枢密院下令严查将领训练私兵之事,各家护卫不得持有弓弩盔甲等管制器具,且持械亲卫需在兵部登记取得任命。 即意味着,将领们可以自己选择随行亲卫,但名单必须通过兵部审核,取得兵部任命之后,才可以配带刀剑器械护持在将领身旁。 一点点进步,聊胜于无。 李继勋下台,斗争并没有就此结束。 没过几天,右拾遗徐雄奏税务少监庞中和虚报税额、私匿金银。 同时,御史台杨禹岩在泗州渎职案查无实证,但是却查出了他以前狎妓争风,勾连肃政司公室院令符新彦、大理寺公事司正宋进熙诬河南县丞通奸良家一事。 很快,杨禹岩夺官为民,宋进熙夺官监禁,符新彦夺官徙湘南。 这还没完,在这次调查中,三法司多位官吏意图干扰调查蒙混过关。 用陈佑的话来说,“这才刚改制,三法司的根就已经烂了”! 于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窦少华临时受命为提点京畿刑狱大使,吏部侍郎权尚书事刘熙古、刑部侍郎守刑部尚书冉益谦任副使,专司三法司诸官吏渎职案。 一时间三法司人人自危。 夜幕降临,秋日的凉风在漆黑的小巷中穿梭,卷起一枚枚枯黄的落叶,或是从小巷的黑暗奔向不远处处热闹的光明,或是从人来人往的大街窜如寂静无声的小巷。 这里本该是秋风落叶的地盘,但是,不知什么时间,一道身影从热闹的街折入巷子,贴着身侧家宅的院墙,穿行在黑暗中,惊起墙边的枯叶。 很快,他在一道木门处停下脚步,抬手轻轻敲门。 “谁啊?” 门内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 那人听到问话,不由缩着脖子左右看看,确认周围没人,才压着嗓子道:“是我,徐雄,之前说要求见相公的。” “原来是徐拾遗。” 门里答应一声,紧接着响起木料碰撞的声音。 片刻之后,木门在吱呀声中打开。 有那么一瞬间,徐雄感觉这声音仿若惊天霹雳,直叫他浑身战栗。 好在这种惊吓没持续多久,门后露出一个脸带疤的中老年男子,他下打量一下徐雄,侧身让开:“拾遗请进,相公在书房等着。” 徐雄硬着头皮在男子锐利的目光下拱手:“有劳了。” 话音未落,便迫不及待地迈步进门。 男子关门,放好门栓,走在前头领着徐雄朝书房走去。 等进了书房,徐雄才松了口气,朝坐在书桌后的王彦川行礼道:“徐雄参见相公。” “坐吧。” 王彦川招呼一声,待徐雄坐下,他立时开口询问:“展威你要见我,是为了何事?” 没错,徐雄是主动要求来见王彦川的,就连晚从侧门悄悄进来,也是他的请求。 所以王彦川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事,会让徐雄如此谨慎小心。 徐雄听到问话,连忙坐正,整理一下思绪后小心翼翼地开口:“启禀相公,下官有一计能应对陈平章的刁难。” 王彦川闻言皱眉,他看向徐雄的目光带了些寒意:“徐拾遗这说得甚话,将明相公一心为公,何来刁难一说?” 徐雄心头一凛,连忙道:“相公教训得是,是下官对陈平章心有怨怼,一时口不择言。” 虽然之前弹劾庞中和已经是投名状,但现在当着王彦川的面说自己对另一个宰相不满,差不多算是拼死也要站在王彦川身边了。 王彦川语气也稍稍放缓,嘴教训道:“荒唐,当朝宰相是你能有怨怼的?老实做事,莫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徐雄连连点头。 揭过此事,徐雄终于将自己的来意说清楚:“下官听闻此次调查法司,三法司内各个不安,就怕查到自己头。有些人虽平日无甚劣迹,也担心被人构陷攀诬。”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 原本想好的话太过直白,不能说,他只好重新构思。 “下官担心,如果大量三法司内的官员被弹劾,会不会叫局面难以收拾?”div 第六百七十八章 剪尽病木待新春(二) 王彦川双目微阖,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作何解?” 徐雄拱手,浑身散发着自信的气息:“回相公,三法司涉及此次杨禹岩案者甚多,又兼陈平章断言法司‘烂到根了’,如今窦相彻查法司,谁人不慌,谁人不惧? “若有数名法司官吏一同遭受弹劾,再有一二流言,法司诸官焉能坐以待毙?” 王彦川闻言默然,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可能做到?” 徐雄起身长揖:“定不叫相公失望!” 翌日,卯时未过,宰相陈佑、窦少华前往御史台,参政胡承约、薛居正一同前往,刘熙古、冉益谦等陪同。 陈佑一行抵达御史台公廨时,御史大夫董成林已经召集御史台下官员等在台内庭院中。 陈佑一进门,就站在了御史台一众官员面前。 他没有丝毫意外,目光扫视一圈。 只从大家的神情,就能感觉到整个御史台现在被懊悔、慌乱的气氛笼罩着,依然保持着昂扬向精神的,只有寥寥几人。 这很正常。 世道混乱的时候,各地官员大都是靠着互相卖人情保住位子保住性命。 这也是一个杨禹岩案,会把三法司全部牵扯进去的主要原因。 毕竟肃政司官吏也是从京中其它部门调过去的,职事变了,人情可没变。 在众人的注视下,陈佑朗声开口:“某今日来,是为了看看诸位御史。” 他稍稍一顿,语调提高:“御史肃政,监察百官,凡有不法者,皆可书以闻。故有言曰:御史肃政不因奏弹而罪!” 众人肃然束手,不发一言。 毕竟不像周山书院,没有养成在别人发言时鼓掌的习惯。 陈佑继续道:“有如此优待,尔等切莫公私不分,以公器徇私情。望诸君诫之勉之。” “喏!” 众人举手作揖,应和出声。 “且散去罢,莫要耽搁公务。” 陈佑这话出口,在董成林的示意下,御史台诸官有序散去。 “这边是公廨院所在。” 董成林领着陈佑一行来到一处院子。 “改制之后,台院和殿院大部分职司都划归公廨院,殿中侍御史目前也归公廨院管辖。” 董成林在介绍的时候,偶尔会有御史台底层官员穿过庭院进出房屋,也不知他们是真的有事在忙,还是为了让陈佑看见。 所谓的台院、殿院,其实是御史台内部的职能划分。 自李唐至建隆初,御史台内部分为台、殿、察三院。简单来说,台院掌庶务,侍御史隶之,殿院掌殿庭仪式及巡察京畿,殿中侍御史隶之,察院掌分察天下官员,监察御史隶之。 三院主官以“院长”称之,现在改制之后的四个院令私下里也被下属称呼为院长。 听了董成林的介绍,陈佑点头问道:“公廨院目前在忙什么?” 公廨院令钱政文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自打进了公廨院的院子,就一直竖着耳朵听陈佑和董成林的对话,此时听到陈佑如此询问,他立刻向前一步:“回平章,公廨院现在主要做的是按照窦相公的要求,调查御史台里的渎职事件。” “嗯。”陈佑夸赞一声,“公廨院这是抓住了重点!” 说话间,他右手食指微伸,向着钱政文轻轻一点:“其它三个院的御史监察天下百官,你们公廨院就是监察各地御史,管御史的御史。” 他转向董成林,但是微微侧身,不仅仅是在跟董成林说:“朝廷大政,吏治为基,吏治之要,在乎监管。你们御史台,就是这个‘监管’的力量。吏治的好坏,就看宪台能不能严格执行朝廷规定,你们做得好,吏治就好,吏治好了,这天下也就容易治理了。” 这番话正是董成林所思所想,陈佑还没讲完,他就连连点头。 等陈佑稍稍停顿,他就禁不住开口:“平章放心就是!成林在宪台,定不叫一个御史空占位置而不干实事,正欲叫各御史每月至少弹劾三人,方算合格。” 如果是未改制之前也就算了,御史台御史总共也才二三十个,一个月弹劾一百名官员完全是小意思。 但改制之后除了原有的侍御史、殿中侍御史和监察御史,各院又多出许多普通的“御史”。 若是所有御史每个月都至少弹劾三人,一年估计就能把周国官员全部弹劾一遍。 陈佑立时感觉到不对劲,他当即笑道:“一月三人未免太过严苛,可以况且各院职责不同,不可一概而论,双木若欲定下考课标准,还当仔细思量。” 说着,他看向钱政文:“你们公廨院也是如此,严查渎职是好事可也不要吹毛求疵过于苛刻。监察惩处不是目的,只是手段,希望能够通过这个手段达到人人尽职尽责的目的。所以你们公廨院也好,放大到整个御史台也好,都要牢记,八个字,‘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只要没有触犯律令,就没必要一棍子打死,主动改正的,要给他们重新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来御史台,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说出这样一番话,好叫三法司一干官员安心。 只是他话音落下,董成林却不由皱起眉头。 好在董成林已经不是当年的愣头青了,他忍着没有当场质疑陈佑,而是继续在前面带路介绍御史台内情况。 转了一圈,在东推院,窦少华发声表示将会按照陈平章提出的“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八个字来推进这一次针对三法司的调查整顿。 这也正是窦少华所希望看到的,毕竟他不想太过得罪这群御史,哪怕陈佑没提出这八个字,他也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放的就放过去。 只不过既然陈佑提出来了,他自然乐得把陈佑的旗子扯在前面挡风挡雨。 午陈佑一行才去了御史台,下午陈佑在御史台的讲话就传遍了洛阳城。 在周山书院备考秋解的宋白收到消息后,难得放下书本,赶忙写了一篇分析“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文章送到《周山时政》编纂组。div 第六百七十九章 剪尽病木待新春(三) “庆安,我来给你送门下印。” 话音落下,王彦川拎着印盒走进巴宁泰的书厅。 “叫令史送来就是,松岭怎么亲自过来了?” 巴宁泰连忙起身相迎。 两人十分客气地分了主客坐下,端着白瓷盏久久不语。 好一会儿,巴宁泰率先开口:“松岭来我这边,不仅仅是为了送印吧?” “啊!是。” 王彦川没有顾左右而言他,直接就道:“最近的事情庆安你也有参与,我是实在想不通,他陈将明怎就能指使动那么多人?” “不也有不少人听你吩咐?” 巴宁泰强作不在意。 相比于王彦川,他是真的难受。本以为携银夏大胜之威回京能压下陈佑,谁想到陈佑竟然借着幽州战事和禁军改制的机会打散了他身边即将成型的军功利益集团,让一干将校重回一盘散沙、三两抱团的状况。 王彦川至少还聚拢了不少文官,他巴宁泰却只有幕僚和几个亲信将校。至于以前手底下的官员,基本都在开封、鄜州、太原等地,还都是五六品以下,难成气候。 哪知道王彦川闻言摇头:“我那是因为早些年就做了宰相,这才有人投效,哪比得上陈将明,不过刚成首相,就有如此多的人追随其后。啧,若是再叫他做两年首相,我看咱们也就是一帮子泥偶,摆在庙堂上装样子的!” “哈哈,不至如此。”巴宁泰干笑一声,“官家……太后定不会叫陈将明一人独掌大权。” 王彦川盯着巴宁泰:“庆安你就甘心做陈将明的附庸?” 巴宁泰动作一顿。 他重新端起白瓷盏大口灌下。 当啷一声将白瓷放下,巴宁泰这才回复:“松岭何必激我?事到如今,吾已技穷耳!” 王彦川怔住。 他张嘴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 技穷是假。 真要想斗,有的是法子继续斗下去。 只是巴宁泰不想再继续了。 现在还处在斗而不破的阶段,真要撕破脸,更大的可能是两败俱伤。ァ 首发、域名、请记住 好一会儿,王彦川垂目看着地面,换换问道:“果真如此?” 巴宁泰脸皮一抽,但依然语气坚定道:“果真如此。” “也罢!”王彦川喟然长叹,“吾去也。” 言毕,起身拱手告辞。 他来找巴宁泰,是想商议一下如何借助三法司和登州海军打击陈佑的威信。 没想到啊没想到,巴宁泰这个之前最热衷同陈佑争斗的人竟然不干了! “山长,王相公方才去了枢密院寻巴相公。” 张贤收到消息后,连忙通知陈佑。 陈佑听了,只是点头应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再无其它反应。 等了一阵,张贤忍不住再次开口:“山长不做应对吗?” 陈佑抬头看了一眼张贤,见他一脸焦急认真的样子,不由摇头失笑。 笔下不停继续批阅公文,嘴上问着:“同矩你以为王松岭去寻巴庆安是为了何事?” “说是去送门下省印,但学生猜测是为了商讨如何对付山长。” “是么。” 陈佑换了一份公文,通读一遍后快速写上批语。 一边写着,一边问:“若参与谋划的是你,你会怎么做?” 张贤连忙打起精神,皱着眉仔细考虑。 陈佑抬眼看了看他,轻笑着摇头,然后继续批阅公文。 好一会儿,张贤才开口:“回山长,若是学生,当联手外戚卢氏,以山长不可信重为由,请官家罢免山长。” 陈佑不置可否:“如何才能让官家认同我不可信?” “一个是登州宁强,因海军初立,山长为了海军能够畅通无阻地试验新制,帮海军拦下了朝堂风雨。然真深究起来,虽比不上王政忠训练私兵,却也是可以扣山长一个意图控制军队的帽子。” “嗯,这个他们已经在做了。”陈佑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见陈佑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张贤不由猜测是不是已经有了应对手段。 不过他没有问出来,而是接着道:“二则是寻到山长一派某人的错处,一面弹劾一面全力护住,再联系到这一次法司风波,声称山长打击异己,意图独揽大权。” “虽然复杂了些,真做起来不一定能成,但也是一条路子。” “以上两条是短时间内就能起作用的,还有一条需要较长时间,至少一年半年才能起效。” “哦?”陈佑停笔笑道,“说来听听。” 张贤咽了口唾沫,音量不由自主地放低,语速也慢了下来:“山长曾对学生们说过,任何政令,执行出了问题,就有可能产生和预期相反的后果。譬如山长要求严查法司渎职违法之事,若是扩大范围,但有丝毫不妥便纠集人手弹劾打击,法司必将生乱。 “又如山长推行各地建立治安曹和税曹,又要进行双重领导,若是中枢与地方争权,闹出种种矛盾,此二司必难做事,天下税务、律令定会糜烂。 “再如山长令各地重农劝农,宣讲农时农事。若负责官员生硬死板,不许变通,非得按既定计划执行,以致误了农桑,如此天下将乱。” 说着说着,张贤脸色严肃起来。 这些事情之前或许有模糊的想法,可直到今天,他才梳理出来,粗略之下,越看越严重。 到最后,他的声音变得低沉,眉目间带上了难以抹去的凝重:“若是如此,山长定会成为群臣口中乱国之臣。” 书厅里安静下来。 张贤抿着嘴沉默一阵,抬手擦去额上渗出的汗珠。 这时,陈佑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不错!你是你们这一批当中第一个看到这些的,你很不错!” 不知为何,听到陈佑的话,张贤突然感觉自己平静下来,方才的紧张焦虑一扫而空。 他期待地看着陈佑,等着陈佑给他一个解决的办法。 “只要政策还需要人来执行,就不可能完全杜绝你所说的情况,这是客观现实,不因人的意志而改变。” 一悲一喜一悲。 张贤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上古圣贤推崇贤人治世,正是看到了这一点。” 陈佑无法看透张贤的内心,故而仍然在解释、说教。 “然而随着世界的发展进步,贤人的数量难以支撑起庞大的国家。所以需要设计制度,来规范大多数不属于贤人的官员,又需要选拔贤人来监督制度的实施。 “政令定下,执行出了问题,那就证明执行人不合格。能者上,庸者下,仅此而已。” 说到这里,陈佑神情坚定,甚至带这些杀意:“最底层的执行我难以掌控,那就只能向中高层动刀子。” 张贤闻言,浑身战栗。 他忍不住问道:“若是如此,则天下官吏受苦,彼等何以从山长?”divdiv 第六百八十章 剪尽病木待新春(四) 陈佑沉默了。 他知道答案,但他也知道在他有生之年恐怕看不到结果。 好一会儿,他抬头,看着满脸不解的张贤,开口问道:“同矩以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张贤稍一思忖,回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之于庶人,犹舟之于水。”陈佑双手交叠,语气平缓,“高官显贵之于天下,亦如是。故君要爱民,高官显贵要有益于天下。” 停了停,他继续道:“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一人侵天下之利而不受其害,则有千万人侵天下之利,如此之天下,焉能久存?天下不存,高官显贵何能为贵,黎庶贫贱何以为生?ァ 首发、域名、请记住 “故,为子孙计,贵者当扫除那等侵天下之利而肥己之徒,卑者当从其贤者而弃不贤者。” 他抬起右手点了点桌面,发出咄咄之声:“若天下人皆知此理,又何愁百官不从吾之道?” 这一番话叫张贤心神激荡,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因此没有多说,而是长揖一礼,随后退出书厅。 屋内只剩陈佑一人,他重又低头看着批到一半的公文。 张贤没想明白,陈佑明白,有一个环境要“理想状况下”,有一种社会叫“大道之行也”。 这世上,有些事知难行易,有些事知易行难。 恰巧,他所说的情况就属于后一种。 即便通过教育,让所有人都明白那个道理,但因为生产力水平和物质丰富程度的限制,必然有人经受不住“成为先富”的诱惑,这些人中也必然会有人为了保证子孙继承自己“先富”地位而通过各种或明或暗的规则制度提高“后富”诞生的难度,直至再也难有“纯粹的后富”诞生。 任何制度的确立都是曲折反复的,比如郡县取代封建,从春秋战国到如今一千多年,封建形式出现许多变种。但这么些年下来,除了既得利益者,绝大多数当权者都认同郡县的好处大于封建,一旦有机会,就会动手削藩。 所以,陈佑现在就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在他有生之年还能控制住局势的情况下,让天下感受一番新旧制度的对比? 或许有一场七国之乱一般的切肤之痛,才会让后人认识到新制度的优越性。 这样经过千百年的拉锯战,最终把旧制度彻底扫入历史的坟场。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第一步先掌控住朝政。 中秋过后,经过徐雄的联系,终于有几名法司中坚官员被同时弹劾。 不等事情发酵,庞中和案调查结束,徐雄坐诬庞中和,夺三任官,贬至蜀地。 随后,三法司采取了不同的应对方式。 御史大夫董成林不管其他,手下有人被弹劾,他首先自查,自查有问题立刻找肃政、大理协助。这段时间御史台基本上是关起门处理自家事,应付上面指派的案子已经十分勉强,没有御史还有精力去弹劾其他人。 大理寺比较佛系,该审理案件就审理案件,有人被弹劾被调查就老老实实停职等待结果。 肃政司就不一样了,在韩向阳的带领下,但凡有那弹劾攀诬法司官吏的,立刻就一群人奋力调查其人有违道德律令之事。 查不出来也就罢了,一旦查有实据,立刻就提请大理寺审理。大理寺的工作量,有一半都是肃政司送过去的。 如此,再加上宋白解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文章流传开来,对法司的整顿渐渐步入正轨。 辛卯,以税务少监庞中和任尚书左丞,知光禄寺。吏部郎中卢亿任税务少监,礼部郎中窦仪任吏部郎中。 壬辰,枢密副使薛崇罢工部尚书,礼部侍郎李成璟除工部尚书,庶务司丞梁关山任翰林学士、工部侍郎。 癸巳,庶务司正闻克除税务监,以户部尚书康自观为吏部尚书致仕。 康自观在嘉定三年因为税改得力从大名府接替王彦川执掌户部,至今已有七年,是六部之中资格最老的一个。 只可惜相比其他人,终究少了些运道,七年时间也不过是从守户部尚书变成户部尚书,如今致仕了,才更进一步。 他致仕后,户部尚书暂且空缺,由侍郎孙宣怀代掌户部事。 值得一提的是,巴宁泰终于如愿以偿把庶务司换成了自己人。 而且这段时间,巴宁泰可谓是双喜临门:他的嫡孙女出嫁了! 而做了巴家东床快婿的青年俊彦,乃是中书省主书范昌祐。 是的,这个范昌祐,同陈佑的弟子范昌祐是同一个人。 据政事堂内小吏传言,范主书即将外放一任县令,之后回京任部寺佐贰官,前途一片光明! 值得京城百姓八卦的还有另一件亲事:在潘美的说和下,麟州杨家一女同庞中和定了亲。 而这个杨家女,其母乃是府州折家嫡女——这一条消息普通百姓不知道。 总之,高官显贵的婚姻事总能牵动大众的目光。 丁酉,大理少卿杨光义坐不法夺职,移交河南府审理。 戊戌,王彦川告疾在家,陈佑前往探视。 这是陈佑就任首相以来第一次上门拜访一人。 陈佑的到来并没有让王府诸人多么惊讶。 他在皇宫里得到消息刚做出前往王彦川府邸探视的决定,立刻就会有人通知王家人。目的是让他们早做准备,免得哪里出纰漏落了陈佑的面子,导致陈王二人不得不摆明车马互相对立。 不过知道归知道,真等到陈佑抵达时,王家上上下下都很紧张。 无他,稍微有些敏感性的底层官吏都能猜到这段时间的风波一定牵扯到陈王斗法,更别说王彦川家里人了。 见到敌人,当然会紧张。 在京中侍奉的是王彦川第三子王慕年,未及弱冠,看上去十分瘦弱。 陈佑的马车刚一停到王府门口,王慕年立刻上前两步长揖道:“后学王慕年恭迎平章!” 陈佑从马车上下来,同时嘴里说着:“贤侄不必多礼。” 虽然只大了不过十岁,这也算是两辈人了。 陈佑心中感慨不已。 “松岭兄身体可好些了?” 第六百八十一章 剪尽病木待新春(五) “太医署的医监说无有大碍,静养几日便可。” 王慕年一面说着,一面恭恭敬敬地在前头领路。 一路几乎没遇到什么人就到了王彦川所在的卧房。 “大人,陈平章来了。” 王慕年一边说着,一边推开房门。 陈佑迈步进屋,同时开口问道:“松岭兄可好些了” “将明来啦,嗨,年纪大了,经常有些小毛病。” 王彦川在儿子的搀扶瞎靠坐在床头。 只不过以陈佑的经验,脸色红润、精神颇好的王彦川完全不似病中模样,也不怪御医会说只要静养就好。 毕竟病是假的,总不能真的开方治疗。 陈佑坐到王慕年端来的椅子上,伸手按着温热的茶杯盖点头道:“还是要注意身体。” 寒暄两句,王彦川把儿子打发出去,然后看着陈佑问道:“将明此来,可是为了法司事” “倒也不是。” 陈佑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说出四个字,登时叫王彦川脸色僵硬起来。 轻咳一声,王彦川不再拿生病说事:“不知何等大事,竟要将明来私宅寻我。” 陈佑收敛笑容,看着王彦川,神情严肃地开口:“参政缺了太多,是时候补上了。” 屋内静默一瞬,反应过来的王彦川舒了口气,他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原来是这事,我这边一时想不到何人适合,将明可有好的人选” 全程观察了王彦川的神态,陈佑好似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般笑起来:“再怎么说松岭兄也是宰相,参政人选乃是大事,总得来问一问。” “啊,我一时半会是真想不到哪个适合,将明要是有人选,可以说出来商议商议。”王彦川仍不松口,“当然了,我是相信将明你的眼光的!” 陈佑深深看了王彦川一眼,缓缓点头:“那好,我再回去琢磨琢磨。”x 说着,他站起身来:“既然松岭兄无甚大碍,我就不在这多待了,兄且安心静养,也好早日回政事堂操持政务。” 言罢,他便转身欲走。 “将明稍待!” 王彦川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连忙坐起身来伸手呼喊。 陈佑转身,微微侧首,面露疑惑。 王彦川双手撑在床沿皱着眉稍一思忖,沉声道:“最近内外百官互相攻讦,已然影响到朝廷军政,该停下了。” 陈佑闻言,眉目舒展,语气轻缓地回答:“无事生非,因人废事者,方为攻讦。现如今朝堂上下,就事论事者多,构陷泼污者少,还不到影响军政的地步。”1 两人沉默对视。 好一会儿,王彦川肃容问道:“果真如此” 陈佑回道:“剪尽病木,方能静待新春。” 王彦川重新靠坐床头:“我就不送平章了。” 陈佑点头,转身离去。 刚推开门,一直在门外等待的王慕年立刻迎了上来。 依然是王慕年在前引路,只是这一次,走在半路上,王慕年突然开口询问:“平章,小子有些疑问斗胆请教。”x 陈佑一奇,笑着道:“甚么问题,说来听听。” “就是平章在御史台说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可若是后来者不愿接受教训,非要重蹈覆辙,又该怎么办” 听到这个问题,陈佑笑着答道:“历史给人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们从不会吸取历史的教训。” “啊” 王慕年有些懵,以至于停下前进的脚步。 陈佑也不得不停下来解释:“哪怕前人已经通过亲身经历证明此路不通,也会有人认为自己是特殊的、幸运的,非要从这条路走一遭,这种事是不可避免的。” 王慕年点头,然后继续看着陈佑。 陈佑眉头一挑,说得更加直白:“问题无法解决,只能面对。做好制度建设,争取把类似事情消灭在萌芽阶段,发现一起处理一起,如此便可。” 这样的答案,明显无法叫王慕年满足,只是他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只得躬身一礼,继续在前头领路。 小道消息称,王相告病是假,示弱是真,陈相探病是假,议和是真。 坊间传闻陈、王两位相公交谈甚欢,有心平息当前乱象。 也有传闻称两人要合力打击异己,掌控朝局。 “江相公,你老给我一个准话,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坐在江夏青府上,卢孟达神色焦急。 相对于卢孟达的焦虑,江夏青反而是一副从容不迫地神态。 眼看着卢孟达神色不耐,他才缓缓开口:“李成璟转工部,这是我们都同意的,他这算是超迁了。” 如今官制已改,不过叙迁制度并没有定死。 单纯按照职级来说,礼部侍郎转户部侍郎是正常升迁,李成璟从礼部侍郎一下调到工部尚书,中间越了好几个位置。 但问题在于,现在的尚书侍郎,可不是岁满叙迁的寄禄官,而是实职! 李成璟之前以礼部侍郎掌部事,直升尚书的可能性很大。结果现在成了工部尚书,要说其中没有猫腻,卢孟达第一个不信! “可怎么就到工部去了” “六部就只有工部空着,不去工部去哪” “治安寺、税务监这类也比工部好啊!” “呵!”江夏青笑着摇头。 然后他看着卢孟达道:“巴庆安一直想把闻克调走,税务监出缺这么久,好不容易才被他拿下,你觉得能抢过来” 卢孟达语塞。 “再说治安寺,蒋树方才上任,还是官家亲自任命。你要是能说动官家,我自乐得轻松。” 卢孟达说不出话来。 蒋树自从当上治安卿以后,以前跟在先帝身边织就的关系网重新活络起来。 说动赵德昭不难,问题在于,值不值得为了一个治安卿的位置得罪一大帮中坚将校 仔细思考之后,他无奈道:“那梁” 他本想说梁关山怎么成了工部侍郎,这不是奔着给李成璟添堵去的吗 只是话起了个头,他感觉有些不对,连忙转换话题:“那江相公可知现在陈将明和王松岭怎么样了最近传闻着实有些多。” “这事啊!” 江夏青喝了一口热汤,笑道:“将军不必太过忧心。”div 第六百八十二章 剪尽病木待新春(六) “还望相公明示。458880” 卢孟达拱手一礼,他难得这么低姿态。 江夏青仔细盖上茶盏盖子,稍稍推开,这才看向卢孟达,笑道:“陈将明坚持严查官吏违律渎职之罪,王松岭不欲牵连太广,两人矛盾难以调和。” 卢孟达松了口气。 只要宰相们继续争斗就好。 现在皇帝未成年,他就怕宰相们不斗了,转而把目光转移到卢家头上。 这几个月撇开小妹参与朝争,让他认清了自己的能力,像陈佑王彦川那般掌控朝局,他做不到。 父亲有吩咐就听父亲的,父亲没吩咐就一味支持太后,没必要和某个宰相死斗不休,只要保证卢家在洛阳的影响力就足够了。 江夏青尚不知卢孟达的心态已经有了变化,只当其认识到现在武将的影响力已经比不上刚建国的时候了,这才对宰相保持敬意。 稍一权衡,江夏青开口道:“陈将明准备召集各地将领或佐贰幕僚来京中议事,昭显可以提醒一下宝应侯。” 他的意思是希望卢家借着外戚的身份给陈佑压力,免得枢密院几名宰相的权力被大幅压缩。 只是卢孟达不知是没想到这一茬,还是装作懵懂,听了江夏青的话,他连连点头:“这事我会告知家父。” 除此之外,一句暗示都没有。 江夏青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听懂了,只得笑着应和。 王彦川的病很快就好了,陈佑同巴宁泰等人私下沟通之后,没有经过两府议事,直接说服官家制命邗王白崇文参知政事、同知枢密院事。 当年降周封王后,白崇文就在京中闲居。虽然其子白轩朗接替他主政扬州,但自己儿子自己了解,勉强守成罢了。 白崇文自己被排斥在朝廷主流之外,若是一日去了,留下儿子主政扬州,也不知是好是坏。 是以得知自己能进入朝廷最高决策层,白崇文喜出望外,根本不用陈佑多说便答应下来。 只要能参与朝廷决策,就能结交人情,日后就算故去,子孙也会有人帮衬。 而作为交换,白轩朗调到南边跟在曹固身后做一副职混资历,扬州主要官员大多调往他处。 九月,河南府秋解结束之后,陈佑在周山书院公开讲课,所讲的内容,归纳起来就一句话:民为国之本! 他把朝廷和百姓的关系、朝廷和豪强富户的关系、豪强富户和百姓的关系、官员和朝廷的关系摊开来分析。 提出了“官员要想过得好,就必须维护朝廷的整体利益;朝廷要想稳定发展,就必须保证全体百姓的利益”这一观点。 同时宣称,愿意维护朝廷利益的豪强富户才能被归为百姓,而不愿意维护朝廷利益的豪强富户,则朝廷也必不保护其利益。 朝廷的利益是百姓过得安稳,那么不让百姓安稳的就是不愿意维护朝廷利益。 比如借着天灾低价购买甚至强买田地以及迫使灾民卖身等行为,就是与朝廷为敌! 次日,周山日报全文刊登陈佑的讲话,各类评论如潮水般涌现周山时政。 大儒田敏反应迅速,他直接到国子监讲学,斥责陈佑“言必称利”,指责其不顾民意、几欲颠覆、枉为宰相! 数日之后,在李穆的请求下,六十多岁的名士王昭素从开封赶到洛阳,见了天子后去了周山书院讲学。 虽只是单纯讲解诗经,但在这种时候到周山书院去讲学,本身就是对陈佑的支持。x 这两位带了头,一干名士陆续发出自己的声音。 士林争吵一时半会影响不到朝局,九月下旬,宁强案尘埃落定,结论是“或有不妥,然遵天子两府之命”,最后的处罚措施是罚俸。 至此,持续了四个多月的斗争终于结束。 陈佑大获全胜。 十月初,他召集户部、税务监、肃政司、匮使院官员谈话,王彦川、宋杞言一同出席。 这一次通报了今年上半年以及前几次清田成果,户部还给出了接下来一年的工作计划和预期。 不得不说,一旦上官有需要,各级机构的行动力和学习创新能力还是很强的。 至少户部这次给出的计划,条理清晰、各项分析严谨细致,可以说是做到了他们水平的极致。 陈佑重点表扬之后,向在座官员提出一个要求:“保证各地税赋严格按照朝廷规定收缴!” 这是第一步,让现在还有自己田地的农民不会因为人为因素失去田地。 至于各地佃户,要看清田地成果。如果当地清出来的田地够多,直接分给无地农民,如果不够多,那就只能让官府做地主,招那些没有生计的失地农民做佃户。 当然他们还有一个选择:去边疆。 只可惜乡土难离,绝大多数人宁愿做一个被剥削的佃户,也不愿冒着风险去边疆种地。 毕竟朝廷目前还没办法大批量普遍性地提供配套待遇比如租赁种子、农具、牲畜等,唯一普及开的就是减免税赋。绝大多数普通人没办法承担去边疆的风险,不得不选择继续被剥削。 回到眼前,陈佑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不论行不行,有司都得表达出自己的态度。 首先说话的是税务监。 履新没多久的闻克开口就是困难:“好叫平章知晓,税务监若只是核查统计各地上计税务,尚可顺畅运行。可若要监察天下州县税额,现在这么一点人根本不够!若依照原先定下的抽查方法来,有很难保证没被抽查到的一定没问题。”x “这就是我把肃政司和匮使院一同找过来的原因了。” 陈佑早有安排。 “首先匮使院要扩充人手,争取做到每一个州府都至少有一名匮使院官员负责。” 所有人都认真听着,尤其是知匮使邢重。 管的人和事多了,就代表手里的权力多了。 反正不管要不要出京跑,他这个知匮使都得坐镇洛阳,巴不得陈佑多给匮使院一些事情。 “匮使院官员定期前往不同州府查访民意,询问包括税赋、官员风评等在内的情况。。”div 第六百八十三章 剪尽病木待新春(七) 说到这个,邢重原本昂扬向上的精气神一下子跌落一节。9 他矮着身子缩着脑袋,用尽量不那么怂的语气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匦使院派人出去巡查的话,不是和御史台冲突了吗?” 其实就是怕御史台。 准确地说是怕董成林。 御史出身的董成林在前几个月的朝堂风波中展示了什么才叫“真正的御史”,不但怼人,也怼自己,是不要命的那种怼。 上次陈佑去御史台视察,作出关于“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讲话。 董成林不是完全赞同,不过好歹成熟了些,没有当场让陈佑下不来台。 但是几天后,他跑到陈佑书厅,两人就这个问题吵了近一个时辰,最后谁也没说服谁。 他身为御史大夫,真要把中丞之下的御史撵走,除了天子几乎没人能拦住。 陈佑也犯不着因为这种事把赵德昭搬出来当神主牌,索性由着董成林。不过他指示吏部,被撵出御史台的御史或者小吏,只要没有触犯律令和犯下原则性错误,都酌情重新安排一个职事。 这样一个人,邢重不认为其会对自己部门职权被侵夺无动于衷。 董成林敢跟首相吵,邢重可不敢跟董成林吵。 为了避免以后的麻烦,不得不在这时候硬着头皮想要委婉地放弃这样一个扩充职权的机会。 “匦使院和监巡院职责不同,不会产生冲突。”陈佑解释道,“匦使院常驻,只反馈信息,不调查详情,监巡院不常驻,以不定期主动查访为主,需要调查真假详情。” 还有更细致的,陈佑不会在这时候解释,邢重见推脱不掉,只能心情复杂地答应下来。 匦使院和监巡院简单类比的话,大概相当于信访局和巡视组。 当然具体职责和运行方式会有区别,只能说它们之间的关系比较相近。 匦使院的最大特点是,它派驻出去的官员与地方政府没有隶属关系,基本不用担心得罪地方官员或者反馈的负面消息太多导致中枢对地方有看法。 这样的权力,可比之前仅仅是在京中当一个摆设衙门要大得多,可谓是天差地别。 如若不然,邢重肯定会据理力争,不愿意增加冗员。 吩咐完匦使院,陈佑把目光转向韩向阳:“匦使院反映的情况,肃政司要及时跟进。查有实据就不必事事请示,通知税务监后,就可以要求地方衙门配合处置。地方不愿配合,自有朝廷中枢处理。” 韩向阳点头:“向阳明白。只是,要照此施行的话,肃政司非得扩充人手不可。” “在州府设立衙门,这个衙门归属肃政司管理,专门负责当地相应事宜。” “那,人员调动可否由肃政司自行安排?不能让同一批人长久在同一个地方,以免同当地官员勾结,要是光等着吏部来主持调动,恐怕有些地方要数年十数年才会动一次。” 韩向阳也忍不住为本部门争取权力。 听到这个问题,陈佑眉头微蹙,右手食指禁不住轻轻敲击桌面。 考虑了一阵,他才开口:“我的意见是内部同级别调整你们可以自己来,报知吏部批准就行,升迁降黜等必须听从吏部统一安排,具体流程你自去同吏部商讨。” “喏!”韩向阳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 有这个就够了。 天下三百州府,即便派驻各地的官员级别相同,可河东江南与辽东岭南能一样吗? 既然部门内的同级别调整可以自己来,对部门团结就有好处,更准确地说是对“主贰官团结僚属”有好处。毕竟要是不想去岭南辽东,最好是同主贰官站在一块,想彼等所想,急彼等所急。 “户部这边任务也不轻。” 肃政司说完,陈佑开始谈户部的事情。 “之所以要查各地是否按照朝廷规定税额来收取税赋,就是想让天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能够不被地方官员和豪强富户盘剥。但若是税额定的不合理,出现虽然按照规定收取税赋,但百姓仍然难以生存的情况,就是朝廷的失职了。” 孙宣怀连忙道:“平章放心,税赋额度这一块我亲自看着,若是出了问题,我任凭处罚!” 陈佑点头以示赞许。 但是孙宣怀马上又接着道:“只是税赋有定额,若地方征调徭役,或会导致下等户口难以缴纳税赋,甚至难以为生。” 税赋徭役,是加在百姓头上的四座大山。 税赋役还好,基本是定额,最多因地域不同而因地制宜有所调整,但只要没遇到大灾大难,一般人家都能拿出来。就算遇到灾难,也能免除一部分,如果损失严重,甚至能够全部免除——中枢账目上免除,基层操作有没有免,就看官员良心了。 唯有杂徭,这东西很难监管。 毕竟是地方官自行征发,而为的,无非是省钱——征发正役超过定额就会抵扣当年赋额或来年赋额,但征发杂徭则不需要。 闻克接过话头:“我查了税务监的卷宗,税务监这边能核对的也就只有税赋,毕竟是要送入国库,有实物可以检验。徭役就只能看看地方送来的记录,当初只看过一次,后来发觉毫无意义,就再也没有看过了。” 陈佑闻言,直接就问:“可有办法解决?” 孙宣怀与闻克尽皆沉默不语。 好一会儿,闻克见无人说话,才又开口:“下官想来想去,还是只有监管才能叫各地官员依规行事。” 说得有道理,但是没什么实质性作用,只能表示他认可陈佑的观点。 陈佑没有因为闻克引用了他的话就对闻克放松要求,进一步问道:“税务监能不能想出一条规定,可以判断地方有没有超额征发徭役,征发的补偿有没有按照规定给到位?” 闻克默然。 低着头想了好一会才无奈道:“一时半会恐难有良策。” “嗯。 陈佑靠在椅背上,看向放松的孙宣怀:“这件事比较重要,户部同税务监一道,商讨出一个可行的法子来。“ 本以为事不关己的孙宣怀一个激灵,甚至没有时间来哀叹,直接就答应下来。 然后才反应过,用一种难兄难弟的眼神看着闻克。divdiv 第六百八十四章 功名只向马上取(一) 本来他户部只负责定额度已经过得很艰难了,毕竟各地条件不一致,还有各种商税、关津税等等,想制定一套合理的征税额度,需要付出大量的汗水。51 结果现在又加了一项复杂的任务,尤其是这个任务最终成果落在其它部门。 也就是陈佑吩咐下来的,要是其他人敢这么跟孙宣怀说,一定会被孙宣怀喷一脸唾沫星子。 这件事暂时略过,陈佑可以等一个月,若是一个月以后他们还拿不出来好的法子,陈佑就要考虑现阶段取消徭役政策的可行性了。 冬十月辛卯,翰林侍读韩保升进献重广英公本草。 英公指的是唐英国公李勣,韩保升重修本草,就是以李勣当年修订的新修本草为骨干,而新修本草又被称为英公本草,故而韩保升起了这么个名字。 这一套新本草在后蜀孟昶称帝时期就开始编纂,周国平蜀之后,在陈佑的推动下,韩保升继续负责此事。 从韩保升入周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年,新本草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卷的校订! 因陈佑的建议,新本草几乎是校订完一卷就立刻刊发,第一卷在七八年前就开始发行。这七八年间,韩保升带着太医院等人以及体制外的一些名医通过整理书册和总结实践经验,又有了一些新的发现。 原本韩保升想花点时间将之前的内容重新修改校订一番,然后再进献给天子。 陈佑得知之后,特意去同他详谈,说服他先进献给天子,之后再慢慢修改。 这的确值得陈佑上心。 他在策划改元,改元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上半年的两场胜利是武功,下半年正好把这个新本草当成文治。 而经过年中数个月的争斗,大部分文官已经和陈佑统一了思想,哪怕反对陈佑推行的政策,也只会暗地里使一些阴损手段,很少正大光明地反对。 等年末在同天下将领的商讨中统一意见,陈佑作为一个首相的权力,将达到现在所能达到的网文字0 正好新年,改元,以示万象更新。 在韩陶朱的建议下,太常寺特意为进献新本草准备了一个仪式。x 三十余卷书册,在五条长案上垒着,看上去十分震撼。 十年,两百余人,周国上下但凡有心促进医学发展完善的医师和藏有医书的士人,都或多或少出过力。 这一次编纂新本草,在陈佑的要求下,不仅仅是增加内容,更多的精力放在修正错误、总结经验上。 许多流传甚广的“药材”,在经过实证研究之后,发现没有作用,或者有作用,可副作用更大,这类药物被编成“勘误”附在最后。 赵德昭不懂这些,可陈佑明白这么做的意义。 如果不把这些好的坏的都说清楚,一定会有人以“别人没发现这种用法是因为他们没我聪明“为借口去哄骗求医问药之人。 科学技术也好,社会制度也罢,很多实践哪怕失败的,也是有意义的,至少这些实践指出了什么样的道路是错误的,可以避免后来者重蹈覆辙。 那么,为了促进医学的发展,记录并广而告之曾经的错误理论和经验,就十分有必要了。 壬辰,翰林侍读韩保升加银青光禄大夫,晋翰林学士,封临津县男,判光禄少卿,主持编纂药典和医典。 而他之前所上新本草,被赵德昭命名为建隆本草。 或许,数十年后,这一版本草会被人称为“韩氏本草“,所谓青史留名,便是如此了。 而本草编纂组的成员,基本都有封赏。 只可惜其中绝大部分人都是纯粹的医生,而不是韩保升这般兼修儒医得以通过科举入官,只升了官阶而无实职。 正巧周山书院医学院缺人,顺势招揽其中精通医药者兼任书院教职,也算给他们提供了另一条提升社会地位的途径。 十月底,各地将校陆续抵京。 同时,天子诏令礼部、太常商讨年号。 年号要到新年才昭告天下,但是十一月就得定下。 毕竟制作日历需要时间,而且中枢还准备铸造一批年号钱,也得提前做好。 “皇甫将军!快请进!“ 家宅门口,蒋树热情洋溢地将皇甫楠迎进门。 皇甫楠因为就在开封,昨日才抵达洛阳,第一时间去见了陈佑,今天就被蒋树邀请过来。 恭喜一番蒋树执掌治安寺,皇甫楠便跟在仆役身后朝正厅走去。 至于蒋树,他还要在门口等其他人。 走进正厅,顿时响起一声声招呼。 粗略看去,全都是先帝时期亲近的将领。 比如坐在最上首的卢孟达,还有聂宏远、包牯牛、苏凤羽等等。 如此想着,皇甫楠脸上堆起笑容抱拳一一回应。 皇甫楠那“开封兵马都监“的职事没有定品阶,但是他的散官是正三品的”怀化大将军“,乃是在场诸人中最高的。 即便卢孟达是太后兄长,当朝国舅,皇甫楠也该是在次席,然而仆役却引导他坐到第三个位置上,次席依然空着,显然有一个身份更高的还没来。 坐下之后他一边同身侧的苏凤羽交谈,一边暗自思量屋内众人的立场。 昨日在同陈佑商谈时,他曾提到蒋树的邀约。 说实话,以他在开封得到的消息,差不多是把蒋树划在陈佑一派,收到邀请之后,下意识就以为这其实是陈佑的指示。 只是说开之后,才发现并不是这回事。 蒋树,他有自己的想法。 只是,召集这么多将领聚会。 皇甫楠不免有些好奇:这个蒋树,他不怕死吗 说真的,要不是陈佑支持他来参加这次宴会,在得知蒋树的行为并非陈佑指使后,他就会婉拒邀约。 毕竟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 那么,剩下这些人,又是出于什么想法而来赴约的呢 等了一阵,东道主蒋树终于进门了。 跟着他一块进门的乃是殿前司都指挥使、护国节度使简宏彦。 这一位当初被先帝提拔为殿前司都指挥使,很可能是希望他能护持当今天子,只可惜以王朴、马青为首的六相公掌权后,他被外放到河中府。虽然保留着殿前司都指挥使的职事,但已经失去对殿前司的掌控。 xdiv 第六百八十五章 功名只向马上取(二) 算上蒋树自己,屋里一共有十二人。 其中六人在殿前司或侍卫司,剩下的人中,蒋树在治安寺,简宏彦、皇甫楠、吴肃在京外,进了京卫、近卫的只有两个。 虽然没有多少代表性,但当初拆分侍卫司,新建京卫、近卫、新军,就是为了分这些老一辈将领的权。不让他们的关系网延伸到新的机构,正是最明显的表现。 所有人都到齐,蒋家仆役便开始上酒菜。 虽然在座众人都欣赏不来歌舞,但音乐好听,舞娘好看,那是谁都能感受到的,因此蒋树也花了大价钱请人来表演。 在鼓乐声中,围坐在屋内的一群将领一边吃肉喝酒,一边同身旁故交旧识说话。 坐在皇甫楠下手的是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苏凤羽。 两人从前接触不多,只不过当年苏凤羽协助陈佑培训将校,皇甫楠趁着先帝登基的东风获得重用,从他这边拉过去不少人,也算是有些交情。 不过在皇甫楠看来,有一点很奇怪。 苏凤羽被先帝提拔起来之后,在陈佑手底下干了好几年,可现在似乎并没有被纳入陈佑门下。 “皇甫将军。” 苏凤羽举杯示意。 皇甫楠连忙收敛思绪,双手端起酒杯伸过去碰了一下:“苏将军请。” 言毕,仰头一饮而尽,左手一翻,杯口倒转朝下,看着苏凤羽笑了笑,这才放下酒杯。 站在他身侧的使女立刻上前把酒满上。 一杯酒下肚,关系似乎近了许多。 两人同时挪了挪椅子,使得互相之间说话不那么费劲。 “皇甫将军昨日见了陈平章?” 皇甫楠闻言一愣:苏凤羽是专门盯着政事堂吗,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他脸上的表情虽是一闪而逝,但苏凤羽依然看见了,少一思忖便明白皇甫楠的疑惑,当即笑着解释道:“某久在京中,在宫里也有熟人。” 他这话十分模糊,宫里有宫女有宦官,有文官有武将,还有吏员仆役,鬼知道他话里的“熟人”是什么身份,甚至究竟存不存在这个“熟人”都是两说。 皇甫楠本能地感觉到哪里不对,不过没有细想,而是点头:“原来如此。毕竟从开封回来,总得见一见官家和宰相。” 苏凤羽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见的确是都见了,但这见面与见面,也有不同。 只不过要说出这话来,恐怕皇甫楠原先不怀疑,现在也要怀疑了,苏凤羽只得转过话头:“皇甫兄乃是坐镇东京的大将,想来平章定会同将军谈一谈这次召集诸将回京所为何事吧?” 不动声色地拉近关系,同时再次举杯示意。 “苏兄不知道?”皇甫楠一脸讶然,随即同苏凤羽碰杯。 “正要向皇甫兄讨教。”苏凤羽十分真诚。 皇甫楠点点头,吃了几口菜,然后才道:“说起来也不算小事,苏兄你竟然不知道,着实叫某惊讶。” “愿闻其详。” “陈平章说这次让大家过来,主要讨论两件事,一个是整顿天下兵马,还有一个是朝廷未来五年的战略规划,说白了就是要不要打,打谁,怎么打。” “嗯嗯。”苏凤羽连连点头,“还有呢?” 皇甫楠双目瞪大:“没了啊,就这两件事。” 苏凤羽神情一滞。 光是方才说的那些,他全都知道! 毕竟召集将领入京,总得告诉大家将会讨论什么,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提前讨论讨论,私下沟通沟通,免得当众商讨的时候出岔子。 他问皇甫楠,是想问一些普通人不知道的事情。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是不是皇甫楠在故意耍他。 可是看到脸型方正、浓眉大眼的皇甫楠皱着眉一脸迷惑的样子,他又打消了这个猜测。 当下只好干笑道:“原来如此,这些我也有听闻,只是从皇甫兄这边得到确认,着实叫人心安不少。” 皇甫楠闻言忍不住连续眨了两下眼。 这次他是真的迷惑了:莫非并不是所有人都明确知道会讨论这两件事? 又谈了几句,两人之间的话就少了。 待宴会气氛逐渐火热,苏凤羽端着酒盏起身到别处去,蒋树也结束同简宏彦的谈话,跑到皇甫楠身旁坐下。 一杯酒下肚,蒋树笑问道:“酒食可还合兄长的意?” …… 宾主尽欢,酒足饭饱,歌舞渐歇。 仆役收走杯盘残羹,奉上醒酒养胃的热汤。 众人尽皆捧着汤盏靠在椅子上,吹两下,啜一口。 很显然,接下来要谈论正经事了。 毕竟冒着被人攻讦、被宰相们警惕的风险聚到一处,仅仅只是为了吃一顿饭,未免有些太过奢侈。 好一会儿,蒋树放下汤盏,作为东道主率先开口:“我等皆是武人,不搞什么弯弯绕。” 一干人等或是正襟危坐,或是靠着椅背,亦或者盯着手中汤盏,不论如何,都竖起耳朵仔细听蒋树究竟要说什么。 “卢兄乃是国舅,而我等也都是先帝帐下亲近将校,对官家的忠心自不必多言。” 蒋树先给自己这一帮人定了性质,然后才说出目的:“这次找大家过来,是我听闻两府预备增加一名参政一名同知,于是我先去找了卢兄,之后又找了简兄。” 说着,他自嘲一笑:“当然不是我自己想当这个参政同知,我是几斤几两,别人不知,我自己还不知道吗?只是想着咱们这些最忠心于官家的将校中竟然没有一个进了两府,觉得该做些什么。 “想来想去,我觉得应该集合大家的力量,支持一个人进两府,也好叫咱们的忠心能实实在在地落在官家身上。我个人认为,简兄身为先帝亲自委任的殿前司都指挥使,当得起这个重任,卢兄也认为简兄比较合适。只是毕竟要代表咱们进两府,还是要听一听大家的看法。” 皇甫楠震惊了! 他想不到,真的想不到,竟然会有人想着聚集成一个团体来推动一名代表成为参政! 他扭头扫视屋内。 几乎所有人都同他做出一样的举动,大家互相看看,一时之间屋子里安静下来。 第六百八十六章 功名只向马上取(三) 都堂一处书厅,巴宁泰、窦少华、郭振坐在其中。 郭振如今是近卫司都指挥使、建雄军节度使。 剿灭定难军之后,位于晋州的建雄军就从边军变成了内地兵马,这次召集诸将议事,郭振就把兵马交托给副手,自己回京参会。 他今天刚抵达洛阳,首先去见了天子和中书令,之后便来都堂见枢密使和集贤相。 当年太祖还在时,他们仨是侍卫亲军司的最高领导,如今一个成了枢密使,一个成了宰相,还有一个是近卫司法理上的最高指挥。 不上好,但也不是针锋相对的那种,有些事情还是可以合作的。 尤其是窦少华的立场一直处于摇摆状态,那边有好处就往哪边偏,这一次巴宁泰在都堂见郭振,也是他首先发出的邀请。 闲谈一阵,窦少华终于说出了自己请这二位过来的原因:“我听说殿前司简宏彦拉上了卢孟达、蒋树,聚集了一帮将校,想要趁着这次军议闹出点动静来。” 巴宁泰毫不惊讶,身为枢密使,要是连这点消息都不知道,不如早点请辞算了。 “卢孟达总不至于又和简宏彦站一块吧莫非是江箬笠的指示” 窦少华摇头:“谁知道呢。卢孟达这头脑,做出什么都不意外。” 屋内一阵轻笑。 巴宁泰笑了一阵,看向郭振:“育德有什么想法” 郭振同窦少华对视一眼,随即到:“我倒没考虑什么,只不过听说两府有裁撤内地节镇的想法,特地回京来听一听具体情况。” “的确是有这么一说。“巴宁泰点头,”这件事是江箬笠提出来的,我和陈将明都赞同。“ 说着,他看向窦少华:“伯菁应该也知道,不知是什么想法” “我自是同意的,上次陈将明同我说了之后,我觉得各地设置置制使司是一个好法子。” 窦少华说完自己的观点,将话题重新转到郭振身上:“只不过裁撤下来的节度使以及幕府官员该怎么安排,这是个大问题。” 巴宁泰沉默了。 他明白窦少华的暗示。 也清楚,窦少华是看清了他已落入陈佑下风,这才想借着这次机会同他联起手来。 郭振必然是要回洛阳的,只不过是继续当近卫司的都指挥使,还是能更进一步称为参政,则是检测两人联手的力量能否使陈佑做出更大的让步。 成了固然是好,不成也不过是代表着他们还没有硬刚陈佑的实力。 考虑清楚后,巴宁泰对郭振道:“育德肯定是要回京的,各地节度使要么回京要么调往他处。改制到现在,新成立的衙门一直叫着缺人,不愁没办法安置。节度使回京之后怎么安排,咱们得商量商量,伯菁怎么看” “是得在军议之前讨论好。“窦少华点头,”我看育德也可以多和以前的同僚走动走动,这人缘,有时候也很重要。“ 郭振笑道:“吃吃喝喝这事我熟,不晓得庆安兄和伯菁兄可能赏脸” “我们就算了。”窦少华没有太多考虑,直接就拒绝了,“不适合直接过去。” 暂时不确定郭振能不能被陈佑认可,他不想直接站到陈佑对立面去。 当然要是巴宁泰死撑郭振,他还是会站出来支持,但看巴宁泰的态度,不像是会下死力气的样子。 政事堂陈佑书厅,报告完九月水灾后续处置措施的孙宣怀刚刚离开,韩陶朱就进来了。 “山长,宣政殿已经布置好了,最新一版会议手册也修订完毕,如果没问题,明天就按照这个发下去。” 说话间,韩陶朱从将手中一本薄薄的册子递到陈佑桌上。 陈佑放下刚刚翻开的公文,把册子拿过来仔细翻阅。 按照计划,被他称为“军事会议”的活动将在十一月壬寅朔朝会后举行,预计将持续五天。 这五天时间不可能只是陈佑一个人说,所以就有了这个被他命名为“会议手册”的东西,告诉参会众人要讨论事项、怎么发表自己的观点等等。 这对大家来说是一个新鲜的事物,但不管什么东西,只要书之文字,看起来都会正式许多。 至少,大多数人的行为和思维会被局限在册子里的内容中。 会议手册的内容不多,而且之前出过七八版,陈佑一遍遍看下来,早就对其中内容了然于胸。 不过片刻,他就看完了一整本手册。 闭目仔细推敲后,他翻开一页,指点着道:“议案这一块要重新修改一下,三人以上署名方可提交,提交时间为会议结束前两天。” “好。”韩陶朱点头记下。 又权衡一阵,他接着道:“表决这一段全都删了。“ 一开始的版本规定了会议上商讨的事项需要让全体参会人员表决,后来一直修改,到目前这一版,已经改成了某些不涉及朝廷大政方针的事项可以让全体参会人员表决。 不过陈佑仔细想了想,这样一来反而容易叫人起心思,索性全部删除,免得有人闹腾。 毕竟,朝廷需要通过这一次会议削弱将领权力,那些将领不一定全都是“顾全大局“的人。若真得要考虑全体将领的意见,毫无疑问将领们希望武将掌握国家权力。 韩陶朱顿了顿,没有立马答应,而是开口询问:“若是这样,那种种事项该如何做出决定“ 轻敲桌面,陈佑稍一思忖后达到:“你补上一个,会议中商讨事项的最终结果,由中枢符令传达天下。” “是!”韩陶朱不再有疑问。xx 又说了一些小问题,陈佑便埋头处理公文。 只是这时候韩陶朱却没有立马离开,而是站在原地,满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好一会儿,陈佑抬起头来看到韩陶朱还在,不免有些诧异:“怎么,还有事” “是。”韩陶朱抿唇,随即鼓起勇气道,“学生得知,这几日常有将校聚集宴饮,所谈者却是军国政事,学生恐怕,恐怕此等人物会扰乱会议!”x “这样么。” 陈佑语气轻松,甚至于神情间还有些欣慰。 毕竟,现在有人愿意将私下的消息通报给韩陶朱,证明韩陶朱也渐渐有了自己的人情网络。 没有什么比自己学生的成长更能让一个老师开心。 “无妨。”陈佑如此道,他要再给韩陶朱上一课。 第六百八十七章 功名只向马上取(四) “是人都有远近亲疏,这人数一多,拉帮结派不可避免。” 陈佑伸手示意韩陶朱坐下。 “在这一点上,武将和文官没有区别。” “只是武将毕竟手握兵马!”韩陶朱忍不住开口,“山长曾言:刀枪者,立国之基也!” 说话间,他有意识的压低声音:“前朝也有强藩放言曰兵强马壮者为天子,乱世距今,尚不足十年!” “叔蠡以为,当今天下,何人军中威望最盛” 韩陶朱没有过多考虑,直接就道:“当是山长与巴相公。” 陈、巴二人都主持过平灭敌国的战争。不同的是陈佑当年名义上是赵德昭的副手,而巴宁泰今年对付的定难军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敌国,如此再加上时间因素,两人在军中威望相差无几。 “除我二人,可有能调动京中兵马者” 这一个问题,韩陶朱考虑得稍微有些有些久:“殿前司、侍卫步军司、侍卫马军司、京畿卫戍司、近卫司、新军司、治安寺,这七处将领可调动兵马。” “那你以为,若是其中一处反了,其余六处可会坐视” 沉默一阵,韩陶朱回道:“若有山长之令,当会起兵平叛,若无朝廷命令,或会坐视,但不至于从贼。” “这便是了。这一帮人,权位相同,威望相近,兵马相衡,若这都能出现一呼百应、一人反而众景从的情况,朝廷该是何等的天怒人怨” 这话中蕴含的意思,陈佑早就说过不知道多少次,韩陶朱只是一听,立马就明白。 只是,这却不能解决他现下的迷茫:“难不成治理天下,就只能靠各方制衡了吗” 陈佑怔住。 他看着皱眉不已的韩陶朱,神情逐渐变得温和起来。 “叔蠡啊,你能这么想,的确是难得。只是,现阶段,以及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治国理政就是得靠各方制衡,一会儿朝左边偏一偏,一会儿朝右边偏一偏。 “武将勋贵起势了要扶持文官宦官,文官宦官弄权了要提高武将勋贵的影响力;地方独立性太大要收权,地方自主性太低要放权;南边富了要拆南补北,北边强了要拆北补南。即便是千百年之后,恐怕依然如此。 “至于不需要依靠各方制衡就能很好的治理天下,怕是要到大道之行也的大同之世才能实现。”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稍作调整,收敛神色,语气郑重地开口:“如今我所作所为,便是要叫天下万民知晓,大同之世不仅仅是幻想,而是可以通过一代代的努力来实现。叔蠡可愿与我一道” 韩陶朱热血上涌,呼吸急促,噌地站起身来。 没有犹豫,他看清楚了自己以后的路。 于是,恭敬下拜:“学生今日方知山长诸言本意,日后必誓死追随山长,为实现大同之世奋斗!” 陈佑起身扶起韩陶朱,呵呵笑道:“你我二人怕是看不到了。” 激动万分的韩陶朱毫不在意:“山长曾言:功成不必在我。只要学生所为能让后来者离大同之世更近一步,便是值得!”1x 陈佑闻言,拍了拍韩陶朱的肩膀:“说得好!只要我们为之奋斗的事业有人继承,就是成功。” 陈佑的一番话,叫韩陶朱心潮澎湃、精神恍惚,工作上接连出了好几次岔子才叫他清醒过来,赶忙收敛心思好好干活。 等下午散衙,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与同僚交游宴饮,而是匆匆回家。 当初他得了官身,陈佑就解除了他父母的卖身契约,同时又赠了金银家宅,他和父母现在就住在陈佑赠送的宅子里。 到家之后,父母还没回来,他直接走进家中专门为他盖的书阁,翻出以前做的笔记仔细推敲。 正如他所说:今日方知山长本意。 原先陈佑说的种种,他只以为是一个正常的名相权臣的想法,就算有为百姓谋福祉,也是为了获得名望。对陈佑的话语的理解,也仅仅停留在“治国秉政”的为臣之道上。 之所以追随陈佑,不过是因为报恩和前程。 只是他自身经历摆在这里,再加上陈佑日常教育,心中总有些不痛快,可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直到今天,听了陈佑一番话,他终于明白自己哪里不痛快了,也终于有了一个奋斗终身的目标。 站在一个新的角度,他越看之前的笔记就越兴奋,尤其是看到关于“开民智”的记录,更是禁不住手舞足蹈:“吾之道也!吾之道也!“ 十一月壬寅朔,朔日大朝会走完过场,朝官们陆续离开宣政殿。 众官站在廊下歇了一阵,陈佑带着三品以上将领去同明殿参拜刚刚从宣政殿回去的天子赵德昭,然后回到宣政殿。 此时宣政殿已经改了布置,参加军事会议的文武将官分列立在廊下,等陈佑一行回来,跟在他们身后鱼贯进入宣政殿。 殿内布置同朝会的最大不同就是位置少了许多,且剩下的位置上都摆了桌椅。 每一张桌子上都有一个薄纸本和一支铅笔。 陈佑等六相公的位置在御座正前方,两府四位参政分列在宰相左右,从殿门望去,呈一个“八”字。 宰相参政都是背对御座,面朝殿门,与众臣相对而坐。 参会众臣分为京内京外,分别在东西两侧就坐。 殿门就这么开着,只是为了隔绝寒风,在门口立了两重屏风。 诸人坐定,白崇文扭头看向起居郎以及殿侧书吏,确认随时可以开始记录之后,朝陈佑点头示意。 陈佑颔首回应,示意可以开始。 白崇文立刻轻咳一声,昂首挺胸朗声道:“军事会议现在开始!” 殿内寂静无声,众人把目光投向白崇文。 好歹是指挥过数万兵马的老将,白崇文不慌不忙,低头瞅了眼讲稿,继续道:“军事会议是一个新事物,顾名思义,咱们这些人汇聚一堂,讨论军事。某乃辅国大将军、镇海节度使、参知政事、同知枢密院事、邗王白崇文,本次军事会议由我主持。” 这是会议手册上写明的,没人有疑问,继续往下听。 “根据开府仪同三司、中书令、平章事、太子少保、昭文馆大学士、上护军、长阳县开国侯陈公指示,军事会议将讨论以下: “修改节度使制度,以适应天下一统的新形势; “整顿天下兵制,明确征兵、训练、指挥、后勤保障等制度; “规划国朝军事战略,确定今后数年战略目标。” 说完,他停顿一下,殿内依然寂静无声,按照会议手册上说,如果赞成某段发言,应该鼓掌以示支持。 只不过白崇文现在所说的好像也不算“观点”,很多人不知道该不该鼓掌,一个个瞪着眼睛看着白崇文,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见没有反应,白崇文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请陈平章讲话。” 衣服摩擦的声音响起,众人齐刷刷将目光转向陈佑,有那么一瞬,叫坐在头前的十人心生诡异之感。 好在陈佑也算见过大世面的人,仿若丝毫不受影响一般,扫视全场后朗声道:“天下一统,战事减少,不单文官,武将的晋升似乎也只能靠苦熬资历。 “之所以要改制,之所以要整顿,之所以要规划战略,为的只有一件事!”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我希望,下至走卒,上至节度,功名只向马上取!” 殿内安静一瞬,潮水般掌声仿佛要掀开屋顶!div 第六百八十八章 功名只向马上取(五) “将军壮士一视同仁功名只向马上取” “陈平章在军事会议上宣布:今后将维持边境小规模战斗,军队晋升体系以军功为重” “今朝无功一走卒,明日杀贼万户侯” …… 初一上午的会议刚刚结束,洛阳内外军营就收到了枢密院下发的《首次会议纪要》。eskjk 枢密院严令各部向所有军士宣讲纪要内容,不过一顿午饭时间,会议纪要就通过各级将士传播到河南府上下。 而基于会议纪要诞生的各种解读,也随之传播开来。 新出现的专业读报人在市井街头向百姓路人阐述自己的看法或者收集到的内幕解读,时不时收获一阵喝彩声,甚至会收到数额不定的打赏。 主持负责印发并解读会议纪要的是枢密院军备司。 军备司司正魏仁浦通过操作这一次宣讲会议纪要,突然,提前让底层士兵百姓明白朝廷政策对他们的益处,更有利于朝廷监察各级文武官吏在执行中是否有错漏之处。 简单来说,中坚官员失去了欺上瞒下的机会,不得不老老实实按照规定干活。 比如这一次的“维持边境小规模战斗”,如果朝廷不管,反对陈佑的人必然会解读成“陈佑穷兵黩武祸国殃民,分明天下一统四海平靖,竟然要擅起边衅,徒耗钱粮军兵”。 但现在,普通百姓大都知道边境不可能安定平稳,契丹等常常会入侵边境州县,周国本就不得不进行防守战斗。 而陈佑提出的“小规模战斗”,意指不耗费大量钱粮、不影响地方州县生产生活情况下的主动出击,目的是拒敌于国门之外,保护本国百姓生命财产安全。 如此一来,正常的百姓对这一政策的态度可想而知。 而对普通士兵,则是一面宣传“拒敌于国门之外”的荣耀,一面强调参战立功,晋升封赏首先考虑军功,其次考虑资历。 “可惜耗费人力物力太过巨大,如若不然,推行天下,何愁天下不治?” 坐在家中,魏仁浦满是遗憾地对亲弟魏仁涤说出这样一句话。 魏仁涤哈哈笑道:“哥哥以为宣传之举不可久为也,莫非不知宣农院?” “宣农院如何,为兄倒是比你清楚。”魏仁浦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容,随即绷不住失声笑道,“你看朝廷为了宣农院能起到作用,专门委任了一个参政巡视天下。 “你道为何如此?我觉得平章经常感叹的一句话能拿来用一用:对治理手段最大的限制是通讯”【1】 魏仁涤无奈耸肩:“山长这话我也听过,这是客观条件的限制,但要用人力取巧,也不是做不到。”【2】 说罢,不等兄长反驳,他就补充道:“明年春闱结束,我正好要带一批学生去南边调查,到时候再看宣农院之类究竟是什么情况。”ァ “哦?”魏仁浦闻言皱眉,“什么时候能回来?” “至少得三四个月吧。”魏仁涤反问道:“哥哥可是有事?” “嗯,年后我大概要出京任职,暂时还没定去哪。” “原来如此。这么早就得到消息,看来是要高升了?” “差不多。”魏仁浦嘴角浮现笑容。 魏仁涤见了,稍一思忖,开口道:“要是不行,我就请求书院给我换一下,换到洛阳周边,也好照看着家里。” “那就这样。”魏仁浦点头,弟弟能留在京中,那是再好不过,“说来,最近书院可有什么讨论?” 听到问话,魏仁涤眸光闪动,绷着脸摇头:“倒没听说过。” “是么。” 毕竟是亲兄弟,魏仁浦一眼就看出弟弟言不由衷,只是既然不愿说,也就没有深究。 “皇甫兄怎么看今天那个节度使改制的方案?” 坐在酒楼隔间里,皇甫楠听到问话,有些无奈:“苏兄这话问得,我在宣政殿不已经说了么,对此事是支持的。” 怀德节度使苏恒闻言笑道:“确是我的错,自罚一杯” 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坐在一旁的崔承霖顺势道:“延宇是想问问志坚具体意见,这事要怎么改才好?” 要说苏恒,皇甫楠还能推脱,崔承霖一开口,他就必须给一个准确的答复了。 无他,一个是叛而复降的寻常节度使,一个是在先帝即位时立了大功的老牌节度使,尤其崔承霖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少一考虑,皇甫楠叹了口气,只得开口:“崔帅来问我实在是问错人了,直接去问陈平章或许更好。” 说完这话,他为了避免被认为是推脱,紧接着就道:“其实这件事我问过平章,平章当时的说法是,内地无有战事,再有节度使这等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职事就有些不合适了,所以准备取消内地的节度使。” “这都是会议上讲过的。”苏恒有些急切,“平章只说了咱们这些人要么去边疆做节度使,要么在内地专管兵马,这内地到底是个什么职事,莫非是一州团练?” 文臣武将做到节度使,已经接近顶峰了,接下来还想更进一步,要么出将入相,要么因功封王。 苏恒没有继续拼命的想法,他只想在节度使任上做到致仕。 崔承霖也五十有余,体力上已经不允许他继续拼杀,而转型一方主帅,定然争不过如今一些新人,故而同苏恒一块找到皇甫楠来打探消息。 “这事应该会在明后天讨论到。”皇甫楠有些犹豫,“其实平章跟我也没细说,只是说可能是按照置制使那般设置,一各衙门统管数州兵马,品级上应该和诸府尹相等。” “这么说,只是不能插手政事而已?而且手下兵马会增多?” 苏恒连忙追问。 “按照平章所说是这样。”皇甫楠语气十分不确定,“但毕竟还得看会议上怎么说。” 崔承霖点头:“是这个理,没诏令下来,一切都是虚的。” 话是这么说,但也能感觉到他轻松许多。 毕竟,对将领来说,权力大小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手里兵马的多寡。 从乱世走过来的崔承霖,从来不觉得治理民政的权力能比得过精兵强将。除非朝廷持续打压将领,且将领们无力反抗。divdiv 第六百八十九章 功名只向马上取(六) 几杯酒下肚,崔承霖满怀深意地说道:“这几年我也算是看透了,大丈夫活一辈子,所求的,一个是权,一个是钱。qdian这权嘛,天子在上,中枢宰执就那么些人,做到一镇节度、一府牧尹,已经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权位,我也算是无憾了。” 他这话说出,苏恒也跟着点头,连声赞同。 皇甫楠虽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本身还有建功立业的想法,故而只是点头,却没有出声附和。 崔承霖没有在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咚得一声砸在桌面上。 “现在想着的,无非是好好享受,然后给子孙留个前程,留些钱物,也算不枉这半生出生入死得来的权位。志坚你说,是也不是”x 说到子孙前程,皇甫楠不由点头:“是这个理” “所以啊” 崔承霖感叹一声,半起身子将皇甫楠的酒水满上。 “不敢劳动崔帅” 皇甫楠连忙起身接过酒壶给崔承霖倒酒,等他转向苏恒,酒壶又被苏恒抢下,自斟一杯。 崔承霖坐下,拿起筷子敲击酒杯边沿,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别看现在大家吵得厉害,只要陈平章明言大家的权位不变,多给金银布帛,保证子孙前程,十个有八个都会没声音。要是有人敢站出来反对陈平章,别人不好说,我崔承霖第一个不答应” “苏恒亦不答应” 苏恒也跟着喊道。 话音未落,他四下看了一圈,猛然起身抽取佩剑咄得一声插入地板:“有人反对,定不饶之”x 片刻之后,楼下发出惊叫声和桌椅被推倒的声音。 “判断什么可以妥协,什么不可以妥协,会帮你重新审视自己的道路。” 坐在政事堂书厅内,陈佑对韩陶朱说出这样一番话。 韩陶朱点头:“若是如此,只要这些将领不阻碍朝廷收拢兵权,保证其子孙前程也是可以接受的” “看他们所谓的前程,要到哪一步。” 陈佑靠在椅子上。 “付出就有回报,这很正常。他们愿意配合朝廷,朝廷也不介意让他们的子孙用相对较少的付出获得相对较多的回报,只要没有多到让普通人难以追上。 “相比于分化拉拢,我更希望大势所趋。”1 陈佑说出这番话,韩陶朱也不知有没有明白,他沉默一会儿,扭头看了看铜漏,然后道:“山长,是时候去宣政殿了。” 辰正,宰相参政们落座,白崇文宣布第二天会议开始。 会议刚开始,中书令、平章事陈佑便打断既定的流程。 他双手搭在桌上,扫视面前诸文武将官,沉声道:“昨天说了修改节度使制度一事,会上讨论十分激烈,会下讨论也不少,我听说,有些人对这事十分不满。” 有人或是移开目光或是低头垂目,也有人瞪着陈佑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修改节度使制度,是要配合着整顿兵制来的。为什么两府没有直接下定论,而是拿出来让大家讨论不是因为两府想不到方便实行的法子,而是两府想要保证上下将校的利益,想要保证天下兵马的战斗力。 “没想到,在军备司讲解的情况下,依然有人曲解两府的意思” 陈佑顿了顿,继续道:“既然有人不理解,我在这边大概讲一下本次节度使改制的要求,概括起来是两增一减一不变。 “两增是负责的区域增加、常规的俸禄增加;一减是承担的责任减少;一不变是荫封待遇不变。 “希望大家在考虑要怎么改的时候,多想想这几条,尤其要结合整顿兵制,提出一些具有可行性的建议。朝廷,终究不会叫出生入死的将士们流血又流泪” 零落的掌声响起,然后迅速扩散,直到掌声如潮,响彻宣政殿。 十一月初河南府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军事会议“。 这个会议用史无前例来评价毫不为过。 毕竟在普通人眼中,这次会议就是把所有将领或者边军将领的副官召集到一块商议如何削除节度使,这的确是前所未有。 会议原定于初五结束,可关于未来数年战略规划的讨论十分激烈,或者说不同地区的将领以及要参与后勤补给的中枢部门之间矛盾几乎难以调和。 户部这类部门巴不得没有战事,军器监等部门则希望战事能维持在一个恰当的规模,有志立功的将领们则期盼着总能有恰到好处的战争让他们能够受赏。 而北边的将领希望接下来几年把战争的重点放在北边,西边的将领声称应该重开西域都护,南边的将领则鼓吹南方地富民弱,出兵就能赢,赢了就能发财。 当然,有时候这些将领们也会团结起来。 比如当渤海海军都指挥使丁骁说要攻占东边的高丽、日本时,被一帮子马步军将领群嘲,也就诸水军帮他说了几句话。 后来丁骁不知怎地开窍了,找到了想要从岭南出兵往更南边打的将领,提出寻找“海上来商之国,波斯大秦之属”,这才成功拉到一批支持者。 庚戌,即便参会将领们的意见并没有统一,军事会议还是结束了。 毕竟,一开始的会议手册上明确说了:这次会议只是为了听取大家的意见,最终决定以中书符命为准。 会议结束后,来京参会的文武将官们没有立刻离开,他们还要等待数天之后的冬至日大朝会。 癸丑,两府发出整顿兵制的符令。 首先,各部兵马按照京中禁军制度改编,选强汰弱。 其次,天下兵马分为三类:禁军、团练、民兵。 原先各地结社全部整编为民兵,维持闲时为兵、忙时为民的规矩,只是民兵们必须到官府登记,并且在必要时候将被征调为团练。如果不想接受征调,只能不登记为民兵,也就不能持有管制器械。 团练和禁军的区别在于,团练相同职位,级别、待遇低于禁军;征调的兵员,最优秀的一部分给禁军,稍差一筹给团练;禁军主要负责对外作战,团练主要负责守卫文字0 这差不多意味着,除了三京和某些重要关镇,天下禁军基本上集中在边境,其余各地都只有团练。 而内地的节度使们,手里能控制的兵马,也就是团练和民兵。div 第六百九十章 一时之法亦须重 十分神奇的是,这样的安排,竟然没有引起节度使们的反对。kan8 显然是之前的军事会议起作用了。 正当局外人这么想的时候,中书再次颁发符令。 一天之内,三道符令分别发到不同的衙门。 首先是给枢密院军备司和民兵司的,要求两司根据各地团练、民兵情况,结合地理山川、对外战争等因素,将全国划分为若干置制使司和节度使司。 置制使司统率禁军,节度使司统率团练,不同的是,置制使没有定下品级,和都监、都部署性质类似。 其次是给天下州郡,要求各地统计好境内团练、民兵数量,做好移交给节度使司衙门的准备。 最后则是面向所有节度使,勉励彼等面临新的任务时要更加用心,不负保境守土之责。 一时之间,热衷于分析朝政的闲人们也无法看清,这样的操作究竟是削减了节度使的权力,还是增加了节度使的权力。 有人说时削减了,节度使们之所以没反抗,是因为两府宰相权势让他们不敢反抗。 也有人说增加了,这种好事,怎么可能有人反对呢? 总之,这件事得过个半年一年才能看清其中好坏。 不过,能明确的一点是,地方政府在这次改制中损失极大,原先团练、民兵以及民众结社,全都是州郡管理,这次团练要移交给节度使,民兵也要接受节度使的调派,结社被全部取消。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权力都缩减了一大截,仅剩的能随时调动的武装力量,也就只有建立没多久的治安曹。 增强治安曹的存在感,或许这也是两府的目的之一? …… 坐在政事堂的议事厅里,巴宁泰沉声开口:“我的意见依然是没有设置更高一级行政区的必要。” 说完观点,他才开始说论据:“按照现在的官制,上州刺史和府尹都是从三品,若要设置更高一级行政区,主官设在从二品为佳。若如此,其品阶超过中书门下侍郎和枢密副使,着实不妥。” 主官权威,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现在从版图封建转变为权力封建,没有了人身依附之后,如何维护主官权威,让主官在朝廷不介入的情况下保证本地或本部门稳定运行,是设定官制时需要考虑的首要问题。 现在执行的官制设定中,主官一般要比副官高两级,通常情况下比下级衙门主官高四到八级。 当然,这样的设置在中枢并没有严格执行,毕竟中枢有皇权的直接插手,当皇帝需要架空某个宰相或者部寺监高官时,就会十分方便。 “我倒认为,设置更高一级行政区没问题。” 出声反对的竟然是王彦川。 “现在的州郡分级还是几十年前定下的,是时候重新确认州郡级别了。假设新的行政区依然是‘道’,只要一道里面有一定数量的上州,则道主官定为从二品,若无,则定为正三品。” “若是如此,倒也还可。” 巴宁泰皱着眉考虑一阵,缓缓点头。 只是很快他又问道:“只是我依然不明白为何要设立这样一级行政区?” 屋内安静下来,几人都把目光投向陈佑。 “为了制约节度使。” 陈佑说出这样一句话。 巴宁泰等人全都瞳孔紧缩,不由自主地坐直身体。 江夏青声音甚至有些急切:“详细说来。” “经过太祖太宗两位的努力,天下节度使大半被撤销,剩下的也削为一州之地。然而本次改制,节度使虽兵马不复精锐,却能统率数州,远非前时可比。” “有兵马,无粮草,不可持久。” 巴宁泰毫不在意。 窦少华、薛崇等人也有都点头表示赞同。 这也正是军改能通过的主要原因。 中枢这些人,不管出身是武将还是文官,在削减地方权力这一目标上,立场十分统一。 毕竟晚唐乱世,殷鉴不远。 “然而手中有兵马,就能抢到粮草。” 陈佑说出这番话,不过却没人紧张。 巴宁泰甚至放轻松了些。 这些事情,他们都考虑过,也不是全听陈佑一个人说。 只是在同幕僚商议评估之后,认为各地节度使想要凭借手中团练割据自立比较困难,再加上精锐程度远胜于团练的禁军握在朝廷手中,这点风险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所以,此时陈佑想通过这一点来说服他们,难度比较高。 陈佑面容未变,稍稍考虑一阵,继续道:“最主要的还是方才松岭兄所言,上州毕竟稀少,再加上如今更多委任知州而非刺史,各地节度使普遍比州郡主官高两级以上。 “各州郡若有剿匪等需要调动兵马之事,或是要与节度使协商调动民兵,或是央请节度使出动团练,长此以往,主次易位,恐节度使会再次侵蚀州郡之权。“ 这就很现实了。 扩大自身职权,是职能机构的本能。 巴宁泰等人没想到这么远。 或者说,大多数政策的订立,都是为了解决当下面临的问题,一时有一时之法,这就是朝廷中枢的现实逻辑。 至于那些喊着“祖宗成法不可改易“的,要么是真傻,要么是他们可以通过”祖宗成法“获益。 不过,既然此时陈佑提出来了,两府就得讨论此事,无论最后的结果是想法子解决,还是暂且搁置,讨论这一步必不可少。 好一会儿,薛崇斟酌着出声:“那么,将明相公为何认为新设立的行政区会令节度使无法侵夺郡县权力呢?” “因为对等。”陈佑这一次没有丝毫停顿,“新设立的官职,和节度使是对等的,这一点,使得节度使必须在某些方面有求于这个新的衙门,同时,这个新的衙门在某些时候也必须有求于节度使。” “粮草和剿匪?” 江夏青直接说出了两个最容易出现的场景。 “是的。”陈佑点头。 王彦川若有所思:“现在节度使辖区有数个州,其粮草后勤有一部分是地方州郡直接转交。如果这几个州没有一个更高的上级衙门协调,这一个州不愿意配合节度使,节度使也可以从其它几个州调度,然后通过在剿匪等方面的不配合来逼迫这个州退让。” 话题进展到这里,陈佑的思路就很清晰了。 欺世盗国 第六百九十一章 一元始建新风至 一对一的博弈,通常情况下比一对多的博弈更难快速确定胜局。qdian 所谓囚徒困境,就是如此。 话本中的十八路诸侯讨董,也是同样的体现。 当然,任何事被拿来当论据的时候,都会被有意无意地强化能够证明论点的一面,而弱化其它方面。 即便是陈佑也不能免俗。 再加上中枢诸人对藩镇割据本能地警惕,没有过多考虑陈佑话语中的漏洞。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 巴宁泰等人在心中权衡,陈佑提出的方案究竟能不能很好地防止节度使借助手中兵马侵夺州郡权力。 看起来没有明显的坏处。 那么,可以先试试。 “就照此办。”巴宁泰开口。 “可以先看看。”江夏青附和。 其余几人先后开口,全都表示赞同。 只是窦少华提出一个问题:“这个行政区是要重新规划,还是和节度使区重合?” 重合有重合的好处,不重合有不重合的好处。 于是,这样一个问题,被中枢宰相们甩给了下属有司,让他们提供种种优劣分析,最终回到宰相们桌上,以供抉择。 每一个选择都会影响社稷天下的未来发展,这就是宰相们面临的巨大压力。 只不过,有些人轻易不会做出选择,还有一些人会通过种种方法把决策失误的责任抛给其他人。 受国之垢,受国不祥,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陈佑有意愿去这么做,因此他意图通过一系列手段强化自己的权力地位,以保证不会在改革进行的过程中突然被罢相。 就算一切会被推翻,也必须得等到他死后 冬至大朝会波澜不惊地结束。 朝会开始之前,六位宰相代表天子郊祭,然后同天子一道至太庙祭庙。 大朝会上,所有节度使皆有封赏,而且主要集中在子孙荫官和钱财上。 参与郊祭和祭庙的官员各有封赏,此处不必多提。 冬至大朝会结束,赶回京中的节度使以及一干将领们各自返回驻地。 于此同时,吏部已经在研究撤销节度军之后,各州的刺史知州人选。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十一月底,新的年号确认,没有像计划的那样等到新年再公布,而是直接昭告天下,来年正月辛丑朔改元兴国。 兴国元年正月辛丑朔,今年没有元日大朝会。 陈佑是被街道上的爆竹声吵醒的。 身边李疏绮不在,应该是早就起床了。 在侍女的服侍下洗漱时,陈佑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不出他所料,几个孩子一大早就在闹腾,醒了之后本想再躺一会的李疏绮不得不起床管束孩子。 听到这话,陈佑只得感叹小孩子精力旺盛。 明明昨夜他带着孩子们一起守岁到过了子正,结果他一觉睡到现在,孩子们却早早醒了。 走出房间,入眼是一片火红。 市民的幸运,农夫的不幸,今年年关这段时间没有下雪,只在乙未,也就是二十四那天起,各州连续下了四天大雨,一直到二十八才停。 为了应对大雨造成的水灾,中枢不得不派出使臣赈抚受灾民众,就连陈佑等宰相,前两天也分头前往河南府受灾严重之地巡视。 即便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也有一些官员不得不在各地视察,保证受灾民众不至于在新年挨饿挨冻。 也正是因为这些官员的操劳,陈佑才能在今天睡到天光大亮才起。 在门口站了一会,陈佑突然回过神来,自嘲地笑笑,踏着干燥的地面迈步朝日常吃饭的偏厅走去。 “还敢不敢了”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屋内传来李疏绮严厉的喝问。 然后是几个童声一起回答:“不敢了。” “怎么了?新年第一天就闯祸了?” 陈佑笑着进门。 果然,穿戴一新的四个孩子从大到小排成一排站在李疏绮面前,一个个背着手低着头。 两个大孩子没啥反应,年纪较小的女儿和幼子听到陈佑的声音,可怜巴巴地扭头看过来。 “佑哥你是不知道他们几个胆子多大,敢去捡没炸响的爆竹” 李疏绮还没消气,见陈佑过来,瞪了孩子们一眼,起身向陈佑解释。 陈佑闻言皱眉。 一见他如此,本来一副可怜样的陈清韵和陈元立刻缩回脑袋,像哥哥们一样老老实实做一只缩头鹌鹑。 陈佑顿了顿,握住李疏绮的手,另一只手依次敲在四个孩子头上,同时嘴里说着:“说多少次了,危险的事情不要做” “知道了。”孩子们此时十分乖巧。 他这才转向李疏绮,安抚道:“毕竟新年,不能刚开年就教训孩子。” 在他俩没注意到的地方,四个孩子互相看了看,一脸轻松。 然而,陈佑下一句却是:“等年过了,再好好教训一顿。” 此言一出,孩子们一个个生无可恋地耷拉着眉眼。 李疏绮瞅了一眼孩子,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道:“既然你们爹爹都这么说了,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大一点的两个孩子答应之后老老实实走出去,年纪小的两个却是一面喊着“好”,一面奔跑出门。 “真是不省心” “小孩子嘛,都这样,再大一点就好了。” 陈佑丝毫没放在心上。 虽然这个时代有十二岁就上战场的神童,但大多数孩子都是到十四五岁才开始懂事,那个时候勉强可以当作成年人看待。 说话间,一直在厨房看着厨师们忙活的南桑进门指挥仆役们把饭菜摆好,一边还抱怨两个小家伙横冲直撞差点撞到人。 陈佑无奈地长叹一声:“看来得好好教育教育了。” 李疏绮和南桑听了,满脸赞同的神色连连点头。 吃完早饭,陈佑一家换上朝服。 虽然大朝会没了,但还得入宫参拜。 不过推迟参拜时间这一点,获得了宫里宫外大部分人的赞许。 今年元日参拜从巳初开始,大致要持续到午正,然后部分官员和外命妇会分别被天子和太后留在宫中进餐。 一家人在宫城门口分开,李疏绮、南桑带着孩子们去寝殿区,也就是常说的后宫,陈佑则要前往同明殿。 走在殿阁间的甬廊中,陈佑突然想起来,按照他的推算,今年应该是公元九百六十年。 公元九百六十年,显德七年春正月甲辰,赵匡胤于陈桥驿得将士推戴黄袍加身,当日回京受禅即位。 史称“陈桥兵变”。 第692章 乘舟东去拓海疆(一) 呼喊声中,一艘长约十丈,宽约四丈“民用船”划破海浪缓缓靠近栈桥。 西海镇守吕端穿着公服站在岸上,目光越过先行下船的护卫,直接看向正在朝下走的一众官员。 打头的一位身着赤色公服,样貌看上去要比吕端大上一轮。 见其下船,吕端连忙上前几步:“西海镇守吕端见过白少监!” 少府少监白茅连忙回礼:“吕镇守不必多礼。” 随即,白茅一一为吕端介绍身后众人。 传法院令贾黄中、太湖水军第一旅都指挥使苗崇安,即将上任的石见令焦守节,以及被任命为日本道录令的五松道人和道录丞释圆成法师。 吕端招呼僚属安排后续船只靠岸以及随行将士护卫住处,他自带着白茅等人回城中官邸。 据吕端所言,西海城内有不少日本商人和贫民,为了展示国威,众人将仪仗摆开。 但几人没有各自分开,而是一同坐在一辆巨大的木制马车中,三面障尘重重放下,前方则只放下一层挡飞尘的薄纱。 此时正是秋收季节,一路看去,路边农田不少衣着破烂的农夫正在弯腰收割。 白茅不由感叹:“此间夷民,颇类中国!” 吕端闻言笑道:“正是如此,且此间百姓多祭淫祀邪神,故下官请求朝廷委派道释二教法师前来传法。” 说着,他扭头朝贾黄中笑笑:“当然,日本世家贵族还要仰仗贾院长的传法院。” 贾黄中等人尽皆点头,其中五松态度最为平淡,贾、释二人要热情一些。 不过吕端并不在意。 白茅一行人刚出海,他就知道了这一行人的身份。 少府少监白茅,周山书院的学生,当今首相在京兆府时的旧部。 石见令焦守节,参知政事焦继勋嫡子。 苗崇安,枢密使巴宁泰远亲。 五松道人是首相旧识,先后师从彭晓、陈抟。 就连释圆成,也是在洛阳文武将官圈子里出了名,才会被选中来西海镇守府。 这里面,背景最小的也就贾黄中了,即便如此,他也有一个做过前朝宰相的祖先和一个神童的名头。 西海城是一座新筑的城池,严格按照中原规制,执行兴国元年颁布的《天下城池营造法式》,注重防水、防火以及守城战。 穿过城门,一眼就能看到碎石路另一头的镇守衙门。 路两旁普通的临街商铺,能看得出来大部分都是国人。 而从主路分出去的街道就全都是普通的土路,房子也都高低不同,唯一的相同点就是从主路这边看去,看不到木制结构的房子,绝大部分都是土木混筑,偶尔能看到砖石建筑。 这是营造法式里面的要求,城内禁止连片的木制建筑。 新筑的城池要遵循此条,老城池则要逐步用土木混筑甚至砖石取代木制建筑。 即便是再古板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按照营造法式整修城池之后,水火之灾似乎要比以往来得少。 其弊端,大概就是麻烦与花钱,因此许多城市出现了一个被称为“房产建筑”新行当,专门买地建房然后或租或卖。 能干这行当的,基本都有官面上的关系,还有一些本就是当地任侠组织的,然后搭上官府。 西海城这边没有这样的人,建房卖房都得镇守府自己来干,比如临街的这些店铺,全都是镇守府的产业,那些商人只是租了下来。 虽然算起来租肯定不如买划算,但中原人担心朝廷什么时候就会放弃这里,自然不愿意花钱买;日本人则是觉得如果周国放弃这边,他们就能白得一间铺子,也不愿意花钱买。 吕端在给哥哥吕胤的信中时常自嘲浑身市侩。 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半座城池抵达镇守府。 镇守府大堂里早已摆好桌椅舆图。 谦让一番,吕端坐在主位,白茅坐到主宾位,其余人等依照尊卑长幼落座。 喝茶闲谈一番,吕端起身走到地图前。 “白少监和诸君远渡重洋而来,本该叫诸君好生歇息一二,只是局势紧急,不得不尽快叫诸君知晓现状,有失礼之处,还望原谅则个。” 白茅身为职位最高的,直接开口道:“吕镇守不必如此,我等来此是为朝廷公事,非是为了享乐宴饮。” 吕端点点头,侧身站在地图前,目光主要放在白茅身上。 “渤海海军第一舰队和第四都、第七都现在位于石见,第一都、第二都、第五都位于石见长门,按照日本的郡国划分,大概在阿武郡和鹿足郡境内。 “年初的时候,日本国主成明和左大臣藤原实赖为了获得朝廷支持,同意将他们的西海道进献给朝廷,周边各地虽对朝廷怀有敌意,可少有交恶之举。”【1】 他说的简单,但实际上,哪怕中枢争权,第一反应也该是驱逐敌人,而非割土求援。 日本中枢选择进献土地和民众,纯粹是之前屡战屡败,甚至被渤海海军威逼都城! 为了不让对手有投靠周国的机会,成明和藤原实赖不约而同地选择率先示好周国,没料到两人想一块去了,割地一事就进展得十分迅速。 “海军主力基本都用在镇压西海镇守司境内匪军上,不过自从六月发现石见、安艺境内有金银矿,海军丁都监力排众议出兵石见,周边各国现在都有异动,据传要组成联军进攻我等。”【2】 金银矿! 这是白茅过来的主要原因。 兴国以来,大宗交易中的金银使用越来越频繁。原本钱钞署发行纸钞能够用于大额交易,可惜平章事严令钱钞署发行的纸钞必须能够随时在国库兑换成足额金银铜,限制了纸钞的数量。 当海军发现金银矿之后,太府卿立刻找到少府,然后联合少府监一起上奏,让少府少监白茅亲自来负责日本金银矿事宜。 或者为了制衡,也或者为了其它,于是一个没有确定县界的石见县成立了,县令焦守节孤身一人上任。 白茅直接询问:“可知敌军有多少人?” “据参谋估算,日本所谓一国,可纠集兵力三千至九千人,只是因日本国国政混乱,且西海依然进献给朝廷,兼之丁都监拿下金银矿之后未有其它动作,周边各地一直没能下定决心与朝廷为敌。” 欺世盗国 第693章 乘舟东去拓海疆(二) 焦守节闻言挑眉:“吕镇守,我有疑问。” “焦县令且讲。” “西海、石见周边有几多敌军?” “若周边各地尽起兵马,当有七万余。” …… 沉默。 尴尬的沉默。 好一会儿,苗崇安开口询问:“请问吕镇守,我这第一旅的任务为何?” 他的第一旅是太湖水军唯一一个旅,下辖四个都共一万人,这次来日本,因为脱离了太湖水军的补给序列,部分战兵被换成辅兵,实际战斗人员更少。 而就他所知,渤海海军虽然陆战马步军比重很大,但大部分力量都在高丽南边沿岸,以保证中原和日本的航线不被高丽水军威胁。 “渤海海军在日本这边投入多少兵马?” “苗镇守的任务就是协助焦县令守卫金银矿山。至于渤海海军,目前登陆日本的有两万人。另有一百余艘战舰在西海岸巡视。” 吕端没有隐瞒,他明白苗崇安和焦守节的担忧,继续解释道:“而且自日本割让西海道以来,朝廷兵马仅限于肥前、肥后、筑前、筑后四地活动,其余各地倭人藩守尽皆如旧,由镇守府上秉朝廷赐予官身。 “兼之各地分封豪强,如今西海一带尚算平稳,且招募了两万余蕃军以供驱策。” 五万对七万,考虑到海军舰队的支援以及双方士兵战斗力的差距,说一句势均力敌都算是谨慎非常。 可问题在于…… “敢问吕镇守,西海这些藩守,可信否?” 吕端摇头笑道:“不可尽信。” 得!还得防备着本阵营的队友插刀。 屋内安静一阵,白茅开口道:“我来之前,平章曾言,日本战事,尽皆托于镇守,既然镇守能在此立足,定有过人之略。” 说着,他扫视屋内诸人,朝吕端摊手道:“镇守何不直言,也好叫我等明了该做甚!” 吕端闻言颔首:“少监之言,正是我所欲也!如此,且从传法院起。” 众皆点头。 “据我等探知,日本国内,主要豪族尽皆出于四氏,并称为‘源平藤橘’,西海道这边,四氏皆有。不过平氏因为二十年前一场叛乱倍受猜忌,如今龟缩肥后,在日本中枢少有显贵。 “可虑者唯藤原氏、源氏和橘氏,尤其藤原氏,当今藤原氏家主藤原实赖乃是首相,其兄弟师尹、师氏亦为参政,另有藤原氏宰相参政数人,尚不知其亲疏如何。” 日本世家豪族的混乱导致吕端等人只能了解到最顶层的一些浅薄信息,更深入的除非有时间仔细研究,否则一时半会弄不清。 而对日本的官制,他直接把这些官职等同于大周朝廷类似职事,好让白茅等人能有个清晰的概念。 长篇大论地介绍此处不再赘述,吕端所言,总结起来就是西海境内豪族关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故不敢随意修改制度镇压豪族,以免激起其它地方豪族的反抗之心。 最后,他说出了传法院以及道、释两家的任务:“前时我向朝廷进言,希望能将肥前肥后两地倭人纳为周民,改制抚民以诱日本上下。中书下令,说华夏语言、写华夏文字、服华夏衣裳、行华夏礼仪者,可纳为华夏之民。我意烦请三位于肥前肥后教授儒释道之学,展示华夏衣冠礼乐之美,激起倭人向往中原之心。” 肥前肥后,原先被称为肥国或火国,日本为了顺畅,一般称为火之国。 如今么,肥后是西海最为繁荣、人口最多的地区,肥前、筑前、筑后的人口也比南边的萨摩、日向、大隅多。 如果能完全消化肥筑四地,就算是在西海站稳脚跟,可以图谋北上了。 到时候甚至无须从中原调兵,直接当地征兵就足以应付战事——毕竟日本是一个狭长的岛屿,从南往北一路平稳推进,同一时间内直面的敌人有一个数量上的限制。 贾黄中三人此时还不知道会面临多少困难,但都干脆答应下来。 毕竟,他们就是专门干这种事的。 尤其是贾黄中,更是跃跃欲试。 上一任传法院令在岭南那边移风易俗、破山伐庙,帮助朝廷“兵不血刃”拿下一大片富饶土地,回京后被调入都堂,听说即将外放为一地知州,前途远大。 至于那个“兵不血刃”,限定于正规军。 因为那位传法院令通过威逼利诱,以及哄骗游说,组织了一支千余人的民兵,但凡不愿意献土归化的豪强地主,都被一心向着朝廷的爱国民兵镇压了。 贾黄中有心在日本重现前任的丰功伟绩。 当晚在西海城为白茅等人设宴接风,仅有周人出席。 第二天还会有一个召集周边当地豪族出席的一场接风宴。 之所以分两场,是因为饮食习惯的不同。 吕端也不明白,为什么日本这些人除了鱼贝等肉,很少吃其它肉类。长久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估计改不了,他为了不委屈白茅等人,只能分开两场。 酒足饭饱之后,吕、白二人各自端着醒酒汤坐在偏厅里。 估摸着差不多了,吕端率先开口:“此处别无他人,下官便直说了。” “镇守直言便是。”白茅放下汤盏看向吕端,“我非是那等不晓事之人,来之前平章特地叮嘱,但主金银矿藏,日本事务以镇守为主。” 吕端闻言叹道:“端有愧于平章信重!” 说完,再叹道:“我知少监乃是平章亲近,有些话,还望少监回京之后带给平章。” 得到肯定的回应,他第三次叹息:“日本多用金银,我来这边第一个月就知道了。其实想要将日本金银带回中原,没必要费心寻矿采矿,直接运奢侈品过来买,非但能换取大量金银,还可以迅速改变日本上下风俗。” 最典型的奢侈品就是贡品,但这个出现没多久的概念包含的事务却远不止于贡品,涉及到各个阶层、各个方面。如果中原的奢侈品真的可以在日本流行开来,的确会改变日本的社会风俗,毕竟随着社会的发展,奢侈品这个东西会逐渐下沉,成为日常主流。 “若是光禄卿在此,定会将镇守引为知己。” 白茅感慨一声。 吕端无奈摇头:“只可惜丁都监力主查明金银矿位置,眼下的那个石见只能算是开端,他真正想拿下的,还是北边东山的金矿。” 没有探矿条件和先进的探矿手段,谁也说不清楚两地金银储量如何,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不论石见收获是否能获得预期,渤海海军都能以东山的金矿为借口,说服朝廷支持他们北上攻伐。 区别只在于石见收获大则支持力度大,石见收获小则支持力度小。 “丁都监?”白茅皱眉,“这么说这一次是他故意挑起的?” 欺世盗国 第694章 乘舟东去拓海疆(三) 吕端紧抿嘴唇,好一会儿,长叹一声不复多言。 白茅眸光闪动,心知吕端此时不愿与他交心。 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两人之前没什么交情。 端起汤盏啜一口,开口略过此事:“我听镇守所言,日本倭国,虽非大国,可国力也不是寻常藩镇所能比。何以之前要割地与我?又何以此时须得中原增兵应对豪藩?” 这是他的一大疑惑,同时也是朝内不少官员的疑惑。 吕端颔首道:“这正是我要跟少监说的。之前我有上书,若要强征日本,至少要从中原调集十万兵马过来,才有成功可能。 “而要维持十万兵马粮草辎重,必须要在高丽南端转运方可减少消耗、及时运抵日本。” 吕端说得十分郑重:“若如此,必须先镇压高丽,方可征日本。然高丽小国也,居大国之间,虽畏强而不处卑,常倚契丹而拒中原,又倚中原而据契丹,实难下之!若非如此,海军也不必苦寻日本金银矿,单为牵制契丹,便可叫朝廷支持彼等攻略高丽。” 他顿了顿,缓缓道:“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白茅开口问道:“以镇守之见,强征日本必败否?” “粮草辎重不解决,断无得胜之理!” 吕端毫不迟疑,斩钉截铁地说出自己的判断。 “那依镇守之意……” 白茅的话只说半截,吕端已经听明白了。 他禁不住站起身来。 双手负在身后来回踱几步,停下看了看白茅,抬手欲言,又一甩袖子转身走到门口,探头四处看了看,将门关上重新走回来。 再次开口,嗓音压低道:“当仿照吴越故事,羁縻而后制其经济、文脉!” 说着,他禁不住上前两步俯身看着白茅,声音虽低,语气却不由自主激烈起来:“故事在前,他丁骏驰又是海上骁将,焉有不明之理?不过是私心作祟,名为以朝廷为重,实在谋取晋身之阶,意图挑起战事迫使朝廷不得不增援罢了!” 说到此,吕端重又直起身来,来回走几步,猛然一甩袖子。 “我在西海已有经年,西海镇守经营半年有余,方有此气象。少监也看到,虽破败至斯,可也有中原气象,若能得五年十年,何愁此地不归中原?何愁豪藩不为周民!” 白茅起身上前:“镇守之功,平章看在眼里。” 吕端目光炯炯地看着白茅,突然伸手抓住白茅手腕,用力摇了两下,语气诚恳道:“我知少监与平章关系非是等闲,还望少监早日警醒平章:放任边将擅起边衅,取祸之道耳!” …… “闪开闪开!” 钱塘北城门,守门卫兵得了消息,连忙收起惫懒模样,起身驱赶出入百姓,要把城门给空出来。 只是这般行为,终究导致往来百姓心中不满:“兀那军汉!驱我百姓如驱牛羊!你是谁家子!” 门卫也不回答,只是一个劲道:“俺不过是听上官命令,马上有大官来此,速速让开免得冲撞官人!” 争执间,一壮年汉子为了护住身旁孩童,一个不稳被推倒在地。 卖力气的总归有些脾气,当即跳将起来高声喝道:“鸟厮!如此作践我等,不怕我等举报吗!” “行了,行了,要举报就去吧。” 几个卫兵手持长棍过来驱赶。 “赵专员已经卸职了,举报也没用!” 只这一句话,就叫城门口的百姓安静下来,默默散开,等待重新放行的机会。 只是有人虽然让开了,心里却不服气,兀自嘟囔着:“赵专员走了又怎样,朝廷规定你们还能不听是怎地?” 说归说,叫他站出来却是不敢。 毕竟这帮子胥吏守规矩还是这两年的事情,要不是这两年赵专员大力整顿,守门卫兵驱散民众的时候甚至敢直接挥棍敲打,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推搡。 即便如此,和一个月前的“劝退”相比,依然让人心中忿忿不平。 差距,都是对比出来的。 半刻钟后,一队人马顺着官道而来。 飞尘升腾,城门边上的百姓纷纷往远处退,谁都不想白白吃灰。 只是苦了门卫,这时候依然要站在门边等候车队通过。 前头清道先过,后头幰弩、青衣、车辐、戟、幡等依次而过。 这是四品仪仗。 围观百姓当然是认不出来,但提前收到消息的门卫都知道,车里面坐的是知秀州事刘松鹤。 此次履新,特来拜会两浙区行政公署专员。 在旁人看,他是来得不巧,正好碰到专员交接,两个都得应酬。 但熟知内情的都知道,他是特意赶在前任转员尚未离开的时候过来的,为的是借威! 兴国元年,吴越王钱弘俶请求数请入朝,诏允。 自此吴越国成为过去,原吴越国区域尽数纳入朝廷治下。 到兴国二年,天下重新划分道一级区域,道改区,原吴越国大部分区域被化为两浙区,设置两浙区行政公署,判江宁尹的赵普任两浙行署专员。 各地区和节度使司辖界大体相同,只在某些关隘有差别。 所谓行政公署,只负责区内各州郡政务,以协调为主。比如粮草转运、税赋收缴分配、跨境水利设施的修建与维护等等。 为了让行署有和节度使扳腕子的底气,朝廷仅仅剥夺了行署审判案件的权利,把治安警等半军事化机构交给行署。 两浙这边,因为赵普和首相关系不错,而且岳父是枢密副使,两浙行署可以说是稳稳地压在节度使司头上。 只不过现在赵普即将返回洛阳,新任的行署专员能不能继续保持行署的强势,谁都说不准。 “呸!官威倒是比赵专员都大!” “怕是新来的专员吧?” “新专员早几天前就到了,这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狗官,过来跑门路的。” 百姓们骂骂咧咧地议论着,又恢复惫懒状态的门卫都懒得瞅他们一眼,更别说去镇压了。 现如今入城税已经取消,只是登记商户进出货物——以是否在城内又店铺或固定摊位为标准,普通百姓进城买卖不算在内——最有油水的部分没了,门卫们自然难以提起精神。 欺世盗国 第695章 乱云遮蔽洛阳城(一) 仪仗行至行署,刘松鹤自入内拜谒,队列中人仅留下数名护卫亲随,其余人等径直朝驿馆去。 钱塘毕竟是行署专员所在,除了节度使或杭州刺史,其他人在城内摆开仪仗可称得上失礼。 刘松鹤入城时摆仪仗已经是仗着自己身份和与赵普的关系在死亡边缘疯狂试探,要是之后还敢摆开仪仗在城内转悠,新专员便是拼着与赵普闹僵,也得教训刘松鹤。 大约一个时辰后,刘松鹤离开行署,往驿馆去。 赵普现在就住在驿馆,今晚新专员为他摆践行宴,明日出发回京。 刘松鹤紧赶慢赶才掐着点赶上,为的就是参加这个践行宴。 当然不是为了吃喝,而是为了展示他和赵普的关系。 虽然赵普已经卸任,但朝廷上下都传言其极有可能宣麻拜相,接替江夏青担任枢密副使。 若果真如此,似刘松鹤这般与赵普关系匪浅的,在两浙即便不得优待,也不会被特意针对打压。 除非新专员与赵普有仇,又或者朝中靠山站在赵普的对立面。 进了驿馆坐到赵普面前,刘松鹤神情恭谨。 这么些年下来,他知道哪些人不能得罪,哪些人能得罪。 只不过他有一点不同之处就是明确表现出对首相陈佑的敌意,这也是他这几年升迁迅速的原因之一——反对陈佑的人,需要这样一面旗帜。 “京中目前在讨论官家册立皇后之事。” 刘松鹤仔细介绍京中大事,说到册立皇后,赵普突然提问:“当前可有人选?” “我来时,尚未定下选后之事。”刘松鹤措辞严谨,语速缓慢,“周山书院医学院发文称男女之事过早则伤身,女子产子过早亦伤身,有人上书请诏令天下百姓十八以后方可产子。” “是么。” 赵普低头看着茶叶浮沉,对此不予评价。 刘松鹤等了等,见赵普没反应,他继续往下说:“据称平章事陈佑预备在政事堂加一位宰相,将宰相人数扩充到七人。 “上个月范昌祐回京拜见了邺国公,邺国公在宴席上直言‘有此佳婿,我家无忧’。 “另,魏仁浦已然回京,陛见之后就去了周山书院讲学,目前还没有职事,京中诸人猜测他是在等窦史馆致仕。” “窦伯菁啊。”赵普感慨一声,“他能撑到现在,着实不容易。” 刘松鹤闻言,嘴角轻扯,想了想,还是附和道:“毕竟陈将明为了脸面遮羞,不愿意强行驱逐宰相。不过窦史馆去年冬染疾之后身体一直不太好,再加上其子坐事被贬,再撑下去怕是要累及家室。” 顿了顿,他又道:“陈将明这两年越发强势,则平兄想来也听说了,去年北疆接连战败,待查明是情报有疏漏之处,陈将明硬是插手整顿武德司,宫中对此颇为不满。” “是么。”赵普轻蔑一笑,“到底是官家不满,还是那些竖宦不满,这谁又说得清呢。” 刘松鹤一愣,随即无奈笑道:“毕竟宫里的消息都是通过宦官传出来的。” 现在的武德司依然是既有宦官又有普通人,但因为派驻监军通常会加武德司的职事,可以说武德司是宦官们同中外官交流沟通的主要场所,彼等对武德司的看重可见一斑。 陈佑整顿武德司,必然会得罪一部分宦官。 “而且,我听说只要有这样的话语就够了,没必要探究其真假。” 刘松鹤语气轻柔,但话语间却别有深意。 赵普看着他,呵呵笑道:“或许。” …… 从同明殿离开,宋杞言有些恍惚。 按照既定计划,他这时候该去政事堂见首相陈佑了。 可他不敢去。 实在是他在同明殿里受到的刺激有些大。 方才入殿问对,一开始都挺正常,直到后来,官家问出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何为臣节?” 此时宋杞言已经想不起来他是怎么回答的了,脑子里面被一句话充斥着:“君臣不和!” 停在半路的甬道里,他扶着墙做了几个深呼吸,终于冷静下来。 仔细想了想,据说从年初开始,首相陈佑就没有单独见过官家。 原因暂时未知,旁人猜测与宦官有关。 另外就是这一次立后事件了。 赵德昭已经十五,正是年少即位的皇帝最常见的册立皇后的年龄。 虽然先帝当年就为赵德昭行过冠礼,但只有成亲之后,才会被视为真正的成年。 或许,赵官家想要借着这次大婚收拢权力。 而陈平章却授意底下官员暗示官家此时不易成婚。 所以,官家今年是否册立皇后,关系到陈平章的权位能否保住! 仔细梳理一遍思路,宋杞言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合理。 他不再需要扶着墙站立,双手拢在一块,,低着头在原地踱步。 到底该帮助官家对付陈佑,还是要投靠陈佑压制皇权?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不知过了多久,宋杞言猛然惊醒。 看了看天色,不敢再耽搁,赶紧朝政事堂去。 被仆役引着来到陈佑书厅外,不等他敲门,书厅正门就打开了。 一中年男子从门内走出,见到宋杞言的一瞬间,愣了一下,然后站定行礼,之后快步离开。 此人有些面生。 不过宋杞言这几年一直在各州郡巡视,不认识京中官员实属正常,当即不放在心上,站在门口唤了一声:“右散骑常侍、参知政事杞言求见平章。” “无忧兄快请进!” 屋内传出陈佑的声音,依然给人充满精力的感觉。 宋杞言深吸一口气,趋步入内,对着起身相迎的陈佑长揖道:“下官拜见平章!”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陈佑脸上带笑扶起宋杞言,上下打量一番后,拍了拍宋杞言的胳膊笑道:“无忧兄精瘦了!” 宋杞言苦笑着拱手:“每日里在外奔波,想不瘦都难。” 说笑两句,陈佑没有坐回书桌后,而是和宋杞言在侧边小屋分了主客坐下。 待仆役上茶,陈佑这才道:“今年农事如何,劳烦参政说与某听。” 欺世盗国 第696章 乱云遮蔽洛阳城(二) “喏。” 宋杞言点头,稍一停顿,开始叙说。 “首先是隐田,自去年九月至今年九月,各县共检括隐田九千八百四十余顷,其中有八千余顷收为官田,另有一千八百余顷授与百姓。 “其二是闲旷废田,去年共复耕九千二百顷,有八千五百余顷自今秋起输纳租税,约有一万余顷自明夏起可输纳租税。 “不过去年又增加两千七百余顷逃荒田,主要集中在江东淮南一带。至今年九月,止有二百三十八顷得召人承佃。” 听到逃田增加,陈佑禁不住皱起眉头,拿起笔快速记下这一条。 按照当前的规定,但凡逃户荒田,只要田主在十年之内回来,且能证明身份,就可以拿回之前被抛弃的田地。 这类田地一般都是由官府租赁出去,但因为以上原因,很少有普通人愿意租佃。 所以还有两个规定: 第一个是,如果逃田已经被佃出去,田主归业后从旁边给他同等闲田补偿,等待佃期结束; 第二个是,如果逃田抛荒超过两年,允许百姓请射,请射后连续耕种三年,且该田已经抛荒超过十年,这块田就成为请射人的世业田。 目前还有地方在实行“佃户连续租佃逃田十年,则该田可为其世业田”的政策,不过对佃户们的吸引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至于请射的百姓,基本都是当地大户豪富,十有八九和州县衙门中高层有关系,即便田主归业,他们也能通过种种手段让田主无法收回荒田。 是以陈佑对这条政策十分警惕,安排宋杞言巡视天下农事后,各地请射必须由县向州郡申请,提交宋杞言复核,然后备案存档。 以上种种,共同导致了一个神奇的现象:一面是有无产之民无田可种,一面是闲旷之田无人耕种。 百姓之所以会弃田逃走,要么是因为公债,要么是因为私债。 前者基本是租借了官府的东西没还上,或者赋税没有足额缴纳,收不上来的陈年旧账,官府免了也就免了。 可后者官府就没办法插手了,非但种类繁多,而且十有七八会导致欠债人倾家荡产、卖儿鬻女。而一旦私债难以在短期清偿,就必定会致使产生公债。 这种事情,这几年一直在外面跑的宋杞言比陈佑要清楚,不过这种事情难以处理且容易让主事人深陷泥潭,再加上这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便略过不提。 “其三是水利田,去年兴修水利七百九十三处,开水利田六万三千八百一十七顷,尽皆入官募人耕种。 “其四是粮食。江南诸州参种谷物,江北诸州参种粳稻,比例都已达到最低要求,足以应对一般水旱之灾。另是占城稻已经推广至江南各州郡,只是百姓多以其种与高仰之地,肥沃膏腴之田仍以粳稻为主。” 说到这里,宋杞言顿了顿,补充道:“周山书院今春送到福建路的试验稻种,有几种穗粒远大于当前稻种,只是口感奇差,且多易倒伏、染虫。” 新稻种算是陈佑比较关心的事情,宋杞言所说的内容他都从书院项目组知道了,因此只是点头:“此事交给周山书院继续研究,你可以召集有司,看看怎么才能叫他们顺利把新稻种培育出来。” 宋杞言沉默一阵,低着头,十分谨慎地处理措辞和语气:“下官以为,如今仅有周山书院一处培育,就好似一条路,成功固然可喜,若失败,则又空耗数年。不若……” 他咽了口唾沫,语气愈加慎重小心:“不若另寻数组人员从不同的路子尝试,也可节省时间。” “有理。” 陈佑笑着说出这番话。 “你可自行安排。” 宋杞言愣住了。 好在他一直低着头,而且及时反应过来,抑制住抬头打量的欲望,怀揣着诧异答应下来。 其后又汇报了诸如农具、牲畜、农事宣讲等涉农事项,陈佑一一了解之后,勉励几句,便打发宋杞言离开。 走出门口,他突然站住,扭头看了眼重新关上的木门,心中仍然感觉有些怪异。 不仅仅是之前试验新稻种的事情,更多是因为陈佑竟然没有问他关于天子册后的事情! 按照宋杞言的经验,既然在官家那边被试探了怎么看待首相,那么在首相这边肯定会被问到愿不愿意站在首相这边。 放到当下,对天子大婚的意见,基本上可以区分出一名官员对首相的态度。 只是出乎他的意料,陈佑真的只和他谈了农事相关,别说天子大婚了,当前朝局都没一句话涉及! “宋参政?” 一声呼唤,宋杞言回过神来,却是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官员抱着一摞案牍站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 宋杞言认识这青年。 中书省主书宋白,兴国元年进士,年初升任主书,负责协助陈佑处理案牍。 当年先帝在时流行开来的《诸葛传》就是此人主笔,乃是陈佑的得意学生之一。 宋杞言会想起宋白的身份,当即在脸上挤出笑容朝宋白点头示意,同时让开两步,不再挡着门。 宋白手捧着案牍,不好行礼,只是微微躬身:“下官进去给平章送公文。” “嗯,你去吧。”宋杞言的笑容十分矜持,“我正好汇报完。” 说完,宋杞言当先离开。 宋白没有立刻进门,他稍稍转身看着宋杞言的背影消失在墙角,若有所思。 回头用肩膀推开房门,走进内间,一边放下案牍,一边针对这一摞公文里相对重要的内容一一进行说明。 待该办的事情办好,他突然开口:“山长,学生方才见宋参政站在门口回首凝望房门。” “是么。” 陈佑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不等宋白开口,陈佑接着问道:“太宗实录什么时候能够校订完成?” 只这一句话,宋白就不敢再想那些有的没的,连忙回答:“年前能够完成,大概到新年能付梓印刷。”【1】 “英华殿那边呢?” “《经》、《子》两部已经校对完毕,现在精力都放在《史》部,预计明年可以完成。” “嗯。”陈佑点头,继续批阅公文。 宋白刚刚送来的案牍数量很多,一时半会批阅不完,他也不打算在这里干等空耗。 哪知他正准备离开,就听陈佑问道:“叫你去洛阳县,能管好吗?” 欺世盗国 第697章 乱云遮蔽洛阳城(三) 骤然听到问题,宋白没有太多犹豫,立刻回答:“学生服从山长安排,定会配合薛府尹管好洛阳县!” 现任河南尹是薛居正。 渤海海军步入正轨之后,陈佑把宁强从登州调回来重掌治安寺。 为了让宁强能够迅速掌握住河南府治安警力,久掌河南府的胡承约卸下河南尹的位子,兼任户部尚书,督税事。 然后让礼部尚书、参知政事薛居正改兼河南尹。 至少目前看来,薛居正的立场还是偏向于陈佑的,宋白去洛阳县,除了履历好之外,生存环境也不错,上头有薛居正和宁强顶着,面对权贵的时候压力不会太大。 “行,做好准备。” 陈佑一边说着,一边将笔头放入砚池。 墨汁顺着笔毫之间的缝隙往上蹿,很快就让整个笔头变得饱满湿润起来。 在砚台边缘压一压笔头蘸取的墨汁,陈佑嘴里随意地吩咐道:“去把刘河叫来。” “喏。” 宋白行礼后恭谨退出,将诸事传达给手下官吏后,快步前往枢密院去找刘河。 刘河现在是谍报司内间案主事。 不过中枢两府都明白其人乃是陈佑心腹,宋白更是清楚陈佑单独召见刘河一般谈的都是私事,故而没有遣人去寻,而是自己亲自过去。 要说刘河现在的处境也不算好,他原本只能算是陈佑亲随,一跃成为六品官员执掌内间案,本就让枢密院上下有所不满。 再之后整顿武德司,完全是他在主导,又得罪了宫内宦官。 之前陈佑势大也就算了,这段时间因为天子册后的事情有人在预谋掀翻陈佑,刘河就成了一个突破口。 最重要的是有御史称陈佑任用私人执掌内间,非是为臣之道,有公器私用之嫌云云。 这份弹章有御史大夫董成林附署,显然这位正义感满满的御史大夫,看不惯陈佑通过种种手段揽权的行为了。 很快,刘河抛下手头工作,匆匆忙忙赶来政事堂书厅。 “相公寻河可是有事吩咐?” “你先坐,我批完这几份公文。” 陈佑头也不抬,随口说了一声后,又叫仆役给刘河上茶。 这么多年来,别的不说,就凭刘河十数年如一日的帮他经营情报网而不追求名位,陈佑对待刘河都不会向普通下属那般。 正巧这几年后备力量逐渐培养出来,情报网既不需要刘河盯着,也不是他一个人能盯得过来的,陈佑便让他进了枢密院,好歹有个官身,也能照顾一下子侄辈。 陈佑做宰相这么多年,不正经一点地说一句“熟能生巧”并不为过,绝大多数公文奏疏,从头看到尾,内容看完,心里就有了大概的处理意见,再稍稍整理一下措辞,直接就能落笔。 顺带一提,正规公文上,大家用的都是楷书,而陈佑批阅的时候为了加快速度,多用行书。 然后这个也成了一条罪行,经常被人揪出来弹劾。 很快,一摞公文批阅完毕,按照发回、转阅、进呈等类别放在不同的框子里。 招呼宋白来取走公文,陈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润润嗓子,这才看着刘河:“宫内宦官调查得如何了?” 听到这个问题,刘河立刻严肃起来:“好叫相公知晓,如今能确定的只有两点。 “第一,官家身边宦官多是建隆末兴国初挑选身家清白的小宦官教导培养出来的。 “第二,目前看来,这些宦官仍然忠心于官家。” 顿了顿,他压低声音,继续道:“因此我推测,宫里传出的流言,是官家有意放出来的。” 宫里传出的流言,大概就是官家对平章事陈佑肆意插手武德司不满。 比较神奇的是,最近闹得比较火的天子册后之争,反而没有相关流言传出来——更准确一点是没有同时关系到天子赵德昭和平章事陈佑的流言传出来。 陈佑点点头。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赵德昭依然对书院的课程和研究感兴趣,但他对军国政务也感兴趣。 或许是陈佑当年教得太好了,赵德昭虽然早就想亲自处理政务,可他一直忍着没动手,只在某些两府宰相不得不把天子抬出来的事件中发表意见。 而且由于遇到这类事情,陈佑等人都会提前跟赵德昭沟通,这就使得他的每次发言都会被两府坚决执行。 至少目前而言,官家赵德昭在某些不明真相的官吏百姓眼中,是那种天资聪颖的好皇帝。 原本陈佑还想继续在赵德昭面前念叨“民本”、“民贵君轻”之类的话语,当他发现赵德昭私下里培养了一群亲信宦官之后,就再也没有单独见过赵德昭。 就连和其它宰执一起见赵德昭,事先也会让刘河确认一遍有无危险。 他可不想当了何进! 当然也不想当耶律虎古,在朝堂之上被宰相韩德让用侍卫仪仗器械击首而亡,着实冤枉。 合目思索一阵,陈佑重新睁开眼看着刘河:“关于册立皇后,朝中如何看?” “相公也知道,两府宰相中,除了巴相公和薛相公没有表态外,其余几位都认为官家当早育子嗣。由此,朝中大部分官员都认可这一点,前时书院研究结果公布出来后,不少人以为相公意欲反对官家立后,对相公有些不满。” “不少人?”陈佑重复一遍,随即轻笑道,“看来人数的确不少,你都没办法直接说出名字。” 刘河默然。 片刻之后,他突然起身长揖:“另有一事,现如今诸多官员弹劾于我,且意图以我为刀攻讦相公。河私以为留在枢密院已无益处,非但易暴露在百官面前,更会连累相公,请相公允我辞官!” 突然来这么一遭,叫陈佑愣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脸上浮现出莫名的神情,嘴里却道:“此等愚夫,何必在意,辞官之说,勿复再言!” “相公!” 刘河仍欲再说,却被陈佑打断了:“此番叫你过来,是为两件事,你且记下。一者想法子接触到外戚卢氏,叫卢氏争取再出一后。二者赵则平即将回京,盯紧了看哪些人会去找他。” 任务来了,刘河不得不咽下原本准备说的话语,恭声应下。 欺世盗国 第698章 乱云遮蔽洛阳城(四) 庞府门前,一辆马车缓缓停下。 魏仁浦在亲随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正巧庞中和出门相迎。 “魏常侍,中和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万育这话却是见外了。” 魏仁浦呵呵笑着,扶住恭敬行礼的庞中和,把臂而行。 要说现在,庞中和与魏仁浦的差距不算大,都有进两府参政的资格。 庞中和之所以敬魏仁浦,一是敬老,二是魏仁浦深受陈佑倚重。 当年南平灭亡,庞中和祖父殉难,庞家可以说是一落千丈。 幸得陈佑知恩图报帮衬一把,先是找关系捐献部分家产保住一家性命和耕读传家的资本,之后将庞中和收为幕僚教导提携,再就是说和与潘美结亲稳固家世。 到现在,女婿潘美乃是举足轻重的大将,庞中和本人是光禄卿,妻家更是府麟两州豪强显贵。 庞家现在的声势,比之当年也只稍逊一筹。若算上国势强弱,甚至可以说更胜往昔。 由此,庞中和是发自内心地把陈佑当作兄长,既然陈佑看重魏仁浦,他庞中和就愿意敬着魏仁浦。 两人进了正厅,庞中和将自家子女叫出来见人。 这是为了表示亲近。 魏仁浦事先没料到,不过他这般人身上常会佩戴一些奇物珍玩做装饰,拆下两个能入眼的充作见面礼送出去。 如此闲谈几句,庞家小辈离开,庞中和屏退仆役。 “常侍诸事繁忙,中和本不该叨扰,可现下有一事,不得不请常侍过府向商。” 都是自己人,魏仁浦也不打哑谜,直接就问:“万育可是想说天子册后之事?” “是也不是。” 庞中和好歹跟陈佑学习过,遇到什么事都会多想一想。 “如今之事,看似是为天子册后,实际上却是为了平章。” 他顿了顿,缓缓道:“有人欲借天子册后,促使平章罢相!” 魏仁浦面色不变:“跳梁小丑耳,不值一晒。” 庞中和闻言,无奈苦笑:“若只是如此,我也不会忧虑了。我等皆知,平章之能,天下少有,平章之势,朝堂莫有当者。彼等跳梁小丑不足虑也,可虑者唯有,同明殿里那位。” 说到最后,他禁不住压低声音。 魏仁浦闻言也不由动容。 顿了顿,魏仁浦神情之中带着些犹豫,轻声问道:“你这话,可是平章所言?” 庞中和摇头:“此乃我所思所想。” 魏仁浦眉目之间,也不知是遗憾还是轻松,轻叹一声,开口问道:“万育可是担忧,官家直接下诏罢免平章?” “正是!” 庞中和点头。 魏仁浦看着庞中和,终是忍不住起身来回踱步。 