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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良辰吉时,没有红妆嫁衣,只有两个脑子半坏、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新人,春寒料峭,就这么报团取暖,稀里糊涂的过上了小日子。 沈青青记忆不好,不过成亲这件事,她记得一清二楚,脑海里一旦出现当日场景,周围的细微声响如在耳畔。 红纸皮包着的白蜡烛不是好货,掺了猪油,从点上起便噼里啪啦,忽明忽暗的灯火下,一方红布遮着高台,只放着一坛子浑浊的米酒。 桌下跪着两人,身着素衣,腰间缠着两根下午她刚拿凤仙花现染的红布条,就这么拜天、拜地、拜对方,木讷的磕了三个头。 这怕是世间上最寒碜的婚礼了。 虽然简单,但只要一想到当时场景,心里就止不住泛起暖意,天地之大,她一个一无所有的小丫头自此之后有了家,有了依靠。 “咔”一声脆响,雪压断了枝头,闷声落了一地,沈青青这才回了神儿,听见有人敲门。 她将册子收好,起身开门,原来是邻居王婶。 王婶在外面等了有一会儿了,压着唇角以示不满,直接迈进房门,快速扫了眼屋内。 屋子里东西不多,但样样精致,一尘不染。 特别是一入门,屋里烧的正旺的炭火簇出团暖气,直直扑面。 王婶眼珠子一转,笑吟吟的说:“呦,沈氏,你男人可真能干,他走了得有十来天了吧,这是留了多少炭啊,这才刚入冬,屋子就烧的这么暖和,今年虽然雪多,但冬天还长着呢,省着点用吧。” 王婶看上去三四十岁,是三溪村的原住民,平日村里鸡毛蒜皮的大事小事都爱掺和一脚。 她知道刚搬来的夫妇成亲没多久,家里没个长辈帮衬提点,她来了,自然而然拿出了长辈的架势。 现在,她担心新妇一不留神把家里炭火都烧光了,等天冷了挨冻。 “阿洲说这几日会冷,让我多烧些,毕竟冻到了看大夫的银子可比烧炭多多了。”沈青青小声答着,折身给三婶倒了杯水,还捻了小半朵晒干的金菊泡进去。 见到王婶,她是有些怕的。 怕被她数落。 刚搬来那会儿,自己什么都不会,大事小事都是阿洲去做,给来帮衬的村里长辈看傻了。 村里的农活家务一向都是女人来干,男人负责出去务工,回家要女人伺候。 所以在他们眼里,女人可以长得丑,但不能不干活。 还没见过哪家男人这么疼媳妇的,能把她当祖宗似的供在家里。 更何况,新搬入的男人俊俏刚毅,周身泛着贵气,看着一点都不像是个会宠妻的人。 但见过沈氏后,众人骤然了然。 沈氏是个大美人。 用绝色来形容也不为过。 村里见过沈氏的,至今没人能忘了初见她时的惊心动魄。 那日,沈氏在人前匆匆露了个面,她穿的极素,一件青布压白边的小夹袄,下面配着条洗泛白的米色襦裙,裙尾点缀着几朵小蓝花,清秀俊丽。 她简单梳了个发髻,上面插着根竹簪,乌发顺在前襟,遮着大半雪颈,打过招呼后便低着头,密长的睫毛微微颤着,看上去乖巧恬静。 即便穿着素净平凡,也难掩丽质。 只这一面,便降服住了村里的大大小小。 当时就连爱挑人毛病的王婶都忘了要捡刺儿的习惯,怔在那,瞧着沈氏看个没完。 没人会不喜长得好看的人或物,特别是村子里搬入这么一户长相赏心悦目、待人和顺的夫妇,自然愿意多帮衬些。 在大家的帮助下,两人日子过的一日比一日好。 只是被沈氏样貌唬住一时的王婶,看不过村民的包容,想到自己辛苦带大三个崽子,家中大小事都料理妥妥帖帖,也没落得个比沈氏好的名声,自然不服,故而没少在人前人后的数落她。 到后来,村里起了些风言风语,说沈氏笨拙懒惰,怕是个富家千金,同家丁跑了去。 这些话进到沈青青耳朵,她生过气,倒不是气这些嚼人口舌的老妇,是气她自己什么都不会,平白拖累了阿洲。 说实话,以前在山头一个人住的时候没饿死,那是因为运气好,发现个旧宅,里面存的东西虽不多,但也够她当时用的,好在她会照料花草,之后种了些瓜果,自己吃的也不多,可以勉强维生。 好在上天是垂怜,让她捡到了阿洲。 虽然阿洲吃得多,但是个能干活的,小到缝补烹饪,大到盖房狩猎,每件事都做得妥当。 到现在青青还没发现有什么事是阿洲不会干的。 想到侧屋里阿洲走之前给她留下的满屋黑炭,青青暗暗在心中给她男人比了个大拇指。 有阿洲可真是好啊。 王婶眼睛顺着墙溜溜转了圈儿,发现这里哪儿哪儿都收拾的妥妥当当,实在没什么能挑拣出口的。 待想起自己敲门所为何事,赶忙把夹在腋下的纸封拿出。 “我听刘氏讲你会写大字,写的还挺好看,你看呐,我儿青牛头年儿要成亲,咱们村里的先生恰巧回乡,满村找不出个会写字的,今日婶子来就是想找你帮帮忙,给咱家写副对联儿,别丢了面子。” “这……” 沈青青犹豫了。 她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穿书前,她是美术特长生,打小便跟着身为书画家的爷爷练字画画,之前记忆虽然没了,但写一手好字,画一幅美图,若家常便饭,信手拈来。 举手之劳的事,换个人她便直接答应了。 只是王婶…… 沈青青不是个没脾气的,她清楚村里的流言蜚语是怎么来的。 她会帮忙,但绝不是这样答应。 王婶八面玲珑,瞧出她的犹豫,忙道:“上次我听你问怎么做鞋,想是你男人鞋子不合脚了,王婶儿我别的不行,做鞋子的活儿可是村里头一个,你若肯帮我写了对联儿,我帮你做一双便是。” 话音刚落,见沈青青从竹篾框里拿起出副厚实的鞋底,杏眼悠悠看向她。 “王婶,这是我自己胡乱做的,也不知知道纳的对不对,正好您来了,帮我看看吧。” 王婶心里哼了声,还没看鞋底如何,先数落道:“没人教还能把这么厚的鞋底缝在一起,已经很厉害了,只不过纳鞋底也是有技巧的,搞不好穿两天就……”烂了。 王婶说着说着没了声,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鞋底上。 麻线排的规规矩矩,也很密实,把鞋底勒得很紧,看上去哪儿像是第一次纳鞋底的人干的活儿? 王婶轻嗤一声,不知她从哪儿买了副鞋底,摆这装手巧。 “你自己做的?” “是,看刘婶做了一次,我就自己摸索着来,您看还行么?”沈青青说话柔柔弱弱,颇为诚恳,王婶本是不信,可听她讲了,心底竟不自知的信了。 但听她提起刘氏,不知道哪儿冒出股气,突然想走,她把鞋底随意往旁边一扔,敷衍难掩,“挺好的,既然帮不上你,咱也不好求这个字,我灶上还炖着菜,就不多待了。” 刚起身,胳膊让对方一把拉住,王婶低眼,无意发现沈氏细白的指尖上明显有不少细小破口,怕是让针扎的。 到底还是个手笨的。 “婶婶可是在煮肉?”沈青青柔和一笑,王婶顺势坐了回去。 “实不相瞒,阿洲喜欢吃王婶做的腊肉,说您做的特别好,我手笨,学不来厨艺,想这两日他应该快回来了,如果王婶能分我一小块,我包您婚礼上的对联儿绝不丢面。” 王婶家的男人是屠夫,腌肉、腊肉什么的常年不断,一小块肉对她不值一提。 既是一块肉就能换回来的,可比纳鞋底容易多了,她当即应下,听沈氏仍在称赞她手艺,自己笑的也合不拢嘴,心情大好,非拉着她去家里吃顿晚饭。 难拒美食的沈青青刚跟王婶出了院门,见小路尽头走来一群人。 沈青青认出领头的正是跟阿洲一起务工的工友,心中一喜,踮着脚尖巴巴望着,直到人群走近,也不见阿洲的身影。 仔细问过,才知道阿洲几日前遇到个富贵打扮的男子,对方似乎有事求他,软磨硬泡的,让阿洲在饶州城里多住两日,工友看出沈氏忧虑,笑着让她不必惦念。 待人走了,沈青青扭对王婶道:“婶婶,我突然不太舒服,今日就不去叨扰了,腊肉也等我明日写好对联儿送去时再拿吧。” “嗐,你这小心眼的,以为我不清楚你哪儿不舒服了?不就是你男人让别人留下,晚回两日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留在城里逛花楼了呢。” 王婶笑着,看沈氏面色越来越不好,遂而闭上嘴,扯着她胳膊要往自己家里走,沈青青摇着头,要往回走。 “就你一个人,又不会做饭,今夜就在我家吃了,你若要不舒服,就等吃完了再回家休息!” 王婶难得心情好,想邀人去家里吃饭,但见平日温顺娴静的沈氏面色坚定,婉言拒绝,心里不太痛快,终是作罢。 听王婶嘟嘟囔囔的走了,沈青青疾步回了屋,拿出个方正的粗布巾,麻利地收拾起东西。 她对自己的事向来心宽和顺,往日在山上独居吃不上饭的时候,也从未慌乱过,挑拣几个野果果腹便是,彼时遇到村里风言风语,她也只是在自己身上找问题。 可阿洲是她唯一的例外。 他当初伤的有多重,沈青青历历在目。 那些刀剑的伤口干脆利落,处处杀招,不是寻常悍匪能留下的。 阿洲是有仇家的。 按照常理来说,他一个干粗活的爷们儿,哪儿会有富贵人家莫名强留他。 他怕是已经惹上了麻烦! 第2章 阿洲 夜深了,屋外寒风瑟瑟,吹得窗棂咔咔作响。 烛台快要见底,火苗子摇个不停,映在桌案前提笔书写的沈青青小脸上,忽明忽暗。 她本是要走的,奈何天色见晚,风雪又不见转弱,只能等第二天再启程去找阿洲。 夜色漫长,心里惦念着阿洲,实在难以入睡,她索性爬起来把答应给王婶写的对联都写了。 笔下字字两情相悦,地久天长,可屋外天寒地冻,她的夫君还孤身在外,不知福祸。 想着想着,饶是再坚强,她也不过是个十七八的姑娘,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沈青青其实没有哭意,泪静静地顺着下颌落在红纸上,晕染一片,等她注意到时,已经晚了。 王婶给的纸头不便宜,沈青青稳住心神,揉了揉眼,提笔在晕湿的角落缀上一小角梅,恰巧盖住。 “红梅开并蒂,雪烛照双花” 她提下字,不由得想到初见阿洲时,林间红梅尚未落尽。 他一身玄色棉袍,奄奄一息地靠在野梅边,若不是走近了,见血浸透白雪,她还以为他周围堆落着的是红梅。 天晓得她当时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竟生拉硬拽地给这个魁梧的男人拖了回去。 依稀记得,男人身上洇出的血热烘烘的,染湿她了大半身。 血腥气怎么都洗不掉,她最后只好扔了那件小袄。 当时沈青青自己也混沌不清,更别说照顾病人,只依着直觉用热水给他擦净了身子,便对着他肩头一大片开放伤口惶然无措。 好在男人后来醒了,俊秀的脸冷若寒冰,像是天生的权位者与领导者,毫不客气的吩咐她上药。 她乖巧照做,再然后,他痛的昏了过去,三日高烧,痊愈醒来,他竟跟她一样,什么都忘了。 对啊,他什么都忘了。 连当初伤他的人都忘了。 沈青青笔下一沉。 阿洲可千万不要有事才好。 院内突而一声异响,沈青青骤然惊醒,警觉地起身,摸起角落里早就准备好的铁镰刀,盯着门口望了半晌,院里却没了动静。 她披上外衣,正打算去院里看看什么情况,风声卷着个清朗的男音飘入房内。 “青青,是我……你还没睡?” 是阿洲! 沈青青想也没想,立刻跑过去给他开门。 熟悉的身影随即出现在视线之中。 屋外的男人穿着身玄色斗篷,半张脸隐在帽兜之下,只能看到如刻的下颌与唇瓣。 真的是阿洲! 再回神时,男人已经把她手中镰刀接了下来,侧身挡在风口,拦住她想要抱来的举动。 “怎么穿这么少,快进去,屋外风大。” 沈青青听话的退了回去,没留意到阴影下,眉宇间的冰冷在见到她后骤然暖化舒展。 阿洲回来了,沈青青高兴得有些发懵,眼眶却娇气的酸了。 想他路途劳累,一定想擦擦身子,她揉了把眼,折身去烧水,人还没跑到炉子那,腰身一凉,被他横腰抱起。 “怎么连鞋子都不穿。”西洲蹙眉,说着,已经把人放回榻上。 青青被问得一怔,低眼瞧着沾上灰的白袜,小脸微窘,吐了吐舌,“以为是遭了贼,鞋子跌了来不及穿……” 她讪讪一笑,要起身,又被宽大的手摁了回去。 “躺在被窝里暖暖,我自己去烧水就好。” 西洲脱去她袜子,把被子盖好,正要折身去洗漱,见女孩圆润的杏眼惊意尚存,似是林间警觉的小鹿,正打量着自己。 冷着的心蓦地软下。 是他方才动静弄大了,本想着这么晚回来,妻子已经入睡,他先在偏房将就一晚,却不想雪太厚,意外踩上了木盆,这才吓到她。 妻子虽有刚毅果干的一面,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温顺恬静,是娇的。 瞧,眼眶都泛了红。 下意识的要去安慰,想到手太过冰凉,只轻轻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 “是我不好,害青青担心了。想着今年就不再出去干活了,便留在饶州采买了些东西,没同虎子他们一起回来。” “下午风雪突至,堵了进村的路,才挖出条路,不想扰了你清梦,阿洲给青青赔罪。” 西洲从怀里掏出对儿翠色的镯子,水头还算不错,巴巴的望着她。 沈青青心头一晃。 阿洲没提饶州被人留下的事。 不过他能平安回来,应该不是仇家寻仇。 是她想多了吧。 见她没接,西洲垂着眼帘,的声音又软了几分,小声道:“青青不要生阿洲的气了好不好?” 暖光映在他温柔的脸上,这一幕把沈青青看愣了。 阿洲生的俊俏清雅,却从不给旁人书生那般柔美的气质,而是骨子里自带的王者风范,这也是为什么,搬入三溪村短短几个月,他能迅速成为务工者的小头头。 有人天生就气场大,是做领导的料。 阿洲就是这样的人。 可她的领导,如今这般伏低做小,乖顺认错,是沈青青从未见过的。 “不不,我没生气。”沈青青眨眨眼,悄悄把手伸出被窝,举着让他戴。 玉镯不知被他暖了多久,热乎乎的,而他的手,冷的像块冰。触碰的一瞬,她微微一颤。 “镯子刚刚好。”西洲满意笑笑,把她手塞回被窝,柔声道:“我身上带着寒气,别过给你,冬日病了可不容易好,你若困了,就先睡。” 沈青青想到他一路辛苦,冒着风雪深夜赶回来,还这么顾着她,哄着她,心里又酸又甜。 他太护着她了。 虽然被宠着很暖,但夫妻之间的关心总该是有来有往。 不应该是他一个人抗下所有重担的。 她是他女人,他妻子。 不想,一向听话的乖顺温柔的妻子倔强的摇了摇头,“我不困。” 她顿了下,“我想你”这三个字实在臊地说不出口,只带着几分不明的委屈,小声道:“阿洲,我也想照顾你。” 西洲拗不过她,看她起身穿好衣裳,去整理他带回来的包袱,便没再管她,走去另一头烧了热水擦洗。 “这对联是帮谁写的?” 西洲留意到书案上的红纸,想到邻家屠户有红事,眉头微蹙,“给王婶家写的?” “嗯。” “王婶背地里说了你那么多坏话,还帮她作甚。”想到那老妇背后总嚼青青口舌,西洲语气不善,面色也冷了几分。 “其实王婶人不坏的,不但邀我去她家吃饭,还说送我们些腊肉,所以不算是白写。” 听沈青青这么说,西洲没意外,在自己妻子眼中,天下没有大恶之人,要不然当初又怎么敢把他一个大男人捡回家去。 他面上的冷意骤然散去,弯起眉眼,“原来是青青嘴馋了,下次不要管那老妇的杂事,这次东家结清了账,明日为夫就买肉给你吃。” “我……,才不是我馋。”她撇撇嘴,把拾掇出来的脏衣服扔进木桶,一转身,西洲已经换上身干净的里衣站在她身后,抬手捏了捏她脸颊。 “是瘦了。”西洲沉沉说着,黑眸闪过一丝自责。 沈青青抬手,轻轻抚过他冒了胡茬的下颌,“阿洲才是瘦了。”她想到什么,突然道:“阿洲还没吃饭吧?我去下碗面……” “不用了,起灶还得生火,包袱里有干粮,饿了我会吃,但是现在……阿洲更想吃些别的。” 宽大的手从后揽住细弱的肩头,呼吸滚烫,卷住她耳廓,像是一片羽毛扫过心头。 “……青青可有想我?” 沈青青小脸蓦地红了。 不等反应,男人的气息已经包覆而来,滚烫的唇堵住了她的回答。 炽烈的,像是要将她生吞了似的急切。 沈青青想到一会儿的事,后脊一紧,有些无措的环上他沾着潮气的颈子。 即便做了大半年的夫妻,她还是紧张的,每一次都跟做梦似的。 但他想,她其实也想。 沈青青想着,不自知的捏紧袖口。 “青青,抱紧我。”男人哑声说着,在外一向稳重自持的人突然乱了气息。 一如屋内即将燃尽的烛火,摇摇晃晃。 “啪”的一声微响。 一股白烟腾空,散进漫漫长夜,是这暖帐莺鸣的始端。 翌日,沈青青醒来时,屋里已经没了人。 她想起身,腰痛的厉害,又缩回被窝躺着了。 脑子泛起些画面,她脸皮薄,饶是到最后她哭了两声求他,才肯放过,到底还是被他哄着骗着折腾到了鸡鸣四起之时。 她觉得,有必要得跟阿洲谈谈了。 倒不是担心自己,是他赶了一天的路,没吃晚饭,还总瞎胡闹。 沈青青望着头顶的帐子,怅然若失。 方才梦到了往日上学时的旧事,不由得陷入沉思。 要是有一天,系统想起来这个世界还有她这么一个来体验的学生,要她离开,那阿洲该怎么办? 他们同病相怜,都没了记忆,孤苦之人只有彼此。 不过阿洲应该会过得很好吧,他那么能干,样貌也是个能引来狂蜂浪蝶的。 是她,是她更离不开他一些。 同一时刻,坐在灶台前生火的西洲,亦是揣着同样的想法。 此次绕城一行本是顺利,东家满意他们干的活,痛快结清银钱,临行前,西洲意外被一锦衣少年拦住。 他丝毫记不得少年是谁,对方看上去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一身锦衣,费劲口舌引他单独见面,他虽警惕,一想到若能揽到富贵人家的大活儿,青青的日子便能更好过些,他就跟着去了。 却不想,待只有两人时,少年突然跪下,对着他猛磕了三个响头,连头皮都磕破了。 少年自称萧应,称他为主子。 萧应说他是显国公家的小公爷,姓孟,名西洲。 听到名字时,西洲顿时愣住。 不知是不是巧合,这名竟跟青青给他起的名字一样。 起初西洲不信萧应的话,只等他拿出一方镂刻的白虎玉牌,才堪堪听进少年的话。 这玉牌,他曾有一枚,只不过玉牌出现在他眼前时,已经碎成小块,被青青拼凑在一起,捧在手心。 再后来,为了买下三溪村的这间小宅,他把碎玉当了。 当了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他并不后悔,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只要能给妻子一个温暖的家,什么都是值得的。 其实他也并不觉得这玉牌一定属于他。 听青青提起过,他被她救下时满身是伤,只穿着一身黑衣,并无其他彰显身份的东西。 也许,他是受人控制的杀手,萧应口中的小公爷是他的任务目标也未可说。 毕竟这些日子以来,他对自己隐藏着的武力越加意外。 若他真是什么显国公家的小公爷,那也要等他亲自去汴京确认才行。 但不是现在。 想到昨夜青青开门时,手里攥着镰刀的模样,他就内疚不已。 他不能再将她一人留在家中。 他不放心。 待年后开了春儿,天气暖和些了,以游玩为借口,带她一起去汴京,再一探虚实吧。 此刻,灶台里的火舌呲呲舔着锅底,身后屋门一动,一股浅浅的栀子香随着寒风卷入。 沈青青小脸红润,额间爬满汗珠,喘着气对灶台前的男人道:“阿洲阿洲,有个少年昏倒在咱家院子里了。” 男人腾地起身,一把将人护在身后。 探头一瞧,雪地里躺着的人似乎受了伤,半支着身子,抬头看向他。 西洲眉头紧锁。 这不正是那个自称萧应的少年么。 第3章 萧应 “吱呀——” 在外酝酿半晌的沈青青深吸口气,敲了敲厨房的门儿,木门年久失修,门缝都能塞进只胳膊,其实就是个半挡风的摆设。 西洲之前说要修的,结果搬进来后家里杂七杂八的事情太多,一直没顾得上。 沈青青耳朵一动,听到厨房传出洗洗涮涮的声音,并没言语。 阿洲是不是以为是风吹的响动?所以没反应。 想着,她凑近门缝往里瞧,一股夹杂些许鱼腥的鲜气扑鼻而来。 沈青青眼前一亮。 阿洲做了鱼汤! 下一瞬,一个高大的身影闪入她视线之中,阿洲围着个粗布围裙,手里握着汤勺,正直勾勾的看着她。 “啊。” 像是被抓包的小贼,沈青青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听阿洲有些无奈的笑着喊她:“小馋猫要去哪儿?不进来给尝尝咸淡?” 只这一句,西洲见屋外探头探脑的猫儿垂着眼帘,乖乖的走了进来,被他喂了一口暖汤。 喝下汤的瞬间,西洲觉得自己养的这只小猫儿眼睛都会放光,既漂亮又可爱。 事实的确如此,沈青青喝了他做的鱼汤后,已然完全被降服,连刚才在外酝酿半天要道歉的话都咽回肚子。 西洲见猫儿舔了舔唇,竖起个大拇指,“鱼汤真棒!哦不,是阿洲真棒!” 即便知道妻子在故意示好,西洲依旧止不住脸上的笑意。 对于妻子的所有,他是一丁点脾气都没有。 沈青青想到来找他的目的,讨好似的摩挲起他的手。 “阿洲,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我第一个喊你,断不会自己逞能了。” “你啊……”西洲长叹口气,沾过水的手往围裙上仔细擦了擦,随后为她拢好碎发。 “青青要记住自己说的话,若是再遇到这事,你便跟昨夜一样,抄起个家伙给他撵出去,断不能再把人当猫啊狗啊似的往家里领。” 方才若不是她实在没力气给少年拖走,来喊他帮忙,否则等他发现时,怕是人都让她弄回屋里去了。 所以他气。 却不是气青青不谙世事,是气自己没能甩开萧应,让他尾随回了三溪村,更气自己未听见动静,让他进了院,吓到了青青。 在一切没有确定前,还不能把身世之事告诉妻子,让她忧心。 见她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唇角却含着笑意,西洲顿时觉得自己的话又讲轻了。 他思来想去,委实不知要如何才能让她既开心,又能受教。 对他来说,沈青青不止是她的妻子,也是救命恩人。 她是纯洁无瑕的玉,让他一辈子捧在手心暖着,呵护着,都觉得不够,更不要说重言警告,他做不到。 但她同旁人没有防备这一点,必须要改。 想着,语气顿时重了几分,“这人若是坏人,伤了你,你要如何?” 沈青青抿了抿唇,回味着鱼汤的香气,见他难得严肃一次,自己也跟着严肃起来。 说到底,阿洲把她当成纯洁无瑕的小白花了。 她像,但不是。 发现有人趴在院内雪地时,她有在第一时间搜身,对方除了些碎银子和几块牌子,没有武器。 况且少年已神志不清,并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威胁。 不过在这点上,沈青青不打算解释。 她享受阿洲给她的照顾和关心,是男人对妻子的爱护。 同样的,阿洲也希望他的女人能依靠他。 方才将她严严实实护在身后时,沈青青就明白了。 沈青青挺胸抬头,立起三根手指,起誓道:“阿洲放心,只要阿洲多给沈青青煮鱼汤,那么我保证,沈青青再不会随便捡人回家了。” 西洲见她难得一板一眼的认真起来,心中一喜,再听那言语调皮可爱,稍稍硬下的心又被软化了。 本想严厉点让她记到心里,终究是忍不住俯身吻上她额头。 “去屋里歇着吧,饭快做好了。” 沈青青点头,方才她扫了一圈,阿洲已经将菜码都备好,连用过的砧板也已洗净,实在没什么能让她留下帮忙的。 “那我去收拾下餐桌。”她回身,还没跨出门,听阿洲嘱咐道:“不许去看那人,他的饭我已经留好了。” 沈青青有点无奈,不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么,还能把她吃了不成? 虽这么想,嘴上应了下来,阿洲给她新买的小棉靴一脚踩进雪地里,染上半边雪绒。 有鱼汤喝,她心情好,哼着小曲儿往屋里走去。 萧应是让一捧冷水冰醒的。 醒来的时候,屋内烛火昏暗,他烧的有些发懵,脑子昏昏沉沉,不过已经比白日里舒服些了。 眼睛干的厉害,稍稍定神,察觉到自己被反手捆了起来。 余光中,一个极具压迫性的身影就在身侧,他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憋死过去。 “咳咳——”萧应猛烈地咳嗽着,忽而脸前一黑,身后一沉,男人捂着他的嘴,将他推了起来,轻轻拍着他后背。 “小声点,我娘子已经睡了。” 男人声音清冷,压得很低。 片刻间,屋内的声响被闷住,只余窗外风雪萧索。 萧应以为自己听岔了,半晌才回过神,哑声问了句:“您说的是娘子……?” 这等消息,怕是比他当初知道主子遇刺之时还要让他惊恐。 “……您成亲了?”萧应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竟追问起来了。 西洲眉头浅蹙,下一刻,又恢复成如常,他没回答,冷声问:“你是怎么追来的。” 他明明有刻意多绕了几个村子,再三确定无人尾随后,才回的三溪村,这小子怎么会这么快就找过来。 萧应不敢不答,“使了银子,辗转几人问的。” “问了谁?” “饶州您干活的东家,也问了您常去的面摊儿,还有……给您开药的大夫。”萧应见他脸色越来越暗,忙解释道:“其实几家都没说清楚,有一半是听您同行人的口音猜的,绕了三个村子,才找对地方。” 西洲不知道,萧应其实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探子,追踪术得他真传,听人辩乡音,甚至毫无差别的模仿,都是看家本领。 要不然,老国公爷也不会把寻找儿子的重任,寄托在一个少年身上。 西洲猜到少年应有些他不知晓的过人本事,所以给他捆好,省的再出其他乱子。 “就你一人?我在三溪村的消息可有同第二人讲过?” “爷,就我一个人,本想着传信,可您也看到了,我病得厉害,无意跌进院里,就这么昏了过去……” 见西洲搭话,萧应心中慌成一团。 虽是西洲一手培养起来的,但萧应是最怕他的。 如今爷没了记忆,如何取得他的信任,是个大难题。 正想着,脖子忽觉一凉,一把磨得蹭亮的菜刀正架在颈子上,随后人被他拽下了床。 萧应眉头一松,带着几分哭腔,小声说:“爷,您这是干嘛啊……” “不讲实话,留你有何用?”西洲不威自怒,语气如常,可每个字,听得萧应是心惊胆战,“如今天寒地冻,砸个坑给你扔进去,你说你能找到出口么?” 方才听到娘子二字,萧应曾怀疑过自己一瞬,但听了这办法,这人绝对是他家爷,不会错! “爷,我真没骗您啊,真没来得及给府里报信……”萧应虽在求饶,却谨遵西洲的吩咐,声音压得很低,挣扎之余,脖子上的刀突然撤了,西洲三两步将人又丢回床上塞进被窝,动作一气呵成。 萧应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呢,眼前一黑,被蒙住了。 “敢说话,以后就都别说了。”男人附耳威胁,萧应只觉得舌根一颤。 同一时刻,房门开了。 “阿洲?”沈青青掌着灯,披着西洲的青袄,慢悠悠的走了进来。 “是不是吵到你了?这孩子咳得厉害,烧倒是退下些了。”