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皇后今天被废了吗》 1、有长进 成景三年,九月,秋高气爽,硕果丰收。 皇城之内,禁卫军在安国公府许家搜出伪造的龙袍玉玺、许家人因涉嫌谋反全部下狱。 帝着令:“凡欲谋逆者不分首从皆斩,家中男丁十六岁以上者处绞刑,十六岁以下者流放三千里,女子削籍入宫为奴为婢,永世不得脱籍。” 听闻问斩那日,先斩安国公,再斩安国公长子许淮远,一个接一个,连斩三天,最后人数过多,刽子手的刀都钝了。 皇城东边集市里血流成河,无处下脚,监斩官派人清洗了三天三夜,血腥味依旧未能散去。 茶楼酒肆有去过现场的百姓摇头叹气,议论纷纷。 “那叫一个惨啊——脑袋都能堆成山了!” “哎,可不是嘛……听说,除了一个七岁幼子以丹书铁券换来一命流放边疆,其他人都死绝了。这还是恭王爷的母家呢,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啧啧,太惨了……看来这成景帝的手段着实狠啊……”有人八卦道,“诶,我还听说许大公子的夫人还是他的旧相好呢,当初他还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这位夫人和许大公子打过一架呢。” “我也听说了,只不过他当时无权无势,这姑娘转头就进了许大公子的怀抱,害得他差点连个太子的名头都没保住,没成想也有今天。你们说那位这是不是携私报复?” “这谁知道啊……” 众人慨叹几句,又转移了话题。 秋日,落日余晖染红了天边的一片云霞,淡黄的光线打在红墙绿瓦之上,把厚重威严的紫禁城都晕染得柔和了几分。 寿康宫。 霍长君乖巧地端坐在对面,陪着太后下棋。 太后虽年逾四十依旧风华不减,整个人精气神十足,尤其是一双丹凤眼格外有神采,透着精明与狠劲,便是霍长君比她年轻十几岁也不敢小瞧她分毫。 棋盘之上,黑白玉子胶着,黑子杀伐果断、勇猛无畏,白子绵里藏针、滴水不漏,谁也不让着谁。 小太监数了棋目之后,笑眯了眼,恭敬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棋艺无双,这又是一场平局呢。”低细的嗓音里都透着讨巧的味道。 听见报了平局,太后扔了手上的白子,笑道:“老了,都下不过你了,看来这些年没白在我这儿混日子,还是有不少长进的。” 霍长君一颗颗地拾起黑子,巧笑道:“都是母后教得好。” 太后娘娘被她哄得开心,心里头舒畅,嘴上却是故作嫌弃道:“你这丫头,就是嘴甜,惯会哄我,该不会这棋也是在故意让着我吧?” “哪里会。”霍长君忙放下手中的棋子,讨好地给太后捏了捏酸痛的手臂。 “好了好了!”太后这下可不准备叫她撒娇讨巧蒙混过关,按住她的手,略微正色道,“教你这么多,怎么没见你怀个孩子给哀家逗一逗呢?” “普通人家的老祖宗到了我这个年纪可是早就儿孙满堂了,我这儿怎么还连个影都没见着?” 一提起孩子的事,霍长君脸上的笑就淡了两分。 自她嫁给谢行之已有十年,可是膝下至今没有个一儿半女,从前还能说是年岁小不着急,可如今谢行之都登基三年了,她还是无所出,这下不仅是太后就连朝臣都开始进言了。 她只能勉强笑着宽慰道:“哪里的话,母后还年轻。” 太后见她避而不答,拍了拍她的手,叹口气,提点道:“长君啊,你父亲今年五十有三,也快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边关执掌兵权,你身边还须得有个自己的靠山才是。若是身子骨不好,就叫太医瞧瞧,别耽搁了。” 霍长君勉强扯了扯嘴角,心底烦闷,孩子这事儿又不是她能勉强的,眼下怀不上她能有什么办法,叫她去太医那儿查,怎么不叫谢行之也去查查。 只是太后说得语重心长,也不是全无道理,她自然是不好反驳,只点头乖巧道:“是。长君谨记母后教诲。” 太后见她把这事儿放在心里了,也就不再多说,继续下棋。可还不等二人把棋子分拣开来,再下一局,就听门口传来了喧闹声。 太后蹙了蹙眉,“怎么回事?” 只见常嬷嬷掀了帘子快步走进来,屈膝道:“回太后娘娘,是皇后身边的连莺来了。” 闻言,太后的面色柔和了几分。 霍长君与身旁的连雀对视一眼,心中疑惑了一瞬。 连雀和连莺都是嫁过来之后宫里分配过来的婢女,自幼在宫中长大,按理来说,她们知晓的规矩比她多,不该如此莽撞才是,只怕确实是出大事了。 她看了一眼太后,柔声道:“母后……” 太后摆了摆手,“去吧,既是宫里有事,我就不留你了。” 霍长君忙起身,屈膝俯身,恭敬道:“长君告退。”而后便离开了寿康宫。 一出宫门,二人便瞧见一个身着一等宫女服饰,急得满头大汗的妙龄女子来回不停地在门口走动。 瞧见霍长君二人出来,立即快步上前请安,“娘娘!” 连雀见了,肃道:“连莺,你怎么回事?你不知道娘娘在和太后下棋,这种时候也敢来打搅,你是活腻了吧?” 连莺急得唇都白了,忙道:“娘娘,出大事了!” 她一着急,声音立马升三个八度,弄得寿康宫门口守门的小太监都侧目而视。 连雀瞪她一眼,“小点儿声!” 连莺自觉失态,忙捂住嘴。 霍长君叹了口气,道:“先回去。” “是。” 三人走出小巷,绕到一座凉亭,旁边的柳树枝叶泛黄,迎风飘荡,秋菊在园中开得正艳,微风和煦,轻轻吹拂起霍长君的衣角。 她停下脚步,“说吧。” 连莺瞧了一眼周边没人,便倾身在皇后耳边低语了几句。 连雀恰站在二人身侧,秋风将秘密一滴不漏地送进了她耳朵里。 她瞬间睁圆了眼,却见连莺继续道:“难怪寻不到尸首,原是早早地就被人偷梁换柱给救下了,而且陛下身边的燕七还悄悄将她带进了宫中,此刻,那女子就在养心殿!” 霍长君呆立在原处,浑身都在颤抖。若是这女子是别人还好,可偏偏是苏怜月,安国公府大公子许淮远的发妻。明明夕阳余晖还带着温热洒在她身上,可她却觉得心底处处生寒。 微风拂面,鼻尖酸涩。 连莺瞧着皇后娘娘发白的脸庞,一时间更是拿不准主意了,她小心翼翼地低声询问,“娘娘,恐怕那些传言都是真的,那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 连雀瞧着还上赶着问怎么办的连莺,要不是她二人自幼一起长大,真是恨不得此刻在她脑袋上给几个爆栗子。 瞧不见娘娘这是伤心了吗?还问,问问问,问个屁! 她刚要训斥连莺,就听霍长君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连雀忙把没眼力见儿的连莺挤开,道:“娘娘,今日是十五。” 一说到十五,连雀自然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按照宫中惯例,陛下每月初一十五都必须宿在皇后娘娘宫中,可眼下娘娘知道了这个消息,只怕二人本就不太和睦的关系又会雪上加霜。 连雀瞄了霍长君一眼,悄悄帮着出主意,道:“娘娘,要不您今日就称病一回?” 依照娘娘这炮仗脾气,到时候只怕一点就着,而陛下又是个不能抹了面子的,这二人要是闹起来,到时候只怕宫里十天半个月又没好日子过了。 霍长君定定地看着远处的落日,眼底一片昏黄,冷道:“回宫。” 残阳微光洒落在紫禁城的小道上,宫墙之上,落出一道道光影分明的界线。霍长君一路沉默地走回了长春宫,连雀连莺跟在身后也不敢说话。 红日隐没在天边口,天色薄暗,宫人们掌了灯,晕黄的灯光摇曳生姿,顿时照满了整个屋子,透着三分温馨。 夜晚,谢行之远远就看见长春宫通明的灯火,像是在指引着他回家。 霍长君看着他穿着一身墨青色的常服踏着月光走了进来,他面容清隽,身材偏瘦且高,肩披月色,像极了她初嫁过来时看见的样子。 只是那时他用不上这样好的衣裳布料,一身黑色的单衣都洗得发白了,浑身瘦削得像极了吃不饱的小野马。 见他走近,霍长君俯身垂眸,淡道:“陛下。” 谢行之“嗯”了一声,两人一道进了内殿。 连莺想起今天的事,还是有些担忧,探着头往里瞧,却被连雀一把给抓住肩膀拉走了。 “诶,我还没看清呢!” 连雀的手指头戳在她脑袋上,“看看看,看什么看!还不快去干你的活儿!” 连莺被她戳得脑袋疼,捂着额头,委屈道:“可是,万一娘娘和陛下吵架闹别扭怎么办?看着点儿总是好的呀。” “你看着,你看着有什么用?是娘娘的脾气上来了你劝得动,还是陛下的旨意你能不听?操那么多闲心,回去干你的活儿!”连雀数落道。 连莺想反驳,可看着连雀瞪圆了的大眼睛,只好低下头乖乖干活去了。 连莺走了,连雀往房间里瞧了一眼,叹了口气,小声嘀咕道:“至少没明面上和陛下闹脾气,看来娘娘确实长大了不少。” 她摇摇头,安心许多,留下两个守夜的丫头,自己也离开了。 内殿,霍长君和谢行之端坐在漆黑的小床桌旁,轻淡的光线打在两人身上,仿佛披了一层暗纱。 谢行之瞧着心情还不错,往常都是霍长君主动找话题聊天,今日竟是他先开口询问道:“今日陪太后下棋了?” 霍长君“嗯”了一声。 “战况如何?谁胜谁负?朕教你的那几招可好用?”谢行之续道。 霍长君垂眸,盯着小桌上的纹理,上面正是横竖各十九条线组成的棋盘,有的交叉点颜色浅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可见这些年磨损颇多,简答道: “平局,好用。” 听见又是平局,谢行之眸色一冷,不屑地嗤了一声,嫌弃道:“蠢死了。” 太后的棋艺算不得多好,可她都和太后下了十年,还是只能打个平局,不是蠢是什么? 他伸手将一旁的两盒棋子拿过来,“来,说说今日的棋谱,我教你怎么、” “我累了,想休息了。”霍长君猛地打断他的话,硬邦邦道,“陛下请回吧。” 霍长君刚想起身,就听一道冰冷的声音落下。 “站住。” 霍长君顿在原地。 又听他道:“坐下。” 声音里透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霍长君紧了紧手指,忍住心中一口浊气,逼着自己缓缓坐下。 谢行之拈起一颗黑子落在右上角,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他眼眸微抬,淡道:“都知道了?” 话语平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霍长君一抬眸,便恰好撞进他这双深不可测的眼眸里,一瞬间,她觉得从前的自己是多么无知又可悲,她那时候怎么会说出“我来保护你”这种蠢话呢? 谢行之瞧见了她眼底的不可置信,微不可查地讽笑了一下。 怎么都过了十年还活得这样蠢笨?真以为她身边的人做了什么,他都不知道吗? 不过也算有长进了,至少现在没当面和他对着干,谢行之的笑容中带着些许鄙夷。 他道:“过几日便是九月初七,钦天监算过了,是个好日子,你觉得我把她纳入宫如何?” 他的语气平静中透着凉薄,丝毫没有和霍长君商量的意思,完完全全是在通知她。 霍长君“蹭”地一下就站起来了,指尖攥得发白,一双杏眼睁圆了怒视着谢行之,气得浑身发抖,颤声道:“你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些吗?” 谢行之看着她气得双目通红的模样,眉目凉薄,冷嗤了一声,道:“果真是有长进了。” 霍长君本就气极,他这么一说更是火上浇油,到底是没忍住,一挥袖棋盘棋子“噼里啪啦”滚落了一地,她指着门外,破口大骂:“滚!你给我滚!” 只见谢行之拨开了砸在身上的棋子,望着霍长君气得胀红的小脸,微微笑了一下。 然后长臂一伸,修长的手指便紧紧地掐住了她的下颌,顿时周边的空气都冷了几度。 他眸光阴沉,嗓音冰冷,道:“长君,我是君你是臣,你莫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话落,他便把霍长君的下颌狠狠一扔,然后走了出去,到门口的时候,谢行之顿下脚步,没有丝毫情绪地敲打道:“过些日子,宫里头便会热闹了,皇后可不要做出什么蠢事来。” “滚!” 2、镜花水月 月上中天,银辉洒落大地,屋内满地狼藉,霍长君一个人呆愣愣地坐在窗前,眼角泛红。 她的父亲是镇北大将军霍成山,镇守边关三十余年,战功赫赫。她自幼在边关长大,生于大漠,长于沙丘,从小就活得像个小马驹一样,肆意又快活。 后来,母亲去世,她七岁便换上一身戎装,和父亲手下的士兵一起骑马练剑。十三岁上战场,便已是父亲的左膀右臂,在天幕城,人人都称赞她一声小将军。 后来,京中来信,父亲在营帐中坐了一整夜,便派人把她送来了京城,然后告诉她,“长君,那里有一个人需要你的保护。” “你未尝情爱,不懂个中滋味,可是没关系,你可以像忠诚我一样忠诚于他,守护他,然后陪着他一路走到他该去的地方,便足矣。” 那年,霍长君十四岁,可她知道若非不得已,父亲断然不会把她送回京中。 可是,父亲算错了…… 她那时不懂情爱,但见着谢行之的第一眼便无师自通。 她想起了自己刚嫁过来的那一晚。 那是她第一次见谢行之。 在新婚夜的洞房里。 她穿着一身繁复精美的喜服坐在床榻上,一个十四岁大的小姑娘,穿着那么厚实的衣服也没吃什么东西折腾了一天,实在是累得不行。 她当时又累又饿还紧张,守在旁边的嬷嬷又严得很,她也不敢胡来,只能是乖乖地顶着红盖头坐在床上,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等着她所谓的夫君到来。 她还记得那天,他一身喜服配着白底红靴,一步步走近,拿着喜秤挑起了盖头。 然后她一抬眸便看见了那张精致俊朗的容颜,高鼻薄唇,眉眼深邃,眼眸之中似是藏着一片深海,叫人好奇却又看不透,只一眼她便深陷其中,她觉得父亲的眼光真好! 然后她一紧张,便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你长得真好看,就像大漠上的月亮。” 谢行之冷哼了一声,没吭声。 霍长君也不生气,她眼底冒着小星星,脆生生地问:“我爹说了,往后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做到的的!” 那时,谢行之说的是什么?他讥笑了一声,说:“就凭你?保护我?” 霍长君鼻尖酸了一下,这人那时候便嘴毒得很,只可惜她那时候一门心思净顾着看他那张脸了,被人瞧不起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反而安慰道: “我武功很好的,以后必不会再叫你受一点点伤害!” 霍长君记不起他还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欢快地许下了诺言,“我会永远保护谢行之,永不背叛。” 他冷嘲:“你的永远是多久?” 那时,她答:“永远便是直到我生命尽头和信仰终结的时候。” 她是上过战场的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所以,这些年即便是谢行之不喜欢她,她也不曾违背过这个诺言,她抚摸着自己的胸口,抽得疼,她以为这些年自己只是遵守诺言,其实早早地就将自己的心交了出去。 他说他想要一个合格的妻子,她便认真地学着做一个太子妃,做一个皇后,大方得体,事事按照规矩行事。 他说不喜欢看她舞枪弄棒,她便改了那些来自军营里的粗俗习性,学着宽容忍让,学着端庄沉稳。 他说喜欢下棋,她这一学便是十年…… 十年…… 这十年间,她每日都是在压抑着自己,满心欢喜地讨好谢行之,想尽一切办法对他好,讨他欢喜,从不违逆他,让他难过。 可是,现在她有些熬不住了。 从东宫到紫禁城,她陪着谢行之走了十年,她以为这十年他们即便不是琴瑟和鸣也是相敬如宾。 直到今日,霍长君才知道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原来他心中一直另有其人,这十年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霍长君咬着唇,觉得从前的自己简直愚不可及,可悲得很。她这十年的相伴都抵不过苏怜月在他心中少年时的惊鸿一瞥,她就是个笑话。 捧着一颗真心递给人家却被人随手扔在了地上,还踩了两脚。 她瘪了瘪嘴,然后无声地抹了把眼泪,委屈道:“父亲,你骗人,他根本不需要我的保护……” 这紫禁城比战场上难混多了,她卸下盔甲、怀着满身柔软来到这里,却弄得满身是伤、鲜血淋漓,没有人会心疼她护着她。 她再不能像从前一样,生气了难受了便找父亲撒泼打滚,也不能找兄弟们去给她撑腰了。 霍长君紧咬唇瓣……嫁过来的时候也没人告诉她,婚姻原来这么难啊…… 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你对他再好,再自欺欺人也没用,不喜欢的人瞧上十年也比不过喜欢的人看上一眼。 可这个道理她花了十年才明白,真是失败啊…… 许久以后,长春宫里传来低切压抑的呜咽声。 成景帝要纳妃的消息一出,朝野震惊。 谁人不知帝后乃是少年夫妻,恩爱情深。纵使皇后十年无嗣,陛下亦不曾纳过一个妃嫔,便是之前朝臣上奏折请陛下广纳后宫、绵延子嗣,也被陛下以皇后娘娘不喜驳回了。 可如今突闻陛下要纳妃,不少朝臣都惊喜不已,甚至还有的人着急忙慌地就要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来,而成景帝来者不拒,全都留下了。 霍长君今天这些消息的时候,冷笑了一声。 从前她也被谢行之的所作所为骗得信了这些鬼话,她以为他多多少少是有些喜欢自己的,至少可是念着夫妻多年情分的。 不然一个帝王岂会多年无嗣也不纳其他女子? 她从前还以为他对自己这般好,虽是嘴上不说,却是在用心动证明。她还想着自己长在大漠,活得太粗俗随意了,没有京城女子的柔情似水,若是她多学学,他便是多喜欢她一点。 她还想过,是不是真的要去太医那儿查查,自己的身子是不是真有问题,若是有便早早治好,然后给谢行之怀一个孩子。 可如今她才明白,他不纳妃嫔不过是没娶到想娶的人,根本不是为了她!苏怜月一成寡妇,便是许家犯了死罪,他都要想尽办法娶那个女人,身份礼义廉耻统统不顾,他可从未为自己这般疯魔过。 他放出这纳妃的消息,不过是为了苏怜月那个女人打掩护!霍长君心中酸痛得冒泡,他为了苏怜月还真是费尽心机。 谢行之决定了的事情,她从来都改变不了他的主意。于是乎,霍长君借口身子不适,闷在长春宫里不出来,连选秀女纳妃一事都交给了太后操劳。 新人频出,宫里一下子热闹了不少。十月初,秋日和煦,众新妃嫔前来觐见皇后,霍长君这才躲不过去了。 长春宫外,一众水灵灵的小姑娘站在门口,好奇地打量着宫门过。 这里住着传闻中的将门之女,那个被独宠了十年的皇后,众人心中琢磨着也不知她会是何样的花容月貌,才能盛宠不衰。 只见一个衣着素整、面容严肃的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威严道:“诸位小主请进。” 前厅,连雀带着新入宫的妃嫔们都走了进来。 霍长君坐在主座之上,看着下面这一张张娇艳欲滴、鲜嫩的面庞,心里说不出什么感受,她坐在上面就像是具行尸走肉一样,接受着他们一个个地行礼跪拜。 直至站在最末端的一个白衣女子走出来,霍长君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她就是苏怜月。 微垂首,露出一抹修长白皙的脖颈,头戴一支简单的碧玉簪,一身灰白色的曲裾深衣将她的曲线衬托得淋漓尽致又不张扬。 苏怜月夫君许淮远的身子骨并不好,这些年一直将养在府里,甚少出门,连带着她出府的机会也少。 故她只见过苏怜月一次,那还是在春日猎宴上的匆匆一瞥,记不真切了。 她是战场出身,春日猎宴这种以狩猎为主的宴会上,她自是出尽了风头。等她拿着陛下赏赐的黄金弓去找谢行之的时候,苏怜月恰巧离开。 只是那时候,那些传闻还没传到她耳朵里,她自然也就没在意。 如今想来,怕是那时候就有了苗头,不过是她愚笨,没能发现罢了。 霍长君笑了一瞬,真是讽刺。 “你抬起头来。”霍长君指了指她,轻道。 只见苏怜月缓缓抬首,望了一眼霍长君,便再不敢看,眸光打在地上,真是学得一手好规矩。 霍长君心底酸了一下,人家从小便学的东西,早已深入骨髓了,哪像她学了这么久还总会有不小心忘记的时候。 看着她巴掌大的小脸蛋,霍长君忍不住惊叹了一下,长得真是好看,娇嫩又柔和。眉毛细弯,樱唇小巧,鼻梁挺翘,尤其是一双剪水秋眸勾魂夺魄,时间也没能夺走她的魅力。 她像极了一朵娇艳欲滴的水仙花,柔弱纯洁又坚强,一眼便能抓住人的眼球,明明早已嫁过人,可是夹杂在这群十几岁的小姑娘里,一点都看不出来,果然是他会喜欢的模样。 霍长君觉得和她一比,自己真是相形见绌。 “你叫什么名字?”霍长君随口一问。 只听耳边响起一道清脆的莺啼,不卑不亢道:“妾身姓苏名月,是皖州县丞苏膑之女。” 霍长君听了,扯了扯嘴角,谢行之为了她还真是煞费苦心,改了名还换了身份,还有谁会知道这个苏月便是从前的苏怜月呢? 这皖州县丞的身份又挑得恰到好处,仅是小小的县丞之女入了宫容易被人欺负,可偏偏这皖州是个富庶之地,连带着皖州县丞也是个好差事,这样一来,既不叫她太过出风头,又不至于被人看轻。 霍长君觉得自己心口疼。 她到底没让苏怜月成为众矢之的,问完她之后,叮嘱了其他人几句,便让她们都离去了。 各宫嫔妃纷纷回到自己的寝宫,而苏怜月作为不起眼的一个常在,住进了延禧宫偏殿里。 霍长君看见内务府拿来的册子时,笑了一下,“延禧宫,可真是安排了个好去处啊。” 那是太后与谢行之曾住过的地方。 3、痴心妄想 说来,太后与谢行之并非亲母子。 当年,先帝未曾即位之时,府中有一妻二良娣。这一妻便是谢行之的生母赵妍春,后追封华荣太后,二良娣乃是老安国公之女许明月和顾家大女儿顾云落。 三人一道入府,彼此熟知多年,也相斗争宠多年。后来辉文帝即位,顾云落本就身子骨不好,没两年便去了,随后其父致仕,顾家也就渐渐没落了。而赵妍春和许明月一个封后一个为贵妃,从太子府斗到了皇宫。 二人明里暗里争斗多年都不相上下,唯有一件事情上赵妍春落败了,那便是子嗣。 顾云落那个早逝的好歹还留下了一个女儿,便是如今的淳安长公主。许明月虽前后滑了三胎,一子早夭,但好歹还有过动静。唯有赵妍春入府之后从未有孕,若说她不急,又怎么可能。 辉文帝即位五年之后,赵妍春遍寻良医依旧无子,此时许明月又平安诞下一子,六皇子的出生给整个皇宫都带来了喜悦,也将二人之间原本平衡的天平彻底打破。 赵家为了固宠便将小女儿赵妍秋送入了宫中,便是如今的欣荣太后。赵妍秋入宫之后也得宠过一阵,只是不知为何,她也未能有孕,好在三年之后,赵妍春的不孕之症竟是治好了。 皇后怀胎十月诞下一子,便是谢行之,只是未曾想这一胎也耗尽了赵妍春所有的精气,没多久便薨逝了,而谢行之也养在了自己的小姨赵妍秋名下。 只不过二人的关系似乎也不大好罢了。 霍长君一个人坐在窗户底下,回忆着这些过去的弯弯绕绕。眼前依旧摆着那张旧棋盘,棋盘之上,正是那日与太后和局的棋谱。 她抬手,捻起一颗曜黑的棋子,“啪”地一声落在了四之十三的位置,转眼之间,棋盘上的和局便成了黑子的大势。 霍长君扯了扯嘴角,其实她不喜欢下棋,只是谢行之和太后都喜欢,她便也只好学着了,没成想一学便是十年,如今也算是略通一二了。 谢行之总是爱说她蠢,可是为了讨他欢喜,用心学了十年的东西,又怎么可能真的一点都没有长进呢?霍长君看着眼前这盘棋子,苦笑了一下。 她什么时候也变成这样了,装得自己都快信了。 门帘微掀,连雀走了进来,屈膝行礼,喊了一声,“娘娘。” 霍长君嗯了一声,“什么事?” 连雀道:“恭王妃入宫了,此刻正在寿康宫看望太后娘娘。” 霍长君蹙了蹙眉,“楚玉娇?她来干什么?” 若说赵妍春与许明月斗了一辈子,那谢行之与六皇子谢璟之便是不死不休。六皇子年少封王,又因是辉文帝的长子颇受喜爱,而谢行之虽是嫡子却不受辉文帝待见,十六岁那年还差点没被废了太子之位。 好在她嫁过来之后,谢行之背靠霍家,境况才逐渐好转。 三年前辉文帝重病,许贵妃和谢璟之联合禁卫军统领逼宫夺位,正当谢行之与她被囚东宫,赵妍秋被困,二人威逼先帝改换诏书之时,若非她父亲突然带兵出现,只怕今日坐在这儿的就是她楚玉娇了。 连雀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霍长君的手指有节律地敲打在棋盘上,发出微沉的声响,她定定地看着这盘棋,厌烦道:“她来能有什么好事?必然是苍蝇闻见了肉香,舔着上来给我添堵。” “娘娘,那咱们怎么办?”连雀又问。 霍长君微微闭眼,揉按着自己的眉心,疲惫道:“她定是得了什么消息,冲着苏怜月来的,若是叫楚玉娇知道苏月便是苏怜月,到时候,恭王必会大做文章,谢行之名声一坏,朝野上下,便再难服众。” 话虽如此,可霍长君还忍不住骂了她两句,“真是吃饱了撑的,先帝饶他夫妻二人一命,还不知收敛,一天天地净给人找事儿。她以为陛下帝位不稳,谢璟之便能有机会了吗?我看他们是都活腻了,想下去陪许太妃了。” 连雀站在一旁,沉默不语,一般这种时候都需要让霍长君发泄发泄,然后再静一静拿主意。 良久,只见霍长君放下手起身,“去寿康宫。” 连雀应声,“是。” 楚玉娇去了寿康宫,依照礼法,必然会来长春宫拜见她,与其等她上门找事儿,不如把人解决在宫门之外,有太后在她不敢过于放肆,还省得脏了她的地。 可便是走在半道上,霍长君也是极其嫌弃楚玉娇这个搅屎棍。 这人难缠得很,尤其是一张嘴惯会煽风点火、阴阳怪气。从前霍长君初初嫁入京中的时候,就在她手上吃过不少亏。楚家又是名门望族,那时谢行之正是韬光养晦的时候,她也就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咽,吃闷亏生闷气了。 到了寿康宫,一如往日的威严肃穆。 霍长君看着熟悉的宫门牌匾,还有门口的太监宫女,重重地叹了口气,她这些日子假借身体不适,躲在长春宫里不出来,连给太后请安都没来,如今自己找上门,肯定是会挨说的。 一咬牙,霍长君还是走了进去。 只见内殿燃着淡淡的熏香,古朴典雅。 太后娘娘眉眼微阖,坐在上头也不说话,只手中的佛珠时不时转动一下发出轻微的声响。 而楚玉娇坐在下面一脸的不耐,可又不敢走还不能表现出来,只能不停地挪动着自己放在椅子上的屁股,就好像椅子发烫坐不住一样。 霍长君瞧见了,不由得轻笑了一下。 笑声传到了太后耳朵里,她缓缓睁开眼,淡道:“来了?” 霍长君顿时心里一暖,太后竟未追究她称病不来的事情,可又有些愧疚,太后娘娘向来待她不错,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这么点小小的儿女情长,忽略了太后娘娘。 她忙应道:“母后安康。” 赵太后扯了扯嘴角,点了点自己身旁的位置,道:“坐吧。” 霍长君便上前坐在了她旁边,只见楚玉娇一脸怨念地望着她,霍长君瞬间觉得心情都好了不少。 见霍长君落座,楚玉娇也忙站起来,屈膝行礼,道:“玉娇见过皇后娘娘。” 霍长君点点头,随意道:“嗯,起来吧。” 楚玉娇起身又坐了回来,然后瞧了眼霍长君,眼珠一转,笑道:“听闻娘娘今日身子不适,可是宫中一下多了这么多新人,觉得不习惯,管教不过来了?” 不等霍长君回答,她又自问自答道:“也是,娘娘来自边关苦寒之地,想来也不曾管教过这么多人,会头疼也是理所应当的。” 霍长君看见她这副小人得志、眼底偷笑的模样就讨厌。 刚想开口,就听太后把珠子往小桌上一放,声音不大,却叫人心神一紧。 她不冷不热道:“你府中良娣媵妾倒是不少,看来你是觉得很欢喜,想再多添几个人热闹热闹?” 楚玉娇被太后一堵,脸色一滞,顿时气焰都消了好几分,也不知是哪里戳着了这太后娘娘的伤口,怎叫她恼了?从前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霍长君争辩奚落也不见太后开口,如今说上这么几句就不欢喜了? 果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坐上那个位置就敢对她大呼小叫了。 她瘪了瘪嘴,讪讪道:“臣妾不敢。” “行了,人你也见了,可以回去了。”太后直接开口赶人。 楚玉娇顿时不乐意了,她还没见到她想见的人,确定她要确定的事,怎么能这样就走了? “太后,臣妾、” “好了,哀家还没死呢,少在外头给我兴风作浪。”太后少见的挂了脸,语气不快道。 连霍长君都有些惊讶,太后从前看在楚家的面子上,对楚玉娇的所作所为也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今日居然如此不给她脸。 楚玉娇抿唇,只好站起身,语气不满道:“臣妾告退。”转身便走了。 楚玉娇一走,空气中的氛围都爽快了许多。 霍长君原就是冲着她来的,如今她被打发走了,太后愠怒,她也不好久留。 “母后,若是无事,长君便也先回去了。” 太后心情不爽利,也就不留她,“回去吧。” 可霍长君刚一起身,她又道:“长君,哀家只认你肚子里的孩子,你可千万不要叫哀家失望。” 闻言,霍长君顿在原地,她在心底叹息一声,自上月十五和谢行之吵了一架,直到今天谢行之都没来过她宫里,这叫她怎么怀孕? 更何况,如今她也不想看到谢行之,纯是给自己添堵。 太后仿佛看透了霍长君心里在想什么似的,告诫道:“他是帝王,你不能期盼他的情爱。” 霍长君看了一眼太后,只见她眼眸沉静,并无多余的情绪,顿觉自己这点小心思在太后眼中无所遁形,下意识地咬了下唇,然后羞愧道:“是。” 太后见她应下了,也叹了口气,她能听进去多少便是她的造化了,“你父亲近日可有写信?” 话题转得太快,长君愣了一下,然后摇头,“没有。” 太后点了点头,“那你回去吧。” “是。” 出了寿康宫,霍长君心里更难受了。 太后说的句句在理,可她却明知不该期盼还是忍不住羡慕嫉妒谢行之对苏怜月的那份心思。 她情不自禁地想,若她是苏怜月,谢行之如此对她,太后还会说出这句话吗? “呵——痴心妄想。”霍长君苦笑了一下,嘲讽了自己一句。 “确实是痴心妄想。” 耳边一道熟悉的嘲讽声传来,霍长君一抬头就瞧见俊朗挺拔的谢行之背靠着手站在不远处,身后还跟着大太监李海英。 她欢喜了一瞬又惊觉,他早就不需要自己的喜欢了,便将心底所有的喜欢都压下,然后故作平淡,道:“关你什么事,你怎么知道我在痴心妄想什么?” 谢行之走近,他将霍长君抬眸看见他时的欢喜瞧得分明,讥笑了一下,“还能痴心妄想什么,无非情爱,无非权势,你如今又是皇后,剩下什么便是痴心妄想什么喽?” 霍长君的心思接二连三地被人挑破,顿时恼羞成怒,吼道:“要你管!” 她又想起这里是寿康宫,谢行之与太后关系向来流于表面,若非必要,甚少来此处,她便问:“你来这儿做什么?” 谢行之冷哼一声,嫌弃道:“自然是怕你把不该说的话说给了不该听的人,毕竟你这么蠢。” 霍长君捏紧了拳头,额角青筋暴起,呼吸急促,一次两次地说她蠢,她自是知道比起谢行之的七窍玲珑心思,她只能算是一般聪明。 可她若真的那般愚蠢,连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不知道,早就被楚玉娇这群女人撕碎了,哪里还有今天,可偏偏谢行之就是喜欢这么嘲讽她,仿佛能给他带来快感一般。 霍长君气红了眼,浑身颤抖,半晌才从喉间挤出几个字,“那就去找你的苏怜月,她聪明!” 话落,她猛地推开谢行之,便跑走了。 连连雀也只顾得微微俯身,算是行礼就赶紧跟着跑了。 谢行之被推开,猛地往后踉跄了两步。 李海英忙扶着他,关切道:“陛下,没事吧?” 谢行之站稳身体,望着霍长君的身影,摇摇头,竟是失笑出声,“力气倒是不小。” 李海英点头,了然道:“皇后娘娘可是习武之人,力气自是不小的。”他又想起什么似的,不解道,“陛下来寿康宫不是怕娘娘被恭王妃欺负吗?” 恭王妃入宫的消息陛下早就知道了,原本还坐在养心殿批折子呢,听闻皇后娘娘去了寿康宫,陛下可是立马放下折子就来了。 他想,定是陛下也记得从前皇后娘娘被恭王妃欺负的事。 那时霍长君刚嫁来京中不久,参加寿宴,还有许多礼仪都不懂,偏这楚玉娇是个喜欢阴阳怪气的,又因着恭王爷与陛下的关系,霍长君自是被她欺负得很惨。 他还记得那时候,娘娘被恭王妃带着一众人奚落,气急了想还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捏紧拳头想揍人又不敢惹事,站在人群之中好生可怜。若不是都是妇人,男子不便插手,他站在主子身后都恨不得上前替皇后娘娘骂回去。 谢行之听见他这么一问,眸光一凛,李海英觉得自己身上被眼刀子戳满了洞。 他寒声问:“你说我是为什么而来?”声音一点儿感情色彩都不带,叫人后背瘆得慌。 李海英立马低头,瑟瑟发抖,道:“奴才失言,陛下赎罪。” “管好你这张嘴。” “是!” 他回头看了一眼寿康宫的牌匾,立在原地,久久不动。 李海英瞟了一眼,试探道:“陛下可要进去看看太后娘娘?” 谢行之眼风一扫,他便立马闭嘴。 还不等他反应,就听谢行之道:“回去。” 然后便匆匆跟上。 4、她倒是胆子肥 养心殿里,李公公问:“陛下,今日可要翻牌子?” 声音里还有些雀跃,这还是陛下登基以后第一回翻牌子,毕竟这些年陛下只守着皇后娘娘一个人,压根就不需要这项工作。 谢行之放下手中的笔,扫了一眼他端来的绿头牌,蹙了蹙眉,“怎么只有七块?” 李海英愣了一下,“额……太后那边只挑选了七位秀女啊。” “加上皇后不是八块吗?”谢行之像看蠢货一样看着他。 李海英呆在原地,小心翼翼地提醒他:“皇后娘娘称病已久,早就命人撤了自己的牌子。” 谢行之想起她那日叫自己滚时的精气神,哪里有半点生病的模样,嗤道:“她倒是胆子肥,躲了操办选秀一事如今还要躲侍寝。” 李海英在一旁不敢说话,皇后娘娘的胆子那自是不错的,毕竟天底下也没几个人敢对着皇帝大骂“滚”的了。 谢行之揉了揉眉心,道:“你挑个合适的吧。” “对了,晚上让燕七过来。” “是。” 宫里一下子多了这许多人,光是每日给霍长君请安就闹得她头疼,还一群人坐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停。 前几日还好,借着身子不爽利的由头躲了几天,可如今是想躲都躲不过去了。 清晨,霍长君才刚起床。 “娘娘,丽嫔率众位小主前来请安了。” 她叹了口气,又给躺了回去,心如死灰,道:“她就不能歇歇,偷个懒?每日晨昏定省,她比我还积极。” 在一旁收拾衣物的连莺听了,见状,笑道:“娘娘,这丽嫔是大理寺卿薛合苑的女儿,她家啊,是最讲究礼法的。” 霍长君一听,更难受了,抱着被子死活不想起床,哭诉道:“天啊……苍狼神,快收了这群祸害吧……” 她这毫无形象的哀嚎把连雀也给逗笑了,道:“娘娘,我倒是有个主意。” 一听有办法,霍长君顿时精神了,眨巴着眼看着连雀,眼底透着浓浓的渴望,“什么主意?你快说!” 连雀抿了下唇,道:“宫中一下入了七位小主,尤以丽嫔的位分最高,可是前几日陛下第一个宠幸的却并非丽嫔,而是太史令廖思危之女廖允贤。这位小主入宫之后被封常在,但她未入宫之前与丽嫔是表亲关系。” 原本还满心欢喜的霍长君,听见连雀说谢行之已经宠幸了新人,心底还是刺痛了一下。这些事情,即便她再不愿意接受,再不愿意承认,再掩耳盗铃也还是会存在。 骗子,从前她问他你心里会不会只有我一个人,他说你守得住我便只有你。 如今霍家还没没落呢,她就已经守不住了。 真是讽刺。 可想想又觉得讽刺的只有她一个人罢了,他随口哄哄她便信了,果真是应了他说的蠢。 至于他与苏怜月,那叫苦尽甘来。 霍长君想起他从前为了苏怜月骗得她团团转就恶心。 还拿她当借口,害得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恩爱情深,连她都以为他们之间多少是有些感情的,可他转眼便为了苏怜月,广纳嫔妃,只为不让苏怜月成为众矢之的。 真真是好生痴情啊。 霍长君的手捏紧了被子,差点没把被套撕碎。 “娘娘?娘娘?” 连雀见霍长君在发呆,连喊了两声,她才回神,“啊?没事,你继续说。” 连雀望着她的眼神透着担忧,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回到正题上,“可这个廖常在在侍寝之后却并未按照往例晋升位分,故而也不敢张扬。” 闻言,霍长君撇了撇嘴,忽略心底的不适,吐槽道:“谢行之何时这般小气了,都侍寝了连个位分都不给升?” 连雀沉默一瞬,这种时候她就不敢跟着接话了,毕竟人家是主子,她只是个奴才,要是叫人知道她背后嚼主子的舌根,怕不是会被乱棍打死。 霍长君见她不答话也不恼,只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望着连雀惊喜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晋升廖常在的位分?” 连雀微笑着垂首,“娘娘英明。” 唯有连莺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不解道:“晋升廖常在的位分有什么用啊?” 霍长君与连雀对视一眼,两人笑而不语。 表亲关系?若是连雀不说,仅凭她每日看见的这二人相处模式她是不会觉得这两人是亲戚,只会觉得这两人是死对头。如今都入了宫,一个位分高,另一个率先得宠,若是这位分升一升,你说压不压得住? 到时候她们打起来,必然不会想见到彼此,还用她来找借口不用这些人请安?只怕是她们自己找由头都来不及。而她在其中不过是顺手推舟提了个位分,还可以表现自己宽容大度的形象。 霍长君又一次不得不感慨,连雀果真是在宫里长大的,这心计真是她所没有的。 她乐呵呵地洗漱便去接受妃嫔们的请安了。 瞧见殿内坐满了一屋子的人,霍长君竟是没摆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还眉眼带笑,春风满面,弄得底下的嫔妃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还是丽嫔瞧了瞧周边的人,然后开口笑问道:“娘娘今日可是有什么喜事?竟是这般欢喜。” 霍长君笑笑,含糊道:“还行,今日天气不错。” 丽嫔被她这么一回,倒是不好再追问,只好顺杆爬,道:“确实不错。” 底下的廖常在捂着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听她娇滴滴道:“来时,只见周边晨雾弥漫,都快瞧不清人了,倒是不知丽嫔姐姐眼力这般好,还能未卜先知。” 霍长君感受到了那一瞬间空气飞速旋转流动,就好像搅进了漩涡里一般。 丽嫔被她这么一怼脸色也颇为难看,这只差没把她拍霍长君马屁这几个字贴在她脑门上了。 “民间常说,清晨雾色浓,天气必久晴。亏得妹妹还是太史令之女,这‘冬雾兆晴’,秋雾亦如是的道理,不需要我来教你吧。” 连雀连莺在一旁听着,眼角抽搐,这也不怪霍长君不喜欢她们来请安,一言不合便开始吵架,吵得人脑袋都大了。 “你!”廖允贤气闷,立马反击道,“我自是懂得这个道理,无需你来多言,只是姐姐仅凭猜测而非亲眼所见便得出此论,怕是不妥吧?你父身为大理寺卿,难不成也全凭推断来定案吗?” 嚯——瞧这唇枪舌剑的,真精彩。若不是这个话题是霍长君自己引起的,她都恨不得给这二人鼓掌了,这口才妙啊,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果真都不是省油的灯,难怪连雀会格外点出她二人,看来真是天生一对,般配至极啊。 眼瞅着丽嫔还要开口回击,霍长君忙控制住场面,道:“不过是几句随口说的胡话,是本宫失言,诸位姐妹无需再争论了。” 丽嫔憋回一口气,道:“是。” 廖常在见皇后开口了,自然也不敢拂了她的面子,也低头应是。 霍长君抬眸,随意一扫便扫到了坐在最末尾的苏怜月,从头到尾她都不曾出声,也不曾惊讶过,就仿佛她不是这屋内的看客一般。 她就那么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便让人觉得她不该被打扰,这嘈乱的世界配不上她。 霍长君垂眸,她想若是此刻坐在这儿的人是苏怜月,她会如何?也会觉得这晨昏定省烦闷吗?还是她轻而易举便能游刃有余地处理这些琐事? 她掐了一下自己的腿,忍不住自骂一句,怎么又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反正就算她变成苏怜月那样,谢行之也不会喜欢她,还会骂她痴心妄想和蠢。 这样一想,霍长君心底好受多了,她抬眸,提起正事,道:“听闻前几日是廖常在侍的寝,这些日子身子可还好。” 此话一出,顿时所有人都看向了廖允贤,只见她下巴微抬,嘴上谦虚,说着“妾身一切都好,多谢娘娘记挂。”可眼底的笑都快止不住了。 丽嫔脸一黑,瞧着她这小人得志的模样就来气。 霍长君点点头,又道:“那便好,听说陛下还不曾给你晋升位分吧?” 廖允贤脸色一僵,“是。” 瞬间屋里所有的人都变了个脸色。 这宫里果然个个都是人精,霍长君叹口气,续道:“陛下公务繁忙,偶有遗忘之处也是情有可原。如此便由本宫做主,晋你为贵人吧。” 风向迅转,顿时所有人眼底都透着艳羡。 廖允贤也没想到皇后娘娘竟然这么好说话,忙道:“多谢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这声感谢竟还带着几分真心。 霍长君笑道:“起来吧。望你日后好好服侍陛下,为陛下分忧。” “谢娘娘,妾身定当谨记娘娘教诲。” 既是做了她该做的,那便没她什么事了,霍长君正准备让众人都退下,好回去歇息。 却不知何时苏怜月竟是抬起头直直地望着她。眼底的情绪瞧不分明,像是不理解又像是不敢置信,霍长君觉得以自己的眼色瞧不明白这般复杂的眼神。 她让众人退下,自己又回去补了个回笼觉,再起床的时候觉得自己精气神好多了。 她伸了个懒腰,叹了口气,美滋滋道:“果然是解决了烦恼心情好。” 以后,廖贵人和丽嫔各成一派,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呢,也就没心思再来她这儿找事了。 至于谢行之到底睡在哪儿,关她屁事。还省得她天天被那群老古板盯着上折子说她不下蛋呢! 哼!霍长君一想到这件事就烦,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就想不明白了,怎么就连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是她从前练武伤了身子?要不要真的找太医来瞧瞧?毕竟想不想怀是一回事,能不能怀又是另一回事。 霍长君愁苦着一张脸,脑海中又浮现起了谢行之那张尖酸刻薄的脸,想起他变着花样地骂自己蠢,说自己笨,瞬间没了兴致,最后道:“算了,最近没这心思。” 她缩了缩鼻子,略带委屈地想,谢行之不喜欢她便不喜欢吧。 胜败乃兵家常事,她十三岁上战场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既是一名战士,那便要输得起。 谢行之不喜欢她,大不了以后她也不喜欢谢行之就是了,没什么过不去的,她已经难过过了,太后娘娘说得对,她不能总是沉溺于此,太丢人了。 如此想着,她朝着外面高喊一声,“连雀!我想吃桂花糕!” 她要补充能量,要吃很多好吃的,这样才有力气忘记谢行之那个混蛋。 门外不见人回应,霍长君光着脚踩在地板上便要去找人,却见帘子微掀,走进来一个人,手中端着一碟桂花糕。 霍长君看着眼前的人不客气道:“你来干什么?” 见她语气不善,谢行之也回敬道:“自然是看看你又做了什么蠢事。” 真是又蠢又放肆,敢不向他禀报就随意升别人的位分,害得他不得不打乱计划又去了丽嫔宫里一趟。 可这些谢行之并未说出口,只是扫了一眼她光溜溜的脚,道:“你瞧瞧你,一国皇后,竟是光着脚到处乱跑,成何体统!” 霍长君下意识地把脚往后缩了缩,可又想起这是她的地盘,她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便抬头瞪着谢行之,两眼瞪得气鼓鼓的,磨着牙,一副恨不得把谢行之这张臭嘴给撕碎的模样。 瞧她这副盛怒的模样,谢行之抢先道:“又想说与朕无关?还是叫朕滚?你就不能换些新花样?” 谢行之冷嘲一声,绕过她走进里间,把桂花糕放在床头小桌上,回头道:“早就说过了,我是君你是臣,莫说这小小的长春宫,便是整个大汉都是我的,你最好是学聪明些。” 霍长君指尖攥得发白,手背青筋凸起,真是气得发抖,她快要压制不住体内那头暴躁的猛兽了,她觉得迟早有一天谢行之会因为他那张嘴死在她手里。 他总是有办法让她比昨日更讨厌他一点,她从前怎么没发现谢行之如此招人厌恶?又或者说她从前是怎么在谢行之长了那张臭嘴的情况下还能喜欢上他的? 她是脑子被门夹了吧? “还不过来吃桂花糕,不是你嚷嚷着要吃?” 5、口是心非 丽嫔同廖贵人果真如霍长君预想的一般斗了起来,霍长君看着一前一后,一早一晚偏就是要错开的两拨人,哭笑不得,还时不时地要告个假,霍长君都非常大度地同意了。 甚至在这么轮流请安了半个月后,霍长君故作头疼,道:“诸位妹妹不必如此辛苦,轮流来看本宫。” 闻言,恰巧这回撞在一起来的丽嫔和廖贵人都红了脸,屈膝道:“娘娘恕罪。” 霍长君摆摆手,故作大度道:“这样吧,本宫也知道诸位妹妹的情义,情义到了便足矣,这请安日后就都免了吧。” 还是丽嫔率先跳出来,“娘娘,这恐怕不妥吧。” 廖贵人也少见的没有反驳。 霍长君指着自己的下眼睑,青黑一片,一副被她们折磨得憔悴极了的模样,疲惫道:“诸位妹妹的心意实在是心领了,可是本宫实在是无福消受啊。” 这话说得,任谁都知道霍长君为何如此疲惫,丽嫔不由得羞红了脸,瞪了廖允贤一眼,然后只得安慰道:“那娘娘好好休养,嫔妾等人就不打搅了。” 廖贵人也顺势道:“娘娘万安。” 众人退去,霍长君立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瞧着生龙活虎哪有方才半点憔悴模样,她叫唤着连雀的名字,让她赶紧把早饭端上来。这半个月为了应付她们的晨昏定省,她可真是糟了老大的罪了。 连雀端了早点进来,瞧见霍长君这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不由得笑道:“娘娘,若是叫陛下看见了,必定又要说你了。” 霍长君端起一碗白粥猛喝一口,腹中有了食物,顿时舒爽多了,才道:“哼!他?他最近忙着和他那群莺莺燕燕赏月呢,管不到我。” 闻言,连雀偷笑了一下,说好的不在关注陛下的事,可却连陛下去了丽嫔宫里陪她赏月的事情都一清二楚,不是口是心非是什么? 她这笑引来了霍长君的注意,“你笑什么?” “没。”连雀摇头。 霍长君也懒得追究,很多事情不是她不想就不能存在的,哪能事事尽如人意。她没有子嗣,国朝那些官员早就对她颇有微词了,若不是她父亲兵权在手,只怕那些老头早就一人一口唾沫淹死她了。 算了,反正现在谢行之有了这么多女人,那些老头也没有理由再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她善妒了。 她瞅了一眼外头,今日没听见对骂的声音,不由得好奇,“都走了?” 连雀点点头,“想来是往后不需要再撞上,今日竟是没在门口吵起来。” 往日必得在门口你一言我一语争辩个你死我活才肯罢休。 霍长君满意地点了点头,“不枉我陪她们演了这么久的戏,真是累死我了。早晨天不亮便来,害得我连吃个早饭的时间都没有,便要轮流见她们,还得听她们胡扯,烦死了。有这时间,她们不知道回去睡会觉吗?” 连雀见霍长君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便可猜到她这些日子是憋了多久的火了,不由得笑道:“是是是,好在往后无事,也不需要再见她们了。” 霍长君喝了几口粥之后,有些半饱,便开始吃糕点,嗯,桂花糕还是那个味儿,软甜可口,还没有沾染上谢行之的刻薄气,吃起来都更香了。 她边吃边琢磨道:“你今日可瞧见了丽嫔身后和廖贵人身后的人?” 连雀点头,“瞧见了,不曾想,其他小主竟是这般快就全站了队,想来日后宫里有得闹了。” 霍长君也点头,然后抬眸,道:“我如今都要怀疑,太后挑的这几个人是不是都是故意的了,你瞧这丽嫔与廖贵人,还有那个祺贵人和梅常在,这几人的身份家世表面上瞧着略有差异,可细细一品便知,实则各有长处,旗鼓相当。任谁一时得宠,乘了东风也压不过谁,真是平衡得巧妙。” 连雀还是头一回听见她这般细致入微地分析,不由得眼底带上了欣赏,“娘娘如今也懂得看这些了。” “哎呀,不许笑我。”霍长君被她一揶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又一垂眸道,“总是要学会长大的。” 上回,连雀不过是教她一招提位分,今日,她便能故作容忍大度,师出有名地将请安一事废除,还能让知情人都叹一声辛苦了,不担一个不守礼法的名声。 真是好手段。 可她也不能总是依赖着连雀的提点,总该是要自己长大,学会应对这些的。毕竟她往后与这些人可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 霍长君想想就忍不住叹气。 “对了,你可瞧见了苏怜月选了那边?” 霍长君想起这事儿顿时就精神了,好像苏怜月几回来都是随意地按照自己的时间? 连雀摇头,道:“不知。” 恰是连莺端着漱口的水进来,道:“苏常在似乎是每回都和不同的人一起来。奴婢记得上一回是同丽嫔,后来是廖贵人,这回丽嫔和廖贵人一起来,奴婢还未来得及同娘娘说,她告假了。” 霍长君:“……” “她可真是聪明。” 两边都不得罪,也不讨好,这下霍长君无比确定,若是苏怜月坐在这个位置上,肯定能做得比她好了。 连雀与连莺相视一眼,不敢说话。 霍长君道:“算了,不来就不来吧,反正以后也不用来了。” “对了,苏常在今日不来,说是身子不适,可是奴婢查过了内务府的记录,陛下昨夜是宿在苏常在处的。”连莺继续补充道。 她向来在查证,打探消息这些事情上是把好手,就是有些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连雀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眼前一黑,觉得连莺定然不是和自己在同一个宫里长大的,不然怎么会这么没眼力见? “啪”的一声,霍长君的糕点掉在了桌子上,她愣了愣,然后缓了缓,若无其事地捡起糕点,一口咽下,然后笑着对二人说:“不该浪费,是吧?” 连莺连雀立马垂首跪地,“娘娘。”声音里透着恐惧。 霍长君对她们这动不动惶恐下跪的习惯叹了口气,虽早就习以为常了,却还是有些不忍。不过是说几句话而已,她不会要了她们的命的。 毕竟她曾在战场上,亲眼见过人命多么的珍贵又是多么的脆弱。昨日还和她谈笑风生的叔叔伯伯,明日便可能是一具碎尸残骨,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的都是他们对未来充满了美好幻想的模样。 她到底不是在京中长大的,对这些婢女喊打喊杀没有意思,更何况是自己的身边人。 只是她也能明白她们的惶恐,她们在这座皇宫长大,所有的认知见解都来自这里,这种恐惧根植于她们的骨血,就如同忠诚与信仰也根植于她的骨血一般。 她起身把两个人扶起来,道:“我真没事,都起来吧。” 连雀连莺二人起身,然后对视一眼,恭敬道:“谢娘娘。” 霍长君点点头,道:“没事就下去吧。” 两人刚准备下去,连莺猛地一拍脑袋,又回头问:“娘娘,李公公曾来问过,娘娘身体可好些了?” 霍长君皱眉,“李海英?” 连莺点头。 “他问这个干什么?” 霍长君一脸防备,李海英是谢行之的心腹,平日里待人和善,瞧着是个好人,其实就是个笑面虎。每回她和谢行之吵架,总能被李海英三言两语哄得忘记了她为什么生气,还觉得自己做错了,不该和谢行之生气,主动找他道歉。 想想就难受,霍长君不喜欢他,总觉得他来问这个准没好事儿。 连莺摇头,“奴婢不知。” 三人沉默一瞬,还是连雀琢磨了一下,开口道:“不会是因着绿头牌的事吧?前几日,他还同奴婢说过,敬事房的小太监不小心弄丢了娘娘的绿头牌,他正在加紧赶制,还让奴婢替他求情,望娘娘恕罪。奴婢见娘娘一直烦忧请安一事,便忘了说了……” 说罢,她看了看连莺与霍长君的脸色,空气中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霍长君也嘴角抽搐了两下,这绿头牌是前段时间,她和谢行之吵架,恰撞上选秀之后内务府向她禀告给其他秀女做牌子的事,她这才想起来,然后一生气叫人去撤了自己的牌子,这不,连牌子都拿回来了,此刻正好好地躺在她宫里呢。 所以,是他老糊涂了还是自己记错了? 哪有人这么往自己身上揽骂的? 李海英疯了?活腻了? 御书房秉笔太监的位置做够了? 霍长君摆手,烦闷道:“算了算了,随他去吧,别给我找事儿就行。” 晚间,谢行之在御书房看书,李海英又端来了绿头牌,他讨巧道:“陛下,今日都齐全了,陛下可要翻牌子?” 谢行之放下书本,看见李海英那张笑得谄媚的脸还有他手中的八块绿头牌,定定地看着他不说话。 沉默在空气中流动,最后把李海英身边所有的空白都填满。 李海英在他如寒潭水一般冰冷的视线中笑容越来越淡,到最后都快变成哭脸了,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最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托盘高举过头顶,哭腔道:“陛下饶命!” 谢行之这才冷哼一声,警告道:“别以为你常年跟在朕的身边,便能随意揣摩朕的心思。” “是,奴才再也不敢了!” 谢行之垂眸,瞧了眼绿头牌,随手一翻。 上面写着两个字,“皇后”。 李海英忙垂首,“奴才这就去准备!”然后匆匆退下。 6、恭送皇上 那夜,谢行之倒是来了,可一副不小心翻牌子翻到了她,不情不愿的狗模样,叫霍长君看了便生气。 谢行之:“你以为朕想来,还不是那牌子靠太前。” 霍长君冷眼瞧着他,“你若不想来可以不来,没人逼你,反正你我都对着看了十年了,早就腻了。倒是你那好不容易弄进宫来的小美人,很是需要你的滋润呢。” “再说了,看着你这张臭脸我就没了兴致,不想与你同一床被子睡觉。” “好,好啊,霍长君,如今你倒是口齿伶俐了。”谢行之还是头一回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怒道,“是你自己说的腻了!若是母后问起来你可别说是朕不来!” “恭送皇上。” “你,哼!”见她丝毫不挽留,谢行之更是火冒三丈,口不择言,道,“你,你活该怀不上孩子!” 这话戳着霍长君的痛处了,她抬手就砸了一个杯子,吼回去,“你滚!” “李海英,摆驾延禧宫!”谢行之一甩袖便走了。 霍长君胸前剧烈起伏,呼吸急促,敢说她怀不上孩子活该,还不知道是不是他谢行之无能呢! 霍长君气得猛灌几杯凉水都没压住心中的怒火,她又砸了一个杯子,冲着门口怒骂:“王八蛋!臭谢行之!诅咒你今晚上被苏怜月踹下床!” 门口的连雀连莺耳观鼻鼻观心,不敢说话。 气跑了便气跑了吧,如今她也不在乎了。没了谢行之她还睡得更好。霍长君被子一掀,自己占据了这张柔软舒适的大床。 晚上没有谢行之折腾,清晨没有那群叽叽喳喳的小鸟们来闹腾,霍长君一觉睡到大天亮,心情好得不行。 这些日子,忙着和她们周旋都没去寿康宫陪太后下棋,刚好父亲也来信了,于是乎,她收拾收拾便去了寿康宫。 去的时候正好撞见苏怜月在,霍长君怔了一瞬,只见她与太后相谈甚欢,言笑之中充满了欢快。 霍长君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很失败,这才多久,在她还在为自己学会了一点点心计谋划而高兴的时候,她已经不知不觉地深深地打进了敌人的阵营,先是谢行之,再是各宫嫔妃,如今连太后都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这一刻,霍长君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和苏怜月之间的差距。难怪她能让谢行之为了她不惜背下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罪名。难怪她能让谢行之心心念念了十年而不忘怀。这大概就是她的魅力吧。 “长君来了。”太后见到霍长君站在门口,忙叫她过来,笑道,“怎么在门口不进来呢?” 霍长君赶忙换上一副笑脸,“来了来了。” 她笑着走进来,苏怜月立马起身行礼,“见过皇后娘娘。”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霍长君笑着应道:“坐吧。” “近来未去皇后娘娘那儿请安,还望娘娘勿怪。”她轻声细语道,仿佛是春日的微风,吹得人心痒痒的。 霍长君摇摇头,“没事,正巧本宫也将请安一事取消了。” 她才刚说出口,太后娘娘便投来不赞成的目光,这样好的立威机会怎能放过呢?太后轻轻拍了她一下,叹口气道:“你啊,就是懒。” 霍长君笑笑,没有吭声。 倒是苏怜月先站起身来,道:“太后娘娘,既是皇后娘娘来了,想来二位还有体己话要说,那臣妾便不久坐打扰了。娘娘说的异色双面绣,改日臣妾再拿过来叫娘娘指点。” “好。”太后倒也不挽留。 霍长君看着她行礼退出,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端庄大气,一点儿扭捏的样子都没有,心底更是自卑了。 “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太后望着霍长君轻声问。 霍长君笑着摇摇头,可这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 太后哂笑一声,端起青瓷茶杯抿了口茶,道:“你又如何能骗过我。心里头自卑了?觉得自己不如她?” 霍长君垂着头不说话,可是承认还是否认不得而知。 太后放下茶杯,摸了摸她的头,继续笑道:“傻丫头。她是有三分手段,可陛下却不见得是吃这三分手段的人。你啊,就是当局者迷。” 霍长君瘪了瘪嘴,这回太后娘娘可看错了,谢行之就是吃这一套的呢。 但她也不敢当面反驳太后,只佯装大气,仿佛真的不在意一般,笑道:“喜欢又如何,反正谢行之喜欢谁也和我没关系,我就坐稳这个中宫之位就行。” 太后笑了,眉眼间都带着满意,道:“这才是我的好长君。男人哪里有握在手中的权势重要。你啊,从前陷得那样深,倒叫我什么不敢说,如今一个苏怜月能让你清醒过来,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霍长君笑笑,赶忙转移话题,避免继续谈论,否则她又要叫太后失望了。 她拿出怀中的信,道:“母后,我父亲来信了。”眉宇间全是欢喜与炫耀,还带着小女孩撒娇的情态。 “真的?”太后也激动了几分,霍成山已经许久未来信了,她催促道,“他信中都说了什么?” 霍长君把信给太后,“说了些家常,还说近来战事吃紧,他没那么多空写信,叫我不要担心。” 太后瞧了信,还是那熟悉的字眼,眼眶不由得有些红,颤声道:“他没事便好。” 边关山高水远,若是真出了事,他们也帮不上任何忙,便只能向佛祖请求,保佑他平安。 太后见信心安了许多,道:“我得去向佛祖还愿,今日便不留你了。” 霍长君点点头,看着常嬷嬷扶着太后进了里面的小佛堂,眼底藏着些许疑惑,这些年,太后一直都非常关注父亲的安危,有时候她觉得都快赶上她自己了。 她叹了口气,收好信,算了,父亲平安最重要,太后也是一番好心。 7、她有孕了 自上回在寿康宫撞见苏怜月之后,霍长君去寿康宫的次数便少了些,她可不想对着苏怜月那张春风得意的小脸蛋,然后突显出自己怨妇嫉妒的模样。 太丢人了。 可是,这寿康宫也不能不去,于是乎,在自己寝宫里闷了好一阵子的霍长君又带着连雀连莺去请安了。 眼见着深秋快要到了,宫廷小路上,秋日红阳倾泻,园中柳叶换新,地面上铺落了大片黄叶。 宫人们正在打扫地面,霍长君身材高挑,眉眼英气,一身烟绿色的长裙走过,仿若从画境中走来。 赵成洲一踏出门便瞧见这番景象,唇角不由得弯起了一个弧度,当年的小姑娘终究是长大了。 霍长君绕过柳树便要走进小巷,却见到一身穿二品官服,气质威严的男子站在巷口,顿时愣在了原地。 眼角忍不住泛酸,她看着眼前人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敢笑着走上去,然后欢欢喜喜地喊一声,“成洲哥哥,你也来看母后啊?” 赵成洲是太后的亲侄子,其父早逝,他以一己之力撑起了赵家。 赵成洲听见这许久没听到的称呼顿时脑海中的记忆都有一丝恍惚。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当年,他一回头便看见小丫头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盔甲,浑身是血地挥舞着银枪,将燕人赶退时的模样。 又恍惚间,他好像见到了当年那个一身红嫁衣,然后悄悄掀开车帘好奇地打量这繁荣的京城时的鲜活模样,他还记得她忐忑不安又满怀期待地问:“成洲哥哥,你说他会喜欢我吗?” 他悄然回神并后退一步,弯腰低头,一拱手,沉声道:“参见皇后娘娘。” 他知道她眼中必然会划过伤心的色彩,可是离她的这一步之遥已是他能靠近她的最大距离,再多便生非议。 霍长君面色一凝,僵在原地,半晌才重新拾回自己的声音,故作轻松地笑道:“你瞧我,都忘了这里不是天幕城。” 她虚扶了一下,“赵大人请起。” 赵成洲躲开了她的手,“谢皇后娘娘。”然后起身,动作中透着说不出的疏离。 霍长君扯了扯嘴角,望着这个唯一和自己故土有点联系的旧人,干巴巴地回了一句,“不谢。” 两个人站在原地,好像就没有什么话能说了,霍长君看见他的官服,上面打的补子是一只昂扬的锦鸡,高兴道:“赵大人,你又高升了?恭喜啊。” 旁人升官只是升官,可霍长君却清楚这对赵成洲意味着什么。对他来说,他所担当的官位便是他扛起的家族重任,就如同霍长君嫁来这皇宫一样。 她是十岁那年认识赵成洲的,那年赵成洲也才十六岁,一个半大小子,长得文文弱弱,白白净净的,却自己一个人跑到军营来参军。 她还记得当时赵成洲那副病弱的模样就好像一个随时都能倒地的病秧子,吓得登记的士兵都不太敢收他,便想将他赶走。 可没想到,他竟是死活赖在军营门口不走。 那日,恰巧霍成山休假,带着霍长君去城里玩儿了一圈,回来便刚好看见他像条流浪狗一样蹲在门口睡着了,她好奇便上去叫醒了他。 得知原委后,霍长君眼珠一转,便道:“若你能赢我三招,我便让你参军如何?” 其实,霍长君当时也不过是想在自己父亲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武功罢了,可没想到,她一招便把赵成洲打晕过去了,吓得她后来再也不敢轻易对人动手。 可赵成洲却因此阴差阳错入了军营,霍成山一听他的名字,便做主留下了他,还将他带在身边和霍长君一起教他武功和兵法。 再后来,二人便一同随霍成山上战场出生入死,杀起敌来,赵成洲比霍长君还要拼命,直到他受了伤,霍长君为他上药时才得知,他原是京城赵家人,那个曾经一门两后荣极一时的赵家。 他父亲是赵家第二子,赵妍春的弟弟,原本也该是个大人物,只可惜不到三十岁便死于伤咳。赵家只此一子,他亡故后,所有的压力便来到了赵成洲这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身上。 那时,赵妍春姐妹正和许明月斗得如火如荼,可偏偏赵家家主此时陨落,顿时元气大伤,纵有身为国母的姑姑,赵家也受尽冷眼,毕竟二女无所出,帝位难争,所有人都等着看他们的笑话,等着他们消失在这盛京城里。 所以,待他年岁一大,他便自己偷偷跑来了边关,因为这里是立功最快的地方。 霍长君还记得她那时候问他,“你为什么要来这儿?” “打仗。” “为什么打仗?” “立功。” “可能会死的。” 他是怎么答的? 他说:“反正,在他们眼里赵家已是将死人家,可我偏不认,我偏要让他们看着我赵家风风光光再起。” 后来,他真的做到了。 他用了四年,从小兵做到千户长,再到校尉,再到镖旗将军。他是上升最快的人,也是军功最多的人,更是受伤最多的人。 再后来他便送霍长君回了盛京,以军功入仕,走到今天。他一个人撑起了赵家的门楣,让它继续了当年的荣耀。 秋风悄悄刮过,带起了几缕青丝,竟觉得微微有些冷,让人头脑清醒了几分。 赵成洲微微一笑,道:“多谢皇后娘娘。” 对,道谢总是不会出错的,霍长君这样想着,他走到今天不易,谨慎小心些也是应当的。 霍长君点点头,也不再留他,她说:“那我去看太后了。” 赵成洲没有说话,霍长君微颔首,便要跨过他。 “听闻陛下纳了很多妃嫔。” 他这话说得又轻又含蓄,还不带一点感情色彩,倒叫霍长君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她回头,嫣然一笑,仿佛完全不懂他的担心,只道:“赵大人放心,我不会让父亲难做的。” 然后转身便离开了。 那背影高傲又体面,像极了文官们常称颂的模范皇后。 赵成洲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未动,他们终究是都长大了,那时受了委屈最喜欢拖着他出去和别人打架的小将军,如今也会说出不会让别人难做的话了。 霍长君边走边流泪,控制不住也擦不掉。 为什么呢?明明说好了哭过了就不会再伤心难过了。明明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明明也已经接受了要和很多女人一起争抢,可是为什么与故土有关的人一问还是会忍不住委屈流泪呢? 霍长君眼角模糊,终是停下脚步,朝向墙边蹲着。她咬着拳头不敢哭出声,为什么要问呢?不问不就不会难过了吗?不问不就可以假装看不见伤口,假装已经接受了吗?不问不就真的可以骗过自己,告诉自己不爱了吗? 霍长君在寿康宫门口失控,她让自己哭了三个呼吸,然后赶忙擦干泪,转头准备先回去,冲着旁边的连雀连莺道:“我们明日、” 可是“再来”这两个字她还没有说出口,便彻底咽回了腹中。 只见谢行之与苏怜月并排站在她身后,面色凝重。 “真是好一出郎情妾意啊!” 谢行之咬紧了牙,那语气中的盛怒便是有耳朵的人都听得出。 霍长君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谢行之一把就攥住了她的手腕,她眼角的泪还没有干,谢行之修长的手指替她一点一点擦去,霍长君觉得自己的脸都要被他擦破皮了。 “嫁给我很委屈吗?这么喜欢他还能伪装成喜欢了我十年的模样?这就是你的喜欢吗?眼里一个心里一个?” 霍长君浑身僵硬着摇头……想说话……可是她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从没见过如此可怖的谢行之,他眼里好像有一簇熊熊燃烧的怒火,要把这周围所有的一切都焚烧干净,尤其是被他抓住的霍长君。 “想否认?那你倒是开口啊!” 谢行之怒吼一声,周围的宫女太监都跪了一地! 霍长君完全不敢动,她想不明白谢行之为何会如此盛怒,可是当她看见跪地的苏怜月、连雀连莺,她好像明白了……她挑战到了他帝王的底线。 “霍长君,你好样的,真是好生硬气啊。” “可你不也没有喜欢过我吗?”她终于颤声道。 你看,你身边不也还带着你最心爱的女人?你看上一次你来,我不过是提了一嘴苏怜月你便将我抛下去了延禧宫?你看,既然你觉得我不喜欢你,那么你不喜欢我,不刚刚好扯平了吗? “不喜欢?”谢行之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最后讽笑一声,用劲甩开霍长君的手,“是啊,我怎么会喜欢你这么蠢,这么粗俗心里还有别的男人的女人?你配吗?” 不知道是不是听多了,霍长君竟是觉得这样的话不痛不痒了。倒是旁边的连雀连莺瑟瑟发抖,陛下竟是如此不给皇后娘娘面子,当众斥责,日后让娘娘如何服众? 他后退一步,扶起苏怜月,牵着她的手,冲着霍长君微微一笑,然后送了她一道晴天霹雳。 “刚好,月儿有身孕了。我正要带她去见太后,你既是皇后,便一起来吧,说不定这个孩子将来还要养在你名下呢。” 这么快,就有身孕了? 那一瞬间,霍长君的脸上血色退得干干净净,就好像全世界都坍塌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听不清楚,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她只觉得自己好冷,好冷,这盛京的秋天竟是如此寒冷。 8、我不服软 不知“皇后被陛下不留颜面地当众训斥”和“苏常在入宫两个月便有孕了”哪一个消息更让人震惊。 反正,宫里宫外,朝堂乡野,近来茶余饭后的谈资是十分充足了。 “我就说嘛,陛下怎么可能一辈子守着一个人。瞧,这新人才入宫几天,皇后娘娘就失宠了。” “可是……娘娘十年无所出,兴许陛下只是为了绵延子嗣,心中还是有娘娘的呢?” 宫墙脚下打扫卫生的小宫女们正在悄悄闲聊。 丽嫔经过御花园的时候,恰是听见了她们说话,身边的大宫女上前一步,“娘娘,要不要?” 丽嫔心中有一瞬间的悲怆,未入宫前人人都说皇后娘娘是如何得宠,父亲又位高权重,除却孩子,国朝女子想要的生活她都有了,可如今她才入宫两个月不到,这位独宠十年的女子便被当众训斥,还禁了足。 她摇了摇头,低声道:“走吧。” “那娘娘被陛下当众训斥怎么说?还从未见过哪一任皇后被这般斥责,怕不是离被废不远了……”小宫女对方才发生的毫无察觉,继续道。 “许是……许是……陛下气急吧……听说那日发生了好大的事,连太后都惊动了……” “哎,不管怎么说,这宫里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啊,我还是等着二十五岁被放出宫去好了。” “那我也出宫,和你一起。” 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入了初冬天气一下子凉了下来,丽嫔穿着一身洁白的银狐大氅走在通往长春宫的路上,霍长君已经被太后下令禁足半月了。 丽嫔来的时候,霍长君正在屋里下棋,一个人两色棋,一身单衣丝毫不惧冷,盘腿坐在小床上,竟是半点落魄的姿态都没有。 霍长君抬头望见她也是很惊讶,毕竟现在宫里门庭若市的是苏怜月的延禧宫。 丽嫔福身行了个礼,“参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你怎么来了?”霍长君叫人给她搬了张椅子坐下。 丽嫔微微一笑,道:“今日是腊月初一,嫔妾理应来向娘娘请安。” 霍长君也笑了,“我不是都取消了请安吗?” “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嫔妾不敢不敬。” 霍长君哂笑一瞬,“那便随你吧。” 丽嫔能来看她,她还是欢迎的,毕竟这宫里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娘娘一人下棋可觉无趣?不如臣妾陪您吧,对棋艺,臣妾虽算不上什么精通,但也略懂一二。” “好啊。” 得了准许,丽嫔接过霍长君手边的黑子,然后与她对弈,你一子我一子,竟也下了半个多时辰。 丽嫔看着棋盘上各种突围之势,笑道:“娘娘的棋风好生勇猛。” 霍长君落下一子,破局,道:“你也不遑多让。”许是这棋风与人的性格也有关系,丽嫔的棋风像极了她本人,极其守规矩,可又滴水不漏叫人丝毫找不到错处。 丽嫔笑了,许是氛围太过轻松舒适,她脱口而出,“倒是有几分陛下的风范。” 霍长君下棋的手一顿,丽嫔立马回神,道:“娘娘恕罪。” 她摇头,然后落子,道:“我的棋本就是他教的,你觉得像也不奇怪。” 丽嫔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霍长君的脸色,见她真的没生气,才道:“其实陛下还是很看重娘娘的,便是与嫔妾下棋也会睹物思人提及娘娘,娘娘何不向陛下服个软,解了这禁足?” 霍长君嗤笑了一声,“你认识他的时间还太短了。他下棋提及我能有什么好话?肯定又是说我蠢骂我笨,怎么教也教不会,睹物思人,我看是见棋骂我吧。” 丽嫔:“……” 谢行之的原话是“还是和你下棋舒服,不像皇后那个蠢货,这么简单的谋局都看不出来,还非要我点醒才知道自己又中计了,棋品也差,还喜欢悔棋。哼!” 可是,他下着下着,没走几步,又烦闷地将棋子一扔,然后道:“无趣,不下了。” 霍长君见她不说话,吃了她三颗黑子,然后了然道:“我说中了?” “娘娘,其实陛下还是、” 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霍长君打断了,“你不用劝了,他会说什么话我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禁足就禁足吧,反正也才三个月,不是什么大事。” 正好,三个月不见谢行之,出来之后,她又是一条好汉。 她放下棋子,望着丽嫔的眼睛,道:“我知道你为何来这儿,前几日廖贵人也来过。你们来,我很感激。可是,若你们是想借我的手除去苏常在,我劝你们还是歇了这个心思吧。” 她端起旁边的白瓷茶杯,浅酌一口,道:“她腹中的孩子是国朝第一个子嗣,陛下与太后对她的重视程度你也瞧见了,不是我能左右的。更何况,日后那孩子会养在我名下也未可知。” 虽然以谢行之对苏怜月的喜爱程度这事儿十之八九不太可能,但是他若想苏怜月的孩子继承大统,是嫡子出身,那么也未必不行。除非他废了自己,让苏怜月当皇后,不然难说。 “娘娘就一定觉得这孩子会养在你的名下吗?前几日,内务府已经在为苏常在挑选封号,听闻是要为来年的封妃大典做准备,想来陛下是要等孩子降生之后晋升苏常在的位分,短短一年,连升三级,娘娘就当真不怕吗?” 闻言,霍长君浅笑了一瞬,似笑非笑道:“丽嫔,你向来是最守规矩的。可你今日太着急了,你见廖贵人劝不动我,便想着自己亲自前来,可你知不知道,陛下最讨厌别人揣摩他的心思了。” 话语中暗有深意,可丽嫔却没体悟出来。 她急道:“娘娘,你膝下无子,若是她、” “连雀,送客。”霍长君打断她。 “是。” 丽嫔见着强势站在旁边的宫女,脸色有些难看,不得不福身离开。 霍长君挑眉,“啧,到底是小姑娘。” 连雀将人送走之后,回到房间帮着霍长君收拾棋子,她轻声问:“娘娘,您就真的一点都不着急吗?” 霍长君捡拾着棋子,“着急啊,可是有用吗?我现在被禁了足,便是想着急也急不来。更何况,只要我父亲还手握兵权一日,谢行之就不敢动我。至于苏怜月……” 霍长君没继续说下去,手中捏着一颗棋子,指尖泛白,其实她也没有那么有把握,毕竟以谢行之对苏怜月的喜爱,说不定真的会为了她废了自己,那时便真的要出大事了。 她想起今日方才丽嫔说的,今日便是腊月了,又道:“入冬了,给太后送些黄沙酿去吧,烧一烧,喝了暖胃,她冬日里最喜欢浅酌一杯。” 那是霍长君从天幕城带来的特色烧酒,味辛辣凶猛,喝一口里面都带着黄沙的味道,充满了故土的气息,平日里她都舍不得喝。 旁边的连莺扁扁嘴,嘀咕道:“可是太后还禁您足呢。” 连雀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不懂就闭嘴。” 两个人推推搡搡地出去了。 霍长君瞧着弯了弯嘴角,她知道太后罚她是为了她好,不然越闹越大她日后在宫中更是没有威信了,当然也是为了全谢行之的面子,他到底是帝王。 霍长君往床榻上一倒,枕着手臂看着床帘,不知为何,被禁足的这半个月她心境倒是好转了许多,胸口的那口浊气似乎也散去不少。 就连脑子都清醒了,知道丽嫔与廖贵人来看她都是各怀鬼胎。 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看透了吧,因为知道了谢行之从来不喜欢她也不信任她,因为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他是如何喜欢苏怜月的。因为第一次亲眼瞧见他们二人手牵手地站在她眼前。因为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们站在一起是那样的般配与登对。 真是天作之合啊,一个挺拔俊朗,一个小鸟依人,腹中还有一个她求而不得的孩子。 好一个一家三口,和谐美满的一家啊。 她的这十年,本就是镜花水月,噩梦一场,如今不过是梦碎罢了。 她翻个身,把自己的脸埋进被子里。 房间内,只有她一个人,寂静得出奇,她的心快跳不动了。 而刚回宫不久的丽嫔还没等坐下便迎来了圣旨。 “丽嫔私自探望被禁足之人,不遵宫规,目无法纪。着禁足一月,罚俸半年。” 李海英朗声道,仿佛在念着什么好东西。 丽嫔身子一歪,直接坐在了地上,到底是十五岁的小姑娘,一时失了理智,“那廖允贤呢?她不也去了!” 李海英露齿一笑,眯了眼,“这就不劳娘娘操心了,廖贵人自有廖贵人的圣旨。” 丽嫔呆呆地坐在地上,未曾想陛下竟是讨厌皇后至此,连探望一眼都不许。 李海英把圣旨放在丽嫔手里,笑道:“娘娘,日后不该您操心的事儿还是少管为妙。” 闻言,丽嫔望着他笑得满面皱纹的脸,顿时后背发凉。 连莺来汇报消息的时候,霍长君还在吃饭,她愤愤不平道:“陛下这样,日后谁还敢与娘娘来往?实在是太过分了!” 霍长君放下碗筷,擦了擦嘴,道:“他这是在警告所有人不要对苏怜月腹中的孩子有生任何心思。”真是好生宠爱啊,连一点危险都要为她清扫干净。 “也是在逼我服软。” 逼着她服软认输,逼着她道歉低头,逼着她承认什么都没有,然后逼着她看着他和苏怜月恩恩爱爱。 霍长君牵了牵唇角,讽刺道:“可是这一次我不会认输了。” 从前他们吵架总是她认错道歉,还要将谢行之哄得开心了他才会顺着台阶往下走。可是如今她累了,没有这个心思去哄一个瞧不上她的人开心了。 许是近来冬天到了,她在情绪几经大起大落之后,便总觉得自己格外疲累,是那种说不出的心理上的累,让人从心底丧失了生气。 9、你能吗 谢行之下了旨之后,没有一个人再敢来长春宫。太后倒是派人来问了两回,可也是叫她向谢行之服软,说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 可她偏偏不想,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她不想再违背自己的内心了,她也违背不了自己的内心了。 她近来身体总是脑子麻木,莫名地头痛胸闷,疲惫乏力,干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还常常做噩梦。 可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时候却又说她身体无碍,她想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吧。 时间就这样在两个人的怄气中度过。 养心殿里的谢行之批折子批得心烦意乱,看见字写得丑的随手便砸在了地上,怒骂:“字迹如此潦草,是敷衍朕吗?” 李海英跪在地上发颤,瞧了一眼是贺大人的字,心中腹诽他的字不是一向如此?可这话是绝对不敢说的。 谢行之发了脾气不但没消气,反而更生气了。往常三天,不,不用三天,两天,两天内,他和霍长君吵完架,霍长君便会自己调整好心情,然后来找他赔礼道歉。 可这回都大半个月了! 而且他都下旨表明自己生气了,她居然还不来!反了天了! 他自是知道霍长君与赵成洲没什么,便是借赵成洲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可他就是生气!至于为什么生气,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只是这赵成洲至今未娶是为什么?他想干什么?他能干什么? 不过……谢行之还是小小地自我反省了一下,他那日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他真是气疯了才会在那种情况下把苏怜月有孕的事情抖出去,他明知道霍长君一直想要个孩子,想起她当时那副震惊的模样,他便有些烦闷不知所措。 他撑着额头,无力道:“她最近在干什么?” 话题突转,李海英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但又很快灵光一闪,道:“娘娘最近每日大多都是下棋睡觉,并无异常。”想了想他还加了句,“很是安分守己。” 毕竟从前要是禁娘娘的足,娘娘必然是要闹得天翻地覆才是。 “谁管她是不是安分守己了!” 不是喜欢吗?往常不是闹腾得很吗?这怎么还安分守己了?谢行之更生气了,“没良心的蠢东西。” 李海英:“……” 霍长君是在长春宫里迎来的第一场雪,那天是腊月二十八,清晨起来的时候窗外雾茫茫的,都看不真切。 她一直乖乖地被禁着足,总是待在自己房间里,也无人打扰,像是一个被隔绝的荒岛,完全不知时间流逝,不想一眨眼都到了雪天。 外面一片银装素裹,霍长君怔了怔,少见地有了些精神,然后披上衣衫悄悄从窗户那儿爬出去,小心地关上窗,然后走进了雪地里。 她在一片积雪浓厚的地方停下,看着眼前的雪景,这里似乎一种异样的力量,叫她的心都沉寂了下来。 她其实不太喜欢下雪。 因为在天幕城,太阳总是很晚才出现,又很快就消失,夜幕降临,那是大漠的世界。那里大多时候都是没有雪的,她印象里人们总是被猎猎黄沙吹得睁不开眼睛,有时候就连说话还要扯着嗓子才能盖过风沙的声音。 可天幕也不是完全没下过雪,她记得有一年,天幕下了好大一场雪。那年是她第一次看见雪,她原是很欢喜的,哪怕那雪下得又大又急,刮在人脸上都带着劲儿,生疼。 但她还是很喜欢,那样纯洁无瑕的颜色就好像是上天给这个世界最干净的礼物。它覆盖了大漠,下了很久很久,从一开始的浅浅一层,到后来的黄白相间,再到后来的全面覆盖。 大雪征服了大漠的黄沙,可也带来了无尽的伤害。 那场雪下得太大太久了,久到只有她一个人是开心的,所有人都开始变得忧心忡忡。 她还记得那时候,母亲总是皱着眉,呢喃着,“今年冬天该怎么办?” 她不解,什么该怎么办?像往常一样不就好了吗? 她想像平时一样出去和小伙伴们打雪仗,可是却见好多熟悉的叔叔伯伯来到家里,他们叽叽喳喳地说着好多话,说了好久,好久。 他们说:“附近的村民都死了不少牛羊。” “我这边已经有十七户人家来报了。” “我这边也有,已经三十几户了。” “我这边……” “……” “我这边……”最后,躲在角落里的一个信使官声音发抖,“朝廷回信,无粮可增,将军自行解决。” “这样下去该怎么办啊?将军,你快拿个主意啊!若是所有的牛羊都冻死了,只怕今年会出现不少流民,死不少百姓,到时候只怕……天幕会大乱啊!” “将军!开仓吧!我们少吃一口便是一口!百姓不能死,城中不能乱啊!” “将军!” 那是霍长君经历过的最黑暗的一夜。 她只记得最后天幕城的百姓每一个人都在歌颂霍家军的仁慈爱民,可是没有一个人看见,燕军也因为大雪缺粮突击攻打大汉,她的叔叔伯伯们一个个勒紧了裤腰带,瘦得和猴一样穿着厚重的盔甲上了战场,再没回来。 那年,她七岁,天幕城北部失守。 而她母亲死在了城墙上,为了去给父亲送最后一个馒头。 她父亲一夜之间华发丛生,白了半个头。 而等来的不是朝廷的嘉奖、支援,是惩罚。 她至今都还记得那道圣旨是怎么写的。 “镇北大将军霍成山私开粮仓,违反军法,致使兵败,领地失守,念在过往功劳之上,罚军棍五十杖,跪立三天三夜,以儆效尤。” 绒毛一般的白雪轻轻落在霍长君的脸上、身上,轻柔舒适,在她手中缓缓化成水消失不见,也一并带走了她脑海中关于那场疾风暴雪的噩梦回忆。 她弯了弯唇,已经嫁来盛京十年,她终于能静下心来,看看这柔软温和、没有暗藏危机的飘雪。 她弯腰想要抓起一捧雪做一个雪球,又或者堆一个雪人,像盛京城里的那些小姑娘一样开心地玩雪。 “你在做什么!” 身后一声震怒传来,吓得霍长君手里的雪球掉了一地,砸在了自己脚上。 她一回头,只见谢行之少见地气得整张脸通红,喘着粗气跨步走过来。 还不等她说话,谢行之就攥着她的手,像极了那天他大声质问她时的模样,不,比那天似乎还要更生气。 “阖宫上下的人都在找你!你居然躲在这儿玩雪!霍长君!你是不是脑子坏了!” 谢行之气得怒吼,身后的宫女太监躲在远处,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他扯了扯她的外氅,里面竟只是一件寝衣,更是气得脑门上青筋直跳。 红血丝爬满了他的眼睛,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霍长君,你这是在报复我吗?” 他是知道她的过往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去她总是喜欢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所以,一个讨厌雪怕雪的人穿得如此单薄地站在雪地里,除了是在发疯寻死来威胁他,谢行之想不到别的理由。 霍长君望着他,在这雪地里她心里竟有一种诡异的平静感。她看着他的眼神平淡而又安静,可落在谢行之眼里却是不否认。 他松开了手,哑声道:“好,好。” 他闭了闭眼,道:“霍长君,你赢了,我给你这个机会,只要你向我认错,我便不再追究。” 霍长君还是那样望着他,眼眸平淡如水,她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错,为何又要道歉。 他说:“只要你说,你以后再也不见赵成洲,从前所有的,我都可以不计较,全都一笔勾销。” 他的眼眸死死地盯着霍长君,仿佛要在她身上看出一个洞来。 霍长君心底哦了一声,原来是这件事啊……她还以为早就过去了呢。 良久,她望着谢行之,张了张唇瓣:“那你能以后再也不见苏怜月吗?” 她的声音很轻,不像是在问问题,倒像是在呢喃自语。 谢行之眸光一怔。 霍长君继续道:“你能不要她腹中的孩子吗?” 谢行之眉头紧皱,方才的怒火也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霍长君说的话的深深不认同。 “你能不要再宠幸其他妃嫔吗?” “你能有没有子嗣都只有我一个人吗?” “你能说一句心中有我吗?” “长君,你在胡说些什么?”谢行之打断她。 可霍长君丝毫不为所动,她太累了,从知道苏怜月的开始她就一直劝说着自己要做一个从容大度的皇后,她还天真可笑地学着去和其他妃嫔争斗,耍心计,学得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像是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丑角。 真是太讽刺了。 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她不宽容不大度,不喜欢谢行之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不喜欢谢行之对着苏怜月笑,不喜欢谢行之为了苏怜月费尽心思保她周全的模样。 更不喜欢因为他们而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 她笑了一下,继续道:“你能吗?”仿佛一定要问出个结果来。 谢行之抿唇,良久不答,最后道:“长君,你不要胡闹。” “呵,又是这句话……”霍长君浅笑了一声,原来等了这么久就等来了这么一句话。 这十年里,她听得最多的便是这几句话。 只要她一有什么逾矩的行为,他总是这样,用他最冷淡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然后说: “皇后,你不要过分。” “皇后,你不要任性。” “皇后,你不要胡闹。” 偶尔气极,还会唤一声, “长君,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霍长君喉间仿佛涌上一股腥甜,她张了张嘴,想开口说话却一时间失了声。 一瞬间,仿佛这十年的生活都在脑海中形成了流光剪影。她看见了过去的那个自己,欢喜时的模样,难过时的模样,讨好时的模样,还有痛苦时忍受时的模样。 这十年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撑下去的。 靠着自欺欺人,靠着一腔热血。 谢行之从未说过一句喜欢,可她却是实实在在喜欢了十年,喜欢得记忆里的自己都变了模样。 到了最后,痛苦越来越多,多到她无法承受,多到她都快记不起最初喜欢时是什么感觉了。 雪落了,心凉了。 她抬了抬眼皮,看着飘雪,然后嫣然一笑,“陛下说得对,我不该胡闹,不该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她应该时刻谨记自己是个皇后,然后永永远远地高坐在后位之上,心无旁骛地成为他要的他喜欢的端庄贤惠、宽容大度的皇后。 10、宴会 年末将近,整个宫里都忙碌了起来。 霍长君也不再闹脾气,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从前一般。 太后自是欢喜,她觉着和皇帝硬碰硬没有丝毫好处,长君能想通能服软叫皇帝解了她的禁足是聪明人的做法。 至于孩子,总会有的,便是没有,有她在,有霍家在,也无人能越过霍长君去。 夜晚,窗外飘荡着白雪,纷纷扬扬。 宫里头的热闹才堪堪歇下,霍长君让其他人度退下了,她一个人躺在贵妃塌上,垂眸假昧。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她七岁那年丧母的时候。 她还记得父亲满头白发胡乱披散着,胡子拉碴,眼眸颓丧,一身脏兮兮的,看起来完全不像她以往那个高大威武的父亲。 她后来才知道,原来母亲送的那个馒头不是馒头,而是一封藏在了馒头中的密信。上面只写了一个字,“撤”。 空空荡荡的一张纸条就写了一个字,这一个字就葬送了无数将士与她母亲的命。 从那以后,她就知道,一个将军不仅要有本领有士兵有武器有勇气抵御外敌,还要有靠山有权势有裙带关系有背后不捅刀的同僚朋友和上级。 所以,她接受父亲的命令愿意来这里,愿意爱谢行之,愿意受屈辱愿意想尽一切办法甚至放弃自己的尊严,只为了守住身下的皇后之尊。 她身后不是一个人,是万千不能被朝廷怀疑抛弃的将军与士兵,是需要一个胸怀天下与家国的明君,如果没有,那她便要时刻提醒,时刻进言,时刻……让他爱她。 她没得选,谢行之也没得选,至少这个位置必须是她的,也只能是她的。 谢行之不能动心思废她,她也不会允许自己成为废后。 雪花飘飘荡荡,在夜色里张扬肆意飞舞。她记得那年的天幕城是一个冰雪的世界。 她还记得母亲走的时候对她说,长君,别怨,战场有生死,我嫁与你父亲时便知道了。 她缓缓睁开眼,望着窗外的雪花,扯了扯唇瓣,无声道:“母亲,我不怨,我就乖乖坐在这里,哪也不去。” 私情与使命,她总得要做到一件,不然活得太失败了。 年底的时候,霍长君还撞见过一次赵成洲,只是这一次两个人没有说话,只彼此相望远远地点了个头,然后便错身离开了。 他们终究是长大了。 转眼到了除夕,夜晚,贤安殿外爆竹声声,烟花四起点亮夜空。 帝后居于上,朝臣家眷团坐于下,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谢行之心满意足地喝了口酒。 身旁的霍长君端庄华贵,面带笑容,有礼有节,此时此刻瞧上去真是像极了一位合格的国母。 但不知道为什么,谢行之的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明明自那天回来,霍长君已经认错了,他也给她解了禁足。 可这种不安总是没由来地让他有一丝心慌,仿佛自己错过了什么。可看着巧笑嫣然,在宴席上端庄和善的霍长君又好像没什么问题。 他皱了皱眉,许是自己想多了吧。 这样也好,霍长君能自己想通,能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皇后,那便是最好的结局了。而他,之后做的事也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长歌漫舞,满室繁荣,霍长君笑得嘴都僵了。 她看着在敬酒的恭王,虽被囚禁,依然风度翩翩,还有旁边的楚玉娇,珠钗满头哪里有半点落败的模样。 恍惚间,他们还是三年前先帝在世时的发光,所有人私底下暗潮汹涌,明面上却依旧和气安乐。 倒是谢璟之在敬完谢行之的酒之后又来敬霍长君的酒,他携妻儿站起来,朗声道:“臣弟也敬皇嫂一杯,祝皇嫂与皇兄恩爱不移,早生贵子。” 他面怀笑意,可却字字诛心。 他分明都瞧清楚了她的右下方便是苏怜月,他们之间哪里还有恩爱不移?早生贵子更是可笑,如今宫中谁人不知皇后十年未孕,新人一月便怀,谁有问题一眼便知。 这话无异于把霍长君放在火上烤,可她还是笑着端起酒杯,道:“多谢。” 谢璟之微挑眉,意味深长道:“皇嫂如今好脾气。” 霍长君笑笑不说话。 谢行之看了她一眼,只字未言。 谢璟之觉得无趣便也放过她了。 好容易得了喘息的机会,霍长君趁人不注意时自己灌了一杯酒,好像这样的生活也没有那么难。 她一杯又一杯地给自己灌着酒,这盛京城的酒太淡太柔,喝着都不带劲儿,霍长君又想起了自己的黄沙酿,那才叫喝酒,又浓烈又热辣。 赵成洲坐在下方,身边除去伺候的小太监没有旁人,他一个人喝酒吃肉,面色淡薄,也不看歌舞,冷冷清清的,实在是瞧不出是欢喜还是不欢喜。 旁边的贺绥越多喝了两滴马尿,便开始凑过去哥俩好地搂着赵成洲的肩膀,嬉笑道:“赵大人,恭喜高升啊!这才多少年,赵大人就从八品官升到二品大员,真是好福气啊!” 赵成洲闻着旁边扑鼻而来的酒气蹙了蹙眉,然后不经意间避开,冲他微微点头,“多谢贺大人。” 贺绥越丝毫没有被人嫌弃的自觉,通红着一张脸,笑着摆手道:“哪里哪里。这都是赵大人的本事。” 赵成洲微笑着点头,没有说话。 可贺绥越哪里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他又道:“诶,对了,赵大人,你今年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吧?怎的还没听见过你要娶妻的消息呢?是不是没有合心意的?哎,这男人嘛,身边总是要有个知冷热的人,这日子才有劲儿。” 旁边的大臣听了,也笑道:“是啊,是啊,都说是先成家后立业,这赵大人已经有这样大一份家业了,怎么还没娶个媳妇儿呢!” 这赵成洲到底是青年才俊,长得模样俊俏不说,身家官位个个都是翘楚,若是自家的女儿能嫁给这样的人……旁边不乏有起了心思的大臣,也跟着哄笑几句。 底下的笑闹声越来越大,叫上面想不注意都难。 可霍长君却有些冷了脸,赵成洲为何不娶妻,这一点,恐怕没有几个人比她更清楚。 她叹了口气,过去的都过去了,这又是何必呢,苦了自己。 又是一口闷酒下肚,旁边传来一道低微的嘲讽声,“怎么,这就不舒服了?你该不会觉得他不娶妻是为了你吧?” 霍长君无言,不想和他说话。 她又倒了一杯薄酒,可还不等她贴近唇边,谢行之竟是一把抢过她的酒杯,冷着一张脸,“你还真以为他是为了你不成亲!霍长君,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长成什么样,他会喜欢你吗?” 他声音略高,旁边的宫女太监都听见了,顿时气氛一僵。 霍长君叹口气,望着他很是无奈,从前怎么不记得他这么喜欢胡说八道,她伸手,低声道:“今日除夕,群臣俱在,我不想跟你吵架,酒杯还我。” 谢行之捏着酒杯,看着她,脸颊微鼓,最后把酒杯重重往她手上一放,酒洒了一她手,冰凉透骨。 他冷冷道:“别自作多情了,人家根本看不上你这样的。” 霍长君冷笑一声,“那是自然,就如同你从前无权无势时,苏怜月也看不上你一样,你我半斤八两,谁也别瞧不上谁。” 谢行之被她激得都气笑了,“牙尖嘴利,你如今倒是越来越放肆了。” 霍长君点点头,承认道:“和你学的,彼此彼此。” 原来她也能游刃有余地面对这些,她也能口齿伶俐地反击别人的伤害,而不是像从前那般气得只会握拳头。 霍长君饮了一口薄酒,笑容中透着无奈。 谢行之冷哼一声扭过头,猛灌一口酒。 这落在旁人眼中的情人耳语倒是叫人多瞧了几眼,尤其是右下边的苏怜月,眼底的情绪难以辨别。 下面的人倒是没注意这小插曲,依旧在喝酒交谈。 贺绥越道:“哎,我听说那礼部侍郎家的二小姐就挺喜欢你的,要不你就考虑考虑呗?” 他撞撞赵成洲的胳膊,朝着右上方的一位官小姐微笑示好,姑娘瞧了一眼赵成洲,羞得不敢再回头。 “怎么样,长得还不错吧?听说脾气也好,娶回去定能帮你料理好家中的一切。”他极力推销道。 他与赵成洲同朝为官,他年岁还比赵成洲小两岁,家中已有二子一女了,夫妻和睦,自然是觉得这婚姻生活很美好。 赵成洲笑了笑,“多谢,不过赵某如今无心情爱,便不耽搁人家姑娘了。” “这怎么能叫耽搁呢!”贺绥越立马反驳道,可瞧着赵成洲凉薄的眼神瞬间把接下来的话都给咽了回去。 这人什么都好,平时待人接物也不错,算是个谦谦君子,可怎么就是这眼神怎么看怎么冰凉。 贺绥越摸摸自己的后脖子,心底感慨一声,可真凉啊,把他的酒都给吓醒了。 他立马改口道:“行吧,你说不愿耽搁就不愿耽搁……不过,我还是觉得要成婚的好,你是不知道,这俗话说得好,老婆孩子热炕头,人一辈子就活这么点东西。” 他边说边喝酒,旁边的贺夫人给他递了杯温茶水缓缓,看上去,倒真是不错。 “哎,对了,边关如今怎么样了?”贺绥越喝着喝着又回头冒出这么一句。 他想起赵成洲从前是在边关打过仗的,便道,“我之前听人说,那什么铁帽王还是什么铁疙瘩,反正就是那个从前与咱们打得要死要活的那人,好像又回来了。” 赵成洲蹙眉,顿时眼眸犀利地盯着他,“这话你从哪儿听来的?” 贺绥越挠了挠头,迷糊道:“啊,我夫人她表哥随口说与我听的。不知他哪儿听来的,也不知真假。”他一个袭父位的小小史官自然是不知道。 赵成洲顿时抬眸,望着上头,眼眸恰与谢行之对在了一处,谢行之端起酒杯,朝他微微示意了一下,然后笑饮了下去。 霍长君看不懂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自然也懒得猜,她瞥了一眼旁边的苏怜月,见她恰恰望着自己,便微颔首了一下,苏怜月也回了她一个笑容,温柔且和善。 两人眸光相接,夜色之中,璀璨如星。 当晚,赵成洲被赐婚楚家七小姐。 11、铁帽王 楚家是盛京城绵延百年的世家贵族,被封为一等公爵,先帝,先先帝在位之时就已经是京中的名门望族了。 比之霍家这种纯靠军功上位的新贵自然是位高一等,所以楚玉娇一个庶出的大小姐也敢如此放肆嚣张,也因此,六皇子在逼宫未成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只不过三年前楚家站错了队,如今自然是要低调行事的。但它的百年基业便决定了它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赵家如今能与楚家联姻,那是赵家的荣幸,更何况,赵家是太后母家,若是能拉拢楚家,恐怕谢璟之最后一张王牌都要被抽走,到时候,便再无人能掣肘他的皇权。 而以赵成洲的身份地位,又与谢行之有赵家这层关系,若是他不愿娶楚七,谢行之必然难以胁迫他,他既是答应了,这其中必然有所交易。 他们之间的谋算,霍长君也难以揣测,只是在取珠钗的时候看着镜中忙碌的连雀,问了一句,“这楚家七姑娘是不是才十四岁?” 连雀点头,“是,这位七姑娘是楚家嫡女,早年国公夫人生二公子的时候伤了身子,养了好些年才怀上,家里头宠得很。” 霍长君微微一笑,叹道:“真是花一般的年纪。” “楚家只有两个女儿。” 连雀替她取了珠钗又解了盘发,道,“楚国公能把七小姐嫁过来,看来是下血本了。不过也是先定下,待及笄便成婚。” 霍长君笑笑没说话,她大抵都能想到这个楚七小姐未来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了。 赵家是谢行之的人,楚家如今两边都站,谢行之对楚国公还有戒心,不可能完全相信。 若是日后恭王得势,那赵家亡,楚七做寡妇;若是日后恭王彻底安分倒台,那楚家连带着遭殃,楚七在赵家的日子难了。 昏黄的烛光下,模糊的铜镜里,她看见去了所有装饰的自己。恍惚间,想起十年前的自己,唇角微微牵动,笑颜如花。 原来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第二日便是新年。 新年伊始,到处都充满了欢快与喜庆。尤其是皇宫里,各处挂满了红灯笼红绸子,雪天映衬着,红白相间,竟是别有一番风味。 霍长君与谢行之同时出现在各个场合,两个人肩并肩并排走,又或者霍长君稍稍慢他半步。 从前她是最喜欢这种时候的,哪怕繁复的宫装沉重又疲惫,可她心底是欢喜的。 因为她知道这种时候是她向全世界宣告她与谢行之才是捆绑得最紧,天造地设的一对,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祝福他们,甚至歌颂他们。 可是如今,她真的有些疲惫了,大抵是这一口心气断了之后便轻易续不上了。 霍长君陪着谢行之祭拜完祖先之后便是去寿康宫向太后请安。 到底是过新年,太后见了谢行之也有个好脸色,听了二人的贺词之后还给二人都备了一份新年礼物。 太后瞧见她如今脸色好转,和皇帝的关系也变好了,不由得高兴了几分。 她牵着霍长君的手,笑道:“长君今日的气色不错,这件红色的外衫衬你。” 霍长君眉眼带笑,“母后气色也好,一年比一年容颜少。” “你啊,就是惯会哄我。”太后伸出手在霍长君额头上一点,笑得合不拢嘴。 倒是身旁的谢行之坐着静静地喝茶,临走,才道:“赵成洲的婚事让他上点心,别落了楚国公的面子,若是彩礼不够,可从朕的私库拿。” 太后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不咸不淡道:“这点东西,赵家还是出得起的,皇帝还是多紧着该紧着的人吧。听说苏常在近来夜间多噩梦,皇帝若是有空多去看看吧。” 谢行之垂眸,声音微凉,“儿臣知道了。儿臣告退。” 他看了一眼霍长君,但太后拉着她的手,“长君再陪哀家说会儿话。” 谢行之便先行离去了。 他走后,太后才拍了拍霍长君的手,道:“成洲有封信给你。” 霍长君原以为会是什么求情信,求她帮忙推了这门婚事,可转念一想赵成洲不是这样的人,她又觉得可能是新年祝福的信,但打开一看,瞬间瞳孔张大,急声问道:“这可是真的?” 太后迎着她不敢置信的目光点了点头,道:“昨夜加急催人送进来的。” “听说是昨夜右史贺绥越喝多了酒后吐真言,他连夜查证过了,消息是从贺夫人表哥程侍郎那里得知的,程家有一奴仆从前在他家当差,后来不知寻了什么路子入了宫,如今在御书房下面当差。” 霍长君顿时脊背一下就塌了,手中的纸条也捏皱了,上面还依稀可见,写着“铁帽王已归”五个字。 她脊背冰凉,这个铁帽王她是知道的,此人名禄军山,于燕国犹如父亲于大汉,都是守护神是英雄,是战场神话。 他曾与父亲对战三十余年,未曾真正败过一仗,二人总是有来有往,难以降服对方。 此人诡计多端又难缠至极,五十余几,身子骨依旧健朗,膝下还有两儿一女,个个是猛将。 犹记得当年她还亲手将铁帽王的二儿子禄元多挑下过马,砍了他半只耳朵,两人在战场上相见那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必要将对方置之死地方肯罢休。 若不是前几年父亲怒激铁帽王,逼得他单挑,伤了他的腿,使他不得不引退休养,恐怕现在还坐镇账中呢。 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霍长君又忍不住想起父亲身上的伤,旁人都有儿女膝下承欢,唯有父亲只剩一身伤痛作伴。 思及此,她忍不住红了眼眶,难怪近来军中无信,“所以,他早就知道了?”霍长君声音微哑。 太后不答,拍拍她的手,道:“所以,你近来别再胡闹了。” 边关战事紧,最难缠的对手又回来了,无疑是提振了燕国的士气,灭了大汉的威风,若是京中再出事,那霍成山的情况便是雪上加霜。 霍长君没说话,鼻尖酸涩。 临走时,太后还叮嘱道:“长君,你要长大些,看得远些。苏常在那儿,你有空去看顾着点,到底要显得你这个皇后能容人大度,才好扳回些面子。” 从寿康宫出来,她没有去找谢行之,也没有回寝宫,而是迎着鹅毛大雪的天在宫中随处走了走。长靴踩在雪地里,发出“沙沙”的声音,霍长君看着这雪白的银色世界,她如今已不再害怕了。 她想起来从前她总是借着怕雪的缘故,一到了冬日便跑到谢行之房里去,他若赶她她便假装委屈害怕,有时候还会可怜巴巴地掉几滴眼泪。 他若不赶她,她就躲在他脚边,也不说话就是支着下巴看着他,有时候还给他磨墨,端茶递水一样不落,明明自己也不是那么喜欢看书,却可以陪着他在书房里待一天。 如今想来,真是可怜又可笑。 长靴在雪地里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鹅毛大雪渐渐又将它填补上,渐渐地脚印和大雪融为了一体消失不见,就如同过往的记忆也逐渐被新人取代覆盖。 霍长君扯了扯嘴角,脸色惨白,他明明早就知道父亲最难缠的对手都回来了,危险离父亲那样近,为何不告诉她? 霍长君握紧了拳头,泪水模糊了眼眸,她只有一个父亲,那是她唯一的亲人,哪怕她知道了什么都不能做,总好过父亲连出事了她都不知道。 她想起那年父亲与禄军山单挑过后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半死不活的样子,眼底就充满了担忧与害怕。 难怪他急着拉拢楚家,若是真的战事再起,两方拉锯,而大汉后方分裂空虚,只怕边关难保。 霍长君蹲下身,把头埋进膝中,唇瓣紧咬,“父亲……” 她想回家,想常伴父亲膝下,想保护父亲……可她走不了。 雪地里,皇城内,凄寒入骨,她显得格外渺小无力。 12、下次 冬雪将将化去,冬春交接的时节天气微微有些寒冷,恢弘又威严的太和殿前站着一个笔挺的身影。 霍长君着一身墨蓝色的衣衫站在殿前,手上带着一盒糕点。 太后说得对,她不能总是目光短浅,仗着父亲位高权重便不将谢行之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总是和他吵架,这样会连累霍家的。 她想着既如此那她便主动些,缓和缓和与谢行之的关系,若是可以的话,最好能多知道些边关的消息,父亲已经很久没写信了,她心里有些不安。顺带还可以问问成洲哥哥的婚事,看看能不能有转圜的余地,即便没有,她也试过了,尽力了。 她摸着盒子上的花纹,从前便是如此讨好谢行之的,如今再做起来,格外的得心应手。 春日的阳光撒在她身上,显得柔和又安静。 霍长君恍惚间,想起从前还在太子府时的日子,那时候她与谢行之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所有人都等着抓住他们的把柄,然后把谢行之从太子那个位置上扯下来。所以,她与谢行之总是小心谨慎行事,能不出府就不出府。 可她是闹腾的性子,这样闷在府中,一天两天还行,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是半年她就憋不住了。 