庞中和见状也站起来,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待魏仁浦思考结束。 厅内气氛越来越沉重,只有魏仁浦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拍在庞中和的心头。 庞中和接连做了几次深呼吸,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这次请魏仁浦过来,明着是问计,实际上却是想知道魏仁浦对陈佑的支持会到哪一步。 这是他自作主张的试探。 他知道,很多时候,人心禁不起试探。可他也知道,真正意志坚定的人,无论经历怎样的磨难,都会不改其志。 若是因为这次试探导致魏仁浦离心,他自会去向陈佑请罪,可绝不会后悔! 也不知过了多久,魏仁浦终于停下脚步。 他直直地盯着庞中和,出声道:“平章曾说过权力之来源与制衡,官家亦曾从学于平章,不会不知。” 庞中和试探着开口:“常侍的意思是……” “这天下,离不开平章!”魏仁浦语气坚定,“若内外文武支持平章,则天子亦不敢逆民意。” 庞中和闻言,长揖道:“如此,有劳常侍奔波劳累。” 两人非常默契地没有谈及这么干的后果。 携“民意”威逼上官,不论成败,都不会再有缓和的余地。 …… “他们还准备等赵则平回京。” 蒋树神情有些无奈,闷闷地喝干一杯酒。 马如风闻言笑道:“赵则平毕竟是江相女婿,江相致仕后,彼等只得仰仗赵则平,在其回京之前不愿掺和也是正常。” 蒋树轻叹一声,转身为窦少华添上酒,嘴里道:“窦相可是确要请辞?” “声势都放出去了,你以为是谁放的?” 窦少华满脸忿忿。 他一直是秉持着不彻底倒向一方的想法,每次商议军政,都会站在对他有利的一边。 开头一年还好,占了不少便宜。 可后来,尤其是最近一年,接连遭受打击。 正如旁观者所看到的那样,他为子孙计,趁着现在还能全身而退主动请辞是最好的选择。 蒋树闻言,脸上的神情愈加无奈。 当初联合一干将领试图趁着军事会议把简宏彦推上参政之位,可惜没能成功。 后来简宏彦倒是升任参政,也愿意继续做大家的领头人,可惜蒋树获得的有限,毕竟这不是他的功劳。 好在他看到了窦少华的颓势。 再颓势的宰相,他也是宰相。 正巧窦少华急需底下官员支持,几次接触之后,窦少华在蒋树的牵线下同简宏彦联手,这才坚持到现在。 蒋树有窦少华站在背后,自身地位也水涨船高,在这个团队里也属于说话管用的一批人之一。 可惜了,窦少华即将致仕。 蒋树端起酒盏敬窦少华一杯,再次一饮而尽。 旁边作陪的马如风为两人满上,嘴角挂着笑意道:“相公、殿帅何必忧虑?” 蒋树瞥了他一眼,借着酒意道:“青岚尚且年轻,不知朝堂险恶!” 倒是窦少华心思急转,抬手拦了一下蒋树,神情认真地看着马如风:“贤侄可是有破局之法?” 马如风自矜一笑,随即肃容拱手:“相公虽有旧疾,可也能操劳政务,何以请辞?” “这不是废……” 蒋树说到一半,忽然停住。 他酒醒了,脊背生汗,看了眼窦少华,闭嘴不言。 窦少华微微点头,若有所思:“贤侄的意思是官家?” “正是!” 马如风明白窦少华懂了,点头道:“宰相致仕,天子照例当挽留三次后加官允之。若天子挽留四次,当如何?” 欺世盗国 第699章 乱云遮蔽洛阳城(五) 当如何? 当然是留下了! 若天子真的连续四次下诏挽留,任谁也没办法说他窦少华恋栈权位。 见窦少华意动,马如风意有所指:“当今天下,终究是姓赵。咱们的陈平章早两年顾着面子不愿意驱逐宰执,到现在即便他舍了面子,也做不到了!” 听他这话,蒋树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窦少华则是微微点头:“我等尽皆忠良,不是陈将明那般背主之人所能比的。” 他这话,马如风听了就当没听见。 当今天下,但凡年龄超过三十五岁,少有人是从一开始就跟着赵鸿运一家征战夺位的。 就说他窦少华,当年身为石晋禁军将领,赵鸿运叛晋的时候,他劝上官作壁上观,后来做了赵周将领,也没见他多么怀念石晋。 不过马如风他祖父倒是一直跟随赵鸿运,谈到这种话题,自然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闲谈几句,马如风将话题重新拉回如何保住窦少华的相位上,商讨一番后,各自散去。 马如风孝期过了先是走了其父的关系,到州郡做一任幕僚官,今年年中入京任左补阙,属于天子近臣。 有祖父余荫在,再加上他本人的努力,短短数月,就得了官家信重。 由此,也从日常言行中,得知官家同陈佑已有隔阂,更从近处观察了陈佑如何以天子的名义操纵朝政。 再联系到当年祖父故去之前的种种言语以及坊间传闻,马如风现在是把陈佑当作奸臣乱党来看的。 数日之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史馆大学士窦少华以旧疾乞骸骨。 当日,马如风往同明殿求见天子。 在门外站了片刻,内给事唐思恭走出来:“马补阙请随某入殿。” 说完后,却站在原地不动。 马如风了然,拱手一礼后快步上前。 走到唐思恭身边时,只听唐思恭压低声音快速说道:“官家不喜。” 话音未落,他便快速转身越过马如风,在前面走进殿内。 马如风脚下不停地向前,速度却不由放慢。 唐思恭只说了四个字,马如风根本无法得罪官家是因何事而不喜。 如果是因为窦少华被迫请辞,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可如果是为了其他事,马如风接下来必须小心谨慎,以免触碰雷区。 马如风有幸见过被驱赶进入天雷军所布设雷区的牲畜,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凄惨非常。 他现在已经得罪了首相陈佑,若是再惹恼了官家,下场恐怕比入了雷区的牲畜好不到哪里去。 进殿先行礼:“左补阙臣马如风拜见陛下!” “免礼。” 淡漠到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响起。 马如风起身,再次一礼后坐到椅子上。 “马卿可是有要事?” 赵德昭端坐在御座之后,看着马如风,直接就开口询问。 显然,要是马如风没什么“要事”,可能会使他心情更差。 皇帝心情差了,通常都不会放任那些让他心情变差的人好过,除非真的没办法——比如现在的陈佑。 现年十五岁的赵德昭,长相和先帝有六七成相似。 虽然幼失其怙,但本身聪慧,加上后天教育,如今已经算是一个成熟的皇帝了。 至少这个不怒自威的气势,着实叫马如风心中惴惴,连忙道:“回禀官家,臣是为窦相公乞骸骨一事而来!” 赵德昭闻言皱眉。 目光移到桌面上摆着的奏疏上,稍作停顿,伸手翻出掏出窦少华的《乞骸骨疏》。 这一下把马如风正要说出口的话堵在了嗓子眼,只好闭嘴等他看完。 扣除其中修饰的文学性语句,整篇奏疏的内容一句话就能概括:臣身有旧疾,难以尽忠王事,故乞骸骨归乡。 迅速看完,赵德昭瞥了一眼马如风,抬笔将奏疏驳回,然后摆到桌边:“叫李穆拟一份慰留诏。” 唐思恭答应一声,取了奏疏出门。 赵德昭这才重新正眼看向马如风:“说罢,什么事。” 马如风毫不滞涩地开口:“臣前几日方才见了窦相公,窦相公精神矍铄,一餐能食斗米,视之不似老迈不堪之人。且言谈之间,窦相公仍愿为陛下尽忠,为天下尽力,不当于此时辞官归老!” “是么。” 赵德昭吐出两个字后沉默起来。 马如风抿唇不语,静静等待。 好一阵,赵德昭再次开口:“你以为……” 话说一半,他突然停下来,有些疲惫地靠到椅子上,挥手道:“若无事,便下去吧。” 话说一半最为可恶! 马如风如鲠在喉,却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问,只得起身行礼,恭敬退出。 殿内只剩赵德昭一人,他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在殿中空地上来回踱步。 就在马如风来之前,赵德昭刚刚从身边宦官口中得知一件事:太后有意让他立卢孟达的嫡女为后! 其实赵德昭不在意皇后是谁。 他之所以授意官员提起此事,正如众人所想,是为了拿回权力。 当然了,按照他的想法,如果陈佑肯老老实实放权,以后继续让陈佑当首相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皇帝揽权是本性,追求的是权力在手的安全感,至于怎么用,他还真不在乎。 反正当年先帝也好,陈佑也罢,教育他的都是“首在用人”。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边陈佑还没解决,那边母亲就想控制他的婚姻! 越想越烦躁! “官家,李中允等在廊下。” 不知过了多久,唐思恭回到殿内提醒赵德昭。 赵德昭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御座:“宣。” …… 窦少华第二次请辞继续被慰留,朝廷文武基本上都做好了宰相更替的准备。 十月辛丑,秘书监杨子任领诏令巡视洛阳境内诸书院,五日乃毕。 巡视结束,赵德昭立刻召见杨子任。 先问书院情况,杨子任一一对答。 如今洛阳最有名的私人书院,一个是周山书院,一个是求贤书院,还有一个则是专供女子进学的巾帼书院。 巾帼书院是太后亲妹卢云华在管理,从教员到学院都是女子,杨子任为了避嫌没有过去。 而周山和求贤之中,杨子任较为推崇周山,而对求贤书院——尤其是其中的吏学院——颇有微词。 只不过赵德昭的关注点不在这方面,没有就此深谈,叫杨子任略有遗憾。 待此事说完,赵德昭稍稍犹疑,终是开口询问:“杨卿以为,平章事陈佑在朕立后一事上,持何态度?“ 杨子任闻言,大概知晓赵德昭的心思,无非是陈佑一直没有正面表态,他心里没底。 略一思忖,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官家欲知陈平章之意,何不直接去问陈平章?“ 此言一处,赵德昭愣住了。 欺世盗国 第700章 乱云遮蔽洛阳城(六) 当你开始警惕甚至敌视某个人,基本上会下意识地忽略“沟通”这一最方便快捷的选项。 所以,杨子任,发现了盲点! 赵德昭回过神来,立刻在心底盘算直接找陈佑问是否可行。 到底是年轻,脸上的神情十分轻易地将他的情绪展示出来。 杨子任眼看着赵德昭面色变换,就知道他听进去了。 这些年因为天子年幼,皇权被相权侵占,身为秘书监的杨子任也就更多地参与进外朝政务。 虽然时常因为政策执行的问题和陈佑闹出矛盾,但杨子任对陈佑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警惕逐渐发展到如今的认可。 如果可能的话,他不希望皇权相权之争打断陈佑持续推进的改革。 至于陈佑在斗争中获胜的可能性。 杨子任仔细评估之后确认,除非现在有一场举国之战,陈佑带兵出征得胜归来,否则即便完成改朝换代,也是为他人做嫁衣。 以陈佑现在权势,最多保证天子在脑子正常的情况下不敢动盘外招下黑手。 杨子任觉得自己未来的主要任务,就是保证这君臣二人不会因为沟通不畅导致行险一搏。 好一会儿,赵德昭终于下定决心,重新将注意力放到杨子任身上:“杨监颇有才具,只做秘书监,着实屈才了。” 杨子任微微挑眉,起身行礼道:“掌邦国经籍图书,乃臣之幸也。且人贵自知,臣知吾之能在参赞谋划而非决断处事,做一任秘书监,为陛下参谋国事,正合其能。” 忠臣啊! 赵德昭心中感慨,要是人人都像杨子任这样,他就能放心做研究了啊! …… “今年以来,各地边将擅自制造冲突的行为愈加严重,截止到本月十五的统计,总共发生了八起调动兵马超过两百的边境冲突,一百至两百的有十五起。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六月份渤海海军‘探查银矿时被日本军队袭击’一事。” 都堂议事厅里,参知政事、同知枢密院事白崇文正在汇报他所负责的一摊事项。 两府宰相、参政们围坐在圆桌周围,一个个神情严肃。 “根据内间案的反馈,边境地区明显有一种‘掀起战斗才好立功’的风气蔓延,大部分将校和普通士兵,都热衷于主动找机会发起战斗。 去年幽燕一代主动进攻契丹失败后,这股风气被短暂压制,到六月渤海海军抢占银矿获得朝廷支援,才又兴起。边军主动引起的冲突,有超过七成发生在八月以后。” 六月发生的事情,八月才统计它的影响,这是考虑到消息的传播速度而做出的筛选。 白崇文说完,王彦川第一个开口:“恶果已然显现!我很怀疑,朝廷现在还能不能控制住边军将领?一个不好,藩镇之乱殷鉴不远!” 这话也就在这个议事厅里说一说了。 四年前六相公就是靠着支持边境发起小规模战斗维持军功晋升制度获得绝大部分军队将领的支持,从而能够大刀阔斧改革,通过剥夺各节度使控制民政和后勤补给的权力削平各地方镇。 如果王彦川站出来公开表示这种情况应该被禁止,恐怕不用陈佑主动提起,就有人会鼓动王彦川罢相了。 这可不是王彦川怕了,纯粹是不想挑起国内矛盾。 巴宁泰显然清楚王彦川的想法,开口接过话头:“当时这也是咱们都同意的,况且从军备司的反馈来看,各地兵马大都依赖朝廷补给,就算有人造反,除非接连拿下仓库所在重镇,否则也就是个早败晚败的问题。” 巴宁泰对洛阳境内的禁军战斗力十分自信,自认为天下第一强军,非此等兵马莫属! 对巴宁泰的话,陈佑点头附和:“确实如此。只不过边军将领擅起边衅的情况太过频繁,是该整顿了。” 这话说完,屋内陷入了极为尴尬的沉默。 是得,要整顿, 可是,要怎么整顿? 这涉及到责任,提出方案的人能不能、敢不敢承担起方案失败的责任? 好一会儿,陈佑环视众人,沉声开口:“枢密院仔细研究一下,看有没有什么两全的法子。” 一人技穷,群策群力是个好法子。 不同于这群宰相参政,底下官员提出这类涉及国家战略的建议时不会考虑历史责任之类的,因为一旦他们递交了方案,责任就转到了负责决策的宰相们头上。 巴宁泰点头,代表枢密院应下这件事。 陈佑转头看向胡承约:“德俭说说你这边的情况。” 胡承约兼任户部尚书,总领财税相关事务。 “我这边的话,现在正在做今年的上计准备,具体数据要到十一月底才能拿到。十月值得一说的就光禄寺,光禄寺的保济局上报十月十一月是产子高峰期,各项助产安胎以及小儿孕妇常用药需求比往年多出一成。” 保济局,光禄寺惠民药局下辖的一个专门负责小儿科和妇产科的医疗机构。 宋时惠民、和剂二局属于太府寺,周是因为光禄寺被改组成类似管理国有资产的部门,为了方便调动内部药物资源,便在其下设置了惠民药局。 与之相同的还有一个济民局,职责大概是临时赈济生无所依的贫民,培训并为他们介绍工作。 济民局多次发生介绍前来求工的贫民为豪富家奴的事,上下官吏换过三遍,才至少在州郡大城杜绝此类现象。至于偏僻小城,监管困难。 “天下户口增多,粮食收成得抓紧了。”陈佑记下一笔。 宋杞言顺势开口:“现在不缺田,只缺种田的人。“ “还缺良种熟肥。”陈佑笑着补充一句。 屋内轻松起来,即将致仕的江夏青也笑道:“水利田也缺。” “说到底还是缺钱!”薛崇啧了一声,“要是有钱,水利田也不会太缺。” “财神爷得努力努力了!”巴宁泰喊了声胡承约的绰号,又引起一阵笑声。 说笑几句,继续讨论正经事。 一直到接近未初,所有事项才讨论完毕。 不等众人想好吃饭的问题,天子身边的宦官唐思恭敲门走了进来:“官家体恤诸相公操劳国事,特令御厨备下餐食,供相公们在都堂用餐。” 欺世盗国 第701章 明志立旗且随风 众人起身朝同明殿方向躬身行礼致谢。 唐思恭指使都堂仆役将饭菜端进议事厅,然后走到陈佑身边,低声道:“劳烦平章移步,官家有几句话要下官转告平章。” 议事厅内诸人不由自主放缓动作,巴宁泰等人一边轻手轻脚地调整自己面前饭菜的位置,一边分出一部分注意力放在陈佑身上。 “好。” 陈佑神情淡然地放好碗筷,朝巴宁泰等人点点头,带着唐思恭出门来到廊下拐角,四周无人,适合密谈。 两人站定,陈佑开口:“官家有何事要唐给事转告某?” 唐思恭挺直腰杆,肃容道:“官家着下官问平章:何人可为天家妇?” 一阵寒风吹过。 陈佑紧了紧衣袍,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此天子家事耳,朝臣焉能置喙?” 唐思恭闻言一怔,随即微微躬身,露出讨好的笑容:“平章莫要为难下官了,官家即问了平章,下官就得带回去一个确切的回答。” 陈佑没有理会,直接转身朝议事厅去,只留下一句:“你且如实告知官家便是。” …… “他是这么说的?” 赵德昭皱眉不已。 唐思恭连忙道:“奴婢安敢欺哄官家!陈平章的确是说了这番话!” 赵德昭瞥了眼唐思恭,从鼻子里哼出声来:“谅你也不敢!“ 没理会唐思恭的马屁,赵德昭起身踱步,仔细考虑陈佑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虽然这两年不再向陈佑请教政务,但赵德昭一直牢记陈佑从前的教诲,观察两府宰相们日常执政的一言一行,并与日后发展一一对应。 最大的收获就是:当陈佑提出一个对你有明显好处的选项,一定会有一个在很长时间以后才会暴露的坑在等着你。 两府之中能同陈佑斗一斗的,也就江夏青了,可惜大多数时候,两人是一边互坑,一边心照不宣地坑别人。 赵德昭自认为他还不没到陈、江二人的水平,因此对陈佑的种种言行格外警惕。 转了一圈仍然没有头绪,赵德昭略显烦躁地将唐思恭赶出去。 独自一人坐到桌子后,拿过纸笔写下册立皇后的利与弊,试图分析出陈佑的心思。 …… 丁未,令在小雪,晴。 今日陈佑休沐在家。 上午去书院讲课,顺便见了通过秋解的师生。 经过这几年的发展,科举考试逐渐形成定制。 比如每年九月到十一月间,各州郡举办发解试,通过者可参与礼部试;礼部试在每年二月底三月初举行,考生需要在二月初抵达京城登记;各科通过后根据科目和名次不同授予官阶,但必须参与吏部试获取职事。 同时,政事堂规定,每一次发解资格三年有效,也就是说通过一次发解试,可以参与三次礼部试。 相比后来的秀才、举人终身有效,这个发解资格三年有效的制度要严格得多,但比其从前的一年一考,足以让广大学子高呼仁义。 不过这样的仁政依然让一部分人不满,不满的点集中在吏部试。 本来科举发展到现在,已经形成进士科一家独大,以及过了省试就能授官的局面。现在重新提高诸科地位暂且不提,又恢复吏部试,让人心头不爽。 好在即便没能通过吏部试,也能正常待缺,只不过没有优待,勉强还能接受。 勉励书院师生安心备考后,陈佑乘车回家。 按照计划,下午这半天时间,他准备看看书练练字,陪陪妻儿。 没想到吃完饭没多久,魏仁浦、刘熙古等人先后上门。 魏仁浦刚到的时候,陈佑在书房见他。 还没聊两句,刘熙古、梁关山就到了。 陈佑只好带着他们转到偏厅。 茶水才上,庞中和、韩向阳、汪弘洋、范贞卿、李克榕仿佛接力般过来。 虽然偏厅也能坐下,但陈佑还是选择去正厅。 一众人等坐下,满堂尽皆朱紫辈。 八个人,两名尚书、三名寺卿、一个尚书左丞、一个近卫司副都指挥使,还有一个即将拜相。 这是陈佑立足朝堂最核心的班底,或者说,是最核心班底在洛阳中枢的那一部分。 几人坐在陈府正厅安静喝茶。 好一会儿,陈佑放下茶盏开口:“说说吧,约好了这时候来我这边是为了何事?” 魏仁浦等人互相看看,最终庞中和先开口:“好叫兄长知晓,中和等人前来,是有一事相询。” 这就是庞中和的优势所在了,他和陈佑毕竟能以兄弟相称。 这一开口,就拉近了距离。 只是陈佑却没有立马回应。 他先是看着庞中和,紧接着一一打量诸人,眉头渐渐皱起。 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何事?” 这一次,魏仁浦等人眼神交流的时间更长了。 也不知他们到底是如何通过眼神达成共识的,总之由地位最高的魏仁浦代表众人开口:“回禀相公,仁浦等人想知晓,若是天子下诏罢相,相公当如何处之?” 此话一出,屋内寂静无声。 陈佑眼帘微垂。 意料之中的事情。 如果周国已经传承百年,魏仁浦等人是不会问出这种问题的,因为那时候的周国如果能保持如今的发展势头,就不是一个权臣所能颠覆的。 而现在,想要一步到位有点难,逐步蚕食以至鲸吞却不是很难。 陈佑仅仅想做权臣,还是有更大的野心,这将决定魏仁浦这些人的态度。 若是前者,他们将在支持陈佑的时候,仍把天子放在首位,若是后者,那自然是以自身所处的利益集体为重。 不知过了多久,陈佑轻笑一声,轻声开口:“贼人矫诏,当杀之。” 此话一出,表明态度。 魏仁浦等人一同起身,长揖到底:“喏!” “诸君且坐。” 陈佑双手虚抬:“民心即天心,民心若在我,则天子亦不可改。诸君且诫之勉之。” 范贞卿扫视身周同僚,然后朝陈佑拱手:“吾等皆知此,然今天子欲亲政,不知相公可有对策?” “天子若要处理政事,让他处理便是。” 陈佑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叫范贞卿等人脸色大变。 欺世盗国 第702章 天子何以顺汝心(一) 陈佑没料到他们会有这么大反应,只得多说一句:“总归我等早就将部分奏疏送到天子面前,再多一些也无所谓。” 魏仁浦等人也是之前太过紧张,一时没想起来。 经陈佑一提醒,全都松了口气。 陈佑见状,暗叹一声,随即打起精神:“原本准备明日再一一寻诸君谈话,既然今日都来了,也就不等到明日了。” 魏仁浦八人正襟危坐,等着陈佑吩咐。 “窦伯菁已经两次请辞被挽留,不论他是真心想请辞,还是做做样子,九成可能会在后日朝会上再次请辞。” 陈佑看向魏仁浦:“明日上午你入宫谈南疆军政事。我已经上书请天子拜你为宰相,天子如何,就看明日。” 明天双日,拟好制文,后日朝会单日,正好宣读。 时隔四年再一次册命宰相,把以前的规矩拿出来用,为的是仪式感,展现宰相与其他官员的不同之处。 魏仁浦点头,转而问道:“若是天子问立后之事,我当如何应答?” “随他去吧。” 陈佑丝毫不在意此事。 “天子年龄摆在那,成婚与否都没太大区别,反而是阻拦天子成婚,有妨碍皇家子嗣之嫌。” 话一直很少的李克榕突然开口:“敢问相公,周山书院那男女早婚早孕伤身伤神可是真的?” “茂才若是有兴趣,我这有书院送来的论文,你可带回去仔细研读。” “倒非如此。实乃我闻广陵周氏有一女,年十四,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静,或不足为后,亦可进献为天子妃嫔。” 陈佑懂了。 其他人也懂了。 安静一阵,梁关山轻咳一声:“其家世如何?” 李克榕朝梁关山点头示意:“其父数年前已殁,如今跟随母亲寄于其兄长家中,我知道此事却是其兄长欲将其献与王格为妾,王格说与我知。” 王格乃是王朴亲弟,如今也是天命之年。 陈佑闻言,稍一思忖,吩咐道:“去问清楚此女作何想法。” 说是这么说,但谁都知道,只要这女子尚未嫁人,相比于被兄长拿出去当拉关系的筹码,肯定愿意入宫拼一下。 甚至于,即便嫁为人妇,也可以离婚。 前有汉孝景皇后王娡,后有宋章献明肃皇后刘娥,中间若是多一个周氏,也不奇怪。 此事略过,陈佑继续叮嘱其他人:“义淳这边,今年考课结果尽快拿出来,升迁降黜要放到整个天下通盘考虑,还有就是为明年科举腾出位置来。” 刘熙古点头应下:“熙古晓得。只是有一点,今年刑部要求重新审查各州郡刑案卷宗,要我们这边等一等。” “刑部大概什么时候能好?” “冉尚书给出的时间是十一月中。” “州县主官和法曹、治安曹暂且略过,先把其他的做好。具体调动你们可以慢慢来。” “好。” 稍稍停顿,陈佑补充道:“这两天你整理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重要职事,后日朝会拿出来说一说。” …… “左补阙臣马如风拜见陛下!” “起来吧。” 马如风起身坐到椅子上,微垂着脑袋等待赵德昭询问。 赵德昭没有立即说话,而是仔细打量了一会马如风。 “马卿前来,是为何事?” 马如风立刻道:“回禀官家,臣此来是为平章事陈佑。” “哦?” 赵德昭皱起眉头,语气有些不耐烦。 “陈平章又怎么了?” 毫不掩饰的话中情感被马如风捕捉到,但他不知赵德昭究竟是对谁不耐烦。 迅速考虑一番,他谨慎开口:“臣听闻左散骑常侍魏仁浦、吏部尚书刘熙古、工部尚书梁关山、肃政大夫韩向阳、鸿胪卿范贞卿、光禄卿庞中和、尚书左丞汪弘洋、近卫司副都指挥使李克榕等八人,一同拜访平章事陈佑私宅。” 八个名字从马如风嘴里吐出,每说出一个名字,他都会顿一下,以示强调。 说完,不等天子回应,他立刻补充:“臣驽钝,不知究竟是何军国大事如此紧急,竟等不得明日,而需彼等散衙之后寻到首相府上商讨。” 说着,他悄悄抬头看向天子。 果然,赵德昭现在脸色阴沉,隐有忌惮之意。 马如风心下大定,决定一击即退,不再纠缠此事,而是转移话题:“臣闻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官家当早立后嫔,广蕃子嗣,方可以告太庙,慰祖宗!“ 他这突然转换话题,叫赵德昭一时难以适应,脸色接连变幻,最终冷笑一声:“马卿倒是忠心。“ “此乃臣之职责。“ “职责?补阙之职何责也?” 马如风怔住,随即起身长揖:“回禀陛下,补阙、拾遗掌供奉讽谏,扈从乘舆。凡发令奉事有不便于时,不合于道,大则廷议,小则上封。若贤良之遗滞于下,忠孝之不闻于上,则条其事状而荐言之。” “呵!” 只这一声,马如风连忙下拜:“臣惶恐!” “少做此嚼舌之举!” 赵德昭板着脸,语气冷然地说了一句,紧接着挥手道:“下去吧。” “臣告退。” 马如风不敢多言,再拜而起,恭谨退出。 赵德昭沉着脸将桌上解了一半的题收起来,拿过摆在一旁的奏章仔细浏览,上面大都有两府宰相的批语,少部分空着等他这个皇帝亲自批阅。 他心情烦躁之下,浏览奏章的速度慢了不少,才刚看完三份,随侍身边的宦官就近来禀报左拾遗何德彦请求觐见。 他叹一口气,放下奏章叫宦官带何德彦入内。 待何德彦行礼后,他照例开口询问:“何卿来此,是有何事?” 何德彦立刻道:“回禀官家,臣是为学政之事而来。” 听到这话,赵德昭神情稍稍放松。 何德彦其实犯了天子名讳,只不过赵德昭即位时候下诏二名不偏讳,原本何德彦参加科举的时候已经改名何彦,赵德昭知道之后为了特意让他改回来,也因此对他比较看重。 此时听到自己看重的臣子没有拿这段时间被一遍遍提起的问题来烦自己,赵德昭自然心情变好。 他全身放松靠在椅子上,语气也平和了些:“此等杂事,你不去找宰相,到我这边来是作甚?” “臣乃天子拾遗,非是宰相拾遗。” 只此一句,叫赵德昭龙颜大悦。 欺世盗国 第703章 天子何以顺汝心(二) 心情好了,态度也就变好。 赵德昭呵呵笑着:“何卿忠心,我素知之。” 说话间,他扭头看向身边侍候的宦官:“岭南送来的珍珠,取一盒送给何卿。” 何德彦立刻谢恩。 除了皇家,少有人能如此大气,珍珠论盒送。 重新坐下,何德彦终于能够说正事:“前些时日秘书监杨学士巡视河南诸私学,臣有幸随行,惊觉‘吏学院’盛行京畿,这几日寻到各处官衙查访,有了些许发现。” 见何德彦神情严肃,赵德昭也不由收敛笑容板起脸来,听何德彦如此说,他立刻问道:“是何发现?” “京畿诸衙署,胥吏出于‘吏学院’,十有五六,近年来又多入流外考至勋品。长此以往,臣恐一衙胥吏流外出于一门,便是有朝廷委任,官员上任也将被胥吏威逼裹胁,时局混乱,必自此始!” 何德彦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疏,交给宦官递到赵德昭面前,然后继续以“这事再不管就要亡国了”的口吻叙说自己的发现与见解。 也不知是他的话语有感染力,还是他收集整理的数据有说服力,赵德昭脸色愈加严肃。 好一会儿,赵德昭突然将奏章拍在桌上,大声呵斥道:“蠹虫!蠹虫!” 还没说完的何德彦立刻闭嘴不言。 赵德昭依然忿忿,他起身走了两步,瞪着何德彦,语气生硬地吩咐:“你继续说!” 何德彦站起来微微躬身,继续解说:“在偃师县衙,胥吏总计二十三人,其中八人出自求贤书院吏学院。据查,去年偃师有两名胥吏得入流外九品,皆是求贤书院出身……” 流外官经过多次考课能入流内,这是早就有的规定,而胥吏被主官推荐经过多次考课能入流外,则是兴国初年才定下的规矩。 这个“多次”并没有规定死,但至少是三次,一般是一年一考。 也就是说,去年偃师的两名胥吏,从兴国元年开始就被偃师令推荐参与考课,连续三年为上等,才终于在去年年底考课结束后升入流外。 一般小吏负责的庶务相差无几,只要认真干,基本都能得一个上等。 所以重点在于被偃师令推荐。 再加上这两个都是求贤书院出身,而求贤书院乃是赵普、刘松鹤等人创建,江夏青对该书院极为关注。 哪怕不多谈其它,只把这些事实列出来,就已经是很明显的暗示了。 等何德彦终于说完,赵德昭的情绪也稍稍平缓。 他挥退宦官,坐回御座,抽出一本奏章:“何卿以为平章事所言如何?” 何德彦接过奏疏。 是平章事陈佑的《请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表》。 都不用翻开,何德彦就能清楚地猜到里面到底是什么内容。 不过既然天子让他开,哪怕装模做样也得看。 果然,扣除其中的文学性辞藻,这份奏章的主要内容一句话就能概括:希望册命魏仁浦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仔细看完每一个字,何德彦恭敬地将奏疏放回桌上,退回原位拱手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此举短期内可增强平章权威!” 赵德昭立刻抓住重点:“长期又当如何?” “臣闻先时平章与胡参政乃是故交,如今却是间隙难消。” 顿了顿,何德彦接着道:“臣又闻,两浙赵常侍素与平章善,兼且治政多从平章之策,然平章数次阻拦赵常侍入两府。” 稍稍停顿,打量了一下赵德昭的脸色,见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何德彦继续加把火:“平章终究是人臣,便为首相,也无法强压其余宰相。原本魏常侍等八人名相仿、位相若,魏常侍一日拜相,且不提其余人等如何自处,单是门下出一宰相,平章事便不可如往日般相待。” 简单来说就是:别看魏仁浦当宰相有一时好处,陈佑这一帮人以后一定会内讧。 “嗯。” 赵德昭微微点头。 他依然记得,陈佑当年经常挂在嘴边的“权力制衡”。 此时听何德彦这么一说,似乎可以用在当前朝局之中。 而且,用陈佑交给他的手段来对付陈佑。 他这个学生,足以称得上出师了吧? 想到此处,赵德昭嘴角微微上扬:“何卿不负拾遗之名。” 何德彦再次一礼:“有助陛下,有益国家,此乃臣之幸也!” …… 安仁侯府,江夏青捏着刚刚收到的纸条,沉默良久,伸手将纸条丢尽火盆,待其燃烧殆尽,拿起火钳将灰捣散。 坐在他对面的陈槐见状好奇,却不敢多问,只是微微垂首低眉,静静等待。 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热茶,江夏青看向陈槐:“说到哪了?” 陈槐立刻回应:“说到窦相乞骸骨一事了,据说窦相要在后日朝会上第三次请辞,好像是要等官家当众挽留。” 江夏青嗤笑一声:“天真!” “还望相公指点。” “彼等可能确保天子一定会再三挽留?” “有马如风在,窦相等人当知官家心思。” “人心易变,况天子乎!” 江夏青微微摇头,伸手指点着陈槐:“此乃彼等之所败也,汝欲入两府,当引以为戒。” 陈槐连忙恭声应下。 之后又语气迟疑地问道:“那这次,窦相必败无疑?” “必败无疑。” 江夏青态度坚定。 “如果马如风明日不能说服天子,魏仁浦拜相再无疑议,窦伯菁能主动请辞,已经算是陈将明手下留情了。” 见陈槐认真仔细地倾听,江夏青态度稍微放好一些:“我会上书,请求将政事堂四名大学士定为常制,如若能成,参政必将空出一个位置。 “你这几日多去联络部寺主贰官,我只能说在两府讨论的时候支持你,能不能成还要看你自己。如果我请辞之前没能把你推上去,就等则平稳住开头这半年再说。” 陈槐闻言,连忙起身行礼:“槐定不负相公所望,日后定会好生辅助则平贤弟,不叫贤弟在两府孤立无援。” 十月戊申,辰初,魏仁浦入宫求见天子。 辰时三刻,魏仁浦出。 辰正,敕令至翰林院,令拟《授魏仁浦同平章事制》。 欺世盗国 第704章 天子何以顺汝心(三) 这个消息很快传开。 到这一步,魏仁浦拜相已经是板上钉钉。 窦少华得知消息,立刻让人去请马如风。 只是去的人回来了,却没带来马如风,说是马如风去见王彦川相公了。 也就窦少华定力足够,这才没当着仆役的面拍桌子。 只是有此一遭,他对马如风升起一些疑虑,不复之前的信任。 巳初,江夏青前往同明殿。 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 与此同时,马如风终于来到窦少华这边。 一进门,立刻就神情严肃地开口:“平章事之势不可当也,相公当慎思之!” 听到这话,窦少华脑门子直冲。 当初他准备直接请辞不搞这些幺蛾子,是马如风这些人鼓动并且奔走联络,想要接着帮他留任的机会打击陈佑。 现在有失败的苗头了,结果又是马如风来告诉他不能冲动? 窦少华强忍着怒意,冷笑一声:“那依贤侄之见,某当如何?” 马如风十分敏锐地察觉到窦少华的变化,心思急转,选择合适的话语:“相公照常行事便可。总归是下官奔走,便是平章事追究下来,也不过是我一人之过,牵连不到其他人。” “呵!” 同样的话,从一个有好感的人嘴里说出来和一个没好感的人嘴里说出来,给人的感觉甚至会完全相反。 窦少华此时就是如此。 马如风这番话,听在他耳中,仿佛是在嘲讽他没有担当。 他怒极反笑,靠在椅子上仰面朝天长叹一声。 然后看着马如风,神情淡漠地开口:“你之心思,我尽知矣,且下去吧。” 马如风闻言一惊,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相公……” 窦少华摆摆手,不再多言。 马如风无奈,只得告退。 走出政事堂,马如风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声:“竖子不足与谋!” 也不怪他如此不忿。 得知翰林院拟制之后,他立刻就明白攻击弹劾的手段起不了什么作用。 与之相反,这时候在朝堂内外展现出“陈佑一手遮天,内外官员莫敢不从”的景象,才有可能让天子心生杀机。 想明白这一点,他立刻去寻王彦川和焦继勋,希望能说服他们在明日的朝会上“全力支持陈平章”,又或者是是直接请辞。 摆事实讲道理,好说歹说,终于让王、焦二人同意支持陈佑。 接下来只要窦少华稍稍配合,即便不能保住其相位,也能趁着这次机会在天子心中埋下一根刺。 对付天子信任的那些重臣,很少有一击得中,基本上都是一次又一次的针对打击,直到天子失去耐心,方可一击致命。 谁能想到,他竟然在本该万无一失的窦少华身上翻车了呢? 天子同意拜魏仁浦为相,让很多人失望不已。 但凡了解内情的,都在等着看,假如天子拒绝,陈佑将会如何应对。 可惜展现出来的现实是天子依然对首相言听计从,叫许多人失望不已。 下午,陈佑这边收到马如风到处串联的消息。 即便稳如陈佑,得知马如风的手段后,也只能赞一声:“不愧为马忠武之后!” 能迅速权衡利弊改换手段是一方面,能说服那些高官显贵又是另一方面。 偏偏马如风这么做,陈佑无法反制。 总不能别人赞同支持陈佑,陈佑却指责他们居心叵测吧? 这种情况下,陈佑要么跑到天子面前表忠心,然后什么事都不干,把这段时间拖过去。 要么趁机提出一些以往难以取得共识的政策,借机通过,具体执行以后再慢慢扯皮。 陈佑选择的是后者。 十一月己酉朔。 东方未明,洛阳城内的朝官们陆续出门赶往皇宫。 晓鼓起,城门开,官员们鱼贯而入前往待漏院。 片刻之后,两府宰相先后入宫。 朔日朝会通常在宣政殿举行,这一次也不例外。 宰相们入宫后没有去待漏院,直接就到了宣政殿的侧殿。 这些年宰相的权威一直在增加,像这样把宰相们同普通官员区别开的细节数不胜数,也就是所谓礼的绝群僚,这正是两府一直没有彻底闹翻的主要原因。 只是今天又有不同。 六名宰相坐在侧殿之中,一人端着一个瓷盏,没有像往常一样聊政事或者风花雪月。 安静等了一阵,天子到来。 陈佑作为首相,代表两府向天子介绍今日朝会的主要事项。 首先是魏仁浦拜相,这是临时加上的。 魏仁浦现在还在待漏院等着,但朝会开始之后,他将接受册命成为宰相,以宰相的身份继续参加朝会。 毕竟是在朝会上册命宰相,其中礼仪规制有所不同,此时得说清楚。 这件事确定下来,宦官前去通知官员入殿。 陈佑瞥了一眼其他几人,接着往下说:“第二是关于全面取消徭役事。” 他这话说出,屋内几人尽皆变色。 王彦川皱眉盯着陈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开口反对。 窦少华却没有那么多顾虑了,直接就厉声道:“这事咱们之前没有商议过,陈平章你突然拿出来,怕是不妥吧?” 陈佑对他露出笑容,声音平稳:“前年就在京兆府试行免除徭役的政策了,一年多下来除了支出增多外,并无其它问题。自年初起,各级官员多次上书推广免除徭役事,两府也讨论过很多次。再者言,朝会本就没有只能讨论既定事项的规矩。” “呵!” 窦少华冷笑一声:“我等皆知免除徭役必然增加官府开支,你又要兴修水利,又要增加县乡吏员,我且看你哪来的钱粮!” “户部做了筹算,朝会上再看便是。” 陈佑说完这句,目光扫过巴宁泰等人,见彼等再无言语,这才转向若有所思的赵德昭,继续往下介绍:“第三是关于日本事务,西海镇守吕端上书反对高丽日本蕃汉军都监丁骁以刀兵凌藩邦之举,两府对此尚无定论。” 这倒是之前就定好要拿出来讨论的,无人开口置疑。 “第四是各地学政官今日入朝,将论及地方学政诸事。” 说话间,宦官进来通知诸官员已经在正殿排列整齐,等待天子上朝。 陈佑立刻停下,起身带着宰相们躬身一礼:“如此,臣等先行入殿。” 欺世盗国 第705章 敢为天下挑重担(一) 赵德昭点头应允,陈佑等人转身欲出门。 走到门口,却听赵德昭突然出声:“陈师留步!” 六人全都停下,紧接着巴宁泰等五人迅速地瞥了一眼陈佑,先后走出偏殿。 陈佑则转身立在原地:“官家可是有事要问?” 陈佑这番姿态,有些无礼,不过赵德昭的注意力没有放在这上面,他站起身来向前几步。 出身皇家不缺营养,再加上父祖遗传,虽仅十五,身高比陈佑却只矮了半个头。 微微抬头看着陈佑,赵德昭问出了自己的问题:“陈师以为谁家女子可为皇后?” 十分空泛的问题,没有限定人选范围。 这是因为赵德昭并没有筛选合适的人选,除了他那位被太后拉出来的表妹。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皇后是谁放在心上,只要能借着大婚从宰相们手里拿回权力就行。 现在突然问出来,则是之前得知陈佑并不准备插手他的婚姻,既然成婚是既定事实,那么想找一个满意的皇后也在常理之中。 陈佑大概能猜到赵德昭的心思,稍一思忖后开口:“官家欲寻何等良配?” “啊,这个……” 赵德昭这时候倒表现得如同正常少年,支支吾吾移开目光。 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毕竟是一国皇后,总得端庄秀丽,然后就是,性格秉性不能太差……” 说了一些正常人的择偶需求之后,他不再迟疑,提到了对皇帝来说比较正经的要求:“如果可能,边军大将之女自然是最好。” 这个边军大将,至少也得是节度使往上,这是拉拢军队的举措。 说完这个要求,赵德昭立刻盯紧陈佑,想要观察他的反应。 只见陈佑点头:“我便照此叮嘱礼部孙宣怀。” 赵德昭松了一口气。 选择后妃这种事情,如果不是早有确定的目标,天子就只能公事公办地下旨令有司负责,然后通过近臣去暗示一下有司。 赵德昭只不过是借着这件事再次试探陈佑罢了。 只是,原本两人已经有了隔阂,突然托付这么私密的任务,未免有些太过刻意。 陈佑微微躬身,转身出门。 从后门进了宣政殿,巴宁泰等五人等在后堂。 “过去吧。” 陈佑说了一句,当先走出后堂,出现在宣政殿百官面前。 “走吧。”江夏青对着巴宁泰笑笑,示意他先行。 今天御座前摆了七副案席。 六位相公站定后,边上还空出来一个位置。 但凡有资历拜相的,大都眼热地看向这个位置,同时怀着不同的情绪瞥一眼魏仁浦。 静立片刻,鸣鞭奏乐,天子入殿。 兴国四年十一月朔日朝会正式开始。 首相陈佑代表政事堂回应昨日下午下达至中书门下的制令,称中书已经拟好册文、备好礼仪,可供册命。 天子曰可。 其后,巴宁泰奉礼,陈佑读册。 “维兴国四年,岁次癸亥,十一月己酉朔,一日己酉,皇帝若曰:於戏!夫谘政以贤,问策以能,统国平邦之任尤重也。惟尔金紫光禄大夫、左散骑常侍魏仁浦……是用命尔为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身着一品朝服的魏仁浦拜伏受命,天子回礼。 紧接着魏仁浦转朝太庙方向再拜而起,走到御座前空着的位置上面向群臣跪坐。 差不多就是把李唐前中期临轩册命的仪制搬过来,其中有一些改动,毕竟有时候李唐君臣自己都不遵守,百多年后的这群人当然也不会严格按照旧规矩来。 册命完毕,稍等片刻,户部侍郎方文韬奏徭役事。 洋洋洒洒说了一千多字,总结一下,大概就是:天下百姓苦徭役久矣,如今圣天子在位,众贤良在朝,在京兆府尝试取消徭役,经过数年实践,户部计算后确认,朝廷财政足以支持全面取消徭役。 大义有了,数据不缺,这样的奏章让人很难反驳。 几个无关紧要的官员站出来质疑几句,此事便定下,由户部尚书、参知政事胡承约总揽取消徭役事务,有司协同。 很多事情拿出来就能占据大义名分很轻易获得通过,重点在于能不能很好执行。 取消徭役这件事之所以到现在才拿出来,纯粹是两府宰相在执行上没有取得一致。 现在依然没有,但等换一波宰相之后就有了,提前拿出来只是立旗帜吹号角,让人明白该站队了。 陈佑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一定会有州郡因为取消徭役导致财政难以为继,各项需要征召人力的工作难以完成,甚至遭遇天灾引发祸患。 至于为什么这些地方会连修建维护基础设施的钱都没有,很少有人关心,大多数人会把目光放在“取消徭役——不能免费征召百姓干活——灾祸”这一条关系链上。 斗争从来不会停息。 徭役事过去,立刻有御史弹劾渤海海军都指挥使、高丽日本蕃汉军都监丁骁为一己私心擅起边衅。 紧接着有官员从丁骁引申到高丽日本的军政人事安排,虽未明言,但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这一切都是朝中某位权臣的私心作祟。 分属各方势力的文武群臣陆续起身争辩,宰相参政们只是看着听着,不出意外不会下场。 而天子赵德昭,则是静静观察诸臣发言,试图判断出他们究竟站在什么立场。 过不多时,渐渐有人把责任朝枢密院扯,就在大家以为最后会把宰相们扯下水的时候,御史大夫董成林突然站起来了:“陛下!臣有事奏!” 只一句话,叫朝中百官心惊不已。 所有人都盯着他看,想要知道他又要弹劾谁。 人的名树的影,董成林这个御史大夫绝对合格! “董卿且讲。” 董成林躬身一礼,看着七位宰相,朗声道:“启禀陛下,臣以为,丁骁之事乃是表象,其根源在于朝廷政令,在于两府宰相!” 群臣哗然。 即惊诧他敢于群嘲宰相的,也赞叹他敢于得罪各地将校。 董成林却不在乎这些,没有任何停顿,直接就道:“兴国元年,两府令边军将领可因保护治下百姓出兵夷狄番邦,自此,边军之心愈大,求战之望愈烈,至今日方有日本之变!” 欺世盗国 第706章 敢为天下挑重担(二) 话音落下,殿武,除了一些跟边军利益牵扯较大的将领外,大多数官员心里的想法都是“终于来了”! 边军将校擅起边衅,这样的事情早有官员说过,但拿到朝会上来直言,也就只有董成林这般人能做出来。 是好是歹,两府宰相甚至天子必须给出一个结论。 宰相席位上,巴宁泰看了看王彦川、窦少华以及江夏青。 在他看来,董成林早不提晚不提,偏偏选择这时候来说这件事,必定是某些人在借刀杀人。 那么陈佑会如何回应呢? 不止巴宁泰,其余几位宰相也都在等着陈佑发话。 大多数时候,“虽然于国有利,但施行起来会得罪一大批人”的决定,都是陈佑代表两府表态的。 这也是陈佑威望逐渐压过巴宁泰等人的原因之一。 不过没等陈佑开口,就有禁军将领先开口了。 “董大夫这话说得太对了!” 南城近卫司副都指挥使党进梗着脖子高声叫道:“就是因为两府善政,才有渤海海军在日本的功劳!” 很明显,他把董成林的话理解成好话了。 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可的确叫董成林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这边董成林皱眉思考怎么避过党进的胡搅蛮缠,那边党进又继续说话:“官家!臣党进虽是个武夫,也知道忠君报国,听说四面大将一个个立下功劳,臣也想带兵出征,为官家平灭蛮夷!” 就在大家以为边将擅自出兵的事情要被糊弄过去的时候,董成林突然喝问:“党将军究竟是为了报国,还是为了立功?” “怎么?我立了功就不是报国了?”党进立刻站起来,“穷酸措大管好自个儿,莫要插手咱们武夫军事!” 他这地图炮一放,负责朝会秩序的殿中侍御史立刻厉声指责其君前失仪。 党进倒没有硬顶,直接跪拜在地,口呼陛下、平章,请求恕罪。 当然嘴里却不服软,一直说着诸如“自己想要为国立功,怎么就不算是报国”之类的话。 旁人的观感暂且不知,赵德昭倒是觉得党进此人憨厚耿直,暗自记在心中。 不管如何,有董成林和党进这么一搅合,很难再顺理成章地从选人用人上牵连到陈佑。 最终被陈佑以“让庶务司调查”结束这场争论。 这几乎就是明言暂且不管了,党进十分得意地朝董董成林咧嘴大笑。 董成林对此结果十分不满,但党进在旁边胡搅蛮缠,屡屡打乱他的节奏,也叫他失去了在朝会上继续纠结此事的心情。 按照事前安排,接下来应该讨论各地学政事宜。 不过正如陈佑之前反驳窦少华所说的那样,朝会上随时都会有突发情况。 窦少华坐在前面正对着参与朝会的文武官员,他们有什么小动作能看得一清二楚。 眼见部分眼熟的官员眼神交流越来越频繁,窦少华明白,他们这是要出手了。 自以为被马如风耍弄之后,他已经打算真心实意的请辞,不过想到马如风之前所说的话,还是怀有一丝希望,同时也不想让逼得他到如此地步的陈佑太过轻松。 于是,眼看着马如风一帮人即将动手,窦少华先行起身朝赵德昭一礼,从袖中取出一份奏表:“启禀陛下,臣年老体弱,旧疾复发,恐不能尽心王事,欲乞骸骨归乡,还望陛下恩准!” 知晓内情的马如风愣住了。 他本以为找窦少华配合已经没戏,谁能想到临到头了窦少华会给他送上这样一份大礼! 完美的助攻! 马如风心中大定。 可能这就是得道者多助吧! 不管底下一干官员作何想法,赵德昭此时却非常纠结。 昨天上午,他同意拜魏仁浦为宰相时的想法是换了窦少华,可江夏青过去说了一通增加一个宰相的好处后,他又犹豫了。 一天过去,仍没有下定决心到底是再册命一位新的宰相,还是索性让窦少华留任。 能做决定的天子沉默不语,整个宣政殿内鸦雀无声。 没有人敢表现出不耐烦,但长久的沉默还是让人感觉到不正常。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叹息从御座上传出,紧接着是赵德昭的声音:“窦卿劳苦功高,当加少保。” 这是建隆改制之后,第一次任命少保。 当初赵德昭想要任命陈佑为少保,被陈佑以三师三孤不任实职拒绝了,如今任命窦少华,意味着同意他请辞。 最后一丝希望消失,窦少华整个人都似乎矮了一截,失去了精气神。 即便如此,他依然恭敬行礼:“谢陛下!” 之后转身,跪坐席上,瞥了一眼马如风,便微微垂首,不言不语。 殿内安静一瞬,马如风立刻站出来:“启禀陛下!左补阙臣马如风斗胆奏请陛下纳妃嫔,蕃子嗣,以安天下!” 少年人的喜恶来得快去得也快。 即便赵德昭前天对马如风不满,现在看到马如风主动站出来提出让他纳妃,心中暗自感慨:“不愧是马忠武之后,真乃忠臣也!” 当然脸上依然严肃,点点头正要顺势命令有司择选适龄女子,却见一绿衣官员站起来高声道:“世人皆知,陈平章门下学子研究发现未冠之年而早行闺房之事,易伤身夭寿。马补阙请天子纳妃,居心不良!” 叱责完马如风,此人立刻朝赵德昭行礼:“陛下!匦使院丞臣苏希彦请诛贼臣马如风!” 话音刚落,陆续有官员起身:“请诛贼臣马如风!” 转眼之间,就有三十多位大小官员起身。 虽都是五品以下,但人数如此多,叫赵德昭面沉如水,眉目间隐含怒意。 魏仁浦皱眉盯着马如风,又看向苏希彦,大概明白了他们的想法。 庞中和担忧地看着满脸肃然的陈佑,他一时半会也想不到反制措施。 毕竟苏希彦说得是实话,只要承认这一点,再坚持天子应该此时纳妃,那就是想要谋害天子! 而不承认这一点,且不说马如风一帮人会不会想法子验证此事,但是对书院师生积极性的打击就是陈佑不能接受的。 陈佑这边还没动作,马如风却十分坚决地看着陈佑开口:“臣不知此事,却也晓得是药三分毒。天子子嗣乃固国之本,岂能因噎废食!下官在此斗胆问平章事,少年人早行闺房事,可果是伤身夭寿,少年生子又有多大妨碍,平章事又是否要阻止陛下纳妃?” 好话歹话都被他说尽了,尤其是“是药三分毒”一句,看起来分明是要给陈佑一个台阶下。 所有人再一次看向陈佑,等着他的回应。 欺世盗国 第707章 敢为天下挑重担(三) 局面似乎很不妙——如果陈佑是一个忠于皇室的权臣,那的确是如此。 只可惜陈佑并不是这种人。 所以,他只需要说一句正确但是毫无作用的废话。 “天子家事,天子自为之,吾等臣子,莫要多言。” 语气平缓,声音低沉,但却莫名地让人感觉这番话充满力量。 魏仁浦第一个反应过来,微微侧身道:“平章所言甚是。” 庞中和、刘熙古等人一同躬身:“平章所言甚是!” 紧接着,包括薛崇、白崇文在内的一干倾向于陈佑的官员全都表态支持。 这些人又带动了绝大部分从众的中立官员,最终,宣政殿里超过七成朝官出声认同陈佑的这句话。 端坐在御座上的赵德昭也从一开始的隐含愤怒变成忌惮与恐慌。 回想起在侧殿的谈话,赵德昭定了定神,木着脸开口:“礼部、太常、宗正择选适龄女子以备纳采。” 三部主官立刻起身应命。 …… 嘭! 素瓷为体的砚台砸在厚实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官家息怒!官家息怒!” 以唐思恭为首的几名宦官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他们全都是被赵德昭挑选出来跟着讲师们学习的精英宦官,乃是绝对的心腹。 只是这时候一个个都像无情的捣蒜机器一般,额头疯狂撞击地面,试图让正在砸东西的赵德昭冷静下来。 只是这样做的结果,只是让赵德昭更加烦躁,手里抓着的笔架直接就砸了过来。 “滚!” 幸好唐思恭以头抢地,木制笔架呼啸着擦过他的发冠砸在他的脊背上,扭曲形变之后无力地落在地毯上。 唐思恭咬牙强忍痛苦没叫出声来,继续磕了几个头喊了几声“官家息怒”,带着人退出房间。 殿内再无旁人,赵德昭四下扫视一圈,最终无力地坐在地毯上,靠着桌腿喘气。 “原来这就是汉宣的感觉么?” 他苦笑着喃喃出声,下意识地遗忘掉后来的汉献帝,把自己比作成功翻身的汉宣帝。 “官家,太后遣人来请。” 殿外传来声音。 赵德昭猛然抬头,满脸警惕地看向门外。 门外唐思恭没听到回应,等了一阵又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官家?” “聒噪!” 赵德昭呵斥一声,扶着桌子站起来。 不理会在外面告罪的唐思恭,他坐到桌后的椅子上,思考该如何应对母亲。 毫无疑问,卢太后这时候找他,一定是听说了他令有司择选后妃的事情。 卢金婵想让卢家再出一名皇后。 保住卢家富贵是其一,更重要的一点是能加强她对天子的影响。 赵德昭本来没想到这一点,但有人会提醒他。 即便赵德昭不在意皇后是谁,被近臣提醒之后,也对他的那个表妹产生了抗拒心理。 仔细考虑一阵,他呼唤唐思恭进来收拾。 他已经想好了如何应对太后的逼婚——把平章事陈佑当作挡箭牌,就说陈平章认为应该在边军将领之中选择,卢家不合适。 …… “前些天山长就让人收拾出这个书厅,就等着相公了。” 宋白神色恭敬地给魏仁浦介绍办公场所。 魏仁浦点头:“有劳平章挂念。” 宋白还没介绍完,中书主事程希振便带着几名令史、书令史来到门口候着。 “这位是中书主事程希振,接下来一段时间相公的公事文书都由程主事辅助。” “下官见过相公。” 程希振带领身后诸人一同行礼,魏仁浦受了此礼,温言道:“往后要劳烦诸位了。” 程希振等人连道不敢。 所有事项交接完毕,宋白出声告退。 魏仁浦接过仆役送上的热茶,挥散一干令史,只留程希振一人。 “锦官程冲远是你何人?” “正是家父。” 程希振习以为常。 到他父亲这个地位,但凡有能力的,都会尝试打探其儿孙亲友的情况。 别看魏仁浦是问句,可他对程氏父子的关系心知肚明。 “程冲远倒是后继有人。” 魏仁浦吹开浮在水面的茶叶,轻啜一口热茶,接着道:“莫要堕了你父名声。” 程希振赶忙应下。 “先去忙吧。” 听到这句,程希振起身告退。 魏仁浦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书厅之中。 四周书架上除了香薰装饰,就只有一些常见书籍,宰相书厅应该有的公文卷宗没有出现——这需要他在日常工作中积累。 不过魏仁浦现在想的不是这件事,而是“得快点把幕僚调入京中”。 虽然程希振看着还不错,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门外忽然传来陈佑的声音:“魏相公可在里面?” “相公在。”这是程希振的声音。 魏仁浦连忙起身朝门口走去,嘴里还说着:“平章请进!光祖上茶。” 光祖是程希振的字,虽然见面之后还没介绍过,但程希振丝毫没有感到惊讶,应了一声就出门去寻仆役。 魏仁浦将陈佑迎进屋内坐下。 他自己坐到陈佑对面,而不是书桌后的主位。 两人闲聊几句,等茶点奉上,魏仁浦才肃容问道:“平章亲自来寻我,可是有要事相商?” “嗯,有两件事要跟你说一下。” 陈佑神情轻松,语气舒缓,叫魏仁浦也放松下来,侧耳倾听。 “第一是关于你的分工。现在基本确定政事堂还要增加一位宰相,等人选定下,再统一商议。正巧窦伯菁请辞,这段时间你先把他之前负责的事项担起来。” 窦少华主要负责的是涉及地方州郡的事项,比如税务、农事等。 不过两府的分工并没有规定死,只是为了有事的时候能找到人承担责任,具体能有多大权力,还得看自身能力。 魏仁浦点头,他心里有数。 “第二个,则是今天董双木在朝堂上说的那件事。” 陈佑语气神态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边军将领最近有不听使唤的现象。” 魏仁浦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平章的意思是?” “过些时日赵则平回京接替江箬笠,你能不能同他一道负责此事?” “平章准备如何解决?” 陈佑没有立刻回答,他敲击着座椅扶手,好一会儿才开口:“不教而诛是为虐,我准备下令规范边军主动进攻的现象,看看有哪些人不愿听从朝廷号令。” 欺世盗国 第708章 敢为天下挑重担(四) 魏仁浦立刻反应过来:“有人显露迹象了?” “渤海丁骁。” 从陈佑的脸上能看到遗憾与失望。 魏仁浦可以理解。 谁都知道丁骁是跟着陈佑从南平时期一路走来的老人,这样一个人表现出不服从中枢的迹象,也不怪陈佑失望。 毕竟现在的中枢是陈佑当家作主。 “需要我去登州么?” “不,不需要。” 陈佑露出笑容:“让宰相亲自过去,动静就太大了。” 顿了顿,他收敛笑容:“我之前找了巴庆安,想让他牵头整顿将校勾连、盲目求战的现象。” “他拒绝了?” 根本不需要太多猜测,魏仁浦就问出了这句话。 如果巴宁泰没拒绝,今天朝会上陈佑就不会含糊过去。 “巴庆安没了斗志。” 陈佑无奈摇头。 魏仁浦抿嘴不言。 或许并不是没斗志,而是想着等陈佑遭遇将领们抵抗的时候站出来收拢人心。 同样的,也就不能指望王彦川了。 “整顿将校的话,薛广德不是更方便么?” “最近武库司的研究有突破,如果最终能成,将会改变战场的覆盖范围。薛广德最近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这上面。” “远距离攻击手段么?” 陈佑笑道:“是的,以后咱们出行得小心了,说不得封路会成为常态。” “刺杀未免太过疯狂。” “总会有人想要行险一搏。” 魏仁浦十分认真地开口:“那我宁愿武库司无法成功。” “不可阻挡。道济,你要明白,有些事情不可阻挡,就好像当年能有效保证军队战斗欲望的政策现在逐渐朝边军妄为发展一般。” 魏仁浦摇摇头,没有争论,转而道:“平章需要我做些什么?” “查案。”陈佑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要求,“赵则平负责军法案,你负责西推院,涉及边军将校,从严从重,如果有拿不定主意的,直接找我。” “会引起不满的吧?” 魏仁浦有些犹豫。 “一个两个还好,若是四处都有反对的声音,即便中央禁军强势,也没办法同时应对这么多战斗。更何况这些年内外将领经常互相调职,人情关系复杂,中央禁军还不一定会真心实意对付边军。” “所以你们需要控制节奏,只要一开始冒头的被打掉,剩下的就很难下定决心反抗。而且,除了杀良冒功和勾结外敌,不追溯其它罪行,这也会叫许多人安心接受。” 陈佑说得轻松,魏仁浦却不敢放松。 一旦闹大了,必然要宰相下台方能平息,然后周国将不可避免地朝晚唐藩镇自立的局面滑落。 十一月庚戌,册窦少华为少保,罢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史馆大学士。 壬子,加魏仁浦为史馆大学士,监修国史。 癸丑,都堂议事,御史大夫董成林列席,讨论的第一件事就是边军问题。 陈佑也不指望别人了,直接开头说出自己的意见:“我就两个要求:第一,事前审批;第二,事后核实。” 他目光扫过在座诸人。 除了窦少华的位置换成魏仁浦外,没有任何变化。 “关于第一点,我的意见是,边境出兵权限收归节度使司,只有获得节度使的批准,各部兵马方可越境进攻。” 现在已经是兴国四年,经过这几年的调整,每一个节度使至少会主管三个州的军队,边境节度使司还会接过指挥当地禁军的职责。 但相应的,节度使只负责带兵打仗,招兵、训练、后勤,全都由枢密院调配。 这样的制度,只要严格执行,就能保证中枢对边军的控制力度。 战争器械越先进,对后勤的依赖就越大,中枢的控制力度也会增强。 这也是薛崇重视武库司新突破的原因之一。 因为军队的暴力属性,能指挥调动禁军的边镇节度使对边疆州郡的影响力要远大于内地节度使。 当前制度下,普通将领可以越过节度使擅自决定是否出境反击,保证了普通将领直接和枢密院对话的渠道,客观上削弱了节度使的权力。 一旦将是否越境进攻的决策权收到节度使司,则普通将领将失去制衡节度使的能力,他们能否直面枢密院,取决于他们在中枢有没有靠山。 “关于第二点,一旦发生未经两府允许的越境战斗,无论胜负,枢密院都要派出调查组,调查该次越境是否有必要,以及战斗前后是否有违规现象。”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在思考其中利弊。 “我反对!” “第一点不妥!” 王彦川与董成林同时开口。 两人对视,董成林拱手:“王相公先讲。” 王彦川木着脸点头,随即看向陈佑:“派出调查组,容易成为政争的工具,我认为这一条不该有。” “是么。” 陈佑问出这一句,似乎没有多少意外。 但董成林就不一样了。 他原本以为王彦川和他想的一样,谁知道王彦川与他完全是两种立场! 他当即就高声道:“王相公这话有因噎废食之嫌!且不说调查组如何涉入政争,即便有这种可能,为了天下安稳,也值得去冒险!” “牛李党争殷鉴不远。” 王彦川十分轻蔑地瞥了董成林一眼。 “藩镇之乱犹在眼前!” 董成林声色俱厉。 “若是王相欲掀起党争,想来即便没有调查组,也能针对那些与你不同道的节度使吧!” “啪!” 王彦川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桌上。 “董双木安敢污蔑宰相!” “是否污蔑,你心中有数!” 董成林冷哼一声,不再理会王彦川,直接朝陈佑拱手:“敢问平章事,是否不把出兵决策权交给节度使,就无法监管?” 不等陈佑回答,董成林紧接着又道:“边将出兵是为争功,得胜归来必要上报朝廷轻功,失败归来亦需奏请枢密院调拨辎重兵员。有如此制度,何愁无法监管?若能监管,则一旦发生越境之战,必可派人调查!如此,又何必将权力交给节度使,徒叫彼等得揽军心兵权!” 王彦川冷笑一声:“董大夫怕是头脑有恙,以往边将出兵,朝廷都是事后才知晓,如今这么一改,事前就能发现一部分不该出兵的情况予以制止,这难道不是益处?“ 欺世盗国 第709章 敢为天下挑重担(五) “是基层将领盲目求战被节度使拦下好,还是基层将领仔细权衡放弃越境好,王相公不会不知吧?” 董成林说着,提高声音:“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决断由其心,功过在其身,必当谨小慎微,不然,则罪责加身不为远也!如此不比决断出于上官更好?” 王彦川眸光闪动,他不再争辩:“董大夫如此诡言,未知文宣王如何看!” 话音未落,目光转向陈佑:“我就两点意见:一,出兵与否的决策权收归节度使;二,不应当派出调查组。” 说完后,他闭嘴不言。 董成林也跟着道:“诸位相公,下官以为一不应使基层将领为节度使所挟,二不应叫边军节镇不受监管。国朝治乱,在乎尔等,烦请慎思之!” 陈佑微微颔首:“天下万民赖一言而得生,因一言而赴死,我等为政,不可不慎。” 他环视诸人:“松岭和双木意见相左,汝等可有意见?” 等了一阵,没人回应。 陈佑只得点名:“庆安如何看?” 巴宁泰朝陈佑点头示意,然后看向其余诸人,缓缓开口:“凡事皆有利弊,朝廷政令亦不能免。吾等所为,不过是取其利重而害轻罢了。” 所有人都等着继续往下说,但是他的话到这里就结束了! 如果是像陈佑那般的总结定调也就罢了,陈佑问他对具体政策的意见,他来一套这样的发言,没有一丝一毫有用的内容。 董成林见其许久没下文,眉头直跳,差点就忍不住站起来质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陈佑却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微微点头继续问道:“若是没有其它意见,就先照此实行。” “平章!” 董成林立刻喊了一声。 “双木你再仔细考虑考虑。有问题咱们再交流。” 董成林稍稍犹豫,点头不语。 很快,这次都堂议事结束,众人各自散去。 陈佑、董成林二人在书厅里分了主客坐下。 不等董成林出声询问,陈佑率先开口:“我知你心忧天下,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衡取其重,为了当前的安稳,不得不承担日后的风险。” 董成林立刻道:“请平章详说。” “双木当知,因运输不便、联络困难,边疆兵马向来自主性高。” 物质、信息的交流,说一句决定社会运行状态绝不为过。 中枢对军队和地方政府的控制,正是社会运行状态里的一环。 物质交流不便,信息交流困难,远离中枢的地方必然独立性大于靠近中枢的地方。 所谓“天高皇帝远”,就是如此。 哪怕陈佑知道某些事项应该避免,可囿于当前科技水平,不得不让边境地区获得较大的自主权,自然就有边军坐大、朝廷难以驾驭的隐患。 “这几年边军将领为了立功,常常带兵深入草原大漠袭击契丹部族,契丹必不可能忍气吞声。从去年契丹设计伏击我军便可看出,彼等一直在寻找甚至创造机会,试图将朝廷驱出燕云一带。”【1】 说到这里,陈佑声音放低:“我判断,小规模战斗将会减少,大规模战役将会增加。为了保证战役的胜利,一要避免边境各军出现各自为战的局面,二是要在边境州郡储备军械粮草以免战事骤起朝廷难以及时支援。如此,即便现在不放权,到那时候也不得不放权。” 董成林面容严肃:“此事两府诸相尽知否?” “这只是我个人判断,尚未告知他人。不过我已经叫军备司联合谍报等部推演接下来一年到三年契丹的军政走向,等他们完成,我自会召集相关人员一同商讨。” 说到这里,他终于开始正面回答董成林的质疑:“若等不得不放权时才想着如何制约边疆节镇,不若现在就定下调查组的制度持续监督。之所以让增加节度使的权力,也是想叫彼等更容易接受罢了。” …… “陈将明殊无气度!” 王彦川坐在自己的书厅里,脸上带着轻微的笑意说出这样一句话。 刑部侍郎张鹏跟着笑道:“想要削节镇之权,却又不彻底,叫董双木这等人心中不喜;想要收节镇之心,拿出的好处抠抠索索,又叫节镇心里不爽。到头来两边都得罪,实为不智。“ “毕竟是个临阵倒戈的软骨之人,敢尝试削权已是不易。” 王彦川微微摇头,满是鄙夷与惋惜。 “只是陈将明所为虽不智,所想却是善政。”王彦川叹了口气,语气稍稍严肃,“这四境兵马,近来越来越有昔日藩镇气象了,若不加限制,迟早又是一个藩镇之乱。” 都堂议事的时候奋力驳斥董成林,私下里却说出了和董成林相似的话语。 听到他这话,张鹏宽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陈将明一手揽权,相公便是有心改变,也无力抵挡。如今之计,只有等着陈将明事败,相公才好出来收拾残局。” “难,难!”王彦川摇头叹道,“难啊!若是如此轻易,也不至于让他当四年首相权势越来越大!” 一想到此处,王彦川就不得不多想,陈佑现在的操作是不是有什么他没看懂的地方? 仔细想了想,似乎想不到。 只得再叹一声,看着张鹏吩咐道:“你去走动走动,让该知道的都知道,陈平章欲限制节度使,某虽尽力阻止,却徒劳无功。” “喏。” 张鹏答应一声。 稍微等了等,才开口:“另有一事要问相公。下官听闻宗正卿这两日一直在愁到底何人适合做皇后,似乎是陈平章跟礼部说最好选边军将领嫡女,而太后那边传出的口风却是要卢家女。” “边军的话,估摸着还是以节度使为上。”王彦川皱眉,“要想制衡边军,洛阳这边的兵马是关键。我看殿前司卢孟达十分适合,正巧他也有一女。” 说了一大通,其实就是支持太后。 张鹏立刻答应:“下官也以为当如此!那明后日,下官请宗正卿一叙,谈一谈此事?” 王彦川冷哼一声:“你明日敢去请宗正卿,后日他陈将明就敢说你意图谋反。” 张鹏一怔,反应过来后讷讷称是。 宗正卿,乃是宁王赵元兴,坊间传言曾与太宗皇帝争过帝位。 欺世盗国 第710章 为求生计抛脸面 一道悠长的哨声响起。 巨大的木船缓缓靠上栈桥,岸上工人和船上水手扯着嗓子互相呼喊,配合着将船只固定住。 “赵博士,这该是赵常侍的船吧?” 河岸边上,卫尉卿公冶通赔着笑问身边的中年男子。 这男子不过是一介太常博士,但他姓赵名安易,乃是赵普胞弟。 窦少华致仕,公冶通不想丢官,必须重新找一个靠山。 现任宰相们是不要想了,要不是被窦少华收下,得罪了宰相们的公冶通,就不仅仅是被按在卫尉四年多了。 而寻到卢氏门上,卢孟达只是以礼相待,却绝口不提未来。 无奈之下,打探到赵普抵京时间,跑过来试一试。 其中曲折,赵安易自然知晓。 这次赵普回京,来城外迎接的,除了他这个亲人,就只有江夏青僚属,门下主事魏羽。 公冶通跑过来,可以说完全抛弃了脸面。 只是不知道兄长的喜恶,他即不好太热情,也不好太冷淡,只能尽量保持温和的态度。 “正是兄长所乘的船。寒风凛冽,卫尉要不上马车等着?” 赵安易一到这边就劝公冶通回去,可是公冶通十分坚定要在这边等赵普抵达。 这时候听到赵安易这么说,公冶通露出真诚的笑容:“无妨无妨,博士和魏主事能等,公冶通也能等。” 赵安易无奈笑笑,不再言语。 好在并没有等多久,船上开始下人。 赵普出现在甲板边缘,只扫一眼就注意到赵安易等人。 发现公冶通站在赵安易身边,赵普明显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猜到其心思,若有所思地在护卫之后下船上岸。 “赵常侍安好!” 公冶通一看到赵普,根本顾不上身边的赵安易,忙不迭快步走到赵普面前,拱手一揖。 幸好他衣着华贵,又兼赵普没开口,否则不等他走近,就会被赵普身边护卫拦下。 “公冶寺卿何故如此多礼?” 赵普故作不知,上前两步扶住公冶通的胳膊。 公冶通闻言,脸色微僵,有些尴尬。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但大庭广众之下,还是说不出口。 脸上神情恢复正常,公冶通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加真诚:“我闻常侍回朝执政,此乃百姓之福,朝廷之福,下官……下官喜不自禁,喜不自禁。” 赵普轻笑一声:“普区区之身,当不得寺卿之赞。” 说着,松开手,看向赶过来的胞弟,嘴里继续对公冶通道:“某初归京,诸事缠身,今日暂且作罢,来日再请寺卿一叙。” “啊,是!好!” 公冶通连连答应,之后又觉得不保险,赶紧开口补充道:“那下官等常侍陛见之后,设宴以待常侍!” 见赵普微笑点头,公冶通这才松了口气,恭敬告辞离开。 赵普同赵安易寒暄几句,转头看向旁边的魏羽。 不等赵普开口,魏羽直接躬身:“门下省主事魏羽见过常侍。羽如今在枢密院庶务司供职,日常侍奉江相公。” “原来是魏主事。” 赵普点头致意。 “可是江相公有事相召?” “相公说常侍若有空闲,可过府一叙。不过这次遣下官过来,却是有事要告知常侍。” “这样。” 赵普看了眼赵安易,兄弟二人的默契不必多言,赵安易立刻转身吩咐跟随赵普回京的仆役将行李之类的搬到车上。 赵普本人则带着魏羽进了早已备好的宽大马车。 两人坐下,赵普开口:“江相有什么话要魏主事带给我?” “相公说有几件事需要提醒常侍。” “愿闻其详。”赵普稍稍坐正。 “原史馆相窦少华以少保致仕,散骑常侍魏仁浦拜为史馆相。” “平章事陈佑称天子纳妃乃是家事,臣子不应置喙。天子命有司择选皇后,据传陈平章希望能选择一位边军将领之女为后。” “前些日子都堂议事,陈平章提出让各节度使判断是否允许治下兵马越境进攻,朝廷事后调查是否必要,集贤相王彦川反对。” 说到这一条,魏羽补充一句:“这几天上次都堂议事的争论已经在洛阳传开。” 赵普微微点头,他大概能猜到江夏青的意思。 “今年考课结果陆续出来,窦少保和王相公损失严重,巴相公有所收获。” “相公上书请求增加一名宰相,人选还没确定,巴相公已经找到相公商谈。” …… 等魏羽离开,赵安易登上马车:“政事这么急切么?” “踏错一步,就是公冶通的下场。” 赵普给了一个十分直观的回答。 赵安易闻言,微微摇头:“公冶通当初所为乃是忠于天子,只可惜……” 后面的话没有继续往下说,但赵普已经听出来其中隐含的意思,故而道:“若非天子在上,你以为区区窦伯菁,能保住公冶通当朝九卿的位置?” 赵安易愣了下,面露恍然神色。 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坐好等马车动起来,他才低声问道:“兄长可要收下这公冶通?” “看他表现吧。” 赵普神色轻松,似乎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我可不是卢孟达,怕前怕后成不了事。对了,这次回来带了两箱珠宝两箱金银,我不好出头,你看着备几份礼单。“ “送给谁?” “陈将明是头一个,卢孟达也加上,还有就是宫中的童谣和任喜。其他的你看着来。” …… 次日,赵普入宫问对。 依然是同明殿。 不知是不是他运气好,今天在同明殿里侍奉的正是任喜! 这几年赵普年年供奉,自认为同宫内宦官的关系还算友善。 也如他所想,见赵普前来,任喜压低嗓音快速介绍天子情况:“官家最近颇为不悦,常侍多谈税收,少谈中枢政事。” 赵普心中了然,只是即将进门,无法回应,只得微笑点头。 进殿行礼之后,赵德昭直接就开口询问:“赵卿在两浙,农事如何?” “回禀陛下,两浙大小村庄皆有宣农使宣讲农事农时,这些年大力开垦水利田,又择选良种,规范赋税,两浙百姓皆是衣食无忧。” 欺世盗国 第711章 顺势而为埋荆棘 从农事到工商,赵普整整说了半个时辰才将他在两浙的种种施政手段说了个遍。 赵德昭则一边听,一边把赵普所说的话同政事堂、武德司送来的信息比对,看赵普是否有欺瞒。 然而赵普说得全都是事实,虽然他只说一部分事实,但这些事实正好包含了所有必要信息,剩下没说的那一部分,你不知道他是有意隐瞒,还是无意略过。 再加上赵普所说的内容中,有一部分是武德司之前没打探到的,因此赵德昭听完之后仅有的两个感想就是“赵普是个忠臣”和“可惜一直跟着陈佑的政策走”。 赵德昭是真的被朔日朝会上的情形吓到了,现在一想到赵普这个即将拜相的忠臣也赞同陈佑的政策,就好像吃了只苍蝇一样难受。 待赵普停下,赵德昭皱着眉想了想,试探着开口询问:“近日两府提出免除百姓徭役事,赵卿以为如何?” 赵普眉头微挑,他没想到天子会问这个问题。 少一思忖,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回禀官家,臣以为陈中令此举,操之过急也。” 天子问的是“两府”,赵普直接把矛盾点放在陈佑身上。 显然,他把握住了天子的心思! 不出所料,赵德昭面色稍霁,继续问道:“这是为何?” 赵普拱手道:“早些年朝廷规范徭役,以贫富定百姓之家有九等,唯上四等户需役。以杭州府为例,兴国二年有十二万三千余户,需役者不过四万户。 “只是这些上等户因家中颇有资产,常输免役钱,为补人工之缺,当地官府或出钱雇工,或增派杂徭。 “因朝廷考课,羡余亦可为功绩,故官府少有雇工,而多派杂徭,由此使得下五等之家负担日重,贫者愈贫,由是有免除徭役之议。” 赵德昭连连点头。 有司官员就这事上了许多奏章,他大都看过,对免除徭役也是持支持态度的。 赵普继续道:“然则,官府转运租税、兴修水利、服侍衙前、看守场库等,皆需丁夫。若免徭役,则必需出钱雇工。 “免役钱不再,则官府收入已减。若再雇工,臣恐官府再无羡余,甚或有那贫苦之地,入不敷出,还需朝廷拨下款项方得维持。如此节源开流,朝廷国库早晚空矣!”【1】 “那,卿以为……” 赵普郑重拱手:“臣以为,罢天下杂徭即可,保留上等之家丁役,如此可征免役钱。以此免役钱雇佣下等户,一则可令贫苦之家有一二闲钱,二则也不会叫官府支出太多。” 赵德昭继续点头。 只不过赵普这完全是再欺负赵德昭读书少。 他提出的这个建议,同当初两税法的部分内容相差不多,都是让有钱富户用钱替代丁役,同时免除杂徭。 但很可惜,杂徭从来没有真正消失过,而且种类还越来越多,最终成为定规。 失败的政策不一定走不通,或许只是时机不对。 兴国以来两府下了大力气构建一个监督各层级官员以及将朝廷政策宣传到最底层乡村的体系,虽然现在还没有建成,但现在施行两税法,或许效果会比唐时更好。 陈佑之所以坚持直接免除徭役,乃是为了防止地方官府和富户勾结,通过“雇人”替代服役的法子变相让下五等户口服杂徭。 至于原本该上等户出的免役钱,他是准备推动分级税率,增加富户税额,来劫富济贫,实施二次分配。 现在户部和税务监正在研究如何更精准地划分不同等级的户口,以及各等级该征多少税。 这事并不是什么机密事项,赵普自然是知道的,但不妨碍他现在不知道。 总之一片拳拳报国之心表现出来,就足够了。 赵德昭叹息一声:“卿以为,现在更改可还来得及?” 赵普有些惊讶,连忙道:“朝令而夕改,伤朝廷之望,亦会叫官员百姓不知何从。” “惜哉前些时日卿不在朝中!” 听到天子的感慨,赵普只是躬身一礼,没有多说话语。 …… 赵普回京被天子召见谈了一个时辰,且出门之时淡定从容! 这个消息很快在洛阳城中传播开来。 大家的想法基本雷同:赵普的相位稳了! 当然现在没人当众说出来。 几日之后,江夏青请求致仕。 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江夏青三天连上三道奏疏,全部被天子驳回。 “将明,你可知官家这是何意?” 第三道奏疏被驳回后,江夏青坐不住了,直接找到陈佑书厅。 陈佑起身把江夏青迎到客座。 听到江夏青的话,无奈摇头:“毕竟是天子,他不说,我等又能从何处知晓?” “是这样么?将明你也不知?” 江夏青仔细观察陈佑,再次问道。 他这很明显是怀疑是不是陈佑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不过陈佑这一次的确是无辜的! “的确不知。”陈佑长舒一口气,“江相若要知晓,不若直接去问官家。” 目前来开,江夏青的女婿赵普更有可能同他陈佑默契配合,陈佑没理由阻止江夏青致仕。 江夏青听了,直接就道:“若如此,恐天子变卦。” 陈佑闻言笑道:“那就得看江相有多大决心了。” 以陈佑对朝廷的掌控力度,拟一份完全合法的圣旨毫无难处。 但这也意味着彻底撕破脸,如果不能保证中高层思想统一,他不会冒险这么干。 没得到答案的江夏青最终还是去寻天子了。 进门行礼,直接就跪伏在地:“臣年迈老朽,颇难处置军政事务,恳请陛下允臣乞骸骨!” 赵德昭没有回答,而是问道:“江青致仕之后,有何事可为?” 突然询问私人问题,江夏青稍稍犹豫,决定老实回答:“回禀陛下,臣以为,学政乃百姓首重之事,亦是天下发展之基,故而预备着去求贤书院做一任山长,以教书育人,为朝廷、为官家尽一份力。” “是么?“ 赵德昭喃喃一声。 “胥吏总计二十三人,其中八人出自求贤书院吏学院……两名胥吏得入流外九品,皆是求贤书院出身……” 何德彦的话语浮现在他的脑海。 欺世盗国 第712章 我自请缨为难事 好一阵,他回过神来,再看向江夏青,神情愈加淡漠:“既如此,卿且去罢。” 江夏青愣了一下。 就这?就为了这两句话? 这分明是在搞人心态啊! 然而赵德昭毕竟是天子。 哪怕现在两府宰相专权,皇帝若是铁了心的要针对某位宰相,只要两府不是铁板一块,被针对的宰相定然会十分难受。 江夏青心中再有不满,也只得恭声应是,退至殿外。 赵德昭沉着脸考虑一阵,开口吩咐道:“唐思恭,你去把薛居正……不,去把胡承约叫来。” …… “我估摸着,你拜相这件事还有波折。”坐在家中,江夏青神情严肃地对赵普说。 赵普不由问出声来:“丈人何出此言?” “今日午后,任喜到政事堂去寻陈将明,说是天子希望让胡承约做宰相。” 见赵普面露忧虑,江夏青不由语气放松,稍稍宽慰道:“也没必要太过紧张,之前我上书要求增加一位宰相,或许天子要的就是这个多出来的位置。” 赵普苦笑一声:“天子有自己的想法,以后恐怕不是宰相们说了算了。” 江夏青呵呵一笑:“有陈将明在,他怕是第一个不同意。” 说完这句,江夏青认真地提出自己的问题:“则平你入枢密院后有何打算?” “巴庆安不愿与陈将明起冲突,只要不出意外,他应该会一直留在枢密使任上。我预备着,上任之后首先削枢密院权利,建议以政事堂兼管枢密院,借着这个机会与政事堂诸相一道参与处置日常政务。” “以陈将明的性子,他估计不会同意。” 江夏青毫不客气地指出赵普想法不行。 赵普笑了:“丈人之前不是说,要整顿边军么?这兵马要是出了问题,就算陈将明坚持,政事堂其他人难道就放心?而且王松岭看来是想要染指军事,有这个机会他一定不会放过。” “我就怕他被陈将明借此机会赶出洛阳!” 江夏青对王松岭没有太大信心。 赵普沉默一阵,语气没那么坚定了:“王松岭严于律己,子侄也不像窦伯菁那般叫人费心,总不会轻易让陈将明抓住把柄。” 江夏青闻言,微笑不语。 …… 十一月戊辰,江夏青以少师致仕。 同日,授赵普、胡承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制下达中书。 己巳,赵普、胡承约同日为相。 之后赵普任枢密副使,胡承约加文思殿大学士。 文思殿大学士又是一个新的加官,原本赵德昭准备给胡承约的殿名是宣政殿,被门下否决,这才换成了文思殿。 宰相变为七人,紧接着是参知政事的调整。 宋杞言终于不需要再出京巡视了,他直接去了枢密院,同知枢密院事,协助赵普负责整顿军务。 赵普、宋杞言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将两府的决定通告全军。 影响至少要到来年春天才能看出来。 中间这段时间,两人开始研究战斗发生后调查组该如何选人、运转。 宋杞言的调任,最大的影响是没有参政一级官员专门负责农事了。 以陈佑的想法,接下来要么从现任参政当中选一个接替宋杞言,要么另选一人担任参政负责农事。 总而言之,这样的人必须要有! 首相陈佑发话了,这时候没有人能够无视。 只是,宋杞言过去四年是怎么过的,谁都看在眼里。 别说现任参政们不愿意,就连那些想朝参政奋斗的高层官员也在心里打怵。 一个日常不在京中的参政,还真不一定能比得上部寺监主官。 毕竟现在通讯不便,宰相参政离京之后很难影响到朝政。 在这种情况下,宁强主动找到陈佑,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平章,我想负责天下农事。” 陈佑正在翻阅礼部送上来的学政规划,骤然听到宁强要换岗位,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宁强在治安寺干得好好的,尤其是治安寺开始插手各地治安曹事务后,他凭着超强的个人能力,让治安寺对地方治安曹的影响力远大于诸如税务监对税曹的影响力。 去年又在陈佑的支持下,在全国开展被陈佑命名为“严厉打击劣绅恶霸”的行动。 配合刑部复核天下案件卷宗的动作,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把州县跳得比较欢的游侠、富户清理了一遍,客观上保证了检括土地户籍能够继续出成果。 虽然其中免不了有个别冤假错案,但效果摆在这里。 陈佑本打算让肃政司花一年时间来调查其中有争议的案件,在这一年里,宁强主要的工作是培训各地治安曹官吏,加强治安寺对地方治安曹的影响力度,同时准备下一次“严厉打击劣绅恶霸”。 只是,想不到,宁强他竟然不愿意干了! 别说现在通讯不便,就算交流方便的时代,一项政策的成功与否,都取决于受执行人能力的高低。 宁强去年可谓是弹章等身,甚至出京巡视的时候还遭遇过几次刺杀! 如果宁强不愿意继续干了,陈佑一时半会很难找到替代者。 陈佑叹了口气,温声道:“行仁何以有此想法?” “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宁强神情坚定,“农事乃是天下根本,强听闻无人愿负责此事,故来自荐。” “行仁该知道,若是乡土之间,劣绅充塞,恶官临堂,便是朝廷政令再好,百姓依然活不下去。” “故而要宣传政令,叫百姓知晓,朝廷在关心彼等。亦能通过百姓,知道哪些豪强权贵在掘朝廷之根基。” 宁强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他也相信陈佑会理解。 陈佑当然理解,但不愿意就这么放弃劝说:“天下如你者鲜矣,若你离去,治安寺又当如何?” 宁强稍稍沉默,恭敬行礼道:“三两年内无忧。若有人愿意执掌农事,强愿重回治安寺。” 真是可惜! 陈佑轻叹一声,点头道:“我知道了。” 其后,治安寺卿宁强除太子宾客,参知政事,提举诸州农事。 欺世盗国 第713章 农事从来不简单 将治安寺事务暂时托付给两名少卿,宁强走马上任。 陈佑虽然不乐意他离开治安寺,但既然他愿意为天下农事做贡献,陈佑也不吝于支持。 他受命后,首先召集有司官员商讨当前农事情况。 当前语境下的“农事”,不仅仅是种植粮食这一件事,用一个熟悉的词语来解释,就是“三农问题”——农业、农村、农民。 陈佑一直在提,农事是基础,是根本,百姓不挨饿,军队有粮饷,天下就能安稳。 原本大家都以为宋杞言最后能凭借数年主持农事的苦劳拜相,只可惜在前两年推广“官府低价租赁农具”这一政策的时候出了事故,今年两府突然变动,叫他没有再立新功的时间,失去了直接拜相的机会。 宁强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研究“官府低价租赁农具”的政策,想要把这件事真正落实下去。 之前为了让普通农民能用得起农具、农畜,采取的是低定价和先租赁后收费策略。 虽然有人贪小便宜不顾代价的使用致使损耗增加,但后来把农具、农畜租赁权下放到乡里,同一批农具、农畜是一个乡的人轮流用。 你用得狠了要拿去修,我就没办法及时用上,乡里乡亲的,地都在一块,甚至都住在一块,自然而然地就会互相监督。 这本是个好法子,陈佑为此还特意嘉奖过想出此法的官员,也当面夸过宋杞言。 只可惜因为朝廷对农村掌控力度毕竟不足,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乡里大户豪强发现他们其实是无人监督的。于是这项政策就这么“被取消了”,农具被乡长里正联合乡里大户纳为己用,每个月还煞有介事地给县里送上租赁记录、维修记录和结余租金。 严打时期,宋州因为刺史管得严,治下恶性案件不多,游侠泼皮也就有些狗仗人势的小毛小病。眼看着即将考核,案件数量没有达标,州治安曹参军带着下属从城里蹿到乡下想要找被埋没的案件。 同村民闲聊的时候,无意间听村民抱怨了一句“虽然现在当地大户不敢欺压民众,叫日子好过许多,但要是能继续租农具就更好了”。 当年宋州治安曹集体获得嘉奖,宋杞言紧急叫停各地农具租赁,协调有司一个县一个县筛查,着实叫治安寺涨了一波业绩。 根据宋杞言留下的工作推进表,在完成“将乡里纳入监管体系”,简称“皇权下乡”这一目标之前,他是不准备再推进这些容易被基层截胡的政策。 可宁强有不同意见! 他当治安卿,主持推动严打,对地方情况比较了解。 按照他的估计,以朝廷现在的能力,已经能够控制最基层的乡里,要解决的问题只有一点:怎么防止县一级官吏懒政以及与当地大户勾连。 经过数天的讨论,宁强认为可行,直接在都堂议事的时候提出此事。 可惜宋杞言强烈反对,王彦川等有对此颇有疑虑,只能被迫搁置。 即便如此,宁强也没有放弃,他让有司整理出一份评估方案,紧接着拿着这份方案去找陈佑。 获得陈佑支持后,他又找了魏仁浦、胡承约。 最终,获准重开试点。 这一次,宁强直接抽了岭南、蜀地的几个州来做试点。 公文通过驿传体系发出后,宁强开始规划本年度巡察农事的路线图。 他准备沿河东去,然后北上,转向西,南下到蜀中试点州郡查看结果,朝东南去,到岭南试点查看结果。 中间留出的时间,让各州郡按照规定的规程自行发展。 从宁强调任到离京,陈佑一直没有提出新的治安卿人选,这一个掌握京城警员的职位顿时成了各方争夺的对象。 卫尉卿公冶通终于得到赵普的认可,只是卫尉一职,实在是属于那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类型。 于是,赵普给他的第一个谋划就是调任治安卿。 赵普刚刚接任枢密副使,再加上治安寺官员必须由天子任命,赵普名义上不太好插手治安卿人选。 但妙就妙在,赵普想要推的人是公冶通! 正如他之前对赵安易所说:如果没有天子关注,区区一个窦少华保不住得罪了全部宰相的公冶通。 如今已过去四年,宰相换了几个,天子也有了抓住权力的想法,公冶通的路就宽了。 得到赵普指点的公冶通,首先上书弹劾卢孟达。 这一步很重要。 赵普通过收集到的信息判断,天子极有可能已经反感卢家,只是碍于太后,不能对卢家出手。 不动手也没关系,这只是想让天子想起来,卫尉寺这边还有一个当年想要为天子争权的忠心老臣在。 而且弹劾外戚,政事堂必定会把奏章送到天子面前。 果然,弹章从宰相那边过了一道手之后抵达天子桌上,之后又回到公冶通手上。 天子斥责了公冶通的说辞,但其后又勉励他多为国家为天子尽力立功。 之后,公冶通直接求见天子。 不是自荐,而是说一说他在卫尉所作所为,之后点一句宁强担任治安卿的时候从卫尉寺支了大量器械,至今仍未归还。 十一月底,礼部、宗正、太常给出皇后的备选名单,卢孟达女儿正在其中。 得知此事,赵普面见天子,言语间不离“禁军兵马不出,则警员乃是镇海之石”,谈及治安卿的人选,他没有直接说公冶通的名字,只是一再强调要“忠心,且经过考验”。 毫无疑问,赵德昭第一个想到的是这段时间让他印象颇为深刻的公冶通! 于是,赵德昭在两府没有给出建议人选的情况下,给到政事堂的谕令是:任命公冶通为治安卿。 陈佑一时没想明白怎么就是公冶通。 他一面派人调查此事,一面考虑如何应对。 最终,政事堂提议治安卿的人选是公冶通。 但陈佑还加了他自己的安排在里面:当了六七年治安少卿的赵成栋被调走,负责警务的少卿萧政安转为负责庶务,苏枕为权守治安少卿,负责警务。 欺世盗国 第714章 心思各异选大将 十二月癸未,陈佑召集两府宰相、参政于都堂议事。 这一次都堂议事的主要内容是天子大婚。 皇后人选已经定下,乃是大同军节度使、云中置制使宋延渥之女。 陈佑的立场早已表明:不插手皇后人选。 因此众人到齐坐好,他直接就说只要没有特别重要的原因,人选就这么定下不变了。 也没什么好说的,宗正少卿将宋氏女和宋延渥的情况介绍一遍,找不出什么问题,就这么决定。 皇帝大婚自有一套礼仪规范,这些事依然是交给礼部、太常和宗正去负责。宗正卿宁郡王等闲不离宗正寺,就令官职最高的礼部尚书孙宣怀负责协调有司。 此事还没完,继续讨论宋延渥该如何对待。 身为国丈,是不是需要加封?是不是应该调回京城? 加封的话,勋爵散官加到哪一级?调回京的话,调任什么职位比较合适? 讨论了有一炷香时间,只确定了前两个问题:要加封,应该调回京城。 至于加到什么程度,回京干什么,交给有司讨论研究,宰相们暂且不考虑那么多。 于是,议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大同节度使继任者的选择上。 云中置制使司辖云、应、蔚、寰、朔五州禁军,同范阳置制使司一起直面契丹兵马。 这几年就数大同、卢龙两处与契丹交战最多,立功将校数量仅次于岭南,但质量,也就是级别比岭南高。 卢龙节度使、范阳置制使王江因为一次大败被削弱,宋延渥这边也得针对一下。 不知道天子选择宋延渥的女儿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但两府显然是要趁此机会把宋延渥调离云州,打散尚未彻底成型的军功利益集体。 这么一个容易立功、方便培植羽翼的位置,谁都想拿到自己人手里。 白崇文当先开口:“我这边有几个人选,说出来供诸位相公选择。” 得到陈佑的允许,他一一介绍。 开封府兵马都监、宣武节度使皇甫楠,银州刺史、银绥置制使潘美,府州刺史、振武节度使、胜州置制使折德扆,以及朔方节度使、西凉置制使石守信。 四个人,前两个都能算陈佑门下,折德扆也同陈佑关系较近,也就一个石守信与陈佑有点距离。 “不妥!” 王彦川立刻反对。 他神色淡然地看着陈佑:“皇甫楠四人,皆是地方大员,调动起来颇为复杂。宋延渥总归是要调入京中,我以为最好还是从京中挑一个合适的将领与其调换来得好。” 不等陈佑说话,魏仁浦直接开口:“宋延渥调到开封也不是不行。” 王彦川瞥了魏仁浦一眼,没有接话茬,而是问巴宁泰:“庆安兄以为如何?” 巴宁泰呵呵一笑,说出自己的看法:“松岭所言不无道理,道济之议也是事实。不过都堂议事嘛,就是要多讨论讨论,每个人都发言。” 说着,他看向简宏彦:“立贤你来说一说吧。” 一个推一个,都想把别人当成抓手。 好在简宏彦没有继续往下推,他稍一沉吟,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认为近卫司李克榕适合去云州。” 王彦川先是皱眉,随即欣然点头:“立贤这么一说,仔细一想,李克榕的确是最适合的。” 他把李克榕好一通夸,放给外人看,指不定会以为李克榕是站在他王彦川这边的! “让宋延渥掌握禁军?王相未免有些太过放心宋延渥了!” 白崇文毫不客气地表示反对。 王彦川冷笑一声:“怎么,官家都要立宋氏女为皇后,你竟然还信不过宋延渥?” 再说下去就是扣帽子了。 陈佑轻咳一声,打断几人的争论:“左右还有一段时间,不急着定下来,此事容后再议。” 所谓再议,不过是把矛盾掩盖下去,让大家私下联络勾兑,不至于赤裸裸地暴露出两府不和的现象。 这一次都堂议事可以说是不欢而散。 王彦川的言行举止,有一种刻意在针对陈佑的感觉。 “王松岭看来对平章颇为不满啊!” 首相书厅里,魏仁浦感慨出声。 陈佑点头道:“嗯,毕竟你一下子越过他成为史馆相,他有不满实属正常。” 如果按照资历来定,窦少华致仕之后,应该是王彦川升为史馆相,魏仁浦初入政事堂为集贤相。 可是这一次王彦川没动,魏仁浦直接就当了史馆相。 名分问题事关权力大小,估计这件事对王彦川的刺激不小。 魏仁浦对此心知肚明,故而不再多言,转而问道:“平章准备叫谁过去?” “潘仲询、皇甫志坚都行。” 陈佑说着,突然问道:“边军将校调查得如何了?渤海丁骁那边怎样?” “已经安排下去,估摸着要到年初才能有反馈。” 魏仁浦回答之后,稍稍犹豫,然后问道:“平章是准备再给丁骁一个机会?” “嗯,你看看哪个位置合适,我去信告知丁骁。” 话说出口,他抿嘴皱眉顿了顿,然后才道:“是生是死,看他如何抉择了。” “行。” 魏仁浦点头应下,随即又道:“那王松岭这边……” “我会找他谈谈。” …… “启禀陛下,臣自史馆抄录了今日都堂议事的记录。” 同明殿内,何德彦恭敬地将一份奏章递给宦官。 赵德昭从宦官手里接过奏章,没有翻开,而是问何德彦:“今日都堂都说了什么?” 议事记录十分相席,何德彦自不敢隐瞒编造,老老实实将一干重点仔细说出。 当他说到王彦川提议李克榕去云州、宋延渥接掌近卫司,赵德昭的眉头肉眼可见地皱起来。 等白崇文反对、陈佑宣布暂时搁置的消息说出来,赵德昭脸上浮现出疑惑地神色。 显然一时半会他有些搞不清楚这些人现在都是什么立场。 毕竟都是宰相,除了一些根本的利益和自身学术信仰,立场改换是常有的事。 赵德昭不清楚,但何德彦清楚! 他介绍完都堂议事的内容,见天子有些疑惑,不等天子发问,赶忙解释各人的立场和所提意见的目的。 欺世盗国 第715章 天子欲改朝堂事 何德彦仔仔细细解释一通,赵德昭终于明白两府诸人争得是什么。 赵德昭为了知道哪些人可信,研究过京城里这些将领的立场派系,对陈佑安排亲信执掌北城近卫司并没有太多想法。 故而看到王彦川想要把李克榕排挤出去,他有些怀疑王彦川的用心。 但是,王彦川提议的让宋延渥掌禁军,的确叫他心动了。 让宋氏外戚牵制卢氏外戚,然后逐渐削弱卢氏外戚实力,阻止卢太后影响外朝。 完美的计划! 赵德昭有些兴奋,待何德彦住口不言,他立刻问道:“何卿以为宋延渥可掌北城近卫司乎?” 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何德彦犹豫一下才谨慎回答:“回官家的话,臣以为云帅可掌近卫。然李克榕调任云中,似有不妥。” 听前半句,赵德昭微微点头,听到后半句,他立刻紧张起来:“卿且详说!” 何德彦再次一礼后,沉稳说道:“北疆共有七个置制使司,其中银绥、范阳两使已与陈平章关系匪浅,若是李克榕再调去云中,则陈系将领得掌北疆近半禁军。” 说着,他看了一眼神情凝重的赵德昭,继续道:“且边疆之地战乱不休,军兵将校易得功劳,云帅此前就依靠与契丹交战胜之而大量提拔亲信,李克榕在京中,不好培植羽翼。” 他这话一出,立刻叫赵德昭紧张起来。 不是紧张李克榕,而是紧张宋延渥! 仔细想了想,赵德昭开口问道:“何卿以为,叫宋延渥入枢府掌一司可行?” 何德彦做深思状,然后才缓缓点头:“官家安排颇为恰当。” …… “进枢密院么?” 陈佑听了,不由皱眉思忖。 过了一阵,他抓过一张纸挥笔写了一段话,一边晾干一边拉铃喊人。 很快,主事陈省华走了进来:“相公。” 陈佑将纸张对折叠好交给陈省华:“送给巴相公,带回他的意见。” 陈省华接过纸张快速离去。 何德彦坐在边上,看陈省华匆匆来匆匆去,不免有些感慨。 他身为拾遗,没有兼职的情况下,只能呆在官衙消磨时间等待官家召见。 得官家看重的话,偶尔能参与谋划军国政务——虽然相权势大导致天子不怎么处理政务。 而陈省华却是跟在首相身边处理公文奏章,不说能学到什么,单是从公文奏章中了解的种种信息,就足以让他未来能发展得更好了。 当然要是天子大权在握,拾遗比中书省的主事不知要好到哪里去! 好歹何德彦还记着在什么地方,他收回发散的思维,凝神等着陈佑吩咐。 “我若要罢免王彦川,可行否?” 何德彦闻言一惊,他立刻道:“不可!” “哦?为何?” 陈佑笔下不停,一面写字一面出声询问。 “自十一月朔日朝起,官家就忧虑相公势大难制,若再强硬罢免王相公,官家必定不安!” “是么。” 陈佑轻叹一声。 何德彦不再说话。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笔毫在纸张上滑动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陈省华回来了。 “巴庆安怎么说?” “巴相公说但凭相公做主。” “呵!” 陈佑摇头轻笑一声,继续把手上文字写完。 放下毛笔,起身从身后书架上抽出一份奏章,翻开确认后摆到桌上示意陈省华拿走:“送去税务监。” 陈省华再次离开。 重新坐下的陈佑看向何德彦。 沉默一阵,缓缓道:“我是不在意这些事的。只是很多时候身不由己。”【1】 何德彦静静听着。 “你把这份条陈带去给官家。” 陈佑指点着他刚刚写完的几张纸。 “直言我欲罢免王松岭。” 他都这么说了,何德彦无法再劝,只得答应下来。 虽然陈佑的条陈只是简单叠起来,但何德彦没有看。 快步来到同明殿,通传进门,殿内已经有一人正在说话。 是左补阙马如风。 “……朝廷选士,是为观其才技而用之,庶使田野无遗逸,而朝廷多君子尔。如今科举,诸多杂科,不考经义,不观文才,只求术数律令等杂学,朝堂百官,尽皆碌碌然逐利也!” 何德彦一进门,就听到马如风在批评现在的科举制度。 还是兴国以来的变化。 兴国初,平章事陈佑提出“行政官员”和“技术官员”的概念。 原本大家以为只是把清浊官换了一个名词,谁知道他是生造了两个概念。 按照陈佑的说法,礼乐、律令、医药、将作等这些具体而微的事项,都应该由专业的技术官员负责具体执行,这些部门内部行政官员的任务就是协调资源保证技术官员能够顺利实践。 当然说归说,要完美实现这样的制度十分困难。 但只要大家接受这个概念,认为这样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就好办了。 于是科举再次改革,除了进士科外,就只剩下经籍、算、法、医、工、理等六科。 经籍、算、法也就罢了,以前就有。 医也勉强,比较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悬壶济世总归也是当世大贤。 新设立的工、理两科,直接叫一干官员怒斥陈佑纯粹是为了给自己学生开后门。 吵了两个多月,各项细则确定。 确认只有进士科才有状元这个称号,其余诸科只能叫头名。 同时规定进士科状元直接授七品实职。之后包括进士科在内诸科分为一甲及第、二甲及第、三甲出身、同出身四等。 二甲以上的进士授官在中枢观政,诸科直接按照科目分到各处官衙;三甲进士分配各县为主贰官,诸科依然按照科目分配给州县诸衙门;同出身的进士和诸科,全都要参加礼部考核才能授官,诸科还要加一个拟分配部门的考核。 总得来说,诸科比进士名头上依然差一头,而且前路狭窄。 如此才叫咋呼的官员学子们平静下来。 毕竟除了科目改了,和以前的差别并不大,甚至状元授官还比以前高,咱们的陈平章想在诸科上照顾他的学生就照顾吧! 何德彦不明白,马如风这时候突然又提起科举是要干什么。 行礼将陈佑的条陈递上去,然后恭谨坐下。 只不过赵德昭现在精力都在科举上面,没有立刻翻看条陈,而是问何德彦:“何卿前些日子考察学政,对科举可有看法?” 何德彦本不欲掺和马如风的事情,但既然天子问了,不妨碍他给马如风添点困难。 欺世盗国 第716章 科举艰难唯公平 “启禀陛下,臣以为当前科举有两点缺陷。” 何德彦起身,不看马如风,直接自顾自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一者乃是规定与现实不符。朝廷律令,科举中者必须参加吏部试方可授官,然近两年只有三甲以下参加吏部试。 “二者医、理、工三科报考人数太少,且前几年中者多出于周山书院和将作军器监、太医署、太史局等。臣以为或可暂时取消,而别开制科,或直入吏部择选,待学子增加之后方才重设此三科。” 周山书院不必多说,前些年开这三类学科的仅有周山书院一家,故而官吏学子们才会抨击陈佑徇私。 而将作监等衙门,则是术业有专攻,原先考经义策论那些基层技术官吏没机会,现在多了对口科目,肯定要参加锁厅试拼一把。 他这边刚说完,马如风立刻反驳:“何拾遗所言之一,可教官家下诏恩泽学子;所言之二,则是大谬!” 何德彦笑笑,朝马如风点头示意,然后朝天子躬身一礼,坐回椅子上,不跟马如风争论。 马如风支持医、理、工三科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那些官员后来不再骂陈佑徇私,科举上让进士优于诸科安抚住学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这些官员发现理、工两科要想学得好,要么有天分,要么肯花时间去钻研去实践。 花时间钻研也就罢了,学经典也是学,学理工也是学。 问题在于实践。 哪怕现在各种学问还处于萌芽阶段,试验也是要花钱的。 就拿当年陈佑在书院演示的那块三棱镜举例,那块澄澈规则可以用于试验的三棱镜,别说贫寒之家了,背景稍微普通一点,想买都找不到地方! 那么显然,高官显贵之家的子弟,如果经义策论不行,又不愿意走军功路线,学习理工两科参加科举是最佳选择。 何德彦好整以暇地听马如风驳斥他的意见。 等马如风停下来,他面露疑惑,十分不解地问道:“既然理工等科有如此种种利国利民之益处,补阙何以反对诸科?” 马如风一下子噎住。 不过他既然敢拿出这件事来说,自然想好了说辞。 当即看向赵德昭,恭敬道:“启禀陛下,臣虽以为诸科有益,然诸科考生不修道德,不明经义,或有专才,不为良臣!” 何德彦闻言皱眉。 旁观了两人交锋的赵德昭却兴致勃勃地问道:“马卿以为当如何?” 马如风长揖:“臣以为,诸科当杂考经义!” 何德彦明白了! 考经义,无非是进一步把那些参加考试的基层官吏筛选下去! 现如今普通学子学习理工科的渠道非常少,也就周山书院和从周山挖了人的几处私人书院,官学尚未普及开。 反而是相关衙门基层官吏水平更高,人数更多。 而这些人,大多都不通经义! 何德彦虽然想明白了,但他一时无法确认是否需要反对。 想了想,他最终放弃这时候同马如风起争执。 一来此事尚有挖坑的机会,二来马上就要说出平章事陈佑要罢免集贤相王彦川的事情,此时最好避免争吵让天子心烦。 不提何德彦这边心思变换,赵德昭听了马如风的话语,稍一思忖,见何德彦没有出言反对,便连连点头:“马卿所言有理。” 话音落下,他继续吩咐:“马卿且去通知政事堂商讨此事。” 这又是宰相势大的一个证明,天子有想法,哪怕下定决心,也不会,或者说没办法直接下诏书敕令,而是要获得宰相们的认可才会草拟诏令传达有司。 马如风答应下来,却并未起身。 他想看看何德彦送来的奏章说了什么。 赵德昭见状,没有在意,翻开奏章的同时开口询问:“平章事可有说什么?” 何德彦有些不想说,然而他不得不说:“陈平章言,欲罢免集贤相王相公。” 正在翻看奏章的赵德昭愣住了,拿着奏章的双手就这么停在半空中,直愣愣地看着何德彦:“什么?” 马如风更是浑身战栗,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只是紧盯着何德彦,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何德彦朝天子一礼,字正腔圆地复述:“陈平章欲罢免集贤殿王相公。” 言毕,他忍不住补充一句:“平章说官家看了条陈自会明白。” 赵德昭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但听了这话,也只得将目光放到眼前的奏章上。 而马如风,则是面沉如水,低着头仔细思考该如何应对。 陈佑的条陈只说一件事:如何向大同之世迈进? 更直白点,就是陈佑今后的施政目标。 限于篇幅,只有大概,总共三条。 一是修文兴武,于内教化百姓,于外扫灭强敌;二是劫富济贫,通过分级税制增加豪富显贵提供的税银,将财税收入转化为基础建设,变相增加普通百姓的收入;三是移风易俗,通过强制手段——比如严打——使百姓权贵们习惯并自觉维护和平安稳的社会环境。 如果全部能实现,陈佑大概可以封圣。 赵德昭看完之后,心中只余疑惑:这是陈佑真正的想法吗? 他不敢信。 就在这时,察觉到赵德昭犹豫怀疑的精神状态,马如风咬牙起身。 长揖到地,朗声道:“陛下!臣闻明君者,亲贤臣远小人。又闻贤臣者,佐理阴阳,使赏罚皆出于上。而今中书令佑者,不审天子之意,不尊皇帝之命,妄自废立宰相,僭赏越罚,可谓‘小人’矣!左补阙臣如风,昧死以闻,请逐中书令佑!” 果然如此! 何德彦心中哀叹,只是他此时不能站出来阻止,因为马如风这是在“维护君权”! 深吸一口气,起身恭敬行礼道:“左拾遗臣德彦启奏陛下。同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彦川无有过错,而中书令佑请逐之,乃为政不明也,请陛下责罚之!” 赵德昭面色变幻不已。 何德彦给了他台阶,就看他愿不愿意踩了。 当然也有另一个选择,那就是直接同意罢免王彦川。 等了一阵,见天子仍未下定决心。 何德彦心一横,再次出声:“启禀陛下!臣有机密要事欲奏,不可为外人知也!” 欺世盗国 第717章 汉皇终究屈贾谊 何德彦说出那番话后,纠结不已的天子没做过多犹豫便叫马如风等人退至殿外。 殿内仅剩君臣二人,赵德昭开口问道:“何卿要说何事?” 何德彦躬身道:“启禀陛下,臣将陛下之意说与陈中令,中令遣人去询问巴枢使意见,其后中令问臣,欲要罢免王相公可行否。” 难得听到这么详细的说明,赵德昭身子不由前探:“你是如何说的?” “臣言中令身为首相,强行罢免一位没犯下错误的宰相,必将致使朝野不安。” 赵德昭微微点头。 这不仅仅是朝野不安了,他这个皇帝也有点不安。 “然中令言,为国事计,毁誉加身亦不改其志。” 沉默一阵,赵德昭冷笑一声:“罢免王彦川是为了国事?” “臣以为,陈中令性刚愎,王相公多次反对其意见,或使得其失去耐心,故而想逐王相公。” 何德彦尽力解释。 不过赵德昭倒没有再说,可能也认可这种解释。 抿了抿唇,何德彦再道:“臣闻贾长沙者,汉之大贤也,然不得用,乃绛侯排挤之故也。故云: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其在长沙,忠心不改,思慕天子而辅佐长沙王,待绛侯亡则受召入京。” 加工史料,这是何德彦早就熟悉的技能,屡试不爽,这一次也不例外。 赵德昭很轻易地就嫩明白,何德彦的意思是,王彦川这样的人可以被类比为贾谊。 既然都是贾谊这样的忠臣了,为了天子受一些小小的委屈自然就不算啥。 赵德昭不知道是被自己说服,还是被何德彦说服。 总之他考虑一阵,微微颔首:“吾知矣。” 何德彦行礼出门,放下厚重门帘,他停住脚步扭头朝后看了一眼。 “何拾遗似乎深得中书令信重啊!” 突然传出的说话声,使得何德彦悚然一惊。 回头朝声音传来处看去,竟然是早就出殿的马如风! “原来是马补阙。”何德彦抬手一礼,“在下为官家传话,陈平章也不至于为难一个小小拾遗。” 马如风闻言讥讽一笑,留下一句“日后恐怕还要靠何拾遗为中书令传话了”,也不招呼,转身就走。 何德彦沉默不语,放慢脚步朝同一方向去。 他俩办公地在同一处,有话也可以到地方再说,马如风堵在同明殿门口说这一番话,显然是说给天子听的。 …… 王彦川罢相的诏令很快拟好,送给天子批准后加盖印玺,最后出现在陈佑桌上,等他签字。 说是罢相,其实是册命他为少傅的册文,只不过后面不是“余皆如故”,改成了“罢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 陈佑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直接签署,着人送去誊抄存档。 册命还没送到王彦川面前,消息灵通的人士就知道了此事。 此事给周国官场带来的震动不亚于当年陈佑突然成为首相。 突然出手罢免一名没有明显错处的宰相,这意味着陈佑执政风格的改变。 只是任何事情都会有人反对。 陈佑这么做的确震慑到了一大批人。 以前怼陈佑,是因为他想专权,现在不敢怼陈佑,是因为他真的干了专权之事! 大多数官员闭嘴的情况下,依然有那等不怕丢官的站出来反对。 不等陈佑去找王彦川谈话,董成林先找到了他,进门第一句话就是:“王松岭是因何事被罢免?” 陈佑的回答是:“阻碍新政。” 这样的理由无法说服董成林。 “阻碍新政,平章此言未免太过霸道。” “天下万民尽在我等,一时毁誉不过清风拂面罢了。” 董成林不由厉声道:“平章想清楚了!如此作为,乃乱政之始!朝廷既乱,百姓何如?” “何乱之有?” “人臣专权,凌逼天子!” “呵!” 陈佑靠在椅子上,看着董成林。 “董大夫这话实在是没有道理,册命乃是天子亲自签署,何来某专权之说?” 这话一出,董成林气急反笑,不复多言,直接拱手一礼,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不过片刻,陈省华来到门口,面带忧虑地看着陈佑:“山长?” 陈佑摆摆手:“无事,你且去忙。” 就在首相书厅不远处,王彦川坐在自己书厅里,看着手边的册文,脸上只剩无奈。 这一重击来得太过突然,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了自己被罢免的消息。 匆忙结束巡视冬日流民收容点的安排回宫,不等他去说服天子,册文已经下达。 甚至于他是在前往同明殿的路上被拦住的,得知册文已经备好,就等着他这个主角就位。 事情再无转圜余地,他只得受了册命后借着谢恩的名义求见天子打探心意,最后得到的只有一句“卿为贾长沙,朕不做汉文帝”。 “或许官家还要用相公。” 坐在他面前的马如风这般开口。 王彦川摇头道:“以我的年纪,估计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已年过花甲,再过几年就接近七十,这个年纪还想被召为宰相,有点困难。 “我已经想天子推荐了继任的人选。 王彦川收拾好心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接下来两个月,先把空出来的宰相位置确定。如果陈将明反对,可以尝试进攻。” “他现在越是想揽权,就越是被天子厌恶。” 听到这一句,王彦川摇头道:“汉宣当年也厌恶霍光,重点不是让天子继续厌恶陈将明,而是朝中君臣知道,反对陈将明的人有很多。 “只有这样,才会有人敢冒险反对陈将明,也会叫天子下定决心对付陈将明。” 简单来说就是造势。 营造一种“倒陈”的氛围,诱导上下齐心,合力倒陈。 陈佑倒得越快,他王彦川重新拜相的可能性就越大。 哪怕不能重新拜相,能叫陈佑不得好结果也算出气了。 马如风点头:“那我明天就弹劾。“ “这不着急。“王彦川等了等,露出神秘的笑容:“你先去找御史大夫,他只要性子没变,一定会叫陈将明不好过。” 欺世盗国 第718章 一点星火落周山 “今天就讲到这里,大家回去就‘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这一节做一篇议论,下一节课来点评分析。” 距离下课的钟声响起已经过了近一刻钟,讲台上的教员才意犹未尽地说出结束语。 课堂内正襟危坐的学生顿时轻松下来,有些性急的甚至不等教员出门,就抓起书包蹿出去奔向食堂。 教员稍稍等了等,见没学生上来找他问问题,略带可惜地咂咂嘴,夹着书本离开教室。 陈衡慢腾腾地收拾好书本装进双肩包里,背着包顺着人流出门。 刚走出教室,就听到有人在喊他:“衡哥!衡哥!这边!” 转身看去,经学院外舍的符青岚。 “学长怎么到这来了?” 陈衡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来到符青岚面前。 符青岚抬手拍拍陈衡的肩膀:“组长奖金发下来了,中午请客,我来找你直接过去,免得你先去吃饭。” “组长不是要寄钱给家里吗?”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 “嗨!这次奖金足足有十万钱,不然他可不敢乱花!” 十万钱,按照通常八百五十钱为一贯来算,差不多一百二十贯。 饶州永平监从前一年铸钱不过六万贯,十万钱相当于永平监一年产量的千分之五。当然现在永平监的年产量已经增至三十万贯,就没必要细算了。 书院给的奖金一般是纸钞,可以到钱钞署兑换标准的一文铜钱,购买力很强。 总之,十万钱是一笔巨款。 两人很快来到一处空教室。 这是他们申请到的活动室,门牌底下贴了一张纸,用正楷写着“易经学习小组”。 推开门,屋内众人全都扭头看过来。 教室四周空空荡荡,只有中间用几张桌子拼了一个大的方桌出来,此时桌上摆满了装着饭菜的彩陶碗。 十多位年龄不一的男青年围坐桌边,其中一个看起来比较沉稳的男子见进门的是陈衡两人,当即笑着招呼道:“就差你们两个了,赶紧坐下开吃!” “上午是高教师的课,他又拖堂了。” 陈衡解释一句,同符青岚一道寻了个空位坐下。 他的话引起一阵欢乐的笑声,之后大家没有什么客套,也不知是谁先动筷子,就这么吃起来。 说是请客,饭菜都是食堂打来的。 但没人嫌弃,不提请客的组长家境不好,单是能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吃饭,就足以让人甘之如饴。 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一桌菜很快就剩下杯盘狼藉。 靠在椅子上闲聊几句,那名沉稳的男子,也就是他们的组长楚芒将身前碗筷朝中间推一推,空出一块地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册子翻开。 “下午有些人还要上课,咱们就开始吧。” 扫视一圈,没有反对意见,他低头看着册子:“当前我比较关注的是税务监上书请求设立分级税制,该奏章已经被批复,年前应该会出细则。” 说完,他抬头:“如果没什么意见,今天就讨论这个如何?” “没问题!” “就这个吧。” …… 一连串的赞同声,楚芒点点头。 等大家安静下来,他最先开口:“我先说我的观点,分级税制,说白了就是‘均贫富’。虽然这不是平均主义,但明显对豪富巨贾更加不利。从租赁农具的经验来看,我对此项政策能否顺利推行持怀疑态度。” “我不认为这是在均贫富。” 算学院上舍的封承煦表达出想法意见。 “现在还不知道分级的标准究竟是什么,但考虑到估算家资的困难程度,我认为最有可能按照田地规模及肥沃程度来划分。这无疑将使土地兼并的成本增加,抑制豪强富户购买甚至强取豪夺平民百姓家田地的动力。 “因此,我认为分级税制的最终目的不是均贫富,而是促使,或者说迫使富户将财产投入到商业和工业上去。简而言之,这是一种通过朝廷政令改变社会财富流通的手段。” 有理有据,陈衡等人连连点头。 楚芒却道:“但是别忘了,商税也能核查。现在盐、油等官营,米面五谷全都免税,如果在商税上实行分级税制,我认为最佳选项是对珠宝配饰等奢侈品课以重税,而对基本农业产出采取低税甚至免税。” “如果这样,就没有意义了。真正能稳赚不亏的,永远是米粮这类基础生活物资,朝廷免税了,粮商可不一定会降价。如此则粮商和大地主将倾向于购入更多的土地,试图用规模平摊成本,并通过涨价的方式将农田税负转移到购粮百姓头上。” 封承煦摇头,显然不认为楚芒所说具有可行性。 屋内一群人就两人的观点展开讨论,只可惜谁都说服不了谁。 虽然都承认对方说得有道理,但权衡利弊之后,自己这边的观点相对来说更有道理。 争论一阵,符青岚突然问陈衡:“衡哥怎么看?” 屋内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等着陈衡回答。 相处这么久,大家早就知道陈衡是山长陈佑的儿子,或许不经意的一两句话,就能透露出山长的想法。 令人失望的是,陈衡一开口,就说自己并不知道父亲的想法。 “不过大人倒是经常说‘以现在的科技水平,没必要让农业补贴工业’这样类似的话,我估计,分级税制应该也是要从减轻普通农民负担这方面出发。” 楚芒点头:“政策律令偏向于弱势群体,我们所追求的社会公义。要考虑这一点的话,我认为必然会有保护普通百姓的田地不被富户巧取豪夺的措施,田税分级就是最好的方法。”【1】 眼见封承煦等人还要争论,他估算了一下时间,抢先开口:“这样,咱们先不争论分级税制究竟是怎样的形式,左右它要到年关才出来,在这之前,我建议去周边城村调查,两个方面都调查,看看分级税施行之前是什么情况,分级税实行后又是什么情况。实践出真知嘛!” “我赞成!”陈衡第一个同意。 其余组员没有过多犹豫,纷纷同意。 欺世盗国 第719章 开辟新路为后学 眼见快到下午上课时间,易经组众人尽皆散去。 陈衡下午第一节没课,留在活动教室里帮楚芒收拾碗筷。 “衡哥。” 忙活一阵,楚芒突然停下手中的活,看着窗外匆忙奔走的学生们,语气中带着些犹疑:“你觉得对朝廷来说,哪些人是最重要的?” “嗯。”陈衡扭头朝他看去,稍作思忖回答道,“是‘民’。” “这民和民也有区别。前些日子,曹先生提出,这个天下有两种人。其中一种是掠夺者,或者说被供养者;另一种是被掠夺者,又叫供养者。这是两个阶级,掠夺者在上,被掠夺者在下。” 楚芒转身,看向陈衡。 “你是掠夺者,而我曾经是被掠夺者,现在也在向掠夺者阶级攀爬。” 陈衡微微歪头,皱眉问道:“学长的意思是?” 楚芒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我问曹先生,为什么要这么说。先生回答,农民辛苦种出粮食,却仅能糊口,豪商权贵不事生产,却饮酒食肉。 “这是因为,农民生产出来的粮食,其成果不仅仅能让农民糊口,可超出的部分被豪商权贵掠夺过去,这才出现豪商权贵不事生产却能够饮酒食肉的情况。这是掠夺与被掠夺,供养与被供养的关系。 “我之前尚且迷茫,今日你重提山长的话,‘农业补贴工业’,我才惊醒,这其实就是农民补贴权贵。 “而我出身小民,父母兄弟仅以薄田糊口。幸蒙山长恩慈得以进学,日后也将不事生产而饮酒食肉。不由就要多想,这天下,究竟是我父母兄弟那般的农民重要,还是我这样的不分五谷者重要?” 他这一番话,叫陈衡思绪混乱,好一会儿才勉强回应:“这……有些人虽然不种地,可也通过自己的劳动换得报酬购买粮食……” “同样的劳动,为什么有些人报酬数十万钱,而有些人仅得数百钱?” “……” 陈衡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还没考虑过这些,加入易经组也只是为了寻找自己心中的道义。 “你也不知道吧?”楚芒叹了口气,“曹先生也不知道,我希望你能问一问山长,或许山长能给我们答案。” “刨除那些特殊情况,你这个问题或许可以用‘社会契约’来解释。”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陈、楚二人心头猛跳,扭头看去,陈衡有些诧异地喊出来:“韩三哥!” 来人正是韩陶朱! 楚芒也连忙行礼:“韩学长。” 韩陶朱点点头,走进教室,顺手把门关上。 他没有寒暄,直接就着之前的话题往下延申:“按照我的理解,所谓社会契约,乃是一种基于天下平稳的期望与分工。 “就拿农民和宰相来举例,农民们希望风调雨顺、国家太平,但是单个的农民无法聚集起来实现这两个要求。于是,他们留下仅供糊口的部分,将多余的生产成果拿出来交给宰相,使得宰相们可以不用参与生产而吃喝不愁。 “相应的,拿到报酬的宰相,就得满足农民们的期望。于是有祭神祈雨,有兴修水利,有平息内乱,有抗击外敌。 “单单数名宰相当然无法完成这么多任务,所以他们将农民交给他们的成果分一部分出来,雇佣工人,培养军队。 “农民辛苦耕种供养宰相,宰相耗费精力协调内外满足农民的期望,这就是一个简化的社会契约,两者没有高低之分,没有轻重之别,只不过是分工不同罢了。” 陈衡似懂非懂,楚芒倒是若有所思。 韩陶朱见状笑道:“我只是举个例子,并不能完美的描述,如果有兴趣,以后咱们再讨论。” 说完,他看向陈衡:“我这次来是找德骏先生,顺便给你们兄弟几个带了些东西,已经叫人送到你宿舍门口了,先回去看看吧。” 陈衡收敛思绪连声感谢,匆匆帮楚芒收拾好碗筷,就跟着韩陶朱离开教室。 走了一阵,眼看周围再无他人,韩陶朱突然开口:“盘哥儿日常在易经组都讨论这类话题吗?” “差不太多。” 陈衡想了想,稍稍解释一下:“平常都是讨论朝廷某项政令对百姓的影响。