西洲捂着少年的眼,不露一丝光。 躺在那的萧应听见自家爷语气突变,声音不大不小,又轻又柔,额头瞬间浸出层冷汗。 看来他家爷……脑子真的坏了! “你不在,睡不沉的。” 沈青青揉了揉眼,见少年脸颊上满是汗水,稍松口气,“烧退了就好,这孩子是不是还没吃饭呢,饿不饿?姐姐给你煮点面吧。” 萧应看不见对方,听着声柔柔弱弱的,满是关切,说不上为什么,一种奇怪的情绪从心口漫出,这声音明明从未听过,却让他怀念。 一时间,笼在少年心口上压迫与恐惧瞬间散去。 他无声的点了点头。 身边传来一声粗气。 他家爷怕是生气了。 不过当着这位女子的面,爷也不敢怎样吧。 似乎因短时间内受到了太多次死亡威胁,少年看淡生死,怀揣着这点小心思,斗胆让爷的女人去煮面。 即便是死,也得做个饱死鬼。 那头,沈青青心中正打着小算盘。 大概率阿洲会拦她,然后让她照顾少年,他去煮面,这样她就能蹭顿夜宵了。 谁知道,阿洲没有动,只嘱咐了句“小心炭火”后,继续照顾那孩子。 “好!”沈青青笑着应下,“阿洲也来一小碗做宵夜吧。” “……嗯。” 听那头应了,沈青青笑的更甜。 她终于有机会给阿洲做一次饭了! “咳咳……” 沈青青见少年吃一口咳嗽几声,有些担心的拽了拽西洲,小声问:“阿洲,他不会是肺痨吧?” 沈青青不懂,只知道古时肺痨致死率极高,有咳嗽的症状。 “不是,他就是冻的。”说着,西洲暗中掐了少年胳膊一下。 萧应疼出了泪花。 “粒粒皆辛苦,都吃完。” 萧应心里苦,眼上蒙着布不说,关键是这碗面……又呛又难吃,天知道她放了多少胡椒粉。 这时,耳边传来喝汤声。 “青青的面做的越来越好吃了,劳烦再给我盛一碗吧。” “好!”沈青青暗道自己刚刚没吃就对了,下少了,她若吃了,阿洲就不会回碗了。 萧应:??? 看来爷的味觉也坏了! “吃啊,不是想吃面么,我娘子做的好不好吃?”西洲冷睨少年。 “……好吃。”萧应硬着头皮都吃完,随后碗被人拿走,换了个沉的。 “好吃就把我这点也分给你吧,即是病了,多吃点才能早日康复。” 萧应:“……” 沈青青见西洲如此体贴,心头一热,“阿洲心是最善的,不过面下多了,还是够你们二人吃的。” 萧应:“……” 西洲:“……好。” 两人照顾少年直至夜深,待他出了一身热汗,烧全退了才回屋。 沈青青躺在床上睡不着,脑子泛起方才小寐时看到的记忆。 怪梦频率不减,都是现代生活中的琐事,乱糟糟的拼凑在一起,惹她心烦。 想着,她翻了个身,腰间一暖,她抚上去,是阿洲的手。 “青青有心事?” 西洲贴上妻子柔软的发丝,淡淡的栀子香引他悄然落下一个吻。 “还好……”沈青青在黑暗中摇了摇头,异世者的事,她要怎么说的出口? “那小子病好了我就让他走,不要你忧心。” “不是他……是我自己,这几日不知为何,有些患得患失。”沈青青盯着映在墙上的光点,失神的说:“或许是因为我们在一起,太过幸福,像梦一样,我真怕,若有一日我们因故分开,我要怎么办,你又要怎么办?” 她不想回去,可理智告诉她,那才是她应该在的世界。 可她舍不得阿洲。 西洲听她讲时,先是一怔,后觉得夫妻同心,妻子竟同他烦恼到一处去了。 他也怕同妻子分离。 但他没想过两人会分开。 因为他不许。 他打听过,显国公家的小公爷是独子,年纪虽轻,却已坐上将军高位,手掌兵权。 即便不仰仗家世,这位小公爷也是个有话语权的男人。 如果他真是小公爷,那他一定要为二人计深远。 确保万无一失可以给妻子接回国公府,他才会带他走。 他要沈青青为妻,一辈子,只要她一人。 旁人若敢干预他后院之事,他便让他们不能舒坦! “小傻瓜。”西洲翻身压下,额头抵上她下颌,“我西洲对天发誓,一生一世,同沈青青绝不分离,否则……” 话未说尽,沈青青压下他的头,堵住他嘴,不让说了。 “大晚上的,你胡乱起什么誓……”她倒抽了口气,“你、你别乱来。” 沈青青臊得把头别过去,抬手顺进他发丝,求饶似的捋了捋,“阿洲,侧屋可还住着人呢……” “不管他,我看是青青太过清净,不如我们生个娃,看青青可还有时间胡思乱想?” 这句话在沈青青脑子里顿时炸开一片清明,她低眼,就着屋外白雪折进的光,对上他乌黑明亮的瞳。 眼眶一下就酸了 ,但下一刻,又顾不上这些。 风声萧萧,听屋内的姑娘情深意浓的“嗯”了一声,再之后,便只有细碎的,拼不成完整一句的响动了。 第4章 交集 昨夜睡的虽晚,沈青青心里惦记着早起给阿洲做顿早餐,摸着天刚亮,起了个大早,却不想人醒的时候,旁边已经没了人。 她摸了摸阿洲那侧的床榻,已经冷下,还被他整理过了,平的连个褶都没有。 窗外天还没亮,只飘着层青白。 他是什么时候起的呢? 以为不用去外面做工,阿洲能在家好好休息一阵,不想几日风雪不停,给村子里不少房顶都压坏了。 昨夜临熄灯时,郭里正家的儿子郭兴来了一趟,说是明日雪势会小,让他领着平日出去干活的几位工友为大家修葺屋顶。 沈青青在屋里听了个七七八八,知道阿洲一定会应下。 阿洲心善,这天寒地冻,没了屋顶可是要冻死人的。 她抬眼,看自家屋顶牢牢实实,风雪大时连个响动都没,想来是阿洲加固过了。 阿洲第二日虽要忙,却还是将要孩子的想法,身体力行的实践下去。 翌日他早早走了,沈青青也不想懒床,起床洗漱,去厨房里下了一小锅香葱面片汤,特意窝了两个鸡蛋,给住在偏房养伤的少年端去。 少年在家中住了三日,沈青青到现在连句话也没同他说过。 不确定对方醒没醒,她悄声推门进去,“咔”的一声,沈青青还没看清,一块指甲盖大的石子掉在地上,虽然没打到她,但威慑力是有的。 “是谁?!” 沈青青顺着声音瞧去,少年因病身材清瘦,腰背却挺得很直,他坐在床上,眼上蒙着块厚实的布条。 她能感觉到,对方正警觉地看向这。 阿洲说少年伤了眼,需要护目养着。 从那夜后,少年就一直戴着布条。 可这不是她家么? 怎么搞的像是她偷摸进了别人的宅子。 “是我,这是我家。”青青鼓着嘴,宣示主权。 “……夫人?” 话既出口,萧应立刻觉得不太妥当,虽说她同小公爷成了夫妻,但夫人二字,一个村妇怕是命格太轻,担不起。 好在下一刻,沈青青笑着说:“夫人二字听着太老气了,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看着比你大,叫声姐姐就够了。” “……姐、姐?” 萧应敏感的想,他哪儿有什么姐姐,他的亲人都死光了。 住在国公府,不是同僚便是前辈、主子,没有什么人能让他叫出亲昵的称谓。 而且如此一叫,小公爷岂不成了他哥? 萧应被脑子里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不寒而栗,听有人朝他这处走来,浓浓的葱花香味扑鼻,暂且把哥哥什么的抛之脑后。 “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些?我听你咳嗽的声音小多了。”沈青青说完,自觉这话有点歧义,解释道:“我可不是刻意听的,是房间不太隔音,夜里又太过安静。” 萧应脸唰的红了。 房间何止是不隔音?! 而且夜里……哪儿有不安静了?! 萧应本就因听力、视力过人,才被国公府培养成探子。 两间房中的那堵墙,对他来说形同虚设。 可想而知,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这几日遭了多少罪。 得亏小公爷扔给他的是棉被,还能揉俩棉球堵耳朵,多少得些清净。 隔音不好…… 沈青青也想到什么,旁敲侧击的问:“这几夜风雪大,你晚上休息时可觉得被吵到?” 萧应了然对方所问何意,摇了摇头,“不曾,我天生一个耳朵听不见,不是姐姐现在同我这样的距离讲话,我是听不见的。” 沈青青稍松口气,面上闪过一丝怜惜,这孩子挺可怜的,天生耳背不说,这次眼睛还伤了,小小年纪,以后可要怎么过活。 “饿了吧,今天阿洲不在,我来喂你吃些东西。”沈青青说话一向棉柔柔的,让人听着舒服,但话音刚落,见少年像是被什么吓到似的,猛地摇头。 “不必了,我不饿。”他不想、不敢、也不能同这女子有任何干系。 萧应在国公府的位置较为特别,他虽是小公爷一手栽陪起来的,却不是他的亲卫。 平日里,绝大多数时间,萧应同府内养着的幕僚在一处,几乎没为国公府的主子做过什么。 自小公爷出事后,他虽主动请缨,却没被启用,直到三个月前,才接到老国公爷的密令出来寻人。 萧应虽说年轻没经验,却深知探子的底线在哪儿。 小公爷说过,探子用尽其能去看、去听,甚至可以残忍下手,去逼问想要得到的信息,但绝不能同任务目标有过深的交集,更不能成朋友。 用感情去探得的信息,会害死用信息的人。 更会害死拿到信息的探子。 这是不光是探子的底线,也是性命之线。 他的目标虽是小公爷,但在一切还没搞清楚前,同小公爷生活在一起的女人最有嫌疑。 他的怀疑不无根据。 踏进这院门前,萧应就找人打听过了,小公爷同她是入夏的时候搬进来的,也不知是从哪儿来,只知双方上无长辈,下无子女。 小公爷目前只是失忆,但他的家人都在汴京。 可小公爷身边的女人,听起来不大,却是孤身一人,这一点就足矣让萧应起疑。 更何况,这个女人在爷失忆的情况下,还同他成了亲。 萧应粗略猜测,无非两种可能,要么这女人是对方势力安排,为了什么不可知的目的,用女色暂时唬住小公爷。 要么,她其实知晓爷的身份,以成亲来谋取钱财。 不管是什么原因,她的身份都很可疑。 所以他才想出生病的法子,混进来守着小公爷,顺便查明真相。 萧应正要说些重话回绝,恰在此时,闻到香味的肚子不争气的“咕”了一声。 房间内很安静,这一声对方肯定是听到了。 他又羞又恼,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沈青青多少瞧出些少年的性子,他不爱麻烦人,有事也自己扛着,是个懂事的孩子。 这两日几次听见他咳的厉害,让阿洲去看了才知道屋里连杯水都没有了,却不喊人,硬扛着。 沈青青想了想,对方这样清冷的性子,自己硬要帮也不好,便把面汤先放在一旁,闲聊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青青,绿水青山的青,你呢?” 萧应自是不会同她讲真话,拟了个谐音:“小应,大小,顺应。” “你不是三溪村的吧?往日没见过你,若是近乡的,我让阿洲给你送回家。” 少年眉头一紧,垂下头,话在口边停了一下,又被他咽了下去。 萧应有些意外,方才有一瞬间,他竟话赶话的,差点把自己的事情交代出来。 “抱歉。”沈青青捏了捏袖口,不想戳到少年痛处,心里愧疚。 在古代医疗科技都落后的情况下,人的平均寿命不长,更何况再遇到个兵荒马乱,天灾人祸,更是死伤无数。 萧应眼底闪过一丝狡黠,试探地问:“姐姐你呢?” “我啊,跟阿洲差不多,也想不起来以前的事了。” 扯谎。 萧应心中暗暗想着,这女子绵里藏针,拿失忆的事搪塞他的问题。 “不过最近我突想起了以前的事,虽然还没完全记起,但我知道我家人在很远的地方生活,一时半会,我也回不去。” 她失神的想着,脑袋里一个念头不停地翻涌,就这样,沈青青鬼使神差地小声说出了这个压在她心头已久的想法。 “其实能回去,我也不想回去。” 我想和阿洲在一起。 萧应听她这话没头没尾的有些奇怪,顺着话锋问:“你是异国人?”见她不答,又追问道:“金元国的?” 他看不见对方,并不能从容貌区分,不过单从口音来说,她的发音是同当地人都不一样。 “不是。” 是更远的地方,不是异国人,而是异世人。 沈青青知道穿书者的身份后,心里平添了几分异世者的孤苦,不过有阿洲陪着,这种小情绪被埋得很深,几乎没有影响到她的日常,却也在心底埋下了忧虑。 这段时间,她一直惴惴不安,总害怕某一天一睁眼,自己已经回到现代,再也见不到阿洲。 可她又是矛盾的,她在那个世界还有亲人。 面对二选一的必选题,沈青青不知道该要怎么选。 “你在哭?” 两人沉默许久,萧应听到几声不易察觉的抽噎,似乎很隐忍。 若不是萧应提起,沈青青都不知道自己哭了。 她悄悄抬袖擦了擦眼,闷声摇头,平复片刻才小声说:“我都这么大了,怎么会哭呢。就是面片汤还挺烫,我吹了吹而已。” 她将将面片汤塞进他手中,“好了,现在应该不烫了,你先喝汤,自己一个人吃,别弄洒了。喝好了只管把碗顺着榻边儿放地上就行,若有其他需要帮忙的,不用嫌麻烦,只管喊我。” 萧应听到带着些许哭腔的话,起先有些无措,直到她关上门,才不自觉的抬唇笑了笑。 不管是敌对势力安排的,又或是贪图国公府的势力银钱,这小娘子都是不个按套路出牌的聪明人。 她的言行举止,总有种说不出的力量让人放下戒备,相处不过一小会儿,他己有些心软。 萧应扯下眼罩,盯着手里面皮汤,悄然将心底泛起的柔和压了下去,默默开吃。 这次的面皮汤,做的倒是出乎意料的好吃,萧应早就饿了,端起碗来三两口吃完。 不知不觉的,被他压下去的那点好感,又悄然冒了出来。 沈青青这头出了偏房,见天上飘着雪绒,院内白花花的一片静谧,忽而起了玩心。 少时,王婶抱着个竹筐,带着个高瘦的少年,敲了敲隔壁院儿的门,很快,院门开了。 王婶同少年站在门口皆是一愣。 开门的是沈青青,她今日穿着件泛白的浅色紫袄,脖子上围着个兔毛围脖,不知她方才做了什么,雪白的小脸上泛着红,眼尾、鼻尖、耳垂、连带着半露在外的一小截颈子,都红扑扑的,像是春日里的一枝桃花,娇嫩的动人心魄。 “王婶,有什么事吗?”沈青青盯着她抱着的那一筐腌肉,咽了咽口水。 同一时刻,二人把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也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 “没什么大事,这不是前两日亲家上门么,那家当家的是个读过书的,恰巧见了你写的对联,喜欢的紧,我家当家的也觉得有面儿,正好昨日又腌了些肉,便让我把这些送来,正好你家男人也回来了,拿着吃吧。” 王婶满是笑意,见沈青青让开路请她们进去,便带着少年进了院儿。 跟在后面少年沈青青没见过,听王婶介绍,才知道是她二子红牛,平日里送到镇上的书院读书,这两天才回来。 十二三岁的少年,壮壮实实的,已经高出沈青青一头。 红牛暗自瞪了眼自家母亲,怨她怎的没把亲家大爷看完对联又加了一头牛做嫁妆的事说出来呢。 王婶自然不知儿子所想,进屋扫了眼后,问:“你家男人在不在?” “阿洲去帮忙修屋顶了,王婶找他有什么事吗?” “是有点小事……”王婶有点犹豫,觉得这种事还是亲自拜托她男人好,转述什么的,显得没诚意。 想着,王婶捞起放在桌上的腌肉,“那这样,等晚上你男人回来了我再带着红牛来。” “娘,这腌肉不是给哥嫂带的么?你……”红牛看她抱起腌肉就要走,顿时羞愧难当。 王婶想瞪这傻儿子一眼,又不好太明显,只得道:“她家都是男人掌勺,等你西洲哥回来了,再给也不迟,你操什么闲心。” “王婶说的是,我手笨做不好的,我们夫妻先谢过王婶了。” 红牛回头,面带歉意,只见女子浅浅一笑,乌亮的眼睛像块宝石,闪闪发光。 他出了屋,见院里堆着个小雪人,脑海冒出个倩影。 “娘,不如你同西洲哥讲讲,让我同嫂子练字好了,嫂子的字,若出自男子之手,怕是能卖不少钱银呢,盖房子这种粗活,我做不来的。”回了家,红牛酝酿半晌,把小心思讲了出来。 王婶顿时拍桌起身,怒声道:“你以为我是真让你同那傻小子学盖房?还不是因为他东家是饶州权贵,听说挺瞧得上西洲的,让你同他多走动些,回头拖他把你送进饶州的书院读书,你这屠户的身份,只能指着读书来改变了。” 说着说着,王婶眉头一皱,拧了拧鼻子,“娘跟你说,别惦记隔壁家的,她是长得美,但长得美的女人生在穷苦人家是祸,不是无权无势的人能消受得起的,你懂不懂?” 红牛摇头。 “傻儿子,你且看着,隔壁那小娘子可不止一人惦记,到时候有的是麻烦找上门。有空多读书,不是说书中……自有美人?” 红牛没心思搭话,念着心头萦着的浅香,回自己屋看书去了。 第5章 怪梦 “几位快歇歇吧,干了一上午的活儿,我家炖了锅白菜粉条,还有刚炸的猪肉丸子,先吃饱了再干活。”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拐杖,仰头看向正在房顶上忙活的壮汉。 李伯年纪大了,年轻时家底厚实,宅内盖了三间屋,如今独子住在正屋,孙女住一屋,他住在东头那间。 前夜屋顶就塌了小半边,昨日又下了一天雪,待西洲来时,房顶大半都已被毁,只能拆了重修。 “你们去吃吧,我把这点做完,下午就不来了。”西洲扭头对几人说完,转身继续干活。 这次他主要负责搭梁和上泥底子,其他几人负责后面铺席子,上麦秸泥。 临近年关,出去的人大都回了村,人手充裕,又多是熟手,上午很快修好一家,李伯是第二家。 里正家长子郭兴也在,他没怎么干过粗活,说是被他爹发配来搭把手的,其实跟混子没什么两样,心里盘算着靠此事在乡邻中捞些声望。 干了一小会儿,郭兴就累的发懵,早闻见厨房里传出的香味儿,趁着旁人不注意,蹲在正房门口喝茶,就等着李家人叫吃饭了。 吃上了白菜粉条炖菜,他心情不错,捧着个饼子啃了两口,巧在这时,李家孙女端着盆刚炸好的肉丸走出来。 “李伯,您太客气了。”众人闻着香味起身,要去夹时,身后挤进来一个人。 郭兴个头不大,眼疾手快拿起筷子先给自己碗里夹了四五个。 干活的多粗人,心有不快,也没表达出什么,更何况郭兴是里正独子,娇气些也算正常。 “西大哥,你也下来一起吃点吧。”郭兴吃的满嘴是油,招呼还在房顶上铺席子的西洲。 “洲子哥不会吃的。” “为啥?” “他要回去给他媳妇做饭,一起吃。”有人半开着玩笑说了出来,其他人跟着笑笑,似乎都习惯了。 郭兴一听,笑着道:“哪儿有爷们给媳妇儿做饭的,那要婆娘在家干啥?” “嘿,这你就别管人家日子咋过了,反正洲子哥乐在其中。” “当”的一声,西洲把手里的工具重重一摔,随意拿布包好,方才讲话的几人瞬间禁声。 “走了。”西洲只冷冷留下二字,带着工具,头也不回的出了院。 这时,李家孙女从厨房里端着碗炖菜走出来,眼巴巴的望了望远去的背影。 没人注意到,她端着的那碗飘着一层丸子。 “西大哥这脾气可真够大的。”郭兴听他爹讲过村里新来的西洲是个能干活的,待人和善,今日一见,并不是这么回事。 “洲子哥一直这样,只要旁人议论他婆娘,一准儿翻脸。” 郭兴哈哈大笑起来,“哦?西大哥原来是个妻管严?看他容貌不错,干活也利索,不想是个怕婆娘的软腿汉。” “什么妻管严,沈氏娇跟花似的,可一点都不凶,人家美若天仙,洲子哥算是个痴心汉还差不多。” “美?有多美?” 一听美人,郭兴来了兴趣,再追问时,周围几人都闷头吃饭,没人再搭这话茬。 郭兴是个没眼力见的,也不管旁人如何,自顾自的问,直到陆陆续续有人从他这儿挪开,才察觉出什么,冷喝一声,起身走了。 “呸,都什么东西,不就是臭群泥瓦匠,老子愿意跟你们说话是瞧得起你们。”郭兴蹲在屋外干草堆旁,气冲冲的骂着,脑海忽而冒出个模糊的影子。 沈氏…… 西洲这家搬进村时他正好在外办事,到现在,还真没见过沈氏。 嘿,他到要去看看,这沈氏长的到底有多美。 若是个平庸的,回头非得找机会修理这帮没见过世面的狗东西。 处处飘着袅袅炊烟时,西洲回家了。 推门前,听屋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响动,心头一沉,紧着唤她,“青青?” “阿洲。” 沈青青扭头见是阿洲回来,想要起身,奈何蹲了太久,一时没能起来,半跪着倚上木柜。 西洲三两步走过去,赶忙将她横抱起来。 “找什么呢?瞧你满头大汗的。”他将人安放在椅子上,用袖口蘸了蘸她额间的水润。 显然,沈青青在这找了有一会儿了,日光透着窗户照进来,照的她肌肤透亮,红润有光。 “之前画的一幅画,突然找不到了。” 她以为他得出去忙活一整天,念着这些日子天天下雪,怕木柜里的画卷发霉,便趁着今日日头好,拿出来整理一下,却不想,她早早备好的一幅画竟然找不到了。 这才有了方才翻箱倒柜的一幕。 “什么画?让你这么样宝贝。”西洲折身去倒了杯水,递到她手里,“先缓缓,东西找不到了别着急,兴许不找的时候就出来了。” “阿洲别安慰我了,箱子已经翻了三遍,确定没有。”沈青青顿了顿,忽而想到什么,“许是我上次拿画卷托你去饶州帮我卖时,夹带进去了,当时书画店的掌柜可有当面清点?” “这……”西洲哑然,他已经帮妻子卖过几次画,双方交易轻车熟路。 每次都是送一竹筐的画,里塞个妻子早已写好的纸条,掌柜收好,待下次去时,再按照售卖情况结账。 所以,若是上次夹带进了其他的画,也只能等去取银钱时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这时,沈青青想到那张画的内容掌柜应该不会随意摆出来卖,待阿洲下次去再拿也不迟。 小脸转忧为喜,“算了算了,其实也不急,我估计那画一时半会儿卖不出去的。” “嗯?什么画。” “美人出浴图。”她掩嘴一笑,明显是在开玩笑。 “这……”西洲话音未落,手里攥着的杯子“啪”的一声碎了。 沈青青一愣。 很显然,对方没把她的话当成玩笑。 “逗你的,不是什么美人出浴图,就是个寻常的画像,快让我看看,手可别伤到了……”沈青青抽出帕子,捏起他的手仔细查看有无伤口。 方才妻子提到画会不会误送进书画铺子时,他心里就浮起个浅浅的念头。 能让她着急去找,而铺子又不会轻易卖掉的只会是画像。 西洲敛好不安的神色,待妻子确认手没受伤后,才把手抽出,轻轻抚了抚她的发丝,“我没事的,青青把这儿收拾下,我去做饭。” “嗯。” 沈青青敏锐察觉出阿洲眼中遮掩下的忧虑,他怕是误认为夹带出去的是她的画像,估摸着醋上了,便没多想。 其实弄丢的是她悄悄为阿洲画的画像,准备过段时间送给他。 算了,既然丢了,改日再画一张就是。 萧应睡得迷糊,囫囵地翻了个身,眼上蒙着布条,朦朦胧胧发现榻边坐着个人。 谁?! 萧应立刻坐起来,听对方沉声道:“是我,你在这儿休息的倒是不错。” “……爷,您什么时候进来的。”萧应暗道不妙,小公爷虽失忆,但原本的功夫是在的。 是他睡的太沉,竟连他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再听小公爷讽刺意味十足,萧应脸上有些挂不住。 这两日他是过得惬意,吃了睡睡了吃,比在国公府时清闲多了。 “你来找我前,就把画像送回国公府了吧。”西洲冷不丁的说了句。 “是……啊,不是的。”萧应半醒,一不留神说漏了嘴。 他纳闷,爷是怎么知道他行踪暴露就是因为一幅画像的呢? 说起来,发现小公爷画像这事实属巧合。 那日他去书画铺子,打算找人再拓几幅画像,掌柜热情,推荐了一位画师,展开例图一瞧,那不正是他所寻之人么! 萧应想着,突然,一只有力的大手狠狠捏上他颈子,毫不留情的将他从回忆中拽出来。 “呃……” 西洲手中愈加发力,察觉到手下的少年身子一僵,面露痛苦,闷声啊啊了两声,想要扯他的手悬在半空,又垂了下去,甚至连叫声都没了。 少年竟将本能的求生欲都压制了下去。 这孩子…… 萧应不懂这突来的杀招是何意他的命是小公爷给的,人是国公府养大的。 主子要他死,他便不能活。 这是身为奴的本分。 可这死的也太憋屈了,要是让国公府里那些同僚知晓,不得笑掉大牙。 萧应闷闷想着,眼角无声落下两行热泪。 倏地,颈间一松,他本能的猛吸了口气。 “起来吧,把布条摘下来,青青特地给你烧了热水,去洗个澡。”西洲淡淡说着,看少年憋红了脸,愣着不动,不温不冷地补了句,“你的确都臭了。” 萧应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前一刻还打算要他命的人,怎么突然让他洗澡? 还有爷口中的那句“的确”是什么意思? 他可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臭。 西洲折身去拎热水,想着少年方才认命不反抗的反应,无奈长舒口气。 他是显国公世子的事,大抵是不会错了。 本就没打算要他的命,西洲所为,不过是试探萧应的反应罢了。 若说之前他对少年的动机与身份持怀疑态度,此事之后,十分已信了九分。 生死一线,少年本能展露出的隐忍与委屈,是下位者的无奈和顺从。 萧应磨蹭起身,听一旁的男人沉声问:“你觉得,府里的人找来三溪村,还要多久。” 西洲想不起曾经的事,但随着身子健复,所能之事愈加显露,特别是武功与体力,绝非平常人,可他从不觉得自己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当初身体恢复后,煮饭、打猎、甚至盖房子,所有的粗活累活,他都做得心应手。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金屋娇养出来的少爷? 直到萧应的出现,除了显赫的家世,他的将军身份恰巧解答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 孟西洲驻守边陲多年,是真刀真枪里杀出来的男人。 依着自己亲力亲为的性子,会做这些下人的活儿,也就不稀奇了。 可这亲力亲为的背后,怕是掩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无奈与艰辛。 这世子爷的身份,他是一点都不稀罕。 “……短则二十日,长则也不过三十日。”萧应如实回答,此时正值雪季,驿道再好走,从饶州进京也要十日,再加上他当初传信时,只讲了小公爷在饶州,等府里人顺藤摸瓜的找到三溪村,还要一两日。 此时,他来三溪村已有五日,怕是再等两天,找到小公爷的消息就传到国公府了。 到时候,早就盼子心切的老国公爷怕是会亲自赶来接小公爷。 萧应将自己所知所想,一五一十的告诉他。 不知为何,萧应觉得,小公爷的反应不太对劲,按理说一个普通人突然知晓自己是达官显贵,能过上人人仰望的富足生活,怎么都会高兴吧。 可小公爷完全不同,他起先是拒绝,紧接着是怀疑,到现在,终于认了这个身份,却依旧不见半分喜悦。 他是真的搞不懂,人人羡慕的身份,如何到爷这儿就一分不值了。 甚至……有些嫌弃。 看来小公爷的脑子伤的不轻啊。 “关于我身份之事,半分都不得让青青知晓,日后回了府,有关青青的事,也绝不能再提一字。”男人一字一顿地说着,萧应一愣,他意识到,小公爷每次威胁他时,就不会由自主的威严起来,恢复到往日的行为做派。 一个人刻入骨子里的性子与习惯,是抹不掉的。 “是,请爷放心,萧应明白。”他垂眸应下,眼前飞来条巾子。 “行了,快点洗吧。”西洲又递给他两身衣裳,随后坐在一旁,幽幽的看向去,不耐烦的催促着:“快点,还等什么?” 说实话,西洲现在有些后悔了,给这小子安排了个伤到眼睛的谎言,到头来,吃喝拉撒都要他去照顾。 也不知道现在青青睡了没,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并没被世子身份的事情所困,反倒更加冷静地开始思考起二人未来。 倏地,一声尖叫划破寂静的夜。 西洲赶回主屋,见妻子坐在榻上,神情恍然,满面泪痕怔瞪着前方,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青青发生什么了?”他走过去一把将人拥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她颤抖的肩头。 沈青青此时心绪乱成一团,听不进西洲的安慰。 满脑子只有怪梦中出现的系统提示音。 【洪荒系统温馨提示,距离角色失效,还有十五天】 最害怕的,还是来了。 第6章 郭兴 天角泛着虾背青,抬眼见天是透亮的,她哈了口白气,那抹白烟顺着微动的寒风散了。 沈青青悄声进了厨房,掩好阿洲昨日修好的门,对着灶台鼓捣了小一会儿,才把火弄着。 西洲起床时,屋里飘着淡淡的饭香,有一瞬,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茫然的瞧了眼里侧,不想妻子连床被都整理好了。 “阿洲。”沈青青把烧好的水壶放好,折身取来他棉衣送去,对着榻上还在发懵的男人柔柔一笑。 “我第一次尝试生煎,把昨日剩下的馄饨做了,不知道好不好吃,阿洲要不要起来试试?” 西洲忙点头接下衣服,一落手,衣服是热腾腾的,明显刚烘过。 “起来多久了?”他悄然牵上妻子细软的手,暗中检查,生怕她给自己烫出个水泡。 好在没伤到。 直至看到小半桌的各式各样的小碟拌菜,他彻底从睡梦中醒来,不带迟疑的夹了一筷子炸的金黄馄饨。 “这叫什么?” 他没吃过这种做法的馄饨,入口半脆半软,又带着葱花的清爽与白芝麻的香味,很是可口。 “生煎。”见他满意,沈青青压不住脸上的暖意,又喂了他一个。 “青青做的真好吃。”他咧嘴一笑,“不过你昨晚睡得那么晚,怎么不好好休息,起来做这些?” “是不是肚子痛没睡好?” 昨日妻子来了葵水,身子不适,又梦魇缠身,窝在他怀中哭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去,委实让人担心。 西洲悄然打量着,她看上去气色红润,不像有事的模样,便没再多想。 “都是噩梦罢了,醒了就忘了。最近跟邻里学了些拌菜的法子,一直想试试。每次都是你醒太早,早已把饭做好,搞得我都没地方施展拳脚。”她抿着唇,露出个温柔的笑,随后递去条热巾子。 “都约好的,有我在,不用你做这些,你只管画画写字,做自己喜欢的。” 二人成亲时,西洲对天起过誓,要一辈子呵护沈青青,不让她受累受委屈。 “我喜欢阿洲,做这些,我甘之如饴。” 沈青青盛好碗白粥递去,继续柔声说:“阿洲对我好,同理,我也想对阿洲好,我虽然手笨,很多事还做不好,但也想为阿洲一件件的做,日后若有了孩子,总不能还像现在这样院里院外的事都让阿洲去做吧。” “有什么不成的?”西洲突然想到什么,语气带了些许厌烦,“是不是那几个嚼人舌根的老妇又说你什么了,你莫要管她们,一群闲的没事干的老妇,留着自己酸吧。” 沈青青愣了下,没想到阿洲如此执拗在她做家务的事上,甚至无端猜测起来,遂而无奈一笑,“同阿婆婶婆们无关,不过阿洲是想把我娇养的离不开你么?” 像是被戳破了心思,西洲的脸忽而泛起了红,却还是硬气道:“娇养也没什么不好的,往日你一人受苦,后来既然嫁给我,我就不能让我的女人吃苦受累。” 他觉得自己的话还差点意思,捧起妻子的手,无比认真道:“等日后好过了,我再给你寻个丫鬟一起伺候着。” 沈青青彻底被阿洲的直男思想打败,可不得不说,心里又止不住泛起丝甜。 “可我想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做个合格的母亲。” 西洲听着心头一热,揽住她柔软的腰身,轻抚她小腹,“青青定然会是好母亲的。” “往日你一人独居,不注重自己,底子太虚,孩子若能在今年冬天要到最好,那边是天赐,若不行,待天暖些了,我带你去饶州拜访个明医,待你调理好身子,我们再努力也不迟。” “好。”沈青青乖顺应下,听他提到老宅,不由得想到二人最初相识时的趣事,算算日子,差不多就是这十来天的样子,认识正好一年。 “阿洲,不如等过两日天气好些了,我们回庆云峰逛逛如何?” “青青想回去看看?” 庆灵峰是三溪村附近俊山,山灵水秀,当初他被仇家追杀,奄奄一息,就是在那,被青青救回老宅。 他也想回去看看。 “这两日怕是不行……”村里修葺房顶的事尚未告一段落,再加上青青身子不适,他想了想,温声道:“这雪估摸着三四日后差不多能停,到时候我们再去,这两日你在家先养着身子,少碰凉物。” “好。” 阿洲走后不久,沈青青拿出藏在柜子里的鞋面,瞅着上面七扭八歪的绣花发了愁。 以前看古言小说,总看见描述中,男主穿踏云靴什么的,所以沈青青想着给阿洲也做一双。 嗯……不过这团白花花像补丁一样的东西,能强行说成是云么? 生无可恋的叹了口气,她没女红经验,最多算是个十字绣的水平。 正想着,屋门传来些许声响,沈青青探头一瞧,窗子上映着个高壮的影子。 按理说,即便大门没锁,进来人也会敲门,此时,对方停在门口,倾身贴在门缝,明显是在窥探什么。 沈青青屏住呼吸,走向角落里的铁镰刀。 “吱呀——”木门干瘪瘪的声音被拉得很长,沈青青心一惊。 那人进来了?! 对方步脚很重,是个男人。 她拎着镰刀,藏在槅门后,心跳得飞快。 “郭兴?你是来找西洲吗?他应该已经去干活儿了。” 远远地,屋外突然飘来王婶的声音,她嗓音洪亮,像颗定心丸似的,给沈青青的恐惧压了下去。 但王婶的到来,对郭兴就不那么友好了。郭兴闻言虎躯一震,十分厌嫌地看向来人。 他刚拿准主意闯进内屋,小娘子还没瞧见呢,就碰上了王氏这个爱嚼人舌根的妇人。 忒晦气! 郭兴心里骂着,面上却咧嘴一笑,装作没事的人似的套着近乎,“婶子也来找西大哥?” “我找西洲干啥,我是来找沈氏的。”王婶身矮腰圆,夹着个小箩筐从他身边挤进门,对着郭兴掸了掸身上的雪绒,“欸?沈氏呢?怎么不见沈氏呐?” “是王婶来了么,我在呢。”沈青青捏着个帕子半遮着脸,故意当着二人的面打了个哈欠,随后眼神一定,惶恐地看向站在屋内的郭兴,“你是何人?” “啊,这位便是嫂嫂吧,我是里正之子郭兴,今日上门,是为家父捎带两句话给西大哥。”他侧过身,避开沈氏的视线,看上去是在恪守君子之道。 其实此刻,郭兴心中跟猫挠过似的,莫名的痒,恨不得侧身长眼,来好好欣赏这话音酥软的小娘子一番。 郭兴年过二十,尚未娶亲,正是血气方刚百无一用之时。 之前他在饶州帮一位县令看账,名声尚可。前几日里正身体不适,将他招回三溪村。 郭里正觉得郭兴在外历练两年,多少稳重些了,再加上自己身体不好,开始给他找人说媒。 里正独子想娶亲,又是个读过书的,方圆十里,家有好女者,都找媒人联系。 如此闹过后,郭兴左挑右捡,眼界高了起来。 昨夜想到旁人说沈氏貌美,他竟真惦念上了,辗转反侧,一夜未睡,天还没亮,他就在西洲家附近徘徊,确定当家的走了,独留小娘子在家,他才敢冒出大胆的心思。 他抬着眼皮,匆匆瞟了眼面前的女子,此刻沈氏半遮着脸,只瞧那双乌亮的杏眼水润润的,眼尾轻挑,只这一眼,便叫郭兴瞧进心里。 这小娘子的容貌的确可人,多一分则妖娆,少一分则平庸,恰恰是出水芙蓉般的清新亮丽,让人过目不忘。 郭兴察觉到温弱眸光中刺来的冷冽,他收敛好视线,不紧不慢地说:“是在下唐突了,不知西大哥不在,方才见大门敞开,我便擅作主张自己进来,惊扰了嫂嫂。” “大门是敞开么?” 沈青青眉尾轻轻一挑,温声重复着,手中的帕子依旧遮在脸前,“许是阿洲走时忘记关了,这不怨郭少爷。” “嫂嫂宽容。”郭兴勾唇一笑,这事说破天也是他找人心切,擅入内室,并且这事闹大,人后被舆论的也是沈氏。 再加之小娘子性子柔,如此为他开脱,怕不是对自己也瞧上了眼。 越想,郭兴越兴奋,暗道自己今日真真是来对了,日后……拿捏起小娘子时心里也有了底。 站在一旁的王婶看了郭兴与沈氏这出,心底对沈氏生出些意见,往日只觉得她性子温润,是个娇气的,不想还是个轻贱的,见对方是里正儿子,便忘了男女避嫌。 这头,沈青青将郭兴晾在一旁,让王婶坐下,短了盏热茶给她,这才徐徐道:“让王婶见笑了,方才我起了困意,去打了个盹儿。” 王婶只是冷哼了声,把小竹筐护的紧紧的,不太想给沈氏看的样子。 沈青青温顺依旧,端出一小包之前晒好的覆盆子干放在桌上,转身对郭兴道:“郭少爷,今日的事,你我都该好好谢过婶婶,要不是婶婶恰巧找我有事,同您一起进了屋,否则今日的事,怕是有碍郭少爷清誉。” “我已成婚,阿洲同我互相信任,自然不会有什么,只是郭少爷尚未娶亲,您误入内室的事若是传出去,怕是……。” 昨夜她心情不好,阿洲哄她时,闲嘴聊了这两日的事,她才知晓郭兴这个名字。 听阿洲讲时,她便觉得这人人品有损,去李伯家帮忙,活儿还没干多少,先嚷累,惦记上蹭饭。 是个只动嘴不干活的,却不想,还是个毫无礼数的轻狂猛浪之辈。 郭兴听小娘子不紧不慢的说着,声音又细又软,本是种享受,可听到后面,软绵绵的话里像是藏了针,给他扎痛了。 但他顺着沈青青的思路一想,越想越觉得她说的对,扭身对坐在桌前的王婶连忙作揖鞠躬,“这事儿您可不能乱说啊,好婶婶,我爹最近身子不好,让我娶亲来冲冲喜,您要是将此事说出去,断了我娶亲之事,他可就保不齐几天的命能活了!” 王婶刚含了几块甜滋滋的覆盆子干,听他说完,拍案而起,吐沫星子与覆盆子横飞。 “我呸你个不孝不忠的郭兴!少在那拿里正的病压我!你老子重病,你不在家伺候着你跑人家屋里干啥呢?!你就是那……什么人的心,路人都知道!” 王婶语速快,本想用上红牛教过她的谚语,可话到口边,又忘了。 突然卡壳,但气势不输,依旧破口大骂着,“以为旁人都是瞎子不成?你儿时还觉得是个知书达理的,怎么跟着官爷做了几年账房,礼义廉耻都让狗吃了!” 读过书的郭兴在村里自是被高看一眼,再之郭里正人品端正,众人尊敬有加,村民对郭兴一直很客气。 未曾想过,今日会被老妇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是当着心仪的小娘子的面,委实窝火。 郭兴发间还留着几粒潮乎乎的覆盆子,脸色一阵红一阵青。 半晌,甩袖理了理衣冠,冷声道:“读书人才不同你这泼皮老妇一般见识!只要嫂嫂明白郭兴并无失礼之意就够了。” 郭兴看向背在一旁不言语的沈氏,等着温顺的她再次出言为自己开解。 沈青青压根没瞧他,给王婶满上茶,欲言又止的,王婶脸色一沉,以为她要说和,却听她垂眸小声说:“王婶,方才那句,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郭兴哑然,顿时羞愧难当,扭身要走。 沈青青柔声道:“郭少爷且慢,王婶一直把我当闺女看,方才的话自然重了些,请郭少爷别放在心上,只是今日的事,你若这样气冲冲的走了,王婶一个不高兴,说出去了什么……” 郭兴愣住,是啊,他怎么头一热,就让这老妇给骂傻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封口啊。 “王婶,我这家里也没什么您能看的上的,这是前段日子我做的果干,您拿回去当个零嘴儿吧,今日的事您看就翻篇吧,我想郭少爷也是一时心急。”说罢,沈青青将一小兜覆盆子干推过去。 郭兴明白沈氏的意思,从袖笼里掏出几块碎银子,赔笑道:“婶婶教训的是,今日身上没带多少银钱,您拿着消消气吧,可千万别把此事说出去。” 王婶怔愣一瞬,很快了然,她是个明白人,没接下郭兴送来的银子,只笑着说:“青青说的是,咱们邻里邻居的,又关系清白之事,这事就翻篇了吧。” 郭兴长舒口气,对着二人揖了揖,折身离开。 待确认郭兴出了院门,沈青青把门关好,回来俯身谢道:“今日的事,青青多谢王婶出手相助,若不是您,怕真是要出乱子。” “你是怎么知道我是来帮忙的?”王婶不解,好奇道。 “王婶拿着的不是干菜叶么,想必是刚从张婶那换回来的,所以您来,不是来找我的,而是为我解围的。”沈青青笑着解释。 邻里间以物易物实属平常,可冬日蔬菜紧缺,即便是菜干也不容易,王婶向来精打细算,怎么会抱着一箩筐菜干来找她呢。想必是看到郭兴在外徘徊,本着看热闹的心态蹲了会儿,后见人真进了院,就有了后面一幕。 但沈青青一直清楚,王婶虽喜欢嚼人口舌,但是个又侠义心的好人,否则她完全可以等郭兴做了什么,再带人来把丑事戳破,那时候的热闹可比方才好看多了。 听沈青青猜都全中,王婶惊诧一瞬,咧嘴笑着赞叹道:“沈氏你可真是个聪明人哩!方才我回来,见他在你家附近鬼鬼祟祟许久,便多了个心眼,不想他真是个坏心眼的,你啊,日后可要把门锁好了。” 沈青青颔首,再次谢过,又去取了几幅写好的对联给她,“这是春联和福字,王婶若不介意我字丑,您就拿着用吧。” 王婶笑着接过去,她听红牛说过,以沈青青的字,这对联能卖不少钱呢,自然满意。 这头王婶又嘱咐了些许,才带着覆盆子与一筐子干菜离去。 另一头,郭兴一回家就听见父亲重咳,心烦意乱的紧,折去厨房寻酒,与表妹余娟撞了个面对面。 “死丫头,看着点路!”他恶狠狠地骂了句,拎起酒壶,回屋闷头想着方才的事。 冷酒入肚,昏昏沉沉的,这事反倒在脑中清晰起来。 少时,郭兴眼底闪过丝阴鸷,冷笑道:“好个绵里藏刀的小娘子,竟话赶话的让我着了道,待你成了我的人,看还有心思耍小聪明么!” 第7章 托付 西洲几人手艺熟练,干活又仔细又快,不过三日便把村里十几家房顶都修葺好了。 受助的村民颇为感激,倒是累坏了虎子几人。 他们也不知道洲子哥着什么急,这两日像疯了似的加班加点的干,非要两日内做完所有。 不过活已做完,乡亲又送了不少肉和菜表示感谢,几人也没再说什么,只想着回家睡一觉,好好休息休息。 做完最后一家时,天色渐晚,几人绕路去了趟郭家,一来告知其活已做好,二来探望下病重的郭里正。 虎子见大门半掩,推开瞧去,里面漆黑一片,只听见边角处传来些许家禽的微动。 “洲子哥,里正好像不在家。”他挠挠头,“娟子好像也不在。” 娟子是郭里正妻子余氏的外甥女,儿时父家突生变故,入了奴籍,后是郭里正托关系才把人赎回来,当成女儿养在身边。 她年纪同虎子差不多,两人自小玩在一处,很是熟络。 虎子见西洲紧抿着唇,一双眼睛牢牢盯着侧屋,半晌才道,“郭兴可有娶妻?” “还没,里正最近正托人说媒呢。”说到这,虎子叹了口气,“我瞧里正这病,怕是挨不过冬天了。” 正说着,屋内零星传来几声咳嗽。 像没听见似的,西洲伸手将门锁好,扭身对几人道:“走吧,没人,等明日再来。” “嗯?刚刚好像有咳嗽声。” 虎子伸着脑袋往里瞧,被西洲扯住肩头,听他不容置疑地说:“走。” 西洲比虎子年长,但并不是这群人里最年长的,反倒是最晚加入的。 即便如此,所有人对他敬重有加,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来的短短数月的新人,已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的头儿。 虎子想过,或许因为在洲子哥身上,有一种他们不曾有过的威严感,是久经沧桑沉淀下来的气质。 走出几步后,有人再次提醒,“洲子哥,里面有人,只是没掌灯。” 虎子回首一瞪,“洲子哥不是说明日来就明日来,你着什么急?” 他面色一转,突然开起玩笑,“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咱们洲子哥是念着该给嫂子做饭了,着急回去呢。” 揶揄西洲宠婆娘这件事,是工友间经久不衰的玩笑。 西洲永远只会是黑着脸,那气势,像是阴曹地府走出来的阎王,太吓人。 起初,虎子几人被吓个够呛,以为西洲要杀人。 到后来,混熟了才知道,洲子哥外冷心善,虽在生气,却跟他们急不起来。 久而久之,便没人再怕了。 此时,起哄的几人哈哈大笑着,忽见洲子哥反应不太对劲,笑着笑着便没了声。 我的亲娘七舅姥姥,洲子哥竟然也在笑! 虎子暗道不妙。 有种顺老虎毛顺错地方的感觉。 “洲子哥?” “嗯?”西洲挑眉。 “哥你笑啥啊,怪渗人的。” “想到一会儿能吃到你嫂嫂做的饭菜,就忍不住高兴。”他语气风轻云淡,步脚愈发紧了。 “嫂嫂会做饭?!” 几人驻足惊呆,在村里,或多或少都听到过沈氏娇惯懒惰的传言。 再加上素日看到的,自然而然把那些风言风语当了真。 可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呢。 “为何不会?你嫂嫂做不但好,而且颇有新意。”西洲停下脚步,伸出手,一个一个的掰下去,口中念叨着:“今早是红糖糍粑,昨日金沙汤圆,再昨日是……” 几人听着,心中愕然,这些吃的他们连听都没听过,不由得起哄,要去他家尝一尝才肯作罢。 出乎意外的,西洲竟同意了,要知道自打二人搬进三溪村,这些走得近的工友也不过匆匆只见过沈氏一面。 洲子哥不但宠的紧,护的更紧! 有几人本打算赶紧回家睡大觉,一听能去西洲家,也都不走了。 几人并非贪念美色,委实是太好奇那个突然会做饭的小娘子能做出怎样的饭菜。 不过多时,几人同西洲回了家,他停下脚步,扭身道,“你们先在这一等,我去同她讲一下。” 有人哄闹着,“洲子哥,你不是连邀人做客都做不了主吧?” 西洲冷眼一瞥,没再讲什么,折身进了院。 少时,他们见厨房里出来个小妇人,满是笑意的站在厨房前,同洲子哥说了些什么,随后她瞧向门口,对着几人轻挥了挥手。 远远的看去,披着烛光的小妇人像是春日初绽的一支白玉兰,给人温暖恬静之感。 这时西洲扭身,也点了点头,示意大家进来。 “愣啥神呢,嫂嫂让我们进去。” 几人年龄最小的豆子赶忙收回视线,跟了上去。 他走在最后,随意瞟了两眼院子,发现右手边蹲着俩并肩齐靠的雪人,很明显,俩雪人不是出自同一人手笔。 高大一些的雪人堆得规规矩矩,贴上去的眉眼有几分像洲子哥,相比之下,旁边的小雪人就有些吓人了,就着身上披着的红布,勉强能看出是个女娃。 豆子跟着大家伙儿一起进了屋,帮忙把桌子拼好,便见几个粗老爷们四处瞧着,赞叹道:“我就说洲子哥看上的女人怎么能是个孬的,小两口才来了多久,人家沈氏就把家料理的像模像样,屋子虽小,但格调跟咱见过的大户人家差不多。” “是啊,听说嫂嫂还读书识字,不知道是不是……” “闭嘴。”虎子厌烦的打断,“来别人家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去烧壶热水,别光让洲子哥忙活。” 几人闲扯着,半途西洲进来给他们送了些瓜子和凉菜,后等了不久,菜陆陆续续端了上来。 再一会儿,西洲领了个蒙着眼的少年进来,却不见沈氏身影。 “这位是……” 少年脸生,不是本村人。 “洲子哥你到底多大了?这不是你儿子吧?” 萧应哪儿见过有人敢这么跟小公爷开玩笑的,立即坐立难安,只等着他发作。 却不想,身旁的人哈哈一笑,吐了句:“我年纪自然不小,当你爹也足够。” “哈哈哈哈——” 一众人笑着,萧应脑子被吵的有点发懵。 方才他在屋里闲待着,听到外面乱糟糟的来了一群人,再后来,爷突然叫他过去吃饭,还特意让他换了个薄一些的布条。 他颇为意外,是以这些天来,爷第一次主动让他出屋。 爷是不让他出去的,他清楚,爷对那个叫沈青青的女人护的紧,甚至让他一直戴着布条,生怕他见过对方模样,日后会对她不利。 但其实,他出去过几次,在爷不在的时候。 是那个女人非说他屋里发了霉,强行把他赶出去,要清理霉物,他便只能蹲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怀疑,这个女人可能发现了什么,找出个蹩脚的借口,来找有关他身份的线索。 因为屋子早就被她送来的炭火烧的暖融融的,又怎么可能生霉呢。 正想着,萧应手头一暖,被人塞进一双筷子。 西洲附耳低声说:“碗就在你面前,能看清就自己吃。” 突如其来的关怀让萧应有些不适应,随后,耳边陆续传来些酒杯碰撞的声响,有人哄笑着问沈氏去哪儿了,想要见见做菜的大厨之类的话。 萧应撇撇嘴,暗道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沈青青那厨艺,怎么配得上大厨二字? 她还不如国公府他们院负责采买的嬷嬷做的好吃呢。 要不是这几日,她求他帮她试菜、点评,怕是做的会更难吃。 但这些事,爷就没必要知道了。 毕竟那女人做菜是为了给爷吃的,他以身试菜,也算是在间接伺候爷了。 “她方才被王婶叫走了,婆娘家的事,我们不管,来来来,喝酒吃菜,今这些可都是你嫂子做的,好不好吃!” “好吃,好吃!嫂嫂人美如花,手艺也是一等一的好,我吃着比饶州翠玉阁的菜也不差呢!” “哈哈,这马屁拍的都不要脸了,你什么时候吃得起翠玉阁的菜了。” 几人推杯换盏地喝了起来,气氛热闹。 萧应听爷的语气,似乎很高兴。 一想到金尊玉贵的国公府世子,竟拉下脸让一群村夫称赞他夫人做的饭菜,就忍不住想笑。 若有一日,素来清冷少言的爷想起来今日之事,不知会作何感想。 怕是要掘地三尺把自己埋起来也不无可能。 这酒席萧应突然吃的有滋有味起来,默默对比起小公爷各自反常的举动,幻想着有一日,他会怎么懊恼。 突然,他听爷沉声道:“今日叫各位兄弟来家里,是有一事所托。” 西洲话语突然严肃,一桌子的人,虽喝了不少酒,但都不自觉的安静下来。 “过段时日,我怕是要出趟远门,此次之行,少则二十日,多则一个月,还请各位兄弟在这段时间,能让弟妹多来走动走动,她一个弱女子在家,我总是不放心的。” 西洲说罢,高举酒杯,一饮而尽。 甘冽清爽,口齿留香。 这酒是二人搬来三溪村后酿的,青青见院子里有颗长得正旺的桂花树,便待夏末花开时酿了四罐。 中途他有一次嘴馋想喝,青青拦着没许,只说着等过年时,再一起喝。 方才在厨房,她突然搬出四罐,说是大家第一次来做客,总要拿出些像样的东西招待。 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开的日子临近,心底带着些不安,西洲并没多说什么,俯首轻吻了妻子香软的发间,感谢她的大方。 青青一直这样善解人意,从未同他红过脸,又或是耍过性子,只是文文静静的站在他身侧,二人风雨同济。 这样的人,他想好好守护。 “洲子哥放心,明日我就叫我婆娘来,让她顺便同嫂嫂学两手,回头我在家也有口福了。” “是啊,我也是,洲子哥你放心办事去吧,别说一个月,就是一年,十年,兄弟我也会把嫂子当亲人一样,好好照顾。” “去你的,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喝酒!洲子哥就去一个月,让你说的,去十年可还行?” 几人哄闹着,吃酒吃了好一会儿。萧应在一旁安静坐着,听他们闲聊着割麦子、晒玉米的琐事,之后西洲趁着自己还清醒,亲自送他们回家。 冷下的房间里,萧应解下布条,打量起屋内情况。 这是他第一次进主屋,之前虽有他一人在家之时,但未经主子邀请,他是断不敢进的。 很快的,萧应走到一处书架旁,随意翻了几本书后,留意到脚下木箱。 里面整齐罗列了小半箱画卷。 原来饶州书画铺子里挂着的那副人像图,真是沈青青画的。 一时间,萧应有些想不明白这女子的身份了,看画中笔触老道,并非一日之功,唯有高门大院中的千金小姐,才有机会从小习画。 难道沈青青真的是高门贵府跑出来的千金? 其中一副明显精致于其他的画轴,他打开一看,嫣红如火的梅林下,屹立着一个男子。 他一眼便认出来,画中的是小公爷。 不,这女人画的不对。 久经沙场的小公爷没有这样温柔的眉眼。 萧应嫌弃的收好画卷,忽而耳朵一动,他快速把画卷藏进怀中,复原书架。 戴好布条的一瞬间,沈青青推门进了屋。 “咦?阿洲他们呢?” “公子去送他们回家了。” 她闻着满屋子的桂花酒香,有些醉人,想必是有人喝多了,外面天寒地冻,万一醉倒在雪地里,会出人命的。 “怎么样?今天做的饭菜……大家说怎么样啊?”沈青青满是期待的看向少年。 “……就、就那样,还行吧。” 他才不会把那些阴奉阳违的话告诉这个女人呢,只让她越做越难吃。 “没人说难吃就好,多亏了这些日子有你为姐姐试菜。”沈青青柔柔一笑,走到少年身旁,“我扶你回去吧。” 待把人送回去,沈青青并没着急收拾碗筷,只是坐在桌边,取了个酒盏自斟自饮起来。 心中满是方才王婶同她讲的那些可怕的事。 少时,西洲送完人回来,一眼落在正在努力从酒壶里挤出最后一滴酒的姑娘。 她红着眼,显然是哭过了。 “青青怎么了?”西洲赶忙走过去接下她手中即将斜去的酒盏。 女孩揉了揉眼,委屈的环住他脖颈,凑了过去,满是桂花酒的香气。 这丫头,是喝了多少? “……阿洲,我怕。” 西洲眉头紧蹙,宽慰着,“青青不怕的,是遇到什么事了么?方才你不是去找过王婶?是不是她又说你什么了?” 他搂着妻子,轻轻拍着,暗里却心急如焚,不知道这一小会儿的功夫,妻子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西洲宽大结实的怀抱给了沈青青些许力量,她回了回神,这才小声解释,“方才听王婶讲,郭里正家的那个外甥女余娟……” 她忍着哭意,咬牙继续道,“让郭兴给强行霸占了。” 西洲默了一瞬,抚着她发丝柔声道:“嗯,不哭的,其实我今日去找里正时,也恰巧撞见了。” 当时他在门口,隐隐听到侧屋传来的女子轻泣。 声音很小,像是被人捂住了嘴,而那从指缝间顺出来的叫声,昭示着屋内在发生何事。 里正妻子去年刚去世,如今又病重,那屋子里干那事的只可能是郭兴。 妻子心善,听到无辜之人遭此厄运,心里难受。 毕竟是同村出的恶事,沈青青被吓得有些魂不守舍,的确让人心惊后怕。 夜还长,先不急的收拾碗筷,他多花些时间好好安慰妻子才是。 西洲兀自想着,忽而听妻子微微颤颤的说:“阿洲,前几日你走后,郭兴……一个人闯进过咱家。” 第8章 知州 深夜,西洲睁着眼,躺在床上发愣。 窗外雪停了,只刮着风,窗子是他特别加固过的,再大的风雪也只能传入细微的响动。 