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先生攻略手册》作者:文檀   文案:   温时书出身士族,自少年起才冠天下,成了魏朝的肱骨之臣。他譬如中秋之月,皎皎生辉,温柔出尘,是不可多得的君子。   没人知道这样好的他,该许配怎样的佳人。   直到某日书院里多了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   玉芙心性纯善,因变故卑微谨慎,以获生机,却还有细不可见的反骨,这一切都被温时书看在眼里。   授她诗书,传她礼仪,温柔用心的待她,让她堂堂正正的挺起了脊梁,也让她有了依靠和归宿,是她最敬爱的先生。   *   直到玉芙及笄的那一天,昔日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变了模样。   温时书竟有丝悔意,将她教的太过聪慧,以至于自己都无法琢磨她的心性。   镜中的玉芙眉目如画,芙蓉如面,倾国之姿难掩,瞧见后头那温柔的人,娇娇的浅笑道:“先生,芙儿心中有一人,匿藏在心许久,今日想请先生与我说媒。”   “哦?是谁?”后头的温时书神情淡然,可暗地里早都握紧成拳。   小姑娘见他走近,美目流转巧笑倩兮,转身就扑入他怀中,“先生觉得呢?”   阅读指南:   1.1V1双处,男女主有年龄差。   2.架空为主,勿要考据。   3.双向奔赴甜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玉芙、温时书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娇软美人的师生恋。   立意:在困境中也要努力生活。 第1章 玉芙   江南小巷,粉墙黛瓦。傍晚时分凉风徐徐,油纸伞下雨声淅沥,落在地上化为涟漪,河边的“小娘鱼”①都收起了衣裳往巷子里跑去。   温时书正撑着伞往家里走去,一席白衣裹着秋日凉风,寒冷的水气攀附在他那如画的眉眼上,听得耳畔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不由得护住了手中的荷花酥,任烟雨笼罩,油纸中的点心还是留有余温。   这是姑苏城中苏记铺子里的招牌,咸香软糯,深受姑娘们的喜爱。   推开书院的大门,庭院里的桂花已经落败,留得淡淡余香,也要被这场秋雨冲刷殆尽,瓷缸中的水早就满溢了出来,里头的锦鲤正撷着残藕,白尾红身,煞为可爱。   屋里的人听见声响,也撑了伞出来,这是他找来伺候玉芙的婢女,名叫小桃,不过十四的年纪,瞧见是他回来了,不由得眉开眼笑。   “主子回来了,灶房里正温着吃食,此去姑苏城可累?”   温时书走进廊下,将油纸伞收好后才抬眼,眉眼含笑,“不累,玉芙这几日可曾习惯这里的生活?”   小桃接过了那柄伞,提及此事略显低落,“姑娘还是难以适应,想来县城里没应天府讲究,就连酒楼里的吃食她都难以下咽,已消瘦了许多,只食每日一碗桂花藕粉。”   温时书闻言不觉奇怪,将手中点心递了过去,神情温柔如玉,“我去给她做些吃食,这是在姑苏城里带回来的荷花酥,且让她垫垫吧。”   宛如谪仙的身影也随即往灶房处走去,路过的地方都沾染了些淡雅的山茶香。   玉芙是他在池州府讲学时偶尔救下的姑娘,询问得知,乃是当朝大儒孙女,因祖父被卷入“南北榜”②,全家跟随戍边,途中与家人走散,自幼娇贵的她受不了路程之苦,差点香消玉殒。   温时书曾任丞相时,在翰林院曾遇到过其祖父,颇为敬重这位为人慷慨的大儒。带玉芙医治后,曾想托人将她送到家人身旁,后来念及路途遥远,又收到刘家托他照拂的书信,便把她留在了身旁。   两人男女有别,他便托付家有女眷者照顾,谁料几经周转下,玉芙完全不能适应,初秋时还生了场大病,就被送回了书院。   经过窗棂前,温时书无意间瞥见了模糊娇俏的侧影,叮当镯因慌乱而作响,留得藕粉色的衣裙一角。淡淡的墨香从中飘出,书桌上的画卷墨迹未干,微微泛黄,显然画了好些时日,留白着墨恰到好处,勾勒渲染予画神韵。   描绘的十二花神图,正停留在十一月的山茶。   温时书停步而望,侧院的白山茶含香而绽,叶子滴翠晶莹,在这寒风细雨中亦不少温润清雅,纯洁无瑕,耐寒耐冬,风姿绰约。   玉芙来到书院不过五日,据他人所言,几月来颠沛流离,性子胆小甚微,平日见不得外人,心中郁结已久,难以开解。两人虽同住屋檐,因他去姑苏城讲学,几乎不得见。   他对她的印象,多停留在池州相遇之时,小姑娘杏眼含泪,和家人失散惊慌失措的模样。念她年幼,这几日时常惦念她的情况,想要找机会与她谈谈,帮她疏导心结。   眼下的十二花神图,却让温时书眉眼蕴笑。   若是长久心中郁结,便不会有闲情雅致用心绘制此图了。小姑娘长久离家,不能习惯本就正常,有些话还是有失偏颇了。   温时书撑起水墨江山的油纸伞后,径直往灶房处走了去。   *   酉时初,秋蝉鸣了两声后,安定县渐渐归于平静,家家户户都飘了抹炊烟,淅淅沥沥的秋雨终于停了下来,寒霜笼罩,只有这人间烟火气才能抚平此间带来的寒冷。   书院的花厅里,红泥火炉温着热汤,热气从砂锅中缓缓而起,桌上摆放的是香气扑鼻的间笋蒸鹅,以及鲜嫩的鲈鱼脍,清爽的冬瓜鲊,用芙蓉花做成的雪霞羹,还有蟹肉饱满的大闸蟹,主食则是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温时书平日节俭,除却学子们在书院用饭时,厨娘会多做些吃食,一人并不会如此铺张。做这些吃食需要顶好的厨艺,归功于他前些年在朝为官,朝廷供应给官员们的饭菜都无甚滋味,他在那时闲来无事,经常给同僚们开小灶,久而久之练就了好厨艺。   细碎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坐在首位上的温时书闻音抬眸,小姑娘身穿素白长袄,外搭了件绣满芙蓉的藕粉比甲,下头的罗裙轻软似仙纱,因晚间霜重,身子娇贵,外头搭了件狐毛披风,就连微露的绣花鞋都极为精致。   玉芙豆蔻年华,正是娇嫩甜润之时,配得头上的玉簪,更显得貌若芙蓉,肤白似雪,娥眉皓齿,气质宛如白玉无瑕。   见到座位上温润如玉的人,玉芙脚步微乱,及时停下颔首行礼,一举一动皆守规矩。   “玉芙见过先生,多谢先生昔日救命之恩。”   温时书起身回礼,举手投足间尽显儒雅,“姑娘勿要多礼,坐吧。”   话音落,他随意落座,白袍纷飞间温柔肆意,可眸子还是不禁瞧了下那谨小慎微的姑娘,单单坐了凳角,颇为拘谨。   温时书嘴角缓缓勾起,修长的手拿起了茶壶,倒了杯梅子箐后,温柔地看着她道:“前些年我在朝中曾结识你祖父,算起来是旧识,我敬刘公风骨与才华,受托照顾你,又年长你十岁,便可当做长辈了。这般情况下,在书院里勿要拘谨才是。”   玉芙抿唇,抬眼看向他,娇嫩的小脸尽显认真,“是,玉芙记下了。”   小姑娘是江南人,生来嗓音软糯,在暖意浓浓的花厅里,显得更为好听了些,却还在观察着眼前人的举动。   待温时书动了筷后,她才端起了手旁雪霞羹,汤匙翻动间,樱唇轻启,让她蓦然想起了曾在家中的味道,杏眼渐渐就有了层薄雾。   温时书见此温柔的问道:“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玉芙闻言噘泪,恐这般失礼,连忙用帕子轻擦脸颊,“是先生做的太合胃口了,多谢先生带回来的荷花酥,我很喜欢。”   “你喜欢便好。”温时书温润的声音落下,玉芙的脸上却有了层红晕。   这几月来,她住的地方大多数都是祖父昔日的学生或同僚家中,由家中女眷照拂,眼前的先生却是她十四年来,第一位同席的外男。   瓷器碰撞间,她也偷偷打量起了这位救命恩人。   眉如墨画,目藏星河,颜如冠玉,举手投足间的温润如玉让人为之倾醉,玉色襕衫上银线勾勒的仙鹤,与他的气质浑然一体,较为特别的是眉间的朱砂痣,是极为少见的。   眼前人她略微了解过,曾是名冠十二国的才子,短短四年为魏王收复天下,曾被祖父几度夸赞。可惜自文帝登基称帝后,虽位至丞相,却无心官场,圣上多次挽留无果,特开恩下放于苏州府,在这安定县的明月书院里做了位先生,地方虽小,却吸引四方才子。   其余的甚少知晓,但满桌的菜肴出自他之手,让她念起了家中之味,之前在旁的地方,可不曾有如此细微的照拂。仔细品尝下来,竟回想起了这味道的来源。   年幼时,祖父某日回来带了份雪霞羹,说是同僚所做,自那以后,家中每每复刻,桌上不会忘这道菜。   玉芙念此,渐渐摒弃了拘谨,桌上的菜肴都尝了些,倒是她这段日子来,难得觉得美味的吃食了,唯独那些大闸蟹,却未动一下,杏眼流转间却有了些可惜。   温时书浅酌了口梅子箐后,用湿帕子仔细擦拭了自己的手,拿起蟹八件将蟹肉都剔到了琉璃碗中,还盛了碗紫苏汤,修长的手一推,就到了玉芙的眼前。   他观玉芙习惯与动作,便知她定是爱蟹的,此物食之颇为麻烦,讲究些的人家,都有婢女代劳。   玉芙下意识颔首接过,拿起筷子时才想起这并不是家中,许久再未有人给她剔过蟹肉了,面上一红,有了些羞怯。   抬眸瞧见温时书并不在意的模样才松了口气,他眉眼间的温柔让她有了稍许的安心。   “多谢先生如此关怀。”小姑娘语气轻轻,难得的开怀。   温时书见她将蟹肉吃尽,留得紫苏汤后,眉眼蕴笑,“紫苏解鱼蟹之毒,你身子娇贵,不能饮酒驱寒,若饮上些紫苏汤,就不会腹胀了。”   玉芙自幼不喜紫苏之味,可听得这番话,却乖乖的点了头,虽然秀眉微蹙,还是喝下了不少。   饭毕已是酉时三刻,两人走出花厅,廊下灯火昏黄,晚霜厚重,凉风刺骨,江南的冬仿若更近了些。   玉芙身上的衣裳虽然精美华贵,却略显单薄了些,只得裹紧披风御寒,跟在温时书身后偷偷踱着小脚,怎料低头的瞬间,前头的人却转了身。   “县城云岚街的成衣铺子,是应天府李裁缝开的分店,样式虽说不是最新,但料子极好,与你身上的应当是同一种,明日我叫掌柜来给你量身,快入冬了,要赶制些新衣才是。”   温时书声音温润,关怀备至。   他也是头回照料这般年纪的姑娘,能想起衣裳的事情,还是因他总去那家铺子,无意中瞥见过女子衣裙,记忆力极好的他,倒是记住了细节。   玉芙闻言抬眸,正好对上他那温柔的视线,连手都不知往哪儿摆才好。   支支吾吾的“嗯”了一声后,羞涩与温暖恰入心间。   这些日子来,先生是第一个会关怀她冷暖之人。   温时书颔首而笑,“快些回去吧,夜里寒冷,勿要在此逗留了,不必等我先行。”   话音落,玉芙屈伸行礼,面颊上都带了些笑意,刚想着抬脚,狐毛披风就滑落了下来。   因小桃在收拾碗筷,披风是她自己系的,松垮的落在肩上,娇嫩的小手连忙拽住,寒风徐徐,细软的罗裙似白云往后飘散。   温时书走上前,修长的手指勾住了系带,仔细地替她系好,如画的眉眼在灯火摇曳下,更显温柔。   他本就长的高些,轻易地就替她遮挡了风寒,眼前低头的小姑娘,在他眼中显得像个孩子。   玉芙泛红的指尖随即也缩了回去,闻见淡雅的山茶香,却让她心跳如雷,呼吸都放缓了几分,细不可见的红了脸。   “多谢先生。”   温时书单手背后,往后小退半步,眉眼温柔,“回去吧,有什么缺的物件,明日告诉小桃即可,我差人替你采买。”   玉芙抬眼而笑,梨涡浅显,声音娇俏可爱,“好。” 第2章 池州府初遇   翌日,微风徐徐。   书院里的秋叶落了满地,昨晚雨骤风急,留得温柔无暇的山茶,欲等腊梅争寒香,连荷池都有了残梗枯黄,好在修竹常青,为山茶做衬,方能不败秋色。   玉芙推开窗,潮湿的寒气缓缓而入,抬眼透过月门望去,主院陆续来了人,都是准备参加乡试的学子,年龄大多在十六七左右,身着道袍有说有笑。   她来到书院时正值旬假,温时书去了姑苏城讲学,并未见过这些学子,不由得有些好奇。   玉芙虽为大儒孙女,自幼认字,但诗词歌赋并未接触,偶尔窥见兄长们摇头晃脑的读书,才能偷偷学上两句,眼下瞧见听课的学子们,竟有种心驰神往之感。   小姑娘杏眼流转,目光多停留在他们手中的书本上。   怎料白袍入眼,温时书站在远处廊下,朝着她的方向望来,玉芙虽看不真切,依稀能感觉的到,他是温柔笑着的。   惹得玉芙慌乱无比,收回目光,拂袖坐在了桌前,不敢再看。   刚提回来朝食的小桃推门而入,抬眼就是梳着双螺的玉芙,宛如远山芙蓉,乖巧恬静。从窗外投来的光,正照在她的脸上,睫毛如蝶翼般颤动,秋景不若她美。   小桃微笑道:“今日朝食还是主子亲手做的,姑娘定然喜欢。待会儿成衣铺的掌柜会来给姑娘量身,姑娘还有什么想要的,尽可与我说。”   玉芙心中还想着廊下的身影,闻着吃食的香味,渐渐想起了昨晚的先生。   温时书是她这些年来,遇到过最温柔的人,和其他男子绝不相同,哪怕是祖父和家中兄长,断不会对女子这般尊敬温和,甚至亲自下厨。   玉芙抬眼,眉眼中有了稍许试探,悄声问道:“不知先生可有旧书?我原在家中时,常与兄长们读书,现已有许久没曾摸过书本了,小桃能否替我问问?”   桌底下的手不知不觉间攥紧了帕子,这是她头一回说谎话。   正摆放朝食的小桃被手中动作顿了下,些许愣神。   “主子的书房从不曾让我打扫,并不知是否有旧书,不过主子素来爱书,知晓姑娘爱学,定然会借书与你的,等主子有空奴婢就去问。”   大魏的女子们多以闺门教育为主,读《闺范》一类书籍,少有熟读诗书者。   自王朝建立,为了更迭十二国遗留下的习俗,女子们不再以才为德,被传授的思想不过是相夫教子、孝敬公婆父母罢了。   小桃始觉奇怪,但想到姑娘乃是当朝大儒孙女,多读些书好像情有可原,便未曾多问,耐心地摆起了朝食。   玉芙见此倒松了口气,甜甜地笑了。   朝食是碗清甜的水饭,大魏无论官员百姓都极爱这种主食,配了些豆沙馅馒头与乳饼,肥而不腻的红烧肉稍有几块,还有些小菜与蟹黄。   种类繁多,量却不大,显然下厨之人极为贴心,正适合姑娘用。   小桃新煮好的茶,也是昨日里的梅子箐。   玉芙每样食了些,浅酌了口茶,瞧着就开怀了许多。   待小桃将碗筷收拾好后,玉芙漱了口,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窗边。   屋外秋风微凉,画眉啼叫婉转,主院里传来了朗朗书声。县城里,就算是书院,也不会太大,房屋都有了年头,层层叠叠的蔷薇还盘旋在墙上,叶上露珠滴到了阶上绿苔,处处不乏诗情画意。   玉芙几月来的紧张也终于放下,提笔描绘起了那朵未曾画完的山茶图。   她的十二花神,只待腊月寒梅迎风而绽,即可完成。   做完这些,成衣铺的掌柜也到了书院,同行的还有首饰铺的掌柜,后头跟着许多铺子里的伙计,手中端着木匣,放的都是上好的衣料与珠宝,两人都是一条街的,见到明月书院来人时,还以为是温时书要做衣裳,听闻是个姑娘时,难免都有了惊讶。   玉芙瞧见来人,不好在书桌旁坐着,无意中瞥见有些人打量的目光,让她倍感不适,却无可奈何。   刚起了身,就瞧见主院里一袭白衣的温时书就走了出来,身姿宛如修竹,手中还拿着授课的书卷。   他步到侧院廊下,两位掌柜与伙计们行了礼。   经过窗棂时,他不经意瞥了一眼慌乱而行的玉芙,眉目温柔,仿佛多了丝缱绻。握紧书卷时,却有了些思量。   屋内玉芙收起心思,藕粉的裙摆因走动纷飞,素手刚抚到门上,便听见那温柔的声音响起。   “不必多礼。玉芙是昔日同僚家中幼女,寄住一段时间,我作为长辈照顾她,想为她赶制冬衣,劳烦两位掌柜上心。”   两人之间的关系,被温时书堂堂正正说出后,那些打量的目光渐渐就少了些。   女子名节极为重要,众人听得书院来了个姑娘,还以为多年不曾动心的温先生终于将要娶妻,不过未过门住在同一屋檐下确实有碍名声,不少人都生了龌龊想法。   但几句话解释下来,知晓两人差着辈分呢,连忙都应声称“是”,不敢多想。   雕花门“吱嘎”声响起,众人闻声转头,娇俏的玉芙杏眼里都是懵懂。   在温时书高大身形映照下,显得更像孩子了。   “先生...”小姑娘声音软糯,有着江南水乡的柔美。   温时书眉眼藴笑,将书卷背在身后,半挽的头发被微风吹起,温柔尽显,“嗯,我在。”   玉芙望着那温柔眉眼,有些微愣,低头间红了脸,小声说道:“谢谢你。”   她先前还不懂这些目光意味着什么,几月来到处寄养,她经历过不少目光的打量,却唯独没往这上头想过。   玉芙心思宛如白玉无暇,其实并不懂男女之情,只是记得家人的教导,印象里有些事是会损坏自己名声的。   温时书颔首而笑,其余人又有了蠢蠢欲动的动作,他的目光坦荡不失温柔,转身而望时,恰让这些人的龌龊显露了出来。   近处的两位掌柜,恍惚间竟在他身上瞧出了许久不见的官威,深秋的寒风下,不由得让她们鬓边有了汗意,渐渐对自己的心思感到羞愧。   温时书二十有四,已过弱冠,这些年来的经历,让他早对世人的脾性十分了解。   见到她们这般,只温柔地回了玉芙的话,“不必客气,我先回去授课了。”   话音落,温时书颔首示意,随后踏着青石板往主院走去,白衣被秋风吹得纷飞,宛如院中山茶,留得无限温柔。   后头的玉芙,直到身旁香味细不可闻,这才缓过神来。   对着众人颔首行礼,“有劳诸位娘子了。”   瞧了许久的众人哪还敢多想,温时书的才华与成就,早就不是常人能比拟的,就算辞官在乡三年,却还是开国功臣,这样的人哪里是她们可以编排的?   连忙都回礼道:“不敢不敢。”   为首的是成衣铺的掌柜,见玉芙进了屋子,连忙跟上说道:“姑娘年岁小些,适合颜色娇嫩些的,前几日正巧着应天府那头送来了新布,这就给姑娘瞧瞧,正适合呢!”   玉芙毕竟出身极好,对量身做衣这套流程是极为熟悉的,并不会拘谨或胆小。   待伙计们端上来那些料子,她和小桃也挨个仔细瞧去。   最后选了鹅黄色织金的料子,还有天青色与玉色的雪缎,这些就能做不少衣裳,绣花选的都相对适合她这个年纪。   珠宝璀璨夺目,做工精细,据掌柜所言,都是现下流行的款式。玉芙抿唇细看,许多都是自己曾经妆匣里有的样式,谈不上多喜欢,却习惯了拥有。但现下的她,却不再适合戴这些了,寄人篱下,并不能再如往日奢侈,这她还是懂的。   杏眼略看了几眼,选了些精致讨巧的花钿与绒花后,就歇了心思。   两位掌柜都是通透之人,见她无意再选,并未再劝,笑着说了些话后,便退下了。   至于银子,温时书早就差人给了的,多退少补,并不用玉芙担心。   待院子安静,主院的书声歇下,日光透过檀木六角格窗,整个屋子里的光线都有了斑驳,细微的风吹动玉芙鬓边碎发,她瞧着手中小巧的山茶花钿,怔怔的出了神。   她与先生的初见是在五月,池州府阴雨绵绵。   刘家人口众多,圣上未曾下旨家属跟随,祖父是以舞弊而定罪,后来知晓圣上心意,频频感叹有失托付,发生这些事后,将家人带离应天府。   途中她与家人在客栈走散,她本养在深闺,遇到此事全然六神无主,面对许多男子的“好意”,更是害怕不已。   在这时,恰巧遇到住店的温时书,一席襕衫温润如玉,深受百姓敬仰。玉芙看着那双温柔眼眸,不知不觉间,就相信了他,那是她在绝望时照进来的光。温时书将她亲自带到了府衙,又托付给家人故交。   她感激又心生向往。   玉芙从那以后,夜里梦来,总会有抹熟悉的温白衣袍,宛如初见时的玉色襕衫,记载着他所有的温柔。   得知能到书院时,小姑娘的心里是高兴的,却有些情怯。   两人一面之缘,生怕梦里温柔的人,与初遇时相差甚远,却没想到,竟会是这般用心的,这是她见过最好的人。   小桃对她这般模样最为熟悉了,姑娘年幼,最爱在无人时愣神,瞧着眉眼不一会儿就有了泪意。她原在县衙伺候,自是心思玲珑,就觉姑娘是思念亲人所至,但这样下去,人都要想病了。   可她没能想到,昔日娇贵乖巧的玉芙,今日心中想的却不是家人。   小桃刚开口要劝,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吆喝,塌上的玉芙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了,杏眼流转间有了些好奇。 第3章 糖葫芦   “卖糖葫芦,一文钱一串,快来买喽!”   作为乱世中的大家闺秀,玉芙十四年来,天地只有后宅一隅。若不是这场案子,恐怕她都不会踏出家门一步。   几经周折下,她曾匆匆瞥过外头的景象,记得江南的烟雨朦胧,所行之处的青石黛瓦,娇笑浣衣的小娘鱼,夏初满墙的蔷薇,青苔随处可见。这些都是她偷偷珍藏起来的秘密,那段奔波辛苦的路程,多靠沿途景象给她带来慰藉。   她最为向往的,是穿过窄巷,踏过青石板所见的闹市。还记得应天府撩帘而见的烟火气儿,到处都是眼花缭乱的吃食与物件,还有叫卖的小贩,走在街上的百姓们。   稻草扎上那红彤彤的果子,她还记得,就叫糖葫芦的。   小桃心思通透,见她久久不言语,又望向窗外,试探着问道:“姑娘可是想吃糖葫芦了?”   玉芙被拆穿心思,自觉有些不好意思,面颊染红。   “我没吃过,所以有些好奇……”   小桃见她可爱,不禁捂嘴笑着说道:“姑娘想吃奴婢就帮您出去买,再不出去的话,卖这个的就要走了!”   话音落,外头的吆喝声竟真的渐行渐远了起来,街巷仿若还传来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玉芙攥着帕子的手暗暗用力,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焦急。   她还记得,这东西好像是给孩子吃的,可自己都这般大了。   小桃早就猜出她心思,福了福身,“姑娘勿急,奴婢这就去采买,那东西酸酸甜甜,是山楂做的,极为好吃,姑娘定会喜欢!”   玉芙心中好奇,竟抬脚追了上去,“小桃等等!我想跟你去瞧瞧……”   山楂并不算精贵的东西,胜在有助脾胃,大户人家常做成膏,与蜂蜜冲泡,酸甜开胃。但糖葫芦这种民间小吃,玉芙却从未尝过。   两人年龄相仿,但因身份差距,所经历的日子天差地别,懂的事情也相差很多。小桃听了这话,初始还未反应过来,仔细想了下,才知晓锦衣玉食长大的姑娘,为何会想吃糖葫芦了。   随后转身而笑,帮她将手中的花钿插在了发中,缓缓步到她身后。   玉芙难免有些紧张,还是提着裙摆跨过了门槛,走在石板路上莲步款款,叮当镯空灵温婉,在院子里显得悦耳动听。   经过月洞门,就是主院了。玉芙走在抄手游廊上,听着假山流水声,渐渐地放下了紧张。不经意间的抬眸却发现,原来学子们上课的地方,就在泮池畔的屋内,窗户大开,里头的景象都能瞧个真切,与她现在的位置,只隔了个荷池。   身穿襕衫的温时书正站在前头讲课,姿态儒雅,不急不躁,底下的学子们都在静心听讲。   玉芙心中有些退却,她怕被这些学子们瞧见,会影响先生授课。可转身的瞬间,却是小桃鼓励的眼神。   往前再走一段就有修竹遮挡,玉芙定了定心神,加快了步伐走去。   待到了门口时,还算来得及,孩子们与商贩交谈的声音还依稀听得见。玉芙望着门槛,却无论如何都抬不起脚跨过。应天府的闺秀们,除却必要时出门探亲、远行、入宫、赴宴之类的事情,并不会踏出府门一步。   这些礼仪规矩,早在她的骨子里根深蒂固了。   “小桃,你先过去好不好?”   玉芙心跳如雷,素手抚着门框,望着街巷里的照壁,连身子都有些颤抖。   小桃难免担忧,随后悄声说道:“姑娘莫怕,县城里没那么多规矩,就算是知县的女儿,也时常出来玩呢,咱们只是买串糖葫芦就回来了。”   玉芙还是摇了摇头,缓缓地依靠在了墙边,素手抚在心口,抬眸时,已是满眼雾霭。   就算知道这些,她也怕极了。   小桃不敢再劝,走到外头,见到卖糖葫芦的商贩要走了,心中有些焦急。   大喊道:“哎!小哥等等,来串糖葫芦!”   “好嘞!”   两人的叫嚷声,在巷子里并不会引人注意,小桃见他停下,快步就跑了过去。   这却让后头的玉芙心中一颤,微微转头,发现泮池畔的学子们都往她这头看了过来,她却避无可避。   里头都是四方而来的才子,性格各异,好些出自尊贵之家。听得声响,初时还以为是外头传来的,只是下意识的转了头,待瞧见门口那雪肤花貌的美人时,不禁惊呼出声,引得所有学子频频侧目。   竹叶沙沙作响,刹那间的秋风,让他们看的不禁有些失神,忘却了礼仪为何物。美人如花隔云端①,罗裙飘散,楚楚动人,直击心弦。   温时书瞥见藕粉衣裙,眸色微沉,将书卷搁在了案上,这才让众人回过神来,连忙正襟危坐,眼神却控制不住地往外头瞧去。   “窗关上吧,先讲到这里,将我刚才讲的话都记下来,晌午之前我查验。”   “是,先生。”   学子们对书院里出现的美人极为好奇,关窗的瞬间不由得眼神交接,试探看着前头的先生,明明那般温润如玉的模样,偏偏没人敢问出口。   温时书瞧得出他们心思,单手背后,沉声说道:“这是同僚家中幼女,尚未及笄,寄住一段时日,万不要吓到她,你们要多用些心思在课业上。”   “知道了,先生。”   众人齐声应答,却心思各异。   这事儿若是在他人家中发生,他们难免会想的龌龊,毕竟有许多官员喜欢将年岁小的姑娘养在家中,待及笄之时会娶进门。可眼前人毕竟是光风霁月的先生,当年十二国乱世中,已是出了名的惊才绝艳,却从未动过凡心。   还有些学子念及玉芙的容貌,久久不能回神。   檀木窗关好后,温时书转身走了出去,目光浅浅略过底下的众人,歇了他们打量的心思。   秋风微凉,惹得衣袍纷飞,温时书走过曲廊,发现玉芙袖中素手早都紧握成拳,抬眸瞧去,娇嫩的脸上挂满了金豆豆,眼睛红的像个兔子,依稀可见她的无措与害怕。   玉芙得见玉色衣袍,肩膀止不住的颤抖,眼尾红的可怜,“先生,我不是故意惊扰课堂的……”   温时书眉眼藴笑,玉芙在他眼里不过还是个孩子,转头望向门外时,神情更添温柔。   “无碍,抓紧我的衣角。”   话音落下,玉芙只见他将手递了过来,玉色衣袖缓缓而落,遮盖住了白皙修长的手指,山茶淡雅的香味萦绕在两人之间。   玉芙杏眼噘泪,还依稀可见他温柔的眉眼,不由得攥住了那玉色衣袖。   两人前后而行,踏出书院的那一刻,正遇到回来的小桃,瞧见先生后头跟着乖巧的姑娘,难免有些惊讶。   刚想着说话,只见温时书轻柔的摇头,小桃忙把疑问都按捺在了心中。   巷尾拿着稻草扎的小贩,瞧见又来了人,自是停下了步伐,憨厚的对着两人笑着。   玉芙才恍惚的反应过来,原来先生是要带她去买糖葫芦,盯着手中的衣袖,几番开口欲言,却迟迟不敢。   枝头滚圆的雀儿喳喳的叫着,银杏叶随着秋风飘旋,落满了整个街巷,就连扯起的衣袖上都落上了几片,孩子们好奇的目光流转在两人之间。   温时书感受到了她的不安,脚步放缓,低眉看着身旁乖巧的小姑娘,温柔地牵起了她的手。   声音悄悄,“得罪了。”   两人指尖触碰的瞬间,玉芙也感受到了他手掌的温暖,杏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耳垂开始泛红。   温时书从钱袋中掏出两个铜板递给了小贩,“小哥,两串糖葫芦。”   “好嘞!”小贩说完,从稻草扎上拿下两串糖葫芦,用油纸仔细地包裹好,才递给了他。   温时书见小贩走远,随即放开了她的手,满袖的银杏纷纷滑落,紧接着往后小退了半步,将糖葫芦递给了身旁的玉芙。   眉眼满溢温柔,淡淡地道:“此时正值山楂成熟季节,新鲜可口,日后若想要出门,带上小桃即可。”   语毕,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沉声说道:“玉芙,女子的天地不止后宅,如今的你早都脱离了刘府的后宅,不必墨守成规,别怕。”   小姑娘被家中教导的甚好,可这种性子不适合脱离深宅生活,若想等到刘公回来,就要摈弃那些规矩,换个性子开怀的活着,不然恐怕心结难以开解。   他作为长辈,自然希望她能放下这些。   玉芙杏眼微颤,听了这话,只觉得手中糖葫芦沉甸甸的,将她心中的不安缓缓地压了下去。   许久她才抬头,甜甜地笑了,“嗯!玉芙知道了。”   玉芙小心翼翼地将糖葫芦从油纸中抽出,圆滚滚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衣,麦芽糖特有的香味扑鼻而来,轻尝了一口,酸甜的滋味缓入心田,小姑娘笑意更甚。   “谢谢先生,我很喜欢。”   温时书微微垂眸,此时的玉芙正仰着头,模样娇俏可爱,粉嫩的嘴角还有些糖渣,舌尖轻轻扫过,细不可见的红了脸。   见状,温时书从袖中掏出了一块素净的方帕,还留有他身上的山茶香,修长的手指捻着帕子,递给了她。   扑鼻而来的香味,让玉芙呆愣了半晌,摸到帕子的瞬间,难免有些羞怯。   “先生……”小姑娘语气清甜,不知不觉间就唤了出口。   先生的帕子,好香。   不知名的情绪落入她的心间,激起阵阵涟漪。   温时书垂着眼睛,看着小姑娘失神的模样,轻咳了几声。   转身撇开自己的视线,背在身后的右手却恰巧接住了一片银杏。   他想,自己可能逾越了。   先前因两人隔着辈分,只把她当成了孩子,往后要注意些才是。 第4章 见不得孩子受苦   晚膳时分,暮色将沉。   晚霞与秋水中的红枫相应重叠,屋檐上渐渐升起了炊烟,红彤彤的柿子压弯了枝条,周边人家传来犬吠声。   黛瓦白墙,一切都极有烟火气儿。   玉芙莲步款款,正往花厅走去,天凉了些,就算有披风,小手还是被冻得通红。   裙摆随风而动,激起荷池里阵阵水纹,锦鲤悄藏藕荷之下,留下红尾摇曳。   花厅内暖意浓浓,玉芙抬脚而入的瞬间,就被一袭白衣的温时书吸引了。   任扑鼻而来的饭菜香味滋润心脾,毫无半点反应。   襕衫换作道袍,除却金线勾勒的仙鹤,再无旁的颜色点缀,身姿如修竹挺拔,玉簪挽发,眼波流转间温柔肆意。   “玉芙,过来坐吧。”他的声线,一直如他的人那般温柔。   玉芙颔首“嗯”了声,堪堪别过视线,坐在了昨日的凳子上,莫名的有些紧张。   待小桃将她的披风挂好就退了出去,花厅内只留得两人与满桌菜肴。   温时书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她身上,视线下移时,恰巧瞧见她袖中通红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阵阵寒气。   这让他含笑的眼眸微沉,随后拿起手旁的汤婆子,递给了玉芙。   “将要入冬了,可还缺些什么吗?”   玉芙见到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有些不好意思,接过温暖的汤婆子,小声说道:“谢谢先生关怀,并不、不缺什么的。”   话到后头,她难免有些磕巴,夹杂了些后悔和惧意。   想来小桃应当还未得空说书的事情,他这样一问,她下意识的就否了。原在旁人家住的时候,自己若有什么所需,家中主母必会觉着麻烦,慈爱的嘴脸瞬间就会变为不快,久而久之,她就习惯了这样。   温时书年岁长些,低眸见她这般神情,就猜到了缘由。   眉眼温柔地望着她,“饭后去我书房挑些书看吧。”   “嗯。”玉芙呆呆的,还想着之前的事情,话音落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抬脸时,神杏眼都有了惊愕,她的睫毛如羽,在灯火下拉长了光晕。   “先生,真的可以吗?”小姑娘声音悄悄,藏不住的喜悦。   温时书嘴角蕴笑,“当然,先用饭吧。”   玉芙轻声应下,眼底盛笑,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见他动筷,这才拿起了自己的筷子。   晚膳做的要比昨日还丰盛些,小姑娘吃了不少,最喜欢的还是那道话梅小排,直到盘中只剩下几块肉时,才悄悄歇了心思。   温时书在一旁看的真切,手放在唇上轻轻笑了,却未戳穿她。   孩子年岁尚小,正在长身体呢。   两人吃过饭后,便前后而行,走出了花厅。   薄雾笼罩着整个天边,连点点繁星都不可见,有的只是阵阵寒风,吹得玉芙身子发抖,抿唇裹紧了披风。   温时书故意放慢了步伐,低眸看见小小一团的她,轻叹了口气。   两人没走几步,玉芙就觉前头的人停了下来,充满山茶味的棉氅,严严实实的罩在了她的身上,瞬间驱走了她身上的寒意,温暖至极。   温时书神情温柔,淡淡道:“走吧,夜里风寒,你大病初愈,不能再因此生病了。”   小姑娘轻轻“嗯”了声,不禁有些羞怯。   见他往书房方向走去,连忙抬脚跟上,可惜玉色棉氅太大了些,为了不让其拖地,她费力的攥着衣摆,不一会儿就出了身薄汗。   好在书房不远,稍走了会儿就到了,就在泮池畔的旁边。   玉芙跨过门槛,就感受到了浓浓的暖意,想来书房里的炭火应当是早就备下的。她将棉氅脱下后,如释重负的轻叹了口气。   随着屋内灯火亮起,山茶香更甚,映入她眼帘的书籍数都数不清,不少书籍看着都有了年头,想来应当是古籍,亦或者是被人经常翻动。   这让玉芙猛然间想起了祖父对眼前人的评价。   “满腹经纶,天下奇才。”   年幼的她并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也并不了解当年十二国诸侯争霸的事情,可眼下满屋的书籍,渐渐让她有些明白了起来,满腹经纶都是这些换来的。   玉芙沉浸在回忆中,心中愈发对先生敬佩起来,不经意间却瞧见了书桌上用镇纸压着的工笔画。   那是副寒梅图,梅花吐蕊娇嫩,点点白雪落在上头,在寒风中亦不少风姿绰约。   这让她指尖一颤,突然想到了自己未完成的十二花神图。   正缺少含有灵韵的梅花。   前头的温时书才把烛火放好,光晕映照着他柔和的脸庞,显得他更为清俊儒雅。   转头的时候,顺着她的目光,自然瞧见了那幅寒梅图。   温时书视线撇开,缓缓走到书桌前,将画卷收好,并未提起这画。   “左边架子上的书籍,应当正适合你这个年纪看,去选些喜欢的吧。”   玉芙手中还捧着他的棉氅,听得这话有些踌躇,悄悄环视后,没见到哪儿能挂衣裳,思来想去,便走进了书桌,伸手递了过去。   “先生,还您的棉氅。”   她望着温时书在画卷旁翻动的手指,不禁咬了唇。   先生的肤色好像比旁人要白上许多,就连指尖都是粉红的,与寒梅瓣上的某些颜色,竟十分相似。   她的声音向来软糯清甜,温时书的目光不由得望了过去,“放在这里就好,待会儿你记得穿回去,等铺子送来衣裳再还我即可。”   画卷“咚”的一下,落入竹筒中,传来的气息里,还夹杂着他衣摆中的香味。   玉芙应声,放下棉氅后摸了摸鼻子,往书架走去的时候,还是偷偷看了眼他。   明明先生的话语还是关怀备至,却让她总觉着哪里不太对。   书桌上已换了张宣纸,上头洁净如新,温时书研墨洗笔一气呵成,显然是要写字的。衣袖摆动间,尽显书卷气,还隐约有着教书先生身上的那股严肃之感。   玉芙蹙了秀眉,脸上有了失落。   她自幼心思敏感,甚会关注旁人的举动,虽然性子天真无邪,经常猜不到其中意思,可疏远和靠近,还是分得清的。   先生借她书看,她很欢喜,可总觉着先生好像在刻意疏远她。   玉芙闻着身上残留的山茶香,还是定了定心神。   说不定自己是多想了,先生明明还这样关怀她,就连棉氅也给了自己,是个温柔细致的人呀。   而此时的温时书写下的正是明日授课的内容,楷书工工整整,就像他的人一样挑不出错来。   余光中的玉芙正踮着脚,想要拿下高处的那本《诗经》,奈何身量太小,试了好多次都未能成功。   从他这个视线瞧去,小姑娘脸颊鼓鼓,秀眉微皱,显然有几分气恼。   这让温时书不由得搁下了笔,单手背后,走到她的身旁,将那本书拿了下来。   “喜欢看这些?”温时书举止轻柔,缓缓将书本搁在了她手中。   “嗯,以前常听兄长们背诵,久而久之就喜欢了。”玉芙提及此事,显然将刚才够不到书本的事情抛到了脑后,眉眼里有了怀念。   “最喜欢哪一篇?”温时书来了兴致,没有戳穿她与小桃提及时的谎言。   玉芙听他这样问,不禁脸颊羞红。   她能听见的内容,都是不全的,又哪里知道这里面写的都是些什么,隐隐发觉白日里说的谎好像被发现了。   “我其实还不知道名字,里头有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①,我很喜欢。”玉芙攥着书本的手暗自用力,并不敢抬头看他。   温时书低眸轻笑,走到了书桌旁,才缓缓看着她说道:“过来,我教你。”   屋内烛影摇曳,炭火劈啪作响,传来阵阵暖意,窗纸上温时书的身影,宛若谪仙般让人沉醉。   许久,只见灵动娇俏的身影与他的重叠在一起,小姑娘提着裙摆动作轻快,显然是极为高兴的。   “……见到君归,又怎能不心生欢喜。”   温时书指着《风雨》那篇的最后一段,正娓娓道来那句的意思,眉眼温柔似水,还在书本上做了批注,方便小姑娘自行翻看。   笔杆与砚台的碰撞声,才让玉芙缓过神来,抬头瞧见的就是先生温柔的模样。   “懂了吗?又可会背了?”   他的声音不急不躁,宛如清泉般动听,让小姑娘下意识的就点了点头。   因为靠得近些,玉芙甚至还能感受到他的温度,望着书本上用朱砂做的批注,心中渐渐生了些别样情绪。   “先生……意思我都懂了,可玉芙觉得这诗在不同的人看来,还有不同的意思。”   “嗯?是什么?”   小姑娘有些情怯,桌下攥着裙摆的手更为紧张。   缓缓开口说道:“对于玉芙来讲,先生就是解救我于风雨中的人,所以我再见到先生时,就是极为欢喜的。”   玉芙的杏眼宛如星河,在灯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显得懵懂又可爱。   温时书低头看着她这般模样,竟有一刻想要逃避她的目光,喉结轻动,下意识的轻咳了下。   “玉芙,晚上了,该回去安寝了。”   玉芙不知为何他这样说,只当是自己这样理解不对,惹得他不快,可心里不愿错过这样的机会。   “先生……我很喜欢读书,以后还能不能再来请教你?”小姑娘语气轻轻,后头竟有了几分恳求的意思。   “好。”温时书点了点头,堪堪别过目光,嘴角还保持着温柔的笑意。   玉芙见他答应,语气里藏不住的欢快,“多谢先生,那玉芙就先回去了。”   “嗯,回去吧。”   小姑娘捧着书本,眉梢染笑,走到门口时才想起来好像有东西忘了,于是转身回去穿上了棉氅,甜甜地笑了。   “先生,早些安歇。”   温时书淡淡地“嗯”了声作为回应,手中正拿着本古籍看着,低头时根本瞧不清他的情绪。   玉芙见了并未多想,心心念念的都是关于书的事情,屈身行了礼后,便走出了书房。   听见门合上的声响,书桌前的温时书才放下了手中的古籍,许久都未动一下,目光却落在了装着寒梅图的竹筒上。   他有意和玉芙保持距离,却还是下意识的做了这么多。   这是他二十四年来,头一回不能控制自己的心神与行为。   大抵是,见不得孩子受苦吧。 第5章 李夫人   半夜时分,安定县下了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连带着清晨都未能幸免,寒霜裹着秋雨,一层又一层,使得烟雨朦胧的天边,被水墨色完全笼罩着。   檐下雨滴渐渐,洇湿了抄手游廊上的座位,催得来听课的学子们,都加紧了步伐,油纸伞随着他们的言语声,接踵而至,连绵不断。   屋内的玉芙,还如往日般开了窗户,丝丝凉风而入,才让她清醒了许多。   院中的山茶开的浓烈,在水墨天光的浸染下,显得宛如白玉无暇,优雅肆意,从中散发出的温柔,绵长而深远。   玉芙的脑海里,不禁就回想起了昨日的梦境。   梦中的院子,山茶也开得这般温婉,先生就站在一旁,拿着书卷细细为她讲着课,不知为何会下起细雪,在那漫天银光中,白雪山茶,都叫人看不真切了起来,而先生才是这场温柔中的绝色。   玉芙思至此,不由得轻轻嗅了下山茶传来的幽香,好似这样,就可以忆起昨日梦里的味道。   院子里的山茶,携秋雨而来,淡香中夹杂寒意,甚至要比平日里更添诗意。   可她不知为何,觉得与昨晚棉氅上带有温暖的山茶香相比,竟要逊色许多。   放在窗棂上的素手,不禁摩挲起了上头的纹路,她的眉眼里渐渐多了丝不解与困惑。   比起旁的,她好像时常会梦见先生。   还记得幼时去庙中上香,那里的主持曾说过,若是两人未曾有过矛盾,经常梦见对方,便是两个人在互相思念着。   这个念头一出来,玉芙自个儿都有些心惊。   先生对她来讲,便是拯救她于风雨中的人,就算想起自己,又能是什么呢?   此时外头的小桃,正指挥着小厮们往院子抬着箱子,传过来的声响还是惊动了玉芙,使得她暂且放下了刚才的心思。   木箱瞧着极重,却是上好的紫檀木做的,小厮们抬着虽然费劲,却不敢有丝毫的马虎,生怕磕碰到箱子,待轻轻地放在屋里后,这才退了出去。   站在窗边的玉芙也有了丝不解,缓缓地走近,“小桃,这是打哪儿来的?”   小桃福了福身子,道:“姑娘,算着日子,今儿个李夫人就要来看你了。主子特意昨晚差人去了铺子里,给你置办了好些过冬用得上的衣物和物件,我前头瞧了瞧,还有成衣铺送来的衣裳,料子极为名贵,还是织金的,正适合这个季节穿呢,待会儿换上吧。”   玉芙一怔,娇嫩的小脸渐渐多了些不自在。   大魏在寄养这事儿上是有些规矩的,上家的女眷必须要挑选合适的时机去探望被送走的人,为的就是瞧瞧下家的人会不会用心。李夫人是桃花县知县的夫人,玉芙在那处呆了不过半月的功夫,便被送到了明月书院。   算下来,是她几月辗转奔波来,住过最短的地方了,却也是让她最不敢回忆的经历。   “李夫人她……何时会到?”玉芙的声音微弱,后头竟有了丝颤抖。   小桃还以为姑娘得了新衣裳,应当是高兴的,没成想问起了李夫人的事情,见她神情藏事,不由得有些担心了起来。   “已有家丁递了信过来,说是巳时初就会到了,姑娘这是怎了?”   玉芙摇了摇头,素手攥紧了袖口,抬眸间虽有了泪意,还是强压下了心绪。   “无碍的,先替我更衣吧。”   小桃见她不愿多说,只得点头应下,随后打开箱子,将衣裳拿了出来。   那是件玉色交领襦裙,织金藏在中衣里,轻透云纱,便能瞧见那似隐似现的芙蓉金纹,红色腰带环扣着暖玉,下头则是同色的百破裙,一身衣裙精贵秀美,却不显得太过奢华。   穿在玉芙身上极为合身,许是因着衣裳留有十二国的风骨,倒显得她不像个孩子了,腰身纤细柔美,举手投足间都带了股清冷。   小桃又仔细地给她重画了妆容,远山眉间轻轻点了颗朱砂,发髻则是半披的,挽起的部分用了精巧的芙蓉绒花点缀,更添几分惊艳。   这也让小桃不禁有些愣神,缓缓开口说道:“姑娘这般打扮真是好看极了,等李夫人见了定会放心的。”   玉芙瞧了眼眉间的朱砂,微微垂了眸,小拳头越攥越紧。   李知县曾在翰林院当过编修,算是祖父的下属,但两人共事并未太久,没有什么情意。她初到桃花县时一切谨小慎微,为了让主母不排斥自己,将值钱些的首饰都交给了李夫人,尽管这样,也时常被嫌弃。   尤其是那些话语,宛如刀子字字戳入她心。   说祖父是罪臣,家中父母品德败坏还不够,就连自己辗转几月来的经历,都会被其说为不检点。   就这样长久地积攒下来,使她在入秋时患了场风寒,久病不愈,直到来书院的前几天才好转。   她虽知晓这些事情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且寄养之事实在是别无他法,可还是害怕先生会听到那些话,与外人一样会打量质疑她,那些嘲笑的目光她已见过太多。   而先生这几日来的温柔,是她为数不多的安慰了。   *   巳时初,守门小厮等到了李夫人的马车。   玉芙已和小桃等候在了月洞门前,她身上的狐毛披风是今日新送来的,要比之前的厚重许多,正适合这个季节穿戴,能将阵阵寒风抵挡在外。   她的小脸也久违的红润起来了,瞧着气色极好,这几日被精心照料着,已比初到书院时的状态好上许多了。   但当她见到门口来人时,随着秀眉微蹙,身上骤然间充满了寒意,恐惧悄悄爬满了她的心底。   李夫人通身的打扮极为雍容华贵,虽说她年纪不过四十余岁,抹额珠宝挂了个满满当当,隐约有种超越了身份的派头,显然精心打扮了,连走路时都极为傲气。   李夫人望着书院里的景致,心底里隐约有了些不屑。她还以为名冠天下的大才子有多有钱呢,这瞧着还没她住的县衙大呢。当她大老远的瞧见那亭亭玉立的小人时,心中便有了些说不出的滋味,连带着眉眼都有了丝刻薄。   玉芙有几套衣裳,有多少首饰,她还是心里明镜的,想来这身行头应当是新置办的。照顾过玉芙的人多了,她可没见过哪个主母给她置办这样好的行头了,偏偏轮到这什么才子的时候,就这样精心照顾,一想到玉芙那张国色天香的脸,让她不由得就往那上头想去了。   她早就觉得这小蹄子是个狐媚子,能勾得男人打转转,现下更确定了自个儿心中所想。   待走到玉芙身旁时,李夫人的眼神便开始上下瞟了去,直盯得小姑娘浑身生寒。   “玉芙见过夫人,夫人远道而来,辛苦了。”玉芙福身,忍着俱意,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李夫人嗤笑一声道:“呦,真是不敢当呐,姑娘现如今这身派头可不像罪臣之女,倒像是应天府中的贵女,难不成是刘公从边关回来了?我人微言轻,家夫不过是小小县令,可当不起姑娘这等大礼。”   玉芙哪成想她开口就是这般话,眼泪都快落了下来,连忙欠身低头,“玉芙不敢,夫人不仅是长辈,曾经还细心照料我,对我来讲恩德深厚,玉芙见到定然是要行礼感谢的。”   李夫人淡淡瞥了她一眼,连带着看到了小桃,挑眉道:“这不是连婢女都用上了?想来玉芙姑娘应该在书院里待得颇为顺心,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这话虽然还有些阴阳怪气,但旁边低着头的玉芙,倒是松了口气。   这已经算是好听的话了。   攥紧了帕子道:“多谢夫人关怀,外头风凉,还请夫人进屋叙旧。”   李夫人“嗯”了声作为应答,让后头的丫鬟将自己带的礼品递给了小桃,随后抬脚往屋里的方向走了去。   后头接到礼品的小桃不禁皱了眉头,掂了下手中的油纸包,想来不过是几包点心罢了。她虽然年岁不大,这些年来伺候过的人却不少,本不应该在几人走了就开始掂量的,可刚刚听到这位李夫人说的那话,便气上心头。   这不是在故意为难姑娘?   想了想刚才姑娘泫然欲泣的模样,就猜到了这位夫人定然不是好相与的。   小桃思来想去,便皱着眉去了池泮畔的方向。   而玉芙这边却还是不尽人意。   李夫人坐在厅堂的主位上,瞟了眼旁边已经备好的茶水糕点细不可见的撇了嘴,仔细打量了下玉芙住的屋子后,更是有了浓浓的不快。   转了个心思,挑眉说道:“哎,瞧着温郎君倒是个好人,能对你如此上心,真是难得。不过你也要注意些才是,眼下你祖父还蒙着罪,你又几经辗转寄养了好些地方,我听说上家的老爷还是个不正经的?这温郎君自打少年时就名冠天下,哪是平常女子能够相配的?你年岁虽小,却长得极美,不该动那些歪心思才是。”   玉芙刚听这话时,还正想着接她的话感谢一番先生的照顾,哪成想后头竟是这种话,顿时吓得小脸儿上血色全无。   连忙摆了摆手道:“没有的事……我从未对先生有过非分之想,夫人误会了。”   “误会?啧,我曾经听说,这世上没有一个男子会突然对女子献殷勤呢,若不是自己有意,怕就是女子用心思勾引的呢。这温郎君是天之骄子,与谁比较不是云泥之别?你说这事……”话到后头,李夫人定眼瞧了瞧已经吓哭了的小姑娘,连忙止住了话。   随后拿起茶盏说道:“哎呦,还真是我多嘴了,玉芙可别乱想。”   茶盏下,李夫人的嘴角微微勾起,瞥了眼玉芙后,自顾自的喝着茶水。   她就是看不惯这孩子一脸狐媚样,还记得玉芙初到桃花县时,自家那肚皮溜圆的夫君,还有不争气的儿子,眼睛都看直了的模样,就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本来她也没把这当回事,想着自家儿子若是喜欢,讨过来直接做个妾也是无妨的,哪成想夫君说什么都不同意,只说玉芙是世家女,没有做妾的道理,为此两人不欢而散,隔日家中就多了房美妾。   后头她越想越觉得都是这小蹄子勾引了自家的男人。   眼下就算没有勾引这温郎君,她都不愿见到玉芙又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就该说些腌脏的东西吓得她再换个地方才好。   玉芙泪眼婆娑,难免想到了她在桃花县时的遭遇。   李夫人与旁人聊天时多会提起她,她曾无意间听见了这些人对自己的看法。   认为未出阁的姑娘没有寄养在亲人家中,这般几次三番换地方,怕是早都脏了名声,以后只配一顶小轿抬给人家做妾,就连家都是回不去的。   初听这些时,她倒也不信的,毕竟这些人家并没有人对自己行不轨之事,可渐渐地时间长了,她从未收到过家书后,便隐约有些担心,是不是家人已经嫌弃了自己。   眼下听到李夫人这番话,又觉得自己连累了先生。   缓缓开口说道:“还请夫人勿要这样说了,先生是长辈,对玉芙是出自对小辈的照顾,并不是那样的,而我……也从未做有碍名声之事。”   李夫人端着茶盏的手顿了下,她可记得几日前的小姑娘才不敢出言反驳,没成想竟还变了性子。   饶有兴致的道:“瞧瞧,你这孩子还当真了。不过啊,咱们大魏的女子哪个不是养在闺阁中的?我也是担忧你以后的去处,这才胡言乱语了一通。眼下刘公翻案不知何时,你明年将要及笄,再住在书院里岂不是还要惹人口舌?唉,真是个命苦的孩子。”   李夫人说到这儿,也不再说了。   有些话只需要点到为止,想来就能诓的小姑娘自个儿说要换地方了。   玉芙睫毛轻颤,泪水滴落在帕子上,渐渐地连视线都模糊了起来。   她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像浮萍般无依无靠,而先生是对她最好的人了,她不怕自己被他人非议,只怕影响了先生。   玉芙心中郁结,纠结许久,刚想着开口,只听见木门“咯吱”作响,惊得厅堂的几人都望了过去。   身穿白衣的温时书就站在门前,满园的银杏叶随着寒风纷纷掉落,而他神情淡然,不染纤尘,只有微光折射在他身上,照尽温柔。 第6章 “先学会做第一件事,不能轻易……   在他踏入屋子的那一刻,原本极好的天也变得有些阴沉了许多,天边乌云堆砌,寒风夹杂湿意,风雨欲来。   屋中的人也同样神情各异。   上位的李夫人眼中划过抹惊讶,虽刚说完那些话有些尴尬,还是仔细打量起了来人,端着茶盏的手都有了揣摩的意思。   就连旁边的丫鬟都忘却了礼仪,紧盯着门口的人不放。   满屋子的心思与揣摩,却只有前头的小姑娘,还在躲避。   温时书的目光里,久违的出现了思量。   在他知晓李夫人到了书院时,便预料到这般场景了。   玉芙性子怯懦,行事小心谨慎,不敢麻烦他人,这本就不是世家女该拥有的。观她从衣裳到朱钗,处处透露着她的遭遇,想来这几位曾照顾过她的夫人们,已是苛待了。   两人在月门前的谈话他虽不得而知,却依稀猜到了几分。此人眼高手低,心高气傲,目光短浅,断不能接受照顾他人之事,且深知玉芙处境,还在探望当日穿着隆重,这是是来看笑话的。   怎会说好听的话让玉芙心里舒坦?   当他步到廊下,听到那些话时,让他意外的还是眼前躲闪颤抖的小姑娘,明明又怯又怕,却还要为他反驳。   曾经在这种境遇下,为他这样做过的人,便只有初遇时的魏王了。   “玉芙,过来我这边。”温时书嗓音如弦,与以往不同,字字透着不属于他的清冷。   被点到名的玉芙身子一颤,连忙福身行礼,徐徐走到他的身旁。   她的脑子,在见到先生进来时,就已然乱了。   论谁与罪臣之女牵扯上这种非议,都会不悦的,更何况是光风霁月的先生。   玉芙这样想着,视线却望向了他如玉的脸庞,见他不复往日温柔,鼻子一酸,更觉印证心中所想。   都是她的错,连累了先生。   同样心思变化的,还有李夫人。   将才在见到温时书的那一刻,她满脑子便是这些年来有关于这位才子的传言,想了想明月书院里尽是身份尊贵又有才华的学子,她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若是能将儿子送进书院,岂不是注定达官显贵?   如意算盘打的极好,却万万没想到,这人竟然无视了自己,把身旁的玉芙叫走了。   李夫人忍下不快,掐着嗓子说道:“呦,这不是温郎君?这孩子和我聊着聊着不知怎地就哭了,天可怜见的!许是想家了。不知刘公何时才能回来,这么久了竟没有一点儿信传回来,多亏当时温郎君伸出援手,唉真是!”   温时书这才望向了她,“不过举手之劳,我身为长辈,自然要多照拂她。此事无论李夫人或者尊夫遇到玉芙,都应会这样做,毕竟刘知县可是去年考核时的甲等官员,据说待民和善,应当不久之后就要高升了吧?”   李夫人面露尴尬,没想到他竟提起这个。眼前玉芙满身的行头哪个都与她无关,这事儿要是抖落出去,恐怕自家夫君的乌纱帽都不保,毕竟那是用银子通融而来的甲等。   可这番话一时之间真叫她分不清楚,这人究竟是无意为之,还是在向着玉芙说话。   “正是此理,不过刚才所言想必温郎君也听到了,玉芙将要及笄,留在书院不是长久之计,恐怕还要寻个家有女眷的人家才好。”李夫人试探着问。   “嗯?是吗?”温时书言语淡然,听不出喜悲,指腹摩挲着身后的戒尺。   李夫人多了抹窃喜,还以为他不关心玉芙的去处,紧接着说道:“从古到今男女大防的规矩都不能丢,眼下玉芙这般寄住在书院中已有些不合适了,这也是没办法才送来的,我想着刘公交友众多,不如去别的府城找个人家?”   站在温时书身侧的玉芙,害怕极了。   与祖父有情义之人,适合照顾她的,不过就有这几家罢了。无论当年多好的关系与恩情,在祖父蒙罪之后,那些人都对她避如蛇蝎,又怎能找得到合适的去处呢?   先生已是这几月来,对她最为关怀的人了。   虽她不该奢求什么,可此时的她却害怕听到先生的回答。   “先生……”   小姑娘嗓音哽咽,情不自禁地就唤了出口。   李夫人怕她不走,趁热打铁道:“我也是为了你好,这样住下去不是个事儿。”   “嗯,李夫人可还有旁的事情?”温时书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话,见她左顾右盼,神情不自在,就知还有其他想法。   李夫人的肚里本来还有好些话要说,被他这样一问,有些愣住。   许久,脸上堆满了笑意道:“我家中长子已过弱冠,正想着参加明年的恩科,不知先生的书院还收人不?他自小聪慧,功课做得极好,我想着……”   “李夫人的确是会为人处处着想的,不若就将玉芙带回去吧。”温时书打断了她的话,目光坦荡却夹杂了些清冷,显然是在等她的回应。   李夫人说得来劲,哪成想他突然来这样一句话,下意识说道:“那怎么行,还是让她另寻他人吧。”   待话音落下,温时书的手抵在鼻尖,轻轻地笑了,这声笑虽然温柔肆意,可在此刻让人听来,多了抹嘲讽之意。   他观面相,已悉知这位李夫人是何种脾性之人,这些话都是在他有意引导下说出的,得出这番回答,并不让他意外,甚至与他设想中一字不差。   温时书不愿再与她攀谈,而是望向了身侧的玉芙。   小姑娘低头瞧不真切神情,可落在地上的泪珠一滴接一滴,她在强忍着情绪。他们讨论的话语,明明涉及到她以后的去处,却还是不见她出声阻止,只会弱弱地唤他。   娇弱又让人心疼。   可当玉芙察觉到他的视线时,温时书又将自己的目光看向了旁处。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留李夫人了,外头将有雨雪之兆,此处距离桃花县有一个时辰的路程,再耽搁下去,恐怕要误了时辰才能回去了。至于令郎的学业,还请另寻高就,我白身功名,不适合教导了。”   李夫人说出那话时就后悔了,后知后觉此人早就知道她什么心思,觉得自己面上这层伪善被他瞧了个干净,脸上青黄交接,好生热闹。   “既然如此,我就不多留了,见到玉芙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李夫人假笑着,心中怒骂了好几句“晦气”。   她就觉得这小蹄子是狐媚子,没有男人不着她的道的,就算是什么十二国的才子,也不过如此。   起身时虽尴尬,还是带着丫鬟往门外走了去,左右再不见这丫头一眼,就连好脸色都不愿再给她,目中无人的姿态更是透着她的不快。   后头的玉芙才缓缓地反应过来,先生没有不悦,也没想将她送走,而是来给她撑腰的。   虽然那些话让她心中酸涩无比,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见李夫人走了,反倒松了口气,抬脚就想相送。   温时书听得叮当镯轻灵的声响,眉头微蹙,转身说道:“玉芙,回来!”   玉芙被忽然叫住,下意识就攥紧了裙摆,有些踌躇不前,却还是低头转了身,“先生……李夫人她走了,我该送送她。她是对我有过恩德的人。”   玉芙言辞真切,虽委屈却不显。送客已是刻在她骨子里的规矩,更何况李夫人又对她有恩,她不解先生为何要叫住她。   “那不是客,也没有对你有恩,不用遵守那些陈年规矩去对待一个试图将你贬低到尘埃之中的人。玉芙,家人多年来对你的悉心栽培,不是让你做只会讨好他人的闺秀,而是为了让你成为自己。”温时书此刻,在她身上仿若瞧见了故人的影子,心中隐约有些恨铁不成钢。   “你,刘玉芙,是生在世家中的名门闺秀,哪怕家中兄弟姐妹众多,从没有人去刻意亏待你,怎能妄自菲薄,因一朝挫折摈弃自尊。”   玉芙仿佛从他的话中懂了些什么,可她怯懦的本性让她下意识的就想要替他人找借口。这种感觉就像拨云见雾后,见到的不是光,还是那片白茫茫的云雾。   她困惑、不安,隐约有话想要宣之于口,到最后却化为悲鸣回荡在她整个胸腔肺腑,这种感觉让她痛不欲生,却无法用任何方法宣泄,就连抽泣都做不到了。   温时书缓缓地闭上了眼,轻叹了口气,往门外走了去。   江南的冬毫无预兆的来了,阴沉许久的天,迎来的是漫天的细雪,它们纷纷扬扬的散在了城中的每一片角落,黛瓦白墙夹杂着银光细闪,就连温婉的山茶都有了几丝清冽的香。   玉芙追了出去,她惶恐会让先生失望,不顾披风未系,心中只想着他,出去的瞬间鼻子就被冻得通红。   却没成想,先生就站在那树山茶下等着她。   漫天大雪与她梦中时的场景如出一辙,温时书半挽的发间夹杂了些银光,化成水珠隐没在青丝内,使得他如玉的容颜更显绝色,水墨天光与他的气质浑然天成。   竟教她分不清虚幻。   她缓缓地靠近了他,看着他清冷疏离的脸庞泪如雨下。   刘家甚大,家中几房住在一处,且兄弟姐妹众多,这些年来她虽锦衣玉食的活着,可家中姐妹们都按照大家闺秀那套教导,从没有人厚此薄彼,甚至父亲都叫不全她们的名字,多年来最常见的便是婢女及教习规矩的女先生。   因此也养成了她怯懦的性子,在脱离那片后宅后,惶惶不可终日,甚至有时会觉着自己活着就是错的。   温时书将戒尺别在腰间,接过了小桃递来的披风,玉指一勾,细细地替她系好。白雾缭绕间,他眉间朱砂好似更殷红了些。   “先生……别厌弃我好不好?那些,我都能学、能改,求您了。”   玉芙睫毛轻颤,泪珠顺着细雪落在了他的指尖,委屈不安的抽噎着,小心翼翼地拉住了他的衣摆,轻轻晃动着。   “求您了。”   温时书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小姑娘正仰头看着他,鼻尖冻得通红,眼睛湿漉漉的,还带有些祈求。   他于心不忍,将帕子拿出来,为她拭去了挂在脸上的金豆豆。   “先学会做第一件事,不能轻易的哭了。”   “好,我听先生的,不哭了!”玉芙仰头,连忙止住泪意,望着先生温柔的脸庞,却怎么都忍不住委屈。   温时书还未曾开口,就见她忽然地扑到自己怀中,风雪夹杂的寒意与她的温暖,与他撞了个满怀。   “先生……呜,我想家了。” 第7章 信物   庭前雪落,云雾疏乱,像是给予四方天地的一抹留白。   玉芙就站在哪儿,云鬓微乱,纤腰楚楚,就算风雪乱了铅华,亦不能撼动她的容颜。佳人眉间朱砂嫣红不已,宛若出生朝阳,不合时宜的出现在此处,却为这抹留白熏染出最为含蓄之美。   相较之下,温时书眉间朱砂更似这幅画卷中的光晕,温柔缱绻地照拂着一切。   对待她无暇的心思,再多的无奈与翘盼只得先放下,温柔的话语不由自主而露。   “你听了我的课,日后便是我的学生,万不能做小女儿撒娇之态,这是对师长与学问的不尊,可听懂了?”温时书经过初始的惊讶与无措,还是淡淡地推开了小姑娘。   玉芙抿唇纠结,低低开口道:“我知错了,还请先生责罚,都怪玉芙情急下做了逾越之事……”   饶是温时书才华满腹,成算满心,却从未想到这段话会引起小姑娘的自责。   见她手心朝上的伸出右手,紧闭地杏眼仿佛又在等戒尺落下,一瞬间竟让他哑然失笑。   “傻姑娘,我这次过来可不是为了训你的。刘公已在边关安顿好,书信刚刚送到书院,与我去书房取吧。”   温时书将腰间的戒尺拿在了手中,示意远处神情焦急的小桃过来,随后将递来的油纸伞缓缓撑起在小姑娘的头顶,只剩下寒风白雪吹动着他满身的书卷气。   初雪下的江南,寒风凄凄,她久病初遇,他总不能让孩子一直站在此处吧。   玉芙这般反应也是下意识的举动,之前在家中若是做错什么,女先生总会重重地将戒尺落下,以让她与姐妹们记住自己的过错。   听到这番话,初时的她还有些懵,痛意许久未曾传来,才睁开了美目。   “真的?”玉芙恍然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观他眉眼温柔不似作假,美眸转动间,竟多了丝不可置信。   “先生,我、我有些,对不起……”小姑娘嗓音轻颤,思家的情绪愈演愈烈。   温时书手中伞柄微微倾斜,积雪簌簌而落,使得她沾雪的睫毛也跟着轻轻颤落。   “走吧,勿要在此处逗留了。”   经过书房时,两人的身影不免惊扰了在读书的学子们。   他们早就对寄住在书院里的玉芙好奇极了,自从被先生教训,忍了两天后,已有些按捺不住,个个都趴在了窗棂上瞧着。   跟在先生身后的小姑娘莲步款款,在此等意境下更显娇美动人,只不过杏眼通红的模样还是让不少人都心生了涟漪,对此猜测不断。   难不成先生竟连这么可怜的姑娘都要训诫?   这些学子们大多都是温时书朝中故友之子,还有些则是极有声望的寒门学子,都是极为聪慧之人。那日听他介绍,隐约就猜到这是刘公家中女眷,私下讨论之时,都对她心生了怜悯。   毕竟刘公获罪一事本身就是冤枉的。   魏王去世,温时书为其一统天下后,文帝作为储君登基,成为了开国皇帝。定秋闱为三年一次,次年则是春闱。而刘公正是主持此次春闱的主考官,殿试进行之时都是极为顺利的,可所有的问题也都出在此处。   上榜的学子们,从一甲到三甲,竟全是南方的学子,无任何北方学子,此事被有心人做了文章,折子递到了文帝面前,只说此次考官身为南方人,对那些学子有偏私行为。为此文帝大怒,斩首了不少考官,还是士子们多次求情,才得以保下刘公性命。   此事发生后,朝中官员与士子们议论纷纷,也有人看过那些学子们的试卷。北方学子的确比不上南方学子,十二国期间战火不断,百姓民不聊生,江南等地因富饶,学子们都未曾耽误学业,可北方的学子们吃饭穿衣都成问题,大多数时间都要躲避战火,甚至有许多人已然从军,从教育上就是不对等的。   刘公诚然没有私心,但这罪名,所有人虽扼腕叹息,却无法为他伸冤。   仔细想来,这是圣上安抚民心的无奈之举,明年还将开设恩科,为的就是再行录取北方学子。   就算刘公未曾揣摩圣意,可家人实在无辜。   就比如眼前的玉芙,小小年纪与家人分别,眼下见她哭过,更是惹得学子们叹息不已。   到了书房时,守门小厮又拿了封信小跑过来,模样瞧着甚急。   “主子,边关又来了信,送信的说是前几日快马加鞭送来的,但来人不是驿站的,瞧衣着打扮更像家奴。”   温时书眉间多了几抹思量,询问道:“人拦下了不?”   小厮答道;“未曾,小的想问个清楚,没成想那人来得快去的急,说这信是家书,不过……”   后头的话他碍着玉芙在此,没能说下去。温时书却心知肚明,此信绝不会是家书。   与前头那封家书同寄来的还有刘公写给他的一封信,信中大致写了平安与托付。算下日子,那封确是报平安用的,短短几日的功夫,怎会特地快马加鞭再寄一封,恐怕他手中这封报的不是喜,而是忧了。   望向玉芙那双如泉水般清澈的眼睛,温时书少有的迟疑了下。   玉芙不解其意,刚要开口询问,就见小厮去而复返,手中多了枝修竹。   “主子,您一直等待的信物到了。”   “嗯,我知晓了。”温时书接过修竹,接着吩咐道:“小桃,今日风雪甚大,让学子们都先回去吧,算算日子,他们该去府学继续听课了,往后天寒地冻不便行路,从明日起书院就先暂且不必来了,吩咐他们像往年一般即可。”   小桃点头领命,往泮池畔的方向走了去。   寒风凛冽,未着棉氅的温时书轻咳了几声,低眸而道:“先进来吧。”   屋内炭火昏昏,关上冰裂梅纹的门窗后,暖意浓浓,就连被打断许久的熏香都升起了香缕。   玉芙不知修竹究竟是何寓意,心中有些疑问,见先生递过来封书信,忙不迭接了过来,瞧见家中特有的信封时,更是触动不已。   温时书示意她落座于茶桌前,自己则将后送来的那封用镇纸压在了书桌上。   她不知先生动作,心心念念皆系于家书中,打开之时,已是喜极而泣。   家人平安,对她来讲,已是最好的消息了。这封信里还记载了大姐姐的碎碎念,观字如见其人,让她回忆起了种种闺中往事。   玉芙攥着信纸就走到了他的桌前,行了一礼道:“多谢先生这些日子的照顾,家人平安无虞,他们还说过些日子就能接我过去了,还好遇到了先生,我才能等到这一天……先生,谢谢你。”   大魏的女子不必行叩礼,以屈身高低分辨礼仪轻重,她此次的礼,已是最重的礼,包涵了她所有感激之情。   温时书摩挲着手中的信物,视线划过镇纸下的信件,心中逐渐有了思量。   “不必这般客气,这是极好的事。”   他神情中有郁色,玉芙不知为何,思索许久询问了他手中的修竹,“先生,这枝修竹可有特殊的含义?我见先生已给学子们放了假,若不便收留我,可将我早些送回边关,我身子大好,不会在途中耽误的。”   明月书院从温时书辞官后,已开了三年,她多少还是了解些的。   此处的学子们本就有了秀才功名,应在府学入学,会抽几个月的时间来此听课,休假时间不定,但此事有些赶巧了,就怕自己的存在,会耽误先生的打算。   温时书搁下手中信物,望向她时的眉眼,无意间又沾染了柔情,“子俊云游而归,修竹便是他与我们的信物,邀我回竹林一叙。至于学子们休假之事,倒与此事并无关系,明年恩科在即,府学中会多讲时政,正当回去。”   “这些,并不影响你。”   话音落,玉芙才发现他发间雪已成了水珠,隐隐化在其中,使得他的面庞都添了层朦胧的氤氲,依旧遮盖不住他的温柔缱绻。   她的心跟着隐隐而动,却不敢有任何想法。   好似自她见到先生,就是这般模样,甚少有严肃之时,眉眼永远带有缱绻。   仔细想到他话中提到的人,她才想起修竹究竟代表的是什么。   幼时偷看兄长书本时,曾见到过史书,记载着魏王驰骋天下的全部过程,而她的先生,作为开国的王佐之才,被记载的史料并不亚于魏王的内容。其中就有写到出山前的经历,“竹林四友”,指的是温时书、沈意、牧衡、陆凉,四人志趣相投,皆为满腹才华之人,而先生才华,为四人之首。   在机缘巧合下遇到魏王后,四人一同出山辅佐其争夺天下。直到文帝登基,四人同被封侯,却只有先生拒了。   子俊便是沈意的字,那是对先生很重要的人。   “听闻岁亭侯是先生故友,情谊深厚,此事真是极好的事情!”小姑娘言语真切,连带着眼尾都弯了些,娇俏可爱藏都藏不住。   随后才想起还有封信,“先生,后头送来的那封,可还是祖父差人寄来的?”   温时书眸色深邃,温柔的眉眼中逐渐多了清冷,低头时宛如冬日寒玉,眼前人并不可见他神情。   他本不欲提及此事,但有些事情他无权插手,经过些许思量,修长的手夹着镇纸下的信,还是递给了她。 第8章 “娇娇,醒醒了。”……   次日清晨,江南的雪来得急,去的也快,院子内瞧着湿漉漉的,倒像下了场雨般。   昨日玉芙拿了信件就回了屋子,连晚饭都没出来吃,只说自己累了要多休息下。   屋中灯火昏黄,小桃瞧不清姑娘的神情,劝了几回发现姑娘真是累了,就没当回事儿。谁料眼见日上三竿,玉芙丝毫没有起来的意思,倒叫她不能不多心了,推开门往屋里走去。   床上的小姑娘蜷缩着身子,秀眉微蹙,睫毛早就湿漉漉的了,想来是哭过,还在呓语着。   “大姐姐……大姐姐……”   小桃以为她魇着了,试图叫着:“姑娘?姑娘?该醒醒了,今日学子们不来了,先生等你过去用饭呢。”   玉芙没有醒来的迹象,反倒是梦魇更深了些,顿时泪如雨下。   “不要、不要,大姐姐别离开娇娇。”   小桃拧眉,推了推床上的小人儿,无论怎么叫都无济于事,将手移到玉芙额前,脸色骤变。   姑娘额头竟然这般烫了,何时起的病症,她竟全然不知!   小桃心生惶恐,脚下宛若生风,不敢耽搁半分,连忙去了泮池畔的书房。   屋中冉冉升起的山茶香,被外头袭来的寒意吹得凌乱。   温时书正拿着朝中传来的信件,手叩在桌上,一下、两下,直到抬眸看了眼来人。   “怎么了?”   他的清冷与淡漠让小桃心头一惊,却不敢耽搁玉芙的病情。   “主子,您快去瞧瞧!姑娘好似感染了风寒,怎叫都不醒了,如今呓语连篇,额头烫得厉害!”   小桃的紧张,让温时书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未曾为难她的失礼,着人去请了郎中。   郎中过来后,仔细把了脉,开了几副治疗风寒的汤药,却对梦魇一事无计可施。   “恕在下直言,姑娘的梦魇因阴阳平衡失调,魂不守舍所致,针灸过后依旧不醒,温郎君该当寻求些别的法子。”   言下之意,玉芙恐因心事丢了魂,找些道士叫魂才是。   温时书颔首望向玉芙,小脸上满是泪水,云鬓散落在枕上,痛哭低语不止,嘴里一直念叨着“大姐姐”,看着极为痛苦。   在这种时刻念叨的是家人,想来与昨日那封书信脱不开干系。   温时书付了诊金询问了些关于病情的事宜,便拿起了那封书信仔细查看着。   一旁的小桃倒是又急又怕,郎中虽说风寒不重,需养几日即可痊愈,可姑娘连醒都醒不过来,何谈吃药呢?   叫魂这种事并不多见,想要寻得有道行的道士也极难。   “主子,这可怎么办是好?奴婢曾听说,这种情况若不能早些医治,恐怕、恐怕是要出事的……”   温时书抬了抬手,止住小桃的话,深邃的眼中渐渐多了抹清冷。   怪不得小姑娘会魇得如此厉害,刘家行至边关,正遇时疫,一下子举家病倒数人,此病不是有钱就能医治的,况且边关苦寒,想要药材更是难上加难,托人运送的药材,光在曲阳关就卡了数日。   而这些官员,昔日都是刘公坐下门生,墙倒众人推,世人的薄情体现的淋漓尽致。   信中的措辞并不是寄给玉芙的,这是早前刘家长辈托人的书信,被有心人送来了,让小姑娘着了道。   刘公是朝中清流,今上登基不过四年,不可能治罪两朝老臣,明年恩科掩盖风声后,必然要洗刷刘公身上罪名。朝中官员此般赶尽杀绝,为让刘家元气大伤,他日回朝难有一席之地。   而他接到的消息,是这些人祸害清流的原因。   张林二党之争,不想有人置身事外,拿了刘家开刀。   “小桃,收拾下行囊,即刻启程前往云霭山。”   *   玉芙在梦中,迷迷糊糊地仿佛听见有人唤她。   那人好生温柔,一声一声的叫她的名字,可她居然记不起这人到底是谁,几番想回头瞧瞧,都压下了心思。   梦里的她回到了幼时,明艳温柔的大姐姐说要教她习字,自她记事以来,就是家中孩子里最爱学的,因为女子身份,只得跟在兄长身后偷偷背上两句,还不曾真正启蒙读书,学的多半是礼仪规矩。   