我们这些人都是组长和封学长一个一个拉进组的,基本都对‘民贵君轻’比较认同。” “楚芒此人值得深交。” 韩陶朱点点头,略过这个话题,转而询问陈衡这段时间的学习生活情况。 …… 与陈衡分开,韩陶朱提着两包糕点补药来到曹骢的办公书房。 “曹先生,学生韩陶朱求见。” 静等片刻,屋内没有任何动静。 韩陶朱只得再喊一声。 这一次房间里总算有了回应。 脚步声由远及近,木门转动的吱呀声中,一个带着欣喜的声音传出:“叔蠡你可是许久未曾过来了!” 房门打开,露出一个顶着灰白发髻的中年人,正是曹骢。 “做了起居郎之后,难得才有假期出来一趟。”韩陶朱笑着解释,将手中礼物向前给出,“这是山长让我准备的一点心意,还请先生不要推辞。” “山长平常可不会给人送礼。” 曹骢笑了两声,接过礼物将韩陶朱引进屋内,随手把礼物放到椅子上,快步走向桌后:“你来得正好,我这边有些事想不通。” 他翻了基本书册,找到一页记载,拿着本子走到韩陶朱面前,一手捧着本自,一手伸出食指指点其字:“你看这边,我从大理寺拿到的记录,《专利诏》颁发后,《专利法》订立前,算上严打时期查出的陈年旧案,四五年间也不过才十三件权贵豪富侵夺专利案,其中致专利权利人死亡案只有四件。 “而《专利法》订立之后,两年多时间里发现了一百一十九件侵夺专利案,其中致死案八十六件。更为可笑的是,这一百多件专利中,有八成无法取得收益。” 他停下叙述,抬头看着神情严肃的韩陶朱,皱着眉道:“这个专利法,似乎并没有起到山长之前所说‘保护发明人权利和收益’的作用。” 欺世盗国 第720章 谁可妄自言忠义(一) “是的。” 韩陶朱点头。 “专利法只能保证专利持有人的权益,无法保证专利发明人的权益。不过刑部已经提出了订立契约法的计划,根据冉尚书的奏章,其中会涉及到专利转让契约。” 曹骢闻言问道:“契约事宜能公诉吗?” “民不举,官不究。” 听到这个回答,曹骢不由嗤笑一声:“若如此,有何用?” 韩陶朱回应:“只能是严查杀伤刑案,除此之外,暂无他法。况且这专利法,根本目的非是保障发明者权益,而是为了促进新技术的传播。” 顿了顿,他继续道:“仓廪足而知礼节,这正是山长一直追求大同盛世的原因。很多事情,只能期望人心向善。” 曹骢无奈摇头:“若要这般,叔蠡还是劝山长早日说出他所要的‘大同盛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情况,也好叫咱们有一个具体的奋斗目标。” “差不多就这一两年了。”韩陶朱笑笑, “甚是期待。” 曹骢回了一句,这才收起册子招呼韩陶朱坐下:“叔蠡这次来是要谈论什么?” “教育。”韩陶朱收敛神情,“先生应该听山长说过,历史和教育,是文明的根基,一个看清过去,一个面向未来。” 曹骢早就明了他的套路,对这种早有共识的问题没有过多探讨:“你就直说吧,是又有什么政令在朝堂争论了吗?” 韩陶朱不以为意,继续道:“还没放出来商讨,是山长有了整顿学政的心思。” …… 日本浜田,那贺郡的首府,同时也是石见国的中枢。那贺北边迩摩郡就是日后闻名天下的石见银山所在地,当然现在还没被发现,只是有日本岛上常见的浅层贵金属流出。 其实西海道大隅郡就有一座菱刈金矿。 只是一来目前还没被发现,二来西海已经名义上纳入西海镇守辖下,体现不出海军的功劳。 于是丁骁才以夺取金银矿脉的名义远征石见。 如今丁骁已经指挥手下步军围了浜田城,希望能通过谈判的方式,和平交接石见东部的一座矿山以及周边山林农田的归属权。 在浜田城外与石见国守分开,丁骁骑马回营。 迎上接应兵马,副手吴涟立刻拍马上前问道:“如何,那夷人答应都监的要求了吗?” “他现在就咬死了要咱们帮他从石见守变成石见国主。”丁骁摇头,“也不想想,现在得罪了我们,当了国主又得罪日本朝廷,以后能活多久都是问题!” 吴涟听了,当即笑道:“利令智昏。要不是他这般短视无智,我等此时恐怕已被日本兵马围攻了。” 丁骁轻松笑道:“差不多就在这几天。咱们建议他先不要急着立旗号,而是一边当石见守,一边把石见上下换成自己人,也能少些阻力,今天再谈,他已经动心了。” 现在当然选好话,真心实意地为对方着想,等矿和地拿到手,还遵不遵守约定就看到时候的局势了。 回到两里外的营地,刚一进门,就有文书迎上来通报:“都监!京中来人!说是带来了两府符命!” 丁骁愣了一下,同吴涟对视一眼,木着脸翻身下马:“带路!” 拿下西海镇守的功劳早先已经赏赐过,这次出兵石见还没有取得成果,也就是说,两府来人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快步走进中军大帐,内里一名文士早早立在侧边,待丁骁坐到主位上,才恭敬一礼:“枢密院主事齐鹏飞见过丁都监。” 丁骁面无表情地开口:“齐主事渡海而来,可是枢密院有新的命令?” “正是。” 齐鹏飞将手中竹筒恭敬地摆到丁骁案前。 “此乃密院符命,请都监核验。” 丁骁瞥了他一眼,拿出印章同竹筒上的密封章仔细对比。 齐鹏飞的身份和竹筒的密封性在他回来之前就已经有专人核查过,他现在比对是想看看这是不是伪造的。 确认无误后用刀挑去封泥,取出其中公文。 刚一展开,他立马变了脸色。 沉着脸仔细看完,他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语气带着强硬道:“齐主事不如先去休息,明日我再让主事待会回复。” 齐鹏飞不着急,他道了声告辞,跟在亲卫身后离开大帐。 “都监?” 帐内没有旁人,吴涟十分好奇地喊出声来,希望能得到一个答案。 “呵!” 丁骁冷笑一声,开口之后,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朝廷要把我调走。” “什么!”吴涟忍不住站起身来,“这计划正到最关键的时候,若是都监走了,我等当如何!” “朝廷从来不考虑实际情况,各种乱命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 丁骁深吸一口气,将符命折起来放好,然后抬头看着吴涟:“你以为当如何行事?” 吴涟沉默片刻,试探着开口:“我以为当前高丽日本无法离开都监,即便我等身为外军将领,关键时刻也需要进谏朝廷。” 丁骁微微点头。 仔细看了看吴涟,他叹了一声,随即打起精神吩咐道:“我会写一份奏疏详述当前情形,请求密院暂不调动。至于你,则……” 说到一半,他停下话头,仔细权衡一番,最终放弃如此想法。 “你且去准备。我们不等石见守回应了,先击溃其一路援军,打出一些成果来!” “是!” 吴涟中气十足地答应下来。 待吴涟出去,丁骁重又翻开符命。 扣除修饰性的辞藻,整道符令就说了两件事:调丁骁至中原某地,命令吴涟暂时接管在日兵马。 丁骁无法确认吴涟对他究竟是多么忠心。 毕竟吴涟只是他的副官,而非是他一手提拔。 叹了口气,将符令放好,他提笔构思婉拒的文章该如何改。 走是不可能走的,在日本除了吃的稍微差了点,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自己创造立功的机会! 不然他何至于为了一座小银山而率兵远征? …… 数天后,拿到丁骁回复的齐鹏飞乘船离岸,往南航行一段距离,他没有直接往中原方向去,而是先去寻西海镇守吕端。 欺世盗国 第721章 谁可妄自言忠义(二) 齐鹏飞离开京城的时候,不仅仅带了丁骁的调令,还额外带了三份命令,分别给吕端、焦守节和苗崇安。 理论上来说,这个时间段,焦守节和苗崇安已经在矿山周围筑城了才对。 只可惜,丁骁以石见战乱未平,尚不安全的名义,要求两人推迟接管矿山。 现在矿山还在海军手里,这段时间的产出自然也是由海军送到西海镇守府这边。 白茅和吕端不得不对“战争导致矿山产量下降”这个情况表示理解。 毫无疑问,丁骁这种行为十分得罪人,但他在海军内部颇受拥护。 当这样一个将领表现出“不听话”的迹象时,他就走向体制内的末路了。 下一步要么被打入深渊,要么一飞冲天。 齐鹏飞随身携带的三份命令,正是枢密院“和平解决海军问题”的尝试。 接到命令,吕端三人立刻聚到一处商讨,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如果丁骁态度明确不愿遵守命令,以西海镇守府目前的实力,无法压制住海军。 仔细权衡后,吕端下令镇守府下辖兵马向西海城移动,同时开始整顿港口,做好接应朝廷兵马的准备。 接下来,吕端派出使者前往平安京。 他需要做出妥协,保住西海这块地。 然而使者才离开两天,西海本地豪族平中赖就找上门来,提供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根据平中赖所说,日本中枢的权力斗争在十月份落下帷幕,国主成明退让一步,权臣藤原实赖晋为太政大臣。 而藤原实赖付出的代价则是调集兵马,委任参议源重信为统帅,进攻侵略石见的周军。 这也就罢了。 日本朝廷在经历一次惨败之后能忍到现在才来反抗,已经叫周军十分惊喜了。 问题就在于对石见的处置上。 他是前几天才收到的消息,核实消息正确无误之后立刻就来通报给上国大官了。 但吕端丝毫不信。 按照平中赖的说法,日本朝廷大概在十一月上旬联系上石见守,探明石见情况之后,给石见守的命令是尽量拖延时间等待中枢调集兵马。 大概在十天前,源重信就带着至少五万兵马赶到了备后和安艺。 如此大规模军事调动,不说兵马行进的动静,单是后勤调配就不可能毫无声息。周人不知道情有可原,像平中赖这种本土豪强说自己不知道,未免有些睁着眼说瞎话了。 即便如此,吕端还是得十分热情地对平中赖表示赞赏,认可他对周国的贡献。 送走平中赖,吕端不敢再耽搁。 他立刻召集依然滞留在西海城的白茅等人,快速说明当前情况后,他十分果断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之前咱们已经做好了和海军翻脸的准备,但只要海军一天没有叛离朝廷,日本君臣就不敢动西海镇守。如今日本既已试图围歼海军,则西海必不安稳。 “和之前石见守与海军的谈判一样,平中赖这一次过来,也只不过是一手缓兵之计罢了。【1】 “因此,我的想法是: “第一,在西海四地立刻下《垦荒令》和《平税令》,那些底层贫民能争取一些是一些,哪怕不叫他们附庸日本豪富也算达到目的。 “第二,守住西海及周边地区的同时,派兵向北占据马关海峡,以接应可能出现的海军溃兵。” 马关海峡,是日本本州岛与九州岛距离最近的地方,西海的丰前与山阳的长门隔海相望,最狭窄处不过两百丈,最浅处只有三丈。 只要能提前占据并备好船只,快速横渡海峡不是问题。 前提是在海上游弋的渤海海军舰只没有被日本船队击败或者驱离,而是依然在缠斗,让弱小的日本船队没有余力过来骚扰,更没力量强行登陆西海城周边地区。 “仅仅五万人,丁都监即便不敌,也不至于溃败吧?”苗崇安有不同意见,“毕竟丁都监帐下有两万精兵,海上更是有数十艘舰船巡视,不说其它,且战且退登船离岸也是能做到的。” 吕端颇为赞同地点头:“如果正面交手,渤海海军的确不会失败。但我估计,海军不会有正面决战的机会。” “未料胜先料败,镇守考虑十分恰当。” 焦守节出声支持吕端,苗崇安顿时不说话了。 他不是怂,只是焦守节毕竟是参政的儿子,给予起码的尊重十分有必要。 “有一个问题。” 白茅开口,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去。 “这段时间我也经常转悠,知道这日本蕃人多不通中国语言,便是我等颁布命令,没有本地人的帮助,底层农夫百姓也无法得知。” 他毕竟是从县里一步一步升上来的,知道朝廷工作最主要的难处在于如何让所有民众都知晓律令法规。 “这要靠五松和释圆成了。我会提取重点,叫人变成歌谣,让僧道传唱。” “……” 让教徒去宣传政令,白茅还是第一次见,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好办法,有办法总比没办法要好,试一试总归是没错的。 诸事议定,吕端开始有条不紊地推进计划。 本来需要在这待到丁骁调职事件解决的齐鹏飞带上吕端等人的奏章提前乘船离开日本。 与此同时,为了防止他被拦截,吕端接连派出数支信使队伍,从不同航线返回中原。 在肥筑四地传教的五松和释圆成被叫回西海城,接了吕端的命令在肥前、筑前一带宣传镇守府的政令。 仅仅数天之后,海军消息传到西海城。 海军位于海上的舰队遭到日本船队袭击,虽然损失不大,但是因为与日本船队纠缠耽搁了一天半,导致舰队失去了同丁骁等人的联系。 毫无疑问,海军登陆的部队必定是遭受攻击,像海上舰队一样无法完成预定的联络计划。 吕端得知海军舰队依然能保持近海压制之后,立刻出示两府符命,要求接管在日海军的指挥权。 与丁骁、吴涟失去联络的海军舰队在经过一番内部争论后,很快交出指挥权。 吕端命令海军在守好伊崎的情况下,巡视长门、石见的海岸,如果遇到日本船队,则尽力攻击。 而为了使海军安心,他也说出了自己准备派人渡海前往长门接应丁骁的安排。 欺世盗国 第722章 我自蹈险全臣节(一)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 西海城已经三天联络不上海军舰队了。 更让人感觉雪上加霜的是,就在前天,占据马关海峡的周军遭到不明武装的攻击。 前天马关海峡也在下雪,带队的焦守节一时松懈,一度让夷人攻入堡寨。 好在双方战斗力和兵器装备有差距,周军最后击退敌兵。 焦守节在送往西海城的信中,难掩自己的疑惑:这群蕃兵是怎么做到在冰天雪地衣着单薄还奋力进攻的? 中原兵马,几十年前粮饷没发够甚至不愿意出营,也就这些年好一点,可也不会说吃不饱穿不暖还愿意冒着风雪主动出击。 吕端也无法理解,但为了防止像焦守节一样遭到突然袭击,他不管天气恶劣与否,都会巡视西海城的守卫措施。 这天也不例外,眼看快到饭点,吕端就带着护卫出城巡视城外各处防守要地。 当前局面十分危险。 在外宣传《垦荒令》和《平税令》的五松等人不再像之前一样受到礼遇,但凡了解了这两条命令的本土豪强,哪怕不敢明确表现出敌意,但也找借口不再见一众僧道。 而私下里,五松等人带头的传教队这段时间已经遭到了十多次袭击——这些袭击,理所当然是“强盗”做的。 为此,吕端不得不下令剿灭强盗,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的动作。 可以预见,一旦丁骁部被歼灭,日本朝野下一步的目标就是收复西海。 无论是国主权臣为了争权,还是西海土豪为了表忠心,西海镇守府都是最佳舞台 由此,底下幕僚甚至有劝吕端趁西海城尚未被包围早点乘船离开日本的。 但是身为主官,守土有责。 他再怎么惜命,也不至于在敌人还没出现的时候就逃走。 只是,走过的每一处驻点,校尉士兵们都问他现在究竟要怎么办? 临战状态持续太长时间,会叫人精神疲惫不堪,长此以往,恐怕不等日本军队来攻,周军就要炸营了! 和某处驻守的将士们一块吃了午饭,吕端透露朝廷兵马会在年后赶到,他们只需要在这坚守一个月就算是完成任务。 收获的自然是一阵欢呼。 只要能看到希望,就有战斗下去的勇气。 离开驻地,吕端面色凝重地向西海城赶去。 所谓的“年后有援军”,其实是他编造的消息,他只是根据来回路程估算了一个时间,至于登州或者杭州有没有准备好兵马随时出发,他并不知晓。 回到官邸,他立刻请来白茅等人:“不能这么干等下去了!” “吕镇守的意思是?” “再这么干等下去,底下军兵的心气都没了!我以为现如今要立刻动起来,左右知晓西海这边豪强心有反意,不若直接平灭之,免得战乱起时腹背受敌!” 苗崇安当即道:“可如今西海城这边只有七千余人,若是贸然出击,恐后路不稳!” 人手不足,是大问题。 苗崇安部抵达西海后,海军登陆的兵马全被丁骁抽走,西海这边的周兵只有苗崇安带来的一万人。 前些日子焦守节要去马关接应可能出现的海军残兵,又带走三千多。 屋内沉默一阵,昨日才从外面回来的贾黄中开口:“不是还有两万蕃兵么?” 听他这话,苗崇安嗤笑一声:“贾院长要知道,如果蕃兵可信,咱也不用在这边忧虑了。” 是的,吕端匆忙调回各部兵马,就是担心蕃兵倒戈。 不过贾黄中却有不同意见:“某不敢保证所有蕃兵都可信,但至少现在能听懂官话雅语的,一定愿意为朝廷搏命。”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神情十分坚定:“来西海这么久,某一直在蕃兵之中教授语言,知晓这些夷人蕃兵从前境遇如何。” 说着,他环视屋内诸人,继续开口:“彼等蕃人,吃穿不说比得上我朝廷精兵,便是比海城内普通百姓,也稍逊一筹。 “吕镇守招兵,随无优待,甚有打压,但衣可暖身、食足饱腹,不到月余而有两万。 “有此,蕃兵之内,心向朝廷者不知凡几,吾等教授语言,亦得其敬重而向往。此等蕃兵,当可用之!” 仅仅为了能吃饱穿暖,就背叛国家? 别说出身优渥的吕端,就连家境贫寒的白茅都难以理解。 倒是苗崇安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毕竟是军人,知道某些时候军兵甚至能为了拿不到钱吃不到饭而砍了主将。推而广之,现在有人为了能吃饱饭而换一个朝廷效忠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仔细向白、吕二人解释后,在座四人终于达成共识,尝试使用蕃兵来对付西海治下豪强。 那么问题来了,吕端身为总指挥,要坐镇西海城,谁去统率蕃兵? 虽然贾黄中说部分蕃兵可信,但怎么区分这“部分可信的蕃兵”,以及如何突破语言障碍指挥这些蕃兵,发挥他们的战斗力,全都是问题。 这些问题综合起来,就决定了统帅的人身安全。 静默良久,白茅长出一口气:“这边我职位最高,就我来吧。” 当年关中匪乱,他冒险给陈佑送信,因着这勇气与侥幸脱难之后仍记挂百姓,这才得了陈佑看重,是以有后来的接连晋升。 如今做到少府少监,他的勇气未曾抛舍! 人选确定,快速商讨整顿蕃兵之后该如何行动,一切议定,白茅带着两百余周军离开西海城。 为了保证西海城的安稳,吕端之前把两万蕃军分散到肥筑四地,目前离西海城最近的一处在唐津,大约有一千人。 如果能控制住这一千人,白茅的安全就有了基础的保证。 从西海城到唐津,不到百里。 虽然风雪迟滞了白茅一行的速度,但离开西海的第二天,唐津就出现在白茅的视线中。 呼出一团雾气,白茅看着前方低矮的城墙,吩咐道:“整顿队列,莫要叫城中蕃人看轻。” “是!” 负责保护他的校尉答应一声,呼喊着叫下属准备。 白茅也没有闲着,他捧起一捧干净的雪揉揉脸,让自己变得精神起来,随后十分谨慎地取出携带的公服换上,将障尘掀开,端坐在马车中。 欺世盗国 第723章 我自蹈险全臣节(二) 唐津是一座小城,原来的主人已不可考,早在海军登陆的时候因为反抗被灭了满门。 现在的唐津,除了一千蕃兵外,只有一千多平民。 除了因为马匹被周军收走导致没有骑兵外,这一千蕃兵弓箭刀枪俱有,部分精锐甚至还有披挂甲胄。 若是在唐津小城打起来,白茅这两百人,定是凶多吉少。 前路未卜,风雪载途,白茅此时却十分平静,他乃是朝廷官员,当朝四品,首相门生! 唐津城门就在眼前,只是城墙之上却看不到人影。 白茅吩咐道:“呼喊吧。” 校尉章成云答应着,干脆地叫来营中嗓门最大的三名士兵。 不过片刻,宏伟嘹亮的声音在唐津城上空飘荡:“中大夫,少府少监白公视察唐津!城中守将速速开门来见!” 接连喊了两遍,紧接着又用临行前向传法院吏员学习的日语喊了两遍。 等了一阵,唐津城好像突然醒了过来,城墙内有了动静。 当有人从城头探出脑袋看到列队等在门外的周军后,过不多久,城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打开。 数十名蕃兵慌忙跪拜在地,或用汉语,或呼日语,高声喊着“拜见上官”。 白茅朗声道:“起来!随某入城!” 听得懂汉语的立刻爬起来,顺带把那些听不懂的同袍也拉起来,匆忙拾起兵器让到一旁。 跨坐在马背上的章成云手中长刀抡圆指向城内:“入城!” 二十名身着皮甲、手持长枪的骑兵分列两队走在前头,缓缓穿过低矮狭窄的城门。 如果不是积雪难行,这时候骑兵冲锋入城才是最令人震撼的,章成云心中暗道一声可惜,随即引马走在马车前头,带着大部队入城。 遭了一次兵灾的唐津十分空荡,周军行进在城中,只有不时出现的蕃兵跟在身后,看不到出来瞧热闹的普通百姓。 章成云一路上看似目不斜视,实际上注意力一直放在周边越来越多的蕃兵身上,而且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握着长刀斜拖在马侧,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 好在蕃兵们没有特别的举动,只是从大街小巷中走出,低声询问几句之后汇入跟在周军身后的队伍里。 绕过一个路口,原本的城主官邸,现在的唐津营演武场出现在章成云的眼中。 只见演武场上已经有蕃兵列阵等待,粗略看去,大约有六百余人。 在蕃兵军阵前方,正对着周军来向的点兵台上,六七名身着轻甲的蕃将立在台上,分明看见周军到来,却只是互相看了看,而没有上前来迎接! 章成云见此,心头一跳,握着长刀的手不由微微用力。 很快,白茅乘坐的马车也转过路口,身着赤红公服端坐马车上的白茅出现在演武场蕃兵眼前,顿时引起一阵骚动。 他们或许不知道什么是“中大夫”,也不清楚什么叫“少府少监”,甚至能否听懂汉语都是两说。但他们清楚地记得,当初击败他们统帅,将他们俘虏整编的那个周国上官,就是穿得红色衣袍! 白茅自然也把演武场上的情形看在看在眼里。 两百周军簇拥着白茅的马车抵达演武场前,站在演武场边缘的蕃兵强忍着心中恐惧没往后退,但也不时扭头看向站在点兵台上的将领。 马车停下,章成云手腕一转,长刀的刀柄杵在地上,高声到:“少府少监在此,尔等还不拜见!” 台上领头的将领用十分熟练的汉语回应道:“我大藏左卫门只听说丁都监、吕镇守,没听说什么少府少监!” 白茅仔细打量着点兵台上诸将,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镇守府调令拿给他们看。” 话音刚落,大藏左卫门突然用日语高呼。 以白茅半桶水的日语水平,大概能听到其中有几个明显敌意的词语。 现实不出他所料,在大藏左卫门呼喊之后,前后蕃兵全都犹犹豫豫地端起武器朝向周军,不少人脸上更是显露出明显的敌意。 章成云反应迅速,立刻举刀喝了一声。 他手下周兵当即变阵,护住马车警戒四周。 白茅动作也不慢,知道这个大藏左卫门不可信,如果处理不当,很可能身陷绝境。 他直起身子,怒喝道:“尔等欲为叛逆乎!” 也不管这群人能不能听懂,直接朗声道:“我乃皇帝使臣!奉令讨伐叛逆!欲为唐人者后转!” 大藏左卫门根本不和他吵,拔出腰间佩刀,朝周军方向猛然一挥,用日语下令进攻。 只一瞬间,立刻就有那听不懂汉语且精神紧绷的蕃兵呼喊着冲了过来,顿时带起一阵冲锋潮! “杀!”章成云高呼一声,迅速翻身下马杀敌。 就在此时,点兵台上突然有一将领拔刀:“喝!” 兵甲交击之声响起,热血喷涌而出! “我乃唐将!怎可杀官!” 大藏左卫门怒目圆睁的脑袋耷拉在脖子上,冒着热气的鲜血汩汩流出,润红了他脚下的残雪。 动手的将领则是一边喊着,一边警戒着远离同僚。 留出足够反应的安全距离之后,他用日语高声制止蕃兵。 与此同时,队列中那些能听懂汉语的蕃兵们也反应过来,一个个将武器往身边那些准备朝周军冲锋的同胞身上招呼。 更有机灵的蕃兵用奇怪的语调高喊“杀贼”。 台上剩余的将领也反应过来,哪怕根本没几个人注意他们,他们也抽出武器喊着表忠心的话语在已经倒地的大藏左卫门身上一人来了一下,然后跟着一开始动手的那人喝止陷入乱斗的蕃兵。 半刻钟后,唐津城内平静下来。 六七百蕃兵顾不上脚下的鲜血残肢和尸体,更顾不上地面冰冷,一个个头朝白茅拜伏在地。 一直安坐如故的白茅抬手擦掉溅到他脸上的血迹,起身在军汉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少监!” 章成云一面警惕地看着四周蕃兵,一边低声呼喊,试图阻止白茅。 “无妨,我们去点兵台。” 白茅语气平静,一边向前走,一边吩咐:“伤兵立刻救治。” 几步之后,他来到蕃兵将领面前,停在最先动手的那个将领前方:“你是何人?” “回上官!我叫佛前秀三郎!是圆成大师的弟子!” 日本信佛者多,释圆成比五松更受普通百姓的欢迎,只要听过释圆成说法的,都能恬着脸说自己是释圆成的弟子。 白茅没在意真假,直接就道:“跟我到台上去。” 佛前秀三郎闻言大喜,连磕三个响头,沾了一额头的血水泥污,胡乱擦了擦,仿若一只将要打鸣的公鸡般站到白茅身后。 也就在对上章成云警惕的眼神后慌忙躬身行礼,然后继续骄傲地跟着白茅向前走。 地上蕃兵们虽然没起身,却一个接一个往旁边挪,让开一条直通点兵台的道路。 随着白茅向前,跪在他前方的蕃兵们仿佛向日葵朝太阳,又好像菱形磁针调整磁极,手脚并用地上转动,好让自己的头依然朝向白茅。 欺世盗国 第724章 此世我心向往之 等白茅在周军的护卫下穿过人群站到点兵台上,城内残余蕃兵几乎全部来到这里。 十分巧合,这时候风雪渐消,只剩下演武场和街巷中伤而未死的蕃兵痛苦的呻吟声在耳边回响。 白茅深吸一口气,血腥味钻入鼻腔。 他已经习惯这种不适感,稍稍整理思绪后,朗声道:“叛逆大藏左卫门已被诛杀,其余胁从,一概不问!” 这话一出口,跪在队伍最后面的几名将领立刻高呼出声:“上官仁慈!” 随即能会说汉语的蕃兵也跟着喊“上官仁慈”,而那些没用心学的蕃兵只能张着嘴胡乱吐出一些音节,跟着身旁战友一块行礼磕头。 白茅冷眼看着这些蕃兵,扭头看向佛前秀三郎:“我说,你翻译。” “是!” 佛前秀三郎先是朝白茅躬身,然后转向跪在地上的蕃兵们,神情十分骄傲。 “前些日子,西海镇守府颁发了《垦荒令》和《平税令》!” 白茅一停顿,佛前秀三郎立刻用日语重复一遍,叫所有蕃兵都能知道。 白茅日语不是很熟练,不过突击学了有半年,倒也能勉强听出佛前秀三郎有没有瞎翻译。 “《垦荒令》规定了,只要是荒地,任何人都能开垦成为农田!且开荒之后免税三年!” 这句话叫佛前秀三郎都愣住了,注意到白茅的眼神之后才反应过来,连忙仔仔细细翻译成日语。 当佛前秀三郎将这句话连续喊了三遍后,场中的蕃兵们沸腾了! 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白茅内心毫无波动,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所有蕃兵全都闭嘴,一个个跪在地上直起身子,伸长脖子直勾勾地盯着白茅,期望他嘴中还能说出更好的消息。 “《平税令》规定,下至农夫,上至官员,所有人税率全都是三成!” 又是一阵欢呼。 只有那些家境不错的将校面露苦涩,显得不情不愿。 “然而却有人试图反对这两道命令,大藏左卫门就是其中一个!大藏左卫门死了,还有更多的人,想要袭击朝廷官员,想要阻止你们垦荒免税,想要让你们比他们多交税!” 白茅蓦然伸出手指着一众蕃兵,高声喝问:“你们要怎么办!” 安静片刻,章成云突然举刀大喊:“杀!” 他身侧周军也高喊:“杀!” 佛前秀三郎更是一边振臂一边用汉日双语翻来覆去地喊着:“杀了他们!” 终于,蕃兵们也跟着一道呼喊起来,会汉语的喊汉语,不会汉语的喊日语,夹杂一处颇为混乱,但却显得杀气十足! …… “你们到底是为商贾做官还是为百姓做官!” 陈佑拍案而起,语气激烈。 “分级税制,朝廷得利、百姓得利,尔等仔细思量,莫要凭白污了自己声誉!今天议事到此结束!” 说完,他满脸怒气地甩袖而出。 从都堂议事厅回到首相书厅的路上,不知多少官吏看到了陈佑的满脸怒容,一个个都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当陈佑走进书厅之后,脸上的怒气瞬间消失,整个人重又恢复平静。 一切只不过是演技罢了。 拍案而起也好,怒火冲天也罢,都只是表现给别人看的。 两府宰相们从来不吝于表演,也能分得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 毕竟,言语可以修饰,利益无法伪装。 他刚坐下没多久,魏仁浦就敲门进来了:“平章今日这么大火气,应该不只是为了分级税制吧?” “我准备在税制上让步。” 陈佑一开口,魏仁浦立刻就明白:“是有另一件事要推行?” “是学政。”陈佑点头,“我准备把学政从礼部剥离出来,重新成立一个部门专门负责此事。” “那科举怎么办?” “如果可能,划到新部门去,如果不行,就留在礼部。” “恐怕不容易。” 陈佑既然郑重其事地推动成立一个新部门,必定会在开始的一两年牢牢抓着该部门的控制权。 科举放在礼部,各位宰相至少都有机会插手其中,让某一届科举选材偏向于自己这边学派。 若是放到新部门,那就只有等新部门走上正轨陈佑才会放手。 而新部门走上正轨,意味着权力和利益格局又一次完成变动达到稳定状态。 “他们总得选择一个。” 陈佑笑笑,从抽屉中取出一份只有十来张纸的薄册子放到桌子边缘:“大概内容在这里面,你拿去看一下,顺便想想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调过去。” “行。” 魏仁浦起身拿过册子,翻开第一页:“教育监?” “也可能是教育寺甚至教育部,视情况而定。” “职司既定,再想……军队扫盲教育?” 魏仁浦说到一半的话,被册子上的内容打断了。 他发出疑问,随即皱着眉仔细阅读这一条目下的内容。 “子曰:有教无类。我希望天底下所有人都能读书识字,到那时候,才是向大同世界迈了第一步啊!” 陈佑微微感慨一声,紧接着开始叙说自己的想法:“如果可能,自然是广开学校为上,可惜一来财政不足,二来没那么多教师。我想着,把这个计划分成三个阶段,用至少五十年来完成。 “第一阶段就是军队扫盲教育,争取在五年内达成所有士兵都能简单读写的目标。为此,我希望能增加将校晋升时手下士兵识字率的考核,并把将校本身能否流畅读写作为一个重要指标。如果有取得发解资格的士子能够在军队基层扫盲五年,期满考核通过后直接授予七品实职。 “第二阶段是全民扫盲教育,争取用十五年时间,达成八到九成百姓能够简单读写的目标。这一阶段将把辖区识字率作为地方主政官员和有司主贰官考核指标,安排识字老兵回乡扫盲并给予补贴。但凡士子在低识字率地区扫盲五年通过考核,给予永久发解资格。 “第三阶段是全民义务教育,目标是在财政允许的情况下,用三十年时间,使全部适龄儿童都能免费学习读写,满足日常文字交流需求。” 魏仁浦抬起头来,脸上震撼难去,忍不住道:“平章此言,实叫仁浦心向往之! 欺世盗国 第725章 幸而黑白总分明 “光有你我是不够的,我需要有一批人可以继承这一事业。” 陈佑神情严肃。 “教育,关乎未来。” 沉默一阵,魏仁浦点头:“我明白了。” 顿了顿,他又道:“若是如此,田税这边要稍稍让步。” 陈佑不置可否,魏仁浦继续道:“我的意见是减少农田等级划分,提升加征面积下限。” 假设原本农田根据肥沃程度分为上上至下下九个等级,自下中起每一级多征一成税;现在则只划分三个等级,哪怕中级比下级多征两成税,对于原本中下以上级别的农田来说,也会少缴很多税。 再假设原本持有超过最低等农田超过一百亩就每亩多征收一成税,现在改成超过五百亩才每亩多征收一成税,再次少一大笔支出。 陈佑稍加思索,点头认可:“可以。” “那我就叫税务监重新核算上书。”魏仁浦说完,举起手中册子示意,“学政现在放风么?” “再等等,开春再讨论学政事项,税制也可稍微拖一拖。” 开春之后三件大事:天子大婚、春耕、科举。 前两件事大概都定下了,没有可供争议之处,只有科举,明年的主考官还没确定。 很明显,陈佑决定用税制和明年科举选才的倾向性做筹码,必要时候还可以直接把科举本身作为筹码放上去。 朝三暮四还是朝四暮三,其他宰相总得选一个。 魏仁浦心中了然,点头应下,闲聊几句便告辞离去。 …… 散衙回到家中,巴宁泰正在更衣洗漱,其妻邺国夫人杜氏走进门来:“今个蕙娘和范大一块过来,你赶紧换好衣裳去正堂等着。” 杜氏口中人物乃是范昌祐和妻子巴氏。 当然在老祖母眼里,她的蕙娘永远排在范昌祐前面,毕竟一个是养了十多年的嫡孙女,一个是以前从未接触过的孙女婿。 巴宁泰动作一顿,随即口中敷衍着:“行行,某晓得了。” “在家里收一收你那宰相气派,蕙娘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杜氏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巴宁泰虽然不想听,可也没打断,就在杜氏的唠叨声中换好燕服,夫妻二人一同前往正堂。 路上还在可惜他提前叫仆下备在书房的羹汤,白白浪费了,一通抱怨惹得杜氏连连指责。 两人就这么一路走着一路斗嘴,直到进了正堂才安静下来。 过不多时,范昌祐便带着妻子上门拜访。 见礼之后问答几句,巴宁泰直接起身:“助之跟我去书房,这边留给她们娘俩。” “好。” 范昌祐答应一声,然后看向坐在杜氏身边的妻子:“那我就先跟翁丈过去了。” 出了正堂,范昌祐跟在巴宁泰身后朝书房方向去。 本是无言,行至半路巴宁泰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栏杆外苍凉的水池,开口问道:“今日来是为了何事?” “蕙娘思念祖母,这才上门拜访。” 范昌祐站到栏杆边上,面朝巴宁泰微微躬身。 “是么。” 巴宁泰扭头盯着范昌祐。 范昌祐腰身愈加弯折,默然不语。 一阵寒风吹过,巴宁泰抬头看向灰色的天空,长舒一口气,两道氤氲热气自鼻中喷出。 他重又转身迈步:“之前在外也就算了,如今既然回京来了,就多带蕙娘回来看看。” 范昌祐连忙跟上,同时答应下来:“好。” 一前一后进入书房,巴宁泰先是摸了摸桌上盖着的瓷盏,脸上表情变得松缓,一边坐到桌后,一边吩咐仆役给范昌祐也盛一碗来。 一老一小就这么坐在书房里安静轻啜羹汤。 不知过了多久,巴宁泰终于满足地放下瓷盏,擦干净嘴角后开口道:“左右无事,你我手谈。” “请翁丈指教。” 范昌祐答应下来,在巴宁泰的指挥下取出棋盒棋枰,在一张矮几上摆好。 两人相对而坐,范昌祐摆上座子,请巴宁泰执白先行。 “你用白棋。” 巴宁泰不容置疑地将装着白棋的棋盒放到范昌祐面前,把黑棋拿过去。 范昌祐先是笑着拱手:“还请翁丈留手则个。” 言罢,拈起一枚白玉棋子,啪嗒一声落在六三。 巴宁泰嘴里说着:“对弈如对阵,就是要敢打敢拼。” 黑子落在八三。 范昌祐尖,落子七四,同时开口:“翁丈毕竟尊长。” 巴宁泰落在八四,挡一手:“你们那山长可不当我是尊长。” 范昌祐停顿一阵,好一会儿才一边说着话一边跳开落于七六:“为国事计,些许小节难以顾及。” 巴宁泰轻笑一声,没有说话,手上不停,直接打入白棋后方,落在四二。 连续十手后,巴宁泰才在范昌祐思考的时候出声:“这些年在京外做亲民官,感觉如何?” 范昌祐停止思考,抬头看向巴宁泰,脸上带着些无奈:“着实感觉为政之难,不在庙堂之上,而在江湖之远。” “哦?作何解?” “中枢政令再好,落不下去也是枉然。” 范昌祐突然出手,脱离焦灼之地,落子于十三三。 然后才继续道:“县里十来个乡,只要一时没注意到,就有不把朝廷政令放在眼中之人之事!” 随手落下一子,巴宁泰继续问:“你是如何解决?“ “无法,只能花时间,一处一处查看。” 一子冲出,范昌祐愈加无奈:“虽非自夸,可天下数千县,能如我者又有几何?如此,也不怪朝廷政令多有无用者!” 巴宁泰轻笑一声:“事必躬亲,可不是好法子。” “翁丈可能不知,能事必躬亲,还是借了山长和翁丈之威。邻县县令就因在租赁农具一事上看得严了些,今日南乡急报,明日北乡生乱,折腾了两个月,其人终于放手,只在县城看看公文以示监管。” 再长一手,巴宁泰皱着眉道:“我记得你旁边那个县,严打时候抓了五百多人吧?当时闹到都堂,还派了御史下去调查。” “是的。” 说到此事,范昌祐言语间不由显露出钦佩之情:“他忍了大半年,暗地里搜查罪证,趁着严打发难,州衙都无法阻止,叫其一举掌控住县内局势!” “可惜终究得罪了人,若非董成林和宁强死保,他早就被放逐到岭南去了。” 堵住巴宁泰的进攻后,范昌祐感慨道:“好在这朝堂之上,还有不顾私利之人!” ()欺世盗国 第726章 片瓦尺土不可弃(一) 这一老一少还是第一次聊这么久。 一开始还是你一言我一语,到后来基本上都是范昌祐在说他做亲民官时的经历以及感想。 说不上是好是坏,但范昌祐通过自身经历得出的结论是:朝廷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惠及每一个百姓。 若不是山长以及一些同道们依然保持着对大同世界的信心与向往,似范昌祐这等看得通透的人可能就会失望甚至绝望到自暴自弃。 因为大量精力花在叙述上,再加上本身棋力差距,范昌祐很快就败下阵来中盘认负。 巴宁泰等着范昌祐整理棋子的这段时间,缓缓开口:“助之以为,朝堂之上,何人势大?” 范昌祐动作一顿,没有抬头看巴宁泰,低着头继续收拾棋子,嘴里回道:“足可做主者,还当是山长。” “呵,你也知道,说是群相,陈将明却隐隐立在吾等之上。别说政事堂,就连密院事宜,也多要陈将明批阅才能施行。” 他看着略有些尴尬的范昌祐,语气稍稍加重:“我这枢密使,也忒没滋味了些!” 眼看棋枰上没多少棋子了,范昌祐拾取棋子的速度愈加缓慢,试图靠这种行为多拖延一些时间——他实在是不想讨论这种话题。 一个是传道授业的山长恩师,一个是妻家尊长。 虽然他本心里认为老师更亲近些,可尊长毕竟是亲戚。 “可饶是如此,我也未曾动过辞相的心思。窦伯菁、王松岭也不是自己要走的。你以为,为何如此?” 巴宁泰问出这一句,没等范昌祐回答,直接伸手把棋枰上剩余的七八枚棋子拈起分好,同时嘴里说着:“还不是因为,只要在这个位置上,就有机会,就能抓机会。” 棋子收拾好,他一抬手示意范昌祐再来一局,嘴里还说着:“当宰相是这样,在底下做亲民官也是这样。只要你坚持,就有成功的可能,如果放弃,就绝无可能成功。方才所说的那县令,岂不是正合如此?” 沉默应对巴宁泰的布局进攻,好一会儿范昌祐才道:“昌祐谨记翁丈教诲。” 巴宁泰捋须笑道:“孺子可教矣!” …… 不知过了多久,巴宁泰神情复杂地看着纷乱的棋局,语气颇为无奈:“似这般局面,早些投了便是,何必挣扎?” 范昌祐神色认真,继续盯着棋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翁丈既未能绝杀,则昌祐依然有获胜可能。” 巴宁泰闻言一滞,哭笑不得地开口:“我也没叫你在这上面坚持。” 又来回对了几招,范昌祐这才投子认负,然后笑道:“总归无事,多向翁丈学一学。” 巴宁泰闻言,指点着范昌祐摇头失笑:“你啊!” 说归说,老少二人再度摆开棋局。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人声:“相公!西府来人说是有军情急报!” 只一瞬间,严肃的神情覆盖巴宁泰的面容。 “备车!” 巴宁泰看向同样站起来的范昌祐,语气稍缓:“今晚在府里吃饭,我叫小七回来。” 小七是他孙子,也是范昌祐妻弟。 范昌祐恭声应下,将巴宁泰送至书房门外。 没过多久,巴宁泰就换好衣服坐上了等在正门的马车。 枢密院信使跟在马车旁边一路小跑,朝洛阳宫赶去。 从信使口中,巴宁泰得知这次军情是日本传来的,准确地说是西海镇守府送来的。 信使无从得知具体信息,巴宁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渤海海军出事了! 也不怪,毕竟前脚才要把海军都指挥使丁骁调走,后脚那边的文官就发来急报。 巴宁泰冷哼一声,已经在考虑如何借助此事限制陈佑插手军事了。 匆忙赶到枢密院,赵普和胡承约已经坐在议事厅中。 “枢相到了。” “巴相来得早。” 赵、胡二人起身打招呼。 陈佑可以压制巴宁泰,不代表他俩可以不把这一位军功赫赫的枢密使当回事。 “嗯。” 巴宁泰点头致意,快步走进议事厅,坐到属于他的位置上:“什么情况?” 兼任枢密副使的赵普快速介绍情况:“日本对海军和西海镇守动手了,至齐鹏飞离开西海,夷人已然包围丁骁。” 胡承约补充一句:“则平已经派人通知诸相,应该很快就会赶到。” 在听到赵普的话后,巴宁泰就知道他路上的考虑全部作废了。 不过相比于海军叛乱,日本毁约进攻的严重程度要稍微轻一些。 不等巴宁泰开口,薛崇和魏仁浦先后赶到。 简单了解情况后,五人一同等待陈佑。 过不多时,陈佑脚步平稳地走进议事厅,刚一进门就笑着抱怨:“本来今天下午要去书院,都出城了,结果被信使喊了回来。” “少听一节课,我想那些学生不会有意见。但要是多拖延一天,在日本的将士们恐怕会多死不少。” 巴宁泰毫不客气。 他是枢密使,军事上出了问题,他是第一责任人。 陈佑非但没有变脸色,反而颇为赞同地点头:“说的也是,那么,先把齐鹏飞叫过来吧,转述过来的总归没有本人说得清楚。” 陈佑坐下没过片刻,齐鹏飞便被唤到议事厅。 这是齐鹏飞近四十年人生中的巅峰——周国朝廷中权势最大的六个人都要聚精会神听他说话。 咽了口唾沫,齐鹏飞甚至不敢擦掉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微微低着头从抵达海军军营开始叙述自己的日本之行。 不知过了多久,齐鹏飞站在议事厅外,恍如隔世的感觉涌上心头。 而议事厅内,气氛不算凝重。 不过在座六人全都眉头紧皱,权衡利弊。 好一会儿,薛崇率先开口:“要我看,增兵吧,非但要保住西海,还要叫日本交出涉事将领!” 巴宁泰看了薛崇一眼,随即颔首道:“此议可行。太湖水军一部早已换海船习练,前些时日为防渤海有变,姑苏一带兵马齐备,只待令下便可出发。” “当初之所以愿意接收日本求和停战,就是因为继续打下去损耗太大。” 胡承约提出反对意见。 他扫视诸人,继续道:“我认为守住西海就好,主要精力应该放在高丽上。只要高丽能够稳定,随时都能对付不遵诏令的日本。” () 第727章 片瓦尺土不可弃(二) 眼看两府宰相们又要各抒己见,巴宁泰懒得再听,直接看向陈佑:“将明怎么看?” 这句话一问出口,胡承约等人不管是不是准备开口,全都竖起耳朵看向陈佑。 如果陈佑和巴宁泰意见不同,那还有的吵,否则就是一锤定音。 陈佑微微垂首,右手搭在扶手上,食指轻轻摆动,显然还没考虑好。 可既然巴宁泰问了,他就不好再拖下去,稍稍一顿,抬头回应:“之前吕端送来的奏疏都看过,我认为是时候加快脚步了。” 魏仁浦反应最快,直接脱口而出:“《平倭方略》?” 巴宁泰等人不由皱眉回想奏疏内容。 紧接着赵普开口:“不妥吧?” 他没说哪里不妥,但在座众人都明白。 胡承约有些犹豫,看了看陈佑,又看了看赵普,轻叹一声:“我也以为有些不妥。” 薛崇没说话,他不想反对陈佑,可自身利益所在,也不想支持。 问题的焦点在于对西海镇守府辖区的治理方式。 吕端在描述了日本政治社会状况后,提出朝廷要想在西海站稳甚至图谋整个日本,重点是要拉拢分化。 但不是拉拢分化上层,而是通过西海的建设,让日本蕃夷明白他们“有两个阶层”。 培养日本民众,尤其是底层民众的阶层意识,将人数占绝大多数的下层民众与上层显贵区分开来,拉拢下层,打击上层。 所以,要在西海优先做三件事: 第一是宣传当地显贵欺压普通百姓的事迹和他们本身奢靡无度的生活。 第二是减税分田,整顿治安,统法令、一刑罚,和第一条中宣传的以往生活做对比。 第三是限制西海治下一家一户的田亩数和人口,强制大家族分家别户,削减财产。 有没有效不清楚,毕竟还没有实施,但看起来的确有点道理。 但是,抱歉,不能用。 一旦这样的政策在西海施行发现真的好用,而且的确叫当地百姓生活变好,传到国内来怎么办? 你叫朝廷是照此施行激起富户反抗,还是坐视不理等着某些有心之人借此掀起叛乱? 用王彦川的话来说就是:吕端此人,不谋全局,实在是糊涂! 虽然王彦川现在已经不是宰相了,但立场在豪强显贵这边的宰相依然存在。 在陈佑的目光下,巴宁泰眉头舒展,先是同陈佑对视一眼,紧接着扫视其余诸人,缓缓开口:“自太祖皇帝建立基业,有周以来只闻开疆未闻弃土。” 他语速愈缓,语气愈重:“天下虽大,片瓦尺土不可轻弃也!” 屋内安静寂静无声。 他这话相当于同意吕端的《平倭方略》。 等了一阵,陈佑出声打破安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命如此,不可不从。” 说着他看向巴宁泰:“那么,就让焦成绩过去,正好他儿子也在。调兵遣将诸事,枢密院仔细为之。”【1】 这是放权,也是放责。 巴宁泰愣一下,最终应承下来。 陈佑点点头,继续道:“政事这边,叫工部梁尚同过去,嗯,就以日本经略安抚使的名义。具体方案道济和则平牵头拟一个出来,吕端的方略稍有不妥。” 稍有不妥的意思就是,可以改得不那么强硬,但内核不能动。 赵普等人松了口气,齐声应是。 巴宁泰更是毫不犹豫,直接就道:“等下密院就下令太湖水军出发,诸位且等一阵。” 这是要他们留在这边等签字。 陈佑出声应下,巴宁泰直接带着薛崇、赵普前往他的书厅,同时派人立刻去寻焦继勋。 巴宁泰一声令下,枢密院立刻飞速运转。 身为周国军事中枢,枢密院一动,整个周国的军事系统也跟着变动。 原本要运往西北西南的粮草辎重转往苏州秀州,各大水军也要抽调人手向太湖和登州去,加上从京中出发以及各地抽调的禁军一道,随时登船前往日本。 再就是各大船厂,暂缓商船生产,储料腾优先用于建造军舰。 还有就是官员,这个不着急,但坐在枢密院议事厅的几位宰相已经商定,这段时间准备派到南边的主贰官先朝日本调。 南边等着晋升或者调换的官员再多等几个月,到新科进士出炉就能从中原地区抽调官员过去了。 该签发的公文全部签署完毕,巴宁泰三人先后回到议事厅,现在他们要写一份奏章送到天子面前。 理论上,这种大事应该先上奏章等天子召集诸相商讨批准之后再执行的。 只不过唐末乱世才过不久,幼帝登基的情况下,赵氏还能坐稳皇位已经算是陈佑这群人忠心耿耿了。 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 梁尚书府外,薛盛下了租来的马车,站在门口空地上,抬头看着门头上的牌匾,心情复杂。 他是怎么都想不到,自家七哥短短几年就成了三品高官。 尤其是,七哥还是跟着陈佑那厮才得到如今地位,着实叫他心里不是滋味。 他站得时间有些久,好在他来过几次,门房认得他,这才没把他当成贼人。 感慨一阵,他终于迈步。 刚进门,梁关山就眉目带笑快步迎来:“临到年关把你叫来,家中可都安顿好了?” “七哥相召,别说年关了,就是卧病在床,也得过来!” “大过年的,说甚胡话!” 梁关山冷着脸朝薛盛胳膊上来了一巴掌。 薛盛也不恼,只是揉着胳膊跟在梁关山身后嘿嘿笑道:“这不是玩笑话么。我家那小子听说我要过来,非吵着要来找他七丈,吃我那婆娘好一顿教训。” “毕竟过年,你过来是没办法,你家大郎总不能把他妈一个人丢家里。” 一路走一路聊,两人来到书房。 等在这边的孩子见了礼就被赶出去,关上门后,薛盛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七哥这大过年的把我叫来,是为了甚事?“ “还能是什么,为了你前途呗!“ 梁关山没有好生气的回了一句。 “三哥他们能过得好,我就担心你!你就是一个小小的兵曹,说几句好话跟上官拉拉关系有那么难?” 一说这个,薛盛默然不语,好一会儿才开口:“不是说李府尹要致仕了么,等他致仕就好了。再说了,府衙的命令我都听七哥你的,一点不差地干完……” 梁关山不由嗤笑出声:“所以你才能从营正转回兵曹!” 说完,他轻叹一声,摆摆手:“罢了罢了,平章早就忘了你这个人,我也不知道你还梗着干什么。” 薛盛闻言欲语,正要开口,就听梁关山继续道:“年后我要去日本,过了年就走,你跟我一块过去,混些功劳也能提一两级。” () 第728章 生民所仰当慎行 谁知这话一出,薛盛噌地站起来,梗着脖子叫道:“哥哥怎地突然要去海外蛮夷之地!莫不是得罪了那厮被发配!我早就说了……” “小乙!” 梁关山沉着脸喝斥,打断了薛盛的话。 “你怎么回事!往日怎么不见你这么记仇!” 薛盛撇着嘴不说话。 梁关山捋了捋气,才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要是不愿意,就回长安歇着。日后你家大郎我们也能照拂一二,不至于叫他没依靠。” 这话一出,薛盛立马变了脸色:“七哥!哪有哥哥去蛮夷之地,我这做弟弟的却跑回老家的道理!” “那就把你那小心思收起来!” 薛盛乖乖坐好。 梁关山实在是搞不懂,薛盛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同一个宰相闹别扭,甚至这个宰相还记不记得他薛盛这个人都是两说。 但他从当年陈佑还在京兆府时就多次教训过薛盛,这时候真是懒得再说了,直接就开口说日本事项:“你可能不知道,新设立的那个西海镇守府现在出事了,镇守吕端为了守住西海,上奏朝廷在西海施行新政。” 梁关山冷着脸,薛盛也不敢作妖,双手搭在膝盖上,老老实实听着。 “焦成绩已经带兵前往西海压阵,叫我过去也是同样的理由,给吕端挡一挡风浪。而且,看平章的意思,以后说不得也要在国内如此施为。” 薛盛恍然大悟,嘴巴张了张,还是没敢说话,眼巴巴地瞅着梁关山。 “讲。” 虽然梁关山语气一点都不客气,但薛盛根本没在意,急忙开口:“我就说嘛!以七哥的本事,怎么可能不被重用!” “都是平章提携。” 梁关山神情淡然地回了一句,紧接着对薛盛道:“焦成绩临行前,我特意去找了他,给你求了个校尉的位置。虽然你这校尉真上阵杀敌的机会不多,但这半个月你把弓马功夫捡起来,别在参政面前留下一个只能靠关系的印象。” “七哥……” 薛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确对梁关山投靠陈佑这件事耿耿于怀,这么些年一直放不下,但不得不承认,现如今身为工部尚书的梁关山,在有陈佑做靠山的情况下,真的不虚焦继勋。 可为了他区区薛盛的前途,竟然低声下气地去低头示好…… 薛盛感动不已,梁关山却看得一头雾水。 在他看来,利益交换稀松平常,自己付出一些好处让自家兄弟能有个好前途,怎么算都不能说亏。 在高处站久了,他一时半会无法理解薛盛的想法。 不过没关系,只要薛盛愿意好好努力,管他怎么想,毕竟都快五十的人了,只要稳重下来就差不到哪里去。 …… 潭州湘潭县。 宁强坐在驿馆客房中翻看今日送达的邸抄。 桌子上还摆着最新的《周山时政》与河南府流行的其他报刊。 潭州这边曾经是一国首府,繁华程度不低,自然也有报纸。可惜毕竟远离中枢,多是些市井小报、坊间传闻,宁强看了两期就叫底下人不必再买。 没办法,远离京城,除了与京中亲朋信件交流,他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观察朝廷政局。 他手里的这一份邸抄,记载了两府发布的有关西海镇守府的一些符令。 朝廷邸抄篇幅有限,基本只截取了部分关键内容,涉及到的诏书律令奏章更是只有一个名字,如非熟知内幕者真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周山时政》就不同了,非但花了大篇幅来讨论西海局势,甚至还专门腾出版面附上吕端的《平倭方略》,逐一点评方略中获两府批准的内容。 周山出品的报刊,不用多说,立场肯定在陈佑这边。 所有的分析,全都避开了西海政策可能对国内豪富产生的不良影响,只是说这样能够为朝廷开辟疆土找到一条新的道路,对各级官员、大小商贩甚至普通工农,都是一个重大利好。 而河南府的其他报刊就不一样了,有那等和《周山时政》一般立场的,也有持相反立场的。 尤其不少作者或者说报刊,看似中立甚至支持,实际上却暗搓搓地反对。 看似中立者一般是说一些诸如“尚需注意者……”、“此仍需仔细思量……”之类的话。 而明为支持实为反对者,干脆高呼“此必将削豪富而利小民”、“一而广之,豪强不复,庶民遂安”、“昔有往圣隳三都,今有大贤灭权贵”。 宁强放下报刊,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眶。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一次《平倭方略》部分通过有些蹊跷,以至于朝堂上没有达成共识,虽然已经开始推进,但争斗拉扯还在持续,说不得就会影响到西海镇守府。 仔细想了想,他注水研墨,摊开纸张开始给陈佑写信。 “将明公钧鉴 “强在潭州,闻西海镇守吕端之《平倭方略》获批,殊为惊喜。然则欲明制度,必有群小鼓噪,强深为公虑……其一者在赤县,强虽希冀方略所言早日广及天下,然西海之势未成,于赤县之内当以安豪富之民为上。其二者在西海……” 他原本只准备就西海事务说一说自家的看法,谁想到一提笔就停不下来。 西海事务只占一小部分,后面大部分篇幅都是他这段时间的见闻思考,并不局限在农事上。 他这边还没写完,房门就被敲响,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皱眉看向门口,放下手中毛笔,不动声色地握住坐席旁的剑柄,出声问道:“谁?” “参政,鹏远来汇报明日安排。” “进来。” 他的亲信幕僚关鹏远推开门走进房间,然后十分自然地回身关门。 见只有关鹏远一人,宁强才松开剑柄:“湘潭官员都安排好了?” “是的。” 关鹏远坐到离宁强不远处的椅子上。 “蒯县令安排参政明日上午先去涓湖周边,下午入乡查看。” “看来他对涓湖很有自信,我也想看看这个灌溉良田三百顷涓湖到底是什么样。”宁强轻笑一声,“可惜,明天无缘一见了。” 虽然湘潭官员安排了明天的行程,但宁强并不准备按照行程走。 () 第729章 大风源自湘潭起(一) 关鹏远毫不惊讶。 宁强出京以来,或者说从他在登州开始,在外出巡察的时候就很少听从地方官吏的安排,多是临时提一个去处。 虽然因为路程的缘故,地方官员依然有时间去准备,可这突然袭击,总会露出一些马脚。 不严重的宁强就当没看到,若是严重,那负责官员可就不仅仅是丢面子这么简单了。 宁强出京后已经连续奏请政事堂罢免了三名县令以及七八名各级官吏。 如此作为,再加上前几年主持严打扫落一批官商豪富,宁强成了最招人恨的参政。 关鹏远脑子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薄册子,继续介绍明天的安排:“朝廷新给参政增派的护卫已经抵达长沙,明天会在马都指的陪同下来湘潭接手护卫任务。参政是要在县城等护卫抵达,还是先到乡里去看看?” “从京中带出来的还有二十多,再加上潭州师的五十人,足以保证安全。你让县衙安排人手接应,禁军到县里先住下,等我回来。” “好。”关鹏远用铅笔记在本子上,“这样的话,蒯县令的安排是辰正出发,巳正前后抵达涓湖周边,午时许在涓湖旁的彭山村用餐。下午一直到申初都在彭山村及周边村落考察,最迟申末返回湘潭。” “可以,就照这来。” 时间无所谓,反正除了出发时间,他根本不会照湘潭县令的安排走。 …… 长沙城,福瑞源酒楼。 潭州司兵吴永书坐在二楼的隔间包厢里,扭头看着窗外,静静等候。 他选的这个隔间,正好能从窗口看到酒楼正门。 眼看天色渐晚,他等的人依然没到。 一声叹息,白雾从他口中涌出,被热气遮挡的,是他脸上不知是喜是悲的神情。 转头看向门外,开口呼唤酒楼伙计。 伙计进门,他直接点了两个店里最贵的菜,正要叫伙计出去,一扭头看到一名身着军服的中年男子骑马来到酒楼门前。 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加了几个特色酒菜。 伙计离去没多久,隔间门再次被退开,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某家来迟了,程文莫怪!” 吴永书起身笑道:“都指来得正好,我刚叫人上菜!” 来人是潭州团练师都指挥使马振丰。 “嗨!京里来的那厮,油盐不进,某说今晚做东请他吃酒,怎么说都不愿意,真真气煞我也!” 马振丰一边大马金刀地坐到吴永书对面,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禁军将领。 对面吴永书却是呵呵笑道:“那倒是要多谢那厮,要不是他不愿受都指的请,我哪来的机会同都指一块喝酒啊!” “唉~”马振丰连连摆手,“不能喝,不能多喝,不能喝多了!明天还要去湘潭寻宁参政,今晚可不能喝多了!往后咱俩还有机会喝。” 吴永书虽然不常去军营,可他毕竟兼任的潭州团练师副都指挥使,同马振丰关系不差,喝酒的机会自然多得是。 说这话,酒菜上桌。 吴永书起身提壶给马振丰倒酒:“特意点了他家的镇店之宝青莲堂,都指一定得多尝几杯。” “那可好!这青莲堂我是越喝越想喝!” 马振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自己拿过酒壶重新倒满,然后继续抱怨:“就一个小小的军使,摆那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节度使呢!” 吴永书一边劝酒一边宽慰:“毕竟是禁军校尉,日后又常在参政身边护持,心高气傲实属正常。左右就这两天,明天不就走了么。”【1】 军使乃是禁军一都之长,正常是从八品。 虽然团练级别比禁军低,但马振丰身为潭州这样大郡的师都指挥使,七品是有的。 耐着性子伺候着京里来的八品校尉,还被各种冷面相对,私底下发发牢骚已经算他有涵养了。 “嗨!晦气!” 满腹牢骚化为两个字,马振丰再次举杯:“干了!” 这一顿酒一直喝到半夜才停,两人出门时马振丰已经站不稳了,倒是吴永书依然清醒,搀着马振丰出门,登上早就备好的马车,径直朝城内秦楼楚馆所在处赶去。 …… 夜色深沉,湘潭令蒯新彦正在县衙后堂焦急等待。 自从他在湘潭买地建房之后,就从来没在县衙待到这么晚。 今天实属例外。 毕竟明天参政宁强要下乡视察,视察结果关乎他的前途命运,种种安排必须确认无误。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蒯新彦快步走到门口拉开房门:“可是允臣回来了?” “正是学生。” 来人是一个三旬文士,蒯新彦门下幕僚沈希圣。 “怎么样?” 蒯新彦将幕僚迎进屋内,坐下之后直接开口询问。 借着灯光能看到沈希圣一副风尘仆仆的形容,甚至连一口水都没喝,直接就到:“都通知到乡里了,只等明天看宁参政怎么选了。” “那就好。” 蒯新彦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终于忍不住抱怨一声:“你说这宁参政非要乱跑作甚,就不能体谅体谅咱们吗!” 沈希圣苦笑着给自己倒了杯冰冷的茶水润润嗓子,没有接话。 好在蒯新彦没有继续往下说,直接转过话头:“马匹都准备好了吧?不要到时候出问题。” “明府放心。只等明天宁参政选定目标,我等立即快马先行前去布置。”沈希圣这两天也不轻松,但在幕主面前总得保持游刃有余的智囊形象,“虽比不上精心准备的彭山村,可今日既已通知,明天再纠正一些细微之处,不会有大问题。” “那便好。” 蒯新彦起身:“允臣你今日着实辛苦,快些回去歇着吧,明日还有得累。” “此乃学生之责。”沈希圣回了一句,恭敬告辞离去。 目送沈希圣离去,蒯新彦长舒一口气,给桌上烛台罩上防风罩,端着它将其它灯盏一一吹灭,出门朝后院走去。 来到他住县衙时的卧房外。 透窗看去,屋内黑漆漆的,没有一点生气。 蒯新彦敲了敲门,轻声呼唤:“路先生,路先生?” 片刻之后,房门打开,露出一张警惕的脸,借着烛光四下一扫,然后才看向蒯新彦,语气轻缓:“明府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蒯新彦也不进门,就站在门口说话,“不会叫宁参政发现不妥。” “那就好。” 站在门内的陆先生露出笑意,只是这笑容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格外瘆人。 “只要宁参政看不出来问题,有御史帮明府说话,不说升迁,保住位置不难。” () 第730章 大风源自湘潭起(二) 蒯新彦脸上悲苦之色一闪而过,紧接着被真诚掩盖,看着路先生诚恳道:“有劳先生在御史跟前美言。” “放心。”路先生语气慎重,“一桩桩事项,御史都记在心里,忘不了你的功劳。只要度过此劫,定有报偿。” 说着,他又叮嘱道:“只是切记,御史现在正在桂州,我亦未曾来过此处,莫要走漏了风声!” 蒯新彦点头:“我都晓得。” 又核对一些注意事项后,蒯新彦端着烛台转身离去。 转身的一刹那,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报偿什么的,都是虚的,他现在只求安稳无事。 一想到此处,就不禁后悔,当初不该为了贪那么点钱财上下勾连欺压百姓。 如果没有贪财欺民,就不用贿赂荆湖地区的巡察御史。 没有贿赂御史,这时候就不会提心吊胆期待宁强什么都看不出来。 走到无人处,蒯新彦终于忍不住给了自己一巴掌。 日升月落,星辰隐去。 宁强在天光微亮之时就起床洗漱了。 过了年这天亮得越来越早,对宁强这般习惯早起的人来说的确方便不少。 只是他昨日才入住湘潭驿,驿馆内厨子不清楚他的作息时间,等他洗漱完,才有人把还在睡梦中的厨子喊醒。 这是底下人工作没做好,宁强没有怪驿馆人员,回到房间一边读书一边等待。 只他一人倒还好,主要是跟着他一起的七十多名士兵也要吃饭,这时间就花得多了。 好在驿馆不止一个厨子,也不止一个灶,也就比平常多等了一倍的工夫,饭菜就好了。 宁强正在吃饭时,县令蒯新彦带着一大群人匆忙赶来驿馆。 令、丞、簿、尉四人围坐在大堂一张方桌旁,大眼瞪小眼互相望着。 这四人,怎么说呢,说沆瀣一气也行,狼狈为奸也不为过,总之都干过一些不当人子的事。。 偏偏因为大家都不干净,日常扯皮争斗从来没有往上面捅,现在面对宁强这样的危机,更是齐心协力想要糊弄过去。 互相盯着看了许久,四人不知道看出了什么,突然在某一瞬间十分默契地点头,然后都好像松了口气一般。 不等他们继续交流,吃完早饭的宁强从后院出来了。 “都到了?” “见过参政。” 四人连忙起身行礼。 宁强上下打量四人,随即点头以作回礼:“出发吧。” …… 潭州团练师军营,禁军校尉叶红枫瞪着眼前的军汉,凶狠的态度仿佛要吃人一般:“你们都指呢!” 如同恶龙咆哮。 他面前的团练好似一只小白兔,在龙口之下瑟瑟发抖:“回官人,小的……小的也不……不知道……” “你是他护卫你不知道?” 叶红枫双目圆睁,重重上前一步。 他跟前的几名团练不由自主缩着脑袋往后退。 “你他娘的这怂样在禁军早被砍了七八回!” 他们这副模样,叫叶红枫愈加火大,抬手欲打,想到这不是自家兵马,这才硬生生忍下来,右手猛然挥向营门。 “滚去找人!” 团练们如蒙大赦,忙不迭答应着跑远。 身边再无旁人,默默跟在他身后的两名下属才出声问道:“军使,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向导都没了!” 说着叶红枫火气又大起来,一连串的脏话不要钱地往外蹦。 两名下属面面相觑,不敢多说。 骂了一阵他叶红枫才冷静下来。 “不行,不能这么干等。去,把这里能做主的人喊出来!咱们不等马振丰了,找个熟悉路的,带上地图直接出发!“ “那粮草辎重……“ “把咱们自己的带上,等接到宁参政,再回来长沙要!” 一切都以参政宁强为重。 这是叶红枫此行的行动准则。 他可没忘记,他带队出来的原因,是宁强多次遭到强人袭! 前任宋杞言可没有禁军随身保护,更不可能一下子有五百禁军随行! 可想而知,宁强的处境危险到何种地步。 叶红枫不敢再想,他甚至不敢去想马振丰是不是在谋划什么。 一边召集团练师中层校尉说明情况,一边命令下属整顿,即时出发。 …… 某处青楼,吴永书睁开眼,入眼是一双如丝媚眼,娇艳欲滴。 抬手从光滑的腰腹往下滑去,十分自然地开口询问:“马都指醒了么?” 女子用脸贴着吴永书的胸膛,一边用手指画圈,一边回答:“还没呢。官人要起床吗?” “现在什么时候了。” “之前出去看,早就到辰时了。” 吴永书闻言,脸上神色愈加放松,捏了一把:“今日无事,再睡一会。” 在他的隔壁,马振丰呈大字躺在床上,鼾声如雷。 他身上被子甚至都没盖好,若非房内暖和,他这么睡说不得会冻出病来。 房内梳妆台前一女子正细心打扮,分明已在收尾,仔细看去,却好像刚刚起床一般慵懒诱人。 打扮完毕,又脱下衣裳躺到马振丰身边,调整姿势盖好被子,争取能够在马振丰醒来的第一时间发现,然后给出充满爱意的注视。 毕竟,钱不是那么好挣的。 …… 浩浩荡荡一行人在百姓看热闹的目光中走出湘潭县城。 光是宁强的护卫就有七十多人,再加上县衙二十多人,百十来人一起行动,其中夹杂着官吏军汉衙役,怎么看都像是狗官出巡。 宁强并不想如此,他更愿意轻车简从,能与普通百姓好好聊聊。 可惜为了生命安全,他不能那样做。 走出两三里路。宁强的马车突然停下。 得到通报的令丞簿尉连忙下车,一路小跑来到宁强马车边上。 顺了顺气,蒯新彦出声询问:“参政可是有事吩咐?” 宁强挑开窗帘:“不去涓湖了,今天先去东河村。” “先去东河村?”蒯新彦不由自主抬高声音。 随即在宁强的目光下缩起脑袋恢复正常音量:“没有事先准备的话,东河村恐怕没办法负担一百多人的餐饭。” “无妨,带了干粮。”宁强顿了顿,补充道,“你们那份我也让人带了。你先派人叫彭山村不必准备午饭了。” () 第731章 大风源自湘潭起(三) 蒯新彦无法反驳,只得点头应下。 宁强都跑了这么多地方,他的种种作风早就传播开来。 尤其蒯新彦这种同巡察御史互相勾结的,消息更是灵通 之前那句纯粹是想尝试能不能让宁强改变主意,不能改变也就没必要再纠结。 队伍继续向前,过了一个路口后转向朝东河村去。 与此同时,沈希圣带着三名亲信衙役快马加鞭朝彭山村方向赶去。 确定宁强一行无法察觉到他们的动静后,立刻调转马头往东河村赶。 这是一早就商定好的计划。 即便宁强没有叫他们派人去通知彭山村,蒯新彦也会提出这个问题,借机让沈希圣快马离开,赶往宁强提出的新地点。 至于彭山村浪费的粮食。 笑话! 天大地大,能有他蒯新彦的前途大? 只要能保住前途,别说浪费一顿饭了,就算是叫他带着湘潭上下把鸡鸭鱼肉全部扔掉,天天啃干粮都没问题! 伏在马背上,沈希圣眯着眼看路,脑子里却在回顾计划。 时间紧迫,能安排的地方很少,重点是不要让村民乱说话。 只要做到这一点,政策执行上有点小错小漏无伤大雅。 希望乡长、村长能完成任务! 沈希圣目光坚定。 一行四骑在泥土路上狂奔,卷起阵阵飞尘,也就离得够远,否则早被宁强发现了。 “右转!” 沈希圣马鞭向右挥舞,正要勒缰降速,突听“嘣”的一声! 他还没反应过来,马匹痛苦的嘶鸣声在风中回荡。 而他,只听得耳边空气呼啸,整个人仿佛失去重量一般,那一瞬间天地倒置,大地朝他头顶砸来! 片刻之后,四声闷响。 沈希圣重重砸在地上,马砸在他身上,叫他浑身痛至僵硬,眼前一片金星回旋。 不等他痛苦缓解,就有人掀开路边枯枝杂草,从坑里跳将出来,冲到他面前。 甚至没有推开压在他身上嘶鸣不已的马匹,直接抽刀架到他脖子上,恶声恶形地询问:“你要去哪!” 沈希圣晃晃昏昏沉沉的脑袋,一时间没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你要去那个村?” 那人再次问了一句。 这下沈希圣反应过来了。 他咧开嘴,露出满是血丝的牙齿:“原来是你们。不知道背后主子是谁。” 说话间,那人的同伴已经从衙役口中得到了答案,随手一抹处理掉衙役,看向沈希圣,语气不快道:“是东河村,快些过去!” “晓得!” 那人答应一声,没给沈希圣再次说话的机会,刀刃压下一拉,不理会喷出的鲜血,跟着同伴快速离去。 路口,气管被割断的沈希圣发出老风箱一般的“嗬嗬“声,手指颤动着在地上划拉,却只留下一片杂乱无章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他脖颈间不再大量流血,只是偶尔膨胀起一个血泡,然后爆裂。 沈希圣。 终究死在此处。 …… 马振丰突然惊醒,眼前竟然是一张瞪着眼睛的大脸,他下意识就一巴掌甩过去。 片刻之后,不理会面带掌印强自忍泪的女子,他快速穿好衣服,一边念叨着坏了坏了,一边推门而出,喊一声记账,甚至顾不得去问吴永书的情况,就匆匆离去。 出了门翻身上马,无视城中禁止奔马的禁令,一路呼喊着朝军营赶去。 来到辕门处,不理会门口刚从警惕转为放松的守卫,一边翻身下马朝里走,一边急声问道:“禁军叶军使呢?” “叶军使已经率部离开了,梅校尉被叶军使强拉去做了向导。” 马振丰停住脚步,缓缓转身:“走了?” “走了。” “完了。” 他面露苦色。 “完了!” …… “前面就是昭山,到了昭山,就只剩下一半路程了。” 潭州团练梅校尉扭头看向并辔而行叶红枫,言语间带着些讨好:“稍微走快一些,过了晌午就能到湘潭。” “那就加快速度。” 叶红枫面色严肃,扭头看了眼路上行进的下属,只见走了三四十里依然队列齐整,这才脸色稍缓。 一路走来,只有他手底下着些禁军将士,才让他感觉到朝廷仍然有精锐。 梅校尉注意到他的目光,不由满是艳羡地奉承:“军使麾下强兵,实叫卑职向往,也就只有这等强兵,才能被授以保护参政的职事吧!” 人都爱听好话,尤其这种搔到痒处的好话,更是叫人如同舐糖饮蜜,受用不已。 叶红枫也不例外,脸色愈加缓和,稍稍自矜道:“普普通通,梅校尉手下兵马好生操练一番,也能如此。” “那也得我有军使的本事才成。” 说话间,昭山这个依山而建的村镇就在眼前,梅校尉适时提出建议:“左右路程不多,走了这大半天,军使不如在昭山歇一歇,喝水吃干粮,然后一口气走到湘潭。” 叶红枫仔细打量麾下军兵,点点头,然后出声呼喝:“到前面的村镇歇一阵!” 引起一片欢呼。 …… 隔着一片空闲的农田,一连串房屋出现在眼前。 得到禀报的宁强掀开障尘朝前望去,轻轻皱眉。 蒯新彦的马车匆忙赶上来,他冒着栽下去的风险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身子扯着嗓子介绍:“参政,这就是东河村了!” 宁强点点头,出声问道:“这地怎么都空着?” 蒯新彦愣了一下,随后面露茫然困惑的神色:“啊?” 宁强见状,不再询问,挥挥手示意过会再说,便不理会蒯新彦。 而蒯新彦则是坐回车厢,悄悄松了口气。 他刚刚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个问题,只好装着噪音太大没有听清。 现在得了空,赶紧考虑该如何解释。 同时心里也在责怪沈希圣,怎么这种事情不想法子处理好,叫他在参政面前丢脸。 渐渐接近村落,能看到空地上玩耍的孩童,倒是成年人,无论男女都没看到。 “停下。” 宁强喊了一声,马车停稳后下车站定,看着不远处警惕地看热闹的儿童,面色稍稍变得柔和。 “我们走进去,马车马匹留在村口。” 顿了顿,他扭头看向随行校尉:“乔校尉随我进村,团练先留在这边看护。” () 第732章 大风源自湘潭起(四) 吩咐下去,宁强没有立刻进村,而是走几步路下到田里,蹲下来拨弄长满杂草的泥土块。 蒯新彦心里忐忑地弓着身子站在宁强身旁,心里暗骂沈希圣这点小事都安排不好。 蹲在地上的宁强翻了翻土块,随手搂住一撮杂草,猛然一薅,带起一大团泥。 仔细看去,也就表面一指厚的干土,再往下就是湿土。 此处不缺水。 宁强松了口气,四下眺望,入眼农田尽皆如脚下这般长满杂草。 他不由面色沉郁,扭头看向蒯新彦,举起手中杂草示意:“这是怎么回事?” “这……” 蒯新彦心思急转,他扭头看了眼村子,突然灵光乍现,语速飞快地说道:“这东河村地多人少,有些许抛荒!” 宁强看向村落,好似认可了这种解释。 他将手中杂草抛下,提起衣摆跳上路沿,沿着土路朝村子里走去。 东河村是一个非常不典型的村子。 按道理,这种村落大都缘河而居,所谓靠水吃水。 偏偏东河村不是,村落所在距离湘水足足三里地。 更为神奇的是,根据县衙的记录,东河村总共五十余户,百余丁,而有田万余亩。 差不多一夫百亩。 乍一看去,好似圣王之治再临世间。 由不得宁强不好奇。 然而从村口入村。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十分常见的破旧村庄。 五十余户人家,大都住在村子这条大路两旁,只有十来户散落在路旁人家的屋后。 一眼看去,尽皆是泥土茅草筑就的低矮房屋,便是屋门,也都是粗糙不齐整的木块拼接而成。 唯一例外的是其中一家在屋后用树木围了一个后院。 一如在村口看到的那样,整个村子,就没有成年人。 甚至于,看起来年龄超过十二三岁的孩子都没有,街面上房屋间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或是三五成群玩耍,或是抱着更小的小孩看其他孩子玩耍。 不过这些孩子在看到宁强一行人后,全都警惕地缩回家中,从门里探出头来好奇打量。 宁强立在村中,虽未拔剑,四顾心茫然。 “蒯县令。” 骤然一声,蒯新彦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在,在!下官在!” “这东河村,是怎么回事?” 蒯新彦此时再无其他心思,只是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这……这……下官……下官这……” 宁强神情冷然,瞥了蒯新彦一眼,扭头看向北面。 那边是湘水所在,隐约间有些动静。 稍一思忖,他迈步朝北面赶去。 身后众人赶紧跟上。 从北面出村,一条土路延伸到河边,路两旁是不甚规整的农田。 可以看到靠近村子的部分依然是闲田,倒是靠近河边的田地有劳作人影。 不,不是劳作。 百八十人在两个小孩的带领下扛着各式农具大步朝村子赶来。 那群农夫在看到宁强等人的一瞬间,呼喊着朝村口奔来。 乔校尉反应迅速,他先是高呼一声“保护参政!”,然后一边挡到宁强前头,一边抓起胸前哨子用力吹响。 片刻之后,在村子另一边看护马车的团练们直接丢了马车紧张地跑过来:“保护参政!保护参政!” 他们这边如此紧张,那边奔来的农夫们却是越来越慢越来越小声。 差不多离了有三十丈,农夫们终于停了下来,脸上带着惶恐与不安地看着村口这衣着打扮颇为不凡的一群人。 “就是他们!” 出声的是两个带路的小孩,指着宁强等人高声提醒村里长辈。 只一声,两个孩子就被亲近尊长拉到身后捂住嘴巴。 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在这安静对峙的时候,蒯新彦站了出来,高声呼喝道:“某乃湘潭令!村长何在?” 农夫们乱了一阵,一个气喘吁吁的五十多岁汉子杵着锄头走出人群,先是行了个不规范的叉手礼,然后顺了顺气,开口应声:“小民是东河村的村长,拜见明府。” 他身后一群农夫不知“明府”是什么东西,但见村长如此,也一个个学着读音毛毛糙糙地行礼。 蒯新彦昂着头受了礼,这才介绍宁强。 只是宁强早就不耐烦了,直接排开乔校尉等人走到村长面前,拱了拱手问道:“你既是村长,这村子周边农田为何荒废至此?” 村长低着头,语气含糊着回应:“小民想着先把水浇地种上。” “这边的地就这么荒着?” “这么多人,能干完的。” “宣农院没给你们讲过农时?” 村长虽然紧张,听到这话也笑起来:“官人这话说的,就是不讲,咱也知晓甚时候种地啊!” “怎么跟参政说话呢!” 蒯新彦出言喝斥,随即不理会连连道歉的村长,讨好地看向宁强:“县里面每年都会派人宣讲农事农时,只是没想到这偏远村落还有愚夫不依农时。” 村长只是呵呵笑着不答话。 宁强心知有异,若有所思地看向前方一群手足无措农夫,扭头对村长道:“带我到你们方才干活的地方去。” …… “怎么样?” “人太多。而且周围没有隐蔽点,过不去。” 说话的汉子拍了拍手中的木弩。 “至少要一百五十步才有机会射死。” 领头的汉子嘿然:“六把弩都能叫他活下来,我定要给他立个生祠日日敬拜。” “那咱们……” “他这是要去岸边?” 领头那汉子突然打断话语,仔细观察一阵,扭头看向河岸:“到河岸那边有机会么?” “现在去已经迟了。” 一人回答。 另有一人补充:“而且到时候不好跑。” “既然如此……” 那汉子沉吟着,他皱眉仔细观察宁强一行人,突然把目光转向此时空无一人的村庄。 “我们进村!” 当初在路口袭杀沈希圣的汉子不由出声:“被发现怎么办?我们可不能随便杀人啊!” 和他一道的同伴不由嗤笑:“之前看你也没迟疑。” “那不一样!反正我是不想对孩子动手。” 领头汉子打断了几人的讨论:“遇到小孩打晕了绑起来就是。趁他们现在都去岸边了,赶紧进村隐藏!” 八个人小心翼翼从来路摸向村子。 两个身上沾血较多的留在村口马车旁接应。 方才团练一股脑跑了,没留人看守倒是便宜了他们。 等下可以直接骑了宁强带来的马逃到他们自己放马的地方,然后把多余的马匹杀掉,叫禁军团练无法追赶。 …… 湘水岸边,上好的水田,此时还没灌水,田里是一些本地常见蔬菜。 远离岸边,则是正在翻土平整的闲田,这是要预备着三月份种稻。 再远一些,则是长满荒草的闲田,据村长说是还没干到那边。 宁强站在岸边眺望四周田地,暗自估算一番,看着村长缓缓开口:“你们一天能平整多少地?” 村长脸色有些僵硬:“这,大概,可能,或许,有个三四百亩。” “三四百亩。” 宁强打量着男女老少齐上阵的农夫们,心知这个数字存在很大水分。 “我看你们村有万余亩,光是平整土地,就要一个多月。” 宁强语气和缓。 “现在才干了这么点,能按照农时种上粮食么?” 别说村长,就连蒯新彦也感觉出不对劲了。 他盯着村长,等待回答。 () 第733章 大风源自湘潭起(五) 在众人注视下,村长嚅嗫着不敢直接开口, 身周男女老少也都沉默着不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村长身上。 村长沉默的越久,蒯新彦越感觉要出大事了。 这一刻,他不由开始怀念沈希圣:允臣怎么一点小事都干不好! 要是他早知道东河村有问题,就把东河村当作一开始安排的地点了! 也不对,湘潭县里面有问题的村子多得是,只能选择问题最大的一个村子来打掩护。 没准东河村问题没彭山村那么大呢。 蒯新彦这样安慰着自己,然后轻咳一声,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用颤抖的手指点了点荒草遍布的闲田,然后指点着村长,恨铁不成钢地喝问道:“这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村长低着头,被蒯新彦的手指戳到胸口,才猛然把手中锄头一丢:“算逑!” 他这动作把乔校尉等人吓了一跳,差点就拿着刀枪朝他身上招呼了。 好在他及时开口:“小民也就直说了,河边的这一片地啊,全都是向官人家的。向官人在外地做官,县里乡里都有脸面……” “你别胡说!” 蒯新彦惊恐地打断村长的话。 他指着村长,满脸委屈地看向宁强:“参政!这……他他他,我,下官不知道这件事啊!真的不知道向家在东河竟然有地!” 一声声如杜鹃泣血,一句句似窦娥鸣冤。 蒯新彦还能坚持的唯一动力,就是他真的不知道向家在东河有地这件事了。 “嗯。” 宁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看着村长:“你继续说。” 见他如此,蒯新彦是真的绝望了。 他身子一歪,整个人倒向身边主簿。 只是没想到他这么一靠,连他带主簿,两个人一同倒了下去! 慌乱间扭头看去,主簿此事面色煞白,整张脸都在颤抖。 再旁边的县丞、县尉,反而是一副幸灾乐祸的姿态。 他懂了,他一切都懂了! “原来是你!” 蒯新彦咬牙切齿,从泥土地上翻身揪住主簿的衣领,正要喊出一番“与邪恶官员不共戴天”的声明,就被宁强止住了:“安静!” 所有人都听着村长继续介绍:“本来咱村都是向官人家佃户,前些年清田,向官人家主动缴纳隐田,也叫我等不再做佃户。官府给一家分了两亩地,咱又自个儿开了一些,前些年可以租家伙什,又多开了些,就是村子南边那些地。 “可惜后来就停了,没了租来的家伙什,活干不完,又只能抛掉些地,最后连吃饱饭都难。去年向官人家又找到村里,说是只要村里帮着把河边这一片地种好,就一户给一套家伙什,到今年还能分到一些个粮食。种一百亩地,收成之后村里能落下十亩。 “有了家伙什,加上向官人家给的粮食,村里将将能吃饱饭。” 宁强安静的听着,虽然村里人被压榨,但认真说来,向家没有违反政策。 东河村的村民不是佃户,他们只是在帮向家打长工,虽然收入似乎比佃户还少,但他们有选择不做的权力。 单单如此,不是什么大事,最多就是向家在他宁强这里上了黑名单。 宁强瞥了眼惶恐的主簿。 问题的关键点在于,是什么,逼着村民们必须选择当这个不是佃户的佃户? 他出声问道:“你可还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不能租农具的?” “大概是前年春天就不能租了。” “前年。” 也就是兴国三年。 宁强对这个时间点印象很深刻。 兴国三年春天开始,他在治安寺主持开展名为“严厉打击劣绅恶霸”的行动。 快到年底的时候,宋州发现涉及农具租赁的大案,治安寺在有司的配合下重点关照各州相关事宜,发现了一大批类似案件,当时提举诸州农事的宋杞言匆忙之下叫停农具租赁的政策。 也就是说,东河村提前大半年就没法租赁农具了。 那么,这个“向官人家”…… 他扭头看向身后关鹏远:“向家在何处为官?” 关鹏远在刚一抵达潭州,就开始调查潭州有名有姓的官员豪强了,此时听到问话,稍一回忆立刻答道:“湘潭向氏为官者二人,一是户部度支员外郎向博恺,一是道州司兵参军事向博朗。” “兴国二年末,向博恺任何职?” 关鹏远稍稍沉默,赶忙道:“我回去就叫人查清楚。” “嗯。” 宁强轻哼一声,抬头看了看太阳,对村长道:“看天色也不早了,先回村吃饭,咱们边吃边聊,免得耽误你们劳作。” 村长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随即仿佛释然一般点头:“听官人的。” 一行人转身朝村子走去,宁强和村长走在最前头,一边走一边聊。 而浑身脱力的蒯新彦和主簿则是被禁军提溜着跟在后头。 “若是正常劳作,一个成年丁口一天能干多少亩?” “要是这家伙什随便用,一两亩没问题。” 侍弄农田是有时效性的,不可能说这个月要播种,我提前一个月去松土——下几场雨来几次大太阳就白干了。 一般三五天差不多是一个周期。 也就是说,一个成年丁口,没有牲畜的情况下,侍弄五亩地已经算多的了。 就稻而言,正常年景一亩平均产米二石。一丁一季能收获十石。 成年男子算上劳作,一天消耗粮食一升多,十石够吃六七百天。 但人不能光吃米,再考虑到女子小孩和老人,以及各种税赋和意外支出,一户人家,辛苦一年省吃俭用,收支平衡已是不易,略有盈余更属难得。 按照村长的话,这还是金属农具随便用的情况下,如果没有金属农具,或者官府稍微严苛一点、年景稍微差了一点,入不敷出才是常态! 宁强越同村长聊天,越觉得取消徭役是正确的,分级税制减轻农民负担是正确的,租赁铁农具是正确的! 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农民负担,才有开展陈平章所说的那个“义务教育”。 否则,饭都吃不饱,哪家会放半个劳动力去学习? 尤其是这种学习很难有直观的收益。 他宁行仁,一定要行此大仁之事! 宁强脑子里转着种种念头,脚步不由加快。 就在此时,弓弦振动之声响起,箭矢破空之音传来! () 第734章 大风源自湘潭起(六) “走!” 箭矢射出,趴在屋顶上伏击的汉子们立刻起身跳下屋顶撤退。 只有一个因为太过用力踩塌了屋顶掉入屋内,但也很快跑了出来。 赶到村口,之前在村口等候的两人已经把马车挽绳割断,众人迅速上马,往之前藏马处赶去。 人群所在,在听见声音的一瞬间,乔校尉立刻扑倒宁强,六支箭最终只有一支扎在宁强胳膊上,另外两支射中了乔校尉。 紧接着,反应过来的村民或是四散而逃,或是就地趴倒将孩子挡在身下,也有那等反应慢的站在原地尖叫。 “保护参政!” 乔校尉忍痛呼喊。 “别围过来!去追人!” 宁强反而没太在意,他将乔校尉推开,站起来排开围挡在身前的禁军士兵,看向村里撤离的人影。 “追上去,尽力生擒!” “禁军留下,团练上!” 乔校尉也站了起来,下令留住禁军。 哪怕宁强不乐意,哪怕周围团练一个个躬身弯腰小心谨慎缓缓向前,乔校尉也没让禁军去追人。 他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宁强,而不是抓住袭击者。 宁强虽心中急切,可也毫无办法。 乔校尉不听他的,团练敷衍了事,他也只得被禁军们围着站在原地。 只是他也没闲着,直接让护卫禁军折断他胳膊上的箭矢,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带子,根据流出血液的颜色判断,勒住伤口上端。 乔校尉就没那么简单了,他是胳膊中了两箭,其中一箭擦着骨头穿透胳膊刺在了肋骨上,好歹被肋骨挡住没有再深入。 当然他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村长和紧跟在宁强身后的县丞,两人现在都倒在地上痛苦呻吟,从中箭位置来看,不立马救治可能会命不久矣。 只是条件不允许,宁强也只能在观察一阵后,蹲下来安慰村长和县丞。 等了大约一盏茶工夫,一直没什么新的动静,乔校尉留下副手在此看护宁强,亲自带着一干团练进村查看。 仔细搜查之后,他才过来请宁强入村。 村长和县丞最终还是死了。 死在了返回县城的路上。 禁军在东河村周边没能找到有用的证物,简单吃完干粮休息一阵后,就护送着宁强回县城。 只不过因为没了马,宁强也一路步行,倒是两名重伤员被抬到车上由团练拉着走,只可惜他们没能坚持到县城。 湘潭县衙,叶红枫看着紧闭双眼让大夫处理伤口的宁强,心中一阵后怕。 在城外迎到宁强一行,他本是轻松愉悦,没想到看到的是两名伤员两名死者! 不知过了多久,大夫包扎好伤口,去厨房煎药。 宁强睁开眼,活动活动受伤的胳膊,这才看向叶红枫以及他身后的梅校尉。 “叶校尉。” “卑职在!” 叶红枫立刻昂首挺胸,摆出一副昂扬向上的姿态。 “你自洛阳来,平章可有什么事项交代?” “平章叫卑职好生护卫参政,莫要叫参政陷入险境!” 宁强呼出一口气,直接吩咐道:“既如此,待湘潭之事调查完毕,咱们往桂州去。你先派人朝那边探查。” “是!” 叶红枫问都不问,立刻答应。 这就是有兵在手的底气,若是他也就四五十人,也会像乔校尉一般劝说宁强不要冒险。 正说话间,关鹏远快步走进门来:“参政!在城外发现了县衙僚属沈希圣四人尸体。” 宁强眉头微皱:“能确认?” “县衙诸人以及蒯县令都去看过了,身份没问题。” “走,去看看。” 宁强起身,关鹏远在前头带路。 沈希圣四人的尸体放在县衙大堂前的空地上,放在一起的还有断腿的马匹。 宁强抵达时,湘潭县仵作正在验尸。 “县令呢?” “蒯县令已经神伤不已,回后衙休息去了。” “嗯。” 宁强颔首,撩开衣摆蹲到尸体旁边仔细查看。 那仵作见状,连忙挪过来:“参政请看,此人肩背刮擦伤甚多,受伤部位衣服磨损严重,血迹与刮擦方向相符;再有胸腹股处压痕与将军们所言马匹压人相符,耳鼻处未有出血;最后是脖颈处伤口,流血甚多,且两侧皮肉收缩明显,当是死前所为。 “上下检验,未发现格挡伤,故猜测,此人当是遭绊马索绊倒后,未曾反抗便遭割喉而亡。” 仵作只能根据前人经验猜测,因为禁军把尸体搬回来了,现场细节更是早被破坏。 这些事项,宁强也有所了解,不过他没必要知道那么清楚,只需要结果:“全都是一刀毙命?” 仵作跟着宁强站起身来,听到问话有些犹豫,瞥了眼四具尸体,才以不确定地口吻回应:“以眼下的发现来看,一刀毙命的可能最大。” 宁强只做此为定论,吩咐叶红枫看守好这四具尸体,自带着人往驿馆去。 他不会在此处多留,最好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在下一处或者下几处捉到袭击者。 回到驿馆,同关、叶、乔等人商讨一阵,宁强开始梳理今日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袭击已是过去式,对他来说,涉及万民的政策更加重要。 翌日,宁强刚起床,甚至还没洗漱,关鹏远突然带来一个新消息:“蒯新彦缢亡!” 宁强愣住,随即命令封城。 蒯新彦缢死在县衙后衙卧室里。 昨夜他叫了酒菜送进去,吩咐仆役莫要打扰,之后就再无声息。 一直到今早仆役想要进去唤醒他,顺带收拾杯盘,这才发现他被吊在房梁上。 宁强等人抵达,仵作开始查验,关鹏远监督县衙法曹诸人在屋内检查。 宁强看着被放倒在地面的蒯新彦,面沉如水。 “通知县衙诸官吏,立刻到县衙大堂候着。” 叶红枫立马去安排。 宁强没留在这边继续观察,直接出门,袖着手静静思考。 过了一阵,关鹏远和仵作一同过来。 先说话的是仵作:“明府确是死于绳吊窒息,时间大约是昨日戌亥之间,只是未放下之前,身上已有灰尘,且无挣扎痕迹,猜测是被人放晕后悬挂至梁上。” 关鹏远随后补充:“仆役介绍昨晚他拿了五副碗筷,方才查验,除蒯县令用了一副,另有一副消失无踪。” “也就是他杀。” 宁强下了定论。 关鹏远沉默不语,仵作反而忍不住道:“他杀的可能最大。” 宁强闻言,面露惊奇之色看向仵作,随即轻笑一声,摆摆手带着关鹏远离开。 只是离开县衙。 两天之内,县令县丞暴毙,主簿涉嫌窝案,他要是这么不管不顾,湘潭县可能会再出事。 故而往桂州去的计划只能往后延,等朝廷委任新的湘潭令到任再说。 () 第735章 仲春杂事如繁花 都堂议事厅大门轰然洞开。 四五十名衣紫佩金之辈鱼贯而出。 庭院内、各门口廊下仆役护卫一个个低头垂手以示恭敬。 各部主官出了都堂门,分作三股散去。 人影散去,留在最后的七名宰相一同出现在议事厅门口。 年后新近拜相的简宏彦颇为意气风发,捋捋灰白的胡子,朝陈佑等人拱手:“如此,某便去了。” “有劳立贤。” 陈佑等回礼,目送他离去。 王彦川辞相之后,陈佑本想从京外调一大将入京为相,没想到简宏彦四方奔走取得了巴宁泰等人支持,再有他不知因何得了天子垂青,最终陈佑让步,推荐他为宰相。 简宏彦拜相就不像魏仁浦一般直接在朝会上举行仪式,而是单独寻了一天,先是去告庙,紧接着与天子详谈。 也不知君臣二人究竟谈了什么,拜相之后的这一个月,他都以天子忠臣自居,想要携天子之势,借着天子大婚的机会抢夺权力。 陈佑顺水推舟,直接把天子婚事全都托付给他。 今天都堂议事定下此事,他这是要立刻去禀报天子。 陈佑等人自不会阻拦。 待其身影消失,陈佑看向巴宁泰,笑道:“简立贤忠心王事,吾等可无忧矣。” 巴宁泰、胡承约闻言,勉强一笑。 倒是赵普丝毫不见异样,点头赞同道:“的确如此,今年诸事繁多,得亏简立贤揽下天子婚事,才叫我等得了空闲。” 他这话一出,陈佑几人全都收敛神色。 站在外面聊天也不是个事,陈佑直接就道:“事务繁忙,且散了吧。” 众皆点头,各自拱手离去。 今日赵普轮值都堂,他走几步路进了一旁的书厅,陈佑同魏仁浦、胡承约朝隔壁去。 刚一开春,的确是诸事繁多。 首先是参知政事宁强奏贼人袭杀朝廷官员,湘潭令、丞皆亡。 之后参知政事焦继勋奏渤海海军都指挥使丁骁遇刺而亡,副都指挥使吴涟重伤,少府少监白茅、石见令焦守节尽皆受伤。 紧接着陕州饥荒、辽兵寇境的消息先后传来。 再加上早先决定商讨的天子大婚、学政改革、科举安排等等,都还没确定下来。 上至首相下至走卒,一个个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半,一个人当作两个人来用。 今天这次都堂议事,差不多把所有事项的大概方向确定下来。 陈佑基本上达成了预期目标,连带着魏仁浦都轻松不少。 回到政事堂,魏仁浦跟着进了陈佑的书厅。 两人坐下各自端了一杯茶细细品味。 好一会儿,陈佑开口:“这次新设立的教育监,你盯紧点。” 教育监,新成立的部门,主贰官还没确定,已经确定的内容是以国子监为主体进行改革。 这是赵普等人争取来的,国子监将把基本职能全部移交给新设立教育监。 瘦身后的国子监下设考试院负责科举以及天下各级考试,下设博士院评选、管理各科博士,下设典籍院整理修订注释各家经典古籍。 全新的国子监将成为主导天下文脉的机构。 他给出经籍注释,他选择文坛领袖,他确定考试方向。 这就是国子监! 而教育监,获得原本的国子监学校和武学,监督考核各地官学,任命官学主贰官。 教育监的权力在于,他可以主导官学学生们的学习内容。 如果说国子监是自上而下的影响,教育监就是自下而上的影响。 陈佑相信学校教育对学生的影响要大于国子监的顶层选择。 魏仁浦知道陈佑的想法,仔细沟通之后也能理解陈佑的想法,点头道:“我准备从周山书院挖几个人到教育监去,然后亲自审订教材。” “可以。” 陈佑靠着椅背笑道:“书院就是一个果园,你随便摘。不过有一点,等教育监有人了,你同他们商讨一下,看看如何监管到私人书院。” 他稍稍一顿,继续道:“顺便看看能不能把那些所谓胥吏学院也纳入监管。” “嗯。”魏仁浦点头,“各地学政的话,我还是希望能够纳入教育监,既负责各地考试,又负责各地官学,免得还要重新准备一套人手。” “你选好人之后,叫他们去同国子监慢慢磨,五月之前有结果就行。” “那可不容易。”魏仁浦无奈摇头,“今天国子监祭酒那模样平章也看到了,要不是两府决议,他根本不愿放权。” 陈佑笑道:“学政本来就不是他们的嘛!你看书院里面哪个面子大,找过去还能叫国子监赖掉不成?” 话说到此,魏仁浦不再纠结,直接展开下一个话题:“说来这一次叫治安寺开始第二次严打,我有点不放心公冶通。” 陈佑稍一沉吟,出声问道:“他毕竟是治安卿,你可有法子?” “真要说的话,职能看肃政司和大理寺了。肃政司是韩伯昀,有他看着,总归不会叫治安寺漏了人。倒是大理寺,我总觉得李文渊有些不稳。” “你是要换人?” 魏仁浦沉默一阵,干脆点头:“是。” 陈佑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既然如此,你自己选人。” 魏仁浦就等着这一句话,当即起身道:“喏!” 陈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开口问道:“若是边疆没什么问题,你同找则平商议商议,看看能不能在一州之地全力剿匪,一处一处清除匪巢。” “那恐怕很难。” 魏仁浦直接给出答案。 “不过我先找人看看,或许可以想出一个好法子来。” “嗯。这件事你要放在心上。”陈佑笑道,“若是能成,离天下太平真的就不远了。” 魏仁浦并不看好,“粮草辎重就是一个极大的数字,费时费力还不如赔些钱。” “先试试,先试试。” 陈佑这么说着,略过这个话题。 不知过了多久,魏仁浦告辞离去,陈佑终于有时间处理奏疏公文。 只是他才刚批完十来份,门外突然传来通报声:“集贤殿胡相公来了。” () 第736章 如意未能如心意 “请胡相公进来。” 陈佑放下毛笔,起身走到一旁会客桌椅处。 “将明,我这边有些事还是得跟你谈谈。” 刚一进门,胡承约带着些热情开口。 陈佑笑着伸手示意他坐下,同时问道:“有什么事要德俭你亲自过来?” 这话落在胡承约耳中,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 只是他毕竟是来服软的,只得当作听不出弦外之音,脸上笑容不减,坐下后十分真诚地看向陈佑:“将明毕竟首揆,有些事项我等不好自己做主。” 陈佑提起水壶给两人面前杯子倒上茶水:“愿闻其详。” 胡承约致谢后,才开口说事:“主要是御史台的问题。” “嗯。” “董成林把持御史台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该换一换了。” 这是借口,李文渊当了那么多年大理卿,到现在也没人说什么。 见陈佑没出声,他继续道:“尤其今年以来,御史台御史频繁弹劾两府宰相参政,于大局无益,于朝廷有损,该敲打一番了。” 这就是在示好了。 董成林弹劾最多的是陈佑,韩向阳李文渊也因为办了涉及御史的案子被多次弹劾。 如果把董成林调走,让两府掌控梳理一遍御史台,陈佑一系官员的舆论处境会立马好转。 只是陈佑尚有些犹豫。 所谓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不论是从天下来看,还是从陈佑门下势力来看,董成林都能当得起“法家拂士”的角色。 如果贬斥董成林,谁能接替他的位置? 陈佑皱眉思索。 胡承约知晓陈佑心动,不再继续劝说,而是端起茶水细细品味,留出空当给陈佑思考。 董成林考虑问题,向来是以政权稳定为目标,不管是谁,只要做出了容易导致政权不稳的行为,他都会反对。 但很多官员在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向来把自身利益放在政权稳定之上。 宁强倒没有以自身利益为先,但正如他的表字一般,他看重的是“对天下百姓的仁”,而非当前政权的稳定与否。 犹豫好一阵,陈佑开口问道:“若是董双木离开,御史台可托付给何人?” “但凭将明做主就是。” 胡承约答应得干脆。 陈佑闻言,不由苦笑:“说来也是,我一时之间竟不知有谁最适合。” 胡承约这才低头沉吟,片刻后开口道:“将明以为,秘书监杨子任如何?” “杨子任?或可一试。” …… 湘潭县。 留在此处暂代县令职事的宁强收到政事堂的处理结果——参知政事宁强总揽调查事宜,荆湖诸节度使司、行政公署须全力配合。 跟着政事堂符令一起到的,还有新任湘潭令苏希彦,以及大理寺公事司丞陶际华。 陶际华是专门来查案的。 自从被陈佑看重,他在法司诸部门都待过,基本上有案件需要他出马了,那个部门缺人,就调去哪个部门。 比如现在,接到任务的前一天,他才刚刚调到大理寺。 只是他有特权,把在御史台用得顺手的下属也一块带了过去。 因为宁强身份地位比他俩高很多,也没什么接风洗尘。 花了一天时间将种种事项交接完毕,两人就开始干活了。 顺带一提,宁强这段时间没有干等,而是安排人细查湘潭诸事,除了一开始就有问题的主簿,湘潭县尉也没能跑掉。 湘潭四巨头,两个死亡,两个被抓,诸曹吏也有三分之一有问题。 苏希彦得知这种情况时,整个人都是颤抖的。 稍稍好的一点是,因为县令和县丞都死了,两人都被以“殉职”的名义追授了荣誉,总算叫湘潭和潭州保留了一些面子。 重新查验了放在冰窖中保存的尸体,以及现场留下的诸如箭矢之类的物品,又去现场寻找遗留的痕迹,仔细对照湘潭仵作的检验记录后,陶际华寻到仍然在驿站的宁强。 “……县衙卧房内发现近期居住的痕迹,询问仆役得知蒯新彦一直住在自家宅子,只是这几日偶尔会进后衙休息。” 陶际华看着面前摊开的本子,一条一条说出自己的判断。 “但只是短暂休息,无法留下这般痕迹,故,参政遇袭前几天,县衙后衙卧房有一人长期居住。而且,此人未被任何人观察到进食或出门的经历。谨慎至此,下官认为此人与参政被袭有关。 “再有袭击者,知晓参政一行预备往彭山村去,且知晓沈希圣等人要朝彭山村方向去经过那处路口,必然有人向彼等报信。 “或者说,必然有人把湘潭县的安排告诉了袭击者!” “是蒯新彦泄露了?”宁强出声询问。 陶际华没有犹豫,直接就道:“或许有其他人,但他的几率最大。” “嗯。继续说。” “是。” 陶际华答应着,继续往下介绍。 “袭击者有八人,准备完善,携带有六张弩。箭矢制作精良,弩箭射程至少有一百二十步,显然弩也是制作精良。不确定是不是军械,但绝非常人所能持有……足迹……” 他说完调查和猜测的信息,最后总结道:“这一群人定然有势力在背后支持,同前些次刺杀没有区别。” 前些次刺杀还是兴国三年的事了,现在很少人会那么干。 “能抓住人吗?” “可能性不大。”陶际华谨慎回应,“这种袭击,除非当场抓住,否则难以追索。这里毕竟是湘潭,而不是洛阳。” 宁强稍稍沉默,最终沉稳开口:“无妨,不求一定抓住人,只要找到最接近的幕后之人便可。” 陶际华点头应下,开口询问道:“不知本次要查到什么程度?” “什么程度?”宁强稍稍犹豫,最终道:“能查出幕后主使吗?” 陶际华摇头:“不一定能。。” “既然如此,放心大胆去查!” 宁强不怕得罪人。 有宁强在上面顶着,陶际华自然也不会害怕,直接点头应下。 然后他在原地等了一阵,见宁强不再开口吩咐,他才说出了自己的要求:“下官认为前日抵达的御史台御史嫌疑最大,下官预备先查此人。” () 第737章 破绽之处在一人 “御史?” 宁强眉头皱起。 陶际华出言解释:“我在蒯家私宅发现了蒯新彦同监巡御史洪成敏的往来书信,其中颇多隐喻暗语,或可为突破之处。” “原来如此。”宁强点头,“查吧,御史台这边我来说。” “喏!” 陶际华彻底放心,告罪离去。 宁强靠坐在椅子上,暗自思量。 所谓监巡御史,只是一个俗称,没有这个职位。 改制后的御史台,监察御史都归属监巡院管理,他们也的的确确不定期出京巡按郡县。但总共这十来个人,上百个州根本忙不过来。 于是监巡院增加了御史名额,仅以御史为名,分派在各位监察御史手下,协助巡按郡县。 就像陶际华以前在东推院的时候被称为东推御史一般,这些人也被称为监巡御史。 为了防止监察御史坐大或者与地方勾结,监察御史一到两年会换一次监察区域,他们手底下的御史也会跟着一块前往新地区。 所以宁强无法理解,蒯新彦是出于什么原因和一个御史勾结。 不过人已经死了,甚至还被定为“殉职”,受到嘉奖。 即便真查出来什么,只要没有突破底线,就不会追究到蒯新彦身上。 想不出结果,宁强没有过多纠结,调查之事交给陶际华,确认湘潭没问题之后,他带着一干禁军前往桂州。 桂州如今是桂管节度使驻所,当地蕃夷众多。 御史大夫董成林得知他要来荆湖巡视,特地嘱托他一定要看看当地治蕃夷之策。 董成林一直秉持着“让蕃夷学汉礼、习汉语、穿汉服、写汉字”的想法,他认为切切实实化夷为汉,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夷人不服朝廷管教的问题。 宁强虽然认同,不过他觉得让原本的百姓过好更加重要。 但董成林既然开口请求,宁强也不介意顺路去看看。 而且湖南节度使现在也在路上需要经过的道州,正好去见一见。 宁强走了,陶际华还留在湘潭。 顺带着,他把洪成敏也留了下来。 驿站之中,陶际华双手交叉搭在桌上,肃容看着洪成敏,沉声问道:“姓名?” 洪成敏身为御史,知晓当前审讯规矩,之前反抗过,可惜被陶际华拿身份压了下去,此时只得老老实实回答:“洪成敏。” “身份?” “御史台监巡院御史。” “你从何时起,到何时止,巡按潭州?” “兴国四年三月起,至今。” …… 一字一句,都由陶际华身边令史记录下来。 一些基础问题问完,终于进入正题。 “你和湘潭原县令蒯新彦是和关系?” 从开口的那一刻起,陶际华就死死盯着洪成敏的眼睛,观察他的神情姿态。 洪成敏没有一丝犹豫,直接就回答:“监督与被监督的关系。” 说完,他还补充道:“我协助刘巡按巡视湖南,曾见过蒯县令。” “宁参政抵达潭州后,你在何处?” “在桂州。” “你负责巡视湖南,为何跑到桂州去?” “好叫陶司丞知晓,刘巡按特意叫我等交叉巡视,以互相监督。故下官会不定期前往其它几地巡视。” “和你一同在湖南的都有哪些人?” “令史路峥嵘、仆役王四子,另有车夫护卫。” “袭击发生时,各在何处?” “都在桂州。” “担任御史前,你任何职?” “高平县主簿。因熟知县乡事,被选入监巡院。” “我们在蒯新彦家中发现了与你往来的书信。”陶际华突然抛出一个证据,“你怎么解释?” 洪成敏脸色微变,随即神情严肃道:“这不可能,我与蒯县令只有公务往来,从无私交。” 顿了顿,他打了个补丁:“或许蒯县令私自把公文带回家中?” “那么。”陶际华目光炯炯,言语锐利,仿佛一柄尖刀直刺向洪成敏,“还请洪御史交出手中与蒯新彦往来的公文。” 洪成敏皱起眉头:“早就烧了,又不是什么重要事项,湖南七州三十余县,若是每一此文书往来都留有存档,恐怕我随身带两辆马车都不够。只能是一些重要公文才留档备查,不重要的全都销毁。” 这是渎职。 但自曝渎职总比被查出勾结索贿结果好一点。 陶际华闻言露出笑容,紧接着收敛神情,微微颔首:“我会如实告知董大夫,之后有需要配合的,还请洪御史担待一二。” 他这一笑,叫洪成敏忐忑不已,仔细回忆所说话语有无不妥之处,十分敷衍地应对两句,神思不属地在禁军士兵的护送下走出房间。 “接下来就等参政派人回来通知在桂州的调查结果了。” 陶际华神情轻松。 他身侧的令史将讯问记录交给他签字,之后一边整理一边开口:“咱们是大理寺,又不是治安寺和肃政司,不管是刑案还是渎职案,都不归咱们管吧?” “这可不仅仅是刑案,也不仅仅是渎职。”陶际华站起身来,“宁参政还不是参政的时候,他遇袭的案子就是我来查的。” 令史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重点不是叫哪个部门来查,而是他陶际华在哪个部门。 涉及御史,陶际华不方便以御史身份调查,看大理寺正好有空位,就直接调过去了。 这种待遇,少有人能享受。 …… “司丞!查出来了!” 手下令史快步走进屋内,曼联兴奋地向陶际华报喜。 陶际华将与目光从卷宗上移开,看清来人后,立刻明白是查出什么了:“确认无误?” “确认无误!” 令史十分肯定地递上一份清单,上面分两列写着互不关联的词语。 “我们查了所有与蒯新彦有关的金银等往来记录,对比他家现存物什,已经查清所有隐语指代的东西,洪成敏逃不掉了!” 说着,令史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而且,在调查过程中,还查出了几个可能有冤情的案子。” 陶际华不由挑眉:“你把那几个案子整理出来,我请示参政后,再决定要不要通知负责本地区的评事。” “是!”令史大声应下。 陶际华甚至能听到门外传来压抑的欢呼声。 纠正冤假错案,这是大理寺的职责之一,只要趁着参政遇袭的东风把涉案官员以及背后靠山钉死,参与调查此案的大理寺诸官吏在本部门的前途就不会太差。 不怪他们如此兴奋。 运道来了,挡都挡不住。 这边令史刚答应下来还没离开,另一边门外突然传来通禀声:“司丞!参政派人过来了!” “快请!” 来的是宁强的随身仆役,见面先是叉手一礼,不等陶际华开口询问,他便从怀中掏出一叠文书:“启禀陶司丞,这是问讯记录。可以确认,洪成敏在桂州期间,他的僚属路峥嵘没有随行。” “好!” 陶际华禁不住起身。 他没有接文书,而是先吩咐下属:“立刻把路峥嵘的画像送至各州县,请各衙门协助调查路峥嵘出现在何地,与何人有过联系!” 下属恭声应下,快步离去。 陶际华这才走到仆役身边接过文书,嘴里说着“辛苦了”,然后让下属带他去休息。 这份记录比较简略,只能算是一份梗概,具体记录还留在桂州。 但调查过程可不简略,从潭州出发,一路每一处关隘城口都仔细讯问,一直查到桂州。 撇去部分记忆不清晰的,但凡记得洪成敏一行的,都没看到路峥嵘随行! 更为神奇的是,洪成敏一行加上路峥嵘也不过八人,明明路峥嵘不在其中,他们抵达各处地点时依然有八人出现! 这多出的一人,被当成重点标注出来。 “全都在说假话啊!” 陶际华合上文书,拍了拍,感慨出声。 包括洪成敏在内,他们八个,全都一口咬定就是他们这八人一路前往桂林巡视。 如今调查结果出来,这八人都在说假话,显然早有预谋。 () 第七百三十八章 我与贼臣不两立 心中有底,陶际华没有马上讯问洪成敏,而是先分别审讯包括路峥嵘在内的七人。 看起来最难审的路峥嵘,由陶际华亲自负责。 这一次在一旁记录的是他的徒弟高忠臣。 毕竟他已经五十多了,再干几年,就没办法事事亲为了。 审讯地点是一个特别整理出来房间。 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个圆凳。 圆凳是特别制作的上小下大的圆台状木凳,比椅子要矮一点。 桌椅则是普普通通的桌椅,桌子上还铺了一层布垂下来挡住视线。 再就是背靠椅子的墙上,挂着两排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除此之外,再无余物。 陶际华师徒坐到椅子上没多久,路峥嵘就被请了过来。 路峥嵘进门时还是面色平淡,进门后明显愣了一下,之后放慢脚步,走到桌前坐到凳子上。 陶际华首先开口:“这是正式讯问,如果你在我问到之前主动交待,将会被受到宽待;如果通过各种手段阻碍、对抗调查,判决时会适当从严从重。” 路峥嵘闻言,脸上挤出笑容:“在下定知无不言。只是还请司丞仔细调查,在下虽处卑位,可也不能被污犯事。” “我只负责调查事实。” 陶际华面无表情。 他只负责调查事实,真相是什么,交给上面人来做决定。 不管路峥嵘有没有理解话中内涵,陶际华直接开问:“姓名?” …… 足足半个时辰,不管是旁敲侧击,还是单刀直入,路峥嵘口风丝毫不露。 但长时间的审讯,说话的始终是面无表情的陶际华,他身边那个记录的令史一声不吭,如果不是手腕在动,说他是个人偶都有人信! 路峥嵘渐渐有些不耐烦。 尤其是陶际华再次讯问一个早已给出过答案的问题时,更叫路峥嵘焦躁不已。 “陶司丞!”路峥嵘没有回答问题,而是面色不虞地反问,“司丞若是欲治某之罪,直言便是,何必如此徒耗工夫?” 陶际华只是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 路峥嵘终于忍不住了,蹭得一下站起来。 他正要说话,心中积攒的怒火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司丞,属下有事禀告。“ 陶际华脸上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朝路峥嵘,然后一边起身门口走,一边道:“稍等。给路先生倒水。” 带上门,陶际华没有走远,就站在门口:“怎么?” “招了。”那名大理史有些振奋,“车夫已经招了,当时路峥嵘不在,是一个陌生人顶替了他,老邓和老吴正在分别画像。” “确定之后把画像送来。” 陶际华神情愈加轻松,吩咐一声重新进门。 坐到椅子上,陶际华翻了翻记录,指示徒弟把路峥嵘的水杯收走,之后才开口询问早已问过数遍的问题。 当路峥嵘再次表现出不耐烦时,陶际华突然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代替你跟着洪成敏的是谁?” 路峥嵘整个人悚然一惊,脸上的不耐烦尽数褪去,强自镇定道:“什么代替?我一直跟在御史身边,哪有什么代替我的人?” 陶际华笑了笑,他低头看着手上的记录,缓缓道:“正月下,路峥嵘离开长沙,另有一名三四十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洪成敏身边,对外以路先生称之。” 路峥嵘眉头直跳。 就在此时,之前那个大理史再次敲门进来:“司丞,结果出来了。” 陶际华接过下属递来的纸张,仔细瞅了瞅,看向路峥嵘,笑着补充道:“正月二十一,路峥嵘离开长沙。” 接着,他示意下属把画像拿给路峥嵘看:“这个人是谁?” 只一眼,路峥嵘脸色煞白,冷汗直冒。 …… 江南西道监察御史下属牵扯进袭杀参知政事案!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京城。 和消息一块抵达京城的,还有江南西道监察御史的请罪表。 紧接着,十数名官员开始弹劾御史大夫董成林,似乎他下属的下属犯了事,全都是他董成林手把手教出来的一般。 董成林也是强硬,硬顶着丝毫不妥协。 也就是这些出来弹劾他的官员难找到不妥之处,否则他没准会安排手下御史一个个弹劾。 董成林看得很清楚,当今朝廷,作主的是首相陈佑,首相想让他留下,除非天子撕破脸闹到要么宰相自杀要么废黜天子的地步,否则就没人能让他走。 相反,首相想让他离开,除了天子下场,也没人能让他留下。 现在看来天子老老实实等着大婚,没有什么别的动作,那么就看首相的想法了。 弹劾御史大夫的风波逐渐蔓延。 在董成林的主持下,御史台这些年得罪了太多人,之前有董成林镇压群小,没人敢说什么,现在眼看着董成林要出事,一个个被御史得罪过的官员开始站出来弹劾那些露出把柄的御史。 御史们没有光挨打,胆敢挑衅御史,只要有一点点不干净,御史都会把他揪出来! 相比于普通官员束手束脚只能弹劾那些确有不法事的御史,御史台的御史们能够以“风闻某事,奏请调查”的名义对付那些有嫌疑的官员。 这期间,首相陈佑对此一言不发,倒是集贤相胡承约说了几句“好官难得,御史奏事当谨慎”之类的话。 敏感的人大概能猜到,首相可能希望更换御史大夫了。 三月初,兴国五年科举开始。 在有心人的煽动下,普通官员对御史台的怨念终于波及到大理、治安、肃政等法司。 御史大夫董成林终于坐不住,前往政事堂求见首相。 “陈中令欲乱国乎?” 进门之后,董成林直接抛出一句诛心之问。 陈佑安坐如故,双手交叉搭在桌面上,看着董成林,反问道:“董大夫何以有此问?” 正常臣子听到这个问题,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大都要带着惊慌和委屈的反问以及解释。 像陈佑这样平静的,要么是真的忠臣,要么是有恃无恐。 董成林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陈佑。 他顿了顿,肃容道:“天下万民,在乎一心,中令且慎思之。” 紧接着,他长揖道:“窃国之基必不长远,背恩之徒亦不可久。某乃匹夫,未可容乱臣贼子祸乱朝纲!” 言毕,他不等陈佑开口,自顾自转身离去。 陈佑靠在椅背上,眉头微皱。 他不是第一次被董成林指着鼻子骂乱臣贼子了,但董成林从没像这次一般骂完就走不听解释。 仔细想了想,他拉动铃铛:“去把魏相公请来。” …… 或许是陈佑多虑了,董成林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动作。 骂完陈佑的第二天,董成林连上五道奏疏,把两府宰相和这段时间攻击法司的官员骂了个遍。 于是,在都堂议事中,定下董成林外放刺史的安排。 欺世盗国 第七百三十九章 星火先落行伍中(一) 朝廷共识,董成林权衡之后选择接受。 他甚至没有像某些人期待的那样,跑到天子面前指斥奸臣当朝,将一切事务移交给新的御史大夫后,干净利落地离开洛阳。 在此之后,陈佑终于对愈演愈烈的攻讦风暴做出回应。 他接连巡视法司诸部,多次重申对法司诸部门的支持。 同时令各部主贰官严查部门官员随意弹劾他人的情况,以政事堂的名义颁发《恢复名誉格》,规定非御史者但凡弹劾他人,若被弹劾人查无实据,则弹劾人需公开悔过致歉。 同时还列出了几种公开致歉的例子,比如到被弹劾者家门前高声诉说缘由以请求谅解。 总之就是让人丢脸。 虽然对那种脸皮厚或者不要脸的人来说没什么意义,但官场上明晃晃地展示自己不要脸,会叫人心生警惕与排斥。 如此,大部分官员不是矛盾激化到忍无可忍的程度,应该都不会随意弹劾别人了。 陈佑也没有特别偏袒御史,他同新任的御史大夫杨子任详谈之后,御史台很快在考课标准增加一部分细则,规定某段时间内弹劾未查出实据超过一定次数,即贬斥或调离。 同时重申御史弹劾官员必须获得中丞甚至大夫的许可。 双管齐下,仅仅一天,弹章数量一下少了九成还多! 等到科举放榜时,洛阳再次恢复平静。 今年科举,各科招录人数超过七百,其中进士科占了一多半。 有了这批新科官员的补充,因为日本战事而被耽搁几个月无法调动升迁的基层官员们终于看到曙光。 同出身的考生还要参加吏部试,三甲以上考生将直接分配到中枢地方各处官衙。 有了这批人的补充,约三百余位考课上等的八品九品官员得以升官,这些人或是填补本部门人员空缺,或是直接调到岭南西海等地。 得益于此,新成立的教育监也以在三月结束前补充了足够的人手。 教育监李昉在仔细研究了陈佑的指使后,给出一份名为《试言教育发展》的条陈,认为先行在军队中开展普遍的识字教育是当前情况下的最优选择,提出一个“军队识字计划”。 陈佑亲自修改这份计划后,批准教育监执行。 正如陈佑之前设想的,这份计划不是教育监一个部门的事。 四月初的饥荒和战事刚一平息,陈佑立刻召集吏部、户部、选阅司、军备司、教育监等有司官员。 政事堂议事厅内,陈佑、巴宁泰、魏仁浦三人坐在上首,五司诸官各依品级职事落座。 魏仁浦得到陈佑示意,轻咳一声开口:“今次召集诸位,只为一件事。 “李监提出的‘军队识字计划’已获批准,两府决定,在接下来五年中,吏部、选阅司要配合教育监推行这个计划。” 刘熙古、李崇矩出声应下。 陈佑修改后的计划被邸抄全文引用,只要关注邸抄的,全都了解计划内容。 不论是谁,看到这个计划之后,都会赞一声大气磅礴。 紧接着的问题就是:这要花多少钱? 魏仁浦现在就要回答这个问题。 “先说教育监。既然教育监给出的计划是从河南禁军开始,政事堂给你的准备期限也就只有一个月。” 魏仁浦神情严肃,盯着李昉。 “一个月内,准备好教导士卒识字所需教员、教材,以及具体教学计划。 “现在是四月初七,到五月初七,你教育监必须让河南一半禁军开始识字。” 虽然近三分之二的禁军全都在边疆,但河南府身为帝都所在,依然驻扎有三十万禁军。 扣除其中缺额,再扣除被临时带出去的数万兵马,河南禁军也有二十万。 一半就是十万,按照每一百人配一名教员来算,教育监至少要招募一千名教员,才能满足需求。 而今年科举考生有近八千人。 因此李昉信心满满:“只要吏部能保证教员任教期满后确授实职,教育监就能保证五月正式推进教学计划!” 刘熙古当即回应:“吏部这边有问题。” 得到魏仁浦允许,刘熙古开始说自己部门面临的困难:“天下七品职事本就不多,除非今后不再召开科举,否则吏部绝然无法在五年后提供一千个七品实职。” 李崇矩插话道:“如果这些人愿意参军,禁军也好,团练也好,七品校尉随便挑,正好增加识字率。” 他这话一出,惹来一阵笑声。 且不说那些书生的体格是否符合标准,单说人家有能力通过秋解,哪怕科举没中,也不可能跑去当一个大头兵。 再说了,文官七品好一点能做一个百里侯,说出去是一县之主,一地之尊;武官七品不过是旅都指挥使,孰优孰劣不必多说。 陈佑笑了笑,开口询问道:“吏部能接受什么品级?” 刘熙古显然早有准备,听到问题立刻回答:“五年八品,三年九品。至于是正是从,是上是下,得参加吏部试。” 说完,他又补充道:“科举及第也不过是授官八品,甚至还不一定是实职,用五年时间换八品实职,有得是人愿意。” 陈佑稍一思忖,不等李昉说话,直接拍板定下:“就照此施行。至于教育监内部,你愿意破格提拔到七品,只要理由充分,吏部不会拦着。” 刘熙古率先应下:“教育监愿意自己提供职缺,吏部这边没意见。” 毕竟有求于吏部,李昉也只得答应下来。 此事定下,魏仁浦才接着分配任务。 “吏部方才已经说了,教员授职要做好,军队普遍识字之后,不能叫朝廷失了信誉。” 刘熙古躬身应下,魏仁浦转向李崇矩:“选阅司这边重在把关。刚开始就算了,等执行一段时间后,提拔将校要考虑下属士卒识字率以及其本人识字水平。你同教育监商议一下,看看定一个怎样的标准比较合适。” 李崇矩先是答应,后又问道:“若有类似党进者,当如何?” “这就看你的标准是否合理了。”魏仁浦不急不缓地回答,“不能因为识字率把优秀将校拦住,但也不能叫识字率完全成为摆设。朝廷还是希望能多出几个识字的党进。” 李崇矩闻言不由自主地咧咧嘴。 这种标准实在是太难确定了。 他转向李昉,脸色十分真诚:“有劳李监帮衬一二。” 欺世盗国 第七百四十章 星火先落行伍中(二) 李昉点头回应:“职责所在。” 这件事就算定下了,具体细则魏仁浦不关心,只要方向是对的就成。 他终于说到大家最关心的“钱”。 “户部这边预算如何?” 户部尚书空缺,目前是左侍郎方文韬代行尚书事。 听到问话,方文韬立刻翻开手中本子,虽然没去看,但这样做似乎给了他勇气,他直视着魏仁浦:“户部仔细筹算之后,发现教育监移交过来的申请远远超出户部的承受范围。” 他顿了顿,说出了最艰难的一句话:“户部拿不出这么多钱粮交给教育监。” 这已经是修饰后的好话了,户部自己筹算的时候,内部官员直接喊着“绝不会让教育监拿走这么多钱”。 毕竟教育监的申请是魏仁浦批准的,户部不愿意拿钱就算了,面子上还得软一些。 被克扣的李昉没有说话。 当初递交预算申请的时候他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否则也不会说服魏仁浦签字。 现在就看魏仁浦的态度了。 魏仁浦稍稍沉吟,开口问道:“户部能拿出来多少?” 方文韬低头看了眼手上册子,随后给出一个数字:“今年的话,每个月能拿出三百万钱。” 三百万钱,单用作俸禄的话,一千教员,每月三千钱。 比九品官员远远不足,但真要说起来,这批教员只能算吏职,一个月拿三千已经算是优渥了。 毕竟历史上宋初灵台郎才拿三千月俸——至于禄粟之类的收入,暂且忽略不提。 可以说,户部在这件事上做了极为精准的计算,三千分到一个人头上看起来不算少。 但问题在于,教育监招募一千教员,要花的钱不仅仅是教员俸禄! “每个月三百万太少了。”