身旁的妻子已然睡去,她乖巧的蜷在他臂弯中,沾了酒气的呼吸一下下烫在他心口,烦躁的难以入睡。 紧赶慢赶,才把村里修葺房顶的事做完,算算日子,离国公府人找来或许不到十日,尚有许多事没有安排妥当。 如今又出了郭兴一事。 他怎么能放心离开。 方才青青窝在他怀里哭诉,像只受了惊吓无措的猫儿,又可怜又害怕。 他难以想象,那日若是没有王婶及时出现,那畜生若就此得手,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他想不出来。 怕是杀了郭兴,都无法平息腔子里漫出的怒意。 同青青在一起,他从未生过气。 只那一句“闯入内屋”,足矣让他怒意滔天。 一股子从未有过的冷冽与狠辣,骤然侵入,熟悉的连他自己都为之一惧。 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拎着郭兴头颅时,掌中粘腻的触感。 气血攻心,脑海一时闪过许多细碎的画面。 战马、盔甲……还有鲜血。 杀敌冲锋时的热血,随着怒意流转在他体内。 西洲迷茫。 那就是他曾经的日子么。 风餐露宿,刀尖舔血。 他像是疯魔了,脑子里只留着杀戮的念头。 直至听见妻子的哭声,才恍然回神,发现萧应已经拦在他身前,手上划开道鲜红的口子。 若不是二人拦着,他怕是真会杀入郭家,了结那畜生。 不管如何,在他出发前,一定要让郭兴彻底远离三溪村才行。 翌日,沈青青肿着眼,醒的不算早。 她迷糊地摸了下手边,身侧已经没了人,顿时慌了。 昨夜,是她第一次见阿洲生气。 从未想过,那样温柔体贴的男人,会有这样可怕的一面。 他冷着脸,浑身发颤,乌黑的眼中只余有浓浓杀意。 想到昨夜一幕,沈青青快速换好衣服下了床,出去找人。 待在偏房找到他时,阿洲与小应已穿戴整齐,俨然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此时距离系统给的最后日期没余下几日了,哪怕是一小会儿,她也不想同阿洲分开。 她尽量避免去想这些无法左右的事,只秉着真心待他好。 西洲见是她来,面色一暖,温声道,“青青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了。” “王婶同李氏来找你求字,这不年关了么,之前准备的春联可以拿出来卖了,若是熟络的,只收些吃的意思下就行了。” 西洲走去,握住妻子的手,轻轻哈了口气,“厨房有蒸好的包子,你热一下再吃。” “嗯,我知道。”沈青青点头,见他是带小应出去,心中不安稍稍放下。 大概是小应身体不适。 他这病扛了许久也不见好,是得去看大夫了。 但沈青青是有私心的。 想任性一次,让阿洲留下陪他。 “咳咳……咳咳……” 穿戴严实的少年猛咳了几声。 话到口边,她又咽了回去。 “小应的病是该去看看了。” “嗯,我带他去镇子上找个大夫瞧瞧,顺路再看看这眼睛还有救么。” “……眼睛这么严重么?”沈青青听着小应的眼睛要完,脸色一青,方才那些小心思全没了。 她忙出屋走了,待二人迟疑时,见她捧着个沾了灰尘的兜子折回来,急切道:“看眼睛可是大事,这些银子你带上,要是不够就跟大夫说,先开药,等回头把银子送去也行。” 西洲瞧着她手里沉甸甸的袋子,不由得笑了,这一包足足有四五十两银子,别说看病了,在饶州边上一点的地方,都能买套二进的宅子了。 妻子可是真是不清楚,这兜子里装的是多大的一笔巨款啊。 “阿洲,你笑什么啊。”沈青青小声嘟囔着,忽然反过点味了。 这钱可能是拿多了。 怀里抱着的,是她同阿洲这半年多一点点攒下来的。 有他盖房子赚的,也有她卖书画得的,被她藏在床下一角的地砖下,可隐蔽了。 西洲摇摇头,从她手里那兜子银钱里摸出一小把碎银子,“这些就够给他瞧病的了,咱家的钱袋还是快藏起来吧,都让外人瞧见咱家底了。” 萧应听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没了头,浑身不自在,遂而猛咳了几声,示意主子赶紧走。 西洲淡淡瞥他一眼,并未理会,反倒是同妻子聊起了最近尝过的几道菜,并诚恳的给出了改进意见。 待见到王婶同李氏一人端着个小坛子进了院时,西洲才带着萧应牵马离开。 听王婶介绍,李氏住在街的另一头,她男人跟西洲平日一起做工。 沈青青对李氏没什么印象,不过见她慈眉善目,应该是个好相处的,笑着迎二人进了屋。 “沈氏家的炭火烧的真旺。”李氏一进屋,热气扑面,还以为自己个儿一步跨进了夏天。 “那可不,西洲是个会疼人的好男人,以前连厨房都不让沈氏进呢。” 李氏认同,这话她听她男人讲时就羡慕过,今日同沈氏结识,也就明白西洲为何如此了。 性子温顺,样貌出众,自然是招人疼的。 不光男人,女人也一样。 李氏也待见上了沈青青。 王婶自顾自的坐上主座,接过沈青青端来的瓜子和果干,闲不住嘴。 “沈氏自然也是个能干的,不但能写一手好字,还特别会做这些零嘴儿,我现在啊,没事就爱找她来唠嗑,都让她这些果干把嘴养刁了,咱村卖的瓜子我都不爱吃了。” 李氏在听王婶讲的一愣一愣的,她可记得,往日王婶讲新来的沈氏是个懒妇人,怎么才一个月没来往,口风就变了? “王婶您说笑了,我这都是小打小闹做着玩的,怎么能跟您厨艺比,还得谢谢您前段时日教我做菜,今日中午若不嫌弃的话,两位婶婶、姐姐就留下来一起吃吧。” 王婶同李氏面面相觑,点头应下。 说到底,二人本就是受人之邀,来陪着沈氏的。 三个女人闲坐在屋内喝喝茶,嗑嗑瓜子,沈青青听说李氏的绣工不错,拿出自己做的鞋面,请她帮忙瞧了瞧。 有了王婶在,话锋自然都是东家村李家短,李氏同沈青青一样,不爱搭她话茬,只默默听着。 听王婶聊起了郭家丑事,两人难免跟着叹息。 “那郭少爷要娶余娟么?”沈青青对这个时空的背景与制度,毫无了解,这也是为什么,她醒来后会选择住在山上,远离人世。 “那小妮子是个奴籍,即便被郭里正买回家,也脱不了奴籍,良人同奴籍又不能通婚,咋娶?这事郭兴顶多让他爹打一顿罢了,里正现在病重,估计打也打不成了。” 沈青青愕然,这种奴籍制度,不就跟奴隶制一样么,别说妇女权益了,连最基本的人权都没有。 “那平白受辱,就只能忍着了?” “妹妹这就不懂了,余娟是奴籍,能不被人奴役着长大,已是万幸,算了,王婶我们还是聊些别的吧,听这些事,心里怪难受的。” 这头西洲同萧应骑着快马,一路疾驰,堪堪在午后赶到饶州。 萧应肚子叫了一路,经过市坊时,闻着路边面摊儿的香味儿,脑袋里竟冒出沈青青之前做的那碗面片汤。 他舔了舔唇,看爷没有停下的意思,便没敢问出口,随他一路走到知州衙门前。 西洲停下,对萧应点了点头,少年即刻把肚子饿的事抛到脑后,赶忙把国公府的玉牌与密信交送衙役。 二人等了一会儿,不见衙役回话,少时,一位胡子泛银的瘦高男子身着绯色官服,步脚健朗,带着两人疾步走出。 见到二人,老者的视线完全落在了身高马大的西洲身上。 西洲自然也看到了对方,远远的,对着亲自赶来的知州颔首行礼。 往日在饶州干活时,便听过这位饶州知州宋翰林生平往事。 他为人谦德廉洁,官至尚书,十年前被调至饶州任职知州,将饶州治理的井井有条,百姓拥护。 宋翰林方才接到国公府令牌,本欲遣人来邀,后听送信的衙役描述了下来人,心里忽然生出个强烈念头,执意亲自来接。 远远瞧见那熟悉的人影,心中更加急切,走到近处,见他一身素衣扮相,先是一愣,后欲躬身行礼,被西洲一把拦住。 “知州大人,外面多有不便,我们可否能找个清净的房间一谈。” 西洲话语清冷,字节顿挫有力,站在一旁的萧应见他应对得当,一时恍惚,觉得爷没有失忆。 往日显国公府世子,又回来了。 “子思啊……真的是子思……”宋知州眼眶一热,许是太激动了,差点跌倒,西洲忙将老人扶住,听他依旧颤颤巍巍的念叨着“子思、子思”。 子思大抵是他的表字。 “走,屋里讲话。”宋知州收敛起激动的神情,冷冷睨向周围不知真相的衙役,“今日此事,若是向外透露半字,从重严办!” “是。” 他转脸面色和善地领着西洲进了府衙。 西洲走在老者身侧,心绪复杂。 宋知州同他是旧识这件事,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依着方才宋知州警告衙役的模样,他身份之事不能轻易让旁人知道,可见自己的仇家权势有多大。 如此一来,更不能把青青的存在暴露给外人。 青青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心地善良,太容易被哄骗,若是被那些敢对世子行刺的仇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唯有确保她万无一失,才能将她接回京中。 宋知州领着西洲与萧应一路进到后院主堂,让侍从端来茶水点心,后屏退下人,暗暗瞟向站在西洲身旁的少年,欲言又止。 西洲留意到宋翰林的戒备,解释道,“这是我亲卫萧应,老师但说无妨。” 宋知州颔首,抿了口茶,平了平心神才问:“子思啊,这一年来您是去哪儿了?可有受伤的?我去叫个郎中来瞧瞧吧。” “老师说笑了,您看我这样,像是有什么不好的吗?” 萧应心中冷哼,爷过的好着呢,美人在侧,早已乐不思蜀,若不是国公府人来寻,怕是一辈子愿意窝在小村子里,同那个女人厮守。 宋知州打量着,孟西洲身形健朗,面色红润,的确不像有事的样子,可人既然没事,又怎么会整整一年不见踪影呢? 要知道这一年来,皇帝也罢、显国公府也是,在西境至汴京这条路上,为了找孟西洲,简直挖地三尺。 即便如此,除了一件染血的盔甲,再无其他。 而今日,人完好无损的出现在饶州知州府门口,不得不让人好奇与担忧。 “让老师费心,学生惶恐。隐世自然有难言之隐,日后再同老师细说。” 宋知州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突然拍手,吓坏了正打算偷拿一块点心垫补的萧应。 “对,谨慎就对了,子思,你这步棋走的甚妙,如今一年过去了,藏在暗处的狐狸们都已露出尾巴,你此次回京,怕是又要起血雨腥风。” 西洲听罢,笑而不答。 站在一旁的萧应,心中又开始默默吐槽。 知州大人要是知道世子爷其实只是失忆,还会不会赞叹什么棋妙不妙了。 “对了,子思登门是有事吩咐,唉,为师老了,看到你平安便忍不住拉着你问了这样多,可不要嫌烦。” “老师言重,今日登门,的确是有几件事想劳烦老师……” 不过多时,事情谈妥,宋知州遣人要膳,被西洲婉拒,只听他说身份不便暴露,静待几日后国公府派人来饶州后再聚。 宋翰林明白,一旦他还活着的消息走漏出去,这条回京的道路,必然埋藏杀机。 萧应只灌了几口茶,临了,悄悄顺走了桌上的点心。 屋外天寒,西洲本想独自从后门离开,宋翰林说什么都要亲自送,后又遣人换了两匹好马。 从知州府出来,前后不过半个时辰,萧应以为他会直接赶回三溪村,结果爷牵着马,扭身去了市坊边缘的马市。 见爷同那人讲了两句后,对方便把马牵走,应该是个熟络的。 “走,吃点东西去。” 萧应揉着胃,猛点头,他早就饿得不行了。 二人没走太远,随意找了个面摊儿。 萧应心存疑虑,纠结片刻后,悄声问:“爷,您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没有。” “那爷怎么知道宋是您师父?” “我同他年岁相差甚多,若非师徒情谊,他不会如此关怀。” “那马……” “既知敌家权势滔天,去掉官府马匹上的痕迹,亦是谨慎之举。” “您刚还说了,是师徒情谊……”萧应话赶话的问出了口,后起身垂首,“是属下失言了。” “坐下。”西洲瞟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他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是多疑谨慎的性子,只不过知晓了身份后,这份疑心便重了。 看爷没再责怪,萧应老老实实吃面。忽而听他冷不丁的问:“朝中我到底同谁一直为敌?” 萧应怔住,起身附耳。 “是东宫太子。” 第9章 上山 “阿洲,阿洲!” 正在扫雪的西洲将手中最后一铲落下,回首见妻子疾步从院外走来,小脸上漾着喜悦。 “慢点走,地上还有浮雪呢。” 他不说还好,一说,沈青青真觉得脚下跟溜冰似的滑,失声叫了出来。 回神时,人已经落进西洲宽大的怀抱中,顺带的额头被他弹了一下。 “都说了慢点走,要是摔了,还怎么回庆灵峰。” “阿洲唬人,光说不练,早就说要带回去的。” 沈青青没搭他话,只想着把刚听到的好消息告诉阿洲。 她像是只突然吃到鱼干的猫,眼睛里都闪烁着快乐与满足。 “阿洲你知道么,知县昨日带人去抓了郭兴,说是在城里犯了案,先前他回村就是为了避风头。” 西洲揉了揉妻子被冻得发红的小脸,温声道,“的确是好消息,但下次不许在雪地里跑了,他被抓了是小事,你伤了才是大事。” 沈青青小脸一红,嗫喏着,“你最近怎么回事,总讲这些,奇奇怪怪,怪肉麻的。” “青青昨夜不还说爱的紧么,怎么今日又觉得肉麻了?”西洲笑着,把怀里的人搂的更紧。 “你这人,大白天的害不害臊,那种话白日是不作数的……”沈青青说着,身下一轻,突然让他横抱起来,“你、你快把我放下来,咱家大门可还没关……” 她说着,听突然西洲大声道:“不怕,在我家跟我自己媳妇抱一下又怎么了?谁爱羡慕羡慕去。” 说着,他抱着沈青青,大步走向主屋。 正翻看话本子的萧应一听,立刻扔开书册,烦躁的拿起棉被捂在头上。 大白天的,这两个人……还有没有点节制了。 萧应有些绝望的想着,自从爷那日见过宋知州,回来后基本上就没再出过门,俩人成天腻在一起,如胶似漆。 甚至完全不顾他这个“盲人”的存在,公然在餐桌上悄悄偷喂起彼此饭菜。 沈青青不知情也就算了,可这事是一向威严谨慎的爷主动挑起的,搞得他在饭桌前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还得装作没看到这两人的小动作。 若不是碍于主仆身份,他真想拍案而起,扯下眼罩,大声斥责这对儿不讲道德的夫妻。 不过这些胆大包天的事,萧应也只敢在心里想想罢了。自饶州之事后,萧应明显感觉到,主子对他的信任加深。 至少,不会再强行让他留在偏房内闷着了。 所以这几日,他大部分的时间都跟两人处在一起,更多时候,是同沈青青在一起。 看着她沉迷在各种各样的家务中,自得其乐,突然觉得若是长在这样的家庭里,他一定会无聊到死。 那头,沈青青觉得自己像是支浸在池子里的小莲花,历过风吹雨打,起起伏伏,总是上不到岸。 时间像是很慢,直到屋外的天色暗下,白窗上透着夕阳的色彩,红彤彤的。 “明日会是个大晴天呢。” 她软绵绵的窝在他身旁,眼角带着些湿润,温温顺顺的看着身旁的男人,“阿洲,你知道吗,其实我并不是因为郭兴被抓住才那么高兴的。” “青青讲给我听。”西洲听着软娇娇的妻子同自己说悄悄话,心生无限怜惜,伸手把人揽在怀里。 他自然是懂她的,知道她想要看到的结果是什么。 所以他才会不遗余力促成。 “最让我介怀的是余娟的奴籍,你说为什么有人要因为自己父亲犯罪而受罚呢,她还那么小,就要被人卖来卖去……好在知县深明事理,不但惩治了郭兴,还帮余娟脱了奴籍,以后她就是良人了,不会被人当成个物件似的糟蹋。” “青青心善。”他拍了拍她温热的背,安抚妻子忧虑的情绪。 “不,我不是。我也有私心,才不是什么大善人,其实我恨不得郭兴死。”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说道死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知道青青想说的,是平等,对不对?就像你当初救我时,从未避讳过男女有别,只想着救人而已,理所应当。” “是,同样为人,何故尊卑有别。” 沈青青欣喜阿洲是懂她的,同是社会最底层的人,有些人连自己的命运都左右不了,实在是太惨了。 西洲哑言,不知道以他往日的身份,他要站在什么样的角度让单纯的妻子明白,这世界的残酷与不公平远不止良人与奴籍这么简单。 有些人天生站在权势的顶端,有些忙碌一生,也终将只能伏在低端任人践踏。 可这些事又何必让她心烦呢? “青青不必为这些困扰,你现在只需想着我,日后再加上我们的孩子,想着我们一家人,一片天地,这就够了,至于其他的,交给我就好。” “要记得,天塌了,阿洲为你扛着,青青。” “……好,我自然是全心全意倚靠着你的。” 沈青青心不在焉的应着,心情有一丝怅然。 不知道阿洲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这几日对她的关爱无微不至,连说这些让人心悸的情话,也比往日任何一个时候都多。 西洲察觉到了怀中小人的分神,漆黑的眸子中,滚热的暖意翻涌不熄,旋即对着柔软的唇瓣,毫不迟疑地吻了下去。 沈青青被掠夺的迷迷糊糊,似乎听到阿洲说了句什么,她得了空档,才从嗓子眼里揉出一声娇柔的疑惑。 西洲耐着性子,贴在她耳畔,一字一顿道:“青青,为什么当初救我后,为我起名叫西洲?” 沈青青先是一愣,后笑着,贴上他耳畔低语,为他解惑。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阿洲,我姓沈,名知意,青青只是我的小字。” 西洲心口骤然一滞,沉在心底的那点疑虑霎时散。 “知意……西洲。” 他喃喃念着,心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 他为什么要去怀疑青青,她这只家养的猫儿,又娇又胆小,遇到坏人,连爪子都不敢亮一下,还常因旁人的不公而潸然落泪,又怎么可能会是敌家安排来的。 可他就是止不住的生疑。 未知的记忆宛若一池漆黑的潭水,他不知道水下有什么,但是水面源源不断泛起的寒气,让他厌弃不已。 意识到自己开始恢复往日的记忆、习惯和性格后,西洲第一次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他在惧怕那个过去的自己。 他害怕,从潭水下拉扯出来的,会是另外一个人。 如果可以,他宁愿永远不要想起以前那个自己。 那个站在血池之中,满身浸血的他。 阿洲成日同她待在一处,沈青青像是只溺在蜜罐里的飞虫,已经醉倒在甜蜜之中,忘了今夕何年。 她拖着,日复一日,不去想脑海中的倒计时。 直到明日是最后一日。 计划好一切的沈青青在听到系统播报后,终是有了一种美梦要醒的紧迫感。 天还没亮,半宿没阖眼的她就起身去收拾包袱。 昨夜阿洲答应她了,今日回庆灵峰的旧宅小住一日,待明天采了野果再回来。 这是她要求的,如果一定会离开,她希望自己是在庆灵峰离开。 算是有始有终。 她会给自己这个本不该出现的角色安排一个结局。 至少是能让阿洲接受的结局。 沈青青想着,将包袱打包好,又将之前准备好的零嘴带上,去敲了邻居的门。 开门的是红牛。 他还没睡醒,冷风刺的脸生疼,待瞧清楚来人后,一下就精神了,赶忙捋了捋杂乱的发丝,这时,听沈氏温声道:“抱歉,这么早来敲门,这是我做的一些零嘴儿,你娘爱吃,请帮我转交给她。” “哦,好,我一定转交。” 红牛木讷的点点头,他知道自己这样盯着沈氏非常无理,可就是忍不住不去瞧她。 今日的沈氏梳着俩麻花小辫儿,身着红色小袄,在青蓝色的光线下,格外俏丽。 “那我就先走了。”沈青青刚迈出两步,突然回首道:“听说你要去饶州书院读书了?” “啊,是,年后就去。”红牛有些意外,这事还是西洲哥为他办妥的。 “那就抓住机会,读出些什么。王婶一直盼着你能有出息的。” “那嫂嫂你呢?” 红牛鬼使神差的问出了口,自觉失言,正要道歉,听她道:“我同我夫君一样,自然希望熟识的人都能有个好归宿、好去处,你还小,莫要辜负了大好时光,将心思浪费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说罢,他守着冬日里的那一抹红,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有种再也见不到的错觉。 屋外风雪初霁,艳阳正好,暖光顺着窗棂折在男人高大的身影上,青青见阿洲在弯腰穿鞋,想了想,终是没能把刚做好的登云靴拿出来给他。 就放在柜子里吧,等下次换衣服时,总是能看到的。 这些日子,沈青青悄悄收起来了自己很多私人物品,希望能将对阿洲的伤害降低到最小。 “收拾的差不多了吧,我去看一眼小应,咱们就出发。” “好,我同你一起吧,顺便把他早晨用过的碗筷拿出来。” “不用了,水太凉,我来洗就好,你先喝点热水等我片刻就好。” 沈青青乖顺的点点头,取了本册子随意翻了起来。 萧应知道主子今日要去爬山,早早起来在屋里等着,想着今晚终于不用再受罪了,他也正好得闲在周围溜达溜达。 看爷来了,萧应下床行礼。 “走之前,有一件事需要你做。” 萧应欣然应下,“爷请讲。” “昨日听人说起,郭兴那日在被押解的途中逃走了,这天寒地冻的,他极有可能回折回三溪村,甚至有可能闯进家里。”西洲面上带寒,想到郭兴这人,心里就止不住的泛狠。 “那属下……” “一会儿我们走了,你就出去转转,若是见到郭兴的行踪,你跟好便是,方便的话,喊些人来将他抓了也行,总之,确保郭兴远离三溪村。” “是,属下明白。” 萧应疑惑,爷怎么就对郭兴这人如此重视,先是让知州大人亲自安排人调查郭兴,揪出他过错,后又帮他堂妹脱离奴籍。 他实在是想不通爷这么做的理由。 罢了,这好歹也是爷主动交给第一个任务,他尽心尽力办好就是。 中午,三溪村外,群山环绕,万里冰封。 两人正停在道路旁歇脚,准备吃点东西再进山。 覆着白雪的小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的痕迹,西洲见她站在一旁,举着个烧饼小口吃着,招了招手,“青青坐过来一起吃,先不急着上山。” 沈青青摇摇头,温声道:“还是不了,坐下容易吃的一身渣,这件小袄我喜欢的很。” 她今日身上穿着的是阿洲前端日子给她新做的袄子,妃色的袄边上压着白绒绒的兔毛,是阿洲亲自猎的,这件袄子的颜色她也喜欢,不是像那种素面的衣裳,怎么穿都觉得灰头土脸。 她到底年纪还小,喜欢些青春靓丽的颜色和款式。 “喜欢下次就早点拿出来穿,还以为你要留到过年,等过几天得空了,我带你去镇子上再做两身。” “不用了,这种衣服在村子里穿怪显眼的,万一让人惦记上咱家床下藏着的银子可怎么办,还是等开春了做些平常的衣服就好。” 西洲见妻子说有模有样,忍不住起身揉了揉她的额头,两人吃完,便没再耽搁,往山上走了。 沈青青白得来的那个旧宅就在半山腰,路不难走,只是得横穿两条溪水。好在天寒地冻,溪水结了冰,两人没费什么气力就过了。 庆灵峰上有不少野松树和野果树,看上去没那么荒凉。 当初,沈青青就靠着识别野果子的技能,在林中存活下来。 二人上山途中,她随手摘了几次,就收获了一小兜寒莓,时不时地拿出来给二人含上一颗,酸酸甜甜,别有滋味。 “嗯……我记得这附近有几颗拐枣树的,怎么找不到了。”沈青青执意要摘点拐枣再回去,西洲也不着急,就陪着她兜兜转转在半山腰寻起了果树。 倏地,沈青青突然被西洲拉住,微微向后扯着。 “慢点往后走,站我后面。”西洲的声音压的很低,充满着警惕的味道。 沈青青知道出了状况,悄悄挪着步子往后走。 没走两步,方才对面的雪地猛然一动,夹杂着干草的沙沙声。 一只青面獠牙的棕黑花野猪,满脸是血的从雪堆里冒了出来。 第10章 梅林 “青青快跑!” 西洲高喊着,手已抽出别在腰间的镰刀。 沈青青被西洲推了一把,顺着惯性跑了几步后便停下了。 方才血淋淋的那一幕,她受了不小的惊吓,双腿如今是软的,压根跑不动。 她打量着,这头野猪约有一米半长,猪鬃上泛着油光,像是涂了层松脂,敦敦实实的,跟一块巨石一样。 以前寒暑假,她总跟着爷爷住在山里写生,这才有了辨别野果的技能。 听常在林子里打猎的老人说过,一猪二熊三山君,猎人最怕遇到的就是野猪。 因为野猪领土意识最强,那对儿獠牙也最为致命。 往日她在庆灵峰住了好几个月,从没见过野猪出没,怎么今天会这么倒霉,遇到了正在捕食的野猪。 此时,野猪沾了腥气,正是暴躁,它不将领地里的威胁清除掉,是不会罢休的。 就沈青青懊恼的功夫里,野猪摆出攻势冲向西洲。 随着“咔咔”两声脆响,沈青青看到西洲腰身一躲,敏捷的避开了攻击。 顺着一地的红线再瞧时,野猪的颈子上已被划开道深深的开口。 殷红浇灌在雪地之上,像是一支吐火的红梅。 而方才那一闪,正好将沈青青暴露在野猪的攻击范围里。 野猪聪明狡猾,意识到抵不过西洲,转而冲向愣在一旁的沈青青。 说时迟那时快,沈青青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西洲已经挡在她前面,同野猪厮杀在一处。 不知过了多久,林子终于安静下来。 沈青青惨白着脸,瞧着面前一滩滩黑红色的血渍,头有些发晕。 此时,西洲骑在半死不活的野猪上,手中的镰刀约莫一半插在它脑袋里,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凝固住了。 她跑过去,才瞧见西洲满脸是血,失神地喘着粗气,依旧没从方才的厮杀中恢复过来。 “阿洲,你有没有受伤?”她颤着声,伸手去检查,结果摸他身上哪儿哪儿都是粘腻的血,根本看不出来。 天知道刚才他是费了多大劲,才把这头大家伙制服的。 片刻后,西洲终于动了动,抬手摸向她的脸,替她蹭干泪,看到自己留下的血指印,才发觉自己满身是血。 看妻子眼眶湿润,他心底蓦然一痛,蹙眉挤出个笑容,“哭什么,血都是这家伙的,晚上正好有肉吃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沈青青念叨着,将眼泪擦干。 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这时,野猪出现的土丘又传来响动。 心霎时又悬了起来。 “嗷呜~” 两只沾了血渍的小毛球从雪堆里滚了出来,对着二人奶声奶气的嚎了两声。 是狼崽? 沈青青心凉了一半。 “阿洲,咱们快下山吧,这附近有狼。”沈青青拉着他就要走。 “不怕,你站远些。”说着,西洲撑着腿起身,用镰刀顺着猪腿上侧切下一块肉,拿布兜好,对沈青青道:“有这头猪,即便是狼来了,它也不会伤我们的,走吧。” 沈青青犹豫的点点头,狼这东西她只在动物园见过,至于野生的狼吃饱后还不会攻击人这种事,她拿不准,却也只能相信阿洲的判断。 