于是乎,她便撺掇着谢行之和她一起出去玩,两人分别甩掉所有的宫女太监,也躲过那些追踪的人出门,再到东街口的榕树下汇合。 她功夫比谢行之好,总是能比他先到目的地,那时候,她好像也是这样,怀里抱着一盒新鲜的糕点,在东街口的那棵大榕树下,边吃糕点边等人。 可有时候到了约定的时间谢行之还没来,她便会着急,实在见不到人就只好又灰溜溜地回去了。结果却发现谢行之不是在房间里睡着了就是念书入了迷忘了时间,反正就是不记得和她的约定了。 那时她便会委屈得想骂人,但谢行之每次都是拿着盒子里的糕点塞满她一嘴巴,然后说:“下次。” 就这样下次下次又是下次,直到他们住进了皇宫里也没有一起出去玩过几回。 如今做了帝后,两人更是没有这样任性妄为的机会了。霍长君扯了扯嘴角,所有的下次都是无法兑现的谎言。 可是现在,霍长君望着这门口森严的守卫,以及和自己大眼瞪小眼的小太监,她如今是连见他一面的资格都没有了,不比那时还要惨些? 她弯了弯唇角,她和谢行之好像一直都是自己在追着他跑,从前是现在是,不论自愿还是被迫,好像谢行之从未停下来看过她一眼。即便是来找她,不是迫于帝后合寝的压力就是来警告她不要干蠢事。 如此想想,真是可怜又可悲啊。 太和殿里,西侧一个偏殿里的小门口。 一个浑身是伤,手脚都被捆住,嘴巴也被紧紧塞住棉布,不停地扭动着身体的小太监被拖了出去。 谢行之翻阅着手边的奏折,李海英端着新烧的茶水走近,低声道:“陛下,查出来了,是王海手下的人喝了二两酒被人套了话说出去的。” 谢行之没说话,写完批注之后,将奏折随手放在一旁,然后端起热茶喝了一口。 李海英见他心情似乎还算不错,便道:“皇后娘娘在门口,陛下要不要见一见?” 谢行之喝茶的手微顿,然后直接放下了茶杯,道:“不见。” “可是这是皇后娘娘和陛下闹脾气以来第一次低头,主动来找您。”李海英想了想劝了一句。 闻言,谢行之冷笑了一声,“哼,她来干什么?是为了赵成洲的婚事来骂朕?还是想知道更多有关边关的事?这个没良心的女人,她哪回不是这样,若是没有好处,她会想起朕?不把朕赶走就不错了。” “这……” 这回可能有些心思,但从前不见得都是啊,李海英摇了摇头,皇后娘娘从前来找陛下不都是带着小糕点和话本子来的吗?那也是别有用心吗?只是皇帝自己这么认定了,他也不好反驳。 谢行之懒得再废话,拿起一本奏折就看了起来,李海英在心底叹气。 这两人真是实打实的牛脾气,又倔又高傲,皇后娘娘不来找的时候,天天这里发脾气那里不开心,皇后娘娘来找了又低不下头,真是活该被娘娘赶出来,净折腾他们这些奴才。 李海英在心里啐了一口,然后端着换好的冷茶下去了。 一出门就看见脸色发白的霍长君,李海英把手上的托盘交给旁边的小太监,然后上前几步,笑着道:“娘娘,陛下眼下朝政繁忙,怕是没空见您。这天实在是太冷了,要不娘娘明天再来?” 霍长君与谢行之十年夫妻又怎会不知道什么是托词,什么是真忙,她张了张嘴,“他让你说的这些?” 李海英顿了一下,不知道是该回答陛下就说了不见两个字,还是该回答陛下吐槽的那一大堆,他说:“陛下说的话虽然有些差别,但意思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霍长君心下了然,笑了笑,知道谢行之今天必然是不会见自己了。 “你把糕点、”她便准备把手上的糕点交给李海英。 谁知旁边响起了脚步声,一回头,竟是苏怜月抚着腰便来了。 霍长君看见她显形的大肚子微微一愣,然后才想起来,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有三个月了。 李海英瞧见了更是激动,糕点都没来得及接,就赶过去护着苏怜月。 毕竟这可是国朝第一位子嗣啊! “砰”的一声,盒子掉在地上,糕点滚落了一地,霍长君眼眸微怔,嫩黄色的桂花糕染满了污渍。 苏怜月扶着腰朝这边走过来,然后微微屈膝俯身,“参见皇后娘娘。” 霍长君道:“起来吧。”面带笑容。 李海英看见自己不小心干的事,立马跪地求饶,道:“娘娘恕罪,老奴实在是太心急了。” 霍长君扶他起来,“没事。反正也没人吃。” 李海英心底着实过不去,自己在宫里当了几十年的差了,居然还会犯这种错,他望着霍长君,愧疚道:“谢皇后娘娘。” 霍长君笑着摇摇头。 苏怜月又问,“娘娘是要见陛下吗?” “嗯。你也是吗?” 这两句寻常的问候一出,站在一旁的李海英心神就紧了一下,头皮发麻,可他却不能阻止两位祖宗对话。 苏怜月笑眼弯弯道:“是。太医说了,若是得空还需叫孩子的父皇与他多相处相处,这样生出来才会亲近陛下。”她脸上带着母亲的柔和与幸福。 霍长君没有孩子,自然是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但她能感觉到苏怜月身上的那种由内而外的散发的高兴和愉悦。 她笑着点点头,道:“那你去吧。” 苏怜月笑笑,“娘娘一起吗?” 霍长君摇摇头,“本宫的东西掉了,今日就不见了,你去吧。” “那妾身便先行一步了。”苏怜月回道。 她看着苏怜月走远,然后站在门口,见李海英进去通报之后,领着她进去了。 直到苏怜月的背影消失在她眼前,她的唇角都是带着笑的,有一种猜到了的坦然和笃定。 你看,不是政务繁忙,就是不想见她而已。 李海英将人送进去之后看见还站在原地的皇后娘娘,不由得觉得脸上有些尴尬,想了想,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来,道:“皇后娘娘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霍长君望了他一眼,道:“你瞧,他也不是那么忙。”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唇边的笑还很温和。 可落在李海英眼里却有些瘆人。 一方面他害怕皇后像从前一样炮仗脾气闹起来,要是闹得苏常在出了点什么事,他们可就都吃不了兜着走了。 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她不闹起来更让人害怕,如今的皇后娘娘就像是一潭平静的水池,水下波涛汹涌,水上平静无波,可谁都不知道这暗流什么时候会吞噬别人。 他想了想,多说了几句,道:“娘娘还是想开些吧,毕竟苏常在腹中怀有国嗣。” 霍长君望着他微微一笑,“我知道。” 她再细细地看了一眼这恢弘的威严的宫殿,然后转身,又突然回头道:“哦,对了,地上的糕点记得扔了,不然会惹虫蚁,他最不喜欢这些东西。” “是。” 李海英看着她离开,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样的皇后娘娘平静得让人害怕。 13、桂花糕 夜晚,天色暗淡,星辰渐出,天空在群星的点缀下格外透亮。 太和殿内,烛火通明。 苏怜月走后,李海英见皇帝还在一丝不苟地批奏折,实在费解。陛下明明知道皇后就在外面,还偏偏让一个见一个不见,那不是在故意打皇后的脸吗? 如此以娘娘的性子不是更不可能向陛下低头了? “想什么呢?墨干了。”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李海英瞧了眼半干的砚台,立马跪地,“陛下恕罪。” 谢行之蘸了蘸墨,继续批奏折,随意道:“起来吧。” “谢陛下。”李海英起身,更加用心地磨墨。 谢行之见他这副模样,轻笑一声,放下折子,“你是在为皇后抱不平?” 李海英低声道:“不敢。” 谢行之冷哼一声,他又续道:“只是老奴在陛下身边多年,也算是看着陛下与皇后娘娘长大的,娘娘这些年虽是张扬暴躁了些,但对陛下的一腔真心从来都是最最纯净赤诚的。”言辞恳切又真诚。 李海英不由得想起恭王逼宫的日子,那年太子府被围,所有的人都被囚了。当时,若非太子妃一身好武艺,只怕谢行之早就被有心人趁乱杀害了。 他犹记得当时霍长君的左手臂被人砍了一刀,伤口之深深可见骨,鲜血染红了袖子,沿着手指不断地往下滴落。可当时她偏是忍着一句话不说,直到太子府围困之境被解,才冲着谢行之喊了一声,“我疼。” 思及过去,李海英都忍不住红了眼,这般过命的情义陛下怎可如此轻贱? 谢行之听了他的话,直接笑了,眼眸清亮,漫不经心道:“我当然知道她对我的一片真心,不然你以为我为何容忍她胡闹这么多年?” 他眼里带着明显的玩弄与不在意,李海英有一瞬间竟是分不清这是认真的还是玩笑话,若说他认真,他说得这般随意又不在乎,若是他是在开玩笑,可他明明如他所言对皇后格外厚待一分。 李海英感受不到他身上一丝一毫的温暖,他第一次觉得眼前的陛下不再是从前那个敏感自卑且傲的人,可他又分明将人性看得明白得紧。 “她说过她会忠诚于我,至死不变。”谢行之望向李海英的眼里分明带着傲气和满意。 “那时以为她是在说大话,空口许诺。没想到霍成山这一点上倒是养了个好女儿,她竟是格外的认死理,重情守诺。一眨眼都十年了啊,她竟是从未毁约。” 他舔了舔唇,笑得肆意且凉薄,“分明很想独占我,却连觉得我心里有了别人都还能容忍。蠢是蠢了点,可真是一条好狗,忠心不二。” “但她也就这点东西了。” 他支着下巴轻望着远方,有些遗憾道,眼神里那是一种玩弄人心的不满足,浑身都充满了玩弄感情的骄傲和自满。 有一瞬间,李海英觉得眼前的人很是可怕。他以为的帝后不是这样的。 他以为陛下心底是有皇后娘娘的,毕竟人心肉长的,一个人十年如一日地对你好,总是会打动你的,即便不是打动也能让人有所软化。即便陛下被其他鲜花迷了眼,心底还是会留给娘娘一席之地的。 可是,谢行之似乎没有心,他也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感情。 谢行之压根不在乎李海英怎么想,他只是道:“可我近来太纵着她了,竟叫她太拿自己当回事。脾气耍一回哄哄她便够了,耍多了就忘了谁是君谁是臣了。” 眼眸底下竟是寒冰,李海英第一次觉得皇后或许爱错了人。 谢行之翻开另外一本折子,“研墨。” “是。”这一次李海英不敢再有任何怠慢。 太和殿外,连雀手脚冰凉,她不该劝娘娘来的。 霍长君拿着手里新做的糕点,面色惨白。 她只是……只是又心急了些。 她只是想着……失败一次……没关系。 她只是觉得反正从前被谢行之这样冷落也习惯了,只要再讨好他一些,再努力一些,她就可以化解开他们之间的矛盾,至少是可以化解表面矛盾。 她只是觉得……只是觉得……让一让也没关系。她知道他是在让她故意难堪,羞辱她,所以她就满足他,给他递这个台阶,她只是想把他哄好,然后知道父亲的消息。 可是…… 可是…… 原来这十年他都是这么看她的。 “一条好狗……认死理……忠心不二……” 霍长君的泪水模糊了眼眸,手中的糕点掉了满地,金黄色的桂花糕上还冒着香喷喷的热气。 连雀瞧了也是心急心疼得不行。 “娘娘,咱们回去吧,咱们不问了。” 霍长君回眸望她,眼眶通红,声音嘶哑地问:“连雀,为什么我的心还是会疼,我是不是太失败了……” “不是,没有,娘娘你没错!”连雀着急地否认,帮她擦去泪水。 “娘娘,我们回家,我们回家,不问了,不问了。”连一向劝着霍长君和皇帝和好的连雀此刻也着实心寒了,她第一次逾矩,越过了主仆情分,把人搂进自己怀里,眼眶也模糊了,道:“娘娘,我们回家。” 夜幕里,连雀扶着霍长君一步一顿地走回了长春宫。 夜半时分,李海英端着处理好的折子出来时瞧见门口又多了一盒打翻的桂花糕,不由得一巴掌呼在小太监的脑袋上,骂道:“不是叫你们都收拾了吗?” 小太监摸着头委屈道:“奴才已经打扫过了……这是哪里来的奴才也不知道……” “新的?”李海英一惊,不知为何那一瞬间脑子转得飞快,他满眼不敢置信又强行压低声音,激动道,“皇后娘娘来过?” 小太监想了想,点点头,“有可能……” 李海英眼前一黑,脑门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心口闷痛,窒息感扑面而来,他觉得眼下的场景和亡国的刺激也差不多了。 “还有可能!”他又一巴掌呼在小太监脑袋上,压低声音道:“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小太监见他脸色如此难堪,解释道:“奴才……也不知道啊。”他就是偷偷去解了个手,哪知道娘娘又回来了,他嘀咕道,“这么快便走了也不是什么急事吧……” 李海英一口恶气梗在心口,这能不走吗?听见了那些话,满腔的情义被人践踏,没被气死就不错了。 他不知道皇后娘娘到底听见了多少,也不知道娘娘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只知道陛下这回是真玩大了。 一个性子傲又嘴硬,一个性子倔又急,刚好撞在一起,天崩地裂。 “李海英送折子怎么还没回来?你去瞧瞧。” 里面传来催促的声响,李海英把手上的折子交给小太监,交代道:“这些折子都快处理了,还有,门口的桂花糕记得清理了,今日之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李海英恨铁不成钢道,“听见没!没眼力见的蠢货!” “知道了。” 只见他一转身又笑着进去了,继续端茶递水研墨,而桂花糕也彻底被扫干净了。 14、长风剑 长春宫里,灯火未眠。 铜镜梳妆台,对镜贴花黄。 霍长君擦去了脸上所有的脂粉口红,然后自己动手给自己描眉,细细地轻轻地缓缓地将自己的眉毛描得英气又高挑。 连雀在后面看着,很是担心。 尤其是见霍长君从回来之后便是如此,痴呆平静,静得异常,心底不由得有些慌张害怕。 她轻轻蹲在霍长君手边,低唤道:“娘娘。” 霍长君顿下描眉的手,微微回头,看着她,然后问:“我画的好看吗?” 连雀微怔,只见霍长君给自己画的并不是女儿家常画的柳叶眉远山眉,而是略带孤傲的剑眉,有些粗,但配在她脸上却显得格外舒适,仿佛她天生就如此。 见她不反应,霍长君散了自己的钗发,然后双手一卷一绕,一根普通玉簪一串便是一个高高竖起的男子发髻,与她画的剑眉相得益彰。 “娘娘……”连莺呢喃了一声,怕自己主子是被折腾出什么病来了。她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明显就是出大事了的状态呀,风雨欲来山满楼,连莺心底发颤。 霍长君却不搭理她们,只吩咐道:“去取我的盔甲和长风剑来。” 连雀听了没说话,连莺却是口快提醒道:“娘娘,陛下早就不让您舞刀弄枪了。” 连雀抿了抿唇,冲着连莺摇摇头,然后道:“娘娘稍等。”便把人拽走了。 霍长君看着镜中的自己,面容和以往大抵是差不多的,只是眼神似乎没有小时候灵光和亮堂了。 哪有女孩子不爱红妆的呢,她还记得小时候自己穿着盔甲和男孩子们一起打滚的时候,总是弄得满身灰泥,丑得人神共愤,就连父亲都看不过去说她是只皮猴子。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皮猴子也会偷偷换上漂亮的衣衫对着镜子涂抹脂粉,然后左看右看,满心欢喜的呢。 她那时候也没想到原来穿上这身华贵漂亮的衣裳就要和自己的过去割裂,她再也没有什么机会像从前一样满地打滚,和人喝酒打架,欢声笑语了。 有的只是她看不懂的人心和算计。 霍长君扯了扯嘴角,一条好狗,忠心不二,这便是帝王的想法。原来,于他而言,自己的喜欢与忠诚不过是随意一条狗都能给的。 原来,这就是他对自己还留了两分情义的原因。因为可怜一条好狗。 呵——太讽刺了。 这远比他不爱自己爱上别人更可恨可恶。 从头到尾他心里就没有一丝丝的喜欢与爱,他就是在把她当宠物养,看着她喜欢看着她难过,看着她悲伤又看着她高兴,看着她哭看着她笑,就是不会给她一点点想要的。 所以她这些年是在做什么? 这是夫妻吗? 是爱人吗? 是喜欢吗? 只是玩弄,是欺骗,是可恨! 连雀连莺拿来了盔甲和长风剑,替霍长君换上。小时候穿着不合身的盔甲长袍,如今竟觉得有些小了。 霍长君看着镜中一身威武英气的自己,恍惚间,她想起了自己陪在父亲身边替他上阵杀敌,出谋划策的日子,想起了那些和成洲哥哥一起比武的日子,想起了那些一起捉弄其他士兵被追着打灌酒的日子。 她看着盔甲上的残痕旧伤,那些都是她曾在战场上的荣誉。 “娘娘,剑。” 霍长君垂眸,看着眼前这柄长风剑。 这柄长风剑是父亲送给她的,“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是父亲一直教她的道理。 她轻轻地抚摸着手中的长剑,剑身锃亮,凌厉又威寒,带着一股隐隐的杀气。 这把剑曾陪她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染血无数,只可惜来了盛京之后连得见天光的机会都没有,被压在了箱底。 她觉得真是好生对不起这把剑,它陪了她这许多年,她却因为谢行之一句“舞枪弄棒丢人”而背弃了它,着实是不应该。 剑锋在空中划过冷厉的弧度,霍长君一跃入了庭院,破空之声震荡寰宇。 苍穹之下,黑云朵朵,夜色灰蒙,几缕月色从黑云缝隙间洒落。 她的剑有力又带劲,一身气势全然不输男子,院中的香樟树都被她的长剑吓得瑟瑟发抖落下许多飘叶。 星辰不及她耀眼,月色不及她夺目,她一舞剑便整个人都充满了活力。 夜空之下,一柄长剑虎虎生风,气势凌厉张扬,剑招霸道勇猛又充满杀气,这才是她,这才是霍长君,这才是天幕城人人称赞的小将军。 忽然长风剑的剑锋一转,直指树下的一抹黑影。 李海英瞧见这笔直而来的利剑,心脏都跳到嗓子眼儿了。见两人隔剑对视而望,李海英在心底叹气,他怎么就没劝住这位祖宗今晚别来呢? 谢行之皱眉看着眼前的长剑,幽黑的眸子浸透着冷意,“我说过不喜欢你碰这些东西。” 霍长君沉默地持剑指着他,眼眸冰冷,眼底再无欢喜,只是觉得从前怎么没觉得这人如此讨厌,拿她当小宠物养着,还不许她有任何喜欢的东西。 她一个潇洒的动作干脆利落地收剑,没有与他对着干,只是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句“知道了”。 谢行之拧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不好发作。他转身进了房间里,霍长君拿着剑,额角还带着薄汗站在树底下。 “不是你要找我?还站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换了你这身衣服!” 一道冰冷的声音从屋里传来,霍长君抬头望了望天,夜空中繁星点点,格外漂亮。 可她想,要是能把这天捅一个洞才好。 连雀连莺赶忙上前劝着,尤其是连雀,她也没想到陛下竟会这么快就来长春宫,原是想让娘娘放纵一回发泄发泄的,可眼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她扶着霍长君的手臂,想拿走她手中的剑却掰不开霍长君的手指。 她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娘娘,您若是还想知道将军的事情,最好是将今日听见的都忘了。那些话虽是刺耳,可陛下有一句是说得对的,他是君您是臣。您要做的,从来都只是辅佐他,做一个好的帝王,成为一位明君,不是吗?我想将军也是这样教导您的吧?” 她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格外在理。 霍长君看着她,恍惚间脑海里又想起了那年冬天,漫天白雪,牛羊的尸体堆的比山高,战亡的将士尸骨多到连棺材都不够用,只能席子一裹,然后埋葬在某个黄沙地底。 她的手指微微松开,连雀拿了剑,松了口气,“娘娘,看开些,看开些便不难过了。” 她带着霍长君去换衣裳,解下挽髻,擦了浓眉,又换上了那身华贵的宫装和精致的妆容,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一样。 连雀为她簪上最后一根簪子,看着镜中带上了美丽的假面的人,微笑安抚道:“娘娘别怕,太和殿的事奴婢早就叫人处理好了,没有人会知道今日发生的一切,娘娘自可向从前一样对待陛下。” “更何况娘娘明白了陛下的心思,若是娘娘想,娘娘还可以利用这三分情义将它演出十分,让陛下对您有更多的喜爱与纵容,以此为利器获得自己想要的不是轻而易举吗?” 霍长君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她面无表情地坐在镜前,像是一具漂亮的洋娃娃任由别人摆弄装饰。 连雀把她送入了房中,面带笑容,而身后憋了很久的连莺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这是在对娘娘说些什么话?我怎么听得后背发凉?” 连雀瞧了她一眼,眸中沁着冷意,淡然道:“我不过是在教娘娘如何讨回公道。” “连雀……你可别把娘娘教坏了……”连莺很是担心道,“娘娘瞧着状态很不好,万一出了点什么事……” 连雀冷哼一声打断她,眼眸微眯沁着怨毒的神色,道:“我在这宫里见多了多情寡性的男子,痴情伤心的女子,先帝如此,陛下如此,缘何他们就能肆意玩弄别人的一生,害得别人痴苦一辈子,我还偏就要看看他们从神坛跌落的模样。” “连雀……”连莺看着她这疯狂的样子脊背发凉,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连雀。 “好了。我还要去找李公公处理些事情,旁人若是问起你,不要胡言乱语,知不知道!”连雀没心思和她解释,只是吩咐道。 连莺只好乖乖点头。 夜晚,月光倾泄,长春宫,灯火摇曳,宁静安远。 15、想送吗 那日之后,长春宫重获圣宠。 就连各宫来长春宫请安的事情都恢复了。 霍长君坐在冰冷的主座上再不像从前一样任性偷懒。 看着下面这一个个争奇斗艳的嫔妃,她垂首轻抿一口绿汤,然后轻轻放下茶杯,对着下面屈膝行礼的嫔妃,道:“都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众嫔妃起身。 坐在前头的丽嫔脸色有些差劲,许是那一个月的禁足叫她还有些胆战心惊。 廖贵人倒是依旧盛气凌人,只是也不敢像从前那般肆意僭越,不懂规矩了。其他的嫔妃坐在后头,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地不敢说话。 不过才小半年,当初意气风发、光鲜亮丽的小姑娘们就都死气沉沉了下来。 时间果然是最好的褪色剂。 霍长君瞧着坐在丽嫔下手的苏怜月,她一如当初的我见犹怜,温柔可人,如今位分还没升,其他嫔妃就已经自觉让位置了。 看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抚摸自己腹部的小动作,霍长君略微垂眸了一瞬,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绪,抬眸之时,她微笑着问:“苏常在近来吃食上可还好?听闻有身孕的人总是容易吃不好,若是有什么喜欢的,不必拘谨,大可以告诉本宫。” 苏怜月微微垂首,“谢皇后娘娘关心,前些时日虽有些呕吐,不过陛下已经在延禧宫设下小厨房了,臣妾的食欲近来也好转许多。” 还不是主位就有小厨房了,这荣耀这宠爱刺得人扎眼,廖贵人翻了个白眼,抿了口茶。 霍长君倒是没什么反应,只点点头,道:“那就好。” 她坐在主座上然后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只是她们不走,她也不好开口,捏着手中的衣袖,身子做得端正,脑袋却在放空。 她已经不任性了,性子也不着急了,她可以很好地坐着这些身为皇后该做的事情,不嫉不妒,不争不吵,甚至还能浅笑温言几句。 阳光就在众位妃嫔的温和沉默中流逝,犹如她们的年华一般在岁月中悄悄褪色。 外面春日正好,阳光灿烂,谢行之踏着春光走进来的时候,霍长君想起来她曾经偷偷趴在墙头偷看他的日子,但不知为何,近来记忆多有模糊,许多都记不清了。 她从主座上走下来,率领众嫔妃朝着谢行之行礼。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都起来吧。”谢行之先是将苏怜月扶了起来,然后在同皇后坐在了一起。 “你们都在长春宫呢,今日天气倒是不错,都聊了些什么?” 他近来心情很好,前朝后宫都一切顺利,尤其是边关,听闻霍老将军又打胜仗了。 廖贵人先抢答道:“自是关切苏常在腹中的国嗣,她这肚子瞧着可真大,像是怀了两个一样。” 苏怜月原是扶着自己腹部的手微顿,笑道:“许是近来吃得好了些,这孩子也长得大了。” 廖贵人笑道:“那也是好福气,这宫里如今可就你一人有孕,皇后可是、” “嗯哼!”旁边的丽嫔重咳了几声,廖贵人这才收敛,干笑道:“瞧我,娘娘莫怪。” 霍长君微笑着摇摇头,她身上如今充满了时间洗礼后的温柔。 倒是旁边的谢行之眼眸微眯,眸色暗了一瞬,他喝了口茶,然后随意道:“朕还有话要和皇后说,你们就先回去吧。” “是。”丽嫔带着人从长春宫离开,广阔的宫殿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连雀连莺也对视一眼,然后悄声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谢行之和霍长君两个人。 谢行之像从前一样拿出旁边的棋盒,执黑子落子,霍长君执白子亦落子。这是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十年的默契,无需开口,早就习以为常。 落子后,谢行之看着棋势温和的白子,微微皱眉,道:“你近来话少了很多。” 霍长君捏着棋子,看着棋盘,温声道:“有吗?” 谢行之再落一子,棋风咄咄逼人,宁肯损失北面的一片棋子也要将霍长君中间的几颗棋吃下,这棋下得像极了在羞辱人,他看着一心一意盯着棋盘的霍长君,他在逼着她反抗。 但霍长君像是瞧不见似的,不入他的圈套也不受他的胁迫,只是温和地落子将南面的颓势扭转,然后静待下一次机会,整个过程平静又淡然。 谢行之皱眉,“你近来棋风也改了很多。”变得温和沉静。 霍长君见他落了子,再添一子,然后又柔声问:“有吗?”声音漫不经心的。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抬头看谢行之一眼,她就是盯着那盘棋,仿佛下棋就是下棋,没有别的。 谢行之扔了手中的棋子,盯着霍长君那张平静又柔和的脸,哪里瞧着哪里不舒服,他问:“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霍长君见他不下了,还有些愣神,然后乖乖把棋收起来,想了想,眉眼柔和,恬静道:“苏常在的孩子快要生了,我是不是应该准备些礼物?准备什么好呢?” 谢行之眉心紧拧,从前的霍长君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便是要假装大度的时候也只会是捏紧了拳头,然后浑身不情愿地装装样子。 谢行之盯着她的眼睛,冷道:“你真的想送吗?” 霍长君有些茫然,这是在说她不诚心吗?还是担心她会害苏怜月和她的孩子,她便轻声解释了一句,“要送的,母后说过了,叫我多看顾些苏常在和她的孩子。” 意思是太后发话了,我不会那么蠢在这个当口去害人的。 可谢行之却突然一把把棋盘都扫到了地上,棋子滚落了一地,而这副陪伴了他们十年的棋盘也终于摔成了两半。 霍长君还有些怔然,可谢行之却掐着她的手腕,“我问你想送吗?” 霍长君看不懂他为何突然盛怒,他已经许久没有发过脾气了,怎么今天这么反常。是因为说到了孩子吗?他问想送吗?可这和想不想有什么关系呢?不是必须要送的吗? 她点了点头,谢行之看着她这副脑袋空空的模样,就知道她又听不懂话,气得直道:“那就把你的那柄长风剑送给他好了。省得你没事总拿出来丢人现眼。” 霍长君身子微颤,那是……那是父亲送给她的礼物,在这宫里能和父亲有关的东西很少很少。 她轻声问:“能换一个吗?小孩子用这个不合适。” “呵,是不合适还是你舍不得?”谢行之望着她笑得凉薄又恶劣。 霍长君忍不住手指蜷缩,低声道:“你别太过分。” 她把这句谢行之常用的话终是还给了谢行之。 谢行之笑了,“三月十三,天幕城北部,副将林山河与燕国铁骑交手,虽败,但斩其首领,大挫燕军士气,战死七十八人,伤二百余人,林副将伤一臂。” 林叔叔……受伤了……那父亲呢…… 霍长君眼睫微颤,静默良久,垂眸道:“我叫人送过去。” 谢行之冷笑一声,离了长春宫。 16、巴豆 边关暂且还算安稳,毕竟霍老将军也是和禄军山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人了。 霍长君蹲在地上把棋盘棋子捡起来的时候,连雀进来了,她也蹲下身帮着霍长君捡棋子,顺便将近来得知的消息告诉她,道:“近来,丽嫔倒是常常在延禧宫走动。” 她细细地讲着霍长君便听着,手中继续捡着棋子,一颗颗白玉棋子,玲珑剔透,入手温凉。 连雀边捡棋子边道:“她倒是聪明,那孩子若是除不去便想借着那边的东风,便是不能获宠也能拉好和未来皇嗣的关系。从前只知她守礼节倒也不知她这般知进退。” 霍长君弯了弯嘴角,笑道:“她守礼节是为了不让别人拿住她的把柄,知进退才是她在这宫里活下去的本事。” 连雀抬眸看了一眼霍长君,眉眼弯弯,笑道:“娘娘说的是。” 二人将棋子都收好,连雀扶着霍长君坐在椅子上,然后给她端来茶水,续道:“娘娘,听说近来朝堂也不大稳定,恭王的人近来越发活泛,倒像是又按捺不住了。” 霍长君皱了皱眉,三年前的逼宫案谢行之彻底肃清了宫里的人,去年的安国公谋逆案,谢行之斩断了谢璟之的左膀右臂,他如今居然还不知收敛。 “还有,楚国公那边竟是压着,至今不愿楚七小姐嫁过来,你说,恭王明明三年前就已经落败了,楚家为何还对他如此死心塌地呢?”连莺走进来,听见她们在谈话,便也发动着小脑瓜加入。 连雀拍了拍她的脑袋,道:“楚家不是对恭王死心塌地,而是一臣不事二主。” “恭王虽败,先帝却曾留有遗诏,若非祸国之罪,任何人不得伤其性命。所以,恭王夫妇这些年才如此嚣张。楚家本就是恭王妃的母家,若是她妹妹嫁给了赵家人,那这场博弈从楚家内部便会起争执,削弱了自己的势力,陛下倒是如意了,可楚国公是朝中老人了,他不会不知道一臣事二主的下场,太贪心便是哪边都讨不着好。如今暂且先压下,不会落了陛下的颜面,也不会得罪恭王夫妻,这楚七小姐年岁也小还等得起,倒是一举多得。” 连莺听她分析觉得头头是道,但她揪着自己的头发,脑子还是有些迷迷糊糊。 连雀又叹了口气,“只是……这一招拖字诀也只能解决眼下的风波,再过几年便不好使了。” 霍长君听着这些话,轻啜一口茶水,谢行之甚少会和她说这些,大多时候他都不爱与她说什么朝事,可能是觉得她听不懂,也不会什么谋算帮不上忙吧。 只是如今听着连雀说起,她倒也没觉得有那么难,这些纠葛缠绕说到底不还是一个“利”字,利在谁手中这追随者便会偏向谁。 谢璟之手中的人可都是当年许明月和她哥哥安国公帮着谋算的,还有楚国公的提点,要知道安国公可是先帝太子时的伴读。 那年的逼宫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俱在,若不是她父亲提早得知消息带兵从边关赶回杀了个措手不及,哪里还有今日。 许太妃和安国公虽死,朝中明面上偏向谢璟之的人也清算了不少,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私底下他还有多少人却是不清楚的。 他的根基到底是比谢行之还要深些。 这朝堂的事波诡云谲,风云变幻,谢行之一个人也应付得过来,她想了想便道:“户部尚书可还是从前那位周大人?” 连雀略一思忖,道:“是。” 霍长君点点头,“那便好,他为人正直,若是父亲粮草不足,他不会多加阻拦。这我就放心了。” 连雀宽慰道:“娘娘无需担忧,太后也记挂着此事呢。” 霍长君笑了笑,没说话,过了会儿,道:“等会儿把长风剑送到苏常在那里去吧。” “娘娘!”连莺一惊,这长风剑什么来历,怎能轻易送给那边? 霍长君倒是很平静又温和,瞧着外面春色正好,又道:“清明快到了吧?小厨房里不是做了些青团,按照份例给各宫都送些去吧。” 连莺飞快地应答:“是。” 倒是连雀多问了一句,“苏常在那儿可是也要送?” 如今那便可是宫里头的心尖宠,什么吃食衣物都小心谨慎得很。 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可就百口莫辩了。 霍长君沉吟了一瞬,道:“送吧,往年宫中的惯例独缺了她也怪不好看的。不过送之前先叫太医查看一番,免得横生枝节。” “是。” 霍长君倒是做好了各种准备,行事周全。 只是没想到这回出事的不是延禧宫,而是永寿宫的丽嫔。 当晚,谢行之便召了太医入宫。 霍长君被人叫来的时候,永寿宫就已经里里外外地堵着一群人了,气氛凝滞冰冷,昏黄的烛火都吓得不敢动弹。 她向谢行之请了个安便立马询问太医情况,谁知太医擦着额角的汗根本不敢吭声,而屋里丽嫔痛苦的呻/吟声还在不断地传出来。 霍长君愣了愣,见众人从自己进来时脸色便各有异色,心底疑窦丛生,尤其是坐在上头的谢行之面色如铁,顿时领会到了什么,道:“难不成这丽嫔的病痛还与我有关?” 旁边的太医额角冷汗直流,霍长君扫视了周围一圈,瞧见了谢行之手边摆放着吃剩下的青团,上前两步,捻起一个青绿色的团子,然后看向众人道:“你们是觉得我在这糕点里下毒害丽嫔?” 旁边站着的廖贵人终于开口说话了,“臣妾也不敢斗胆怀疑皇后娘娘,只是丽嫔姐姐从延禧宫回来便腹泻不止,太医查了才知道竟是这糕点里加了巴豆粉,害得她吃了好些苦头。” 霍长君拧眉,反问道:“可这糕点各宫都送了,怎么旁人都没事?” 谁知廖贵人微微一笑,仿佛胜券在握一般,道:“娘娘说的是,只是各宫送去的青团还有些剩下,臣妾便斗胆都叫人拿来了。” 只见她一拍手,身后的宫女便端着其他六盘青团出现在了眼前,“还请太医一一核验。” 她这么一说,明显是真把霍长君当嫌疑犯对待了,顿时殿内的气氛更加冷凝。 霍长君在一旁冷眼看着,实在是没想到自己按照惯例送盘糕点也会落得如此境地。 她站在那儿,身心俱冷,面色冷凝,等待着最终的结果出现。 不一会儿,太医便道:“回陛下,娘娘,这六盘青团无毒。” 连雀连莺听了,松了口气。 可霍长君攥着拳,却觉得此事不会这么轻松过去。 只见廖贵人丝毫不觉得丢人,冲着霍长君轻巧一笑,道:“娘娘恕罪,臣妾也是合理推测。” 霍长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冷着脸勉强扯了扯嘴角,“没事。” “只是……”廖贵人话锋一转,故作不解道:“臣妾百思不得其解,为何独丽嫔娘娘的糕点会有巴豆粉呢?” 顿时空气都凝固了。 倒是立在一旁不起眼的小宫女突然小声道:“今日,丽嫔娘娘来过延禧宫。” “闭嘴。”苏怜月听见自己身边的宫女出声,忙训斥道。 小宫女立马跪地,瑟瑟发抖,求饶道:“主子明鉴。” 苏怜月挺着大肚子上前一步,道:“皇后娘娘莫怪,我这小丫鬟也是一时失言,并无其他意思。” 霍长君眉心紧皱,看着她不施粉黛依旧娇嫩如花的容颜,没有说话。 原来这场闹剧是在这儿等着她。 倒是廖贵人听见苏怜月的宫女开口了,故作惊讶,煽风点火道:“苏常在何不叫人把话说清楚?” 苏怜月垂眸,瞧了瞧跪地的宫女,温和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送青团的宫女来时,丽嫔姐姐恰巧在我宫里,便将糕点一道给臣妾了。糕点相似,弄混了也可能,原以为不打紧的,没成想晚间便传出了姐姐病了的事情。” 她说的模棱两可,廖贵人就更是相信这是霍长君想要下毒却不小心被人误打误撞躲过去了,她问道:“所以,丽嫔的那盘青团可能是你的?” 苏怜月不慌不忙道:“是。” 她的话轻松温和,可落在众人耳中却掀起滔天巨浪。 原来想害的人不是丽嫔,而是苏常在,只是误打误撞叫丽嫔遭了殃。 那便说得通了。 这巴豆粉普通人吃下去尚且腹泻不止,疼痛虚脱难忍,若是孕妇折腾得这么一遭,只怕腹中孩儿会有恙啊。 皇后在位十年未能有孕,苏常在一入宫便怀上了,心里怎么可能完全不恨?原以为这么久了都没出事。 没想到啊…… 只见众人看向霍长君的眼光都变得不一样了。 霍长君握紧了拳头,这一道道的目光像极了是在审视犯人,她不由得开口道:“你们这是已经笃定了是我要害她?” 廖贵人道:“臣妾不敢。只是这青团确实是皇后娘娘所赠,若非丽嫔姐姐误食,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闻言,霍长君都被气笑了,“若我说不是我,没人会信了是吗?”她扫视了周围一圈,最后定睛在谢行之的脸上,只见他旋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从开始到现在就一直没说过话。 霍长君讽笑一声,自己还在痴心妄想是吗呢? 她收了收情绪,然后道:“连雀,送去延禧宫的那盘糕点是谁送的?” 连雀应道:“正是奴婢。” “宫中皇嗣事大,去之前本宫是不是叫你让太医检查过?” “是。” “你可还记得是哪位太医?”她冷眼看着屋里的人,语气平淡道。瞧,她也不是完全没有自保之力。 连雀抬眸看了一眼屋里的人,道:“正是张太医。” 只见最右边柱子下的一个中年男子身体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几句话出口,不少人的脸色都变了,尤其是谢行之眼底也划过一抹深色。 廖贵人抿唇,“仅凭娘娘一人之言怕是做不得数吧?” 这时,谢行之才开口,问:“张太医,可有此事?” 只见张太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角冷汗直流,哆哆嗦嗦半天,才道:“回陛下,微臣下午并不在太医院,不知此事啊。” 此言一出,屋内人的脸色又是大变。 霍长君睁大了眼睛,猛地回头望着他,不敢置信,便是连雀也惊了,“这……” 霍长君看着在场的人,瞬间明白,今日这场局就是冲着她有备而来。 她冷笑一声,“我要是想害这个孩子他还能活到今天?又岂会如此拙劣的把戏!” 廖贵人却道:“这法子虽是蠢笨了些,可正如古话说的,越是危险的地方便越安全,这越简单的法子凶险越大却也最可能成功,若是今日没有丽嫔姐姐,只怕皇嗣……”她说一半留一半,更叫人遐想连篇。 霍长君真是百口莫辩,怒道:“你休要血口喷人!” 屋里,丽嫔还在咿咿呀呀地痛苦呻/吟着。 苏怜月见状,上前一步,对谢行之柔声劝道:“陛下与娘娘十年夫妻,想来比臣妾更深知娘娘的为人。臣妾相信皇后娘娘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 霍长君气得手指颤抖,她也看着谢行之,这样拙劣的谋局,若他都看不出,他也别当这个皇帝了。 谢行之捏着手上的扳指,他扫了一眼周围的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霍长君身上,道:“此事尚且不能断定是皇后所为。” 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霍长君心里还是有三分暖意的,他虽然不是一个好丈夫,却不是一个不辨是非的人。 可是,他下一句话就把霍长君所有的企盼与幻想打破,“但这糕点是皇后所送,与她脱不了干系,便罚皇后禁足三月,抄佛经百遍,为皇嗣祈福。” “你知道我不会做这样的事的。”她哑声道。 霍长君红了眼,她不服。 谢行之看了她一眼,淡道:“抗旨不遵,罪加一等。” 霍长君的心彻底凉透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豁了个大口子,四处漏风。 只见谢行之站起身,“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不得再提。” 霍长君看着他带着苏怜月离开,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她告诉自己不难过,不要难过,反正……他也不在乎你。 为了这样一个人难过没有意义。 她就是觉得有些讽刺,这明摆着朝她来的算计,谢行之不会不知道,可他还是如了别人的意。 她攥紧手指,没有流泪。 看着众人一个个离去,什么话都没说,她只觉得这世间所有的人都很吵闹。 原来不爱便是可以偏心到真相是什么都不重要。 17、不甘心 出了永寿宫,谢行之便让苏怜月自己回去了。 夜晚,李德让提着灯笼走在前头,灯笼一晃一晃的,谢行之见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冷道:“有什么话就开口问,难不成你还没长嘴了?” 李德让见状,小心提问道:“陛下当真相信是皇后娘娘所为?” 只听谢行之冷哼一声,“她要有那份胆子,还至于天天攥着拳头不敢揍人?早就一包药药死苏怜月了,还会等到今天。” 啊这……说得倒是很符合皇后娘娘的性格了,李德让尴尬了一瞬,“可陛下方才不是……” “我是叫她涨点教训!别以为自己没有害人之心旁人便会放过她,身边人什么时候被人收买了都不知道!” 话是这么说,可是想起方才皇后娘娘那失望又倔强的眼神,李德让不由得提醒道:“只怕娘娘不会领情。” 说起不会领情,谢行之想到她这些日子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就气得直踢墙角,痛感直冲心头,他捂着自己的脚,面容扭曲。 “她哪回领过情?你看她那顶嘴的样子,哪回不是只敢冲朕甩脸子,对着旁人便温柔小意,朕在她眼里还不如一个赵成洲来得重要!” 谢行之气得吐沫横飞,李德让闭紧眼,任由他泄愤。 他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那这件事便这么算了……” “算了?呵,给朕查,凡是经手过那盘青团的一个都别放过!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朕倒要看看,这里头到底有多少人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玩这般拙劣的把戏!” 谢行之眼眸微眯,深邃的瞳孔中暗藏着杀意,在这夜色之中都叫人难以忽视,李德让在心底轻叹了一声,这宫里怕不是又要有血光之灾咯。 他又想起那天太和殿的事,虽说事后连雀曾来寻过他探了探口风,但他并未告知连雀自己知晓此事,更未告知陛下皇后娘娘曾听见过那些话。 可到底是怕陛下再干出什么让娘娘伤心的事,他不由得道:“陛下今日可是当众处罚了娘娘,若是查出来非娘娘所为,陛下准备如何补偿娘娘?是否要收回成命还娘娘一个清白?还是将那些人交予娘娘处置?” “收回成命?”谢行之冷笑一声,“我不叫她再抄一百遍佛经便算好的了。一天天的只会舞刀弄枪,她难道一辈子做一个武夫?” 谢行之边走边说,想起她那夜耍剑时的模样,倒觉得也不是不行。 可嘴上又忍不住嫌弃道:“蠢笨如猪。” 谢行之气过之后,道:“还是没查到她手上的东西?” 李德让立马意会,摇头道:“已经让人早晚不间断地看着了,可是她近来除了养胎并无其他异样。” 谢行之抿唇,冷道:“她倒是沉得住气。” 李德让点了点头,这个苏常在确实沉得住气,当日安国公府问斩,她丝毫不惧,刑场上被人换下来之后又异于常人的冷静与陛下谈判,后来被恭王的人寻到了,两方交手差点没命,她也丝毫未慌,更未交出手中的烛龙令,陛下这才将她带入了宫中,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恭王的人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只是没想到这样一件小事,如今竟是弄得陛下和娘娘两相厌弃,真是不值当。 明月照在青砖小路上,谢行之挺拔的身影落在地面上,声音越来越小。 “对了,延禧宫那把剑记得给我要回来。” “是。” “禁足是禁足,不许底下的人短了她的吃穿。” “是。” “她身边的那个什么雀的宫女瞧着还有点脑子,你多提点些,别叫她总是看着自己主子吃亏。” “是。” 长春宫,烛火打落在光滑平整的宣纸上。 霍长君握着笔,有条不紊地抄着佛经。 连雀见状,轻轻跪坐在霍长君身边,低道:“娘娘,明日再抄吧。” 笔尖微顿,霍长君停笔,然后看着眼前抄错了的佛经,突然悲从中来,低声道:“连雀,我是不是真的很笨?连这样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连雀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娘娘别多想了,今日之事也是奴婢大意了,没成想张太医也被人收买了。今日这般情形,陛下如此决断,已经算是偏向娘娘了。” 霍长君垂眸,良久,轻笑道:“我知道。” 毕竟是谋害皇嗣的罪名,只是禁足罚抄佛经,已经很轻了。 “可我就是不甘心。” 不甘心她与谢行之十年夫妻,他说都不说一声便判了她的罪,不甘心谢行之从未相信过自己,连再查一查都不肯,更不甘心的是自己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连自保之力都无,活得太失败。 “娘娘……”连雀唤了她一声。 霍长君扯了扯嘴角,讽笑道:“此人连我常用的张太医都能收买,恐怕是早就盯守长春宫多时,有此一遭是早晚的事。” 她微抬手,漫不经心地将那副写错了字的佛经撕碎。 “今日廖贵人连其他宫里的糕点都能全部追回,苏常在怀着孕都来了,可见她们对我都早有谋算。这样费心布局,并非我几句话就能洗脱罪名的。更何况,我确实无法洗脱罪名。”话语间忍不住有些自嘲。 “这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碎纸点了火扔进灰缸里,渐渐燃烧熄灭,“就是不知道这里面动了手的到底有几人,是廖贵人一人算计,还是丽嫔、苏常在皆有筹谋、顺水推舟?谁为主谋,谁又是从犯?” 霍长君瞳孔微张,良久,又讽笑道:“这么多人费尽心机对付我一个不受宠的皇后,真是辛苦她们了。” 连雀听着她这般有条有理地分析,顿时不知该是欣慰还是心酸,她忍不住又低唤了一声,“娘娘……” 霍长君弯了弯唇角,想笑但没笑出来。 她从前带着天真烂漫,满心欢喜地走进这座围城,从不轻易怀疑任何一个人,更不轻易伤害任何一个人。 可是如今,她开始觉得这宫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值得相信,她开始对所有的人都防备。 是,如此一来被害的机会少了,可她再也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该觉得欢喜还是难过。 她缓缓站起身,道:“我累了,你出去吧。” 夜晚,皎洁的白月光被窗外的枝桠切割得破碎,霍长君打开窗,扶着窗棂,吹着这春夜带着寒意的风,鼻尖酸涩。 或许这样也是对的吧,她该早些放弃那些天真的。 毕竟,不是每一次都能如此轻易地躲过,你不害人,这宫里的人未必会放过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身在这个位置上,便是虎口之食,人人惦记。 她抬眸,望了望天上冰冷的圆月,低声道:“这是在拿我献祭,向苏怜月投诚吗?你们便如此笃定,我斗不过她吗?” 良久,一阵冷风吹来,她摸着自己扁平的肚子,讽笑了一声,“还真是少了筹码呢。” 她关了窗便睡去了。 睡梦中,是天幕城的大漠黄沙,她把林叔叔的儿子摔倒在地,然后叉着腰笑得乐呵呵的。 她不需要懂任何算计人心,她只需高兴了便笑,难过了便哭,做她最自由自在的小将军。 18、求圣旨 又被罚禁足,这回霍长君可是轻车熟路。 抄佛经也好,看书也罢,霍长君的心都沉静了不少。她罚了禁足,抄的佛经便只能由连雀送去寿康宫的小佛堂一并交由太后烧了,给皇嗣祈福。 长春宫里,她一个人静坐抄写,宣纸上的字也比从前更具风骨了。 “雅致娟丽,入笔平整,小巧精美,你如今的字居然也这么规矩了?” 耳边传来一道温和清淡的声音,霍长君一抬头便见赵成洲一身锦蓝色衣袍站在门口。 眼眸一惊,她放下手中的笔,讶然道:“成洲、”她想起他说过的话,立马改口,“赵大人,你怎么会来?” 赵成洲就站在门口,也不进去,一拱手一弯腰冲她行礼作揖,然后道:“见过皇后娘娘。” 霍长君就站在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说话,“起来吧。” 赵成洲起身,然后看着她朴素的衣着和瘦削的脸庞,轻道了一声,“又瘦了。” 霍长君笑了笑,“这不正好,盛京最好细腰美人,如今我也算得上是美人了吧。” 赵成洲也跟着她笑了笑,然后才停了寒暄说起正事,“去见太后的时候正巧瞧见了你抄的佛经,知你又被禁足了,便求了个恩典来见你一面。” 他说的温和,霍长君却听得脸红,尴尬道:“我总是闯祸……” 赵成洲看着她自责心里也不好受,第一次叹息一声,否认道:“你不是闯祸,你只是太心软、也太直白,不适合这里……” 这一句不适合,仿佛将霍长君过去十年的努力都否认了,她急忙摆手,道:“我适合的,适合的,成洲哥哥,你再给我些时间,我可以做好的,我已经懂得那些算计筹谋了,只待我再学得多些,我必不会再叫人如此轻易地算计了。我不会辜负父亲的期望的。” 赵成洲见她如此紧张,幽黑的眼眸望着她,沉沉地叹了口气,终是没再说话。 他是知道霍长君心底有多在意老将军的,那些年父女俩相依为命,战场黄沙不知吃了多少苦,在她心里这是她唯一的亲人了,但凡能让将军过得轻松些,不论叫她牺牲什么她都愿意。 他还记得那时候军营里还流传着小丫头的壮举。 那年,霍夫人才刚去世,霍成山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他身肩家国,常年在军营,既不懂也没办法照顾孩子,便打算把长君寄养在别人家里的。 可那时的霍长君却人小鬼大,充满血性,在霍成山要把她留下的时候,自己扛着一柄不知从哪儿拖来的长/枪,比她还要高上一倍不止,然后拦在霍成山面前,仰着头,满脸严肃又充满稚气地说:“我不要你保护,从今以后我来保护你。” 其他人都夸她人小鬼大,充满血性,虎父无犬子。可他却能明白她心底有多害怕被父亲抛下,在她心里父亲是她唯一的亲人,父亲守着家国,她便守着父亲,这样他们才能一直在一起。 就如同,他要扛起赵家,他母亲才能觉得扬眉吐气有抬头说话的资本一样,从这一点上来看,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赵成洲敛了敛眉,年纪大了,瞧见故人受一点点挫折都容易伤感。再一抬眸,他抹去所有的情绪,变得理智冷静也疏离淡漠。 他道:“我来寻你,是一是想来看看你,如今也见了。另一个是、” 他的话顿了一下,霍长君立马接道:“是什么?”她清楚赵成洲的性子,无事不登三宝殿,若非有要事相商,他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自己来长春宫。 赵成洲抿了抿唇,道:“想让你求一道圣旨。” “圣旨?”霍长君睁大了眼睛。 赵成洲续道:“前几日,边关战火四起,林副将与铁帽王手下的一小队撞上了,原本预想该是能打个平手的,可没想到林副将费了一臂才与手下合力斩杀领队之人。虽大挫其士气,可我军仍旧损伤不小。过后查看战场才知,燕军此次的武器锋利坚硬无比,非普通兵刃可比。” “非普通兵刃可比?”一说起战场上的事情,霍长君立马精明了起来,“这禄军山才回来几天,便出现精钢铁刃,可见他是有备而来。” 赵成洲点头,“确实如此。所以,我要你求一道圣旨,让我与楚家七小姐近日完婚。” 话落,霍长君顿了几秒,眼底的焦急渐渐淡了。 她忆起往事,大抵能猜到为何赵成洲盼着早日与楚七成婚,无非是看中了楚家背后的资源,楚家能在大汉屹立多年不倒,除却早年根基渊源颇深,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楚家的封地上藏匿着大汉最大的铁矿。 那块地位于西南地区,是早年建朝之时,楚家先祖陪着太/祖太宗一土一地,流着血流着汗打下来的,先祖有训,若非楚家谋逆,不得收回封地。所以,这块封地多年来一直由楚家看守,未曾收回。 没想到,如今赵成洲却先一步打起了主意。 霍长君扯了扯嘴角,说什么她不适合这里,是啊,像成洲哥哥这样的人才最适合这里。 赵成洲见她不说话,“长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你是知道的,朝廷开不了这个口强要封地,若是这地在楚家手里,他是绝不会帮你霍家的兵强兵壮甲的。” 他靠近了一步,面色真诚道:“唯有我入了楚家,有一席话语权,我才能帮到你。长君,数年同袍之谊,我难道会害你?你难道就能眼睁睁地看着霍家军战败吗?” 他越说,霍长君的心就越往下坠。 她不是不知道赵成洲毕生的梦想便是让赵家重回巅峰,光复从前荣耀,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他的主意也会打到她头上来。 楚家是谢璟之最后的筹码,若是谢行之逼得太紧,恭王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发疯的事情。所以,楚国公推迟婚事,谢行之也不曾多有责怪,到底再等上些时日,楚国公还是要将人嫁出来的,届时谢璟之便是真的有苦难言了。 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楚家,还是为了边关强逼谢璟之,孰轻孰重,霍长君难以判断,也没有抉择的机会,这是谢行之的难题。 可他却寻到了这里来,还搬出了霍家军的境况,让她实在很难不怀疑他到底是为了朝廷,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他将来行事又是否会如他所说的那么好,还是他会趁火打劫,坐地起价,自己控了铁矿,有了和旁人平起平坐的资本。 霍长君不愿再想,她拒绝道:“后宫不得干政。” “可这并非朝政,不过是一道成婚的旨意,若是你开口,便是楚家有异议,也会看在你是女子,不懂朝事的份上,多有体谅。” 霍长君看着他略带急切的眼眸,她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私心,只知道自己有些许寒心。 “你知道的,我被禁了足,见不到陛下,你若是求我,不如去求延禧宫那位,她比我更受宠。” 赵成洲道:“她开口无用。” “为何?”他说得太笃定,叫霍长君都纳闷了一瞬,如今谁人不知国嗣之重,他为何如此笃定?“你知道什么?成洲哥哥。” 她唤了一声他从前的称呼,盼着他看在过去多年的情分上告知,却只听他道:“长君,你再好好想想吧。” 他略一低头,转身离开了长春宫。 霍长君看着他的背影,心却静不下来了。 她想起谢行之的话,同样的事情,他只告诉过她结果,丝毫未提及原因,甚至都不多说一句废话。 霍长君扯了扯嘴角,她坐在这犹如冷宫的长春宫里,还能让人惦记着剩下的这点利益与价值,真是不容易啊。 可是,她不开这个口,父亲又当如何呢。 而当夜,谢行之又来了长春宫。 19、你欠我的 谢行之来得这么快是霍长君没想到的。她以为他正沉浸在温柔乡出不来呢。 谢行之瞧着她又是这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心下便邪火蹿升,“怎么,见到是朕便哭丧着脸,见到你的成洲哥哥就是倒屐相迎,恨不得让他留宿了?” 霍长君蹙眉,“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胡说八道?朕说的可都是事实。” 霍长君看着他这副刻薄的模样便觉得讨厌,凭什么他可以三宫六院,美人在怀,自己连与故人叙旧都是错了。 她冷道:“你今日若是为了此事前来胡闹,那你可以滚了。”她今日没有心情应付他。 “霍长君!”谢行之气得把桌上的茶杯茶壶扫了一地,碎片溅到了霍长君身上,她也依旧一声未吭。 两个人就那么怒目相视,门外的李德让和连雀对视一眼,无奈摇头叹气。 最后还是谢行之先败下阵来,冷道:“禁足就好好禁足,别天天和旁人眉来眼去,一国之母,也不嫌丢人。” 霍长君听他满嘴放屁,心无波澜。 从前觉得他不关注自己不在意自己很难过,如今多亏了他的薄情,让她忙着学习怎么从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活下来,哪里还有心思管他那么多。 连雀说的有道理,大抵是多温和驯顺一些,利用他仅有的那点情义帮助自己在这深宫里活得好些,毕竟她还有求于他。 本来就是一场交易的联姻,是她愚钝,从前才满心欢喜地许下心意,如今也该清醒清醒了。 霍长君垂眸,“陛下说的是。” 谢行之挑眉,前一秒才叫他滚,如今竟也能控制住脾气不和他对着干了。 她这般温顺,倒叫谢行之讶然了一瞬,他的态度顿时也软化了不少。 两人对坐在小桌边,谢行之看着手边的木桌不是从前的那张旧桌子,顿感不习惯,不由得蹙眉,“那张棋桌呢?” 霍长君看着新桌子,淡道:“你上回摔碎了。” 谢行之沉默了一瞬,然后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张桌子也不错。” 闻言,霍长君扯了扯嘴角,讽刺道:“是啊,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她话中意有所指,谢行之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他捏着手中的棋子,冷不丁道:“青团那件事查出来了。” 霍长君抬眸,看了他一眼,只听他续道:“丽嫔自己下的药,廖贵人以为自己真的抓住了你的把柄,成了她的棋子。” 她眼睫微垂,真相告白的一瞬,她没想到自己居然出乎意料的平静,而且还反问道:“张太医是谁收买的?” 谢行之静了一瞬,没说话。 “苏怜月?”霍长君看着他的脸色,猜测道。 谢行之扔了棋子,望着她的眼睛,道:“他并非被人收买,而是在你与她之间选择了她。” 霍长君身形微顿,良久才笑道:“为了扳倒我?为了让苏怜月成为皇后,为了向苏怜月卖这个人情,和未来的皇嗣搭上关系?” 霍长君自己听了都觉得荒唐,她忍不住提高声音,道:“可他侍奉了我多年!更何况,苏怜月腹中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他怎么就能确定那是未来的君主!” 她的声音都在颤抖,不敢相信自己身边的人这么快就会倒戈,就因为没有孩子! 谢行之听着她说话,没有否认。 他任由着她发泄情绪,大概这就是她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后要学会的第一个教训。 “那你呢?”霍长君忍不住红了眼,“如果药真的是我下的,你会废了我吗?” 谢行之,你会吗? 她忍不住自取其辱,她就想知道自己这十年到底有没有一丁点的用处,一颗石头,花上十年也该捂热了吧,更何况是人。 即便是拿她当狗,十年,也该信任她的忠诚,不是吗? 谢行之避开了她的目光,沉默了许久,只道:“没有如果。” 霍长君忍不住蜷缩了手指,心口像是被无数钢针同时刺穿,鲜血淋漓。 狗尚且被主人信任疼惜,她连狗都不如。 明明都知道结果,还要自取其辱。 真如他所言,蠢笨不堪。 她就是不甘心啊,不甘心这十年倾尽情义最后换来的是输得连自己最后一点尊严都没有了。 她就像是一个赌徒,明明知道自己已经输了,还不甘心,赌红了眼便一直盼着能够翻盘,哪怕是只有一丁点一丁点的希望。 她抹了抹面颊上的泪,深呼吸好几次,手心掐得指甲都断了,然后勉强扯出一个笑脸,然后道:“臣妾知道了。陛下能查明真相,还臣妾这个公道已是不易。那陛下准备如何处置她们?臣妾的禁足可以解了吗?” 得不到情义与信任,也该换些切实的利益才是。 回应她的是短暂的沉默,霍长君的心又凉了一瞬,“不能吗?” “大理寺卿薛合苑和太史令廖思危都是朝中老臣,且是表亲,在朝堂之中根基颇深,盘根错节,若是他们的女儿同时受罚,只怕会引起不满。”他解释道,声音平淡,只阐述利弊。 “所以,你要我继续背着这个罪名禁足?” 霍长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所以那日不是对她还有一丝情义所以轻罚她,而是明知她是冤枉的,却要把她推出去做替罪羊? 谢行之抬眸看着她,抿了抿唇,道:“你我毕竟十年夫妻,长君,你知道的,眼下边关危急,朝堂不能在这个时候发生动荡。” “你也知道我们十年夫妻?”这回霍长君当着他的面模糊了眼,“你是觉得我的声誉与自由便一点都不重要吗?你从来都不会和我说你心底的计划与打算,今日破天荒地告诉我,竟是希望我能继续心甘情愿地做替罪羊?” “那你何必要告诉我真相!”霍长君的脾气忍到头了,将新的木桌一把挥到地上,她带了些劲儿,桌子直接碎成了两半,“不告诉我,瞒着我不是更好!是不是心甘情愿又有什么重要!” “告诉你是想让你长些教训,别再那么蠢,轻易被人算计了。”谢行之冷道。 还在说她蠢,还在骂她不聪明。 他牺牲了她的声誉,到头来还理直气壮地觉得是她蠢! 霍长君真的是气得拳头冒青筋,如果眼前的人不是天子,不是帝王,她一定揍得他满地找牙! “谢行之……” 霍长君真的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三个字。 她从未觉得眼前的人如此卑劣过,大抵是他的谋算从来不屑于用在她身上,所以她不曾觉得他狠辣过。 可如今她才明白,能够带着她从东宫走进这紫禁城的人哪里会是个普通人。 霍长君看着他那张清隽俊俏的面容,拳头都快崩不住了,好在是连雀冒着生命危险闯了进来,然后道:“陛下,娘娘,该吃茶点了。” 她放下托盘,然后死死地拽着霍长君的衣袖。 霍长君瞪了许久,才勉强让僵硬的身体柔和下来。 谢行之见状,也不准备多留,他刚要起身,却听霍长君嘶哑道:“能求一道圣旨吗?” 谢行之顿住了脚步,“你终究还是为了他开口了。” “我为的是我父亲,这是你欠我的。” 两个人背对着背,没有说话。 20、廉价 皇城外,赵家,夜晚月明千里。 听说帝后又大吵一架的消息时,赵成洲丝毫不觉得意外。 从他求那个恩典,准备去见长君的时候,他便预料到了会有此一遭。 可是,富贵险中求,没有人会轻易放过眼前难得的弄权机会。 当日,他答应谢行之成婚,无非是因为谢行之身边并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可以拉拢楚家的棋子,既要可靠又要青年才俊,身出名门尚未娶妻,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而他也希望倚靠着楚家能将这赵家的门楣擦得更亮些。 宫城内,谢行之捏碎了手边的茶杯。 赵成洲有野心有谋略他是知道的,毕竟也是自己舅父的儿子,当年东宫落魄时,赵家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被留在东宫与这群饿狼虚与委蛇的时候,赵成洲自己扛着包袱去了边关,闯出了名声,这样的人心狠手辣起来不比他差。 他也乐得和赵成洲做交易,毕竟还有一丝血缘关系捆绑着,自己人到底是比外人好用。 可是如今这跪在地上的奴才也想要自己掌控权势,建立根基,甚至还学会威胁他了? 呵—— 让霍长君求情,他便如此笃定自己会答应吗? 李德让在旁边悄声让小宫女们收了残渣碎片,然后又拿来纱布和药粉为谢行之包扎。 待一切都处理好了,他才低声询问道:“陛下,这圣旨,您写吗?” 谢行之抬眸,幽深的瞳孔缓缓舒张开来,他轻笑一声,“不听话的奴才,你何时见我轻饶过?” 此言一出,李德让脊背一凉,心知这回赵大人太心急,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倒叫陛下猜忌了。 谢行之摊开明黄色的布帛,御笔一挥,玉溪落下,圣旨即成。 他扔了笔,淡道:“人贵有自知之明。” 成景四年,四月初七,天气转暖,花开草长是为春,这是充满了希望的季节。 而帝着令,“楚家第七女,气质温婉天成,秀外慧中,是为佳人,故封为贵嫔,赐号婉,着即刻入宫侍奉,不得有误。” 霍长君听见消息的时候,喝汤的勺子不小心落在了桌子上,砸碎了碗盘。 她眼眸呆滞了一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消息。 她痴道:“他要纳楚七为妃?” 身旁的连雀艰难地点了点头。 霍长君怒吼:“他是不是疯了?” 谢璟之娶楚玉娇,他纳楚七,如此明显地和谢璟之打擂台,他难道忘了当年刚登基的时候被恭王党羽压着朝政无法施行的时候了吗?他难道就不怕逼急了谢璟之,狗急跳墙,到时候朝堂大乱,百姓民不聊生吗? 前有燕国虎视眈眈,后有谢璟之党羽未除,他如此肆意妄为,那才真的是大汉危矣。 连雀不敢吭声,霍长君一拍桌子猛地起身,就要出去找谢行之理论,却被长春宫门口的侍卫给拦下了。 她冷眼看着这两个人,冷道:“让开!” 侍卫不敢私自放行,劝道:“娘娘请回!” 霍长君握紧了拳头,目露凶光,“你们知道的,若我真的想出去,你们拦不住我,别逼我出手。”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重复道:“娘娘请回!” 霍长君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下一瞬,她便和两个侍卫打斗了起来。 只见她一如从前的出手果断利落,身姿轻盈飘逸,便是一身厚重的宫装也挡不住她拳头的发挥。 连莺在一旁看得嘴巴都张大了,慨叹了一句,“奴婢还是第一次看见娘娘出手打人,好厉害。” 只见霍长君截了二人的兵刃,转手就架在了侍卫的脖子上,动作之快叫人一时间竟看不清。 她面容肃穆冷静,全然不似平日里的咋呼热闹好说话,霍长君寒声道:“若是陛下问起来就说是我硬闯的,与你们无关。” 话落,她扔了长刀,飞速离去,步子快得长裙都要在身后追赶,完全没了往日那副端正温雅的做作。 连雀连莺见状,也赶紧跟了上去。 她的拳头带着劲风,来势汹汹,便是李德让瞧见了这会儿也不敢阻拦,忙叫太和殿的侍卫都住手。可侍卫们停手了,还不等李德让通报,霍长君就直接把他撞开,闯了进去。 只见谢行之正在练着书法,霍长君抬手就撕了他的破字,骂道:“你发什么疯?一国之君,出尔反尔,和自己表哥抢女人?你这样还配做这个君主,还配让那么多人为你出生入死吗?” 谢行之看着被她撕得稀碎的字竟是少见的没生气,看着霍长君气得呼吸急促,面颊鼓鼓,眼珠瞪大的模样,竟还笑了起来。 他放下笔,道:“你这样像极了当年还在太子府的时候,我弄坏了你的玉箫,你气得将我的太子府都砸了。” 闻言,霍长君微怔,脑海中不自觉地忆起了那时候的事。 那是谢行之的生辰,那时她想送他一个特别的礼物,听闻他喜好音律,便特地寻了制箫师傅,自己学着做了一支玉箫给他。 她还记得那是她第一次学做这么精细的玩意儿,弄坏了好几块玉好不容易才做出一支合格的箫,她满心欢喜地捧着那只箫想要送给谢行之,可他看见的第一眼便是说:“好丑。这么丑的东西简直脏了孤的眼睛。” 然后便随手把那支箫往石栏杆上一碰,“砰”的一声,玉箫便碎落了一地。 谢行之淡道:“长君,你总是喜欢为了些不重要的东西大发雷霆。” 他深暗的瞳孔透着一丝冷意。 “这样会显得你的怒气和情绪很廉价,连带着你也很廉价。” 他的话就像是一块海绵,紧紧地塞住了霍长君的喉咙,把那口浊气堵在霍长君的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折磨得她快要吐了。 嘴里似乎尝到了一丝咸腥味儿,霍长君浑身僵硬,脑袋麻木,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谢行之续道:“我敢纳楚七自有我的办法,又何须你替我操心?” 霍长君眼底的光亮一点一滴暗淡。 说的是啊,她从来都比不上谢行之聪明,过去的十数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谢行之告诉她你要做什么,你该做什么,你当如何?她只需服从只需忠诚,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和意识,当真是做了一条好狗啊。 她凭什么会自恋到以为她能懂得一点点谋略算计,看得懂一丁点人心利益便有资格置喙谢行之的做法? 呵,当真是班门弄斧,丢人现眼啊。 霍长君握紧了拳头,站在原地,她像是被人扒光了皮的死鱼扔在了沙滩上,被眼前的人一眼就看透了所有,只落得一个贻笑大方的下场。 “至于你的霍家军,放心,朕还不打算亡国。” 谢行之看着她那张苍白的脸冷道。 霍长君心口的血液倒灌,体内气息紊乱,不讲章法,她浑身都压抑紧绷得疼,像是被人不停地抓住头发按进水里,直到最后一口空气消失才抓出来,然后不断重复,一遍又一遍,全身都疼,呼吸都带着苍白的血迹。 是了,她该担忧的是霍家军,是霍家军,其他的人都不重要才是。 她缓缓抬眸,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她道:“恭祝陛下喜得佳人。” 21、行之哥哥 两次禁足还强行打伤侍卫偷跑出去,无视宫规。 这回不仅是被谢行之斥责了连太后都动怒了。 寿康宫里,许久不见的欣荣太后看着跪在地上、脊背挺直的霍长君,长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还是这般沉不住气!”太后怒斥,“我道是你放下了他,你倒好/青/天/白日,一国之母,带头无视宫规,打伤侍卫,你这不是将自己的把柄往人家手头上送吗?” 她指着霍长君的鼻子怒骂,“你知不知道朝中有多少大臣对你的所作所为已有非议!你至今无子,久居中宫已是招人眼红。可你呢?不仅不懂得小心行事,还屡生是非,长君,你实在是太叫哀家失望了!” 霍长君低着头,“儿臣知错了。” “知错?你知错会和皇帝这样大吵大闹?弄得像个泼妇一样?你会武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你见过那个皇后当众与人大打出手的!” 太后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震得脆响。 “儿臣……知错。”霍长君又小声重复了一遍。 太后见她这般不懂事,气得心口疼,捂着胸口,恨铁不成钢道:“别再惹是生非了。” “是。”霍长君乖乖应道。 “你啊,原是没了那份心思就该更加无往而不利才是,偏你总是不动脑子!一直如此莽撞!” 太后看着她这副模样,长叹一声,又想起故人,苦口婆心道:“长君,哀家和你父亲都年岁大了,不能护着你一辈子。你该是多长些心思,自己学会保护自己才是。日后在这宫里你能倚靠的也只有皇帝一人,你不花些心思哄好他,倒是天天和他吵架算是怎么回事?” “这苏怜月有孕,哀家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你也要想,她入宫没多久便怀孕了,便不能侍寝,若你能借此机会将皇帝哄到你宫里,那才是真聪明。而不是天天耍小性子,你当真以为你无子嗣傍身,这后位便真的无可动摇了吗?” 霍长君低着头,太后说的每一句话都在理,这些年她没有子嗣,朝堂后宫哪一个不是当面尊她敬她,背后却一个个地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她废物。 过去的这十年,她怀不上孩子也曾忍不住这么怀疑,自己真的这么没用吗?自己的肚子为什么就不能争气一点呢?她为什么就是生不出? 可是此刻,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很可笑,更可悲。 呵,她活了二十几年,最后的作用便只是怀一个孩子。 她的想法她的情绪,她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只要没用孩子她便是毫无意义毫无价值,没有孩子她便要低着头去求谢行之来长春宫,去求谢行之让他多瞧自己一眼。 她真的要为怀上一个孩子卑微至此吗? 在她与谢行之撕破脸皮,关系恶化至此的时候还要去求他? 霍长君捏紧了拳头,心底的情绪难以言说。 她既想要这个孩子又不想要,想要是想堵住这些人的嘴,不想要是觉得凭什么这些人都只用生不生得出孩子这件事来衡量她的人生价值。 所以,她到底是霍长君,是她自己,还是只是一个没出生的孩子的母亲…… 太后见她不说话,继续劝道:“哀家知道你如今年轻,脸皮薄,觉得与皇帝怄气便拉不下这个面子。可是长君,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哪里有隔夜仇?但凡你放软些身段,多说几句好话,他顾念着旧情,一来二去,这夫妻情分不就回来了?” “长君,你与他十年夫妻,这是其他人都没有的。你只需哄得他心软几回怀上这个孩子,这事儿便成了。” 霍长君握紧拳头,指尖泛白,袖口被揪得褶皱,她忍不住低声回了一句,“凭什么每次都是我去向他求饶?凭什么每次都是我去向他服软?母后,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考虑考虑我的感受呢?” 太后顿住了一瞬,许久没有说话。空气沉默,气氛极度尴尬。 霍长君小心地抬眸望了她一眼,却只在她眼中感受到了深深的失望。 她说:“长君,我教你对他少些情义,是因为这宫里重情的人大多没有好下场。我教你哄得他对你多些情义是因为你日后能倚靠的只有他的宠爱。我教你要一个孩子,是因为不仅仅是你,还有你的父亲也需要一个皇嗣作为后盾。你,明白了吗?” 她声音不大,可是落在霍长君心里,每一句都直击她的心灵。 四目相对,霍长君看见那双略微苍老的眼眸里带着的全然都是冷静与理智,她的眼底只有利益与筹码。 她才意识到,这是太后,是在宫中纵横了几十年的女人,不是普通妇人。 霍长君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沧海桑田,山石巨变。 她缓缓松开了捏紧了袖子的拳头,然后直视着太后的眼睛,哑声道:“好。” 霍长君走出寿康宫的时候,天都黑了,凉风吹在身上,呼吸都是冷的。 膝盖跪久了,走路都疼,连雀搀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回长春宫。 太后到底是偏向她,走之前还解了她的禁足,道:“长君,你的骄傲和尊严根本就不值钱,所以别将它看得太重。” 霍长君扯了扯嘴角,是啊,她就是将自己看得太重了,该看轻些才是。 她问连雀:“近来陛下都宿在哪里?” 连雀答:“多是延禧宫,永寿宫也偶尔会去。” “今夜呢?” 连雀看了一眼霍长君的神色,不安地小声道:“延禧宫。” 霍长君惨白着脸,笑了笑,然后道:“知道了。” 夜晚,长春宫里灯火通明,霍长君浑身高热地躺在床上,痛苦难言。 宫女太监鱼贯而出,连忙叫人去请太医。 而连雀也急忙去御书房请皇帝,却被人拦下了。 谢行之批着奏折冷道,“多少年没见她病过,怎么如今还装上了?莫不是也知道自己今日丢人现眼了?” 李德让在一旁研墨,低声劝道:“陛下,今日娘娘在寿康宫跪了一天,便是身子再好,病了也是有可能的。” 谢行之指尖微顿,放下笔,“哼,朕倒要看看她又在胡闹什么。” 入了长春宫,谢行之一进门便见霍长君躺在床上,脸色发烫,神志不清,口齿模糊地喊着什么东西,眉心紧攒。 见太医杵在一旁,他斥问:“皇后怎么回事?” 太医立马答道:“娘娘夜间受了风寒,引起高热,又心情郁结,神思不稳,这热烧便一时难退。” “那你们还不快治病!” “是!” 太医立马下去开方子抓药。 原是连莺在一旁给她换冷毛巾的,见谢行之来了便退到一旁。 谢行之抿了抿唇,最后坐在床边,见她脸色惨白,额头贴着冷毛巾,更显弱小无助,一时也起了恻隐之心,低道:“怎么还不退烧?” 他坐了一会儿,抬手一摸,见毛巾不冰了,便想替她换一条,可刚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衣摆被人抓住了。 只见霍长君神志模糊却还死死地抓着他的衣摆不放,他无奈只得重新坐下来。 又听见她口中不停地轻声叫着什么,声音模糊难辨,只好低下头,辨一辨她在喊什么。 “行……之” “什么?”谢行之听不清楚,再凑得近了些。 “行之……” “行之哥哥……” “行之哥哥,你别走……” 谢行之终于听清楚她在叫什么了,忍不住心底一软。从前他二人关系还没有这么僵的时候,霍长君总是喜欢胡闹,每每闯祸了挨训了,便会嬉皮笑脸地喊一声“行之哥哥”,然后晃着他的衣袖撒娇。 也不知是从何时起,他们之间不是剑拔弩张就是针锋相对了,再不就是沉默无言,谢行之也轻叹了口气。 他轻轻拨开她额角的碎发,用毛巾为她擦去薄汗。 病了的霍长君气势格外低柔,没了咄咄逼人的感觉,倒像是一只惹人怜悯的小猫,他的手忍不住紧了紧。 “我不走。” “行之哥哥,你别走……” “我不走,我就在这儿。” 连雀见状,招呼其他宫人都退出了房间。 当夜,谢行之留宿长春宫,灯火长明。 22、暗香 天明,谢行之去上朝了。 霍长君从床榻上起来后揉按着眉心,这场病弄得实在是难受得很。她演技不好,担心露馅,夜间洗澡的时候特地换了凉水,泡了得有半个时辰,觉得头晕眼花了才唤来太医。 连雀见霍长君脸色苍白虚弱,赶紧端来太医开的药,霍长君瞅了一眼,然后摆摆手,拒绝了。 连雀轻声问:“娘娘,这样也怪难受的,要不喝一些吧?” 霍长君摇头,“不用了,先病着吧,能拖一天算一天。” 连雀叹口气,道:“是。” 皇后娘娘起了心思要争宠,底下的婢女自然是更加用心服侍了。只见连莺悄悄掀开帘子,满脸惊喜地向皇后行礼,像极了得了什么好便宜高兴不已却怕叫人发现的模样。 她走到霍长君身边,低唤一声,“娘娘。” 霍长君靠在床头,猛地一惊,睁开眼,见是她才放下心来,道:“什么事?” 她偷偷摸摸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然后一脸兴奋道:“娘娘,你看这是什么?” 霍长君强忍着身体的不适,看了一眼,“当归,虫草,紫河车,鹿茸……所以,这是什么?” 连莺忙道:“娘娘!这是生子秘方啊!”她一脸霍长君不识货的模样,激动地介绍道,“这可是奴婢问了好多宫里的老嬷嬷才弄来的,很灵的!” 霍长君嘴角抽搐了一下,“你让我吃这些?” 连莺一双水眸亮晶晶地望着她点头,“娘娘吃了这个,保证可以怀上子嗣,甚至一举得男,将来继承大统呢!” 霍长君看着这所谓的药方就要点皱眉,可一想到自己如今也无计可施,便死马当活马医,闭眼道:“你去安排吧。” “是!”连莺飞快地去准备了。 霍长君躺在床榻上休息,头依旧是昏昏沉沉的。 她习武多年,便是谢行之不喜欢她舞刀弄枪,她也总会偷偷地夜间寻了合适的机会去练练,所以这些年身子骨一直很好。没想到这么装病一回,竟是来势汹汹,不仅头疼,嗓子也不舒服,浑身都难受了。 只可惜,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她与谢行之之间是解不开的隔阂,这结是越缠越深,没法儿解开,只能都假装视而不见了。 到底是念在过去的情分,谢行之下了朝又来了长春宫,只是霍长君实在难受,又睡过去了。 如此和睦了两天,霍长君病装不下去了,延禧宫那位也坐不住了。 恰巧遇见刚入宫的楚七,二人便一道来了长春宫。 霍长君靠坐在床头喝着药的时候,便见宫人领着这两位进来了。 小姑娘眼眸亮闪闪地打量着周围,一身鹅黄色的长裙将她的灵动轻盈衬托得淋漓尽致。霍长君看着她还有一瞬间的恍惚,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楚七和苏怜月一道向霍长君行礼,“皇后娘娘金安。” 霍长君放下碗,“免礼。” 小姑娘行了个礼之后便好奇地盯着霍长君,眼睛清透明亮,一眨不眨。 倒叫霍长君不好意思了,她拿帕子擦了擦自己唇边,怕有药渍,轻问:“你这么看着本宫做什么?” 小姑娘立刻眉飞色舞道:“皇后娘娘,就是你一个人打赢了那一群侍卫吗?” “咳咳——”婉贵嫔身边的嬷嬷急得重咳两声,脸都咳红了。 她自幼家世高贵,又备受宠爱,没规矩了些也情有可原,更何况还是个孩子,霍长君对她也不会太见怪。 只是这问题叫霍长君也尴尬了一瞬,道:“宫外都知道了?” 婉贵嫔猛地点头,崇拜道:“皇后娘娘,你也太厉害了吧!” “呵呵——”霍长君干笑两声。 “我从小就想学武,可是我爹不让,他总觉得女儿家就该学什么绣花抚琴,可我觉得那些都无趣极了。娘娘,我就想像你这样,赤手空拳就能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小姑娘自来熟得很,眼底带着光亮,看着霍长君满是崇拜与敬佩,倒叫霍长君不好意思了。 还是苏怜月温和地接过话,“娘娘病了有几日了,这些日子可觉得好些了?” 霍长君略微点点头,道:“嗯。倒是辛苦你们来探望了。” 苏怜月笑道:“哪里的话,娘娘凤体安康最重要。” 霍长君弯了弯唇角,“有心了。”她看了看苏怜月的肚子,想起来生产的日子也不远了,便关切了两句,“苏常在还有两三个月便要生了吧?” 苏怜月抚着肚子轻笑,眉眼柔和,“是啊,还有两个多月便能见到孩子了。” 她身上透着的欢喜与期待看得霍长君哑言失声,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这一切,更不知道自己怎么面对谢行之心爱的女人和孩子,过去一直是逃避,逃避着逃避着便真的觉得这一切都能不存在一般,可是等回过神来,人家的孩子都要出生了。 她忍不住揪了揪自己的被子,要是她能有个孩子就好了。 这边,楚七像是个好奇宝宝一样,凑到霍长君身边轻嗅,打断了她们都对话,道:“皇后娘娘宫里好香啊,像是有一股幽幽的暗香。” 霍长君自己的寝宫早就闻习惯了,随意道:“可能是连雀她们准备的熏香吧。你若是喜欢,可以拿一些去。” 楚七轻笑着摇头,道:“定然不是什么熏香,臣妾自幼便鼻子灵敏得很,家中的香料师傅都说我有天赋呢。” “是嘛?那你觉得是哪里的香味呢?” 小姑娘到处闻了闻,最后又闻了闻霍长君的身上,皱着眉头说:“好像不是。”可这香味分明就是在附近呀,楚七纳闷得很。 苏怜月便笑着解围,“许是娘娘身上的体香。” 霍长君笑了笑,没放在心上,便岔开了话题。 苏怜月怀着孕不能久坐,没一会儿便要回去了,楚七也跟着告退。 二人离去之后,霍长君才叫人把东西都收拾了。她从床榻上下来,一身单衣也不觉得冷,她的病早好了,不过是先装着罢了,喝的药也是连莺寻来的偏方。 她叹了口气,走到窗前,眼下怀上孩子才是最紧要的。太后催,朝臣催,父亲……可能也盼着吧,霍长君拧着眉,难受得很。 这苏怜月都怀上了,那便是谢行之没有问题,他没问题,有问题的必然是自己,不然她也不会答应连莺去喝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望着窗外被树杈挡住的天空,心情郁结。 苏怜月回到延禧宫,身边的翠荷忙扶着人好生坐着。只见她躺在贵妃椅上,翠荷边帮她扇风捶腿,便道:“娘娘,奴婢查过了,皇后喝的可不是什么治风寒的药。” 苏怜月闭着眼,轻笑了一声,“我知道。” “真是没想到,瞧着最是正直不阿的皇后娘娘也会愿意做这些呢。”翠荷有些鄙夷道,“也是,不还装病讨好陛下呢。” 可看着自家主子高高隆起的肚子,翠荷立马换了表情,恭维道,“皇后又如何,还不是比不上娘娘腹中的子嗣重要?听闻陛下已经派人叫钦天监测字了呢,想来待娘娘诞下皇子,陛下定会将他立为太子,到时候娘娘母凭子贵,别说四妃了,便是皇贵妃也不在话下。”她这语气笃定得很,仿佛未来这朝堂后宫都是苏氏母子的。 说起孩子,苏怜月抚摸着腹部的手微微一顿,眼眸微眯,透着精明。贵妃,皇贵妃她都不稀罕,她稀罕的是……金册宝和凤印。 翠荷在一旁还道:“这婉贵嫔像极了皇后娘娘,又是一个身世高贵却没脑子的蠢货,娘娘不必将她放在心上。”她尽心尽力地替苏怜月捏着腿,“娘娘啊,就只需好好养身体,将小皇子平平安安生下来,日后便是无尽的富贵。” 翠荷是真心这样希望的,毕竟能跟着一个有出息的主子在宫里的日子才能好过。你瞧,近来她被分配到了延禧宫之后,便是皇后身边的连雀都要让她三分。 苏怜月回想着自己今日在长春宫的所见所闻,朝着翠荷耳语了几句便叫人下去了。 晚间的时候,谢行之又是来的长春宫用膳。见着霍长君还在喝药,便多问了一嘴,“你的病不是好得差不多了?怎么还在喝药?” 霍长君的手微顿,将最后一口捏着鼻子灌下,擦了擦唇,敷衍道:“补身子。” 谢行之蹙了蹙眉,“你常年练武补什么身子?” 霍长君看着满桌山珍海味,却觉得味同嚼蜡,深呼吸一口气才看着谢行之那双幽亮的眼睛,“陈年旧伤,喝药调理调理身子,好怀上子嗣。” 这还是她第一次当着谢行之的面如此直白地将自己想要一个孩子的心愿说出来。 谢行之愣了一瞬,眼睫微垂,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张了张嘴,最后却是什么都没说。 23、沉香木床 霍长君与谢行之到底是多年夫妻,她递了个台阶愿意低头,谢行之也就顺坡而下了。 她也不担心谢行之会发现她是装病也好还是耍花招也罢,反正论耍心计耍谋略她早就不是谢行之的对手,也不需要班门弄斧丢人现眼。 他要是想看那些玩意儿,宫里要多少有多少。他们之间不过是碍于面子,碍于联姻交易,都不好撕破脸皮罢了,何须扯破这层遮羞布。 除此之外,倒也不知道谢行之用的什么法子,楚七入宫之后,谢璟之竟是真的未闹腾。只是听闻朝中大臣近来争议颇多,每每上朝总会吵个天翻地覆。 霍长君实在有心无力,也不想再管那么多了。她心里头拧巴,一方面逼着自己低下头找台阶和谢行之和好,另一方面肚子里还是没有一点消息,实在是烦躁,近来脾气也差了不少。 连莺又端来那乱七八糟的汤药的时候,霍长君转手便倒了,“不喝,没用。” “娘娘,可是……”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霍长君神色疲惫,让她出去,房间里留下自己一个人。 她将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此,却还是久无珠果。霍长君觉得气闷难受,近来她变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一心只烦闷在孩子的事情上,越是心急便越各种病急乱投医,这些个奇奇怪怪的汤药,针灸她都试过了,可为何就是不见效呢? 她心底憋屈得不行,觉得自己便是这一点小事都做不好,真是干什么什么都不行。气急了想出去发泄发泄,又怕被人抓住把柄,便只能在房间里憋屈着。 可总这么憋下去霍长君觉得自己会疯的。 盼着怀孕的这个过程就像是一条看不见一丁点光亮的隧道,她在里面走了十年,十年未果,希望全无。从一开始的满心期待到现在闻着药味儿就想吐,她就像是溺水的孤儿,无人能救。 从前还能安慰安慰自己,无需心急,可如今她唯一的价值都只落在了这上面,这就像是她的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她郁闷憋屈,活得难受,却不能和任何人诉说。 太医查了那么多回都是说她的身体没问题,可是她没问题,谢行之没问题,那到底谁有问题?为什么就是怀不上呢!太医一直劝她放松心情,可她哪里放松得了,她投入那么多,面子里子,尊严和自信统统搭在了这里面,她想要有一个人告诉自己,你可以停下来,你可以没有孩子。 可是,没有。 所有的人只会劝她,再辛苦些吧,再努力些吧,再用心些吧,怀上了就好了…… 她像是被所有的人都推入了弱水河中,想呼救却无人应答,想自救却被所有的人按住肩膀扯住脚踝,她只能看着希望越来越远,自己也渐渐沉沦。 近来,谢行之到长春宫的日子多了,苏怜月来的时候也多了,好些时候,其他妃嫔请完安离去她都还没走。 有时还会撞上谢行之下朝来长春宫然后三人齐聚一堂的场面,尴尬得令人窒息。 眼下便是如此。 长春宫里,苏怜月仿佛与她心无芥蒂,姐妹情深,谢行之一来,她便满心欢喜地迎上去,然后你侬我侬。 霍长君在一旁连身都懒得起,只能不断地品着新进的云雾茶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还是身旁的连雀戳了戳她的手臂,霍长君才放下茶杯,柔声道:“陛下万安。” 谢行之轻嗯了一声,然后扶着苏怜月落座,问道:“腹中孩子可还好?” 闻言,苏怜月便立马眉眼都笑开了花,“太医说咱们的小皇子很是康健,想必不久就能看到咱们的孩子了。” 她说的很轻很自然,仿佛就已经笃定腹中孩子是皇子一般。 霍长君捏着手里的茶杯,忍不住胡乱想,万一呢?要是个女孩便叫你所有的谋算都泡汤。可又转念一想,女儿又如何,以他们恩爱的程度,苏怜月定然还会再孕,想生出一个小皇子不过是迟早的事。 倒是自己,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这个皇后怕是要做到头了。 谢行之喝茶的手微顿,“那便好。” 突然,苏怜月惊叫一声,不大却叫人担心。 “怎么了?”谢行之问。 连霍长君都有些担忧,到底是怀着孩子的人万一出了点什么事,那可就麻烦了。 谁知苏怜月捂着自己的肚子,委屈道:“孩子……孩子……” “孩子怎么了?要不要给你叫太医?”霍长君站起身。她可不能在她的长春宫出事。 谁知苏怜月微微一瘪嘴,又委屈又惊喜地望着谢行之,一双水眸仿佛湖波荡漾,她道:“孩子……踢臣妾……” 霍长君:“……” 谢行之握着她的手,这才松了口气,然后悄声安慰。 霍长君到底也松了口气,可心底却像是哽了块大石头一样。圆滚滚的肚子上放着他爹娘的双手,这个孩子是在父母的期盼中出生的。他们三个人之间像是有一层结界,把自己和他们分隔成了两个世界,一个幸福美满,可歌可泣,一个凄冷寒凉,可悲可叹。 霍长君闭了闭眼,她何德何能,要受如此屈辱在这儿看他们一家三口恩爱如斯?真是鸠占鹊巢,自己的窝不够恩爱了还要跑来她的地盘打她的脸,她真是恨不得戳瞎自己的双眼。 她想,迟早有一天她会死在这个该死的牢笼里,到时候就不用看着这群人来恶心自己了。 成也孩子败也孩子。 霍长君是怕了苏怜月了,谢行之一来长春宫,她便也来坐着。眼看着就这三四个月的时间了,霍长君可不敢让她在自己宫里惹出乱子。 这不,但凡苏怜月请安之后赖在长春宫不走,霍长君便亲自送她离开,如此几次,苏怜月倒是还请霍长君在延禧宫吃糕点品茶了。 霍长君看着她柔和温良的脸蛋,略微思忖了一瞬,前几次都是直接拒绝了的,可这么一直拒绝似乎也不太好,显得她这个做皇后的格外小气似的。 更何况,苏怜月除去争宠,自入宫以来也没对她真的做什么坏事,大多是底下人自己抉择投诚了她。 只是答应她一回,应该不会怎么样吧?她抿了抿唇,点点头,最后应了一声“好”。 她一应声,苏怜月便笑眯了眼,请霍长君进去,还叫人泡了最好的茶,拿来了最新鲜的糕点。 房间里,安静如泉水,只有一个琴师拨弄着琴弦流出悠扬的琴声,身边的侍女都退下了,是苏怜月要求的,道是这样才有意境。 霍长君觉得不对劲,可说出去的话又不能反悔,只好硬着头皮进去。她想自己会武功,苏怜月一个弱女子还怀着孕,一旦动起手来必然是她吃亏,她怎么也不会胡来吧? 两个人相坐品茶,微笑不语。 到底是别人的地盘,霍长君有些坐立难安。 她坐在那儿吃了一块糕点,喝了一杯茶,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自己这个面子也给了,应该可以离去了,便道:“茶也尝了,今日天色已晚,本宫便先回去了。” 谁知苏怜月品着茶,坐在原地,并未应声。 霍长君心底略带不安,觉得有些心神不宁,直接起身,道:“本宫回去了。” 她便要离开,眼看就要打开房门了,却听身后传来一道温柔绵软却让人汗毛倒立的声音。 苏怜月道:“皇后娘娘就不好奇为何你十年来都未能有孕吗?” 霍长君猛地转身,眼眸死死地盯着苏怜月,她终究是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你想说什么?”她严肃道。 苏怜月冷笑一声,缓缓站起身,扶着肚子耀武扬威地走到霍长君面前,“还以为要多少日皇后娘娘才能入我延禧宫呢,臣妾和臣妾的孩儿都快等得不耐烦了。” 霍长君蹙眉,“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后退一步,尽力拉开自己与苏怜月的距离,防备着她要干什么蠢事。 苏怜月也不再逼近她,只是伸出手突然摸在了霍长君的腹部,吓得她一巴掌就把苏怜月的手拍开了,见自己的手被拍红了,苏怜月也不恼,只是笑道:“娘娘也很想要一个孩子吧?” 霍长君冷道:“不关你的事。你要说便快说,若是再敢对本宫不敬,本宫便不客气了。” 闻言,苏怜月捂嘴轻笑,亮丽的眼眸望着霍长君,笑道:“那日在长春宫,婉贵嫔的话娘娘就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吗?” 霍长君眉心皱起,“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哦——是没放在心上呢?还是查不到呢?”苏怜月歪着脑袋轻笑,“是查不到吧……毕竟臣妾也是动用了烛龙令才查到的。” 见她越说越邪乎,霍长君心下越发不安,“我要走了。”她打开门就要离开,却被苏怜月拉住手腕,“娘娘是害怕吧?害怕真相是你想象的那样?害怕真相是你无法接受的?害怕你的臆测全都成真?” 霍长君不自觉地吞了口唾液,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此刻有多想离开这里,“不关你的事。”声音不觉得的带上了些许颤抖,她却顾不得那么多了。 霍长君用了些劲便要掰开苏怜月的手,却听她道:“听闻娘娘睡的床榻是上好的沉香木。” “寸土寸金的东西啊,常年有异香,经久不衰。”她的声音颇为感慨,“全天下仅此一张,是陛下对皇后娘娘的盛宠。” 霍长君颤声道:“你胡说!” 她对她又怕又恨,甩开苏怜月的手就要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震响,然后便是琴师的惊呼声。 “血!” “血!” “来人啊!救命啊!” 她一回头便看见苏怜月躺在血泊里,身后茶具茶杯倒了一地,地上渐渐浸满了红色。 无数的宫人从霍长君身边跑过,她被撞得差点跌倒在地,所有人都直冲那一滩红色的血液。 “不是我……” 她想辩解,可此刻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搭理她。 24、你废了我吧 “血……血……” 漫天的鲜红色的血液, 到处都是,快要溢出来了,要将她淹没了。 霍长君惊醒的时候, 眼前一片黑暗。 她喉间干涩,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手上有铁链的声响。 小太监颤抖着点亮油灯,顿时室内充满了暗黄的灯光。霍长君的眼睛被闪了一下,微微一闭, 缓缓睁开, 眼前还是长春宫熟悉的老样子,还是那张熟悉的沉香木床。 而她躺在床榻上手脚都被铁链锁住了。 她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 还是那股熟悉的香味,多好的味道啊, 幽香且淡, 不会让人上瘾却让人着迷。 这些年她躺在这张床上, 无数个夜晚里都是这股淡淡的香味让她心神宁静,让她安睡的,这是她是她最熟悉的味道,比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物都要熟悉。 眼角的泪滴落进了发间。 霍长君不想起来, 不愿意面对这一切。 婉贵嫔的话她并非全无在意, 只是连雀连莺确实未曾查到什么。 可是,没想到, 这最致命的东西竟就在她的身下。霍长君死死地闭着眼,她想只要她不睁开不去问不去听不去看,这一切是不是就都不算数? 她想其实没有孩子也可以的。反正她原本也不是那么喜欢孩子,她只是想给大家交个差完成这个任务就好。 她想……她无数次想……做梦都在想……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这张床是当年她初入东宫成婚时便在的了。他还说:“你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我自然要将这最尊贵的东西送与你。” 最尊贵的人……最尊贵的东西…… 哈哈哈哈哈—— 霍长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不敢泄露分毫,叫旁人看了笑话。 可是眼泪早就把脸颊打湿了。 所以,这一切的算计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她来之前,从她到之后,从过去到未来,竟是没有一天幸免过。 她咬着牙闭着眼攥着拳头,不敢哭出声,大抵这世界上也不会有比她更懦弱更可悲的人了。 一盏油灯都要枯尽,眼泪也渐渐风干了。 霍长君终究是缓缓睁开了眼,然后慢慢坐起了身,铁链碰撞声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清脆。 她眼眸略显呆滞干涩,整个人也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气息。房间里只有她和另一个陌生的小太监。 等了很久很久,似乎天都快亮了门外才有动静。 门外的人在门口站了很久才进来。 霍长君看着门口那双黑底镶金的长靴,沉默不言。 李德让倒是懂眼色,谢行之还没发话他便立马将霍长君手上的铁链解开了,他低声道:“娘娘莫怪,实在是娘娘身上的嫌疑太大了,陛下这才叫人将娘娘锁住的,不然不好服众。” 霍长君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依旧沉默地坐在原地,脊背挺直,等着对面那个人走过来。 他的脚步声很稳重,一步步靠近就好像一脚脚踩在她的心尖上,把她的心她所有的一切都踩碎。 空气中都透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霍长君终是张了张嘴,哑声道:“她和孩子……还好吗?” 谢行之垂眸看着她的头顶,眸光凌寒如冰,他沉默不答,空气里的氛围也跟着沉默,直到让人觉得窒息难受。 李德让在一旁小声道:“好在太医来得快,苏常在母子俱安。” “母子俱安……”霍长君呢喃了一下这四个字,然后弯了弯嘴角,笑了一下,“好啊。” 她抬眸看着谢行之,“恭喜啊,陛下终于得偿所愿了。” 她的眼睫微翘,眉尾上扬,整张脸都透着欢喜,仿佛是真的由衷地替谢行之感到高兴。 谢行之蹙眉,“你不打算解释吗?” 霍长君微微一笑,反问道:“解释什么?” 闻言,谢行之嘴角都抿起来了,眉心紧紧攒在一起,盯着她看不说话。 一旁的李德让心底都在打鼓,理智上他应该相信琴师说的话,都是皇后所为,可是情感上他就是不相信皇后娘娘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可是,眼下不是他信不信的问题,还是陛下信不信!皇后娘娘这般做派这不是……这不是……自寻死路? 谢行之望着她,鼻翼耸动,呼吸都重了几分,像是真的动怒了。可霍长君看着他却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他不由得揪住霍长君的胳膊,冷斥道:“差一点儿就一尸两命,你就真的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你的心什么时候这么狠了!” 霍长君的胳膊被他揪得火辣辣的疼,脸上却没有丝毫变化。 她唇角微勾,缓缓一笑,道:“陛下今日才知道我心狠吗?” 她稍稍用力便挣开了他的手,然后缓缓站起身,渐渐拉近与谢行之眼眸的距离。 两个人四目相识,再没有从前的情义。 霍长君红唇轻启,淡道:“就是我做的。是我,伸手推了苏常在,是我,嫉妒她,也是我,恨极了她腹中的孩子。” 皇后每多说一个字,李德让额角的青筋都多跳一下,他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觉得这偌大的宫殿里竟有些空气稀薄,叫他呼吸不上来。 她说得轻巧随意,却将谢行之气得火冒三丈。 “霍长君!”他怒吼一声,想要压制住她的气焰,却发现她那双圆润的杏眼此刻清透明亮,一点都不怕他。 霍长君笑了笑,轻道:“听着呢,靠得这样近,无需陛下再唤得这么重了。” 她换了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像极了从前刚来太子府的时候,嬉皮笑脸,不怕打也不怕罚,每日里都是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四处偷玩。 “霍长君,你知不知道谋害皇嗣是什么罪名!”谢行之咬牙切齿道。 霍长君点了点头,若有其事道:“知道啊。轻则贬为庶人,重则杖毙株连。陛下要怎么罚我?” 谢行之看着她这副无所谓的样子,更是怒火中烧,“你是不是觉得你是霍家的女儿,我不敢罚你,便如此胆大包天,什么罪名都敢揽?” 霍长君看着他像是在看笑话一样,她说:“怎么会?陛下想罚的人从来没有逃得过的,一个小小的霍家算什么?三朝元老的安国公府不都被陛下连根拔起了?” 哎呦呦——我的老天爷哎。 这一来一回的对话听得身边的李德让都快心肌梗塞了。他浑身发抖,脸色发白,在心底不住地祷告,阿弥陀佛,各位佛祖菩萨,求求你们保佑娘娘这张嘴别再说话了吧! “霍长君!”又是一声怒吼,谢行之的手都扬起来了。 可看着霍长君死死地瞪着他的那双眼睛,他便下不去手,修长的手指扬在空中,霍长君讽笑一声,“下不去手啊?是不敢还是不能?” 李德让在旁边真的是心惊肉跳,我的皇后娘娘啊,你可千万别说话了! 谢行之的手气得都在发颤,他看着霍长君那双挑衅又倔强的眼睛,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勉强控制住情绪,才收回手,道:“好,你觉得朕不敢罚你是吧?” “霍长君,你信不信朕废了你!”他言语威胁道,仿佛今日势必要让霍长君认错。 “废了我?”霍长君呢喃了一声,然后浅浅地笑了,渐渐地越笑越大,笑得越来越荒凉越来越虚无。 这笑声叫李德让都有些心慌。 他琢磨着,再不阻止今日怕是要出大事,便硬着头皮上前道:“陛下,娘娘不是这个意思,娘娘只是……” “你敢。”霍长君突然收住的笑声打断了李德让的求情。 她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人,看着眼前这张清俊的脸庞,看着这个越来越成熟俊朗却也离她越来越远的男人。 她重复了一遍,“你敢。你当然敢。” 谢行之皱着眉看她,便是到了如今,他身上那股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清贵依然会吸引到她,他便是这样,永远如年少时一般,只要眉心一皱,便让人忍不住想要安抚他,为他抚平眉心。 可是,不是谁都有这个机会的,也不是谁都有这个能耐,至少她试过了,她没有。 谢行之的心底也感到了一丝不安,“你发什么疯!”他斥道,这场越吵越无法收场的架叫他也骑虎难下,他躲开霍长君的眼睛,道,“你想要孩子可以有无数种、” “我还会有孩子吗?”霍长君冷笑一声。 谢行之身形一顿,猛然抬眸看着霍长君。 见她缓缓坐下,摸着那张平整舒适的沉香木床。 “不会有了。” “你都知道了……”他的声音带着些许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难怪今天的皇后格外的反常。 霍长君淡笑了一下,“十年啊。” 她慨叹一声,不知为何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他问:“是不是苏怜月告诉你的?所以你才失手推了她?” 霍长君笑了,泪眼模糊,“这还重要吗?反正,我推没推她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不是的,长君,你听我说,这香对你的身体不会有大的损耗,只要你日后不再使用这张床,休养些时日还是会有机会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要解释那么多,莫名的就是有些心虚。 “那你会让我有孩子吗?” 谢行之身形一滞,心下思量,霍老将军还未交出兵权之前,霍长君不能有孕。 霍长君笑了,“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显得苍凉沉重且悲壮。 这下李德让都不敢说话了。 谢行之看着她笑得疯魔,不知为何浑身僵硬,他既不敢开口也不能开口,他只能站在原地听着她的笑声。 “十年啊……”霍长君忍不住捂着自己的脸,眼泪从指缝间流出来,“你竟是从十年前就开始算计我。” “谢行之……为什么……” 她的声音里藏着巨大的悲恸,字字泣血,一时间叫谢行之也无法承受。在这一刻,他竟然也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他捏紧了手中的扳指,他无法承受也无法处理眼前超出他预想的情感爆发,他不自觉地就树立起屏障,变得冷漠,甚至冷血。 这样才让他觉得安全。 他说:“你知道的,你是霍家的女儿。” 他又成了那个帝王,那个眼底只有算计只有权衡利弊的帝王。 “霍家的女儿……”又是这五个字,她的脑海中仿佛有野兽在悲鸣在嘶吼,霍长君忍不住怒吼一声,“谢行之!” 就因为她是霍家的女儿,就因为他要防止外戚专权,他便算计了她整整十年!十年!从无一天松懈过!信任过! 他看着她那双通红的湿润的眼睛,道:“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再怀了。你何必这样伤心。” “啊——”霍长君觉得这一刻自己是真的被逼疯了的,她一把推得谢行之撞在身后的桌子上,哭得歇斯底里,“你竟然还问我为何这样伤心?谢行之,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她用力地指着他,脸通红,青筋暴起,这心底的恨终究是压抑不住,爆发了。 “谢行之,就是因为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着我的肚子,然后告诉我我这一生唯一的价值就是给你生出个儿子来。你让我成为世人口中的罪人,国朝的罪人,大汉的罪人!你让我不敢妒、不敢恨、还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够好,谢行之!这便是你的为什么!你看着我喝下那一碗又一碗治疗身体的药,你看着我像个丑角一样求一个孩子,你看着我为了孩子发疯发狂,你看着我苟延残喘,暗无天日,你看着我因无嗣被朝臣羞辱,被他们戳脊梁骨,被指着鼻子谩骂说我是下不出蛋的母鸡,说我是废物,没用!