李昉肃容道,“根据教育监估算,初期只在河南道,每个月至少要五百万,后续往边疆各处去,至少还要再加五百万。” “不可能!” 方文韬立刻反驳。 “去年岁入缗钱不过三千万缗,你这一年就要用去十二万缗,用兵调度如何?百官俸禄又如何?再有各地水利、道路,以及备用赈灾,哪一项不要花钱? 短短一段话,方文韬把岁入往少了说,把教育监支出往多了说,最终得出来教育监一个部门一年要花去岁入的二百五十分之一,这还不包括税务监本身官吏俸禄以及日常运行支出。 只是,陈佑三人分明记得年关时候说的数字都快接近四千万,他这一下少去几百万,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魏仁浦同陈佑交换眼神后,轻咳一声没让两个部门继续争辩下去,直接开口:“先按照一个月四百万来给。户部想法子挤出一些来,教育监也收缩一下各项支出。” 宰相都让步了,方文韬不好再拒绝,也不管身后同僚什么想法,直接点头答应下来。 那边李昉有些不满意,不过一开始提出五百万就是往宽裕了说,现在四百万也能接受。 魏仁浦微微颔首,继续道:“教育监五月初七要开始动作,户部这边安排一下,至少本月底要把第一个月的钱粮转给教育监。” 先就这么安排,有困难的地方两个部门自己解决,实在解决不了,再找宰相协调。 “等教育监重新换一份预算申请过来,户部这边就立刻行文太府。” 哪怕有宰相发话,方文韬也要等教育监走程序。 现在支出全都是通过户部审核记录,然后拿着户部的公文找到太府领钱领物,要是户部留档的预算申请和太府发放记录对不上,承担责任的大都是户部。 “教育监这边会给出头三个月的预算。” 李昉木着脸说出一句教方文韬面色大变的话。 “无论如何,四百万绝对不够后期支出,除非我们就保持目前人手,放慢计划。教育监要根据前三个月的情况,来评估之后该如何去做。” 方文韬当即不愿意了:“无论如何,今年户部都不可能突然拿出这么多钱来!各项开支早有计划,现在的一月四百万还是从备用钱粮里抠出来的。教育监想要钱,可以,等明年!” 李昉还要说话,陈佑突然出声:“此事暂且搁置,等两个月再说。” 首相开口,李昉和方文韬只得闭嘴。 其他人不知道,巴宁泰和魏仁浦却知道,虽然因为丁骁等人遇刺导致周军报复性进攻,但日本已经开始求和了,过不了几个月就会停战,省出一大笔军事开支。 至于北面契丹,现在该称为辽国了——两府已经达成共识,承认辽国是一个平等的政权,派出使者和谈,减少双方边境冲突。 如果辽国也愿意和平,至少未来两三年内北面军事开支不会太大。 两府决定逐步减少中等规模以上的战争行动,把大部分精力用到国内发展上来,也就意味着军事开支降低。 无论如何,回到眼前,户部和教育监不吵了,魏仁浦终于开始说军备司的事情。 “教育监各项物资运输到时候全交给后勤案负责,所有教员的食宿也由接受教导的部队来负责,具体怎么做,你们两个沟通协调。” 李昉当即好声好气地朝权军备司司正李善文笑道:“这一千多口人,有劳李司正照顾了,一应花费会在月中转至军备司。” 李善文笑着回应:“后勤案定会让教员们安心教学,不被俗务干扰,” 别看两人现在笑嘻嘻,之前为费用是在月前还是月后支付给军备司吵了六七次,最终两人各让一步,定在月中。 到这边就算结束了,李善文坐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听一句话,说一句话。 魏仁浦先是说了一句“那就这样”,之后看向陈佑、巴宁泰:“平章和枢使可有要说的?” “我说两句。” 巴宁泰接过话头,扫视全场后沉声道:“吾等代天子牧民,所思所想者唯三:保民生,安民心,开民智。 “昔太祖皇帝肇启基业,太宗皇帝扫平六合,民生遂保。后当今承继大统,鄣忠襄公顾命辅政,夙夜难安以治天下,及至陈平章与我等秉政,上下同心一体用命,民心方安。 “如今,民智之启,自尔等始。” 屋内安静一瞬,随即刘熙古等齐声道:“喏!” 欺世盗国 第七百四十一章 星火先落行伍中(三) 坐在首相书厅,魏仁浦面带感慨:“想不到巴庆安会说出那番话。” “人总是好名的。” 陈佑喝了一口热茶,将手中茶杯放下。 “说些好话,惠而不费,何乐而不为?” 魏仁浦闻言笑道:“听其言而观其行,此言甚妙!” 陈佑也笑着加了一句:“古之人,不余欺也。” 两人闲聊一阵才开始讨论正事。 首要一件事是日本战事。 丁骁等人的遇刺是谁都没料到的。 丁骁带人一路突破包围甚至通过穿插建立局部优势,最终在焦守节的接应下抵达马关,纠缠十余天后周军在海军的协助下发起决战,一战击溃日本朝廷军主力,迫使日本君臣重新回到谈判桌。 焦继勋甚至都登船前往日本,准备会见日本国主,代表朝廷向日本施加压力,好彻底消化西海。 就在这种情况下,身处马关的丁骁等人遇刺。 或许用遇袭来形容更合适。 在数百名士兵的保护下出城的丁骁等人,一死三伤。 还在海上的焦继勋得知消息后,直接命令周军大举进攻,朝日本都城施压。 现在在日本国主的请求下,两军重新开始谈判,谈判地点直接改成了西海城。 日本战事即将结束,摆在两府相公面前的是渤海海军的主贰官该如何选择。 西海镇守无疑会提升级别,但镇守依然是吕端,这不会变。 问题就在于,渤海海军都指挥使战死,副都指挥使重伤,主贰官同时更换,还都是因为士兵们保护不力,对新任主贰官来说,如何稳住军心,是个非常大的挑战。 能接受这个挑战的合适人选,很难找。 愿意去的人不少,但有能力且听话的人少。 陈佑一派需要这个新的海军主官能帮衬着吕端完成西海改革。 有兵马支持,才敢改,才能改。 两人仔细讨论许久,才终于定下一个候选范围。 之后魏仁浦说起宁强遇刺的事情:已经有一些官员上书要求再次开展严打了。 是的,有官员支持严打,而且他们还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因为大家发现,这对商业有好处。 商贸繁荣了,朝廷能多收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相关官员也更容易发财。 更重要的是,这年头通讯不便,所谓山高皇帝远是也,官面上有人的情况下,黑吃黑更加容易——虽然危险也更大就是了。 陈佑听到魏仁浦说出来,忍不住笑道:“彼等认为我是傻子么?” 魏仁浦也笑了:“人总是要有梦想的,没准就实现了呢?” 笑了一阵,他突然收敛笑容:“况且,众皆若此,别说宰相了,便是天子,又岂能不从?” 陈佑沉默一会,缓缓道:“现在他们还翻不了天。” 魏仁浦点头,话头一转:“宁行仁这不是第一次遭到刺杀了,要再不采取措施,我怕会蔓延到其他官员身上。” “现在只能加强防护。” 陈佑神色平静。 不过是刺杀而已,古往今来从来没少过。 之所以叫魏仁浦如此在意,不过是因为一名参政被多次刺杀。 “除了抓住每一次的指使者之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想。” 魏仁浦轻叹一声:“我还是认为,那种武器不该出现,对我们来说太过危险。” 陈佑露出笑容:“道济,我需要以尽可能少的兵力对付尽可能多的敌人,这就是天雷军的任务。要做到这一点,他们得有不同寻常的兵器。” 魏仁浦默然以对。 好一会儿,两人才开始下一个话题。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停住话头。 魏仁浦喝干杯中已经凉了的茶水,正要起身,却又想起一件事,重新做好看向陈佑:“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虎儿告诉我,他想要去当教员。” “他才十四,甚至还没毕业。” 陈佑当即皱眉,言语间十分不满。 “十二上战场的都有。”魏仁浦神色平静,“而且他明年就毕业了,以他的成绩,提前申请也不难。” 陈佑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明显不希望自己儿子在还没有完成学业的时候离开学校。 魏仁浦继续劝道:“教学相长,虽然只是教识字,可也能学习如何去沟通,如何去教导旁人,这对他有好处。何况,你我都知道,他就算参与科举,也不可能得到好名次。与其不上不下,不如去历练几年,展示出能力,参加锁厅试也能叫人服气。” 不能得好名次,倒不是陈孚能力不行,而是因为陈佑是首相。 当然,以陈孚现在的实力,想要在进士试取得好成绩有些困难,但其余诸科都算简单。 陈佑明白这一点,对此,他只能叹息道:“你也知道,若不是严管弹劾示意,我等早就能够弹章等身了。虎儿他即便凭借当三年教员入仕,也不可能叫人没话说。” “你不知道,我这个做老师的知道,他从来不在意别人怎么想。” 魏仁浦有些感慨。 “他一直担心的,是能不能叫你满意,是能不能追上前面那个优秀的兄长。每当我夸奖他,他总是会问:身为陈平章的儿子,他合格吗?” 陈佑神情剧震,他看着魏仁浦。 魏仁浦用点头来回应他。 陈佑低头考虑一阵,最终松口:“这个月我找时间同他谈谈。” 魏仁浦这才站起身来:“那我就先告辞了。” 陈佑一个人坐在书厅里,忍不住长叹一声。 长子想要跟着同伴们四处奔走调查各地民生,次子又要去给军队扫盲。 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 这也就算了,最难的是怎么说服他们的母亲。 …… 周山书院。 陈孚走出考场,站在路边活动着手腕。 看着人来人往的书院,他脸上露出一些不舍。 刚刚结束提前申请的毕业考核,他确定可以通过。 十多天后,他就要离开书院,离开这座他呆了有八年的书院,和二十多名同样申请提前毕业的学长学弟们一道,前往教育监报道。 一路慢行回到宿舍,舍友们都还在上课。 将最后一些零散物件打包好,他拎着包朝离住宿区较近的书院侧门走去,接他的马车就停在那边。 他不准备在书院等结果,而是想先回家和父母多待几天。 欺世盗国 第七百四十二章 星火先落行伍中(四) 五月丙子朔,正式从周山书院毕业的陈孚同一千名读书人一同回到书院,回到真理堂。 教育监向周山书院借用真理堂作为誓师地点。 当然,给钱的。 宰相们没有出席,就连相关部门也只来了佐贰官,主官只有教育监李昉一人。 李昉没说过多自我发挥,而是将宰相们的话语重新扩展,掰开来揉碎了将给这些即将教导士卒们识字的读书人听。 是的,这些大多数都只能称为读书人,因为他们甚至没能力通过秋解。如果不是这个军队识字计划,想要入仕就只能从胥吏干起,追求那个十分渺茫的升入流内的机会。 但也有不少人如陈孚一样,想来历练一番证明自己,亦或者是实力不足、运气不好多次不中想尝试另一条道路。 能理解并认可李昉话语的人少之又少,但没关系,当李昉重申契约上明确的“三年九品,五年八品”时,真理堂内的气氛立刻热烈起来。 陈孚看着身周对未来充满向往的读书人,心里满是怀疑。 这样一批人,能用心教导那些大头兵吗? 这样一批人,能被日后会渐渐占据主流的科举士子接受吗? 无论众人怀着怎样的想法,教育监誓师顺利结束,这一千名读书人领取了记录文书和身份牌,正式成为教育监下属教员。 陈孚因为报名较早,拿到了八十三这个序号,根据分配,他将前往殿前司御龙军第一师担任教员。 具体分配到哪一个营,得看御龙第一师的安排。 殿前司在京畿地区留下的步军只有御龙、天武两军,加上侍卫亲军步军司的神卫军,这三个军经常被临时抽调部分人马出京执行任务,因此一直维持在不满员的状态。 在教育监的安排中,先集中力量在最短时间内完成殿前、侍卫两司在京诸军的扫盲,然后再慢慢推进近卫司、卫戍司和新军司的工作。 初六,陈孚和另外一百多名教员在选阅司、教育监官员的陪同下来到御龙第一师在洛阳城内的营地。 站在辕门外,只见旌旗猎猎,军威壮丽。 哪怕是城内军营,营墙也是版筑法制成,足有一人多高,靠近辕门这一片还在墙后筑了台阶,让士兵能在营墙后露出上半身。 当陈孚等人抵达时,墙后台阶上站满了士兵,一个个手持寒光闪烁的长枪,瞪着停在辕门外的众人。 不等派人叫门,辕门轰然洞开! 御龙第一师都指挥使牛思进身着战甲当先走出。 在他身后的是第一师副都指挥使、都虞侯,以及各旅指挥使。 这些人,全都穿着甲胄! 一群校尉缓步走来,甲片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这还不算完! 当最后一名校尉跟在牛思进身后走出辕门,门内立刻有士兵手持锥枪分作两列小跑而出,呈八字形将陈孚等人夹在中间,而手中长枪双手斜持对着人群! 从辕门大开起,就有心中发慌的教员,之后牛思进等人走出、士兵奔出、士兵持枪站定,每一个节点都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人群中的骚动愈加明显。 牛思进还能在脸上保持平静,其余校尉,甚至普通小兵,看到教员们这副模样,脸上笑容根本抑制不住。 这是下马威。 不论高层怎么想,绝大多数士兵和底层将校,哪怕心里面羡慕读书人,在得知将会有一群读书人来教他们识字的时候,也都会表现出抗拒与不屑。 毕竟,“老子们辛苦训练拼命搏杀,好不容易有点空闲,凭什么听你这连官身都没的措大唧唧歪歪?” 牛思进在选阅司和教育监官员面前站定:“御龙第一师都指挥使牛思进,见过二位。” 选阅司官员见怪不怪,直接就道:“人都带来了,牛都指早些安排他们住下。” 倒是教育监官员面色难看,忍不住出声道:“牛将军莫非是要吓唬……” “在下不过小小校尉,当不得官人一声将军。” 牛思进脸上神情未变,打断了那官员的话,扫视一眼神态各异的教员们,抱拳一礼:“教员们交给在下就是,二位官人且回吧。” 选阅司不必多说,京中各处将校全都了然于胸。 而教育监因为接下来数年工作重点都围绕着军队,对京中一些需要注意的将校也都有了解。 比如牛思进是御龙军都指挥使的爱将,而且其本人“膂力少有人及”的名声诸军皆知。 哪怕其语气不佳,两名官员也只得忍下,只有教育监官员临走之前说了一句:“此等诸人皆是两府所重,牛校尉且仔细了。” 牛思进听了,面无表情,等他二人离开,才冷笑一声,将目光放回这些神情不安的教员身上。 看到不少人畏畏缩缩,牛思进突然重重上前一步,发出“咚”得一声。 百多人中至少一半被他这一手吓得连连后退。 四周校尉士兵终于忍不住发出哄笑。 牛思进听到笑声,面色不虞地高声喝道:“闭嘴!” 众将士立马收声。 牛思进这才挤出一丝笑容,朝一干教员们抱拳道:“在下牛思进,见过各位教员。住处早已备下,各位可收拾收拾休息一二等待用饭。请!” 他话音刚落,辕门前的一干士兵立刻喊道:“请!” 从头到尾,牛思进都没有多么在乎这批教员。 陈孚看在眼中,有些失望。 不过他很快掩下低落的情绪,与另外十多名教员一道,当先走出人群朝营内走去。 开头的这十多人与大部队隔了两三步时,其余众人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教员的住处在军营角落,原先的大通铺现在是四人一间。 下马威归下马威,牛思进还是给这些教员提供一些优待,免得真得罪教育监,御龙军都指挥使可不一定能保住他。 走进房间,陈孚把行李放到远离窗户和门的墙角,这里就是他的床位了。 他的三名室友,两个三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只有他最小。 一间屋子两条大通铺,四人一人选了一个角落,原本能睡十多人的房间十分宽敞。 互相认识后,各自翻开带来的教材,仔细研究,免得明日出丑。 欺世盗国 第七百四十三章 星火先落行伍中(五) 翌日,陈孚分到的几队士兵轮休,他成为第一批实施教学的教员之一。 旁处不知道,御龙第一师这边,识字课就放在教员们住处旁的空地上。 陈孚带着早早准备好的几张大字朝事先划定的区域走去。 找到八十三号教学区,五十多名士兵早早坐在地上等着。 在士兵面前,是一个木板架子。 当这些士兵们看到面容稚嫩的陈孚时,一个个脸上都浮现出不满的神色。 在他们眼里,他们想不想学习不重要,但派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来教他们,分明是侮辱! 一时间士兵们开始鼓噪起来。 陈孚倒是面色不变,步履沉稳地走到木板架前头,伸手拿起挡板上长约两尺的木棍,用力敲在木板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把士兵们的声音压下去,陈孚朗声道:“韩文公有言:‘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你们可能不知道韩文公是谁,我告诉你们,韩文公曾经当过京兆尹兼御史大夫,位在你们殿帅之上! “韩文公这句话说的是,他是为了学习,为什么要知道老师比他年长还是比他年幼。不论身份贵贱,不论年龄大小,只要有值得学习的地方,就是他的老师。” 他这是在偷换概念,用当今的官职排序去套前朝的人物。 但这些大头兵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物,说不管年龄大小都能当他老师! 士兵们震惊了,平静下来后该干啥干啥。 虽然对一个娃娃当老师的抵触心理减弱许多,但并没有认真跟着这个老师学习的想法。 陈孚见此,有些无奈。 他年龄摆在这,没办法。 但看到眼前这些士兵这副模样,他有一种恍然之感。 之前一直觉得禁军虽然是当世强军,可偏偏少了点东西。 如今站在军营之中,站在士卒面前,回想昨日威风霸气的场面,对比眼前有气无力的士兵。 陈孚明白了,这支军队,少的是一种精气神。 一种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一种对自我提升的执着。 有这种精神的人,才有可能创造奇迹;有这种精神的军队,才有可能从绝境中重生。 而他眼前这支队伍,所有的骄傲来源于一次次的胜利,一旦遭遇重大打击,短时间难以重燃斗志。 陈孚明白了,这一次识字教育,其实是对军队的改造,让这些流血拼搏的人知道,他们究竟在为了什么而拼搏。 陈孚转身,默默地将大字展开,夹到木板上捋平。 转回去,五十多名士兵中只有七八个年轻人迷茫地看着木板上的字,其余老兵要么闭着眼睛晒太阳,要么眺望远处,甚至还有交头接耳互相调笑的。 陈孚用木棍指着八个大字,朗声问道:“有人认识吗?” 没人回应。 “有人认识吗?” 五十名士兵都把目光投向那六个字,可依然没人说话。 陈孚稍稍抬了抬下巴:“难道这就是禁军士兵?一个个睁眼瞎不识字?” 那些士兵也不恼,反而笑着喊道:“你这娃娃好没道理,俺要识得,还要你来教算逑!” 陈孚做出恍然的神色:“原来你们都不认得啊,看你们一个个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们都认得。” 被说睁眼瞎都没脾气的士兵们听了这阴阳怪气的一句话,顿时不乐意了,一瞬间就有十来个人骂骂咧咧站起来撸袖子。 陈孚见状,没有别的动作,转而收敛神色看着站起来的那些士兵:“很气吗?我来教你们识字,就是为了让你们以后不会因为不识字被人嘲笑。” 这话一出,士兵们动作不由自主地放缓。 “两府已经规定,基层校尉优先提拔识字的。”他扫视或站或坐的士兵,“光凭一身勇武,也只能当个大头兵。甚至,几年之后连大头兵都当不了!” 士兵们愣在原地,脸上满是茫然。 陈孚没有再多说,敲了敲木板:“先从一封家书开始吧。” 他指着第一个字:“儿“ “敬。” “问。” “大。” “人。” “无。” “恙。” “乎。” 一个字一个字读完,陈孚开始解释:“儿子我恭敬地询问大人,身体还好吧?” 士兵们老实坐下,跟在陈孚后面复读,在之后用手指按照陈孚的指示在地面上划写。 …… 兴国五年五月,先是筹划了四个多月的“军队识字计划”正式实施,之后酝酿了大半年的新税法跳过了这些年常有的试点步骤,直接在全国推行开来。 新税法主体是争论不休的分级税制,但他最大的特点是规范了税种。 将天下租税分为农税、商税、奢侈品税三大类。 农税和奢侈品税没啥好说的,重点在于商税。 商税设置了一个基于产地的壁垒,但凡从境外运来的商品,税额奇高几乎都按照奢侈品来定税额;而从境内运出去的商品,税额就比较正常,甚至会把奢侈品认定为普通商品。 同时商税也是分级税制应用最多的类别。 粮食等农产品只需要缴纳农税,不需要缴纳商税;油盐布等必需品税率极低;商户工坊雇佣的人手越多、花费的工钱越多,减免的税额越多。 与此同时,太府决定每个季度公布基本农产品及生活必需品的基础定价,各地价格只能在基础定价的水平线上下浮动。 新税法能不能增加岁入,还是个未知数,但这样的措施一下来,官吏又要增加了,各级官员伸手的机会又会增加了。 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陈佑主动推行的这些政策,目的还是在于增加社会分工。 把人从土地上解放出来,促进财富的流通,促进人才的流动,促使思想的碰撞。 只不过目前而言,最大的限制是粮食产量。 如果一个人种地只能养活两个人,就必须要有一半的人被土地所束缚。 陈佑需要稳一稳,看明年收支情况,如果收入减去支出剩下的结余稳中有升,他就敢推行鼓励发明创造的政策,第一个方向就是农业增产。 欺世盗国 第七百四十四章 甘州风沙掩军势 六月,焦继勋与藤原实赖在西海城签下盟约。 《西海之盟》的主要内容就两条:日本国主献上全部国土,周国的商税壁垒将原日本国境纳入其中,不征收高昂的入境税;周国天子册封日本国主成明为日本王,其子为王世子,以原日本国土中除去西海道部分的全部国土为日本国,国内一切事务皆由日本国主处置。 单纯看盟约,同以前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付出了原本可以得到的商税利益,换到的仅仅是一个脸面——西海道及日本国在法理上属于周国。 如果仅仅如此,别说焦继勋这个参政了,就连陈佑等两府宰相,都得面对心血被辜负的将士们的怒火。 盟约之外,因为日本国是周国下辖的诸侯国,所以必须说汉语习汉字,且国内律令不得与周国律令相抵触,民籍田册等事关国计民生的卷宗必须定期报送周国朝廷。 最重要的一点是,愿意定居西海的士兵们,都能分到大批田地,有些是在西海,还有些是在日本国境内。 参战士兵得了实惠,朝廷有了面子,西海改革步入正轨,这一场仗,至少不亏。 结果传到洛阳时,已经进入七月了。 这期间洛阳最大的新闻有两个。 第一是五月份开始推行的新税法在执行中引起种种乱象,各种怨言最后都汇聚到陈佑头上,不止有一个人“私下里”抱怨:陈佑做了太久的首相,已经失去以往的谨慎了。 第二个新闻则更加劲爆与直接,一名刺史直接牵扯进宁强遇刺案! 坊间传闻大理寺特使查出线索之后直接越级上报首相,首相命令谍报司内间案人员协助大理寺特使冲进州衙抓人,该刺史被抓时正召集僚属议事,十多人目睹了这令人震惊的一幕。 传闻总归是传闻,实际上没有这么刺激。 谍报司进州衙抓人是事实,不过当时是傍晚,刺史刚吃完晚饭就被直接带走,双方没有发生冲突。 陶际华正在审讯,希望能顺藤摸瓜挖出更多的人,但关于此人的处置已经确定。 大理卿李文渊已经知道两府准备把他换下去了,走到他这一步,基本没有平调的说法,要么进一小步到排名更高权力更大的部门,要么退一步到排名靠后权力更小的部门,最差是出京任刺史甚至知州。 因此,李文渊得知参政遇刺案查出一名刺史后,他为了向陈佑表忠心,直接提出应该判处死刑以儆效尤。 陈佑也倾向于此,只是其他人不同意。 主要是诛杀一名高级官员太过骇人听闻。 两府宰相压制皇权主导朝政,靠的就是宰相主政的情况下,文官武将们少有性命之忧,不会因为某件事惹恼了皇帝而丢了性命甚至连累家小。 一旦这种规矩打破,不免会有越来越多的官员期待皇帝来给他们主持公道。 陈佑最终妥协,该人最终将被流放至岭南。 当陶际华得知判罚已定时,他差点没忍住直接砸了桌子。 幸好想到面前还有外人,硬生生忍住,急忙安排封锁消息。 可惜还是迟了,那刺史已经知道无论如何他的结局都是流放岭南,便死咬着不松口,僵持十天后陶际华终于放弃。 参政遇刺案到此完结。 至八月,朔方节度使石守信奏甘州回鹘寇境。 与此同时,派去辽国的使节被辽帝冷落,同幽云接壤的契丹部族兵马开始集结。 不等两府做出反应,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奏称遭到西州回鹘的进攻,请求朝廷支援。 所谓请求支援,只是给朝廷脸面罢了,中间隔着甘州回鹘,除非周军会飞,不然根本过不去。 毫无疑问,曹元忠为了保住归义军,必须要和西州回鹘媾和,甚至得借助乌护、于阗、仲云这种西域大国的力量。 两府讨论之后,最终决定北面卢龙、大同备战,西面以石守信为陇西都部署,高怀德、潘美为副都部署,纠集兵马准备西征。 已经准备乞骸骨回乡养老的西京留守李明卿受命组建陇西转运使司,军备司正李善文赶往秦州,担任陇西转运副使。 与李善文一同出发的还有殿中监许竹林,这一次他成了陇西观军容使。 洛阳长阳侯府,陈孚跪在李疏绮面前,面色坚定。 李疏绮怒喝道:“怎么,你非要把我气死不可?” “儿子不敢。”陈孚毫不退缩,“只是儿子已向上官申请随军前往陇西,哪有临到头了缩回来的道理。” “你一个书生!” 李疏绮说着说着就流出泪来。 “哪有叫十五岁的书生打仗的道理!” 陈孚沉默一阵,开口道:“即便不能拿刀杀敌,能给将士们写写家书也是好的。” 李疏绮只是垂泪不语。 要是母亲只是发怒,陈孚倒不在乎,可见母亲如此,他有些慌了。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父亲的声音。 “虎儿你可想好了?” 话音未落,陈佑走进屋内。 见丈夫回来,李疏绮不由站起来指着儿子:“二哥非要去陇西,你还不管管!” 陈佑走到李疏绮面前,握住她的手:“去也无妨,岳丈不也在京兆么?” “这能一样吗!”李疏绮立马反驳。 陈佑拍了拍她的胳膊:“孩子长大了,也不能总是看在身边。” 之前还是魏仁浦劝他,现在变成了他劝李疏绮。 好不容易劝住妻子,陈佑叫上儿子前往书房。 坐到桌后,陈佑看着满脸坚决的儿子,沉默一阵开口询问:“你都想好了?” “想好了。” 陈孚点头。 “你这一去……” 稍一犹豫,陈佑还是调转话头:“有几天假期?” 陈孚听了,有些惊讶,先是回答问题:“就一天半,明天下午就得回营,后天出发。” 紧接着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大人是同意儿子去陇西了?” 陈佑叹了一声:“别人家的孩子能去,我家孩子也能去。只是你毕竟太小了。” 陈孚闻言,咧嘴笑道:“我最小的学生也就比我大一岁多,不差这几个月!” 陈佑无奈摇头:“你娘这里我来劝,这两天你多陪陪她。” 顿了顿,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既然你要出远门了,今天就把冠礼办了吧。” 欺世盗国 第七百四十五章 大人虎变曰文炳 长阳侯府的家庙在府邸侧后方。 当年陈佑自锦官府入开封,家庙从江陵搬迁至开封,先帝迁都时又一块搬来洛阳。 除了孩子出生时候陈佑会来这边告祖,也就每年冬至祭祖才会过来。 今年倒是来得勤,上半年长子要出远门做调查,提前开家庙为其加冠,现在次子又要随军西去,又得提前加冠。 冠礼还是拖到了第二天。 没有多么隆重,出席的宾客只有陈孚的老师魏仁浦一人。 陈佑魏仁浦都穿着一品朝服,今日加冠的陈孚则备的是进贤冠。 陈行文奉冠服立在屋侧,魏仁浦在侧旁观。 陈佑带着儿子陈孚一同祭拜祖宗,告知祖先他家今天有一名男子正式成人了。 之后陈佑立在祖先灵位前,看着魏仁浦为陈孚行三加之礼。 穿戴好进贤冠服,魏仁浦帮陈孚理了理冠带,肃容说出陈佑早已准备好的字:“《易》曰:大人虎变,未占有孚。《传》曰,大人虎变,其文炳也。今字尔文炳,从其意而顺其志,莫失之也。” 陈孚躬身一礼:“孚夙夜不敢或忘。” 待其起身,站在主位上的陈佑朝魏仁浦微微躬身,然后招呼陈孚再次祭拜祖先,告知祖先他刚刚获得的表字。 站在家庙门口,陈佑看着老管家动作轻缓地关上门,扭头对儿子道:“你虽非军人,若遇敌……” 他顿住,抿唇,有些难以开口。 陈孚却了然,咧嘴笑道:“大人放心,儿子晓得!” 魏仁浦却拍了拍陈孚的肩膀看向陈佑:“还是要保证安全。” 陈佑笑了笑,挥手示意儿子离开。 他则同魏仁浦一道在庭院中散步。 不知过了多久,魏仁浦突然开口:“其实已经很多人都知道了。” 他说的是陈孚的身份。 毕竟陈孚太年轻了,这年头是有十五六岁上战场的士兵,可十五六岁跑去教书的真没几个。 在教育监报名之后,就有人调查他们的身份,等进了军营,军队主官也会派人调查。 这两个多月,足够牛思进知道陈孚是宰相嫡子了。 “正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才不能胡来。” 陈佑语气淡然。 “没人敢让他直面战场,他也没资格独当一面。老老实实当好教员,随军进退就够了,真要叫人护着捧着,怕是不等前方出事,这洛阳城里就要闹起来。” 皇帝安排皇子去混资历,为人臣子的没什么话好说,毕竟以后说不得要在该皇子手底下讨生活。就像陈佑当初辅佐赵德昭,尽心尽力不去多想。 可首相安排儿孙辈去混资历,有人会想着首相能这么干,他也能这么干;也有人会反感,凭什么去捧着你一个首相的儿子,难不成你还想世世代代做首相? 陈佑停下脚步看着魏仁浦:“我是不想让他过去的,只是他既然说了,我就不能拦着。” “他不会让你失望。”魏仁浦露出自信的笑容。 陈佑稍稍沉默,也露出笑容:“当然。” …… “二郎回来了?” 陈孚刚走进他在御龙第一师的宿舍,就听到一声招呼。 他一边扭头一边打招呼:“回来了。” 趁着这机会扫视屋内,只有跟他说话的那个中年人坐在凳子上。 那人膝盖上摊着一本书,看来方才是在读书。 “就包老哥一人?” 包老哥名为包长效,同屋四人中最年长的一个,年年都能过秋解,年年都没办法及第。 他本来准备找关系去当个几年十几年幕僚然后入仕,听说教书三年就能授官,便改主意到教育监报名了。 包长效神色平淡:“李呈祥去串门了,刘四郎还没来。” “哦。” 陈孚点点头,走到属于他的角落整理行李。 包长效没有立刻投入书本,他的目光跟着陈孚移动,好一会儿才带着一丝犹豫开口:“二郎你……” 陈孚转身,脸上有些疑惑,但还是笑道:“昨日刚行了冠礼,老哥往后叫我文炳就好。” “哦,哦!” 包长效随口应着,在陈孚疑惑的目光中略作踌躇,还是鼓起勇气问出口:“文炳你真是陈中令的嫡子?” 陈孚脸色僵了一下,随即脸上笑容不变,点头回道:“是的,昭文馆陈相公正是家父。” “哦,嗯。是啊。”包长效开始语无伦次,“陈相公令人敬佩。” 然后他突然轻咳一声,语气急促地说了句:“你继续忙。” 然后匆匆转身重新低头看书,只是许久之后他手中的书册也没有翻页。 陈孚沉默着收拾行李,心里竟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他虽然是宰相嫡子,但只要他没为官掌权,中层官员就不用特别在意他,反而是基层官员甚至想入仕而不得的人会敬着他捧着他,试图搭上宰相的路子走当官的捷径。 他不想面对这种情况。 刘四郎最终还是没来。 辛苦几个月后,这位刘四郎在即将上战场时放弃了这条路。 愿意跟着军队一起去陇西的,除了年纪大了准备拼一把的,就是年纪尚小无所畏惧的。 这次西北战事,殿前司抽调了两个师前往陇西,等战事结束,他们会继续驻扎在陇西,换另外两个师回京。 御龙第一师抵达京兆府后,给全体教员放了一天假。 陈孚刚出军营,就被李明卿派来的仆役接走了。 只是爷孙二人没时间多谈,趁着中午回府吃饭,李明卿把陈孚叫到庭院里散步。 “我跟石守信说了,叫他把御龙军第一师放到潘美手底下。” 陈孚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最后只是闷声应道:“嗯。” “呵。” 李明卿笑笑,根本不在意外孙的想法。 要不是女婿之前来信打了招呼,他压根不会让这个外孙继续往西走,而是直接扣在长安城。 “将明也是胡闹,你连兵刃都没拿过,就敢叫你随军参战。” 再次开口,李明卿开始抨击他的女婿。 陈孚当即为自家父亲辩护:“书院有教武术、军略。” “那能一样嘛!” 李明卿嗤笑一声,随即语重心长道:“文炳啊,听我一句劝,到灵州也就行了,别傻乎乎地朝战场上冲。” “孙儿也不可能真拿刀枪去拼杀。” 李明卿却摇头:“打起仗来,哪边都是战场,总归你到灵州就别往西去了,我会叫潘美看着点。” 欺世盗国 第七百四十六章 片纸可当十万钱 “总不能叫我做逃兵吧!” 陈孚有些不乐意。 李明卿嗤笑一声:“有你老子在,哪个敢胡言?” “要真是这样,我不如直接回洛阳算了。”陈孚没有退让。 李明卿用有些浑浊地双眼盯着外孙,好一会儿摆摆手,示意跳过这个话题:“你不要急着回营,下午有钱钞署会商换钞事宜,你跟我一块过去。” 这就是权力继承的奥妙所在。 自小就能旁观各种政务运行,再有长辈讲解提示,但凡肯用心学,不说有多大成就,做个循吏易如反掌。若是还有亲长故旧提携,超越父辈要拼运气拼能力,维持家门不坠却轻轻松松。 也就是科举,为陈孚这类人设下了门槛,同时给普通人提供了一个能相对单纯地比拼能力的机会。 所以,当大家伙发现目前豪富权贵子弟学习理工科更有优势,便开始支持科举设立理工类科目,以期降低门槛,增加平民学子同权贵子弟竞争的难度——如果不能推广教育的话。 陈孚跟他大哥不一样,没考虑过这些,而是抓住每一次机会学习提高。 这次也一样,正巧他早就想知道,钱钞署到底是以怎样的形式在运行。 每次战事的换钞,正是钱钞署最主要的任务。 未正,陈孚跟着李明卿来到府衙大堂。 屋内已经有不少人在等着了。 主位空着是留给李明卿的,在他下面,分别是观军容使许竹林、转运副使李善文,以及后勤案主簿、钱钞署丞等。 除了这些官员,还有几家大商行负责人,比如丰收、永丰、隆兴、安民等。 建兴改制以来,放开官员近亲属经商限制,光禄寺成立了数个商行,开始羞羞答答地涉足商业活动。 四五年过去了,光禄寺名下的商行已经有几个发展成为周国有数的大商行。 典型的比如安民、圣周,几乎每次战事发钞都会出现他们的身影。 而太府寺也申请成立了飞钱商行,凭借着和钱钞署的关系,通过多次战事发钞的运作,迅速成长为涉足钱钞、典当、信用担保等多个领域的庞然大物。 陈孚记得算学院的教员多次用这些商行做例子,他还听说上舍有专研算学的学长试图找到一套计算商行发展的公式——据说已经有一个研究出结果之后亲自试验然后把家底都赔光了。 回到眼下,屋内众人看到跟在李明卿身后的陈孚,都在猜测这个少年的来历。 有那等认识的,在悄悄向身旁人科普,过不多时,屋内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陈孚的身份。 官员们什么反应,商人们却动起心思来。 尤其是隆兴、飞鸽、利民等商行,他们本就是从陈氏工坊分出来的,现在依然是陈家产业,讨好未来的主人是很正常的。 只是他们这次没机会了。 李明卿随意把陈孚打发去角落,在主位上坐下之后立刻叫钱钞署主簿介绍情况,然后不等众人讨论,他直接定下本次发钞的基调:各家商行分片承包,同一个师最多只能有两家商行竞争。 而负责御龙第一师的两家,分别是太府名下的飞钱商行和光禄寺名下的安民商行。 不知道李明卿是出于什么考虑,这一次大幅度压缩民间商行的份额,即便陈家名下的商行也不例外。 哪怕坐在角落的陈孚,也能感觉到一干商人明显不乐意,只是争取几次之后无奈放弃。 而关于发钞,依然走得老路子。 钱钞署制作定额纸钞,通过朝廷拨款移交给后勤案。 后勤案用这批纸钞代替面值相等的辎重钱粮,拨给陇西转运使司。 陇西转运使司使用纸钞从各大商行购买军用物资,供各处兵马消耗;同时将士们的薪俸也有一部分会以纸钞形式发放。 根据约定,战争进行中,将士们可以用纸钞从各大商行购买物件。 而战中战后,各大商行必须使用纸钞才能从军队手里购买战利品,除非某个士兵或者将校愿意把自己分得的战利品委托给该商行出售,则该商行无需支付纸钞,只需要在扣除一定份额的委托费后把剩下的收益交还给该人。 单个士兵收到的纸钞可以向钱钞署兑换铜钱布帛米粮等,也可以直接找商行有纸钞换铜钱等物;而军队这个整体售卖战利品收到的纸钞则会上缴国库。 如此,就完成了一次纸钞的发行与回收,期间一旦发现伪造纸钞,皆以谋叛论处。 不过,因为陈佑强令钱钞署日常发钞必须与署内金银铜布等存量价值维持在一定限度内,导致钱钞署日常发钞数额极少,战争时期是仅有的能够超发的机会。 而因为军费中纸钞占比很小,通常情况下战利品总价都比当次发行的纸钞更多,因此各大商行倾向于存纸钞。 从个人手中购买战利品时大都推荐委托销售,一个是能省下纸钞,一个是能赚一笔委托费。 虽然大商行自带信用,但遇到大宗委托时还得找一个第三方做担保,这也正是飞钱商行发展起来的契机之一。 在京兆府衙的这次会商中,陇西转运使司颁布了本次发钞的程序、额度、监管措施等,重申了以往发钞时的规定。 随后就是转运使司同各商行签署契约,约定运司用纸钞从商行购买物资,且运司收缴的战利品必须优先出售给签约商行,且只收纸钞。 这些都十分枯燥,对陈孚来说不过是以往纸面上的过程在现实中展现出来。 而难以落在纸上的,是各家商行对于自家所能抢购到的战利品的价值估算,以此来决定到底出售多少物资给转运使司。 如果商行们算出来的总额大于钱钞署的计划数额,他们要争取增加额度;如果小于计划,更得分配一个合适的额度,各家出点血割点肉,免得下次发钞不带他们玩。 李明卿定下大概方向就去处理其它事务,陈孚则留下来跟在钱钞署主簿身后学习。 只是战时发钞事宜十分复杂,半天时间只开了个头,陈孚就不得不中断学习回到御龙第一师的营地。 欺世盗国 第七百四十七章 烽火家书抵万金 “文炳回来啦!” 一进营房,陈孚就听到包长效热情的招呼声。 陈孚扭头笑着答应:“回来了,包老哥回来得早。” “嗨!我在长安又什么事要做,出去转了一圈就回来了。你还别说,在这营里待久了,乍一出去还有些不习惯!” 陈孚笑着点头。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在洛阳的时候,他们每隔五天就能休息一天,包括他在内,大部分教员都会离开军营,只有少数人会留在营中。 包长效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在军营里他们也无事可干,但他们就是不乐意出去转悠交际。 “证明牌子我已经帮你领了。” 不等陈孚走到他的床铺上,就听到包长效的补充。 目光游移一圈,很快聚焦在床上的一个布包上。 不用打开陈孚都知道里面装了啥。 道了声谢,他走到床边坐下打开布包。 果然,来自教育监和御龙军的身份证明公文,御龙第一师和钱钞署的身份牌。 他们之前已经得到通知,参与进这次战事的教员们,在战事持续期间的的薪俸都将以纸钞形式发放。 而且所有纸钞暂时不会发到他们手中,必须拿着钱钞署签发的身份牌找到运司驻点领取纸钞。 而士兵们则可以直接拿到纸钞,不过现钱还是要等战后才发,除非他们愿意把现钱换成纸钞,可以凭借身份牌找运司换领。 以上都是本次战事的新规定。 对外宣传是现钱不便携带,纸钞方便,不会耽误战事。 但实际上,陈孚从钱钞署官员口中得知,本次发钞数额将远超前几次,即便两府对这次战事收益不报太大期望。 而且,中书令对纸钞发行的额度限制也稍稍放松,允许太府利用国库金银铜布米等足以充当货币的价值物来为钱钞署发钞提供担保,具体额度由太府和户部协商。 而钱钞署,甚至整个太府,对此事激情满满。 但凡有些敏感性的,都明白这是朝廷全面推行纸钞的先兆。 那么接下来就看纸钞的定位了,是作为大宗交易的补充,作为铜钱的替代物日常流通。 不过无论如何,大商行们都是支持的,他们拿出最大的热情来支持这一次的发钞,希望通过众商行的努力,让朝廷认为现在推行纸钞没有问题。 毕竟,对他们这种跨区域的大商行来说,纸钞这种等价信用物的出现将大幅减少他们的交易成本和安全成本。 陈孚暂时不清楚推行纸钞是否合适,他会在接下来的时间中继续观察。 随着京兆府议事定下发钞事宜,早就准备妥当的陇西转运使司立刻全力运转,朝廷调拨的辎重物资迅速运抵前线,各家商行的物资也在紧急筹措,通过种种渠道运到西北州郡。 大量的纸钞,也在这个时候流入西北诸军,流入参与发钞的各家商行。 近些年来天下承平,各处战事也是胜多败少,周国民众对远在西北的战争关注度明显降低。 说是周国民众,其实还是那些掌握了舆论场的读书人们,现在又多了一个“报刊”。 在西北之战开始后,各地涉及政论的报刊全都在讨论纸钞事宜。 八月份最大的新闻竟然是十数名伪造纸钞的囚犯被判处斩刑。 而到八月为止,早就抵达灵州的御龙第一师,一直被放在鸣沙县。 在鸣沙县的东面是一片荒漠,西边敌军要想进攻鸣沙,必须绕过兰州、会州。 驻扎在鸣沙的御龙第一师,最大的威胁可能就是与定难党项纠集在一块的蕃人。 要说周军的西征之路,走得并不顺畅。 更西边的归义军原本已经联络上于阗等大国,说好了付出一定代价后,这些大国会调停他们与回鹘之间的矛盾。 而在西域这边,于阗等国威慑力和信誉都不虚,如果回鹘不听调停,面对的可就不仅仅是孤立无援逐渐夷狄化的归义军了。 于是,归义军这边的局势从剑拔弩张转为日渐趋稳。 然后…… 然后周军面对甘州回鹘袭击的态度从防守变成了主动出击。 原本已经在盘算着如何在顾及周国朝廷脸面的情况下让朝廷接受现状的曹元忠听到消息后直接就砸了桌子。 之后他一面命令部下备战,一面派出使者向于阗解释。 周军这一动,整个西域都把目光投向东边,大家想看看这个百多年没有涉足西域的东方之国究竟是什么成色。 于是,在于阗的主持下,西域东部出现了极不正常的安静。 甘州回鹘得以拿出全部精力来对付西进的周军。 而除了甘州回鹘,南边的吐蕃,北边的党项,哪怕此时没有一个统一的政权,在利益的驱使下,也参与进对周军的围攻。 在战争的一开始,周军推进的速度远低于战前的估计。 但是,每一场战斗都是功劳! 御龙第一师的校尉们每天看着战报,羡慕地直流口水,到头来也只能酸溜溜地说一句“要是咱们师上”。 而且,陇西军指挥层在遭到一开始的打击后,选择了步步为营,每每调集优势兵力一点一点扫清前进路上的障碍,虽然消耗大了,但是人员伤亡减少了。 这也使得普通士兵不那么抵触上前线战斗,甚至听多了领导们的酸话,也开始期待战斗。 就在这种氛围里,御龙第一师都指挥使牛思进找到陈孚。 营地边缘的一处帐篷外三四名士兵排着队,一个个扭头看着旁边空地发呆,一直到牛思进走到跟前,他们才反应过来,连忙行礼。 牛思进摆摆手,随口问道:“陈教师还在写信?” 说是随口,可他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排队的士兵也用同样底的声音回应:“还在写。” 牛思进点点头,走到帐篷门口,在士兵们紧张的目光中停住脚步,扭头道:“你们要是不急就明天再来,要是急就在这等着。” 说着,也不管身后士兵失望无奈的神情,直接掀开门帘走进帐篷。 帐篷内正运笔写字的陈孚抬头看了牛思进一眼,继续低着头把注意力放在眼前这封信上。 牛思进急切归急切,这时候也老老实实站在边上不出声。 帐篷内只有坐在陈孚对面的那名士兵絮絮叨叨说着一些琐碎的事情。 好一会儿,士兵尴尬一笑,挠了挠头,结束了自己的叙述:“就这些,麻烦陈教师了。” “无妨。” 陈孚不急不慢地收尾,然后调转信纸,将毛笔递上前,指点着信纸下半部分的空白:“在这写两句话吧。” 士兵有些激动地抓住毛笔,他显然练得不到家,这时候只能采用握拳式握住笔杆,歪歪扭扭地写下这几个月学到的一句话,然后写上他自己的名字。 欺世盗国 第七百四十八章 敢请长缨安军心 小心翼翼地放下毛笔,士兵起身,恭恭敬敬地叉手一礼:“有劳教师。” 礼毕转身,入眼的是大领导。 “都指!” “出去罢。” “是!” 陈孚没有在意这两人的交流,自顾自吹干笔迹将信纸折叠收进信封盖戳封口,按照目的地放到固定位置。 自从御龙第一师抵达鸣沙,陈孚就开始帮将士们写家书。 而且,写好的家书也是他负责寄出去。 靠近战场,能提供寄信业务的就只有飞鸽商行。 而飞鸽商行,在这次战争这不能承担御龙第一师的业务。 陈孚能把信寄出去,是因为潘美的幕僚会定期派人来御龙第一师转转,看陈孚有没有什么需求。 陈孚可以叫人把信带去,通过潘美这个副都部署的渠道送到飞鸽商行,然后寄往目的地。 也因此,除了他,其他教员都不愿意在这时候帮士兵们写家书。 不是冷血淡漠,而是力有不逮。 牛思进大马金刀地坐到陈孚面前。 “陈教师。” 陈孚点点头:“牛都指也要写信么。” “我也认得几个字,倒是不劳累教师了。” 牛思进回了一句,然后十分诚恳地看着陈孚,双手抱拳道:“不瞒教师,某实是有事相求,还望教师应允。” 陈孚闻言,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双手搭在桌面上,与牛思进对视:“当不得都指一声求,有事但说。” 牛思进双手重重一顿,语气诚恳:“在下恳请教师率第一师众教员回驻京兆府。” 帐篷内寂静无声。 陈孚紧抿嘴唇。 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幕,只是没想到牛思进还给他留了面子,不是叫他一个人离开,而是要他带着所有教员一起离开。 可是,他不能做逃兵! “牛都指,我……” “教师!”牛思进打断陈孚的话,“第一师上上下下,都想着立功受赏,而不是窝在这小小县城空耗时日!” 陈孚沉默了。 他看着神情激动的牛思进,张开的嘴巴渐渐闭上。 好一会儿,他缓缓开口:“我知道了。” 牛思进缓缓点头,起身恭敬一礼:“多谢教师成全。” 五天后,银州参军事李超带队来到鸣沙。 一见到牛思进,李超就笑着道:“牛师长!某奉灵帅之名,要把第一师的教员全都带走,等战事停歇再交还!” 牛思进一听,笑得仿佛一朵秋风中摇曳的菊花。 除他之外,跟着他一块迎接李超的校尉们也都露出期待的神色,脸上挂满笑容。 在御龙第一师校尉们充满热情与激情的努力下,甚至不到一刻钟,御龙第一师的教员们就全都知道他们要离开鸣沙,离开第一师的消息了。 除了少数几个一直心怀紧张的教员松了一口气之外,大多数教员都以十分平静的态度接受了这个消息,给相处了几个月的学生留下叮嘱以及作业之后,默默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帐篷内,陈孚将最后几封信件用防水纸包好,用绳子缠了几圈,压到木箱最底下,然后才开始一件一件地往箱子里放衣服。 箱子快装满,他一扭头,还剩一大堆东西。 愣了一会儿,又把箱子里的衣物拿出来重新摆放,一件件仔细叠好挤压,试图让有限的空间塞下更多的衣物。 不等他放好,帐篷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文炳可在?” “我在!” 陈孚叹了口气,暂时放弃,直起身子朝门口走去。 不等他走到门口,包长效就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还没收拾好?” “箱子太小了。”陈孚苦笑着回应。 他显然忘记了当初从洛阳出发的时候,他用的就是这个小箱子。 “我那边还有能装点,你找块布包一包,明天我帮你带着。” 包长效一面说着,一边坐到椅子上。 “那感情好!。” 陈孚闻言露出笑容,说完也顾不得招呼包长效,直接翻箱倒柜寻找赶紧的布块,继续整理装不下的物件。 “对了,老哥来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自从陈孚开始帮士兵将校写家书,他就有了一个单独的帐篷,与包长效也就维持在每天三两句话。 包长效没有太多犹豫,直接就开口询问:“文炳你知道这次离开第一师要去哪么?” 陈孚闻言动作放缓。 他没有去看包长效,等了一会儿,才笑着开口:“去兰州。” 兰州是陇西都部署所在。 包长效点点头:“是要在金城等战事结束吗?” 金城是兰州州治。 现如今战线已经推进到凉鄯一带,差不多就是熙宁拓边时收复的河湟以及更北边的一大片区域,石守信等人目前都聚集在兰州境内。 现在的周军需要同时面对西、南两面的敌人。 再加上内部还有不服王化的党项部族袭击,金城作为周军的指挥中枢,对敌军的吸引力甚至比前线一些战略要冲更大。 如果是想要保住性命,去金城显然不是一个好注意。 陈孚停下手头动作,看着包长效,认真回应:“可能还要在各部兵马处来回奔波。” 包长效闻言呆住,好一会儿才有些难以置信地开口:“文炳你怎么……” 他话没说完,陈孚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神情姿态带着一丝自豪。 “这是我的提议。” 陈孚如此开口。 “我写信给灵帅,建议调集西北各地的教员,四处巡阅帮各部士兵写家书,转运使司处理寄信守信事宜。” 包长效闻言,不由张嘴发愣:“怎……怎么会……” “笔墨就是刀枪。”陈孚收敛笑容,“将士们用真刀真枪驱离夷狄,我们这些人就用笔墨纸砚驱散将士们思乡畏战的情绪。” 陈孚的信是直接寄给了石守信。 潘美是陈孚的叔伯辈,得了李明卿的招呼,自然想叫陈孚安安全全度过这次战事,哪怕因此导致战斗力颇强的御龙第一师被放在没有战事的后方。 但石守信管不了那么多,看见一个有利于激发前线将士斗志的法子,他立刻着人安排。 哪怕有潘美阻拦,也无济于事。 欺世盗国 第七百四十九章 他日若遂凌云志 “‘在陇西都部署和陇西转运使司的支持下,鸿雁协会正式成立,教育监教员陈孚先生当选为第一届主席。鸿雁协会将在陈教师的带领下,继续为陇西将士代写家书,让每一名将士都能把自己思念传递给亲朋,也能感受到亲朋的思念与支持。’到这就没了。” 一名青年放下手中报纸,看向坐在他侧前方的另一青年:“这不会是同名吧?” “应该不会。”那名青年,也就是陈衡,语气带着肯定,“有李相公在,不可能让一个同名的被如此宣传。” “哈!这么霸道的吗!”一开始拿着报纸的符青岚咋呼出声。 “这就是权贵之家。”曾经的易经学习小组组长,现在的调查组组长楚芒十分冷静地分析,“只要陈二郎想要有所作为,必然不会允许在他之前有一个同名之人声名鹊起。”【1】 楚芒看向自己的组员,继续道:“否则的话,先入为主之下,一提起陈孚,所有人的都会想到前一个,之后才会疑惑,到底说的是谁。除非……” 他顿了顿。 “除非陈二郎的功勋成就远超前人。但未能起居八座,能为之事就那么些,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远胜同侪。” 众人恍然,关于陈孚的讨论到此结束,开始七嘴八舌地准备明天的计划。 夜色渐深,各自回房,楚芒突然叫住陈衡:“时溪,我们出去转转吧。” 陈衡停住脚步,应了一声好。 其他人没凑热闹,楚芒关好门后,同陈衡一道下楼。 他们是以周山书院的名义出来的,已经履职教育监的曹骢给他们开了证明公文,让他们得以享受一些便利。 只不过他们通常不怎么使用这种便利,比如今晚入住驿站,只不过是一个掏钱一个收钱的正常商业行为。驿站没问他们要官方身份的文书,甚至还明示如果加钱可以享受更多的服务。 与其说钱越来越重要,倒不如说钱在社会运行中的使用范围越来越广。 原先只能使用权力的场合,现在用钱也能达到同样甚至更好的效果。 以调查组众人的视角来看,这样的景象究竟有没有后患暂且不知,至少各个地方倒是越来越繁荣。 走出驿站,入眼不是一片荒芜,也非城中闹市,而是一个集市。 这是围绕驿馆形成的集市,晚上不说灯火通明,可也有人点着灯趁着夜色交易。 陈衡等人好奇,却又知道不能直接问。 今晚被楚芒叫出来,陈衡还以为组长有了新点子能打探到其中隐秘。 只是楚芒却没有向星星点点的灯火走去,而是朝向集市边缘。 “组长?” 陈衡有些诧异。 楚芒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用陈衡将将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这是魏、李两位相公在给二郎造势吧?” 这一伙人关系很好,楚芒自然知道陈孚是魏仁浦的弟子、李明卿的外孙。 陈衡闻言,闭上嘴巴不再说话,跟在楚芒身后慢慢朝前走。 没走多远,楚芒停步转身,看着不远处的阑珊灯火,出声道:“我其实很羡慕你们这些人。” 陈衡挑眉,他没想到组长会这么说。 稍一思忖,他开口道:“如果组长需要,我可以去找大人说项。” 顿了顿,他补充一句:“大人向来喜欢提携才俊。” 楚芒愣了一下,无奈地转身笑骂一声:“小乙你啊!” 陈衡也露出笑容,然后轻声道:“其实我并不在意。” 只是心中怅然若失。 这句话他没说,楚芒也懂。 身为陈家子,该有的从来不缺。 只是,因为母家背景不同,陈孚会有一个宰相主动收徒,陈衡却只是叫一个志同道合的老师看重。 除非十多年后陈孚不堪其用,而陈衡却渐露锋芒,那时候就没几个人会在意两人的出身不同,都是前首相的儿子。 沉默一阵,楚芒再次开口:“我现在依然羡慕你们这种人。” “嗯,我还是那句话。” 楚芒闻言笑笑,然后看着陈衡的双眼,十分认真的回道:“但我希望以后所有人都可以不用羡慕。” 陈衡心神剧震,他看着楚芒,点点灯火映照在楚芒眼中,闪烁不息。 一瞬,又或者许久。 陈衡嘴角上翘:“我也是。” 短短的一番交谈,陈衡不说心事尽去,至少没再把这事放在心上。 次日一早,调查组众人陆续起床,今天的任务十分繁重。 他们所在的驿站叫马鞍山驿,位于丽水县和松阳县之间的交通要道上。 因为松阳以及更西边的遂昌都位于山区,在遂昌通往龙游的河道没有开辟之前,马鞍山驿所在的这条路是他们的与外界的唯一通道——足以供车马行进的大道,山间小路不去说它。 时间一久,就以驿馆为中心形成了一个集市。 随着商业的发展,通过马鞍山驿的行商增多,这边的集市也愈加庞大,驿馆收入日渐增加。 管辖马鞍山驿的松阳县为了驿馆的收入,对此处安全极为重视,特意安排一支十人团练,带着一干时常轮换的民兵负责此处安保,团练队长兼任驿馆驿长。 而据陈衡等人了解,这驿长本身也是县里大户人家子弟,上任才三年,就在马鞍山驿养了一支百余人的常备民兵。原先把他当成下属棋子的县令,现在跟他说话都客客气气,不是百里侯,胜似百里侯。 陈衡等人本是要去遂昌,路上得知驿长事迹之后,临时改变主意准备在这调查一段时间,看看这种奇特的政治环境下,松阳县是如何运转的。 他们已经在驿站住了两天,能旁敲侧击的全都尝试过了,如果不想叫驿长警惕,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所以在商讨后,他们决定朝松阳县城去,在去县城的路上一路寻找村庄打探消息。 路途遥远只是身体上的磨难,路上村民们那听不懂的口音才是完完全全的折磨。 听说教育监有意借助军队识字计划推广正音雅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普及天下。 欺世盗国 第七百五十章 访县乡以小见大(一) 这天晚上,陈衡等人住进了松阳驿。 松阳驿在松阳县城外。 原本在城内的,两年前刚刚搬出来。 不是出于城市规划方面的原因,而是因为商业繁荣,经常有赶不及在城门落锁之前入城的商贾行人。 于是驿站就搬了出来,同时县衙开始禁止城外五里范围内露宿野外。 总之,驿站搬往城外对那些不愿意露宿的人来说是一件好事。 陈衡他们也得益于此,能够在跑了一天之后舒舒服服洗漱睡觉。 不过因为晚上入住松阳驿比白天入住贵很多,陈衡等人不得不拿出曹骢给开的证明,以官方身份免费入住。 “真是死要钱!” 符青岚端着一盆热水走入房中,用手肘关上门后低声骂了一句。 陈衡上半身躺在床上,脚泡在装了大半盆热水的木盆中,十分安详地闭着眼。 听到符青岚的说话声,甚至都懒得睁眼,随口应道:“不然你以为五里之外怎么那么多将就着睡在树下的?” 符青岚无奈笑笑,将木盆放到架子上,拿起毛巾浸泡到盆里,洗饱水分的棉布变得沉重。 拧到半干,双手捧着厚重的毛巾仰着头盖到脸上,符青岚发出舒服的呼气声。 动作缓慢地洗完脸,符青岚把热水倒进用来洗脚的木盆,端着走到床前放下,然后坐到床上,将脚浸入热水中,用与陈衡一般的姿势躺下。 “等下我们先核对一下今天记的内容。” 说话的是同样躺着的楚芒。 这本是四人间,三张床拼成的通铺。 不过他们少一个人,正好一人一张床,不用挤。 一直到水凉了,三人才擦干脚盘腿坐在床上,各自掏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翻开白天的记录开始比对。 “我先来,首先是上午在马家村遇到的马十七。”符青岚率先开口,“他家十一口人,五名男丁,三名女子,还有三个孩子。” 到这都没问题,毕竟反复确认过。 “马十七家种了四亩地。” “十亩。”陈衡给出不同的记录。 两人对视一眼,一道扭头看向楚芒。 “别看我,我记的是七亩。” 三人脸上都浮现出无奈的神色,不过再无其它反应。 像这种三个人听同一句话听出三个不同意思的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他们已经从一开始的争论转变成如今的心无波动。 “那就看下一句吧。” 符青岚没有犹豫,直接就往下继续走:“总之他家又找村长佃了三亩地,勉强得活。” “我怎么记的是找族长卖了三亩地?” 陈衡皱着眉。 两人再次把目光投向楚芒。 楚芒翻了翻记录,给出自己的判断:“他后面还说多收的稻米扣掉租子也不剩多少,所以应该是又租了三亩,我赞同正峰的记录。” 陈衡点点头,拿起铅笔在这一句后面画下一个标记。 三个人一句一句核对,没花太长时间就整理出一份采访记录。 他们一路上询问了有七个人,除了得知本地人的基本生活状况外,还听说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比如马鞍山驿的驿长曾经是某个大将的牙兵,比如松阳驿的驿长是松阳主簿的父亲,以前也当过主簿,后来犯事被革职。 还有一件事引起了三人的注意:遂昌松阳是邻居,但是遂昌的粮价比松阳高,各类工业制品价格比松阳低。 虽然现在的工业基本都是轻工业甚至手工业,但遂昌的价格优势还是吸引了一大批商贾,这也是马鞍山驿得以繁华的主要原因。 暂且不提其它,只说松阳县。 陈衡三人拿着整理出来的重点,和以往在其它地方的记录比对,扣掉一些地方特色,基本没什么区别。 闲聊一阵,住在另外房间的几名组员陆续过来。 十二个人,有五个坐到床边,另外七个或是坐在条凳上,或是坐在桌子上,勉强算是围成一圈。 “我们组先说吧。” 开口的是楚芒的同班同学钟大祥,他今天和另外三人一道走了另一条路,到松阳驿的时间比陈衡他们还晚。 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他拿着手中本子开口介绍:“我们今天就遇到一个村子,在村子里调查了有十五六户。 “这个村子名叫陆集,祖上已经不可考。现在的陆集总共有一百二十户人家,总人数没统计。 “陆集紧靠一条大概一丈宽的小河,村中心是一口井。村子里面两条大路,一条沿河,一条从井到河,呈丁字形,一百二十户人家就沿着这两条大路分布。 “我们调查的第一户就住在沿河东头村口,户主叫陆六根,五十岁整,妻子去年病故。有两个儿子,一个三十一岁娶了媳妇,一个二十二岁还没讲亲。 “陆六根两个儿子都出去找工了,留陆六根带着七岁的孙子留在村里,就种两亩地,还有八亩都租给了村长陆水昌。” …… 钟大祥一项一项介绍得十分细致,哪怕陈衡等人没去过这个被称为陆集的村子,光听他的描述,也能感觉到对陆集的印象渐渐丰满起来。 他开了一个好头,接下来几组也都一一介绍本组的采访结果。 等四组都说完,已经过了子时。 一个接一个打完哈欠,楚芒揉揉眼,翻着笔记做最后的总结:“今天……昨天的调查涉及五个村子,其中详细调查的有两个,基本情况如下: “第一,各村都有青壮离村找工的现象; “第二,单纯的佃户比较少见,只在其中一个较富裕的村子里见到,大都是自己有田,同时租种他人田地; “第三,官府租税明显高于规定税额。“ 说完基本情况,见其他人没有异议,楚芒接着道:“有几点需要注意:县内政令尚算平稳,但各项政令倾向于富户;越靠近县城,村里的土地就越集中,外出找工的现象越普遍;马鞍山驿驿长知名度远大于县令,且毁誉参半。” 停顿一阵,陈衡开口询问道:“那么,接下来的重点就放在这些离村打工的人以及马鞍山驿戴驿长身上?” “我觉得没问题。”楚芒等人毫无异议。 欺世盗国 第七百五十一章 访县乡以小见大(二) 次日,陈衡等人退房进城。 这样做划不来。 松阳驿虽说晚上入住比白天入住要贵,但如果要住几天,驿馆会给一个正常的价格——在上客率不高的情况下,他们也想让客人多住几天,毕竟多住一天的钱比晚上多收的那点钱多。 不过陈衡这个小组里面,至少一半人家里不缺钱。 互相帮助之下,这点小钱比不上“方便”二字。 那些富家子弟愿意出来找罪受,最主要还是因为陈衡。 陈孚有老师和外祖作为助力,起势阶段需要的是甘愿辅佐的良材美玉,而陈衡则可以接受共同前进的伙伴。 下注而已,反正权贵之家通常不止一个儿子,真要是那种足以托付宗庙麒麟儿,也不会被打发过来受罪。 虽然陈衡的想法有些怪异,但都被当做少年人的妄想,少有人当真。 “那就先分开?” 入城之后,符青岚提议继续分组,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因为在县城种,遇到危险的可能性很低,所以按照两人一组来分。 今天与陈衡一组的是张同真,家庭条件自然比不上陈衡,但比组长楚芒那是好太多。 张同真也是那批为了陈衡而加入易经组的学生之一,不过现在支撑他在易经组待下去的动力已经从“和陈衡打好关系”变成了“学习政治运行的内在逻辑”。 他敏锐地察觉到,周山书院的教员们对易经组这样的学生组织抱有极大的宽容,甚至会为之提供方便。 而这几年随着书院师生入仕的人数越来越多,老师们倾向于招揽学生作为幕僚,学生们倾向于拉拢同学互为奥援。 书院的学生,渐渐有了那些世家子弟才有的待遇——前辈的传帮带。 这种认识在曹骢先生履职教育监后愈加清晰,于是他主动申请跟着一块离京调查, 一边能跟着学习理解朝廷政令,一边还能与现任或者未来的官员打好关系,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陈衡两人分到的区域是县衙北边。 进入城门,入眼就一条约有三丈宽的大道。 道路两旁全都是临街的店铺,各色各样的旗幌牌匾一直延伸到县衙正门口。 “这县衙倒是威严满满。” 站在街边看着县衙,陈衡不由感慨。 县衙墙有丈五高,门高一丈,飞檐挂角,正对门的影壁上两个正楷大字即便在街上也能看到——爱民。 只可惜门口衙役手持长棍倚靠墙边,一旦注意到有百姓接近,立刻就抬起长棍敲地,怒目瞪去。 所谓爱民,可能仅仅体现在公文上。 张同真呼出一口气:“看来松阳县不缺钱。” 至少县衙不缺钱。 他们都问清楚了,这县衙是前两年县城改造的时候新修建的,特意迁到县城中轴线上,阻隔南北城门。 县城改造是为了按照《天下城池营造法式》的要求,设计排污以及减少成片的木制建筑。 比如县衙到城门这条街上,所有商铺都是砖石建筑。 改造是要钱的,在大多数官员想不到或者不敢想要找商人地主借钱的情况下,能大规模改造城池的县衙都不会缺钱。 陈衡点点头,与张同真一道绕过县衙朝北边去。 两年前,是一个比较奇妙的时间点。 戴宝生被县令安排掌管马鞍山驿差不多有一年,现在的松阳驿驿长吕胜军刚被罢免主簿一职。 按照陈衡等人的猜测,那时候松阳令刘士达在松阳县的权力即将抵达顶峰,所以他趁机开展城池改造,试图借此机会塑造一个新的利益团体,帮助他更好的掌控松阳县。 之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县城改造完成,威武的县衙也修好了,刘士达却失去了对松阳县的掌控力度。 所以有了戴宝生不受控制,有了吕胜军儿子接任主簿,也有了松阳驿搬迁至城外,吕胜军担任驿长。 当然这都不是重点,易经组的同学们关注的重点是,夺权成功的戴宝生等人究竟做了什么,让处州州衙对松阳县变天这种事毫不在意,没有插手的意思。 甚至于,如果州衙尝试插手但是失败了,那就更有趣了。 绕过县衙,入眼之处一下子冷清许多。 每一条路横平竖直,都是同样的两丈宽,足够三辆马车并排前行。 每一户,都是高门大宅,砖石院墙。 每一扇门前,都有仆役值守。 “南富北贵?” 陈衡不由冒出这么一个词。 张同真皱眉道:“小小一个松阳县,不可能有这么多显贵之家。” “路上也没听到什么传闻。”陈衡补充一句。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走进这片区域,而是从旁边绕了一圈。 这一绕,倒是发现问题了。 这一片区域有三纵三横六条街,然后被四面的四条街道包围在内,总共被分成了十六块。 中间的四块不清楚是什么情况,外来的十二块差不多一块有两到四户。 住户也不是他们猜测的显贵,就他们转一圈的时间,都能看到几个明显是富商的人物以主人的姿态走进不同的宅院。 如果城内没有另一个专供县衙官吏、乡里豪绅居住的区域,显然在松阳县,富商的待遇和官员相差无几。 再往北走,住宅就比较普通了,与之前那片区域相比落差有点大——砖石建筑和土筑建筑混杂,还有遗留的木制建筑掺杂其中。 除了连接城门与县衙的道路是两丈宽的大路外,房屋间的街道只有不到七八尺宽,而且坑坑洼洼。 不知道为啥,看到这样的情景,陈衡二人反而松了口气。 这才是偏远县城应该有的景象! 不是他们冷血,而是天下太过宽广,科技太过低下,京城的繁华想要辐射到这种偏僻之地,所需的时间甚至不止一两代人! 在这一片正常的区域,看不到青壮年,只有坐在门口干做手工活的老年人,以及街上奔走玩闹的小孩,就连能抵半个劳动力的少年人都很少看到。 “或许适龄人都在上学听课。” 陈衡他们这样安慰自己,然后走到一个老人身边,开口招呼道:“老人家……” 欺世盗国 第七百五十二章 访县乡以小见大(三) 士农工商,国之柱石。 这句话在松阳县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陈衡也好,楚芒也罢,在他们抵达松阳县之前,绝然想不到,会有一帮人依靠商贾之力压制县令控制一县之地! 根据调查组得到的信息,松阳县的变化开始于兴国二年。 兴国二年,处州刺史病故,张泽琼接掌处州担任知州事,松阳令田文信调入州衙,刘士达外放出京接任松阳令。 张泽琼到任后,州衙出台了一项政令,要求州内各地全面改革过路税,由原先的价格判定改为路程和重量判定。 不过要先按照出界的最远路程预先交税,抵达目的地后凭借出发地公文及交税单据退税。 他的目的如何先不去探讨,单就效果来说,运输贩卖高价值商品更加划算。 在松阳的刘士达跟进迅速,他直接要求所有商队,在进入县界后必须主动找到县衙设立的关卡登记盖戳,之后每到一个村镇或者驿馆关卡都得盖戳。 每一次盖戳都会计算商队从上一个盖戳地到这一个盖戳地的时间是不是在正常区间,一旦超出,立刻重罚。发现一个戳都没有的,也是重罚。 其后看各处驿馆因此开发了一项“收费盖戳”的业务,又杀鸡儆猴罢免马鞍山驿驿长,提拔因伤退伍的戴宝生为新驿长,借机加强对各地驿馆的控制。 县里收入增加,上交州衙的税银自然变多,刘士达成了张泽琼眼前的红人。 不过他在松阳收拢权力的做法得罪了前任松阳令田文信。 刘士达贯彻既然得罪了那就得罪到底的思想,除了在松阳排挤田文信故旧,还联络州衙官吏针对田文信。 这一切在兴国三年年底达到顶峰,田文信在州衙几乎发不出声音,刘士达抓住机会推动罢免主簿吕胜军,田文信一点忙都帮不上。 等翻过年,刘士达开始规划城池改造,同时准备调动县内胥吏,免得他们在同一处待时间长了就耍小动作欺上瞒下。 这期间戴宝生因为不安,走关系拉来了豪商撑腰。 他本意是想靠这层关系来为刘县令增加政绩,同时表明他自己虽然离开了军队,可以往的关系还在,不是那种用完随便丢的角色。 没想到田文信得知此事,准确把握住戴宝生的心理状态,主动找过去以“为子孙计”的借口拉拢住戴宝生,以豪商为掩护联络在松阳及周边有名有势又与刘士达不是特别亲密的商贾。 处州的大商户少有与官吏没关系的,拉拢住他们,田文信在州衙的处境也就好很多。 于是,在兴国四年年初,刘士达的改造计划刚刚开始实施的时候,松阳县波澜不惊地完成了变天的过程。 松阳县,成了一个商贾与县衙四官平起平坐的特殊地方。 仿佛一夜之间,刘士达就失去了张泽琼的信任。 对了,戴宝生找来的豪商,是飞鸽商行在两浙的主管。 得知这一点时,陈衡十分尴尬。 他们调查的结果显示刘士达很是做了几件对百姓有益的事情,最大的缺点就是不知道后退一步,而且喜欢揽权。 这样一个官员,被陈衡家名下的商贾官商勾结压制住,怎能不叫陈衡尴尬? 几人商议之后,觉得直接去寻刘士达。 毕竟其中细节大都是他们的推测,想知道现实究竟是怎样,还得去问当事人。 另外就是实际接触一下,如果刘士达真如市井传闻中那般仁政爱民,说不得得帮一把。 …… 松阳令刘士达坐在县衙书厅处理政务,不时喊来一名小吏谈话。 他虽然话语权大大降低,可说到底还是朝廷任命的县令,真要下定决心,不一定能成事,却能让其他人在松阳县成不了事。 尤其是他有能力能做事,而且遭受打击之后更加坚定地抱住张泽琼的大腿。虽然怀疑他是不是得罪了宰相门人,但只要一日没有明说,张泽琼就能假装他这个人不存在,变相地保住他。 落到刘士达这边,但凡涉及到州衙政令,他都能做主,反而是单纯的县内事务,得同县丞主簿甚至县内豪商们讨论。 但州衙下达的政令又有多少呢,刘士达这一年多做得最多的工作就是协调各方,然后在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上签字盖章。 所以,他开始了上午县衙干活,下午回家休息的悠闲生活。 唯一让他不爽的就是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周边住着的商贾,这些住宅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曾经的惨败经历。 处理完最后一份公文,离午时还有不短的一段时间,刘士达叹了口气,起身倒一杯酒,靠在椅子上仔细品味。 他想念诗了。 眼看第二杯酒都喝了一半,他终于冒出半句来:“何意偷得半日闲……” “明府,门外有十多个士子求见,说是京城来的。” 刘士达啧了一声,似乎诗性被打扰了。 放下酒杯,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有些惊疑不定地起身:“快有请!“ 紧接着他又想到人数,连忙补充一句:“请到偏厅去!” 说完,立刻喊来仆役准备热水,他要洗漱一番去掉身上的酒气。 等刘士达匆忙走进偏厅,陈衡等人正坐在屋内喝茶静等。 刘士达深吸一口气,一边迈步进门,一边沉稳笑道:“某乃松阳令,不知诸生来我县是为何事啊?” 众人一道起身行礼,组长楚芒出声答话:“学生一行乃是受了师命外出学习,听闻明府多行善政,特来请教一二。” “哦?” 刘士达强笑一声,走到主位示意众人坐下,随即问道:“尊师何人?” “教育监丞曹公。” 刘士达闻言一怔,身体不由前倾,语气也有些郑重:“可是周山书院的曹骢曹教授?” “正是。” “原来是曹教授的弟子。” 刘士达更加热情。 他在京中就听说过曹骢,虽然教育监同州县没有直接关联,但就凭曹骢是周山书院出身,且一入仕就获得七品职事,能有同这种人拉关系的机会,自然要紧紧抓住。 哪怕这个关系只是和曹骢的学生攀扯。 欺世盗国 第七百五十三章 访县乡以小见大(四) 人与人之间的交互,是社会运行的基础。 只要没有脱离红尘,就会被他人影响。 刘士达并不觉得为了一个远在京城的七品官而放下身段交好眼前这些学生是一件有失身份的事情。 一来曹骢身份特殊,经历特殊,思想特殊,但凡消息灵通有点眼力的都能看出曹骢得到了中书令的看重,若是快得话,三五年内起居八座不是问题。 二来这年头读书人还是少,对刘士达这样的官场前辈来说,每一个士子在没有表现出与己不同的想法时,都属于可以提携的后辈。 前辈后辈的事情,能叫不要脸吗? 不能! 通名之后,话题从诗书礼易谈到乡土人情,从官员趣闻说到百姓行止。 陈衡楚芒等人看事尚算精准,待人稍显不足,在刘士达刻意为之之下,很快就熟络起来。 刘士达乘兴邀请诸生吃饭。 身为县令,肯定不能寒酸,甚至为了表示亲近,都没去酒楼,直接从县城最好的一座酒楼叫了一桌席面送到家中。 吃到一半,刘士达没说什么,倒是符青岚先沉不住气,他朝楚芒、陈衡使了个眼色,得到回应后稍一整顿,便开口道:“学生有一事不明,烦请明府解惑。” 刘士达闻言,呵呵笑道:“符生但说无妨。” 得到允许,符青岚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问道:“不知松阳县为何要在县衙后建一片住房供商贾居住?” 刘士达脸上笑容顿时僵硬起来。 他很快反应过来,干笑两声,不答反问:“符生以为商贾如何?” 符青岚老实回道:“商贾者买卖东西,货通南北,有利国税。” 刘士达哈哈一笑,随即环视众人:“是也!正因如此,县内上至县丞,下至群贤,皆言当宽待商贾。群情汹汹,便是某,也不得不听啊!” 这话正常听着倒没什么,但联想到松阳县两年前的夺权事件,陈衡等人不由细想刘士达是不是有什么画外之音。 不等他们想清楚,刘士达继续说道:“要说,宽待商贾也是应当,士农工商四民,国之石也。士者为官,农者减税,工者专利,唯有这商,不能做官,还要加税,再不稍微宽待一些,也没人愿意做了。” 张同真听着这话,不由想起书院里流传的话语:逐利之人,食利而亡。 不能当官算什么?且不说现在商贾亲属已经不在禁令范围内,单说天下之大,能为官者有多少,不能为官者又有多少! 加税算什么?一户农夫一年所减的税额,有大商人一月盈余多吗? 别说区区不便,利益足够,那群人敢在悬崖上搭根竹竿跳舞! 他下意识就想开口反驳,不过刘士达没给他机会,而是迅速调转话头:“住好一点,穿好一点,吃好一点,这都没什么,有钱嘛!不过这次,整个县都在为商贾说话,着实叫某心神震撼。” 屋内安静一阵,楚芒声音低沉:“也叫我等震惊不已。” “刘某愧对天子,愧对中令啊!” 刘士达长叹一声,扯着袖口擦拭湿润的眼角。 “敢问明府,松阳县这些商贾,除了住处,又有何能力影响政令?” 符青岚问出这话,刘士达再叹一声:“一个是衣食住行,一个是上面有人。” 刘士达伸出食指画了一个圈:“整个松阳县,只有一家粮商,只有一家房产商,只有一家布商。车马行搭上了飞鸽商行,酒楼食肆联合一致,就连杀猪宰羊的屠子,做中抽佣的牙侩,其背后之人也同州衙相熟!” 又是飞鸽。 陈衡干咳一声,开口问道:“可我等分明见城内米粮店幌子牌子各不相同,布帛成衣各类家居争相竞价。” “骗骗庶民罢了。”刘士达红着眼眶,嗓音甚至有些沙哑,“只可恨上下官吏,唯利是图,为了些许钱财,替那些商贾遮掩掣旗逼凌上官。便是张刺史,也碍于飞鸽商行,不便明言拒绝。 “惜我有报国安民之志,而无施展才华之所!” 又是一声长叹。 话到此处,众人再无胃口。 沉默片刻,楚芒带头,诸生一道起身告辞。 刘士达起身相送。 待诸生的身影消失在刘家,刘士达脸上笑意尽去。 他木着脸转身朝书房走去。 “陈衡。” 他嘴里吐出这两个字。 随即扯出一丝笑容:“果如传闻。” …… 诸生第一次见到刘士达的两天后,在丽水的张泽琼收到了松阳县的消息。 首相之子出现在他的治下。 如果没有什么不敢让首相知道的事情,完全可以当作不知道。 很可惜,他有。 张泽琼考虑了整整一刻钟,最终试图将功补过,匆匆书就一篇奏章,安排驿传加急送往京城。 之后点起人马,出城往松阳县赶去。 …… 离开松阳县城朝遂昌去的时候,楚芒等人有些恍惚。 对于他们提出的种种问题,哪怕是在揭伤疤打脸,刘士达也丝毫不以为忤,仔仔细细解释清楚。 他们满足了一开始的好奇心,即县令被钳制的情况下,松阳县的政治生态是如何运行的。 同时,他们也见识到了一种新的权力运行逻辑——基于钱财。 官员们,士子们,依然“耻于言利”,但只要不说,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替商贾们争取利益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 商生税,税养民。 这是他们的理由。 坐在租来的马车上,楚芒挤出笑容:“这一趟倒是来对了。” 张同真看了看陈衡,意有所指道:“说到底还是因为忌惮飞鸽商行,否则刺史张泽琼不至于不帮刘县令。“ “正是如此。” 楚芒语气沉重:“张刺史也未曾帮那些商贾。斗争局限在松阳县的层次,金钱获得了胜利。” 陈衡微微颔首:“我认为主要是刘县令没办法。” 他闭嘴,手指在虚空中写了一个“杀”字。 “这才落入下风,若是在顶层,当不会如此。” 楚芒闻言,摇头轻笑。 随即叹道:“若是刘县令本身也想把手中权力换成金钱呢?” 欺世盗国 第七百五十四章 访县乡以小见大(五) 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句话不算贴切,但用在此时也无不妥。 中型马车的车厢内安静下来,只听得车轮辘辘。 楚芒他自己明白,想要避免上梁带歪下梁,最佳方法就是塑造好基础,让下梁不得不正。 其他人明白吗? 楚芒环视一圈,他不确定。 好一会儿,见还没人说话,他终于忍不住:“还记得山长曾经说过的权力来源么?” “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 “这就是了。理想的情况应该是宰相管刺史,刺史管县令,县令管乡坊,乡坊百姓又看着宰相。不过,很可惜的是,乡坊百姓一般不认为宰相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只关心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只在乎眼前的吃穿用度。” 张同真听了楚芒的话,忍不住张嘴想要吐槽,但仍然慢了一步。 楚芒说完之后,立刻就长叹一声:“这又有什么办法呢,百姓们都吃不饱穿不暖,你还让他们去考虑国家大事,去体会宰执难处,这不是……这不是……” 他犹豫一下,最终没有说出那个词。 毕竟自己骂自己显然属于“贵脑有恙”的操作。 只是这么以来,车厢里的气氛愈加沉闷。 过了一阵,靠窗的符青岚掀开窗帘朝外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就叫他忍不住发出惊呼:“嚯!好大!” “啥?” 众人好奇,聚拢到窗前。 “嚯~这么大!?” “啧啧啧,这能走得稳吗?” “什么什么?让我看看!” 不等挤在后面的人看清,最前面的符青岚突然闭眼捂鼻动作迅速地放下窗帘。 不提车内诸人言谈,他们乘坐的这辆中型马车被车夫赶着挪到路边,只差一点就要跌出路沿。 这不是要坑害他们,同一批出行的载人马车、载货马车全都往路边挪,让出一条稍微宽敞的道路来。 在这条被让开的路上,一个与众不同的车队缓缓向前。 车队中的每一辆车,都比大型马车还要大,上面堆着的木制品,更是有一丈多高,哪怕被绳子重重缠绕,在路面颠簸之下也是颤颤悠悠,让人揪心不已,担心这座木山什么时候会倒塌。 在这条路上跑时间长了,避让大车已经成了车夫们的本能。 每一名车夫都死死盯着路过的大车,哪怕飘扬的灰尘进了眼睛也丝毫不在乎。 只要他们发现路过自己车旁的大车有倾覆的迹象,立刻就会赶车跑出路沿远离此处,不再考虑乘客体验,更不考虑货物颠簸会不会受损。 一点点小损伤,总比货没了甚至命没了好。 楚芒陈衡等人最终还是冒着扬尘下了马车,捂着鼻子站在马路外看着这一列巨大的车队缓缓通过。 “二十二辆。” 数了一下,陈衡不由发出疑问:“这不会都是一家的吧?他们从哪找这么多骡子?” 二十二辆车,每一辆六只骡子,总共一百多只,除非开一个骡子养殖场,不然没办法解释。 而且,看拉车的骡子们那十分勉强才能颤颤巍巍迈向前的腿脚,陈衡毫不怀疑,如果不是空间不足,用来拉车的骡子绝对不止六只! 他们租的那辆马车的车夫听到这话,不由开口道:“官人可想差了!这些车全都是一家的。最前头那赶车的某家认得,是兴业号的老牛皮,这些骡子,全都是兴业号买的。” 陈衡等人面面相觑,然后陈衡继续开口:“像兴业号这样的商号多么?” “也不多,遂昌也就五家。” “都是卖木器的?” “官人这话说的,遂昌不卖木器还能卖啥?” 陈衡等人闻言愈发好奇。 知道遂昌这几年木器行业兴旺发达,但说遂昌除了木器就不能卖其它东西,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老哥仔细讲讲?” 车夫睨了眼说话的楚芒,呵呵一笑,摇头不语。 张同真立马反应过来,摸出两枚铜钱递到车夫跟前:“给老哥买碗茶润润嗓子,左右无事,多讲两句。” 车夫手速飞快地收起铜钱,诚恳笑道:“瞧官人说的,能帮到官人,也是咱的福气。几位官人能想到去遂昌订做木器,肯定知道遂昌的木器又好又便宜。这遂昌木器,便宜就便宜在遂昌买不到其它东西。” “这怎么说?我看过去的商队也不少啊?” “都是卖给商号的。” “那普通百姓……” “都在做工,吃喝有商号。” “省一大笔钱啊!” “嗨!省啥啊!没工钱!要不你以为木器能那么便宜?” “?” …… 遂昌木器,物美价廉,在两浙江南一带颇有名气。 因着木器生意,遂昌聚集了不少人口,粮价也比周边要高。 不过,不是因为人多导致粮价高,而是做木器生意的几家商号以高价购粮的方式给粮商让利。 别看一斗米不值多少钱,但遂昌这么多人,一天天下来,总价也不低。 最重要的是安全,真要出事,粮商只是按照市场价卖粮而已,不会被卖木器的商号牵连进去。 张泽琼坐在马车上,仔细回想州内情况,确认没什么疏漏才松了口气。 靠着车厢小憩一阵,恍惚间不知过了多久,张泽琼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睁眼一看,幕僚正掀着车帘朝车厢内看来。 张泽琼眨眨眼,舒一口气,回想起自己之前的安排,开口问道:“松阳县到了?” “到了,刘县令正等在外面。” “叫他进来。” 幕僚放下车帘,张泽琼趁机揉揉脸让自己更清醒。 不过片刻,刘士达掀开车帘:“士达见过使君。” “一年未见,济时清减了。坐下说话。” 刘士达恭敬一礼,跪坐在车厢门口,垂首道:“有劳使君挂念,士达在松阳,丝毫不敢或忘使君教诲。” “我知道你受得苦。” 张泽琼这话一出,刘士达感动不已,口中连呼己名,情绪激动之下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说到这个,张泽琼索性道:“今次过后,你或可得一功劳,也能离开这松阳县。民兵都准备好了?” 刘士达这才收拾好情绪,恭声答道:“都准备好了,现在就能出发。” “那就走吧。”张泽琼重新合上眼,“去遂昌荡涤鬼魅邪祟。” 欺世盗国 第七百五十五章 访县乡以小见大(六) 马车进了遂昌县。 城内街道热热闹闹,一条大路从东门贯穿城池直到西门,街面上店铺人来人往。 只是走马观花地看过去,全都是卖木器的。 这是陈衡等人才对车夫说的“不卖木器还能卖啥”有了直观的认知。 在大街上走了一节,马车拐入另一条街。 不过七八丈,就仿佛从人间进入鬼蜮。 两旁房门紧闭,悄无声息。 路上几无行人,便是有,也是如陈衡他们一般,坐在马车上或者驴车上。 都不是那种普通百姓。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陈衡猛然惊醒。 除了一开始店铺里面的伙计,走在遂昌城中,的确难以看到普通百姓! 抵达遂昌驿旁的车马行,登记付钱之后,一行人直接入住驿馆。 打水洗去脸上灰尘,几人又聚到楚芒的房间。 陈衡说出他的发现,其余几人仔细回想之后也意识到不对劲。 再联想到车夫的介绍,一个个脸色严肃不已。 商讨一阵,他们决定这次一同行动,从驿站开始查访,一直走到县衙,直接去找县令。 毕竟遂昌县看起来怪怪的,为了安全,早点找到官府更让人安心。 遂昌驿很大,占了足有半条街。 而且,它是遂昌城内最大的木制建筑。 陈衡他们跑了这么多地方,遂昌不是城池改造做得最差的一个,但它是最嚣张的一个——非但不改,反而大肆扩建木制建筑。 不过遂昌驿对得起它的大,整个驿馆空房率不超过八成。 住在驿馆的人,九成九是商贾,而且来遂昌不止一次,随便找个人问了下,就问到了县衙所在。 走出驿馆巷,往左拐是中央大街方向,往右拐是县衙所在。 往左的巷子人流如织,往右的巷子空旷无人。 陈衡几人站在巷子口犹豫一阵,一同迈步前行。 一路上,两旁房屋关门闭户,少有几个没关严实的,也都是虚掩着没有人声。 好不容易遇到一家开着门的,家里只有两个七八岁的小孩,一见人来立刻躲回屋子,陈衡等人只得离开。 原定要一两个时辰的路,仅仅一刻钟就走完了。 站在县衙正门前,几人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甚至还有人提议再去其它方向转转。 楚芒否决了这个建议,决定先去县衙。 只是这个县衙。 与松阳县是两个极端。 松阳县衙崭新且宽敞,遂昌县衙破旧且逼仄。 县衙正门甚至都没人把守,一群人快步走进县衙。 空无一人。 就仿佛一个景点一般,整个县衙空空荡荡,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 他们一头雾水地走进县衙,一头雾水地离开县衙,站在县衙门外,一个个开始怀疑人生。 这座建筑,别人说它是县衙,看上去也是县衙,门上也刻着“遂昌县衙”几个字,但它似乎并没有起到县衙的作用。 那么,遂昌县令呢,县丞呢,各级胥吏呢? “我们现在怎么办?” 陈衡问出这句话。 他有些懵,一时间没了方向。 沉思好一会儿,楚芒开口了:“那就再城里转转吧,我很好奇,城里这些人都去哪了。” …… 他们很快就不好奇了。 遂昌的木器工坊并没有隐藏起来,只不过他们第一次来,没人指点的情况下,很少会走到城墙边上来。 没有门牌匾额,就是一个巨大的院子,大概有两个遂昌驿那么大。 不停有晒干的木头拉近院子,隔一阵就会有做好的木器拉出院子。 敲击声、锯木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像这样的院子,总共有五处。 “如兴业号一般的商号,遂昌城总共有五家。” 虽然没有进院子里面,只是在门外观察,但能看到往来劳工,男女老少都有。 很明显,遂昌城空无一人的源头就在此处,就在这木器工坊里! 做工没什么。 因为粮食属于生存必需品,所以如果收入相近,绝大多数百姓都会选择种地。 选择做工通常是因为做工的收入比单纯种地要高不少。 让陈衡等人无法接受的有两点, 第一个就是送他们来的那个车夫所说,做工的没有工钱。 第二个则是能看到不论老人小孩,不论男的女的,只要能干活,都能在木器工坊看到! 而且他们在城里转了半天,愣是没看到学堂书院! 这五家商号,毁掉的是遂昌县的未来! “都是为了钱财。” 走在回驿馆的路上,楚芒不由叹息。 “钱都是他们的,与百姓无关。”另有一人耻笑道。 “工商发展,迟早的事。”陈衡开口道,“工人的工钱都是成本,成本越低,利润越高,工厂主自然想越省越好。” 正说着,陈衡突然闭嘴扭头侧耳倾听:“什么声音?” 楚芒等人也皱着眉仔细辨认。 “有人来了!“ 很快,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一队五十余人的民兵快步朝此处赶来。 “封了!”领头的民兵高喊一声,迅速越过陈衡等人,带队往城墙边上的工坊走去。 民兵们纪律不佳,脚步不齐整,但一个个手拿器械,显得杀气腾腾。 陈衡等人就站在街边旁观了这次查封工坊的全过程。 除了一开始在门口有些小冲突,整个过程十分顺利。 但查封后被赶出来的工人们依然叫陈衡他们震惊不已。 好巧不巧,他们眼前的这个工坊正好是兴业号! 从兴业号出来的工人总共有五六百人,其中女人和小孩占了七成! 而且这些人,一个个面如菜色,衣不蔽体,在寒风中挤在一起缩成一团。 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甚至于,绝大多数人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只是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些人跑前跑后。 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热情,看不到希望, 这就是木器工坊的工人,吃不饱穿不暖,甚至工钱都被抵掉了! …… 兴国五年结束之前,爆出的最大新闻是处州遂昌县的奴隶事件。 据说这件事是中书令的长子查出来的,不用多猜,肯定压出不住。 被本地豪强挤兑到失去存在感的县令直接流放琼州,邻县主贰官罚俸两年,处州刺史张泽琼免职。 欺世盗国 第七百五十六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一) 雕宫静龙漏,绮阁宴公侯。珠帘烛焰动,绣柱月光浮。 兴国十年秋七月。 洛阳城内一片肃然。 前几日刚发生一起叛乱。 南城近卫司杜延进阴谋袭击出巡回城的尚书令,虽然事泄伏诛,但是据说内间案从杜延进家里搜出一封信。 不是几十封,也不是几封,只有一封。 这个数字,无疑让这个消息变得更加真实。 所有人都在猜测,是不是杜延进疏忽之下忘了销毁这一封信,这才被内间案发现。 或是心中好奇,或是惴惴不安,无数人在关心同一件事:这封信是谁写的? “我是看不到了。” 魏仁浦躺在床上,神情恍惚。 他的弟子陈孚,以及留在身边侍奉的幼子魏咸信立在床前,默然垂首。 陈佑坐在一旁,脸色有些沉重,勉强挤出笑容,握着魏仁浦的手宽慰道:“日子还长。” 魏仁浦闻言扯开嘴角:“吾知天命矣。” 说完这句话,他喘息一阵,扭头看向陈孚魏咸信:“小儿辈出去。” 两人没有马上出去,而是扭头看向陈佑,见陈佑摆手示意,他们才快步离开。 啪嗒一声,房门关上。 魏仁浦被陈佑握着的手突然用力反抓住陈佑:“吾家生死,皆在公身!” 陈佑瞅着魏仁浦苍白的脸,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魏仁浦却不管这些,艰难地喘着气试图劝说陈佑:“天子几以公为曹氏,天子一日亲政,吾等皆为乱臣!” 他都说到这种地步,陈佑不得不给出一个正面回应:“天下将乱,民心不在我。” 魏仁浦嘴唇战栗:“若……公退……必……无生路……” “我明白。”陈佑脸上现出自信的神色,“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不是旁人施舍的。” 听到这话,魏仁浦明白陈佑不是那等看不清形势的人,当即稍稍放心,松开手强笑道:“仁浦,恭祝将明公……” 最后几个字低不可闻,陈佑拍拍魏仁浦的手,道一声好好养病,便起身离开。 走出病房,陈佑拍拍等在门口的魏咸信肩膀:“好生照料你家大人。” …… 兴国十年,天子赵德昭二十一岁,首相陈佑进为尚书令也有三年。 自天子册立宋氏女为皇后以来,在两府有意无意的安排下,卢、宋两家外戚斗争不断,两府也因皇室内部撕裂而得以继续压制已经成年的皇帝。 问题出在兴国六年。 兴国五年年底爆发的遂昌奴工案因为直接导致一名刺史被罢免、数十位官员遭惩处而传扬天下。 这起案件惊醒了天下豪富,他们突然发现原来不是必须要机器才能做到规模化、流水化生产,同时在研究遂昌案的时候,看到了金钱控制权力的可能性。 可恨的是陈、卢、钟几家大商行打压异己,官营商行更因官方背景肆意压价,导致那些有心报效天子回馈乡里的士绅商贾有心无力。 到兴国六年,各家商贾开始示好两府宰执,也有商贾依附宋氏想要从卢氏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不巧的是,就在这一年,卢璟病故。 卢璟不是宰相,他去世之后,卢家后辈都得守孝,尤其是卢孟达和卢仲彦兄弟,按制需要丁忧二十一个月。 天子和宋氏想打击卢氏外戚,依附于宰执的商贾们想瓜分丰收商行。 天心民意一同使力,卢氏兄弟没能夺情,老老实实丁忧守孝。 其后天子欲提拔宋延渥,陈佑依然能够压制宋氏外戚,但是已经有官员眼红陈氏门下商行,一帮子人想要趁机掀翻首相。 争斗了差不多半年,简弘彦罢相出为刺史,宋延渥被贬出京。 再之后陈佑进为尚书令,加文明殿大学士,一人身兼中书令、尚书令,直接把两省印留在身边。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宫府之争逐渐浮出水面。 而陈佑在兴国八年遭遇刺杀之后,就再也没有单独见过天子,即便参加朝会,也有亲信提前安排好护卫。 至于天子,从来不离皇宫,更是多次清洗内廷,唯恐竖宦宫人与外臣勾结。 师徒提防至此,着实叫人唏嘘不已。 天子基本上隔几个月就会尝试打压陈佑,然后被陈佑按回去,之后内廷就会有变动——可能是天子主动调整,也可能是被迫撤换。 接下来天子就会安稳几个月,等待下一次机会。 如此循环往复,天子和陈佑都开始厌烦。 现在魏仁浦病重,相位即将有缺,上上下下都心思浮动,洛阳城内躁动不安。 陈佑带着儿子回府,一盏茶没喝完,沈义伦就跑过来了。 现在各家宰相门口基本上见不到排队候见的官员,沈义伦的马车十分顺畅的直达陈府正门,下车后被门房恭敬地迎入门内。 “顺仪来了?坐。” 陈佑十分亲和,沈义伦却不敢失礼:“义伦见过相公。” 郑重一礼,他才依言坐下。 陈佑轻敲茶盏盖,出声问道:“顺仪来我这边,是为何事?” 沈义伦连忙道:“回相公,义伦是为杜逆而来。” 所谓“杜逆”,杜延进是也。 陈佑闻言,眉头微挑,倏尔笑道:“怎么,顺仪也开始查案了么?” 沈义伦如今在户部,陈佑这话,虽是玩笑,却也是质问。 听了问话,沈义伦不敢耽搁,赶忙解释:“下官偶然听到一些情况,故来通秉相公。” “仔细说来。” “下官听闻,杜逆向与苏凤羽、党进友,常有往来吃酒。” 这种摆在明面上的关系,很轻易就能查到。 陈佑一时之间也搞不清楚沈义伦跑来说这事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稍以思忖,他开口问道:“你可是遇到难处?” 沈义伦一听陈佑的问话,就明白陈相公还没想到其中联系,当即答非所问:“好叫相公知晓,党进乃蒋树臂膀,执掌京中兵马,不可不察!” 陈佑闻言沉默一阵,然后才缓缓说道:“我心中有数。” 顿了顿,露出温和的笑容:“顺仪你在户部,职责之重非是一般人所能比拟,你抓好户部,我就能放心。” 沈义伦也不知道陈佑到底听没听进去,不过陈佑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站起来躬身一礼:“相公放心。” 欺世盗国 第七百五十七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二) 中枢宰执十四人。 七名宰相,刨除陈佑自己,每次议事都会支持他的有三位。 七名参政,一定会听从陈佑号令的有三位。 况且只要宰相们达成一致,换一个参政还是很容易的。 而且,十年了,陈佑当上首相已有十年。 当今官场,有人提携的情况下,三五年内由七品到三品都不算什么。十年时间,足够书院出身的官员在六到四品的职事上占据人数优势。 即便这个“优势”是相对优势而不是绝对优势,也足以让所谓的“陈系官员”成为一棵参天大树,轻易动不得。 到了这两年,甚至有人私下里传出“陈与赵,共天下”的话语——这就是巴不得天子对陈佑下死手了。 已经成年的天子,抓住外祖逝世和宰相们各谋私利的机会打压太后外戚,收拢皇宫内部权力,若不是陈佑棋高一着,在皇宫内失去抓手的两府恐怕会乱作一团,叫天子成功夺权。 哪怕陈佑,偶尔说到此事,也难免露出骄傲的神色,毕竟这个皇帝是他教导出来的。 只是偶尔还会感到可惜,要是赵德昭在政治斗争上的天赋挪到理工上去该多好。对有陈佑执掌国政的周国来说,多一个精研理工的皇帝,作用远大于多一个擅长斗争的皇帝。 正因为天子有夺权的需求和行动,所以有那么一批文武官员,以忠于天子自居,视陈佑等宰相为巨蠹。 在陈佑眼里,这群人的存在阻碍了社会的发展。 只不过,宫府之争一日存在,保皇党就不会消失,最多就是换一批人而已。 当杜延进事泄伏诛之后,一帮忠君之士心中惴惴不安,甚至开始怀疑那封信是不是真的存在,还是说这只是陈佑为大兴刑狱找得借口。 “少卿,你说这次陈尚书他……” 一名中年男子,面带犹豫说了半截话。 坐在上首的矮瘦汉子是这座宅子的主人,治安寺主管庶务的少卿李柯。 听了屋内官员的话,李柯呵呵一笑:“想说就直说,话说一半算个啥?” 几名年轻的官员听他如此说话,顿时哄笑出声,年纪稍微大一些的都板着脸不出声。 陈佑能坐稳十年首相之位,尤其是官家不喜、群臣异动的这几年依然稳如泰山,不是那么简单一句“欺上瞒下”就能概括的。 新入仕的这些年轻人不理解,官场上的老人倒是对陈佑充满敬畏——也因此有机会动手时一定会下死手令其不得翻身。 李柯脸上带笑,眼神却十分淡漠。 他笑了一阵,扫视屋内诸人,轻咳一声:“我知道你等在忧心何事。” 屋内诸人安静下来,目光投向他。 “上有天子,下有诚臣,莫说他陈将明,即便是魏武再世,大破袁绍后又岂敢不焚书信?” 立刻有人出声问道:“那他又何必放出风声来?” “无非是想示恩罢了!” 说这话的是一个年轻官员。 见众人目光汇聚,他拱拱手,朗声道:“杜延进新败,以书信惧群臣,其后焚之,以安众心。如此,示我等以恩,若我等不察,或有感而投之者!” 片刻之后,屋内哄然。 “对的对的!正是如此!” “是极!某险些被骗啊!” “啊呀呀!如此险恶心思!贼臣!贼臣!” “此等祸国窃权之徒,还妄想我等感怀其恩乎?笑话!” …… 一干官员或是赞成,或是愤而破口大骂。 李柯安坐主位,冷眼旁观。 这群人,若不是还能起到些壮声势的作用,他根本不想与彼等共谋。 好在真正办事的不是这帮人。 李柯转着别样心思。偶尔在旁人看来时点头以示附和。 过了一阵,屋内渐渐安静,他当即冷笑一声:“可笑陈将明自认能吓到我等,岂不知如今该坐立不安的正是他!” 说话间,他猛然敲击椅子扶手,发出一声脆响。 继而接着道:“今年先是入夏以来开封至郑州一带数月无雨,又有禾苗涨势喜人,各地突发风暴,毁伤禾苗无算。” 他再次停顿,环视屋内诸人,提高声音:“此乃上天示警也!” “何警?贼臣当道也!” 众人明白了,这就是他给定下的基调。 接下来就从这方面去发生宣传即可,至于两府宰相何各级官员为了赈灾济民所作的努力,没必要当回事。 毕竟上天示警最为重要。 …… “这次杀得倒是迅速。” 同明殿里,赵德昭听到宦官回报谋刺的杜延进已然伏诛,不由嘟囔出声。 的确,之前包括宁强在内各级官员遇刺之后,都有极为仔细的调查,且至少会持续半个月。 哪像这次,二十一日抓捕杜延进,二十六日就论罪处死。 快到让人没反应过来。 更让许多人愈加不安,想知道那“一封信”究竟是什么情况。 唐思恭十分恭敬地站在旁边,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他这种作风,是他在数次清洗中安全脱身的主要原因。 现如今,他这个曾经跟着天子一块读书识字的宦官,才是天子最信任的人。 虽然当初与他一道学习认字的那一批宦官已经死了好几个了,但这样才显示出他能力过人。 赵德昭哼哼几句,重新坐下圈阅奏章。 这些奏章大都经过两府过滤,只有少部分是通过特殊渠道送到他面前的。 两府过滤过的奏章,皇帝要做的就是批准,或者写一个“阅”字。 极少数才需要他给出意见。 即便这少数需要他给意见的事项,也是不涉及国政大事的。 国事由宰相,家事由天子。 赵德昭并不满足,他希望能自己做决定。 从几年前开始,他就偶尔在一些小事情上挑毛病,结果就是越来越多不是很重要的“小事”会直接送给他批阅。 不过两府宰相十分谨慎,涉及军国事务的从来都是宰相们商议好了把结果一整理,一面下令执行,一面报知天子。 快速圈阅完这一批奏章,赵德昭十分不耐烦地将笔一甩,离开座位来回踱步。 唐思恭微微弓着腰,目光始终追随者天子的身影,时刻准备为天子解忧。 欺世盗国 第七百五十八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三) 不知过了多久,赵德昭突然停下脚步。 唐思恭立马紧张起来,等待天子的吩咐。 “敬忠。” “奴婢在。”唐思恭腆着脸上前,一脸谄笑,“官家有何吩咐。” “你去问太史局,为何一夏无雨。” “喏。” 唐思恭答应一声,稍稍等了片刻,躬身一礼退至殿外,快步朝太史局走去。 早些年这种小事他还会安排底下人去做,现如今天子成人,他们这些为奴做婢的,一个个小心谨慎。既然天子叫他去,那他就亲自跑去,绝不能叫天子以为他有轻慢之心。 一路来到太史局,得到通秉的太史令郭思步履沉重地迎了出来,离得老远就叉手一礼,随即问道:“唐内侍来我太史局,可是官家有事吩咐?” 唐思恭走近之后拱拱手,笑着回复:“今日是郭太史当值?某奉官家之令来此,是有要事询问太史。” 郭思嘴角抽搐,心中暗自后悔,早知今日官家派人过来,他就选择出城去天文台巡视了。 一念之差,就得面对一个艰难的选择。 他勉强挤出笑容,心怀一丝侥幸:“不知官家有何疑虑?” 唐思恭脸上笑容恰到好处,他看着郭思,朗声询问:“官家问太史:为何一夏无雨?” 郭思心中咯噔一声。 果然来了! 他就知道! 选天子还是选首相? 选首相的话,天子恐怕容不下他;选天子的话,估计明天就能查出杜延进家里搜到的那一份信是他郭思写的! 想当初先帝在位,他给出的一个日食卜算的结果成了先帝扳倒宰相的把手。 难道现在又要提供夏日无雨的原因作为宫府之争的兵器? 心中苦闷,脸上笑容变得有些诡异沉重。 但他依然得维持着笑容,若是得罪了唐思恭,那就不需要考虑怎么选择了,赶紧抱紧首相大腿以求眼下得活吧。 “还望内侍回禀官家,今夏无雨之由,尚需观测卜算,一时半会恐无结果。” “是么?” 唐思恭脸上依然带笑,但眼神却变得冷漠。 他盯着郭思,仿佛一只恶狼。 “太史还是早日给出结果为妙。” “是,是。”郭思点头哈腰,“劳烦内侍宽宥一二。” 唐思恭定定地看着郭思,好一会儿才脸上放轻松,态度和缓地笑道:“郭太史这说得甚话?官家问你,容不得某家置喙。只是官家毕竟等着结果,还望太史用点心才是。” 说话间,他草草拱手:“如此,某自回禀官家,太史不必远送。” 言毕,他收敛笑容,转身离去。 郭思直起腰来,目送唐思恭离开,脸上却是沉重无比。 直到唐思恭的身影消失在转角,郭思才缓缓转身往屋里走。 他没等回到书厅,直接路上喊住一个天文生:“去天文台把葛太史找回来。” 太史局有两名太史令,没道理这种事关生死的事情一个人扛下来,总得拉一个下水,即便行差踏错,流放的路上还能有个伴。 “呵!郭无智啊郭无智,我看你是想升官想疯了吧?” 书厅之内,被郭思叫回来的太史令葛从云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指着郭思狂喷。 郭思靠坐在椅子上,看着站在椅前的葛从云,苦笑一声:“我这是想升官吗?我只是想活命罢了!” 不等葛从云驳斥,他直接就甩出问题:“那你说,要怎么回禀?” “照实说!” 葛从云一脸不屑。 “该是咋样就是咋样。” 听到他这话,郭思轻蔑一笑:“该是咋样?” “云气少。” “为什么云气少?” “持续高温。” “为甚会有持续高温?” “物候演变……” “呵!” 郭思再次轻蔑一笑:“是天人感应!” 葛从云张嘴欲言,郭思没给他机会:“但凡解释不清楚的,都是天人感应,都要切合时政。” 说着,他压低声音:“要么,天人感应,朝有奸佞。要么,天行有常,与人无关。” 他指了指同明殿方向:“这边,要的是天人感应。” 然后又指了指政事堂方向:“这边,要的是天行有常。” “照实说,就是天行有常,你以为……” 郭思看着葛从云,指着同明殿:“能满意?” 葛从云怔怔地看着郭思,神情有些懵。 他于郭思不同,本就不是科举出身,兴国年间才因为业务水平和研究态度被提拔到太史令的位置上,在官场琢磨方面洁白如雪。 见他如此,郭思不由叹气,知道是指不上这位同僚了。 沉思了好一会儿,郭思猛然咬牙抬头,脸上带着一些狰狞看向葛从云:“追霞,你若是信我,咱俩一道上书,一夏无雨,乃是国政有失,昊天示警!” 葛从云沉默一阵。 他是不擅长琢磨种种言行的隐含意义,但郭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当然能想到这是要紧跟天子不动摇。 稍稍沉默,他问道:“为什么不是天行有常?” 声音很低,但郭思还是听清了,摇摇头长舒一口气:“天子已然长成,首相仍是首相,天天就知道说他的‘大同之世’,谁还能信他,谁还敢跟他?” 说到这里,他脸上一闪而过遗憾的神情:“已经过了最好的时候了。” 说完,他立刻提高声音,露出笑容:“咱们要做官家的忠臣。” 葛从云同意了。 没有郭思的提点,他在权衡利弊的时候忽略了得罪首相可能带来的后果。 书厅内只剩下郭思一人。 他呆了许久,才揉揉脸,自嘲道:“真是好骗。” 放下手,神色间依然带着忧虑:“希望不至于一封信攀扯到两个人吧。天子,呵。” …… 秋七月,壬申,太史令郭思、葛从云奏称数月无雨乃上天示警。 癸酉,汴决下邑。 宋州下邑县境内的汴水决堤了! 区区汴水而已,又不是河水。 但问题在于,汴洛之间,开封周边,本就一夏无雨,加之风雹毁苗,夏粮收成非常差 好不容易入秋有雨了,就盼着秋粮丰收缓解灾情,又遭遇决堤,一个处理不好,糜烂数州,秋粮也会出问题! 欺世盗国 第七百五十九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四) 癸酉宋州决堤,甲戌消息就送到了政事堂。 除了不在京中的宁强,两府宰执都聚集到了都堂议事厅。 一张比十年前更加宽广的圆桌摆在议事厅中。 只是圆桌周边椅子摆放颇有讲究,不再是均匀地围绕一圈。 上首一个座位同两旁椅子拉开距离,且正对面没有座位。 宰相座位之间比较宽敞,参政相比之下要稍微拥挤一些,再往下又多了些座位,供议题涉及到的部门主官就坐。 能坐到这张圆桌周围的,都是可以参与讨论的官员,四周单独落座的官员,如无意外,只能旁听,然后回应一声宰相们的吩咐。 这一次坐到圆桌前的足足有六七人。 户部尚书、太仆、司农卿、太府卿、税务监、都水监,以及少府监,全都在在。 再加上身为参政的礼部尚书薛居正,这八个部门,将合力应对灾情。 根本不需要多说,当这些人被令史书令史引导着坐下,就明白了他们要参与此事,刚一沾椅子,立刻思考本部门要在这次赈灾过程中担任什么样的角色。 偶尔还跟身旁同僚交流几句,想要打探一下消息。 无论机构设置多么繁杂,自有内在运行逻辑,身在局外或无法看清,处于盘内却知道作甚为何。 初改制的那一年还有些混乱,到得如今,年年救灾,一套流程早就熟稔于心。 而对于某些官员来说,如何上下其手谋取私利,也略微有了些心得体会。 普通官员坐下后,参政宰相们陆续抵达落座,不一会儿就只留下上首主位以及主位右手第一位仍然空着。 没过多久,议事厅内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 果然,片刻之后,陈佑、巴宁泰联袂而来。 众官员皆起身行礼:“见过尚书令,见过侍中。” 满堂朱紫贵,此时尽折腰。 陈佑只是微微点头,同巴宁泰一齐走到位置上站定,他才抬手虚压:“诸公且坐。” “谢尚书令!” 众人再次一礼,齐齐坐下,衣裳摩擦的声音连成一片。 “先说宋州灾情。” 坐下之后,陈佑开口定下主题。 …… 同明殿内,赵德昭正在计算从周山书院拿到的题目。 两府还没把需要他批阅的奏章送来,无聊之下便用这事来打发时间。 他赵德昭是想学习父祖做一代明君的,自不愿浪费时间玩乐虚度,只可惜遇到权相,难掌朝政。 只是他笔提起来之后,皱眉沉思,许久未曾落笔。 虽然人若是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可这题目,做不出来就是做不出来! 就算天王老子来了,赵德昭也敢这么理直气壮地回答。 “既然这么会出题。就老老实实教书吧!” 不知过了多久,赵德昭狠狠地将手中铅笔拍到桌上,心情不爽地嘟囔一句。 当然这话只是戏言,陈佑没倒下之前,书院师生的前途他还无法一言以决。 叹了口气,重新拿起笔,突得宦官通秉,秘书省丞石熙载求见。 赵德昭当即把笔一扔,推开习题,整理好情绪朗声道:“请秘书丞进来。” 一声应诺,紧接着脚步声响起,一名中年文官快步走进殿内。站定后长揖到地:“臣石熙载参见官家!” “石卿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石熙载道了谢,恭敬坐到椅子上,继而不等天子询问便开口道:“尚书令已经召集诸官于都堂议事,听闻是要商讨宋州事。” “是么。” 听闻此语,赵德昭眉目低垂。 这等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向来是两府商量好了再通报于他,根本没他插手的余地。 沉默一阵,他突然笑道:“有宰相们操劳国事,朕实心安。” 石熙载沉默不语。 每一次,每一次官家试图夺权被尚书令按下去,他都会说这样的话。 若不是尚书令对天下兵马掌控不深,恐怕官家也就是个汉献的结局。 幸好,这天下还是有忠臣的,也幸好,官家没有让忠臣们失去信心。 当然最妙的是,尚书令没有魏武勇略,不敢下手捕杀忠臣。 石熙载转着心思,见赵德昭神色稍缓,当即开口道:“官家信重,宰相用命,古之圣君贤臣,不过如是!” 说着,话头一转,又摆出一副犹豫的神色:“只是官家为天子,这百姓受灾,若是天子不发一言,恐有那等愚民以为得天厌弃,伤官家恩慈乃是其一,遭邪徒蛊惑才是大忌。” 赵德昭一怔,随即肃容问道:“石卿所言甚是,有何策可解?” “可诏告天下,宽抚灾民,着两府宰相仔细救济,以显官家仁爱。” 见天子仍有迟疑,石熙载心中明白缘由,当即道:“此非制敕,乃是官家不忍百姓受灾,出言宽慰,命一翰林书之,遣一宦官宣之,如此即可。 “弘文馆高学士文辞恳切,心怀百姓,当可体察圣意,书此诏命。” 好一会儿,赵德昭终于点头:“宣高学士。” 虽然太史局的奏章还没送到他这里来,但也可以借着这次机会一道公开回应。 先是整个夏天缺少雨水,后是宋州决堤,你们两府是怎么回事,嗯? …… 都堂大门洞开,一众官员面色严肃地离去。 宋州水患已然安排妥当,只是吏部尚书、参知政事刘熙古特别提及要防止谣言产生、扩散,叫人不得不在意。 更让人心惊的是,尚书令也就此事谈了几句,更是明言要大家牢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道理,更要宣传出去,免得有淫祀邪祭蛊惑百姓。 不用多想,肯定是针对太史局的。 不提底下人心思各异,陈佑在议事结束后直接回了书厅。 只是刚坐下,茶盏都没端起来,就听到了天子召见弘文馆学士高鼎的消息。 沉吟一阵,他开口吩咐:“让张贤来见我。” 过不多时,同为弘文馆学士的张贤走进书厅:“学生参见山长。” “同矩来了,坐吧。” 陈佑招呼一句,然后问道:“你在弘文馆,可有得天子召见?” 欺世盗国 第七百六十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五) “每月或有一两次召见。” 张贤低着头,不敢多说。 “都说些什么。” “官家多问学生,山长之政若何。” 陈佑闻言,轻笑一声:“问政?你怎么回的?” “山长之政,若古圣人也。学生愚昧,所思所得不过万一,幸而谨记山长教诲,遵‘保民生、安民心、开民智’之法,一一解说山长之政所为者何,所利者何。” 陈佑闻之哑然,随即笑着轻叹:“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为政者以民心为天心,则是顺天应人。” 只可惜,民心这东西能被轻而易举地分化。 分散的民心,啥都不是。 感慨一句,陈佑才继续问道:“天子如何看待?” 张贤沉默一阵,轻声道:“官家常言,山长有伊霍之才德,天子可安卧如汉宣矣。” 诛心之言! 伊尹放逐,霍光废立。 单独说一个臣子有如伊霍,可算褒赞。 可皇帝自比于汉宣,别忘了汉宣在霍光病逝两年后诛了霍氏! 不知天子是有心还是无意,也不知陈佑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 总之,听了张贤的话,陈佑只是摇头自谦一句,便不再多说,转而考问张贤政论。 都堂书厅,户部尚书张新彦坐在薛居正对面,十分严肃地说着救灾安排。 “今年才过了一半,为了缓解京畿一带旱情,国库拿了不少备用金出来整修水利。各地夏粮收成还没统计上来,夏税也没上缴,户部必须为下半年乃至明年上半年做准备。” 顿了顿,张新彦十分郑重地看着薛居正:“宋州赈灾,最多让毁地农民不至于饿死。” 一天吃一顿也能勉强过活。 而不至于饿死,门槛就更低了。 薛居正没有马上认可,而是问道:“太府那边什么情况?” “太府恨不得只进不出。”张新彦吐槽一句,“也就张世才接掌太府之后才稍微大方点。” 之后他才说明情况:“来之前我去寻张世才,情况不太好。太府前些年发行的纸钞明年到兑换期限,现在正在拼命储钠钱银,根本不敢拿出太多钱来。” “也就是说还很宽裕。” 薛居正抓住了重点。 “此事我亲自跟张世才谈,你计划稍微宽裕些,别看这些年百姓识了些字,反而更容易被蛊惑。” 得了薛居正的允诺,张新彦十分干脆地点头。 一件大事定下,两人一时无言。 好一会儿,张新彦试探着开口:“听说魏相公的病愈发严重。” “嗯。” 薛居正点点头,脸上有些严肃。 他同魏仁浦差不多的年龄,自魏仁浦病重以来,每每想到,他都难免心有戚戚。 “其实魏相公去职修养最佳,只可惜……” 张新彦摇头叹息。 薛居正看了眼张新彦,没有接话。 他大概能明白张新彦的想法。 无非是想着看能不能借此机会参知政事。 宰相有缺,最佳选择是从参政当中选择一个拜相,然后下面的官员可以一级一级提拔,动一个就能动一大批。 参政有缺,张新彦这个户部尚书机会就大了。 见没有回应,张新彦干笑一声,就要起身告辞。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声音:“参政,官家中旨。” 这一声,不仅仅是薛居正,便是张新彦,也不由皱起眉头。 习惯了自己做主,骤然听到皇帝有话要说,而且还是用没有经过宰相签署的中旨来说话,他们都升起一丝嫌皇帝太不懂事的想法。 最终薛居正率先打破沉默,他起身笑道:“既然官家有旨意,咱们先听一听。” 张新彦答应一声跟着薛居正出门。 只是两人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这一份中旨的词藻较为华丽,但其主旨用一句话就能概括:“天子不忍百姓疾苦,令有司保障受灾百姓三餐食宿。 几年前家庭情况稍微困难一点的百姓都只能保证一日两餐,他皇帝竟然要朝廷在水灾之后保证灾民一日三餐! 薛居正还能保持着平静的神情,张新彦却是忍不住面沉似水。 被这中旨一打岔,张新彦也不急着走了,同薛居正一道回了书厅,甚至都没坐下,直接就道:“官家如此命令,户部是没办法做到,不知参政有何法子?“ 他的语气十分生硬。 薛居正苦笑一声:“你做不到,我还能变出粮食来?” 张新彦抿唇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道:“这是乱命!天子身边必有奸佞!” 薛居正闻言抬头。 张新彦毫不退缩地与其对视。 好一会儿,薛居正才面色沉重地点点头:“我去寻尚书令。” 七月二十九发的中旨,七月三十就传遍了洛阳城,并迅速朝四方,尤其是宋州一带传去。 一时间士人走夫去,全都对天子交口称赞,言语间离不开“官家仁慈”四个字。 但凡谈及灾情,都会说“圣明天子在上,那些遭了灾的有福了!” 然而,与这个消息一块传出的,还有两府不准备为本次赈灾提供太多粮食的消息。 短短一日,宋州及周边的粮价经历了平常难以预见的变化。 先是天子诏令传来,粮价小跌,紧接着户部不会大规模放粮的消息传来,粮价应声暴涨! “恩出于上,罪有下臣。嘿!这天子倒是精明。” 汪弘洋冷笑着批判一句,转而问道:“伯昀可知是何人所为?” “也就那些人,这一次据说是献计的是秘书丞石熙载,拟写中旨的是弘文馆高琮。” 韩向阳直接给出答案。 谍报司对武德司的渗透十分严重,这类宫中事务,对他们来说少有隐秘。 更别说中旨上面留下了高琮的签字,这个执笔人根本瞒不住。 刘熙古听了这话,立刻接道:“吏部这边能想法子把他二人调开。” 坐在上首主位的陈佑摇头:“不必,这类人留着也不是坏事。” 一句话定下基调,其余诸人不再开口,只是看着陈佑,等他发话。 “不论邸抄私报,都禁止谈论这份中旨。” 陈佑稍一思考,开始下达指令:“多谈谈太府为明年兑换纸钞做的准备,多谈谈前几个月两府在救灾上付出的巨大代价。” 欺世盗国 第七百六十一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六) 又强调了几个细节,陈佑端起茶盏,一口喝掉一半。 停了片刻,看着屋内这些亲信官员,开口问道:“前次所说之事,有法子了么?” 屋内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前次所说的事情,简要概括就是豪商谋求参与政务。 这里所说的豪商,是集土地、工厂、商贾为一体的,雇工在一千人以上的富户。 举个例子,周国目前权势最大的豪商就是陈中令家。 不过陈佑是一开始就从政的,农庄也好,工厂也好,都是后来开的。 他们要讨论的是,那些大地主大工厂主大商人,有钱有人之后,想要依靠钱财获得政治上的待遇。 当年从法律上放开官员近亲属经商的限制,一大批官员都通过“合法途径”富裕起来。 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官商联系越来越紧密,大家对商贾——尤其是有正经师承读过书的商贾——想要获得政治地位就比较宽容了。 毕竟如今官职无法世袭,能力无法传承,唯有财富,能够留给下一代。 假设自家子孙治学从政天赋不足、运气不够,若是能通过继承财富继续维持家族声威,自然比只要两代出不了高官就保不住家业好太多。 这几年纸钞发行规模扩大,各项律令日渐完备,商业环境可以说是越来越好。 由此,原先比较小的提升商贾政治地位的声音越来越大,各地商贾影响甚至操纵政务的现象越来越多。 当年处州事发天下震惊,如今这类事情已经司空见惯。 有识之士已经察觉到了不妥,中枢宰相们也纷纷考虑该如何处置。 但还是那句话,周国目前权势最大的豪商就是陈中令家。 不止是陈佑,满朝文武,少有干干净净不沾商贾事的。 宁强、杨子任、董成林等人倒是干净,这种人虽然不罕见,但从比例上来说的确很少。 陈佑对低下官员的想法有所猜测,见无人说话,他不得不开口:“刑部已经准备好‘保民令’,最迟月底能够颁行天下。” 听到这这话,众人全都松了口气。 知道陈中令的心思就好。 “保民令”,全称叫《工人或农民协会及社会保障令》。 保民令的简称是刑部初稿的名字,被陈佑改成了现在的名称,不过大家依然习惯称呼其为保民令。 这道命令,顾名思义,谈的主要是工人协会或者农民协会以及社会保障,主要内容是保障工人及农民的权益,限制工厂及商会的利益。 这是让那些掌握生产资料的人割肉养被剥削的底层。 “若如此,肃政司和治安寺有得忙了。” 刘熙古感慨一声。 陈佑看向汪弘洋:“我准备调平远去御史台,主要查官商交易。” 汪弘洋平静点头:“定不叫相公失望。” 应下之后,他才问出自己的问题:“不知相公要查到什么程度?” “两点原则。” 陈佑竖起两个手指,紧接着屈起食指:“第一,律令为准;第二,不溯过往。” 说完,他握掌成拳砸在椅子扶手上:“除此之外,一个都不放过!” 汪弘洋点头应下。 陈佑却依然面色严肃:“我会叫枢密院给你安排额外护卫。” “多谢相公。” 所有人都面色如常,这些年刺杀行为越来越多,涉及到刺史以上官员的刺杀行动,每年至少有一起。 干查案这种得罪人的活,多派些人保护实属正常。 又是一阵沉默。 毕竟保民令对普通人来说属于突发事件,对他们这群人来说,早已讨论过无数次。 尤其是保民令一开始的研究模板就是陈家下属的商行工厂以及农庄,陈佑的这些心腹几乎是比对着所见所闻一条一条揪毛病。 现在都已经确定颁行时间,再去讨论就没多大意义了。 等了一阵,陈佑轻抚茶盏盖,声音有些低沉:“只有我等在此,有些话就不藏着掖着了。” 一干人等立刻打起精神,目光炯炯看向陈佑。 陈佑一一回应众人目光,然后给出一句叫人震惊的话:“天子欲杀我。” “天子身边有奸佞!” 汪弘洋反应迅速立刻给出结论。 紧接着他朝陈佑拱手道:“请相公立刻安排人手清查奸佞!” 一众人等出声附和。 陈佑没有应下,而是摇头:“蛊惑天子的人永远不会消失。” 又是一句冷场效果极佳的话语。 最后是梁关山试探着说道:“天子在一日,就会有佞臣阿谀天子以求幸进。” 说话间,他悄悄注意其余几人的神情,想要探知他们的想法。 只是在座的多为老狐狸,他说的话又不是什么震撼人心的内容,每个人的脸色都没有太多变化。 不过他这话还是提醒了其他人。 