见西洲继续往山上走,她忙喊住:“阿洲,咱们还是回去吧,你这衣服都不能穿了。” “不碍事的,都走到这里儿了。其实我也想回旧宅看看的,还有那片野梅林,应该开得正旺。” 沈青青听他语气轻松,方才的惊恐散去大半,她三两步追过去,同他继续上山。 待山路回转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狼嚎。 恰巧二人所处的地方能看见那片空地,此刻,一匹白狼正领着两只崽子正分食那头野猪。 旧宅离这其实不远,往日不过二刻的功夫,可沈青青却觉得这条路无比漫长,待能瞧见院子一角时,西洲忽而一滞,半跪在地上。 沈青青见他压着腿根,裤脚往外渗血,这才知道他受伤了。 方才野猪冲过来时,她被西洲牢牢护在身后,毫发无损,可西洲却被獠牙结结实实的顶了一下,此时鲜红的血已经浸透了裤腿。 这也是为什么,西洲会选择去近处的旧宅歇息,而不是回家。 沈青青急掉了泪,当即从包袱上扯下块布条给他绷住腿根。 “受伤了怎么不吭声?也不知道先给自己包扎下,要是刺破了动脉可怎么办。”她哭的视线有些模糊,寒风一吹,刺的脸生疼。 “傻瓜,我这不好好的吗?不是多严重的伤,不然我也不能走这么远了,不是吗?” 西洲轻声安慰着,他没有告诉沈青青,其实两人离开那片林子时,他就瞧见母狼来了。 那只狼立就在下山处的林间中,沉静的看着他们。 无论如何,他们都是没有回头路的。 沈青青扶着他勉强回到老宅,心中焦虑,路过小院时,没看出来木房是被修整过的。 推门一瞧,才发现屋里已经被人收拾过了,一尘不染。 床榻上的大红喜被叠叠整整齐齐,桌案上陈列着两排喜烛,连窗户上都贴好喜字。 这都是……阿洲布置的? 沈青青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冲击的瞬间泪如雨下,哽咽难言。 想起穿书者的身份后,沈青青想过,她跟阿洲是这两个失忆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相比于校园恋爱那种青涩与纯真,她与阿洲的爱情是来自于两个孤单灵魂的相互依靠,来自于温暖与陪伴。 爱的平凡而真实。 彼此早已完美的契合在对方的灵魂中。 可当那个平日里勤于干活养家的男人突然花费心思,准备了这样一个浪漫温馨的场景时,沈青青意识到,书本里读到过的那种神仙爱情,是真实存在的。 会有那么一个人,既温柔了她的岁月,也惊艳了她的时光。 阿洲就是如此了。 她很幸运。 西洲见她哭的梨花带雨,心疼的揉了揉她的肩头。 “若是知道你会哭,我就不做这些了,小傻瓜。” 沈青青眼中泛着泪花,柔柔一笑,“这是感动的泪,不一样的。”说罢,她扶着阿洲坐下,听他指着柜子说:“青青,柜子里有罐竹叶青和外伤药,帮我拿来。” 沈青青擦干泪,忙前忙后的为他处理好伤口。 待一切妥帖,屋外天色将暗,她将收拾好的猪肉炖上,这才退下外衣,囫囵地钻进被窝,同阿洲躺在一处。 不知是不是因为伤口的原因,换好药后,西洲很快就睡着了。 他身上伤口不浅,好在只是刺入皮肉,并没伤到骨头。 但獠牙上是有细菌的,沈青青怕他伤口感染,用了整整一罐子酒才肯作罢。 这一下午又惊又累,沈青青靠在阿洲身旁不久,也进入了梦乡。 沈青青是从睡梦中惊醒的。 在梦里,她奔跑在昏暗的树林中,耳边是震天的哭喊与厮杀。 余光中渐渐落入刀光剑影,她恐惧的不敢回头,只是没命的跑。 ……快跑,活下去。 有人在她耳畔低语,一次次的对她这样讲。 “青青……青青不怕。” 眼前红烛摇曳,阿洲正坐在榻边儿上焦急的望着自己。 状态还很清醒。 腿上的伤口也没有再渗血。 太好了,沈青青长舒口气。 她倾身环上他的颈子,依恋的蹭了蹭,“阿洲,以后我们还是住城里吧,庆灵峰都有狼了,不安全。” 西洲听她在那说着傻话,轻轻拍了拍她肩头,“傻瓜,庆灵峰是我们的家,偶尔还是要回来看看的。” 是啊,家。 她抬眼,满屋子的喜庆是都阿洲精心准备好的,是他们婚礼上缺少的。 沈青青想明白了,原来阿洲一直迟迟拖着不来庆灵峰,是在偷偷准备这些。 而她呢,明日却要留给他一个残酷的事实。 她不想走。 怀揣着离别的伤感,沈青青忽而急切地吻向阿洲,大胆扫过他温热的唇。 西洲瞳孔一震,看着突然主动起来的妻子,依旧是那般青涩可爱,他笑了笑,欺身压下,旋即落下更热烈的回应。 沈青青觉得,阿洲像是块滚烫的铁,烫的她发晕,可这样冷的天,她不想将他放手。她缠着他,只想着醉生梦死,不醒来。 恍惚中,她听见男人干哑的声音卷在耳侧。 “青青,我们成亲就要一年了。” “愿年年如新,与君岁岁相伴。” 他温柔的吞下她眼尾的泪,想着小妻子还这样的娇,总是要对她再好一些,再好一些的。 * 最后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沈青青以为自己会再次失眠,却不想竟同阿洲一起,一觉睡到天亮,要不是阿洲下床不便,碰响了床板,她估计还醒不了。 屋里炭盆烧的旺,她整个人晕乎乎的起了身,对上西洲清澈的眼,“青青昨夜累坏了,再睡会儿吧。” 沈青青让他说的面上通红,麻利地披上衣服换好鞋,“你才累的紧,我去煮面。” 西洲气色不错,早早起来换了身青白色的干净衣裳,他高束着发,整个人散发着清晨的神清气爽,丝毫看不出他昨日受了伤。 有了昨日他隐瞒受伤的前科,沈青青说什么也要检查他伤口,见那不怎么发红,才放他起身,打算去林子里摘朵红梅下到面里,算是为昨夜没让他喝上合卺酒的弥补。 说来也是荒唐,就因她用完那一罐子竹叶青,这让阿洲拿做理由,竟迫着她尝试了些新鲜的。 想到昨夜那般放浪形骸,霞红飞到耳根,沈青青倒也不觉得外面天冷了,加紧脚步往山上走去。 野梅林不算远,从小院出来,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远远的,见银装素裹的山坡上冒着片火红,果然花期正好。 暗暗梅香沁入鼻息,沈青青心情大好,不由得加快脚步。 待入梅林,她踮起脚尖,闻了闻花香,用剪子小心翼翼剪下一支。 想着多带两支放进屋中,再添份喜庆与幽香,沈青青不知不觉地绕进了梅林深处。 完全没留意到梅花瓣半掩着的脚印。 西洲等妻子的这一小会儿也闲不住,折去榻边,把下面的老木箱拽了出来继续收拾。 前几日带着东西回来收整屋子,意外发现了这个小木箱。 两套脏兮兮的衣服,一件似乎是他的,一件是条做工普通的锦布女裙,上面划开了不少的口子。 再往下翻,一条绣花精致的紫色锦带引起了西洲的注意。 锦带边缘有不少地方都磨开了,依旧不影响绣花的精美。 这是青青的东西? 可锦带同那条裙子,明显不是一套。 西洲正想着,屋内炉火传来响动。 原来是青青走前把煮面的水烧上了,此刻水沸,迸溅出的水汽扬在炭火上呲呲作响。 不对,妻子怎么还没回来? 他心神骤然一紧,此时离她出去已有一刻,梅林不远,怎么也不会用这么久的时间。 她怕是出事了! 昨日见到野猪与狼,今日也可能碰上其他什么的。 西洲也顾不得披上外衣,直接拎起镰刀疾步出了屋。 远远能瞧见梅林嫣红时,隐隐听到些叫喊。 是青青的声音! 同一时间,梅林中。 沈青青突然被发了狠的郭兴掐住脖子,抵在树旁。 她憋红着脸,手中攥紧的剪刀狠狠插在他左臂上。 “松手!臭娘们!”郭兴加重了手中的力度。 郭兴挨的这一下着实不轻,他方才扑上来时,没想到小娘子手里还藏着把剪刀! “臭娘们,再不松手,老子就先掐死你,再玩你也不迟!”郭兴见她死不就范,再次加重手劲儿。 沈青青怎么可能松手,只有这样周旋下去,才有可能拖到阿洲来。 虽这样想着,但她吸不到一口气,胸口憋闷的发痛。 再这样下去,她就要死了! 沈氏到底是个弱女子,堪堪抵抗一阵后,力气渐渐弱下,郭兴瞧准时机忽而松手,倒退一步,猝不及防地把剪刀夺下,而后看她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沈青青都没反应过来时,局势完全逆转。 郭兴阴鸷一笑,抬手松开腰绳。 “小娘子,这伤口的账不如就拿你伺候哥哥来抵了吧。” 倏地,脸上忽而一痛,只觉得眼前冒出了星星。 “等会儿老实点,不然有你好受。”他有些忌惮这小娘子刚烈不屈的性子,索性先制服了。 沈青青听见布料摩擦的声音,默默闭上眼睛,她浑身发软,勉强倚靠在树旁。 泪倏地落下,她知道自己逃不了。 正在这时,她突然感受不到脸上火辣辣的痛,随后进入到某种跟系统连接的奇妙状态。 脑海崩出个页面,提示她角色即将失效,同意启动回传。 沈青青恍然大悟,原来系统所谓的角色失效,就是因为这段剧情! 原文中的这个角色,会死在郭兴手下。 恐惧激发出的本能告诉她:快确认回传,去避开这受辱的一刻! 但见确认回传信息上的时效性后,沈青青犹豫了。 她可以选择留下。 只要……她活过这一遭。 如果可以和阿洲永远在一起。 她愿意一搏。 方才郭兴这一巴掌下去打得不解气,听她叫出西洲的名字,想到她男人可能在附近,还是紧着先上了这小娘子再说。 郭兴邪心大起,伸手将半昏的沈氏拎起,一把剪开领口上的两粒扣字。 霎时,白嫩泛红的颈子露出一角,他看的心直痒痒,也顾不得肩头上的伤,直直扑了过去。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巨吼。 “把你的脏手从她身上给我拿开!” 正在兴头上的郭兴,被这声怒吼吓得虎躯一震,回首见西洲拎着镰刀向自己猛冲来。 他眼疾手快,一把扯起沈氏挡在身前,手中的剪刀狠狠抵上她细嫩的颈上。 “妈的扫兴,给我滚远点!不然我捅死她!” 西洲见蓬头垢面那人正是前几日从衙役那逃走的郭兴,顿时青筋暴起,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青青就在他手里,像是受了伤,脸上肩上都是血迹。 西洲一时慌了神。 “阿洲……?”沈青青迷糊醒来,看清来人后,苍白的脸上稍稍恢复些血色。 她知道,阿洲会来救她的。 第11章 分别 沈青青没想到场面会突然僵持起来,此刻,脑中滴滴答答的倒计时已经所剩无几。 按理说,只要熬过倒计时结束的那一刻,她就能留下来了。 所以在此之前,她保持沉默,尽量不去刺激郭兴。 “放了我妻子,你若要银子我可以给你,要逃走我也可以帮你。”只要你不伤害她。 西洲妥协了,郭兴拿捏着妻子性命,他什么都做不了。 “那我若说要你的命呢?杀了自己,小娘子就能活下来。” 郭兴对西洲开出条件很感兴趣,但在这种情况下,他并不觉得对方会信守承诺。 他与西洲,明显敌强我弱。 连续几日的逃亡几乎耗尽他体力与耐性,目前尚且还能对付沈氏,但若面对西洲,他完全不是对手,必须要削弱对方实力。 “郭兴,你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何苦为难我们夫妻,拿上银子,我掩护你逃走,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我稀罕你家娘子呐,你知道她有多香吗?真羡慕你,有这样个宝贝养在家里……”郭兴故意当着西洲的面咬了沈青青脸蛋儿一口,见他霎时变了脸,面色铁青,仿佛下一刻,就会冲上来杀了他一样。 郭兴瞳孔一颤,不由得生出些许恐惧。 明明是他完全控制了局面,但对方流露出的杀欲与气势,竟反过来将他压制。 “算了,我更想活命。”他故作轻松,“既然你家娘子伤了我,你便捅自己一刀,也算公平。你下了手,我就等你去拿银子,一百两,能拿得出来吗?” “好。” “不行!”沈青青喊出了声,随即颈子一痛,郭兴冷笑着,毫不留情的压下剪刀,在她皙白的脖颈上划开道口子。 沈青青异常坚定,双眸含泪摇着头,“阿洲,别听他的,你就是伤了自己,他也不会放过我的……” “青青不哭,相信我,会好的。”西洲眉眼坚定,似乎已是早有打算,他温声安抚着,随后他瞧向郭兴,缓缓点头。 “郭兴,你若不信守承诺,我必同你鱼死网破。” 西洲这句话说的声音极大,几乎是喊出来的,震得压在枝头上的雪绒纷纷落下,一并遮掩了郭兴身后的脚步声。 她哀求着,悄然见西洲唇角无声的动了动,下一刻,他举起镰刀挥向自己。 “不要!” 沈青青急了,对着郭兴的手腕狠狠一咬,拼力挣脱。 同一时刻,听远处一声高吼,“跑!”。 她竟真的挣脱出郭兴的威胁! 沈青青刚刚以为自己要没命了,跑开的那一瞬,脑中的倒计时恰好读完! 可她活下来了! 当她结结实实撞进西洲的怀抱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还活着,那就意味着可以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了。 “阿洲!”沈青青紧紧环住丈夫,这些日子积压在心头的恐惧瞬时消散。 这时,身后突然叠起凄厉的惨叫,她正欲回头,后脑勺已经被人轻轻摁住。 “别看。”西洲柔声说。 她他向外撤退数十步。 身后的惨叫却一声高过一声。 听得人心惊胆战。 片刻后,她从哭天喊地的叫声中分辨出些许不一样的声音。 粗重而绵长。 是兽的呼吸。 西洲确定白狼不会袭击他二人后,便停留在梅林外围,默默注视面前正在发生的这一幕血腥。 他能感受到,身体里的愤怒并没有被平息,反是翻涌不止,他在期待看到郭兴被大卸八块。 但白狼并没有要吃掉郭兴的意思,它只是狠狠咬过他裆下,连衣服带肉,硬扯下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吐到一旁。 白狼很快失了兴趣,转而看向远方的两人。 “是狼吗?”沈青青听的心惊胆战,脑补出许多极为血腥的画面。 “是,不过已经走了。” 白狼威风凛凛,银白色的毛发沾着血渍,它盯着二人片刻,突然,半屈着膝,匆匆垂头,而后快速钻进林中,消失不见。 都说狼是最冷酷无情的,但方才有那么一瞬,西洲有种直觉。 狼在报恩。 郭兴疼的在地上打滚儿,叫的都哑了。 他面色苍白,对着二人那处绝望的伸出了手,一句句的说着“救救我……” 西洲置若罔闻,垂首查看妻子颈上的伤口。 一道明显的淤痕,雪颊上也红肿起来,落着两条血印子。 这混账! 救他?他恨不得现在就亲手撕碎了他! 念着青青受惊,西洲压下杀意,温声说:“走,我先送你回去,外面太冷。” 沈青青念着他的伤口,温顺点头,二人一同折回老宅。 其实她没怎么受伤,只是破开点皮肉罢,倒是阿洲的伤口又裂开了,她要上药,可西洲不肯,还是依着他先上了药。 确认彼此都没事后,方才的后劲儿才上来了,别离与生死的恐惧控完全爆发出来。 西洲安慰了妻子好一会儿,直到她安稳睡下,才去厨房里寻来个烧火棍,折回梅林。 妻子到底还是心善,被那混账差点欺负了,却叫他再去瞧瞧。 西洲应下,倒不是可怜郭兴,是怕他若是死在今日,会成为妻子心底长久不散的阴霾。 此时,郭兴躺在原地,天气冷,伤口上的血都已冻住,意外保住他一条命。 没了根的地方也不觉得疼,唯有冰凉一片。 他没再叫喊,只是大口喘着粗气,默默等死。 倏地,沉重的脚步声传入耳中,见是西洲折回,郭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哑声道,“西大哥,我真是昏了头了,冒犯了嫂嫂……您说过,我不是穷凶极恶之人,您怎么打我都成,求您救救我,我不想死……” 西洲眼底划过一丝阴鸷,他举起烧火棍,沉声问:“怎么打都成?只要你能救你。” “是!是!”郭兴顾不得其他,苦苦哀求着,一想到留在这必定葬身于狼口,那种清醒着被撕咬吃掉的感觉,实在太可怕了。 “我会救你,但这条腿,我会为青青而废,今日之事,若敢说出漏句,我必取你项上人头!” 郭兴哭着喊着,最终咬牙点头。 寂静的梅林叠起惨叫,少时,又归于平静。 西洲信守诺言,救下郭兴。 他带人回到三溪村时,郭兴且留着两口气,巧在此刻,郭里正因重病骤然离世,待郭兴知晓后,堪堪也就留着一口气了。 殊不知,他爹恰是偶然听见他被狼咬没了根,这才悲恸气绝。 村里老人有不少受过郭里正恩惠照拂的,凑钱给郭兴瞧了病,算是保住了他的命,可没了的、断了的,都保不住。 人算是废了。 知县知晓在逃犯人潜逃回村,念他身患残疾,暂时派人将他就地看押,只待情况好转,再押回牢狱。 村里没了里正,上面又委任了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接手,此事终是告一段落。 沈青青受了不小的惊吓,一回三溪村就病了。 一连几夜梦魇缠身,好在有西洲在身边无微不至的照顾,又请大夫瞧过开了药,用过几日,才稍稍见好。 是日,西洲刚陪着青青喝完药,打算去厨房端碗红糖姜水给妻子,一出门,瞧见蹲在边上的萧应。 萧应见爷出来,起身小声道:“爷,借一步说话。” 西洲同他进了侧屋,心中已有猜测。 萧应看他手里拿着空碗,并没有先提旁的,反而问:“夫人可好些了?” 这几夜,他听得真真的,沈青青被噩梦惊醒,低声抽泣。 不知道他们在庆灵峰到底遇到了什么,就连爷竟也受了伤。 可爷身上的伤口,又不像是郭兴所为。 回来后,西洲只是让萧应为他换过药,并没提及庆灵峰发生过什么,即便郭兴没有得逞,他也不会允许妻子清誉受损的事被透露出去丝毫。 “这副药吃完,应该就没什么事了。”西洲眉色软下几分,他知道萧应对沈青青多少有些敌意,只是这次事后,少年偶尔不经意流露出的关心,让他觉得,事情似乎发生了改变。 “爷,我昨日去饶州,看到国公府其他暗探留下的印记了,按日子,老国公爷的车架怕是今日就到了。” 西洲面色冷下,满打满算还要四五日才到预计的日子,怎么会突然提前。 萧应见状,垂首小声问:“爷,您看咱们是怎么办?” 萧应没有主动留下信息联络对方,依着爷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是暂不打算将娶妻之事暴露给任何人。 以沈青青的身份,一旦暴露出来,不论是国公府也好,东宫也罢,都不会轻易放过。 藏着,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今日我便同青青说,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去饶州,不过在此之前,国公府的暗探会寻过来么?” “请爷放心,书画铺的掌柜我已特别叮嘱过,若有人来问,只道画师游山历水去了,不知踪影。一会儿我再去趟饶州留下信息,明日直接约好碰面,省的夜长梦多。” “好。” 傍晚,沈青青倚在床上,来回检查手中的这对登云靴,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明伤。 她打算等会儿送给阿洲。 从庆灵峰回来后,可能因为原本角色在系统中的限制失效,现代记忆陆续灌入脑海。 她现在是拥有现代记忆的完整自己了。 但她的存在,原文剧情势必会发生改变。 不过阿洲同她都是生活在最底层的小老百姓,沈青青并不觉得她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会对原文剧情产生多大影像。 很多年后,当沈青青想起今日这个念头与抉择时,只笑自己当时想得太简单。 从她选择留下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的命运就已经被改变。 但这都是后话了。 这时,西洲端着几盘菜,同萧应前后脚的进了屋,在沈青青面前,萧应依旧带着布条无法视物。 沈青青见二人进来,赶紧把登云靴藏到被子下面,后起身去帮忙布菜。 萧应安静坐在桌前,听着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生活琐事,心也随着平静下来。 待用过饭菜,沈青青起身要去刷碗,听萧应忙道:“西洲哥,青青姐,你们且一等,我有事要说。” “嗯,怎么?”沈青青被西洲拉着手,又坐了回去。 萧应面上稍露迟疑,酝酿了下,“其实我是汴京城的大户人家的嫡子,这次是同家里闹了别扭才跑出来的,不想半途遇到歹人,眼睛被伤,上次在镇上看过的大夫说,我这眼睛只有京城善医堂的大夫才能给瞧好了……而且我出来这么久,父亲母亲肯定在担心,所以我想请西洲哥将我送回京城。” “你这孩子……”沈青青无奈长叹,之前还以为小应是孤儿,不想却是个叛逆离家的少年郎。 不过他也真够厉害,竟能从汴京那么远的地方一路跑到三溪村。 沈青青没有多疑,听西洲追问了几句,才道:“既然如此,那你们明天一早就赶紧出发吧,小应离家这么久,父母肯定都着急坏了。” 萧应垂首,说不上为什么,即便戴着布条,他也不愿同沈青青对视。 西洲应着,“嗯,我也想着是早去早回,今年雨雪偏多,这一来一回,怕是要一个多月。” 沈青青舍不得他去,但萧应眼睛不便,的确也不能轻易将他托给旁人去,只温顺道:“阿洲不必担心我,村里如今有赵里正管事,安全许多,等你走了,我没事就找王婶李姐他们去,总不会闲出毛病的。” “倒是你,这次阿洲将你送回去,必然不易,你可要好好向父母请罪,日后再不可耍小性子,不辞而别。”沈青青数落着,西洲在一旁瞧着津津有味,未想温顺乖巧的妻子还有这样严厉的样子,分外可爱,不由得伸手去捏她小脸儿。 当着萧应面,沈青青被突如其来的亲昵吓了一跳,跟猫儿似的,往旁边缩了缩,不给他得逞。 西洲只是笑笑,附和道:“我可从未见过你青青姐这般模样,也算是拜你所赐,既然受训,可是要字字记到心中。” “……是,我知道了,青青姐,西洲哥。” 既是知道明日阿洲要走,沈青青想着临别前送鞋,实在不太吉利,又悄悄把鞋放回柜子中,立在柜子前半晌没动,思量着他的行李是否还缺什么东西。 “青青,不早了,我们睡下吧。” 阿洲唤她,轻轻拍了拍身侧的床榻,他知道,猫儿在舍不得他走。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国公府到底如何,他一无所知,只盼是柳暗花明,日后能给妻子更好的生活,若是不能,他也不强求,大不了不做那世子爷,他们夫妻有手有脚,只要有彼此,便也足够了。 西洲定定地想着,牵上妻子娇嫩的手,一把将人扯进怀中,也不说话,只默默地看着她。 脸上的伤痕已经消了下去,乌亮的眼眸一眨一眨地瞧着自己,像是有个柔软的猫爪,在他心口一下接一下的挠着。 他俯身,凑近她额间,小声问:“从哪儿沾了梅香,很好闻。” 沈青青瞧他眸中不加掩饰的暖色,轻轻推了他肩头一下,“阿洲,明日还要早起,我们还是睡下吧。” “是啊,这不是要睡下了么。”说着,西洲狡黠一笑,搂着她翻了个身,娇美的人已经被他锁于身下。 暖帐摇曳,乱了彼此的红尘之心。 翌日,临别前,西洲先行出去备马,沈青青领着萧应,看他前襟上有个扣子没系,抬手道:“别动。” 她为他系好,却没察觉到少年因此泛红的脸。 “好了,回去了好好孝敬父母,也早点让你西洲哥回来。” “嗯……”萧应点头,心里乱哄哄的,两人走到门口时,萧应突然停下,扯着她袖子塞给她一块玉牌。 “嗯?这个玉牌,我记得阿洲也有一块类似的,不过已经碎了。” 沈青青打量着玉牌疑惑着。 萧应带着些许焦虑,快速道:“这本就是西洲哥的,之前丢在我那,你收好便是,西洲哥说了,若是没了钱,当了换银子什么的随你。” 沈青青温和一笑,搭在他肩头拍了拍,小声说:“忘了我家有多少银子了么,还不至于当东西呢,好了,快走吧。” 沈青青收好玉牌,送他走到西洲身旁,她从怀里掏出两个热乎的烧饼塞过去。 “一会儿就吃了吧,还热着。” 西洲刚吃过饭,自然不饿,也知道妻子送来这烧饼是什么意思,总归是舍不得他走。 他也是,但为了她的安全,必须走。 西洲觉得,若再不利索离开,他怕是真会带着青青一起去饶州见老公爷了。 末了,他在妻子光洁的额头匆匆落下一吻,忍住心中的不舍劝道:“青青快回去吧,外面天冷,我会尽快赶回来一起过年,你要照顾好自己。” 这一幕,后来无数次梦回午夜。 她想过,如果当时她也跟过去,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阿洲再没回过三溪村。 第12章 二娘 沈青青不是没有一个人在家待过,往日阿洲同工友去饶州或镇上做工时,她都是一个人。 这次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从阿洲走的第一天开始,家门口就没断过人。 不是王婶,便是李氏,甚至连虎子他娘都找来同她唠家常,顺便还送了她一只四个月大的狗崽子养来看院。 沈青青突然觉得,村子里的人待她比往日都热情许多。 渐渐地,往日的风言风语也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都是夸她贤惠能干,持家有方。 面对突如其来的热情,沈青青一一应付着,日子过得倒是很快。 进了腊月,各家各户都忙着杀猪、大扫除、贴窗花,沈青青自然也操持起来。 想着阿洲许着这几日就回来了,她把这些备好的东西都藏进偏房,等着他回来时,送他一个惊喜。 阿洲离开满一个月的日子盼星星盼月亮的到了。 他却没有回来。 沈青青心里生出些许担忧,但想着冬日路途不便,许是路上耽搁了也未可说。 她乖顺等着,相信阿洲许下的每一个诺言。 五天、十天、二十天。 直至小年那一日,一大早便有人开始放鞭炮,将她从浅寐中吵醒。 不经意间,日复一日堆积在心头上的不安就这样突然爆发出来。 沈青青难过的躺在那,不想动。 这是阿洲离开的五十五天。 忽而觉得,上天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她冒险为阿洲留下,而他却不见了。 意外的是,沈青青没有哭,只抬着眼,瞧着地上那条被拖得很长的影子,愣出了神儿。 阿洲到底遇到了什么事,非要编出去送小应回家的借口来瞒着她呢? 她思来想去,乡邻异常举动,特别来探望她的,大都是阿洲那些工友的女眷,不难想到是阿洲安排的。 可小应要走,几乎是临时起意,阿洲若不是早就知道自己要走,不可能提前安排。 前几日,沈青青找到虎子,问了个明白。 虎子起先不愿意讲,见沈青青红了眼眶,才一五一十讲出来。 原来早在二人回庆灵峰之前,阿洲就告知他要远行之事,将她托付给了几人关照。 沈青青倒不是怨阿洲,阿洲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是不想让她忧心。 