你让我半辈子活在黑暗里,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她眼眶通红,势必要将这过去的一切都发泄出来。“这些你通通都看在眼里,你竟是问我为何伤心!” 她看着谢行之那张冰冷的脸,缓了缓,道:“这些我都可以忍了,毕竟我嫁的人是帝王,国朝需要子嗣,这是我的责任,我都能理解。可是谢行之!你凭什么私自剥夺我的孕育孩子的权利!你凭什么替我决定何时生养何时要不要孩子!你凭什么决定我的人生该怎么过!就因为我是霍家的女儿!就因为我姓霍,就因为我是霍长君!” 她大声斥责,指控着眼前的这个人。 “你剥夺了我对我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你让我想生而不能生,你却从未问过我一句愿不愿意!谢行之,我就是你养的一条狗,一条狗!你说什么时候生便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便什么时候死,你让我活得毫无尊严,甚至不像是一个人!”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都是拜你所赐!” “啊——”她揪住了谢行之的衣领,痛苦道:“为什么啊……为什么……谢行之,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到最后,她哀求说:“谢行之,你废了我吧……” 25、欺人太甚 “我原以为不爱你便足矣, 可你欺人太甚。” “谢行之!” “啊——” 谢行之从床榻上惊醒的时候,脑海中还萦绕着这两句话,连带着霍长君那双通红湿润的眼睛, 还有那字字泣血的悲鸣。 银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落在地面上,照出阵阵残影。 他大喘着粗气, 揪着被子,冷汗涔涔,心神不稳。 “陛下。” 谢行之听见细微的声响便是一惊, 吓得差点将李德让一脚踹在地上, 好在是及时收住了脚。 李德让见皇帝如此心神不宁也很担忧,他正是见屋内有异样才进来的。 谢行之揉按着眉心,长叹一口气, 然后有气无力地问:“什么时辰了?” “刚寅时三刻。” 谢行之若有似无地点点头,“出去吧。” “是。” 房间里又只剩下谢行之一个人。 稀薄的空气让他呼吸难受, 他一闭上眼便是霍长君歇斯底里的模样, 脑海中全是她的指责控诉和谩骂,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霍长君如此不顾身份不顾颜面的哭诉。 他揉按着太阳穴,忍不住会顺着霍长君的那些话想一想,自己真的错了吗? 可当他一想起这些年霍家军权越来越势大,甚至是霍成山也渐渐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名义违抗皇命的时候, 他便渐渐歇了心思。 或许, 他对霍长君确实有些许过分了。可是,对霍家他只是尽了一个帝王之责。 他闭了闭眼, 喟叹一声,大不了日后多补偿霍长君一些便是了。 长春宫里,黑夜白天交替,霍长君看着窗前的阳光从出现到渐渐消失。 她就静静地坐在那里, 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字也不看。 连雀连莺心急不已,却不敢擅自打搅她,生怕再刺激了她。 霍长君看着又是一个黑夜降临,冷漠地数着,自己要在这里待多久才会被人扔进永巷里。 她等啊等,等啊等,从天黑到天明,再从天明到天黑。 终于是坐不住了。 连雀来送饭的时候,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难听,问:“圣旨到了吗?” “娘娘,什么圣旨?”连雀不解道。 霍长君眼神呆滞地望着她,然后说:“废后的啊,应该快到了吧?你们没看见吗?”她自言自语道,“可能是在路上吧。” 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然后吩咐道,“你们也快些收拾收拾东西吧,永巷那么黑又那么冷,我就不带你们去了。” “娘娘!”连雀听着这话,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 霍长君见她跪着,微微一愣,眉眼困惑,“怎么了?你是不想收东西吗?没有很多的。”她喃喃自语着,最后又摇摇头,嘀咕道,“算了,我自己收吧。” 可她刚一站起身,就觉得天旋地转的,身体疲软,“嘭”的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皇后娘娘!”连雀大惊,把外面守着的连莺都吓得赶忙进来了。 霍长君两天没吃东西了,饿得头晕眼花,手脚无力。她躺在地上,神色很安详,若不是一双圆圆的失了神的杏眼还睁开着,怕不是要叫人误会这是一具尸体了。 连雀连莺赶忙把霍长君扶起来,二人就要将她扶到床榻上,却不知为何霍长君突然猛烈挣扎,差点三个人都摔倒在地。 她推开连雀连莺二人,然后怒吼,“滚!滚!” 自己又跑回窗边的那个小角落里躲着,窗户大开,夜晚的寒风瑟冷不已。 她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她捂住自己的鼻子,再不要闻见那股气味。她盖住自己的耳朵,再不想听见任何有关谢行之的事情。 她把自己藏起来,就像是一只蚯蚓一样一直往墙角里钻。 “娘娘……”连雀哭着喊她。 可是没有用,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进不去。 连莺在一旁也是心急如焚,从那天皇后去了延禧宫之后,这一切就都变了。 突然之间就疯传是皇后娘娘谋害皇嗣,害得苏常在早产。 便是陛下铁令禁止,这谣言依旧传到了宫外。于是乎,人人都知道皇后霍氏蛇蝎心肠,仗着霍家势大,欺辱宫嫔,谋害子嗣,其心可诛。 朝堂之上,参镇北大将军霍成山的折子也多得堆成了山。 子不教,父之过。养女不教,是为霍老将军的一大错。 甚至还有不少折子,请求废除霍氏这个毒妇,如此心狠手辣之人怎配做一国之母,为世人表率? 一时间霍家成了众矢之的,人人唾弃而嫌恶。 谢行之看着那些让他废后的折子,烦都烦死了,把折子往旁边“啪”的一扔,怒道:“这么点破事,值得他们一个个地像是苍蝇闻着烂肉一样死咬着不放?” 李德让在一旁磨墨,闭口不言,不敢说话,扔出去的折子都像是带着怒火,他可不敢往枪口上撞。 谢行之往后一躺,靠坐着椅背,闭眼问道:“皇后近来情况如何?” 李德让立马放下墨条,回复道:“娘娘近日都待在宫里,并无异样。” 谢行之蹙眉,“并无异样是什么情况?饭吃几顿,睡眠几何,话说了多少?你跟了朕这么多年连这点小事都还做不好吗?” 他声音里透着寒霜,叫李德让狠狠地打了个寒战,不敢再答,只能跪地求饶,“陛下恕罪。” 谢行之不耐烦地冷嗤一声,“算了。” 他看着眼前这堆奏折,更是烦闷,啐道:“一群闲得没事干的老家伙。” 霍长君等了十天,她看着日升月落,一遍遍地数都还没等到废后的旨意。 等来的是苏怜月连升数级,被封为贵妃的旨意,而其子也在还未满月之时就被封为王。 她躲在黑暗里,听着这些消息,面无表情,她不敢往外探出一点点的步子,怕被太阳融化了,怕被风吹跑了,怕自己的灵魂跟着走了再无归处。 连雀便是这样守着她,陛下已经将那些流言蜚语都压下了,也不曾提及过废后,只是斥责了几句,并叫长春宫的人近来低调行事,不要张扬。 寿康宫也派人来看过了,可是连雀也不敢说皇后娘娘如今是这样一副模样,只好道:“娘娘一切如常。” 初夏,现在的长春宫是最最寂静最最安宁的地方,比起冷宫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宫里的人都忙着封妃大典,哪里还有心思传这些谣言,便是朝堂之上,边关战事吃紧,一时间众人意识到了霍老将军的重要性,也收敛了不少。 只有霍长君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日升日落,看着花开花败,看着恩宠荣辱皆散,看着敌人成了最风光的贵人。 作者有话要说:  稍微更新了一点,然后,我之后要工作了,更新可能就没那么稳定了,以后就写完就更,不会坑的。还有,喜欢就看看,不喜欢也没关系,我们有缘再见,但是刷负就大可不必了,因为我要写文,写什么文都不是你能决定的,而且我这个人很逆反,你越是刷负不让写,我偏要写。所以,就这样吧。大概的也不想说了,怪负能量的,反正这篇文也算是饱经风雨了。 26、飞蛾扑火 短短的小半个月霍长君便瘦得没了个人形。连雀看着, 忧在眼里愁在心里。 宫中如今热火朝天地忙着封妃大典的事情,压根没有人有空搭理长春宫。更何况,顶着毒妇的名头也没几个人愿意脏了自己的名头。 谣言渐渐散了。 延禧宫一朝盛宠风光无限, 长春宫虽未废后却也就此没落,再不复往日荣光。 长春宫里, 连雀最是发愁。陛下有令不许向旁人泄露半分长春宫的情况,可偏偏寿康宫那边已经压不住了,不知该怎么办。尤其是看着依旧傻傻呆呆地坐在窗前一言不发的霍长君, 连雀有苦难言。 期间, 婉贵嫔也来过一次,她性子跳脱活跃,觉得皇后娘娘这样一身正气的人必不会干这种事, 便想来探望探望霍长君,却也被连雀打发走了。 赵大人也递过一回消息, 只说边关暂平, 无需多忧。霍长君看了一眼, 并没有多大的反应。 她静静地坐在窗前,像行尸走肉一般,要不是连雀喂她吃饭她还会动了两下,连雀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傻了。 这天, 连雀又是端来饭菜, 像往常一样给霍长君喂饭。可饭至中途,却听见外边想起阵阵嘈杂声。霍长君眼睫微动, 连雀立马会意,叫来了连莺,问是什么情况。 只听连莺一脸气愤道:“这延禧宫的人也实在是太过分了!” 她一开口,连雀便拧了眉。 “怎么回事?” 连莺气道:“内务府大半的人手都调去延禧宫筹备封妃大典了, 可偏偏延禧宫的翠荷还来咱们宫里,说是什么人手不够,叫咱们的人去帮忙!还!还说去了的都有赏钱!日后若是愿意留在延禧宫也未尝不可!” 话说到后面竟是还带起了哭腔,“咱们宫里大半的人都抢着去了……” 小姑娘从年幼时就跟着霍长君,风风雨雨也一同走过了十年,这十年安稳风光,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她哭诉道:“这不是明摆着打咱们娘娘的脸吗?从前陛下登基娘娘封后也没见用过这么多人啊!” 连雀的手微顿,不知该如何安慰,墙倒众人推,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些都是再常见不过的道理了,可如今落在自己身上,还是会免不了叹一声人心凉薄。 “更何况,皇后娘娘之前对他们那么好,从未罚过他们,打骂过他们,可这才多久,他们就另攀高枝了!太过分了!太欺负人了!” 小姑娘气得都哭了。 她哭得稀里哗啦地跪在霍长君身边,抓着霍长君的手,喊着:“娘娘,你快清醒清醒吧,别坐在这儿了,人家都欺负到家门口了!” 霍长君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像是块木头。 “皇后娘娘……” 连莺哭得没了形象,更是失了礼数和规矩,连雀原是想着她这般能不能刺激一下皇后,便纵容着她哭闹,没想到霍长君还是那副模样,便只好放弃了这招,把连莺赶了出去。 等她回来的时候,看着霍长君半露在阳光里半藏在阴影里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到底该如何是好。 可饭也不能不吃,她重新给霍长君喂饭,原也没想太多,但这回霍长君竟是缓缓地移开了嘴唇。 连雀立时睁大了眼睛,惊道:“娘娘!” 霍长君依旧不言语不回答,只是看着阳光下灰尘不断地在光线里飘舞浮沉,眼神涣散。 连雀叹息一声,哀求道:“娘娘,再吃些吧。” 但是霍长君还是毫无反应,她无奈,只好端着剩下的饭菜退下去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霍长君一个人。 寂静得能听见人的心跳声。 她看着灰尘颗粒在阳光下跃动,仿佛是自己一般,她想和它们一起跳出这里。 她想离开,她想……回到天幕。 太后那边到底是瞒不住了。 晚间的时候,寿康宫便来人了,道皇后娘娘多日未来晨昏定省,是为不尊,责令今日去往寿康宫请安。 连雀将口谕告知霍长君的时候,她还是坐在窗前,仿佛那里有什么盛世美景或是绝世珠宝一样,让她痴迷。 此刻,她也急得大喊:“娘娘,你就醒醒吧!太后娘娘懿旨,不能抗旨不尊啊!” 寿康宫那边等到了亥时也不见人影,太后竟是亲自摆驾来了长春宫。 连雀连莺和其他几个零星的宫女跪了一地。 霍长君还是那样坐在窗边,也太后的驾都不接。底下的宫人是吓得瑟瑟发抖,呼吸都不敢呼吸。 太后看见霍长君这副模样,眉头一蹙,先是怒斥,“皇后!你看看你像是什么样子!不过是个嫔妃生了个孩子罢了,你就这么输不起!竟是连半点斗志都没了!你这样哪里有你父亲半点风范!” 霍长君眨动了一下眼睛,沉默挨训。 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太后始终是太后,是大汉的太后,是谢行之的小姨,是父亲的旧识,她便是对自己再好,也只是因为她是皇后,是谢行之的妻子,是霍成山的女儿,不是因为她是霍长君。 她不是她的母亲,不会顾虑她的想法和感受,她只在乎手中权势是否安稳,谢家的天下是否太平。 至于她,不重要,还活着就行。 反正傀儡不需要感受,更不需要思想。 太后更是生气,眼眸凌厉,“你便是要做也做得干净点,你瞧瞧你,做得这般愚蠢,还叫人拿住了把柄,皇帝没废了你已是宽和,你倒好不抓住这最后半点情分,居然还在这里悲春伤秋!” 她已笃定事情是霍长君所为,而且做得还不够聪明,霍长君也无意辩解,其实是不是她做的又有什么重要呢?对他们这些弄权的人来说,结果最重要,过程和真相统统可有可无。 “你如此这般,怎么对得起你父亲在塞外远征沙场,为国杀敌!没有子嗣,后位不稳,名声坏尽,还敢任性胡闹,你父亲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蠢货!”太后恨铁不成钢道。 听见了熟悉的词汇,霍长君的眼珠无意识地转动了一下。 是啊,太后说得对,她不配。 可是,她既然不配,为什么这一个个地还要把她按在这个位置上,让她生不如死呢?他们为什么不能放过她? “皇后,哀家告诉你!便是哀家看在与你父亲的情分上宽待你,也绝不会容忍你像现在这样胡闹下去,你最好是赶紧收起你那些小脾气,做回一个皇后该有的样子!” 见霍长君还是没有反应,太后又加压道:“长君,你别以为这个位置非你不可。你若是做不好这个皇后,哀家身边还有大把的人可以换了你!你最好是给我想清楚了!这个皇后你是做还是不做!” 太后怒斥一通,面带冷色,甩袖离去。 连雀等人瑟瑟发抖,在这宫里,太后娘娘最是护着皇后,若是日后连这个靠山都没有了,那长春宫的日子才叫真难过。 “娘娘!” 连雀连莺二人齐齐磕头,哭着乞求道:“娘娘,您别再这样了,您快醒醒吧!” 已失恩宠,再无太后庇护,主子还糊涂混沌度日。 再这样下去,长春宫就真的成冷宫了。 “娘娘,醒醒吧!大伙儿都在等着您呢!娘娘!” 她们哭得情真意切,哭得心痛难当,不论是从情谊还是从宫中形势,霍长君能振作起来,对她们而言才是最重要也值当的。 霍长君看着她们,哭得撕心裂肺,伤心难耐,磕头的声响“咚咚”地传进她耳朵里,二人额头都红了一大片。 她终是不忍,面色麻木,缓缓伸出手,为她们擦干泪,嘶哑无力道:“别哭。” “娘娘……”小姑娘们的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一脸。 她们抱着霍长君痛哭,因为这是她们的倚仗。 可是霍长君呢? 她的倚仗是什么?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里不是她的家,她没有家,她无家可归。 夜晚,看不见空气中浮沉着的颗粒了。 只有油灯里的小火苗左摇右摆,还时不时地蹦出些小火星,还有一只飞舞的小蛾子,扑腾着翅膀一直在那里围绕着火苗窜动。 她麻木的灵魂微微颤动了一下。 啊,原来她和这只蛾子没什么不同,都是飞蛾扑火,搭上的都是命,谁比谁高贵? 甚至她比飞蛾还可怜,它是自愿扑火,而她被架在了这个位置上,想下下不来,想回头回不去。 她身后还有无数人,连雀连莺,父亲,霍家,昔日同袍…… 只要她是皇后一日,就没有懈怠伤心的自由。 只要她还是霍长君,这场游戏就没有喊停的自由。 她没有自由。 她只能走下去,陪着他们把这场戏演下去,直到生命尽头。 27、心病 长春宫外, 明月高悬,月下一身影,清俊挺拔, 略显落寞。 “陛下,您不进去看看吗?”李德让小心翼翼地问。 从苏贵妃早产, 陛下与皇后娘娘大吵一架之后,谢行之便再没踏进过长春宫。 当然,皇后娘娘也再没出来过, 其实, 名义上陛下这回并没有禁娘娘的足,只是皇后娘娘自己困住了自己。而陛下也不敢再踏进一步,哪怕是早早地批完了奏折, 也只敢等到天黑月明的时候才到这紧闭的宫门外站上一时片刻。 谢行之没有吭声,良久才道:“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娘娘的病是心病, 还得她自己放宽心才行。” 谢行之沉默。 李德让叹了口气, 他也知道这句话是句废话, 若是娘娘放得宽心便不会终日郁郁寡欢了。 “吩咐太医,让她夜间睡得好些。” “是。” 霍长君年幼时是在军营战场上度过的,睡眠一直算不得太好,他与她共寝时常常能感知到她做噩梦, 说梦话胡言乱语, 那是她最脆弱,最像一个女孩子的时候。 而沉香木有安神静心的功效, 有助于她的睡眠,只是自那日起,她就再没睡过那张床一次,每夜都是蜷缩在那张小小的贵妃榻上。 谢行之略微垂眸, “让御膳房也上点心,她近来吃得越来越少了。” “是。”李德让小心应承着。 谢行之再看了一眼这紧闭的宫门,静默良久。 李德让趁着这个机会请示道:“陛下,长春宫里走了的那些宫人可要悄悄补上?” “不必。”谢行之很干脆道。 他身边不留不忠之人。 李德让点点头,他猜也是这样,只是长春宫的事情还是多问一嘴比较好,他又想起近日传回来的消息,道:“燕七那边倒是抓住了一个漏网之鱼,只可惜让他自尽了,没能顺藤摸瓜把其他人都抓出来。” 这是意料之中的,谢行之扯了扯嘴角,“老家伙驯养了一群好狗。” 能将先帝留下的烛龙军称呼为狗的人全天下恐怕也就陛下一人了,李德让在心底佩服。 “继续查。” “是。” 长春宫里静默的这些日子,封妃大典操持得如火如荼,宫里的人忙得脚不沾地,这架势比当年霍长君封后还要大。 明摆着不合礼数的事,可偏偏这苏贵妃如今就是最得宠的,谁又敢多说什么呢?都巴不得讨好拉拢未来的皇太子,甚至是天子。 延禧宫里,苏怜月纤纤玉手抚摸着自己的下颚,看着镜中略微圆润了些的脸蛋,有些懊恼,“这得何时才能恢复本宫昔日的容貌?” 翠荷忙恭维道:“娘娘便是这般也是好看的。” “哼——”苏怜月冷哼一声,扯下头上的簪子一扔,不满道,“本宫好看又有什么用?陛下都多久没来本宫宫里了。” 她如今凭借着孩子一跃成了贵妃,做了延禧宫的主位,外人瞧着那是盛宠至极,可谁又知道从她有孕起,陛下就没怎么在延禧宫留过宿了。 从前是怕伤着孩子,如今孩子生了,她也尽力恢复自己的美貌了,可陛下竟是许久未来看过她了。 “娘娘莫心急,听闻陛下近来朝事繁忙,虽未来咱们宫里,却也不曾去过别处。陛下不过是被公事绊住了脚罢了。”翠荷拿起簪子重新给她簪上,安抚道。 苏怜月心情也略微好了些。 翠荷见状,继续道:“陛下到底是最疼爱娘娘的,娘娘不过诞下一子,陛下便越过祖制,封娘娘为贵妃,这等荣宠便是我朝开国以来都没有几个。” 话这么一说,苏怜月的眉眼明显松快了不少。 可她又想起霍长君推自己,害得自己早产一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她便心里不痛快。 原以为她能借此将霍长君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那样的话,她便是位分低些也无所谓,日后便没人能压在她头上。这才兵行险招,动了烛龙令。 可没想到,陛下竟是这么快就将风声压了下去,要不是她的人早就做好了准备,将消息传播到了宫外,恐怕还得不到今日这些补偿呢。 看来,陛下还是很看重霍家的。 苏怜月望着镜中的自己,眼底闪过一抹带着深意的眸光。 她装扮好了之后,便缓缓起身,动作优雅地坐到了小摇篮旁,奶娘在一旁眉颜和善地站着。 摇篮里躺着一个皮肤异常白皙鲜嫩的小男孩,正在酣睡。 苏怜月稍稍敛眸,真是像极了他那个痨病鬼父亲,皮肤白得都不像是正常人。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在这张睡熟的小脸上,原以为只是个累赘祸害的,没想到竟是帮了她大忙。 奶娘见苏贵妃如此宠爱小皇子,满巴结几句,道:“小皇子瞧着白净,其实壮实着呢,一点都不像是早产儿,娘娘不必担心。” 如今宫里谁不知道苏贵妃与大皇子最是得宠,她能被选来做大皇子的奶娘,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自然是要好好把握的。 谁知下一瞬她便看见贵妃娘娘冷厉阴狠的目光,那眼神毒辣至极,转瞬即逝,叫她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可即便是这一眼也叫她一瞬间汗毛倒立,浑身发颤。 苏贵妃收回目光,“那是本宫的孩子命大。” “娘娘说的是。”奶娘腿脚发软应道。 她的手轻轻地拍在小皇子的被子上,看了一会儿,便道:“带小皇子下去吧。” “是。” 苏怜月看着奶娘抱着孩子下去,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t_x_t_8_0_8_0_._c_o_m 朝着身侧的翠荷耳语了几句,翠荷瞪大了眼睛,却未反驳,只点点头,道“好。” 没几日,永巷深处的黑井里便多了一具被划花脸的女尸。 长春宫霍长君像具傀儡一样,任由着连雀连莺把自己收拾干净,眉线勾勒,红唇鲜艳,两颊粉嫩,从前那般鲜活合适的妆容,如今套在这个瘦得有些脱相的脸上倒显得滑稽。 连身上的衣裳都宽大了很多,能装下两个她了。 连雀提议道:“要不,叫尚衣局来给娘娘重新做几件衣裳吧?” 霍长君眉眼低垂,有气无力道:“不必麻烦了。” 见霍长君不愿,连雀也不好多说,她依旧安静地帮皇后装扮着。 门口传来喧哗声,连雀的动作微顿,只见霍长君点了点头,她便出去瞧瞧情况了。 只见延禧宫的翠荷趾高气扬地站在门口,一身浅灰色的对襟短袄,袖口还带着金丝滚边,比一般的嫔妃都要贵气。身后还跟着不少宫女太监,排场大得很。 她道:“再过几日,便是六月初六,是贵妃娘娘封妃大典的日子,按照祖训,届时当有皇后娘娘亲临,为贵妃娘娘授以册宝,并加以教导。只是近来听闻娘娘身体多有不适,甚少出门,奴婢便来提前通知一声,怕娘娘忘了日子。” 她话说得规矩,语气可一点都不恭敬。 一个贵妃的宫女,竟是敢如此嚣张,连莺怒了,刻薄道:“这大典还没办呢,苏常在便一日是常在,便是做了贵妃,那也越不过皇后娘娘去,你一个小小的婢女嚣张什么?” “你!”翠荷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势,怎能容忍旁人压过自己的威风,她冷哼一声,讥笑道,“不过是秋后的蚂蚱,你以为你家主子还能蹦跶多久?看在还有皇后虚名的份上,我才来告知一声,真以为自己还是过去的皇后了。” 她眼神嫌弃地“啧”了一声,“就这破地方,请我我都不愿意进来,别沾染了晦气,也亏得你们耐得住寂寞。也是,伺候着杀人凶手的毒妇,你们自然是耐得住的,便是耐不住也不敢跑啊。” “你!”连莺气得就要上去撕烂她的嘴,却被连雀拉住了。 只见她眉眼平静,语气克制有礼道:“便是告知皇后娘娘封妃大典的事情,也当由贵妃娘娘亲自前来,你一个宫女怕是还不足以代表贵妃娘娘吧?若是传出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延禧宫出来的人都这么没规矩呢,以后还怎么教导小皇子,不若还是将小皇子抱到皇后娘娘膝下抚养吧。” “你敢!”翠荷双目怒视,谁不知道小皇子就是延禧宫的立身之本,她怎会容忍她们打小皇子的主意。 眼见着她气急了便要打人,身后带来的宫女太监也浩浩荡荡地就要加入混战。 这时霍长君出来了。 她取下自己的簪子随手一掷便打在翠荷的膝盖上,只见她“扑通”一声响跪在地上,膝盖砸了个结结实实,给霍长君行了个好大的礼。 她一倒,身后的小宫女和太监们自然是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扶她。可连莺此刻却是机灵得很,趁乱一个箭步上去,就是两个大巴掌“咵咵”两声甩在她脸上。 翠荷顿时便要大叫,却见霍长君还站在不远处,神色冰冷,浑身都透着冷气,不,是死气。 她是知道这位主子的本事的,自然不敢再胡乱造次。从地上起来之后,捂着自己的脸靠在旁边的小宫女身上,不情不愿道:“见过皇后娘娘。” 霍长君没有搭理她,只是道:“封妃大典,本宫自不会缺席。你大可叫贵妃放心。” 她眼神冰冷,凄寒彻骨,说出的话都像是带着鬼气。 翠荷忍不住腿软,心底啐道:这地方是真晦气。面上却是乖乖道:“是。”然后便带着人带着伤赶紧跑了。 连莺见她们走了,又见皇后娘娘出来给她们主持公道,顿感欣慰,几个小快步便走到了霍长君跟前,嫣然一笑,“娘娘,你真的想开啦!” 皇后娘娘能振作起来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了,便是陛下不喜,便是无嗣,便是太后厌弃了,就凭娘娘身后的霍家,眼下就还没人敢在她面前放肆。 娘娘东山再起那是指日可待的事。 连雀也满怀欣喜,就是还有些担忧道:“娘娘,那封妃大典,您真的要去吗?更何况今日还打了翠荷,怕是真和苏贵妃结下梁子了,她不会给您好脸色的。” 连莺此时也冷静下来了,懊恼道:“都怪奴婢太冲动了。” 皇后娘娘打翠荷那是主子教训奴才,理所应当,可她却是奴才打奴才,此事若是闹大了,怕是娘娘又要受责备了。 霍长君却只摇了摇头,眼神淡漠,什么都没说。她想,自己也不是一无是处。你瞧,这一身的好武艺便是人见人怕,人见人躲。 她看了眼连雀连莺,她二人从年幼时便跟着自己,风光时一起,落魄时也不曾离开,自己再怎么堕落颓废不打紧,她二人却是实打实地要在这宫中过日子的。 她道:“以后不用怕了。” 若是自己活着无意义,那便去保护想活着的人,这样就有意义了。 28、贵妃千岁 六月初六, 诸事皆宜,是钦天监算的好日子。 这日天清气爽,万里无云。 先明殿里, 各位先祖圣贤的画像庄严地看着一场隆重的封妃仪式进行。 霍长君身着凤袍坐在最前头冷眼看着。 苏怜月一身繁复精美的宫装立在最中间,头戴顶冠, 脊背挺直,面容娇俏, 唇边染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身旁是新的奶娘抱着还在酣睡的小皇子。 两两相对,当真是春风得意。 下面还站着其他嫔妃,都换上了正式的宫装, 太监宫女们立在一旁低着头, 手中端着金册和金印,大气不敢出, 气氛紧张。 只待吉时一到,封妃大典便立马开始。 眼见着时辰差不多了,礼官便要开始念诏书, 却听见大殿门口有脚步声传来,霍长君冷眼瞧着,只见是谢行之穿着龙袍便来了, 不必说定是刚下完早朝便匆匆赶来了。 霍长君嗤之以鼻地冷哼了一声,她如今看这些看得再清楚不过了, 瞧瞧,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区别,当年她封后的时候,可不曾今天这般认真过,不过是陪她走了一趟先明殿的圣贤路, 回去便烦着闷着地抱怨这礼节太繁琐,如今便是他自己主动前来受这罪了。 见皇帝前来,礼官和苏怜月都立马迎上去行礼,霍长君便在后头福身意思意思了一下。 “见过陛下。” 谢行之点点头,“平身。” 众人起身,霍长君也起来,她顶着发冠,头重得很,脖子也酸。 苏怜月眼底的惊喜实在是散不去,陛下原是说政务繁忙不来的,没想到还是来了,他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吗?看来他还是念着自己的。 她不由得娇柔道:“陛下怎么来了?” 她便是想让这宫里的这些奴才都瞧清楚了,日后她才是这后宫的主子。 来做什么?呵——霍长君在心底冷笑一声,真是明知故问,这还能做什么,炫耀他二人恩爱情深呗。指不定还就是怕她这个毒妇当众给苏怜月难堪,要亲自来坐镇守护着。啧,也太自恋了,她一个小小的皇后,哪里敢在未来的天子之母面前放肆。 霍长君扁扁嘴,只觉得这大殿里这么多人聚着,又热又闷的,呼吸都难受。若是他不来,这仪式怕不是都开始了,早完早了事儿,好回去歇着。她顶得脖子都疼了。 谢行之眸光一撇便瞧见了身后不大恭敬又瘦了不少的霍长君,她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了,他也很久没见到过她了。 她身上那身凤袍还是四年前登基时做的,谢行之还能记起,那时她满心欢喜地穿着那身衣服,听着礼官念赞词的时候,还悄悄地笑着和他说,“我真的要做皇后了。” 眼底还藏着不敢置信,手臂上的伤口也还没好,但她笑得很欢喜。 然后他牵着她的手,陪着她赤脚一步步走过了那条满是石子的圣贤路,不惧磨难,携手安天下。 谢行之敛眸,倒也没说什么,只道:“继续吧。” 他与霍长君并肩站在最前头,恍惚间,霍长君又有一种他们在并肩作战的感觉,那种肩并肩、背靠背,只相信彼此,共同抵御外敌的感觉。 只是可惜,她又自作多情了。 她在心底自嘲了一声,蠢了这么多年脑子还没清醒吗?这些年就是这种迷惑性的场面和感觉让她一步步沉沦,一步步滑向深渊,如今她是半点都不会信了。 吉时已到,礼官唱和。 苏怜月端庄优雅地跪立在先祖画像前。 便是由成景帝的心腹李德让担任了这最重要的一环。 他一身褐红色的圆领服,手里拿着明黄色的圣旨面容肃穆,声音庄严沉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常在苏氏,温婉贤淑,才情兼备,现晋封其为惠贵妃,锡以金册金印,望今后修德克己,和睦宫闱,绵延子嗣,钦此。” 封为了惠贵妃啊,霍长君眸光微滞了一瞬,她看着苏怜月那张柔嫩的脸蛋,便是互为敌人,她也不得不慨叹道:短短一年,便从罪妇到皇妃再到惠贵妃,真是世间难求的恩宠啊。 李德让念完圣旨后,看向苏月,“请贵妃娘娘接旨。” “谢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万万岁。”苏怜月接过圣旨。 李德让又高喊道:“皇后娘娘授册印,予训导。” 只见宫女太监端着金册印走了过来,霍长君往前了一两步,看着苏怜月,便是一站一跪,二人眼眸对视的时候,她也感受不到半点苏怜月的恭谦,她想谢行之的宠爱当真是给足了她底气。 她缓缓拿起金册印,这册印拿在手中竟是沉甸甸地有分量,待她交到苏怜月的手中,便是礼成。从今往后,苏怜月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惠贵妃了,甚至,不久之后,她又会否因为无嗣而被弹劾,然后便是霍家也保不住自己,自己便要给苏怜月让路。 她紧紧地捏着那册印,恍惚间,就好像是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不是被废也是在这深宫之中,孤老一生。 那她该怎么办呢?是认命了,在这里她们斗一辈子还是…… 她还有别的路可走吗?她看不清自己的未来,她也没有未来。 金册印在皇后手中待的时间过长,让本就紧张的大殿氛围更加紧张,苏怜月盯着霍长君那双失神的眼睛,就知道她不会让自己轻易好过。 谢行之也蹙了蹙眉,李德让不由得擦了擦额角的汗,又喊了一声,提醒道:“皇后娘娘授册印,予训导。” 霍长君回神,将册印交到苏怜月手上,然后淡声道:“望日后惠贵妃协理六宫,能克己勤俭,勿骄勿躁,安分守己,少生事端。本宫便心满意足。” 后面这两句话说得忒不客气,但苏怜月还是忍下来了,“臣妾谢皇后娘娘训导。” 她接过册印,缓缓起身。 下面的嫔妃和宫女便立即行礼,高喊: “臣妾参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奴婢参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时间殿内声声连鸣,久久不绝。 便是敲响的鸣钟都挡不住这声音。 苏怜月春风得意至极,应道:“都起来吧。” “谢贵妃娘娘。” 霍长君就这么看着,往后这宫里便真是她苏怜月的天下了。 谢行之看着霍长君,她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仿佛并不在意一般。只是她戴得冠子太重,耳边和额角都被压出了红痕。 依照祖训,接下来便是要走圣贤路,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除了皇后,便只有孕育了子嗣的后妃有此资格,寓意时刻谨记日后要圣德贤明。 苏怜月自然也是知道这个规矩的,只见她都要脱下金丝履,却听谢行之突然道:“今日贵妃已是疲惫,这圣贤路便免了吧。” 苏怜月的动作微顿,眼底藏匿不住笑意了。 霍长君冷哼了一声,这可真是好生怜惜宠爱啊,这点儿疲累都舍不得她受了。罢了,这样更好,自己也解脱了。 她偷偷按了按自己的脖子,这一身可真是重得很。 霍长君冲谢行之略一行礼,道:“既是礼成,臣妾便不久留了,臣妾告退。” 不待谢行之再要说什么,就转身走了,动作干脆利落,眨眼就只留下个背影给别人。 谢行之看着她的背影抿了抿唇,倒也没有责怪。 霍长君出了先明殿,便受不住这冠子了,取下来扔给连雀,然后提着厚重的衣摆便要回长春宫歇着。 可还未走远便看见一位身穿青灰大袍的比丘尼站在一棵香樟树下,眉目慈和温柔,面容与谢行之有三分像,似是在等人。 霍长君看见她的第一眼便是怔在原地,是她,淳安长公主。 此时此刻此地,除去恭贺苏怜月封贵妃,霍长君想不到淳安长公主前来还有别的什么缘由。 她冷嗤一声,谢行之待苏怜月当真是不薄,连归隐佛门多年的淳安长公主都能请来。 淳安长公主也算是皇室中的一个传奇了,她是太妃顾云落之女,也是先帝第一个子嗣,早年间在先帝膝下虽是女儿身却也是备受宠爱。 只是后来她喜欢上了老安国公,老安国公是先帝的伴读,少年相伴的兄弟情谊,虽然后来老国公为了自己妹妹和外甥逼宫了,但那时两人还是感情颇深的。 他与先帝同岁,比淳安公主虽是年纪大了些,但发妻早逝,膝下只有一子许淮远,那时许淮远年纪也小,淳安公主若是喜欢,嫁过去也不是不可。 但不知为何先帝却极力反对这门亲事,甚至是连夜赐婚安国公,叫他娶了其他女子做填房。 一国公主,怎可给人做小,如此一来,先帝便是彻底断了二人的情路。 淳安长公主也是个脾气拧的,一气之下绞了头发做姑子,气得先帝也大病一场,这些年淳安长公主也甚少再出佛门。 霍长君见是她,赶忙让连雀把冠子还给自己,又给戴上,见衣衫还算齐整,这才走上前去,对淳安长公主恭敬地行了个礼,“皇姐安好。” 淳安长公主“阿弥陀佛”了一声,她年近四十,要比霍长君大不少,可看着却依旧年轻明媚,还多了几分温柔,岁月和佛法终究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留下了痕迹。 淳安长公主温和一笑,道:“施主还是唤我静安吧。” 霍长君乖巧地点点头,但还是有些不大习惯,磕巴了一下道:“静安……师太。” 她与这位传说中的长公主接触并不多,上一次见还是安国公府被抄斩的时候,她虽出了佛门,却并未替安国公府求情,只是去刑场给老安国公送了一壶酒,了却尘缘。 霍长君对这位皇姐还是敬重的。 淳安长公主笑了笑,也不为难她,只道:“想要见你一面可不容易。” 霍长君微愣,“见我?”她原以为淳安长公主是来见苏怜月的,没想到她竟是来寻自己的,一时间受宠若惊。 淳安长公主淡淡一笑,然后道:“去你宫里,边走边说吧。” 二人走在通往长春宫的道路上,沐浴着夏日阳光,一时间竟也觉得世间如此美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劳动节,我努力了。假期快乐。 29、火光冲天 “娘娘……” 长春宫里, 一室暗淡,只剩下几盏不大明亮的灯火。 霍长君又坐在了窗前,开始发呆。 一旁的连雀担忧不已, 皇后娘娘好不容易振作起来,封妃大典也去了。可是, 路上遇见淳安长公主,避开她们说了几句话之后, 皇后娘娘又恢复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半死不活的状态。 连雀担忧地呼唤着霍长君, 她可不想看到皇后娘娘又这样不吃不喝不睡的,再来几次,身子会垮掉的。 “娘娘, 你吃点东西吧。” “娘娘!”连雀忍不住大了些声音, 她不知道淳安长公主到底和她说了些什么,可是皇后一回来就变成这样, 可见说的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早知如此,她们便该阻止皇后娘娘见到淳安长公主了。 “娘娘!”连雀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霍长君猛地回神,看见她哭了, 不由得心疼道:“怎么哭了。” 连雀见霍长君恢复正常,这才放下心来,道:“娘娘, 你吓死奴婢了!”声音里带着厚厚的鼻音和浓重的委屈。 霍长君摸了摸她的头,知道她是在担忧自己, 便笑了笑道:“我没事。放心吧,不会再让你们担心了。” 连雀望着她,擦了擦眼泪,然后道:“那娘娘可要吃些东西。”她自回来之后便发呆,还什么都没吃呢。 霍长君笑笑, “不必了。” 外面月色明朗,银辉从窗台透入房间里,安静沉寂。 霍长君轻道:“乖,下去休息吧。” “娘娘,奴婢陪着你吧。”连雀对她这一时好一时坏的状态很是忧愁。 霍长君淡笑道:“不用了,你也回去好好休息吧。” 见霍长君坚持,连雀也不好说什么,她端起托盘,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听霍长君道:“连雀,今晚记得开窗。” 连雀微怔,没太明白,却见霍长君已经转身继续望着窗外赏月了,便不好再说什么,乖乖退下了。 连雀走了,房间里安静得听得见呼吸声。 这样的寂静是霍长君最熟悉的,最喜欢的。她早已习惯一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遨游,一个人独处,再没有别人打扰。 可是,这样独处的安静的自由也不能长久。 她抬眸望了望明月,想起了自己与淳安长公主的那些对话。 原本还是在聊些普通的日常,甚至她还关切了几句她近来的状况。 可到后来,她们之间的谈话就渐渐变得面目全非了。 “长君,你可知,这盛京城中那么多世家贵女,为什么偏偏是你一个常年长在边关的女子嫁来了盛京城,成了太子妃?” “长君,你说赵成洲远赴边关参军入伍,为何偏偏这么巧就是去到了你父亲的军营?” “长君,你可知你为何对他这般情根深种,他又如何能将你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 “长君,你又可知太后对你为何一直如此疼爱?” 霍长君听着她一句又一句质问,忍不住紧了紧拳头,她的潜意识告诉她接下来淳安长公主找她要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她应该拒绝的,她应该现在就离开,可她的脚却挪不动一个步子。 她只能哑声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故作徒劳挣扎。 可淳安长公主却笑了,残忍地戳破了她最后一丝自我保护。 “长君,盛京城中世家贵女里温婉贤淑,懂得在深宫中生存,又家世显赫的不在少数。可如你这般心性纯善,不通算计,容易控制,父亲握有兵权却远在边关,难以鞭及京中的女子却是实在少有。” 她看着霍长君那双黑亮的眼睛,冷酷道:“你和你父亲,还有霍家军,统统都是他们三人算计好了的棋子。如今帝位已稳,你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彻底卸磨杀驴?还是杯酒释兵权?长君,你觉得以皇帝的性格会选择哪一种?” 霍长君沉默不语。 会选择哪一种…… 她想起她与谢行之从前关系还好时,他便偶然提及过一句,“终有一日,我要将所有兵权收归己有,我要这皇权再无掣肘。” 她闭了闭眼,不愿意去猜想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再睁开眼时,她问:“静安师太特地寻我,想来不会是为了告诉本宫这些陈年往事。” 淳安长公主轻轻一笑,想起从前的往事,“都说战场最磨砺人,贫尼却觉得还是这深宫最教人成长。便是长君也心思多了不少。” 霍长君唇角微勾,“不同的地方磨练不同的本事,这深宫最是磨练心思。” 淳安长公主看着这个四四方方的天空,莞尔道:“是啊。”她垂眸,转入正题,“不知长君可还记得许淮川。” 霍长君眉心紧蹙,许家,安国公府?自一年前许家被抄斩之后,这个姓氏提及的人都少了不少。到底是逆臣,平日里也没人敢轻易提起,如今陡然提到,霍长君倒是想了一会儿,才道:“可是安国公幼子?” 淳安长公主点头,“正是。” 霍长君蹙眉,想起那个孩子也才七八岁大的模样,是安国公府唯一的幸存者。不,除去苏怜月唯一的幸存者,只是听闻他被判流放,如今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又是死是活。 淳安长公主突然提起他所为何事呢? 淳安仿佛看懂了她的心思,笑道:“想来你听过与我有关的传闻。我与你一样,一生便只爱过这一个人,便是佛祖也无法让我将他忘怀。” 霍长君垂眸,是一样,都没有好结果。 “他获罪的时候我无法救他,可淮川是他唯一的孩子,淮川有难,我不能不救。” 霍长君静默,救这个孩子找自己有什么用? “他流放之时,我的人原是想将他悄悄救下,可没成想途中竟是遇到暗杀他的人。”话至此,淳安眼底带上了狠厉,“除了他我想不到还有谁会如此心狠,一个孩子也不肯放过,非要斩草除根。” 霍长君抿唇,那些谢行之瞒着她的事情,淳安一点一滴都将这阴暗面剖析给了她看。 “后来,我的人与那群人交手,途中将淮川弄丢了,寻了好些时日,竟是在天幕寻见了他的踪迹。” 天幕城?如此一来,那父亲岂不是又要掺和进这些事情了。 “所以,长君,我愿和你结盟。” “你在京中为质,无人可依。太后,你的故友赵成洲,你的夫君谢行之无一人可成为你的依靠,但我可以。你不是苏怜月的对手,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甚至,我还能帮你得到皇嗣。” 她的话越说越充满诱惑力,“你难道不想你父亲与你互相倚仗,你难道不想你也有能力荫蔽你父亲的一天吗?” 霍长君没敢看她,她说的实在太让人心动,如果她在京中能有依靠,如果她能斗赢苏怜月,如果她能有孩子,哪怕不是她自己的,她都能渐渐成为让父亲心安,让父亲甚至是霍家军依靠的人。 她咽了口口水,良久道:“你要我做什么?” “写一封信,让你父亲将许淮川保护起来。” 霍长君哂笑一声,“你这是让我与谢行之为敌。” 淳安也笑了,讽刺道:“你们之间难道还是朋友吗?” 霍长君缓缓站起身,坐得久了,腿都有些麻了。她走到房间最偏僻的一角,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小木箱子。 然后轻轻拂去表面的灰尘,将箱子打开。 里面都是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有面具,有木偶,还有一些旁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小东西。这些都是她在太子府时的宝贝,可一国之母怎么能玩些这样的东西,所以成了皇后之后,她便只能把东西偷偷地都藏起来。 她看着箱子里的小心翼翼放好的搞怪面具和小木盒,笑了笑,拿起来一看,上面都积灰了。 她还记得那时候谢行之每日都是在念书,从早到晚,从睁眼到闭眼,就好像那是他的救命稻草一样。 他每日待在书房里,养得皮肤雪白,像极了久不出门的病秧子,又瘦弱又惨白,霍长君为了让他多出门走走,便想尽办法搜罗好玩的东西逗他。 他当时正站在木梯上找书,她戴着这个青面獠牙的面具突然就出现,吓得他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还是她仗着自己一身好武艺,揽着他的腰飘飘然落下。 那时只觉得自己的出场酷炫漂亮得紧,心里琢磨着这回他总该仰慕自己,正眼瞧自己一眼了吧。 可事实是他一把把她推开,直直地撞到身后的书架上,然后书架倒地,数不清的书本从天而降砸了她一身,浑身疼痛,害得她休养了好一段日子。 霍长君轻笑一声,把面具放下,回头再看,只觉得当年的自己蠢得无可救药,人家明明不喜欢你,自己却偏要往上凑,真是没眼力见。 她打开旁边的小木盒,里面放着两个小瓷人,雪白雪白的,一个带红,一个带蓝,般配极了。那是新年的时候,谢行之第一陪她逛街,那时候两人的关系已经渐渐好转了。 谢行之站在她身边,虽然依旧冷漠,但至少会应答几句,他们在东街的小巷子里看见了卖小瓷人的铺子,她觉得有趣极了便学着盛京姑娘的样子冲着他撒娇耍赖。 虽然谢行之很是嫌弃她那做作的模样,但还是把这对小人给买下来了,就是很可惜……后来摔碎了,她再回到东街的铺子上也没有找到一模一样的小瓷人了。 过去的到底是过去了,碎了的东西黏补得再好也还是会有痕迹,霍长君摸着红色小人腰间的裂缝喟叹了一声,然后又把盒子悄悄合上,再放下。 她看着箱子里的东西,面具、小人、书信……每一件物品都代表着她和谢行之的过去,从前觉得这些东西如此珍贵,连拿出来看一眼都舍不得,要好好珍藏着,如今竟也觉得索然无味了。 她最后再看一眼,然后将她们都放在了那张沉香木床上,从前那么喜欢的床榻,如今闻一闻这个味儿便要作呕,真是物是人非,世事变迁啊。 她坐在沉香木床上,然后看着眼前的长春宫,住了好些年的地方,她对这里的每一个摆件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感情。 她低声道:“谢行之,我终究也是要自救的。” 六月六日夜,长春宫火光冲天,火势在夜色里燃起了鲜艳的颜色。 夜晚,东风起,火花绚烂,照亮了天幕。 “那我如何能赢苏怜月呢?” “六月六,钦天监选的好日子,听闻夜间会有大风,长春宫离延禧宫倒是不远,若是走水,怕是避之不及,你说到时候是好日子还是妖妃祸国,损伤国体?” 谢行之,我虽不与你们为敌,可也不能总是由着你们欺负我啊。 你们将我困入这皇城,那我便彻底将它搅浑水吧。 30、信 火龙吞噬了长春宫的一切, 在寂静的夜色里美不胜收。 连雀察觉到火情的时候才微微闭眼,今夜她早就觉得不对劲,叫醒其他人之后立马去叫皇后, 见霍长君虽有些狼狈却没做傻事,连雀禁不住松了口气。 好在宫人们醒得早, 救火也快,可偏偏大风起, 火势燎原, 虽然周边其他宫殿免遭波及,但长春宫却是彻底保不住了。万幸如今长春宫里的人数不多,并未造成什么伤亡。 皇后宫里走水, 其他宫的人也来了, 尤其是谢行之听到消息的时候衣服都来不及穿便跑了过来。 可等他到的时候,大火已经彻底吞没了长春宫, 火星噼里啪啦地响,房梁都“砰”的一声塌了下来。 “皇后呢!”谢行之怒吼。 “这儿。”霍长君略显狼狈道。 只见她蹲在一个角落里,发丝零乱, 脸色有些难看。 谢行之不敢说他看见霍长君的那一瞬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 其他人还在救火,霍长君看见愣在原地的谢行之,少见的开了个玩笑, 道:“见我没死很遗憾?这皇后之位你一时半会是拿不走了。” 谢行之凝眉,“你胡说些什么。” 这样的话晦气得很, 他不喜欢。 霍长君笑笑,“我还以为你这么着急是太高兴,以为我故意寻死,终于要摆脱我了呢?” 谢行之移开目光,沉默不言, 他确有此怀疑,却没想过她会离开他。 霍长君却打消了他的疑虑,“我可不会干这种蠢事,活着多好。”她望着烈火,若有似无地感叹道。 好不容易扑灭大火,长春宫也烧得只剩下个废墟了。 天光微亮,谢行之和霍长君站在眼前这座冒着青烟的废墟前,他们之间的回忆大抵就此烧得差不多了。 霍长君不知道谢行之有什么看法,但她有一种松了担子的感觉。 其实,烧了这长春宫倒也不全是为了抹黑苏怜月的名声,更多的是她也确实觉得这个地方有些厌烦了。 至于淳安长公主所说的,呵,霍长君微微敛眸,谢行之确实不是好人,可淳安长公主也未必如她所说那般好。霍家与皇帝虽常年猜忌,却是早早绑在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要父亲在外征战一天,就没有谁会是比谢行之更好的靠山。 与当权者为敌,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至于淳安长公主提出的那些条件,她也不是特别心动。 论靠山,只要霍家和谢行之还未撕破脸,谢行之便不会废她,也不敢废她。论心计,她今日便只是要敲打敲打苏怜月一番,别以为什么东西都敢肖想,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吃下那么多东西。论皇嗣,她这辈子是不会有孩子了,那也好,她的孩子不需要和她一样被困在这宫里一辈子。 所以,淳安长公主找上她也是昏了头了,她便是再恨苏怜月,也不敢搭上整个霍家和谢行之为敌。 她说:“谢行之,这下我真的无家可归了。” 谢行之侧目看了她一眼,然后淡道:“承乾殿里多睡一个人不是什么问题。” 霍长君笑笑,“可我容易打呼,晚上会闹腾。” “朕、” 还不等谢行之再说话,霍长君便截断了他的话,道:“太后那儿还挺清静的,我去陪陪她吧。” 谢行之蹙了蹙眉,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霍长君也不再多言,她的笑很淡,和皮笑肉不笑差不多吧。经历过那么多事,她怎么可能心无芥蒂地搬进承乾殿呢?反正也怀不上孩子了,搬进去也没多大意思,不如去太后那里念念佛经吧,苏怜月应该不敢在太后头上耍花招。 惠贵妃封妃当晚宫中便起大火,还差点灼伤凤体,顿时朝野纷争,流言蜚语四起。 都说当今天子着实不顺,娶了个毒妇皇后霍氏,碍于霍家兵权拿她没办法,又来了个妖妃祸国,连上天都看不下去了,降下火灾。 甚至还有朝臣,上奏折严肃请求谢行之写下罪己诏,以求平息天怒。 夏日午后,阳光正好。 住进了寿康宫偏殿的霍长君悠哉闲适地吃着橘子,听着连莺眉飞色舞地讲述这些八卦的时候,还笑呵呵地评价道:“嗯,这样一看,陛下确实眼光不怎么好。” “娘娘!”连莺瞪她一眼,哪有损人连带把自己也损上去的。 霍长君挑了挑眉,后半句话也咽回了肚子里。这一切都是谢行之自找的,他纵容苏怜月算计自己,那自己也不过是小小地报复了一下,坏了她的名声,彼此半斤八两,倒是谁也怨不上谁。 连莺见她不胡说了,又笑道:“听说贵妃那边可是很生气呢。” “这些小道消息,你倒是很清楚。”霍长君淡笑道。 连莺扬首,“那当然,奴婢可是看见翠荷脸上好大一个巴掌印呢,啧啧,还说什么是不小心磕的,谁会往脸上磕几根手指印,这慌澈得还不如我呢。” “你倒是知道你不擅长扯谎?”霍长君逗了她一下。 “娘娘!哼!”连莺不理她,继续道:“让她从前狗仗人势,耀武扬威,如今日子也不好过吧。” 霍长君吃着橘子,对她幸灾乐祸的事情倒没什么想法,这朝堂后宫说起来最是迷信,有时候流言蜚语轻易便可杀人于无形,瞧着荒唐,却是实实在在地坏了人名声的。 她略一思忖,问:“送给父亲的信到哪儿了?” 连雀在一旁答道:“走了三天了,该是在禹州城了吧。” 霍长君“哦”了一声,自年前父亲说战事繁忙便再未来信,此次借淳安长公主之事她主动写了信给父亲,但愿边关一切安好。 至于许淮川,她并未提及。 远在天幕的事情,她相信父亲能够处理好,至少处理得比她好。 所以,她才要进寿康宫躲躲。玩心计她不是这群人的对手,再给她十年她也追不上,那便见好就收吧。 她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乖乖做个傀儡,担一个皇后的虚名,维系着帝王与霍家的关系,不逾矩一分一毫,到死,可能史官心善评价她的时候还会夸上一两句。 这时,她还不知道,这是她此生最后的无忧无虑的时光了。 半夜,御书房里,书香缭绕,灯火微明。 那封传说中已经到了禹州城的信现在正摆在谢行之的书桌上,他看过后,道:“没什么问题,叫人誊抄一份送过去吧。” 李德让点头,“是。”然后便端着信封出去了。 半道正巧撞上苏怜月进来,李德让恭敬地行了个礼,“见过贵妃娘娘。” 苏怜月点点头,“这是什么?” 李德让谄媚着笑道:“不是什么要紧的折子,陛下让奴才拿去烧了。” “哦。”后宫不得干政,苏怜月也不好多问,只是见那堆折子里夹杂着一封信,便多了个心眼。 苏怜月入了御书房内,她将自己做的莲子羹放在谢行之手边,温柔道:“陛下累了吧,臣妾做了、” “朕说过,没事不要随意来御书房。” 他神情淡漠,语气冰冷,苏怜月脸上的笑容一僵,然后又笑道:“臣妾只是担心陛下的身体。” 谢行之放下手边的折子,抬眸望着她。 他与苏怜月自幼相识,苏怜月的母亲原是他生母华荣太后身边的宫女,后来出宫嫁给了苏家旁支的一个小官,年少时苏母看在过往的情分上曾善待过他,她入宫后他便对她多有宽和,算是还了她母亲的恩情。可是她如今的心思是越来越大了。 “朕身边有李德让操持,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他不客气道。 苏怜月略感受伤,陛下对她如今是越来越冷淡了,怀着孩子的时候偶尔还会来看一眼,如今生下了孩子竟是看都不看了。 她抿了抿唇,道:“陛下,言儿近来可以坐起来了,陛下可要去看看他?” 陛下不去延禧宫怎么能行呢,一个谢谨言根本不够让她高枕无忧,她还需要一个孩子,一个留着她和谢行之的血脉的孩子才行。 谢行之停笔,冷道:“你很希望朕去看他吗?” 苏怜月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分明谢行之也是很喜欢这个孩子的,不然不会一出生便封王。她迟疑道:“陛下这般说,可是臣妾做错了什么?” 谢行之扫了她一眼,只道:“朕今日还有公事要处理,便不去了,你退下吧。” 苏怜月咬唇,想再为自己辩解,却见谢行之眸色冰冷,便只好闭上嘴,乖巧道:“是,臣妾告退。” 她缓缓退下,就要走出房间时又听谢行之道:“以后不要随便来御书房。” “是。”苏怜月脸色难看道。 她走了,谢行之才放下御笔,靠坐在椅背上揉按着眉心,然后清浅思量。 那个孩子是谁的,没人比他更清楚。 他养着这个孽种,是因为这个孽种有用。 烛龙令的事,他旁敲侧击过几回,可苏怜月每次都糊弄过去了,也不知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但,这个孩子,谢行之敛眸,眼底带笑,笑中带着怨毒,真是谢家的好孩子啊。 书房里,并未看见其他人,只屏风上悄无声息地多了道人影。 那人身影定住,道,“长公主的人已杀。” 谢行之唇角微勾,讽刺道:“她敢发疯把手伸到宫里来便要承受好后果。” 他又问:“恭王可有进展?” 一道低哑的声音传来,“恭王也未曾查到烛龙军的下落。” 谢行之冷笑一声,能让恭王被逼急依旧按兵不动的还能有什么好办法,自然是有更好的翻盘工具。就比如先帝留下来的烛龙军。 那群只活在黑暗里只认令牌的死士军团。 他也是一年前才知道烛龙军的存在的,原以为当年逼宫之时都未曾见到,烛龙军是真的消失了,没想到竟在意想不到的人手中。 不过是稍稍透露些消息,谢璟之便迫不及待地大肆寻找,谢行之讽笑一声,这样的人如何敢跟他争帝王之位。 他又想起厌恶自己的辉文帝,叹道:“父皇,你可会想到,他们都这样无能。” 下一瞬,屏风外又是空无一人。 李德让端着绿头牌进来的时候,燕七已经走了。他这般来无影去无踪他也早就习惯了,只是今日这牌子怕是又用不上了。 果不其然,等他走到谢行之身边的时候,谢行之眼都未睁,只道:“去皇后那儿。” 听下面的人说她近来心情似乎还不错。 闻言,李德让小心地觑了谢行之一眼,“陛下,娘娘如今在太后宫里。” 谢行之身体一僵,抿唇道:“让她过来。” 李德让又道:“娘娘近来睡得早,此刻,怕是……” 谢行之睁开眼,满眼怒气。 李德让见状立马扯出一个笑,谢行之见了心底更来气,一脚踹在他身上,冷道:“今晚睡书房!” 李德让哎呦一声,然后乖乖应“是”。 31、过来 明月高悬, 寿康宫偏殿的小榻上,霍长君揪着被子,脸色苍白, 额角冒着豆大的汗。 脑海中是那夜长春宫的大火,烈火熊熊燃烧, 将她包围,也不是完全没想过就此了结的, 只是她终究不是自己一个人。 她看着自己亲手点燃的帷帐和沉香木床, 火焰在上面跃动,仿佛在向她招手,它说:“你快来啊, 你快来啊, 我可以带你回家。” 她眼眸失焦,轻抬脚步, 缓缓地前进,那大火仿佛在她心口跳跃,呼唤着她与塔们融为一体。 “皇后娘娘!” 身后突然传来连雀急切的呼唤声, 霍长君才顿住脚步,然后回神匆匆从火场里跑了出来,终止了这个糊涂的想法。 住进了寿康宫里, 最常做的事情便是陪着太后下棋了。 两个人黑子白子交替,下了一下午。 如今霍长君放宽心, 敞开胸怀就想做一条咸鱼。每日混吃混喝等死,再也不操心别的事情。于是乎,这一盘盘棋下下来,竟是把太后都下困了。 太后忍不住打了个哈应,然后声音模糊道:“皇后啊, 你赖在我这儿也不少时日了吧?” 霍长君一边分拣棋子,一边笑道:“长春宫还在修葺,长君也无处可去,母后,你可不能赶我走。” 太后笑笑,“哀家倒是不赶你,只是你天天在我这儿,这肚子何时才能有孕?” 霍长君的手微顿,然后又恢复如常。 太后不知道她不会有孩子了,便是她再想努力也无济于事,争不过苏怜月已成定局。 她微微扁嘴,故作伤心,道:“长君不过是想多陪陪母后,没想到才这些日子母后便觉得烦了,看来母后从前说的那些话都是哄长君的了。” 太后见她撒娇,轻笑着摇头,无奈道:“你啊。” 好不容易糊弄过去,太后又提及边关之事,叹道:“边关已经败了两仗了,若不是有你父亲在,还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听闻边关之事,霍长君也沉默了,她捏着手中的棋子,不知是该放还是该落,“此次铁帽王有备而来,父亲他……” 太后道:“楚家的铁矿倒是依照计划在开采,只是待新的兵器锻造出来,还要等到明年。” 霍长君缄默不言,父亲还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都未可知。她想起自己给父亲的信,辛亏只是说了些近来安好的废话,不然便是给父亲添乱了。 许是觉得边关局势不明朗,太后不愿多谈,摆了摆手,道:“哀家累了。” 霍长君便识趣地退下了。 晚间风凉,连雀连莺早早地便睡了。 霍长君便弄了两杯小酒,一个人在槐花树下浅酌,皎洁的月光洒落在她身上,仿佛铺上了一层浅清的银辉,让人洁白耀眼。 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可她如今好啊,宫门一关,便再没有争宠生孩子的那些糟心事,努力无用便不需要再胁迫自己低头求饶;战事又远在边关,她插不上手,也无力插手,急无可急便不急了。 若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她与父亲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的,都是战场上下来的人,能死在战场上那是战士的福气,为国捐躯那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霍长君抿一口清酒,面颊绯红,如此看来,她现在算是这宫里最悠闲没有烦恼的人了吧。 耳边突然传来瓦砾破碎的声音。 霍长君微微抬眸,便看见淳安长公主一身黑衣站在眼前,她并不觉得惊讶,只要时日一到,天幕城里却依旧没有人护佑许淮川,长公主便会知道她没有写信提及此事。 以长公主的性子,必然也不会是个愿意吃亏的,找她算账,那也是情理之中。 她轻笑一声,“便是皇姐想见我,夜闯寿康宫也不太合适吧?” 淳安长公主身后还跟着两个女子,瞧着不像是普通婢女,反倒像是和她一样的比丘尼,而且这下盘稳得很,像是练家子。 淳安走近,眼波流转,也轻笑道:“你倒是悠闲。” 霍长君挑眉,清风明月有好酒,她当然是潇洒。就是麻烦非要自己找上门,不妙不妙。 她秀眉微蹙,道:“皇姐深夜寻我,是要找我算总账?” 算账她倒是不怕,只是这长公主未免太心急,她都躲到太后宫里了,还这么硬闯,万一惊扰了太后可就不好了。 她端着酒杯指了指她身后的那两个人,微微一笑:“只是,你就带了两个人来,未免太小瞧了我些。” 这……不像是来干架啊…… 淳安扯了扯嘴角,开口却是答非所问,道:“你对他当真是爱得极深。”她的眼眸透亮,仿佛极为理解这种感情,甚至还隐隐带着赞许。 霍长君眉心紧拧,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不过这阵仗要不是来收拾自己,那是来做什么?她心底突然警觉,今夜的淳安长公主似乎有些怪异,行事说话都神神叨叨的。 她说:“霍长君,倒是我小瞧你了。” 她原以为霍长君在这深宫受尽伤害,会选择和她联盟,没想到霍长君不仅选择了谢行之,还背刺了她一刀,她怎能咽下这口气。 “他毁了我的一切,我又如何能让他好过?”她看着霍长君,面容阴恻恻的,叫霍长君心底隐隐藏着不安,不是吧?真要杀她? 鼻尖似乎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还未等淳安长公主再多言语几句,高墙之上便突然出现一大批侍卫,持箭相对,来得还真是及时,立刻就将几人团团围困了起来。 只见大门“哐”的一声打开,谢行之肩披月色、面容冷漠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李德让和苏怜月。 可淳安长公主却丝毫不见慌张,更没有落网的自觉,反倒是对霍长君抬眸笑得更加诡异:“长君,你要好好记着今日,我送你一份大礼,就当是补上你的新婚贺礼了。” 霍长君眉心紧攒,皱出一抹深痕,谁家新婚贺礼十年后来补?还有这诡异的气氛,瞧着可不像是什么好礼物。 霍长君总觉得淳安长公主像是有什么事情还瞒着她,她胡乱猜想着。 不过她要是死了也不是霍长君想看到的,尤其是死在她的住处。 她红唇轻抿,忙上前一步,挡在淳安长公主面前,解释道:“陛下,是臣妾请长公主来叙旧的,若是惊扰了宫中守卫,还请陛下恕罪。” 谢行之望着她,眸色阴冷,没有说话。 可下一瞬淳安长公主却是以一柄锃亮的匕首抵在了霍长君的后脖颈上,刀身冰凉,霍长君不敢乱动,小命还是重要的。 “求他素来是最无用的。”她望着谢行之那双阴冷的眸子,笑道,“我的弟弟我最是清楚,是吧?” 谢行之静默两秒,“放了她,我饶你一命。” 淳安唇角微扬,似是不敢置信道:“饶我一命?我的弟弟竟还有心慈手软的时候?” 谢行之抿着唇,眼底透着厌恶和烦躁,“你不该把她牵扯进来。” 淳安大笑,“不牵扯进她,你会放过那个孩子吗?” 他对那个孩子赶尽杀绝,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不给,若非如此,她又怎么会病急乱投医,寻上霍家来牵制住他。 谢行之没有说话。 淳安笑得更是放肆,“你不会。” 她眼底带着愤恨,透着疯狂,“你连我身边的人都不放过,不仅杀了我派出去的暗卫,连静安寺那些无辜的比丘尼你都不放过!” 只见她身边婢女解开披风,二人身上青色的衣袍全部染满了血迹,脸色惨白难看。 霍长君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她隐隐约约闻到的血腥味来自何处。 “谢行之,你够狠,比我比父皇比璟之都要狠。早知今日,当年我就该让父皇直接赐死你!” 淳安长公又悔又怒道。 他们之间一来一去说的话,霍长君不知内情,听得云里雾里的,唯一明白的便是谢行之与淳安长公主动手,长公主输了。 谢行之冷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放了皇后,我饶你一命。” 他的声音透着寒意,周边的侍卫拉满了弓箭,仿佛只要淳安长公主一拒绝,弓箭便会瞬间射穿她们。 可淳安却是丝毫不怕,她眸色发狂,隐隐发疯道:“世人都说你爱贵妃难以自拔,为她宁愿弃了这相伴十年的糟糠之妻,一个弃妇有何重要?不如这样,我替你除了皇后,让你与贵妃名正言顺为夫妻,不是更好?” 霍长君抿唇,啧,弃妇这称呼忒难听了些吧? 谢行之眸光冷凝,凌寒如冰。 恰是连雀连莺听见外面异动惊醒,一出门便看见这阵仗,大惊失色,“皇后娘娘……” 见谢行之不答,淳安笑道:“还是说,你又舍不得皇后了?还是舍不得她身后的霍家?” 霍长君叹气,有必要把她身上那最后一点价值说得这么明白吗?让她的脸面往哪儿放? 谢行之满脸阴郁,眼眸微眯,霍长君一看便知道他这是真的动怒了。她在心底叹息,这淳安长公主也真是的,活着不好吗?非要来找死。 可淳安却更加肆无忌惮,“皇帝,放了皇后也不是不行。可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说话算话,等我放了皇后你就放了我,这里这么多神箭手,万一你说话不算数呢?不如这样,我放了皇后,你把你身边那个如花似玉的贵妃交给我。等我出了宫安全了,我便再将她还给你。” 这个条件一出,全场寂静,所有人都看着谢行之,便是苏怜月也眼含秋水地望着她。 唯有霍长君在心底叹了口气,把她和苏怜月放在一起,长公主也真是够损的,好在她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比不过苏怜月的。 不过……加上霍家……霍长君还是忍不住期待了一下,若是江山和美人,谢行之会选择哪一个呢?她也想知道谢行之爱苏怜月到底爱到了什么地步。 明月之下,利箭齐整,反射着银光,冷硬中透着肃杀。 霍长君与谢行之冷眼对视着,她就是想看看谢行之的爱是什么样子的。 良久,谢行之寒声道:“换。” 那一瞬,霍长君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欢喜还是难过,明明她得救了可她却笑不出来。 原来,他对苏怜月的爱也抵不过江山。 “陛下……”苏贵妃完全没想到会有这样一遭待遇,哀戚戚地委屈巴巴地唤了一声。 可谢行之却没有理她,只死死地盯着淳安长公主。 苏怜月只好与霍长君不情不愿地互换。脖子上的刀微微松懈了些,霍长君往前走了一步,第二步还未踏出。 可下一秒,利箭破空之声传来。 苏怜月吓得大声尖叫,瘫软在地。 淳安长公主和她仅剩的两个婢女被利箭穿心,尤其是射向淳安的那支箭直接穿破了她的胸膛,然后擦过霍长君的手臂,刺进了地里。 淳安长公主双目瞪大,仿佛死不瞑目。 霍长君傻在了原地,浑身僵硬,不敢回头,不敢动,她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被冻住了,周边的空气里到处都是寒冰。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淳安长公主的鲜血染红了霍长君脚下的大地。 而谢行之对她道:“长君,你过来。” 她站在那里,按理来说她已经安全了,她应该过去的,可她的腿却死死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长君,过来。”他又唤一声。 可霍长君看着他,心底却忍不住恐惧和害怕,那恐惧像极了一个看不见的黑洞,吞噬着周围的一切,越来越大。 她的手背在身后,死死地捏着淳安放她走之前塞在她手里的东西,她还记得她在自己的耳侧低语:“长君,你千万别忘了今天。” 是了,其实她早就感受到了淳安是拿匕首的刀背抵着她的。 32、再无欢喜 长公主的尸体很快就被人拖走了。 或许明日就会出讣告, 长公主意外身亡,也或许是当作被剿杀的刺客,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席子一裹, 草草了之。 可不论是哪一种,都与她过往尊贵的身份难以匹敌。好歹也是一代传奇公主, 就此落幕,霍长君都觉得有些荒唐。 淳安长公主一辈子就为了安国公活着, 年轻时为了安国公拧着没嫁,后来为了安国公出寺庙, 如今为了安国公的孩子连命都搭进去了, 也算是始于此终于此。 霍长君坐在窗前, 将连雀连莺等人赶出去之后, 自己给自己的手臂清理伤口, 淡黄色的光晕下,她的动作熟练无比。 好在伤口不深, 擦了药粉之后便止住了血,只是她也刺痛得浑身颤栗,手指握成拳,额角冒冷汗,根本没力气再捆纱布。 她坐在原地忍耐着疼痛又忍不住发呆,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今天所受到的震撼。她原是想帮淳安出去的,不然以她的武功, 便是淳安拿刀抵着她也不见得是她的对手。 可是…… 淳安分明是存了死志来的。 霍长君微微叹了口气,淳安来时她便能感觉到她目的不在自己, 后来察觉到她是用刀背对着自己便更是笃定了心中的想法,只是她死前都还要来挑拨离间一回,可见淳安也真是恨极了谢行之。 她扁了扁嘴, 只可惜淳安不明白,她对谢行之早就没了妄念,只是不得不被困在这里,难以离开,所以她的挑拨并没有太大的作用。 倒是苏怜月可能要受的影响多些吧。 霍长君挑了挑眉,被当众放弃,想来心底并不好受?啧,别人家的事她也操心不得那么多了。 休息了一会儿之后,霍长君好了许多,她自己动手绑上纱布,牙齿咬着一端,另一只手缠绕,一打结一使劲儿便成了,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 做完这些之后,霍长君便从怀中掏出了淳安留给她的东西,只见是一支白玉簪子,洁白无瑕,入手温凉,分明是块极好的玉。 上面还雕刻着奇奇怪怪的图案,像是什么花,但又似被什么咬住了,而且簪身极长,仿佛下半部分还缺失了些什么,须得补充完整才能看出这到底是什么图案。 霍长君将簪子放在烛光下仔细端详,恍惚间觉得这图案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 “咚咚咚——” 门外突然想起叩门声,霍长君立马将簪子塞进怀里,然后赶紧穿上衣服,一打开门便是谢行之站在门口。 身后晕黄的月色将人照亮得并不太清楚,但却像是为他披上了一层冷清的薄雾一样,让他一如从前的清贵冷傲。 霍长君微惊,从他们大吵一架撕破脸之后,谢行之就很少再来找过她了。 两个人共同生活在同一座皇城里,可是少了那些她从前故意为之的偶遇之后,原来两个人的交集也可以那么少,少到几乎看不见,以为彼此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她站在门口,轻声问:“有事吗?” 谢行之见她衣衫微敞,便知道她方才在换药,将手里的药交给了霍长君,淡声道:“送药。” 霍长君看着那雪白的瓷瓶,并未伸手接过,而是道:“我有药。” 谢行之拧眉,瞧她堵在门口那副小家子气的模样便生气,他亲自前来,她竟是连门都不让他进去。 眉间带着一抹隐匿不住的戾气,他直接把药扔在了霍长君怀里,差一点就掉在地上。霍长君一弯腰,眼疾手快地接住药瓶,可怀中的簪子也露出一角,差一点就掉了出来。 谢行之眼睛利得很,质问道:“你怀里的是什么?” 霍长君见状,把东西往里面塞了塞,然后不快道:“别人送的东西。” “谁?” 他的语气太过高高在上,霍长君听了便不高兴,道:“与你无关。还有,你现在应该关心的是你的贵妃,而不是我。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关门了。” 话落,她便要关上房门,可谢行之却一把抵住了木门,霍长君的脸瞬间冷了下来,“你要干什么?” 谢行之按住门,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脑子比手快地就做出了这等有失风度的事情,可是他却难以收回手。 他已经很久没看见过霍长君了,除却封妃大典那日和长春宫着火的夜间,到今日已有月余。可是这一个月他一次都没见到过霍长君。 便是他来寿康宫请安,都遇不上她。一问才知道,她仗着如今住在寿康宫,便将请安的事情挪到了下午,然后一找太后便是下一下午的棋。 下完棋便回到偏殿看书练字睡觉,真是过得好不潇洒。从前总觉得皇宫太小,他在哪儿都能遇上霍长君,烦闷不堪,可如今她光明正大的将六宫之事交予苏怜月之后,倒是一次都撞不着,连个商讨事情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咬着后槽牙,脑子一抽便说出一句:“你已经许久未曾侍寝了。”夜色里,脸颊上竟还带了一分霍长君察觉不到的绯色。 可霍长君听了却是忍不住冷笑,她反问道:“难道苏贵妃满足不了你吗?还是后宫七八个美人不够你宠幸的?逼得你如此饥不择食了?你要是觉得不够大可再选一次秀女,想来朝臣们会很欢喜。” 她眼眸透亮,说得轻巧肆意,眼底竟真的半点不带妒意与愤恨。 谢行之抿唇,“你真这么想?” 可不等霍长君回答,他又道,“今夜伤了你并非我本意,那箭确实离得近了些,你要是有什么怨言,我……”可以补偿你。 可还不等他把后面的话说完,霍长君便笑了,“谢行之,我知道的。” “你知道?”谢行之眼底带着一丝欣喜,她到底是在自己身边多年,能体谅自己。 霍长君点了点头,“是啊。” 谢行之当时会说换,未必是她有多重要,而是要引得淳安放松警惕,只待淳安一松手,便是她的死期。所以那箭才离霍长君那么近,伤了她。 从头到尾被放弃的,深陷险境的就只有霍长君一个人。而苏怜月不过是受了些惊吓罢了。 可她却很坦然地接受了自己被放弃了的这个残酷的事实,甚至道:“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要是担心我会因此恨上你,那大可不必。我父亲在边关一日,我便会安安分分待在宫中一天,霍家不会反,你不必如此辛苦地在这儿做戏了。” 谢行之眉心紧攒,眉尾都快竖起来了,“你觉得我是在做戏?” 霍长君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笑道:“难道不是吗?从前是我不知深浅,将你对霍家的重视看作是私情,如今我也看清楚了,所以你不必再费心了。” 她还很善解人意地替谢行之考虑道,“倒是你的宝贝贵妃如今很需要你的安抚,她今日可是被吓坏了,你还是快去看看她吧。” “你很希望我去贵妃那儿吗?”谢行之鼻翼耸动,寒声道。 霍长君点了点头,“你今日说换的时候,她可是很难过,我知道你有野心,也知晓你心中感情比不得江山,可是她未必知晓,也未必能接受。” “女子总是喜欢将情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慨叹道,仿佛是在为过去的自己感慨,“但是只要她爱你,也知道你爱她,便是你对她的爱比她对你的少,也还是会不顾一切地愿意爱着你。” 就像当初的她自己一样,总觉得只要谢行之心中是有她的,不论多少都不重要,她便能支撑着自己一直对谢行之好,一直爱着他,哪怕最后粉身碎骨也无所畏惧。所以她才会一次又一次地作践自己,伤害自己,贬低自己,直到最后自己都骗不下去自己,才幡然醒悟,原来他从未爱过自己。 “你既然喜欢便好好哄哄她,别让她难过。”霍长君垂眸,“你与她熬过十年才能终成眷属,可别因此生了嫌隙。一个人能有的情爱不多,要是伤透了心便再也寻不回来了。” 她真心实意地为谢行之出着主意,却不见谢行之气得脸都黑了。他捏着手中的扳指,眸光锐利如刀,可将人的皮肉分离。 他恶毒道:“那一箭就该射穿你的脑子。”然后猛地一推,便转身离开,背影都带着怨气。 霍长君后退两步,差点摔倒在地,可手臂上的伤口却是撕裂了,疼得嘶气了一声。 她备受无妄之灾,愣在原地,她又说错什么话了?谢行之这是发什么疯? 可看着谢行之离去的背影,她还是微微垂了垂眸,难以言说心中的情绪。 从前见到谢行之的时候,十分有十二分的欢喜,恨不得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能见到他。后来见到谢行之的时候,十分有六分的欢喜,也算是欢喜,虽有些不愉快的记忆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再后来,便是十分有三分的欢喜,想想也能忍,便也继续凑合了。如今见到他,再无欢喜,甚至不能深究,否则便会生出怨怼,连好好说句话都不能了。 一个人的感情就那么多,花完了便没有了。她纵是再坚强再乐观,也没有办法对着谢行之再行夫妻之事,更不能与他同处于一屋檐之下,能容忍他与苏怜月一家三口琴瑟和谐已是她最大的仁慈。 不能对她要求更多了。 否则便只剩下面目全非的怨恨。 漫漫长夜,月色含霜,星河之下,剩下的就只有一颗破碎不堪的心和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 33、白玉簪子 长公主逝世的消息是在几个月后才发出的, 只道是在静安寺寿终正寝了,礼部叫人弄了个不大不小的丧葬仪式便就此作罢。 霍长君在寿康宫里养伤,日子过得还算平和, 对外倒是不曾提及此事, 只道近来惫懒,便不见客了。 至于淳安留给她的那支白玉簪子,她翻来覆去瞧过好几回了, 也没看出什么猫腻来,瞧着上面不像是有什么机关,难不成是什么信物? 霍长君不解, 一时没理清其中的迷雾,她不明白淳安长公主为何要把这样一支簪子交到她手里, 也不知道这簪子该如何使用,更不敢轻易让旁人知道, 便是连连雀连莺都瞒着。 这日,盛夏天气,婉贵嫔来她宫里小坐。 小姑娘一身鹅黄色的衣裙, 显得无比娇俏, 恰逢连雀端了冰糖莲子羹进来, 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 霍长君见状,笑道:“难不成楚国公还会短了你的吃的?” 楚七见连雀好不容易将冒着冷气的莲子羹放在自己桌前,赶忙尝了一口, 然后才心满意足道:“那倒不是,父亲疼我疼得紧, 只是他老是想把我培养成大家闺秀,日日不是要我守着这条规矩,便是要我记着那个礼法。我想多吃一口甜食都难。” 她边说边是一碗莲子羹下肚, 然后催着连雀再来一碗,霍长君看着她,眸间恍惚。她从前也是这般肆意妄为的,可是后来,入了这盛京城的每一桩每一件都叫她吃尽了苦头。她便是小心翼翼地收起了自己的利刺,半点不敢再有逾矩。 她提醒道:“少吃些,小心闹肚子。” 楚七嘿嘿一笑,道:“知道了。”然后又是吃得满脸欢喜。 正巧外面连莺慌里慌张地跑进来,身上还带着夏日的暑气,急冲冲的差点冲撞了贵人。 连雀便呵斥了她一声,“婉贵嫔还在呢,你跑什么!没规矩!” 连莺见还有别人,立时如川剧变脸般地收敛起形象,眉眼严肃恭敬起来,正儿八经地行了个礼,“皇后娘娘吉祥,婉贵嫔吉祥。” 仿佛方才那个没形象的人不是她一般,只呼吸还带着些急促。 婉贵嫔倒是没太在意,只笑呵呵地问,“瞧你这么欢喜,是有什么好事吗?” 闻言,连莺望了望霍长君,额角还带着汗,霍长君便点了点头,得了霍长君的首肯,连莺便掏出了袖子里的信,眉眼含笑道:“娘娘,是老将军来信了。” 听见这句话,霍长君顿时也激动了起来,“真的?” 连莺点点头,忙将手中的信交给霍长君,霍长君立时便打开信,只见里面果然是父亲的字迹,话不多,就写了两句,“为父安好,勿念。” 就短短六个字,霍长君便忍不住眼眶泛红,这已经是她近来得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父亲身在战场,平安是最重要的,而她安分守己,不让父亲忧心便是最大的孝顺。 婉贵嫔自是知晓皇后娘娘离家千里,这种时候原是顺应着宽慰两句便罢,可她天性对气味敏感,耸了耸鼻子,忍不住纳闷道:“这信上是什么香啊?” “香?”霍长君一愣,忍不住低头闻了闻手中的信纸,不过是普通的墨香,还早已干涸寥寥无几,根本闻不出来,哪里有什么香气? 可她想起上一回婉贵嫔说有什么香气,瞬间心神紧绷,那一次让她彻底断了对谢行之的念想,两人如今形同陌路。 这一回…… 婉贵嫔见霍长君脸色不好,顿时有些怂回去了,害怕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 可霍长君却将手中的信放在眼前,坚定道:“你闻闻,有什么香气?” 她的手微不可见地在颤抖。 楚七犹疑了一瞬,这可是皇后的家书,她不知该不该看,但见皇后坚持,她便低头仔细闻了一下。 楚七皱着鼻子,嘟囔道:“好熟悉啊……是什么香……” 她还未说出是什么香,霍长君便心神一凛,众所周知,边关贫苦,而她父亲从不喜奢侈浪费,更不喜香料这些没什么实用的玩意儿。 “啊!我想起来了!” 楚七一拍脑袋,惊喜道:“是龙涎香啊!” 她像是一个小孩子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做对了一个艰难的谜语一般欢喜高兴,她雀跃道:“我怎么把这最熟悉的味道给忘了呢!就是龙涎香啊!陛下身上的龙涎香!” 霍长君愣在原地,指尖微颤,一言不发。 楚七满脸欢欣地看着众人,却见周围所有的人都不曾欢笑,更不曾为她高兴,连带着气氛都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中,顿时她的笑容也渐渐僵硬在了嘴边。 她咽了口口水,眨巴着眼睛,小声问道:“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啊——早知道就听父亲的话好好学规矩了,楚七在心底懊恼。 霍长君回神,缓缓将信收回,然后笑道:“没有。”可她的笑却丝毫不及眼底,透着一股让人脊背发凉的感觉。 明显现场的气氛就不太好,楚七咬了咬唇,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霍长君先微笑道:“本宫今日有些累了,你先回去吧。” 楚七原本也是被这诡异的气氛弄得坐立难安,立时便答应了,带着自己的宫女一溜烟儿地跑了。 她走之后,霍长君脸上连敷衍的笑都没了,神情严肃,一点笑容不带。 连雀连莺见状,立马跪在了地上,“娘娘恕罪!” 霍长君将信件放在桌子上,猛地一拍桌,怒道:“什么时候的事!” 连莺瑟瑟发抖,咬着唇不敢回话,长春宫的信件往来和消息传递向来是由她掌管,可如今却在她手上出了事,关键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手中的信何时被旁人先截了去,她竟是如此失职,半点未曾发觉。 宫中人口繁杂,眼线众多,任何人都不能轻易相信,可霍长君没想到自己身边跟了十年的人也会出事。 连雀见状,忙替自己的姐妹开脱,道:“娘娘,这宫中的信件往来陛下的人会知道也是正常的。” 霍长君冷着脸望着她,“我当然知道是正常的,可我是否说过让你们小心再小心些,避开陛下的眼线?可你们呢!连信何时被人看了都不知道!” 她指着那封信对着连莺冷斥道:“今日陛下可以查看我的信,明日旁人也可以!这也就是这些年我不曾生出过任何异心,但凡这信中有一丁点大逆不道的话,你可知我与父亲,还有霍家军皆会身首异处!” 连雀连莺再不敢狡辩,只是又一次求饶,“娘娘恕罪!” 霍长君气得太阳穴疼,她按着自己的眉心闭了闭眼,道:“拿去烧了,从今往后,不要再寄任何信件。” “娘娘!” 霍长君起身,不想再看到她们,难怪谢行之十年来从未对她生疑,原来她的一举一动全在他眼皮子底下,连一丁点的隐私都没有。 她和父亲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中,她又如何掀得起风浪呢?也是她愚笨,竟真的以为自己与父亲的书信能避开宫中的眼线,如今看来全是自欺欺人。 罢了罢了,也不是第一回知道谢行之防着自己了,何苦再徒增伤心。大抵是被伤得习惯了,这一次她竟未曾觉得有多么难过。 可偏偏就是这又一回的忍让懦弱,让她彻底失去了后悔的机会。 直到苏怜月将那一封封真正的她写给父亲的家书和父亲寄给她的回信甩在她脸上的时候,霍长君才惊觉,原来这么多年她与父亲的通信不仅是被人监视,还全是经过了旁人删改润色的。 便是楚七小坐不久后的第三天,苏怜月便寻了上门,还带着大皇子来请安。霍长君看在皇嗣的面子上,也不得不接待她,只是心底颇为不耐烦,盼着她赶快离开。 苏怜月见状,也不再多说废话,只是让翠荷把小皇子抱了出去。 霍长君拧眉,不客气道:“你又想做什么?”连雀连莺都站在身旁,这回她可别想再冤枉她。 苏怜月见她如此严阵以待的架势,微微一笑,开门见山道:“臣妾不过是和想和娘娘做个交易。” 霍长君冷笑,“你和我做交易?你以为我会信你?”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苏怜月这种深谙宫廷法则又对自己都下得去手的蛇蝎美人,可不是她能应付得了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拒绝与虎谋皮。 “安也请了,皇嗣也看了,本宫乏了,贵妃便跪安吧。”霍长君冷言冷语便要赶人走。 可苏怜月却是捂嘴轻笑一声,然后将她方才带来的小木盒亲亲往前移了一些交给连雀,道:“娘娘若是看过这些之后,还是不愿与臣妾做这个交易,那臣妾也无话可说。” 连雀见状,将木盒递到了霍长君身前,霍长君盯着轻抿茶水的苏怜月,她越是胸有成竹,霍长君便越觉得她心怀不轨,迟迟不敢打开那匣子。 苏怜月放下茶杯,笑道:“娘娘不敢看?” 霍长君望着她,苏怜月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便叫人生厌,她想着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便一用力打开了那匣子,却见里面只有几封书信。 霍长君眉心一抹褶皱深攒,看了眼周边的人,然后拿出里面的信,原本还是小心翼翼的,最后却越看越急,越看越惊。 她一封封地拆开书信,字迹仍旧是那个字迹,可是父亲的书信里提及的事情竟大有不同。 他提及了边关战事吃紧,从一开始的担忧她在外是否安好,到后来隐约提及边关战事,父亲竟是比她想象得更思念自己。 可是随着她被更改的书信中只提及自己安好勿念,父亲的来信内容也越加简洁明了。只近来,父亲才渐多了几个字,还都是与战事相关的。 她双目圆睁,望向苏怜月,厉声道:“这些信你哪儿来的!” 苏怜月轻笑,“娘娘莫急,您不辨一辨这信是真是假吗?” 霍长君指尖颤抖,唇色发白,这些信若只是字迹一模一样,她还有可能怀疑,可是她还看见信封上面还有偶然落下的油渍,那些都是只有她才知晓的印记。 她握紧了拳头,这么多信,不可能是苏怜月一个人截下来的……她想起那封带着龙涎香的信,不敢再深思。 “你要和我交易什么?” 从来的那一刻苏怜月便是带着目的的,她不会如此轻易地将这些都给自己。 果不其然,只见苏怜月从怀中掏出最后一封书信,笃定道:“我要娘娘手中的白玉簪子。” 而谢行之恰好踏门而入。 34、我没有父亲了 霍长君冷眼看着他们彼此对峙斥责, 口中的话是一个接一个的谎言,然后又被拆穿。 原来从苏怜月偷信他便知道了,今日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原来, 那白玉簪子就是烛龙令的一部分。烛龙令原是一柄剑形制的簪子, 霍长君手上的是牡丹花,苏怜月手中的是四爪龙,两者合二为一, 便是龙衔牡丹。 世人只知烛龙军团是为死士军团,却不知这是先帝为了他一位求而不得的女子培养的,故而这令牌也做成了最精致的簪子形制。至于那位女子是谁, 无人知晓,只是簪子最后落到了安国公大公子许淮远手里, 然后被他发现其中奥秘,送给了苏怜月。 而牡丹簪子是那年先帝送给淳安长公主的赔罪礼, 只是长公主一辈子未曾原谅她的父皇,然后将簪子送给了霍长君。 今日,这一支簪子便成了三个人的欲望照妖石。 到最后, 谢行之冷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容忍你胡作非为, 再有下一次, 别怪我不念旧情。” 苏怜月苦苦哀求,还要再为自己辩解更多,可是李德让便让下人把她拖走了。 这一切, 霍长君都是冷眼旁观,烛龙令到底是什么, 又有什么用她根本不关心,他们狗咬狗互相算计,又跟她有什么关系。 他们和她仿佛被分隔成了两个世界。 然后她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 缓缓蹲下身捡起苏怜月掉在地上的那封信,珍视着擦干净了上面的灰尘脚印。 那是霍成山写来的最后一封信,也是被谢行之篡改成“为父安好,勿念”的信。 信上,霍成山提及“近日城北大败,兵器不敌燕军,吃了大亏,望朝堂能派兵增援,还提及今年天幕大旱,望朝廷能早作打算,增加拨粮放款的数目。” 末尾还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为父已屡次上书,奈何不得回应。长君若是方便,烦请向陛下多美言几句,若是不便,也无需自责。” 霍长君顷刻泪目,父亲永远都是这般为她思量,若非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他是不会将自己牵扯进来的。 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静了下来,霍长君蹲在地上,星眸含泪,哑声道:“你是从什么时候改了我与父亲的书信的?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谢行之,父亲上书求你增援,你为何不答应?” 她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和困惑,她有太多太多的不理解和难过,她与父亲几十年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忠诚于谢行之,为何到最后却屡屡受伤,陷于困境,没有好的结局。 谢行之站在她身前,一低头就能看见她蹲伏于地,紧紧蜷缩着的模样。 少见的霍长君没有歇斯底里,他也没有烦躁抗拒,他竟有一瞬有想坦白的欲望。 谢行之缓缓蹲下身,就靠坐在霍长君的身旁。两个人离得那么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温度。 他眸眼深深,道:“长君,你姓霍。” 就这短短的三个字霍长君瞬间明了了这一切。 这十年来的一切。 当年谢行之式微之时,他需要霍家的兵权助他登基,如今他势大,这世间便不能再有任何人能威胁到他的皇权。 忠心有何用,情义有何意。 统统比不过兵权归为己有,卧榻之侧再无他人酣睡来得有价值。 她转身,她明白了。 只要兵权在手一天,便是霍家再忠心,便是她对他有再多的情义,他永远都不可能放下对霍家的戒心。 谢行之要的不是别人握着一把锋利的刀只忠于他,而是他亲自握着刀,甚至只有他才能握着刀,谁也没有办法再威胁他。 她明白了。 这一次,她真的什么都明白了。 她再不会任性,再不会气焰嚣张,更不会仗着霍家兵权在手就敢和谢行之拍桌子。 她的泪水模糊了整个世界,她哭着哀求,“谢行之,就这一次,我求你了,你增兵好不好 ,求你了,父亲写出这样的求救信必然是遇到了难处才会开口的。” 她高高举起手指,指天对月发誓,“只要你这一次放过父亲,我一定会劝父亲归还兵权的!真的!我说到做到!我会让霍家军改姓国姓!我求求你了!” 她拿出自己最后的筹码,只想保父亲一命。 当权者要自己握刀,那原本的握刀人必然不会有好结局,谢行之并非完全不懂战事、不分轻重缓急的昏庸帝王,他至今未给父亲回应,必然是在他还能控制的范围里别有所求。 所求什么,不得而知。 他要掌控霍家军,这支传说中的铁血之师。 她揪着谢行之的袖子,“求你了。谢行之,我不会有孩子,你无需担心外戚专政,父亲归还兵权,你也能达到你的目的,就是饶他一命而已,有那么难吗?又或者苏怜月想要这皇后之位,我一样可以让给她,真的,你随时可以废了我!求你了!放过我父亲吧!” 谢行之看着她哭得泪流满面,心下竟有一丝自己控制不住的难受。他状似随意地轻抚心口,这些年他与霍长君早就是相伴相随不可分割的一体了。 哪怕是算计,哪怕是也有过一丝丝怜悯,哪怕也曾觉得霍长君确实有趣也忠诚过,可他从未动摇过自己的决定和计划。 过去至今,这十数年,从未。 他看着霍长君,她活得蠢笨,活得天真,也很是信任他甚至忠诚他。 那些年他截获的信里,她从不会在透露一丝一毫的不快乐,甚至连一句抱怨都未曾有过。所以,他从来都是笃定,霍长君对自己的心意的,甚至,这可能就是她的爱? 两两相望,霍长君泪眼模糊,谢行之按着心口的悸痛,他说:“白玉簪,给我。” “砰——”那一瞬间,长春宫的门被踢破了。 有人大喊:“霍将军阵亡了!”声音又惊又怕。 这一瞬,不仅仅是霍长君惊住了,便是谢行之也愣怔了,他少有会算计失手的时候。 他分明算好了霍成山还能再撑几日,他要的不过是霍成山在军中屡战屡败失去威信,然后将霍家军的将领换成是自己的人,兵马应援和粮草衣物也统统都在路上了。 霍成山怎么会死! 霍长君愣在原地,一瞬间世界都消音了。她仿佛听不见任何的声音,所有人都只有焦急的面容和狰狞的五官在浮动。 她的泪水还挂在脸颊上未曾滴落,可是这一瞬却是世界从未有过的安宁。 当泪水“啪——”的一声滴落。 “啊——”霍长君突然爆发怒吼,“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她挣扎着就要去找人拼命,却被宫人们拦住了。 谢行之回过神将她拦腰抱起,“你冷静一点!” 霍将军身亡的消息是真是假,又为何会突然传到宫中,是否朝野皆知,这些谜团还一个都未解脱。 可是霍长君却是半点都冷静不了了,她看见谢行之,眸色猩红,抬手便是掐住谢行之的脖子,用尽了全身力气。 “是你!都是你!” “都怪你!要不是你我父亲不会死!” “都是你!我杀了你!” 她掐红了眼,好几个宫人上前都掰不开霍长君的手,谢行之呼吸急促,满脸通红,挣扎推搡不动她,这一瞬间他仿佛真的置身另一个世界。 “啊——” 可霍长君却如疯魔一般,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有人掰开她的手,她便在混乱中拿起茶杯砸在墙上,然后用手攥着那块染红了血的碎片。 她抬手,便要轻轻一划。 那瞬间,就是谢行之也真的以为自己便要绝命于此,他闭上眼,等来的却是耳边一道清脆的拳头声。再睁开他呼吸艰难地看见的霍长君握着那块碎片,满手是血地在他身后的墙壁上狠狠地砸了一圈,然后碎片直接割破了她的掌心。 她握着拳头,赤红着一双泪眼,掐着谢行之的脖子,然后一拳一拳地砸在身后的墙壁上,墙壁上染红了血,像极了开得正艳的红梅花。 霍长君恨极了自己的懦弱无能,只要她那一碎片划下去,谢行之必然是会死的。 她就可以为父亲报仇了。 可是,当她杀红了眼,叫哑了嗓子,死死攥着那块碎片紧紧抵住谢行之的脖子的时候,她却没有办法下手。 “啊——” 她体内有无数的猛兽在哀嚎,在撕咬,在弑杀,只要她杀了眼前的人她这辈子的痛苦和绝望便就此消散。 “杀了他!只要杀了他,这一切就都结束了,她就为父亲报仇了!” 脑海里的猛兽不断嚎叫不断诱惑,可她最后却是哭着生生逼着自己挪开了手,然后一拳头砸在了他身后的墙壁上。 她一拳头一拳头的砸着,仿佛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碎瓷片早就刺进了她的骨肉里,可她分毫不觉,只是掐着谢行之的脖子,用那双充满了仇恨的眼睛看着他。 看着他。 “砰——” “砰——” “砰——” 那样自残的暴虐行径,没有一个人不震惊,墙上开出的红梅,让所有人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直到赵成洲突然出现,握住了霍长君的手,唤了她一声:“长君。” 霍长君这才从她极端的自残行为里停下来,理智无法回笼,可赵成洲却是硬生生地掰开了她掐着谢行之脖子的手。 好不容易获得自由的呼吸,谢行之却感觉不到解脱。 他看着霍长君面容麻木地任赵成洲掰开手指,松掉那早已碎得不成样子的鲜红的碎瓷片。 然后只见她对着赵成洲说了一句。 “我没有父亲了。” 35、你看看我啊…… 从今往后, 我再没有父亲了。 那星一股巨大的悲伤将她围绕。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光他们!” 霍长君恨不得将全天下的人都杀光,让他们给父亲陪葬。 可星她不能,她也做不到。 霍长君心口淤堵, 她怀揣着全部的恨却没有办法动手, 只因这个人星帝王,她更不能对其他无辜的人发泄,她的拳头都在颤抖, 被割破的手顺着指缝流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她和她父亲一辈子守着礼法,守着规矩, 忠君爱国了几十年,最后怎么就落得这样的下场了呢? 她猩红着双目, 看着眼前所有人,她牢牢地把每一个人都记在自己脑海里。她看着他们, 星如此陌生可怕,体内的血液在翻涌,终星再也支撑不住, 气急攻心之下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霍长君双眼一闭, 直接晕倒在地上了。 临了之前,她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后悔药, 她一定拼了性命也要得到。 一定。 霍成山去世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便星谢行之和赵成洲等人, 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震惊。 可震惊之余,更觉得此事蹊跷至极。 赵成洲与谢行之在御书房商议事情,李德让帮着谢行之擦拭脖子上的伤痕, 痕迹极其明显,可见霍长君星真的发了狠的。 李德让每擦一下都能感受到谢行之眉头紧皱一分,偏他如今话都说不出来,霍长君发疯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今日怕不星真的要死在那儿了,他挣扎着想掰开霍长君的手竟星半点都挪不开,那一刻他才感受到平日里霍长君待人有多和善。 赵成洲见皇帝的伤口上得差不多了,先星一撩绣袍跪下,俯首低头,道:“还请陛下看在皇后娘娘饱受丧父之痛的份上,莫要责怪她。” 谢行之垂眸看着他,他与赵成洲一道长大,两个人什么性子彼此一清二楚,大事上他与赵成洲共筹谋,一个稳皇权,一个耀门楣,彼此双赢。小事上,赵成洲这样能为了复兴赵家直赴边关,把命都豁出去的人,自然也会抓住机会,不断为自己增加筹码的。 他心底和自己不也一样,星权势为重。如今又装什么情圣呢?谢行之没有吭声,脖子上的疼痛提醒自己,霍长君如今有多恨他。 想起这样的事情就心烦意乱,谢行之冷地一摔杯子,嘶哑道:“霍成山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他确定想过让霍成山死,可霍长君说她愿意交出霍家军的时候,他并非完全没有动摇。养着一个老人,即便功高盖主也不星不可。 可偏偏霍成山却在这个当口去世了。 这一切便彻底成了定局,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赵成洲道:“三日前,霍老将军和铁帽王幼子禄元多在天幕城西部的莫川大峡谷相遇,原星打赢了的,老将军便准备一举歼敌,没想到他们留有后手,将人引入峡谷,将军惨败,霍家军死伤大半。” 将军在世人眼中星英勇了一辈子的人,半生在战场,胜败无数,仍能坚守住天幕城,不让寸土,无疑星世人眼中的盖世英雄,一朝战死,消息不胫而走,传播的速度超乎人们的想象。 便星赵成洲听见消息也星连夜入宫赶忙汇报商讨对策。 可眼下又还能有什么对策? 谢行之气闷,他的人未在军中建立起威信,根本掌控不住霍家军,尤其星一支失去了主心骨,凝聚力涣散的军队。 边关若败,那便星大汉危亡之日。 他捏紧了拳头,眸光晦暗不明。 霍长君睡了很久很久。 久到她以为自己就醒不过来了。 她在梦里看见了一个背影,好像星……星父亲。 她愣愣地喊了一声,“父亲。” 可星那个人却没有回头。 霍长君发狂似的往前奔跑,她想抱住那个背影,可星那个背影总星走得比她还快,就像小时候她要走两步才能跟上他一步的距离,她跑啊跑,为什么她明明都长大了,还星追不上她的步子! 为什么他不回头,为什么他停下来等等她? “父亲!父亲!” “你停下来啊!” 她嘶喊着,嘶喊着,可星背影还星越走越快。她不小心摔了一跤,扑倒在地上,她委屈得想哭,可一抬头却发现他离自己又远了一点,瞬间便泪流满面。 “父亲!你不要走!” “我错了!父亲,你等等我!” “父亲!你回头看看我啊!” 背影越走越远,远得她都要看不清了。她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前跑,可星最后彻底见不到他的背影了。 她看着空荡荡的眼前,四下茫然。 心底的委屈越过天际,深过大海。 “父亲,你为什么不看看我啊……” 十年未见,再听见消息已星死讯,为何你连在梦中都不愿意见我一眼? 父亲……你看看我啊…… 霍长君昏厥的时日,朝堂之上也星阴云密布。 有人说:“霍成山征战沙场了一辈子,怎么会不懂穷寇莫追的道理,必然星他贪功冒进,才造成今日局面!” 有人骂便有人护,户部尚书周大人怒斥道:“老将军辛苦了一辈子,最后死在战场上,竟然还被你们这些老东西诋毁!真星不值!与你这样的人同朝为官那星我的耻辱!” “怎么!他犯下大错,别人还不能说了!他从前星有功劳,可朝廷的俸禄粮草也没少要啊!哦,他那些功劳便能抵了他今日的过错?要不星他冒进失手,何至于让边关陷入如此境地!让朝廷让百姓落得这样的局面?” “你!你简直胡搅蛮缠不讲道理!若不星老将军,哪里还有你们今日的太平日子!我……我……”周大人急火攻心晕厥了过去。 顿时朝堂之上也星乱糟糟的一片。 谢行之拧着眉头,难发一言。 他紧急任命自己的人为主帅,希望能稳住局势。可没想到,七天后又星战败的消息传来。再这样下去,边关城破星迟早的事。 朝臣们不断地商量着对策,却寻不出来一个合适的解决法子,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多年来星有多么的依靠霍家军,又星多么的依靠霍成山。 那个人轻轻松松守了边关几十年,便让人觉得镇守边关也不星那么难,星个人都能做到。 可没想到,那里的每一日都比人们想象得更凶险。顿时朝堂中争吵霍成山到底星功多还星过多,最后一战如此惨败能不能评说的人都少了不少。 他一生征战无数,胜有时败亦不少,一生未归盛京,也很少听见他有什么消息,大多也只星在要钱要粮,所以平时看起来好像也不星那么重要。 可他一走,陡然间,竟星惊觉他居然无人可替。 没了霍成山到霍家军散了形乱了魂,不堪一击,再也不星那支所谓的铁血之师。而没了霍家军的天幕城也再不星最牢不可破的边城铁板。 如今那里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边城将领林山河将霍成山的衣冠冢送回来的时候,已星一个月后了。 边关的局势暂且稳定了,只可惜谁都知道那不星因为大汉有了可以逆转乾坤的人出现,而星因为燕军送来了议和书。所谓的议和不过星割地赔款的条约罢了。 燕国要求和平割让以天幕为首的北境三城,往后年年,大汉向燕称臣纳贡,这战事便了了。 汉宫皇城,乌云遮蔽,这盛夏八月天里,竟觉得无比阴寒。 霍长君半疯不疯,躺在长春宫里,像星个活死人,终日里疯疯癫癫时多,清醒时少。 盛京城的一个边边角落里,那里星霍家老宅,如今正在悄无声息地举办一场葬礼。 霍长君醒过来听见林副将带着父亲的衣冠冢回来了时,发了疯地跑去想见自己的父亲最后一面,却被自幼看着自己长大的林叔叔拒之门外了。 她震惊却更星难受,她知道星自己的不孝害死了父亲,十年离家,她孤身赴盛京,如今十年后再见,她还星孤身一人,这回却星真的孤家寡人,连个远在天边思念的人都没有了。 霍长君早已形削骨瘦,此刻却脊背挺直地跪在门口,风一吹她仿佛就要倒下,却始终□□。 林山河不愿见她,还星他儿子林晨绍于心不忍,半夜时分将她领入了堂内。 他说:“你别怪我父亲,他心里头也难受。”携手并肩作战了几十年的同袍说抛下自己走就走了,换谁也没办法轻易接受。 她摇了摇头,并不在意林叔叔如何对待自己,比起不孝女霍长君,旧友林山河更有资格替霍成山操办这一切,决定谁能参加葬礼。 霍长君进了屋里,这回跪在了棺材前。 棺木里,只有霍成山的一身染血旧衣。 “那星霍老将军战死时的铠甲。” 上面划痕无数,还有刺穿了前后的箭空,霍长君湿润了眼眶,她低声问:“那父亲的尸骨呢……” 为何只有衣冠冢,连骨灰都不见,星不星……尸骨无存…… 林晨绍垂了垂眸,望着她,突然扯了扯嘴角,苦笑:“长君,你知不知道,有一瞬间,我也星恨你的。”话落,林晨绍也红了眼。 这些年他跟在老将军座下,比霍长君伴他膝下的时间都长,都能算得上他半个儿子了。可谁能想到,那个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始终豁达乐观的老头儿居然就这么死了呢。 林晨绍叹了口气,对着这小而精的葬礼,难受道:“你知道么?并非父亲不尽心为老将军操办葬礼,只星这星老将军的遗愿,他死前说,自己配不上风光大葬,寻个隐秘的地儿无声地埋了吧。” “他居然说自己不配被世人敬仰,长君,他居然说自己不配?一个浑身上下全星伤疤没有一块好肉的人居然对后人的敬仰都于心有愧!你知道吗!”他突然厉吼,对着霍长君指责道:“莫川大峡谷星他一辈子的痛,星他一生的污点,星他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他为此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星因为、” “住口!”林山河不知何时出现的,他厉声镇住自己儿子,不许他再胡言乱语下去。 林晨绍不服,还想再言语,却被父亲的眼神镇住了。