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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道相关:   阴阳寮:古代日本政府机构之一,隶属左弁官局之中务省,主要职责是负责天文、历法的制订,并判断祥瑞灾异,勘定地相、风水,举行祭仪等,类似于中国的钦天监。阴阳寮里又分为阴阳道、天文道、历道与漏刻道四项专业项目,长官称为“阴阳头”,下设阴阳博士、天文博士、历法博士、漏刻博士,分掌四道。历史上的安倍晴明曾任天文博士。   结印:日本阴阳术源流复杂,道教、阴阳道以及密宗对它都产生过影响。其中结印,有手印、符印等,是以手部动作或特定图案形状驱魔除妖,结阵作法。安倍晴明独创的结印称为晴明桔梗印,也即五芒星印,后来成为阴阳道的主流印法。   土御门:地名,平安京(即今京都)上东门的异称,相传安倍晴明曾居于此。他的十九世孙安倍有修受赐土御门称号,自此以后,安倍家便称为土御门家,垄断了阴阳寮,逐渐取代贺茂家的地位。江户时代中期,土御门泰福创立了土御门神道,并在德川家康支持下得到支配全日本阴阳师的权力,势力达到顶峰。   式神:指由阴阳师召唤而来的幻象冥灵,一般以纸张、花朵、鸟兽等作为形代,通过咒语法术等使其听从役使。日本民间传说中,安倍晴明有十二神将护身,又有三十六禽之类说法。   泰山府君:原为道教神灵,即东岳大帝,魏晋以来,道教传说人死魂皆归泰山,以泰山神为地府掌管。后传入日本,成为阴阳道的重要神明。12世纪初的《今昔物语集》记述:一位高僧得了重病,其弟子自愿替代。安倍晴明便将此事告白泰山府君,最终府君感念诚心,赦还二人之命。   百鬼夜行:日本古代传说,指物品依凭魂灵成精作怪,据说每到特定日子,妖怪便在夜晚结队巡游街头,是谓百鬼夜行。江户时代著名画家鸟山石燕有《百鬼夜行》图卷,详细描绘了这些传说中的鬼怪形态。 人物相关:   安倍晴明:生于平安朝中期的延喜21年(公元921年),卒于宽弘2年(公元1005年),是著名遣唐使安倍仲麻吕的第八世孙。据《尊卑分脉》、《安倍系图》等史书记载,他是右大臣安倍家第九代大膳大夫益材的子嗣,也是平安时代极富盛名的阴阳师,为土御门神道的始祖。   民间传说中,其生母为白狐,善驱鬼魅,能与神明沟通。著有《占事略决》一书,是关于阴阳道占卜的重要文献。   源博雅:生于延喜18年,卒于天元3年,克明亲王第十皇子、醍醐天皇之孙,在朝廷中职位为“非参议从三位皇后宫权大夫”,因此也称为博雅三位。   擅长雅乐,有“雅乐之神”之称。966年受村上天皇敕令编撰“新撰乐谱(长秋卿竹谱)”(别名“博雅笛谱”)。现今日本雅乐仍然演奏着他作曲的“长庆子”。   他在今昔物语许多故事中出现,如从朱雀门之鬼手中获得名笛“叶二”、从罗城门找回琵琶名器“玄象”、与逢坂的蝉丸相交三年 后获传授琵琶秘曲“流泉”“啄木”等。   贺茂保宪:阴阳道中贺茂家族传人,也是平安时代的阴阳师,精擅历法。其父贺茂忠行,为安倍晴明之师。亦有另一种说法,即晴明实为保宪之徒。本书从前一说。   藤原兼家:929年-990年,一条天皇的外祖父,为当时权臣,并于公元989年出任摄政大臣,其女诠子为圆融天皇女御。   藤原氏一族权倾朝野,天皇废立往往依赖于他们之手。文中述及的时代,兼家并未成为太政大臣,也未如后来之炙手可热。但故事总需要一个反面角色,便请他出来客串了。说书人的话,不必当真。 引 子 绝非盗听——狐说阴阳师   其心,恒常不动,迷离却胜浮云;   其目,有缚鬼裂魔之光;   其口,明艳朱唇之下有利舌如刀;   其女,时有美貌妖魅相随;   其友,质实心热,真心惟他莫许。   这一段,是冈野玲子《阴阳师》漫画中对故事的主人公安倍晴明的刻画,也正是我接触并想要写这个人物最开始的由来。安倍晴明在历史上实有其人,相传为遣唐使阿倍仲麻吕的后人,生活在距今一千年的日本平安时代,是日本历史上最负盛名的阴阳师。   关于阴阳师,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便是利用术法沟通阴阳、镇压鬼神、观测天象的人,类似于中国古代的天师。这样的人自然会有很多神奇的传说,比如日本民间,就长期流传着安倍晴明其实是白狐之子,能以肉眼辨识鬼魂等说法。至今在京都的土御门,还供奉着晴明神社,前往祭拜的人络绎不绝。有关他的书籍、漫画、电影也林林总总,不胜枚举——穿越千年,阴阳师仍以某种神秘的力量存在于传说之中。   这个故事沿用了小说与漫画的人物设定,所写的,便是安倍晴明及其友源博雅的经历。并没有太多的恐怖情节,也鲜有引人好奇的神仙鬼怪。如果愿意,便当它是日本式的聊斋故事吧。 卷一 疑心生暗鬼   “你没说错,能说出这样的话,才是博雅。正因为博雅是喜爱春天的人,才不忍心看着生命消失,即使是那生命中带着邪恶的部分。所以,博雅真是一个温柔的好人啊。”   ……   “可是,不是听说纪兵卫临死的时候嚷嚷着有女鬼吗?”   “真正的厉鬼来自人心,来自纪兵卫那颗因为作了恶而时刻恐惧着的心。”晴明揭开了最后的谜底。“正是这样的心把他自己带进了地狱。”   这里,是夜色笼罩下的平安京。   黑云遮住了月亮,连星星也看不见。远处的宫殿依然闪着彻夜的篝火,将庭院照耀得如同白昼,看得见影影幢幢的人们来往,隐隐有笙歌笑语传来。然而除却这一处,其他地方都笼罩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钻入耳中的也只剩下病患痛苦的呻吟,小儿惊恐的夜啼,以及一两声低哑的犬吠。   平成太在城墙边漆黑的街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边打着酒嗝。对于一个落魄的武士来说,没有比酒更好的朋友了,尽管最近一段时间他已经很少能得到足够买得一醉的金钱。   突然之间他站住了脚。在他的身后传来一丝细碎的声响,听上去有一点诡异。   “什么人?!”他拔出了刀。   要说平成太,可是出了名的大胆。少年时他曾和一帮朋友赌赛,独自一个人在坟岗上待了一夜,第二天大家去找他的时候,他的呼噜打得正起劲呢,所以他有这样的举动也不足为奇。   声音停住了。   “喂!”他又叫了一声,这一次能够听出带着酒意的怒火。   “敢在平家老爷的面前装神弄鬼么?快给我滚出来!本人可是数一数二的武士!”   “扑通”一声,一个黑影跪在他的面前,“饶……饶命……”   平成太定睛看去,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被灰尘涂抹得看不出年龄,看样子有点像乞丐。   “啊哈,果然有作奸犯科的鼠辈!快说,你这样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武士举起了手中的刀晃了晃,威胁道。   “并没有跟着大人,”那人磕头如捣蒜。“不过……不过刚刚在那边发现了一个女人……正好大人经过,心里一慌,所以……”   “女人?”平成太眯缝起眼睛。   “是……是死了的。好像是个有身份的女人……”   “在哪里?”平成太喝道。   那人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来,向东边一指。平成太走了过去,说实话,即使是素来胆大的平成太,此时此刻心里也有点发毛。   地上有一个黑影,果然是一个女人。此刻天上的云已经散开,露出一丝弯月的微光,正照在她惨白的面孔上。她竟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无神的眼睛直瞪着天空,身上穿着华丽雅致的淡紫色绸衫,不过此时此刻绸衫已经褪去了大半,腰部以上的胸膛和乳房全都暴露在外。漆黑的长发披散着,映衬着白色的肉体,看上去分外触目。   平成太转过头,一把揪住了想要逃跑的乞丐,凶神恶煞地吼道:“你这无赖!你是想剥掉她的衣裳换钱,对不对?说不定就是你杀了她!”   “不……不不……”乞丐的嘴唇已经在哆嗦,“我没……”   “还敢狡辩!”平成太站起身来,从刀鞘中抽出长刀,运足力气劈了下去。乞丐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刀锋从肩头起劈成了两半,尸体倒了下去。   “嘿嘿。”平成太冷笑了一下,“对报信的人做这样的处置,有点于心不安哪。不过,送上门来的财路,回绝了是会得罪神灵的。”   他蹲下身来,开始毫不客气地翻检女尸,随后便看见女人的右手紧握着——掰开那只手,有微光闪耀,那是一块勾玉,通体透明,白色中隐隐泛着碧色的光,看得出是用上好的材质制成的。   平成太眼睛亮了一下,没有丝毫犹豫地,他将勾玉一把夺过。   “用这个,至少可以换取三顿酒钱了吧?”他放肆地大笑起来。月光下他的脸孔看上去有几分狰狞,好像鬼怪的模样。随即,他将勾玉揣入自己的怀中,扬长而去。   在他身后,女尸仍然大睁着双眼。乌云聚拢来,连最后一丝月色都看不见了。千年之前的平安京重又陷入地狱一般的黑暗里。   这日清晨,源博雅像往常一样,提着一串香鱼,走进了位于一条戾桥边的晴明宅邸。   倘若看过《今昔物语》,对这个人物应当并不陌生。他是醍醐天皇之孙,日本古代最负盛名的音乐家,号称“雅乐之祖”。相传他的音乐可以与天地契合,聍听时便能感受到自然之心。在这个故事里,他的形象是一位诚朴到有些木讷的青年武士,也是唯一可以不拘行迹走进晴明宅邸的人。   “喂,晴明!”看得出,博雅今天的心情非常好,连叫声都比往常大。   循声而出的并不是他那个被人称为京城第一阴阳师的好友,而是一个穿着棣棠色汗袗,头发结成总角的女童。   “晴明大人出门去了,临走之前要我转告,请您稍候片刻。”   博雅愣了一下:“不是说今天回来吗?特意等他回来喝酒的呢。”他的表情显得很失望。   七日之前,晴明对他说,要到山中拜访某个高僧,并且说好了回来的日期。晴明一向是个守约的人,所以博雅就兴冲冲地准时前来探问了。   女童微笑着,乖巧地接过博雅手中的香鱼,引博雅来到廊下坐着,摆上了酒菜,随后便消失不见了。这本来应当是一件怪事,但在晴明这里,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博雅端起酒杯,望着庭院中略有些凋敝的秋草,心中除了失望之外,还有点焦躁。他本来以为立刻就可以看见那张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的促狭笑意的脸呢。   “这家伙……”他心里想着,嘴上也忍不住说了出来,“该不是被山中的美景迷住了,忘了归期吧?”   正在此刻,砰的一声大响传来。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博雅慌忙跳起,向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闯入了府门,不分青红皂白一下子扑倒在博雅的脚下,带着哭泣的声音叫道:“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求你救救我!”   博雅张口结舌:“我……”他刚想说自己不是晴明,那个人却自管自地说了起来。   “本来也知道这样的事情不该来麻烦您……您是天皇陛下看重的人,像我们这样下贱的人是不配得到您的照顾的……可是……可是,如果您不肯帮忙的话,我们全家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啊?”博雅顿感问题严重,“到底有什么事?你慢慢说。”   那个人抬起头来,这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年龄看上去在四十左右。五官还算端正,看得出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身上穿着平民的衣服,虽然没有什么补丁,却也很是陈旧了。   “事情是这样的……”也许是博雅关心的态度安抚了那个人,他略微平静下来,开始了他的叙述。   此人名唤岩作,因为在城边开着一个小小的杂货铺,偶尔也被前来赊账的人尊称为老板。不过铺子的生意实在不景气,所赚的钱也就只够让一家人不至于饿死。日子虽然清苦,岩作自己倒是老实勤快的人,每天天不亮就开铺子,一直开到月亮上来。   事情发生在某一天的午夜。那时岩作一家人已经关了店门睡下了。   “嗒,嗒。”传来轻柔的敲门声。   “谁呀?”岩作翻身坐起。   一个文雅的女人声音响起:“打扰了。请问府上有我想要的东西吗?”   这么晚了还有女人过来买东西,送上门来的生意怎能不做?于是岩作披了衣服去开门。   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似乎是一个身穿紫色绸衫的女人,长发低垂,遮住了整个脸面。   “您好,请问您要什么?”   女人的声音纤细温柔:“是啊,那东西在府上吗?”   岩作愣了一下:“什么东西?”   女人向他伸出一只手,做出索求的姿势,同时用叹息似的声音念道:“常恐秋风寒沁骨,君心原不似侬心。”   那只手的颜色在月光下是异乎寻常的死白色,仿佛只用没有生命的石头雕刻出来的。岩作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凉,就在那一刻他注意到,那女人……   那女人在月亮下看不见影子!   “嘭!”   他用尽全身力气地关上了房门,然后钻进床底瑟瑟发抖,直到天明。   “哦?”博雅听到这里皱起了眉毛,“没有影子……难道是鬼魂?”   “是……”岩作战战兢兢道答。   当夜那女人没有再来。岩作松了一口气,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做了噩梦或者看花了眼。可是第二天午夜,敲门声再度响起,还是上次那个女人,说的还是同样的话,这一次岩作没有开门也没再答话。一连五天,女人的敲门声总是在午夜响起,一直到黎明才肯离去,弄得岩作一到夜晚就惊恐万状,不能合眼。万般无奈之下,他想起曾经听见京中人传颂土御门的安倍晴明大人神通广大,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于是慌慌张张地前来求助。   “原来是这样……”博雅心里有点恼火:晴明这家伙为什么还不回来?可是既然有事发生,坐视不理就不是武士的性格了。作为晴明的朋友,帮助他分担一点事情也是义不容辞的吧?想到这里,他伸手握住了腰间的刀:“好,今天晚上,我就到你的铺子里去看看。”   是夜,博雅依约来到了岩作的家中,全副戎装,自然也带上了从不离身的叶二——他的笛子。尽管答应下来的时候没有犹豫,此时此刻,当他盘膝坐在岩作家里,静候那个女人到来的当口,心中也感觉到了一阵惧怕。毕竟对方的身份很可能是鬼怪一类,如果那样的话,自己的行为会不会太过轻率而不自量力?不过,能有个机会代替晴明的工作,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吧。   正在博雅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房中没有点灯,因此反而比外面更加黑暗。秋风一阵阵地从板垣缝隙中透了进来,带着令人瑟缩的寒意,偶尔也夹带着树叶枯枝,敲打着门扉。而除了风的呼啸,再也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这沉默反而令人更加不安,在没有边际的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不知从哪里来的窥视的眼睛。   突然,门上传来嗒的一声轻响,好像是有人在敲门,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显得分外刺耳。   “谁?”博雅几乎是本能地,锵地抽出了自己的武士刀。   门外一阵静默。过了片刻,又是“嗒,嗒”两声,这回听清楚了,的确有人在敲门。   真的……来了?博雅的脑袋“嗡”地一声,冷汗从背上滚了下来,双腿似乎也不自觉地开始颤抖了。突然听到旁边传来“格格格”的怪声,仔细一看,却是缩在屋角的岩作,已经不由自主地抖作了一团,方才那怪声想必就是他牙齿打战的声音吧。   这景象反倒给了博雅一个提醒:怎能这样!他在心里为自己鼓着劲儿:如果源博雅也像一个手无寸铁的杂货铺商人一样只知道发抖的话,又怎么配做一个武士?无论是否鬼怪,一定要和他正面交手,决不能让人看着自己笑话,何况自己此次是代替晴明前来!想到此处,博雅突然非常渴望晴明就在身边。这家伙……有他在的时候,好像连与鬼物会面都变得轻松多了。就算是天大的事情,有晴明在,也可以笑着面对吧?   博雅咬了咬牙,将手中的长刀攥得更紧,然后深吸一口气,用最大的努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缓缓地走到门边,从门缝中看出去——果然有一个颀长的影子站在门口,夜色中看不清轮廓,但确凿无疑地,那是一个人。   好吧。   来吧!   他左手猛地拉开了门,随后身体就像装了弹簧一般的扑了出去,右手长刀扬起,向那个人影斩去。   “喂,博雅。”千钧一发之际,那人扬起脸,叫了一声。   当啷一声大响,武士刀落在了地上,博雅保持了那个扑出去的姿势足足半刻钟,然后听见自己干涩的喉咙发出不像自己的声音:“晴……晴明??”   “是啊。是我。”无法忍住笑意的声音回答道。这熟悉的声音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听错。   “你……你!”博雅在怪叫了这么一句之后突然觉得双腿开始酸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额头、脊背早已全是汗水,刚才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这时候就像日光下的初雪一般,融成了一摊烂泥。   ***   天空渐渐露出了曙色,地面上,屋瓦上,都结着淡淡的白霜。晨风吹来带着寒意,让人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衣裳。两个人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一个是武士打扮的源博雅,另一个穿着白色的狩衣,白皙的皮肤,双唇红润而满含笑意,态度闲适安然,看上去比前者还要年轻,正是平安朝大名鼎鼎的阴阳师安倍晴明。   此刻,后者正瞅着前者,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而前者相反,拉长着脸,一语不发,仿佛在赌气,故意不去望自己的朋友。   “呐……博雅,”晴明开了口,“听见秋虫的声音了吗?”   果然,草丛中隐隐约约传来金铃子一类昆虫的鸣叫,声音脆亮婉转,仿佛带着特殊的旋律,令这秋天的早晨显出与众不同的韵致,让人眷恋,也让人觉得有一些凄凉。   博雅的脸上露出了注意聍听的陶醉神色。这是一个专注于音乐的人对声音所特有的敏感。晴明瞥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接着道:“大约是知道过了这个季节便要死去,所以才这么尽情地鸣叫吧。秋虫的生命,也很短暂啊。”   “是啊……”博雅不知不觉便深有同感地应了一句,突然惊觉,懊恼之下便住了口。而晴明此刻,已经以扇掩面,无声地笑了起来。   “喂!我就那么可笑吗?”博雅索性不走了,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身边的一块大石上。   “对不起。”晴明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不过,这么长的路,如果什么话都不说,也会觉得无聊吧。”   博雅张了张嘴,却想不出应答的话来。尽管刚刚的确暗地里立下了“不和晴明说话”的赌咒,可对方对自己的了解实在太深了,看来以自己简单的个性,即使想要闹点小别扭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此刻晴明也在他的对面坐下,眺望着东方天边那一抹彤红的朝霞。白色的衣襟与面颊也染上了一层鲜艳的色彩。想是一夜奔波的缘故,他的神色有一点疲倦,表情却还是相当愉快的。   “也就是说,早上我去你那里的时候,你已经到家啰?”   “嗯。”   “那么岩作向我求助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   “嗯。”   “我答应他处理这事的时候,你就听到了?”   “嗯,的确,都听到了。”   “那……那你为什么……”   “啊,这个么,”晴明略微挑起眉毛,这让那张脸看上去更有了一种促狭的意味。“因为知道博雅是个好人,一定不会让岩作失望,所以就放心地由你来应对了。”   “可是……”博雅再次张口结舌。   “好吧,我道歉。”晴明一本正经地说道,“让博雅受了惊吓,我很抱歉。作为补偿,请随我回到舍下,一起喝一杯吧。”   “可是,那个敲门的女人的事情……”   “哦,那个啊,不用担心,很快就会解决的。”   ***   庭院中秋景正浓,数枝野菊随意散乱地开着,发出淡淡的清香。经霜后的树叶从碧绿到浅黄到深红,映着蔚蓝如洗的晴空,色彩富丽而清朗。两人就这样在廊下坐着,一边喝酒,一边抬眼看着天空,仿佛这样的日子永远没有尽头。   “晴明……”   “嗯?”   “喜欢秋天吗?”   “还不错吧……”   “我也是,喜欢秋天的景色。可是,一想到很快就要变成冬天,那些美丽的花都要死去,又会觉得非常舍不得。这样看来,还是春天好啊。”   “呵呵,博雅,你真是个好人啊。”   “嗯?”博雅从酒杯的上方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晴明。   “为那些花担忧,不是吗?”   “啊,因为亲眼看到了它们的美丽,所以心里总希望它们能长久地存在下去。毁灭这样的美丽难道不是残忍的事情吗?”   “明白。”晴明啜了一口杯中酒,微微眯起了细长的眼,“不过,有的时候残忍和仁慈意义是相同的。”   博雅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又在说我不懂的话。”他嘀咕了一句。   “其实很简单,如果永远都是气候宜人的春天,任由花草生长,那么过不了多久,这世上就会长满了植物,连阳光和雨水都会被抢光的吧。那样对花草而言,反而是痛苦。所以必须要有秋天,消除过多的生机。”   “唔……有点明白了……”   “假如把春天看做是上天的咒语,那么秋天就是解咒的方法,这样才符合自然的平衡。因此无所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看起来是在制止与消灭,实际上却是在执行温柔与仁慈的法则。真正的咒术便是如此。”   “唔……好像又不明白了……奇怪,为什么你一说到咒的问题,我就会觉得如此复杂?”   晴明笑了笑,对于秋天来说略嫌明朗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宽大的白色狩衣也变成了淡淡的金色。这时候,岩作已经来到了廊下。   “晴明大人……”可怜的杂货店老板看了看博雅,又看了看晴明,已经完全被弄糊涂,不知道谁是真正的阴阳师了。   “带来了吗?”晴明直截了当地说。   “是,小人已经把它带来了。”岩作如释重负般地把一个布包交给了晴明。晴明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质地上好,微微发着绿色光芒的勾玉。   “七天以前,有个落魄的武士来到我的店里,要用这块玉换酒。小人本不敢收来历不明的东西,况且这一类的东西到底值不值钱小人也不清楚。不过那武士的态度十分蛮横,说什么信不过他是侮辱他的尊严之类的话,小人只好同他交换了。”   “那么,女鬼也是从那天之后开始出现的?”   “正是。小人本来没有想到这件事,直到您问起最近有没有收到什么特别的东西的时候,才……”   “唔。”晴明凝视着手中的勾玉,“请回吧,这件事已经与你无关了。”   “那么,那女鬼……”岩作忐忑不安地问道。   “不会再来了。”晴明十分明确地说。岩作如释重负,行礼之后退出了门。   “这是怎么回事?”博雅困惑地问道,“那女鬼是为了这块玉而来的吗?”   “可能是。”   “你也没有确切的答案?那为什么给了岩作这样肯定的回答?”   “呵呵,我只是猜测。不过,无论猜测是否正确,只要岩作自己能够确信鬼魂不再出现,那么它就真的不会再出现了。”   “这也是咒?”   “可以说是。实际上岩作在收到这块勾玉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那是来历不明的东西’这样的念头,这念头就是咒。所以鬼魂才会借着咒现形。如今他已经确信自己摆脱了,这个咒就可以化解了。”   “你是说疑心生暗鬼?”   “嗯……大致如此。”晴明站起身来,走到院中,秋风吹得他的衣服微微摇摆。   “你要去哪里?”博雅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扬声问道。   “找到这块勾玉的真正主人。”   “那么,一起去吧?”   “唔。”   “走。”   “走。”   ***   牛车缓缓地在路上行走,最终停在了一座豪华的府第之前,正是当今最有势力的大臣藤原兼家的住所。不理会博雅那惊异的眼神,晴明走了过去,向阍者提出了晋见大人的请求。   藤原大人今天的心情似乎相当好,手上摇晃着一柄折扇,一张看上去有点苍老的扁圆脸按照当时上层贵族的习气涂着厚厚的白粉,满面春风地招呼着两人。   “哈哈,来得真是凑巧啊,晴明。我刚想让人去请你来,帮忙推算一下去贺茂川祈福的仪式何时举行为佳呢。”   “噢,那件事倒不忙着安排。”晴明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今天来,却有一件真正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情?”藤原兼家颇感兴趣地向着来客的方向伸长了脖颈。   “对。请问,大人手上的扇子从何而来?”   “这个?”藤原兼家看了看自己手中,“是纪兵卫赠送的礼物。”   “冒昧地说,能让我仔细看一看吗?”   “当然可以。”   扇子被交到了晴明的手中。这是一把质地相当优良的纸扇,被染成了上深下浅的绿色,用浓淡相间的墨色画着几枝疏竹,看上去错落有致。另一边则题着两句汉诗:寒夜孤舟听细雨,断肠声里过潇湘。此扇并非纸屋纸或者高丽纸所造,一看就是唐国舶来的物品,并且已经有了不少年代。   “是一件很稀有的古董呢。”晴明轻声地说道。   “是啊是啊,”看见有人赏识自己的收藏,藤原兼家脸上显出非常愉快的神色,“唐国的东西,曾经是已故桐壶院上皇赐给某亲王的赛诗利物,后来就不知去向了。纪兵卫知道我有鉴赏古扇的爱好,就把它赠送给了我。不过,说来也是个没福气的人啊,刚向天皇陛下请准,把国守的空缺交给他,他却病倒了,据说已经药石无效了。”   “哦……”晴明漫不经心地听着。“大概就是因为这把扇子的缘故吧。这扇子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呢。”   “啊?”藤原兼家倏地睁大了一双小眼睛,身体也向后仰去,尽量离那扇子远远的。   “你……你是说……”他用手指着那扇子,脸上带着恐惧的表情。   “没错。”晴明说道。随后伸出白皙瘦长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念着咒语。博雅忐忑不安地看着他,手不由自主地放到了刀柄上,而藤原兼家此刻已经缩到了屋子一角。   晴明的手指移到了扇子上,低喝一声:“现形!”刹那间,扇面上隐隐显出一缕血光,血光慢慢扩大,洇满了整把纸扇,同时还传出似有似无的女人的叹息。   “啊!”藤原兼家再也不能强作镇定,大叫了起来,身体簌簌发抖。博雅也觉得头皮发麻,不过大概是因为晴明在的缘故,并不觉得异乎寻常地恐惧。   啪的一声,晴明快速地合上了扇子,从怀中取出一张画有五芒星的桔梗印,贴在扇骨之上,然后从容地向藤原兼家俯首,道:“您可曾看见了?”   “看见了,看见了!”藤原兼家不由自主地点头,声音还在发抖。   “唔,这把扇子里有一个相当执著的鬼魂,我必须带回去,用法力为它作净化。不过,在净化没有完成之前,您带着它可是很危险的。”   “啊……不不不,随你如何处置好了,请一定把它带走,我可不要冤魂缠上我。该死的纪兵卫,竟然拿一把附有怨灵的扇子来害我!我一定要……”藤原兼家余悸未消,咬牙切齿地发着狠,涂着白粉的脸孔看上去让人不寒而栗。   “好吧,请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冤魂再来打扰阁下。”晴明向博雅使了个眼色,两人取了那把扇子,告辞出门。   就这样,两人又回到了晴明家的小庭院中。   “唔……”晴明舒舒服服地在廊下坐下来。“真伤脑筋啊,一回来就是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本来想好好休息几天的。”他似笑非笑的眼光转向博雅,“这回,可是你给我招惹来的啊。”   “什么?”博雅不服气地道,“岩作本来就是来找你的。”   “可是接下事情的是你啊。”晴明微笑着,看上去心情倒不坏。   “呃……可如果晴明在,也不会不理吧?”   “那可难说。”晴明半闭着眼睛,一副悠闲的神态,“那些事情和我无关,不是吗?”   “好像是这样……”博雅认真地想了想,老实地承认。“不过我知道,无论你怎么说,这样的事情你还是会帮忙的。”   “为什么?”晴明睁开了眼。   “因为……”博雅一时语塞,“因为你是晴明啊。”   “哈哈。”   晴明大笑起来,随手将扇子递给博雅:“呐,这个就送给你,作为你帮了这次忙的礼物吧。”   “啊?”博雅忙不迭地缩手,“你,你不是说这扇子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吗?”   “那个啊,”晴明细长的双眼闪过一丝狡狯的光,嘴角的笑容令那张脸看上去有点像狐狸,“那个是障眼法。这把扇子上,原本什么也没有啊。”   “什么?!”博雅呼的一下坐直了身体,“可我明明看到……”   “嗯。只是一个小小的法术,就好比对在场的人施了咒,你们所看见的就成了那个样子。”   “可是,为什么要那样做?看起来好像是在诓骗藤原大人的宝物……”   晴明嘴角上挑,不怀好意地低低笑了起来:“也可以那样说吧。”   “晴明!”   不理会武士的抗议,晴明悠然地道:“你现在仔细地看看这把扇子,有没有缺了什么东西?”   博雅小心翼翼地拿起扇子,放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又把它打开,认真地读着上头的诗句。   “不是说那个。”晴明示意他把扇子交到自己手中,然后从怀中摸出那块从岩作手中拿到的勾玉。这下博雅看清了,扇子的底部有一个小小的环,用绿色丝线缠绕着,那丝线的质地与勾玉上的丝线一模一样——勾玉正是这扇子的扇坠。   “看见了吗?”晴明把勾玉挂在扇子上,让它们合二为一。   “啊!原来如此!”博雅大为惊异。“可是你是如何知道它原来是扇坠呢?”   “记得岩作说过那女子在他的门口吟诗的事情吗?‘常恐秋风寒沁骨,君心原不似侬心。’有什么东西是秋风一来就不再受到宠爱的呢?夏天里时刻不离手的东西到了天冷的时候就会常常被忘却,不是吗?”   “是这样啊……”博雅思索着,“可是,那女子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晴明笑了笑,合上了扇子,站起身来说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就让她自己来告诉我们吧。”   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晴明将手指按在唇上,轻轻地念动咒语,四周的一切在这似有似无的声音中变得缥缈起来。源博雅坐在一边,按照晴明事先的吩咐闭上了嘴,牢牢记着不发出一点声音,手中的武士刀照例是紧紧攥着的。   就在此时,院中的月桂树下升起了一缕薄雾,薄雾不断上升,逐渐凝聚成有实质的东西,借着晦暗的月色可以看见,那正是一个女人,穿着紫色绸衫的女人。博雅屏住了呼吸,而晴明,在此刻开了口。   “您好。”晴明的声音温柔和悦,有一种令人心神安定的力量。   那紫裳女子迟疑着,尽管看不清她的面貌,却依然给人一种惨淡羞涩的感觉。   “请问,府上有我想要的东西吗?”与岩作家中一模一样的问话。   “是这个?”晴明拿起了那把扇子,扇坠上的勾玉在月光下发出淡淡的碧光。   “啊,真的在您这里,太好了。”紫裳女子接过扇子,突然开始掩面抽泣起来。   晴明不说话,静静地等候她平静下来。抽泣声终于停止了,女子悲切的声音再度响起:“该怎样谢谢您呢?长久以来,因为这把扇子的执念一直飘荡着,没有办法离开这阴暗的冥府。”   “不必客气,还是请您告诉我这把扇子的来历吧。”晴明的语气一如既往,低沉温雅。博雅不得不承认,尽管没有听说过晴明有什么秘密的情人,或者主动追求过哪位小姐,但晴明对付女人的办法确实比自己多。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要他愿意,总可以让女人觉得安心。相反,自己则是那种只要一看见女人的眼泪就会手足无措的人。   “这把扇子是死去的母亲大人留给我的,”女子缓缓地说道,“她曾是亲王府上的侍女,因为被亲王宠爱着,所以得到了那把扇子作为恋情的信物。后来亲王去世,母亲被遣回家中的时候已经怀有身孕,生下我之后不久也撒手人寰,只留下了这柄扇子当做她的遗念。   “我独自一人住在姨母家中,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直到十五岁那年,纪兵卫向我求爱并得到了我的心。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两年时间,尽管其间也有他在别处逢场作戏的传闻,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他对我的爱,因为我是那样全心全意地把自己交给了这个男人。”月光下,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分外凄切。晴明侧耳聆听,不发一语。   “后来,他要到京城谋取前途,向我辞行,临走时立下了永不分离的誓言。他走后我度日如年,但有他的誓言陪伴,仍然坚信着总有一天他会回到我身边。   “果然在一年之后,他来找我了,说是要接我去我们自己的家,我当时高兴极了。他叮嘱我,带好随身的东西,特别是那把扇子。我从来没有违拗过他的话,他说什么,我全都照做。   “当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一路上我问他在京城里的情况,他不是支支吾吾就是避而不谈,可是那时的我正满心欢喜,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不妥。   “后来他跟我要扇子,我打开随身的行囊,取了出来。我说,什么都可以给他,连我这个人都是他的;只是这把扇子我必须留着,因为是父母的遗念,母亲临终前吩咐,要我永远保留它。   “他听完之后默不作声,突然拔出刀来,刺向我的胸前。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瞬间他的脸色,在月亮下青白得像鬼怪一样。   “我倒了下去,他却也流出了眼泪,对我说对不起。他要向藤原兼家大人求取国守的职位,而这把扇子正是藤原大人在某次朝会上无意中提起的欲得之物。除此之外,他已向左大臣家的三女公子求亲,对方也属意于他,所以不能留着我这个累赘。尽管我是亲王的血统,不过亲王早已故世,而我只是不被承认身份的卑贱侍女所生,绝不可能给他的仕途带来任何帮助。   “他从垂死的我的手上夺走了扇子,由于我的挣扎,扇坠被我拉了下来。随后,他慌慌张张地逃走,任由我在地上痛苦地死去。后来,扇坠又被某个过路的武士抢走,灵魂在空中飘荡着的我因为心中不能放弃的执念到处追寻扇子的下落,直到今日在这里与它重逢。”女子终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跪在地上,呜咽出声,一头秀发披散开来,遮住了全身。   从廊下传来啪的一声脆响,随即惊慌地唔了一声。晴明露出一丝微笑,出声招呼道:“博雅,出来吧。”随后就看见武士的身形从廊下的暗影里狼狈地显现了出来。   “对不起……”博雅讷讷地道,“因为心里觉得很气愤,所以不小心捏破了酒杯,发出声音了……”   “没关系。”熟知这武士的秉性,尽管实在不是一个驱魔的好助手,常常干出破坏结界的事情,但这样的憨直毕竟是甚为可爱的吧。   紫裳女子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两人。   “这位博雅大人,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好人。”晴明彬彬有礼地作着介绍,好像对方是一位活着的千金小姐,而不是死去的冤魂。   “是吗……”女子低声说道。   “在下源博雅,”博雅向前跨了一步,微褐的脸上满是认真的神色,说道:“如果小姐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尽管说出来,在下一定竭尽所能。”   “那么,就请您帮我保存这柄扇子吧,答应我,永远不要抛弃它。”女子说着,将扇子交给博雅,“这是母亲最爱的东西,不能让它落到那些龌龊之人的手中。只要它有了一个可靠的去处,我也就可以安心地离开了。”   紫色的身影渐渐化成薄雾,冉冉而没。恢复了寂静的庭院里只留下月桂的一缕幽香。   博雅怔怔地看着廊外灰色的天空。风吹在人身上,已经有了让人禁不住要瑟缩的寒意。院中的花草大部分也枯死了。   “听说了吗?”   “嗯?”   晴明将身体靠在廊柱上,半闭着眼,随意地应着。   “纪兵卫……那个人死去了。”   “哦。”   “本来就已经病入膏肓,突然接到了藤原大人撤销国守任命的消息,于是一病不起了。据说死前神志已经不清,一直在喊着女鬼女鬼什么的,还连连说着饶恕自己这一类的话,死状相当凄惨。”   “唔。”   “晴明……”武士欲言又止。   “什么?”   “尽管那人很可恶,不过,见死不救的事情,想想还是觉得不应该啊。”   “哈哈。”晴明坐直身体,微笑的眼睛注视着眼前搔着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想法的武士。   “呃……是这样,”博雅不知所措地说,“一开始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心里觉得非常痛快,这是他应得的惩罚;不过,后来越想越不安,无论如何,要是当初我们能多多劝导她,也许她会放弃复仇的念头。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呢。”   “呵呵,博雅,你真是……”   “一个好人,对吧?”博雅接口替晴明说出了下半句话,一脸懊恼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你这么说,我就觉得我好像说错了什么话似的。”   晴明以扇掩口,哈哈大笑起来。   “你没说错,能说出这样的话,才是博雅。正因为博雅是喜爱春天的人,才不忍心看着生命消失,即使是那生命中带着邪恶的部分。所以,博雅真是一个温柔的好人啊。”   听到朋友这么直接的称赞,博雅褐色的脸膛红了起来,“那么,晴明是怎样想的?”   “唔……你真以为纪兵卫是死于鬼魂索命?”   “难道不是?”博雅吃惊地瞪大了眼。   “不是。”晴明明确地说道,将身体重新靠在廊柱上,眼睛转向廊外的天空,“那姑娘并不是会索命的厉鬼。和博雅一样,她也是个温柔的好人。即使自己死在昔日倾心爱慕的人手上,也仍然记得对方杀死自己之后流下的眼泪。”   “可是,不是听说纪兵卫临死的时候嚷嚷着有女鬼吗?”   “真正的厉鬼来自人心,来自纪兵卫那颗因为作了恶而时刻恐惧着的心。”晴明揭开了最后的谜底,“正是这样的心把他自己带进了地狱。”   “哦……”   “那把扇子……还带着吗?”   “嗯。”博雅从怀中取出了扇子,“答应了她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的。”   “呵呵。那么,吹奏一曲吧,也许她能听得到。”   叶二的声音在空中回响着,有点悲伤,更多的却是温暖的抚慰。有什么东西扑入了回廊之中,冰冷地洒落在两人的脸上。   “下雪了。”晴明低声道。   果然,无数晶莹剔透的碎片如同飞絮一般,自空中冉冉飘落。这是那年的第一场雪,从此刻起,这个秋天已经结束了。   (注:关于源博雅的身份,应是殿上人,而非武士。此处仍按照习惯的翻译称其为武士。) 卷二 说谎者的扑克牌   “晴……”博雅听见一个完全不像自己的干涩的声音呼唤着。原来那些传言当真不是空穴来风。这个自己一向信赖、尊重并喜爱的兄弟,这个始终微笑着,常常会捉弄自己而自己又总是不由自主地上当的朋友,竟真的不是人类!   “我在这里。”声音从身后传来。博雅大惊回头,于是看见了另一张面孔,属于人类的、晴明的面孔,脸上带着自己熟悉的微笑。   雪一连下了三天。   土御门外的宅邸静悄悄的,门前堆满了白雪,没有人迹。院中错杂横斜的树木全都换上了洁白的装裹,姿态各异,组成饶有风趣的图案。宅院的主人,阴阳师安倍晴明一手支头,侧身躺在廊檐下,身上盖着柔软的白色衣物,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微曲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浓密的阴影。他身后的铜炉里燃烧着木炭,发出轻微的毕剥声,给人带来一丝暖意。   当博雅气喘吁吁地闯入这座安静的宅院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般情景。他怔了一怔,放轻脚步,似乎是生怕打扰好友的熟睡,蹑手蹑脚地来到廊下。   “博雅。”眼睛仍然没有睁开,红润的嘴唇却露出了一丝微笑。   “啊,你醒了?”武士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吵醒了你?”   “没。”晴明懒洋洋地坐起身,斜靠在廊柱之上,顺手将盖着的衣裳披在身上,姿态看上去随意而潇洒。   “呃,尽管随意好了,不用特意招呼我。”   晴明愣了一下,唇边的笑意更加浓厚:“去上朝了?”   “嗯,见你不在,问了阴阳寮的人,才知道你病了。”博雅担忧地仔细打量着好友,试图从他的神情面色中发现不妥之处,“没什么大碍吧?”   “唔。”晴明含糊地应了一声。   “这么突然变冷的天,确实很让人难受啊。不过,生了病还躺在这里是不合适的,”武士恳切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没有注意到朋友略显窘迫的脸色,“需要我为你请大夫吗?”   “不用……”   “嗯?”   “其实并没有事……”晴明转过头,“不过,不想去上朝,所以就这么说了。”   博雅瞪大了眼。“因为不想上朝,所以装病?”   “唔。”晴明老老实实地说道。   “晴明!”   “呵呵……”   望着眉毛逐渐竖起来的好友,晴明终于忍俊不禁了。   ***   铜炉中的火苗跳动着,比起刚才若有若无的火光,显得更加活跃而富有生气。两人像往常一样,坐在廊下,手中执着酒杯,望着庭院中的雪景。   “呐,”晴明含笑开口,“让你为我担心了,十分抱歉。这是从高丽带来的参酒,很适合这个季节,多喝点吧,就当做是我向你赔罪。”   博雅显然还为刚刚的事情耿耿于怀:“不是为这个,你这样向天皇陛下撒谎,万一被别人知道了,对你可是很不利的!”   “那男人嘛……无非是修造宫殿占卜方位选定吉时,本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晴明懒洋洋地道,语气中增加了恶意戏谑的成分,“要我像你一样坐在那里,听着大臣们无聊的议论打瞌睡,还不如待在这儿,看看雪景。毕竟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啊!”   “喂!”   “好吧,好吧。”晴明十分了解好友的抗议源自何处,“我可没在别人面前这么说。”   博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某些时候最伟大的阴阳师任性起来就像个孩子。当然,这一面其他人是看不到的。   “不过,今天的朝堂上倒真有些事情发生了呢。”   “哦?”   于是源博雅放下了酒盏,将手放在膝上,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当天发生的事。   话说当时有某亲王,论辈分应当是天皇的叔父,生性爱好狩猎,箭法十分高明。亲王的膝下只有一位女公子,是个风韵娴雅的美人,已经做好了一切进宫的准备,一个月后就将正式成为天皇的妃子。