玉芙不知这是梦境,初时极为欣喜,可当她见到大姐姐的那一刻,瞬间千变万化,家人重病缠身,放眼望去,整个府中都没了健全的人,她东奔西走,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最为疼爱她的姐姐,有人差了封信给她,只说大姐姐无药可医,将要重病而亡。   她极为害怕,到处寻姐姐的踪迹,可府中仿佛是个迷宫,怎么都走不出自己的院子。整件事似轮回让她一直经历,她再没欣喜,剩下满满的恐惧。   ……   床边的男子剑眉紧锁,将搭在皓腕上的手抽回,理了理华服上的褶皱,看向了旁边的温时书。   “鹤行,确是心疾所致的离魂之症,此处寻不到她所熟悉之人,若要叫魂,恐只得你来了。”   说话的人是山亭侯牧衡,他自幼习天文与道术,虽不入道门,却在这上头造诣极高,早年魏王领兵,所有谋事皆算他手。   叫魂一事,对他来讲易如反掌,难就难在,刘家远在边关,此事需要有病患相熟之人在旁辅助。   温时书颔首,轻轻“嗯”了声作为答复,走近问道:“我需怎样做?”   牧衡凤眼微眯,轻咳道:“鹤行且先握住刘姑娘的手,待我点香之时唤她名字即可,最好是唤她小字。”   床上的小人儿已被小桃换好了衣裳,散落的云鬓与泛红的小脸还昭示着她的病态,牧衡话刚落下,恰巧她又开始了呓语。   “别、别抛下娇娇……大姐姐……”   小姑娘如奶猫般的声音,惹得温时书默了片刻。   当他握住玉芙的手时,才发觉她的手那样小,小到他随意一握就能裹住,粉嫩的指尖圆润极了。   这般小的孩子能有什么错?   原在家中应受尽宠爱,却因朝中之事牵扯进来,与家人失散,几番差点香消玉殒,倒叫他心中难安。   牧衡站在后头,未曾见他神情,只当已经准备好,便点燃了桌上的香。   香雾缓缓向上攀升,床上的玉芙好似真受了此香的影响,原本痛苦的神情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迷茫与混沌。   温时书的手微微颤抖,他有些不习惯手中传来的丝丝暖意,好在这种感觉没一会儿就压制了下去,轻轻开口道:“娇娇,醒醒了。”   周遭的人屏气凝神,他的声音实在太过温柔,宛若神明温柔慈威,叫人不敢出半点儿声响打扰。   牧衡淡漠的凤眼闪过丝诧异,摩挲着玉扳指上的纹路,思索起来。   他与温时书交好多年,早已是不可分割的知己,何曾见过好友这般温柔对待这样一个姑娘?   “娇娇,醒醒了……”   牧衡随着他的声音仔细打量起了玉芙。   香腮似雪,弯眉如月,生得一副好容貌,离魂之症始于亲情,不曾有半分世俗妄想,此人必是无暇心思。   但这等面相,却勾起了牧衡的心事,连手中的玉扳指,也停止了转动。   如今已是宣化四年,自紫微星陨落,天相星便黯淡无光四年之久,两星代表着已逝魏王与好友温时书,如同星象所显,是帝王与丞相的关联。   久藏云雾的天相星却在最近异动频频,见得月明。   这也是他回乡的原因,想得知好友究竟有了何种变化。心中隐隐期盼,是好友放下了过去,想重回朝堂,辅佐明君清洗奸臣。   哪成想,竟是红鸾星动。   他的思绪被牵扯的有些远。   大魏建朝初期,好友卸任前曾帮助年幼的圣上在朝中布局,可还是拦不住那些人蓄谋已久的狼子野心,内有张林二□□,外有匈奴扰乱边疆,国泰民安下是暗潮涌动,若好友能回朝,一切皆会不同。   直到床上小人儿的一声嘤咛,才使牧衡歇下了心思。   罢了,有些事情终是时机未到……   玉芙不知屋中人的心思各异,梦魇的她渐渐脱离了可怖的梦境,模糊的人影开始在她脑海中浮现。   那人穿着玉色襕衫瞧不清面容,温柔的嗓音却让她颇为熟悉,使她迫切地想知道此人是谁。   “谁?是谁?我看不见你……”   得到玉芙的回应,温时书担忧的眉眼中,终于有了缓和。   迟疑片刻,还是握紧了她的手,“娇娇,我是先生,快醒过来。”   香炉中插着的香,随着他的声音忽然闪了火星,原本不肯落下的香灰终于飘落。   而玉芙终于睁开了美目,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先生!我找不到大姐姐了,可怎么办才好……”   恍然间,一阵天昏地暗袭向了玉芙,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那是个梦,她的大姐姐在边关生了病,不是寻不见了。   玉芙转头瞧见的就是温柔而笑的先生,他的眉眼间充满了疲惫,好似很累了。   牧衡见她醒了,随即舒展了凤眼,“她没事了,我就先出去了。”   玉芙脑子有些懵,听得他人说话,才发觉自己身处的不是书院。   身着华服的男子站在先生身侧,贵气与官威让人不敢多瞧一眼,偏偏周遭的气质又宛若寒冬凌冽。   她下意识的就怕了。   温时书注意到了她神情的转变,待牧衡出了门,看向她的眼神里多了丝安抚,“别怕。”   “先生,这是哪里?他是谁?我怎会在此处,我只记得自己做了好长一个梦……”   玉芙鼻尖微红,泪珠在眼窝打转,忍不住将心中疑问一股脑地问了出口。   温时书低声道:“你着了风寒后魇到了,已有半日未醒,我带你来了云霭山找了旧友治疾。”   “云霭山?”玉芙抽了抽鼻子,小声呢喃着。   慢慢想起这是竹林四友隐居之处,将才见到的人,必然是那四人其中之一了。   望着先生略有疲倦的容貌,玉芙心中过意不去,挣扎着起身道:“多谢先生这般照顾我。”   温时书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起身,“你且先将身子养好,边关之事我已悉知,着人护送了些药材过去,不必惦念,刘公国之肱骨,必然会否极泰来,你的大姐姐也会的。”   玉芙本不愿将此事宣之于口,生怕给先生添麻烦,昨夜藏着心事怎么都睡不好,才做了那样的梦。没成想他却知晓了,甚至挂念在心上,还解了燃眉之急。   玉芙忽觉眼睛很酸,眼泪不听使唤地洇湿了发丝,屋里温暖的炭火以及她滚烫的额头,都让她有些神志不清了。   下意识地就拉住了他的衣摆,哽咽道:“先生,你待我真好,我究竟该怎样才能报答你呢……”   小姑娘仰头看着他,脸颊因着高烧有着殷红,眸子中的雾霭,似能透出她的困惑。   惹得温时书抵唇轻笑,缱绻的笑中略有丝无奈,“乖,再睡会儿吧。” 第9章 “其实你大可留在我身边。”   玉芙昨夜摆脱梦魇,睡得极为香甜,此时正坐在绣墩上,盯着那碗汤药犯愁。   她实在有些怕苦,昨儿的药是她在浑噩间喝下的,现下头脑清明,怎么都下不去口。直到小桃递上蜜饯,才将那点不愿烟消云散。   好在良药苦口,她的风寒已然好多了。   “小桃谢谢你,先生现在可醒了?我想先去给先生请安,再去拜见几位贵人。”   她睡了许久,起的也就早些。透过窗纸依稀得见外头晨光熹微,却还有朦胧之意,想来不过才到卯时。   小桃听姑娘这般客气,忙道“不敢”,接着说道:“主子已经醒了,寅时山中来了禁军,召了昨日替姑娘叫魂的山亭侯回去,贵人们也就醒了。不过外头起了浓雾,又冷得厉害,姑娘不若等会儿过去。”   玉芙摇了摇头,小脸颇为正经,“我身子好多了,替我梳妆吧。”   经过昨日的照顾,她早就没那样娇气了,先生待她恩重如山,她该像对待长辈一样晨昏定省,若不然心中难安。   小桃见她执意如此,倒也不劝。   竹林小院本就没多大,这是四人出山前隐居之所,现在人多了些,连厅堂都舍弃改成了各自的卧房。玉芙住的是东厢房的屋子,与温时书的屋子相隔小小过道,只有一树梅花相隔,若是两边都打开木窗,便能得见对方。走出房门,略走几步可直达,稍穿得暖些即可。   待玉芙走到廊下,发觉先生屋子的门是开着的,靠的近些,还能感受到里头传来的丝丝暖意。   此时的温时书正与沈意席地而坐,旁边的火炉温着茶汤,两人正对弈着。   他们未曾发觉玉芙,沈意望着被吞噬殆尽的黑子,有些戚戚然。   “鹤行,你阔别朝堂许久,近期的事情想必你已知晓,圣上又特地给你送来冬衣,你当真不想回去?”   魏朝每至冬季,圣上都会给朝中官员发放冬衣,以示圣上关怀,但温时书这般致仕的官员,按照礼法是不得发放的。   他与牧衡离开应天之前,文帝将他们唤入殿中,几次三番张口欲语,最后只剩下一句含泪的“望君珍重”,以及绣有仙鹤的棉氅,托他们带给温时书。   连他也极为动容。   温时书将清透的棋子装了回去,淡淡地道:“子俊常年游走山河编写游记,早就不理世俗,怎就成了说客,倒不像你的作风。”   “鹤行!温鹤行!”沈意情急之下连叫几声,最后化为一抹叹息,“唉……我知晓当年出山辅佐明君,是天下所势,你心中所向。可鹤行当真忍心见圣上孤立无援,朝中权力被张林二党吞噬殆尽?这些年你的付出,又该置于何地?”   温时书替他斟茶,“子俊抬举我了。”   “如今天下大合,朝中有党派相争,再正常不过。古往今来,帝王要在朝臣中迂回制衡,才是为君之道。外有陆凉北击匈奴,内有你与牧衡替君周旋,于情于理我不能回去。圣上念我、想我,是某荣幸。”   沈意仰头,感叹道:“也罢,就当我多言了。我与牧衡一个上知天文,一个下知地理,却没有权臣之才,顶多算个‘谋’字。现下不少官员被牵连进来,你收留了刘谨权的孙女,还要小心行事,避免被有心人做了文章,让圣上左右为难。”   好友不能回朝的原因,无非一句功高震主,没人会记得他的劳苦功高,生怕这位与魏王睥睨天下的臣子,会生了不臣之心。毕竟江南的温丞相,代表了所有士子的心之所向,只需他一句话,就会有无数人前仆后继的拥立他。   这句左右为难,却叫廊下的玉芙,真的为难了。   她有些后悔没晚来一会儿,她的出现有些不合时宜了,但廊下就这么短的距离,她想不听都不可能。   其中关于朝廷的细枝末节她并不清楚,只知道先生收留她,会影响自己。   更让她心中难安。   屋中的两人略微攀谈了几句后,沈意就出了门,瞧见廊下立着的玉芙有些惊讶,停了步伐。   “咦?你就是刘谨权的孙女,刘玉芙?”   沈意已过而立之年,身穿竹青色道袍,发髻用木簪随意挽起,言行举止说不出的随性肆意,颇有种名士风流之感。   玉芙福身行礼道:“玉芙见过岁亭侯,寄住在此,日后多有叨扰。”   沈意笑道:“不必多礼。此番归乡我带了家妻,她比你年长几岁,待会儿我叫她来寻你玩耍。山中苦寒,你又要养病,该有个人与你解闷。”   “多谢岁亭侯,待会我就去拜见夫人。”   小姑娘嗓音软软糯糯,真诚极了,杏眼里却有了层雾霭,似担忧似不安,倒让沈意有些过意不去。他那些话想必应被玉芙听到了,可他却不想伤害到她,毕竟只是关怀好友之举。   摸了摸鼻子,拿着酒葫芦就往外头走了去。   玉芙也知这位岁亭侯是关怀先生,目送了沈意一会儿,这才敲响了已经敞开的屋门。   屋中的温时书听见了两人的对话,抬眸瞧见的就是小姑娘单薄的身影,云鬓松松用簪子挽着,肩颈被寒风吹得微颤。   温时书神情淡然,浅声道:“过来坐吧。”   玉芙颔首,走到棋盘旁的蒲团上,跪地行礼,“先生安好,多谢昨日先生的照顾。”   她久站廊下,鼻子冻得通红,被忽如其来的暖意弄得打了个冷颤,好半天才能适应下来。   温时书见此为她斟了盏热茶,示意小桃将门窗关紧。   看着小姑娘泫然欲泣,却紧握拳头的模样,让他的嘴角勾了抹笑。   小孩子,还是爱哭。   “听到了?”温时书将茶壶搁下,眉眼温柔地望着她。   玉芙“嗯”了一声,咬了咬嘴唇道:“学生不是故意偷听先生谈话的,只是想给先生请安,廊下的距离有点短,屋门又开着,所以就听到了。先生,对不起……”   说罢,她的眼角已经洇湿,微微泛红着,瞧着甚为可怜。   温时书低头偷笑,手叩在棋盘上,问道:“不是故意的,又为何道歉?”   玉芙攥紧了衣袖,小声说道:“因为我好像连累了先生,先生这般好的人,不该因我为难的,先生将我送回去吧,这些日子实在麻烦先生太多了,待见到祖父我定会向他说明,好好感谢先生的。”   她的回答,温时书并不意外。小姑娘从与他相处,就是事事以他人为先,生怕麻烦了旁人。   “那你可知是何原因会连累我?”   “我、我……”玉芙思索许久,还是说不出准确的答复。   这显然还在温时书的意料中,“既然不知,又何谈有错?好好养病吧,等你的家人在边关好些,再商讨你回去的事宜。”   说到此处,他稍作停顿,有意无意的笑了,“其实你大可留在我身边,刘公曾将你托付于我,我想若没有变故,明年刘家定能回到应天府,没有多久了,你勿要想太多才是。”   玉芙身上的软纱跌落在地,显得她极为恬静秀美,小脸却若有所思。   先生与岁亭侯的谈话她一知半解,之前赶路去边关时,曾听到父母的谈话,大概能得知祖父是蒙冤的,却从不知自己能被先生这样关照,竟是祖父授意。   一时间,让她思绪复杂。   她自幼性子就有些别扭,十几年来身旁除却大姐姐,没有太过亲近的家人,因此经常被忽略,久而久之除却女先生们教的课业,其余的什么都不知了,再加上十二国时期,女子地位本就低下,多半培养用作联姻,魏朝建立后,女子的作用更局限在后宅,家中对姑娘们的培养只是让她们守礼,略识几个字罢了。   姐妹们有的接受很快,完完全全按照教习女先生的话去做,玉芙却是迷茫的,像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布。   但祖父的事,却触动了她。   直到走出屋子,她的心还是乱的。   “该怎么办呢?”玉芙呢喃着,想知道自己究竟该怎样做。   好像留在先生身旁就是最好的选择了,但她总不能,一直索取着先生的好吧?   小桃替她拢紧了衣袍,宽慰道:“姑娘可莫要多想,昨日先生为了你的事情奔波许久,好在山亭侯正好归乡,你不能再有了心病才是!”   玉芙点了点头,神情却并未缓和。   待回了屋子,偶然瞥见小桃身上的络子,问道:“小桃,这个做好了是不是能换银子?”   小桃顺着她的视线解下了腰间的络子,捧在了手心,“能换的,姑娘喜欢?”   她没有多想,只当姑娘是喜欢络子的形状。   玉芙认真地说道:“能不能教教我?我想……用这个换银子,还先生救命的银钱,再给家人寄去一些。”   小桃有些诧异,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但还是从包袱中拿出了络子,教了她。   玉芙也学的认真,每个步骤都不敢有一丁点儿马虎,两个人就坐在窗前的书桌旁,仔细地打着络子。   而对屋的温时书,此刻正巧开了窗。   透过含苞待放的梅花,看到了神色认真的小姑娘正飞快地打着络子。   许是两间房屋离得太近,她们说得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小桃!我打好了,这一个能换多少银子?”   “姑娘真厉害,我想想,大概能换五个铜板。”   “这么少呀……”玉芙掰算着手指头,嘟囔道:“二十个一两银子,两千个应当够了吧。”   温时书有些晃神,忽地猜到了小姑娘为何做这个,随即哑然而笑。   她做这些会让自己心安吗?可两千个要做到何时,他有些好奇、好奇那双小手能坚持到何时。又想到自己曾经教训过她的话,竟有丝丝悔意。   她与魏王究竟是不同的,魏王当年身为不受宠的魏国公子,自卑是刻在骨子里的,同时又拥有着极为尊贵的身份,些许激励就会让他明白许多。可眼前的小姑娘,十四年来都是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想要她找到真正的自己,怎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或许,他对她该更有耐心些才是。 第10章 “你想学吗?”   沈意的妻子殷乔是北方人,性子风风火火,是个极为豪爽的人。   得知玉芙的遭遇后,打心底里就心疼这个受了无妄之灾的小姑娘,硬是拉着她左看右看,说了好些话。   此时正提到曲阳关之事,叫她气不打一处来,她贵为侯夫人,这么多年还是看不惯权臣那些下作的手段。   “呸!劳什子张林二党,都说祸不及家人,这群东西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刘公两朝老臣,前朝入仕的时候,张启与林涛还不知在哪块儿穿开裆裤呢,怎就任由他们作践?又不是犯了什么抄家之罪,南北榜的事情谁不清楚?这群人还真忘了师恩,区区药材能在曲阳关卡许久,如此不仁不义当真是枉为人臣!多好的姑娘,怎就碍了他们的眼,还要来赶尽杀绝?”   她这话骂到了众人心坎里,连跟随玉芙多日的小桃都狠狠地点了头。   这些日子以来,玉芙遇到的主母们极少有替她说话的,没成想侯夫人竟会为她打抱不平,一番话听下来,不仅初时那点儿拘谨烟消云散,更是感激不已。   “夫人……谢谢你,我现在已经无碍了,以后不会再被那些书信影响了,夫人可千万别气了,先生还派人送了药材给祖父,想来家人再过上些时日就能好了,我相信刘家定能逢凶化吉的。”   小姑娘说这话时,杏眼盈盈,似有许多期许,让殷乔心中百般怜爱,更是爱不释手。   两人差了约莫十岁,她身为长辈越想越气,忍不住将茶杯搁在桌上,剜了眼身旁的夫君。   沈意本就有些惧内,形如鹌鹑的将头埋在桌子上。见她生气,倒也上道,连忙斟茶给她。   “夫人!夫人快消消气,你看看孩子都不在意了,你又何必置气呢!待来年恩科过后,刘公等人必能洗脱冤屈,到时再治那些人的罪,你看可好?”沈意捋着美髯,笑呵呵地哄着她。   可惜没起到什么成效,殷乔瞪了瞪他道:“你又不是圣上,说治罪就能治罪?可真是把我当孩童哄。朝中之事哪能瞒住我,咱们时常要去旁的地方绘制疆域图,朝中说来说去只有牧衡在,能真正支持圣上把持朝政的就他和清流党了。张启早年跟随魏王没做出什么功绩,这几年培养党羽,为的就是在朝中争夺一席之地。反观林涛,他作为新朝官员,培养的党羽尽是新任官员,正好打压了张启。这会儿正斗得厉害,要是清流党也没了,圣上可不好和这群人周旋,若是鹤行能回去……”   殷乔似有顾虑,不敢再继续说下去,看着自家夫君感叹的神情,也叹道:“罢了罢了,当我没说吧。”   “哎,好好的莫提这些。”沈意拿起了自己的羽扇,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好友屋子的方向,“今年估摸着要在云霭山过年了,我去问问鹤行有什么打算,你们且先聊着。”   沈意走后,殷乔这才拉起了小姑娘的手,询问道:“我觉着鹤行必然要留在山中过年的,你初来乍到,可有什么缺的、想要的,待会儿尽可与童子说,每年差不多这时候都会有大雪,到时候大雪封山不得进出,需要的东西得早些置办。这几日可还适应这种生活?”   “能适应的,小桃与我说了,夫人置办了好些过冬的物件给我,已不缺什么了,我处处都被照顾的很好。”提及此事,玉芙十分感谢,还起身行了礼。   先前的她还是有些胆怯面对殷乔的,想到对方身份尊贵至极,自己的存在又会给先生带来麻烦,生怕会厌了自己,没成想竟是这样好的人。   但是夫妻俩的这番话,却让小姑娘提了心。   众人几次三番提到此事,最后都会缄口不语,她不懂其中辛密,毕竟只是长在后宅里的女子,对政事一窍不通,但好似这些事情处处会让先生为难,也让她心里难受。   毕竟对亲近的人,无论是谁都会生出几分偏心,恨不得酸甜苦辣的事,只有甜给了那人才好。   可玉芙还小,横竖都不是她能解决的,便在心里想着法子,以后要想尽办法让先生开怀,才不负他对自己的恩德。   直到落日瞧不见余晖,玉芙才从殷乔屋里出来。   两人性子虽然千差万别,豪爽和天真本就有异曲同工之妙,后头越来越投机,两顿饭小姑娘都被留了下来。玉芙也极爱这位侯夫人,和她那些闺中密友的相处是不同的,原来的她只识后宅一片天,好友自然也是,坐在一处除了胭脂水粉,制香玩乐,没旁的可说。   殷乔却是不同的,这些年来与沈意游历山河,见过北地的风霜雨雪,试过南羌的雨雾树林,眼界心胸早就不是寻常女子可比拟的,讲的全都是奇人异事,山川异域,让她充满了幻想期待。   经过主屋时,她的眉梢还是有藏不住的笑意。   夜色微凉,灯火昏黄,抄手游廊上正站着一人,玉色的棉氅绣满了金丝仙鹤,随着风儿吹动,掀起了无数仙气起伏。檐上皑皑白雪,更衬得他眉目姣姣,宛若明月生辉。   玉芙迎上去,笑着问:“先生还未歇息?”   寒风穿过两人,吹得门上风铃叮咚作响,温时书自然闻见了她身上的饭菜香,使他沁了清冷的眉,有些微拧。   他好似还记得,小姑娘刚来的日子里,除却他做的吃食,旁的可是碰都不碰,没想到来了山上,反倒戒了娇气。   温时书摩挲着戒尺上的纹路,忽地道:“身子可好些了?”   玉芙不明就里,总感觉先生有些不高兴了,乖巧答道:“我已经好多了,大家都很照顾我,特别是岁亭侯夫人,她是个极好的人……”   摩挲的动作使温时书渐渐静了心,极有耐心地听她说完,这才温声道:“既然如此,今日起先随我练字吧,以后每日我都会教你些诗书,若是身子有不适可提出来,先进来吧。”   玉芙瞧着夜色有些迟疑,但冬日的天儿总是黑的快些,此时还不到戌时,想了想还是跟了进去。   他的房中陈设简单,书柜与书桌就占了大半的地方,还留有喝茶对弈之地,便显得更为狭小了些,里间用屏风隔开,她倒瞧不见。   不过进门的瞬间,玉芙就闻见了糖醋小排的味道,定眼一瞧,才发现桌上摆放着的吃食都是她爱吃的,尚未动过丝毫。   望着先生分辨不出喜悲的神情,她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   难不成这些是先生特地做给自己的?所以才会特地等在廊下,结果自己却在岁亭侯夫人那里用过了,甚至还夸了人家好一通……   玉芙莫名有些心虚,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还未曾用饭吗?”   “用过了。”温时书答的简洁,随后吩咐道:“小桃先将这些撤下去吧,今日天色晚了些,我稍说几句就好。”   这话无疑印证了玉芙的猜想。   小姑娘眨了眨杏眼,忽地想到今日在岁亭侯那块儿听到的话。明明自己想让先生开怀的,却偏偏做了让先生难过的那个人,心中愈发地愧疚起来,手中不断绞着帕子,不知该作何反应。   温时书脱下棉氅,坐在了椅子上,抬眼的功夫就知晓了她的不安,可他却不如往常那般出声安抚她,呷了口清茶,修长的手指轻叩在桌上。   “过来坐吧。”   他的声线清冷矜贵,不同于往日温柔,威严之下,让玉芙掌心都出了汗,硬着头皮坐了墩子的一角。   她原以为先生的脾性永远都是温柔似水的,没想过竟有这一面,是她在祖父身上都难以瞧见的。   “别怕,我教书久了,遇到学问上的事,总是认真些。”温时书知晓她惧,神情却未曾缓和,接着问道:“之前在家中都学了些什么?字可曾用心练过?长辈字帖描过吗?”   刘谨权身为大儒,其字体独特,风骨具成,若小姑娘曾描过自家祖父的字帖,他倒不用在这上头刻意用心了。   玉芙低声答道:“家中的女先生教了《闺范》、《女训》里的一些规矩,我、我还没有真正读过诗书,原来大姐姐她们琴棋书画是都要学的,可我们几个小的到了年纪学这些的时候,大魏的女子也不用再学这些了,因此家里人就没教了。至于字……勉强算作工整吧,字帖是没描过的,只有兄长们才能描祖父的字帖。”   这番话下来,温时书对她的学问也了然于心。   想必与大多数大魏女子没什么不同,识字是为了方便管家,不让熟读诗书这事,还归结于魏朝建立初期,张启的一道奏折。   大抵说了女子以夫为尊的言论,书读太多不能安心相夫教子,又扯了些当朝后妃几番有心思干政的事,圣上就附和着说了几句。从那以后,朝中官员便不再培养后代女子学习诗书,言行举止规定的极其严苛。   圣上其实从未明言规定女子不许读书,可无论是张林二党还是清流党,顽固迂腐的言官极多,本就不把女子放在眼里,都默许了此等做法。但刘谨权此人他略微了解,不是老古董的做派,家人却复刻此事,未必不是为了保全小辈,才这样做的。   毕竟世风如此,若家中女子特立独行,在那金贵的应天府里,怕是要被吃的连渣子都不剩了。   温时书嗯了声,“四书五经我都能教你,你想学吗?”   玉芙抬了头,身上有些颤,好半天才道:“想,玉芙好想。”   她自幼就对这些有十分的向往,总觉得腹中有诗书,就不会被轻看了去,自己就能做主了。可久而久之,学了那些条条框框,她就有些忘了原来自个儿,想的全是礼仪规矩,怎样当个挑不出错的大家闺秀,以后怎么去相夫教子。   若不是这段日子的经历,再加上殷乔与她讲过的事情,她可能永远都想不起幼时的期望。   忽地,她想到那日初雪下,先生与她说的话。   礼仪教养下的名门闺秀,却画地为牢,连自个儿都忘了。 第11章 他的私心   玉芙难得有这般反应,两人相处的日子里,温时书得见的总是她惶恐胆小的模样,这种渴望的神情,倒是头一遭。   想到殷乔的性子,继而心中明了。怕是小姑娘知晓了山川之大,听闻了风土人情,饶是闺中日子再安稳,心中都会生出涟漪。   温时书将茶盏轻放在桌上,霎时,如春风般的笑攀附在他的眉眼之间。   孩子还小,心性未成,想改还是容易的。   他走近玉芙身旁,惹得小姑娘忙不迭的起了身,看着先生衣袖上的金线,还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温时书轻轻瞥了她一眼,随即铺开书桌上的宣纸,用镇纸压好,温声道:“先写几个字我瞧瞧。”   玉芙点头应好,挽起袖子研磨,露出的皓腕戴了三个叮当镯,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的声响煞是好听。   无论是窗外含苞待放的红梅,还是屋内灯火下的书卷气,这一切都极有意境,直到玉芙落笔写下名字的那一刻,屋中的气氛顿时尴尬了起来。   温时书少有的迟疑了片刻,“怎么写成这幅样子,我记着你画技极好,倒是不应该了。”   玉芙搁下笔,讪讪道:“我在作画上极有天赋,好多东西大姐姐略教几句,我便会了,还能触类旁通,所以画的好些。但写字这上头,女先生们不要求,也不用我们经常写,所以就……”   话音到后头,倒是越发小了。   玉芙极为不好意思,双颊染红,连头都不敢抬。前头她还说自个儿写字工整,没想到荒废几月,写出来的竟歪歪扭扭,不堪入眼。   特别是,自己的先生还曾是这天下最有名的才子,这下丢人可丢大了。   知道小姑娘面子薄,温时书也没笑她,替她重铺了张宣纸,“没事,就当一切重头来过。我观你执笔如握卵,启蒙时家人还是教的好,只不过这些年来没练过,缺乏技巧与学习,慢慢来就好了。”   温时书教过的学生,基本都算作才子名列,笔下的字都师承大家,他从不会为此分忧,像小姑娘这般的,倒是初次体会。   不过好在孩子好学,没多大的功夫就得了要领,在宣纸上专注地练着字,本来就有底子,略微调整过后,慢慢地就工整了起来。   温时书也不急,席地坐在棋盘旁,研究着未解棋局,全当是陪她练字了。   屋中静谧,时间过得也快,不知不觉间手中的茶换了一盏又一盏,当他抬头再看向玉芙时,才发觉小姑娘已趴在桌上打瞌睡了,笔上的墨汁浸染了她娇嫩的指尖。   温时书有些失笑,步到她身侧看向了她的“墨宝”,工整是工整了许多,到后头不知怎地画起了画。他望着宣纸上那只遗世独立的仙鹤,不由自主地盯了许久。   罢了,天色已晚,孩子身子刚好,这种事情得慢慢来。   “玉芙,醒醒了,回去歇息吧。”温时书轻声唤着她,将她的披风盖在了小姑娘身上,毕竟夜晚的山上,还是太冷了些。   玉芙是迷迷糊糊睡着的,其实睡得不踏实,梦里还在练字,被这样一唤,也就醒了。   睡眼惺忪的她还有些懵,直到看见先生温和的眉眼,才回过神,连忙说道:“先、先生……我不是有意睡着的,今个儿可能有些乏了,写着写着就不知道了,明儿我定会好好练习的。”   温时书不怪她,“无事,你身子刚好,是要多休息的,快回去吧。练字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就的,我有本字帖,先拿回去揣摩练习,此事不急。”   待说过这话,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字帖递给了她。   小姑娘双手接住,发觉上头没有署名,估摸着里头是先生的字,顿时万分感激,“多谢先生,那玉芙先告退了,先生也早些歇息。”   温时书“嗯”了声,目送她走出去,而屏风后头的人也终于走了出来。   沈意把玩着羽扇,挑眉道:“真是不得了啊!没成想鹤行竟会为个姑娘下厨,还要特地留饭。这些都不说,把我晒在屏风后头一个时辰这事儿,就从来没有过。难不成这几年的先生当的,你还真上瘾了?”   温时书将小姑娘写的字卷起搁在一旁,淡然道:“教养孩子的事,没得说这些。”   “我瞧着这孩子少说豆蔻年华,这年龄都可议亲了,其实不算小了,倒是性子天真过头,你若真有心,有得愁喽!”沈意说完,给自己斟了杯茶。   他其实存了些心思,对于好友收留玉芙这事,多少还有些芥蒂。现在局势水深火热,好友虽不在天子脚下,可哪块儿的人都不会放心他,想来此事早就传到了朝堂里头。两人差着年龄差着辈分,说出去虽然有情可原,就怕这姑娘是个有心的,真想勾搭上这弯天边月。   虽说清流党的孙女身份尚可,但现在刘谨权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好友真动了心思,麻烦无穷,言官的折子怕是要如山一般往圣上眼前送,因此他不得不谨慎。   温时书怎瞧不出他意图,笑着摇了摇头,“子俊多虑了,我倒是真把她当个孩子养的。十四的年纪,又能懂些什么。”   沈意微叹口气,说不上什么心情,不过也觉言之有理。   女子及笄的年龄实在早了些,都是懵懂不大懂事的时候就嫁了人,任凭夫家摆布,少有能留到桃李之年的。想他十四的时候,正是目中无人心高气傲之时,锋芒毕露至极,什么心思都不懂,也不屑。相较之下,玉芙还真是乖巧。   不过这话却印证了他另一番猜想,迟疑片刻还是问了出口。   “你收养她这事儿,究竟是刘公授意,还是你有意为之?毕竟想送她去边关,法子多了。”沈意顿了顿,接着又道:“其实我思来想去,是刘公有意找你帮忙吧?我从朝中走时,御史台那几个老顽固,可是将张林二人臭骂一顿,破天荒的说起你的好来,惹得圣上茶饭不思好多天,细究起来,还真得是这样才能留下她,先前是我想茬了。”   这样就是双赢的局面,既保全了清流党的地位,圣上也不必制衡张林二党,顶多言官的折子多点,听听牢骚罢了。   温时书靠坐在旁,漆黑的眸子在灯火下更显深邃,笑道:“刘公的打算正是这般,可你见到了,区区药材就能在曲阳关卡了数日,连带着小姑娘他们都不想放过。我先前不愿将她拉进此事,特地托付了几位地方官照顾,终究是不尽人意。”   余下的话他不必说,沈意自然懂。   他这些年远离朝堂,将手中权力皆数交给圣上,为的是堵住悠悠众口,给将要弱冠的圣上亲政的机会。初时的文帝极其高兴,有这么一位珠玉在前的臣子,不说逊色,和魏王的情意就令他惧怕,温时书在魏朝建立的元年,文帝遇事不决总会弱弱的叫声相父,那些日子身为九五之尊的帝王怎能忍受?   温时书本就是淡泊名利的性子,跟随魏王才做了多年权臣,一不做二不休辞官就来了安定县,做了个教书先生。他也有意放手,让初出茅庐的文帝大显身手,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种权臣无论什么年纪,都该颐养天年了。   他致仕后,身为武将的陆凉不愿参与朝堂的弯弯绕,请命守了边关。沈意此人托情山水,携妻游历山河,美名其曰“为圣上绘制疆域图”,也甚少回应天府,留下个自幼锦衣华服的牧衡。这几年来,朝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年轻的文帝真就处理不了,最后不得不开设内阁,让几位大臣辅政,因此拉开了张林二党水深火热的斗争。   以刘谨权为代表的清流党能被牵扯进去,想必朝中已经斗得厉害,不是牧衡能抵挡的,文帝早就应付不得,这时候估摸着想方设法要唤温时书回朝呢。   所以他这句“不尽人意”,叹的除了刘家的事,还有当今圣上。   话说到份儿上了,沈意倒顾不得先前的顾虑了,询问道:“鹤行当真没想过回去?我瞧你这书院收的尽是大魏以后的栋梁,按照你那套教法,等这群孩子一入仕,别管几个张启林涛都不是对手,毕竟论忠心,谁比得过你温鹤行?你这是悄悄地给圣上培养忠臣呢。再有玉芙这事儿,我瞧你在乎的不止一点半点儿,有些事情真不该这般小心谨慎,恐伤了圣上的心。”   几次缄口不言,问题还在文帝上。   早年竹林四友与魏王的情意,说是八拜之交都不为过,特别是温时书,君臣之谊哪是三言两语道得明的,四年横扫天下,当年的温丞相谁人不得赞一句鬼神之才,最重要的是,齐国被灭,魏王已逝,温时书还是辅佐年幼的文帝,稳坐江山,忠心简直日月可鉴。   可惜文帝性子多疑,与温时书的关系,一直差着辈分,哪有什么情意。嘴上说事事仰仗相父,朝中的流言蜚语他也没管过,到底还是怕了。   温时书成全了文帝亲政的心,也是为了保全他与魏王的那些情意,自始至终他为的还是竹林初遇时的魏王,帮他实现天下大统的夙愿。   沈意却不同了,毕竟在文帝前真做了几年臣子,难免触景生情,想当回说客。   “前面的事,算是我致仕后能为圣上做的分内之事,至于玉芙……倒不全是有刘公之托的原因。”温时书垂下眸子,拿出腰间别放的戒尺。   这还是他教习魏王时的物件,到现在有八个年头了。   当年的魏王将到而立之年,还是魏国不受宠的公子期,与他竹林相会,非要争辩学问,他毫不费力的赢了,换来了魏王死心塌地的追随,三顾茅庐都不在话下,恨不得日夜守着他请教学问。彼时的两人,根本不知对方的身份,毕竟魏国的公子期,哪有什么人听过,就这样结成了好友,甚至拜他为先生。   一转眼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收留玉芙,最初不过是顺手,确是两全其美的事。后来终是在她身上瞧见了故人的影子,就算聪明如他,也有些道不明对玉芙究竟抱有怎样的想法了。   总归太复杂,私心里他不想让小姑娘卷进这些事,毕竟如玉清透的心,世间难寻。 第12章 出行   温时书摩挲戒尺,话中打着太极,沈意不好接着触霉头,转眼就想到了关于小姑娘的事情。   “鹤行既然对玉芙姑娘无意,莫不是有了相好?如今你年龄不小,二十有四,陆凉这个年纪,孩子都满地跑了,有空是该在这上头用用心了。”沈意笑得欢,霎有看热闹的心思,接着道:“你都不知,这几年你没在应天,多少人传你有龙阳之好,要不是我与你交好多年,差点就信了,是该考虑考虑此事了,免得让人再嚼舌根。”   温时书似笑非笑看着他,挑眉道:“嗯,是该有心思了。不过我这人重情,恐怕娶妻生子后也无暇再顾及朝中之事了,该我做的早做完了,到时还得仰仗岁亭侯了,圣上寻不得我,侯爷这疆域图也不好画了。”   沈意被这话呛了口,压下心中惊讶,咳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好友有多久不会接他的打趣儿了?此次倒是例外……但天下的权臣都不是好惹的,光凭这句话就能噎死他。怪不得前头怎么说都无动于衷,原来全在这儿等着呢。   温时书神色遗憾,悠悠地叹了口气,模样好似真这样打算过,直把沈意气了个倒仰。   “以后谁爱做说客谁做,这事儿我不干了!他牧衡倒跑得快,留我一个简直对牛弹琴!”沈意面带忿色,冷哼几声,却不再提及,拉着他就要在棋盘一决高下,好似这样才能平息怒火。   温时书早就习以为常,温和的笑,也不拒绝。   这厢玉芙回了屋子,倒是清醒了许多。   支起灯罩,书桌上一片澄明,怕屋中闷热使人欲睡,她还特地开了窗,打算将今日落下的补上。毕竟她也知晓,能让先生亲自教习,无异于走了高运,那些学问分得她零星半点儿,就不是寻常女子可比的了,自己幼时的期望,简直触手可及。   不过凡事都讲修行在个人,特别读书这件事,自己若不用功,再厉害的先生都无济于事,她不愿荒废一丝一毫,今日打了瞌睡,就是大过了。   翻开字帖,先生的字是楷书,严谨端庄,挑不出任何不好。她是识字的,依稀看懂这是写梅的一篇诗文。忽地让她想到,先生今日好像说了她画技极好的事,此事她从未有心透露,不知先生从何得知?   若先生观过她的画,恐怕要追溯到先生从苏州府讲学而归的那日。当时她听见声音下意识的就躲,并不知谁经过那处,桌上搁置的十二花神没来得及收起,想必就是那回了。   可在先生书房见过的那副梅花图,说到底有些巧了……直至今日她的十二花神都未曾绘完,终究是被乱了心思。   念头一出,愈演愈烈,玉芙的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渐渐念起了那日发生过的事,还有那场白雪山茶的梦。   先生那日真是想了她的?   小桃惦念着她的身子,从灶房提了食盒过来,就瞧见她愁眉不展的模样。   “姑娘先吃点东西吧,也别学太晚了,你身子刚好,累不得呀。”随后试探问道:“姑娘在想些什么呢?”   玉芙接过汤匙,翻动着胖乎乎的小圆子,认真地问道:“小桃可听过一种说法,旁人在想着自个儿的时候,就会梦见对方,可我有些不懂,什么样的想都能梦见?”   小桃思索许久,皱了眉,“奴婢倒是经常听见另一种说法,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应当是做梦的人想了,才会梦见,这和梦见的人有什么关系呢?姑娘是在哪儿听说的呀?”   “以前同家人上香时听的,记不大真切了。”玉芙有些失落,转念想想,小桃说的好似没什么不对,分明是自个儿想了,与先生何干?倒是庸人自扰了。   提及此事,小桃恍然道:“我说忘了点什么!姑娘前头在主子那头练字,岁亭侯夫人就说过几日要带你去云霭寺,说那处的住持是大能,寻常人瞧不见呢!让咱们跟着讨个趣儿!我想无论哪种说法,过几日见了住持,定有答复!”   她险些就忘了正事,不由得暗中吐舌,感叹自己办事不力。好在姑娘不是计较的主子,搁以前伺候旁人难免要扣银子的。   玉芙没在乎这些细节,翻来覆去地想小桃说的话。不知为何,有些期待自己当初听的有那么几分是真的,另一种说法太符合她的情况……遇到那样好的人总是心心念念,所以梦的就多了,可这幅梅花图,还是让她摸不准了。   小桃哪知道她心里的官司,觉得姑娘肯定期待,笑着说:“云霭山真是人杰地灵,仿佛住在此处的都是高人隐士。前有竹林四友,还有这云霭寺的高僧,真是了不得!恐怕寺中的一切都会极为灵验呢!姑娘到时求个平安符,保佑以后日子顺顺当当的才好哩!”   顺顺当当吗?   玉芙唇齿间斟酌着这几个字,光晕照拂着她纤长的睫毛,眉目中说不出的低落。   这些年仔细想来,她终究是过得太顺当了,所以才会遭受这般变故吧。若是佛祖灵验,她只盼着家人能安安稳稳的回到应天府,她能报答先生的恩情。   *   众人出行的这天,正逢细雪初霁,梅花处绽,云霭山虽终年被雾霭缠绕,岁寒三友却在这无边的白中,增添了许多景色。   几人隐居之地极为隐蔽,平常人极难寻到,因此地形也错综复杂,需走上一段路,才能搭乘马车前往云霭寺。   玉芙被小桃搀扶着,绣鞋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藏在狐裘下的小脸被冻得通红,却依旧挡不住她对这一切的向往,杏眼四处观望着沿途美景。   竹林白雪,山鸟婉转。这是在闺阁中从未体会过的经历。   刚从小院出来时的那段路被童子清扫过,地上只薄薄一层雪沫子,周遭修竹极多,颇有曲径通幽的美感。可再往前走去,积雪已没过小腿,玉芙跟随着前头几人的脚印踩下去,才勉强不会湿了鞋袜。   可惜玉芙年岁小些,步子迈的本就没他人大,到后头渐渐有些吃力,白茫茫的哈气不断从她口鼻涌现,却依旧平复不了她起伏的胸膛。   “小桃……咱们慢些吧。”小姑娘不敢打扰到前头的沈意夫妇,毕竟自个儿头回与众人出行,不能因娇气误了脚程。   小桃闻言放慢了步伐,使姑娘能暂缓一会儿。不过瞧着姑娘吃力的模样,担忧的问道:“姑娘可还撑得住?若是不行暂且歇息下,我瞧这脚印都是前头童子踩的,姑娘很难跟上,还是慢慢来好些。”   玉芙力不从心的点了点头,不敢真歇下,暗自咬牙硬撑着,只顾着闷头走路。   山路到底难行,云霭寺建在山腰,去时的路颇为不易,好几次她都差点摔了,愈发地力不从心。但走着走着,却发现前头的脚印多了一双,踩的距离极小,对她来讲正正好好。   感谢的话刚要脱口而出,抬头就发现先生竟走在了她前头,他站在那片光瀑里,金线勾勒的仙鹤晃的玉芙有些怔愣。   先生好像在刻意等她。   小姑娘紧走了几步到他身侧,忽地就从他袖笼中闻见了山茶香,夹杂着雪地特有的清冽,煞是好闻。   “先生,谢谢你。”她轻声道谢,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又想起了那晚的梦,先生细心至极……待她这般好,是她这些年从未体会过的。   念着这些,小姑娘早就忘却了先前的累,跟在先生的身后,连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温时书轻轻“嗯”了声,将嘴角的笑意压下,待到了马车附近,这才与她分开。   两人的行为却早就落在了沈意夫妇的眼中,心照不宣的对视后,神情上都若有若无的浮现了抹讶异。   他们与温时书相识多年,关系密不可分,对他这些年的性情多有了解。当时天下十二国群雄割据,各国看重门第,而温时书出自江左温氏,那是个人杰地灵的宝地。如此显赫的家世,再有自幼才子的名号,早年间温时书便名冠天下,十四岁就在楚国舌战群雄,将一众老臣讲的哑口无言,至此风光无限。   他不同于其他男子,在少年时会锋芒毕露,自沈意与他结识,就是温柔稳重的性子,可却偏偏免不了清冷疏离。温时书身处的吴国虽富饶,吴王却昏庸至极,亲小人远贤臣,温氏不得重用,直到吴国被灭,他便隐居深山,不再理世俗纷争,身上的清冷也愈演愈烈。   当时的竹林四友已齐聚,都出身名门,各有各的抱负却无处施展,只有温时书像是没有七情六欲般,每日抚琴品茗,任谁都不足以冲破清冷的枷锁,找寻回温柔的少年。还是当时魏国公子期的出现,让温时书变得越发鲜活。   可沈意也知晓,明主在好友心中的重量极重,时至今日其实也没人敢多提及明主……而温时书自明主亡故,性子又逐渐清冷起来。   今年的云霭山相聚,他原以为不会有所不同,见到的好友无非是清冷威严的,不光是书院的学子怕,就连他都有些怵。几日的相处下来,他却发现并不如此。   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好似总能让好友刻意温柔对待,他都跟着沾光。   沈意坐在马车里,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鹤行,我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温时书阖目养神,淡淡地道:“问吧。”   “你……不觉得你变了?”沈意顿了顿,斟酌道:“仿佛回到了八年前,你可懂我意思?”   温时书皱了剑眉,睁开眼看向了好友,笑道:“如此,应是好事,子俊为何愁眉不展?”   他眉目清冷,却若有若无的有似温柔意味,叫人不敢多瞧一眼,生怕亵渎了这世间仙人。   这笑落在沈意眼中,却叫他频频感叹,“确是好事,却叫我心里难受。我还以为你是块儿捂不热的石头,年年我都回来看你,到底还比不过个小姑娘,也罢,你这人甚爱教习他人,到底还是天真性子得你喜欢。”   温时书轻笑出声,摇了摇头,眉宇间有了思索。   “子俊,我知你顾虑不敢再问,时过境迁,明主已逝,其实我早就不在意了,玉芙还是孩子,受不了清冷的对待。只是当年的事,我愧对明主……所以多年闭口不言,致仕不回。”   沈意眉头一跳,没想过好友会提及此事,多年来缠绕众人心中的疑问,继而浮现在他的心头。 第13章 愿菩萨保佑她。   明主当年是不受宠的魏国公子,与好友相识时,已近而立之年,魏国公子众多,才华横溢有野心者比比皆是,若好友志在功垂千古,又怎会选择明主?   竹林四友皆辅明主,都得益于温时书的相请,可他心中知晓,明主断不是英雄,也不是枭雄,自卑孤寂,性子异于常人,却在这之后,有了天下归一的心。   好友多年的鞠躬尽瘁,换来了明主傲视群雄的性子,还有脚下这大魏的天下。   这些年他猜测频频,始终不明好友为何选中明主,想不通他也不去想了。却不料,好友竟有意说出。   温时书见他久久不语,神情惊愕,倒在意料之中。   思索许久,终开口道:“明主与我相识,巧之又巧,他见我学识渊博,锲而不舍求教,从不做长辈之态,往往是我威严教导于他,这些对我却不算什么,我以为他是有志之士才虚心求教,却不料他自始至终心思都纯如白纸,宗族欺压,手足相残皆不足让他相争。按道理说,我俩性子都不是争名好利的人,直到魏国来人,明主手足当面诋毁我,而明主却毅然为我反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①,就算受了他人的鞭打绝不退让分毫,从此明主辞别,回魏国力争宠爱。”   温时书透露怀念之情,又隐隐有些悔意,接着道:“他后来相邀我出山时,我焉能不动心?终是我对不住明主,他志本不在天下,是我让他受苦了。我不忍他被欺辱,鞭策他成为了明君,他不算聪慧,就算而立之年都不足咱们的谋算心机,而他初意不过是为我讨回公道,我却一错再错,才有了今日。”   陈年旧事,说到最后不过化作一抹叹息。   沈意就算性子洒脱,可在他的猜测里,还是疑过明主故意为之,才能邀得好友出山,十二国君主,谁人都知得温郎者,可得天下。哪成想,到头来竟是好友的意思……两人的情意也这般无暇,令人感到唏嘘。   “明主与你,都为彼此心甘情愿罢了。”沈意劝解着,末了竟不知从何说起。明主的礼贤下士,是连他都切身体会过的。   转念一想,玉芙姑娘,可不是有几分明主以前的影子?要是换了旁人能住在明月书院里,还不得费尽心思给自己谋条路?可有的人就是不同,断没有世人那些自私谋划,心思纯粹的很。   想想好友这些年的经历,早就洞悉了人性的善恶,偏偏玉芙的出现却是妙极。   *   云霭寺不同于竹林小院附近的清冷,毕竟是建在山腰平缓处的,来往拜佛的百姓不少。朱黄色的墙内,一派香火景象,在外头都能听闻僧人的念经声。   众人行至寺中,青石板路蜿蜒曲折,两旁的许愿池甚是惹眼,明晃晃的水面清澈见底,锦鲤跃然池中,底下还有好些香客们留下的铜钱,每一枚都存着美好的祈愿。而大殿下的栏杆又系满了红带,随着寒风摇曳摆动,银杏遂飘至寺中的每个角落。   玉芙原本跟随家人上香时,寺庙中的小沙弥都会引着女眷去后头的殿中烧香拜佛,以免被他人冲撞,这种做法在世家中屡见不鲜,她自然也习以为常。   不过一行人却没有这种打算,沈意夫妇虽地位非凡,衣着打扮与常人无异,殷乔从朱钗到衣裙都极为素雅,百姓见了只会以为是平常夫妇,倒是没引起太多注意。   要去的地方,也是人最多的大殿。   玉芙心中暗暗吃惊,攥着帕子的手隐隐有些泛白。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出行中,头一次不避开外人,她是有些怕的。   殷乔在她身侧陪着,出来上香总要顾着点孩子,不能把小姑娘吓着了。倒是往来的香客们不少投来了打量的目光,都落在了玉芙身上。豆蔻年华的姑娘,容貌是最鲜嫩的时候,就连气质都不会沾染世俗,殷乔了解这些打量包含着什么意思,拍了拍玉芙的手,示意她别怕。   “出了应天府,旁的地方就没那么多规矩了,无论是知府家的女眷,还是哪个侯爵家的女眷,都不会太在意。你长得好些,自然旁人就爱看你,倒是别忘心里去,权当给自己添个乐儿了。能不辞辛苦来到云霭寺祈福的人,鲜少有性子恶劣的,莫怕。”   玉芙感受到手背上的温度,点了点头,依言看向了周遭的百姓。   大多数人都穿着粗布短褐,这些人会匆匆瞥过她,随即又低下头会暗暗叹息,还有些瞧着出身好些的,不过是下意识的看向她,除却惊艳,就是习以为常。并没有她设想中的窃窃私语,还真是只有应天府才会在意女眷会不会露面出门。   她渐渐摒弃了胆小,跟随着殷乔踏过台阶,往殿里走去。   殿中香客众多,却不显乱,每个人都排着队,低头想着心事,不敢出声乱佛堂的庄严,扰了眼前的慈悲。   到了此处,就剩下了玉芙一人,先生早就和沈意去了旁处,而侯夫人显然无所求,立在廊下等候她,听着木鱼叩击声,浅笑静心。   玉芙有些错愕,转念一想,恐怕今日上山,是侯夫人有意唤她来的,继而感激地对殷乔笑了笑。   她久别家人,几月来尝尽人情冷暖,家中变故频频,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是又念又想,眼下见了菩萨,便真有那么几分期待,愿家中真能平安无事,来年能恢复如初,她实在是想回家了。   跟随着人群往殿内一步步走去,玉芙隐约听到了周遭香客们嘴里念叨着的话。每个人都有自个儿的难处。听得多了,她的心也就跟着乱了。四下望去,红带系满了大殿周围,积年累月下来,不知菩萨听了多少苦难之事。   最前头的那位老妇,头发苍白,满面沟壑,大冬天的还穿着打了补丁的单衣,抱着个奶娃娃跪在了蒲团上,低头抽泣着,而怀里的娃娃却始终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   众人只听她哭道:“菩萨啊,老婆子我抱着孩子没办法给您磕头了,可求您救救孩子吧……这孩子生下来娘就没了,他爹上山打猎,到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现在他又得了病,我就是散尽家中那点儿银子,都救不回他了!大夫说没救了,没救了!求您降降慈悲,救救孩子吧,他才刚会叫爹呀……能有什么错遭这种罪呢。”   玉芙本就眼窝子浅,听了险些落下泪来,襁褓中的小儿小脸惨白,任老妇哭泣摆动都毫无反应。她不敢再看下去,连忙别过头,强忍住泪意。   周遭众人有识得老妇人的,私下讨论着,无一不为此叹息。   玉芙将手腕上的玉镯轻轻拨下,还未等迈出步子,就见一位僧人走了过去,蹲下道了句“阿弥陀佛”。   “施主,请节哀顺变,小施主已去,请让贫僧为他超度。”   老妇的哭声萦绕在整个殿中,还是依言将孩子抱到了一侧,显然是知晓孩子已经没了。   许久过后,轻轻俯下身说:“小宝啊,都怪祖母没用,没能救活你的命,你往生去了,就能见到你娘了,你娘可是个好人,她见到你不得多高兴,若、若是见到你爹了,记得让他给我拖个梦,我知道他找你一家子团聚,我也就不到处寻他了。小宝啊,来世,投个好人家吧……”   超度的经文与木鱼声逐渐响起,为首的僧人正是刚刚去老妇身旁的那位,他穿着与旁人不同的袈裟,正握着小儿的手低声念着经文。   一旁的老妇从浅浅的哭声,逐渐变成了静默落泪,身子颤抖不已,最后痛哭道:“我该怎么活呀!呜呜呜……”   玉芙有些错愕,双手握着镯子,只觉得手心滚烫,低头静悄悄落着泪,不知是个什么心情。   她还以为,那孩子只是病了。   玉芙双眼泛红,跪在蒲团上,原本心中想要说的愿望,竟不知从何说起。听了太多的世上难事,忽地就觉着,自己所经历的苦难早就不能算作什么了,竟不想再有所求。   踌躇许久,她拿着点燃的香,虔诚道:“菩萨,信女愿世上之人少些苦难,虽善恶自有因果,但求菩萨怜悯苍生。”   她的祖父为官清廉,是极好的官呀,家里定然能否极泰来的。而先生本就是心善之人,又功垂千古,菩萨定会保佑他的,她又有何所求呢?到底还是打扰了菩萨,只愿慈悲能降临人世。虽然此愿些许庞大,可她却不敢再看这些苦难,以求心安。   玉芙的声量其实极小,却还是引起了那位僧人的注意,望着她念了句“阿弥陀佛”。   她将香插在炉中,从小桃哪儿拿了早就备好的香火钱,放进了功德箱中,随后走到了僧人面前,将玉镯递给了他。   “这位师父,请将这个给那位老夫人吧,她的儿子还未寻到,总要有些银钱傍身的,这镯子细些,却能换些粮食的钱,老夫人想来自幼带大小宝,这也能替小宝置办个薄棺,麻烦师父了。”   僧人拨动了佛珠,俯身道:“施主慈悲,心愿定能被菩萨所知。”   玉芙恍然间有了笑意,眉宇中有些感慨,“若是这般,再好不过了。”   待她行过佛礼,走出大殿时,身后的老夫人抱着孩子一脸错愕,嘴唇蠕动着,最后泣不成声道:“愿菩萨也能保佑这位善良的姑娘。” 第14章 腕间菩提   小桃从始至终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她隐隐觉着,姑娘在山中这几日有些不同了,再不像之前那般谨小慎微。那奶娃娃是个可怜儿的,但像她们这般大的女子,有几个见过这种事的?姑娘竟全然不怕,还将叮当镯给了那位老妇人,着实让她吃惊。   走到殿外时,她悄声问道:“姑娘不怕吗?”   玉芙摇摇头,垂下眼眸,看着细雪在自己手腕消融,才恍然发现,竟又下了雪。   寺中人群来往匆匆,白英树被大雪压弯了一截,还有成串的小红果煞为可爱,许是江南的冬还不够冷,上头裹满了将要消融的雾凇,娇艳欲滴仿若小巧的冰糖葫芦。   “我原是个胆子小的,可今日忽地就不怕了,小宝还那样小,何尝不是老夫人心尖尖上的宝贝,我思来想去,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咱们先去寻侯夫人吧,我今日实在是……”感触万千,却无法言表。   她为此事触动,继而想到自己,就像先生说过的,女子的天地不止后宅,这世上形形色色的事她到底经历过几分?先前那点儿挫折竟比她的天还大,终是她想左了。   两人寻到殷乔后,跟随着小沙弥,往备好的客房走去。   山中雪急,怕是来时的路已不能通行,别说他们,就连今日上香的百姓们,都得在寺中歇息一晚了。   寺里的客房不多,一行人只分得两间,玉芙便和殷乔同住。   屋中点了两盆炭火,这是从竹林小院特地带来的,怕的就是有这种情况出现。云霭寺不是什么香火鼎盛的地儿,其中的僧人多是苦修,备给客人的炭火都略微平常。今日情况特殊,大殿中的百姓们也需取暖,她们不好铺张浪费,殷乔就叫童子将备好的物品都拿了过来。   外头的天儿更是阴沉沉的,这场雪不知要下到何时,坐在椅子上的玉芙秀眉微蹙,捧着热茶轻叹了口气。   殷乔猜到她心中所想,明媚的脸上多了抹安慰的笑,“在殿中的事我瞧见了,你是个心善的,菩萨说不定真降了慈悲,今儿这雪来的甚巧,往常寺中死了人,僧人们能做的就是简短的超度,这场雪留下了那孩子,老妇人也能再多一天儿的念想,孩子往生的路上又要多些佛音加持。夭折的孩子哪有入葬的,现下却是缘分,指不定住持会替他料理后事呢。”   “嗯!愿能如夫人所言。”玉芙点点头,手握紧了杯盏,说这话的语气似祈愿般虔诚,惹得殷乔莞尔一笑,小姑娘却悄悄红了脸,紧接着道:“夫人瞧着不信佛,可是信道的?先生他们也是吗?”   殷乔未拆穿她的窘迫,提及此事认真地道:“我倒是哪头都不大信,不过他们竹林四友却都是信道的,无论是观星绘图,排兵布阵,几人都师从一位道人,各自学了所长。不过佛道有相同之处,他们都是极为尊敬佛家之地的,说起来鹤行还与此处的住持交好呢。”   话音刚落,玉芙就听见了门扉的响动,温时书两人提着食盒进了来,寒风卷着细雪,从缝隙中骤然而入。   “真是巧了,可不说到就到。你们俩早就去预备晚膳,都做了些什么,夫君你又不会下厨,可没给鹤行添乱吧?”殷乔走上前去,用帕子将沈意眉眼上的水气都擦拭了一番,嘴上说着打趣儿的话,可手上的动作却极为体贴。   惹得沈意摇头晃脑,好生得意,连道几声“夫人辛苦了”。   玉芙早就起了身,见状哪敢多看,她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家,甚少见到夫妻恩爱的模样,这下连手都不知往何处放了。   悄悄看了眼先生,他如画的眉眼早就隔了层水雾,就连发间的玉簪都有了寒霜,可想外头有多冷,他从风雪里走来,继而灯火又将他的容貌镀了层光瀑,温柔儒雅,满身矜贵。   玉芙走近行礼,他身上绵长悠远的香气,还夹杂着风雪的清冽,随着袖笼摆动,似要将她整个人裹住。   而他眉梢上的寒露恰好要滴落下来,她攥紧了帕子,情急之下,踮脚就替他擦拭了下去   温时书刚刚放下食盒,脸庞传来的暖意让他忽地怔住,浑身都有了些僵硬。视线里,小姑娘盈盈的杏眼里,有着无暇纯净,还盛满了她所有的美好。   他下意识地按住了她作乱的小手,帕子却隐隐传来了属于小女儿家的香味,惹得他心头一跳。   “玉芙……”他的语气里,无奈中夹杂着愠怒。   “嗯?”玉芙踮着脚颇为吃力,而他的眉骨又高,这样按下去,眼尾瞬间就变得嫣红,剑眉微皱时,依稀有些凌厉。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倒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个荒唐事,可手却抽不回来了。   霎时,玉芙竟被吓得小脸煞白,“先、先生,我不是有意的……”   趁着温时书缓神,她连忙将手抽了回来,白皙的手背上已有了红印,她却顾不得这些,连忙行了一礼,退后好几步。   虽说先生也替自个儿擦过泪,但男女终究不一样,姑娘家的帕子是不能随意给他人用的,自己这样太过逾越了。先生这番神情,她哪里又见过,恐怕是气的厉害。   玉芙站在那处,无措地绞着帕子,心里乱糟糟的,想了许多解释的话,不敢抬头再看。   其余人并未瞧见发生了什么,听见动静这才围了过来。   殷乔左右打量了两人的神情,心中暗惊不表,赶紧走过去握住了小姑娘的手问道:“鹤行这是怎了?因何生气了?”   玉芙闻言鼻尖都红了,大眼睛里含着泪,却不敢落下来,磕磕巴巴的想要解释,还没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就被打断了。   “无碍,都过来吃饭吧。”温时书移开目光,神情恢复如初,瞧不出有任何怒意的迹象,就连声线都如往日般温和。   殷乔虽说有些疑惑,却没深问。她嫁给沈意多年,自认识温时书以来,哪儿见过他真生气过,就算清冷时,也总是温和的,更不觉着他会跟孩子生气了。   几人落座,初时还有些尴尬,直到小桃将吃食摆放在桌上,气氛顿时就变了。   寺中食素斋,不能被荤腥污了佛门清净处,可有些食材到了手巧的人那处,就像换了个模样。   斋汤香浓,缓缓冒着热气,配着八宝素菜与热汤面,极为适合在雪天吃,一口入下,就能从肺腑暖到指尖,还有软糯白胖的米糕,上头撒着桂花蜜,这种吃食女子们都极其喜欢,想来做饭的人,用了许多心思。   玉芙还想着前头的事,又摸不准先生的心思,乖乖的坐在凳子上,连半点儿差池都不敢有,自然没什么心思吃饭。   温时书拿起筷子,余光瞧见小姑娘正襟危坐的模样,使他嘴角都多了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他确是没生气的,却不料直接将孩子吓哭了,心中有些不忍,淡淡地道:“待会儿吃过饭,我教你读书吧。”   冷不丁儿的一句话,惹得沈意咳嗽了好几声,涨红着脸没好意思说出口。   这是教哪门子的书?大晚上的成何体统。偏偏说这话的是温时书,叫他什么龌龊想法都生不出来,不禁在心中感叹着:当此人的学生,命苦!   玉芙听了却极为开怀地应下了。   她原以为先生真恼了,一顿饭吃得心惊胆战,不知该怎样道歉才好,可先生愿意教她读书,那就证明是不气的,怎能不叫她心生欢喜,连带着食欲都好了起来。   饭毕,沈意夫妇都找借口去了别的屋子,留了小桃伺候二人。   屋中静悄悄的,先前的饭菜味,都被寺中特有的檀香冲淡了许多。玉芙跪坐在书案前,在草纸上写着刚才先生教过的诗文。   寺中的纸张并不算太好,粗糙勉强能写字,可她却写得认真,不敢有半点儿马虎,一笔一划都用了十分心思,加上前几日她的练习,字比当初已经工整了许多,隐约还有点先生字迹的影子。   温时书手中拿着书卷,靠坐在旁,眉眼温柔地望着她。   “要中峰用笔,笔杆尽量直立,若累了可歇歇,别急。”小姑娘的腕力还是差了些,后头的几个字都有些基础的问题,他也不怪她,就叫她歇会儿。   玉芙将笔搁下,纠结道:“先生,刚才是我莽撞了,下回会注意的。”   “嗯,没事。”温时书没想到她还记着,摩挲着腕间菩提笑了笑,“你去大殿处上香,可曾为家中祈福?殿外有一处可请红条,能将心愿写上,挂在栏杆处,日夜都有僧人在那处念经,极为适合你。”   提及此事,玉芙侧身看向了他,杏眼里说不出的低落,“我没有为家人祈福,我在殿中遇到了些事情,忽然觉着之前遇到的那些,都不足为惧,所以就……请菩萨怜悯世间。”   她说到这儿,顿了顿,紧接着道:“先生在书院教训我的话,我现在明白了,以前都是我想差了。”   温时书其实已经知晓今日在殿中发生的事情,为小宝超度的僧人,正是云霭寺的住持。小姑娘能因此想开,却在他意料之外了。   玉芙不闻回应,心中不安,才发觉先生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串菩提,此时正轻轻拨动着。   “先生原不是信道的?怎会请此物?”   “我想着给你的。”温时书停下拨动,将菩提放在了书案上,“此物是友人赠送,据说有安魂作用,又养在佛前许久,也能保平安,你拿去吧。”   玉芙微惊,若住持是先生友人,想必此串□□德非凡,她哪能收下。   温时书仿佛猜到她心中所想,眉眼藴笑,低眸拿起菩提,将它仔细缠绕在了玉芙的腕间。   他的手指与旁人不同,连骨节都不会太突出,却根根白皙修长,指尖泛着粉嫩,就连女子的手相比,都自愧弗如。这样的动作,难免两人会有触碰,玉芙觉着身子都僵了,屏住呼吸看着他,竟有恍惚的失神,连想说的话都忘了。   温时书轻轻道:“我觉着它予你,才最为合适,愿菩萨保佑善良的姑娘。”   灯火雪夜下,玉芙除却眼前的他,还有腕间的菩提,再感受不到任何旁的东西,直至许多年后,她依稀还记得这一晚的场景。   他的话似春日和风,将冬日的严寒白雪消融,剩下的温柔,悄悄透进了她的心腑骨髓,缠绵缱绻。 第15章 疑是玉人来   云霭山身在江南,倒是每年入冬,都让人有种置身于北地的错觉。   一夜之间,积雪落了满地,银杏错落其中,就着晨光熹微,宛如块儿浸了蜜的桂花糕。梅枝上,还有三三两两的雀儿在叫着,滚圆的身子扰了细雪簌簌而落,为此番光景更添几分趣意。   众人归了竹林小院,此次云霭寺之行也是冬日里最后一趟出行了,往后将大雪封山,无论上山下山的路都极其难行,但总归还是有些遗憾,就比如玉芙对梦境的困惑,直到最后也没有机会询问出口。   不过腕间的菩提,却是意外收获。   那日过后,先生每日都会给她布置功课,白日时就会在正屋授课,沈意夫妇则在一旁绘制疆域图。正屋上挂着“陋室”二字,可里头总是涌现的阵阵墨香,还有小姑娘婉转柔和的读书声。   屋内的布局还是十二国时的模样,桌案蒲团,火炉上温着茶汤,众人席地而坐,相隔不远。此时的玉芙正端坐在书案前,抄写着今日的功课,不敢有半分的懈怠。   温时书翻动着书页,轻轻抬眸瞧了瞧她。   玉芙云鬓间插着支梅花,那是从院中折来的,寒梅娇蕊未绽,几点嫣红落入青丝,衬得她通身都带了些温婉的气质。要不是写错字后的些许慌乱还有些孩子般的模样,这已然是个大姑娘了。   看着她揉了揉手腕,温时书轻轻开口道:“今日先到这里,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茶粉,小桃去拿来吧,配上茶点正好尝些。”   玉芙依言搁下笔,略有疑问的道:“先生,可是十二国时期的七汤点茶①需要用到茶粉?”   “嗯,正是。”温时书将书卷尽数收起,一套汝窑茶具被他搁置在桌上,雨过天青色,最适合此等雅事。   众人皆围坐在茶桌旁,昙花糕做的精巧,花瓣都是清透泛蓝的,还有些常见的桂花糕、荷花酥等吃食,小桃拿过来时,都还留有出炉的余温,这是早就备好的。   自大魏建立,茶道文化更迭万千,点茶原本就只存于世家之中,许是因步骤繁琐,并不是常人可学,已没落了许久。玉芙十几年来,粗略看过一次,那还是幼时祖父待客时见到的事了。   十二国才子追寻风雅,在这上头已做到了极致,先生出身名门,想来是极为擅长此道的。   她还记着,史书记载的先生,乃是南斗天相星的转世,制恶化印,运筹帷幄,白露江一战,兵不血刃替魏王拿下越国,与魏王睥睨天下时,何等英姿纵才,可惜那些她从未瞧过。眼前的先生如衡玉温润,如弦月清冷,她心生期待,想在留存旧时风雅的点茶上,窥见当年几分绝艳,目光都不曾移开一刻。   温时书拂袖取水温盏,举止优雅从容,仿若白玉温润,仙鹤扶风。持筅击拂时的每个动作,都极为赏心悦目,君子如珩,白衣似雪,无人想扰了此等风雅。   玉芙坐在一旁,直到乳雾溢盏而起,她便失了神。那些雾气蜿蜒攀附,仿若在他睫羽之间生了流光潋滟,就算神君落凡,焉能相比?   温时书轻柔地将茶汤分予众人,掩唇淡淡而笑,“看够了?可学会了?”   他的话语明明轻柔,却让玉芙慌张尽显,面颊染尽红霞。   温时书摇了摇头,并不揭穿她,接着道:“许久未做,还是生疏了许多。”   “鹤行不必谦虚,时隔多年能喝上你亲手点的茶,已圆了我的遗憾。”沈意摇了摇头,感叹万千,似是想起了什么,“此等雅兴,不若我等在这盏茶汤上作画,待会儿输了的人受罚可否?玉芙姑娘可要试试?”   沈意说完后,摇着折扇似笑非笑的望着小姑娘,故意躲避了好友投来的目光。他生性洒脱,生平最爱风雅之事,见此难免来了兴致,山中日子平淡无趣,总要找些乐子才是。   特别是——温鹤行的乐子。   玉芙不料岁亭侯会唤了自己,她对此事还是好奇多些,先前光顾着看先生……竟忘记下步骤,正后悔着呢。现下听了沈意的话,不由得来了兴致。   “用何物作画?”   “茶粉即可,不会扰了茶汤本来的风味,还能增添雅致。”沈意答完,目光流连在好友与小姑娘之间,想要探个究竟,瞧瞧曾经清冷的好友会不会因此有反应,却不料收获了妻子投来的个白眼。   得,他就是想逗弄下小姑娘,没成想自家夫人先不乐意了,恹恹收回了刚才的兴致。刚要开口,就见温时书将茶粉推到了小姑娘的面前。   “别怕,子俊虽在绘图上造诣极高,却是长辈,惩罚不过是助兴之词罢了,若有兴趣,可试试。”他的音色极为好听,偏头看向玉芙时,眸子里说不尽的温柔。   玉芙的乌眸里盛满了浩瀚星海,抚过面颊青丝,往耳后别去,露出了圆润白皙的耳垂,“嗯!学生尽力而为。”   小姑娘拿起茶针沾染了茶粉,继而轻轻落在那盏茶汤里。   几人都年长玉芙许多,再者在茶汤里作画并不是易事,更遑论沈意这种绘图造诣极高者,三两句话其实都并未认真,否则就有了以大欺小的嫌疑。   沈意有些诧异两人的反应,无论是好友的温柔细心,还是小姑娘的坦诚率真,都让他有了丝丝悔意。提起茶针,就有了放水的心思。   玉芙纤纤玉手细细而动,屏息间,一副寒梅图跃然茶汤之上。   美人发髻簪梅,本就是极美的场景,却手捧茶汤秀眉微蹙。她总觉着这副图曾在哪处见过,怎么都想不起来。   茶汤作画用不了多久,几人将手中杯盏推至中间,沈意夫妇就算有心放水,可山水图的意境断是他人比不得的,却不妨碍玉芙欣赏钦佩之情,直到她看见了先生的画,小姑娘的脸上错愕不已。   那是她写字困倦时绘的仙鹤,神态都仿了个十足十,可她那时候都快睡着了……哪里有心画了,若是旁人见了还能夸两句妙,屋中哪个不是才华横溢,这仙鹤在山水图的对比下,更是罄竹难书了。   玉芙轻咬朱唇,有些后悔当初在宣纸上作乱,现下竟被先生画了出来,顿时面颊飞霞,悄悄看了眼先生。   温时书的玉指轻轻叩击在桌上,望着茶盏里的寒梅图若有所思——那是他的画。   他绘此图,倒是当真喜爱。众人喜将仙鹤描绘成不染凡尘的模样,好衬出遗世独立,小姑娘的画虽有几分这般味道,更多的还是神态有趣,凭添了些鲜活气儿。   但此事,倒是凑巧。   玉芙心里记着书房的事,偏偏忘了先生那副寒梅图就是自己刚才绘出来的,因此就没往这上头想。   两厢对视,玉芙只觉心跳如雷,望着先生温和的眉眼,渐渐瞥开视线,不敢多想半分,怕生了不好的念想,却在心中更添疑惑。   先生究竟为何绘她的图?   沈意不知两人心中所想,装作遗憾的摇了摇头,起了看热闹的心,“鹤行的画技退步许多,看来需你给我们助兴了。”   这话落入玉芙耳中,更叫她不好意思起来。先生若不画她的仙鹤,哪会输呢……   多日的相处她依稀有些摸清了众人的习惯,多半沿袭了十二国时的传统。好在魏朝建立不久,她记忆里还是知道些的,比如打赌助兴的事,无非抚琴高歌,或者舞剑赋诗。旧时的才子们以此事为乐,若助兴的人有擅长的,还会因此获得好名声。可惜这等风俗在魏朝建立后,逐渐被礼仪规矩取代,唱曲儿都变成了丢人的事。   此处都是熟人,自然不讲究那些,可玉芙还是心中难安,毕竟那画最初是她的,是她误了先生。   思来想去,开口道:“玉芙陪先生一起。”   温时书的手顿了顿,有些诧异她的大胆,继而猜到她心中所想,温润的笑攀附在他的眉眼之间。   “好。”   沈意摇着羽扇,摆出个签筒,故作玄虚的道:“既然如此,你们各自抽上一签,按照签文内容助兴即可。”   此等做法原在十二国时期屡见不鲜,助兴的同时还能摇签,输了的人便可心服口服,几人之中除却牧衡在此事上精通,还有他会些半吊子五术,解签却是不难。   玉芙捧起签筒轻轻摇晃起来,只见落在桌上的签是个好签,翻过面去,却是一字未有,独刻了朵山茶花。   见此颇为不解道:“侯爷可知何意?”   沈意闻言拿起竹签,潇洒横溢,直到瞧见那朵山茶后,脸色骤然而变,只觉自己眼皮突突地跳。   此签乃是牧衡娶妻那年亲手而刻,当时竹林四友只剩温时书一人未曾娶妻,此签是根姻缘签,若有朝一日被人抽出,就是好事将近,红鸾星动。多少年来,嬉戏玩闹,从未被人抽出此签,久到连他都快忘了。   他压下心中惊涛骇浪,强行解释道:“这是个空签……”   玉芙懵懂地点头应下,心中觉着奇怪,却不好再问。   一旁的温时书望向沈意欲言又止的模样,隐隐有了猜测,对着小姑娘浅笑道:“此物为玩乐,并不是正经签文,不用太过当真。”   对面的沈意将姻缘签重新放回签筒,听了这话不禁挑了眉。   “话虽这般说,你倒是也抽一个。”   小姑娘的杏眼湿漉漉的,好像心有不甘自己抽了个没字的,点头如蒜道:“先生也抽个吧。”   “若再是空签,今日助兴之事,怕是不能作数了。”温时书轻笑摇头,却还是拿起了签筒。   沈意皱了眉头,大呼道:“若是个空的,我来助兴,哪有那么巧。”   话音未落,签却先落了下来,细巧的山茶明晃晃的展现在众人眼前,许是触碰了什么机关,上头渐渐浮现了一行字——   【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②】 第16章 “若不想听,就捂住耳朵罢。……   温时书托着茶盏呷了口,眸子淡淡地瞥向了沈意,欠身将签文拿起,嘴角浮了抹若有若无的笑。   一签两抽,已是明示,略懂些的人,瞬间就能明白何意,只是——于他而言,太过荒唐。   从他的视线瞧去,小姑娘乖巧坐在垫子上,琼口丹朱,桃腮似雪,生了副楚楚动人的容貌,眉眼中还有些孩子气,绞着手中那方绣着芙蓉的帕子,低落垂目,全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思索了一会儿,看着小姑娘不断打量签筒,好似明白了她心中所想,继而哑然失笑,“都在想些什么?”   