林山河对着跪在棺材前的霍长君冷声道:“跪也跪了,你可以走了。” “林叔叔,我知道错了的,我知道星我害了父亲……”霍长君哀求他,想让他再让自己和父亲多待一会儿,她抓住林山河的衣摆,“林叔叔,让我再看看他吧。” “你走吧,他……他不会想看到你的。” “林叔叔……”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早点睡吧。 36、杀了我吧 承乾殿里, 数不尽的刀剑举起对准霍长君挥去,她不伤人人伤她,她是从宫外一路杀进来的, 身上早已染满了血迹, 可她还是不住地挥舞着那一柄残缺了的断剑。 这一次,她是真的想杀了谢行之的。 什么顾全大局,什么家国大义, 什么不能让朝堂大乱,她统统是顾不了了的。 战场外,所有人都在呼喊让霍长君不要干蠢事,可她早已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 一刀刀一剑剑刺在她身上, 她仿佛不知疲倦一般,玉手死死地捏着手中的剑就是不松手, 不退缩。 皇后从宫外杀进宫城的消息传来, 赵成洲都惊动了,匆匆赶来,看见这一幕心下震撼无比。 谢行之在殿中批改奏折之时,听见门外兵器相撞的声音, 还未等他出门查看,一个侍卫便被霍长君一脚踹进了房间里,门窗破碎。 而她犹如修罗在世,身上脸上皆是鲜血。 霍长君看见他的第一眼, 便是持剑向他刺去,她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 反正她什么都没了,连世间最后一个亲人都没了。何必还要再在意那些虚名呢,遗臭万年也好, 流芳百世也罢,她天天不在意了。 她只想、只想杀了谢行之。 那一剑是真的失了智的,要他命的,谢行之坐在原地,那一瞬间他想站起来想躲避都做不到。 “铿——”的一声响,还是赵成洲抽剑斩断了霍长君那柄早已豁口钝了的残剑。 剑脱手落在了地上,霍长君被震得后退了几步,虎口发麻,等她稳住身形,身上早已有无数的刀剑对着了。 银光锃亮的剑映衬出了她那双猩红怨恨的眼睛。 她看着,看着这团团围困住她的侍卫,看着打断了她剑的赵成洲,看着随后匆匆赶来的林家父子,看着站在人群之外的谢行之,离得那么远那么远。 她突然发现自己真的杀不了他…… 无力感顿时铺天盖地地袭来,她瞬间失去了紧绷的力气,哭出了声。 “啊——” “为什么……” 为什么她杀不了谢行之…… “为什么……” 为什么谢行之要这样对她…… 衣冠冢里不仅仅是父亲的血衣,还有谢行之手上的那一纸废后诏书!朱笔玉玺件件齐全,字是谢行之的字,印章是国玺,还有哪个人手中能有国玺! 棺椁前,霍长君死赖着不走,林山河气急才道:“你以为我是觉得常年不在成山身边才不让你祭奠他的?” 他翻出棺椁里的废后诏书砸在霍长君的脸上。 他说:“就因为这一纸诏书,你父亲一辈子稳重踏实,没有冲动过,却为了想尽早结束战争回去见你一面,赌了一把。长君,他这一辈子就做错这一件事便是万劫不复!你知道吗!” 如果说这世界上霍成山最想见到的人是谁,那一定是霍长君。可如果说这世界上霍成山死前最不想见到的人是谁,那也一定是霍长君。 因为他一辈子稳重踏实,唯一一次冲动,就是为了回去见自己女儿一面。可没想到付出的代价是那样大,大到他自己断送了性命,大到死了无数战士和百姓,大到……这样的代价霍成山都怕了、悔了、恨了。 那回莫川之战,天幕城中依旧缺粮缺兵马,铁帽王禄军山已经回来不少时日了,边城战争日渐白热化,两方谁也讨不着好。 尤其是大汉的军队,燕军有更加锋利的兵器在手,大汉几次都吃了败仗,后来便学聪明了不与燕军硬碰硬,凭借着守城的优势,一时间燕国倒也奈何不得大汉。 如此这般,便是陷入了僵持。 短时间内还算好,但要是时间一长,双方都难以坚持下来。尤其是赶上天幕大旱,城中粮食收成少了不少。霍成山便上奏朝廷,希望陛下能早作打算,增派兵粮。但是,一封封的奏折犹如石沉大海,霍成山迫于无奈,只好求助自己的女儿。 可信写出去之后,霍成山又后悔了。战场家国之事,本就是朝堂大事,他虽不拘泥于男女,可盛京有盛京的礼法,朝堂有朝堂的规矩,后宫不得干政压在头上,长君怕是也帮不了什么忙。更何况,陛下迟迟未增兵怕不就是为了削弱霍家的力量。 一国将军,怎么可能完全坐以待毙。 所以,霍成山便在信件发出之后又做了两手打算,想办法开源节流,掏空了霍家家底去向其他尚且富足的地方买粮买物,如此便是长君无法求来援军,那他们也不至于完全没退路。 可偏偏……他们还未等到霍长君到回信时就已先等到一封废后诏书。 初见其信,霍成山是断断不会相信的。 多年来,从父女二人的通信中,他是知晓长君和行之二人何其美满幸福的。虽是外间有流言蜚语,但帝王之家,哪里少得了那些,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想来长君自己觉得好那便是真的好的。 可他翻来覆去将那诏书看了几遍,确认了上面的印确实是国玺之后,霍成山也惊得跌坐在椅子上,未曾想自己的女儿多年来报喜不报忧,竟是已与陛下撕破脸到这种程度? 他不敢轻信,一面派人打探这封诏书是谁悄无声息送来的,另一面派人去探听盛京的情况。 可还不等他查出来诏书来源,便是先知道了成景帝广纳后宫,独宠贵妃的消息,听闻贵妃入宫不到一年便诞下皇子,而皇后相伴十年未能有孕…… 霍成山脊背发凉。 他的长君……怎么就被人这么糟蹋了。当年,赵太后向他求娶的时候,分明答应了会好好待长君……可这般情形是厚待还是薄待一目了然。 他心中焦急忧愤,自己的小魔王这些年竟是吃了那么多苦,他想将长君带回家,可是战事烦忧,他甚至还写信让长君替他向陛下求情,若是长君看见了信,必然会为了他而舍弃自己的尊严,他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要为了自己委屈求全便痛苦难当。 他是一个何等失格的父亲啊。 所以,莫川峡谷一战,他做出了自己这辈子最愚蠢的决定,他不冷静了,他分心了,他贪婪了,他以为这一战胜了,杀了禄军山的儿子必然可以大挫燕军士气,到时候战争便能早日结束,他就有机会回去看一眼他的孩子。 他十年未见的孩子,愧对的孩子。 然后便是一场燕军对霍家军的大屠杀。 那些都是他的亲信,是他一个个从小培养大的孩子,是跟着他征战沙场数年的精兵。在他心中的分量不比长君低。 当他们一个个地倒在他眼前时他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样愚蠢的决定。 当燕军的利箭刺穿他的胸膛,他想,他对不起这些战士们啊,他不配他们的爱戴,他想回家却害得他们再也回不了家。 这都是他的错,是他没能带他们回家。 他错了。 错了。 当他倒下,他再也不敢回想自己的女儿。他让万千子弟都失去了见到自己父兄亲儿的机会。 他在造孽啊。 这样的孽障他入十八层地狱都洗不清。 当霍长君看见那封废后诏书的第一眼,便彻底失去了理智。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啊……她已经嘶吼不出来了。 手上紧紧攥着的诏书落了地,那上面不仅是父亲的鲜血,还有她的,混杂在一起,早就看不清楚了。 还是李德让眼尖,立刻让人捡了那东西呈给了谢行之,谢行之原是不屑的,可等他定睛一看,却是愣怔在了原地。 “为什么……你若是想废我大可直接废了我,为什么还要告诉我父亲……为什么……” 这一句“为什么”她问过无数遍,她心底的恨彻底将整个大殿淹没,她被仇恨吞噬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 谢行之攥着那张废后诏书不自觉地摇头,他想解释却发现自己解释不清了。 他只能艰涩道:“当时所有人都认为你推了怜月,他们让我废后。我、我当夜来找你,是想听你解释的,可是……” 可是什么? 霍长君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当夜她发现谢行之对自己十年的算计,她与他大吵一架,求他废了自己……她求他废了自己…… 他说:“我没想废了你的,我只是气急了才写的。”没成想却成了杀人的利器。 恍惚间,他想起自己当时真的被霍长君气得发昏,才在气头上写了这东西,后来便随手扔在了某处……某处……是和……那些书信放在一起…… 他张开唇瓣,想解释……可还有用吗?这诏书确实出自他手。 谢行之还未说话,霍长君却是彻底被自己的愚蠢给逼疯了。 她恨不得自己被谢行之算计一辈子,永远不知道那些事情。为什么她永远聪明得不合时宜,为什么她永远都在祸害自己身边的人,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做那些蠢事,为什么她要说那句话求谢行之废了自己。 “啊——”霍长君疯了,就要朝着那些明晃晃的锋利的刀剑撞去,却是被赵成洲眼疾手快制住了。 侍卫心慌地后退一步,赵成洲上前两步,第一次逾矩抱住了霍长君。 霍长君被人死死桎梏住,她发狂地挣扎,拍打赵成洲。 “放开、放开我……” 她的眼睛都浮肿了,面容麻木了,她恨不得杀了谢行之。 可她更恨不得的是一剑刺死自己。 她浑身颤抖,呼吸痛苦,她接受不了自己才是害死父亲的罪魁祸首这个事实。 她如今才是这世界上最不该活着的人。 这一切因她而起,却不会因她而结束。 她头痛欲裂,心口疼痛难忍。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求求你们杀了我吧……” “父亲……” 豆大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落,她的心口像是有人拿着钢针在杵在旋转,在一下下地扎捅,把她刺得鲜血淋漓,浑身是洞。 赵成洲稳住她,“长君,你冷静!冷静一些!” 他的呼唤对霍长君一点用的没有。 她已然疯魔了,她原以为是自己没看见信没能替父亲搬来救兵害死的父亲,没想到到头来却是父亲因为担心自己才死在了战场上。 她哭得呼吸不过来。 赵成洲拍着她的后背,像小时候那样哄着她。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对我?”霍长君哭着问,“我为什么这么无能?我为什么总是保护不了我想保护的人?我为什么总是害死爱我的人?我是不是个灾星?” “父亲为什么要救我?他为什么要爱我?他不该爱我的!他就不该生下我!是我!错的是我!没有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杀了我吧……你们杀了我吧……” 霍长君彻底疯魔了,她怀疑了自己存在的这大半生,她觉得自己的存在毫无价值毫无意义。她身上肩负着无数因她而丧生的性命。 难怪父亲在梦里都不想看见她。 她是罪人。 是害死父亲的罪人,是害得父亲死不瞑目的罪人,是霍家军的罪人,是天幕城的罪人,甚至是这大汉的罪人。 她整个人情绪失控,精神崩溃,辨不出真实与虚幻,可一双拳头却砸在赵成洲身上疼痛无比,“嘭嘭”地响声让人灵魂颤抖。 所有人都知道这不合规矩。 可眼下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谢行之看着她,连多看她一眼都是愧疚,手中捏着那张废后诏书,青筋暴起。 终是赵成洲一个手刀砍在了霍长君脖子上,把人砍晕了。 昏迷之前,霍长君想,如果这个世界真的神佛,那他们应该听见她的祷告才是。 他们应该收了她的灵魂,然后放生那些无辜的受牵连的人。她愿意在十八层地狱永受烈焰焚身之苦,为父亲洗清所有的罪孽。 37、谢家的孩子 朝堂上, 每日都是黑云密布,气氛压抑,群臣面露难色, 无一人不忧愁。 明日燕国的议和使者便要到了。 是战是降, 到时候一议便知。 延禧宫里,谢行之看着苏怜月跪坐在地面上。那诏书他气头上写的,之后便随手扔在了御书房里, 到底哪个角落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可偏偏调查的时候,所有的痕迹都指向延禧宫。只有延禧宫可以出入自由,只有延禧宫的人底下人不敢插手,只有延禧宫的人有这个动机与心思。在他不在意的角落里, 延禧宫的势力竟是这样大了。 他捏着眉心,脖子上的伤口还有一丝红色的印记, 他问:“你什么时候把废后诏书送去边关的?” 苏怜月扯了扯嘴角, “陛下这是在责问我吗?许久不来,陛下不先叫人把言儿带上来看看吗?” 从那日在长春宫被谢行之撞破之后,她便被软禁在了延禧宫里,连谨言都见不到了。 谢行之却是烦闷不已, “我问你什么时候做的局!怎么做的!” 她一个深宫妇人哪来的本事将这诏书送到边关,又送到霍老将军桌子上的? 苏怜月望着气急败坏的他,突然冷笑一声,道:“自然是从拿到那些书信开始。陛下因着烛龙令才饶我一命, 我又如何能不为自己多筹谋!” 谢行之一用力便捏碎了手中的扳指,冷眼望着苏怜月, 眼底凌寒如冰。 苏怜月却缓缓起身指责他道:“分明是你自己写了那诏书却又不颁布!出尔反尔!若不是你反悔,我早就是皇后了!我自然是要将它昭告天下!我就是要让别人知道你想废后!你要废后!你要与霍家割裂!” 这样好的利器她怎能不利用? 她想做皇后,她想手中握着最至高的权力, 在这宫里没有帝王的爱护与恩宠,那她便要自己握着权力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这是谢行之教会她的! 所以,霍长君就必须被废!霍家就必须倒台! 谁让当初她豁出命去,摔了那一跤谢行之也不废后呢,那就只好她自己动手了。 水杯一砸“哐”的一声碎在地上,谢行之怒道:“我何时薄待过你!” 他自问看在过往的情分上,待她还算宽和,便是她心有隐匿还屡次做出逾矩的事情,他都不曾对她多有责备,便是她不说出烛龙令的下落他也不曾强逼,她挑衅皇后他也只是将她禁足。 这还不够吗? 苏怜月却是讥讽道:“不曾薄待我?陛下又何时厚待过我!” 她与他怒目相识,最后却垂眸缓了缓情绪,道:“其实从刑场出来的时候,我心里也是感激陛下的。” 谢行之蹙眉,眉眼间都带着不耐烦。 “我以为陛下是念着小时候的日子,心底对我多有爱恋,才舍不得我死的。” 党派之争,一国之君愿意费这么大的力气救下她一个罪妇,这得是多大的荣宠啊。 她以为谢行之是真的爱了她十年,始终念着他们少年时相伴的时光,所以才救下她。她甚至都想过要好好和谢行之生活,要流了那个孽畜,不能玷污了皇家血脉,更不能让任何人抓到她的把柄,然后再怀一个谢行之的孩子。 可他根本不给她机会。 谢行之捏着扳指,根本就不想听她废话。 “可是……陛下自入宫以来就从未碰过我。”她抬眸烟波流转,“一个男人若是爱慕一个女人又怎么会对她毫无欲/望呢?” 她说得冷淡轻松心底却冰凉一片,对谢行之厌恶憎恨至极,他居然用香料致幻来做出已经宠幸过她的假象!其实全部都是假的!假的! 若非她警觉,再知道谢行之算计霍长君十年未能有孕时用的是香料,又如何会联想到自己身上来,难怪陛下赏人最爱名贵的香料,真是做得一手好障眼法啊。 谢行之眉心紧拧,她知道了,可那又如何?选入宫的女子哪个不是多有筹谋?他不信她们,她们又何曾真心待他? 他怎么可能轻易与这些陌生的女人同床共枕,将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见他不否认,苏怜月淡笑一声,“其实陛下一查便知道我做了些什么了,今日为何还要来我宫里质问?” 她一扬眉,笑道,“哦,是为了霍家吧?还是为了皇后娘娘?听说霍成山一死她已经快被逼疯了,也是,在这深宫里能受得了陛下这般算计猜疑的人有几个能不疯的呢?” 她不过短短一年就知道这个人没有心,那个蠢女人却是实打实真的爱了他十年。 如今最后一层遮羞布扯破,如何能不疯魔? 她笑道:“我不过是将陛下不要的东西送给了恭王而已,当然恭王也算是聪明,知道这东西给谁最有用。可陛下别忘了,这是你亲手写的。” “今日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是你猜忌多疑!是你心狠手辣!也是你自私自利薄情寡义!”严厉的斥责声在延禧宫阵阵回荡。 她眸色凌厉地盯着谢行之,不惧道:“当初我故意构陷皇后,混淆皇嗣的时候也不曾见陛下清查责备过,怎么如今陛下竟是要与我算一算这总账了吗?” 谢行之眸色冰冷地看着她,眼前的女子与他记忆中的温柔可人早就相去甚远,面目全非了。 可话锋一转她又感慨道,“也是,如今我手上没了烛龙令,想来陛下也不会再顾忌了,倒是要求陛下留我个全尸呢,还有我的儿子、” 她的话语突然一顿、她原是满心无畏,胜败有时,她败了便认命,可是她的言儿……她原是对那孩子没有多少情感的,可是自他生下来,他时常对着自己笑,便让她想起了她那个痨病鬼丈夫。 他也总是这般温和地笑着,分明对旁人也是冷漠的,可是待她却从来没冷脸过。 她从前心高气傲,觉得太子都能相中自己,嫁给许淮远多委屈啊,可那时的太子局势那般差,她自然不可能去赌这一把,可谢行之登基的时候,她却是场子都悔青了待许淮远也更不好了。 可如今她却有些后悔了,那个人才是真的从未薄待过自己,连唯一保命的东西都留给了自己。 若不是他自己哪里还活得到今日,她突然无比庆幸,自己当初一念之差留下了那个孩子。 可是……孩子…… 苏怜月突然后悔了,怕了。 人有了软肋便一下子气势都降下去了。 “陛下,那个孩子……”她跪趴着到了谢行之的脚底,弯下了高傲的脊背,“我求你了,我的命你拿去,求你留他一命吧,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你还抱过他的!陛下!你还记得吗?是你给他取名叫谨言的!他一听见这个名字便会笑,陛下我求你了,饶孩子一命吧!” 谢行之看着她突然之间的哀求悔恨,眼底波澜不惊,苏怜月磕头磕得头破血流,谢行之闭了闭眼,他母亲早逝,年少时身边全是算计,父不慈,姨母不怜爱,唯有苏怜月和她母亲给过自己几分温暖,所以他对她的所作所为才多有纵容,可没想到走到了今天。 他缓缓站起身,并未应答苏怜月的要求,只是踏出延禧宫的时候,身边的人拨开了苏怜月哀求的手,谢行之垂眸看了她一眼,“你就一辈子待在这里改过自新吧。” 话落,谢行之便离开了延禧宫,此后延禧宫永远封禁,门窗之上都开始响起“砰砰”的木板敲钉声,所有的光线都被遮蔽了,只余下一个小孔。 苏怜月未曾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她顿时慌了,方寸大乱,拍打着门窗,嘶吼着:“放我出去!谢行之,你杀了我!杀了我!” 门上最后一个小孔被遮蔽,小太监道:“娘娘安歇吧。” 延禧宫里声响被隔绝了。 往后余生,她唯有黑暗作伴,虽留她一条性命,却再也不见阳光,更无自由,犹如禁锢豢养的畜生。 回到承乾殿的谢行之叫人将那个孩子抱了上来。 昏暗的灯光下,小孩子睡得香甜不已。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脸蛋,很柔嫩温软。除却出生那次,这是他第二次碰这个孩子。 他给他取名为谨言,就是想告诫苏怜月要谨言慎行,若她乖乖听话,安分守己,得了烛龙令后将她们母子养在宫中也并非不可,可她偏偏不安分,胡作非为到了这份上,今日的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他静静地看着这个孩子,并无言语。 这孩子像极了小时候的他,年幼无能,身边没有亲人,便是有也多是要算计有所图谋的。 身后,李德让匆匆赶来,见室内只有陛下和小皇子两人,忙放低脚步声,弯腰将手中的另一支白玉簪子举高于头顶,道:“陛下,东西拿来了。” 谢行之没有回头,只是看着这个孩子叹息了一声,然后叫人把孩子抱了下去,并叫人好生照看。 等孩子走了,他才起身拿过李德让手中的那支簪子,细细端详观摩着,然后仿若不经意地问道:“她,没说什么?” 李德让立刻意会,道:“娘娘喝了安魂汤,睡下了。” 醒着的时候便发疯,便让太医开了些汤药让人睡着了。 谢行之沉默了。 李德让长叹一口气,陛下与娘娘走至今日,他也有责任,当日他在听了陛下那番言论之时就该阻止陛下胡来。可是,这么些年他一直不敢开口,如今再想开口也已经迟了。 他小心地瞧着谢行之的脸色,见他一直看着那簪子发呆,担忧地望着皇帝,问道:“陛下一定要这么做吗?朝中还有许多、” 谢行之没有回答,只道:“不必多言,照顾好那个孩子。” 苏怜月只知道那个孩子不是他的孩子,却不知道那个孩子一样是谢家的血脉。 38、他、不后悔 九月, 初秋时节,分明该是硕果丰收的好季节,可是大汉却处处民不聊生, 忧愁载道。 燕国使者来到了大汉, 入了盛京城,还是赵成洲亲自接见的。 赵成洲将人安排在了使馆里,休息了一天。 第二日, 燕国使臣便亲自入朝觐见,当天燕国使臣还和谢行之以及一众大臣在御书房里闭门彻谈,从天明到日落。 夜间, 众人出来的时候已是月上中梢,谈话内容, 外人难以得知, 只听闻汉臣面色难堪, 而燕国使臣脸上还带着倨傲的表情。 宫内宫外都纷纷传言,陛下怕不是要降了,顿时人心惶惶。 谣言如何纷飞四起不要紧, 谢行之依旧是那副冷淡高傲的模样, 甚至还让人安排了第二天的夜宴,为燕国使臣接风洗尘,舒缓压力。 宫里的下人们端着各色的物件鱼贯而出, 一切都井然有序地准备着。 霍长君坐在床边, 连雀连莺为她解开手腕上和脚踝上的锁链。她一清醒便要自残, 实在是出于无奈才选了这么个法子。贴着肌肤的锁链分明已经用皮毛袖筒裹住了,可霍长君的手腕上还是留下了一道又红又深的印记,连雀心疼不已。 她望着眼前这个眼神有些萎靡,脸色苍白, 精神混乱的女子,这样浑浊不堪的眼神,谁人能将她和过去意气风发的小将军联想起来呢。 连雀扶着霍长君起来,让她坐在梳妆台前给她梳洗打扮,今夜是接见使臣的国宴,皇后不在场说不过去。可是她这几天喝了不少太医掺杂在汤水里的安魂汤,状态十分差劲。 眼神迷糊得有时候连人都分不清。 连雀连莺边落泪边为她梳洗。 明月清风,宫阙歌舞缭绕,灯火通明,酒宴席间两国臣子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若是不说破,谁又知道两国是彼此征战了数十年的世敌呢。 霍长君高高坐在主位之上,神色恍惚,双手被一条轻薄的银色铁链锁住,盖在了精致繁复的凤袍之下,身旁是酒宴宾客,气质清贵的谢行之。 这条铁链既是防止霍长君自残也是防止她戕害谢行之,一举两得。 耳边靡靡之音四起,霍长君脸色越发难看,恍惚间,她好像听见了父亲的声音,他像小时候一样,把她架在脖子上让她骑大马。 他指着那广阔无垠的沙地告诉她:“长君,你看这就是爹爹守住的锦绣山河,这是爹爹送给你的最好的礼物。” 霍长君头痛欲裂,脑海中父亲爽朗浑厚的笑声仿佛成了她的催命符,她不敢想,不能想,多想念一点头都会炸裂开来。 她神志不清,完全顾不得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头颅里的刺痛就需要她用一万分的力气去勉强支撑着自己不要当众倒下来。 可下一瞬,耳边一道刺穿魂灵的尖叫声响起。 “陛下!” 那声音震彻寰宇,霍长君混沌的头颅也清醒了那么一时半刻。 她抬眸,只见本是欢闹的宴席何时变成了刀剑相向的混战场,天堂到地狱仿佛只有一瞬间,大殿里,刺客无处不在,酒杯食物砸碎了一地,宫女太监们尖叫四下逃窜。 所有的人都在混战厮杀,刺客来势汹汹,仿佛并非普通武艺高强之人,便是赵成洲、林晨绍也被刺客缠得脱不开身。 霍长君依旧神游天外,直到刺客的那柄长剑泛着冰冷的白光朝她刺来,不,应该说是朝谢行之刺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陛下!”李公公的嘶喊声痛彻心扉,恐惧和害怕担忧一瞬间同时侵袭霍长君的头颅。 她的神志清醒了不少,看着刺客的长剑泛着冰冷的白光直刺谢行之时,那一瞬间她是真的想谢行之死的。 她杀不了他便让旁人杀了他。 她是恨绝了他的,要不是他,父亲怎么会死。 要是他真的死了就好了,她这样想。 可是,下一秒,霍长君直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柄剑。 在场所有的人都惊住了,便是谢行之也傻在了原地。 她救下了谢行之,整个右肩被刺穿。 谢行之愣在了那儿,看着那泛着血光的剑尖,他以为在他们已经决裂,甚至霍长君认准了他是杀父仇人,恨不得亲手杀了自己之后,绝不可能再为自己如此付出。 可是,鲜红的血洗涤了他污浊肮脏的臆想。 “霍长君……” 谢行之不能死,他这个皇帝确实做得很烂,可是眼下并没有其他人能代替他,他死了,燕国趁机吞并,谢璟之趁机占地为王都不是不可能,那她父亲守了一辈子的东西就会四分五裂,再也收不回来了。 她想,要是她死了或许也不错。 可这刺客的准头实在太差,只捅穿了她的右肩。她冷眼看着刺客,然后一抬手握住了那柄剑,鲜血横流。 她一用力生生掰断了剑,她仿佛不知疼痛,肩膀上还戳着一柄断剑,转手就反杀了刺客。 刺客死时还瞪大了双眼,死不瞑目。 那一夜,月色下,宴会上。 她犹如歃血修罗,用剑砍断自己手上的铁链之后,就赤手握着那柄断剑,边流血边杀人,刀剑与骨头血肉相撞,发出美妙的悲鸣。 她一人血染凤袍,浴火重生,杀光了身边所有的刺客。 谢行之看着她利落狠厉的身手,为她震惊,也被她所吸引。他从来都不喜欢她舞刀弄枪,尤其是她一身武功让他不得不提防的时候,更让他觉得心惊。 可是,眼下,疯狂猎杀刺客的霍长君竟让他觉得有一丝丝的欣赏。他不由得想起上一次她从宫外杀进皇城想为父亲报仇,可是那时的她伤人不杀人。而今日的她招招狠厉,绝不留情,像是个冷血的杀人机器。 他又不由得想起了那年登基之前,太子府被围困,就是她一人一剑守一门撑到了援兵到来。 可那时她在门外厮杀,将他稳稳守护在屋内,他只看得到她的背影却见不得她真正厮杀时的狠厉与无情,也见不到她今日的狠辣决绝。 当增兵赶来,赵成洲等人都停下手。 霍长君将最后一个人的喉咙刺穿,她面无表情地拔出钝了的残剑,刺客的鲜血滋了一地。 “哐啷”一声,霍长君冷漠地松开手中的剑,落在了地上。 所有人就那么看着她,看着那个身边尸山血海,自己也像是个血人一样的女子。 凤袍早已割得破碎,珠钗不知甩到何处去了。而她站在那里,却犹如坠魔的神佛,任何人轻易不敢开口打搅她。 大殿之中,血腥味弥漫,所有人都还活在方才那场猎杀之中,就连燕国使者何时死了都不知道。 霍长君沉默着,眼底染血,一片鲜红,然后抬步一步步往外走去,却无一人敢拦她。 谢行之带着金疮药来的时候,霍长君已经躺在冰冷的寝宫里睡着了,还是那身血衣,不曾更换。 谢行之看着她,心底一瞬间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从何处开口,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他……他…… 他的拳头在身侧紧了又紧,最后缓缓在床边坐下,抬手轻轻擦去了她脸上的血珠,只可惜厚重黏腻的血腥味让这偏殿都变得阴森可怖起来了。 太医替她诊治包扎过了,说身上不少处伤口伤及筋骨,需要好好静养,而且体内还有安魂汤的残留,这一觉怕是要睡得久些。 谢行之抚摸着她的脸颊,这一年多来的遭遇让她不停地削瘦下去,她早已瘦骨嶙峋,下颌棱角尖利硬朗得刺手,和她这个人一样,是个极其难啃的硬骨头。 谢行之微微合眼,竟是缓缓俯身然后侧卧着睡在了她身后,他把自己的脑袋埋在她后脖颈,鼻尖还能闻到隐隐的血腥味,手搭在她的腰侧。 他轻轻地微不可见地唤了一声,“长君。” 他闭着眼,殿内寂静一片,除却他只有一道沉稳的呼吸声。 谢行之却听着这道呼吸声觉得格外安心。 他一辈子没有相信过任何一个人。 从未。 所以,他从不跟任何人同床共枕,便是霍长君,嫁过来的头三年他也从未碰过她,直到真的确定她无害了,至少床榻上无害,他才碰了她。可即便是那样,也是云雨之后将她送回自己房间,然后各睡各的,绝不同榻而眠。 他战战兢兢了一辈子,猜忌怀疑与他为伍,他从不相信任何人,从不。 便是太后、便是赵成洲、便是苏怜月,也不过是因为他们有利用价值,过往曾有过一两分微薄的情义,他才宽待几分的,待他们没有价值了,便随时可以抛弃。 可是,霍长君。 “霍长君……” 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咬牙切齿地念出了这三个字。 他从来都知道霍长君的心意,也从来都没有真正在意过,他对她好几分,不过是霍家还有用。他对她笑一笑,也不过是想让她听话,别坏了他的事罢了。 从头到尾,他就在算计她。 从未曾谋面之前她就被他挑中,从成婚之后她就被他利用。这十年来,每时每刻,他在她身上从未放弃过一刻可以榨取利益的时候。 他看着她往坑里跳,他知道她会难过,他还是会毫不手软地动手,毫不仁慈地算计她。 他也从不后悔。 他、不后悔。 “我、不、后、悔。” 他咬着牙说出了这四个字,头颅埋在霍长君的颈窝里低语,不叫任何人看见他的面容,眼角却忍不住湿润了。 他不会后悔,不该后悔的。 这是他的行事准则,他奉为圭臬。 39、准她再嫁 国宴之上, 皇帝被刺杀,顿时人心惶惶,陛下命人彻查。 可更让人慌乱的是使臣死了, 死在混战之中。 消息一传回燕国, 只怕两国之间非战不可,顿时朝堂气氛更是严峻。 早朝上,所有的大臣都默默寡言, 不敢开口,还是林山河力主出战,“微臣愿意担当主将一职。” 可即便是这样, 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朝臣们看着他不大利索的右手,齐齐叹了口气。且不说林山河身负旧伤, 身体根本吃不消, 便说先前谢行之所派遣的将领前去, 林山河在一旁辅佐,同样是打的败仗。 便是此次让他领兵,也没有几个人相信他能战胜燕军。但除了他, 朝堂里也再寻不出第二个更合适的人选了。 边关常年冲突, 死伤无数,年轻一辈的将领青黄不接,根本找不出几个合适的人。 而站在朝堂上的这些人, 大多数是文官, 对边关的形势局面从未实地了解过, 不熟悉天幕,不熟悉那里的风土人情,更不熟悉铁帽王的战术,只会纸上谈兵。 倒是还有两个合适的人选, 一个赵成洲,从前在天幕城打过仗,另一个林晨绍,刚从天幕回来。 可是,便是这两个人对上铁帽王也丝毫没有胜算。 所有人都低垂着头,眼底没了光亮,仿佛末日之战早已来临,大汉危矣。 御书房里,谢行之桌前放着烛龙令,身下跪着一个一身玄色服装的男子,面容冰冷,眼底透着愤恨。 李德让站在一旁,久不现身的燕七也出现了。 恢弘庄严的殿宇,冰冷凝固的气氛,透着诡异的四个人。 恭王浑身狼狈,被人按着肩膀,不得不跪在地上。他看着意气风发的谢行之,愤怒与怨恨让他恨不得和谢行之同归于尽。 他恨道:“这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国宴上的刺客全都是你一手安排的!根本就不是要刺杀什么君主破坏议和,是你!是你根本就不想投降议和!你弄出这一遭杀了使臣,还甩脱了罪名!一箭双雕,谢行之,你好厉害的手段!” 闻言,谢行之挑了挑眉,却并未说话。 谢璟之猜中了谢行之的谋划,心底却更是不安了。今夜一群黑衣人毫无预兆地来到恭王府就把他带走,谢璟之心底慌乱一片,“谢行之,你到底想做什么!” 见他神色慌乱,谢行之笑了,行至他身边,垂眸望着他,看着这个和自己斗了大半辈子的好弟弟,他俯首低语,望着他圆润的眼眸,“你不是想要烛龙令吗?” 见谢璟之眼眸发亮,谢行之把手中的一根白玉簪子扔到他身上。谢璟之立马接住,蹙眉一瞬,烛龙令怎会是根簪子?不过这簪子簪身洁白温润,通体无瑕,确实是块好玉。 可谢行之怎么会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他?他警惕地望着谢行之,不敢轻举妄动。 见他如此警惕,谢行之微微一笑,道:“都传闻先帝钟爱一名女子,故而为其训练了一批死士,名为烛龙军,留下信物烛龙令,却没人知道这烛龙令竟是被他制成了两支簪子。” 他捏着另外一支簪子细细摩挲道:“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图案吗?” 望着谢璟之迷惑不解的眼神,谢行之唇角微扬,道:“因为龙衔牡丹啊,那个女人最爱牡丹了,只可惜啊,送不出去。” 他突然冷笑了一声,那道声音在黑夜里又短又急促,仿佛带着一种轻蔑又带着三分不屑,让人脊背发麻,谢璟之咽了口口水,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谢行之看着他后退的动作也不点明,续道:“你又知道先帝爱的女人是谁吗?”他眉眼带笑,可是笑意却不达眼底。 谢行之当然知道他不知道,因为这个世界上知道的人都死光了。 他轻声道:“因为先帝,也就是我们的父皇,喜欢的是安国公的原配夫人,是顾家的二小姐顾云双啊。哦,对了,那个死了的许淮远是你我有实无名的三弟呢。” 此言一出,李德让这个老骨头都浑身激灵了一下。可燕七还是冷漠地没有感情地看着前方。 谢行之眼眸微眯,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撞破的那一幕,女子哭泣求饶的声音和男人逼迫的蛮横威胁之声。 呵,其实他小时候也不是那么不受宠的,可偏偏那年宴会之上,他尿急,悄悄从宴席上跑了出去,然后便撞见了那样不堪的一幕。 假山之后,一个身穿龙袍,一个穿着命妇服饰,两个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贵人此刻却衣不蔽体,不堪入目,令人作呕。 他惊得当场没忍住被吓尿出来了,辉文帝一听见细碎的声响,警觉道:“谁!” 谢行之吓得慌乱逃走,前殿还在歌舞升平,可他脏了衣裳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若是不回去必然会被父皇发现那人是自己,若是回去他……他只怕也难逃怀疑。 身后脚步声传来,谢行之看着那清澈的池塘,一咬牙,一狠心,“扑通”一声跳了进去。 正是开春的季节,天气还凉得很,池水冰冷刺骨,像是针扎一样,厚重的衣服在池水的浸泡下像是石头一样重重地拖着他往下坠,那种溺水的窒息感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好在宫女太监们来得快,将他救了上来,他醒来的时候咳出腹中的水,根本不敢睁开眼,便假装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宫殿里便只剩下了他和先帝。 辉文帝问他:“为何离席?” 谢行之低着头,他想捏紧拳头却不敢,生怕被他看出一分一毫的不对劲,“无聊。” “为何落水?” “池中有鱼,好奇。” 他不敢多答,说得越多越容易错。 他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有没有洗脱嫌疑,他只知道他等待了极为漫长的一刻钟,辉文帝才道:“好好休息吧。” 他或许是洗脱了嫌隙,可从那以后辉文帝对他再也没有正眼看过,甚至是厌恶至极,若非他小心谨慎,只怕早就被贬为庶人,更有甚者,身首异处。 所以,烛龙令会在许淮远的手里,他阴差阳错发现簪子的秘密又将它送给了苏怜月。 所以,谢谨言确实不是他的孩子,但却是实实在在的谢家血脉。 所以,辉文帝对淳安长公主不错,因为淳安长公主的生母是顾云双的姐姐。 所以,几年前,安国公府放着大好荣华不要,也要逼宫为了谢璟之赌一把。 只可惜啊,那顾家两姐妹都是短命的,顾云落没活多久便死了,顾云双也在生下许淮远之后死了。也不知是不是有遗传,这许淮远也是个身子差的。 谢行之捏着手中的簪子,眸光涣散,仿佛看到了过去。 谢璟之跌坐在地上,难怪父皇在世的时候对许淮远那个臭小子比对自己还好,他还以为是因为他身体差,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他还想起常会有外臣开玩笑说他与许淮远长得像,他那时以为外甥像舅,他和许淮远都流着许家的血脉,像是应当的。可父皇好像从来不曾生气过,甚至还会半开玩笑说要收许淮远为义子。 谢璟之脊背发凉,难怪那年他一起心思想逼宫,舅舅比他还心急,甚至替他操办了一切…… 难怪……难怪父皇不让皇姐嫁给安国公…… “你告诉我这些想干什么!” 谢璟之陡然从过往那些阴私的隐秘中回神,这些都是陈年密辛了,谢行之告诉他必然不会是纯粹的好心分享。 谢行之望着他笑了,他把另一支白玉簪子放在谢璟之手上,眼眸流光淡转,轻巧道:“因为是你拿了烛龙令,暗地里指挥烛龙军刺杀君主,间接害死使臣,逼得两国开战啊。” 谢璟之到眼睛瞪得极大,突然之间扑起来就要撕了谢行之,却被燕七按住了。 他动弹不得,只能破口大骂:“谢行之,你混蛋!你栽赃嫁祸给我!你口说无凭!他们不会信的!” 谢行之轻抬下巴,指了指那两支一全一坏的白玉簪子,“这不就是证据,普天之下只有你集齐了烛龙令,知晓其来龙去脉,你有这个本事,你还有这个野心,毕竟你当年逼宫不成,可是始终对我怀恨在心啊。” “谢行之!你!你果然没忘记当初的事情!这些年你还装什么兄弟情深!谢行之!你如此恶毒!你不得好死!”谢璟之怒骂道。 谢行之摆了摆手,“成王败寇,璟之,是你技不如人,就要愿赌服输。” 谢璟之瞪着他,眼底透着刻骨的怨恨,控诉道:“谢行之,你不能杀我!先帝留有遗诏!我的命谁也不能取!你也不例外!” 谢行之挑了挑眉,“我不杀你。” 他一个眼神燕七剑光一闪,“啊”的一声惨叫,谢璟之手脚经脉尽断,鲜血直流。 “谢行之……你不得好死……”他趴在地上,手脚疼痛无力,像被人扒了壳的是软脚蟹。 谢行之扬唇,淡声道:“恭王谋逆,国宴上刺杀君主,害死使臣,逼得两国开战,陷百姓于水火之中。碍于先帝遗旨,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故断其筋脉,革皇室姓,贬为庶人,三日之内查抄府邸,不得有误。” 李德让应声,“是。” “璟之,你可真是大汉的罪人啊。”他感慨道,“我可够仁慈了吧?” “谢行之,你不得好死……”他额角冷汗频出,手脚疼得根本说不出话来,鲜血从身体里一点一滴流走,气力也在逐渐丧失。 谢行之淡然一笑,“割其舌,免得泄露了皇家辛密。” “是。”燕七应声又是一剑。 “唔——”谢璟之满嘴鲜血,疼得浑身痉挛。 谢行之却是踩在他的手指上离开了。 “唔——”十指钻心的疼。 谢行之回到承乾殿,李德让伺候他把手洗干净,然后又忍不住问道:“陛下,当真要如此?” 谢行之擦干净手,把帕子扔在他身上,道:“我何时反悔过?” “可是,这实在是……危险至极啊!”李德让忧心道。 谢行之冷嗤一声,“若我死了,你将谨言抚养长大,让他登基为帝,我的那些策论你一个个都要替我实现。” “陛下!” “好了!”谢行之也失去了和他交谈的耐心。 他到底是一国之君,心怀臣民与天下,如今燕国欺到头上了,他如何能懦弱求全,割地赔款以求自保。 他想起那日和谈时燕国使臣倨傲的嘴脸就只恨不是自己亲手了结了他。他平生最恨任何人威胁他,可燕国却屡屡犯禁,他又怎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他沉声道:“御驾亲征这件事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言。” 要不然他为何要急着清理了谢璟之,安排好后事。此行,安危难断,或许他能护住大汉,又或许他与大汉共存亡,如此九泉之下也不算辱没了列祖列宗。 明日朝堂,他便会公布此事。 谢行之垂眸,如今的大汉缺失的不仅仅是一个合格的将领,更是一个能给他们信心,振奋精神的领袖。 见他确实都想清楚了,李德让忍不住红了眼眶,“陛下……” 谢行之却是沉默了,他低语了一句,“我要是死了,准她再嫁。” 她无儿无女,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被困在这里。谢行之的手指忍不住攒成拳,他,他本来是想让她们都陪葬的。 可是……那一剑,他自是知道刺客不会真的刺中要害,可她单薄的身子挡在他身前的时候,谢行之不得不承认,他这么自私的人,也会有生出良心的一天。 他扯了扯嘴角,也就自己死了,才愿意放她一条生路。 不然,他做不到。 “什么?”李德让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没听见谢行之说什么,便又问了一遍。 谢行之眨了下眼睛,敷衍道:“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专审姐姐,这个真的是很重要的情节,我也没有要写色情,求求了,拜托了,你仔细看一下内容,它真的是前后连接推动故事的,拜托了拜托了。 40、我姓霍 清晨天光微明, 众朝臣早早地到了太和殿前,就在方才所有人都知道了恭王行刺一事,顿时面容震惊者众多, 言辞激烈谴责之人也颇多。 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人在忧愁着事情出了之后该怎么处理。 燕国得知使臣被杀之后,朝野震怒, 立刻往边城重新调集兵力,眼下大汉与燕国开战是势在必行。 有大臣愁得头发都白了不少, 上书道:“陛下, 眼下我朝兵力衰败, 远不敌燕军兵强力壮,咱们还是派使臣去燕国再说和说和吧。”要不然真是要亡国了啊……大臣留有情面地没有把后半句说出来。 闻言,林山河眉心紧蹙,仗还没开打便要求和,这怎么可能打得赢?他刚要开口驳斥,却见谢行之罕见地站了起来。 谢行之走到台阶前,他站得比众人高,长身玉立地站在那儿便给人一种充满了压抑和仰望的感觉。 他看着台下众人, 眸光冷淡,天空之中, 晨光清淡,洒落在他身上仿佛添了一层薄薄的光纱,让他多了几分神秘与淡漠。 他薄唇轻言, “朕意已决, 即日起御驾、” 后面两个字还未说出口, 众人便被身后一道清亮的嗓音吸引了。 “臣愿带兵出征西楚。” 众人回头,只见霍长君一身盔甲,长发剪了大半, 然后高高束起,身形利落地站在门口,她不惧众人齐聚的目光,脊背挺直,一步步从大殿门口走入,沉重的脚步声打在人的心口上,是那么的有节律那么的规整。 她分明没有一众男子那么高,可是她的气势瞧着却叫在场所有的男子都心悸了一瞬。恍惚间,竟有一瞬间让人觉得是霍老将军复生了。她面容冰凉,神色凉薄,可是所有人却在此刻愿意信服在她的盔甲之下。 赵成洲愣在了原地,唇瓣微张,讶道:“长君。” 林晨绍也惊住了,没想到她真的来了。 那些东西他原是不想给她的。 她不配。 可是,思来想去,除了她,也没有任何人再有资格拥有那些东西了。 她一步步由远及近,脚步声声声入耳。她沉默寡淡地行至众人眼前,她从下往上仰视着谢行之,可谢行之却分毫没有感受到她的臣服,反而感受到了她身上的强势与疏离。 “你怎么来了?”谢行之眉头紧皱。 霍长君没有回答。 她浑浑噩噩、昏昏沉沉太久了。 若不是连雀实在看不下,暗中停了她的药,只怕她现在还是神志不清着。自她父亲身亡,自她起了反心,霍长君就感觉到自己心力不济,她身体里大部分能量都被消耗掉了。 每日想要睁开眼清醒一会儿都是困难重重,她活得撕裂痛苦,身体里一部分情绪暴虐,想要发泄为父报仇,另一部分自我愧疚欠责,恨不得以死谢罪。 她像是生生地拥有了两个灵魂,两个人格一般,她无法让体内的情绪合二为一,甚至反过来受到那些恶魔般的情绪的控制。 她似乎有些病态了。 她活得无价值,无意义,只有痛苦和怨恨,这样的她迟早会死在自己手里。 可直到昨夜,林晨绍托人将父亲的衣冠送来,还附带着一封信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活着原来还有意义。 边关的将士每回上战场前都会做好战完的准备,所以上战场之前,他们总是会写上一份遗书,以防万一。若是平安归来便将遗书撕去,以除晦气,若是不幸身亡,那这便是家属最后的一丝念想。 小时候,父亲也是会写的,甚至每回上战场之前,父亲都会郑重地告知自己,遗书在何处,如若他身死,要将遗书如何处置,自己又要投奔哪位亲朋,他每一回都将后事交代得事无巨细,生怕他走后亏待了自己。 霍长君一开始也很认真地听着,可是,他上战场的次数太多了,多得霍长君都记不清到底撕毁过多少份未曾拆开的遗书了。无论多么凶险的战场,他总是有本事活着从战场上回来,然后又将遗书撕掉,如此循环往复,渐渐地霍长君便也就不那么担心在意了。 他也就渐渐地没写了。 霍长君想起,他分明是主将,可以只坐镇账中运筹帷幄,可他偏偏热爱战场厮杀。年幼时以为他是自己喜欢厮杀拼搏的感觉,如今才明白他想的是自己上战场多杀一人,身边的兵将便少一人上战场面对危险。 他从来如此,心中只有大义与家国。 所以,自己活得寒酸又拮据,一辈子就奢侈过一次,也是她出嫁的时候,十里红妆出了天幕城,人人赞叹,一辈子也就冲动过一次,担心她为了见她,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与半辈子的名声。 霍长君扯了扯嘴角,自己就是父亲的灾星,若是没有自己,父亲会活得更好,更开心。 可没想到,这回老头真的去世了。 但,当她看见那熟悉的字迹时,霍长君心底那些肆虐暴戾的气息瞬间都化为了平和与悲伤。 她的早已哭干的泪水落在了信纸上。 “长君,见字如晤。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父亲已经离开了。我曾想过,是不是要写下这封信,你已经看过太多生死,自幼撕过的遗书比书本还厚,父亲实在不知道写下它对你又还有什么意义。可是,长君,原谅父亲,为父……为父实在是想你了,这也是父亲最后一次唠叨你了。” 霍长君看见“想你”的那两个字字迹有些歪歪扭扭,她不难想到自己那个沉默寡言的父亲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心底到底经过了多少挣扎,才会把自己对女儿的思念放在遗书里。 “长君,我自知为将者终有一日会死在战场上,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幸运,我很满足。我一生征战沙场,树敌无数,手握重权,引人猜忌。若我身亡,必会有无数纷争与猜忌。长君,我只告诫你一点,家国大义在上,个人私仇在下,不可妄动江山国本,守护黎民百姓是霍家人的使命。将军守护的不是谁一个人某一家人的江山,而是黎民百姓的安稳幸福。这是我一生为之拼搏守护的信仰,我若亡于沙场,那是死得其所,我不怨无悔,你不必怨恨怪罪任何一个人。 长君,我亦知你心中对我将你嫁与太子始终存疑。可是当年恭王与太子之争,为父曾亲眼见过二人对边关之战的策论。恭王性弱,遇战则避,大事上容易任人宰割。而太子表面不显山不露水,实则性刚,同时又懂得隐忍筹谋,可谋定大局而后动。长君,若今日是太平盛世,为父未必如此选择,可今日边关战事未平,朝堂党派相争不断,性弱者如何能守住江山与朝堂?为父并非断言谁更胜一筹,只是乱世需枭雄方可固天下。他或许不是最好的帝王,却一定是能守得住大汉江山的国君。我将你嫁与他不仅是太后的请求,也是为了大汉着想。太子虽性刚强,却过于偏执猜疑,而你一心赤诚,最是纯善。如此,便是牵制他最好的人选。长君,原谅父亲,为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牺牲了你的婚事作为筹码,这么多年来让你受委屈了。” 最后一页的纸张略微硬化,霍长君抚摸着上面,那里很有可能曾经滴落着父亲的泪水。 “你十四岁便嫁往盛京,心智未曾开化便要远离家人与故土,是为父的自私害你如此。长君,是我对不住你。我也没有资格对你过多苛责,只求来年春雪化时,你能回来看一眼,足矣。” 朝堂上,众人从霍长君出现的震惊中回神。 皇后娘娘竟是要亲自出征?这可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消息。 顿时朝臣议论纷纷。 而谢行之脸“唰”地一下就耷拉了下来。 “臣自请带兵出征西楚。”霍长君单膝跪地,身体略弯,拱手又重复了一遍。 “朕不许。”谢行之脸色发黑,冷声道。 “我自幼在边关长大,与燕军将领周旋多年,没人比我更清楚他的把戏。我父亲战死,霍将军元气大损,如今霍家只剩我一人,我有这个责任担当起领导霍家军的重任。单凭我姓霍这一点,世间便没有人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了。” 她冰冷的眼眸看着谢行之,不带一丝感情,没有一点留恋。 她说了那么多,谢行之一句都不信。可有一句她说对了,单凭她姓霍这一点,世间便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 若只论带兵打仗的本事,林山河等人并无太大差别,都是半斤八两,可眼下大汉的军队缺的是打赢胜仗的信心和一个能让人相信,放心追随的将领。 所以她有天然的优势。 而其他人,林山河倒是想领兵,只是他身上旧伤遍布,年岁又大,根本无力承担这样的重任。而林晨绍年岁小不能服众,赵成洲远离边关多年早不知边关之事,也难以服众。 可这些都不是谢行之真正拒绝任命他们为主将的理由。 最根本的原因是,他根本不信任这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所以,他才会想御驾亲征。 而,唯有她,可信又能用。 可是,谢行之突然间捏紧了拳头。 “我不准。” 朝堂之上,他气得说话都没了分寸,他说不出自己为何生气。可他就是凭直觉知道自己今日不能放她走。 他分明知道霍长君不会背叛自己,至少这一而再再而三的事情证明她就是会留在自己身边,永远在这里陪着自己。可他就是不想答应,他浑身上下,从内到外都在抗拒这个建议。 倒是有朝臣觉得这还是个不错的主意。 反正,如今谁上都是打败仗,倒不如死马当活马医,有人刚要上前一步赞同道:“臣以为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皇后、” 可下一瞬当他感受到上面那束刺得人头皮发麻的视线时,大臣的话瞬间咽了回去。 霍长君看着他,眸光冰冷,一如他既往的眼神,她说:“谢行之,我姓霍。” 这句话你提醒过我无数遍,我为此付出了难以承受的代价,如今我将这句话还给你,并愿为之付出生命。 41、“出发” 朝堂上, 眸光相交,谢行之第一次能如此直接地感受到她对自己的抗拒。他唇瓣紧抿,下意识地忽略这些不舒服的感受。 霍长君跪在原地, 出乎意料的平静,似乎早就预感到了他会不同意。 她神情静好地从怀中掏出一道圣旨, 明黄色的布帛高高举过于头顶,众人眼中都辉映了那璀璨的颜色。 她淡声道:“四年前, 恭王逼宫, 太子府围困, 我父率兵前来营救,因救驾有功太后娘娘为表感激曾许下诺言,若有朝一日,霍家有难,可向她提出一个合理的要求。” 这是父亲留给她最后的保命符,他至死未曾想过用在自己身上,如今却被她用来离开这里。 来之前,她已经求好了懿旨, 太后这些日子头发也花白了不少,人也憔悴了。 她踏出寿康宫的大门时, 太后说:“长君,是我对不住你。” 霍长君沉默以对,拿着懿旨离开了。 在这宫里每个人都在说着对不起她, 可是每个人都还在算计她, 利用她, 他们嘴上说着一套,手里做着一套,她已经听不懂看不懂他们的所作所为了。 群臣面面相觑, 未曾想到太后竟也会插手此事。 李德让立刻将那懿旨接过,送到了谢行之手边。 可谢行之却掐着自己的衣袖,迟迟不接,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她这是早就下定了决心,做好了一切准备。 他不接霍长君也不催。 只是阳光微移,时间流逝,沉默让所有人都开始烦躁不安,朝臣们开始交头接耳,低声议论,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像是一种隐性的逼迫。 李德让不得不硬着头皮将那懿旨再一次递到谢行之眼前。 谢行之压根不看那懿旨,只是盯着霍长君的颅顶,眸光阴冷怨恨至极,牙齿用力地挤出一个字道:“准。” 闻言,霍长君平静地弯腰叩首,额头点地的那一瞬,她感受到了这大殿的冰凉,就如同她人一样。 她淡道:“谢主隆恩。” 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力量。 李德让见状,当即宣布:“即日起,霍氏女长君袭其父镇北大将军一职,领兵西北,不日出征,望朝野同心,力胜燕国。” 朝臣齐声道:“谨遵陛下旨意。” 这一瞬,霍长君才感受到了解脱,整个身体都松缓了无法衡量的重担。 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父亲,你看见了吗? 我终于是我自己了。 她缓缓起身,站起来,平和安静地与谢行之对视了几秒钟,然后淡然退场。她如何来便如何离去,犹如一阵风刮过便再无踪迹。 退朝之后,谢行之一个人坐在龙椅上,把那份懿旨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他眸光阴暗,眼神阴郁,眼底都怄着火。 懿旨胡乱地摊开,隐隐约约可见,上面的字并不多,只有三句话,“准许霍氏长君离宫居住,可归天幕,归期不限。” 后宫不得干政,所以太后的懿旨无法直接指定霍长君袭父位、继兵权,可是她却能准许霍长君无限期地离开这里。 至于回到天幕,是否还能被他们掌控,又是否还会回来,谁能预料呢? 霍长君穿着那身盔甲走在皇宫的小路上,她没有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而是避开人去了还在修葺的长春宫。请来的工匠还在干活,霍长君就远远地看着,当日一场大火烧尽,如今已经重建了大半。 有宫人瞧见了她的身影,匆匆跑过来请安,可霍长君却只摇了摇头,让他们继续干活,她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 阳光一点一点地偏斜,洒落在她身上显得温和沉静,而非绝望与悲伤。砖石敲打的声音有节律地在耳边“咚咚”的响起,她静默地看着,任由时间流逝,此刻她居然无比的心安,大概是知道自己要离开了吧。 这里是自己留下的痕迹最多的地方,宫门前那棵香樟树在火海中被烧得枝叶枯死,早没了过往的威严茂盛。 霍长君无意识地眨了眨眼睛,脑海中的回忆还停留在她入主中宫的那天,那时她满心好奇与欢喜,还带着一丝丝的忧虑,要是自己做不好这个皇后可怎么办才好啊? 后来她很认真很努力地做好着这一切,她一直以为自己与谢行之是琴瑟和鸣的一对夫妻,便是彼此都有缺点也算是互相包容和理解。 直到苏怜月的出现打破了她的幻想,然后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样,伤害、阴谋、算计与真相一个个接踵而来,她根本就承受不住,最后落到这般田地。 发过疯、发过狂、死过心也自残过,然后到了今天,她终于可以离开了。 她像是在无声中与这一切道别,她把长春宫的一切都印在自己脑海里,然后又统统删去。 她想,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她应该不会愿意再重来一遍了。 她会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了的。 天光渐暗,宫人们依照原来的模样修建着长春宫,而霍长君转身,踏着月光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回到寿康宫偏殿的时候,连雀连莺和李德让都站在了外头,气氛紧张。 连雀匆匆忙忙地走上来,焦急道:“娘娘,您去哪儿了!” 霍长君并未答话,只是越过李德让的时候,说了一声,“从前我送出去的长风剑,能不能还给我?”吃相虽是有些难看,可她要上战场了,她想带着自己最后一点留恋的东西离开。 这……李德让迟疑了一瞬,娘娘如何知道长风剑是在陛下手中? 可他却并未直接拒绝,而是道:“奴才会尽力想办法的。” 霍长君点了点头,然后进了房间。 房间里灯光未亮,一片漆黑。 霍长君还未坐下喝口茶水,便听他质问道:“你去哪儿了?”声音冰冷又充满了控制欲。 霍长君沉默。 以谢行之的本事有什么查不到的,不过是又想找个借口来她这里发泄情绪罢了。 那她听着就是。 谢行之见她不答,更是生气了,她敢违逆自己的想法,一个人跑到朝堂上去,还拿着太后的懿旨压他,下了朝又玩消失,真是好手段啊! 谢行之立刻起身,便是在黑夜里也能精准地找到霍长君的位置,他把那张早就捏皱得不像话的懿旨砸在霍长君脸上,霍长君的脸微微偏了一下,脸颊上有些微的刺痛。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拿太后压我!霍长君!你以为逼着我让你领兵你就能像从前一样任性嚣张了!我告诉你,我能给你兵权也能让你一无所有,你最好给我放聪明些!” 她眼睫微垂,在黑夜里看着那张懿旨,她不是在压谢行之,而是为自己求一条活路。 可是,这些都没有必要解释给谢行之听了。 她想如果她死了,就不写遗书了。 因为这世界上没有她怀念留恋的人,她不需要多此一举。 她沉默着,并不想回应谢行之的脾气。 她的情绪精力有限,无力应付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 她冷冰冰道:“三日后,便要出征了。臣还有东西要收拾,就不留陛下了。” 她已不再自称“臣妾”,潜意识里霍长君就已经将二人的夫妻身份彻底分隔,从今往后,她便如谢行之从前所言,谨记“君是君臣是臣”这个道理,再不逾矩半分。 她的语气里一丝感情都不带,黑夜里,漆黑的瞳孔透亮清明,谢行之竟感到了一丝的不适和不安。 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然后转身避开霍长君的目光,假装没听见她的话,沉声道:“不过,朕既然答应了,便不会食言。” 他忍不住冷嗤一声,“你以为我跟你一样不知轻重?” 霍长君冷眼看着他自说自话地表演,只觉得他吵闹。 可转念一想,霍长君也并非是为了私心才请战,谢行之便放软了些态度,道:“如今燕北情势危急,边关之战,除却领兵谋略,最大的问题便是兵刃上,不过你放心,楚家的铁矿已经在开采了。你去了天幕城之后,只需坚持三个月,明年开春,朕保证,新的兵刃一定会送到天幕城。” 他转身觑了一眼霍长君的表情,道,“你放心,粮食兵力一个都不会短你的,撑过这三个月,待到开春兵器到来,西北经过寒冬又正是缺粮之际,燕国一定会比我们更着急。到时候趁乱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这一战便胜了。” 他说的并没有错,只是落在霍长君耳朵里,却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谁不知道等新的兵器到了便有机会和燕军一战呢?便是她死去的父亲也在等着兵器到来。 可是,兵器到了吗? 没有希望不被支持的等待只会让人感到绝望。 一如他不信任自己,自己也不会再相信他了。 这一仗,她早已做好最坏的准备了。 他说了那么多,等着霍长君感恩戴德,可她却还是一言不发,毫不领情,谢行之有些挂不住面子,冷道:“是你自己要请战的,死了可别怪我。” 他像是一只跳脚的刺猬,既矛盾又伤人,处处扎人却又觉得自己处处被扎,霍长君却像是看一个跳梁小丑一样看着他,什么话都没说。 谢行之见她毫无反应,猛然也察觉到了自己今日的反常,他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唇瓣,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维持住自己以往的冷漠与高傲。 “你好自为之。” 成景四年九月二十三日,天清气爽。 霍家军的旗帜在风中飘扬摇曳,猎猎作响。 边关危急,大汉重整军队,镇北大将军霍长君领兵出发,万众百姓寄予厚望。 临行前的祭天仪式上,太后和各宫嫔妃都出现了。谁也没想到,久居深宫十数年的霍长君又回到了战场上去。 可如今她一身旧日盔甲,英勇十足,挺直着脊背跪立在先祖面前,同时拜别帝王。 谢行之看着她面容英气,忍不住想起了她刚来时的样子,一身战甲无畏无惧,鲜活明亮。 他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可霍长君却先一步起身,不留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然后面容沉静道:“谢主隆恩。” 谢行之收回了手,大厅广众之下,也不好发作,只是将她要的那柄长风剑递给了她。 霍长君接过长风剑,神色温柔几许,旋即又恢复以往的冷傲。 他望着霍长君道:“你,要平安归来。”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带着所有的士兵统统平安归来。” 霍长君没有回应他,在他幽暗深邃的眸光中转身,一道响亮的号召声传来。 “出发!” 顿时,战鼓震声响,号角阵长鸣,军队犹如游龙蜿蜒而出,离开盛京。 此去天幕,不破楼兰终不还。 作者有话要说:  “不破楼兰终不还”——引用。 42、保重 霍长君带着队伍在从盛京行至西北天幕, 足足走了有大半个月,眼前是两条小道,一条往北, 一条朝西。 从繁华的皇城到荒凉苍茫的大漠,金黄的落日将阳光洒落在她身上时, 仿佛笼罩了一层光影, 她感受到了久违的熟悉和自由。 林晨绍拿着烙饼走过来的时候,轻笑一声,“你是多久没见过太阳了?这么高兴?”眼神里带着打趣。 霍长君迎着阳光回头, 冲他嫣然一笑,林晨绍愣怔了一瞬,只见她接过烙饼, 慨叹道:“我真的很久没见过这样又大又圆的太阳了。” 霍长君对着夕阳吃烙饼, 饼又硬又干,可她的心却松快了不少,皇城里的太阳是看起来柔和却毒辣的, 而这里的太阳却是直接又热烈的。 大漠的天空看起来格外的高, 遥遥望去,夕阳像是一块红色的烙饼挂在了天上, 仿佛被烤焦了。 林晨绍看着这样的霍长君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算起来他和霍长君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 都是母亲早逝,和自己的老父亲相依为命, 活得比狗都糙。 但偏偏小时候他与霍长君是最不对头的,他比霍长君小一岁,年幼的时候发育又慢, 军营里尚武,那时候霍长君最是嚣张任性的年纪,才不喜欢和他这样的小豆芽菜一起玩,每天都是在外面疯跑,和别人打架斗殴,还总是被老将军责罚。 这种时候他便是看笑话的最好时机,她又如何能容忍自己被责罚的时候,邻居家的儿子特地来看戏,久而久之,两个人就更不对头了。 不过,林晨绍也不喜欢她,她是军营里的小霸王,谁能惹得起她?更何况还有一个赵成洲天天在她身旁出馊主意,净会欺负人,他才不喜欢跟他们来往呢。 但谁又能想到,小时候不对头的两个人,现在能坐在一起吃烙饼?他确实也恨霍长君,可她身上毕竟流着老将军的血脉,真要恨也恨不起来,到底害死老将军的是燕人,想为老将军报仇就该把那群燕狗从大汉的疆土上赶出去! 林晨绍撤下腰间的酒袋喝了口酒,然后递给霍长君,意思道:“黄沙酿,喝口?” 霍长君眼神艳羡了一下,却还是摇了摇头,“不喝了。” 这些年,每回喝酒不是和谢行之吵架就是在吵架的路上,就没有过过安宁的日子。喝酒真是误事,她不想再不清醒地过日子了。 她如今最需要的便是清醒的大脑。 她咽下干巴巴的烙饼,然后望着长河落日,分析道:“莫川大峡谷落败后,禄军山趁机攻占了魁首山,周边的小城池早已被横占,最近的北幕城虽然还在我们手中,但只怕留守的将领也守不了多久了。” 燕国提出的北境三城便是以天幕为首的西幕,北幕三城。此三城边界相近,不过间隔短短的一两公里便可互通,屹立在西北大漠之上多年,是大汉对燕国进攻的最有力屏障。 若是给了燕国,只怕往后燕军若是再打大汉的主意,便真的是长驱直入了。 林山河身体不好,旧伤复发,留在了盛京城中,如此对林晨绍也算是没了后顾之忧。 他便道:“我愿领兵前去北幕城支援。” 霍长君笑了一下,“你,不行。” “为什么?”林晨绍激动得直接站了起来,不服气道,“霍长君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年纪比我大,官职比我大,你就能自大自负了!你在盛京的这些年消息闭塞,对边关什么都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更何况你的武功有没有荒废还不知道呢,我可是勤勤恳恳练了十几年,别以为你还像以前一样随随便便就能打赢我!” 霍长君见他这么激动,扯着他的衣摆让他稍安勿躁坐下来,林晨绍气得嘴都撅起来了,霍长君如今什么都小,就是度量大。后宫里的那些阴私磨平了她所有的棱角,她如今也能学着去宽慰别人了。 她道:“我不是不让你去,而是你还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 林晨绍半信半疑地坐下来,“真的?” 霍长君点头,她望着落日,淡道:“此次大汉与燕国开战,必然是不死不休。禄军山这人性子最是傲气,比父亲还要强势几分。如今,北境三城是攻下大汉的最关键的一环,若是赢,此后便是燕国的天下,若是输,大汉还有苟延残喘的机会。” 林晨绍听着她说这些,沉默了。 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些,边境危急,他们紧赶慢赶也还是抵不住路上听见一座又一座的小城池被燕国拿下的消息,难民越来越多,流离失所,赤地千里。 他们一路行来,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也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便是早日赶到边境,能为百姓争取一刻是一刻,所以明知打不赢燕军,明知没有足够锋利的兵刃,也须得扑身上前,用胸膛用鲜血谱写一曲悲壮的哀歌。 他道:“你想我做什么?” 她是主将,将执棋,兵为子,他们有共同的理想和信仰,他甘做她的棋子。 霍长君微微一笑,道:“你我兵分两路,我要你去西幕城。” “你去北幕?”林晨绍疑问道。 霍长君点头,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沙尘,看着天边落日最后一丝余晖,道:“是。” “那天幕城呢?”林晨绍追问道。 霍长君道:“还是你的,你在西幕城露脸之后,便悄然带着援兵赶往天幕,在那里,你会遇到禄军山。”她笃定至极。 “你便这么笃定?” “因为他比我父亲还要强势蛮横。” 为将者,有时候蛮横专权了些是正常的,可是禄军山此人,霍长君对他的印象极为时刻,自幼时他与父亲作战,每每深夜苦思冥想之时,父亲总是会慨叹,聪明反被聪明误啊,太骄傲自满是要吃亏的。 他这样的人最是喜欢狠狠地打人脸,尤其是自己多年来斡旋的对手的脸。 北境三城北幕居北最弱,天幕居中最强,西幕为西其二。若是从燕军攻城考量,必是从北幕突破是最好的选择,燕军之前也是这样做的。 莫川大战为燕军打下了攻城的好基础,如今北幕岌岌可危,但一城破,其余城池形成的壁垒便也破了,为了不那么快落败亡国,大汉必然会派兵增援保住北幕,如此定能再拖一些日子。 禄军山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必是早就料到了这样的局面,想来一开始便会双管齐下,北幕西幕同时派兵攻打,如今西幕只怕已是兵临城下,危机一触即发。 而她与林晨绍兵分两路,恰是为了应对这波攻城。可这之后,她便不准备继续按着禄军山的想法走了。 禄军山此人最是蛮横也最是强悍,以他老奸巨猾的性子,所谓的攻打北幕西幕,必然只会是一道幌子。虚晃一枪之后,援兵的实力却是真的大大分散了,留给天幕的援兵所剩无几,便是再强悍也是苦苦支撑了许久的沙城,想必里面的官兵百姓无粮无兵,定然支撑不久。 城堡从内部溃烂,他只需轻轻一推,便可获得这份沉甸甸的果实,到时候他一定不会放过攻打天幕城的这个好机会。 而更重要的是,即便所有的援兵放弃了其他两城只保天幕,禄军山也一定会从那里踏上汉朝的国土。 这个强势专横了一辈子,与父亲是宿敌,又被父亲打瘸了腿的男人,一定不会放过亲手摧毁父亲的大本营的机会的。便是再难,以他的自傲与强悍,定然也是觉得充满了挑战与兴奋。 霍长君道:“你去西幕,便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真的被他们耍得团团转,让他们放松警惕,而你悄然回到天幕给他们一击,如此足以拖延不少时间,谢行之说,待到明年开春便会有新的兵刃,想来会改造不少,到时候便有胜算了。” 她分明不相信谢行之的话,却还是用来安慰林晨绍,大抵是因为有希望的赴死比绝望的等死要更令人好受一点吧。 但愿,但愿谢行之还有一点良心,但愿林晨绍能等来救兵。 林晨绍听了她的分析竟是觉得没有什么错漏,可她从前分明都是只听老将军的吩咐,然后该怎么行事便怎么行事,还总是莽莽撞撞的,时常挨骂。 林晨绍忍不住抿了抿唇,出发之前,他还答应父亲好好辅助她,可她似乎根本不需要。 霍长君丝毫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间自己的思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根筋干到底的人了,她道出这些仿佛再自然不过,就好像曾受过无数次伤,吃了数不清的教训,才学会动脑子做事打仗。 可林晨绍还是有一个问题,“那为何是你去北幕,我去西幕?” 听起来他似乎比霍长君做的事情要更重要,成了大汉的底牌,关键时刻给禄军山一击。 可是,分明北幕城更加凶险。 即便禄军山喜欢从最坚硬处踏破大汉壁垒的快感,可要是北幕抵挡不住,还不等他攻打天幕就赢了,那才是真的不战而胜。 所以,霍长君才是那个要拖到大后期,天幕城初胜才能喘口气的人。 但凡她一个没撑住……只怕这一切就都功亏一篑了,到时候她可会比霍成山还被世人骂得惨,她便真的成了断送大汉江山,让所有大汉百姓沦为亡国奴的罪人。 永生永世都洗刷不掉。 她才是真的将最险峻的责任都扛在了自己身上。 霍长君许是料到了他在想什么,道:“我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父亲在哪里去世的,我便想在哪里替他讨回这个公道。” 这场战争,所有人都可以败,唯有她不可以。 林晨绍还有多说,她却拍了拍他的肩膀,“保重。”然后转身一挥手,就见她的队伍已经站起来了。 天色暗淡,她带着队伍的背影一点点地消失在夜色里,分明很坚毅,可落在他眼里却是道别。 她把希望留给了自己,而她根本就没准备活着回来。 43、北幕城 人活着总得有点意义和价值。 以前她十直很听话, 就算皇宫里的日子再不好过,就算再讨厌再恨谢行之,她也还是践行着自己的诺言, 守护着他。 可是浑浑噩噩的那段日子里,她体内的灵魂都撕裂了, 她的精神崩溃, 她无法自洽,她想不到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这十切会走到这十步? 请战出征的那天, 她在半道上遇见了廖贵人。 那个从前倨傲张扬的女子,如今也换上了青灰色的服饰,学会了低调做人。 她站在官道前, 眼眸深深, 开口问:“恨吗?” 她在这深宫里,将霍长君的处境看得最分明。十个最被忌惮、最被伤害的女人,最后却承担起了最重的担子。她实在无法想象在这个国朝、这个帝王给她带来如此深刻的仇恨与伤害之后, 她如何还能保持这份纯真, 如何还能做到心无芥蒂的保护这个国家。 至少她做不到。 霍长君冷眼看着她,神色平静又淡漠, 久久不言, 然后轻道了十声“恨”。 廖允贤并未有任何表情。 可下十瞬,她越过廖允贤的时候, 在她身旁淡道:“可我已经没有家了,不能再没有国。” 她跨步离开, 只留下廖允贤十个人在早风中沉默。 她问恨吗? 恨啊,怎么会不恨呢,可是恨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怨恨着谢行之, 怨恨着皇宫,怨恨着盛京,怨恨着这里的十切。 可她又极其懦弱,这些年的大义也好,礼法也罢,将她的灵魂束缚压抑,她下不去手,她杀不了谢行之,也不能杀谢行之。 她的恨与所有的情感交织在十起,她的恨伤害不到任何人,只是逼疯了自己。 直到父亲的遗书到来,她才意识到,她所谓的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保护谢行之也好,死守着皇后之位不放也罢,这十切的十切她都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国家,是为了实现父亲十生的夙愿,也是为了践行她自己的信仰。 她喜欢这个国家,这里生她养她,这里的山水大漠是她最熟悉最热爱的,她从这里长大,她的骨子里就带着这里的风情与热烈。 纵然这个王朝待她不好,辜负了她。可这里的江山河川、大漠风沙不曾辜负她。 她依旧是天幕的儿女,今日她要守护她的家。 霍长君抵达北幕城的时候,战火才刚刚停止,烽烟未散,尸横遍野,寸草不生。 北幕的兵将早就所剩无几,个个都面无人色,血迹斑斑,他们互相搀扶着依靠在城墙之上,包扎治伤,整个精神状态都是麻木的。 他们像是万千个霍成山,在不断地支撑着坚持着,就像是靠着死亡前的最后十口气吊着命,明明身体已经残破不堪,可是精神依旧永存。 霍长君的眼眶泛红,她的故土,她的家园正在被敌国侵略,可她在做什么?她在耽溺于情爱,她在为了谢行之要死要活,甚至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有人眼尖瞧见霍长君来了,见她身上着的是老将军的旧服饰,顿时有些不敢确认,“你是……长君?” 霍长君看见那个脸上十道长长的刀疤的男子,眼眶湿润,“刘叔,是我。” 刘叔是跟了霍成山好些年的副将,小时候还抱过霍长君呢,和霍家关系密切,后来被派到北幕城做主将,这么些年,见面的机会自然也就少了。 但当年霍长君出嫁的时候,他可是特地从北幕赶过来送嫁的。 “真的是你!”刘叔激动得抓住霍长君的手臂,他道,“要不是你穿着老将军的衣服,拿着长风剑,我还真的认不出了呢,真是有你父亲的风采啊。” 他也红了眼,忍不住道:“是我对不住你,没能护住老将军。” “刘叔……”两人在城墙边痛哭流涕。 可还不等二人再有更多的叙旧,燕军又是十道震天响的炮火声轰翻了摇摇欲坠的城墙。 作者有话要说:  熬不住了,确实忙,抱歉。我明天补上。 44、只为求生 北幕城战火连天, 霍长君等人只能苦守。可偏偏这回的燕军不仅仅有更好的利刃,连炮火的射程都比从前更远几分,耳边炮火雷鸣, 声声入耳,响彻云霄。 刘将军来不及与霍长君多说, 在护下她之后立马组织人反攻。 躲过一波波炮火之后, 便是冷兵器的厮杀。 天边的晚霞映射着,苍茫的大地上一片橙红。耳边只有刀剑厮杀、血肉横飞的声音,霍长君的人加入其中, 长风剑气势如虹,舞动起来凌厉刚硬,这样的过往是她最熟悉最习惯的生活。 刀剑上舔血才是她本该有的生活。 鲜血流遍大地, 尸体堆积如山, 霍长君脸上溅了鲜红的血迹,早已分不清敌军我军的鲜血,只是那血滚烫温热得让人呼吸都带着疼痛的感觉。 夕阳西下, 鲜血印染, 北幕的城墙残缺不堪却迟迟未被攻破,那一道道奋力杀敌的身影在城墙上屹立坚—挺, 这是每一个战士们用鲜血建筑的长城。 这上面的每一道划痕都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这上面每一滴鲜血都是一道新鲜的伤痕,没有例外, 只有更沉重更让人不敢相信的悲惨战事。 这一场战争直到所有人都精疲力尽,天边夕阳彻底落下之后, 燕军才退去。 夕阳落下后,明月还暗淡无光,夜色茫茫, 瞧不清人的身影。 战士们渐渐将烽火点上,火光明亮。 刘将军撑着缺了口的残剑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倚靠着墙壁缓缓坐下,他疲累了一天,身上小伤无数,加诸在一起实在是有些熬不住了。 “将军!”旁边有士兵瞧见了他的异样,忙惊呼,并叫军医过来诊治。 霍长君见状,踢翻自己脚下的一具敌军尸体,然后赶忙跨步到刘叔身旁,焦急道:“刘叔,你没事吧。” 刘将军勉强摇摇头,摆手道:“无碍,就是老了,体力不支了。” 他脸上苍白,体力不济,瞧着就不像身体状况良好的样子。霍长君免不得担忧,却听他先转移话题道,“你没事吧?” 霍长君摇摇头,手一摸,脸上的血都是别人的,她倒是没受什么大伤。 “那便好。”刘将军笑道,“没想到,你离家多年,这身武艺倒是不曾落下。” 霍长君也笑了笑,“刘叔说笑了。” 她武艺退没退步,她自己还能不清楚,这十年便是不曾退步,也毫无精进。武功这种熟能生巧的技艺便如攀登,总在原地踏步便是最大的退步,而身在其中之人还浑然不觉,如此迟早有一天会被其他人迎头赶上。 军医给刘叔治病之后,便将人抬回了帐篷里。 霍长君便指挥着其他人打扫战场,收拾残局,她拿着长风剑四处走走,到处巡视了解这里,就像是父亲陪伴着她继续守护这片土地一样。 不远处走来一个身形略高的男子,长得便魁梧健壮,手臂上缠着绷带,他一开口便是带着其他地方口音的官话,“你就是那个、那个女娃娃?” 他盯着霍长君左瞧右瞧,上下打量了她之后,才不情不愿地确认道:“真是个女娃娃。” 霍长君挑了挑眉,对他的打量并未生气,道:“你是?” 瞧他的服饰至少也是个副将,想来应该是刘叔身边的亲信。 那男子一激动便拍了拍胸膛,谁知用的恰是自己受伤了的手,顿时脸部都疼得扭曲变形了,赶紧放下手,高声道:“我叫刘勇,是个副将,一直跟在干爹身边,哦,我干爹就是你方才叫叔的那个人,他叫我来带你转转,熟悉熟悉。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也可以叫我刘副将。” 霍长君点点头,瞧着是个憨厚老实的人,刘叔一生未娶,收个干儿子也合情合理。倒是她一来便赶上了战火,都没空了解这里的具体情况,还是刘叔考虑得周到。 “刘副将。”她爽快地喊了声。 刘勇忍不住嘿嘿笑了一下,然后开始跟在霍长君身后跟她一起巡视战后情况,顺便还讲解了北幕这些年的变化与发展。 虽然北幕城遭受了战火的侵袭,但那些残垣断壁中隐约间可见这些年军营里的设施武器和士兵们的食宿都有了不少的提升,尤其是城墙上如今又新修建了不少瞭望塔,比之从前望得更高更远。 刘勇和她边走边讲道:“他们之前说朝廷终于要派人带援兵来了,我听你的名字还以为是个男人,没想到是个女娃娃。” 他与刘将军一人守一门,一东一西,他守东门,霍长君从西边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霍长君,所以别人和他说是个女娃娃的时候他还不信呢。 “你个女娃儿,楞个跑到战场上来了吗?”他边和路过的士兵们打招呼边问,“还是个大将军,以后都要听你的指挥咯?” 他有些不情愿,一个好好的女娃儿跑到战场上来干啥子?还是个大将军,不会胡来吧?要命哦。 霍长君边走边看着那些就地休息的伤兵们,并未回答。她离开这里太久了,十一年的时间足够很多人很多事发生变化了,便是十地支都快走了个轮回了,如今有不认识她的人也正常,更何况是刘叔新收的干儿子。 见她不回答,刘勇扁了扁嘴,不满意,嘀咕道:“女娃儿楞个不爽快。” 他这样浑厚的声音便是霍长君想不听到都难,转头道:“你今年多大,什么时候认了刘叔做干爹的?” 听见问自己多大,刘勇一时还不好意思了一下,扭捏一瞬,“我今年十八了。” 十八? 霍长君看着他这比自己高了快两个脑袋的身高和粗壮的身材,还真是愣了一瞬,啊,这……真没看出来,她还以为至少和自己差不多呢,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刘勇急得土话都出来了,“额今年就是十八!” “好好好!你十八,我信的。” “哼!” 被他这样一弄,霍长君反倒觉得精神没那么紧张了,难怪不知道自己,竟是比自己还小了七岁,顿时觉得这大块头也是有趣得很。 她往城墙上走去,看见有士兵正在连夜修整被轰得支离破碎的城墙。 刘勇不乐意了,又问:“我都回答了你,你还没回答我呢。” 霍长君站在城墙上,往下俯视,广阔的大地鲜血未尽,冷月皎洁,晚风飒飒地吹在她身上,吹得她额间的碎发都飘了起来,她平静道:“为了回家。” 这里才是她的家。 而盛京城的那一切只是一场做了十年的噩梦,梦醒了家没了,她要回家保护自己的家。 “回家?”刘勇满脑子疑问,回家就跑到战场上来找死哦? 他道:“我晓得你爹是霍老将军,你现在也是大将军,但是你不要以为战场上是好耍的,你个女娃娃都嫁人了还回来,真是不晓得享福。还有你不要以为你爹厉害我就会听你的咯,你要是讲得没有道理,我会告诉干爹的哦!” 霍长君:“……” 他神情严肃,一脸认真,叫霍长君都不好反驳。 她拍了拍冰冷的城墙,然后道:“我带来的粮食都分发下去了吗?” 刘勇被她突然转移话题搞得一愣,却还是乖乖点头,但又嫌弃道:“楞个不多带点儿哦?这么一点不够用!” 霍长君:…… “我知道了,后续的粮食还在运输途中,我会想办法的。” 刘勇“哦”了一声,眼底却还是透着担忧。 霍长君叹道:“你先去忙吧,我一个人站一会儿。” 刘勇皱眉,军营里还好多事,那他就不客气了,“我走了。” 霍长君看着他离开,然后手一撑就坐在了城墙上,月色之下,光色浅淡,她神色静默平和。 离开了盛京,她确实觉得自由了不少,后事也一应处理妥当,连雀连莺留在了寿康宫里,想来有太后照拂,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可是心底不知为何依旧空落落的,没了父亲,她如今就像是无根浮萍,每每停下来都会觉得无边孤寂,自己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吹着晚风,望着远方,从前并未觉得自己如此孤独,如今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无处落脚,无家可归。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该落在何处才算是归处。 耳边突然想起一道猛烈的撞击声,一回头,只见刘勇像是狗趴一样跌倒在台阶上,霍长君都惊得眉毛竖起来了。 刘勇尴尬地爬起身,忍着痛拍了拍灰尘,道:“干爹叫你。” “知道了。”霍长君从城墙上跳下来,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路,忍俊不禁。 “楞个笑就笑嘛,不要藏着掖着了。”刘勇不高兴道。 闻言,霍长君便毫不客气地放声大笑。 她想,刘叔认他做干儿子,肯定也是看中了他这搞笑的能力,能给他到晚年生活带来不少欢乐吧? 刘勇羞得拖着腿越走越快,几步便回到了主账里。 刘将军已经包扎好了,他见到这一前一后进来的两个人,尤其是面色各异,一怒一喜,不由得问:“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霍长君摇摇头,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刘将军憨厚可人,实在有趣。” 刘将军见状,拍了拍他的手臂,道:“这小子是有些憨,但是一身力气大得很,几年前我在乞丐堆里捡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为了抢个馒头,干翻了一群人呢。”语气颇为骄傲。 霍长君也笑道:“所以刘叔就将他收入麾下了?” 刘将军也笑了,道:“是啊,这样好的苗子我怎能放过,就认了他做干儿子,这几年在战场上也没给我丢人。” 他语气里炫耀着自己孩子的模样,让霍长君神情恍惚了一瞬,好像从前她父亲在外人面前也是这样夸自己的,自己的孩子总是好的,哪怕有不好,在外人面前也总会忍不住暗戳戳地炫耀,忍不住让全天下都知道他的好。 霍长君微笑着,又听刘叔道:“我寻你来便是想商量御敌对策的,眼下北幕城的情况,阿勇已经跟你介绍了吧?” 霍长君点点头,正色道:“如今北幕势弱,燕军必然不会轻易放弃攻打此处,势必会穷追猛打,撕下一个口子,以此作为攻打大汉的缺口。” 刘将军面容严肃地点头,叹了口气,“是啊,我还听说,燕军在北幕的兵力还在增多,短时间内北幕的压力怕是难以缓和了。” 霍长君也面露难色,道:“我带来的粮草尚且够支撑全军半个月,只是,后续的粮草怕是没那么快。” 为了早日赶到边关,她与林晨绍轻装上阵并未带太多粮草,眼下也只是解了燃眉之急。 后续的大批粮草谢行之已经在各地征集了,他答应了一月一运,应该会做到,霍长君蹙眉,她如今对他总是莫名的不信任。撇开那些担忧不管,所以北幕至少会有半个月的空档期。 刘叔也面容冷厉,残忍道:“早先的预备粮为了应急已经拿出来使用了,加上这些至多够撑上十天,今年又逢大旱,北境三城粮食都有所短缺,便是拿现钱购买,百姓手中一时也没有多余的粮食。” 霍长君薄唇紧抿,早便猜到了边关粮食短缺,并未想到已经缺到了这个地步。 一旦他们进入缺粮期,战士们饿得头眼发昏,根本无法生存,更遑论上战场打仗了。 敌军可不会怜悯他们境况悲惨,炮火只会更加猛烈地落下,燕军更是欢呼雀跃,他们的目的就快要达成了。 霍长君捏紧了拳头,沉默不言。 还是刘勇悄声道:“干爹,我可以少吃两碗。” 闻言,霍长君更觉得心酸,她抿了抿唇,然后开口道:“我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 霍长君低语了两声,刘勇瞪大了眼睛,刘叔下意识反驳道:“不行!” “刘叔,我不是在胡闹。”霍长君哑声道:“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若我赢不仅是解了粮食之危,更可以助我在军中立威。” 这里到底不是十年前的军营了,物是人非,从前的兵将不知有多少死在了战场上,如今一批批新兵进来,不认识她甚至不认可她这个空降的镇北大将军的人多的是。 刘勇尚且是因着刘叔才勉强愿意听她的,其他人可未必就那么听话了。更何况她还是个女人,便是有父亲的荫蔽,她也无法轻易让他们心服口服。 若她输……死她一个,活那么多也值了。 “可是……” “刘叔,我既然来了总要做些什么。他们都是要上战场的战士,没道理跟我一场,连顿饱饭都还吃不上。” 霍长君笃定道,“来之前我已经打听过了,攻打北幕的主将正是禄军山的儿子禄元多,当年他被我砍去了半只耳朵,对我恨之入骨,想来我若是下战书单挑,他便是为了报这半耳之仇也一定会答应。” 旁人他或许不屑一顾,可是丢了的半只耳朵一定不会允许他漠视霍长君的战帖。 “可……你这怎么可能赢!” 禄元多早已不是当年的禄元多,他如今主管一方兵将,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黄毛小儿。 更何况他这些年一直征战沙场,比之霍长君不论是实战经验还是武艺都要更高一筹,更何况还有兵刃之利。此战胜算不大,或者说极小。 霍长君却淡然道:“我这一战不为求胜,只为求生。若我能活着回来那是最好,若不能那便是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刘叔,余下的便交给你了。” 只要有粮,解了眼前的困境,北幕便能扛过去,等到了明年开春,有了新的兵刃就有救了。 而她担忧的倒不是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她更担心的是谢行之会不会遵守诺言。 谢行之,这也是你的国家,你可千万不要再骗我。 霍长君在心底祈祷,她如今不再信任他却又只能寄希望于他,不得不依赖他的援兵与利刃,受他掣肘,何其可悲。 今日之战她也瞧见了,燕军的兵刃确实比之他们更加锋利刚硬,两两搏击,往往是他们的人手中的兵刃先被砍断,然后再被燕军活活砍死,死状惨烈。 她想,就信你这一次,最后一次,求你了,你可千万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她可以死,她也早就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可是这万千战士们不能死,他们不能啊。 她能做到的就这么多了。 如果等到明年开春,还没有新的兵刃入手,不能与燕军抗衡,那么北境三城迟早会被燕军一点一点蚕食掉。 她无法想象那种看着自己的国土被侵蚀的感觉,她也不敢想成了亡国奴过的会是什么日子。 或许她也看不到那一天了。 谢行之,求你了,你可千万别犯浑了,所有人都等着你救命呢。 45、等你来取 盛京皇城。 御书房里, 谢行之拧眉,“粮食凑够了没有?” 李德让跪地,紧张道:“在凑了, 只是江南的富庶之家皆不愿平白出粮,国库里的钱用于造新的兵刃, 已经捉襟见肘了, 户部说一时间拿不出现银。恐怕……恐怕……只能强行征粮,又或者……”赊账…… 一国之君借钱打仗,传出去都丢人。 谢行之握紧了拳头, 可他也没办法。这便是他从辉文帝手上接管的朝堂,这十几年的运作还算好些,国库里至少还能拿得出一批银钱, 早几年便是这些都拿不出。 外人只说朝廷富庶却小气, 每每武将要粮要钱之时,朝廷都推三阻四,却不知国库根本就拿不出! 谢行之一把把桌上的奏折全都推倒在地, 胸膛剧烈起伏, 每次他推行税制改革,便有一堆人阻止。谁不知道这群披着人皮的家伙儿背后到底干了多少贪赃枉法的事情! 红血丝瞬间爬满他的眼睛, 他要兵权要实权!他要这些人再不敢对他的法令指手画脚, 推三阻四! 他直起身,冷道:“传令下去, 即日起,朕自愿削减衣食住行之物, 所节所省皆用于军资。” “陛下!” “我倒要看看他们捐还是不捐!不捐者斩,所有家产充公!” “是!” 北幕城的将领苦守城池,霍长君每日除却巡视之后便是在广场上操练兵器, 日练夜练,但凡有时间就在广场上挥舞枪剑,飘洒汗水。 众人瞧见了都觉得有些惊诧,忍不住多瞧了几眼,但将军的事也不是他们那些小士兵管得了的,便又都各干各的。 夜幕下,霍长君的银枪还在挥舞,她出手利落干脆,动作刚劲强势,银枪疾出,破空之声贴面而来。 这几日战事少了几许,刘勇还算有空,看着星河月色之下银枪舞动的霍长君,顿时忍不住上去过了几招。 霎时间,二人身影纠缠起来。 刘勇并未拿兵器,可他一双拳头力气却大得出奇,霍长君瞧见他的拳头迎面而来用银枪一挡,猛地后退好几步,枪虽未脱手,可虎口却震得发麻。 刘勇握拳,既得意又担忧道:“将军,你这样可不行啊。这些时日都是我在与禄元多周旋,他如今虽甚少亲自上战场,可我听闻他性情暴虐,常年猎杀狼虎等猎物,拳脚功夫恐不在我之下。” 霍长君面色肃穆,额间的汗如断了线的珠子,滴滴汇聚成河,禄元多如今也算是一方主将,名声在外,她如果连刘勇都打不过,只怕拖不了他多久。 她沉声道:“再来。” 双腿劲力横扫,卷起重重沙石。 霍长君握着银枪便从沙石尘土之中袭去。 这个世界总要给人希望活下去的,打不赢不重要,可她拖也要拖住禄元多。 沙石飞来,刘勇没忍住眨了下眼睛,被细沙迷了眼,他刚想朝着霍长君攻去,可这下根本睁不开眼,只迷迷糊糊看见霍长君的银枪越过沙石袭来,他便只好后退躲一步,然后借力握住银枪,霍长君转手一松,借力打力,银枪直接反弹到了刘勇身上,打得他措手不及,差点弹到在地上。 他往后猛退了几步才站稳身子,然后扔了银枪,半睁着眼,眼眶通红道:“你这也太无赖了吧?比我这个当过乞丐的还无赖!” 霍长君挑眉,微笑道:“无赖不无赖不重要,达到目的最重要。” 刘勇不屑地朝她冷哼了一声,“难怪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霍长君白他一眼,“快去洗洗你的眼睛吧。” 刘勇扁了扁嘴,委屈巴巴地洗眼睛去了,洗了眼睛又颠颠儿地回来,然后严肃道:“只剩三天的粮食了。你真的要去吗?” 霍长君擦着自己的枪头,她本不是最擅长使枪,可枪是父亲最顺手的武器,既是为了给父亲报仇,那使枪便必不可少了。 “不能再想别的办法吗?”刘勇明明看起来像是个大块头,可是蹲在霍长君身旁却像是一个要被抛弃的委屈的小狗狗,尤其是衬着他那双被沙子弄红了的眼睛,就更像了。 “干爹虽然不说,可我知道他很难过的。”他低着头,也很难过,他只有干爹一个亲人,干爹难过他就难过。 “喂,要不我替你去吧?”刘勇抬头道。 霍长君停下擦银枪的手,然后把脏抹布顺手甩在了刘勇的脸上,叹口气道:“有这个时间不去想想人都安排好了没?就这么笃定我会出事?我还没给我爹上坟呢,放心吧,我不会恋战的,不会死的。” “可是……” “可是,可是,你刚刚不是输给我了?你上就能比我好?” “那不是你耍赖吗?”刘勇不服,“就算我输给你了,可我是个男人比你抗揍啊,就你这小身板,能被禄元多揍几拳?” “那你不能动作快点让我少挨点揍?婆婆妈妈的,你以为禄元多会和你动手?”霍长君嫌弃道,她往身后抬了抬下巴,“刘叔叫你干活了。” “哪儿?”刘勇一回头,只见空荡荡的夜晚,烽火摇晃,根本就没有人,再一回头,霍长君已经拿着银枪会帐篷里了。 刘勇瘪嘴,“臭脾气。也就干爹喜欢你。” 回到帐篷里的霍长君看着长风剑,沉默以对。 她不想和禄元多恋战,可禄元多却是真的会要她的命的。 那么…… 她打来清水将长风剑的剑身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长夜低语,“爹,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缺粮的第一天,众人靠着一点点剩余的米汤度日,霍长君派人将战帖送去了燕军的营帐。 缺粮的第二天,军营里有人饿晕了,一问原来很久没吃好过饭了。霍长君命人杀了仅剩的几批战马熬汤,一人喝了一碗,燕军回信了,禄元多同意了。 缺粮的第三天,军营里开始有人泄气想投降了。霍长君命人将在沙漠里挖的草根熬成了汤,苦涩难以入咽。而她握着银枪立在了北幕城前,坐在唯一一匹瘦得不成形的战马之上。 已是十月中旬,大漠的秋冬冷得快。 霍长君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横刀立马于此。 寒风凛冽,刮在她身上,身上的衣裳都被吹得鼓起来了,裹挟着黄沙,逼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禄元多就坐在她对面,一身狼毛显得格外魁梧,留着一脸的大胡子,让她都一时难以辨认还是不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人了。 他左耳被长发厚厚地盖住,右耳挂着一个大耳环,霍长君抿唇应该是他。 禄元多高高地坐在战车之后,看见霍长君就一个人,不由得冷嗤一声,“不自量力。” 一听声音,霍长君立刻确定这个人就是她的“故人”。她打量着他,十几年不见,当初和她差不多高的小屁孩,现在比她壮硕多了,只是还是一样的讨厌。 他朗声道:“霍长君,果真是你。”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恨意。 霍长君扯了扯嘴角,声音顺着寒风送去,“怎么,十几年不见对我如此思念?” 想当年她也伶牙俐齿能把敌军将领气得自乱阵脚的人。 禄元多眯着眼睛,深陷的眼眸里刻着怨毒的目光,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左边的披发,然后冷道:“是啊,想你啊,时时刻刻都在想你死。” 霍长君挑眉,“那还真是感谢你惦记了。只可惜我活得好好的,你怕是不能如愿了。” 禄元多放下手,不屑地冷哼一声,然后凉笑道:“你以为还是从前?今时不同往日,激将法这点儿小伎俩爷早就看透了。” 他讽笑一声,“倒是你,你那个父亲前不久就是死在我手里呢,被我一刀差点砍成两截,怎么你还没来得及给你爹上坟吧?” 霍长君握着银枪的手“咯咯”作响,指骨泛白。 “啧,你这个女人也真是命苦,小时候你爹没本事让你上战场,后来听说你嫁人了,我还难过了一阵,毕竟没地儿找你报仇了,没想到你又回来了。”禄元多讥笑不已,“看来你丈夫也是个废物啊,自己没本事让女人出来送死。” “哦,想起来了,你丈夫好像是你们的皇帝吧?啧啧啧,那就更无能了,是不是啊?” 他微微偏头,仿佛在问身旁的侍从们。 那些个将领跟随了他多年,自然也是鬼精的,立马就高声回道:“是啊。”然后哄堂大笑开来。 霍长君冷眼看着他们嘲笑,脊背挺直,这样的笑话对她来说不痛不痒,最好是多骂几句多拖延些时间。 他笑得差不多了,然后把手支在膝盖上,眼眸半眯,刺道:“霍长君,你还不如现在就跪下朝我跪地磕几个头,然后再割了自己的两只耳朵,说不定啊,我会看在你诚心悔过的份上,饶你一命的。” 霍长君银枪紧握,她微微一笑,扬唇淡道:“我跪地磕头你便会放过我吗?” 闻言,禄元多哈哈大笑,“当然,割了你的耳朵挂在天狼旗上,我便原谅你,待我攻破北幕之时说不定我还能封你个侧妃当当。” 他们燕国人最喜欢夺人—妻室,更喜欢粗壮能干的女人。 一国之母给人做侧妃?羞辱人到这个份上,可偏偏霍长君依旧淡笑道:“好啊,那你走近些。” 她像是真的要投降,禄元多眼眸微眯,眸光深不可测。身旁的侍从想代替他受这三个响头却被禄元多的大刀拦住了,他说:“你先割了自己的耳朵我瞧瞧。” 霍长君也不气,她微笑着,手缓缓往下移去拿长剑,仿佛真的要割耳投降,时空静止,动作缓慢,众人屏住呼吸。 可下一瞬她转手就掏出长弓,拈弓搭箭,利箭飞驰而出“,砰”的一声响,直接射翻了战车的顶部,动作一气呵成。 “哼——” 禄元多拿着刀就飞身躲避开,身旁的人见状想帮忙,却被禄元多阻止了。 他狠厉道:“敬酒不吃吃罚酒,霍长君,那今日就拿你祭奠我缺失的半只耳朵。” 霍长君指了指自己的左耳,挑衅笑道:“等你来取。” 46、杀疯了 漠北苍穹, 天空格外的高。 刀枪相撞蹦出激烈的火花摩擦声,霍长君在与他交手无数个回合之后,被他抓住机会强行正面交锋了—波。 她咬着牙屈膝扛住了禄元多砸下来的大刀, 手中的银枪瑟瑟发颤,禄元多眼眸狠辣, 嗤笑道:“不自量力。” 然后猛地—用力, 霍长君的膝盖直接被压弯跪在了地上,尖锐的沙砾擦破衣服膈得膝盖生疼。 眼看那钢刀离自己越来越近,就要砍到肩上了, 霍长君死死地撑着银枪,然后“呸”了—口,冷笑道:“听说这回是你哥哥随你父亲攻打天幕城, 怎么, 在你父亲心中,你没有你哥哥重要?” 闻言,禄元多蹙眉, 如鹰隼—般的锐眼紧紧地盯着她, 寒声道:“霍长君,挑拨离间这—套对我没用。” 霍长君浑身肌肉都是紧绷的, 她勉强扯了扯嘴角, 道:“是吗?那你父亲要是真的扶持你哥哥做主帅,你也无所谓吗?” 鹰眼瞬间就凶狠阴鸷, 霍长君趁着他这—瞬间的失神,用力—举将逼得自己步步后退的钢刀—个后空翻踢开, 可还不等她实施就被禄元多的长刀—个硬招拍在腹部,直直地飞出去三四米远。 银枪脱手,霍长君腹部疼得发麻, 躺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喉间—股腥味传来,唇边溢出—口鲜红的血液。 刘叔就在城墙上看着,手指扶在墙壁上,直接掰碎了—块石头。 禄元多阴狠的眼眸透着狂暴,他持着厚重的大刀步步逼近,唇角带着恶意的笑,“早就说了,是你不自量力。” 他每走—步都能在沙地上踏出—个重重的脚印,霍长君疼得难以动弹,就看着他逼近,他道:“你还有脸提我哥哥?若不是你毁了我的耳朵,何时轮得到他得宠猖狂?” “霍长君,你该死!” 他举起大刀就要—挥而下,霍长君闭了闭眼,如果这就是她的结局,那也算是—个圆满的悲剧了,至少她死在了和父亲战亡的同—片土地。 “砰——”—道剧烈的撞击声传来,霍长君猛地睁开眼,只见—个大铁锤从远处飞来,恰是和禄元多的大刀相撞,禄元多猛地后退几步,霍长君见那锤子就要落下,赶忙—个打滚逃离了事发现场。 她勉强从地上爬起来,见那锤子就在自己刚刚躺着的地方砸出个大坑,顿时后怕了—瞬,还好她跑得快。 —回头只见刘勇手里还握着另—只大铁锤,气势汹汹地走来,他身上还沾着血迹,仿佛刚从战场上回来。 霍长君蹙了蹙眉,见他走到自己身边,拔出大铁锤与自己并肩作战,低道:“你怎么来了?” 刘勇不屑道:“早就说过了,你不经揍,还不信。” 霍长君:“……” “粮食的事情处理好了没?” 刘勇没说话,霍长君心里咯噔—下,却见身后的城墙大开,所有的战士们都出来了,连刘叔也不例外。 分明都饿得头晕眼花站不稳了,可此刻却—个个都精气神十足,就好像是回光返照—样。 那边,禄元多的大军也齐齐前进了几步,只听他笑道:“声东击西偷粮这种事情我也不是第—回遇见了,你当我为何答应与你单挑,不过是你拖我我也拖延你罢了。霍长君,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霍长君双目圆睁,身旁的刘勇痛苦道:“他们早就料到了咱们走投无路会对他们的粮食动手,去的时候便埋伏好了人,只有我—个人回来了。” 他神色略微麻木,霍长君浑身冰冷,脊背发凉,道:“都怪我……” 若不是她—意孤行,想出这个破法子就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可刘勇却是举起铁锤,狠狠地瞪着禄元多,道:“不怪你,都是他的错!从前他躲在幕后,我和他交不上手,今日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也这么扛揍!” “啊——” 刘勇举着大铁锤就冲了上去,禄元多和他交手,铁锤和大刀“砰砰”作响。 两军的士兵也都交手了,刀叉斧钺撞击的金属声在耳边疯狂响起。 霍长君站在人群之中,神色恍惚。 他们这是……在做最后的死战。 她眼眶通红,原来自己也不是可以力挽狂澜的天神,她也只是—个普通人。 “嘭”的—声响,—个小兵撞开霍长君身边偷袭的利剑,他大喊:“将军小心!” 将军啊……竟还有人认她做将军。 她这样—个不合格的将军,居然还有人认她。 霍长君从震惊中回神。 如果所有人都视死如归,如果所有人都愿意在死亡之前做出最后的反抗,哪怕无意义,哪怕改变不了大局,那她还有什么理由退缩呢? 她抽出腰间的长风剑,加入混战之中,再不知疼痛。 鲜血浸湿了剑身,鼻尖萦绕着血腥味。 她挥舞着长风剑杀光眼前的敌人,然后—步步前进到刘勇身边,与他—道对上禄元多。 鲜血染红了大漠黄沙,天边的白云仿佛也被印染了红色变得鲜艳无比。 她冷声道:“禄元多,我要你偿命!” 这—次的交锋,霍长君明显更加狠厉,剑招游刃有余。 长剑对上禄元多的重刀要吃亏,她便屡屡以轻盈的招式取胜,绝不拖延,剑锋割破禄元多—丝衣裳便退,见好就收,半天下来,禄元多的头发、狼毛居然被她划破得参差不齐,破烂不堪。 禄元多被她的躲闪战术激得发了怒,身后的侍从劝他离开也不愿意,举起大刀便是对准了霍长君—顿攻击。 她只能先躲闪,暂避锋芒。 可身旁的燕军也开始对霍长君进行围剿,霍长君以—人之力实难匹敌,被人圈住之后只能是奋力搏杀,能杀—个算—个。 天空中的彩霞印衬着地上的鲜血,霍长君都不记得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了,她只知道她的手脚都开始麻木酸痛,可是敌军却还是像源源不断的活水—样,砍都砍不完。 她的动作已经慢了下来,禄元多见状,抓住机会就要上前—刀捅死她。 可是,“噗呲”—声,重刀刺穿血肉的声音传来。 霍长君的手微微—顿,她缓缓回头,只见刘勇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背对着她,禄元多的刀刺穿了他的胸膛,而他两个铁锤只剩下—个,还是扁了下去没了威风的那个立在地上,支撑住他不倒,他唇边涌出—大口鲜血,染红了衣衫。 “刘勇……”霍长君呢喃了—声。 他浑身都没有—块好肉了,到处是伤,霍长君被燕军围困的时候是他拖住了禄元多。 她根本不敢碰他。 他才十八岁,他还是个半大孩子,他还有着大好年华。 那—瞬间,她脑海中关于刘勇的回忆化成了流光剪影,匆匆播放。 可禄元多却是狠狠地抽回了刀,刘勇“砰”地—声倒在了地上,惊起—地沙石。 “阿勇!”远处刘叔惊叫—声,下—瞬他也被利刃捅穿到底,眼睛死死地盯着刘勇倒地的方向,死不瞑目。 “啊——” 霍长君发了狂,眸色赤红,惊叫着握着长风剑飞扑过去,这—次再也顾不得躲避,顾不得扛不扛揍,她就像是不要命—样,只要长风剑能贴近禄元多就势必要在他身上割下来—块肉。 再不是什么权衡利弊,伤势多少,便是捱下禄元多—刀她也要再刺他—剑。她就像是发了怒的野狼,生存与否不再重要,能不能撕碎眼前的猎物才是最重要的。 禄元多被她这番猛烈的攻击也有—些吓到了,手中的刀竟是挡不住—柄残剑的攻击,他后退—步,准备逃离战场,不再以身犯险。 可霍长君却压根不给他这个机会,其他燕军攻击她,她根本不顾,长风剑永远死死地黏住禄元多,逼得禄元多难以逃脱不得不反抗。 刀剑相击,两两以对,霍长君猩红着双目,像是杀疯了的饿狼。 她身上的伤血腥味重得刺鼻,可霍长君却全然没有感觉,她—张嘴直接咬住了禄元多另—只耳朵。 “啊——”—道凄厉的惨叫声传来,霍长君直接把他右耳上的大耳环给咬了下来,他的右耳下半部分就那样生生撕裂,血肉模糊。 霍长君趁机—剑挥开他的刀,逼得他兵器脱手,然后又是—个回旋踢,直接把他的脑袋踢翻到血地里。 禄元多的脸从地上爬起来,沾染了无数和着血的沙石,他想逃,可是他的脖子仿佛被踹歪了—样,—动就浑身疼痛得发颤。 “救命!救我!” 有燕军想上前来救助,可霍长君—剑刺穿—人,宛若在世修罗。 她—步步靠近,犹如地狱使者勾魂,禄元多拖着僵硬的脖子害怕地往后蜷缩。 霍长君高举鲜红的长风剑,哑声道:“你去死吧!” “唔——” 禄元多歪曲着诡异的脖子瞪大了眼睛。 霍长君用力地捅穿他的尸体,直到长剑全部没入,甚至扎进了地里,—点儿生还的可能都不给他,她才松手。 高大的身躯难以再动弹。 霍长君浑身染血,便是站在那里就像是—尊堕魔的神佛。她嗜血杀人,无恶不作,谁也不能在她手上逃脱。 原本只是主将出来玩玩儿报个仇,讨个公道的,可谁也没想到,禄元多居然真的死在了这里。 顿时燕军的将士们都傻愣在了原地。 而霍长君像个血人—样站在战场上,身边是捅穿了的禄元多,她没了兵器,却没有—个人敢上前袭击她。 顿时大汉的将领像是得到了巨大的士气鼓舞—样。震天尖叫着,疯狂冲锋杀向燕军。 而霍长君……眼角模糊,全是血色。 在人潮中,“砰”的—声倒在了地上。 倒下前,她似乎看到了装备整齐的援兵…… 47、自请休弃 我欲成佛, 人人都逼我成魔。 霍长君醒来时,北幕已恢复了平静。谢行之亲自带着其余援兵和粮食来的。 陛下亲来慰问,加之前面斩杀了敌军主将, 打赢了胜仗,顿时北幕城的气势高涨, 人人都感觉这一回是真的有希望有底气, 可以扬眉吐气,赢回来了。 霍长君躺在半硬的铺满了皮毛的床榻上,缓缓睁开眼, 透亮的天光照耀进了帐篷里,她略微闭了闭眼,缓了缓, 然后再睁开。 床边便坐着谢行之, “你醒了。” 军医站在一旁,把过脉之后下意识说:“皇后、”他卡顿了一下,改口道:“将军无碍了, 余下的只需好生静养。” 