稍一犹豫,庞中和开口问道:“不知哥哥以为,当今天子,利国利民乎?” 陈佑轻笑一声:“若天子为阿斗,我当为孔明也!” “山长为何……”白茅开了个头,却张着嘴说不下去。 陈佑了然,开口解释,也算是叫他这些亲信安心:“一来是先帝待我恩重,二来百姓知其优不知其劣,民心不可用。” 两个原因,即便陈佑也很难确定究竟哪个原因更重要。 屋内众人听后,却一个个若有所思的神情。 最终是汪弘洋说出了一个最广为人知的例子:“郑侯克段?” 陈佑不置可否,反而问道:“尔等观之,若我不为宰相,如今这些政令,能剩多少可被执行?” “若有后来者,十存七八。若无后来者,十存一二。” “是也!” 陈佑点表示认可。 “我想的是,叫百姓明白,什么样的政令对他们有利。” 所以他有时候会做出一些激进的决定,强行压制矛盾,只为叫矛盾爆发得更快更激烈。 一旦压制的外力消失,造成的乱象恐怕不是换一个甚至一批宰相就能解决的。 “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知其劣,方慕其优。” 他扫视众人,缓缓道:“天下百姓,总归要吃二茬苦、三茬苦。 “与其等我走了他们吃苦之时怀念我,不如趁我还在,让他们明白,怎么做可以避免继续吃苦。” 欺世盗国 第七百六十二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七) 在座的都不是蠢人。 陈佑这么一说,他们立刻反应过来。 互相看了看,由同陈佑关系最近的庞中和开口询问:“哥哥是准备退一步?” 所有人都提着心思,等待陈佑的回答。 以陈佑和天子的关系,退一步万丈深渊。 即便陈佑能保住姓名,跟着他的这些人是有七八权位难保。 陈佑听到问话,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朝这些心腹一个一个看过去。 这里坐着的每一个人,都对陈佑忠心耿耿。 无论是因为认同陈佑的理想和行为,还是想要推动陈佑更进一步,这些人愿意保持忠心,是因为他们跟着陈佑能看到未来。 陈佑明白,这些人也明白:如果陈佑不能就庞中和的问题给出一个让人信服的回答,恐怕明天能坐在这里的至少会少一半,而且会越来越少! 唐末乱世,藩帅反朝廷、牙兵杀藩帅,都是因为底下人的利益没有被满足。 陈佑如今虽是首相,可在他这一派势力中,同一镇节度没甚区别,同古往今来的那些或成或败的人也没甚区别。 与每一名心腹都有过眼神交流后,陈佑缓缓开口:“这天下如何,尔等也都明白。若非我等施政,则贫者愈贫,富者愈富,不出十年,必有大乱。” 这不是陈佑高估自己贬低别人,而是这些年他堵多于疏,有意为之。 “而我欲继续施政。” 陈佑笑了笑,摇头道:“恐怕乱得更快。” 成功了就是改朝换代,失败了就是贼臣作乱。 “我今日,尚未知天命。” 顿了顿,他语速放缓:“吾家更有麒麟儿。” 众人面色稍缓,但依然没有放松下来。 毕竟,照陈佑这么说,他陈家是不用担心,可这些跟着他的人怎么办?难道也跟着陈佑蛰伏十年? 简直开玩笑! 有几个人能活到十年后都不一定呢! “我有三个打算。”陈佑稍稍加速,“首先是两府,义淳、尚同,还有宁行仁,要拜相。” 提到人事安排,众人立刻抛开其他心思,仔细听着。 “其次,调潘仲询、石重诺入京。” 两府的安排没有继续说,叫众人有些失望,不过听到第二个安排,立刻就有人问道:“此二人入京任何职?” “潘仲询接掌殿前司,石重诺接掌军备司。” 有些意外,以这二人的资历,直接任参政都没问题,努努力拉拉关系,拜为枢密副使也不是没可机会。 刘熙古点点头:“若如此,选阅司当如何?” 他这话一出,剩下那些人立刻被点醒,明白早年间不热衷在军队安插自己人陈佑终于要改变作风了! 所有人都振奋起来,互相看了看,嘴角浮现出“你懂的”笑容。 你看,陈相公嘴上说着要放一放等一等,这揽权的手段根本没停嘛! 到这时候,他们才放下心来。 现在还不到时候,等军队控制住,就不是陈相公想不想退的问题了。 陈佑没让这些人失望,他给出一个很合适的名字:“吕端如何?” 吕端,高丽节度使。 日本安稳之后,他就被调到高丽,直面当地接连不断的叛乱以及辽国一波接一波的进攻。 他带兵打仗不行,但偏偏能坐稳一镇节度的位置,这就是能力。 而且在禁军当中不少将领都在日本、高丽战斗过,同吕端有一些交情。 他入京执掌选阅司,阻力不大。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所有人都清楚,吕端是陈相公的人! 从当年设立西海镇守,到西海镇守府改革,再到高丽改制,吕端一直是陈相公治政理论的执行人。 甚至于,陈佑等人能在矛盾重重的情况下通过一项项优待底层的政令,就有西海改革后的情况逐渐在中原流传的原因。 一干人等心知肚明,点头做出回应。 好啊!有这样一个人执掌选阅司,三五年内,必然会有叫在座众人满意的结果! “其三,我准备叫茂才和陈孚一块去襄阳。” 李克榕有些不解,他直接就问道:“相公叫克榕去襄阳,可有什么嘱托?” 刘熙古、汪弘洋等人听他这么问,尽皆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果然,陈佑也没藏着掖着,直接就道:“保证未来五年,你能控制住襄阳及周边州县。” 李克榕做出一副恍然神色,也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总之就这么应承下来。 一切安排好。 陈佑再次提出一开始的话题:“豪富事该如何处置?” …… “今日陈中令召集刘熙古等人前往侯府议事。” 同明殿内,任喜恭恭敬敬地禀报打探到的消息。 殿内还有一个石熙载。 他听完任喜的禀报,立刻目光炯炯地看向赵德昭,等着天子垂询。 赵德昭没让他失望,一声冷哼后,沉着脸开口:“凝绩,你以为陈卿他们在谈什么?” 直接以字称呼,这就更显亲近了。 石熙载先是做出思考的姿态,之后才郑重回答:“回禀官家,臣以为,陈中令召集亲信,乃是为的保民令。” “哦?” 赵德昭忽略了石熙载特意强调的“亲信”,反而对石熙载如此笃定有些好奇。 “为何?” “臣观中书令为政,一言以蔽之,曰‘沽名钓誉’。臣闻中书令临阵献城降了朝廷,此等背主之人,虽蒙先帝感召得为重臣,然根子不稳,故所作所为,向来以名声为重。” 赵德昭闻言,微微点头。 这几年越来越多的人揭陈佑伤疤,听得多了,这时候再听石熙载这么说,赵德昭甚至有一种“的确如此”的感觉。 见天子对这种说法不反感,石熙载心中大定,继续道:“然其自知,明白我等忠臣不可能对其污点视而不见,故不求官声,但求民声。当年先帝在时便有传闻,中书令欲为圣贤,入享文庙。 “观其经历,自锦官府、河南府、京兆府,到庐州、江南,再到进入中枢,中书令推行政令,不看是否利国,不看是否适时,所看之事只有一件—— 优待底层百姓!” 赵德昭仔细回想,然后恍然颔首:“的确如此!” 欺世盗国 第七百六十三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八) 石熙载脸上浮现出自信的神色:“长久以来,中书令以民为矛,无往不利,以民为盾,固若金汤,是以有如今威望。” 说起来简单,可要达到陈佑现在的权势,光打着一个“为公为民”的旗号是远远不够的。否则的话,早有人靠学陈佑起势了。 石熙载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要做的不仅仅是抢来这个旗子,而是要砸了陈佑的旗子,让双方站到同一水平上来。 “若官家持彼之矛攻彼之盾,中书令亦不可阻也!” 这话说出口,赵德昭却没有预想的那么激动,而是微微皱眉。 这些年与陈佑争斗,亲信近臣提过不少法子,“为民谋利”的方法也尝试过,可惜效果不佳。 拿来当作武器的提案,如果可用,陈佑顺势就用了,如果过于激进不可用,陈佑一言不发坐等利益受损的官员反对。 石熙载看到天子的神情,顿时了然,明白天子的顾虑。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没用的手段不代表现在也没用。 他站起身来长揖到地,朗声道:“启禀陛下,臣石熙载闻宋州灾民食不果腹,居无定所,恳请陛下垂怜!” 赵德昭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看向石熙载的目光愈加满意。 看看!这才是忠臣! 有锅自己抗,有功归于上。 …… 八月丙子朔,朝廷邸抄刊登两府对天子中旨的回应,用词委婉,但表达出来的意思丝毫不客气。 一句话概括,希望陛下多考虑实际,不要想一出是一出,官员们劳累倒无所谓,害了百姓罪过可就大了。 与此同时,各家报纸开始回顾朝廷在今年各项灾情中的应对措施以及耗费的钱粮,同时安抚宋州百姓,朝廷不会让受灾民众活不下去。 只不过有些在讽刺天子中旨异想天开害国害民,有些是明言两府做不到天子中旨所言,暗示两府不行。 朝廷邸抄上的内容很快就出现在赵德昭案上,只瞅了一眼,赵德昭便气得将桌上砚台砸了出去。 好在这些年类似的事情经历得够多,他没有擅自行动,而是找来石熙载等亲信近臣商议。 丁丑,天子诏令至政事堂。 这一份关于宽抚宋州灾民的诏书,把两府昨日言论批评了一顿,然后要求两府处理好救灾事宜,若有不妥,定会追责云云。 这份诏书先送到中书舍人手里,明显是要走正常流程,成为为正式敕令。 然而到了这一步,中书舍人、知制诰陈省华直接驳回诏令,用的理由就是八月初一朝廷邸抄上的理由。 诏令被驳回后,天子似乎没有死心,又让人送过来,如是三次后,天子亲信宦官过来叱问一干知制诰,究竟是不是大周忠臣。 陈省华等直言,彼等忠于朝廷,却不能放任天子乱命。 …… “丁给事何必生气,彼等狂妄,不是早有预料吗?” 说话的是弘文馆学士高鼎。 此间屋子里只有他和内给事丁常胜。 之前就是丁常胜去政事堂传达天子诏命,被连续顶回来三次,能忍到现在才发火,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此时听了高鼎的话,丁常胜不由冷笑一声:“乱臣贼子,早晚伏诛!” 话语之间,杀气十足。 高鼎眉头微皱,随即舒缓,出声附和道:“彼等如此,倾覆只在片刻之间。” 闲扯几句,高鼎问道:“不知丁给事可否详细说说那些中书舍人是如何应答的?” 一谈到这个,丁常胜就气不打一处来,抱怨几句后才进入正题:“我领了诏令到政事堂……” …… “就这样?” 胡承约有些失望。 “就这样。”石熙载神情轻松。“接下来需要相公去寻中书令,让杜延进谋刺案宣告完结。” “呵!” 胡承约嗤笑一声。 “引而不发才能叫人不安,你以为这般好的武器,某去说一句,他陈将明就能放下?” “只靠一句话,当然不能叫中书令同意,可若是一个宰相的位置呢?” 胡承约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看着石熙载:“这是谁的意思?” 石熙载笑了笑,指向皇宫方向:“这是官家的意思。” 只是如此,并不能叫胡承约满口答应。 见胡承约犹疑不定,石熙载继续道:“中书令势大,哪怕其推动保民令惹得一帮人不满,区区一个宰相位置,胡相公以为他拿不下来?” 这话一出,胡承约倒是变得平静起来,笑呵呵地回道:“首相威望,某自明晓。只是这昭文相交替,对政局的影响可不小。” 简单而言,就是他虽然没打算借此机会推一位自己人拜相,但也能通过支持陈佑所推人选,来换取一些利益。 要是石熙载不能给出一个好的理由,让他放弃争取利益直接支持陈佑,那是不可能的。 石熙载稍一沉默,压低声音道:“事若成,保民令等可废除。” 一句话,胡承约被惊住了,他看向石熙载的目光有了变化。 沉吟片刻,他出声问道:“石秘丞以为天下豪商当如何治理?” 石熙载洒脱一笑,毫不迟滞地回道:“下官遍阅史书,方知朝廷政令越宽松,商贾之事越繁盛。观当今天下,商事兴旺正是自品官近亲经营限制放开后才有的!” 听到这话,胡承约笑了,他颔首捋须:“秘丞此言得之!” 赞了一句,随即他收敛笑容,长长吐出一口气息,缓缓道:“既如此,某明日便去寻陈将明。” 石熙载闻言起身长揖:“相公之忠,实叫下官钦佩。” …… 高鼎快步走进弘文馆,刚到回到书房坐下,就听见敲门声传来:“成梁兄可在?”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高鼎面露讶色,随即收敛神情露出笑容,起身道:“同矩兄快快请进。” 木门在吱呀声中打开,同为弘文馆学士的张贤走进书房,也不关门,一边朝内走一边笑道:“成梁兄最近颇为忙碌,我来寻了三次才见到人!” 高鼎哈哈一笑,绕到桌前,伸手示意张贤坐下:“编书劳累,就出去走走转转,倒是叫同矩兄白跑两趟。不知兄寻我是为何事?” 张贤摇头叹息,面露难色:“还能有什么事?上个月国子监提的教学事宜,我这边没什么头绪,只能来找成梁兄商议。” 欺世盗国 第七百六十四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九) 国子监改革之后,三个部门只有博士院对外招生,每年招生名额极少,且门槛很高。 毕竟,博士院里面的的教员,最低都是在学术上能够承继一派学说的名士。 朝廷更希望这些人能把精力放在钻研经义、继往开来上,而不是耗费心力去教导学生。 况且,这些大儒名士们收的学生少了,出现在百姓耳中的频率低了,对舆论民心的影响力就会变小有利于朝廷施政。 不然今天朝廷说“家里面有农田超过一百亩的要多缴税”,明天就有名士站出来宣称“这项政策一旦施行,哪怕大多数百姓家里没有一百亩农田,这些税负也会通过种种途径转移到普通百姓身上”,呼吁朝廷多想想百姓,呼吁百姓多想想自己。 如果此人影响力够大,他的言论就会成为该项政策的阻碍。 现在么,名士们依然能说,他们也依然对官员士子有影响力,但普通百姓可就不认识他们谁是谁了。 有问题大家事前讨论,取得共识的事情就别想着抵抗。 除非朝廷多次有错,且知错不改,才会叫发声的名士重新建立声望。 上个月,在杜延进谋刺事发之前,国子监十多名博士联名上书,希望能改变国子监教学方式。 他们希望有教无类,让所有想学习的士子百姓都有机会听讲,而不是把学习机会局限在一部分学子身上。 出发点这么好,而且此类提议也不是第一次出现,朝廷这次终于同意,转给翰林院,让弘文馆这个同样是精英教学的机构想一想应该如何变革。 只不过翰林院里面的官员大都知晓上层想法,突然被这个任务砸到头上一个两个都不敢直接给出建议,想要再等一等看看风向。 高鼎是支持博士院的,不过他不准备第一个站出来。 这时候张贤突然跑过来提这件事,高鼎有些诧异,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张贤没有等到回应,便直接开口问道:“不知成梁兄可有教我?” “啊,哈哈!”高鼎笑出声,同时快速转动脑筋。 待他停下笑声,眉眼间仍然带着笑意看向张贤:“同矩兄自有决断,何必来问某?” 模棱两可,既可以说“你已经有主意了为什么来问我”,也可以说“这事你要自己拿主意不应该来问我”。 张贤看着高鼎,突然轻笑一声:“还是得看看成梁兄的想法。” 高鼎不由抿唇。 他突然起身关上书房的木门,重新落座后,面对张贤摆出一副真诚地神情:“此处仅你我二人,同矩兄且给个准话,可是听到什么消息了?” 张贤闻言,哑然失笑:“非是如此!非是如此!” 在高鼎复杂的目光中,张贤上身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事到如今,成梁兄仍然想要隐瞒?” 高鼎猛然挑眉,嘴角扯出笑容,正要开口,只听张贤又道:“前份中旨一出,又有几人不知成梁兄你的想法呢?” 一言既出,高鼎神色僵了一瞬,紧接着放松下来,摇头道:“便是知道又能怎地?官家毕竟是官家。” “是啊,官家毕竟是官家。” 张贤感叹一句,引来高鼎惊奇的目光。 在高鼎的注视下,张贤嘴角上扬:“成梁兄,陈中令他,可是首相。” “那又如何?” 张贤不答,站起身来,声音提高:“我乃中令弟子,我从吾师之道,尔等慎思之!” 话音未落,他转身出门。 高鼎坐在椅子上,看着重新关上的木门,眉头皱起仔细思考。 好一会儿,他眉头挑起,面露讶色:“不会吧!?” 无论官员们如何勾心斗角,时间依然在流逝。 赈灾措施有条不紊地推进,赈灾使已经出发,粮食也在调集,宋州州衙及宣武行署都收到了雇佣丁夫加固河堤的命令。 京中的信息也通过种种渠道传播到宋州及周边郡县,确认了朝廷的确没有能力提供充足钱粮后,本来缓慢上涨的宋州粮价瞬间飙升, 仅仅两天,就翻了一番! 粮价骤升的情况很快形成内间房简报,最终出现在一干宰执的案头。 陈佑等人没有立刻处理,一来增长一倍还可以用供货关系市场行为来解释,二来他们要等地方衙门的反馈。 在等待的时间里,三道调令接连下达,调三位节度使入京! 河西节度使、河西行政公署专员、陇右道藩军都部署、武威县开国侯石守信,西平节度使、提举陇右道粮秣、湟水县开国侯潘美,高丽节度使、高丽行政公署专员吕端。 调令发出后,此三者被部分人戏称为“马猴入京”,用以讽刺三人乃是陈佑门下犬马。 不过石守信被称为马猴纯属误伤,两府宰执都明白,石守信与陈佑的关系并不亲近,只是他面对朝廷命令十分乖巧,以陈佑为核心的朝廷乐意用他。 无论别人怎么看,三节度入京无可更改。 而且,两府内传出消息,三节度入京将会取代三位密院司正或禁军都指,一时之间宰相门前多了些求见的客人。 纷纷扰扰之际,又有一块悬于河岸的巨石滚落河中,激起千层波涛。 八月己丑,尚书左仆射魏仁浦薨。 就在中秋节的前一日。 魏仁浦的病持续月余仍未好转,有司早有准备。 相府入宫报丧后,礼部立刻安排丧仪。 庚寅,诏追册魏仁浦为卫国公,赠侍中,辍朝三日。 随后,其长子循例夺情,任汲县令。 丧事尚未结束,关于宰相位置的争斗就进入了白热化。 早在魏仁浦病重期间,昭文相的人选、同平章事的位置,就成了朝野关注的焦点。 只不过魏仁浦尚在,又有陈佑压制,斗争都放在暗地里。 随着魏仁浦病逝,斗争一下子浮到水面上来。 宋州救灾事宜,成了最好的抓手。 只是,在多方下场争斗,局势还没有明朗之际,冀州、磁州爆发蝗灾,潞州大雨酿成水灾! 各项事务,全都挤到一起。 似乎,首相陈佑开始变得不顺了…… 欺世盗国 第七百六十五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十) 短短几日,中原地区似乎进入雨季了,东起青州,西到许州,北自镇州、南至颍州,周国近七分之一的地区都在奏报水灾! 如果只算经济人口的话,受灾部分更是占了周国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 石熙载坐在秘书省书房内,翻看从银台司抄来的奏章。 天灾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去年六七八月也是水灾频繁,尤其是六月,二十三州大水,要不是水利设施修得好,恐怕要死不少人。 而今年,先是干旱后是水灾,广义上的水深火热。 天灾之下,必有人祸。 石熙载仔细比对报灾的各处地点,想要找出一个或者多个,适合爆发叛乱的地方。 想要推翻陈佑的人很多。 有像他这样想通过正规手段击败陈佑的,也有那等想要刺杀或者栽赃的。 他不需要做什么,只要提前串联,一旦叛乱发生,在陈佑反应过来之前出手打击陈佑的威望就行。 他已经看透陈佑了,为了名声留着政敌已经不是陈佑第一次做了。 只要他没做什么过线的事情——比如对叛乱推波助澜——一些敌对行为不会引起陈佑的针对打击。 石熙载找到了他需要的地方,合上奏章,开始推敲这一次需要联系哪些人。 没等他考虑清楚,有宦官来通报:天子相召。 后几日,天子接连下诏,要求两府宽济百姓,莫使一人受冻挨饿,莫令一家失去生计。 但凡提到要加大救济力度的诏令,都被知制诰拦下了,只有那些没提该如何救济的诏令,才会继续走颁发程序。 然而,即便是没能获得宰相附署的诏令,也以中旨形式颁布,并以极快的速度传扬出去。 “山长,如若再不整顿,这天下人心,恐生异变啊!“ 首相书厅里,张贤言辞恳切。 他现在是切切实实站在陈佑的立场上提出意见。 “天子中旨频发,分明是不守规矩,视两府于无物,视百姓如虫豸,所为者,不过权势而已!” 陈佑视若罔闻,继续批阅奏章公文。 张贤却没放弃,继续说道:“山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彼等祸乱天下,当速逐之,以正朝纲、肃风纪,如此,方可令天下安稳啊山长!” 话是没错,如果陈佑仅仅是为了谋朝篡位,当然得抓住一切机会削减保皇力量塑造自身威望,以和平方式取代当朝。 可现阶段他的目的是激化社会矛盾,必然会导致天下不稳,这样才能把好的坏的扯开来摆在桌面上让天下人看看。 陈佑批完一份公文,放下手中毛笔,抬头看向一脸焦急之色的张贤。 “同矩。” “山长……” “天子爱民,天经地义。” 陈佑的语气十分轻缓。 “我等宰相,当乐见其成。” 张贤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不甘的神色:“可是,不在意朝廷状况,只知一味表现仁爱,这般爱民,不如无罢!”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 因为,这里面有他对陈山长的指责! 为了名声好听,放弃大权独揽的机会,你要底下这些人怎么办! 陈佑看着张贤,面色未变,他准备给张贤一个机会。 如果张贤能够抓住,哪怕他有别的心思,陈佑也准备接纳他为心腹,如果不能抓住,那这一段师徒缘分,恐怕就要到此完结了。 “你以为,天子为何屡屡要朝廷宽抚百姓,又为何想方设法把他的态度传扬出去?” 张贤一怔,顺势低下头作思索状。 稍一犹豫,张贤决定实话实说:“天下百官素知山长仁政爱民,天子欲树仁爱过于山长之势。若山长不顾朝廷利害而施行其言,则百姓安乐乃天子之功也,朝廷动荡乃宰相之过也。 “若山长顾及利害不从其言,然为名声,不阻中旨近臣,则百姓皆知天子爱民而两府无动于衷。【1】 “若山长罢中旨,贬近臣,则天下皆知……” 张贤顿了顿,愈加不敢抬头看陈佑。 “天下皆知,朝有佞臣,隔绝中外。” 然而,从陈佑以前的行事手段来看,第二种情况最有可能出现。 而以张贤试探的结果来说,的确是如此。 陈佑呵呵一笑:“我被人看透了啊。” 张贤默然。 陈佑再问:“既然如此,同矩以为,我当如何处置?” “……” 张贤无言。 之前说的那些话,他无法再说一遍。 只是,他不能就这么沉默。 于是他思忖一阵后,开口解释:“山长秉政十余年,天下桃李,悉在公门。若山长登高一呼,必有百官万民景从。” 陈佑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张贤。 只是张贤解释完那一句之后,就低着头不再开口。 好一会儿,陈佑才微微摇头,随即问道:“你觉得西海如何?” 这不是问张贤对西海的看法,而是问他愿不愿意去西海,只是给了他拒绝的机会。 不出陈佑的意料,或者说同陈佑的期望相反,张贤给出了隐晦地拒绝:“学生听闻西海这些年颇有些新政,只是毕竟孤悬海外,于朝廷无干,便没有过多关心。” “这样么。” 陈佑点点头,收回了准备好的言辞,转而道:“可以多关注关注,日后日后西海、高丽都是紧要之处。” “学生谨遵师命。” 张贤十分恭敬地答应下来。 张贤离开后,陈佑有些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 他是真的失望。 然而没办法,人大多会追求自己的利益。 摇摇头,把张贤抛在一边,陈佑继续拿过一份奏章翻开批阅。 正如张贤所说,赵德昭的行动,是一个借助天子身份的阳谋。 不过重点不是这一个谋划,而是紧随其后的配套计划。 陈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废掉那一个或者一连串的后续计划。 首要一条就是赈灾不能出问题。 …… 石秘丞宅。 石熙载坐在客厅主位上,神情有些凝重:“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怎么拖住陈氏商行。” 坐在主客位的李柯神色淡然地给出建议:“除了从运输上想法子,再无其它可以拖住陈氏商行的法子。” 毕竟,陈氏商行是一系列横跨各行各业的商行统称,普通手段完全没办法阻止它。 欺世盗国 第七百六十六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十一) 对于李柯的提议,石熙载并不满意,他直接摇头否决:“不能从运输上动手。” 他不仅仅是对李柯说,也是在提醒其他人:“我等切不可为打击陈佑而祸及百姓!” 众人心中一凛,连连点头应是。 根据以往的经验,用正常的斗争手段去对付陈佑,陈佑不会太过在意。一旦损及国事民生,陈佑下手也会毫无顾忌,甚至会让对手名声扫地。 只是这样一来,还想阻止陈氏商行运送粮食就比较困难了啊。 房间内的气氛一下就变得冰冷,这几个人要么垂着头作思索状,要么看着石熙载,等着他给主意。 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有人开口:“天下受灾州郡十余个,粮食就那么多,总有些地方粮食多,有些地方粮食少,即便两府下令,也难以均衡。” 说话的是太常博士李光赞。 暗示非常明显,石熙载等人瞬间反应过来。 李柯当即表示赞同,石熙载仔细推敲后,也点头认可。 他之前推测的那些容易起叛乱的地点现在就有用了。 不需要他去煽动灾民,也不需要他去抬高粮价,他需要做的,只是要求他的盟友在其它受灾地多收购粮食满足灾民用度。 同样受灾,因主贰官能力和关系的不同,总有粮多粮少,粮食勉强够用的地方,自然而然就会试图阻拦周围缺少粮食的灾民入境。 在这种情况下,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火星,灾民们就会闹将起来。 能发生叛乱,自然是对陈佑的重大打击,即便不能,石熙载也不会失望,水滴石穿罢了,他有耐心。 …… 从首相书厅离开时,薛居正神情十分轻松。 方才同首相的谈话中,他确认了两件事:宰相位置的接任人选尚未确定;这次大范围水灾由薛居正直接主持赈济。 前一件事,证明他依然有机会。 后一件事,则是给他立功的机会。 诚然,如此大范围的灾情,即便没有造成十分严重的直接后果,也足以让两府宰相关心重视。但首相直接就说了,宰相们只会提一些方向上的意见,具体如何去做,由薛居正安排。 回到礼部,他一面叫僚属准备出巡灾区事宜,一面遣人叫来太府卿方文韬。 过不多时,方文韬快步走进书厅:“未知大司礼寻某是为何事?” 方文韬的态度不卑不亢,完全没有之前户部张新彦那般恭敬。 薛居正不以为意,直接起身笑道:“世才先坐,听我与你细说。” 两人在书桌前面对面坐下,薛居正开门见山:“听说太府在收储钱粮?” 方文韬立刻警惕起来:“第一批纸钞明年就到兑换年限,为了保证每一张纸钞都能兑换成钱粮布帛,太府从年初就开始准备了。” “我没记错的话,第一批是到明年六月吧?” “是。”方文韬给出肯定的回答,紧接着补充到:“第一批纸钞涉及银钱足足两百万缗,再加上后面几批,太府必须备下四百万缗。” “何必要四百万?既然是两百万,备两百万足矣。” “大司礼有所不知,因为涉及纸钞数目巨大、人员众多,钱钞署在四境设置了十余换钞处。陈中令有言,纸钞施行,信用最重,故任何一出换钞处都不能出现兑无可兑的情况。 “目前纸钞处已在预估各地待兑换纸钞数目,到时会储备两倍钱粮,以免预估失误导致换钞处钱粮兑空。” 薛居正闻言皱眉,考虑一阵才出声问道:“难道不能从当地衙门调集钱粮?” 方文韬不由笑道:“州衙县衙能有多少钱粮?大多都送到国库了。” “国库现在还有多少储备?” 这个问题,早前张新彦已经回答过。 方文韬虽不知晓这件事,但明白即便他不说,薛居正也能从其他渠道了解,故而只是稍稍犹豫便如实回答:“至今日尚有两千万缗。” 薛居正笑了,他神情变得轻松,靠到椅背上:“两千万缗,足够了。” 方文韬抿唇不答。 “我也不要你拿多,二十万石米粟,不算多吧?“ 薛居正要的是常规数量,基本每个州能拿到两万石左右。 不要钱,只要粮食,因为灾情之下,米价可能会涨,国库最终大概要拿出来三十到四十万缗。 再加上各地粮仓都有备用的储粮,算上这些,国库拿出的真金白银就更少了。 方文韬松了口气,直接应承下来:“便照参政吩咐。” …… 东京粮商总会的大管事郭守安召集粮会管事们与家中聚会,开封粮商们没人敢拒绝。 人郭大管事,乃是当今国丈的远亲。 虽然天子争权失败导致国丈宋延渥被踢出中枢,但借着卢璟去世、卢氏兄弟被迫丁忧的机会,宋氏外戚已经成功压过卢氏外戚。 随着天子日渐成长,而首相毫无作为,越来越多的人愿意给宋氏外戚面子。 郭守安也借此东风,扶摇而上,以多家商行股东的身份,当选东京粮商总会的大管事,协调开封以东粮商诸事。 在约定时间,十三位粮商陆续抵达总会会馆。 郭守安在门内依次将众粮商引入议事厅。 待人到齐,议事厅门被关上,郭守安坐在主位上,神情严肃地说道:“今年灾祸频频,所因者何,某不多言,召集诸位来此,是为粮价。” 这话一出,不少粮商都把目光投向坐在中间的利民商行河南道大掌柜扈家康。 果然,扈家康第一个开口:“不知郭会长是何想法?” 郭守安朝扈家康点点头,十分平静地回答:“宋国丈叮嘱我要为民谋利,我深以为然,故召集诸位,是想划一条线出来,把粮价稳定在这条线以下,免得百姓吃不起粮食,饿毙于途。” 所有人都面露惊讶之色,没有立刻附和,倒是扈家康点头道:“会长所言甚是,扈某赞同会长所言。” 郭守安笑笑,然后看向其他人:“扈掌柜深明大义,尔等如何?”【1】 “会长高义,我等愿追随!” “是也,愿从会长行此义举!” 两大势力的代表都同意了,剩下的粮商也不敢反抗,只得挤出笑容一个个出声附和。 欺世盗国 第七百六十七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十二) 主旨定下,众粮商开始商讨各类谷物的具体价格。 在座的这些人,包括利民商行的扈家康,做大做强从来不是因为做慈善,而是因为官面上有关系。 倒不一定仗势欺人,但有了这一层关系,就不容易被人欺,有公平竞争的机会。 他们更多是通过比别人早些知道部分消息,提前准备应对措施,做到多赚少赔。 这一次也一样,虽说这次定下最高价,无法肆意涨价大赚一笔,但能利用这一次定价的机会推动官府严惩那些售价高于指导价的粮商,再减少一批竞争对手,腾出市场份额。 只不过市场份额是未来才有的,大家还是想趁此机会多得一点眼下的收益。 于是,最终各类谷物最高价比起现在的价格至少都涨了两倍,多的能有三四倍。 众粮商在一片“我等为了百姓也算尽心尽力”的话语中满意散去。 只是不过半个时辰,一帮人重又在郭家相聚。 郭家正厅之内,算上郭守安,也就六个人。 之前这六个人都出现在粮商总会的议事厅中。 酒菜上齐,一轮酒罢,郭守安笑着开口:“扈家康那匹夫一副忧民嘴脸,论起涨价,倒也没看出他有几分好意。” “毕竟是从周山出来的,同那中书令一般货色。” 在座粮商也不客气,言语间丝毫没把首相放在眼里。 郭守安听了只是笑,然后举杯:“诸君,满饮此杯!” 一阵觥筹交错,郭守安才借着酒气,瓮声瓮气道:“今日请几位过来,就是为这粮食。” 几位粮商放下酒盏碗筷,偏着头仔细听郭守安的话语。 “陈江陵不是要各大粮商配合朝廷赈济灾民么,他自个的利民商行坏了心思,咱们可不能不听。” 说到这里,郭守安扯开嘴唇露出牙齿:“灾情如火,先紧着近处的州县来,稍微远些的……自有天助之。” …… 扈家康回到利民商行,立刻找来在开封实习的学弟。 周山书院每年毕业百十来人,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通过科举入官,很有一部分最终走幕僚入仕,或者干脆专心学术。 那些想要走幕僚途径入仕的学生,大都会通过书院推荐进入陈氏下属商行实习,一来走南闯北见见世面,二来培养经营计算为人处事的经验。 开封这般大都市,自然是实习的好地界,但从数家商行里选中利民商行,那就是缘分了,扈家康同这位名叫贾立峰的学弟颇为亲近。 过不多时,贾立峰来到书阁:“不知师兄寻弟来此是为何事?” 扈家康满脸无奈地叹了口气:“嗨!广志你还不晓得吗,愚兄请你,就是要你来参谋参谋。” 贾立峰闻言挑眉,自顾自坐下,然后问道:“师兄是今遭去粮会遇到事了?” “可不是吗!”扈家康看着贾立峰,“你猜今天讲了啥?这些粮商竟然要主动限制粮食价格,不准肆意提价!” 说完,他啧啧摇头,显然不觉得这些人会有这么好心,否则也不会找贾立峰过来商议了。 贾立峰稍一思忖,开口问道:“往年咱们似乎都是要么把涨价幅度压在一倍以下,要么抬高到五倍以上,这次定的是多少?” “恰好在这之间,你说巧不巧?” 贾立峰皱眉沉思,扈家康也不打扰,只是靠在椅子上仔细回想以前学过的知识。 过了一阵,见贾立峰还没头绪,扈家康忍不住道:“我寻思着,这帮人,定然不是真心救灾。如若不然,也不会提涨价的事。” 这一句话,叫贾立峰抬起头来:“他们该不会是想快些把粮食卖给大户吧?” 扈家康闻言,有些不敢相信:“这对彼等也无益处,何至于此? “再说了,这各家粮商同地方大户,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左右倒手,图个甚?” 贾立峰默然,好一会儿才点头:“师兄说得有理,只是若非如此,弟实在是不知其中目的。” 两人相顾无言。 沉默良久,扈家康叹气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先把此事告知洛阳。” …… 贾立峰的猜测是正确的,郭守安的目的正是要把粮食大量出售给当地大户。 正因为商贾地主不分家,那些大户才会在家中存粮足够的情况下继续高价收购粮食。 粮商有粮不卖,那是惜售,是囤积居奇,属于被严厉打击的行为。 “普通”人家购粮存粮,那是正常的生活储蓄,没道理强令人把家中存粮拿出来卖。 八月底,开封周边大户开始大量购粮,紧接着,数家粮商开始缓慢提价。 不过一两天,受灾各地缺粮,当地粮价大涨的消息悄然传播开来。 与此同时,结合官方邸抄、报纸公布的朝廷调粮赈济灾民的消息,部分私报开始宣传粮商为了挣钱,从各地运粮前往灾区售卖,暗示本地粮价即将上涨。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家中粮食稍有余裕,只要能拿出闲钱来,百姓们都会去买粮。 于是,未受灾的地方粮价开始缓慢升高。 但相比于受灾地区,未受灾州县的粮价依然很低,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大粮商们都有意愿把粮食运到受灾更严重的灾区去。 但这些运到灾区的粮食,还在外围就被当地大户吃下,灾区缺粮的情况没有得到缓解,反而给未受灾地区的百姓一个“真的缺粮”的暗示。 粮价升高的情况,暂时只在河北、河南两道出现,中枢甚至还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每次灾祸,类似缺粮的言论就会大规模传播,朝廷早就见怪不怪了,反应迟缓实属正常。 九月初,第一批官粮分发至各受灾州衙,官府开始招募受灾百姓整修水道城池。 天子要求宽抚百姓的中旨,也从原先仅仅传播到宋州,转而以洛阳、宋州为中心向外传播。 被私下里拿来同天子中旨对比的,则是朝廷当前的赈济措施。 比如受灾者没有额外补偿,比如以工代赈,比如没有应征劳动者一天一顿稀粥勉强保住性命。 中旨描绘的美好和现实环境的艰难形成鲜明对比,“天子仁爱、宰相淡漠”的印象逐渐落地生根。 欺世盗国 第七百六十八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十三) 首相书厅内,陈佑正在仔细清洗那支青玉笔。 门外传来应答声,紧接着传来随侍主事的声音:“相公,吏部刘参政求见。” “请刘参政进来。” 陈佑说着,将青玉笔挂到笔架上,做回书桌后。 片刻之后,刘熙古推门而入:“参见相公。” “坐下说话。” 支使仆役奉上茶水,陈佑开门见山:“今次寻你过来,有两件事要你去做。” 刘熙古作恭听状:“请相公吩咐。” “其一是吏部事宜,密院六司要空出位置来,人员调动你安排一下。” 尚书卿级别的调动交给刘熙古自行做主,权力之大叫人难以想象。 只是联想到陈佑之前所言,要推动刘熙古拜相,这样的行为除了信任,恐怕还有方便刘熙古拉拢关系的意味隐含在其中。 刘熙古对此有所猜测,因而只是点头应下:“既如此,熙古在月中之前将名单交给相公。” “嗯。” 陈佑应允,没再多说,转入下一个话题:“其二是襄阳事宜,这边你打算如何安排?” 刘熙古立刻回应:“回相公,我与尚同商议之后,认为茂才去襄阳,有两条路子。一是掌襄州节镇,总揽一地兵马;二是任地区专员,总领数州政务。” 襄州分属山南东道,掌兵马就是山南东道节度使,掌政务就是山南东道行署专员。 “你是何想法?” “我以为可令其为节度使,执掌襄州兵马,另择数位官员入行署衙门,充为佐贰。” 陈佑稍以思忖,认可这样的安排:“就照你所言,且去做吧。” “是!” 刘熙古答应下来,不过还没离开。 他见陈佑不欲再言,当即开口:“不知相公可曾听说过,近日街坊间出现传言,说是国库钱多粮足,然两府宰相漠视百姓挨饿,不愿开仓放粮。” “此事你不必操心,尚同负责此事。” 得知陈佑知道此事,刘熙古放下心来,起身一礼,退出房去。 …… 两府的调令在长途跋涉后,终于抵达湟水县。 潘美是在节度使府见到使者罗士诚的。 两人一见面,潘美开口便问:“你是奉何人之令前来此处?” 罗士诚沉静答道:“下官乃是奉尚书令兼中书令陈公之令而来。” “呵。” 潘美摇头轻笑,走过罗士诚,快步走到主位坐下,然后才问:“既然是奉陈公之令,不知陈公可有什么话要你带与我知?” 罗士诚叉手一礼:“好叫节使知晓,下官来时,陈公曾言,诸事但由节使自决。” “是么。” 潘美不置可否,扭头示意身边亲随:“看看符令。” 罗士诚也不纠结形式,十分配合地交出随身携带的符令。 内容十分简单,令潘美卸职回京,西平节度使兵马转隶西平置制使司,西平节度副使冉逢春调任西平置制使。 潘美看完后长舒一口气,就这么捏着调令看向罗士诚:“朝廷命令,我已尽知,罗主事可去歇着。” 罗士诚现在一点也不想去歇着,但潘美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强行说不需要休息,因而答应下来,起身离去。 “去,把各位将军都请过来。” 过不多时,湟水城内指挥使以上将领及节度府幕僚尽皆赶到。 为首二人,一个是节度副使冉逢春,一个是节度行军司马、湟水令刘澄。 一个是武将之首,一个是文官之首,这是潘美自个的班底。 待一干僚属坐下,潘美将手中符令举起:“前些日子所说事宜,朝廷已经下了调令。” 说着,他看向冉逢春:“西平节度改为置制使司,竞舟你担任置制使。” 冉逢春立刻起身抱拳:“属下定不叫大帅失望!” 潘美摆摆手:“节度使改为置制使,权力小了很多,你务必注意,莫要伤了我等根基。” “大帅放心,我都晓得。” 潘美点点头,这才看向刘澄:“清宇随我回京,调令约莫半个月内会到,在此之前你安排好鄯州事宜。” 潘美的西平节度使,可不是内地那种权力被阉割过的节镇,虽然仅有一州之地,但在鄯州内军政一把抓,颇有十数年前方镇风采。 因此,身为西平节度司马的刘澄,虽仅仅是湟水令,却能总揽鄯州民政。而且借着潘美提举陇右道粮秣的差遣,刘澄可以联络协调诸军州,他在陇右范围内也算是知名人物。 潘美急着回京,后走的刘澄必须帮他处理好人情往来。 刘澄明白其中关节,颔首应下:“前日就开始准备,不会耽搁。” “嗯。” 潘美把目光投向其他人:“我今次受将明哥哥之令入京就职,想来凶险非常。” 这话一出,在座众将领眼神都变了。 “湟水远在陇右,去洛阳两千里,即便有事,你等也反应不及。” 潘美扫视众人:“只是,尔等莫要忘了,开疆拓土之功,谁人予之。” 他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喊道:“陈相公令我等开疆拓土!大帅使我等立功受赏!” 紧接着,在冉逢春、刘澄的带领下,一干人等齐声道:“相公、大帅之恩,我等不敢或忘! 潘美一一回应众人目光,之后笑着摇头:“尔等以为我想说这?” 他指点着众人:“你们都是我一手提拔,我能不信你们?” 有人脸上露出羞愧之色,禁不住道:“我等亦忠于大帅!” 潘美叹了一声:“正是如此,若我有事,你们一个个都跑不掉!” 刘澄立刻接话:“大帅信重我等,我等忠于大帅,内外皆知。若有人欲攻讦大帅,必先翦除我等。” 众皆恍然。 潘美朝刘澄点点头。 事情一旦说开,接下来就好办了。 …… “潘仲询要回来了。” 枢密院谍报司。 韩向阳神情严肃。 坐在他对面的刘河更加严肃。 “虽然潘仲询接殿前司,可李茂才离开近卫司,影响gengda。“ 听韩向阳这么说,刘河附和道:“的确如此,李茂才经营近卫司多年,近卫司可信程度,绝非潘仲询初掌的殿前司所能相比。” “所以,我的想法是,保住近卫司。” 韩向阳说完这句话,看向刘河:“不知清源以为如何?” 欺世盗国 第七百六十九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十四) 刘河看着韩向阳,仔细观察着韩向阳的神情,嘴中说出赞成的话语:“伯昀兄此乃持重之语,只是,何人可接掌近卫司?” 韩向阳早有人选,听到刘河问话,直接就道:“我倾向于把偃师警备区都指挥使朱宪调入近卫司,以副都指挥使身份控制近卫司。” 朱宪是在岭南战事中崭露头角被提拔起来的,在陈系将领中,属于岭南派的代表人物,同李克榕不是很亲近。 刘河点点头,从他掌握的情况来看,朱宪同韩向阳没有什么亲戚关系,那么,韩向阳提议让朱宪接替李克榕,可能仅仅是出于平衡的目的。 见刘河认可,韩向阳神情稍稍轻松:“既如此,我去寻汪平远他们商讨此事,若是说到相公面前,清源你也帮衬一二。” …… 不过两三日,刘河便把他同韩向阳商议的内容全都告诉了陈佑。 毕竟是一开始就跟着陈佑的老人,这么多年忠心耿耿,韩向阳既然选择跟刘河商议,就没打算让刘河瞒着陈佑。 底下亲信想要增加本派系将领的实力,陈佑是乐见其成的。 权臣也好,皇帝也好,退位之后想要善终,很难。 想要下野之后依然能重回巅峰,要么总是正确,要么非你不可,要么军队听你的。 陈佑正在塑造他“总是正确”的形象,之后还要造“非他不可”的声势,只要再让军队在他和皇帝之间“保持中立”,他至少能安全活到问题爆发。 到时候能不能让人们愿意跟他干,就看他倒是能不能拿出可行的解决方案了。 从刘河口中得到中书令并不在意此事的表态,韩向阳胆气大增,他也能更容易地说服其他人。 空缺的相位仍未有定论,有机会的官员全都在奋力奔走。 梁关山也不例外,只是他早得了陈佑的准信,现在除了日常维护人情关系,更多的是展现能力,以争取中间派官员。 获知河南河北粮价上涨的消息,梁关山一边让平准署调查,一边催促海运漕运将岭南粮食运抵开封。 走海运的岭南粮食还没上岸,开封连日大雨。 幸好汴梁城早就改造过,不但把以前修建的水道清理通畅,还增加了不少排水设施,汴梁城总归是没被淹掉。 只是城内依然有些泥土筑成的房子被雨水冲塌,造成百姓受伤。 没内涝,没死人,终归是好事。 但这样一件事,并没有叫开封官员轻松许多:连日大雨冲毁了田间禾苗! 其它地方暂且不知,开封秋粮危险了! “这就是天意。” 站在正厅门口,看着屋外如瀑布般落下的大雨,郭守安不由感慨出声。 大雨之前,太府寺平准署已经在调查粮价是否合理。 虽然前来调查的官员已经被收买,不会给出不利于粮商们的调查结果,但如果平准署睁着眼说瞎话,给出的结果与事实有着明显的逻辑性矛盾,朝廷定然不会罢休。 但有了这一场雨就不一样了。 暴雨毁坏禾苗,粮食丰收的预期成为泡影,定然会导致粮价上涨,无非就是涨多涨少的问题。 因此郭守安说这是天意,借着这一次大雨,蓄谋筹划的涨价行为,成了一次民间自发应对灾情的举动。 不过,身为宋氏外戚一派,郭守安不仅仅要看着粮会。 就在他观雨感慨时,一位头戴箬笠,身披蓑衣的中年男子敲响了他家的门,核实身份后,门房一边通知郭守安,一边安排这男子休息。 未过片刻,这男子被带到郭守安面前。 郭守安坐在主位,一手按着微烫的茶盏瓷盖,看向这男子:“你说你是从我哥哥那边来的,为何某之前从未见过你?” 那男子叉手一礼,恭敬道:“好叫郭会长知晓,某本是跟在国丈身旁侍候,年初才到了官人身旁。” 所谓官人,就是宋延渥的四女婿郭守能,如今在洛阳为官,算是天子亲信。 郭守安点点头,顺势问道:“既如此,哥哥怎叫你来此?” “某是为开封大雨而来。” 郭守安不由身体前探:“作何讲?” 那男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恭敬地举过头顶:“官人所言,尽在此书。” 郭守安起身拿过竹筒,检查封泥之后打开竹筒倒出卷成一卷的信纸。 信不长,郭守安很快就放下信纸,稍以思忖,对那男子道:“既然我家哥哥做此想法,我自会从之。你且说说,你欲何为?” 男子微微躬身:“某之所为,不过小道尔。会长之事,方是正经要事。” 郭守安不再追问:“既如此,我今日就召集人手。” …… 开封的雨终于停了,只是天依然阴沉沉的,似乎随时都会再来一场连绵不绝的暴雨。 可能是出于对未来的低预期,开封原本就有涨价趋势的粮食价格升高速度加快,仅仅五天,直接翻倍。 与此同时,“国有佞臣,上苍示警”的说法出现并流传。 只不过这时候,在无人引导的情况下,普通百姓还没人会联想到这个传言对应的是中枢宰相。 毕竟这些年他们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怎么都不像是奸臣在朝的样子。 反而有不少人担心,是不是有奸臣要对付陈相公等人。 流言且不去说它,只说粮价。 在暴雨的帮助下,平准署的官员们敢于直面自己的良心,十分坚决地给出“开封等地粮价涨幅正常”的结论。 得益于此,开封粮价升高初期,两府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开封府上奏请求放粮,这才引起两府注意。 梁关山得知此事时,开封府的奏章已经送到宰相手中。 他来不及去考虑宰相们的想法,一面行文开封府,要求其稳定住粮价,一面安排调查平准署。 刚吩咐下去,集贤相胡承约遣人来召。 梁关山神情严肃地走进宰相书厅,入眼除了集贤相胡承约,还有参政薛居正。 很正常,毕竟薛居正是正正经经负责救灾事宜的参政,梁关山只是揽了稳定粮价的差事。 “尚同你也收到奏报了?” 胡承约语气和缓,话语间也带着些亲近,毕竟大多数时候他都会支持陈中令。 “收到了,已经让开封府约谈粮商,开放粮仓。” “恐怕难以轻易平息。”胡承约摇摇头,“我听说平准署有过调查,怎么一点作用都没有?” 欺世盗国 第七百七十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十五) 怎么一点作用都没有。 梁关山心知不得善了,当即沉声答道:“下官已安排调查平准署涉事人员。” 胡承约闻言摇头:“这都是小事,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解决。” 话音未落,他根本不给梁关山继续开口的机会:“尚同你毕竟开始查了,半途而废也不好。” 他轻轻敲击桌面。 “你正好也是同知,在枢密院专心此事,赈灾事宜交给子平。” 梁关山瞥了一眼坐在旁边不言不语的薛居正,十分郑重地看着胡承约:“中令叫我主持平抑粮价事宜,同相公所言有相悖之处。” 薛居正看向梁关山。 胡承约看向梁关山。 沉默地对视着,梁关山并不准备退让。 好一会儿,胡承约突然笑出声来:“也好,你这么想也好,那就这样,某不送了。” 梁关山抿着嘴唇微微躬身,然后开口:“下官告退。” 目送他离开,关上门后,胡承约肃容看向薛居正:“如你所愿。” 薛居正站起来朝胡承约躬身一礼:“有劳相公,居正必有厚报。” “呵。”胡承约摇摇头,“我不会去寻陈将明解释,能做到什么程度,就看你的手段了。” 这是最大的支持。 不解释,就是拒绝沟通,这意味着态度对立。 在梁关山和薛居正之间,他选择支持薛居正。 梁关山也明白,离开宰相书厅往枢密院走去的路上,他板着脸没有一点别的表情。 以梁关山的资历,拜相之后,担任副枢顺理成章。 或许正是这样的顺理成章,才叫某些人不乐于见到他拜相。 毕竟枢密院对禁军的控制力渐渐增强,枢密院多一个副枢少一个副枢,影响还是蛮大的。 前路艰难,梁关山没有去找中书令,而是想独自解决。 …… 薛居正一出手,效果立竿见影,虽然粮价依然高企,但至少停止上涨。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粮价停止上涨的,只有开封府那一片,其余州郡的粮价依然缓慢而坚定地一日高过一日。 月底,平准署前往开封调查的几人尽皆被肃政司拿下,并以极快的速度移交大理寺审判。 饶是梁关山准备独自面对胡承约的打压,也不由在陈佑面前抱怨一句:这一次肃政司的动作快得有些惊人。 以涉案官员的品级来看,如此迅速地处理定案,就是为了让梁关山无非继续追究。 只是这种行为尚在规则之内,便是陈佑也不好说什么,最多重申一下“办理案件需要慎重,不可冤枉好人,也不能放过坏人”,具体有多大作用,还得看底下人的执行情况。 既然梁关山没有多说,陈佑就放手让他去拼,不在此事过多花费精力。 眼看要到十月,一件足以影响天下数百年走向的大事即将发生。 从兴国五年开始实施的军队识字计划,已经持续足足五年了! 五年前,前线将士们写家书还要鸿雁协会的“鸿雁”们代笔;五年后的今天,虽然错别字颇多,但那些普通士兵,也能自己执笔写信,将最真切的情感传递给远方的家人。 这意味着,陈佑当年提出的教育改革,终于能够进入第二阶段! 十月乙亥朔,是朝廷选定的“全民扫盲”正式开始的日子。 从孔老夫子提出有教无类的观念后,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大规模地把这个观念变为现实。 绝大多数读书人,都对此报以极大的热情,一个个从年初开始,就期待着十月初一那一天。 …… “各地州衙已经多次召集本地豪商谈话,要求当地粮商停止涨价,豪富不得囤积粮食。” “但都失败了。” 梁关山说出了僚属没有说出的话。 门下省主事、签书内吏房彭羡鱼附和道:“是的,粮价依然在涨。” 马车内安静下来,梁关山掀起窗帘看向路边。 人来人往,临街叫卖不绝于耳。 这就是洛阳,这就是京城。 哪怕五分之一的国土都面临粮食涨价的困难,洛阳这边依然平静如故,似乎再大的变故都影响不到这里。 这是朝廷的功绩。 十数年的和平发展,让洛阳百姓重新养成了皇城百姓的自信与骄傲。 这也是通讯不便的功劳,没有幕后指使的情况下,很少有人能听到千百里外的灾情,自然不会对此做出反应。 就算有人偶然听说,也会相信由陈佑担任首相的朝廷会处理好灾情。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平静能持续多久。 “没有强制手段,那些商贩是不会听的。” 梁关山一边说着,一边放下窗帘。 彭羡鱼有些忿忿不平:“还不是那薛参政,说什么粮商豪富献米放粮,不可令其寒心。” “薛子平性如此。” 梁关山没有多谈此事。 薛居正多行宽政,在官员士林中的名声比他梁关山好太多。 这也是他在此次处理粮价事务的时候说话比不上薛居正的主要原因。 没人喜欢一个严厉的上司。 在争夺相位的关键时刻,首相没有出声支持梁关山,而副相却力挺薛居正,那些个官员自然抓住机会恶心梁关山。 梁关山对此心知肚明,既然他们要斗,那就斗吧。 …… “那是梁同知吧?” 路边酒楼,坐在窗口的一青年男子无意间看到掀开窗帘的梁关山,禁不住喊了一声。 陈孚闻言扭头朝窗外看去,正好看到梁关山放下窗帘。 “的确是梁同知。” “听说梁同知近况不妙。” 在太府观政的新科进士蔡深林收回目光,感慨一声。 陈孚闻言,扯了扯嘴角,不欲就此多言。 蔡深林却不想就此打住,顺势问道:“不晓得中令可有什么看法?” 这么明显的打探消息,陈孚也只得回道:“大人少在家中谈论政务,此事如何,我也不清楚。” 说完一句,他揭过这个话题,调转话头问道:“初一的仪式你去么?” 蔡深林咂咂嘴,有些遗憾地放弃打探,回答道:“当然要去!我找同僚换了休沐,这种名传千古的事即便不能参与其中,也要在旁边看看。” 陈孚点点头:“初二或者初三,联系一下聚一聚吧。” 陈孚之前一直在京外,魏仁浦病重他才回来,等恩师去世,他又守了一个月的孝,到现在才有机会和以前的同学联络感情。 蔡深林不以为意,只是点头:“我来联系吧,留在京城的我都有联络,也就说句话的事情。” 欺世盗国 第七百七十一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十六) 陈孚笑而不语,举起茶杯示意碰杯。 闲谈几句,二人就此散去。 不提蔡深林如何,陈孚却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慢慢踱着步走到另一家酒楼。 店家早就知道陈家二郎在自家订了酒席,一过午时就专门安排了一个伙计在门口等着迎接。 这伙计老远看见陈孚,立刻在脸上堆满笑容,微弓着腰迎上前去:“陈先生到了,先生要请的客人有几位已经到了。” “有劳前面带路。” 陈孚十分客气地应了一句,在伙计连声不敢中,一道走进酒楼。 正如伙计所说,陈孚走进隔间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三四个人,见陈孚进门,尽皆起身抱拳,口称“先生”。 这些人全都是禁军中低层校尉。 陈孚这一次请的人,以旅、都级主贰官为主,最高不过是师都指挥使。 这些人,可以说是禁军中坚骨干,沟通上下,位置关键。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上升空间还很足,有足够的进取心去拼。 “不必多礼。” 陈孚摆摆手,随便寻了个空位坐下。 这房间里的布置也是他特意安排的,一套套单独的桌椅围成一圈,不分主次。 但人有不同。 陈孚坐下的那一刻起,他所坐的位置,就是整个房间里最尊贵的位置。 屋内几人全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南宫校尉从陇西回来可还习惯?” 陈孚一开口,被称作南宫的那位立刻回道:“在陇西打仗,在京城练兵,都在营里,倒没什么不习惯的。” 立刻有人接过话茬:“要说不习惯,还是这没功劳最不习惯。” 此话一出,众皆哄笑。 说话间,又有校尉进门。 打过招呼,陈孚才笑着继续之前的话题:“功劳是立不完的。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他扫视一干校尉:“不能总打仗,也不会叫大家无仗可打。” “有陈中令在,我等自是无忧!” 或是出于真情实感,或是出于场面奉迎,一个个话说得好听。 陈孚不知道这群人的真实想法,不过问题不大,基数大了,总有几个忠诚之人。 这群人全都是他在西北当教员的时候结识的,当初还都是普普通通的底层军官,因着战斗勇猛加勤奋好学,在战场上立功受赏得到提拔。 陈孚以及陈孚主持的“鸿雁协会”对他们有授业之恩、传信之情,他们乐得同鸿雁们亲近。 如此一来,相同条件下,这些人会被优先提拔调动。 到五年后的今天,这些人已经到了足以被称为“鸿雁系”的地步,想撇清与陈孚、与鸿雁协会的关系,可不是说一说就会被旁人认可的。 陈孚不在乎这些人是真的认同支持他,还是为了利益有意奉迎他。 当近二十位中低层校尉到齐,酒席正式开始。 ……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这些年,陈佑脑海中总是冒出这句话。 他也知道急功近利不好,但每每想到各项计划缓慢的进展,都叫他恨不得一瞬千年。 好在他仍然保持基本的理智,没有太过激进。 “今天将翻开新篇章。” 他这么想着,靠在马车车厢上,闭目养神。 今天是十月乙亥朔,全民扫盲计划开始的日子。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发展规划要基于社会现实并超前于社会现实。 天下安稳,则民繁衍;人心思定,则生富贵;民富且足,思慕教化。 陈佑原先也想过,先让百姓富起来,留下思想传承,自有生活宽裕的后人会接过传承开启教化。 十年前,先帝在时,他这种想法动摇了。 到当今即位,他就开始谋划先让百姓、让后人知道,一个最初阶段的“大同社会”该是什么样子。 等他死后,这个不完善的大同社会一定会消失,但随着社会经济水平的发展,也一定会有人想起来:我们可以做到那种程度! 贫穷不是大同社会,但既然当年贫穷的时候,能够一只脚迈进大同社会的门槛,现如今富起来了,怎么就不能再把脚迈进去呢? 一个未实现的理论,和一个有过雏形的现实,对人的吸引力,是完全不同的。 尤其是,阶级不会背叛自身。 掌握舆论之后,连现实都能篡改,让一个“权臣呓语”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并不困难。 “相公,书院到了。” 马车停下,仆僮提醒一声。 陈佑睁开眼,长舒一口气,起身弯腰走出马车,在仆僮的搀扶下踏着凳子站到地面。 “山长!” “陈公安好。” “见过相公。” “参见中令!” 见他下车,书院正门口往来人员尽皆俯身行礼。 “诸君不必多礼。” 陈佑双手虚抬,语气神态十分温和。 “某先行一步,稍后再见。” “公且去。” 陈佑微微颔首回应,甩开袖子迈步走进书院大门。 百多名随行护卫霎时散去,仅余五六人护在陈佑身周。 待陈佑远去,门口众人才继续排着队登记入内。 今日除了天子不在,大周中枢宰执尽皆在此,安全问题不容懈怠。 好在书院规矩已立,虽无勒石铭刻,但书院门口停车驻马的规矩早已为众所遵循,遇到这种大事,便无需忧虑该不该查搜高官显贵的车驾——不论谁来,都不能乘车入内。 陈佑一路前行,不时有师生路人驻足行礼,他不得不放缓脚步回应。 如此,他走到半山阁楼耗费的时间足足比平常多了五成。 在阁楼坐下不久,祭酒胡德佑就赶了过来。 早些年陈佑在书院讲学,该讲的差不多都讲了,这两年出现在书院的频率降低,便是祭酒这般书院高层,一年也难见到陈佑几次。 胡德佑为了书院发展路线及所需款项,自然要抓住一切机会面见陈佑。 这一次胡德佑想要说的,是在各地开设分院:各州开六年级以下分院,各地区开九年级以下分院。 各地九年级毕业生,通过考核可进入周山总院外舍。 明面上的目的是为了配合全民扫盲,增加各地学生受教育的机会——毕竟有陈氏商行的资金支撑,只要学习态度和学习能力满足要求,家境贫寒的学生就能一分钱不花读完九级。 没说出口的想法则是借此机会扩大周山书院的影响力,增强周山系力量。 陈佑听就听了,对此提议不置可否。 胡德佑不好过多耽搁,又汇报了书院各项事务,便告罪离去。 胡德佑前脚刚走,后脚李克榕就前来求见。 这是他离京之前最后一次操持护卫之事。 欺世盗国 第七百七十二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十七) 巳初,僚属通报一干宰相都已抵达书院,正在更换冕服。 陈佑不再耽搁,换上衮冕,朝真理堂行去。 侍臣衮冕同天子衮冕、皇太子衮冕在形制上有差别,如此方可体现身份。 但衮冕这种最为隆重的礼服,向来只有一品官员才能穿戴,故而也有用“衮司”来指代三公高官。 如今朝廷的六名宰相,陈佑是正一品职的尚书令,其余五人都是从一品散官“开府仪同三司”。 都是一品,在冠服上体现不出来差别。 十分巧合,当陈佑从侧门走进真理堂后方隔间时,巴宁泰等五人已经换好礼服等在里面了。 “将明到了。” 先开口的是巴宁泰。 陈佑笑着回应:“久等了。” 说起来也是巧合。 当年巴宁泰担任枢密使的时候,因为和首相王朴关系好被先帝赶出京。 当今即位,巴宁泰携灭定难军之功再次拜相担任枢密使,同这一任首相陈佑初有争端,后来关系也不错。 只不过,这十年来,当今天子可没能力把他赶出京城。 六人坐在屋内一边等待一边闲聊,没有一个固定的话题。 从京中酒楼推出的新菜、新酒口味如何,到“父母在而别籍异财”要怎么处罚;从哪家楼苑培养的女子精通诗词舞乐,到各地专员节帅是否可用。 隐去地点和人名,光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就好像有志青年在讨论国家大事一般,虽然时不时歪楼,但那种“我为天下主”的气势绝不丢弃。 只不过他们的闲谈,真的会对天下有影响。 比如“父母在而别籍异财”,目前朝堂上正在争论干了这事的人要不要论死。 没错,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别籍异财,也就是户籍分开,财产分隔。 争论的重点在于这种行为属不属于“不孝”。 毕竟忠孝一体,尤其唐末乱世不远,“忠”这种东西太过稀少,大家也就格外重视“孝”。 一旦定为“不孝”,论死派天然占据道德高地;而要是不一刀切,根据实际情况确定是否不孝,非死派尚有一战之力。 现如今争论尚未尘埃落定,宰相们也就提一嘴,彼此试探一下看法便转移话题。 闲聊的时光总是过得非常快,眼看快到巳正,几人十分默契地停下话语,各自轻啜一口已经凉掉的茶水润润嗓子。 停下来没多久,太常进来请诸位相公出场。 几人起身整理衣冠,无需多言,陈佑当先,巴宁泰紧跟其后,六人陆续走进真理堂,站在门口的太常转身跟在最后。 此时的真理堂空空荡荡,只有边上一条走廊两旁点燃烛火,一路通向正门。 一行七人沿着这条烛光小道朝外走去,脚步声在真理堂中回荡交错,隐约竟有一种沉重的感觉压了下来。 一路前行,门口的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直到陈佑跨出门槛,整个人被光明笼罩。 自真理堂正门望去,青石广场上满满当当全是人。 右侧是官员,中间是普通士子,左侧是退役老兵。 士子们衣着服色各异,官员和老兵都按照冠服制度穿了符合品级身份的朝服。 青石广场外侧是近卫司士兵,一部分穿着盛装手持仪仗,另一部分则甲胄在身刀枪在手。 再外侧,是本次来观礼的看客,就好像一团团墨水随意涂抹一般,浓淡没有规律。 唯一不同的是广场右侧——站在真理堂面向广场——有一个丈许高的物事,被红布严严实实地盖着,周围还有一圈十二三岁的盛装少年排成队列。 这些少年全都是书院学生,此时一个个神情严肃地站立如松。 旌旗招展,英才齐聚。 陈佑站定,透过眼前晃动不已的青珠九旒帘看着广场上的士子老兵,看着广场外自发过来的各色人物,心中只觉得未来可期! 宰相们在真理堂前一字排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陈佑身上。 这时候要是来一番激动人心的演讲,最为合适。 可惜青石广场建造的时候没考虑过这类需求,如果想让大家都听见,必须吼出来,于礼不合。 陈佑深吸一口气,之后气沉丹田,发出洪亮的声音:“子曰:有教无类!” 话音未落,鼓乐大作! 与此同时,那一圈盛装少年齐声诵读朝廷诏令:“时维兴国十年十月乙亥朔……” 在少年们的诵读声中,红布落下,露出一座灰白雕像。 一个天下读书人十分熟悉的身影——孔子! “……既庶且富,惟教化之!夫云知民可使,天下大同……” 在孔圣像前宣读教化百姓的诏令,有一种特别的意味。 说是继承也好,说是发扬也罢。 两府宰相,或者明确点,首相陈佑,将会被绝大多数普通人认可为“孔圣门生”,甚至是“孔圣传人”。 再加上他从十年前就开始提的“大同之世”构想在这份诏令中被当成施政目标。 一旦成功推行,陈佑将执掌所谓“道统”,获得儒学的最终解释权。 “……於戏,今乾坤安而社稷定,谨命尔等,授民以礼,教民诗书!” 诏令毕,众皆高声应答:“喏!” 乐停,炮响,奉礼使手捧祭品祭文出现在青石广场阵列前方。 “请尚书令主祭先圣!” 乐起,陈佑动身,缓步走向孔圣像。 一如他走进书院时的场景,他走过的每一个人,都微微躬身以示敬意。 宰相、参政们跟在后面,奉礼使们又在之后,一行人一路向前,通过预留的道路来到圣像前方。 在这段时间里,力士们抬来了一尊燃着油脂的礼鼎摆在圣像前。 捧着祭品的奉礼使在礼鼎跟前放下祭品,陈佑象征性地调整一下,之后带领在场诸人一道跪拜。 三拜而起,鼓乐声停。 陈佑从奉礼使手中接过祭文,背对着圣像礼鼎朗声宣读。 祭文不长,主要内容是赞美孔圣,表达自己追随孔圣脚步,努力教化百姓的志向与努力,最后期望圣人护佑,大事可成。 读完祭文,陈佑转身将祭文扔进礼鼎火焰,再次一礼。 到此,隆重但简短的仪式就结束了。 宰相们返回真理堂,其余人等有序离场。 远远地,看着孔子圣像前燃烧着的礼鼎,一男子轻声道:“此何似王莽耶!” “王莽身死名裂,何其悲也!”他身旁一人扭头看向真理堂,语气冷然,“我等当使‘陈相公’保住身后名。” 欺世盗国 第七百七十三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十八) 据说太常本想把这次仪式办成一个祭祀孔圣的大典,不过被首相否决了,毕竟这不是正规祭祀。 按照太常的计划,初献是首相无疑,亚献可以让礼部尚书去,终献嘛自然就是负责典礼的太常卿。 绝不是太常卿想在这种场合露脸,一切都是为了表达对往圣先哲的崇敬。 蔡深林一边和同年说着高官们的闲话,一边朝朝外走。 他在书院待了有九年,今年刚考中进士,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并不觉得这个十分熟悉的地方有什么可怀念的。 只是无意间一瞥,看到老同学陈孚正同一穿着玄冕的官员交谈。 玄冕,五品服之。 那是一个生面孔,不是书院出去的讲师教授。 那一瞬间,蔡深林心中微微泛酸。 他自认为辛苦读书努力学习,可认识的官员大都是书院出去的教员、学生,哪像陈孚,随随便便就能同一个陌生的官员搭上话。 “鹿鸣?” “啊。”蔡深林回过神来,紧接着面露歉意,“方才突然想到家里新收了一颗南海明珠,留着也无用,不如拿出来给文会做一个添头。” “如此贵重……我看还是换几本书几块墨吧。”同行之人却有些犹豫,他做不到毫无负担地占大便宜。 蔡深林又瞥了一眼陈孚,收回目光哈哈笑道:“明珠而已,能给文会添彩便是得用!放心,笔墨纸砚也是有的。” 笑得爽朗,心底却在感慨眼前之人心气颇小。 另一边,陈孚听完大理正乔奎的介绍,不由诧异道:“竟割裂至此!” 乔奎神情无奈:“我是着实想不到,区区一个分家案件,会叫朝廷争论不休。” 乔奎今年五十五,从依靠母舅关系入为小吏,到任官五品花了三十八年,辗转数千里。 去年终于凭借着西北战事积攒功苦调入大理寺,跃过五六品界限,成为人人羡慕的京官。 然而刚入京一年,他就因为一件案子的判决,被架在空中难以脱身。 无奈之中,见到在西北认识的陈孚,连忙过来想要讨个主意。 他的这件案子,是蜀地的一个“分家案”。 蜀地有一家主妇早亡,留下两兄弟,主人续娶后对这两个孩子颇为苛待。去年秋,兄长参加秋解得中,返家时却发现主人离家远游,只留下后母操持家事,而弟弟卧病在床无人照料,险些夭亡。 之后这兄长先是为弟弟求医问药,紧接着通过种种谋划,迫使主人同意兄弟二人分家别籍。 本来事情到此结束,坏就坏在他要参加科举,而且因为秋解成绩优异,颇得上官赏识——这也是他能成功分家的东风之一。 为了防止日后被报复,后母娘家直接检举兄弟二人父母在而别籍异财,意图坏了俩兄弟尚未开始的仕途。 县里面判了流,但那家主人却申诉愿意担责,州衙以此为由否决流刑。巡案的大理难以决断,行署又不想沾手,最后案子送到大理寺来。 乔奎因为经历相似,心生同情之下,取其中,否决流刑,判了个禁考两年。 没想到同僚复审提出异议。 之后这件事就吵到现在。 目前大理寺内分成三派,一批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等着高层裁决,另外两批,分别秉持着“犯事皆死”和“因事异判”的观点,每日争论,甚至在不涉及此事的案件中互相挑刺,因人废事。 现在么,乔奎成了“因事异判”派的旗帜。 三十八年仔细钻营,乔奎不敢做出与“因事异判”派共识相违背的判决,但有些案件,真的就要一刀切才能快刀斩乱麻,他更不敢为了逢迎集体而更改判决。 为此,他已经借口心神损伤,推掉好些案子了。 陈孚只觉得这群人闲得慌,正要说话,突然顿住。 他转口问乔奎:“两府相公未曾开口?” “未曾。” “快了。” “嗯?”乔奎一时没反应过来。 陈孚见状解释:“你也不必忧心,安稳等着即可。” 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一句:“法随上意。” 乔奎若有所思,不再纠结此事,扯开话题闲聊几句,便同陈孚分开。 陈孚一人在书院走走停停,心中却在考虑之前乔奎所说之事。 他最后一番话,纯粹是不想在父亲表态之前给出明确的态度。 但是仔细一想,他十分好奇,为什么两府宰相一直不处理这件事? 他试图把自己代入其中,如果没有其它信息,单只是知道这件事,他会如何去做。 想了又想,最后无奈承认,静观其变是最优选择。 陈孚站在路口,抬头看向半山阁楼。 想来此时两府宰相们正在那座阁楼里商讨政务吧。 在陈孚背后,与他隔着一里地的官道上,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缓缓前行。 石熙载和高鼎都坐在前面一辆马车上。 听高鼎说完,石熙载十分慎重地再次确认:“能保证中书令已经知道此事?” “可以保证。” 高鼎十分肯定,他相信消息来源。 “那好。” 石熙载稍稍放松,靠在车厢上,脸上露出笑容:“不意今日竟得此消息。” 高鼎闻言,也禁不住露出笑容:“此乃天欲助我!” 石熙载摇摇头:“事在人谋。” 说完,他突然开口问道:“以成梁之见,此事该以何处起?” 高鼎眉头微动,看着石熙载请教的面孔,稍一沉吟,措辞谨慎地回答:“愚以为,上策当时说动一宰相出手;次为天子下诏;再次为百官进逼。” 他每说一句,石熙载就点头,待他说完,石熙载笑容更显真挚:“成梁所言,甚合我心。” 高鼎无声笑笑,继而问道:“不知凝绩兄着意何人?” 石熙载不由哈哈笑道:“成梁以为某是何人?宰相之尊岂是我能支使!不过勉力劝说罢了。” 说着,他轻轻摇头:“若事不可为,便只得行中策。” 回首书院,陈佑将几位宰相送出半山阁楼,客气几句,五位宰相一并下山离开。 宰相们刚刚离开,在门外等待许久的刘河立刻上前:“相公,刚刚接到急报。” 欺世盗国 第七百七十四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十九) “什么事。” 陈佑站在原地没动,微微侧头询问刘河。 “有官员强令商户不得遵循官衙命令平抑粮价。” 只一瞬间,陈佑脸色就变了。 他转身看着刘河。 刘河垂首不语。 “愚不可及!” 陈佑吐出这样一个词。 紧接着转身走进阁楼,留下一句话:“把名单交给刘义淳。” 十月初一的仪式只是一个信号。 初一下午,中书奉行《教民诗书诏》颁布《教育令》,规定天下庶民皆应能读会写,不论贫富贵贱,皆可求学。 教育令同时规范各级官学私校,明令各级学校应当在一定程度上救济贫寒学子,响应扫盲号召。 次日,教育监颁发《普施教育格》,详细规定了各级学政官员应当如何推行扫盲计划,定下奖惩规矩。 教育监自己的奖惩毫无吸引力和威慑力,但在普教格上附署的还有吏部、兵部和选阅司,尤其是三司迅速公布了本部门参照普教格的考课标准,也就是“式”。 这叫天下士庶开始重视起普教格中的奖惩措施。 虽然相比于前五年在军队中推行扫盲计划的奖惩降格不少,但有吏部等作保,还是叫许多人愿意尝试,同时也叫不少人心生不忿。 这一点从陈孚组织的一场聚会上就能看出端倪。 十月初二,陈孚联系当年在周山书院的老同学聚会,地点就定在光禄寺开设的天筵楼。 虽然出面联系的是蔡深林,但宴会的主角却是陈孚。 毕竟,陈孚乃是宰相嫡子。 不过只从职位上来说,正七品上的散官,正八品下的实职,陈孚在他这一圈同学中也是顶尖的那一批。 在边疆教了五年书,陈孚回到京城没待多久,就要离京前往襄州。 他将任教育监提点襄汉普及教育事——这是他要干的事,他的职位其实是襄汉行署教育正。 昨日全国各地即将上任的教育正、提点普及教育事全都参加了在周山书院举行的典礼,今日起,这批从军队扫盲行动中选拔出来的官员们将奔赴天下百十州,主持当地的全民扫盲行动。 陈孚就趁着还没出发,召集老同学聚一聚,联络一下感情。 参加聚会的也就十来人,隔间不小,索性就单人独座,一人一桌。 进门上首摆了四个座位,陈孚到时,蔡深林已经到了,坐在上首中间靠左的位置上。 其余几人的坐序比较随意,基本上关系好的坐在一块,只是都下意识地把上首剩余的三个位置空了出来。 陈孚无需犹豫,进门直奔蔡深林右侧的位置。 坐下之后,原本三两闲聊的老同学立刻转移话题,以陈孚为中心,讨论起普教格来。 眼看着客人到齐,在等待上菜的这段时间里,突然有一人开口问道:“说起来,文炳你在教育监,可知道旁司官吏能不能参与教育监这个扫盲行动?” 众人转眼望去,开口的是一个没能考中科举,目前在太府做流外官的。 显然,是被陈孚教书五年任职八品刺激到了,想要以扫盲行动为跳板,越过多年考课进入流内。 陈孚点头:“的确可以,若想参与,向吏部提出申请即可。” 从这个问题开始,话题往扫盲运动偏去。 “要我说,从推行军队识字起,朝廷给的封赏就太高了!” 这话是蔡深林说出来的。 见众人目光集中,他咽了口唾沫,目光绕开陈孚看向其他人:“一介白身,五年直入八品实职,考课之规何在?那些蹉跎十数年方能晋升一阶的官吏当如何自处?” 说着说着,他逐渐大胆起来。 “又置我等辛苦读书科举之人何在?” 虽然没去看陈孚,但所有人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他对陈孚的不满,或者说“酸”。 只是没人在意这件事,在场几位科举考中的同学立时声援:“是也!我等考学,二甲方有八品之阶,何以那些科举不成者,五年便有八品!” 陈孚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餐饭估摸着是要不欢而散了。 他也没想着同这些人辩论,各自有立场,发言都是处于利益,无法说服。 因而他只是微笑不语,暗自思忖以什么样的借口退场方才体面。 只是他没说话,之前用一个问题挑起话题的那人却开口了:“鹿鸣这话颇为不妥。要我看,在边军教书,可言勇。五年八品,非奖其教书之功,而是褒其勇武之行。若是鹿鸣现在去北疆,焉知不得五年六品?” 蔡深林因是二甲,授官从八品。 虽然自八品升至六品比从白身到八品更困难,但都是升两品,勉强可以拿来类比。 “照你所言,北边县令该是五年升两品,这天下哪来那么多五年升两品的县令!” “五年,少者五考,多者六考。”另一人立刻接过话头,“若为下县令,六考中上,无功无过,可升从六品;边远州郡减课考年限,五年而至正六,非为不可。” 下县令是从七品下,之所以不提到从五,乃是因为六品升五品比较困难。 认可朝廷优待参与普及教育官员的人不一定会站出来说话,但愿意站出来说话的,大都认可朝廷的优待政策。 眼见得隔间内至少三四位出声支持优待政策,陈孚明白他不能这么悄无声息的离开,必须说点什么,回应大家的支持。 一念及此,陈孚突然朗声道:“说来,方才高明问的问题,我的回答是不拘有官无官,若要参与,尽可报名。”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众人皆把目光投向他,看他准备说什么。 陈孚嘴角带笑,环视诸人,继而开口:“若是认为朝廷优待,报名参加就是。朝廷政令在此,我陈孚过去被优待,你蔡深林过去也被优待。” 他特意点了蔡深林的名字,换来的是尴尬一笑。 陈孚没有对蔡深林有过多表示,继续道:“大家都能被优待,这又算什么优待呢?” “是极!” 表字“高明”的刘治愚立刻响应:“说是优待,却不愿去接受优待,想来这种优待,也只是一种补偿。到底哪一方更好,做出选择的时候,自然心中有数。” “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 有人小声补充了一句。 虽然词句略显粗糙,但却十分生动地总结了陈孚和刘治愚的话语,顿时惹来一阵笑声。 欺世盗国 第七百七十五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二十) 聚会虽然勉强进行,但并没有预想中宾主尽欢的场面出现。 反而是当众人离去时,颇有一种不欢而散的感觉。 只是宴会散场后,蔡深林满是尴尬地走到陈孚身边:“文炳,方才我一时语激,口不择言,实非对你有看法。” 他是在宴会中途突然醒悟过来。 陈孚可不像陈衡一般怪异,身为宰相嫡子,陈孚对维护自身形象、培养亲近势力十分上心。 但同时,遇到那些立场敌对的,他也不吝于主动打击。 不过好就好在,对那些失去反抗之力且愿意屈服的人,陈孚为了显示胸怀宽广,向来会留一条生路。 充分展示了什么叫“斗争底线”。 果然,听到蔡深林的话,陈孚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君子和而不同,鹿鸣能与我争执,我高兴还来不及!” “是了,是了!”蔡深林挤出笑容,“文炳胸怀,我所不能及。为一己私利口出胡言……说来惭愧,惭愧啊!” 说到最后,他还真露出一副懊悔羞愧的神情,半真半假。 陈孚笑着拍了拍蔡深林的肩膀,宽慰道:“谁能无过?鹿鸣日日自省,已有贤者之风。” 互相夸了几句,两人总算是演完这出戏,各自散去。 坐到马车上,走了大概一半路程,陈孚突然开口:“纯臣。“ “少主何事?” 他的亲随,刘河的儿子刘延忠迅速掀开车帘扭头询问。 “蔡深林在我面前直言普教格褒赏太过,你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是。” 刘延忠应了一声,记下此事,放下车帘不再说话。 放出消息,支持普教格的会对蔡深林不满,对普教格泛酸的会把蔡深林捧为旗帜。 到时候蔡深林退一步万丈深渊,进一步,陈孚就有理由直接对他出手。 宰相肚里好撑船。 这样胸怀只有面对被击败的敌人才是胸怀。如果面对的是没被击败的敌人,只会被认为无能、好欺负。 至于蔡深林是被打落深渊还是乘势而起,全凭手段。 只不过陈孚的手段更多更强大就是了。 巧合的是,石熙载刚刚得到一把利刃,现在,他要将这把刀刺向陈佑,看陈佑要如何应对。 “忠孝一体。虽不知中书令为何放任百官争论,可他既然之前没说话,现在再说已经迟了。” 坐在赵普面前,石熙载一副智珠在握的神情。 “是嘛。” 赵普不为所动。 “熙载听闻相公乃是太祖子侄,先帝股肱,忠贞之心,天下无出右者!而今何不先行义举,改换新天?” 赵普嗤笑一声:“说得漂亮。” 石熙载面色不变:“折节力行,以要名誉,宗族称孝,师友归仁。相公以为如何?” 沉默良久,赵普挥手:“不必多言,我自有计较。” 石熙载心中安定,起身一礼,退出书厅。 过不多时,赵普前往同明殿面见天子。 十月初二,诏蜀地有父母在而别籍异财者论死。 这是一道正式诏令,而且,这也是兴国以来第一道没有首相附署的诏令。 此诏一出,“忠孝一体,不孝者必不忠”的议论立刻传开。 目的很简单,逼迫陈佑认可这道诏令的合法性。 整整一天,陈佑都没对此做出反应。 初四,以大理正乔奎为首的一批中层官员上书以“蜀地兄弟别籍案”为例反对诏令。 乔奎是不想做这种出风头的事的。 只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 “不愧是陈师!” 同明殿里,赵德昭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石熙载坐在对面,默然不语。 之前他去劝赵普,没想到赵普转头亲自寻天子商议,直接把他居中筹谋的功劳按死在萌芽状态。 这就是宰相,这就是权力。 同样的,首相陈佑虽未公开表态,但也用手中的权力展开斗争。 乔奎等人的奏疏被陈佑全部截留,没送到御前,也没给其他宰相。 这让石熙载、赵普等一开始设想的批驳这批奏章的计划失去执行条件。 而且,这批奏章,优中选优被刊登在邸抄上。 没有被批复的奏章,被直接公开,而且还是反对之前发出的诏令。 毫无疑问,中枢有宰相对之前的诏令有不同看法! 发泄一通,赵德昭看向石熙载:“凝绩可有法子?” 听到闻询,石熙载稍稍一顿,之后才开口:“官家静观其变即可。” “何解?” 石熙载不好明说,陈佑有了警惕的情况下,再想越过他签发诏命十分困难。 而不能颁布诏命,天子能起到的作用并不大。 真正有用的,是他们这些底下人。 仔细考虑一阵,石熙载恭敬地解释道:“官家乃天子,天子曰‘可’,则臣等奋力行之。首相以为不可,是臣之敌也,非天子之敌。” “唔。” 赵德昭皱眉,听到这话,他突然想起以前陈佑曾经说过“一旦亲自下场斗争,就失去了超然物外的仲裁权”之类的话。 虽然想要掀翻陈佑,但来自陈佑的教导,赵德昭从未轻慢疏忽。 “便如凝绩所言。” 想通之后,赵德昭点点头,不再纠结此事。 他可以等,石熙载等人不能等。 各类私报也好,各家讲学也罢,一时之间关于“父母在而别籍异财”是否不孝的辩论迅速扩大。 远超之前声势。 一派想要定死“不孝”的判断,进而引申出反对诏令的人就是支持不孝,就是本身不孝,因为忠孝一体,就能推导出此人不忠! 另一派则要全力否认这一点,准确来说,是想否认“父母在而别籍异财”者一定不孝。拿来举例的还是蜀地案,同时用瞽叟杀舜而舜避逃来类比此案。 两派战得难解难分,要想分出胜负,只能期待最高权力做出裁决。 就在这种情况下,有官员弹劾赵普在两浙时收受吴越王等人贿赂,致使有罪者从轻惩处。 紧接着,首相陈佑奏请拜刘熙古为宰相。 这时候,侍中兼枢密使巴宁泰上奏支持拜刘熙古为相。 同一天,因薛居正无力回天,胡承约放弃毁约打算,奏请拜刘熙古为相。 初七,刘熙古拜相,祭告太庙。 当上宰相之后,刘熙古立刻前往大理寺,要求大理寺在执行“别籍论死诏”时,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因事制宜,不可一刀切。 风波,似乎停止了。 欺世盗国 第七百七十六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廿一) 陈相公府,一干陈系再次聚集。 紧赶慢赶,潘美、吕端总算在刘熙古拜相之后赶回洛阳。 李克榕的调令也以下达,不日就将启程。 在此之前,陈佑召集众人,想要统一思想做好安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陈佑驱散舞女乐师,手中把玩着白瓷酒盏,缓缓开口:“天下将乱,诸君以为我等如何处之?” “天子受奸臣蛊惑,为天下计,当清君侧。” 开口的是汪弘洋。 他要是说“驱贼除奸”也就罢了,偏偏说的是“清君侧”,只一句话,杀气四溢。 紧接着,韩向阳、李克榕等人陆续提出如何“清君侧”。 比如驱逐贼臣,清洗宫廷。 再比如重整禁军——正好禁军求战欲甚高,可以借机发动与辽国之间的战争,以便调整将领。 总结起来就是要两条腿走路:控制住天子,以及,控制住军队。 至于如何做到这两件事,其中细节可以慢慢商讨,但大方向得定下来。 陈佑扫视一圈,心中了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支持这么做。 待话语停歇,陈佑开口道:“天下万民,岂能坐视?” 没有具体指代,但大家都明白,这说的是保皇党不会坐视陈佑压制天子掌控军队。 沉默一阵,庞中和开口道:“若是十年前……或无此事。” 的确,要是十年前就开始布局,到现在,能叫天子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若如此,焉能有如今天下?” 陈佑丝毫不在意,没在这件事上多说,直接问道:“诸君以为,当今之世,百姓如何?天下如何?朝廷如何?” “百姓各安其居,各乐其业。” “天下纷扰,或有剧变。” “朝廷之内,多有算计私事罔顾天下者。” …… 每个人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一个个说完,不需要陈佑总结,众人脸色都变得严肃起来。 看似百姓安居乐业,朝堂一片和谐,实际上如烈火烹油,只要朝廷这口大锅破一个洞,从上到下都会焚烧殆尽。 前面十年,陈佑一面优待朝廷官员,一面减轻百姓负担。 这些年虽然严抓官员贪污、残民之举,但对官员勾兑工商业甚至亲自下场参与工商经营放开限制。 十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工商业主与地主一体两面的情况——因为官方的参与,大量少地甚至无地的工坊主、大商贾背靠官员,发展壮大,这些工商业主们发展到足以影响一地经济时,自然而然就开始影响当地官员甚至中枢官员。 结果就是,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过,轻工业、商业越来越繁荣,看起来一切向好发展;但对地方政府甚至中枢官员影响力越来越大的工商业主们渐渐地不满足于当前的收益——朝廷优待普通百姓的律令格式严重影响到工商业主压榨百姓的效率,严重影响到他们发展的速度。 最重要的是,除了本土的发展,日本、高丽的改革也在持续推进。 这两个地方严控农田流转,大地主被一扫而空,而且考课以教化、稳定为重,不以经济经营为重,工商业主们的影响力很低。 日本、高丽两地情况随着通商往来,逐渐被中原民众所知。 近一两年来,有那些热血青年不满中原商贾事,多次刊行私报宣传“西海改革”、批判当地官商。 官员因私利而心力难齐,工商业主想停止优待百姓,百姓想限制工商业主。 矛盾一旦爆发,必生乱象。 不论在朝堂上,还是在陈府这件小小的客厅中,大部分人都清楚,但都没有明说。 过了一会儿,吕端开口询问:“相公可有法子?” 陈佑闻言,摇头道:“我有法子没用,得天子有法子才行。” 为什么会有保皇党? 因为有皇帝,因为皇帝想要亲政,因为这些人反对陈佑的某些政策。 屋内安静下来。 陈佑环视诸人,再次问道:“天下若乱,我等何以平定乱世?” …… “赵则平要请辞!?” 胡承约满脸惊诧。 石熙载点头:“我刚从赵相公书厅过来。赵相公已经同中书令谈好,他称病请辞,把刘松鹤调回京中。” “哈!刘松鹤顶俅用!” 胡承约有些无奈。 刘松鹤毕竟是池忠敏公嫡孙,人脉关系非是石熙载能比,他不好多做评价,只是道:“我观赵相公意甚坚,此事怕是难改,当早做应对。” “哪是这么容易的。” 胡承约轻轻摇头。 “陈将明刚推了个刘熙古上去,这一次空位他一定会放出来,这些人难以齐心,想叫薛子平拜相,比之前还难!” 石熙载却是含笑摇头。 胡承约见状挑眉:“怎么,凝绩另有看法?” 石熙载这才道:“相公所言有理,只是,熙载这次却非是要谋求薛参政拜相。” 顿了顿,见胡承约仔细倾听,他继续道:“若是能叫中书令再立一宰相,又如何?” 他话音刚落,胡承约就下意识地反对出声:“这怎使得!” 只是,紧接着就皱起眉头,面露思索之色:“你的意思是……” 石熙载点头:“我们来为中书令选人,逼迫他不得不强行通过任命。 “得益者毕竟是中书令,不至于有人会想到我等。 “且宰相之位非比寻常,一身所系,非是一人。中书令门下两相公,焉能处处同心、事事协力?尤其是。“ 石熙载露出讥讽的笑容:“其中一人乃是在重重阻力之下强行拜相。” 不在于一时得失,而在于营造大势。 大势就是民心,民心就是官心,如果能叫陈佑失了官心,便是叫他多一个宰相位置又能如何? 再说了,执掌朝政十年,推一个宰相上位还不能做到“水到渠成”,而是要强硬通过,本就意味着他对朝廷掌控力度的下降。 墙倒,向来众人推。 胡承约一点就通,他看着石熙载,嘴角上扬:“凝绩此策,妙不可言。” 石熙载连称不敢。 又商讨了一些细节,石熙载便告罪离去。 胡承约没有立刻开始处理公务,而是坐在那里,静静盘算参与此事他要面临的风险。 欺世盗国 第七百七十七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廿二) 果然,没过两天,宰相赵普称病请辞,罢相出为平卢行署专员。 其后,调秀州刺史刘松鹤入京。 与宰相去职一同发生的,是殿前司、近卫司都指挥使交替。 潘美执掌殿前司,近卫司则由包牯牛接掌,同时偃师警备区都指挥使朱宪升任近卫司副都指挥使兼北城近卫司都指挥使,党进回京接任偃师警备区都指挥使一职。 枢密院里,石守信担任军备司正,吕端担任选阅司正。 尚书省这边,刘熙古卸下吏部尚书一职,左侍郎李文渊代掌部事。 一如之前魏仁浦病逝时,赵普病退后,陈佑没有立刻拿出接任人选。 但诡异的是,其余宰相也没行动。 只有一个郭振四处活动,想要进入枢密院。 或许这就是默契局,郭振转了一圈,愣是没有得到一个保证。 到这一步,他再迟钝也明白过来,有人要拿这个位置来作法! 仔细考虑一番,他寻到了已经卸职即将离京的赵普。 谁也不知道两人谈了什么,赵普很快出京,郭振回家后也没其它动静,就好像他得到的是“一动不如一静”的计策。 十月戊子,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开:朝廷正在讨论“限田”和“最低薪酬”等事宜! 所谓限田,早就在西海改革中施行,规定每一口人最多能持有多少耕地。 而最低薪酬,也在西海和日本施行了,朝廷当时规定西海和日本工商业主,雇佣工人、仆役,所支付的佣金不得低于限额。 由此使得两地工商业主成本大增,中原出产,只要规模上去,哪怕加上渡海运费,也比当地便宜。导致两地原始工业直接胎死腹中,倒是商业依托于中原物产和当地特产,虽然没有根基,但也十分繁荣。 但凡雇工的,哪怕没见识过西海、日本工商业主的惨状,也能明白工人薪酬高,自己能赚的就少。 那些工商业主本来还指望更好的盘剥工人,一听可能要给工人更高的薪酬,瞬间就炸开了锅。 被“限田”波及到的地主们同样难以接受。 本来按照持有农田等级和数量阶梯式收税已经让他们损失一大波了,现在还要彻底限制单人持有农田的数量,这不是要挖他们的根吗! “陈将明疯了。” 坐在自家客厅,胡承约说话丝毫不客气。 石熙载只是笑,没有应声。 倒是王康源言辞辛辣地评论一句:“他陈江陵想做圣人,却忘了这天下已非是炎汉天下。” 胡承约摇头:“要真照他说的做,怕是要天下大乱。” “天下将乱,必有妖孽。” 王康源接了一句,紧接着面露无奈:“便是相公有心,在朝堂之上也是无法。” 朝堂之上,六位宰相,巴宁泰基本不会提出反对意见,皇甫楠同陈佑是盟友,薛崇是李明卿故友,通常也会站在陈佑这边,刘熙古才被陈佑提拔上来。 就连胡承约本人,也是陈佑故旧,虽然有过冲突,但总体上来说还是站在陈佑一边的次数比较多。 什么叫权相,这就叫权相! 不过人心都会变的。 尤其是魏仁浦去世之后,史馆大学士就这么空了下来,并没有让身为集贤相的胡承约顶上去。 当初魏仁浦就是甫一拜相,便越过老资历的胡承约担任史馆大学士。 如今眼看着刘熙古也要如此,胡承约着实难以接受。 石熙载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没把胡、王口中的艰难形势看得多么严重。 胡承约一扭头看到石熙载的神情,当即心中一动,开口问道:“凝绩可是另有看法?” 听到问话,石熙载点头回应:“相公慧眼。” 随后,他笑着道:“相公以为,刘宁陵拜相,两位副枢竟无意乎?” 胡承约有些意外,不由挑眉:“凝绩何出此言?” “薛相公心忧百姓。”石熙载收敛笑容,“尝言工商之业增国租税、广民生息,不当苛待。” “唔……嗯。” 胡承约看着石熙载,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他此时有些好奇,石熙载究竟是怎么同薛崇联系上的。 旁边王康源就没在意那么多,听到石熙载的话后,嘴角浮现笑容:“若凝绩所言属实,则谋划成功可能性大增。” 石熙载回了一句:“重点就在于选谁。” 沉默一阵,胡承约给出一个人选:“就梁尚同吧。” 胡承约之前针对过梁关山,如果这一次梁关山依然要争相位,就能顺理成章地继续反对。 而且,粮价事宜尚未结束,又有薛居正这个对手在,选择梁关山再合适不过。 王康源稍一思忖便出声附和。 石熙载也道:“那我这就去联系薛相公。” …… “义淳寻某是为何事?” 下了马车,皇甫楠见到站在门口迎接的刘熙古,直接就开口询问。 “非是什么要紧事。”刘熙古笑着抓住皇甫楠的胳膊,两人一同进门。 待分了主客坐下,刘熙古才说道:“请皇甫兄来,的确是有事相商。” “何事?”皇甫楠自顾自倒了一壶酒,开口就问,“莫不是宰相事宜?” “正是!” 两人举杯遥祝。 满饮一杯后,皇甫楠率先开口:“义淳你已经是宰相,又何必关注?” “非是为我,乃是为了梁尚同。” 皇甫楠停住筷子:“此话怎讲?” “皇甫兄以为,梁尚同可拜相否?” 皇甫楠眨眨眼,突然大笑道:“义淳啊义淳,宰相之属岂是我能决定!” “朝堂宰相就这么多,皇甫兄若是执意不可,其他几位也就难说了。” “呵!” 皇甫楠轻笑摇头:“不是我不支持,只是,梁尚同遭胡德俭算计,在粮价一事上失分太多。” 哪怕是刘熙古,也不得不承认皇甫楠说的有理。 不过他早有准备。 “中书令有意叫梁尚同入枢密院。” “哦?是么。” 皇甫楠将酒盏倒满,然后道:“如此,非是不可,只是,这粮价……” “薛居正毕竟只是一个参政,有些事不是他能插手的。” 刘熙古这话基本上意味着他要挡下胡承约的压力,让梁关山有辗转腾挪的空间。 欺世盗国 第七百七十八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廿三) 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 刘熙古这边才同皇甫楠商量完毕,不等他二人表态,蛰伏已久的梁关山动手了。 庚寅,大理正乔奎奏称亳州谯县令曹集侵夺救灾钱粮。 侵夺救灾钱粮的官员不止他一个,查出来的也有好几个。 之所以选择曹集,是因为就在上个月,他被胡承约作为标杆称赞! 落了胡承约的面子只是开始,紧接着就是实打实的针对。 未等曹集被处理,陆续爆出多名官员收受贿赂,坐视粮价上涨却隐瞒不报。 此事传开,立刻就有官员弹劾薛居正处置无方误国害民。 直接从能力上攻击薛居正。 不等旁人反应过来,梁关山接连巡视御史台、大理寺、肃政司,要求法司严查赈灾及粮价事宜。 在这期间,有官员强令粮商不得听从朝廷诏令降价的事情曝光。 虽然没有牵连到中枢,但这件事依然叫胡承约不再插手梁关山和薛居正之间的斗争。 不过薛居正、石熙载也没有闲着。 首先是梁关山主政地方的酷烈作风被拿出来反复说,批判他毫无仁爱之心。 其次,数名梁关山旧部因过错遭到弹劾。 与此同时,“奸臣害国说“甚嚣尘上,只不过一直没有一个明确的针对目标,还处在空对空的阶段。 但大多数人在传播这个消息时,向来把今年入夏以来种种灾祸,以及眼下各种官员丑闻作为例证。 癸巳,司农卿王康源提出“商贾事商贾知,如今天下商贾事繁杂,当以商制商“。 简单来说,就是允许商贾为官去管理商贾事。 陈佑这边的官员立刻提出反对意见。 让商贾管商贾,同让猴子去管蟠桃园没什么区别。 就算品级再低,只要开了这个口子,想要拦住发疯的商贾,恐怕要一切推倒重来。 但是王康源这番说辞,十分对工商业主们的胃口,一时间各家私报开始讨论以商制商的可能性和优点。 甚至有那等不要脸的学者站出来,声称“君子不言利,以商制商,使君子复为清望“。 在这种情况下,以各地粮价为契机,一场经济战争突然打响。 乙未,受灾中心州县纷纷奏称粮食短缺。 这是真的粮食短缺,在朝廷赈灾粮消耗完之后,只有陈氏商行筹措到的少量粮食入境。 哪怕这些地方粮价高企,远高于开封粮商们之前商议的价格,也没有一颗多余的粮食流入这些地域! 绝大部分粮食,都在外围受灾程度轻微的州县被消化完毕。 好在朝廷赈灾粮不算特别少,如果没被侵吞,该拿到的都拿到了,省着点吃,一时半会不会饿死人。 问题在于,赈灾粮的用途是临时救济加打压粮价,现在根本没有粮食,赈灾粮只能白白地消耗! 眼下这种情况,薛居正多次到户部、太府要求拨款,同时,他顺势把粮食事宜放给梁关山。 梁关山没有退让,协调了数家粮商筹粮朝中心州县运输。 戊戌,陆续有运粮车队被百姓哄抢的消息传来,几家粮商全都跑来诉苦,有人直接声明安全问题没有解决之前,绝不会继续参与此类行动。 其后,调查得知,所谓的抢粮百姓,并不全是“百姓”,只是目前还查不出来究竟是何人指使。 都堂议事厅中,梁关山不再试图维护“你好我好”的氛围,直言当下有官员为一己私利,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不把人命放在心上。 他甚至杀气腾腾地声称那些恶意操纵粮食的粮商和大户必须要严惩,只有抓一批杀一批他们才能老实。 薛居正直接出言讽刺,胡承约则成为在中枢提出“以商制商”的第一人。 按照胡承约的说法,现今种种乱象,全都是负责官员对商贾事不了解造成的,光靠暴力手段无法解决。 想要瓦解闹事商贾的手段,必须让熟知此等手段的商贾来对付他们。 他把这种行为,类比为“招安”。 陈佑对此不置可否,其他人也没有发表意见。 倒是在这次议事中,刘熙古提出因此次涉及地域甚广,牵扯百姓甚多,总负责人最好是宰相,可以统筹协调各部,甚至必要时调动兵马。 随后,他提议让一直参与此事,且身在枢密院的梁关山拜相,总揽此事。 薛居正立马表示反对,随后宋杞言称梁关山所部多有触犯刑律,且本次粮事尚未解决,骤然拜相,恐官不安。 这一次都堂议事最终没有定下任何事项。 但诸位宰执参政的只言片语却传了出来。 霎时间,大量弹劾梁关山的奏章出现在银台司。 庚子,陈佑再次召集心腹议事。 主要议题依然是前次问的问题:天下若乱,该如何评定。 借此,讨论了当前种种事务。 虽然没有最终确定,可众人渐渐有了共识——要有推到一切重头再来的气魄! 辛丑,罢杨子任御史大夫职,以其权吏部尚书,汪弘洋迁御史大夫。 壬寅,政事堂令御史台审查天下私报。 此令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之类的话语在同一天,出现在市面上超过七成的私报上面! 只一日,政事堂诸相被骂了个遍,便是看乐子的百姓也不免有些疑惑:朝廷这么干,是不是真的对他们不好? 不理会这些反扑,癸卯,陈佑正式奏请拜梁关山为相。 不出意外的,胡承约第一时间表示反对。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薛崇也在随后做出不支持梁关山的表态! 得知胡、薛二人反对,巴宁泰把已经写好的奏章收好,态度暧昧地等着看事情如何发展。 陈佑只是上了一道奏章,就沉寂下来,哪怕两位宰相反对,他也没说什么。 梁关山似乎也不在意,在这种情况下,他直接申请出京,要到开封去督粮。 陈佑没有允许,但是联系巴宁泰,要给梁关山调兵权限。 这下巴宁泰倒是毫不犹豫地同意,以示他没有反对陈佑、针对梁关山。 就在梁关山获得授权的当天,立刻有人弹劾其在灾区粮食短缺的情况下,又要消耗粮食调动兵马,着实没有把百姓放在心上。 与此同时又有人旧事重提,把他从前的一些不近人情的操作拿出来,用以印证他没有仁爱之心。 欺世盗国 第七百七十九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廿四) 进入十一月,冬天已经过去三分之一,开封洛阳一带没有落下一片雪花。 昊天示警,国有奸佞的消息在传播的途中把冬日无雪也加了进去。 刘松鹤收到调令,听说这件事后,还在路上就递了一份奏章,请求天子祭天以求瑞雪。 重点不是求雪,重点是天子祭天。 然而这份奏章直接被驳回,用的理由就是“天行有常”。 未几,太史局两名太史令出为别驾。 十一月丙午,辽使铎遏入境。 年初,辽帝耶律璟遇刺身亡,耶律贤即位,是为天赞皇帝。 耶律贤即位之后已经派使者来过,这一次铎遏出使据说是为了庆贺新年。 反正这些年两国小规模战斗不少,但明面上依然保持着良好的外交关系,朝廷早早安排好接待,四方馆令张穆亲自前往幽州迎接。 “辽使来了!” 侍卫步军神卫第二师都指挥使药继清面色平静,言语间却有些激动。 武库令赵瑜点头:“只要美纯能说服辽使,必能叫义士激愤。” 美纯使四方馆令张穆的字,这又是一个小团体。 药继清闻言冷笑:“能叫我朝少一强硬宰相,契丹怎会不愿?” “呵。”赵瑜摇头笑道,“若能杀一辽使掀起大战,你愿意否?” 药继清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随即高声道:“人心思定,战必无功。” 只是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有底气的样子。 赵瑜笑了笑,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直接转头问道:“上次遇到的那两个人怎么样了?” “那两个人“,指的是张穆十月初一在周山书院遇到的两个在讨论如何诛杀王莽的官员。 这两人都是枢密院底层官员,张穆当时就上去接触了。 不过双方都很警惕,直到张穆离京也没有什么大的进展。 张穆离京之后,接触此二人的任务就交给了供职侍卫司的药继清。 “现在倒是松口了,只是仍然不愿意深谈。” 药继清啧了一声。 他借着自己的身份,多次请那两人吃喝,这才稍微熟络一些。只是交流时间尚短,药继清只敢试探,那两人也多是故作不知。 “不过,刘松鹤的奏章被驳回后,他俩倒是露了口风,显然是对中书令不满。” “无妨,安全为上,可以慢慢来。” 张穆神情冷然:“最多一年。” 戊申,冬至。 今年依然没有郊祭,大家全都放假在家。 张贤等一批早已进入官场,且从前听过陈佑讲课的青年官员们在下午约好般一起寻到陈府。 喝喝茶,聊聊天,用过晚饭,众皆散去,只有张贤被留了下来。 坐在书房里,陈佑笑着问道:“国子监改革事宜确定了么?” “尚未有定论。” 张贤立马回复。 “都说要改,可是怎么改,改到什么地步,一直吵得不可开交。”【1】 “是么,那可不成。”陈佑点了点桌子,“年前得定下来。你是怎么想的?” “好叫山长知晓,学生以为,国子监不当以教学为重。” “是么。” 陈佑看着张贤,稍稍抬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张贤稍一拱手,继续道:“国子监者,既以知天下学者为己功,就不当执着于一二学生。学生以为,或可剥离国子监学校,以免其厚此薄彼。” 这话的确是一个好理由,便是陈佑听了,也不由点头。 只是,张贤接着道:“然国子监收纳博士若干,尽是博学鸿儒,学生以为,虽不可以国子监为名招收学生,亦当允彼等自立私塾,教导百姓。 “如此,学说得传,学问既广。” 他提的这个建议,反而更有利于国子监的博士们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陈佑轻轻摇头:“不可。“ 之后他看向张贤,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然而张贤只是垂头不语。 陈佑见状,稍一沉吟,随即道:“罢了罢了。你等继续商讨,月底拿一个结果出来。“ “喏!” 张贤赶忙应下。 随后,陈佑突然转入一个出乎意料的话题:“我欲罢宁行仁,同矩以为如何?” 张贤一愣,随即试探着问道:“宁参政似乎并无过错?” 陈佑微微摇头,笑而不语。 …… “罢免宁行仁?” 薛崇惊诧不已。 他皱眉看向坐在面前的张贤,十分不解:“陈中令真是这么说的?” “的确如此。” 张贤十分确信。 “哈!” 薛崇靠在椅背上,眉头紧皱,显然搞不明白,天天为了农事在京外跑的宁行仁,是怎么得罪了陈佑的。 “罢免宁行仁。” 薛崇重复一句。 突然,他直起身来看着张贤:“你可知晓他欲选何人为参政?” “未曾言及,只是说或可提拔大将进入两府。” “原来如此!” 薛崇冷笑一声。 “原来如此。 “且看他如何行事。” 听他这么说,张贤点头。 “说来,梁尚同现在是什么情况?” …… 自从在政事堂议事翻脸被冷处理后,梁关山便很少出来发表意见。 但是,枢密院划拨给他的一师兵马早已见过。 虽然前往东京督粮的请求被驳回,但梁关山并不打算就这么洛阳呆着。 己酉,利民商行曹州分行被砸,方才运抵曹州的粮食被抢夺一空。 当天晚上,曹州知州便奏报主犯三人已被逮捕提审。 这三个都是家无余粮的穷苦人家,被抓时,一家数口饿着肚子,偏偏在彼等家中找到一袋粮食! 不论这三人有没有参与抢粮,但这种结果,分明是在挑衅。 梁关山收到消息之后,奏请调拨官吏前往各地巡查。 他的请求很很快获批。 协调之后,选择的要么是九品官员,要么是流外勋品,只差一步就能入流。 他们若是能平息巡视州郡的风波,升官只是基础奖励。 简单培训之后,这些官吏们各自带了一队兵马离开洛阳,奔赴各受灾州郡。 庚戌,宁强回京。 将将回到家中,家中老仆就递过来一个密封好的蜡丸。 蜡丸里写的是:中令欲罢君。 宁强完全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见到陈佑之后,首先说的是今年秋粮收获情况。 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严峻”! 欺世盗国 第七百八十章 雷霆响彻神州惊(一) 秋粮收成的问题,陈佑早有预料,基本上江北河东一带都不太行。 但有南方和蜀地粮食,天下不至于崩溃。 大国的好与坏,都体现在“大”上面,遇到灾祸,内部协调总比求助外邦更容易。 陈佑关注的主要是三件事:粮种、水利田、农税。 宁强这些年抓了不少于农事不力的官员,有个参政一年到头在外面巡视,地方官员们少有敢在农事上耍手段的。 敢耍手段的,大都是在中枢有靠山,等闲动不了。 今年总结说完,按照往年惯例,该讨论讨论来年的安排。 只是陈佑却没有提,反而扯开话题说起兵事人事商贾事。 宁强心中大概有底,明白陈佑是不太想让他继续干巡查农事的活了。 心中有数,应对自然就不同,他也不考虑什么“做人留一线”,不谈什么“量力而行”,只要涉及普通百姓,肯定往偏向普通百姓的方向选。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朝廷就是要劫富济贫,就是要削强扶弱”。 反正他被刺杀这么多次,早就同那些既得利益者势不两立了。 谈了一阵,陈佑突然笑道:“若你拜相之后,行止依然照你所言,我也就放心了。” 宁强猛然一惊,抬眼同陈佑对视。 陈佑见状,轻笑着问道:“行仁很惊诧?” 不等宁强回答,陈佑又问:“可是从某处得了我将罢免你的消息?” 听到这话,宁强不由挑眉,随即轻声道:“智无过于中令者。” “呵。” 陈佑笑了一声,毫无喜悦之色。 “引蛇出洞耳。”【1】 宁强甚至听出一丝悲凉之意。 “这朝政,往后就要托付给行仁了。” 陈佑的笑容和郑重,依然恰到好处。 宁强默然颔首。 如果当初主动请缨巡查农事算九死一生,那现在接下托付就可以说十死无生,除非他背离此前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性命相悬,便是如此。 …… 壬子,刘熙古提梁关山拜相事。 胡承约、薛崇再次反对,巴宁泰依然不语。 癸丑,陈佑召集心腹于家中议事。 刘熙古等人辰时入府,一直到酉时才离开。 当晚,梁关山亲自拜访巴宁泰,商谈半个时辰后离去。 甲寅,巴宁泰朝会上以防备灾民闹事为由,提议梁关山担任枢密副使总揽警备事务。 宰相皇甫楠、刘熙古附议。 首相陈佑曰可。 哪怕胡承约、刘熙古反对,也无济于事。 当日朝会后,连发三道诏命。 皇甫楠罢枢密副使,加史馆大学士;刘熙古加文思殿大学士;册梁关山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枢密副使。 诏命发出,中书以最快速度拟好册命,梁关山受册后前往太庙祭拜太祖太宗。 …… “此真可令中书令势弱?” 同明殿内,刚刚走完册命宰相仪式的天子换下礼服,坐在御座上,仍然有些不自信。 石熙载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表现在脸上是信心满满:“官家不必忧虑,此必是陈中令失势之始。” “嗯。” “眼下之重,是要拦着陈中令,避免其针对胡、薛两位相公。” 之前“论死诏”想要给陈佑扣上不忠不孝的帽子,或者干脆打击其威信。 如果不是赵普病辞,即便效果不是特别明显,但这两个目的都初步达成,接下来就可以想法子深化。 只可惜陈佑借着逼赵普病辞,稳固威望权势,一些杂音也就不会有人理会。 现在既然迫使陈佑在两府宰相未能取得共识的情况下强硬通过宰相任命,已经能体现出陈佑对朝廷控制力度不如以往,就得防着陈佑再次通过打击异见宰相来巩固自身。 赵德昭明白此理,点着头道:“吾知之。” 顿了顿,他补充一句:“只要胡、薛二相尽忠职守。” 胡承约、薛崇这次是真的打算一条路走到黑了。 以往发生类似事件,以胡承约的性子,失败之后会第一时间跑到陈佑面前服软。 这一次他没有这么做,而是坐到薛崇书厅中,闲谈风花雪月。 散衙之后,陈佑同白茅一道前往书院。 白茅现在是尚书左丞,当年藏在床底躲避匪兵的书生,现在也能操持国家大事了。 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但是周山书院里聚集了不少曾经是书院学生老师,并且现在依然认可这个身份的文官武将。 这群人目前到四品的都比较少,大都在五六品。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真理堂内,陈佑左手边坐着白茅,右手边坐着教育少监曹骢。 再两边是周山系中比较核心的几人,比如韩陶朱、张贤等。 确认再无人来,陈佑开口:“今日召集诸君,是为议政,尽可畅所欲言,百无禁忌。” 同一个书院出身,且认可这个身份,政治观点至少能求同存异,况且还有陈佑坐在前面,因此主要话题还是偏向于“仁政爱民”。 在探讨中,白茅、曹骢多次被陈佑点名发言,最后的总结也是指派的白茅来做。 这基本意味着,陈佑有意让白茅、曹骢成为周山系的旗帜,尤其是白茅,更是当成领头羊来培养。 不管是迟钝还是机敏,当议政讨论结束,陈佑先行离去而留下白茅、曹骢等人后,白、曹二人就成了中心人物。 曹骢尚有些不适应,白茅倒是泰然处之,十分熟络地组织起晚上的聚会。 这边热热闹闹,那边张贤跟着陈佑走进半山阁楼,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山长!” “坐。” 陈佑靠坐在椅子上,看着有些不安地张贤。 “同矩啊。” “学生在!”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 太宗末年,还是书院学生的张贤因文章言论颇合陈佑胃口而被选中成为陈佑的文书僚属。 当年的张贤未及弱冠,如今的张贤已过而立之年。 “学生不敢忘山长提拔培养之恩!” 张贤连忙起身,长揖到地。 陈佑恍若未见,一边注水研墨,一边道:“你于朝政,颇为机敏,旁人多有不及也。” 张贤抿唇弯腰,静默不言。 “只是,这为官,我希望你能记住四个字。” 说着,陈佑放下墨块,提笔蘸墨写下四个大字。 礼义廉耻。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陈佑放下笔。 “汝为政,当牢记。” “学生谨记山长教诲。” 欺世盗国 第七百八十一章 雷霆响彻神州惊(二) 乙卯,沈义伦回京途中遭遇枪击,幸得护卫拼死保护,才仅受皮肉伤。 这是今年以来第五起针对中层以上官员的刺杀,依然没有成功。 问题不大。 大家本是这么认为的。 但韩向阳显然不这么认为。 他十分罕见地做出十分激烈的回应。 “从一开始,这就是针对中书令及认同中书令理念的官员策划的袭击!” 这是韩向阳对此事的定性。 这样一句话,很快就通过报纸以及传言传播开来。 有人要谋害陈相公! 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有人想起传了小半年的一个传言:朝有奸佞! “哈!”石熙载怒极反笑,“忙了几个月倒是叫他用上了!” 旁边坐着的李柯面色沉重:“潘仲询接手殿前司之后,京中将校更换不少,我担心彼等会利用此事。” “不过一个月,陈中令不至于如此不智。” 石熙载也担心,但他依然要安慰李柯。 李克榕保护陈孚离开京城南下,潘美入京掌军。 这两件事发生后,石熙载这类人最担心的就是陈佑发动政变。 是的,虽然陈孚和李克榕不是一道离开,而且一个在节度府一个在行署,但在石熙载等人的眼中,这就是让李克榕保护陈孚远离京中风波! 再加上潘美拿下殿前司,陈系却没有把近卫司交出来,这似乎是在预示着陈佑在准备一场兵变! 该怎么阻止? 这是摆在石熙载们面前的头等大事。 石熙载拿出的方案是利用那些想要扳倒陈佑自己上位的人,通过种种手段摧毁陈佑的形象和威望,让陈系文武,尤其是陈系将领,不再一心追随陈佑,而是生出旁的心思。 只是几个月来陈佑没有多少损伤,反而陈系官员开始发难了! 如何应对? 空手冲上去,只能引颈受戮,必须找到一个抓手。 必须找一个抓手。 石熙载耷眉低眼,紧咬牙关。 必须有一个抓手。 如果没有。 那就制造一个。 “保民令。” 石熙载突然开口。 “保民令什么时候公布?” “这我哪知道。” 李柯下意识回了一句,紧接着若有所思:“引动民乱?” 基于粮食危机的商战仍未结束,至少在明年开春之前不会有人放弃——来自岭南和巴蜀的粮食将在明年开春后大批量抵达开封。 假设参与战局的不仅仅是粮商…… 丙辰,治安少卿李柯上书称有贼人意图谋刺宰相毁弃保民令,请求中枢允许治安寺搜查各大工商业主。 但凡李柯有点献身精神,这时候就该打着陈中令的旗号主动搜查,而不是上书等着批复。 不过也正是这种哪怕争夺利益也要留有后路的性子,才叫他一步步爬到这里。 就好像是在打配合一样,李柯的奏章内容还没传开,梁关山派出去的督粮官失踪了。 不是全部,有两组失去联络。 这是在打梁关山的脸。 不论是不是有人策划,也少有人在乎这是十多条人命,两组督粮官没了消息,就是在打梁关山的脸。 同时也是揪着朝廷的衣领拼命地抽巴掌。 梁关山会怎么做?陈佑会怎么做? 多数人都怀着看热闹的心态等待。 石熙载没有等待,不知他怎么说服了冉益谦,总之冉益谦找到陈佑,说了两件事:颁行保民令,以及朝廷当遵行律令。 后一件事,是针对治安少卿李柯提出的要求。 陈佑没有多说什么,送走冉益谦之后,他有些无奈地轻轻摇头。 可能是这些年陈佑主政、天子失声给冉益谦带来的错觉,让他以为在这个时代竟然能够做到“朝廷行事以律令为准绳”。 别说现在了,就是再过一千多年,法律这东西,依然是人来制定、人来执行、人来解释。 中原如是,四夷亦如是。 丁巳,梁关山调动渤海海军管制河水两岸,命令天平节度使出兵管制濮州。 他准备先解决河淮之间的州郡,先保证河道及周边安全,之后把少量粮食放出去稳定民心。 现在的情况是有之前的救灾粮打底,省着点吃不会饿死人,所有的乱象都来自于对未来的恐慌。 通过少量放粮稳定河淮之间的州郡,进而影响到南北两边,撑到今年秋粮运抵开封、棣州,一切粮商们自然迎来末日。 只是这种行为却捅了马蜂窝。 一日之间,梁关山似乎成了重启晚唐乱世的罪人,天平节度使更是被骂作祸国殃民的贼首。 离乱世不远,大多数成年人还保留着当年的记忆,再加上“缺粮”带来的人心惶惶,顿时不少百姓开始跟风指责梁关山。 …… “此大贼也!” 暗室之中,一男子咬牙切齿,面色狠厉。 “伯明可有决意?” 旁边一男子出声询问。 “我欲效仿博浪一椎。” 话语悠然,目光幽幽。 …… 亳州,双沟镇,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都来领粮食!不要急!都有!都有!不要急!” 镇内大户门前,一穿着麻布短打的汉子脸上带着真挚地笑容,将搜出来的粮食一斗一斗地倒进村民手里的布袋中。 在他周围还有三四个干着同样事情的人,他们这是在分发粮食。 结合他们身后宅子里飘出的血腥味和地面上尚未干透的血迹,这些粮食从哪来的,不言自明。 发粮的兴高采烈,领粮的激动不已,没人把遭了横祸全家惨死的大户放在心上。 门后,一名穿着长衫看似文士的中年男子见状,不由皱起眉头,面露鄙夷之色。 “卜先生,若非先生之计,双沟镇民恐怕只有饿死一条路可走了!” 他身边一粗壮汉子面带笑容开口。 卜信彦立刻换上一副谦虚的神情:“全赖王校尉之才。” 所谓校尉,不过是王获瑞以前做过队正,真掰开来算,他这个队正连最低级的陪戎副尉都够不上。 王获瑞呵呵笑着,没有继续谦虚,而是问道:“我等做下好大事,着实无法善了,先生以为我等该往何处去?” 卜信彦闻言,四处看了看,随即带着王获瑞朝屋内走去。 “前次问校尉,陈相公如何,校尉如何答的?” “陈相公乃是天上星宿,岂是我这般腌臜人物能批评的!” “是也!”卜信彦停住脚步,转身看向王获瑞,“陈相公素来爱民,校尉既是救民疾苦,想来便是陈相公,最多只会斥责你杀伤过甚。” 王获瑞并没有听出话中隐含的意思,反而啐了一口唾沫,十分豪气地说道:“嗨!不杀他们,咱们就得死!便是当着相公的面,某也这么说!” 卜信彦神情一滞,不得不直接说出来:“既然如此,何不以陈相公的名义,救济百姓?” 欺世盗国 第七百八十二章 雷霆响彻神州惊(三) “这……” 王获瑞有些迟疑。 救济百姓需要钱粮。 要是有钱有粮能活下去,他们也不会来抢大户。 那么,钱粮从哪来? 王获瑞看向门边上没有清理的尸体。 面露纠结之色,好一会儿他才摇头:“只此一家还能说我等为了乡里乡亲不得已为之,再多造杀孽,怕是难以容身。” 卜信彦沉声道:“一家哭而天下笑,仁德莫过于此。且为天下行仁义,校尉之德,便是尚书卿们,也有不及!” 说到这里,他语气轻松:“不过是死几个残民害民的大户罢了。” 他的语气神态,仿佛被砍了一刀的是草扎的俑。 王获瑞合上眼,干瘪的面颊抖动不已。 好一会儿,他睁开眼,面露凶狠之色:“先生以为,下一步当朝何处走?” 卜信彦笑了,他后退一步,抬手朝王获瑞躬身一礼,随后才道:“首要是人……” 所谓仁义,所谓救济百姓,都是借口。 卜信彦用它来说服王获瑞,王获瑞也用它来说服他自己和追随他的兄弟。 无所谓王获瑞怎么想,只要他打着陈佑的旗号造反杀大户就好了。 同王获瑞分开,卜信彦去库房清点钱粮,转身时脸上浮现出狠厉之色。 若是这样还不能让天下大户豪强反对陈佑,他就从涡水跳下去! …… “海军不用担心,岭南、西北都好说,荆湖有李茂才过去,也不会有问题。剩下就是北边、江南和巴蜀。” 坐在梁关山的书厅里,吕端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梳理。 “中令认为五到十年必定会出问题,这么算来,远的地方没必要上心,主要是河南、淮南这一块要注意。” “职事没必要按照五年十年来算。” 梁关山看得清楚,说得也不含糊。 “就算是我,相公今天请辞,明天我就可能被罢免。” 吕端点头:“我知晓,故而准备多把心思放在五六品职事上。” 五六品都是中坚,往上能进各军、节镇做副手,往下是各师都指挥使。 只是说着这话,吕端也没多少底气。 还是那句话,人心易变,你都不在任上了,凭什么要别人五年十年后还听你的? 现在能做的只有两件事:在接下来这几年保住性命,祈祷这天下乱得快一些。 沉默一阵,吕端突然开口问道:“之后是尚同相公主持大局,还是刘相公主持大局?” “政事听义淳的,军事听我的。” 令出双门啊。 吕端不由皱起眉头。 过了一阵,吕端再次道:“中令曾言,欲以宰相封王、参政国公,若照此施行,何不自中令始?” 梁关山闻言挑眉:“相公若是封王,恐怕官家要睡不好了。” “开府建牙,自典亲军,中令安,则我等安。”吕端神色平稳,“中令封王,平章军国事,则我等有事,亦可问计于中令。” 顿了顿,他微微垂首,轻声道:“若为丞相,则更佳。” 简而言之,就是让陈佑有一个“退而不休”、超然于外的名头,防止陈系官员出现令出多门的乱象。 稍一沉吟,梁关山颔首:“丞相恐怕不行,三师或有可能。” …… “涧西来啦。” 陈佑起身,将杨子任迎到一旁的方桌前坐下。 待随侍令史奉上茶水带上门,杨子任率先开口:“我来寻中令,是有一事相询。” “嗯。”陈佑点头,看着杨子任,“但说无妨。” “敢问中令,意欲何为?” 郑重其事,结果只说了八个字。 陈佑稍稍等了等,确定杨子任没有其他话才开口问道:“涧西何以有此问?” “若是单有保民令,朝野虽有动荡,依然可控。然中令又欲限田定酬,天下岂能应允?” 昔日秦王扫六合,秦法普及天下,六国遗民多有不从者,以致天下大乱。 在杨子任看来,保民限田定酬一齐施行,无异于毫无缓冲地强制推行秦法。 普通百姓或许就从了,那些利益受损的豪强们可不会轻易妥协。 可是,这正是陈佑想要的结果! 当然对外人不能直接说。 