玉芙微微怔愣,反应过来先生是在问自己,“学生不解,为何签筒里会摇出此签?我原以为都是助兴之词,此物瞧着甚像姻缘签了,可是先生好事将近?不知是何等佳人有此等福分,先生温润如玉,名垂千古,该有个金玉良缘……”   话说到后头,就越不走心,小姑娘天花乱坠地夸了好一通,却伸长了脖子,想从签筒中探个究竟。   早知是正儿八经的解签,她摇筒时就该心有所求才对,往年她早就想抽了,一直没什么机会,与闺中密友聚会时,每每谈到这个,她都插不上话,沈意提及时,她还以为都写的助兴诗词,竟没想到还有姻缘签在里头,定是她不够虔诚,才会抽到个空签。   她低落的垂下眼眸,白皙的脸颊都鼓了起来,瞧着极为失落。   温时书听得发笑,轻咳一声将签文放回了签筒。   还是小孩子,会对这种事感兴趣。也罢,孩子不会深想,倒省得麻烦再解释了。   他没将签文放在心上,自然也不希望她知晓何意。卜筮之事他虽是信的,可姻缘之事却最难参透,怎是三三两两的签文就能断定,况且小姑娘还是这样清透,不谙世事,他哪里会当真。   “我暂且还没有那种心思,准不准还未可知。你若有兴趣,日后可去云霭寺中求取签文,听闻寺中签文还是极其灵验的,要比这个靠谱的多。”   “多谢先生。”玉芙被这话惊的回过神来,眼里止不住有了笑意,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羞怯的解释道:“我、我只是有些好奇,不是想求那个的。”   话到后头,她也不好意思说下去了,又怕众人误会自己是想求姻缘,毕竟她年纪还小,万万不到想这些的时候,可姑娘家也不好解释,只得低下头绕着手指。   她有些后悔将自己的意图表现的太过明显,被先生三两眼就看穿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温时书轻笑,转头望向好友,为她解了围,“子俊将才说的话可还算数?”   沈意是后悔提及抽签的,见两人这般反应,不禁松了口气。倘若小姑娘懂些门道,恐怕都不好收场,若这就是天意,多半有些荒唐了。此事他虽想过,无非被年龄家世等原因给打消了年头,他深知好友脾性,恐怕真把玉芙当了孩子教导,断不会生了风月心思。   见好友提了助兴之事,倒也不推脱,讪讪摸了摸鼻子,摇着羽扇道:“那是当然,鹤行可要一同?”   “自然。”话音落下,两人便起身出了屋子,想来是要为助兴之事有所准备。   玉芙到底是孩子心性,那点儿羞怯的事忘的也快,杏眼里止不住的好奇。   殷乔看她有趣,悠悠道:“玉芙可有擅长的乐器?早年时山中人多些,玩乐也就热闹,屋中人闹作一团,每至助兴之时,除却受罚的,还有不少捧场的跟着一道儿,你若是有兴趣,咱们就去厢房拿过来。”   “我之前和大姐姐学过琵琶,可是我弹的不好,后来也没机会学下去了,只会唱些江南小调了。”小姑娘声音软糯糯的,却没什么底气。   她并不擅长这些,早年十二国的女子总是才行兼备,会有拿得出手的才艺,可惜到了她时,家中就不让再学了,连哼唱的事都是私底下才能做的,倘若被婢女发现,指不定就会告到母亲那里,紧接着就是受罚了。   殷乔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他们二人无非琴瑟鼓乐,都是个不会唱曲儿的,倒是凑巧了,你可愿与我同唱?”   玉芙呆怔怔了好一会儿,杏眼渐渐如繁星般耀眼,“玉芙愿意。”   *   檐角窗楹浮了层细雪,随着木门开阖,惊起一片银光簌簌而落。温时书袭着柔光而来,恰好听见那柔和的音调。   小姑娘跪坐在茶桌旁,檀口微张,她的歌声有着江南美人的柔美,还有独特的纯净。   玉芙下意识地回了头,瞧见他的那一刻,口中的轻吟忽地滞住。   先生就站在门外,手中拿了把古琴正对她温润而笑,风吹过他的玉袍衣带,连狐裘上的绒毛都被日光照得清晰可见。   她有些慌了神,手无措地藏在袖中。   也不知先生究竟听了多久,自己许久没再哼唱小调了,生疏的厉害,竟然就这样被先生撞见了,连忙规矩行了个礼,弱弱地道:“先生回来了”。   “别怕,是很好听的。”温时书知道她在顾忌什么,温柔地夸赞过后,扶袍而入。   玉芙霎时就红了脸,她还是有些不太习惯在旁人面前唱曲儿,虽然得到先生的认可她是极为高兴的,可多年来的礼仪教养还不断在她心中提醒着,唱曲为他人作乐,是不妥的行径。   她努力将这些思绪压下,乖巧地坐在桌旁,“是学生献丑了……”   温时书眉眼含笑,淡淡道:“怎会。”   这厢几人落座,听着温时书调试琴音,也有种岁月静好之感,可沈意却迟迟未归,倒让人有些坐不住了。   殷乔起身要去寻,就见童子慌张推门而入,“夫人,朝廷来人了。”   “何时来的,为何没听到声响?来者何人?侯爷可是过去了?”殷乔神情错愕,隐隐有些不安,将心中疑问一股脑的问出。   往年她与沈意都要回竹林小院过冬,从未有人寻来,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就怕来者不善,或者根本就不是为了他们而来。   那童子忙答道:“回夫人的话,那群人是刚到的,兵马车具都停于山下,侯爷发现时,就已经到了竹林外,瞧着都是些文官。”   殷乔神情微变,却没再往下问去,起身与童子一同出了屋子。   玉芙不知发生了何事,站在原地,目光追着殷乔,从开阖的门缝中,依稀得见外头来了好些锦衣华服的官员,甚至连白发苍苍者都有。而他们也趁机往屋内望来,那些急切的眼神让她心头一怔。   继而她将视线转到了先生身上。   温时书察觉到小姑娘不安的情绪,淡淡笑了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上,问她:“怕了?”   玉芙呆愣愣的,好半天才答道:“没……学生虽不知他们因何而来,能徒步上山,不带仆从,想来是极为守礼的官爷,只是在想,他们要寻的是不是先生。”   她虽不明就里,却知晓来的官员这样多,应当不是小事,而且那些探究的目光,她分明看见是往屋里瞧的。   温时书轻轻“嗯”了声,走到她身侧,看着小姑娘灵动却懵懂的眸子,缓缓叹了口气,“他们的确为我而来,待会无论发生什么,都别怕、别恼。文官伤人,只在唇齿之间,若不想听,就捂住耳朵罢。”   玉芙愈发不解,为何先生要叫她捂住耳朵?还未等她询问,就听见外头传来了沈意的呵斥声。   “林涛!还不速速退下!此处非客者,无携圣旨者,不得而入!你等犯下杀头大罪,竟还意欲闯入屋中,可株连三族!”   站在院外的林涛挑了挑眉,不再向前,却抚着绣有孔雀的官袍跪地喊道:“我等奉命请求温丞相归朝,还请丞相出面相见!”   他一声下去,后头林林总总不下三十位官员,皆跪地而拜,声势极为浩大,“我等请温丞相归朝!”   林中鸟雀皆惊,林涛却摆了手,啧笑一声道:“侯爷别来无恙,不知圣上让侯爷说的话,可都传达到了?想来侯爷必定知晓我等意欲何为,若不能入内,还请让温丞相出面相见。”   沈意沉默不语,盯着他时,手上的青筋暴起,已是在极力平息自己的怒火。   他离京之时,圣上虽有意愿让好友回朝,却极为谨慎,便托付他与牧衡两人私下游说。这才过去月余,竟派朝中官员相请,想来必是眼前的林涛在御前频频提及,此人巧言令色,志在位极人臣,甚至还与宦官勾结,俨然一副奸臣之派。   能劝得圣上如此大张旗鼓,定然别有意图。   林涛起身抖了抖官袍,“圣上日夜思念丞相,才派我等前来,侯爷久不言语,难不成是私下里不愿见到丞相回朝?我虽入仕晚些,却知晓侯爷与丞相感情深厚,他人断不能比拟,若是这般的话,我等也就成人之美,不再强求了。”   这话看似有了去意,却将沈意扣在了话术里,若他真这样带人走了,明摆着沈意与温时书就是承认了不忠的罪名,只顾一己之私,当真好大一口黑锅。   沈意气急,捏着玉笛的手微微颤抖,刚要开口周旋,众人只闻正屋门扉响动。   温时书身着狐裘,通身的矜傲清贵,拿着古琴缓缓走来,明明是温润如玉的模样,可当琴弦发出鸣响后,无端化作了肃杀之气,向四方天地徐徐熏染开来,淡淡的一瞥,就让林涛忽地膝下一软,冷汗夹襟。 第17章 眉间白毫相   襕衫上的金丝仙鹤晃得众人眼晕,原本私下窃窃私语的官员们都静了声,都看向了明堂内,不染纤尘的温时书。   他的容貌时隔四年却没有丝毫变化,让众人有些恍惚,透过白衣狐裘,仿佛能看到当年羽扇纶巾,覆手执掌天下的温丞相,耀眼、璀璨,曾是天下文人心之所向。   他们都是大魏的臣子,是魏王礼贤下士,不顾身份请入麾下的人,而温丞相,则是举荐他们入仕的贵人,还是大魏多年来的肱骨之臣。昔年舌战群儒,驰骋天下的经历仿佛历历在目,不知堂下谁人先泣,叫人无比心酸。   “下官黄复,拜见丞相。”一位白发官员老泪纵横,颤抖着跪地叩首,“君还是这般风华如玉,多年过去竟无变化,下官竟……有一瞬还以为您从未走过,您在应天府的宅院,梅花已经开了,我等上朝时,还经常能看到。”   “是啊,丞相府中的梅花,最为秀美绰约,再没有旁处能比过了。”有人跟着附和了一句,语气感叹哽咽,却不敢再说下去。   “君”的称呼极为特殊,自十二国以来,除却温时书再没人有资格获得,而应天府的梅花,是无法直言的思念,还是文人的浪漫。   林前的那片雪里,跪满了以袖掩泣的官员,他们虽身在朝廷,在此等场景下,无论哪方党羽,什么官职,都止不住心中酸涩,甚至有人已经忘却来时目的。   温时书颔首,“黄尚书,别来无恙。”他将古琴放下,神情愈发温和,拱手行礼道:“诸贤,别来无恙。在下已是江左布衣,昔年旧事皆成过往,还请诸位请起。”   他弯下腰去,说不尽的谦和恭谨,却让众臣惶恐无措。   跪在最前的林涛,双手交叠放在了官袍上,听着后头官员们的哭声,嘴角微微一抽。襟间冷汗发出刺骨的寒意,从他的肌肤渗透五脏六腑,从而使心头生了恨。   直到他与明堂下的人眼神交汇,骨子里的俱意使他牙齿都在打颤,就算挺直了身子也无济于事。   温时书的容貌气度,是那松风水月,将清澈温润沁入心脾;是雪中春信①,七年才有的氤氲梅香;是眉间白毫相②,蕴满了慈悲。偏偏他的温润,他的氤氲,他的慈悲,教人每一分恶的心思都无处可藏。   林涛自是怕极了。   他能来到这里,是日夜布局,御前进言才能换来的。他与张启二人的斗争,在清流党刘谨权戍边时就该有个结果。他想要位极人臣,就要踩着许多人的尸骨上位,玩弄政权,必然会把朝堂搅得天翻地覆。   而珠玉在前的温时书,是所有文人之首,更是已经落魄的清流党眼中的救星,只要昔日的温丞相回朝,党派相争就会成为天大的笑话,比他老了许多的张启早就力不从心,甚至还想助清流党一臂之力,将温时书迎回朝中,使他多年来的心术毁于一旦。   他左思右想,倒不如自己得了这个差事。他来亲迎,圣上会打消对他的顾虑,而且还能给温时书扣上个不忠的帽子,只要温时书不回朝,圣上必会痛之、悔之,继而恨之,若温时书回朝,他倒要看看圣上能容得了几时?   当他见到温时书后,才恍然想到,当年寒门子弟空有抱负无处施展,温丞相不顾门第,创下广纳贤士的重举,而他也曾是其中一员,受过温丞相的荫庇,如今却亲手将大魏的朝堂扰乱,甚至——还跪在此处。   只不过,多年谋算,哪有回旋的余地。   林涛自嘲轻笑,站起身抖了抖衣袍,“丞相谦逊了。圣上夙夜忧叹,经常思念您,前些日子拉着臣竟痛哭不止,在下真是惶恐悲痛,却无能为力,这才求了圣上,来此处相请丞相。”   他顿了顿,装作悲痛模样继续道:“当时圣上还年幼,丞相却那样致仕了,如今提及频频悔恨,丞相前言说到过往,是否还将这些记在心中?”   林涛说到后头,似有什么顾虑,不敢再说,却让身后一众官员神色惊变。都是官场上混了多年的人,怎会不知幼年帝王心中所想,只是作为臣子的,哪里又会觉得是天子的错。有人走,有人留,都再正常不过,但听林涛这样说,却揣摩出了另番意思。   来到此处的官员分为三个党派,林涛一派的自然不希望温时书真的回朝,不觉得这话是在劝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默默不语。但张启那派,与清流党,倒是另当别论。朝中发生的事,他们皆密信于明月书院,却久不见回音,心中早就猜测频频,现下更是变了脸色,哪还有刚才的怀念之情,三言两语,都指向温时书对幼帝,不及魏王忠心。   温时书淡淡地望向众人,见他们低语咒骂,不忿愤怒,忽地柔和笑了。   “圣上念我,自然是在下荣幸。不过诸位皆是大魏重臣,鞠躬尽瘁辅佐陛下,朝中怎会有令陛下忧心之事,林阁老言重了。”   林涛的意图他岂会不知,张口就是一句太极推了回去。   他若回朝,于天子,于朝中文武,皆是最轻松的局面,可他却不能回。   温时书背后的左手,碰到了腰间的戒尺,凉丝丝,却依稀摸得出纹路,这是他训诫明主所用,却不能用它继续守护大魏的天下。党派相争,是历朝历代在所难免的事,有林涛的出现他并不意外,若他的归朝会让此事平息,却拦不住下一位野心家,作为帝王,头等大事就是要学会与臣子周旋。   而文帝并不是长袖善舞之人,他的回朝,不仅仅会给张林二党带来覆灭,更是间接认同了一位少年帝王的无能,这条路虽能救燃眉之急,绝不是上策。而林涛的心思,无非是想靠着圣恩再进一步。   众官员抽了抽嘴角,当真是有苦说不出,他们这群文人在朝堂上怎么吵都是有理,偏偏到了外头却无法言明。张启手下的官员心中憋闷,早就知晓林涛此人未安好心,会想尽办法阻止温时书回朝,听着两人这番话,更是觉着没了指望,气得胸膛起伏的厉害。   于是就见一位官员指着林涛鼻子骂道:“你这小人,我等皆十分尊敬丞相,你却三番两次怀疑丞相不忠,到底是何居心?”   林涛毫不在意,“我随口而提,焉能算作怀疑?”他的话顿了顿,又看向了温时书,心中愉悦不已,只要此人不回,朝中的事情倒是好办,无论在此处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就算传到圣上耳朵里,都有办法搪塞过去。   当他不经意间看到屋中那抹衣裙时,才恍然想起了什么,鹰眼里顿时迸出寒芒,直勾勾地盯着里头。   而屋中的玉芙,一直在瞧着院子里的动静,感受到视线,有些懵懵的害怕。   “哦?不知屋中还有何人?我在来时的路上,可听闻丞相收留了位姑娘,好似是刘公的孙女?”林涛的眼神像啐了毒。   心中暗骂:刘谨权这个老匹夫,竟用孙女与温时书私下勾结,就连曲阳关的药材的事都被处理了,若是这般……还是早日铲除异己才好。   但动摇温时书的地位或心境,确实宛如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小姑娘身上下手,让刘谨权怪罪温时书,使清流党那些言官们来个内讧,这些又臭又硬的老骨头他是知道的,牢骚又多,文人的风骨又傲,就算敬温时书七分,也有三分是不服气的,三言两语,就能伤了和气,届时他也不用再费心思对付清流党,都用在张启身上正好。   大魏已有太久没有丞相了,入内阁又哪里比得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话音刚落,官员们便交头接耳的讨论了起来,依稀听得见鄙夷和嘲讽。   闺阁女子,寄住在男子家中,实在荒唐至极,都疑起刘谨权在落魄后,有求荣之心。了解内幕的清流党却不好为玉芙辩驳,只得掀起对方老底对峙,一时间,院子里就变得吵闹不堪,都争得脸红脖子粗。   林涛装作惶恐,“是在下逾越了,听闻刘公孙女花容月貌,想来被丞相照顾的很好,这才有些好奇,还请丞相见谅。”   温时书神情淡然,却攥紧了手中戒尺,他的视线,也缓缓落在林涛身上,似笑非笑的盯了他好一会儿,心中渐渐想起了小姑娘的模样。   也许,他该让孩子躲起来的,那样至少不会吓到她,如今她在屋内,也不知那么爱哭的孩子,会不会就被这些话吓哭呢?   靠在门扉后的玉芙,确是要哭了的,可她在碰到腕间菩提时,却想起了这些日子先生的谆谆教诲,忍住了泪意。   外头的官员,端得满身的衣冠禽兽③,叩首求归时让人极为动容,她原以为那些人是真心希望先生回朝的,却没曾想会用这样近乎刻薄的话语伤人,先生叫她捂住耳朵,是不想让她听见,她又怎能辜负先生的苦心。   玉芙安安静静地靠在门上,听着言官们的苛责,忽地回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的她,活泼好动,每每缠在大姐姐身旁,学习礼仪诗书,贪恋于姐姐的温柔呵护,是她最为欢乐的时光。直到文定元年的秋天,家中教习琴棋书画的姑姑都走了,府中的姑娘们人人自危,不敢再碰任何书籍,她年幼无知,不知发生了什么,在中秋家宴上背了首诗,嘈杂的宴会上,每个人都在用极近嘲讽的目光苛责她,她慌乱无措,不明就里。直到大姐姐出来为她挡在前头,将那些话与责罚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后来她去祠堂,看到了跪在牌位前的大姐姐,纤纤玉指被夹的青紫,却依旧含泪告诉她,这些都不是她的错。   如今隔着门扉,与她一步之遥的先生,就这样挡在她前面,替她忍着这些六月寒冰,刺骨之言。   小姑娘藏在袖中的小手,悄悄紧握成拳。 第18章 他想护着的姑娘   “当真是不知羞耻,枉我与刘谨权共事多年,竟让孙女寄住在外男家里,女子名声何其重要,竟没想到如此不堪。”   “是啊,到底是京中贵女,但是容貌秀美,丞相又将她留下,到底是何缘故,这也不好说吧……“   官员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着,痛斥玉芙名声有损的多半不堪入耳,甚至林涛的门生还疑惑了温时书不肯归朝的原因,隐隐有些要把此事越搅越乱的嫌疑。   温时书的品性却是众人看在眼里的,此人话一出,就遭到了强烈的反对,“狗屁,竖子简直愚不可及!温丞相的名声岂能任尔等败坏?此事不管刘谨权是何居心,怎能与丞相相提并论!焉知不是妖女的错!”   前头的林涛听到这话,玩味的笑了笑。   御史台的老顽固倒是嘴毒,为了将温时书清白的摘出来,竟把小姑娘骂作妖女,倒是正中他下怀。他玩弄着扳指看戏,听着文人嘴里的污言秽语,仿若仙乐悦耳动听。曲阳关的事没成,后头他自然不好下手对付刘谨权,作为清流党的元老,明年还是会回朝的,若知晓自己的孙女被比作妖女,恐怕要十分后悔与这位已经致仕的丞相交好了,他即可坐收渔翁之利。   他装作不解拱手问道:“这……各位严重了,还是听丞相一言,不要妄加猜测的好。不知丞相可否明言?若是好事将近,我等回朝告知圣听,想来圣上也会为丞相高兴的。”   “啧,想来丞相是乐不思蜀了吧,枉我等冒着风雪远道而来,竟得了个这样的事回去,当真可笑至极!”不知谁一句下去,官员们辱骂的声音更大了起来,哪里还顾得上旁的,似要将这些日子的不快都吐在这事儿上。   至于玉芙……早就成了他们口中不要脸的妖女。   众人听到门扉开阖的声音,这才下意识住口望去,佳人腰间素带坠地,裙裾蹁跹,乌鬓中斜插梅枝,柔弱却美如古画,玉芙提着裙摆跨出了门槛,直到距离温时书一步之遥的位置才停下步伐。   论谁也没想到她会这样出来,嘴里的话都纷纷咽回了肚子里。   玉芙攥着裙摆的手还隐隐有些发抖,却直面了众人打量鄙夷的目光。她轻轻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随后屈身行了礼。   双手交叠的那刻,她看到了不屑与责怪,同样还察觉到了先生投来的视线。   玉芙轻轻地笑了笑,原来就算这样出来,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可怕呀。   她音色朗朗,柔柔而道:“诸位老爷,我今日出现在此,是因我罪孽深重。为女子,我没能恪守闺训,几番流落在外,寄住过许多人家,已经不够资格成为大魏闺秀;为晚辈,家人远在边关受尽苦难,我却不能为他们做一丝一毫,不能同甘共苦;为学生,我……”   话到此处,她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低眸时似在思索着什么。   那些官员还真以为她是来认错的,顺杆就骂得更欢了,就连林涛脸上都出现了几分嘲弄的意思。   却不料,小姑娘颤抖着身子挺直了腰,心里从未想过认错,“可我最大的错不是这些,从来不是!我的言行规矩,是各位老爷们制定给我的,甚至大魏所有女子都要遵守,不能出半分的差池,否则就会被鞭笞鄙夷,甚至要落发当了姑子!我今年尚且不过十四岁,却因祖父蒙罪,沦落在外半年之久,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我想就能更改的,敢问各位老爷们,若觉得我被先生收养是错的,那你们昔日皆是祖父同僚,为何,为何没人伸出手来呢?”   她极近悲鸣的声音宛如平地惊雷,震得众人好半天说不上话,女子生来就是以男子为尊的,从未有人敢这样说过。   “荒谬至极!荒谬至极!朝廷命官前,岂容你个黄毛丫头放肆!”   玉芙早已泪流满面,颤抖道:“是您吗?为何今日帮我的不是您呢?”   她噘泪扫过众人的面孔,让刚刚咄咄逼人的官员们都低头掩面,生怕也被这样问到。昔日刘家鼎盛时,在场之人谁又没去过刘家呢?可就像她话里所言,从未有人雪中送炭帮扶过刘家,更遑论一个沦落在外的小姑娘,哪里又会让他们这些锦衣加身的官老爷们在意。   她用了最不加掩饰的话,诉说了世上最浅显的事情,将众人的龌龊昭然揭开。   她这些年来,不谙世事,懦弱无为,可今日却做了她曾想过,却始终未敢的事。她早就想问问,这世道为何对女子不公,为何他们能这样大力凛然的站在此处质问她、辱骂她,却全然没想过他们才是带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她,又怎能因一朝挫折,摒弃自尊呢?   玉芙就站在那处,含泪而笑,静静看着他们脸上青黄交接转变成愤怒不堪。心中想到的全是先生这些日子对她说过的话,就算柔弱如她,也想讨回一点儿公道呀,哪怕是以卵击石,她也心甘情愿。   温时书看着她变了神情,忽地紧皱眉头,不受控制地想要走向她。他不知她在屋里究竟都想了些什么,能做出这样异于性格的事,心中久违地出现了慌乱。   可他还是迟了一步,小姑娘就这样跪在了他的面前,仰着头在看他,那双杏眼里的泪,一滴一滴滑过香腮,最后隐在脖颈之间,仿若回到了池州府初遇时的样子,只不过她的眼中没了无措迷茫,取而代之的竟是悲愤。   “我唯一的错,就是没能有男子之身,不能在与家人分离后,名正言顺拜在先生门下,才会连累了先生,被各位老爷辱骂至此。可我膝下跪着的土地,都曾记载着诸位老爷与先生的功绩,就算无知如我,都是知道的啊……应天梅花,会令诸位老爷睹物思人,明月书院,何尝不是先生惦念圣上的象征,诸位老爷,若觉得怨愤、不快,请治罪于我吧,我自知今日无礼至极,可我,但求还先生一个清白。”   她低头叩首,放在地上的手早就被雪冻得通红,隐隐有了皲裂之相,泪水接连而落,如针般的刺在手背上,可她却浑然不觉疼痛。   不知何时,天地间竟落了银白的细雪,她长长的睫羽都被厚重压的有些睁不开了,却还跪在原地,纤腰直立,承受着那些咒骂,依旧不动分毫。   温时书的心,也随着她砸在雪里的那滴泪,骤然而沉。他许久没有这样的情绪了,久到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不知何处而来的痛和怒,从他的四肢百骸涌向血脉经络,多年的清冷自持轰然崩塌,教他难以控制思绪。   傻姑娘,怎么就会为了他跪在这里呢。   他弯下腰去,伸出手去扶她,“玉芙,你莫跪。”   玉芙颤了颤眼,好半天才能从那片白里分辨出是他,未等张口,就被他环腰提了起来,她就这样撞进了他的怀里,甚至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阵阵暖意,她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依稀能闻见从袖笼中飘散而出的山茶香。   而他温柔慈悲的声音缓缓在她头顶响起,“好姑娘,你从来都没错。”   他轻轻将她藏在了身后,白衣狐裘替她遮盖了所有袭来的风雪。   两人的举动,却在群臣眼里更加坐实了“好事将近”的话,吹胡子瞪眼等着大施拳脚,想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娃,只是——在漫天风雪里,他们俨然见到了温时书缓缓而变的气势,竟张口无言,惧意攀附满身。   他睥着凉薄的眸子,仿若三尺寒冰,盯着众人的眼里,从中愣是寻不出半分感情,只觉冷至骨髓心扉。   有人忽地想起了当年明主去世的场景,温和的丞相就那样坐在明堂里,宛若天上弦月,教人摸不透情绪,直到后来……魏国的旗插在了十二国的每一座城池,他的痛与恨,爱与憎,从不言表,却用了世间最激烈的方式表达,为他的明主夺下江山来复仇。   这些事情,同为臣子的他们又怎会不记得。   可他们心有不甘,甚至是侥幸,怎么会觉得名满天下的丞相,就会为个小姑娘出头,刻薄的话语接连而出,甚至有人,还要将玉芙拿下问罪。   温时书望向众人,淡淡笑了,“拿下问罪?敢问诸位,玉芙姑娘何错之有?”   “身为女子之躯,竟敢质问朝廷命官,此乃大不敬之罪,不知丞相是否存心包庇?”林涛对玉芙的出现有些意外,他不好再用她对付温时书,但今日这罪治下,就算边关的刘谨权,焉能独善其身?   区区女子,他也料定温时书不会替她出头。   温时书低头轻笑,抬头挑眉,视线划过眼前的每一人,最后却停在了林涛身上。   他眉间朱砂在这风雪里更为显眼,宛若菩萨低眉时的慈悲,只是……小姑娘不顾多年的怯懦为他而跪,他怎能不替她讨回公道。   他想护着的姑娘,又怎能受他人欺辱。   温时书眸中的寒光忽地直射在林涛身上,“依我之言,林阁老着衣冠、食俸禄,看则是大魏肱骨之臣,实则禽兽食禄,狼心狗肺,尽做小人谗言,才是最该问罪之人。”   “你!?还请温丞相慎言,在下兢兢业业辅佐圣上多年,何来小人之谈?”林涛错愕,被他看的竟有一瞬不自在起来,心虚的厉害。   温时书淡然道:“林阁老锦衣玉带,受天子恩惠,自明主起就立足朝堂之上,昔日天下群雄割据,四方扰攘,明主势弱低微,急需入幕之宾,那时你林涛何在?你生于齐国,身世穷苦,却有志向,本应饱读诗书,为国效力,却做五国贼子,到处谄谀,使齐国君主陷入困境的罪魁祸首。直到明主广纳贤士,你趁乱而入,如今身为圣上御前名臣,扰乱朝纲,密谋党羽,此乃不忠!同僚遇事,落井下石,竟还要拿孩子问罪,此乃不义!此等不忠不义之徒,理应株连九族,遗臭万年,焉能不是小人?”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了黄复,“在下前些日子曾在书院得到一封密函,还请黄尚书代我转交于圣上,相信圣上阅后,定能除却心中忧患。”   温时书俯身拱手,从袖中拿出了那日玉芙梦魇时,在书房所观看的书信,叫童子递给了黄复。   而林涛早就被骂的脸色惨白,冷汗直下,看着那封信时,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   黄复本就是清流党,得到书信再观林涛神情,就知晓自己恐怕拿到了此人罪证,就连张启的党羽都极为惊讶,哪还有人想着玉芙的事。   而此时的玉芙怔怔地站在他身后,看着那满身风雪中折射出细碎的光晕,忽地就觉着自己的心,砰砰乱跳。 第19章 “你比他要可爱那么一点点。……   待众人散去,竹林小院回归了昔日的平静,沈意几番张口欲言,想要问个究竟。   回朝的事,他曾劝说多次,好友的回复却一直淡淡的,丝毫没有想回去的心思,他还真以为,好友会这样放任圣上与这群人周旋,倒是没曾想过,原来是早就有了把柄。只不过还未等他开口询问,就被殷乔拽了拽袖子,看着廊下的那对璧人,他了然歇下了询问的心思,转身携妻子回了屋里。   檐下的那片天地里,温时书背手而立,安静地望着小姑娘,细雪落在了她的青丝间,亦有些打弯了她沾满泪珠的睫羽,慢慢地消融开来,成了眸子中那一汪潋滟水光。   “怎么还哭了?他们都已经走了。”没人能再欺负你了。   玉芙低下头去,看着他狐裘上细小的绒毛,轻软飘逸,忽地哭得更厉害了。抽抽搭搭说:“先生……对不起,我不该就这样出来的,险些就误了先生的事。只是、只是,我不想再听他们那些话了,所以就……”   她不懂朝中的事情,可当先生拿出信时也恍然明了,原来他早就有了对策,她只需堵住耳朵不听就好了,偏偏自己却做出那样的事情,心中懊悔万分。   温时书听她磕磕巴巴的道歉,怎会不懂她心中所想,温柔地替她将睫羽上的寒霜拭去,“你为我而跪,我又怎会怪你。”   小小的她,顶着万千唾骂为他跪在雪地里,脊梁不曾弯过分毫,她诉说了自己的不甘与不忿,却偏偏为他求个清白……还记得初来书院的她,就算遇到李夫人满心的恶意,也只敢弱弱地唤他,她究竟下了怎样的决心,才会为他跨出那道门槛,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他又怎会怪她、怪这个满心为他的小姑娘。   玉芙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温热,泪水却说什么都止不住了,哪还有刚才质问众人的勇气,全部化作了满腔的委屈在她心头萦绕。她抬起小脸,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悄声问道:“先生,我能抱抱你吗?就一小会儿好不好?”   小孩子受了委屈,总会找个地方寻求安慰,玉芙的身旁没有任她撒娇的家人,就只有先生了……许是这些日子过得太压抑,她忽地就很想像小时候那样,被亲近的人抱在怀里,在那一刻,什么委屈都会烟消云散。   可惜两人男女有别,这样的要求终归有些不合礼数,饶是玉芙思绪紊乱,也从未抱有太大期望,她只是有那么一分的期望,能够得到别人的安慰。   温时书望着她的小脸,泪水如珠不断涌现,怯生生的模样分明在隐忍祈求,倏忽想起了他头一次训诫小姑娘时的场景,她拉着衣摆小心翼翼地求他,与现在的模样简直如出一辙。   “好。”他的嗓音轻轻的,玉芙有些没能听清,轻轻“嗯”了声,略带有几分迟疑,而在下一刻,她就感受到了他身上传来的暖意,淡雅的山茶香,将她迎了个满怀。   满心的委屈在此刻忽然涌出,她紧紧地环抱住了先生,狐裘上沾满了她的泪水。   温时书有些错愕,抱着她的那只手都是虚放着的,哪里会料到小姑娘会这样抱他,倒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低眸看去,玉芙将脸埋在他的怀中,低低抽泣着,呜呜咽咽的哭声,似在诉说着她所受过的委屈。   他有些恍惚,轻轻叹了口气,抬起手抚了抚她的背。   “好姑娘,别哭了,有我在呢。”   *   一直到年关,朝中那头才传来了消息。   那些官员回去后,圣上再没提过让温时书回朝的事,只是亲自题了字送去了明月书院,其余旁的倒是只字未提。温时书交给黄复的那封信,其实是地方官员找到的贿赂账本,圣上一看就明了,昔日好生风光的林阁老就这样被迫挂了虚职退隐,但朝中的张林相争却没有结束,圣上竟下旨让林涛的得意门生,顶替了他原本的职位。   这下可是君心难测,使得满朝文武两股战战,摸不清头脑了,纷纷都觉着圣上是变了性子,开始提着脑袋过日子,谁也不想再找麻烦撞在这节骨眼上。   不过这些事情,竹林小院的几人倒是没谁太在意。   玉芙每日烹茶练字,听先生教习功课,日程排得满满的,几乎是一刻不得闲,好不容易熬到了年底,这才堪堪有了空闲的时候。   此时的她正坐在桌旁打着络子,玉指翻飞间,就出现了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   她在手中稍微把玩了一会儿,就轻轻地放进了个小篓里。   算下来,这些日子她已经攒了将近百个络子了,从一开始的生疏到现在的熟稔,她下了不少功夫,好在成果看起来可观,若不是络子所剩无几,她倒是还能再打得快些。   小桃刚端来热茶,看她这样不禁有些心疼,“姑娘快别打了,主子好不容易给你放了假,不若去院子里玩玩?我瞧着那雪白净净的,一时半会儿都化不了,堆个雪狮应该正好呢。”   玉芙闻言停了手,呐呐道:“这东西还是我小时候玩的……叫大家伙看我玩这个,怪不好的。”   她将手中的络子打好后,还是忍不住抬眼往外头瞧了瞧。到底年龄没多大,心里其实还是有点想玩的,不过她却不怎么好意思在小院里大张旗鼓的干这个,只能恹恹地收了兴致。   看着窗纸透来的光,她将络子都收了起来,起身问道:“这个时辰侯夫人可醒了?今儿是大年三十,晚上还要守岁,想来需要准备的事情极多,我得过去看看才行。”   “醒了的,刚才我去煮茶的时候正好遇见了童子,他说侯夫人正觉着无聊呢,姑娘现在过去正好。”小桃说完这话后,替她拿了披风系上。   玉芙点了点头,又揣了个袖炉才出了屋子。   临近正月,山上积雪不消,外头刺骨的冷,倒是寒梅开得正好,盈袖经过,就能拢一身的暗香。   小姑娘站在廊下瞧了会儿,香气甫入心肺,教她刚才那点儿失落都散了。   抬脚刚想着往殷乔的屋里走去,就听见院子传来了声响,玉芙闻声望去,不知哪块儿蹿出来只毛茸茸的小兔子,只奔她而来,玉芙下意识地就收回了裙摆下的绣花鞋,就连握着汤婆子的手都攥紧了几分。   这个年纪的姑娘,鲜少有不喜欢兔子的,玉芙自然不例外,只不过突然蹿出来还是吓了她一跳,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   雪白滚圆的小兔子在她脚边嗅来嗅去,模样十分憨态可掬,性子倒是个不怕人的,丝毫没有要跑的意思。   玉芙来了兴致,又怕惊了它,缓缓蹲下摸了摸兔耳朵,杏眼里止不住地好奇,“这是打哪儿来的?”   小桃答道:“奴婢也是头回见,今儿岁亭侯出去过,说不定是侯爷带回来的。”   玉芙点了点头,要把兔子抱起来,谁知这回竟灵巧地躲开了她。她还以为是怕人,就歇了心思,哪成想小兔子揉了揉脸,又自个儿跑到了她的手心里。   小姑娘被逗得笑出了声,忽地就回想起了那日先生抱她时的场景,总觉着与这只小兔子有几分相似。   此时的温时书刚从明堂里走出来,抬眸就见到了她那双含笑的杏眼,小姑娘双手捧着兔子,亲昵地蹭着,说不尽的娇俏可爱。   他眉眼藴笑,轻轻将戒尺放在身后,不愿打扰她的兴致,刚抬了脚,就听见软软糯糯的声音传来——   “小兔子,你知不知道你和先生很像呀,就是……你要比他可爱那么一点点。”   檐下的温时书停了步伐,过道处的梅花不知何时竟将枝桠伸到了冰格窗前,落在那半垂着的竹帘上,恰好挡住了他回去的路,他轻轻用戒尺挑开,小巧的嫣红落了他满身。   那只兔子忽地伸长了耳朵,开始四处搜寻动静的来源,直到发现了温时书后,从小姑娘掌心跳了下去,直奔他而去。许是狐裘更暖和些,兔子蹭着他的衣袍,竟毫不客气地躺在了旁边,让温时书无法走动。   小姑娘追寻着兔子,哪儿想这么多,抬眸看到了那绣着仙鹤的衣袍,才恍然想到这是谁,随着风动,那些金纹仿若掀起了一阵细碎水浪。   玉芙呆怔怔地站在了原地,看着他墨发间的嫣红有些愣神,先生何时出来的,她竟浑然不觉,她拿兔子与先生相比……也不知被听了几分。   小姑娘福身行礼,心里七上八下的,却摸不准他的情绪。   “先生安好,今日北风寒凉,还请多增些衣物。”   她像往常那样说着早晨请安的话,学生晨昏定省,再正常不过,只不过这次,却依稀有了几分心虚。   温时书岂会不知她在想些什么,颔首淡淡而笑,俯身托起那只懒洋洋的兔子递给了她,“你若喜欢,就养着吧。”   他的嗓音还带有清晨初起的哑意,清冷中夹杂温柔,宛若蒙了雨雾的山茶,他轻轻掸去肩上的梅花,抬眼看向她的那一瞬,从眸中折射出的温柔光晕,竟让玉芙有了几分错愕。   半晌才缓缓问道:“真的可以吗?”   “嗯,当然。”温时书看着小姑娘视若珍宝的抱着兔子,淡淡撇开视线,踱步到屋门前,忽地笑了。   她明明还是孩子,他平日里会不会拘得太过分了? 第20章 酒醉   山中想要有浓郁的年味,就需要仔细去点缀,竹林小院处的地界本就偏僻无人烟,院中满打满算也就四个主子两个仆从,想要热闹些,就全得忙起来。   殷乔在小事上极为心细,备好了对联年画等物,就等着今天贴上,她与沈意一年都奔波在外,游走山川时的那些辛劳,虽然平日里从未提及,却都期待在除夕时能够用年味驱散,此处对他们来讲,就是能够摆脱世俗喧嚣,使人心安的家,因此也就格外上心。   玉芙安顿好兔子再出来时,院里已是一派热闹景象,虽比不过深宅大院里的精致富贵,却布置的极为雅致。雕花门上洒金红纸的对联,她略看一眼,就知是出自先生手笔,端庄遒劲,不失飘逸娟秀,教人瞧了就觉着如沐春风。   她驻足静静地看了会儿,屋檐下挂着的灯笼随风摇曳着,那些流苏轻轻划过红纸黑字,竟让她心头有一瞬恍惚,昔日家中鼎盛时,何尝不是花团锦簇的模样?高门大户,从雕梁画栋,再到亭台水榭,处处都会这般有年味儿。   玉芙轻叹了口气,抚了抚手中的袖炉上嵌着的芙蓉纹路。   怪不得诗文里总是说,每至佳节时会思念亲人,她还真是……有些想家了。   温时书从廊芜下走来,瞧着她衣袖下的指尖微微颤了颤,继而心中有了猜测,如玉的面庞都染上了几分温润。   “想家了?”   他的声线温柔慈悲,会使人莫名有种心安。   玉芙没有否认,看见先生的那一刻忽地觉着鼻尖酸涩,险些落下泪来,但是过年的日子,她哪里又能哭呢。   点了头后说道:“没事的,我就是……想了那么一小下。”   温时书闻言笑了,踱到她身侧将袖笼中的信拿出递给了她,“时疫的事已经过去了,听闻你家中安好,你的大姐姐也已痊愈,这是今早刚到的书信,想来是赶着过年的节点送的,若想家了,就看看吧。”   玉芙没能想到年底还能收到家书,望着那封信时,有些错愕。   边关苦寒,又正值年关,想要通传书信极为不易,她悄悄私底下问过小桃,每到这个时候,平常的驿站都不再传送这么远的书信了,除非是私底下有人帮扶,才能通融一下。因此她就没指望着能收到家书,就算担忧家中情况也从不敢问,生怕给先生添了麻烦。   却没想过,原来先生一直记挂着。教她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沉甸甸的、温暖的、甚至有些被人惦念的幸福。   她缓缓接过家书,杏眼仿若春水潋滟,看着他哽咽道:“先生,多谢你。”   “不必道谢,今日除夕了,可莫要哭了。”温时书将左手背后,温声道:“走吧,咱们去子俊那头看看。”   话音刚落,灶房里的殷乔就挑帘而出,“快过来,饺子都想吃什么馅的?山中好久没这么多人了,怪热闹的,玉芙可有忌口的?”   玉芙将家书放好,闻声望去,就瞧见挽着袖子的殷乔手指上都染了白面,笑得极为明媚,不知不觉间,她就放下了刚才那点忧愁。   “这就来了,我不挑的!”   小姑娘脚步轻盈,走得倒是快,还在廊下的温时书初时有些错愕,继而温和地笑了。   在山中的这些日子里,孩子的性格倒是变得开朗了许多,初见的那些无措懦弱,已经极少在她身上见到了,只是雪地里的坚韧,却也似昙花一现,又变回了娇娇软软的模样,时而还会有几分娇俏。   望着那团鹅黄的裙摆,温时书漆色的眼底漾出了些细小的微光,渐渐有了思量。   如今已到年关,再过几月恩科过后,南北案必定会有反转,届时刘公将回到应天,刘家也算否极泰来,满打满算,小姑娘还能在他身边待上四个月。心性纯善的她,被层层礼仪规矩桎梏,有了不伤他人的教养,偏偏忘却了保护自己,哪怕经历了变故,激出了她细不可见的反骨,却依旧想到的是为他。   这样的孩子,让他如何放心的下。   应天府里,不知有多少豺狼虎豹在盯着这个娇娇软软的姑娘,待她回了去,恐怕家里会草草给她准备婚事,刘公虽不是迂腐将女子看做物件的人,却难以护住她。毕竟人言可畏,应天府的那一套他是知道的,再好的姑娘,三两句话都能颠倒黑白,更遑论,她曾那样跪在雪地里,不知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或许他该让孩子多留些日子,等刘家替她寻到门好亲事后再送她回去,亦或者是,将她教的再聪慧些,能与这世道的恶意抗衡……   玉芙不知先生都想了些什么,刚迈进灶房时,就看见殷乔正在包饺子,动作极为熟稔,三两下一个精致的饺子就出来了,她甚至都没能看清步骤。   “侯夫人好生厉害!”   听见小姑娘的夸赞,殷乔笑道:“你来,我教你。”   出身世家的女子不擅长下厨倒也正常,只不过每至除夕夜,无论南北方,都讲究个团圆,甚至连文帝每年都会包上几个饺子意思一下,余下上至官员,下至百姓,也就将这项风俗沿袭了下来。等到除夕这日,家中无论什么身份的人都会在灶房包饺子,只不过玉芙这种年纪不大的姑娘,每次就是意思下,家中长辈就会赶她们去玩儿,没有几个真正擅长的。   玉芙乖巧地净了手,听着殷乔细心的讲解,频频点头,刚要拿起饺子皮时,才发现先生也过了来,本来跃跃欲试的小手不自在地藏在了身后。   温时书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低头轻轻笑了笑,随后拿起了一张饺子皮,将肉馅放置进去,雪白的软褶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灵活而现,指尖潋滟的红都被面粉覆盖住了。   小姑娘看得有些微微晃神,忽地就想起了那日点茶,先生持筅击拂时的场景,而他的手,就算在此时,亦不缺风雅绰约。   最为重要的是……先生还包得那样好。   温时书将手中饺子放下,递给了她一张新的,“如果不擅长的话,少放馅料即可,也不必强求自己做得太精致,此物饱口腹之欲,不要勉强。”   玉芙回过神来,伸手接住了那张饺子皮,按照他的话没有多放馅料,虽然包上容易些,对比他人包出来的饺子简直天差地别。   旁人的精致圆润,褶子间隔都是差不多的,而经过她手的,圆滚滚白胖胖,愣是一个褶子都寻不见,立在篦帘上,活脱脱像个小元宝。   温时书轻轻瞥了眼她包的饺子,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嘴角浮了抹若有若无的笑。   小孩子心思纯洁,就连饺子都不能例外。   *   到了晚上戌时,天就全暗了下来,许是因着除夕,外头十分应景地下起了细雪。   寒梅嫣红,配上枝头三两点银光,灯火摇曳下,更显年味浓郁。   众人围坐在正屋的桌旁,火炉上煨着浓汤,满桌的菜肴都是精心准备的,江瑶生、洗手蟹、鯚鱼脍、脯鸡、野鸭等等,教人看得目不暇接,在山中能有这些不容易,好些都是应天府的贵人们才吃得到的,到底是勋爵在身,就算隐居也和旁人有所不同。   玉芙看着走菜的童子,肚里的馋虫都开始抱怨了起来,到底是年岁小,大人们过年是为了热闹,孩子过年就是为了这口吃的,当然……还有压岁钱。   现在的玉芙,却没有长辈给她预备红封了,她倒也不去想,心思全都放在了那盘洗手蟹上。   温时书托腮瞧着她有趣,将面前那碗紫苏汤推给了她,“洗手蟹为生腌,先喝些紫苏吧,免得晚上腹痛。”   小姑娘被看穿了心思,双颊微红,接过那碗紫苏道:“谢谢先生关怀。”   屋内暖意浓浓,配得窗外丝丝细雪,推杯换盏间,就萌生了几分热闹。   沈意那日没能吹奏的玉笛,终在年末奏起,笛声绮叠萦散,悠长绵延,直到童子端来一壶清酒,这才收了声。   “鹤行,今日与我,可要不醉不归!”   温时书修长的食指勾起玉壶,不紧不慢地倒在了杯盏里,“自然奉陪。”   一旁的玉芙心思全在吃食上,没曾听清他们的动静,等回过神来,眼前已经多了杯酒,不知是谁劝了句,小姑娘还真喝了下去。   甫一入口,就让她双颊飞霞,眼底宛如盛了桃花,半醺潋滟,晕开了眼尾晚妆,尤显娇憨。   她有些懵懵的,双手叠在腿上,不知该如何是好,小心翼翼地抬眸,撞入她眼中的就是那颗朱砂,先生不知何时竟醉了,支颐在侧,阖目勾唇,听着他们言语欢喜。   玉芙也缓缓地趴在了桌上,在那一方天地里,她闻着先生身上的山茶香却极为安心。   仿佛窥见了先生笔下的寒梅冬雪,听见了他拿着戒尺时的每一句教诲,浑然不觉自己已经醉了。   直到温时书浅眠入睡,支颐的手早就没了力气,他就这样撞在了小姑娘的脸上,娇软的触感从他唇上传来,惹得佳人呓语呢喃。 第21章 醺然下的晃神   云鬓碎发缭乱,温时书感受到痒意,骤然睁开了眼睛。   小姑娘趴在桌上,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纤细柔和,在灯火的照射下,凭添了几分朦胧,脸庞上那抹红痕却极为显眼,扰乱了这张如画的面孔,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上头。   温时书缓缓起身,温柔的眉眼里盛满了江南的水,醺然下,他竟有一刻的晃神。   玉芙浑然不觉发生了何事,秀眉轻蹙,只觉额头被磕得微痛,迷茫地撑开眼睫,就发现先生在看他,那双含情眼里,还闪烁着光晕。   “先生?”她轻轻地唤着他,“我好像有些醉了,刚才不小心就睡着了。”   她扶着额头起身,才发觉其他人也醉得厉害,也不知刚才自个儿究竟被什么磕到了。   微痛里……还略微带了点痒,似清风拂过,随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让她都以为是生了错觉。   虚掩着的窗忽地被风吹了开,凉风徐徐而入,吹散了醉意,温时书移开目光,轻轻“嗯”了声,将早就准备好的红封递给了她,“压岁钱。”   玉芙先头就浅酌了一口酒,醒了也就不晕了,看见被塞得鼓鼓的红封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   她的络子明明才打了百来个,可她欠着先生的,无意间好像越来越多了,一时间竟让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就这样怔怔地看着他。   温时书挑眉,似明了小姑娘心中所想,“长者赐,不可辞,收下吧。”   玉芙双手接过,喃喃道:“多谢先生。”   隔着红封,她也依稀能感觉到,恐怕里头不下二十个金裸子……而这东西,都是世家长辈每至年节会特意准备给小辈们的,先生是文人,哪里又会有这种东西,只能是早就准备好的。   小姑娘忽地觉着有些感动,连忙别过头忍下情绪。   她这些年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从未遇到过能对她这般用心的人,她实在亏欠先生太多太多了。   温时书看着她不自在的神情,温和地笑了笑,“傻姑娘,不必多想,若心中难安,就……”   说到此处,他有些哑然,缓缓道:“等过些日子回到书院,你就正式拜在我门下吧,天地君亲师,束脩倒不必你备,做些可心儿的物件送我即可,也能全了你的心思。”   玉芙蓦地一惊,“可是,学生是女子,这样拜在先生门下,会有损先生清誉,况且我学的也不好,甚至年幼的童生我都不能相比,明月书院里的学子们又都是有功名的才子,我焉能与他们同窗……”   虽然现在叫着先生,但玉芙心里明白,真正拜到先生门下,就是名副其实的学生了,日后定要与其他学子们同窗进学,可自己哪里听得懂那些课业,说不定还会造成他人的不满,就算心动,却不敢就这样应下。   继而惶惶道:“多谢先生念着我,至于可心儿的物件,以前就想给先生做了,那时不知该以何种名义相送,怕先生恼了我,这回倒是不怕了。”   “玉芙……”   温时书缓缓地叹了口气,“既然那日应了我,日后再不能妄自菲薄,你不会的,我都能教你。”   玉芙不懂先生心中所想,真以为先生只是为了授她诗书,哪里曾想过白日里温时书心里的那些弯弯绕。   她紧张地搓着小手,轻声道:“学生知晓了。”   随着话音落下,屋外也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惊得众人都悠悠而醒,原来是童子点燃了爆竹。   雪辞腊月,除夕守岁,新年悄无声息携春而来。   寒梅被簌簌惊落,丝丝烟火味儿从窗棂飘入,更添年味。   窗外细小的火星仿若在玉芙眼中跳动着,她就这样静静望着,忽地想起了远在边关的家人,还有以往的闺中生活,再然后……就是与先生在一起的日子。   安逸祥和,还极为温暖。   竟有一瞬,她觉着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她甚至还……很喜欢。   *   过了除夕,沈意夫妇就要准备回到应天府了,作为朝中官员,要赶在正月给文帝拜年,这是古时就有的规矩,他们自然不能例外。   玉芙和先生准备要回明月书院,在竹林的日子所剩无几,就连行李都要抓紧收拾起来。   她能来到这里,还是因着梦魇的事,所以带来的东西并不多,可将要回去了,笼箱早就被殷乔塞了个满满当当,精贵的衣裳与首饰,显然是极为喜爱她的。   玉芙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件能回礼,思来想去用竹子篆刻了一套书签送给了殷乔,上头刻的是他们夫妻二人日常相处时的场景,精致讨巧,算得上极为用心。   殷乔对此爱不释手,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地拉着玉芙说了半天,直惹得小姑娘落了好些眼泪。   到了晚上,玉芙都还有些心不在焉,收拾书桌时,明晃晃能瞧出来失落。   小桃劝道:“姑娘别伤心了,侯夫人心善,想来不会忘了你的,待姑娘以后回了应天府,说不定就能见面了,这么好的缘分,哪里会容易断。”   玉芙轻轻“嗯”了声,略有些难过,抬眸望向了寂静的院子。   “就是知晓缘分不会断,其实能不能再见我心里头也没谱。祖父兴许开春就能回来了,到时我就要回到家中,侯夫人想来也要去游历山川了,怕是很难有机会相见,日子久了,我也说不准了……”   她倒不是怕殷乔会忘了她,只是两人离开竹林小院后,身份差距悬殊,深闺之中的姑娘,又哪里容易见到侯爵夫人。   玉芙想到这儿,忍着难过笑了笑,“欸,不说这个了,我也没有很难过啦。”   小桃看着姑娘强颜欢笑的样子哪里信她,却不敢再劝,看着对面的窗户推开,她灵光一现道:“姑娘可想好给主子送什么了?我还记着你有一套画还没绘完,不如送个整套的给主子,想来他定会高兴的!”   玉芙愣了一下,视线移到了那套十二花神上,淡淡说道:“我想着给先生也做套书签,再纳个鞋底来着,我的画在先生眼里恐怕是班门弄斧了,还是不送好些。”   小桃劝道:“书签姑娘已经送了侯夫人,缺少点新意,鞋垫虽好,却不太雅致,姑娘不若画完,将这三样一块儿送去。”   玉芙还真被她劝住了,一时间也忘了刚才那点儿难过,开始思索起来送先生什么才合适……好像真如小桃所说,三样一块儿才是最为周到的。   书签有心意,鞋垫有暖意,而画卷却有雅致。   想到这儿,她便将画卷展开铺到了书桌上,丹青勾勒如行云流水,端得一幅好意境,只是还缺少最后一月的梅花。   玉芙思索了会儿,坐在书桌前,竟不知如何提笔,直到窗棂处暗香浮动,才使她有了灵感。   只是——   映入眼帘的除却点点嫣红的寒梅,还有坐在对窗前的先生,两人就这样交汇了视线。   银光月色交错下,那袭白衣下的温柔显得格外惹眼。   忽地她就有了个想法,若将先生入画,才不会辜负此番绝色。   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坐在窗边的书桌旁,她描丹青,他写诗书,一直到了子时,那扇窗才关上。   玉芙望着桌上的梅花图,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这画就这样送了先生,也不知他会不会恼,还是留着再想想看比较好……   她换了寝衣躺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有了好些念想,直到后来睡过去,她做了梦。   梦里的她到了一处极为繁华的地界,人流如织,到处悬灯结彩,显得极为热闹,却不像是她会去的地方。   她站在哪儿,左顾右盼地在寻着什么,神情紧张万分,就算在梦里,她依稀感受到自己是怕的,提着裙摆到处走动,身旁没有跟着任何人。   后来人群慌乱,梦中场景又切换到了另一处,黑漆漆教人什么都看不清,她躺在地上痛哭,绝望的情绪仿佛能从梦里攀附到她心里,让她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直到有人拽住了她的手,她才恍然想到,那是先生。   而这场梦,到此处也戛然而止,变成了一片空白。   玉芙也终于醒了过来,坐在床上好半天都没能回过神,山中静谧,夜晚也是伸手不见五指,她在黑暗里想着这场梦都觉着有些后怕,只得赶紧闭上眼睛找些慰藉,模糊间竟在床上摸到了那串菩提。   原来竟是脱落了,怪不得她会做这样的梦。   玉芙将菩提重新缠绕在腕间,淡淡的檀香让她没那么怕了,只是回想起梦中的场景,那种慌乱和恐惧到现在都会让她通体生寒,她隐隐觉着,这场梦像个不好的预兆,她却说不上来在预示着什么。   毕竟明日将要回到书院,就算是安定县里,也不会有那样繁华的场景……若预示着她回到应天府会遇到梦中之事,先生又为何会在呢?   一直到次日清晨,她都没能睡好,可她却不便将自己心中忧虑讲给别人,就这样硬生生忍了下去,期盼着是自己多想了。 第22章 “若是怕,就牵着吧。”……   回到书院后,玉芙就正式拜入了先生门下,女子之身不用考取功名,权当是为了涨见识,顺带圆了小时候的梦。   学子们因旬假还未归来,她在书院的这些日子和在山中没什么不同,安逸温暖,顶多就是学的诗书更为晦涩难懂了些。   日子过得倒也快,一转眼就临近了元宵节。   玉芙早上起来后,便到了泮池畔,每日她都会在此处给先生晨昏定省,而后坐在书案旁听先生授课。   满屋的书卷气混合着山茶香,倒是令她很是喜欢,只不过……等过了元宵,那些学子们也就该回来了,越近期限,她的心头也越不安,一则那些学子们年岁都与她差不多,说到底还是男女有别,姑娘家面子薄,有些迈不过这个坎;二则她身为女子被先生收在门下,说不定就会有人不愿,很容易惹上麻烦;再则都是些有了功名的才子,她虽然这些日子进步了许多,哪里又比得上人家十年寒窗苦读,恐怕一道学习她也是听不懂的。   种种想来,她都不再适合在泮池畔听先生授课了,身为女子能学到现在的学问就已经足够,她并没有奢求太多,就想着今日见了先生把自己的想法说说,省得后头给先生添麻烦。   温时书走进来时,就瞧见小姑娘乖巧地坐在垫子上,怀中抚摸着兔子,兴致恹恹的,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有些欲言又止。   他将书卷搁在书案上,温声问:“可是身子不舒服?”   玉芙摇了摇头,“学生就是想着……师兄们就快回来了,所以想日后自己在屋中完成课业,等晚上再交予先生查看,这样可能更好些。”   听着她话音越来越小,温时书怎会不知她心中所想,“你说的事我曾考虑过,只是略有不妥。每年此时,姑苏城里都会举办元宵诗会,学子们都会参加,我有意今年带你同去,让他们与你熟悉。你心中不用忌惮那些事,他们除却学问好些,品性也极为端正,不会排斥你的,至于学问上的事,若有不懂,我慢慢教你就好。”   她心里想的竟然都被先生提前先到了,玉芙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乖巧地点了头后,又问起了元宵诗会的事。   “元宵诗会,先生每年也要去的吗?”   温时书解释道:“自然。府城中每年会举办大大小小的诗会,当属元宵诗会最令人瞩目,我门下都是各地而来的才子,参加诗会有助于考验学问,另外还决定了他们要去何处的府学,我作为师长,自然要去的。”   余下的话他没说,小姑娘也不一定能听得懂。   学子们参加诗会为的就是展现自己的才华,继而挑选如意的府学,江南等地富饶,就算是应天府也去得,每年都会有变动。这对于各地的官员来讲却极为重要,能收下有才的学子进入府学,对日后的升迁评定极为有益。温时书并不是固执的人,如今天下海晏河清,国力鼎盛,早就不是当初有才华就能被重用的阶段了,这种入仕之前的政治利益对学子们来讲十分重要,他作为师长自然是不会阻拦。   毕竟朝中张林二党的事到现在都水深火热,是时候再培养新人入仕了。   玉芙懵懂地点了头,能继续听先生讲课她是高兴的,心中害怕与师兄们接触,也是因为大魏的闺秀们鲜少有这种经历,惴惴不安后,却想到了刚到书院时看到的场景。   那些学子们身着道袍,言行气质富有诗书,让人不由得会心驰神往。   想到这儿,小姑娘也不再纠结,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后,就打算听先生授课,模样瞧着别提多认真。   温时书视线落在她身上时,有些哑然失笑。   姑娘的心思从来不往深处去想,兴许这样也好,毕竟以后要经历的事情还不是她能承受的……   *   正月十四,是要去姑苏城的日子。   小桃从一大早就开始翻箱倒柜地给玉芙寻着衣裙,近些日子也不知怎了,原本湿冷的江南突然又有了暖意,没有刚入冬时的那些寒风刺骨,穿得多了甚至还会有点闷热。   玉芙虽是女子,和先生同去参加诗会不能在前头,却还要与女眷们同席的,再怎么说都要好好装扮才行。   选的衣裙并不是颜色鲜亮的,是件鹅黄色素雅的诃子裙,外头配的大袖衫绣满了芙蓉花纹,层层叠叠似烟罗飘软,正配得玉芙豆蔻年华,娇俏不失精致。   小姑娘额头轻点花钿,颈间戴了西域传来的珠宝,发髻上的装饰都是些娇俏的绒花,杏眼盼顾间,更是楚楚动人心弦,只不过她年岁还小,今日这般打扮,更是显了几分幼态。   这对玉芙来讲也算好事,先生带她参加诗会多少有些于礼不合,若众人一瞧她还是个未及笄的姑娘,就不会计较太多,省得后续有麻烦。   安定县去往姑苏城的路并不远,驾车只需两个时辰即可到达。   临近元宵佳节的姑苏城格外热闹,到了夜间灯市如昼,街道两旁商铺林立,人烟稠密,正是灿若云锦的热闹景象。   众人就住在望君楼,七里山塘是姑苏城里最为富贵风流的地儿,能够住店的多半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学子,或者是富商大贾,一开窗就是画舫里传来的丝竹声,江南美人婉转地弹奏着琵琶,让人不知不觉就会沉醉在此般繁华里。   玉芙坐在窗边塌上望着外头的景象,竟有几分回到了应天府的错觉,直到小桃推门而入,这才回过神来。   “姑娘,主子唤你去用膳,据说学子们都到了。”   玉芙颔首点头,踌躇片刻还是出了门。   她还以为,见到师兄们得在元宵诗会了,心里倏忽有些紧张,毕竟……她是个女子,自魏朝建立后,就再没有女子正儿八经的学习诗书了。   玉芙走至拐角处,映入眼帘的就是披着狐裘的先生,那身浅金暗纹圆领袍在灯火下格外显眼,通身矜贵下却是温润如玉的气质。   “先生,学生来了。”   温时书闻声转头,看见小姑娘无措地攥着帕子,浅笑道:“怕了?”   玉芙红着脸逞强,“没有……我只是有些不习惯这里。”   温时书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小姑娘鲜少来这种热闹的地方,不习惯倒也正常,却没信她不怕的话。   “既然这般,那就走吧。”   他这样说了,玉芙不好改口,只得硬着头皮跟在身后,抬眸时却瞧见柱子后头藏了四五个年龄尚小的学子,见她望去,一哄而散地往雅阁里走了去。   这下可教她不知如何是好了,连提着裙摆的手都抖了起来。   小姑娘这样的反应,却在温时书的意料之中,温声道:“别怕,就是让你见见他们,待会儿我带你去看花灯,元宵的灯市上有许多吃食,应会有你喜欢的。”   她还以为……今日要与师兄们一同用膳呢,听见先生这样的安排不禁松了口气,继而又想到先生话里提到的花灯。   原来她在家中时,每至佳节长辈们也会带她们出门,订个酒楼略看几眼,并不会让姑娘们真去逛着玩儿,生怕出了什么事,拘的也厉害。   现下听先生这样说了,玉芙心中还真生了些期待。   随着雕花门推开,雅阁里的谈笑声也戛然而止,那些身穿道袍的学子们都看向了门外娇俏的美人。   先生收了玉芙做学生的事,他们也是刚刚知晓,虽说当初在书院里都对玉芙十分有兴致,以后要同窗进修课业却是另一回事儿了,纷纷投去了打量的目光在她身上。   温时书将戒尺拿到身后,淡然道:“你们去了府学,应当知晓了刘公家中发生的事情,玉芙以后会与你们一同进学,课业的进程还会如往常一样,日常相处要恪守君子之道,不可有逾越之举,可听明白了?”   “学生知道。”到底是明月书院里的学子,虽然觉着此事稀奇,却明白玉芙处境尴尬,这样的安排对她来讲是最好的,他们都是各处极为有名的才子,拜在温时书门下都是为了学问,不影响进学自然不会有疑问,对玉芙也就十分友好。   玉芙款款行礼道:“各位师兄安好,往后还请多指教。”   学子们虽然见多识广,多数还都年少,哪里这样见过同龄姑娘,更何况玉芙容貌娇美,是不可多得的佳人,视线随着她缓缓福身也有些痴了,不好意思地面面相窥,都道“不敢”。   温时书轻挑眉头,缓缓说道:“今日你们宴饮,不必等我,切记不可闹事,望君楼里多见官员,谨言慎行极为重要。”   “是。”   话音落下,他轻轻瞥了眼身侧的玉芙,小姑娘低着头,让人瞧不出什么情绪,衣袖下泛白的指尖却昭示着她在怕。   直到两人走出雅阁,温时书忽地将衣袖递给了她,温柔攀附在他如画的眉眼上,声音如弦,“若是怕,就牵着吧。” 第23章 并蒂莲花灯【入V提示】……   七里山塘的元宵灯会是从正月初十就开始的,到了今儿已是十分热闹了。   师生俩前后而行,在街上尤为惹眼,旁人时不时会投来打量的目光,饶是风流如姑苏城,也极难找到这样一对璧人。   玉芙还攥着先生衣袖,被这样一看,耳垂都红了起来,悄悄放开了手。   温时书低眸轻笑,将右手背后,仿若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七里灯火绵延,箫鼓齐奏,放眼望去,他竟不知该往何处去才好,也是头回带孩子出来玩。   卖花灯的摊位前,温时书随手拿起了个兔子花灯端详着,随后好似又想起了什么,轻轻放下后问道:“可有你喜欢的?”   玉芙有些恍惚,能与先生逛灯会,是她从未想过的事情,听见他温柔的声线才回过神来。   瞧了瞧先生放下的兔子花灯,她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其实她很喜欢那个兔子的,又怕先生想起除夕那日的事,连忙错开了视线,瞧了旁的。   卖花灯的小贩鲜少能接待这样有贵气的客人,笑呵呵说道:“姑娘喜欢什么样式的?我这块儿都应有尽有,姑娘花容月貌,旁边的郎君想必是您的意中人吧,真是郎才女貌,我这处有并蒂莲花灯,正好适合你们哩!”   小贩在富贵窝里混的多了,说话有两把刷子,见玉芙年龄不大,两人又不似兄妹般亲昵,下意识就觉着是趁着花灯节出来幽会的有情人,连忙就把自己做了许久的莲灯拿了出来。   玉芙哪里见识过这种事,惹得她水眸灿然,面容嫣红,张了张口,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得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先生。   “我们……不是的。”   她的声音实在是太轻了,在喧嚣的山塘街里让人听不真切。   小贩还当她害羞,提起那盏莲花灯递给了温时书,“郎君瞧瞧?姑娘娇若芙蕖,该配个莲花灯的,现下山塘河边人少,去许愿应当正好!”   温时书接过那盏并蒂莲花灯,在夜色下他的面容显得温和儒雅,却教人捉摸不透情绪。小贩还以为他不太想买,直把那盏莲灯顺带着玉芙都夸了个天花乱坠。   “小哥,我买了……别再说了。”小姑娘到底还是忍不住了,掏出一块银子递了过去,却不敢抬头看先生。   小贩哪管那么多,有银子赚就成,笑呵呵瞧着他们。   玉芙看着先生提着那盏莲灯转了身,心中焦急解释,想要跟上去,忽地就被人流撞的往前扑了一小下……她就这样扑到了先生的怀里,等反应过来时,双手还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襟,惹得她浑身僵硬,羞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温时书看着她靠过来,稍微扶了小姑娘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为她抵挡了后头人群的躁动。   “别动,后面出了乱子,别走散了。”   “先、先生,我只是不想让他再说了,千万不要误会。”   “嗯,我知道。”   并蒂莲的意思……寓意夫妻恩爱,形容他们实在不妥当,玉芙心里一直乱糟糟的,怕先生会因这个恼了,当听见这句“我知道”时,才略微地感受到了安心。   她静静地趴在先生怀里,看不见究竟发生了何事,心思只能放在这一小片天地间。   虽然隔着狐裘,这样紧密的姿势她好似能听见先生的心跳声,平稳而有力,为她护着危险却不改神色,可玉芙不知怎了,就这样闻着他满怀的山茶香,心越跳越快,连思绪都乱了起来。   “玉芙,玉芙?”温柔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我们该回去了,街中有人闹事,明日再来放花灯吧。”   玉芙回过神来,松开了先生的衣襟,轻声道:“嗯,都听先生的。”   小姑娘藏了心事,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不知自己是怎了,会在那一刻生了妄想……妄想时间就停在那儿。   山塘桥上,李夫人瞧着那抹熟悉的身影有些惊讶,眼中划过丝丝痛恨。   明月书院遇到的事她到现在可还记得,不但没能将玉芙这个狐媚子赶走,回到家还被自家男人骂了好一通,说这样做影响了他的仕途,她左思右想不过一个小姑娘,哪里又扯得到这些,心中就觉得狐媚子肯定还是被惦念着,她那男人才会胳膊肘往外拐。   如今见了玉芙,倒是新仇旧恨一股脑上来了。   连忙招呼了身旁的婆子轻声道:“你去找人打听打听,刘玉芙现在住在何处,来姑苏城干什么来了。”   婆子领了命就忙不迭跑了,李夫人身旁的周氏却极为不解。   “这是干嘛去了?妹妹可是遇到了什么事,若是不方便出来游玩,咱们有空再出来也是行的。”   李夫人笑着说哪能啊,“不打紧的,就是见到了原来寄住在县衙的姑娘,想让婆子打听一下她住在何处,我倒是有些日子没见过了,怪想她的。”   周氏深信不疑,由着她的话提到了玉芙,“诶,我听说那姑娘曾出身世家,好像是家里生了什么变故才住在你家的?”   “可不是!官场那些事我倒不懂,我家老爷却是个心善的,当初看她孤苦无依就收留了一阵,说起来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也不知人家姑娘还记不记得我……”李夫人攥着帕子硬挤出两滴泪,看着周氏的模样心中却有了计较。   周氏是苏州知府的夫人,她男人前些日子升迁后,正好调到这儿做了个通判,她因此与周氏熟稔了起来。这人倒是个心思简单的,只需她一哄,什么话都往外说,因此为家里捞到了不少好处。   听她提起了玉芙,就想起周氏有个不成器的外甥……据说相貌粗鄙,行事乖张,整日寻花问柳也不结亲,非要挑选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倒是愁坏了整个周家。   想到这儿,她心中就打起了算盘。   “好姐姐,你这一说倒勾起了我的伤心事,玉芙姑娘在我身边待了不少日子,她是个乖巧懂事的,让人见了就心疼,特别是生了副好容貌,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叫这么好的孩子受这么多苦,真是!唉!”   周氏听着前头还跟着同情了起来,直到她听见那句“好容貌”,顿时眼前一亮。   “妹妹……那刘家姑娘可议亲了?”   李夫人听见这话就知道成了,装作不解道:“为何这么问?我就知晓她是个没及笄的,家中姐妹众多,应该还没轮到她议亲,如今受了这么多苦,谁知道家人又何时回得来,恐怕过了及笄,也没有鸳鸯谱吧。”   出身世家、性格乖巧、生了好容貌、又没议亲,这几个字在周氏耳里听来简直就是天赐良缘,不由得惊喜万分。   将李夫人拉到墙边说道:“妹妹有所不知,我娘家有个外甥,算是周家的独苗苗,到现在都没能找到心仪的姑娘,我听你说这位玉芙姑娘,简直再适合不过,若妹妹有机会,替我说道说道?”   李夫人皱着眉头,瞧着别提多为难,“你我相见恨晚,情同姐妹,这有什么不能帮的呢,只是……玉芙毕竟出身好些,婚姻大事岂是她能做主的?她现在寄住在明月书院里,是当年的温丞相亲自照顾她,想来父母不在身旁,这位温郎君也难以做主吧,毕竟刘公有意托付他照顾玉芙。”   话都是点到为止,李夫人虽然恨不得玉芙赶紧就嫁了周氏的外甥,可温时书的霉头她是不敢再触了,三两句话就把事情抛回了周氏身上。   周氏到底是个没心机的,无论是致仕的温时书,还是远在边关的刘谨权,她都没看在眼里,哪有她家男人现在知府的官大?   “这倒是不用愁,到时让我家老爷寄封书信给刘家就好了。你说玉芙寄养在明月书院,她能来姑苏城,恐怕是跟着参加元宵诗会呢,那温郎君我家老爷年年都见,也算有点交情。这样想下来,明儿我就能见了她,到时你帮着我劝劝就好。”   李夫人嘴角微抽,打量了一番周氏。   心想你是哪个麻瓜,竟敢说和温时书交情不错,名冠天下的才子能把姑苏知府当哪根葱?还真想明媒正娶了玉芙,简直就是在做梦。   说出来的话却是可心的,“听姐姐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那孩子你见了必然喜欢。我想着若是方便,不如明日宴会时,姐姐将周郎君叫上?在后头观摩观摩也是好的。”   周氏略有迟疑,“这……恐怕不合礼数吧?”   李夫人翻了个白眼,道:“怎会,就在后头悄悄看上一眼就好!万一周郎君不喜欢,白费了姐姐的心思如何是好?这样才会稳妥。”   她虽然不喜玉芙,自从经历了温时书的事,又被自家男人骂了一通,也知道这姑娘长得和天仙似的,男人见了都走不动道,若真按照礼数来,落地的凤凰也轮不到周家这种臭狗屎,自然得用点下三滥的法子。   能做这事的,只有周家那名声败坏的外甥了。   周氏听她这样劝,还信以为真,“妹妹真是处处为我着想,还真是这个理!”   李夫人笑了笑,望着玉芙离去的方向,眼神幽暗不明,生出了几分得意。 第24章 烈火灼衣【三合一】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诗会就举办在望君楼里,能参加的人非富即贵,要不然就是府学中的才子,想在诗会上大放异彩,得到官员们的青睐,都极早就来赴会了。   女眷们隔着软烟罗的屏风,在后头饮酒谈笑,坐在首位的正是知府夫人——周氏。   她虽然是个拎不清的,仗着地位高些,女眷们都愿意捧着哄着,因此宴上瞧起来还算十分和睦。   