毕竟阿洲是有仇家的。 他不带她,也是为了护她周全吧。 可她不能在这一直傻等下去。 沈青青给阿洲的归期拟了个日子。 昨日,就是最后一日。 他回不来,那她就去找他。 沈青青不哭不闹,起身为自己绾了个男子的发髻,而后平静的换了身前几日改好的男装,挎上小包袱,推门迈了出去。 院里的小黄狗正撅着屁股拱雪堆玩儿,见是她来,摇着尾巴一溜烟的跑去,兴奋的围着她转了两圈儿。 沈青青俯下身,揉了揉狗头,“乖,王婶家有肉吃,等我把你爹领回来了,你可得长壮壮的才好。 ” 随后,她牵着小家伙去了王婶家,将它拴在门口。 走出几步,听见狗子在身后哼唧哼唧叫着,沈青青的腿顿时跟灌了铅似的,半分也挪不开了。 她让小家伙等她,不就同当初阿洲一样么? 此去一路,不知困难几何。 何时能回来,她也不知道。 那份等人的煎熬,她必不能让小家伙也受着了。 想着,沈青青快速折回去,将狗子身上夹着的信塞进王婶家门缝里,匆匆离开。 出了三溪村,沈青青望着前路白雪茫茫,明亮的眸瞳没有一丝犹豫。 她牵着狗,迎着霞光,向着前路一步步地迈进。 她要去汴京城找阿洲。 天大地大,她一定要把阿洲找回来! 沈青青牵着狗子,走走停停,直至傍晚前才走到饶州城,她顾不上填饱肚子,直接去了镖局。 阿洲以前提起过,镖局的六大镖系之一便是客镖,也就是保护人去目的地。 她一个女人,虽是女扮男装,但孤身一人去汴京,实在痴人说梦。 一来她不识路,二来路上也不安全。 可一连问了几家大大小小的镖局,没有一家接客镖的,沈青青不死心,钻进一家不起眼的宏泰镖局,决定软磨硬泡。 “都说了,现在缺人手,货都押不完,不接人身镖,走走走,别挡着门影响运货,耽搁了你赔得起么?”当家的见这人赖着不走,委实心烦,准备哄走。 就在这时,楼上一个清丽飒爽的声音落了下来,“哥哥,你不接就不接,何苦为难人家小公子呢?” 当家的瞪了眼楼上,“就你闲着,要不你接?” 女子没搭话,对着沈青青问:“不知公子要去哪儿?” 沈青青顺着声音去,见二楼窗边坐着个红衣女子,头戴纱笠,瞧不清楚模样。 “去汴京。” “我哥说的没错,客镖我们最近都不接了,不过明日有批货要押去汴京,走水路,还缺个会算账的同去汴京要账,不知公子可能应付?” 谢二娘瞧着沈青青书生扮相,细皮嫩肉的,许是个读书人。 “会的。” 暂不管她能不能应付,沈青青听见能乘水路去,自然愿意,虽是如此,她掩住喜色,淡定从容地回答着。 水路行进快,这样下来,也许年前就能赶到汴京也未可说。 “既是解了你的燃眉之急,那这工钱可没有哦。” “我不需要工钱,多谢姑娘。”沈青青温和作揖谢过。 谢二娘精明一笑,抬手间,纵身落在了沈青青面前,“我可不是什么姑娘,公子叫我谢二娘便是,还不知要如何称呼公子?” “沈青。” “公子是要进京去准备春闱?” 沈青青点头,出门在外,她总是要多个心的。 谢二娘看那小狗子尾巴摇的欢,打趣儿道:“我见过带书带被子的,带狗去参加春闱的还是头一次见,行了,跟我来吧,出发前,先让我家账房看看你本事,若是不过关,方才许下的都不作数。” 沈青青觉得一切来的太顺利了些,但并没犹豫。 她对谢二娘这种英气飒爽的女子,天然带有几分好感,再加上她的确需要通过他们的货船尽快到达汴京,便应了下来,同她去了账房应试。 不过片刻,在院子里忙碌的谢大郎见二娘独自走来,想必是留住那姑娘,遂而没好气的问了句:“镖局这么多事你不管,偏要管那小丫头的闲事作甚?” 谢二娘没搭他话,只笑着道:“明日去汴京的货镖我替你去,等京城那些烂账清了,哥哥再来谢我也不迟。” 三日后,江波缥缈,货船缓缓向东行驶。 沈青青独自站在船头甲板,默然望向那白茫茫的一片。 “公子可要小心,站在船头是要晕船的。”谢二娘抱起她脚边的狗子,兀自耍弄,想到这两日她吐得天昏地暗,小心提醒。 “多谢二娘,账目已经整理妥当,我在船舱内窝着实在难受,不如出来透透气。” 谢二娘暗叹,汴京那几个蠢货做了一年都没搞明白的烂账,沈青不过两日就整理清楚,委实厉害,她这次,也算是捡到宝了,不过小丫头心里有事,她看着也不自觉的跟着忧虑,便想着时时开导一二。 “公子心中有事,透气二字,怕是杯水车薪。” 经过几日相处,沈青青觉得自己是女身之事谢二娘怕是早就看出来了,刚上船时,未等她因混住为难时,便提前给她安排了个单间独住,除此之外,这两日她身体不适时,也对她照顾有加。 如果这样还要瞒着谢二娘,她心里过意不去。 正要答她时,船夫突然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对谢二娘道:“二当家的,前面有官船设卡!” “慌什么,上个月江州水道出了那么大的事,有官船设卡实属正常,去,让他们配合好就是,再塞些银子。我是女子,就不出面了。” 待船夫走后,沈青青突然对二娘口中的大事产生了兴趣,好奇问她。 谢二娘摆了摆手,“其实不关咱们什么事,听说是位王公贵胄途径江州时被水匪袭击,死了不少人呢,所以水路关了些时日,这才导致镖局压货,可苦了我们这些生意人。” “水匪么……”沈青青默默念着,想这世道不太平,歹徒竟能猖狂至此,幸而感叹自己遇到了谢二娘。 “不过被偷袭那人,也不是个普通的主,听说他就是显国公府家走失了一年多的小公爷。” 第13章 追账 即是遇到官家设卡查人查货,谢二娘索性让船靠港停了半日。 时隔多日,沈青青终于下了地,本想在码头随便逛逛,便回船里老实待着,不想,让谢二娘热情的邀去江州城里吃饭。 沈青青之前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前几日去过的饶州城。 江州城同饶州完全不一样,临水而建,道路间常有河道,是个被水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商贸城市。 此时临近年关,铺子关了大半,很是冷清。 谢二娘带她钻进窄巷,去了往日常去的酒馆,见小丫头盯着无人的街道又在愣神,笑着对小二道:“掌柜,今日可还有红糖糍粑,蜜酱鸭?给我们来一份。” 掌柜自然认得常跑这条路的谢二娘,疑惑问:“二娘不是喜吃辣么,怎的今日倒是吃上了甜的?” 谢二娘爽朗一笑,“我这位账房先生心情不佳,吃些甜食会让人开心些。” 沈青青听后一怔,没再刻意压着声音说话,用着本身细软的声音问:“二娘……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肯以真面目示人了?”谢二娘眨眨眼,“不过你伪装的忒不过关,哥哥也是一眼就瞧出来了。” 沈青青哑然。 “下次还是贴些假胡子,哪儿有长的像你这样连个胡子根都没有的小公子?” 谢二娘随后为她解开疑惑,原来谢家本是兄妹三人,叫栀栀的小妹儿时被人贩子抱走了,她和谢大郎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找妹妹,到现在还没寻到人。 “抱歉,二娘。”沈青青不知如何安慰,人贩子这种挨千刀的,不论在哪个时代都让人恨得牙痒痒。 “你不必难过,三妹冰雪聪明,又机灵可爱,许是被卖进了好门好户也未可知。”谢二娘说着,心中感怀,寻人寻得久了,总要给自己编制些美好的事,才能坚持找下去,若一昧怀着最坏的想法,她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你们年纪相仿,看到你我就想到栀栀,这才出手援助,不过现在你帮忙理清了旧账,反倒是帮了我和大哥。” 谢二娘实话实说,前账房攒下的一笔笔烂账委实让他们头疼,特别有一家因账目不清为由,又仗着是权贵亲属,拖了他们好几年的货款。 这次她带着小丫头去,就是要把这笔款追回来。 沈青青没再隐瞒,把自己要寻夫之事告知二娘,未想二娘听了,只摇着头叹气。 “傻妹妹,有上个月江州水匪之事,甭管水路陆路,官家都查得严,从三溪村往返一趟汴州耽搁二十天实属正常,你也太心急了,就这么跑出来,不怕你男人正好这时候回去?” 沈青青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阿洲从未食言过。 她更信阿洲,即便是有事,也总会托封书信回来。 而且,若他真在汴京遇到什么事,她此时去了兴许还能帮上忙,可若苦等个三四个月再寻,只怕一切都要晚了。 与其在家熬心熬肺,不如相信直觉闯一次。 “二娘不必担心,我已留好书信,待到汴京,我就守在那哪儿也不去,再寄书信回去。若我们真错过了,阿洲也会回来寻我的。”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谢二娘点点头,看着小丫头娇娇弱弱,不想遇到事情却能沉着冷静,分析缜密,心中对她暗暗又生出几分好意,“罢了,宏泰镖局在汴京还算有些人脉的,等我们去了,我帮你一同找。” 沈青青听了心头一暖,忙起身行礼,“青青在此,先谢过二娘。” 谢二娘颔首,把心头上冒出的另一个念头压了下去。 这样温柔聪,容貌清丽的小丫头,怎么会有人舍得不要呢。 罢了,且等去汴京寻过才知道。 关卡检查虽耽误了一日行程,但走水路,还是比陆路快了四五日。 赶到汴京,恰是大年初五,沈青青身在船上,便听到城里震天的炮竹声响,谢二娘是生意人,抵达汴京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带着伙计放炮仗,送穷神。 谢二娘见她在那干看着,递过去一支香,“你也来,今日可不止是送穷神,也是送衰神,指不定今日就有你男人的消息了。” “好。”沈青青柔柔一笑,接下那支香,此时,她同谢二娘很是熟络,形如姐妹,但在外人面前,沈青青依旧扮着男装,顺便还贴上了两片扎眼的小胡子。 随行的伙计瞧见了,站在一旁偷着乐。 如今谁不知道,他们火辣俏丽的二当家,瞧上了新来的小账房,两人正是浓情蜜意呢。 放完炮仗,沈青青问二娘打算何时讨债,她好把账本准备妥当,只等同对方核对时,一举拿下。 谢二娘瞧她神色严肃,有种如临大敌的感觉,只笑着说不急,今日各家还在过年娱乐,若是此时去找对方讨债,定是要被轰出来的,需得等到初六才好去敲门。 一连几日,沈青青陪着谢二娘在汴京城里追账,私下里,二娘通过自己的人脉关系,把找寻西洲的消息发了出去。 起初追债的几家都好应付,要么对清账后痛快付款,要么在武力威胁下乖乖清账,可最后一家,委实让沈青青开了眼界,真真正正见识到了什么叫老赖。 对方叫王鹤,听二娘说,这人同东宫太子沾亲带故,当初谢大郎正是受了这层关系蒙骗,帮他先行押了数十批货物进京,却不想,等要账时,才发现王鹤此人泼皮无赖的很,不但不给钱,还威胁要让宏泰镖局在汴京都没生意做。 谢大郎打听过,这亲属关系属实,日子一久,再加上生意繁忙,他便就忍下了。 谢二娘年前才知道大哥吃了这么大的哑巴亏,就等着找机会讨回来。 经过几日蹲点,摸清了王鹤常在哪儿出现,谢二娘带着账本杂役,把人堵在了大街上,当街讨起了账。 王鹤是个老赖,哪里只有宏泰镖局一家欠款没结,他眼珠子一转,问清来讨债的是个无甚背景的镖局后,便威胁起来。 二娘不听他那一套,怒声让他要么清款要么留下个胳膊抵债。 一时间,巷头聚拢了一大堆看热闹的。 王鹤名声在外,听周围有人起哄要二娘送他见官,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耍出赖账的十八般武艺,大声嚷嚷称自己没钱。 “二娘……”沈青青看他耍泼皮,走到二娘身旁递话。 二娘含笑点头,对着坐在地上不起的王鹤道:“王公子是有头有脸的人,身上衣袍都是苏绣,也值一些银子,不如抵了吧。” 说罢,二娘让杂役去扒他衣裳,王鹤见状,一股脑的起身要跑,奈何街上人太多,堵得水泄不通,片刻后,让二娘的人架了起来。 “先给他脱了,咱们去击鼓报官!”二娘调查了王鹤背景,虽不是什么亲属,但他娘是东宫那位主子的乳母,二人是奶兄弟的关系。 后来王鹤搭着这条线,为东宫做事,这才有了胆子四处欠款。 若他一直得势,仗着这样的关系,二娘自然是不敢动他的,可王鹤这人不学无术,早就被太子厌弃,年前,不知因为何事,刚被东宫杖罚,轰出来过一次。 王鹤看她要动真格,眼睛一转,嚷嚷道:“慢着慢着,我……带你们去拿银子还不成么?但是得先对账!” “王公子早点配合不就得了,我不但带了账本,连账房都请来了,那便请吧。” 沈青青本以为王鹤妥协了,待随他到勾栏瓦舍深处后,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这人的无耻,远远不止如此。 王鹤压低声音,指着身后的歌舞喧嚣的红袖院笑嘻嘻道:“我那有钱的主儿就在里面听曲儿呢,小娘子若要银子,便随我去取吧。” 谢二娘知道这处做何营生,自是不允许女子进入,王鹤如此,明显是在刁难她。 “怎么?银子不要了?你同我进去对了账,我便把银子结清,绝不二话!” “王鹤,你休要欺人太甚!”二娘抬手要打,被沈青青一把拉住,“二娘,我同他去。” “这种地方,你可使不得!”沈青青虽是男儿打扮,可这处人多混杂,保不齐会发生什么事。 “不碍事的,他要对账,我同他去就是了,带个杂役跟着,二娘就放心了吧。” 沈青青说话温温润润,三两句将二娘心中忧虑消去大半。 她点头,指了两个最壮实的杂役,跟着沈青青一起进了红袖院。 沈青青紧跟王鹤一路走到行院深处,她留意到,红袖院并非她想的那般粗俗,多是容貌可人受过教育的女子在表演舞蹈琴技,甚至还有陪客人下棋的。 只不过,再到楼阁深处,就没方才那么风雅了。 木栏之上,红帐轻摇,隐在声下的调调她听的面红耳赤,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不过二娘一直托人帮她找阿洲,她若连这点分内的事都做不好,也太对不起二娘了。 想着,沈青青屏气凝神,深吸口气,跟着王鹤停在了一处房间外。 门口立着两名侍卫模样的男子,又高又壮,一把拦住了王鹤。 沈青青心里咯噔一声。 她带的这俩……似乎打不过啊。 “爷,是我,小鹤子。”王鹤突然换成一种特别谄媚的声音说着,听得沈青青直起鸡皮疙瘩。 适时,屋内的琴声停了,一个清朗的男音唤道:“进。” 沈青青抬手拱了下胡子,生怕一会儿说话时掉下来,随后她跟着王鹤进去,一股子清幽的墨香沁鼻入鼻息,很好闻。 这是加了什么香料进墨条里么? 沈青青被墨香带着走了神,后微微抬头,看清楚了四周情况。 这件屋子很大,装修布置奢靡至极,一处白玉珠光的帐子后,有个男子坐在书案前似在画画,帐子外面,容貌出众的琴女停下手中的动作,垂首不动。 这时,帐子后的那人突然出声:“不是让你送东西来,怎么还带了个人?” 沈青青这才发现,两名杂役没跟进来,唯她同王鹤进了屋。 “爷,东西给您带来了,我身后这个啊,非说我欠了钱,要对账,您看……” “多少银子。” “一千五百两。”沈青青跃过王鹤,直接答。 “你可是个有本事的,人都敢带到这里了,银子也敢直接找我来讨了。” 那人动作不停,依旧提笔勾勒,语气亦是如常,但沈青青觉得,这个人生气了。 之后跪下的王鹤,印证了这一点。 沈青青拿出账本,不等人问,递给旁边的人,“王公子说您会给他结账,这是账本,请您过目。” 接住账本的侍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滴了两滴汗,他暗道,哪儿来的没眼力见的小账房,竟不知天高地厚的让爷去看账,怕是一会儿要倒大霉了。 “展流,拿进来我瞧瞧。” 男人放下笔,抬首扫向几步开外的小账房,瞧这人瘦瘦弱弱,语气也如此,却是个有胆子的。 展流颔首,端着账本送进去,见主子翻了两页后,竟连续翻了下去。 末了,他微微一笑,对着小账房问:“这字是你写的?” 沈青青愣了下,随后点头,“是。” 对方沉默片刻,淡淡道:“去把银子清了吧。” “是。” “不过这账本,我就留下了。” “好,多谢公子。”沈青青应着,将银票收好。 真是万万没想到,对方竟因她的字就把这一千五百两银子给了。 这便是汴京城内贵族子弟的生活么。 居在瓦舍勾栏,粉黛佳人在侧,而他却在画画。 真是绝了。 沈青青道完谢,转身要走,听对方问:“姑娘可知,兰花何为?” “勾兰之妙,气韵为先,公子不如多出去走走,好过在此闭门造车。” 沈青青甩下这句话,快步出了屋。 展流在旁边听着,泪哗哗流。 王鹤到底从哪儿找来这么个人啊,好不容易爷今日心情不错,来红袖院放松,却遇到这么一堆烂事。 沈青青出了屋,深吸口气,压住狂跳的心脏。 她怕是疯了,竟对那人这样无理。 而且自己这女扮男装的功力实在蹩脚,人家隔着帐子都瞧出来了。 沈青青正懊恼着,见迎面走来一群人贵气装扮的男子,搂着三两女子往她这走来。 沈青青忙垂头避到一侧。 “要我说,还是陆世子厉害,竟能把西洲哥都叫出来一起热闹。” “是表哥有孝心,念着姨母,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几人说着笑着,从沈青青身旁走过。 她站在那,脑袋像是被人猛打了一巴掌似的,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她甚至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木讷抬首,一眼便在人群中认出让她日思夜想的男人。 真的是阿洲?! 他身着绛色白月锦衣,发如鸦色,眉眼清冷如刻,似是听了这些人的话有些不高兴了,周身散发着伶俐冷锐之气,吓得旁人禁了声。 沈青青的心停霎时漏了半拍,待几人要推门进屋时,她鬼使神差的追过去,想去拉阿洲时,却被人猛地推开。 “刺客?!” “阿洲。” 第14章 认错 下一刻,沈青青被人擒住肩头,那人手劲很大,压着她弓着身子半俯在一群人面前。 只这一瞬,沈青青匆匆生出个念头。 她认错人了。 胳膊像是要折了似的,疼得她瞬间红了眼眶。 二娘给他指派的杂役见状,赶忙追来,被两名侍卫三两下制服,拦在后面。 沈青青抬首,盯着身前的男人细细打量,他的一眉一眼,甚至连下颌上那小道极浅的疤痕,都同脑海中的那个人不差分毫。 是阿洲,绝不会错的。 孟西洲漆黑如渊的眸底浮出一丝疑色,他动了动唇,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你方才叫我什么?” “……阿洲。”她有些迟疑,却还是叫出了口。 沈青青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用着本来的嗓音,温温软软的叫着他的名字。 正如之前的每一天,每一次。 而阿洲,会漾着笑意,温柔的唤她,“青青。” 可是阿洲这次没有。 一息、两息……直到沈青青的胳膊快要没了知觉,他还是没有回应她。 她不信,自己这蹩脚的伪装,连方才那位帐子后的贵公子都瞒不过,却会瞒得住同床共枕一年的人。 可他的视线,实在冷的她发颤。 她迫着自己同他对视,她能感觉到,对面的男人带着一众天生的,居高临下的气场,正一寸寸的扫过她。 身边的同行者自然也注意到突然出现的玉面小生,率先打破沉默,哄闹道:“小公爷,这位不会是你养在南风院里的小相好吧,这嗓子可还都没变呢,模样也细嫩,就是这衣服忒寒碜了些……” 话音未落,那人察觉到一股不加遮掩的杀意,立刻闭上了嘴。 沈青青的注意力完全在阿洲身上,她依旧看着他,在等他的回答。 随后她意识到,她等不到那句“青青”了。 浮在对方脸上的冷漠与疏离,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沈青青不知不觉地屏住气,只觉得腔子里方才疯狂跳动的心,都停下了。 就在这时,孟西洲的视线突然跳过沈青青,睨向木廊尽头的另一间房,半开半掩的门后,立着一位温润如玉的男子。 他也在看着孟西洲一行人,二人四目相对,他笑盈盈的点了点头,像是在等着瞧热闹似的,面露愉悦。 孟西洲露出一丝了然,随即冰下脸,极为厌弃的扫了眼沈青青,转而对押着她的侍卫道:“不认识,赶出去。” “是。” 谢二娘在外等了半晌不见人出来,焦急万分,正打算再派俩人上去瞧瞧什么情况时,见沈青青同两名杂役被几人押出花楼,末了,还往街上狠狠一推。 亏了二娘眼疾手快,先一步扶住沈青青,这才没让她摔倒。 寒风匆匆扫过街前,顺着沈青青褶皱的衣裳吹进前襟,她回了神,猛地一哆嗦,眼眶子里晃荡半天的泪跟线似的,顺着脸颊落了下去。 二娘攥着她冰冷的手,瞧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立刻急了。 “青青,是不是让王鹤那混账东西欺负了!我去找他算账!” 沈青青无力的扯住她,从怀里取出三张银票,匆匆抹了把脸。 “二娘,欠款已经追回来了,我没事,这风太冷,吹的我眼睛生疼,还就是……我方才同人理论饿了,想吃些甜的。” 她柔柔一笑,眼睛红的跟个兔子似的,二娘心疼的替她擦了擦,“穿的太少,明日我带你去买身新衣裳去。” 随后她接来银票一瞧,是大银庄通兑的银票,没有问题,遂而喜上眉梢,抬手一挥,“妥了,今日带大家去珍馐阁吃顿好的!” “好嘞!谢谢二当家的!” 谢二娘瞧沈青青脸色苍白,是有些不舒服的,遂而叫了个马车,同她先行去了珍馐阁。 此时,楼阁之内,红袖院的美人们刚给一掷千金的主子们沏好茶水,正要抚琴,坐在正坐上的孟西洲忽而起身,睨向众人。 “你们继续热闹吧,我先回府了。” 他只甩下这句,便匆匆离场。 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停顿一瞬后,都不约而同继续饮酒作乐。 其实孟西洲走后,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更有人在心中暗自编排:陆小侯怕不是疯了,竟邀来鬼面罗刹孟西洲来吃花酒,也不怕吓萎了。 那头,孟西洲大步走到院门,扭身问近侍李炎:“方才轰出去的那人去哪儿了?” 李炎打小就跟着孟西洲,是他最亲近的侍卫,自然也懂得主子的心,待楼阁那事发生后,便找人大致打探清楚几人底细与去向。 若是平时碰瓷的,李炎断然不会上心,只是方才那人见面就叫主子“阿洲”,实在亲昵的过分,而且在他看来,对方似乎真的认识主子。 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李炎没有继续猜测下去。 “爷,那几人是个小镖局的账房与杂役,来找王鹤讨旧债,未想王鹤敢带人找去东宫那位那要款子,听说款子已经要到了,镖局的当家带着人去珍馐阁吃酒去了。” 李炎见主子不语,垂首问:“爷,还要继续查么?” 孟西洲默了默,“萧应这会在哪儿,寻他去小院见我。” “是。”李炎应下,有些搞不懂主子为何对今天这人如此上心,他口中的小院是之前陛下赏赐的,主子已经许久不在那住了,往日也只在需要避开人的时候才会一用。 李炎扭身要走,忽闻孟西洲沉声吩咐,“找萧应的事,不要让旁人知晓。” “是。” 夜深风寒,汴京城内灯火通明,四辆马车依次停在宏泰镖局门口。 “你们这帮乌龟王八蛋,竟然吃了我两顿,还喝了那么多的酒……”谢二娘从马车上下来,手有一搭没一搭的往前挥着,想要把前面马车上快要吃穷她的混账们暴揍一顿。 “哎呦,二当家的,是您说要请客的,怎得结完账就算后账呢,我们这还不是沾了沈账房的光。” “是哦,咱家的新账房可真有本事,大当家的都要不回来的款子,被他追回来了。” “瞧他瘦弱的,不想喝酒也是厉害,等改日再切磋的。” 一众人摇摇晃晃进了镖局,二娘等了半晌没动静,撩开帘子一瞧,方才还眼明口快的沈青青,此刻已在马车里沉沉睡了。 街上的灯光顺着缝隙折在女孩沾着水汽的眼睫上,莹莹发亮。 她安安静静的斜靠在那,像个温顺的猫,乖巧的不像话。 谢二娘一想到杂役同她描述今日在红袖院发生的事,就心里便止不住的冒火。 她知道沈青青心情不好,才由着她一口口的灌自己,感情这种糟心事,她算是过来人。 天大地大,谁离了谁还不能过? 待过了这几日,再慢慢开解这丫头也不迟。 谢二娘想罢,翻上马车将人背去屋子,一开门,窝在榻边的小黄狗一溜烟的跑过来,对着沈青青一直摇尾巴。 “嘘”二娘对着狗子比了比,它像是通了人性,乖巧回到自己小窝。 瞧,什么人养什么狗,连性子都一样温顺。 谢二娘给她简单梳洗了一番,才出了屋。 翌日,念着昨夜喝多了的沈青青,二娘一早便端着碗醒酒汤,去敲她房门。 半晌,无人应答。 谢二娘这时才惊觉,屋里连个狗叫都没有! 她一脚将门踹开,四顾看去,屋内整洁的,就像没有人住过。 青青不见了! 第15章 醒来(修) 翌日,沈青青醒来,浑身散了架似的疼,特别是昨日被反押的肩头,酸疼难忍,脑袋也痛的似要炸裂。 她眯着眼,懒懒的扫了眼窗外,蟹背青的浅光荡在窗棂上,蓝蒙蒙的。 天还早么。 她抬手揉了揉胃,又闷又难受。 昨夜不该喝那么多酒的。 第一杯下肚,她其实就晕了,再后面,身体只是遵循脑子里早已下好的指令,一杯杯灌下去而已。 屋里炭火烧的旺,她现在口干舌燥,半晕乎着趿拉上鞋,起身想去倒杯水。 结果走了几步才留意到,自己正置身在一间完全陌生的屋子里。 这不是宏泰镖局。 房间内干净整洁,陈列家具不多,粗瞧上去,像是名贵的红木。 蓦然垂首,才发现身上的衣服都换了,心底一惊。 倒不是什么锦衣玉服,是身普通襦裙。 她披头散发,身上带着股淡淡的栀子香。 有人为她梳洗过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试图想起些什么,可惜所有的画面停滞在她同二娘进珍馐阁。 后面的,一片空白。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紧密的脚步声,沈青青随意摸起个瓷杯,悄声藏在槅门后。 “也不知道这位娘子醒了没,大人在春晖堂等了许久。” “不醒也得醒了,这还没出年呢,想今夜主子肯定是要回府住的,娇兰带了碗蜂蜜水,一会儿先帮娘子醒醒酒再说。” 很快,房门被人推开,她透着纱帘,见是进来三两个女子,一人掌灯,其他人手中端着些什么。 沈青青离床榻不算远,趁着那几人穿过屏风时,先躺回榻上装睡。 娇云瞧见沈青青身上的被子半搭着,急忙把木盘放下,给她把被子盖好。 “人都要叫醒了,你还盖什么被子。”娇兰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她紧走两步,把蜂蜜水递给娇云,“你来伺候她醒酒,我去提热水。” 