因此陈佑只是面色平静地回答:“天下财富就这么些,我要多给百姓,豪富就少拿。涧西以为,对于彼等,割两块肉忍不得,割一块肉就忍得了?” “天下何其大邪?豪富何其多邪?今日以割小富,则大富不言;明日割大富,则小富不语。日进一寸,月进一尺,旬年之后,何愁天下豪富伤民?” 说得好! 陈佑心中赞叹一声。 “唉。” 陈佑长叹一声。 随即看着杨子任:“人生百年,何其短暂!涧西,某已近天命矣!” 杨子任一怔,随即点头:“吾知矣。” 他站起身来,神色郑重:“只是这天下不能乱。” 陈佑也站了起来,两人目光相接。 只听杨子任继续道:“天下若乱,苦得还是百姓。既欲宽待百姓,就不当令百姓苦。不然,岂非本末倒置。”【1】 陈佑微微颔首:“此亦吾之愿也。” 杨子任此时还有些天真,以为天下安稳百姓就能过得好。 送走他后,陈佑丝毫没有把方才言语间小小的不实放在心上,而是在考虑如何利用杨子任的这份天真,保证现在推行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 己未,陈佑召集都堂议事,正式提出要颁布限田令和定酬令,要求有司亦西海、高丽相关令式为模板,制定中原地区的限田令和定酬令。 此议一出,都堂内部立刻吵开。 胡承约第一个表示反对,紧接着相关官员一个接一个发表意见。 支持的理由无非是与民生息、使民繁衍,反对的理由就多了,最主要的一条就是“抑挫百姓奋进之心”。 当然这个百姓不包括底层那些普通人。 不过陈佑这边有不少人支持,反对者因为种种原因也没有太过坚定,最后,这两条建议没有经过多么长久的争论,就通过了。 通过当天,都来不及等次日的邸抄,限田令和定酬令即将落实的消息就迅速传开。 要说没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应该没几个人会相信吧? 欺世盗国 第七百八十三章 雷霆响彻神州惊(四) 汪弘洋丝毫不客气,在接连踢走几名不听话的御史后,御史台终于能很顺畅得受他支使。 这样的举动让弹劾他的奏章瞬间倍增,不过他丝毫没放在心上。 因为他还要做一件让更多人想弹劾他的事情。 他刚接掌御史台就按照政事堂的要求整顿私报。 首先是翻出前些年对于私报的资质审核规定,重新修订提高门槛。然后一面公布出去,一面召集各大私报总编纂到进奏院邸抄所学习新的规定。 之后要求私报社自查,不符合条件的自觉关门。 这已经让很多人不满了,部分私报仗着有高官撑腰以及符合条件,经常拐着弯喷汪弘洋和政事堂。那些不符合条件的的私报则是趁着还没关停这段时间,或是不要命地狂喷,或是不要脸地狂舔。 庚申,汪弘洋签发牒文,命令监巡院把私报纳入监察名单,强制关停所有不符合规定的私报。 这其实没啥,但有一条要了那些私报的老命了:对所有所有涉政文章进行审核! 所有未经允许发出涉政文章的私报,都将被关停整顿。 御史就那么多,每一篇都要审核的话,会导致绝大部分私报政论类文章失去时效性,同时监巡院御史在大多数背景不深厚的私报面前地位将直线上升——毕竟政论类文章的时效性取决于他们的审核顺序和速度。 同时,政事堂宰相对舆论的控制力度会加强。 没有任何意外,命令公布之后,大小报纸全都在喷御史台,十数位官员联名弹劾汪洪洋阻塞言路、钳民之口。 已经有人盘算着,等政事堂强制关停报社的时候,闹出点大事来。 然而这些谋划很快就用不上了。 当天晚上,亳州发生叛乱的消息传到京城。 次日一早,所有私报全都把这件事列在头版,大部分立场有异的私报,更是在头版写下十分显眼的标题: 贼奉陈相公令叛于亳州,杀戮无算! 宫门刚一打开,石熙载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向同明殿。 “官家!官家!” 石熙载进入同明殿后,见赵德昭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立刻明白天子也知道亳州叛乱的消息了。 石熙载心中有数,行礼之后也不坐下,直接就问:“未知官家可否听闻亳州事?” “吾已知晓。”赵德昭干笑一声。 自从听到有人打着陈佑的旗号发起叛乱,他就变得坐立不安,生怕下一刻潘美就拿着刀刃跑进来,来“请陛下为天下计”。 石熙载却是丝毫不担心,他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此乃天助也!” 赵德昭猛然精神起来,他盯着石熙载,不由自主伸出手去:“卿……” 随即反应过来,双手放下搭在书桌伤:“卿何以有此言?” “叛贼称奉陈中令之令,如此,中令何以自处,何以自证?” 石熙载躬身一礼,朗声道:“臣以为,官家当为者三。” 赵德昭上身前倾,做出仔细聆听的模样。 “一者,立刻召集群臣议事,讨论如何处理叛乱事宜。” 说着,他顿了顿,不由自主压低声音:“若可成,则令薛相公或赵仪同平叛。若不成,则委陈中令平叛诸事。 “二者,官家宜下诏自省,自以德薄委军政事于诸相公,怎奈世事艰难,致使庶民求生若此。 “三者,加陈中令三公之职,诏其用心国事,平灾安民。” “何也!?” 赵德昭不由问出声来。 “其一,若薛、赵二公可领兵平叛,则可削陈中令之势;其二,天下乱象非官家之过,乃宰相之过也;其三,陈中令携民变威逼天子,其心可诛,天子虽逢危难,仍以百姓为重,高下可知也!” 至于天子被威逼会不会让人失去信心,不用担心,只要有他们这些人居中串联,反而会营造出一种“天子审时度势,谋求亲政”的形象。 …… 厚重的黑色马车缓缓驶进端门,沿着天街往应天门行去。 等级区别在皇宫内外往来上表现得十分明显,宰相们的马车能直抵两府,参政或仪同、特进则是停在应天门外,其余官员除非年过七十,否则一概在端门外下马停车步行,了不起特批一个肩舆。 宰相们的体面越来越接近古时的丞相,再加上这十年间宰相替换的频率并不低,如果不是陈佑推行的政策太过激进,或许大多数官员都乐于支持陈佑一直担任首相。 陈佑不在乎。 他坐在马车里,考虑的是对待辽国的政策是不是需要改变。 他现在还没考虑清楚,接连不断的外战和五六年的和平,哪一个更有利于他暂时隐退的时候维持势力。 想到这里,他突然怔住。 跨越时间长河,在千多年以后,似乎也有一个校长,经常拿下野来暂避风头。 记忆已经有些遥远了。 他缓缓抬手按在胸前。 那么,现在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这么问自己。 “相公,政事堂到了。” 一声呼唤惊醒他。 他放下手,做了个深呼吸,恢复到以往那般古井无波的神态,神情自若地走下马车。 顾盼之间,这个庞大帝国掌舵人的自信与豪情,显露无疑。 陈佑坐进书厅处理早上刚送来的公文,不过两刻,令史通秉有司官员已经等在都堂议事厅。 他早上出门时就安排人通知各部主贰官,今天头等大事是平叛事宜。 在议事厅外,正好遇到巴宁泰。 数不清多少次了,总之两人再一次联袂走进都堂议事厅。 屋内官员齐刷刷起身:“见过尚书令,见过侍中。” “诸公不必多礼。” 陈佑走到主位,抬手虚压:“坐。” “谢尚书令。” 众官员坐下,陈佑扭头看向梁关山:“尚同介绍一下亳州情况。” 梁关山点点头,拿出一本薄册子翻开:“至前日,谍报司探得情况如下:亳州乱民贼首为王获瑞,据传曾为侍卫步军司队正……十一月十四日,王获瑞纠集贼人攻破双沟镇大户马家,杀其家众,放钱放粮募集人手,次日又以‘为陈相公解救百姓’为名,破驻马镇大户家宅,尽屠之……” 说到这一段,哪怕在座众人都有听闻,此时听来,仍有一种荒谬之感涌上心头。 有人偷偷朝陈佑看去,入眼却是一副淡然面孔。 陈佑的确很平静,这类事情他见得多听得多了。 无论王获瑞是真心认为这是在解救百姓,还是打着这个旗号当幌子,陈佑都不会有意外。 王获瑞结局如何,取决于亳州百姓情况,以及被他杀死的那些大户往日作为。 “……据查,双沟镇前时已有百姓饿死道途,未闻马氏有赈济之事;驻马镇有些许双沟镇民投奔,尚未查到饿死情况,该镇亦有组织施粮……”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没有更多的信息,只能判断一个不在乎名声,一个在乎名声。 “……至明沟镇,贼众不再引诱百姓自行加入,开始裹挟……” 这条一出,如果王获瑞不能成事,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终于,梁关山介绍完情况。 陈佑扫视诸官员,开口询问:“何处兵马可调集平叛?” “最近的有归德军。” 白崇文最先开口。 “归德军节度使乔匡久在太原,前些年才升调归德,当可迅速平乱。” “那就他了。”陈佑没有过多考虑,直接下决定,“ 紧接着,他扭头看向石守信:“钱粮可有问题?” “只要太府能拿出来,军备司就能送到。”石守信这么回答。 方文韬立刻应声:“太府这边没问题!” 哪怕有问题,他也不会在这时候说出来,等叛乱平息再哭穷。 “好。军备司和户部一道筹算一下需要多少钱粮。”陈佑一锤定音,“你等先去罢。” “喏。” 几人起身,躬身行礼。 “下官告退。” 议事厅的门打开再关上。 陈佑扫视其余众人,缓缓开口:“天下不安,罪责在你我,若是有人牵扯其中,莫要怪我不留情面。” 众人皆凛然,不敢应声。 陈佑看了一圈,将目光放在汪弘洋身上:“上次叫御史台整顿私报,现在如何了?” 汪弘洋不敢耽搁,连忙道:“回相公,御史台……” 话刚起了个头,门外突然传来宦官的声音:“陈中令,诸位相公,官家有请!” 汪弘洋闭上嘴。 所有人都看向陈佑。 有那么一瞬间,似乎能看到陈佑露出嗤笑,只是定睛看去,却是什么都没有。 “既如此,我等先去,你等且在此等候。” 陈佑这么说着,站起身来。 欺世盗国 第七百八十四章 雷霆响彻神州惊(五) “相公们来了。” 听到通秉,赵德昭端正坐姿。 少顷,陈佑等人走进同明殿正殿。 “参见官家。” “诸公免礼。” 赵德昭表现得十分平易近人。 陈佑却没管这些,坐下之后直接就开口询问:“不知官家寻我等过来,是为何事?” 赵德昭摆出沉重的神情:“我听闻亳州生乱,特遣人请诸相公前来商讨。” “却是如此。”陈佑点点头,“正要禀告官家,都堂决议令归德军平叛,正在商讨有关平叛的其余事宜。” 迟了。 赵德昭神情一滞,随后声音都放低了:“既如此,平叛诸事就托付给陈师了。” “喏。” 君臣无言,陈佑很快带着一言未发的相公们离开。 从头到尾,双方都没提叛贼旗号的问题。 回到政事堂,陈佑无视或多或少有些好奇的目光,坐下后继续之前的话题:“继续说御史台。” …… 午时之前,政事堂符敕发往宋州,命令归德军剿灭反贼。 “现在是好机会!” 胡承约得到提醒,在都堂议事结束后,亲自前往太府,要求太府立刻筹集粮食平息灾情。 亳州之乱,在于缺粮。 太府有余钱余粮,但是为了明年承兑,不敢放出太多。 现在出了亳州这事,耗费的钱粮比之前直接解决灾情还多。 方文韬终于承受不住压力,担心继续拖下去会导致其它地方也出事,只得应下胡承约的要求。 当天下午,户部、礼部、太府会商,决定拿出三百万缗解决本次灾情。 同时,方文韬上奏政事堂后,太府获准强制收购粮食,但凡拒绝出售的大户粮商,皆以通贼论处。 此事即便胡承约也没有阻拦,基本上是把坚持了两个多月的粮商大户们当成弃子。 粮商而已,背后站着高官的自会提前避险,避不了险的就自求多福吧。 就在三司会商时,一道中旨送至中书,天子要求加尚书令兼中书令陈佑为少傅。 没有任何意外,陈佑直接推辞掉。 然而让人难以预料的是,在这个消息传出之后,有人开始议论宰相封王的可能性。 壬戌,三家私报在头版将两件事摆在一起刊登:天子加尚书令陈公为少傅;朝廷调兵剿灭自称陈公门下的反贼。 这还不算完,在当天的报纸中还提出“陈公已拒少傅之赏,或可封王以酬功”。 毫无疑问,当天下午,这三家私报就被御史台关停。 但报纸已然发售出去,御史台似乎也没有追索收回的想法,就这么任由其传播。 癸亥,天子再次发旨,要册尚书令陈佑为王! 陈佑依然推辞。 消息传出之后,杨子任遽然发声,奏称“首相无功无过,天子无故加赏,乱之始也”。 其中特别提到这次亳州叛乱联系上天子加赏会让人产生什么样的联想,最后直言“敢言加赏者斩”! 但是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 上到天子,下到百官,都有不同的心思。 杨子任公开奏章后,有官员开始弹劾陈佑借民乱威逼天子,另一些官员则继续鼓噪封王事。 甲子,京中仍然存货的私报,八成都在议论封王事,这其中又有七八成支持陈佑封王。 也就是这天,亳州传来消息,贼军在谯县被击退。 消息传来,御史大夫汪弘洋奏请尚书令兼中书令陈公封王。 乙丑,韩向阳、吕端、陈省华等奏请封王。 参知政事宁强上书驳斥封王议,顿时一大波官员把宁强奉为旗帜,拼命弹劾陈佑及陈系官员。 “他怎么敢。”同明殿里,赵德昭坐立不安,喃喃自语。 石熙载坐在殿侧,垂首不语,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今天刘松鹤进京,马上就要陛见,石熙载被赵德昭特意找过来旁听。 在等待的时候,自然提到当前朝局。 便是石熙载,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局面有些超出控制。 他没想到,陈系官员竟然不顾当前的敏感形势,想要真的推动陈佑封王。 “凝绩。” 听到赵德昭的呼唤,石熙载不能再装死,心底暗自叹息一声,脸上的表情却是坚定无比:“彼等不过是利令智昏耳,官家不必忧虑,闹得越大,天下人看得越清楚。” “嗯。凝绩所言有理。”赵德昭轻轻点头,神情稍微变得轻松。 过不多时,宦官通秉刘松鹤到了。 见礼坐下之后,赵德昭没有像往常一样问施政之地的民情,开口就是当前朝局:“刘卿入朝,如何行事?” 刘松鹤扭头看了一眼石熙载,随后道:“回禀官家,臣入朝,所为者乃整肃朝纲。” 石熙载闻言,适时插话:“朝局纷乱若此,未知使君如何行事。” “吾闻明年乃是纸钞承兑之时,若太府无钱,天下必定生乱。天子可行堂皇之事,平定天下乱象。” 这是早有定计的事情,赵德昭和石熙载听了,不由点头。 刘松鹤并没有到此结束,继续道:“然臣观如今之事,万民不安,官家何不出面安抚人心?” 赵德昭与石熙载对视一眼,石熙载代为出面问道:“使君此言何解?” “废保民令,阻限田、定酬,天下万民必喜而从之。”刘松鹤顿了顿,缓缓道,“天下苦陈久矣!” 好似一道惊雷割裂天幕。 赵德昭恍然。 之前一直把这些手段当作事成之后收揽人心的手段,却没想到在条件合适的时候,可以当成决战的第一支箭! 丁卯,陈佑临时召集都堂议事,在没有事先沟通的情况下,强行通过册命宁强为宰相的决议。 赵德昭强忍着怒火参加完册命宰相的仪式,回到同明殿后立刻召见刘松鹤、石熙载。 仪式结束,宁强去祭拜太庙,官员们没有闲着。 庞中和、白茅、曹骢等人奏请陈佑封王。 这对陈系官员的鼓舞是巨大的。 这批人上书的消息传出,立马就有许多陈系,尤其是周山派官员挥笔写下奏章。 陈佑回到家中,坐进书房后,不再掩饰脸上的疲惫之色。 他本意是等这次危机结束,到年后再通过利益交换推动宁强拜相。 但这几天风声有些不太对,便在宁强出声反对封王之议后提出册命宰相。 支持一个“反对陈公封王”的人当宰相,他的态度不言自明。 可惜这时候他的意见已经不重要了,除非他真的想当赵氏忠臣,为天子效死,否则就只能配合那些曾经追随他支持他,以后还会追随他支持他的人。 只是这一变,之后的计划几乎要全盘推倒重来! 陈佑叹了口气,注水研墨,铺开纸仔细思量。 这次算是和天子彻底翻脸了,最重要的一个基础条件更改,陈佑有一瞬间甚至冒出“不如顺势为之”的想法。 不过冷静下来仔细评估当前天下局势,他还是放弃了。 黄昏,城门关闭之前,辽使铎遏一行入城,住进四方馆万国院。 四方馆令张穆到政事堂缴了令,自回家中休息。 晚饭刚过,武库令赵瑜悄悄过来。 两人见面,赵瑜开口第一句就是:“怎么样,辽使同意了吗?” “虽未直言,听其言语,当是心动。” 张穆仍有些不确定。 两人一道走进书阁,点燃蜡烛关上门。 赵瑜站在门口转身看着张穆,轻声道:“明天是最后机会。” “我知道。”张穆点头,背对着桌上烛火,整张脸掩藏在黑暗之中,“明天还是我引辽使入宫,我会再尝试一下。” “这几天吵得最凶的是陈江陵借反贼迫使天子封王一事,你可以叫辽使知晓此事。” “竟有此事!”张穆惊住了,他一直在路上,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待听完赵瑜的解说,张穆禁不住来回走动:“可恨!可恨!此贼竟嚣张至此!” 赵瑜见状,上前几步:“天下苦陈久矣!美纯,那两人已经决意豁出去了。” “可是真的?”张穆听闻,面露喜色,“可有说何时动手?” “尚未有。”赵瑜摇头,“他二人说是要自己预备。弃宁猜测他们可能想从天雷军那边动手。” “天雷军。” 张穆皱眉垂首。 赵瑜开口说出了张穆没有说的话:“我们在天雷军并无可恃之人。” 好一会儿,张穆长出一口气:“不去管他,你跟弃宁说一声,咱们不要掺和进去了,即便他们不成,我们也能按照原定计划走。” “好。” …… 万国院,铎遏正在奴仆的服侍下泡脚,下属突然在门外呼喊:“司徒,有人称是北院出来的。” 这个司徒乃是铎遏所属小部族的司徒,也就听着好听。 不过北院,却是辽国的北枢密院,负责军机事宜。 现在的北院宰相兼北院枢密使是有从龙拥立之功的萧思温,其更是当今皇后之父! 萧思温当年在辽周幽州之战时吃了大亏,天赞皇帝即位后,接掌北院的萧思温十分重视对周事务。 铎遏这个小小的部族司徒可不敢在这事上有所耽搁,连脚都来不及擦,直接把湿漉漉的脚套进鞋子,挥手赶走奴仆,一边朝门口走,一边语气急切地吩咐下属:“请进来!请进来!” 欺世盗国 第七百八十五章 雷霆响彻神州惊(六) 戊辰,张穆一大早就出门王万国院赶去。 按照惯例,铎遏这样级别的使者是没资格得到天子接见的,至少得是大部族三公或者南面官侍郎以上才会被天子接见。 不过铎遏这次带来了国书,除了要庆贺新年,还有一件大事是要商谈两国皇帝互上尊号的事情。 辽帝耶律贤刚即位就接受了群臣上的尊号。 周帝赵德昭因为一直没能掌权,执政的陈佑等人根本没有给他上尊号的心思,所以赵德昭现在还是一个白板皇帝。 是以辽国方面提出这个想法后,赵德昭十分上心,特地提出要接见铎遏。 政事堂没有阻拦,只是特地安排了一些人陪同,以免天子说出一些不符合身份的话语。 张穆抵达万国院,铎遏已经做好准备。 张穆借着叫人准备车驾的等待时间,装作无意地说出这些时日京中讨论最多的封王之议。 铎遏却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与路上的态度判若两人。 凡是过犹不及,张穆见状,不好再说,心中虽然遗憾,但也只能放下,转头问起铎遏对洛阳的感觉。 闲聊一阵,两人一同前往皇宫。 通过应天门后,铎遏突然开口道:“张馆长,我想要拜见陈尚书令,可方便?” 张穆停下脚步看向铎遏。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阻止嘴角上扬的冲动,用尽量平静地声音回道:“当然可以,国使请。” 说完,他紧抿嘴唇,走在前头带路。 此时的他只感觉浑身发飘,领路时的注意事项一概忘却,只是凭着本能朝政事堂走去。 坐在书厅批阅公文的陈佑甫一听到辽使求见的消息,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这么快就从同明殿出来了?” 话说出口,突然皱眉:“现在几时了?” “辰初三刻。” 这个时间明显不对。 不用多想,陈佑就知道是有人从中作梗,而且辽使十有八九愿意配合。 “不见。” 陈佑重新低下头,继续批阅公文。 门外顿了顿,干脆应下。 “张馆长,相公现时抽不出来空。” “这……”张穆不免犹豫,他侧身看向铎遏。 铎遏分明之前能听懂汉语,这时候却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扭头和张穆对视。 张穆心里咯噔一声,倒吸一口气,一股凉意沁透心脾,他冷静下来,转头道:“既如此,便不叨扰中令。” 接着对铎遏道:“国使,该去拜见天子了。” 铎遏没有回话,只是跟着转身。 书厅内,陈佑批到一份云州送来的奏章后,突然停住,他拉动响铃,对书令史吩咐道:“通知两府,午后议契丹事。” …… 三刻钟后,赵德昭心满意足地让张穆带辽使下去安顿。 礼部、鸿胪等有司官员告罪退去。 赵德昭不由起身。 按照谋划,明年年底前大概能收权亲政,正好加了尊号,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他背着手在桌前转悠,遐想着什么样的尊号更有气势,更能展现他的英明神武。 “官家!” 思绪飞散间,唐思恭突然趋步入殿。 “敬忠啊。” 赵德昭在桌前站定,嘴角带笑看向唐思恭:“有何事?” 唐思恭在离天子不远的地方站稳,弯着腰不敢抬头:“启禀官家,奴婢方才得到通报,辽使今日先去了东府,未能入内,其后才来得同明殿。” 只这一句话,就叫赵德昭脸色僵住,紧接着热血上涌。 “嘭!” 一声巨响,桌子被踹倒在地。 赵德昭也踉跄后退。 唐思恭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天子:“官家,官家!圣体要紧,圣体要紧啊官家!” 赵德昭却听不进去,站稳之后咬牙切齿:“契丹野人,安敢欺我!” 之后他又满脸狰狞地看向唐思恭:“恶臣何以弄主!” 唐思恭猛然一惊,连忙松开手拜伏在地:“官家恕罪!官家恕罪!” “来人!” 赵德昭根本不理会唐思恭的求饶。 “奴婢在!” 殿外早已等候多时的宦官立刻进门。 赵德昭合上眼调整呼吸,重新睁开眼后,满面冷然:“拖下去罚十杖。” 唐思恭听闻,虽然眼角狂跳,可还是松了口气,连连拜谢:“谢陛下恩典!” 未初,都堂议事开始之前,潘美、朱宪等在京禁军将领上奏请议尚书令兼中书令陈公封王事。 现在已经不是陈佑应不应该、能不能封王的问题了。 到这一步,就成了站队与否的问题。 支持封王,就是陈系,反对封王,就是保皇党。 在这件事上,要么闭嘴不说话,要么坚定支持一方,千万别说什么“现在不适合,等某事之后再议不迟”这种话,只会被双方同时记恨上,更会被那些不说话的人鄙视切割。 当两府宰执们带着这样的消息坐进议事厅,几乎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一间屋子里究竟会传出怎样的回答。 一个时辰后,议事厅门打开。 紧接着枢密院召集在京将领,商讨北疆事宜。 “北面要打仗了!” 这个消息传开,潘美等人的家宅立刻围满了旧部新属,这些中层将领,就等着战事一起好更进一步。 铎遏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没想到一番操作换来这种结果。 情急之下,他又找到张穆,真心实意想要求见陈佑。 张穆虽有心阻止战事,怎奈陈佑完全没有交流的想法。 己巳,天子发中旨,要求停止推进限田、定酬。 令保皇党意外的是,这道中旨只是在初期遭到阻拦,之后就十分顺畅地颁布出去。 石熙载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反对陈将明者多矣”。 他们不知道的是,陈佑得知天子下发这道中旨的内容后,十分失望地叹息出声。 “何其不智也。” 面对白茅,陈佑再次轻叹一声。 白茅明白,这是在点评天子发中旨亲自下场反对的行为。 “茹汇你可要记牢了。” “茅谨记山长教诲。”白茅垂首。 之后开口道:“师兄弟们都希望山长再去书院讲一次课。” 讲课是假,表态是真。 底下人希望他们的领头人展现立场,表达态度。 他们需要领头人站在前方。 陈佑明白,他到了不得不站出来的时候了。 “那就下月初八。“ 他给出这么一个日期。 白茅顿时安心:“学生这就去安排。” 目送白茅离开,陈佑稍稍有些欣慰。 这个原本才华不显的学生,如今也渐渐有了一系旗帜的气象。 欺世盗国 第七百八十六章 雷霆响彻神州惊(七) 庚午,陈佑亲自上《民贵君轻疏》。 奏章的第一部分直言天子中旨颇为不智,引出当前以及未来会出现的种种问题,第二部分引经据典,叙说“仁政爱民”的重要性,第三部分解释他要推出的一系列政策是如何符合“仁政爱民”这个目标,又是如何解决那些问题的。 同时,在这份奏章中,陈佑第一次公开提出“粮出于民,兵出于民,天下财富,自民而生,天子宰相牧守天下,当恃民而制百官豪富。所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是也!” 重点就在于“恃民而制百官豪富”。 将官僚豪强与普通百姓站在对立面这个现实,搬上桌,扯开遮羞布,展示给天下人看! 此疏一出,洛阳百官官心惶惶。 但十分奇异地,洛阳的舆论场安静了一天。 次日,曹骢上《阶级论》,将天下生民划分为五大阶级。 其中特别指出,以皇室和金紫高官为代表的上层阶级,想要维护自己的利益,最优做法是联合下层阶级压制中层阶级。 这个中层阶级,包括工商业主,包括大小地主。 简而言之一句话:官员们啊,你们应该追随陈公,一起对付那些工商业主! 同日,刘松鹤等官员上书驳斥《民贵军轻疏》和《阶级论》。 反驳前者常用的无非是“忠君”、“豪商是民”这一套,但对后者,他们就没那么客气了,直接“外道邪说”的帽子扣上去,声称要卫道诛魔。 这种情况,陈佑等人早有预料。 对于个体来说,阶级的划分少有立场分明的,尤其是现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官员都是曹骢口中的“工商业主、大小地主”出身,或者正在为成为“工商业主、大小地主”而努力。 毕竟,官职无法世袭,财富可以。 这天下午,亳州传来官军失利的消息,反对派们立刻抓住机会,以亳州叛乱和本次灾情来打击陈佑的《民贵君轻疏》。 壬申,刘熙古、梁关山、宁强等三位宰相上书支持这一疏一论。 其后,刘、梁二位相公奏请议首相陈佑封王事。 胡承约、薛崇立刻表示反对。 下午,一直没怎么表态的巴宁泰也终于出声反对。 两府割裂! 这很正常,他们之前愿意听陈佑的,是为了利益,现在站在陈佑对立面,也是为了利益。 即便巴宁泰是权势仅次于陈佑的枢密使,他也想品尝一下首相的权力是何种滋味! 癸酉,得到提醒的铎遏放言:“若是周国挑起战事,大辽定不会善罢甘休!”【1】 当即就有官员奏称边军似有异动,于国于民皆是有害无益。 只是这十年来两国交战互有胜负,周国更是在这种你来我往的战斗中先后拿下日本和高丽。 由此,除了那些好像是神经敏感的官员,也没几个人把铎遏的狂言当一回事。 想怼谁就怼谁,哪怕没怼赢也能毫发无伤。 周国上下正在形成这种强烈的自信。 时间进入十二月,天子一直未对封王议做出回应。 金紫高官们上了一次奏章之后也都没再继续提起此事,徒留中低层的官员们以一天数十份奏章的频率在邸抄私报上唇枪舌剑。 乙亥,陈系官员不再徒劳等待。 陈佑将在本月初八前往周山书院公开讲课的消息已然传开,所有人都知道,这番讲话,要么是冲锋的战鼓,要么是撤退的金钲。 陈系官员们当然希望这是冲锋战鼓,如果能变成胜利的宣言就更棒了。 于是,在十二月初二这一天,梁关山提出调整内外将领以应对可能出现的战事。 吕端虽然还没完全掌握住选阅司,但在宰相们的支持下强行调几名中层将领入京占住关键位置还是可以做到的。 巴宁泰直接否决这项提议。 既然枢密院内部无法解决,梁关山没有继续纠缠,与刘熙古达成一致后,直接把这件事摆到两府议事中去讨论。 这种时候,巴宁泰愈发觉得他站出来反对陈佑的做法十分正确。 …… 当夜,张穆家中,赵瑜刚一坐下便恨恨出声:“陈江陵果真居心不轨!” “怎么?”张穆一惊,连忙询问。 “枢密院传出消息,梁副枢要调陈系将校入京。” “还要调!?” 赵瑜点头:“看来他们是真的想要做些什么了。” 一阵沉默。 好一会儿,赵瑜见张穆愁眉不展,再次开口:“放心,我们这边志士也不少,枢密院那两位这些天似乎也在防着我们,应该是谋划有进展了。” “是么,那你……” “武库这边无需担心。”赵瑜说着,声音低沉下来,“若真有事,便是拼了性命,也不会叫贼人拿去。” …… 丙子,两府讨论了整整四个时辰,终于做出调整内外将领的决定,同时定下的还有部分需要调整的高级将领名单,以及限田、定酬的基准线。 毫无疑问,陈佑在将领调整上做出了让步,换来限田定酬的进展。 巴宁泰等人显然认为这时候在政策上付出的代价,日后都能通过军事上的优势抢回来。 丁丑,吏部侍郎李文渊遭弹劾,罪名有二:贪赃、任用私人。 天子赵德昭立刻发中旨要求罢免李文渊。 陈佑以中旨不合规矩为由驳回,同时声明在肃政司调查清楚之前,他不会允许罢免李文渊的诏敕通过。 戊寅,卯初,洛阳城内的天雷军驻地逐渐苏醒。 早几年前,天雷军在新式兵器研制成功后,就因为安全原因搬出了洛阳城。 现在天雷军的主体分为三个部分,主要核心放在嵩山一带负责研究兵器战术,主要兵力放在岭南进行实践应用,另有一部分在洛阳城内驻防。 彭明石就是天雷军在洛阳城内的负责人,天雷第一师都指挥使,兼天雷军洛阳武库使。 这天早早起床,刚刚洗漱完,亲卫突然跑了过来:“都指!武库失窃!” 彭明石一愣,随即瞪大眼睛:“快通知近卫司、谍报司!” …… 厚重的车帘落下,陈佑随手把车门插好,靠到车厢壁上闭目养神。 马车缓慢启动,数十名未着甲的元随护卫散在前后,簇拥着马车朝皇宫驶去。 抵达左掖门之前会经过一处行人颇多的路段,毕竟桥头,两岸百姓往来必经之地。 眼看着即将抵达此处,护卫们一个个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单是陈佑,就在此处遇到过两次刺杀,由不得他们不警惕。 …… 皇城之内,刘河本是在谍报司整理需要在早上送给陈佑的简报,却没想到会收到天雷军送来的消息。 只一瞬间,他便反应过来,立刻吩咐下属通知所有在京的三品以上陈系官员注意安全,同时他自己带着人沿着陈佑日常入宫路线反向寻去。 …… 桥头路段有惊无险的通过,所有人都下意识松了口气。 谁也没注意到,周边人群中有几人看了看车队,互相对上目光,重又低头若无其事地朝端门方向走去。 左掖门近在眼前,马车突然停住。 陈佑睁开眼。 不等他询问,车外传来解释:“遇到巴相公了。” 陈佑“嗯”了一声,没有开口。 很快,两位宰相的亲随沟通完毕,巴宁泰原地等候,陈佑先行通过。 之所以不两队并作一队,还是为了安全起见。 车轮辘辘的声音再次响起,陈佑感觉到马车开始行进,坐直身子掀开侧方车帘看向路边。 只一眼,他就愣住了。 在他的目光中,能看到两三人快速挤出人群似乎想要接近车队! “警戒!” 他高呼一声。 与此同时,周围人群中突然冒出七八个人快步冲向两位宰相的车队! “刺客!” 护卫高呼,瞬间收缩阵型把马车保护在内,同时分出十来人去阻拦这些冲阵的刺客。 然而这些刺客手无寸铁,根本不同护卫纠缠,拼着受伤也要接近马车。 “杀贼!杀贼!” 在高呼声中,数声轰鸣接连响彻洛阳城! 欺世盗国 第七百八十七章 今日试问天倾否 爆炸刚一发生,拉车的马便被惊起,嘶鸣着冲撞出护卫阵型。 如此一来,却正好躲过了后几次爆炸。 只是接二连三的爆炸所产生的气浪依然影响了车马。 车前几匹马左摇右晃地拉着车厢蹿出去不过三四丈,便在爆炸的余波中倒在地上。 惊恐之下四散奔逃的人群中冒出三人持着木棍扁担冲向倒下的车厢。 “保护相公!” 远远的一声呼喝。 却是刘河带着人赶到了。 三人根本没在意援军,分出两人去阻挡在爆炸中幸存且恢复清醒的护卫,另一人大跨步来到车厢边上,十分轻盈地跳将上去。 站定之后,双手举起长棍。 “哈!” 运气高喝,手中长棍如雷似电般通过车窗扎进车厢。 只有砖石迸裂的声音传出。 没有扎到人! 这人立刻起棍斜向运力,准备将车门捅开。 就在此时,破空声传来。 是刘河掷了一把刀过来! 此人矮身躲开,手上不停猛捣两下,伴随着“咔嘣”的声音,车门弹开。 与此同时,车内传出一声闷哼,应该是崩断的门闩溅射到陈佑身上。 “贼子!” 刘河已经赶到,根本不及站定,便挥刀朝站在车厢上的刺客小腿砍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待尘埃落定,刘河钻进车厢查看陈佑伤势,爆炸激起的烟尘方才落下。 陈佑此时狼狈不堪,脸上更是有伤口流血不止。 刘河赶到之后他就想出去,只是被拦住了——相比于外界,待在这个已经侧翻的金属车厢里更为安全。 “通知潘美等人,同时安排人手送我回府,召集我这边的三品以上文武至府中议事。” 陈佑盘坐在地,见刘河进来,也不多问,直接开口吩咐。 “是!” 刘河心中凛然,语气干脆地答应下来,顾不得关心陈佑脸上的伤口,重又钻出车厢指派下属去喊人。 …… 近卫司衙门,朱宪走进书厅,翻着兵书等待亲随把今天需要批的公文送来。 他准备花一个时辰批完,然后去把洛阳城防卫转一圈。 想要以副职的身份压住主官,不付出更多的精力是不行的。 只是他刚把兵书翻开,还没看完一页纸,亲卫就跑了进来:“都指!天雷军通知库房失窃!” 朱宪登时丢下书:“全城警戒!” 说完,立刻起身去寻都指挥使包牯牛。 他这边刚和包牯牛谈妥,刘河派来示警的人就到了。 朱宪顾不上什么公文,直接越过包牯牛调集人手去保护三品以上官员。 正在安排间,一阵爆炸声传来。 在听到爆炸的一瞬间,朱宪整张脸都绿了。 这一刹那,他设想了无数可能的情景,最终下定决心,站在院内高声呼喊:“封城!封城!任何人没有首相或刘、梁两位相公的批准不得在城内行走!” …… 收到谍报司示警,潘美第一时间着甲登上端门。 不等他站稳,爆炸声响起。 侧耳仔细倾听,确认方向之后,他神情肃穆转身看向宫城。 “噌”地一声拔出腰间长剑,高声吩咐道:“封锁皇宫!禁止人员出入!违令者斩!” 随即他又喊住一人:“谷崇彦!” “在!” “你去左掖门护持尚书令!” “遵令!” 殿前司瞬间行动起来。 潘美手持长剑站在城墙之上,身边将领散去之后,他转身叫来自己的心腹亲卫,低声吩咐道:“立刻去襄阳通知陈文炳和李襄帅,尚书令遇袭,若无尚书令或我及刘河的手信,切莫相信任何一人!” 心腹离去后,潘美没有继续留在原地,而是带着一队亲兵往端门去。 他要入宫城。 抵达端门时,正好遇到两队人马对峙。 这两队皆是殿前司人,只是其中一队早已归顺潘美,另一队听命于副都指挥使。 “都指!” 见潘美过来,那一队领头的校尉神情警惕地看向潘美:“都指无故下令封锁皇宫,不知可有两府调令?” 潘美闻言,嗤笑一声,抬手握住剑柄,目露凶光:“宰相遇袭,某受命护卫天子,尔等阻拦,欲谋反乎?” 那校尉神情一滞,随即沉声道:“我要见李都指。” 潘美合上双眼,微微抬头,长出一口气后,低头睁眼。 看着校尉,他松开手中剑柄。 校尉见此,心中微微放松。 只是下一刻,潘美冷冽的声音传出:“杀!” 其身后亲兵,瞬息暴起。 庄严肃穆的端门前,刀剑交加声想起,更有血腥气飘荡。 可以想见,因潘美未能全盘掌控殿前司,这般场景不会少。 经此一事,潘美被拖在端门处,终于叫刘河派来通知的谍报司干员找到。 得知陈佑性命无忧,潘美松了口气。 之前已经安排亲信去保护陈佑了,现在不需要太过担心。 站在血泊中稍一思忖,他决定亲自入宫通知两府需要前往陈府议事的官员。 …… 枢密院内,隐约听到爆炸声后,枢密使们就各自派人前去打探消息。 消息还没送回来,陈系官员陆续收到谍报司传来的示警。 联想到之前的爆炸,所有人都严肃起来。 此时的枢密院,沉闷无比,所有人都在等待消息传来。 过不多时,去打探消息的人还没回来,倒是枢密院被殿前司士兵围住的消息从门外反馈进来。 宰相们纷纷出门。 就在此时,身着盔甲的潘美脚步沉重地走进门来。 “仲询。”刘熙古上前一步,“发生何事?” 潘美没有立刻回答,扫视一圈发现所有枢密使、同知都在,才朝刘熙古拱手:“尚书令遇袭,现已回府,某受命召集义淳相公、尚同相公,以及白同知、韩司正、吕司正前往相府议事。” “既要议事,何不至都堂!”巴宁泰神态威严,“何不尽召宰相百官!” 潘美呵呵一笑:“巴相公若有不满,待日后再同尚书令分说,只是今日,还得委屈相公留在密院。” 说完,他朝刘熙古等人拱手:“诸公先行,某去东府请人。” 言罢,不理会巴宁泰等人,直接转身离开。 刘熙古、梁关山对视一眼,若有所思地互相颔首,之后朝巴宁泰道:“枢使稍待,某等先行一步。” 欺世盗国 第七百八十八章 明朝我欲断乾坤 通知完政事堂,潘美本准备直接赶往陈尚书府,却不料收到同明殿传来的坏消息。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刘守忠带人赶到同明殿! 潘美匆匆赶过去,路上遇到刘守忠派去“请”两府宰相的人手,直接令人绑了拉走。 一路上调兵遣将,等潘美抵达同明殿时,同明殿已被团团围住,内外两拨人马持械对峙。 “潘仲询!” 见到潘美,刘守忠禁不住高喊一声。 “你欲造反乎!” 潘美站到军汉前头,理直气壮:“有贼人偷了天雷军的炸药,尚书令已然遭到袭击,为天下计,某自要派人保护官家。” “我既已到此,你又为何派兵围住此处?” “我信不过你。”潘美十分诚恳,“身为佐贰官,未得上官命令擅自带兵入宫,你叫我如何信你?” “刘将军是得了我的命令。” 一个声音从殿内传出。 紧接着,赵德昭走出殿门。 “陛下!” 刘守忠连忙站到赵德昭身前。 “此处危险,还请陛下进殿。” “无妨。” 赵德昭抬手拦住刘守忠,绕过他走到前头,站定后扫视一干军汉,之后将目光放到潘美身上。 “我相信潘卿的忠心。” 这话一出,所有目光都集中到潘美身上。 潘美听了,心中犹豫该以怎样的态度来应对。 只是当下局势由不得他拖延,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决定。 他微微躬身抱拳:“得官家信重,乃臣之幸也。然尚书令遇袭后头一道命令就是叫臣保护官家,若是官家有事,臣虽百死亦不可赎!” 他这番姿态,直接叫底下军汉明白无需行礼。 尤其提供了包围同明殿的法理——尚书令的安排! 而且尚书令虽然遇袭,却没事! 这很重要。 赵德昭沉默一阵,再开口时,嗓音都有些变化:“尚书……陈师何在?” “尚书令已归家养伤。” 潘美说完这句,不给天子继续掰扯的机会,把目光移向刘守忠:“官家这边无需担心,刘将军自去旁处巡视罢。” “刘将军留在此处便可。” 赵德昭开口阻拦。 潘美移回目光,君臣对视一阵,潘美拱手道:“既如此,臣便不打扰陛下了。” 言毕,他转身吩咐:“保护好同明殿,不可叫任何一个可疑人物进出!” 之后向赵德昭告罪一声,留下亲信坐镇,径自快步离开。 …… 潘美在应天门遇到一直等候在那的近卫司文书。 朱宪已经把都指挥使包牯牛软禁起来了,整个近卫司在他的指挥下封锁全城,如果没有人持着手令带路,潘美想从皇宫赶到陈府有些困难。 不过正如殿前司这边波折不断,近卫司这里也不是一帆风顺。 刚开始警戒的时候包牯牛是同意的,后来突然要封城,包牯牛第一个反对,最后朱宪不得不强制取消包牯牛的指挥权。 之后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以及殿前司一些不怎么听从潘美号令的校尉,想要冲击近卫司。 朱宪一面调人镇压,一面亲自跑过去同各处将领交流。 就在潘美赶到同明殿的时候,朱宪收到有一伙兵马占据武库的消息,又连忙带人去处理。 不知道现在武库那边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坐在马车上,潘美一会想到皇宫内的情况,一会担心皇宫外的情况。 等到亲随提醒陈府到了,他才回过神来。 潘美是来得最迟的一批,他坐下之后,就只剩朱宪等还在忙活的将领没来了。 简单处理伤口更换衣服的陈佑坐在客厅首位上,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那仍在渗血的伤口。 “朱宪估摸着有得忙。” 见人到的差不多,陈佑开口了。 即便方才险死还生,他现在依然平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皇宫内现在是什么情况?” 第一条问的就是潘美。 潘美连忙道:“我已安排人手控制各处衙门以及同明殿。不过刘守忠带人进了同明殿,有天子作保,我未能驱逐他。” “嗯。”陈佑点点头,“方才朱宪派人来,洛阳城内基本平稳,只是各处兵马大都在观望。” 如果这时候强硬一点把天子宰了,陈佑付出一些兵权财权上的代价,篡位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这一次的爆炸,叫我等谋划尽付东流。” 陈佑这么说着,环视屋内众人。 所有人都是一副严肃的神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所在。 “但这也叫我们看清了,几个人支持我们,几个人反对我们。” 少数武将奋起反抗,大多数都还是两不相帮。 毕竟周国立国不久,且这十年证明陈佑秉政似乎还不错的样子。 只可惜,陈佑埋下的炸弹即将引爆,而且事到如今,他自己想拆都十分困难。 否则,趁机而上也不是不可以。 “我预备借此机会直接退出。” “相公不可!” “山长!” 不出意外,一连串的劝阻声。 陈佑示意众人安静,一一回应他们的目光,然后才解释:“经此一事,天子除我之心甚坚。若我不死,则天子不安。” “相公既知,何不如……” 话未说完,但在座众人都知道剩下的那半句话是什么。 陈佑闻言,笑着摇头:“若是如此,则我必要安抚坐视之将领,尔等又何处之,中枢又何处之?若今日议诸臣封王,则彼等拥兵之将先于中枢宰执之臣,尔等以为如何?” 众皆默然。 陈佑继续道:“此时退,是为日后进。尔等明日之尊贵当胜于今日,尔等子孙之福荫,也当甚于今日。” 刘熙古等人闻言振奋起来。 为什么愿意跟着陈佑走? 除了青史留名的政治理想,剩下的不就是封侯拜相福荫子孙吗? “今日天下尚且安稳,百姓也好,文武也罢,有我无我没甚两样。且就某些人来说,若我不在,更是舒适。所以坐视,因我等势大也!但有时机,焉知彼等不会祸乱朝政乎? “故,某欲退而观天下乱,待明日,扫荡群邪,重还清明!” 以上半真半假,但不妨碍陈佑说得真诚。 显然屋内众人也都信了。 汪弘洋第一个开口:“若如此,定要叫天子有所顾忌不敢动武才可。” 欺世盗国 第七百八十九章 群龙共谋治国策 叫天子顾忌不敢动武,其实只是让天子不敢用明面上的手段直接对付陈佑。 若天子杀心甚重,私底下的暗杀绝不会少。 毕竟像刘承佑这样的皇帝并非稀缺。 时间紧迫,没有太多争论,初步应对都以确定,唯一的争执在于陈佑之后到何处去。 陈佑本人想回江陵。 刘熙古等人想让陈佑留在洛阳。 而韩向阳几个却希望陈佑能坐镇汴梁。 三两句之间无法定下如此重要的事项,最终暂且搁置。 潘美等将领各自返回所部主持局势,文官们暂且留在相府帮忙写符令。 隔绝皇宫之后,陈佑的命令就是最高命令。 辰初,爆炸发生后一个时辰,政事堂令传遍洛阳。 为配合谍报司抓捕乱贼,洛阳封城依旧,令河南、洛阳两县组织各坊为治下民众补充日常饮食所需。 尚书各部、枢密各司,以及台、寺、监、司等官员可正常办公,在新的符令发出之前,禁止散衙后未经允许的聚集。 皇城有限度开放内外通行,宫城继续封锁,除内侍省采买物资外,禁止随意出入。 天雷军停训,营地封锁,全员待命接受调查。 武库令赵瑜谋反伏诛,大理寺追索同党。 侍卫亲军马军司、侍卫亲军步军司操练如故,营地禁止出入。 天雷军接受调查的命令是宰相梁关山亲自带过去的。 只不过这道命令并没有当众宣读,而是在中军帐中让驻扎在洛阳的天雷第一师指挥层传阅。 符令传了一圈,重新回到梁关山手中。 “委屈吗?” 梁关山把符令按在桌上,问彭明石。 “不委屈!”彭明石立刻回答,“丢失炸药,险些害了尚书令,这是我第一师的责任!” “呵。” 梁关山冷笑一声,单手成拳敲击桌面:“天雷军,从成军开始就是尚书令最为关注的军队,从兵器到兵法,多少次亲自指点,啊?” 他扫视屋内几名校尉,语气加重:“你们就是这么回报尚书令的?” 这话着实太重,彭明石等人不敢继续坐着,霎时齐刷刷站起身来:“我等有罪,请相公责罚!” 梁关山看着他们不出声,好一会儿才微微摇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他这话一出,反而叫彭明石等人更加紧张。 “立刻自查,涉嫌此事的人员全部交给谍报司。自查结束就准备准备搬离洛阳。” 梁关山说出了他亲自来这的目的:“在此期间,做好战斗准备,一旦接到命令,立刻出发作战。目标,应该就在洛阳城内。” 这样机密的任务,意味着天雷军没事了。 彭明石等不由放下心来,紧接着中气十足地喊出声来:“是!” 与此同时,刘熙古入宫,代替陈佑召集两府官员到都堂议事。 当巴宁泰赶到时,瞅了一眼空出来的三个位置,也不落座,直接站在门口看着刘熙古问道:“将明没来?” “中令和广德都在家中养伤,尚同去天雷军和侍卫司了。” “薛相公也受伤了?” 郭振闻言,禁不住开口询问。 刘熙古朝他点点头,然后回答:“爆炸发生前,中令正好遇到广德,两人就在前后。” 得到解释的巴宁泰走到属于他的位置上坐下,双手交叉搭在桌上,目光放空等待刘熙古先开口。 见所有人都到齐,刘熙古先介绍了今天突然封锁的缘由以及陈佑目前的情况。 得知陈佑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在座诸位大多都很平静。 他们关注的重点是陈佑接下来要做什么。 “在我来之前,中令已然签发符令,在追索到乱贼同党之前,洛阳持续封城,除官吏外,百姓不得随意行走。” “他想做什么?” 巴宁泰直截了当地开口询问。 刘熙古同巴宁泰对视许久,才缓缓道:“中令也好,我等也罢,不过是想求活罢了。” 议事厅内一阵沉默。 巴宁泰才笑着道:“这世上谁敢害宰相。” 今天早上就有。 不过没人在意这一点。 其他人把目光投向刘熙古,等着他的回应。 “我也想知道,谁想加害宰相。” 这话一出,议事厅内的气氛顿时轻松许多。 互相对视几眼,依然是巴宁泰开口:“前些时日义淳奏请将明封王,此议得之!” 没想到刘熙古却摇头:“异姓之王,怎得安生?” 良久的沉默。 宁强打破寂静:“义淳兄以为如何可令天下安稳?” 刘熙古缓缓吐气,肃容道:“中令昔日与处士彭晓善,阴阳之术略知一二,我来宫中时,中令有一言相赠。” 他环视众宰执参政。 “用九,见群龙无首,吉。” 胡承约低声补充:“《象》曰:用九,天德不可为首也。” “呵。” 巴宁泰轻笑一声,紧接着问道:“那么,将明究竟是什么意思?” “中令曾言,‘普施教育,立宽仁百姓之制,可谓立德;辅佐当今,平定东南,可谓立功’。” 刘熙古说出了陈佑的条件以及给出的筹码。 “如今险死还生,中令想要专心攻学以立言。” 巴宁泰等人不由自主端正仪态。 皇甫楠开口道:“莫非将明要请辞?” 宁强反应更是激烈:“这未竟之事当如何!” 不等刘熙古解释,巴宁泰便看向宁强:“我等自当萧规曹随,行仁何必忧心?” 紧接着他看着刘熙古,两人目光相交,他缓缓问道:“义淳以为如何?” 刘熙古微微颔首:“巴相说得是。” 得到想要的回答,巴宁泰脸上浮现出笑容:“那就拟旨吧,封王事就这么定了。嗯,文宗贤相意欲着书,专设一个奉贤馆处理文字杂务如何?” 刘熙古不由挑眉,将陈佑拔高到如此地步,虽然有捧杀的意味在其中,但他并没有拒绝的想法:“甚好。” “既然如此。”巴宁泰笑着开口,“这皇宫内的军汉,便可撤出了吧?” 刘熙古也是笑着回应:“庆安兄这话说的,兵员调动,向来是枢密院的事情。” “原来如此,我却是忘了。”巴宁泰十分自然地点头,“那咱们一道去见天子,先把事情定下来。” 嘴上说着要去见天子,他们却没有立马动身。 毕竟对陈佑请辞这件事,大家的意见并不统一。 一个时辰后,汇总的意见送往陈相公府上。 午后,梁关山带着陈佑的回复进入都堂。 其后召中书舍人抵达都堂草拟诏命。 一切程序走完,巴宁泰领头,拿着几份诏命带领一干宰相参政朝同明殿去。 接下来只需要说服天子,这很容易。 欺世盗国 第七百九十章 大幕将开新剧始 宰相们赶到同明殿时,刘守忠依然守在殿外。 他这一次可以说是搭上了全部身家,在此处片刻不离。 午饭的时候为了饭菜安全,他先是要求派亲信去领饭,之后又把部下分作几批依次用餐。 其实从潘美的态度上也能看出来,这似乎并不是一次经典意义上的政变。 不过来之前都做好心理建设了,刘守忠并不介意在天子面前保持“忠贞不二、宁死不移”的形象。 立在殿门外,刘守忠握着剑柄,瞪大眼睛打量宰相们。 可惜人群中并没有他想看到的那个身影。 陈佑没有出现,叫他擒贼先擒王的计划破灭。 赵德昭不傻,明白陈佑似乎没有造反的打算后,精神上轻松许多。 骤然听闻两府宰相求见,依然展现出天子风范,召见宰相的同时,未叫刘守忠带来的兵马随侍左右,甚至刘守忠本人都因未入两府而不能入殿议事。 行礼落座之后,赵德昭首先开口。 只见他做忧虑状:“听闻尚书令入宫时遭遇贼人袭击,不知可安好?” 巴宁泰代表众人回话:“回官家,陈、薛二位相公虽有小伤,但于性命无碍。” “薛相公也受伤了?” 赵德昭仔细一瞧,才发现除了陈佑,薛崇也不在。 刘熙古再次解释,赵德昭微微点头,做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两位相公无碍便好,不知这贼人可曾抓住?” “未曾。” 巴宁泰再次接过话头。 他说完之后,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措辞,随后神情郑重的开口:“好叫官家知晓,此次两位宰相遇袭受伤,朝野震惊,天下震动。臣等惶恐之间,匆匆调集兵马保护官家,期间些许误会,以致冲撞圣驾,还望官家恕罪。” 话音未落,宰相们在他的带领下起身行礼:“请官家恕罪。” 这是两府一致把今天兵马异动的事情担了下来,不但面对天子这么说,之后还会以公文的形式传达给各司各州郡。 赵德昭显然没想到会面对这样的场景,愣了一下才勉强笑道:“卿等不必如此,快请坐!我虽弱冠之年,亦知治国艰难,也知卿等忠心为国。” 说话间,他的神态语气愈加自然。 重新坐下后,巴宁泰终于开始说服天子。 “陈、薛二相公遇袭之后,已生退隐之心。” 其实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人问过薛崇的意见。 不过这都不重要,听到这句话的赵德昭眼神有些发亮。 “臣等以为,两位相公为国操劳半生,又遭逢大难,有心请辞实乃常情。” 赵德昭连连点头:“是也!” “然!”巴宁泰猛然提高音量,“两位相公劳苦功高,方历剧变,卒遭罢职,恐民议不止,人心浮动!” 赵德昭依然点头,只是这次没说话,单单看着巴宁泰,看他怎么说。 “故,臣请官家不吝封爵之赏,以谢功臣!” 赵德昭默然以对。 所以还是要封王? 那之前这么一套流程是干啥? 他抬起头看向殿门方向,似乎能透过重重阻隔看到殿外的士兵。 收回目光,赵德昭用低沉的声音询问道:“陈师要退隐,是何意思?” 不等巴宁泰回答,他又低垂眼帘,口不由心地补充一句:“这天下诸事繁杂,尚需陈师相助,怎得就突然要退隐了?” 巴宁泰仿佛什么都不明白,只是回答:“陈中令以为,官家已然成人,又有我等一旁辅佐,与国家政事,当无疏漏。且中令非是致仕,不过居家静养着书,若官家有意,仍可遣一中官往府中问询。” 陈佑的确是要交权。 陈佑没有致仕,他还有插手政事的机会。 天子需要“我们”这些宰相压制交权后的陈佑。 如果天子不放心“我们”,也可以用交权后的陈佑来制衡“我们”。 “是么。” 赵德昭低声回应,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接收到巴宁泰的暗示。 “既然陈师如此想法,我也不好阻拦。此事,便交给枢密使安排罢。” 得,现在连准备好的诏书都没必要拿出来了。 巴宁泰这么想着,要不是殿前司兵马仍旧控制着皇宫,他根本不打算把诏书带来。 这样的行为只会刺激到天子,连带着使天子对巴宁泰等原本应该站在保皇党一方的宰相产生抵触。 或许这正是刘熙古梁关山等人的目的也说不准。 于是,全程没有同刘、梁二人眼神交流,巴宁泰接下任务后直接告罪离开。 走出同明殿,梁关山率先开口:“巴枢使为何不拿出诏书给官家过目?” 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 巴宁泰神色不变地回应:“我等非有将明那般权势,于天子,当多劝说。” 其实他想说的是“哄骗”,但有些话不好讲得那么明白。 沉默一阵,刘熙古出声缓和:“庆安说得也有道理,若叫天子兴起反对之心,虽能照常颁发,总归是个隐患。” 梁关山目光转向刘熙古,微微点头,不再纠缠,直接抬脚往前走。 …… 己卯,大寒,寒之致也。 昨日黄昏,两府的符令发至河南府各处衙门。 大意是两位宰相遭遇爆炸袭击,为保障天子和百姓的安全,两府一致决定洛阳暂时封城,控制人员进出往来,河南府各部需配合调查幕后主使。 今日的洛阳城内,街道上除了近卫司巡逻的兵马来回巡视,就只有一些杂役在清理昨日战斗留下的痕迹。 辰时,今日邸抄发出,派送到各处衙门或官员家宅。 “尚书令陈公遇袭受伤!” “今上欲封尚书令陈公为王!” “枢密使巴公受命主持两府诸事!” 一连三条消息,第一条坐实了昨日的流言,后两条却表明朝廷依然安稳,没有发生改朝换代之类的事情。 不过,陈佑封王,巴宁泰主持两府,这似乎预示着持续了十年的“陈佑时代“即将落幕。 在普通百姓安心的同时,洛阳内外文武官吏却一个个躁动不已,想要知道自己会在这次权力更替中获得什么,或者失去什么。 欺世盗国 第七百九十一章 日月更替称盛德 过了晌午,京卫四个警备区的指挥层入城。 他们分作两拨。 一拨前往陈相公府上,希望知道陈相公是否真的要退出权力中枢,如果可能,最好可以阻止。 另一拨则比较分散,去寻各自亲近的宰相参政,想要多得知一些内幕消息。 这些接近高层的将领们现在内心十分矛盾。 既希望来一场战争让自己成为天子或者新天子眼前的新贵,又希望能维持当前的稳定,按部就班往上升。 很神奇,哪怕陈佑自己也没预料到,虽然很多将领通常没被划入所谓的“陈系”,但在这种时候竟然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甚至刘熙古他们私下里都在讨论是不是错过了一个好机会。 不过决定已经做出,再瞻前顾后出尔反尔,极大可能会迎来更差的结果。 于是,在所有军以上指挥层的将领全都上奏支持尚书令陈公封王,并表达拥护两府、拥护天子的态度后,腊月初八这天,在京三品以上文武官员齐聚周山书院。 传闻中身受重伤的陈相公终于出现在一众官员面前。 今天的周山书院内外站满了近卫司兵马,书院师生得了一天额外假期,除了书院高层和某些被周山系官员看好的学生外,其余师生要么回家要么在城内城外游玩。 每一个进入真理堂的官员师生,全都要脱下厚重的外袍,让人能一眼看出没有夹带危险物品。 好在真理堂建造的时候就考虑过降温取暖的需求,不至于叫人受寒。 这一次包括被殿前司“护送”过来的巴宁泰等宰相都坐在台下,台上只有一个留给陈佑的座位。 所有人全都到齐后,穿着紫锦长袍,头戴黑色软脚幞头的陈佑从后隔间走出。 烛火通明的真理堂中,靠近讲台的的官员们能够清楚的看到陈相公似乎没有什么不适。 从陈佑现身开始,陆续有人站起身来。 等他走到座位前站定,真理堂中所有人全都站立在原位,这其中少不了被“民意”裹挟的巴宁泰等人。 “参见陈公。”刘熙古、梁关山带头行礼。 “参见陈公!”余众紧随其后。 呼喝声透过门窗,回荡在周山书院上空。 陈佑微微躬身:“诸君不必多礼。” 重新落座。 陈佑开门见山:“前些日子,某在洛阳城内遇袭,可见这天下并非太平。” 所有人都静静地听着,陈佑今天的讲话,关系到接下来数年的朝局。 “宰相尚有性命之忧,况小民乎? “这几日某夜不能寐,回顾兴国以来政令,深恐有疏忽之处,致天下难安,百姓难安。 “慎思良久,某无愧也! “然,常闻一时之法易也,一世之法难也。更未闻有百世之法可治天下。 “某受命先帝,辅佐天子,至今已有十年,而天下未太平,某之法,或当变矣!” 听到这里,巴宁泰面色放松,靠坐在椅子上,微微阖目。 陈佑没在意他们的小动作,继续道:“某问政于诸相公,‘法何变?’,皆言‘从天子!’。 “故某当上书天子,请天子另择贤臣,主持政事。某则退而观之、思之,以求变求新。” 前排的官员们倒是没什么动静,后排的书院师生则是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不等陈佑继续说话,后排有学生突然喊出声来:“山长以天下为累乎!” 陈佑将目光投向发声的位置。 当即有一名学生站起来,示意是他喊的。 陈佑朝他点点头,开口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生民所系,重于泰山,不敢有一时轻忽怠慢。 “今日有此言,非是弃万民于不顾,实为寻一世之法。 “且某非撒手不管,亦有数言,欲为规矩。” 那学生不知道有没有理解陈佑话中的意思,总之他安静坐下,同其他人一道,等着听陈佑要立的“规矩”。 “某蒙太祖简拔,先帝提携,至今上信重,主持朝政十年有奇,所成微末之功有二。 “一者乃普教策,从往圣之言,欲有教而无类,今吾行之!” 这话说出来,陈佑理直气壮,甚至会生出“不虚此生”的感慨。 台下“功无过于陈公”的话语此起彼伏,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二者乃善农策,轻赋税、免杂徭、修水利、治良种、广农械,此某为之!” 其它像什么规范医典药典、税制改革、军队改制、整顿官制、开疆拓土、奖励推广发明发现等等,在陈佑心中都比不上这两样。 “某以为,此二者不可废也!” 这是底线。 巴宁泰朗声答应着:“中令此乃谋国之言,吾等不可不从!” 其余人等尽皆高声重复。 陈佑微微颔首,继续道:“兴国以来,朝廷推行政令无算,有些许问题,需诸君商讨。” 接下来就是建议了,基本上都属于听了或许会有好处,不听一定会促使矛盾爆发的那种。 “其一为纸钞务。纸钞虽便于经济往来,然其易仿造、无价值,故某强令钱钞署存钱一贯发钞一千,诸君当思此策可久为否。 “其二为均贫富。某尝言,均贫富者,可使富者衣锦绣食膏粱,贫者着棉麻餐粟米,不可使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故自西海试行限田、定酬之令,今欲推而广之,诸君当思此策可令天下安定否。 “其三为商贾事。商贾之利甚也,其富而后求贵。然某以为商贾求利而寡仁,若其可言政事,则百姓之利损也,诸君当思何以治商贾。 “其四为边疆事……” 一连七八条,大都是利益所在,不得不争的内容。 站在陈佑对立面的,要么是利益相左,要么是理念不同,无论哪一种,都不会听从他这几条建议。 周山讲话之后,陈佑退出权力中枢已成共识,陈系重心逐渐移向刘熙古同梁关山二人。 而作为资历最老,最有可能接掌首相之位的巴宁泰,则在各种场合多次强调他将承继陈中令的政策,协助天子处置政务。 之后更是召集枢密院议事,商讨如何保证北疆战事不败。 这期间,为了安抚莫名其妙“被请辞相位”的薛崇,巴宁泰不得不将一些还没到手的利益许诺出去。 毕竟木已成舟,薛崇只能捏着鼻子同意。 乙酉,陈系终于达成共识,陈佑前往汴梁,坐镇开封府。 丙戌,诏册尚书令兼中书令陈佑为梁王,进太傅,判东京留守。 陈佑数次请辞,最终受命草拟册文,于私邸受册。 同日,工部受命于汴梁城营建梁王府。 丁亥,巴宁泰进中书令,任平章事。 随后签发《奉贤诏》,称太傅、梁王佑立太平之学,为当世文宗大贤,今闻梁王欲治书讲学,天子甚喜,特设奉贤馆随侍之,以参知政事为奉贤馆学士,开封府尹知馆事。 乙未,诏令来年春正月癸卯朔改元盛德,令有司铸年号钱若干以纪盛事。 周国这天,终于变了。 欺世盗国 第七百九十二章 算得今日两难境 时间进入盛德元年,正月里举办了一次籍田礼,兴国之后陈佑首次缺席。 之后在巴宁泰的主持下,修改后限制放宽的限田令、定酬令颁布,饶是如此,巴宁泰依然被一些官员士子唾骂不已。 但借着这次放行,他成功在接下来的参知政事任命中占据优势:新任命的四位参政有两位都是他这一派的,另有一位是陈系,一位是反陈系。 同时他获得陈系支持后,暂时压下增选宰相的提议,维持陈、薛二人去职后的六相局面。 到二月,巴宁泰顺着天子的意思与辽国议和,派遣使者商讨两国皇帝互上尊号的大事。 战事结束后,他以酬功为由调动将领,把旧部放到关键位置。 虽然暂时还不敢动京城的陈系将领,但他在军队的势力得到巩固,说起话来更加理直气壮。 待到三月陈佑离开洛阳前往汴梁,宋氏外戚开始谋求入京任职。 宋延渥的目标是推动一名参政拜相,而后他接任参政。 巴宁泰在没有把握将刘、梁二人赶走之前,不会同意增加一名宰相。 于是,他用“彰显皇家仁孝”的理由劝说天子提拔卢氏外戚。 从这时起,他开始尝试在朝政中“去陈佑化”,树立新的秩序。 五月。 赵普坐在凉亭的躺椅上,翻看着新送到的邸抄。 待其看到邸抄上写着令梁关山主持诸州水灾事,当即长叹一声:“总算来了。” 翻完邸抄,他立刻安排仆役准备入京事宜。 次日上午,青州刺史李崇矩找上门来。 “则平兄,怎地听闻你家中奴仆在处置店铺?” 赵普去年履职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拿下平卢地区几个盈利颇多的邸店经营权,之后又陆续拿到了青州一些商铺的分红。 现在突然开始出手这些店铺,也难怪李崇矩找上门来询问详情。 招呼李崇矩坐下,赵普没有直说原因,而是开口问道:“青州现在有多少淄州方向来的灾民?” 李崇矩不知为何有此问,心存疑惑地回答:“州衙所知不过三百余。” 在青州看来,从隔壁州郡过来的三百多灾民,和“无”没有什么区别。 赵普闻言故做奇色:“我闻淄州灾情甚重,毁坏农田不知几何,何以只得三百灾民?” “则平兄岂不知这连绵大雨只是害了农田?现如今哪家没有存粮,哪县没有救济?” 说着,李崇矩笑出声来:“若是淄州灾民横行,恐怕不仅仅是他一郡之事,连累你我也是寻常。” “是也!。” 赵普点头赞同,转过话头说起邸店经营如何不易,丝毫不提李崇矩之前的问题。 这李崇矩也不傻,见此情景就知赵普不欲多言,又闲谈几句,就借口政务繁忙告辞了。 又过了两日,李崇矩再次上门。 这次却不是讨论政事,而是谈论亲事。 李崇矩主动提及他有一女适龄未嫁,正可嫁与赵普长子。 赵普不置可否,只是说儿女婚事,还得听一听儿女的想法。 李崇矩倒是对自家女子容貌品性颇为自信,当即说要安排一场酒宴邀请赵家父子。 几日之后,赵普、李崇矩二人约为儿女亲家,择日行媒聘之礼。 …… “百姓能不能坚持到秋粮收获,这是个大问题。” 刘熙古、梁关山二人相对而坐,现在开口的是刘熙古。 “去年情况你我皆知,梁王为元辅时制定的各项政策,反对的人不少。去年失败了,今年难保不会抓住机会再来一次。” 梁关山冷笑一声:“他们还有胆子吗?” “那我们也不能赌。”刘熙古微微摇头,“只能做好应对的准备。” 说到这里,他神情郑重:“若是此事出了岔子,巴庆安必定要叫你罢相去职。” “如果全力应对可能出现的粮荒,太府将会没有足够的银钱应对下个月的兑换。” 梁关山面色平静地看着刘熙古。 刘熙古与梁关山对视:“第一批不是只有两百万缗么?” “若只是在洛阳承兑,的确只需要两百万缗,但那些人会放过这次机会吗?” 刘熙古闻言挑眉:“怎么说?” “我已经问过太府,现在太府也不清楚所有纸钞的流向。但这些纸钞大都是针对大商行发放的,这几年虽然在普通商贾手里流通,若是有心,搜罗到大部分纸钞并不困难。” 这话说出来,就比较明白了。 刘熙古问道:“你是担心有人故意在某一处大量兑换纸钞?” “正是。”梁关山颔首,“太府对此已有防范,只是之前已经许下诺言要方便各地百姓兑换纸钞,这时候就不好毁诺。好在当初没有直说地点数目,现在得以只定五处地点。” “嗯,” 刘熙古面色沉重地点头,继而问道:“你莫不是要每一处都备两百万缗?” “这倒不至于。只是一百五十万是少不了的,再少我担心。” 梁关山说着,不由摇头:“若是平常时节倒也还好,只可惜去年救灾花了不少储备钱银,年初的一场战事又花去不少。尤其是四月份,巴庆安说动天子对西南西边用兵,又是一大笔支出。” 刘熙古神情严肃。 他现在怀疑,巴宁泰要对西边用兵,是不是在这里等着挖坑。 “太府目前的库存你问了吗?” “如果以去年年末的态度应对灾情,再加上准备用于承兑的钱银,至少八月之前,朝廷不能有大额支出。” “哈!” 刘熙古自嘲一笑,然后靠在椅子上仔细考虑。 梁关山继续说道:“我的意见是,哪怕担负起救灾不力的责任,纸钞承兑不能出事。一旦出事,影响到的就是相公的威望,就是朝廷的威望。” 刘熙古坐直身体,看向梁关山:“尚同,你觉得,若是去年没有那场粮价之站,现在还会有如此困境吗?” 梁关山听到此问,瞳孔猛然紧缩,之后缓缓道:“或许不会有。” 说着,他轻轻敲了敲桌子:“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敢顺着他们的意思来。” “但是灾,不能不救,涉及近十个州郡,若是生事,必然天下震动。短期内朝廷可经不起再来一次王获瑞之乱了。” 欺世盗国 第七百九十三章 敌我只在一念间 “去年你跟我说,陈将明罢相可以取消保民令,这已经半年了,不但保民令没取消,还新增了限田、定酬二令。” 胡承约左手放在桌上轻轻转动瓷盏,虽然同石熙载说着话,但目光一直放在瓷盏上,似乎其中有大道理值得探寻一般。 “现如今又来撺掇我对付巴庆安。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 石熙载笑了笑,朝胡承约拱手道:“相公非是信下官,而是信相公。正如当初巴相非是为了下官去对付陈梁王,而是为了他本人去对付陈梁王。” 当初他好不容易说动巴宁泰,没想到巴宁泰转头抛开他这个中间人亲自跑去找天子。 好在天子没忘了他的功劳,权力比不上宰相,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却不比宰相低。 石熙载话说出口,瓷砖转动的声音停止。 胡承约抬头看向石熙载,开口问道:“这次又是受了哪家的请托?” 石熙载犹豫片刻,才轻声回答:“开封粮行被封了好些家。” 胡承约闻言默然,好一会儿才道:“开封的事情,同巴庆安有什么关系?” 开封现在是梁王陈佑的地盘,上下官员调动都会征询梁王府的意见。 考虑到去年那一帮粮商的所作所为,陈佑秋后算账也不是不能理解。 “三月以来,巴相多次调动梁王一派官员,陈梁王一直没什么反应,要么是其真的放手朝政,要么是其已失去掌控。“ 石熙载解释着要针对巴宁泰的原因。 “现如今巴相安排梁相救灾,想来是要对梁相动手。陈梁王势弱,可助梁相度过此劫,以换其放手商贾事,顺带也能打击巴相,阻其势头。” 胡承约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十分仔细地观察着石熙载的表情:“为何叫梁尚同救灾是要对他动手?” 石熙载一愣。 他当然知道,这就是他原本的计划。 只不过陈佑突然遇袭请辞之后,他就再没关注过,没想到巴宁泰一步步完成了前置布局,只差最后几步就能逼迫梁关山在钱钞署和相位之中二选一了。 仔细想了想,石熙载决定省略前因后果,只分析当前局面。 待他说完,胡承约含义不明地笑了笑,应下此事,叫他自去谋划。 石熙载离开后,胡承约没有继续处理公务,而是在考虑一阵后取出纸笔给赵普写信。 …… 梁关山接下任务后,召集有司商讨以何种力度救灾。 预备在留下承兑所需钱银后,腾出尽可能多的物资用于本次救灾。 因为大部分地区已经开始收割夏粮,这次水灾损失不大。 而且受灾的也就十个州左右,完全可以从其它地方调粮过去。 最大的问题在于,那些受灾百姓能不能拿出钱来买粮。 一些基础设施去年才修过,想要以工代赈一时半会找不出来合适的工程。 “募兵吧。” 太府卿方文韬突然提出一个建议。 “什么?” “募兵。”他重复道,“把那些家里贫困的青壮招募进团练或者民兵。” 顿了顿,他的思路仿佛一下子打开:“正巧这些人招募为兵,可跟着学习读写识字,过个一两年遣散回乡,也能教各地教育监轻松一些。” 他这边起了个头,其他人立刻看到这种做法的好处: “往后灾情皆可如此处置。” “也非是定要遣散,那等孤身一人或者品性恶劣者可强留在军中。” “若是招入军中,便无需做那等苦工,耗费那许多钱粮。” 诸如此类的话语接连出现在梁关山耳边。 大多数人考虑的方向还是省事和求稳,就好像宋朝的厢军一样,把活不下去都招进去,节约了大量的治理成本。 造成些许冗兵就不算什么了,至少短期内无恙,等财政不堪重负的时候,他们这批人恐怕早已致仕了。 再说,就算真的出了问题,需要头疼的是天子,是两府宰相,底下这些官员只要做好本职工作就可以了。 对于这种不负责任的论调,正愁有没有什么两全之策的梁关山当然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最精华的部分就是把饥民招募为士兵。 …… 当梁关山准备把募兵作为救灾主要手段的消息递到巴宁泰面前,巴宁泰不知该作何表情,最终只是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没有将领会不喜欢自己手下兵马增加,哪怕是吃空饷的,也希望名义上的人数越多越好。 尤其是他们手下的士兵全靠朝廷养活,不需要考虑人多了之后军饷怎么办。 巴宁泰似乎准备坐视梁关山度过这次困境,没有丝毫为难地放任招募饥民为团练民兵的政令通过。 身为主角的两人没有了交锋的冲突点,想要在一旁拱火的胡承约等人也就失去了下手的机会。 就在梁关山忙着安排救灾募兵事宜的时候,巴宁泰召集在京将领以及两府有司,商讨给禁军将士提高待遇的事项。 除了户部提出反对意见外,其余人等全都表示赞成。 于是,巴宁泰吩咐军备司拟一份条陈交给梁关山审核。 军备司司正石守信才从边军调回来不久,对这种提高待遇的事情具有极高的热情。 因此,三天之后,军备司就把一份详尽的建议递交到梁关山的案上。 而这三天,已经足够将“巴相公准备提高将士们待遇”的消息传开来。 无非就是想让国库拿钱呗。 要么梁关山否决这个计划失掉军心,要么同意计划,拿钱出来最终导致纸钞承兑出现问题。 梁关山收到条陈后,没有立刻处理,而是下发到户部,要求户部、太府、税务监核算这项支出占比有多大。 这种情况下,张贤在刘松鹤家中做客后,寻到梁关山。 “你说是刘松鹤叫你传的话?” 梁关山眯着眼,神情间有些意味深长。 张贤好像没有丝毫察觉,十分平常地点头:“正是,刘光禄特意将下官叫去,说是有话要带给相公。” “说吧,什么话。” “刘光禄说,听闻多数纸钞都在几家大商行手中,不知可否叫他们一齐到洛阳来兑现钱。” 欺世盗国 第七百九十四章 依旧太平无乱事 梁关山面露奇色:“能否到洛阳来,他得问那些手里有纸钞的商户,问我作甚?” 张贤闻言,低下头:“天下商贾事,还得相公做决定。” “是么。” 演技无人欣赏,梁关山收敛神色:“同矩你以为刘延年为何有此一言?” “贤以为,或是刘光禄与那等商贾有交情。” 顿了顿,张贤补充道:“没准是刘光禄想为彼等求些宽松之策。” 沉默良久,梁关山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吾知矣。” 话至尽处,张贤没有多留,十分干脆地告罪离开。 梁关山在书厅木门关好后,取出一张折好的信纸打开。 这是前几日从开封送来的梁王手书。 纸上只有四个字:和光同尘。 陈佑当首相的时候,向来是以斗求和、以争求同,现在从首相位置上退了下来,态度倒是缓和许多。 梁关山不懂陈佑的心思,只能尽力去揣摩。 数日之后,陈家名下的平安商行将过半股权交割给二十余家权贵豪商名下的商行。这些商行支付的银钱大部分是即将兑现的第一批纸钞,约占总发行量的七成。 随后,这批纸钞连同平安商行原本收储的纸钞一道运往洛阳,作为订金预付给同属陈家名下的科技工坊。 纸钞进入科技工坊的库房后,梁关山召集有司商讨军备司递交的条陈。 五月下半月,两府令郑、澶、淄、济等州招募饥民为兵,其州郡各有限额。 紧接着,辽国北府宰相兼北院枢密副萧思温遇袭身亡的消息传来,巴宁泰立刻召集两府议事,预备对辽用兵。 刘熙古梁关山同胡承约联手否决了这项提议,拿出的理由自然是两国相善,不可擅动刀兵。 刚刚与辽帝互上尊号的赵德昭自然对动兵一事表示反对,巴宁泰只得作罢。 月底,提升禁军待遇一事终于落到纸面上,枢密院令将天下兵马待遇分为四等,分别是戍边禁军、内地禁军、团练和民兵,内地禁军和戍边禁军各有提升,其中戍边禁军饷银增加最多。 一时间各地禁军欢欣鼓舞,但凡够资格上书的将领全都奏称本部兵马忠心耿耿感恩之至,要为朝廷效命,为天子效死云云。 六月,钱钞署五处兑换点陆续开放。 这期间虽有不少人持假钞诈取钱财,但无一例外都被抓住判处流刑送到边疆去充实当地人口。 钱钞署在防伪上的工夫没白做。 而且,因为纸钞集中的缘故,钱钞署没有必要在洛阳以外的兑换点备存太多现钱,无疑安稳许多。 光是科技工坊一家,就在洛阳兑了大约一百六十万缗的纸钞。天下五处兑换点,洛阳这处总共回收纸钞约一百八十万缗,其余四处回收约二十万缗,另有不到一万缗无人兑换。 太府商讨之后,决定放宽兑换时限,在盛德二年正月初一之前,剩余未兑换的第一批纸钞都可至洛阳兑换现钱。 天下太平,四境无事。 这是普通人的感受。 钱钞署完成了一次超大规模的纸钞发行与回收,其中没有出岔子,这似乎表明纸钞普及应用的时机已经成熟。 于是,在七月中旬,百余名商贾联名在各家私报上刊文,请求朝廷增发纸钞。 …… “官人,王府到了。” 听到招呼,李穆掀开车帘,下车站定,掏钱付车费。 车夫离去,他才抬头仔细观察眼前这座梁王府。 梁王府是由当初梁王故宅扩建改造而成。 据说那座宅子一开始是先帝别院,梁王追随先帝之后得赠此宅。现如今又在当今天子的命令下改建成王府赐给梁王,难保其中没有什么隐含之意。 不过眼前这座梁王府,除了形制外,似乎没有什么能表明身份的装饰。 就连应该排列在门前的十六支戟都收了起来,更别提什么旗纛甲兵了。 而且此时王府正门紧闭,连个卫兵都看不到。 李穆觉得,他似乎走错门了。 车夫坑人! 叹了一声,李穆左右看看,想要寻到王府侧门。 好在这一条街道全都是王府的,一边是梁王府,一边是奉贤馆及王府属官住处,只要能看到门,就可以进去问。 或许建造时就考虑过这种临时拜访,在正门不远处就有一个洞开的门户,同正门也就相隔三十来丈。 车夫坑人! 李穆再次冒出这个想法,掏出汗巾擦擦汗,顺着墙脚阴影朝侧门走去。 说是侧门,也有门檐影壁之类。 门后站着数名着甲执械的士兵,影壁处坐着一中年男子,看打扮应该是门房。 在士兵们的注视下,李穆到门房处登记后,影壁后绕出一年轻仆役来:“李官人请,仆这便带官人去见大王。” 李穆愣了一下,随即微微点头:“有劳了。” 穿过侧面两个有甲士值守的房间,终于进入王府内部。 他俩刚一走出房间,立刻就有一武士上前询问李穆的身份来意,确认之后才放行。 梁王府的规矩未免过于森严。 李穆刚刚生起这个想法,就被他自己打消了。 毕竟梁王去年卸任宰相就有遇刺的原因在内,再加上今年辽国宰相也遇刺身亡,谨慎点也是应该的。 身为梁王拥趸,李穆十分熟练地帮梁王找好了理由。 远离王府外墙后,倒是少见护卫,显然王府也是外紧内松。 很快,李穆被领进一处院子,得知需要在此等待梁王召见。 领他过来的仆役自返回侧门,李穆一个人坐在屋内静待召唤。 此时院内除了他和两名仆役外,再无其他人,显然梁王是真的少预朝政。 不等他仔细打量院内情形,就有人来请他前往书厅,梁王正在书厅。 过了两道门,书厅就在眼前,通秉之后,李穆独自入内。 刚一进门,他连忙快走几步,在屋中站定后大礼参拜:“开封府学政权守少尹穆拜见大王!” “孟雍何以多礼,坐下说话。” “谢大王!” 李穆起身坐下,看向身着燕居常服的陈佑,笑着道:“大王神采依旧,穆甚为欢喜。” 陈佑闻言,轻笑着摇头:“年许未见,孟雍有些生分了啊。” 听到这话,李穆嘿然道:“先前陈公去职离京,穆颇忧虑,今日再见陈公,顿感心安,不自觉就有些失态,望公原谅则个。” 陈佑闻言,嘴角动了动,掀过这个话题,直接问道:“你怎地被打发到汴梁来了?” 欺世盗国 第七百九十五章 未见上元灯如海 李穆面露无奈之色:“巴相公提了一句,穆也是无法可想。” “杨涧西就这么同意了?” “此等小事,杨学士不会在意。” “呵。” 陈佑笑了笑,转过话头谈论开封学政事宜。 “国子监即将放开博士讲学,孟雍在开封准备如何处置?” “还请陈公示下。” 国子监开放博士讲学,从去年就开始讨论,到今年四月终于有了定论:不再限制国子监博士公开讲学。 这是放开了兴国年间对读书人言论的限制,允许学术权威们面向普通百姓公开表达自己对朝政的看法。 那些被授予博士一职然后禁止公开宣传本人政治倾向的博士们额手称庆,称之为“拨乱反正”。 陈佑当然反对这种操作,不过现在是巴宁泰当政,就算生乱,也是巴宁泰的锅。 不过教育非一时之功,能让那些人对下一代的影响小一点还得尽量去做。 “开封府的书院学塾需要整顿,授课教师有无资质,如何考核,你都要考虑清楚。 “另就是,若有博学鸿儒讲学,不可随意设坛开讲,需至固定场所,且提前申报府衙安排场次时间。” 顿了顿,陈佑补充一句:“若有可能,最好是请意见相左的二人同日同场先后讲学,以资学生开拓。” 李穆连声应下,接着说起本地漕运事宜。 因为有陈佑在,开封府一切求稳。 正常来说,开封府主贰官的政绩只有两个来源:看好梁王府,管好漕运。 如果能落了梁王府的面子,甚至动了梁王府官员,在首相甚至天子眼里都是加分项。不过且不提这么做的危险性,单说李穆陈系官员的背景,他就不可能走这条路。 而漕运,钱粮所系,若是能想出一个降低损耗的法子,除了能够青史留名,也能得一个“精擅财计”的评价。 听完李穆的计划,陈佑思忖一番,开口道:“你在这边空想,不如去看一看问一问。” 也就是否决了李穆的想法。 李穆略显尴尬,几句之后便告罪离去。 他走之后,陈佑倒是开始考虑漕运事宜。 之前争论他退位后该居住何处,汴梁的优势就在于它是最重要的粮食中转点。 去年救灾粮之战的主力粮商,就是开封粮商。 梁关山赢下战斗就清理了一波,年初借着陈佑遇刺案打掉一些高官,几家失去后台的粮商要么割肉另投,要么直接被瓜分殆尽。 陈佑抵达开封后又开始清理整顿,到如今开封府的粮商基本都和宰相参政有关。 经销商的整顿到这一步就结束了,剩下的再想动就不是商业手段而是政治斗争。 除掉销售渠道,就剩下运输渠道和原产地两个了。 要动原产地,就涉及到当地小粮商,尤其是和当地专员节度使有关系的粮商不太好动。 那么,先从运输渠道开始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得想法子让巴宁泰先对漕运下手。 陈佑在首相位置上干了不少挑头的事,现在也轮到巴宁泰了。 巴宁泰的确很快就挑头了,却不是针对漕运,而是针对陈佑。 七月,有官员弹劾御史台多名御史收受贿赂随意调整私报审查标准。 紧接着,有御史奏称早先时候御史台内部就曾调查过御史随意调整审查标准一事,最终被御史大夫汪弘洋包庇下来。 最后又扯到李文渊。 当然,这次风波是有人授意的,没谁敢提当初是梁王把天子中旨怼了回去,全都栽到汪弘洋身上,说是汪弘洋为李文渊遮掩罪状。 最终,汪弘洋出为某州刺史,李文渊被赶到蜀地知州事。 接掌御史台的是曾经就当过御史大夫的董承林。 在大家的印象中,董承林虽然很烦人,但当初他是被梁王扔出京的,这时候把梁王门下踢走重新换上他,其中意味值得细品。 新的御史大夫还没进京,参政白崇文请求致仕,前宰相赵普入京以吏部侍郎一职参知政事——权吏部尚书杨子任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尚书。 九月,赵普再度拜相。 宋延渥接了吏部侍郎一职,紧接着税务监庞中和出京。 李善文接掌税务监,受命配合太府完成第二批纸钞回收。 这一次巴宁泰没再添乱,反而帮着太府渡过难关。 只是他随后就要求太府发行一千万缗纸钞,方文韬在同刘熙古、梁关山等人商议之后拒绝这项要求。 年底,方文韬因为纸钞事升任翰林学士承旨,以本官参知政事。 李善文升任太府卿,主持纸钞事。 盛德元年最后一次都堂议事上,方文韬十分直白地警告太府寺,发行的每一钱纸钞都必须和库房里面的一枚足重铜钱对应。 有没有人听,不知道,但这锅算是甩出去了。 依然是在这次议事,军备司正石守信提出运送到各部兵马的粮草在路上损耗严重,希望朝廷能想法子解决此事。 胡承约随口提到现在不仅仅是军粮运送损耗,只要是粮食运输,就没有不损耗的。 既然起了个头,没有不抓住的道理,刘熙古立刻提出“派人去研究漕运,看是否能改良方法减少损耗”的建议。 巴宁泰不觉得有什么改进空间,但这不妨碍他借机把某些人赶出京城。 于是石熙载受命出京督巡漕运,连上元节都没给他过,年前下旨,年后就催促其出发。 “巴相公倒是越来越有梁王昔日风范。” 站在渡口,石熙载说出这么一句话。 前来为他送行的李柯摇头道:“这就是宰相。” 石熙载看着忙碌的人群,沉默良久后突然以极低的声音开口:“这两个月官家对朝政不太上心,越来越喜欢直接从宰相的意见中挑选一条施行,我若离去,担心官家会被宰相蒙蔽。” 给三条选择,一条肯定不能选的,一条能达到想要的结果,最后一条同第二条差不多。 这种小花招谁不知道呢? 但偏偏用这样的花招对付赵德昭这种享受“选择的权力”的人,屡试不爽。 毕竟能用“拒绝”来对抗大臣的天子很少,通常他们都是要求的一方,是被拒绝的一方。 石熙载是看透了,不同于陈佑的强硬,巴宁泰喜欢用软刀子和语言陷阱。 看起来就好像陈佑是久历军阵的老将军,而巴宁泰才是浸淫官场多年的文官。 不过听了石熙载的话,李柯却没有多大波动,毕竟石熙载也经常使用巴宁泰的招数对付天子。 因而他只是轻声问道:“赵相公怎么说?” “赵相公……” 提到赵普,石熙载脸色有些怪异。 “我去辞行时谈及此事,赵相公只给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 “……为政以德。” 欺世盗国 第七百九十六章 人心向来难测度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李柯轻声道:“他也想学陈梁王?” “他要是有这个心思,当初也不会被陈梁王赶出京城了。”石熙载轻哼一声,“无非是不想同巴相公起冲突罢了。” 一如当初巴宁泰面对陈佑。 眼看船将起航,石熙载不再耽搁,他直接问出早已想问的问题:“听闻观棋兄早年曾在陈梁王手下做事,兄长以为陈梁王用人如何?” “那还是当初陈梁王尹京兆的时候了。” 李柯随口答着,皱眉考虑一阵,摇头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凡为其所用者,皆尽其才。” “若是有人在他用之前就被怀疑了呢?” 石熙载笑着说出这句话,紧接着扭头看了眼船只,然后不等李柯反应过来便拱手道:“某先去了,兄长请回。” 言罢,转身上船,徒留李柯一人,站在原地皱眉不已。 …… “坐,坐。在我这就跟在将明那一样,不必在意礼数。” 宰相书厅中,赵普招呼着白茅坐下,转身从书架上的档案后面掏出一个细颈水晶瓶:“我这正好有归义军进贡的西域葡萄酒,你来尝尝。” 白茅低声回应:“公事期间不得饮酒。” “无妨。” 赵普放下水晶瓶,又弯腰从书桌的柜子里掏出一个木盒,打开取出两只水晶杯放到酒瓶旁。 “光禄寺提议打开西域商路以便支援归义军,这葡萄酒,正是最重要的商品之一。” 说话间,他已经将色如琥珀的葡萄酒倒入水晶杯中,一股香甜的气息飘荡在书厅内。 “这天下风潮啊,总得咱们先做起来才行。” 将其中一只水晶杯递给白茅,赵普率先喝了一口。 眯着眼微微摇头细品,然后睁眼看向白茅:“尝尝看够不够格。” 宰相都这么说了,白茅不是宁强董成林那等人,也只得听从,站起身来举杯示意之后抿了一口。 沉默片刻,白茅称赞道:“的确是好酒。” “哈哈!” 赵普笑笑,一口喝下半杯,之后才一边示意白茅坐下一边开口问道:“你觉得光禄寺的提议如何?” 白茅顺势放下酒杯,端正姿态回答:“这恐非是光禄寺一家之事,或许朝廷方略重点都得从北疆转移到西部。” 军政经,很难分开。 如果没有军队保驾护航,西域商路不可能维持。 假如朝廷不出兵,就得依靠归义军。过个几年十几年,有一条商路供养的归义军恐怕比现在还要离心离德。 “巴庆安颇为意动。” 赵普笑着说出这句话,屈指弹了一下半空的水晶杯,发出悦耳的声音。 “正好天子也觉得该同辽国止战。” 两国都需要整顿内部,这时候保持和平的确是双赢。 “而且。”赵普脸上的笑容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他准备把天雷军调过去。” 天雷军和渤海海军是陈佑手下嫡系中的嫡系,哪怕焦继勋在当年天雷军研发新武器时全程关注指导,也没能动摇陈佑对天雷军的影响力。 “你说,若是西域用兵,潘仲询是不是最佳选择?” 赵普伸手画了个圈。 “西域都护府,北庭都护府,或者直接给他一个陇右道大都督,他会拒绝吗?他能拒绝吗?” 大都督位在参知政事之上,军政一把抓,若是能平定西域,必然要以拜相为代价将这位大都督调回京。 白茅看着赵普,没有回答,而是提出自己的问题:“赵相怎么看?” “某以为,朝廷之患,在契丹。” 白茅点头。 赵普继续道:“茹汇你以为保民、限田、定酬三令如何?” 生硬地转换话题,但这足够表明赵普的意思了。 白茅稍一犹豫,回道:“需得整顿。” 赵普笑道:“鱼和熊掌不可得兼。” …… “是,刘梁二位相公多次提出要整顿保民三令执行乱象都被巴相等人否决,但这毕竟是在两府议事中提出来的,不像都堂议事那般众人皆知。” 面对着皇甫楠,张贤言辞恳切。 “谁又能知道两位相公一直为此努力呢?光看眼前情况,谁又相信两位相公真的出力过呢?” 皇甫楠闻言,皱眉不语。 “我等没有参与两府议事,虽在洛阳尚不可知,何况远在汴梁的梁王?从梁王退出中枢起,中枢决策都只能靠别人转述,这其中又有几分可信? “巴相公是如何阻止天子派遣中官旁听两府和都堂议事的?无非一条:天子有事当直询宰相,不可经人转述以免遭受蒙蔽!” 许久,皇甫楠终于开口:“那你是怎么想的?” 张贤肃容道:“说服胡相公,一同在都堂议事时提出整顿保民三令的建议。刘梁二相公必然赞同,宁相公也当同意,五名宰相意见一致,便是天子也得仔细思量。” 皇甫楠眉头紧皱。 他本能地有些排斥这么做。 倒不是因为率众胁迫,而是为了一个不在中枢的人冲锋陷阵,这样的行为未免不符合他宰相的身份。 哪怕早先他是陈佑提上来的,哪怕陈佑离开中枢才半年多,但现在,他皇甫楠才是宰相。 怀着这样的心思,一时之间他甚至没去考虑如果刘梁宁三人加上他皇甫楠都保持一致的话,为什么要特意去说服胡承约。 好一会儿,皇甫楠终于开口:“同矩啊。” “相公请讲。” “治大国若烹小鲜,讲究一个平稳,“庆安毕竟是首相,当众胁迫这种事情,还是不做为好。” 皇甫楠看着张贤,语重心长地说出这番话。 “相公!” 张贤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激动焦急的神色。 “嗯。”皇甫楠敷衍的回应一声,抬手拿起毛笔,“你先回去仔细想想,此事不急。”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自会同义淳尚同商讨。” 看着张贤满怀不甘地起身告退,皇甫楠不知怎的,突然心情愉悦起来。 …… 汴梁王府街,昨日才入城的石熙载坐在马车上,一遍一遍推敲等下见到梁王之后该说的话。 洛阳那边有张贤居中联络,张贤毕竟是书院出身,应该不会有问题。 事情能不能成,就看他这边能做到何种程度了。 马车停在侧门前,石熙载下车整理衣冠,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稍稍平静了一下心绪,才迈步走进梁王府的侧门。 欺世盗国 第七百九十七章 从来可谋是人性 昨日刚一入城,石熙载就递上了拜帖。 今日入王府颇为顺畅,甚至都没等候,直接就被带往书厅。 甫一进门,石熙载立刻趋步至书厅中央,恭敬下拜:“太子中允、知制诰石熙载拜见大王!” “石中允不必多礼。” 陈佑吩咐仆役奉上茶水,石熙载坐下后没有喝茶,而是开口解释他过来拜访的原因:“下官此番来开封,乃是受了两府符令,巡察漕运诸事。大王坐镇东京,总制天下粮运,下官特来求教。” “某可没有总制天下粮运。” 陈佑笑着回了一句。 石熙载听到这话,心脏都好似停了一拍。 见陈佑没有继续说,石熙载才悄悄松了口气,脸上堆满谦卑的笑容:“是下官失言,请大王恕罪。” “无妨。”陈佑神情自然,“漕运事你当寻沿河诸州郡主贰官。到我这里,恐怕也只能谈一谈诗书。” 这两句话,石熙载一个字都不会信! 稍一停顿,石熙载说出了他准备许久的话:“说来下官在官家跟前侍奉,尽来有一事颇为不解,此番有机会拜见大王,斗胆请大王赐教。“ “何事?” “保民、限田、定酬三令颁行天下已有经年,天下人皆知此乃大王仁政。然下官在中书听闻去年多有州县借三令仁政之名行残民盘剥之事。” 话说一半,石熙载停下话头,抬眼看了看陈佑,好似有些忧虑陈佑的态度。见陈佑没有旁的反应,才继续往下说:“下官不知朝廷为何不予以规范,莫不是别有深意?” 陈佑神情微动,仔细打量石熙载,想要看出他的真实想法。 …… 走出梁王府,石熙载感觉他整个人都是木的,全靠一股气撑着。 一直到坐上马车,这股气才泄掉,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倒不是说梁王威势有多么重,纯粹是他这次谋划十分重要,被梁王怀疑都行,但一定不能叫梁王对他反感。 好在目的已经达成。 虽然梁王没有表露出真实态度,但能同他讨论如何处置州郡曲解三令,就证明已经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现在或许不会多想,但等洛阳传来胡承约首次提出要严查相关事宜的消息,梁王自然就会想起今日话语。 到那时,一个十分致命的疑问会浮现在梁王的脑海中:为什么刘熙古和梁关山之前没有在都堂提出这等要求? 马车即将走出王府街,石熙载回过神来,掀开车帘看着梁王府的外墙。 现在只希望皇甫楠能多为他自己着想,也希望梁王对朝政依然有影响力。 不求多,能换掉一个宰相就够了。 …… 在二月到来之前,巴宁泰召集都堂议事,讨论今年军政诸事。 因这次只提建议,不做决定,各种事项都被抛出来讨论。 比较重要的有五条。 光禄寺提议开西域商路; 太府寺提议今年首批增发一千万缗纸钞; 吏部提议改一年一举为两年一举,同时诸科初授官皆为方镇州郡; 教育监提议整顿私校发展官学; 司农寺提议废除限田令。 就在司农卿王康源发言之后,胡承约适时开口:“要说限田令,我以为留着总比废了好。现下种种,皆是郡县曲枉之果,只要规范郡县,限田之令不失为仁政。” 都堂议事厅内安静一阵,刘熙古深吸一口气附和道:“保民、限田、定酬三令,皆遭曲枉。此非一事一时,乃是官吏考课出了问题。” 虽然不清楚胡承约为什么突然要提这件事,但不妨碍刘熙古借题发挥。 “吏部。” 刘熙古看向皱着眉头的杨子任。 “御史台。” 刚刚履新不到半年的董承林。 “肃政司。” 以及久在肃政司的刘温叟。 一个个点过去,刘熙古语气严厉:“此三司者,难辞其咎!” 胡承约听了,眼角狂跳,连忙出声道:“此倒非是有司之过。三令初行,上下皆不知何为准绳。严训考课不能治其根本,立格定式方可令天下明晰。” 梁关山同刘熙古目光交流之后,接过话头:“那就定下来罢!” 梁关山一一看向宰相们:“恰好格式也该重新审定了,就把这三道诏令也加进去。” 此言一出,众人反应各不相同。 胡承约是皱着眉怀疑他是不是选错了时机,而赵普则是仔细打量刘熙古同梁关山后将目光投向坐在人群中的白茅。 白茅注意到这一点后,毫不避讳地回应赵普的目光。 赵普收回目光,稍一思忖,便明白白茅已经做出选择。 他有些意外,不过好在将选择摆出来之前,他就准备好了应对措施。 想到此处,他看向刑部尚书冉益谦,缓缓开口:“律令格式,还得看刑部。刑部不是刚提出要效仿医典药典编纂一部法典么,此事交给刑部便可。” 医典药典编了有二十多年才完成,虽然时间主要耗费在验证上,但也足以证明在这个时代编纂统合类书籍的困难之处。 冉益谦想编完他的法典,至少要三五年,这几年有足够的时间来找机会把保民三令废除。 这个建议下隐藏的目的,冉益谦或许清楚,或许不清楚,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借此扩展刑部的职责范围,增加法典包含的内容。 因此,当刑部被点名之后,他立刻开口:“太祖建基以来,律令格式多有变动,亦有前朝旧规沿用至今,其间矛盾之处不胜枚举。正可趁此机会修改整顿,或废或增,以定规矩。”【1】 “此议可行。” 巴宁泰终于开口。 不过他没忘了这次都堂议事的性质,转头看向提出建议的梁关山:“过两日我等召集有司仔细商讨。” 首相都这么说了,这个话题就此跳过。 这次都堂议事结束后,胡承约提出要规范保民三令执行情况的消息很快传开。 这是第一次有宰相在都堂议事中提及此事。 所有不知内情的人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都冒出同一个想法:胡相公这是又站到梁王一派了吗? “两府议事终究只有宰相知道。” 天子面前,言及此事,郭守能如此说。 欺世盗国 第七百九十八章 今时可定明日事 “嗯。” 赵德昭对此深有感触。 有陈佑的例子在,他一直担心宰相们私下商讨政务会把他架空,之前想要安排宦官旁听,却被巴宁泰怼了回来。 从那时起,他就琢磨着怎样才能禁止两府议事,只保留参与人数众多的都堂议事。 可惜巴宁泰一直不给机会。 “如果一切顺利,梁王或许会要求取消两府议事。” “啊,嗯。”赵德昭知道石熙载等人的谋划,但总感觉有些不靠谱,“梁王毕竟是朝廷柱石。” 当初巴宁泰在推动陈佑罢相封王时所说的借口成了现实,天子真的准备借助陈佑来对付他这个现任首相。 郭守能分析了一阵,赵德昭只是点头,不多说话。 久在郭守能说得口干舌燥时,有宦官通秉:从华山请回来的道人已经等在门外。 赵德昭早就在等着了,听到通秉,直接将连襟郭守能打发走,端正坐姿让宦官请道人入内。 一名看上去不过二十许的道人大踏步走进殿内,大礼参拜道:“方外之人彭继道拜见陛下。” “尊师快快请起!” 赵德昭连忙起身,快步走到道人面前将其扶起。 “尊师方外高人,不必拘于俗礼。” 彭继道顺势站起来,嘴里依然说到:“陛下乃天子人皇,乾坤之内、四海之间,皆为臣妾,继道虽方外,亦服管教。” 这话听在赵德昭耳中,分外顺耳。 “陈真人可还好?” “真人正在闭关修行,这才错过陛下诏令。” “陈真人一心求道,令人钦佩。”赵德昭喟叹一声,紧接着又语气激昂,“不过也正因此,才叫某见了尊师,也是天意。” 彭继道笑笑,出声道:“天意即圣意,陛下有所疑,则继道顺天而来。” “哈哈哈!” 赵德昭畅快地笑出声来,紧接着脸上笑容不止地问道:“那真人可知某所疑者何?” 听到这个问题,彭继道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笑而不语。 等了等,才在赵德昭的目光下缓缓开口:“圣心莫测,继道怎敢妄自揣度。” 这话一出,赵德昭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好一会儿才舒展开来。 这期间彭继道安坐如故,好似全然未曾关注天子神色一般。 其实他大概能猜测到赵德昭请陈抟过来的原因,虽然这次陈抟闭关,是他代替过来,但目的应该不会变。 光说彭继道,旁人可能不清楚,但提起他的道号“五松“,知道的人不少。 当年他受陈佑指派,和释圆成分别担任日本道录司的主贰官,协助传法院在日本破山伐庙移风易俗。功成之后,释圆成回洛阳,他回华山,一时之间风头无二。 不过从那之后,他便隐去道号,在华山只以姓名行世。 所谓继道,继的乃是其师彭晓的道,虽然彭晓羽化之后他就跟在陈抟身边学习,但教养之恩他从未忘记。 有从前的关系,他进洛阳之前,陈佑就安排人手将皇宫内的情况告知于他。 最值得关注的,或者说最有可能成为天子心病的只有一条:当今天子现在只有一个女儿,两名皇子先后早夭,就在天子诏陈抟入京之前,周妃查出有孕。 他本可以表演一番“测算之能“,不过他放弃了。 好话说得再好听,都不如一个“诚“字。 赵德昭有武德司,虽然之前被枢密院谍报司压制甚至控制,但身为天子,总能得到一些死忠。 所以他知道彭继道就是曾经的五松道人。 那么,彭继晓究竟有没有和梁王交流消息,更深一点,梁王有没有继续打探皇宫内幕? 赵德昭虽然眉头舒展,可心中却冒出了这样的疑问。 怀着这样的疑问,他问出了一个正常皇帝都会问的问题:“尊师久在真人身侧,可知有何修善养身之道?” “继道所学者,乃诵读经典吐纳静养,于时无用。陛下龙颜秀异,有天人之表,博达古今,深究治乱,真有道仁圣之主也。正君臣协心同志、兴化致治之秋,勤行修炼,无出于此。” 赵德昭闻言默然。 他不想听这些,他想见到一些神奇的表现,这样才能增加他的信心。 终于,他忍不住直接问出口:“吾之子嗣,何应也?” 稍一沉思,彭继道说了一句卜序:“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蒙者,蒙也,物之稚也。” “作何解?” 彭晓回道:“陛下乃天子,人遂天意,天从人愿。非陛下问于继道,乃继道问于陛下。” 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 这种话,初听之下尚有欣喜,在赵德昭真正想问事情的时候再来一次,立马叫他心中不悦:“如此,彭卿且去歇着吧。” 彭继道花了半个月时间来到洛阳,只见了天子一面,五天之后就离开洛阳返回华山。 天子甚至连象征性的赐物都没给,可以想见对他的印象差到什么程度。 没人在意这个不出名的道士,即便京城僧道圈子里偶尔讥讽的提及有这么一件事,也没人记得这么个名字。 二月,朝廷终于达成共识,要打开西域商路。 与此同时,将军事重心从辽国转移到西域也成为既定政策。 不过两府在何人主持西域军事上僵持下来。 毕竟不是什么好活,合适的人选有很多,选谁全看宰相想要提拔谁。 是的,目前为止巴宁泰等人还想着把这次西域之战当成跳板,提拔一个或者多个符合心意的将领。 在这种情况下,赵普直接来到巴宁泰的书厅,坐下之后开门见山:“庆安兄以为叫潘仲询去西域可行否?” 巴宁泰听了,有那么一瞬间的心动,但紧接着笑着摇头:“若是叫潘仲询去,那就不是立功,而是发配了。梁尚同不会同意。” “如果潘仲询愿意。” 赵普呵呵笑道。 面对巴宁泰疑问的目光,他说出了答案:“可升其为安西大都护,若有功,则晋大都督。出则为将,入则为相,可也?” 巴宁泰瞳孔微缩,眉头紧蹙。 他在仔细思考其中利弊。 赵普继续加码:“西域事杂,三五年内恐怕难以理清。” 巴宁泰很快下定决心,点头附和道:“潘仲询能谋善断,当可平定西域。” 欺世盗国 第七百九十九章 欲请天子亲掌政 首相下定决心,又有宰相至少两位宰相支持,很少有什么事情是办不成的。 这一次也一样。 巴宁泰先是说服了天子,紧接着在两府议事中意外获得皇甫楠的支持。 四位宰相意见一致,刘熙古、梁关山也只得默认此事。 两府议事结束后,刘、梁二人又在刘熙古的书厅相聚。 木门关上,梁关山放下只抿了一口的茶盏,看着刘熙古说出了自己的建议:“我准备去见天子。” 面对着刘熙古询问的目光,他解释道:“我想劝说天子下令将两府议事改为御前廷议。” 刘熙古稍一沉默,点头附和:“两府议事只得两府宰相知晓,的确不妥。” 当年王朴等六位宰相谋于暗室,官家年幼不能理事,卢太后亦不能制,这才定下两府议事的规矩。 两府议事最大的好处就是隔绝了皇权对宰相们的控制,利益兑换可以放在内部进行,全体宰相一致行动,就连皇帝也得退让。 现在么,巴宁泰多次利用天子来清除陈佑的影响力,两府议事的初衷已被舍弃。 上个月胡承约出乎意料的提议,这个月皇甫楠顺理成章的倒戈,叫刘梁二人警惕起来。 他们不傻,即便身在局中难以看清,也有幕僚帮忙分析利弊。 意见一致,那就好办了。 当然,不能这么直愣愣地区找天子,肯定得准备一些要求。 这不是利益交换,而是表明自己站在天子这边,因为这些要求一定会“对天子有好处”。 惜哉当下朝局,这些利于天子的事情无法推行,必须做出某些改变,才能把这些事推行下去。 商讨妥当,梁关山直接往同明殿去。 赵德昭本来在批阅两府筛选后的奏章,都是些日常汇报的小事,甚至都不需要批“可”或“不可”,只需要圈阅。 那些需要批准或驳回的奏章,都会在两府给出处理意见之后才送到他这里来——大多数时候送到他这里的奏章只起到一个“告知”的作用,两府批完直接就安排执行了。 看上去似乎同陈佑在时没什么两样,但对赵德昭来说有本质区别。 陈佑在时,两府定下的事情不会改,赵德昭提出的要求不会被满足。 而现在,巴宁泰至少表现出愿意为天子意见去说服其他宰相的姿态。 当宦官通报梁相公求见的时候,赵德昭先是没反应过来,之后才放下笔令宦官请梁关山入殿。 行礼落座后,赵德昭先开口:“可是开封有事?” 赵德昭也知道刘熙古、梁关山是陈佑的代言人。 梁关山闻言露出诧异的神情:“臣未闻开封有何事,请官家示下。” 赵德昭看着梁关山的面孔,想从中判断其是否在演戏。 不过他很快就放弃了,转而问道:“既然开封无事,梁卿过来是为何事?” “未知陛下可记得教育少监曹骢所上《阶级论》?” 赵德昭快速眨眼,张了张嘴,又皱眉仔细推敲一下才开口:“国子监不是说此论乃外道邪说?” 其实从内心来说,赵德昭还是挺认同阶级论的,得益于陈佑从前的教导,他也知道权力源于人心。 不过突然被一名宰相问到,他选择不说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因为官位不能世袭的缘故,宰相可不一定支持《阶级论》。 毕竟宰相子孙不出意外大都是中层官员,正是《阶级论》中应该被上层和底层联手对付的那部分人。 “其文或有不妥之处,然其中提到百姓安稳则天下安稳,臣深以为然。” 这话没什么问题。 赵德昭快速考虑一遍,跟着点头,示意梁关山继续往下说。 “陈梁王为首揆时,立保民令使农工百姓可与地主工商主相峙,立限田令划分田地阻止兼并,立定酬令宰割工商主,此三令者,其志在使民富强,削地方豪强大户。 “然盛德以来,依保民令结社者多为地方大户,亦或工商业主。彼等仗地广钱多,下欺百姓上瞒朝廷,公然违逆限田定酬之令而无惩处。 “天下百姓甚苦之!” 保民令全称是《工人或农民协会及社会保障令》,其中条款不必细说,主要是对工农结社做出规定,鼓励工人或农民通过结社来争取和保障自身权益。 让百姓自发自觉地同地方大户豪强做斗争,官府通过拉偏架的方式保证双方势均力敌,不至于叫工农结社失控,也不会叫大户得胜。 很可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绝大多数地方官府在拉偏架的时候帮错了人。 农民结社的会长或副会长是家中田地最多的大户家的佃户——可能会因为在结社中帮大户张目,而得到一些好处,比如减免租金,再比如可以免利息从大户贷款来低价购买大户因为限田令而不得不出售的土地 相应的,工人结社的领导层也都与工商业主息息相关,或许他们会因为当上会长而解决了家中子女读书或治病的难题,也或许他们会因为当上会长而得获得额外加薪——毕竟是他们代表工人们拿着定酬令去和工商业主商讨薪酬。 总之,在大多数地方,保民三令并没有起到预想的效果,反而让百姓的生活变得更差。 梁关山举了一些例子,随后做了总结:“天下百姓只知三令乃朝廷之令,只知地方官府为大户张目,只知彼等日渐贫弱,长此以往,百姓视朝廷为仇雠,天下岂得安稳?” 赵德昭眉头紧皱,好一会儿才问道:“梁卿以为当如何?” “定下格式,凡不依者,考课中下,过而不改者,罢官以为警示。” “唔。”赵德昭有些犹豫,“如此,恐百官不安。” “百官不安,则陛下安,百官安,则陛下不安。” 赵德昭沉默的时间更长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既如此,可令东府为之。” 终于说到这里了! 梁关山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好叫官家知晓,两府七位宰相,只我同刘、宁两位相公认为当立即整顿三令施行,巴相公等皆欲待刑部编纂法典后方行整顿。” 欺世盗国 第八百章 御前议定削相权 赵德昭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对编纂书籍的耗时没有概念。 毕竟周山书院的教授们出习题册的时间都是以月来计算的,各种内核相同的题目改几个字就又拿出来用,似乎很轻松的样子。 见天子没反应,梁关山不知哪里不对,只得继续道:“法典繁杂,非三五年不得成,天下百姓可等不得这么些年。” 赵德昭这才反应过来,稍一思忖后开口问道:“巴卿等人难道不知?” 梁关山神色未变:“虽知晓,不以为意。” 沉默良久。 梁关山决定主动递刀:“两府议事仅宰相七人得知,臣言议及此事,彼等言未议此事,官家信何人?” 赵德昭默然以对。 梁关山静静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宦官通秉巴相公遣人来送两府议事的记录。 这是巴宁泰取信于天子的举措之一,当初拒绝派遣宦官旁听两府议事的命令,改为他亲自书写记录交给天子查阅。 赵德昭翻开首相亲笔书就的记录。 有说把三令放到法典中,规范官吏行止,但没说现在的种种乱象需要整顿,也没说编法典的这段时间该怎么办。 许久,赵德昭轻声问道:“梁卿以为当如何?” “官家主持两府议事便可。” …… 数天之后,宰相们差不多完成“凝聚共识”这个阶段任务,也该到召集都堂议事确定具体事项的时候了。 就在这时,天子突然召见两府宰相、参政并中枢诸司主官聚于同明殿。 端坐在御座之上,看着殿内群臣,赵德昭心中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 盛极一时的陈佑都被他赶出洛阳了,这些在陈佑时期不敢发一言的人还想同他争权? 怀着这样的想法,赵德昭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他先是扫视群臣,紧接着看向梁关山:“昨日梁相公入对,言及宰相们不当谋于暗室,我深以为然。” 被天子刺了一刀,梁关山神色如故。 巴宁泰抿唇竖眉,直接开口:“梁相此言谬之极矣!宰相所议者,军国天下也!军机要事,岂能叫旁人听去?” “巴相公所言在理。” 赵德昭笑着附和,然后开口问道:“相公以为,军机要事,我可以听吗?” 巴宁泰被噎住,闷声道:“官家自然是能听的。” “既如此。”赵德昭问道,“巴相公以为,两府宰相,日后就在这同明殿内议事如何?” 巴宁泰一挑眉,断然道:“不妥!” 这理直气壮的一声,叫赵德昭犹豫起来,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巴宁泰倒是缓过来了,继续道:“天下之事何其繁也!两府虽有分工,时有事项需数人会商,此为谋于暗室乎?一日之间或有数事,若事事都要聚于同明殿,又为何要分两府,宰相参政直接就在同明殿处理政务便是!” 赵德昭下意识出声:“也不是……” 梁关山见状,连忙打断:“巴相此言差矣!天下之事,有庶务,有方略。官家所言御前之议者,乃方略也,天下之重,万民之望,当不得天子垂询邪?每日庶务,蒙天子信重,我等自为之,何至于劳烦天子!” 赵德昭闻言连连点头:“梁相公所言,正是我意。” 巴宁泰扭头瞪了梁关山一眼,继续道:“若官家不以政务繁杂,我等议于同明殿也无不可。” 说着,他环视同僚:“无非是多走几步路,少批几份公文的事。” 赵德昭犹豫了。 刘熙古见状,准备推一把。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御史大夫董成林率先出声:“启禀陛下,成林以为梁相公所言得之。宰相不谋于暗室,示之以公,示之以明,天下安有敢欺者!” 早就被两府议事恶心到的宁强立刻附和:“臣附议!” 刘熙古梁关山对视一眼,同时开口:“臣附议。” 尚书卿们也有一部分跟着高呼附议。 赵德昭终于下定决心,他看向巴宁泰:“往后两府御前议事,巴卿以为如何?” 巴宁泰紧抿嘴唇,他余光扫过还没表态的胡承约、赵普、皇甫楠,却没有得到回应。 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 巴宁泰沉声道:“谨遵圣意。” 赵德昭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 不过如此。 他想。 不过如此! 他内心充满自信。 哪怕颇具权势的首相,也得听从他的指令,在他的威势也无法反抗。 这才是皇帝啊! 赵德昭趁热打铁,直接当着一干尚书卿的面提出整顿三令执行情况。 面对刚刚打击了首相的皇帝,没几个官员敢硬顶,有胆子硬顶的董成林却赞成皇帝的意见。 于是,刘熙古受命整顿三令,吏部、御史台、肃政司配合。 …… 石熙载行至博兴县,听到洛阳传来的消息,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悲是喜。 虽然没能掀掉一位宰相,但破了两府议事的传统,削弱了宰相们的权力,应该是好事。 但刘熙古开始整顿保民三令,这似乎又不是好事。 得知内情的石熙载,根本想不通怎么梁关山突然就成了“为天子着想”的忠臣了,他只能期望梁关山是被陈梁王逼迫,不得不做此损害自身利益之事。 京中谋划告一段落,接下来他得专心处理漕运事务。 兴国年间是不成为宰相就没资格参与天下大事,即便两府议事被废除,那也是不成为参政就没资格参与天下大事。 天子已经不是好糊弄的了,宰相们似乎也不再一心想要压制皇权,那他这个中层官员当前任务就是努力往上爬。 眼前的重点便是漕运。 因着黄河淤塞的缘故,当前海运转河运是走济水,经汴梁入河水转入洛水,抵达洛阳。 济水入海口就在这博兴县。 从洛阳一路走来,石熙载想的不是如何改进漕运,而是能不能疏浚河水,好绕过汴梁直抵洛阳。 如果能成,汴梁就只剩下一个汴水连接江南,而且真要有事,也可以从河水绕道。 这样的功绩摆在天子面前,应该比改进漕运更大。 怀着这样的想法,他决定在博兴县随便看看,抓紧时间到滨州渤海县去。 那里是河水的入海口,去实地走一走看一看,怎样才能省钱省力地疏浚河水。 欺世盗国 第八百一章 暗箭潜藏迷雾中 宋朝开国之后为了保障汴梁的粮食供应,通过黄河、汴河、广济河以及惠民河总共四条水路来运输粮食。 现在的周国因为迁都的原因,没有开凿惠民河。 于是,在石熙载上书建议修黄河后,得到陈佑指点的庞中和立刻奏请开凿一条洛阳到汝水或者颍水的人工河。 石熙载的建议是通过整修疏浚使黄河少决堤,能行大船,在济水黄河入海口相距不远的情况下,凭借运力优势在东部漕运体系中占据主导地位。同时他还提出,这么做能避开东京粮商们雁过拔毛式的搜刮。 而洛阳到汝水或颖水的人工河对于洛阳的作用,差不多相当于惠民河对于开封的作用。 尤其是庞中和还在奏章中提出可以直接通过颖水联通淮水,减少江淮粮食运抵洛阳的中转路程。 汴梁的地位越低,梁王的影响力就越小,天子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够削弱梁王的机会。 于是,这两份奏章都被他拿出来,点名要求两府讨论。 庞中和提出这个建议,旁人或许会以为庞陈两家因为潘美执意西去而闹掰了,但知晓两家交情的巴宁泰不会这么认为。 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一定是陈将明的手笔”,其次才会考虑陈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管怎么样,身为现首相,同前首相之间应当有微妙的敌对关系,本着敌人支持的就该反对的态度,巴宁泰最合适的处置方式应该是否决庞中和的提议,批准石熙载的提议。 当然也没准,博弈么,千层套路,谁都不知道你的对手在哪一层。 巴宁泰不想考虑那么多弯弯绕,直接写了一封信给陈佑,把这两个方案都夸了一通,表示虽然支出极大,对国库是个负担,但为了两京百姓,或许可以尝试同时开展两个大型水利工程。 最后在信的末尾,顺手提了一句日本的骚乱,问一问陈佑的意见。 日本骚乱在兴国末就有发轫,到去年周国相权交替人心思动的时候真正成为问题,从去年下半年起就愈演愈烈。 不过朝廷过完年才收到奏章得知此事。 为了清理当地豪族,西海当初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其中就包括保民、限田等令的雏形。 而且因为孤悬海外且人少地狭的原因,这些政令执行地十分彻底。再加上镇守府大量提拔当地底层百姓,至少在西海普通百姓中,镇守府的声望远大于日本王室。 不过吕端调走之后,接任的西海镇守在中原商贾的游说下改变策略,所有政令都区分当地人和中原人。 比如说工农结社,禁止当地大户插手结社事宜,但凡有嫌疑,立刻敲打;但中原来的工商主却可以借鉴中原的先进经验,安排亲信掌握商行或工场、农场的结社权力。 再比如说最低薪酬,为了底层百姓的福祉,新的镇守提高了最低薪酬标准,强令当地大户必须遵守;不过,中原过来的工商主却可以不遵守这个标准,能够以较低的酬劳雇佣到那些没有工作的贫民。 又如限田,本地大户自然是老样子,中原来的工商主则被允许以商行等实体购买土地镇守府对外解释因为商行财产分属多人甚至多个商行,所以商行等实体不在限田范围内——这一经验已经传到中原,部分地方开始尝试把工商业实体单独拎出来,借以绕过对单个自然人或家庭的限制。 总之,原本当地那些死而不僵的大户就对镇守府不满,又因为双标把兴国中期发迹的新贵们推到了对立面。 终于,去年在西海镇守一心想要运作返回中原的情况下,西海当地爆发了骚乱。 现在的情况不得而知,但根据送到朝廷的情报,几个月前就已经有人打砸抢烧,主要目标是中原人的财产。 考虑到西海一些容易发现、容易开采的露天矿都开采得差不多了,朝廷上已经有人提出放弃西海道的主张。 这些人认为剩余的矿产交易和贸易往来,完全可以同日本国做,没必要陷在西海这个养不熟的泥潭里。 最重要的是,如果放弃西海,朝廷可以毫无顾忌地搜刮西海的价值,不需要付出精力去发展西海。 为获得这种方便,需要付出的无非就是把西海封给日本国主,或者干脆一点从日本找一个贵族在西海册封为西海国主,让他俩自己争去。 很诱人的提议,但这么做却会把陈佑在位时大力推行的西海镇守府模式的价值否定掉。 巴宁泰很快就收到了陈佑的回信。 陈佑也先把两条涉及漕运的建议夸奖一番,紧接着回应日本骚乱,只说这件事关系到朝廷威望,巴宁泰身为首相需要仔细考量云云。 整封信内容十分空洞,没有回应巴宁泰的试探。 巴宁泰考虑良久,最终决定把日本的球踢回给天子。 底下官员能说裂土封王的事情,他这个首相在有梁王的先例之后不太好开口。 但渡海远征又太过冒险,他还是希望求稳。 至于漕运事宜,他决定安排工部和都水监研究哪一个方案更合理更省钱,然后从中选一个。 不等有司研究出个所以然来,赵德昭突然召见巴宁泰,表示希望能两个方案一道实施,同时要求两府做好镇压西海的准备。 巴宁泰虽然据理力争,但赵德昭不为所动。 无奈之下,巴宁泰只好暂且告退,回去继续想能阻止天子的理由。 巴宁泰离开同明殿不久,赵德昭又召见去京外历练归来的何德彦。 不等何德彦坐下,赵德昭就笑着开口:“果如何卿所言,巴庆安十分抗拒。” 何德彦垂首回道:“是臣知晓巴相公难处所在。” 赵德昭点头:“他想揽权。” 说完又问道:“若他坚决反对,又该如何?” 何德彦起身一礼:“臣请说服梁、刘、赵三位相公。” 听到这话,赵德昭皱起眉头:“如何说服?” 何德彦没有回答,而是问道:“官家以为立三高官官,分掌省印,可行否?” “这……” 赵德昭皱眉沉吟。 好一会儿,他舒展眉头,笑着颔首:“可行。” 欺世盗国 第八百二章 鞠躬尽瘁死国事 盛德二年的政局变换如同狂风骤雨,突然之间,首相不再具有超然物外的地位,重新回到群相制赋予他的角色当中。 三月,诏以枢密使梁关山为侍中,枢密副使赵普为尚书左仆射,史馆大学士皇甫楠为尚书右仆射,集贤殿大学士胡承约、文思殿大学士刘熙古为中书侍郎,枢密副使宁强为门下侍郎。 由此,令三高官官分掌省印,共谋国事。 巴宁泰感觉到了危险。 陈佑当初为了保证自身安全,提议几名宰相各管一摊,通力合作维持相权。 当天子分割相权的诏令下达而诸相公未曾反对,皇权就已经压过了相权。 一旦无法压制皇权,权相的结局大概率是身死族灭。 巴宁泰考虑了十天,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找到赵普,表示希望宰相封王能够成为传统。 在巴宁泰的明示下,赵普表示愿意为宰相们的福祉而努力。 次日,赵普求见天子。 “赵相公是为何事而来?” 面对已经被打压下去的宰相,赵德昭还是表现出尊敬的态度,他还得依靠这些人治理天下。 赵普毫不避嫌,直接就开口:“启禀官家,臣是为宰相封王事而来。” “哦?” 赵德昭闻言,语气不善:“怎么,卿也想封王?” 赵普不慌不忙地应对:“王爵之重,在其稀少。如今天下异姓之王,不足一掌之数。” 说完这句,他停顿一下,悄悄观察一下天子的神色,见天子虽然面色不虞,却没有开口打断,就知道天子已经听进去了。 赵普心中暗自感慨,陈佑对天子的教育不说别的,至少这个“能听得进去意见”十分成功。 虽然可能会演化为耳根子软,但目前来说利大于弊。 抛开杂念,赵普继续道:“天下百姓论及王者,皆言梁王。朝廷百官亦欲从陈梁王之道,而至人臣之极。” 赵德昭脸色变化,皱着眉仔细考虑赵普话中含义。 “若宰相皆可封王,则区区梁王不过是众王之一,不足为天下所宗。” 赵德昭不由自主点头。 不过他也不是光听,等赵普说完,他开口问道:“宰相封王,且不提王号如何,封王者当如何安置?” 赵普神态恭谦:“宰相封王之时,多已过耳顺之年,存世者不过十来人,可以部分王号专授东府宰相,部分王号专授西府宰相,又可定些许王号酬有功之宰相。 “至于安置。如今已有三京,可再于南北各设一京,以宰相籍贯分别安置在五京。如此,一京二三人,又可互相制衡。” 赵普这番话,似乎全然没有站在宰相的立场上。 但赵德昭听得十分高兴:“赵相公真乃柱石也!” …… 这句话在当天下午就换了个说法用在了何德彦身上。 赵德昭上午刚刚同意宰相封王,到了下午就后悔了。 他舍不得拿出这么多王位来。 毕竟现在为止宰相封王者就陈佑一个,赵德昭考虑后来者的时候,难免会以陈佑为参照。而陈佑在汴梁几乎是把汴梁变成了梁王的封地。有时候想起来这事,赵德昭都恨不得马上给梁王一个美谥。 要是其它宰相封王之后也是一般行止,朝廷就得面对至少四处大城重镇难以节制的局面。 纠结了好一会,他召见近臣商讨对策。 何德彦给出的建议是,下诏规定只有在宰相位置上致仕才能封王,然后那些忠君爱国之人就让他们顺利致仕,桀骜不驯之人就直接罢相贬官。 “美士乃能臣也!” 赵德昭心情舒畅,夸了一句之后仔细想了想,转过话题问道:“也不再设两京,但凡封王宰相,全都放到开封去,这般如何?” “圣明无过于陛下。” 何德彦这么回应。 很快,诏令下达。 为酬宰相安邦定国之功,三师、三公、尚书令加平章事者,开府仪同三司任侍中、中书令加平章事者,开府仪同三司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者,此三者致仕皆可受册为王。 诏令颁发之后没几天,首相巴宁泰突然上表乞骸骨。 赵德昭心情一下就变得不爽,干脆利落地下诏挽留。 一开始巴宁泰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以为是正常程序,等了几日再次上表,不出意外又被天子挽留。 到他第三次上书被挽留后,是人都感觉到不对劲了。 巴宁泰同幕僚商讨之后,第四次奏请致仕。 这一次天子诏书语气严厉,直言日本骚乱未平、朝政未靖,宰相不得以自身为念,当为国尽忠云云。 巴宁泰从善如流,立刻请罪,然后绝口不提致仕之言。 …… “哈!” 听了洛阳的消息,陈佑哑然失笑。 他以前曾经想过,在宰相致仕之前将其罢相是不是可以减少给出去的王爵,没想到他的弟子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不过赵德昭选择的方式是不允许宰相致仕。 只要对皇帝无法造成太大的压力,你就在宰相位置上干到死,然后被追册一个王爵,得到一个美谥。 双赢! 换个角度…… “看来在天子眼里,巴庆安是个忠臣啊!” 陈佑笑着说出这句话。 坐在他下手的范昌佑闻言苦笑:“岳丈他这些天寝食难安。” “是么?” 陈佑似乎不想接过话头。 他能理解巴宁泰。 急着致仕,除了感觉到天子专政的危险,还为了逃避对西海道骚乱和两大水利工程的决策。 考虑到朝廷收支,不足以让周国同时干这三件事。 巴宁泰之前来信询问,就是希望陈佑能够为了汴梁的特殊地位以及保住西海道而反对水利工程,只可惜陈佑根本不理会他的要挟。 