此时见她心不在焉,左顾右盼,便有人想替她分忧,“我瞧着宴上的人都到差不多了,连通判夫人都到了,知府夫人这是在等谁?瞧我们花团锦簇的,竟不能入夫人眼,真真好令人伤心!”   “就是就是,可让人好生嫉妒!”   一众妇人们附和着,打趣儿调笑声不断,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们有多在意周氏。   周氏闻言淡淡笑了笑,收回四处乱瞧的目光,心不在焉地回复了两句。   此时她的心思却全在玉芙身上,想瞧瞧这姑娘是否真是个容貌好的,哪里有心思好好回她们的话,那些女眷见她兴致缺缺,也不敢再触霉头,纷纷看向了旁边的李夫人。   李夫人一直在旁边看着,见此不由得心中冷笑。   什么知府夫人,不过是命好罢了,竟连心思都藏不住,枉活三十多年。   她飞眼瞧了瞧画柱后头点头哈腰的小厮,旁边正是周氏那不正经的外甥——周瑞,长得獐头鼠目,一副骄奢淫逸的模样,时不时会往女眷这头打量,眼里差点就冒了绿光。   李夫人收回了心思,笑道:“大家有所不知,原本住在我那块的玉芙姑娘也来参加诗会了,咱们知府夫人心善,想看看这个可怜的孩子,这不一来望君楼就等着了?”   众人都是官员妻子,刘家的事情自然了解过,听她这样说,倒也来了兴致,七嘴八舌讨论了起来,有的夸赞知府夫人心善,有的在提刘家的事,还有的对玉芙好奇极了。   毕竟她们与周氏相处多年,甚少见她对未出阁的姑娘这般好奇,不由得就想到周氏那个混不就的外甥……   另一侧大宴的诗会,倒是显得更为热闹了,才子们俊采星驰,都在等候官员们的到来。   玉芙跟着先生,将脸庞处的青丝别到耳后,瞧着温婉娇俏,看不出任何紧张的情绪,但提着裙摆的手心却出了许多汗。   她原来在家中时,每至佳节,都会跟随长辈们赴宴,那时家中姐妹众多,到了地方也有人与她玩耍,现下的元宵诗会,却没有她相识的人,听说同龄女子鲜少参加,说不慌是假的,却不敢轻易表露出来。   温时书走到宴亭附近停了下来,余光中小姑娘的手有些微颤,他安慰道:“别怕,女眷那头不过走个形式,若不习惯,就让小桃来唤我。”   玉芙轻轻点头,“先生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诗会对学子们是极为重要的,她当然不会轻易打扰先生,她的慌乱来自于与他人不相识,除此之外倒还好,毕竟生在世家,这种场面也多见。   温时书轻轻“嗯”了声,看着屏风内透露的觥筹交错,临走前嘱咐道:“若遇到什么事,也不要逞强,来找我就好。”   玉芙颔首应下,目送着先生步入宴亭,才带着小桃往女眷们那头走去。   周氏与女眷们正聊的火热,隔着长廊画栋,丹青帷帐,隐约瞧见佳人款款而来,身上鹅黄似仙纱轻盈,随着莲步微移,在灯火下荡漾出些许微光,直到玉芙走到面前,众人才回过神来。   当真是仙姿玉色,让人移不开眼,就是年纪还小了些。   玉芙福身行了礼,上首的周氏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艳,连忙说道:“多标志的姑娘,快过来我看看。”   小姑娘经过初始的不安,已经好得多,刚抬首准备往周氏那头走去,就瞧见了她身旁的李夫人。   玉芙的脑子有些懵,她从未想过会在此处碰到李夫人……甚至当初那些事随着时间的流逝她都极少想起了,看到李夫人来参加诗会,不由得有些吃惊。   吃惊过后,却是许久不见的惧意。   李夫人微笑看她,挑眉时依稀有几分挑衅,“姑娘是不认得我了?多日不见,倒是长大了好些,我刚才都没敢认呢。”   “玉芙当然记着夫人,还劳夫人挂念。”玉芙不敢多说其他,乖巧地行了个礼后,就走到了周氏身旁。   小姑娘毕竟年龄还小,礼数也挑不出错,声音又软糯糯的,让旁人听了根本不觉生分,觉着更喜欢了,周氏也不能例外,拉着她的手好一阵摩挲,仿若人间珍宝般赏玩着,对李夫人说道:“怪不得你总在我耳旁念叨她是个可心的,就是姑苏城里都挑不出来这样好的姑娘。”   李夫人多看了眼玉芙,缓缓道:“毕竟世家出身,自然是好的呀,姐姐还不信我?”   “信信信。”周氏笑道:“姑娘多大了?可别怕我,诗会上鲜少见到你这般大的姑娘,许是有缘,我见了你就喜欢。”   玉芙垂眸,早就做好了被众人询问嘲讽的准备,现下听她们这样说,心中却宛如惊涛骇浪。   李夫人会在旁人那里夸赞自己,是她万万想不到的,两人的谈话听着也总觉着怪怪的……前段日子的颠沛流离,她见过不少贵夫人,她们见着自个儿无非谈的都是家中之事,鲜少有拉着一直夸的,特别是,这位知府夫人还与李夫人交好,她却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了。   玉芙隐下疑惑,柔声道:“今年十四,到夏天就及笄啦,知府夫人这样温柔,玉芙不怕的。”   周氏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孩子,快坐着去吧,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可与我说。”   两人这样和睦,其他女眷们虽然心思各异,还是顺着周氏的心意夸赞起了玉芙。   玉芙点了点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听着众人的谈话,她才知晓李知县已经升至苏州通判了,李夫人能与周氏关系密切也有情可原,但李夫人是极为不喜她的,怎会对她这般和颜悦色,又频频夸赞?许是因着人多没有为难她,除此之外,再想不到旁的原因了。   小桃站在她后头,悄声询问道:“姑娘可还好?我瞧着李夫人今儿怪怪的,上回来咱们书院那副恶毒的嘴脸我到现在都记着,倒是现在人模狗样的。”   玉芙回道:“没事的,我瞧她没有为难我的意思,诗会散了就看不见她了,只要她没有旁的心思就好。”   “呸,我看她就是个不要脸的,还在这块儿装好人,真想让知府夫人知道她是个什么心肠的。”小桃还有些忿忿不平,为了不让旁人发现自己的不快,只得低下头去。   玉芙摇了摇头,轻声道:“嘘,当心让人家听了去,我早就不在意那些了,毕竟当时还在桃花县住了一段日子,无论好坏,都过去了。”   小桃撇了撇嘴,觉着姑娘就是心善,搁旁人身上哪忍得了?   玉芙怎会不知她心思,悠悠叹了口气后,不再看主位的方向。   这些日子来,先生教会了她很多道理,甚至许多事情还告诉了她处理的方式。她总觉着李夫人这样的人,还是别计较的好,但她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会觉得李夫人是恩人了。   主仆二人的互动在宴会上并不显眼,许多夫人也这样低头交谈,只是李夫人时不时会盯着她瞧。   看着玉芙越发娇嫩的模样,她心里别提多不痛快。当初在书院见到玉芙时,无非就是衣裳首饰变得好些,性子到底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随便吓唬两句都能落了泪,现在倒是不卑不亢,哪处都挑不出错来,想来温时书是真用心教了,不由得心中发酸,想起了温时书拒绝自己儿子入书院的事情,一个小姑娘他都能教,自己儿子就教不得了?要说之前对玉芙的不喜,纯属容貌还有自家男人生了歪心思导致的,现在更是十足十的不满意,恨不得将那张脸刮烂了泄愤。   她在人群里幽幽地看着玉芙,想起了和周氏说好的事,周氏见了玉芙没了下文,没提起玉芙婚事,恐怕真看上了这个小蹄子,妄想让外甥明媒正娶!   一开始她见到玉芙时,也想帮儿子纳成美妾,后来知晓刘谨权还能回到应天府,怕是十个李家都不配娶了玉芙,就算知府夫人的外甥,焉能相比?她总要想想法子,挫挫玉芙才好。   于是挑眉道:“玉芙呀,今年你就要及笄了,也不知刘公他们何时才能回来,你现在住在书院里,我不能经常去看你,姑娘家出阁前的头等大事就是及笄礼,可选好替你插簪的夫人了?我这姐姐是个心善的,自从知道你,日日夜夜在我耳旁念叨你,你们又这样有缘,不若让她来?”   宴亭里的喧嚣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静止了,赴宴的女眷们面露惊愕,目光交错在几人身上。   女子及笄,插簪的夫人就是正宾,都是定了亲的男方长辈,若还未定亲,从亲戚家寻长辈即可,这姑娘要是同意了……算怎么回事?   饶是玉芙再单纯,礼仪规矩上的事还是懂的,听着这般话,讪讪道:“说不定到时家人能平安归来,若不能的话,我会去边关寻他们,多谢夫人好意,此事还是得由母亲定夺才行。”   周氏错愕地看了身旁人一眼,她其实见到玉芙后,就打消了询问的念头,这样好的姑娘礼节上马虎不得,书信给刘家商议才好。   拉了拉李夫人,笑道:“好孩子别怕,她呀就是看我太喜欢你了,不必当真。”   玉芙惨白着小脸,乖巧地点了点头,心里隐约有些不安。   李夫人突然提起这事,想来有意试探自己有没有定亲,应当还与知府夫人有关,但家人远在边关,上头还有好些姐姐,应当不会轻易为她定亲,玉芙心里倒是不怕的。   但是李夫人……   玉芙轻声吩咐道:“小桃帮我去先生那头瞧瞧,若他在忙,不必打扰他,若他有空,你将刚才发生的事跟他说一说吧。”   小桃得了令立即就走了,她也觉着这位李夫人甚为古怪,还是先寻先生最为稳妥。   主位附近的李夫人一直注意着玉芙,还想着找个借口把那丫鬟支开,见她自己走了,顿时就觉着机会来了。   “今儿元宵佳节,七里山塘的花灯应该十分养眼,咱们不如去看看?我想着去山塘河边许个愿,这会儿应该灵验呢!”   周氏下意识就觉着今日人多,想要拒了,谁知李夫人拉着她耳语道:“这个年纪的姑娘都喜欢呢,夫人带她去看莲灯,不知心里多高兴呢,顺道许愿让周郎君顺利娶妻,多好的事!”   周氏被哄得头晕,竟应下了,“既然如此,大家伙都一道去吧,就在望君楼附近走走,不碍事的,玉芙姑娘来我旁边吧。”   女眷们听她这样说,不好拒绝,都是半老徐娘的人了,哪儿还有什么看花灯的心思,只得装作高兴的模样纷纷起身。   玉芙心里有些迟疑,她经过昨夜街上的躁动,其实想劝周氏几句,但看见众人都起了身,却不好再说。   只是山塘街上人挤人,一不小心就容易出了岔子,她这样走了,小桃若寻不见她定然会着急,周氏听了她的担忧不以为然,说留下她身边的婆子,等小桃回来告诉一声就好。   走在末尾的李夫人找到了周瑞,询问道:“周郎君可瞧见玉芙了?你姨母可是喜欢的紧,非要拉着去看花灯呢,就是……”   她忽地停了话音,让周瑞急了个好歹,“就是什么?玉芙姑娘当真是国色天香,不枉我等了多年未曾娶妻,竟遇到如此美人,还有何事你速速说来,莫要拐外抹角的!”   李夫人看他淫相尽露,急不可耐,心中十分鄙夷。   缓缓说道:“就是周郎君有所不知,玉芙现在养在明月书院,温丞相生了副如玉君子的模样,我刚才有意用话试探玉芙,她好像已心有所属了,想来周郎君的婚事难办了。”   “你!温时书说到底已是白身,哪里又比得过小爷我的身份。”末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刘玉芙喜欢那个小白脸?”   “姑娘的心思,我哪里又猜得透。玉芙姑娘现在去看花灯了,周郎君不如……”后头的话,李夫人话音轻,面上的神情却依稀看得出不是什么好话。   周瑞贼眉鼠眼地转着眼珠子,继而露出抹笑,“如此甚好。”   女眷们出了望君楼,花团锦簇地涌向了山塘桥的方向,锦衣华服,带的仆从不计其数,在这般热闹的山塘街里都显得尤为惹眼。   玉芙跟在周氏身侧搀扶着她,被众夫人夸的天花乱坠,根本无暇应付,只不过原本应该在附近的李夫人却迟迟不见人影,让小姑娘心中难安,还未询问出口,就见一群人横冲直撞地向她冲来。   偌大的山塘街,嘈杂的人群瞬间就淹没了她,刚感受到有人想要拉拽她,忽地就被人群冲散的无影无踪。   可她分明看见,拉拽她的并不是哪位女眷,而是刻意冲撞她的那些人。   玉芙顺着人群,跌跌撞撞来到一家商肆下,望着陌生的景致,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思绪,不断起伏的胸膛依稀还能瞧得出她的紧张与不安。   回想起刚才经历的事情,小姑娘手心都出了一层冷汗,无论是李夫人,还是那群人,都让她不能平静下来,恐怕这件事是对方早有预谋,李夫人在宴亭时的神情她到现在都记得,好在人实在太多,那些人应当寻不到她了。   玉芙吸了吸鼻子,心中有种莫名的委屈,揉了揉眼角后,不断告诫自己现在不能哭,她必须要尽快回去才行,若让那些人寻到她就麻烦了,况且先生与小桃定会担心她的。   她定了定神,走到了商肆前,压下哽咽问道:“店家,这里人太多把我绕晕了,你可知晓山塘桥在哪个方向?”   店家瞧她年龄不大,貌美非常,眼中隐有泪意,就猜测可能遇到了变故,提醒道:“姑娘大晚上的怎地一个人跑出来了,快些家去吧,这个时候拐子多了,万不能在外头久留呀。”   说完后,还细心地为她指了路。   玉芙感激地行了礼,往店家指的方向走了去,到底是富贵的地儿,一路上有不少人在打量她,甚至还有男子要将她拦下,小姑娘只能强装镇定,浑浑噩噩的应付着他人,不敢叫旁人瞧出自己是怕的,怕真遇上了拐子。   挤着人群往前走时,她心里乱糟糟的,虽然知晓往回走容易遇上拉拽自己的那些人,但现在别无他法,继续留在此处一样会有危险,往熟稔的地方去,兴许还能碰到先生或者小桃,自己与女眷们走散已经好一会儿了,定会有人寻的。   待走到山塘桥附近的拐角处,她才见到了几分期望,还未等她松口气,就听见附近谈话的声音特别耳熟,仔细分辨,竟发觉是拉拽自己的那些人。   “奶奶的,就在眼皮子底下都能让她跑了,还没给小爷寻到?”   “周郎君,今儿人实在太多了,小的们按照你的吩咐将那姑娘与夫人们冲散,一转眼就没影了,容我们再寻寻吧。”   “不成器的东西,李夫人呢?现在又有好几波人寻她,万不能让明月书院的人先找到。”   “是,小的明白。”   玉芙站在暗处咬紧牙关,颤抖着捂住了嘴,偷偷打量着为首的男子。   发觉他衣着不菲,面相粗鄙,听下人们唤他周郎君,玉芙一下子就想到了在宴亭时,李夫人试探自己的话。原来真是她与人合谋做的,想必这位周郎君应是周氏娘家的晚辈了。   但是那些人所处的位置,恰好堵住了她回去的路,一散开更是教她分辨不清谁是谁,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从山塘桥过了。   四处寻望一番,她蓦地想起昨日先生曾带她来过此处,只要再往西走一段,说不定就能找到昨日的花灯摊子。她心里渐渐就有了期望,先生说不定也会想到那里呢……   此时的玉芙别无选择,提起裙摆就往西街的方向走了去,听着后头有人唤着自己的名字,心砰砰乱跳,身子都僵硬了起来,但她哪里又敢回头。   那些声音,一下、两下,直至越来越近,玉芙分辨得清,正是刚才说话的那些下人们,并不是她所期望的先生。   她低下头,将自己头上的绒花全都拔了下来,顺着大袖丢在了地上,怕这些显眼的物件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可还是晚了一步,当她找到那个花灯摊子时,脖颈处突然感受到了呼吸声,她下意识地回头一瞧,周瑞正直勾勾盯着自己,嘴里分明说的是“找到了”。   一时间,玉芙瞳孔放大,只觉脑子一片空白,连周遭的声音都听不太清了,失控地尖叫了起来。   在他将要碰到玉芙时,忽地城中发出声巨响,震得山塘街中的百姓惊慌失措,人群往来奔跑,远处的火光正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周瑞不禁暗骂一句“晦气”,再抬眼时,哪里又寻得到玉芙的身影。   哭喊声不断回荡在整个山塘街中,玉芙顺着人群,早就不知自己被推搡到何处,脚步踉跄,连手腕上的菩提都掉了,刚才的事到现在都让她心有余悸,还能够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但她知道必须要镇定下来,这种情况稍不注意就会被人踩踏在脚下,必须要寻个安全的地方才行。可远处蔓延的火光仿佛不想给人们这个机会,在这寒冬下,炙热感层层袭来,似要将人融化其中。   直到玉芙面前又有人跌倒,她忽地被推到了旁边的胡同里。   小姑娘跌倒在地,娇嫩的手瞬间就被石头磕破了,感受到那黏腻腻的触感从手上传来时,她抬头望去,这明明是个死胡同,可街上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有人倒下,瞬间被后面的脚淹没的无影无踪,哪里还能容她插进去?热浪一层一层席卷过来,仿佛要吞噬她所有生的希望。   玉芙心里怕极了,更不知如何是好,泪珠如线般的接连而落,嗓子早就被熏得厉害,连一句呼救的话都说不出口。   浓烟熏得她不断咳嗽,任她如何捂住口鼻都无济于事,在意识模糊间,她忽地想起了在山中做的梦。   当时她就觉着心慌,过了这么久,自己竟然给忘了,倘若早些想起来,也不至于如此吧。   恍惚间,她想起了先生,自己就这样死了的话,哪里对得起他呢……   *   此时的诗会上,才子们以文会友,斗得雅趣儿,就连拈字流觞①都过去了好几轮。   苏州知府陈真,目光却流连在明月书院的学子身上,饶是在姑苏城里,这些学子们的才华也是他人不能相比的,若能将他们都收进府学,明年恩科过后,自己必能从地方调至中央。   陈真不愿错过机会,举杯对温时书笑道:“温丞相,你门下学子当真个中翘楚,假以时日入了朝堂,必定是我大魏的栋梁之材。”   温时书举杯回敬,“在下已是白身,陈知府莫要这般客气,学子们天资聪慧,能有机会报效朝廷,我心甚慰。”   陈真到底是文人,观他言行举止宛如清风,仿若能瞧见昔年风采,敬佩之情表露无疑。   “丞相雅望,我等文人懿范②,何需自谦?”陈真迟疑片刻,才道:“不瞒丞相,府学一事,是我心头大事,不知书院里的学子,又有何打算?”   温时书放下杯盏,淡然道:“如无意外,在下不会强加干涉学子们的选择,想必大部分都会择户籍所在的府学吧。”   他与陈真每至诗会总会相逢,前些年书院的学子们没人下场,自然涉及不到这个问题,但陈真为人和善真诚,虽有志向,绝不是如林涛那般狼子野心之辈,因此他并不想多加干涉学子们的选择。   陈真听到这话松了口气,拱手道:“多谢丞相。”   小桃站在帷幔后头,看着先生举杯与知府同饮,心中焦急万分。   她刚才就来过一趟了,但诗会的宴亭是不允许下人们进入的,她又想着回去看看姑娘,哪成想转眼的功夫就听婆子们说,女眷们去看了花灯,得等些时候才能回来。若是姑娘跟着出去了,她回去的那一趟如何能见得到李夫人?生怕这里头有什么猫腻,所以得到了消息,她就忙不迭的来了。   小桃对着官兵央求道:“官爷行行好吧,放我进去,我找我们家主子有话要说,再晚一会儿可就出大事了!”   府城的官兵不应她的通融,“打哪儿来的乡下丫头,诗会上都是文人,谁知道你是谁家的丫鬟,若冲撞了贵人如何是好?你若敢胡言乱语,就把你抓到牢里,还不快快滚出去!”   小桃别无他法,急得眼泪都快出来,却没办法告诉先生这个事,就是明月书院里的学子,现在她都见不着一个,倘若姑娘那头真出了事该怎么办?   还未等她想清楚,便瞧见楼外进来一队官兵直奔陈真而去。   “知府,山塘街上有人私存火药,刚刚不慎点燃,发了火灾。”   话音落下,整个宴亭一片哗然,此事非同小可,私藏火药在元宵节点燃,可是株连九族的罪过,哪儿还有什么心思参加诗会。   小桃闻言只觉眼前一黑,看着先生终于往外头望来,不管不顾地大喊道:““主子!主子!姑娘还在外头呢,知府夫人带她去看花灯了,就在山塘街上,您快去救救她吧!”   怎么会,怎么就会真的出事了呢!   小桃崩溃落泪,跑到门前望着远处火光冲天,已不知什么心情了,若姑娘真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宴亭里的温时书早就放下了手中杯盏,脸色阴沉的吓人。   众学子见他有意要出去,纷纷阻拦道:“先生不可啊!若要寻玉芙姑娘,我们去就好了,外头百姓众多,稍有不慎就会遇到危险。”   “是啊,先生您在此处等着就好,我们去寻。”   陈真早就被吓得冷汗淋漓,派了官兵们去救火后,才想起了小桃喊的话,自家夫人竟带领女眷们出去看花灯,恰巧遇到这样大的事,真是天要亡他!   连忙走到温时书身侧说道:“还请温丞相稍许等候,在下已派人治火,定能为丞相寻到玉芙姑娘。”   温时书的面上除却温柔便是清冷,哪曾有过今日的阴沉,直把众人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今日元宵节,山塘街上人多杂乱,令正竟能携女眷们游玩,倒是好兴致。”   他望着外头愈演愈烈的火光,眸色越发深邃,抬脚就走了出去。   山塘街上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乱,哪里还寻得到女眷们的身影,端得是架肩接踵,除却漫天火光,就是人们的哭声、叫声。   这样的情况,饶是陈真为官十载都未曾遇到,派出了所有府兵治火和搜寻。   直到在山塘桥附近,众人才寻到了身着华服的女眷们,瞧起来哪儿还有半分开心的模样,端的是灰头土脸,惊慌失措,为首的周氏早都冷汗淋漓。   温时书见此,眸色蓦地一沉,询问道:“可有人见到玉芙了?”   周氏磕磕巴巴地说道:“刚、刚才我们都还在一块儿的,不知道哪里来了波人,横冲直撞的,将我们都冲散,我不是故意的……”   话音到后头,隐约都能听到几分哭腔,显然玉芙被冲散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了,若不然周氏不会如此慌张。   众人闻言七嘴八舌的讨论了起来,还混合着陈真训斥的声音。   温时书视线略过女眷,落在了李夫人身上,将她吓得一激灵,“李夫人可瞧见玉芙往哪个方向去了?”   李夫人眼神闪躲,分明心虚,“我、我哪里能看清,人实在太多了。”   她竟有一瞬的错觉,还以为温时书看穿了她的伎俩,但此事除却周瑞没人知晓,况且城中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怎么都没人发现是她才对。想到这儿,她也不太怕了,错开了他的眼神,往别处看去。   温时书攥着戒尺的手愈发收紧,冷着脸径直地经过了众人身边,要去的方向分明是浓烟滚滚的西街。   学子们大惊,还未等阻拦,就瞧见温时书摆了摆手,让他们把到嘴边的话都咽了下去。   宛如人间地狱的西街此时到处都是哭喊声,甚至还能听见房屋树木的倒塌声,越往里头走去,也就越荒凉,哪里还瞧得出刚才热闹的景象,满地都是沾满血污的尸体,教人不忍细看。   温时书大步地往里走去,避开了所有的障碍,直到他在地上看见了熟悉的朱钗,以及……他送给她的那串菩提。   后头跟着的众人见他终于停了下来,不禁松了口气,还未等开口,就瞧见温时书抓着菩提的那只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玉芙!刘玉芙!”   温时书朝着四周大喊着,左手的颤抖怎么控制都停不下来,连带着他的心都沉了下去。   藏在水缸中的玉芙隐约听见有人喊着自己的名字,声音分明是自己最为熟悉的,想到这儿,她忙不地从水缸里冒出头来,可胡同口早就被倒塌的树木堵住了,除却熊熊烈火以及烟雾,她什么都瞧不见。   “先生!先生!”烟实在太浓了,她刚回应了两声便被呛得说不出话来,望着浸泡着自己的水缸,她心一横,就从里头出了来,随后摩挲着旁边的砖石砸了下去。   听到声响,温时书也顿了步伐,望向了被烈火遮挡住的胡同。   先头众人还能由着他寻人,是因为西街里的百姓早就逃走了,烈火浓烟在官兵们的救治中正在控制,可眼下却不能由着他再进去。   作为知府的陈真第一个就拦住了他,“温丞相!还请慎重,此处被树木阻碍,哪里是肉身之躯能够进去的,还是等官兵们抬水过来再救玉芙姑娘吧。”   书院的学子们也都纷纷说道:“先生不可贸然,玉芙姑娘能在大火中坚持这般久,想来里头是有水的,再坚持一会儿等官兵们过来最为稳妥。”   不知是谁突然道:“不过是个小姑娘,死了就死了,哪值得咱们这么多人救。”   温时书的脸色愈发沉下去,望着李通判时,根本教人捉摸不透情绪,直到他身上传来的气势让人遍体生寒,西街里除却零星的几声咳嗽,还有火星爆裂的噼啪声,再无其他声音。   温时书脱下狐裘,披上官兵拿来的湿衣,望着学子们欲言又止的神情说道:“就算今日躺在里头的是你们,我也一样会进去。”   玉芙砸破了水缸就等于没了庇护,寒冬时节身上又湿得厉害,一阵一阵袭来的浓烟将她熏得头晕脑胀,外头那些谈话早就听不真切了,在那团黑雾中,她仿佛看见了先生的身影,可她实在好累好困,连睁开眼看看他的力气都没了。   她心想,兴许这是个梦,亦或者是自己的错觉,她应是……要死了的。   在她阖眼的那一刻,湿意忽地从她口鼻处传来,继而被人从地上抱了起来,她闻到了熟悉的山茶香。   原来真是先生来救她了,她低低地呢喃着:“先生……”   温时书低眸看向了怀中的她,哪还有昔日的活泼娇俏,虚弱的像朵将要凋谢的芙蓉,失去了所有光泽活力。   随着火光跳动,他漆黑的眸中闪烁着光晕,那长长的睫羽分明颤了颤,他轻声说道:“好姑娘,别怕,我在呢。”   “先生,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乖,别说话了,我们先出去。”   玉芙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暖意,不知不觉就落了泪,直到他快要迈出胡同的那一刻,不知何处掉落下的树枝恰巧砸在了他的后背上,温时书强撑着身后的重量,随即背上那股灼烧与撕痛感也席卷而来,让他的脚步都有了几分踉跄,脸色苍白的厉害。   待他将小姑娘抱出胡同,众人一阵惊呼,纷纷涌了上来。   *   望君楼,客房里。   小桃不断地换着帕子,将玉芙身上沾染的黑灰一点点擦拭下来,哽咽道:“都怪李夫人,要不是她非得提出来去看花灯,姑娘哪里会遇到这种事,说不好她就是故意的!姑娘这样好的人,她怎么下得去手,呜呜呜……”   一旁的郎中知晓能住在望君楼里的人非同小可,听她这样说,恨不得脑袋都垂到肚子上,替玉芙把了脉后,忙不迭的将方子交予了在外间的温时书。   “郎君,这位姑娘醒来后可能会觉得头疼头晕,甚至呕吐,需要通风静养,再喝上我开的方子,过几日即可痊愈。”郎中顿了顿说:“郎君也要注意自己背后的伤势,每日换药,万不能做些劳累的事,以免伤口开裂。”   温时书轻轻“嗯”了声,将方子交给了学子,“你随着郎中去抓药,务必要快些。”   那学子领了命后,似想到了什么,“先生,咱们寻玉芙姑娘时,学生还发觉有一行人在,为首的好像是知府夫人的外甥,名叫周瑞。”   温时书坐在灯火没能覆盖的那片阴影里,狐裘下缠绕的全是用来止血的细布,病态却显得柔美,在此刻竟有了几分骇人的气势,直至一声轻笑,如玉的脸庞才有了细小的波动。   “是吗?告诉陈知府,李通判的甲等是买来的,我这处有证据,若他要问缘由,让他掂量掂量自己的乌纱帽。”   这是他第一次说威胁人的话,却也是最后一次威胁陈真。若此人是个明白的,听了就会处理李通判及其夫人,若不明白,光凭苏州府火药一事,都不必坐在这个位置上了。   待这些人散去,温时书才缓缓走到了床边,而他的手中,正拿着玉芙遗失的菩提。   望着小姑娘像小猫一样蜷缩着,心里又浮现起她在胡同时的模样,满身狼狈的躺在地上,借着火光甚至还能发现她掌心干涸的血迹。   他护着的姑娘,遭了这样大的罪,他定要为她讨个公道。   看着她的汗水将云鬓打湿,嘴里不知在呓语什么,温时书眉眼中蕴满了温柔,缓缓坐在了床边,用帕子轻轻将她的汗拭去,小姑娘好似感受到了什么,忽地那双小手就拽住了他。   “先生、先生,玉芙找不到你了,我好怕,好怕……”她的声音还是虚弱的,可拽着他的小手却极为有力,丝毫不肯松开那片衣袖,还隐隐约约想要握住他的手。   温时书无奈地笑了笑,将菩提缠绕在她的手腕上,玉芙的神情也渐渐恢复了正常,不过那双小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他稍微动一下,都会惹得小姑娘皱了眉。   他试图将手抽回,怎料睡梦中的小姑娘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意图,抱着他的手竟落了泪,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先生”。   望着她紧皱的眉头,迷迷糊糊地撒娇,温时书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妥协了。   随着灯火渐渐暗去,床上的玉芙蓦地睁开了眼,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仿佛做了好长一个梦。   在黑暗中,她闻见熟悉的山茶香,感受到怀中传来的温暖,才从模糊中找寻出了些许记忆。她好像被先生救了,后头的事情她却不太记得了。   但眼下这样熟悉的感觉,就只能是……先生在她旁边了。   玉芙不太确定,娇娇地唤道:“先生,先生?是你吗?”   她怀中的手有了动静,渐渐地抽离开来,但他说话的嗓音却是哑的,分明昭示着,他刚才可能睡着了。   “嗯?醒了。可有哪里难受?我去寻小桃。”   听见他要走,玉芙下意识地就拽住了他,从手心传来的触感与暖意,渐渐蔓延到了她的身心肺腑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整日的委屈与害怕,她在黑夜里小声抽泣,泪不知不觉沾湿了她的青丝。   她还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就连模糊间看到先生,都还以为那是幻觉。   “先生,陪陪我好吗?就一小会儿……”   温时书怎会听不出来她的哭腔,但两人刚才的独处已是逾越,他怎能顺着她胡闹。   “玉芙,我得回去了,李夫人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别怕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还未等他将手抽回,就感受到那双柔荑在渐渐滑落,他还当孩子这是恼了,想着回头再劝两句,让她把药喝下,但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忽地感受出了不对。   随着火折子发出“刺啦”的声响,屋子里的灯又燃了起来,床上的小人儿有气无力地趴在床边,神识混乱地不断摩挲着什么。   温时书将她扶回了原处,掌心依旧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滚烫,而怀里的她已经模糊地哼哼唧唧起来。   “先生……我好难受。” 第25章 “就当我对她有些偏爱吧。……   温时书轻触了她的额头,她这分明是发烧了。   刚回来时,小桃就替她换了干净衣裳,但在寒冬冰水里泡了那样久,就算是男子都撑不住,更何况这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   他替她盖好被子,拢着狐裘将要出门。   玉芙烧得有些糊涂了,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闻不见自己熟悉的味道,就哭得更厉害了。   “先生……先生,别离开娇娇,娇娇好难受,好害怕。”   温时书听她将自己小字都说出来了,又折返回去安慰她,“不怕了,咱们已经回来了,我去帮你叫郎中,再这样烧下去,你要烧坏了。”   小姑娘现在哪里能明白他在说什么,听他要走,哼哼唧唧好半天,可她又没力气再说话,便将脑袋缩在被子里头,露出的肩膀还一颤一颤的,模样别提多可怜了。   温时书轻叹了口气,将她从被子里捞了出来。   孩子烧的厉害,刚刚又经历了那样的火灾,闷在被子里怕是一会儿就要头晕目眩了,哪能由着她闹脾气。   可玉芙满脑子想的都是先生要抛弃她了,噘泪开始胡言乱语了起来。   温时书听不太清楚,刚要起身时,才恍惚听见,她口中念叨的明明是“先生一点也不好”。   一时间竟让他哑然失笑,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孩子到底还是孩子。   待小桃带了郎中过来,玉芙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   “郎君,姑娘这是体弱进了寒气才会发烧的,我新开一副治风寒的方子即可,最近天冷,要让姑娘多注意调养,多休息便好得快些。”   温时书轻轻“嗯”了声,待要起身时,他忽地觉着背后的伤口隐隐传来刺痛,不知不觉间,渗出来的血竟染到了狐裘上。   小桃在旁边看着吓坏了,忙道:“主子伤口怎会开裂的?明明刚才还好好的,屋里又没甚重的东西能累着主子,这可真是奇了怪。”   重的东西……温时书听了便笑,薄唇抿起时丝毫不觉后背疼痛,想来伤口开裂应是扶小姑娘时用力所致的,但她算重吗?   那郎中药箱不过刚提起来,见到他这般忙不迭的又过来替他包扎,只是小桃看他笑了,愈发不解了起来。   主子不疼吗?为何还笑了?   温时书哪里会回答她,在外间包扎好,小桃送郎中出门,他穿上里衣就要走。   还未等他抬起步子,里头的玉芙就又醒了,透过屏风看见那染血的狐裘,杏眼里满是错愕,轻轻地唤道:“先生?你受伤了吗?”   温时书听她醒了,神识也恢复了正常,安慰道:“不是多大的伤,现在太晚了,你先把药吃了好好睡一觉,明天我来看你。”   两人隔着屏风,玉芙看不太真切,思来想去,先生的伤估计是因为救自己留下的,心里不由得有了愧疚,想要挣扎着起身,却怎么也起不来。   最后只能带着哭腔说道:“先生……我能再看看你吗?我心里难受的紧。”   “你伤到哪里了?郎中已经替你包扎了吗?还疼不疼呀?”   小姑娘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让温时书竟不知从何答起,只得缓缓走进了里间。   玉芙攥着被角,看着那袭白衣入眼,才发觉先生就穿了件里衣,顿时脸如火烧,不知该如何是好。但看见衣裳里隐约可见的细布,便知道他的伤势恐怕没那样简单。   踌躇一番后,她小声说道:“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先生,若先生不来救我,就不会受伤了……我好没用,好像总是会给先生惹麻烦,上次在云霭山也是这样,险些就误了先生的事,这次还连累了先生受伤,都是我不好。”   小姑娘说到后头已经哭了,眼泪不断地涌出,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可她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了,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先生对她的恩德她哪里报答的完?   温时书将左手背后,淡然地看着她,“无碍的,你是我学生,救你是理所当然的,不要太放在心上。”   “先生……”玉芙抬眼看着他,那双眸子里说不尽的可怜与恳求,像个想让人垂怜的小猫,“可不可以离我再近一些呀,我想看看先生的伤势。”   温时书轻叹了口气,眉眼温柔满溢,小孩子生病好似是会格外粘人些。   他踱步到床边拿起了小桃早就煮好的药,“就这样看看吧,不要再乱想了,将药喝完我就走了。”   玉芙不好再说什么,点了点头,想要伸手去勾那碗药,从胳膊上传来的无力感却教她怎么都拿不稳勺子,渐渐地脸上都有了几分挫败。   她撇了撇嘴,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先生,“还是待会儿小桃回来我再喝吧,麻烦先生照顾我了。还有我想送给先生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是十二花神图,还有仙鹤的书签,很多双鞋垫,也不知先生会不会喜欢,等回去了书院就给先生送过去。”   鞋垫她已经纳了好多双了,若不是那副十二花神她迟迟不能下决定,早就将这些东西送给先生了。但发生今日的事后,她便觉得没什么不能送的了,将自己会做的东西通通送给先生才好,这样她才能安心。   温时书听她絮絮叨叨说着可心的物件都有些什么,摸着手中那碗已经快没有余温的药,温柔地说道:“当然会喜欢,药要凉了,喝了吧。”   他拿起了汤勺递到了她嘴边,惹得玉芙有些错愕,继而听话的将药都喝尽了,但满嘴的苦味还是让她无从适应,小脸都皱成了一团,眼尾的嫣红瞧着更是可怜极了。   “先生,苦。”   温时书看着有趣儿,捻了颗蜜饯,递到她的手里,“吃了吧。”   小姑娘握着那颗蜜饯有些扭捏,胳膊却像灌铅了一样怎么都抬不起来,讪讪说道:“还是不吃了吧……”   温时书挑了挑眉,捻起第二颗蜜饯递到了她嘴边。   扑鼻而来的就是他身上的香,其次才是蜜饯淡淡的味道,玉芙下意识的呆愣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咬住了蜜饯,只是舌头不经意间还是划过了他的指尖。   温时书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湿意,眸色幽暗不明,淡然地抽回了手。   “玉芙,我回去了。”他站起了身,错开了她望来的目光。   玉芙感觉到了他情绪上的变化,有些无措,她是不是无意间惹了先生不高兴?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最后归结于自己可能是太缠人了,明明这样晚了,还让先生陪着自己,特别是他身上还有伤。   想到这儿,她愈发地愧疚了起来,说话时都带了鼻音,“多谢先生的救命之恩,天色已晚,先生早些安寝吧。”   温时书看着她腕间的菩提,低眸时教她根本看不清神情,“嗯,不要再乱想了,无论是谁我都会去救的。”   断壁残垣里遗落的菩提,到现在都会在他心头萦绕着,而他在那一瞬感受到的情绪已是多年未有的,仔细想来,他好像为玉芙失控的次数太多了些。   兴许是那次雪地的一跪,或许是因为旁的……总之,他们私下里,该离得远些了。   玉芙“喔”了一声,看他将要离去的身影闷声落了泪。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先生好像忽然就不喜欢她了,甚至都不想见到她了,这种想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真是好生难受。   温时书走出来时,就瞧见学子们神情各异的在外头等候着。   见他面色清冷,好半天为首的柳白才敢说道:“先生,我们将消息送到了知府那头,陈知府说既然李通判靠着异途功名上来的,他会同苏州火情一同呈于圣听,现下李通判已被压在了府衙里,还有……”   接下来的话他不太敢说,与众学子们交接了眼神后,纷纷低下头去。   温时书神情淡然,推门进了自己的屋子,轻咳了几声才看向了跟随进来的众学子,“嗯,还有什么?周瑞的事?”   柳白点了点头,踌躇片刻道:“我们过去的时候,周瑞正在府衙里闹,说了些污言秽语让我们听见了,玉芙姑娘的事情,想必就是他与李夫人合谋而做,陈知府听到后,拿着鞭子痛打了一顿周瑞,府衙里现在闹得厉害,听说周家的老一辈都来了。”   学子们稍微一想就知道这周瑞心里打了什么官司,但此事关乎玉芙姑娘的名声,他们不好贸然插手,就想着先回来问问温时书的意见。   温时书轻笑了声,替自己斟了杯热茶,缓缓说道:“不必管他,陈知府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怎么处理。只不过,虽错不在陈真身上,却是家风不严,周家的人能这样纵容周瑞,后续定然麻烦无穷,玉芙受了无妄之灾,作为我门下学生,到底要替她讨回个公道。你们择学一事,若不想在户籍地入学,我会书信一封交予应天知府。”   陈真鞭打周瑞,不过是想抹平对玉芙做过的事,但他却不能替孩子接受。   小姑娘躺在地上时的场景他到现在都记得,若他没有去寻她,说不定再不会听见她喊先生了,他又怎能对得起刘公的托付……倘若没有这场大火,或许她会落到周瑞手中,这样下三滥的事情,又怎能容忍?   众学子闻言三三两两的讨论了起来,倒不是质疑先生的安排,对他们来讲能够去应天府学显然更好些,但因为此事也不知陈知府会不会有怨言,纷纷担忧起了先生。   “先生,我们倒无甚紧要,府学里的知识您都教了我们,就算分得几人在苏州府学也是尚可的,学生们怕陈知府心有不快,继而会想方设法为难书院。”   学子们的担心不无道理,陈真再怎样还是知府,若想要给明月书院暗中找茬还是极为容易的,他们一年之中就有几月会在书院,最受影响的还是先生了。   温时书摇了摇头,看向了一众学子。   “苏州府与应天府相近,陈真距离调入朝廷不过一步之遥,眼下发生了私藏火药的大事,会不会被治罪还要看圣上的意思,至于他鞭打周瑞,为了抹平玉芙的事,是为了让我安,他非但不会为难于我,还会有求于我。我虽辞官在乡四年,但名声在外多年,并不是陈真能比拟的,若是边关等地,地方官可只手遮天,但此处毕竟是苏州府。”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温声道:“明年恩科过后你们也即将步入朝堂,相较之下陈真在朝中没有熟稔的老师与同僚,对你们的仕途并无太大益处,若无心政治,想当清职的,倒是可以留在苏州府,我都能为你们谋来。”   他这话说的明白,学子们又通透,略微一想就明白了什么意思。   不禁在心中感叹,能在乱世中走出来的谋臣,对朝廷的影响还是深远悠长,非普通官员能够抗衡。能入明月书院的,鲜少有自视清高的,全然一片赤子之心,想要为国为民,怎会甘心当个清职,而这些话处处透露着温时书为他们的谋算,他虽致仕归乡,却依旧为他们着想,怎能不令人感动。   学子们纷纷弯下腰去,“多谢先生教诲。”   但玉芙的事,倒让有些学子欲言又止了起来。   温时书摆了摆手,看着灯火摇曳在每个学子脸上,忽地就笑了。   “至于玉芙,我对她上心,是因她遭受的磨难太多,年龄又小,就当我对她有些偏爱吧。” 第26章 “倘若我心甘情愿呢?”……   玉芙不知先生对学子们说的话,看他就这样走了,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躲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哭了一晚上。   到了第二日,小姑娘连眼睛都肿了,恹恹地躺在床上想着发生的事情。   先生救她回来,喂她喝药,喂她吃蜜饯,无论哪件事想起来,都是待她极好极温柔的,偏偏不知为何到了后面就忽然冷淡了下来,她想不通为何会这样……一切好像都是在蜜饯之后不对了。   玉芙想到这儿忽地撑开了睫羽,心砰砰跳得厉害。   小桃进来时,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赶紧放下了手中的药碗,“姑娘眼睛怎么肿得这样厉害?可是偷偷哭过了?让主子见了不知怎么担心呢。”   玉芙听到最后那句话时,只觉心跳都漏了一拍,糯糯地问:“先生会担心吗?”   “姑娘说什么傻话呢,昨儿主子知道我寻不着你了,连诗会都不参加了,说什么都要寻你去,那个胡同火势冲天,就算是官兵们都不敢轻易进去,可主子二话不说就冲进去救了你,还受了伤。今天一大早就去了府衙,听学子们说是要处理昨晚上的事儿。”   小桃絮絮叨叨的说着,将她搀扶起身,忙着端药喂她,全然没发现小姑娘的眼眶都红了。   先生待她好,她一直都知道,却没想过是这样用心的,竟让她心里闷闷的,可是先生昨晚忽然不悦也是真的。   玉芙看着手腕上的菩提,恍恍惚惚才想起来昨日吃蜜饯时的场景,她好像无意间舔到了先生……所以先生是觉得逾越了,所以会突然不悦的吗?   想到这儿,她忽然松了口气,只要先生不是讨厌她就好,她以后小心一点点,再不这样就好了。   玉芙昨日就是受了些风寒,吃过两顿药后就好了许多,换过衣裳后,开始回想起了昨日在山塘街上的事。   踌躇片刻,她问道:“小桃,我总觉着李夫人怪怪的,昨日她提出来要看花灯,可我们出去好半天都不见她人,到了山塘桥附近,才看见她姗姗来迟,还有……昨日拉着我的人好像是周家郎君。”   小桃替她将青丝梳起,安慰道:“姑娘不要再想啦,这些主子都已经知道了,昨晚上李通判就被押进了府衙,那个叫周瑞的听说被狠狠揍了一顿,今儿主子过去,好像正是为了这些,我觉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玉芙听她这样说,鼻子酸酸的,继而想到了先生染血的狐裘。   其实她会不会受委屈都不重要,她只想要先生好好的。   小姑娘走到了窗棂旁,山塘街上已没了往日的繁荣,西街的方向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焦糊味,足以见得昨日的火情有多凶险。   她看着行人三三两两地走在街道上,盼着先生能早些回来,也不知他的伤情如何了,她好担心他,不希望他再为自己奔波了。   直到她在街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忽地才想到遗漏了什么……李通判被扣押在府衙,周瑞被打,还有李夫人没人提到。   “小桃,李通判被扣押是因何罪名?”   “姑娘为何这样问?”小桃见她神情紧张,认真答道:“奴婢记着昨日主子想救你,此人说了些不好的,后来主子把他买官的证据给了知府,就被扣押起来了,至于周瑞则是在府衙闹了起来。”   说到此处,小桃也顿了下,焦急地说道:“周瑞好像从没承认昨晚上的事就是他做的!要是他不认,李夫人岂不是何事都没有?”   玉芙望着街上已经消失的人影,不好的预感在她心头渐渐萦绕开来。   李通判被扣押,李夫人不可能独善其身,夫妻本是同林鸟,若被贬必会跟随,但和周瑞的事却是另一码了。她是女子,就算吃了这种亏,也是私下里长辈们去商讨,并不会大肆宣扬来开,因此周瑞只要认错就能平息此事,他供不供李夫人都无甚重要。   她在桃花县的那些日子里,隐约能瞧出来李夫人极为重视男子的地位,会时不时的打压自己,再炫耀李通判的政绩,若因为这个事李通判被贬官,对李夫人来讲应是极难接受的吧,也算自食其果,可周瑞的事……   还未等她想清楚,屋外就传来了争吵的声音。   主仆两人面面相窥,听得出来好像是有人找上门了,又掺杂了许多人阻拦的声音,根本教人听不清发生了什么。   门外早就乱作一团,望君楼本就是金窝,自然客人也众多,见有人闹事,都围过来看热闹了。   李夫人掐着帕子,抹着眼泪,模样别提多可怜了,正站在玉芙的房门外哭闹着。   “郎君们,请叫玉芙姑娘出来与我说几句话吧,我这也是没办法才寻来的,请她高抬贵手,放我夫君一马。我家夫君兢兢业业数年才得来的通判位置,这些年来政绩斐然,怎会是异途功名上来的,我真是有理都说不清。”   守在门外的学子们听她这样说,不禁呵斥道:“荒唐!李通判一事与玉芙姑娘何干?李夫人莫要胡言乱语,此处可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看众们都是昨日参加诗会的贵人,李通判的事他们自然是知晓的,有人嗤之以鼻,有人等着看热闹,见她这样说,虽有几分兴致,还是觉着荒谬,知府压下的人,关个小姑娘什么事,纷纷斥责起了李夫人。   李夫人哭着争辩说没有,“都怪妾身昨日提出看花灯,让玉芙姑娘蒙了难,我家夫君是个嘴快的,见温丞相要冲进去救人,就拦了一下,毕竟温丞相可是咱们大魏的肱骨之臣,若有个三长两短的,圣上定会伤心,可我家夫君实在是个笨的,不知玉芙姑娘是温丞相心尖尖上的人,话说出口就惹了丞相不快,后来就被知府以买官的罪名押下了,呜呜呜……”   “你这分明是颠倒黑白,血口喷人!李通判究竟做没做过亏心事,证据呈上,当由圣上定夺,跟先生还有玉芙姑娘又有何干!”   学子们都见过前因后果,那李通判视人命如草芥,买官证据确凿,早就该被告发,被知府扣押也是情有可原。再有李夫人做的腌脏事,实在该有报应,哪里来的脸来问罪玉芙?学子们气急,纷纷引经据典怼起了李夫人。   围观的众人却不这样觉得,先不说大魏女子地位如何,光是让丞相舍命相救一事就让人无法接受,纷纷斥责起玉芙是个祸水,寄住在书院竟还勾引丞相,非要叫出来辩个黑白,至于李通判是否买官,丞相是否公报私仇,更是议论纷纷,各有各的看法。   望君楼的掌柜本还想将人请出去,看达官贵人们闹成这样,也不好再插手,事情隐隐有些愈演愈烈。   李夫人捂着帕子哭,心中窃喜万分。   她昨日见夫君被带走,周瑞被知府亲自鞭打,就知道自己肯定漏了馅,坐等右等不见来人审问自己,想来温时书为了保全玉芙的名声不会声张此事,这样一来,自己则有机会先扣个屎盆子给师生二人。   至于温时书说的证据,她心里也没谱,但现下确实没什么好的办法了,心中又怨恨刘玉芙真是她的克星,她竟没想过能让温时书在乎到这种程度,恨不得期望玉芙昨天就死在那场火灾里!要不是玉芙,自家的夫君怎会丢了乌纱帽!倒是全然没觉着是自食恶果。   此时站在门扉后的玉芙,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辱骂声传来,低眸时依然能瞧得出来眼尾红了。   小桃又急又气,连忙道:“姑娘千万别忘心里去!李夫人就是故意来找茬的,还不知究竟安的什么心。”   玉芙握着那串菩提摇了摇头,缓缓叹气。   这些日子,她听过辱骂的话已经太多了,哪里会真往心里去。但她最敬爱的人,正因为她被人质疑辱骂,这种感觉让玉芙十分难受,那颗心好似被放在刀山火海中磋磨,一字一句都压得她喘不上气。   先生这样好的人,怎能被他们这样说呢?   直到她听见那句“温时书丢了文人的脸”后,那双握着菩提的手愈发颤抖。   她推开了门,想要为先生辩驳,想要反问李夫人,却发现外头忽地静极了,抬眼望去,不知何时陈知府竟带着官兵来了,还有……她的先生。   温时书将戒尺背在身后,淡淡地瞥了一眼众人,随后将视线落在了小姑娘身上。   一身素衣的她在人群里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偏偏杏眼含泪楚地望着他。   他在府衙接到学子们的报信就赶了回来,竟没想到小姑娘还是哭了。   温时书缓缓走到了她的身旁,柔声道:“怎地哭了?这有什么值得怕的。”   玉芙摇了摇头,看着他愈发温柔的眉眼,忽地就想起了昨夜的冷淡,教她一时手足无措了起来。   “学生早就不会怕这些了,也没有因为这个哭,只是……不想再听他们这样说先生了。”   温时书叹了口气,用戒尺轻轻敲了她的头顶。   小姑娘这番回答他并不意外,孩子不谙世事,对于世间的恶意从不会想着去反抗,往往先想到的都是他人,不曾为自己着想过。   他有些无奈,但现在不是教训孩子的时候,有人趁他不在,来欺负她了,这怎么能行。   温时书转过身,那身狐裘将玉芙挡在了身后,继而挑眉看向了李夫人。   “我来的倒是晚些,没想到通判夫人竟在此处,敢问李夫人若觉得冤屈,为何要来寻玉芙,而不是去府衙击响鸣冤鼓?”   他回来的要比李夫人想象中快太多,甚至与知府同行,让她心头隐约有些不详的预感。   强装镇定地说道:“怪我一时昏了头,可府衙哪里是我这等女子能去的地方?还请丞相勿要为难于我。”   她的回答避重就轻,在场的人又不是傻子,前头会吵起来,完全是因为温时书舍身救玉芙刺激到了他们,到底李通判有没有用银子通融,却不是他们能管的事,纷纷议论了起来,要李夫人给个解释。   李夫人瞬间大汗淋漓,温时书三两句话就能轻飘飘揭过她演好的戏,教她怎能不急,但这话她又答不上来。她能找玉芙,无非就是欺负小姑娘年岁小,性子单纯,若骗出来随便说上两句,就能把错推到师生二人身上,想鱼目混珠真相罢了,现下哪有什么可说的?   左思右想辩解不得,她就又把心思放在了玉芙身上,哀声说:“昨夜我家夫君情急说错了话,莫名其妙就有了买官的罪名,丞相如今还这样护着玉芙姑娘,焉知不是有意为之?”   温时书摇头浅笑,那声笑里分明带有嘲弄,“我护着她,是不想让她被豺狼虎豹环伺,李夫人这样问,难不成是问心有愧?”   他花了这么多心思教养的姑娘,差点就因为眼前的人出了大事,就算是有意为之,也不足以平息他昨日的怒火。   李夫人被他盯得后脊发寒,脸上青白交接,又被他一句“豺狼虎豹”说得心虚了起来,刚张口要辩驳,一本册子就砸在了她的脸上。   温时书摩挲着戒尺,淡然道:“这是尊夫在桃花县贿赂上任通判的账本,应当经过李夫人的手走过吧?其余的我等已呈于圣听,想来圣上自有定夺,不知你还有何解释?”   李夫人不可置信地望着那本册子,继而又看向了他。   温时书的脸上哪有什么怒意,也没有丝毫的嘲讽,就这样淡然地看着她,什么情绪都瞧不出来,偏偏这样的他一下就抓到了她的命脉,刚才想要质问玉芙的威风,在这那一刻,全都化为了乌有。   她颤抖、不可置信,甚至惊恐地问道:“你、你从何处得来的?你明明致仕多年,哪里来的证据,谁能给你,我不信,我不信!一定是你为了救玉芙那个小蹄子来诓我的,还想诓了所有人!你早都不是什么温丞相了,只是书院里的教书先生,不可能再有本事了,不可能!”   话说到后头,李夫人已有些癫狂的迹象,翻动册子的手颤抖的厉害,忽地抬起了头,狠毒地看向了玉芙,“你!都是你这个贱人,若不是你,事情就不会闹到这般地步!”   温时书瞥了她一眼,感受到身后姑娘的不安,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陈真作为知府,见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不愿再看李夫人闹下去,这账本温时书去府衙时,他就查过了,摆了摆手就让官兵将人拉下去。拱手看向温时书时,却多了好些感叹。   哪怕致仕四年归乡,惊才绝艳的温丞相也从未脱离过朝堂,权臣的掌控能力涉及方方面面,就连他这个知府都自愧弗如,若早能发现李家的事,也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自己也不会丢了这样升官的好机会,好在错不在他,现在还能弥补。   围观的众人才反应过来,前头竟被李夫人给耍了,一时说什么的都有。可还是有人记得玉芙,在人群里暗暗地说道:“无论怎样那个姑娘也配不上丞相舍身相救。”   “谁说不是,哪怕这位李夫人是来胡搅蛮缠的,可她说的也不错,丞相肱骨之臣,谁有资格让他这样做?”   “就是啊……”   小姑娘被狐裘挡着,看不清旁人的神情,还是听见了这些话。   玉芙默默地低下了头,轻轻拽了拽先生的衣角,悄声说道:“先生,我想回去了。”   先生及时赶来帮了她,她心里已经十分感激了,却不想让先生听见那些话,昨夜的先生已觉得她逾越了,要是知晓这些人在疑他们师生的关系,就算现在不会在意,后面也会更加疏远她的吧……而且,她不想因自己的存在辱了先生的名声,她想回去,哪怕暂时躲避一下都是好的。   温时书感受到她的小动作,仿佛知晓了她在想些什么。   望着众人质疑不屑的神情,颔首看向了小姑娘含泪委屈的模样,却还在欲言又止的担忧他。   温时书忽地就笑了,慈悲的声线缓缓响起,直击所有人的心弦,“倘若我心甘情愿呢?诸位也会觉得不配吗?” 第27章 “你是我的例外。”……   话音落下,玉芙蓦地抬了头,就连拽着衣角的手都顿住了,怔怔地看着他狐裘上漾着的细纹。   他的话在她的心间掠过时,惊起了一片燎原。万籁俱寂下升起的明月,本是清冷高傲,却为她降下清辉,还要告诉她,这是心甘情愿的。   偏偏明月还不自知,他心甘情愿下的温柔,会教人嗔痴毕露。他就站在那,教玉芙再容不下其他,仿佛天地只存于他如画的眉眼上。   偌大的望君楼,除却风声,此刻她再闻不见其他声响。   温时书微微颔首,转身对着她道:“傻姑娘,我们回去了。”   门扉的轻微响动,才让众人缓过神来,无论是学子们还是在场的达官贵人,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却没人能确定他这话就是那般意思,毕竟这是从温时书嘴里说出来的,自从十二国时期,温丞相给人的印象就是清冷无欲的,怎是玉芙这种小姑娘就能轻易打动的。但谁都不能在此刻说是玉芙不配了,能让温时书心甘情愿的,这世间能有几人?   这些人本就抱着看客的心态,见到当事人走了,都纷纷散了去,只留下明月书院的学子们还有小桃在门外,面面相窥不知该不该进去。   不进去,好像先生和玉芙独处不太妥当。进去,若惹恼了先生该如何是好……   柳白到底年龄稍微大些,思索一番,觉得先生是正人君子,哪有他们想的这样多,攥着折扇对着众人说道:“玉芙姑娘刚刚受过惊吓,先生应当是要安慰她的,我和小桃在此处等着吧,大家都站在这儿也没用,不如先回去温习功课,待会好让先生查验。”   柳白学问好,还是先入的书院,学子们早就习惯听他的话,这样说也没人觉得不对劲,纷纷拱手回了自己屋子。   而屋子里的两人还不知晓外头的这些动静,温时书刚进门就停了下来,似没有多坐的意思,转身看向了她。   玉芙站在门扉前,呆怔怔地回望他,杏眼熠熠生辉,漾着他的模样,那样纯净且美好。她的心到现在都在砰砰乱跳,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呼之欲出,却教她不敢直面。   温时书轻声问她:“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为什么把眼睛哭肿了?”   两人离得极近,他低头说话时,属于他的气息都会扑到她脸上,淡雅的山茶香让玉芙无处可躲,逐渐红了脸庞。   “我……”   “嗯,是什么?”   “是我以为,先生恼我、烦我、厌我了,所以我昨晚偷偷的哭了。”玉芙有些手足无措,说起这些事,竟还能回忆起昨晚他离开时的神情,眼尾一下就红了。   温时书见她又要哭了,柔声道:“倒是我的错让你误会了,但我怎会厌烦你。可你被人欺负了,为什么会想替我辩驳,而不是自己?”   玉芙感受着他传来的温热气息,脑子都开始乱了,张了张口,半天都未说出一个字。   眼前的温时书终于感受到了她的不对劲,往后小退了半步,收起了神情中的温柔。   他不想让外人对她评头论足,所以会尽他一切护着她,可他就怕孩子不知保护自己。   望着她眸中波动的情绪,温时书少有的迟疑了片刻,“玉芙,我授你诗书,为你讲世间百态,是让你能够堂堂正正的做自己,若我不在你身旁了,下次还会有谁为你做主?答应我,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先保护自己好不好?”   玉芙闻不见他身上的气息,意识倒是清明了许多,听他这样说,低下头去不吭声。   直到温时书微恼的声音响起,她才缓缓抬起头来。   “玉芙……”   “先生!如果旁人说的是你,学生做不到先想自己,况且还是因为我,先生才会遭到这么多非议,于情于理都是我的错,若我不能为你辩驳,又怎能安心呢?”   玉芙感受到了他的冷淡,堪堪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他的神情,生怕那一片燎原都是自己生的错觉,性子娇软的她,竟少有的与他对抗了起来。   她好像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怕这样应了他,往后他就不会再出现了,她想见他,想被他护着,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这种情绪,甚至……还有那么一些,想要纵容它。   小姑娘靠在门扉上,轻轻捂着胸口,拼命想要把这个念头摒弃。先生授她诗书,传她礼仪,是她遇到最为温柔,对她最好的人,她竟还想着从他身上需求更多,这样的心思真是卑劣极了,可她明明刚刚还不是这样的呀,她忽地就觉着不懂自己的心了。   温时书看她在耍性子,轻叹了口气就要离开。   距离春日恩科不过寥寥数月,孩子还这样天真无邪,尚不知回到应天府会经历些什么,就当是他最后的一些纵容吧,也许离了他,就会长大了。   两人错身时,玉芙忽地就拽住了他的衣袖,湿漉漉的杏眼望向了他。   “先生……你别生我气好不好?”   他哪里生她的气了?   温时书颔首看向她,小姑娘恳求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但他不好解释心里想的事,怕是他说完,孩子就要吓哭了,还是得等一段时日。   温时书轻轻将她的手拿了下去,淡然道:“怎么会,你师兄们的功课还等着我去查验,不可再闹了。”   玉芙听他言语冷淡,哪里会相信他没生气,低头时已有了几分后悔。   她就是笨蛋!就不能先答应了先生吗?干嘛惹他生气呢。   余光中看他的手抚上了门,小姑娘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脸颊鼓鼓的,那模样分明是怕他跑了。   温时书看她的那双柔荑抚上来,眸底暗了暗,忽地就想到了昨晚她抱着自己撒娇的模样。   他用手掩着,轻咳了几声,责怪的话语还未等说出,小姑娘就从他的胳膊下钻了过来,正正好好地挡在了门上,还用力地将他的手压在了身后。   随着门扉的响动,两人就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面对着,从旁边看去,仿佛是温时书将她拥到了怀里,但明明不教人走的是玉芙。   玉芙抬眸,那双盈盈杏眼还含着雾霭,心砰砰跳得厉害,轻咬下唇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连双颊都有了层嫣红。   温时书不知她的想法,将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就这样静静地瞧着她,那双含情眼生得极为好看,偏偏眉间朱砂添了几分清冷,教人一时看不出他的情绪。   小姑娘湿漉漉的眼里带了些祈求,踌躇片刻道:“别生气啦,我答应先生了。”   “嗯?答应什么了?”她分明在说谎,那双小手都开始纠结了起来,教人一眼就能看穿。   他倒是从前不知,小姑娘竟还会说谎哄人,甚至还会耍小性子,倒让他另眼相看了。   “答应先生,先保护自己了。”玉芙说这话时有些底气不足,看见先生挑眉不言语,就觉得那点儿小心思肯定被拆穿了,挫败的低下了头,轻轻拽住了他的狐裘。   “只有先生是我的例外,这回是真的了。”   她的例外?……   温时书静默不语,目光相触时,那双杏眼里盛着氤氲水气,还有着他不明了的情绪,惹得他不禁皱了眉。   多年来习于谋算,攻于心计,鲜少有人的情绪是他猜不透的,这种感觉对他来讲是头一次,而这个人竟是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于他而言到底有些荒唐了。   他思索着,视线却从未离开她,盯得小姑娘双颊滚烫,终于忍不住移开了杏眼。   “先、先生,你不生气了对吧?”玉芙究竟年龄还小些,她不敢再直视先生,生怕他会发现自己的心思。   她的那一片燎原,早已经扑不灭了,只想着悄悄藏好,不教任何人发现。   温时书的睫羽轻颤,轻轻“嗯”了声,嗓音都有了些嘶哑,“现在可以把我放开了?”   他冷淡的模样实在让玉芙不敢面对,生怕真的惹恼了他,讪讪道:“这就放开了,只要先生不生气就好。”   小姑娘怕自己难过乱想,强忍着思绪,可带有鼻音的话却出卖了她,待她转身等他推门时,忽地就觉着温热的气息从她的耳畔处传来,惹得她浑身僵硬,轻轻转头,先生如画的面庞就这样撞入了她的视线里。   “我从未生气过,只是你不听话罢了。”温时书垂眸时的温柔,倒让人丝毫不觉得这话是在责备她。   小孩子性子变得开朗了好些,不会再怕他人非议确是好事,可是何时胆子这样大了?竟敢拦着他耍赖,他忍不住想要嗔怪,偏偏狠不下语气,怕她像昨晚一样,在他走后会偷偷的哭。   面前的玉芙哪还有刚才留人的勇气,耳旁如羽毛拂过般痒,只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他离她那样近,近到她都能看清那双眼里倒映着什么,张了张口,竟一句话都辩驳不出。   温时书看她泄气,只觉好笑,直起身用食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顶。   “等你手上的伤好了,将剩下的三本字帖都描了给我,再这样胡闹,下次可打你手板了。”   玉芙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脸颊灼热得厉害,脑袋一片空白,支支吾吾地“嗯”了声,碰到手腕菩提时,再不敢看他,强行闭上眼让自己镇定。   温时书轻轻叹了口气,孩子能认错就好,不愿再为难她。走出屋子后,正好撞上了守在门外的学子。   柳白毕恭毕敬的行了礼,“先生,您出来了。我刚刚让师弟们都回去温习课业了,还请先生移步查验。”   温时书颔首将戒尺拿在了手里,走到半路时,忽地顿了脚步。   小姑娘刚认识他时,何尝不是这样尊敬他,甚至有些怕他的?现在这样……分明是在得寸进尺。   想到这儿,温时书缓缓摇了摇头,有些哑然失笑。   到底是他把孩子宠坏了。 第28章 她的秘密   众人离开苏州府后。   朝廷对李通判的处置文书也来了,被贬至琼州府做了个知县,家人也需跟随,很难有机会再回到江南等地。   除却魏朝建立后靠科举入仕的官员们,十二国时期留存的,都是举孝廉而来,私下里多多少少都会有陈年龌龊,像李通判这样能将罪名递到圣上眼里的倒是头一个,文帝对此特别重视,特地派了钦差彻查各地官员的升迁情况,一时各地人心惶惶,原本想私下帮扶李通判的官员都歇了心思,生怕自己被连累。   至于周瑞,被陈知府鞭打后,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罚跪祠堂的时候忽然跑了,周家寻遍了姑苏城都没见着人,是死是活都犹未可知,明月书院自然没人再追究他的事,毕竟连人都寻不见了。   玉芙年岁小,李夫人又去了那样远的地方,倒是放下的也快,孩子心性见不着就不怕了。但从姑苏城回来后,她就会时不时的走神,整日闷闷不乐的,可愁坏了小桃。   直到书院开课这日,小姑娘的心思才放在了泮池畔,毕竟头一次与师兄们听课,坐在书案旁,她还是紧张的不得了,手心一直出着细汗。   玉芙拿出帕子,看着腕间菩提,忽地那些紧张感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失落。   先生并没有和她一块儿回来,而是去了池州府处理旁的事情,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先生有意躲着自己,就连书院开课,都赶着半夜才归来,她盼了那样久,却不好在那个时候去打扰。   玉芙失落的垂下眼睫,拿起了眼前的书卷,试图分散自己的思绪。   门外的温时书拿着书卷踏入泮池畔,抬眼就是小姑娘正襟危坐的模样,不禁抵唇而笑。   他从池州府匆忙而归,怕孩子不能适应在县城的日子,现下看来他的担心倒是多余了。   让玉芙来泮池畔,并不是让她钻研学问,课堂上有时的引经据典,或者讲些时政,都会令人涨见识。孩子还有几月将回到应天府,总不能还是不谙世事的模样,至少能改变些就好。   但看她这幅模样,像真是来学习的,倒教他有些意外。   玉芙听见了门扉的响动,还当是学子们来了,抬首看见先生时,却有了几分错愕。   初升的晨曦洒落在狐裘上,他站在那片光晕里,正温柔缱绻的对着她笑。   玉芙就这样望着他,忽地鼻子酸酸的,语气里还有些哽咽。   “先生,你回来了……”我有点想你了。   温时书轻轻“嗯”了声,她带有哭腔的话,让他握着书卷的手都紧了几分,“怎地还哭了?”   这些天里,玉芙乱糟糟的想了好些,可当她看见先生的这一刻,就觉着那些难过都烟消云散了,让她魂牵梦绕的人,终于出现在面前了。   小姑娘怕他担心,又怕自己的心思被发觉,小声地说道:“就是有些紧张,看到先生回来又很高兴。”   温时书闻言轻笑,扶袍坐在了首位,“不用紧张,学子们每日辰时到书院,午膳会在此处用,直到傍晚酉时才会离去。你第一天入学,与他们学问差距甚大,不要勉强自己,听不懂的记下再问即可。”   玉芙险些抑制不住心中的思念,她好想好想多与先生说些话呀,可这个时辰学子们马上就到了,只得点了点头,看向了桌上的书卷。   学子们学的课业,对她来讲是极难的,甚至字才能堪堪认全,真要是记下来,岂不是每晚都要打扰先生?   但小姑娘同时想起了先生的变化,他还是那样温柔,那样对她好,只是他那句心甘情愿,会让她有些痴心妄想,若经常打扰先生,觉得她逾越了,一定会不理她的……   玉芙这样想着,小脸明晃晃的能瞧出失落,那双明亮的杏眼也垂了下去。   直到学子们谈笑的声音传来,才让她回过神来。   众学子在姑苏城时就见了玉芙,自从诗会过后,小姑娘在屋里养病,倒是见的少了。进门看她坐在最后面,众人不禁有一瞬的恍惚,才想起从今日起,泮池畔要多个姑娘了。   温时书拂袖研墨,抬眼瞥见学子们傻愣愣站在门外,挑了挑眉道:“都进来吧,待会儿要讲课了。”   “是,先生。”学子们行过礼后,纷纷落座在自己的位置上。   但屋里多了个姑娘,这群十七八的少年郎,无论学识怎样渊博,心中怎样告诫自己,都有些压不下探究的心思,不知不觉间,视线就都投在了小姑娘身上。   玉芙被他们瞧得有些不自在,心里乱糟糟的,一面想着先生,一面紧张极了,只得颔首翻开了书卷,尽量让自己不会太怯,当做瞧不见众人的反应。   坐在她身旁的柳白也极为尴尬,他虽然稍比他人年长些,还是未到弱冠的少年,小姑娘身上那股淡淡的檀香他都闻得见,眼见着连耳根都红了。   直到玉芙不小心碰落了桌上笔架,柳白才回过神来,俯身帮她捡起,“小心些,玉芙姑娘。”   玉芙双手接过,脸颊绯红,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发出这么大的声响,小声说道:“谢谢师兄。”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饶是柳白富有才子之名,也极少能遇到这样娇俏的姑娘,说话都磕巴了起来,“没、没事,小心些就好。”   