总之,这位亲王的生涯,在外人看来足可以称心满意了。   亲王在嵯峨山野有一座庄园,专供狩猎使用,是个十分清静的地方。为了方便打猎,亲王在整个秋天索性就携带家眷住在那里,每日骑马射箭,倒也自在逍遥。这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带着几个家臣来到猎场,先由仆人薰烟驱赶,备好网罗,自己则张弓搭箭,寻找猎物。突然,他看见眼前晃过一条白影,速度极快,几乎出于本能,他一箭射出。   白色的身影停顿了一下,亲王看见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正盯着自己,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那白影竟是一只全身雪白的狐狸,看上去极为珍稀罕有。不等亲王反应过来,那白狐便倏地飞奔而去,从亲王视线中消失了的。地上只留下几点鲜红的血迹。   归家之后,亲王一直心神不宁。当时人相信,狐狸是有灵性的仙物,因此,亲王自己射了白狐,总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何况,那狐狸幽深的眼光一直浮现在他的眼前,甚至偶尔做梦也会梦见。   果然,从此之后,宅院中便发生了奇怪的事。就在初雪那日夜晚,有一个年老的侍女因为睡不着,推开了隔扇起身看雪,突然听到廊下传来奇怪的声音。   “谁?”侍女咳嗽了一声,壮起胆子说道。   没有听到答话。侍女从窗中探出头来,向四处张望。突然之间,侍女看见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盯着自己,那眼神摇荡不定,森冷诡异之极。   侍女大惊,失声叫了出来,把身体躲在隔扇后。就在此刻,只见一道白影迅速地从小姐房中窜了出来,飞上了墙头,又消失在茫茫雪地里。   喊叫声惊动了其他人,大家拿着灯笼四处寻找,果然,在雪地里发现了一串印迹。   令人恐惧的是,那印迹并不属于人类,却是动物足迹——看上去与狐狸爪印非常相似,只是要大上许多。侍女连忙去察看小姐的安全。小姐依然沉睡未醒,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细心的侍女却发现,在小姐所穿的寝衣上,有一撮白色的狐毛。   “是白狐?”晴明听了博雅的叙述,眉头微微皱起。   “是啊,从那以后,那位小姐就病倒了。都说是被白狐迷惑住了,真可怜啊。亲王现在一筹莫展,正四处找人施行驱赶狐妖的法术呢。不过,这个人的确很让人恼火……”话说到这里,博雅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咽了后面的话。   “嗯?”   “没……没什么。”   “呵呵,喝酒吧。”   博雅忐忑不安地举起了酒杯,想起了在殿堂上和亲王的对话。当时自己很热心地建议亲王来找晴明,对于自己这个好友非同寻常的能力,博雅是十分推崇的。不过亲王却面有难色地回绝了。   “晴明么……当然,说到法力不做第二人选。不过,这是有关白狐的事情。晴明的话,会不会有什么不妥之处?”   博雅尚在懵懂中,问道:“有什么不妥?”   旁边的近卫中将已经暧昧地笑了起来:“呃……是啊,对于白狐,安倍大人也许不一定能下得了手吧。无论如何,那是母亲的同族呢。”   博雅这才想起长期以来朝中关于晴明的种种谣传。晴明的来历,一直讳莫如深,只知道他是贺茂忠行的得意弟子,术法高深莫测,可是他的家族却无人知晓。于是就有种种传言,说他乃是白狐之子。这样的说法在结识晴明之前,自己也曾相信过;自从和晴明成了好友,自己对这类话一向嗤之以鼻,甚至忘了这种传言的存在。   “不要胡说!”博雅涨红了脸,因为有人诽谤好友而愤怒异常,“晴明是非常好的人,绝不是狐狸的孩子,说这样的话要有根据!”此刻的他双目圆睁,公认的老实人生起气来竟然也有几分可怕。   近卫中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亲王于是打圆场道:“嗯,如果晴明肯出手,当然最好。那么,就请博雅代为相求吧。”   “喂。”晴明安静地呼唤了一声,把博雅的思绪拉回了当下。   “啊?”   “即使不喝酒,也别洒在衣服上,这种天气清理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晴明含笑提醒道。   “唔……啊!”原来博雅刚刚想得出神,手中的酒不知不觉地洒了出来。   博雅慌忙放下酒盏,整理了一下衣襟,抬眼向晴明望去。晴明嘴角噙着一缕微笑,面色白皙如玉。双眉细长而弯曲,形成悦目的弧度,眼睛也是细而长的凤眼,微微眯起的时候却有异乎寻常锐利的眼光。那模样……和狐狸的确有几分相似。   “我看上去像狐狸吗?”晴明冷不防地说道。   “像……”武士不由自主地点头,突然发觉自己的无礼,惊得跳起身来,语无伦次地说道,“啊,我是说……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晴明纵声大笑,不理会博雅的窘迫,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走吧,上嵯峨山野去看看雪景,也不错。”   “你是说……”   “嗯。既然你答应了亲王,我也只好去走一趟了。一起去吗?”   “唔。”   “走。”   “走。”   一黑一白两个背影,消失在茫茫雪地之中。   ***   “实在对不起,两位大人。”接待他们的是一个相貌英挺的年轻武士,礼数周到,态度恭敬,“殿下被天皇陛下召进宫中,至今尚未回来。在下豫之介,是亲王殿下的侍从,如有差遣,请尽管吩咐。”   “没关系。”晴明态度泰然自若,“那么,狩猎的时候你也在场吗?”   “是说射中白狐的那一次?”   “对。”   可以看到豫之介明显地迟疑了一下——看来安倍大人白狐血统的传言并非只流传在宫中啊。   “呃……是的。”豫之介答道,“那还真是……非常可怕……我是说非常奇怪的绿色眼睛,不过那么美丽的白狐,我可是头一次见到。射杀这样稀罕的生灵,真可惜呢。”豫之介字斟句酌地说着,一边还偷眼看了看那个看上去确实有几分狐狸脸孔的美貌阴阳师的反应。   晴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目望向窗外,陷入沉思之中,仿佛没有听到侍从的话。   “那个……小姐现在如何了?”担忧着好友的失态,博雅连忙转移了话题。   “小姐尚在病中,偶尔神志不清。原先准备下个月进宫的,这样一来只怕要延后了。”   “能带我们到小姐的住处——也就是最先发现那只狐妖的地方去看看吗?”晴明温和地说。   “好的,两位请跟我来。”   小姐所住的地方位于整个屋舍的南面,因为是狩猎时所住的别墅,所以并不像正屋那样富丽堂皇,不过仍然十分雅致舒适。屋前堆迭着假山流泉,泉水已经结了薄冰,常青的松柏从皑皑白雪里露出苍绿的颜色,为这冬景增添了几分生气。   “就是这里。”   “嗯。”   晴明站在院中,环抱着手臂,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缓缓地睁开。   “那足迹还在吗?”   “这个……因为一直在下雪,所以被掩埋了,不过我亲眼看过,以我打猎多年的经验来看,那确实是狐狸的爪印啊!”   “借剑一用。”晴明含笑对豫之介说道。   “哦,好的。”不知晴明要做什么的侍从连忙取下了腰间的佩剑,连鞘一起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阴阳师。   晴明右手抽出佩剑,左手两指放在唇边,低声不知道念动着什么咒文,然后将手指按在剑柄上,刹那间剑身隐隐泛起一道碧色的光。   “这里有妖气。”晴明十分肯定地说。   “啊?”豫之介睁大了眼。   “不用担心。”晴明笑了起来,“不过,小姐继续住在这里是不合适的。博雅,麻烦你进宫一趟,告诉亲王,让他尽快把小姐迁移到别处。”   “好!”博雅连连点头。   “那么,先告辞了。”晴明向豫之介微一颔首,和博雅一起走出了亲王的府邸。   牛车之中,博雅不停地伸头张望,样子甚是焦急。这牛车是晴明的,拉车的是两头看上去极为健壮的黑牛,奇怪的是并没有御手。当然,对于阴阳师来说,役使纸牛来做这项工作比起真牛来要省事多了。   “博雅。”一直悠闲地闭目假寐的晴明睁开了眼,“你在看什么?”   “我们好像走错路了……”   “没错。”   “我记得你说要进宫通知亲王的,可是这条路越走越荒僻了。”   “唔……”晴明掀开车帘,向外张望了一下,“看来是到了。”   “嗳?”   车停了下来,竟然是一片荒凉的山野。远处近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空旷无人。地平线的尽头是密密丛丛的森林,给看不清边界的天与地做了一个分隔。   “在这里等着我。”扔下了这句话,晴明便独自向山顶走去,白色的身影渐渐没入了暮色苍苍的山峦。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风卷起地上的雪粒,从牛车的帘缝中吹了进来,博雅不禁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尽管觉得寒冷,他的心中却燥热不安。晴明在干什么?居然一个人毫不解释地就走了。这样荒凉的地方,也许还有狐妖出没,万一……想到这里,博雅突然打了个冷战,豫之介说到白狐的时候,晴明那种意味深长的表情又清楚地浮现了出来。难道……难道晴明当真是……   “混账!”骂了自己一句,博雅握紧拳头,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想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开。怎么能够这样去怀疑自己的好友?   “博雅。”正当他忐忑不安地左思右想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帘幕一掀,出现了晴明那张带着微笑的脸。   “晴明!”武士叫了起来,“你在搞什么鬼?去了这么久!”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晴明毫不在意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脸上却丝毫没有对不起的样子。   “至少也该告诉我原因,这样子莫名其妙地把我一个人丢下……”博雅理直气壮的牢骚突然停顿了,“你受伤了?”   晴明愣了一下,顺着博雅的目光抬起衣袖。果然,在白色的狩衣上有一块触目的血迹。   “别紧张,不是我的血。”晴明毫不在意地说。   “不是?”   “唔,是那只狐狸的。”   “什么?你是说,你收伏了那只狐妖?”   “没有。”   “那么……”博雅如堕云雾之中。   “博雅,过一会儿我们要回到亲王府中。到那个时候,我再跟你解释这一切吧。”   牛车悄无声息地掉了一个头,向亲王府驶去,车上坐着的,是满腹疑窦的博雅和始终微笑着的晴明。   ***   尽管已不再下雪,天色仍然呈现出暗红色。博雅站在假山石后,看着自己的好友悠然地坐在水池边,一点也没有作法前的准备。   “晴明……”   晴明皱起了眉头:“跟你说过,施了隐形咒之后不能随意出声的。”   “啊,对不起。”意识到不小心又说了一句话,博雅连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巴。   “哈哈。”晴明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轻松地说道,“它来了。”   “呃?”没等博雅反应过来,耳边已经传来了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随即,廊下闪现出一个白色的影子。借助着积雪的反光,博雅惊异地发现,那东西有一人多高,身体与四肢都披着厚厚的白色长毛。好像是听到了博雅的那一声惊叫,那东西警觉地转过了头,立刻,一张有着绿莹莹闪光眼睛的狐狸面孔呈现在两人面前。   “现形。”晴明低喝了一声。隐形咒的力量在这一刻取消了,阴阳师的身形暴露在那只狐妖的眼前。   狐妖怔了一怔,仿佛受了某种惊吓,但它随即便举起手中一柄长长的武器,扑向了晴明。奇怪的是,它并非如狐狸一般四肢着地,而是像人那样,用两只后腿站立着。   “住手!”博雅大叫了一声,刚准备冲上前帮助自己的朋友,突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刚刚晴明站立的地方升起了一阵烟雾,笼罩在晴明的身体四周。烟雾缓缓散去,博雅定睛一看,不由得毛骨悚然——晴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只白狐,一只有着优雅体态和绿色眸子的雪白狐狸!   这一刹那博雅的呼吸仿佛停止了。眼前的两只狐狸对视着,一般雪白的皮毛,在暗夜里显得分外刺眼。就在此刻,先前出现的那只狐狸突然发出了一声哀叫,随后倒在了地上。   博雅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晴明所变成的狐狸用绿色的眼睛看着他,眼神并不邪恶,却很柔和。   “晴……”博雅听见一个完全不像自己的干涩的声音呼唤着。原来那些传言当真不是空穴来风,这个自己一向信赖、尊重并喜爱的兄弟,这个始终微笑着,常常会捉弄自己而自己又总是不由自主地上当的朋友,竟真的不是人类!   “我在这里。”声音从身后传来。博雅大惊回头,于是看见了另一张面孔,属于人类的、晴明的面孔,脸上带着自己熟悉的微笑。   **   晴明蹲下身,察看地上那只一动不动的白狐。尽管眼睛仍然闪着绿光,可是显而易见,它已经昏死过去了,毛茸茸的手掌中赫然握着一柄佩剑。地上的另一边飘落一张纸片,剪成狐狸的样子,正是晴明刚刚用来代替自己的式神。博雅似乎还没有从刚才那强烈的刺激中缓过神来,直到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叫:“请……请别伤害他……”   两人都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房门打开了,一个只穿着一件单衫的女子冲了出来,扑在白狐的身上,长发遮住了脸面,低声啜泣。   “请您放心。”晴明温和地说,“他并没有死,只是吓晕过去罢了。”   晴明伸出手去,摘下了那狐狸的头套。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张英俊苍白的脸——正是白天接待他们的侍从豫之介。此刻他正无意识地眨动双眼,看样子很快就要醒过来了。   “这……这……”博雅瞠目结舌,看看晴明,又转过头看看那个女子。   “外面很冷。”晴明依旧温和地说道,“想必您就是亲王殿下的女公子了,能否有幸让我和博雅进屋一叙?”   长发女子也意识到了自己衣衫单薄不整,连忙起身,向屋中奔去。晴明泰然自若地跟着她,身后的博雅扶着刚刚清醒后还没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地的豫之介。   “真是很抱歉。”女子回到了帷屏之后,“晴明先生说得不错,我正是亲王的女儿雪姬。而豫之介大人……他是我的丈夫。”   “阿雪……”突然之间听到心爱的女人这样称呼自己,豫之介眼眶红了。   女子的声音轻柔却坚决:“父亲大人对我一直有很高的期望,从小就教养我,务求良好无缺,将来入宫争得女御之位。可是,我心里早已有了豫之介。尽管他只是一个地位不高的侍从,但在我眼里,只要能当一天他的妻子,也胜过当天皇陛下最宠爱的女御。”   “明白了。”晴明静静地道,“所以,你们就利用白狐的传言,来掩盖你们幽会的事实?”   “是的,”豫之介局促地说,“因为猎场这里的护卫工作,一向是我负责的,这样我就能想方设法和阿雪见面了。我想,扮成白狐的样子,即使被发现了,也不会走漏风声。因此,就偷偷地做了那个面具和狐皮衣,又用荧粉和琉璃做成眼睛。”   博雅此刻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两只狐狸都是假的?”   “……你以为呢?”晴明嘴角浮起了不怀好意的微笑。   “我……”   不理会博雅的嗫嚅,晴明向豫之介转过了头:“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请接着说下去吧。”   “啊,主要是已经走投无路了……今天您和博雅大人来追查这件事,您说要让亲王殿下把阿雪带离这里,这就意味着我们将不能够再见面。因此,今晚我决定不顾一切,带阿雪逃走。现在想来,那应该是您的计策,您早就猜到了我是为了阿雪,所以才用这个方法逼我出现吧?”   晴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豫之介继续道:“当我看见您出现的时候,觉得一切都完了,就动了向您拔剑的念头。不过那把剑怎么也拔不出来,我只好举着剑冲过去,正在那时,突然看见您变成了白狐……因为过于吃惊害怕的缘故,就晕倒了。实在是很丢脸啊!”   听到豫之介的话,博雅这才想起,白天的时候晴明对佩剑下咒的事情。原来那个时候晴明已经知道了一切,只是把自己蒙在鼓里。突然之间,他的心里涌起了一阵很不舒服的感觉。   此刻雪姬正用颤抖的声音道:“请您放过豫之介!这件事完全是我的意思,因为如果离开他,我也会活不下去的。我早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进宫那一天就是我的死期。”   “阿雪!”豫之介叫了一声,将脸颊埋在了手中。   “伤脑筋啊……”晴明优雅地举起了手上的扇子,用扇骨支着下巴,“死期之类的话,可不是随便说的。这世上除了泰山府君,还没有谁能够决定一个人的死期吧。”   豫之介惊愕地抬起了头。“您是说……”   “呵呵。”晴明站起身来。“明天亲王回来,我会来找他,在这之前,请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提起我来到这里的事情。”   帷屏后的雪姬也啊了一声,声音中充满惊喜。   “如此说来,您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大人?”   “这个么,”晴明脸上带着异乎寻常的轻松微笑,“我是阴阳师,只负责降服妖鬼。至于这件事,既然与妖鬼无关,自然也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他顺手拍了拍还在发愣的博雅,信步走出了房门。   牛车轻快地在雪地上奔跑着。   “唔,真累啊,为这事忙了整整一夜。”嘴里这样说着,晴明的表情却是相当愉快的样子,丝毫看不出疲劳的痕迹。   “不过,总算可以解决了。”晴明含笑的眼睛注视着博雅,自从出了亲王府邸,后者的那张脸就拉得很长了。   “博雅?”   “……”   “喂。”   “你并没有把我当做你的朋友,对吗?”一直没有说话的武士,突然蹦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嗯?”   “……算了。”博雅欲言又止。最令他苦恼的是,明明心中有很多念头,却没有办法用合适的语言来表达。要是说话也像吹笛子那样容易就好了。   “生气了?”   “嗯。”武士老老实实地说。事实上如果要用一个更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也许应该是委屈。“如果是我的话,什么也不会瞒着晴明,但你对我并非如此。是不是你觉得捉弄我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哦,是因为我用式神变做狐狸?式神你可不是第一次见到啊。”   所谓式神,是阴阳术的一种,可以将类似于纸片、花朵、昆虫这样的东西幻化成人形,用以驱策或役使。   “那是不同的!”博雅涨红了脸,“你知道吗,在看见你变成了狐狸的时候我……”突然之间不知如何接口,他顿住了。   “嗯。”晴明收起了惯常的戏谑微笑,安安静静地应了一声。   牛车继续向前行走,车厢里一片沉默,只听见车轮辚辚作响。   “晴明……”   “什么?”   “那个……对不起。其实,是我心里先有了对你的怀疑,所以,那时候心里才会那么不自在。”   “呵呵,我明白。”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还是不明白我……”博雅苦恼地挠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   “不是我想的那样?”晴明挑起了眉毛,“那么,在你看到我变成狐狸的时候,你心里的感觉是什么呢?觉得可怕,还是憎恶?”   “……有一点害怕。”博雅老实地说道,“不过,只是最初的时候。”   “后来呢?不怕了吗?”   “后来……更加害怕了,但是跟起初的怕不一样。起初时只是很单纯地恐惧着‘晴明不是人类’这件事,后来就想到我会不会失去你,失去你这个朋友。”   “哦。”   “晴明……”博雅努力地寻找着合适的词,“我的意思是……相比起你的身份,我更加在意的是你对我的态度。即使你真的是狐狸……如果没有晴明这个朋友,我会觉得很难过的。”   “……”晴明转过了头,没有说话。牛车在晴明家门口停住了。   “嗳。”   “嗯?”惴惴不安的博雅有点发呆地看着眼前的朋友。   “一起喝一杯吧,博雅。”晴明微笑着,笑容像雪后初霁的天空,明净而开朗。   翌日一早,亲王就派人来请晴明,也带上了博雅。   “抱歉了,晴明,”亲王一见面就说道,“这么一大早请你过府。其实是因为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想得到你的帮助。”   “博雅大人已经告诉我了。”晴明态度彬彬有礼,“得到殿下的请托,不胜荣幸,自当竭尽绵力。”   几个人来到庭院之中,豫之介在一旁相随,脸上的神色有点紧张。   “能否请出小姐?”晴明说道,“这样我才好作法。”   “不会有什么危险吧?”亲王忐忑不安地说。对于自己唯一的女儿,他还是十分珍爱的。   “有我在,不会有事的。”晴明脸上露出了令人安心的微笑。   阴阳师坐在小姐的房中,双目微阖,开始念咒。随着他若有若无的声音,房中一角开始发出异声,一道白影显现出来,看上去极其模糊。白影不停地涨大,从白影里透出两点绿幽幽的萤火来。   “啊?!”亲王乍见这番景象,瞪大了眼睛,面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叫道,“出……出来了!”   晴明将手放在唇上,表情看上去十分凝重,示意亲王不要作声。   “妖鬼速离!”晴明左手捏诀,戟指过去,指尖闪过一道金光,随即仿佛金铁交击的声音响起,“何方妖邪,速速显现!”   白影变得清晰起来,看上去正是那日亲王射中的白狐。   “啊啊!”亲王已经说不出话来,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晴明身后。   “我乃白狐之魂,”白影说道,声音呜咽诡异,“无辜被射杀,是以前来报冤。此女今已为我所有,他人不得染指!”   “妖狐无礼!”晴明煞有介事地皱起了眉头。折扇一合,口中咒语更加绵密。只见方才那道金光上下飞旋环绕,将白影重重裹起。   “破!”金芒大盛,白影突然穿窗而出,带着呼啸之声。过得半晌,室内众人方才魂灵附体。没有人发觉阴阳师此际唇角流露出的一丝微笑。   **   还是在牛车之内,不过这一次是博雅的牛车。因为不知好友事情解决得如何,博雅得知消息便赶往亲王府,正碰上晴明好整以暇地出门。   “那个……”   “嗯?”   “解决了吗?”   “啊。”晴明看上去心情很好,“用式神变了妖狐,装作是来报冤的样子。亲王这一次,可受了不小的惊吓啊。”想起适才的情景,晴明忍不住以扇掩口,大笑起来。   “可是,豫之介的事情……”   “也解决了。因为我和亲王说,雪姬小姐已经中了妖狐的咒术,解决的办法只有让她与另一男子成婚,但这个男子必然会折去自己的寿命。这样一来,亲王无论如何也不敢把女儿送进宫中的吧。”   “啊……”   “结果豫之介就挺身而出,说自己愿意为小姐折寿。亲王此刻可是对他感激不尽呢。”   “唔。”不知为什么,武士的样子还是有点闷闷不乐。   “……”晴明从扇子后面微笑着注视着他。   “博雅。”晴明安静地呼唤了一声,“说吧。”   “说?”   “对,说你想说的话。你的表情明明就是‘我有话想告诉你’的样子嘛。”   “好像我心里有事的时候总是瞒不过你……”博雅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苦恼。   “呃……晴明,你总是那么喜欢说谎话吗?”   “嗯?”   “比如这件事,你就对亲王撒了谎。”   “这个么,”晴明脸上带着异乎寻常的轻松微笑,“我是阴阳师,只负责降服妖鬼。至于这件事,既然与妖鬼无关,自然也不在我的职责之内。不过结局是好的,不是吗?豫之介和雪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而亲王也答应了以后不再打猎杀生。如果谎言可以有好的结果,那么应该无伤大雅吧。”   “看起来是的。”博雅支着头,样子不胜苦恼。   “那么,还有什么问题?”   “唔……也许你是对的。可是,我不喜欢你对于谎言的态度。在你看来,好像说谎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那么这是不是表明,在晴明的心里,即使世界是由谎言构成的也无所谓呢?”   晴明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惊异的神色。   “博雅,你的话有时候,真的很接近事情的本质。”   “呃?”博雅的脸上充满了疑惑。   “呵呵。没什么。”扇子遮住了大半脸部,晴明微微眯起了眼睛,在光线黯淡的车厢里看来,这样的一张脸显得极为不真实。   “晴明……我有的时候觉得,对你无能为力。我的意思是,我似乎在不停地了解你,可是每当我了解你越多,就会发现更多我不了解的东西。就如同此刻,尽管和你坐在同一辆车里,你在想些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博雅停顿了一下,用一种很不确定的语气说道,“晴明,我觉得惶恐。”   “那么,”晴明一反常态地安静,“就不要多想了。吹一支曲子来听听吧。”   叶二的声音响起了。这声音缥缈空灵,带着一种奇特的默契。晴明闭上了眼,一声不吭地听着,仿佛完全沉醉在这曲调里。一曲终了,博雅突然非常莽撞地开了口。   “呐,晴明。”   “嗯?”   “我只想让你记住: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无论我是不是了解你,我博雅,永远是你的朋友。”   笑意从晴明的脸上荡漾开来。他突然掀开了车帘,说道:“看。”   帘外是白雪皑皑的琼瑶世界,空气中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就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一只白狐,雪白的皮毛,碧绿的瞳孔,正向着他们注目,随后便消逝在地平线的终点。   “那是——”博雅叫了起来。   “就是亲王殿下射伤的白狐。你还记得那天我去寻找它为它治伤的事吗?它是来道谢的吧。”   “哦,原来如此!”博雅恍然大悟,“可是,你是怎么找到它的?”   “呵呵,我当然有我的方法。”阴阳师微笑着,就在这一瞬间,细长高挑的眼睛里闪出一抹绿色的光芒。 卷三 平安京上空的怨灵   “我是说,我看过她的舞蹈。能用心跳出那样的舞蹈的人,即使是鬼,也不会是恶鬼。”   “哈哈,博雅,在你的眼中,只怕很少有可以称得上恶鬼的东西吧。”   “你的意思是?”   “人心中的恶是无处不在的。”   “……”博雅突然想到了那天看见的平安京上空的怨灵。   “真是春宵苦短啊……”陶醉在一派丝竹管弦之声中的太政大臣眯着眼,这样感叹道。大臣今年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刚强干练,精通政务,最近女儿丽景殿女御又诞育了皇子,即将被册封为皇后。朝野上下无不对他寄予厚望,太政大臣隐然有独揽朝纲的气势,连炙手可热骄横成性的藤原兼家,怕也要对他退避三分。   这是大臣家私人的管弦之会。说是私人聚会,当时有名望的王公贵戚、风雅子弟也差不多到齐了。一方面,在这样的春夜听赏乐曲,的确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另一方面,能和权势正如日中天的太政大臣亲近的机会,也是不容错过的。至于这两方面到底孰轻孰重,答案便存在各人心中了。   “安倍晴明为何不来?”太政大臣望向坐在一旁,正无意识地往嘴里塞着果物的殿上人源博雅。这是个有着一张诚朴面孔和明亮眼睛的青年,尽管是醍醐天皇之孙,但由于他谦和木讷与世无争的个性,倒是甚少听见他与朝廷政务有什么瓜葛。   “啊……那个……”好不容易从和琴声中回过神来的源博雅慌乱地应了一声。“因为要做祈雨前的准备,所以不能来了,还请大人见谅。”   “遗憾啊,本来还想向他面谢。说起来,皇子降生的时候,晴明大人可是出了不少力呢。”二人口中的安倍晴明正是号称平安朝第一人的阴阳师,传说此人拥有过人法力。丽景殿女御生产的时候遭遇怨灵缠绕,是安倍晴明主持的安产仪式。   博雅低低地吁了口气,脸上露出点尴尬的红色。“真是拿那家伙没办法,”他苦恼地想,“明明知道我最怕的就是这个,还要我代他撒谎。”无论如何,要他向太政大臣描述阴阳师是如何从薄唇里斩钉截铁地蹦出“不想去”三个字,那是一件更加困难的事了。不过,也许正是因为知道这个好友不管怎样都会替自己圆谎,晴明才会如此任性吧。   好在接下来的舞蹈很快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舞姬身着白色唐裳,袖略短,面上覆着珠串,站立在一方小小的红氆氇上旋转。随着琵琶音节越来越繁复,旋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到后来整个人就如同笼罩在烟雾之中,连人影都看不清了。   “哦——哦——”座中发出了吸冷气的声音,看得目瞪口呆的藏人少将率先拍起手来。“啊呀呀,‘此舞只应天上有’啊!想来当日天宇受卖命在天岩户那一舞,也不过如此吧。说起来也是托了太政大臣的福,我等才能观赏到如此精妙绝伦的技艺。”   被如此这般夸赞的太政大臣自然心中甚喜,脸上却还是做出了谦逊的表情。“哪里哪里,说起来还要谢谢大纳言,是他将舞姬送给了我。可惜他今日身体抱恙,不能前来。此女自幼在唐国学习舞技,这正是西域的胡旋舞,据说即使在唐国也已失传多时了。”   “大纳言吗……”藏人少将有意无意地望向博雅,脸上现出嫉羡之色。他曾经追求过大纳言家的四女公子,未能成功,最近却听说博雅与她往来颇为密切,心中难免妒恨。“这样说来,博雅大人一定已经看过了?似乎大纳言接待博雅大人甚是亲切呢。”   “啊?”没有想到话题被扯到自己身上的博雅愣了一下。   “哈哈,不必隐瞒,看到博雅大人这么专注的眼光,就知道早已对这位舞姬留情了。以大人的风流倜傥,即使有什么特别接触也是一桩很自然的韵事啊。”   藏人少将的言语中强调了“风流倜傥”四个字,一众子弟脸上便都显出揶揄的笑容。众所周知,殿上人源博雅是个出了名的老实人,尽管雅乐之技闻名于世,却木讷忠厚,从不轻易与女子调笑。以风流倜傥来形容他,不啻是一种恶意的奚落。   博雅果然涨红了脸,似乎想说话,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正色道:“请不要开这样过分的玩笑!”   “过分?呵呵,博雅大人是怕心上人听到风言风语吧?”   谁也没有料到的是,博雅竟从席间霍然站起。   “高超的技艺应该得到敬重,如果只是用色情之心来贪恋舞姬的美貌,而不去关注舞蹈的本身,是非常失礼的行为。您是在亵渎这支舞蹈!”   说完这句话,博雅便匆匆地拂袖而去,只剩下目瞪口呆的众人面面相觑。跳胡旋舞的女子此刻也停了下来,珠串的面纱内,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博雅远去的背影。   春天的郊外,一切都还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之中。露水在草尖上晶莹闪烁,不知不觉间沾湿了衣裳。远处有非常清晰的婉转鸟鸣,尽管有风,却不觉得寒冷。空气中有青草混合着野花的芳香,随着朝阳的光线升腾弥漫,令人心怀舒畅。   白衣人坐在山顶的一块青石上,姿态看上去悠闲舒适。他微微仰着头,眯起一双长长的凤目,看着天边变幻莫测的绚丽朝霞。   “晴明……”   “嗯?”   “……”   晴明转过头,微笑着看自己的朋友。   “唔……不知道为什么,和那些人在一起,就是有浑身不舒服的感觉。”博雅苦恼地说。   “呵呵。”   “幸好你没去,那种宴会……”博雅继续发着牢骚,“那些自命风雅的人,根本就是俗不可耐。”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晴明淡淡地说道,“实际上人心的贵贱与身份的贵贱无关。”   “可是有的时候……真觉得很茫然啊……”   “嗯。”   沉默了一会儿,晴明伸出手来,指着下方。   “看。”   从这个角度看去,整个平安京尽收眼底,宛如一个巨大的棋盘。朱雀大道贯穿南北,将整个京城分成了两半。看得见层层叠叠的宫阙,在朝阳下勾勒出秀丽的飞檐;也看得见低矮的贫民居所,为生计所迫的妇人一大早便起身匆匆忙忙地奔走,佝偻的背上驮着熟睡中的孩子。   “看到什么了吗?”晴明含笑问道。   “是平安京……不过站在这里看,好像有和以往不同的感觉。”   “不错。这些是你能看到的,”晴明悠然地开口,“也有一些,藏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   “是说鬼怪?”   “呵呵,也可以说是吧。”晴明不在意地转过了头。   “想看吗?”   “呃……”   没等博雅反映过来,两根手指带着沁凉的感觉拂过自己的眼睑,随即眼前的一切都不一样了:原先看上去祥和平静的平安京上方黑云滚滚,无数道奇形怪状的灰黑色烟雾到处攒动,颜色有深有浅,忽分忽合,升腾并纠结着,形成一副诡异骇人的画面。   “啊!”博雅倒退了两步,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哈哈,”晴明纵声而笑,“真是个奇妙的地方呢!”   “这……这是什么?”博雅定了定神,嗫嚅道。   “唔,这就是平安京中的怨灵啊,人鬼共存的世界。”晴明看着他,笑容可掬地说。   “太可怕了,它们从哪儿来?”   “从人心中来。”   说完这一句,晴明就从容地站起身来。   “回去吧,博雅。一起喝一杯。”   “……唔。”   两人缓缓地向山下走去,其中一个不停地回头张望,直到那片黑雾消失在他的视野为止。   **   “奇怪。”   二人坐在晴明家的廊檐下喝着酒的时候,晴明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什么?”   “今天有稀客。”晴明似笑非笑地看着博雅,“这可是你招来的。”   “我?”   话音刚落,门口已经传来了牛车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惨叫,一旁的蜜虫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又是一个被安倍家自动门吓着的可怜人啊。   来人终于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一张保养得很是体面的脸带着余悸未消的惨白,出乎意料地,正是那位大纳言本人。   “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晴明安然地说道,礼数周全地请对方入室坐下,“您到这里来,是找我还是找博雅?”   “啊,”大纳言一边伸手拭着额上的冷汗一边说,“来得冒昧了。实在是有些事情,想请教阁下。”   “请尽管直言,如有能够效力之处,不胜荣幸。”   阴阳师彬彬有礼的态度打消了大纳言的顾虑,他的脸上突然现出了一副哭丧相,先前保留着的那一点镇静完全土崩瓦解了。   “这件事您务必要帮忙啊,晴明阁下!下官的身家性命在此一搏了!”   “哦?出了什么大事了?”晴明感兴趣地挑起了眉。   于是大纳言先是左右看了看,确定并无旁人,才脸色郑重地对晴明与博雅用几乎听不见的耳语说道:“太政大臣大人……被鬼怪附体了!”   “鬼怪……”晴明的眼中掠过一道闪光,“那么,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那鬼怪……”大纳言吞吞吐吐地说道,尽管是初春的天气,他的汗珠却顺着面颊直往下淌。   “那鬼怪……是我带到他的府上的!”   啊的一声,博雅张大了嘴,晴明却连眉头也不动一下。   “事情是这样的,”大纳言定了定神,“半个月前有人带了一个舞姬到我的府中,说是想让我帮助引荐给太政大臣。那舞姬的舞艺的确非同凡响,人也长得花容月貌,我心想这可是一件好事,于是就收留了她。不曾料想,她竟是鬼怪所化!”   “舞姬……”博雅突然想到了昨夜宴席上的那个女子,“是会跳胡旋舞的那位吗?”   “正是。如此看来,博雅大人也见过她了,唉,这可如何是好?太政大臣如有不测,他那一族定会迁怒于我,我这一次只怕是必受连累了!”大纳言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些话来,其状甚是沮丧。   “可是那人……那人是很美貌的女子,并不像鬼怪……”   “博雅。”一直在一旁带着微笑静静倾听的晴明,不露痕迹地打断了博雅的话,随后转向大纳言,“您是如何知道她的身份有异常人的?”   “这……”大纳言吞吞吐吐地,脸上显出犹豫的神色。   “事已如此,如果想要我来解决问题,必须原原本本地将事情经过告知。否则的话,恕我爱莫能助。”晴明的语气客气而冷淡,含有不容动摇的权威。   大纳言此刻已无风度可言,伸手猛擦了一把额上的汗。   “呃……是这样……”在前程、性命与颜面之间权衡,毕竟还是前者更重要。“其实是我起了私心,想把舞姬占为己有。话又说回来,那女子的确美貌,能抵御鬼怪的诱惑的,可不是下官这种寻常人啊。”   “明白了。”晴明不动声色地说。而博雅却突然想起了藏人少将略带贪婪的目光。   “某天晚上,我特意遣散了侍女,来到她的住处。那天月色很好,我想偷窥一下她随意不拘的样子,就悄悄地走了过去,掀开帷屏。谁知道……”大纳言突然打了个寒颤,脸上的五官也扭曲起来,“谁知道那女人……那女人竟摘下了自己的头!”   “什么!”博雅顿时毛骨悚然。大纳言回想起那日情景,连说话的时候嘴唇都在打颤。   “千真万确。当时我看到的,是一个没有头的女人坐在那里,一只手捧着自己的头颅,另一只手拿着梳子,那长发从头颅上披散下来。我当时一定是被吓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连逃跑也忘记了。也可能是我惊叫了一声,总之,做了什么我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了。那女人大约是发现了我,将手上的头颅一转,头颅上一双眼睛正对着我所在的方向,吓得我立刻魂飞魄散,拔腿就跑。”   “从那天起我就病倒了,几天不曾过问事情。昨天才略好一点,问起那个女子,结果家臣们已经按照我之前的吩咐将她送到太政大臣家了!真是冤孽啊,为什么让我遇到了这样可怕的事!”   说到此处,大纳言几乎是捶胸顿足,颓唐不堪,一副听天由命的可怜样。   “没有头的女人……”晴明感兴趣地翘起了嘴角,“唔……相当有意思的一件事。”   “您还等什么?”大纳言叫道。“此刻那女鬼就在太政大臣府上,也许这就要吃人哩。请您务必帮忙,拜托了!”   “好吧。”晴明道,“既然是大人的请托,晴明自当从命。”   晴明转过身含笑看了看博雅。   “那么,一起走?”   “啊?”还没从女鬼事件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博雅慌乱地应了一声。   “走吧。”   “好,走。”   太政大臣并不在府中,他们却在门口遇到了大臣的侄儿头中将。   “真不巧,叔父大人去了六条的别墅,三日之后才会回来。”   听到了这句话,大纳言松了一口气,“那么,前日送来的那位舞姬,可还在府中?”   “舞姬……是您送来的那一位吗?”   “对对,就是她。”   “哈哈,”头中将暧昧地笑了笑,“您可真是情长的人啊,该不会舍不得了吧?”   “大人取笑了。”大纳言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   “她自然随行。叔父大人的为人您也知道,怜香惜玉的风流禀性可一点不输给少年人呢。话又说回来,美人香巢度春宵,这般旖旎风光还真是令我辈小子羡慕呀……嗳,这位不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大人吗?一向少见,什么风把您吹到此地了?”   大纳言早已呆若木鸡,求救似地望向晴明。晴明却并不在意,礼貌地接语道:“一点小事罢了。既然大人不在,那就改日再来登门拜访。”随手扯了一下博雅的衣袖,转身离开了太政大臣的府第。   “这该如何是好!”大纳言拉长着脸,看上去好像随时要哭出来,样子着实难看。“太政大臣此刻正跟那女鬼在一起!”   “看来是命中注定了的事情啊。”晴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什……什么?您是说您不管了吗?这可不行啊,您明明答应过的!”   “晴明……”看看大纳言急得额上青筋暴起的狼狈相,再看看好整以暇眯起了眼睛的晴明,博雅迟疑地叫了一声。   “唔,不必担心,既然说过要帮忙的话,这件事就由我和博雅来处理吧。”晴明从怀中取出一张画有五芒星的符咒,交给了一脸疑惑的大纳言,“把这个贴在卧室门上,三天之内不要出门。如果驱鬼不成,鬼怪可能重新回到熟悉的地方哦。”   “啊……啊!明白了!”   目送大纳言慌张离去的背影,晴明脸上浮出了笑意。   **   “晴明,大纳言那里会有危险吗?”此刻,晴明和博雅正在去六条别墅的路上。博雅想起了方才的事情,忧心忡忡地问道。   “那个啊……”晴明不在意地微笑着,“不会有危险的。我那样做只是不愿他跟着碍事。”   “嗳?”   “呵呵,不过笼闭三天也算是对他的色心的小小惩罚吧。”眨了眨细长的凤眼,阴阳师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恶作剧神色。   “……可是那女子……”   “嗯?”   “……并不像女鬼。”博雅好不容易说出了心里的话。   “也许吧。”晴明随便地说道。   “我是说,我看过她的舞蹈。能用心跳出那样的舞蹈的人,即使是鬼,也不会是恶鬼。”   “哈哈,博雅,在你的眼中,只怕很少有可以称得上恶鬼的东西吧。”   “你的意思是?”   “人心中的恶是无处不在的。”   “……”博雅突然想到了那天看见的平安京上空的怨灵。   “比如说大纳言,他一直是藤原大人的亲信,此番却一反常态,拼命地投靠起太政大臣来了。由此看来,这个人也并不可信赖呢。”   “嗯。”   “这样的人,也许会做出一些不可预料、不择手段的事情,类似于找一位皇族,利用联姻来提升自己的地位……”   “晴明!”   博雅突如其来的大叫声打断了晴明的话,晴明静默了半晌,然后以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慎重态度说道:“对不起,博雅。我并非有意忽视你和那位四女公子的感情。”   博雅的脸色有点发红,他转过头来,呼出了一口长气。   “不……不用道歉。”博雅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t_x_t_8_0_8_0_._c_o_m “我知道你在担心,可是晴明,我觉得你对人的想法过于灰暗。”   “是么?”   “嗯。那天,你让我看到了平安京上的怨灵,从那时起我就在想,如果在晴明的眼里,世界是这样的话,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是我的话,宁可闭上眼睛,或者换个方向,看那些树,那些鸟,那些花。所以,我也希望晴明有的时候能够闭上眼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是这样吗……”笑意渐渐漫过晴明的唇边。   “又在笑我。”博雅懊恼地说。   “呵呵,不是在笑你。”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   “博雅。”   “嗳?”   “如果我觉得眼前的一切令我厌烦,我不会闭上眼睛。我会转个方向看你。”