谢行之点点头, 让他出去了。 帐篷里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最后还是谢行之先伸出手, 将她额间的碎发别到了耳后, 然后道:“这一仗你赢了。” 霍长君的眼珠子微微转了转,沉默无声。 谢行之目色一暗, 手指微顿,又道:“此次战亡的将士我都会追封, 你不必担心。” 战完的将士…… 刀剑捅穿了刘勇高大的身躯…… 全都是尸体和鲜血,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霍长君麻木的脑子动了一下, 顿时酸痛难耐,她抗拒那些回忆,不愿再记起过去,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谢行之眉头紧拧,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可见她一副拒绝交谈的模样又只好憋了回去。 “你好好歇着吧。”他掖了掖被角道。 修长的身影退出了帐篷,他撩开门帘的时候动作还微微一顿,回头看了几眼,可是霍长君闭着眼睛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等门帘放下,房间里彻底静了下来。 大风刮动着门帘摇曳的时候,霍长君才慢慢睁开眼。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沉默地看着头顶的帐篷,沉默地无声地看着。 她赢了。 禄元多死了。 刘勇死了。 刘叔也死了。 还有很多很多将士们都死了。 他们死前都没吃饱饭。 她食言了。 谢行之出了帐篷看着这黄沙弥漫的天空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样的地方,粗糙脏污,比不得盛京城繁华精致。 但他也不得不感慨,承认是这样的地方养出了一个和盛京女子完全不同的霍长君。 那日他亲自带兵压粮前来之时,所撞见的盛况至今记忆犹新。好在是他赶得快,但凡他再晚半日一天,他可能就再也见不到霍长君了。 思及此,他的指尖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他不敢深思是为何,只能是安慰自己,她到底是为了自己在战斗,为了自己以女子之身上前线战场,弄得浑身是伤,他多怜爱她几分也是正常的。 他稳住心神,压下那阵阵不安之后,才去巡察军营里的情况。 霍长君昏迷的这些日子,都是他在暂代主将之职,处理军务,他还提拔了几个自己看得过眼的副将,共同筹划。 如今朝中大事都由赵成洲看管着,暂时还算安稳。可他也不能久留,但他此次来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要带霍长君回去。 初时的目的已经达到,霍长君已经让整个霍家军甚至是边关所有的战士都燃起了希望和斗志,那她也没必要再待在这样的地方了。 尤其是她现在还浑身是伤,需要人照顾,留在这里除了拖累别人,也没有任何价值。 霍长君好些了的时候,可以自己爬起来坐着了。她身上的伤最重要的还是腰上那一击,有些伤及脏腑了,一弯腰便觉得隐隐的刺痛。好在是也能忍,其他地方的伤口已经在结疤了,看着瘆人,但也好,都在渐渐复原。 近来营中将士们确实高涨了,还接连抵御住了燕军的两次攻击,并乘胜追击吞并了对方一股不小的势力,由此,北幕城大军压境的压力小了不少。 只是,她也觉得奇怪,为何近来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军营中的战况,连送药的小兵都只是放下药就匆匆离去,仿佛很害怕和她说话一样。 她穿好衣服,忍着伤痛,一步一顿,缓慢地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将士们匆匆忙忙地准备着自己的活计,广场中心还有不少士兵在操练。 霍长君心底沉静如水,缓缓走近,有眼尖的副将瞧见她,赶忙上前恭敬道:“将军。” 霍长君点头,她认识眼前的人,是刘叔身边的一个百长,叫刘海,官职不大。 她声音有些嘶哑,“在操练?” 刘海挠了挠头,笑道:“是啊。”然后又关切道:“将军,你不多休息会儿吗?” 他们如今都是真心的信任和崇敬霍长君,原以为只是个接了父亲班的绣花枕头,没想到竟有几分血性。 霍长君扯了扯嘴角,道:“休累了。” 刘海点点头,“哦”了一声,然后有些手脚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 霍长君也不为难他,原是想就走开的,想起方才的郁闷,便道:“你知道何副将哪里去了吗?自我醒来他还不曾找我汇报过战况。” 闻言,刘海精亮的眼睛瞪大了,讶然道:“将军,你还不知道吗?” 霍长君蹙眉,“知道什么?” 刘海道:“何副将已经升为主将了呀,往后北幕城的战事就由他接管了,将军,没事的,你回到盛京好好养伤,我们也一样会感念你的恩德的。” 霍长君眉心拧得更紧了,“谁下的令?” “陛下呀。”刘海理所当然道,他还小声嘀咕了一句,“还顺带提拔了不少人做副将呢。”自己也赶上了,顿时心里美滋滋的。 霍长君眼眸一凉,这是什么意思?她才九死一生从战场上回来就要架空她吗? 谢行之就这么容不得她霍家人?连这个时候都要在算计她? 她冷了脸,话都没说,转身就要离开,恰是在扭头的一瞬就看见了谢行之。 他也学其他人换上了一身盔甲,战甲贴身,衬托得他修长得身材更加优越了。 其他人连忙跪地道:“参见陛下。” 霍长君就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跪,鹤立鸡群。 他一步步靠近,低道:“你怎么出来了?” 霍长君望着他,这么多年过去了,看见他的第一眼还是会忍不住被他那双清贵又带些忧郁不耐烦的眼眸所吸引,哪怕厌恶哪怕烦闷,她还是不得不承认,他的样貌真的很优越,至少在她仅有的见识里,他算得上首屈一指了。 她问:“这一次你又想做什么?彻底架空我?铲除霍家余孽?掌控霍家军?据为己有?” 她每多问一句,谢行之的剑眉就紧皱一分。 “谢行之,你是不是没有心?你眼里是不是永远都只有算计和心机?你是不是一天不利己一日不自私自利,你就活不下去?” 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那么多士兵的面斥责谢行之,顿时叫他脸色一下就难看起来,青黑如锅底。 他隐忍着怒气,冷道:“你在胡闹些什么?” “我胡闹?”霍长君冷笑一声,“是你在发疯?你在盛京疯完还不够还要在这里发病!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北幕城!是刚刚才从燕军手底下苟活下来的城池!这里的每一个人哪个不是九死一生才有资格站在这里!你呢!你一来便要架空我,换了主将,动摇士气,剥夺我拼杀了这么久才获得的成果!我在杀敌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在求粮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和禄元多战得奄奄一息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凭什么带我回盛京!你凭什么剥夺我的这一切!” 站在战场上的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恍惚间,她才记起自己曾经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她一身武艺再不是旁人嫌弃她粗俗不堪的理由,而是人人敬佩人人仰慕的大将军,大英雄!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活着的尊严,谢行之凭什么一声令下就夺去了她所有的一切! “我是天子!”他终是受不了霍长君到质问,重怒道。 谢行之眼眸微眯,浑身都压抑着怒气,身旁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 她便是这么想自己的。 “是帝王,还是你的丈夫。我有权决定你的任何事情。”他捏紧了拳头,隐怒道:“长君,戎装穿够了,该换下来了。你别任性。” 霍长君嗤笑一声,看着他就像是看着陌生人一样,从未如此疏离过。 她唇瓣轻启,决绝道:“臣妾自请休弃。” 从此大汉再无皇后霍长君,只有霍将军。 她的热泪当挥洒在这苍茫大地之上,而不是那阴沉的宫墙里。 他在人前竭力维持住自己最后一丝体面,唇角压抑,压低声音道:“你别不知好歹!” 战事危急,她一个伤兵留下来能有什么作用! 霍长君讽笑道:“丈夫?你算哪门子的丈夫?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反正你早就想休了我,废后诏书都有现成的,你又何必再假惺惺呢?谢行之,这个该死的后位就留给你玩弄那些世家权势去吧,我不要了。” 她转身,面对着所有的将士,高声道:“我,霍成山之女,霍氏长君,今日自请废后,再不担皇后之虚名。诸位见我,除将军以外,再无其他身份。” 她回头看向谢行之,眼眸冰冷透亮,寒声道:“从今以后,我和你再无任何瓜葛,你无权再决定我的事情。此生我以杀敌为己任,护国为己责,燕军不退,我便一日不离,直至战死沙场,鲜血流尽。” 这样的语言像极了发毒誓,她根本不给谢行之任何反悔的机会。 她就没想过回去,也不会回去。 谢行之也真的动怒了,眼底刻着怨恨的目光,恶毒道:“那你就死在这里!” 48、成全她 帝后不和早不是什么大秘密, 所以,广场上争吵一事并未掀起什么风浪。 早先霍老将军在的时候,霍家就屡次三番被朝廷针对, 陛下不待见霍家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只是这里是北幕城,是北境三城之一, 是霍家军的驻扎之地,是霍家的大本营, 那城墙上迎风飘扬的旗帜上还印刻着气势磅礴的“霍”字! 没有任何人将那日霍长君对待帝王大不敬的名声传出去, 几乎所有的士兵都不约而同地站在了霍长君这边, 何副将微微叹气, 大抵这便是陛下一直忌惮霍家的原因吧。 再好的利刃不听从自己的指挥又有什么价值呢? 而霍长君也无所畏惧了, 她回家了, 这里是她的故土,是她的家乡,她再不是孤立无援的异乡人, 也不需要再忍受谢行之那些乱七八糟的臭脾气!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如今的她充满了底气和任性,便是天子也别想再强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谢行之气得直接捏断了自己手上的扳指,带着人连夜就要离开北幕城。 身旁的燕七拦着他,出来之前, 李公公交代过, 若是陛下和娘娘又吵架了,叫他劝着陛下些。 燕七抿了抿唇, 一个向来只躲在幕后以杀人为生的暗卫, 此刻有些认真且为难地思考,自己到底该怎么开口劝诫,他回想起李公公劝陛下时的话术然后舔了舔唇, “陛下,娘娘也是一时失言……” “失言?她分明就是那么想的!反正我现在做什么在她眼里都是在算计她!那就算计好了!她想死就让她去死,最好是再死远点,别在我跟前碍眼!”谢行之口不择言道。 燕七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谢行之气得更是厉害,叫人收拾东西就要离开。 他气头上一意孤行,霍长君不给他台阶下,李德让又不在,根本没人敢拦也没人拦得住他。 当天晚上谢行之就带着人走了。 别说送人了,霍长君看都没去看一眼。 她就在自己的帐篷里,对着模糊的铜镜,高高束起长发,然后换上了一身冷硬的盔甲。 门口,有人低声道:“将军,陛下已经离开了。” 霍长君的指尖微顿,然后继续给自己收拾衣服,只是腹部时不时会有异样的疼痛感,但好在还能忍。 她收拾好一切之后,拿起了长风剑,然后转身走了出去,掀开门帘,霍长君便看见了何副将站在门口,身上捆着绳索,嘴里塞着棉花。 她走过去,凝眸看着他,然后取出他口中的棉花,不客气道:“我知道你是他的人。” 何副将眼睫微颤,不敢吭声。 霍长君也没再多说,一剑挥断了他身上的绳索,继续道:“好好守着这里。” 她还说了几句话,便翻身上马,带着一大批人马就离开了。 何副将看着她的背影,再看看手中的东西,唇瓣紧抿,久久不敢放松。 夜色含霜,马蹄疾驰,扬尘铺天盖地飞舞,霍长君带着人从北幕赶往了天幕城。 她杀了禄元多,替父报仇了,可是这还不够,还有禄军山父子,他们都得死。 她想,若是真的能够大获全胜守下天幕,她一定要去父亲的坟头上柱香,告诉他,天幕守住了,他的国没有亡,他值得所有人的敬仰。 霍长君赶往天幕城支援的时候,谢行之的车马队伍走了大半个晚上了还没出北幕城。 燕七骑着马跟着队伍后面保护谢行之,看着与自己并行的士兵,觉得这速度着实有些委屈了。 可偏偏马车里的那位还浑然不觉。 “吁——”燕七一拉马,眼见着就到城门口,要出城了,只见前面的马车又停下了。 这一路上停停走走如此都七八回了。 便是明月高悬,为他指路都挡不住他这么折腾不走的。 谢行之坐在马车里,面容烦躁得压制不住情绪。 他冷声问:“什么时辰了?” 随从立马回道:“子时三刻了。” 都子时了?谢行之捏着腰牌,烦躁得恨不得把周围的东西都拆了,他是戌时二刻走的,现在都两个时辰了,她若是骑匹好马,快马加鞭还不可能追不上!更何况,他走时那么大的阵仗,那个蠢女人更不可能没看见! “霍长君!”他咬牙启齿道。 他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马车侧后方傻愣愣地骑着马的燕七,气得放下了帘子又狠砸了一下车厢壁,这种时候就开始念着李德让的好,要是他在,自己一个眼神他便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而不是像燕七那个傻子一样立在那儿什么都不干!要不是为了安全着想,他才不会带燕七这个蠢货! 月色下,一辆马车横在夜路中间,猖狂得很。 大漠的夜风吹得呼呼作响,马车灯笼都跟着四处摇晃。 谢行之走也不是,回也不是。 恰是这时,远处传来马蹄疾驰声。 谢行之神色一缓,眼底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喜色,他飞快坐好,道:“还不赶紧走!” “是!” 这回马车又启动了,谢行之还催着速度,比方才可要快多了,身旁的士兵都小跑起来,燕七骑着马觉得很满意。 眼看就到城门口了,身后传来疾呼声,“停下!” “停下!” 谢行之冷嗤一声,当众斥责他?恶意揣测他?还来得这么晚,就这还好意思让他停下,门都没有。 “快走!”谢行之催促着。 可到底身后的人骑的是快马,马鞭一挥,快马匆匆而来,几步便越过了马车,横堵在谢行之的车架前。 身旁的侍卫立即警觉,亮出手中的兵刃,喝道:“何人如此大胆,敢拦主子的座驾!” 何副将从马上下来,扶了扶自己歪七扭八的帽子,跪地大喘气道:“陛下,卑职何树失礼了,实属有要事进言,还望陛下恕罪!” 谢行之听见是他的声音,掀开帘子,不快道:“怎么是你?霍长君呢?”他回头往身后看,夜色茫茫一片,街道上除了零星的几盏灯什么都没有,眸底划过一抹暗色。 何树低头,没敢回答,只是将自己怀中的东西,高高呈上。 谢行之接过那个东西,捏在手里,眼底掠过一抹弑杀之色。深邃的长眸幽然晦暗,他冷声道:“她让你来的?” 何树瑟瑟发抖,道:“将军的意思是还望陛下看在她赤诚一片的份上,饶她一回。” 谢行之冷笑一声,“连你也会糊弄我了,你觉得她会说这样的话吗?” 敢当众不给他面子让他下不来台,这下会说出这么客套官方的话? 何树一噎,然后咬了咬唇,心一横视死如归仿着霍长君的语气,道:“东西给他,他也不需要再算计了,少给我使绊子,不然我死了,他就等着做亡国之君吧。” 这话说得……便是何树不学霍长君的语气,脑海中也让人忍不住回想起她那副不客气又嫌弃的模样。 谢行之捏紧了手里的虎符和霍家军旗,她把这两样东西留下,分明就是告诉他,名与利她都不要,甚至他算计的东西她轻而易举就可以给他,可他要是再敢胡来,插手军中之事,那便是一损俱损,她死他亡国。 谢行之死死地掐着手里的东西,眼眸猩红,他承认他想要这两件东西,可是……他不让霍长君继续担任主将,并不完全因为此事。 他问身边的燕七,“她腹中的东西非得剖肠挖肚不可?” 燕七垂眸,“军医说若是取出来方可治本,若是不取……好生休养着,还能有三五年。” 谢行之扶着马车的手直接把车框都扣下一块木头。 “若是要取,最迟什么时候必须取出来?” “越早越好,迟则生变,最好是三个月内。” 谢行之红了眼,“让楚家加快造兵刃,一个月后我要看到新的兵刃送到天幕。” “是!” 她想赢,想靠自己赢,那他就成全她。 霍长君,你最好是三个月就给我回来。 不然……不然…… 而另一边,霍长君带着大队人马一路飞奔。 自古以来,兵贵神速。 她杀了禄元多,又守下了北幕城,眼下粮食问题又解决了,短时间内,北幕难以被攻下。 北幕危机已解,那剩下的便是人人觊觎的天幕城了。 眼下便是合力反攻的最好时机。 她早已预料到,在那里,她会遇上禄军山,那个和她父亲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这一次,她是冲着他的项上人头来的。 策马疾驰,腹部的疼痛越来越明显,面色也越来越苍白,可霍长君却仿若无事。 疾驰了一整夜,天光微明之时,他们才赶到天幕城。 而那里,战火刚歇。 林晨绍一脸青灰的靠坐在人群里,拿出腰间的水壶想喝口水,可是倒了好几下都没有,他“哐啷”一声扔掉水壶,想闭上眼睛,可眼前却像是出现了幻影一样。 “霍长君……”他唇瓣干得起皮,声音微弱。 霍长君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壶给他喂水。 他惊得爬起来,水呛到了嗓子眼里,咳了好几下才道:“真的是你!你赢了?!” 霍长君点点头,林晨绍听见这惊天的大喜事,惊得直接晕了过去。 他实在是太累了,禄军山那老不死的,竟是打车轮战,让他们白天黑夜都不得好眠,这几日熬下来,除去他最初的出现打了禄军山个措手不及,后面简直就是被他压着打,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他醒来的时候,霍长君喂他吃东西,听着着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也听霍长君说了很多。 到最后,他问了一句,“你想逼走他我明白,可你为何非要用这么偏激的手段?若是他当场便要赐死你,那你不是功亏一篑?”毕竟,他是帝王,如何能容忍别人这般落自己的面子。 霍长君只是笑了笑,“那更好,反正……”她摸着自己的腹部,反正也没多少日子了。早死了,还不用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血流成河的景象。 谢行之以为瞒她瞒得严实,却不知她昏迷的时候早就听见了军医的话。 49、剖腹取珠 回到天幕城, 这一切就好像是一场梦一样,一觉醒来又回到了原点。 霍长君掀开主帅的帐篷,看见熟悉的摆设眼底恍惚了一瞬。 她缓缓在椅子上坐下, 就像从前的父亲一样,端坐于此。眼前一瞬间似乎汇聚了无数的幻影, 是父亲在看地图,在与手下商量对策, 在打盹儿, 在……给她写信。 年少离家, 一别十数年, 老大归巢, 已物是人非。 不自觉的眼角有些湿润, 霍长君伸手抹了一下,指尖上晶莹的泪珠诉说着自己无尽的归思。从她离开盛京之后她就很少哭了,大抵是如今明白, 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哭了也无用,毫无意义。 “长君。”门帘突然被掀开,林晨绍带着军报前来,一抬头便见霍长君偏头抹着泪, 顿时愣在了原地。 他小声道:“要不, 我先出去?” 霍长君擦干泪,摇摇头, 然后正色道:“有什么事说吧。” 林晨绍顿了下, 还是走了进来,把手里的战报拿给霍长君看,道:“这是探子传来的消息, 近来燕军都在齐整兵力,预备强攻北幕城。”他抿了抿唇,道,“你杀了他儿子,他要杀了你为他报仇。” 霍长君捏着那张小纸条,冷嗤了一声,抬眸道:“烟雾—弹而已。” 林晨绍挑眉,与她心有灵犀道:“你也觉得禄军山根本不可能放弃攻打天幕城?” 霍长君往后一靠,倚靠在椅背上,自信道:“禄军山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只为了个弃子就放下攻打了一半的主城?功亏一篑,得不偿失的事情他是不会干的。” 她这副模样落在林晨绍眼底像极了自信又俏皮的精灵,他恍惚了一瞬,从前怎么没觉得霍长君这个小霸王还有这样可爱动人的一面。 林晨绍扬唇,“那我们就以不变应万变。” 霍长君摇了摇头,“还不够。”眼下只是北幕城赢了一小仗,寻回了士气同时缓解了天幕的压力,但禄军山也不是吃素的。 她道:“趁着禄军山放出这个烟雾—弹,我们也不能浪费了眼下的时机。他并不知晓我已带兵来了天幕,所以他佯装分散兵力攻打北幕,引我们出洞,那我们就可以将计就计。趁着这个机会,当真吃下他那部分兵力,一切如他所愿。” 她把桌上的砚台轻拿,恰恰就放在那张纸条上,话落之时伴随着砚台落下的清脆的声响,那一瞬间她浑身都充满了智慧的光芒,就好像她早已看透这一切,运筹帷幄,随时都能反击。 林晨绍轻笑,“好,那我便立即带人去燕军的必经之路上蹲守。” 霍长君点点头,“静候佳音。” 而她便会留在这里,等着禄军山以为这里是一座空城发动进攻之时,岿然而立,打他个措手不及,与林晨绍商议完对策之后,他便离开了。 走之前,他背对着霍长君道:“你也没有小时候那么讨厌。” 霍长君翻了个白眼,“你比小时候还讨厌。” 如此插科打诨两句,倒觉得心里松快不少,气氛都没那么紧张了。 “还有,老将军的墓和夫人埋在一起,你有空可以去看看。” 他放下门帘,只余下帘子轻微晃动的影子,霍长君怔了一瞬,不知道他这是原谅自己了,还是觉得再怨恨无意义。 只是,霍长君却没有这个胆量去看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夜深之时,她一个人在军营里走动。 明月当空,冷风吹在身上,竟觉得格外的寒冷,一眨眼已是深秋了。 边关的寒秋冷得很,温度也降得快,再过些日子到了冬天,寒潮来袭,又是一番难熬的日子。 冷风吹得人头皮发麻,霍长君眼眸微眯,腹部传来微痛感,她不动声色地捂着自己的腹部。 那日迷迷糊糊清醒的时候,听见军医说她腹中有珠,她一开始也以为是有孩子了,可后来才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与遭遇,不由得冷笑自嘲一声,自己这是在期待什么呢? 她其实多多少少也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年少离家十数年,父亲至死都没能见她一面,更别说看见她怀孕生子了,这样的天伦之乐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可是,她闭了闭眼,想着,也好,她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处境,没有孩子才是最好的。便是有了孩子也只会惹得谢行之生厌,到时候更是无尽的麻烦和痛苦,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她根本就玩不过谢行之,有了孩子能不能护它安稳都是个问题。 不过,好在,不是孩子。 霍长君揪紧了衣服。 那日,军医说:“将军腹中有珠,恐是瘕之症,应是常年气血空虚,邪毒入侵,心情郁结,体内又留存毒素,日久方才形成肿块。” 他还嘀咕了一句,“按理说将军该是早就有疼痛感的,竟是从未曾听她提起过,愚蠢啊,越是讳疾忌医病越严重,好在为时不晚。” 如此想来还得感谢禄元多那一击打中她腹部,不然他们也不会想到去检查这些。 谢行之垂眸,眼睫微微颤抖,他大抵是知道霍长君为何不说,或许是她自己也不曾在意过,又或许是她不想让人担忧,动摇军心,更可能是……她已不再相信任何人。 张太医为她请了这么多年的平安脉竟是半点都未发觉,谢行之捏紧了衣袖,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能治?”他抬眸冷声问。 老军医摸着自己的胡子,长叹一口气道:“这症状,老朽也见之甚少,若是佐以性温凉的汤药,恐能舒缓疼痛,只是治标不治本啊……” 他常年在军营里,见得多的都是跌打损伤一类的外伤,这一类症状实属不精通,只是略知一二。 他感慨了一声道:“曾听闻关公刮骨疗伤,若是这将军这病症也能剖腹取珠就好了……” 剖腹取珠是何等的天方夜谭,一旁的燕七都惊讶了。偏谢行之静默半响之后,望着霍长君的睡颜,笃定道:“那便剖腹取珠。” 老军医也就是随口一说,听他答应惊得汗都出来了,他又叹了口气,为难道:“这……也并非老朽轻易能胜任的,若是宫中太医出手,恐能多几分胜算。” 可是……谁都知道眼下的情景哪里有太医? 让宫中的太医赶来,一来一回不知道浪费多少时间。 除非把霍长君带回去。 谢行之沉默了一瞬,来之前他就想过要带霍长君回去,但他也只是想想,也不能逼她。 只是她不在宫里的时候,他才恍惚间警觉,宫里一时间为何那般冷清,夜深人静的时候连个吵架的人都没有。 可如今他非要带她回去不可了。 他自是知道,以霍长君的性子她是不会答应的,只能是先斩后奏。 他道:“朕会带她回去。” 北幕城已胜,粮食也到了,短时间内稳住局势不成问题,更何况兵刃在即,到时候一切准备就绪之时便是大反攻之时,霍长君已经做到了她该做的,剩下的交给别人也可以做好。 老军医点了点头,寻思着太医应该见多识广,将军该是有救了,如此倒也不担心了。只道:“那老朽就写下将军的病状交由你们带回去。” 夜色深沉,霍长君站在城墙之上,抛去那些无谓的烦恼,她望着苍茫的夜色,远处宽阔的大漠,明日这里又会有一场大战。 那会是她时隔多年再一次见到“故人”。 “禄军山,禄元胜,好久不见。” 50、睚眦必报 深秋, 天幕城的太阳猛烈又嚣张。 城墙上,燕军再次来袭的时候,霍家的军旗高高举起, 迎风飘扬。 炮火之声,声声连天。 烽烟四起, 遍布天幕。 眼看着燕军的士兵就要爬上城墙了。 霍长君从旗帜后走出来, 她站在那里,犹如天神, 一声令下便是油坛火把齐落,烈火熊熊燃烧,燕军爬城墙的士兵哀鸣不已。 再一挥手又是万箭齐发。 箭雨侵袭,尸骨如山。 眼看着燕军一批批前赴后继地为攻城而死,禄元胜终是察觉了不对, 叫人停下了攻城的步伐。 他眼眸微眯, 立马叫来了先锋官,斥道:“你方才说的消息到底准不准确?” 如此阵仗, 若是兵力分散,以天幕城如今的兵力根本不可能支撑那么久! 先锋官被他呵斥,也是委屈道:“那边传信, 他们确实是已经和林晨绍对上了啊……”那这人又是哪儿凭空冒出来的?又哪来这么多兵力? 禄元胜气得捏紧了手上的缰绳, 长眸死死地盯着那个站在旗帜之下的人, 这可是父亲好不容易交给他的大任务, 他绝不能就此落败。 他一伸手,身旁的人立马意会,将一把沉重的铁弓放在他手上。 宽阔的手掌握住弓,右手搭箭,横弓马上, 眼底只剩下那一个人,手一松利箭离弦,犹如脱缰野马破空而出,飞驰而去。 霍长君站在那里,眼眸映衬着那支箭破空而来的模样,杀气腾腾,扑面而来。 燕国居于漠北一带,是在马背上建起的国家,他们的人几乎所有人都会弓箭骑术,尤其是像禄元胜这种出生武将之家的人更是精通无比。他的箭分明自下而上飞来,却后劲十足,丝毫不见颓势。 霍长君凝神,脚一踢利箭在手,搭箭拉弦,“咻”的一声朝着那支箭飞速而去。 可她的力道分明弱了禄元胜不少,只是将将撞偏了那支冷箭,她一偏头,冷箭从耳边划过,带走了几缕碎发,空气中还弥漫着战火硝烟的味道。 禄元胜似乎也确定了城墙上的人,顿时扔下手中的箭,然后叫人喊话道:“霍长君,当真是你,你回来了。” 她一出手,那番动作和姿势,禄元胜便能确定身份。当年,他们父亲领兵交战的时候,他们也曾在战场上几次相遇。都是老熟人了,化成灰彼此都能认出来。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从北幕到了天幕城,还与林晨绍分开行事,引他们上钩,真是好计谋。 霍长君扯了扯嘴角,转手又是一箭射出,直中禄元胜身前的坐骑上。 烈马嘶鸣哀嚎一声,“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惊起一地沙尘,好在禄元胜反应迅捷,立马起飞一脚踹翻身旁的侍从,直接换上了别人的战马。 待他坐稳之后,回头看了一眼跟了自己多年的战马,然后眼眸深深地盯着霍长君,脸色难看不已。 霍长君微笑道:“禄元胜,我回来了,你送我一箭断了我的发,我便还你一箭杀你战马,礼尚往来,你我扯平了。” 传令兵将她的话传过去,禄元胜气得鼻尖抽搐,咬牙道:“睚眦必报。” 霍长君已在天幕,禄元胜也知晓自己中计了。 天幕城本就易守难攻,加之有重兵把守,强攻只会死伤惨重,一如眼前燕军的尸首累了半个城墙高,在熊熊燃烧的烈火里化为灰烬的样子。 他咬紧了牙,捏紧了拳头。 “霍长君,你也别太嚣张!有种你就出来打,不要躲在城里做缩头乌龟!” 霍长君嗤笑一声,天幕是座沙城,能屹立此间不倒靠的就是地势上的优势,易守难攻。 她出去和他们近战,然后被他们的兵刃压制蚕食,一点点落败,她在禄元胜的眼里便真的是蠢得连这点儿利弊都分析不出了吗? 她讽笑道:“不着急,会有那一天的,可你还不够格让我出城。” 霍家军已不是一败再败的颓军,她也不需要再亲自上阵冒险杀敌,除非……禄军山亲临。 霍长君压根不吃禄元胜激将法的这一套,偏头低语了几句,只见城墙之上弓箭拉满,燕军没有几个人再敢上前一步。 这一战,禄元胜不战而败,不得不败。 他手臂上的青筋暴起,却又拿霍长君没有办法。他们不出城,这仗对他们来说就只能是无谓的消耗。 他不甘心地喊话道:“霍长君,今日我虽落败,可你也休想好过,迟早我会送你下去见你父亲的。”眼底怨毒的光芒尽显。 她的出现也不过是拖延了一时片刻的时间罢了,大不了他们再围十天半个月,以兵器之利不断骚扰蚕食,天幕城迟早会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霍长君冷笑一声,厉声道:“你也莫急,我也会送你下去和你弟弟作伴的。” 霍长君把手里的弓箭扔给身边的人,今日这威风锐气也挫得差不多了,这城池之下的尸首堆积着,加之林晨绍那边,禄元胜回去必是交不了差。 她还道:“回去告诉你父亲,我霍家军旗一日不倒,他就休想踏入天幕城一步!他今日吞下的疆土,来日我定会让他血债血偿。你们父子三人就等着去地下团聚吧!” 霍家与禄家纠葛缠斗了数十年,从她父亲开始,再到她,这中间,战场上死的士兵都换了一批又一批了,可他们两家就像是大汉与燕国一样,结下的仇怨那是此生世仇,永世不可解。 她父亲死在了禄元多手里,禄元多死在了她手里,就像是一个轮回,不断地在两家横跳,而她一定要在有生之年,杀尽燕贼,收复河山,把他们全部都赶出大汉的土地! 作者有话要说:  好好吃饭,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 唉,明天多更吧。 51、我说回去 接连几战胜利让将士们恢复了士气, 天幕城也多了几分往日的生机。 深秋寒风也吹不散将士们心底的欢快和信心。 林晨绍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手捧头盔,一身灰尘, 脸上带着的笑都快亮瞎人的眼睛了。 霍长君在主帐里看着地图,再看着他春风得意地进来, 问道:“赢了?” 林晨绍扬眸一笑, “当然赢了!” 他这番欢喜过头,霍长君微微摇头,笑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了。” 他把头盔往桌子上一扔,然后一跃坐在桌子上,“打了胜仗我还不高兴, 那多无趣啊。” 林晨绍兴高采烈地说道:“你是没看见当时我在木河谷截下燕军时的场面,他们原只是想做个样子,然后杀你一个回马枪, 彻底包围天幕城。偏是撞上了我,在后头追赶,逼着他们不得不往北幕城走,然后将人赶进了木河谷,一网打尽。” 他笑得欢喜肆意, 眼底的笑根本止不住,已是很久没有撞见这样的大喜事了。 那一场堵截,他们虽有损伤,可比起过往那真是九牛一毛,更何况还劫杀了燕军一整支小队, 可谓是大挫其威风。 话到激动处,还拿着桌上的小旗挥舞比划,霍长君边听他分享边不动声色地接过他手里的旗帜, 放回原处。 林晨绍瘪了瘪嘴,“你如今是真的无趣。算了。” 他懒得和她计较,又道:“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同样的招数用一回还好,可是两回三回,燕军也并非吃素的,他们眼下也不过小赢了几场,到底还需稳重些,更何况,一入冬,这仗只会越来越难打,棉衣、取暖的柴火等等,需要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多,营中的军资未必禁得起这么消耗。 霍长君也沉默了一瞬,看着桌上的地图和小旗,淡道:“谢行之已经在想办法铸造新的兵刃了,若是快,初雪之前能送来,若是慢,可能要等到明年开春。眼下粮食上暂无忧患,先守着天幕城,待新的兵刃到手,便是你我的反攻之时。” 林晨绍也点点头,道:“守城咱们有经验,倒也不怕。只是,我瞧着禄军山恐怕不会再轻易允许咱们这么躲下去了。” 越是拖长战线,对攻方越是不利,禄军山行军多年,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他已接连在霍长君手中吃了两次亏,只怕接下来的战局没有那么简单。 霍长君自然也明白,她的出现虽是侥幸赢了两局,可是兵力上实实在在的差距却是难以忽视和弥补的。 禄军山围困天幕城,而她除却守城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又一次将希望寄托在了远在天边的朝堂上。 兜兜转转她最后竟是和父亲陷入了同样的困局。 霍长君不自觉地攒紧了拳头,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她朝着林晨绍低语了几句,林晨绍蹙了蹙眉,然后应道:“是。” 父亲已经战亡,用鲜血的教训告诉她,要将所有的资本握在自己手里。她不可能再轻易把自己和这些追随霍家军的战士们的身家性命交到别人手里。 谢行之的兵刃她要,若是没有,她也要守住这天幕城。 燕汉两国对峙已久,僵持不下,谁也奈何不得谁。 转眼时间便从指尖缝隙中溜走,已是深秋入了冬,天气一下就转凉了。 霍长君站在城墙之上,眸光流转,淡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帐篷绵延数里,一眼望去根本瞧不见尽头。 自她赢了禄元胜之后,燕军就直接驻扎在了城墙之下,烧火做饭,练兵攻城样样不落,简直是把天幕城的土地当自己家了,在这儿安营扎寨的。 但兵刃未到,她也不能冲动行事,只能暂且忍着。 忽然,霍长君鼻尖微蹙,眼底划过一抹暗色。 林晨绍注意到了她神色的不对劲,低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霍长君拧眉,伸手指着西北方向的帐篷,问:“你觉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林晨绍蹙眉,一眼看去还是黄沙地里凸起一个个的白包子,好像是少了几个,但也没稀疏太多,不大有人注意。 说不定是死的人多了,要用的帐篷就少了呢,他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可霍长君却很快叫来了守城的将领,问道:“你们今日和燕军交手,可有什么异常?” 守城的将领李根道:“似乎并无异常,他们还是攻城,只是近来好像很早就收兵了,不似之前非要双方死伤惨重才会收手。” “许是近来天暗得早,不便攻城?”李根还嘀咕了一句。 林晨绍觉得也不是不可能,他道:“可能是燕军觉得攻城不下,要放弃了?” 打了这么久,这一年到头的都没过过一个安生日子,可能是燕军也疲惫了吧?更何况,冬天还要来了,要是寒潮来袭指不定燕军要死伤多少人呢。 可霍长君却脑海中白光一闪,惊道:“糟了!” “什么糟了?”林晨绍听得莫名其妙的,难道就少了几个帐篷就能出什么大事? 霍长君却道:“立即召集一队兵马,随我赶往北幕城!” 顿时军营里飞速集合队伍,尘土飞扬。 “什么情况!” 霍长君一着急,林晨绍也跟着紧张,只见霍长君很快就回自己的住帐取了头盔和佩剑就要离开,而林晨绍跟在她身后,急道:“到底怎么了?” 霍长君一边给自己戴头盔,一边道:“你可听过减灶计?” 林晨绍也翻身上马,立马回道:“自是知道,史书记载马陵之战,齐国孙膑以减灶增兵之法引得庞涓误以为齐军损伤众多,在其以轻锐之兵逐至马陵之时,夹道伏击,故而获胜。” 霍长君道:“便是如此,这回咱们中计了!” 林晨绍还是没反应过来,道:“可他的灶台帐篷也没少啊……” 没少……林晨绍脑海中瞬间灵光一闪。 是啊,没少! 这怎么可能呢?每日攻城死伤那么多士兵,帐篷灶台却没怎么少过,若不是有援兵,那便是这其中早就做了假! 孙膑减灶以示弱,禄军山不增不减却以示强。 林晨绍惊道:“那些帐篷灶台竟是假的!” 所以,他们被燕军大部队围困这么久完全不敢出城一战,很可能早就上当了! 霍长君冷道:“我耍禄军山一回,这回禄军山也蒙我一次。” 若是燕军的主力军不在天幕城,那必是攻打北幕去了。 冷风在耳边呼啸,霍长君带着人越过黄沙丘野,北幕若破,那北境三城的结界就会被人打破。到时候……霍长君不敢再想,只能期盼何树还能再支撑住。 匆匆急行,冬日的太阳下山得早,不过行至半程就没了光亮。 月色下,寒风里,马蹄声声。 霍长君带着人穿越黄沙大漠,北幕距天幕只一日快马之程。 他们是在夜半之时赶到的。 霍长君一拉缰绳,停在了离北幕城不远处的一道山丘旁。 那时北幕的城池已经恢复了寂静,城墙上,火光微亮,飘摇的旗帜上隐约可以辨认一个“禄”字。 身后的人瞧见了,疾驰想要冲进去与敌军厮杀到地,却被霍长君一挥手,无声地拦住了。 她的手死死地捏着缰绳,手臂发颤,眼眶酸痛地看着燕军在清洗城池。 林晨绍也红了眼,“就迟了一步。” 如今他们已经占据城池,北境三城已塌陷一角,他们…… 那一瞬间,霍长君没有更痛恨过自己的愚笨,她为何就不能早一点想到战场之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相掺难辨,她为何就不能再聪明些!她为什么非要一直守着守着,坐以待毙!但凡她早一点出兵便可识破禄军山的假帐篷,北幕城也不会丢。 林晨绍按住她的肩膀,低道:“莫冲动,我们回去。” 就这些兵力,他们根本无法反攻北幕,只能是送死。 霍长君咬着牙,眸色冷厉,却别无他法。 她刚要下令回去,却看尽城墙上走出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 霍长君顿时睁大了眼眸,身后也有将士认出来了,低问:“那不是何副将吗?” “他……是叛变了吗?”说话的人顿了一下,“叛变”这个词何其严重,非确凿根本不敢乱用。 可,他们却眼睁睁地看着何树拱手低头,朝着一个燕人服饰的男子在行礼,男子一回头,正是禄元胜。 他伸手拍在了何树的肩膀上,笑得爽朗恣意。那笑声是心底里发出来的。而何树也跟着淡淡地笑了开来。 夜晚,月光皎洁,落在北幕的城墙之上。 寒风吹起的沙尘落在人眼睛里,疼得眼泪掉下来。 霍长君也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 他是谢行之的人。 她不知道是何树一个人叛变,还是…… 她都能感受到自己喉间充血,指甲被折断,她哑声道:“回去。” “将军!” 有士兵不愿意,何树那个畜生,竟能与杀了自己这么多同袍的人相谈甚欢,简直该死! 霍长君回头,眼底布满的红血丝和满脸的戾气让人望而生畏。 “我说,回去。” 那人不敢说话。 他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夜色下,狂风起,马蹄印被黄沙覆盖。 霍长君回到军营里,手臂撑着额头,靠在椅背上。 主帐里,只有她一个人,寂静得能听见心跳声。 良久,营帐的门帘被掀开,冬日的阳光撒进来,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像是一只躲在黑暗里的吸血鬼初见日光,不适得很。 她闭了闭眼,缓缓才睁开。 只见林晨绍,站在她眼前,浑身染血,他说:“长君,我们……被弃了。” 52、疯战神 霍长君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她怎么会呢, 怎么还会这么蠢。 她怎么会以为谢行之和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她怎么就会以为谢行之还会帮她呢。 她想起他临走前那句恶毒的话语,“那你就死在这里!” 原来不会有新的兵刃了。 原来他真的想她死在这里。 他是真的要她死。 “砰”的一声,手里唯一一块玛瑙玉佩被捏得粉碎。 那是他们成婚时, 交换的唯一的信物,彼此各一块。 玛瑙玉佩是聘礼, 上面一个刻着“行”字, 一个刻着“君”字,是她父亲所雕刻,以此为陪嫁。 林晨绍看着她这副模样也有些担忧,却又不得不低道:“长君,西幕也破了……” 昨夜从北幕城回来, 霍长君便让他折返去盛京探听消息,可是还不等他出城,他就发现燕军已经从北幕城发兵, 绕后包抄,将边防城池一众包围,如今除却天幕,边防线几乎全线崩溃。 而天幕,已是座孤城, 腹背受敌。 他归来之时便遇见了燕军,还是将士们掩护,才得以死里逃生。 可,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 逃难的百姓告诉他:“陛下已经答应割地求和了……” 割地求和,割的是哪里的地一目了然。 当日朝堂上说的北境三城, 如今两城沦陷,只剩下天幕这座孤岛了。 “长君,我们……” 这样的死守还有什么意义?他们豁出命来在守什么?他们苦苦困守, 苦苦支撑等来的是什么?等着朝廷来背刺他们吗? 他望着霍长君,第一回,他也生出了放弃投降的心理。他的国家和君主都放弃他了,他还有什么意义再坚持着,坚守着? 霍长君看着地面上的那一抹阳光。太刺眼了,刺眼得她泪眼模糊,心口刺痛。 她低道:“你出去,命全军集合。” 林晨绍咬牙,他不知道她会作何选择,可这一瞬间他想拉着霍长君和自己一起沉沦堕落,他想让她也放弃,想让她看看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有多恶心!他不值得!他不配! 带着粮食满口谎言的来,让人以为他是真的支持主战,可是苦等大半年的铁刃却至今未见,等来的却是他们被朝堂抛弃了! 他们被弃了!是弃子! 他们是谢行之向燕国求和献祭的牺牲品! 她抬眸,眸色冰冷透骨,仿佛要冻僵人的灵魂,“我说,出去,集合。” 林晨绍愣在了原地,捏紧了拳头,最后不得不出了帐篷。 他一走,霍长君就没忍住,吐出一口血来。 身前,桌上的鲜血还带着人体的温度,霍长君冷漠地将唇边的血擦掉,然后撑着桌子,缓缓站起身,身体虚弱无力,眼前一片漆黑。 霍长君冷静地站在原地,闭着眼,等待着脑海中的那片黑暗过去。 她知道谢行之突然变卦一定是有理由的。 他那么自私的人不可能一点好处没有就将北境三城拱手相让。 可是,再多的理由,再多的借口都掩饰不了一点,那就是…… “谢行之,你又弃了我。” 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谢行之,你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弃我。 不论是做妻子还是做臣子,你都在弃我! 哪怕我是为你为这个国家而战斗,可你却随时可以牺牲我。 牺牲我身后的所有人。 她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折断了的指甲露出鲜红的皮肉,钻心的疼。 她染了血的红唇轻启,像是带着鬼魅的妖娆,如同地狱烈火之花绽放。 “父亲,我要食言了。” 太子府里,红绸帐下,鸳鸯床前。 她说:“我会永远保护你的,直到生命尽头和信仰终结的时候。” 可是今天,他亲手打碎了她的信仰。 从前,哪怕他再自私,再阴毒,再狠辣,她总是再劝服自己,他是帝王,他也有苦衷和无奈。 可是今日一整个城池的百姓和将士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他放弃,被他背刺。 “谢、行、之。” 她咬牙切齿道,整个下巴都在抖。 “你、不、配。” 不论是丈夫还是帝王还是君主,你统统不配!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护着那个畜生了。 她绕过桌子,掀起门帘,那一瞬间冬天的寒风猛地灌进来,将桌上的粉末吹起,散落得到处都是,与地面化为一体,再也看不见,也无法再拼凑起来了。 出了主帐,冬日的寒风一吹,冷得人头盖骨都发凉。 霍长君站在众人身前,他们每一个都是追随了霍家军旗多年的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是每一个都曾上阵杀敌立过功的士兵。 可是,眼前的他们面色麻木,眼神冰冷而绝望,平静而悲伤,没有一丝生气。 他们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被遗弃的命运。 他们所保护,所拥护的君主遗弃了他们。 霍长君眼眶泛红,黑沉沉地眼眸看着这一群和她一样的弃子。 谢行之,你叫我如何能原谅你。 你一句话,一道旨意,便是那么多人的生死。 你叫我如何不恨你! 她体内蕴藏着可怕的沉寂,狂躁,压抑,仇恨和颤抖,纤长的睫毛在她的眼睑上打下一片沉重的阴影,她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她站上了高台之上,俯视着她的将士们,冷风灌进她的衣袖里,带着寒冬的恶意,让她冷得颤抖,可她依旧屹立于此,不惧不畏。 她张了张嘴,沉声道:“谢行之割北境三城给燕国求和。” 冷风把她的话每一句都尽职尽责地传到众人耳朵里。 “你们是北境三城的人自是也在其中。” “如今北幕破了,西幕也破了。只剩下天幕一座孤城了。”她掐着自己的手掌心,还在继续掐着,她红着眼眶道:“是我……对不住你们,没能守住这里,不能让你们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做这片土地的主人。” “其余两城皆破,便是你我再战,在别人看来天幕也是残兵败将负隅顽抗。若你们不愿再战,可以打开城门,自请投靠燕国,我,霍长君,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此言一出,冷风都静默了片刻。 沙场上所有的人左看看右觑觑,谁都知道此刻投降便不必再忧虑生死,若是混得好还能继续谋个差事当当,可是场上无人出声,无人说话。 林晨绍看着她那双被风沙扫红了的眼,也跟着红了眼眶。 可他到底是没开口。 霍长君咽了口口水,沉声道:“若你们不愿燕军踏入天幕城,长君以先父的名义起誓,愿带领诸位誓死守城,必要将燕贼赶出北境三城。国不救我我自救!诸位皆是自己的主人,为自己的生养之地而战!为自己的亲属家族而战!为自己而战!” 场上还是一片沉默,耳边只有北风呼啸的声音。 直到有一个老兵颤巍巍地开口了,“割地的弃民是亡国之民,是最没有尊严的子民。我们在场的诸位穿的都是兵服,我们在天幕城驻扎了一辈子,手上无数燕人的鲜血,同样,燕人手上也有无数我们亲族的鲜血,这样的身份投降,我们如何会有好下场。” 他说的话,每一句都落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尖上。 他道:“老将军曾教我们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可我们本就是没有生路的人,站着是死,跪着还是死,何不死得光荣点痛快点。将军,我愿意为了自己而战!” “为自己而战!” 一声起,百呼应。 顿时“为自己而战”的高歌之声响彻云霄。 霍长君站在高台之上,听见这震耳欲聋的回应声,泪眼模糊。 父亲,你看见了吗,你带出来的兵,没有一个是孬种。 她垂首屈膝,跪在了地上,朝着眼前这群视死如归的将士们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 “长君,必不辱命。” 长风里,黄沙下,尸骸累累。 北境边,天幕城,血雨漫天。 这一次,霍长君没有再隐忍,也没有再被动守城,她衡量了城内的境况之后,便开始主动出击。 天幕城既成了孤城,她便将队伍一分为二,围绕着天幕城进行疯狂地反击。 林晨绍掀开帘子进来的时候,只见霍长君又在给自己上药包扎,手臂上新伤加旧伤,已经没有几块好肉了,哪里像一个女孩子的身体,她分明是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着他父亲那条路上狂奔而去。 冷风从掀起的门帘缝隙中灌进来,吹得她浑身都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一回头,额角上疼出的豆大的汗粒跌落。 霍长君平静道:“关好门。” “哦。”林晨绍赶忙放下帘子,她虽入行伍,可到底是女子,他刚想开口避嫌,却听霍长君丝毫不见外道:“替我包扎吧。”手臂上的伤口,她一只手不太方便。 林晨绍愣在原地,静默了几秒,然后乖乖上前了。 他红着脸替霍长君包扎好手臂,只见她白色的衬衣早就瞧不清楚原样了。 林晨绍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可一抬眸,她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眼底还留着一片偌大的青黑,可见她这些日子的操劳。 从他们得知天幕城被弃到今天已经整整十七天了,可天幕却依旧未被攻打下来。甚至还隐隐有要打回去的意思。 这十七天,每一场战争都有她,她最先冲锋陷阵,最先杀在人群之前。她比任何人都更疯狂,更不要命。 手上的刀剑不知换到了第几把,身上的伤口结痂了又裂开,一次又一次,她拿自己当铁人用,她拿自己换众人平安。 她一个人像是千万个人,她在保护所有的天幕人。 林晨绍将她的衣服穿好,然后离去,掀开帘子之时又回头多看了一眼。 她不知道,如今外面,人人都称呼她为“疯战神”。 53、兵不厌诈 北风起, 百草折,沙丘连天只见黄日高悬。 天幕城从一座孤城渐渐战了出去,隐隐约约还有逆反之势, 可是,这瞧着大好的势头却丝毫没有让霍长君感到开心。 如今天幕城被围剿, 已经很难听见外面的消息了。寒冬已至, 燕军的攻城速度越来越快,间隙越来越短。 霍长君在帐篷里看着地图,披着外袍,手握成拳放至嘴边轻咳了一声,唇色苍白。 林晨绍掀开帘子进来时, 浑身都带着寒气,好在屋内烧着柴火,还算温暖。早先霍长君是不允许在自己帐篷里烧的, 柴火炭木本就不多,都分给了底下人,可漠北的冬天能冻得死人,不烧柴火取暖怎么行,还是他将自己的那一部分匀出来给她的。 他走到霍长君身边, 低道:“长君,数过了,剩下的将士还能站得起来的,走得动路的,全算上, 也不过三千五百人。” 闻言,霍长君止不住喉间的瘙痒,又轻掩唇瓣, 低咳了几声。 一个将军麾下只剩三千五百人,二燕军起码数万。这一对比,实在过于惨烈。 “长君!”林晨绍立马扶着她,慌道,“我还是叫军医来吧!” 霍长君轻捂唇瓣,轻道:“不要声张。” “可是……”林晨绍还要再多言语,霍长君却是直接转移话题道:“外面悬赏我的人头都什么价位了?”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他斥道。 霍长君勉强扯了扯嘴角,抬眸道:“没开玩笑,就想知道我这条贱命到底值多少钱。” 可林晨绍却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他放开扶着霍长君的手,隐怒道:“一千两一万两黄金!够了吗?” 霍长君摇了摇头,只正色道:“说实在的。” 林晨绍瘪嘴,然后不满道:“五千两黄金。” 霍长君蹙眉,认真道:“还可以再涨涨。” 林晨绍简直要被她气死,燕国居于大漠,金银素来珍贵,这价钱已然不低了。可她居然还有要拿自己的脑袋讨价还价的想法,真是不可理喻。 可霍长君却笑了,在他耳边密语两声,林晨绍的眼眸越瞪越亮,“你真的要这样?” 她挑眉,“当然。”然后又瞧了眼地图,问:“早先叫你做的事都做好了吗?” 林晨绍点点头,很久之前他与霍长君谈论起不可坐以待毙之时便准备好了这些,如今也是验收成果的时候了。 他低道:“都挖好了。” “那便好。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霍长君满意地点点头,她算了算日子,道:“还有几天,就要到年底了,最近多犒劳犒劳大家,伙食上别亏待了他们。” 林晨绍点头,正要出去准备,走了没几步,又忍不住回头道:“我们还能过完这个年吗?” 别人过年,有家有国有亲人。 他们……无家无国命别在裤腰带上。 霍长君冲他微微一笑,“好好吃饭,别胡思乱想。” 林晨绍沉默良久,然后也缓缓一笑,“那你好好养伤。” 霍长君轻嗯了一声,看着他出去,唇边的笑容立马落下,眸色冰冷,犹如这冬日的寒风。 她想,算算日子,差不多这几天就是最后的期限了吧。 禄军山绝不会允许把这场战争拖到明年的。 霍长君心底有了大概的估计,半夜的时候才处理完公务,便掀开了帘子出去走了走,一出门便看见天色灰暗着,太阳早已落下,却瞧不见多少月色星辰,让人的心情都一下子落了下来。 广场上有人在巡逻,还有人在操练,冬夜的风灌满他们的衣袖,冷得人呼吸泛痛。 营帐里伤兵众多,咳嗽声不断。 霍长君走进去慰问,听见众人唤将军,点点头,然后微微一笑,问道:“今晚的饭菜可还满意?” 士兵们纷纷喜笑颜开道:“满意满意,今晚菜里还有肉呢!” 众人纷纷感谢,可有人却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最后一顿吗?” 顿时气氛一下就僵了下来。 昏黄的油灯下,众人脸色各异,有哀伤的,有麻木的,还有绝望的,无畏的。 霍长君抿了抿唇,掐着自己的手,勉强道:“不是,这是给大家的嘉赏。” 众人的脸色都好转了几分。 霍长君再随意看了看,便离开了伤兵营,寒风都吹不散她心底的那股巨大的悲伤。 是她拉着他们在这里找死的,若不是她死战不降,或许或许他们已经在燕国过上了饭饱衣暖的安稳日子,她抬了抬头,望着天,让风吹干她酸涩的眼角。 父亲,我这么做,到底对吗? 没多久,霍长君病重的消息就传了出去。 成景四年腊月二十八,燕军集结了大批兵力围困天幕城,誓死要拿下这座孤城。 这一次大汉不是守城不出,而是主动迎战。 寒风凛冽中,两军对峙于天幕城前。 这一次,对面的车架上坐的不仅仅是禄元胜,还有那个在人们口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禄军山。 他一身兽皮,头发蓬松,额间带着发带,胸口挂着长长的骨饰,只是远远地瞧着根本看不出他腿上有伤。 尤其是一双鹰眼,炯炯有神,透出来的压迫感让人没有来的恐慌,压根不敢直视。 林晨绍的黑马居于最前,对面的禄元胜率先喊话,“怎么,不做缩头乌龟了?霍长君呢?叫她出来跟我们对峙。” 林晨绍举起手中的脑袋,高呼了一声,“她病死了。这仗我们不打了,投降了。这是霍长君的脑袋,算是我们投降的诚意。” 血淋淋的脑袋高高举起,对面也瞧不甚清楚,到底是真是假。 只是禄元胜也是惊了一瞬的,霍长君死了? “你们不是说,她的脑袋值七千两黄金吗?我把她的脑袋带来了,黄金我们也不要了,只求你们留我们一条性命。” 话说着,他还特意晃了晃手里的脑袋,鲜血滴落在地上,诡异的瘆人感让人头皮发麻,明明在场的人都是身经百战,见过不少尸骨的,可这一个孤零零的,被人晃悠着的脑袋着实有些接受不了。 禄元胜拧眉,难以辨认林晨绍说的话,他回眸看了眼自己的父亲,却见他依旧岿然不动,面色无波,只好道:“你休想骗我!霍长君带着你们打了那么久的仗怎么可能就死了!你们定是又想诓骗我!” 林晨绍叹了口气,道:“她与你交手多次,身上多少伤你难道还不清楚?着实是死了。” 禄元胜蹙眉,自己确实伤过霍长君好几次,而且,近来也听说,她身体确实熬不住了…… 林晨绍又道:“其实我们也不想打仗的,都怪她一意孤行。这不,她一死,我就割了她都脑袋带着我这群弟兄们投降了。” 他还驾着马往前走了几步,认真道:“你要是还不信,可以亲自过来验验,看看是不是她的脑袋。” 禄元胜眼眸微眯,见他当真如此坦然大方,允许他们检查不由得信了三分。若是霍长君真死了,那他们也就没什么战斗力了,这一仗说不定还能不战而胜,以一扫他过往的耻辱。 林晨绍见状,又加把火道:“你们那么多人,我不过几个残兵败将,谁占优势一目了然。更何况你是知道我的,在你手上都败过那么多回了,早就是你的手下败将。我今日只想讨一条生路而已。要是你还信不过,又或者担心这是我的陷阱,大可不必亲自前来,随便叫个人把脑袋拿过去就是。” 他把自己放得那样低,残兵败将对上精兵强将,又是多年手下败将,孰强孰弱一目了然,若是这般禄元胜都还没有胆量前来,恐怕在燕军眼里也难以服众。 禄元胜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父亲,只见他竟是点了点头,出声道:“杀了他回来。” 他眼底立马带上嗜血的欣喜,不错,是不是霍长君的脑袋不重要了,先斩首将看他们还有什么勇气和他们大燕的军队作战。 他驾着马,步步往前,林晨绍也步步向前,提溜着着一个脑袋,两个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至面对面。 禄元胜道:“把脑袋交给我!” 林晨绍轻道:“别急啊。” 他的手缓缓轻抬,突然“咻”的一声响,天空飞来一支铁箭,穿过了那只脑袋,还穿过了禄元胜的胸口。 顿时北风都停了。 禄元胜瞪大了眼睛,缓缓低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前胸的那个洞,然后“砰”的一声,跌落马下。 林晨绍把残破的脑袋扔在他身上,淡道:“她来了。” “来送你见阎王。” 霍长君从隐匿的队伍里走出来,手上的铁弓缓缓放下,箭弦还是热乎的。 “兵不厌诈。”她低语。 众人渐渐从方才的震惊中回神,林晨绍驾马飞速往回奔,身后跟着千军万马。 “啊——” 冲锋声响起,霍长君带领队伍接应他,眼尖燕军就要冲到天幕城底下了,却见大汉的士兵并未前进多少,而是站在原地跺脚。 下一瞬,燕军脚下的土地塌陷。 哀嚎声撞击声遍地不绝。 一波波的燕军根本来不及停下脚步,有人想拉缰绳,却被身后的战马冲下了巨坑里,眼看着就要把突然地陷的大坑填满了。 燕军终于停下了脚步,后背惊起一身冷汗。 林晨绍稍慢一步,差一点就落进了自己挖到坑里,好在是拉住了霍长君的□□,被她一带坐到了霍长君身后。 他看着跌落的坐骑,后怕道:“还好跑得快。” 又看着远处的禄军山都忍不住站了起来笑道:“他也有今天。” 寒风里,尸骨下,禄军山却不愿放弃。 他死死地盯着霍长君,又是一挥手,燕军再次进攻,这一次他们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攻下天幕城。 战鼓雷鸣声声响,风声飒飒满沙场。 这一次,霍长君的长风剑出鞘便再没有归期。 54、埋骨之战 那一场决战惊天地泣鬼神, 从天明到日落,不知厮杀了几个轮回。 烽火连天,黑烟密布, 难分敌我,只知战且再战。 燕军不断抽调兵力围攻, 直至看守北境三城的兵力都调遣过来了, 最后全部赴死。 山河泪,鬼神哭。 天幕城下,尸骨堆高如山,血流成河, 黄沙难再起, 北风难再吹。 直至最后一个人战死, 硝烟散尽之时已从旧历到新年。 然后, 冬日的初雪从天空中飘然落下,将一切覆盖,尸骸尽没于苍白雪下,霍家军旗在城墙的最高处摇曳俯瞰。 成景五年正月初一,汉燕交战。 燕军败,大汉胜,北境三城俱在,守城军霍家军全员战死,无一生还。 附近居民自发为守城军收尸。 摩擦多年的外患终于得到了解决, 战场初定,燕北平,霍将军战死的消息一并送入到宫中之时,谢行之的长剑刚从楚国公的胸前抽出来,鲜血一滴滴地落在了地上华贵的毯子上。 他从不碰兵器利刃这些东西, 可眼下他脸上溅染的几滴血居然让他有了一种诡异的妖冶感觉,就像是荼蘼之花灿烂绽放。 承乾殿里一片死一样的寂静,赵成洲也闭了闭眼,不敢言语。 谢行之手中的剑无力脱手,他缓缓抬头,冲着汇报消息的小太监又问了一句,“你再说一遍。” 小太监看着地上的浮尸瑟瑟发抖,颤声道:“回禀陛下,北境三城守住了,霍家军统统战死,无一生还。霍将军和林副将尸骨无存。” 明明急报上就是这样写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无一生还”这四个字,小太监说出口都觉得烫嘴。 殿外新年的钟声突然响起,今日是大年初一,是所有人大团圆的日子。 谢行之突然一脚踹翻楚国公的尸体,猩红着眼,怒道:“没有找到尸体,怎么就能判定人死了!怎么能!你们是做什么吃的!” “敢谎报军情,杀!给我杀!把他们统统都杀了!” 他一挥袖指着殿内的人暴虐道。 立时所有的人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哀求着饶命。 李德让都不敢上前劝说,也跟着跪着。 还是赵成洲还算是冷静,站在原地,声音也微颤道:“听闻……只余下一只断臂。”好好的一个人,死了之后,只剩下一条胳膊了。 他也攒紧了拳头,咽了口口水,道:“其余的都找不到了。”可能是踩成了泥泞,也可能是覆于黄沙之下,再无踪迹。 战了几天几夜,又逢大雪…… 哪怕赵成洲也不愿意相信,却也不得不承认生还的可能性极小,几近于无。 闻言,谢行之怔在了原地,他回头看着赵成洲,冷笑一声,然后扬唇道:“不可能。我没见到尸体,她就是没死。她不会死。” 他的语气执拗不已,阴森得让人心口发寒。 赵成洲抬眸,他第一次看见了自己这个冷血的表弟红了眼,眼泪从眼角滴落了下来。 谢行之面容肃冷,下令道:“去天幕。” 谢行之要去天幕,谁也拦不住。哪怕朝政刚稳,哪怕此时是新年,祭天大典还等着他举行,可他却第一次抛下了一切,驾着马赶去了天幕。 帝王亲赴战场,尸骸尚在,未曾落棺。 好在冬日气温低,尸身不曾腐烂。 谢行之看着那一具具的断肢残骸,本就因劳累过度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更是鲜红一片。 “陛下!” 赵成洲惊呼,只见谢行之竟是自己上手,一具具地翻看尸体。 他猩红着眼,双手在血地里扒扶,睁大眼势必要看清楚每一具尸体,“霍长君,你休想骗我。” 赵成洲无奈,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翻看。 可是,从天明到日落,整整三千多具尸体他都翻看了,不假于任何人之手。 “没有……”他眼角赤红道,他望着赵成洲,满身污泥与鲜血,眼底还带着一分侥幸和高兴,“没有她的尸体。” 可赵成洲却是闭了闭眼,自古战损之人多的是尸骨无存,再无踪迹,又如何能断定她还活着呢? 更何况…… 赵成洲让人将为数不多的残肢断臂抬上来,这些人的尸体已经难以拼凑完整了,有的只剩个脑袋,有的只剩条腿,还有的只剩条胳膊。 他掀开白布,偏过头不忍道:“她在这儿。” 谢行之就这样看着那一条断臂孤零零地躺在哪儿,除了一条手臂,什么都没有了。 他抽出一把剑,想将那条手臂砍断,“不是她!不是!”可他的剑却落不下去,因为破损的战甲暴露出了她胳膊上的疤痕。 尽管污泥染血遮盖得面目全非,可他却比任何人都更熟悉那道疤痕,也更清楚那道疤痕的由来,那年秋夜,太子府里,她手臂鲜血淋漓,说:“行之,我疼。” 剑脱手,谢行之就呆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条脏污不堪的断臂,他不接受,他不接受这就是霍长君的遗体,他体内的肆虐的戾气压制不住了。 他摇着头拒绝承认,道:“是她该死!是她该死!” “我给过她机会的,我说过要带她走了的,她自己不走,不关我的事,是她蠢!是她该死!” 他突然怒吼,然后扫视着周围的每一个人,最后将视线落在了赵成洲身上,呢喃道:“是她该死,对吗?”他的语气轻微,仿佛要求得一个肯定,可是没有人敢点这个头。 赵成洲看着他没说话。 谢行之也没说话,只是他自己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角的泪根本不听他的使唤。 他的眸光最终败下阵来,还是他自己先崩溃了…… 他缓缓蹲下身,把那半截断肢抱在自己怀里,“是你该死……” “霍长君……” “你不能弃我……” “霍长君……” “你肯定是在骗我……” “霍长君……” “霍长君……” 赵成洲第一次感知到,谢行之可能……真的喜欢上霍长君了。至少没有他表现得那么厌恶。 他紧紧地抱着那条胳膊,他怎么会知道离别时一句“那你就死在这儿”会一语成谶。 她不是战神吗?她不是很能打吗?她不是屡战屡胜吗?为什么会断胳膊少腿?为什么会死?她为什么不回来? 因那一战是死守天幕城,所以史官将那一战称为“守幕之战”。不过,民间因那场守城之战太过惨烈,又称其为“埋骨之战”。 埋骨之战后,燕军势力大伤,早先的优势一散而尽,大汉国盛民兴,又重建军队,军队势力也渐渐上来了。 这些年,大汉的日子也算是百姓安居乐业,和睦安宁。 三年后,天幕城边角下的一个无主小镇,禾木镇。 镇上一小酒馆,李记酒馆。 “木娘,洗一下这几个盘子。”一道尖利的男声使唤着。 木娘应了一声,“来了。” 她听着大厅里的说书先生又在讲“埋骨之战”的故事。 他言辞激动,抑扬顿挫,手舞足蹈,仿佛自己亲临现场,讲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 正是讲到那成景帝竟是夜奔千里,赶赴天幕城,势要寻回自己废后将军的尸骨时,周边的姑娘妇孺都听了几百遍了,还是会感动得哭得稀里哗啦的。每每这个时候,店里又赚了不少茶水钱。 唯有木娘应景地“哦吼”了一声,然后吃掉桌上的最后一块新鲜的桂花糕,胡乱地往衣服上擦了擦手。 旁边拼桌的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一抬眸见她这么淡定,还有心情吃糕点,不免控诉道:“你不觉得感人吗?他可是帝王,为了一个女人去翻尸体。” 木娘扯了扯嘴角,只皮笑肉不笑道:“嗯嗯,感人。”然后就起身去厨房洗盘子了。 那语气有多敷衍,谁能听不出来。 小姑娘还没发脾气呢,看见她另一边空荡荡的袖子,不由得自觉闭上了嘴巴。 55、一家三口 木娘在后厨里单手洗盘子, 好在她干活向来聪明利索,先是将碗都泡上,然后拿抹布一个个擦干净, 再放进干净的木盆里。 她的动作很熟练,也很迅速, 比起有两只手的人, 洗起来也不慢。 昏暗的厨房里,额角的汗落在池子里,木娘洗干净之后,就将碗拿出去, 恰是撞见采买张老二进来, 张老二立马接过她手里的盘子, 大呼“小心”, 然后低道:“他又叫你洗盘子了?” 木娘摇摇头,“没事,就几个盘子。” 张老二瘪瘪嘴,“你啊就是太老实,那明明是他的活儿,还总是堆给你干。等老板娘回来了,我一准儿告诉她。” 木娘笑道:“不必了。别让老板娘难做。”更何况,除了偷点懒让她多干点活,老李也没干什么, 偶尔还会脸不红心不跳地给她拿东西吃。 “唉,你这榆木疙瘩。”张老二叹口气,帮着她把干净的盘子放进碗柜里,外面突然传来一道粗哑的男声,“木娘。” 木娘一回头, 只见一个身形颀长,一身粗布衣不掩其俊朗的男子站在门口,手里还牵着一个小男孩,也模样乖巧可爱,张老二打趣道:“禾老弟,带着孩子来接木娘回家呢?” 禾郎脸微红点点头,张老二立马故作看不下去的模样,笑着催促道:“快回去吧快回去吧。” 木娘冲他微笑点头,“张哥,那我们就走了。” “诶,好。” 木娘冲着禾郎走去,牵过孩子的另一只手,然后一家三口手牵手回家,背影消失在门口,若是不细瞧,还难以发现那长相俊俏的男子腿脚不是很便利。 张老二叹了口气,这一家三口长得倒是都挺好,只可惜一个缺胳膊,一个瘸腿,还有一个孩子不缺胳膊不少腿却是个哑巴。 也真是命运多舛啊。 回家的路上,三个人走得很慢很慢,身影斜长,温馨和美。 木娘问:“都吃晚饭了吗?” 小孩摇摇头,禾郎笑道:“等你回家吃饭。” 木娘单手把小男孩抱起来,笑道:“我吃了桂花糕。” 禾郎瞬间道:“李老头又欺负你了?” 木娘在小酒馆里做洒扫,老板娘怜悯她手脚不便,便只让她看顾着小酒馆里些,别太脏就行,倒也不需要她真的拼命干活。 偏这个李老头每回偷懒不干活就叫木娘帮他,亏得他还有点良心,知道拿点东西讨好木娘。而且他和老板娘还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亲戚关系,叫老板娘也不好拿他怎么样。 木娘扬唇,眼眸含笑,不在意道:“就洗了几个盘子。” 她冲着小孩一笑,“我还给你们剩了两块,在怀里自己拿。” 小孩立马从她怀里掏出油纸包,一打开果真是桂花糕,顿时笑得眼睛都眯缝了。 木娘笑道:“快吃吧。” 小孩得了准儿,立马咬了一口,顿时唇齿留香。 禾郎见她单手抱着快十岁大的孩子,手不免酸痛,顿时道:“我抱孩子吧。” 木娘想了想,一只手确实不太方便,就把孩子交给他了,然后哄着孩子把糕点给他吃。 夕阳西下,身影悠长,街边小巷,禾郎深一脚浅一脚地带着一家三口回家了。 林晨绍觉得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了。 回到家的木娘等孩子睡觉之后看见厨房里温着的药,敛了敛眸,见禾郎也进了厨房,垂眸道:“辛苦了。” 林晨绍摇头,他能找到她已是大幸,做这些有什么可辛苦的呢,“翠娘说要趁热喝药效才好。” 木娘点点头,端起药,一仰头便都喝下,然后擦了擦嘴,道:“我回房休息了。” “好。” 他看着她回到小屋的西侧平房里,缓缓关上门,今夜便了了。 房间里除了一盏残烛,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霍长君背靠着房门,有些脱力地把自己的身体往床上一甩,然后看着蜿蜒的帷帐,眼眸失神。 一如所有人都猜到的那样,木娘便是霍长君,禾郎便是林晨绍,小孩是许淮川。 霍长君神色迷茫,他们是怎么在埋骨之战三年后组成的一家子,她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她也不是很想回忆那场战争,只是依稀记得那是新年的第一天,雪很大,身上很疼,疼得都麻木了,一片片的雪花落在她身上,盖住了她的眼睛,她最后还是没能去看父亲一眼,就彻底晕过去了。 她都以为那已经是自己最后的生命了,没想到还能有醒来的时刻。 再醒来已是半个月后了,她躺在翠娘的医馆里,断臂已经包扎好了,腹部插着的那把刀也取出来了,翠娘说:“顺手把你腹中的恶珠也取了,日后虽不能再有身孕,但命是保住了,好好休养再活个几十年不是问题。”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霍长君想开口,却一时间哑言,可翠娘确实个不在意的,道:“你不想说便不说吧,不过总得有个称呼,我们这儿叫禾木镇,你就叫木娘吧。” 后来她便在翠娘的医馆里休养,还顺手帮她干些活儿度日,只是每日看着那些病人来来往往,她心里有些承受不住,无可避免地就会想起伤兵营里的那群弟兄们,他们最后都死在了战场上。 翠娘似乎是瞧出了她的心思,知道引她想起旧事伤心了,便给她介绍了个活儿。 所以,她后来便在李记小酒馆干活了。 找到许淮川是个意外,她也没想到淳安长公主寻了这么久的人竟是在一个无主小镇里做流浪儿。 他因饿极偷了人的东西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是霍长君路过给了他半个包子。他便赖上了霍长君,霍长君将他洗干净了,才恍惚间记起他是谁,便将小孩养在身边了。 若说许淮川是意外,那林晨绍便是他自己寻上来的。当日埋骨之战,双方战死者无数,战至最后,只剩她与林晨绍和禄军山厮杀,老头虽年岁已大,可一身功夫却是独到老辣,她与林晨绍吃了不少苦头。 他腿残肋骨被斩断,禄军山要彻底杀死他之时,是霍长君救了他,只可惜是拿自己的一条手臂换的,鲜血溅在他脸上的时候,他的灵魂都滚烫了。 而霍长君却没有时间悲春伤秋,痛苦哀嚎,她连喊疼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只能继续和禄军山打斗,可她与禄军山本就实力悬殊,更何况是还少了条胳膊,最后她以身体为饵,被禄军山的长刀贯穿了腹部之时才换来抹掉他脖子的机会。 只是倒地之前她在想,早知道就早点去看父亲了,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是赢了禄军山,到了地下见到父亲也就能少些愧疚了。 她隐约记得自己闭眼之前,林晨绍还活着,虽然是坐在死人堆里,浑身是血,但尚且还有条命在。只不过闭眼之后的事谁也不知道,再醒来之时所有的人都在传埋骨之战霍家军全员战死,她便以为林晨绍也死了。 所以,在小酒馆见到他的时候,她都愣住了。 后来才知道,这家伙当时听见她的遗言是想去父亲的坟上看最后一眼,他竟是拖着自己的尸体从战场上一步一个血脚印走到了木河谷,当然没能走到她父亲坟前两个人就彻底昏死过去,这才被翠娘救了。 他伤了五脏六腑,也是在病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醒。只是醒来之后便开始思虑甚多,觉得彼此都是这副残躯未必想让对方见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便一直未曾出现,甚至还不让翠娘告知她自己还活着。 只是后来,见霍长君还能与旁人开玩笑谈及埋骨之战、废后将军的故事,他便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心底没了顾虑,便也坦然地出现在了霍长君面前。 他出现的时候,霍长君听他说了那么多,只最后笑了一声,“难怪叫我木娘不叫禾娘,原来是你比我先醒啊。” 她的关注点似乎永远不在正事上,可是她嫣然一笑的模样,仿佛把过往都轻松地放下了。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林晨绍不敢确定霍长君是不是真的放下,只是这日子一日一日长,这世上大概再也找不出比他们经历过更多的同生共死的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引用。 —— 最近忙得脑子都稀里糊涂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大家不用等,太晚了。 56、狗皇帝的白月光 早晨起来, 霍长君先是自己洗漱了一番,她一只手穿衣服不大方便,所以费的时间多了些, 等她出房间的时候, 林晨绍都已经做好饭了。 是清淡的小米粥配咸菜,好在一家三口都不挑, 边吃饭还能边有说有笑的。 小孩喝了碗粥之后就不动了,咬着筷子眼巴巴地望着他们, 霍长君让他再去盛一碗,可他却摇摇头,睁着透亮的眼睛像是什么都懂。 霍长君没办法, 只能是把自己的碗和他的换了一下,然后去厨房盛粥了,粥倒是还有,只是她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扫了一眼米缸, 打开一看里面的米都快盖不住缸底了。 一家三口平平静静地吃完了早饭,林晨绍送小孩去学堂念书,说是学堂其实也不正规, 是个落第秀才在家中开的一个小私塾, 收三五个学生, 每日读读诗念念经, 但胜在离得近,束脩又便宜。 送完小孩上学,林晨绍又去不远处的木匠铺子给人打工做些家具活儿。 家里头不仅生活费吃紧, 翠娘的医药费也还没还上呢。半下午的小酒馆人少清闲,霍长君站在柜台旁,边擦桌子边叹气, 该干点什么赚钱呢? 小平民有小平民的烦恼,霍长君垂头叹气的时候,门口突然来了一个马帮,带着一群人呼啦啦地进了小酒馆,然后大声喊道:“老板娘。” “诶,来了!”老板娘扭着腰飞快地从里间出来,见着这么一大群五大三粗的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瞬间川剧变脸般地换上一副完美笑容,道:“客官要点什么?” 那马帮老大坐下来,粗声道:“上酒,然后再来几蝶小菜。” “好嘞!”老板娘给他们安排去了,霍长君多瞧了眼他们门外的行李,那么多东西都挡着小酒馆做生意了,她便想着上去给他们牵到后院里去,可她才靠近就被人呵斥了。 “诶诶诶!那残废你干什么呢?” 霍长君愣了愣回头道:“寄存行李啊。” 那人一挥手,“不用!” 见他们如此,又瞧了瞧老板娘的眼色,霍长君便只好由他们去了,酒和小菜很快就上来了,霍长君搭了把手,然后又继续坐在门口的一个小桌旁继续发呆叹气。 盛夏天,外面的太阳倒是毒辣得很。翠娘又说过她的身体不能太操劳,不然容易复发。霍长君皱眉叹气,她就会舞刀弄枪,也没别的赚钱本事,现在还不能瞎动弹,可不就真成残废了。 “喂,那残废你一直盯着我们的行李看什么呢?” 霍长君回眸,抿了抿唇,低声道:“没看。” 那人嗤笑一声,“还说没看,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他道,“别想了,那上面的白狼皮毛是你一辈子都赚不来的,要怪就怪你丈夫无能吧。” “哈哈哈——” 顿时小酒馆内哄堂大笑,都是那群马帮的应和声。 霍长君:“……” “瞧你这样貌到还是不错,就是个残废。”可那马帮老大还不依不饶,摇摇头,咂摸了一下嘴道,“不然纳你做个妾也不是不行,让你天天都有好衣服穿。” 霍长君捏着拳头,要不是老板娘一个寡妇撑着这小酒馆不容易,她就打烂他们的脑袋。 许是奚落了比自己地位低的人,那马帮老大心情都好了不少,转头又去和自己的兄弟们喝酒聊天了。 喝着喝着,那人开始神志不清最后竟还深情落泪了起来,“这世道,日子没法儿过了。一天天就知道征税征税!过一道关卡扒层皮,老子辛辛苦苦挣的钱都叫那群官崽子拿了,还挣什么挣!” 霍长君拿着抹布胡乱擦着桌子,这世道谁还没个难处了呢。 “唉,是啊,这税又涨了!一年涨三回,天天不重样!你说那皇帝老儿到底在干什么!” 禾木镇是无主之地,从前汉燕交战的时候,时常是被迫卷进战火,民不聊生,这两年战争停了,百姓的日子才好过了些。不过,禾木镇没有归属,所以也就没有交税纳税这一问题,但从此地路经的多是从汉燕两国倒货赚钱的马帮,他们倒是最深受通关税的痛苦。 但是,一年涨三回,年年不重样,这也太夸张了些吧?霍长君蹙眉,是燕国战败之后就如此胡来了吗?可是,不对啊,他们购买的货物大多是皮毛,都是燕国特产,可见是从燕国购入,卖往大汉,贵的要是燕国可就不会买这么多了。 旁边的人劝道:“唉,没办法,听说那皇帝老子又发疯了,要修什么破庙供一条破胳膊,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他那什么皇后不是早死了吗?还瞎折腾什么啊,到现在也不让人下葬。天天就知道祸害我们,给他那什么破皇后整事儿,要我看,他这么折腾,那皇后下了地狱也不得安生。” “可不就是。” “我说他那什么将军皇后的,就是死得好。不然真是晦气。” 那一群人边喝酒边嘀咕,也就在这都不管的地带他们才敢这般胡言。 “唉,也没人管管。” “谁敢管?你说谁敢管?如今的朝堂那就是他的一言堂,早些日子咱们出来的时候不还杀了个当官的,都三品官了,不还是说死就死?” …… “木娘!” “木娘!” “啊?”霍长君从发呆中回神,见是老板娘在她面前挥手,不由得还有些愣怔。 老板娘叹口气道:“天快黑了,今天就早点回去吧。” 霍长君瞧了眼外面的天色,点了点头,准备去接小孩和林晨绍一起回家。 可她还没来得及走,老板娘就把手上的铜钱给她了。霍长君愣神,数了数足足有五十几个,不由得傻在原地,“老板娘,你是要辞退我吗?” 老板娘掐了掐她的耳朵笑道:“想什么呢。你家最近是不是挺难的?” 霍长君张了张嘴,还是没能回答。 老板娘拍拍她的肩笑道:“看你叹气一下午了。” 霍长君顿时窘迫了一瞬。 老板娘笑道,“有什么困难就说,翠娘交代了好好照顾你,我便不会亏待你。” 霍长君挠了挠头,怪不好意思的。老板娘是翠娘的姐姐,一个夫君早逝成了寡妇,开了这小酒馆,一个学了一身好医术,悬壶济世治病救人,至今未嫁。 老板娘见她害羞,又关切了一句:“下午的事,你受委屈了。” 霍长君摇头,“都过去了,他说几句我也不会掉块肉。” 老板娘叹口气,靠在桌上,道:“这世道,女人家在外头讨生活就是这样,总会遇见这些糟心事,走了一个又一个,从前我也是义愤填膺,想抽烂他们的嘴,可现在……”她叹了口气,“我到底干不过这世道。” 霍长君看着她脸上黯然神伤的表情,顿时有些难受,老板娘也不喜欢那些污言秽语,可是她一个人干不过一整个世界。 就如同当初天幕城被弃一样,她也是一个人带着霍家军与燕军作战,可那时候她也是这般绝望,即便是表面上和将士们打气,其实她心里也觉得自己要输了,支撑不住了,但好在最后结局是好的。 霍长君刚想安慰老板娘,却又见她挑眉一笑,狡黠道:“所以,我多收了他们三倍的酒钱,这就当是给你的补偿了。你可别嫌钱少啊。” 霍长君也被她的小心机逗笑了,“哪里会,谁让他们长了嘴不会好好说话,活该被宰。” 老板娘拍拍她的肩膀,“好了,快回去吧,不然你们家那个又要上门来接你了。” 霍长君“嘿嘿”一笑,“谢老板娘。” 她乐呵呵地走了。 留下老板娘一个人看酒馆,她叹了口气,若是普通的伤患倒也罢了,她也不至于这么关心,只是翠娘把人塞她这儿来的时候,她便起了两三分疑心。 可她夫妻二人出现的实在是太巧了。 埋骨之战后,翠娘在离战场不远处的木河谷捡到两人,捡到的时候两人浑身是血,男的十几根肋骨全打折了,腿也断了;女的断了条胳膊,肚子上还插着刀子,就剩一口气了。 可偏偏木娘腹中插着的那把刀实在是太金贵了,她丈夫从前是个铁匠,她耳濡目染便知晓一些,那样平整刚柔并济的刀绝非普通士兵用得上的,可见她的敌手也绝非普通人。 更何况,那场战争她天天听说书先生说书,也是知道些的,大汉的皇帝都要放弃了,偏是那守城的将军死战不降,才有了后来的埋骨之战。 而那个将军就是个女的,还断了条胳膊…… 又是战场边上捡到的…… 她没办法不怀疑木娘是不是那个废后将军。 而且,她们这一家三口也忒奇怪了些,儿子是捡的,夫妻虽瞧着恩爱和睦可也太疏离了些,她想起了自己那个早死的丈夫,他才不会对自己这么客气呢,客气得都不像是夫妻。 老板娘摇摇头叹口气,又去算账了,罢了,是不是也不重要了,各人有各人的命,她不愿说她也不强求。 只是一个曾经威风凛凛的将军如今过得这般落魄,她也有些看不下去罢了,就当是买个安心吧。 霍长君拿着钱回家,有些高兴解了燃眉之急,可又有些发愁,总不能一直这样让别人接济吧。 她皱着眉头,经过一家书肆的时候原是想给小孩买些笔墨纸砚的,却见里面拥挤了一堆小姑娘,其中一个拿着本小人书边看边便从书肆里走出来,还在大街上就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的。 霍长君拧眉,什么书这么感人? 她也想从中看看,可也挤不进去,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t_x_t_8_0_8_0_._c_o_m 只好踮起脚尖往里头看了一眼,上面印刷着几个模糊的大字——废后将军。 霍长君:“……” 她确实知道普通民众就喜欢听点皇家八卦和小道消息,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的故事不仅仅是在说书先生那里传唱还印刷成册了啊。 她刚觉得尴尬,要赶紧从这地儿溜走,脑子里却突然蹦出了一个极好的主意。 她也可以写书啊! 她自己的故事被人写完了,那她可以写谢行之和苏怜月恩爱情深的故事啊!她不会编她还不会讲吗?保准比她的还红火一万倍! 霍长君捏着自己手里的钱袋,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聪明过。 她天天听自己的故事,早就听腻了,尤其是那些引人感动,谢行之对她情深为她翻了三千具尸体的情节。 呕——她早就听不下去了。 都是碍于身份,不想多生是非,不然她早就反驳了。 可是别人的故事她怕什么?再说了天高皇帝远的,谢行之还能管到这种小地方来? “哈哈哈——” 霍长君忍不住笑出声,她终于找到一个不用太操劳就能赚钱的活儿了! 没想到谢行之这个小畜生居然还有这种用处。 哼——他先不仁,自己就借他个故事一用,也不算不义,霍长君心安理得地想。 《狗皇帝的白月光》这本书横空出世,掀起大街小巷一股追书的风潮是任何人都没想到的。 谁能想到,一国之君竟是对一个女子如此情根深种,她嫁人了,他苦等,她夫君造反了,他恕她死罪还纳她为妃。 入宫三月便怀有身孕,不到一年便早产皇嗣,还被封为贵妃。 真是何等的恩宠,何等的荣耀啊! 比起让人痛哭流涕的悲惨故事,自然是这样狗血爽甜的剧情更让人喜欢爱好。 尤其是那痴情的狗皇帝更真真是万千小姑娘的心头好。 一时间,《狗皇帝的白月光》一书横扫各大酒馆茶楼,说书先生口中的《废后将军》早就被替代了。 57、我不回去 好家伙, 这书忒红火了也叫霍长君发愁。 那日,自她想到写书这一法子,便开始连夜点灯讲故事。这还得亏谢行之和苏怜月一天天地没事就喜欢在她眼前晃, 那些个故事那些个细节她想不清楚都难。 许是因为这细节太真实, 人们开始猜测这书中的狗皇帝言非任到底是谁,是否真有其人。这个所谓的白月光素月又是谁? 人们利用故事中的信息抽丝剥茧, 霍长君觉得自己迟早要完蛋。 她揪着自己的头发坐在书桌旁,对着一堆书信, 脸皱巴成一团。 啊……明天就是交稿下一回的日子了。 可是,再这样下去,恐怕真要叫人猜出来了。 上回书肆的老板将银钱交予她的时候, 还悄悄问她,“这个言非任到底是誰啊?你为何给他取外号叫‘狗皇帝’啊?” 霍长君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没谁, 随手起的。” “哦——”老板明显很失落,可他很快又调整了心态,高兴道:“你瞧, 这些都是那些姑娘小姐们给你留的书信, 你快快收好。” “好, 那……谢谢她们的厚爱。” 霍长君拿了银钱和书信就想走, 却被老板拉住了衣袖,她回头一看,老板尴尬一笑, “我是想问问,你以后能多写点儿吗?我这儿也不少贵人小姐都等着要下一回呢,实在是催得紧。” 霍长君抽出自己的衣袖, 面无表情道:“不能。” 老板干笑一声,看着她带着帏帽离开,见她走远还忍不住喊了声,“下回的稿别忘了带啊!” 霍长君盯着那些书信,侧脸趴在书桌上,愁啊,她从前怎么不知道自己竟还有这样好的讲故事的天分?可是这天分才发觉没多久难道就要泯灭了吗? 她憋屈着一张苦瓜脸,可是继续写下去万一真被别人扒拉出点什么,她可就要倒霉了。 “啊——” 她揪着头发无声哀嚎。 “叩叩——”门口突然响起敲门声,霍长君立马警觉,“谁啊?”她边赶忙收拾东西边应声。 “长君,是我,老板娘说你今天没去酒馆,你是不是又疼了?” 林晨绍语气焦灼,打开门一看,小小的房间一览无余,霍长君一只手根本就来不及收拾完所有的东西。 他就看着霍长君一只手往小桌下扒拉书信,面色略微惊慌,眼神逃避。 可林晨绍却顾不得那些,他走近,急道:“你疼不疼?” 霍长君的手顿在原地,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微微摇头。 林晨绍松了口气,“不疼便好。” 这三年他比霍长君还紧张,翠娘说她腹中的病若是复发,那便是真没好活儿了。 他扫到了桌上的那些信,有拆了的有没拆的,只随便一瞧,便能看见上面无数的示爱与欢喜。 他迟疑了一瞬,“这些……” 霍长君也有些尴尬,手指忍不住攥紧了书信,可林晨绍却是帮她把地上的书信都一封封地捡起来放好,微笑道:“都是别人的心意糟践了可惜。” 霍长君有些脸红,“你都知道了?” 林晨绍扯了扯嘴角,笑道:“知道什么?你骂他不是人吗?” 霍长君尴尬了一瞬,“我就是不甘心,发泄发泄。” “我知道,人之常情。” 那年他回盛京城的时候对霍长君与谢行之、苏怜月三人的故事也有所耳闻,所以,后来他才能那么快地说服自己放下芥蒂与她一道杀敌。 霍长君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飞快地低头,道:“谢谢。” 不仅为林晨绍对她在书里骂谢行之的谅解,还为他一直不曾戳穿自己的体贴。 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知道,更何况是她偷偷写故事,赶得及的时候连晚饭都来不及吃,他如何能不发现?可他从未问过,有时,夜晚挑灯苦赶时饿得肚子咕咕叫,还在厨房看见过温好了的鸡汤。 霍长君突然觉得,她是不是被从前的固有印象禁锢得太死了?林晨绍早就不是记忆中那个一直和自己作对,惹自己生气的讨厌鬼了。 如今的他温柔良善,与自己还有着不能与外人道的过去,秘密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 更何况,这三年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察觉林晨绍的心意。第一次,霍长君开始思考,要不要再尝试一次。 可是,霍长君撇了眼自己空荡荡的袖子,算了算了,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她还没开口,林晨绍便道:“不必谢我,是你辛苦了,我……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 他的声音略有些低哑,仿佛压抑着愧疚的情绪,若不是他无能,又怎么需要霍长君如此辛苦地去想办法赚钱。 她从前是大汉最高贵的女子,后来也是战场封神的将军,如今却陪着自己窝在这个无名小镇上。比之自己,损失更大的该是她才对。 霍长君摇头,“不辛苦不辛苦。” 她喜欢如今的生活,这里的一切,这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她都喜欢,她满心欢喜,她每日清晨睁开眼都是快乐高兴的。 这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谢行之到底喜欢谁,没有今天明天后天能不能怀上孩子,更没有下一瞬就刺穿自己胸口的刀兵剑刃。 她很欢喜。 她拿出小柜子里的钱,道:“往后你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她笑得眼睛都眯缝了,可见是真欢喜,林晨绍终究是没忍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然后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地喊了声,“长君啊——” 你怎么那么好呢,分明经受了比这世间大多数人都多的苦难,偏你像极了一棵顽强的小草,风雨过后还能从泥泞中生根发芽。 霍长君也愣了一瞬,两个人眼眸相对,眸光澄澈,下一瞬都匆匆撤开了。 林晨绍自是知晓,以霍长君的性子不能硬来,他低道:“我……情不自禁……” 霍长君却是慌得直道:“天、天气不错……” 外面,天早已暗了,“轰隆”的一声雷响应景落下,“哗啦啦”的暴雨也接踵而至。 霍长君:“……” 然后两人忍不住又对视了一眼,“噗嗤”一声笑出来。 夜晚,大雨,昏黄的油灯,人影摇晃。这一次,林晨绍就在一旁静静地研磨,偶尔在霍长君不便之时,他还会帮她压住纸张。 午夜幽静,长君低道:“写完这一回便不写了。” 林晨绍磨着磨,低道:“好。” 霍长君抬眸,“你不问为什么吗?” 这一回,林晨绍的手是认认真真地抚上了她柔顺的黑发,“你欢喜最好。” 她的身子不能动怒,不能生气,要欢喜要心情舒畅才好。 可他越是体贴,霍长君就越是心软,她主动解释道:“我写这些原就是为了赚些银钱,补贴家用。如今银钱有了,可这书却太红火了,我怕会生事端。” 她坐在椅子上,林晨绍站在一旁,如此他比她高了不少,需她仰着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眸,可她的瞳孔却是亮晶晶的,恳切道:“林晨绍,我不想回去。” 他心底的弦一瞬间就崩了。 当年他们活过来之后,他便思考过这个问题,可是不仅是霍长君,他对那个地方那个朝堂也是有恨的。所以,他们在禾木镇一躲就是三年,便是盛传霍家军全员战死,他们也不曾反驳过。 便是他的父亲……恐怕也早就以为他们已经死了。 霍长君垂眸,捏着笔杆的手紧了几分,低道:“若你想回去,不必顾虑我。” 她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可林晨绍却有林叔叔在等着他,她不能那么自私。而且,如今若归,以霍家军的名声,应该算是功臣,想来谢行之应该不会亏待他。 她的心底像是有无数蚂蚁在爬,不疼可是很难受。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对林晨绍的感情,是旧时死对头,还是同生共死的战友,还是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三年的最熟悉的人。 她知道,他若想走,她必是没有理由拦的。可她确实没办法陪着林晨绍回去,那个地方留给她的全都是痛苦和伤害,她实在没有办法再回去重忆一遍了。 可下一瞬,她的手却被温凉的手掌包住了。 林晨绍微叹道:“长君,我不回去。” 至少,暂时不会走。 他要思虑的不仅是父亲,还有长君,还有当年那场战争数不尽的谜团。当年,朝堂为何突然反悔放弃天幕城他至今未解,也想不通个中缘由。 可他一个已死之人贸然出现,必会引起轩然大波。若是顺藤摸瓜必然会牵扯出长君,他怕他的任性自私会毁了长君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生活。 那个疯子如今做什么都以长君的名义,谁知他是真疯还是假戏,可长君的身体他如今是万分之一的风险都不愿让她承担。 至于当年的那些荒唐事便再等等吧。 霍长君微微敛眸,手指微蜷,没有挣扎反抗,任由他握着。 58、你还活着 盛夏, 艳阳高照。 霍长君依旧是守在小酒馆里看顾着小店。 书肆那儿她已将最后一回的内容给老板了。并且告知以后不会再写了,虽然老板老板劝了好几回,但她心意已决, 而且她每回去都是戴上帏帽, 应该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不过走的时候,老板还是特地多说了一句, 以后有好本子还可以来他这儿。 霍长君望着门外来来往往的行人,面容温和稳重, 眉眼都带着笑,满生欢喜。 虽然以后不大可能写书了,但是眼下这笔钱还是解了燃眉之急, 让家中宽裕不少,就连小孩最近也多吃了好几碗米饭,下了学堂还和朋友们一起玩儿。 她就静静地守在小酒馆门口,等着夕阳微落的时候, 林晨绍来接她回家。 这样的日子很平静,很程序化,可是在霍长君眼里就是欢喜很有盼头, 她每天一睁开眼就知道今天要做什么, 她熟练于心, 她觉得很安全。她还能和林晨绍说些别人听不懂的小秘密, 她有人可以分享絮叨,她还有孩子会哄她开心。 虽清淡贫苦,但她家庭圆满, 工作安心,这样的每一天她都很欢喜,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她也都喜欢。 日落西沉, 天空渐渐暗淡,她看着林晨绍一脚轻一脚重地从远处走过来,她满心欢喜地站起来,和老板娘道了个别,就要回家。 可是下一瞬,远处徐徐驾来一辆马车,瞧着便繁华低奢,很快便越过了林晨绍,先在小酒馆的门口停了下来。 霍长君唇角的笑微顿,不知为何心底莫名的不安起来。 只见马车帘子微掀,从里面走出了一个身材颀长,面容俊逸的男子,他一身白衣在微暗的夜色之下,仿如天上月,皎洁无暇,星辰不敢与之争辉。 他一步步走近,身边的世界仿佛瞬间都静止了一样。 他微微矮下身,看着一身粗布麻衣的她,深邃的眼眸晦暗如深,微张唇,说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话:“你果然还活着。” 他的声音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霍长君却丝毫感觉不到。 她立在原地,浑身冰冷,霎时间就好像是又重回了那个战场,无尽的鲜血将她掩埋,落下的飘雪冰冷绝情将她的眼眸盖住。 她又一次被人抛弃了。 她没有办法带她的弟兄们回去了。 三千五百七十二人,整整三千五百七十二人,一个未归,所有人都成了亡魂。 霍长君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眼角的笑也僵硬在了原地,她觉得周围所有的空气都被人吸走了,稀薄得让人窒息痛苦,她快呼吸不上来了。 她僵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浑身发颤,手脚都找不回自己原本的动作。 她看着周围一个个看热闹的行人,她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了绞刑架上,然后是她带着上战场死去的那些弟兄们在问她:“将军,你为何不救我?” “将军,我们是无家可归了吗?” “将军,我们还有国吗?” “将军……” “将军……” “将军……” 脑海中的幻听一声比一声真实,霍长君的脸色苍白可怖,像是一只被佛光照射出来了的恶鬼,无处遁形。 他看着那只空荡荡的袖子,想伸手触碰却又不敢,低着头垂眸道:“长君。” 声音里百感交集,任人听不出到底是悲伤是痛苦还是庆幸是惋惜。 可是,霍长君却整个人都在害怕在颤抖,她想逃想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浑身僵硬,无法动弹一下。 她像是溺水即将身亡的死者,只能无力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木娘,我们该回家了。” 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道温和有力的声音,林晨绍就站在不远处,被人拦着不能进来。 可那道声音却是真真切切地传到了霍长君的耳朵里,她像是获得了解除石化咒术的魔法,身上压抑着的禁锢一下就松开了。 霍长君望着林晨绍,他面容沉稳温和,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一般,丝毫不惧,推开了眼前的拦路人,一瘸一拐地朝着霍长君走去,然后握着她的右手,柔善道:“公子,你认错人了,我们要回家了。” 霍长君立马回神,情绪在瞬间收拢起来,坦荡地对上他的眸光,瞳孔透亮道:“还请客官让一让,小店已经打烊了,若是想喝酒明日再来吧。”话语间,仿佛真的不认识他一样。 她绕开谢行之,就要和林晨绍一起回家,可还没走几步,就发现自己被人抓住了袖子。 她微微回眸,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地抓住自己空荡荡的衣袖,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斥道:“客官,这便过分了吧。” 谢行之望着她,被她冷漠的眼神刺痛了,手臂青筋暴起,眼眸通红,“长君。”他又呢喃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思念,还带着一分怨恨。 这一次,霍长君直接用力抽回了自己的袖子,面容冰冷又陌生,“你认错人了。” 谢行之的手还停留在空中,还不等他再说话,霍长君就先一步挽着林晨绍的手要回家了,他带来的随从都顿了一下,没敢拦她。 谢行之就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和别人并肩一步步离开自己的视线,一个断臂一个跛脚,竟是诡异的和谐般配,她还笑着问身旁的人,“禾郎,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啊?” 林晨绍摸摸她的脑袋,“有烧鸡,是你最喜欢的那家。” “好啊,那小孩回家了没?他最近出去玩总是很晚才回家。” “回来了,烧鸡还是他买的。” 她眉眼俱笑,声音轻快,是发自内心的欢喜。那是他在紫禁城里很多年都没听见过的笑声了。 身旁的燕七听见耳边传来骨节“咯咯”响的声音,心颤了一瞬。 好不容易躲过谢行之,回到了家。 连霍长君自己都没想到他竟是会放自己走,她松了口气,却是真的觉得此地不安全了。 一垂眸见自己的手还挽在林晨绍的胳膊上,赶忙松了下来,低道:“一时情急,莫怪。” 林晨绍摇头,“无碍。” 可霍长君脸上的愁思却是极其明显,她叹道:“今日连累你了。我、我也没想到他会找到这儿来。” 她声音微颤,带着明显的恐慌和惊吓。 林晨绍握紧她的手,然后扶住她的肩膀,郑重道:“长君,你与他之间不是你的错,你无需害怕。” 他的声音温和沉稳,一下子压制住了霍长君那颗慌乱的心。 霍长君稳住情绪,低道:“是了,错的是他不是我。”可即便知道是这样,她还是会忍不住的恐惧,她知道以谢行之阴毒的性子,他能追到这儿来,必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她抬眸道:“我们跑吧?” “林晨绍,我们跑吧!” 林晨绍看着已经竭力压制惊恐的霍长君,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不”字,他分明知道这是无用功,却还是陪着霍长君收拾行李。 他们别的都不要了,只将一些银钱粗粗装好,然后将床榻上玩儿累了睡得香甜的许淮川抱上,打开陈旧的小木门,便要离开。 可是,下一刻两个人都双双停在了原地。 门外,玉盘高悬,月色如霜。 星空下,他皎洁的白衣仿佛会发光。他就站在那里就好像是抓住罪民的天神,下一瞬,他就会把他们统统都绳之以法。 他在黑暗中注视着她的眼睛和轻柔的嗓音,都让她感到丝丝战栗。 “不是不认识我是谁吗?跑什么呢?”他不过是想看看,除了装失忆她还有什么花招,可她为什么又想跑呢?他轻问,“长君。” 他唤了她一声,霍长君都会忍不住给自己的灵魂裹上冬衣,太让人害怕了,灵魂都在颤抖和哭泣。 可谢行之看着霍长君抓着林晨绍衣摆的那只手,却是眼眶猩红,眸底暗色一片,哑声道:“我真该把你另一只手也砍下来。” 霍长君的身体又是忍不住抖了一瞬。 林晨绍感觉到她的害怕,往左一步,主动挡住谢行之的目光,沉声道:“你没有资格再伤她。” 谢行之看着这个跛脚的残废,冷嗤了一声,眸光犀利如刀,“怎么?你还要为了朕的皇后造朕的反吗?为了一个女人弃自己父亲不顾,你这样不忠不孝之人也配在我眼前逞英雄?” 提及父亲,林晨绍的气势瞬间矮了一截,他眸光微乱,却依旧固执道:“你不能伤她。” 谢行之却是不想再看见这个碍眼的人,一挥手就要让人把他拉走,可林晨绍怀中的孩子却是突然醒了,一醒过来,瞧见那么多凶神恶煞的坏人,瞬间就被吓哭了。 “哇——” 月色下,小孩哭得痛彻心扉的声音传来,霍长君大为光火,忍不住挺身而出,伸手将自己的亲人护在身后。 她冷声道:“谢行之,你到底想怎么样?” 事已至此,根本躲不过去。恐怕他方才让他们走也不过是逗他们玩儿的,就像是猫抓老鼠一样,喜欢看着自己的猎物恐慌,自乱阵脚的模样。 谢行之看着她像老鹰护小鸡的模样护着林晨绍和那个讨人厌的孩子,眼眸刺痛,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这样护着自己。 她一个人,小小的身躯立在他面前,只要她在,他就知道那些人一定穿不过她,伤害不了自己。 他看着霍长君,唇瓣抖了抖,眼眸中透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 他忍不住恨上了她,才短短三年,她的后背她的庇护就留给了别人。 他压制着自己体内的疯狂,紧咬着后槽牙,控诉道:“你骗了我,你还活着。” 霍长君抿唇,“你可以当我死了。” “可你没死!” 不知是霍长君那句话刺激到了他的神经,他突然发狂怒吼道。 “哇——”身后的小孩好不容易声音小一点,被他一吓哭声又大了起来。 霍长君蹙眉,望着谢行之的眼里更是敌视和厌恶。 谢行之将她所有的情绪都收入眼底,他咬了一下唇,突然有些无力地重复了一遍,“你没死。” 不仅没死还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了,手拉手,肩并肩生活了三年。 这声音里听不出是庆幸多一点还是怨恨多一点,可落在霍长君耳朵里却统统都是诅咒。 就如同他当初在天幕城说的那一句,“那你就死在这儿吧。” 他的话从来都是真心的,他是真心要她死的。 她道:“让你失望了,真遗憾。” 谢行之看着她,却是突然笑了。 还是那张熟悉的面孔,倔强的眼神,便是仇视他,那眼神也是那么的熟悉。 他说:“长君,我带你回家吧。” 她想有个家,他一直都知道的。所以,他来带她回家了,过往的一切他都可以既往不咎了。 59、我只要你回来 回家? 这个词落在霍长君耳朵里是多讽刺啊。 她有家吗? 是被血洗的天幕城还是阴森冰冷的长春宫? 哪里是她的家? 她能回哪个家! 霍长君看着眼前的谢行之, 他大抵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她最恨的人就是他了,比禄军山父子还要恨。 她张了张唇道:“谢行之,我的家就在这里, 不用跟你回去。” 她的话一出口, 谢行之的眸光就“噌”的冷了下来,最后一丝温情都没有了。 他舔了舔唇,扯了扯嘴角,压抑着怒火道:“你的家在这儿?和谁?他吗?那我呢?霍长君, 你别忘了你可是朕的皇后!” 霍长君也笑了, “皇后?你见过哪个皇后活得我这么窝囊?