玉芙还沉浸在刚才的紧张里,没看出他的不对,将笔架放好后,继续看起了书卷,强迫自己瞧那些晦涩难懂的知识。   但这一幕却落在了温时书眼里,他坐在上首,学子们的一举一动自然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少年学子有这种反应他并不奇怪,这些学子都是聪慧有分寸的,稍微训斥两句课堂就能恢复正常。   玉芙这样懵懂的模样,却让他有了些悔意,无论课上课下,学子们都会有互动,若是有人存了心思,焉知这个年纪的姑娘不会动心?   温时书面色微僵,起身将戒尺拿在了手中,走到了两人中间,缓缓说道:“桌案的距离再分开些吧,上课时要专心,不可私下交头接耳,可听懂了?”   玉芙有些懵懵的,看着她与柳白之间的距离犯了傻。   两人的书案,应当离得不算近吧?明明先生都能在中间走动,况且前排学子们的书案也是这个距离呀,到底哪里近了?她想不通,抬眸看向了先生。   发现他正皱眉看着柳白,身后的戒尺拍打在掌中,周遭充满了严厉的气质,不由得让她心头一紧,小心翼翼地将桌案拉开了些。   柳白坐在那儿连大气都不敢喘,低眸时也注意到了小姑娘拉开的书案,将心中的疑问硬生生压了下去,生怕惹先生不快。   温时书这才移开了视线,握着戒尺走了回去,“都收了心思,继续讲之前落下的时政。”   “是,先生。”   随着众学子齐声应下,玉芙才敢偷偷瞥了眼先生。   他讲课时语调温柔缓慢,会让人情不自禁放松下来,去仔细听他口中的内容,可眉眼间的严厉也是显而易见的,好像与她之前所知的先生差距极大。   她还以为,先生永远都是温柔的,竟没想到会有这样一面。   玉芙低下头,看着书卷怔怔出了神,想起了在姑苏城经历的事情,还有他刚才的严厉,难道先生的温柔,是她独一份的?还是……这一切都是她多想了,先生只是先生,那些好是因她身世可怜才帮她的?所以才会怕她逾越,故意保持着距离。   还未等她想清楚,讲课的声音就停了下来,玉芙有些错愕,抬头才发觉学子们都将头埋到了书案上,只有先生在看着她。   “玉芙,刚才我讲什么了?复述一遍给我听。”   “先生,我……”小姑娘有些怔愣,她刚才根本就没听,哪里背得下来,一时就有些慌了神。   原本她在家中,若是没好好听女先生们讲礼仪规矩,定会被抽出提问,答不上肯定要受罚的,但她从未想过先生也是这样的。   温时书将书卷搁在了桌案上,发出了沉重的响声,学子们知晓他生气了,连忙抬头想要求情,看见他挑起的眉梢,又纷纷噎了下去,只能让玉芙自求多福了。能在泮池畔第一天就走神的,还真是独一份了。   他微微叹气,多希望孩子能懂他的苦心,这样才不会被欺负。   可见她错愕懵懂的模样,只得说道:“听课走神,念你初犯,拿着书过来领罚吧。”   玉芙看他愈发清冷的脸,哪还有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拿着书卷过去时,袖中的手指都缩了回去。   “先生……我知错了。”小姑娘缓缓跪坐在他身旁,掌心朝上伸了出去,闭上眼的那一刻,肩膀都抖了几分。   温时书淡淡瞥了她一眼,轻声道:“知道怕,怎么还不听?都在想些什么?”   玉芙哪敢开口,她心里想的事情……都是关于他的,看他严厉,更觉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压下心中的委屈难过,讪讪低下头道:“就是走神了,请先生责罚我吧。”   小姑娘的脸上分明藏不住事,温时书不禁皱了眉,她忍着害怕都不说,到底在遮掩什么。   他听小桃提过,她在他走的这几日从未好好吃过饭,整日闷闷不乐不知在想些什么,今日上课又与学子私下交谈,甚至还对他撒谎。   他是不是把孩子宠坏了?   温时书看着那双素白的小手,掌心的伤虽然已经好了,隐隐还能瞧出些痕迹,若他打下去,怕是当场就要哭了。   可看着她噘泪不肯说的模样,他缓缓叹了口气,将戒尺落了下去,“啪”的一声,玉芙的掌心就出现了红痕,眼角的那滴泪也随声而落。   “我打你,不仅仅是你走神的缘故,你为在泮池畔听讲,前些日子付出了许多,不该这样荒废,若日日走神,对不起的只有你自己,你今年就要及笄了,若心中有秘密我不会过问,但不能将这些拿到课堂上想,可听明白了?”   温时书收了戒尺,视线经过她掌心时,却多停留了一会儿。   玉芙垂下眼眸,心中的委屈与思念愈演愈烈,可她不能言明,只得默默落泪,将手收了回来,道:“学生听明白了,先生昨夜晚归,还请勿要生气了。”   明明是学生嘴里再普通不过认错的话,她说出来却格外惹人怜爱,后头那话分明是带有几分真情实感在里面的。   温时书缓缓阖了眼,轻声道:“回去吧,晚上将这篇文章抄下交给我看。”   小姑娘颔首应下,那双手来回磋着,仿佛这样就能消散疼痛。余光中看见他清冷的面容,更觉难过极了,像逃跑似的走到了自己的座位。   柳白在旁边看得错愕,先生平日里训他们时可不会这样温声细语,戒尺至少打满五下,玉芙姑娘不过挨了一下,掌心就红得厉害,倒教他有些疑惑了起来。   先生不是最偏爱玉芙的?怎会下这样重的手?   直到酉时下学,柳白才敢再找机会与玉芙搭话。   此时天色渐晚,大多数学子住的地方都远些,早就三三两两结伴同行,书院里已不剩下几人了。   柳白站在曲廊下,看见玉芙抱着书卷走出来,他攥着手中的药瓶就迎了上去。   “玉芙姑娘,稍等一下,我这里有活血化瘀的药膏,你拿去用吧。”柳白到底是十六七的少年,言行举止有着说不尽的少年意气,这样朝小姑娘大步走去,脸上还挂着俊朗的笑,倒教玉芙怔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了。   但她心中还藏着心事,现在只想赶紧回屋里,恹恹地说道:“多谢师兄心意,我没事的,还是师兄留着用吧。”   柳白当惯了师兄,书院里的学子他方方面面都照顾着,看见小姑娘被打,他自然是要关怀的,将药瓶递到她手中说道:“涂些药,能好得快些。今儿若不是我跟你多说了句话,先生应当不会注意到你,说起来还是我的错,你收下我才能安心,但先生还惦念你是个姑娘,只打了你一下,勿要放在心上了。”   玉芙眨了眨眼睛,听到最后时,想到了先生在课堂时的模样,忽地就想问问柳白,先生究竟是不是一直都这样。   踌躇片刻,将药瓶收下,询问道:“师兄能给我讲讲先生讲课时的规矩吗?我怕以后做错事,记下来就不会再犯了。”   柳白没有深想,玉芙初来乍到,想了解规矩是应当的,便给她讲解起了先生多年来在课堂上的规矩与习惯。   此时的温时书刚从书房出来,正往泮池畔的方向走去,看见小姑娘与柳白站在回廊下,他的步伐也闻声停顿。   那身狐裘在晚霞的照耀下显得极为温柔,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却不自在了起来,温时书摩挲着手中的药瓶,继而看向了玉芙的手。   打她的那一下,他并未用力,但小姑娘娇嫩的掌心却还是红了,甚至还落了金豆豆,可就算在这般情况下,还在担心他的身体。   他又如何能生气,见她后面乖巧听课,时不时搓着手,就知道她肯定疼极了。   倒是没曾想过,竟有人先送了她药膏。   后头跟随而来的小桃,发现姑娘与学子相谈甚欢,经过初时的震惊,看见姑娘高兴,她也欣慰的笑了。   “姑娘前些日子闷闷不乐的,我还以为她会不习惯与学子们一同进学呢,难不成是与同龄人有话聊?能瞧着姑娘高兴真好。”   同龄人?   温时书的手指一下一下扣在药瓶上,随着瓷罐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忽地就皱了眉。   孩子有秘密藏着,还要骗他,就因他是长辈吗? 第29章 哄他   是夜大雪,落了满地银白。   晚膳时,玉芙还未等去花厅,就见小桃提了食盒归来,告诉她先生有事要处理,今儿不能在花厅用饭了。   小姑娘想了想,觉着先生定是恼了她的。当时她只顾着委屈乱想,现在冷静下来,就认识到是自己错了,在课堂上分神本就是不对的,去姑苏城之前先生日夜教她学问,为了让她能更快的适应课堂,她却头一天就分神,大抵是让他失望了。   玉芙手中抚着小兔子,恹恹地趴在了桌上,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小兔子,如果惹一个人生气了该怎么办呀,不过……我好像太多次惹先生不快了,应该不是道歉就能哄好他的吧,我到底该怎样做呢?”   她望着书桌上散落的罚写,有些泄气,总不能拿着这些就去找先生吧?那样他会更生气了。   小姑娘怀里的小兔子见她唉声叹气,许是待得烦了,立起身子到处嗅嗅,转身就跑了,直奔那碗她搁置了许久的糖蒸酥酪而去,那模样分明是要吃,倒把玉芙吓坏了,连忙抱在了怀里。   “这个小兔子不能吃吧,再不乖就把你关起来!”玉芙脸颊鼓鼓训斥它,倒真像那么回事,放下它时,才忽地想起了什么。   若是现在她做些吃食给先生,应当就理由去书房寻他了……恰好小桃这个时候还在灶房,教自己个简单的吃食应该可以吧?   玉芙想到这儿,连忙将小兔子放回了笼子里,趴在窗棂上探出身子,正院的书房,果然还能瞧得见灯火,她快些应该是来得及的。   正在灶房准备食材的小桃,看见姑娘冒着大雪赶来,不由得有些错愕,赶紧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将她迎到了屋里。   “姑娘怎地现在来了?可是晚上没用饭饿了?正好砂锅里有鸽子汤,我盛一碗给姑娘吧。”   玉芙摇了摇头,眼睫上的细雪随着暖意缓缓化开,显得她那双杏眼湿漉漉的。   踌躇片刻她才道:“我想给先生做些吃食,但我不太会下厨,小桃能教教我吗?”   小桃迟疑地看了看她,缓缓说道:“姑娘想今儿送的话,只能做碗阳春面了,旁的怕是来不及了。”   “嗯!学什么都行。”玉芙眉眼开怀,显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极好,丝毫没想过会有失败的概率。   小桃虽觉着奇怪,但学生送师长吃食这件事再正常不过,算得上束脩的一种。姑娘现在才送,实则都有些晚了,学子们倒是经常会送些特产过来。   将食材都备好后,开始手把手教着玉芙,阳春面并不是太复杂的吃食,调料放得正好,就会很好吃了。   玉芙学得认真,无论是下面还是调料,都不敢马虎,双手搓洗青菜时,倒是被水冻得难受极了,但她想到这是自己头一次为先生下厨,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可惜在放大油时,恰好水开了,小姑娘的手难免抖了下,还要忙着下面,倒是没曾注意。   热腾腾的阳春面出锅,就用了一刻钟,刚好来得及去寻先生,玉芙拿起闻了闻,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有点腻了。   她想了想,拿起了柜子里的青瓷瓶问道:“小桃,左边柜子的这瓶是什么呀?”   小桃忙着收拾灶房,她记着左边柜子里好像是冰雪凉水①来着,随口答道:“应当是果饮子,姑娘拿过去正好。”   玉芙隔着瓶子闻不出什么,将瓶子放进了食盒里,提着就出了门,路过自己的屋子时,还将要送给先生的物件都拿着了,左一个盒子,右一个篮子,瞧着甚为隆重。   直到过了泮池畔,她才有了几分胆怯,望着书房里的灯火踌躇不前,提着食盒的手都紧了些,好一会儿才敲响了门。   书房内灯火昏昏,红泥火炉上的热茶沙沙作响,混合着山茶的熏香,显得极为宁静。   温时书听见门响,放下了手中的公文,抬眸就瞥见了小姑娘的身影映在了门扉处,轻声道:“进来吧。”   玉芙缓缓推开了门,将东西都拿到了屋里,小心翼翼地开始打量起了先生,发觉他并未抬头看自己,不免有些失落。   搓了搓手,待自己身上的寒意驱散后,才提起食盒朝他走去。   “先生……我给你做了碗面,你要不要稍微歇一歇呀。”玉芙不敢直接提白日的事情,将食盒打开后,轻轻将阳春面搁在了桌上。   温时书抬首,视线恰好移到那碗阳春面上,瞧这模样,就知小姑娘定是用了心的,但她通红的指尖却格外惹眼些,还会时不时往袖子里摩擦。   他看得真切,不禁就皱了眉,想到了今日在泮池畔看到的一幕,“坐吧,手可好些了?”   玉芙不知他心中所想,听他言语冷淡,吸了吸鼻子,乖巧地坐在了对面,“已经好了,先生打得不痛的,我已经知错了,先生别生我气好不好?”   小姑娘说着这些,又赶紧将自己准备的物件都拿了出来,精致的仙鹤书签,绘了许久的十二花神,一针一线纳的鞋垫,明晃晃地能瞧出来,她在讨好他。   温时书怎会不知她心中所想,支颐低下头,隐下嘴角的笑意,柔声道:“我都很喜欢,我也没有生你的气。”   他确实没生孩子的气,听课分神这种小事他怎会放在心上,只是恼她说谎罢了。   玉芙没能看清他的神情,藏在袖中的手愈发纠结起来,直到她看见桌上那瓶药膏,发觉与柳白给她的那瓶甚像,恍惚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难不成先生曾想过给她送药膏的?为什么又没送呢,她有些想不通。看见那碗阳春面都快凉了,她的心也倏忽沉了下去,先生还是恼了她的,就算送再多的东西讨好他都没用……   她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先生不在的这些日子,她真的好想好想他,想他做的菜,为她讲课时的模样,还有他的温柔,他的好,整日吃不下睡不好,希望能见到他,却从未想过他会这样冷淡,早晨见到的温柔,就这样转瞬即逝,甚至不再出现了。   若是先生厌恶了她,离开书院她又该如何是好呢?玉芙想到这儿,却不敢再想下去了。   温时书半天听不见回话,便将文书都收了起来,抬眸看向了她。   小姑娘垂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了手背上,明明委屈极了,却不敢发出任何动静。而那双小手瞧着好似肿了,会令她忍不住摩擦着。   他眸色一沉,起身走了过去。   小姑娘还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见他走过来,慌乱地擦拭着眼泪,从椅子上起了身,“先生,我……”   温时书皱眉看着她,食指抬起了她的小脸,用帕子将她的眼泪擦干,随后拿起了她的手翻看,神情越发凝重起来。   那双小手明显是冻伤了,不仅仅指尖是红的,手侧都红了,而屋内炭火生得旺,她还时不时摩擦着手,定是又疼又痒。   “怎么弄的?柳白给你送了药,你若涂了应当已经好了,是为了给我做面冻成这样的?”   玉芙闻言连忙抽回了自己的手,藏在了背后,湿漉漉的大眼睛望向了他,“先生……我没事的,就是稍微有点痒,待会儿涂药就好了。”   先生这样发问,倒教她下意识就心虚了,默默低下了头,不敢再吭声。   原来先生没送药给她,是因为看见了师兄呀。   温时书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缓缓叹了口气将桌上的药递给了她,“擦了药,我就吃你的面。”   小姑娘接过那瓶药,也止住了眼泪,打开药罐那一刻,扑鼻而来就是股清冷的药香,涂在手上凉凉的,没一会儿手就不痒了。   温时书坐回了椅子上,见她乖乖涂了药,终于拿起了筷子,入口时不禁微皱了眉,但很快就恢复了温和的神情。   “下次不要再冒着大雪给我送面了,你将手冻伤了,倒教我心中难安。”   玉芙点了点头,知晓这样有些本末倒置了,踌躇片刻说道:“我第一次做,不知合不合先生的胃口呀?”   温时书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看见她期望的眼神,他斟了杯茶道:“很好吃,我很喜欢。”   孩子的心意,无论如何都是好的,多喝几口清茶,也就解了腻。   他有意隐藏,小姑娘自然看不出来,听他说喜欢不禁松了口气,才想起食盒里还有瓶果饮子,拿出来递到了先生手旁。   “我听小桃说,这好像是瓶果饮子,配着阳春面应当正好,先生要不要尝尝?”   果饮子都是女子爱喝些,温时书平日里更喜清茶些,温声道:“你喝吧,我还有些功课没有批改,你要是想再留一会儿,就随意找本书看吧。”   玉芙听他留了自己,不由得心头雀跃,先前那点委屈不快都不重要了,甜甜地笑道:“嗯!多谢先生!”   温时书低眸勾唇,翻开了手中的册子,认真地批改起来,至于小姑娘为何骗他,他也不想再追问,孩子大了,就会有自己的秘密了,只要知道自己做错了就好。   玉芙不知先生心中所想,见他没有任何生气的迹象,便觉着这一趟来对了,拿了本古籍坐在他对面看了起来。对她来讲,只要能陪在先生身旁就会很高兴了,她不敢再奢求太多。   当她打开瓶子时,奇异的梅香缓缓传出,她尝试喝了一小口,虽觉得味道有点怪,但胜在香甜,没一会儿半瓶就喝到了肚里。   渐渐的,她不知为何,只觉书卷上的字愈发看不清了,抬头望向先生,都看出了重影,无论怎样都看不真切。   温时书自是感觉到了她的动静,抬眸望去,小姑娘不知何时起了身,脚步虚浮往他这头走来,眼尾还有着薄红。   他瞥了眼瓶子,伸手拿过,闻了闻才发觉这是雪泡梅花酒,哪里是什么果饮子,小姑娘怕是喝醉了。还未等他起身,玉芙一个踉跄就往他这头扑来,他又怕孩子磕在书桌上,只得伸手将她揽了过来。   玉芙闻见熟悉的山茶香,忽地就觉得这些天的委屈涌上心头,抓着他的衣襟不肯撒手,结结实实坐在了他的腿上。   “先生,你好香……”   喝醉后的小姑娘,声音软糯糯还有几分颤音,明明是极为让人怜爱的模样,却让温时书沉了眸,“玉芙,快回去吧。”   他试图将孩子扶起来,却不料玉芙缠得越紧了,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温热的眼泪也随即落在了他的脖颈间,教他手中动作一顿,不禁看向了她颤抖着的后背。   “先生别疏远我好不好?娇娇是个笨的,虽然什么都不懂,但还是能感受得出来,你是走近还是疏远的。旁人怎样我都不会怕,只有先生这样不行,我会难过的,我还以为你去池州府这几日是不想再见到我了,我好怕先生会不要我呀,可我现在就只有你了,别离开娇娇好不好,求你了……”   小姑娘带着哭腔,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些,到后头情绪愈演愈烈,将头埋在了他的怀里。   “先生,我想家了。可不知为何,我又觉得我想的只是家这个称谓,与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才让我觉得温暖,你说我是不是从未有过家呀?”   她不傻,自然能感受到先生对她有多好,是之前在家里从未体验过的,经历了几月的人情冷暖,心中早就有了猜测,恐怕自己是家中可有可无的那个,毕竟她还有那样多的兄弟姐妹,除却大姐姐,谁又会想着她呢……   她的这番话,让温时书心中轰的一下,仿佛有什么破碎了。   生在世家的他,幼时何曾没有疑过此事,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答案也变得不甚重要了,但对于还是孩子的玉芙却是不同的,她离了家的庇护,会遭受世间所有的恶意,就连刘公初时托付他照顾,在大人的观念里,那也不是纯粹的关怀。   而他睥睨天下,除却明主,何尝没有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夙愿,可如今的大魏却是什么样的?好好的姑娘,要问他是不是从来就没有过家。   一时间,竟让他不知该如何张口。 第30章 她好心虚   他虚放着的手,终还是抚上了她的背,轻轻拍哄着,就像哄孩子一样,“别哭了娇娇,我一直都在。”   玉芙感受到他的安抚,难过的更厉害了,抽泣着抬起了头,嘟嘴说道:“先生是骗子,你明明就会离开我,等祖父回到应天府,我就要走了,娇娇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怎会一直都在……你骗人!”   她泪眼朦胧看着面前的先生,借着酒意,匿藏许久的思念与情愫呼之欲出,她好想好想告诉他,她只想留在他身边。   “除非除非……”   “除非怎样?”温时书看她这样只觉好笑,孩子喝醉倒是耍起酒疯了。   玉芙脸上忽地有了抹绯红,看着他认真地说道:“除非先生娶我,这样先生就不会离开我了。”   温时书轻笑出声,看她认真又迷糊的模样,哪里会当真,柔声道:“你是学生,我是师长,这叫大逆不道,行不通,换个方法吧。”   玉芙闻言嘟起了嘴,眼见着失落了好些,可惜现在的她已经分不清虚幻,“那好像没有办法了,娇娇不能大逆不道,不能逆天而行,也不能欺师灭祖,那娇娇以后就是没有家的孩子了。”   “怎会,你认真读书,以后就没人能欺负你了,就算是姑娘,有了学识就会不一样了。既然这个行不通,到时我帮你择选夫婿吧,定能让娇娇有家的。”温时书轻声哄着她,笑意越来越浓。   他竟全然不知,原来小姑娘骨子里,竟是个胆子大的,能说出这些话。   玉芙仿佛真听进去了,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喃喃道:“那我还得考虑考虑,能比先生还要温柔好看,还要厉害的人,这世上应该没有了,我总不能找个差的呀。”   说到这儿,她好像又泄了气,“实在不行我就不嫁人了,听先生的话认真读书,也没人能欺了我,我给自己一个家!”   温时书薄唇抿起,眉眼中的温柔蕴了好些。小姑娘说完豪言壮语,眼睛愈发的睁不开,犯困的模样娇憨可爱,好似还在等他的回复,嘴里嘟囔的话渐渐就听不清了。   他缓缓叹了口气,将她放在了书房的塌上,替她盖被的那一刻,小姑娘还轻轻唤了声“先生”,那语气分明是怕他跑了。   温时书轻笑,熄灭了烛火。   孩子拿了好些东西来哄他,到最后竟喝醉了,也不知明日醒了,还会不会记得她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在他将要转身离开时,玉芙竟在睡梦中拉住了他,小姑娘抽噎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先生,离开你我该怎么办呢,我不能回家呀,回去了我就再不是我了……”   温时书倏忽停下了脚步,诧异地回望了床上的她。   月光下的玉芙睡得并不安稳,秀眉微蹙,满脸泪痕,蜷缩成一小团紧紧抱着他的手,嘴里念叨的话却再听不清了。   他就站在月色形成的光瀑下,静静地看着她,小姑娘脸上细微的变化,都被他看在眼里。想起了她连日来的茶饭不思,在他面前表露出的不安与委屈,甚至是隐瞒,这些原来都是因为……她早就知道了。   被他呵护宠爱的孩子,竟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要比他想象中快多了。   她来到他身边才多久呢,那张小脸甚至还有几分孩子气,与池州府初遇时没有半分差别,可在她的脸上,哪还见过惊恐慌张,就算有人将她推上众矢之的,也从未有过初遇时的神情了。   温时书有些恍惚,他对她好,是源于她与明主的几分相似,软弱卑微下,能滋生出不属于她的反骨,让他怀念欣赏至极,可她与明主终是不同的。   明主是国君之子,哪怕当时再不受宠,也要比旁人的地位高上许多,依旧有实力去反抗。但面前的小姑娘又有些什么呢?她是大魏制度下,被看做附属品的女子,是世家中不起眼的姑娘,是被众多文人辱骂瞧不起的存在,其实她从未做错过什么,却默默承受了这些,还要次次维护他。   若不是今日醉酒,小姑娘恐怕不会说这些吧,她小心翼翼的讨好,全都是为了他,为了能够留在书院。   温时书低眸,将手轻轻抽回,转身走出了书房。   无论是刘公亦或者刘家,都不会有人会为了玉芙,与这世间对女子的恶意抵抗,或许她不回去才是好的。但以他的身份,又有什么理由阻止这一切?   *   翌日,玉芙从头疼中醒来,看着外头天光大亮,还有不熟悉的屋子,一时怔住了,好半天才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   她好像是误喝了酒,后头就神志不清了,还坐在了先生的身上,怎么都不松开手,抱着他说了好些混账话。   想到这儿,她的小脸瞬间变得惨白,在她的记忆里那明明是场梦,所以口无遮拦的说了好些平日里不敢明言的话,但她现在身处书房,就足以证明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不知先生听了会如何做想,她本来就几次三番的惹先生不快了,现下做了这种事,根本不知该如何圆回去了,昨日做的努力都成了泡影。   玉芙红了眼尾,恍恍惚惚地起了身,只希望待会儿见到先生,不会看见他清冷的模样。   还好她没有真正表明自己的心意,若先生不放在心上,当她胡言乱语的话,那一切都能挽回。   到了泮池畔,她才发觉自己迟到了,学子们早就在屋里开始了晨读,而先生就坐在上首,静静地翻动着书卷,瞧不出丝毫的不快。   玉芙心中揣揣,压下紧张,轻敲了门,“先生对不起,我来晚了。”   温时书眼睫未抬,嗯了声,“无碍,进来吧。”   小姑娘紧握手中书卷,听见他这话才松了口气,颔首行了礼,走到了自己的位置。   看起来先生没有恼她,但究竟对昨日她那些话是什么看法,一时半会儿也瞧不出来,总之都是她太荒唐了,先生没有赶她出去,应当没有放在心上吧?   玉芙出神的想着,接触到先生的目光时,又心虚地低下了头,赶紧翻动书卷掩饰着自己的紧张与无措。   而两人的举动却落在了众学子眼中,虽然晨读声丝毫未停,却教他们七上八下的想了许多。   玉芙进屋时的模样他们都看得真切,小姑娘眼尾嫣红,脸色惨白,论谁见了都会心生怜惜,会怀疑她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想到昨日先生的责罚,都在想是不是先生私底下又罚了玉芙,可先生对她迟到的事情不闻不问,倒让他们迷惑不已。   先生究竟对她是偏爱还是严厉?   玉芙浑然不觉,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先生几眼,发觉他没有任何异样,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看着晦涩难懂的书卷,想要将落下的补上,这样才不会辜负先生对她的期望。   首位上的温时书瞥了眼她,小姑娘拧眉认真地读书,倒像不记得昨晚的事了。   这样也好,省得孩子回忆起来会觉得难堪。   直到傍晚在花厅用饭时,玉芙才鼓起勇气与他搭话,“先生,你做的话梅小排真好吃。”   温时书斟茶,余光中的她有些扭捏,一瞧就知有话要讲,没想到开口竟是这话,倒让他不禁笑了,“嗯,喜欢就好。”   玉芙有些懊恼,看他笑了,越发不敢提昨日的事情。   难以启齿倒是其次,若先生本就没放在心上,她提了岂不是掩耳盗铃?若真信了她的话,定不会这样和颜悦色的对她!   她倒是不知,温时书自始至终都未曾放在心上,   他对玉芙的偏爱来自许多原因,却从未觉得有任何男女之情在里面,小姑娘酒后的话自然不会当真,但孩子说自己没家,倒让他记挂了一整晚。   也许那些疏远都是没必要的,距离分别还有几月,再宠爱她些也无妨。   “你若喜欢,每日都做给你。”他淡淡的一句话,让小姑娘的心扑通扑通乱跳。   玉芙垂着脑袋不敢瞧他,耳垂却红了。她刚才想着昨晚的事,扪心自问她那些话是有几分真的,见他这样温柔,那些压制下去的心思,愈演愈烈,险些藏不住了。   她酝酿了半会儿,小声道:“先生不用为我这般麻烦的,做什么我都喜欢。”   只要是你做的,我就喜欢。   温时书极浅地笑了笑,“你喜欢,就不麻烦。”   话音落,他拿着杯盏的手顿了顿,有些哑然失笑。他早知她心中在想些什么,为了安抚她,下意识就说了这样的话。倒不说逾越,还是有些欠妥了。   玉芙半天都没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开口,仿佛又听见了他那句心甘情愿,教她无法平复思绪。   她竭力不让自己去想,怕一不留神,就会生出不好的遐想,破坏了这份温柔。   但有的时候,人总会有些不自量力的想法,就比如现在的玉芙,压制不住,竟想用她三两的心机去试探他,到底是不是她想的那样……   “先生,我有一个想法……”   温时书挑眉,耐心询问:“嗯?是什么?”   “能不能,我喜欢的你都送给我?”玉芙攥紧了手,并不敢看他。   她这样说,先生应当不会发现的吧?可她又真的好想问问,先生待她这样好,会不会在他心里有所不同。   温时书摇头轻笑,替她斟了杯茶,温声道:“想要什么?是天上的月亮,还是旁的?你这分明是得寸进尺。”   他的玩笑话,倒令玉芙越发不自在了。她想要的,就是天上月……   那身玉色襕衫,几回入梦,清冷如月辉洒下,盖不住姣姣风华,无论梦中还是现实,那些温柔全让她一人占了,教她怎能不心生妄想。   但他这样说,玉芙却不敢接了,怕她再说下去,先生就要察觉了。她捧起茶小口抿着,再不敢抬头看他。   饭毕,玉芙回了自个儿的屋子,怀揣心事的她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看着正在添炭火的小桃,忽地就想问问缠在心中的话。   “小桃,如果喜欢一个人,对方能够察觉吗?”   小桃一怔,不明所以地说道:“我也不太懂,但我之前伺候人时,常听旁人提到,有的人在□□上极为通透,一个眼神就能知道旁人喜不喜欢自己,有的人就缺根弦,怎么暗示都不懂,除非明示才知道呢!我觉得还得看对方聪不聪明吧。”   玉芙听她说话靠谱,从床上坐了起来,颤抖地问道:“若……若是极其聪明的呢?”   “啊?那岂不是一眼就看穿了?”小桃说完,有些狐疑地看着她,“姑娘怎会问起这个?”   玉芙讪讪,不知该怎么回答,怕小桃起了疑心,随口胡诌道:“是旁人问了我,但我不太懂,想问问你。”   她从未这样说谎过,小桃自然不会有疑心,轻笑道:“姑娘快别想了,还是早些睡吧,免得早上起不来。”   玉芙点点头,强行闭上了眼,将自己藏进了被子里,小桃看她这样以为真打算睡了,替她吹灭了烛火,便退出了屋子。   而黑暗中的玉芙,却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望向了窗外的月亮。   先生真的会一眼看出她的伎俩吗?那她的隐瞒岂不是很尴尬?可按照先生的性子,这种事真就是大逆不道了,怎会对她这般和颜悦色?甚至还要比前些日子更亲密了,教她有些分辨不清,先生究竟是何种想法了。   难不成名冠十二国的先生,感情上真是个呆子?   小姑娘想到这儿,不禁轻呼出声,倒是怎么都睡不好了。   走出屋子的小桃回想起玉芙说的话,越琢磨越不对劲,她虽年龄小些,伺候的人倒是五花八门的,知晓姑娘这种人,心思通透纯净,在这个年纪必然不会想些男女情爱之事,若有人询问更是不妥,哪有人问未出阁的姑娘这种话的?   但姑娘每日接触的人,除却她与主子,就是书院的那些学子了。   小桃想到这儿,心头猛地一跳……不会有学子喜欢上姑娘,拿这话来试探了吧?   想想昨日她瞧见的场景,小桃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了。   这事究竟要不要告诉先生? 第31章 无解相思【二更】……   正在书房内的温时书见来人是小桃,细不可见地挑了眉。   下人们知晓他不愿有人来书房打扰,轻易不会来寻,但小桃是玉芙的婢女,夜半前来,兴许是小姑娘出了什么事。   他搁下毛笔,轻声问道:“怎了?可是玉芙出了什么事?”   小桃不知这事儿该不该与主子说,可姑娘身旁确实没有能做主的长辈,踌躇片刻道:“今儿姑娘突然问我喜欢一个人,对方能不能察觉,这本来也没什么的,姑娘这般大的主子我没少伺候,少女心事总会有的,可主子知晓,姑娘性子单纯极了,不像是会想这事儿的人,奴婢怀疑是不是有人用这话试探了她,所以姑娘才这样问。奴婢实在担心,还请主子见谅。”   温时书沉吟许久,淡声道:“她最近可有提及谁?你与她谈话,她可有避讳之处?”   小桃细想了下,没觉得有哪里不妥,“姑娘没特意提过谁,只是许久不听她说想家了,旁的没什么了。”   要说奇怪,姑娘前些日子确实闷闷不乐,但她以为是因为李夫人的事儿,从未多想过。昨日见姑娘与学子相谈甚欢,还以为放下了心事,眼下这事儿却怎么想都不对劲了。   温时书嗯了声,把玩着手中的仙鹤书签,思索起了小姑娘最近的举动。   若她避讳提及家里,他大抵能理解。孩子性子弱些,不敢直面以后的困难倒也正常。这种话若是学子们问的,也不太可能,相处多年的少年们,他最清楚不过,无论是谁,人品都过得去,哪会两三天的功夫就孟浪的问这种话,最大的可能就是玉芙撒了谎。   但她缘何会撒谎?   温时书手顿了下,视线移到了十二花神图上,想起了昨日在回廊看到的那一幕,同龄男女相谈甚欢,她娇憨捂嘴的模样到现在他都还记得,那是在他面前从未有过的,是她有了喜欢的人,所以要用拙劣的话来掩饰吗?   末了,他还是没能打开那幅画,将它轻轻放进了竹筒中,眸色晦暗不明。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明日起我会多注意学子们的动向。”   小桃听他这样说,觉得自己可能真是多想了,行了个礼道:“主子早些安歇,奴婢告退。”   待门扉合上,温时书细不可见地蹙了眉,想起了小姑娘酒醉后的胡言乱语。   她不想面对应天府的日子,所以小脑袋里想了好些乱七八糟的点子,这样想来,她的喜欢未必不是一种依赖与逃避。   温时书玉指轻叩,良久才从桌旁起身,步到了廊下,遥遥地望着玉芙的屋子。   她回到应天府,面对的将是瞬间的成长。刘家并不会用心为她择婿,留在家中只会徒增麻烦,应天府是个吃人的地方,三言两语就能要了人命,刘家的安排无非是找个门第尚可的郎君,草草把她嫁了,好些还可以榜下捉婿,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嫁个小门小户,但对于她来讲,好像也足够了。   但朝中的事他一直都极为了解,无论簪缨世家还是新科进士,都想着官运亨通,娶了玉芙这样的姑娘,能得到的不过是刘家初时的提拔,过后会遭受许多流言蜚语。这种情况下,极其容易将过错归结于玉芙身上,那些却不是她能承受的了。   温时书轻叹了口气,好似为她寻个知根知底的夫婿是最好的选择,可她真的这样以为吗?   他下意识地想去摸身后的戒尺,却发现腰间空空,已经夜半怎会带着戒尺,教他一时怔住,随后摇头轻笑。   罢了,还有段日子能考虑此事,也不知小姑娘究竟想要怎样的生活,他倒是先操心起来了。   侧院里的玉芙,心中藏事,在床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想到即将要回到应天府的事,就觉得头痛万分,下意识地想要逃避,她只想留在先生身边。可她也知晓,自己的那些心思难以启齿,先生这样光风霁月的存在,不是她能够相配的……有些话接着酒意说了,却不敢明了的告诉他——她喜欢他。   小姑娘越想越觉得难过,心头酸涩极了,摸着腕间菩提落了泪,先生的温柔仿佛拍打着她的心扉,教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下这番少女心事。   她望着窗外的月色怔怔出了神,良久缓缓呢喃道:“是上天在捉弄我吧,教我喜欢上世间最好的人,他近在眼前,可望不可及,偏偏我最不该有这种心思,到底该怎么办呢?”   她这样问着自己,又怎会得到答案,泪水早就沾了满襟,她不会再怕那些流言蜚语,不会再怕旁人的恶意,在先生的教导下,一切都不足为惧,可唯独怕这无解的相思……   *   书房的灯彻夜未熄,而偏院里的玉芙,就那样怔怔地看了明月许久,仿佛这般就能睹物思人。   直到翌日两人在泮池畔碰面,玉芙才发觉先生眉眼中充满了疲惫,她有些担心,下意识地就拽住了他袖口。   “先生可是昨日没睡好?冬日夜晚寒凉,还请先生多注意身体,小桃前几日给我泡的清火茶甚是管用,能安神祛火,待会儿下课后,我给先生拿一些吧。”   小姑娘絮絮叨叨说着这些,全然不知她的模样有多憔悴。   温时书站在廊下看着她,目光轻柔似水,缓缓道:“无碍,昨日处理些应天府送来的书信,睡得晚些,不用担心。”   清火茶管不管用他不知,眼前人却更像彻夜未眠,倒教他轻轻蹙了眉。   “玉芙,昨夜你可曾好好休息?”   玉芙紧抿着唇,像个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不知该怎样回答他。   先生竟然瞧得出来吗?小桃给她梳妆时,明明还上了好些胭脂,若还能发现,岂不是现在的她很丑?但她不敢真的承认,生怕先生追问原因,发觉她的心思。   踌躇片刻,轻声答道:“睡得稍微晚了些,功课上有些地方不太懂,昨夜悄悄看了看……”   这已经不知她第几次说谎掩盖心事了,可她躲闪的目光依旧暴露了她。   温时书垂眸仔细看着她神情中的变化,视线下移时,发现了她松开衣袖,双手攥着书卷纠结着。   他怎会信她说的话,但小桃昨夜说的那些,却教他记在了心中,怕是孩子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所以彻夜难眠了。   他移开了目光,不愿再看她隐瞒的模样,淡声说道:“若有什么不会的,下课后可来书房问我,先进去吧。”   玉芙没有抬头,还以为躲过了询问,暗自松了口气,转身跟进了屋子。   直到上课后,小姑娘困得厉害,还是强撑着坚持到了酉时,因先生的一句话,她便想着晚上去书房寻他,借着功课的名义,她想多看看他,但自从与学子们同堂听课后,学的课业实在太过于晦涩难懂,她不会的地方太多了,就想着问问旁的学子,好让先生教导她时,不会太失望。   想来想去,她曾搭话过的便只有柳白了,在下课后,小姑娘就出声叫住了他。   “柳师兄,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姑娘家嗓音软糯,开口就吸引了许多学子,纷纷对柳白投去了探究的目光,惹得他瞬间就红了脸。   停下了收拾书本的手,磕磕巴巴地道:“师妹,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尽管说吧,我、我能做到定会帮你的。”   玉芙也是头回这样请男子帮忙,羞怯地拿着书卷走向了他,“师兄能再教我一遍今日先生讲的内容吗?我还有几初没太听懂,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小姑娘说这话时,目光真诚,又有了几分恳求的意味,更让柳白无法拒绝。   “你哪处不会就告诉我吧,师兄都能教你。”   “谢谢师兄!”玉芙见他落座在书案旁,忙不迭拿着自己的书卷说起了几处她未能理解之处,瞧着甚为开怀。   柳白毕竟还年少,见到小姑娘走来,私下紧张极了,却不敢透露出任何旁的情绪,怕吓到她,沉吟了会儿,才教起了玉芙课业。   两人的举动其实并不算惹眼,柳白是学子们学问最好的,经常有人在下课后问他课业,但玉芙来问,还真是稀奇了。学子们出去后,都忍不住讨论了起来。心中隐隐猜测,这位貌美的玉芙姑娘,不会是倾心于柳白吧?毕竟才子佳人的事,在文人之间数不胜数。   远处晚霞将要落幕,衬得天地间无限寂寥。   此时的温时书正站在回廊下,学子们的话一字不落入了耳。   他缓缓步到泮池畔,看向了屋中的两人,小姑娘静静地坐在那儿,恬静认真,旁边的少年羞红着耳垂,小心翼翼为她讲解着不懂的课业。   他借着霞光看得真切,忽地想到了早上他与小姑娘说的话。   原来让她彻夜难眠的是柳白吗?温时书低眸,摩挲着手中的戒尺。   看样子他的书房,以后小姑娘不会常来了,可在课堂上,若有人让她动了心,再在一处听课也不适合了,终究会影响其他学子们。   温时书阖目,回想起那些堆积在书房中的书信与公文,都是他这些日子里让朝中官员寄来的,里头记载的是张林二党与清流党的所有官员,错综复杂的关系涉及到许多方面,他在替清流党的人抓二党的把柄,无非是想让她回去不必承受那些。   若她的选择是柳白,好像也不重要了。他门下的人,何种心性他自是清楚,必不会让小姑娘受了委屈。   温时书轻抬眼睫,看着玉芙开始道谢,转身离开了泮池畔。   而玉芙抬眼望向门口时,恰好瞥见那一抹玉色衣袍,忽地停下了手中动作。   心头骤然一紧。 第32章 他到底为何要记下这个?……   织金仙鹤的衣袍,在晚霞下显得风姿绰约,不难猜出那是谁。   玉芙有些错愕,却未曾多想,觉得先生就是路过,她的这点小心思应当不会被发现。   小姑娘与柳白道谢后,提着裙摆往书房的方向走去,看着天边暮色四合,踌躇片刻,却没敲门。   她虽然很想被先生夸赞,可先生晚上都会很忙,她不该这么晚来打扰他,想起他眉宇间的疲惫,就连指尖都缩了回去。   还是等先生得空的时候再来吧。   温时书靠坐在太师椅里,看着熟悉的身影映在门扉上,他缓缓叹了口气,沉声说道:“玉芙,进来吧。”   被点到名的玉芙指尖一颤,推开了书房的门,款款走到他面前行了礼。   她竭力将自己那点紧张藏起来,她原本不想打扰先生的,被他叫进来却不知怎样开口解释,自己为何在书房门口。   但她的脸上哪里能藏得住事,温时书轻瞥一眼,便了然她的不安。   拿起手旁的公文,温声道:“傍晚寒凉,勿要在屋外久留,在这里将今日的功课做了吧,待会儿一同去花厅用饭。”   玉芙乖巧地坐在了他对面,心思却千回百转,坐在椅子的一角,堪堪别过视线,不敢抬头看他。   先生不问她缘由,留她在此处做功课,倒是合了她的心意,小姑娘的眉梢都有了藏不住的喜悦,可她又怕被先生发觉,心里七上八下的,忍得好生难受,只得咬紧唇瓣,翻开书卷试图让自己静心。   温时书将研台推到她面前,淡淡道:“桌上的物件随意用吧,写好后我查验,若有不懂的地方,尽可问我。”   小姑娘轻轻“嗯”了声,连耳垂都有些泛红。   屋内炭火劈啪作响,从金纹炉缓缓升起的香缕夹杂暖意熏染在衣袍上,窗纸上两人的身影靠得极近,小姑娘时不时不解的模样都清晰地落在了他眼里。   在满室的静谧温柔下,除却书卷的翻动声,还有研墨的沙沙声,再无旁的声响。   温时书坐在那片光影里,眉梢上染了他不知的情意,手中的公文已经许久未动了,他却浑然不知,当小姑娘抬头的那一刻,他才错开了目光。   他温柔的模样让玉芙有些错愕,紧接着有些藏不住的欢喜,在被发现的瞬间,被她强行遏制住了,声音悄悄地说:“先生,我做好了,请你查验,刚刚可是有事要问我?”   小姑娘双手奉上自己写好的课业,指尖绕着帕子,不禁有些情怯。   温时书喉结轻动,接过了她递来的纸张,看着熟悉的字迹,低眸时竟教他有些晃神,孩子不知不觉间,与他的字迹这般像了,私下里应当下了不少功夫。   听她疑惑,不经意问道:“待回到应天府,可有什么打算?”   他不好直接问姑娘家的心事,想听听她之后的打算,或许那样才能了解现在的她。   玉芙不知他为何这样问,下意识地就想逃避,她不擅长处理那些错综复杂的事,自然不会多想,更谈不上什么打算,但先生这样问,她忽地就想起了那夜酒醉后的胡话,可先生的面庞被纸张遮挡,根本看不清他的情绪。   踌躇许久都未曾开口,反倒是手中的帕子都皱成了一团。   温时书的视线一直落在“芙”字上,许久不曾移开,直到那身藕粉有了细微的动静,他才瞥向了她。   小姑娘耳垂泛红,杏眼盈盈盛满了雾霭,他眉头一跳,靠坐在太师椅里的身子有了细微的僵直。   “先生……”她轻轻唤着他,抬眸道:“我对不起你的教导,其实我从不敢想回到应天府的事,大抵是,祖父怎样安排,我就怎样做吧,我从未有过任何打算与奢望,只要家人能平安,便别无所求了。”   这些话却是她的真心话,她三三两两的奢望是可望不可及的,所以……她便听天由命吧,无论要经历些什么,她都能接受。   小姑娘脸上的情怯早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如释重负,她的心里话坦然说出,突然就觉着回到应天府并不可怕了。于她而言,无论经不经历这些,早晚都会嫁人的,若没有那点心思,她一样会听从家人安排,所以根本就不重要。   温时书默了片刻,随着灯火渐渐暗去,他才温柔地望向了她,眸子里随即折射出细小的微光。   那双杏眼里的坦白,他瞧得清楚,孩子心里藏不住事,原来这才是她最真实的想法。   温时书低头,霎时觉得这几日心里的想法略微荒唐,竟用大人的心思去揣摩了她,而她还是这样单纯无暇。   他僵直的身子缓缓放松下来,温声道:“明日书院休沐,我带你去县城里逛逛吧。”   她不愿提及的事情,那就不用去面对了。   温时书将她做好的课业放在桌上,视线划过公文名册,轻轻笑了。   “刘公自然会无事,应天府也不会可怕。”她承受的恶意实在太多了,不过是些名单把柄的事,不教她受委屈才是重要的。   玉芙许是被他的笑安慰了,吸了吸鼻子也笑了,“嗯!多谢先生。”   无论先生是不是哄她的都不重要,有些话他说来,就会令她格外心安。   *   翌日清晨,迎着熹微,玉芙满怀期待地起了床。   自从那次元宵灯会,她已经许久未曾与先生出去过了,女儿家的心事翻来覆去不过那几样,想要早些打扮好,与她喜欢的人同行。   小桃当她被拘得很了,不由得笑道:“姑娘原来是个贪玩的,我竟全然不知呢,今儿想穿哪套衣裙?奴婢必定给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玉芙双颊染红,支支吾吾嗯了声,“穿那件青梅色的衣裙吧,不用打扮繁琐,外头还得穿棉氅,无碍的。”   小桃捂嘴浅笑,替她找出了那套衣裙,看见柜子里的狐裘惊喜道:“上回岁亭侯夫人送姑娘的狐裘还在这挂着呢,姑娘这回穿这个吧!”   玉芙点了点头,她柜子里的衣裙都是先生与侯夫人置办的,都是个顶个的好看,穿哪个都好,只要不让先生久等就行。   约莫着半个时辰,小姑娘才去了主院。   狐裘衬得她越发雪白娇俏,指尖握着精巧的袖炉,显得她恬静极了。   在见到先生的那一霎,玉芙才忽地发觉,自己身上的狐裘与先生的像极了,往日她穿棉氅或者披风,从未注意到两人还有相像的衣物,下意识就慌了神,怕这样有些不妥。   温时书垂眸,看穿了她的想法,嘴角蕴满了温柔,“很好看,咱们走吧。”   她身上的狐裘还绣着山茶花,一瞧就是殷乔给的,倒让他有些失笑。陆凉远去边关前,曾用猎来的狐狸做了八件狐裘,算起来是每人都有的,但他一直未曾娶妻,剩下的那身狐裘搁置在云霭山多年,久到他都有些忘了,见玉芙穿着,才恍然想起。   令他意外的是,殷乔竟会私下里给了小姑娘,谈不上规矩的事,毕竟陆凉是想给给众人留个念想,他也从未有过娶妻的想法,给了便给了吧。   看着小姑娘眼波流动间的可爱,让他觉着,有些衣裳穿在她身上还是合适的。   玉芙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跟在了他的身后。   直到走出巷子,来自旁人打量的目光,才让玉芙有了丝丝不安,轻轻拽住先生的衣袖,悄声问道:“先生……我们去哪儿?”   她倒不怕别人瞧,但这样和先生出来,怕被旁人误会了去,毕竟安定县并不大,先生声名远扬受人敬仰,若因为自己有人传了谣言,必会影响先生清誉的。   温时书放缓了脚步,淡淡笑了。   他带小姑娘出来,就是为了让她不再乱想,但姑娘家喜欢什么,他倒是全然不知。   静默片刻,温声道:“若有喜欢的,就买回去吧,心里勿要多想,坦荡些,旁人便不会多想了。”   玉芙微微红了脸,“嗯,学生知晓了。”   安定县富足祥和,百姓鲜少有滋事者,见两人行走在街道上,初时打量质疑的目光极多,但都知晓明月书院里有个女子,今儿一见是个年岁小的美人,大多数都是惊艳,有些生了歪心思的,看着两人坦坦荡荡,说笑的模样还真不像有什么,也都歇了想法。   两人就这样步到胭脂铺前,玉芙手中捧着袋梅花糕,这是先生给她买的,闻着淡淡米香,让她心里甜滋滋的,不经意间的转身,却被一盒眉粉吸引住了目光。   姑娘家鲜少有不爱美的,玉芙自幼娇生惯养并不能例外,但她已经许久未曾挑选过胭脂水粉了,都是小桃给置办什么用什么,瞧着新出的眉粉不由得有些好奇。   琉璃虽然常见,但清透的却不多见,那盒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夺目极了,来往的姑娘们都驻足而望。   铺子里的掌柜是个心思巧的,看玉芙的装扮与模样就知并非常人,这盒眉粉她花了大价钱从应天府进的,压了许久没卖出去,眼下瞧见玉芙只觉来了个香饽饽,更别提身旁长身玉立的温时书了,直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姑娘可要试试?这眉粉是个稀奇的,听说是海商淘回来的,整个大魏都没多少,您真是有眼光!”   玉芙被她一问,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攥着帕子就想拒了,毕竟先生陪她出来玩,她不能要东要西的,能和他出来她就高兴了。   温时书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怎会不知她喜欢,温笑道:“试试吧,若喜欢就买了。”   “先生……”玉芙红了脸颊,讪讪拉着他的衣袖不知怎样才好,但从心底涌出的雀跃却教她紧张万分。   温时书抵唇,隐下笑意,拿起那盒眉粉递给了掌柜,“替她试试,若合适就包好吧。”   掌柜笑得眼弯,赶紧迎了两人进了里屋,待玉芙坐在凳子上,打开眉粉,用眉笔轻轻蘸取了些,替她小心翼翼地上妆。   温时书在旁边侧立,视线跟随着掌柜的动作,将画眉的步骤不知不觉就记在了心间。   直到远山眉绘完,镜中的玉芙宛如芙蓉娇艳,一颦一笑都极为夺目,云鬓松挽,美人夺目。   小姑娘从镜中瞧不真切他的神情,回首询问道:“先生,好看吗?”   温时书嗯了声,夸赞道:“很好看,远山眉要比弯眉适合你。”   他袖下的手有些微颤,想到刚才画眉的步骤有些哑然失笑,他到底为何要记下这个?   玉芙不知他所想,听到夸赞极为开怀,羞怯地低下了头,将那盒眉粉握在了手里。   冬日暖阳缓缓洒在两人身上,美好沉静,教玉芙连日的纠结不快都轻轻放下了。   她想,若是就这样能跟在他身后,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温暖又惬意。   直到两人走到书院的巷子附近,隐隐传来的抽泣声让两人脚下一顿,小姑娘有些怕,悄悄躲在了温时书的身后,还未等她发现哪处传来的。   便瞧见拐角处一个姑娘摸着泪水就跑了出来,不小心就撞在了玉芙身上,那盒眉粉随之而落,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巷子里。 第33章 甘之如饴   彩云易散琉璃脆①,精致的眉粉盒摔得粉碎,玉芙看着地上的碎片,脚步轻轻后缩,半晌都没缓过神来。   用它画的眉,先生会喜欢,可它现在没有了。   小姑娘蹲下身子,拿起了一块碎片,眉粉细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不知名的委屈涌入了心间,惹得她瞬间就红了眼尾。   “先生……它碎了。”玉芙喃喃说着,话音里都能听得出她的失落与心疼。   温时书看得真切,不免轻轻叹了口气,将她从地上拉起,眉眼温柔地看着她道:“若是喜欢,我托人再买给你,勿要难过了。”   玉芙摇摇头,强忍下情绪,不知该怎样与他说。   她喜欢这盒眉粉,是因他会喜欢,那一霎的欢喜怎是旁的能比的,琉璃上的碎光记载了专属两人的记忆。   可刚才那位姑娘形色匆忙,好像又受了极大的委屈,情急下不小心撞了人,她笨笨的没能握住,也不能都怪在旁人身上,只得暗自委屈,拿着剩下的那袋梅花糕低头不语。   温时书垂眸睥着她,看着小姑娘眼尾的泪珠缓缓落下,倒教他有些失笑。   撞人的姑娘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留下她暗自抹泪,他竟不知,孩子竟会这样喜欢这盒眉粉。   沉吟片刻,他温声道:“别哭了,琉璃不是什么难得的物件,你若喜欢,将妆匣里的盒子都换成琉璃的好不好?还有……此物对你来讲,不过锦上添花,就算不施粉黛,也依旧很好看。”   今日的她格外难哄些,他倒是耐着性子,轻柔地将她眼尾的泪都擦了去。   玉芙闻言抬眸,先生温柔的模样一览无余,让她不禁有些羞怯,嘟嘴说道:“先生莫要诓我,也就这次你夸了我的……”   后头的话她声音太小了,教人听不真切,可她羞怯脸颊鼓鼓的模样,不难猜出她刚才说的什么。   温时书勾起薄唇,将她手中的那块琉璃拿起丢下,缓缓道:“我怎会诓骗于你,勿要乱想了,你一直很好看。”   不过寻常的一句夸赞,让小姑娘连忙低下了头,心跳得越来越快。   她与先生差着年龄辈分,心里始终都怕先生把她当做孩子,姑娘家哪有不希望心上人会夸赞自己貌美的,就算他真在哄她,听了这话都如蜜一般甜。   玉芙面上装作不在意,暗地里早就紧握成拳,娇声道:“嗯!我听先生的,不难过了!”   温时书把玩着身后戒尺,眉梢嘴角的笑意却难以隐下。   这叫什么话?难不难过还要听他的,这孩子真是……   两人略走了几步,刚才的抽泣声又隐隐传入了耳中,教他们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琉璃碎了,小姑娘被哄得开怀,倒是没往心里去,但刚才那姑娘失魂落魄的模样,两人都瞧在了眼里。   玉芙有些纠结,轻轻拽住了先生的衣袍,“先生,咱们能过去看看吗?不知她是否遇到了难事,姑娘家在巷子里不管不顾跑着哭,倒是有些奇怪。”   她这话说得也没错,江南女子大多数柔美,鲜少会在外流露出失态的模样,更何况大魏世风如此,就算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也会极为注重仪容,那些抽泣声让她心头难安。   温时书垂着眼眸,视线落在了她恳求的脸上,怎会不知她心中所想。   那位姑娘将她喜爱的眉粉撞碎了,惹得她哭了半天,却没成想她没有丝毫怨气,甚至还起了善心,怎会有这样的孩子,岂不是轻易就教人欺负了去?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道:“待会儿无论看见什么事,都不可逞强,尽你所能就好。”   市井里什么都可能发生,他纵着她,是不想教她心中难安,无论什么事,他都不希望她受到丁点儿的伤害,但孩子小些,不好明言,只得提醒几句了。   玉芙点点头,走动时却紧紧攥着他的衣袍不肯松手,她是头回遇见这种事,除却紧张其实心里也怕,有先生在总会安心些。   温时书见她胆小谨慎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距离那家宅院不远时,他缓缓握住了小姑娘柔嫩的手,将她护在了身后。   “你听话,轻易不要出声,不要乱动,待确认没有危险,再做你想做的事。”   玉芙听着先生沉稳的声音,轻轻“嗯”了声,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暖,她哪里又敢乱动,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往宅院的方向走去。   直到抽泣的声音越来越近,玉芙才瞧见刚才那位姑娘。   清水巷除却明月书院,大多数都是普通百姓的住宅,说不上富裕贫穷,却极有人间烟火气儿,可这样荒凉的院子倒是她头回见。   里头杂草丛生,积雪混合着泥土到处都是,外头摆放的磨盘已有许久没用了,蛛丝灰尘满布,那位姑娘此时拿着个有些脏的馒头往堂屋的方向走去,见到门口的两人忽地停下了脚步,满脸泪痕地看着他们。   才恍惚想起在巷子时,她好像看见过他们,她好像还撞到了那位天仙儿似的姑娘,下意识就觉得自己恐怕是惹了事。   颤抖地说道:“两位贵人……刚才实在急了些,不小心撞到了这位姑娘,都是我的不好,还请贵人们见谅。”   她说完这话,眼见着就要跪下,惹得玉芙连忙探出头来,柔声道:“诶!没有的事,你莫要跪了,我刚才听见你哭了,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温时书感受到身后人的急切,细不可见地蹙了眉,握着她的那只手不由得攥紧了几分。   刚才还见她害怕,倒是几句话就忘了,孩子一点儿也不听话。   院子里的姑娘有些错愕,看着门外的一对璧人,许久都说不上话,擦了擦眼泪道:“多谢两位贵人,就是家里出了点事,我得先去给我爹送饭了。”   玉芙看着她手中的馒头,不说脏不脏,哪儿还看得出软绵,怕是已经搁置了许久,连忙将手中那袋梅花糕递了出去。   “你别害怕……我这里还有袋梅花糕,你拿去吧。”   玉芙说完这话不由得有些后悔,她虽然很想帮这位姑娘,自己这样说好像太直接了些,若伤了人家又该如何是好?   温时书轻轻瞥了眼身后的她,小姑娘懊恼的神情没能逃过他的视线,他轻提嘴角,望向了院内的人。   “我是明月书院里的先生,这是我新收的学生,附近没有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见了你许是生了几分亲切,缠了我好半天要来寻你,收下吧,待你处理好家事,有空寻她玩罢。”   他温柔的话语缓缓落入两人耳中,教玉芙红了脸,埋在了他狐裘里不敢吭声。   先生说得话与她的就是不一样,可他那样说,自己倒成了缠人的小孩了,玉芙不禁鼓了脸,低头看向两人紧握的手时,却让她心跳如雷。   她想,若是当个缠人的孩子,能让先生一直这样护着,其实是甘之如饴的呀。   院子里的姑娘听他是明月书院的先生,不禁放下了防备,这话她却听得明白,那位天仙儿似的姑娘心善,所以特地来寻她的。   她不是什么强撑面子的人,走过去跪谢道:“多谢两位贵人,我名叫桂花,姑娘的恩德我必不会忘的,家父现在瘫在床上,家里实在没有饱腹之物了,这下可真是救了大急!”   玉芙看她真的跪了,心里难受得紧,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就算是婢女也用不着这样大的礼,况且这不过是袋梅花糕。   “你莫要再跪了,快拿去吃吧,不碍事的。”   桂花却又磕了一个头,苦笑道:“应该的,我以前在戏班子里伺候贵人们,跪两下不打紧的,能得到姑娘雪中送炭,我是打心底感激。”   她说过这话后,才起身去拿了梅花糕,但靠近温时书时,她明晃晃地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清冷,下意识护着身后人的动作,让桂花有些错愕,怕是这对璧人应当没有师生那样简单,不过这些都不是她能多管多看的,匆匆拿了桂花糕,她退后几步又行了礼。   玉芙有些触景生情,想到了她在池州府的经历,依依不舍地看她离去,忍不住握紧了先生的手。   温时书感受到她的小动作,眉头轻挑,看向了远去的桂花。   “你家中的情况,倒像是与令尊相依为命,我无意冒犯,这种情况,官府应当会有救济,怎会成这般模样?”   他来到宅院时,瞧见破败不堪的内院,不禁觉得奇怪。   清水巷的宅子还是需要些银子的,并不是十分穷苦的百姓能住的地方,桂花家显得格格不入,许是家中突发变故,可大魏的官府总要给予救济才对,安定知县为人他熟知,并不算什么贪官,不至于在这上头苛待百姓。   桂花见他这样询问,神情里有了纠结与痛苦,良久苦笑道:“让贵人费心了,家父是福州府挖矿的,出了点事,没能拿到那些官员们的凭证,官府不能相帮,多谢这位姑娘的梅花糕,我得先去给我爹送去。”   玉芙听得皱眉,事情远比她想象中复杂,见桂花不愿多提,不好再问下去,靠在先生的狐裘上恹恹地望着桂花远去的身影。   这番话却让温时书想到了公文里的内容,清流党的人曾整理了张林二党涉及到的地方官员。   顶替林涛位置的新任阁老,私下里一直与福州知府交好,但无论何种矿山,都需有朝廷的批文才能开采。若桂花的父亲因矿山事故瘫痪在床,却有些不对了,近几年福州府从未递过相应的折子,这事他一直是了解的,便只能是福州知府私下开采了,此事百姓们若无人授意,必不敢私自进行,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温时书眸色微沉,想起了在云霭山时,林涛逼迫小姑娘的模样,不由得皱了眉。   玉芙心里想着桂花的事,抬眸见先生变了脸色,还以为哪里有不妥,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好半天才敢动了动手指。   “先生……”   温时书收回了目光,松开了握着她的手,温柔地望着她,“我们先回去吧,晚上想吃些什么?”   感受不到他的温暖,玉芙难免有点失落,但也知晓再牵下去会不合礼数,轻声道:“先生做什么都好,我都喜欢。”   直到两人走到书院附近,他才缓缓停了脚步,看着她嘱咐道:“刚才叫做桂花的姑娘,家中经历的事并不简单,你莫要私底下逞强,可记得了?”   矿场事故,是极大的事,为官者想要隐瞒需下很多功夫,能找桂花父亲这种远乡人,估计在开采前就做了充足的准备,其中不乏会有官官相护之事,小姑娘本就成了众矢之的,在朝中官员眼里,已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不能为了帮人,再陷进去新的事件。   她的性子他最清楚不过,胆小谨慎却极为心善,见桂花与她有相似经历,难免会生恻隐之心,但这次孩子可不能胡来。   玉芙懵懂地点了头,却不敢问缘由,悄声说道:“玉芙记下了,我都听先生的。”   都听他的?温时书听见这话,不由得笑了,刚才也不知是谁,竟比他还着急先与旁人搭话。   他曲起食指,轻叩了她脑门一下,“嗯,若记不住,学规伺候。”   听他提起学规,玉芙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书院的学规是将四书五经都抄一遍……听起来没什么,却是能将人累瘫的事。还记得柳白与她说过,有位学子曾被罚过,后来手都抽筋了一整天。   玉芙暗中吐了吐舌头,缓缓跟上了他的脚步,听着枝头雀儿的叫声,让她不由得想起了初来书院的时候,先生带她买糖葫芦,教会了她女子的天地不止在后宅。   现在的她已经不再像以前那般胆小了,只要能跟在先生身后,无论会面对什么,她都心甘情愿。   将要回到书院时,许是老天知晓了她的心意,巷尾又传来了卖糖葫芦的吆喝声,玉芙不由得驻足而望。   温时书微微垂眸,寒风吹起了云鬓上的碎发,使她一颦一笑都极为灵动,顺着她的视线瞧去,拿着糖葫芦的小贩已经越走越近了。   他温声道:“去买吧。”   玉芙甜甜地“嗯”了声,提着裙摆走了过去,刚拿出荷包要说话时,才发现了不对劲,这人怎么好眼熟?   小贩拿开稻草扎,露出了风尘仆仆的面容,郎笑道:“玉芙姑娘,别来无恙!”   “沈侯爷!?”小姑娘惊讶极了,沈意早就离开了云霭山,怎会来到书院?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就瞧见巷尾出现了抹熟悉的身影,旁边还带着个童子。   殷乔款款走来,眉目中说不尽的潇洒,轻掐了自家夫君一下,“叫你不要买这么多糖葫芦,非不听,竟然还卖到了自家人头上,你说你!”   沈意摸着头看着师生二人,笑道:“我们回来了,不知温先生可愿收留我们夫妻二人?这扎糖葫芦就当做食宿费送你的爱徒了。”   温时书不问他回来的缘由,看着小姑娘欣喜的模样,抵唇笑道:“当然。” 第34章 其实,你也很温柔。   玉芙念了殷乔许久,没想过还能见到她,被她握着手,眼见着杏眼里就浮了层雾霭。   “侯夫人,我好想你。”   殷乔打量着小姑娘的模样,莞尔笑了,掐了掐她柔嫩的小脸,“莫哭,我也想你了。今年就及笄了吧,以后就是大姑娘了,日子过得真是快呀,你们这是去哪儿玩了?”   玉芙点点头,悄悄瞥了眼先生羞涩地说道:“今日书院没课,先生带我去集市上逛了逛,侯夫人怎会来书院?我还以为只有过年时才能见到你呢。”   殷乔全然不顾后头干着急的沈意,携着小姑娘的手就往书院里走去,“这次情况特殊,我和侯爷能歇息几年了,应天府事多,书院里还有你这个可心的姑娘,我就想着先来了。”   两人在前头聊着天,跟在后头的沈意倒是紧张的不得了,在过廊桥时,手还未等扶上去,就被殷乔拍走了。   “作死,哪有那么娇气,没两步就进屋了。”   沈意讪讪收了手,跟在自家夫人身后,委屈却不说,看着童子拿着那扎糖葫芦,更是心里堵得慌。   夫人到了安定县突然就想吃酸的,想来想去他就买了扎糖葫芦,夫人想吃的东西就得吃个够,谁知买回来才知道,有了身孕的人不适合吃山楂,他只能拿着一扎糖葫芦走街串巷,好生郁闷。   温时书与他并行,这些动作都落入了眼里,看着前面两位女子要好的模样,略微思量后,就猜到了好友回到书院的原因。   他握着戒尺,缓声道:“恭喜子俊,多年心愿,终于得偿所愿。”   “我还什么没说,鹤行就猜到了?”沈意皱了眉,问道:“真就那么明显?”   温时书淡淡瞥了他一眼,继而笑了。   这么多年好友游走于山水之间,携妻绘制疆域图,除却过年时能见到,就连应天府都不太回的,此番突然归来,又这样紧张万分,想来殷乔应是有喜了。   竹林四友中,最先成婚的便是沈意,但殷乔在北地的那几年伤了身子,多年来一直没有孩子,夫妻俩性子潇洒,虽不太在意有没有子女,有了便是锦上添花。   “喜事怎能藏住,此番回来如何打算?”   “当然是在你这儿先赖着了,应天府虽然有牧衡俩口子在,但我与夫人性子不受拘束,待不长久,还是安定县好哇。”沈意摇着折扇,呲牙笑得欢快,丝毫没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多无赖。   好友将喜事猜出来了,他倒也不藏着了,又摇扇说道:“以前没有的时候其实也不想,但真听到那个消息,我心里还是欢喜的,乔儿她不容易,这些年跟着我东奔西走,受尽了不少苦,以后有个孩子在,她能高兴许多,真不知道孩子是像我还是像她。”   沈意初为人父,恨不得昭告全天下这事儿,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别提多得意。   一旁的温时书静静听着,视线却落在了玉芙身上,看她眉眼带笑,时而恬静,时而欢快,他不由得轻勾唇角,摩挲着腰间戒尺,随意答道:“像谁都好看。”   沈意满意点头,折扇轻拍好友肩头,“不愧是鹤行,有眼光。”   说到这儿,他不禁感叹道:“唉,也不知你何时能成婚,若你有了孩子,从圣上至百姓不知如何期待,怎样都会是王佐之才呀。”   温时书摇头浅笑,缓缓移开目光,温声道:“还早,我还没那个心思。”   沈意瞄了眼前头的小姑娘,凑到了好友身旁说道:“那也不妨碍我想,我觉得你的孩子必定非同凡响,不如和我家的定个亲?”   “没个正经。”温时书轻瞥了他一眼,将手背在后头,倒没有答应的意思。   玉芙在前头听着两人的谈话,不由得攥紧了裙摆。寥寥数语,就教她想起了云霭山的姻缘签,不知与先生有缘的姑娘何时会出现……   她的举动殷乔都看在眼里,小姑娘穿上了她送的狐裘,还以为两人有了进展,看这模样倒不像。   殷乔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悄声道:“我倒是觉着芙儿貌似天仙,若能与我家定个娃娃亲才好呢。”   “侯夫人……”玉芙毕竟是个姑娘家,听她这样说不禁羞红了脸颊,刚才那点儿忧愁全然忘了,不知该怎样才好了。   殷乔看得发笑,其实她觉着玉芙与鹤行就极配,郎才女貌,不知生出来的孩子怎样好呢,这话她却不好现在说,只得满脸笑意看着小姑娘。   *   沈意夫妇的到来,让平日里安静的书院热闹了许多,众人几月未见,又添了喜事,一直聊到亥时才散了。   玉芙款款步到月门处,抬首望向了星河,杏眼里倒影着光晕,瞧着甚为开怀。   她还有不久就快回到应天府了,这些日子里,夜深人静时也会想到雾霭满满的竹林小院,竹林清幽,日子安稳,记载了她经历波折后遇到的所有温柔。殷乔毕竟是侯夫人,其实在分别的那一天,玉芙就觉得不会有机会相见了,没想到对方还念着自己,教她有种失而复得的欢喜,冲淡了她连日来的忧愁。   夜色清冽,云与月映在荷池中,锦鲤拍打尾巴,惹了阵阵涟漪,扰了月色痴缠,惊成碎光铺满其中。   温时书站在廊桥上,如画的眉眼间攀附着月色带来的温柔,遥遥望着她,低眸看向了手中的戒尺。   孩子好像大了些,原本他的打算不过是授她诗书,教她不被外界言论所困扰,但她的成长又远超他的预期,本身的性子也改不掉,她永远娇俏善良,哪怕世间充满了恶意,她也要捧着几分真心上去给人瞧瞧,这样的孩子就算满腹经纶,依旧会不改初心。   许久不见她动,他缓缓叹了气,隔着荷池温声唤她,“玉芙,过来。我有事与你说。”   在月门旁靠着的玉芙听见他的声音,下意识有些迟疑,回首见他缱绻的模样,恍惚间竟愣了神。明明是同样的狐裘,先生穿着便是长身鹤立,气质斐然,让她回忆起了云霭山群臣下跪,他就在明堂下,风雪侵犯,寒梅飘散,亦不足掩盖他的风华。   小姑娘提着衣裙往廊桥走去,款款行了礼,“先生,学生来了。”   她望着他时,眸子里波动着与灿星同样的碎光,夜色下有些感情呼之欲出,她不得不稳住自己砰砰乱跳的心,低下睫羽隐下情绪,好不教他发现。   温时书将戒尺背后,看着她说:“玉芙,日后你到我书房,我替你讲课吧,泮池畔那头不必经常去了,学子们的课业对你来讲还是难了些,恰好侯夫人也在,白日里也有人陪着你了。”   他想,不过剩下数月,再拘着孩子也不好,朝中的事处理还需一段时日,她回去必会经历些磋磨,不如让她过得开怀些了。   话音落下,霎时微风四起,吹乱了玉芙如墨的青丝,她盈盈望着他,眸子里盛满了月色的光晕,还有——他的轮廓。   寥寥数语,明明说得再普通不过,但他怎会知晓,这是少女盼了许久的心事,她有多么期盼,能与他再像以前那般,静谧下只有他们,就只有他们。当温柔的话音落下,便响彻了她的心扉,慢慢地,她目光所及,好像连月色都要容不下了,在嘴角将要勾起的那一刻,她狼狈地低下了头,匿藏住了少女心事。   “嗯……是太难了些,先生单独教我,想必很快能学会了。”夜色当空,万籁俱寂,她柔和的语调格外分明,可她却不敢抬头。   不知何处传来阵阵风铃声,此起彼落,一下一下,叩着她的心跳,教她手足无措起来。   顺着他的话提及了殷乔,“说起侯夫人,我还以为她会不记着我了,能在回去前见到她真好,听她说南疆的事,我刚刚还有些怕呢,侯夫人真厉害呀,竟能在满是蛊虫的地方住一个月,要是我肯定不敢的,那些事当真有趣,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去呢,我想大抵是没机会的……”   她的声音到后头越来越小,慢慢变成了细不可闻。   