阴阳师笑容可掬地说道。   **   使人感到十分意外的是,六条别墅里竟然也没有太政大臣的影子。   “大人要观赏春天郊外的景色,所以出门去了。”守门的阍者如此说道。   “是他一个人去的吗?”   “噢,是两位一起走的,还有一个是府中的舞姬。说来也怪,已经过了晚饭时间,还没有回来。”   “糟了。”晴明脱口而出。   “什么?”   没等博雅反应过来,晴明袍袖一拂,转身奔去。   “喂,等等我!”   博雅在后面追赶得上气不接下气。尽管表面上看来柔弱的阴阳师并没有多少体力,但此刻他灵活优雅的纵跃却令武士都望尘莫及。   “快点,博雅。”   白色的衣袖在幽暗茂密的灌木丛中翻飞。这一带已经是相当偏僻的地方,看不到人家。只有一条荒凉的小径,有青草被踏平之后的新鲜痕迹。暮云四合,渐渐连这点痕迹也分辨不清了。   “明灯照夜。”晴明低低念诵了一句,眼前便现出一条淡淡的光路,随着他的脚步蜿蜒向前。   “是这里了。”晴明突然停下了脚步,后面的博雅因为煞不住脚,几乎撞到他的身上。   “这里?”博雅气喘吁吁地道。   晴明将手放在唇上,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就在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座茅屋,看上去破败不堪,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然而此刻那屋里却隐隐地投射出烛光来。   “还好,”晴明长吁了一口气,笑意重新浮现在他的脸上,“总算没有太迟……”   两人缓慢而谨慎地向小屋走去,随后听到了屋内人说话的声音。   “求你放了我吧……”这声音乍一入耳,令人觉得好生熟悉,仔细一听正是太政大臣的。不过这声音早已失去了往日里趾高气扬的语调,变成了可怜巴巴的哀求,所以听起来有点不像了。   “呃……你想要什么都可以,钱啊珠宝啊,我的财产随便拿。只是不要杀我……”颤抖的声音在继续。   接下来,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清脆冷肃,仿佛薄冰撞击地面:“你忘了,我是鬼魂,你的财宝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啊……是是是。那么,就看在以往的恩爱份上,饶了我……不瞒你说,那件事之后我特意为你做过追荐法事呢……”   “以往的恩爱?”女子冷笑起来,“居然说出这种话,真是无耻的男人!”   随即传来呛啷一声脆响,似乎是刀剑碰撞的声音,然后便是太政大臣杀猪似的嚎叫。   “不好!”博雅没有顾得上多想,拔出手中的武士刀便冲了进去。就在踢开门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一个女子,身穿舞衣,面上覆着珠串编织的面纱,正拿着一把匕首,逼近瘫倒在地上的太政大臣。紧接着,那女子从面纱的缝隙里对自己投来寒冰似的眼光,那眼光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迷迷糊糊之中,喉部觉得一阵刺骨的凉意,匕首已经压在了自己的颈中。   “是你——”女子的声音有一丝惊诧,或许还有失落。她的装束和眼神都明白地告诉博雅,这正是那天宴席上跳着胡旋舞的舞姬。   空气一时凝结住了。太政大臣想趁机溜走,无奈腿脚都已经软了,尝试了几次,都没能站得起来,只好匍匐着向门口爬去,样子滑稽而又狼狈。   “放下吧。”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是晴明,他用一种随便的姿态站在门口,白皙的脸上神色安详宁静,好像对眼前这一切混乱熟视无睹。   女子看看晴明,又看看被自己制住的博雅。   “你是谁?”   晴明不理会她充满疑惑的目光,随意地走进了室内。女子一边戒备地后退,一边将手中的博雅抓得更紧。   “请不要过来!”女子叫道,“否则的话,这里马上就会有人丧命!”   “是吗?”晴明红唇边浮起一丝微笑。   “当然!难道你以为这把匕首杀不死人么?”   “唔……能杀死人的是怀有恶意的心,匕首本身,只是工具而已。”晴明慢条斯理地说道。   “胡说八道!你到底是谁?”   “在下安倍晴明,这位是我的朋友源博雅。”   “安倍晴明……”女子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你就是那位有名的阴阳师?”   “不错。”   博雅此刻刚刚从适才的慌乱和震惊中回过神来。   “晴明……”他叫了一声。   “还是那么莽撞啊。”阴阳师皱着眉,不满意地嘟哝着。   “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呵呵。”晴明不在意地笑着,好像那女子根本就不存在。   “那么,”晴明转过了头,温和地对早已看呆了的女子说道,“可以放下匕首了吧?你并无意伤害博雅大人,对吗?”   “……”女子的身体向后缩了缩,博雅突然觉得拿着匕首的那只手在颤抖。   “嗳……伤脑筋。”阴阳师的语气听上去很愉快,丝毫没有伤脑筋的样子。他走到仍然在瑟瑟发抖的太政大臣身边,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点在他的额头之上,大臣立刻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你在干什么?”女子忍不住发问道。   “你想要的是他吧?现在,他是你的了。杀也好,剐也好,我不再过问。”   “什么?你……”   “告辞了。博雅,走吧。”晴明招呼道。女子下意识地放开了手中的匕首,而晴明竟真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屋,把那女子和太政大臣两人单独留在了室内。   “喂,晴明!”   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博雅大声叫道。   “嗯?”   “这算什么?怎么可以扔下太政大臣大人不管?”   “呵呵。你不是说过,那女人不可能是恶鬼吗?既然如此,让她和太政大臣待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妥吧?”   “可是……”   “放心吧。”晴明的嘴角掠过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总有些关系,是刀子割不断的。”   ***   两人来到太政大臣的六条别墅,晴明叫来了大臣府上的人,说大臣在某处茅屋中,被鬼迷住了,自己已经将鬼驱逐,要他们速速前去搭救,然后和博雅一起,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到底怎么回事?那女子并不是鬼魂,对吧?”   路上憋了一肚子话,却被晴明以一句“到家再说”搪塞过去的博雅,在刚一落座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问题。   “为什么这么说?”晴明感兴趣地挑起了眉。   “呃……她用刀逼着我的时候,我感觉到那是一个女人,活生生的女人。”   “哈哈,很敏锐的感觉啊,博雅。”   “别开玩笑。”脸色有点发红的博雅吞下了一大口酒,“总之,是有温度的柔软的身体,还带着淡淡的香气……不像是鬼魂。”   “嗯。说对了。”   “那么,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她不会伤害太政大臣?”   晴明将脸转向了庭院。   “你可以亲自问她的,博雅。”   “呃?”   墙角的山石后走出一个袅娜的人影。   “您早知道我跟在后面?”   “啊?”博雅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吃惊的表情。那女子珠串蒙面,步履轻盈,正是方才那神秘的舞姬。   “如果不知道,你也进不了这个院子。”晴明笑容可掬地道,“愿意解释博雅大人的疑惑吗?”   女子在长廊的另一端跪坐了下来,低垂着头,深深地施了一礼。   “刚刚的事情,实在是很对不起。希望博雅君不要见怪。”   博雅啊了一声,连忙还礼,却不知说什么好。女子接着说道:“既然晴明大人都知道了,那就不再隐瞒了。事实上,我是太政大臣的女儿。不过,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这件事。而我,今生今世也绝不可能叫他一声父亲。”   这句出人意料的话说出之后,本来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博雅更是如堕云里雾里。只有晴明,脸上没有丝毫诧异之色,仿佛这一切他早已了然于胸。   “我母亲是一名舞姬,年轻的时候与太政大臣邂逅,并成了他的秘密情人,生下了我。可是他的妻子十分善妒,他担心这段恋情被妻子知晓,便把母亲悄悄地藏在山中。   “那一年正好京中闹起瘟疫,死了很多人,都说有鬼怪作乱,到处都人心惶惶。有几个砍柴的樵夫发现山上的屋子里住着奇怪的女人,就胡说什么山中有女鬼。一传十十传百,很多人信以为真。   “于是有一天,附近的村民拿着火把气势汹汹地围住了我母亲的屋子,说是要烧死女鬼。当时他正在我母亲那里,只要他出面说清楚我母亲的身份,事情就可以解决。可是这个胆小懦弱的男人一来害怕村民的愤怒,二来又担心说出之后被妻子知晓,竟然一声不吭地偷偷溜走了。   “那些人放火点燃了屋子,而我母亲就在屋子里。侥幸的是当时屋里正好有一个大水缸,于是母亲抱着我跳进了水缸中,虽然保住了性命,脸却被烧坏了,变成很可怕的样子。   “因为母亲面貌已毁,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如果被村民发现,也许会被当做真的鬼怪打死。她只好带着我躲躲藏藏地度日,有的时候装鬼吓唬行人,抢夺一些干粮行李。直到我十岁那年,母亲死去,我被过路的歌舞姬收养。”   “所以,你一直想替母亲报这个仇?”晴明温和地问道。   “是的……”尽管隔着面纱,仍然可以看到那女子悲伤的神色,“母亲一生的惨剧全是这个负心男人造成的,能够把全心依赖自己的女人弃于火中而不顾,这样的人比起扔火把的人来说更加不可原谅。所以我一心筹划报仇的事,一边学着舞技,一边学一些必要的剑术,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替母亲讨一个公道。”   “原来是这样……”博雅恍然大悟地点着头,“可是,为什么大纳言说你是鬼怪?”   面纱里温柔的眼光投向博雅:“那是因为,他刚好看到了这个。”   女子从怀中取出一个面具,上头还粘着长长的头发。   “这是母亲的遗物。因为烧坏了脸,也烧掉了头发,她害怕吓着我,所以在我的面前,她从来都带着面具。直到她死去的时候,我从她的脸上取下面具,才第一次看到她真实的面貌。可惜的是,我永远不能告诉她了,即使容颜被毁,在我的心目中,她还是这世上最美丽的人。”   纤柔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面具,满含着珍惜与依恋,就好像在抚摸母亲慈爱的脸。   “为了设法接近太政大臣,我托人向大纳言自荐。他对我意图不轨,我也知道,所以处处提防。没有料到的是,那天他突然潜入我的房间,正好我手里拿着这个面具,屋中光线又暗,他就当真以为我是能把头取下的女鬼,还因此生了一场大病。说起来,大概是母亲的灵魂在保佑着我吧。”   听到此处,博雅突然想到了晴明有关疑心生暗鬼的话,不由得望了一眼自己的好友。晴明端正地坐着,凝神倾听,脸上带着惯常的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接近了太政大臣……可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几乎丧失了复仇的勇气。毕竟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父亲。在宴席前跳着胡旋舞的我,心中的感受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可是……不知内情的他对我,也起了色心。我很愤怒,也很伤心。这就是男人的本质吗?像追逐玩物一样地追逐女人,也像抛弃玩物一样地抛弃她们。从那时起,复仇的念头又回来了。我要为母亲讨回公道,我要让负心懦弱的人得到应得的惩罚。   “于是我虚与委蛇,把他骗到了郊外。在那里我第一次让他看清了我的脸,本想揭穿自己的身份,没想到他一看见我就叫出了母亲的名字——原来我和我的母亲长得实在是太相似了,而他一直以为我们俩都已葬身在那场大火之中了,所以,他竟然以为我是前来索命的母亲的冤魂。   “我将计就计,逼着他来到母亲生前和我居住的小屋里,那里放着母亲的灵位和骨灰。接下来的事,你们都看见了。”女子结束了讲述,长长地吐了口气,转过了头,将脸藏在暗影里。   “唔……明白了。”一片沉默里响起了晴明平静的声音。   “您是知道我不可能下得了手的,对吗?”   “……”晴明没有答话,却微笑着说明了一切。   “恕我直言,”一直在倾听着的博雅脸色涨得通红地说,“太政大臣他……不配有你这样的女儿。”   女子笑了笑,下垂的视线看着地面。   “无论如何,要谢谢博雅大人。”   “谢我?”博雅怔怔地道。   “嗯。正是博雅大人在宴席上的一句话,让我觉得男人并不都是那么坏。世上也有像博雅大人这样耿直的好人啊!”   “呃……”被突如其来的赞扬弄得不知所措的博雅脸色更红了。他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晴明,而晴明此刻却默不作声地微笑着望着两人。   “那么,您现在打算如何?”博雅终于想到了一句话。   “我吗,既然放弃了报仇的打算,这里就没什么值得牵挂的了。我要跟随师傅去唐国学习舞蹈,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女子站起身来,幽幽地看了一眼博雅。   “所以,也许今后都不会再相见了吧。”女子的言语中透出淡淡的惆怅。   “请等一下。”晴明突然说道。女子有点愕然,但是还是停住了准备离开的脚步。   晴明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转过头对博雅说道:“吹支曲子吧。”   “唔?”被那回眸一瞥弄得心神不宁的博雅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嗯……很想看一看您的舞姿,既然分别在即,能否为我和博雅试演一出?”   “遵命。”女子欣然答道。   笛声响起,月光下有几分惜别的惆怅。女子顿首,凝神,旋舞,衫袖纷飞,好像一朵盛开在轻绡薄雾中的花。   此夜一过,人在天涯。   数日后的黄昏。   叶二的声音依稀是当日的曲调,只是不见了曼舞中的人。天空中有一只离群的孤雁掠过,发出短促的叫声,而枝头的早樱蓓蕾红绽,眼看就要开了。   “令人思念哪……”   “是啊。”   “哈哈。”   晴明的笑声令纯粹无心作出应答的武士猛然惊醒。   “喂!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   “呃……”   “的确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女人啊。”晴明用轻描淡写的一句为不知如何形容的博雅解了围。   “太政大臣那边,知道了吗?”   “我想他是不知道的。”   “哦。”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晴明……”   “唔?”   “我在想,仇恨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啊。比如,去仇恨一个来历不明的无辜女子,非要把她烧成灰烬。”   “这样的事经常发生,”晴明淡淡地说道。“很多时候,恨是没有原因的,仅仅因为别的事物与自己不同,或者不了解,就可以产生恨意。人与人之间,人与妖物之间,都怀着戒备与憎恨的心。这样循环往复,世界上就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怨灵。”   “真可怕。”博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没有解救的方法吗?”   “认真说起来的话,也是有的。”   “是什么?”   阴阳师带着笑的眼睛望着因为急切想要知道答案,而把身子凑过来的好友,然后说道:“你。”   “我?开什么玩笑!”博雅坐了回去,一脸受了愚弄之后的悻悻然。   “这可不是玩笑。你忘了,正是你的一句话,让她重新相信人心中的美好。所以,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够解脱怨恨,也许就只有一颗善于了解的心。”   “嗯……”   “不过,博雅。你可真是一个受欢迎的人呢。”   “我?”   “是啊。那姑娘即使在唐国,也不会忘记那夜的笛声吧。”   说完这句话,晴明端起了手中的酒杯,微笑着喝下。   “就像博雅也不会忘记那一夜的舞一样。”他补充道。 卷四 比厉鬼更强悍的咒语   “连道满法师都不能抵挡的厉鬼……”博雅想起当天晚上的情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是怨念极深的缘故。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很可能是血咒。”   “血咒?”   “以自己的生命去诅咒他人,同归于尽,至死方休。”   “啊!”博雅叫了一声,想到这句话的含义,毛骨悚然。晴明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面孔笼罩在车帘的暗影里。   诚如所见,本篇所记述的,仍然是名为安倍晴明的阴阳师以及朝臣源博雅在平安朝的某一段经历。以后世眼光来看,这正是个有几分奇异的年代,暗昧不明同样也有着风雅优美的韵味,如同古代墓穴,一旦重见天日,便只会让人赞叹棺盖上精致繁复的花纹,却忘却了它原先的用途是盛放朽坏霉烂的尸体的。   故事暂且从这里开始。   时值初春,沉寂了一个冬天的樱花正在蓄势待发,向阳的枝头已经缀上了一两朵初开的蓓蕾,颜色正是惹人喜爱的深粉。除此之外,院中其他植物也都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连墙角不知名的细草,也开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色花朵。   “看起来很着急啊……”安倍晴明如是说。此刻他正随意不拘地倚坐在廊下,手中如往常一样,端着白瓷的酒盏。这是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人,微微弯曲的细长眉毛,肤色白皙,偶尔从红润的薄唇边露出一抹微笑。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句话,门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突然打开了,随即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闯了进来。   “晴明!”   来者是一位青年武士,浓眉深目,黝黑的皮肤,身材高大魁梧,与前者清秀文弱的样貌正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来了。”   从说话的语气便可推断出,来人与主人是十分熟悉的朋友。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武士名叫源博雅,尽管袭用了臣籍,身份还是醍醐天皇的嫡孙,是表面上地位甚高事实却并不受重视的殿上人。套用安倍晴明自身的形容,他与源博雅之间的关系乃是同一个咒的对半之咒。   博雅在晴明对面坐了下来,这个位置在他不来的时候,总是空着的。   “出事了。”   “哦?”   “是非常可怕的事情,而且我想,只有晴明能够解决。”   薄唇中的微笑此刻更加明显。这句话,绝对不是第一次从这个人嘴里说出。   “喝酒吗?”   “不……呃……还是先说这件事吧,是关于我的伯父的。”   “源忠信大人?”   “正是。”   “唔。”   于是博雅详细地叙述了这件让他烦恼的事情。   源忠信的威名在当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尽管他早已致仕,却一直是朝廷倚重的柱石之臣。传说中他勇武绝伦,年轻的时候曾经单枪匹马,平定了山贼的暴乱,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奸邪之徒便会腿脚发软,正所谓闻风丧胆。论辈分,他是源博雅的伯父,对这个侄儿甚是喜爱。源博雅自身也将他当做自己最为崇敬的长辈。辞官之后,忠信隐居在贺茂川一带的庄园中,过着与世无争的闲淡生活,慕名来访者常常将他和能射碎石头的李广相提并论,称之为盖世英雄。   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春天的某夜。   也许是多年戎马养成的习惯,忠信对于庄中的安全特别注意,每晚都需亲自察看之后方才入睡。当晚源忠信与往常一样,带领着三个家臣,在庄园中巡视。说实话,以忠信的赫赫威名,一般宵小之徒岂敢自寻死路?因此自退隐之后,庄园一直太平无事,此夜也不例外。   正当忠信回到寝台附近,准备入睡的时候,突然大发雷霆,却原来是因为寝台旁的三根烛火灭了。上了年纪的人常有一些可以称为怪癖的固执,忠信也不例外。秉烛而眠就是他的习惯之一,倘若睡觉时没有了烛光,便会认为是咄咄怪事。其时并没有刮风,侍女也确实记得点上了蜡烛。当然,这毕竟是一件小事。如果不是后来出了那样惊人的事情,或许便不会有人记得,然而现在看来,这似乎已成了某种凶兆。   夜半时分,守在寝台之外的侍女也开始打起了瞌睡。就在此时,听见了寝台之内的响动。   “您……”   睡眼惺忪的侍女刚想询问主人有何需要,却见忠信面无表情地坐起身来,目光呆滞,烛光摇曳下面色一阵红一阵白。随即,向枕下伸出手去,取出一把随身的短剑,猛地向自己的左眼刺去。   “啊!”侍女骇然惊叫。鲜血从眼眶中飞溅出来,然而忠信那张扭曲了的脸上,竟然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模样诡异至极。   从那以后,一连三天,都在发生同样的事情。第二天,忠信割了自己的双耳;到了第三天,他则斩断了自己的左手。家臣们想出种种方法,彻夜守在他的身旁,将他缚在床上,不让他自戕。但只要一到子时,忠信的脸上就会露出那种诡谲的微笑,力大无比地挣脱所有的捆缚,像对待仇敌一般对待自己的身体。现在的忠信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眼看就要死去了。   “唔。的确是件伤脑筋的事情。”   “晴明!忠信伯父是我自小敬爱的人,即使要我用自己的生命来交换他的生命,我也愿意。无论如何,请你救他!”   说到这里,武士的声音已经哽咽起来。外表有些粗犷的源博雅,实际上是内心相当敏感与多情的人。然而若是晴明直截了当地指出这一点,武士必然不肯承认。   “这倒不至于。”晴明用一如既往的淡淡声调响应,随即站起身来,“不过倘若是这样的情况,就要尽早解决了。”   “那么,现在就动身吧。”   “好。”   “一起去?”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   “不愧是有名的武士啊。”一踏入庄园,晴明便低声地自语道。源忠信的住处看上去就像一个军事要塞,庄园里密密层层地布置着鹿砦,墙壁全用坚固的巨石砌成,尽管不甚美观,防卫功能却是一流的,令人立刻便联想到主人的身份与尚武精神。   “不过……”一道不易觉察的光芒从晴明细长的凤眼中闪过。   “伯父大人现在何处?”源博雅已经心急如焚地向侍从询问了。   “就在卧室之内。”   室内景象比想象中还要凄惨。源忠信仰面躺在床上,气息奄奄,面颊凹陷,身上以粗索捆绑,头部、手部都缠着白布,污血源源不断地从伤处渗出来。   “自从那日之后,家主神志一直不清,只能将他缚住。尽管如此,一到子时,他还是会发狂,而且变得力大无比,我等拼命阻止也无效果,真是毫无办法啊。”说到此处,侍从不由得垂头丧气。   “唔。”   “晴明!”   “不要说话。”   博雅立刻住了口,眼看着晴明伸出食中二指,放在唇边喃喃念诵了片刻,随后又取出数张桔梗印来,分别放置在忠信的身体各处。   “今夜就由我和博雅大人守在此处,其他人等不要靠近。”   侍从答应了,自去吩咐,而晴明则走到屋子的一角,如同在自己家中一般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天色逐渐黑了,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屋中点起了蜡烛。   “博雅。”   没有听到回答。晴明略感意外地转过头去,看见正襟危坐的好友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晴明,一脸疑问的表情。   “啊。”晴明恍然大悟,同时忍不住笑了起来,“可以说话了。”   “扑……”憋了很长时间的武士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对不起,刚刚让你不要说话是不想在侍从面前透露过多,并不是有什么禁忌。”   “不早说……”博雅埋怨道。   “嗯,是这样。我已经在忠信大人身上下了符咒,如果是一般的妖邪,应该不会再来了。不过,这个鬼魂的怨力有点特殊,非常顽固。我担心会禁它不住。”   “那么……”   “一旦忠信大人被恶魔附体,他将不再是他自己,你也不能再把他当做你的伯父。这一点很重要。”   “会有危险吗?”博雅担心地道。   “呵呵,只是设想一种最坏的情况。”晴明不在意地笑着,手中的扇子遮住了大半张面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眼看已经快到子时了。   突然,几上的蜡烛升腾起奇怪的光芒,随后又暗了下去,如此反复了三次。   “来了。”晴明坐直了身体,冷静地道。   “呃?”没等博雅反应过来,室内的空气便涌起了一阵暗流,带着诡异的呼啸之声扑面而来,仿佛有什么无形无质的东西在不断地膨胀,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就在此时,毫无知觉地躺在寝台中的源忠信忽地睁大了没有瞎的那只右眼,身体也随之抖动了起来。   啪的一声,晴明合上了扇子,开始用低而缓的声音念诵着咒语,放置在忠信身上的桔梗印发出淡淡的光芒。   忠信的抖动更为剧烈,眼中射出骇人的冷光,牙齿格格作响,在静夜中听起来如同金属划过琉璃,分外刺耳。随着晴明念咒的声音越来越急促,捆缚着忠信的绳索也越绷越紧。博雅紧握着手中的武士刀,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在这一刻提到了喉咙口。   突然,一支蜡烛倒了下来,正落在忠信右手的桔梗印上,火光一闪即逝,符印顿成飞灰。与此同时,绳索发出一声闷响,断成了数截,挣脱了束缚的忠信霍然坐起,喉间传来野兽般的低吼。   晴明脸色一变,转头叫道:“博雅,快走!”   看来是来不及了。博雅刚刚拔出刀,忠信已经像出笼的恶虎一样扑了过来,速度之快有如闪电,在博雅还没有做出任何抵抗动作之前抢到了他手中的刀,随后恶狠狠地向自己的腿上砍去。   当的一声大响,是晴明扔出了手中的扇子,击在刀刃上。刀锋因此偏了一偏,只在腿部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源忠信抬起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右眼已经变成血红的颜色,看上去相当可怕。   他呆滞的目光缓缓地转向了晴明,即使是经常与鬼物打交道的阴阳师,在看到这样的目光之后也忍不住暗自心惊。   “胆敢阻止我……”忠信含混不清地说道,声音充满了怨毒,听起来完全不似他本人,就像是另一个人借住在这个躯壳里。   “回去吧。人世间并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哈哈……”狂笑声几乎震破耳膜。博雅伸手捂住了耳朵,晴明则凝视着忠信,目光中带着不可违拗的坚定意味。   这样的静默持续了片刻,忠信抽搐的脸在烛光映照下忽明忽暗,带着十分诡异的表情,令人毛骨悚然。   “好吧,那就先杀了你!”   猛然间,长刀向着晴明劈下,而此刻的晴明已经手无寸铁。   “神兵利器,为我所用。”咒语声中,墙上挂着的一柄短剑已经腾空而起,架住了忠信手中的长刀,看上去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舞动着它。与此同时,晴明已经拉起茫然不知所措的博雅,退到了帘后。   “很厉害啊……”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晴明自语道。然而随即,忠信上前一步,猛力劈了下去,手中的长刀和短剑同时断成两截。   事起仓促,已经来不及结印了。面目狰狞的忠信手持半截断刀,向晴明猛扑过来。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晴明的身体重重地撞在柏木板上,帽子也掉落了。他试图爬起来,但是忠信已经不再给他任何施法的时间,再次将他压倒在地,右手断刀高举,猛地戮向晴明的咽喉。被牢牢制住的阴阳师只能腾出一只左手,奋力攥住忠信握刀的手,以阻止断刀的来势,同时侧过头,意图避开要害。但此刻的忠信,蛮力惊人,就好比一头困兽,在他面前,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尽管晴明那只白皙的手上已经现出青筋,却仍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冰冷的刀锋向着自己一寸寸逼近。   “快住手!”慌乱之中的博雅想要伸手拔刀,却拔了个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刀现在就在忠信的手上。他四处看了看,正好看见檀香木的几案,便冲了过去将它举起来,但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又愣在了那里。   “博雅!”力气已接近用尽的晴明呼喊道,这一声让博雅猛然清醒,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高举起几案砸向忠信的头部。随着一声闷响,忠信的身体终于不再动弹了。   而此刻的博雅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还没有从刚才自己所做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   “对不起,晴明。”   “嗯?”   “我……差点忘了你说过的话。”   两人此刻坐在牛车之中,晴明的脸上还带着激斗脱力的疲惫,左颊有断刀划出的血痕,不过看上去心情不错。   “什么话?”   “就是你说,被恶魔附体的忠信大人不再是我的伯父。可是,刚刚我还是很犹豫,因为要伤害一个自己尊敬的人……”   “呵呵。可是你毕竟打昏了他,不是吗?”   “唔。因为我觉得他会杀死你,一着急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那就对了。”   “可是……”博雅的样子看上去很苦恼,“那样犹豫……是否说明我是个胆小的人?”   正在闭目养神的晴明睁开了眼。   “不是。”他干脆地说,“弱者只会因为胆怯而退缩,而勇者却能够因为仁慈而自愿放弃。”   “好像是这样……”博雅想了想,如此说道。   “所以,只有内心强大的人才有资格说仁慈一类的话。”晴明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这才是博雅啊。”   “是在夸我吗?”博雅一脸疑惑。   “呵呵。”   “喂,又在取笑……”博雅泄气地说道,然而此刻,牛车停了下来。   “走吧。”   “去哪里?”茫然不觉的博雅这才想起,根本就没有问过晴明此行的目的。   “去找一个能够解答问题的人。”   **   这是一个相当凌乱的住处。用凌乱这个词来形容,是因为比较简单直观;如果要仔细加以描述,便要说到门前那些仿佛数十年都没有人碰过的蛛网、被雷火劈过长得奇形怪状的枯树,以及恣肆生长直到遮住了视线的荒草。博雅曾以为,晴明的院子已经是他所见过的漫不经心的典型了,然而和此处一比较,土御门的宅第便整饬如天皇的行宫一般。   “你是说,有人住在这里?”   不等博雅迟疑的话声消失,另一个听上去怪里怪气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是啊是啊,这里目前的主人还是人类。本来把这儿让给鬼魂居住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那样一来我就要无家可归啦!”   声音近在耳畔,好像说话的人就在身后,可是悚然回头的时候又什么也看不见了。   眉头不易觉察地微蹙,再展开的时候荒草丛中已经现出了一条小径。小径的尽头有一所茅屋,看上去破败不堪。   “鬼魂么……”晴明一边向茅屋走去,一边淡淡地道,似乎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估计想要进来也很困难吧。”   茅屋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随后,从屋中蹿出一个庞然大物——竟然是一只长满花纹的老虎。   “啊!”博雅大叫了一声,同时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晴明的衣袖。晴明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这事真有趣”的神情,从衣襟中取出一张纸片,摺成一条鱼的形状扔过去。那纸片随即变成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香鱼,而老虎也跟着扑了上去,在大嚼的同时现出原形来——原来是一只看上去只有两个月大的花斑狸猫。   “啧啧,”屋里传出不知是赞赏还是讽刺的声音,“既然来了,就请进吧。”   屋中的凌乱更甚于院子。人骨和兽牙用奇怪的方式堆叠在一起;非常丑陋的盆栽植物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墙的一角静静地盘伏着一条全身碧绿的小蛇。这一切似乎便代表着茅屋主人的趣味,主人是个看不出年龄的邋遢家伙,乱蓬蓬的胡子像极了院中的那些荒草,而一双时常眯起的眼睛则和刚刚那只猫非常近似。此刻,他正盘坐在自己简陋的小屋里,那姿态却像是一个君王高踞于宝座之上。   “呵呵,是晴明啊。很久不见了。”   “是啊。”晴明淡淡地笑着,非常自在地在一堆人骨中落座。两个人的态度竟像是相识多年的熟人。   “晴明……”   “嗯。我来引见。这位便是道满大人。”   “芦屋道满?”   “呵呵,正是在下。”望着博雅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的嘴,这个名叫芦屋道满的人从密密丛丛的胡须间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时人相传,世上如有人能和安倍大人的阴阳术相抗衡,便只有芦屋道满了。与法术同样出名的,还有他乖张的个性。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拒绝了阴阳寮的征召,一个人自得其乐地住在这里,倒也逍遥自在。按照世人的浅薄意见,安倍晴明与芦屋道满既是同行,免不了互相猜忌或妒忌,不过照此刻的情形看来,似乎未必如此;当然,只是表面看来似乎未必如此。   “一向可好?”晴明斯文地开了口。面对自己好友之外的其他人,阴阳师的表现总是守礼而矜持,甚至是令人无可奈何的慢条斯理。   “托福托福。”道满无所顾忌地支起一条腿,将手放在膝盖上幅度很大地摇晃着。   “不过晴明,你看上去气色并不太好啊。”他锐利的眼光落在晴明脸颊的伤痕上,唇边不可遏制地露出可以称得上是幸灾乐祸的笑。   “是个小问题。”晴明不在意地说,“刚去过源忠信的宅第。”   “噢。”笑容开始有点凝固。   “确实如此啰?”   “……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我也不否认。”   “这件事你并没有告诉源忠信,对吗?”   “哈哈,我可没有为人为注定要发生的事情担心的习惯。何况,若不是我,他也活不了这么长的时间。”   “那东西还在你这里?”   道满没有答话,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来,交给了晴明。   “好。那么告辞了。”   一拉还如堕云里雾里的博雅,晴明站起身来。   “晴明……”传来了道满略带迟疑的声音。   “唔?”   “凡事不可逆天而行,你我的力量毕竟有限。”   “知道。”晴明淡淡地说道,目光投向远处,看不出神色,“多谢提醒。”   ***   “运气真不好,让这家伙看笑话了……”甫一上车,晴明就开始低声嘟哝着,像是在抱怨,脸上却看不出懊丧的样子。   “究竟是怎么回事?事情跟道满法师有关吗?”   “忠信大人的庄园里有结界,是道满所设。这个,我在一开始就发现了。”   “是他在背后捣的鬼?”   “那倒不是。他是在帮助抵御厉鬼的袭击。应该是应忠信大人之请去作法的吧。”   “你是说,伯父早已知道自己会遇上厉鬼?”   “嗯。很可能之前已有种种迹象。”   “连道满法师都不能抵挡的厉鬼……”博雅想起当天晚上的情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是怨念极深的缘故。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很可能是血咒。”   “血咒?”   “以自己的生命去诅咒他人,同归于尽,至死方休。”   “啊!”博雅叫了一声,想到这句话的含义,毛骨悚然。晴明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面孔笼罩在车帘的暗影里。   两人回到了忠信的庄园,时间已是午后。忠信仍然像先前一样,昏迷不醒。这一次晴明作了周详的准备,以朱砂与符纸在四周布下结界,同时吩咐庄中所有人回避。   “很危险吗?”“那倒不至于。”问话的人忧心忡忡,答话的人语气却轻松得很。“哦……”“不过,在这种地方守候一夜可不是很有趣的事啊。早知道的话,就带些酒和香鱼来了。虽然没有早樱可看,深夜对饮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此刻两人坐在忠信的寝台旁,距离比平时近了许多,甚至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晴明的呼吸轻缓悠长,相比之下,武士的声音明显地沉重而急促。“害怕吗?”“呃……和你在一起,感觉好多了。”“假如我不在呢?”“可能会拔脚就跑,离开这个屋子吧。”武士老老实实地说。   “我想也是。”细长的凤眼眨了眨,唇角露出一丝微笑。“喂!”博雅泄气地道,“就算真的这么想,也不用说出来吧!自己说和听别人这么说,感觉毕竟不同。”“呵呵,很正常。逃避危险是人的本能,所以博雅的反应,非常符合常理。”“唔。可是……”博雅的声音有点迟疑。“总觉得,对你而言,也许根本不需要我这个帮手。”“为什么这么想?”“你所面对的那些事情,是我不能了解的。总之,是完全无能为力的感觉……如果没有我,晴明也可以很轻松地解决那些问题,不是吗?”   “不是。”“嗳?”博雅转过头,诧异地盯着身边给出了如此明确回答的好友。后者却不再解释,望向榻上,低声道:“开始了。”   果然,忠信的身体又像前一晚一样,剧烈地抖动起来。这一次,阴阳师已经提前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所以忠信一下子便从寝台上坐了起来,摇晃着脑袋,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晴明将手指放在唇边,室内立刻充满了奇异的柔和声浪,而忠信则像醉汉那样前后晃动着。   突然,他停了下来,用混浊血红的右眼盯着两人。   “又是你……”从破裂的嘴唇中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那声音蹇涩粗鲁,好像是一个有很多年没说过话的人发出的。   “是我。”   “和我作对吗?……”   晴明直视着忠信,也许他所看的,是潜藏在忠信眼底的那个人。   “不是作对。”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只是想知道阁下的名字。”   “我的名字……”   “是的,尊姓大名?”   “这么多年……”附身在忠信身上的厉鬼狂笑起来,声音也变得歇斯底里,“这么多年没有人问过我的名字,没有人记得……当年在天皇陛下御前最英勇的武士,威风八面的松谷玉京,就是我啊!”   笑声持续着,到了后来听在耳中,竟然分不出到底是哭还是笑了。   “幸会,在下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晴明安静地呼唤了一声,同时神态恭敬地俯身行礼,并不像与厉鬼对话,而像是在和殿上的同僚相见。   “安倍晴明。”自称名叫玉京的鬼魂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态度似乎也不像先前那样可怕了。“阴阳寮……是阴阳师吧。”   “不错。”晴明出奇谦恭地说,“学过一些阴阳术。”   “当年的阴阳寮,可是贺茂忠行掌管啊。”   “正是家师。”   一人一鬼竟款款地叙起旧来,博雅愣在一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十五年了……”鬼魂长叹一声,“距离我离开人间,也已有十五年了。想必已经人事全非了吧。”   “唔……确实是很长的时间了。那么,为何又在此处现身呢?还请明示。”   那鬼魂突然之间,眼中又射出暴戾的光来。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忠信这个懦夫、胆小鬼、欺世盗名的骗子!”   “什么!”听到鬼魂如此评价自己的伯父,博雅忍不住叫了一声,不过这一声出口,自己也被吓住了,立刻闭上了嘴。   “跟十五年前的事有关?”晴明用目光示意博雅不要说话,自己继续追问。   “对。十五年前,我和忠信同为武士。适逢山贼作乱,受陛下差遣,我与他一同领兵前去平乱,不料却中了山贼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   “我俩拼死杀出重围,却遇到了山贼头领。忠信这胆小鬼已经被吓破了胆,居然跪在地上乞求饶命。我当时已经身负重伤,不过,嘿嘿,松谷玉京第一武士的名头可不是吓唬人的。我提出和那头领决斗,那贼人欺我伤重,又想留下亲手打败第一武士的美名,便同意了。   “那头领确实有几分蛮力,功夫也不错,却怎能和我相比?最终我一刀把他劈成了两半,贼人惊恐之下,全都逃走了。   “我伸手拉起在地上发抖的忠信,谁知道就在这时,他一剑刺入了我的小腹。原来,这胆小鬼生怕我把他求饶的行径张扬出去,不惜将我杀了灭口!   “我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仓皇逃蹿。弥留之际我发下毒誓:无论如何,决不能让这个杀害我的恶毒小人善终!我要亲手一刀刀地将他活剐!”   玉京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最后变成了咆哮,那张属于忠信的脸此刻扭曲得如同地狱里的妖魔。博雅垂下头,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发抖,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不得不面对真相的痛苦。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他抬起头,便看见好友的脸。通常看来清澈冷淡的目光,此刻竟带着了解的暖意。   