见陈佑不说话,范昌佑沉默一阵,然后沉声开口:“西海之乱,已然波及沿海,学生实不知当如何处置。” 陈佑看着这个学生,唏嘘不已。 当初范昌佑娶巴宁泰孙女,是陈、巴二人通力合作互相信任的标志。可惜现在双方分道扬镳,范昌佑也就陷入了当初李商隐经历过的困境。 “请山长指点。” 陈佑回过神来,年纪大了,就喜欢感怀往事。 他收敛思绪,摇头道:“秉政者遇此难事,当早做决断,是对是错百十年后才有定论。若是犹疑不定坐视事态失控,今时今日便成罪首。” 欺世盗国 第八百三章 怎料四海难安宁 道理谁都懂,但有时候,拖延无视也是一种选择。 这样的话范昌佑没有说,而是重复一句:“当如何决断,望山长指点!” 陈佑无奈,长叹一声:“是巴庆安叫你来的?” 范昌佑嘴唇动了动,之后才回答:“是,岳丈言天下智者无过山长,特遣学生来问计。” 仔细观察范昌佑的神情,当他说完后,陈佑轻笑一声:“巴庆安倒是没看错你。” 说完这句,陈佑敲了敲桌子,没有给出具体建议,而是道:“想来巴庆安也知道,只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他看着范昌佑,笑着说出自己的想法:“当今天子只要忠心。你回去告诉他,若想安度晚年,保证忠于天子即可。” 没能得到明确的意见,范昌佑不敢再纠缠,恭敬退去。 陈佑坐在屋内,一边翻看从西海道送来的最新消息,一边考虑西海道接下来要往什么方向走。 同时,他还得根据西海道的经验,去规划高丽的道路。 好不容易遇上自然发生的反抗,不利用上实在是太浪费了。 是的,西海骚乱一开始是当地大户自发自觉的反抗,但能发展到现在,有陈佑门下学生的一份功劳。 他们需要机会来实践自身所学。 接下来是高丽、辽国、岭南,最后是本土中原。 不知道范昌佑有没有把陈佑的话带给巴宁泰,总之巴宁泰好像一下子放弃了一般,御前议事不再提出自己的想法,都堂议事也都以天子意见为准。 常说的三句话是“臣请旨”、“臣领旨”、“陛下有旨”,如此作为,叫不少记性好的人联想到十多年前的阎俊臣。 巴宁泰就这么一直拖着,半个月之后赵德昭终于忍不住了,他十分明确地要求两府三天内拿出西海道处置方案,同时催促政事堂确定两个水利工程要怎么开展。 有些事情,无论怎么拖,身为首相都得做出决断承担责任。 无奈之下,巴宁泰揣摩天子的心思之后,在御前议事中代表两府提出建议。 西海道定性为昏官残民、百姓自救,现镇守使罢免论罪,命令镇守府平等对待中原人和当地人,宽宥本次参与骚乱的人。 两大水利工程同时开展,将去年募入军中的民兵团练调去修建水利。不过因为洛阳人工河需要进行前期勘测和规划,正式开工可能要比疏浚黄河晚一年左右。 西海道乃是海外之地,赵德昭之所以这么重视,还是因为他的老师陈佑。 当初陈佑掌权,西海道安稳无比,边军将士开疆拓土,国威大盛。 现在天子亲政,与辽国议和了,那就开启西域战事,西海道不安稳了,必须立刻解决。 巴宁泰甚至把西海道的骚乱归咎于当地官员,然后把本该被镇压的骚乱,变成无需在意的自救,更加符合赵德昭的心意。 至于两大工程,先借口勘测拖一年,之后根据现有人力物力慢慢来,挖个三五年甚至六七年,保证每一年的耗费都在安全范围内。 为赵氏天下鞠躬尽瘁的巴相公,已经尽力了。 但可惜,世事多不如人意。 六月,先是黄河决堤,好在决堤地点离第一段施工地点有段距离,只是让工程中断,没有太大损害。 之后汴河决堤,沿河已经成熟还没来得及收割的稻谷全部被淹没。 紧接着,郓州、蔡州水灾的消息陆续传来。 这时候不论是谁,都暗自庆幸没有开挖人工河,也没有调集水军镇压西海道。 莫名其妙地,巴宁泰突然获得了他之前未曾得到的威望。 不过考验仍在继续。 六月水灾的善后救济尚未结束,七月,汴水再次决堤,同时青州、齐州洪水冲毁农田。 之后在救灾的时候,因为有官员伙同商贾吞了一部分救济钱粮,导致民乱爆发。 巴宁泰这时候表现出了武将应有的果决,背靠天子,直接下令调动军队,一面剿灭乱民,一面抓捕贪官贼商。 这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青州州治益都被乱民攻陷! 当啷一声,陈佑将茶盏搁到桌上,转身看向刘河:“确信无误?” “确信无误。”刘河点头,“消息已经递往洛阳。” 陈佑闻言,哈了一声:“可真是我的好学生啊!” 刘河默然以对。 他给陈佑带来了益都被攻陷的消息,同时还带来了攻陷益都的带头人是书院学生的消息。 陈佑那些学生,学到了如何去认识世界,也在尝试着如何去改造世界。 当然,这样做会让他们更加认同陈佑的理念,但总会有热血上头的年轻人试图让江山换新颜。 青州这批学生可能是受到西海道的影响,自觉应该效仿同学救民于水火,这才不管不顾地站出来领头。 这么想着,源头还是在陈佑这里,毕竟西海道骚乱能持续这么久,没有他在背后指点以及引导朝堂风向,显然不可能实现。 露出自嘲的苦笑,陈佑夸赞一句:“难得他们还知道不能打着我的名号!” 刘河回了一句:“都能得到日本的消息,总会有些长进。” 陈佑鼻腔哼了一声,没有回应。 在桌前来回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来,语速略微加快:“我家大哥现在在哪?” “两个月前大郎还在交州,现在应该到不了青州。” “那就好。” 陈佑点点头,在简短的考虑后,说出了自己的安排:“你立刻安排人去青州,把我那些好学生带走,扔到交州去。关注洛阳,打探清楚这次要调哪一部平乱,安排人手进去协助处理痕迹。” “喏。” “我记得李守则同赵则平结亲了吧?” 陈佑虽然问出这句话,但并不指望刘河回答,停下脚步将手按在茶盏上,话语间隐含杀气:“这次益都陷落,李守则罪过不浅,赵则平亦难善了。” 刘河肃容应道:“是!” “还有。”陈佑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晚些时候替我送几封信到洛阳。” …… 枢密院内,梁关山、赵普、宁强三人相对无言。 “那么。”最终是梁关山先开口,“先去东府还是直接去同明殿?” “去东府吧。”赵普脸色带着些愁苦,“如此大事,两府一同去寻官家较好。” 虽然天子现在禁止两府宰相私下议事,但路上闲聊几句还是可以的。 听他这么说,梁关山直接起身:“那就走吧。” 欺世盗国 第八百四章 且借天灾为利刃 几位枢密使抵达政事堂时,政事堂几位宰相也已经通过各种渠道收到消息了。 不论心中作何想法,一个个都神情肃穆,快速对答几句,两拨并作一拨朝同明殿去。 同明殿内,恼羞成怒的赵德昭看着躬身行礼的宰相们,愣是没有开口让他们起身坐下。 好一会儿才开口询问:“如何处置?” 路上已经讨论完毕,巴宁泰代表众人开口:“渤海水军尚有一部在登州,可令此部兵马入青州平乱。” 渤海水军下属的马步军历经日本高丽各处战事,战斗力同正规边军比也差不了多少。 只不过,渤海水军一直是陈系将领数量占优,而且他们毕竟是水军。 “可。” 赵德昭没做太多考虑,直接同意。 之后才让宰相坐下。 “反贼当如何处置?” “只诛贼首。”巴宁泰不慌不忙,“其余人等罚为氓隶,着修整黄河。” 赵德昭稍一犹豫,点头同意。 继而又道:“叫御史台去查当地文武官吏,怎就如此无能,丢了县城!” 赵普闻言,立刻开口:“陛下!当前战事未息,当以平乱为重,当地官员可事后再查,且允彼等计功补过!” 赵德昭神色淡漠地将目光投向赵普,寒声问道:“益都落于贼手,刺史县令何在?” 赵普垂首不敢多言。 天子却没有放过他,继续问道:“州郡官员守土有责,这就是他们给朕尽的责?” 说着,赵德昭猛然站起身来,嘭地一声,一拳砸在桌案上。 “彼等,非死战,则死罪!” 诸相公不复多言,领命而去。 走在通往政事堂的路上,巴宁泰轻声道:“前年王获瑞之乱不过是夺下县城,眼下青州乃是州治被夺,天子生怒乃是常理。” 神情严肃的赵普纠正道:“青州被夺的是益都县城。” 他在“县城”两个字上加重读音。 他已经想到救下李崇矩的法子了。 …… 在赵普的努力下,官方语境中,青州之乱不过是被贼人趁虚而入攻破一座县城罢了,兴国年间也有县城被贼人攻破,这不是什么大事。 领头人突然消失,青州民乱很快被扑灭。 因为“只是县城被攻陷”,青州刺史的责任不会太大,再加上后期剿灭乱贼的过程中李崇矩表现尚可,最后仅仅是贬为某州县丞。 相比之下,跟着李崇矩一块逃出益都的益都令就比较惨了,坐弃土诛。 身为李崇矩姻亲的赵普也不好受,险些被踢出京城。幸好天子信重,以刘松鹤出知青州的代价渡过难关。 平乱之后需要论功行赏。 御前议事的时候,赵普接下此事。 主要还是避免梁关山插手,希望赵普能够借此机会把渤海水军中的陈系将领调走一部分。 赵普深解其中意,找来名册仔细推敲。 不等他拿出一个合适的方案,有中官来枢密院,称天子有召。 匆忙赶到同明殿,行礼坐下之后,赵德昭将一份公文推到桌边:“相公也看一看吧。” 还好,还好称呼比较亲近。 赵普暗自松了口气,明白这件事对他来说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当然面上不能表现出来,答应一声,肃容上前取了公文,退回原位坐下,翻开纸张仔细阅读。 这是武德司递上来的,没有经过两府。 去年有官员奏请武德司避讳改名,被天子以即位时提出的“二名不偏讳”为由拒绝了,当时一群官员赞颂天子仁爱。 不过武德司没改名,武德使却没了,现在武德司由内侍监判司事,高层全都由宦官充任,原本的普通官员被遣散至谍报司和职方部和四方馆。 天子掌权,武德司的发展不可避免。 只不过,这时候突然拿出武德司的公文给一个宰相看…… 赵普心情有些沉重,恐怕要出大事! 果然,不出所料。 武德司在追查失踪的贼酋时,发现了贼酋在蛊惑百姓的时候引用了周山书院教导的内容! 目前只有这个模糊的结果,更多内容武德司还在追查。 只是,这一点点东西,已经足够引起旁人怀疑。 尤其是贼酋突然消失不见,难以找到蛛丝马迹。 天下能做到这一点的,少之又少。 恰巧,周山书院的山长、梁王陈佑就是其中之一! 有些事情,只需要怀疑就够了。 简短的公文,赵普一个字一个字的仔细研究。 他在飞速思考,该如何应对此事。 “相公以为此事当如何?” 赵德昭没有给他太多时间,估摸着差不多够看两遍了,赵德昭便开口询问。 赵普放下公文,缓缓开口:“周山之学,所传甚广。” 说完这句,他住口不言,想要多拖一点时间。 陈佑到底想干什么? 这是赵普想要搞清楚的第一件事。 他有多强的实力? 这是赵普想要搞清楚的第二件事。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决定了赵普该如何应对天子问询。 只可惜天子没有配合,直接冷哼一声接道:“遗祸甚广!” 赵普没有接话,有了这段时间的余裕,他终于理清思路。 在天子再一次开口询问他对青州事的看法时,他开口说道:“单论此事,有一事须得明晰:陈将明可能做到此事?” 赵德昭默然,之后问道:“相公以为呢?” “臣不知。” “呵!”赵德昭冷笑一声,“能又如何,不能又如何?” “若能,当作此事未曾发生,暗地里削其羽翼。若不能,则遣使喝问之。” 沉默良久,赵德昭道:“今日不谈周山书院,只谈青州事。” 赵普明白了:“青州乱民已罚为氓隶,令发澶州修河。此民亦惑,若胥吏欺之,恐再生乱。” 说到这里,他起身拱手道:“治河之事重也,臣请遣一宰相督之!” 赵德昭眨眨眼,皱眉思忖,很快就想通了赵普的暗示,点头问道:“梁、刘二卿,相公认为何人可督治河事?” “臣以为梁枢使可为之。” 秋七月,诏令枢密使梁关山总督治河事。 十一月,河决澶州。 修河氓隶没有生乱,反而死伤惨重。 梁关山刚收到消息,还没来得及处理此事,便被一旨罢相。 随后,郭振受命处置澶州水灾。 欺世盗国 第八百五章 岁月无情催人老 客船起航,五松道人彭继道立在船尾,看着逐渐远去的洛阳城,神情严肃。 洛阳城早已消失在视野中,彭继道仍未转身。 不知过了多久,同船的梁关山走出客舱:“河面风大,先生怎地不回舱内歇着?” “贫道在看这大周天下的国运。” 彭继道头也不回地给出这样的回应。 梁关山不以为意,他几步走到彭继道身边,扶着栏杆,目光投向虚空,声音有些飘渺:“先生看这天下国运如何?” “大日将出。” 彭继道看向梁关山,露出莫名地微笑:“道门将兴矣!” 说完,他退后一步,微微躬身一礼,告罪离去。 梁关山转身看着彭继道的背影,蹙眉不语。 他这次罢相,不仅仅是被赶出京城,而是被赶出中原,要去日本接任西海镇守使守西海行署专员。 正好和彭继道同路,想着彭继道与陈梁王关系匪浅,准备在路上多做交流,哪想到遇到这般冷遇。 不过他虽然不舒服,却不敢做什么。 据说年初彭继道被天子召入京中问子嗣,彭继道给出的批语是“天子所求成真”。 当时天子不以为意,等下半年周妃产子,果然是皇子! 天子这才想起彭继道的批语,连忙叫人备礼请彭继道再至洛阳。 也不知道两人谈了什么,这一次天子对彭继道极为信任。在梁关山罢相之前,彭继道获赐“应瑞先生”,赠朝散大夫。 更叫人难以置信的是,天子竟然会委派彭继道去见陈梁王! 于是梁关山就和彭继道出现在一条船上。 有这般经历,彭继道要么是真的有鬼神莫测之能,要么是有其它本事。 不论哪一种,梁关山都不愿意得罪。 一路上两人没有任何非必要的交流,就这么抵达开封。 入开封时已是下午,彭继道自去驿馆歇着,梁关山下船之后立刻赶往梁王府。 王府街难得出现卫兵把守头尾,自街口至王府正门,隔一丈就有一甲士持械而立。 梁关山租的马车在街口被拦下,确认身份后,行至王府正门。 此时的梁王府外,列戟树旗,中门大开。 梁王长史宋白等在阶下,见梁关山下车,他连忙上前扶住:“梁公辛苦。” 梁关山站稳后笑道:“坐了一路船,算不得辛苦。” 说话间,他扫视王府门前景象,有些感慨。 虽然已经罢相,但看梁王府发架势,依然是把他当成贵客来接待。 宋白深知长途旅行的辛苦,他没把梁关山的话当真,已然扶着梁关山的胳膊,恭声道:“大王在正厅等候梁公。” 后辈如此,梁关山欣然受之,点头回了一句:“既如此,速去拜见大王。” 两人进了王府,刚走出门廊,就看见立在正厅门外的陈佑。 梁关山愣了一下,连忙挣开宋白,一边整理衣冠,一边加快脚步。 距离陈佑三五步时,站定长揖:“关山拜见大王!” 陈佑上前扶住梁关山,话语中满是感慨:“尚同你也老了啊!” 时光荏苒,梁关山现在也到了花甲之年。 而且这次罢相对他的打击应该不小,不过两年未见,梁关山已经是满头青丝尽成雪,眼角沟壑似山川。 梁关山笑着回应:“还能再干三五年。” “三五年哪够。” 陈佑笑着抓住梁关山的手腕,两人并肩走进屋内。 分了主客坐下,梁关山开始介绍这两年来的朝局变动。 绝大多数事情陈佑都能从刘河那边得知,少部分中枢事项之前也有信件往来,因此梁关山只是从个人角度叙述一些不太方便在书信上写明的事情。 天色渐暗,陈佑叫来王府属官及奉贤馆一干文士作陪,宴请梁关山。 肴核既尽,杯盘狼藉。 陈佑与梁关山转移到书厅,一人端着一盏温茶面对面坐着。 陈佑看着澄澈的茶汤,开口问道:“接下来什么安排?” 听到问话,梁关山放下茶盏,开口道:“到日本后,我准备先去见日本王。朝廷里面现在有放弃日本的声音,只不过天子碍于面子未曾同意。可以以此为由要求日本王配合西海改革。 “之后首先规范政令,西海道地狭人少,在这方面比中国方便。等官吏整治得差不多,就可以开始推行基础福利。如果洛阳不出问题,两年内应当可以完成。” 船小好调头,尤其是背后有人,发展起来不要太容易! 梁关山的想法同之前的计划一样,在西海做出一个样板来,告诉大家:按照陈梁王的指示来做,天下会变得更加美好,大同世界不是虚妄。 说白了就是试点,只不过没有中枢背书,不能冠以试点的名号。 不过,陈佑似乎并不赞同梁关山的想法。 只见他听完之后轻轻摇头。 梁关山安静坐着等待陈佑开口。 陈佑放下茶盏,缓缓道:“的确可以照此去做,西海远隔重洋,中枢便是有变动,一时半会也影响不到西海。不过,你要考虑到一点。” 他的目光放在梁关山的白发上:“你已经六十了。” 鉴真渡海九死一生,元军攻日败于风浪。 还是那句话,西海远隔重洋。 陈佑不放心让已经六十岁的梁关山过去。 这话一出,梁关山眉头微蹙,随即舒展开来,没有反对,也没想着证明自己尚能食米一斗、肉十斤,而是问道:“若如此,西海当如何?” “且随它去。”陈佑的态度十分随意,“那边的局势,不下杀手恐怕难以平靖。” 梁关山懂了,颔首道:“原来如此。” 顿了顿,他又问:“不去西海,要去何处?” “回长安休养吧。” 陈佑说完这话,不给梁关山思考的时间,立刻就笑着转开话题:“你认为,王世子若是放弃承嗣之权,直接立世孙,便可正常为官,如何?” 梁关山稍一迟疑,跟着道:“于天下有益。” 显然是认同了陈佑让他回长安休养的安排。 陈佑心知肚明,当即笑道:“有益就好。三五年后,尚同你也该享福了,这几年再辛苦一番,把京兆府看好。” 欺世盗国 第八百六章 勾画天下如沙盘 梁关山跟着笑笑:“一介老朽,说话也没几个人愿意听。” “会有人听的。” 陈佑低声说了一句,紧接着站起身来,走到书桌后面,从书架上取出一本活页装订的书本翻了翻,拆下其中一页。 重新回到这边,将书页递给梁关山。 一边坐下一边开口:“这些人,都会听你的。” 梁关山看着手中书页,这张纸上有十个标注着职事的人名,从他们的职事来看,全都在关西,遍及文武。 只不过都是些中层官员,高层的一个没有。 梁关山沉默一会儿,仔细回想他有没有关于这些人的记忆,之后才将书页放下,看向陈佑问道:“这些人,可信吗?” “可信。” 陈佑没有多做解释,梁关山点点头,不再询问。 两人毕竟不是宰相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谈了些风花雪月,梁关山在王府留宿。 翌日,梁关山离开王府住进驿馆,他不准备再往东行,而是直接在驿馆离写下致仕奏表,然后住在驿馆等待回复。 梁关山离开之后,彭继道从侧门进入王府。 他进门之后就被带到书厅。 坐下之后,陈佑轻叹一声:“有六七年没见了吧?” “上次见大王还是兴国四年。” “这年头,想见一面可不容易。” 陈佑无奈摇头,紧接着开口问道:“官家相信你了?” “或许还有怀疑,但他可以相信我。” “是么。”陈佑露出笑容,“看来还得做出些事情来才能叫他信任。” “大王不是说……” “造假会被拆穿,说真话不会。” 听到陈佑说这话,彭继道有些诧异,随即反应过来:“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事涉国运,不一定能成。” 这下轮到陈佑面露惊诧之色了。 沉默一阵,陈佑决定不去纠结此事。 鬼神之事,敬而远之。 “不是。明年辽国会有异动,刀兵之祸将起。” “这样啊。”彭继道神色复杂。 “不是我这边做的。”陈佑仿佛看穿了彭继道在想什么,开口解释,“辽帝这两年稳住局势,准备汰旧纳新。” “嗯。”彭继道点头,似乎是相信了。 陈佑见状,没有去揣测彭继道的心思,转而问道:“那帮人考虑清楚了吗?” 谈及此事,彭继道不敢懈怠,集中精力应对:“已经谈妥,暂时先由我出面。” “是么?”陈佑嘴角上扬,眉眼间却无笑意,“那他们等尘埃落定再出来?” 彭继道点头:“我师父可以列为道宗。” “原来如此。其实等你控制住局面,无需他们认可。” 陈佑随口一提,不再劝说:“等官家相信你之后,就可以开始尝试了,你得有所求。” “嗯。” “先从释教开始,你亲自动手,带人将所有经文道教化,之后追毁所有没道化的经文,只保留一份原版。再之后,老子化胡嘛,你应该能懂。” …… 此事谈完,终于说到天子的事情。 “官家想叫大王奏请封禅。” “哈!” 陈佑发出讥讽的笑声,摇摇头道:“你先回驿馆吧,明天我派人送去一份奏章,你带回去就行。” …… 梁关山致仕的请求很快被批准。 赵德昭为了表示他的仁厚,诏赐梁关山以少保致仕,封孟津县侯。 梁关山罢相到致仕之间只隔了一个月,这一来一去,王爵丢了不说,连公爵都没混上。 人生就是这样大起大落。 在梁关山往京兆府去的同时,巴宁泰提出西海道暂时不委派新的主官过去。 明面上的意思是西海道目前形势复杂,新人过去可能没什么用,不如就让当地佐贰官处置。 实际上,巴宁泰已经说动天子放弃西海道。 也不一定是放弃,只是现在不适合为孤悬海外的土地耗费人力物力。 但不管怎么样,在陈佑还活着的情况下,当今天子执政的时候不能够出现弃土的行为。 如果真的出现这种事,当世大贤陈梁王薨了会是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好消息。 盛德三年,一开春周辽两国就互派使者庆贺皇子出生。 也是巧合,年前周辽各有一皇子出生,这叫刘河愤怒不已。 辽国皇子隆绪出生之前,他安排在辽国的细作没有一个把辽后萧绰怀孕的消息传过来! 这就导致陈佑在推断辽国动向时没把皇子出生这件事放进去,最终得出辽国将在盛德三年动兵的结论。 现在皇子出生,辽帝为了稳定,很可能会推迟动手时间。 而且有继承人之后,还有多少人需要辽帝通过战争来打压,也是个问题。 坐在陈佑面前,刘河满脸愧疚。 陈佑双手交叉搭在桌面上:“失败了?” “是。”刘河情绪不高。 他安排人手刺杀辽国皇子隆绪的行动失败了。 陈佑不以为意,刺杀这种事情,向来是成功算惊喜,不成功算正常。 要不然他也不会活到现在。 兴国以来针对他的刺杀难以计数,还不是都被挫败了。 考虑一阵,他开口问道:“辽国那些人,有几分可信?” 刘河神情一震,继而面色沉郁地回答:“我这就叫人调查。” “嗯。”陈佑已经理清思路,“想法子鼓动女直袭击辽人,从高丽那边动手,把辽人拖住。叫潘仲询对西域动兵,如果可能,抽调银夏兵马。让府州幽云那边注意防备辽人袭击。 “若是能把党项余孽吸引出来,帮他们联络辽人。” 说到这里,陈佑停顿下来,他仔细想了想,吩咐道:“去问梁尚同、刘义淳,可有合适人选。争取这一次一举消灭党项隐患。” 既然让彭继道去说今年会有刀兵之事,就必须实现。 如果谋划能成,可以把辽国吸引到银夏,两国极有可能正式交锋,甚至还能够消除当地党项旧部的隐患。 如果计划不能成功,那就照常打西域,反正这就是潘美被朝廷打发到西域去的理由。 反正只说了有刀兵之祸,又没说在什么地方和谁打起来。 甚至于两个宰相持械斗殴,都能扯到“影响朝政的刀兵之祸”上来。 刘河答应下来,见陈佑没有吩咐,就准备起身告退。 这时候陈佑突然问道:“吐蕃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欺世盗国 第八百七章 筹谋利弊自有方 吐蕃已经失去了政治中心,现在是一盘散沙的状态。 要说高原上最大的势力,可能是以陈家商行为主的商贩。 不过正因为吐蕃没有一个领头人,各部为了眼前利益自行其是,很可能会有部落被蛊惑而干扰西域战事的情况出现。 “我会叫人盯紧。” “嗯。” 陈佑站起身来。 “清源。” “在!” “我留下的那些旧制度,该被推翻了。” 刘河起身抱拳:“喏!” 萧规曹随只是美好愿景,新王登基,第一个敌人是旧王的势力。 陈佑离任前制定的种种政策,能继续执行两年,有梁关山和刘熙古的功劳。 现在梁关山罢相之后心灰意冷致仕回乡,中枢高层的陈系官员已经被清理了七七八八,只要再找一个错处把刘熙古赶出中枢,就能全面清算以往政令。 三月,政事堂属官张穆坐脏弃市,肃政司一路查到刘熙古身上。 虽然所谓的证据只有口供,但这不妨碍刘熙古被弹劾。 刘熙古在收到陈佑的书信后,没有继续坚持,直接以足疾为由请求致仕,获准。 四月,诏以伤民停限田令,其后,诏停定酬令。 五月,百余名河工被洪水冲走,黄河南北雨水连旬,澶、濮等州大水。 朝廷反应迅速,太府宣布在洛阳持续开放纸钞与现钱的互对业务。之后户部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五百万缗纸钞购粮,另有三百万缗划拨受灾各州,令彼等就地购粮赈灾。 再之后,黄河治理工程暂停,朝堂上开始争论到底有没有必要去修黄河。 在黄河还没有变道的这时候,哪怕它年年决堤,依然能用来运输粮食,最多因为要避开可能决堤的恶劣天气而缩减运输时段。 修黄河修了半年,该决堤依然决堤,没看出来有什么用。 已经有人提出改筑堤清淤为分流泄洪,先保证以后不会出现不可控的决堤事件。 …… “先生慢走!” 教室内,十来岁的孩子们齐齐朝讲台鞠躬。 一袭青衫的陈孚直起身来,肘间夹着讲义走出教室。 这个时间段是襄汉学院下课时间,几间教室内陆续有老师走出。 那些或年轻或年长的老师见了陈孚,全都停下脚步打招呼。 陈孚一边客气地回应,一边脚下不停地朝书厅走去。 进门刚坐下,同属学院教员的高明轩便走了进来:“院长,昨日的邸抄和《周山日报》都送到了。” “啊。” 陈孚放下已经凉了的茶盏,抬头露出爽朗的笑容:“辛苦乘风。” 他起身接过高明轩手中的报刊,,随口问道:“有什么大事吗?” “倒是有一个。” 没想到高明轩竟然真的回应了。 “御史台准备禁止非官营报刊讨论政务。” 陈孚眉头微动,坐下翻开邸抄,一下就看到相关消息。 御史中丞温涌奏称“私报妄言朝政……宜并禁之”。 虽然御史大夫董成林反对此举,但两府依旧在御前议事后令御史台拿出一个章程来。 “看来董宪台又要去职了。” 这个“又”字就十分灵性。 哪怕神情严肃的高明轩,在听到后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立马收敛笑容重新摆出一副严肃的神色来:“无论如何,董宪台所言至少与我等有益。如若真照邸抄所言禁止私报讨论政务,首当其冲者就是书院报刊。” “是的。”陈孚点头,“但这个建议的确是谋国之言。” 他一脸的理所当然。 高明轩不由蹙眉:“这岂不是塞民之口!” 陈孚眉头一挑:“报刊文章,是普通百姓写的吗?” “……也有普通士子。” “最广大的工农呢?” “……总有几个……” “占比多少?” “……” 陈孚讥讽一笑:“他们以为这是他们的想法,实际上只是报刊编辑的想法。而报刊编辑,听高官显贵的。” 他看着沉默不言的高明轩,缓缓道:“私报论政,不过是给官商们一个裹挟民意威逼朝廷的利器罢了。” “那我们……” “他们恨不得我家大人……”陈孚及时闭嘴,没有说出那个字,“这些年我都遭遇过不少刺杀,你以为区区报刊,能有什么用?” 顿了顿,他扭头看向教室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墙体穿越了空间,看到教室里那些有礼有节的学生。 “这些孩子才是我们的未来。” 听到这话,高明轩似乎忘记了之前的话题,转而面露忧虑:“只可惜能学完课程的极少。” “知道识字的好处就行了。”陈孚却不以为意,“衣食足而知礼节,估计只有等到大同之世才能叫人人向学、人人有学。” 陈孚一边同高明轩聊着教育事宜,一边翻阅报刊。 不过多时,他突然停下来,安静地仔细研究其中一篇文章。 高明轩识趣地闭嘴,坐在那里静静等待。 好一会儿,陈孚长出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到高明轩,带着歉意笑道:“一时入神,疏忽了乘风。” 高明轩没有接话,而是问道:“院长可是看到了朝廷想要增加会社职责的消息?” “不是。”陈孚否认,随即问道:“朝廷要加强会社?” 高明轩压下疑惑,解释道:“就在邸抄的最后一页。说是要叫会社协助平准署规范物价。” 陈孚翻到最后一页,快速浏览一遍,摇头道:“我家大人好不容易收拢的权力这一波得放出去一大半。” 说完,他主动说出方才引起他重视的一个消息:“工部准备重新修订《天下城池营造法式》,以后城内百姓只得新建砖石泥土建筑,一旦木制结构超过一定标准,必须通过三防检查。” 所谓三防,防水防火防虫。 高明轩下意识道:“这是好事啊!自从按照营造法式建筑城池,水火之灾死人的情况少了许多。” “是么。” 陈孚嗤笑一声。 “如果说,三防检查时由民间会社来做呢?” “哈?”高明轩愣住了,随即怒不可遏,“竟有此等祸民之论!” 陈孚返回之前的那一页,语气中满是嘲弄地读到:“官吏盘剥,无可止也,工商之业日凋,百姓之家益贫。保民之令言,起于下者知其难,处其间者知何益。故三防之责归于民,可避盘剥,得实惠。” 欺世盗国 第八百八章 金冠玉带传万年 “无耻至极!” 高明轩语气不善。 陈孚嗯了一声,将手中邸抄放下。 “你怎么想?” 骤然听到问话,高明轩下意识回答:“联系入仕的同学上书反对此事!” “嗯,那就去做吧。” 高明轩不由问道:“院长不去联络么?” “我不合适。”陈孚露出遗憾的表情。 “啊,我倒是忘了。”高明轩一脸理解地点头,“你一发声,就会被当作梁王的意思。” “嗯,我因大人的身份地位得利,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 陈孚说着,露出纯真的笑容看向高明轩:“幸而有你们能理解我的难处。” “院长已经做了很多了。” 高明轩语气诚恳,说完之后站起来:“那我先去写信了。” “不必太着急。”陈孚起身相送,“看邸抄上的文字,现在还在讨论阶段,没有最终决定。” “嗯,我准备多找点人,先把声势闹起来。” 送走高明轩,陈孚回到书桌后,脸上笑容消失。 的确,陈孚在朝政上的倾向会被当成梁王表露在外的态度,但即便是父子,陈孚与梁王也不是事事同心。 梁王之位并非世袭,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梁王百年之后,陈孚最多因为嫡长子的身份得到一个高品散官位和一个低品实职。 同父亲一样,陈孚、陈衡两兄弟都能看到当前变革的困难在皇帝身上,但两人选择的应对手段不同。 陈衡想的是虚君实相,天子无权,而掌权的宰相是一层一层选拔上去的。 因为权力无法传承,宰相们对限制官吏权力的制度或许不会太过反感,相较而言比较容易改。 陈孚则认为自家大哥过于天真,他的想法是“吾可取而代之”。 只可惜现在已经不是乱世,没有拥兵出头的机会。 陈孚认为他看透了父亲的布局,故而效仿大哥积极推动变革,只不过日常所言所行比大哥陈衡和缓一些,没有那么激进。 变革会产生矛盾,有矛盾就能将其激化为冲突,冲突闹大了就会带来动乱。 到那时候,就能尝试凭借声望掌握兵马逐步壮大。 来到襄阳建立官学并担任院长,就是他养望的计划。 就像他的父亲在周山书院做的那样。 陈孚从桌子里取出一封信。 这是前些天从周山书院寄来的。 书院里一个研究水文的团队提出束水攻沙的治河思路,想要找条合适的河流试验一下,相熟的一位学长来信问他这边有没有推荐的地方。 他把这封信带到学院来,本想找个机会召集对治河感兴趣的师生讨论,将书院团队来襄汉试验的事情定下来的同时帮他把“有心治河”的标签传播出去。 既然朝廷有事,束水攻沙的治河策略就得早点推行,最好能赶上这一波。 要做的事情越多,可供选择的余地就越少,自然容易出纰漏或者被针对。 当初一帮人谋划逼迫陈佑罢相是用的这招,陈孚现在想让朝廷生乱,也是用的这招。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从同明殿离开,巴宁泰心中感慨。 这已经是天子第五次没有出席御前议事了。 这几次御前议事,仅仅是在同明殿的御座前讨论,天子并不会出现在御座上。 同之前的两府议事仅有的两个差别,恐怕就是这里不是政事堂,以及多了宦官旁听。 不过起居注仍然没资格旁听记录,正规需要留档备查的记录还是由宰相轮流执笔。 亲掌国政两年后,天子终于厌倦。 正好巴宁泰这个首相一直听话,天子重又放手,大小事宜交给两府裁处,两府只需要把重点事项列出来送到御前就好。 而天子本人,在陶光园修了一座承运楼,大多数时候都在承运楼修习道藏。 回到政事堂书厅,巴宁泰没有立马开始工作,而是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毕竟年近古稀,再加上天子掌权之后又变得喜怒无常,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这几个月他渐渐有些精力不济。 他没有那种不死不休的政敌,正常来说这时候已经该考虑致仕荣休了。 可惜天子不同意。 “相公。” 恍惚间门外传来呼喊声。 “中令,中令?” 巴宁泰睁开眼,是喊他。 “进来。” 中书省主事马适推门走进来:“中令,吕参政的奏状送到了。” 参知政事吕胤,吕端的兄长。 因为他本身没有太强的陈系色彩,而弟弟又是陈系大员,年前被选为参知政事,顺带使得吕端被踢出京城。 今年濮阳决堤之后,吕胤被派遣出京巡查黄河汴河,处置赈灾事宜,顺带评估接下来的水灾情况。 “拿来看看。” 巴宁泰接过奏状仔细翻阅。 越看他心情越沉重。 从各地传来的河水涨势和降雨情况来看,今年将会出现大范围的水灾。 而且吕胤特别提醒各地粮商有异动。 他长出一口气,重新靠到椅背上。 今天的御前议事中,又提到了商贾。 已经有声音提出让商贾组织全国性会社,方便朝廷调配全国物资。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群人是想尝试另类的权力传承。 依靠田地的财富传承无法派生出权力,相反绝大多数时候它还需要权力的支撑才能维持住田地规模。 现在工商业主影响力越来越大,自然有人想试试可不可以通过另一种财富传承达到继承权力的目的。 想了想,巴宁泰提笔批示:“户部礼部备赈灾事宜,抄送两府宰相阅,议水利工程事、募兵事。” 写完之用手扇了扇,递到桌边:“顺带抄一份送到开封梁王府去。” 对付粮商的难易程度,取决于梁王陈佑的态度。 如果陈佑站在粮商一边,巴宁泰就准备放手随他们去。 哪怕天子重新放权,巴宁泰现在也没什么抱负了,他只想平平安安过完最后几年或者十几年。 马适离开没多久,各类奏章公文陆续送来。 巴宁泰一边批阅,一边考虑是时候放权了。 做一个对谁都没有阻碍的首相,或许真能叫他在首相任上干到死。 欺世盗国 第八百九章 死而后已终悲事 军备司送来的陇西粮草物资调配章程,枢密院赵普已经批准。 巴宁泰圈了个阅,放到发放有司的框里。 国子监想要组织一次论学之会,召集天下博学之士探讨经籍。 一时不清楚这是想打压周山派还是想为商贾参政提供理论支持,巴宁泰不作多想,直接写上:“需令彼等商定所论者何,恭请圣裁。”然后放到送往御前的框里。 日本王守平请求朝廷协助镇压民乱,同这份奏表放在一起的还有西海镇守府的情况说明。 西海境内的骚乱基本平息,主要发起人全都转到了日本国境内,一边据地自守一边以西海镇守为参照物宣传推翻血缘贵族。 这次动乱持续到现在,是人都知道背后一定有势力支持。 巴宁泰没有探究的欲望,写下“保日本王”四个字后,扔到国子之会的奏章上面。 高丽节度打探到女直准备发动叛乱,谍报司也有相同的消息传来。 枢密院赵普的意见是坐观。 巴宁泰犹豫一下,提笔写道:“普议可,高丽寻机整肃辖区。” 放到日本求援奏章上。 锦官府奏请蜀地专设钱钞务,独增发一百万缗,定期更兑现钱。 “荒谬!” 巴宁泰摇头。 若是中枢没有钱钞署,蜀地的请求倒没什么问题。 现如今钱钞都由中枢统一发兑,地方还想单独发行,就有点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 直接驳回。 接下来还是钱钞事。 两浙请求严查伪造钱钞事,希望伪造者能直接处斩。 这可能就是世界的收束吧。历史上会子一开始在两浙发行,定了个《伪造会子法》,犯人处斩,举报赏十贯或者补进义校尉。 可能是年纪大了的原因,巴宁泰没有那么大杀心,犹豫良久,终于批道:“仁政慎杀,传阅两府。” 这一份放到送阅宰相的框里面。 有御史奏请放宽贩卖私盐的量罪标准…… 蜀地有人持械贩卖私茶且拘捕,当地判了死刑,因为人数众多,刑部希望能放宽刑法标准…… 汾州有盗卖绿矾者被捕,出首有贼人自幽州贩卖白矾至契丹…… 这是查出了一连串走私资敌的案件,直接发到有司自行解决。 桌上的公文一点点减少,又在某一刻骤然增多。 眼看要过了饭点,巴宁泰终于把上午的公文清空。 下午开始接见各类官员。 预先安排的人见完,他直接让人叫来杨子任。 没过多久,杨子任走进门来:“子任参见中令。” “涧西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略一沉默,巴宁泰开口问道:“涧西同陈将明一般大吧?” “陈梁王较下官年长三岁。” “那也是一辈人。”巴宁泰呵呵笑道:“我比你比足足大了两旬!” 杨子任没有出声。 巴宁泰顿了顿,决定开门见山:“我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准备奏请官家准许参知政事同宰相一道轮值都堂,涧西以为此议可行否?” 杨子任稍作思考,回答道:“若此,则参政为亚相矣。” “嗯。” 巴宁泰点点头,仍旧看着杨子任没有开口。 见其不言,杨子任继续道:“参政得天子信重,或可权压宰相。” 巴宁泰闻言笑道:“若能得天子信重,越过参政直接拜相都有可能!” 这是事实,毕竟现在皇权强势。 杨子任默然不语。 巴宁泰悠然道:“我欲举荐你参知政事,你意下如何?” 沉默片刻,杨子任开口询问:“中令以子任为刀邪?” 巴宁泰笑着摇头,伸手指点着杨子任:“你,是大将。” “……” 杨子任神色复杂,许久之后才低声道:“恐辜负中令厚望。” “无妨。”巴宁泰看得开,“吾素知汝。” …… 送走杨子任,已经到了散衙的时间。 巴宁泰施施然离开洛阳宫返回府邸。 考校完曾孙,他开始写奏章。 晚饭时分,范昌佑登门。 “助之来得正好,你帮我看看这两份奏章。” 巴宁泰将写好的一份奏章推到桌边,笔下不停继续写剩下的一份。 范昌佑接过打开来看,说的是希望参政与宰相一同轮值,以及政事堂改制事宜。 盛德初年,为了削减首相的权力,在刘熙古胡承约等宰相的支持下,天子重新划分三省职权。 这两年任何一份诏令都要三省宰相同署姓名才有效力。 巴宁泰这份奏章说得是不再划分三省职权,直接在政事堂设置两个新的机构,主官分别加知制诰和给事中,一司拟旨,一司审核封驳。 但凡诏令,知制诰、给事中签署,天子用印,宰相独署便可下达。 这样一来,在实际权力上就没有什么首相次相之分。 “阿翁是要分权给诸相公么?” “这点权力,死抓着也没什么意思。”巴宁泰随口说道,“天子的心思,你我都晓得,不如我主动迎合,还能轻松一些。” 范昌佑闻言,紧抿嘴唇,好一会儿有些不放心地开口:“就怕赵枢使他们不这么想。” 巴宁泰停笔,抬起头来,眯眼看着虚空:“若真如此,那也怪不得我。” 他转移目光,看向范昌佑:“你可有能做给事中的人选?” 说是放权,但只要抓住有封驳权限的部门,就不怕其他宰相肆意行动。 范昌佑了然:“有几个同学,我回去之后同他们联系一下。” “嗯。”巴宁泰继续低头写举荐杨子任的奏章,“你还是要多和周山那批人联络。我同陈将明也没什么矛盾,不必在意其他人怎么想。” “嗯。”范昌佑没有多谈他遇到的困难,转口开始说他出京以后的安排。 晚饭后,范昌佑离开。 巴宁泰在书房继续润色奏章,过了酉时,他长舒一口气,将晾干的奏章封好,唤来老仆收拾书房。 即将出门时,突地心生感触,站在门口扭头看向他坐了十多年的桌椅。 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神来,自嘲着摇头轻声笑道:“老了,老了。” 翌日,难得天清气朗,巴宁泰终是未能递出那两份奏章。 盛德三年五月癸未,开府仪同三司、中书令、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邺郡开国公巴宁泰薨。 欺世盗国 第八百一十章 明日暑风自南来 当初巴宁泰请辞的奏表被驳回,大家就做好了首相在任上离世的准备。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天子这一次总算大方起来,追册邺王,赠太保,谥恭襄,辍朝三日。 又亲往邺王府致奠。 同时,之前坚持了十多年的规矩得以延续,邺恭襄王长子巴从珂被夺情,守相州别驾兼判邺县令。 巴宁泰离世次日,寓居汴梁的陈佑就得到消息了。 他所能做的,就是派在周山书院就读的三子陈元前往邺王府祭拜。 接任首相的是赵普。 原本天子主动撒手,赵普这位新任首相的权力应该大于任职前期的巴宁泰。 只可惜巴宁泰遗表被其子递交到御前,天子有感其忠心耿耿,一概照准。 也就是说,赵普想要获得陈佑或者任职后期的巴宁泰那般礼绝群僚的权威,只能靠自我奋斗。 当然也有捷径——获得天子支持。 赵普接任首相之后,在承运楼独对两个多时辰,当天甚至没有出宫,而是留宿禁中。 次日,赵普签署《审定舆论诏》,以天子的名义要求各地衙门配合礼部审查舆论。 后一日,政事堂命令礼部调整架构,在礼部增设新闻局。无论官私报刊,凡涉政论文章,皆需得礼部新闻局审核批准方可发布;转载已通过审批的文章则无需审批。 当天,兼任新闻局令的礼部郎中召见《周山时政》总编,要求周山编辑部不负陈梁王忠良之名,遵守律令,不得轻慢。 这还算好的,毕竟除了梁王的关系,周山书院出身的官员也不少,上上下下人情往来,即便是枪打出头鸟,也得客客气气地开枪。 六月己亥,蔡州贡芝草,一本四十九茎。 辛丑,首相赵普请禁绝举人寄应,获准。令违者主官罢职、举人禁考。 所谓寄应,就是异地发解。 文风昌盛之地秋解竞争激烈,就有人为了提高成功率,到竞争压力小的地方参加秋解。虽然之前早有规定必须返回原籍参加秋解,但总有办法绕过规定异地发解,其中典型就是全国招生的周山书院。 具体针对何人,不言自明。 此令发出后,赵普提拔宋琪担任给事中,魏羽担任中书舍人、知制诰,在数名宰相反对的情况下获得天子赞同,通过任命。 乙巳,御史大夫董成林因不察监巡院御史不法事而遭罢免。 短短一个月,赵普借助皇权,树立了首相权威。 其后,他一面调集民夫整修诸溃决的河堤,一面命令各地粮仓籴米以备饥荒。 为应对大规模购粮导致的粮价上涨,钱钞署再次发行一批纸钞充作籴米支出。 庚戌,诏:淫雨河决,沿河民田有为水害者,有司具闻除租。 陈佑放下信纸,断言道:“纸钞要出问题了。” “若纸钞政废,恐有碍山长名声。” 宋白忧心不已。 陈佑闻言,摇头道:“我的名声本就不好,也不在乎多这一件两件。” 现在朝廷对待陈佑,处于一种精神分裂的状态。 一方面,上至天子,下到士人,谈起陈梁王,都摆出一副当世有圣贤的态度来;另一方面,勿论君臣,说起陈佑旧政,都视作恶政,目其为奸佞。 宋白也知此事,可惜终究有些看不开:“若有一日,山长再登元辅,欲行纸钞事,天下商贾怕是再难响应。” “这可由不得他们。”陈佑笑笑,“况且,可用与否,不在是纸钞还是铜钱,而在是否有信。” 缺铜的时候,铁钱都能成为流通货币。 在金银短缺的时候,使用纸钞作为大宗交易的凭证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困难的是把纸钞由大宗交易推广到日常的小额支付。 铁钱、纸钞,甚至大面值的铜钱,本质上都属于信用货币。 原世界线交子一开始也是严格规定发行数与储备本金的比例,可惜一旦遇到需要用钱而缺钱的时候,官方总是忍不住超发。最后也是信用崩溃,疯狂贬值。 但交子的崩溃,并没有妨碍到后来重新建立会子制度。 不管怎么说,陈佑在纸钞一事上的信用绝对是排在前列的,现行纸钞的崩溃,最多让人怀疑纸钞这东西是不是真的能取代铜钱,而不会抵制陈佑另起炉灶发行新的纸钞。 回到眼前,既然预测到了纸钞的价值体系即将崩溃,陈佑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稍稍犹豫,决定暗中推一把:“通知下属各商行负责人来汴梁。”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锦官钟氏的人也一并叫来。” “是!” …… 此时此刻,远在广南的邕州,陈衡在一干学生的簇拥下走进武缘县。 武缘令傅与诚早在城门内等候,陈衡刚一入城,他立刻大步迎上去:“时溪!你可算是来了!” 陈衡笑着同傅与诚四手紧握,用力摇了摇:“收到你的信,我立刻就从爱州登船回来了!” 爱州在交州南,走水路到钦州上岸,然后转陆路抵达邕州。 傅与诚紧紧握着陈衡的手,言语间还有些激动:“实在是无法可想,这才劳累时溪赶回来。” 说着,他拉着陈衡转身朝县衙走去:“走走走,咱们回去谈。” 一群人在路人看热闹的目光中朝略显破败狭小的县衙走去。 武缘县是一个下县,兴国以前整个县在籍人口不到一千人,这些年发展下来,口数也才将将两千。 这样一个小县,所谓的县衙,不过是一个围了一圈土墙的大院子。 一行二十余人进了县衙,径直走到大堂,谦让两句,县令傅与诚在主位坐下。 令人奉上寡水,主人傅与诚最先开口:“急忙找时溪过来,实在是本地獠人异动频频,与诚恐失地辱国,不得不请时溪筹谋一二。” 此话一出,大堂内的气氛为之一变。 跟着陈衡过来的十多人频频以目光互相交流,再看向傅与诚,神色就有些冷淡了。 陈衡却仿佛没感受到一般,神色未变,探身问道:“还请立信仔细说一说獠人情况。” 欺世盗国 第八百十一章 求生哪惜小手段 獠人,是朝廷对岭南一带不服王化之人的蔑称。 哪怕是董成林这个曾经给西南蛮族教过书的儒士,也不觉得这种称呼有什么问题。 不知礼,毋宁死。 他们不服王化,仅仅不把他们当同类,而不是叫他们去死,已经非常仁慈了。 自建隆二年曹固黄通受命攻伐岭南,到现在快有十五年了。 这十五年间,朝廷各项归化之策陆续施行,只可惜因为基层官员的问题,那些政策成效没有预想中那么大。 以武缘县为例。 武缘重新纳入朝廷治下的时候,县里在籍人口只有几百人,到兴国初年也没突破一千人。与之相对的,武缘县域内大小獠寨林立,小者百余人,大者千余人。 这些年一边宣传说汉话穿汉服习汉俗则为汉人,一边利用商贸吸引獠人出山入城,总算是让在籍人口达到两千人。 最大的问题在于,这些措施摧毁了武缘县内林立的小寨,却使得原本那些千人大寨愈加强盛。 岭南兵马不多,且集中在几个大城市,武缘这边只有县令护卫二十余人,人口又只有两千,那些村老寨主土皇帝当得好好的,凭什么要听你小小县令的? 随着商路通畅,南海各类物产以及粮食运往北边中原地带,本地这些獠人为了收拢人心,日复一日声称如果不是周人,这些财物都该是他们自己的。 哪怕因为慑于岭南兵马不敢拒绝学习汉家语言礼节,这么长久教导下来,这些山寨獠人对周人的敌意越来越盛。 傅与诚在武缘做官,哪怕不知晓其中内情,也知道城外獠人对衙门的抵制态度。 偏偏上个月,好几个部落的首领先后来县城,说是收成不好,希望县衙能借粮给他们度过这段青黄不接的时间。 而且,似乎得知了其它部落也到县城求援的消息,这些首领一个比一个开出的条件更好。 第一家愿意还本付息,第二家就愿意听从驱使;第三家愿意缴纳粮食充税,第四家就愿意编户齐民。 一家这样,傅与诚还很高兴,赶紧联系州衙,希望运送粮食过来。 两家三家,每一家都这样,傅与诚终于慌了,立刻就想到是不是獠人们串通起来想要劫粮食,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便写信把陈衡请了过来。 在等陈衡抵达的这段时间,州衙已经回复,愿意给出粮食。 毕竟傅与诚同陈孚有交情,岭南这边的将领大都属于陈系,邕州州衙也乐意给个面子帮傅与诚创造政绩。再说了,治下县令的政绩,难道就不是州衙主贰官的政绩了吗?你好我好的事情,一点粮食而已! “正是有此等官员,岭南之地才一直难平!” 来到早已安排好的住处,轮到今日扫洗做饭的自去忙活,其余人等坐在逼仄昏暗的小屋中,一人忿忿不平地开口怒骂。 立时就有人附和:“幸而如今无事,老师应当速速离开,以免受其牵连。” 不怪他们这般气氛,实在是傅与诚做得不地道。 按道理,发现獠人有异动,首先应该通知上级停止运粮,询问要如何处置这些獠人。 他偏不!非要写信说这边獠人敌意甚重,归化困难,希望陈衡能带一些学生来帮衬一二。 陈衡来武缘,得知现状,无论是阻止邕州州衙运粮,还是请求将领派兵支援,都能让傅与诚脱离困境。 即便陈衡考虑到身份问题不好直接联系州衙或者将校,只要陈衡在武缘且此地獠人有威胁之举的消息放出去,自有那等希求进步的文武愿意来救其于水火。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獠人真的准备动兵,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跑来武缘县,会怎么做? 陈衡没有“遭受利用”之后的愤怒,而是有些疑惑:“他若是相信我能调动邕州这边的文武,为什么会这么做来得罪我?他若是不怕得罪我,又怎么会认为我能帮到他?” 坐在周围的几名学生尽皆默然,一个个皱着眉仔细推敲傅与诚的心思。 陈衡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后,沉默一阵,便抛开不想,转过话头:“说来我们在爱州时就知晓,有降将丁部领似生不臣之心,楚组长前些日子也来信说容州獠人多寻衅端。此三者是否有关联?” 丁部领是前交趾刺史兼御藩都督丁公着的儿子,在另一条世界线上,丁部领平定吴氏内乱,担任交州帅自号大胜王。 而在这里,吴氏内乱的时候,周军介入各个击破,丁部领反抗无果直接投降图存。 陈衡的学生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话题已经换了,互相看看,最年长的一位开口:“老师想说邕州这不是偶然?” “哪怕真是偶然,四处有事,也必然会处处关联。” 陈衡努力思考该怎么做,他的学生却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若是岭南生乱,我等岂不是可以趁机起事?” 这个话题一打开,就再也收不住:“老师,我等在武缘没有根基,不若返回爱州。” “是也!再联络同道,无需太多,张罗百余人便可。” “我等尚有些薄财,不说多,百多人兵器还是能凑齐的。” “有此百余人,待兵乱起,便可发动百姓占下一县一州之地。协助朝廷攻伐反贼,到时老师有定乱安民之功,在这边鄙化外之地领一州主,自行仁政,可为标杆。” “这种想法宛如空中楼阁。” 陈衡这么批判着,心中却在思考可行性。 他的政治理想涉及政治体制的颠覆性变革,很难从体制内出发更改,所以他才跑来边疆。 次日,陈衡也顾不上面子不面子的,直接找到傅与诚,说自己考虑一宿,实在想不到解决办法,只得去寻知州求援。 言辞恳切神情真挚,不管傅与诚心里是不是相信,他表面上都信了,拉着陈衡的手,说什么也要留一顿饭。 趁着到后厨吩咐饭菜的时候,他悄悄派出一个心腹率先出城往西边州治宣化路上去。 饭后又拖了一阵,这才依依不舍地将陈衡一行送出城门。 陈衡等人的交通工具是老驴拉的篷车,几辆车出了城门还没走多远,突然看到一个衣衫破烂狼狈不堪的男子从西边仓惶跑来。 那男子见到陈衡一行,立刻高声喊道:“快去通知明府!獠人劫道了!” 欺世盗国 第八百十二章 江湖不避庙堂事 驴车停下,陈衡钻出车厢,最前头的学生回头道:“没发现追兵。” 陈衡点点头,看向那人:“前方獠人几多?” “粗略望去有百十人。”那人似乎心有余悸,被下车的学生扶着,颇为不安地看了看周围,忙不迭劝道,“这位官人还是赶紧回去通知明府,免得遭了獠人毒手。” 陈衡依然不紧不慢:“距此处多远?” “……有……总归有两三里路。” 那人说着,声音弱了下来。 陈衡朝前方眺望一眼,低头继续问:“你等有几人?” “就……三,不,十人!” 陈衡看着那人,叹了口气:“绑了,一块带去宣化。” 这话一出,原本扶着那人的两名学生立时变扶为擒。 那人动了一动,见无法挣脱,便立在原地兀自叫道:“官人这是何道理!莫要误了性命!速速通知……唔!唔!” 他话未说完,嘴被堵住,手脚捆上被搬到装着杂物的驴车里。 …… 秋七月,邕、容等州獠人作乱。 坐在政事堂书厅里,赵普轻揉眉心。 这才刚当上首相,大事一件接着一件,诸事不顺! 不过,岭南那边文武官员大都同梁王府有关联,若能因这事处理一批,也算因祸得福。 这么想着,赵普长舒一口气,也不管还有公文没批完,直接拿起这份奏章往承运楼去。 待他从承运楼回来,椅子还没坐热,岭南又有一道急奏送来:交州将丁部领反了! 赵普看着这份加急送来的奏章,一时之间尽生不起什么想法。 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声吩咐道:“通知两府宰相,一刻后前往承运楼议事。” 说完,拿起这份奏章再次往承运楼去。 秋高马肥,女真终于忍不住动手,辽国达里迭都监一边向中枢求援,一边固守。 只可惜这一波有人在女真背后支持,不说其他,单是情报支持,就足以在初期改变战局。 达里迭不过守了三天,便弃军而逃,倒是同他一起来监视女真的拽刺斡里鲁在撤离途中战死。 辽帝耶律贤收到消息之后直接令人斩了达里迭,而撤退时候死掉的斡里鲁却成了死国忠臣。 不提其中缘法,耶律贤令惕隐耶律休哥尽快解决党项旧部,以威胁周国银夏一带,同时调兵遣将平定女真之乱。 这个耶律休哥,本该在几年之后于高梁河同大宋车神上演飙车大战,不过这辈子恐怕是没机会一展车技了。 惜哉,惜哉! 这边耶律休哥收到命令加紧攻势,游离在银夏之外的党项残部为避兵锋,屡屡越境进入周国。 西边都兵的潘美得到消息,立刻发兵对付回鹘。 他收到开封来信后,便制定好了进攻计划,请求从银夏调兵支援。得益于他计算有道,银夏兵马现在是防守有余进攻不足,不怕他们为了功劳招惹契丹兵马。 如果真有这等不晓事的蠢货,那他就得上书朝廷将这些人调来帐下,也好让他们得一个为国战死的机会。 玉门关外起征尘,汴梁风华故。 天南地北的战事怎么都影响不到远在汴梁的梁王府。 陈佑坐在偏厅翻阅奉贤馆整理的初稿。 他自从来了开封,就没有离开过梁王府一步。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天底下想要他命的不少。哪怕现在这般好似监禁,他也不会想着出门耍闹,要是落得孙伯符的境地,那可真是徒惹天下笑耳! 不过祸兮福所依,如此做派,倒叫天下人以为他是真心交权专心着书,名声高了不止一筹。 但朝廷中熟知内情的人却知晓他仍能操纵朝臣,即便现在宰执一级的党羽已被清扫一空,却也不能当成一个寻常的寓翁。 要想让陈佑影响力消散,要么他死,要么周山书院倒掉。 陈佑自然得想法子维持声望,叫天下百姓不至于忘了他这个为民谋利的前宰相。 出书就是其中一个。 眼前这份初稿,是奉贤馆根据陈佑的想法校注的四书。 没错,陈佑学习朱子把《大学》和《中庸》从礼记当中抽了出来,同《论语》、《孟子》并列为四书,并“以我注经”,把自己的私货掺杂进去。 至于能不能传承下去,还得看这注释有没有道理,学生后辈有没有能力。 许久之后,陈佑放下手中文集。 虽然没有看完,但他已经知晓这篇文集水准如何了。 “吾观之,不忍释。” 这话一出,坐在他面前的宋白重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先前奉贤馆那些学士还不敢来送书,就怕不合山长的意。” “哈!” 陈佑轻笑一声,伸手按在文集上,摇头道:“道学之难,吾深之。四书集注若是寻常人来编,非十年之功无以成。若无奉贤馆诸公日夜苦思殚精竭虑,恐怕也不会这么快编好。” “能追随山长做此青史留名之事,学士们哪个不尽心竭力?” “总归是替我办事。” 陈佑说了一句,不复多言,转而道:“此书一时半刻看不详尽,先给奉贤馆诸公一个月的假,修养也好郊游也罢,一应支出从王府出。” 虽然奉贤馆是专为陈佑而设的,但毕竟在朝堂架构内,俸禄支出等是国库掏钱,不会太过宽裕。 陈佑善待奉贤馆文士,平日里常常令人送些吃穿用度的物事过去,各家适龄子弟也都召入书院或推荐到京外任职。 有此作为,这才叫一干文士专心编书,毕竟生活无忧之后,就有了精神追求,着书立说、青史留名恰好是其中之一。 不过陈佑还得仔细研读,以防这些文士在注释里胡乱塞私货。 宋白应下此事,就要起身离开,屋外突然传来刘河的声音:“大王,爱州急报!” 宋白不敢多留,连忙起身一礼就要离开。 陈佑稍一犹疑,最终没有开口留人。 宋白这个长史,虽主持王府庶务,却大半精力放在奉贤馆上,不涉筹谋。 刘河走进门来,不等他开口,陈佑就问道:“是我家大哥又做出什么好事来了么?” 前些日子就收到陈衡带着人重回爱州的消息,丁部领之乱也早传了来,这时候爱州有事,只能是陈衡的事情。 欺世盗国 第八百十三章 万里难寻同心人 “是。”刘河神情严肃,“丁部领起兵之后,大郎以抵抗叛军为由树旗聚兵,消息传来时,已经拿下三个县了。” 陈佑闻言惊诧莫名:“不意吾儿竟有此能!” 他原以为长子会走个孔圣周游讲学的路子,怎想到在岭南蹉跎数年,竟然扯旗自立,用刀兵手段了。 刘河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他跟了陈佑近三十年,兼之执掌细作,陈佑大小谋划他悉知之。 便是有不明之处,对照过后结果,也能揣摩出一二脉络。 故而观陈佑布置,自然知晓父子二人并不同心,陈衡的所思所为同陈佑的计划违背相悖。 尤其这次岭南举兵,更是会叫朝堂群臣睁大眼睛盯死了陈佑,说不得就会耽搁陈佑的筹谋。 当然,其中也有刘河早早把嫡子安排在陈孚身边,不愿陈衡太过出彩的因素在内。 陈佑感慨一阵,开口询问详情。 刘河不敢有隐瞒,一条条往外倒:“大郎本是要到九真,不过入到内河就被安顺令拦住了,想要强请大郎入城,大郎索性斩了安顺令,直接往安顺去。” 话到此处,陈佑突然打断:“这是在丁部领起兵前还是起兵后?” “起兵当日,估算路程,除非安顺令同丁部领有勾结,否则不当知此事。” “嗯,继续说。” “大郎本就在爱州有根基,带了五十多人进安顺,只一天就召了有百余人的队伍。本想得是整兵固守以逸待劳,不料反贼夺了州兵来攻。好在这州兵不过区区六百,被大郎用计尽俘。 “州兵被破,爱州再无整兵。其后大郎收拢两百兵马攻破当地豪家,以分田为饵诱当地百姓,短短三五天,便得了三县之地、一千之兵。” 陈佑神色微动:“他动了朝廷农庄?” “非但动了朝廷农庄,家里的庄子也被分了去。” 陈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发何言,沉默好一会儿,才无奈叹道:“真个不叫人省心。” 说归说,却没有责骂,而是问道:“庄里管事可还好?” “大郎都遣人绑了送上船,现在在琼州。” “还算个知好歹的。” 听到这话,刘河嘴角抽了抽,却没有多说。 陈衡在爱州这一动,陈家虽算不上伤筋动骨,但也得不了好。 最大的坏处就是可能会导致门下官员离心,会不会走到这一步,还看陈佑的操作以及陈孚的名声。 果然二郎才是能继承家业的! 刘河心中这么感慨,暗自寻思要不要派人去通知陈孚。 “二哥还在襄州老实教书?” 骤然听得陈佑如此问,刘河被唬了一跳,连忙收敛心思,恭谨答道:“回大王的话,二郎还在襄汉学院院长的任上教书。” “给在交趾有生意的家里发帖子,以二哥的名义召集他们去襄州,议一议此事。” 刘河不敢细想,忙不迭应下。 …… 岭南之事终究传到中原。 丁部领之乱算不得什么,丢脸的是朝廷,是宰相,是天子,但陈衡的作为却让上下愤慨不已。 虽然他打着抵御反贼的旗号,但做的事情却是收了各家的庄子。 岭南的庄子可不仅仅是种粮食。 毕竟粮食这东西若非遇到荒年,从来都是薄利多销。 凡是涉及到利,这事情就大了,无数弹章涌入宫中。 好一点的只说陈衡谋人家财,狠一点的直言梁王长子谋反。 幸而天子未曾昏了头脑,没有听信这等谗言,所有弹章一概驳回,之后又发敕署陈衡为爱州巡检,以嘉其忠。 只是,陈衡在爱州的作为,却是越传越广。 “天子倒是时刻不忘给我家下绊子。” 坐在家中书阁,陈孚语气之中没有丝毫敬意。 他面前乃是一位中年书生,听见陈孚如此话语,当即厉声喝道:“二郎!” 陈孚一惊,连忙谦声道:“是我轻忽了。” 书生这才点头,继而缓声道:“陈梁王执政十载,天下万民皆受其恩。天子虽以陈梁王为师,可功高震主,终归是叫君臣难安。” 陈孚先是点头,后又摇头:“朝廷百官可不认这恩。再者,现如今想要废除我家大人旧政的声音可不小。” 书生也跟着摇头:“你以为陈梁王想要留着那些个利民之政?” 陈孚闻言,惊诧莫名。 他眼前这位书生,姓苏名文彦,数次参加科举不中,后来报名进入教育监往西北去教书。陈孚当年组建鸿雁协会,苏文彦到了西北之后也加入进去,这才同陈孚相识。 虽则苏文彦于科举无甚建树,可能力并不差,陈孚离开西北之前就像邀请苏文彦辅佐于他,可惜被婉拒。 回京之后陈孚又去信邀请,再次被婉拒。 本以为苏文彦就是想靠着西北教书的资历入官,没想到在陈佑离职后,苏文彦会自己跑到襄阳来。 由此,陈孚对苏文彦的信重远超他人,听了其做此说法,哪怕感觉难以置信,第一时间也是去考虑其中缘由。 不过平日里父子间谈话也曾提及一二,当初听时不在意,这时候揣着真相去找线索,却是十分容易。 不等苏文彦解释,陈孚就面露恍然之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喊了两声,陈孚突然长叹,继而唏嘘道:“这天下,也不过是个棋盘罢了。” 苏文彦笑道:“梁王心里装的是古往今来。” 赞了两句,重新回到之前的话题:“要说大郎君在岭南做下的事,也是个好的。虽会使得豪富权贵离心,可也算是起了个头。若是兴国旧政一概罢免,说不得就会有百姓怀念兴国年间。名声好坏,还得看百姓过得怎样。” 陈孚连连点头,之后问道:“大人叫我同各家商议此事,先生以为我当如何去做?” “二郎可赞同大郎君在爱州的做法?” “若是开国之时,自是赞同的。毕竟人皆为利,农田之利最是直观。” “那便是了。”苏文彦笑道,“现在并非开国时。” “总归得安抚人心。可人家未必信我。”陈孚苦笑不已。 “若是那么容易,梁王也不会把这件事交给二郎了。” 欺世盗国 第八百十四章 刀兵皆为青蚨事 “倒也是。” 陈孚笑了笑,继而叹道:“惜哉是吾兄长。” “二郎骂几句,旁人才会安心。” “这不是骂不骂的问题。”陈孚摇摇头,“总得拿些好处出来。” 根子就在这里,拿多了人以为你软弱可欺,拿少了又生怨。 偏偏是多是少只看个人感官,一群人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 过了一阵,陈孚再次开口:“我在襄汉教书也有些时日,先生以为我该另寻一个去处,还是就此辞官?” 稍稍沉默,苏文彦反问:“二郎为何要辞官?” “在此处呆了三年,得了些许薄名,再留下去也是无用。” “二郎莫非不知梁王将你安排在此处的用意?” “无非是当初防着……罢了。”中间几个字含糊过去,陈孚摇头道,“现在朝局稳定,大人坐镇开封,二叔领兵西北,小叔又督政江南,襄州这边也做不得要紧处。” “二叔”是潘美,“小叔”是庞中和,三家关系非是等闲。 “再者说,襄州这边还有李节度在,有我无我,一个样。” 听完陈孚的话,苏文彦直接点破陈孚的幻想:“二郎今日所为,是在为十年二十年后做铺垫。若想三五年后就能派上用场,只能去领兵打仗。” 陈孚默然。 苏文彦语气清冷:“天子不会同意。” “便是去处置家中产业,也好过在这里教书。” 说是这么说,但真要他回家,他是不乐意的。 许久之后,陈孚长出一口气,开口问道:“待那批人抵达此处,我预备同大哥切割,先生以为如何?” “善!”苏文彦笑着点头,“大郎君若只是空谈便也罢了,既然动手,必会遭到反对。梁王将安抚诸家之事交托给二郎,想来也是存了分家的心思。” “若是这样,恐怕得想个法子阻一阻大哥了” …… 盛德三年不是个好年份,春旱夏涝,西北动兵,岭南乱起,一场饥荒近在眼前。 银钱仿若流水一般花出去,原本准备从十月份开始的新一轮严打也在廷议中无限期推迟。 更为艰难的是,今年需要承兑一千万缗纸钞! 现如今在市面上流通的纸钞足足有五千万缗。 单从数字上看,朝廷一年收入承兑全部纸钞绰绰有余,但朝廷每年的支出没算进去。扣除支出后,别说五千万缗了,一千万缗都很困难! 好消息是,今年为了救灾发行了一千万缗纸钞,这一笔现钱就省了下来。 太府估算之后,建议把承兑时间放到秋税送京之后,最终定在十一月。 这些年岁入越来越高,支出也越来越多,今年应当承兑的纸钞还没兑完,户部已经在筹算下一年需要发行多少纸钞了。 走出闹哄哄的都堂议事厅,赵普整个人都有点晕。 立国二十多年,已经有那等“君子不言利”的腐儒迈入佩金服紫之阶。 今天本来在讨论来年纸钞发行事项,赵普已经做好了多发派和少发派之间吵到不可开交的准备。没想到,支持不言利的官员突然向光禄寺开炮。 光禄寺在改革后承担了管理国有资产的任务,所有收益全部进入国库,除了和民商抢生意,还同少府抢钱。 最重要的是,光禄寺是一个最方便捞油水的衙门。 腐儒们这一开炮,一群同光禄寺有联系的官员立刻反击,到最后,甚至有人喊出严禁官员亲属经商的口号来。 光禄寺留不留还能讨论,严禁官员亲属经商这一条是万万不能任其复活的。 无奈之下,赵普只能宣布再议,结束本次都堂议事。 他刚回到书厅,天子遣武德司送来陈家商行拒收纸钞的消息。 也不算拒收,只是原本不管交易额大小,都接受纸钞付款,现在内部规定交易额必须大于十万缗才接收纸钞。 相反的是,这几家商行不论交易额大小,都在对外支付纸钞,甚至愿意以稍高一筹的价格或者先款后货的方式进行交易。 若是只有其中一个措施,也就罢了,但双管齐下,任谁都能看出来他们想要出手纸钞。 赵普震怒之下,遣人叫来参知政事沈义伦。 沈义伦是作为梁王代表入的两府,涉及到梁王府,赵普第一个想到沈义伦。 很快,沈义伦赶到首相书厅,进门立刻问道:“相公寻义伦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赵普也不让沈义伦坐下,盯着沈义伦,沉声道:“你可知陈家商行当前在作甚?” 沈义伦仿佛没有感觉到赵普十分具有侵略性的目光,呵呵笑道:“梁王家事,义伦又从何处得知?” “陈家商行在出手纸钞。”赵普语气不善。 沈义伦闻言一怔,随即皱眉:“竟有此事?” “此举于国大害,顺仪当知晓罢?” 微微一顿,沈义伦呵呵笑道:“不过商贾行为,能有何害?况前些年纸钞承兑时多有豪商收拢纸钞以便朝廷,今年也当是如此。” 两人目光交汇,赵普抿唇不言,沈义伦笑而不语,一时之间无人说话。 好一会儿,赵普再次开口:“此举当是底下商贾瞒着梁王,否则梁王怎会不知如此行事可致使纸钞贬值?” 沈义伦收敛笑容,缓缓道:“王府事,我等岂可揣测。且,太府官员已然换了一茬,或许商贾们知道太府有应对方法。” “太府有没有法子,顺仪你不清楚?”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太府诸事,我向来不过问。” 赵普气急反笑:“沈顺仪!莫非以为我动不得你!” “相公为首揆,在下乃参政,总得官家点头才好罢免在下。” 孰视良久,赵普微微颔首:“既然如此,你且去吧。” 沈义伦躬身一礼,退出书厅。 赵普靠在椅背上抬头望着房梁,好一会儿才喃喃道:“那就只能动周山书院了。” 不管沈义伦的应对是不是陈佑授意的,既然沈义伦代表陈佑,陈佑就要为沈义伦的言行负责。 沈义伦已经替陈佑拒绝了“商行不得拒收纸钞”的要求,赵普也就只能想法子迫使陈佑同意。 情理说不通,就讲利益交换吧。。 第八百十五章 灾饥连绵候瑞雪 在襄阳之会中,陈孚表示对陈衡在岭南的行为完全不知情,且梁王府上下皆持反对态度。 最后商讨的结果是,陈家商行将加大与参会各家的合作力度。同时,为了保证各家在岭南的利益不受损,陈家名下的平安商行出面主持建立岭南保安会,为各家产业提供安全保障。 同时他保证,将尽力说服陈衡交还各家产业。如果陈衡不同意,在岭南保安会站稳之后,将从陈衡手中夺还被没收的产业。 参与襄阳之会的大多数都同意这般处置。 也有几人不满足于这般处置,想要更多补偿,最终是不欢而散。陈孚直接写信给母亲,希望母亲调派各大商行围剿那几个不听话的。 先动商贾手段,要是他们老老实实认输,虽然保不住现在的产业,但至少能维持衣食无忧的生活。若是那些人胆敢动用衙门关系,就无需留手了。 总得让天下人看看,梁王府可不是任人欺辱的! 襄阳之会结束没几天,国子监博士奏请规范私学。 奏章中称各地大力发展官学,但是教师和学生被私学抢去,导致大部分官学都未能发展起来。教育乃国家大事,应该限制私学规模,增强官学实力。 总而言之,如果能把各处私学的教学规模控制在十人以内,将大大促进官学的发展。 这是自严查寄应之后,又一把砍向周山书院的刀。 最终,陈家商行选择让步,联络各大商行收购今年需要承兑的纸钞。 国子监请求规范私学的奏章仿若泥牛入海,再无踪迹。 但朝臣们都明白,如果梁王系的官员无法在朝廷占据优势,私学这件事会被一次又一次地拎出来作为靶子。 形象点来说,周山书院就是梁王的脸,当朝廷需要梁王退让时,就拍一拍脸。 就在那些期望靠打脸梁王来刷天子好感的官员们蠢蠢欲动时,那位博士被委以重任,前往岭南担任学政。 虽然岭南现在骚乱不断,但那里有最需要接受教化的獠狄,任重道远,不过如此。 朝局再次变得风平浪静。 进入冬天,干旱依旧。 邕容一带的獠人叛乱尚未平定,交州丁部领之乱仍在持续。 陈衡占据爱州之后便不再往外扩张,而是专注内政。 陈、丁双方互相试探之后,达成停战共识。 陈衡是打算先完成爱州内部改革,建立一个根据地,之后再往外扩张。 丁部领则是听说了陈衡在爱州的施政举措,判断陈衡无法得到爱州大户的拥护,根基不稳。故而他准备在击退周军后,再携大胜之威南下横扫爱、欢等州。 目前原安南都护府治下只有爱州比较安定,但陈衡不承认各处庄园的私有权,要求从爱州离开的每一粒粮食,都要向爱州刺史府付钱。 那些商行当然不愿意出钱买本属于他们的东西。 于是,从岭南运往中原的粮食骤降! 零零散散的一些粮食,完全没法同之前相比。 今年饥荒已成定局。 做出以上判断后,朝廷反应迅速。 考虑到天子崇道,赵普直接奏请试僧道之学,有不才者勒令归俗。 之后肃政司有司宪提出“并寺”之论,但凡寺僧低于一定数量,将被没收寺产,强制迁移,将多个小寺合并为一个大寺。其余宗教同理而论。 此议获准。 十一月,几位参知政事各自负责一处产粮地,以转运使的身份调集兵马民夫运输粮食至河淮一带。 朝廷缺粮,天子终于从一心求道的境界中返回人间。 他翻看奏章之后,有心再次发行一批纸钞,被赵普劝下。 之前陈家商行出手纸钞已经引起赵普的警惕,如果再发一批纸钞,下一次需要承兑的时候很可能拿不出足够的现钱来。 到时候各家商行疯狂挤兑,纸钞价值崩盘,天下大乱就在不远。 十二月乙酉朔,天子于承运楼祈雪。 丙申,太史局监候马韶奏称天子祈雪,昊天有感于诚,今岁必有大雪。 乙卯,除夕,天色晦暗,寒风呼啸。 殿中监许竹林快步走进承运楼。 一进门,就看到等在屋内的三人。 任喜、唐思恭、王继恩,再加上不在此处的曹奉神,乃是周国权势最大的四名宦官。 至于许竹林,他虽是宦官,但一直担任殿中监,且多预军事,在这皇城之中,别说同四位内侍比,便是更低一筹的内侍监,都比他说话管用。 不过论同外朝的关系,便是任喜都比不过许竹林。 见许竹林进门,任喜三人起身行礼:“见过许监。” 许竹林生生停住脚步,微微躬身:“诸公不必多礼。官家可得空?” “官家吩咐了,许监可直上二楼。” 听到任喜这么说,许竹林点点头:“如此,我先行一步。” 言罢,快步走上楼梯。 只是脚步虽快,步履却轻,只能听到十分细微的声音,还被木制楼梯的咯吱声盖住。 很快来到二楼楼梯口,许竹林停住脚步,正要开口,突闻帷幕后传来天子的声音:“上前说话。“ 许竹林连忙走到帷幕正前,恭敬拜下:“殿中监臣许竹林拜见陛下!” “下雪了么。” “回禀官家,尚未下雪。” 安静片刻,帷幕内传出一声冷哼。 今天是除夕,今年的最后一天,如果下雪,就证明马韶所说的“昊天有感于诚”是真实的,侧面证明天子的确是受命于天。 如果不下雪,马韶这番话让天子丢了面子,那他自己就得命。 许竹林心中没有同情,只有不屑。 这般希求幸进之徒,连他这个刑余之人都不如! “岭南有事,我欲调汝前去监军。” 岭南战事拖了将近半年,赵德昭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有人在养寇自重。 所以他准备把素以知兵著称的许竹林派过去。 许竹林自不会拒绝,多攒点军功,没准有朝一日能以军功封爵,到时候也算是站在宦官之巅了。 “臣遵旨!”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天子没有开口,许竹林只得拜伏在地不敢有其它动作。 好在屋内温暖,地上更是有厚厚的毛毯,倒也不是那么难熬。 许久之后,天子才开口:“你到岭南,多提拔能战之将校。” 第八百十六章 天意非从祥瑞至 “臣遵旨。” 许竹林答应下来,等了一阵,见天子再无安排,便告罪退下。 他刚刚离开,任喜就走上楼来:“官家,马韶已经出了官衙。” “把他带过来。” 马韶一脸沉重地走进家门。 虽然早在写下那份奏章时就做好了准备,但真到了除夕这一天,他依然难免生出懊悔的情绪。 好在妻儿都没带来京城。 马韶沉默着收拾家中浮财。 以天子的性格,应该会等到子时。 白天不能妄动,入夜之后可以躲起来,等明天一早逃出京城。 “砰砰砰!” 粗暴的敲门声响起。 马韶一怔,扭头看了眼大门方向,动作迅速地将整理到一半的包裹往床底下一丢,快步走出房间。 他刚走出厅堂,院门被猛然撞开,七八名中年汉子快步进门。 这些人看到马韶,立刻将其围住。 这时候领头的一人才走进院门:“手下人不知礼数,惊扰了监候,还请宽恕则个。” 嘴上说着抱歉,语气神态却没有丝毫歉意。 马韶一眼看出他不是正常人。 宫里的宦官。 猜出来人的身份,马韶心中冰凉,但脸上依然摆出一副不悦的神色:“尔等擅闯官员家宅,不惧国法乎?” 来人神色不变,没有回答马韶的问题:“官家召见,还请监候速速入宫。” 马韶闻言,变了脸色。 那宦官看着马韶,嘴角上翘,随即朝马韶身边的汉子使眼色。 “监候请!” 中年汉子们封住马韶退路,齐声催促。 马韶不得已之下,只得挤出笑容:“既然天子有召,某不敢耽搁。” 言毕,老老实实朝院外走去。 一路步行进入皇宫,马韶大脑已经放空,全凭本能继续前行。 还有几个时辰今年才算过完,是生是死,就看今朝。 宫内衙门都已提前散衙,倒是有宦官四处奔走最后检查新年的装饰。 一片喜庆之景。 可惜这都与马韶无关。 越接近同明殿,死亡就越近。 好像有人在吵闹。 马韶眼神恢复灵动。 脸上有丝丝冰凉。 他抬起头来。 “下雪了!” “瑞雪!瑞雪降了!” 欢欣的呼喊声传入耳内。 阴沉的天空中,点点雪花飘落而下。 一股热血涌上脑袋。 死里逃生的狂喜让他禁不住大笑出声。 押送他入宫的宦官看着狂笑不已的马韶,看着纷纷飘落的雪花,抿唇不语,甚至拦住了想要催出马韶前行的下属。 这场雪一下,马韶富贵可期。 好一会儿,马韶终于回过神来。 他收住笑声,扭头看向宦官,顾盼间意气风发:“天降瑞雪!天佑官家!吾等应为官家贺!” 一场大雪,对整体灾情影响不大,反而容易产生冻毙流民。 但有天子祈雪、马韶预言的前情,性质就不一样了。 天子甚至都动了改年号的想法,不过终未成真,而是下令铸造年号钱纪念瑞雪。 除夕当天,马韶得天子赐宴。 年后开衙,马韶超擢为保章正。 随后,白茅出为川峡水陆转运计度使,驻渝州。 与此同时,曹骢迁户部侍郎,李昉调河南尹,参知政事。 白茅收到任命没有立刻动身,而是上疏请求设立水陆转运计度使司,给出一份运司佐贰官的名单。 吵了两天,赵普站出来一锤定音,川峡运司只有四个六品职事,其余皆在七品以下。而且其中两个六品交给白茅推荐,朝廷需要考虑的只有两名六品的副使之职。 如此一来,就简单多了,用不到五天,大部分位置都已经确定下来,剩下的等白茅抵达渝州之后,慢慢搜罗。 就耽搁这六七天的功夫,当白茅一路紧赶慢赶抵达夔州时,蜀地爆发民乱。 算不上风雨飘摇,但这祸事一桩接着一桩,着实叫人头昏脑胀。 蜀地的粮食暂时是别想了,白茅在夔州等到朝廷命令,配合都监曹奉平叛。 二月,曹州等地陆续上报饥荒灾情,各地义仓存粮在去年基本消耗殆尽,最终只得动用常平仓的存粮。 同样是在二月,辽国尽收丰州故地,女真之乱也大抵平定,辽帝以青牛白马祭天。 陈佑也没有闲着,得知蜀地出事之后,他立刻指示名下商行大规模购粮,同时联络周边官衙准备出借粮食。 没错,是借给地方衙门。 首先大批量的从各家商行购买粮食,支付出去的是纸钞,如果卖给朝廷,在朝廷余钱不多的情况下,得到的也只会是纸钞。 且不说他是高价收的粮食,朝廷会不会给出同样的高价,哪怕出入价格相同,倒一遭手只为了把这两年要兑现的纸钞换成几年后才能兑现的纸钞,何苦来哉? 所以只能借给地方衙门,反正地方衙门出不起钱,也不能印发纸钞。 朝廷也好,各家商行也罢,也只会猜测陈佑想要借助灾情收买人心,而不会往纸钞上联想。 不过,有陈佑来这么一手,朝廷原本定下的发钞计划就显得没什么必要了。 赵普现在对纸钞十分警惕,既然没有必要,他就强压着把这件事延后。 如此,赵德昭甚至对赵普起了疑心。 他怀疑,赵普是不是在配合陈佑收买民心。 否则,为什么一个首相要阻止朝廷发行纸钞购买粮食,留出空当给民间商行借粮救灾? 三月,邕容等地獠人之乱不复初期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的艰难形势,蜀地平叛大军也渐入佳境。 局势稍稳,肃政司司宪奏称中书吏擅权奸脏,请求彻查。 别说中书了,哪个地方的吏员不擅权奸脏?只是程度深浅的区别罢了。 陈佑时期倒是整治过,巴宁泰就没这个心气去整顿了,赵普则不管这些,只要认真办事就好。 这时候被揪出来,也是事实。 好在天子没有不管不顾一道诏书直接下来,而是安排司宪弹劾,赵普还有操作空间。 他直接让吏部考课中书官吏,同时放言,若事态严重,就要将考课范围扩大,决不叫蠹虫充塞朝廷! 天子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不过已经迟了,只能等着吏部考课完毕。 针对赵普的行动暂缓,对付陈佑的动作却没停。 先是诏禁僧道习天文、禁私学教授天文,后召陈孚入京。 第八百十七章 千里神州烟波生(一) 诏令一下,周山书院反应迅速,单独成立知历院,把书院里现在研究天文的师生全都摘出来。 这个知历院宣布不对外招生,只是配合太史局研究历法。 甚至连天文的名头都丢了。 这都不是问题,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情又不是第一回干,被朝廷针对也不是第一次。 倒是陈孚,得知他被调入京中担任军器监丞后,再次起了请辞的念头,幸而被苏文彦拦住。 这时候请辞,纯粹是在刺激天子。 陈孚思虑良久,最终还是老老实实交接入京。 三月癸未,平安祥和的一天。 前两天蜀地传来消息,乱军已被剿灭,转运使白茅抵达渝州正式传文各州县调度粮草,预备运往中原受饥之地。消息传来,本来稳定上涨的粮价涨势受挫, 西域那边也已击败甘州回鹘,收复了归义军,现在正同西州回鹘、于阗等国联军在菖蒲海一带对峙。 北边辽国刚刚结束女真之乱,阻卜和室韦又闹起来了,辽帝为了稳住周国,上个月特意派遣使者来祝贺周天子的诞辰。 东边高丽和日本的消息已经在报纸上消失有一段时间了,看样子没什么值得报道的事情发生。 南边,天天都是这个将军平定某州獠乱,那个刺史击败交州贼兵,再不就是梁王长子陈衡同各家商行为了粮食农庄的归属争吵不休。 据说这些商行们已经厌倦了这样的口水战,申请在岭南组建了一个会社,准备从陈衡手里夺回农庄。 无论如何,所有的动荡不安,都在遥远的彼方。 天子脚下的洛阳,安稳如常。 所以,当近卫司副都指挥使、北城近卫司都指挥使朱宪出现在定鼎门时,今日轮值的近卫司军士们一个个惊诧莫名。 负责定鼎门的校尉孙从江本在城下小屋中小憩,得到禀报后不敢耽搁,整理好衣甲一路小跑上到城门楼。 朱宪此时正站在城门楼上,扶着垛墙眺望南方。 “南司第三师孙从江参见都指!” 朱宪回过头来上下打量后开口:“军务在身,不必多礼。” 顿了顿,继续道:“我记得你是南司三师二旅的指挥使,从高丽回来的?” “是,属下在高丽积功回京任三师第二旅都指挥使。” 孙从江没有被大领导记住名字的荣耀感,毕竟整个近卫司才十八个旅,要是朱宪不了解这十八个旅的指挥使副指挥使,一个庸碌的评价绝对少不了。 “跟吕易直一道回来的么?” 孙从江闻言低头道:“吕帅先回洛阳,属下是过了一阵才调回来。” 听到称呼,朱宪明白孙从江目前应该还算吕端门下。 当然人心隔肚皮,吕端已经被赶出京城,孙从江的立场能保持多久依然存疑。 “嗯。”朱宪点点头,“我等在此等候。” 等候? 某个人?还是某件事? 孙从江心中疑惑不已,但不敢开口询问,答应一声,走到朱宪身侧稍稍靠后的位置站定,陪着上司一道眺望远处。 不知等了多久,城外官道上来了一个中型车队。 车队没有打出旗号,但周围十多名持械骑手护卫着马车,显示出车队主人的身份不凡。 不过,这些骑手持有的武器显然不在朝廷规定的民用器械范围内,孙从江脚下动了动,就想下去拦住车队核查身份。 只是他立刻反应过来,悄悄撇着侧前方盯着车队的朱宪。 朱都指过来是不是就为了这个车队打掩护? 有这个想法后,孙从江心中纠结不已,不知道是该配合朱宪,还是照章办事。 好似听到了孙从江心中的嘀咕,朱宪突然开口:“这是新的军器监丞陈孚一行,周围那些人手都是梁王府的护卫。“ 孙从江恍然,不再纠结,只是看向车队时多了些探究的神色。 梁王府的护卫都有军籍,百人以下的调动王府自己就能决定,带着兵器实属正常。只不过要想带兵器进入洛阳,必须得到枢密院的批准。 前些日子,梁王府长史宋白提交的申请已经获批,近卫司十八旅都收到了通知。 未过多久,车队在城门楼前停住,显然是在交涉入城事宜。 就在此时,中间的一辆马车的障尘掀开,一名青年一手扶着障尘,抬头看向城门楼。 只一眼,孙从江不由赞叹出声:“真名士!” 朱宪没有理会,只是脸上露出微笑,朝着陈孚拱手一礼。 底下陈孚笑着点头回应,随后放下障尘,消失在城门楼上两人的视线中。 朱宪也收敛笑容,一言不发地转身朝其它楼段巡视去,他来这里,只是为了见这一面而已。 前几日他收到陈孚的来信,说是希望在定鼎门楼一会。 陈孚入京之后,既非朱宪上司,又非朱宪下属,两人职事更无交涉之由,无故相会,定会叫天子起杀心。 这才有这一面之会。 朱宪愿意过来,就表明他依然支持梁王。若有大事,陈孚可去寻他。 入城之后,车队分作两部分。 一部分往梁王府旧宅去,另一部分护卫着陈孚乘坐的马车径直朝宫城去。 陈孚在宫门外等了一阵,便得到天子召见的通知。 听到宦官的传话,陈孚眉目低垂。 跟他的父亲一样,陈孚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天子。 因而要进入无法携带护卫保证安全的皇宫时,他犹豫了。 不过他很快打起精神来,朝那宦官拱拱手:“有劳中贵人前方领路。” 那宦官斜了陈孚一眼,不发一言转身就走。 能在天子身边侍候,这宦官自有背景,知晓陈孚的出身。 这些年,天子陆续把可能和梁王一系官员亲善的宦官全都处理掉了,这宦官自然不敢对陈孚表露出善意。 一路无言,行至同明殿。 在梁王嫡子面前,天子想要展现一个明君的形象。 通秉入殿,陈孚面露谨小慎微之色,抱手趋步行止殿中,恭敬下拜:“军器监丞臣陈孚拜见陛下!” 等他这一拜拜实了,赵德昭才起身绕过桌案来到陈孚面前,弯腰伸手将陈孚扶起:“文炳与吾有总角之好,不必拘礼!” 陈孚虽然起身,却保持着垂目低首的姿态,恭声道:“陛下贵为天子,表乾坤,体阴阳,不可不敬。” 赵德昭闻言,哈哈笑道:“都言文炳有名士之风,今日一见,果不同幼时!” 说罢,转身回到御案之后:“坐下说话罢。” 第八百十八章 千里神州烟波生(二) 陈孚坐下之后,赵德昭没有立刻询问政事,而是谈起了往昔旧事。 陈孚多听少言,态度恭敬。 赵德昭见状,不免有些自得自矜,不过心中警惕从未放松。 忆完往昔,赵德昭开口问政:“近来岭南多有弹劾陈衡不法事者,炳怎么看?” “当依法处置。” 陈孚脸上露出痛心之色:“陈衡虽为臣之兄长,然其目无纲纪,不理家规国法,于国于民已成害矣!” 说着,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殿中,再次拜下,泣曰:“臣虽无功,然臣父为国尽忠,斗胆请陛下法外开恩,囚陈衡于家宅之中,以全君臣之义!” 赵德昭见状,面露诧异之色。 他是实在没想到陈孚会来这么一出,反应过来后禁不住站起身来,犹豫一下,吩咐殿内侍候的宦官:“快扶陈卿起身!” 之后又令人取温水锦帕来给陈孚清洁面容。 这么一通下来,也没心思再谈什么了,赵德昭保证“不会叫梁王不安”,便结束了这次陛见。 陈孚出了宫城,直接返回家中。 苏彦早在书房等待。 这处宅子交给陈孚之后,就随他处置了。 左右陈孚现在虽已订亲,却未行婚礼,家中并无女眷,便把苏彦等僚属留在家中住宿,也方便时时探讨。 陈孚将陛见情形叙述完毕,苏彦点评道:“天子虽有杀心,却不敢表露,如此,暂时无需多虑。” “只是还要防备。” 陈孚却不敢放松。 昨日还在路上,坐镇洛阳的司巡就安排了人过来传送信息。 所谓司巡,乃梁王构建的情报网络在河洛地区的负责人,内部通常用“上面的”来代指。 河洛司巡的具体身份,陈孚也不清楚。而传递消息的人,也不清楚他是要传给陈孚,另有人同其交接,转了两道手,才送到陈孚手上。 传来的消息当中,有两个比较重要:天雷军新更换的主将深得天子信任;近卫司副都指挥使朱宪即将升任都指挥使,北城近卫司另有人接掌。 陈孚可没有忘记,他的父亲当年就是被天雷军丢失的火药袭击的。这些年天雷军在外战之时出了不少风头,不仅仅是辽国皇帝眼热,周国天子也想把这支队伍牢牢抓在手里。 主将忠于天子,哪天再“不小心丢失一些火药”,然后这些火药出现在陈孚身边并被引爆,陈孚一点都不会意外。 不可不防! 而朱宪升职,算不上明升暗降,但却可以将其架空就像朱宪现在所做的那样。 “外松内紧就是。”苏彦附和一句,继而问道:“二郎可准备好了合适的人选?” 入京之前,两人定下计划,要拉拢中低层校尉。 不过不能陈孚亲自出面,必须先联系到一名可以信任的校尉,然后由那人出面。 “已有三个人选,过个两日我再见面确认一遍。” “最好是别见面,不能有明面上的联系。”苏彦提出反对意见。 “人之交往,在一个诚字,我若连见都不见,何来诚可言?” 陈孚宁愿冒险。 “况且,若天子盯紧了我,自己去见和派人去见,都一个样。” 勾当武德司公事柳逢春在宦官的引领下快步走进承运楼。 一进门看到袖手而立任喜,立马站定行礼:“参见任使。” 任喜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随我去见官家。” 言罢,转身上楼。 柳逢春连忙跟上。 待任喜轻声提醒一句:“官家,柳逢春带到。” 柳逢春赶忙下拜:“勾当武司公事臣柳逢春拜见陛下!” 不知过了多久,帷幔拉开,盘膝坐在榻上的赵德昭细细打量着柳逢春。 已而问道:“是你说找到梁王细作了?” 柳逢春不敢耽搁,连忙解释:“回禀官家,武司昨日发现城内有细作联络陈衡一行,暂未查清背后是何人。” 赵德昭闻言,略微有些遗憾。 天子没有开口,柳逢春继续说道:“臣预备安排人手盯紧陈衡身边,只要再有人员往来,定能把幕后之人揪出来。” “可。” 赵德昭沉吟片刻,给出肯定的答复,随即挥手,示意任喜等离去。 帷幕合拢,任喜走到柳逢春跟前。 柳逢春抬头,见任喜打出下楼的手势,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跟着一道下楼。 走出楼外,任喜停住脚步。 柳逢春垂手弓腰站在一旁。 侧头看着柳逢春,任喜眉头微皱:“官家此番提拔你为副使,京内察子,你尽可调用。只一条,你要记好了。” 柳逢春这时才得知他要升职的消息,不过任喜的话,让他不敢高兴,低着头听候训示。 “官家绝对不会容不下梁王府。” 任喜在“绝对不会”四个字上加重读音,但整体音量压得极低。听起来似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话,叫人有种寒意透骨的感觉。 只是他没有在意这些,而是死死盯着柳逢春:“你可明白?” 柳逢春神色凛然:“下官明白。” 顷刻,任喜点头,重新恢复淡然之色:“去罢。” 柳逢春恭敬一礼,缓缓退去。 转过转角,南宫垣见到了在正厅门外聊天的陈孚二人。 他快行几步,正巧陈孚扭头过来。 看清之后,陈孚笑着拱手:“南宫校尉,许久不见,无恙乎?” 南宫垣回礼道:“托先生的福,一切安好。” 说着,他看向另一人:“吴校尉也在此处?” 吴安顺点头:“先生相邀,某怎能不来?” 陈孚哈哈笑着将两人引入屋内。 分了主客坐下,谈些风花雪月,又等了一阵,再无旁的客人。 陈孚吩咐上酒菜,之后端着酒盏叹息道:“今次下了三份请柬,未曾想只你二人来此。” 说着,他站起身来,敬道:“二位之情,孚铭记在心,此酒,敬二位!” 话音落下,仰头喝干,酒盏倒悬示意。 南宫垣吴安顺对视一眼,一同站起来:“当不得先生之敬。” 同样一口干了。 重新落座,三人默契地不再提及此事,而是聊一聊往昔在西北的经历,谈一谈现在在京中的处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仆役撤下狼藉的杯盘,奉上茶水。 陈孚这才开口谈正事:“我在襄州,闻天子召我入京,颇为不安。” 第八百十九章 千里神州烟波生(三) 沉默一阵,吴安顺肃容道:“先生慎言!” “哈哈!我要是先生,也定心中难安。”南宫垣却笑着压过吴安顺的声音,“寸功未立,蒙召入京,别说旁人,就是我等熟悉先生的,难道心里就不会嘀咕这里有没有梁王的面子?” 说到这里,他看向陈孚:“先生不必多想,旁人愚见,岂能比得上天子圣明?” 陈孚闻言,哈哈笑道:“南宫校尉所言有理。得天子信重,某又岂需在意旁人看法!” 略过此话不谈,说了些京中的新奇事物,南宫垣和吴安顺先后告辞离开。 “吴安顺先走的?” 任喜双目微眯,神色不善。 柳逢春语气没有任何变化:“正是,吴安顺走后约一刻,南宫垣才从梁王府出来。” “六品校尉。” 任喜说了一声,随即闭嘴不言。 六品校尉,看着不高,但已能将一师之兵。 近卫司也才六个师。 许久之后,任喜叹道:“梁王之势” 只说了一半,他瞥了柳逢春一眼,后半句话留住没说。 陈梁王主政十年,宰执参政一级的党羽很容易清除,但这十年间培养提拔的后继者却不是那么容易清理的。 更为要紧的是,陈梁王还活着,名下商行依然繁盛,且看其在东京威势,也不像是彻底失势的样子。 由此,少有人会不管不顾地去对付所谓陈系官员,想动手,就得找一个明面上过得去的理由。 “你以为,他二人身后,可还有人?” “应当是没有的。”柳逢春神色恭谨,“再往上就是诸军都指虞侯,这等人物,犯不着行阴私之事。” 诸军的级别跨度很大,但即便是最低的天雷军都虞侯,也有五品。喊一声将军,不再是尊称,而是实实在在的官位。 “应当。”任喜重复一遍,随即冷笑一声,“也就是有可能。” 柳逢春低头不语。 搞情报的,凡事多想几层是基本素养。 至于背后是不是真的有人,或许没有,也或许,站在他面前的任喜就是这背后之人。 天知道! “此二人,你且盯仔细了!” “喏!” 柳逢春答应一声,继而补充道:“属下预备多调集人手轮班查探。” 武德司的察子不少,但能长久做下去的,大都有明面上的身份,剩下可以自由调动的并不多。他若要调人轮班盯着三处地界,至少得占去五成。 沉吟一阵,任喜点头:“可。” 私下的安排,暂时影响不到朝政。 四月丁亥,梁王上书请于五月初五在汴梁举办晒书之会,获准。 于是,梁王将在端午那天讲学的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遍南北。 这样不正常的速度定然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陈佑讲学的消息,在上书之前,就已传递到陈家各处商行,只待过了约定好上书的时间,立刻通过种种渠道传播开来。 如此,只为营造一个万众瞩目的氛围出来。 世人皆知梁王欲讲学,却少有人知梁王还上了一份奏章专门提及朝廷政令。 倒没有多说其它,将兴国与盛德年间的政令做了一番对比,之后说一说当前种种乱象,最后得出结论:若不复兴国之政,官民之仇大也! 说起来“天下倾覆不远矣”更加震撼,但以陈佑的身份说出这话,可能会逼得天子冒天下之大不韪诛杀当世贤哲。 陈佑的这一份奏章直接留中,没几个人知道他其实上了两份奏章。 但这已经足够了,魁首上书言事,底下立刻就有官员闻风而动。 谈论的只有一件事:水利已经四五年没修了! 兴国年间,各处水利基本上是一年一整,三年一修。 到盛德年间,水利以河运为重,黄河占去大头,洛南准备开凿的人工河又占一部分,再就是汴淮等涉及粮运的河道。 而各州县农田水利,也就一些体恤民情或者胸怀大志的官员,会想着去修。还得当地衙门有钱有粮,才能真的做成。 很可惜,这些年战事不断,灾情不绝,缺钱少粮乃是常态。 有时候不是人不想修,而是没办法修。 可惜,朝廷里上书抨击此事的官员不管这些,他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客观存在的现实。 以水利为引,继而引申到被废除的兴国政令上。 赵普本是风雨飘摇,中枢一干起居八座的下属想要以他为垫脚石,宫里天子又在怀疑他的忠心程度,眼看罢相近在咫尺,底下那些不要命的官员开始褒兴国贬盛德了! 赵普差点没笑出声来。 面子算什么?位子才重要! 于是,他出手引导激愤的官员把矛头对准他,略去先首相巴宁泰,直言赵普主政以来多有乱政。 此类奏章出现的当天,赵普直接面圣哭诉。 他不求情,只是说一心为了天子,怎料百官被邪说蛊惑,不解圣意。最后涕泗横流,请求天子将其罢免,以安抚百官。 但是,区区赵普罢相不要紧,只希望天子择选贤臣,继续盛德仁政,免得损了天子之圣明。 这话一出,赵德昭怒火难抑。 正如赵普所言,区区一个赵普不算什么,重点是盛德之政,一定要比兴国之政好! 这是赵德昭的底线。 尤其是之前陈佑才上了一份奏章把盛德之政批判了一顿,赵德昭现在正处于极度敏感时期。 丁酉,因官员弹劾李昉徇私受贿,赵普上书请求开展大考,以吏部为主,御史、肃政为辅,用一年时间考课天下官吏。 主要考课内容,就是对盛德新政的执行情况,另就是但凡贪腐徇私者,一概贬斥。 天下官员,大都禁不住针对性的调查。 轰轰烈烈的盛德大考就此展开,说是要御史肃政辅助,但赵普拿来第一个开刀的就是御史台和肃政司。 有天子撑腰,至少在这次大考中,他要这两处地方能做到指哪打哪。 宋白神色匆匆进入梁王府,问明梁王正在书房,脚下不停往书房去。 门外护卫通秉之后,宋白进门行礼,随即道:“山长,赵相公如此施为,官心不安啊!” 第八百二十章 千里神州烟波生(四) “不着急。”陈佑在翻奉贤馆送来的前唐故本。 四书集注编完之后,奉贤馆有了空闲,陈佑便让他们搜集唐时史料,准备重新编修唐书。 不过,修史向来是史馆的工作,而且必须得到天子敕令才能着手修史。 故而奉贤馆现在只是做初期收集整理的工作,正式动笔还得等几年。 陈佑翻看史书,对前尘旧事的好奇心远大于以史为鉴的学习欲,对这些不同于史书记载的资料尤为上心。 看完最后一段,陈佑合上手中册子,叹了一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将册子放下,他才看向宋白:“又有人找你了?” “是。”宋白毫不讳言,“高府尹听说天子对开封府颇为不满。” “要么得罪我,要么得罪天子。开封府这群官吏,总得选一个。” 陈佑呵呵笑着,站起身来。 “今年粮食能收回来吗?” 宋白的目光放在陈佑身上,如同向日葵朝着太阳一般,随着陈佑的移动而转身:“开封府恐怕还不上。初春少雨,今年夏粮收成不好。若是秋粮丰收,应该能还三四成。” “这样啊。” 陈佑打开门,整个人在宋白眼中只剩一道黑色的剪影。 “天子恐怕忍不了多久了。” 宋白没接这句话。 当初陈佑要借粮给地方衙门时,他就说过这事。 借钱给别人,若是能还上也就罢了,若是还不上,账被赖掉已是幸运,就怕那人处理不了欠款,索性处理掉借款人。 当时陈佑并不把后果放在心上,宋白只得放弃劝阻。 “考课一事,乃朝廷大政,我等不能阻拦。” 陈佑也没指望宋白回复,继续往下说。 “是上是平是下,该怎样就怎样。只是有一点,治政,在一个公字,公平、公正、公道。若是他赵则平做不到,不如早早回乡养老。” 宋白紧抿嘴唇,稍一犹豫后开口道:“赵相公手握御史肃政,公道在其手。” 御史可以风闻奏事,肃政可以根据已有线索申请调查,谁能挡得住? 即便多数官员不经查,可普通官员没有风闻奏事、奏请搜查的权力,公道与否,只看赵普如何把握。 陈佑此时已经走出书房,宋白连忙迈步跟上。 “这天底下总归要讲理。” 陈佑站定,转身看着宋白:“赵则平考课有理,朝廷欠债还钱也有理。今年纸钞承兑,可以放到七八月份,你问问那些官员怎么看。” 朝廷敢赖梁王的账,地方衙门可不敢除非地方得知朝廷要对梁王下手。 既不敢赖账,又还不上欠款,可不就只能帮债主说几句话了。 “还不上!” 赵德昭面色沉郁。 “这就是朕的牧民之臣?” 任喜闻言,缓缓跪下,垂首不语。 赵德昭发泄一通,无力坐下。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这些日子陈孚如何了?” “回禀官家,武司日夜盯着陈监丞,探得陈监丞曾邀殿前司天武第二师一旅指挥使南宫垣以及南城近卫第三师一旅副指挥使吴安顺入梁王府。只不过此三人可能发现武司察子,这些时日并未联络旁人。” 赵德昭闻言默然,考虑一阵,他开口问道:“你以为哪个更” 话说一半,他停下来,微微皱眉,暗自思忖后,他更改决定:“算了,通知中书拟旨,召陈衡入京,把南宫垣同吴安顺一道调去交州。” 任喜答应着,爬起身来准备退出去。 赵德昭突然烦躁地出一口气:“去把应瑞先生请来。” “喏!” 四月底,宋、郑、卫、曹等州奏请朝廷调拨银钱准备购入夏粮。 之后,太府官员请求增发纸钞。 五月甲寅朔,徐、颖、洺等州奏称商贾请求兑换银钱。 丙辰,以军器监丞陈孚为太府丞,提点钱钞务。 当晚回到家中,面对苏彦,陈孚无奈摇头:“估摸着是叫我把这次放兑做好。” “用的就是二郎你的身份。”苏彦语气没有太大波动,“二郎可想好如何去做?” “只得遵令而行。” 苏彦点头赞同:“说来,彦有一言,二郎可考虑考虑。” 陈孚闻言,不由挺直身子,双手撑住大腿,目光炯炯地看着苏彦:“先生请讲。” “二郎到了钱钞署,可先查清今年当兑现纸钞数,将此数增加一成左右作为今年新发纸钞数额。其后,先发新钞,再兑旧钞,如此,可解朝廷钱荒。” 这话说完,陈孚眸光闪动:“如此,恐怕一二年之后朝廷便不再满足增发一成了。” 苏彦笑道:“二郎可记得去年发了多少次纸钞?” 陈孚恍然。 无本万利的事情,官僚们可不会放着不去做。 尤其是这种,现在做了是你的政绩,祸端要到四五年之后才会显现,那还想什么,赶紧做啊! 一时之人背一时之锅,要相信后人的智慧。 次日,陈孚刚到太府,就被赵普派人叫过去。 通秉之后走进书厅,屋内已经坐着一人,正是太府卿齐莹。 陈孚扫视一轮,在屋内站定行礼:“太府丞陈孚参见相公,参见太府。” 以陈孚和赵普二人的官阶差距,按理该下拜的。不过这条规矩并没有放到法令里,再加上陈佑主政时极少让人下拜,到现在也就沿用了非大事不拜的潜规则。 “看来炳认得琼石,那我就不多介绍了。” 赵普一面说着,一面转向齐莹:“调炳去太府,虽然做的是太府丞,可天子也好,某也罢,都是期望他把纸钞事做好。” 齐莹连连点头:“相公放心,太府上下一定配合陈寺丞办好纸钞。” 赵普微微颔首,转向恭谨立在屋中的陈孚,笑着道:“炳你也听到了,有琼石这话,你不要担心其他事,专心办好纸钞就行。”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语重心长道:“钱钞署官员,只要得了琼石同意,你可任意撤换。只是今年承兑事项,不得出问题。” 陈孚连忙保证:“相公放心,下官定不负相公期望!” “那便好,我就不留你们了,去忙吧。” 说完,他低头开始处理公。 齐莹起身,带着陈孚一道离开。 第八百二十一章 千里神州烟波生(五) 回到左掖门旁边的太府寺,齐莹召集一干官吏,讲明陈孚在太府寺内只涉纸钞事,任何人若横生枝节,不要怪他齐莹不庇护下属。 随后,各自散去,陈孚被下属带着进了钱钞署。 他这次被任命为太府丞,之前并没有太府丞去职,故而太府卿齐莹将在钱钞署内给他安排了一个办公地点。 位置稍稍有点偏,但内外布置都换了新的。 太府不缺钱,陈孚身份不一般,哪怕想把他同太府官员隔开,也要客客气气恭恭敬敬。 陈孚恍若未觉般走进屋内,站在书桌前转身看向跟着进屋的钱钞署令丞们,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有劳高署令先把前些年发行纸钞的记录和太府存银数送来。” 五月份影响最大的事件是陈梁王在开封举办的晒书之会。 晒书之会从五月初一开始,一直持续到初十,近万名士子参与,超过十万百姓围观。 一开始是奉贤馆诸学士展示四书集注,并就其中注解同鸿儒辩论。 到端午那天,陈佑在奉贤馆讲学,以“民心即天心,民意即天意”为始,谈及注解四书的缘由。 其后五天,陈佑开篇的那两句话,以及他其后提到的两个问题为何而言、为何而行成为士子百姓们讨论的热点。 持续十数年的扫盲运动在这个时候显现出它的效果,各类私报将士子们的讨论扩散开来,奉贤馆每日一出的会报更是牢牢把握陈梁王的讲话主旨,将讨论的风向往“民为邦本”和“国将兴听于民”上引导。 晒书之会结束后,没了奉贤馆的引导,这样的讨论不可避免地联系到现实。 兴国之政和盛德之政,以及更久远一点,兴国前的政策也被拎出来做对比。 纷纷扰扰中,五月底,太府寺丞陈孚终于和各大商行谈好了纸钞事宜。 根据计划,六月会发行两千万缗纸钞,七月份开始兑现到期纸钞。 但是,也可以提前以旧钞换新钞,比例是一百比一百零五,也就是一百缗旧钞可以换一百零五缗新钞。 超发不是什么大事,这种短期让利,长期贬值的操作,让太府卿齐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尤其是,这一次发行纸钞,除了收拢现钱之外,另一个目的是购买储备粮,必然要保留相当一部分新钞用作购粮款。 这就导致,陈孚给以旧换新设了个额度,制造出一种“稀有资源”的假象。 那些商行是不是真的蠢到相信这个假象,陈孚也不知道,反正这个额度被预约完了。 六月,刘光义调任开封兵马都监。 刘守忠属于保皇派,准确来说,是“反陈派”。 与刘守忠一道上任的,还有五名师一级将领。 这一次任命,事先没有征询陈佑的意见,事后也没有通告梁王府。 明面上看,梁王府是在调令下达之后,才从旁处得知此事。 陈佑早在天子起意后,就知道开封兵马都监要换人的消息,可他也未曾料到,天子会这般果决,直接将开封兵马大半个领导层都换了!。 在名单确定,调令尚未拟就之前,梁王府长史出面宴请开封将领。 消息传出,一片哗然,甚至有人在奏章中直言“梁王此举与谋反无异”。 面对此等奏章,两府不敢下笔,尽皆送到天子面前。 赵德昭选了骂得最凶的一份,批复“梁王,吾师也,忠义岂是你所能妄言”,之后把其它奏章全部留中。 就在刘守忠调令下达次日,赵德昭册皇子惟益为郑王,特授布衣陈元为郑王府西阁祭酒。 陈元是周山书院的学生,在自然理学之道上颇有声名,同时,他是梁王陈佑三子。 “君不仁则臣不义,臣不义则君不仁。” 走在梁王府的花园中,陈佑感慨着。 突然,他停下脚步,侧身看向跟在他身后的宋白:“太素啊。” “学生在。” 宋白立刻停下,恭声答应。 “你说,是君先不仁,还是臣先不义?” 宋白略一思忖,谨慎答道:“回山长,学生以为,君臣同心则有仁义,君臣异志则仁义失。” 陈佑闻言微微颔首,已而叹道:“人心易变。” 心易变,志易改,君臣之间,还是少讲仁义比较好。 “过些日子,你带奉贤馆的学士们去乡下走走看看。看看这天下,瞅瞅这百姓。不要联系当地官员。” “喏。” “等刘守忠到汴梁之后,请开封一干将领来府中一叙。” 宋白犹豫着提醒:“恐怕刘都监不会应邀。” “无妨。”陈佑没有丝毫波动,“下了请柬即可。” “是” “先召我入京,后召大哥回洛阳,现在又给三哥授官,看来天子对我家起了杀心啊!” 说这话时,陈孚神情严肃。 “梁王也知天子之意,不然,不会有宋太素宴请开封诸将的事情发生。“ 坐在一旁的苏彦同样面色凝重,但语气听来依然沉稳。 听他此言,陈孚不由问道:“此时不应尽力避免刺激天子么?何以大人叫宋长史那般行事?” 这时候,苏彦就没之前那么自信了:“或许梁王早有定计,这般作为,不过是在逼迫天子。” “然而如此行事,岂不大伤声望?” 苏彦笑了。 他遥指皇宫方向,笑问道:“三十年前,殿中坐着何人?” 陈孚微微皱眉,他大概理解了。 苏彦继续道:“况且,此时非彼时。这天下,可不仅仅只有儒士们能识字了!朝廷能管到周山的报刊,难道还能管到锦官,管到两浙,管到荆湖、岭南、陇西不成?” 哪怕各类私报良莠不齐,错字漏字别字甚多,纸张质量极差,但识字群体的扩大,仍然养活了不少发行区域只有一县之地的小报。 舆论的平台,已经开始从传统的人聚会往纸质传媒上过渡了! “这天下如何,你我说了不算,两府说了不算,那些百姓说了才算!” 说到此处,苏彦面露红光,他看着连连点头的陈孚,沉声断言:“从兴国之政被废黜开始,这天下就已经乱了,这大义,就到了梁王手中!” 第八百二十二章 千里神州烟波生(六) 所谓“大义”,可以帮人积攒起足够强大的力量,但若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也能让别人失去积攒力量所需要的时间。 陈佑通过自废武功,抓住了“大义”这面旗帜,同时他从细微之处出发,诱导天子站在兴国之政的对立面,防止天子借着天然的地位拿走旗帜。 眼看天子极有可能利用手中的力量来摧毁陈佑抓着的旗帜,陈佑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执政十年,他的基本盘在海军,在岭南。 岭南太远,海军么,离开封最近的是渤海海军。 于是,数封陈佑亲笔写下的书信迅速往登州去。 陈佑的书信还没有抵达登州的渤海海军衙门,从扶桑列岛上送出的消息在海军衙门中转后,朝梁王府和枢密院赶去。 日本国内发生的叛乱终于有了结果,叛军攻陷了王城。 但他们没有改朝换代,把持朝政的藤原氏、源氏、橘氏被横扫而空后,日本王守平认可了叛军“清君侧”的举动。 叛军,现在该叫勤王军了,勤王军的首领谭博被任命为关白太政大臣,开始主导日本国内改革。 谭博,河中人,毕业于周山书院。 这是清君侧能够成功的重要原因有人过滤了日本叛乱的消息,让这件事显得不那么严重。日本王室得不到朝廷的支援,而勤王军却有外援,谁胜谁负,显而易见。 而当一切尘埃落定,原本不通畅的消息,突然变得通畅起来。 七月,当河淮水灾陆续发生,借灾兼并的事情一再上演,远隔重洋的日本改革以极快的速度传播开来。 谭博主持的改革并没有多么离经叛道,至少在他们这群人看来,的确如此。 他们所做的,不过是把山长那些或者打了折扣,或者干脆被废止的政策拿出来,严格执行。 刚刚经历过一场持续时间极短的战争,扫落下去一大批既得利益者,谭博不缺钱。 更重要的是,日本国比较小。 扣除被朝廷挖走的西海道,再扣除北边苦寒之地,真实统治区域不过二三十个州那么大。 船小好掉头。 而且地狭人少,监管也更方便。 但中原的灾民可不管这些。 七月底,终于有灾民抱团往开封方向聚集。 这种情况超出了陈佑的预料。 准确的说,天子坐视此类事情发生的态度,在陈佑意料之外。 “天子希望有一场波及汴梁的民乱。” 陈佑给出这样一个结论。 坐在他面前的有五人。 宋白、刘河,以及负责护卫的葛福善,飞鸽商行和平安商行的大管事马福元、耿利家。 陈佑扫视这五人,缓缓道:“我希望这场民乱不会发生,至少,不会影响到汴梁。” 安静一阵,马福元小心翼翼地开口:“主翁,想要平息民乱,要耗费的钱粮不在少数。” “所以我才找你们,而不是利民。” 陈佑理所当然地说出这句话。 马福元不敢多言,低着头苦思冥想,希望能想到一个不花钱的解决方案。 陈佑没给他太多时间考虑。 他们这些人属于执行者,筹谋策划有其他人做。 “开封一直是经营的重点,这边的政策,很少受政局变动的影响。当他们知道这种安稳从何而来,或许他们就清楚该如何去保卫这种安稳。” 马福元一下子明白了。 这是他有了一些地位之后经常做的事情。 马福元应承下来,陈佑立刻转开话题:“汴梁和襄阳需要有足够的粮食,平安配合飞鸽完成粮食转运。” “喏。” 马福元和耿利家很快离开。 陈佑靠到椅背上,许久不言。 情况很危险。 朝廷救灾的措施一拖再拖,显然,朝廷不准备再往这个巨坑里面填钱了。 而且,这次河淮民乱的背后,隐约出现了武德司的身影。 即便不是天子授意,至少也得到了天子的默许。 天子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一举扫除梁王影响力的机会。 “做好准备。” 许久之后,陈佑再次开口。 “局势已经变化,随时准备带陈孚和陈元离开洛阳。” “是!” “太素。” “学生在。” “我要你去安抚灾民,不会给你充足的钱粮,你准备怎么做?” 这个问题,或许宋白曾经考虑过,故而没有思忖太长时间,便开口回应:“只要能让彼等暂时果腹,不需要太多粮食。至于如何让他们从灾民变回普通百姓,还需要借用山长的名声。” “若是灾民不认我的名声呢?” 宋白默然。 陈佑转向葛福善:“久安怎么看?” “回大王,刀兵胜于言辞。” 武器的批判总归要比批判的武器更具有直观的威慑力。 陈佑笑了,然而他却没有赞同葛福善的话:“王府兵不能动。” 葛福善点点头,没有再说。 宋白这时候接过话头:“守土安民,毕竟是开封府的职责。” “这与开封都监无关。”陈佑再次堵住这条路。 宋白没有继续说,他抿唇皱眉,渐渐地,他的脸色开始发白,继而泛起红晕:“山长” 他抬头看向陈佑,嘴唇发干,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陈佑回应宋白的目光,微微颔首,轻声道:“现在还太早了点,但你可以先做准备。” 宋白的猜测得到肯定,他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瞪大,之后缓缓恢复正常,脸上的红晕也逐渐消失,有些沉重的点头应下。 河淮民乱还没爆发,荆湖先出事了。 起因是蛮人和周人的冲突,继而蛮人叛乱。 山南东道节度使李克榕调任湖南节度使,负责平乱事宜。 只不过,这一次朝廷没有任命转运使帮忙筹措粮草后勤,也没有给他调拨禁军,只是让他单人上任。 作为交换,朝廷终于往各地衙门调拨粮食。 虽然杯水车薪,但这些粮食,足够迟滞住往开封去的灾民,前提是粮食能正常下发。 八月,云州报辽兵入寇。 辽兵年年入寇,这不是什么大事,但天子反应剧烈,他要求两府立刻调集船只用以运兵北上。 船只尚未准备好,濮州传来消息:救济粮被贪墨,导致灾民暴动殴杀小吏! 第八百二十三章 千里神州烟波生(七) “是意外?” 赵德昭神情阴郁地盯着拜伏在地的任喜。 任喜回答得十分坚决:“是意外,武司本想在九月初掀开此事,不料那等刁民暴虐至斯,竟连十多天都等不了。” 盯着任喜看了许久,赵德昭冷哼一声,收回目光。 自从应瑞先生彭继道给出一个“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的谶语,赵德昭就从承运楼搬回了同明殿。 彭先生没有给出具体的解释,就仿佛这纯粹是他随便从史书上找来的一句话而已。 但有了之前的经历,赵德昭有他自己的判断。 显然接下来会有一系列问题,这种能够让他分辨出谁忠谁奸的事情,一定是足以影响朝廷统治的大事。 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无论是坐视,还是推波助澜,都得小心翼翼不让这种事真正威胁到朝廷的统治。 日本政变是一个意外。 赵德昭得知此事的时候,立刻猜测政变背后站着梁王,否则不可能把消息封锁得严严实实。 那一瞬间他感觉整个人被恐惧包裹住:梁王能在日本这么干,而且控制力度依然很大,难道没可能在中原重复吗? 恐惧之后,就是杀心。 若是陈佑知道,一定会表示理解,因为他从前也有过这样的心理历程。 日本改革的消息大肆传播,让赵德昭有那么一小会的愤怒,紧接着,他想到,这件事可以把梁王逼到悬崖边上,就好像兴国末年王获瑞之乱想要达到的目的一样。 只是要小心点,不让梁王弄假成真。 但他不相信开封兵马,哪怕他已经把开封兵马指挥层换了一大半。 他一开始准备借助辽兵入寇的消息安排兵马走水路北上,等这一批兵马在开封左近时,开封或者附近会发生一起叛乱。 这批兵马会顺势镇压叛乱接管开封,肢解现在的开封兵马,重建东京行营。 到那时候,重兵压境之下,召梁王入京,不论梁王是否服从,都翻不起什么风浪。 只是本该被拖延到九月的冲突提前爆发了。 武德司判断这只是一个意外,赵德昭却宁愿相信这是梁王的手段。 现在的问题是,放任局势发展,直到洛阳禁军出发,还是直接命令开封都监平乱? 涉及皇位安稳,赵德昭本能地抵触同宰相们商讨此事,他只能自己思考,自己决断。 他不说话,任喜就一直趴在地上。 “有朋。” 许久之后,赵德昭的终于考虑好了。 “奴婢在!” 任喜连忙答应。 似任喜、许竹林这种有外朝职事的宦官,理应在天子面前称臣,但他们有自己的判断,什么时候表现的像一个臣子,什么时候表现的像一个奴仆。 “让武德司盯紧了梁王府。去把石守信叫来。” “奴婢遵命。” 任喜爬起来,轻手轻脚地退出殿门。 武德司衙门,柳逢春弯腰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大开的门外,是武德使任喜的背影。 任喜安排了他的亲信下属去请石守信,他自己则是来到武德司官衙叮嘱柳逢春。 等到轻微的脚步声消失,柳逢春才直起腰来。 他没有坐回属于他的位子上,而是站在原地,眯着眼考虑某些事。 不知过了多久,他坐回椅子上,拉铃叫来下属:“通知开封一带,尽量朝汴京聚集。” 石守信快步走进正殿:“臣守信拜见官家!” “石卿请坐。” 赵德昭十分客气。 石守信现在以宣徽南院使的身份执掌殿前司。 京城四司,近卫司一直是陈系将校的大本营,京卫司分布在洛阳之外,殿前司本就是因为侍卫司不受信任而组建的。 哪怕赵德昭已经逐渐安排武德司负责参与皇宫宿卫,但在武德司完全接掌皇城宿卫之前,殿前司依旧是天子最信任的军队。 自然,石守信这个殿前司实质上的负责人,也会得到赵德昭的礼遇。 永远不要让负责你安全的人受委屈。 梁王曾经的教诲,赵德昭牢记在心。 “石卿可做好准备了?” “回禀官家,天武军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登船,雄威军、宣威军正分别向幽州、云州集结。” 这三个军全都是殿前司下属兵马,在枢密院的协调下,他完成了对三个军总计六万多人的调动,只不过目前他们还没抵达该在的位置。 虽然辽人进攻云州,但是天武军要走水路去幽州的行为有些让人难以理解,不过这都不是什么大事。 按照石守信得到的消息,他宁愿相信这只是一次例行的劫掠,而他前往幽州,是为了晋升参政刷资历。 是的,“宁愿”,因为他有一个比较可怕的猜测,他不愿意去想。 “现有船只能运多少人?” “算上粮草辎重,一次性能运走一万兵马。” “剩下的慢慢筹集,你立刻带着这一万人,前往濮州平乱。” 天子的话语听起来十分沉重。 石守信的心也渐渐下落。 “朝廷会成立东京行营,管辖开封左近兵马,你担任东京行营节度使,务必保护好梁王府。” 赵德昭盯着石守信,一字一顿:“不能叫梁王府受到任何一点府外影响,但有不从者,尽可诛之。” 嘭地一声。 石守信仿佛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巨大的鼓响。 他强忍着战栗,恭声应下。 石守信很快消失在同明殿中,一直等在外面的任喜悄悄走了进来。 “盯紧了石守信,一旦他派人联系梁王府,立刻擒下他。” “喏。”任喜恭敬应下,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陈衡还没有消息么?” “尚未收到回复。” 赵德昭眸光闪动不已,思虑良久,他才开口:“不用等回复了,直接派人过去。联系那个造反的丁部领,朝廷可以册封他为交趾王。 “京城这边,也一块动手吧。” 石守信出发了,行营节度使的任命也已下达。 梁王在朝中的官员没有阻拦,但已经有不止一拨人从洛阳出发赶往汴梁示警,不过这些人都在半路被武德司截住。 在石守信即将抵达郑州时,北面传来消息: 雁门关破!大同成为孤城,辽军兵锋直指太原! 第八百二十四章 千里神州烟波生(八) 雁门关怎么丢的? 朝臣在问,天子在问,梁王也在问。 只可惜辽兵入了雁门之后动作太快,无论是武德司还是谍报司,亦或者是陈佑手下细作,短时间内都无法送回消息。 其中内情暂不清楚,调兵抗敌还得继续。 宣威军本是要向云州集结,现下大同被围,代朔落入敌手,只得就近设防,一部留在府谷,一部留在太原。 雄威军则直接停止赶往幽州,留驻镇州,防备太行一线。 而此时,濮州之乱愈演愈烈,滑州、檀州、郓州都已受到波及。 武德司撤出之后,没有人为引导,这次民乱很快失去约束,除了极少数人依然吵着要前往汴梁请梁王起复外,大多数灾民开始就地抢钱抢粮。 无序的混乱之中,逐渐出现个别能人聚众挟民,自号将帅。 当渤海海军的步军师乘船抵达梁山泊的消息传来,陈佑终于不再坐等。 “高府尹在何处?” 刘守忠翻身下马,一边朝府衙里去,一边开口询问。 迎出来的参军事在前头侧身领路:“使君正在大堂等候,刘都监,诸位将军请随下官入内。” 刘守忠并身后八名校尉快步走进衙门。 在外还不明显,进门之后,分明能感觉到府衙之内守卫森严,一副临战之姿。 刘守忠顿时停住脚步,抬手握住腰间剑柄:“何以如此肃然?” 他身后众将立时警惕起来,悄悄转身,准备随时夺门。 参军仿若未觉,不急不缓解释道:“使君收到消息,城外已有乱民出现,似是有贼人聚众朝开封来。” 这也是府尹派人请刘守忠等人过来用的借口。 “竟至如此!” 刘守忠神情严肃。 府尹高师敏这般表现,可不像是“城外出现乱民”的样子啊,至少也得是贼人攻城才会这般肃然。 一念及此,刘守忠升起警惕之心。 他扭头看向身后校尉,目光逡巡一阵,开口吩咐:“程舍、周鹏飞,你二人立刻回营调拨兵马。” 说到此处,他稍稍停顿,加重语气:“巡视四城,不得有误!” 两校尉立刻领命离开。 一直到他俩出门,也无人阻拦。 而刘守忠说完之后,立刻把注意力放到参军事身上,见其神色未变,这才松开手中剑柄:“我等速去见高府尹。” 参军事应了一声,继续在前领路。 一路来到大堂,刘守忠在门口停住。 堂内只有二人,府尹高师敏,梁王长史宋白。 即便有人来了,两人依然安坐如故,未起身相迎。 刘守忠与高师敏目光相交,森然问道:“高府尹说要与我等商讨军事,何以其余将校尽皆未至?何以此处竟有无关人等!” 高师敏站起身来,神情淡然道:“军情如火,秦校尉等已回营调兵。至于宋长史” “我这个都监未发话,谁人敢私动兵马!” 刘守忠猛然喝道,打断高师敏的话。 与此同时,他手握剑柄,快步入内。 只是刚走几步,他便不得不停下。 他喝问的声音尚未落下,堂内侧门涌出数十军兵,其中更有十来个手持小弩的弓弩手! 他身后众校尉登时拔刀四望,堂外也围了一二百持械军汉! “要造反吗!要造反吗!” 一校尉大声喝问。 高师敏身后,宋白站了起来。 他看着刘守忠,语气冷淡:“此乃梁王令开封兵马平乱。刘都监若不从,可在府衙安歇。若有罪责,梁王一肩担之,都监仍为天子诚臣矣。” 高师敏这时候出声劝道:“都监还是放下兵器好生安歇,刀枪无眼,伤着碰着也是罪过。” 沉默一阵,刘守忠开口道:“我非不识好歹,民乱日盛,我亦忧虑。既然梁王不在意声誉,某也没什么好犹豫的,这就回去下令以备朝廷查询。” 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宋白开口喊住了他:“刘都监。” 刘守忠侧头看向宋白,脸上似有疑惑之色:“宋长史,军情似火。” “不劳都监操心。”宋白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说出的话却不容拒绝,“都监在府衙歇着便好。” 言毕,他转身走进侧门。 与此同时,之前被刘守忠派回去调兵的两名校尉,也被堵住嘴运往府衙。 石守信收到消息时,已经过了管城,进入中牟县境,离汴梁城不过百里,一天可至。 但得知开封兵马被调动东去平乱后,他不敢就这么直愣愣地赶过去。 当天分出一千兵马继续乘船东行,直抵汴梁。其余人等一部留在船上休息,一部上岸备战。 次日,先锋传来消息,汴梁闭锁城门,禁止入内。 石守信开始水陆并进,第二天下午全军抵达汴梁城下,果然守军阻拦他带来的禁军入城。 既不能带兵入城,他立刻派出使者,要求开封都监刘守忠来见他。 “没见到?” 中军帐内,石守信神情严肃。 从城内回来的使者恭敬答道:“说是刘都监重病不起,难以下床。” “行,知道了。” 石守信摆摆手。 他敢肯定,刘守忠一定是被监禁了,想得大胆一点,甚至死了都有可能。 “梁王真欲反耶?” 他有些烦躁地起身踱步。 要不是幕僚早已外放,现在一时半会赶不回来,他也不至于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思虑一阵,命手下兵马围住汴梁城,同时写奏章,告知天子开封有变的消息。 