就算冬日晚风,在此刻都让她觉着有几分燥热,她的话好拙劣,妄想用胡言乱语掩盖风铃的轻响,她不安地抬了头,想窥探他的反应。   却不料正好迎上了那双温柔的含情眼,只听他温声道:“南疆可不是什么好去处,你若喜欢新鲜的,以后可以去广州府,那处靠海,海风拂在面上,软绵绵的沙滩上有许多出海的渔民,捞上来的鱼蟹极多,果子都不同于江南的种类,定能玩得欢快。”   玉芙的心就像拉紧的弦,听他描绘起了广州府的事,才缓缓汇成了一首柔和小调,仿佛真见到了他所言的景物,教她心生了几分期许。   “先生去过吗?”   她期盼的语气让温时书微怔,才发觉说了她做不到的事,心里却不愿孩子失落,默了片刻道:“以前同明主收复广州府时去过,已经过了好些年了,若有机会的话,我带你去吧。”   “嗯……广州府人杰地灵,想必是个极好的去处,海风会温柔,说不定人也很温柔,我听着很是喜欢。”   话音落下,两人不约而同错开了视线,听着风铃静下,心里都知这是不可能的事。   玉芙知道他在哄她,心里高兴又酸涩,都说先生是君子,还愿意用谎话哄她开心,月色清辉仿若降在了她身上,却偏偏知道,她根本不能去。   温时书也有了片刻的悔意,他怎能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算能带她去,又要以何种身份呢?两人就算做师生的日子也所剩不多了,竟还说了让孩子有了期盼的话,是他的不对了。   静谧的夜色下,两人同样沉默不语,心里却知道,自己说那话时,是发自肺腑的,只是对方不知罢了。   直到梅枝上的花瓣摇曳而落,那抹暗香不合时宜的出现在温时书的鬓边,惹得小姑娘转过头去,下意识靠近了他,想要伸手替他拂去落花。   但廊桥狭窄,她逼近时,那股少女的馨香使温时书不由得后退了半步,小姑娘没能站稳,霎时扑到了他的怀里。   温时书又怕她跌入荷池,稳稳地搂住了她纤细的腰,夜色下,两人只觉自己的心在作乱,燎原般的心动迅速蔓延开来。   随着一声轻响,他头上挽发的木簪也落到了地上。   玉芙看着他出了神,身后嫣红的寒梅,哪及他万分之一的绰约,便觉得他眉间白相毫,在此刻蕴满的不是慈悲,而是她所有的浩瀚爱意。   “娇娇……”他轻轻唤她,只因她楚楚的目光让他想要躲避。   玉芙红了耳垂,寒凉的夜晚她只觉剩下了温柔,“先生,你唤我什么?我没听清。”   其实她听清了,连他柔和的语调都在心里记得一清二楚,惊喜蔓延在她的四肢百骸,教她难以克制自己,想再听他唤一次,再唤一次就好。   温时书喉结微动,有些哑然。   他怎会唤她的小字……望着小姑娘期盼的模样,他竟想再说次谎,就当他没唤过便好。   但此刻的玉芙仿若看穿了他的心思,闻着他身上的山茶香红了眼尾,缓缓抱住了他。   替他开解道:“我记着那次梦魇,在梦中就听到有人唤我的小字,定然是先生吧,醉酒时也是如此,先生刚刚应当是怕我摔了,所以才会这样唤?其实我挺开心的,先生就和大姐姐一样对我好。”   小姑娘的话音已有了几分颤抖,为了不让先生发觉,已在极力忍耐。   她不敢告诉他自己的心事,怕他察觉了什么从此远离她,那就用自己是晚辈的话替他开解吧。   温时书眸色微闪,却听出了她话中的哽咽。   她将自己当做家人吗?刚刚那一霎的失神好像也有了合理的解释,他缓缓阖眼,试图平复着自己的心绪。   “夜深了,回去吧。”   屋内的殷乔坐在窗边的塌上,早就瞧见了两人的动向,可事情发展成这样,她连瓜子都不磕了,等到廊桥下的两人走了,才回过神来,隐隐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气愤。   “真真是,一个痴一个呆,看得人抓心挠肝的,这可怎么办才好?”书院本就不大,两人的话全让她听去了,怎能不着急,眼见着都快坐不住了。   沈意看她着急,连忙放下了杯盏,哄道:“夫人何必生气,温鹤行那是铁树开花,玉芙是情窦初开,这俩人的事儿哪有那么容易成,再等些时日说不定就能有进展,你现在的身子可是最重要的。”   殷乔白他一眼,拧了他的腿,“说出去谁信呐,名冠天下的温丞相,竟然在感情上是个呆子,玉芙还有几月就要走了,我看他到时候怎么收场。”   沈意讪讪摸了摸鼻子,嘟囔道:“我看他清心寡欲,说不定以后要当个大和尚,夫人何必跟着着急?”   他实在是难以理解,娶媳妇这事儿,谁帮得了温鹤行?   殷乔啐了他一口,走到床边将他的被子丢到了塌上,“你也是个呆子,今儿去塌上睡,我闻见你身上的味就恶心的慌,莫要过来讨人嫌。”   “夫人?夫人!”沈意哪成想真把她惹生气了,连忙就要走过去哄她,谁知刚走过去,正在害喜月份的殷乔真就吐了,倒教他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身上到底有什么味? 第35章 恋爱大师的指导   翌日清晨,玉芙刚到主院,就瞧见在廊芜下神情焦急的沈意,屋门敞着,显然里面还有旁人。   小姑娘走进后问道:“沈侯爷怎会站在此处,发生了何事?”   沈意见她来了,反倒松了口气,“玉芙姑娘你来的正好,夫人她昨晚害喜的厉害,特别是……见了我之后,更是难受极了,昨晚折腾了一夜,现在郎中在里头把脉,她又不让我听,还劳烦姑娘帮我听听去。”   玉芙闻言也皱了眉头,姑娘家并不懂这上头的事,但是叫了郎中,恐怕殷乔的身子是真心难受,让她跟着担心了起来。   “侯爷放心,我这就进去,您别着急。”   走进屋内,瞧见的就是殷乔恹恹地靠在塌上,脸色都不太好,正嘱咐着将要离去的郎中,“此事别与我家夫君提及,他心眼小,听了会受不了。”   郎中点点头道:“能理解,还请夫人每日服药,过了这段日子就会好上许多,算不得什么大事,脉象极为平稳,切记好好休养。”   玉芙恰好与郎中错身而过,听见没事跟着松了口气,“侯夫人这是怎了?可是昨日休息晚了些,身子不舒服了?”   她实在不懂孕期事宜,却真担心殷乔,眼见着秀眉微蹙,那张娇俏的小脸都有了几分焦急。   却没成想殷乔反倒笑了,“我没事,你来这边坐下。我昨晚吐了几回,子俊过于小题大做,一早就叫了郎中过来,但我却不好和他说,也不知为何,自打得知有孕后,闻见他身上的味我就恶心得慌,倒不是臭,遇见旁人时没这个感觉,郎中见多识广,说是正常的,就是我怕他知道心里不好受。”   玉芙闻言眨了眨杏眼,檀口微张,显然有些错愕。在她印象里,夫妻俩感情极好,发生这种事到底是……离谱了些。   缓了半天才道:“那能瞒住侯爷吗?”   殷乔皱眉,脸色越发不好,“瞒不住就算了,先不提他,一提我就想到那味了,真是难受极了,还是见着你高兴,我昨儿听鹤行说你和学子们一同上课,可曾发生过有趣儿的事?”   她昨晚吐了几回,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好,总觉得两人不该发展成这样,玉芙娇俏可心,焉能有男子不动心?鹤行怎能放心让她和学子们一同上课……十六七的少年郎一大堆,个个人中翘楚,真不怕把小姑娘勾搭走了?   玉芙思索了一番,“趣事儿其实没发生过,我被先生罚过倒是有的。”   小姑娘绞着手指,将头一天听课的事讲给了殷乔,面上极为不好意思,毕竟那次是自个儿的错,但想来想去,除却这事也没什么了,毕竟她极少与学子们接触。   殷乔却抓住了里头最关键的字眼,挑眉问道:“那个叫做柳白的,芙儿和他关系如何?”   想到昨晚温时书让小姑娘去书房听课,怕是不简单,看着小姑娘时,笑得越发慈爱。   看样子铁树开花的温鹤行,倒是没那样呆,知道得把孩子留在身边。   玉芙不解她为何这样问,乖巧答道:“柳师兄吗?我就和他搭话过两次,算不得熟稔。”   殷乔满意地点点头,眼见着气色都好了许多,怕小姑娘多想,话头就扯到了别的上面。   此时的屋外,沈意正蹲在窗棂下窃听,神情变幻莫测,到最后委屈极了,眼巴巴的望着里头。   本以为夫人有孕是值得高兴的事,怎会变成嫌他了!还三句话不离小姑娘,教他醋的不行。   回首时正好瞧见了温时书,他轻咳了声,拿着折扇凑了过去。   “鹤行,你都不知孕期学问有多少,刚才郎中还讲了,有些害喜的女子见了夫君就嫌弃的紧,我瞧你也老大不小了,凭你这个冷淡的性子,我估摸着容易遇到这事,唉真是——”   温时书轻瞥了他眼,挑眉道:“哦?是吗?我倒还好,暂时不必担忧此事。”   沈意心里郁闷,醋玉芙与夫人要好,本想说两句话看眼前人吃瘪,倒是一拳打到棉花上了。   “你!温鹤行!就你这冷淡性子,要是以后娶了玉芙姑娘这种娇俏的,还不知怎地惹她烦,搞不好生个儿子都是,生下来木个脸,爷俩一个表情,教人看了直摇头。”   沈意气急,叉腰在廊芜下走来走去,上下巡视着好友云淡风轻的模样,憋屈极了。怎地全天下的人,夫人唯独见了自己恶心?在屋里抱着小姑娘不知如何要好,他可不想每日与好友大眼瞪小眼。   温时书被莫名其妙说一顿倒没生气,睥了眼好友便猜到发生了何事,继而笑了。   但这话用玉芙举例,教他摩挲戒尺的手顿了下,竟顺着话想到了那个场景。   娇俏的小姑娘,无暇纯净,若嫁为人妇该是何种模样?只是——他不合时宜想到了那晚坐在他腿上的她,那句除非……   随着“啪”一声清响,戒尺恍然落在了他掌心,在温时书面庞将要浮现些不对的情绪时,堪堪收回了心神。   他都在想些什么?孩子的胡话他竟也记得。   沈意吓了一跳,还以为真惹了好友不快,打量许久缓声道:“我瞎说的,万一是个女儿,指不定多可爱。”   话音落下,他感觉又不太对,连忙收住了话抬脚走了,生怕真惹了好友。   温时书留在原地,看向了窗棂内的景象。   小姑娘身段纤细柔美,从后瞧去早就不像个孩子了,却尝试趴在殷乔肚子上,杏眼里全是懵懂好奇,得知这个月份听不到胎动,不由得吐了舌头,模样别提多可爱。   这样的她,小时候又该是什么模样的?   *   晌午过后,县城内散去烟火气儿,愈发显得宁静。   玉芙两人携手走在巷子里,打算去街上随意逛逛,置办些新物件。   殷乔踌躇许久,握着她的手询问道:“芙儿对以后有何打算?你可愿离开书院?”   “侯夫人?”小姑娘有些微怔,想不通她为何这样发问,却勾起了她的心事,渐渐眉宇中都有了些遗憾。   “我当然想留在书院,在这里生活,我才能知道自己本身的模样,只是我不能不回去呀。”   玉芙说到这儿,低眸笑了下,试图隐下难过,“我是家里再普通不过的姑娘,哪能不回家呢,兴许回去后,家里会有些安排吧……其实我不想那样,但好像也没什么办法。”   回去以后无非就是嫁人了,但她怎会想嫁人,她的心上人近在眼前,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子,任何话都不足以形容他,若非要说的话,她可以用先生来诠释儒雅与温柔,绝不是形容,而是诠释。   可她却不能与之相配,甚至想要一直跟在他身后,都成了痴心妄想。两人一旦分开,就再无缘分可言了。   就算她未曾明言,殷乔作为女子却懂了她的心思,当初谁不是这样过来的……竹林四友的风采哪是寻常人可比拟的,就是让你站在他们身旁都会觉着自惭形秽,哪敢妄想什么呢。   许久缓缓道:“听你这样说,倒是勾起了我的往事。我是鲜卑人,遇到子俊那一年,正值天下大乱,敌军攻城时,尸首遍地,惨不忍睹。他带着我逃离了那里,将我安全送到了中军帐内,那时明主实力单薄,连开战之处的疆域图都不曾有,是他带人日夜翻山越岭,一笔一划绘出来的。我们鲜卑人,自幼都会选一技之长来学习,遇到他之前,我却认为自己在地理上已经无所不知了,后来才知道那是纸上谈兵,远不及他万分之一,可他却愿意带着我,悉心教导我,就这样我慢慢沦陷了,妄想与他并肩踏足天下山川,但你也知道这是多可笑的事。”   玉芙停下脚步,错愕地望着她,原来潇洒肆意的侯夫人也曾有过这种经历,霎时让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侯夫人,也会怕吗?”   侯夫人有意提点她,但是……像她这样的人,真的有资格去窥视明月吗?玉芙蹙了眉,看着腕间菩提怔怔出神。   殷乔却笑了,摸着她的小脸说:“怎会不怕呢,可当我心向着他时,又怎能甘心,就算是不可能的事,也要去争三分,我做不到他那样厉害的事,那就成为更好的我,让他知道,有人在试图为他改变,若有万一,他回过头看见了我,那我就成功了呀……”   毫无疑问,她是成功了的,在那之后,行走于山川的沈意,身边多了个她。   她知道小姑娘的心意,却不会站在朋友的角度告知温时书,让她去走捷径。有些感情差距太大,两人都会觉得不可能,孩子心性纯净,娇娇软软实在惹人怜爱,但想要站在明月身边,就要付出异于常人的努力,才能冲破世俗,得偿所愿。   “侯夫人……”玉芙的心中久违地出现了困惑,试图拨云见日,挣脱迷雾的束缚,却先否定了自己。   她是清楚自己性子的,并不是能扛事的人,也没有一技之长,又该怎样做才能成为更好的自己?这条路走下去,仿佛遥遥无期。   殷乔揉了揉她的头,“我是个界限感很强的人,能与你交好,初时不过几分怜爱,但了解你后,倒让我无法自拔了。”   还记得云霭寺上香,小姑娘的举动她其实看见了,还有风雪里的那一跪,这样善良的孩子,难怪鹤行会有偏爱。   “鹤行的经历我都知晓,却甚少见到能打动他的人,回首往昔,除却明主便只有你了,我想一定是芙儿有过人之处,能让我们如此喜爱你。”   玉芙眸光微闪,仿佛想到了什么,紧紧握住了殷乔的手,“侯夫人,多谢你同我说这些。”   对她来讲,无异于雪中送炭,虽然留给她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但她还是想做些什么,哪怕是为了让自己不留遗憾也好。   两人相视而笑,挽手走到了集市上。直到在一个当铺附近,熟悉的声音让玉芙停下了脚步。   抬眼望去,好像是有人发生了争吵,只见当铺掌柜身旁站着个洋洋得意的小男孩,手推搡着个姑娘,那位姑娘她看着好生眼熟,驻足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是桂花。   当铺掌柜大喊道:“都说了不收人了,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   桂花不甘心,反问道:“我们一块儿进来的,你怎地就收了他,不过是个打扫屋子的活,也要分男女?”   掌柜嗤笑一声,“你懂个屁,我招你是能打扫屋子,但他上过学堂,会打算盘,我招进来还能干别的活,不是我瞧不起女人,县城里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但凡你会这个,我也收你了,可你不是没学过?”   桂花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得看人家挑帘进了屋,攥紧了拳头默默不语。   她倒是想学了,可学堂是女子能进的?一日下来,她不知走了多少家铺子,只求能干个杂货,赚点能饱腹的银子就行,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总不能等着饿死。   可她没能找到。大魏的女子仿佛生来就是嫁人的,男子们想方设法不让她们学任何特长,等找活干时,又要用这个理由搪塞她们,可人总要活着啊,难不成真随便找个富户给人家当小妾去?她该怎么办呢?   就在她愁眉不展时,熟悉的声音缓缓入耳。   “这个我学过,我教你好不好?”   桂花顺着声音回过头去,玉芙就在暖阳下,甜甜地对她笑着,身上鹅黄衣裙随风轻轻摆动。   “贵人……”   “叫我玉芙就好了,明儿来书院找我好不好?”   玉芙衣袖下的手其实都是紧张的,在她见到这一幕时,心中就知晓自己该怎样做了。   她想求的没有旁人那样复杂,她从未有过任何远大志向,却只求心安。见到桂花受了欺负,仿佛重现了那群官员们辱骂自己的情景,身为女子的她从未做错过什么,却要承受着这些,她帮了桂花,就是在帮自己。   更好的她,是顺心而为。 第36章 他后悔了   临近惊蛰,二月的天还是凉丝丝的,江南的雪却化开了。   桂花小心翼翼抱着袋梅花糕,在书院门口踌躇不前,那日玉芙离开后,她终于找了个端茶送水的活计,不过因着顶替他人只能做两三日,但足够她凑钱买梅花糕了。   她心中忐忑,迟迟不敢前去敲门,毕竟除却男子们,大魏只有世家女才会打算盘,这是管家算账必会的事,可她身世卑微,家徒四壁,若真去学了,该用什么去回报玉芙?可她若是不去,能挣到银子的活计已经少的可怜,再这样下去连馒头都吃不上了,她爹的腿更是无药可医,让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桂花纠结万分时,玉芙恰好抱着兔子从月门处走来,抬眼就瞧见了门口的人。   小姑娘拍了拍兔子,往大门走时,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已经过去了好几日,她原以为桂花不会来了,当她看到那袋梅花糕时,更是惊讶极了。   “你想好了?”玉芙的声音软绵,与那日暖阳下并无差别,教人听了就安心。   桂花听她这样问,脸骤然涨红了起来,连忙将梅花糕递给了她,“多谢恩人那日相送吃食,我来把它还给你。”   她忐忑片刻,才不好意思地接着说道:“我真的能和恩人学算盘吗?”   玉芙接过梅花糕,惹得怀里的小兔子嗅来嗅去,她不禁莞尔,“当然可以,你能来找我,我也很开心。”   “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不知何时能报答你,若可以的话,我赚了银子每月都会给恩人束脩。”   “没关系,你带来了这个呀。”玉芙晃了晃手中的梅花糕,温声道:“我不在意那些,有人能陪我就很好。”   她觉着桂花能还给她梅花糕,必然是重情之人,而她做这些本就为了顺心而为,何谈报答不报答。   桂花心里想过许多种可能,能学算盘不是容易的事,却没想过眼前人一句话就应下了,不由得哽咽起来,“恩人,我以后定会努力报答你的。”   玉芙摇了摇头,轻声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你先跟我进来吧。”   话音落下,两人前后而行穿过回廊,去了侧院。   而远处的廊芜下,一袭狐裘的温时书正站在那儿,手中攥着戒尺,转身进了书房,可紧锁的眉头却昭示了他的不悦。   他进屋走向了书桌,拿起了从福州府传来的信件。   自从那日听到了桂花家中的事,他便写了书信交予了黄复,调查过后发现各地县城内最近都有死去的男丁,瘫痪在床的也极多,而这些人极少会提到矿场的事,再问下去都会闭口不言,而福州有一处山,已有半年被官府封禁,福州知府必然私采了矿场。   桂花这样的家庭是受害者,私采的事在大魏并不是头一次发生,几乎每个官员都会给民工封口费,但福州知府的抚恤金,显然还没有下发,这群人能等着耗着,不会闹出事来,桂花的父亲自然不会例外。   温时书将信件收起,指尖轻叩在桌上,想到玉芙时,缓缓叹了口气。   他本不想涉足朝廷上的事,到底还是有违了自己的心意,福州矿山是扳倒林党最为重要的证据,也能让她回到应天府后,少面对些恶意,毕竟百姓们不会在乎这个姑娘如何,对她有伤害的,始终是吃人的礼仪规矩,还有党派相争下的卑劣无耻。   或许多年未见的圣上,他也该寻个机会见见了。   *   直到晚膳过后,玉芙才来到了书房。   看着先生清冷的神情,她有些惴惴不安,手不断绞着帕子,站在门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迟迟不敢向前走去。   温时书轻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问:“今日都做了什么?功课可完成了?”   玉芙心虚极了,摸了摸鼻子,好半天才道:“我,我教了桂花打算盘,前几日我正好在集市碰到她,看她遇到了麻烦所以就……先生,是我错了。”   她不敢多作隐瞒,看见他的模样就知晓生气了,自己又藏不住事,还是趁早认错的好。   温时书缓缓阖了眼,攥着戒尺的手愈发收紧,“你与她相识不过数日,不曾了解过我缘何戒备,你却因为生了恻隐之心,对她倾囊相授,你不知她为人,不知她目的,不知她家破的原因,今日你是在明月书院,我尚且能护你周全,若此处是应天府呢?你该当如何?”   “她的父亲参与了私矿开采,现下矿山出了事,这群人就是瘫在床上也逃不出福州知府的掌控,你身为刘公孙女,自打我从池州府遇见你,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瞧着你,今日你教了她算盘,后日就有人要拿你做文章,你年幼不知利害,我不会怪你,可以后你该怎么办?”   他一连串的话问出口,教小姑娘后退了小半步,磕在了门扉上。   玉芙的杏眼里充满了错愕,当他的视线投来,她却不敢与他对视,攥着衣裙的手都有了些颤抖,“先生……是我错了。”   小姑娘无措地低下头去,她没想过事情会这样复杂,眼尾霎时就红了,却教她心里难受极了。   侯夫人说的那些话,她好像理解错了,她原以为,那些事顺心而为的去做,就能做到更好的自己,没想到会带来这样多的麻烦,而她的先生还要为她担忧……霎时,后悔与自责都涌入了她的心,根本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可是……她真的真的好想做到以前做不到的事情,兴许就会离他近一些,只要再近一些就好。她不能再站在尘埃里,再去望这轮明月了,她与他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她已经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了。   她自责这些事给先生带来了麻烦,却更恼自己的无用,她的心酸涩无比,闷闷的,仿若被迷雾缠绕,找不到任何出口。   温时书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看她无措自责,连头都不敢抬的模样,隐隐有些后悔,恐怕自己的话还是说得重了些。   小姑娘初见他时,明明是个连门都不敢出的孩子,他教导许久,怎会不知她的性子,那样纯洁无瑕,并不会把人想得复杂,这些事对她来讲,还是为难她了。   他轻叹了口气,试图像往常一般安抚她,走进后,手指挨上了她嫣红的眼尾。   “玉芙,抬起头来。”   玉芙强忍着情绪,咬紧下唇,好半天才望向了他,那盈盈杏眸里,早就充满了雾霭,却不敢落下泪来。   温时书的手顿了下,蹙眉时,那双含情眼微颤了两下,显然没想过这么爱哭的孩子竟能忍住泪水。   小姑娘所有的情绪他都瞧在眼里,他收回的手缓缓在袖下紧握成拳,直到她又别过头去,他忍不住颤声问道:“你在委屈?”   她刚刚认错是真,又为何会委屈?是他的话太重,所以吓到了她?可她的躲避,他也瞧得一清二楚。   温时书恍然间,心底竟泛滥起他不能控制的情绪。   他不由自主地逼近了她,在一拳之距下,才堪堪停住脚步,此时的玉芙也退无可退,靠在门扉上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暖意,已有些将要崩溃,只得阖眼来躲避。   她不能将那些情绪展现给他,绝对不能……   可此时的温时书眉头紧锁,盯着眼前的她,就连手都有了几分颤抖。   她不看,不言的模样,让他的心都有了些慌乱。   “我……我并不想苛责你。”温时书不知自己这是怎了,明明只是担心她受到伤害,却说出了那样的话,久违的心慌通向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已不知自己多少年没有这种情绪了。   玉芙不敢面对他,听见他这样说,心中煎熬万分,不小心发出了一声呜咽,惹得她睁开了眼,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可映入眼帘的他,哪里是她见过的样子,他弯下身子离她极近,使她缓缓上移了视线,颤抖滚动的喉结,教她不由得心头一紧,直到她看到那双含情眼里充满着不属于他的担忧,轰得一下,仿佛有什么碎了,泪水簌簌而落,沾满了她的脸。   “先生……”她哽咽着唤着他,那双小手不知不觉间,已拽住了他的衣襟。   “别哭了,是我错了,我不该凶你。”温时书抚上了她的小脸,却怎么也止不住她脸上滑落的泪水,每一滴都好似打在了他的心间。   她寄住在此,身边长久没有家人,将他当做唯一的依靠,他说出那样的话,就算不是苛责,又怎能让她心安。   玉芙握住了他的手,缓缓摇头,“不,不是的,不是先生在凶我,是我不该哭的,明明是我错了,我怎能哭呢,都是娇娇不好。”   她言语错乱,早已不知该作何反应,看着他的眉眼哭得愈发厉害了。   她的先生这样好,处处为她着想,可她却这样不争气,什么都搞砸了,又哪能配得上他的好,她崩溃极了,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她究竟该怎样做才能离他更近一些?   “先生,你对我很好,可是我让你失望了,还给你惹了麻烦,我其实只是想做些什么,娇娇一直都是没用的孩子,我真的……”   真的一无是处。   话到后头,她已经说不下去了,她痛恨自己的无能,还有自己这些年来的懦弱,以及现在的眼泪,一切都在昭示着,她多么一无是处,竟还妄想着眼前的他,真是可笑啊。   温时书见她自责成这般模样,早已悔不当初。   她在自己身边还有多久?决定好的纵容竟变成了枷锁,若这种情绪伴她回到应天府,岂不是让孩子一辈子心中难安……   不过是些党派相争的事,到底与她何干,只需将那些证据呈上去就好了,就没有人能够伤害她了。   “对不起,是我惹你哭了。”他沉默了许久,却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将她揽入了怀里。   小姑娘感受到他的怀抱时,还沉浸在痛苦中,经过初时的迷茫,才恍然间反应过来——先生竟主动抱了她。   霎时,玉芙也止住了哭声,那些泪水顺着两人的动作落入了他的衣袍间,温和的山茶香将她迎了个满怀。   “能告诉我为什么想这样做吗?”温时书的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手却不敢收紧,只能虚放着,但那双眸子里,还透露着他的担忧。   玉芙感受着他的温暖,缓缓地平复了下来,可他的话却教她无法回答。   “先生,就当我是在奔向更好的自己吧,可我没能做好,甚至还搞砸了,真的对不起。”   她明明是在奔向他……可她却只字不能提,埋在他的胸膛里,将自己的情绪遮盖的严严实实,贪恋着他身上的味道。   温时书低眸看向了她颤抖的肩,嗓音已有了哑意,“好姑娘,你一直都很好,没有搞砸,你帮了她,不是吗?”   玉芙听见他在开解自己,不知是个什么心情,闷闷地“嗯”了声后,愈发收紧了自己的手。   她多希望帮到旁人的同时,也帮了自己,这样她才能多靠近他一点,可现在都成了痴念,感受着眼下的温暖,酸涩甜蜜都涌入了心间。   她多希望永远都不会离开他……   感受到她细微的动作,温时书眸光微闪,那只手抬了又抬,终究还是纵容了她。 第37章 月明千里   书房里,在她离开后,变得一片寂静,就连炭火也熄了。   温时书缓步走到书桌旁,感受着周遭慢慢变凉的温度,才使他静下心来。只是看见那幅她送的十二花神时,还是不自在地颤了指尖。   他静坐在椅子里,眸色愈发深沉,直到灯火照射不到的阴影越来越多,他终究还是打开了那幅画。   看着神韵恰到好处的山茶,让他忽地想起了她的面容。   而他的心,却不合时宜地跳得快了起来,温时书将手压在胸膛,如画的眉眼早就失了神。   半晌,他才望向了最后一幅的寒梅图,看见自己入了画,霎时脑袋一片空白。   “我这是怎了?”他在黑夜里自问,得不到任何回答,却不敢细看她的画。   刚才的心慌他到底还是经历过的,可这砰砰地心跳声却教他有些茫然。   陌生的情绪不知何时攀附在他的心里,汹涌的攻势让他无法压下。他自幼被教导温良自持,许多年来从未失控过,直到今日对她的安抚,才让他想到,好像自己无意中因她失控的次数已太多了。   他习惯性去摸戒尺,迫使自己静心,却摸了个空。   恍然间才想起,戒尺在她磕到门扉时,就不知被他放到何处了。   温时书将手放在扶手上,视线里终于搜寻到了戒尺的位置,可他却丝毫没有想拿起的欲望。   他又将手放在了额上,缓缓叹了口气,脑海中浮现了她眼睛红红,不准自己哭出来的模样。   乱跳的心竟有了一瞬抽痛,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t_x_t_8_0_8_0_._c_o_m 使他不禁皱了眉,继而平复下了心境。   书房的门也缓缓被推了开,裹着棉氅的沈意看他身穿襕衫,不点炭火,忍不住唠叨起来。   “大半夜不睡,怎么还给自己找罪受?你温鹤行可是大魏的肱骨之臣,怎能这样不注重身子,让人看了怪心疼的。”   沈意点燃了炭火,说着像往常一样打趣儿的话,并没想着好友能接茬,还自顾自地将茶壶放在了火炉上,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   “你教完小姑娘了?陪我聊两句,夫人不让我进屋,实在闷得慌。”   “嗯,子俊觉得我回朝如何?”   沈意搓着手,挑了下灯芯,不经意地答道:“行啊,你想干嘛干嘛——”   直到沈意抬眸与他的视线交接,才恍惚发觉他刚刚说的是什么,霎时就愣在了原地。   “温鹤行!你,你再说一遍?”   “我打算恩科后回朝。”   “我没听错吧?”沈意不可置信地弯腰仔细瞧了瞧他,拂袖撩袍好一通动作,似要证实自己没有在做梦。   前些日子他规劝多次,都不见好友有任何动摇,怎就突然要回朝了?沈意疑惑极了,简直坐立难安。   “温鹤行,你是君子,可不能诓人。你跟我讲讲,怎么改的主意?之前无论谁劝,你都说没心思,怎就这样突然?”   温时书低下眼眸,“我整理好了张林二党的名单,还有林党贪污开采私矿的证据,想要呈给圣上。”   沈意乍一听点点头,随后皱了眉,“这话你忽悠孩子呢,光是个证据,你交到谁手上不都行?哪用得着你去?温鹤行,你可是为了圣上?”   他说完这话,也有了几分迟疑,按照好友对政事的看法,不回去才对圣上最有利,明显就不是这个原因了。   沈意更是疑惑不已,试探着问道:“你该不会是为了玉芙姑娘吧?”   温时书没回答他,只是将十二花神图卷了起来。   他的身姿沐在那片灯火中,襕衫的仙鹤仿若晃动着的细碎水浪,随着他修长的手指翻动,那幅画终于落进了竹筒中。   “咚”的一声响,温时书看着戒尺,愈发地恍惚起来。   直到茶壶中的水簌簌地翻滚着,两人才意识到,水开了。   沈意瞪大了眼睛,久久不能平静,提起茶壶时,莫名其妙道了句,“开了好,开了好。”   温时书看着他道:“我有件事拜托你。你与殷乔回去时,将玉芙带上吧,刘公恩科过后从边关回来还需些时日,你先替我安置她一下。我要去趟福州府,继续调查矿山的事情。”   沈意直呼不得了。无论福州府还是朝中的事,对温鹤行来讲,都不是难事,哪儿比得上十二国经历的事情。   温鹤行去做这些事,简直信手拈来,他是生来的权臣,少年时便是众人口中的王佐之才,为朝廷铲除奸佞,肃清朝野,瞧着没什么不对……可是唯独他的理由,沈意饶是再直,也想明白了。   许久,沈意缓缓说道:“自然不是难事,夫人很喜欢玉芙,有个伴挺好的,但是鹤行,你当真不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温时书瞥了眼对面的人,缓缓将茶斟满,“夜深了,沈侯爷今晚可要在书房歇息?我要先回去了。”   他起身,披上狐裘,往门外走去。   沈意噎了噎,跟在后头一直喊着“鹤行”,却不敢再提刚才的事。   他怎地这样惨?夫人嫌他有味,好友让他睡书房,这怎么能行!   *   翌日,玉芙顶着微肿的眼睛去了殷乔屋中,倒是把塌上的人吓了一跳。   小姑娘瞧着藏有心事,不知发生了什么,能惹得她成了这般模样。   殷乔忙从塌上起了身,询问道:“芙儿这是怎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玉芙掰着手指,缓缓走到了她身旁,模样有些泄气,“侯夫人,我都搞砸了,我好像过于天真了,以为什么事只要按照心中所想,再去证明自己有用就好了,可我根本做不好。”   她的话音越来越小,头也低了下去,两只胳膊搁在腿上,缓了许久才抬头对殷乔笑了。   “不过没关系啦,其实侯夫人应该也知道我的心意,可是我开窍的晚了些,又笨笨的,时间留给我的不多了,应该来不及距离明月更近一些了。但是我很开心能住在书院里,还能认识侯夫人,我会很珍惜很珍惜这一段经历的。”   玉芙笑得温暖,眼底虽然有些泛湿,攥紧了手下衣裙也就忍了下去。   总归这些日子,她是开怀的,体会了旁人没有的温暖,这便足够了,剩下的事,就暂且放在心底吧。   这世间的人那样多,应该会有许多人同她一样,心里埋着月亮,那微束的光,便是她的整个天下。   殷乔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听这话瞬间明了,恐怕孩子想做的事没成。   可见小姑娘这般模样,她却不好开口询问,想到那晚她见到的场景,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万不能这样说!没有事是开头就能做好的,万般开头难,谁说你来不及了,月明千里,无论你走到哪儿,他都是在的!”   殷乔握住了她的手,认真地道:“傻姑娘,你永远都是你,明月永远是明月,只要爱意不减,怎知不能打动他?哪怕你是笨拙的,只要你做过,他都是看在眼里的。”   玉芙忽觉恍惚,望向了腕间菩提。   是啊……月明千里,他永远都在,她也不会消减任何的爱意,她自拂尘埃,想要靠近他,也不会轻易放弃,只是有些事终究事与愿违,她很快就要回去了,兴许他们会此生不复见了。   她这样想着,思绪仿佛进入了死胡同,忽地传来的敲门声,打乱了她的思路。   沈意在外头嚷嚷着:“夫人!夫人!今儿的燕窝做好了,你尝尝?还有点事我得和你说。”   殷乔想到燕窝,下意识就皱了眉,听到他有正事,这才恹恹道:“进来吧。”   沈意推门而入,见到玉芙的一瞬,感叹道:“正好你也在,那我便一块儿说了吧。再过月余咱们就回应天府,玉芙姑娘跟着咱们回去,等刘公回朝再归家,这是鹤行的决定。”   他这话就说了一半,听得两人云里雾里的,按照以前的打算,沈意两人短期内是不回去的,况且这事他没和殷乔商量过,突兀提及,惹得塌上的人皱了眉。   “怎地这样快就要回去?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殷乔又转头看了看小姑娘,接着道:“刘家至少得入夏能回来,芙儿怎不留在书院里?还要跟咱们回去遭罪?”   沈意将燕窝放下,朗声道:“这事儿你得问鹤行,他打算回朝了,自然书院不会开了。”   宛如平地惊雷的话,被他不当回事的说了出来,教两人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玉芙颤着指尖,询问道:“沈侯爷,这可是真的?”   她刚刚还在想,两人一别恐怕再也见不着了,转头就听闻先生要回朝的消息,心中宛如有了惊涛骇浪,骤然间,喜悦惊讶缓缓沁入了她的心。   就连她与殷乔相握的手都紧了几分。   殷乔感受到了她的动作,也问:“鹤行可说了缘由?”   沈意视线落在了小姑娘身上,轻笑道:“他没和我说,不过他现在就在书房等着玉芙姑娘呢,不如姑娘过去问吧。”   玉芙错愕地站起了身,连手都不知往哪儿搁了,慌乱无措地看了看沈意,又转身瞧了瞧殷乔,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对她笑了。   霎时,她只觉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了。   原来,月明千里,她走到哪儿,都是能看见的。 第38章 “我的生辰,我都会见你。……   书房内窗户半开,竹帘微掩,从缝隙中流露的光晕,盛着竹叶的影子缓缓落在了书桌上,戒尺上有着晦暗和明亮的界限。温时书正坐在椅子里,整理着手中的名册,窗外时不时传来的声响,都会惹得他频频抬眸。   好似今日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拨动他的心弦,直到——他听见廊芜下传来了脚步声。   哒哒哒的声响越来越近,他缓缓阖眼,仔细去分辨这是属于谁的,却觉得每一下声响都踩在了他的心尖。   那脚步落地极轻,哒哒的声音来自绣鞋上的后跟,此人性格必是胆小谨慎的。   不难猜出这是谁来了。   直到门扉轻动,温时书睁开眼的霎时,映入眼帘的便是小姑娘气喘吁吁的模样。   他缓缓低眸,温柔地笑了,“过来坐吧。”   不过寻常的一句话,却教玉芙有些恍惚,呆怔地伫立在门扉旁,许久都没向前一步。   书房的布置没有任何变化,先生还如往日那样温柔,看不出丝毫要离开的迹象。回廊的路不过一小段,她却仿佛走了许久。   她的脑海里回忆起了所有事,想要从中找出他回去的理由,会不会与她有关,哪怕仅有一点点,也足够了。   可当她看见先生时,忽然就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玉芙的指尖颤了颤,良久才道:“先生……要回去吗?”   温时书嗯了声,视线落在她散落的云鬓上,小姑娘想来走的急了,发间的簪子早就不知掉到何处,满头的青丝乱舞,似在衬托她的慌乱。   “我回去以后,会留在应天府了,不过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要比你晚一些才能到。”   玉芙杵在那儿,盈盈杏眼颤了又颤,她深深望着他,直到那些微光随着竹帘轻动,慢慢聚集在他身上时,从眉梢到嘴角,无一不表现了她的喜悦。   她哒哒跑过去,停在了书桌前,“先生能回去,我真的很高兴。”   小姑娘低下头,攥了衣裙,又松开,反反复复多次,憋出句,“真好。”   真好,他说他要回去了。   她不会见不到他了,也许在应天府,她会回到深宅中,可那片月明始终都在,就算夜晚下的窗棂檐角,会充满了她的相思,但他们不会此生不见,就算一天、一个月、一年,甚至更久……她都会等,只要他们在相同的地方,她的心就会源源不断被清辉笼罩。   温时书温柔地望着她,那双含情眼里充满了宠溺。   能让她这样开心,那他的决定就不是错的。   他思索了许久,本不打算告诉她,最后却不想让她离开时都是压抑的,还是让她知道了这个消息。   小姑娘觉得在自己身边会温暖,所以那日酒醉赖在他身旁怎么都不肯走,就连梦呓时,也说着不想离开他的话。可他们不可能不分离,但是至少他能做到,让他们离得近些。   温时书低头,抚上了戒尺,眸子里漾着温柔的笑。   “我叫你来,是想跟你讲讲回去需要注意的事,你要好好记下来。”   玉芙轻轻“嗯”了声,好半晌才从惊喜中回过神来,乖巧地坐在他对面,听他关切带有嘱咐的话语,嘴角的笑意根本抑制不住。   直到戒尺轻轻落在了她面前,才教她堪堪收住了心神。   “都在想些什么?可都听进去了?”温时书轻蹙眉头,却看不出丝毫责怪的意味。   玉芙望着他,小心翼翼斟酌许久,才开口道:“我回去以后,还能见到先生吗?”   小姑娘说完便低下了头,紧紧攥着衣裙,眸光流动间,充满了不为人知的情愫。   “临近夏至,是我的生辰,到时我就要及笄啦。我想……先生是对我很重要的人,希望在那时能够见到先生。”   其实她很想很想一直见到他,可那些在回到应天府后都是不切实际的想法了,他们的差距太大了,后宅中的她想要见到先生,简直难如登天,但是先生是她的恩人,及笄的时候无论如何,她都有理由相请。   她的小心思自然逃不过温时书的眼睛。   夏至时,黄梅雨,阴历五月的江南,恍惚间竟让他想起了去年池州府的阴雨绵绵,那是两人初遇的日子。   “我遇到你时,正是夏至,那日是你的生辰?”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教玉芙错愕了许久,眼底缓缓有了湿意。   “先生怎会知晓?”她明明说今年的生辰临近夏至,他却猜中了准确的日子,是正值梅雨的五月十二,刘家途径池州府的时候。   怎会知晓?温时书看着她惶惶无措,又委屈的模样,想起了那日的事情。   五月十二,也是他的生辰。他在池州府讲学的最后一日,途径客栈时,在附近的摊位要了碗长寿面,恰好瞧见了被人团团围住的玉芙,与现在的神情如出一辙,那时她的衣裙还是精美华贵的,不像初来书院时的泛旧,处处透露着她身份的不同。   他一打眼,便猜出了她应该是谁家的姑娘,池州府并不算富贵的地方,能在这时住在客栈的贵人,只能是刚刚离开池州府的刘家了。   他念着与刘公的情分走向了她,就算自己表明了身份,初时的她还是怕极了,可当他替她又要了碗面时,小姑娘忽然就哭了。   “那日我替你要的面,是碗长寿面。”   话音落下,半掩的窗被风忽地吹了开,玉芙怔愣看着他,指尖颤了又颤。   是啊,是那碗长寿面,是他襕衫下的温柔,教她相信了他。   她的青丝被风吹得缭乱,温时书起身将窗关上,缓声道:“若你想见我,我就会去。”   “先生?”玉芙看他走近,忙不迭站起身,眉眼里漾着惊讶,随着山茶香愈来愈近,她的心也变得雀跃起来。   先生竟然答应她了……   温时书拿起笔架上的毛笔,站在了她身后,轻声道:“别动。”   玉芙不知他要做什么,僵直了身子,不敢再动一下,直到她感受到发丝被人撩动,才恍惚发觉先生在摸她的头发。   当他指尖不小心触碰到她耳后时,陌生的触感让小姑娘忍不住颤了身子,从耳垂到脸颊都红了个遍。   “先生……”她娇柔地唤着他,已不知该怎样才好了,先生究竟要做什么?   她心里紧张万分,连耳垂都觉着发烫了。   温时书看得失笑,随着话音,他手中的毛笔也稳稳地插入了青丝间。   “好了,我不会挽女子发髻,但是这样就不会乱了。”随着发髻挽起,她脖颈间那颗细小的红痣落入了他的视线,使得他低眸后退了半步。   玉芙摸了摸头发,红着脸转身,小声道:“多谢先生……”   “先生,你能告诉我,你的生辰吗?我想到时候去拜谢你。”   若是自己的生辰能见到他,那他的生辰也有机会,他们就会多一次机会相见了。   可她哪里能想到,他们竟是同一天的生辰,她小小的心愿,指不定就要落空了。   温时书看她神情中充满了期盼,怎会不知她心中所想,他恍然笑道:“那不重要,不过——我的生辰,我都会见你。”   玉芙不解其意,不知先生为何不愿说,但听他这样回答,却也是高兴的。   先生竟然说,他的生辰都会来见自己,而她刚刚期盼的不过只有一次。   “嗯!那我就等着先生。”我也很想见你,每一年都很想,你说的话,我真的很期待。   温时书淡淡“嗯”了声,走回了书桌旁。   上个夏至,小姑娘遭了太多罪了,但愿这次,他能尽快处理那些腌脏的事,让她的及笄礼中,没有任何的质疑唾骂,有的便只是祝福。   玉芙从书房中出来时,心中流露出的甜蜜,让她忍不住地笑。   虽然她不知先生回去的原因,但有他的许诺这便够了,只要能见到他,比什么都好。   就连发间的那只毛笔,都被她在心里誉为了最珍贵的物件,能记载她美好回忆的,都是珍贵的,而这些东西,都包含了她与先生。   “明月呀,明月,我会努力向你靠近的。”小姑娘走在回廊里,自顾自地说了这句话,又忽然觉得不好意思,红着脸匿藏住了心思。   可她不知道的是,月明千里,是因为他早就偏心于她,在为她冲破层层云雾,使她无论在何处,都能沐在那片清辉之下。   *   玉芙回到侧院,赶紧扑到了床上,将发髻间的毛笔摘了下来,视若珍宝地捧在手中,时不时会对着它傻笑。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他说过的话,思绪无论如何都不能平复。   他真的会回去了,他们能在同一个地方了,她甚至还能见他,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但是……她就快走了,看了看腕间菩提,又想到小金库里的金裸子,还有堆满了书桌的诗书,先生给她置办的东西好像太多了些。原来一直想着报答他,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好,现在都要走了,总该送他些什么才是。   看了看堆积在角落的络子,她才终于有了思量。   刚进屋的小桃见她这样倒是吓了一跳,轻声道:“姑娘怎散着头发?”   玉芙闻言忙起了身,对她笑道:“小桃,你陪我将那些络子卖了去吧,我想去换些银子。”   之前打的络子当然不够两千个,但剩下的时间应该也来不及了,但是总要表达自己的感谢,就当是全了自个儿的心意吧。   小桃点了点头,没有细问,帮她重新挽了头发,两人便去了集市。   玉芙用那些银子买了羊毛毡,这是从西域传来的,精巧极了,就是应天府的贵人们都极为喜爱。但做这个需要花费不少心思,大多数人不愿意亲自戳,她倒是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来做。   它精贵,又能充满心意,对她来讲再合适不过。   余下的日子里,玉芙白日会陪着殷乔解闷,剩下的时间都在戳羊毛毡,日复一日重未停歇,她不能做那些幼稚的动物送给先生,只能耗费更久做更精致的。   直到这一晚,玉芙在书房练字时,手抖得厉害,才让温时书瞧出了不对。   他没有再拘着孩子学那些晦涩难懂的书卷,平日里最多练一篇字就好了,孩子的手抖成这样,字迹没有进步,显然不是写字造成的,使他不禁皱了眉。   “怎地抖得这样厉害?”   玉芙讪讪搁下了笔,却不好让他现在就知晓,纠结许久才道:“大抵最近写的字多了些,明儿肯定不会这样啦。”   温时书摇了摇头,低眸拿起了她的字帖,却不打算戳穿她的谎言。   孩子没几日就要走了,随她开心吧。   玉芙看他拿起字帖,就知道自己说谎的事怕是被发现了。   攥着衣裙悄声道:“先生别生气啦,我不是故意隐瞒你的,再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温时书抬眸看向了她,继而抵唇而笑,愿意配合她的小心思。   “好,我等你。” 第39章 是红豆呀   临近清明,烟雨空濛,打湿了粉墙黛瓦,杏花簇簇,春色从墙内蔓延,慢慢充满了整个江南。   清水巷的河边,小娘鱼们纷纷抱怨起了春雨,连忙抱着衣裳踏着水声跑散开来。   明月书院外,正停留着几辆马车,满满当当载了许多行李,小门处缓缓撑开一把水墨江山的油纸伞,一袭襕衫的温时书眉眼带笑的从那处走来。   朦胧的湿意沾染了满身,却愈发衬托了他的气质,遥遥望去仿若画中仙人。   当他走出门后,那把伞却向后倾斜,迎出了身穿藕粉衣裙的姑娘。   玉芙罗裙下的软纱缓缓而动,抬眸的那一刻,说不尽的灵动娇俏,青丝如瀑迤逦纷飞,两人的视线交错,心照不宣的错眸而笑。   温时书将手中的荷花酥递给了她,“路途遥远,用它垫垫肚子吧。”   春雨绵绵,携来了他身上带有湿意的山茶香,玉芙浅笑接过,“多谢先生。”   两人站在门廊下等候着沈意夫妇,虽然是分别的日子,其实都还没有难过的情绪,原本在小姑娘心中避之不及的回家,却成了她所期待的事,毕竟先生能回到应天府,对她来讲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现下的她无比期待生辰的到来。   玉芙看着眼帘中的雨水慢慢聚集,踌躇片刻从袖中拿出了她戳了好久的羊毛毡,是个挂饰的模样,上面的图案是她院中的那棵山茶花,巴掌大小,掂量着还有点重量,不知里头放了什么,外表瞧着极为清雅精致,无论挂在什么上都会好看。   她递到先生眼前,柔声道:“这是我送给先生的分别礼,多谢先生半年来的关怀教导,玉芙心中感激万分,还请先生万要收下。”   玉芙说完后,缓缓而拜,脸上有几分羞红,还是双手呈上自己做的挂饰。   温时书抬眸瞥向了她,视线落在羊毛毡时,恍然想起前些日子她时常抖动的小手。   原来这就是她藏了许久的秘密。   他伸手接过,捧在手中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了不似羊毛毡的重量,“我很喜欢,辛苦你了,里头放的是什么?”   玉芙收回了小手,看着他蕴笑的眉眼低下了头,脸颊上的梨涡浅显,“是……是些豆子,它太轻了,有些东西压着会更好些。”   其实是红豆呀。   红豆相思,可她不能告诉先生这些,说是豆子,也不算撒谎吧?   温时书闻言薄唇勾起,将腰间的戒尺抽了出来,将他手上的挂饰系在了上头。   檀木戒尺,配上白雪山茶,被他拿在手中摩挲,一切都刚刚好。   刚从里头走出的沈意瞧见这一幕颇为惊讶,那柄戒尺好友带了好多年,意义极重,就连当年御赐的美玉都未能系在上头,没想到今日会挂上小姑娘所做的饰品,倒教他意外极了。   这些日子,好友到底喜不喜欢玉芙这事,他追问好友许久,到现在都没得到肯定的答复。但好友所做之事,却处处体现了不同……他倒不是看不见,只不过这人毕竟是温鹤行,他觉得是铁树开花,具体如何真不好说。   但今日看见这事儿后,恐怕这个答案也不用再追问了,无论如何,那名冠天下的温鹤行,对小姑娘是实打实的偏爱,或许现在还没有明确心意,但这不是早晚的事?   想通后的沈意笑的肆意,扶着夫人出门后,朗声道:“温鹤行!别人践行都是主人送礼,你这怎么还反过来了!我不向你讨要旁的,春色如许,就讨要一枝垂柳吧。”   温时书收起戒尺,温笑道:“当然,还请子俊稍等片刻。”   语毕,他撑伞走向河边,沿途青石板的雨水随着他的脚步泛起涟漪。   沾染雨水的垂柳被他轻轻折下两支,在折最后一枝时,他忽然看见了斜来的杏花,簇簇粉白,极像她裙摆下的迤逦。   他将柳枝送给了沈意夫妇,走到了小姑娘身旁,将手中的杏花缓缓而递。   “春日杏花,送予你,路上万要珍重,待回到应天府,万要保护好自己,等我回去参加你的及笄礼。”   杏花浅香,萦绕在两人之间,温时书的视线中,小姑娘恬静美好,宛如在书院初见时的模样,那日也同样下了绵绵细雨。   “先生……”玉芙娇娇唤他,接过那枝杏花,抬眸小心翼翼看他。   不知为何,她只觉今日的先生格外温柔,听着他句句嘱咐,将杏花别在了耳旁。   “我都记下了,谢谢先生的杏花,我很喜欢,我这样会好看吗?”   小姑娘看他缓缓勾起的嘴角,连忙又低下头,只觉羞涩极了,开始支支吾吾提起旁的,为了掩盖住自己的思绪。   “待我走后,先生也要注意身子呀,不要在书房呆太晚,春日夜晚风凉,也要适当多添衣物。我还不知先生有何打算,若要去外地的话,路上也要小心呀,我会乖乖等着你的。”   听着她缠绵的语调,温时书摸上了身后戒尺,她耳旁的杏花还沾满了雨水,随着她的动作,滴落在云鬓间,缓缓流到了脸颊上,惹得小姑娘焦急地拂了下去。   玉芙尴尬极了,想到全是雨水的杏花被她别在耳旁,弄得头发和脸都湿了,怎么都不会是好看的,指不定多狼狈,恨不得马上逃离他眼前。   温时书的视线里,娇艳欲滴的杏花,与她娇俏的小脸极为相配,随着她脸上显现的嫣红,美人宛如雨中芙蕖,灵动极了。   “其实很好看。”他替她将杏花摘下,放到了她手中,“不过,不要让它惹得你难受了。”   雨水混合着花粉落在她的脸上,霎时就留下了红痕,惹得小姑娘痒痒,又不敢在他面前抓,心里正后悔着,却没想到被他瞧出来了。   玉芙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不经意间却瞧见沈意夫妇正对她笑着,让她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想过许多种分别的场景,却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温柔,淡淡的。但好像这样也很好,他就是这样的人呀,无论何时都是温柔的。   良久,听见马夫催促,众人终于要启程了。   小姑娘一步三回头望着他,隔着雨雾,愈发瞧不清门廊下他的身影,踏上马车的那一刻,外头雷声作响,雨势忽地就大了起来,惊得她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挑帘想要再看看他时,却发现什么都看不清了,只依稀能分辨出那抹白,骤雨来得突然,随着车轮的滚动,她才恍惚感觉到,这下真是要走了,要离开带给她温暖的书院,还有——她的先生。   她趴在窗前,望着他的方向,心头忽如其来阵阵失落感,直到马车离开了清水巷,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座位上,眼底泛起了湿意。   “先生……”她将杏花捧在手上,缓缓放在胸口,试图在脑海中描绘他的形象,玉色襕衫,温润如玉,眉间白毫相,都是专属于他的一切,可她发现,无论怎样努力,脑海里的他都是看不清面容的。   明明刚刚离开他,为什么就开始想他了?为什么没有再多看他几眼?为什么她会觉得期待?   在这一刻,失落将她的心充斥个满档,腕间的菩提,旁边的荷花酥,还有手中的杏花,都勾起了她无尽的思念。   往事幕幕浮现,云霭山、元宵灯会、烈火胡同、酒醉后的胡闹……都藏有她最珍贵的回忆,当她将要离开安定县时,才恍然发现,这些事都要离她很远很远了。   玉芙不敢再想下去,左瞧右瞧,拆开了包裹荷花酥的油纸包,抚摸着温热的糕点,她缓缓咬了下去,当入口的那一瞬,眼泪毫无征兆的就掉了下来。   怎么能和她初到书院时吃到的一个味呢……   那明明是先生在姑苏城买的,苏记铺子的招牌,他怎么就能学会呢,得用多少心思,费多少功夫啊……可这些她从来都不知道,她的先生,在用所有的温柔对她好,每一件事都是如此。   嘴里的荷花酥慢慢就不甜了,竟让她品出几分苦涩,良久她缓缓呢喃道:“先生,娇娇想你了。”   *   站在门廊下的温时书,眼前早就是一片雨幕,连巷子里的春景都不真切了。   他撑伞走进了书院,看着瓷缸满溢出水,不禁让他有些恍惚。   这么大的雨,还不如叫他们晚些走了,也不知一路会不会顺利,好在孩子离开时还是高兴的,他能稍作放心。   直到他走到书房内,雷声阵阵,响彻在他的耳旁,可他却听不见任何的惊呼声。   书院的学子们早就赶去春闱,其余的人都和她走了,偌大的地方,原来就剩下他一人了。   他将戒尺缓缓从腰间抽出,坐在太师椅里看着空旷的书房,良久才铺开了宣纸,开始抄写起了经文。   书房内灯火幽幽,外头雨势不断,偶尔的惊雷声也没能影响到他,一页心经抄得极为工整。   直到风吹响了门扉晃动,他下意识脱口而出道:“过来坐吧。”   当话音落下那一刻,温时书才恍然发觉并没有人来,而他的书房,以后都不会有她来了。   外头雨势蔓延,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他的心跳逐渐重叠,让他不禁想起了云鬓间的那枝杏花,她害羞问他好不好看,又仓皇提起旁的事情,想要掩盖思绪的模样。   他攥紧了戒尺,继而瞥向了桌上的经文,随着闷雷声响起,眸色也变得晦暗不明,良久他才拿起了小姑娘昨日留下的字帖。   原来他们的字迹已经这样像了,他竟没有注意过,可他究竟为何要抄心经?   翻过字帖,他才发现她写在后面的话,只言片语中,仿佛还能窥见她的娇俏。   【先生勿念,保重好身子,其实我还戳了个小兔子的羊毛毡,但是我不好意思送给你,若你想要的话,就在我的书桌上,它很可爱,和你有一点点像。】   温时书恍然不觉自己笑了,颇为无奈的将字帖放下。   她将真的兔子带走了,所以给他留了个毛毡做的吗?到底是孩子心思,竟会给他做这个。   但想起她前些日子抖动的小手,想必又费了很多精力吧,他怎能拒绝孩子的心意。   这样的孩子在偌大的应天府,又该怎样保护自己,或许,他该早些调查好福州府的事,好回去见她。 第40章 天定良缘,怎会输呢。……   岁亭侯府,望月院。   玉芙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小腿轻轻晃动着,心不在焉地看着手里的连环画,尽管故事有趣,可她却提不起丝毫的兴致,恹恹地想着心事。   这已经是她离开书院的第七日了,在应天府的日子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难熬,她住在侯府里,侯夫人顾及她,所以外界的一切都不教她知道,安静祥和,和在书院的日子没什么两样,只是却少了她最在意的人。   也不知先生现在还在不在书院里了,何时才能回来……   她吸了吸鼻子,看着院子里簇簇粉白的杏花,失落地低下头。   来到侯府的路上,她看到了丞相府,那是先生曾经住过的地方,群臣口中的梅花这个季节早就瞧不见了,从墙内伸展出的杏花却落了满地,都会教她想起分别那日他送的那枝,可惜早已经枯萎了。   小姑娘的心事,殷乔不难猜出,她站在月门处轻叹了口气,柔声唤道:“芙儿过来,有件好事要告诉你。”   “侯夫人!昨日刚下了雨,路上还有些滑,有事唤我过去就好,莫要亲自来了,这样太危险了。”   侯府甚大,主院到望月院就要走上一段距离,殷乔有孕在身,走这样一段路实在是让人担心,小姑娘连忙就走到了她身旁,将刚才的心事稍作放下。   殷乔捏了捏她的小脸,笑道:“你莫要和侯爷一样紧张,我身子好着呢,走走不碍事的。”   语毕,她带着玉芙就往正院的方向走去,“山亭侯你可知道?他今儿来了,还带来了鹤行寄来的书信,你惦念着鹤行,看了也就能安心多了。”   玉芙微微怔愣,过了良久,杏眼里一点一点聚齐了微光,连带着嘴角都有了笑意,轻轻呢喃着:“先生的书信吗?”   直到她看见殷乔望来,忽觉不好意思,攥紧了手中的裙摆,想让自己的心事不那么明显。   平复了思绪,玉芙想起了话中的山亭侯,正是那次梦魇帮了她的贵人,大魏国师——牧衡。   史书上对他的记载,乃是经天纬地之才,无论何事,夜观星,日卜卦,总能为魏王找到最合适的选择。   让玉芙忽地想起了云霭山抽签的事,先生的姻缘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想必山亭侯一定知晓吧……   春日的应天府早就是芳菲满城,主院里的木绣球开的正好,飞檐翘角间,花如圆玉莹无疵①,簇簇雪白挡住了廊下的路,当玉芙拂手挑开时,廊庭内正坐着三人点茶,听见她们传来的动静,都闻声而望。   沈意朗声而笑,“雪臣,弟妹,这就是刘公的孙女,刘玉芙。我家夫人觉得最可心的姑娘,也是鹤行收的最后一名学生。”   他说完这话不免干咳了声,虽然名义上是学生,除却小姑娘自己,在场的人可没人这样觉得,温鹤行就是铁树开花了。   牧衡凤眼微眯,桌下的手却掐算了起来,半晌看着身旁的妻子说道:“还真是好事将近。”   沈婉却起身行了个平礼,“玉芙姑娘,我名叫沈婉,这位是我的夫君牧衡,牧雪臣。常在信中看见他们提及你,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可心貌美的姑娘,快过来坐罢。”   话音落下,廊庭下的几人同样都颔首温笑,想来是怕吓到她,就连平日里矜贵的牧衡都有了几分笑意。   玉芙虽然疑惑牧衡说的话,但见到大家这样亲切,自然是不怕了的,回礼道:“贵人们安好,多谢夫人能够挂念我。”   待走近后,她才看清了两人的长相。牧衡气质清冷,凤眼下的情绪根本让人捉摸不透,而沈婉人如其名,长相温婉极了,言行举止却处处都在规矩内,两人锦衣华袍,周遭气质都是教人不容侵犯的权威。   而桌上,正明晃晃放着封未拆封的书信,上头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先生寄来的。   坐在旁边的殷乔不禁笑了,将那封书信推到了她的面前。   “替我们打开吧。”   “侯夫人……”玉芙望着她,指尖有些轻颤,在她肯定的目光下,才拿起了那封书信。   略有潮湿的信封,里头只有薄薄一张纸,玉芙打开后,便放在了桌上,映入眼帘的话,却使得其余人都笑作了一团。   “好他个温鹤行,给咱们的话才几个字,等他回来可饶不了他!”沈意将折扇拍在信纸上,笑道:“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也太偏心了。”   随着话音,玉芙也看清了上面的内容,看着众人欢笑,时不时打量的目光,早就羞红了脸庞,藏在桌下的小手紧张地搓来搓去,但连日来的失落,却在此刻烟消云散。   原来先生竟这样惦念着她,她的视线也落在那张信纸上,久久不能移开,仿佛窥探字迹就能见到他一般。   【已到福州,安好勿念。若玉芙在应天不能适应,切叫她勿要念我,夏至之时,必不失约。】   先生记着他们的约定,还说了必不失约。   玉芙缓缓低下了头,摸着腕间菩提笑了。   在场人都是过来人,怎会不懂小姑娘的心思,都眼含笑意地望着她。沈婉从袖笼中拿出盒琉璃眉粉,递到了她眼前。   “这是同书信一块儿寄来的,其实还有一整套琉璃的妆匣,但路途颠簸,琉璃易碎,等明日我差几个下人再送来,这盒眉粉是单独放着的,我就先拿来了。”   玉芙拿起了熟悉的眉粉,恍惚间想起了那日的事。   眉粉摔碎,她娇气的哭了,是因为会让先生夸赞的东西没有了,先生那时说,若喜欢就将她妆匣里所有的物件都换成琉璃的,当时她还当是哄她的话,却没想到先生是认真的……   霎时,小姑娘眼尾都红了,望着沈婉道:“劳烦夫人费心了,多谢您。”   琉璃易碎,他却从福州寄给了她,这么多年只有先生会这样宠着自己了,一时间教她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   殷乔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明日回信,你若有话想要一同寄给鹤行,就回去准备吧,明日送过来即可。”   玉芙杏眼微颤,甜甜地“嗯”了声,行礼走出了廊庭,步到木绣球那处时,明显见到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她当然有话想和先生讲,不过区区数日,宛如度日如年般难熬,她真的好想好想他。   待她走后,沈意终于将憋了好久的话问了出口,“雪臣,快给我讲讲,鹤行是不是铁树开花?你说的好事将近是指……?”   牧衡将手中的七星珠放到了桌上,挑眉道:“自是时机已到,姻缘将近,咱们书信一封,叫边关的陆兄回来吧,若不然要赶不上了,这么重要的事,我们一人也不能少。”   沈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双手背在后头,又指指南边的方向,惊喜道:“好他个温鹤行,成天憋着不跟我说一句话,无论如何都让人想不到,竟会这样快!”   陆凉在北地边关,身为将领若要请示回朝,快则也要四个月,但成亲这种事谁不准备个一年半载的?这样都赶不上,岂不是温鹤行早有打算!竟瞒他许久!   牧衡将七星换位,低眸道:“兄长勿急,我卜算的不过是夏日之事,若是眼下,两人还未到此等地步,还需等候一个契机。”   “哼,等的人心烦,眼下春闱结束,圣上已下旨叫刘公回朝,在侯府咱们尚且能帮他护着玉芙,回去了谁替他护着?若有个三长两短,瞧温鹤行心疼去吧!”   沈意倒不是真气,福州矿山,张林之争,这些好友回朝都是必须要处理的事,不过小姑娘的性子,却让他有些担心了,好友好不容易等来了姻缘,别在回来之前,让孩子遭太多罪才是。   殷乔毕竟与他夫妻多年,一听就知晓他在担忧何事,叹了口气道:“我瞧玉芙比在山上时长大了不少,无论怎样都要回家的,鹤行教导许久,想必没那么脆弱。”   沈婉笑道:“嫂嫂,虽然这是我头次见到这姑娘,但她的命是个有福气的,天定的良缘,他们怎会输呢,就像咱们所有人一样,都会苦尽甘来的。”   殷乔有些恍惚,继而摸着肚子笑了。   是啊,天定良缘,怎会输呢。他们每一对,都是这样过来的,玉芙看着性子娇软,何尝没有为鹤行孤注一掷过,都会苦尽甘来的。   玉芙回到望月院,蹬蹬蹬就跑进了书房。   她轻轻地将琉璃盒放到了桌上,心心念念的全是该给先生写些什么,可话到手边,却又无从落笔。   她可以说让他保重身体,也可以说感谢他送的琉璃妆匣,却唯独不能说想他,他们是师生,惦念师长没什么不妥,可她知晓自己的心意,那明明是相思呀……   小姑娘缓慢地研墨,怔怔地出了神,直到她看见了竹篓里的画卷,才恍惚想到:若是不能说,将话隐藏在画里,总是行的吧?   玉芙想到这儿,铺开了一张不太大的宣纸,想到了今日看到的连环画,她便提起了笔。   落笔的场景便是在夜里,明月高悬,她绘了望月院的秋千,还有许多许多的杏花,以及月下捧着眉粉的她……为了不让自己的心事太过明显,画里的她成了一小团,可可爱爱像个孩子,总是笑着的,时而捧着眉粉,时而奋笔疾书,时而望月发呆。   在末了空白处,她才写了自己的回信。   【多谢先生送的琉璃,盼君早归,玉芙安好,请先生勿念。】   *   四月初九,应天府阴雨绵绵,玉芙归家的日子。   刘府的主院内,从老远就能听见训斥和嘲笑的声音。   坐在太师椅里的刘谨权满头白发,在边关这半年他受了许多折磨,身子早就大不如前,听了许多朝堂上发生过的事,还有那场差点要命的时疫,都让他对朝堂的事失去了兴致,现在的愿望不过是守护小辈们安康,不再牵连到那些事情里。   此时的他手中拿着杯盏,看着底下跪着的玉芙缓缓叹气。   “芙儿啊,祖父知道这些日子你受了很多苦,我们刘家能够一人不少的团聚实属不易,往后你的父辈,叔伯们,我已打算让他们外放或者谋求闲职,这样家里能走得长远,唯独你……祖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自打回朝的第一天,便受到了林党等人的针对,那些话无非都是苛责了玉芙不敬重朝廷命官,还学了诗书,却不守《女训》。他可以不在乎,但应天府对于世家女的要求极多,像玉芙这样与众不同的,几乎是没有,影响的不仅仅是她自己,甚至整个清流党的人都被这事拿着做了文章。   坐在下首的一位中年男子道:“她流落在外,当时确是我们这群长辈的过失,但父亲也托人照料了她,选择读书,顶撞群臣是她自己的作为。儿子以为,怕是玉芙在外长久心野了,她将要及笄,以后每日罚跪祠堂,收收心思,待及笄后挑选个家世尚且清白的男子嫁了吧。父亲在朝中步步惊心,万不能因如此小事影响到仕途。”   说话的人是玉芙的大伯,思想极为顽固,认为女子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像玉芙这样会影响家族利益的姑娘,能给她择婿都是极好的安排了,刘家最不缺的便是姑娘,若不是发生这些事,他都不会知道二房还有这样的孩子。   玉芙的父亲却没说话,在他说完后则是低下了头,选择默认了此事。   堂内剩下的人三三两两讨论着,没人质疑这个决定,甚至时不时会传来鄙夷的话语,痛斥玉芙影响了他们的仕途,就算祖父不想让众人参与党政,可名声的事实在被影响到了。   堂下的玉芙就那样跪在中间,静默地听着这些话,低头看着地缝出了神。   这种局面,其实她在回来前就想到了,迎她回家的不会是温馨的画面,只有审问与训斥,她的家里一直便是如此。小姑娘想了想,悄悄瞥了眼父亲的面容,嘴角却不由得浮现了抹苦笑。   她竟然都有些不认得他了……那父亲必然也是不记得自己的,除却几位兄长,她们这些做女儿的,很少能见到父亲。   她其实也不怎么难过,心里充斥的全是麻木。   上首的刘谨权紧缩眉头,却迟迟未下决定。   毕竟玉芙寄养在温时书身旁许久,又被他收为学生,说来还是他们刘家沾光,只不过她毕竟是个女儿家,究竟被收为学生是何种原因,他也不能立即做出判断。   直到门口处突然传来铃铛的声响,“祖父不可!芙儿她颠沛流离数月,在生辰那日与家人离散,她还这样小,我都不敢想那个时候她该多绝望,怎能是一句我们的过失就能抹平的?她寄住在旁处,无论做什么都是身不由己的呀,怎能就因为这些将她草草嫁人?芙儿一直都没错……她今日刚回家,连母亲给她做的糕点,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她不过还是个孩子!”   众人闻言转头,眼见着上首的几位长辈黑了脸。   大伯怒斥道:“无礼至极!主院岂是你个姑娘家随意而来的?长辈们的决定岂容得你插嘴?”   无论是应天府,还是刘家,在尊卑方面都区分的极为明显,女子哪能有话语权,这样一番话无异于捅破了天。   可跪在堂下的玉芙听见铃铛声,却再熟悉不过,那是她的大姐姐……   看见大伯要叫人行家法,她忙道:“玉芙愿跪!大伯莫要怪罪姐姐,无论何种决定,玉芙都愿意!还请大伯不要苛责她!”   “玉芙,你怎么能……”还未等大姐姐说完,玉芙再次打断了她的话,这次却有了几分哽咽。   “大姐姐别再说了,这是芙儿自己的决定,还请你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去,别再来了!”   这是她们姐妹时隔许久的初次见面,饶是玉芙也没能想到是这幅局面。   其实她本来不想答应,想看看祖父究竟是何种态度,她从未觉得读书有错,从未觉得自己有错,只不过这些当大姐姐来了后,却不能再坚持了。   她不能拖累大姐姐,还记得文定元年的那个秋天,大姐姐被夹得青紫的手,永永远远留在了她的心里,她怎么能再让大姐姐受这份苦……现在的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被人守在后面的孩子了。   玉芙的父亲见事情闹成这样,也不愿再拖个女儿下水,摆了摆手就让人把大女儿拉了下去,却始终不肯多瞧堂下的人一眼。   玉芙缓缓阖眼,大姐姐声声的“不可”还徘徊在她的耳旁,教她心头闷得难受极了,直到再也听不见后,她拜了祖父后,便独自往祠堂去了。   将近梅雨的江南,雨愈发的多了,她每迈过一个门槛,雨势都会更大一些,小桃赶紧撑着伞赶来,主仆二人无声地走在刘府中,阴沉的天,嘈杂的雨里,就连路都看不清了。   到了祠堂时,她的全身都已经湿透了,冲鼻的霉味,混合着雨水泥土的味道萦绕在她鼻尖,她跪在满是灰尘的蒲团上,却没有去看祖先的牌位。   小姑娘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兴许回家就是这样的,兴许大魏对女子就是这样的,不是她读几本书就能更改的,她也不怎么恼,安静地跪着,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长大了些,毕竟她护住了想护住的人。   随着闷雷阵阵,雷光充斥在整个祠堂里,只是偶然间让她想起了先生。   