玉京仍然在叙述,闭上了眼睛,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声音开始逐渐嘶哑。   “忠信回到朝中,把杀死盗寇的功劳全部揽在自己的身上,成了人人称诵的英雄豪杰;而此刻的我已经成了散乱的枯骨、漂泊的游魂。   “他向朝廷谎报说我死在了山贼的手上,瞒过了众人。唯一不能瞒过的,就是他自己。越是胆小的人越在意自己的生命,忠信心中有愧,自然也害怕我的报复。于是,他请阴阳师用法术将我的魂魄拘禁在一块刻有我名字的灵牌上。不过,我是绝不会放弃的!时间越久,我的灵魂不但没有消灭,相反地,因为怀着报仇的信念,变得越来越强大。现在,我终于能够脱身出来,向他追索性命。”   说到这里,他突然张开了血红的眼睛,神情在这一刹那变得异常暴怒。   “该死!”   就在此刻,从属于忠信的身体上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白光,好像是另一个模糊的形体。与此同时,晴明的神色也为之一变,左手伸出,手中是取自道满的布包。   “怨魂离体。”化暗为明的咒语声中,白色光芒摇晃闪烁,忠信的身体也跟着摇摆不定,逐渐在幻化,皮肤变成腐尸一般的青紫,口中长出了獠牙,一只残余的右手也变成了尖利的鬼爪——先前担心的情况发生了:因为怨力的过分强大,咒语并没能迫使玉京离开忠信的身体,相反地,却让他借着忠信之身现出了厉鬼之形。   “居然趁我不备,想再次将我收服?”玉京的声音发出了狼嚎一般的狂笑。“背信弃义的人类!去死吧!”   话音未落,忠信的身体已经向着晴明猛扑过来。晴明似乎早有准备,此刻便向柱后闪避。夺的一声响,尖利的鬼爪已经深深地没入廊柱。   “住手!”   血红的眼睛抬起来,然而就在此刻,阴阳师的身前已经多了一个人,一个看上去有点木讷的年轻人,赤手空拳,没有刀剑之类的武器,脸上还带着惊惶的神色,却并没有后退。   “博雅……”晴明略带诧异地呼唤了一声,与此同时,玉京喝道:“你是谁?”   “在下源朝臣博雅,忠信大人是我的伯父。”   “哦?是那个胆小鬼的侄儿么?”   听到这句讽刺的话,博雅低下了头,随即又抬起来,几乎语无伦次地说道:“请您……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   “……”   博雅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变成了厉鬼的玉京狂笑起来。   “到此为止吗?……让我放过这个害了我的性命、夺走我的声名的仇人?”   “你的仇人是一个心怀恐惧的可怜虫。”这回答却出自一旁静观的晴明。“十五年中,每夜都要点着蜡烛才能暂时合眼,时时刻刻防备一个冤魂的报复,为此舍弃了朝廷的地位、做人的乐趣,他所遭受的,也是当年的惩罚吧。”   “不够!那么我呢?我失去了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即使变作了鬼魂也要日日夜夜地受着仇恨的煎熬,这样的仇恨只有用血……只有血才可以洗清!”   玉京大吼着,从廊柱上拔出了利爪,一张可怕的脸孔从五官中渗出血来,向着博雅逼近,扑面而来的是死尸的臭气。就在此刻,两行泪水从博雅的脸上落下。   “害怕了?胆小鬼!”玉京鄙夷地说,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和你的伯父一样,是个胆小鬼!”   “不是!”   “不是?”   “是……”博雅嗫嚅道,“是因为你而觉得难过……”   “因为我?”   玉京的动作硬生生地顿住了。声音里包含着的,有疑虑、不解和惊讶。   “是在想,到底什么样的痛苦才能让一个人化身为厉鬼,放弃转生的诱惑。因为这样想了,所以突然很难过。非常抱歉,失礼了。”武士低下头,拿袖子狠狠擦去眼泪,同时因为觉得这是十分丢脸的行为,所以涨红了脸。   “混账!”玉京眉毛倒竖起来,杀气腾腾地道,“你把我当做何等人?为我难过?哈哈,身为第一武士,难道还需要胆小鬼的眼泪么?承认吧,你是怕我杀了你,对不对?”   血红的眼睛已经凑到了博雅的面前,利刃一样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逼视着博雅,仿佛随时要把他吞噬。   然而他所看到的,并不是一双怯懦躲闪的眸子,相反,尽管眼中还有泪水,目光却如晴空一般真诚坦然。利刃入鞘,火龙归海,这一刹那的对视,并没有预期的火光四溅。   “混账!”玉京突然闭上了眼睛,又狠狠地骂了一句。与此同时,他的模样也开始模糊起来,那个厉鬼的形象在他的身上不断地膨胀又不断缩小,若隐若现。   “是这样……”晴明低声道,脸上又露出了微笑,一直凝神戒备的捏诀的右手缓缓松开了。   “请您放过他!”博雅一眨不眨地盯着玉京,恳切地道,“如今的这个人已经成了残疾老病之身,即使您不下手,他也活不了多久。可是,无论如何,他也曾经是我尊敬过的人,尽管实际上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但要我亲眼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这样的事情,我做不到!所以冒昧地恳求您,不要夺走他的生命!”   忠信的面貌和厉鬼的形象交替地出现着,玉京在这一刻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曾推算过忠信的命盘,”晴明安静地开口,“他已活不过三日。现在的忠信,只是一个苟延残喘的残疾老人。事实上,你杀他还是不杀他,并没有很大的区别。”   “你说得不错。”玉京默然良久,终于开口,“无论生死,我都是武士。既然我是以武士的身份而生,那么也要以武士的身份复仇。三日之后,我来此地等他的魂魄,到那时,我将和身为鬼魂的他堂堂正正地对决。”   锵的一声,一道白光从忠信的身体中逸出,击碎了墙上的铜镜。与此同时,忠信的身体訇然倒地,从紧闭的眼中缓缓地流下了一滴混浊的泪。   三日之后,晴明宅邸。   “那么,忠信大人今早已经……”斟酒的蜜虫忍不住问了一句。然而博雅此刻却好似魂不附体一般,连问话的声音也听不到。   “博雅。”带着笑的晴明唤了一声。   “啊?”   “这酒……”   “什么?”   “没什么。”   两个人继续这样一语不发地喝酒。直到后来,博雅的脸渐渐变成了红色。   “晴明……”   “嗯?”   “你早知道伯父必死?”   “嗯。”   “那么,为什么答应我去救他?”   “因为是博雅的要求。”晴明回答得很干脆,“实际上,我也想试试看能不能找到挽救的方法。”   “是这样……”   博雅望向庭中的花树,早樱已经盛开了,月光下满树都是绯色的云霞,美得令人心悸。   “如果我有能力……我可以让江河倒流,山川枯竭,甚至移星换月……但是,即使我能做到这一切,我依然不能够挽回生命。”晴明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一些以往所没有的东西。“很抱歉,博雅。”他低声道。   “不……尽管伯父生前的所作所为玷污了武士的名声,可是至少,他可以死得像一个武士,玉京大人给了他一个决斗的机会。”   “呵呵,那可是博雅的功劳啊。”   “我?别开玩笑。”   “当然是。说实话,能够说服玉京这样的厉鬼,博雅还真是很厉害啊!”   “喂!”博雅脸红地抱怨道,“总这样捉弄人……玉京他可不是因为我,他应该是因为相信了你说伯父必死的话吧。”   “伤脑筋啊……”晴明拿扇子轻敲自己的下巴,“要怎么说你才信呢?”   “呃?”   “唔。实际上,博雅的能力是我所远远不及的。比如庭中的花,我可以施咒让它们不会凋谢,可是博雅不需要,他只要发自内心地说‘这花真美,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么这花就真的永远开着了。”   “……还是不明白。而且,更加糊涂了。”   “好吧,换一种说法。记得我说过,仁慈是勇者才能做到的事吗?”   “嗯,记得,你的确说过。”   “如果把仁慈看做一个咒语,那么它的力量可比厉鬼要强悍多了。这样说,你明白了么?”   “是说,和咒有关?”武士迟疑地放下了杯子。“可施咒的人是你,不是我啊。”   “呵呵,不必讨论了。喝酒吧。”晴明微笑着,举起了手中的酒盏。   当夜岭上,松风怒号,隐隐夹杂着兵器撞击的声响与喊杀。天明之后,有人在山谷里发现了刚刚死去的源忠信的尸首,尸首呈现跪姿,身侧却有一具白骨屹立不倒。   第二日,源朝臣博雅前来收敛二尸,并将一写有“松谷玉京”的灵牌供奉在山下寺庙之中。后人有事相求,往往灵验,众口相传,祀为山神。 卷五 这支笛子是妖物   “真是狡诈啊!”博雅恍然大悟,埋怨道。“话说回来,笛子真的会变成妖物吗?”   “有这个可能。就像我刚刚跟你说的,人与物之间如果过于依恋,也会化成执念。”   “真可怕。”武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执念的本身并不可怕,完全没有执念才是可怕的。因为那就意味着,和世上的人和物断绝了一切依恋。假如因为害怕执念而放弃依恋,活着也很无趣。”   在经过长达一个月之久的干旱之后,这个春天终于迎来了第一场雨。雨水像粉尘一般细小绵密,又无处不在。草叶因为有了雨水的洗涤,收起了无精打采的面貌,变得青翠欲滴,而满树的樱花此刻就像是盛装的舞姬,在春雨的滋润下展露出了最为鲜妍妩媚的姿色。   这个庭院是属于京城第一阴阳师安倍晴明的。然而此刻的廊檐下,并没有白衣高冠的人懒洋洋地倚着柱子半躺半坐。相反地,却有一个殿上人打扮的青年不停地来回走动,从走廊的东边走到西边,然后再一个转身,重新走回来。在他把这个看起来很像是测量走廊长度的动作重复到第七十三遍的时候,一直静坐在一旁的蓝衣少女终于开口了。   “那个……博雅大人。”   “啊?”博雅停下了脚步。   “在等人的时候,坐着、站着或者走着都是一样的。如果主人不回来,你就算走到天黑也没有用。”名字叫作蜜虫的少女笑盈盈地说。尽管看起来像是美丽的女子,但实际上蜜虫是由蝴蝶幻化而成的式神。   “啊。”   博雅呆了半晌,终于停止了走动,坐了下来。   “说得有理。”他老老实实地承认,“不过……”   蜜虫抿嘴微笑着,递过了酒盏和烤好的香鱼。   “不过……总是在有急事找他的时候就没了踪影,真是无法可想啊!”   “不是受了那男人的请托,去求雨了吗?”   “呃?”蜜虫口中的“那男人”说的便是天皇。晴明一向是这样称呼的,而这种称呼每次都会遭到极其尊崇天皇的博雅的激烈反对。可是这次说出这话的是蜜虫,博雅愣了一下,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向一只蝴蝶提出抗议。   “可是,已经下雨了啊。无论如何,也该回来了。”   “嗯……从山中到家里,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而且,应该要先到宫中复命的吧。”   看着这个焦急的男人,蜜虫也只能这样说。主人特意留下她看家,多半还是为了安抚这个男人吧。   “有道理。”好像突然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博雅猛地站起身来。   “怎么没想到……可以到宫中去找他,现在说不定已经在那里了!”   不等蜜虫开口,年轻的殿上人已经一头冲进了密如丝网的雨中。就在他奔到门口的时候,两扇朴旧的木门突然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几乎和他撞了个满怀。   “喂。”那个人撑着伞,敏捷地退后了一步,然后出声招呼。伞下是一张清秀白皙的脸,红润的唇角含着掩藏不住的微笑。   **   两个人坐在廊下,一边喝酒,一边望着庭院中的雨景。一切似乎又恢复到了往常的样子,只是表情都有点奇怪。   “伤脑筋啊……”   晴明这样说着,一边用扇子遮住了半边脸,低下了头。这个姿势与其说是在冥思苦想,不如说是为了避免对面的人发觉自己的笑容。   “是啊,是啊!”应声附和的是博雅,此刻的他终于坐了下来,脸上的神色跟晴明相反,愁眉苦脸,嘴角很不高兴地向下挂着,“为什么偏偏是我……”   “那就娶了她吧。”说这句话时晴明终于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手中的酒盏也因此微微倾斜,杯里的酒洒落到了地上,很快就和春雨融为了一体。   “喂!怎能这样不负责任!”   武士直起身子,把脸凑到离晴明很近的地方,瞪起了双眼。   “男人如果没有娶那个女人,也就谈不上责任吧。当然,假如认定了她是自己的妻子,至少要担负起照顾她的责任。”   “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因为信任晴明才会来找你想办法,不帮忙也无所谓,怎么可以躲在一边说风凉话!”   “唔……这算是风凉话吗?”   “算!”武士不假思索地说,“而且你是在看我的笑话!”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晴明苦笑着嘟哝了一句,合起了手中的扇子。   “好吧。至少要让我弄清你的想法,否则的话,我可没办法帮你。话说回来,能娶到公主,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不是的,”博雅苦恼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说实话,我也不明白陛下的想法。昨天他把我召进宫去,然后对我说‘早樱花艳深宫里,暗许使君一瓣香’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在说花……直到太政大臣向我正式转达圣意,我才知道圣上是想把五公主许配给我。”   “唔。陛下亲自选婿,很难得啊。那位五公主就是已故梅壶女御所生的吧,她的母亲可是有名的美人,想必这位公主也有过人的美质吧。”   “不是这样的……”博雅迟疑着,欲言又止。   “是为了那位大纳言的四女公子?”   “嗯。”   终于说出了心里话的博雅重重地吐了口气,而晴明却突然沉默了下来。   “呃?”   “博雅。”   “怎么了?好好的,一下子严肃起来了,真有点不习惯。”   “你能够确定自己的感情吗?”   “确定……”武士搔了搔头,“总之,和她在一起很开心。而且……她对我很好,非常依恋……所以,我不能娶公主。那样她会伤心欲绝的。”   “哦。”   “喂,你到底想说什么?”   “嗯。恋爱这种咒其实是相互之间的作用,对于男人来说,尤其如此。女人如果想要得到男人,是很容易的,因为男人常常会因为女人说‘我爱你’而盲目相信,一头扎入情海之中。简单地说,男人很难抗拒女人的温柔,即使是伪装的温柔。”   “不明白。这跟我的事情有关吗?”   “呵呵。也许吧。”晴明垂下了眼睛,视线落在手中的酒杯上。   “算了,反正一说到咒,就很难懂。”武士苦恼地说道,“听我说,晴明。我没有恋爱过……喂喂,你别笑,我是说,非常严肃、非常认真地恋爱,那种两个人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存在的感情。有的时候我觉得我是在恋慕着对方,可是那种恋慕得不到响应。我记得你说过,恋爱这个咒语是需要对方响应的,不然的话,就会变成怨恨。”   “你确定这一次得到响应了吗?”   “嗯。我想是的。”   “是这样……”晴明用扇子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下颌。   “所以,如果我娶了别的女人,对她来说就是非常不公平的事。无论如何,我不能让她失望。”博雅郑重地说出了这番话。   从红如丹朱的唇边露出一丝温暖的微笑。   “博雅。”   “嗳?”   “你真是个好汉子。”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晴明已经站起身。   “那么,走吧。”   “走?到哪里去?”博雅呆呆地望着好友。   “去找太政大臣。他是最初的传话人,先要找到他,才能明白这件事的始末。如果不了解一件事的根由,就谈不上如何阻止。”   “哦,明白了!”   “一起走?”   “好。”   “走。”   “走。”   照老例,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由于曾经救过太政大臣的性命,晴明与博雅很快就被请进了内室,当面进见太政大臣。当然,如果说那是由于博雅的未来的驸马的身份使然,也未尝不可。   “哈哈,果然是人逢喜事啊。博雅大人看上去,还真是春风得意的样子呢。”太政大臣一边漫不经心地笑着,一边说着打趣的话。   “呃……其实……”实际上是一路赶得太急而面上泛红的博雅,此刻更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不用着急。既然皇上已经答应了把五公主许配给你,那就错不了。到时候老夫也可以算作大媒,前来叨扰一杯喜酒了。唉,真是羡慕你们这些后生晚辈啊,到了我这个年纪,即使想要效仿风流,也怕被人说是太不相称。”   “大人说笑了,”晴明不动声色地说,“大人春秋鼎盛,威仪赫赫,身为女子的,见到大人的风度无不铭感于心,怎会有不相称的感觉?只怕是‘平生惯向花中过,若无异香不肯留’呢。”   “哪里哪里,看来晴明也是风流之人啊。”太政大臣哈哈大笑起来。   “此次陪同博雅大人前来,是专程表达谢意的。”晴明乘机道。“多亏大人的大力推举,博雅才有缘攀龙。”   “这件事,我可不敢居功。说起来,要招博雅大人为驸马,完全是公主自己的意思啊。”   “什么?”博雅叫了起来,同时和晴明对望了一眼。   “难道这位五公主的情形,你并无耳闻?”   “听说过一些,”博雅局促地道,“只是不甚清楚。”   “哦。说起这位公主,和我也有些渊源。她的母亲梅壶女御,是我表兄之女。因为身份低微,尽管深受皇上宠爱,但入宫之后一直是更衣。直到死去之后,才被追封为女御。”   博雅还懵懂不觉,晴明心中却已了然。最近太政大臣声望日隆,加之天皇顾虑藤原势大,着力扶植太政大臣与其对抗,已隐然有超越藤原兼家之势。但此前藤原一族一直把持朝政,太政大臣并未掌有实权,梅壶女御既是太政大臣的侄女,自然也在后宫受到了排挤。   “女御离世之日,公主还只有七岁。从此便笼闭一室,谁也不肯见,每日只以吹笛作为消遣,因为已故女御所擅长的,正是笛艺。”   “啊,公主也擅长吹笛?想必技艺十分高超吧?”听到笛子,博雅顿时有了兴趣,双目也闪闪发光起来。   “呵呵,是啊,不过我等都还无缘听赏。那日殿前丝竹之会,博雅君曾以叶二吹奏了一曲《保曾吕俱世利》,当时满座皆听得如醉如痴,其时公主正在帘后,一听之下便即倾心,这才有了陛下许婚之事。唐国有司马相如奏琴打动文君姬芳心之佳话,没想到当朝也有这样风雅的事情,真可以加载史册了呢!”   “确是一段佳话。”晴明不动声色地接了过来,“公主原来竟是你的知音,博雅,你果然是有福之人啊。”   “这……可是……”   “既然如此,公主方面,还望大人多多美言,务必玉成此事。今日打扰了,我等就此告辞。”   晴明手上使力,拉起了不知所措的博雅,优雅地一礼,走出了房门。   ***   “虽说春雨滋润万物,不过这样的天气也甚是恼人啊。”晴明一边拂去衣上的水珠,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雨滴沾在雪白的狩衣之上,令衣香更加馥郁浓重。   “哼!”   从鼻孔里发出的嗤声表明了博雅在其时的心情,晴明却恍如未闻。   “凡事皆有利弊,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好在总有雨过天晴之时,有阴有晴,有四季交替、寒暑相间,这世界才多了许多乐趣。”   “真有闲情逸致……”博雅拉长着一张脸,黑如锅底。   “唔……小小的情趣点缀,也是必不可少的。浮世虚名皆为身外之物,既然如此,何不静待花开,坐看日落?闲情逸致,或者反倒是人生真谛呢。”   “喂!”   武士蓦地停住了脚步,一脸气鼓鼓的表情。   “嗯?”   “到底你是怎么打算的?”   晴明的薄唇间泛起了若有若无的笑。   “这句话,该问你。”   “问我?”   “要娶公主的人是你,不是我。既然如此,这句话该由你来回答才对。”   “可是……”博雅搔了搔头,突然发现,晴明的话无从辩驳。   “公主是个酷好音律之人,她对你倾慕,正是因为她懂得了你的笛音。有这样一位知音做伴确实难能可贵。难道博雅不这么认为吗?”   “可,可是……”   “可是你心中已经有了别的女子,对吗?”   “是啊,你明知道的!”觉得自己的意思终于被晴明说了出来,博雅长舒了一口气。   “嗯。那又何妨?”   “呃?”   “呵呵,这样说吧:春天的樱花与梅花,谁更美丽?”   “这……很难判断吧。樱花艳丽却无香,梅花香清而色稍逊……”   “不错。那么在博雅的心中,会因为喜爱梅花而拒绝观赏樱花吗?”   “当然不会。”   “这就是了。”晴明安然开口,双眉微微上挑,令那张脸有了些许促狭意味,“何不当公主是那株樱花?”   “当做樱花?”重复了一遍之后,博雅终于恍然大悟。“太过分了!女人跟花可不一样!”   “有什么区别吗?”   “呃……总之,这个比喻完全不对。花是没有感情的,即使不去看它,它也不会难过。女人的话,一旦男人亲近了另一个女人而导致自己被疏远,就会受到伤害的吧。”   “呵呵,那是因为你不了解花。花也是有感情的,也会被伤害,只不过,我们不能感受而已。在某种程度上,来自物的感情比人的感情还要真实。人的感情,常常有虚假的成分。”   “真是奇怪的想法……”   “嗯。万物皆是由咒相连的。人与人之间因为亲近或憎恨产生不同的咒,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人与物、物与物之间。比如说,叶二对于你,就是一个咒。叶二因为是‘博雅的叶二’才有了意义,如果两者分开,叶二也就不是原先的叶二了。”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喜爱着叶二,叶二对我,也怀有依恋吗?”   “啊,可以这么认为。”晴明一本正经地说,“基本上,叶二对你的恋慕比起女人对男人的恋慕来说,并不稍逊呢。”   “也就是说,我被一支笛子爱上了?”武士张大了嘴,有点发毛地紧盯着手中的笛子,直到发现好友脸上忍俊不禁的表情才明白过来,随即竖起了眉毛,一副被捉弄之后气鼓鼓的样子。而此刻的晴明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好吧,好吧。”晴明止住了笑,“不过,看来事情并不简单啊。”   “什么?”   两人此刻已经走到了土御门的宅院前。意外地,那里竟停着一辆牛车。看上去毫不起眼,帷幕都是陈旧的,想必是什么地方官的家眷所乘,然而从帷幕后发出的女人声音却文雅异常。   “请问,是晴明大人回府了吗?”   “在下安倍晴明。”晴明彬彬有礼地道。   “哦……那么,另一位呢?想必是博雅大人了?”   源博雅与安倍晴明是至交之事,朝廷上下无不知闻。首席阴阳师神秘、高傲而冷漠的个性使得这段友情看起来多少有点诡异。   “正是。”   帘幕微动,车中人迟疑了片刻,说道:“冒昧前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   “是和五公主有关吗?”晴明不动声色地说,而博雅惊讶地转过头看他。   “啊,不愧是京中的第一阴阳师,既然您早已知道了我的来意,我也不再隐瞒了。我是公主的侍女,她的母亲是我的堂姐。从小,便是我看着她长大的。本来这件事实在不宜宣扬,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我已无法可想。”   “不妨直言。”   帘中人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公主她……也许被妖物缠身了。”   “妖物?”博雅叫了起来,而晴明面色依旧,仿佛一切早在意料之中。   “二位大约也听说过公主的事情。自从七岁那年女御过世,她就一直不肯与人亲近,成日只和笛子做伴。那支笛名叫素紫,是女御的手泽。本来这也是无可厚非之事,可公主与素紫朝夕相伴,几乎到了一刻不离身的地步。她很少与人交谈,却经常一个人对着笛子自言自语。   “天长日久,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素紫自己会发出音乐来,就好像有人吹奏一样。   “我吓坏了,但这种事说出去对公主声名不利,何况如果禀告了陛下,难免会被说成伺候的人没有尽责。于是我趁公主不备,将它偷偷地扔掉了。公主发现笛子不见了,立刻就病倒了。直到隔天,被扔掉的素紫自动出现在公主的枕边,她的病才好起来。”   “妖物就是笛子?”博雅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突然想起晴明方才的戏言,忍不住转头望向晴明。而晴明却在此时微笑着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现在相信了?我可没有骗你”的神气。   “是呀,真是可怕呢。这件事之后,我等再也不敢随意处置那支笛子了。直到那日春宴,公主听博雅大人的笛声,提出结姻之事。一旦博雅大人娶了公主,此事势必不能瞒过,因此我左思右想之后,还是前来求助了。不知晴明大人对此有何高见?”   “唔……听来倒是很有意思的笛子。”晴明道,“不过,需要见到它才行啊。”   “可是,公主一直不肯离身……”   “那么,能否带我们去见见公主?”   “按理说是不可以的。”侍女左右为难。   “那就没有办法了,恕我无能为力。”   说完这句话,晴明微微眯起了眼,同时作势转身进门。   “不,不,这个忙您一定要帮。好吧,我就悄悄地带你们去见公主。既然是博雅大人,公主即使知道了,也不会责怪的吧。”   **   牛车里,两人各据一隅。晴明的脸上挂着莫测高深的笑容,与之相应的是博雅怔忡不宁的面色。   “喂,笑得真古怪……”   “是个机会吧?”   “嗳?”   “如果不亲眼看到,怎能更好地比较樱花与梅花呢?”   “真是狡诈啊!”博雅恍然大悟,埋怨道,“话说回来,笛子真的会变成妖物吗?”   “有这个可能。就像我刚刚跟你说的,人与物之间如果过于依恋,也会化成执念。”   “真可怕。”武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执念本身并不可怕,完全没有执念才是可怕的。因为那就意味着,和世上的人和物断绝了一切依恋。假如因为害怕执念而放弃依恋,活着也很无趣。”   “嗯。”博雅点着头,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看着晴明。“那么,晴明呢?晴明也有执念吗?也有不肯放弃的依恋吗?”   “应该有吧。”晴明漫不经心地回应,随手掀开帘幕一角,望向车外的蒙蒙春雨。   两人跟着侍女,悄悄地来到了五公主的住处。由于公主并没有可靠的后援,便将梅壶女御生前所住的一间偏殿稍加修葺,作为她的住所。比起淑景舍等处的富丽堂皇,这里要简朴许多,但却另有一种清雅之趣。天色已晚,雨也停了,廊檐下的水滴发出清脆的声音,空气中飘来被水浸润过的新鲜花草的香气,令人心神爽快。因为是阴天的缘故,院中早早地点上了照明用的篝火,隔扇上隐隐能看见梳着长发的人影,随着衣衫窸窣之声传来阵阵衣香。   “这般清寂的夜晚,的确很适合寻芳探幽呢。”廊下的晴明看了一眼博雅,悠闲地摇动手中的扇子。后者本来就有些局促不安,听到好友的调侃,忽地转过头去,想要离开,却被晴明敏捷地伸手拉住了。   “喂,临阵脱逃吗?未免太煞风景了吧?”   “这样偷偷摸摸地窥看……如果被发现了……”博雅吞吞吐吐地说。   “发现了也好。既然公主喜欢你,知道你对她这番心意,应该会高兴的。”   “说的什么话!”博雅涨红了脸,“不是说来捉妖吗?”   “捉妖……”晴明合上了扇子,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是啊,差点把这个忘了。”   “喂!”   “呵呵,好吧。博雅,如此良夜,突然很想听你吹奏一曲了。”   “嗳?”   “那首《保曾吕俱世利》,怎样?”   “可是……”   “开始吧。”晴明的声音里,含有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   武士迟疑地拿出了叶二。不过,等笛子凑到了唇边,方才的犹豫一瞬间便消失了,身边的一切都已不存在了。博雅微闭着双眼,全心陶醉在自己吹出的曲调里了。音乐的声音悠长婉转,仿佛正是这个春夜的某一部分,水乳交融一般地和眼前的景色契合无间。笛声中,枝头的樱花缓缓地绽放出娇颜,满含着新生的喜悦。而此刻的晴明,微侧过脸,手中的折扇覆在唇边,随着乐声低低念出不知名的咒语来,又像是在吟唱。   笛声在继续,奇怪的是,却没有惊动任何人,仿佛被咒语束缚着,去了它该去的地方。不知何时,加入了另一支笛的和声,与叶二遥相呼应。吹笛的人茫然不觉,直到一曲终了,从自己的笛声中醒来,才突然发现,眼前多了一位少女。少女身披绣有樱花图案的白色外衣,内里露出层层叠叠的衣领,从深红到浅绯,染成了浓淡不同的色彩。一头青丝秀发从耳畔长垂下来,披散在衣裾之上,面貌清秀高贵,雅丽如仙。   “呃……”博雅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即便急忙寻找晴明。然而放眼望去,晴明不知何时已没了踪迹。   “是博雅大人吗?”   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出谷的黄鹂。   “在下……正是……正是在下。”博雅有点语无伦次,同时在心里埋怨着晴明:真是个过分的家伙,居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见了!   “那么,您就是素紫等待的人了。”   “素紫?”博雅的眼光移向少女的手。那双洁白的手中握着一管紫玉的笛子,看上去相当精美。   “借用了公主殿下的身体来见您,很是冒昧,请您原谅。”   “你是那支笛子?!”   “嗯。害怕吗?”   “不。”博雅这次回答得倒干脆。   “不?不觉得我是妖怪?”   “那个……”武士搔了搔头,老实说道,“实在没有办法把你这样的女子和妖怪联系在一起。”   笑容绽放在少女的脸上,一瞬即逝,如同樱花一般灿烂。   “身为妖物的命运,无论他人怎么看待,是摆脱不掉的。”少女低声道,像是在自言自语。   博雅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只好呆呆地站着。少女嫣然一笑,道:“想必您也知道,我原先是陪伴着女御的笛子。女御不在了,我便跟着公主。公主对我十分宠爱,一直当我是最好的朋友,从不因为我是妖物而嫌弃或惧怕。可是……她并不了解我的痛苦。因为不能拥有人的躯体,所以越来越深地嫉妒着她的我,始终挣扎在对好友的爱与占据她的身体的渴望之间。   “那种念头越来越强烈,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过着真实的生活,可以真心去爱某一个人……但是,我也深爱着公主,不愿夺走她的幸福,所以,我把愿望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始终做着公主忠实的话伴。   “直到有一天,在殿前听到了您的笛声。身为笛魂的我,被您深深地吸引了。那种想要接近您、依赖您的想法便不可遏制地产生了。我终于附身于公主,同时,向陛下提出和您共结同心的要求。”   “原来是这样……”博雅恍然大悟。   “可我……并不觉得快乐。”少女低下头,珍珠般的泪水滑落,濡湿了头发。“我背叛了公主,背叛了这世上最喜爱和最信任我的朋友。尽管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人的身体,可这偷窃而来的身体让我羞耻和痛苦。”   “希望挽回这一切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晴明!”博雅转头叫道。不知何时,白衣的人影已经静静地出现在他的身侧,带着微笑注视着面前的情景。   “是的!”少女不顾一切地叫道,“哪怕要我从此承受被公主冷落与鄙视的后果,哪怕再也不能达成生而为人的愿望……我也希望能够挽回我的过错!”   “你不会被鄙视或冷落。”晴明开口道,“真正的朋友不会因为一时的错误永远地嫌恶你。不过,你必须做出选择:我可以让你重新回到笛中,陪伴你的朋友;也可以送你去泰山府君那里,再世轮回为人。”   “那么,就让我继续陪伴公主吧!自从母亲去世,公主就没有别的玩伴了,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如果我走了,她会非常孤单。如果可以,我想陪着她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即使不能化身为人也不后悔吗?”   “不后悔。”少女斩钉截铁地说,双眼熠熠发光,“只是……能拜托博雅大人一件事吗?”   “啊?”   “请您……用这个吹奏一曲,”少女垂下头,玉色的手托着紫色的笛子,交给了博雅,两颗晶莹温热的泪珠也随之滴落在博雅的手上,“这样……就不会有遗憾了啊。”   圆润清亮的笛声再度响起,仿佛诉说着无尽的依恋。笛声中,晴明轻声诵咒,一缕淡淡的烟雾从少女头顶升起,悠然融入了笛音之中。   ***   “终于解决了。婚约之事,素紫和公主会让那男人取消的吧。”两人此刻已经回到了土御门的宅子,晴明的样子很是愉快,反倒是博雅,看上去闷闷不乐。   “爱上她了?”   “啊?”面对好友突如其来的问话,博雅显得手足无措,等到看出对方又是成心戏弄,这才舒了一口气。   “真恶劣啊。”博雅埋怨道,“我像是那种随随便便爱上别人的人吗?”   “像。”答话的却不是晴明,而是在一旁斟酒的蜜虫,脸上挂着跟晴明一样促狭的笑容。   “嗳……”   “哈哈。”晴明大笑起来,手中的扇子遮住了脸庞。   “说真的,无论如何,我觉得素紫是个好姑娘。”   “嗯。就像博雅是个好汉子一样。”   “什么?”   “肯为别人着想而放弃自己愿望的心,都是很温柔的吧。”   “这样说的话,晴明也是温柔的,不是吗?”   “……”   “晴明?”   “樱花落了。”晴明把眼光投向回廊外,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   果然。起初是一片一片,还不太引人注意,此刻便如飞雪一般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拂了一身。   “啊,还真是……”博雅仰着头,像初次见到一般着着迷地盯着落花,而晴明在一旁微笑着将酒杯举到唇边。   “糟了!”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博雅的脸色突然一变。   “嗯?”   “这回失约啦!”博雅懊恼地说,“答应了和别人一起看樱花,结果为了这事耽搁了。”   “一起看樱花……是心上人吧?”晴明似笑非笑地说。   “呃……的确是大纳言家的那位。等等……现在去,也许还不晚……”   一边说着,博雅便从地上一跃而起。   “博雅。”   “嗳?”   “不要去。”   “什么?!”   武士吃惊地瞪着自己的朋友,而晴明此刻的表情竟带着一丝不寻常的迟疑。   “不要去。”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变得更加肯定了。   “总得有个理由吧?”博雅搔了搔头,目光中满是疑问和不满。   “理由……”   “对,是你说的,男人要对所爱的女人负责,既然这样,我就不能对她失约。”   “约定这种东西,其实并不可靠。而这个约定即使受到了破坏,责任也不在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晴明,你的话有的时候很难懂。”   “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晴明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取过案上一个空了的碟子,向里面倒满了酒,伸出手指,在碟边画了一道符咒。   “看。”   博雅定睛望去,水面上渐渐地显出影子来。是一所幽静的宅院,像这里一样,有着如同落雪的樱花。   “这里是……”   “对。”   这熟悉的宅院正是大纳言的家中,四女公子的住所,也是博雅每次同她相会的地方。但此刻一脉斯文地坐在帘外的,并不是博雅,而是一直追求着这女子的藏人少将。   他的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嘴唇不断开合,显然是在说着滔滔不绝的情话;而就在此刻帘内伸出了一只纤纤玉手,少将不失时机地一把握住。   “啊……”   随着博雅的叫声,碟中的影象消失了,晴明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并不想伤害你的感情……不过,如果今夜你去了,看到的就会是真相。”   “真相?”   “大纳言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出身并不高贵的她攀附了藤原大人,才得到目前的地位。但近来太政大臣得宠,他看到源氏一族势力日盛,便想通过联姻来转而投靠,同时提高自己的门第。”   “这就是真相……”武士喃喃地说,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那些恋慕的话……那些发过誓要遵守的约定,原来都是假的?”   “也许是因为知道了你要和公主联姻,也许是发觉了太政大臣其实并不可靠……所以,才这么着急地寻找下一个目标,藤原大人的亲信。然而事实上,那位女公子从来都没有断绝过和藏人少将的交往。”   博雅将脸转向晴明,目光灼人:“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曾经说过伪装的温柔这一类话,那时候你就知道了,对不对?”   “对。”   这一刹那空气变得异常沉默,武士额上青筋显现,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而阴阳师避开了朋友的目光。   “很抱歉,博雅。非常抱歉。”   “住口!”突然之间博雅大吼了一声。他伸出颤抖的手抓起了案上的酒碟,一口喝下,然后带着满身淋漓的酒渍冲了出去。木门在他撞上之前及时地打开了,随即他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春夜之中。   ***   一连数日,春雨连绵,没有放晴过,土御门的宅第冷清了许多。   “这一场雨可真长啊……”换上了浅绿色春衫的蜜虫伸出手去,接那些从檐上滴落的水珠,一边瞟向几乎没挪过位置的主人。后者并不像往常那样手持酒盏或书卷,只是懒散地倚着柱子半卧半坐,目光散乱地看着廊外的雨景,充耳不闻蜜虫的话语。相比而言,这样发呆的表情似乎对于那个有点木头木脑的武士更合适,出现在一贯机警剔透的阴阳师脸上倒是很少见到的。   紧闭多日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走了进来,并没有带雨具,满脸都是雨水,跟往常一样,左手提着一篮草菇,上面还有几尾肥大的香鱼。   “喂。”   “博雅。”晴明坐直了身体,含笑招呼,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今天的香鱼不错,很新鲜。”   “的确不错。”晴明接过篮子,将香鱼交给蜜虫去烤,而博雅此刻已经在习惯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一切跟从前一样。   “要喝酒吗?”   “唔……”   两个人就这样,对坐着饮酒,谁都没有说话。直到烤香鱼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晴明。”武士突然开口。   “嗯?”   “那个……其实应该谢谢你。”   “这句话,真无聊啊。”   “说的也是……”   沉默在继续,然而空气却逐渐暖和了起来。   “与公主的婚约取消了?”   “是啊。公主和陛下说,她改变了主意。”   “舍不得了?”依旧是促狭的笑容。   “嗳……什么话?你知道的,当初那个人是素紫,不是公主。”   “呵呵,知道。不过,不能做驸马,也很可惜呢。”   “喜欢这件事,是不能掺杂的。”博雅抬起了头,非常认真地说,“掺杂了其他的东西,才会变得很可惜。对于我的话,我不想让自己觉得可惜。”   “明白了。”   “所以,那天晚上回去,吹了一夜的笛子。起初的时候很难过,可是吹着笛子的时候,突然觉得,既然是一件可惜的事情,那就不能再回头了。之前种种,就当做离奇的梦境吧。”   “然后呢?”   “然后就睡着了。”武士老老实实地回答。   “哈哈。”晴明放声大笑起来。   “不过还有一件事……”   “唔?”   “那个……”博雅的脸突然非常之红,“你是不是能看见我的一举一动?”   “什么?”   “我是说……呃……碟子里看到的……你能看到藏人少将,自然也能看到我了?”   “唔……”   “喂!吞吞吐吐的,真不痛快啊!”   “哈哈。”   “快说!”博雅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叫道,“窥探朋友的秘密,总得先跟朋友说一声吧!”   “放心吧,博雅。”阴阳师止住了笑,用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朋友,“对你,我不需要窥探。因为你的一切,我都能了解。” 卷六 被咒语驱使的疫鬼   “不愧是安倍晴明。”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叹息,“居然利用笛声,破了我的役鬼之法。”   “……并不困难。”汗珠不断地从额上滚落,口气却一如既往地轻松,“驱使人做疫鬼,只不过是用咒语蒙蔽了他们的心智。尽管他们有鬼的形体,却还保留着一颗人的心,只要把那颗心唤醒,就可以让他们恢复本来面目。”   ……   “咒语蒙蔽心智?哈哈,他们可是心甘情愿跟随我的!”   “谎言也是蒙蔽人的咒语。你许诺他们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极乐世界,骗取了他们的灵魂,就是这么回事。”   “滚开!”   男人一边这样粗鲁地叫嚷,一边试图把女人拉开,然而平素柔弱的女人此刻却如同溺水之人抱着最后一块木板一般死死地抱着树桩,不肯离开半步。枯黄如乱草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那带着绝望表情的脸,看上去就像个十足的疯子。   “再不走连你一起烧掉!”   各式各样的威胁和不耐烦的声浪响起,原先熟悉可亲的脸孔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出一种狰狞可怕的扭曲来,竟如同地狱中的鬼怪。   “是啊,是啊,把她一起烧了!”   这叫声刺激了那男人,他一把拽住女人的头发,硬生生地将她从地上拉起。女人并不吭声,只是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光凝望着绑在树桩上的人。那是个孩子,低垂着头,不停地喘息,身下铺着树枝和柴草。他似乎感觉到女人的目光,缓缓地抬起头来,瘦得不成人形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深灰颜色。   “妈妈……”   随着孩子低弱的呼唤,女人发出了不像人类的嘶叫,不顾身后的男人还拉着她的头发,拼命地向前扑去,就在这时,一支接一支的火把已经向他俩扔了过来。火苗一接触到孩子身下的柴草,立刻迅速地燃烧起来。   “阿叶!”   男子大叫了一声,似乎想冲过去,又停下了脚步。火光中女人和孩子紧紧地抱在一起。   “南无曷那多那多罗耶……”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传来了一声低沉的佛号。原本晴朗的天空中突然飘来一片雨云,紧接着,就在火焰所在的方寸之地,落下了一场倾盆大雨,顷刻之间浇熄了火焰。   “啊……”村民们发出了惊呼。他们看到一个僧侣打扮的人正站在他们面前。他的身材高大,双耳垂肩,双目朗若晨星,白色的僧衣纤尘不染,甚至连方才的大雨,都不能沾湿,看上去正如寺庙中的佛像。   僧人的表情甚是安详:“未作恶孽的人,不应有被烧死的果报。”   “可……可是……”男子张口结舌地道,“小深的病……是瘟疫啊!作为这个村的村长,我不能……不能为了顾惜自己的孩子连累了整个村子……”   “瘟疫吗……”僧人缓缓地走向熄灭的火堆上惊魂未定的母子。   “别过去……”   男人试图阻止,然而僧人却好像充耳不闻。