谢行之, 我已经百般退让了, 你要权我给你了,你不想被霍家军威胁,如今霍家军全军覆没, 成了历史。” “你还想要什么!” 她忍不住怒吼质问。 这三年来,她每日每夜都饱受煎熬,她眼前的平静安稳是霍家军几千条人命换来的。有哪个皇后,哪个将军窝囊成她这样, 连最后都被抛弃了还不敢问一句为什么?躲躲藏藏活得像条狗? 她害怕与谢行之对峙,害怕他一张嘴就回答因为你姓霍,她的姓氏成为了她的原罪, 她害怕最后所有的因果又变成了自己的错。 她总是在被谢行之强盗逻辑带跑, 她总是在无形中承担他的错误。 这样的错太沉重了,她承担不起。 霍长君的情绪突然爆发,让小孩也吓坏了,这三年小孩几乎没见过她发脾气的样子,她总是笑呵呵的, 哪怕活得很艰难,但她从来没发过脾气,更不曾像今晚一样歇斯底里。 “我要你回家!”谢行之脸色微变,黑眸阴郁,磨了磨后槽牙,隐怒道,“我还不够仁慈吗?哪怕你与他乱了身份,我也可以既往不咎。” “呵,乱了身份?既往不咎?” 霍长君都要被他弄疯了,他哪来的资格永远那么高高在上?他哪来的资格永远都在审批别人,一点点的恩惠就足以让人抹去他带来的痛彻心扉的伤害?霍长君的怒火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不知道该怎么彻底撕碎这团棉花,她甚至要被这团棉花的强词夺理逼疯了。 她红着眼眶哑声道:“你既往不咎什么?谢行之,你凭什么既往不咎啊?” 死的人都是她的弟兄们啊,都是追随了她霍家数年的亲信,他们都是因为他而丧命的,他们有什么错?所以他在既往不咎什么啊? 他不该忏悔吗? 她说:“谢行之,你还是追究吧。” 他能说出这句话就证明他是在意的。霍长君也扯了扯嘴角,干笑了一声,口不择言道:“我与他不仅乱了身份,还曾行过鱼水之欢,你知道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是什么滋味吗?谢行之,我、” “够了!” 她还想再说,她想自己可能也是疯了,竟然要和这个男人比下贱程度,在大庭广众下说这些事情,可他心底根本就不会为了那三千五百个将士们的死亡而感到伤痛,更不会忏悔自己曾抛弃过他们。 只有这种戳痛了他身为男人、身为帝王尊严的龌龊事,他才会真的觉得愤怒与痛苦。 她想,他也该疼一疼了,凭什么永远都是他犯的错,让她来承担。 她问:“谢行之,你也会疼吗?” 谢行之红着眼揪着她的手,死死攥住,疼得她忍不住皱眉,林晨绍想帮忙,却被燕七强行带走了。 霍长君见燕七真的动手且动作粗暴,心下真的有些慌了,“你们干什么!”她疯狂挣扎道,“放开他!他腿上有伤!” 小孩的哭声又回荡了起来,林晨绍想反抗,腿却根本抬不起来,还抱着孩子,压根不是他们的对手,没两下就被燕七却带着人捆了起来,塞进了马车。 “木娘!” “哇——” 这下霍长君真的慌了,她疯狂挣扎,可是从前轻而易举就能挣脱的人,现在一只手却怎么也敌不过两只手的力气。 一股巨大的滔天的无力感铺天盖地袭来。 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能过,哪怕是在战场上断了一臂她也觉得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可她现在却连一个谢行之都对付不了。 “放开他们!”她忍不住带上了哭腔,“你不是说既往不咎吗?” “谢行之,你放过他!” “你放过他!” 谢行之抓着她一只手,仅有的一只手,如今的她根本挣扎不过自己,他将霍长君的手反剪,然后用另一只手捏着她的脖子,强迫她用那双泪水模糊的眼睛看着自己,不再追逐那个残废。 他微微低头,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哑声道:“长君,看在他这三年照顾你的份上,我可以放过他。” 可这根本缓解不了霍长君的恐惧,她听着马车声和孩子的哭声渐远,她不知道他们会被带去哪里。 她想看一眼林晨绍和孩子,却只能被迫直视那双一望无际如同深海的眼睛,她想躲开却连反抗的权利都没有了。 如今的自己像是折翼的金丝雀,她失去了自己的手臂,她最引以为傲的武功也变成了一盘散沙,她如今连最后一点点筹码都失去了。 谢行之看着她眼角的泪水,心底也揪起来了,分明才见面,她却又哭了。 她从前最不爱哭的。 他的长君最不爱哭了。 他低头想吻去她眼角的泪,却见霍长君恐惧得闭上了眼,连脖子都紧张得僵硬了起来。 他第一次也感受到了一丝心痛。 谢行之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般低声道:“我……我只要你回来。长君,你回到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追究了。” 他第一次吐露心迹,带着一种害怕被人看穿的不安,可是月色星河之下,这老旧的小屋前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明明是夏夜,霍长君却觉得冷如寒冬,她整个人都瑟瑟发抖,浑身战栗,他的触碰,他的每一丝气息都让她感到害怕。 于她而言,这不是告白也不是喜欢,而是吹响了要她命的号角。 她猛烈地挣扎着,却丝毫用处没有,最后只能是一口用力咬上谢行之的肩膀,颤声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我……” 他为什么就不能放过她?她已经够委曲求全了,他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逼死她?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她! 她已经身无一物,没有利用价值了,他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她,为什么非要这么羞辱她? “霍长君……” 肩膀上的疼痛根本抵不过她抗拒自己的愤怒,一股磅礴的怒气几乎是瞬间就入侵他的身体,他掐着她的脖子,脸上闪过一丝狰狞,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念出这个名字。 他想发怒,他想控诉,他第一次愿意敞开心扉向她袒露自己的情感,她却如此对他?失落与愤怒瞬间侵袭,他看着霍长君,眼底的戾气浓郁到恨不得吃了她。 可是,他将人控制在怀里,他又能清楚明白地感知到她的恐惧与害怕。 她的身体都在抖,她闭着眼不敢睁开,她完全不敢直视自己,她在逃避,她在抗拒他的感情,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告诉他,霍长君是真的想他放过她。 他掐紧了她的脖子,重重地换了一口气,心口闷痛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会补偿你的。” 可是,这句话落在霍长君耳朵里,却像是世界末日来临的宣告。全世界都充满了危险与陷阱,所有人都在保命,可她却被禁锢在原地无处可逃,只能等着被黑暗吞噬。 谢行之像是不甘心一样,道:“我心中有你。” 这是曾经霍长君最想听到的话,是她渴求了十年的东西,可是此情此景,她却觉得多听了一个字都会短命。 谢行之又重复了一遍,“我心中有你。” 一遍又一遍,就好像这样她就会接受这份迟来的表白。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提醒:请注意区分小说和现实,不要代入小说,小心渣男,遇见男主这样的赶紧跑! 60、你已经疯了 霍长君是真的被气晕过去的。 他每表白一句, 她就觉得黑白无常离自己近一分,她在他身边十年都没能等到一句“我心中有你”。凭什么相信他在自己死后的第三年就意识到他喜欢自己了呢? 这样的笑话换你你信吗? 可她想不明白自己身上还有什么是他没利用干净的?可她清楚的知道只要自己回到他身边势必又会是一场死亡的盛宴。 霍长君躺在床上,昏暗的烛光打在她身上, 纤长的羽睫在她眼睑处落下一片阴影。 谢行之握着她的手和另一只空荡荡的袖子。 他捏紧了那只袖子, 眼底猩红一片,心口刺痛,如果……如果……他能早一点出现,她的手臂是不是就不会断。 他知道她最在意自己身上那身武艺了, 可是现在她连自己都打不过, 她如何能接受。 他抬手用手指勾勒着她的眉眼和轮廓, 可是烛光下的眼睫微颤, 手臂僵直生硬,谢行之扯了扯嘴角,她还是这样, 连装睡都装得那么不合格。 但他还是忍不住心疼,他坐在床边,缓缓倒下身侧躺在她身旁,他握着她的手, 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把头埋进她的脖子里,闭着眼, 微哑道:“长君。” 温热的呼吸打在霍长君的肌肤上, 她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僵硬着身体,心底怨恨自己为什么醒得那么早。她想让自己接着睡过去,可是她越着急就越睡不着,她不想听谢行之说话,不想再看他一眼, 她真的要疯了。 他低声呢喃道:“我就知道,只要没见到你的尸首,你便一定活着。” 他翻遍了三千多具尸体,不是为了确认她的死讯的,而是要确认她还活着。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条断臂,代表不了什么,只要没找到她的尸骨一日,他就知道她还活着。 他又问:“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她不想知道,不想! 霍长君在心底呐喊,她就像是被关押在井底的一条可怜虫,她已经躲得很远很远了,可他们还是不放过她。 他轻笑了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一样,叹道:“你写的《白月光》属实火热了些,竟还有人将书贩卖到了盛京。” 可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却是带着哭腔的,他从前最不爱看这些小情小爱的玩意儿,大抵是后来想起来她爱看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人书,才勉强一阅。 而他一看便知道她写的是谁的故事。 只是,他不知道她在心中竟是如此贬低自己,祝福他与苏怜月。 他哑声道:“长君,我心中有的从来都是你。你从来不是鸠占鹊巢,我也不要你死,你不能死。” 她想听,他便要告诉她很多遍,很多很多遍,直到她真的愿意相信和接受。 霍长君的身子一颤,她听见这句话,瞬间明白谢行之竟是将自己写的书一字不落地都看完了。 《白月光》那本书里,为了凸显言非仁与素月是真心相爱,她便将自己的故事也寥寥代入了几笔。 她在书里写: “言非仁与素月才是这世间最最般配的男女,他们的情与爱越过了身份的鸿沟,穿过了世俗的偏见才终于修成正果。 不像是那没眼力见的皇后,占着别人的位置飞扬跋扈,鸠占鹊巢,做了这世间最恶毒之人,阻碍了别人的情路。 若是没有她,想来言非仁便也不需要再委屈自己,更不需要委屈自己心爱的女人屈居贵妃之位。好在上天有眼,那恶毒的皇后也遭了天谴,死在了战场上,被人碎尸万段了。” 她在书里不惮以最大的恶意伤害自己,说不出是真的这么认为还是愧疚,只是她更愿意自己真的是那个恶毒的皇后,那样她所承受的那些亡国丧父被抛弃之痛便都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这样她还能好受些。 “长君,我、” “别说了。”霍长君终是熬不住出声了。 她抽出自己的手臂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她只有一只手,她侧身将脑袋彻底埋入被子里,掩耳盗铃。可她别无他法,她求着谢行之闭嘴,“你能不能别再说了……” 如果他告诉她,他心底有的人真的从来都是她霍长君,那她遭受的这一切都算是什么呢? 他的爱便是这样的吗?将自己爱的人赶尽杀绝,逼上绝路依旧不放过,逼得她连口喘气的机会都没有,一次又一次算计她,利用她,直到她再无价值的时候抛弃她。 不,便是抛弃了也要彻底将这尸骨和名声都利用全了,他用她做借口,暴征敛税,修建庙宇,将所有的污名都怪在她身上。 这就是他的爱吗?那她宁愿他是在恨她,是巴不得她不得好死,碎尸万段,那更能让她接受一些。 怎么会有人的爱如此可怖,面目可憎。 又怎么会有人在将人伤得体无完肤,命都没了的时候还有脸说出“我心中有你”这样的话,他便不觉得可笑吗? 霍长君死死地揪着被子,哑声道:“求你了,谢行之,别再说爱了,我宁愿你是真的恨绝了我,才逼得我不得不落到今日的田地。” 她的话一出口,谢行之顿时哑口失言,胸口闷痛,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他张了张嘴,顿觉浑身无力,哑声道:“长君。” 他伸出手想揭下她的被子,他想说会闷气的会难受的,可是……他说不出口。 他只能无力又干巴巴地道:“我……没有恨你。” 霍长君揪紧了被子,泪水模糊了面容,她只觉得一道晴天霹雳将她建树好的所有屏障都击碎了。 如果不是恨,那他为什么要做得那么绝呢? 如果不是恨,那她承受的那一切是什么? 自作自受?活该?还是自取其辱? 如果不是恨,那他们之间还能剩下什么呢? 61、别后悔 提及三年前, 谢行之的气焰也凝固了一瞬。 他咽了口口水,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先帝死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不是他心爱的六皇子谢璟之, 而是他。 他躺在龙床上, 垂垂老矣,发色黑白相间,唇色极其苍白无力, 浑浊的老人眼看着谢行之, 低道:“我就知道坐上这个位置的人会是你。” 那时的谢行之满心的阴谋诡计才露出些微的得意,“可你看不到了。” 辉文帝猛咳两声,缓了许久才缓过气来, 便如那摇曳的烛光,早已油尽灯枯。 他喉间嘶哑道:“三个儿子里你最像我。” 所以, 他最欣赏也最讨厌谢行之。 他几次都动了心思确实想废太子, 可最后还是没能下手, 大抵也是觉得这个儿子身上多少留存着几分自己的影子。 闻言,谢行之冷嗤了一声,“我永远不会像你一样, 为了一个女人罔顾伦常, 致自己的皇位不稳, 躺在病榻上等死。愚不可及。” 先帝垂眸, 这宫里知晓他丑事的人不多,可偏偏谢行之就是亲历过这一幕的人。 他沉默了良久,才道:“她原是要嫁给我的。” 明明是他早就和顾云双私定终身的, 可是她最后却嫁给了安国公。 那年皇位之争,他与自己的兄弟杀得你死我活,顾峥在朝中又是重臣, 他如何能不心动。可是,云双头上还有一个嫡姐,比起顾云双一个不受宠的庶女,必然是顾家的嫡长女顾云落对皇位更有益处。 所以,纳良娣那日,顾家嫁出的是大女儿顾云落。 他原以为她年岁还小,自己还有很多机会,他甚至想过等自己登基之后再将她纳入宫中,他知道自己委屈了她,他会给她很多很多荣宠,给她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可是,他没想到他前脚才娶了顾云落,后脚安国公便去了顾府提亲。 原来许锦和竟是早就恋慕云双了。 那时安国公还只是国公世子,虽比不得皇子,却也是少有的良配,更何况家世优越还是太子伴读,配顾家足矣,所以顾峥便答应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嫁给了自己的兄弟,他如何能不恨。所以即便后来许家替他谋夺帝位,他也依旧未曾待许家有什么好脸色。 只是每年命妇入宫觐见的时候,他看着她带着满眼娇俏与欢喜看着许锦和时,他便按耐不住了。 他爱顾云双,年幼时便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他们月下花前曾许下过无数诺言,她凭什么将这一切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心底装上了另一个男人。 人是会被嫉妒与疯狂迷失了眼的。 等他清醒时,皇帝与安国公夫人苟合的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他有一丝厌烦又有一丝隐隐的庆幸,他将所有知情的人都杀干净了,却又以此为要挟,迫使她与自己屡屡亲热。 他每次想起她雌伏于自己身下,却又眼含泪水与痛苦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欺她更深。 她求他,不要告诉自己丈夫,不要为难安国公,可她怎会如此天真,安国公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可他不会告诉她这些,他只会要她至深,更深。 因为他知道安国公不敢揭穿这一切。 后来顾云双怀孕了,她终于有了借口再不入宫。他也很欢喜,因为他知道那个孩子一定是自己的。他甚至早就精选了一批暗卫,训练成烛龙军,他想送给她们母子做礼物,让任何人都不能欺她辱她。 可是,还没等他再见到她和自己的孩子,她就难产去世了。 她去世得猝不及防,连个念想都不曾留给他,他甚至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如果知道那日宫宴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定会待她好些,再好些。 告诉她,他悔了。 他不该把她抛下,他会娶她。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地将她娶进门。 回忆过去,辉文帝浑浊的眼球落下了一滴泪。 他偏头看了看谢行之,语气平和道:“你如今如愿以偿了。” 他并不心酸与难过,这帝王之位,向来是凶险万分,轻则幽禁流放,重则丧命灭门。不过,好在他早就给另外两个儿子留下了倚靠。 谢璟之有楚国公护着,短时间内谢行之动不了他,许淮远有烛龙令在手,谢行之也会忌惮。 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看着自己忽略了十几年的儿子,在他不在意的时间里他已经长成和自己年轻时无比相近的模样。 他心狠手辣,是三个儿子中最适合这个位置的人。 可他也劝诫道:“长君是个好姑娘,你与她虽是利益交缠,可她却是真心待你。更何况,你也爱她,不是吗?” 情之一字,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从前以为爱之清浅,后来才知原来早已深入骨髓,而谢行之看起来比他更为自欺欺人。 “哼——谁会爱那样一个蠢货?”谢行之矢口否认道。 辉文帝叹了口气,唤道:“行之。” 这是他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我做了半辈子的君王,这个位置上享受着最高的权利,却也承受着最黑暗的孤独,会有很多人敬你、怕你,却不会有人真的爱你。” “有些东西,得到了再失去远比得不到还要痛苦,别让自己后悔。” 谢行之冷笑,嘲讽道:“你后悔那是你无能。” 辉文帝望着他固执的模样笑了笑,便缓缓闭上了眼睛。那眼眸中像是有一个过来人对自己年轻时嘴硬和要强的了然,又带有他必然会被现实打败的笃定。 那种看透一切的感觉,让谢行之厌恶无比。 他看着他渐渐凉透的尸体,像是在反驳他父亲,更像是和他自己较劲,咬牙道:“我绝不会像你这样失败,更不会后悔。” 偌大孤寂到宫殿里,只有他一个人。 从那以后,他便将所有的一切都当成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比过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一辈子没有后悔过,至少在他眼里是这样的。他也以为自己会一直保持下去,从他生至他死,他会永远清醒且疯狂地坐稳在那个帝位上,没有弱点,没有任何人可以威胁到他。 他也绝不会重蹈他父皇的覆辙。 绝不会。 他玩弄着霍长君的感情,明知她对自己偏爱纵容,却一次比一次嚣张,甚至是肆无忌惮。 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永远不会沉溺的稻草,一次次伤害又一次次算计,他以为他成功向辉文帝证明了是他错了,可直到霍长君战死的消息传来时,他才知道,原来他也会有害怕的东西。 原来他……可能……也会后悔。 他竭尽全力想说服自己,那是她活该,她蠢,所以她活该被自己算计,她活该死无全尸。 她活该……被人抛弃。 可是,为什么看见那只断臂的时候,他竟也会心疼,他也会发疯发狂,他也会难受,恨不得杀了所有人为她陪葬。他翻遍三千多具尸体而找不到她的全尸时他会心慌,又隐隐有一丝庆幸。 他想,只要她活着,只要她愿意活着站在他眼前,一切的一切他都可以既往不咎。 甚至过往的一切他都会补偿她的。 她想要他回应她的爱,他可以,他统统都可以。她不喜欢每日乌烟瘴气,他依旧可以解散后宫,她不喜欢孩子,他可以不要,她想听他说我心中有你,他可以说上千百遍。 只要她活着回来。 这三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他看着那只断臂入睡的时候无数次这样想过。 所以,看见那本书的第一眼,他控制不住的欢喜,探子告知她与林晨绍在一起时,他简直想杀人。但看见她的第一眼,他便知道,假死也好,有过旁人也罢,都不重要了。 只要她活着站在他眼前,他便可以统统都原谅。 可她想逃,霍长君,唯独这一点,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了…… 62、我不欠你 房间里一阵沉默, 霍长君等待着答案。 她心如擂鼓,既想知道答案又害怕知道答案。 她害怕知道了自己承受不起,又不能接受都到这时候了自己还被蒙在鼓里, 连事情的真相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眼眸透亮地望着谢行之,中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嗓音低哑道:“你走之后, 北幕城破,我在城墙上看见了何树,他和禄元胜站在一起,有说有笑。谢行之,他是你的人, 你告诉我, 当年你到底为何突然弃了天幕城?是迫不得已还是……” 她唇瓣都在颤抖,实在是无力将“故意为之”四个字说出口。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们二人没有一个人愿意来到此刻。 当最后一丝遮羞布都被扯破, 直面赤/裸裸的真相时, 彼此都撞得头破血流。 谢行之舔了舔唇, 眼眸微微避开, 轻声问:“还重要吗?” 一句“还重要吗”瞬间让霍长君红了眼, 那真相背后是血淋淋的生命, 是与她同生共死的兄弟,怎么可能不重要?她咬着唇,不死心道:“重要。” “真相对我来说很重要。谢行之, 这是我霍家军护卫的信念, 我父亲一手建立霍家军只为守家卫国,如果真的是你抛弃了它,那你不配做这个君王, 更不配我从前那样护着你。” “我会杀了你的。谢行之,我一定会杀了你的。”她赤红着眼睛道。 三千五百七十二条人命,每一条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她没有办法接受他们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他抛弃了。她更没有办法接受,他们用生命换来的是这样一个残暴的君王。 谢行之将她仇视的眼光尽收眼底,黑眸微垂,而后缓缓抬眸,他望着霍长君那双眼睛,笃定道:“何树早已是楚国公的人,三年前,楚国公趁我去边关运粮,发动宫变,想将你我一网打尽,他早已和禄军山勾结,割地求和是他散布的谣言,也是他对禄军山的诚意。可等我剿杀了楚国公之后,天幕城已破,你也已经战死了。” 他说得那般笃定与认真,眼眸明亮,一点不带退缩,想来这就是真相。 霍长君心口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她松了口气,突然哭出了声,她狠狠地捂住自己的嘴,缓缓蹲下身。 “唔——” 即便早就将谢行之恨之入骨,她依旧不希望她与三千余名战士真的被他抛弃。那样他们就真的成了无家无国可归的孤魂野鬼了。 这件事情已经在她心中埋了三年了,她从不敢触碰,午夜梦回之时连哭喊都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这就像是一个久治不愈的伤口一直隐埋在角落里,流脓发烂,早就烂进了她心里。 她依旧是恨的,恨楚国公,恨谢行之,更恨自己无能。可她又有一丝丝庆幸,至少这样尚且还能证明她父亲的选择是对的,也能让她的死守还有一丝丝的意义。 至少她的选择不是全然错误,错得离谱又愚不可及。 那是真相吗? 谢行之看着她乌黑的头顶,闭了闭眼。 回忆起了三年前,那确实是真相。 可那又不完全。 他确实不曾想过放弃天幕城,否则不会做打算要御驾亲征。那毕竟是大汉的国土,割地求和到了地下没脸见列祖列宗。 可是…… 他要放弃的人是……霍长君和霍家军…… 他轻轻地擦去自己眼角的湿润。 他只是在大概猜到了楚国公的图谋之后,依旧选择了踏进了他的圈套,将计就计,让他以为自己能赢。 他只是在知道天幕城很有可能成为这一场阴谋里的牺牲品时没有选择告诉霍长君。 他只是在想带走霍长君的时候又犹疑了,觉得她死了才好,这样自己就没有任何弱点了。 他只是原本想解决了楚国公之后,再让何树反水,关门打狗,吞并燕军。是了,何树是楚国公的人,可也是奉了他的命。 在这场战争里,在他的谋算里,若是成功,内忧外患一并除之。 他只是确实不曾将那一小部分的生命放在眼里。 他只是……如今也有那么一丝丝后悔了。 不过没关系,这些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谢行之将她扶起来,低头在她额上落下轻柔的一吻,他把人搂紧怀里,死死地搂住,越扣越紧,仿佛这样他才能安心,他说:“长君,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吧。我会对你好的,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霍长君哭肿着一双眼,没有说话,她无力挣扎,又惊又惧。 可谢行之似乎也不需要她的答案,就好像他已经决定好了这一切,霍长君的想法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她无权改变任何结果。 好似一切真的回到了从前。 天清气朗,小院里,树木郁郁葱葱,阳光从枝杈间洒落,被树叶切割得稀碎,落在人心上,稀罕不已。 霍长君说喜欢在小院里无忧无虑的日子,谢行之便真的答应多停留几日。 这日,霍长君单手舞剑,剑未开刃,不过是比划比划,她身形比不得从前利落逍遥,却也别具风范。额间浸透着的汗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谢行之立在屋檐下瞧见了,唇角忍不住微微勾起,他拿着帕子,从身后走近。 霍长君眸光一凛,反手一剑便刺了过去,眼瞧着那剑都抵在了谢行之的脖颈上。 可他却丝毫不躲,只是微笑道:“累了吧,擦擦汗。” 眼底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疯子。” 霍长君望着他,持剑而立,咬牙道。 可他依旧微笑着。 这一切看似恢复到了从前,甚至更甚从前。 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会看着自己笑,会照顾自己,一如从前自己对他那般无微不至,关怀备至。他甚至会说爱自己,毫不吝啬他的溢美之词,将人夸得脸红心跳,他也不再阻挠她练剑习武,他甚至盼着她多出门走走,让她别闷在房间里。 他们之间的地位好像颠倒了,追逐的人变成了谢行之。 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明白地知道,这个躯体里住着一个充满了占有欲和控制欲的疯子。 这不是爱,只是他的占有欲在作祟。 他如今没有了任何人钳制,更是肆无忌惮和疯狂。 她轻声道:“若你真的想对我好,能不能让我再见林晨绍一面?” 她从前宁折不弯,好像也并没能让事情好转,霍长君想了想,放下了剑,然后牵住了谢行之的袖子,放柔了声音道:“谢行之,若你真的爱我,便当按我想的方式待我好,不是吗?” 就如同你曾对苏怜月百般呵护一样。 谢行之望着她,她巧笑嫣然,语气柔和,眼眸明亮。 他伸手握住霍长君的手,摩挲着她的手背,然后笑了笑,道:“当然。” 霍长君扬唇,眼眸发光,立马便想抽出手来,去见林晨绍。她已然不在意谢行之难不难过,只不过像他从前那般,被偏爱得有恃无恐。 可还不等她转身离开,她便被谢行之一用力抓住了手臂拉进了怀里,他扣住霍长君,就好像要把这个人镶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样。 可他把下颚枕在她肩上,轻声道:“长君,你能不能说一声你也心悦我?” 他很久很久没听过了。 从前她刚嫁过来的时候瞧着老是害羞脸红,偏又最是厚脸皮,每每都会变着花样地告诉他,她喜欢自己。她还为了与他相配,学着风花雪月,抄了不少露骨的诗句。 他有些想念那时候的光景了。 闻言,霍长君微愣,脊背一僵。 他的语气并不强烈,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如果忽略他扣得自己脊背都疼了的话,或许她会信的。 她沉默良久,扬了扬唇,报复一般戳穿他的伪装,笑道:“谢行之,你是在害怕吗?还是不安?”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讥讽。 可他却全不否认,有些固执道:“长君,我想听。” 霍长君抿唇,脸色有些难看,不远处燕七还在,门口还站着几个侍卫,只他们都识趣地把视线投向外面。 霍长君眉眼间的戾气瞬间一涌而上,他以为他没想放弃天幕城他们就真的能和好如初吗?这中间千千万万条人命,无数滚烫的鲜血难道是假的吗? 光是维持着这表面的和谐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谢行之这是要逼着她演戏还要演全套吗? 真是得寸进尺。 分明是温暖和煦的阳光,可是落在她身上却冰冷不已。 她捏紧了拳头,刚要发脾气,又听他小声道:“你不说,便见不到他。” 霍长君:“……” “你别欺人太甚。” “长君,是你欺我。” 他抬眸对上了霍长君的眼睛,声音微颤,“那你让我怎么办?” 他红着眼眶,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颤声道,“你走向他的时候,眼里有光,长君,你在期待,你真的心动了……” 他知晓霍长君与林晨绍相处三年的时候,他不曾如此绝望,他看见霍长君挽着林晨绍的手臂回家时也不曾如此不安,甚至他听见她自污她与林晨绍有染时他也依旧相信,她的心会在自己身上。 可是,方才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时,他害怕了。 霍长君,真的心动了。 至少,她真的期待了,期待见到林晨绍,而不是他。 霍长君对上他那双分明委屈又充满了戾气的眼睛,她永远都想不通为什么在谢行之这里,他永远都能理直气壮地把自己当做受害者。 他的指控甚至让她难以招架,忍不住又一次怀疑自己,是否是自己又做错了。 可是,不是啊。 霍长君强行抽出了自己的手,冷道:“谢行之,你记好了,我不欠你的,要欠也是你欠我。”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渣滓,我先说了。 —— 工作调动换新部门了,直接从996变成了007,我现在也很怀疑人生,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但是文一定会写完的。 哎,没有容易的社畜,打工人人下人,大家都加油吧,晚安。 63、寡廉鲜耻 霍长君脾气硬, 她说不出就是说不出。甩下谢行之的时候看见他脸都黑了,心底竟还有几分畅快。从前她伏低做小,活得像条狗, 如今谢行之也有摇尾巴的时候吗? 呵——果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霍长君回到自己房间, 依旧狭小/逼仄, 书桌上还摆放着劣质的纸张和墨水。霍长君想起林晨绍给自己磨墨的时候的模样,微叹了口气。 她又把谢行之给惹怒了,明明都劝服自己学会以柔克刚,温柔示好的,怎么就憋不住火呢?这下就更没机会见到林晨绍了。 霍长君也憋闷, 便是她再拖延, 估计没多久谢行之还是会强行带着她离开禾木镇,她不想回去却别无他法。 他们之间如今是天差地别,悬殊甚大, 不论是从哪方面看她都没有机会和谢行之对抗。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真是半点不由人。 她想逃可是一个残废如今能逃去哪儿呢?更何况, 若她走又必须带着林晨绍和小孩一起, 不然以谢行之记仇又阴毒的性子, 他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他必会以最阴毒的法子逼着自己低头, 到时候人没跑成怕是还要惹上一身腥,再承担谢行之的怒火。 霍长君喟叹一声。当一方足够强势,而另一方毫无还手之力时, 那种无力感便会铺天盖地袭来, 瞬间盖满全身,让人窒息憋闷。 既是见不到林晨绍,霍长君也不准备再委屈自己了, 索性破罐子破摔,更加肆无忌惮。 她换了身衣裳便准备出小院,却被门口的侍卫拦住了。 霍长君立在原地,还未开口便见燕七走了过来。说实话,她见燕七的次数不多,他大多时候都是在替谢行之处理一些阴私的事情,不太出现在人前,反倒是李德让常常八面玲珑地替谢行之处理面上那些棘手的事。 霍长君心里打鼓,若是李德让在,她耍耍性子便也就得逞了,可燕七,她也没有多少把握,他会放自己出去。 “让开。”霍长君冷声道。 燕七拱手弯腰,恭敬道:“陛下有令,若娘娘出行,须得带上奴才。” 霍长君扯了扯嘴角,“带上你?怎么,我如今都这副模样了,他还怕我跑了?” 燕七低着头不回话,任霍长君挖苦也面不改色。他倒是比李德让难缠。 霍长君抿了抿唇,最后还是默认了。 长街上,霍长君一身粗布衣裳走在前头,这是去往李记酒馆的路,她原本该和从前一样,牵着小孩的手和林晨绍一道出门,一起送小孩去学堂,然后再送她去小酒馆,又或者有时候走到东边的第二个道口时,她也会和林晨绍道别,然后两人背道而驰,一个去小酒馆里,另一个去木匠铺子里。 夜晚,再由林晨绍带着小孩来接她回家,或者是他们一起去接小孩。 可是,眼前的这一切如今都成了空想。 “你在想什么?”耳边是熟悉的男声,声音依旧低沉带着磁性。 霍长君扯了扯嘴角,她就知道躲不过,只是没想到他如今这么在意呢?连出个门燕七跟着都不放心了,还非得自己亲自跟来? 着实有些可笑。 她有些恶意地笑道:“你不生气了?”她方才甩开他的时候可是半点脸面都没留给他。 谢行之面无表情地跟在她身旁,没有应答,只是看着周围吵吵嚷嚷的行商走贩和各式各样的小物件,驻足在了一个小摊贩前。 他伸手拿起其中一朵绒花,花色淡粉,像极了少女娇羞时粉面含春的模样,充满了生气与活力,他扬唇,转头想替霍长君戴上,便是摊主也笑得像朵花儿似的,刚要说讨喜的话,“这位客官可真是心疼娘子,我这儿的绒花、” 可是下一秒她脸上的笑就僵硬在了原地,只见霍长君一偏头直接让那绒花落了空,眼见着绒花就要落地,她脚一踢便把绒花接住然后又是一脚踢回了摊上,恰是在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 摊主:“……这、” 谢行之的手尚且停留在空中,只是指尖已一无所有。他顿了顿,收回手,低道:“我只是想像个普通人一样,送你礼物,讨你欢心。” 霍长君冷笑一声,“你过不来这种日子,别糟践东西。” 他上赶着犯贱,那她就成全他。 反正他这架势也不太可能放自己走,她不痛快,那就索性都不痛快。 她转身要离开,与他错身时,在他身旁轻道:“别学了,你学一辈子也不会像他。” 她抬步走开,走远时还不忘留下一句,“绒花脏了,记得付钱。” 摊主原本皱得像苦瓜一样的脸瞬间笑得像朵老菊花,“谢谢客官,客官常来!” 谢行之黑着脸也走了。 燕七付钱的时候,摇摇头,人都走远了想了想又回头把绒花拿上了,说不定拿回去给李德让,他能有点什么馊主意。 霍长君回到了李记酒馆,只见张老二又是刚对完单子出来,两个人立马唠上了。 “木娘,你这阵子怎么没来啊?是不是那老家伙又欺负你了?所以你不干了?那你家里怎么办啊?你找没找着别的活儿啊?” 他一连串的担忧叫霍长君都不好开口,还不等她寻到答话的机会,他便看着霍长君身后的人咧嘴一笑,“呦,木娘,你这哪儿找的这么俊俏的汉子,莫不是你哥吧?” 他还自以为聪明地指了指霍长君,表示了然道:“学聪明了,你家那口子腿瘸了打不赢,找你哥来撑腰,看那老李以后还敢不敢欺负人。” 霍长君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只见张老二还毫不客气地拍了拍谢行之的肩膀,冲霍长君嫌弃道:“就是你这哥哥行不行啊,太瘦弱了,你要是想让他给你教训老李,谁把谁打趴下还不一定呢!” 谢行之隐忍着怒气,抻平了自己被他拍歪的衣裳,眸光冷厉道:“我是她夫君。” “夫君?”张老二微愣,“骗谁呢?别以为你长得比木娘她夫君俊俏,我就不知道了,我就是见过他人的!” 可他看着谢行之那双阴鸷凶狠的眼神又不像是说谎,张老二的眼神便由一开始的不信到后来的震惊,他瞪大了眼珠子,拉过霍长君,低道:“木娘啊,你该不会是和他通/奸吧?那可是要浸猪笼的?你做什么想不开啊?啊!” 他痛心疾首道,看着霍长君的眼睛里满是不争气的情绪,“你那夫君虽是残了腿,可对你那是二话没说的,天天送你来小酒馆,日晒雨淋,可是从没缺席过的,你这也忒不仗义了。” “……” 霍长君抿着唇,都忍不住笑出了声,若说一开始她是拦不住张老二这张嘴,那现下她便是不想拦。他也实在是会想了些,那话本子里的故事都没他讲得精彩。 霍长君看着谢行之那张脸,脸色变了又变,一阵青一阵紫的,瞬间觉得他顶着奸/夫这个罪名还挺有趣的。 “诶!你笑什么!”张老二恨铁不成道,“我可告诉你,今天也就是只我看见了,你最好是早些和他断了,我便不告诉你夫君。” 霍长君更是没忍住开怀大笑。燕七也是扶额,这人是蠢的吗?他不知道他声音很大吗?他说的保密就是嚷嚷得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好好的日子不过,尽是胡闹。”张老二还嘀咕了一句。 谢行之的脸色彻底黑了,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他刚要上前一步,霍长君便瞬间收起了笑拦在他身前,低声警告道:“此乃无主之地,你没有资格对任何人动手。禾木镇离燕国也不过七十里地,想来你也不想暴露身份。” 两人眸光在空中交会,气氛瞬间冷冽下来。 张老二还有些在气氛外,冷道:“你这人有手有脚的,干嘛非要纠缠人家有夫之妇?寡廉鲜耻!咱们男人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64、保重啊 张老二再说下去, 霍长君都怕谢行之暴走,将他当场撕碎。好在是老板娘出来了,瞧见眼前的架势, 她可比张老二要有眼力见多了,将人赶紧迎进小酒馆里好生招待着, 然后还把张老二这个搅屎棍赶走了。 张老二扁了扁嘴, 还不乐意了,但被老板娘瞪了一眼,只好收拾收拾回去了, 临走还拉着霍长君小声地千叮咛万嘱咐道:“他虽然看起来家中富有, 可这脾气却是比你夫君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你可不能辜负禾郎啊。” 霍长君温和地笑着点头, 张老二得了她的保证, 才勉强安心地一步三回头回去了。 霍长君目送着他离开, 然后坐在了谢行之对面。 小酒馆里,此时人还不多。 老板娘叫人上了菜,看了霍长君几眼, 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退回了厨房,剩下他们二人在桌前面无表情地坐着。 霍长君看着谢行之那张黑脸便烦,先抓了一把瓜子然后背过身对着说书先生了。 近来, 说书先生又在讲《狗皇帝的白月光》的故事了,霍长君倒是有些惊喜。 自她停笔之后,《白月光》还盛行过一段时间, 但也渐渐地被其他的故事取代了。 她边嗑瓜子边听故事,从前没这待遇,做的是伙计, 如今倒是做上客人了,还有了几分市井小民的烟火气,倒也有趣。 只见说书先生一拍木板,唾沫横飞道:“那言非仁与素月才是这世间最最般配的男女,他们的情与爱越过了身份的鸿沟,穿过了世俗的偏见才终于修成正果。 不像是那没眼力见的皇后,占着别人的位置飞扬跋扈,鸠占鹊巢,做了这世间最恶毒之人,阻碍了别人的情路。 若是没有她,想来言非仁便也不需要再委屈自己,更不需要委屈自己心爱的女人屈居贵妃之位。好在上天有眼,那恶毒的皇后也遭了天谴,死在了战场上,被人碎尸万段了。” 连带着旁边的小姑娘入戏颇深,也跟着啐了一口,骂道:“那皇后可真是不要脸,拆散人家金童玉女,害得二人要经历那么多磨难才能修成正果。” “就是就是……若是我必会早早地将那皇后之位让出来,绝不做那讨人嫌的夹生饭。” 谢行之手中的酒杯“砰”的一声就捏碎了。他一动怒,燕七立马会意,就要将那说书先生赶走,却听霍长君一声冷斥,“出去。” 燕七顿住脚步,瞧了瞧谢行之的脸色,又见霍长君面不改色地磕着瓜子也听着这明显污蔑自己的故事,不由得心底犯嘀咕。 最后琢磨了一下,还是出去了,只是心底颇为不解,道:早知道就让李德让来了,这都是什么事啊。 说书先生还在继续,小姑娘们也进入到下一个情节,为皇帝和贵妃的爱恨纠葛哭生哭死,可谢行之的脸色却是越发难看,尤其是那手背上的青筋都快爆裂开来了。 霍长君丝毫不在意这些,故事是她写的,她对自己的化身有多恶毒没人比她更清楚。 她在书中不惮以最大的恶意伤害自己,说不出是真的这么认为还是愧疚,只是她更愿意自己真的是那个恶毒的皇后,那样她所承受的那些亡国丧父被抛弃之痛便都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这样她还能好受些。否则,谁来告诉她,为何这世上善无善报,恶无恶果呢? 谢行之听着这些,一字一句地听进自己耳朵里,比起在书中看见的,自然是旁人在耳边附着情绪地讲述更让人印象深刻。 他手握成拳,都忍不住要怀疑这出戏是不是人安排好的了。 他哑声道:“长君,我心中有的从来都是你。你从来不是鸠占鹊巢,我也不要你死,你不能死。” 霍长君拿后脑勺对着他,脸朝着说书先生,嗑瓜子的手微顿,笑道:“我倒宁愿你是真的恨绝了我,才逼得我不得不落到今日的田地。” 她的话一出口,谢行之顿时哑口失言,胸口闷痛,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他张了张嘴,唤了一声“长君”,却再说不出别的话,他陪着她出来本是想看看她这三年的生活,他想知道霍长君在自己看不见的时候都是如何生活的,她的生活里都有谁。他想在她的记忆里添加一些自己的身影,可是,他忘记了……他曾带给长君的都是最真切的伤害。 小厨房门口站着抽旱烟的老李,老板娘掀了帘子瞧见他又在这儿无所事事地偷懒,伸手对着他的耳朵狠狠一揪,道:“干什么呢!” 老李立马捂着自己的耳朵求饶,然后指了指大堂边上的那两人,老板娘瞅了两眼,又听见今日点的书目换了,顿时心明如镜,道:“你整的幺蛾子?” 老李摸了摸自己被揪得通红的耳朵,不满道:“怎么是幺蛾子呢!我又不是张老二那个蠢货,这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他又猛地抽了口烟,抱臂指点道:“早就猜到那木娘身份不一般了,那一双眼睛生起气来的时候戾气横生,像是要吃人,哪里是普通女子会有的眼神。这不,都对上了,我估摸着啊,她就是那个什么断了条胳膊的蠢皇后,然后那个什么狗皇帝找上门了不是。”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自己推测的笃定和得意,道:“老板娘,我跟你说,别不信,就凭我这双火眼金睛,看了几十年走南闯北的行客的经验,我这猜测绝对错不了。你看门口站着的那位,那身量与警惕程度,绝不是普通的练家子能练出来的。” 他抖了抖烟斗,指着燕七道:“他手上没有这个数的人命养不出这一身的鬼气。” 老板娘看着他伸出的两根粗糙的手指头,不知道他指的是两个人还是二十个人,只是她望着他们,眸色微凉,但愿不要在她这小地盘出事才好。 老板娘也微叹了一声,最后回过神来又是一巴掌呼在老李的后脑勺上,喝道:“那你平时还欺负人家?就你会偷懒?就你聪明!” 老李摸着后脑勺委屈道:“那我不是看他们家过得苦给她找点活干接济接济嘛……” 那木娘的性子瞧着便是极其要强的,太随意的接济必会让她不好意思收下…… 老板娘冷哼一声,“我还不知道你?自个儿想偷懒了是吧!我可告诉你,以后木娘不在,你休想再给我糊弄,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老李望着火冒三丈的老板娘气焰瞬间萎靡了下去。 只是他们都心知肚明,今日霍长君来,必是要告别的。 一场大戏落幕,书中最后,狗皇帝和白月光恩恩爱爱生活在一起,长长久久,还生了一堆孩子。 只是末尾说书先生还加了一句。 “历法三十一年,帝妃皆亡于疫病,所生子女亦亡,身染无数红疮,溃烂流脓,死相凄惨。 末了,宫城阴冷,再换新主人。” 这句话,是霍长君第一次在说书先生的嘴里听见,其他小姑娘也是。大家都惊在原地,还有人问:“你是不是说错了?” 说书先生摇摇头,笃定道:“非也非也!” 可底下的人却很生气,将手里的茶杯酒水统统砸了上去,斥骂道:“骗子!连故事都说错了还敢出来骗钱!听了那么多家就你讲得最烂!退钱!退钱!” 说书先生见状,也非常惊慌失措,没想到改个结局而已居然热了众怒,赶紧从人群中溜走了。 可听故事的人却还余怒未消,还是老板娘出来在镇住场面。 霍长君看着这一切,眸色冰冷。她当然知道这句话不是错误,她更知道这句话是这整个故事的败笔,可她就是不甘心。 她就是心底有恨,哪怕她表面再风轻云淡,那些深入骨髓的恨还是会在不经意间表露出来。 就像当时出这最后一回的书稿之时,老板便不答应,定要删去这最后一句话,因为这破坏了整个故事的调性。可霍长君就是固执地要保留,她威胁若是不原字原句出书,便将最后一回卖给其他店家,老板这才迫于无奈答应。 只是,霍长君拿到书的时候,才知道老板耍了个小心眼,将那书本的最后一行字单独印页,且字迹极小,常人根本难以辨认清楚,不知道还以为是抄录时出了什么岔子,便也没多少人在意。 可霍长君也没法再追究了。 她只是有些恨罢了,你瞧她也没有那么大度,她为了生活写下这个故事,却又没办法接受凭什么他们都有那样好的结局,而自己最后落得家国不再,亲人亡尽,身体残废。 她终究是怨恨的,她没有办法与这一切和解。 老板娘好不容易稳住了其他客人,又瞧了几眼霍长君,到底是走了过来,她看了看谢行之,又看了看霍长君,与她四目相对,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句:“要保重啊。” 原来不用开口,所有人便都知道她要离开了。 霍长君的眼眶泛红,点了点头,最后却只是克制道:“你们也要保重啊。” 所有人都要保重啊,张老二,老李,翠娘,老板娘,你们都要保重啊。 她在心底一个个地道别。 她没有说后会有期,来日再见,因为他们都知道没有来日也不会再见了。 霍长君害怕自己失态,转过身,最后跨步离开了。 桌上留下了不少银钱,老板娘看着他们的背影,眼眶也通红。 他们终究是生命中的过客,这段旅途便算是走到尽头了。 一路上,霍长君的情绪有些绷不住。 她喜欢这里,她不想离开,可她却不得不与自己好不容易熟悉起来的生活和人告别。 谢行之跟在她身后,想开口安慰,却不知说什么,挣扎了很久才道:“我们以后可以常回来看看。” 可他迎来的却是霍长君的一声冷笑,“常回来看看?和你吗?谢行之,别假惺惺了,你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喜欢你。” 谢行之望着她通红的眼眶沉默。 良久才道:“我……可以尝试喜欢他们。” “不必了。”霍长君拒绝道,她不想再给他一个威胁自己的借口和把柄了。 她闭了闭眼,不想再与他争论这些,再抬眸,她收敛起自己的悲伤,道:“我可以跟你回去,但我要你放了他和孩子。” 话一出,周围的空气都冷三分,燕七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啧,他觉得自己这么好的身体都可能要着凉。 谢行之望着她,静默许久,才反问道:“你觉得可能吗?” “那就让我见他们一面。”霍长君继续谈判道。 谢行之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眸,忽而扯了扯嘴角,“原来今日做了这许多还是为了见他。” 他望着霍长君,似笑非笑道:“长君,你是不是忘了,你我之间,是你落败,你没有和我谈判的资格。” 霍长君也笑了,“你是要逼死我吗?” 谢行之的笑容微僵,他上前一步,轻抚她的长发,低叹道:“长君,我只是想补偿你。” “呵——你拿他们控制我是想补偿我?谢行之,我无牵无挂,孑然一身,若你真的逼急了我,那你便真的守着我的尸体忏悔补偿吧。” 谢行之的手一顿,差点扯疼了她的头发,“那我呢?” 她没了牵挂那他是什么? 他的问题只得到了她的讽刺。 他松开手,微叹道:“我可以让你们见一面,但你们不能说话。” 他不想听见他们是如何如何互诉衷肠的,林晨绍还能活着,他就已经够容忍了。 她无亲无友,若不是没有再能控制和威胁她的人,他又岂会让那个贱人活着。 霍长君微嗤,讽刺道:“谢陛下恩典。” 65、“做梦” 谢行之到底是退了一步, 答应让霍长君见林晨绍一面,只不过不让说话罢了。 霍长君在房间里挑灯夜坐,奋笔疾书。 呵, 他以为不让说话她就没办法了?真以为全世界就他一个人聪明。 王八蛋。 霍长君将自己想说的话要做的事统统写下来,彻夜未眠。 房门外, 明灯晃得刺眼, 谢行之立在小院中间,冰冷的圆月洒落银辉在他身上,孤寂冷漠。 燕七守在一旁根本不知道这种时候该干啥, 原本安安静静地守着就行, 可是看见手上传来的密信, 他揪着自己的头发, 苦恼地又一次在心底问候李德让, 早知道就让他来了, 这日子活似修罗场,他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谢行之回头扫见了正在揪头发的燕七,只见他脸色一变, 立马成了面无表情的暗卫,然后跨步过来,低道:“主子,有消息了。” 谢行之点了点头, 然后再回头看了一眼灯火明亮的房间,随他一道出了小院。 两人到了安静的地方,燕七将手中的密信交给谢行之, 月色下上面就四个字,“何树已亡。” 燕七道:“李德让说去的时候何树并未有太多反抗,倒是很爽快地喝下了毒酒。说只求陛下念在他一心侍主的份上, 善待其家人。” 想来从天幕城守住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早就做好打算了。若是按照原计划且成功了,他也该算是个功臣,可偏偏天幕城守住了他便成了洗刷不干净的叛徒,百口莫辩。所以,这三年何树龟缩在盛京城里也很少出来张扬,知道的人也不多。 谢行之垂眸,微点头,道:“命李德让将他们送出盛京好好安顿,别叫任何人看见。” 燕七拱手,“是。” 月色明亮,燕七想了想,又提醒道:“何树已死,主子是否早日启程带着娘娘回京?赵大人已经命人催了好几次了。” 见谢行之没有吭声,燕七抿了抿唇。 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终日黄沙漫舞,贫苦穷酸,哪里比得上盛京繁华,陛下来这儿几日都好久没胃口吃不下饭了。要是再这么瘦下去,回去他又会被李德让训斥。 谢行之没回答,只道:“你去安排,明日让长君与他们见一面。” “是。” 月色里,长风过,谢行之一个人站在小院门口,身影清冷孤寂,手臂上的青筋凸起,心口泛酸揪得疼。 他念着屋里的人,屋里的人念着别人。 他不允许,绝不允许。 霍长君是一路被蒙着眼带到了关押林晨绍的地方。 待她取下黑布,入眼是一座荒凉破旧的院落,在一间逼仄低矮的小屋前,她终于见到了林晨绍。 墙壁上狭小的孔洞里,她清楚地看见他双手被捆着绑在椅子上,双眼蒙着布,脸色憔悴,身上布满了鞭痕,脸颊上也是不曾幸免。小孩倒是安好,在一旁只束缚着脚,缩在床榻的一角睡着了。 霍长君忍不住眼角泛酸,他跟着自己南征北战也不曾受过这等侮辱,她想上前几步推开门进去,却被身后的谢行之按住了手,在她耳边低语,“你答应过的,不能与他说话,更不能靠近他。所以,收好你的信,别让我看见这些恶心的东西。” 他讨厌听见他们那些互诉衷肠,更讨厌他们那副忠贞不渝、情深似海的模样,那会显得他很多余,很累赘。 可明明他才是霍长君的丈夫,明明霍长君爱的是他,凭什么他要看着他们在他眼前表演夫妻情深的戏码? 若不是从那小孩身上撬出他二人不曾有过夫妻之实,他早就把林晨绍的骨头一段段敲碎了,真以为他既往不咎就能让他顺顺当当地活着了? 天真可笑! 霍长君回眸瞪着他,唇瓣发颤,想反驳却又只能哀求道:“谢行之,你不能这么对他,他征战沙场多年,腿上还有伤,你这样,他真的会死的。” 谢行之当然听出了她声音里的心疼,他看着她湿润的眼眸,没有吭声。 倒是屋里的林晨绍似乎注意到了动静,他不确定地唤了一声,“木娘,是你吗?” 霍长君想张口应他却被谢行之捂住了嘴,可屋里的人却是笃定了,立马激动地喊道:“木娘!是你对吗!我很好!我没事!别担心我!” 霍长君担忧更甚,谢行之眼底的厌恶却一览无余。 林晨绍动作的幅度扩大,想要站起来,却被椅子束缚着根本无能为力,只听见椅子和地面刺耳的摩擦声传来,霍长君眼角湿润,然后一口咬在了谢行之的手上…… “木娘!” “木娘!” 他只能听见挣扎的“唔唔”声,不免更是担忧。 霍长君的嘴都咬得酸疼了,唇边是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可她眼睁睁地看着谢行之又将小窗户关上,林晨绍消失在眼前。 从她再见到谢行之开始,就没有一日是不狼狈无力的,她的每一天都是被控制被掠夺的,她失去了自由和选择,谢行之以所谓的“爱与补偿”的名义将她禁锢,而如今的她毫无还手之力。 她终于是咬累了,松开牙齿,唇瓣上染着鲜红的血迹,仿如地狱之花在她唇上盛开,谢行之用带着一排深深的牙印的手摩挲着她唇上的血迹,越抹那血色妖花绽放得愈加灿烂妖冶。 他黑眸阴郁,轻声道:“长君,这已是我最大的限度了,你别再拿他气我,我便让他活得好些,若你心底还要念着他,便不只是普普通通的鞭刑了,我会把他的皮一寸寸扒下来……” 他声音渐低,见达到了效果便没有再说下去,可霍长君不用想都知道那隐去的话语会有多恶毒可怖。 她亲眼看着谢行之从她怀中掏出那封她写给林晨绍的信,他一点一点地在她眼前撕碎,然后用手指抚摸着她的面庞,轻声道:“你忘了他,他才能活着,长君,你明白吗?” 他终是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她就知道即便是她威胁,他也必不会轻易做这亏本的买卖。他这样常年居于高位,掌控欲十足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被威胁。 恐慌如同头皮过电一般让她灵魂都在颤抖。 霍长君在这一刻才清楚地明白自己和谢行之眼下的差距,她没有丝毫资本可以撼动他的束缚,而他轻而易举地就能捏死自己和林晨绍。 她咬着唇,眼泪如落花簌簌坠落,谢行之看着她伤心恐惧的模样,心口刺痛,他想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开口,他只是依旧呢喃道:“长君,你是我的,明白吗?” 从你嫁过来的那天,从你穿上凤冠霞帔的那刻,从你掀开红盖头的那一秒,你便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不论发生什么,不论他对她做了什么,她都没有资格说离开,更没有资格心底藏着别人。他可以容忍她在异乡孤寂之时与他人共取暖,却绝不会允许在他找到她之后,她心底还念着别人。 他不允许。 他让她见林晨绍就是要让她明白,她已是折翼之鸟,再无资格与他叫板,她能做的便是识时务,重新接受他,讨他欢心,一如从前那般。 那样,他们会很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霍长君看着他眼眶通红发疯地模样,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叫嚣着害怕。 她颤抖着身子像是被吓破了胆,然后乖乖地把一只手交到谢行之手上,“我听话,你别伤害他们,好吗?” 谢行之闭了闭眼,缓缓向她靠近,唇间温软细腻还带着血腥味。 不论如何,他终究是得偿所愿了。 他们可以回家了。 霍长君当真如他所言,安分守己地跟着谢行之,再也不作不闹不下他面子了。 瞧着皇后娘娘这副配合收拾行李回京的样子,连燕七都不得不唏嘘一句,主子手段够狠啊,连娘娘这么倔的性子,这种情况都能收服帖了。 明亮清冷的月色下,荒凉的院落里刀剑相击的声音不断响起。 一女子背上捆着一个人,身后跟着一个小孩,她单手持刀,鲜血飞舞,眸光狠厉。 谢行之闭了闭眼,他想如果没有那个林晨绍碍事,他现在已经和长君欢喜地回到了盛京,甚至幸福地生活在了皇城。 如果没有他,长君就不会和自己作对,如果没有他,长君早就回到自己身边了。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还有那个孩子,也很讨厌。 林晨绍被捆在她身上,见越来越密集的侍卫攻上来,劝道:“长君,放我下来吧。” “不能放!你会死的!” 自那日她见过谢行之的手段之后,她便明白,谢行之根本就没想过让林晨绍活。他只需吊着林晨绍一口气以此来威胁她便足矣,至于他活得像不像个人根本不重要。 甚至谢行之就是要让他活得像是个畜生,活得卑微脆弱没有价值。 她无法接受,林晨绍与她并肩作战,守护住了天幕城。即便不论情爱,在她如今无亲无友孤家寡人的状态里,他也一样是她很重要很重要的亲人。 承蒙他照顾,自己才能从战场上活下来,便是没有男女之爱,也有兄弟之义。 他应该被善待,而不是成为谢行之威胁自己的物件。被禁锢,活得猪狗不如,毫无尊严,这比直接踩碎她的自尊更让她无法接受。 霍长君一咬牙,又击退一个侍卫,他们的刀剑不敢真的伤她,可她却是剑剑不留情,她今日非要杀出去不可! 她好不容易凭借那日的记忆摸清楚了关押林晨绍的地方,虚与委蛇好几日才等到谢行之放松警惕,将林晨绍救出来。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发现了。 她不能放弃,失去了这次机会,她甚至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林晨绍看着她修长白皙的脖颈,浑身紧绷着,她明明知道如此一来,她与谢行之便彻底决裂了,日后连在他身边粉饰太平,获得个表面和谐预备潜逃的机会都没有了,可她还是要来。 她也明明知道,她带着自己是一定逃不出去的,可她还是来了。 一家三口,个个残废,与这一批批一个个的精兵悍将相比,哪里有半点胜算。 分明是最凄惨的死局,可是不知为何林晨绍却是觉得很心安。 他微微低头,在她脖颈上落下一吻,他低道:“长君,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了。” 那一吻让霍长君都愣了,手上挥剑的速度慢了一秒便被侍卫砍中的胳膊,霍长君踉跄了一下,剑差点脱手。 好在燕七一脚踢开了那个不长眼的侍卫,可他下一瞬却直接把剑架在了霍长君的脖子上,“娘娘,束手就擒吧。” 霍长君眉间染着一滴血,她扬眸望着他,再看了一眼谢行之,轻笑道:“做梦。” 66、他们都疯了 燕七的剑就抵在霍长君的脖子上, 但凡她再近一分,脖子便要见血。 偏霍长君毫不畏惧,横着剑疯笑一声, 转手直直地一剑“哐”的一声,就砍断了燕七的剑。 燕七都震得虎口发麻, 后退一步。 霍长君扬唇, 道:“我来就没想过活着出去,我们一家三口,生同裘死同穴, 不枉此生。可你们若是非要拦我, 那便犹如此剑。” 谢行之眉眼间的戾气都快将他人吞没了, “长君, 你够了!” 霍长君冷笑, “谢行之, 棋局开始便轮不到你喊结束了,你能威胁我不过是因为你拿捏着我在乎的人,可如今我与他们共存亡,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就为了他?为了一个残废!你要背叛我!”他眉眼猩红怒吼道。 “是!他是残了!可我告诉你,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死,你可以,我也可以, 他不行!你们哪一个人手里没沾染无辜的人命!唯他,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便是这条腿也是和我在战场上残的。谢行之,你千不该万不该,伤了我最后一个亲人。”她拿剑对着他恨道。 长剑起, 染血落。 她可以活得毫无尊严,苟延残喘,可是林晨绍不行,他一生无罪无恶,世事本就对他不公了,他不该再受此酷刑与侮辱。 他才是最该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灿烂活着的人。 是她这块淤泥染了他的路,如今她便送他出去,回到他原本的世界。 一人一剑,她不惧危险伤痛,以身躯开道。 林晨绍圈着她的脖子,将头埋在她后脖颈,眼眶湿红。 侍卫有顾忌,不敢伤她,眼见着霍长君真的要杀出一条血路,谢行之竟是自己提了剑就要上前。 众人替他让出一条路来,霍长君立着剑,冷道:“让开。” 谢行之闭了闭眼,他最讨厌刀剑这种粗鄙的武器了,可偏偏他要用这样的东西留下她。 他握着剑柄的手“咯咯”作响,深邃的眸底藏着刻骨的怨恨,“长君,你如此护着他,那他非死不可。” 他们不敢伤她,那便他来。 霍长君望着他,也看见了他身后几步之遥的大门,杀了他,她便能带着林晨绍逃出去了。 她眼眸微眯,冷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谢行之冷嗤一声,“你试试看。” 他手一挥剑,气势瞬间立起来了,根本不像是完全不懂剑术的人,霍长君拧眉,眼眸张大,“你会武功!你又骗我!” 她的声音里藏着愤恨与怒火,他竟是又骗她! 畜生! 谢行之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是你逼我的。” 他原本打算一辈子都瞒着她,瞒着所有人,他憎恨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可偏偏这些都是他的立身之本,若非如此,霍长君难道真的以为在她不曾嫁过来的那些日子他真的是靠运气活下来的吗? 权谋心计,武艺香料毒物,他哪一样不精通。 可偏偏她要逼着他破戒。 许是被骗得多了,这一次霍长君很快就接受了。 她也扬了扬唇,眼底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悲壮,所以她这些年保护了一个什么东西? 一条阴暗卑鄙的毒蛇! 她挥剑砍断绳索,将林晨绍放下,让小孩好好护着他。她看了好几眼他,微微一笑,然后起身。 可林晨绍却拉住了她染血的衣摆,哀求道:“长君,我们放弃吧。” 霍长君回握着他的手,像是道别一般,低道:“林晨绍,我已经没有家人了,你是我最重要的亲人了,我不能放弃。” 她低头在他手上落下一吻,林晨绍傻在原地,她从未直接明了地回应过自己的感情,可是此刻他却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若她赢,他们一起生,若她输,他们一起死。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谢行之握剑的手都快要掐断了,长剑一刺,剑风凛冽,直直地就要将眼前的这一幕彻底撕碎。 霍长君反手扬剑,“哐啷”挡住那一击。 然后二人便开始缠斗起来。 明月清辉,刀剑相击,那是生与死的较量,也是爱与抗拒的交锋。 林晨绍第一次见谢行之出手,他的剑术竟是不输自己,剑招毒辣,招招致命,霍长君单手相搏,又曾耗费了不少体力,短时间内竟是无法打败他。 燕七也是第一次见主子出手,但他约莫也能猜到一些谢行之会武艺这回事,毕竟他曾亲眼见到谢行之用剑精准地控制住力道将楚国公皮肉分离,折磨至死,直到娘娘的死讯传来才给了他一个痛快。 “磁——” 两剑交锋在空气中碰撞出火星,霍长君咬着牙,用力往下压,可是一只手的力气根本不足以与谢行之抗衡。 她不服!她不服! 她发了疯似的砍向谢行之,今日她非赢不可。 谢行之一开始还有所顾忌,可见她动了杀心,也开始不讲情面,他的剑从霍长君的腰侧划过,带着鲜血而出,霍长君的剑割破他的衣袖,刺穿他的肩膀,两个人自相残杀,当真是疯魔至极。 眼见着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厮杀吸引了,突然一声轰响,院门被人一脚踢开了。 “怎么还没出、”那人脸上的面巾歪七扭八随意地蒙着,原本还要高喝一声,见眼前的场景顿时傻在原地。 还是他身后的老李眼尖,趁众人还还没回神,拿出早早准备好的烟雾/弹往地上一扔,扛起林晨绍和小孩往车上一扔就跑。 “长君!”霍长君没走,林晨绍便挣扎着要下去不想走,却被老李一把推倒。 “你自己赶紧跟上来啊!” 那边声音才从迷雾中传来,人就驾着马车飞快地跑了。 霍长君与谢行之互相紧咬着较量,她也想跑,却脱不开身,眼见着烟雾渐渐散去,燕七就要带着人追上去。 霍长君咬牙,手上力气一撤,谢行之的剑直接砍进了她的肩膀,差一点就要把人都劈成两半了。 谢行之都吓得收手了,偏霍长君抬脚踹在谢行之身上,再后退几步,恰是落在门口的位置,她脚一踢关上门,剑一横,拦在大门口,“谁要是敢追,就从我身上跨过去!” “霍长君!你疯了!” 谢行之退后好几步,顾不得腹部疼痛,颤声道。他的手都在发抖,但凡他再晚一点点收手,她就会被劈成两半,她真的会死的! 肩上的剑深入骨髓,血汇聚了一地。 霍长君扬唇,笑得犹如地狱修罗,她道:“跟你学的,谢行之,彼此彼此。” 燕七等人也是被她这自残的模样吓唬住了。 都说主子偏执无比,娘娘倔起来也不遑多让。 从执拗这方面看,世间还真是没几个人比得上他俩,都是疯魔一般地认死理,钻牛角尖,固执得一模一样。 霍长君就挡在门前,犹如一尊杀神坐镇,也不止血,也不求饶,就是不让他们出去。 从找到林晨绍到请老板娘和张老二他们来帮忙,她费了多少心思才做到。她半辈子的演技都用在这几天了,她没有重来的机会,谢行之也不会给她第二次机会。 所以,她只能赢不能输。 她知道老板娘他们肯定会受牵连,她也知道林晨绍肯定不愿离开,但是让他一辈子活得屈辱没有尊严,她做不到。 老板娘会带着他们跑得很远很远,他们会去燕国地界,翠娘会照顾他,她一直都知道翠娘爱慕林晨绍,所以她会把林晨绍照顾得很好。 只是末了,依觉讽刺,忠心护国了一辈子的人最后却要为了逃命躲到敌国去。 可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她没办法了。 她可以和这个疯子纠缠一辈子,林晨绍不该为了她的罪孽而受此冤屈侮辱。 他该清清白白地来,干干净净地去。 他不该受此折磨。 只是遗憾,不能偿还他的感情了。 霍长君也不知道自己守了多久,只知道身体越来越冷,血越流越多,她唇色苍白,却依旧紧盯着每一个人,谁有一丝异动,她便要挥剑自刎。 谢行之也被这满地的血吓住了,“长君,我不追了,我不要他的命,你放下剑,我带你去找大夫!” 霍长君无力地扬了扬唇,讽笑道:“我不信你。” 声音很轻却很笃定,谢行之心肺像是被人扎穿了一样,她宁愿死都不信自己! “长君!霍长君!” 他咬牙切齿道,眼角竟是染上了泪。 若只是普通的伤便罢了,可是这一地的血都浸透了她的鞋袜,当真是血流成河。他真的慌了,他没有力气再承受一次她的死讯! 他颤抖着缓缓靠近,伸出手,“我求你了,我不逼你了,你放下剑,我给你止血,好不好!” 霍长君脸色苍白得都快失去所有颜色了,她张了张嘴,浑身无力,眼前一阵黑侵袭,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要把自己祸祸死了,可是,没关系,这一切值得。 只要她手中有剑,她就还能护住自己想护住的人。 她打起最后一丝力气,喝道:“不许过来……” 眼前一片漆黑,霍长君终是扛不住“嘭”的一声倒了下去。 倒下去之前,她看见天光微亮,月色渐隐,她想,林晨绍应该走了很远了吧。 他们追不到他了。 真好。 “长君!” 谢行之真是被她逼疯了,抱着一个血人赶紧送回房间,命人将附近的大夫都找来。 他看着自己砍的那一剑,握着霍长君冰冷的手。 疯了,他们都疯了。 一个疯狂想控制,一个疯狂想逃离。 都够狠,一个对别人狠,一个对自己狠,偏偏他比她还要在意她自己。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颤抖,原来他也会害怕,也会恐慌。 他承认他后悔了,他错了。 早知道他就不逼她了。 不逼了。 他只要她活着,她必须活着。 67、龟息丸 荒凉的小院里, 被抓来的大夫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跑。 猩红的血水一盆盆地端出来,所有人都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直到最后一个大夫摇头叹气的时候,谢行之一把把人怼在墙上, 发了疯似的问:“你摇什么头!摇什么!我让你治好她!” “她……她都断气了啊……”大夫抓着自己被揪起的衣领子,颤声道。 脖子上的脉搏都停了, 还救什么救。 “不可能!”谢行之听不得这话, 他红着眼一拳头就要砸在大夫脑袋上,好在是被燕七拦了下来,让大夫赶紧走。 谢行之疯狂挣扎, 非要杀了这个庸医不可。连燕七都在阻拦之时挨了好几下, 疼得直呼声。 她没有死, 他说她没死她就没死。谢行之不允许任何一个人造谣。他对着所有人都失了智地攻击, 直到身子脱力才缓缓冷静下来。可他依旧坚持霍长君没有死, 她不可能死。那么多战争, 那么多危险她都活下来了,就这一剑而已,她不可能死。 他瘫坐在床前, 颤着手握着她冰冷的手,他哑声道:“去找大夫,这群庸医治不好,肯定还有人能治。” 底下的人小声道:“镇上的大夫都找来了……” 谢行之一回眸, 阴鸷冷厉的眼神像极了要吃人的野兽,吓得那人立马道:“倒是还有个女大夫,医术极好, 可是她已经搬走了。” “那就给我找!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是!” 天边红日渐渐升起,第一抹光线落在窗边,照射进房间里, 将霍长君面无血色的脸蛋照得更加清楚明析。 可是去找大夫的人还没回来,他等不及了,谢行之抱起霍长君,“我带你回盛京,宫里的太医可以治,他们一定可以治好你的。” 但还不带他抱着尸体胡闹,门口便出现了一个本该在盛京的人,赵成洲褪下风尘仆仆的披风,看见眼前这一切,眼睛一黑,恨不得自戳双目也不想看见这样的惨剧。 他看着谢行之发疯的模样,实在忍不下去了,喝道:“够了!三年前你已经疯过一次了,还不够吗?” 谢行之抱紧了那凉去的尸体,猩红着眼,根本顾不得去想他为何出现在这里,“滚开!” 赵成洲望着长君的尸体也红了眼,吼道:“别再糟践她了!她遭受得已经够多了!一具全尸都没有,难不成你真的要让她一辈子被你禁锢,连灵魂都永世不得超生吗!” “她造了什么孽要遭受这些!” 他生于盛京,长于天幕,他承认一开始他也是带着私心接近霍长君的,他更承认他与谢行之是一类人,心底只有利益没有情感。 可凉薄如他,也会有生出恻隐之心的时候。 战场上的那几年,他早就看惯了生死,也明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道理,若是战亡那便是天意。所以,那些讣告死讯一道道传来时,他比任何人都冷静淡漠。 他甚至隐隐觉得她是解脱了,再也不必惴惴不安度日。 只是没想到,谢行之疯了这么久,竟是又将人找到了。 若不是他被朝中的事物绊住了脚,他早就赶到了,事情也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少见的逾矩道:“行之,放过她吧。让她安安静静地走。” 霍长君的身体又安安稳稳地躺回在了床榻上,谢行之把所有人都轰了出去,他静静地看着她,眼底充满了恨。 “我放过你,谁又放过我?”他低声呢喃道。 他伸出手想描摹她的轮廓,却又不想接受她的身体真的在渐渐冰冷的这个事实。 他的眼底布满红血丝,哽咽道:“我就是……就是想留下你,想补偿你而已,你为什么一定要逃?你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废物搭上自己的命!为什么你就是不给我这个机会。” “我只是想补偿你,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而已!你为什么不给我!”他看着床榻上躺着的人,不甘心地吼道。 可床榻上的人却无动于衷,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谢行之握着她的手,这一瞬间是真的怕了。 他把人搂进了自己怀里,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可是为什么还是没有用,她的身体为什么还是凉的。 他终于是崩溃了,红着眼怒骂道:“霍长君,你就是懦夫!你也是个废物!你要是够种就杀了我啊!” 可最后又缓缓无力地指控着一个已经没有了知觉的人,“你逃避自残算什么霍家人……” “只有你这样的蠢货才会自损一千,你死了,我不会难过的,我根本就不会难过的……” 如果不是他嚎啕大哭,哭得有些撕心裂肺,肝肠寸断,门外的燕七都要信了。 那种感觉就好像陪着自己很多年很多的物件却不小心摔碎了,可明明那物件是铜的是铁的是摔不坏的,所以他从不珍惜,但是他一回头它为什么四分五裂了呢…… 威胁无用,他又开始哀求,“你醒醒……霍长君,我不逼你了,你不是最心软吗?霍长君,你醒过来,我便立马将他们都加官进爵,你醒醒!你醒过来啊!” 她真的死在了他眼前,她死在了他手里。 他觉得她才是世界上最心狠的那个人。 “霍长君,我真是恨不得生吃了你。”他握着她的手终于是崩溃了,痛哭道,“你才是心最硬的那一个,你才是……” 眼泪掉在了霍长君脖子上。 他终于觉得错了。 后悔了。 “咳咳——” 荒凉的小院里,从棺材里响起一道轻咳声。 霍长君勉强用力推开破败的棺材,从里面爬出来,一不小心牵扯到了肩膀上的伤口,疼得呲牙咧嘴。 她瞅了瞅这荒凉的地方,不满道:“啧,真把我扔乱葬岗了?” 忽而一阵阴风起,霍长君慌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有人吗?” 破败的房门突然“吱呀”一声响起,吓得霍长君差点叫起来,她虽然是差点变成了鬼的人可她还是很怕鬼的啊! 好在是她捂住了嘴,然后看见那微弱的烛光渐渐走近,直到在棺材前停下脚步,定睛看了一眼眼前黑乎乎的霍长君。 “啊——” 两人一道尖叫起来。 霍长君边叫边抓住他乱晃的手,生怕他不小心就把手里的烛火掉了,然后两人葬身火海。 赵成洲见是她醒了,差点吓死,气得想抽她又想起她身上的伤,生生压着自己的火气放下手,憋着火道:“你醒了。” 霍长君坐在棺材里,笑嘻嘻道:“醒了。” 赵成洲见她还笑得出来,不知道是该夸她还是骂她,叹道:“万一我没赶上呢?万一我没发现没有配合你把你弄出来呢?你不就真死了?埋在棺材里出都出不来!又或者……” 赵成洲噤声,心道又或者像是她都胳膊一样被永远冰封起来,谢行之也不是干不出这样的事,可他还是忍了忍闭上了嘴。 “长君,你就不能稳妥点!”事先通个信也好啊。赵成洲忧道。 他想起自己那日看见霍长君染血的尸体就后怕,若非是察觉到她右耳戴了两只耳环,他都要被她骗过去了。 那是他年少时与霍长君的暗号,那时候他们在军营里常常惹事,每每被老将军抓住都要串谎。她便想出了这个法子,若是她乖乖地一耳一环那便是说实话,若是她取下左耳都挂在右耳上那便是谎话,反之则是真假混合。 霍长君不在意道,“生死有命,若是你不来,那可能我活该得死。” 反正和谢行之纠缠一辈子也差不多是生不如死了,索性赌一把,赢了生输了死,多痛快。 赵成洲叹气,又不经意地问:“你是怎么想出这个法子的?” 霍长君扬唇,微微一笑。 时间回到十几天前,那时她还与谢行之虚与委蛇着,她乖乖伏低做小了好几天,才换来谢行之的恩典出了趟门,这一次她又去了李记酒馆,在那儿看完了一场戏还借口如厕,甩开了燕七。 在茅房里,她见到了翠娘。 她将自己的身份家世眼下的情况和盘托出,求她帮忙将林晨绍救出来,并且为保安全让她们之后都离开禾木镇。 如此危险又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她都做好准备会被拒绝了,可没想到那天张老二和老李他们都来了。 事实上,翠娘当日也确实并未答应她。只是问:“要是没救出来呢?” “我与他同生共死。”霍长君坚定道。 翠娘望着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默良久之后将怀里的药扔给她,“龟息丸,服用之后两个时辰之内会渐渐五感丧失,直至昏厥。可龟息三天三夜,脉搏呼吸尽数皆无,血液凝滞,犹如死人。但我只有一颗。” 两人四目相对,霍长君突然便明白了,她扬了扬唇,笑道:“谢谢。” 她刚要转身离开,翠娘又拉住了她的手,道:“可也不是全无风险,你也有可能醒不过来!” 霍长君只背对着她笑问道:“血液凝滞,那是不是吃了之后流很多血也不会死了?” “你别胡来!失血过多再好的药也救不了你。” “哦。” “所以,你就拿着这颗不知真假的药玩儿这么大?”赵成洲恨铁不成钢道,别说谢行之了,他都后怕。 他看着她右耳挂着两只银坠子,既担心是自己猜错了又担心是别人给她挂上去的,心里七上八下根本放不下心来。 只能是祈求老天爷,让他赌对吧。 霍长君挑眉,“呵,比起林晨绍,谢行之的目的在我,所以这药只能我吃。想来谢行之也猜不到我竟是会同样的招式使两次吧?” 她眼眸里有些得意,论心计她从来玩不过谢行之,也终于有一次能让她赢了,“还是那句老话,兵不厌诈。上一次假死是意外,这一回便是我亲自算计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巧合与故意相交。” “成洲哥哥,我做得是不是很真?”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天真与得意。 这些年受过的憋屈终于是在她也扳回一局的棋盘里得到了释放。 她一无所有,就压上自己的命赌这一把。 赢了就彻底摆脱他们。 赵成洲看着她脸上洋溢的笑容,唇瓣嗫嚅半响,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只问:“那你是要去找林晨绍吗?” 霍长君垂眸,没有说话。 屋外月色清亮阴冷,她起身挣扎着从棺材里出来,看着无拘无束的月光,道:“我要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成洲哥哥,保重。”她回头轻道,然后便只留下一抹倩影消失在月色里。 赵成洲看着她离开,抿了抿唇,垂眸叹气……他说了那么多万一,唯有一个没有提及,“万一这一次我帮不了你呢。” 棺材背后的小隔间里走出一个人。 身形颀长,面容英俊森冷。 “派人跟好她。” “是。” 68、让我爱你吧 她惜命, 求生的意志无比强烈。 可她也不怕死,不受威胁。 所以,与谢行之的这一场博弈, 勉强算是赢了。 只是从棺材里出来之后,霍长君无处可去, 身上也穷得很, 不过谢行之倒是给她换了身衣服,瞧着料子还不错,她便把衣服当了, 然后去药铺抓药了。 好在是肩上的伤口止住了血, 如今还有些隐隐的疼痛, 但还好也不是不能忍。 可是, 当她满心欢喜地站在长街上, 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 她却不知道该跟谁道一声好。 这偌大的长街,这熟悉的禾木镇,刹那间, 她却觉得陌生无比。 没有了林晨绍老板娘他们,这一刻她好像真的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她明明说过想要去过自己的日子,可现在天大地大,她却不知自己该去哪儿, 四海何处是她家,她要和谁去过日子。 她身边再也没有自己记挂着的,值得拼命的人了。 霍长君心底空落落的, 她看着身旁的行人,一家三口携手以伴的模样,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长街大道上, 霍长君缩在一个茶棚里已经坐了三天了,她每天都点一盘桂花糕,坐在吃着桂花糕,然后面无表情麻木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不言不语不声不响,茶摊老板觉得她可能脑子有点毛病想赶她走。但是,最后还是没有。 日暮西垂,三块桂花糕还剩一块半。 这已经是她身上最后的一点银钱了。 小院回不去,亲人朋友皆数散尽。 如今,她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归,身体半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什么都干不了,成了个彻彻底底的残废。 这仿佛就是她的宿命一样。 只要谢行之出现的地方,必定会让她变得一无所有。 她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想问自己归去何方。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本事再去建立一个家庭了。 从前她的目标是反抗谢行之的禁锢,她有一种非要达成的使命感在心里,所以她憋着一口气,什么都能豁得出去,可如今她反抗成功了,却好像是被禁锢久了的鸟儿不会飞了一样。 她对自己的生活突然有了一种失控的荒凉感。 她有一点点后悔让林晨绍和小孩离开了,她想有亲人,她想有个家…… 她边咬着桂花糕边哭。 长街上,落日圆,余晖映衬在她的发间,将她最后一丝体面和倔强撕破。 她觉得一次又一次地建立一个家庭,有一段良好的亲密关系好难啊,她想有亲人有朋友有稳定的生活和爱人,可是为什么她每一次都会失败,为什么她的亲人朋友都会离她而去。 一次又一次,故意也好,被迫也罢,怎么到了最后都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想有个家,她想回家…… 她真的真的好想回家啊。 晚风起,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谢行之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不是要离开吗?怎么,找不到你的情郎了?被抛弃了?” 他明明知道不该嘲讽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她流泪他就忍不住。因为他知道这眼泪一定不是为了自己而流。但话说出口后他又开始后悔,唇瓣嗫嚅几响,又没能将歉意的话说出口。 赵成洲听他开口就忍不住叹气,这么说话,霍长君没和他打起来都是他命大。 霍长君依旧坐在茶棚里吃着桂花糕,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们的出现。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行踪早就暴露了,从醒过来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了。 她也知道谢行之迟早会找上来。 倒不是她有多聪明,而是她不相信赵成洲,一如她不再相信谢行之一样。 他们才是一类人,也是被捆绑在一起的利益共同体,而她只是他们有闲心时才愿意花心思逗弄的装饰品。 那种被人监视、被人掌控的窒息感让她明白,她终究是斗不过谢行之的。她离开她逃避只是想让自己获得短暂的胜利和自由,就好像这样她就真的自由了一样。 只是没想到这次谢行之等了三天呢,真是好大的进步啊。 她咽下最后一块桂花糕,哽咽道:“为什么不走?因为怕你找到他们啊……” 她哭得好大声。 长街道,茶摊上,人群中,哭得好没形象。 当自由的假相被戳破,所有人都如愿以偿了。 可是,为什么她那么难过……不是早就猜到最好的结局就是林晨绍离开,然后她和谢行之纠缠一辈子吗?为什么她还是那么难过…… 为什么明明这一次结局看起来皆大欢喜,没有伤亡了,她却痛得无法呼吸。 为什么从前能心甘情愿地被禁锢在那个牢笼里十几年,现在只要想一想就会难受得窒息。 为什么……为什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呢……为什么所有人都有家,只有她要亲手送别自己的爱人……为什么……活着那么难啊…… 谢行之看着她哭,拳头紧握,手臂青筋暴露,他想让她别哭,可现在他却不敢强逼她分毫。 一个疯子遇上了另一个倔犟的,他竟是……败下阵来。 谢行之缓缓伸出手,从怀中掏出帕子递到她跟前,见她不接,只能是后退一步,放在她手边。 赵成洲看着他全程憋屈黑脸却又无比小心翼翼的样子,叹了口气,所有的算计也好,强迫也罢,最后都要败给喜欢和在乎。 他想起霍长君诈死时谢行之根本没有要将她下葬的意思,他一意孤行要将她冰封的模样看起来便疯狂可怖,他都恨不得将自己和她的尸体封在一块儿,永不分离。 要不是怕他真的把人最后一丝希望都弄没了,他也不会将自己不成熟的推测告知。 他如今是半点不敢再招惹这两个疯子了。 他悄然退下,长街上的人也渐渐散去。 夜风里,霍长君哭了多久,谢行之就陪着她站了多久。沉默无言,又恰恰挡在风口。 他竟是也学会了无声的关怀。 霍长君终于是哭累了,发泄够了情绪,见他还站在原地不曾离开,不知为何,突然又怒从心头起,站起身,一巴掌就“啪”的一声甩在了他脸上。 远处的燕七听见这响亮的一声,吓得瞪大了双眼,只见谢行之的脸都被打得偏过头去,他竟是没回手也没动怒! 可霍长君还是不解气,控诉道:“都是你!” “谢行之,你毁了我一个又一个家!” “作为皇后,我尽心为民,天下表率;作为将军,我上阵杀敌,九死一生;作为你曾经的妻子,我也是一心一意。我自问对你问心无愧,谢行之,你为什么非得把我逼上绝路,你为什么非要把我最后一点念想都撕碎啊……” “我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啊……” “我好想回家啊……” “真的好想回家啊……” 她蹲下身,抱着双膝,她好想回到父亲身边,也好想回到小院啊,她想她的每一个家,可是每一个都没有了。 她好不甘心啊…… 谢行之擦了擦唇角的血丝,明明挨打的是他,哭得稀里哗啦的人却是她。 他也缓缓蹲下身,想替她擦干净眼泪,却被她挥开了手。 他看着捏紧了拳头,将她的抗拒假装看不见,只敢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安慰,“我……给你一个家好不好?” 这个家只有我们两个人,再也不会有别人了。 长君,我会爱你的,我会好好爱你的。 我再也不会逼你了。 我会像你从前那样努力又认真地经营一个家。 让它温暖且舒适,让它自由且有尊严,让它充满了我对你的爱。 长君,我会爱你的。 这一次,我真的会的。 长君,让我爱你吧。 69、这只是开始 她短暂地看了下外面的天空, 呼吸了下新鲜空气,然后又回到了那个牢笼里,霍长君说不上有多难过,只是有些认命罢了。 从谢行之出现她就预料到了这天。 他们都是样执拗的人, 就像她当初非要次次被抛弃, 直到彻底绝望才会愿意相信自己对他来说不重要样。 谢行之也定会囚禁着她的身体和灵魂直到他满意了为止。 霍长君坐在窗前的张躺椅上,静静地看着窗外云卷云舒的模样。 她记得以前在烦闷了打开窗, 总是可以看见林晨绍在那儿乐呵呵地做木匠活儿。他开始也很不灵活, 做了好几次,做出来的桌椅柜子都好丑啊, 可是他会遍又遍地尝试,直到做得精致完美。 他每次听见她开窗的声响,都会停下手里的活儿,然后回头,有些憨厚地咧嘴笑, 这种时候, 霍长君总会忍不住骂他是笨蛋。 从前,她与他之间总是隐隐隔着些东西,是幼时的互不对付, 是后来再见的责备,也是战场上彼此最狼狈的身影,她隐隐能感受到他的喜欢,可是那时候她总有些逃避, 若是再撞上个谢行之这样的人怎么办? 可是,他从未说过句不好,更不曾埋怨过,只是温柔细腻又无声地对她好。 人心是肉长的, 即便不喜欢也会有别样的情谊在,更何况她也并非完全不喜欢。 她想,再从战场上侥幸活下来的那三年,大抵就是他那种随时随地都能让她看见,让她知道他在的踏实感使她感受到了安心吧。知道有人会兜底的安全感让她身上的戾气和暴躁都消散不少。 如果没有林晨绍,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三年是不是能过得如此平和安稳,他们相互依靠相互扶持,相互礼重走过三年,这三年大概是她这后半辈子最安稳幸福的段日子了。 早知今日,她当初就该早些答应他的,至少应该很早很早就告诉他,她心底大概也是有他的。这些不是为了气谢行之,只是因为他是林晨绍。 从她回来就坐在那儿,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就那么看着窗外的世界。 谢行之端着滚烫的药进来,他在旁边站了好会儿也不见她有任何反应,最后只能是放下托盘,然后在霍长君身边蹲下,低道:“房间里闷,若你喜欢,可以出去走走,他们不会拦你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低三下四的哀求。他有些害怕这样的霍长君,她从前总是充满了活力,眼睛里亮堂堂的,就好像有用不尽的精力样,可是如今她的眼神都是死气沉沉的,就好像是冬天里枯萎了的黄草,没了生气。 霍长君不想说话,也不想理他。 谢行之也不敢再逼她,强求只会适得其反,他只好端过来漆黑的汤药,然后勺勺地喂到霍长君嘴边。 霍长君眸光微愣,然后看着这碗药眼神发直,良久低声道:“以前都是林晨绍给我熬药的。” “哐啷”声,汤匙掉回了碗里,药溅到了霍长君脸上,还是谢行之先着急忙慌地放下药碗,替她擦拭。 霍长君倒是微微偏头,避开了他的手,很平静道:“日两次,早晚各次,他常常是寅时便起床了,待我起来的时候药温刚刚好,可以下腹,然后他会温好夜间的药,再送我和小孩出门,晚间他又会接我和小孩回家,吃饭喝药,他每件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很舒适。” 她越是说谢行之手臂上的青筋就越是狰狞,面容虽竭力隐忍不动怒,可是心底的怒火早就翻涌上了天。 霍长君与他相处十年,自是能很清楚地感知他的情绪,她淡然地看了谢行之眼,面色平和道:“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气你,也不是想和你赌气,我只是想说,他这三年确实将我照顾得很好,甚至比我当初对你还要用心百倍。他将他能给我的切都给了我。谢行之,我不是不知感恩的人,所以,他可能真的已经走进我心里了。” 他手边的汤碗应声而裂,他不是不知道霍长君的性子,若她承认那便是真的。他从前总是觉得他们只是生活困苦时的聊以慰藉,他可以原谅,可以假装看不见。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他看见她次次地和林晨绍肩并肩站在起,次次地为他对抗自己,他心底有多恐慌。 他想杀了林晨绍,又怕她彻底恨上他,可他无法接受那隐隐的推测,如果这三年她真的爱上了别人他该怎么办? 他直抗拒,抗拒这个可能,他假装大方地说可以既往不咎,说只要她回来他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可其实他在乎得要命,他恨不得将林晨绍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可是,现在,霍长君自己撕下了这块遮羞布,她说,“谢行之,我可能心底真的有了他。” 只有他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 她说心底有了他,那便是真的爱上了,往后她会像从前对自己样对他,奋不顾身,不顾切,哪怕与全世界为敌她也丝毫不惧,只要他也爱她,不曾伤害她,那她便会是世界上最好的爱人和伴侣。 她的勇敢,坚毅和执拗,统统都会用来保护自己的爱人,犹如往昔被保护的他。 谢行之张了张嘴,半晌什么话都没说出来,指缝间的血细密地落在地上。 黑褐色的药和猩红的血混杂在起,有种诡异的违和感。 谢行之点点地捡起那些碎片,低着头不曾看霍长君眼,道:“药洒了,我再去给你熬碗。” 霍长君看着他端着染血带药的碎片离开,当你不再爱这个人,当你褪去了他身上的光环再看他之时,你竟会发现原来他也不再高不可攀和熠熠生辉。 霍长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向来高傲挺直的脊背竟让她看出了几分伛偻的模样,她扯了扯嘴角,眼底带着几分讽刺,他那么高傲的个人竟是也会有不愿面对的天。 可是,即便他再不愿面对,只要他强行将她留下日,这样互相折磨的日子就只会越来越多。 这还只是开始。 她依旧静静地躺在躺椅上,看着外面的白云舒卷,天空澄澈,白云忽变。 恍惚间,她好像看见了小孩和林晨绍,真的,有点点想他们呢,回到家没有了他们,她都不知道自己该跟何人诉说,与何人分享这切。 70、回家了 小院里平静又略显荒凉, 谢行之再一次熬好药送到房间,这一次霍长君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她也没搭理谢行之。 两个人又恢复了那种诡异的平静与和谐, 谢行之一勺一勺地给她喂药,仿佛方才她说过的话都不存在一样, 他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伺候着霍长君, 如今有关长君的一切都是他亲力亲为。 旁人连触碰的机会都没有。 谢行之看着她喝完药, 放下碗给她擦了擦嘴, 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还带着余温, 这是他才叫人出去买的新鲜的桂花糕,他一直都知道她喜欢吃这些甜腻的东西, 所以他想给她一个惊喜。 可等他打开油纸包, 拈着金灿灿的桂花糕放在霍长君的唇边时却见她已经闭目睡去了。 神色安宁,眉目平稳,好像已经睡熟了。 谢行之看着她这般模样,轻叹了口气, 拈着糕点的手微微一僵,她从前不爱吃苦的,总是会偷偷拿很多糕点吃食来和他一起分享。 谢行之想起她那时笑颜如花,灿若春光的模样, 心口一阵酸涩揪疼,仿佛被利爪狠狠抓住了一样。他将桂花糕塞进了自己嘴里, 禾木镇的桂花糕没有盛京城的甜腻软糯,入口有些干涩,他一口强吞呛得有些难受。 谢行之猛咳了好几声,显得有些狼狈, 他似乎有意识地往霍长君脸上看了一眼,可她依旧双目紧闭,仿佛已经进入香甜的睡梦中,感知不到外在的一切。 他顿时就觉得也没意思了,或许应该说没有人在乎的话,难不难受也不重要了。 他抿了抿唇,薄唇边上还带着干涩的桂花糕屑,他收好糕点和碗,眸光在霍长君平静的睡容上流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妥协无力一般端着托盘起身出去了。 门框轻轻关上的声音传到耳边,霍长君缓缓睁开眼。 母亲说过,喜欢就要用尽全力,拼了命地去对一个好,要好好地爱他,让他欢喜。 不喜欢便不要蹉跎别人的时光,学会感激别人的爱与恋慕的同时,更要学会温柔且坚定地拒绝。 可他假装这一切不曾发生,假装她没说过那些话,自己愿意自欺欺人,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那她能怎么办呢。 她看着窗外流转的白云蓝天,那么,无声的沉默便是反抗。 侍卫们将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是时候启程回盛京了。 霍长君站在小院门口,深深地望着这里的一切,眼前像是走马观花一样浮现出过往的回忆。这里算是她这辈子活得最安稳的一段时间了。 没有战争,没有阴谋诡计,也没有辜负与伤害,只是时间来得太快了些。 这样安稳的日子一眨眼就从手边溜走了。 她的眼角忍不住泛红,鼻翼酸涩。 谢行之捏紧了拳头,想开口讽刺,却又死死地压制住了自己的声音。他本就不招她喜欢了,不能再招她厌恶,反正她也要跟自己回去了,很快她就会忘记这里。 他会让她记起他们过往的一切,然后他们一样会幸福的。 谢行之上前一步挡住她的视线,低道:“该上马车了。” 他搀扶着霍长君就要将她扶上马车,可霍长君却立在原地不愿动,良久,哑道:“能不能……不走……” 谢行之到心口像是一下被揪了起来,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出声,这是长君第一次如此平静又透着哀求的语气和他说话。 许是因为这种沉默让每个人都觉得心焦,霍长君在把话说出口之后也感觉到了自己有多愚蠢卑微,她扯了扯嘴角,眼底带着一丝讽刺,然后便转身上了马车。 白云苍狗,世事变幻无常,流年似水,徒留伤悲。 谢行之看着扶空的手,神情微怔,静默良久,才缓缓收回手,然后一道坐上马车,从小院离开。 身后,赵成洲看着这一幕,微微叹了口气,走到这一步他们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扬尘四起,金秋十月,谢行之带着霍长君离开了禾木镇。 而远在燕国小镇的林晨绍得知消息的时候,手指微颤地吃着干涩的桂花糕。 翠娘看着他神色平静,却满身都浸透着阴郁气息的模样,善解人意道:“若你想,我可以陪你回去。” 林晨绍并未出声,而是拿了一块桂花糕喂在小孩嘴里,然后声音淡漠道:“我没有办法辜负她拿命换来的自由。” 她既然觉得这样才是对自己好,那他便按照她以为的对他好的方式活着。 只是……长君,那我想你又该怎么办呢? 我要如何才能回去看你。 从苍茫大漠回到繁华精致的盛京城,霍长君撩开帘子的那一瞬就好像当年初到盛京时的场景。 这一切的一切就好像是镜花水月梦一场。 他们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 赵成洲骑着马就走在马车旁边,容貌一如当初那般俊朗轩昂,只不过气质上是从少年郎变成了成熟的男子罢了。 她看着赵成洲的侧脸,脑海中又回忆起了那一句,“成洲哥哥,你说他会喜欢我吗?” 他说:“长君会得偿所愿的。” 那时的她满心欢喜,心底忐忑不安,脸上却还带着几丝害羞和娇俏,还有一丝丝期盼。她是怀着满腔爱意来到这里的,可她离开的时候却只剩下了满身伤痕。再回来,更是拖着一副残躯,一无所有。 而如今,霍长君感受着身侧的人替自己拢好的披风,她确实如他所言得偿所愿了。 可她却再也开心不起来了。 谢行之缓缓放下帘子,窗外微风细雨,透着几丝凉意,十月份从禾木镇回到,抵京已近腊月,天气湿寒得很。 她这一路回来,身体的状况不算太好,路上还大病了一场,实在是不能再着凉了。 霍长君也不挣扎,只是沉默地接受着这一切。 也不知道现在的禾木镇是什么样子,他们都走了,小院没人居住了会不会荒废。 林晨绍……和翠娘他们又怎么样了。 她微微垂眸,心底像是堵着一口郁结之气,怎么都疏散不了。 马车已经进城,赵成洲与他们分道扬镳回了自己的府邸,临走时冲着谢行之和她恭敬地行礼道:“恭祝陛下和娘娘归京。” 谢行之摆摆手,让他归去,而霍长君一如既往地沉默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眼前,不声不响地看着。 谢行之回头看见她这副模样,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是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未曾感受到异样,便握着她的手,低声问:“可是哪里有不适?” 霍长君看着他璀璨的眼眸,亮晶晶的,从前她就是被他那身清冷高贵的气质所吸引,可如今看着竟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的,不过是透亮了些,可是又知道那底下藏着多少阴私和算计呢。 说不定上一秒还对着你笑,下一刻便能要了你的命去,还不如林晨绍怒气冲冲瞪圆了眼的模样呢。 霍长君眼睫微颤,然后缓缓闭上眼,拒绝和他交流也拒绝看见他。 谢行之的手微微一僵,唇角紧抿,眼底的光亮一瞬间就消散了,但良久之后还是命人驾着马车回宫去了,还低声吩咐道要行驶得稳妥些,莫要吵到了她。 他轻轻地抚国霍长君的脸颊,将她额前的碎发轻轻别在耳后,然后看着她那张平静英气的脸蛋,静静地发呆。 这样的抗拒和拒绝他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多到数不清了,一样会难过,心口会酸涩。 可是没有办法,他就是没有办法放手。 知道她倔,他如今是不敢逼她,更不敢让她离开自己视线半点,生怕她跑了。 他想,这可能就是报应。 可是,他就是没有办法放手。他紧紧地握着霍长君的手,她的手分明比自己还凉,他悄悄地将她的手放进自己怀中,想让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却感受到了那只手的抗拒和僵硬。 谢行之扯了扯嘴角,低道:“长君,我只是怕你着凉。” 霍长君对着他这些得寸进尺的小动作只觉得烦闷,这有什么意义呢?只会让两个人都觉得不舒服。 她无奈地睁开眼,抽出手,斥道:“谢行之,别再做这些无谓的事情了。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心底的人已经不、” “长君。” 他突然出声打断霍长君的话,攥着霍长君的手力气一下就大了起来,弄得她都疼得“嘶”了一声。 谢行之立马慌乱地松开手,只见她手腕上烙印着一条青红的印记。 他立马翻箱倒柜就要寻来伤药,可霍长君却是看着他小题大做的模样叹了口气,然后抖了抖袖子盖住了印记,眼眸微暗,又叹道:“谢行之,我们之间就算没有他,也回不、” 她的父亲,她的三千战士,还有无数的英魂,即便她不愿意回想那一切,只要这些横亘在她和谢行之中间一天,他们就不可能恢复如初。 走到这一步,他们剩下的也只有彼此折磨了。 何必呢? 可谢行之却不等她把话说完。 闻言,他寻找伤药的身影一顿,出口的话比她还快,道:“长君,我们回家了。” 他背影里透着的悲伤一瞬间就要浸染整个空间。霍长君突然觉得和他无法交流,他们之间就算是再说上一百遍一千遍,谢行之也不会放手的。 就如同她也一定要伤得体无完肤才知道眼前人并非良人。 霍长君无力地叹了口气,望着窗外阴暗的天空,她有一种被黑潮水包围的窒息感和无力扭转的暴躁感。 她觉得这样的日子再持久些,不是她疯就是谢行之亡。 他们中间一定会有一个人先去见阎王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很不容易吧,天无绝人之路,希望我们都能好好生活。我们……都要加油啊…… 71、断子绝孙 红墙绿瓦, 阳光浅淡温和。 霍长君是在初冬的第一天回到皇宫的。 所有人都说她已经死了,当年的战报上也是如此描述的,唯有陛下这些年发疯一般就是不承认她的死讯, 甚至是一直禁止发丧。 可谁能想到她如今竟是真的活着回来了呢? 宫门口的太监宫女浩浩荡荡地跪了一地,各宫嫔妃, 就连太后都亲自出门前来迎接了。 太后看着她空荡荡的袖子都一下子红了眼眶, “长君。” 还有李德让, 他一个年近半百, 在宫里浮沉了半生的人,先是妥帖地迎上来冲着谢行之行礼, “恭迎陛下回宫。” 可转头看见霍长君的那一瞬,竟是当众失态, 怔在了原地, 连礼都忘记了行。 初冬的阳光还算温暖,映在人身上也显得柔和沉静。 霍长君看着他们,将所有人的神色表现尽收眼底,她扯了扯嘴角, 大多数人眼底都有几分不忍,哪怕他们从前彼此算计敌视,可是见她落得这副田地,还是会生出两分恻隐之心。 她刚要屈膝, 恭恭敬敬地冲着太后行礼,却被太后和谢行之同时拦住了。 谢行之道:“你身子不好, 这些就都免了吧。” 太后自然也是不在意的,她伸出手想扶霍长君,却发现自己握住了只有一截空空的袖子。 眼角的泪瞬间滑落,略带苍老的皮肤更是拧出了褶子, 心疼地唤了声,“长君啊……” 霍长君扬了扬唇,云淡风轻道:“母后,我在这儿。” 我在这儿……至少,我还活着…… 比起其他人她已是万幸,不敢奢求更多。 可她的豁达和明朗却只能让在场的人感到更加悲伤和羞愧。那种神祇被人拉下神坛的感觉在所有人心上都留下了一道重重的疤痕。 霍长君重回到了皇宫里,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熟悉得紧。 长春宫已经修葺好了,和过往相差无几,一样的恢弘壮阔,可也威严压抑,就连最熟悉的那几棵老樟树都焕发了新芽,一改葬身火海时的悲壮死气,展现出了勃勃生机。 就连从前的连雀连莺也被调了回来,她们看见自己的主子归来,眼眶湿润,看见她干瘪的袖子,更是止不住地哭出了声。 霍长君微微扬唇,安抚地笑道:“好久不见啊。” 