她做错了事,先生也会生气的,却没有一次像这样过,就连他的苛责都是满怀关心的,又怎能忍心让她像这样罚跪,就连她的眼泪,先生都不忍看见,可在偌大的刘家,却没有人会在意这些,而那些人都是她名副其实的家人。   玉芙想到这儿,蓦地觉得心里一阵抽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许久,却迟迟没有落下。   若她从未见过温柔,兴许就不会难过了,她还能再见到先生吗?先生去福州府何时才能回来?兴许到了夏至,先要失约的是自己了……   小姑娘摘下了腕间菩提,捧在手上看了许久,喃喃道:“先生,娇娇做了想做的事,保护了想要保护的人,我是不是长大了一些呀?但什么时候才能让你看见这些呢……”   *   福州府,齐霞山。   温时书身穿蓑衣穿梭在茂密的树林里,经过的地方处处是泥泞,身旁跟随着黄复私密带来的下人。   这已经是他们搜寻的第五座山了,那些参与过采矿的百姓没人知晓确凿的位置,他们只能按照沈意绘制的疆域图在有矿的山中搜寻,但这几日颇为不顺,连日来的大雨让上山都变成了危险的事,一不小心就会陷入泥泞中,还要小心有没有猎户留下的陷阱。   温时书身上的襕衫早就湿透了,却依然坚持走在最前面,这已经是最后一座能藏矿的山了,若再寻不到,恐怕此次福州之行就要白费心思了。   福州的山众多,总不能一座一座去搜,而小姑娘的及笄礼还有月余,就算找到了矿山的证据,还要搜罗其他的物证人证,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若没有她在,或许福州矿山的事,再拖个一年半载都无甚紧要,毕竟矿洞是填不上的,林党的证据永远都会在,可是小姑娘已经不能再等了。林党势力强大,视清流党为眼中钉肉中刺,有过这种经历的玉芙会被他们反复用言语侮辱,他必须要尽快替她铲平这一切,才不会使她陷入不复的境地。   所有人都不会在意这个从来没有错的姑娘,可唯独他不能,那是他曾下过决定,要亲自保护的姑娘。   在半山腰处,众人才堪堪有了些休息的时间,让探子去周围搜寻。   靠在石壁上的温时书抽出了腰间的戒尺,连日来的颠沛,让檀木早就湿了,就连她送的挂饰都湿透了。   他微蹙了眉头,暗叹自己的粗心,没能保护好她送的物件。将挂饰摘下想要放入怀中,才发觉触感有些不对,翻过来一瞧,从羊毛毡里竟长出了些嫩芽。   让他忽地想起了小姑娘说的话,这里面是放了豆子的,想来连日被雨水浸泡,才促使了发芽。   温时书在雨水下,轻轻抠出了一颗,嫣红小巧的豆子被他拈在指尖。   听得闷雷惊响,他恍然而笑。   原来是红豆呀。   随即,远处传来了黄复的喊声:“丞相!丞相!我们找到了,找到矿洞了!” 第41章 他温时书,是来心甘情愿娶……   今年的梅雨时节格外闷热潮湿,扰人的细雨下了几日,缠绵细雨落在乌篷船上,为江南都增添了几分朦胧,放眼望去,天青色衬得黛瓦白墙愈发温婉。   玉芙生在江南,其实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天,但今天毕竟是她的及笄日,梅雨却有了些恼人。   她怔怔地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恍惚,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竟要及笄了。   身上穿着的礼服明明是早就定做好的,现在穿在身上竟有了些空荡,许是在祠堂渡过的日子太久了些,才会瘦得这样厉害。   她低眸看着桌上的琉璃匣,怅然若失地移开了目光。   这是他们约定的最后一天了,这月余来,家中曾提过几次适龄的男子,都被自己用各种借口拒了,最后实在惹恼了长辈们,她便日日被罚跪祠堂里,她其实不过是想再见见先生,就算自己的那些心思实现不了,可他不是曾答应过自己,就算她以后要嫁人,也要他替自己选吗?   她有在乖乖等他回来,可他到现在都没有音讯,听侯夫人说着平安,却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他。   先生啊先生,你知不知道要失约了?你再不回来,娇娇就要长大了,这个约定你一辈子都会错过了,再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   玉芙想到这儿,拨动着菩提的手指也停了下来,杏眼盈盈却不知该望向何处,失落与难过的情绪让她避无可避,只得缓缓阖眼来逃避。   后面的小桃见她这样心里也不好受,轻声说道:“姑娘,我们该梳妆了,在吉时前,我们还要去正院的。”   玉芙睁开了眼,镜中的美人泫然欲泣,巴掌大的小脸哪里见得到笑容,她避开了自己的模样,好半晌才组织起语言。   “小桃……你先出去吧,我自己来就好,不会误了时辰的。”小姑娘的音色有着不同于往日的沙哑,几乎是颤抖着才能说完这话。   小桃有些踌躇,实在难以放心她,安慰着说道:“姑娘开心点,侯夫人他们都会来的,说不定就有旁的消息了,我先出去了。”   玉芙轻轻“嗯”了声,直到门扉的声响落下,屋子里就剩下她一人,她才抬眸看起了镜子里的自己。   还有半个时辰,她就必须去前院了,可是先生还没有来……   她望着菩提哽咽呢喃着,“先生,娇娇已经许久许久没听到你的音讯了,这是娇娇最后给你的机会了,若你晚到,或者不来,娇娇就再不理你了,明明答应好的事,可不能失约喔。若你赶到了,我、我也不会立刻理你的,因为我真的好难过呀……”   “他们都不会为娇娇长大开心,若你在,你会为我开心吗?”   前院的长辈们已有不少落座了,姑娘的及笄礼,无论受不受宠,总要邀请些宾客,长辈们都会尽量出席。   但玉芙的及笄礼,显然所有人的面容上都有郁色。   整个刘府都没有怎么筹备,瞧着就是走个流程,就连她的父母都不是高兴的,没有人会愿意为一个给家族带来麻烦的姑娘高兴。   众人坐在明堂下,阴郁脸色,直到大伯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还非要等到吉时才出来?让咱们在这儿干坐着?前些日子听说二弟给她挑选了应天的青年才俊,都被她给搪塞了,明明是个姑娘家,到底怎敢这样做的?”   玉芙父亲面色不好看,却不是因为大哥说了自家女儿,只是玉芙的性子自从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刘家所有的姑娘,都和应天府的大家闺秀没什么两样,父母说一不二,从不会反抗顶嘴,但玉芙却因为订亲的事几次三番找理由,无奈之下已经让她跪祠堂许久了。   如今听旁人提及,只觉丢人罢了。   刘家众人也纷纷附和着,“别说这在咱们刘家了,就是整个应天贵女都没有她这样的姑娘,离谱至极,简直离谱至极!”   “是啊是啊,还是早些嫁出去的好,留在府中始终是祸害。”   不知是谁嗤笑了声,“就她这样的,谁会娶啊,名门闺秀讲究个温婉贤淑,读四书五经究竟有何作用?怕是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喽!”   说这些话的大多数都是刘家的男子,女子们眼观鼻,鼻观心,都静默不语。几年前的应天府还不是这般的,在场的女子们都是长辈,哪个没有读过书?可自从大魏建立后,她们便越来越插不上话了。虽然大多数觉得玉芙没错,可也没人敢为她反驳,如今的女子们,对于男子不过是个物件罢了,没有男子会在意一个女子怎样。   就算是刘家,也只有刘谨权一人不会将女子看得太贬,却也不会太过在意,厅堂内嘲讽玉芙嫁不出去的话也越来越多。   直到刘谨权抬眼瞧见外头的来人时,原本嘈杂的厅堂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一袭白衣的温时书就站在门外,在他踏入厅堂的霎时,缠绵的梅雨都停了,那些微光透过乌云与层层树叶,折射在他衣袍上,金线仙鹤随着他的动作,让众人极为恍惚。   “刘公,别来无恙。”   他谦谦俯身,却让上首的刘谨权忙不迭起身回礼,屋内所有人也皆是如此。   “温、温丞相,您回来了?”刘谨权有些不敢置信,看着温时书身后带来的人,更是连话都说不全了,“丞相这是?”   何止温时书回来了,竹林四友都在这儿了……这是自从明主过世后,再没能见到的景象,能让他们突然来此必定有大事,而且多余的那位内官更是显眼极了,手中明晃晃拿着圣旨,身后跟了一群小太监,却丝毫没有现在宣旨的意思,教人根本猜不透。   温时书如玉的面庞还依稀瞧得出疲惫,却在此刻缓缓笑了,迎着刘家众人的目光,走到明堂下,缓缓行了大礼。   “温某不才,今日特来求娶刘公孙女,刘玉芙。”   话音落,刘家众人极为惊愕,好像捅了马蜂窝般,瞬间就起了嘈杂的讨论声。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刘玉芙哪里配得上丞相,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我是不是听错了?就算玉芙是自家人,这也不可能啊,她身为女子已经德行败坏,哪里配得上丞相?不能相信。”   在场的刘家人都已经入朝为官,对于温时书也颇为敬重,都不认为这是真的,甚至有人开始质疑,是否家中对玉芙的态度太过严厉,导致有着师生情谊的温时书说出这话想护着玉芙。   “丞相勿要诓骗我们了,这这这,若是为了师生情谊,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啊!”   他们没人认为这是真的,这世道下的女子哪有那么重要,就算温时书是外人,可毕竟是名冠天下的丞相,怎是玉芙之流能够相配的?质疑讨论声越来越多。   作为刘家家主的刘谨权更是不敢置信,颤抖着问道:“你真要娶玉芙?到底是为何?”   温时书轻轻颔首,“是,我娶她。”   到底为何啊?   他摸向了腰间戒尺,脑海中缓缓浮现了小姑娘娇俏的面庞,心却越跳越快,继而另一只手抚上了胸口。   他的心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偏爱了她,为她所做一切都来自心甘情愿,不知多少次的失控,还有那些彻夜难眠的夜晚,以及那颗红豆下,她想悄藏的心事,所有的所有,都是令他会心动的原因。   温时书恍惚笑了,没有解释这些,却说了与那时同样的话,“倘若是在下心甘情愿呢?诸位也会觉得不配吗?”   当这话落下,霎时整个刘家的人都张口无言,温时书觉得心甘情愿的人,哪轮得着他们说配不配呢?原本辱骂过玉芙的人,脸上青白交接,颓废地瘫坐在椅子上,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那样一个姑娘,到底是哪里让丞相心甘情愿了?   可当他们再看向温时书时,那些话却再也说不出口,他温冷的眸子里,已有了睥睨一切的清冷,缓缓抿起的薄唇,似在嘲弄他们所做过的事,所说过的话。   那个他们口中德行败坏的姑娘,要嫁给整个大魏最好的男子了,这对温时书来讲,是值得竹林四友同出的大事,还有内官手中的那份圣旨,他们也不难猜出是什么了。   那只能是赐婚的圣旨,所有人连日来对玉芙的态度,都成了天大的笑话,甚至是天大的错事。   因为他温时书,是来心甘情愿娶刘玉芙的。   *   直到温时书到了她的闺房时,穿过层层帷幔,站在那扇屏风后,终于看见了他的姑娘。   镜中的玉芙眉目如画,芙蓉如面,倾国之姿难掩,杏眸盼顾间,竟让他有了丝恍惚。   来时的路上,他就听小桃说了这些日子里玉芙所遭遇的事,她不会再轻易地哭了,会保护想要保护的人,甚至还在尝试抵抗这不公的一切,尽管她的能力渺小,却从未放弃,不会再任人摆布了。   原来会摇他衣摆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可她受了太多的委屈,遭了太多的罪,才换来这样的成长。   他想,要让她永远做个摇他衣摆的姑娘才好,他想守护的姑娘,就要被宠着护着,不再承受一分一毫的委屈,怎能这样孤寂地坐在这儿呢?   坐在妆台前的玉芙也同样在镜子里见到了他,描眉的手骤然而顿,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甚至都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他就不见了,一切都是因为思念臆想出的幻影。   直到风吹动了他的衣摆,才让玉芙恍惚发觉,这是真的。   她的先生回来了。   他站在屏风处温柔的笑,那是她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温柔,时隔许久,终于再次见到了。   玉芙忽觉眼睛酸涩,险些落了泪。   可当她看到那些琉璃时,却咬紧了下唇,心底泛起了许多酸涩。   他知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想他?是想他想到快发了疯,却不能与任何人提及的思念;是每晚不顾梦魇,都要摘下菩提,期盼他能偶尔入梦的执念;是不顾家人折磨羞辱,次次拒绝婚约后,日日都要面对的冰冷祠堂下的固执,她就盼着他能够回来,回来赴他们的夏至之约。   就算自己的那些思念,那些执念,那些固执,都只能永远埋在心底,对她来讲都是无所谓的,她满心的祈愿不过是……再见他一面就好,可他差点就要失约了。   玉芙委屈极了,忽地就有些赌气,他那样温柔的笑,也不知可有一分想她……   见他抬起步子走来,玉芙忽地就攥紧了衣裙,娇娇地浅笑道:“先生,芙儿心中有一人,匿藏在心许久,今日想请先生与我说媒。”   你不回来,我差点就要嫁给不认识的人了,再也不是你说的会为我相看夫婿了,虽然我也从不想要你为我择婿,但我现在真的生气了!不是所有事都在你掌控中的!   “哦?是谁?”后头的温时书神情淡然,暗地里早就紧握成拳。   那双含情眼里,早已翻涌了惊涛骇浪。   他竟不知她已有了心悦之人……竟要让他替她说媒。温时书攥拳的手渐渐爆起了青筋,使他不得不闭上眼平复自己的情绪。   心中突如其来的抽痛以及脑海中不断闪过的念头,才让他恍惚感觉到,这是怒意,还有……还有心痛。   温时书有些哑然,良久才睁开了眼,想要用最平稳的情绪去追问那是谁,却不料小姑娘美目流转巧笑倩兮,转身就扑到了他怀里,“先生觉得呢?”   玉芙在他靠近的那一刻,就近乎崩溃,埋在他怀里时,哪里还能见半分笑意,所有的委屈和想念翻涌在胸口,让她几近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她已经太久太久没闻过他身上的山茶香了,若他再不回来,她就要忘了……   “先生一点儿也不好,不好不好不好!明明说好要来的,却来得这样晚,你再不来,我就要嫁人了!无论嫁给谁,都不是你能管的了,也用不着你说媒,就算我受尽了委屈,都没人会心疼我了!”   玉芙并不知先生求娶的事,像发泄一样的说着这些话,末了已经有了些哽咽,眼尾红的厉害。   “先生,我不想嫁人……”可我却好想你。   小姑娘仰头看他,那双杏眼里充满了雾霭,早没了刚才说气话,说他不好的勇气,满腹的委屈和思念让她心中难受极了。   她真的好想好想他,可她却不敢明言,就连现在的拥抱都是她处心积虑设想好的,可她也不敢缠他太久,生怕他会觉得逾越,从而推开自己。   温时书低眸望向了她,看着小姑娘小心翼翼的模样,也明白了那些都是她的气话,她根本就没什么心仪的人需要说媒。   看她愈发嫣红的眼尾,无措地松开手,略微受伤的神情,温时书哪还能与她计较,在她将要低头的那一瞬,忽地笑了。   望着她快要落泪的杏眸,柔声道:“别哭了,今日是你的生辰,要漂漂亮亮的才好。我回来了,娇娇什么都不用怕了。”   “先生?”玉芙有些呆怔地看着他,还未等反应过来,他温暖的手就牵起了她,拉着她往外头走去。   “不要误了吉时,该去参加你的及笄礼了。”   玉芙懵懂无措,被他牵着一路穿过了深宅大院,沿途被许多兄弟姐妹看见,从刚开始的羞涩,慢慢地却滋生了甜蜜,看着他如画般的侧颜,感受着来自掌心的温暖,恨不能时间多停留在这儿一会。   直到两人走到主院才松开了手,玉芙遥遥望去,厅堂内有许多人投来了目光,让她紧张万分,每一步都是煎熬,她甚至都设想了家人们会如何对待自己的及笄礼。   可当她踏入厅堂时,却什么声音都没听到,极为显眼的是那位手拿圣旨的内官,正笑呵呵地看着她。   “温丞相,玉芙姑娘,接旨吧。”   玉芙不知所措,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接触到“接旨”两个字,甚至还和先生一起,她的脑子在这时顿住了,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   她放眼望去,堂内众人神情各异,跪下的瞬间气氛极其古怪,只有侯夫人他们是对自己笑着的,那笑里带着真诚安慰,甚至还有祝福?   玉芙更为不解,下意识就转头看向了先生。   而她的先生正温柔地笑着,对她轻轻说道:“娇娇,别怕。”   玉芙紧张地攥紧了衣裙,与他缓缓而跪,面前的内官才展开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兹闻刘阁老之孙女刘玉芙,正值豆蔻年华,温良贤淑,仙姿玉貌,与相父堪称良配,相父少年英才,与先皇睥睨天下,乃大魏国之栋梁,两人郎才女貌,朕特赐良缘,一切礼仪交予礼部与钦天监操办,择吉日完婚。”   “制”曰,是由皇帝亲自撰写的圣旨,当这个字被念出的那一瞬间,众人的心里早已是惊涛骇浪,这是大魏立朝后,第一份制曰的圣旨,而这份殊荣是属于玉芙的。   但他们都知道,能得到这样的殊荣,除却温时书相请,整个大魏再不会有第二人能做到了,原来在刘家不受宠爱的玉芙,是被温丞相求来的赐婚,这份重量无人敢在心中衡量,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两人。   “臣女领旨谢恩。”玉芙接过圣旨,缓缓感受到手上传来的重量时,才恍惚地回过神来。   这是赐婚,她要嫁给她的先生了……她甚至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指甲嵌入肉里的痛才让她反应过来这是真的,她心心念念觉得是奢望的事,竟要成真了。   玉芙踉跄起身,圣旨被她紧紧握在手中,直到她转身看见先生时,那双杏眼里积攒许久的泪水,才悄然而落。   “先生……”   “嗯,娇娇我在。”   玉芙哽咽难忍,整个明堂下,她的视线里再也装不下旁的,望着让她朝思暮想的眉眼,有许多许多话想问出口。   她的先生怎么会娶她呢?无论怎样想,都是不可置信的……是因为自己醉酒后说的话?还是怜悯她要经历的事,为了救她与水火中才会娶的?   可话到嘴边,却让她有些情怯,无论如何都无法发问,她抬眸半晌才问道:“先生娶我,是因为赐婚吗?”   话音落下,她险些咬到舌头,暗叹自己在关键时刻成了笨蛋,怎么能这样问……   眼见着小姑娘眼尾嫣红,无措后悔的模样,让温时书恍然笑了。   真是傻姑娘。   他从怀中拿出那个已经发芽的羊毛毡,轻声说道:“里面的红豆发芽了,我很喜欢放着红豆的它,娇娇能再给我做一个吗?”   玉芙低眸看着他递来,只觉心里轰得一下,脸颊骤然有了红霞,她的红豆竟然发芽了,那先生岂不是发现了她的心意……   她自以为匿藏很好的心意,原来早在不知不觉间被发现了。   玉芙想到这儿,忽地仰起了头,先生那双含情眼里哪里是寻常的温柔,教她读出了许多不能言说的情绪。   惊喜与错愕将她的心充斥了个满档,她已经不知如何思考了,先生知晓了她的心意,不是任何旁的原因,所以才娶了她,那先生会是同样的心意吗?   玉芙却不敢问了,怔怔地看着他,恍然间喜极而泣。   真好……她竟然得偿所愿了,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事了。   看她这般模样,温时书将羊毛毡放在了她手中,“我答应过你,以后的每一个生辰都要见你,今日其实也是我的生辰,我想了许久,这是最好履行誓约的方式。”   “玉芙,该进行笄礼了。”   温时书摸到了身后的戒尺,却低眸笑了。   傻姑娘,怎么就没有问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意呢……还要他拿羊毛毡来说项,也不知她到底听懂了没。   若她没懂,原谅他再藏藏心事吧,有些话总是亲自来问,她才会更高兴些。   他娶她,从来都是心甘情愿的,不掺杂任何旁的,完完全全来自于他的心动,他想要给她所有的偏爱。 第42章 所有的彻夜难眠都来自于思……   家庙中,乐师早就奏起了礼乐,玉芙向东正坐在席上,身后为她插簪的人则是殷乔,温和地吟颂祝辞,这已经是三加了,当钗冠为她戴上的那一刻,就代表着她已经长大了。   玉芙起身,步到东房穿上最后一层大袖礼服,缓缓步到厅堂中,进行了最后的三拜,她的笄礼也终于礼成。   明堂下,宾客以及刘家众人渐渐散去,就剩下了几位长辈,还有温时书带来的人。   牧衡向前一步,行礼道:“圣上的意思是尽快完婚,我在钦天监推算过,六月初九便是个好日子,还望刘阁老尽快准备。”   六月初九……刘家的众位长辈听了嘴角直抽抽,这还不够一个月的时间,从未见过亲事这样急的,可他们看着长身鹤立的温时书,却纷纷将话压了下去。   刘谨权点了点头,踌躇片刻才道:“不知丞相此次回到应天府是何打算?我等在朝中并未听到丝毫消息,到时让玉芙嫁到书院,还是丞相府?”   这事儿本不应该当着玉芙的面商讨的,可刘谨权实在拿捏不准后续该如何进行,按理讲这还得三书六礼,可一月的时间实在太赶了些,若是嫁去明月书院,他也能有个准备。   温时书背手走近,目光却停留在小姑娘身上,缓缓笑道:“自然是丞相府,刘公不必忧心,我娶玉芙当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就算时间仓促些,总要给她最好的。”   话音落下,刘家各位长辈尽管心中惊涛骇浪,面上依旧是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他话中说的是丞相府,自然代表着致仕四年的他,这次终于要回到朝堂了。长辈们毕竟都是男子,下意识就想到了朝中党派相争,再想想丞相与玉芙的婚事,这下别说刘家,就是整个清流党恐怕都要跟着沾光了。   众人瞧瞧温时书,又瞧瞧静默在旁的玉芙,一顿眼神交接后,刘家人找了借口都纷纷走了,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师生重逢,总会有话说的。   随着脚步声消散,家庙中逐渐静谧,玉芙也终于抬眸看向了他。   这场笄礼,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些辱骂嘲笑,甚至整个过程都极为顺利,她听见的是庄严的礼乐,侯夫人温柔的祝辞,直至礼成,都未曾有过其他声音,这一切都是因为先生坐在明堂内为她撑腰。   玉芙看着那些细碎的光,缓缓聚集在那身玉色襕衫上,脑海中却又浮现了他的那句话。   他要给自己最好的。   玉芙霎时眼尾嫣红,有好多好多话想要问他,末了却哽咽道:“先生以后会一直在应天府吗?”   温时书走到她面前,手中摩挲着戒尺时,温柔地对她笑了。   “是啊,以后都会在这了。”   “先生……”玉芙抱着圣旨,强压下去自己的思绪,缓声道:“这是娇娇过得最好的生辰,从来没有这样好过,我很感谢先生,我真的很开心。”   他们的约定他没有失约,甚至她日夜祈祷的愿望还成了真,他竟然真的要娶自己了,往后不仅仅是生辰,会是每一日都见了,而这些消息都出现在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再没有比这更好更开心的事了。   随着一声浅浅的呼吸声,她终于说了从不敢表露的话,“先生,我其实真的好想你。”   连日来的思念与委屈,在此刻仿佛洪水决堤般涌现,使她不得不低下头,不教他看见自己的狼狈。   她终于不用连想他都要藏着掖着了,那些思念、那些执念、那些固执,往后都有机会与他说了,只是现在她真的快忍不住了,想要再抱抱他,告诉他这些日子里所经历的一切,可是那样会令他担心的吧……还有先生究竟与她的心意相不相同,她到现在都犹未可知。   温时书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看她隐忍的模样,那双含情眼里早就蕴满了心疼。   他的姑娘受了太多的苦,他岂会不知,但往后绝不会让她再承受分毫的不好了。   低眸时,他也攥紧了手中的戒尺,“嗯,我也是。”   那些在福州府的日子,几乎彻夜难眠,只要稍微歇下一会儿,都会让他仿佛被戳了心窝般难受,若不能尽快找到林党的证据,他就没办法在两人成亲前为她铲平那些利刺。还好在最后的关卡找到了,他的姑娘在出嫁前不会被流言蜚语所掩埋了。   后来在见到那颗红豆的那一刻,他才恍然感觉到,所有的彻夜难眠都来自于思念。   面前的玉芙没曾想过他会回应,杏眸里充满了不可置信,恍惚间竟发出了一声呜咽。   在将要落泪的瞬间,温时书却轻拥了她。   “不能哭,我的娇娇。”   *   翌日寅时末,太和殿内。   群臣们站在殿内交谈着,张林二党的人就算在这时说话都要夹枪带棒,谁都不想饶过谁,因此每日上朝,文帝都会稍微晚来些,等这些臣子们吵累了才姗姗来迟。   往日的清流党也不能幸免,特别是刚回朝的刘谨权,更是林党的矛头所指,但今日的他却显得格外安静,任谁说都不为所动,好似在等着什么一样。   内官们夹着嗓子的通传,才使得众臣子暂且消停了嘴,文帝竟比往常来得早了许多,甚至提前于上朝的时辰,瞧着也是在等谁。   众人行礼后,文帝没有让内官通传上朝,而是说了“再等等”,群臣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纷纷在心底猜测起了文帝的举动。   直到太和殿外,响起了礼乐声,让群臣忽地僵硬了身子,不可置信地望向了殿外,逐渐记起了这乐声是什么,那是君的殊荣,朝会时独一无二的乐声,而这份殊荣永远属于大魏的丞相——温时书。   殿外的他缓缓步入,宽袍大袖的朝服,上头绣满了黑金纹路的仙鹤,与群臣所穿的圆领朝服差距甚大,就连手中的玉笏都镶嵌着金鹤,这些都是君的象征。   温时书迎着众人惊愕的目光,面容上的温柔清冷没有丝毫更改,宽袖摆动间,蕴满了执掌天下的气度,就算恢弘如太和殿,丝毫压不下他的气势,他低眸,他跪拜,每一个步骤都让众人恍惚极了,仿佛回到了文定元年的魏朝。   “臣,温时书拜见圣上。”   文帝站在大殿之上,龙袍下的手早已经颤抖不已,当听见他说“臣”的那一刻,属于帝王的伪装轰然崩塌,那些昔年记忆瞬间涌入了他的四肢百骸,教他不管不顾地直奔殿下而去。   “相父!相父啊!”   这声声呼唤都带着哽咽,夹杂着年轻帝王唯一能显露的情感。   在文帝向下走来时,牧衡持笏喊道:“众卿,拜君。”   尘封数年的回忆,在此刻却变为了习惯,群臣轰然而跪,每个动作都仿佛刻在骨子般熟练,他们整齐地拜向了殿中的两人。   只有林党那些新晋的官员手足无措,不知发现了何事,他们依稀猜到那是温时书,却不能理解这种行为究竟在拜谁。   都是臣子拜皇帝,朝会上哪有拜臣子的?直到他们瞧见与林党对抗多年的张启也同样拜下,这才迷茫地跟着拜了。   温时书起身放下玉笏,看着与明主颇像的文帝,眸子里透出了些许怀念,温声道:“圣上,臣回来了。”   文帝霎时愣神,不过寻常的一句话,却教他无比心安,继而颤抖着握住了他的手。   从殿上到殿下短短数十步,却让他感慨万千,相父身上的气势是他自幼就惧怕的,两人明明没差几岁,他却始终比不过宛如明月的相父,这对一位帝王来讲无异于耻辱,可他却忽略了相父为大魏做过的事。   相父四年征战天下,完成了父皇夙愿,在朝时肃清朝野,为大魏立下万代功勋,就算……就算当时致仕归乡,当他见到恩科入朝的那些学子们,也不禁潸然泪下。   那些学子们满怀赤子之心,都会是国之栋梁,这些全都是相父为他,为大魏数年来所做的一切。   文帝知晓他为何回朝,却毫不在意这些,只要温时书在朝堂中,大魏的根基就不会有丝毫的动摇。   “朕,欣喜万千。”   待文帝归位,温时书也站在了群臣最前的位置,一切仿佛都回到了魏朝初立的模样,就连平日里嘈杂的朝堂都变得静谧极了。   林党一派大多数都是近两年入仕的官员,被林涛提拔到高位,却无知温时书的影响力,在他们眼里,这仿佛就是大魏的吉祥物,丝毫不影响他们与清流党还有张党的争斗,接替林涛位置的王溪向前了一步。   “臣有事要奏,听闻刘阁老有一孙女,流落在民间时被丞相所救,熟读诗书却做出顶撞朝廷命官的事,当真是德行败坏,有损魏朝女子名声,臣还以为刘阁老一生兢兢业业,竟没想到会教导出这样的孙女,恐怕当时南北榜一事,刘阁老是有意为之吧,毕竟家风不正,才会上梁不正下梁歪。”   类似的话在朝中已经连日提及了,党派相争,有时候就爱揪这些事无限放大,最后让朝中吵得不可开交,就连文帝也颇为头疼。   但今日绝非如此,王溪话音落下,除却林党的人,瞬间都将头埋了下去,刘家的人没有丝毫想争论的意思,全成了他一人的独角戏,刘谨权更是闭上了眼睛,都懒得看林党一眼。   王溪不解,想要乘胜追击,还未等他开口,就见温时书向前了一步。   了解内幕的臣子们,此刻都看着地缝瞪大了眼睛,强忍住了八卦的心思。   王溪这是太岁头上动土,林党的好日子要到头喽。   隔着大殿中的空旷,温时书将手背后,遥遥望向了王溪的位置,看着对方滔滔不绝述说着几近辱骂的话语,他清冷的眸子里陡然有了寒芒。   当他开口的那一刻,众人却瞬间愣住,“王阁老,请您慎言。玉芙姑娘乃以后我要娶的妻子,您现在侮辱她,无异于是在折辱我。当时云霭山一事我本不欲追究,但王阁老必定记得福州府的齐霞山吧?你辱我妻,那我就要细数下阁老的过错,才能替她讨回公道了。”   他的音色温柔慵懒,每个字落入众人耳里,却宛如炸药轰开,惊得人措手不及。   温时书要娶妻了?福州的齐霞山又与这有什么关系?   被点名的王溪却是面无血色,不可置信地望向了他,刚要开口,却被打断了。   “圣上,臣为您呈上福州矿山私采一事的证据,参与官员皆是林涛门生,其中自然也包括王阁老,还有两份地方官员贪污的账本,请圣上过目。”   “呈——”内官尖锐的声音回荡在太和殿内,众人只见陆凉持刀上殿,身旁跟着将士们,抬了将近百个木箱进殿,还有些伤残的百姓们站在了殿外,他话中所言的账本也有人呈到了文帝眼前。   随着木箱“轰”得一声落地,朝中显然有人认得那些箱子,瞬间冷汗夹襟,连腿都软了。   文帝虽然早有准备,看这阵势还是紧锁着眉头,当他翻开账本后,脸上渐渐充满了怒意,额头上的青筋陡然暴起,一指厚的账本瞬间砸到了王溪的脸上。   “混账!混账!私采金矿,私拦海运,贪污黄金百万两!尔敢身穿朝服,尽做衣冠禽兽,却是狼子野心,朕这就摘了你的脑袋!”   “打开,给朕打开!”文帝阔步走到陆凉身旁,看着地下的箱子,怒意简直愈演愈烈。   陆凉弯腰打开了箱子,满箱的金子晃得人眼晕,随着一声声开阖,金光充斥在整个太和殿中,惊得群臣连话都说不出了。   文帝睥了眼躺在地上的王溪,怒笑道:“传朕旨意,福州矿山一事交与大理寺与刑部彻查,林涛王溪等主谋即刻抓入刑部审问。”   陆凉带来的官兵当然不是为了呈证据,几乎在文帝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被砸得眩晕的王溪就被人拖走了。   群臣呆愣地看着这一切,他们想过温时书回朝局势会有改变,没想到是这样的翻天覆地,四年的党派相争瞬间就成了笑话,势头最强的林党再无出头之日了。   直到那些箱子被抬走,剩下的林党都没能反应过来,温时书究竟何时发现的这些?明明之前齐霞山的消息还是无碍,怎会这样快?   温时书归位低眸,听着群臣们的窃窃私语,恍然笑了。   怎会这样快啊?   那是因为,他的姑娘不能再因为这些遭受无妄之灾了,她始终没错,错的是这个世道,是这个朝堂,是这些人,他必须要给她讨个公道了。   他自福州发现矿洞,便马不停蹄的筹集证据,还好一切都来得及,在娶她之前,那些话再不会让她听见了。   *   亥时,刘家。   玉芙坐在塌上戳着新的羊毛毡,心不在焉地想着白日里听到的事。   她的先生回朝了,昔日在云霭山质疑辱骂她的那些臣子们,全都下了诏狱,就连祖父下朝回来都对自己疼爱了许多,刘家的长辈们也极为热衷筹办她的婚事,婚事将要准备的物件,竟比刘家长孙当年娶妻还要隆重。   玉芙有些想不通其中关窍,看着手中的羊毛毡,却忽地想到了先生昨日的怀抱。   那时抱着自己的他,究竟是种什么心情呢?每每想到那句“我也是”,总会教她的心慌乱而跳,下意识就觉得先生是喜欢她的……   难以抑制的甜蜜酸涩在她的心间徘徊,她的那片燎原中,终于有了那轮明月。   偏偏明月是清冷的,温柔的,有万千种可能会为她降下清辉。   唯独喜欢……是她不敢确认的,她的先生会有这种心意吗?其实她真的很想问问他,可他们在成亲前都不会相见了,先生的心意,究竟是什么样的?   玉芙放下了手中的羊毛毡,缓步到书桌前,看着近日绘的连环画有些出了神。   这份略微酸甜的心事被她悄藏进了画,画中的她在寂夜里望着那轮明月,悄悄说出了自己的心事,“你会喜欢我吗?” 第43章 “从来都是喜欢。”【大婚……   六月初九,金陵城烟柳画桥,池中芙蕖是除却烟雨下,江南最娇美的景色。天边的丹青色倒映在秦淮河中,仿佛文人墨客绘制的画卷,直到那片芙蕖中渐渐映入一片红,大婚的礼乐响彻了整个城中。   许久没人居住的丞相府,早已是红绸满布,热闹非凡,所有城中的百姓都去了街上观礼,仪仗从府前到秦淮河,再到刘府门前,一路铺天盖地的红,还有人们的欢笑祝福声。   直到那些红帐下,探出了身骑白马的温时书,华袍喜服衬得他眉眼如玉,抬眸睥睨的每个动作,都姣如玉树临风,让人心悦臣服。   迎着众人的目光,温时书翻身下马,修长的手抚上了腰间玉带,看着充满喜气的刘府,嘴角逐渐漾起了温柔的笑。   他今日,要来娶他的姑娘了。   前头的消息传到院子里时,玉芙已经装扮好了,她乖巧地坐在妆台前,那身凤冠霞帔配上精致的全妆,就算是池中芙蕖,哪及她半分娇美,自从及笄后,她的容貌也越发动人,如今的一颦一笑都能摄人心魄。   小桃挑帘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磕巴好半晌才道:“姑娘!主子已经到了!现在正被老爷们拦在门外呢,但是我觉得……应该是拦不久了。”   话音落下,屋内的女眷们都有了几分不自在,尴尬中带有几分好奇。   今日娶妻的人是温时书,是大魏文人之首,就算跟来迎亲的沈意等人,随便抽出哪个,都不是刘家人能够考验的,恐怕这不是拦了,明明是一问一答,两三句话就会将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们讲得哑口无言。   想到这儿,女眷们不禁对视,轰得一下就笑出了声。   喜娘子连忙走到了玉芙的身旁,“姑娘可清醒了?温丞相要来娶你了,现在就在府外了,待会姑娘踏出这个门,以后就是温家妇了!”   玉芙从早就被折腾起来,确实脑袋懵懵的,听她这样说,心中才渐渐有了些真实感,自己是真的要嫁人了。她看着屋内的布置,双眸泛起了氤氲,娇羞又紧张,双手攥紧了底下的喜服。   她的先生是真的要来娶她了。   女眷们看她这样,纷纷说起了逗弄的话,直到玉芙的母亲神神秘秘地拿出了几个册子,成婚的妇人们才闭上了嘴,一脸神秘地看向了玉芙。   玉芙不解她们为何看着自己,懵懂地翻开了册子,映入眼帘的动作让她的脸瞬间烧红了起来,册子被她啪的一下就合上了,看着她胸膛起伏不停,显然羞涩极了。   “母亲,我、我……”我了半天,她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惹得屋中的女眷们都笑出了声。   李氏轻笑摇头,安慰道:“你年岁小,害羞是正常的,但这些东西最好洞房前看看,省得会遭罪。”   说罢,又拿出了两瓶药膏递给了她,“这个也用得上。”   玉芙涨红着脸,接下药膏咽了咽口水,好半晌才点了头。   备嫁的这些日子里,已经出嫁的姐姐们都来看过她,有意无意讲过这个,她听了害羞经常就跑了,却依稀知晓这是用来干什么的。   那戏秘图暂且不提,这药膏……好像是每个姑娘出嫁前都会备下的,用作、用作事后。   玉芙不敢再想下去,她的脑海里已经浮现起了先生的容颜,但她怎么敢去肖想这些,先生宛如谪仙般美好,还是不要发生这种事的好,仙君怎能被玷污呢!绝对不能的!   小姑娘的脸上渐渐浮现了抹奇怪的坚定。   喜娘子却见怪不怪,仿佛窥探了她的心事般,幽幽地道:“姑娘可莫要因为羞涩,就觉得这东西不该发生,就算丞相是那朵高山雪莲,到底还是个男子,若不碰姑娘,那才是坏事了,岂不就是不喜欢?所以呀,该摘就得摘。”   这番话落下,让玉芙刚在心中坚定的想法,忽地就有了动摇。   将近一月来,她左思右想的都是先生到底会不会喜欢自己,但看看手中的药膏,还有腿上的戏秘图,她突然就怂了,这份喜欢她有些不敢去询问了。   喜娘子看时辰差不多了,该交代的也交代了,连忙就招呼着:“姑娘出阁喽!”   院内的鞭炮纷纷作响,玉芙手中的东西被下人们收了起来,搀扶着她出了屋子,去前院拜别长辈们,才盖上了红盖头。   盖头下,她什么都瞧不太清,连今日背自己出嫁的是哪位兄长都未能分辨出来,随着穗子晃动,震耳欲聋的喜乐声也越来越近,她坐在喜轿里,充斥在耳旁的是人们的祝福与欢笑,不知晃晃悠悠了多久,轿子才停下来。   盖头的那片红里,渐渐汇集了光亮,而后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了过来,将她从里头扶出。   玉芙知道,那是先生。   熟悉的山茶香让她摒弃了不安,按照喜娘子的指引着完成了前面的礼数,盖头下能瞧得清楚的不多,却知道先生从来没放开她,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既新鲜又甜蜜。   两人缓步走到明堂下,玉芙甚至能在这些声音里分辨出谁是谁的。   殷乔的声音是她最为熟悉的,沈意在朗声大笑,就连矜贵的牧衡夫妇都在祝福她和先生,还有她从未听过的盔甲声,想来那就是竹林四友中的陆凉了,甚至连明月书院的学子们都在。   她隔着盖头虽然看不清,却听得极为真切,所有人都在发自肺腑的祝福他们。   小姑娘站在那儿,眼尾有了些嫣红。她仔细回想着自己的经历,本来出嫁的这天应该会有辱骂质疑的声音,可现在她全都听不到了,这一切都是先生在背后为她撑腰。   玉芙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那些暖意仿佛直达了她的心扉,在告诉她,她刘玉芙从今往后,也是有人撑腰有人疼的姑娘了,再不是那个被漠视被辱骂的人了。   人们的贺喜声渐渐停下,堂前的牧衡展开了婚书,看着眼前的这对璧人,开始念起了贺婚词。   玉芙紧握着先生的手,直到她听见那句“一签两抽,良缘天定”时,倏忽想起了他们抽到的姻缘签,盖头下那双杏眼蕴满了震惊。   她一直以为自己抽到的是空签,还因为这个失落了好久,原来他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只有自己傻乎乎的不知道。   后知后觉的喜悦,使她的指尖都轻颤了几下。   一旁的温时书感觉到了她细微的动作,继而温和的笑了。   是啊,那签文就连他当时都未曾当真,但天机却窥探了他们的姻缘,如今站在喜堂里,再回忆经历过的种种,不由感叹,竟真是“玉人来”。   温时书轻轻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盖头下的穗子捋顺,随着牧衡的话音落下,司礼唱声,他悄声说道:“娇娇,我们要拜堂了。”   直到礼成,两人被送入洞房,玉芙坐在喜床上,才渐渐从刚才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因为洞房内的气氛是她未曾设想过的。   她听着喜娘子与孩子们的欢笑声,“早生贵子”的话充斥在她耳畔,毕竟是刚出阁的姑娘,让她羞地无以复加,攥紧了身后的被子,紧张又无措。   裹满红绸的秤,和她的心跳仿佛同步,“咚咚,咚咚”,她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这些跳动,在一阵惊呼声后,她终于见到了今日的先生。   玉芙抚着胸口,视线缓缓上移,那身喜服衬得他如玉的白,眉眼间仿佛裹了所有江南的烟雨,温柔且无暇,直到薄唇缓缓勾起了笑,让她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   温时书笑得缱绻,坐在她身旁,看小姑娘吃那只喜饺时,“生”字说得极轻,好像生怕被旁人听清,每个举动都在昭示她的羞怯。   原本喜欢缠着他的姑娘,今日有些太过于胆小了,但他却不忍再看她情怯,将那些要说的话隐下,目光里全是安慰。   待到喜娘子递上合卺酒,玉芙才敢再抬头看他。   但这是要交杯的,随着两人缓缓靠近,她的那张小脸也愈来愈红,最后喝酒时,仿佛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竟然一口闷了下去。   随着剧烈的咳嗽声,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温时书看得发笑,抵唇轻咳了几声,拂着衣袍温笑道:“我还要去前头待客,你若累了就先歇息吧。”   那双含情眼轻轻略过她嫣红的小脸,却怎么都隐不下嘴角的笑意,又不愿让她看了害羞,起身便往外头走去。   直到步到回廊处,他不禁朗声笑了。   小姑娘的酒量一直都不好,待会她到底要怎样收场?   坐在喜房里的玉芙尴尬极了,待众人退下,只剩下小桃一人,她便不管不顾地埋在了被子里,呜咽出声:“小桃……我刚刚是不是很丢人,我实在太害羞了,没想着会都喝了。”   她闭上眼回想着那一幕,刚刚喝合卺酒的她,哪里是在成亲,分明是在干杯,真是再没有比这个更糗的事了。   那可是她朝思暮想的先生,心里明明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说,到最后就看了一小下,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   玉芙不禁心中暗叹道:真是怂极了!   小桃没想到会这样,但她却看清了温时书的神情,想来主子恐怕喜欢姑娘呢,看着玉芙埋在床上,连忙过去劝慰。   “姑娘快别恼啦,主子还要去前头宴客,恐怕还得等会才回来,姑娘累了一天,不如先去沐浴吃点东西,再等主子回来吧。”   小桃没敢直接说,这个时候姑娘应该……沐浴焚香等主子回来,然后得洞房了。   但她看见玉芙害羞又懊恼的模样,便把话咽了下去。   玉芙听她这样说倒是真有些饿了,点点头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去盥洗室简单沐浴过后,那些紧张的心情渐渐就淡了下去,若有若无的醉意却涌了上来。   玉芙回到房里,连脚步都有了几分踉跄,不得不趴在了床上,就连小桃拿过来的糕点都不吃了,脑袋里充斥了许多事,教她晕乎乎的。   她真的嫁给了先生?玉芙蜷在床上,蹙了秀眉,醉意朦胧间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抬眼望去,入目皆是红,处处都是喜事的模样,才让她相信了几分。   直到门扉的轻响声,才唤起了她些许清明,小姑娘穿着大红的纱裙,那些软纱层层跌落在床上,随着她的起身,肩上的纱微微滑落,露出了白皙的肌肤,上头还有些醺然的嫣红。   她看着门口的人,娇娇地唤道:“先生回来了……”   温时书回来的晚了些,他还以为小姑娘会先睡了,怕满身酒气扰了她,沐浴后才进了喜房,却没想到见到这样一幕。   听着她缠绵的语调,那些酒劲也渐渐有了浮起的迹象,他低眸走近了床边,视线却始终没敢看向她,有些失笑地坐在了床边。   好像他忘了件事,他的酒量也不太好。   玉芙早就不知今夕何夕了,见他不回应,心中渐渐有了些难过,不知哪里来的胆量,从身后环腰抱住了他。   “先生,理理我好不好?你不理我,娇娇只会觉得你不喜欢我……”   小姑娘哼哼唧唧地将头埋在他身后,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先生不回应自己,连日来的担忧怕是真的!   先生根本就不喜欢自己!   姑娘家的馨香充斥在温时书的周遭,隔着浅薄衣物下的柔软,让他浑身都僵直了,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除夕的那晚,朦胧间他吻了她。   偏偏小姑娘还不老实,说着说着自己就委屈极了,小脸胡乱地在他身后蹭着,小巧的鼻子刮过他的蝴蝶骨,教他身子轻颤,不得不立起身来。   “玉芙,很晚了,睡吧。”多年的自持在这一刻,险些崩溃。   他步到烛台旁,还未等熄灯,就看着床上的小姑娘耍起了性子,那双雪白的脚荡在床边,嘟起嘴看着他。   “先生娶了我是不是?”   温时书剑眉微挑,忽地就想看看她想干些什么,眼里渐渐晕开了温柔,“嗯,是我娶了娇娇。”   玉芙哒哒地跑到了他面前,“那先生,结发为夫妻的后一句是什么?不可以不回答!”   她仰头看着先生,迷离的杏眼里有着认真,仿佛一定要得到答案才能心满意足。   温时书略勾了唇角,温柔地睥着她,“恩爱两不疑。”   玉芙满意地笑了,扑到他怀里撒娇道:“嗯!这可是先生说的,以后千万不能后悔,要永永远远都爱娇娇。”   话到后头,她缠绵的语调却越来越轻,玉芙低头蹙眉,继而委屈地看向了他。   “不对……这只是句诗,先生娶娇娇不一定是喜欢,更别提爱了,那先生能不能说一句喜欢我呀?”   她还是想听到他肯定的回答,这样才不会使自己胡思乱想,看着他的目光,恳求与期待也越来越多。   温时书默然片刻,看她摇曳着自己的衣摆,缓缓叹了口气。   真是傻姑娘,就算喝醉也这样傻,可他说了,她明日还记得吗?   但看着小姑娘快要哭了的模样,他眼里的无奈渐渐被柔情取代。   “傻姑娘,是我从见到你时就有了偏爱,是我心甘情愿,而后沉沦其中,可惜这些我察觉的太晚了,但我娶你,从来都是喜欢。”   他俯身,悄悄在她耳畔说着情话,一字一句都来自于他最真挚的情感。   她想听,那便说给她听。   就算是醉后的玉芙,听到这些也是怦然心动,看着他的眸子,许久都未能回过神来。   她缓缓靠近,勾住了他的脖子,眼前就是他如画缱绻的脸,“先生,娇娇也好喜欢你呀。”   夏日的夜晚有些黏腻的热,两人呼出的气息愈发升温,玉芙迷离地望着他,指尖抚上了他的唇角,低低地唤道:“先生。”   温时书低眸看着她,灼热的气息间,她的睫羽都在颤动,嫣红的唇不断唤着他,婉转缠绵的嗓音在逐渐攻略他的心房,一声两声,两人的心都在乱跳,在她踮脚的片刻,窗外微凉的晚风徐徐吹来,使她不禁哼唧了起来。   “嗯……先生,我冷,头还好痛。”   小姑娘赤足奔下床,雪白的小腿被风吹得瑟瑟,让她愈发抱紧了眼前的人,许是喝醉又被凉风吹了,让她的脑袋也开始疼了起来,噘嘴时瞧着委屈极了。   温时书抚了抚她的头发,渐渐收敛了心神,将她拦腰抱起,放在了床上。   “很晚了,娇娇睡醒了就不痛了。”   玉芙嗯了声,乖巧地躺在了床的里侧,当烛火熄灭的那一刻,她才恍惚地想起了什么。   她红着脸,脑袋也愈发不清醒,又痛又难受,借着月光看着躺在身旁的先生,半晌才憋出了句,“先生喜欢娇娇,为什么不碰娇娇呀……还是先生已经睡着了?”   温时书假寐的眼陡然睁开,良久才在黑夜里浅浅笑了。   “嗯,我已经睡着了。”   玉芙的小脑袋晕乎乎的,缓缓转过身去,“喔,原来是睡着了呀。”   温时书听着她的呼吸渐渐变得规律,才转过身看向了她,在月色下,她的秀眉紧皱,显然不舒服极了,像小猫一样哼哼,嘴里念叨的分明是“先生”。   让他不禁有些失笑,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拍她的后背,温柔地哄着她,“嗯,我在。”   玉芙在睡梦中听见他的回应,眉头逐渐舒展,睡得愈发香甜。   温时书轻轻抚上她熟睡的脸,怎么舍得去扰了她的安宁,嘴角漾起些无奈的笑,夏夜里的他,却再睡不着了。 第44章 “好,那就夫君来做。”……   次日清晨,玉芙在模糊间感受到了与往日的不同。   原本冰冷的被窝变得格外温暖,甚至柔柔的风还吹拂在她的头顶,让她十分贪恋这种感觉,不由得往前蹭了蹭。   直到她微动了下身子,才发觉有些不对,忽地就撑开了睫羽。   眼前哪里是她的闺房,此时的她正被先生轻揽在怀,入目就是他颤动的喉结,使她瞬间羞红了脸,脑子都不转了。   昨夜的记忆在合卺酒后戛然而止,她努力回想却无甚用处,可她知道那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自己却连发生了什么都不记得……   玉芙忽觉有些心虚,悄悄咽了咽口水,抬眸看向了先生。   这是她头一次距离先生这样近,他的手搭在她的腰间,山茶香轻轻拂在她的脸上,使她不由得靠近了几分,看着两人的发丝交缠在肩颈间,霎时心跳作乱,她才后知后觉,从今以后他们就是夫妻了。   这种感觉让她有些陌生,同时又忍不住想要靠近。   眼前的人,可是她朝思暮想的先生啊。   玉芙小心翼翼地撑起了上半身,青丝落在了他的脸颊,使得小姑娘几近慌乱地拨开了头发,看着先生没被吵醒,她作乱的心才平复下来。   她只是想再近一些看他,这样的姿势,先生的睡颜会清晰地落入她眼中。   而她不知道的是,眼前的人早就醒了,假寐的他感受着她几乎撩拨的动作,放在她腰间的手不知不觉也收紧了几分,直到小姑娘的脸凑近,灼热的呼吸洒在他的唇间,使他不由得勾起了嘴角,惹得小姑娘瞬间僵直了身子。   “先、先生你醒了?”   温时书低笑睁眼,她的窘迫羞怯恰好撞入他的心底,他忽地就想逗逗她。   “嗯,娇娇头不痛了?”   玉芙手足无措,起身和躺下无从选择,更不知他为何这样问,磕磕巴巴地道:“不痛了,先生……为何这样问?”   她想亲他的事,好像被发现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小姑娘攥紧了被子,害羞让她紧张极了,早就不敢直视先生。   温时书轻挑眉头,起身坐在了床边,“你昨晚醉了,现在不痛就好。”   原来她真的不记得了,那些话估计也是,所以现在的她这样小心羞涩,是还以为自己不喜欢她吗?   温时书想到这儿,轻笑摇头,却摸到了枕下发硬的物件,当他抽出来的那一刻,面前的小姑娘瞬间僵直住了身子。   “这是什么?”他将那本册子放在手中,未等翻开,就听见她一声娇呼。   “先生,先别打开!”那是母亲给她的戏秘图,怎会被放在这?   玉芙的脸瞬间烧红,情急之下忘却了刚才的小心,扑过去想要从他手中拿走,可这一下却使她撞入了先生的怀里,那本册子被她结结实实地压在了身下。   小姑娘的腰被硌得生疼,眼见着杏眼都泛起了雾霭,弱弱地道:“那个不能看,先生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但看见这个,也让她知晓了昨夜两人应该什么都没发生,家中的女眷是教过她的,新婚夜姑娘家都要遭罪的,会浑身酸痛难忍,但她身子爽利,想来先生定然没碰她。   不禁让她有了几分难过,虽然她很怕图里那些,可喜娘子的话却记在了她心里,先生恐怕真的不喜欢自己……   她不敢想先生为何会娶自己,连忙从他身上爬了起来,将戏秘图拿在了手上,低头将那些情绪隐下。   “我先去把它放起来。”   温时书眸色深邃,在玉芙将要下床的那刻拉住了她。   “在想些什么?”   玉芙指尖轻颤,却不知如何回答他。她好怕开口后,得到的是否定的话,其实她能嫁给先生,就已经完成最大的心愿了,她不敢再奢求太多。   她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会颤抖,“没什么啦,其实能嫁给先生我很开心。”   在她说完这话后,温时书就已经确定她肯定乱想了,哪会好好的说这样的话。   他俯身,用手挟制住了她的下巴,入目便是小姑娘满眼的雾霭,还有几近逃避的模样。   “你在说谎,开心怎么会想哭?”   温时书不难猜出她在想些什么,可见她无论如何都不敢询问,让他的心倏忽一紧,微痛的感觉让他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   她为什么会不敢问呢?嫁给他,真的会让她开心吗?   玉芙咬紧下唇,眼尾愈发的红,却不敢抬眼看他,许久才发出一声呜咽。   “对不起先生……我只是不太相信自己。”不相信这样的我,会值得你喜欢。   温时书那双含情眼轻颤,歪头逼近了她,“刘玉芙,你明明不相信的是我。”   “先生?”玉芙错愕极了,继而抬眸看向了他,眼前的先生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他在克制自己,可她却猜不出那是什么。   她想要和先生解释,可望着他眼里翻涌的情绪,却怔住了。   那是难过吗?这一瞬间,让她无法确认这是不是真的,更不敢细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温时书缓缓阖眼,胸膛起伏的厉害。   他从不知自己会有这样的情绪,见她难过躲避,放在床上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温时书撑开眼睫,望向了她嫣红的唇,思绪渐渐翻涌成灾。   昨夜的她,会娇娇地唤他先生,抱着他说喜欢,现在却全都忘了,就连问都不敢问,说着开心却是难过的,到底哪个才是她真实的想法?就在这一刻,就连他也不能确认了。   他低眸看着她,在玉芙将要落泪时,吻了上去。   侵略的气息铺天盖地般向玉芙袭来,让她脑袋轰得一下变成了空白,灼热的气息在两人之间缠绵,欺得她退无可退,随后被他按在了喜床上,就连手都在与他十指交缠。   玉芙被吻得身子酥软,嗓子发出了细细的嘤咛,呼吸都不能顺畅了,在将要眩晕的那一刻,眼前人才放过了她。   温时书望着她酡红的脸,有些自责自己的失态,却怎么都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末了,略微缱绻的轻叹了口气道:“是我不好,从未认真地说过心里话,让你会乱想。但你不要怕,问问我好不好?”   你再不问,我就要以为你嫁给我并不开心了,但我仔细想来,你怎会不开心呢?到底是我情怯了,那瞬间竟怕了,原来质疑自己的一直都是我。   “娇娇,问问我吧。”   听着他温柔的语调,玉芙才恍惚地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不可置信地抚上了他的脸,那双杏眼里盛满了江南的水,就这样盈盈地望着他。   许久才听见她婉转细腻地问道:“先生娶我,是因为喜欢吗?”   “是喜欢啊,怎么会不喜欢呢,能娶到娇娇,是我毕生所幸。”温时书眉目含情地望着她,攥着她的小手,轻轻在上面留下了吻。   他的唇角渐渐漾起了温柔的笑,似水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怎么都不舍离开。   “先生……”   “嗯,我在。”   “先生……”   “嗯,我在。”   她唤,他不厌其烦地答,却一声比一声温柔,让人心肝都发颤。   饶是玉芙期待了许久这样的回答,在此刻感受到的并不是激动,而是渐渐沦陷在了他的温柔里,他们在攻略彼此的心,她的娇唤是试探,而他的应答却为她展开了所有的心池,等待她逐渐占领每一座,并且是心甘情愿的。   直到玉芙再也唤不动了,这场攻略才堪堪结束,那本戏秘图也早就不知所踪了,待到玉芙反应过来时,它就那样展在了两人身旁,里头绘制的画让小姑娘瞬间羞红了脸,连忙就合上了。   随着册子的轻响声,她也发觉了先生灼热的视线,不由得轻轻咽了口水。   就算是高山雪莲,也要摘吗?   她有些情怯,继而偷偷望向了他,却发现温时书轻挑了眉头,那意味深长的笑里,分明表示的就是任君采撷。   玉芙更不知如何是好了,攥着他的衣襟,悄声问道:“夫妻都要做这个的吗?”   “嗯,要的。”温时书的笑里有些逗弄的意味,却还是让温柔占了上风,极有耐心地看着她。   玉芙得到肯定的回答,连手都不知往哪儿放了,回想着她知道关于这些的事,更是羞得无以复加,缓缓与他对视,想要吻上去却又不敢。   末了,她垂下眼眸,只得忐忑地道:“我……我记得她们说过,这个是当夫君的,主动去做的。”   她哪里敢。女眷们告诉她的,都只是在洞房时等着就好了,可先生却没有任何动作,教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温时书听得发笑,却抓住了话中的关键,“嗯?是谁去做?”   “是夫君……”玉芙说完后,才觉得有些不对,再看向他时,那双含情眼里早就有了春意,而他的脸也愈来愈近。   “好,那就夫君来做。”   随着话音落下,还未给她反应的机会,温柔缠绵的吻就铺天盖地落下,他温热的手也抚上了她的衣襟,纱裙的系带被他缓缓解开,心衣不过小小一件,在他的手下也未能存在太久,霎时美人的风情就展现在他的眼前。   而玉芙才反应过来,这已经不是洞房花烛夜,是白日了。惊得她连忙捂住了自己,可怜巴巴的看着他,分明想表达的是不要了。   可此时的温时书哪会放过她,就算是他,在此刻那些温柔也得暂且搁置了。   灼热的气息与她口齿中的嘤咛纠缠,教她的身子软绵无力,才恍惚地发现,任君采撷的人竟成了她。   在他的侵略下,她早已经不知今夕何夕了。   微颤晃动的肩,让她宛如在夏日的船上,灼热让她痛苦,那些安抚,却仿佛成了明月清辉纷纷洒落,灼热被轻柔取代,夏日成为了夏夜,一时竟让月儿慌张,影儿摇晃,她的心荡。   直到他恢复往日温柔,她那如璞玉般雪白的背,早就留下了点点红梅,嘤咛里也带了几分哭腔,让人为之怜惜。   温时书抱起了她,往盥洗室走去,轻声安慰道:“乖,娇娇不哭了。”   她攥紧了身上遮盖的纱衣,浸入温水里,才嗔怨地看向了他。   “先生一点也不好……”   温时书听了便笑,看着水中散落的青丝,还有她背上缠绵的烙印,使他的喉结轻轻颤动,被迫移开了眼。   “嗯,都是我不好,让小桃来服侍你好不好?”他不能再留下去了,她的美好教他难以克制情动,但她已经承受不住了。   玉芙听他要走,下意识就拉住了他,委屈地道:“你走了就更坏了,以后再不理你了!”   她浑身酸软乏力,又痛又难受,先生怎么能说走就走……想到这儿,她愈发地委屈了,在一片氤氲的水汽里,她的眼底都泛起了湿意,轻轻拽着他的衣摆,都不肯看他。   温时书哪还能移开脚步,略微僵直的转身,克制着翻涌的情愫,拿起了飘在水面的舀子。   “那便不走了,留下来陪着娇娇。”   偏偏小姑娘还青涩,根本不知这意味着什么,羞怯地推开了他要帮忙的手,亢自在浴桶里泡着,又不教他看。   温时书只得背过身去,水滴声和她的娇哼回荡在他的耳畔,让他不得不阖眼静心,氤氲的水汽,让屋内的温度缓缓上升,汗水随着他鬓边滴落,在他的自持将要崩溃的瞬间,小姑娘终于唤了他。   “先生……你还是唤小桃进来吧。”   玉芙也觉得有些不对劲,看着他逐渐嫣红的耳垂,她紧张地咽着口水,有些后悔自己耍了小性子。   温时书终于睁开了眼,却不敢回头看她,略微沙哑地道:“好。”   他步出屋子,门外等候的小桃连忙就进了屋,温时书望着偌大寂静的丞相府,半晌才缓过神来。   待到玉芙再回到房里,桌上已经摆好了她喜欢的饭菜,先生正坐在塌上翻动着书卷,让她不禁有些晃神,仿佛回到了在书院里的日子。   处处入目的红,却昭示着他们已经成婚了,他们往后不再是师生,而是夫妻了。   温时书闻声放下了书卷,“先用膳吧,待会要凉了。”   玉芙点了点头,与他走到了桌边,落座的那瞬间,她才发现先生变了模样。   他身上的襕衫已经寻不见了,身穿大魏官袍,他不再是明月书院的先生,而是大魏的丞相。   小姑娘有些愣神,许久才想到大魏的臣子们辛苦,就算是婚假也极短,恐怕先生后头会很少陪她了,说不定还会很累。   玉芙想到这儿,糯糯地问道:“先生可以在家多久?”   温时书抬眸,将茶盏推到她手旁,温声道:“我正要同你说这个,圣上准我一月休沐,我打算带你去个地方。”   玉芙听他有这样长的时间休息,不禁心中松了口气,随后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广州府。”   话音落下,玉芙忽地就想起了那个月色下的夜晚,他们站在廊桥下的对话。那时的广州府对她来讲,就如同先生一样,代表了遥不可及的心事,却没想到,他竟全然记在了心里,甚至还要带她去,那时的他究竟是怎样的心境呢……   温时书此刻好像窥探了她的心事,望着茶水里的细纹,缓缓笑了。   “那时的我,是认真的,所以现在要履行我说过的话。广州府很好,娇娇要去看看的。”   玉芙不自在地攥紧了衣裙。   “嗯……我也觉得会很好,因为娇娇觉得,它哪里都是温柔的。”而你是温柔之最。 第45章 “是我醋了。”   将要南下,温时书已经制定好路线,打算在杭州府和福州府都停留两天歇息,毕竟路途遥远,舟车劳顿,长久赶路非但不能体会出行的乐趣,还容易使小姑娘遭罪,为此他费了许多心思,几乎每个府城都会有人接应。   但玉芙年岁小,没有什么出远门的经验,不会想那么多,对她来讲,能与先生一同出行就是值得开怀的事。   此时正被他牵着手,羞涩地与众人打招呼,“兄长,嫂嫂们安好。”   姑娘家的嗓音甜腻软糯,这声兄长与嫂嫂唤到了众人心坎里,特别是看着两人一路走来的殷乔,露出了颇为欣慰的笑。   “芙儿瞧着好像长大了不少,到底良缘天定,没想到当时雪臣一句话,后头竟然真的实现了。”   她这样一提,众人都回想起了牧衡当年刻的姻缘签,那时除却签文,还猜测起了温时书会娶什么样的姑娘,最后还是牧衡指了池中芙蕖,便说会是如这般的佳人。   当时谁会想得到,这样惊才绝艳的温时书,真会娶个娇若芙蕖的姑娘,没想到竟成真了。   玉芙并不了解原来的事,看他们感叹频频,不禁攥紧了先生的手,有些好奇地望向了他。   恰好被他捕捉到了视线,只见他轻声道:“雪臣那时说我会娶个像芙蕖般的佳人,如今果真实现了,他们难免会激动些,你勿要怕。”   小姑娘其实并没有不安,殷乔一直都对她很好,就算不了解内情,她也能猜到那是好话,却没想到先生会亲自给她解释。   她轻轻嗯了声,低眸的瞬间,看着两人紧握的手,心中渐渐被幸福充斥着。   能被人放在心里的感觉真好,特别这个人还是她的先生,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事了。   殷乔见她羞涩,也不好继续打趣下去,下意识地就挽住了身旁的沈意,谁料这人是个榆木脑袋,笑呵呵地拍了拍她,转头就问道:“雪臣,你能不能给我算算,我家夫人怀的是个男娃还是女娃?”   本来是给两人送行的,他没由头提起这个,众人初时发怔,后头还真有些好奇,毕竟除却陆凉有个三岁的儿子,就殷乔有了身孕。   陆凉的妻子姬素探过去了目光,温笑道:“不知是男是女,我家将军还一直想着结个亲,在边关时整日说这个,快给他个准话吧,让他看看还有没有机会。”   殷乔暗自拧了沈意一把,看着自己的肚子缓声道:“听你这样说,我倒是也好奇极了,咱们好不容易都在,要不劳烦雪臣都瞧瞧,咱们几家到底有没有机会结姻亲,也好有个盼头。”   这话一出,得到了所有人赞同,就连玉芙都投去了期盼的目光。   她倒是很喜欢侯夫人,若是能结成姻亲再好不过,而且大家对于先生来讲,都是极为重要的人,若能亲上加亲,定是好事。   小姑娘想到这儿,不由得悄悄打量起了先生,回过神时瞬间面如火烧,连忙藏在了他身后。   自己怎么就想到这些了?明明他们才刚成亲,想这些还有点为时过早……   温时书感受到了她的动作,抵唇轻轻而笑,在众人的讨论声中,两人握着的手却变成了十指紧扣。   其实他在自己身上,从不愿过多地去参透以后的事,但想到身后的她,突然就对这些有了期许。   “劳烦雪臣,我也很想听听。”   这话在旁人嘴里说来倒没什么,但听到他的嗓音,就连牧衡都有些微怔,“好,那便看看。”   牧衡放下手中的七星珠,拿起了沈婉递来的六星珠,南斗主生①,此事还要用南斗诸星来推算,直到他拨弄到天相星时,矜贵的面容忽地有了细微的波动,继而抬头看向了玉芙,手中的动作也戛然而止。   众人被他这般反应吓了一跳,沈意不禁疑惑,“牧雪臣,你可别吓我,算个男女而已,倒不至于惊讶吧?”   牧衡的脸上最常见的便是淡漠,能让他停止推算不会是小事,怀着孕的殷乔更是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捂住了肚子,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牧衡抬了凤眼,摇摇头道:“不必害怕,长嫂这胎是个麟儿,母子平安不会发生任何差池。我与雪儿以后也同样,咱们之中,唯一能有女儿的,便只有鹤行了。”   得到这话,才使沈意夫妇松了口气,但他的反应确实出乎意外,殷乔皱眉道:“那姻亲的事呢?是有什么不能说的?”   牧衡紧锁眉头,再去感应那颗天相星时,忽地就叹了口气。   “倒是皆有可能。”   这是他这些年来,头一次推算后给了模糊的答案,沈意再想要追问,被他一句“天机不可泄露”给怼了回去,这事便成了所有人心头最大的疑问,直到许多年后,众人再回想此话,才发现皆有可能,确是真的。   众人将二人送上马车,牧衡静默地转动着手中的玉扳指。   又是个娇若芙蕖的美人吗?甚至还会获得三位兄长所有的宠爱,一想到这里,牧衡也有些失笑。   他私以为,自家儿子能更胜一筹吧?但是这场盛宠下,竞争还真是激烈,连他都没能推算出准确的答案。   *   马车里垫了好些柔软的垫子,即使颠簸也不会让人感觉到难受。   玉芙乖巧地坐在上头,却没有了初时的开怀,几番欲言又止地看向了身旁的人,手放在裙摆上,攥了又松,松了又攥,显然是有了心事。   温时书在余光中打量着她,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捏住她的下颌,低头柔声问道:“都在想些什么?”   玉芙被他逼靠在车壁上,脸颊渐渐泛起了红霞,小声道:“先生……先放开我好不好?”   他离得实在太近了,让她根本没办法思考了。   “娇娇先告诉我。”温时书早就看出她在乱想了,甚至可能与刚才牧衡推算出的结果有关,小姑娘心思重,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只不过大部分都是乱想。   看着他那双含情眼逼近,玉芙下意识就咽了口水,轻摇他的衣袖,“先生,我……我若以后生的是女儿,你会不高兴吗?”   玉芙垂下眼眸,有些不敢听他的回答。   牧衡推算男女本是玩乐之举,但听见只有他们会有女儿时,玉芙明显还是慌了神。   她会很喜欢女儿,但大魏的男子没有不想要男孩的,甚至好多人会因为正妻生不出儿子,做出纳妾养外室的举动,若她真的只有女儿,那该怎么办呢?先生也会那样做吗?   玉芙不知道,甚至有些惧怕知道。   温时书忽地笑了,在她将要逃避的那一刻,缓缓逼近,让小姑娘避无可避。   “傻姑娘,我怎会不高兴,你又在乱想了。”   “先生……”玉芙的杏眼里渐渐蕴了氤氲,看着他温柔的视线,又怕他是在哄自己,糯糯地问道:“真的没关系吗?先生不会想要男孩吗?若是……”   未等她说完,温时书便摇了摇头,食指卷起,轻叩在她的头顶。   “没有若是,牧衡的推算让我心甚悦,能有像娇娇一样的女儿,那便再好不过,但无论男女,都没有你重要,不可再乱想了。”   玉芙有些不可置信,继而错愕地望着他,想要说什么,但温时书的手指却放在了她的唇上。   “娇娇怎会想这些?很想要个孩子?”   他几近打趣儿的话,让玉芙羞得无以复加,只觉脑袋轰得一下,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夏日的马车里,温度总是高些,就算放了冰块降温,但两人几近贴合的距离,也让气温在缓缓攀升。   温时书的手轻放在她盈盈细腰间,视线里却有了些意味不明的情愫。   玉芙被他这样盯着,脑袋也乱了,熟悉的山茶香在两人之间萦绕盘旋,他的指腹不断摩挲自己的唇角,酥麻的痒感,让她不禁浑身颤抖。   “嗯……先生,我、我没有这样想。”   姑娘的声音愈发娇软,让人听了心肝发颤。   温时书原本是在逗弄她,被她这样轻轻一唤,眸色愈发深沉,两人的呼吸缓缓交织在一起,山茶香扑洒在她的面庞,让小姑娘都有些坐不住了,继而软软地靠在了他的臂膀上。   玉芙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氛围,小手紧紧抓着身下的垫子,可不知为何,她却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馨香,渐渐充斥在温时书的鼻间,视线里,那颗汗珠从鬓边滑到她的香腮上,最后滴落在了那片雪颈上,嫣红与雪白的交织,终于在最后一刻攻破了他的自持。   他吻了上去,惹得小姑娘唇齿间发出声声嘤咛。   她后退,他逼近,马车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湿热的感觉愈来愈重,却丝毫影响不了两人缠绵交织的手,直到马车有了阵剧烈的颠簸,书卷掉落在下面的声音,才使两人逐渐回过神。   此时的玉芙已经半躺在垫子上了,看着先生泛红的耳垂,让她羞怯极了,渐渐将头偏向了一旁。   温时书在雨声里收敛了心神,起身捡起书卷,却不敢再看她现在的模样。   他靠坐在车壁上,回想起刚才的那幕,实在是有些太过荒唐了。   车内的气氛渐渐归于平静,两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再开口说话,玉芙起身靠坐在了角落,但现在的她已经不能思考任何,在马车的晃动下,她迫使自己静下心来,最后却萌生了几分困倦。   温时书听她半晌没有动静,才抬眸瞥了去,看着小姑娘昏昏欲睡的模样,不禁让他勾了唇角,将她轻轻揽到了自己的怀里。   小姑娘朦胧间感受到了熟悉的怀抱,不由得轻轻蹭了几下。   “先生……”   听她梦呓,温时书的眼里蕴满了温柔,最后化成一声轻叹,轻轻抚了抚她的墨发。   *   马车颠簸了两日才到了杭州府,途中虽然也休息过,可玉芙还是有些吃不消,恹恹地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瞧着脸颊都瘦了好些。   温时书扶她下来,纤细的手腕让他瞬间皱了眉,轻声问道:“娇娇还好吗?”   玉芙怕他担心,摇了摇头道:“没事的,可能就是有些累了,先生不用担心我。”   温时书嗯了声,握着她的小手,眉宇间的担忧却不减,在客栈用晚膳时,却叫伙计们摆了满满一桌子菜。   “娇娇多吃些,你太瘦了。”   连日的疲惫让玉芙没什么食欲,却不愿让先生更担心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后,便夹住了眼前的脆藕。   温时书坐在对面,目光却从未离开她。   两人出行并没有带着下人,除却驾驶马车,所有的一切都得亲力亲为,他夹起一块东坡肉放到了她的碗里,直到小姑娘细不可见地皱了眉,温时书忽地就笑了。   他搁下筷子,姿态肆意温柔,装作不经意地道:“杭州府的夜间,十里长街,灯火交织,从清河坊到安桥都是这般,应当要比姑苏城的灯会还要热闹。若娇娇不累的话,吃过晚膳可去逛逛,顺带能消食。”   玉芙到底是姑娘家,听见这样的描述不禁心生期待,杭州的美她还未曾领略过,忽地就有了想去的欲望。   她乖巧地应了声“好”,用膳的动作明显快了许多,温时书轻笑,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替她夹了许多块肉,将小姑娘喂得再也吃不下,才堪堪收了手。   戌时末的杭州城,端得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放眼望去,酒楼茶肆里都极为热闹,长灯绵延数里,根本望不到头,处处都是人间烟火,让人不禁流连忘返。   初时的玉芙还有些怯,直到先生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那些不安瞬间消散,两人走在清河坊里,让小姑娘的心间悄悄布满了甜蜜。   她与先生第一次看灯会还是在姑苏城里,那次的经历回想起来,只有刚开始是甜蜜的,她还记着两人被小贩误以为是偷偷出来幽会的有情人,现在的他们却能光明正大的牵着手,不用拽着袖摆,就算被旁人那样说,也不用去费力解释。   一切都是因为,他们现在是夫妻了。   清河坊中的小吃众多,有许多外地没有的样式,玉芙恹恹地经过,看着软糯的条头糕,赶紧移开了视线。   她虽然极爱这些软糯的吃食,可现在的她实在吃不下了,无论什么都不能多瞧一眼,这样走下来,原本好好的兴致也有了几分败落。   温时书低眸,看她愈发委屈的模样,不禁有些失笑。   这事倒怪他不好,光想着让她多吃些,忘却了清河坊的繁盛。   温时书思索一番,余光中瞥见了个卖绢扇的铺子。   铺子瞧着生意极好,客人多半都是女子或者结伴的夫妻,他停了步伐,缓声道:“那处有个卖绢扇的铺子,娇娇要不要过去看看?”   玉芙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些绢扇做工精致,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极美,她的目光也不禁被其所吸引。   两人缓步到铺子里,掌柜的显然无暇招呼客人,只得让他们自行挑选,玉芙瞧着好奇,打开了眼前的展品绢扇,仔细端详着上头的纹路。   温时书摩挲着身后戒尺,无意间开始打量起了周遭,直到视线里出现了把绘有雨中芙蕖的绢扇,才使他走去拿了起来。   美人娇若芙蕖,倒是很适合她。   他转身,抬眸的瞬间却看见一位书生站在了她面前。   “姑娘,你的帕子落了。”   书生将帕子递了过去,看见玉芙容貌的瞬间,忽地就呆怔在原地,脸颊有了抹奇异的红。   玉芙却没想那么多,见自己帕子落了还有些羞涩,连忙双手接过,“多谢郎君。”   本是件平平无奇的小事,书生显然因为她的容貌生了痴迷,接着问道:“小生斗胆,想邀请姑娘参加后日的西湖诗会,不知姑娘可否愿意?”   玉芙蹙了秀眉,觉得眼前人有些奇怪,摇摇头想转身去寻先生,却不料那书生胆子倒大,还想伸手抓住她。   未等那手碰到她衣角,一席白衣的温时书便走到了两人之间,随即搂住了玉芙的细腰。   看向书生时,那双眼里陡然生了让人胆寒的气势,“爱妻胆小,就不去了,还望郎君自重。”   “先……”玉芙的话未等说出口,便被他的手指堵住了,只听他在耳畔轻语道:“嘘,在外面要叫夫君。”   书生见佳人竟已为人妇,不禁有些惋惜,可温时书身上的气势着实吓人,明明长相如美玉,那些清冷聚集在一起,却教他两股战战,不敢多说一句话,行了个礼就赶紧走了。   玉芙不知这是怎了,觉得先生好像在生气,却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她做了亲密举动,一时教她也分辨不清,只得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襟。   温时书睥了她一眼,将绢扇塞到她手中,付过银子后,拉着她便往回走去。   玉芙不解,但先生的步伐她实在跟不上,气喘吁吁地回到了客栈,小脸上早就蕴满了委屈。   待先生放开她时,纤细的手腕早就被攥出了红痕,她不禁将手藏在了身后,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她不知先生为何会生气,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小手不断交缠着,想要唤他却又不敢。   温时书将窗户合上,隔绝了外头喧嚣的声音,昏黄的烛火摇曳在屋内,显得气氛格外沉静。   他缓步走到小姑娘面前,看她委屈不解的模样,神情里的清冷也愈演愈烈。   “怎么还委屈了?他的话你知道什么意思吗?此处你人生地不熟,贸然应答了一位陌生男子的话,倘若发生了什么危险的事该如何是好?娇娇,以后不要这样好不好?”   书生将要拉她时的情景,在他的脑海里不断重现,使他不得不摸向腰后的戒尺,迫使自己静下心来。   这件事本不是她的错,可她对所有人都不曾设防,倘若刚才他不在,会发生什么他根本不敢去想。   玉芙怯生生地望着他,听他这样说,低下头却怎么都不肯吭声。   小手一直把玩着绢扇,泪水接连砸在手背上。   温时书那双含情眼轻颤了下,那些泪仿佛砸在了他的心里,一滴两滴,教他心疼极了。   他俯身捧起了她的小脸,替她拭去那些泪珠,有些后悔这样说,“别哭了,娇娇……我并不想苛责你。”   他哪里是苛责她,只是害怕就在转身的瞬间,小姑娘会因为对人的不设防遭受了什么。不断起伏的胸膛,昭示着他无法平复的思绪,他不得不承认,那时候的他,是在怕。   玉芙感受着他的温柔,忽地就更委屈了。   “你怎么就一定知道我愿意搭理他?你都没问问我就这样说,我那时候明明是想去找你的,先生不好,一点也不好,就会胡乱怪罪人!再不理你了!”   玉芙想离开这里,却被他钳制住了腰身,气得她脸颊鼓鼓,哭也不哭了。   先生一直把她当孩子,从没觉得她已经长大了,让她心里难受又委屈。她怎会不知那人奇怪,可偏偏先生什么都没问就说这样的话,教她不禁使起了小性子。   “放开!”   “娇娇……”   玉芙见他不放,噘嘴气鼓鼓地看向了他,看着先生自责难过的模样,她也有些泄了气。   但脑海里却浮现了个想法,随即脱口而出道:“是不是你醋了,所以你着急了,害怕娇娇会傻乎乎地跟旁人走了?是不是?”   话音落下,她越想越觉得是这样,看着他如玉的面庞,不知哪里来的胆子,踮脚恶狠狠地吻了上去,将他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温时书睫羽轻颤,没曾想过她会这样说这样做,诧异下却是默然。   他的确是醋了,而且,醋得厉害。   小姑娘亲够了就想跑,还未来得及松开自己的手,就被他忽地抱了起来。   两人的身量本就差的多,这一抱她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两人结束这个吻时,玉芙还是在赌气,娇嗔道:“不要先生,不要先生,快放开我!”   温时书看得发笑,将她放在了书桌上,将她乱拍的小手钳制在头顶,欺得她无路可退。   “嗯,娇娇说对了,是我醋了。” 第46章 真是个笨蛋   玉芙的眼底逐渐起了片潋滟,看他不断逼近,扑面而来的山茶香让她几近崩溃。   周身满是他的气息,可这气息再不是温柔的,相反是极具侵略性的,直到两人颈肩相磨,他才堪堪停下。   小姑娘双颊通红,望着他含情的眉眼,低声求饶道:“先生……先放开我好不好?”   她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她忽地失去了刚才赌气的勇气,甚至还有些心虚。   两人的衣襟贴合,夏日的纱裙极薄,让她能够清晰感受到他砰砰乱跳的心,还有那紧扣在腰间的手,触感都被放大了数倍,这种战粟酥麻感,让她快要撑不住失态了。   “好,那便放开娇娇。”温时书轻勾唇角,话音落下时,放开了自己钳制着她的手,可身子却更一步欺压上去。   “但是我真的醋了。”   话音落下,温时书便趁着她错愕,吻上了眼前的雪颈,惊得小姑娘浑身颤抖,耳垂红似滴血,却丝毫不敢反抗,甚至连回应都做不到了。   直到耳垂传来微痒的感觉,玉芙终于克制不住嘤咛出声,娇嗔地望向了他,撑着身子前去堵住他作乱的唇。   她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撩拨,耳垂和后颈都太痒太痒了。   两人之间的气温在逐渐攀升,玉芙身上的纱裙也渐渐堆叠在了腰间,衬得她腰肢盈盈一握,直到温时书的腰向下沉去,小姑娘忽地就有了哭腔。   “娇娇不要在这里,硌得腰疼,求你了先生……”   听她娇唤求饶,温时书眸子里的情意愈发翻涌,将她从书桌上抱起,却没有将她放下的意思,看见屋中的柱子时,忽地就笑了。   灯火的摇曳下,两人交缠的身影投射在屋子里,书桌上的宣纸早已经一片凌乱,青丝如瀑般颤动,直至烛火熄灭,屋内变得漆黑,小姑娘细细的哭腔让人愈发心碎。   温时书将她放在整洁的床上,黑暗中细抚她的发端,“不哭了娇娇。”   玉芙的嗓子早就喊哑了,身子像撕裂般难受,埋在被子里也不肯吭声,只听得见她细弱的哭声。   她实在不知先生还有这样一面,越想越羞,越不敢吱声,也极为后悔自己与他赌气……   随着火折子“刺啦”一声,屋内的灯火又重新燃了起来,温时书那身襕衫瞧不见半点褶皱,长身鹤立地站在床边,只有床上的小人,雪白的肌肤上有许多红痕,让人瞧了就为之怜惜,墨发下的小脸还有泪痕,肩膀颤抖着,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温时书有些自责自己的情动,俯身轻吻了她的眼睛,“娇娇不哭了,不会再痛了,都是我不好。”   “呜……就是你不好,先生是混蛋,是坏人,一点也不好不温柔,娇娇不想喜欢你了。”   玉芙嗔怨地看向了他,泪珠不断涌现,沾湿了他的唇角。   “不想喜欢我,要去喜欢谁?”   “总、总之不喜欢先生了!”玉芙脸颊鼓鼓,显然有些恼了,可看着先生略微受伤的眼神,她思索了会儿,拉着他的衣襟道:“不喜欢先生,兴许会……喜欢夫君。”   “夫君”两字被她说的极轻,却还是教温时书听见了,他笑得温柔,将她脸上的碎发拨开,轻声道:“嗯,那就夫君对你好。”   他起身将她抱进了浴间,亲自帮她梳洗,动作轻缓且温柔。   玉芙虽然羞怯极了,可现在的她实在是没了力气,直到最后绞干了青丝,她终于撑不住睡着了。   温时书看着怀中宛如小猫的她,不禁轻勾起了唇角,将她放进床里,从行李里拿出了那罐药膏,替她上药时,小姑娘细不可见地皱了眉,嘴里分明念叨的是“不要了”,惹得温时书微挑剑眉,轻笑着为她盖好了被子。   翌日巳时,玉芙才悠悠地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看着眼前熟睡的先生,悄悄抬起了手轻掐了一下他的脸,又有些心虚地将自己埋在了被子里,这种行为就像小孩子撒气一样,做了又后悔,怕将他真的吵醒。   温时书其实早就醒了,感受到她的动作,轻笑着撑开了睫羽,将她从被子里捞出,俯身看着眼前无措的小姑娘。   “娇娇还在恼我?”   玉芙心虚极了,将手藏了起来,糯糯地道:“我没有啦……”   她确实没有恼了,只是想到昨日他的荒唐,忽地就想撒撒气,没成想被抓个正着,也不敢与他对视,连忙瞥开了自己的视线。   在慌乱中,她拉住了他的寝衣,轻声道:“先生能不能再说一次喜欢娇娇?”   温时书蹙眉,“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是还在害怕我不喜欢你?”   玉芙缓缓舒了口气,盈盈地望向了他,“是因为我好想听。”   其实……她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害怕,始终没能想明白先生为何会喜欢上自己,所以很想很想再听他说一次。   温时书没说话,轻轻抚上了她的脸颊,看着她渐渐暗淡下去的目光,略微伤心的模样,却直接吻了上去。   她好像真的不懂,自己究竟有多喜欢她,甚至是——爱她。   他的所有举动在遇见她以后,都在被她牵动着,那些事情会使他失控,不再自持,乱了分寸,甚至对她的温柔细心都是独一份的,可这些她都没能发现。   真是个傻姑娘。   “我很喜欢娇娇,很喜欢。”她想不通,那就按照她的想法,说给她听。   温时书俯在她的耳旁,一声一声说着喜欢,语调温柔缱绻,视线却从未离开她。   她善良可爱,对他从来一片热忱,事事以他为先,在确定心意后,会为他而改变,就连自己一点点的回应,都会令她高兴,这些他全都看在眼里,如今仔细回想,早就不知不觉沦陷在她的爱意里了,哪有半分逃脱的可能。   她做了那么多,只为了他,那他怎会不心动。   玉芙沉沦在他的情话中,望着他含情的眉目,忽地眼底就泛起了湿意。   还记得自己在奔赴他时,那时候他稍微一丁点的主动,都会让她格外珍惜,会希望他能够再靠近一点,只要再靠近一点就好,她不敢诉说自己任何的心意,生怕自己的笨拙与情意会使他远离自己,那时的她都决定好将这份心意永远埋藏在心底了,能够默默看着他就好。   她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场景,能被他揽在怀里,听他温柔地诉说着情话,这种巨大的差异,让她现在回想起来,鼻子突然酸酸的。   玉芙将自己睫羽下的泪珠隐下,深深地埋进了他的怀里。   “我也好喜欢好喜欢先生,先生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温时书嘴角蕴满了温柔,轻抚着她的头发,许久才叹道:“娇娇也是我最重要的人。”   真是个笨蛋。   他心里这样想着,却与她的手十指紧扣,温柔地蹭了蹭她的鼻间。   山塘街的大火,她归家后的逼嫁,都让他差点失去了她,经历了这么多再去握住她的手,他又怎么会舍得放开呢。   所以,她永远会是最重要的人,他们也不会分开。   *   三日后,两人到达了福州府。   此时的玉芙脸色惨白,恹恹地躺在床上,热风吹拂她的脸庞,偏偏因为腹痛又让她觉得通体生寒,冷热交织的感觉让她难受极了。   她也没能想到,这次来月事会这样难受,往常都不会痛的,这次却是刀绞般的腹痛,又冷又热的难受,甚至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本来前一天晚上到了福州府时,她还是很期待闽南之旅的,但现在已经完全提不起任何兴致。   温时书刚从外面回来,看见她这般痛苦的模样,不禁蹙了眉头,将手中的荔枝放在了桌上,阔步走了过去。   “娇娇是哪里不舒服?”他将她从床上捞起,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眉眼里蕴满了担忧。   玉芙紧锁秀眉,有些不好意思与他提这个,但突如其来的痛感却让她险些落下泪来,埋在他的怀里痛得直哼哼。   温时书的视线落在了她放在小腹上的手,隐约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他将自己的手掌覆在了她的小腹上,温热的触感让玉芙初时还不能适应,但很快那些痛意缓缓减轻,让她不再那么难受。   他轻缓地揉着,温声道:“不必害羞,以后哪里不舒服都要告诉我。”   玉芙闷闷地“嗯”了声,却还是不敢抬头看他,小声道:“可是……”   “没有可是,我是娇娇的夫君,就是要照顾你的,你不舒服,我又怎会安心?”温时书打断了她的话,轻轻在她额头上留下浅吻。   “不过这次还请娇娇告诉夫君该怎样做,我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经历,不知怎样能让你舒服些。”   玉芙闻言抬眸,恰好撞进了他满溢温柔的视线里,忽地心跳都漏了几拍。   先生竟然不会嫌弃她……毕竟月事在大魏来讲是污秽的事情,男子们总会怕被这个不详的事务影响到自身气运,她自幼被教导的也是要将此事藏起来,但先生好像不以为意。   她这样想着,使劲往他怀里蹭去,小声嘀咕着,“其实以前都不疼的……所以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大概先生这样陪着我就不会痛了。”   温时书听得发笑,替她暖着肚子,直到小姑娘睡着了,他才轻声从屋里离去。   玉芙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了,她缓缓撑起身子,肚子早已经不痛了,此时的窗外下着朦胧细雨,微风拍打着幔帘,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味,甚至还有些若有若无的山茶香。   温时书正坐在窗边,见她醒了将书卷搁下,温笑道:“娇娇还难受吗?”   玉芙摇摇头,有些羞怯地攥着被角,“已经不痛了,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呀?”   昨晚他们还约着要在福州府游玩的,可自己这样一睡好像耽误了许久,外头又下起了细雨,恐怕在福州府哪里都不能去了。   小姑娘想到这儿,不禁有些自责,哒哒跑到了窗边,绞着手指道:“待会雨停了出去也是可以的,教先生久等了。”   温时书伸手将窗户关上,隔绝了外头传来的凉风,“没有睡很久,不过桌上的小圆子应该还是温热的,先吃一些吧,待会晚膳咱们再去楼下。”   他说到这顿了顿,想到小姑娘刚才傻乎乎的模样,不禁勾了唇角。   “我没有久等,是在心甘情愿陪着你,所以娇娇不舒服时,不必勉强自己。”   玉芙站在他面前,那句“心甘情愿”让她脑袋轰得一下,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有些紧张地攥紧了裙摆,转身看见了桌上的红糖小圆子。   碗中的热气形成了一片氤氲,玉芙坐在了桌前,低眸时却笑了,“先生……我好爱你。”   突如其来的话,教温时书忽地怔住了,那双含情眼里渐渐泛起情意,却瞥开头用手掩盖住了那些笑。   “嗯。”   他不冷不热的回应,教小姑娘有些无措,甚至害羞了起来。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那样说……大抵是看见了这碗温热的小圆子,就算再笨蛋,也想得到恐怕是先生特意备给她的。她记得家中姐妹腹痛时,都会煮些红糖水的,却想不到先生会为她准备这些。   一时让她觉得感动,心底渐渐滋生了甜蜜,在恍惚间说了爱他。   可想到这儿,她又有些……有些得寸进尺了,她其实也很想听他这样说。   小姑娘仿佛下了决心般,吃了好大一口小圆子,在心里默默想着到底要怎样才能实现这个心愿。   温时书拿着书卷,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身上,看她像个小兽般咬着小圆子,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好像说出口的爱对她格外重要些,他忽地就不想让她轻易知道自己有多爱她了。   他很想看看她到底会怎样做,并且对此格外期待。   到了晚上时,玉芙身子早就不难受了,坐在桌旁聚精会神地扒荔枝,浴间的水声总会不经意间撩拨她的思绪,好几次都险些让她分了神,眼见着小脸也越来越红。   两人出行没带下人,她换洗下来的衣裙,每经过一处,客栈都会有专门的浣衣娘子给洗,但是里衣那些,她还是自己会洗的,不过今天的……是先生在帮她。   小姑娘想到这儿,愈发地羞涩,最后趴在桌上根本不敢抬头,连浴间的水声停了都未曾发现。   温时书穿着寝衣走出,氤氲的水汽还攀附在他的眉眼上,甚至眼尾还有些微红。望着她羞怯的模样,忽地就想逗逗她。   “娇娇在想些什么?”   他的嗓音还有些哑意,将玉芙拉回神来,心里却乱得一塌糊涂。   几番张口都憋了回去,羞红着脸快速拨开了一颗荔枝,喃喃道:“我、我在吃荔枝啦,什么都没想,没想!”   她几近掩耳盗铃地将荔枝塞进了嘴里,许是太着急了,那些汁水顺着她的唇角流到了颈间,让小姑娘更为害羞了。   温时书坐在了她身旁,拿出帕子替她将汁水擦净。   “这样好吃?”   “嗯……好吃的。”玉芙嗡声说着,却不敢看他,起身就想往浴间走去,“我先去洗个手。”   玉芙走得急,没发觉衣裙压在凳子底下,差点就被绊倒,温时书堪堪扶住了她,将她揽入自己的怀里,小姑娘便结结实实地坐在了他腿上。   “娇娇要小心些。”   玉芙攥紧了小手,怕上头的汁水将他的寝衣弄脏了,但这样她又怕坐不稳,只得愈来愈贴近身子,直到抬眸瞧见他勾起的嘴角,这才堪堪停下,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不知不觉间还咽了口水。   温时书扶着她的腰,小姑娘身上有着荔枝的香甜味,甚至雪颈间还有没擦拭掉的痕迹,都让他有些后悔抱了她。   荔枝与山茶的味道逐渐交织,玉芙的呼吸渐渐变得不规律起来,看着他微颤的喉结,她鬼使神差地按了上去。   霎时黏腻微凉的触感,让温时书深吸了口气,“娇娇快去吧,回来我们歇息了。”   玉芙懵懂地点了头,临走前却偷偷瞧了瞧他,“先生,我能不能亲你一下呀?”   她总觉得刚才那样是要亲他的,却不知他在克制着自己的情动。   温时书低眸,缓声道:“待会再亲。”   玉芙“喔”了声,有些泄气地点点头,站起身后,却攥紧了小手,俯身吻上了他微颤的唇。   他不让亲,她偏要亲,总之……他已经是自己的夫君了!   小姑娘这样想着,却没发现温时书的脖颈已经暴起了青筋,修长的手将她重新揽入怀里。   本是浅尝的吻,逐渐变成了缠绵厮磨,玉芙也后知后觉为何先生会拒绝她了,直到她将要哭出声的时候,温时书才放开了她。   “去洗吧,我们该歇息了,明日要赶去广州府,得好好休息。”   温时书见她害怕,起身轻叩了她的头顶,“别乱想,我不会的。”   玉芙胡乱地点点头,只觉脸如火烧,一刻也不敢在他身边待下去,连忙跑到了浴间清洗着自己的手。   她想,以后还是不吃荔枝这种麻烦的果子了。 第47章 会珍藏,会守护。   广州府天气潮湿闷热,两人到达客栈时,小姑娘在马车里已经睡着了,被温时书轻缓地抱下来,云鬓边流落下汗珠,惹得她呓语连连,显然极为不舒服。   江南虽然夏季也同样闷热,到底比不过广州府的温度,一会儿的功夫,就教人浑身难受,衣裳湿透。   好在客栈就在海边,时不时会吹来咸湿的海风,能稍微缓解这份燥热。   温时书将她安置在床上,温柔地替她擦拭额间的汗珠,看着小姑娘逐渐呼吸平稳,才让他缓缓有了笑意。   玉芙却在睡梦中蹙了秀眉,在他的怀里窸窸窣窣地发出了声响,直到摸到他的衣襟才安静下来。   “先生,娇娇想要先生。”   听她梦呓,温时书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可小姑娘还是不能满足,往他怀里使劲蹭去,惹得两人的衣衫都染满了汗水,偏偏她还觉得太热了,哼唧了一会儿,又觉得难受。   “娇娇好热,不要先生了……”她费力地挣脱了怀抱,往床榻里侧蹭去,好像那些凉意才能够缓解她的热意,丝毫不记得自己刚才在找谁。   “小没良心的。”温时书轻笑出声,看她睡得迷糊,也不愿再扰她,起身径直往浴间走去。广州府的夏热,倒是连他都有些受不了,更别提娇娇软软的小姑娘了,怕是明儿起来都会上火,该给她准备些本地特有的凉茶,兴许能好很多。   就是不知这样热的天,能否让她玩得开怀了,毕竟她那样期待能够来到这里,前几日忍着月事都要继续赶路,总不能让孩子失望吧。   待他再回到床边时,玉芙身上的纱裙早就散落在了腰间,鹅黄的心衣小小一件,堪堪能遮住她的美好,被子早就被她蹬到了脚下,随着她转动身子,修长白皙的腿也在他的视线里晃过。   温时书低眸,将她松垮的纱裙放到一旁,替她盖好薄被,才熄灭了灯火。   小姑娘感受到旁边有人躺下,也凑了过去,许是他刚沐浴过,身上摸着凉爽,让她不由得贴在了他冰凉的胸膛上,就连小脸都蹭上了他的唇。   温时书的身子有些僵,良久才轻抚了她的背,在黑夜里温声道:“娇娇乖,要好好睡觉。”   玉芙不知醒没醒,却轻轻“嗯”了声,搂着他嘟囔道:“娇娇好爱先生,好爱好爱……”   温时书勾起嘴角,借着月色看着她的睡颜,将她轻轻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眉眼,“这就是你哄我说爱的法子?会不会太潦草了些?”   可怀里的人早就睡得极熟了,那些话不过是梦呓,已不能回应他的问题。   温时书轻吻她,悄悄在她耳畔说着:“如果只是这样,我也愿意配合娇娇,我其实也很爱你。”   他摸着小姑娘被汗水浸湿的墨发,从枕头下拿起了绢扇,轻缓地为她扇动着晚风。   万籁俱寂,月华如练,屋内除却扇子的声响,再听不到旁的,直到扇子掉落在地上,两人均匀的呼吸声缓缓交织在一起,为月色增加了几分爱意朦胧。   玉芙再次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整个身子都趴在先生身上,甚至抬头就是先生的脸庞,让她瞬间就清醒过来,却不敢轻易乱动,怕将他吵醒了。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自己的身子,不料先生却收紧了手,轻笑着撑开眼睫,“娇娇醒了?”   “先、先生,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玉芙有些无措,缓缓从他身上爬下来,“我会不会很重……”   她只记得昨晚好热,没曾想自己也有睡相这么难看的时候,竟然会趴在先生身上,一晚上压着他,肯定会难受的,让她自责极了。   温时书轻勾嘴角,揉了揉她的头,“不重的,待会带你去海边,这个时辰渔民应当正好回来,去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渔民会带回来什么呀?是集市上卖的草鱼吗?我听说海边能够捡到贝壳,还有许多许多在江南见不到的东西,我应当都没见过,会不会很吓人呀?”   玉芙嘟嘟囔囔说了好大一堆,被海边勾起了兴致,撑坐在床上幻想着海边究竟是副怎样的景象,杏眼灿若星河,显然是期待的。直到她转头发现先生正抵唇轻笑,不由得羞涩起来,低下头不敢吭声。   温时书用柔和的目光看着她,缓声道:“海里没有草鱼,虾蟹极多,娇娇说的贝壳也有,去看看就知道了,先去梳洗吧。”   玉芙轻轻“嗯”了声,下床时才发觉自己竟然没穿寝衣,看了看床上的先生,瞬间面染红霞,连忙往浴间走去。   可走到一半,恍惚间她却想起了个事情。   “先生,我昨晚好像听见了你的声音,那是梦还是真的?”她背在身后的小手不断绞着,期待能听见想要的回答,其实她总觉得那不会是梦,先生好像说了爱她。   温时书将地下的绢扇捡起,却抑制不住自己的笑意,“娇娇昨晚睡着了,或许是在做梦。”   玉芙指尖颤了颤,失落地低下头去,“喔,那大概是我做梦啦。”   她故作轻松的语气明显是在安慰自己,没了继续询问的勇气,欲言又止后,恹恹地去了浴间梳洗。   温时书将绢扇放进了匣子里,却挑起了剑眉。   真是个不坦诚的姑娘,明明想听却不敢问,到底何时她才能胆子大一点?   广州府太过闷热,玉芙梳洗后,换了件烟紫色的纱裙,料子清透朦胧,穿在她身上显得极为合适,衬得她曲线玲珑,要比往日娇美。   她坐在妆台前挽着发髻,可今儿的簪子也不知怎了,完全不听她使唤,挽了几次都没能让她满意。   她还是不太习惯没有小桃在身旁,虽然已经尽力去做这些,但挽发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学会的,就连最简单的发髻,每日她都要琢磨好久才能弄出个差不多的。   玉芙将玉簪放在了桌上,看着镜中的自己,忽地就有些泄气,她好像就是个笨蛋,什么都做不好,昨晚听见的话一定就是在做梦了,这样的她,能得到先生的爱,应该还有很遥远很遥远的距离吧?   小姑娘缓缓地趴下,手里把玩着玉簪,眼底泛起了湿意,在听见脚步声后,慌乱地收起了自己的情绪,试图继续挽发,却怎么都做不好。   温时书察觉出了小姑娘的不对,缓步走到了她身后拿起玉簪,挑起如瀑的青丝,几个动作就将簪子牢牢固定在她的发间。   他俯身,在她耳畔轻轻开口道:“在想些什么?”   玉芙低下头,咬着下唇还不知该怎样开口,却被他握住了下巴,杏眼里全是惊愕,“先生?”   “娇娇又在乱想。”温时书皱眉,指腹挨上了她嫣红的眼尾,看她不施粉黛情怯的模样,缓缓叹了口气。   他从妆匣里抽出眉笔,蘸取了琉璃里的眉粉,替她仔细勾勒着远山眉。   “我的娇娇今日甚美,怎能哭呢。”他曾经记下的步骤全都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一笔笔都极为细致精心,就算水墨山河,都没有眼前人万分之一的灵韵。   玉芙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不觉间,刚才那点质疑难过已经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甜蜜娇羞。   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熟悉味道,她眼底的湿意却聚集成了泪珠,顺着眼角滑落。直到最后一笔落下,温时书忽地吻上了她的泪珠。   “傻瓜,那是真的,你没有在做梦。”   玉芙杏眸微颤,神情中充满了不可置信,温时书却对她温柔地笑了,将她扶正面对着镜子。   “画好了,娇娇看看喜不喜欢。”   玉芙望向了镜中的自己,佳人眉如远山,娇美动人,比任何一次她自己描眉都要好看。   “先生……”   “嗯,我在呢。”   玉芙转头与他对视,看着他温柔的模样,早已情难自控,扑到了他的怀里。   “喜欢,我很喜欢,会喜欢一切有关先生的事。”她埋在他的怀里,贪恋着他身上的山茶香,就连灼热的气温都无法阻挡她的爱意,她只想这样抱着先生不撒手。   先生说那是真的,他真的说了爱。   霎时,她只觉得窗外的风都变得温柔了许多,好像杂糅着她那些想要言明却无法开口的情意。   温时书将她的脸捧起,俯身轻抵额头,“那以后每日都给娇娇画眉。”   “要一辈子!”   “好,一辈子。”   他宠溺地牵起她的手,“我们该去海边了。”   离开客栈,两人并肩走入了清晨喧嚣的街道,映入玉芙眼帘的景象都是她不曾见过的。   广州府的房屋与江南差距甚大,她却没法准确形容,好像是海边特有的结构,就连百姓们的穿着打扮也不同,衣袖与裤子大多数都是短的,让她羞涩地低下了头。   她心想,广州府的人们可真开放呀,就连女子们都不会扭捏在意太多,银铃般的轻笑回荡在她的耳畔,她们结伴去浣衣,有的在干活,好像不会在意世俗怎么看待她们。   她其实有点羡慕这样的生活。   待到了海边,咸湿的海风缓缓拂来,先生说过的沙滩细腻洁白,不是她在书中看过的黄色,就是周遭的礁石多了些,放眼望去椰林成片,附近还有几座矮山,不过此处人烟稀少,就他们住的客栈那处人多些。   她有些不能适应这种气候,却对那片海格外着迷,小心翼翼地踩在软沙上,没走两步鞋子里就进了沙子。   “先生……”她糯糯地叫住了他,不知该怎样往前走,鞋里有沙子,实在让她难受极了。   温时书穿的靴子,自然不会有这样的烦恼,转头看她扭捏,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浅笑弯腰将她抱起,惹得小姑娘惊呼出声。   “先生!这是在外面啦!”玉芙的声音越来越小,害羞地埋在了他怀里,不敢让旁人瞧见她的模样。   温时书往前走了一段路,将她放在了长椅上,轻声道:“别怕,他们不会在意的。”   玉芙闻声睁开了眼,发现这是个卖椰子的摊位,而周遭的人们都没有因为两人的动作惊叹,甚至还有许多姑娘们光脚在沙滩上奔跑,吆喝着今日抓到的螃蟹有多少。   温时书揉了揉她的头,让店家上了两个椰子。   看着缓缓倒入碗中的椰汁,玉芙压下了心中的情绪,小口抿着,酸甜的味道让她觉得新鲜,却又和期待中不一样。   传入江南的椰糕与椰糖都有股奶香,而真正的椰汁味道截然相反。   温时书轻声道:“你还未用早膳,别喝太多,待会咱们去另一处海滩瞧瞧渔民都带回了什么,买些回去让客栈加工下。”   玉芙羞涩地点点头,看着到处奔跑的姑娘们,好奇问道:“好像她们也在捡海鲜呀,这些在沙滩上都能找得到吗?”   她在先生说过要来广州府后,就翻阅了相关的书籍,好像赶海是件特别有意思的事,她其实也有点想去捡些漂亮的贝壳。   温时书看着她璀璨的杏眸,怎会不知她心中所想。   “此处礁石众多,退潮后会留有许多海鲜,自然是能找到的,若是没有当地人带着,还没有工具的话,恐怕是要白费力气,鱼蟹都很会藏着。”   玉芙闻言收回了心思,听起来赶海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虽然现在海边看着风平浪静,但那些礁石好像太多了些,她还是不要给先生添麻烦的好。   若以后有机会,她再尝试也行的。   “这样呀,那咱们去另一片海滩吧。”   温时书看出了她的失落,却没有揭穿她的小心思。   他很想纵容她,不过这些对她来讲还是危险了些,礁石看着没什么,不小些划伤会留下许多红痕,可能还得痛上几日,不能由她胡来。   两人在港口附近买了许多鱼蟹,那只锦绣龙虾①扑腾的厉害,将小姑娘吓够呛,回到客栈时,才恹恹地问了出口。   “那个龙虾好吓人,真的能吃吗?”玉芙惨白着小脸,拉着温时书的手都不敢松开。   温时书安抚地将她搂到怀里,“别怕,当然是能吃的,若娇娇不喜欢,那咱们把它放了也是可以的。”   玉芙嘟着嘴摇了摇头,“实在太贵啦,还是……还是吃了吧。”   她头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龙虾,听渔民说五十两银子时,更是惊讶了好久,毕竟是先生给她买的,兴许做熟了就不会那么吓人了。   玉芙这样安慰着自己,脸色也渐渐缓和了许多,哒哒跑去浴间换洗了新的鞋袜。   等到她再出来时,桌上已经摆满了他们挑选的海鲜,那只锦绣龙虾成了红虾,被劈开摆在盘中,瞧着确实没那样吓人了。   温时书看她扭捏,抵唇隐下笑意,亲自将龙虾里的肉剔给了她。   “要比大闸蟹好吃许多,娇娇尝尝吧。”他仔细擦拭着手指,随后又替她盛了碗紫苏汤,“紫苏解鱼蟹之毒,饮些就不会腹痛了。”   玉芙忽地就想起了第一次与先生同席的事,那天他好像也做了相似的事。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夹起了龙虾。   龙虾确实要比大闸蟹好吃,但是先生对她,好像永远都是那样细心温柔,从未改变过,甚至还在加深这种温柔。   让她心里甜滋滋的,满心满眼都是先生。   饭毕,晚风逐渐柔和,不再带来灼热的温度,小姑娘趴在桌上绘着连环画,想要把这些天的经历都记下来,等以后很多很多年再想起,只要看见画就会在脑海里浮现有关他们的所有了。   她漾着椅子下的小脚,显然心情雀跃,时不时连嘴角都会有笑意,不知画到了什么,让她的脸都变得嫣红了起来。   直到她闻见了熟悉的山茶香,才蓦地发觉先生站在了她身后。   “先、先生……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他不是去订明日要去的酒楼了吗?怎会这样快就回来?   玉芙情怯极了,慌乱地想将书桌上的画收起来,却被温时书的手压住了。   他俯身将她笼住,紧贴着她的脸颊说道:“我不在的时候娇娇在干什么,嗯?”   轻飘飘的“嗯”,仿佛在她的心间拂过,惹得她浑身颤粟,羞红着脸捂住了他的眼睛。   “先生别看,求你了。”   她蜷缩着脚趾,尴尬羞涩的心情让她无处可藏,就连声音都细弱极了。   温时书轻笑着将她的手移开,歪头看向了她的面庞,“好,我不看,那我看娇娇,眼前的你要比画里的好看许多。”   听到最后一句,玉芙只觉心底轰得一下,情急时差点哭出声来,“你还是看了!先生偷看别人的画,一点也不像君子,再不理你了!”   小姑娘已不知怎么办才好,连忙将画收了起来,想要从椅子上离开,却发现怎么都逃脱不了他的束缚,委屈巴巴地坐在上面,呜咽着哭了。   这对她来讲,实在是件羞耻的事情。   温时书没想到会真把她逗哭了,他才刚回来,哪里看得清画里是什么,轻声哄着,“别哭,我没有偷看,只是觉得轮廓熟悉,想到了你曾经送我的连环画。”   话音落下,他从衣袍里拿出了那张微微泛黄的信纸,那是他在福州府时收到的回信,画中的小人他早不知看过多少次,每个动作每个场景他都清晰的记得,被他一直带在身上,偶然瞥见桌上的画,自然就猜到了那是什么。   玉芙抽噎着,看见那张信纸才缓缓停下了哭声,“先生一直都带在身上吗?”   “嗯。月下捧琉璃,那时的娇娇在想我对不对?”温时书将她从椅子上拉起,缓缓抱住了她,“这幅画是你想给我看的,那我便会永远珍藏着它,而剩下的是属于娇娇的秘密,我会帮你一直守护,直到有一日你想给我看,我才会去看。”   “先生……”玉芙不知该作何反应,泪水簌簌而落,沾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她还以为他真的看见了,却没想到听到了这样的回答。   她在被先生珍视着,连同她做的所有事都在被珍视,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受。   “嗯,是我在想你,那时的娇娇很想很想你。”   温时书轻吻了她的额头,“嗯,那时的我也一样,很想很想你。”    第48章 . [最新] 正文完 醺然下说爱你   温时书抚了抚她的发梢,温声道:“想去沙滩吗?晚上不会有人在,娇娇也可以像她们一样赤足踩在上面。”   他记着白日里她所有的期待与遗憾,应天府长大的姑娘不会那样开放,可她是喜欢并且憧憬的,平缓一些的沙滩这时风浪不会太大,带她去逛逛应当正好。   玉芙抬头望向了他的眼睛,语气里藏不住的喜悦,“真的能去吗?我有些不太好意思。”   小姑娘浅浅一笑,吐了吐舌头,双手抓着他的衣襟,偷偷踮起脚,可脸颊却红了。   温时书不知她要做什么,宠溺地笑道:“当然,我们这就去。”   “先生等一下!”未等他抬脚,玉芙就搂住了他的脖颈,在晚风中轻吻了他,“谢谢先生。”   小姑娘做完这事又觉得不好意思,哒哒跑去穿上鞋,故作自然地道:“现在可以走了……”   她躲避般的瞥了自己的视线,明明今晚的风温柔轻缓,却教她脸如火烧,有些后悔刚才的举动。   温时书低眸抚了抚唇角,眼里都漾起了笑,却没有揭穿她的窘迫。   “嗯,那便走吧。”   两人走出客栈,闻到咸湿的海风才渐渐从刚才的暧昧回过神来。玉芙跟在她身后,却发现今晚客栈附近的姑娘极多,她们会时不时地投来目光,那些视线里夹杂着打量、赞叹、惊艳,甚至是爱慕,无一例外都落在了先生身上。   月下的他在人群里格外耀眼,那身襕衫衬得他如松如玉,低眸抬头的每个瞬间都仿若睥睨天下的仙君,会教人沉醉在他的容貌里无法自拔。   可旁人明显的爱慕,却让玉芙细不可见地皱了眉,快走几步握住了他的手。   她一直都知晓先生很好看,甚至竹林四友没有人能掩盖他的风华,无异于这已经是大魏最好的男子了。   但不管在书院还是应天府,她都没见过哪位女子会这样爱慕他,所有人见到他,都是下意识地会害怕,毕竟属于他的那些成就实在太过耀眼,连她一开始都没敢心生妄想,总怕亵渎了这样好的人。   玉芙低头蹙眉,总觉得心里有种酸涩的感觉,使她不禁攥紧了先生的手。   在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醋了,大概能理解先生那天的反应,视若珍宝的他被人窥视,这种感觉让她难受极了。   温时书感受到她的不安,缓步回应了她紧握的小手。   他根本没注意到旁的姑娘,无论什么样的目光他早已见过太多,并不会往心里去,满心满眼都是怎样让她的姑娘开心。   直到两人步到海滩附近,周遭已经没有旁人了,月光下的海好像倒映着星河,时不时会闪烁些光点,海浪声也极为清晰。   温时书将灯笼放在地上,嘱咐道:“就在灯火下走走吧,不要靠太近,以免有危险。”   玉芙乖巧地点了头,四周环顾没发现那些姑娘,才悄悄松了口气,脱鞋时却有些不好意思,两只小脚丫踩到沙滩上,微凉细腻的触感让她不禁惊呼出声。   “先生……”这对她来讲是极为新奇的体验,略走了几步后就找到了乐趣,还蹲下挖了挖那些小孔,直到有只小螃蟹嗖一下跑出去,惹得她娇笑连连。   温时书静默地看着她,手抚上了身后的戒尺。   眼前的她娇美动人,那身烟紫纱裙衬得她仙姿玉貌尽显,明明是已经出阁的姑娘了,性子却还和原来一样,倒是可爱。   他靠在椰树下,看着她缓缓笑了,若能永远守护这样的她,也是很好的选择。   玉芙蹲在沙滩上玩了会儿,忽地就隐约听见了谈话的声音,她站起身往回走去,便看见几个姑娘站在了先生面前,娇羞情怯,还表达着爱慕。   “郎君可是外地来的?你长得可真好看。”   “可不是,咱们这儿可从未有过这样俊俏的郎君,不知郎君可有家室?要不要留在我们这里?”   姑娘们七嘴八舌的问着问题,甚至还有一两个直接就说了喜欢,让玉芙在暗地里早就紧握成拳。   未等温时书作出回应,玉芙就走了过去,紧握住了他的手,“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天色已晚,姑娘们请回吧。”   这是她第一次做出这样大胆的行为,其实早就紧张万分,却像个小兽一样护在温时书面前,生怕被人抢走了。   她们见来人是玉芙,却不以为意,听见有人道:“这可是真的?我瞧着不像姑娘你呀,你们应当是师生关系?我看你每日都唤他先生呢。”   玉芙没曾想她们连这个都打探了,小拳头在袖下紧握,“嗯,他是我的先生,却也是我的夫君。”   当她的话音落下,神情淡漠的温时书却突然有了笑意,视线不知不觉就瞥向了她。   “夫人,咱们回去吧。”   “好。”玉芙穿上了鞋子,与他径直穿过众人,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回到房间后,温时书能明显感觉到小姑娘还在生气,想要哄她,却见她直接往浴间走去,分明是不想理人。   他看着玉芙赌气的身影,不禁有些失笑。   小姑娘的醋劲倒是不小。   玉芙进了浴间,开始提水往浴桶里倾倒,可她的力气实在太小了些,好不容易抬上去,倒的时候却不小心弄湿了全身,本来憋着气的她,霎时就红了眼尾,蹲在地上委屈极了。   先生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还要任那些姑娘们说那些燥人的话,一点也不好!说不定等自己那天不在身边,他就会接受别人的爱慕……   她想到这儿,更是委屈极了,充斥在心间的醋意与难过让她丝毫没有注意到,那时的场景温时书根本插不上话,姑娘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哪给人留有半点说话的功夫,直到她来了才稍作停顿了一会儿。   温时书听见了木桶落在地上的声音,皱眉走到了门口唤她:“娇娇,你还好吗?”   玉芙嘟嘴,却不愿见他,“还好,先生不要进来。说不定现在从窗户往下望去,还能看见有人在等你,总之娇娇现在不需要你。”   气话说出口,其实她就有些后悔了,可她又不知该怎样收场,提起木桶恹恹地开始自己打水。   她想,她应该能做好的吧,待会再理先生,就让娇娇再悄悄难过一会儿吧。   温时书站在门外听着她的动静,摩挲起了身后的戒尺。   不需要他吗?他将手缓缓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乱跳的心让他嘴角泛起了自嘲的笑意。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慌乱,甚至是心痛,明知道这是她的气话,却抑制不住这些情绪在心间翻涌。   直到木桶再次落地,他眸色一暗,推开了浴间的门。   已经脱得剩下一件心衣的玉芙慌乱地捂住了自己,看着他不断逼近,娇嗔道:“先生快出去,我、我已经打好水了,真的不需要先生了……”   这句“不需要”让温时书眉头一跳,他抽出腰间戒尺丢在椅子上,抬眸时的情绪让玉芙不禁后退了一步,扶着浴桶边缘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先生……”玉芙的语气已经软了下来,她总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先生平日极为在意那把戒尺,从未见他这样丢过,恐怕是生气了的。   可她又忍不住委屈,明明吃醋的人是她,先生还要与她生气,真是不可理喻。   小姑娘低下头,看着浴间不断蔓延的水汽,让她更难过了,眼泪啪嗒啪嗒就落了下来。   温时书站在她面前,伸手抚去了那些泪珠,极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娇娇真的不需要我吗?是现在还是以后?”   玉芙紧咬下唇,还是有些赌气,“我还没想好,反正现在肯定不想要你!”   “嗯?是吗?”温时书眸色幽暗,周遭的气势越发清冷,教人根本不敢直视,直到他再次靠近,将她逼得无路可退,玉芙才看见了他泛红的眼尾,那双含情眼里翻涌着许多情绪,可他却极力忍耐着。   她想要避开目光,却被他用手钳制住了下巴。   “那我要下楼了,娇娇可想好了?”   玉芙没想到他会说这个,霎时泪落得更厉害了,就连嗓音都有了些颤抖,“那你去吧,去了就别回来了,最好把娇娇丢下,反正根本没人在乎我,娇娇永远都不会需要你了!”   她崩溃,她落泪,每个动作都教他看得一清二楚,直到她要推开自己时,温时书眼里忽地漾出了一圈圈情意。   他搂住了她纤细的腰,俯在她耳畔轻语:“小骗子,怎么就不能说真话。”   “怎么能都怪在我身上,是娇娇从不叫我夫君,才让人会生了心思,不过你吃醋的样子很可爱。”   温时书歪头迎向了她的目光,那双含情眼里早就充斥了满溢的爱,在她惊愕时就吻了上去。   “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有多在意你,怎会多看旁人一眼,还要说这些话刺激我,不听话,也不尊敬师长,还要整日耍小性子,真是被宠坏了。”   玉芙被说得脸热,小声嘀咕道:“不知谁以前说这是大逆不道……还不是你宠的。”   “嗯?”温时书有些失笑,想起了那次她酒醉后说的胡话,看她在怀里低下头,却缓缓解开了她身后的衣带。   “现在不是了。”他将玉芙的手钳制在她的腰后,使她无路可退,看着她嫣红的小脸缓声道:“现在娇娇是我的夫人,怎会大逆不道。”   “先生!”   “是夫君啊……”   *   玉芙再次醒来时,发现先生已经在窗边看书了,云淡风轻的模样显然心情极好,她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浑身传来的酸痛感让她有些泄气。   踌躇片刻,她哑着嗓子唤道:“夫君……我想喝水。”   看到窗边人探来的目光,玉芙才后知后觉自己喊了夫君,霎时羞得藏在了被子里,不敢再吭声。   昨晚她好像叫习惯了,一时没能改过来……   温时书轻挑剑眉,没戳穿她的窘迫,斟了盏凉茶递到了床边,“娇娇还难受吗?”   玉芙从被子里探出杏眸,看他温柔如故,才缓解了自己的羞涩,接过凉茶小声道:“多谢先生,已经不难受了。”   听她又改了称呼,温时书的手下意识就抚上了戒尺,凉丝丝的纹路教他有些恍惚。   罢了,既然不习惯就随她喜欢吧。   待两人梳洗好走在街上时,玉芙跟在他身侧,时不时打量他清冷的眉眼便知道肯定不高兴了。   她细想了早晨的事,看着已经热闹起来的集市,忽地心里就有了计较。   玉芙将他拉到一个口脂摊位前,拽着他的衣摆,梨涡浅显,笑得煞为好看,“夫君,给我选一个好不好?”   温时书轻轻“嗯”了声,看着她狡黠的模样,才恍惚发觉她唤了什么,使他不由得轻笑出声,手指轻叩在她的脑袋上。   “真是。”孩子大了,小心思倒是多。   玉芙悄悄吐了吐舌头。她就知道先生因为这个不高兴了,证实以后,却让她有了些奇异的满足感,无论先生是多么厉害的人,还是会因为她不叫夫君闷闷不乐。   其实,他暗自生气的模样,要比她昨晚有意思多了。   玉芙却不敢这样说,挽住他的胳膊轻声道:“夫君觉得娇娇涂什么颜色会好看?还是夫君喜欢我涂什么颜色?”   她略带撒娇的语气惹得温时书的耳垂都在泛红,他竟不知小姑娘也有这样大胆的时候,看着眼前笑眯眯的商贩,选了个红梅色的口脂给她。   他蘸取了些在指腹上,趁着小姑娘懵懂时,勾起她的下巴轻轻沾在她的唇上。   “为夫喜欢娇娇这样。”   两人的举动倒是格外显眼,惹得路过的百姓们纷纷侧目,就连商贩都不禁打趣起来,“郎君与娘子真是恩爱,这口脂涂在娘子脸上,真是美极了!”   玉芙霎时脸如火烧,眼里渐渐充满了雾霭,羞怯无措地攥紧了衣裙,心里早就后悔万分,她就不该逗弄先生。   她拉着温时书的手,磕磕巴巴地道:“我、我们还是先去酒楼吧。”   温时书抵唇轻笑,却握紧了她的手,没有再提口脂的事,原来她只会大胆那么一会儿。   两人到了昨日订好的酒楼后,玉芙才知晓海边的小城也能这样繁荣,好像外地的人们都会聚集在此处,他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就算现在还未到饭点,人也是极多的,两人穿过人群嘈杂,步入二楼雅间时才堪堪隔绝了这些声音。   “这里人好多呀。”玉芙跪坐在席旁,想要说些什么缓解自己的紧张,却根本不敢抬头看他,生怕他提起刚才的事情。   她想,她以后还是不和他那样撒娇了,免得自己都没办法收场,其实口脂自己选也是可以的……   温时书岂会不知她的小脑袋都在想什么,他将口脂轻放在桌上,瓷盒落下的声响,却让小姑娘微颤了肩膀。   她的每个动作,在他的视线里看得都极为清晰,温时书端起茶盏隐下了自己的笑意。   “再过两日我们就要回程了,此处是城里最繁荣的地点,听说厨子做的鱼蟹极为鲜美,特带你来尝尝,若还有什么想玩的尽可说,要尽兴些才好。”   月余的假期听起来倒长,浪费在路上的时间就将近一半,可除却这次,以后就难有机会带她来此处游玩了,毕竟广州府路途遥远,难得来到,还是让她高兴些吧。   玉芙乖巧地点点头,手抚上了面前的杯盏,扣了扣上面的纹路,踌躇片刻才道:“其实有夫君陪着我,在哪里都会开心,就算一直在丞相府,或者在明月书院,只要有你在就好。”   “娇娇其实这么大以来没什么心愿,但是现在都实现了,因为以后的一切都会有最重要的人陪着了。”   她微微偏过头,却羞涩地笑了。   月明千里,更何况他就在身旁呢,其实她早就满足了。   这些话一字一句地落入温时书的心间,漾起了无数清辉,他低眸,他晃神,最后却缓缓笑了。   他抚上了胸口,静静地感受着心跳,他的心愿是什么呢?   温时书将手移开,视线却落在了指尖的那片嫣红,这是刚刚给她涂口脂留下的痕迹,很好看,也很适合她。   直到她偏头迎向了他的视线,她娇俏的笑逐渐漾在他的眼里。   遇见她之后,他所有的心愿全都关于她啊。   “娇娇。”他轻唤她。   “嗯?怎么啦?”她回应。   “过来些。”他伸出了手,相邀她坐在身旁。   玉芙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握住了他修长的手,却被温时书拽进了怀里,山茶的香味扑面而来,教她有些愣神,“先生?”   她捂住了自己的嘴,缓缓改口道:“是夫君……”   他的眼角眉梢蕴满了柔情,指尖攀附上了她嫣红的唇角,“娇娇怎样叫都可以,不用刻意改口。”   “我不信……”玉芙小声嘀咕着,缓缓撑起了自己的身子,她才不信这样的话,要是真不在意,刚才先生就不会生闷气了。   她坐在他的怀里,将他的手从唇角移开,看着上面留有的痕迹,蹙眉问道:“是这个颜色不适合我吗?再被夫君碰下去都要花了,要不然我还是擦了吧。”   温时书制止住了她的手,眸色深沉,却笑得温柔肆意。   “是夫君喜欢你涂这个颜色,不过现在还是擦掉好一点。”   喜欢还要擦掉?玉芙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刚想询问,就被他按着脑袋吻了上来,铺天盖地都是属于他的气息,让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那些口脂随着两人的作乱蹭得到处都是,直到门外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温时书才堪堪放过了她。   玉芙又羞又急,知道一定是酒楼的伙计来点菜了,可她脸上的口脂怕是来不及擦了,再看看先生,那张如玉的脸庞哪有半分沾染的痕迹,除却唇角有些红,口脂怕是都留在了她脸上。   霎时她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将自己深深埋在了他的怀里,口脂发泄似的蹭在了他的襕衫上。   温时书感受到她的动作,薄唇微微抿起,再挑起她的下巴,眼前的小姑娘宛若芙蕖动人,就连眼波漾出的娇嗔都是那样可爱,他将她又藏到了自己的怀里,朗声道:“进来吧。”   随着门扉的响动,玉芙羞得根本不敢抬头,连指尖都缩回了袖子里,生怕被旁人看见自己的模样。   他怎么可以让人进来!玉芙险些叫出声,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进屋的伙计经过初时的惊愕,也连忙低下了头,将菜单放在了桌上。   心里暗叹道:真是好俊俏的郎君,恐怕怀里的小娘子也得是个仙姿玉貌的美人。   不过这种情况他经常见到,自然不会提及惹得客人们不快,等温时书点完菜,他便匆忙的走了,还贴心的嘱咐,可以上菜的时候摇屋里的铃铛就行,这分明就是在给两人留有暧昧的时间。   直到再听不见动静,玉芙才从他的怀里出来。   “先生怎么能让他进来,都被看见了怎么办……”   温时书听她又改了称呼,轻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你有多美?比起这个,我更不想让别人看到你现在的模样。”   小姑娘倒是真性情,高兴哄他就唤他夫君,恼了他就唤先生,若是真生气了呢?岂不是要连名字都要叫了?   屋里没有镜子,玉芙一直以为自己会是满脸口脂,下意识抚了抚脸,并没有黏腻的触感,才发觉那些口脂都蹭到了先生身上。   玉色襕衫,腰间的那只仙鹤身上全是点点嫣红,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正好印在翅膀上,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出是脏了,还以为就是红色羽毛。   她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向了他,轻声道:“我不是有意的。”   其实是有意的,但做了坏事让她有些不敢承认。   温时书看着眼前的“小骗子”,却没有揭穿她,视线落在仙鹤上,缓声道:“这样也挺好看的,娇娇不愧画技了得,就连在衣裳上都能作画。”   玉芙羞愤,锤了下他的胸膛,力道却宛如挠痒痒一样。   她挪了挪自己的身子,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开来,却越想越心虚。   “等回去我给夫君洗衣裳好不好?”   温时书喝茶,轻摇了屋里的铃铛,“不洗了,要留着。”   玉芙有些急了,忙道:“是娇娇给先生弄脏了,怎么能留着……”   “因为我很喜欢。”温时书打断了她的话,含情眼里漾出许多情意,最后化在他的笑里。   “娇娇留下的一切,我都会很喜欢。”   玉芙霎时双颊染霞,手不由得攥紧了衣裙。   先生在说喜欢……   “先生这是爱屋及乌。”她咬紧了下唇,心里明明知道自己的小心思逃不过他,却想让他亲口承认。   温时书握住她纤细的皓腕,若有若无的打量落在上头,惹得小姑娘娇羞不已,却听他道:“大概吧。”   “啊?”玉芙怔住,不可置信地看向了他。   怎么会是大概?明明他说过喜欢的,甚至在她睡着时还要说爱她,怎么就翻脸不认人了?   玉芙有些情急,与他对视上了目光,看着他温柔肆意的笑,愈发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你骗我。”   “嗯?娇娇在说什么?”   他忍着笑意,故意逗弄着眼前的小姑娘。   玉芙却当了真,眼见着眼尾都红了,忽地就觉得先生指不定是个不会长情的人,那些话都是哄着她玩的,可她又不愿意这么想。   思来想去,她袖下的小手攥紧了拳头,趁他瞥开视线时,赌气似的吻上了他的喉结,将他扑倒在了地上。   灼热微湿的触感从喉结处传来,使温时书错愕许久,渐渐地眼角眉梢都沾满了春情,直到那只小手摸向了他脖颈间的青筋,他暗着眼眸,抓住了她的胳膊。   “玉芙,不可再闹了……”   玉芙从他的身上起来,看着他泛红的耳垂,染满情意的眉眼,却得意的笑了。   缓缓俯到他耳畔,娇声道:“我就知道夫君在骗我,怎么会不喜欢娇娇呢,你太纵容我了,那么明显的喜欢,我竟然才发现,不过好像并不晚呢,先生承认吧,你很喜欢我,很喜欢很喜欢对不对?”   玉芙夹杂湿意的话语在他耳畔回荡着,温时书缓缓阖了眼,良久才笑道:“那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竟不知小姑娘这样会撩拨人。   温时书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惹得小姑娘一阵娇呼,“先生!快起来了,待会他们要上菜了!”   他看着她颤抖的肩颈,还有充满雾霭的杏眸,将手指轻叩在她的脑门上。   “娇娇都在想些什么。”   两人缓缓起身,玉芙知道自己一直在被逗弄,忍不住“哼”了声,直到伙计们上完了菜都没理他。   玉芙将眼前的螃蟹掰得啪啪作响,仿佛撒气一般用尽了力气。   温时书知道她在恼自己,将碗里剔好的蟹肉递到了她的眼前,“海蟹的壳上有刺,勿要伤到自己的手了,吃这个吧。”   玉芙其实不想接受他的好意,可看着自己娇嫩的小手,也不想待会受伤,装作不经意地接受了。   一顿饭吃得尽兴,玉芙还是没理他,径直去了楼下听小曲儿,还翻出了自己的私房钱打赏了那个眉目如画的乐师。   温时书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赌气的行为有些失笑,可见到那位乐师时,目光却清冷无比,将人吓得连谢谢都说不出了。   玉芙转身,恼怒地盯着他,“先生将人吓跑了!”   “我没有,他自己走的。”他这是说的实话,不过是多看了几眼,谁知道乐师那么不禁吓,这怎么能怪他?   玉芙听他狡辩,倒也不气了,转身道:“晚上也在这吃,指不定他们还要唱曲儿呢!娇娇要最好的雅间,你付钱!”   她不由分说的上了楼,旁边的伙计却乐开了花,看着温时书宠溺的笑,他就知道这位郎君定不会拂了小娘子的意。   小俩口闹别扭,酒楼倒是得利,最好的雅间那可不少钱呢。   两人进了新的雅间,玉芙忽地就怔在了原地。   这哪里是吃饭的地方?怎么感觉在住天字号的客栈,墙上挂满了乐器,就连床榻都是有的,甚至还有浴间。   她联想到上午做的事,不禁有些后悔,万一被先生误会了怎么办……   还未等反悔,就听见温时书已经付了银子,她站在门口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刚才那点气势全都不见了踪影。   随着门扉轻合,屋子里静谧极了,完全不像在酒楼,气氛也开始变了模样。   温时书瞥了眼小姑娘,走到窗边缓声道:“娇娇可是累了?这个房间倒是很适合休息,旁的声响都听不见,掌柜的备下这样的雅间,真是有心了。”   这句“有心了”,让玉芙连忙咳嗽了好几声,走到桌旁猛灌了杯凉茶。   “或许吧……我也不知道这个雅间会是这样的。”   她暗叹自己笨蛋,太过静谧的屋子总会让她尴尬地想起上午的事,踌躇了许久,摇起了屋里的铃铛。   “我、我要点菜了,先生要吃什么?”   “你喜欢便好。”温时书看得发笑,为了不让她羞怯,低头隐下了那些笑意。   玉芙“喔”了声,待伙计们来了,心不在焉地点了几个菜,余光里看见外头热闹的场景,忽地就起了些念头,兴许屋里热闹了,她就想不起那些了。   “伙计,刚才弹琴唱曲的几位乐师可还在?叫他们来弹几个曲子吧。”   “这?”伙计有些犹豫,玉芙嘴里说是乐师,但那些都是酒楼培养多年的清倌,看了看窗边的温时书,他也有些不知如何作答了。   偏偏玉芙不懂这些,蹙眉问道:“是不能来吗?”   “能来能来,就是……”伙计再次欲言又止,想要询问温时书的意见,却惹了小姑娘不高兴。   “既然能来,那便叫上来吧。”玉芙真的只是让人来热闹热闹,想到还在和先生闹别扭,就自己做了决定。   伙计擦了擦身上的冷汗,连忙应下一溜烟地跑了。   窗边的温时书有些失笑,缓步坐在了她身旁,却没告诉她那些人究竟是干什么的。   直到屋门再次被推开,桌上被摆满了吃食,那些乐师款款而入,看见屋里是对夫妻时,也有些愣神,他们到底是唱曲还是?……   众人神情不定,坐在了两人对面开始调试起了手中的乐器。   玉芙却一眼就认出了她刚才打赏的乐师,“你今儿弹得琴真好听,再给我弹一曲吧。”   那位乐师从进门就觉出了不对,偷偷瞥了眼温时书,发觉他并没有在看自己,这才松了口气。   “谢娘子喜欢,在下这就弹。”   玉芙头一次体验这样的氛围,小脚在椅子底下不断荡着,瞧着是真有几分高兴,就连她和先生赌气的事都忘到了脑后。   而这些动作却落入了温时书的眼里,他反反复复捏着手中的戒尺,看着手腕上的青筋挑了挑眉。   真值得让她这样高兴?温时书盯着那双小脚,眸色愈发深沉。   此时的乐师拨弄起了古琴,直到他抬眸的瞬间,乐师忽地就弹错了个音,吓得根本不敢抬头,余下的几人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也琢磨出来了意思。恐怕小俩口这是闹矛盾呢,他们还是做个只会弹琴唱曲的乐师就好,至于旁的还得歇歇心思,那位郎君明明生得面如冠玉,偏偏气势吓人极了,恐怕他们说错一句话,都要惹上祸端。   玉芙不擅长音律,自然听不出什么对错,只觉得好听就是了,不过听上两曲她便发现气氛更冷了,先生好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小姑娘攥紧了裙摆,偷偷地瞥向了身旁的人,却发现先生不知何时喝起了椰子酒,正醉眼迷离地看着那群乐师们,他每动一下,那群人都要吓一跳。   玉芙悄悄抚上了他摸着酒杯的手,“先生,别喝了。”   她有些怕,她发觉先生好像醋了,甚至还生气了。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先生这样喝酒,其实她根本没想惹他生气。   玉芙想到这儿,连忙叫停了乐师们,“你们先出去吧,这里不用人了,待会儿唱曲的银子会让伙计给你们。”   乐师们听见这话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纷纷行礼从屋内退了出去。   直到门扉的声音落下,温时书终于迎上了她的目光。   “怎么?娇娇不想听了?”   玉芙颤了颤指尖,轻声哄道:“嗯……我不想听了,他们弹得不好听,先生为什么会生气呀?”   她在心中猜了好久,其实也没想到先生为何会生气……   兴许是因为自己打赏过其中一位乐师?兴许是因为旁的?玉芙想不通,可怜巴巴地拽起了他的衣袖,撒娇道:“别生气了好不好,我就是想让屋里热闹些,这里太静了,以后再不叫了。”   温时书轻笑,缓缓握住了她的小手,将她拉到自己的怀里,酒意里还夹杂着山茶的清香,让玉芙脑子都不转了。   “不好听,那我弹给你听好不好?”   玉芙有些错愕,却见他起身走向了窗边,取下了那把古琴,顺势坐在了塌上。   这让玉芙恍惚间想起了在云霭山的日子,先生白衣狐裘拿着古琴的模样,一直牢记在她的心里,但那次没能听见他的琴音,却成了她悄藏在心底的憾事。   没曾想过,会在这样的情景下看见他拿起古琴。   温时书抬眸轻笑,其实他没有生气,小姑娘怎会懂那些人是做什么的,不过是有些醋她没有分给自己半点目光罢了。   但现在的他,好像有些醉了,看着眼前的古琴不禁有些恍惚。   这种行为究竟算什么呢?醋她看了别人,自己就要比旁人更好?   温时书挑了挑剑眉,调试好琴弦后,拨弄起了琴音。   饶是玉芙不通音律,也在瞬间分别出了高下,先生的琴音仿若高山流水,空旷豁达,刚才那位乐师弹奏的曲子根本无法相比。   他坐在塌上,白衣红鹤,月光倾洒在身上,一举一动都衬了那句“郎艳独绝”。   玉芙怔怔地听着,早就失了神。   直到一曲终了,温时书将手搁在琴弦上,良久缓缓笑道:“好听吗?”   玉芙缓过神时,已经走到了他眼前,“先生……”   “嗯?”   玉芙将他手中的琴挂在了墙上,乖巧地坐在了他身旁。   “先生好像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了,耀眼璀璨,是文人们的心之所向,是史书里荣誉满身的丞相,更是大魏的肱骨之臣。你温柔细心,风华如玉,宛若姣姣明月,若问我对你的评价,恐怕只有一句绝色可以形容了,因为世间再寻不到这样的人了,就连这次的琴音,好像都没有人可以相比。”   “但是……娇娇在想自己究竟哪里值得先生喜欢?我胆小卑微,是大魏女子里最寻常不过的一人,想要做到的事,也极少能有成功的,我甚至还想过让自己厉害些,却都失败了。但是我偏偏得到了先生所有的温柔和宠爱,能和先生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很幸福,却总觉得像做梦一样,因为娇娇实在太普通了。”   普通到根本无法与明月相提并论。   这些想法压在玉芙的心间很久很久了,但先生一直温柔待她,有时会让她忽地就忘了这些,觉得那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们已经成婚了。可当她今晚见到先生风华时,却冷静了下来。他们之间一直差了许多许多,就算他们是夫妻,也没办法填平这期间的差距。   温时书静默地听她说着,视线却始终落在她的脸上。   随着晚风掠过,他转头望向了窗外的明月,继而温柔地笑了。   “你将我比作明月吗?真是傻姑娘。”他搂住了她的纤腰,望着那张不解困惑的脸,缓缓道:“若我是明月,也是心甘情愿选择你的。”   “我这一生只遇到过两个真心实意会为我不顾一切的人,是你还有明主,明主与我有知遇之恩,更是生死之交,可你从来不一样,该教我如何用言语描绘呢,你干净美好,对我的情感从不掺有任何杂质,需要我,喜欢我,这些情感向来纯粹,甚至想要牺牲自己去维护我,这样的你怎么会是普通的,你明明是我独一无二的娇娇。”   “就算明月清辉,也甘愿为你降下。”   玉芙泪眼朦胧,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是,会有许多人为先生心甘情愿的……”   她反复攥着衣裙,望着他微醺的模样,分辨不清这是真话还是醉话。但是能听见这样的回答,其实她真的很开心。   温时书抚上了她的唇角,“嗯,但是从未有人这样做过,只有娇娇做了。”   真是傻姑娘。   他这样想着,却轻柔地吻了上去。   她的小脑袋何时才能聪明些呢?他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来守护她,甚至爱她,怎是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的。偏偏她又喜欢听,就算醉了都得回应她那些问题,若不然小姑娘恐怕又要胡思乱想了。   直到她喘不上气,温时书才堪堪放过了她。   “我很喜欢娇娇。”   突如其来的情话,让玉芙半晌都没缓过神来,直到他又在耳边补了句“承认了”,她才恍惚地想到,这是上午他没能给出的答案。   玉芙羞红着脸,摸了摸他的喉结道:“嗯,可是爱屋及乌,并不是喜欢呀,先生要不然再想想如何回答?”   她贪心地重复了上午的问题,却不满足于这样的回答。   温时书那双含情眼轻颤,握住了她作乱的小手,在晚风掠过时,他轻声道:“是我很爱你。”   霎时,玉芙只觉晚风都是温柔的,看着他的眉眼,缓缓笑了。   “我也很爱你,趁你醺然问你这些,先生明天不许不承认,要不然娇娇可要生气的,就算是哄我的,也得让我高兴几天。”   温时书抚着她的发端,摇了摇头。他酒量一向不好,连逗弄的话都想不出了,哪里是哄她的话。   “怎会,是我在醺然下也会爱你。”   两人的十指在晚风中慢慢交缠在一起,温时书看着她落泪,轻柔地替她拂去。   醺然下说爱你,明明是我最真挚的情感。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