奏章刚派人送走,他派去滑州的信使也回来了。 他在路上就已探明开封大部兵马被派往东面平乱,理论上这些兵马都归属他的东京行营管辖,故而派了信使携带公要求各部将校就地驻扎,等待下一步指示。 只可惜信使带回来的是坏消息:所有联络上的校尉全都拒绝接受石守信的指挥! 两天后,石守信的奏章抵达洛阳,与这份奏章一起到的,还有江南的消息。 两浙九家豪商大户聚众起事,要求驱逐专员庞中和! 据信,庞中和已然在未得朝廷命令的情况下,调动浙东节度兵马平叛。 同明殿内,气氛沉重。 赵德昭低沉的声音在殿中回荡:“说一说,如何处置?” 第八百二十五章 千里神州烟波生(九) 寂静,令人窒息的寂静。 无论是开封都监被圈禁,还是两浙节度无敕而动,都坏了规矩。若是朝廷不施展雷霆手段惩处坏规矩之人,起了这个头,再往下就是晚唐藩镇割据的局面了。 问题在于,朝廷有这个实力吗? 若只是开封的事情,倒也还好,最让人心惊的是,庞中和在两浙竟然能随意调动兵马! 庞中和去两浙,不过年许,这都能让两浙节度听其调派,要么是两浙节度使头脑不清,要么是梁王系势大难制。 朝廷敢去赌两浙节度使头脑不清的可能吗? 看此时同明殿里的氛围就明白了,没人敢赌。 “怎么,一个个不说话?” 赵德昭不由自主提高声音。 这时候,首相赵普终于开口:“启禀官家,臣以为,此时当召梁王入中书坐镇,两浙事,可由中书行质询,具体何为,待梁王入京之后再行处置。” 殿内不少人面露诧异之色,便是天子听了这话,也是面显怒容,死死瞪着赵普。 赵普说完之后,低头不言不语,好似方才开口的不是他。 过了一阵,赵德昭突然一怔,,脸上神情渐松。 殿内也有一些人突然惊醒,一个个屏息凝神不敢惊动其他人。 不知过了多久,赵德昭终于想明白了。 他扫视殿内众人,缓缓点头:“便依赵卿之言,中书拟旨,诏梁王复为明殿大学士,平章军国事。” 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掌三省印。” 似乎一下子又回到兴国年中,梁王高居在上,两府宰相各司其事。甚至梁王权势比之当年更胜,至少当年门下省印放在枢密使巴宁泰手里,尚书省印放在都堂由宰相轮掌。 赵普顿了顿,似有不甘,只是终究叹息一声,躬身应下。 群臣散去,不久之后,在外巡视的柳逢春被急召入宫。 “停止行动?” 任喜的最新命令着实叫柳逢春难以理解,禁不住反问出声。 只这一声,就叫任喜森然笑道:“有疑问?” 柳逢春连忙低头:“卑职不敢,只是流言已经传开,耽搁久了,恐怕河南府就得横插一手。” “呵。” 任喜冷笑一声,却没再出声。 柳逢春虽未抬头,也能猜到任喜此时正在思考对策。 如此等了片刻,任喜终于开口:“交出一二给河南府交差。” 说着,他语气放缓:“这天下虽然太平,但恶盗也不少,不缺这一二个。正好,闹了这大声势的贼人被抓了,也能打消王府的警惕,你说是吧?” 柳逢春只得应道:“英明无过于任使。” 任喜这才露出灿烂的笑容:“要说英明,还得是官家。你我之辈,能跟着官家学到一二,已是难得。” 这番话,不是说给柳逢春听,而是说给任喜自己听。 有些事情,只有自个儿真的信了,才能表现出真情实感。 柳逢春自是奉承一番,恭敬退出房间。 他没有回属于他个人的书房,而是直接出了武德司衙门,往宫外去。 陈孚散衙回家之后,苏彦立刻迎上来,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局势如何了?” 陈孚抿唇摇头,没有即刻回答。 两人一路到了偏厅。 落座之后,陈孚才开口:“前些时候我等猜测那所谓强梁乃是冲着我来的。” “嗯。”苏彦问道,“可是出了变故?” “是。” 苏彦皱眉,等着陈孚解说。 “今日河南府传来消息,已经抓到两人。” “还有多的?” “河南府未曾明说。”陈孚顿了顿,压低声音,“但今日突然有人提醒,说是会有旁的强梁出现。” 此话一出,苏彦悚然一惊:“那武德司”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下意识扭头看向门窗处,这才跟着压低声音:“武德司不是一直盯着二郎吗?” “是。” 陈孚面色沉重地吐出一个字。 苏彦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 转了好些圈,他突然停下脚步:“那些人,有没有可能不知道二郎被武德司盯梢的情况?” 说完,不等陈孚回答,苏彦就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若是他们明知二郎身边有武德司细作,也要把这个消息传给你。” 两人对视着。 陈孚说出苏彦想说却没说的结论:“我之生死,只在旦夕。” “然!” 毕竟开封出了那么大的事。 好一阵沉默,苏彦再次问道:“二郎意欲何为?” 陈孚摇头:“我准备等两天再看看。朱近卫那边不知道如何了。” 入京之前他们主宾二人曾定下拉拢中底层校尉的计划,但执行人不是陈孚,而是入城时一面之会的朱宪。 陈孚的任务是把武德司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所以他甫一入京就设宴邀请军中旧识。 不得不说,他这个任务完成得十分漂亮,以致于他成了一座信息孤岛,全靠不知怎么传进府里的只言片语才能了解洛阳城内的暗流。 苏彦突然道:“说来,我一直想知道,二郎缘何认为那些人可信?” “皆是我父交托。” 苏彦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 陈孚默然,垂首思忖一阵,抬头看向苏彦:“我准备明天去见三哥,叫他先走。” 听到这话,苏彦肃然道:“若如此,再无退路。” “本就没什么退路。”陈孚叹息一声,“朝廷已经发诏请大人回朝了,还不知大人会如何应对。” “二郎能联系到那些人?” 陈孚犹豫一阵,才点头承认:“事若急,可寻一次,无论成败,洛阳这边都瞒不住了。” “既如此,好歹就在明后日了。” 苏彦明了,不再多问。 起复诏书很快送抵开封梁王府。 陈佑将诏书随手丢在桌上,叹息一声:“只可惜此时的我已非十年前的我。” 坐在他面前的只有长史宋白。 宋白将目光从诏书上收回,面带忧虑道:“除了两浙,江西、湖南、西川都有叛乱,北边辽国也打到了太原。山长,不能再等下去了!” “嗯。”陈佑点头,“的确不能再等了,叫那些节帅们起了心思,再想收心就难了。” 感慨一句,他吩咐道:“召集议事吧,先从辽军同河淮灾民入手。” 第八百二十六章 千里神州烟波生(十) 一个时辰后,梁王信使出城。 虽然石守信率军抵达开封后并未攻城,但也把开封城团团围住。 十多位信使刚出城门,就被石守信请了过去,想要派兵护送他们前往洛阳。 被拒绝后,石守信只放了一个回城,其余信使尽皆扣下,只是没搜他们携带的信件公。 得到通秉,陈佑沉默一阵,叹道:“是我疏忽了。” 继而吩咐道:“准备出城袭营,趁乱赶往曹州通知渤海步军赶来救援。再令人前去城外大营,问石守信可愿来城内见我,保他一个副枢。” 葛福善领命而去。 白沟之上二十多艘运兵船靠在南岸,在校尉的呼喊声中,一个个皮甲持锐的军士顺着搭板快步下船。 最后面两条船上,一匹匹战马被拉上岸,临时搭建的营地内,早有人准备好豆饼麦麸等精致马粮。 现任渤海海军都指挥使江昌嗣站在旗舰上,神情严肃地看着鱼贯而出的士兵。 此处离汴梁只得十余里,快速行军一个时辰就能赶到汴梁城下。 且他们从大野泽过来,一路到此,早已被人探知,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把消息送到汴梁。 “都指,第一批已经可以出发了。” 步军指挥使顺着踏板从岸上跑来,报告登陆情况。 甲板上,江昌嗣同身旁诸人一一对视,得到坚定的回应后,扭头命令道:“出发!” 步军指挥使大声应下,转身跑下船,高声呼喊,令旗招摇。 很快,第一批上岸的军士们列队出发,赶往西边的汴梁城。 江昌嗣这次带来的步军约有一万,只占渤海步军的四成。 而且,因为渤海步军分散部署在日本高丽,这里抽一点,那里调一些,在他们到登州上船之前,完全没有惊动朝廷。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朝廷做出反应之前赶到汴梁。 “百世基业就看今朝。” 看着往西去的兵马,江昌嗣感慨一句。 他身后诸人也露出笑容:“事成,将军当居首功!” 根据陈佑的安排,他们应该昼伏夜出,隐匿踪迹等在大野泽一带。 但听说开封兵马东去平乱、禁军围城之后,江昌嗣一干人等决意立刻赶往汴梁拥立梁王。 此时,陈佑调他们前往汴梁的命令尚未能突破禁军封锁。 未时初,石守信放出去的斥候终于探查到东边打着渤海旗的队列。 石守信收到回报后,意识到内战要来了! 他一面派人前去同渤海军交涉,一面安排信使回洛阳通报。 其后召集诸将,调派兵马,准备把渤海军拦在汴梁城东。 此时城外兵马已有两万,如果渤海军来得不多,完全可以继续围困汴梁城。 很快,渤海军同天武军有了接触,这是一次双方都有准备的遭遇战。 过不多时,前方将领传来消息,渤海军只千余人,身后并无辎重。 石守信稍一犹豫,令手下斥候将搜索范围扩大到五里,同时增兵,要求前线将领尽快击溃当面之敌,争取驱赶敌军东返。 命令刚刚下达,两个消息先后传来:三里外另有一支打着渤海旗号的军队朝这边赶来;汴梁城东门有百余骑出门冲阵。 石守信亲自上前,看着那一百多骑兵抛下十几具尸体后突破天武军骑兵防线,向东逃窜。 他不由长叹。 兵马太少,并不能完全围困住汴梁城。 不过也有好消息,因人数上的劣势,渤海军先锋的一千多人很快变阵后撤,虽未溃散,但短期内无再战之力。 石守信不敢耽搁,这时候再继续分兵四城,纯粹是找死。 当即下令收兵,与渤海军先锋脱离接触。继而命令各部兵马聚集到城南、城西,放开城东通道。 接到先锋遇袭的消息匆匆赶来的渤海军也只有五千多人,接应到先锋后没有立刻与天武军交战,而是就地休整,坐视天武军调整部署。 申初,陈孚自皇城回到家中,同苏彦沟通之后,他坐上马车,朝西门去。 车行一阵,跟在车外护卫的刘延忠突然敲了三下车厢。 有人在跟踪! 虽然早有预料,但确认之后,陈孚依然有些紧张。 他身边都有人跟着,陈元身边就没有吗? 这样一来,陈元真的能顺利离开洛阳吗? 深吸一口气,陈孚靠着车厢壁,考虑是不是应该放弃让陈元先走的想法。 离城门越来越近,突然,街道上传来一连串的惊呼。 “避开!避开!” 是刘延忠的声音! 不等陈孚反应过来,在车夫的呼喊声中,马车猛然一歪,他猝不及防之下直接撞在另一面车厢壁上。 “拦住它!” 急促的蹄声夹在辘辘之声中由远及近,刘延忠的声音有些远。 “车轮!车轮!” “滚!” 摇晃不已的马车上,陈孚眼疾手快抓住车窗边,勉强稳住身形。 “嘭!” “嗵!” 两声闷响接连响起,伴随着挽马的悲鸣。 车厢在吱呀声中倒下,陈孚被这股巨力连带着,一头栽倒。 “少主!” 刘延忠最先进入倒下的车厢查看陈孚情况,见陈孚保持清醒,松了口气,转身守在门口:“少主且留在车内。” 这辆马车加了铁板,骤然遇袭,留在车内比贸然出车更安全。 陈孚忍痛调整姿势,跪坐在车内,借着车外透进来的光摸到佩剑,抽出握紧,随时准备起身搏杀。 听着外面传来的种种声音,陈孚大概听明白了事情始末。 一辆拉柴的牛车不知为何失控了,一路横冲直撞,最终在陈孚护卫的努力下,避开车厢,撞在拉车的挽马身上。 过不多时,河南府司兵带人赶到,无关人等全都驱散,陈孚才从马车内出来。 直到这时,他才看到惨烈的现场。 车夫在撞击的一瞬间被抛了出去,有两名护卫在牛车前方试图阻拦,被狂奔的牛直接撞开,其中一人现在已经是出气比进气多,眼看活不成了。 另外包括刘延忠在内,三个人虎口崩裂,更有一人整个胳膊扭曲,不知道还能不能治好。 关键时刻,刘延忠等人瞅准机会将刀枪插入车轮中,一齐用力掀翻了板车,如此方叫牛车未能直接撞到马车。 “陈寺丞。”河南府司兵客客气气的来到陈孚身边,“或需寺丞往府衙一行。” 陈孚闻言,当即握紧剑柄:“不过意外,还需我去府衙作甚?” 司兵稍作沉吟后答道:“牛车上已无车夫,此事颇为蹊跷,需仔细调查,以给寺丞一个交代。” “某一直在马车内,不知究竟,若需调查,可问某护卫。” 陈孚话音未落,刘延忠立刻示意其中一个护卫站出来:“某随司兵前往府衙!” 那司兵闻言,无奈道:“寺丞莫要叫某难做。” 此言一出,陈孚登时目露杀意盯着司兵。 刘延忠等护卫都朝这边靠近,边上衙役紧张地看着司兵。 陈孚抬起手中长剑,缓缓问道:“司兵以为,吾剑不利乎!” 衙役们悚然一惊,一个个握紧手中器械。 空气似乎凝滞了。 好一会儿,司兵微微躬身:“是我唐突了。” 紧接着,他后退一步,侧身让开。 一众衙役一下子松懈下来,齐刷刷让开道路。 刘延忠带人将马车抬起,解开重伤垂危的挽马,将受伤不起的几人抬上马车,直接以人力拉着朝梁王旧宅去。 陈孚不敢走在外面,同伤员一道挤在已经有些轻微变形的车厢中,神情肃穆。 第八百二十七章 二日同辉帝星摇(一) 在一道道不知道属于何人的目光注视下,陈孚一行返回梁王旧宅。 苏彦等在门后,一进门,死伤人员立刻被抬去救护,陈孚则同苏彦一道朝书房走去。 “已经出不了城了。” 陈孚此时已经恢复平静。 “不是今日就是明日。”苏彦跟了一句。 “今天已经尝试过了。” 陈孚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书房的门。 “今天应该只是临时起意想要阻拦二郎出城。”苏彦跟着进门后,随手关上门,“梁王的回复最早今晚才能送到洛阳,在确认梁王不愿入京之前,天子应该不会对你们兄弟二人动手。” “应该。” 陈孚坐到椅子上 苏彦来回走了几步,有些遗憾地开口:“这边不能再留,你必须马上离开洛阳。” 陈孚看了苏彦一眼,默然垂首。 见他如此,苏彦意识到了什么,没有继续劝说,随意坐到一张椅子上,等着陈孚考虑清楚。 许久之后,陈孚抬头,神情坚定:“我联系那些人送先生离开,总归生死只在今日,暴露了也无妨。” 听闻此言,苏彦露出笑容,抚须问道:“二郎以为彦是那等贪生之人耶?” 他不等陈孚开口,便道:“既入二郎幕中,生则富贵,死则死矣!” 陈孚闻言,定定地看着苏彦,好一会儿突然笑道:“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书房内安静下来。 就在苏彦要开口询问陈孚打算时,门外传来刘延忠的声音:“少主,有密探送来蜡丸书。” 陈孚同苏彦对视一眼,快速起身:“拿进来!” 刘延忠进门奉上蜡丸:“送来蜡丸之人,就是当日潜入驿馆之人。” 陈孚点点头,接过蜡丸仔细看了看,没发现有破损痕迹,便直接捏碎,取出其中卷成一卷的纸条。 纸条很短,且被蜡油浸透大半,但上面纤小的字迹依然清晰。 首先找到其中当作暗号的字符,确认书信为真,陈孚松了口气,将纸条摊在桌上,两指张开压住,另一手铺纸提笔。 根据约定好的方式将纸条信息解读出来,陈孚看着他亲自动手写下的那句话,长舒一口气。之后看向苏彦、刘延忠二人,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计成矣!“ 柳逢春这些天一直在皇城外奔波,今日难得坐在武德司官衙处理庶务。 毕竟勾当武德司公事,又得武德使任喜信任,柳逢春可以说是任喜在武德司的代言人。 只可惜,他的大部分权力都在情报细作事上,类似拱卫宫闱的事务,被副使和其它勾当分了 殿前司继续往外调,武德司越来越多的接手宿卫之责,兼任亲从郎将的勾当官请求扩增亲从员额。 这种大事不是柳逢春能决定的,但这份申请既然递到他桌案上,他就得算好其中消耗,然后一并报给任喜。 心里有底,他直接把任务分派下去,等明天拿结果。 正奋笔疾书审批公,司内亲信突然敲门。 “勾当,陈元被救走了。” 亲信进门,所说事宜竟是梁王子嗣! 柳逢春停笔,皱眉问道:“如何走脱的?” “他那边有护卫,估计早就想走,十分警惕。咱不敢调动太多人手,派过去的十来人全都死了。” “嗯。” 柳逢春点点头,一边洗笔,一边问道:“陈孚如何?” “今日他出门之后,那边的人手全都跟了过去,见其准备出城,便寻了驾牛车毁了他的车驾。现在已经回到梁王旧宅,当是走不脱了。” “行,就这样罢。” 亲信离开之后,柳逢春又召来一人,仔细询问后,关好门往同明殿赶。 此时的同明殿内一片肃穆,时不时响起金磬玉缶之声。 天子正在侧殿修行,今日值守的任喜恭恭敬敬等在侧门处,脑子里回想着之前背过的一些道家典籍。 突然,殿外传来声响。 任喜不由皱眉朝门口看去。 片刻之后,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哪怕这声音已经十分轻微了,但在安静的同明殿内依然清晰可闻。 任喜不由深吸一口气,木着脸走向门口,行进之间,几近无声! 刚走没几步,看到进门的竟然是柳逢春,任喜当即皱眉。 在柳逢春抬头的一瞬间,任喜抬手竖掌,神情严厉。 柳逢春反应过来,微微躬身后,放轻脚步,缓缓退至殿外。 不过时,任喜出了殿门,瞥了柳逢春一眼,朝无人的廊庑下走去,柳逢春赶忙跟上。 “何事?” 柳逢春连忙将陈家两兄弟的消息说出。 任喜是越听越愤怒,待柳逢春说完,他禁不住喊出声来:“你” 好在他及时反应过来,扭头看了一眼偏殿方向,继而回头压低声音:“你莫非以为我不会杀人吗!” 柳逢春可不敢应下这话,连忙解释:“开封消息未至,不好妄动兵马,十来人已经算多,只是没料到陈元如此果决。” 任喜不想听这解释,死死瞪着柳逢春。 就在这时,侧殿走出一名小宦官:“任使,官家有召。” 任喜不得不压下情绪,朝柳逢春说了一句“在此等候”,快步朝侧殿走去。 等了一阵,柳逢春稍稍直起腰,看着侧殿方向,神情变幻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任喜终于走了出来。 能明显看到他额头有些红,甚至肩膀的姿势都不同于先前。 显然天子发怒了。 柳逢春不敢多看,低头躬身,等着任喜走过来。 当他的视野里出现任喜的腿脚,耳边也传来了任喜阴恻恻的声音:“官家仁慈,许你将功补过。陈孚可不能再放跑了!” “可开封” “所以不可调动兵马,只能私底下做,在梁王入京之前,陈孚必须抓在手里。” “喏。” 柳逢春答应一声,紧接着仿佛献功一般说道:“昨日已经查到谍报司程有道似于梁王有关联,正预备给他放一个假消息,不如顺势引诱陈孚。若程有道真为细作,正可诱捕陈孚,若其不是,亦可闹出动静,方便我带人去劫梁王府。” “劫梁王府。”任喜冷哼一声,“你嫌动静不够大?” 柳逢春面露尴尬之色。 “你盯紧了,如果他不上当,不要让他今晚出了梁王府。但凡有异动,仿今日之事即可。” 柳逢春打起精神干脆应下。 第八百二十八章 二日同辉帝星摇(二) 挥手赶走柳逢春,任喜神情莫名地看着柳逢春背影消失在视野中。 因为陈元逃脱一事,他直面天子的怒火,连带着对柳逢春生出不满。 在原地站了一阵,他决定以亲从扩军为由把柳逢春从武德司察探体系摘出来。 好在早就备好了替代人选,等梁王入京一事尘埃落定,立马就能交接,不必慢慢削权交割。 就在任喜谋划武德司权力结构变动方案时,余光突然撇到赵普步履匆匆的身影,心下一惊,连忙收敛思绪迎上去。 “中令何以匆匆而来?” 赵普神情严肃地看向任喜:“幽州失守,我已召集两府来同明殿。” 任喜闻言,神情剧震,连忙道:“中令稍待,某入内通禀。” 赵普直接就道:“军情紧急,岂容拖延!” 话音未落,他继续大步向前走入正殿。 任喜撇撇嘴,也不去拦赵普,转身进入偏殿正门禀报此事。 半个时辰之后,数批使者出京。 这次所有事情都赶到一块了,朝廷只能做出取舍。 最终是命令河北各地据城而守,以成德节度使党进为河北行营都监,主持河北防务。 河北这里要以定州为中心收拢幽州溃兵,先稳住定、祁、莫、沧防线,之后慢慢往前推,争取收复幽州。 河东那边,因为幽州出了问题,关门打狗的策略直接放弃,改为两面夹击,逼迫辽军北遁。 这时候,君臣想起渤海海军来,虽然有消息说渤海海军在登州靠岸,但主力舰队还在高丽日本游弋。 也不管能不能成,总之数道命令传往登州,令渤海海军协助高丽节度转运兵马粮草至幽沧蓟一带。 洛阳收到的消息,汴梁也收到了。 信息从幽州传到汴梁比到洛阳要早一天,只是由于禁军围城,导致陈佑得知消息时仅比洛阳君臣提前两三个时辰。 既然都已经摆明车马,陈佑不再遮掩,正好趁此机会测试一下还有哪些人听他的。 在洛阳赵普还未得知消息之前,陈佑的命令已经发出汴梁城。 他要求幽州残部及义武兵马守住岐沟关,若岐沟关已失守,放弃易水北岸退守遒县、归义,依托易水、巨马水构建防线;横海节度接管莫州,占据瓦桥关,等待主力决战。 另以雄威军都指挥使刘延让为幽州兵马都监,调雄威军火速赶往莫州。 其余兵马各守本州,筹措粮草以资前用。 当晚,澶州回复遵从调派,滑州则是传来白马县战作一团的消息。 洛阳,天色渐晚。 梁王旧宅内,近百名持械之士肃容立在院中。 陈孚亦是披甲执锐,立在诸军士身前。 不知过了多久,他身旁的苏彦出声提醒:“宫门落锁已有一段时间。” 陈孚听闻,长舒一口气,松开剑柄,抱拳揖道:“孚之生死,托于诸君。” 因之前已经提醒,这时候也没人说话,只是一个个朝陈孚微微躬身。 片刻,陈孚起身,握剑下令:“出发!” 这批人要护着他前往近卫司军营。 正门大开,军兵一涌而出,紧接着稍稍散开保持一丈左右距离。 待陈孚在数人护持下出门上马,刘延忠来到他身边提醒道:“四周探子大都撤走了。” 若是陈孚人少,这些武德司安排的人手还敢上来阻拦,但面对近百甲士,明智一点的选择还是回去禀报上司。 陈孚微微颔首,这种情况早在他预料之内。 见随行骑手准备就绪,陈孚朝刘延忠道:“我先行一步。” 言罢,带着三十多人奔马而出。 刘延忠也不敢耽搁,招呼剩下的步兵一路小跑沿着陈孚走过的道路前进。 军兵齐出,只是为吓退部分察探,之后为了争取时间,肯定要骑马赶往近卫司军营,而那些没有马匹的护卫,只得步行前往。 万一前方陈孚遭遇阻击,这些跟随在后的步军也能及时赶到救援。 “何人” 陈孚一路向前,耳边不时传来巡夜的呼喝声,全都故作未闻,遇到挡在前方的,更是直接诛杀。 只不过跑出去三四个坊的距离,已经有锣鼓声响起。 隐约间能听到“有贼人”的喊声。 小半个洛阳城,似乎渐渐醒了过来。 好在陈孚行动迅速,一路上出了巡夜,没有遇到成建制的阻拦。 “冲营者死!” “冲营者死!” 三十余骑赶到北司军营前,早已被惊动的守营将士明火执仗,跳跃的火光下一支支搭在弓身上,对准了陈孚等人。 陈孚等勒马停住,数人将陈孚挡在身后,继而有人喊道:“梁王嫡子在此,要见朱近卫!” 安静片刻,营墙后突然冒出一声:“贼人安敢假冒贵子!放箭!” “停手!停手!”另有声音阻止,只是终究迟了一步,已有十数支箭矢飞出。 黑夜之中毕竟准头不好,陈孚这边只有两人中箭,但不严重,只是有一匹马中箭栽倒。 陈孚此时顾不了那许多,直接下令冲营! “放箭!快放箭杀贼!”“尔等欲反乎!”“开营门!” 陈孚这边反应迅速,趁着营内混乱之际,立刻催马冲击营门。 最前方的一人手持重锤,也不减速,人锤合一,奔至门前,调拨马头,扭腰挥臂,重锤脱手而出。 接连两声闷响,营门破碎! 开门之人虽勉力转向,但马速太快,连人带马撞在营墙之上,一时之间竟不知生死! 其后诸人没有犹豫,直接撞开已经破了一个大洞并且门轴松动的营门,三十余骑鱼贯而入。 “吾乃梁王嫡子陈孚!朱宪何在!” “朱宪在此!莫伤郎君!“ 远处传来朱宪的呼喊声,营门处将士顿时停住脚步。 陈孚没有停顿,带人就往声音传来方向冲去,一路上兵荒马乱,不知撞倒了多少东西。 很快,仅着手持长剑、衣衫染血的朱宪出现在陈孚视野中。 陈孚勒马而立,沉声问道:“天子欲灭吾家,将军可愿救之?” 此时营内开始混乱,不远处有人喊着有刺客、将军身亡之类的话语。 朱宪早有决断,陈孚话音落下,他便高声道:“从梁王令!” 第八百二十九章 二日同辉帝星摇(三) 朱宪并没有完全掌控住近卫司。 之前有包牯牛在,经历兴国末年陈佑遇刺一事,朱宪虽未被免职,但伸进南司的手被斩断,北司也被掺了沙子。 等包牯牛调走,他接任近卫司都指挥使,又调了公良博接替他的位置。 幸而时间尚短,加之入秋之后梁王声势再起,总算没把北司也丢了。 今日朱宪得到通知,早就做好了准备,待得知城内动静,一面派人去营门处接应,一面先下手为强,趁夜杀了公良博。 哪怕如此,陈孚入营之后,朱宪仍是花费了一番功夫才尽诛反对者,整肃兵马护着陈孚往天雷军营地去。 梁王去职,能维持住近卫司已是不易,殿前司实在是没有足可信任的将校,若一时难以攻入皇城挟持天子,败亡只在片刻之间。 好在城内还有天雷军这样一个异类存在,只要控制住天雷军,进可攻退可守。 北司出营时,赵普终于收到陈孚赶往北城近卫司的消息。 只考虑片刻,他立刻做出决断:保天子! 于是一面派人通知各处兵马,一面往皇城赶去。 经过三年多的经营,京畿兵马大都是可信的,只要守住天子,待明日京卫赶到,区区北城近卫司,难以翻起大浪! 与赵普不同,运气好接任枢密使的皇甫楠犹豫良久,终于让家中护卫持械警戒,保护家宅平安。 他选择坐视。 “往天雷军去了?” 柳逢春准备出门时,收到了最新消息。 他脚步一顿,继而点头道:“继续探查!” 言罢,翻身上马往皇宫赶去。 等他赶到端门,听到城内动静的殿前司士兵早在城墙上燃起火盆,来回巡视不停。 见此情景,柳逢春不敢冒险,尚有一箭之地就勒马停住,高声喊道:“我乃勾当武德司公事柳逢春!紧急军情上禀天子!” 片刻之后,城楼上高声回应:“副使少待!我等这就准备提篮!” 柳逢春这才拍马上前,一路来到城墙根下。 正巧提篮也到了,将马匹交给一路跟来的下属,柳逢春灵活地跨入提篮。 紧紧抓着上方麻绳,随着摇摇晃晃的提篮缓缓上升。 升至女墙处,他翻墙站稳,定睛一看,值守的是老熟人:“方校尉,军情紧急,我要赶去求见陛下。若有武德司探子前来送信,还望校尉辛苦一二拉彼等入城。” 那校尉肃容点头:“理应如此。” 之后他忍不住问道:“城内骤然生乱,究竟出了何事?” 柳逢春转身看向声势最为浩大的方向,长出一口气:“梁王嫡子起兵了。” “陈二郎!” 那校尉惊呼一声。 柳逢春闻言,目光转向校尉,眉头微皱,紧接着点头:“正是。” 说着,他抱拳道:“校尉且忙,我先去了。” 话音刚落,立马朝楼梯走去。 柳逢春入城没多久,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吴肃匆匆赶到皇城。 石守信离京之后,殿前司就只有他能做主,偏偏今晚有宴饮,这才提前回家。 幸而叛军未直接进攻皇城,他来迟一会问题不大。 “牛思进!调御龙军守卫皇城!” 吴肃还在篮子里,就这么大声吩咐道。 “卑职已派人回营!”牛思进也大声回应。 天武军被石守信带走,殿前司留在洛阳的建制兵马只剩御龙军。御龙军三人轮流值守皇城,这几日是都虞侯牛思进轮值。 吴肃刚从篮子里翻上城头,内侍曹奉神带着几名寺人步履匆匆地赶来。 他受天子令,要出城前往各军传旨。 天子要调京卫入城。 在京卫大军入城之前,要靠侍卫亲军和天雷军镇压造反的近卫司,而殿前司,唯一的任务就是守好皇城。 出了皇城,曹奉神一人拍马朝天雷军方向赶去。 天雷军员额同马军差不多,在洛阳城内也仅有一个师。但天雷军是纯粹的热兵器军种,在中等规模的战斗中,有压倒性优势。 距离天雷军营地还有两坊距离,曹奉神隐约听到夹杂着喧哗的脚步声从天雷军方向传来! 他心下一惊,缓缓勒马。 很快,借着时不时从路口穿过的火把,他看清了前方路口有士兵接连不断的通过! 近卫司已经往天雷军赶了! 稍一犹豫,曹奉神咬牙掉转马头,顾不上会不会惊动前方士兵,直接拍马想要绕过这些士兵赶往天雷军。 天雷军新任都指挥使是当初流出火药致使梁王遇袭的彭明石。 其人事后被陈系官员追责而贬往边疆,不过因祸得福被天子和巴宁泰记住名字,先是受巴宁泰关照升职,继而又被天子钦点调回京中接掌天雷军。 应该不会从贼。 曹奉神在这边狂奔,而陈孚已经赶到了天雷军营门处。 “梁王嫡子陈孚,奉梁王令调兵平乱!” 几个大嗓门的军士面对着营门齐声高喊。 三声之后,营内安静一阵,继而有人回应:“梁王手令何在!” 手令自然是没有,这时候陈孚该上前表明身份,但朱宪已经在调配兵马准备强攻营寨,他不能冒险。 沉吟一阵,他高声道:“彭将军!天下治乱,在你一念!” “准备好了么?”朱宪扭头询问。 片刻之后,传令兵回答:“左侧已经就绪。” 又过一阵,再来禀报:“右侧已就绪!” 朱宪闻言看向陈孚:“郎君,该动手了。” 这时候营寨内还没有回应。 减少伤亡的企图失败了。 陈孚缓缓点头。 “传令” 朱宪刚开口,营寨内就传出彭明石的声音:“从梁王令!” 朱宪及时住口,眯眼透过人群看向营门。 营门缓缓打开,天雷军都指挥使彭明石带着一群人走出营门。 “我去看看。” 朱宪率先拍马。 陈孚却笑道:“彭将军出面,孚不可不见。” 声音不大,但周围将校都能听见。 朱宪见状,轻勒缰绳,落后陈孚半步。 陈孚来到阵前,翻身下马,拱手道:“彭将军,敌在皇城,能杀敌否?” “逆贼!”彭明石身后有人怒喝出声。 彭明石正仔细打量陈孚,一听动静,立马拔剑出鞘转身探手刺中发声之人。 第八百三十章 二日同辉帝星摇(四) 营门内外顿起骚动。 彭明石抽出长剑,高声喝道:“梁王,圣贤也!当今天下乱,吾等请圣贤治国!重回兴国之政!” 一听“重回兴国之政”,骚动全部平息。 陈孚立刻反应过来,振臂高呼:“梁王治国!复兴国旧政!” 朱宪当即重复:“梁王治国!复兴国旧政!” 更多的人跟着喊:“梁王治国!” 声浪传开,远处的曹奉神不敢再上前,一点都不带犹豫,调转马头朝皇宫方向奔去。 他要第一时间将天雷军从贼的消息告知天子! 接纳天雷军后,陈孚同朱宪、彭明石商议下一步当如何行止。 朱、彭二人达成共识,认为现在再想着去进攻早有准备的皇城,十分困难。极有可能被拖在皇城脚下,几个时辰之后陷入重兵围堵的境地。 正犹豫着,苏彦匆匆赶到。 见面第一句就是:“梁王正在东京对敌,二郎何以枯坐待死!” 一言惊醒梦中人。 陈孚当即反应过来。 他朝苏彦点点头,之后转向朱彭二人:“二位将军,当今之计,不在天子,而在兵马。殿前司守卫皇城,侍卫马步军并南司,当以何为先?” 朱彭对视,彭明石率先答道:“侍卫步军就在左近,马军在城中只有一个空营。” “如此,劳烦朱将军先去步军司,彭将军稍后前往策应。另要彭将军安排人手夺下城门,以备我等东去迎接吾父。” “理应这般。” “正该如此!” 两人齐声应下,各自安排。 正如苏彦所说,大家起兵为的是拥立梁王,而不是陈孚。梁王还在开封,他们在洛阳能顺手拿下天子固然是好,拿不下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要能帮到梁王,再护住陈孚安全,待梁王事成,一个首策之功少不了。 定下安排,朱宪最先动。 方才从北司大营赶来的将士们又调转方向往步军司大营赶去,这期间有不少士兵还没抵达天雷军营地,半路上就得转向,期间也不知有多少士兵走散。 往步军司去是他们今晚最后一次大规模转移,再来一次北司兵马将不战而溃。 待彭明石选好夺门人手,陈孚直接让刘延忠带着近百亲卫一并跟过去。 天雷军在守城时候更有用,夺门之战还是得看刘延忠的步军。 之后,陈孚同天雷军一道往步军司去。 尽快拿下步军司,之后休整等待天明,到时再根据局势决定是留是走。 “官家!官家!天雷军从贼了!” 曹奉神匆匆忙忙跑进同明殿,直接扑到在地,带着哭腔喊道:“奴婢刚到营外,就听营中高呼梁王治国,若非官家庇佑,奴婢恐怕就回不来了!” 他话未说完,坐在桌后的赵德昭就眉头直跳,一巴掌拍在桌上,猛然站起来。 “乱臣贼子!彭明石深负朕恩!” 喊了一通,他冷静下来。 双手撑着桌面,抬眼看向坐在殿内的赵普。 第一时间赶进皇宫的赵普现在是他最信任的外臣。 “相公以为,此等贼子如何处置?” 赵普此时也慌,但好歹知道这时候该做什么:“有殿前司守卫皇城,官家且放宽心。且调令已发,明日到得明日,便会有勤王兵马入城平叛。” 天子安危最重要。 吴肃特意跑过来露了个脸,就又回到城头巡视守卫,正是明白这一点。 只要能护住天子,区区北司,扛不住京中各部的绞杀。 甚至于,若陈孚这时候带着大军出城东去,殿前司、侍卫司都不会去追他,而是一边追索城内乱兵,一边赶到天子面前表忠心。 片刻之后,接收到皇城外消息的柳逢春再次入殿通禀:“叛军往侍卫步军司去了。” 赵德昭面色一僵。 陈孚赶到近卫北司,北司反了,抵达天雷军,天雷军从贼了,现在又跑到步军司去 好在苏凤羽没让赵德昭失望,收到诏令,立刻擂鼓聚兵,正好迎头撞上近卫北司,一场遭遇战猝然打响。 与此同时,近卫南司贾云城趁着聚将议事之机,悍然斩杀亲近朱宪的部将。之后才整顿兵马,带着人往端门方向赶。 “如何了?” 陈孚好不容易找到朱宪,开口询问战况。 朱宪神色并不轻松:“一时半会恐怕拿不下。” “让天雷军上。”陈孚做出决断,“南司已经动了。” 现在不是争功的时候,朱宪没有丝毫犹豫,命令所属兵马收缩。 夜晚调动总归有些混乱,彭明石可等不得,也不管会不会误伤,直接让天雷军从侧翼入场。 “预备!” 前方盾手立定,后方掷弹兵前后跨立,身边辅兵放低火把。 “点火!” 掷弹兵将掌中雷引信凑到火把上点燃,做好投掷预备动作。 发令兵暗数三声,猛然敲锣。 “铛!” 一声巨响,掷弹兵们下意识腰腿用力,猛然甩出掌中雷。 片刻之后,爆炸声响起! 碎石飞溅,惨叫声不绝于耳。 盾手持盾上前,掷弹兵连续投了三轮,终于停下。 盾手立刻让开,一帮手持火枪的火枪手缓步向前。 这时候,步军司校尉试图派人冲击火枪手。 “放!” 一声令下,一连串的砰砰声,只可惜受限于射距和准头,一轮齐射战果不丰。 没人在意这些,只一发,火枪手迅速变阵,让开通道。 一辆车被推到阵前。 大晚上的也没办法调整瞄准,步军来得急,都已经到了眼前,负责此车的士兵不敢多等,眼前战友全部散开,他立马点燃车上引信。 仿佛连珠烟花,一支支火箭带着尖啸划出一条白光冲向步军! “是天雷军!” 端门楼上下,吴肃和贾云城同时扭头看向爆炸声传来的方向。 城门楼上的吴肃心中沉重,城墙之外的贾云城却在估算两军方位。 算得叛军大概率在侍卫步军和皇城之间,贾云城战意涌起,他直接抬头高声喊道:“吴将军!你既不许某入宫求见陛下,某自带兵去救援苏凤羽!” 言罢,不等吴肃回复,他就命令手下兵马朝步军司营地推进。 第八百三十一章 二日同辉帝星摇(五) 战鼓响起,令旗舞动,渤海军阵列前行。 江昌嗣立在台上,意气风发。 昨晚他已经入城见了梁王,明白梁王心意之后, 不同于江昌嗣这边态度坚定,且对未来充满了向往,石守信跨在坐骑上,眉头紧皱,内心彷徨。 迎战的命令已经下达,石守信却开始犹豫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梁王。 主将在走神,底下军兵依然按照步骤执行既定任务。 两军尚未接触,天武军用来攻城的石砲发威,一兜兜碎石砸向渤海军的军阵。 渤海军此来没有批量携带大盾,也就部分兵种持着不足遮挡半身的小盾,此时一个个抬起盾牌缩着脑袋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势继续向前。 仅有的一些大盾则护着从船上带来的火箭,一路狂奔进入射程之后立刻点燃引信。 被呼啸声和爆炸声惊醒的石守信定睛看去,心头一紧。 相比于马步军只有天雷军装备了火器,水军,尤其是参与外战的海军,大中型火器已经推广使用。 从来都是周国用火器去对付别人,什么时候竟然轮到周国兵马被火器对付! 石守信长出一口气,收敛心神。 不论要如何对待梁王,先得把眼下这场仗打好。 眯着眼观察一阵,发现火箭造成的战损比几年前高了不少。 石守信稍一思忖,命令前方步军停在原地等待,盾兵上前防止被渤海军继续用火箭或者弓弩打散阵型。 又命令石砲前移,继续发射碎石打击渤海军军阵。 他已经不考虑为攻城留力了。 天武军变阵,渤海军起先还没反应过来,待得头上飞石接连不断,江昌嗣才明白天武军的用意。 只可惜他匆匆而来,没机会伐木组装石砲, 无奈之下,只得命令士兵们加快速度,早点与天武军纠缠在一起,就能摆脱碎石雨。 双方兵锋距离只有十多步时,一路挨打的渤海军终于反击。 避过了碎石雨的掷弹兵们原地站定,将方才被飞石砸脸的憋屈与怒火握在手中,用尽全身力气,把掌心雷扔向敌阵。 注意到这边情况的石守信眼角狂跳。 不等他反应过来,接连不断的爆炸声响起! 掷弹兵们只投了两轮就停了下来,不是他们臂力不足,而是兵锋已经接触。 得益于这两轮掌心雷的轰炸,天武军前军阵型直接破碎,短兵相接后,用一触即溃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好在先前天武军的石砲给渤海军造成了足够多的伤害,致使渤海军没能及时接续上压力,给了天武军中军上前稳住阵型的机会。 见此情景,石守信稍微松了口气。 天武军人数是渤海军的两倍,一旦正面阵地僵持住,渤海军基本上掏不出更多的预备队来应对天武军的侧翼进攻。 城楼之上,看着不远处的战场,葛福善内心蠢蠢欲动。 他之前外放,最多也就单独指挥过一旅之兵,眼前这种数万人的大军作战,一直是他所向往的。 眼见得天武军开始增派人手往渤海军侧翼施压,葛福善禁不住自语出声:“江树蕃危险了啊!” 只是,江昌嗣对自身人数劣势心知肚明,针对石守信的添油战术早有准备。 注意到天武军侧翼展开,他没有调派兵马迎击,而是将旗前移,中军前压。 以现在的火器杀伤性和强度,两军交战短兵相接是避免不了的。 两军单兵战斗力没有太大差别,战术执行基本一致,人少要想打人多,必须出奇招。 石守信观察不到,但站在高处的葛福善却看得清清楚楚。 双方兵锋拉了足有一里长,即便如此,双方直接接触的士兵加一块也才三千来人。 渤海军的掷弹兵借着锋线的遮挡,缓慢而有序地朝中间聚集,只是锋线上的士兵一直在运动,不仔细观察真的难以察觉。 当江昌嗣令旗向前移动,紧跟掷弹兵的辅兵们重新燃起火把,葛福善这才惊觉锋线中部已经列起了一个掷弹兵组成的狭长军阵! 在这个小型军阵周围,是一圈手持钩竿、拐突枪等长兵器的士兵。 与此同时,中军后方推出十数辆蒙皮厢车。 这车分作两部分,前头是一个喇叭状的金属管,后头连着一个带有摇把的铁箱。 葛福善没见过这东西,但他想到城中防火铺子的水龙车同这东西形制相似。 没让他等太久,这种车的作用就展示在他眼前。 渤海军先是以掷弹兵从中间撕开一道裂口,紧接着在掷弹兵的臂力和掌心雷消耗完毕之前,将十多辆蒙皮车送到距离掷弹兵阵左右二十丈处一字排开。 蒙皮车前方的渤海军士兵迅速让开,一路小跑跟在车旁的两人快速跳上车边踏板,用力摇动摇把。 紧接着,另一人将火把凑到金属管前,嘭的一声,一道火龙窜出! 车后已经换了人,齐心协力将多了两个人重量的蒙皮车往前推进。 此时,天武军侧翼兵马尚未触及渤海军! 葛福善站在城楼上,看着十多条火龙前方的天武军阵型如冰雪消融般散去,整个人目瞪口呆。 喷火车携带的火油有限,并不持久,但这短短的时间,已经足够帮助渤海军打散天武军阵型了! 早先前压的中军已经抵达锋线处,接下来无非是追亡逐北。 不过石守信反应迅速,看到喷火车摆开阵型,就立刻命令侧翼兵马放弃维持军阵,以最快的速度冲击渤海军中军。 只是终究迟了一步,当火龙出现,天武军前军败局已定,逃散的溃兵甚至有冲击后军的迹象! 好在侧翼立功,哪怕被重新填装的火箭稍稍压制,其提供的压力也让渤海军不敢继续追击,给了石守信整顿溃兵的时间。 这并不是决战,这一场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的战斗到此结束,双方逐渐脱离接触。 此战,天武军稍挫。 这边才命令清点战损,埋锅做饭,那边石守信就收到洛阳连夜送来的消息。 北城近卫司、天雷军跟随陈孚一道造反了! 消息送出时,叛军已经击溃侍卫步军,击退南城近卫司,正要退出洛阳城。 此时,尚不知京畿卫戍司的四个警备区是何立场! 第八百三十二章 二日同辉帝星摇(六) 天武军中军帐,石守信安坐主位,阖目倾听军司马诵读洛阳送来的消息。 十多位主要将领端坐在两边,面容逐渐变得严肃。 消息读完,石守信等了片刻才睁眼。 扫视诸人,开口问道:“天京事急,我等如何行止?” 此话说出口,一时之间无人回应。 见没人开口,石守信忽而叹道:“某离京时,受王命守开封,未得诏令不可轻离。如今开封未靖,河南又生乱。天子蒙尘,为臣子的岂能视而不见?这左也为难,右也为难,诸君以为,该当如何?” 这时候,天武军都指挥使吴元齐朗声道:“大帅受王命,自当遵圣意,坐镇开封便是!” 他是无所谓,领头的是石守信,坐观成败误了前途的后果也有石守信来担着,说不得到那时他这个副手反而有更进一步的价值。 他刚说完,立刻就有人跟着开口,却是第一师的都指挥使:“梁王便在东京,大帅何不去问策于梁王?” 此言一出,原本准备说话的几人全都住口不言,等着石守信答话。 见此情景,石守信怎地不知,这帐中十多人,就无一个纯粹的忠君之人! 只是,没有忠君的,说不准有想要拿叛将脑袋立功的。 石守信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嗤笑道:“尔等莫非不知,天武军来此,就是为了捉拿梁王?若非如此,今日渤海军又是为何出现在此?” 提到渤海军,终于有人变了脸色。 之前嘴上没说,但一个个心底都有些忌惮渤海军的火器。 杀伤效果暂且不去说它,但用来冲阵,绝对是好东西。 “大帅,信里说天雷军也跟了陈二郎?” “嗯。” 石守信点头。 昨日之前,谁都以为彭明石乃陈系之敌,谁能想到他竟然会随陈孚起兵! 这也是石守信担忧的原因之一。 有一个彭明石,会不会有更多的彭明石? 过了一阵,终于有人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等乃大帅所属,自当追随大帅行止。” 说得好听! 石守信心中嗤笑,面上却不露分毫,长叹一声摇头道:“罢了罢了,左右洛阳生乱,粮草断绝,这两万兵马无粮之际恐要坏了百姓断了慈悲。某便舍了这副面皮,去城中为尔等请粮!” 定下去路,石守信没有多等,留下亲信处理庶务,便单人独马出营往汴梁城去。 未到城下,就有人呼喝询问:“来者何人?” 石守信勒马而立,抬头回道:“某乃提点殿前司、东京行营节度使石守信,入城求见梁王!” 城头一片兵荒马乱,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将领探出头来:“石帅稍待!我家将军片刻就到!” 城上动静渐息,不知过了多久,城门在吱呀声中打开。 一中年将领立在城门洞中,正是葛福善。 不等石守信说话,葛福善率先开口:“我乃王府校尉葛福善,节使请随我入城。” 石守信点头:“有劳将军。” 拍马入城,沉重的城门在身后关闭。 石守信难以自禁地深吸一口气,到这里再想后悔已经晚了。 进城之后,入眼的是宽广的御道,道旁沟渠延申,只在横街交汇处铺了青砖遮盖。 过了沟渠,便是御道两旁的商户,此时大都开门迎客,时有顾客出入,好似不知城外有大军临城一般。 不过没时间让他去探究民众心思,走了几步便拐入一条横街。 一路上,只见坊墙严整,虽多开门户,却无私家洞开坊墙。 倒是路过几处从坊内隔出的地界,任由行商摆摊坐贾开店。 石守信虽不知平日里往来客商几何,但今日看去,依然不时有客逡巡,一如御道旁。 他离京之时,洛阳繁华胜于此地,但若论秩序井然,却是东京汴梁占据上风。 而比之荥泽、中牟等地,汴梁百姓更是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精气神。 一边观察一边思索,很快就到了梁王府。 早有录事等在门口,将石守信从侧门领进去。 转过几道门,突听得环佩清鸣。 见录事脚下不停,石守信明白梁王就在前方。 果然,进入一处庭院,立刻看到靠坐在轩廊底下的梁王陈佑。 行至廊外,陈佑终于发觉,放下手中书册站起身来。 石守信连忙下拜:“臣石守信拜见大王!” 琴音顿消。 陈佑笑着走出轩廊,伸手扶起石守信:“不必如此重礼。” 石守信起身之后依然保持着恭敬的神色。 方才梁王扶起他是所展现的气力,竟不下于他! 更别提梁王身旁还有护卫侍立,石守信怎敢不敬? 虚坐在凳子上,石守信低头道:“城外大军聚集,非是良久之计,臣特来请大王示下,当如何行止?” 陈佑闻言,笑问道:“你想好了,真要问我?” 石守信连忙道:“大王乃在世圣贤,臣虽粗鄙,亦知当从圣贤之道。” 陈佑笑了笑,然后安抚道:“圣贤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兵器使。再说了,我治理天下,也就那一套。” 后一句是重点。 石守信松了口气,赔笑道:“百姓受苦,外敌入侵,正需要大王拨乱反正。” 陈佑微微点头:“既如此,先派人去郑州接应天雷军,之后再同天雷军一道登船北上去对付辽人。” “喏。” 石守信才答应下来,方才出去的录事又急匆匆赶回来。 陈佑扭头送去探询的目光。 那录事来到轩下,行了一礼才道:“葛校尉遣人来报,城外天武军内乱,已经战作一团,葛校尉猜测是有人欲反,请求出兵平乱。” 石守信闻言愕然。 他天武军里面竟还有忠于天子的将领!? 陈佑听了也有些惊讶,随后摇头失笑:“竟有此事!” “大王,臣臣” 石守信连忙起身抱拳,面露羞愧之色,一时半会竟然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陈佑也站起身来:“你且去平乱吧。总归都是吾等百姓,莫要折损太多。” 石守信松了口气,干脆地应下后躬身告退。 陈佑站在轩下看石守信在录事的带领下离开,喃喃出声:“看来想不经战争终究是妄想。” 第八百三十三章 二日同辉帝星摇(七) 天武军内乱,动手的先前鼓动石守信进城面见梁王的第一师都指挥使冯燊。 借口商讨后路,试图将其余两个师的同僚诓至帐中骤下杀手。好在军都指挥使吴元齐警惕,叫他未能得逞。 谋划暴露后又以“天武军攻城恶了百姓,梁王欲尽屠天武军上下安抚民心”为号,鼓动营啸,自带亲信攻杀吴元齐等人。 他也不贪功求战,杀不了吴元齐等人就以骚扰为主,阻止他们调集亲信镇压营乱。 眼看天武军混乱到一时难以收拾的地步,已经有士兵趁乱脱离营地逃亡,当机立断带着亲信拍马往北边镇州跑去。 石守信出城镇压乱兵之后一点人数,死了五六百,伤了七八千,还有近千人逃跑没能抓回来。 哪怕石守信虔信释氏,这时候也不免斥骂此等氓徒活该黵面刺字。 只可惜这项从朱温那里传下来的规矩在十多年前就废止了,否则那千把人定不敢跑。 汴梁之围解除,陈佑开始以梁王的名义颁发命令。 首先是调汪弘洋、吕端等人来开封,安排官员接手他们留下的空位。 其次命令各州照常征收秋税,凡能通过水路运输的,经由水路运至开封,不能走水路的暂时放在本州库房等待通知。 最后,要求各地专员、节度、制置不得妄动本地兵马,禁军各部、各都监部署谨守营寨。违者以叛逆处,可擒杀之。 梁王府仅有的调兵令是把前往濮州镇压民乱的一万多人以及天雷军的其余两个师调回汴梁。 人一多,局面就会混乱,容易敌友不分。 算上天武军的伤员,陈佑手里有近五万人,另有从洛阳撤出的南城近卫司和天雷第一师约两万人。 只是缺马军。 陈佑这时候还不知道,陈孚带着南司和天雷军兵马出城之后,派了一小队兵马直奔侍卫马军司的马场。试图毁掉马场,使马军无马可用。 只可惜失败了,这一支小队在阵亡一半人数后,被侍卫马军尽数俘虏。 半夜里收到消息匆忙跑来马场的侍卫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田胜军亲自审问了俘虏之后,派人去通知都指挥使包牯牛。 而匆忙东去的陈孚一行也没能一路顺遂。 出城之后寻了个合适的地界安营扎寨,正在运输粮食的时候,东边偃师警备区的先锋抵达,直接冲阵。 幸而有天雷军这般体力消耗不大的队伍在,打退偃师兵马后,不得不放弃一部分粮草辎重,缩回营地固守。 洛阳城内的骚乱留给河南尹自己解决,赵德昭在得到叛军出城的回报之后,首先命令建制尚且完整的南城近卫司封锁洛阳城门,之后立马召集两府宰相入宫议事。 在府衙安排好抓捕乱兵、维持秩序的任务后,李昉跟着等在一旁的宦官步履匆匆地朝同明殿走去。 此时皇城之中,到处都是殿前司军事往来巡视,而宫城内部,除了后面的宫苑,大都是武德司的亲从军。 便是同明殿外,也有两三百人将此殿团团围住。 一股肃杀之意,扑面而来。 李昉脚步顿了顿,侧前方的宦官立马停下,扭头看他。 李昉抬眼看了看宦官,微微皱眉,没有说什么,继续迈步向前。 这宦官没有跟着李昉入殿,而是在门口停下,目送李昉入内。 绕过门口屏风,殿内诸人映入眼帘。 李昉是最迟的一个,除他之外,两府宰相、参政皆已落座。 只是,这殿中除了宰相们,还有二十多个青衣宦官立在左右。 李昉走向空出的一把椅子,同时开口问道:“官家呢?” “官家等会来。” 开口回答的是赵普。 李昉点点头,一边坐下一边道:“河南府以及安排衙役维持秩序了,只是人手不足,必须调治安寺参与。城里这些乱兵可不好管。” “到时候直接让治安寺负责即可。” 赵普站起身来,站在御案之前,面对一干宰相。 与此同时,两旁的宦官上前。 “赵则平!” 皇甫楠最先站起来怒斥:“你欲作甚!天子何在!?” “志坚兄且安坐,稍候官家亲自与你商谈。” 赵普这话一出,皇甫楠虽仍站着,但却闭嘴不言。 重又站起来的李昉却是心中不安,同沈义伦对视一眼,开口问道:“中令这是” “陈佑叛逆,朝堂之上需先清理一番。”赵普神情冷峻,“世才、明远和顺仪先在宫里歇着吧。” 话音刚落,方韬三人身旁立刻围了几名宦官。 “却没想到竟然有我。” 方韬没理会身边宦官,只是看着赵普,以及故作未见的皇甫楠,嗤笑一声:“前头带路。” 他不说话,李昉和沈义伦也就闭嘴没有争辩。 既然暂时还能活,那就先保住命吧。 宦官们押着方韬三人离开,赵普开口安抚其余众人:“诸公不必忧心,官家若非信任我等,也不会叫我等前来议事,且安坐等待便是。” 进了皇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哪怕心中不安,这时候也得露出笑容来附和,最好是假装无意表一表忠心。 过了一阵,赵德昭从侧殿走进来。 赵普等立刻起身行礼:“臣等参见官家!” “诸卿坐。” 赵德昭坐到御案后,见殿内少了三人,点点头,开口道:“陈贼谋反,当如何处置?” 一名宰相两位参政被圈禁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城内诸官员顿时人心惶惶。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即便南城近卫司已经封锁了城门,天子以雷霆手段清理陈系官员的消息依然传了出去。 同明殿议事结束后,数道诏书发出。 一面斥责陈贼佑不思皇恩妄起刀兵,昭告天下陈佑已反,一面令各地派兵前往开封围剿叛军。 除此之外,洛阳兵马暂且不动,主要精力放在先放在清理洛阳城上,逃出城外的叛军交给警备区以及侍卫马军司对付。 过了午后,四个警备区消息陆续传回洛阳城。 偃师卫已同叛军交手。 慈涧卫围了周山书院,暂时驻扎在周山,说是等下一步命令。赵普立刻找到皇甫楠,写下调慈涧卫围剿北城近卫司的命令。 北邙卫不知怎地,接收了侍卫马军司的指挥,两军合作一军,正往叛军营寨行军。 唯一的坏消息是龙门卫。 准确地说,龙门卫没有消息回复。显然,他们扣押了信使。 扣押朝廷信使,无论这信使是生是死,只要没有龙门卫没有同朝廷联系,都意味着龙门卫反了。 问题在于,留在洛阳的天雷军火器,除了一部分在城内营地,另一部分全都放在龙门基地! 赵普只得催促苏凤羽早点收拢整顿好侍卫步军司溃兵,尽快投入对叛军的战斗。 之后,又再次下令,叫慈涧卫不必去城外叛军营寨,转而往南,堵住龙门卫接近洛阳城的通道。 第八百三十四章 二日同辉帝星摇(八) 异说伪贤叛于汴梁! 官报也好,私报也罢,在比往日迟了接近两个时辰之后,洛阳所有报刊全都以这样一句话作为报头。 在同一版面,更是刊登了天子诏令:追毁周山学说,批四书集注伪异说伪学,禁止研习。 这时候洛阳还没有收到石守信入汴梁的消息,因而在报刊上只说殿前司已经包围汴梁,平定叛乱指日可待。 至于昨夜动静,不过是洛阳城中一小撮叛党不甘失败的垂死挣扎罢了,如今这些叛党也没逃掉,在城外被京畿卫戍司兵马拦住,日内就可剿灭。 以上这些内容,都是紧急刻印的。 在同明殿简单商讨之后,薛居正亲自坐镇礼部,新闻局官吏尽出,要求各家报社收回已经印刷好的报纸,根据朝廷指示重新刻印报头。 下午,侍卫马军司并邙山卫抵达城外营寨。 马军安营扎寨,邙山卫休整半个时辰后,试探性进攻营寨,无功而返。 但偃师卫和邙山卫先后两次进攻,已经摸清楚陈孚军的虚实,若是不惜代价硬上,今日剿灭叛军并非妄言。 只不过代价有些大,没人愿意承担。 于是两卫找到京畿卫戍司都指挥使蒋树,希望蒋树能够说服天子宽宥些时日,围而不攻,过个两三日,叛军自败。 龙山卫估计是反了,慈涧卫去阻击拿了火器的龙山卫,恐怕也讨不得多少好处。 手下能指望上的就只有偃师和邙山两卫,蒋树也不想这仅剩的两部兵马伤亡太重,好生安抚住几名部将后,匆匆赶回皇城求见天子宰相。 只是等他抵达政事堂,宰相们却不在。 一问才知,慈涧卫以看守周山书院的理由,拒绝前去阻击龙山卫。 蒋树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慈涧警备区都指挥使彭绪是他一路提拔上来的,调去慈涧卫就是为了盯住周山书院,怎么可能突然做了叛军? 心急之下,他又朝同明殿赶去。 他想尽快得知具体情况,没准两府被骗了。 经过层层通禀,蒋树走进同明殿。 行礼之后他迫不及待地问道:“诸位相公,下官听闻慈涧卫不愿离开周山,是何情况?可有慈涧都指挥使的消息?” 皇甫楠摇头叹道:“慈涧的副都指挥使死了,都指和都虞侯都被扣押,现在做主的是慈涧第二师的都指。” 蒋树愣住了,此事让他有些无法接受。 但殿中君臣可没时间给他消化,王江急着问道:“季青从城外回来,可知叛军营寨是何状况?” 蒋树闻言,连忙收摄心神,恭敬答道:“回参政,叛军少休息,缺粮草,围营三五天则其自败。” “没有三五天给你。” 赵普突然插话,蒋树不免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他。 郭振接过话头:“慈涧龙山两部很可能会去接应北司,一旦三军合流,京城难安。哪怕此三军只是分立三方互通消息,有无援手,对叛军士气的影响也不可小视。我们必须在三军合流之前,灭其一部。” 说完,他看向王江:“定波有何计较?” 方才天子同意让王江统揽平叛军务,各项事务以王江意见为主。 先前蒋树介绍城外营寨时,王江就在考虑,这时听郭振询问,他先朝郭振颔首,其后转向天子:“启禀官家,臣欲领兵先平慈涧卫。” 赵德昭不由问道:“何也?” 王江不慌不忙解释:“叛军营寨有天雷军,龙门卫亦有火器,唯慈涧卫仅步军,此其一也。” 众人皆点头认可。 “慈涧卫都指挥使等忠于朝廷,猝然受难,各部将校或有不安,军心不稳,此其二也。” 这也有道理。 王江最后总结:“故欲先平慈涧,再灭北司,其后龙山,不足为虑!”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征得天子同意之后,王江抽调了殿前司神骑军第一师和御龙军部分人手,加上侍卫马军司龙卫军的部分兵马、侍卫步军司重新收拢后的神卫军全部兵员,计约两万五千人,奔向周山。 果如王江所言,虽算不上不堪一击,但慈涧卫并没有给朝廷兵马带来多大阻碍。 从兵锋相交到慈涧卫溃败,中间不过短短半个时辰。 慈涧卫第二师都指挥使李区眼看即将落败,带着数十亲卫匆忙逃遁,也不知逃往何处。 不过虽然击败了慈涧卫,但书院师生都已不在。 李区骤起发难接管慈涧卫指挥权后,周山书院师生便开始紧急疏散。 家在附近或附近有亲友的,各自归家或投奔亲友,其余人等跟着教授们一道西去梁关山寓居京兆,据梁王所言,其可控制京兆局面庇护书院师生。 放纵士兵在书院中搜罗财物时,有人提议烧了书院藏,被王江拦下,特地安排亲卫值守藏,等待弘馆派人来接手这些书籍。 神卫军大获全胜的消息很快传回洛阳,尤其是王江收罗了慈涧卫之后,洛阳可以随意调动的兵马又增加了一万多人。 重新整编的慈涧卫同神卫军一道暂驻周山,王江自赶回洛阳处理辎重粮草等事宜。 慈涧卫被收编的消息也送到了陈孚手上,同时抵达的,还有梁王要求北司和天雷军往郑州去的命令。 他立刻请朱宪、彭明石一道商讨下一步计划。 “之前本想着驻守此处,同慈涧龙山二军成犄角之势,阻碍两府调兵东去。怎料到李区败得如此之快,此前所议,恐难成真。” “敌军兵多,我军兵少,难以东去。” 朱宪摇头。 “死守的话,粮食饮水也坚持不了几天。”彭明石神情严肃,“困守此处,只是枯坐待死而已!” 帐内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皱眉苦思。 现在唯一的好消息是天武军降了,梁王想来洛阳,一路上无人阻拦。 坏消息是,哪怕梁王现在就带着大军出发,最快也要五六天才能赶到,更别说梁王似乎并没有立刻来洛阳的迹象! 其实还有一个选择,但是没人说出来:他们几个丢下兵马,带着亲卫遁往开封。 好一会儿,苏彦突然开口:“吾有一计,若成,可解眼下困境。” 第八百三十五章 二日同辉帝星摇(九) 陈孚现在的困境,主要原因有两个。 他威望不足,以及陈系将领大都在京外。 因为威望不足,陈孚骤起发难的时候,骑墙派们没有第一时间响应。而京中坚定拥护梁王的将领太少,等局势明朗,力量对比失衡,骑墙派们更不可能追随陈孚。 当然,若是在梁王在此,就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梁王主政十年,再加上书院育人二十年,能同他扯上关系的武官员不在少数。 面对成为天子旧识还是成为反贼故交的选择,但凡赌性稍微大一点,都会选择前者。 听完苏彦的分析,陈孚不得不点头承认。 “大人原先所想,肯定不是从京中起事。”说到此处,陈孚有些无奈,“可惜情势紧急,顾不得那许多。” 说着他朝朱宪和彭明石行了一礼:“连累了二位将军,是孚之过。” 朱彭二人稍稍侧身:“郎君不必如此。” 待这三人重新站定,苏彦才说出他的法子:“听闻方相公等人已被圈禁,那些同梁王或者周山有关联的人,真的能安然无恙乎?再加上慈涧和龙门出了问题,天子还敢毫无保留的相信那些人吗?” 苏彦的所谓计策,并不巧妙,而是十分拙劣的谣言与离间。 而且,让天子疑心大起的并非是慈涧龙门,而是彭明石。 “他们跑不掉了。” 陈佑看完刚刚收到的信件,轻轻摇头。 通讯延迟永远是这么地令人烦躁,微操失败更是叫人郁闷不已。 “让石守信准备出发前往洛阳。消息先传过去。” 辽兵入寇的事情还没解决,他本不想这么早去洛阳,只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宋白快速记下, 这时,刘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王,潞州传来消息。” “进来说。” 刘河推门走进屋内,双手奉上潞州刺史的书信。 这是一封潞州刺史和节度使的联名信,除了表示他们对朝政的关心,以及对兴国旧政的怀念外,只说了一件事:辽国大将耶律休哥派出使者要到洛阳求见天子! 耶律休哥绝然不敢擅自派出使者见敌国皇帝,他这么做,极大概率是受了辽帝指示,要同周国议和。 陈佑考虑许久,终究没能下定决心尽起兵马西去。 癸亥,洛阳城内各大报刊都在报道昨日官军平灭周山叛贼一事。 但是,私下里到处在传,殿前司石守信已经投了梁王,正带兵赶回洛阳。 除此之外,各处兵马或叛或忠的消息真假难辨。比如在这个坊传闻河阳兵马从贼做了叛军,隔一条街的传闻却是河阳兵马已经前往郑州杀贼。 更有消息称,梁王在东京截下了要运送到洛阳的粮食,洛阳很快就要缺粮了! 原本就人心惶惶的洛阳城,逐渐显现乱象。 王江本准备调集兵马强攻北司营寨,不料龙门卫及时赶到。 双方战了一场,各自退去。 当天下午,得了援军的陈孚不再困守,聚集天雷军人手,主动进攻侍卫马军。 没能跑起来的马军在天雷军的进攻下,表现得比步军还要差,绝大部分伤亡,都来自于受惊奔逃的战马。 北邙卫和偃师卫在这时候表现出了“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风范,哪怕蒋树亲自在前线坐镇,也只是叫北邙卫在马军显露败象之时整兵出营逼退天雷军。 偃师卫更是直到天雷军撤回营中,才不慌不忙赶到战场,尝试冲了两轮,便退到一旁等待蒋树命令。 说出去也有借口:天雷军挑选的时机太好了,正是军中埋锅造饭的时间点,怎可能那么快反应过来! 当然更重要的是,石守信令梁王令回洛阳支援北司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 梁王对军队可不差,梁王若是成了,大家也不会变差。何况,但凡在军中学了识字的,都得承梁王的情。 不论这些人作何想法,借着两军支援迟缓的机会,“各部兵马都有心向梁王者,随时准备起事相助”的谣言传播开来。 在这种情况下,王江不得不召集各军将领,要求次日不惜代价攻破击溃北司兵马。 甲子,辽使入京的消息传到洛阳,报刊头条全都是“辽人久攻不下,无奈遣使议和”。 到了这个时候,终于有私报在不起眼的角落报道了天武军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下到达管城的消息。 与此同时,开封也收到了成德军南下的消息。 党进和刘守忠是先收到的梁王令,后收到的朝廷敕令。 原本党进就在犹豫,看到朝廷敕令后,立刻要求刘守忠听其调动。 当时刘守忠已经在签发了数道命令调集兵马拦截辽军,其本人更是做好了准备,就要带雄威军北上迎敌,自不可能听党进的。 两人简单交手之后,早就做好准备的雄威军直接开拔往定州去。 党进没有拦,也拦不住,召集成德军下属兵马直接南下。 镇州余粮被雄威军带走了,他就直接从路过州县强行征粮。 而且一路行军,一路拿着朝廷敕令召集当地团练。 等他到洺州境内迎上奔逃至此的冯燊时,手下已经有了近两万团练。 洺州刺史本想按照梁王所言谨守本州,借口本州兵马要听从昭义节度的调动婉拒党进征兵征粮的要求。 却不料正好撞到党进得知天武军降了梁王的消息,被暴怒之下的党进一刀斩了。 到甲子这天,成德军至磁州,正常行军的话,离汴梁也就只有五天的路程 开封周边的州县基本都听从陈佑命令,各守本州,大都比较安稳。 唯有濮州,因前去平乱的兵马被调回,加上当地官员仍未收手,本已平息的民乱再次兴起。天平军的团练以及广济行署的粮草全都被民乱拖住, 陈佑考虑之后,命令曹、滑、魏三州团练朝白马聚集,准备阻止成德军渡河。 因不知这三州究竟会不会听从命令,陈佑一面令葛福善领开封军往封丘去,一面让渤海军沿河布置防御。 不论如何,开封不能丢。 而且,必须干脆利落地击败成德军,这样才能让各地兵马少起心思。 第八百三十六章 二日同辉帝星摇(十) 三州兵马全都听从了陈佑的调动。 这对梁王一方来说是个好消息。 一如当初陈佑被迫提前退位计划一般,这次起事也是被迫提前。 纸钞还未完全崩溃,朝廷信用还在。 各地民乱不断,但都不成气候陈佑那些优秀的弟子们大都在边疆海外活动,没来得及调回来。 如今那些闹起来的百姓,只知道拼命也是死,不拼命也是死,不如拼一把,但他们还没想通要如何去做才能避免日后再次陷入这般境地。 复兴国旧政的口号还没喊响,也没人去对比兴国年间的制度和现在的制度有什么优劣之分。 简而言之一句话,天下百姓还没有做好思想建设,只是无组织无纲领的自发自救。 陈佑骤然树旗反周,各地武官员能保持中立固守辖区已经是他威望无匹的表现了。 而愿意听从调派,无疑是看好梁王。 丙寅,成德军通过相州,抵达黎阳。 相州知州本想依城而守,可惜他手底下不过数百团练,千余民兵,实在挡不住成德军,最后甚至来不及弃城而走,被党进斩了 葛福善此时已离开封丘,但尚未抵达白马,如果成德军强行渡河,滑州与卫州团练拦不住。 他一面通知后方江昌嗣最新计划,一面命令两州兵马放任成德军渡河,等成德军渡河之后,卫州兵封锁河岸,滑州兵配合开封兵逼迫成德军背水而战。 而尚未赶到白马的曹州兵,不必急着赶路,放慢速度,等待与开封军一道抵达白马,趁势从侧翼进攻成德军。 丁卯,成德军上午渡河,下午进攻滑台。 白马虽是义成军驻所,但义成军兵马先前调了一部分去郑州,城中守军只得五千团练。 幸而葛福善领兵及时赶到,成德军未能破城。 成德军攻城并未有太多损伤,但成德军主体乃是团练,间杂一路上收罗的民兵。 而开封兵除了开封团练外,还有先前驻扎在开封的禁军。 葛福善根本不虚。 抵达滑台,他没有入城,而是驻扎在城外,与成德军对峙。 傍晚,曹州兵也赶到滑台。 次日,两军交战。 没有什么奇谋妙计,葛福善直接依仗旗下精锐兵马冲阵,硬是从正面将成德军军阵撕开一道口子。 葛福善本欲乘胜追击,没想到原定留在北岸的卫州兵悍然渡河,反戈一击。 若非葛福善发现卫州兵渡河就提了几分心思,差点就要被成德军翻盘。 两军各自退去,重又陷入对峙。 葛福善本欲休整一番,来日再战,不料党进向死求生,当日午后尽起兵马突袭开封兵营寨。 这种时候,手下有精锐的效果体现出来了。 轮值岗哨在成德军接近营墙之前发现示警,团练尚未集合完毕,禁军已经整起队列迎战,给了葛福善调派团练的时间。 旁边的三州兵马也很快加入混战,此战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才落下帷幕。 开封兵连同滑、曹兵马,付出了战死五百人的代价,击溃成德军并卫州兵,且将两军溃兵大部俘虏。 党进等人不知逃往何处,未寻到尸体,也未擒住生人。 己巳,白马大胜的消息传到陈佑手中,综合各方信息,陈佑终于下令,各军西进洛阳! 就在葛福善迎击党进的时候,洛阳局势也发生了变化。 乙丑那天早上,报刊还在报道濮州百姓起兵抵抗叛军。中午,坊间就有传闻,天武军未经一战便过了荥泽,正快速朝洛阳赶来。 而这一天,京城将校有心向梁王者的谣言愈传愈广。 更要命的是,武德司那位从柳逢春手里接过情报细作的勾当官为了展示其办事能力,将这个谣言传到天子耳中! 这个谣言,不可避免地影响到王江。 且不说武德司记着他曾经走陈佑的路子提拔一个亲戚,单是这次击败慈涧卫之后没有追击周山书院师生,加上保住书院藏,就足以让人产生联想。 好在赵德昭知道轻重缓急,眼下京城兵马的指挥权已经托付给王江,人已经用了,暂时没有空间让他去怀疑。 于是,赵德昭仅仅是召见王江,询问何时能够擒杀陈孚,率兵东去剿灭叛军。 王江不得不保证道:“陛下勿忧,臣旦夕可破贼寨,致其魁首。” 赵德昭心中满意,直言等王江破敌归来,亲自为其设宴庆功。 拍胸脯下保证的时候自然是豪气干云,但离了皇宫进了军营,愁绪顿生。 以敌我人数和粮草对比,显然只要将城外叛军营寨团团围住,不出三天,其必自败。 只可惜天子等不得三天。 王江不得不调派兵马,准备次日决战。 十分讽刺地是,王江的命令还没有传遍朝廷各部兵马,就先出现在陈孚案头上。 翌日,北司兵马提前一个时辰准备朝食。 在朝廷兵马尚未出营时,吃饱了的北司兵马带上最后一天粮食,往龙门卫靠拢。 驻扎在营寨左近的北邙卫和偃师卫虽然发现叛军偷跑,但他们只是一边警惕地吃早饭,一边派人通知蒋树和王江。 一直到人去营空,追击的命令终于传到两卫手中,他们这才慌慌忙忙出营列阵。 王江早就从前几日的表现中看出这两不靠谱,他把希望放在神卫军和龙卫军身上。 之前龙卫军因天雷军的突袭伤了不少战马,但身为纯粹的马军,他们有备用马。 东挪西凑凑了一个师的完整建制,昨日已被王江调入城中。 收到命令后,直接从南门出城,往东边转,准备冲击北司阵列。 与此同时,在城南和龙门卫对峙的神卫军被迫放下饭碗,匆忙列阵逼近龙门卫营地他们要阻止龙门卫接应北司和天雷军。 陈孚大约是卯正出营,至辰初,前方斥候回报大批马军结阵冲来! 这正是他们之前不敢缓缓东撤的原因! 朱宪反应迅速,立刻传令前军就地列阵。 同时命令中军分作两部,分别自前军两翼前出,后军加速填补中军留下的空缺。 整体勉强算是不规则的月牙,天雷军就在中军,依照阵型,分别在月牙的两角。 若是阵势能成,或可令骑兵陷入泥淖,进退维谷。 只是骑兵来得太快! 快到前军方才摆好阵型,中军后军尚未运动到指定位置,跑在最前方的龙卫军先锋已经出现在北司视线中开始列阵准备冲锋了! 第八百三十七章 二日同辉帝星摇(十一) 朱宪快速估算敌我双方移动速度之后,立刻命令各部就地布阵。 面对骑兵,哪怕阵型不理想,一个稳定的军阵也比混乱的军阵更安全。 当战斗力相差无几时,情报战将会成为决定胜负的重要因素。 此时此刻,昨夜送出城的消息立了大功! 因知晓能战之骑兵全都被调入城中,今日出发之时,朱宪将军中长刀长枪全都安排在前军和中军。 军令下达,无论是已经早就排好阵势的前军,还是无奈停下的中军,皆立时停住脚步。 前军猬集,数排士兵挤在一处。 最前列持盾下蹲,随时准备掀盾而起。 紧贴着他们的便是交叉站着的两排平端长兵的军汉,等敌骑兵近前,他们会稍稍屈膝,改端为抱夹,尾下而头上。一来兵器抓得更紧,而来便于卸力。 再往后,数排军汉随时准备向前顶,顶住前方同袍。同时他们手中也紧紧握着兵刃,防备敌骑兵越过前排跳将过来。 往前运动的中军此时已经成了前军两翼。两翼皆成斜拐,锋面长短兵交杂,其后弓弩齐备,火器将发。 后军就是一个纯粹的方阵,避免敌军绕后或追军赶上。 敌我接触之前,诸军已然列阵,在阵中观察的陈孚、朱宪、彭明石等人不由松了口气。 敌军骑兵指挥不知是何人,原本直愣愣地朝着正面冲的骑兵在看清前军阵势之后,速度不减,瞬间分作两股,划过漂亮的弧线往两翼去。 这两股骑兵并非均分,一边占了约七成,另一边只有三成。 重点进攻方向是左翼! 朱宪身边旗手立刻挥动旗帜,左翼锋面不动,中后部士兵在基层校尉的指挥下改变阵型,面对骑兵排成条列。 后方变阵,不影响前方迎战。 弦如霹雳,箭羽激飞。 只一瞬间,十数骑或是骑手栽倒在地,或是马匹翻滚倒下。 损失极小,但却让一部分骑兵速度下降,原本完美的锥形阵就好像锈蚀的铁锥一般满是斑驳。 三轮箭、两轮弩,骑兵组成的高墙已经占据了七八成的视野! 后方天雷军立刻高呼掷弹,本就缭乱的锥形阵再次受到影响。 这一次只有极少数马匹受惊,但多数战马虽未惊慌,却不由自主地放缓速度。 有快有慢,阵型割裂,带来的冲击没有之前那么大。 终于,跑在最前方的骑兵冲抵阵前,只见此人伏在马背上,右手斜拖长刀,就这么直愣愣地撞向军阵! 进攻右翼的骑兵只是骚扰,掠过北司侧翼时放慢速度射了一轮箭,留下十来具尸体后调转方向又来一轮。 而在左翼主攻的骑兵则是一箭不发直冲军阵,硬是撕开了几道口子,不少撤退不及的弓弩手和掷弹兵们染血当场。 好在后方变阵及时,突入阵中的骑兵们很快被迫降速。 这一降速,非是猛将再难生还。 骑兵主将及时反应,带领尚未陷入阵中的骑兵调头再度冲杀,如此几番,冲乱了北司军阵,救出大部分幸存下属后当机立断带兵撤退。 北司虽追之不及,然此前两军胶着时,朱宪便已命令前军变阵准备包夹。 如今见敌军要跑,赶忙命令长兵直冲。 只可惜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加之先前袭扰右翼的骑兵转过头来试图袭击变阵的前军,朱宪不得不做出应对。 终于,在付出百余伤亡之后,骑兵与北司脱离接触。 此战胜,气愈盛。 当斥候传来龙门军已同神卫军交战的消息,陈孚接受朱宪的建议,同意立马赶去支援。 于是朱宪传令各部以车轮阵前行。 原先的前军、中军暂且留在原地整顿兵马,救护伤兵,未曾参战的后军变为前军,往龙门卫营地方向赶去。 骑兵先前一战死伤不到一千,尚有一战之力。 朱宪不敢走得太快,把斥候散开死死盯着骑兵动静。 不过骑兵将领显然无法接受如此损失,退却之后,直接往城东马军的临时营地去,根本没有攻击行进中北司的意图。 朱宪收到回报后,持着谨慎的态度,没有命令加速。 他这边缓缓前进,却苦了龙门卫。 龙门卫早上按照约定出营准备接应北司退往龙门,却不料走了没多远就被神卫军拦住。 若不是有天雷军的火器帮助,在人数上有劣势的龙门卫面对神卫军的突然袭击,哪怕以吃饱喝足之态面对腹内空空的敌军,也讨不到多少好处。 得知北司击败骑军,龙门卫放开手脚大开大合,试图拖住神卫军,等待携势而来的北司收割战场。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赶到城外亲自指挥的王江听闻马军败退,只花了短短一瞬,就判断不能再打下去了,着手调派兵马压制龙门卫,以便停战。 等北司兵马赶到战场,战斗已经进入尾声,只剩零星几处仍有拼杀。 官军气稍沮,但无论是人数还是补给,都占据绝对优势。 只是这一战,却让那些将领们心思浮动。 原本慢腾腾跟着北司的偃师卫和北邙卫直接退回城东营地,王江这边也令神卫军据守营寨,坐视北司在龙门卫营地左近安营扎寨。 下午,王江入城。 天子来了诏令,要见他。 入宫见天子之前,他先等到了一个远房亲戚,就是曾经托陈佑关系提拔的柳彦。 将一封信交给柳彦送往汴梁,王江才带着请罪表入宫。 应天门楼上,柳逢春看着风风火火往宫内赶的苏凤羽,面露思忖之色。 过不多时,一宦官自同明殿方向赶来,带来了任喜要见柳逢春的命令。 柳逢春不敢耽搁,连忙走下城楼。 匆匆忙忙朝同明殿去,路上正遇到苏凤羽神情肃然往应天门去。 见到任喜,不等他行礼,就听任喜开口道:“辽国遣使议和,你带人去怀州迎接。” 柳逢春一愣,躬身问道:“不知鸿胪寺何人前去?” “没有鸿胪寺的人,就你去。” 任喜双目微狭:“官家不想在这时候见到辽使。况且,陈贼起叛军,自然也不想让天子见到辽使。你可明白?” 第八百三十八章 西狩征尘出洛阳 话不说透,只能靠猜。 柳逢春向来猜得极准。 他应下此事,拟了一份名单叫下属去一个个通知。 今晚就得出发。 在人手到齐之前,他收到了眼线的通知:前往汴梁送信的柳彦还没出城就被武德司抓到了。 虽然从柳彦身上搜到的信件中并没有什么实锤的证据,但这件事导致王江下狱。 柳逢春之前看到的苏凤羽,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急召入宫,领下了查抄王江家宅、接管城外兵马的任务。 一个人坐在武德司衙门里,柳逢春静静思索这件事会有什么影响。 当晚,天武军过虎牢的消息传来。 结合上午神卫军、龙卫军大败的消息,城内人心惶惶。 这种情况下,临阵换帅一事也传遍了洛阳诸军。 据传,前几日被抓到的陈贼细作程有道禁受不住严刑拷打,供出了一份名单,排名第一的就是王江! 程有道的确是陈佑的细作,他被抓获后,武德司也的确依据线索抓到几名下线。 九成事实,再联系昨天“禁军有将领心向叛贼”的消息,打消了旁人最后一丝怀疑。 暮色渐浓,炊烟散去。 下午才建成的城南军营里,突然有了动静。 先是增加斥候密度和巡视范围,确认周边无人观察之后,两座军营涌出兵马, 人衔枚马衔嚼,悄悄往南撤去。 以他们现在的战绩,留在洛阳城下等待天武军甚至陈佑抵达,是收益最大的选择。 问题在于,加上龙门卫的粮食,他们最多只能坚持两天就彻底断粮了。 为了防止出意外,必须往龙门方向退,同时得分兵去寿安、伊阙或者颖阳寻粮。 城南大营在行动,城内殿前司也没停着。 苏凤羽安抚好神卫军和龙卫军之后,立刻安排殿前司准备粮草辎重。 夜幕降临后,他开始抽调各军值得信任的中底层校尉所掌控的都、营至城西周山书院。 各类辎重也都往周山转运。 过了子时,任喜叫醒赵德昭。 半个时辰后,天子并皇子郑王、宋皇后、卢太后一道出宫,在武德司、殿前司的护卫下往周山去。 在官军忙碌的时候,城南大营终于彻底空了,负责殿后的龙门卫一都兵马没有丝毫留恋地转身踏上返回龙门大营的道路。 片刻之后,侍卫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田胜军带着几名亲卫来到城南大营边上。 “将军,这义军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啊。” 眼见离营寨不到一里地,却依然没有遇到巡夜游骑,跟着田胜军一道过来的龙卫军都指挥使皮友松忍不住开口。 “是有问题,如此松懈,实是不该。” 田胜军也是神情严肃。 如果陈孚等人真的膨胀到这种程度,小胜几场之后就如此大意,恐怕不是一个好的效忠对象。 继续向前,田胜军突然止住众人:“不对!” 几人勒马停住,侧耳倾听一阵,田胜军突然指派一人入营查看。 过不多时,营门洞开,依然毫无动静。 不用等回报了。 田胜军拍马上前,进入空荡荡的营寨。 “将军,这” 皮友松有些不知所措。 毕竟准备投降的时候,发现投降对象不见了,这种事让谁遇到都会难以接受。 田胜军没有说话,引了一支火把走出营门,朝地上一照,跟着杂乱的脚印走了几十步,才将火把一扔,叹道:“往南去了。” “那我们怎么办?” “回营吧,走一步看一步。” 翻身上马,田胜军突然顿住,他左右看了看,最终选定一人,马鞭指着那人道:“你往南看能不能追上义军,通知陈家二郎,说是周帝已经出城西去。” 寅初,殿前司敲开一部分朝廷重臣的家门,十分强硬地带上他们的妻子儿孙一道出城往周山去。 而田胜军派去的信使也终于追上了陈孚一行。 得知消息后,陈孚同朱宪等人商讨一番,索性兵马需要休整,便命令大军安营,同时派人返回洛阳城下查探消息。 另由安排了千余精兵先行往伊阙去,早点征纳粮草运到龙门。 天光大亮,朝廷兵马大都在朝城西进发的消息传来。 紧接着传过来的是城内出现火光和浓烟! 如此,陈孚等人终于相信天子真的要往西边去了! 只可惜他们现在做不到立刻拔营追赶。 无奈之下,陈孚一面派人赶往汴梁通知父亲,一面安排人手回洛阳寻找未曾跟随天子西去的武官员,想要先接手籍簿粮草。 至中午,洛阳消息先传回来。 城内粮仓起火,因有人阻止救火,哪怕粮仓周边的防火铺子反应及时,也仅救下来不到四成粮食。而且大部分不是过了火就是过了水,保存不了多久就会变质。 另就是洛阳兵马分作三批,最得天子信任的那部分护着天子朝臣走在最前面,稍次一点的在天子离开周山后也动了起来,算是殿后。 最后剩下的那一部分在洛阳城内起火之后,便乱了起来,部分军汉在营正等带领下入城劫掠,丝毫不考虑现在处境如何。 而那些有些追求却被丢下的,或者说没来得及收到西进通知的将校们,一个个严令部下谨守营寨,然后亲自往南想要面见陈孚,邀请他入城主持局面。 直到这时,陈佑从龙门卫、北司和天雷军各挑了一部分精兵随行,甩开大部队直接往洛阳赶。 人生就是这般奇妙,六个时辰前他还巴不得离早点离开洛阳抵达龙门,六个时辰后他不免懊悔昨晚怎么跑得那么快。 小股部队行进速度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就赶到了洛阳城。 在洛阳城下,陈孚见到了洛阳现有的,还在能控制住的兵马。 步军三万余人,马军两百多骑。 值得注意的是,留下来的基本都是北邙卫和偃师卫的人。哪怕之前反过一次的慈涧卫,也被苏凤羽打包带走了,由此可见他是多么不待见这两军人马。 不过问题这都不是事。 投奔梁王嘛,不寒碜! 陈孚自己带来的三千多人驻扎在城南大营,而留下的兵马全都被他调动起来入城镇压骚乱。 待确认洛阳城安稳之后,他通知朱宪等人把兵马全都带来,另外安排信使,抄近路给京兆府送信,看看能不能东西夹击抓住赵德昭。 第八百三十九章 紫薇星落天日改(一) 朱宪还没到,石守信派来的使者先到了。 使者出发时,天武军已经抵达偃师,大约明日午时之前就能抵达洛阳城下。 这批使者不但带来了好消息,也带来了坏消息。 此时此刻,开封军正在白马与成德军交战,无法为陈孚提供支援。 这是早有预料的事情,陈孚并没有太过在意。 当朱宪带领大部队抵达洛阳城,西面也传回消息:赵德昭已经过了慈涧,不过根据速度推算,今晚到不了新安县城。 粮草问题暂时解决,这些天可以先用洛阳存粮撑过去,再难吃也比没得吃好。而且陈孚也安排人手前往周边各县抽调粮食,只要没有旗帜鲜明地反对梁王,至少都会“被迫”提供粮食给他。 陈孚现在最大的短板是没有大规模的骑兵,无法迅速追击官军。 无奈之下,只能以梁王嫡子的名义劝说关隘守将阻拦天子过关。 信已送了出去,就是不知道函谷关和潼关的守将会不会听。 距离新安县城十多里处,一连三座营寨立在谷水北岸。 天子居所在中间那座营寨中,苏凤羽的帅帐则是放在了西边的神卫军营寨。 如今的苏凤羽,除了是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还临时加了行营节度使一职,尚且忠于天子的十万禁军他尽可指使。 只是这时候他坐在中军帐中,却是面露愁容,全无重兵在握的意气风发。 “友臣,眼下这形势,如何是好啊?” 苏凤羽叹了口气,忍不住问出声来。 他的幕僚,侍卫步军司管勾机宜字方世诚闻言道:“大帅乃先帝纯臣,当今股肱,安心王事便可。” 顿了顿,他接着道:“即便是梁王,也不会太过为难忠君之人。” 苏凤羽闻言摇头,正要开口,帐外传来亲卫声音:“大帅,曹旅长求见。” 同方世诚对视一眼,苏凤羽坐直身体,沉声道:“进来。” 一阵细微的交谈声后,门帘被掀开,一个身形壮硕的校尉走进来。 此人走了两步,站住抱拳道:“神卫二师一旅指挥使曹铭远参见大帅!” 苏凤羽对曹铭远的来意已有猜测,故而直接问道:“今夜非是你部值夜,曹校尉来此何事?” 曹铭远没有开口,而是看向老神在在安坐一旁的方世诚。 见此情景,苏凤羽愈加肯定,只是不敢放松警惕,故而一面摸向案下剑柄,一面朝方世诚点头:“吾之事,无方机宜不可知者。” 曹铭远仍然有些犹豫,不过苏凤羽都这么说了,他也无计可施,只得低头压着声音道:“好叫大帅知晓,非是铭远有事要说,而是梁王有事要说。” 此言一出,苏凤羽登时握紧剑柄,竖眉怒目:“贼子安敢欺我!” 哪怕含怒而发,他依然压低声音,似乎并不想被外面听到。 这时候观察到曹铭远慌乱之色一闪而过,面上渐露狠厉,方世诚当即抚须劝道:“大帅不必生怒。” 继而转向曹铭远:“大帅之忠,日月可鉴。如今梁王造反,乃大帅之敌。你一个大帅帐下的校尉,怎就能替梁王传话?” 曹铭远面色变换,终于做出“苏凤羽能被说服”的判断,咬牙道:“铭远亦是忠于大帅,只是梁王郎君遣人寻我,说是要给大帅分说前程。” 方世诚笑了,他看着怒色未收的苏凤羽道:“既如此,大帅不如听一听是何言语。” 说着看向曹铭远:“那人何在?” 片刻之后,一名穿着普通士兵衣服的中年男子走进帐内。 环视一圈后,此人揖道:“苏彦参见步帅。” 苏凤羽微微皱眉,显然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 倒是方世诚起身道:“原来是苏先生,听闻先生乃是王府二郎的谋主,怎会来我营中?” 确认身份,方世诚便不再遮掩。 苏彦肃容道:“彦是为救苏步帅而来。” 苏凤羽微眯着眼不说话,方世诚笑道:“先生何故作此惊人之语?” 都是千年的狐狸,何必走程序呢? 苏彦却没受影响,继续道:“王兵部以参政之尊,执掌京营兵马,一日稍挫,即被刀兵。步帅比之王兵部如何?” 这时候,苏凤羽终于开口:“王定波乃是遣人勾连梁王,我一心忠于天子,岂会慑于其事?” 苏彦笑道:“王兵部是梁王故交,步帅难道就不是了么?” 不等苏凤羽反驳,苏彦继续道:“这朝堂之上,赵中令、胡史馆、皇甫侍中,哪个不是梁王故旧?数十年的交情,一时的矛盾又算什么。” 苏凤羽默然。 苏彦接着道:“天武军明日便至洛阳,郎君也以写信命令函谷关守将拦截天子。到时前有阻拦,后有追兵,步帅或可胜一时,然稍有挫败,天子岂可安心?” “这就不劳先生操心了。”方世诚站出来打断苏彦的话,“先生乃是朝廷反贼,久留营中无益。” 苏彦闻言,笑着拱手:“不劳远送。” 言毕,直接转身出帐。 方世诚瞥向不知所措的曹铭远:“曹校尉不去送一送苏先生?” “啊,是,是!” 曹铭远点点头,顾不上观察苏凤羽的神态,连忙追了出去。 帐内留下二人,苏凤羽问道:“如何?” 方世诚摇头:“君臣相疑,社稷难安。” 苏凤羽默然。 他无法确认天子会不会怀疑他。但为了保命,必须假定天子可能会怀疑他。 “无论如何,曹铭远不能留。” 方世诚说出这话,苏凤羽稍一思忖,点头以示赞同。 营寨之外,苏彦安慰好曹铭远,一再保证苏凤羽已然动心,之后才独自一人上马离开。 走了百多米,翻过一道土坡,十多名骑手等在此处。 “先生可算是回来了。” 一人迎上来。 “还算顺利,之后不必在此等待,我们直接往函谷关去。” 说着,他大概点一下人数,随口问道:“柳司巡还没回来?” 说话间,五六骑从中军营方向过来。 打头一人正巧听到苏彦的话,当即开口:“遇到点事,耽搁了。” 来到跟前,那人开口问道:“咱们是现在走还是再等等?” “现在就走吧。” 苏彦抬头,来人面容映入眼帘。 此人正是勾当武德司公事、武德副使柳逢春! 第八百四十章 紫微星落天日改(二) “我等是直接往函谷关去,还是先过渑池?” 翻身上马后,苏彦开口询问。 柳逢春稍一思量,回道:“宫里已经有一队宦官往渑池去了,我们这时候过去也没用。直接去函谷关,陕州刺史前日伏杀保义节度使,正要整顿保义军前来勤王。函谷关镇将应该不会硬顶着不听号令。” “宦官?”苏彦不由皱眉,“宦官能有什么用?” 他对当朝宦官的了解仅仅停留在“监军”一事上。 柳逢春咧嘴笑道:“武德司不少关键位置,都是宦官充任。” “原来如此。”苏彦点点头,“那便直接往函谷关去。” 一行二十余骑往西边去时,安排好监视曹铭远一事的苏凤羽回到帐中。 方世诚还没回去休息,依然留在此处翻阅书。 “友臣怎地不去歇息?” “大帅回来了,曹铭远安排妥当了?” 苏凤羽走到主案后坐下:“为防营啸,今晚不好动手,留待明日。” 方世诚闻言笑道:“却是巧了,我方才突然想到,明日或可设下埋伏,叫叛军讨不得好。” “哦?”苏凤羽撑着桌案,身体微微前倾,“愿闻其详。” “听那苏彦的口气,陈二对那函谷关颇为自信,且明日就会将兵来追。” “嗯。”苏凤羽点头,神情严肃,“那厮轻慢如此,非是无因。” “得知函谷关事,若我等欲降,则会缓慢而行;不欲降,则必速行以求拿下关隘。” “的确如此。” 附和一声,苏凤羽皱眉问道:“仅仅为了知晓我等态度,此举未免太过轻巧。” “是。如果官军真的趁他们立足未稳拿下陕州封锁关隘,他们也只能隔山兴叹。” 沉默一阵,苏凤羽缓缓开口:“友臣以为,彼等有何谋划?” “这也是我所疑惑的。” 方世诚叹了一声,继而道:“不过可以试一试陈二的后手。世诚想着,明日可做出急行赶往陕州的假象,安排人手在缺门硖石一带设伏,或可占些便宜。” 思虑良久,苏凤羽点头道:“也可。” 此时此刻,殿前司营寨内,任喜匆匆忙忙走进天子营帐。 武德司的探子发现有外人夜入营寨! 虽然没能抓到人,但趁着夜色鬼鬼祟祟出入军营,显然同叛军有关。 得知这个消息后,赵德昭顿觉毛骨悚然。 军中果然有心向叛军的! 不等他考虑当如何处置,殿前司吴肃便在帐外求见。 吴肃进门之后,首先奉上一封书信:“启禀官家,方才臣发现有人将此信丢在臣之营帐外,臣不敢擅专,特送来请官家定夺!” 收到天子的示意,任喜接过信封仔细查看。 “封签完好,未曾打开。” 任喜说着,招呼过来两个小宦官,将信递过去:“去营外用刀挑开。” 宦官出门,赵德昭这才朝吴肃点头:“吴卿有心了。可发现是何人所送?” “回禀官家,臣暂未发现。且夜色渐深,不敢大肆排查,须得等待明日方可讯问。” 两三句话的功夫,小宦官拿着拆开的信走进帐中,将信交给任喜。 这就是一封普通的劝降书信,落款是陈孚,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事物。 看完之后,赵德昭不由嗤笑:“此粗鄙,不值一读。” 话音刚落,帐外再次传来通禀:蒋树和包牯牛一同来了。 甫一进门,蒋树便说出一个震惊众人的消息:“今夜臣之下属多持信寻臣,欲以臣为首,挟天子降叛贼。” 紧接着,他从怀中取出数封拆开的信:“臣借口销毁物证,将一干信件都收了过来。之后又去训了包马帅,果然贼人也有投信于马帅处。然臣同马帅等待一阵,却无马军将校持信示忠,臣不敢再等,连忙同马帅一道赶来求见官家。” 听到这话,赵德昭猛然一惊,将目光投向吴肃,强忍着恐慌缓缓问道:“吴卿,卿军中可有将校收到信件?” 吴肃紧抿嘴唇,眉眼间带着沉重:“回禀官家,臣来之前,尚未有。” 帐内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好一会儿,包牯牛突然恶声道:“忘恩贼臣恁多!咱非得砍了那些鸟人不可!” 蒋树连忙劝道:“现如今情况不明,不可妄动。” 赵德昭这才回过神来,长舒一口气后,开口道:“若是人人都如卿等忠心,吾也不会在此。” 这话一出,吴肃等人连忙下拜,口称“本分”。 赵德昭走过来将他们一一扶起,之后吩咐任喜:“去把赵相公、皇甫相公和郭相公请来。” 然后转向吴肃三人:“卿等且等候一阵。” 任喜离开后,赵德昭坐了一阵,脸色越来越沉郁。 不知过了多久,赵普三人联袂而来。 进门扫了一眼屋内众人,赵普禁不住出声问道:“苏凤羽、贾云城都没来?” “或许他们没有收到信。” 郭振注意到天子的脸色,开口解围。 显然任喜已经将事情原委告知他们了。 “这不是坑人吗!” 划分给南城近卫司的营区里,贾云城看着桌上的空信封,愁容满面。 这个信封上写着他是收信人,封口已经被拆开,但里面并没有装信纸! 他甚至不敢找人来商量。 任谁都不可能相信,这劝降的信封里面竟然没有装劝降信。 纠结了好一会儿,贾云城终于下定决心,拿起信封凑到烛火上。 反正他就当没收到这个信封。 送走赵普等人,任喜正要去侍候天子洗漱,武德司谍报负责人突然找了过来:“细作发现侍卫步军有异动,似乎是步帅苏凤羽特意安排人手监视一个叫曹铭远的旅指挥使。” 任喜闻言,神情肃然地点头:“我知道了,继续盯着曹铭远。” 次日一早,谷水沿岸的三座营寨渐渐苏醒。 趁着军中伙夫尚未准备好早饭,苏凤羽赶往天子营帐,想要定下今日行止。 尤其是急行至缺门后分兵埋伏这件事,得提前确定好,免得露了破绽被叛贼探子得知虚实。 今早侍候在帐外的是王继恩。 他虽不知信件一事,但昨晚“三相公三将军齐聚御前,而苏凤羽和贾云城缺席”的事情早有人告知与他。 此时见了苏凤羽,他不露声色地让苏凤羽在外等待天子接见,趁着入内通禀的功夫,令人去寻赵普。 第八百四十一章 紫微星落天日改(三) 苏凤羽在帐外站了一阵,唐思恭带着几名健壮的宦官走进帐内,之后王继恩才出来将苏凤羽迎入帐中。 进门之后,不等苏凤羽行礼,赵德昭首先开口:“军营之中,苏卿不必行礼,今日有何安排?” 苏凤羽依然长揖,之后才道:“回禀官家,臣预备快速行军,争取今日全军通过缺门,之后在缺门和硖石堡一带设伏迎击叛军。若能迟滞叛军,则可为我等西行留下余裕。” 赵德昭皱着眉考虑一阵,开口问道:“吾闻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这十万兵马,如何能一日通过缺门?” 苏凤羽解释道:“此正为诱敌之计也。 “臣得知叛贼石守信将至洛阳,若彼至,则叛军兵力不弱于我,故假借急行诱使贼酋陈孚率兵急趋。 “京卫两军虽未能阻拦叛贼,然其也叫叛贼不敢尽出,且叛贼并无大部马军。臣估摸着,若彼此时追来,最多只能将两万之兵,以求扰疲我军。 “我军争利,敌军亦争利,十万对两万,优势在我。” 说话间,赵普在任喜的引导下走进帐内。 赵德昭顺势问道:“苏卿欲急往缺门设伏,赵卿以为如何?” “或许可行。”赵普回了一句,继而朝赵德昭躬身行礼,“官家吩咐便是。” 沉默良久,赵德昭终于出声:“便如此吧,苏卿可以回营了。” 这话有些奇怪,但苏凤羽没考虑那么多,一边行礼告退,一边想着等下把其他将领召集过来该怎么说。 刚走出营帐,苏凤羽愣住了。 营外百余持枪士兵将营门处围住! 苏凤羽连忙回头,只是这片刻的犹豫,帐内几名宦官拥在一处朝他挤来。 猝不及防之下受到撞击,苏凤羽腿脚不稳朝外踉跄倒去! “欲杀大将乎?欲杀大将乎?” 苏凤羽一面试图稳住自己,一面高呼不已。 瞬息之间,一帮人拥上来将其擒住,苏凤羽犹自高呼:“一再临阵杀将,何其不智!” 此时任喜也走了出来,他示意下属将苏凤羽嘴堵上,同时眯着眼开口道:“苏将军莫非以为昨夜之事真的无人能知?” 这话一出,苏凤羽怔住。 待苏凤羽被堵住嘴拉走,任喜回到帐内将苏凤羽的表现仔细说来,赵德昭倒没说甚,反而赵普摇头叹息:“果然昨夜他也收到了劝降信。” 早前一段时间,苏凤羽进入殿前司营寨后,皇甫楠就带着十多名亲卫赶往侍卫步军所在的西大营。 进了营门,他直奔中军帐去。 在营中巡视、观察士气的方世诚得知此事,没敢阻拦,甚至来不及回去收拾随身物品,直接寻个借口出了营寨。 控制了印信兵符的皇甫楠安排中军帐周边护卫召集步司各部将领前来议事。 曹铭远焦虑惊慌之下以为谋划暴露,直接点起兵马,宣称受梁王命令去保护天子,带着人往营外冲。 他这一动,皇甫楠的目标再难达成。 那些磨磨蹭蹭还没到中军帐的将领还好,他们有了借口留在本军,还能约束从属不动如山。 而动作迅速已经抵达中军帐的将校就惨了,他们的部署没有中高层将校的约束,接近曹铭远旅的全都乱了套。 要么成一盘散沙各自冲突不断,要么在基层校尉的带领下跟着曹铭远旅一同往营外冲。 皇甫楠不得不把聚在中军帐的将校放回去,没有直属部队的他,面对这种乱象,一时也没什么应对手段,只能先把还没乱的部分安抚住。 同一时刻,郭振入东大营,召集南城近卫司将校。 他这边倒是顺利,贾云城没有升起旁的心思,丝毫没有心虚。他一边请郭振在南司中军帐上座稍等,一边派人通知手下将校。 将校们还没到,贾云城坐在郭振身侧陪他闲聊。 郭振突然问道:“贾将军昨夜受到的信是怎么写的?” 贾云城顿了一下,立马反问:“什么信?” 之后又挤出笑容补充道:“参政派人送信来了吗?” 郭振不回答,就这么盯着贾云城。 贾云城不敢躲避,只得带着僵硬的笑容同郭振对视。 好一会儿,一直到有将领进来,郭振才扯出笑容移开目光:“没收到啊,挺好的。” 南司将校陆续抵达,人到齐后,郭振刚说了个开场白就被打断了。 侍卫步军乱战的消息送了过来。 郭振不得不长话短说,安排兵马出营准备镇压侍卫步军。 只是,从曹铭远选择了孤注一掷起,事情似乎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步司生叛的消息很快在将领间传遍了,同这个消息一道传开的,还有苏凤羽遭擒杀的消息。 马司的田胜军先后得知这两件事,不敢再继续等待,直接翻脸擒下了主将包牯牛,召集诸将校统一思想。 过不多时,南司兵马出营的时候,马司也做好了游离战场的准备。 是的,游离。 在填充了十万人的高密度战场上,仅有几千的骑兵游离在外等待时机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时机很快就来了。 创造机会的,是曾经经历过主将死亡、内部互相进攻的偃师卫。 划分给偃师卫的营区在中大营的角落,也不知偃师卫这群将校从哪得知苏凤羽是“被怀疑与叛军有关联”而遭横祸的。 总之,他们这群有过造反记录哪怕是被动且抗争过的将校顿时慌了。 苏凤羽并不是第一个因为被怀疑而遭逮捕的人。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很快就会长成参天大树。 于是,偃师卫这群人,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为了防止被冤枉和叛军勾结,他们决定直接投了叛军! 不愿意的将校被关押起来,出声反对的则被杀了。 更为神奇的是,明明直接冲击天子营帐是最佳选择,他们偏偏不这么干,而是往营墙方向冲,想要出营同曹铭远会合。 无论如何,中大营也乱了,这意味着天子再难控制谷水边的这十万兵马。 田胜军立刻分兵,大部进攻南司兵马,阻碍其镇压曹铭远旅;小部分冲击中大营,接应偃师卫的同时,干扰殿前司出营布阵的行动。 第八百四十二章 紫微星落天日改(四) 成规模的骑兵对没有做好准备的步兵来说,是极难抵抗的天敌。 马司加入战场后,郭振、皇甫楠等人镇压乱兵的努力宣告失败。 从外而内,原本就混乱的营寨愈加混乱,甚至出现将领找不到下属,下属寻不见将领的情况! 仿佛膨胀的肥皂泡骤然炸裂一般,乱到一定程度后,在某个瞬间,突然有士卒成群结队地脱离战场。 田胜军没有带人阻拦,冲了几阵后,他为保全实力,带领麾下骑兵撤出战场,远远地看着。 他的目标是可能会逃离乱军之阵的天子,而不是那些可有可无的士卒。 四处奔逃的士卒越来越多,始于谷水大营的这场混乱终于波及到新安和慈涧。 一大早出发往西追赶的陈孚派出的前锋斥候在慈涧西边捉到了逃兵,审出谷水大营暴乱的消息后不敢耽搁,迅速回奔禀报陈孚。 说是快速追赶,实际上陈孚带着两万人才走了十多里,得知消息时正在路上休整。 陈孚一面让朱宪准备加快速度,一面焦急地等待更多消息传来。 一连三四波斥候送回同样的消息,而且越往后得到的消息越有利于己方,陈孚终于坐不住了。 “朱将军!以最快速度前行,我军几时可至新安?” 随行指挥的朱宪稍一思忖,回道:“要保持战力,最快也得到申时。” 说完,他又补充道:“中间必须停一段时间进食饮水,而且整顿阵型极为耗时。如果此时只有两千多人,快速奔袭,晌午差不多能到。” “到中午就只剩残羹冷炙了。” 陈孚来回踱步,走了好一阵,突然停下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朱宪:“军中大概有百多骑,全部召集起来,我带着先行一步赶往新安。” “不可!” 不等陈孚说完,朱宪立刻出声反对:“郎君千金之躯,怎可自蹈险地!敌军即乱,我等坐视即可。” “正是因为敌军乱了。将军也听到了,有那心向吾等的将校举义,此时僵持不下。吾父远在开封,正需某前去鼓舞士气。况且马军在外,可为我恃。“ “郎君当真以为十万人马纠缠难解之地可任人进出耶?战乱之地,一发流矢便可取人性命!” 陈孚却哈哈笑道:“若无亲临箭矢之胆识,天命何以在我?” 豪迈姿态,直叫周围将士哄然赞叹。 笑罢,他看着朱宪,神情自信道:“将军可着先锋领两千兵急行军赶上,大部后方缓行,如此,吾无忧矣!” 朱宪熟视良久,肃然长揖:“宪预祝郎君一战功成!” 陈孚这边匆忙安排追击事宜,谷水大营那边依然乱作一团。 乱战是从西大营开始的,当赵德昭反应过来就已经迟了。 他无法在武德司的护卫下脱离战场,只得留在营帐中,焦急地等待将校镇压乱军。 坐镇中大营的吴肃在偃师卫持刀相向的时候还比较紧张,当发现偃师卫一门心思朝外冲的时候,便放下心来。 他只是下令做出追击阻拦之态,逼迫偃师卫匆忙突围。 相比于攻击已经反叛的偃师卫,更值得他关心的是如何稳住还在手中的殿前司。 世事总是事与愿违,命令各部谨守营寨的命令传达下去没过多久,就收到有所属士卒作乱的消息。 好在目前无人冲击中大营,便是马军,也只想接应偃师卫、阻止殿前司出营。 吴肃带着亲卫和匆匆拉起来的预备队四处奔走,也不知花了多长时间,终于将殿前司控制住。 将所有显露反意的将校和挑事的刺头尽数斩杀之后,大头兵们安稳下来,吴肃得以调动人手整顿中军营。 当先一事就是休整被偃师卫冲垮的营墙。 随着时间的推移,士卒们体力下降,战斗的烈度也降了下来。 接连打退试图冲入中大营的乱兵后,再无人敢冲击戒备森严的中大营。 观察到局部战场有休战的情况,吴肃心知不能再等。 匆忙赶到中军大帐,向天子说明情况之后,赶紧安排所部准备突围。 指挥接近两万人的军队,说是突围,其实和一场小规模战役也没什么两样了。 这样一只以逸待劳的有生力量介入,顿时改变了战场的整体态势。 冲出中大营的偃师卫虽然建制混论,但人数摆在这里,他们接受曹铭远的指挥后稳住了阵脚。 尝试进攻中大营失败后立刻掉转矛头,有马司帮忙阻挡南司,曹铭远得以抽出大部分力量返身冲击东大营。 反应迟缓的东大营很快就成了一团散沙,有奔逃的,有抵抗的,也有顺势加入曹铭远的。 这种情况下,郭振驱使的南司诸将大都起了旁的心思,直接抗命反叛的极少,但出工不出力的为数众多。 在殿前司出营之前,一直是叛军占据上风,曹铭远甚至能抽出兵力紧盯中大营,准备突袭营寨抢夺天子。 但很可惜,眼下的优势并不稳固。 他安排的人手无法拦住殿前司的先锋。 随后以轮阵破墙而出的殿前司前军以无可阻挡的姿态往西面行进。 曹铭远调派前去进攻殿前司的兵马接连受挫之后,那些因为恐惧而反叛的偃师卫将校重又想起之前的恐惧。 反观之前被压着打的南司,却是军心振奋。 原本划水的将校也打起精神来,开始反击。 当天子车驾离开营寨,偃师卫骤然崩散。 吴肃立刻传令变阵,想要一举歼灭叛军。 就在此时,等待时机的田胜军当机立断,下令往天子车驾处突进! 数前骑兵分成四支利箭,提速,再提速,卷起烟尘冲向因变阵而露出破绽的殿前司! “官家速走!” 观察到不对劲,护持着天子的任喜连忙爬上车驾想拉着赵德昭弃车上马。 赵德昭此时脸色发白,依然维持着镇定,他站在车内,挑着帷幕眺望迅速接近的骑兵,微微摇头:“我等在中军,骤然离去,定会打乱吴卿部署,反而帮了叛军。在此等候就是。” 叹了口气,他说出一句低不可闻的话:“且看天意何属。” 第八百四十三章 紫微星落天日改(五) 关键时刻,老将的作用体现出来。 前往步司收兵权的皇甫楠因未竟全功,一开始能直接指挥的也就四千多人。一边消耗一边收拢兵马,到殿前司出营时已经有了五千多人。 先前中大营一片混乱,不知天子情况,皇甫楠全部精力都放在中大营上。 后来同吴肃联系上,得知殿前司已经安稳,天子无恙,皇甫楠便一边驱赶乱兵冲叛军阵势,一边防备马司骑兵。 当偃师卫崩溃,殿前司变阵追杀时,注意到马司调整阵型预备冲锋,皇甫楠立刻命令下属兵马放弃追击敌军,转而往殿前司侧翼移动。 只可惜步司这群人并不是他的直属部队,而且高层指挥体系已然瓦解,哪怕皇甫楠的命令已经提前不少,但当马司骑兵冲至阵前,步司只有堪堪六成兵马抵达皇甫楠预设阵地。 好在皇甫楠对此早有预料,并没有奢求靠单靠步司击退骑兵。 三千步兵扰乱了骑兵的攻势,给了殿前司调整的时间。 明白自己指挥失误的吴肃没有沉浸在懊悔之中,当机立断改变战术。 原本追击冲杀的队伍直接原地休整,同时命令部下腾出一条通道,方便天子车驾远离骑兵进攻方向。 但骑兵毕竟是骑兵,步司只是扰乱了攻势,未能让马司陷入泥淖。 田胜军调整之后,继续朝天子车驾冲击。 哪怕争取到了一点时间,殿前司薄弱的侧翼也不可能立马变得厚实起来。 另一面,注意到殿前司异动,已经准备逃命的曹铭远狠下心来,带着自家亲信的六七百军兵驱赶难以指使的偃师卫乱兵往殿前司方向涌去。 他下手极狠,但凡有试图后退的,不论何人,直接斩杀。 整个谷水战场分成四个部分,由西到东分别是: 被曹铭远驱赶着往殿前司方向挤的偃师卫,最南边的士卒已经脱离大部队当了逃兵,北边这些一路压迫殿前司,终于激起殿前司的反抗。在死亡的恐惧下,西部士卒想后退,东部士卒想前进,两边挤作一团。此时此刻,已经有偃师卫士卒反杀曹铭远下属的情况发生,要是殿前司不崩溃,就得曹铭远崩溃了。 奋力冲锋的马军,一小部与步司交战,大部骑兵分成三道弧形箭头插向天子车驾。 两面受敌的殿前司,西部直面骑兵的部分有些混乱,东部面对乱兵一退再退,试图脱离接触。同一时刻,天子车驾东边兵马正勉强运动,想要让开一条道。 最后是一团散沙的南司,就在马司冲锋的那一刻,贾云城的帅旗遽然倒下。南司诸军刚刚振奋起来的军心如同浇了一盆冰水,各部进退不定。有试图进攻马司侧翼救援殿前司的,也有趁机进攻殿前司援军的,早就混乱的阵型愈加混乱。 南司兵马再往东一里,百余骑正朝谷水战场狂奔! 一瞬之间,殿前司这边风云突变。 曹铭远的几百人再也拦不住乱兵,偃师卫彻底崩溃,便是曹铭远本人,也不得不顺着人流往战场外奔逃。 而匆忙列阵的殿前司侧翼也未能拦住骑兵,三柄利刃干脆利落地划开殿前司阵型,最前方一骑举例天子车驾仅有百米! “保护官家!” 一干近卫高声呼喊,内侍曹奉神咬牙带着亲从挡在车驾前。 任喜爬上车驾:“请官家赐奴婢天衣!” 赵德昭扭头看向周边紧张混乱的士卒,抬手扶了扶头上金冠。 “君子死,冠不免。有朋不必替我而死。” “官家!”任喜喊了一声,趴在车上砰砰磕头,涕泗横流,“忠君之人何其多也!官家脱难则贼臣必亡!” 赵德昭起身欲扶起任喜,却不料车驾猛然一晃,他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任喜连忙爬起来扶住他:“官家仁爱,是臣所以效死也!请官家速离险境!” “请官家速离险境!”车外唐思恭等人也一道呼喊。 战场的最东边,南司的一部兵马停在原地,他们也就一开始拼杀了一阵,之后一个多时辰都在边缘来回移动,挤不进中央战场。 这时候失了主帅指挥,索性停下来等待最后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东边传来。 有那等机警的士卒扭头看去,只见尘土飞扬,数面旗帜飞奔而来。 “梁王!” “是梁王!” “梁王来了!” 有第一声呼喊,很快,呼喊声向西传开。 天子车驾就在眼前! 田胜军面露狠厉之色,高声喝道:“拿椎来!” 接到兵器,他后退几步,随即拍马加速。 身前士卒纷纷让开。 直到面前出现武德司亲从,一个个挤在一处坚决不退。 田胜军没有继续前冲,而是呼喝一声,猛然将手中金椎甩向前方的车驾! “咚!” 一声巨响,金椎弹开,砸倒一片亲从! 田胜军也因用力过猛侧翻在地,快速起身,却见完好无损的天子车驾,他不由愣住。 被砸到的车厢壁凹陷进去,但并不严重。 宰相都有金属马车,天子也不会死守旧规。 虽然天子无碍,但这一声巨响,却震得这片战场安静下来。 也就在此时,“梁王来了”的呼喊传了过来。 田胜军立马反应过来,振臂高呼:“梁王来了!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车驾另一侧,已经翻身上马的赵德昭停住动作。 四下望去,绝大部分士卒都停下厮杀,面露茫然地站在原地,更有为数不少的人随众高呼梁王。 赵德昭叹了口气,不理会焦急催促的任喜,拍马转到东边。 静止的战场上,一队狂奔的骑兵引人注目。 打头的两面旗帜,一面“梁”字王旗,一面“陈”字帅旗。 那面帅旗,赵德昭十分眼熟,那还是当年陈佑辅佐他南下灭国时使用的旗帜,如果凑近了看,还能看到残存的“保信节度”字样。 今时今日,这两面旗帜所到之处,士卒皆让开通道。 很快,这一队骑兵来到距天子车驾百步处,缓缓停下。 恍惚间,赵德昭似乎看到了年轻时候的陈佑。 回过神来,眼前是掀起了洛阳之乱的陈孚。 “吾乃梁王嫡子陈孚!” 陈孚看着赵德昭,口中话语却是对诸将校所言。 “梁王令!诸军罢战,就地驻扎!” 就在他说话时,一张弓悄悄拉开。 “贼子敢尔!” 护持在陈孚身侧的刘延忠眼角寒光闪过,猛然转头目光追去,同时掷出手中长枪。 一支箭歪歪扭扭射出,未能击中任何人。 而刘延忠的长枪却穿过一名亲从的胸膛,牢牢钉在地上,枪尾还在颤动。 赵德昭眼中带着难言的情绪,从此人身上收回目光,看着陈孚,缓缓开口:“梁王,何以为梁王也?” “百姓所望,士卒所尊。”陈孚朗声道,“陛下弃国,梁王不弃!” 赵德昭冷笑一声,正要开口,陈孚直接出声打断:“抵抗无意,降者不杀。” 田胜军立刻高喊:“降者不杀!” 马军诸人立刻跟着喊,声浪传开,不拘原本是何立场,此时都一并高呼。 其实这些底层士卒并不在会谁降谁,梁王不错,天子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反正不打了就是好事。 赵德昭却不知这一层,听闻呼喊,脸上失去血色。 他盯着陈孚:“炳欲杀我也?” 陈孚闻言默然。 田胜军、曹奉神等人不由自主握紧兵器。 良久,陈孚笑道:“若不叫你亲眼看看这天下将来如何繁盛,岂不显得我陈氏心中有愧乎?” 赵德昭看着神态自信不似作伪的陈孚,整个人精气神突然下降一个层次,缓缓道:“如此,我就看着,这天下百姓是否后悔。” 第844章 看宇内谁家天下 陈孚赶到战场,并不能给双方实力对比带来实质性的变化。 但双方士卒在看到梁王旗帜后停战的举动,却让赵德昭同手下将校士兵彼此之间失去了信任。 虽然赵普等人见到陈孚之后厉声斥责,但在军中有些威望的皇甫楠、郭振等人却未曾现身。 如此更叫赵德昭心寒不已,不再希冀有什么变故,在武德司亲从的护卫下返回营帐。 令马司看守好营帐,陈孚就在谷水边上召集师级以上将领。 这时候他才得知,郭振同贾云城遇刺,贾云城重伤而亡,郭振受伤逃遁;皇甫楠倒是好好的,但在他抵达之后突然昏了过去,直到天子入营,才悠悠醒来。 枢密院三相公现在只剩皇甫楠一人,有他的协助,陈孚十分轻松地安抚住众将。 各部归营清点损失,救治伤兵。 等朱宪带兵赶到,再无出现变故的可能。 丁卯,帝次新安东。戊辰,军乱,陈孚引梁王旗至方平。己巳,归洛阳。 洛阳的消息送到陈佑面前时,他才刚离开汴梁城。 仔细考虑之后,他传信洛阳,中枢诸人暂时不变,全力处置对辽战事。 陈孚将西狩的天子重又护送回洛阳的消息在有意传播下,连同梁王即将率军入京的消息一道,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各州郡。 改朝换代? 还是,魏武旧事? 很多人在等待,也有人迫不及待。 陈佑入郑州境时,郑州刺史带着阖州官员等待岸边,上表劝进。 陈佑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把刺史县令等人叫上船谈一谈当地民政,便叫他们各自回衙,一如往昔。 如此行为,却叫沿途官员大受鼓舞。 除了原本就站在梁王一边的官员,其他人一面私下里讽刺陈佑连三辞的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一面发动治下拦路劝梁王称帝。 看似是一场场闹剧,但一路行来却无人站出来阻止,就表明了京畿地区的政治风向。 丙子,天光未亮,洛阳城便苏醒了。 圣明仁爱的梁王将于今日抵达他忠诚的洛阳! 这时候依然有一部分年轻官员忠于周天子,他们本来约定好今天一道拦在城门外斥责乱臣贼子、窃国大盗。 可惜从昨晚开始,已经归顺的禁军士兵便将这些人的家宅团团围住,禁止人员出入。 城门外,陈孚同赵普等人站在迎接的队伍前头静静等待。 赵普身为周国的首相,有义务阻止周国的梁王谋权篡位,所以他亲自来到城外准备劝阻梁王。 日上三竿,东边官道上接连有骑手出现,通报梁王车驾距此处还有多远。 在车驾距此一里时,城外众人的视野中出现了渤海军的队列。 打头的渤海军绕过迎接人群继续往城门方向去。 这是早就通报过的,渤海军要接管皇城,而且在梁王入城前后,上东门的防卫也要暂时交给渤海军。 目前来看,除了天雷军,各地海军是梁王最信任的军队。 过不多时,江昌嗣抵达此处。。 离着还有三四十步他便翻身下马,走到陈孚面前拱手道:“渤海军江昌嗣参见郎君!” “江都指。”陈孚笑着回应,“都指一路行来,辛苦了。” “职责所在。”江昌嗣再次一礼,“郎君稍待,昌嗣受命接管皇城,这便去了。” 江昌嗣入城不久,梁王车驾终于到了! 十分厚重,必须六匹健马才能拉动的厚重马车缓缓停在众人面前。 在陈孚的带领下,皇甫楠、石守信等人恭敬下拜:“臣等拜见大王!” 一时之间,此处还站着的,就只有赵普等政事堂三相公,以及天官杨子任。 亲卫掀开障尘,陈佑出现在众人面前。 双方目光对上,赵普沉声问道:“边事未息,大王为何不得诏令即带兵入京?” “天子失德,民乱四起,内不安则外难靖,吾此来,是为平内乱、御外敌。” 赵普沉默一阵,继而问道:“大王入京,置天子若何?” “当世袭周王,为吾宾客。” 话音落下,赵普三人恭敬下拜。 陈佑把目光转向仍然站着的杨子任。 不等他说话,杨子任便开口:“如今我为周臣,不可拜外君。” 陈佑闻言露出笑容,朝着杨子任点点头,抬头看向近在眼前的洛阳城墙。 他陈将明,又回来了! 入城之后,陈佑直接往宫城文思殿去。 原先英华录编纂组留下的痕迹已被打扫干净,在皇城清理完毕之前,陈佑都会住在文思殿。 渤海军的一部分精锐将驻扎在隔壁的东宫,一旦有事,梁王亲军会立刻护送陈佑进入东宫,固守等待支援。 安顿好后,陈佑在文思殿内召集亲信。 被解救出来的方文韬、李昉、沈义伦,以及刘河、宋白、江昌嗣、朱宪、柳逢春等。 另外就是抛下官职匆匆赶回来的汪弘洋、韩向阳二人。 当然少不了陈孚,他坐在宋白边上,前头是方、汪等人。 城内诸事议定,众人交换目光,汪弘洋终于提出最重要的问题:“当今之计,有三件大事需要定下。” “平远请讲。” “一者,新朝国号为何?二者,大王准备何时登基?三者从龙诸将如何封赏?” 说到第三点,江昌嗣等将领全都竖起耳朵看向陈佑。 封赏要是做不好,会出大事。 陈佑沉吟一阵,缓缓开口:“吾乃虞舜之后,国号便为‘虞’。年号么,就叫‘维新’吧。” 众皆点头。 国号来源没问题,而且能让皇室血脉还攀附上古圣王,挺好的。 年号出自“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虽然有些不妥,但用在“虞是古朝,今承新命”,也勉勉强强。再加上陈佑一直以来的旗号就是革新改政,新朝初立,还算恰当。 “登基就放在十月初一吧。古时以十月为年始,取一个好兆头。” 现在是九月二十六,离十月初一也没几天了。 “对了。”陈佑突然想起来,“没必要带人劝进,也无需周帝禅让。民意即天意,吾自承天意,安民守土,定鼎宇内。吾不负民,则民不负我。” 不劝进倒没什么,但不禅让,就有些不妥了。 方文韬、汪弘洋等人连忙劝阻。 最后定下来的是,让周帝下诏退位,让于贤君。但陈佑的登基诏里面不提受禅,只说从民意受天命。 “至于封赏。”陈佑扫视诸人,“我准备重定世袭爵位。” 汪、韩等早就知道,此时尚能平静,方文韬和江昌嗣等人却是禁不住呼吸加重,幸福来得太突然。 “在此之前,勋爵暂不赐封。职事的话,先把空缺的补上,两府六部以及诸军,只要愿意归顺新朝,半年之内先不动。一切都等击败辽军,平定各地战乱之后再说。” 显然,以后能有什么爵位,全看这半年的战功了。 高层将领的封赏可以往后拖,底层士兵的赏赐不能拖,只能先出血发钱。 次日,新朝建立之后将重启世袭爵位的小道消息在中高层文武官员中传播开来。 官员们的情绪躁动起来,但这官心,却一下子安定下来。 登基事宜自有臣属操持,居住在文思殿的陈佑已经把精力放到对辽战事上。 另有不少地方的官员、豪商、地方豪强起兵反对陈佑,尤以两浙和蜀地最为严重。好在庞中和同白茅能力不俗,总算没叫这两地叛乱往外扩散。 戊寅,周帝赵德昭召集群臣,宣读退位诏书。 理论上来说,华夏境内已经没有统一政权了,不过曾经的周国朝廷仍在运转。 耶律休哥派出的使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进入了洛阳城。 本该被柳逢春截杀的辽使顺顺利利来到了洛阳,但之后的事情却变得坎坷起来。 他想见周天子,却被告知天子退位,周国已经没了。想见新帝,却得知现在还没有皇帝登基。 就在辽使不知所措时,河南府境内百姓在得知周帝退位、让天下另寻贤君之后,纷纷请愿,要求当世圣贤陈公讳佑者登基为帝。 这都是百姓自发,总不能怪官员们劝进了吧? 百姓的请求有几分真几分假暂且不去追究,但开国登基的准备已经在有条不紊地准备中。 这一日,太原报,西线辽军分了大部兵马北返。 紧接着就收到了河东战报,已在阳武谷同辽军交战,正全力往雁门进发,势要封锁西线辽军北归路线,完成关门打狗的战略计划。 己卯,河北来报,已经在易县一带稳住防线,同东线辽军多次交战互有胜负,但辽军一直未能突破防线继续南下。 庚辰,陈佑回应百姓请求,他将于次日在乾元殿登基。 或许是巧合,庞中和在两浙大胜叛军、正追剿残党的消息在这天下午送到洛阳。 十月辛巳朔。 卯正,宫门大开,文武百官陆续身着朝服入宫。 从端门到乾元殿,卫兵肃立,旌旗招展。 乾元殿阶下两旁空地上,精挑细选出来的壮硕士卒,文盔饰甲,手持礼器,昂首挺胸。 士卒外侧,是钟鼓礼乐所在,正在做最后的演练。 辰初,新朝未来的宰相们从文思殿离开,赶赴乾元殿,站到殿前台阶上。。 过不多时,陈佑登上玉辂。 “玉辂过了文成门!” 所有人紧张起来。 “玉辂过万春门!” 鼓乐起。 片刻后,乾元门豁然洞开。 钟响,鼓乐息。 门口仪卫齐声高呼:“天子到!” 两侧仪卫紧跟着高呼:“天子到!” 外侧,号角声起。 纯色白马拉着玉珞,在号角声中缓缓前行,一直到乾元殿台阶前。 号角声停。 陈佑走下玉珞,抬头看去。 透过摆动的玉旒,能看到陈孚、陈元两兄弟并内定的宰相们侧身站在最上一层台阶上,往下是六部六司以及各军将领。 其余文武,都在台阶前。 陈佑深吸一口气,提着衮冕衣摆,缓步迈上台阶。 盯着这边的礼官立刻传信,鼓乐再起。 每一步,陈佑都走得十分认真。 就好像这是他曾经走过的路。 初至此地的无措; 死中求活的庆幸; 面临威胁的隐忍; 剪除敌人的畅快; 保扶新帝的惊险; 平灭敌国的威势; 改革受阻的挫败; 执政天下的豪情; 革新改制的艰辛; 以退为进的筹谋; …… 一步又一步,陈佑将文武百官甩在身后,他越过了尚书都指,越过了两府宰相,一个人走向最高处。 终于,陈佑踏上了最后一层台阶。 在他面前,是这个国度最宏伟的议政殿堂;在他身后,是这个帝国最中枢的文武官员。 直接走到厚实暖和的坐席上,站定。 鼓乐声在此刻平息,只余旌旗猎猎。 陈佑闭上眼,回想他一直坚持的信念。 睁开眼,转过身。 这是他的天下! 【全书完】 完本感言 终于写完了。 说出来可能朋友们不相信,我原本是想在“抬头看向近在眼前的洛阳城墙。他陈将明,又回来了!”结尾。 准确地说,这一句话是整个故事最开始的设定。 当时我脑海里面浮现出这样的场景:一位权臣被赶出中枢,在内外交困的情况下,大家又不得不把他请回来。 于是,就有了这么一个故事。可以说是,就为了这点醋包的一顿饺子。 好在,这顿饺子勉强还能入口。 当初投稿,定的名字是《国贼》,上传时候发现被占用了,就改成《欺世盗国》。从这两个名字也能看出,一开始想写的就是“当贼的过程”。 也就是说,成功之后的内容,不在咱们的叙述范围内。 甚至于,我一开始的想法是到“入京”结束,后面的登基也不写,直接留白,盗国成败与否存乎一心。后来想想,还是给一个完满的结局,也不枉朋友们陪伴陈佑走完这条盗国之路。 登基之后还有很多事情,如何处理旧朝势力,如何继续推动社会变革,怎么才能在陈佑死后保证科技的持续进步…… 但这都是另一个故事的内容了,就当是给我留点存货,以后再写吧。 接下来说一说陈佑。 二十多年间,陈佑的想法和目标改了很多次。 一开始他只想活下来,权位都是虚的。 后来,想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痕迹,想要对得起穿越者的身份。 然后,他发现把理想寄托在皇帝身上是不现实的。理想状态下,一个理性的皇帝应该把自己的利益和最广大群体的利益绑定,可惜现实不存在这样的皇帝。那么,虚君就成了一个合适的选择——陈衡正是受了他的影响,才有了虚君的想法。 最后,十年执政,一次又一次出现借助皇权试图颠覆陈佑新政的对手,陈佑终于下定决心将皇帝搬开,自己去做——这段时间成长起来的陈孚和父亲保持一致。 至于社会制度的选择,核心在于,由谁创造利益、由谁分享利益。 在陈佑的设想中,世袭贵族是比较重要的一环。 按照设想,他们只能在爵位和参政之间选择一个,那些不当官的贵族,仅有的两个追求可能就是更高效地赚钱和研究理论追求真理——陈元会做出表率——说白了就是当世的物质享受,和青史留名的精神追求。 当然,书中的想法都是简化的理想状态,包括陈佑等人面临的旧势力反扑,也都被有意淡化。 毕竟这只是一个故事,想在故事中表达深刻的思想,对我来说有些困难。 不过最后一段,陈佑两次重要谋划全部落空倒是我有意为之。 第一次是罢相离京,陈佑计划罢相时间要更晚一点,他准备在离开之前,推行一系列更激进的措施,同时安排好接班人保证未来一年这些措施能有初步效果。 可惜他遇袭后众人的应对太过强硬,他如果想继续留在中枢,就必须彻底架空皇帝,再也没有退让的余地,对未来的计划影响太大,所以只能顺势卸任。 第二次就是最后的起兵。启用陈孚负责纸钞,使经济爆雷的时间延后;雁门关的失守,使得辽军攻势强于预期。最后是有人鼓动灾民以梁王名义起事,陈佑不得不在矛盾还未彻底爆发的时候动手。 有谋划的不止陈佑一人,无法实现全部目标才是常态。 故事就说到这里,最后说说我自己。 其实这几天一直在犹豫,是不是真的就在这里完结,考虑许久才下定决心。 限于水平,很多想写的没能写出来,勉强写出来的也没达到预期效果,有些遗憾。 不过,即便如此,依然有五六十位朋友一路陪到最后,十分感谢你们的支持和陪伴。 本书创作中留下的遗憾,等我积累了足够多的知识再来弥补,这次就到这里了。 既然要积累知识,短时间内也不会再写历史。 下一本书还没考虑好写什么(理直气壮.JPG)。 总之,再次感谢大家,感谢你们对我的信任,感谢你们对故事的喜爱。 感谢“渝州都督薄亲王”、“书友20181118170424229”、“艾尔法西尔的英雄”、“qdlaozhang”、“埃提亚灬”、“lazyfrog”、“南洼第一帅”、“紫雨寒风2017”、“宁静繁星”、“以屎为贱”、“琴风临晚”…… 名字好多,就不一一列出了,所有订阅过、打赏过、投票过的朋友,感谢你们。 最后,感谢“又要返回键”的打赏,在这章发出之后,你们就看不到我专门感谢打赏啦! 祝福朋友们生活和美、身体健康,也祝你们在生活中,在故事里,得到更多的感动,发现更多的美好。 江湖路远,青山依旧,咱们有缘再见! 公元二零二一年辛丑七月乙未十一日庚申 司史顿首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