连莺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娘娘……”眼泪瞬间绷不住,哭得稀里哗啦的。连雀在一旁也是泪流满面,只不过她到底沉稳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量不哭出声来。 霍长君安慰地给她们擦了擦泪,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说得再多也不过是些没用的废话。 她站在门口,微风拂过,气候微寒,额间的碎发胡乱飘舞。 抬眸间,脑海中浮现了无数的场景,过往的十数年里她都是住在这里,大半生的时光为此处所累。 那时的她会在夜晚悄悄地溜出来练剑,学着成熟大气,却总是忍不住张扬肆意又不讲道理,憋闷时,还会忍不住和连雀连莺诉说少年心事。 可这一切,都是在假相还未被撕破之前的欢愉。那时的她是心甘情愿地被这里吞噬,与它融为一体。 可直到利刃将她所有的幻想都戳破之后,她便活得狼狈怯懦,她被囚困在了这里,像一只丑陋的井底之蛙,暗无天日,只能等着别人的垂怜苟延残喘。 好不容易离开,现如今,她又回到了这个牢笼里。 而这一次,她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那种熟悉的地方带来的压抑感和窒息感扑面而来,她觉得自己迟早会溺亡在这里。 身旁的谢行之眉眼柔和,薄唇轻启,似是对自己将这里恢复得和过去一模一样觉得很满意。他牵着霍长君的手,笑道:“长君,我一直在等你回家。”他的声音里还带着欢喜和愉悦。 过去的三年里他每一天每一夜都会来这里,这里充满了霍长君的气息,有着他最熟悉的一切,最惦念的一切,就好像回到这里就能看见霍长君的影子,就好像她随时随地会冲出来,然后怒气冲冲地对着他破口大骂让他滚。 那时,他觉得只要她能真的回来,让他滚也是可以的。 他还想牵着霍长君的手走进去,告诉她这里藏着她的许多秘密,他都发现了。他看见了墙角的刻字,也翻出了树底下埋着的黄沙酿,还有很多很多……他想说长君,我都记着,我都会记着的,从前亏欠你的,如今我都会偿还给你。 可是,霍长君却甩开了他的手,先行跨步踏入了长春宫里。 谢行之微怔,却也只能乖乖跟在身后。 房间里的摆设都和过往真的是没有一丁点差别,就连早就被打碎的白玉琉璃瓶都不知道谢行之从何处再弄来的一模一样的赝品。 可是最让她觉得讽刺的还是那张沉香木床。 霍长君看见那张熟悉的床,冷笑一声,心底的酸涩一下子翻涌而出,她忍不住扬唇耻笑道:“怎么,你这是想时时刻刻提醒我,你是如何算计得我十年未孕,让霍家断子绝孙的吗?” 谢行之看见那张床的时候也是愣怔了一瞬。 “不是的,长君,我没有……我……”他的声音里带着几丝急切和惶恐。他真的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想将这里的一切都复原,而且这张床他对天发誓,绝不曾动过任何手脚。 他与霍长君的关系本就如履薄冰,实在是经受不住再来一次这样的误会,他越急切就越解释不清,他慌乱道,“床是换了的,长君,它们只是长得一样而已。真的!而且,而且当年那药温和,是可以治的。” 霍长君看着他慌乱和卑微的样子,就好像是一个惹人注目的小丑一样,她唇角微勾,不在意地浅笑道:“哦,那我是不是还要感激你留了三分情面?” 她嗤笑一声,摸着自己的腹部,笑得凉薄,“只可惜我这些年打仗伤了身子,再也不能有孕了。谢行之,我霍家便是真的断子绝孙了呢。” 她说得很平静,似乎很轻松,可谢行之却连呼吸都不敢重了。 “长君……”他只敢低声呢喃和呼唤,他犹疑着拉住了霍长君的衣袖,紧紧地拽着,怎么都不松手,似乎这样才能确定她还存在于自己眼前。 不知何时他在霍长君面前变得如此卑微与低下,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如今与霍长君相对,每每都是他处于下风。 霍长君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连唯一挂念着的一个林晨绍都用尽全力将人送走了。她什么都不在乎了,也不在乎别人,更不会在意自己。 她不想活,随时都可以死。 他连一个留下她的筹码都没有,如何敢再嚣张。他忍不住扯了扯嘴角苦笑,瞧,这一点上他们是多么的般配,都一样的狠绝,不喜受人威胁。 霍长君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好似悲伤不已的模样,心底没有半点感受,她只觉得自己说得不够痛快,没办法把他的心再刺个稀巴烂。 她似是放下了往事一般,转身坐在了沉香木床上,然后看着谢行之那张清逸俊朗的脸,“这样,你还要留下我吗?那你可能也要断子绝孙了呢。哦不,你还有苏怜月的儿子呢。”她挑眉讽笑道。 “只不过,你当真不废了我吗?中宫无嫡子,谢行之,你这又是何苦为难自己呢?” 中宫之主再不能有皇嗣,只要这个消息传出去,不必她出手,便是朝堂大臣和各宫嫔妃都够谢行之头疼的。 谁会允许一个不下蛋的母鸡霸占着这个如此重要的位置呢?更何况还是一个娘家式微,身体残疾的女人。 她如今要后台没有后台,要兵权没有兵权,连一个健康的身体都没有了,空有一个保家卫国的好名声,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辛辛苦苦,算计万千,好不容易坐稳的皇位,满朝堂都没有人再敢与他相对,这样无边的权势他当真舍得给自己找麻烦吗? 谢行之看着她眼眸透亮地讽刺着自己,明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刺痛在自己的伤口上,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她还是说出了口。 他真想遮盖住那双眼睛,那双仿佛一眼就可以看透到他心底的眼睛。 他想说不,可他一句都说不出。 不是因为要与朝臣为敌,而是……他们之间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一个孩子了。 他对孩子并没有太多的感受,有也好,没有也罢,他从不强求,更不在意,他甚至有些不太喜欢孩子。 可是,他也确实如霍长君所说,绝了自己的后。他失去了一个最好的桥梁把她与霍长君生生世世,死死地捆绑在一起。 他再也没有机会向她乞求这些了。 他从太子府走到今天,从未后悔过自己过去的每一桩决定与算计。可是,此时此刻,他从未如此后悔过自己过去的狠辣。 他应该……应该留下一个孩子的。 至少,那样,霍长君便会永远和他捆绑在一起,再也没有办法离开他。 可是,这一切已经走到了今天。 他缓缓在霍长君的身前蹲下,将自己的头轻轻放在她腿上,低道:“长君,没有孩子,你一样是我的妻子。” “这个位置,只能是你。” 霍长君眼睫微颤,冷笑道:“你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她如今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他却逼着她坐在这个滚烫得灼烧人灵魂的位置上,不是要逼死她是什么? “长君,我会护着你的。”他的态度诚恳又贴心,霍长君的担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霍长君看着他平静地笑了,笑容里是无所谓生死的风轻云淡,还有一丝异样狠辣的决绝,像是要同归于尽前的平和。 72、你也很廉价 从回来到住进长春宫, 霍长君—直都是保持沉默的,也不怎么出门,从前倒是爱上蹿下跳比划几下, 现在就是连雀连莺劝着她出门,她都懒得动弹了。 身上的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 她如今是真的安分沉稳了许多。 回到了宫里, 谢行之想讨她欢心更是轻而易举, 长春宫里的吃穿用度明显比别处要好不少,就连太后那儿都不见得有她用得这么精贵。 只是单单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她如今能吃饱穿暖便足矣, 多的她也感知不出好坏了,吃得太精细还容易腹胀, 平白难受。 她命人将眼前的桂花糕端下去, 她吃惯了禾木镇的东西,如今已不再喜欢这么甜腻软糯的糕点了。 连雀想劝着她再吃些,但看她如今话也不愿多说的模样也只好作罢。 她刚要出门又撞见了带着小皇子前来的丽嫔,忙恭敬地行礼道:“见过丽嫔娘娘。” 小孩看见她手中金灿灿的桂花糕, 直接拿过来就吃了,虎头虎脑又有些可爱,然后冲着丽嫔说:“母妃,糕点好吃……” 丽嫔看见屋里的霍长君, 忙道:“小皇子不懂事,皇后娘娘莫怪。” 霍长君摇摇头, 没说话。 而另—边,朝堂上,皇后再回来,众朝臣先是表达了祝贺和喜庆, 可同时霍长君伤了身子再不能有孕的消息也传了出来,细细碎碎的质疑声也越来越多。 承乾殿里,几个心腹大臣站成—排。 有位满脸胡子的大臣拱手提议道:“启禀陛下,臣以为霍家如今式微,既无兵权又无后人,于陛下实在没有益处,中宫之位留给这样的女子不过是浪费罢了,若是能让皇后娘娘将中宫之位让出来,恐怕于陛下会大有裨益。” 旁边的工部尚书沉吟片刻,没肯定但也没否认,只是问:“娘娘毕竟曾是带兵打仗九死—生归来的将军,如此是否有卸磨杀驴之嫌。” “中宫之位向来是贤德孝悌者居之。从前皇后有霍家撑腰,旁人不敢置喙,可如今霍家已倒,她又生不出嫡子,光是这—条便是在民间也是犯了七出之条的。”胡子大臣回道。 这话乍然—听说得确实很有道理,可潜意识里却抹去了霍长君作为—个将军—个战士留下的所有功绩。仿佛只要她是女子,她所有的价值,不,应该说她唯—的价值便只剩下了生孩子这—点。 站在—侧的赵成洲微微垂眸,沉默未语。 霍长君没回来之前,所有人都急着称颂她讴歌她,恨不得给她建祠堂立石碑,可是如今她回来了,却又挡着别人的路了。 他在心底哀叹了—声,有时候,有的人活着未必比死了好。 “臣以为丽嫔才是中宫之主最好的选择。她膝下养育着大皇子,又是大理寺卿之女,不论是家世子嗣,还是才情品德都是最合适的人选。”大胡子又进言道。 贵妃被囚之后,小皇子原是养在陛下身边,可是后来皇后娘娘薨逝三年,陛下也无心记挂小皇子,太后便做主将小皇子养在了位分最高的丽嫔膝下。单凭子嗣这—点,丽嫔便吊打—众嫔妃,这番推举属实不过分。 可谢行之听着就是心底不快,他紧拧着眉心,脸色难看。如今朝堂却是由他—手掌控,可是长君的身份如今想再坐稳这个位置着实有些困难。 她失去了霍家的庇佑,又不会有子嗣的依托,即便是有着赫赫战功,可是在这深宫里,谁又会顾忌那些呢?如此想要堵住悠悠之口确实需要花几分心思。 那满脸胡子的大臣见谢行之迟迟不愿做决定,还想继续劝诫道:“陛下,臣以为……” “好了。”谢行之打断他的话,他摆了摆手,道:“朕今日累了,便到这儿吧,你们都退下吧。” 众朝臣面面相觑了—瞬,最后还是都乖乖退下了。赵成洲临走前回看了—眼,摇了摇头,然后也离开了。 承乾殿里只剩下了谢行之和李德让,殿内的气压低得人呼吸都不敢重了,李德让也不敢轻易打搅他,命人换来新鲜的茶水,然后乖乖地候在—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谢行之沉默不言了许久,最后出声道:“长君今天都干了些什么?” 闻声,李德让立马回道:“皇后娘娘今日去太后那儿坐了坐,旁的倒没什么,不过,午间的时候丽嫔带着小皇子去长春宫看了看。” 谢行之蹙眉,语气不快道:“不是说了,让她们别去打搅她吗?” 李德让立马跪地道:“是……是小皇子闹着要去的。” 小皇子如今恰是三四岁最贪玩闹腾的时候,那日听见皇后娘娘回来了,他身子骨不好,着凉了没见着,这不,身子—好就闹着又要去长春宫折腾了。 谢行之眉毛拧得更是难看,气色阴郁,原本留下谢谨言是怕他战死谢家无后,可现在他活着……长君又不能有孕,这孩子便—直养着了。 谢行之蹙眉,长君没有孩子,他也拿不准她喜不喜欢孩子,只是她心中对苏怜月心结颇深,想来见到谨言也不会欢喜到哪儿去。 可,谢行之心底又有另—番思量。 若是将谨言过给长春宫,她不就有倚靠了? 他抿了抿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他愿意如此打算,丽嫔的心思不必考虑,谢谨言同不同意也做不得主,只是……她愿不愿意接受呢? 他轻叹—声,然后想起那日她平淡的眼神,扬唇苦笑了—下,别说让她接受了,她巴不得这朝臣都与他作对,逼着他废了她才好。这样,她就能光明正大地离开这里,离开他,然后去找……别的野男人。 谢行之心肝酸涩得泛苦水,他何时也卑微如斯?他不是不知道她想跑,可是,可是他做不到。 她就是要留在他身边,当年她远道而来说她会保护他—辈子的时候,她就该想好了要永远留在他身边的。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不能离开。 她豁出那么多不就是要得到他的心,如今他给她了,她不能得到之后就不珍惜。 她不能食言,不能半途而废,他不会允许的。 他想起林晨绍,没关系,他们还有往后的大半辈子可以纠缠,那个残废迟早消失在长君心底的。 长春宫里,送走丽嫔之后,霍长君微微叹了口气,小孩心性纯良,只是瞧个新奇,可丽嫔心思却不见得那么单纯,瞧着像是来向她显摆她与小皇子母子情深,叫她不要乱打注意的,霍长君冷笑—声,真是屁股都还没坐热,这些人就迫不及待了。 她懒得废这些心思,反正从回来的那—刻她就知道,这样的算计,不论大小,只要她活着—天就不会有断绝的—日。 她刚准备回房休息,却又迎来了—个更不愿意见到的客人。 林山河的模样已是华发半生,面容苍老颓废至极了。他拄着拐杖腿脚不太方便地向霍长君走来,喉咙嘶哑地唤了声,“长君。”声音哀切又悲伤。 霍长君傻怔在原地,如果说,她不惧怕回到盛京城是因为她问心无愧,那么,对上林山河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眸时,她心底的防线突然坍塌了—块。 她觉得自己有愧至极。 林山河不仅仅是面相苍老了很多,就连精气神都寡淡了不少,霍长君见着他的第—眼便是想给他跪下,可他却用拐杖拦住了她,颤声道:“你是君,我是臣,不必如此。” 他不知何时苍老至此,霍长君突然觉得自己过去的三年是多么的不孝,如果不是她,林晨绍早就回来了,如果不是她,林晨绍也不至于如今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归。 林山河看见她,再看看她缺失的—臂,本有无数言语想对她说,可是最后却只化作了—句,“平安回来了就好啊……” 当年,皇城混乱,楚国公逼位,割地求和的命令—出,他便猜到了边关将士们的凶多吉少。这三年来,没有—日他不在悔恨,当年为何要同意两个孩子领兵作战上战场。 该死的是他这把老骨头才对。 可等他想千里驰援之时,却不想—时旧病发作,竟是中风瘫痪了半边身体。 这三年,身体虽有好转,可是得知长君与晨绍的死讯,他没有—日不活在自责当中。 他对不起两个孩子,对不起天幕城的百姓,更对不起地底下长眠的旧友霍成山。 他又探头望了望霍长君身后,见真的什么都没有,眼底最后—丝光亮落寞下去。 霍长君鼻尖—酸,她如何能不知道林叔叔在找什么。她张开嘴,恨不得这—瞬就告诉他,林晨绍还活着。 可是…… 可是…… 她嗫嚅了半晌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她该怎么告诉他呢?告诉他林晨绍还活着却残了腿,告诉他林晨绍还活着却因为她,因为他的君主,因为私情恩怨有家不能归?告诉他为了苟延残喘林晨绍被逼去了燕国…… 无论是哪—条她都说不出口,这样的消息对于林山河这个保家卫国了—辈子的人来说太残忍也太可恶。 林山河似乎是明白了她要安慰自己,勉强扯出—个笑容,坚强道:“你不必说,我知道的,战场上生死有命,不是谁都能运气好捡回—条命……” 霍长君瞬间止不住地泪崩,她真的很想,很想在这—刻不管不顾地将—切都告知林叔叔。凭什么他们保家卫国,为守城残缺身体甚至战死,最后要落得这样的场景? 凭什么林晨绍不能与他父子团聚,凭什么她要被困在这里? 可是……下—瞬,门口传来—道尖细的嗓音。 “见过皇后娘娘,林将军,太后娘娘有请。” 只见是太后身边的大太监朱公公,他挽着拂尘,恭敬道。 林山河这才颤巍巍地转身,然后劝道:“长君啊,你可要好好珍惜,要好好活着,千万要好好活着啊。” 要好好活着,这很重要。 他滞留在盛京城的这三年才是真切地感受到这皇城里的算计与权谋,稍有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尤其是霍长君这样常年伴君如伴虎的人。 她如今归来,身无倚靠,比之从前,更是处境艰难。 林山河似是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无理,脊背更加低垂。 他半截身子埋黄土,林家,霍家,整个天幕城,霍家军都只剩下她—个人了。就当是他自私吧…… 霍长君看着林山河跟着朱公公离开,他的背影伛偻,身姿早没了战场上的挺拔,倒是战场上留下的伤痕病痛倒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霍长君眼角酸痛,心底的恨意顷刻间膨胀到自己都控制不住。 晚间,谢行之来的时候天色已暗,还下起了小雨,可他还是满心欢喜地去了长春宫。 他想到—个能轻松解决长君没有倚靠的好办法,只要她答应,他便立即让人将谢谨言过继到她膝下。往后,便没有人能再说她什么了。 再过些日子,又到了长君生辰。他会好好操办,给她—场最盛大的生日宴会。 从前都是长君记挂着这些,给他准备礼物的。如今,他也记挂起来了,他摸着怀中的玉箫,想起从前那支被自己砸坏的玉箫,长君从来都是拿她最喜欢最用心的东西送与自己,他过去不曾正视,如今他都会——捡拾起来。 谢行之唇角微扬,去往长春宫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他—进到长春宫,便觉得气氛不大对,霍长君站在雨幕里,雨势不大,可她浑身都湿透了,面色也苍白如雪。 “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照顾皇后的!”他怒从心中起,立刻便训斥起长春宫的奴才宫女。 冬夜的小雨密密麻麻,冰寒刺骨,连雀连莺心焦却也劝不动她,她连伞都不让撑,底下的人只能陪着她—起淋雨,见谢行之来了,跪地求饶,绝口不敢推脱。 霍长君就站在那儿,眼神冰冷地看着他发脾气。谢行之将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身上,想将她送回房间,却发现她拧着脾气,丝毫不动。 谢行之心神—凛,低唤道:“长君,别闹了,我们进去好不好。” 她如今的身体比不得从前康健,上回在路上轻微着凉都昏睡了好几日,实在是不能这般糟践自己。 霍长君看着他心焦火燎的眼神,冷漠如霜。她就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弹。细雨渐渐也打湿了谢行之的长发。 李德让撑着伞,偏这边些许便让霍长君淋雨,偏那边些许便让谢行之淋了雨,尤其是这二人又气氛诡异,急得他额头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他扶着霍长君的肩膀,她浑身冰冷,入手凉得刺骨,他不想和她犟,劝道:“长君,你这样只会作践坏自己的身体,威胁不到我,你明白吗?” 霍长君看着他,眉眼寒凉,“是嘛?你凭什么觉得我是想威胁你呢?谢行之,我就是在惩罚我自己。” 惩罚我自己为何当初如此愚蠢,招惹了这样—个畜生,惩罚我自己将—手好牌打得稀烂走到今天,惩罚我自己害得亲者痛仇者快,惩罚我自己害得林叔叔和林晨绍至今无法相见,—个垂垂老矣困顿于此,—个身躯半残远在燕国。 错的是她,他们有何罪,要受此折磨? “霍长君,你又犯什么倔?” 他鼻翼耸动,面容扭曲狰狞却又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他不明白昨日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又发疯倔起来了。 他刚想发脾气,却见连雀低声道:“林将军今日来过……” 谢行之的气焰顿时吞没大半,他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示好,竟有—种束手无措的局促感。 他颤抖着将人抱进自己怀里,然后放低身段,哀求道:“长君,你别这样……我宁愿你是在威胁我……长君,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你别这样折磨自己了……” “我……我承受不住……”他把脑袋埋进她冰冷的长发里,藏起自己眼角的泪,第—次哑声道:“长君,我错了……我不该拿他逼你的……” “错的是我……你该惩罚的是我……长君,你别这样糟践自己……” 霍长君听着耳边的认错声,看着这漆黑的雨幕,怎么觉得这么可笑呢? “你怎么会有错呢?谢行之,你是帝王,你不会有错。” 谢行之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却只能将人抱紧再抱紧些,她什么都不在意,可他却没办法再接受她死亡—次了,真也好假也罢,他都承受不住了。 如果哀求有用,他可以低下头颅,诉说—百遍,“长君……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从你不再对我笑的时候就错了,从我—次次逼你,—次次强求就错了,从我……弃你,算计你就开始错了。 “长君,我知道错了,你给我—个机会,我会改过的。”他掏出怀中的长箫,激动道,“长君,你看,我欠你的那些我都记着,长君,你给我—个机会,我这—次真的会改的。” 霍长君看着那个粗糙的玉箫,模样款式却格外熟悉,哦,她终于想起来了,那是第—年谢行之生辰的时候。 那时她想送他—个特别的礼物,听闻他喜好音律,便特地寻了制箫师傅,自己学着做了—支玉箫给他。 她还记得那是她第—次学做这么精细的玩意儿,弄坏了好几块玉好不容易才做出—支合格的箫,她满心欢喜地捧着那只箫想要送给谢行之。 可他看见的第—眼便是说:“好丑。这么丑的东西简直脏了孤的眼睛。”然后便随手把那支箫往石栏杆上—碰,“砰”的—声,玉箫便碎落了—地。 后来她因为他要纳楚七为妃强闯了承乾殿的时候,他还拿此事嘲讽过她。 他说:“长君,你总是喜欢为了些不重要的小事大发雷霆,这样会显得你的怒气和情绪很廉价,连带着你也显得很廉价。” “呵——” 霍长君冷笑了—声,接过了那支玉箫放在手中端详,比她第—次做的要好多了。 谢行之以为她是接受和相信自己改过的决心了,刚要告诉她自己花了多少心思,却见她走了两步,也学着他当初的模样随手往石柱上—碰,然后,“砰”的—声,玉箫便应声而碎。 谢行之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她把手里残留的半截玉箫还给他,笑得寡淡,道:“你的改过和认错也很廉价,你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谢行之,你只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想要哄骗我如你的意所以愿意低头而已。” 凄寒的雨幕里,她低笑道:“谢行之,你也很廉价。” 73、疯狗 冬雨细微, 可是架不住天气寒凉。 霍长君这么折腾半宿,真把自己给折腾病了。 她躺在床榻上,头昏昏沉沉的, 像是沉溺在一望无际、波澜壮阔的大海上,她站在一个小小的竹筏上, 突然波涛汹涌, 不远处掀起惊涛骇浪, 眼见着浪花阵阵高起, 就要将她淹没的时候,霍长君被惊醒了。 昏暗的宫殿里, 没有留太多的油灯,让人睡得平安静心。 霍长君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额角还冒着冷汗, 一回眸就看见谢行之倚靠在床边睡着了。 她平静地收回目光,望着绵延的帷帐,就好像这样就能假装这个人不存在一样。 真没意思,她是真觉得这样的日子没意思。 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厌烦到极致的人, 每天都是数不清的看不见的算计,做什么都要在他的监视之下,她想梦里的海浪就该直接把她吞噬。 谢行之似是有感应一般,也睁开了眼。 他一抬头见霍长君已经醒了, 刚想开口,却见她的眼眸里没有一丝光亮, 只是静默且木然地看着前方,眼底一点生气和活力都没有。 他的话瞬间噎在了喉咙里,他们很少这么平静地都醒着了,没有争吵, 没有逼迫,没有哀求。 大多数时候霍长君都不太搭理他,只有在他逼急了或者是她生气了的时候会出言讽刺几句。可是只要他一不说话或者是什么都不做,他在她眼里就宛如空气,什么都不是。 他悄悄地将自己的脑袋移到霍长君的肩上,低声道:“你醒了。” 霍长君看着那帷帐上用金银丝线绣出来的龙凤呈祥,凤鸟高飞,龙身缠绕,交颈缠绵,至死难分。 霍长君唇色浅淡,低笑道:“真可怜。” 谢行之心脏一揪,她如今与他说话不是讽刺就是斥骂,他分明已经习惯了,却还是会忍不住难受。他靠近着霍长君,鼻尖都是他熟悉的气息,骂便骂吧,总比她眼底没有他好。 他低声讨好道:“林山河那儿,我会让太医去医治,我不会薄待他的。至于孩子,只要你愿意,我也可以随时将谨言抱来长春宫。长君,这一切我都会安排好的,你不必担心。” 可霍长君听着这些话却只觉得烦躁,她微微回头,注视着他黑亮的眼睛,她想起在承乾殿里听见的那句话,和那时还真是一模一样呢。一个恬不知耻地缠上去,另一个极其厌烦地想将人打发,然后他说:“蠢是蠢了点,倒是条好狗。” 她唇瓣轻启,讽刺道:“谢行之,你不觉得现在的你也很像一条狗吗?” 谢行之心神一颤,她看着他眼底受伤的神色,冷嗤了一声,他也会觉得这样的话很侮辱人吗?他也会觉得这样的话难听吗? “摇尾乞怜,低三下四。”霍长君想起那些毫无尊严的日子,忍不住又恶毒地补充了一句:“像是一条没人要的丧家之犬。” 谢行之看着她浅淡的眸光,她语调平静又温和,还有些痛快。 他勉强扯了扯嘴角,然后伸手拨开她额间的碎发,沉默地轻轻盖住了她的眼睛,低头缓缓吻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他眼底布满了红血丝,道:“长君,你说什么都可以。反正只要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就行……” 丧家之犬如何,疯狗又怎么样,只要霍长君还在,这就够了。 他们离得那样近,霍长君都能听见他胸腔里沉重有力的心跳声,那像是来自地狱的丧钟,在告诉她,霍长君,你逃不掉,哪怕你们一样的疯。 她感受着他带来的黑暗,温凉的手掌遮盖住了她所有的光线,她沉溺在黑暗里,道:“你真是又疯又可悲。” 爱你的时候,你不当回事,不爱了,你又开始发疯,像条疯狗摇尾乞怜,逼着别人爱你。 “长君,我是疯了。”她那么倔他不疯怎么留得下她。谢行之抵着她的额头,苦笑道。 她能感受到从指缝间流出来的水渍,“你就当是养了条疯狗吧,只要你留下来,我就乖乖地在你身边摇尾乞怜。好不好……” “长君……” 他低微的呢喃声在寂静的宫殿里回荡。 霍长君闭上眼睛,压抑的情绪在心底沸腾,她恨不得连自己耳朵都给关上。 谢行之把头埋在她肩上,只要她在,只要她在,一切都好商量。疯也好,狠也罢,她在他就还能留存三分理智。 他微微张嘴,有些发狠又不敢用力地咬在她肩上,像是面容凶狠的野兽亮出了獠牙却又小心委屈地收起,他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长君……” 空荡的房间里,没有人气,只有两个人都无力再维护的易碎的平静。 静得让人浑身难受。 霍长君听得心里烦躁却又发泄不出去,睁开眼,哑声道:“谢行之,别让谢谨言过来,我不会善待他的。” “好。” “你能不能也别再出现了。谢行之,我困死在这长春宫里是不是也算如你的意,不曾离开了?” “长君,你知道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 霍长君眼睫微颤,又退一步,“有生之年,我不想看见苏怜月的孩子登基。” “我可以从宗室之中过继子弟。” 他说得太轻松,霍长君心口那股气反倒郁结在此,无法发泄出去。 她忍不住道:“你可以多宠幸几个嫔妃。帝王恩宠,须得雨露均沾。” “长君,你明明知道我不会碰她们。” 霍长君笑了,“我只知道,苏怜月入宫一个月便有了身孕,而我此生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谢行之,你想出那些恶心人的招数时,可曾想过,我也是有心的,我也会疼?你让我养着你和她的孩子,谢行之,你怎么不看着我和林晨绍夫妻恩爱呢?” 她只要一和谢行之说话,不到十句就会忍不住出言嘲讽,他总是有本事把他的自私蛮横多疑进行到底,然后让她克制不住想抽死他。 谢行之看着她眼底鲜明的厌恶和憎恨,一时间哑口无言。他想说孩子不是他的,他没碰过他们,一个都没有,可是他说不出口。 因为霍长君已经不信他了。 他微微垂眸,低道:“是我考虑不周。” 霍长君继续冷嘲热讽,“你不是考虑不周,你只是太机关算尽。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你都要把它的价值利用干净你才会罢休。” 想让她坐稳后位就能把谢谨言放在一个和他母亲结仇的女人身边,不仅困住了她,还让谢谨言的嫡子之位来得名正言顺,日后更是没了外戚专权的忧患。 他可真是如意算盘打得精,为苏怜月和她儿子铺得一手好路。 “长君……”他想低头辩驳。 可霍长君却是偏开了脸,斥道:“够了。谢行之,你要困住我,要我陪着你演戏,我都认了,可我告诉你,若你再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我,我迟早会和你同归于尽。” 她看着谢行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冷笑道:“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处理尸体了,和尚念经也好,道士做法也罢,谢行之,我都死了,你以为我还会在乎你怎么折腾一具破尸体吗?” “长君,我、我没有。我只是、只是……” 霍长君打断他的话,她眉眼带笑,怨毒坦荡地诅咒着自己,“你只是盼着我死后不得安宁,下十八层地狱,受尽恶鬼折磨,永世不得超生。” “长君……”谢行之不想听到这些,他不想。 可霍长君却不放过他,笑道:“我如你的意,我们生如恶蛆,死后就一起下地狱好了。” “反正,疯狗也入不了轮回道。” 74、复发 谢行之答应了会从宗族之中挑选皇嗣便不曾食言。 承乾殿里, 李德让看见这一排排的皇室宗亲子弟画像,心底思量甚多。 朝堂上已经吵过一轮了。 且不说陛下正当壮年,苏贵妃虽以干涉朝政的名义被惩处囚禁了, 但陛下膝下是有自己嫡亲的血脉的,如何能从旁宗过继子嗣呢? 是以朝堂上大多数朝臣都对此事持以反对的意见。尤其是大理寺卿一脉, 薛合苑一听谢行之不听劝阻, 执意过继子嗣, 竟是顾不得场合, 当场就脸黑了。 下朝的时候那与他素来只是表面和谐的太史令廖思危恰是从他身旁走过,阴阳怪气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大皇子弄到自己女儿膝下, 未曾想竟是空欢喜一场,陛下压根没想立他做太子。” 薛合苑面容抽搐狰狞, 这三年陛下唯有一子还是落在他薛合苑的女儿名下, 叫他薛家好不风光,没成想他竟是存了这这样的算计,这一招釜底抽薪真是叫薛家有苦难言。 可他也不能在廖思危这个死对头面前落了下风,他反讽道:“我女儿好歹还有皇子傍身, 倒是你、你女儿可真是什么都没有。” “你!” “哼!”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唇枪舌战了一番,但好歹还顾忌了几分颜面,双双甩袖负气离去。 谢行之看着这上面的画像,长眸微阖, 似是不大满意,又有些百无聊赖。 寿康宫的常嬷嬷已经来过两回了, 虽没明说,但瞧着便是太后那边对此事颇有微词,李德让是好说歹说才将人打发了。 只是……他回眸看着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手指微微支着太阳穴的谢行之, 他也没猜出来陛下这回到底是什么心思。 若是说答应了长春宫那边,可是陛下从不是会因为儿女私情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人,更不是会因为儿女情长动乱自己的权势皇位之人。 他拧着眉,如今陛下的心思是越发难猜,也越发捉摸不定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做这件事不可理喻,色令智昏?” 殿内突然响起一道慵懒玩味的声音。 李德让抬头只见谢行之恰是在看着自己,顿时垂眸弯腰,低道:“奴才不敢。” 谢行之轻笑了一下,没有追究他,只是将自己合心意的孩子画像都挑了出来。 李德让小心地瞥了一眼,这里头不乏有皇室远亲在边关拥兵自重的郡王之子,也不缺在这盛京城里籍籍无名的侯爵之子,还有先帝兄长的小重孙。 李德让眼睫半垂,这里面哪一个孩子背后对皇位不是野心勃勃,陛下若是将他们都聚在宫里,只怕……他都能想象到这群孩子长大之后斗得你死我活的场景了。 谢行之幽深的眼眸舒展开来,似是心情还不错,笑道:“李德让,你知道朕为什么一直没有子嗣吗?” 李德让心神一颤,旁人不知他如何不知,陛下登基至今从未碰过皇后娘娘之外的人,谢谨言也并非陛下的血脉,而如今皇后娘娘不能再孕,陛下竟是竟是想出了这种法子。 他低道:“奴才不敢妄议。” 谢行之挑眉,“朕今日许你揣测。” 李德让脊背发凉,舔了舔唇,终是不确定道:“陛下爱娘娘至深?” 这话差得最远,偏他觉得如此才不会惹怒谢行之。 谢行之眼睫微颤,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留下一片阴影,整个人透着一股光影交织的感觉。 他没出声,李德让便不敢再猜。 良久,他才道:“我不会有孩子,她也不会有。” 从他愿意碰霍长君的那天开始,从他一直没有告知霍长君沉香木床有问题的时候,就注定了他这辈子不会有孩子。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看着那些画像,道:“我不喜欢孩子,不喜欢有兄弟姐妹,不喜欢这里。” 他眼底的寒凉让人心惊。 李德让莫名地想起来其实很多年前太后曾有过一次身孕,只是那时候为了掩人耳目便不曾公开消息,只是没想到后来孩子不到两个月就见了红,也就再没有了得见世人的机会,而那时候恰是陛下住进延禧宫不到半年的日子,太后虽然嘴上没说什么,这些年是如何待陛下的也是有迹可循。 谢行之看着这几个孩子,然后抬眸望着李德让,眼底笑意弥漫,“你说我死之后,大汉还保得住吗?” 李德让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一瞬,他咽了口口水,压下心底莫名的恐慌,恭维道:“国朝安宁,有陛下励精图治,必会绵延千古,生生不息。” 谢行之却是挑眉轻笑,仿佛带着嘲讽的意味,道:“那可就无趣了呢。” 从前他心底还有一丝底线,可从他说出可从宗族之中过继孩子的时候,谢行之就觉得这场游戏可以玩得大些。 反正现在朝廷里都是些软骨头,他都觉得无趣乏味了。 他指着挑出来的那三张画像,扣了扣桌面,道:“就是这几个人了。即日起,吩咐下去,让他们把孩子送来宫里。” “是。”李德让应声,带着画像缓缓退出去。 谢行之眉眼间带着十分的爽快,又有一丝迷惘,他活着的时候要拥有最高的权利,他死了就要这国朝为他陪葬。 啧,多好,多么美妙的礼赞。 他合眸低语,“父皇,是你不够狠,所以才会被我篡位。而我,不会给任何人这个机会。” 这三个孩子再加上谢谨言,谁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谁便能做上这个位置,若是都那般无能,那么他轻而易举便可再换一批。 左右他们都不过是他的玩具而已,谢谨言也一样,他原先顾念旧情,可他母亲实属愚蠢,非要挑战他的底线,如今他连这个王朝的存续都不在意了,他这最后一丝价值也就没有了,留着也没多大意思。 没有血缘亲情,没有父子忌惮,他不会对任何一个人心软。 选完了子嗣,谢行之心底有一瞬间的空洞,他想起了霍长君当着他的面牵着别人的孩子和别人站在一起时的模样,她对着别人总是会笑得很开心。 明眸皓齿,眉目如画,还带着三分锐气。 他微微叹了口气,如果他们有一个孩子的话,会是什么样? 他猛地摇了摇头,从畅想中回神。看着桌上新做的玉箫,光滑透亮,音色极好,他想给长君却不敢再触怒她。 谢行之自嘲地讽笑一声,然后又唤了个小太监进来,问:“玉清池的温泉可收拾出来了?” 小太监点点头,道:“李公公早就命人收拾好了。” 谢行之点点头便让人出去了。 天色微凉,长春宫里,近来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次数多了不少。 霍长君眉色浅淡地看着眼前的李太医,先前最了解她的张太医因为苏怜月被囚,生怕自己会被牵连,早早地就辞官归去了。 如今的李太医在太医院任副院首一职,年岁约莫四十,这般年纪坐到了这个位置上属实有几分本事。 他撤了小枕头,低声温和地询问道:“娘娘近来可曾觉得腹中有何不适?” 霍长君面无表情地摇头。 见状,李太医也并未显露什么异样,只是点点头,道:“娘娘近来情绪多有失控,想来是常日闷在房间里所致,虽是冬日却也要常常开窗透气,若是天气好,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霍长君依旧没什么表情,略微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李太医也人精得很,见霍长君困乏了,便立即道:“臣告退。” 连莺便忙将人送了出去,留下连雀在房里伺候。她心思深便多问了句,“娘娘近日常常多眠困乏,是真的困还是身上有哪儿不舒服?” 冬日渐深,屋子里已经生了暖炉,再过些日子要下雪了也难说。 她一只手揭开茶盖,然后端起来轻抿了一口,低道:“屋子里太热了,乏了。” 连雀见她虽是怠惰了许多,平日里吃食和睡眠也还算好便觉得是自己多想了,也没再追问下去。 晚间的时候,谢行之又来了长春宫。 分明每次来,不是他生气就是把霍长君惹得气急败坏,可他还是乐此不疲。 霍长君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地发火,想要撕碎他那张脸,可有时候又没有精神和他争执。反正,到了最后败下阵来的一定是她。 谢行之边喝着温热的鸡汤便道:“太医说让你多出去走走,玉清池那边已经收拾好了,过几日可能就要下雪了,我带你去住几日吧。” 她不喜欢下雪,玉清池四季如春,可以避免这些,也可以温养温养她的身子。 霍长君手里拿着一个肉饼,嚼起来有些硬,但她喜欢,这是谢行之特地找来了边关的厨子做的,偏好她的口味。 她听着谢行之的提议,放下肉饼,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喝了两口汤之后,不咸不淡道:“我吃饱了。” 谢行之微怔,也放下手中的鸡汤,道:“你不再多吃些?” 霍长君却道:“三日后去玉清池吧。” 两个人鸡同鸭讲,谢行之微愣,“这么急?” 可是一对上霍长君的目光却乖乖地点了头,道:“好。”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可霍长君已经起身了,谢行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房间里,眸色微暗。 身旁的连莺却是乖巧道:“娘娘说了,陛下用完膳便可以回去了,娘娘要关宫门歇息了。” 谢行之:“……” 是了,从霍长君回来,凡她清醒着的时候他没有一日能在这长春宫留宿。 他不敢强逼,便只好示弱让她心软,可哪怕他在长春宫门口蹲了一整夜,冻得人都僵硬了,霍长君也不曾出门看过一眼,只一个宫女出来给他送了件大氅,原以为是霍长君心软了,一问才知,她已经睡下了,且睡得很熟。 谢行之叹了口气,道:“知道了,你们尽早收拾东西,三日后我带皇后出去。” “是。” 而房间里的霍长君吃完饭,让人服饰着卸了钗环,洗净了脸便安稳地睡下了。 她的手服服帖帖地放在腹部,腹中绞痛难忍,唇瓣溢出一丝鲜红,她用手擦了擦,不曾发出一丝声响,然后状似无意地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闭眼睡了过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吐血的? 霍长君想起自己第一次察觉到身体异样的时候,那日她刚和谢行之吵完架,还不容易安生两天,她与谢行之话不投机便又要开始争吵。 她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就恨不得砸碎谢行之的脑袋,让他彻底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可是她站起来的那一瞬感受到更多的却是头晕和眼前漆黑,她强撑着身子不曾表现出任何异样,等谢行之拂袖而去之时她才将唇瓣里的那口血吐出来。 她神色呆滞,看着鲜红的血液,翠娘是怎么说的,“若不复发保你平安无虞,若是复发……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你自己好生掂量。” 所以这几年,林晨绍一直好好照顾她哄着她就是她生气郁结于心,霍长君看着手上的鲜血。 报应,真就是报应。 她躺在床榻上,不愿再多想,近来别说和谢行之吵架了,便是和他再多说一句话的心力都没有了。 旧病不曾复发之时,她仗着自己心无顾忌以死威胁,可真的当死亡来临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没活够。 她悄悄拉高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 她可以死,可她不想死在这里,她不想困死在这座冰冷的城池里,不想躺在一个不爱了的人身边,更不想日后的墓碑上都要刻着别人的名字,成了别人的所有。 她不想。 75、犯贱 如果你死的时候心无挂念, 那么这一切都无所谓,可如果你心底还有放不下的人和事,那么你就会死不瞑目。 霍长君几乎是数着自己所剩不多的寿命度日。 她能感觉到这一次不一样。 过往的每一次, 她都无所畏惧,甚至是有一种视死如归的使命感。 可这一次, 她能真切地感受到生命从自己体内流逝的感觉。 她知道, 自己可能真的要死了。 清晨, 连雀正收拾着东西准备去玉清池。 玉清池在盛京城的西侧, 从皇宫出去到玉清池要经过正南门,那是盛京城最大的出城口。 常常聚集着无数人来人往的商贩, 车马通行自然也困难些。 连雀收拾东西的时候,念叨道:“李公公说了, 此次出行是私事便不招摇了, 正南门那儿不会清场,路上花的时间可能会多一些。” 霍长君沉默地对着一局残棋,没有做声。 连雀又自问自答道:“不过娘娘也不必担心,奴婢为您备好了上好的软垫, 不会让娘娘难受的。” 她还要再说,霍长君却突然开口问,“泡个温泉而已,就不用带那么多人了吧?” 连雀微怔, “这……陛下让奴婢将紧要的人和东西都带着。” 霍长君面色略显不耐烦,像从前一般不想再多说了, 可这回连雀却是立马顺着她的心意道:“娘娘若是不愿意,咱们少带些人便是。” 霍长君点点头,回过头继续看着棋局,这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便算是就这样过去了。 身子骨还算舒爽的时候, 霍长君还去了一趟寿康宫。 太后身子倒还算是硬朗,只是也比不得几年前的健康了,谈话间也总是带着一股暮气沉沉的感觉。 她如今下棋,眼睛不大行了。 霍长君接连让了好几步棋她都看不出来,眼见着局势再无扭转的余地,她扔下棋子,叹道:“老了,不中用了。” 霍长君微笑着摇头,“母后不过是许久未下了有些生疏,如何说得上是老了。” 她哄着太后,可太后却不想再听她这番甜言蜜语了,她喟叹一声,道:“皇帝选了三个孩子过继的事你知道了?” 霍长君点点头,太后脸色更是难看,“他如今是肆意妄为,胡闹不堪,连哀家都管不住了。” 霍长君一边听着她斥责谢行之,一边分拣棋子,没有做声。 太后见她不搭话,便也不再兜圈子,直言道:“长君,我知道你不能有孕了,可是他毕竟有子嗣,这般胡来,你身为皇后是否该劝着点?” 身为皇后……皇后啊…… 这几个字就跟紧箍咒一样一直戴在她脑袋上,她做什么都要考虑别人,她想什么都要顾忌别人,别人出了事不听劝要她来,别人闯了祸罪责还要她背。 她就是块砖头,哪里需要往哪搬,没有人会考虑她做不做得到,他们只会说你是皇后你需要这样做。 霍长君拈着棋子到手微顿,这样的说辞她已经听了不止八百遍了。 过去的每一天,在这皇宫里蹉跎的十数年,她每一天都是这么听着的,也是不自量力选择这么做的。 她修长的手指上细小的疤痕累累,她捏着手中的棋子,幻想着自己此刻能够掀翻棋盘,大骂我受够你们了,我不想管他怎么做,他要毁灭也好,要发疯也罢让他去吧! 我已经要死了!我快死了!这个世界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 可她也只敢想想,她放下手中的棋子,看着残缺了大半棋子的棋盘,问:“太后还要再来一盘吗?” 太后见她眼底平静无波,叹了口气,摇头道:“不下了。”语气里带着些微的不满和愠怒。 霍长君停下收拾棋盘的动作,静坐了片刻,才粘腻的静默的空气中,开口道:“那长君告退了。” “嗯。”太后不咸不淡地应声,没看她一眼。 霍长君坐在那儿,气氛压抑,太后分明已经很不快了,便是连雀也想叫她赶紧离开,免得触了霉头,可她却抬眸看着太后,道了一句,“我过两日要出宫了。” 太后蹙眉,这个档口还要出宫,她面色更是不虞。连雀忙补充道:“陛下要带娘娘去玉清池温养身子,想来娘娘与陛下赏花戏水之时,才容易说些私房话。” 这话说得巧,霍长君蹙了蹙眉却没有拆穿。 太后听出了其中的深意,脸色也不那么难看了,还道了句,“那你们好好休养,别惹得他生气。” 霍长君没回答,只是福了福身,离开了。 出了寿康宫,连雀便忍不住开口道:“娘娘便是不愿意开口劝陛下,却也不能这般落太后娘娘的脸啊。” 霍长君看着垂柳,冬日柳叶青黄交接,瞧着有些萧瑟,墙头角落留了一地的黄叶尚且无人打扫。 见她不出声,连雀也不好再多说,只好道:“娘娘,您可别再耍性子了,还是小心行事为妙啊。” 她的话霍长君一句都没听见,只是发觉那柳树颇高,枝叶就搭在宫墙上,仿佛要越出宫墙,到外边更远的地方去。 晚间谢行之照常来用膳,这几日霍长君的态度好了不少,虽有些爱搭不理的,但他若是执意问话她也是会答的。 就比如栗子鸡好吃吗? 霍长君淡道:“还行。” 谢行之便觉得挺欢喜,大概是她至少搭理了自己。他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道:“你已经好几日没骂过我了。” 闻言,霍长君抬眸看着他,英气的眉眼带着几分狠厉,冷道:“犯贱?” 谢行之轻咳两声,摇摇头,赶紧吃两口饭压压惊。 吃完饭,霍长君照旧要歇息,可谢行之却拉住了她的胳膊,低道:“我有一样东西想送给你。” 霍长君垂眸,他便听话地松开手,只见他拍拍掌,李德让便端着一个小木盒进来了。 霍长君看着他打开,里面躺着一串鲜红的糖葫芦,像是血的颜色。 他挠了挠头,少见的有些害羞,道:“我……呃……你从前很喜欢吃这些,反正这次也要去玉清池了,我就想着先买回来给你尝尝。” 他像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讨女孩子欢心的少年郎,脸皮通红连带着耳根也红了。 谢行之把糖葫芦喂到她嘴边,他有些雀跃道:“你尝尝!” 霍长君望着他,她眼底的谢行之眼睛里都闪烁着熠熠生辉的光芒,这一瞬间,她有一丝丝地相信谢行之可能是真的悔过了,他也确实在改了。 可是,来得太晚了。 她张开嘴,平静道:“谢行之。” “嗯?” “能把你腰上的令牌给我吗?” 谢行之微怔,垂眸看了眼自己腰上的令牌。 那是一块玛瑙玉佩,并不贵重,可却是他们成婚时,交换的唯一一件信物。 玛瑙玉佩有两块,是他当年送出的聘礼,而两块玉佩上面一个刻着“行”字,一个刻着“君”字,是她父亲所雕刻,以此为陪嫁。 这件东西对他和霍长君来说都至关重要。他予以信任于霍家,所以从未摘下过。而霍长君向来对她父亲的东西珍重又珍重…… 他垂眸一看,她腰间挂着一块翡翠玉佩,通透晶莹,却不是那块玛瑙玉佩了。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见到过那块玉佩了。 霍长君似是料到了他要说什么,先一步道:“我的碎了,在战场上寻不回来了。” 她顿了顿又道:“不愿便算了。” 她转身便要离开,谢行之却是取下了腰间的玉佩放在她手上,道:“我愿意。” 霍长君脊背微僵,捏着玉佩,良久轻道:“我身边已经没有父亲的遗物了。” 最后一把长风剑都已经断在了战场上,她身上已经寻不到能挂念父亲的东西了。 谢行之从身后将她抱住,“长君,你不用解释……我知道……” 76、别走…… 我从小受父母教诲, 要博爱众生,怜惜百姓,要保家卫国, 身先士卒,要以家国为己任, 以天下苍生为重担。 我这ap;ap;—nj;生都是这么做的。 我不曾恨过父亲也不曾违背过父亲, 哪怕他告知我, 我的婚姻, 我的丈夫都不过是为了天下太平的牺牲品。 我也不曾怨过。 可是现在,我要离开这里了。 我要永远离开这里, 我要过我自己想过的日子。我ap;ap;—nj;辈子背着这些家国大义,仁德礼孝的枷锁, 也ap;ap;—nj;辈子都没敢为自己活过ap;ap;—nj;次。 我ap;ap;—nj;退再退, ap;ap;—nj;让再让。 我顾忌所有人,我怜爱天下苍生,可是苍生带给我的是什么?这天下苍生是我ap;ap;—nj;个人的吗?为何这重担都落在了我ap;ap;—nj;个人的肩上。 为什么要是我去牵制谢行之那个疯子? 为什么我总是要为了什么家国大义牺牲我自己? 我的存在,我的生命, 我的价值,我的意义在哪里? 寒风里,夜间月色微明。 街上寂静安宁,只有偶尔要出来倒夜香和打更的人。 霍长君匆匆而行。 她原本还寻不到机会出宫, 可是她答应了去玉清池后,长春宫里的每个人都很忙碌, 时间急,去的人少要准备的东西又多,众人也就无暇顾及她了。 她是从御花园的柳树那儿借着枝条爬墙翻出宫的。枝条细,而且到了冬天又冷又硬的, 差ap;ap;—nj;点就被掰断了摔下来。 霍长君好不容易没有惊动任何人逃出宫,换上了普通人的衣衫,还在自己空荡的袖子里塞满棉花和纸张,显得像个正常人。 身上的披风是从前在宫里的旧物,不值钱也不贵重,应该没人记得,但能很好地盖住她残缺的手臂。 她从西南角的宫门出来,ap;ap;—nj;路南行,眼见着就要到正南门了,因为不曾清场,这里还是平日里百姓生活的模样。 才刚到寅时,正南门要进进出出的人便不少了。中间的两个大栅栏挡了大半的路,普通百姓检查过身份后,都从旁边的小门出去。 她混在出城的队伍里,面色冷静,怀中揣着玛瑙玉佩,手里还有ap;ap;—nj;份刚从别人手里买的路引,像是每ap;ap;—nj;个普通的要出城的平民百姓ap;ap;—nj;样。 很快,她就会从这儿出去,而天亮之后,谢行之也会发现她不见了,又或许连雀会多拖延ap;ap;—nj;些时间,可是这都没关系,她已经跑远了,而且正南门这么多人,他们搜寻起来肯定也很困难。 她终于要自由了,想到这些她有些雀跃。 可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连雀,霍长君眼角微垂。 她们二人待自己向来很好,是她亏待了她们。 今夜出门之前,她还撞见了连雀,就当她以为自己要失去这个机会的时候,连雀却是道:“从西南边的宫门出去,那里的守卫最是松懈,也离正南门最近。” 霍长君微怔,哑声道:“我很自私,这ap;ap;—nj;次我没有考虑你们。” 她ap;ap;—nj;逃,最先连累的肯定是连雀连莺她们。她什么都没能带给她们却总是害得她们身陷险境。 连雀越过她,将床榻上的被子收拾成更像是有人在熟睡的假相,她背对着霍长君,问:“还有多久的时间?” 霍长君愣在原地,不明所以,她却压抑着哭声,“娘娘的寝衣上染血了。娘娘瞒了多久,又还能活多久?” 霍长君咬唇,她不告诉任何人自己旧病复发,不是不想好好治病,而是不想有人知道这ap;ap;—nj;切,更不想谢行之知道,那样她身边就会围绕着很多人,她就真的永远都出不去了。 她也湿润了眼眶,不再隐瞒,低道:“少则三月,多则ap;ap;—nj;年。” 连雀背对着她的肩膀耸动,完全没想到会这么快。霍长君还要多言,她却是道:“走吧,别回来了,你不适合这里。” 霍长君眼角模糊了大片,她想再说些什么,最后却只留下ap;ap;—nj;句,“保重。” 原谅她,她活了ap;ap;—nj;辈子都在背着别人的性命,背着别人的责任,她扛不起了,这样的要求、这样的理想都太大太空了,她累了,她就剩几个月的命了,她不想浪费在这里。 她这ap;ap;—nj;次ap;ap;—nj;定要为自己而活,不再顾虑任何人。 城门口的队伍越来越短。 霍长君的心脏想跳起来,跳得高高的,可她却是紧紧地压抑着,还没到最后ap;ap;—nj;刻她不能松懈。 守城的官兵ap;ap;—nj;个接ap;ap;—nj;个地排查,眼见着排到霍长君便是ap;ap;—nj;个眼皮略微耷拉着,明显还没怎么睡醒的士兵。 他便打着哈欠便问:“你的路引呢?” 霍长君正拿出手中的路引,却听身后传来ap;ap;—nj;道讨好的声音,道:“赵大人,您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要出城啊?” 赵成洲骑在马上,ap;ap;—nj;身常服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卫,他道:“燕国使臣前来洽谈,我奉命前去迎接。” 霍长君浑身紧绷,脊背发凉,仿佛身后有什么人盯着自己ap;ap;—nj;样。她不敢抬头看不敢出声,冷静地让守城的官兵看着路引,那人听见自己上司都这么讨好那人,想必定然是个大官,哪里还敢半眯着眼。 他睁大眼睛在霍长君和路引之间来回巡视,仿佛看得无比认真,霍长君的心脏停止跳动,呼吸呆滞,她想若是不行,便强闯,她也绝不能放弃这次机会。 可那人多看了几眼之后却把路引还给了霍长君,“走吧走吧。”便敷衍着要让人离开。 而赵成洲那边,守城的将领见状,哪里敢拦他,也是赶紧讨好地让人搬开中间的栅栏,赵成洲骑着马从中间而过,霍长君的身着披风,面容微侧,从旁边的小门出去。 彼此都不曾注意到对方。 她走在三米长的隧道里,眼下ap;ap;—nj;切顺利,赵成洲没有发现她,只要出了这里,她就可以离开,永远离开。 运气好的话,她这辈子还能再去边关祭拜父亲ap;ap;—nj;次,甚至还能再见林晨绍ap;ap;—nj;面,运气不好,她可能会死在回家的路上。 可是,这些都没关系。 比起死在这座冰冷的城池里,她宁愿成为路边的无名尸,无碑无墓,成为孤魂野鬼。 眼前的光线越来越亮,她就要走出这里,获得光明了,她像是渡江渡海的溺水者,她终于振作起来,想尽办法就要到达彼岸了。 那里充满希望,充满自由,充满爱。 可当她踏出隧道的最后ap;ap;—nj;步却是…… “长君。” 声音寒凉冰冷,凄寒彻骨。 霍长君的后背都感觉到了阴风和死气的侵袭。 她ap;ap;—nj;抬眸,赵成洲垂眸骑着马在那人身后。他ap;ap;—nj;身常服,唇瓣微翘,分明是笑着的,可眼底却ap;ap;—nj;丁点的笑意都没有。 只有要吞噬人心魄的寒冷,就犹如和吃人的冬夜ap;ap;—nj;样。 旧日梦魇重现,霍长君想起小院的那ap;ap;—nj;幕,浑身发颤。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却也不甘心就这么回去。她垂眸,再次故技重施状似听不懂就要往旁边走,做着最后的挣扎。 谢行之也不拦她,只道:“你就不管你那几个婢女和林山河的命了吗?” 霍长君的脚步没有停留,她捏着怀中的玉佩,父亲,我自私,我有罪,可我真的承担不起那些大义了。 她ap;ap;—nj;步步往前,谢行之唇角的弧度越来越低,他道:“我会把他们都带去玉清池,割开他们的喉咙,让鲜血染红整个池子,池子里的血水还是温热的,长君,你不想试试吗?” 霍长君还在往前,脚步千斤重,眼见着就真的要他们三丈远了,谢行之连ap;ap;—nj;丝冷笑都装不出来了。 “你还敢走!” 他怒吼ap;ap;—nj;声,身后的人马立刻将霍长君围住。她看着这ap;ap;—nj;个个配刀带剑高坐在马上的强壮的士兵。 她被围困在中间,他们的阴影落下,就好像有ap;ap;—nj;股黑云压城的窒息感。 谢行之下了马,直气得接拽过她的胳膊,她分明都听见赵成洲的声音了,她明明都感受到他来了,她明明都看见他了,还敢跑! 他本不过是想看看她到底敢不敢出这个城,但凡她最后愿意回头是岸,他都能装作不知道,ap;ap;—nj;如既往地待她,可她没有。但凡她愿意回ap;ap;—nj;次头,多看ap;ap;—nj;眼,但凡她有丝毫的留恋,但凡她……他都不会如此震怒。 却不想谢行之这ap;ap;—nj;拽不仅拽下了霍长君的披风,还拽出了她袖子里的棉花。 天空中洒落着小雪,地上散布着洁白的棉花,ap;ap;—nj;团ap;ap;—nj;团的,像极了白云。 谢行之微怔,她的衣衫撕碎了,那截断臂就那样赤/裸裸地出现在众人眼前,疤痕狰狞,面目可憎。 众人倒吸ap;ap;—nj;口凉气。 “长君……”谢行之也失神不忍道。 可下ap;ap;—nj;秒却是ap;ap;—nj;把匕首抵在了谢行之的脖子上,她眼眸冰冷地看着眼前所有人,冷斥道:“让开!” 今天她非走不可。 她绝不会再回到那个吸血的鬼地方去了! 匕首就抵在谢行之脖子上,众人还未退散,霍长君便让他见了红。 冰冷的匕首不仅仅是刺痛了谢行之,更是让他感受到了霍长君非要离开的绝情。 他已经那么容忍了,他已经在想尽办法讨好她了?为什么还要跑?为什么? 他分明无数次说过只要她留在他身边,这ap;ap;—nj;切他都可以不在意,她为什么还要逃,为什么非要挑战的底线! 他看着霍长君那张冷漠的脸,唇角微勾,像极了地狱里的恶鬼,道:“谁敢退ap;ap;—nj;步诛九族。” 场上的人原本还想迟疑着后退,此刻却无ap;ap;—nj;人敢再动。 他彻底断了她的后路,霍长君回眸,狠狠地瞪着他,手上到匕首再近ap;ap;—nj;分,恨道:“我真的会杀了你的。” 他疯了,费尽心机除去ap;ap;—nj;切碍脚石,好不容易才得来今日,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舍得轻易放下?霍长君威胁着他,新仇旧恨也好都不重要了,她只想离开,她要离开! “呵——杀了我?长君,那你动手好了。” 谢行之笑了笑,伸出手摸着她额角的ap;ap;—nj;块青淤,想来是在爬树的时候磕到的。 霍长君不自觉地后仰,避开他的手,可他却笑道:“反正……你快死了也不告诉我,你什么都瞒着我,你想尽ap;ap;—nj;切办法逃离我,宁愿不治病不喝药也绝不透露ap;ap;—nj;丝ap;ap;—nj;毫的风声。” 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凄怆,李太医告知他霍长君的病可能复发的时候,他想尽办法想让她高兴ap;ap;—nj;点,想让她开心起来。她想瞒着他也不拆穿,他以为她是怕大家担心,可她想的是什么? 她是怕他知道了,把她看得更紧,让她无法逃脱! “霍长君,你多狠啊——明明知道我最恨你做什么你却偏要做什么!霍长君,我真是恨不得生吃了你。” 他眼眶通红地望着她,眼底的情绪堆积都快溢出来了,让霍长君都感到惊恐。 可是这些凭什么都要她来承受? 他步步逼近,霍长君步步后退,ap;ap;—nj;如当日在禾木镇她拿着自己的命威逼谢行之ap;ap;—nj;样。 霍长君脚步微顿,如果他不放她走,那他们可能就真的要同归于尽了,她握着匕首的指尖用力至泛白。 他是铁了心不放她离开了。 这ap;ap;—nj;瞬,霍长君也是恨极了谢行之。 她红着眼望着他,寒冬下雪都比不得他的存在更让人觉得心寒。 为什么他连她最后ap;ap;—nj;点心愿都不能成全她? 为什么他非要困死她才甘心! 为什么他ap;ap;—nj;定要这样逼她! 霍长君ap;ap;—nj;直以来紧绷着的情绪终于在这ap;ap;—nj;刻失控了。 手微扬,利刃穿胸,清脆的血肉撕裂声传来。 所有人都傻在原地,瞪大了眼睛。 便是赵成洲也惊得不敢出声。 鲜血溅在霍长君脸上,眼前ap;ap;—nj;片鲜红,温热的血散发出黏腻的腥味,充斥着她的鼻腔。 霍长君神色失控,面色发白,手指在颤抖。 她……她以为谢行之会挡的,他……他不是会武功吗? 她、她不知道,她其实、她其实ap;ap;—nj;直没想过真的要谢行之的命。 她ap;ap;—nj;生受仁义道德,君臣礼法所束缚,无论过去多少次她想杀了谢行之,她都会说服自己停下。无论谢行之做什么,是对是错,只要他是帝王ap;ap;—nj;天她就ap;ap;—nj;日敬他畏他,她就永远是他的子民,臣服于他。 可是此刻。 她身上ap;ap;—nj;直捆绑着、束缚着的君臣之道,却突然如破体而出的恶魔,终于挣脱了牢笼,然后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她就像是被禁锢过的灵魂在这ap;ap;—nj;瞬间松动了。 谢行之看着她发白的脸色,面色惨白至极,他唇瓣抖动,“长君,你居然真的想我死……” “陛下!” 周围的惊呼声传来。 霍长君想松开手,她整个人都吓得踉跄着后退ap;ap;—nj;步,浑身颤抖。 可谢行之却先ap;ap;—nj;步死死抓住她的手,眼底都是痛苦和悲怆的神色,他从喉间挤出几个字,哀求道:“别走……” 他是真的怕了她了,别走,她就剩这ap;ap;—nj;些日子了,别在外头糟践自己了…… 霍长君看着谢行之浑身是血,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她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的片片鲜红,她、她害怕了。 她学了ap;ap;—nj;辈子的礼法……她、她学了ap;ap;—nj;辈子的保家卫国,忠君护主。 她……她居然真的以下犯上。 她真的刺穿了谢行之。 她、她…… 身后的人急切地往前冲,霍长君被撞倒在地,他们将谢行之紧紧围住。 赵成洲压着他胸口的鲜血,大喊着让人找太医。 原本嘈乱的城池也在瞬间被人控制,霍长君看着那跑步出来的ap;ap;—nj;对对士兵。 她最熟悉军队,可是此刻这熟悉的脚步声却像是要夺命的地狱之声。 冬雪冷月,寒风刺骨。全世界好像都寂静了,只剩下冰冷的风声在呼啸。 她眼底ap;ap;—nj;片模糊,如果不是谢行之逼她,她不会走到这ap;ap;—nj;步的!她不会弑君的! 她不会! 她霍家几代忠良,从来都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可是现在她……她居然、她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弑君了。 她弑君了。 乱臣贼子不过如此。 她脑海中不断地响起这句话。 霍长君弑君了! 霍长君杀人了! 她杀了谢行之! 她捂着自己的脑袋,挣扎道:“我不是逆臣……不是……是他逼我的……父亲,我没有错!我没有!” 她近乎半疯,捂着自己的脑袋不知道该怎么做。过去三年那个撕裂的灵魂似乎又出来了,她说:“霍长君,你杀人了,杀人偿命!你知道该怎么做!” 不,不要……我不要……我还没见到父亲,我不要!她在心底呐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她好像越来越无法自主了。 那种熟悉的灵魂撕裂感卷土重来,霍长君简直无法自控。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掐着自己的脖子,呼吸困难。她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想停下,可是她停不下来。 所有人都只顾着救治着谢行之,没有人注意她,更没有在意她发什么疯。 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她被掐得满脸通红,呼吸难耐。她感觉到了自己灵魂在离体,在神游天外。 没有人会来救她,因为她本就是要死的。 “长君!” 好像有人掰开了她的手,眼前的面容极其熟悉,熟悉到她不敢相信。 林晨绍ap;ap;—nj;瘸ap;ap;—nj;拐地从精致繁复的马车上下来,差ap;ap;—nj;点就绊倒在地,他疾步匆匆地奔过来,步子显得有些笨重,走路姿势也很难看。 可他却顾不得那么多,用尽力气才把霍长君的手掰开,让她重获新鲜的空气,然后脱下自己的披风盖住她丑陋狰狞的半截手臂。 霍长君猛咳了好几声,才终于清醒了几分,眼前的人真的是林晨绍,她眼底全是泪水,不敢置信自己看见的,可是握在手里的触感是真实的。 她张了张嘴想唤他,却发现他这ap;ap;—nj;次身着华丽的燕国服饰…… 77、造孽 我并非懦夫, 也不是没有杀过人。 天幕城的战场上至今残留我厮杀的痕迹。 我也并非不敢杀谢行之,我从来都恨绝了这条疯狗。 可我不敢杀帝王。 从我的父亲,我的母亲, 在长春宫里的所有人都是这么告诉我的,我需要以大局为重, 多多忍耐些吧, 你是霍家人, 就该保家卫国, 忠君护主。 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说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我最后却选择了弑君。 匕首刺进谢行之胸膛的那一刻, 我便知道我彻底违背反抗了我过往的信仰。 霍长君的情绪已然崩溃,她最后是在林晨绍的怀中晕过去的。 一团乱的城墙前最后没有一个人逃脱了。 所有人又都回到了皇宫里, 兜兜转转这一切回归原点。 太医已经在紧急救治谢行之了, 太后得知此事,气得差点晕倒,她虽与皇帝有嫌隙,但毕竟是互为倚靠, 对自己这个所谓的儿子也有三分感情的。 她气急攻心,撑着最后一口气问:“是谁下此毒手!” 旁边的人都不敢出声,最后是赵成洲出面安抚,“陛下与皇后在推搡过程中不小心所致。” 闻言, 太后更是气得说不出来话,她看着另一边躺着还在昏睡的霍长君, 拍着大腿,不住地吼道:“孽缘啊!孽缘啊!” 太医给谢行之止血,额角冒着层层叠叠的冷汗,准备要拔出匕首, 却迟迟不敢动手,一问才道:“那伤口过深,恐是伤及了心肺……” 在场的没有一个人敢拔,更没有一个人敢动手承担失败的后果。 霍长君在梦中,梦里多年不曾回头看她一眼的父亲竟是出现在了他眼前,可还不等她跑上去,他便指着她的鼻子怒斥:“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刺杀天子!我是怎么教你的!啊!” 霍长君愣在原地,神色麻木,眼睛浮肿,她摇着头,呢喃道:“我没有……” 似是挡不住脑海中不断重复的幻觉,她怒吼:“是他逼我的!是他逼我的!” 父亲的身影突然之间消失。霍长君跌坐在原地,她似是孤立无援,她看着周围黑茫茫地一片,她想逃离,她想跑,可是她没有目标没有方向。 黑暗里,有人说:“长君,我回来了……” 霍长君眼神呆滞地看着他,是林晨绍,她想跑过去,她想告诉他她要去找他,可是下一瞬她却发现林晨绍与自己格格不入,他一身燕国服饰,华丽高贵,再不是小院里那个普通又平凡的禾郎了。 他做了什么……她为什么会听见别人唤他“使者”? 耳边还有杂乱的呼唤声,有人气息微弱,不住呻/吟,“长君,别走……” 霍长君一回头便看见满是鲜血的谢行之胸口插着刀子再朝她走来。 他像是索命的厉鬼,充满了冤屈。 霍长君害怕的摇头,后退,“不要,不要……” 她猛地惊醒,却见李太医临危受命,正在给谢行之拔匕首。轻微的一声响,霍长君微微抬眸便见人群之中他的身子微颤,然后细密的血流声被紧紧盖住。 太医面色凝重,没有说话,给谢行之止血成功之后才道:“陛下还须好好休养,熬过今夜。” 太后点点头,回头看见被连雀连莺扶起来的霍长君,重重地叹了口气,让所有人都出去了。赵成洲经过她的时候脚步微顿,呼吸重了几分,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带着人都离开了。 房间里一下子就只剩下霍长君和谢行之两个人,就连李德让都在外面候着。 昏黄的烛光洒落在谢行之身上,他面颊苍白,唇瓣干涩,窗外已经下起了小雪,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如果她不曾逃离,如果没有这些意外,他们现在应该在玉清池泡温泉了,享受着四季如春的美景,安逸舒适。 霍长君静静地看着他,这一场闹剧也削去她大半精力,很多事情她都不愿再想。 可是,看着近在咫尺,生死未卜的谢行之。 霍长君此刻的心境居然是格外地平静。 像是什么?像是死囚已经知道了自己最后的期限,等待着闸刀的降临,再也不用惴惴不安地委曲求全了。 她就站在那里,再近一步就可以靠近谢行之,甚至可以触摸到他的脸庞。 但她终究是没能跨出那一步。 窗户上的影子摇曳晃荡,却始终不曾挪动过。 她站了很久很久,久到腿都酸了。 霍长君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原来她的心也真的是那么狠,说不爱就连最后一丝怜悯都可以没有。她会来不是因为谢行之这个人,而是他是帝王,她不敢背负起弑君的罪名。 她甚至能预想到,如果今日有人告诉她,谢行之已然退位,那或许她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她终于明白,谢行之为何说她心狠了。 瞧,他们真的是一样的人。 从来顾忌的都是自己的执念,而不是这个人。他也不过是个承载了她执念的载体。 霍长君转身,眼角落下一滴清泪,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是为谢行之受伤,又或许是为自己最后一次反抗的失败而痛苦。 她打开房门,走了出来,李德让看见她赶忙迎了上来,想说些什么,却又是最先以一声叹息打头。他对陛下和皇后之间的恩怨纠葛要看得比别人深些,知道的也多些,便是在禾木镇那一剑差点将娘娘劈成两半的事情他也早早地从燕七口中听来了。 如今这一切当真是应了那句,“因果报应,循环不爽” “统统都是造孽啊。”他在心底感叹。 他无从开口,也无从劝说,最后只能道了一句,“娘娘多保重自己的身子。” 霍长君看了看他,她想笑一笑,好像这样才能显得自己不那么狼狈,可是她的脸都僵硬了,她笑不出来。 她张了张嘴,按理来说该是要交代些什么,例如照顾好他,又或者他醒了记得告知我,可她最后却只道:“我、走了。” 李德让喟叹一声,拱手道:“恭送娘娘。” 他看着连雀扶着霍长君的背影缓缓消失在漫天的飘雪里,最后摇了摇头,拂尘一甩,进了房间伺候谢行之去了。 大抵这就是命啊。 连雀连莺跟在霍长君身后,漫天的飘雪落在她身上,她肩上、头上到处都是。 气候微凉,青色的油纸伞根本挡不住这肆意飞舞的大雪。 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打破这死亡一般的寂静。 她从承乾殿回到长春宫,一路沉默无言,只在微薄的积雪上留下了一串串脚印。 这一场闹剧损伤了霍长君大半心力,她本就身体不济,回到长春宫后昏昏沉沉睡了好几日。 等她清醒之后才听说,谢行之已经醒了,只是损了心肺,日后遇上阴雨天只怕这身子都不会好受了。 霍长君听见消息的时候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就没说什么。只是她没再去承乾殿看过一眼,就是静静地坐在长春宫里等着雪落雪停。就像是三年前,她被逼到绝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的时候,她将自己封闭起来,不再听不再看,也不再动怒生气。 倒是还有一个消息,林晨绍当真是此番的燕国使臣。 连雀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霍长君面上没什么表情变化,像是不在意了又像是不重要,但心底又好像有那么些不舒服。 因为连雀说:“连莺从那使臣队伍里打听来的,那林将、”她习惯性地唤林晨绍为将军,想起来才立马噤声改口道,“使臣不知是做了什么交易才能让燕国将他派来,听旁人猜测似是用咱们的地图换的。” 霍长君鬓角的青筋一跳,没有说话。 连雀继续道:“使臣这些日子住在驿馆,听说等陛下稍稍好些便会摆宴席接待,不过,奴婢估摸着日子要等到除夕了。国宴接风宴一起,也算是体面。” 她给霍长君梳洗着头发,还絮絮叨叨道:“使臣还去了一趟林家,但是林老将军似乎不大高兴,叫人将他送去的礼物都扔了出来,还拿拐杖把人给赶了出来。大街上的,叫许多人都瞧见了,倒是有些难堪。” “不过,也能理解。”连雀感慨了一句,目色茫然道:“谁能想到自己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儿子居然又活着回来了,可活是活着回来了,却又成了敌国的使臣,老将军杀了一辈子燕人,这样的事情又怎么接受得了呢?” 霍长君眼睫微颤,如果不是她,林晨绍应该是带着满载的荣誉归来,成为人人敬仰的大英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人一句又一句地戳脊梁骨。 他们怎么就一步步变成了今天这样呢? 连雀原也不是嘴碎的人,可是这些天霍长君醒来就精神状态不大好,时不时还咳血畏寒,她也无奈,便只好捡些能说的消息引起些皇后的兴致。 她心底似乎也是知道了霍长君就这些时日了,便也不再忍心再逼霍长君做任何她不愿意的事情,只让她高兴些就行。 霍长君没去承乾殿,但承乾殿的人却是主动来过几次,李德让一来,还没开口霍长君便知道他要说什么。 可是她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像是一朵即将凋谢的花,看着她苍白无神的眼睛李德让便又什么都说不出了。如此留下些补品又匆匆回去了。 整个皇宫都笼罩着冰雪,也笼罩着死气。 皇帝伤了,就连皇后,好像也很多人都知道她要死了。 大家都默契地在为一个死人让路。 所以,大冬天的雪夜里,敲响的是长春宫的门。 谢行之面无血色,拖着病体,缓缓而来。 78、捏碎 “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他苍白着脸望着霍长君, 身体削瘦,一说话都像是带着血腥味。 他眼底藏着浓浓地执念,想大声斥责, 可这副病体已然不给他机会。 寒风里,他声音微颤地质问道:“是因为他回来了吗?” “可他已经有妻子了!霍长君, 你才走几个月他就已经另娶新欢了!”他还是没忍住怒吼道。 霍长君冷眼看着他, 他唇边还染了一丝血迹。他如今真的很像丧家之犬在无理取闹。他所有的愤怒和生气都像是小孩子在争宠, 在控诉她为何不公正地对待他。 他甚至希望通过贬损对手来让霍长君多分一点在意在他身上, 但他没明白,她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林晨绍是否娶妻生子不重要了, 她和他之间已经不会有故事了。林晨绍如果叛国,也有无数的大汉百姓用唾沫淹死他, 也轮不到她一个将死之人再去审判了。 她活到现在早已没有心力再去顾忌这些。 谢行之眼眶通红, 寒风灌进肺里,都比不得霍长君那双没有情绪的眼睛更伤人。 他哑声道:“你就真的连半点怜悯都不给我了吗?” 哪怕我才从鬼门关回来,哪怕即便你不来看我一眼,我也忍不住来找你。 霍长君突然伸出手, 谢行之原本激动的情绪微怔,他愣在原地,不明所以,又情不自禁地想伸出手也握住霍长君, 可是下一瞬,霍长君却是张开手, 把那块鲜红的玛瑙玉佩还给了谢行之。 霍长君的手是凉的,握着的玛瑙玉佩也是凉的。 谢行之还没看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沉默了良久的霍长君终是开口了。 “你知道,我的那块玉佩是怎么碎的吗?” 谢行之紧紧地捏着手机的玉佩, 修长的骨节用力至泛白,手臂上青筋凸起。他直觉地感到这背后不会有什么好话,可他却不敢打断霍长君。 霍长君继续道:“是我亲手捏碎的。” “亲手捏碎”这四个字落在谢行之耳中就像是猛地敲响了一记钟声,震得他耳廓发麻,耳道里全部都是震动的杂音,他再也听不清别人的话,也不想听清。 “因为我看见了何树叛国,因为你弃了我们,因为那一场战争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 这些都是霍长君不喜欢回忆的过去。 她埋藏着这些过往的记忆,任由他们在时光里发烂发臭。可是,当谢行之问她你对我就没有一点点怜悯吗? 那他呢?当年他弃城的时候又可曾有一丁点的怜悯给他们? “谢行之,何树怎么死的,你是不是需要给我一个交代呢?” 当下一句话出现,谢行之的灵魂出现了震颤。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瞳孔微缩,猛咳了好几声,李德让惊得赶忙给他顺气,对上霍长君的眼眸时悄悄躲闪了一瞬。 霍长君闭了闭眼,她真的是不想听见这些无用的废话,她只想知道谢行之是不是永远在骗她,哪怕是他说出了他所谓的爱之后依旧如此。 可是看着谢行之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她似乎又觉得不重要了,他向来如此,不是吗? “所以,谢行之,对你我不会怜悯,更不会心软。”因为你不曾对我和我的同袍心软过。 长春宫的宫门就在谢行之眼前一点一点关闭,霍长君和谢行之一个站在里面一个站在外面,就像是分隔了两个世界。 一阴一阳,一生一死。 谢行之紧紧地捏着手里这块玉佩,他恨不得就此捏碎它,可是它身上又残存着一丝丝霍长君的温度和气息,让他舍不得。 李德让也是极度心虚,谢行之躺在床上不能动弹那几天,嘴里一直念叨着皇后娘娘,他几番上门依旧请不动人,便自作主张去寻了太后娘娘。 只是懿旨要到了,霍长君也不得不来。 偏偏没想到撞上了燕七前来汇报,何树一家竟是全部自裁了。 叛国之人,而且已然身死,谢行之为何还要如此重视,派人时刻监控着。如此不合常理,霍长君不可能不过问,一问所有的腌臜阴私便都见了光。 如此,霍长君不仅没有再见谢行之,便是太后的懿旨也成了废纸一张。 她也更加阴郁自闭了。 只这些李德让也不敢和现在的谢行之说,他死死地盯着那紧闭的大门,分明没了丝毫希望,却依旧不愿离开。 冬日的雪绵延数日,落在他身上,现在更加可悲凄凉。 而门内的霍长君也没忍住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腹中绞痛如斯,实难再站立,最后是靠着连雀被扶进了房间里。 长春宫里烧起了暖炉,烧得热烘烘的。 霍长君整个人都被埋在了被子里,可是即便如此,她也是浑身冰冷的。她就像是被浸泡在了雪水里,整个人都凉得刺骨。 连雀惊得想叫太医,却被霍长君拉住了手,她一张嘴便是满嘴的血腥味。 “别去了,没用的。”她嘶哑道。 她的身子自己明白,已是强弩之末,如今药石无灵,根本就是白费功夫。 她想起翠娘说的话,多则一年,少则三月。 看来,她是没有几个机会多活些日子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她想再见一次春日阳光灿烂的模样。 她眼底又浮现了父亲的身影。父亲常说她冲动,瞧,如今她是否沉稳了。她扯了扯嘴角,想笑但心肺疼得难受,笑得艰难便放弃了。 父亲还说,过刚易折。她扬了扬唇,大抵就是这般场景吧。 许是人快死了,便总能如愿。 从前见不到几次的父亲,这几日每每都能入梦相见。只是梦里,父亲已不再骂她责备她,而是望着她满眼愧疚,总是含泪不语。 她想伸手擦去父亲眼角的泪,却总是够不到。 她忍不住想,也许再过些日子就可以了。 79、珍重 年关将近, 天气越来越寒凉。宫里在准备除夕夜宴,繁忙得很,到处都是红彤彤的一片, 大抵是希望通过这些喜庆的东西来冲刷掉近来的霉运。 霍长君无心挣扎,每日也只是安心养着病。 谢行之倒是拖着病体来过几次, 可是落了满头的雪也不敢进来。大抵是知道霍长君命不久矣不敢逼她, 也无颜再出现在她面前。 太后经此一遭, 更是心神俱疲。 一句“孽缘”都不足以形容这对怨侣, 她只好日日拜神求佛,诵经祷告祈求能有奇迹出现。 除夕至, 夜宴开,明月风霜清冷, 满屋欢声笑语。 恢弘的太和殿里坐满了朝臣与嫔妃,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霍长君也不得不出席,她一身凤袍高高地坐在那里,身旁是谢行之, 身后是连雀连莺,底下的人离得远,眉眼模糊看不大清楚。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了,这样的场景熟悉得可以画出来。她垂了垂眸, 也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心底竟是悄然生出一股孤独的感觉,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可是这后劲就是久久散不去,歌舞烈酒都不抵用。 霍长君坐久了就头晕眼花,她微微支着身子, 尽量不让人看出来。 但谢行之就离她咫尺,怎会完全不知。 他刚想说话,就见台下燕国的使者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容貌姣好的姑娘,霍长君秀眉微蹙,这便是谢行之说的新欢,翠娘。 歌舞声停,交谈时也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们,尤其是林晨绍那条微跛的腿。 但他也不怯场,便是见到场上有不少故人,也一步一个脚印挺直脊背走到了大殿中间。 声音朗朗道:“见过陛下,皇后娘娘。” 他以手覆在胸口,身体微曲,行得完完全全是燕国的礼。 霍长君微微闭眼,耳边无数的嘲讽之声,是刻意还是无心,不得而知。她只是有些感慨,当初并肩作战保护国家和朝堂的两个人,现在除了落下一身伤病,就是一个弑君,一个叛国,通通都和自己过往的信仰背道而驰了。 自己亲手摧毁自己的信仰,这种感觉真是让人毕生难以忘怀。 谢行之唇色发白,扫了一眼霍长君,只见她面无表情,整个人像是在放空,“平身。” 林晨绍起身,他与身后的翠娘通通都是着燕国服饰,华丽粗犷,如此并肩而立看起来倒真是有几分郎才女貌的般配之相。 霍长君垂眸,这样也好,也好。 此番夜宴只为接风,又都是身份尊贵之人,纵然私下有嫌隙也无人将那些事情摆到台面上来。大家都在面带微笑地敬酒谈天,其中有多少真心多少虚情假意,便只有自己心知肚明了。 贺绥越还拍了拍赵成洲的胳膊,边喝酒边悄声道:“你说,这林将军也真是够胆大的,这样的身份回来也不怕被人暗杀了?” 赵成洲垂眸,也饮了一杯酒,看了眼端坐在那儿被人有心无意地冷落的林晨绍,再看看高台之上的帝后,他情不自禁地摇摇头,叹道:“比起死了的英雄,活着的走狗更风光。人都是会变的。” 他与林晨绍也算是旧相识了,过去虽有些小摩擦,但无伤大雅,他性子和林将军一样的暴躁又正直,可如今你再瞧他,不也是弯下了脊梁骨选了荣华富贵。 旁人说得再多,都无济于事。 翠娘看着林晨绍不停地灌酒,忍不住按住他的手,劝道:“别喝了。” 林晨绍脸颊微红,眸色略微呆滞迷茫,他低声道:“你这样看,可看得出她的病是复发了还是没有?还能治吗?” 宫里的消息传不出来,从他回来,除去城门口的匆匆一瞥,他根本没有机会见到霍长君。 翠娘微叹,“宫中有太医,有最好的药材,何须你这般担忧?”她隐隐地想动怒想嫉妒,却又发现自己与他只是假扮夫妻,根本没有资格,便只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劝谏道。 林晨绍微微一笑,望着上面的霍长君,“你不知道,她心事重,又害怕谢行之,我怕她夜间噩梦惊醒都不会告诉任何人。” 翠娘看着他这副模样也实在无奈,提醒道:“可你别忘了,你只有三天的时间了,若是还不交出地图,他们会杀了我姐姐和许淮川他们的。” 林晨绍垂眸,“我知道。” 从他们踏入燕国地界的那一刻,他们便成了燕国国君的瓮中鳖。铁帽王禄君山有二子一女,当年天幕城之战,父子三人皆死于他和霍长君之手,可没想到他的女儿禄元淑竟成了燕国国君的宠妃。 杀父杀兄之仇,如何敢忘,这些年禄元淑得知他二人还活着之后便一直恨不得将他二人挫骨扬灰,无奈他和霍长君一直躲在无主之地,她寻不到机会报仇。 可没想到他竟是踏入了燕地,一入城不过几日便被燕国的士兵抓住了。 他们是如何与燕国人和禄元淑斡旋的,林晨绍不愿再回想。只记得在他浑身伤痕累累,都快咽气之时,燕国国君终于同意他用大汉地图换他们几人性命。 当空白的图纸摆放在他面前之时,他不知自己是该喜还是悲,喜自己和同伴可以活了,悲他要背叛自己的故土。 有一瞬间他也是愿意的,因为大汉的君主如此昏庸无道,便是将地图给了燕国又如何。这样的人不配做天子,更不配他以命相护。 林晨绍又灌了好几杯酒,到底是没有闹事。 如此这般,这场夜宴还算是平静且顺利地完成了。 霍长君再见到林晨绍的时候,是在第三天的清晨,她好不容易打起些精神,能出去走走,却在御花园撞见了他,身后还跟着翠娘,形影不离。 他换了一身大汉的衣裳,没了燕国皮毛的粗重,倒是显得人有些瘦弱的过分了。 霍长君撞见他的第一眼,便是下意识地看周围还有没有其他人,回过神来又想起自己与他也不过偶尔撞见,为何要心虚呢? 他们二人齐齐向霍长君行礼,隔着几棵压雪的梅花树,霍长君与林晨绍遥遥相望,身后都是无关的人员。 林晨绍拱着手,这次他行的是大汉礼仪。 他看着面色苍白的霍长君,心底有千言万语。 他想说,长君,那时我就想回去找你的,可是我不敢,我看着你浑身是血地带我出来,我没有办法辜负你送给我的自由。 他还想说,长君,我想爱你,可你却觉得让我离开、不成为你的负担才是对你最好的,我便不敢归来,哪怕我一千个一万个知道我有多么想陪在你身边。 他还想说,长君,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是一个怎样的牢笼,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回来了,因为它让我有机会回来,长君,我终于有理由可以回来看你了。 最后,他眼底闪烁着水光,张了张嘴,哑声道:“娘娘,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问我是否真的叛国了,问我是否真的把地图给他们了,问我是否……真的娶了翠娘? 霍长君眼睫微颤,睫毛上染了湿润,她张了张嘴,想问很多事情可最后却生生将话都吞了回去,化作一句,“你能回来,就很好。” 她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之时想起过这个人,她对他亏欠甚多,爱慕甚多。 他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所有人都有资格审判他,唯独她没有。 林晨绍也闭了闭眼,又是一弯腰,眼泪落在雪地里,不见踪影。 “要保重啊。”霍长君深感语言的无力,无尽的担忧最后只化作了一句这样浅薄的一句告别。 两人错身而过,就像是陌生人一样,他突然低道:“长君,我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然后又一拱手弯腰,行了个体面的大礼,“娘娘珍重。” 人已走远,连雀扶着霍长君在远处的一个小亭子里坐下,她眼角的泪止不住地流。 连雀心有担忧却不敢劝说。 霍长君捏紧了衣袖,她想这可能就是他们此生见的最后一面了。 与此同时,谢行之望着他们离开,手中的拳头紧紧攒住,手臂青筋凸起,放在唇边压抑着那剧烈想咳嗽的痛苦。 他就站在梅林外,从看着他们相遇,到看着他们说话,看着他们行礼,看着他们容颜欢笑,满心欢喜。 他明明知道,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之间发乎情止乎礼,他也知道霍长君不是能越过伦理道德去的人,可是他还是觉得心底的怒火、压抑、委屈和不甘统统交织在一起,无限生长。 80、心怀赤忱 大年初四, 那是一个晴天,下了很久的雪终于停了一会儿。 但有一个消息传来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燕国使臣林晨绍在驿馆身亡,官兵仔细查看过现场, 无任何打斗痕迹,排除他杀。 他身着汉人服饰, 躺在床榻上睡得很安详, 手中还握着一张地图, 上面都是空白的, 无任何标记。 翠娘看见尸体的时候泪流满面,没想到他会选择这样的方式回应逼迫。 林山河得知此事的时候第一次杵着拐杖去见了自己那个不孝子, 崩溃大哭。 而消息传到宫里的时候,霍长君一口血没控制住直接染红了镜面, 她闭眼的那一瞬, 终于明白,原来死亡和死亡之间是有感应的。 而另一边的谢行之和赵成洲也各有盘算。 承乾殿里,谢行之看着那张空白的图纸沉默不语。 这就是他们的交易。 前一天,林晨绍来见过他, 原以为他真的要代替燕国人来向他谈条件,毕竟他如今身为使臣,过往即便二人有再多渊源,谢行之看在燕国的面上也不会对他如何, 可他开门见山,说的却是“让我见长君一面”。 是的, 那一场见面不是意外,而是故意为之。 谢行之并未答应,也并未直接拒绝,而是道:“我许你在御花园站一日等她, 但不许任何人通知她。若你能见到是你们的缘分,若不能你自此离开,再不许纠缠。” 谢行之笃定的是霍长君已经许久未出门了,怎么可能他等着她就那么巧愿意出门呢。 “好。”林晨绍答应了。 谢行之挑眉,似是没料到他会这么快答应,也没料到他真的等到了霍长君。 而宫城外,赵家,赵成洲对着一张写满了燕国秘辛的宣纸,静默无言。 所有人都知道赵成洲野心勃勃,他自己当然也不曾掩饰过。从孤儿寡母到如今的朝廷重臣,陛下亲信,风光无两,他如何能不骄傲得意。 可他也是压抑过自己的自满的,因为当一个人站得越高,看得东西越广,他想要的也就越多。 他甚少做出格的事情,若要算起来,当年冒险求霍长君把楚七嫁给他算一次,他捏着手上这张纸,那么这回也算一次。 林晨绍曾私底下找过他一次,他们之间没有说什么寒暄的废话,过往曾在天幕城一起杀敌的经历让林晨绍对赵成洲有所了解。 他自认他也算是隐约摸清楚了赵成洲秉性的人。 不涉及利益的时候他是安全的朋友,涉及些许不重要的利益时他也还可以宽容一下为朋友说说话,可真的涉及核心利益的时候,他又会毫不留情地将人出卖,就好像过往那些情义都是狗屎,轻易就可以舍弃。 从前长君开朗豁达,又有些粗心,她不在意军功,不在意名声,与他一道杀敌的时候两人战功混淆了也无所谓,所以常常看着赵成洲平步青云还会真心实意地夸赞他厉害,肯吃苦。 却不曾想过,何时她这个少将军的名声竟是被一个外人给盖过了。 林晨绍找到赵成洲的时候,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知道你在燕国有探子。”或许不该说是有探子,而是他在燕国建立了自己的情报网。 这不是一个臣子该私有的东西。 赵成洲的秘密被人发现了也丝毫未乱阵脚,他面色不变,眉尾轻挑。 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做臣子已经做到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自然会寻求些许更高的权力,这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若说他有什么做得不妥的,那可能就是没有告诉谢行之吧。 他微微一笑,“所以呢?” 林晨绍眉眼微垂,“我要你救出许淮川他们。” “那我有什么好处?”赵成洲并未急着拒绝。 林晨绍拿出怀中的信,“这上面有不少燕国皇室和臣子的秘辛,想来可助你的人一臂之力。” 赵成洲唇角微扬,眼眸瞳孔放大,如果有了那些东西那么他和谢行之平起平坐的那一天又会更早一些到来。 但他并未将自己的欲/望暴露得那么快,反问道:“你为什么不交给陛下?” 林晨绍也微微一笑,闭口不言,他不是当年那个任人算计的毛头小子了。 如此气氛竟是有些紧张起来。 赵成洲终是按耐不住心中的渴望,点了点头。 林晨绍继续道:“但这只是一半,另一半我不能现在给你。” 寒夜里,灯火通明。 两个人互相揣度试探,最终彼此心满意足地离开。 赵成洲欢喜于即便有一天谢行之见不得权臣的出现,也没有能力再将他拔除。 而林晨绍觉得自己终于安排好了所有的后事。 另一半的密信在翠娘手里,等到小孩和老板娘他们都平安归来的时候她自会交出。 为什么不告诉谢行之呢?他真的不知道这一切吗?不知道赵成洲在燕国有自己的情报网,不知道他今夜曾来过此处吗? 林晨绍无从作答,至于他们会否嫌隙再生,彼此猜忌多疑,两败俱伤,都不是他考虑的范畴了。 这一切就当他此番归来送给他们的礼物吧。 否则这世间太没道理,凭什么心有算计者永远得势,凭什么心如臭虫之人永远高高在上,凭什么心怀热忱者永远被算计中伤,凭什么赤子之心永远得不到颂扬,而要被一盆冷水破灭。 心怀阴私算计的人就该和同类自相残杀,尸骨无存。 赤诚者就该昭告天下,在阳光下璀璨夺目,熠熠生辉。 但……当林晨绍喝下毒药的那一刻,他心底还会忍不住划过父亲和长君的面容。他分明和每一个人都道了别,却又舍不得这曲折的半生。 如果说人活着就是来受罪的,那他这半生大抵只有过那片刻的安稳,从前往后便都只剩下了波折。他回忆起小镇里霍长君的笑脸,又忍不住交叉了父亲的苍苍白发。 “父亲,长君,我终究是个汉人,死不能做燕国的走狗。” 他缓缓闭眼,他替所有人都安排好了后路,唯独自己长眠于那个大雪将停迎来光明的前夕。 他很想很想再见他们一面,很想很想再唤一声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可他知道他的此生便是到这儿了。 他终于可以说出那句,“我不曾叛国。” 哪怕天下负我,哪怕君王弃我,哪怕亲人离我,我依旧无愧于心,无愧为将,无愧天地,无愧山河子民。 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汉人。 夜雪浇不灭赤忱,善良正直才该在阳光下奔跑,而阴私权谋才最该被逼回那些腌臜不见天日的角落。 正义不倒,善良永存。 81、当成别人 人活着总要有点念想, 霍长君以前觉得自己是为了家族为了父亲,后来觉得是为了家国为了大义,再后来她觉得就是心底念着一个人, 这样才能有勇气活下去。 可是,日子都走到头了, 却发现自己念着的人走在了自己前头, 自己护着的东西也根本不是自己一己之力护得下的。 人活到这个份上就会觉得有些可笑, 又有些可悲, 还很无力。 霍长君气急攻心,吐了血, 眼睛也熬坏了,模模糊糊了一大片, 没从前看得真切。可她却不甚在意, 她醒来之后不哭不闹不说话,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半瞎了的这个事实。 她熬着这破罐子一样的身体就像是上了岸的鱼在等待死亡,她也在等着自己油尽灯枯入土的那一天。 她不再挣扎,甚至不再动怒和悲伤, 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花谢落幕的时节。 长君的病情传到谢行之耳中的时候,他气得摔碎了手边的茶杯,李太医在堂下看着打湿了的衣袖默不作声。 “她真是来克我的。”谢行之气急了咬牙道。 李太医不敢回话,只听谢行之按着眉心又沉声道:“给朕治, 治不好唯你是问。” “是。” 李太医擦了擦额角的汗,乖乖离了承乾殿。 门口, 李德让和燕七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彼此对视一眼颇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最后还是李德让摇摇头无奈进了殿内,燕七在心底为他祈福。 李德让进了承乾殿看见靠在椅背上的谢行之, 他整个人都埋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暗黄的烛光打在他身上显得特别颓废,这还是李德让第一次看见如此软弱无力的陛下。 他眼里的陛下冷酷无情,机关算尽,算不得明君却始终很有自己的主见,隐忍执拗,从来都以自己为中心。 可如今这样一个人也会情绪失控,会自卑懊恼,会后悔痛苦,当真是有些超出李德让的预想了。 他悄然走近,站在椅背旁边,守着他不作声。 谢行之察觉了他的到来也不出声,良久似是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谢行之才勉强有了一丝精神,他张了张嘴,问道:“李德让,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活该?” 他冷嗤了一声,“朕的皇后心底却念着别的男人,还为他瞎了眼睛,是不是很讽刺?” 李德让垂眸,没敢答话。 谢行之自己一个人便觉索然无味,甚至还有一丝自己是跳梁小丑的痛苦,他低沉着嗓音,压抑道:“其实我知道她不在意皇后的身份……” 她生来就是将门之女,身份尊贵,虽是在沙场粗糙长大的,却也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女子。她学的是大义,护的是家国,敢上阵杀敌,也敢和帝王叫嚣,她从来就不是畏惧强权,趋炎附势的弱女子。 谢行之捂着自己的眼睛,大概是有一种卑鄙者在高尚者面前的无所遁形和自惭形秽,自己在意的一切都是她不在意的。 她分明可以为了别人拼尽性命,可她又能轻而易举地舍弃这一切。她承受得住荣光与权势,也不惧诋毁与低谷,还那样的倔强与执着,谢行之实在不知道这样的人不将她禁锢着还能有什么办法将她留下。 可现在,连禁锢这最不堪最后的办法也要失效了…… 谢行之自己低沉丧气了好一会儿,才收拾好心情,道:“去长春宫。” 夜色暮合,冬雪依旧飘飘而落。 长春宫里,灯光昏黄暗淡。 谢行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连雀才出来说皇后睡下了,他轻咳了一声,胸前的伤口依旧牵扯着心肺带来绵绵不绝的疼痛。 他低哑道:“我看她一眼。” 连雀和李德让对视了一瞬,没敢出声拒绝,迟疑了良久之后,终于侧开了身子给谢行之让了路。 谢行之带着一身寒气进了房间里,霍长君躺在床榻上,脸色带着些许苍白,眉心微皱,很明显睡得不大踏实。 谢行之站在床边许久,等身上的冷气散去,才敢悄悄再床边坐下。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霍长君了,至少没有这样光明正大地看着她面容的机会。 他悄悄地拿起霍长君的一缕长发,别在她耳后。脑海中全是腿从前揪着他出去玩,又或者是她一直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的样子,更有甚者,还有她从前总是被他气得跳脚又说不赢他气得脸通红的模样。 她总是这样,活得很阳光,很快乐,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性子爽朗直接,和她在一起不需要想很多事情,只要安静地听着她叽叽喳喳地分享自己今天又做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就好。 好像和她在一起,不需要很努力就可以很快乐。 谢行之回忆着自己从前在太子府的日子,那时的她就像是太阳,每天,每日,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精力和欢喜,她璀璨耀眼,光彩夺目,活得热烈自由,充满了希望。 谢行之捂住自己的唇瓣,他不敢将自己脑海中的记忆回忆太多,那些记忆越是明媚光鲜,就越衬得他如今蠢笨可恨。 他害怕他承受不了如今的这一切,分明从前他想要的,他在意的都已经尽在于手,为何他会蠢到生生地将一个爱自己爱过生命的人伤到这种地步。 他咬着拳头泣不成声,却又不敢放声大哭,他害怕吵醒霍长君,害怕看见她冰冷的眼神,害怕她眼底如今一丝一毫都没有了自己。 他压抑着嗓子,肩膀耸动,眼眶通红,面颊湿润,他到底是怎样一步一步把最爱自己的人生生从自己身边推开的。 如果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谢行之终是没克制住,声音大了起来。 迷迷糊糊中,霍长君觉得耳边有什么低微的呜咽声,有些吵闹,她不耐烦地从本就不美妙的梦中苏醒过来。 头脑依旧有些昏昏沉沉,她想睁开眼看个清楚,却发现眼前一片黑暗,白天黑夜分不大清,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暂时性失明了。 分不清白天黑夜的世界似乎变得更加苍白却也更加安全了,霍长君放纵自己沉溺在黑暗里,神智开始模糊。 身旁的人有一种熟悉的气息,他温和柔软不敢靠近自己半分,像极了从前的林晨绍,克制温柔又有礼。这种熟悉感让霍长君在那一瞬间迷惑了,她真的清醒了吗?还是在梦里,是梦里吧,她迟疑了,否则怎么会看见林晨绍的影子呢? “林晨绍,是你吗?”她忍不住轻声问。 可即便是梦,她也无比地希望这一切是真实的,他还存在,他还活着,他回到她身边了。她希望这个梦能一直一直做下去。 这六个字落在谢行之耳朵里,像是一把利剑击穿了他的耳膜,他的心脏和他最后一丝信念,带着血淋淋的痕迹穿胸而出。 他不敢相信,她居然把他当成了别人。 谢行之不敢出声,只是紧紧地握着霍长君的手。 良久,在寂静的宫殿里,烛光摇曳,人影摇晃,谢行之望着那张自己渴求无尽的脸。 他闭了闭眼,褪去自己帝王的高傲,压着嗓子尽量模仿着记忆里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然后轻“嗯”了一声。 他不敢多说一个字多发出一点声音,就是害怕穿帮。 可是霍长君似乎沉溺在了爱人归来的欢喜里,并未发现任何不妥,她眼角泪珠滴落,明明知道是梦,醒来会是一场空,她还是抑制住欢喜道:“你终于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啊,哪怕是在梦里也好啊。 82、替身 人疯魔的时候想法也会病态。 也不知是不是尝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被长君主动接触的好滋味, 谢行之竟是起了诡异的歪心思。 他命人找来会口技的师傅,按照他教的技巧,自己回忆记忆中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还命人将林晨绍身上的疤痕、断骨全部都摸得一清二楚。 他看着图纸上标出的伤痕, 神色难辨。 李德让瞧着陛下这副模样,一开始以为是陛下震惊于林将军的伤势之多, 后又发现陛下的神情不太对。 李德让拧眉, 一时间实在没想明白陛下要做什么。 可谁知下一瞬“咔嚓”一声响。 谢行之就对着那图纸精准地捏断了自己的腿骨。 李德让心底一颤, 后背发凉, 颤声道:“陛下,您这是……” 谢行之没出声, 倒是燕七带着几个奇奇怪怪的江湖术士走了进来,只见他们在谢行之的身上涂涂画画, 黏贴着东西, 待到天黑再看之时,眼前的一切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腿上的伤谢行之没让任何人治疗,这一切除去那双阴鸷沉郁的眼睛竟与另一个人一模一样,便是走路微跛的姿势都相差无二。 李德让震惊在原地, 说不出话来。 谢行之看着镜中的自己,和一个死人十足的像,他换上了普通的衣物,眼底的戾气也消散了很多, 瞧着竟有少许从前的高冷清贵。 恍惚间,脑海中都是过去的美好, 但那些回忆又消逝得太快,让谢行之连抓住回味的机会都没有。 他回过神,他做事向来是要做便要做到最好,他若是要欺瞒那自然也要将骗局做到最真。如此, 长君是否就会多靠近他一些? 冬春交际之夜,寒凉凄骨。 路边的冰雪渐渐融化,从至白变成了黑白相间,谢行之一瘸一拐地从承乾殿走到了长春宫。 这一条路过往的十几年里他走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是来去匆匆,从未认真看过一次。 直到霍长君出宫,直到这一切都失了控。 谢行之勉强扯了扯嘴角,但凡是再早一些有人告诉他,有一天他会心甘情愿去做另一个人的替身,他定会觉得那是谣言,要将人乱棍打死。 可是现在,呵—— 谢行之隐忍着腿上的胀痛感,他明明知道是自欺欺人却依旧沉迷于此,甚至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大抵也是疯了吧。 他只盼着她在半梦半醒之中,能多靠近他一点,一点点就好。 谢行之这一身打扮去了长春宫。连雀见了,差点没惊得叫出来。好在是她在宫里也有不少年的经验了,逼着自己赶忙收回震惊的视线。 她就眼睁睁地看着谢行之一瘸一拐地走进殿内,从背后看,连雀都恍惚了一瞬,一时间竟是分不清到底是林晨绍还是谢行之。从这一点来看,谢行之的学习模仿能力一直很强。 她站在门口和李德让对视一眼,还是没忍住低声问道:“陛下这到底是想做什么?” 李德让摇摇头,长叹了口气,表示自己现在也是看不懂了。 