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脸。   “啊……”“天哪……”“真是神奇……”   在众人的惊呼中,那孩子脸上的灰色奇迹一般地消失不见了,他随即睁开了双眼,对着自己的母亲露出天真的微笑,清楚地叫了一声“妈妈”。   “小深……”名叫阿叶的女人抱着孩子,喜极而泣。而在她身后,所有的村民都跪了下来,不停地叩头,虔诚膜拜。   “佛爷显灵了……是活佛啊……”   僧人站立着,一手当胸,宝相庄严,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的笑容。   **   “一起去?”   “不行。”   “一起去吧!”   “不行。”   …………   “还是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行。”   这样的对话在重复了无数遍之后,博雅习惯性地竖起眉毛,拉长了下巴。   “哪有这么固执的人……”他气呼呼地说。   “固执的不是我,是你。说了不行,你还问。”   “可是如果你说‘行’,我就不会再问了。明明是你固执。”   “真拿你没办法……”   说这话的人正是晴明,双手拢在袖中,依然是悠闲的神气,不过换上了出门的打扮。   “估计要走很远,而且瘟疫的事,可能会很棘手……”   “就是因为知道棘手,才要一起去帮晴明的忙啊!”博雅的回答理直气壮,“而且皇上也说了,这次禳解的法事让我来协助你,我怎可以做出违背旨意的事情?”   “那男人真是麻烦啊……”晴明无奈地叹了口气。   “晴明!”   “好吧,好吧。那就一起走。”   “好!”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四月的天空晴朗明丽,近处的原野生长着绿色的灌木和青草,显得生机勃勃,而远处起伏的山丘呈现出凝重的灰紫,在阳光的照耀下升腾起蒙蒙雾气。   “真不愧是春天的景色,”博雅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大发感慨,“好像是刚刚淬过火的刀剑,能看到鲜明闪耀的光泽。春天给人的感觉相当锋利呢……”   没有人回答。武士转过头,发现自己的朋友正倚在车壁上打盹。   “喂!不要这么扫兴啊!”   “长途旅行,最重要的是保持体力。与其到处张望,不如好好休息。”阴阳师眼也不睁地回答道,声音也带着倦意。   “真无聊。”武士悻悻地放下竹帘。   晴明叹了口气,同时睁开眼,换了个姿势,舒展一下因为颠簸而隐隐酸痛的腰背。   “一直打瞌睡是不行的,你这样才会累。要像我,总是看着新鲜的风景,自然就不会觉得疲劳了。”   “可是,好像没什么新鲜的风景吧?”晴明苦笑着。   “呃……怎么没有?是你没有注意而已。你看,那座山,因为远近的不同角度也不一样,有时候像奔马,有时候像羔羊。还有,刚刚飞过去的那只小鸟,其实跟随了我们很长时间了,累了就在我们的车辕上歇脚,我在看它的时候它也歪着脑袋打量我,样子滑稽极了。”   “那只鸟?”   晴明掀起竹帘,向外望去。果然,就在车辕上,站立着一只黄色羽毛的小鸟,它微微偏着头,睁着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睛望着车内的二人。   “奇怪……”   “什么?”   “不是寻常的鸟。”   “嗳?”   晴明伸出手去,双唇微动,随即那鸟儿就飞到了他的手中。   “是式神。”   “式神?!”   博雅疑惑地瞪大了眼睛,晴明用左手画了一道符咒,把手指放在鸟的身上,那只鸟便凌空飞起,绕着牛车盘旋一周之后,消失在澄蓝的天空里。   “这里怎么会有式神这种东西?”大为吃惊的博雅望向晴明,试图得到一个解答,然而后者脸上却出现了罕有的沉思的表情。   “竟然是……”这句话用了极低的声音说出来,又顿住了。   “到底看出了什么?”   “呵呵,没什么。应该快到了吧?”   “是啊,这座山背后,就是闹瘟疫的村子。”博雅打开了手中的地图。   “唔。事情好像变得有趣了。”   笑容再次出现在晴明的脸上,适才的劳顿之色一扫而空。   牛车在村口停下。博雅命侍从留下,看守祈禳用具,自己跟着晴明向村里走去。然而就在进村之前,晴明犹豫了一下。   “你也回车上吧。”   “为什么。”   “嗯,这里的状况还不清楚,也可能会有危险。”   听到“危险”两个字,武士的脸色变了一变,但随即显出非常坚决的神色。   “说好了一起走,我决不丢下你一个人去冒险。”   “呵呵,冒险的话,说得太严重了。只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既然不危险,那就更没关系了。”   如果相比两个人的固执程度,博雅那种不管怎样都要坚持到底的牛脾气,显然让人头痛得多。   “好吧。”最终还是晴明再次屈服,“这个,你拿着。”   晴明取出一张画有五芒星的桔梗印,交到博雅手上,“无论如何,一定不能离身。”   “好。”   博雅郑重其事地把桔梗印揣入怀中,随即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村子。   四周安静得出奇。通常的乡村,有鸡鸣与犬吠,耕牛或骡马的嘶鸣,偶尔还有大人的寒暄与孩子的吵闹。如果是收获的季节,那么打谷的声音也会此起彼伏地灌入耳中。但这里,相当奇怪,竟然什么声音也没有,静悄悄地像是一切都已熟睡或者——死亡。   “人呢?”博雅疑惑地说道,刚一开口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在这样绝对的寂静之中,话语声实在是太响了。   晴明的脸色看上去有点凝重,他没有回答博雅的话,自顾自地推开了一扇门。门里也是空空如也,灶上的灰尘积得很厚。   “难道……”博雅动了动嘴唇,终于没有把那个最可怕的设想说出来。   “不是。如果村里人都因为瘟疫而死光了,至少还有留恋不去的游魂。而这里实在是太干净了,瘟神、疫鬼、妖物……什么都没有。这样干净的地方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那么会是什么缘故呢?”   晴明默然。突然,寂静的空气中传来数声鸟啼。   “是它!是那只鸟!”博雅叫道。   果然,就在一树鹅黄色的棣棠花上,立着那只跟随他们一路前来的小鸟。鸟的颜色与花的颜色十分接近,如果不是它在鸣叫,根本就无法发现。它似乎感觉到了有两个人在看自己,于是轻盈地一振双翅,向前飞去。   “跟上它!”晴明叫道,同时向着鸟飞的方向疾行。   两人跟着小鸟,一直出了村子,来到先前的那座山中。桃花正开得盛,整座山如同被红云笼罩,又好像是燃烧着满山的天火。   “如此美丽的景致!”博雅睁大了双眼,发自内心地赞叹道。而晴明此刻却紧蹙着眉头。鸟儿此刻飞进了桃花丛中,转眼便不见了。   “嗳?”   “进去看看。”   晴明毫不费力地从两株花树之间穿了过去,然后又伸出手来拉博雅。等到博雅终于挤进了身子,他突然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啊!!”   这样的惊讶毫不奇怪,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几乎是另一个世界。满地铺着茸茸的细草,开满各式各样平时难以见到、叫不出名字的花朵。清澈的泉水从山谷间流过,闪动着碎银的颜色,击打出清脆的旋律。到处是悦耳的鸟语,仿佛这里便是无忧无虑的天堂。   “这……这到底是?”博雅张口结舌,回头望望狭窄的出口。如果不是鸟儿带路,绝对不会想到在这样荒凉的山中,还藏有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   “桃花源……”   “呃?”   “唐国的故事,说的是一个打鱼人发现了一处隐秘的胜境。这里的情景,与故事里的桃花源非常相似。”   “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不太清楚。不过,如果我猜得不错,村子里的人应该就在这里。”   话音未落,从前面的树林中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一双漆黑的眼睛好奇地盯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嗨,这里有个孩子!”博雅兴奋地叫了起来,然而那孩子像是因此受到了惊吓,猛地后退了一步,撒腿奔跑起来。   “站住!别跑!”这叫声丝毫无助于阻止孩子的脚步,相反却让他跑得更快。正当博雅准备追上去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孩子的面前似乎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墙,他徒劳地做出奔跑的姿态,却无法前进一步。博雅惊讶地回过头来,正看到晴明微笑着收回了下咒的手指。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叫什么名字?”   回答博雅的是沉默,那孩子的眼神惊恐而充满戒惧。   “呃……”博雅苦恼地抓了抓头,求救似地望向晴明。后者将手拢在袖中,故意装作没看见好友的目光。   “这样吧,”终于想到了主意的博雅说道,“你把名字告诉我,我也把我的告诉你。我们交换,这样谁也不吃亏。我先说,我叫源博雅。”   不知是因为相信了面前这个陌生人的话,还是相信了他清澈诚恳的眼神,孩子终于怯生生地开口了。   “我叫小深……”   “啊哈!”博雅开心地叫了起来,“喂,他说他叫小深!”   “小深。”晴明含笑开口,“这儿就你一个人吗?”   “不是……”   “哦?那么别的人呢?”   孩子的小手向林中一指,“在佛爷那里。”   “佛爷?佛爷是谁?”   “佛爷就是佛爷,”小深眨动着大大的眼睛,眼神里满是崇拜和向往,“他救了我和妈妈,也救了村里的人。”   “唔……”   “到底是……”博雅刚想追问,却被晴明用眼神阻止了。小深向他俩挥了挥手,径自跑进林中。晴明望着薄雾弥漫的树林,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晴明?”   “走吧。”   “呃,去哪里?”   “总得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晴明这样说着,一边向林中走去。   从外表看上去,没有人会想到这深山之中竟有如此开阔的平地。森林高大茂密,重重叠叠的枝叶遮住了天空,一进去天色就骤然暗了下来。晴明敏捷地在林间穿行,似乎有一条新踏出来的小路,蜿蜒曲折地向着丛林深处。   “真有意思,居然有这样的地方!”   “唔,是很奇怪。”   “怪不得别人说,出来就可以看到不寻常的景色,原来是真的。”   “听说过明石浦吗?那里能看到汹涌澎湃比山还高的大浪,海里还有鲸鱼,可以一口吞下一栋房子……”   “嗳,要是都能亲眼看见,就好了。”   “生活在京中,往往有置身于顶峰的错觉,其实是非常可怜的。”晴明不在意地说道,“这个世界大到你无法想象,而一旦仰起头来看着天空,又会觉得人所赖以托身的浮世毕竟还是渺小的。相比而言,生而为人只不过是蜉蝣蝼蚁,即便是那男人,也是一样。”   “晴明!怎么可以说这种大不敬的话?天皇陛下可是天照大神的后代!”博雅叫了起来,晴明口中的“那男人”,指的就是天皇。   “呵呵。说起来,如果有神佛,都不会降生在这个浊世的吧。要想成仙成佛,就要斩断对尘世的留恋。既然斩断了,又怎么会再作逗留?”   “可是,不顾恋芸芸众生的佛,不是非常残忍的吗?”   “对残忍的定义有所不同吧。从人的角度来看,有的时候是残忍的。比如说,因为喜爱或亲近一个人而觉得让他死去是残忍的事。但从自然的角度来看,有生必有灭,是一种必定会发生的情况,谈不上残忍。”   “真是无情的佛啊!”博雅皱起了眉头,因为太过注意谈话的内容被脚下的枯枝绊了一下,好在晴明及时伸手拉住了他。“如果是那样,我宁愿做人,也许还能对这世界有所帮助。”   “有情或无情,也只是人类一相情愿的说法罢了。话说回来,断绝七情六欲,是成佛的第一要务,那么无情也在意料之中了。”   “那么晴明呢?”博雅站住了脚,“晴明是有情的,还是无情的?”   尽管林中光线黯淡,博雅仍然可以看到晴明脸上展露出来的笑容。   “无情的是神佛。至于我,我是人。”   这时两个人已经在林中走了很久了,天色也越来越暗。   “看上去不大,走起来可真远啊。”博雅一边拨开面前的荆棘,一边抱怨道。晴明听到这句话,突然站住了。   “糟了……”   “呃?”   没等到晴明开口,四面骤然起了一阵狂风,从林中呼啸而过,夹杂着尖利的怪声,吹得人睁不开眼。紧接着,一株高大的树木像是被风吹折一般,轰然倒下,向着两人直扑下来。   武士大惊,第一个动作便是伸手去拉晴明,结果却拉了一个空,紧接着,金芒一闪,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像腾云驾雾一般飞起,远远地摔了出去。   轰的一声,博雅落在了地上,而且是以脸面朝下,相当不雅观的姿势,奇怪的是并没有摔伤,只是落地的时候被树枝擦破了脸面。他爬起来,周围的一切全都变了,不再是那样的树林,而是牛奶一样白的浓雾,紧紧地围裹着他,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东西。   “晴明!你在吗?”   博雅放声高呼。然而这呼喊声仿佛也被浓雾裹住了,一点都传不出去,甚至自己也听不到。浓雾仍在缓缓地流动,越聚越厚,到了最后,就像是凝固的河流,而博雅正是溺在这河水中的人。   “晴明!!”   尽管呼吸已渐渐困难,但博雅仍再次固执地叫着,他的声音因为焦急和担忧变得嘶哑了。他拔出了佩刀,茫然地向四周乱砍,但浓雾是无形无质的,即使是再锋利的刀,也伤害不了它分毫。   “博雅……”   一个相当微弱而遥远的声音传来,几乎不可分辨,然而听在博雅耳中,却是精神一振。   “我在这里!”他高叫着,但随后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回应。   “喂,你还好吗?快回答我!”   回答他的是奇异的气流撞击声响,白雾中隐隐有金色的光芒闪耀。   灵光一闪,博雅取出了怀中的叶二,放在唇边吹奏了起来。   “你在的话,就能听到这声音,对吗?”   笛声如同一缕细丝,从浓雾中穿过。逐渐地,浓雾的包围开始减退,笛声便此消彼长,化作无孔不入的水银。   “破!”   一声低喝传来,耀眼的金光冲破了阻隔。随即,浓雾就像遇到了朝阳一般散去,又像是海边的潮头,来的时候固然雷霆万钧,走的时候又悄无声息。   “晴明!”博雅放下了手中的笛子,跳起身来。一切都已恢复到刚刚的样子,只是偌大的树林中只剩下他一人,而白衣的人影早已不知去向。   有一段时间,博雅觉得不知所措。他努力地回忆着,那一声伴随着金芒传入耳中的叱喝分明就是晴明的。既然如此,他应该还在附近才对。仿佛是为了证实他的猜想,身边的草丛中传来一点细微的声响。   “是你吗?”大喜的武士高声叫道,却没有得到回答,相反的,那声响突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竭力压抑着的急促的呼吸。武士猛地转身,向着声音传出的地方冲了过去,随即便听到一个孩子啊的一声惊叫。   “小深?”   面前正尽力将自己的脑袋埋到草丛中的,正是名叫小深的孩子。此刻他的衣领已经被博雅一把揪住。   “喂,真过分!故意把我们带到这个鬼地方的,不正是你吗?为什么要这样做?!”   “放我下来,你这恶魔!”小深挣扎着,一边大喊大叫起来。   “恶魔?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是佛爷说的。你们这些外边的陌生人,都是恶魔,决不能让你们进入极乐世界!”   “极乐世界?”   “就是佛爷要带我们去的地方。那里人人吃得饱、穿得暖,再也没有疾病和瘟疫,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才不管什么极乐世界,什么佛爷,”博雅用比小深更大的声音吼道,“晴明呢?快告诉我他在哪?”   小深拼命地摇头,突然张嘴在博雅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博雅猝不及防,一下子松了手,孩子像一条灵活的鲇鱼一样扭动着身子脱离了他的掌握,撒腿猛跑,几个拐弯便不见了。   “喂!”博雅徒劳地呼唤,然而此刻回答他的只有林中的风声。斑驳的光线从树缝之间漏了下来,拉长了他的影子,心里的念头却像潮水一般来来去去,纷乱不已。   “晴明到底去了哪里?难道……当真被鬼捉了去?”   “呸呸,怎么可能?那家伙,可从来没怕过鬼怪这样的东西。”   博雅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用力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想要甩掉那种不吉利的想法:“还是再去找找吧,没准已经出了林子。”   下了这样的决定之后,博雅整理了一下衣裳,端正了头上的帽子,然而就在一转头间,看见了地上有一张纸剪出的人形。   “那是……”   不错,那正是晴明的式神,然而此刻它好像被一种极锋利的器具拦腰截成了两段,并且变成了一种触目的鲜红色。博雅拿起它,那种潮湿而黏稠的感觉立刻告诉他:那是血迹。   **   “这家伙……真让人伤脑筋啊……”   距离博雅所在之处仅一丈之遥,白衣高冠的人正倚坐在树下,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凝视着他。由于身处结界之中,他可以看到博雅,博雅却看不到他,也丝毫听不见结界内的声音。   “这愚蠢的殿上人是你的朋友?”说这话的人身材高大,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光线笼罩了他的头部,如同顶着一个光环,加上挺立的姿态,看上去就好像神祗一般。此刻他正望着坐在地上满脸绝望的博雅,语气中含着轻蔑。   “说实话,有时候倒真想不承认呢。”   “这可不像你啊。”站立的人嘴角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我所认识的晴明不是说过,这世上的一切都与你无关吗?居然会是你,来这里破坏我的事情。”   “没办法。”尽管面色苍白疲惫,语气却还是轻松的,仿佛在和老友闲谈,“俸禄不算高,不过也足够喝酒了。所以,偶尔也要帮那男人一点小忙吧。何况,这件事和你有关。”   “哈哈。”那人大笑着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英俊庄严的面孔,身披袈裟,光光的头颅上有受戒的痕迹,“原来你早知道是我。”   “当然。”晴明调整了一下坐姿,舒舒服服地倚着大树。“看到那只式神鸟儿的时候,我就认出是玄稷了。只不过,并没有想到你入了空门。”   “既然贺茂忠行把我赶出了门墙,我自然要另行投靠,否则,怎么能够用自己的力量让他的弟子臣服?”   “唔……原来恨的力量如此强大,令人敬畏啊。这么说来,现在的你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对。”名叫玄稷的人提高了声音,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兴奋而热烈起来,“现在的我可以随心所欲,去做一切事,去支配所有人。以前真是愚蠢啊,竟然会相信忠行那老东西的话。可是现在,没有人能骗得了我。父亲是对的,这世界有太多不公正的事,太多该死的人。什么友情,什么信任,都是欺骗!”   “那么,你打算怎样做?复仇吗?”   玄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看。”   随着他的手轻轻拂过,像是拂去镜上的雾气,显出了模糊的影象。那是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表情呆滞,眼睛的颜色却是血红,长长的黑色獠牙从口中伸出,使得他们看上去更像鬼怪,而不像人类。   “疫鬼?!”即使是晴明,在看到这个场景的时候也忍不住面色一变。   “这就是我复仇的武器。他们就是我无坚不摧的军队,我要用他们清除宫廷里那些作威作福的达官贵人,然后再按照我的意愿建立我的王国,真正快乐、公平、美满的世界。”   “是这样……”晴明的脸上现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为了你的复仇计划,不惜让村民都变成疫鬼吗?”   “小小的牺牲而已。”玄稷傲然道,“晴明不会在乎的,对吗?忠行门下,你是最冷淡的。可是,当所有人因为我被逐出师门而唾弃我的时候,也只有你对我的态度始终不变。因为这一点,我并不愿伤害你。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你却为了救一个该死的殿上人伤害了自己。”   “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该死的。”晴明冷冷地道,“生与死是上天订立的规则,不应该随意破坏它。”   “规则?”玄稷狂笑起来。“我就是规则!难道晴明想阻止我吗?不过,以你现在的状况,只怕想要站立也很难吧,更别说突破这个结界了。”   “是吗?”   “哈哈,五行生克,青木克土。正是为了对付忠行的土系法术,我才设置了这样一个以木为主的结界。尽管忠行不在了,对付他的弟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晴明那细长的凤眼中突然露出一丝尖锐的笑意。   “土生金,金克木。”   话音刚落,空气中突然飞舞起一条血色的虹,在玄稷的头顶碎裂,化成无数细如发丝的金线,将玄稷的身体缠绕在内,紧紧缚住。与此同时,随着晴明的低喝,一道金光从天而降,结界之内数株参天古木应声而倒,尘土蔽日。   **   “呃?”   博雅呆呆地抬起头来,望着前方。那里本来什么也没有,此刻却突然多出了一棵巨大的树,而且好像被砍断一般缓缓地向着自己倒了下来。已经来不及起身逃跑了,他本能地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树干几乎擦着他的身体。当他灰头土脸地从树下爬出时,眼前掠过了一道金光,一个声音急促地说道:“拉住我!”   这声音里有让人不可抗拒的力量,至少对于博雅来说,从相识直到此时,他从没有抗拒过这声音的主人。来不及多想,一只手已经抓住了博雅的手,随即博雅觉得自己的身体猛地变轻了,周围的一切如飞一般向后倒去,而自己竟然是凌空而起的。   “晴明!”   被突如其来的事件弄得不知所措的头脑中,只有这个名字是清晰的。随后金光消失了,那只手松开,自己也被甩了出去。   这次不像上次,摔得沉重多了,脑袋也嗡嗡乱响,眼前冒着金星。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摇晃着晕沉沉的头,眼前的景色已经完全变了:没有了密林,也没有浓雾。   仍然是满树的桃花,灿烂如同云霞。   “到底怎么回事?”博雅搔了搔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仓皇四顾。不远处,一个人影映入了眼帘。他俯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白色的狩衣上满是泥土和血迹。   “晴明——”博雅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抱起了地上的人。眼前是一张完全没有血色的脸,紧闭的双眼和双唇,看上去毫无生气。   “喂,怎么回事?不要死啊!”   眼泪如同打开了闸门一般流下,身材高大的武士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鼻涕……”怀中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再这么哭下去,你的鼻涕就要流到我脸上了……”   “啊!”博雅慌忙拿袖子抹了一把脸,同时大叫起来。“晴明……你没死?”   一丝熟悉的微笑出现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唔。还没。”   “太好了!”刚才还痛哭流涕的人此刻放声大笑起来,同时再次拉起袖子,胡乱地擦着脸上乱七八糟的泪水。   “博雅……”   “嗳?还好吧?”望着好友微微蹙起的眉头,博雅担忧地问道。   “还好。不过,以后无论是擦眼泪还是擦鼻涕,还是用你自己的衣服吧……”   这句话说出,博雅才发觉,自己一直拽在手中的衣袖原来是白色的。   **   “对不起!”博雅慌忙松了手,这才看到晴明的左肋下有一片鲜红,并且还在不断地渗出红色。晴明的冠帽不知何时已经跌落,头发散开,白皙的脸上沾满灰尘和血迹,模样甚是狼狈。   “得止血……你还在流血。”   “别忙。能扶我一下吗?”   博雅立刻把晴明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但这样一来身材高大的他几乎是拖着晴明脚不沾地地向前走。这个不舒服的姿势牵扯到晴明肋间的伤口,让晴明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对不起……”博雅惶然地再次道歉。   “……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两人走到了桃林旁的山涧,晴明俯下身,开始清洗自己的手和脸,最后把狩衣的下摆和袖子浸入水中。   “喂,别这样,会着凉的!”   “真该把蜜虫带来,”晴明有点自怨自艾地说道,“穿着这样的衣服,很难受啊!”   “呃……”一向知道好友喜洁的个性,但到了此刻还如此讲究,着实令博雅目瞪口呆。生怕他一时任性会把整个人浸到冰凉的山涧之中,赶紧上前为他绞干衣上的水分。“忍耐一下吧,还有,你至少得让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唔。”   这一次晴明没有拒绝,武士于是撕下自己的衣服为他包扎。伤口很深,流血已经基本上被止住了,但周围却有一大块瘀紫,看上去甚是可怕。   “这是怎么回事?”   “逆风,也就是术法反噬。”晴明眼也不睁,懒洋洋地说道,“是因为勉强施法的缘故。”   “对方很厉害吗?”   “呵呵,大概是吧。本来设了一个结界,自保应该没有问题。不过,后来有个家伙跑出去了,没办法,只好从结界中强行冲出来。”   “那个家伙……”博雅迟疑着说道,“是说我?”   “哈哈。”晴明恶意地笑着,一副“知道了你还问”的神色。   “真是抱歉……”博雅现在的表情,就像恨不得打上自己一拳。   “不能怪你,是我的失误。我没有想到他现在已经和当初判若两人了。”   “当初?难道你知道那人的来历?”   “对,说起来,他也曾在忠行老师门下学过阴阳术。”   “咦?那他和你……”   “算是同门师弟,他的名字叫玄稷,是宇治亲王唯一的儿子。”   “宇治亲王!难道,是那位意图谋反,最终被处死的……”   “正是。”   “啊!”博雅吐了一口气,不敢置信地看着晴明的脸。   “并不奇怪啊。”晴明扬了扬眉,似笑非笑地说道,“投入先师门下的时候,宇治亲王的事情还没有败露。亲王和先师是莫逆之交,所以把孩子托付给了他。”   “可是……以忠行大人的阴阳术,难道不知道亲王谋反的后果?既然他们是好友,又为何不劝阻他呢?”   “人心是不可挽回的。即使是朋友,即使拥有察知未来的能力也无法改变它。”   “你的意思是,人只可以看到未来,却对它无能为力?”   “是这样。”   “那么,看得到未来的人岂不是很痛苦?换了是我,宁愿看不到。”   细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混合着诧异与赞许的光芒,“博雅,你真是个很聪明的人啊!”   “嗳?”博雅不明所以地瞪大了眼。“是说我吗?”   “呵呵,是吧。”   “什么意思……算了,我不该打断你。后来呢?”   “后来?他被赶出了师门。”   “为什么?”   “唔。”晴明坐直了身体,脸上有深思的表情。“这件事发生在亲王死后。玄稷一直认为,是忠行老师背叛了他的父亲,所以才会把他逐出门墙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一旦人可以知道未来……事情就不一样了。尽管明知不能改变,可是总还是忍不住,想要去做些什么。”   “不明白。”博雅干脆地回答。   听到这句话,晴明抬起头,露出了微笑。“幸好不明白。”   他摇摇晃晃地从涧边站起身来,博雅立刻扶住了他。   “以后再说吧,天黑之前,先要从这里出去,否则的话,很可能被疫鬼困住。以我目前的体力没办法应付它们。”   “好。”   “喂……”还没在意的时候,突然觉得身体一轻,已经被博雅背了起来。   “小心。”确定晴明不会掉下来之后,博雅站起身,“你来告诉我怎么走吧。”   “先往左,顺着山涧走。”京城第一的阴阳师一边指点着路径,一边不为人知地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像个包袱一样被人背在背上,的确是一件丢脸的事啊!   **   月亮升起的时候,两人终于回到了村中。博雅找了一间屋子,然后把晴明安顿在榻上,自己拔出了佩刀,在一旁正襟危坐。   “这是干什么?”   “保护晴明。”博雅毫不犹豫地说道,“有我在,绝不会让那些疫鬼伤害你。”   “哈。”   “你在笑?”   “唔……没有。”   很难对这一张如此认真的脸说出“佩刀可对付不了疫鬼”这样的话,于是晴明索性闭上了嘴。   银色的月光从隔扇外投射进来,照得一地皆白。晴明安静地躺卧在榻上,身上覆盖着脱下来的狩衣。四周杳无人声,偶尔有夜归的鸟儿发出咕咕的声音,却更衬出着夜的寂静。博雅把佩刀抱在怀里,守在一旁,眼皮不由自主地越来越重。   “不能睡!”   博雅一惊,慌忙睁开了眼。并没有别人,这个声音来自他的心底。   “一点不错,无论如何,一定要撑到天亮!”下了这个决心之后,武士狠狠咬了一下嘴唇,以刺激自己迷迷糊糊的神智,然后把腰挺得更直了一点。突然一点冰凉的感觉从后领钳制住了脖子。   来不及细想,武士本能地挥刀向身后砍去,刷的一声,一只绿色的手落在地上,慢慢地化成一滩带着腥臭气的水。紧接着,鼻子上有什么东西滴落,猛一抬头,却看见一双阴森可怖的眼睛从一个悬空的头颅上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眼眶中慢慢地渗出血来。   “晴明!”博雅惶恐地大声叫道,想要推醒身边的人。然而晴明一动不动,呼吸低微,看样子已经失去了知觉。   “喂,喂,醒一醒啊!”博雅徒劳地呼喊。就在这时,空中的头颅露出了狞笑,突然俯冲下去,张开嘴来,尖尖的獠牙咬住了晴明放在胸口的手。   “混蛋!”武士大叫,这一刻忘却了一切恐惧,举起佩刀,向头颅斩下。刹那间头颅松开了口,飘到了一边,这样一来收势不及的刀便直直地斩向晴明。   “不……”就在刀锋即将触及晴明的一刹那,博雅猛地停住了,由于收势太猛,刀背砰的一声撞上了额头,他顿时两眼金星直冒,人也向后跌坐在了地上。身后立刻传来了尖利的笑声,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   这笑声反而让博雅镇定下来。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双目如同喷火,佩刀横在胸前。   “出来!有胆的话,正大光明与我决战!”此时此刻,这个看上去一贯忠厚甚至有些懦弱的男子,竟凛然有如天神。   啾啾的鬼声静了一静,似乎也被他的气势所慑,但很快博雅便知道自己想错了。碧绿的磷火一点一点飘来,越聚越多,到了最后,空中好像有无数诡异的眼、扭曲的脸,将这小屋团团围住,似乎在下一刻就要伺机扑上。   “完了!”武士绝望地想,拼尽全力用身体遮住了朋友。出乎意料的是,想象中被恶鬼咬啮的痛苦并没有降临。有一刻博雅产生了幻觉,仿佛时间停滞不动了。然后就听到一声熟悉的轻笑,紧接着眼前仿佛有电光闪过,裹挟着风雷流动之声、鬼魂的尖利嘶叫。过了很久,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   “博雅。”   猛然回头,鬼脸、毒牙统统不见了,只剩下好友一如既往地带着微笑的脸。而自己身下那个晴明,早已化作了一张轻飘飘的纸片。   **   “真不像话!早就该告诉我的!”   这句话博雅已经翻来覆去地说了很多遍了,以至于一贯微笑着的阴阳师,也无可奈何地现出了愁眉苦脸的表情。   “好吧,我道歉,不该让你担心。不过,要是正面冲突的话,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是很头痛的事,所以就让博雅去吸引它们的注意力。”   武士正在气头上,此时此刻这样的解释只能是火上浇油。   “至少也该告诉我一声!居然趁我睡着的时候换了式神作替身……”   “如果告诉了你,你就没有那样的勇气了吧?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博雅啊。”晴明用含笑的眼睛望着他。被这样的眼睛看着,似乎很难再保持自己的怒气了。   “算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唔……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嗳?”   “呵呵。”细长的凤眼微微眯着,晴明笑起来的样子看上去像是一只成了精的狐狸。   此刻天色已经放亮,晨风从窗外吹了进来,让人精神为之一爽。   “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回去吗?”   “也好,你回去吧。”   “我?那你呢?”   “嗯……总得先把这事了结啊……”   “什么!”武士跳了起来,“不行!”   “为什么不行?既然来了,这件事总得解决,不是吗?”阴阳师的口气倒是十分轻松,“尽管那男人如何与我无关,毕竟是属于我专业范畴的问题。不解决的话,有点说不过去。”   “可是,太危险了,你又受了伤……”   “所以让你回去。”晴明简单地回答道。   “呸,你把我当做什么人?因为害怕危险而丢下晴明,这样的事我绝不会做!”   “……又来了。”晴明用修长的手指揉着太阳穴,无奈地说道。而博雅摆出一副“决不让步”的神气,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   “好吧,你留下来。不过,从现在开始,不要离开我身边超过五步,知道吗?”   “知道了!”   于是情况变成了:晴明在前面走,而博雅亦步亦趋地牵着他的衣袖,样子就像一个生怕被人潮挤散的孩子。   两人回到了最初的桃林,晴明开始在四周布下结界。这个工作似乎很辛苦,不一会儿他的额头上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神情也变得相当疲惫。   “要我帮忙吗?”坐立不安的武士问道。   “那就吹奏一曲吧。”   “好!”博雅立刻取出了叶二,放在唇边,全神贯注地吹了起来。   “这样不行。”片刻之后,晴明打断了博雅的笛声。   “呃?”   “博雅的笛子。要专心,用愉快的心情。无论身边发生了什么,也不能被干扰。”   “好的。”   “觉得害怕了?”   “没有……不是有晴明吗?”这句话说得很自然,充满信任。   阴阳师的薄唇边绽出了微笑:“唔。”   笛声再度响起,从翻飞的五指下流出欢快嘹亮的音符,仿佛可以让人忘却尘世间所有的烦恼与悲伤,又像一只无形的手,温柔的手指轻抚着心中的恐惧与痛楚。桃花在笛声中微微摇晃,翩翩起舞。与此同时,晴明盘膝而坐,双手结印,低声吟咒,很快地二人身周涌起奇异的气流。笛音在此刻,已经变成了有形有质的东西,它们交织着,绵密细软却又无懈可击、牢不可破。   “那是?”丝丝缕缕的灰色烟雾从四面升腾起来,形成一个无形的天网,把二人笼罩在内。   “别担心,闭上眼,什么也不要想。”   博雅依言闭上了眼睛,全身心地沉浸在笛音中。果然,身边的一切都已感觉不到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有看到令人诧异而恐惧的一幕:灰色的烟雾幻化为一个又一个疫鬼的形象,它们全身的肌肤呈现出腐烂的黑色,血红的眼中射出攫取的光芒。它们伸出了手爪,试图冲破结界的阻挡,但由笛声构造而成的结界上似乎有着强大的咒力,只要一碰上,疫鬼的身上便冒出阵阵白烟。   “醒来吧,”晴明温和地说道,“这不是你们该走的路。”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了身,交叉在胸前的双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又缓缓地落下。   随着他的动作,笛音幻化的气流向外翻卷而去,吹落了枝头的花朵,满天飞舞的桃花如同一场红雨。   结界外的疫鬼突然全身震动,它们摇晃着,脸上现出迷惑的神色。清泉一样的笛声似乎能够洗净一切污浊,而被冲洗过的人心澄澈透明,不留半分杂质。奇妙的事情发生了:疫鬼的身体开始发白,恢复成正常的人体的色泽,腐烂的肉体也逐渐复原如初。他们站在那里,面面相觑,眼神迷惘却不再疯狂——这些可怕的疫鬼此刻已经恢复了原形,原来他们都是最普通的村民。   “解决了。”晴明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然后整个人便无力地跌坐下来。   “晴明!”博雅猛然惊醒,停止了吹笛,伸手扶住精疲力竭的友人。阴阳师的脸已经像身上的狩衣一样变成了惨白的颜色,身体因为疲倦与伤痛微微颤抖着,如果不是武士的支撑,随时都会倒下去。   “不愧是安倍晴明。”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叹息,“居然利用笛声,破了我的役鬼之法。”   “……并不困难。”汗珠不断地从额上滚落,他们口气却一如既往地轻松,“驱使人做疫鬼,只不过是用咒语蒙蔽了他们的心智。尽管他们有鬼的形体,却还保留着一颗人的心,只要把那颗心唤醒,就可以让他们恢复本来的面目。”   雾气逐渐散开,眼前出现了一个僧侣打扮的人,宝相庄严,头顶有佛光笼罩,正是玄稷。   “咒语蒙蔽心智?哈哈,他们可是心甘情愿跟随我的!”   “谎言也是蒙蔽人的咒语。你若许他们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极乐世界,骗取他们的灵魂,就是这么回事。”   玄稷突然之间竖起双眉,一张原先看来慈和端正的面孔一下子扭曲起来,变得暴戾、凶恶。   “忠行那老混蛋的弟子,凭什么指责我欺骗?他才是个真正的骗子、背信弃义的人!”   晴明叹了一口气:“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玄稷的脸上现出狰狞之色,“无所谓,对你而言,是或者不是,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话音刚落,狂风骤起,铺天盖地的砂石向着两人立足之处扑来,其中还夹杂着怨鬼的怒号。博雅大惊之下,抱着晴明扑倒在地上,蓬的一声,石块击中了他。奇怪的是,竟丝毫不觉得疼痛。他诧异地睁开眼,才发现身前竟然多了一头怪兽,黑色的皮毛,碧绿的眼睛,看上去有点像虎豹一类的东西,却散发出妖异的气息。   “啊?!”博雅惊叫起来,那怪物却粗鲁地打断了他,龇牙咧嘴地说起人话来。   “叫什么叫?我还没叫呢。石头打的可是我!”   “你……你……”博雅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张口结舌地指着这个会说话的怪物。   怪物鼻孔朝天,哼了一声。   “真是不省事的家伙!比安倍晴明还要笨!”下了这个结论之后,它的身体迅速缩小,变成一只奇异的、尾巴分叉的黑猫,随即灵活地钻入另一个人的袍服中。   “还是老脾气啊。”晴明从地上吃力地坐了起来,表情无可奈何,“一定要等到这样的时候才现身吗?”   那人直起腰来,双手环抱,眉宇之间有睥睨一切的神色,脸颊瘦长,轮廓鲜明。   “只能说我运气好了,”他似笑非笑地说,“为什么每次我看到你,你都是这么狼狈的样子?”   “彼此彼此。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说这句话的时候,晴明略微扬起了眉,而那人脸色则变得十分难看,说话的口气也带着恼羞成怒的味道。   “照顾好你自己吧,逞能的家伙!”   “晴明,这个人……”博雅满腹狐疑地看着晴明。从来没有见晴明用那样类似于孩童斗嘴的语气和人说过话,自然,也没有人这样说过晴明。   “贺茂保宪。”那人不耐烦地自己回答道,“这本来就是贺茂家的事情,还是让我来解决。带着你那多管闲事的朋友赶紧离开这里,他这样撑不了太久。我可不想动手的时候有两个没用的家伙在一旁碍手碍脚。”   “贺茂保宪?那你们岂不是……”博雅张大了嘴。这个名字他曾听说过,是贺茂忠行之子,也就是晴明的师兄。京中相传,他曾经和安倍晴明斗法,最终输给了对方,把第一阴阳师的头衔拱手相让,从此黯然离京,和安倍晴明结下了冤仇。可是现在看来,两人尽管态度不像朋友,却也并没有水火不容。   但此刻已经来不及询问详情了。玄稷森冷的目光投向了贺茂保宪。   “是你啊,保宪师兄。”   贺茂保宪的态度比他更加冷淡,“我们早就不是师兄弟了。”   “哈哈,说的也是。那么,干脆叫你贺茂家的杂种吧。你跟你那道貌岸然的父亲长得还真像,一看见你,就很想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儿。”   “是吗?我对你的血倒没兴趣,不用闻就知道是臭的。”   玄稷的脸色变得铁青。   “只会逞口舌之利,算什么好汉?有种就动手吧!”   一边说着,玄稷已经双掌合十,念动真言。一波又一波的声浪如同潮水一般向贺茂保宪涌去,这声音忽高忽低,时强时弱,入耳动心,仿佛可以操纵人的心跳。保宪脸上仍然是淡淡地不露声色,心中却凝神戒备。突然想起一件事,百忙之中望了一眼,那边的草地上已空无一人,晴明与博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   “那个……这样好吗?”粼粼车声中,博雅忐忑不安地说。   “什么?”   “就这么扔下贺茂保宪,好歹他也是在帮咱们。”   “是他自己要求的,不是吗?”晴明懒洋洋地倚在车上,满不在乎地说道。“何况以他的能力,尽管对付不了玄稷,全身而退还是做得到的。”   “玄稷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好像一点都不明白。”博雅抓了抓头,苦恼地说。   “说来话长。当年宇治亲王是个人品优越、出类拔萃的人,而已故的那位桐壶院天皇优柔寡断,无论才干还是人品,都是平庸之极。”   “喂!”   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博雅几乎魂不附体,就差没伸出手去捂住晴明的嘴了。   “呵呵,我说的是实话。也许很多年之后,皇帝并不靠血统来世袭,而是靠自身的才干来选拔呢。”   “什么话!那样不是要天下大乱了吗?!”   “嗯……也许会,但是不一定比现在更糟。”望了望博雅困惑的脸,晴明摇了摇头,说道,“算了,不说这个。还是继续之前的话题吧。因为不放心天皇的统率才能,上皇传位的时候,把军权交给了宇治亲王,嘱他辅佐,没想到却因此埋下了祸根。当时四国一带出现叛乱,天皇便命亲王前去平叛,临行前他将玄稷托付给了忠行老师。这一去就是三年,等到终于凯旋的时候,天皇不但没有表彰他的功劳,相反却听信藤原一族的谗言,要将他削职流放。”   “为什么?”   晴明看了他一眼:“罪名是勾结乱党,贻误战机。不过事实上,恐怕是对亲王忌惮已久的缘故。亲王不甘心坐以待毙,于是下了叛乱的决心。当然,最终的结局如你所见,叛乱还是失败了。”   “那么,忠行大人为什么不阻止?你说过,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人心是阻止不了的,即使是朋友,也不能代他做出选择。任何人、任何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朋友可以陪伴同行,却不能左右方向。在这一点上,即使是最强的阴阳师,也和普通人一样,对此无能为力。”不知为何,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晴明有一些迟疑。   “至少不能看着他送死啊!”   “亲王事败之后,老师曾经派了保宪去救他,但还没等他到那里,亲王就切腹自杀了。实际上,这是早已注定的结局,而老师明知不可挽回还要去逆天行事,已经违背了阴阳道的原则,失败也是必然的。