沈青青躺在那,听完几人对话,心中稍稍平静。 看样子,这里至少这不是妓馆。 “娘子,娘子,该醒醒了。”娇云轻轻推了推她胳膊,沈青青顺势醒来,迷茫的对二人道:“你们……是谁?这又是哪儿?” 沈青青缓缓睁开眼,乌亮的眸子对上两人视线,没留意到她们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 娇云、娇玉几人是老国公夫人亲自为世子挑选的婢女,个个出挑,放进人堆里绝对算是美人,可如今面对身前的女子,二人竟不知不觉地相形见绌起来。 二人暗叹:昨夜人送来时太过匆忙,没仔细看,如今见这位娘子肌肤雪白细腻,白里透红,眉眼温柔,还未施粉黛,便瞧得人惊心动魄,一会儿若穿上主子为她精心挑选的衣裳,梳洗打扮好,那还了得? 二人想罢,却也了然,为何一向不近女色的主子会突然在小宅里藏这么个人。 倒应了那句:英雄难过美人关。 两人都是长在府里的老人,懂规矩,不会乱说话,听完沈青青的提问,只笑答道:“我二人只是奴婢,受命来伺候娘子梳洗的,至于其他的,等娘子梳洗好了,见过我们那位大人便一切都知晓了。” “那位大人?”沈青青默了默,这俩人一会儿大人一会儿主子的,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你们主子是谁?” 二人垂首不答,要服侍她喝蜂蜜水醒酒时,沈青青一把推开那瓷碗,拒绝配合。 “我是良家女子,一觉醒来便出现在这,你们若不愿同我讲,便让你们主子又或是那位大人过来,待事情说清楚了再谈别的。” 沈青青少有的强硬起来,她索性别开头不看她们,又钻回被窝里去了。 其实方才讲那些话时,她紧张的不行,此刻心口也是怦怦乱跳。 可她必须尽快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娇云娇玉相互瞧了一眼,想到主子临走前补得那句话,小声附耳道:“娘子莫要生气,我们主子是显国公府的世子爷,姓孟,名西洲,是汴京城内高门贵女倾慕的男人,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阿洲?! 沈青青脑子蓦地一炸。 “你方才说什么?你们主子叫西洲?” “是啊,姑娘难不成不知道?”娇云见她眸中满是惊诧,虽是疑惑,却也没继续想下去。 阿洲他是世子爷? 是啊,她在勾栏遇见他时,他穿的那样尊贵,周身那种威严清冷的气势亦是高不可攀。 莫要说他是世子,就说阿洲是皇帝的身份,她也是信的。 所以……昨日在勾栏,他是碍于朋友在场,故意装作不认识她? 也是,她女扮男装也就罢了,还穿的那样破旧,又当着那么多世家子弟的面,他怎么认她?又怎么叫她青青? 这段日子发生过的混杂琐事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拼凑出一个残酷无比的事实。 摆在了沈青青面前。 阿洲应是想起了自己世子身份,而小应……细细想来,他的出现以及留下,很多事都解释不通,怕他本就是认识阿洲的,甚至他来三溪村就是为了找回世子吧。 可阿洲真的是这种背信弃义的人么? 他们的感情也都是假的么? 庆灵峰上,他为了救她不惜舍掉性命。 那不是假的。 两人相处的日日夜夜,耳鬓厮磨,相濡以沫。 也不是假的。 可他又为什么,明明安然无恙,却连封信都不能找人带给她呢? 腔子里骤然泛起酸涩之意,心里也乱成一片。 她已经没办法思考了。 再独自想下去,她怕是要疯了的。 如今人已找到,是好是坏,她去见过,问过,再说其他的吧。 沈青青推开被子起身,娇云见大人支的招起了作用,把蜂蜜水递过去,看着她小口小口的喝了。 二人看她肯配合,便将送来的衣服为她仔细穿戴妥当。 这时,端来热水的娇兰见穿好锦服的沈青青先是一愣,后将铜盆往架子上狠狠一放,惊的正在绾发的娇云嗔道:“动作就不能轻柔些?” 娇兰甩下句“主子在等”,后推门走了。 二人似乎已经习惯娇兰这臭脾气,没再说什么,待为沈青青梳洗干净后,她却不愿再化妆打扮,只让插了根白玉素簪,便起身要走。 娇云心里暗笑:方才这小娘子还不愿配合呢,知道主子是谁后,这不也着急起来。 “娘子莫要急,屋外天色已晚,等我为娘子掌灯。”娇玉腾手去取了个灯笼,娇云给她加了件袄子,这才出了门。 沈青青这才知道,自己原是睡了一夜一日,也不知谢二娘怎样了,她突然不辞而别,二娘肯定是要担心的。 想着,心中又生出些许烦躁。 沈青青让二人簇拥着出了屋,庭院内梅香暗暗,瞧不清颜色。 她无心赏花,暗自观察院落情况,只不过回廊内没有挂着灯笼,处处黑漆漆的,有些奇怪。 虽立了春,夜晚冷风依旧清寒,沈青青刚张口想问此事,被冷风灌进肺腑,咳了起来。 跟在后面的娇云轻轻拍打她后背,被沈青青错开身子。 这口冷风沁入胸膛,沈青青从未觉得自己这般清醒过。 她同阿洲不同,不是王公世家娇惯出来的贵人,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跟身边的婢女没什么区别。 她清楚,在这个时空中平民与权贵之间的巨大沟壑,不是两厢情愿便能逾越的。 昨日在人前,他那般态度,不就印证了么。 若是他愿意继续同她携手一生,她必同他风雨同济,不论艰难险阻,也要在一起。 可若他已成亲娶妻,又或是碍于身份之别,要她做个妾室通房。 她是断然不肯的。 还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只当是做了一场美梦。 沈青青兀自想着,步脚已停在一处灯火通明的屋外。 明窗剪影,她望着屋内那个高大身形,轻轻推开了门。 第16章 李炎 娇云、娇玉为沈青青撩开帘子,一股子菜香扑鼻而来。 堂内明亮的烛光将桌前坐着的人照的清清楚楚。 那人不是孟西洲。 沈青青对这人有些印象,正是昨日在红袖院将她擒住的侍卫。 李炎见人来了,目光一眼便落在那张清丽绝世的脸蛋上,她未施粉黛,乌黑的头发垂在身侧,衬着皮肤更雪白细滑。 这和昨日勾栏见到的假小子分明是两个人啊! 若说李炎见到沈青青前,还对她与主子之事有所猜想,那么如今见了,这份猜想便是无甚可质疑的了。 毫不夸张的说,以这位姑娘的姿色,放在全汴京,也是最顶级。 沈青青旋即要走,听那人道:“姑娘且留步,今日国公府设宴,主子脱不开身,我是受命来见姑娘的,我叫李炎,是主子亲卫。” “你口中的主子,指的可是阿洲?” 什么爷、主子、大人,乱糟糟的,她要问清楚。 沈青青扭身问向那人时,娇云娇玉悄然把门关好离开。 “我家主子的确名为西洲,姑娘昨日在红袖院叫住的那位,就是我家主子。”李炎待人走远,才回答。 “他真是国公府世子?”沈青青一时没能接受阿洲这个富贵难攀的新身份,反复确认。 “是,主子是显国公府的嫡子,也是独子。” 是了,国公府的嫡子又是独子,可见身份之高贵,他是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世子爷。 怪不得,阿洲不在人前与她相认,甚至连话都不回一句。 沈青青鼻子泛酸,眼睛瞬间润了,天忍着,没让自己落下泪。 “那现在这是什么意思?将我掳来此处,让我换上名贵不合身份的衣裙,是打算同我再续夫妻之缘么?还是让我趁早认清身份,知难而退?” 夫妻…… 李炎心头一颤! 小公爷竟然成亲了! 他同孟西洲虽是主仆,却也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他同他父亲一样,李裘也是同老国公爷一起长大的近身亲卫,所以在这层关系下,李炎大小就跟在孟西洲身边,同寻常主仆不一样,还多一层哥哥对弟弟的关怀。 小公爷什么都好,可就是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趣,如今年过二十四,迟迟不娶,别说老国公爷夫妇,就连皇帝陛下也为此忧过心。 李炎压住心中欢喜,沉声道:“娘子稍安勿躁,主子身份特殊,此时京中局势复杂,主子这样安排,也是为了娘子的安危。” “你看,这处是主子的小宅,娘子在此先小住一段时日,等外面局势安稳些,自会还娘子一个自由,至于其他的……还要等主子来了再同娘子讲了,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不敢乱讲。” 沈青青揪紧衣袖,摇头道:“我不在这住,我同朋友一起来的汴京,就这样突然不见,她会担心。” “娘子请放心,此事已安排妥当。” 昨日带走沈青青时,李炎已留下书信,将她的一切随身物品,甚至连屋子里的那条大土狗都带来了。 不过包袱里的那块国公府玉牌,已经被他拿出来交给了世子。 “这处院子清净,方才娘子见的几位婢女都是从国公府出来的,平日若缺什么少什么,让她们同我知会一声就是。” 李炎这次来的目的,便是安抚住这个突然出现的姑娘。 依她所言,世子不在的这一年,同她成了亲,想她一个平凡的姑娘,若知晓自己夫君是国公府世子,定然是会欢喜的,只要她身份清白,即便做不了世子妃,按照老国公夫妇随和宽容的脾气,最少也会抬个妾室通房。 总之,对于她这种从村子走出来的女孩,也算是麻雀变凤凰,一生无忧。 可他现在怎么瞧着,对面的姑娘完全不是这个反应呢。 沈青青不答,别过头去。 她要怎么办呢? 还没见到阿洲的面,真要断了这份情谊么。 沈青青还下不了那个决心。 这就像是看电影时突然停了电,错过了结尾,就会一直念在心里,放不开,丢不下。 即便是不在一起,也要见了面,说清楚才是。 而且阿洲虽没在人前认她,也算是将她安置起来。 这一点,沈青青尚能理解。 毕竟身份悬殊,若只有他们两人,兴许阿洲待她一切都如往日一样。 至于其他的,还是要等见到阿洲问清楚才行。 沈青青沉默片刻,点点头,“好,我在这住。” “不过我在谢二娘那还有些东西,还有只黄色土狗,我想带来。” 李炎看她终是允了,面露喜色,“娘子多虑,那些东西都已经带回来了,狗也养在了后院。” “狗我要自己养,劳烦李大人。” “好,娘子辛苦,在下可否能知晓娘子芳名?回头也好跟院内下人知会一声。” 沈青青没有多想,脱口答道:“沈青青,青山绿水的青。” 李炎颔首,指着一桌子的珍馐美食,让她先用膳,自己则折身出屋,快步离去。 国公府,安怡院的书房。 李炎一路从小宅快马加鞭赶回世子院,直接去寻正在书房忙碌的孟西洲。 孟西洲抬眼见是他来,未放下手中书卷,淡淡问:“人怎么样了。” 李炎勾唇一笑,走到书案前细细打量起自家主子,兀自嘟囔着:“爷啊爷,真没想到呐。” 孟西洲将书卷一撇,并未责怪李炎的失礼,相反,二人私下中,如此相处算是常态。 他素来清冷,而李炎同他的性子恰恰相反,活泼好动,很多时候,西洲愿意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在。 “没想到什么?”他追问,声音冷冰冰的。 “爷,您不在的这一年,已经同那位娘子成了亲。”李炎说时眉飞色舞,只等着看孟西洲的反应。 此事孟西洲之前大抵猜到了,如今听李炎亲口讲出,依旧微蹙起了眉。 李炎如实汇报:“爷,方才属下犯了个错。” “怎么?” 李炎长叹口气,解释道:“方才见那娘子换回女装,属下一时没管住自己的眼,多瞧了那位娘子两眼,确有倾国之貌。” 孟西洲轻嗤一声,浅笑道:“那女人看来是有些手段的,竟能让你也不由得多瞧两眼。” 听李炎提起,孟西洲脑海中蓦然冒出个画面。 昨日那女子被李炎押着,即便穿了身粗布男袍,面容清丽秀美,姿色的确不差。 “手段?爷,您是怀疑……”李炎不解,他瞧着那位娘子娇娇柔柔,讲话都跟蚊子一样细,爷口中的手段二字又从何谈起? 孟西洲见他面露疑惑,不紧不慢解释道:“萧应说我从三溪村离开之事无人知晓,即便同国公府内的人汇合,也是安排在饶州碰头,为的就是保密。可就是这样天衣无缝的计划,依旧走漏出去,被设了伏,李炎,你觉得这消息会是谁走漏的呢?” “目前我也只是怀疑,其实若她容貌一般,所言还尚可信,但你讲,这女子容姿倾城,并非凡品,一个小小的三溪村中,若出现个这样的女子,正常么?” “的确不太正常。”李炎顺着孟西洲所言,越想越后怕,得亏他刚才没有昏了头,同那女子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孟西洲眸色骤冷,“此事只是你从那女人口中听来的,是非真假怎可断言,萧应同我在村落里住了一段时日,若真已娶亲,为何萧应不提?” 李炎恍然,的确啊,虽说主子在途中遇袭昏迷了几日,可萧应自始至终都陪着主子,直到他前几日请假离府,也没提到过半点有关这小娘子的事。 这不合理。 孟西洲看他终是开了些窍,暗叹一口气,“方才你可有问过她从何处来?” “三溪村。” “这倒是对得上……”孟西洲沉默片刻,想到昨日太子的异常反应,眸色不由得暗了几分。 这些事太过巧合,特别是昨日碰面,恰巧当着太子,不得不让他多想。 但如果,这女人真的同东宫那位有关系,那他便将计就计,好好利用下这送上门的棋子。 那头,李炎正琢磨是不是该把那女子的吃穿用度减一减时,听孟西洲吩咐道:“李炎,你明日一早就出发,走水路去一趟三溪村,一切等查清楚她的身份再说。” “是。” 沈青青在小宅已经住了七日。 从最初的期许,到失落,到清醒,到最后的怡然自乐,都没有花费七日这么久。 自她发现自己不能以任何理由出府后,便意识到:自己其实被软禁了。 那位李炎口中的什么阿洲会来看她,同她讲清楚,都是骗人的。 阿洲大抵是怕她出去污了他国公府小公爷在汴京的名声,才将她软禁起来的。 这怕是沈青青这辈子最恶毒的猜测了。 不过之后这几日,她思来想后琢磨过两人重逢后,阿洲对她的态度和做法,有很多事尚解释不清。 特别是那日在红袖院,阿洲看她时眸色中的疑虑,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往日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帧般回闪过她的脑海。 她不信,以二人往日的感情,阿洲会突然绝情到对她一丝感觉都没有。 沈青青联想到阿洲的仇家与李炎的话,觉得事情也许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简单,阿洲如此,或许有他的为难之处。 虽然被软禁,但衣食用度样样不缺,院里侍候的婢女,除了那个叫娇兰的似乎对她有些看不顺眼,其他两位都是淳朴善良的姑娘,对她又敬又重。 渐渐地,她在小宅的日子也没那么无聊了。 沈青青不得不承认,以目前两人的情况,还不足以让她彻底死心。 又或许,是她自己无法放手。 这几日,她从娇云、娇玉口中得知,阿洲年过二十四,尚未娶亲,也没有妾室通房,非但如此,在汴京城中,还有个不近女色的名号。 这让她松了口气。 至少不用担心自己是第三者插足。 是夜,天寒露重,沈青青早早让娇云娇玉她们休息去了,自己闲来无事,坐在桌案前翻话本子打发时间。 这些话本子是她托娇云买来的,大都是些时下在汴京城内流行的故事,她看的颇为起劲儿,同书里的人一同哭一同笑,偶尔还把故事转述给不识字的两人。 这头,沈青青正为书中男女主的绝美爱情痛哭流涕,书案前的窗子“啪嗒”一声,突然开了。 一股子寒风灌入,吹得小脸生疼。 沈青青顾不上擦泪,起身去关窗,忽见窗外回廊上,立着个瘦高的人影。 对方隐在黑夜之中,静静地看着她。 “……小应?”沈青青低声唤他,耳边忽而闪过阵风,少年已立在屋内,默默回身,将窗子关好。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问出口后,又觉得这话有些蠢,改口道:“你本就是西洲的属下,对不对?” 萧应比沈青青高半头,他站在她对面,低头正好瞧见她露出小半截皙白的颈子,猛地收回视线,却又忍不住重新打量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见沈青青。 她此时穿着身素淡的浅藕色襦裙,面颊因屋内的炭火熏得泛粉,墨发垂落在身侧,娴静温顺的样子,同他梦中见到的,竟一模一样。 他其实立在外面有一会儿了,听她在屋内抽抽噎噎,几次想敲门进来,都没有勇气。 因为他不知道,要不要亲口告诉她那个残酷的事实。 即便他因此,一路向西,折回三溪村去找过她,结果扑了个空。 回府的第一时间,他被主子叫走,问了许多关于沈青青的事。 这时,他才知道,沈青青已被软禁在小宅里了。 萧应一向自诩自由自在,可从未像现在这样纠结、慌乱过。 面对沈青青的质问,萧应只低声唤了句:“青青姐……” 他等着对方劈头盖脸的质问,就跟主子一样。 可质问迟迟未来,只见眼前晃过个黑影,耳边传来一声轻柔的话语。 “小应,你的眼睛已经治好了?” 萧应抬首,对上她红的跟个兔子似的眼,将憋在心里的那句话讲出了口。 “青青姐,小公爷其实已经把你忘了。” 第17章 娇兰 正月十四,天灰蒙蒙的压得很低,断了几日的雪又飘了起来。 出了宫门,一众官员聚在马车处正等着同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寒暄两句。 孟西洲着紫色官服,大步流星从内走出,被一群人簇拥而上,团团围住。 “恭喜小公爷贺喜小公爷,擢升大理寺少卿。” 一群人咿咿呀呀在耳边叫的他心烦,孟西洲抬手粗略谢过,冷清的面色只稍缓些许。 此时在宫门守着的,大都是朝内的墙头草,是他不惜与之交往的,而且往日他只是个驻边将军,这些人也瞧不上他。 这一点,聚在这里的官员心里也明白。 本朝重文轻武,小公爷虽有国公府世子身份,但年纪轻轻便被指到边疆驻守,可见是多不被皇帝重用。 甚至有人说,孟西洲文武双全,早早中了进士却被发配边疆,是碍于老国公爷的皇弟身份。 总之,皇家之事,权衡利弊,谁又能说得清楚。 谁能想到,失踪一年有余的孟西洲刚回朝堂,便被陛下安排去了大理寺,直接补了大理少卿的空缺,不得不让人意外。 一时间,关于小公爷的猜想各说风云,却也不碍着他们溜须拍马,同他搞好关系。 孟西洲这头应酬完,正要钻进马车,听不远处有人道:“少卿留步。” 侧目一瞧,不远处,身着深绯朝服的太子正不慌不忙的往他这里走来。 瞧见是太子,聚集的官员颇为识相,三两步散开离去,孟西洲下了马车,对太子拱手道:“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微微一笑,随和的拉起他腕子,“堂兄何必客气,知道你前段时日遇袭身子不便,就只派人去送了些补品,不想那日红袖院一见,堂兄将军威风犹在呐。” “太子说笑了。” “怎么是说笑呢,唉对了,堂兄可还记得那日骚扰你的小账房?听说那小账房被堂兄轰出去后,当晚就失踪了,这倒是苦了我,没得知己切磋画技了。”太子面露惋惜,明亮黑眸却一直盯紧孟西洲。 “哦?不想那人普普通通却同殿下是旧识,殿下果然心系民情,平日里同平民百姓都吃睡到了一处呢。” 孟西洲毫不避讳同他对视,二人年纪相仿,身高也差不多,远远看过去,有种剑拔弩张之势。 太子身旁跟着的亲卫听大理少卿含沙射影,暗指殿下去勾栏一事,不由得握紧佩刀。 太子不以为然,轻松打趣儿着,“我看那小账房对堂兄却是熟络的紧呢,罢了,这也只是我的好奇而已,堂兄既然不清楚,那我先告辞了。” 说罢,太子扭身往自己车架走去。 侍从见人走远,才低声问:“爷,回府吗?” “先不回,找个地方休息下。”孟西洲揉了揉额间,这几日老国公夫妇知晓他擢升大理少卿后,又开始暗中安排起各式各样高门贵女相看会,若此时回府,避免不了面对此事。 巧在他任职大理少卿后,京内近郊突然不太平,连出命案,他索性去近郊亲自调查。 连日舟车劳顿,孟西洲此时颇为乏累,竟不知不觉倚在马车里睡着了。 侍从小心翼翼的唤醒他后,他这才发现马车已经停在了小宅门口。 见他面色骤然沉下,侍从有些丈二摸不到头脑,往日爷为了躲清静,都是歇在小宅里啊,怎得今日爷瞅见来了小宅,反倒看着像是不高兴了? “爷,要不咱们去春熙楼听小曲儿解解乏?”他试探地问。 “不必,就在这歇息会儿罢。”孟西洲没多说什么,将那女子安置在小宅中的事,府内除了李炎与萧应,没有第三人知道。 按照往常习惯把他送到这来休息,也是没错的。 想罢,孟西洲大步走进小宅。 此时,小宅内的梅园。 屋内地龙烧的正旺,一扇小窗半敞,恰露半枝红梅,白雪飘摇,美景浑然天成。 屋内,沈青青端着话本子,正给娇云、娇玉、娇兰转述故事。 手上这本是她前日刚得的,颇为精彩,她喜欢的紧,看完的第一时间便招来几人分享出去。 起初娇兰从不来听的,可每夜在寝室听娇云、娇玉频频讨论或喜或悲的故事,总是半截半截的,听不过瘾,便也想参与进来。 沈青青是不介意的,特别是她从娇云那听说了三人为何会被小公爷送到小宅当值,暗生怜惜。 毕竟是三个如花年纪的姑娘,生活在人丁稀少的小宅,枯燥乏味,若是自己再不找些乐子,怕是添些香火,这处就成了尼姑庵。 娇云看她讲的有些口干舌燥,起身为她满上盏烹好的雪梅花茶,递了过去。 “沈娘子,先喝点水再讲。” 沈青青微笑接过,娇云瞧沈娘子今日心情不错,又递过去一块小酥饼。 自知晓阿洲失忆,沈青青先是过了两日以泪洗面的日子,细想过后,心境渐渐平和下来。 那一年的空白或许对以前的孟西洲不算什么,但对阿洲和她来说,是满满当当的全部。 她为了阿洲可以冒险留下,如今他病了,将她忘了,她愿意为这段戛然而止的感情再拼一次。 既然做了决定,沈青青怡然自得起来,几个小姐妹不是带着她采梅花融雪烹茶,便是堆雪人,做点心,日子过得倒是很快。 这头沈青青润完嗓子,正要继续,屋门传来几声轻叩,是负责看守宅子的赵管事。 赵晖年纪四十出头,听娇云说,他曾跟着小公爷驻守边陲,后在一场战役中为了保护主子丢了条胳膊,回京后,就被安排在小宅得了个既清闲又肥的差事。 沈青青同他不熟,也没说过什么话,但因这件事,她待赵晖很是客气,偶尔送一些做好的茶点给他。 娇兰见是赵晖,紧走几步出门同他叙话,后折回来,对几人道:“赵管事要我去帮忙做点事,我就先去忙了。” 娇云早就闲的发慌,听见有事做,起身问:“是做什么事?还缺人手吗?” “不必了,你们继续听沈娘子讲故事吧,待晚上把这故事后半段讲给我就好。”她说着,折身出了屋。 娇云一屁股坐回板凳上,鼓鼓嘴道:“我发现赵管事就对娇兰好,总有事找她做,同为丫鬟,怎么我就天天闲着?” 沈青青一听,不由得笑了,抬手轻轻点了下娇云的额间,“你这是什么丫头命,没事干还不偷着乐,待日后做了夫人,难不成活儿都自己揽着?” 娇云小脸一红,娇羞嗫喏着:“沈娘子又拿我说笑,我们是奴籍,没可能做夫人的,要是上天开眼,顶多就能给世子做个通房,连妾都不配。” “你长得这么可爱漂亮,凭什么要去给别人做妾室通房,敢情我这些时日讲的段子都是白讲了,你看这些故事里,有哪个妾室通房最后得了好下场的?付出了情情爱爱,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娇玉胆小,赶紧摇头道:“沈娘子快别说这些了,小心让人听去这些僭越的话,要受罚的。” 沈青青盈盈一笑,“这处安静连我的狗都不愿意来,哪儿会有什么旁人呢?罢了,我们还是继续讲故事吧。” 那头,娇兰被赵晖叫走后,绕去了梅园的小厨房一趟,将今晨几人备好的雪水、莲子梅茶一并捧了去。 赵晖见状,凑过去问:“我当是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原是这些个,你又不是没在爷身边伺候过,他不喜欢饮茶。” 娇兰摇头,只道他是个粗人不懂,她听沈娘子说过,莲子梅花茶清香爽口,有安神功效,正好给睡不好觉的世子。 往日她虽在世子身边伺候过,但总不得世子喜欢,如今世子偷偷藏了这么个人进来,关系一定特别,故而她想,沈娘子精心准备的东西,世子应该会喜欢的。 果不其然,娇兰将烹好的莲子梅雪茶送进内屋后,世子不但喝了,还破天荒的称赞了句,但也再无其他,只让娇兰等在屋外去了。 但就这一句,足够让一直碰壁的娇兰欢喜到天上。 要知道,世子爷一向待人清冷,别说是她们这些个家出的婢女,就连同世子出生入死过的赵晖,也很少得到世子称赞。 少时,赵晖满是笑意的出来,指着娇兰道:“你这小丫头终于开了窍,也不枉哥哥我为你铺了这么久的路,行了,爷已经歇下了,你去忙你的吧。” 娇兰自是喜上眉梢,正要离开,忽而想到什么,问:“爷没说让沈娘子来伺候么?” 赵晖抬手拍了下她脑门,“你个傻妮子,自己都没爬上爷的床呢,还管别人死活?有这功夫,还不如好好想着下次弄出什么给爷伺候满意了吧。” 娇兰想到方才在屋内,世子饮过莲子茶后冰冷的神情蓦然融开的样子,心口就砰砰乱跳。 世子出身好,长得也英俊,如今又升任大理少卿,若是她能做个通房,也心甘情愿。 她一路哼着小曲儿回了梅园,听屋内的故事会已经散了,心里虽有点遗憾,但那些虚幻的情爱跟世子爷的一句称赞又怎么能比呢? 娇云拉着娇兰一路去了厨房,看她面露心虚,火气更大,指着那筐子所剩无几的梅花瓣道:“你刚刚把茶拿哪儿去了?咱们沈娘子要喝梅雪莲子茶,全都让你拿空了,都没得喝了!” 娇兰听她劈头盖脸的责骂过来,不由得冷哼一声,“什么咱们沈娘子,她可不是我的主子,我不过是受李大人所托,陪着罢了,难不成住进了梅园,就把自己当世子妃了不成?要这么算,咱们三个也算是主子了。” 娇玉听她胡乱说开,吓得跑过去扯住她袖子,“娇兰你可不能乱讲啊,你我虽不是奴籍,但咱们是有契约在身,是仆人,什么时候能把自己说成主子了,这要让旁人听到了,这还了得?” 娇兰袖子一甩,推开瘦弱的娇玉,她一个没站稳,碰在了灶台上,捂着头哭了起来。 娇云见状,赶忙去扶,听娇兰傲声道:“实话跟你们说了吧,方才是世子来小宅了,特地让我去服侍,最后特别满意的夸了我,说我服侍的用心得当。” “若世子对那来历不明的沈娘子有意,为何不让她去?念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姐妹,我奉劝你们趁早擦亮眼,想清楚日后投靠谁好用,别弄得自己在这宅子里熬到人老珠黄,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娇兰说罢,扭身要走,抬首见厨房门口立着个人。 沈青青面色从容的走进来,并没说什么,只是扶起了半倒在地上的娇玉,低声道:“别哭了,同我去屋里,我给你上点药。” 