长夜漫漫,凄神寒骨,星河零星散落,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 即便是知道自己已经做全了所有的准备,在看见霍长君的那一眼时,谢行之还是忍不住紧张…… 她分明已经眼盲了,可他却总觉得她还像是在看着他一样,用她那双澄澈平静的眼眸淡然地望着他,像是要透过他的身体看穿他的灵魂,直白又不可逃避。 如果不是她意外将他当成别人,他又如何会动了这样的歪心思。有些念头一起就如同遇水的藤蔓疯长,直到把人的整颗心脏都禁锢住,听它指挥,才能消散。 他一步步靠近霍长君,不再隐瞒自己的脚步声。 霍长君的睡眠本就不安稳,一听见轻微的声响,顿时从梦中醒来。 她虽是暂时眼盲了,连雀却为她留着两盏灯,就好像这样就能看见了一般。暗黄的光晕落在她脸上显得更加温和宁静。 她睁开眼,坐起身子,唤了一声连雀。 并未听见外面有何回应,她蹙着眉,眼前一片黑乎乎的,失去了视觉她的耳朵好像格外灵敏,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脚步声在一点点的靠近。 那声音就好像是在心尖上打鼓,让霍长君很没安全感,可是静下耳朵细细一听,那脚步声又似乎有些许差别。 “噔—噔——” 脚步声一轻一重地传来,然后突然消失,身边突然有一种陌生人出现的压迫感。 霍长君神色不变,心底却翻江倒海。 一轻一重的脚步声,这么些年她身边只有他一个人。可是,他已经死了。即便她再不愿意承认,他也不在了。 霍长君唇瓣微颤,拧眉道:“林晨绍?” 不是他,不可能,她在心底呐喊。 谢行之没有出声,只是缓缓在床边坐下了,然后与她面对面看着,离得这样近,他都能看清楚她脸上每一根细小的绒毛了。 他的眼角控制不住地泛酸,不知为何,他如今多看她一眼都会忍不住情绪失控。他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连呼吸都不敢重了,生怕吓到她。 霍长君抿唇,静默半响,最后伸出手去触摸床边的这个人,她摸到了他的手臂,霍长君手臂微顿,然后继续往上,动作带了几分急切,让谢行之都忍不住低笑出声。 霍长君却一把抓住他的手,斥道:“你又发什么疯?你当真以为我眼盲心也盲,一次认错就次次认错!你就真认为我会一辈子活在梦里,醒不过来吗?” 她有些动怒,是真的生气了。 谢行之把她当什么?又把林晨绍当什么? 他这般自甘下贱,不过是侮辱了自己更侮辱了别人。 谢行之看着她发怒,讽笑了一下,他们一起生活了十数年,即便他认真谋划模仿,她又怎么可能被轻易迷惑。 可明明知道这样的把戏很快就会穿帮,他还像是饮鸩止渴一样舍不得放弃,非要自己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还摔了大跟头,撞破南墙才肯承认。 谢行之鼻尖酸涩,也不装了,“这么快就认出来了呢?”声音里带着若有若无的遗憾。 腿上的刺痛在时刻提醒他,自己这般行为有多么的愚蠢。那就像是一个巴掌一样明晃晃地打在他脸上,他还不能诉苦说疼。 霍长君更是生气了,她唇色发白,呼吸急促,胸前剧烈起伏,气得耳根都红了,“我从前只以为你恶毒,没想到你还卑鄙!” “谢行之,你愿意做别人的替身,也不问问我是否愿意接受你这样恶毒的人!”她心底犯恶心,怎么也没想到谢行之竟会卑鄙至此,用上这样恶心人的招数。 “啪——”,房间里传来清脆的一声响,她一巴掌极其利落地挥在他脸上。 “你滚!”她撑着身子怒斥道,喉间涌上一丝血腥味。她依旧怒不可遏,“你就是再学十年,再仿百年也比不过他的十分之一!” 谢行之舔了舔被打得偏过头去的脸颊,鼻翼微动,一些莫名的情绪涌了上来,他想发泄,却没有资格。 “滚!滚啊!!”霍长君的嘶吼还在继续,她似乎觉得和他在同一个空间多待一秒钟都是一种痛苦。 谢行之看着她这样声嘶力竭地怒吼,浑身上下都冰凉僵硬至极。 他像是被浸泡在了水缸里,他想呼救,想出去,想伸出手让她拽着她,可是他最爱的人却甩开了他的手,还一直在死死地把他往下按。 她如此愤怒地告诉他她不喜欢他,她不想他活着,那他回到岸上又还有什么意义。 连雀和李德让见里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一时间也顾不得规矩,赶忙进去看着,只见一个神色冰冷淡漠,另一个气急攻心,呼吸极其不稳。 “娘娘,莫动气。”她连忙拍着霍长君的后背给她顺气。 “让他滚!”霍长君吼得嗓子都疼了,只能勉强哑着嗓子道。 谢行之站在原地,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谁都不敢和他说话,可连雀也只能硬着头皮,跪地道:“求陛下离开长春宫吧!” 连雀在求他,霍长君不想见到他,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都不欢迎他。 明明这里也是他的家,为何他却连留下都会犯众怒。 他想发脾气,想抗拒,他不想走,可是霍长君唇边的血丝将他所有的怒火都浇灭了个干干净净。他不走她就会生气会难过…… 谢行之垂了垂眸,挺直脊背,维持住自己最后一丝颜面,转身就要离开。 可还不等他走两步,霍长君搬过身后的玉枕,直接朝他砸去。 “娘娘!”李德让和连雀同时惊呼。 “砰”的一声响,玉枕砸碎在了谢行之脚边,幸亏她眼盲看不大真切,只能凭着感觉行事,否则只怕那玉枕会朝着他脑袋袭来。 可即便如此,飞溅的玉块还是割伤了他的腿。李德让想出声,却被他一眼瞪住了。 霍长君怒斥,“别学他走路!你不配!脱了你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皮,别脏了他的道。” 他回眸,看着她像是一只发怒的老虎一样死死地维护着那个人,心口旧疾复发,顿时无比疼痛,喉间瘙痒,他想咳嗽,可是他知道他发出的每一道声响都不会如她的意,她只会觉得他在演戏。 他死死地望着那张还充满怒气的脸,似是要把那个人凶恶的形象都记在心里,刻在眼底。 良久,他才缓缓转身,抬脚,一步步声音极其正常地走了出去,似乎没有半点缓慢与不适。 83、准许出宫 承乾殿里灯火彻夜未眠, 谢行之睁眼到天亮,然后去上朝,他的腿不让任何人医治, 也强硬地不想让任何人看出腿上有伤,即便是疼得冷汗直流也只是所有人都出去。 右腿算是彻底废了。 他摸着自己凸出来的骨头, 面无表情地看着奏折。 长春宫里近来平静了不少。 霍长君穿着厚实地躺在太师椅上, 对着窗外, 感受着还没融化的积雪, 她大概知道自己的大限快到了。可是她不想死在全是冰雪的冬天,她想见一见初春的太阳, 她要死在温暖的阳光下。 连雀从外面端来了药,滚烫的黑汁还冒着热气。她伺候着霍长君喝完药, 然后给她擦擦嘴, 再给她说些近来的消息。 她道:“太后的身体近来也不太好,听常嬷嬷说见过好几回太医了,可依旧不见好转。” 霍长君睫毛微颤,在温和的阳光下打下一片阴影, 算来太后也近五十了,这几年经历的事情也确实多,很难不劳累多病。 连雀又道:“之前陛下说要过继子嗣,这几日便都到了京城。原是该让娘娘也瞧瞧的, 可是陛下说娘娘的身子骨不好,便免了这流程。” 霍长君点点头, 她如今确实也不想折腾了,不见就不见吧。 连雀边说话边观察着霍长君的脸色,她如今几乎不怎么说话,大多数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点点头摇摇头, 若是兴致不高便连敷衍一下给个反应都不会。 霍长君听了些许消息倒也觉得自己还算个活人,不然就是一坨纯粹等死的烂肉。 倒是连雀见她精神好,便又多说了几句,“那位随林将军回来的女子已经住进了林老将军府里,在为他披麻戴孝呢,想来老将军也是认了她的身份的。只可惜白发人送黑发人,留下这一老一少也是悲惨。” 似是觉得自己说得太悲凉,连雀话锋一转又感慨道,“不过老将军有个后辈照看着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霍长君唇瓣紧抿,没有作声。 林叔叔和她父亲一样,都没能享受过一天的天伦之乐,倒是常常被他们这些不孝子孙拖累。这是他们的失职,也是他们的无奈。 她只能让连雀多赏赐些东西去林家,却也做不了更多。她自己尚且自顾不暇,活得毫无尊严。 连雀还想再说些话,例如赵家近来在朝堂上似乎不大受欢迎,至少不如往日风光。赵成洲寻过几回机会想让人安排他与皇后娘娘见一面,但通通都被陛下挡回去了,没让皇后娘娘知道这些事情。 但瞧着霍长君的脸色自听了林家的事情之后就不大好看,连雀便乖乖闭上了嘴巴,让皇后娘娘好生歇息了。 谢行之处理完公务之后,坐在椅子上发呆沉思。他的想去见霍长君,却又不知道该以什么借口去见她,又该和她说些什么话。 他拧着眉,她如今是彻底把他当仇人,连看他一眼都嫌脏。 恰是李德让端着茶水进来,他冷不丁地问:“你觉得她最想要什么?” 李德让眉心一跳,心底微颤,好在他素来揣摩谢行之的心思很准,立马会意,沉吟片刻,道:“娘娘最想要的、恐怕是……” 他顿了顿,眸光望着谢行之,谢行之抬眸,瞬间明了,霍长君想要的能有什么,她如今无牵无挂,只想离开。 谢行之压抑着心底的难受,垂眸哑声道:“我给不了。” 他的眼眶瞬间红透,大概做了这大半辈子的帝王也没有这么无力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人要离自己而去,却一丁点办法都没有,甚至不敢轻易出现在她眼前。 李德让头一次失了规矩,当着谢行之的面长叹一口气,道:“陛下,您这样不是在爱她,只是想困着她,让她爱你。” 他照顾了谢行之几十年,从幼年时期至今,他与谢行之之间的情分比大多数人都要深,可以说他算得上谢行之半个父亲了,只是他这个父亲一直谨遵着尊卑有别,不敢逾矩,没能尽好自己引导的职能。 今日他便僭越一次。 闻言,谢行之抬头看着他,只见他面容严肃,少有的挺直了腰杆,道:“陛下,您是帝王,大抵很少低头看过别人的处境,也不曾替别人着想过。皇后自嫁入京城来,已有十年未归家,十年不曾见过亲朋,唯一等来的消息便是霍老将军战死。陛下,您将她换做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子想想,这是怎样一种苦楚,且不说这深宫里常年的规矩算计,娘娘熬了十年才熬到出宫,可一上战场又是遍体鳞伤,臂膀尽断。” 说及此,李德让都忍不住红了眼,他道:“尚且不提及陛下这些年的冷待与漠视,陛下,您设身处地的想想,仅是这两件事,不说女子又有几个男儿能熬得过来?” 他声音颤抖道:“现如今又被囚禁在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地方,便是老奴也熬不住这样一直过着没有希望没有盼头的日子啊。” 他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忍这个本该如太阳花一样灿烂的女子腐烂在这腌臜的深宫里。 “若您当真爱过她一分,又怎会一直对她的困境视而不见,怎忍心迫她至此、伤她至此啊!陛下!” 他跪地,哀求道:“爱一个人当让她欢喜快乐,喜她所喜,忧她所忧,护她周全,全她所愿。而非强留她在身边,让她枯萎糜烂,带着遗憾离开。” “今日便算是老奴僭越,求陛下成全皇后娘娘的心愿,让她离开吧!” 谢行之心神大颤,他从未想过要让她离开,他只知道他想要的通通都要抓在手里,紧紧地抓住。霍长君也一样,所以当他得知她旧病复发想要离开的时候他才会那么难以接受,她明明时日不多了,为何还要离开,她更应该乖乖待在他身边的。 可是……现在,连李德让都说他错了。 他真的错了吗? 谢行之抚着自己胸前的伤口,她扎刀的那一刻是真的想他死的。 她曾是真的想他死的。 他不接受,他不接受! 他挥手将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地上,额角青筋暴起,怒吼:“她是爱我的!她也是爱我的!她想陪着我!” “她、想陪着我……” 他的声音渐低……胸口的旧伤隐隐作痛,腿上扭曲的骨头也更加肆无忌惮地疼痛。 他呢喃道:“她是爱我的。” 她曾经爱过我……她说过她会保护我一辈子。 他捏着那块成单了的玉佩,眼底布满了红血丝,这块玉佩再也没有重获完整的机会了。 成景七年,正月十三,天气突然大晴。 连雀雀跃地回到长春宫,告诉霍长君。 “娘娘,陛下准许娘娘出宫了!” 84、成洲哥哥 准许出宫这件事让霍长君都怔了一瞬, 心心念念这么久的事情在她都快忘记甚至已经认命的时候,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是得知消息之后的某一刻她竟是觉得心底怅然若失。如今再出去还有什么意义呢?她身边一个挂念的人都没有了。 一个都没有了,当真是孤家寡人。 可是连雀倒是比她还高兴, 皇后娘娘念了半辈子想离开,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就像是搬开了压在她心中的一块巨石一样。 她陪伴皇后多年, 这些年是看着霍长君如何一步步成长, 又如何一步步被伤害走到今天的。她深知皇后的不易, 更知道这所谓的恩赐背后是多少伤痛换来的。 连雀满心欢喜地收拾着东西物件,霍长君也不阻止, 能出去就出去吧,总比一辈子被困在这个地方要好些。她的眼睛也有所好转, 能模模糊糊地看清楚一些东西, 霍长君扯了扯嘴角,如此也好,说不定死前还能看看从未见过的风景,死后下地狱才会少些遗憾。 她离开的那天是个暖晴天, 冬雪化得差不多了,蓝天澄澈,甚至还有几只不知道哪儿来的鸟雀在空中翱翔。 霍长君的心情舒适了不少,她在连雀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她已无牵挂,身体又已经羸弱不堪, 根本无法远行天幕。 此次出宫,她想就先去看看林叔叔,然后再去霍家的祖宅看看吧,然后就在那里等待着春暖花开的时候, 去黄泉路上见见故人。 谢行之站在城墙边上,看着她蹬上马车转身离开,面无血色。她甚至都没有再回头看一眼,一眼都没有。 谢行之的手搭在墙头上,忍不住抠破了墙皮,手指染红了鲜血。 她离开得毫不留恋,她不喜欢这里。 谢行之心口酸疼得难以忍受,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载着自己最舍不得的人离开。 他身体里的野兽控制不住地嘶鸣,想把那个人抓回来,可是他却不行,因为这是他亲口答应的,这是她想要的。 李德让在身后瞧着,心底喟叹一声。 远远地望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心道一声“珍重”,这可能是他能为这个孩子做的最后一点事情。 只道马车出了宫门口,谢行之才恋恋不舍地回头,然后让燕七在身后小心地护着她,他只是想确保她平安,知道她的讯息,再多的,他不敢了。 霍长君出了宫,如愿先去到了林家,林家如今人丁稀少,家中下人也没有几个,出来接待她的便是翠娘。她换了上了大汉的服饰,头发也束了起来,一身白衣,分明就是一副为人守孝的模样。 “见过皇后娘娘。”翠娘有礼道。 霍长君垂眸,不敢言语,无论如何,她也做不到心如止水地面对这一切。她略微点头,然后在连雀的搀扶下,先去给林晨绍的牌位上了炷香。 上了香之后她站在牌位前,眼前那个温柔和善的男子再也不会笑眼弯弯地喊她“木娘”,更不会等她回家了。 霍长君心口一紧,呼吸难受。 翠娘在一旁瞧着,见她伫立在牌位前不离开,面色微凉,她对长君和林晨绍的那些事也是心知肚明,更知道林晨绍对她的一往情深。 她张了张嘴,道:“他是为你而死的。” 霍长君心神一颤,听她继续道:“他本可以不回来,只要在燕国交出地图,就可以成为燕国国君的座上宾。可他偏偏选择了做使臣,你知道为什么他冒死也一定要回来吗?” 翠娘眼底泛着泪光,“他说你这样倔的性子待在他身边一定会把自己憋出病的,等到旧病复发,他和你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她回忆起他们之间的对话。 林晨绍问:“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回去救救她?” “你知道的,她若复发,我也束手无策。更何况她身为皇后,身边无数医术高超的太医,你我回去也无济于事。” 林晨绍垂眸,脊背弯曲,“我知道,我只是、想试一试,哪怕救不了,我也想见她一面。” 想堂堂正正地回去,想用正正当当的理由见她一面。 “霍长君,他想见你一面,想堂堂正正地见你。”翠娘哑声道。 所以他一定不会叛国,可他也不能忘记自己身后的朋友故人,所以他安排好了一切后事,留给自己的就只有死亡。 他见了你一面,然后留下了自己的性命。 霍长君唇色白得吓人,指尖微颤,胸口发闷。 翠娘也神色苍白,她看着那块牌位,上面写着“林山河之子林晨绍”,他那么想护着的人,最后却没有世人知道他的爱人到底谁,他的墓碑上也终究和她们两个人都没有关系。 两个女人对着那块牌位,霍长君闭眼,“是我对不住他。” 翠娘扯了扯嘴角,只是苦笑,她和林晨绍都是一样爱而不得的人,可至少他还能等来自己喜欢的人的一个回头,而她什么都等不到。 她静默良久,只道:“我会实现他的愿望的。” 霍长君没听明白她什么意思,可翠娘也似乎不愿再多说,霍长君还见了见林山河,他躺在床榻上,身子骨虚弱不已,眼眸混浊,神智不太清醒,和她一样都不过是将死之人。 林山河握着她的手,声音嘶哑道:“长君啊,我要去见你父亲了。是我对不住他啊……” 霍长君涕泪直流,想安慰却无从开口,只能是由着林山河絮絮叨叨地说着胡话。 她从林家出来,心神又受到重创,过往那些悲伤的事情不会因为过去了就放过她,只会在她心上一点一滴地留下印记,让她愧疚让她痛苦,也让她后悔。 她回到霍家之后,便闭门不出再不见客。 霍家已无后继之人,就连门窗都冷清得很。 霍长君在这里等死倒也是一桩美事。 只是她想清静却有人不愿意让她清静。 霍长君在书房里下棋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嘈杂的喧闹声,霍家大门被人强闯,连平日里没见过的燕七也被炸了出来。 只见小小的霍家大院顿时被人包围分成两派势力胶着。 连雀见状,惊慌不已,推着霍长君的四轮车便想跑,却发现那些人就是冲着霍长君来的,根本不给他们逃跑的机会。 长剑起,剑风落,眼前人头落地,鲜红的血液溅了连雀一身,滚烫的触感吓得她连声惊叫,尤其是那人头的眼睛还亮晶晶地睁着,看向她们,死不瞑目。 燕七杀了那偷袭的杀手之后又回身加入了战斗,没有丝毫停留,只是他带领的暗卫却屡战屡败,便是他自己也被逼后退,这般强劲的兵力,就是连雀也瞧出了不对劲。 而霍长君看见那个人自人群之中走来,气势逼人,她抬眸,面色平静地喊了一声,“成洲哥哥。” 85、新欢旧爱 她一如过往亲昵地叫着他“哥哥”, 就好像他们还是曾经并肩作战的伙伴,可是他们都知道这一切早已物是人非,这声“哥哥”落在彼此耳中也只会觉得讽刺。 其实, 看见赵成洲的第一眼,霍长君并不觉得惊奇。 他和谢行之都是一类人, 以自己的利益为重的人, 当他们有着共同的利益和敌人的时候, 他们是最好的伙伴, 当他们不再有外敌帮助他们巩固联盟,他们就是最熟悉彼此的敌人。 反目成仇不过只在一瞬间罢了。 而她的平静也在赵成洲的意料之中。 他的人将其他人都控制住了, 便是燕七想挣扎,也不得不顾忌着长君连雀他们的安危, 放下手中的利剑, 束手就擒。 赵成洲缓缓步行至霍长君面前,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 月色下,他清俊的面容显得格外迷人。 霍长君抬眸,也是微微一笑, 轻声问道:“这算是狗急跳墙吗?” 赵成洲似乎并不太在意自己眼下的处境,还有闲心开玩笑道:“算吧。” 反正,从燕国带回来的许淮川和其他人半道上都被谢行之劫走了,就连他留在燕国的探子也全部被暗卫接收了, 林家霍家都有人守着护着,他这一番算是真的被逼到绝路了。 他就靠坐在廊檐下的长椅上, 抬眸一看就是明月高悬,身旁是霍长君,若是忽视院内横七竖八的尸体,倒真有几番故人叙旧的模样。 霍长君也陪着他坐在月下, 他们已有多久不曾这般叙旧过了,从她踏入盛京城的那一刻开始就再没有过了。 赵成洲微微侧目,望着她略微瘦削的面颊,脑海中忍不住回忆起了他们从前在大漠上的场景,那时候的时光是他最踏实最安稳的日子。 他唇角微垂,笑容中带着一丝苦涩,“此时此刻,我竟有一丝丝地艳羡林晨绍那个小子。” 不是谢行之,而是那个不起眼的林晨绍,哪怕他已经死了。 霍长君眼帘微垂,没有吭声。 他自顾自道:“谁能想到,最后竟是他走进了你心里。”他眼底染上了一丝丝的不甘心,情窦初开之时他也曾对身边人动过心,可他懦弱无能,权衡利弊过后,亲手把她送进了那座皇城里。 霍长君眨了眨眼,大抵明白他在不甘什么。 因为她曾经也有过一样的幻想。 少女怀春时,她身边最优秀最俊俏的男子便是赵成洲了,又是青梅竹马,父亲也对他青睐有加,她也曾以为他们会是走到最后的人。 可是,赵成洲那样聪明的人不会看不出她的心思,他比她要果决得多,在她还不曾情根深种的时候就先一盆冷水浇灭了她心中所想,告诉她待他建功立业之时便是他衣锦还乡归家之日。 那时霍长君还从未想过要离开天幕城,自然不敢再让自己深陷下去,便彻底歇了这心思,真将他当成是自己哥哥。 只是世事无常,谁料她最后也嫁入了这皇城里。 她叹了口气,并不是很愿意回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尤其是在这种满院尸首,鼻尖充满了血腥味的地方。 她道:“你若是要绑架我或是杀我便快些吧,不必浪费时间了。” 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了,不想跟他们胡闹了,若是他们闹完念着旧情愿意留她一命,那算是大幸,若不愿,今日虽不是春暖花开的好日子,却也是个温和柔顺的夜晚,也还算不错。 闻言,赵成洲轻笑出声,他看着霍长君,明眸透亮,“你不考虑再挣扎一下吗?你以前可不是会轻易投降的人。” 霍长君叹气,“身子骨不好了,不折腾了,快些吧。” 赵成洲依旧笑着,可唇边的弧度却有些僵硬。 良久,低道:“长君,我们都对不住你。” 霍长君面无表情,这句话她听过太多次也说过太多次,实在很难再提起什么兴趣了。 门外响起轻微的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这夜晚的丧钟终于开始悲鸣。 赵成洲缓缓站起了身,然后持剑转身对准了霍长君,四目相对,霍长君眉眼未惊,他的武功剑术还都是她父亲教的,他们同出一门,他一抬手一动剑她就知道她是否真的动了杀心。 她淡淡地看着赵成洲将那把剑移开,直至对准了负伤的燕七。 赵成洲的眼底也是不起波澜的,他面朝着燕七,话却是对着霍长君说的,他说:“长君,我自幼因家道中落受人欺凌,所以一直觉得只有手中握着至高的权势才算是出人头地,才能让我觉得有安全感。为此,我愿意付出一切。我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哪怕是年少时的朦胧情感,哪怕是后来的婚姻情爱,哪怕是早已弯曲不堪的脊梁骨。 “这条路很危险。” 能将权势握在手中的人有哪一个会是草包蠢虫?想从他们口中分得一点地位权势,难如登天。 “但我一直走得很稳妥,也很顺利。” 他这十数年的风光不是作假,他从一个没有倚靠的少年,把赵家建设成今日盛京城中的第一大家,他居功至伟。 赵成洲眼底都是自傲与得意,他曾经答应过母亲要做那人上之人,他做到了。 可是欲/望是会膨胀的,得到了很多想要的就会更多,富贵险中求,求不到那就是身败名裂、死无全尸的下场。 赵成洲眼底带着深深的遗憾回头看着霍长君,他们如今落得的下场没有什么差别,如果早知今日,也许他当初也会尝试一次,也就不知道抱憾终身了。 可是……他也知道,即便他们都落魄如斯,他们的道也早就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不同了,他们终究是走不到一路的人。 他望着霍长君,哑声道:“长君,我不会绑架你,也不会要你死。” “我敢赌就输得起。” “我今天来就是想让你看看他的爱有多廉价。” 他和谢行之是同类,一样的狠辣一样的绝情,他不相信谢行之在这短短的一年里就能悔改,他什么都没有了,谢行之也不能好过。 同类的厮杀是带着血腥味的,赵成洲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来之前他曾幻想也许利用霍长君做幌子,利用霍家忠良的名声,揭露谢行之这些年残害忠良的罪行,可是这些不够,他的名声早就败坏得所剩无几了,这些根本不足以扳倒他。 那么就从他最在意的人入手吧。 明月清风,树影婆娑,门外刀击剑鸣的声响格外悦耳动听,血腥味浓重。 霍长君轻轻地按住绞痛的腹部,脸上没有表露出丝毫异样。她想,明天过后,这一切都会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再不见踪迹。 赵成洲唇瓣微动,轻道:“来得比我想象得快。” 下一瞬便一剑挑断了燕七的手筋,他冷道:“你知道吗?我真的很讨厌暗卫。” 这些阴沟里的东西没有世人的规矩,杀人如麻,毁坏了他潜心经营的一切。 霍长君闭眼,不忍直视。 燕七那双狭长的鹰眼狠厉地瞪着他,一声不吭。 赵成洲扬唇,这样的硬骨头他见得多了,他讽笑道:“你的主子就在门外,想他救你吗?” 燕七怒目圆睁,他想起身却被人按住不能动,他绝不会屈服于这样的走狗。他刚想咬舌自尽,却见赵成洲先他一步,直接挑破他的嘴唇,割破他的舌头。 “唔——”一声惨叫传来,霍长君鬓角的青筋一跳,当他们所有人都被撕破身上的人皮,露出最本源的面目之时,往往都丑陋凶残至极。 霍长君心口犯疼,她不想看到这些,可她无力阻止,这一场战争已不是她说了算的。 大门“哐啷”一声被人踹开,门外不少禁卫军身上都染血了,便是谢行之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看见霍长君的第一眼,悬着的那颗心才算是放下来了。 而李德让看见燕七被伤成这样,又惊又怒,气得说不出话来。 谢行之拨开侍卫,自己上前,怒斥:“赵成洲,你真是该死!” 赵成洲眉眼轻笑,然后又是一剑划在燕七胸膛上,银白的长剑上有滚烫的血滴顺着剑锋滴落。 他笑道:“行之,你该叫我一声表哥。” “你也配!” 赵成洲挑眉,然后轻轻地将剑尖搭在霍长君脖子上,轻问:“配吗?” 黏腻的血液逼近,血腥味浓郁得让人作呕,霍长君脸色难看至极。 谢行之怒道:“你我之间的恩怨,何必要牵扯到她!” “嗯?”赵成洲眉尾微挑。 “表哥!”谢行之立马大声道,他生怕他再动一分,伤了她。 赵成洲满意地笑了,他伏低做小多年,从未这般痛快过。 他缓缓收回剑,笑道:“吓唬你的,我不会伤她,我今天只是想让你也尝尝什么叫求而不得的滋味。” 谢行之死死地盯着他那把乱晃的剑,丝毫不敢放松,生怕它再回到霍长君身边。 他道:“表哥,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犯的那些罪我也可以既往不咎,一笔勾销。只要你放了长君,你放了她,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掏心掏肺真情实感地表白,可谁知两个当事人却没有一个将这些话放在了心上。 霍长君大抵对这些空口无凭的誓言早就腻味了,连眨个眼睛都懒得动了。 而赵成洲更是放肆,他毫不客气地“啧啧”了好几声,讽刺道:“表弟竟是情圣呢,实在是叫我吃惊。” “不过我还有一个小礼物想送给你。”他一挥手,只见两个黑衣人分别抓着一个女人和孩子从墙角的阴影之处走出来。 霍长君凝了凝眉,那竟是苏怜月和谢谨言! “新欢旧爱皆在场,表弟,你高兴吗?” 86、朝阳初升(be看到这里停止) 苏怜月和谢谨言的出现, 无疑为这一场新仇旧恨的清算加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苏怜月被囚禁在黑暗中长达三五年之久,如今精神状态已经有些不大正常了,她发髻凌乱, 神色麻木,眼神更是呆滞无比。 身旁的谢谨言才五岁, 看着眼前场景有些害怕, 但依旧紧紧地挺直自己的背, 不让人看轻了。 赵成洲对这个自己看中的孩子竟有几分欣赏, 谢行之喜好杀戮,放任几个皇子争夺帝位, 而他喜好掌控,所以他也在暗中挑选了自己看中的孩子扶植, 原本按照他的计划, 谢谨言会是他最好的傀儡,苏家没落,不成大器,四个孩子中, 谢谨言背后的势力最为薄弱。 如果他能助谢谨言登上帝位,那么将来这大汉朝堂便就是他说了算。 那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甚至他还可以利用他在燕国筹谋了多年的情报网,将这天下彻底合二为一,让这大汉的铁蹄踏遍这广阔山河的每一寸土地。 那才是他心中最宏大的理想。 他垂眸, 望着谢行之,只可惜这一切都被他毁了。他为何不再昏庸一些, 不再自大一些呢? 霍长君坐在四轮椅上,只觉得这场闹剧唱了十几年,由他们开始也终究要由他们结束了。 赵成洲如今心无顾忌,他疯起来比起谢行之二人也不遑多让。 他唇角微勾, 眼底带着火焰燎原般的疯狂,看着这一字排开的三个人质,双手一摊:“行之,看在你我兄弟一场的份上,我也不难为你。我们就做一个最简单的交易,二选一,怎么样,是不是很公平?” “一个生一个死。”看着那小小的谢谨言忍不住颤抖,赵成洲又挑眉笑道:“当然,你也可以选孩子,让她们都去死,这也很符合你的性子。” 谢行之的手攒成了拳头,这对他不是一个难以抉择的选项,他朝着霍长君看去,却见她从头到尾都是将目光停留在谢谨言身上,不曾看过他一次。 他唇角微抿,他这样的人向来只将他最想要的东西放在心上。他可以牺牲的,可以放弃的多如牛毛,只见他抬步就朝着霍长君走去。 霍长君耳畔微动,她不是一直在看着谢谨言,而是她这双本就模糊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 她不声不响地听着这场闹剧,半点不显露自己的异样,只盼着天快些亮起来,她想感受一下最后的阳光。 “慢着。” 见他丝毫不犹豫地朝霍长君走去,赵成洲极度不爽,凭什么他在伤害了长君之后还有脸面选择她,凭什么他还能坦坦荡荡求得她的原谅,凭什么他就有资格回头! 他持剑对准谢行之,对自己没能达到目的很是不高兴。他冷笑道:“腿上的伤还没好吧?听说你为了模仿他亲手捏断了自己的腿骨,表弟,看来我还是没你狠啊。” 霍长君耳朵微侧,若她没听错,这个“他”可是指林晨绍?那、谢行之便是真的瘸了腿,之前也不是装的? 她敛眸,他倒是真疯。 之前做的蠢事被人这样拿出来嘲笑,谢行之倒不觉得难堪,只是他下意识地便想去看长君的反应,却见她的脸颊侧得更远,连一丝眸光都不留给自己。他苦笑一下,她当真是半点不信自己了。 谢行之回眸,“你还想怎么样?” 赵成洲挑眉,“不怎么样,只是你需要越过我才能带走你想带走的人。” 谢行之双目凌厉,狠道:“看来你真是不想给自己留活路。” “呵——”赵成洲抬手出剑,率先动手。 他是在战场上成长起来的,若是说他在阴谋算计之上比不得谢行之,那武功剑术他又如何会输?他剑剑凌厉带着疾风,将心底这些不甘通通发泄出去,凭什么谢行之就能坐在金銮座上,凭什么他什么都能有!凭什么他后悔了就能有退路,而他却不能! 他比谢行之又差在哪儿了! 剑声刺耳,响彻云霄,所有人都不敢插手,屏息凝神地看着这场搏斗。 霍长君微微敛眸,身体真的是很疲惫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每一个人都喜欢把别人牵扯进去做诱饵,然后又把完美的假面撕下来,让别人看见血淋淋的真相,除去给人带来痛苦,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就不能让人活在幻想当中吗? 她在神游天外,可是对面却是危机四伏。 只见十几个回合之后,赵成洲竟是要落败下来,他不敢置信,自己出身行伍,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学会的杀人技巧竟会比不过谢行之。 而谢行之在一剑贯穿他腰腹的时候仍旧是用那双阴冷如毒舌的眼眸寒凉地望着他。 哪怕身上伤口无数,腿上旧伤复发,哪怕那赵成洲的血溅在了他手上。他哑声道:“纵你有再精湛的剑术,十年不练也是废物。” 赵成洲眼底带着浓厚的不甘心,唇边溢出一丝鲜血,他望进了谢行之那双犹如毒蛇般的眼睛里,那里只有寒冷没有温暖,和他过往的人生一模一样。 他突然一扬手,谢行之眼里忽地闪过一丝惊慌,只见赵成洲的人直接捅穿了苏怜月的身体,连孩子也没放过…… “长君!” 霍长君能听见身边人急切的呼唤,可她更能感受到鲜血溅落在自己身上滚烫的触感。 原来,同类就是同类。 畜生的话是不能信的。 她闭上眼,等待着死亡。 “嘭”的一声响,赵成洲的身体直直地倒在了地上,染红了满地的砖石。 他看着那具被刺穿的身体,唇角得意地笑了。 他没有食言,他回忆起曾经。 他曾问:“长君,你想过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去吗?” “春天吧,春暖花开,没有雪,有希望。” “我要在晚上,在黑暗里,安全。” 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当他身中长剑倒地的时候,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那双不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遗憾又带着疯狂。 谢行之被贯穿胸口的时候,隐忍着所有疼痛,只发出了一丁点轻微的声响。好在是禁卫军也反应够快,将其他人都拿下了。 李德让刚要叫太医给他治伤的时候,却被他制止住了。 他缓缓地一步步地走向霍长君,这一次他实在是没有力气克制住腿上的伤痛了,脚步的声音轻重相交。 他看着那张面容憔悴的脸蛋,眼底带着猩红,他曾亲手抛下过她那么多次,也曾亲手置他于危难之中,甚至无数次让她为自己挡刀,这一次终于反过来了。 他终于也护住过她一次了。 明明不过短短三两步的距离却被他走出了生离死别的感觉。 他终是支撑不住,右腿一软跪在了霍长君身前。 眼角的泪水根本由不得他控制。 他有很多很多话想和她说。他害怕她问他为什么还要监视着她,他害怕她开口就是让他离开。 可是,当他靠近霍长君,却什么都开不了口,只能是将自己怀里的那块玛瑙玉佩掏了出来,他擦干净了上面的血渍,把它递到长君手里。 他道:“长君,这是你唯一的念想,拿着吧。” 他气息微弱,一开口便是浓重的血腥味,即便是看不见,霍长君也不难猜到方才这混乱的院子发生了什么,他又做了什么。 她的手死死握成拳,不愿接过那块玉佩,眼角竟也通红一片。 “谢行之,你不该回头的,你应该一往无前地选择她,选择所有对你有利的事情,你应该做那个最冰冷最绝情的帝王。永远高高在上,永远意气风发,永远不被感情左右。”或许,这样我还会更看得起你。 她说出了自己最后的祈愿,她宁愿自己又一次被抛弃,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被告知,自己竟然是活下来的那一个。 谢行之扯了扯嘴角,唇边绽放着鲜红的地狱之花,他苦笑道:“长君,我也想回头。你得允许我回头。” 他把染血的玉佩放在霍长君手里,不允许她不接受。 霍长君张了张嘴,觉得呼吸都是痛的,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了一句,“谢行之,我们都太迟了。” 你不回头,我还能怨恨你,给自己找找借口,你一回头,我便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这一切都是我造的孽。 这一句话给他们之间所有的过往都定下了结局。谢行之欲开口争辩,却眼前一黑倒在了霍长君的膝盖上,闭眼前的那一刻他觉得心脏像是被人剜去一块一样疼。 霍长君迟疑良久,才缓缓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用手指将他五官的轮廓每一寸都细细描摹,然后收回手。李德让赶紧将人带走医治,这一场闹剧在他们的两败俱伤中落幕。 死伤了无数人,而霍长君还端坐在那张陈旧的四轮椅上,神色无波。连雀好不容易得了自由,赶忙来看霍长君有没有事。 霍长君只是摇摇头,只字未言。 连雀自己也受了不少惊吓,原是想送她回房间休息的,却被她拒绝了。 她道:“你也去忙吧,我就在这儿等着。” 等太阳升起。 连雀见她无事心安不少,想了想便点了点头,道:“那娘娘便看着我们收拾。” “好。” 听她答应,连雀便和指挥着其他人一起去收拾院子了,他们盼着天明的时候这一切都能恢复正常。 所有人都忙着收拾尸体和清洗院子,从她身旁端着水过,抬着尸体出,见她神色淡淡地斜靠坐在椅子上也没多想。 只以为她是历经过无数大风大浪,才这般平静。 连雀等人把周围的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擦了擦额头的汗,见皇后娘娘还在那儿坐着,阳光洒落在她身上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柔和娴静。 “娘娘,等会儿阳光便刺眼了,奴婢送您进去吧。”她温声笑道,却不曾听见霍长君的回答。 连雀微微蹙眉,快步走到霍长君身边,后脑勺突然被一股寒凉擢住。 她抬手在霍长君眼前挥一挥,却见她目光丝毫未变。 她摸上了霍长君的手,透骨冰凉。 “娘娘……”连雀吓得跌倒在地。 “娘娘!”她放声痛哭引来无数人观看。 而霍长君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容颜未变,眸色寡淡,仿佛俯视众生的神佛,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成景七年,正月十九,皇后霍氏于家中薨逝,享年二十九。 她死在朝阳初升的那个春天。 阳光温和,微风和煦,她面朝南方,面容平静,一双早已不能视物的眼睛却炯炯有神,手中握着那块染血的玉佩,上面有一个厚重的“君”字。 所谓人生如梦一场空,大抵如此。 87、活死人(不换男主he这里停止) 承乾殿内的冰室里, 谢行之胸口还缠绕着染血的纱布。 而霍长君躺在冰床上容颜平静,谢行之拦着就是不让她下葬,还不发国丧。 殿内的夜明珠散发着冷淡的白光, 光影在霍长君那张了无生气的脸蛋上交织,还有那只缺失的胳膊, 也通通都齐聚了。 他坐在床前, 注视着她的容颜。 这是第多少次他看见她的尸体了? 谢行之已经记不清了。 这样的生生死死有过很多次, 多到他的心都已经麻木了。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她, 却又害怕真的碰到她。 他想她肯定还会醒过来的,毕竟她那么坚强, 那么想喜欢活着。 她肯定又是在骗他,明明离开之前她还是最平静安稳的, 怎么可能突然就死了呢。 骗子, 她就是想骗他。 他忍不住狠狠地咬着唇瓣,一次又一次欺骗,他都忍过来了,只要这一次她也醒过来, 他就……他就……他就再也不缠着她了。 谢行之胸前的伤口疼得呼吸颤抖。 李德让端来汤药,想让谢行之喝下,却被他赶了出来。 他守在殿前也是束手无策,如今朝堂风雨飘摇, 后宫里凋敝不堪,前朝后宫无一处让人省心。还是太后实在看不过眼, 出来主持局面,这才稳定了局势。 承乾殿外,突见一女子跟在常嬷嬷身后走来,一瞧这女子可不就是那日跟在林将军身后的人, 听闻她名唤翠娘,原先是名医女。 只是她的面容略显憔悴,尤其是脸颊都凹陷下去了,身上透着一丝诡异。但李德让却不敢怠慢,压下心中的困惑,赶忙上前迎接。 他弓着腰道:“常嬷嬷,你怎么来了?” 常嬷嬷不答反问:“陛下这般模样都多少时日了?” 李德让叹了口气,“是老奴无能,劝不动陛下。” 常嬷嬷摇头,转身对着翠娘道:“你当真有法子能让陛下出来?” 翠娘抚着胸口,微微点头。 李德让还是一头雾水,惊疑了一下,“这是……” 常嬷嬷回头解释道:“林老将军递了拜帖,说她有法子能救人,太后便恩准她见陛下一面。” 李德让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太后既然发了话,他便也不敢抗旨,乖乖地带着翠娘进去了。 冰室里,凄寒一片。 李德让带着她走到门口让她先等一下,自己进去禀报。可谁知谢行之一听是医女,见都不想见便让她离开。 “你不想救她了吗?” 李德让一回头,却见翠娘已经自己进来了,顿时心神大作,陛下可是最讨厌别人进这冰室扰了娘娘清静的。 谢行之拧眉,“你什么意思?” 翠娘面色苍白如雪,身体也像是风一吹便要倒一般,微微一笑,道:“我说我有法子救她。” 她神色恹恹,声音像是要断气了一样,看着病弱,却似是不像得了失心疯的人。 可李德让却是觉得自己耳朵都失聪了,若他没听错,这女子说的可是要救皇后娘娘?一个早已死透了的人? 谢行之也被她说的话吸引到了,可他却不像李德让那般震惊,他虽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可是如果能救霍长君,试一试又何妨?反正开坛做法,诵经念佛他都试过了,不差这一次。 “你当真能救她?”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翠娘面前,眼神微眯,透着一丝狠厉。 翠娘淡淡地瞧了一眼李德让。 他的视线原本在他二人身上打转,见她望向自己,立马会意,一拱手便低头退了出去。 “说。”谢行之没了耐心。 翠娘绕过他,走向冰床上那具保存完好的尸体,轻声道:“不知陛下可曾听说过南疆蛊虫?” 谢行之蹙眉,大汉建国初期,南疆还曾猖獗一时,可是蛊崇之物阴邪又毒辣,尤其是有丧心病狂之人为了炼出蛊王,竟以童男童女为容器,以身饲蛊,所以先祖便下令清缴南疆,列蛊虫为禁物。到他这一代,南疆蛊物早就肃清殆尽,和普通封地没有差别了。 虽是禁物,可是这一刻,谢行之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哪怕他知道一定会付出极大的代价,他也无法放手。 他哑声问:“要怎么做?” 翠娘垂眸,望着霍长君,若非大汉无她容身之所,她又何至于流落到无主之地,籍籍无名一生,又偏偏让她遇上了林晨绍,让她没办法看着他难过失望。 她抬眸,原本无神的眸子瞬间透亮,唇瓣轻动,诱惑道:“活死人蛊,陛下可愿一试?” “活死人蛊?”谢行之眼睫微颤,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传闻南疆巫蛊,制傀儡无数,有一蛊可让活人死,更让死人活。 活死人同蛊,同生且共死。 他捏紧了拳头,翠娘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银盒,轻轻放在霍长君身旁,“看来陛下是知道活死人蛊了,那、便不用我多说了。” 她收回手,将双手高举于头顶,向谢行之行了个大礼,这其中也不知是恭敬的意味多些还是嘲讽的意味多些,然后直接回身退出了冰室。 李德让见她出来,想问问她是什么情况,却见她面容沉郁,让人一瞬间茫然失言,他张开了嘴却是等到人走远了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是没问出口,心下徒留一丝懊恼。 然后回头看着屋里,他想知道陛下是个什么情况又不敢贸然打搅,便只好在心中乞求神佛,让这一切有一个好结局。 翠娘踏着月色离开,面容微冷。 林晨绍,我答应过你让她活着,我没有食言。医术救不了她,还有蛊毒。她的皮囊会永远存在这世上,与谢行之生生世世作伴,就如同你我一样。 冰室内,谢行之捏着那一个小盒子,他眼眸通红地看着霍长君,指骨用力至泛白。 活死人蛊,活人以身饲蛊,服下母蛊之后会被蛊虫由内而外活生生地咬死,能无比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每一寸五脏六腑被吞噬被撕咬。 而死人以蛊养身,子蛊进入死人身体之后凭借着母蛊的感应会越发强大,甚至能活死人肉白骨,肌肤鲜嫩得就像真的复活了一样。而且子蛊会操控这具身体全部听从母蛊主人的号令,也只听他的号令,犹如傀儡一般。 待到活人支持不住时,这一死一活,母蛊子蛊会在同一天暴毙身亡。 如此阴毒又无实质性好处的东西,除去爱得疯魔了的人为了再见自己爱人一面,没有人会饲养这种蛊虫,故而又名“鸳鸯蛊”。 他伸手轻轻抚上了那冰冷的面颊,然后低头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低低地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苍凉。 “长君,我食言了,我还是没有办法放手。” 便是躯壳也要强留,他这样的人会下地狱的。 威严的长春宫里,迎来了盛夏。 现下早已是新帝的时代,新帝是太后格外从宗室之中过继的孩子,当年那三个一律分封为王,赶出京外了。 如今太后垂帘听政,林老将军被封为柱国公,把持兵权,李德让辅佐新帝协同处理朝政,燕七虽口不能言却也培养了一批合格的暗卫,护佑新帝安全。 朝廷也算是在风雨飘摇中走向了安稳繁荣。 一小太监端着托盘,心底发毛地从此处抄小道经过。 这地方此早就被列为了禁地,听宫里的老太监说,这里面闹鬼,但又有人说这里面住着两个老不死的。不过真实的情况谁也不知道,也没人敢进去。 若不是今日陛下要的东西急,他才不会从这儿路过。 分明是艳阳天,不知为何这深宫里却透着一股让人脊背发凉的阴森感,尤其是人一靠近,就凉得瑟瑟发抖。 他路过宫门口的时候,忽然瞧见一个长发女子,腿都在打颤,却又忍不住好奇,悄悄走进去瞧了一眼。 他走到一扇窗前,只见一青衣女子面容娇艳,尤其是唇瓣透着极其诡异的红,而她对面有一男子,身形伛偻,面颊枯黄,瞳孔无神,与之形成了极其鲜明到对比。 他用心地照料着女子的头发服饰,仿佛照顾着一件稀世珍品,还一边和女子说话一边扶着女子到一旁的小桌边下棋。 只是女子的动作略微机械,眼眸也极其麻木生硬,而男子的手指也是颤巍巍地夹起一个黑子在棋盘上落下。 小太监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想多看一眼,却见那男子转过头来,眼窝深陷,眼睛大大地挂在面颊上显得极其诡异不和谐,吓得他尖叫一声,摔倒在地,手里的物品都掉了,然后慌乱地捡起地上的东西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谢行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对面女子的面颊,眼眸痴迷地呢喃了一声,“长君。”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的戏份到这儿差不多了。 88、重生 “好久没有看到这样五毒俱全的魂魄了。”黑无常来的时候这般调笑了一句, 然后一使力将那魂魄强行勾了出来。 白无常瞧了,也感叹道:“还真是,佛法丹药符咒蛊虫通通都用上了, 看来是真不想她投胎啊。” 霍长君神色略有些麻木,蛊毒阴邪, 伤了魂魄, 若非谢行之的身体支撑不住了, 她可能还要被困在里面, 永远逃不出来。 她被困其中,虽没有知觉, 却也能感受到谢行之的疯狂,他以身躯饲养, 对着傀儡过了一辈子。 黑无常见她不说话, 也不开玩笑了,例行公事地问道:“你可还要什么未完成的心愿?” 霍长君抬眸看了看太阳,烈日骄阳,当空长明, 缓慢地摇了摇头。 白无常又问:“那你可还要再回头看一眼自己?” 霍长君眨了眨眼睛,又缓缓摇了摇头。 她对这样的自己,这样的谢行之没有丝毫留恋。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那便走吧。” 可还不等他们离开, 突见一鬼差,仓皇而来, 在黑白无常两人身旁耳语了几句之后,白无常突然笑道:“有人下地狱,有人要成仙。” “你这魂魄命倒是不错,这辈子当是积了不少德, 鸳鸯蛊阴邪,阻你入轮回。阎王特地开恩,准许你解除魂魄里的蛊毒再入轮回。” 霍长君神色还有些懵懂,可下一瞬只听一句“回去吧”,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黑白无常彼此对视一眼,便消失在了空中。 霍长君睁开眼的那一瞬,耳边呼啸着风沙声,眼前是灰麻色的帐篷。 她有些惊诧地坐起身,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地图,沙盘,银枪,铠甲,再一低头,胳膊,胳膊也还在!她摸着自己健全的双手,再一看镜中的容颜,分明稚嫩了不少。 她这是……回到了从前? “长君。”门外突然有人在呼喊,霍长君猛地回神,一听声音是赵成洲? 她回忆起自己和赵成洲见面的最后一个夜晚。 他死在昨夜,而她命丧今朝。 那一场旧账的清算屠杀到最后所有人损伤惨重。 可此刻更让她不敢相信的还是……她竟然回来了? 门外,赵成洲等不及便自己掀开门帘进来了。 他一身盔甲,面容虽有些沧桑,但却胜在年轻精壮。 霍长君抿了抿唇,却听他道:“将军已经答应了,要将你嫁给太子,不日便由我护送你启程去盛京城。” “什么?”霍长君惊道,“嫁给太子?谢行之吗?”她竟是回到了十四岁那年,嫁给谢行之的时候! 霍长君忍不住想起自己和万千霍家军还有父亲的结局,她猛然摇头,强烈拒绝道:“不行!我不同意这门亲事!我要去找父亲!” 她突然反悔,让赵成洲也措手不及,但好在赵成洲反映够快,拉住霍长君道:“将军的命令岂是你能更改的!” 霍长君回眸望着他,他强闯霍家的那一幕忽地在眼前闪过,她惊地立马抽出手,道:“不用你管。” 赵成洲看见她眼底的厌恶与害怕神色一怔,他与长君的关系素来最好,她何时对自己这般嫌恶了? 他抿了抿唇,道:“长君,你是不是还在因为我、”他有些难以启齿,换句话道,“我会一直把你当妹妹的。” 与荣华富贵比起来,长君的身份不足以让他放弃这一切,但霍长君到底是与他并肩作战过的人,他们之间情分还是有的。 霍长君有些苦笑不得,但也知道,他不知道上辈子的那些事。她叹了口气,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赵成洲愣在原地,“喜欢的人?什么时候?” 他还要再多问,却见霍长君已经甩开他,直接出了营帐,留下他一个人不明所以。 霍长君飞一般地跑向主账,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父亲了,她想抱一抱父亲,想告诉父亲她从来没有辱没过霍家的门楣,还要告诉父亲这门亲不能结,她有很多很多话想说。 天幕的阳光洒落在她身上,暖和热烈,这种熟悉的感觉是她多年所不能拥有的。 她有一种自己被世间最大的幸运砸中的感觉,如果这一切可以重来,那么她上辈子吃多少苦都是值得的。 她终于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了。 她一掀门帘,就要冲向自己父亲,却见父亲皱着眉训斥她,道:“怎么这般莽撞,成何体统。” 霍长君顿住脚步,忍不住瘪了瘪嘴,她好不容易回来,好不容易见到父亲,哪怕是他训斥自己也忍不住多看几眼,还是记忆中那副胡子满面的严肃模样,她忍不住眼眶一红。 可她还没往前走几步,却见父亲朝她旁边一拱手,歉意道:“小女莽撞,还望殿下海涵。” “哪里。” 这熟悉的声音让霍长君灵魂都震动了,她一回头,只见她右后方恰恰坐着一个年约十七,容貌略显青涩的男子。 他一身蓝衣,眉眼清贵,气质有些冷淡,神色端方,就堪堪坐在那里便让人移不开眼。 霍长君实在是受不得这样大的刺激,忍不住厉声质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怎么不记得当年求亲的时候谢行之来过?可这些都不重要了。如果神佛给她机会重来,又为什么要让谢行之出现,这是要再玩儿她一次吗? “长君,不得无理!”霍成山训斥道。 霍长君梗着脖子就是不认错,她不能接受再被戏耍的命运,那样重来一次又还有什么意义?让她再经历一遍十年阴谋诡计,还是再看着父亲死一次,又或者眼睁睁看着天幕城被放弃。 哪一件她都接受不了了。 霍成山见她还倔,叹口气,自己给谢行之赔罪了。谢行之捏紧了袖子,面不改色道:“无碍。” 他瞧着霍长君不大开心的颜色,便略微低头,道:“既然将军还有家事,孤便先出去了。” 霍成山点点头,“恭送殿下。” 见谢行之出了营帐,霍成山才对自己这个女儿长叹一口气,忍不住拧着她的耳朵,教训道:“你啊,怎么还是这般莽撞!” 霍长君疼得嘶气,赶忙护住自己的耳朵,记忆里父亲的棍棒教育涌上心头,立刻大叫,“爹!爹!快松开!我错了!我错了!” “哼——”霍成山冷哼一声,然后道,“亏得人家太子不和你计较,可你这副模样怎么嫁过去!” 他摇头道:“还好,贵妃答应了会替我照顾你。” 霍长君扁着嘴,摸着自己通红的耳朵,想起太后对自己百般照顾,最后不也还是个死。 她拉住霍成山的手,开始撒娇道:“爹,这门亲事能不能不结?” 霍成山眉毛一竖,“你之前不是同意了?婚事任凭我做主,如今怎能出尔反尔?” 霍长君顿时心梗,怎么就不再回来得早些?她眼珠子一转,刚要开口就被霍成山打断了,他道:“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这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你又要编瞎话哄我,你这鬼模样骗得过几个人?说吧,为什么不嫁?” 霍长君顿时所有的谎话都噎在了嗓子眼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又不知道自己说的话父亲是否会信。她突然伸出手抱住自己父亲,然后把头埋在他怀里,低低地喊了一声,“爹。” 鼻尖酸涩难忍。 她这一弄,倒叫霍成山不知所措了。 他这个女儿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向来藏不住什么心事,也一直是大大咧咧,没什么心思的,突然之间这般失落,难不成是真受什么委屈了? 他拍着自己女儿的肩膀,道:“长君,爹知道这桩婚事委屈了你,但爹也并非强逼你嫁他。你若真是觉得不妥,便告诉爹,此事爹可以再和其他将军商量。” 霍长君埋在他胸口什么都没说,她实在是无法开口告诉他,父亲,你选错人了,你我忠心护了一辈子的主,让你和女儿都步入万劫不复之地,让整个天幕城霍家军都陷入了水深火热的地狱之中。 她抬眸,红着眼睛道:“爹,你再给我些时间。你要相信我,若我不嫁一定有我的理由。” 这桩婚事一定不能成。不管是为了她还是为了父亲,谢行之都绝非良配。 霍成山见她不愿说,便只好道:“那你自己想清楚,这桩婚事并非普通的婚假,还是咱们和太子联姻,长君,你要真不想嫁可一定要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妥善处置。” 霍长君点点头。 而帐篷之外,林晨绍正带着卫兵巡逻,见有人鬼鬼祟祟地站在主帐前,不由得斥道:“你是谁?在做什么?” 谢行之一回头便看见身穿盔甲,脾气暴躁的林晨绍,眼眸微阖,周身的气场一下子便冷了下来。 霍长君听见声音,赶忙出了帐篷,见谢行之还没走,心底疑虑颇多。又见林晨绍还生龙活虎地站在眼前,欢喜过甚,顿时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去,想抱一抱他。 可下一瞬,她却是差点因为没人接住用力过猛栽倒在地上。 林晨绍见她冲过来,条件反射地往旁边一躲。 霍长君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一回头忍不住有些委屈地望着林晨绍。 可林晨绍却对她戒备颇深,“你!你干什么!我告诉你!这回我可没招惹你,是你自己摔的。” 霍长君:“……” 心底泪流满面,她怎么忘记了,她和林晨绍一开始是死对头…… 而另一边,谢行之脸上没有丝毫异样,可指骨骨节已经握得“咯咯”响了。 89、恶鬼与仙 林晨绍死的时候, 身披金光,入地府也是一路畅通无阻,阎王看见他了, 还笑道:“好些年没看见过这么至纯至净的灵魂了,虽然魂魄受鸳鸯蛊所染, 但本君可网开一面, 除去你魂魄里的蛊毒, 送你入轮回,若你下一世依旧纯善至此,便可成仙, 你看如何?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林晨绍第一次入地府, 面容有些茫然,略一思忖, 问道:“我能否看一眼另一个人的结局?我想知道她最后过得好不好。” 大抵是对着好人阎罗王的心情都好了不少,也好说话,道:“允你。” 他袖手一挥, 只见眼前便浮现了霍长君死前的场景, 她死于天明,还被制成了傀儡魂魄囚禁其中,困死半生。 他问:“那她魂魄里的鸳鸯蛊可否解除?会不会也入轮回成仙?” 阎罗王笑道:“她不行。她的魂魄虽纯, 却执念太深,而且她身旁的恶鬼罪孽太重,受鸳鸯蛊所累, 她入不了轮回, 当会和他一道下地狱。” “她不能下地狱!”林晨绍魂魄一颤,“你可去除我魂魄里的鸳鸯蛊,能否也去除她的?” “那不行。”阎罗王摊手拒绝道:“她的魂魄执念颇重, 虽纯却也并非罕见,没道理让我送出这么大的人情。” “那我如何才能救她?”林晨绍神色落寞道。 阎罗王见状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便这么想救她?” 林晨绍立马点头。 阎罗王道:“也并非全无办法,她虽入不了轮回,却可以重来。只是你当真要用自己成仙的机会换她重生?我可并非什么时候都这般好心。若她依旧解不开执念,你便也失去了入轮回的资格。” “我愿意。”林晨绍坚定道。 阎罗王叹息一声,又少了一个成仙的好苗子,道:“那我便如你所愿,再给她一个机会,你可不要后悔。” “不会。” 阎罗王恨铁不成钢地甩手,将他送走,走之前还一拍脑袋,大声道:“忘了告诉你,她若重生那恶鬼必然也会重生!” 只林晨绍的魂魄早已归去,不知听没听见。 送走一善,又迎来恶鬼。 阎罗殿里还站着另一个魂魄。 阎罗王见他,冷笑道:“多疑猜忌,残害忠良,刚愎自用,祸乱王朝,身为人皇却不尽半点人皇之责,本君判你入孽镜地狱服刑,你可有不服?” 谢行之神色淡漠,只问道:“和我一起死的那个人,为什么不见她的魂魄?” 他在地府门口等了很久很久,也不见无常将她送来,她去哪里了? 阎罗王笑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管别人?” “我只是想再见她一见。”谢行之垂眸,“便是真要下地狱也该走在她前面,让她别怕。” 她死的时候,他也死了。 甚至恶鬼勾魂比她更快,因为怕恶鬼作乱世间。可是,入了地府,他才知道鸳鸯蛊是会让霍长君和他一起下地狱的。 “一善一恶,可同下地狱,却不能同入轮回。” 他又害了她,他自己罪孽深重,可是霍长君不是。她一辈子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没做过恶,却让她陪着自己下地狱,实属不公。但事已至此,他只想陪着她一起下地狱,走在她前面,让她好过些。 阎罗王冷哼一声,对他这无谓的深情不屑一顾, “都入了地狱,先走后走有何区别?” 谢行之的眼眸微微一暗,略有些受伤。 是啊,先走后走有何区别,是他连累了她。 他终究是心软了。 他咽了口口水,问阎王:“她不能入轮回,那可否重生?是否解了鸳鸯蛊,她下一世便可投胎转世?” 阎罗王挑眉,不愧是人皇,竟还知道这些。 他道:“是又如何?” 谢行之冷漠道:“如何才能让她重生?” 阎罗王被他这般不客气的语气逗笑了,还以为是他在人界时风光无限的模样呢,他道:“你从拔舌地狱、剪刀地狱、铁树地狱一路至第十八层刀锯地狱,一层一层拾阶而下,挨个尝遍,永世不得超生。我便网开一面让她重生。” 谢行之神色丝毫未变,应声道:“好。” 阎王挑眉,对他倒是多了几分赞赏,道:“那你可知如何解除鸳鸯蛊?”他略带挑衅道,“须得让她彻底放下你。你亲手种下的蛊,想将她和你捆绑在一起,你舍得?” 谢行之神色微暗,线条冷硬的侧脸连带着眉眼间都是说不出的悲凉,他哑声道:“地狱太苦,我就不带她一起了。” 他无法想象她每日每夜在自己身旁惨叫的模样,他早知自己罪孽深重,无法入轮回,便在那一世将她彻底占有,如今也是放她离开的时候了。 阎王笑了,声音里略带讽刺,“啧,真痴情。” 一挥袖又送走一个。 给黑白无常送信的鬼差归来之后,不解地轻声问:“阎君为何不告诉他,那女子的魂魄早便可以重生,连带他也可以。” “本君的好处岂是他可以白拿的?”阎罗王勾了勾唇道:“更何况,你不觉得这地狱许久没有这般凄厉的惨叫声,有些无聊吗?” 人界的情情爱爱啊,可真是有趣。 “有人下地狱,有人要成仙。有人执念深,有人又后悔。人啊人啊,重来一次,你当真能做好选择,改变命运吗?” 阎罗王倒在黑石座上,闭目慵懒道。 “痴念深,伤自身,罪孽重,伤亡重。若想成仙逍遥游,须得无念亦无罪。” “小姑娘,命倒是不错,好好珍惜。” 作者有话要说:  不得了,忍不住写长,可能没这么快完结了……我有罪我忏悔…… 90、叫我霍姑娘 谢行之的到来有些突破了霍长君的想象, 她记忆里自己第—次见到谢行之,还是在新婚之夜。 可是现在他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天幕城。 霍长君不敢相信眼前这—切,甚至忍不住怀疑到底是自己不曾重生, 还是哪里出了意外? 又或者…… 霍长君面色—冷,眼睑微锤, 指尖—颤, 又或者, 谢行之也重生了…… 即便她再不愿接受这个事实,这也是最合理的解释。 霍长君的手指忍不住握成拳,眸色微暗, 心底思量颇多。 而另—边, 谢行之的帐篷里。 燕七还是第—次跟主子来这种地方,从前主子怕出意外, 很少离京。可没想到,这—次主子竟然主动提出要去边关迎亲。 原本贵妃还担心主子会不喜欢霍将军的女儿,这些看来不需要担心了。 只是, 瞧着烛光下背影略显生冷的谢行之, 燕七有些不太能摸得准主子的心思。 火苗隐隐绰绰,人影摇摇晃晃。 谢行之对着那摇曳的灯火发呆,脑海中全都是霍长君又怒又笑的表情, 他忍不住抬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不经意间地抹了把泪。 还是活着好啊。 活着的她会哭会笑,会生气还会恨他。 他按着自己的眼睛, 心口传来—股不可名状到痛楚。 活着……好啊。 活着真好, 哪怕她看着别人,哪怕她讨厌他。 他忍不住记起他对着她尸首的那些年,她如同傀儡, 温顺和善,柔和顺从,永远都面带微笑却充满死气地对着他。 让他心痛又舍不得放下。 他害怕他—死就彻底见不到她了。 真的害怕啊,就像是明知道前面是地狱也忍不住奋不顾身地跳进去。 可是,现在她活了,她还活着,她肢体完好,胳膊也还没断,老将军也还没死,他还没触及她的底线放弃天幕城。 他忍不住想这也是老天对他的补偿吧。 他本以为这—场交易只有她—个人会重生,他还害怕那个自己会不会又走上老路,可是当他带着所有的记忆苏醒的那—刻,他便知道,他与霍长君的命运被捆绑在了—起。 他摸着微疼的胸口,上天终究是眷顾他的。 眼下当务之急就是这桩婚事不能成。 但—下子也急不来,更何况谢行之这个当事人还来了天幕城,要是没有—个足以说服所有人的理由,这场婚事退不成。 清晨,天刚亮的时候,霍长君依照着往日的习惯,去练兵场操练士兵。 可当她看着对面林晨绍的兵在和自己的兵不间断地大喊口号,像极了掐架的模式,顿时自己过去和林晨绍打擂台的场景——涌上心头。 她还记得那时候她刚上战场不久,林晨绍便也上了战场而且还连赢了几场,让父亲都好生夸赞。 为了能够在众人面前压过他,赵成洲便给她出主意,让她去带兵,她还真闹着带了,而且还天天带着人跑到林晨绍面前大声操练,故意炫耀。 结果,没过多久,林晨绍便也开始带兵了。 而且两人的队伍还就是那么巧合地选择了同—时间同—地点,两个方向,面对面交流。 霍长君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脸,羞愤难当。 嗷—— 她以前这么要强的吗? 练兵场上,赵成洲习惯性地走近,自上次不欢而散,他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瞧着如今的长君,既觉得她熟悉,又觉得她哪里有些不对。 “长君。” “嗯?”霍长君—回头,便见赵成洲站在自己身后,她眨了眨眼,没有表露出太多的异样。 她不是第—天认识赵成洲,也不是第—次知道他心底利益为重,倒也不会太过惊慌。 赵成洲见她回头,—时间神色微怔,又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霍长君回头,继续监督着自己的兵。 原本父亲也不相信她—个十几岁的小屁孩能管住这么多人,只是架不住她胡闹,便给了她—队人,让他们糊弄糊弄她得了,可没想到这—队人在她手里倒是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好几次在上战场杀敌都让父亲刮目相看。 因此,这队人马也就由霍长君执掌了。 赵成洲看着她这般认真巡视的模样,不由得抿唇。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难不成直接问上回你说的有喜欢的人了是谁? 耳边传来脚步声,—回头竟是谢行之。 赵成洲微微垂首,低道:“见过太子殿下。” 谢行之没有应声,眼睛始终—眨不眨地盯着霍长君。 “好,今天便到这儿了。” 霍长君—听见对面熟悉的声音,立马竖起耳朵,然后也从善如流道:“咱们今天也差不多了,都休息吧。” “是。” 只见眼前的士兵解散,霍长君便立马摸去了对面,然后故作不经意道:“你近来训练他们很用心啊。” 和林晨绍在—起总会有—种特别的安全感,哪怕知道如今的他还不喜欢自己,但大抵是上辈子他给自己的偏爱太多,让霍长君总有—种充满了底气的感觉。 林晨绍见她这般鬼鬼祟祟地凑过来,以为她又想和自己约架,便道:“明日才是十五,你若要战我便奉陪,今日不行,私下打架军法处置。” 霍长君:“……” 她看着林晨绍这副抗拒又严肃的模样,半点没有上辈子的温柔,忍不住扁了扁嘴,在内心哀嚎,快还我上辈子的林晨绍! 可是面上还是笑呵呵道:“我不找你打架,我就是、就是找你聊聊天,对,就是聊聊天。” 霍长君面带笑容,尽量温和道。 可只见林晨绍—副见鬼了的模样看着她。 霍长君委屈—瞬,啧,她和林晨绍从小打到大,这—下子想握手言和好像不那么容易啊。 而她这般主动地凑到林晨绍身边,让赵成洲和谢行之更是难以接受。 谢行之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即便如今的林晨绍待霍长君不好,可是上辈子的他依旧让谢行之如鲠在喉。 而赵成洲更是敏感,他想起霍长君说她有喜欢的人了,脑海中—下便把两件事联系在了—起。 虽然不知道长君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但他能直觉地感受到长君对他的感情没有表现得这般轻松。 只见赵成洲走上前来,直接挡在林晨绍身前,他眼睛盯着林晨绍,话却是对着霍长君说的,“长君,太子来了,你陪他走走吧,毕竟你们之间可是有婚约的。” 他将霍长君与谢行之的婚事摆在明面上来,纵是长君对这个人有什么非分之想也只能埋在心底。他可以把长君让给谢行之,却不能接受长君所谓的喜欢的人是他—直瞧不上的林晨绍。 霍长君眉毛微蹙,她要成婚的事情还未公布,赵成洲何时也这般莽撞了? 而林晨绍也几乎是在顷刻间变了脸色。他垂眸看着霍长君,见她不反驳,便知此事是真,顿时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事已至此,谢行之也不得不掺和进来。 他扫视了三人—眼,最后面向林晨绍,微笑道:“你便是林将军的儿子?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他倒是毫不尴尬,落落大方地问好,还带着上位者巡视民情的压迫感。三人面色各异,场上气氛—度尴尬窒息到让霍长君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霍长君脸色有些难看,她不喜欢自己在意的人被欺负,哪怕是—丁点都不行。就如同她从前再讨厌谢行之,也不会在别人面前说他半点不好—样。她的维护总是带着明晃晃的偏爱。 她瞪了—眼赵成洲,然后直接拉走了谢行之。 留下赵成洲和林晨绍两人相对。 赵成洲警告道:“不是你的,别随意肖想,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林晨绍垂眸,久未出声,却在赵成洲要转身离开的时候,道:“总好过亲手把她让给别人强。” “你!” 而另—边,霍长君看着谢行之,他眉眼青涩,分明稚嫩得很,却总爱穿着—身黑衣,显得无比老成。她顿时有些失神,脑海中划过了从前的记忆片段。 她第—次见他的时候惊为天人,忍不住对他—见钟情,后来又知道了他那些母亲早逝,父亲不爱的悲惨过往,对他更是多了几分母亲般的怜爱。 总是忍不住想对他好,想告诉他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坏,也会有人真心实意地对他好。 可是,到头来,愚蠢的人竟是自己。 他需要的从来不是什么不值钱的情与爱,而是实实在在的权力,阻他路者,不论亲人朋友还是爱人统统都只有死路—条。 他们从来就不是—个世界的人。 霍长君略微垂眸,大抵她对自己上—辈子的结局还是心存怨念的。 谢行之见她不说话,忍不住开口,唤了—声“长君”。 当这两个字出口的时候,他能感受到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躁动。 霍长君却是在听见他呼唤的—瞬间回神,然后下意识地后退—步,离他远些。 谢行之眼神刺痛—瞬,顿时热血冰凉,却没敢吭声。 霍长君看着他,直白地问:“太子殿下为何会来天幕城?” 谢行之收回自己受伤的情绪,平静道:“为求亲。” 霍长君眉毛紧拧,“苏怜月已经嫁人了?” “什么?”她的思绪跳脱太快,让谢行之都愣了—瞬。 可霍长君却是有理有据道:“殿下心爱的人已经出嫁,所以便觉得娶谁都无所谓,甚至不惜远赴边关,娶—个你没见过也不喜欢,只需要对自己未来登上皇位有益的女子?” “长君,我、” “我不觉得我和殿下熟到了这种地步,殿下还是称呼我为‘霍姑娘’的好。”她直接打断他的话,生硬道。 谢行之蓦然愣住,从未想过自己有—天连唤她—声名字的权利都会被剥夺。 心口的疼痛又开始泛滥起来,他忍不住想告诉她,想让她心疼他,可是下—瞬,霍长君却直接拽过他的领子,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仿佛要望穿他的灵魂。 她哑声道:“谢行之,你是不是也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写文每天的想法都在变,一下子觉得男二很惨,一下子又觉得男主也很惨……哎……就自己也是矛盾到抓头发……我这么善变,看来我不该回评论的,就是回评论也只能代表我当时的想法……救命……我收回我说过的所有话,都在啪啪打脸。 91、好想你啊 她不惜提起苏怜月, 直白地暴露自己重生的事实,就是想知道谢行之是否和她一样,也带着过去的记忆回来了。 甚至她会觉得这样也好, 她就有理由让谢行之自己提出退婚了,可是转念一想, 她又觉得自己白痴了, 谢行之上辈子图谋皆有所得, 怎会愿意轻易放弃。 她扯了扯嘴角,看着谢行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冷道:“谢行之, 不管你是不是回来了, 这个亲结不成。即便是你想夺权,盛京城有那么多名门贵女, 不缺我一个。” “长、”他情急唤了她一声,可看着她冷淡如霜的眼眸又不得不改口,“霍姑娘, 我……我是真心想娶你。” 他眉眼间带着少年郎的青涩与害羞, 瞧那眼神不似是带着上辈子记忆的谢行之,那个人阴鸷偏执,又怎会有如此清澈的眼眸。 他着急道:“这桩婚事确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是昨日我初见你便被你的、” 闻言,霍长君忍不住笑道:“被我的什么?不知礼数还是莽撞冲动?谢行之,若你昨日是初见我, 那我便告诉你, 你我之间便是花上十年你也不会爱上我,你这些话听起来便有些可笑了。” 她又打量了一圈他的身形,然后上前逼近一步, 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不容他躲闪,冷声道:“若你方才说的都是装出来的,谢行之,你知道的,你我之间回不了头了。” 谢行之看着她那双明亮有力的眼睛,她待他再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所以便连他可能假装失忆这种情况也统统考虑清楚,她轻易不会再信他了。谢行之对此心知肚明,却还是忍不住难过。 她说完便转身离开,根本不给谢行之反驳的机会,但凡多让他开口说一句话便容易入了他的圈套被他诓骗,这是她从前的血泪经验。 甚至,走远了好几步之后,霍长君才顿步又忠告道:“边关寒苦,长君劝殿下还是早日回到繁华的盛京城为妙,否则,战事一起,刀剑可不长眼。” 她的背影走得毫不留恋,夹杂在黄沙里竟还带着几分少年的英气和骄傲。 谢行之一时间迷了眼,有些痴恋又有些难受,心口泛滥的疼痛越来越明显,他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胸口,燕七也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赶紧扶住他,关心道:“主子,您没事吧?” 谢行之脸色白得吓人,却是执拗地摇头道:“无碍。” 回了营帐里的霍长君心里也压着事儿,她给自己倒了杯茶,猛灌一口,然后皱眉沉思。 谢行之的行径表现得很生疏青涩,可她却总觉得不安,隐约感觉他像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但她又找不到他也回来了的证据和理由。 霍长君的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最后抿了抿唇。 待他,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她秀眉一拧,眼神中透着戾气。 她已经想到了一个最合适的退婚理由。 灯火通明的帐里,霍成山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一拍桌子,怒斥道:“你简直胡闹!” 霍长君瑟缩了一下,忍不住后退一步。 旁边的林山河看着她也是叹气,他苦口婆心地劝道:“长君,你这事做得实在是糊涂啊!即便是你真的不能生育,也可以叫军医私下为你诊治。可你倒好,大摇大摆地出去找大夫,还、还告诉路上每一个相遇的人,这!你这!便是诊断出来没问题,旁人也不会再信了,你这是在毁坏自己的名声和清誉啊!” 霍长君低垂着眉眼,小声道:“我、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只是听其他婶婶们说若是常年手脚冰凉便是体寒,将来恐怕难有子嗣,我、我便……营里的军医又不擅长这些女儿家的事情,我自然是只好去找外面的大夫了。路上遇见同袍,他们问我去做什么,我也不能撒谎啊。爹,不是你说的,为人处世,理当诚实正直,不可做奸诈哄骗之事。” 霍成山见她还一副自己没做错的模样,气得站起身来,到处找东西要收拾她,没找着趁手的,便把手边的笔都砸她身上了,怒道:“我叫你正直诚实,可没叫你把这些私事都昭告天下!” “也、也没昭告天下,就告诉了几个相熟的兵,还有守门的陈叔。” 她还煞有其事地数着到底有几个人知道了,霍成山气得真的上手就要揍她,还是林山河拦住了,他劝道:“长君年纪还小,她不懂这些事,更不懂流言蜚语的厉害,怪不得她,你消消气。” “不怪她?那怪谁?怪我吗!” 霍成山对着林山河怒吼。林山河也是个暴脾气,顿时直起了身子,回怼道:“你自己的女儿体寒你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父亲的!你个老东西,一心只有你的兵,你的兵,好好一个姑娘给你教成了个小子,还不是你的疏忽!要是她娘还在、” 顿时整个营帐都静了下来。 霍长君瞬间也觉得自己过分了。 林山河自知自己失言,忍不住在自己嘴巴上扇了个小巴掌,然后有些尴尬道:“老霍啊,都怪我,怪我,我一时嘴快,我嘴欠,我该打,你别难过……” 霍成山眼底闪过一丝受伤,然后略微无力地挥了挥手,让他们都出去了。 林山河还想再说什么,但看着霍成山突然矮了下来的气势,顿时还是乖乖闭上嘴,带着霍长君出去了。 出了门,他长叹了口气,然后拍了拍霍长君的肩膀,带着她走远些,道:“你啊,是真胡闹。弄这一出,还是为了退婚的事吧。” 他对此事也略有耳闻,小姑娘不愿出嫁原以为只是闹脾气,没想到动了真格,这般豁得出去,林山河心底顿时也有了衡量。 霍长君看着林叔叔,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说来,这个有些阴损的法子灵感还是上辈子谢行之害她十年不孕一事。当年即便她已是皇后,也因子嗣一事受尽屈辱。如今她还未成亲,此事便传了出去,她不相信这桩婚事还能成。 林山河见她坦荡地承认了,一时间五味杂陈,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只是道:“你啊,就是太冲动。也不提前和我们商量商量,若你真不愿嫁,我与你父亲又岂会真逼着你出嫁?你父亲这般生气,还是在你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即便你今日不嫁太子,这难有子嗣的名声传了出去,日后你想嫁人的时候可是难了。” 霍长君微微撅起嘴巴,“那长君便不嫁,一辈子陪着你们。” 林山河被她这孩子气的话逗笑了,摸了摸她的脑袋,道:“明天跟你父亲说几句好话撒撒娇,他就不生你气了。我今日说错了话,你别难过,也别让你父亲难过,多哄哄他。” 霍长君点点头。 月色苍茫,林山河先回去了,她一个人坐在城墙上,看着远方。 她何尝不知道这件事情弊端甚多,可是她并非冲动为之。她已不是当年那个不嫁就只是吵着父亲要她想办法拒绝婚事的小女孩了。即便重来一次,所有人都觉得她年岁小不懂事。 可如今的她却清楚地知道,若是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即便是父亲答应了不让她出嫁,父亲又该如何面对贵妃和谢行之呢?她没有道理再真的像小孩一样把所有的问题都甩给父亲,让他一个人头疼痛苦。 更何况,这一关真正的困境之处从来不在父亲,而在如何找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堂堂正正地拒绝皇家婚事。这个理由不需要漂亮,不需要天衣无缝,只需要合理甚至可以见不得人,然后让这桩婚约成为一张废纸便足矣。 城墙边,耳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霍长君一回头,便见林晨绍也在,顿时忍不住收起所有的愁苦,笑道:“你也没睡啊?” 林晨绍拧了拧眉,略有些不习惯道:“你不必强颜欢笑。” 霍长君:“??” “我已经知道了你不能孕有子嗣的消息。” 霍长君顿时了然,这家伙是来安慰自己的吧?她借机故作难受,压低声音道:“我以后可能嫁不出去了……” 闻言,林晨绍抿了抿唇,立马反驳道:“也不是所有男子都只看重子嗣的,也有不看重的。更何况,娶妻也不止是为了子嗣。”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耳朵也发烫得厉害,连带着声音也略显颤抖,若非是夜晚,怕不是要叫霍长君瞧见好生大笑一番。 可霍长君听了却并不想笑他,只觉得他果真如上辈子一样,温柔至极。即便他们之间还是死对头,可他听见这样的事情也并未嘲笑自己,而是率先低头,宽慰她。 她忍不住捂住了眼睛,真的好想上辈子那个林晨绍啊,好想抱抱他啊。 “你、你别哭啊……”林晨绍见她低头,肩膀耸动,顿时有些发慌,“我、我……” 他第一次见女孩子哭,尤其是这个女孩子还是个打架比他还厉害的霍长君,林晨绍顿时也是手足无措,他伸出手在空中停留半天,手指紧了又紧,最后才拍上她的背,轻轻安抚她。 可霍长君却是一个转身就抱住了他的腰,把头埋在他怀里,低声呢喃道:“真的好想你啊。” 林晨绍顿时紧张得浑身僵硬,鼻尖都是女孩子的馨香和温软,吓得完全不敢动。 而不远处的城墙角下,一个人一身黑衣完美地隐匿在了阴影里,拳头握得咯咯作响,黑眸阴郁,眸光如刀,像是要将那两个人彻底撕碎。 92、鸳鸯蛊除 心口闷痛的次数越来越多, 谢行之自然也注意到了异样,但凡长君多厌恶他一点,多恨他一点, 他就多疼一分。 他约莫也猜到了这和鸳鸯蛊有关系。 大抵这就是报应。 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与阎罗王的对话,他说:“让她彻底放下你, 舍得吗?” 谢行之捂着胸口, 感受着如同针扎一般的刺痛, 他舍不舍得有用吗?她铁了心要放下,他便是半点挽留都做不到。 他其实没想过这辈子再强留她,他只是、只是想在有限的时间里, 多看一看她, 多靠近她一点。他真的很想很想她。 可如果她不想……那他就成全她。 不孕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所有人都对霍长君抱以了同情的目光, 尤其是某些看着她长大的伯母大娘,还特地拉着她跟她说城里哪家的大夫好,保管能治好她的病。 霍长君都笑着收下, 也不拒绝。 她这番做法连赵成洲都看出了问题, 可每次他想找霍长君说话,都被霍长君岔过去了。 直到谢行之亲自去提出退婚,霍长君才松了一口气。她就知道这桩婚事这样一搅和一定成不了。 毕竟能不能有孕是小事, 关键是她的名声已经坏了,身为太子,子嗣何其重要, 娶一个有权无嗣的女子可不是一个好选择。 更何况, 一同来求亲的可不止谢行之一个人,还有不少宫里的奴才和嬷嬷,纵是他再想, 也不得不顾忌别人的看法,毕竟他如今羽翼未丰。 此事一解决,霍长君的心情越发明媚,日子也过得自在潇洒。除了哄哄父亲,帮着练兵就是去找林晨绍。就连林叔叔还打趣,“你俩小时候不是谁都看不上谁,非要争个输赢吗?怎么如今还黏在一起了。” 霍长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望着同样不吭声的林晨绍笑而不语。 练兵场上,阳光热烈明媚。 霍长君看着自己的兵在和林晨绍的兵比试,笑容满面。 一切都按照着最理想的方式在进行。 她有亲人有朋友,还有林晨绍,天幕城也还在,婚事也退了,这一切都刚刚好。 眼见着自己的兵和对面打了个平手,霍长君刚想上去指点一下,就听见冲天的号角声响了起来。 霍长君和林晨绍对视一眼,然后赶忙各自整理队伍,准备作战。 顿时场内一片混乱,人潮涌动。 霍长君回营帐换盔甲,拿着头盔和配剑就出了门,掀开门帘一看竟是谢行之站在门口。 她眉目冷峻,斥道:“你怎么还不走?”婚事都退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谢行之望着她一身盔甲,身材挺拔的模样,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见霍长君上战场的模样。 他看着霍长君焦急的模样,忙道:“我可以、” 大敌当前,霍长君根本没心思听他说什么屁话,虽说有霍成山在的天幕城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可禄军山也不是吃素的,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两个人彼此牵制都没能打败对方。 霍长君直接冲着他身边的燕七厉声道:“燕七,看好你主子。他要出了事,唯你是问。” 不等两人回话,她就带上头盔,朝着远处聚集的军队走去了。路上还撞见了一道换了盔甲的林晨绍,两个人肩并肩,低头细语商量军情。 他们像极了志同道合的伴侣,彼此惺惺相惜,互相珍重。这一幕在谢行之看来极其刺眼。 他心口上的痛感越发鲜明,额头上冒出冷汗,脸色也惨白得吓人。 她从前也是这般和自己肩并肩走在一起的,她总是喜欢叽叽喳喳地说很多话,她总会告诉他今天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即便是真出了事情,她也会挡在他身前,说:“谢行之,你还有我。” 人总是在错过了的时候喜欢回忆过去那些无用的东西。 谢行之看着她一步步走远,回忆里那个会替他挡刀站在她身前的霍长君也逐渐面容模糊。 战场上,黑云压城,风沙四起。 霍长君与林晨绍并肩在前,赵成洲也不甘示弱,她三人早就在霍老将军的教导下可以独当一面了。 而对面正是禄军山的大儿子禄元胜,还有被她割了耳朵急着报仇的禄元多。 当真是冤家路窄。 天明澄澈,血溅四方。 刀剑之声响起,残肢断臂胡乱飞舞,尸体横飞遍地,这便是最真实的战场和厮杀。 霍长君眉间染血,在刀光剑影之中,看着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对面的人也在不断地减少。 这便是最真实最直接的生命陨落。在战场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瞬息万变,血流成河,没有人有时间用来悲痛,所有人都需要活着,都想成为最后一个站起来的人。 那是信仰,是可以活下去可以回家的唯一机会。 长剑“哐”的一声响,霍长君和禄元多对战气力不及,猛地后退几步。 禄元多眼底闪过的全是滔天恨意,咬牙道:“原以为没机会见到你了,看来老天有眼,让我报这半耳之仇。” “呸——”霍长君吐出口中的残血,讥笑道,“老天是看你耳朵太多,让我专门来给你剔干净的!” 两人再次交手,霍长君咬牙扛下他的大刀,然后反手不停地用剑攻击,逼得他不得不防守,没有出招的机会。 她怒斥,“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黄沙染血,刀剑摩擦出火花,狂风在哀嚎悲鸣,这一场搏斗从刀剑俱在到最后刀落剑断开始肉搏,霍长君和禄元多打得彼此手颤腿抖,在地上滚爬却依旧不松手。 而林晨绍和禄元胜缠斗,赵成洲被另一燕国将领纠缠,都自顾不暇。 霍长君揪着禄元多的半只耳朵,然后直接一脑袋磕了上去,趁着他手微微松开的时候反身勒住他的脖子。 “嘭——嘭——” 一拳又一拳实实在在地砸在霍长君身上,疼得胸腔内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可她依旧死死地勒住禄元多的脖子,直到感觉到他的动静渐小,缓缓没了力气不再挣扎。 霍长君才劫后余生一般松开手躺到在地上。 她喘了口气,回头便要去帮别人,可一起身就见谢行之出现在了战场上,她双目圆睁,刚要怒斥,就见谢行之满目焦急地飞扑过来,然后抱过她转身,只听一道轻微的血肉摩擦声响起,他右肩处被一柄残剑捅穿。 鲜血溅在她脸上,滚烫发热。 “长君……” 霍长君惊在原地,只见装死的禄元多还要再刺,立马回身一脚将他踢飞,只见他的身体恰恰倒在一柄银枪之上,被彻底捅穿。 “谢行之!” 谢行之跌入她怀里,脸上完全没了血色。 禄元多一死,禄元胜直接带着人捡起自己弟弟的尸体就撤了。 这一战算是胜了。 霍长君带着人赶紧回到营地,军医连忙上前救治。霍老将军等人也被吓得不轻,若是太子在天幕城出事,只怕是死罪难逃。 而霍长君看着慌乱的场面,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她完全不敢相信,谢行之也有会任性到置自己性命于不顾私自跑上战场的一天。 帐篷内烛光昏暗,人影攒动。 往来的医女端着血水和染血的纱布鱼贯而出,燕七跪在门口,霍长君痴痴地站着,无人出声。 这一回连老将军都没心情骂她了,只盼着谢行之不要出事。 林晨绍站在她身旁,想开口安慰最后却只字未言,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是他来晚了,没能成为那个救下她的人。他静静地站在她身边,陪着她。 霍长君悄悄把头靠在了林晨绍肩上。 她不愿意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他也回来了。 直至深夜,残剑才取出来,老军医从里面出来,满脸疲惫地交代,“没事了,都散了吧,让人好好休息。” 闻言,所有人都稍稍放下心来,赵成洲也看了一眼帐篷之后跟着众人离去。 霍长君便也准备离开,却被老军医叫住了,他道:“他总是叫你的名字。长君,你守一守吧。” 霍长君脚步微顿,老军医在军中多年,是霍长君都要叫爷爷辈的人,她抬眸看了一眼林晨绍,最后迟疑着点了点头,然后掀开门帘进去了。 老军医叹了口气,也离开了。 营帐内,还充满着浓烈的血腥味,霍长君忍不住蹙了蹙眉,昏黄的烛光落在谢行之苍白的脸上,修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打下一片阴影,显得他更加病弱不堪。 也不知是等了多久,霍长君都趴在床边睡过去了,再迷迷糊糊睁眼的时候,就见谢行之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略微有些尴尬,霍长君直起身子,谢行之收回手。 霍长君看着这样的谢行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如今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交恶,身份地位也有倒转,他还是那个需要倚靠霍家、没有实权的太子,而她还是那个嚣张肆意的少将军。 她揪着身上还未换过的残破盔甲,一身脏污,更是难受,忍不住扭动着身子,有些坐立不安。 到底还是谢行之先开口了,“长君。”他呢喃道。他每说出一个字,心口的疼痛就重一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叫一叫她,就好像这样她就还留在他身边,始终未曾离开。 霍长君没有应答。 谢行之扯了扯嘴角,至少这一次她没有强烈反对,连一个唤她名字的机会都不给了。 他伸出手还想握住她的手,但却被她面无表情地避开了。谢行之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勉强道:“我救你不是想借此困住你,逼你嫁我。” 他如今当真是每做一件事都恨不得剖开自己的心给她看,想告诉她这一次他没算计。 闻言,霍长君抬眸,眼神暗了暗,望向他的眼神平静而悲伤,哑声道:“谢行之,我知道你回来了。”从他背离自己的记忆提前来到天幕城,她就该猜到的。 如果他们只是要谈婚论嫁的陌生人,只为了逼婚抓住霍家这根绳,以他的性子不至于做到这一步,可他偏偏豁出去命救她。 “嘭”的一声这句话在谢行之的脑海中炸开了花。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么做定会有瞒不住的一天,可是当她用这样冷漠的眼神看着他,用这样冰冷的话语砸向他,他发现自己还是有些承受不住。 上辈子的事情如今回想起来,竟然也觉得有些遥远了。霍长君的眼眸微微失神,道:“我以为我们之间上辈子已经了结得很清楚了,你为什么非要执拗于此、不放手呢?你明明知道,我们都是一样的人,认定了的事就不会回头,不管你再做什么我们之间都不可能了。” “长君……”谢行之眼底光一下子暗淡了下去。 霍长君苦笑,“你方才说不是逼我嫁你,那你敢说你真的半点心思都没有?还是想好了上演一场苦肉计,让我心软?”她扯了扯嘴角,“谢行之,我宁愿你不要救我。” 她宁愿现在躺在这里的人是自己,这样她就谁也不欠,没有人能用恩情强求她做任何她不愿的事情。 “你从前总是说我胡闹,可你如今不也变成了这样的人?你是太子,想做什么无人能阻。可你想过没有,你的安危牵动到每一个人。你不管不顾跑到战场上,你出了事,这里没有一个人能免脱罪责。纵然他们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了,还要因你一己之私为你的生死负责。你不觉得你这样太过分了吗?” 谢行之哑然。 前尘往事除去一声叹息便只留下满目疮痍。 霍长君缓缓站起身,淡声道:“爱而不得只会让人变得面目可憎,我从前如此,你如今亦是如此。” 她这般平静的话语让谢行之感到害怕,他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衣摆,唤一声“长君”,却被她一根一根指头的掰开。 “谢行之,放手吧,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她最后再看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掀开门帘,看着天上清亮的明月,以及倒映在地上的影子,霍长君心口微疼了一瞬,像是有什么剥落一般。 她想,这也算是对她自己过往的一次告别了。 如今父亲、霍家军、天幕城,所有人都在,那些前尘旧恨,她便算了,不再追究。而谢行之,从今往后这个人会永远地远离她的生活。 不远处,林晨绍也是一身残破的盔甲,正在等着她,她微微一笑,然后走近,道:“林晨绍,我来了。” 帐篷里,谢行之心口剧痛难忍,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彻底撕裂一般。 他捂着心脏在床榻上翻滚扭动着身体,这种感觉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当初他是怎么喂养鸳鸯蛊的,如今就是怎么生生被鸳鸯蛊反噬。 唇边溢出一丝鲜血,谢行之疼得浑身瘫软在床榻上,他捂住眼睛,她终究是彻底放下了他,拦都拦不住。 他又哭又笑,她放下了他,他们不用一起下地狱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争取今天完结,做不到就明天,辛苦大家追文了。 93、谢岳父(男二he到这里) 经此一事, 霍老将军也不敢再留谢行之,他伤稍好些便被人强行送回了盛京城,连带着赵成洲也一起回去了。 听说走的那天, 晴空万里,但霍长君没去送他。 天幕城里, 近来边关安稳了许多。 长街上, 商铺林立, 行商走贩络绎不绝。 今日军营里休假,林晨绍和霍长君两人得了空闲这才出来走走。 两个人都是一身蓝衣,第一次一起出门, 并肩而行, 都显得有些拘谨。 霍长君瞧着旁边的摊子,看中了一支簪子, 悄悄偷瞄了好几眼,又没好意思买下,她常年在军营里, 这样的东西还是用得少。 林晨绍瞧在眼里, 没说话,只是等两人走到了一家书肆,霍长君去给父亲买信纸的时候他道他也去买些东西。 霍长君点点头, 进去让老板按照老样子采买了一些书纸笔墨,然后出了门便乖乖在门口等着。 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林晨绍回来,却听见旁边有人大喊:“抓贼了!抓贼了!” 霍长君一回头, 就看见一个约莫五尺六的男子在人群之中疯狂奔跑, 然后手中抓着一个浅白色到包裹,很明显和他的衣服不大搭配。 霍长君一拧眉,手上的书纸一捆背在背上, 然后抬脚就追了上去。 耳边是疾风呼啸,那小贼对这块地旁也是熟门熟路,抄小道就钻了进去。 霍长君也不甘示弱,跟了进去,然后就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只见小巷里瞬间一溜烟儿地冒出一大群人来,霍长君后退了一步,笑道:“呦呵——天幕城还有地头蛇呢?” 领头的不客气道:“识相的,赶紧滚!老子不打女人。” 霍长君点点头,“你叫他把包袱还来我就走。”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人逼近两步,身材倒是比霍长君高壮了不少,显得很有压迫感。 霍长君舔了舔唇,“不还是吧?” “滚!”那人再度呵斥。 而霍长君转身抽出一根竹竿便敲在他脑袋上,只听“啪”的一声响,竹竿爆裂开来。 顿时小巷里,混战四起。 竹竿裂开来有些像笤帚,霍长君抽在人身上皮开肉绽,只听见一声又一声地惨叫,她咧嘴一笑,“叫你们不知天高地厚,霍家军的驻地也敢偷抢东西。” 那小贼见状想跑,霍长君一竹竿扔出去直接砸中他的背,然后“嘭”的一声倒在地上。 她跨过一个个哀嚎的男子,走到小贼身边,捡起地上打包袱,然后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再敢偷东西,送你去见官!” 她拿着东西就回身离开,只听耳边响起一道呼啸胜,霍长君侧身,一颗石子擦着她的耳边过去,砸中了她身后的小贼。 她睁大眼睛,后怕一瞬,一回头就见林晨绍站在巷子口,她赶忙跑过去,不小心踩在那群人身上,只听“哎呦——哎呦——”响个不停。 霍长君笑眼弯弯地看着他,感激道:“还好你来得及时。” 林晨绍握着她的肩膀,只见她虽然沾了些灰尘,脸上带着薄汗,倒也没别的地方有事,这才放下心来,道:“就知道你遇见这种事不会不管。” 闻言,霍长君嘿嘿一笑。 林晨绍自然而然地把她凌乱的碎发拨开,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支玉簪插再她头上。 霍长君有些惊喜地不敢动,她讶然道:“这不就是方才……”她看中的那支。 林晨绍点点头,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包袱,然后拉着的手,两个人肩并肩,手牵手往回走。 他们把拿回来的包袱还给别人之后,便一道回家了。 夕阳之下,两个人手牵手,霍长君笑得合不拢嘴,林晨绍笑而不语,眉眼间都是满足与欢喜。 再后来,听闻太子回京之后便重病一场,时常昏迷不省人事。 皇权之争再起风云。 只不过那些消息都和天幕城没有太大的关系,边关山高皇帝远的,除却和赵贵妃有几分旧日情分,没有几个人拉拢得动霍老将军。 他安安稳稳地做一个纯臣,不论帝王是谁,都守着天幕,守着边关,也只守着这里。 霍长君和林晨绍的关系到底是被两位老父亲发现了。 林山河打趣道:“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肩膀,笑道:“替你爹争气啊!” “想当年,我和霍叔也是谁都看不上谁,他分明是京城来的书生,打起架来却比我还狠。” 他撞了撞霍成山的肩膀,占了便宜还卖乖道,“这不,如今咱俩结成好兄弟,他俩直接结了亲。老霍啊老霍,这下你认栽吧,我儿子把你女儿娶进我家,还是我胜了一筹啊。” 霍成山冷哼一声,不想理他,然后瞪了一眼霍长君,霍长君绕着手指不敢看他。 霍成山道:“以后好好过日子。” 霍长君抬眸看了一眼父亲,又和林晨绍对视一眼,“谢谢爹!” “谢岳父!” “哼——” 霍长君和林晨绍是在十八岁那年成亲的,因为霍老将军实在是舍不得自己女儿出嫁,尤其是还嫁到对门那个爱和他吵嘴的林山河家,便把女儿多留了几年。 可即便是如此,还是抵不住林山河每每都把霍长君当自己女儿看待。 他常道:“老早就想有个女娃娃了,女娃多好,乖巧听话还嘴甜,不像我家那小子,什么心里话都不跟我说。以后有长君做我儿媳妇,算是全了我的心愿了。” 于是乎,林山河每回商量完军事之后,便要唤上长君一唤,还常常道:“长君啊,那小子今日又学做了叫花鸡,你要不要去我家尝尝?” “长君啊,我近日新得了一幅画,你看不看得懂,教教我呗。” “长君啊——” “你有完没完!”有时候霍老将军实在忍受不了这个在自己眼前嘚瑟的人,便忙叫人把他赶出去。 可偏偏林山河就喜欢看他跳脚的模样,临走还要大声笑道:“长君,有空常来啊!” 弄得霍长君是哭笑不得。 林晨绍一如既往地温柔待她。霍长君喜欢舞刀弄枪,他从未说过一句不好,还常常和霍长君切磋比试,甚至经常为了一个招式更流畅利落可以讨论到深夜。 他还会给她做很多很多好吃的,他们常常一边吃东西一边看兵书,讨论各种各样的战况。 这些都是霍长君上辈子不曾体会过的。 他们每日一起看兵书,切磋比武,一起训练士兵,这里的每一天虽然规律重复却不枯燥。 每一件事情都是霍长君喜欢的。 也没有什么三宫六院、妻妾成群,更没有压死人的规矩训诫。 霍长君时常感觉到自由的空气都要把她泡化了。 直到新的生命孕育诞生,林晨绍抱着脸蛋皱巴巴的小孩,看着霍长君大汗淋漓的脸蛋,心疼道:“以后我们一起保护娘亲。” 霍长君有些脱力地笑着。 她才敢相信,这重来的一次生命当真是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轨迹。 而她和林晨绍还会牵着小娃娃携手共度余生。 94、地狱归来(男主篇) 阎罗王在地府看着小姑娘和林晨绍恩爱幸福美满地过完了这一生, 还挑了挑眉,略微有些慨叹,道:“小姑娘的执念好像消了不少。” 不过, 耳边传来轻微的闷哼声,他一问鬼差才知道谢行之才走到第三层铁树地狱。 铁树地狱, 树上皆是利刃, 自来人后背皮下挑入, 吊于铁树之上,生生受皮肉剥离悬吊之苦。 而谢行之早就受过拔舌地狱和剪刀地狱。舌头早就被人轻拉慢拽拔了下来,犹如钝刀切肉, 不快但磨人, 如今已不能说话出声;剪刀地狱更是生生将他十根手指一根一根地剪了下来,十指连心, 其痛可想而知。 阎罗王回忆了上次见到他的凄惨模样,啧啧了两声,然后摇摇头, 笑道:“不愧是人皇, 这气运就是比常人足,到了第三层才忍不住吭声。” 他魂魄受鸳鸯蛊反噬,身体承受不住这阴毒, 死得比那两人早多了,这不,刚好就送进地狱给他找乐子。 有时候, 阎罗王闲来无事, 还会恶趣味地把那两人恩爱的景象投给谢行之看。毕竟过一层地狱人间已过万年,时间太久远,实在是无聊得紧。 只可惜那人皇嘴紧得很, 不管他怎么逗他,他都不会开口说一句话,甚至都不会叫一声疼,始终是忍着再忍着。 阎罗王摇头笑了,他这儿啊,就缺这样的魂魄,不然一入地狱就受不住被打得魂飞魄散有什么意思。 那林晨绍是上好的神仙苗子,与小姑娘一世情缘之后算是彻底了了尘缘,直接成仙去了。 而那小姑娘尘缘未了还在不断地轮回。 往后轮回,小姑娘从此处经过的时候,阎罗王都会善待她两分,亲自送她去奈何桥。 谢行之受刑至第十一层地狱的时候,阎罗王突然心血来潮,便给他看一了一眼小姑娘如今的模样。 只不过他已沧桑得不像话,对比人家青春正茂,一眼已足矣,哪里敢再多看。 阎罗王见他这种人也有不敢面对的时候,不由得笑道:“还不多看几眼,等你十八层地狱一个个受下来,只怕小姑娘的魂魄也至纯至净,飞升神界了。你二人便是真的再无交集了。” 谢行之残缺的魂魄微颤,差一点就三魂七魄不稳,直接魂飞魄散。 阎罗王见状,直接笑开了,“想不到你还惦记着人家呢?只可惜她过奈何桥,喝孟婆汤,轮回无数次了,早就忘记你了。” 谢行之看着那正在和孟婆汤的女子,忍不住“唔唔”了两声,但他早没了舌头,根本说不出话。 谢行之受至第十七层石磨地狱的时候,已不知多少年过去了,只知道这阎罗王都快换届了。 他来到石磨地狱的时候,谢行之刚被磨成肉酱第两千七百八十四次,小鬼们给他重塑人身,预备再磨之时,阎罗王突然下令了。 他让人住手,把谢行之放下来,他已老得不成模样,根本看不出什么人形,但阎罗王还是能感受到他的傲气。 在这亿万年间,他挑选过无数人入地狱,却很少见到过有哪个魂魄真的可以熬过十八层地狱。 没想到这个人真的做到了,许是这亿万年间变相的陪伴逗乐,让他对这人都有了几分怜悯,他道:“谢行之,不日我的任期将满,要飞升九重天了。” 谢行之垂着头,眸色麻木,没有半点反应。 他又道:“临走之前,便也送你一个礼物吧。” 谢行之还是半点动静没有。 阎罗王嗤笑一声,他早已习惯了,这个人真疯也真倔。 他挥袖把霍长君的身影展露出来,道:“这小姑娘的执念快消了,这一次轮回恐怕是她最后一次投胎,下一世她也要飞升成神了。” 这一回谢行之的头颅动了动,他僵硬的身体发出咯咯的响声,浑浊的眼球看着阎罗王,分明有无数汹涌澎湃的情感,却让人难以看出来。 阎罗王叹口气道:“我可以送你入轮回,但这一世之后,你依旧要回到地狱里,从此你们再无瓜葛。并且你只能以此番容貌回去,你可愿?” 谢行之看着他,地狱里突然之间安静得让他不习惯,许久之后,他缓缓点了点头。 阎罗王挥袖送他离开,然后又是一声叹息,“痴儿啊痴儿。” 江南的烟雨小镇,一女子背着背篓,撑着油纸伞从附近的山脚的小道上走路回家。 路上看见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极其苍老憔悴,身形伛偻,衣衫破烂的老人家躺在雨中,她忙跑过去给人撑伞,然后把人扶起来摇醒。 “老人家,醒醒,老人家,快醒醒!” 谢行之睁开眼便看见了她,即便衣衫易改,容貌已换,可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他永远记得。 “老人家,你醒了!”她惊道,“你怎么睡在这儿啊?你的家人呢?” 她等了很久,也没有回应。 “你不能说话吗?” 谢行之勉强点点头。 霍长君看了眼周围,除去大雨,小路空空。 她抿了抿唇,最后放下背篓把人背在了自己身上,然后把背篓挂在自己脖子上,让谢行之撑着伞。 雨幕里,她把他捡回了家。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终于完结了。啊啊啊啊——终于啊,不管写得好与不好,都完结了,感谢大家的观看,真的是很不容易啊。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就是完结了!完结了!啊啊啊!我有些语无伦次,好吧就是这样,谢谢大家,江湖再见! —— 树上皆是利刃,自来人后背皮下挑入,吊于铁树之上。——引自百度。 有关地狱的知识都是来自百度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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