但玄稷并不这么想,他认为老师没能拯救他父亲的生命,从此便恨上了老师。”   “原来是这样……可是为什么要将他逐出门墙呢?”   “为了保护他。”晴明答道,“如果他学习了阴阳道,以他的个性,一定会为父亲复仇,到那时,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世人,都不是一件好事。宇治亲王将玄稷托付给老师的本意,也就是希望他能够远离宫廷中的是非纷争,过一种平静的生活吧。”   他的口气十分轻松,听起来并不像在说一桩晦暗血腥的宫廷秘闻,但博雅的面色却有些黯然。   “晴明……”   “嗯?”   “对不起,不过……听了这些话,我觉得很难受。”   “好吧。那就不说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终于博雅忍不住又开了口。   “呃……假如朋友只能同行,却不能改变彼此……”底下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看见晴明已经合上了眼睛。   “嗯?”已经相当困倦的晴明撑开了眼,睡意蒙眬地问道。   “没什么。”博雅脱下了自己的外衣,盖在晴明身上。   “……是想说,那就让我陪着晴明一直走下去吧……”   这句话晴明没有听见。即使是一贯机警的阴阳师,此刻也无法抵御极度的疲倦与紧张之后的松懈,向着黑暗的梦中不设防地沉没下去。   **   初夏的风带着花草的香气拂面而来,鹅黄色的棣棠花轻轻摇摆,样子就像正待梳妆的娇丽少女,而早先繁花满枝的樱花树,此刻已经长满了浓密的叶子,不再有当初的骀荡艳冶。   廊下一如既往,坐着两个对饮的人。不同的是,酒盏却有三个。   “有人要来吗?”   回答博雅这句话的是一个从暗影里窜出的毛茸茸的家伙,嗖的一下跳上了几案,张开嘴便咬向碟子里散发着热气的香鱼,但立刻又吐了出来。   “安倍晴明!”叫声中含着失望和恼怒。   香鱼此刻已经化成了纸片,而一旁的晴明弯起了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小气鬼!小气鬼!”黑猫——贺茂保宪的式神猫又大叫道,“你是故意的!”   “不打招呼就偷吃的馋猫,可没资格说别人小气。”一旁的蜜虫伶牙俐齿地反驳道。   “哼!麻烦的女人!才不跟你一般见识!”   就像它出现时那么突然,一下子猫又在廊檐下消失不见了。博雅向那边望去,看见一个瘦高的男子慢悠悠地踱了过来。   “请坐。”晴明含笑招呼。   那男子坐了下来,老实不客气地端起了酒杯,一口饮尽。   “味道不错。”   “嗯。特意准备的陈酿,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喝这种酒。要不要来点香鱼?”这回蜜虫端出的香鱼是货真价实的了。   “不了。作为师兄,特意过来看看你。气色不错嘛,身体恢复了?”   “托福,没什么大碍。你呢?”   “我?什么话!就凭玄稷那点三脚猫的道行,还伤害不了我。”   “喂!”从保宪的胸口探出一个黑糊糊的脑袋来,样子相当恼怒,“吹牛可以,干吗总拿猫来说事?要知道式神也是有尊严的!”   晴明哈哈大笑起来。而保宪一脸愠怒地硬把猫的脑袋摁了回去。   “闭嘴!你这小混蛋!呃……我承认,是我一时疏忽,吃了点儿亏,不过那小子也没讨得了好去。至少我还没像你,要被人抬着回来。而且你还真不够意思,不声不响就溜了,好歹也该替我助阵吧?”   “呵呵,是你说的,贺茂家的事情由你来解决。玄稷呢?”   “走了。不过……可能会再回来吧。看他的模样,不会死心的。”   “嗯。”   两人沉默了一阵。博雅终于忍不住插了嘴。   “能解释吗?我觉得这件事,也许可以和他解释一下……”   保宪斜着眼望了一眼博雅,没有说话。晴明答道:“很难。每个人的立场不同,想法也会千差万别。如果可以解释的话,问题早就解决了。”   “可是,人心不都是一样的吗?将心比心,应该能够理解对方的想法才对。”   “人与人之间,是最不能相通的。最大的屏障存在于人心之中,山可以翻越,海可以横渡,但心与心之间的距离,有时候穷极一生也到达不了。”   “是这样……”博雅的表情有点黯然。   “打个比方,说到将心比心,我们觉得玄稷应当体察忠行老师的用心,但作为我们,又何尝了解当时玄稷心中的感受?所以不理解是绝对的,而理解则是相对的。何况,亲王之死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对于事实来说,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   “那你还跟这小子解释这么多,依我看,他的蠢笨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保宪不耐烦地说。“算了,你没事,我就走了。以后可别让我再碰上你出乱子。”   随手拿起还剩了一半残酒的酒壶,揣进自己怀里,转过身去,走出了土御门的院子。   “怎能这样!”博雅目瞪口呆,一边又愤愤不平。   “呵呵,别管他。话说回来,其实这家伙还是很有趣的。”   “不过我好像听说你和他……”   “是敌人对吧?”晴明帮助博雅说出了底下的话,“传言这种东西,很难找到真实的成分。那场比试是一个默契。”   “呃?”   “嗯,以后再跟你说吧。”   晴明让蜜虫回室内再去拿些酒来。就在这时候博雅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我记得保宪刚见到你的时候提起了你们上一次见面的事情,他说你那时的样子很狼狈。究竟是什么事?”   没有回答,博雅有点意外地抬起头来,突然看到一幅奇怪的景象。晴明侧过了头,一点绯红的颜色迅速地从白皙的两腮泛起,没过了颧骨,直到耳根。   “晴明?”   “唔?”   “你的脸……”   不说还好,一说出来,那红潮已经扩大到了脖子。   “你的脸红了!”博雅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道。   “没有。”   “真的,晴明的脸红得好厉害啊!”   “……没有。”仍然是非常简洁的否认。   “喂,干吗不承认?”   “没有就是没有。”阴阳师一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着,一边拿扇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   这一次,在关于固执的较量中,最终的胜利者是阴阳师。 卷七 不是怨灵作怪:绝望的尖叫   “那么,兰姬的咒语当真解开了吗?”   “既然不是怨灵,也就无所谓解开。”阴阳师的语气淡然。“我所做的,不过是让她把心中的怨念释放出来。至于能否恢复原先的相貌,要看她自己的心意了。”   “……嗯。”   “还是吹奏一曲吧,博雅。”夕阳中的白衣男子露出微笑。“为我安抚忘川此岸,那些贪恋今生温暖不肯离去的灵魂吧。”   一夜细雨,至天亮时突然晴了,放出蓝而高的天色;从漂浮的云朵间投射下来的阳光被过滤成丝丝缕缕的光线。雨水并没有让道路泥泞不堪,相反却给土地增添了一种润泽膏腴的颜色,空气也因此更加清爽宜人,就像是特意为庆典准备的日子。   一条长长的队列正缓缓地向着下鸭川方向移动,华丽的牛车上垂着花纹各异、五彩斑斓的丝绸帐幔,车身与牛耳则装饰着浓绿的葵叶。比之更加鲜艳的是队列中的人,身穿深紫与绯红衣衫的童子,意气风发、旁若无人谈笑着的大臣,以及从遮蔽严实的牛车中透露出的女子引人遐思的彩色衣裾。以上种种将道路装点得如同飘满鲜花的河流,仿佛只要俯身探手,便可掬起其中最美丽的一朵。   “真是个好日子!”   语气兴奋,不问便可知这是来自你我都熟悉的一位人物:源朝臣博雅。他此刻并非处身游行队伍之中,而是像一般从京城各地赶来看热闹的百姓一样,跻身道路两侧,随着车流向前走去。   他身旁的人默不作声。有些不满的武士回头望了一眼,正看见一张没有笑容的脸。   “喂,脸拉得真长……”不满化作了埋怨,然而另一个人怨气似乎比他还要深重。   “无聊啊。”   “无聊?这可是贺茂祭!”   所谓贺茂祭乃是京城的重大祭典,为祈求丰收平安,每年五月十五举行,也称为葵祭,是当时最受重视的节日。   “好歹也是阴阳师,居然说出祭典无聊这种话来!”   被打断了兴致的武士继续发表着自己的观点,同时开始懊悔自己将这位朋友硬从那个有着花香、酒气、暖和阳光的回廊下拉出来了。或许这才是症结所在:阴阳师本人,实在不能算是个勤快的家伙;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地懒惰。   “难道不是么?”细长的眉毛微微挑起,露出一种惯常的促狭神色,“除非你认为神灵和人一样,会被贿赂打动。”   “祭典和贿赂可是两回事。”   “差不多吧。至少都抱着用少许付出换取更多利益的幻想。”晴明将手拢在袖中,一边向前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倘若论起贪婪之心,其实毫无分别啊。”   “可是,这难道不是对上天表达敬意的方式吗?”   “嗯。天天祈祷的恶人和从不拜神的善人,你认为上天会庇佑谁呢?”   “应该是后一个吧。”   “这就对了。说起来,也正是因为有了祭典,恶人以为可以得到神明的原宥,所以才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吧。”   博雅的语气平和一如既往,并无讽刺意味。武士想要辩驳,但在这一瞬间突然睁大了眼,目光紧紧地盯着停在路边的一辆牛车。那辆牛车那白缎的帘幔上印着浅绿的兰草纹样,下端垂挂着萱色流苏,看上去清新素雅,与其他车上富丽堂皇、争奇斗艳的装饰大异其趣。   “博雅。”   “唔……啊?”   “哈哈。这才是你真正想看的吧?”   “没有的事……”   生怕被朋友看穿心事的武士矢口否认。那辆牛车中坐着的正是伊予亲王之女兰姬,传说她是一位绝代佳人,也是风流公卿们竞相追逐的对象。   “是个恋爱的季节啊。”   “听起来好像在取笑……”   “不,完全是赞美。能得到这位美人的垂青,可喜可贺呀。”   “不是那样,”忠厚的武士急忙辩解道,“只是曾经为她吹过几支曲子罢了。”   “然后呢?”   “然后……就让侍女传了一句话。”说到此处,博雅脸上似乎放出光来,一副陶醉神色。   “邀你入帘相见?”   “不是。”   “那么定是表达倾心爱慕之意了。博雅果然厉害。”   “呃……也不是。”   “那是?”   “其实,只有四个字而已。” 武士搔了搔头,表情有几分忸怩,说话也吞吞吐吐,“‘再奏一曲’。”   “……”   问话的人打开了扇子,遮住自己脸上的神色。可以想见,必是满脸笑意。   “就知道你是在取笑!”兰姬的爱慕者有些悻悻然,“无论如何,她很欣赏我的笛子,这总不假吧。像晴明这样只跟鬼物打交道的人,又怎能领会置身爱河的幸福呢?”   “是啊是啊,知己难得,知音难求么。”将扇子拿开,晴明一本正经地说道,“那么,打算拿什么来回报?”   博雅正要回答,突然停住了。从兰姬那辆牛车旁闪出一名女童,她旁若无人地径直向他走来。   “博雅大人?”   “啊,正是在下!”武士下意识地整了整冠帽,将腰背挺得笔直。   出乎意料地,女童嫣然一笑,将目光转向一边袖手旁观的白衣男子。   “想必您就是晴明大人了。这是我家小姐给您的。”   “什……什么?”毫无准备的博雅一下子叫了起来,意识到这样做很失礼,他连忙咬住了自己的嘴唇。阴阳师则恍若未闻般地从女童手中接过一封打了结的信,仪态风流优雅,从容自若,恰似画中走出的神仙人物。   ***   “确实是个好日子啊。”   “……简直无聊透顶。”   相同的对话在土御门某处宅第的回廊下重复着,只不过说话的人完全对调了一下。   武士黑着一张脸,而晴明则是一副轻松愉快的模样。   “啊,差点忘了。”阴阳师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用扇子轻敲着自己的额头,“像博雅这样只跟笛子打交道的人,又怎能领会置身爱河的幸福呢?”   “喂,至少照顾一下失意者的心情吧!”武士泄愤似地将晴明面前的酒杯端起,倒入自己口中,意犹未尽地嘟哝着,“真恶劣……”   “哈哈。不过,如果我没记错,这可不是你第一次遇见这类事情了。”   确实,源博雅的恋情常常遭受挫折。论理,他是克明亲王之子,自身又谙于雅乐,本该成为女子们寄予相思的对象,然而其耿直的本性与当时流行的风雅习气格格不入,往往被公卿子弟视为异类,也因此很难得到女子的芳心。好在武士并不以此为意,对于他的恋爱生涯,最恰当的形容便是越挫越勇,屡败屡战。   “可居然是你……”博雅看了一眼懒洋洋地靠在矮几上的男子,有些泄气地说道。   “真令人费解,我难道不是看起来比较可靠的那一个么?”   “假如不在主人施法时破坏结界,或者笨手笨脚地引来恶鬼,博雅大人倒真算得上可靠的人呢。”说话的是式神蜜虫,笑吟吟地捧着刚烤好的香鱼。   “……呃。”   “只能说,可靠并非恋爱的必然条件。通常认为不可靠的浮浪子弟,却常常能得到女人的青睐。”   “这倒是。”武士苦恼地叹了一口气,“女人的想法总是很难理解。要是恋爱也像吹笛子一样,按着什么孔就可以吹出什么调来就好了。”   “确实是博雅会说出的话啊。”   “什么意思?”   “同一支曲子,不同的人吹出来,是一样的吗?”   “当然不。就算同一个人,心情不同的时候音调也会有分别。”   “那么不同的人,听同一支曲子,感觉也是一样的吗?”   “也不是,甚至完全相反。”   “那就对了。即使是吹笛子,也不可能让听者同心,何况恋爱呢?”   “照这么说,没有什么好办法了?”本以为可以得到某种教益的武士放下了竖起的耳朵,不满地咕哝着,“晴明也有不能做到的事么。”   “我的特长是跟鬼物打交道,不是女人。此类讨论,并非专业范畴之内。”   “可是兰姬……”   这句话还没说完,阴阳师看了看天色,已站起身来。   “是时候了。一起走吧。”   “走?去哪里?”   “嗯,去赴兰姬的约会。”   “呸!”博雅没好气地用一个字回绝了同伴。“我可不是那种纠缠女人的无赖!还有你,怎么可以用这样随便的态度对待别人的邀约呢?!”   “如果她邀请的是你呢?”   “什……什么?”   武士猛地从地上跳起身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晴明则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正是白日里兰姬交给他的。上面用清秀的笔迹写着:如有闲暇,请与博雅大人一同前来,此夜盼待。   “原来不是……”   “嗯。”   “居然瞒着我,太不像话了!”   “早早告诉你的话,你可以安心等候这么久么?”   “喂……”   “那么,一起走?”   “好!”   “走。”   “走。”   **   幽淡的香气从内室隐约传来,似是花香,却又比花香更加蕴藉雅致,令人心神荡漾。月色照在光洁的桧木地板上,反射出一片明亮的光线,衬得帘外的白衣人颜色如玉。如果单以相貌而论,安倍晴明称不上绝世美男子,但其独具的优雅风姿、洒脱神情,却常使人赞叹不已。因此,尽管武士因为被侍女安排到离帷屏稍远的角落而心怀不满,在见到自己好友风神俊秀的模样之后,也油然而生“看上这男子是理所当然的吧”这样的念头。   “博雅大人,晴明大人。”   声音娇柔婉转,清脆之中含有贵族女子的雍容气派。出乎意料地,帘后说话的竟然是兰姬本人,而不是按照通常习俗代为传言的侍女。   “啊……啊……小姐……在下……”   早已为这声音神魂颠倒的博雅语无伦次地答道。晴明则不动声色地欠身行礼,道:“得聆娇音,幸何如之。”   帘后传来一丝细不可闻的叹息。博雅那比常人灵敏得多的耳朵听出,那声叹息中含着满腹忧愁。   “遭遇了什么事吗?”   武士失声问道,随即发现了自己的唐突,涨红了一张脸。晴明瞥了一眼讷讷的博雅,把目光转向帷屏之内。   “四位殿上人素性爽直,请勿见怪。不过,素昧平生而蒙邀请,疑窦丛生也是意中之事呵。”   “博雅大人猜对了。”帷幕中的女子低声道,“冒昧请二位前来,确实是因为一件不可思议的可怕遭遇。”   “哦?”略微扬了扬眉,阴阳师露出与职业相关的兴趣。然而帘后却迟迟不再出声了。   “既然并不打算直言相告,我等便先行告辞。待小姐决定之后,再来相访吧。”   阴阳师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身后随即响起了两声。   “晴明!”   “请留步!”   第一声来自武士,第二声则源自帘内。帷屏上的帘幕被轻轻掀起,从中伸出一只手。博雅失声啊了出来——那只手,并非想象中的洁白柔荑,而是覆盖着寸许长的黑色毛发,看上去就像是动物的爪子。紧接着,那只手迅速地缩了回去,帘中传来低泣声。   “这……这是怎么回事?”武士张口结舌。   “这正是我向晴明大人求助的原因。大约一个月前,我们身上出现了黑色斑点。起初我不以为意,没想到竟然长出毛发,而且很快便布满了全身,连脸上……也是如此。”低泣变作了压抑的哽咽,“要我以这样可怕的面貌在世上苟活,实在是生不如死……”   “明白了。”   “那么,可以帮助我么?”   “当然!”   博雅这句回答斩钉截铁,豪气干云。根本不曾想到,那问话其实并非是对他本人说的。   **   从兰姬住处出来后,武士仍然处于亢奋之中。   “居然有这种咄咄怪事!”   “嗯。”   “而且还发生在一位如此高贵美丽的淑女身上,真让人扼腕哪!”   “啊。”   “你打算怎么做?”   “我?”   “对啊。”博雅理直气壮地答道。   眉峰挑起,阴阳师露出一丝狡黠的神情。   “我的话,并没有答应帮助她吧?”   “什……什么?”博雅张口结舌地指着自己的同伴,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恼怒地叫道,“开什么玩笑?!”   “一点也不。满口应承下来的,是博雅你啊。”   “可……可我并不会驱魔除妖啊!”博雅叫了起来。“再说,身为阴阳师,难道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位女子身陷危难而无动于衷吗?”   “这世间的苦难,是谁也救不了的。” 伸手拂去路边青草上的露珠,相貌俊秀的年轻男子淡淡地说道,“我也不过是个阴阳师罢了。”   “但是,这件事是你可以做到的!”武士毫不退让地紧盯着对方,涨红了脸膛。   “如果有能力的人不肯担负起相应的责任,世界会变得更糟糕吧?”   阴阳师用折扇轻轻地敲着自己额头,嘴角隐藏不住地流露笑意:“真是让人伤脑筋的执著啊,博雅。”   “喂!”   “好吧。不过,既然是你的请求,到时候可要听从我的安排。”   “没问题。”武士声音洪亮地保证。   此时已是清晨,得到特许的两人置身于伊予亲王家中的花园之内。亲王的园艺之道远近驰名,这花园也格外美丽:潺潺的流水边,正当时令的葵叶(注:日本的葵并非向日葵,而是一种草本植物,叶为心形)青翠披离,各式各样的花朵错杂在嶙峋怪石中,幽然散发出异香阵阵。尽管没有炫人眼目的娇艳色泽,却情趣高远,别具一格。   “怎么了?”注意到好友微微皱起的眉头,博雅担心地问道。   “如果是恶灵缠绕,只要找到就可以解决了。不过,这里似乎并无迹象。”   “那么……”   疑问被打断,阴阳师旁若无人地闭上双眼,将双指并拢凑到唇边,嘴唇微微开阖。不知何处飞来一片叶子,停在他身旁的山石之上,与此同时,晴明睁开了双眼,明锐的光从眸中一闪而过。   “式神!”   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托着,或者被一阵风吹起,叶子缓缓地飘了起来。   “跟着它。”   叶子在风中翩然翻飞,转过了墙角,越过了重门,一直向伊予亲王宅第的后山飞去。薄薄的叶片在朝阳下闪耀着浓丽的光泽,轻盈灵动,仿佛有生命一般。   “见鬼,要带我们上哪儿?”   像听见了武士的抱怨似的,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t_x_t_8_0_8_0_._c_o_m 叶子落了下来。那是一株巨大的柳树,树干粗壮得要两人合抱,长长的柳枝垂落,在风中婀娜飘摆。   “就在这里了。”阴阳师满意地说道,转身招呼一头雾水的武士,“挖吧。”   “呃?”   “不是说好了,听我的安排么?”   “这倒是……”   “那么动手吧。”   于是武士用捡来的树枝、石块费力地掘着柳树下的泥土,而另一个人在一旁逍遥自在地袖手旁观。过了不久,传来咚的一声轻响,石块似乎碰上了什么硬物。博雅蹲下身,用手拨开浮土——   是一只女子使用的梳盒,玉石的质地,上面刻着精细的兰草纹样。晴明伸手接过梳盒,将之打开,看了一眼,随即合上。   “原来如此……”   “找到原因了?”   “大概吧。”   “太好了!”   武士雀跃起来,阴阳师则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手中的盒子。   **   “那么,您已经找到治愈我的方法了?”   声音中满是期盼,正是帘后的兰姬。   “……有些难办啊。”摇手示意博雅不可插言,晴明如此说道。   “什么!即使是您,也……”   “并非不能治愈,只是病因未明,难以对症下药。”阴阳师的语气温和,让人油然生出信赖,“府上最近有人死去么?”   “……”帘后沉默了一刻,然后便听见女子的声音,“确实有……是一名使女。”   “哦?”微一挑眉,白衣男子等待着对方的叙述。   “说起来倒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子,尽管出身低贱,性格却很乖巧,因此一直以来我都很信任她……谁料到她竟然偷取了父亲视为至宝的古董瓷瓶……原来她背着我和一位侍从相恋,所以才起了偷取宝物,与对方远走高飞的念头。   “这件事被我发现了,当时心里非常难过,不过还是打算原谅她。没想到她自己心中愧疚,一时想不开,便自杀了。她那位情人,担心父亲追究他的罪责,竟然也剖腹自尽了。”   女子停顿了一下,而阴阳师只是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是说,我的怪病……和这件事有关么?”兰姬的声音有点惊惶。   “啊,不必担心。”晴明笑容可掬地说道,“只是死者阴气太盛,需要作法趋避罢了。”   “那就请您尽快施法吧!这样丑陋的面目,我一刻也不想忍受了!”   “不过,有可能无法恢复原来的相貌了。”   “无论怎样,也比现在这个怪物的面貌好啊!”帘后的兰姬不顾一切地叫了起来。“如果继续让我看见镜中的自己,一定会发疯的!”   “既然如此,那就拜托博雅了。”   “拜托我?!”   武士指着自己的鼻子,张大了嘴。   “是这样,”晴明不露痕迹地打断了他的话,一本正经地说道,“博雅大人是相当忠诚正直的好人,有他在,邪魔外道自然不敢近身,祛邪的效果便会事半功倍。”    “该不是捉弄我吧……”   这句话刚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尽管以阴阳师的恶劣禀性,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博雅仍然对自己这位朋友抱有无法解释的信心。然而很快地,这种信心便遭到了打击。   “放心吧,博雅。”阴阳师转过身来,眨了眨细长的凤眼,用只有武士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要让对方了解你的可靠,小小手段也无伤大雅啊。”   **   暗室中点燃了两支蜡烛,放置的位置异常巧妙,正好将博雅与兰姬两个影子重叠着投向了帷屏。晴明将先前在柳树下掘出的梳盒放在博雅手中,博雅刚想询问究竟,阴阳师已经换上了郑重的神色。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动,也别说话。”   于是心中一片茫然的四位殿上人正襟危坐,挺直了脊梁。单从外表来看,确实称得起威武可靠,气概非凡。阴阳师默不作声地退到烛火之侧,位置正介于博雅与兰姬之间,低垂眼帘,随着口唇翕动,仿佛春蚕吐丝一般绵密缠绕的咒语便充满了整个暗室。    烛光摇曳,映得室内忽明忽暗,一种诡异的气氛静静地流淌着。帘后窈窕的人影缓缓地垂下了头,发出了细微的叹息。突然间,她颤抖了起来。   “是你吗?”   记住了好友的话,博雅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名叫兰姬的女子仿佛处在梦游之中,伏下身体,长长的发丝垂落在地上。   “还是像原来那样……不理不睬啊……可从前,从前你待我,不也很好么?”   声音依旧还是那个声音,然而语气却和之前大不相同。   “那些王孙公子……写着拙劣的和歌,垂涎我的美貌……真让人恶心……他们不知道我心里,一直一直……都记着你啊……”   这深情款款的表白并非对某个人,而是对着帷屏上博雅的影子。因此尽管是温柔的述说,却令人不寒而栗。博雅忐忑不安地望向晴明,后者依旧纹丝不动,白色的衣裾在暗影中清冷地反射着烛光。   “记得那棵柳树吧?那一天你抱我了……对,就在树下……你不知道我其实是故意的,故意扭伤自己的脚。我躺在你的怀里,真暖和……”   帘后的女子完全迷醉在当时的情景里,伸出颤抖的手轻柔地抚摸帷屏,就像抚摸着情人的胸膛,嘴里喃喃地低语着。   “就在那时我偷偷地剪了你的一绺头发……和我的头发结在一起,埋在那棵树下……我一定是疯了……可是,只有用这样的方式,你的身体,我的身体,才能交缠在一起……”   昏暗的烛光下,美丽高傲的女子独自一人,用这样刻骨缠绵的语气倾吐着相思之情,令听者恻然。博雅几乎忍不住伸出手,要去抚慰那个帷屏上的身影。就在此刻,女子的声音突然高昂起来。   “为什么你只是个侍从!我兰姬,亲王的女儿,平安京中人人欣羡的美人,竟然会爱上一个卑贱的侍从!”   说到此处,女子刚刚的温柔已经全然不见了,换成了咬牙切齿。   “卑贱……对,卑贱的家伙,该死的奴仆!完全不顾念我对你的心情,竟然看上了小樱——那个乡下来的蠢丫头,眉心长着难看的红痣,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成天就知道没心没肺地傻笑,说着‘只要是春天就好’这样的傻话!   “那天夜里我看到你,抱着她,在她耳边说甜蜜的话。我听到你们说,要想办法离开这里,离开我……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声音渐渐凄厉,长发剧烈地波动着。   “这就是我爱的人,那个下贱的侍从,他本来不配得到我的感情,可现在,他居然将它毫不顾惜地舍弃了!   “我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后来就做了那件事……我把宝瓶藏在小樱的房中,故意要人们发现,这傻丫头吓坏了,一直在辩解,可是没人听信……谁也不相信……然后……哈哈,哈哈……”   帘后的女子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博雅浑身发冷,一直凉到了手指,忍不住忘记了先前的警告,往后退去。仓皇中,他的身体碰到了矮几,锵然有声。顿时,女子仿佛从梦中苏醒一般抬起了头。猝不及防地,两人中间的帷幕被撕开,兰姬扑过来,死死地抓住武士的衣领。   “看着我!看着我!”如同夜枭啼鸣的声音尖锐地刺入博雅的耳膜,“为什么要为她死呢?为那个一钱不值的傻丫头?!难道我不美吗?难道我不比她美得多吗?”   烛光下一张丑陋可怕的脸出现在博雅眼前:整个面部覆盖着长达数寸的黑色毛发,看不见五官;火炽一般怨毒的眼神从黑发中透了出来,仿佛要在这一瞬间将武士烧成灰烬。   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武士大叫起来,同时拼命地想要挣脱那只抓住自己的手。   然而看上去柔弱的女子却突然变得力大无穷,尖利的指爪刺向博雅的颈中。   “放开我!我不是……”   “决不!你是我的!我的!”   凄厉的尖叫骤然停止。阴阳师袍袖拂动,迅速取走武士手中的玉盒,同时右手食中两指点在兰姬双眉之间,念动咒语。女子放开了手,博雅跳起身,一连退后了两步,这才从刚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回头看去,兰姬已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烛火已经烧到尽头,晃了一晃,熄灭了。   **   “太可怕了!”博雅大口地呼吸着山野中的清新空气,仍然余悸未消。   “唔……”   此刻二人已经来到后山的柳树之下。白衣男子打开玉盒,凝视着盒中之物。那是两截断发,一绺发丝细长,另一绺看上去较粗,显然是属于不同的人的;然而此刻却已紧紧纠结,分不开彼此。   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拂过发绺,随后,一星火焰升腾起来,转瞬间将纠缠的发丝化成飞烟。   “就这样吧。”目送着最后一缕烟气散发在晴空之中,阴阳师闲闲地说道。   “……就这样?”   “问题解决了。你要求我的事情也做到了。”阴阳师微笑着望向自己好友,“还有什么事吗?”   “呃。”博雅搔了搔头,脸上却是黯然的神色。“不知为什么,心里……”   “嗯。”   黄昏的天空有一抹灿烂的霞云,颜色异常鲜艳。云朵与天空之间的界限已经模糊,随着夜气的浸染幻化出金橙、玫红、嫣粉、暗紫等不同色彩。夕阳温柔。   “晴明……”   “什么?”   “是说,过分强烈的爱也会变成一种罪过吧?”   “唔?”   暮色中阴阳师挑起了双眉,而博雅依旧一脸失魂落魄。   “因为喜欢某个人,最终却将他置于死地,这样的爱真可怕啊!”   “喜爱本身不是罪恶。”阴阳师一边信步向前走去,一边将梳盒纳入袖中。“那女子,爱上的是自己的骄傲吧。”   “所以才不能忍受自己喜欢的人移情别恋,是这样吗?”   “果然不愧是博雅,”带着调侃的神情,晴明举起了手中的蝙蝠扇。“对女人相当地了解呀……”   “呸,我是在问你!”   “哈哈。早就说过,研究女人可不是我的专长。”   “嗨!”这一声有点扫兴,也有点失望。武士认真地皱起眉头思索,然后摇了摇头,非常坚定地说道,“这件事,不是怨灵作怪。”   一丝讶异的神情从阴阳师眼中泛起。“为何?”   “我也不知道。”博雅有点苦恼地挠了挠头,“起先觉得那侍从和使女非常可怜,可后来想,毕竟那两位,今生也曾温暖着彼此吧? ”   惊异的神情转瞬即逝:“真聪明呢,博雅。”   “啊?”   “相由心生,兰姬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她自己内心的怨念。至于死去的人,”目光投射在虚空中,仿佛那里有两张微笑着的年轻脸庞,“只要还留着相互依恋的温度,便不会因为怨恨纠缠他人吧……”   温和低沉的声音在薄暮之中缓缓消散。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清风,吹起燃烧后的灰烬,扶摇直上。   “那么,兰姬的咒语当真解开了吗?”   “既然不是怨灵,也就无所谓解开。”阴阳师的语气淡然。“我所做的,不过是让她把心中的怨念释放出来。至于能否恢复原先的相貌,要看她自己的心意了。”   “……嗯。”   “还是吹奏一曲吧,博雅。”夕阳中的白衣男子露出微笑。“为我安抚忘川此岸,那些贪恋今生温暖不肯离去的灵魂吧。”   横笛清泠的声音响起,悠远寂寥,仿佛风的回旋。柳枝轻摇,几片树叶从枝头翩然落下,如不谙人世悲欢的舞者。阴阳师一言不发地侧耳倾听,袍袖随风而起,又似御风而行。   **   天色将晓的时候,帷屏后的女子才从一场纷乱的梦中惊醒。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的手——先前的黑色毛发已全然褪尽,露出了洁白的皓腕。她颤抖着摸上脸颊,顿时一阵狂喜之情如同潮水涌来:触手可知,那是一张光润的脸。   什么也顾不得了,女子心慌意乱地在沉香木矮柜中翻找着曾被自己扔掉的铜镜。指尖一触及冰冷的金属,便连忙将它取了出来,迫不及待地望了过去。然而紧接着,她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绝望尖叫。   ——镜中是一张熟悉的脸,微微弯曲的眉毛,眉心还有一点鲜红的痣,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从镜中望向镜外的自己。毫无疑问,那正是死去的使女的面孔,一如生前死后,眼中梦里,日日所见。 卷八 徘徊在山路上的灵魂   “为了成全儿子的心愿吧。”晴明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担心自己妨碍他的修行,最终做出了这种决定。可是因为没能让他吃上自己做的饭团,一直留着那样的执念,魂魄便徘徊在山路上不肯消散。”    ……   “总之,我可不相信抛下一切就能成佛这样的鬼话。晴明你不是说过,只要生而为人,便有不能割舍之事么?”   “唔,所以博雅其实同时化解了两个人的执念。了不起啊。”   人身本骸骨,皮相化诸行。   一旦瞑目去,茕茕作荒茔。   红颜成腐土,至爱亦无情。   谁为分贵贱,谁更辨疏亲。   尔身亦骸骨,正欲现原形。   以上诸语,出自日本室町时代高僧一休宗纯,也即后世传说中的那位难得的聪明人。   相传他曾于琵琶湖畔打坐参禅,昏暝之中忽然听得一声鸦啼,悚然惊起,当下开悟,从此放浪形骸,流连诗酒。《骸骨》便是悟道之作,擅自将之韵文化,或应不失原意。   佛教与阴阳道各自分属,亦有相互融合之处,如后者惯用的“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正是将道教典籍与密宗大手印合而为一。相比神秘的阴阳道,佛教要兴旺发达得多,一休所生活的室町时代,阴阳道已近废止;然而在他之前的四百年,被认为是人鬼并存的平安京中,便曾留有一位阴阳道中杰出人物的足迹,传说纷纭,流传千载不灭。其人名为:安倍晴明。   就此以心为指,将虚空之轮拨转至千年以前的古平安京。   正值盛夏,又兼天晴,太阳越发地精神百倍。京城上方似乎有火炉高悬,不停地向外喷射着腾腾烈焰。贵族女子手捧金碗,内盛用窖冰调制的瓜果,尚且恹恹娇卧;道上行人、坊间百姓为生计所迫,兀自奔忙,更是汗流浃背,不得稍歇。   唯一的世外桃源或许便是京城东北的比睿山中。浓荫遮天蔽日,不让阳光有肆虐之机;松风阵阵,带着山野中特有的清香气息,令尘劳中人至此心神爽朗,凉意暗生。   “不愧是清静之地呀!”微行至此的式部卿亲王大发感慨,“入得山来,便觉得浮世辛劳,皆如一梦。”   “说的是,”左马头在身边随声附和,“这般野趣丛生的地方,真该早些前来。说来也可叹,我等日日黾勉从公,却不如山野樵夫来得自在啊!”   “不是这样……”   一个冒冒失失的声音响起,众人转头看去,却是一位身着玄色直衣,身材魁梧,面形忠厚的年轻的殿上人。   “哦?博雅大人有何高见?”   说话之人正是源朝臣博雅,克明亲王之子。因为精通雅乐,尤善横笛,后世尊其为“乐圣”。然而在彼时,也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且常被视为不谙人情、不通世故的闲职官吏罢了。   “呃,是说,游山玩水固然痛快,如果像樵夫,必须要靠砍柴谋生的话,会很辛苦,毫无自在可言吧。”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合时宜,殿上人相当认真地说道。   “哈哈,博雅大人果然与众不同呢。”   笑声中带着一丝不屑,在京中浮浪子弟看来,这个过于耿直无趣的木讷青年正是取笑的对象。   平安时代重奢华,虽说微行,排场也不算小。沿着山路迤逦数十人,皆穿着轻薄的绫罗衣裳,乘着马匹,在绿树丛中忽隐忽现。式部卿亲王像是想到了什么,勒转了马头。   “对了,那位名叫法正的僧都,是住在比睿山吧?”   “正是。”   “什么样的人?”同来的播磨国守初到京城,对此一无所知,便热切地打听起来。   “据说是位有道高僧,先帝曾征召他,想要授予其僧正一职,可他担心世事烦扰,决定入山修行。曾发下宏誓大愿,要以凡人之身修成佛果,倘不成佛,不再出山。”   “啊呀呀,真是了不得的誓愿哪!”国守兴致盎然地捻动自己的胡须,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拊掌道,“听说,阴阳寮的晴明大人也有仙法,能呼风唤雨,移星换月,却不知与这位僧都相比,又是如何?”   四位殿上人此刻正百无聊赖地取过侍从手中的水囊饮水,听到这句话,猛然呛了一口。   “那家伙……”心中愤愤地,博雅想起了自己那位大名鼎鼎的好友。   “在这样的天气,到一个牛车进不去的地方?”身着白色狩衣斜躺在回廊上的阴阳师,只用一句话便回绝了博雅兴冲冲的邀请。   “可是山里很凉爽……”   “相比要经过艰辛才能得到的快乐,不劳而获岂不更好?”悠闲地摇动着手中蝙蝠扇,晴明将细长的凤眼眯成了一条线,表情带着一丝狡黠,与外人心目中优雅出尘的京城第一阴阳师相差甚远。   “这算什么答复?”博雅不满地嘟哝着。“太懒惰了吧?”   “唔。如你所见,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认真说来,让阴阳师大不耐烦的并非崎岖山路,而是与同僚的应酬交往。这一点博雅也知之颇深。因此尽管他心中埋怨,还是替好友带到了诸如需为某大臣祈福,某宫人驱邪一类的口讯,作为不曾到场的理由。   前方一阵喧哗,原来是寺中僧人前来迎接。众人循例参拜了佛堂,时间已近黄昏,归鸦盘旋,发出一声声儿啼般的鸣叫,和着晚寺的钟声在深谷中回响。为迎接亲王的到来,僧人们已在寺外水榭中陈设了坐具,一场彻夜欢歌的丝竹管弦之会就此开始。   照例有诸家子弟卖弄技艺的表演,以及文学博士们附庸风雅的吟咏。酒至半酣,这些人便将先前的体面全都抛却,浑然不顾是在佛门清静之地,大呼小叫地劝酒、喧哗,以至于脱衣裸身,无所不为。   “那家伙倒挺有先见之明呢……”   独自一人站在水榭之外揉着胀痛的双眼,博雅略带悔意地想起了好友。被热闹的人群喧腾了半夜,山风也不再凉爽,变得燥热起来。“早知如此……”   一阵水声惊碎了零散的想法。博雅回头看去,一条鱼恰好在水面打了个转,鳞片泛起星星点点的银光,涟漪悄无声息地从湖中泛起,向四面扩散开来,唤醒一池睡蛙,鸣叫声此起彼伏,混合着虫声唧唧,正是夏日独有的自然之音。精神为之一振,博雅乘着月色向山上行去。渐渐地,身后的喧嚣沉入了黑暗中,耳畔传来的尽是松风虫语。   于是殿上人取出了自己名为叶二的笛子,合着夜色中的声音吹奏起来。据《今昔物语》记载,这笛子是相当奇异的神品——当然,如果不信传闻,只将之当做普通乐器,也无不可。   即使对于博雅本人而言,这也是一次异乎寻常的演奏。笛声并没有盖过自然界的夜声,而是与之融为一体,仿佛是夜的一部分,如此和谐,又如此悠远,浑然天成。   草丛边金铃子的鸣叫声在横笛间隙中透露出来,原本只能存活一季的昆虫,在这一刻尽情欢歌,生之华美如烈焰喷薄,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连吹笛人自己也迷醉于乐声中,忘记了身在何方。   这种和谐注定会被打破:过于陶醉的殿上人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山路,大意地踏上了一块松动的石头。笛声忽然中断,在大脑还懵懂一片的状态下,博雅从坡上滚了下来,跌入灌木丛生的谷底。   “哎——”惊叫也只有半声,因为随即从他身边传来了另一声。在确定自己并没有摔伤之后,殿上人转过头去,看见一个背影。   “您没事吧?”   那人开口说话了,是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已经不年轻了。   “没……没事。”博雅站起身来,扑打着身上的泥土,这才发现手中叶二不知丢到了何处,连忙四处摸索。然而薄云遮住了月色,尽管睁大了眼,却什么也看不清。   “丢了什么东西了吗?”女人殷勤地询问着。   “啊,对,我的笛子。”博雅一边继续寻找一边懊恼地回答,“真奇怪,居然不见了。”   “这么说来,刚刚吹笛子的人是您啊,”女人语气中带着欢欣之意,“真好听呐,像仙乐一样。”   “过奖了……”   对于爱好音乐的博雅而言,陌生人发自肺腑的夸赞,远胜过同僚们附庸风雅的敷衍。殿上人咧开大嘴,露出欢喜的神色。   “幸助以前,也喜欢吹笛子。砍下根竹管就这么削呀削呀,能做出像样的笛子,吹出很好听的声音来。这孩子跟他父亲一样,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啊。”   听到女人满足的口吻,博雅忍不住问道:“是您儿子?”   “是啊。”女人转过身来,朦胧的月色下依稀可见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按风俗将衣服顶在头上,遮住了大半个面孔;青筋毕露的左手上提着一只竹篮。   “他就住在山里,得走很远的路。刚做好的饭团,走着走着就凉了,真可惜啊。幸助最喜欢热腾腾的团子了。”   女人一边絮叨着,一边向山上走去。望着女人蹒跚的背影,殿上人毫不意外地动了古道热肠。   “这么晚,又是这么荒凉的山路,一个人可不好。我送您吧。”   “哎呀,可真是位好心人哪!”女人高兴地说道,“那么,就拜托了。”   “不过叶二……我是说我的笛子……”   “没关系。”女人伸手解下一根裙带,绑在身边的一株小树上,“等明天早上再来找吧,认准这地方就行。”   确定这是个好主意之后,博雅便跟随着那女人向前走。风渐渐大了,单调的呼啸声取代了虫鸣,四周的景物也更加昏暗起来。即使睁大双眼,也只能看到前头行人模糊的影子。   “风真大……”女人的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   “还有点凉飕飕的……对了,您儿子住处离这儿远吗?”   “不算远,可也不近。要是觉得麻烦的话,不用送也行。”   “不,一点也不麻烦。”殿上人慌忙表示。无论如何,比起参加令人生厌的宴会,这件事似乎更有意义,也更有趣一些。   “您真是个好人啊……”   “呃。”   这句话相当耳熟,阴阳师就经常这样说,只不过往往是在殿上人的好心招致了错误结果的时候,口气也大多是调侃的,绝无此次听到的如此诚恳。   “幸助也是,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又聪明。寺里僧人抄写经文,他站在一边看,那些字全都认得。他们都说,全村都找不到那样聪明的孩子。”   像大多数母亲一样,女人讲到自己的儿子的时候充满了自豪,喑哑的声音也变得轻快起来。   “可您为什么这么晚来给他送饭?难道他跟您不是住在一起的吗?”   “因为女人是不能在寺里留宿的。”   “寺里?”这回轮到博雅吃惊了。   “说来话长,这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父亲,只有我和他相依为命。好不容易熬到长大成人,他却突然说,要跟着山里的和尚修行去。”   “是他自己的要求?”   “别提啦。我觉得那是荒谬的念头,就求他不要去,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他却好像中了邪一样,说什么立地成佛啦,什么斩断尘缘啦,还说人生在世,一切都是空的,包括我在内。我可是他母亲啊,这孩子,真傻……”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伤感,但仍然是平静的,仿佛在叙述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   “太过分了吧?”热心的殿上人为女人愤愤不平起来,“居然对母亲说这样的话!”   “也不能怪他,”女人温和地说,“是那些佛经……因为帮寺里的和尚抄经,写着写着就入了迷。我呢,又成天忙着生计,一直不知道他的想法,大概是这个缘故。”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向前走去。小径曲折蜿蜒,茂盛的杂草一直蔓延到道路上来,有时甚至淹没了路径,令人无法分辨方向,看得出此处鲜有行人。女人在前面带路,有几次因为路途崎岖,殿上人想要搀扶她,却发现对方其实行动相当敏捷,自己始终无法赶上她的步伐。   “那么,您同意他的要求了?”   “是啊。不能实现愿望的话,幸助这一辈子都不会快活。可是,见不到他的日子真难熬啊。有时候想他想得受不了了,就做了饭团偷偷地送去,也好见他一面。”   “见到妈妈,一定很高兴吧。”为这母亲的爱子之心所打动,博雅如此说道。   女人迟疑了一会儿,欲言又止。   “哎?”   “幸助生气了。”   “生气?怎么可能!”   “我也不明白,可他的确很生气,还让我以后不要再来。我心里难过,哭了,他也抱着我大哭了一场,说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还说正是这牵挂妨害了他的修行……”   “胡说八道,”博雅想起了自己那位身为阴阳师的朋友曾经说过的话,“只要是人,就一定有不能舍弃的牵挂,为了来世的逍遥自在,放弃今生的责任和感情,真是毫无道理啊!”   “您说得对。”女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声地说道,“要是幸助也这样想就好啦。”   东方已微微泛白,眼看着太阳就要升起,周围的景色也更加清晰。博雅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他们已置身山顶。从此处俯瞰下去,一面是较为平缓的山路迂回环绕,另一面则是陡峭高崖。身侧不知名的灌木伸出柔细的长条,露水如同雨点一样纷纷滴落,打湿了殿上人的玄色直衣。虫声与蛙鸣在这一刻全都安静下来,雾气缥缈中,隐约能看到一座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寺院,紧闭着两扇朱漆大门。   “到了,就在那里。”   “啊,是吗?”   可是女人突然站住了脚,低着头,犹豫了一会儿。   “还是算了……”   “算了?什么意思?”   “您真是个好人……可是幸助是不愿意见我的,我想,还是不打扰了吧。”   “喂!这算什么!走了那么远的路,不就是想见他吗!”无法理解女人的想法,殿上人几乎大叫起来。   “其实只想送他最爱吃的饭团……”女人转过身,将胳膊上的竹篮取下,交到殿上人的手里,“求您一件事,把这篮子交给他,我就不进去了。”   对方动作很快,博雅几乎没来得及思考便接过了那篮子。女人合起双掌,放在胸前,做出恳求的手势。   “拜托了。”   晨光依稀,照见女人略显苍老的面孔,那上面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博雅走出很远之后回头,依然能看见一个瘦弱佝偻的身体站立在悬崖边上,衣角在风中轻轻颤抖。   寺庙的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拿着扫帚的年轻沙弥,仿佛刚刚睡醒,一边还打着哈欠。抱着为刚才那位女人完成心愿的念头,博雅叫住了他。   “请问,幸助在吗?”   “幸助?”尚在懵懂中的沙弥摇了摇头,“您搞错了吧?”   “什么?!”   “我是说,您也许认错人了。这儿是法正大师的清修之地,从来就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怎么可能!”殿上人大为光火。   喧哗声一直达到内庭,禅房中传来一声轻咳,沙弥立刻垂首恭敬地站立。博雅转过头,便看见一名形貌端庄的年老僧人,须眉皆白,令人肃然起敬,想必就是传闻中那位修行精深的僧都了。   “法师……”   僧人摆了摆手,示意沙弥不要说话,然后将威严的目光扫向殿上人。   “贵客远来,有什么事?”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即使鲁直如博雅,也不禁局促起来。   “呃……打扰了……其实是受人之托,来找幸助。”   僧人抬起双目,仿佛没听懂他的话,于是博雅又重复了一遍。   “是他的母亲托我给他送这个。”   博雅将竹篮递了过去,然而没等到僧人伸手来接,破旧不堪的竹篮把手就断裂了,竹篮翻倒在地上,笼盖滚到了一边。博雅大吃一惊,连忙俯下身去想要捡起,一旁的沙弥却惊叫起来——篮子里哪有什么饭团,只有几个泥土一样看不出形状的东西。用手轻轻一碰,那东西就碎为齑粉了。   “啊!”   博雅不知所措地叫了一声,然而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老僧用一种与年纪不相称的力量抓住了他的手臂。   “在哪儿?”   “什……什么?”   “托你送这个的人。”   “啊。”   慌忙转头张望,早已看不见那女人的影子。   “快,带我去找她!”   要想凭着记忆找出来时的路极其困难,好在几次判断都侥幸正确。将近中午的时候,已经在山中绕了大半天,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源博雅突然看到了山崖下的斜坡上一株灌木上飘着一根青布条,正是那女人用裙带为他做记号的地方。   “是这里!对了,我的叶二……”   山坡很陡,有一度博雅曾担心他和老僧无法下到那里,但最终,他们还是来到了那个所在。翘首望去,这里正对着峰顶的另一侧陡崖,裸露在地表的岩石颜色深红。   “找到了!”博雅欢呼了一声,把僧人之事抛在了脑后。在一丛开得正艳的野花中间,静静地躺着那个从不离身的好伙伴。博雅小心地拭去叶二上的泥土,将之郑重其事地插回腰间。殿上人这才想起同行者,连忙回过身去,顿时目瞪口呆——   就在离自己不到十步的地方,拨开半人深的杂树蒿草,赫然显出一堆散乱白骨,骨头上还附着尚未化尽的零星青色衣衫。博雅倒吸一口凉气,恰在此时,令人无法想象的一幕发生了:老僧扑倒在地上,将须眉如雪的头埋在那堆白骨中间。两颗浑浊的泪水从眼角缓缓滴落,苍老的面容却出奇地宁静慈和,仿佛初生婴儿,无忧无虑、安详地躺在这世上最温暖的怀中。   **   “这就是此行的遭遇了。”   讲述完毕之后,殿上人不忘补充一句。“不可思议……”   “唔。博雅你真是……”   “是个好人?早知道你会这么说了。”   “错了。”阴阳师在对方惊异的眼光中笑吟吟地抬起头来,“应该说,真是个滥好人啊。”   “呸!”   “哈哈。替死去多年的鬼魂完成夙愿,这样的好心肠可不多见呢。”   此刻两人正坐在晴明宅邸的廊下,一边喝着蜜虫亲手酿造的百花酒,一边闲聊着山中的情形。月光明净,有凉爽微风穿过,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青草气息。一贯守礼的殿上人正襟危坐,而另一人则毫无顾忌地斜靠在廊柱上,敞开了狩衣衣领,显出随意不拘的神态。   “说真的,”博雅搔了搔头,“那位名叫法正的僧都就是幸助吧?可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真想知道的话……”   “嗳?”   阴阳师不再答话,坐直身体,放下酒盏。   “闭上眼睛。”   虽然不知道好友的意图,博雅还是照做了。感觉到有两根手指在自己的眼皮上迅捷地触碰了一下。   “好了。”   再次睁开眼,一切都和刚才不同。仿佛海市蜃楼一般,隐约出现了晨雾弥漫的山峰。   “那是……”   那正是比睿山。雾霭逐渐散去,博雅看见那座寺庙,朱漆大门紧闭着,一切都和自己当日所见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庙门前多了一个挎着竹篮、身穿青布衣裙的女人。   女人并没有敲门,而是在门前徘徊。过了一会儿,她蹒跚着走向崖边,瘦弱的身体,颤抖的衣角,正是最后一瞥所见到的情景。然而紧接着,那身影向着陡崖一跃而下,从博雅的视线中消失了。   “啊!”殿上人不顾一切地跳起身来,伸出手想要拉住女人。就在此刻,眼前的幻象消失了,自己抓住的,是朋友递来的酒盏。   “喝酒吧。”   博雅呆了半晌,随后颓然坐倒,闷闷不乐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原来是这样……可为什么……为什么要自杀?”   “为了成全儿子的心愿吧。”晴明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担心自己妨碍他的修行,最终做出了这种决定。可是因为没能让他吃上自己做的饭团,一直留着那样的执念,魂魄便徘徊在山路上不肯消散。”   “……嗯。”   “直到博雅出现,帮她完成了心愿。所以说博雅,”阴阳师微笑着为他斟满了酒,“你真是个好人啊。”   “这样的事……”年轻的殿上人抱着脑袋,表情看起来极其颓唐,“无法想象……”   “如果站在一个母亲的立场,或许便能够想象了。”   听到这句话博雅抬起头来,望向自己的朋友。   “晴明有母亲吗?”   博雅这句话完全是下意识地冲口而出,并没有经过思考。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   然而对方的反应却十分随意,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博雅的唐突。   “是的,我有。”   “……失礼了。”博雅涨红了脸,“呵呵。”事实上由于阴阳师的神奇法力以及讳莫如深的身世,朝野间多有各式各样的猜测和传说。这其中就包括他的母亲并非人类,而是白狐这样的说法。(注:此说可参见《今昔物语》)   “总之,我可不相信抛下一切就能成佛这样的鬼话。晴明你不是说过,只要生而为人,便有不能割舍之事么?”   “唔,所以博雅其实同时化解了两个人的执念。了不起啊。”   “喂,不要取笑啊!”殿上人抱怨道。   “是真的。那儿子因为母亲的失踪,几十年来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即使日日诵经修行也无法平息他心中的思念和悔恨。只有见到母亲骸骨的那一刻,他才真正解脱了。” 卷八 徘徊在山路上的灵魂(5)   “说得对。”博雅想起了老僧最后的表情。   “爱与痴妄,本来就是很奇怪的东西。有些人靠它活着,有些人又为它舍身。”阴阳师盘膝而坐,将酒盏凑近唇边,神态悠然,“只不过没了它们,这世界或许会更加无聊吧。”   月过中天,虫鸣也逐渐静了下来。殿上人已告辞,廊下只剩下安倍晴明一人独自饮酒。霜雪一般的月华毫无保留地洒在这一方小小的宅邸之内,虽是盛夏,也能感觉到清冷之意。   “在吗?”   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回答他的却只有夏虫梦呓似的低喃。阴阳师仰起头来,侧耳倾听。淡淡银辉流过额头,沿着眉眼倾泻而下,最终堆积在白色狩衣上。随后,一丝微笑从薄唇间浮现出来。   “即使是魂魄,也……”   依然没有任何回响,只是一阵清风从廊下穿过,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温柔地吹起阴阳师散乱的头发。白衣男子整理了一下衣冠,将壶中酒全部倾入杯中,俯下身去,缓缓浇在廊前。酒水凝成一条细线,在干燥的泥土上洇出水渍,瞬息之间消失,化为乌有。 卷九 穿越百年坟墓的贪婪灵魂   “这是哪里?刚刚好像……” 他想起了自己昏迷以前的事。   “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是在百年之前的世界里。”   “什么!?”武士这才注意到,身边的景物、人们的衣着和自己所习以为常的并不一样。   “那些珍宝上被下了咒语,如果有人碰触到它们,灵魂就会被卷入坟墓主人所在的年代。”   “水……求求你,给我一点水吧,只要一点点……”   “烦死人了,没看见老爷我也正渴着吗?再这么吵得我心烦,有你好受的!”   被绳子紧紧捆住双手的那个人咕哝了几句,不言语了。绳子的一头牵在另一人手中,两个人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灰尘与汗水浸渍得看不出颜色了。此刻正是七月流火的盛夏,路边连一棵高大点儿的树都没有,毒辣的日头避无可避,似乎能把人烤熟,一切都融化在不断升腾的热气之中。   “真是倒楣啊,这么热的天,还要赶路。”海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看头上似乎能把人晒成肉干的毒太阳,喃喃地咒骂起来,“要不是看在那一百贯的面子上,我才不会揽上这个差事。没准儿还枕在东铺那个风骚小娘儿腿上,让她给我扇着风呢。”   “一百贯?”   “没想到吧?你这身贼肉还挺值钱的。”   “那么,我给你一千贯,你放我走吧!”   “一千贯?呸,想骗我?来的路上就搜过你的身,一个铜子儿都没有。”   “我身上的确没有钱,不过,我知道一个地方,那儿埋着很多宝贝。别说一千贯,十万贯也有。”名叫正一郎的盗墓贼如此说道。   “胡说,要是真有这么多钱,为什么你自己不去拿?”   “正是昨天刚发现的,还没来得及挖,就被老爷你抓住了。”   “唔……”   “相信我吧,”正一郎苦苦哀求道,“我干盗墓这一行也有很多年了,不过这么多的宝物,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那好,你带我去。如果被我发现你在玩什么花样,我就立刻杀了你!”海都抽出佩刀来威吓道。   两个人在齐腰深的荒草中向前摸索着,四周空无一人,完全看不见道路。正一郎不时埋下身,察看自己曾经作过的标记,而海都则时不时地紧一紧手中的绳子,以确保盗墓贼在自己的掌握之中。终于,他俩来到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前。   “就是这里。”   海都上下打量着这个地方,里头什么也看不到。   “你先进去。”   正一郎率先弯腰钻进了洞中,紧接着海都也跟了进去。里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不知通向何方,暗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海都把捆缚正一郎的绳子绕在自己手臂上,掏出引火用的石头,点燃了捡来的枯枝,然后推着正一郎向前走去。甬道的尽头是一扇看上去十分沉重的石门。   “你去,推开它!”   海都努着嘴,示意正一郎上前。   “至少要解开我吧?这样没法使力。”   “……好吧。不过,可别想在老爷我眼前耍什么花样。”   考虑到囚犯到目前为止都相当顺从,海都解开了他的束缚,同时抽出自己的刀,以防不测。   “加把劲!”   “哎,您也来搭个手,光我一个人可不行。”   “没用的东西!”   在两人的合力推动之下,石门被缓缓地打开。一道耀眼的光线射了出来,两个人同时啊了一声,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数不清的金子和宝石,堆在中间一个半圆形的石台上。即使是不识货的人也可以看出,那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两人对望了一眼,彼此的眼睛都是血红的。   “天哪!天哪!”过了很久海都终于叫了出来,同时扑过去,贪婪地抓起珠宝来塞进自己的怀中。突然他的眼前一黑,头部挨了一下重击,立刻倒了下去。鲜血从他的头上汩汩涌出,染红了那一堆珠宝。   “嘿嘿,就知道你会这样。”正一郎手中握着一块早已偷偷藏好的石块,毫不留情地继续砍向海都的脑袋,直到把它砸成稀烂,看不出五官,“是你自己要跟过来,不过这里的东西全是我的,谁也休想动它分毫!”   “你……的……?”   突然之间,仿佛从地层深处传来了一个迟滞混沌的声音。   “谁?!”   正一郎叫道,眼神中充满恐惧。   “我……是我……我才是它们的主人……”   “不……不……”抖动着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嘴唇,正一郎想要逃跑,却无法挪动一步。   “哈哈哈哈……”声音突然变得高亢尖利,刺人耳膜。与此同时,经久不息的惨叫声响起,惊飞了盘旋在古墓上方的鸦群。   ******************   “这乌鸦的声音,似乎与往日不同呢。”   博雅抬起头,望着天上的鸟儿。此刻,他正走进土御门的宅院。院门一如既往地敞开着,廊下那人侧身而卧,面向里,从门外只能看到一个白色的背影。   “晴明!”博雅愉快地叫道,一边走近自己的朋友,“喂,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博雅。”廊下的人转过身,露出一张肤色白皙,相貌清秀的脸,眉宇间有一种漫不经心的笑意。   “还记得嵯峨山庄的那位亲王吗?前几天他上郊外打猎,特意送了一些野味来,要我带给你。”(亲王曾经因为宅中出现狐妖,找过晴明作法。故事详见卷二《说谋者的扑克牌》)“嗯,那就替我谢谢他吧。”说话的时候,一个相貌端丽的女子走了进来,接过了博雅手中的东西。   “呃……”   这女子的美丽并不像凡间所有。博雅于是低声对晴明道:“是式神?”   “你说呢?”   “不是式神的话,难道是人?”   “唔,也有可能。”   “什么叫也有可能?难道你也不知道她的来历?”   “呵呵,我的意思是,事物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取决于我们对待它的态度。比方说,同样是酒,喜欢喝的人觉得是琼浆玉液,而不喜欢的人认为那简直是毒药。”   “可是,这跟人和式神有关系吗?”如堕云雾之中的博雅这样说道。   “有吧。”晴明简单地答道。“你看到的,你相信的,对于你来说,就是事情的全部。”   “……还是不明白。”   “那就不要去想了。”   说这话的时候,热腾腾的烤野味已经端了上来,但是女子的表情却有点怪异。   “嗯?”   “真有意思,在这只乌鸦的肚子里发现了这个。”   洁白的手掌中托着一粒鲜红的宝石,在太阳下折射出绚丽的光泽,像是一滴凝固了的鲜血。   “的确很有意思。”晴明接过了宝石,反复地看着,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博雅想拿过来仔细看看,晴明却缩回了手。   “不要碰它,博雅。这是不祥的东西。”   “不祥?”博雅睁大了眼。   “嗯。有人死了,而且不止一个。”   “呃……”   伸出的手僵在了那里,博雅有点发怔地看着那颗红得妖异的宝石。   “好像是一桩很有趣的事情。”晴明漫不经心地说。   “那么,能查出事情的原委吗?”   “也许可以吧。”   “既然这样,那还等什么?”博雅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神色。   “一起走吧。”   “好,一起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   “哈哈,完全不用这么客气。说起来,小女之事还多亏了晴明啊。”得知晴明是专程前来道谢的,亲王有点意外,也颇为高兴。   “只不过是一件小事,不足挂齿。倒是亲王狩猎的本领令我等深感敬佩。”   “惭愧,自从上次误射白狐,惹来灾祸,我已经在素盏鸣尊前许愿不再杀生了。这些是佃户们送来的。”   “原来如此。其实最近,我对于骑射也颇有兴趣,只是不知道京城近郊有什么地方可供狩猎?”   “哦?晴明也有这样的雅兴吗?这个简单,向佃户们一问便知。”语毕,亲王拍了拍手,门口立刻出现了侍从的身影,“去唤早上送野味来的佃户,晴明大人有事询问。”   不一会儿,佃户已诚惶诚恐地伏在门外。晴明问了一下捕猎的地点,又说了一些闲话,便和博雅一同告辞了。   晴明的牛车向着郊外驶去。尽管车窗外依旧是骄阳烈日,车内却意外地阴凉,让人不觉得酷暑之苦。“跟晴明在一起,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嗯?”   “就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但什么事都不必担心……”   “呵呵。那是因为有博雅在啊。”晴明含笑答道。   “因为有我?”   “对。博雅这样的想法,也是一种咒;有了这样的咒,才有这样的晴明。”   “不明白。”   “还记得我说过,事物对我们的意义,取决于我们怎样去想它吗?正因为博雅是这样想的,事情才会如此演变。”   “也就是说,因为我这样去想晴明,晴明才会变成这么一个人?”   “基本正确。”   “有点不可思议。”   “并不奇怪。其实很多时候都是这样,比如说,有了雨水的润泽,树木花草才能生存。表面上看来是树木依靠着雨水;但假如没有树木,那么雨水也就什么都不是了。换句话说,正是树木的存在让雨水有了意义。”   “呃,这就是你说的对半之咒?”   “完全正确。这一回,博雅的聪明很让人吃惊啊。”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佃户所说的地方。望过去完全是一片荒草,看不到人影。   “会不会搞错了?”博雅疑惑地问道。就在此时,头顶掠过了一只乌鸦,发出短促的叫声。   “看那里。”   “啊,果然有人来过……”   荒草丛中有被践踏过的痕迹,并且似乎不止一人,看来是佃户们留下的。   “把你的弓给我。”   博雅依言把背上的弓箭交给了晴明。后者并不搭箭,只是拉开弓弦,发出一声闷响,顿时数只鸟儿一齐飞了出来,不约而同地向北面飞去。   “往这边走。”   “嗳,怎么知道是这一边?难道也是咒吗?”   “不是。被捕猎过的鸟儿对弓弦的声音很敏感,受了惊吓之后,它们便会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躲藏起来。这样的话,只要跟着走,就可以找到鸦群的栖身之所。”   晴明一边匆匆前行,一边回答着博雅的问题。   太阳已经西斜,日光也不再那么刺眼,不过空气依旧闷热。不远处的天空聚集着一团出奇厚重的云朵,那是一场暴雨即将来临的标志。越往前走,乌鸦越多,成群结队散乱地低飞着,而草丛中不时显现出有人经过的迹象,证实他们所走的路是正确的。突然,阴阳师停住了脚步。   “是这里了。”   此刻他俩已经来到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之前。被折断的藤萝和蔓草在空中飘拂着,断痕还很新鲜,数只乌鸦飞进了洞中,此后就不再出来。   “这是什么地方?”走得满头大汗的博雅问道。   “不太清楚。不过,可以进去看看。”   “喂……”   “嗯?”走在前面的阴阳师回过头来,看着自己的朋友。   “里面不会有……呃……我是说,什么特别奇怪的东西吧?”博雅搔着头,欲言又止地说。   “很难说。”晴明似笑非笑地扬起了眉,“如果你觉得害怕的话,就在这儿等着吧。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什么话!”   武士挺了挺胸,手握上了刀柄,脸上完全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说好了一起走,别想扔下我!”   “嗯。那就一起走。”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是雷雨前的那种带有血色的沉暗。两人摸索着向洞内走去,就看到了那条长长的甬道。   “嗳,你带了火种吗?”   “没有。不过……”   这句话的后半句被一声低低的咒语所替代。随后,一团淡淡的光芒从晴明手中升起,飘荡在半空中,照亮了脚下的路。   “走吧。”   两个人沿着长而下倾的甬道走了下去。博雅抽出佩刀,紧走了两步,挡在阴阳师身前。   “是个坟墓啊。”   “啊?”   “这里的样子,像是墓穴。”   “在这么荒凉的地方盖有墓穴?”   “应该是百年以前的,这一带尽管现在荒凉,那时候可曾经繁华过呢。”   “这句话好像听起来很刺耳。有那么一种,呃,人世无常的感觉。”   “呵呵,只是在说事实。”   “话虽如此,可是有的时候,我觉得晴明是相当无情的人。”   “也许吧。”尽管没有回头,博雅也似乎能够清楚地看到身后的男子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唔……比如说有时候,你跟我说着咒啊人世啊什么的……”   “不喜欢?”   “不是。觉得好像不是这世间的人,非常冷淡。总之我也说不清楚。如果要形容的话,那就是有两个晴明,但是哪一个都不是真的。”   “哈哈,非常奇怪的理论。博雅,你偶尔也很让人吃惊啊。”   “喂,又在取笑我了!”博雅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恼怒,但这恼怒有一大半是针对自己的,因为自己无法准确地说出心中所想。   “那么,博雅所重视的,是哪一个晴明呢?”   “我所重视的……”博雅思索了一下,然后认真地答道。“是我心里的这个晴明。冷淡也好、无情也好,总之,就是这一个晴明。”   甬道之内突然静了下来,连脚步声都停止了。   “嗳?”   “博雅。”   “什么?”   淡淡的光芒照出红润唇角边一闪而过的微笑:“你真是个好汉子。”   “总说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这句抱怨博雅并没有说完,因为他突然踩在什么东西上,然后就一下子摔了下去。阴阳师反应相当敏捷地拉住了他的手臂,但下冲的力量太大,自己也被扯着连下了几个台阶。   “见鬼!”博雅从地上爬了起来,但立刻又坐了下去,面上表情僵硬,张大了嘴,满是恐惧之色。   就在他的脚边,横着一具尸体。浑身的衣物已经被扯得稀烂,散发出恶臭。身体扭曲成不可思议的状态,而面部早已血肉模糊,成为混沌的一团,分不清五官。一颗干涸的球状物从本应是眼眶的地方掉了出来,想来就是眼珠了。   “啊……啊……!”博雅终于叫了出来。   “果然。”   “晴明……”博雅捂着鼻子,脸色已经变得苍白,“这里有死人!”   “我知道。”   晴明蹲下身来察看尸体的状态,他似乎对那种扑鼻而来的恶臭并没有反应。   “有四五天了吧。看不出什么致命的伤痕,那些痕迹,应该是乌鸦啄的。”   “呃!”一想到上午自己吃的那些烤野味,说不定便啄食过死人身上的肉,博雅再也忍耐不住了,背过身去,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   “这个人面对着我们进来的方向,很可能是从里面跑出来的时候死去的。如此看来,坟墓之中必有古怪。”晴明继续若无其事地说道。   “要……要进去吗?”博雅此刻已面无人色。   “如果想知道答案的话……”   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向了甬道的尽头。那里有一扇石门,刚刚开启了仅容一人出入的石缝。   “走吧。”   阴阳师泰然自若地直起身子,向着石门走去。而武士一边捂着鼻子,一边也紧紧地跟随在前者身后,脸上的表情已经可以用“糟糕透顶”来形容了。   眼前陡然一亮。狭窄的门缝之内,是一个宽敞极了的墓室。正中央有一具石棺,棺盖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珠宝,耀眼生辉。   “那边!还有一个……”   的确,就在石棺之旁,躺卧着另一具尸体,血迹浸染了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   “……”晴明把手指放在唇上,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慢慢地向石棺走去。博雅跟在他身后,突然脚下踢到了什么,他俯下身捡起,原来是一粒龙眼大小的珍珠。   “别碰这些东西!”晴明回过身来叫道,然而这句话已经晚了。就在博雅的手碰到珍珠的那一刻,原本死寂的室内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啸声,紧接着身边的一切都飞速旋转起来。人就好像大海狂涛中的一叶小舟,不断被浪潮抛起又落下。   “博雅……博雅……”   这声音极其遥远,博雅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好像灌了铅一样,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感觉如同梦魇,身体是漂浮着的,四周没有一处可以着力的地方。就在此时,他突然觉得有人捏住了自己的鼻子,紧接着呼吸一窒,人也猛地惊醒,睁开眼却看到阴阳师那张含笑的脸。   “对不起。”对方安静地收回了手,“怎样叫你都不醒,只好出此下策。”   “嗳?”博雅坐了起来,茫然地向四面望着。自己竟然躺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之上,然而奇怪的是,并没有人看他一眼。   “这是哪里?刚刚好像……”他想起了自己昏迷以前的事。   “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是在百年之前的世界里。”   “什么!?”武士这才注意到,身边的景物、人们的衣着和自己所习以为常的并不一样。   “那些珍宝上被下了咒语,如果有人碰触到它们,灵魂就会被卷入坟墓主人所在的年代。”   “那我们……”   “对,你我现在,也只是魂魄。这就是为什么街上的人会看不见我们的缘故。”   “怎么会这样!”博雅一骨碌爬了起来,哀号起来。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匆匆忙忙跑过,就擦着他的身体,他却没有丝毫感觉。   “呵呵,说过让你别碰那些珠宝的。”阴阳师好整以暇地说道。   博雅看了看阴阳师,又看了看自己,突然笑了。   “我才不担心,不是有晴明在吗?”   “鬼魂无法使用咒术。现在的我,和你一样。”   “……可你一定知道怎么回去,对吗?”   “嗯。问题的关键应该还是那批珠宝。如果在这个世界里找到它们,也就打开了回去的路。不过,要是找不到的话,你我只能在这儿做个游魂了。”   “呃……可是,要上哪儿找它们?”   “试试看吧。”晴明不置可否地说道。   两人(或许应当说两个鬼)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逛着。街道上平静、繁华,卖米糕的小贩低着头,一边和邻居打趣,一边一五一十地数筐里的铜钱;戴着傀儡面具的杂耍艺人从街上走过,立刻吸引了一大批跳跃着围观的孩子。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地方会在百年之后变成一片废墟。   “真有趣,原来百年以前的世界是这样的!”博雅感叹道,而晴明却皱起了细长的眉,像是在思索什么。   “喂,你说,百年之后,或者千年之后,那样的世界又如何?如果能看到,一定更有趣吧?”   “别吵。”晴明简单地答道。   “……”   这样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天色暗了下来,繁华的街道已经被他们抛在身后了。   “对不起。”   “呐?”   “刚刚在想出去的方法,有点出神了。”   “啊,没什么,是我不该打扰晴明。”   “呵呵,真奇怪,我本来以为你会很着急的。不过看你的样子,还挺高兴。”   “着急?”博雅搔了搔头,“怎么会?像现在这样,看看不一样的风景、不一样的人,什么都不用担心,也没人打扰,真是很自在的生活呢。”   “……的确是博雅啊。”阴阳师的脸上重又露出了微笑。   “嗨,这是什么意思?我当然是我。”武士答道。   “唔。说得不错。”   夕阳的余晖洒落,将目光所及之处都镀成灿烂的金色。美丽的、丑陋的,卑贱的、高贵的,善良的、邪恶的,全都沐浴在相同的阳光下,不分彼此。阳光模糊了这一切的界限,让人以为这一刻能够永恒地存在下去,浑然忘却再过不久,黑暗便将主宰大地。   “突然很想吹奏一曲呢……”博雅取出了叶二。“幸好一直带在身边。”   “呵呵,确实没有看见你和它分开过。”   “它的来历很奇特,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遇到一个陌生人,吹了一支好听的曲子,然后就把它送给了我。”   “也许你和它有不解之缘吧。”   “说的是。”博雅伸手爱惜地抚摸笛身。   “那么,就吹你初次听见的那个曲调,如何?”   “好。”   笛声悠悠响起,就像这阳光一般,温暖、明澈,又像兰草的幽香,并不惹人注意,却在不知不觉中沁人心脾。晴明低垂着眼睑,凝神倾听,表情恬然安静。仿佛为笛声所吸引,夕阳的余光也停留在二人身上,徘徊不忍离去。   “真是好听的曲子啊。”一曲终了,晴明说道。   “啧啧,真是好听的曲子啊!”仿佛回声一般,从旁边的树丛中也传出了同样的一句。   “嗳?”   博雅循声望去,一个身穿红衣裳的童子走了出来。圆形的面孔也是红扑扑的,脸上带着相当天真的笑容。   “你能够看见我们?”博雅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   “不就是两个生魂嘛,”童子大剌剌地说道,“看得见你们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你不是说过……”博雅的脸转向了晴明。   “一般人的确看不见我们,不过,他不一样。”晴明不动声色地说道。   “哈哈,是个非常聪明的家伙啊。不错,如果是人,的确看不见你们,但我并非人类。”   “不是人……难道是鬼?”博雅的脸上露出了惶恐的神色。   “喂,镇静一点好不好?”童子有点恼怒。“鬼很可怕吗?别忘了,你虽然是生魂,跟鬼也差不了多少,自己是鬼还说怕鬼,真是岂有此理。”   “呃……”已经忘却了自己目前处境的博雅尴尬地语塞了。   “话又说回来,尽管你这家伙看上去很傻,吹出来的笛子倒真是很好听。能借我试试吗?”   “当然可以。”博雅把叶二递到了童子手中。童子放在唇边,开始吹了起来。起初时还有点生涩,到了后来竟越来越圆熟,竟然一个音符不错地将那支曲子完整地吹了出来。   “嗳,真聪明!”博雅惊异地说道。   “这算什么。”童子因为受到了夸赞而明显地露出喜色,自己却又装得漫不经心。   “假如我不是十岁那年被火烧死,也许世上早就多了一个天下第一的乐师呢。”   “十岁?”   “嗯。”瞟了一眼博雅的神情,童子嗤之以鼻,“嗨,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现在也挺好,逍遥自在。不过,要算起冥寿,我比你可大得多,所以别想仗着自己比我阳寿大就欺负我。对了,你这笛子叫什么名字?”   “叶二。”博雅答道。   “名字也就马马虎虎。”童子尽量装出前辈的口气说道,“送给我吧?”   “不行。什么都可以给你,这个不行。”   “哼,不行就算了。比这好得多的笛子我也见过,没什么稀罕的。”   将叶二掷还给博雅,童子转身就想离开。   “别走。”   这个声音来自晴明。童子脸上掠过一丝惊愕,但随即又开始恼怒起来。   “你是谁?居然敢命令我。”   “我不是谁。”晴明安然道。与此同时,童子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好像被柔丝系住了一般,挣脱不开。   “混账!”童子一边挣扎一边叫道,“你这家伙,使了什么法术?”   “呵呵,小小的定身法而已。尽管咒术已经无效,不过我恰好还带着几张符纸。”   “呸呸呸,快放开我!不然有得你好受的!”   “放开你不难,”晴明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得告诉我,那批珍宝在什么地方。”   “晴明,你怎么知道?”听到这句话,博雅惊讶地把头转向他。晴明却简单地说道:“看他的头上。”   就在童子挽成总角的发间,有一颗红色的宝石闪耀着光芒,正是乌鸦衔去的那一颗。   “哼,别做梦了。”童子没好气地说,“贪婪的家伙就算变成鬼魂也还是贪婪的。那些珍宝你们一个指头都别想碰!”   “我们可不是贪婪……”博雅辩解道,但他的话被童子滔滔不绝的话打断了。   “像你们这样的我见多了。宝藏周围聚集了不少怀着执念的怨鬼,尽管为了宝藏而死,仍然舍不得离开,成天就在那儿转啊转的。”   “呃,那真可怕。可我们的确不是为了夺取它。”   “假装成好人吗?告诉过你了,我的冥寿比你长,见过的事情也比你多,所以你休想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样。”   “你可以不相信他,”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晴明开口了,“不过,你应该相信你听到的笛声。”   “笛声……”童子明显怔了一怔。   “对,笛声。你觉得那笛声中,有贪婪或欺骗的成分吗?语言可以作假,甚至眼神也可以掩饰,但音乐是来自心底的声音,无法伪装。现在,你回想一下刚才听到的声音,然后回答我。”   “……”童子迟疑着,没有回答。   “我们无意中中了宝藏上的咒语,所以才来到这里,变成了生魂。现在我们只想回去,而回去的关键就是找到那批宝藏。”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也帮不了你。”童子低下了头,咬着嘴唇道,“宝藏上的咒语相当强大,我可没办法解开。”   “那么,谁能解开呢?”   “别问了。总之,你们肯定是回不去的。”侧着头想了想,童子突然高兴起来。   “我说,你们不回去也挺好,干脆就留下来陪着我,教我吹笛子吧?”   “那可不行。”博雅不假思索地答道,晴明却截断了他的话,“为何不行?如果当真回不去的话,这主意听起来倒还不错。”   “呃?”博雅惊讶地看了晴明一眼。后者不动声色,脸上带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真的?你们愿意留下来吗?啊哈,太好了!”童子想要雀跃,却发现还是动弹不得,“喂,先放开我!”   晴明伸出手去,收回了童子身上的符印。童子立刻奔到博雅身边,用央求的语气说道:“再吹一曲吧?”   “嗯,吹吧,我也很想再听一次。”阴阳师随声附和道。   博雅依言取出了叶二,笛声再度响起。童子一面听着,一面凝神记着曲谱,不知不觉间已是月影婆娑,然而俩人兴致丝毫不减。就在此刻,晴明打断了他们。   “很晚了,我们得走了。”   “走?上哪儿去?”   “找个地方过夜。”   “哈哈,一听就知道是个新鬼。”童子昂着头得意地教训道,“鬼魂嘛,无所谓,哪儿都可以凑合一宿。”   “可我们还不习惯。”晴明慢条斯理地说。“何况你说过,这附近的怨鬼很多,至少也得找个安全点儿的地方。”   “你可真麻烦。”童子嘟起了嘴。   “嗯,没办法,我就是个麻烦的人啊。”说话的人摊了摊手,一副抱歉的神色。   “要不这样吧,”童子眼睛一亮,“你们跟我来。”   三人一个跟着一个向前走,童子在前,博雅居中,晴明在后。遇到有障碍物,比如墙壁石头之类,便直接穿行而过。起初时博雅有些畏惧,后来发现那些东西对他已经不起作用了,逐渐地也把这当做了一种新奇好玩的游戏。原来两个世界只相当于影象的交叠,人或鬼只能感觉到同类的存在,却无法感知异类。   “到了。”童子的声音含着骄傲。   这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式建筑,屋内点着数十盏长明灯,将这里照得透亮。周围的神龛上镶嵌着雕刻精美的楠木或沉香木的佛像,而内中帐幔陈设极尽奢华之能事。   “这是什么地方?”博雅问道。   “是我家。”   “你家?”   “对啊,我就住在这里。”   “可你不是鬼魂吗?”   “真是愚蠢,冥宅你都不懂吗?”童子撇了撇嘴。   “冥宅……就是说,是你的坟墓?”   “嗯,对。我的坟墓就在这屋子下面。”   “这么豪华!”博雅目瞪口呆地说。   “是父亲给我修建的!”童子一脸的自豪。   “你父亲一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这句话却是晴明说的。   “那当然。”红衣童子的鼻子已经快翘到天上去了,“他可是最厉害的!”   “他也在这里吗?”   “嗯……”不知为何童子的声音有点迟疑,“不过你们不要去招惹他……静静地待着就好。”   “怎么?他不喜欢陌生人吗?”   “岂止不喜欢?他恨这些人。”   “为什么?”   “因为他们杀死了我。”童子说道,眼睛低垂着。只有在此刻,才能隐约窥见一丝悲伤的神色。   “父亲的身份很奇特,他原先是一个巨盗,富可敌国,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就在我出生那一天,母亲因为难产死去了。他突然悔悟,觉得那是自己杀人抢东西的报应,于是把我托付给了家人,解散了原先的盗伙,自己入山修道。   “十年之后他回到家里,已经成了一个德行高深、法力高强的人。他决定赎自己先前的罪孽,便把以前抢劫而来的珠宝全都挖了出来,预备散尽家财,接济穷人。不料家人看见那么多的珠宝,就起了贪心,纠集他以前的部众,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冲进我家来抢劫,同时放火烧了屋子。   “当时我在屋子里,被从小带我长大的家人捆住了手脚,眼看着火苗一点点烧过来却没办法逃走……”说到这里童子打了个寒噤,眼神中出现了恐惧的神情,仿佛当日情景再现。博雅情不自禁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只觉得他的身体在微微地发抖。   “原来如此。那么,你父亲回来以后呢?”   “以后?他非常愤怒,嗯,就是那种快要发狂一样的愤怒。他杀了所有的人,抢回了珠宝,为我盖了这座冥宅。冥宅落成那一天,他在这里自焚了。”   “自焚?为什么?”   “变成厉鬼呗。守护这些珠宝,守护我,杀死所有企图拥有它们的人。只有这样,他心里的愤怒才能平息吧。”童子轻描淡写地说道,好像那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明白了。那个下咒的人就是你父亲。那么,也就只有他才能够解开了,对吗?”   “对。不过你们别痴心妄想了,他对来这里的陌生人统统恨之入骨,一旦他发作起来,连我都劝阻不了他。”   “唔。”晴明低下了头,若有所思。而就在此刻,博雅非常突兀地说道:“抱歉,晴明……”   “嗯?”博雅这个反应连晴明也没有预料到,不由得一怔,抬起头来。博雅正看着他,表情相当古怪,面色一阵青一阵红,脸上的肌肉也在不停地抽搐着。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利用这孩子问出回去的方法,对吧?可是我不想骗他了。真对不起,可是,我的确没办法对他撒谎。”一口气说了这些话,博雅转过头,向着童子道,“对不起。”   “什么?!”   “刚刚的话是骗你的,我们的确想回去。尽管这样也很好,可是那边还有一个世界,还有别的人。如果你不能原谅,那也没办法,但是,我得说真话,这样心里才好过。”   “就是说,愿意留下来陪我,教我吹笛子都是假的了?”   “对。是假的。我不该利用你害怕孤单的想法欺骗你,很抱歉。”   两颗大大的泪珠从童子眼中滚落下来,无声地滴到衣襟上。童子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不哭出声来,然后从牙缝中迸出了一句话:“你这混蛋,我恨你!”   说完这一句,他便向着地底纵身跃了下去,一下子就看不见踪影了。   “唉。”   叹气的是晴明。博雅转过身来,神情沮丧地看着他,样子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等待着处罚的孩子。   “对不起,晴明,是我把事情搞砸了。不过,实在没有办法,一看到那孩子欢天喜地的表情就觉得他很可怜,忍不住想,自己这样做是可耻的。要是你生气的话,就狠狠地骂我一顿吧,都是我的错。”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晴明却一声不吭。   “晴明……”武士担心地叫道。   “算了吧。”   晴明的声音平淡,无喜也无怒。   “算了?算了是什么意思?”   阴阳师转过身来看着他,眼光并非是想象中的满含冰冷的怨气,相反,却是一派温暖的笑意。   “算了的意思就是,我从来没有责怪过你。因为这的确是博雅会做的事啊。”   “啊?”博雅表情困惑地张大了嘴。   “呵呵,走吧。”   “走?上哪儿去?”   “下去。”阴阳师毫不犹豫地说,“只有找到下咒的人,我们才能离开这个地方。”   说完这句话,他便向着红衣童子消失的方向走去。   两人走过了长长的甬道,眼前的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博雅惊奇地发现,自己又能感觉到脚下坚实的土地了。   “这里是幽冥交界之处。”晴明仿佛看出了他的疑问,回答道,“在这里无论看到什么、感觉到什么,都是可能的。”   “好冷……”博雅牙关打战地说道。   的确,一股冰寒之气扑面而来,像是地底深处铺设着万年不化的冰层。   “唔……”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之间眼前一亮,却不是烛光,而是火光。面前出现了一片望不到头的火海,卷动着长长的火舌,张牙舞爪地向两人扑过来。   “是幽冥之火啊。”晴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镇定。   “幽冥之火?”   阴阳师看了身边面有惧意的朋友一眼。   “相信我吗?”   “……什么?”   “嗯。只要你说,相信,还是不相信。”   眼神中的畏惧消失了,博雅不假思索地说道:“相信。”   笑容出现在阴阳师的脸上,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博雅的手。“很好。等一会儿你跟着我从这里冲过去。记住,什么都不能想,即使身上着火了,也不要怀疑。”   “好。”这个字说得斩钉截铁。   “一起走。”   “走。”   “走。”   随着这个字出口,两人一下子冲进了火中。浓烟混合着令人窒息的热气席卷了全身,眼前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博雅不能呼吸,耳边嗡嗡作响,脑子里也是一片混沌,只是集中了所有的注意力,不停地默念着“我相信”,仿佛这三个字便是生命的全部支柱。   就在他快要失去知觉的那一刻,一股力量牵引着他,猛地向前冲去,扑倒在地上。   “嗳?”身边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方才熊熊燃烧的可怕大火已经在这一瞬间消失了。不仅自己的身体毫发无伤,连衣服也都完好无缺。   “太好了!我们过来了!”博雅大叫道,想要跳起身来,才发现自己还牢牢地抓着晴明的手,而对方面朝下俯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晴明!”叫声由狂喜变成了担忧,“你没事吧?”   “唔。”阴阳师翻身坐起,微微喘息着,面色苍白,额头全是汗水。   “怎么了?”   “有点后怕。”   “后怕?晴明也会害怕?”   “是啊,刚才……只要博雅心中有一丝动摇,就会被火焰吞没。”   “是这样啊,我可真不知道。”   “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   “谢我?”   “嗯。”晴明的脸上又恢复了往常波澜不惊的笑容,“谢谢你这么信任我。”   “居然找到这儿了。”声音中带着一丝惊诧,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正是方才的红衣童子。   “太好了,你原来在这里!”博雅高兴地叫道,同时走上前去。童子突然沉下脸来。   “滚开,可恶的骗子!我不想再见到你。”   “唔。不过,人有的时候,必须要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阴阳师带着笑容说道,同时取出了怀中的符纸。   “快放开我!”童子竭力想跑,却像刚才那样,动弹不得,“恶棍!混蛋!坏家伙!”   “这些话可不是孩子该说的。”晴明悠然说道,任由童子在结界中跳脚,“这样吧,做个交易。你告诉我们那些珍宝在哪里,让我们回去,我就放了你。”   “休想!用欺骗的方法达不到目的,现在又想来威胁我吗?哼,只要我不说,你们永远也不可能离开这里!”   “哦?那么你的确知道离开的方法了?”   童子自知失言,恨恨地闭上了嘴,摆出一副“随你怎么说,我就是不上当”的架势。   “呐,这么说吧,即使你勉强留下我们,我们也不会心甘情愿地陪着你。到那时也很无趣,对吗?朋友是双方的,要彼此都快乐才行。”   “我才不管!我就是想要这个人吹笛子给我听!”   “头痛啊……”晴明无奈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转身看着博雅,“还是你来吧。”   “我?”   “嗯……哄孩子你比我在行……”   “可、可是……”   “拜托了。”   “呃……”   毫无准备的博雅被晴明推到了童子面前。   “嗳,别这样。”博雅硬着头皮说。童子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他,并没有答话,只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表示不屑。   “说真的,我们必须要回去。”   “那是你们的事情,和我无关。”   “可你不是想要和我们做朋友吗?如果是朋友的事情,那就不是无关了吧?”   “得了,又来骗我。你当我是三岁的娃娃?早就告诉过你,我的冥寿可比你大!”   “好吧,就算你大。晴明说得不错,朋友是不能勉强的,你喜欢我的笛声,我也很乐意吹给你听,可是我不能永远陪着你。”   眼泪在童子眼中打着转,可他拼命忍住,不让它落下来。   “我……我也不是要你永远陪着我……父亲的性格非常乖戾,我没法和他说话。在这里我只是一个人,觉得很寂寞。所以……我想听你的笛子,想留下你,几个月,哪怕是几天……就是这样……”   博雅低下了头。过了半晌,突然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说道:“好,我留下来,教你吹笛子。”   “真的?”童子的眼中还闪着泪花,可脸上已经露出了喜悦和期待的笑容。   “真的。不过,不会很长时间,等教会了你,一个月之后,我再回去。”   “太好了!”童子开心地叫了起来,博雅却把脸转向了晴明,“晴明……”   “唔,猜到你会这样做。”晴明似笑非笑地说道。   “那么,你先回去吧,我留在这里。”   “说好了一起走,既然你做了这样的决定,我也只好留下来了。”晴明漫不经心地说,随手解开了童子身上的符咒,童子立刻满面笑容地向他们奔过来,就在此刻,从地底深处,传来一阵可怕的声响,仿佛怪兽的咆哮,又好像沉闷的雷鸣。   “那是……”童子的脸色突然变了,“不好!”   就在这一刹那,大地颤抖起来,四面的泥土簌簌而落,随着地底的轰鸣,一道深长的裂缝出现在地面上,博雅脚下的土地猛地下陷,他几乎来不及喊叫,身体便朝着万丈深渊直堕下去。   “救——”话音未落,猛烈下坠的身子突然停顿住了,一只手迅捷无比地抓住了博雅在半空中胡乱挥舞的手。出自本能,如同溺水的人碰上了救命的稻草,博雅立刻反手将那只手牢牢地抓住,往下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的脚下是看不到底的一片火海,火舌从底部蹿了上来,不断地向上扑去,越升越高,像是要吞噬一切。只要一松手,便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博雅!”上面那人叫道,瘦削的手指紧紧地扣住博雅的手,正是晴明。博雅抬起眼睛向上望去,突然吃了一惊:晴明的情形比起他来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整个身子吊在悬崖边上,仅靠一只左臂攀住了断崖上的一根原本支持着墓穴的倾斜木柱,来支撑两个人的重量。   “喂,你们在哪里?”头顶传来了童子焦急的呼喊。博雅叫道:“我们在这里,快来救我们!”   童子的头从悬崖上方探了出来。   “谢天谢地,我还以为你们掉下去了!”   “别多说了,快点把我们拉上来!”   “嗯!”   童子伸出手,抓住晴明的胳膊向上拉,然而他的努力没有一点作用。   “怎么会这样?”童子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没什么奇怪的,”晴明开口道,“我们是生魂,能够感觉到彼此;你是鬼魂,对于我们来说你就像个影子。”   “天哪,我早该提醒你们的!那个……是我父亲,是他在发怒啊!”   “那就去求他救救我们!”博雅感觉到晴明细瘦的手腕因为脱力而产生的颤抖,大叫道。   “不可能的,”童子摇头道,“父亲一旦发怒,没有人能够阻止,我也不行。他准是发现了你们闯入这里,所以才施法……”   “老天!那就是说,没人帮忙了?”博雅叫道。晴明竭力想要提起他来,但博雅的身体实在太沉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将他拉上去,自己的力气反而快要用光了,只得静静地吊在半空中喘息。汗珠晴明从白皙的额上滚落下来,如雨点一般落在博雅的身上。   “晴明……不然的话……”博雅绝望地说道。   “胡说。”不等他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晴明简洁地回答道。   “这样下去你也会支持不住,跟我一起掉下去的,还不如放开我……”   回答这句话的是握得更紧的手,一条条青筋从指骨突出的手上凸起,蜿蜒向上,关节处因为用力,已经变成了白色。   “怎么办?!”面对眼前的局面,童子哭丧着脸,束手无策。   “嗳,别固执,晴明。以前每次我不是都听你的吗,现在你总得听我一次。两个都死还不如活一个呢,那样不划算。”博雅继续唠叨着。   “住嘴吧。”头一回,阴阳师这样没好气地打断了武士,“没什么划不划算,要是你松手,那我也松手。”   “晴明!”   “别吵,你看到那边那块突起的地方吗?”   博雅点了点头,就在离他们不远处,有一块突出的石头,正好支在半空中,离顶部约有一人高的距离。   “行了。从现在开始,你不要移动身体,我来摇晃,看看能不能把你荡到那上面,这样我们就得救了。”   “好!”   于是晴明左臂紧紧环住木柱,以此为原点,身体缓缓地向左右荡动。开始幅度不是很大,逐渐地由于惯性的缘故,越荡越高,两个人连成一体,就像钟摆一样运动着。   “好了,我数一二三,然后放手。”   “明白!”   “一、二、三!”   “三”字一出口,晴明就猛地松开右手,博雅觉得自己腾云驾雾一般地飞了出去,紧接着后背蓬的一声撞上了岩石,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块突起的地方。   “成功了!”顾不得后背火辣辣的疼痛,博雅高叫着,一边手脚并用地向上爬去。随后又连忙冲到晴明所在的地方,向自己的朋友伸出手。   “快,我拉你上来!”   晴明抬起了头,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来,汗水将他的衣裳完全湿透了。他向上艰难地伸出右手,但就在博雅即将接触到那只手时,完全失去力量的左臂已经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了,晴明从木柱上滑了下来。   “晴明——”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白色身影像是一片秋风中的叶子,向地狱般的火海中飘落,一瞬间便被火舌吞没了。   博雅向下看去,有那么一阵子,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紧接着,他的耳边响起了另一个声音,一个森冷无情的声音,仿佛生锈的刀剑在互相摩擦,刺激着耳膜。   “该死的家伙……胆敢闯入我的地方……”   “别生气!”红衣童子大叫道,拦在博雅身前,“父亲,请您放过他!”   “放过他?”声音低沉地笑了起来。“只要是人,就是愚蠢贪婪的,都该杀!”   “不!他不一样!他是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声音迟疑了一下。   “不必替我求他!”博雅叫道,刚才的一腔悲痛此刻全都化作了熊熊怒火,“杀了我吧,你不是要杀死一切进入这里的人吗?那么好,这就来杀了我!”   “哼,果然是狂妄愚蠢的家伙。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你当然敢,晴明已经被你害死了,不差我一个。快动手吧,别让我瞧不起你。”   声音静了一静:“胆子倒不小。既然如此,我也懒得动手杀你,自己从这里跳下去吧。让我看看你究竟是勇士还是懦夫。”   “好!”博雅昂然地走向悬崖。童子惊叫了一声,奔向他身边,牵住了他的衣角,一双大眼中露出了无声的恳求。   “对了,这个给你。”博雅抽出了腰间的叶二,递给童子,“答应陪你,可不能践诺了,你喜欢的话,这个就送给你吧。”   “不……”童子接住叶二,眼泪也流了下来,“我不要笛子了,我是要你这个朋友啊!”   “来生吧,如果能再见到的话,你我就是朋友。”博雅简单地答道。他俯下身,紧抿着嘴唇,看着悬崖下的烈火,“说好了一起走,晴明。不要食言啊。”   黑衣的人影从崖顶上一跃而下,没有半分犹豫。童子冲到悬崖边上,手中捧着叶二,呆呆地向下望。火焰已经吞噬了一切,什么都看不到了。   **   “博雅……博雅……”   依旧是极其遥远的声音。在无边无际的梦魇中,唯一清晰的就是这声呼唤。   眼睛慢慢地睁开,意识却还是模糊。   “晴明?”   眼前是一张再熟悉也不过的脸庞,再熟悉也不过的微笑。但……“晴明!”   意识陡然清醒的博雅翻身坐起,然而由于太快太猛,自己的脑袋差点就撞上了晴明的鼻子。   “唔。”晴明向后让了一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看来还是很有精神嘛。”   “晴明!”什么也顾不得了,博雅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肩膀。触手之处是实在、温热的躯体,而不是想象中虚幻的鬼魂。   “喂……”细长的眉蹙了起来,“这只手臂可碰不得……”   博雅慌忙缩手,突然想起了昏迷之前的情景:晴明是如何从悬崖上掉下,自己又是怎么跟着跳下来的。环顾四周,眼前分明就是古墓的甬道,自己和晴明难道又回来了?“我们……”   “嗯,我们都没事。那悬崖底的大火,其实正是通往这个世界的道路啊。”   “怎么可能?”   “呵呵,我也没有想到。”   就在此时,甬道四壁震动起来,泥土纷纷往下掉落,一群乌鸦争先恐后地展翅向外飞去。   “快走,离开这里!”晴明脸色一变,叫道。   两人向出口处奔去,就在他们跑出洞口的一刹那,身后的墓室整个塌陷下来,墓室内的一切,珍宝也好,死尸也好,统统消失了,被埋在了地底下。   **   “真是太奇怪了。此刻回忆起来,还像是一场梦呢。”博雅感叹道。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坐在晴明家的庭院里,手中捧着酒杯。月光如同薄纱一般倾泻在摇曳的藤花之上,让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晚风轻轻地拂过,驱走了白日的暑气,带来一阵惬意的清凉。   “就当做一场梦,也无不可啊。”说这话的是含笑的晴明,随意地披着一件白色绸衣,看上去甚是悠闲潇洒。他那只脱臼的手臂还不能活动自如,不过丝毫不妨碍喝酒的兴致。   “嗯,这样的梦还是少做为妙。”武士老实地说道。   “害怕吗?”   “有点,特别是以为晴明死了的时候……”   “哈哈。”   “不过后来就想,其实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唔。”   “不管怎样,能回来真好。如此看来,那坟墓的主人并非像传说中那样冷酷无情啊。”   “也许吧。反正现在坟墓已经塌陷,不会再有人误入了,有关这批珍宝的争夺,也会就此结束了。”   “嗯。只是……”   “你想说什么?”   “是想说,这样的事还是会发生的吧,因为贪婪,可以轻易地杀死别人,包括自己熟悉的人。”   “是这样。”   两个人静静地喝着酒,闻着微风送来的花香。   “晴明。”   “唔?”   “说实话,有点同情那孩子。地底的世界,想必很寂寞。”   “呵呵,”笑容在阴阳师的脸上泛起。“博雅是个体贴的人啊。”   “真可惜。”   “什么?”   “这样的月夜,很想吹奏呢,偏偏没了笛子。”   “你腰间的那个,不是吗?”   “嗳?”   武士低下头,惊讶地发现,叶二仍然好端端地在自己的腰间挂着。   “怎么可能……我明明把它给了那孩子……”   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叶二,确定没错之后,博雅发出了这样的惊呼。   “唔。记得你告诉过我,叶二的来历很奇特,对吗?”   “对,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天黄昏,突然听见有一个人在吹笛子……”   说到这里,博雅突然瞪大了眼睛。“啊……那个人……那个人……难怪,难怪我见到那童子的时候觉得很亲切,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就是了。”晴明脸上的表情似乎早已洞悉一切。   “对,一点不错。我想起来了,那个人穿着红衣,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他把笛子交给我,告诉我说,它叫叶二。之后自己就不见了。我还以为碰上了仙人。”   “原来那童子将叶二用这种方式还给了你。”   “等等……还是不清楚……”武士努力地思考,“叶二是我送给童子的,可我的叶二是他在我小时候交还给我的。还有那支曲子,按道理说是我教会他的,可我第一次听到那支曲子又是他吹给我听的……总之,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既然想不清楚,就不要去想了。”晴明含笑道,“不是说了吗?就当做是一场梦。对了,既然叶二失而复得,那就吹一曲来听听吧。”   笛声响起,一样优美,一样沉醉。但此刻听来,却仿佛多了什么东西。   “很晚了,该回去了。”   “唔,也好,早些休息吧。”   朴旧的木门在博雅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博雅漫步在一多里桥上,手中持着叶二。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   目光停留在手中的笛子上。“呃……是你吗?你在这里吧?”   笛子静静地,没有任何反应。   “嗨,真是。一定是跟晴明在一起太久了的缘故吧。”博雅自嘲地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一阵清风吹过,笛孔中轻轻地响起几个音符——月光下听得分明,正是当日博雅吹奏给红衣童子的曲子。 卷十 那怨念叫爱恋的咒   “唔。那么将心比心,别人也很难了解博雅的心。如果爱恋的心得不到别人的了解,时间一长,就会生成怨念。简单地说,就是中了名为爱恋的咒。”阴阳师这样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刚才那枝竹叶。   “等等,为什么又说到了咒?”如堕云雾中的武士突然醒过神来。“刚刚的话题好像是和歌……”   “因为和歌其实也是一种咒,对于爱恋来说,和歌是可以消解怨念的咒啊。”晴明笑容可掬地说。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手中有一封摺叠得极为精巧的信。淡绿色的中国纸,打成了一个小结,系在一枝细竹上。几片竹叶疏朗地点缀着,碧叶上有未消的白色轻霜。   “真是风雅的东西啊……”博雅这样说着,竭力想要看清信封上的字迹,但眼一花的工夫,那封信就不见了。   “用不着这样紧张吧,”博雅有点悻悻,“我可是从来没有瞒过你……”   手的主人身上罩着白色的柔软衣裳,有清秀的面貌,这时候便从红润如涂朱的薄唇中露出一丝微笑来,有点揶揄的意味。   “博雅大人的确不必隐瞒,因为你的心事是谁都可以看得出来的呢。”一旁的蜜虫掩着口微笑,替主人说出了答复。   武士张了张嘴,想不起该怎么回答。蜜虫的话是不能反驳的事实。   “又恋爱了?”   “啊……啊?”   “哈哈。”   阴阳师笑了起来,微微仰着头,细长的凤眼如同弯月。   “呃……说实在的,有些想不通。”   “嗯?”   “为什么一定要用和歌来表达爱意呢?说起来,喜欢一个人不是心里的愿望吗?那么,说出来和不说出来,其实跟爱恋的程度没有关系吧。”   “的确没有关系。”   “倘若一个人善于写和歌,能够把心里的话完完全全表达出来,别人就会感同身受,认为这是个深情的人,但实际上,相同的感情不是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吗?那些无法说出的感情,难道就不值得珍惜、可以被忽视吗?”   “真是非常深奥的问题呢,博雅。”   “又来了……我是认真的,你却总在取笑……”   “呵呵,那就认真地说。博雅,你认为你可以了解别人的心吗?”   “这个……很难吧。比方说晴明,有的时候我觉得我能了解你,但大多数时候,你让我很迷惑。”   “唔。那么将心比心,别人也很难了解博雅的心。如果爱恋的心得不到别人的了解,时间一长,就会生成怨念。简单地说,就是中了名为爱恋的咒。”阴阳师这样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刚才那枝细竹。   “等等,为什么又说到了咒?”如堕云雾中的武士突然醒过神来,“刚刚的话题好像是和歌……”   “因为和歌其实也是一种咒,对于爱恋来说,和歌是可以消解怨念的咒啊。”晴明笑容可掬地说。   “呃……”博雅果如所料地皱起了眉头,竭力思索。每逢说到咒一类的事情,武士就是这么一副不知所措的困惑表情,而阴阳师,如果用一点比较恶意的揣想,应该是暗地里以此为乐并乐此不疲的——当然,倘若有人当面点破的话,他必面不改色地予以否认。   蜜虫正忙着在庭院里采摘红叶。疏密有致的姿态、鲜艳如火的颜色,被撷下来插在细长的白瓷瓶中。就在此刻,她突然抬起了头,似有所觉。   “有人来了。”   轮到晴明皱了皱眉,放下酒杯。酒兴正浓的时候被人打扰,谁都不会高兴的。即使是晴明,也不例外。在这个问题上,阴阳师甚至比大多数普通人还要任性。   “真扫兴啊……偏偏在这时候……”一道不易察觉的亮光从晴明眼中倏然闪过。   “不过,这位客人倒很有意思。”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这句话,门打开了。来者是一个女童,身穿白色汗袗,棣棠色罩衣,前发覆额,相貌姣好。她缓缓地走了进来,举止大方优雅,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   晴明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斟酒,就像什么也没看到似的。女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木匣,放置案头,随即便转身向门外走去,从头到尾没有只言片语。   “嗳?怎么回事?”眼看着女童的背影消失,博雅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好友。   “那个啊,”晴明微笑,“并不是人,是式神。”   “式神?”   “对。是用意念操纵着的式神。”晴明一边回答,一边打开了木匣,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又随手将它合上,“果然是件麻烦事。”阴阳师不动声色地说着,然而表情之中,却丝毫也见不到“麻烦”的影子。   “喂,打哑谜可不行!至少得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吧?”   “不用着急,时间充裕得很,路上慢慢再说也不迟。”   “要出门?”   “嗯。”这句话刚出口,武士便立刻站了起来,迈步向门外走去。   “等等,你在干什么?”   “不是说要出门吗?”   “是啊。那么你知道要去哪里?”   “呃……”突然发现自己漏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博雅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可你知道……晴明知道的话,不就行了?”   “……说得也是。”听到这个不假思索的回答,阴阳师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站起身,行过博雅身侧,随即回过头来,“不过,至少得让知道答案的人走在前头。”   “……”   “一起走吧。”   “好。”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   “到底……”一上牛车,博雅便迫不及待地再次问起。回答他的是啪地打开木匣的动作。   “嗳?”木匣里静静地躺着一枝枯干的抚子花,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嗯。”   博雅好奇地拈起了那朵花,左看右看:“一朵花而已,没什么特别嘛。”   “特别的并不是这朵花,而是它的主人。”   “是谁?”   晴明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作声。   “对不起,失礼了。既然你不想说……”   “不是不想说,”阴阳师微笑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牛车在一处官邸前停了下来。晴明刚刚从车中探出头,官邸内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出一个人来,五十多岁的年纪,须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神色惊慌不已。   “晴明大人!”那人叫道,“出事了!”   “这不是幸永先生吗?”博雅定睛看去,不禁叫了出来。来者名叫前川幸永,是典药寮的医药博士。   “不要着急。”晴明说道,“现在的情形如何?”   “到处都找不到……唉,我真是昏昧,早知道便阻止她与那人的往来了。如今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晴明大人,我辜负了你的请托!”   “不能怪你。”晴明温言说道。   “说起来全是我的责任。正是因为知道不能轻忽,所以对她保护得太过严格,一直将她笼闭在家中。她只有十五岁,而且活泼任性,心中自然存下了好奇的念头。这次离开,多半是受了那人的蛊惑。”   “嗯。走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有,有。”幸永忙不迭地应着,同时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帕。晴明拿来一看,只见上面用清秀稚嫩的笔迹写着:“父亲大人钧鉴:女儿随若野出游数日,月圆前后,定当归来。”落款处用淡墨画了一枝细竹。   “真是百密一疏。这个若野,原是我妻子娘家的子弟,平素游手好闲,却画得一笔好画,内子便令他前来教授这孩子,也是管束他的意思。前些日子我听说他在外面狂赌无度,将他训斥了一顿,要将他赶走。谁料想他怀恨在心,不知用什么方法挑动了这孩子的心,竟将她拐走了!”幸永捶胸顿足地说道。   “若野的家在什么地方?”   “在下鸭川一带。不过我已经派人到他家去过了,他没有回去过。”   “嗯。”   晴明将那方绢帕托在左手中,右手两指置于唇上,轻诵咒语,片刻之后,把绢帕收入怀中。   “我知道他们在哪里了,”晴明的语气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可以让人安定的力量,“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先回去吧。”   “那么,一切拜托了!”幸永感激涕零地躬身施礼,目送两人的牛车匆匆离去。   “原来这次是要去拯救幸永先生的女儿?”博雅在车中恍然大悟似地说道。   “对。”   “……还是不对。”一贯粗枝大叶的武士这次却突然细心起来,“刚刚好像听见幸永说道,辜负了你的请托。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为这个孩子推算过命盘,她在十五岁这一年将有灾祸,所以曾经嘱咐过幸永要小心。”   “是这样啊……”博雅欲言又止。   “嗯?”   “嗳,总觉得有点奇怪……”   “奇怪?”   “是啊,晴明的态度……好像跟往常不太一样。”   “呵呵,博雅。有的时候你还真让我吃惊啊。”阴阳师安闲地笑着,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这一次,牛车停在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还没有下车,一群乞丐便围了过来,他们穿着褴褛的衣衫,眼神呆滞,伸长了肮脏的手。手臂一律是细瘦的,仿佛只被一层皮包裹着,随便一拎就会折断。   “大人老爷,您可怜可怜我们吧!”   “是啊,是啊,三天没有吃饭啦!”   “日子难过啊,老爷您帮帮忙吧……”   此起彼伏的声浪围住了两人,弄得博雅不知所措。他刚刚掏出了随身的钱袋,为首的一名乞丐突然一把抢过,接着一群人一哄而散,转瞬之间跑得干干净净,再也看不到踪影。   “怎能这样!”博雅目瞪口呆地说,“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里么,”晴明泰然道,“就是平安京啊。不过是另一些人聚集的地方罢了。按照对绢帕施咒的结果,她应该在这一带。”   “什么?可我从来……”   “嗯。即使在同一个城市,也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牛车在晴明身后缩小,恢复了纸片的本来面目。他将纸片纳入怀中,说道,“走吧。”   路的两旁的景象看上去就如同是地狱。脸上涂着妖艳脂粉的游女拦住过往行人,说着挑逗的言语,希望找到自己的恩客;醉酒的汉子挥拳打倒躲避不及的老人,剥走他身上的衣服;被抛弃的死婴躺卧在路旁,腐烂的脸上聚集着成群的青蝇……空气中弥漫着酸腐的臭气,一阵阵令人作呕。   “天啊!”博雅背过身去,猛地喘了口气来,“太可怕了!”   “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平安京中有如此之多的怨灵了吧?”阴阳师一如既往地淡淡说道。就在此时,他们的去路被两个身材巨大的人拦住了。   “嗨,看样子,像是两位老爷呢。”其中一个人说道。尽管已是秋凉,他却只穿了一条兜裆布,精赤着身子,露出横肉丛生的胸脯。脸上也是一块一块的疙瘩肉,嘴里喷着酒气,看上去更像是鬼怪。   “胡说……大人老爷可不会在这种地方出现。”另一个人似乎醉得更加厉害,如此答道,“要是他们来了,别说衣服,连一张完整的皮都不会留下的。”这两人的个头都出奇地高大,博雅的个子已经不小,那两人却比他还要高出一头。   “喂,雄二兄弟,”先头说话的那人像发现了什么稀奇事似的,用一只满是泥垢的手指着晴明的鼻子,“脸皮真白,比你那个姘头的胸脯还要白上几分。该不是抹了粉吧?不然就是娘儿扮的?”   “岂有此理!”听那人如此侮辱晴明,博雅不由得大怒,同时试图抽出佩刀,但他的举动却被晴明拦下了。   “我来找一个叫若野的人。”晴明不动声色地说道,“如果你们知道他的下落,请告知;不知道的话就让开吧。”   “找人?”两人互相望了望,爆发出一阵哄笑,“上这儿来找人的倒不多见啊。”名叫雄二的人说道,而他的那个伙伴则伸出一只手来,挑衅似地去摸晴明的脸。   那只手在离晴明面孔尚有数寸的地方停住了。雄二的同伴脸上不屑的轻佻笑意突然凝固了,紧接着面孔逐渐扭曲,啊的一声大叫,忙不迭缩回了手,然后奋力甩手,仿佛沾上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边叫道:“蛇!蛇!”   “喝多了吧?”雄二看着同伴,不满地嘟哝道,“什么也没有啊。”   先前那人定睛望去,手中果然什么也没有。面前只有那个穿着白色狩衣的人,微微挑起眉毛望向自己,面上的表情无喜无嗔。   “见鬼!刚刚我明明看见手里多了一条毒蛇……”   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向晴明站立之处扑过去,看上去就好像两座小山,将阴阳师的身形完全笼罩在内。   “晴明!”博雅大吼一声,刚准备冲上去,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满地尘土飞扬,两个庞大的身躯已经撞在了一起,倒在地上。而阴阳师站在离他们一尺远的地方,好整以暇地用扇子挥开空中的尘雾。   “妖怪!妖怪!”两人从地上爬起,瑟瑟发抖,拔脚便想奔逃,腿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捆在了一起,分毫不能动弹。   “说对了。”晴明悠然道,“我正是蛇妖化身,特地来向若野寻仇的。如果找不到他,就拿你们顶替。”   “不不不!”雄二一边叩头如捣蒜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知道若野那小子在哪里!他就住在河边柳树下那间茅屋中。两天之前,他刚刚拐了一个女人过来,正在找人脱手呢!”   “既然如此,那就带我去。找到他我就放了你们,如果找不到……”晴明摊了摊手,表示“那后果你们知道”。   于是两人一瘸一拐地搀扶着行走,一人迈左腿,一人迈右腿,再同时拖动中间那两条被咒缚捆绑在一起的腿,带着晴明与博雅直奔河边。那里果然有一间小小的茅庐,依傍在柳树旁。博雅抢先一步,撞开了房门,但屋内却是空的。   “啊,不关我们的事……”雄二几乎要哭出来,指天誓日地说道,“昨天还在这里见到他……”   晴明没有理会这两人,直接奔向河岸边。那里的柳树上有一道明显的凹痕,原来应该是系着小船的地方。   “糟了,”晴明脱口而出,“一定是过了河。”   “没关系。这河不算宽,我们可以游过去。”   “唔……”   “怎么?”见到晴明突然现出了少有的为难神色,博雅不由得奇怪。   “问题是……我不会游泳。”阴阳师老老实实地说道。   “呃……原来晴明也有不会的东西吗?”习惯了自己的朋友无所不能的博雅,此刻不由自主地冒出了这一句,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阴阳师看了博雅一眼,没有说话。伸手摘取了一片柳叶放入水中,随后口中喃喃念咒。那叶子逐渐变大,最后竟然变成了一只小船。   “好了,这样就行了。”   两人来到河对岸,果然,有一只船系在那里,船上却没有人。柳叶舟尚未停稳,晴明已经一跃而下。   “快!”很少见到晴明如此急切的表情,武士也跟着紧张起来。两人穿过一片低矮的芦苇,面前是一片茂盛的树林。就在此时,树林中传来了一声惊叫。   “不好!”晴明循着声音来处,直奔过去。突然,他停住了脚步——就在林间的空地上,呆呆地坐着一个身着浅绿衣裳的少女,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手中握着一块尖利的石头。在她身侧,一个男人俯伏于地,一动不动,后脑上全是鲜血。   博雅迅速上前,探了探地上那人的鼻息,随即松了一口气:“还好,这人没死,只是晕了过去。”   没有回答。武士惊讶地抬起头,却看见晴明已将那少女抱入怀中,轻拍她的脊背以示安慰。而就在此刻,少女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牛车在回程的路上,晴明仍旧横抱着那少女,而她已经停止了抽泣,一言不发地偎依在他身边。这种不同寻常且不避嫌疑的亲密举动在阴阳师来说是从未有过的,博雅想要询问,却觉得难以开口,只得干咳了一声。   “还没有见过他吗?这位是源博雅,我的朋友。”晴明的口气显得与那少女极为亲近,“你该谢谢他。”   “嗯。”少女抬起头,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博雅,“谢谢你。”   “呃……”被这样美丽的眼睛盯着,博雅突然觉得脸上微微发烧。尤其是,在他感觉到晴明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的时候,脸上的红色就更浓了。   “喂,博雅。不要这么失礼啊。”阴阳师的口气中含着戏谑,“至少也该说一句‘不用客气’之类的话吧?这位便是前川家中的小竹姑娘了。”   “啊……对……不客气。”尽管天气不算炎热,博雅的鼻子上还是冒出了汗珠。   “刚刚是怎么回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晴明问道,声音温柔而低沉。   “那个若野……他告诉我他可以带我离开家,我就跟着他一起出来……没想到,他说要把我卖掉还什么赌债。我害怕极了,一直想要逃跑,却被他看管起来,直到后来我们在树林里,我骗他说我摔破了腿,不能走,趁他低头检视的时候,我用石头砸晕了他。如果不是见到了你们,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找到回家的路。太可怕了……”   少女的身体又微微地颤抖起来。   “呵呵,真是个聪明的姑娘啊。本来还担心来得晚了,没想到你自己解决了问题。不愧是……”说到这里,晴明突然顿住了。而小竹此刻,却因听到晴明的称赞一下子高兴起来,没有注意到晴明的语气。   “对了,为什么要离开家跑出来呢?”晴明不露痕迹地转换了话题。   “因为……因为若野说,他要带我去找晴明……”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经非常低了。   “找我?”晴明蹙起了眉,“有什么事吗?”   “嗯……其实也没什么事……”少女有点慌张地答道,同时将脸深埋进晴明的狩衣之中。   “这样啊,”晴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那么这次之后,可要多加小心,不要随便轻信别人了。”   “知道了。不过……不是有晴明吗?”   “唔?”   “是父亲说的,”少女仰起脸,目光中饱含信任与依赖,“他说晴明是我的保护人,所以,无论我出了什么事,晴明都会帮助我的。对吗?”   “……对。”   听到这句迟疑却肯定的答复,博雅惊讶地抬起头来。少女露出了安心的微笑,而博雅却注意到,晴明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有点像洞悉世事的怜悯与无奈。   三个人回到了前川幸永家中,幸永自然是喜出望外,晴明却仍是保持一贯的冷静神色。晴明和幸永道了别,正准备与博雅一起出门时,少女奔了出来。   “这个送给您。”她将一卷东西交给了晴明,同时红了脸,“是我让若野教我画的……”   “是画?”   “嗯。”见晴明准备打开它,小竹立刻出声阻止。“不是现在……请您回去之后再打开,好吗?”   “好。不过,可以先告诉我画的是什么?”   “是……是可以保佑我的神明。”少女的脸上绽出羞涩的微笑,如同花朵在阳光下骤然盛开。   **   “不打算看看那幅画吗?”此刻两人正坐在牛车内,阴阳师没精打采地靠着车壁。相反,武士倒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咧开了大嘴起劲地笑着,模样就像挖到了什么宝贝。   “喂,究竟有没有听到啊!”看见好友索性闭上眼睛,武士不高兴地拉长了脸。   “看看画的是什么也好,毕竟是那姑娘送的……”   “不想看。”晴明简单地回答道。   “真不像话!”博雅的脸拉得更长了,“未免太无情了吧?”   “嗯?”晴明睁开了眼。   “嗨,连我都看出来了,你就别抵赖啦。那姑娘对你可是含情脉脉。还有,你不是对人家说了要保护她吗?说起来晴明还真是奸诈啊,这样的事居然一直瞒着我……”   “不是那样的。”晴明打断了博雅口沫横飞的猜测,简单地回答道。   “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猜错了。”晴明似笑非笑地说,“她的保护人并不是我,我只是代行职责而已。”   “啊?”这回轮到博雅张口结舌了。   “呵呵,不过,你很快就可以见到。”   牛车在一处荒僻的地方停住了。推开柴门,内里是一个幽静的小小庭院。一派秋天景色映入眼帘。庭院里红叶正浓,因为风吹的缘故,一片片飘落在晴明的白色狩衣上,看上去有幽雅之趣。偌大的庭院中空无一人,连落叶的声音都可以清楚地听见。   “你来了,晴明。”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并不清脆,甚至也谈不上动听,但不知为何,却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倦慵之意,仿佛香醇的美酒,令人未饮先醉。氤氲的光线中隐隐透出帘中的人影,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桂花的香气,沁人心脾。   晴明在帘外坐了下来,一反常态地恭敬。   “许久不见。”   “嗯……事情解决了吗?”   “解决了,很顺利。”   “非常感谢。”   “不必客气。”   最普通不过的对话,然而或许是此地环境使然,总觉得暗藏玄机。   “那孩子……让您多费心了。”帘中的女人说道。   “……一直没有让她知道,这样好吗?”   女人静了下来。过了很长时间声音再度响起,倘若不用心去听,根本察觉不到声音中一些细微的变化。   “就这样吧。她现在这样,很好。”   “谨遵命。”   晴明站起身来,做出告别的姿势,然而又重新坐了下来。   “您还有什么事?”   “小小愿望,尚请俯允。”   “请说。”   “能否再见一面?”   “呃……”这一声却是博雅发出的。自从进了这个院子,他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也许是这里入骨沁心的莫名的优雅气氛让人觉得,一旦多言妄动,便配不起这样的地方了。然而那女人的声音实在是太过魅惑,令听过它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产生急欲一见的渴望。   帘中再次沉寂了下来。过了不久,竹帘微微动了一下。不知为何,博雅的心跳在此刻突然加快,喉咙也不由自主地发干。   从帘后伸出的是一只修长的手,手上拈着一片枫叶。叶子的颜色鲜红,更衬得那一只手洁白如玉。   “叶落当秋至,残红亦可叹。我今无色相,安得请君观?”   悠然的吟诵声弥散开来,融入一派秋色之中。   “明白了。”晴明接过了那片红叶,再次恭敬施礼,与博雅一同走出了院门。这一去,不再回头。   **   两人回到一条戾桥宅第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一轮圆满无缺的月亮挂在空中,映得整个院子清澄如同水洗。   “这回是真的解决了。”晴明舒舒服服地在廊下坐了下来,接过蜜虫递来的酒杯。   看他现在的懒散模样,即使是天上突然掉下一个霹雳,也不能让他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来。   “什么?这样就算解决了?”博雅突然叫了起来,声音之大连蜜虫都吃了一惊。   “嗯?”这个反应显然也出乎晴明的意料。“怎么了,博雅?”   “呃……对不起,”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的博雅脸孔红了一下,“不过,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弄清楚……”   “那么,你想知道什么呢?”晴明脸上出现了熟悉的促狭微笑,“这样吧,关于这件事,我可以如实解答你的三个问题。只不过,一旦你问完,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这样行吗?”   “行!”武士立刻来了精神。但想了想,却又觉得不解之处甚多,无从问起。最终决定,还是从事情的起源入手。   “式神送来的木匣是什么意思?”   “哦,你是说那支枯萎的抚子花?是一个女人请求我救她的孩子。”   “女人……孩子……”博雅的眼前倏然一亮。“难道,那女人便是前川幸永的妻子,小竹姑娘的母亲?”   “答对了一半。她是小竹的母亲,却不是幸永的妻子。”晴明笑容可掬地说道。   “不过,这应该是第二个问题了。”   “啊?这个也算……”刚想说出那个“吗”字,突然想到,这样一来,就成了第三个问题,连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哈哈,博雅。反应相当快呢。好吧,最后一个。”   “这……”博雅拼命地抓挠着头皮,冷不防迸出了一句,“晴明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一阵默然。博雅疑惑地抬起头,却发现晴明举杯不语,眼神停留在夜色的最暗处。   “喂?”博雅试探地叫了一声。   “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爱恋之咒的事情吗?”   “记得。”   “是她。”   “谁?”   “小院中的女人。她是教会我爱恋这个咒的人。”   “啊!”   博雅张大了嘴,不知说什么是好。   “不早了,还是回去吧。”阴阳师如常说道,“明天来的时候,记得带上几尾香鱼。”   “好。”   博雅的身影消失了。晴明从袖中取出了小竹交给他的那幅画,缓缓地打开。画上是一个白衣男子,红润的嘴唇含着漫不经心的微笑。   “我不是守护你的神明。”阴阳师自语道,“但你的神明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一直守护着你。”   卷轴在秋风中飘然落下,上面的墨迹逐渐变淡,化成一片模糊。   (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