娇兰这才知道,娇玉方才磕破了脑袋,血顺着发丝淌开一片。 “娇玉,我方才不是故意的……”她有些慌了,想过去帮忙扶一把,可娇云怒气冲冲的瞪着她,好像下一刻,她就要冲过来同她拼命似的,娇兰想着,心里有些委屈,直接扭身跑走了。 沈青青为娇玉处理好伤口,用上药,屋外天已暗下,陪在边上的娇云心里不舒服,一直红着眼眶,看娇玉脑袋上缠了个白色帽子,又觉得好笑。 “你这是什么表情,又哭又笑的,怪吓人的。”沈青青笑笑,“饿了吧?咱们晚上吃些什么?要不要包些元宝馄饨,我包的还不错。” “沈娘子……你怎么也不着急啊!”娇云啪嗒落下两滴泪,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着什么急?” 娇云一听,更急了,扁了扁嘴,带着哭腔道:“就……主子啊,他好不容易来小宅一趟,还不来见娘子你。” 沈青青听了依旧只是笑笑,“你不记得你是怎么同我讲世子是个什么性子了么?我认识的他也是如此,想必这就是本性吧,所以你觉得他会像娇兰所言如此么?” 听了沈青青的话,娇云收了眼泪,揪起她袖子,娇声道:“我不管,我以后就要沈娘子做主子,所以正因爷性子清冷,娘子才要主动出击!” 娇玉听了,频频点头,“娘子的确应该主动些,我瞧着娇兰应该是巴结过赵主事的,这几次主子来,都是她去伺候。” 沈青青听了,终究只是笑笑。 要问她方才听了那些话心里难受么,那自然是肯定的。 如今只有一墙之隔,他也不会来见她,这样的煎熬和酸楚,怕是只有她自己能明白了。 可正是如此,她才不能着急。 因为她爱的那个人,和爱她的那个人,此时还沉睡在那副身体里,没有苏醒。 第18章 上元(含入V公告) 正月十五,上元节。 天角刚泛起蒙蒙蓝光,正在熟睡的孟西洲猛然从榻上惊醒,抬手拂去,额间满是细密的汗。 他又梦到了那个女人,她满手染血,拿着刀子在他身上一下一下的切着,不轻不重,却足矣让他痛的死去活来,又不能轻易痛快死去。 孟西洲眸色冷若寒冰,起身披上外衣,走至厅内,闻见一股淡而诱人的香气。 他垂眸,瞧见桌子上放着盘点心。 孟西洲素来不喜食甜,但从昨夜他就没吃过东西,迟疑片刻,还是拿起来尝了一小口。 虽是冷了,外皮依旧酥脆,最重要的,这点心是咸甜口的。 不知怎的,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起来,侍从听见主屋动静敲门进来时,恰巧撞见自家主子在吃点心。 眼瞧着那一小盘点心都要被吃光了,主子手边还没口热茶喝呢。 侍从立刻折身出去为他端来了茶水,再回屋时,盘子里的点心都空了。 “这点心不错,也是娇兰做的?”孟西洲来了几次小宅都是娇兰跟来伺候,遂而随口问起。 侍从眉头轻皱,“回爷的话,不是娇兰,是娇云昨夜送来的,说是刚做好,凉了也不怕硬,属下本想拦住,一听是咸口点心,便让娇云放在这了。” 看爷吃的风卷残云,他试探的问:“要不要属下再去问下梅园,可还有多余的,给您带些拿回府中?” “不必,一个点心而已,不过拿来随意垫补下。他擦了擦嘴角上沾着的碎渣,”此时天色不早了,先赶回国公府,一会儿还要进宫参加宴席。” 今日是上元节,按例白日宫内会设宴,诏近臣与皇亲国戚进宫赏赐,待到傍晚,皇帝会亲临朝天门举行的花灯庆典仪式,与万民同庆上元。 以孟西洲的身份,自然要同老国公夫妇一同进宫面圣。 待娇云去到主院,准备打听主子走没走时,恰好遇见有人端着空盘出来。 “等等,这盘子是我们梅园的,交给我吧。” 娇云接过盘子,又问了那人收拾时可是空的,听他答是,便欢喜的走了。 这盘点心是沈娘子昨夜亲自烤的,做法是跟娇玉学的,沈娘子之前试了几次都不理想,不想昨夜那锅倒是分外美味,娇云打听到主子在主院休息没有叫膳,便暗自取来一盘送了过去。 如今见点心都被吃了,自然开心,只等着下次主子来时,能请沈娘子去侍候。 此刻,梅园内的沈青青对此毫不知情,她同娇玉在屋子里做花灯,提字谜,忙的不亦乐乎。 想着今夜上元节,汴京八方烟火,十里华灯,可惜几人同病相怜,无缘出府去看,沈青青便提议,在梅园里搞一出赏灯会,待晚上邀请同守小宅的杂役仆人们一起来赏。 显国公府,正厅。 老国公爷同国公夫人魏氏坐在一处用餐,魏氏见国公爷几次提筷,又几次放下,不由得跟着担心起来。 “爷,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饭菜不可口,我让香菱去换些别的来……” 老国公爷年近半百,虽显老态,但浓眉大眼,面相英俊,他蹙着眉,长叹口气,“不是,唉,还能有何事让你我这样发愁?还不是子思的婚事,我听安怡院人来报,昨夜他去小宅住的,压根没回来,直接避开同你我相见了。” 魏氏柔柔一笑,宽慰道:“爷,世子娶亲之事我看还是先放放吧,世子这次能平安归来是佛祖保佑,可爷没觉得,世子同往日不太一样了?他虽然胳膊腿儿都没毛病,但遇刺落水,失了记忆,终究是病,还得让大夫继续来瞧,先给他治好失忆症,再谈其他的吧。” 老国公爷听了魏氏一番话,才想到子思儿时就犯过失忆症。 他四岁时,曾被府里一个疯婆子抱走过,后来人找回来了,除了受过外伤,还丢了记忆,连爹娘都不会叫了。 “你说的对,他这失忆症已不是头一次犯了,的确该治好,萧应说他这一年在村子里生活,丢了往日记忆,别说世子身份,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好在他已经把以前的事想起来了,要不然几日后到了他母亲的忌日,我还有何脸面去给她上香呢。” 魏氏并非国公爷的原配,国公爷的原配洛氏在生产时突生意外,撒手人寰,魏氏是太后还在世时指给国公爷的,为的也是照顾好刚出世不久的小世子。 魏氏虽是续弦,但同国公爷感情很好。 她性情温婉,待世子如己出,多年来只生有一女,女儿孟思然已在前年出阁。 “我已问过太医,这病症颇为罕见,他们不曾遇到过,拿不准该如何医治。” 话音未落,老国公猛叹了口气,“那这可如何是好?” “爷莫要着急,太医说有一游医名叫霍羡,妙手回春,四海行医,医治过失忆症,不如请府内派出些人去找来为世子医治。” “好!子思养了那么多人,天天闲着,是时候让他们为主子尽一份心力了。” 老国公夫妇这头刚商议妥当,听下人来报,小公爷回府了。 夫妇二人刚让下人加了碗筷,孟西洲便撩帘进了门。 “子思,快来,一起用膳。”国公爷见是他来,面上愁容一扫而光。 孟西洲本只想来请个安,就回院换身衣服,但见二人炙热期盼的眼神,他面色稍缓,坐过去陪着用膳。 他方才刚吃了一整盘的点心,现在非但不饿,还很饱。 然而国公夫妇并不知晓,俩人难得能有世子陪着一起吃顿饭,你一句我一句的给他夹了不少菜。 孟西洲胃口撑着难受,却还是坚持着把两人夹进他碗里的饭菜都吃了。 正午皇宫大宴上,皇帝留意到坐在离他最近的显国公家一家三口没怎么动筷子,遣人赐过御酒,举杯打趣儿道:“阿敏(显国公小名)可是老了,怎么今日国宴,连饭都吃不下了?” 显国公哈哈一笑,起身行礼,“臣弟是弟弟,皇兄还未老呢,臣弟又怎敢先老呢?” 说罢,二人相视一笑,饮尽杯中酒后,皇帝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起了世子近况。 显国公虽是年近半百,但话语间还带着股孩子气,二人闲聊片刻,竟把皇帝逗乐了。 皇帝龙心大悦,当着一众臣子再提大理少卿孟西洲前年率三万骑兵大破金元国十万精兵之事,说到激动之时,直接嘉赏了一条白玉加珠蟒纹带。 席下众人一瞧,倒有些摸不到头脑了。 起初以为二人闲聊不过是陛下当着臣子的面做出个皇家和睦的样子,到后面,真赐下蟒纹带后,众人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陛下这是真要重用那个曾被打发到边疆驻守的小公爷呐。 他虽是擢升大理少卿,位高权重,但小公爷常年戍边,京中根基不稳,听说前几日连近郊发生的凶杀案都是亲自去追查的,可见用人不便。 但如今,有了这条白玉加珠蟒纹带后,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了。 超堂内的一众将这场国宴吃的明明白白,另一旁的后宫亲眷们,可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有皇子的嫔妃们自然羡慕嫉妒,没皇子的只当看了个热闹,她们瞧见陛下身边的那位脸都要绿了,更是喜上眉梢。 上元国宴,陛下当着所有人的面不去夸自己儿子,反去称赞显国公家的莽头小子,可不就是打了太子的生母——皇后娘娘的脸么。 果不其然,国宴过半,皇后娘娘便抱病称恙,先行走了,一直喜怒不言语表的太子,也已关心母后为由离场,皇帝传了太医院去瞧病,自己则留在宴席继续与百官同庆。 国宴散后,魏氏见明显喝多了的国公爷被陛下安排一同去别宫休息,碍于陛下在,魏氏只得让世子跟去照顾。 那头,显国公被宫人搀扶了一段路之后,皇帝扭头瞧他,“醒了就自己走,老是装个什么劲儿。” 显国公咧嘴一笑,抬首推开那宫人,“皇兄好眼力。” 皇帝抬袖一挥,屏退旁人,“有什么话就说罢,何必要装醉,演出这么一场戏。” 话音刚落,显国公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臣弟是想求皇兄,请皇兄不要再给子思恩赐了。子思命薄,屡次遇险,有个世袭的爵位,就让他做个自由自在的公子哥闲散一生吧,这便是臣弟同瑜儿(孟西洲生母)的夙愿。” “阿敏,你怕是真喝醉了……” 皇帝沉默良久,并未扶他起身,少时,眼中落进个高大的身影,他这才弯腰抚起跪在地上不起的显国公,对走来的孟西洲道:“你父亲醉了,不愿留在宫中,快扶他回府休息去吧。” 正月望月,灯火亮如白昼。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沈青青同娇云娇玉几人一连忙碌了好几日,就为了庆祝上元节,待这一日真到了,她却突然没了兴致,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躲着,一个人待着。 不过她的确有个好去处,在一个不知名的院落里,有个很大的书房。 所以她把梅园布置妥当,便没再露脸,让娇云娇玉邀请宅子里的杂役仆人一同来赏,每一人除了分得一碗口味混杂的浮元子外,还能拿走一盏绢灯。 她做不了别的院子的主,也犯不着那个闲心去张罗,便想着让他们拿走些提前做好的绢灯,兴许会挂在其他院子里,让整个宅院瞧上去稍稍亮堂点也是好的。 不知道孟西洲这处小宅位于城内何处,她坐在书房里也得不着清净,耳边时不时的传来人潮嬉闹声与烟花声,纷纷扰扰的。 想必此时上元庆典已经开始,她读到眼睛乏了,抬眼瞧瞧窗棂外,金灿灿的,压根瞧不出已经入了夜。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喧闹依旧未尽,沈青青半支着身子打起了瞌睡,再醒来时,搁在桌案上的书卷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小包半敞开的点心。 顺着浓浓的奶香瞧去,黄皮纸里包着数块蝴蝶装的糖霜酥皮点心。 “……阿洲?”她下意识的叫出口,站在角落里的萧应向前迈出一步,低声道:“青青姐,是我。” “小应,是你啊。”她递出个微笑,邀他坐下,“晚上吃饭了吗?我做了浮元子,要不要试试?” 萧应听了,嘴巴一撇,颇为勉强,“很久没帮你试菜了,再勉为其难一次吧。” 沈青青笑盈盈的去端来所剩无几的元宵,梅园里的场子不知何时已经散了。 萧应还是那副老样子,挑挑拣拣的吃完,末了只说了句“一般般”,沈青青不恼,兀自捏起他送来的点心吃了两口,香甜酥软。 “青青姐,你想出去看看吗?”萧应放下勺子,冷不丁的问,“我带不进来来花灯,那个……太显眼了。” 方才他在街上瞧见盏兔子灯,很是可爱,他想着,若是青青姐见到了,一定会喜欢。 可四周暗哨太多,他支走几个已是不易,灯是无论如何都带不进来的。 出去? 她出的去吗?即便能出的去,若是被发现了,小应又要怎么办? 她摇摇头,“不想。” “爷是不会来的,他现在应该在朝天门随皇驾参加庆典。”萧应以为她是在等爷,毫不客气的讲出口。 “你口中的爷,不是我认识的阿洲,所以我没在等他。” “外面花灯很好看,也有很多表演,听说还有东洋的奇能异术,你也不想看么?”萧应不死心,他知道风险很大,但就是想带她出去逛逛。 “不了。” “那我带你在宅子里看呢?” 原来萧应口中的在宅子里看,还真的是在宅子里看,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个梯子,带着她翻上屋顶。 这处地势不高,只能远远看到灯光璀璨的明楼与城墙,还有一条条宛若光带的街道,沈青青只是坐在这里,都能感受到此刻城内有多么热闹。 “朝天门在哪儿?”沈青青突然问。 萧应指向一处高耸的城楼,远远看去,像是隐在云层中的琼楼玉宇。 沈青青无声远眺,她好像看到了站在城楼上的男人,他身着锦服,清胄贵气,站在那群属于至尊权力中心的楼宇上,俯瞰太平盛世。 倏地,一道红光入天后,鸣笛入耳,萧应立刻起身,匆忙道:“青青姐,府里有事,我先走了。” 萧应走的飞快,几乎是丢下了这句话,人就没了。 沈青青心口跟着砰砰乱跳,萧应走了,她也无心观灯。 她顺着梯子爬下,扭身去书房,准备把剩下那点看完再去睡觉。 回到那处院落,黑漆漆的一片,沈青青有些疑惑,难不成是杂役来过把书房的灯灭了? 她没多想,抬手推门而入,正按照记忆往烛台那摸索时,一张偌大的手从黑暗中探了过来,死死掐住了她的脖颈。 第19章 受伤 半日前。 国宴过后, 孟西洲搀扶着步脚踉跄的显国公出宫回府,未想路至半途,显国公突然耍起小孩脾气, 说什么也不肯回去,也不许孟西洲去大理寺。 显国公仗着酒劲儿,嚷嚷着要去珍馐阁继续吃酒,说父子之间这些年聚少离多,该多谈谈心。 孟西洲本有公务在身, 但见父亲心中苦闷,想到过几日便是母亲忌日,父亲会如此,也就不稀奇了。 再加上午后,父亲同陛下在院子里那一幕,大抵与他屡次遇刺有关, 心中不由得软下几分, 让马车转去了甜水巷。 这些年,孟西洲一直戍守边疆, 唯有年前回京述职才能见上父母一面,对此,心中亏欠颇多。 他本不想多饮,可显国公几杯下肚,忽然谈起了他从未谋面的生母洛氏的诸多旧事, 孟西洲为人再是清冷寡淡,也免不了感伤。 父亲极少提到洛氏, 以及早已被抹去痕迹的历代显国公旧事。 当年贵为王爷的父亲舍弃皇室身份, 不顾一切与母亲成婚, 来保住显国公爵位之事, 至今都是天下的奇闻怪谈一桩。 不过正因如此,孟西洲不必受到宗室身份限制,可以入仕为官。 显国公提及的,大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孟西洲只是默默听着。 二人一来一往,都喝了不少,一直饮到日暮时分。 显国公不胜酒力,还未离开珍馐阁就睡了过去,孟西洲遣人将父亲送回府内,自己则同侍从转去大理寺。 少时,大理寺的楼阁远远已能看到一角,侍从见孟西洲面颊泛红,担心他迎风醉酒,小声问:“爷,要不信函我为您取回府中查阅吧。” “不可。”孟西洲冷声拒绝,他忽而抬手,示意停下。 目及之处,大道清冷,空无一人,寂静异常。 马停嘶鸣,孟西洲挥手停下观察之时,周围忽而冒出一百有余的黑衣杀手,看上去黑压压一片。 平日负责守卫职责的李炎尚未归来,明面上,跟在孟西洲身边的只有两个侍从,对某些人来说,的确是最好的下手机会。 “汴京当街设伏行刺?”孟西洲眉头一压,冷冷睨去,不想对方下手会这么快。 一道烟火骤然炸裂在天空之中,一同卷来的还有御街上喧闹的人潮声。 一场快速而无声的杀戮即将开始。 倏地,孟西洲身后的不远处,出现数十人,齐齐抽剑,迅速将孟西洲保护了起来。 “世子,您先走!” “一起上。” 孟西洲高喝一声,剑指敌人。 空中绚丽的烟火,完全遮掩了这处的修罗血场。 刺客应是受了死令,必将他诛杀在此,各个出招不计后果,甚至有人不惜为了刺他一刀而故意露出缺点。 也正因此,孟西洲他们才有机会以少敌多。 他不记得这场杀戮持续了多久,恍惚中,只留有些许印象——他杀了很多人。 直到胳膊都失了力,他还在奋力挥剑。 对方安排暗杀的刺客源源不断,像是没有尽头。 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横七竖八的躺满尸体。 终是在一声震天的焰火声下,暗卫掩护他逃进临街宅中,堪堪留住条性命。 顺着本能,一路摸回离大理寺不远的小宅之中。 不想刚进门不久,就有刺客追了过来。 他隐在黑暗之中,只等对方进来,便一招擒住。 那人步脚很轻,攥在手中的脖子又细又软,挣扎起来也没什么力气。 孟西洲觉得不太对劲,但本能的下了死手。 这处是他的书房,平日无人敢擅闯。 唯有刺客这一个可能了。 对方手劲很大,沈青青被他一手掐着脖子,悬在空中,脑海一片空白。 她本能去拉扯正在掐着自己的那只大手,却粘上一片粘腻的温热。 是血? 许是在屋外待太久了,鼻子有些失灵,满屋子这么大的血气,她进来时都没闻出来。 力量悬殊之下,沈青青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手,但也不想让对方好过。 她拼尽全力,用手抠进对方皮肉,想着若是有人日后追寻起杀手,兴许能靠她留下的些许线索破案。 不过这都是一念之间的想法罢了。 不到五息,沈青青感觉呼吸愈发困难,脑袋里像是被塞进一兜子冰锥,尖锐的棱角刺入血脉,疼痛难忍。 倏地,屋外烟花齐放,五彩映天。 像是有人突然在黑夜中开启了闪光灯,绚丽的光顺着半掩着的门缝瞬间照亮漆黑中的一角。 日思夜想的那张脸,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出现在眼前。 还是以这样残酷又可笑的方式。 是孟西洲。 此时的孟西洲必然也看清楚她的面容,也认出她是谁了。 可他神色依旧冰冷如寒,沉郁阴冷的墨眸中唯有滚滚杀意。 沈青青只觉得腔子那颗跳动的心突然崩裂,皮肉被炸的细碎,热血无声地喷溅出来。 一时间,快要被掐断的脖颈,都不觉得疼了。 屋外一蓬蓬的焰火不断,听娇玉说,这是火炮局为皇帝亲临盛典精心准备的万莲朝圣,是今年上元庆典的高潮,会持续很久。 借着火光,沈青青看清楚孟西洲清月竹纹的锦衣上裂开了一道道长长的口子,荼白的前襟已经被透成暗红。 他受伤了,而且伤的很重。 即便如此,他还是要杀她。 他不是阿洲,却也是阿洲。 沈青青从未如此绝望过。 屋外烟火忽而在空中炸开,映亮了对方的模样。 璀璨绚丽的光在孟西洲逐渐朦胧的视线中晕出光彩,他没见过面前这个,却又本能的觉得熟悉。 烟火散后,余光蒙在女子憋红的小脸上渲染出一种难言的柔弱和委屈。 孟西洲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她不是刺客。 她是沈青青。 是萧应口中,那个同他在三溪村成亲的女子。 她看他的神情,除了多了一丝绝望外,同那日她在红袖院流露出的几乎一样。 这是一种他从未在别人眼中看到过的神情。 他不懂她眸色中流露出的情绪或感情到底是什么,他也不需要懂。 意外的是,这女子的眸光,像一柄尖锐的匕首,深深刺进他的心口。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不过一眼,就乱了心神。 这也是为什么他明明起了疑心,却一直没有动沈青青,只是将她关在小宅软禁而已。 他需要搞清楚,这女人到底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棋子,还是他丢掉记忆的那一年中,意外收获的一个弱点。 如果是棋子,那她可以为他所用,苟活下去。 如果是弱点,那么她只能死。 他的身份不允许他有弱点,他也不喜欢自己有弱点。 从很小的时候,孟西洲就对这个能让他永立不败之地的道理无比清楚。 正待孟西洲犹豫不决,对面的女子忽而松开嵌进他皮肉的手。 一道焰火泄入,他看到她平静的脸上挤出个无奈的笑,她张着嘴,动了动唇,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而后伸起那双沾了血的手,缓缓向着他伸来。 他没有半丝松懈,只要她敢出手伤他,下一刻,他就会掐断她喉管。 眨眼间,三两个软绵绵的指尖,轻轻划过他脸庞。 那么轻,就跟挠痒痒一样,蹭走了他面颊上沾着的血迹。 蓦地,心口猝不及防的抽了一下。 他松开手,刚想要说些什么,一阵冷风突然呛进口中,他猛地咳嗽起来,仿佛喉管都要裂开似的。 孟西洲留意到,那个女人被他松开后一下跌坐在地,后缓缓起身踉跄退到几步之外。 他扶住桌子,依旧止不住的咳嗽着,连带着他的伤口有种强烈的撕裂感。 几道烟火闪过,孟西洲才看清楚自己方才咳出的都是血。 武器是淬了毒的! 孟西洲忽而觉得身体发软,他勉强从怀中掏出支药瓶,还没来得及服下去,人就昏了过去。 沈青青看着榻上面容稍稍恢复些血色孟西洲,起身测了下他的体温,似乎比刚刚好些了,兀自松了口气,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腕子。 她没办法不去救他。 即便这个已经忘记她是谁,或又狠心要杀她,她也要救。 她的阿洲,还在这副身体里的某一处沉睡着。 她舍不得他死。 所以她只能先把这个混蛋孟西洲救起来。 孟西洲伤的很重,身上不知道有多少处大大小小的伤口,好在多是皮外伤,并没伤到动脉,只是前襟那道刀伤有些难处理,比沈青青第一次遇到阿洲时的伤口还要大。 得亏沈青青在他身上搜到了不少外伤药,暂时应付了当前情况。 她没去找娇云娇玉帮忙,孟西洲昏迷之前,明确说了句“不许喊人”。 沈青青处理这些伤口已是轻车熟路,尚能应付,想到他临昏迷前讲出的那一句,大抵是因为有人在外追杀他,信不过旁人吧。 可他这算是信得过她的意思? 不管为的是什么,沈青青都搞不懂,孟西洲明明是身份高贵的世子爷,为什么会三天两头遇刺受伤? 她第一次救他的时候他遇袭垂危,他从三溪村赶回汴京的船上被水匪袭击,如今他在汴京城内,竟又遇刺了。 难不成他跟这个世子身份命中犯冲么。 沈青青兀自想着,不一会儿,有些昏昏欲睡。 今夜沈青青可没少费心费力,先是登高爬低见了萧应,后又差点被突然冒出来的孟西洲杀了,如今还在熬夜照顾他。 此刻身子已是乏累不堪,她看孟西洲的发烧未退,不敢离得太远,便打算搬着被子去厅内的美人榻上凑合一夜。 刚起身,身后的人忽而低声喊了句什么。 她没听太清楚,却跟着那个音节猜到了什么,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 俯身凑去,贴在他的唇瓣间,静静等着。 “青……青……” 泛白的唇瓣微微蠕动着,他的声音又沉又哑,一字拖着一字,拉得很长,却又清晰无比。 沈青青停在那,下意识屏住呼吸,止不住的泪顺着眼角坠在对方滚烫的面颊上。 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大抵听完他那句话在说什么。 他在说:青青快跑,有刺客。 脑海像是炸开一片烟火,沈青青只觉得腔子里的心都停止跳动了。 片刻后,脑海中有个声音在欢呼跃雀着:阿洲回来了,阿洲把她记起来了! 铺天盖地的欢喜冲击下,沈青青有些不知所措,她先是坐在榻边儿上嘤嘤地哭了一会儿,后攥紧阿洲滚烫的手,决定在这好好守着他。 沈青青虽有雄心壮志,奈何后来实在太困太累,她攥着阿洲的手,就这样伏在床边,弓身睡着了。 孟西洲这一觉没有睡太久,到了后半夜,高烧反复起来。 醒来时,整个人像是被扔进了蒸笼,滚烫难受,可身体却又止不住的打颤。 缓缓睁开眼,淡粉色的床帏漫入眼帘,他先是一怔,后觉得手背覆着个冰凉柔软的东西。 垂眼瞧去,是一个女人的手,白的像一块玉。 他猛地抽手,肩头的伤刺痛一瞬,他忍着,推了推那人,哑声吩咐:“拿水去。” 对方似乎睡得很沉,孟西洲不再手软,对着她肩头用力一掐。 那人“啊呀”一声抬起脑瓜,一脸迷茫的看向自己,未等孟西洲重复方才的话,沈青青已经先一步扑了上来,抵在他耳边,满是欢喜,“阿洲!阿洲!你可是醒了!” 孟西洲使不上力,只得冷声骂道:“放肆,给我滚出去!” 这一声瞬间喊醒了沈青青,她恍恍一怔,并未听话离去,反倒是倾过来身子离他很近,就这样面对面地打量起他来。 “我让你滚出去,听不懂?”孟西洲咬牙切齿的说完,一抹明显的失落滑过对方眸中。 她指了指自己,长叹口气,无奈道:“阿洲,你又把我忘了?” 孟西洲不答,这次没再让她出去,因口干舌燥的厉害,只低声说了句“水”。 沈青青没再说什么,折身去外面为他倒了杯温水,看他喝完,也没收回杯子,只伸手把床内侧的靠枕和被子抱了出来,往外走去。 “你去哪儿。”他冷声问,腔子里像是被点燃了,呼一口气都是烫的。 “我去睡觉。” “不许去,我需要人照顾。”孟西洲压着怒意,他感觉得到,这个女人对他的态度跟刚才明显不一样了。 “小公爷是饿了还是渴了,尽管吩咐便是,但我先声明,我想要照顾的不是你,而是阿洲。” 孟西洲不知道她在讲什么胡话,见她抱着被子继续往外走,急声道:“……你给我站住。” 沈青青没理他,走出去将被褥放在厅里,人又折回来,走到榻边乖乖顺顺的站在那,像是在等着他发号施令。 “水。”孟西洲一时不知道要安排什么,又要了一杯水。 她接过杯子,又为他满了一杯,这时候,沈青青彻底醒了,她瞧着孟西洲此刻的面色跟个煮熟的螃蟹似的,鲜红漫过颈子,看样子是在高烧。 她没多想,抬手要试温度,被他一把推开,沈青青踉跄地扯住床幔,这才没让自己摔倒。 “你要做什么?”孟西洲冷冷瞪去,此时他眼睛干的难受,瞪得比平日更大,看着也更吓人了。 “我看小公爷面色不太对,只是想试一试体温。” “体温?” “我的意思是,小公爷是不是在高烧发热?”沈青青快要失去耐心,她觉得生了病的孟西洲比昨夜见面就掐她脖子的那个烦多了,很难相信以前的阿洲会是这么个性格。 看孟西洲似在怀疑她的言辞,沈青青长叹口气,解释了下手背试温的科学性。 按理说用额头试温是最准确的,虽然她说了,但并不觉得孟西洲会让她这么做。 “……那你来试。”孟西洲也觉得自己现在热的快要晕过去了,他索性躺平,直勾勾的看向头顶的床帏。 沈青青看他那副样子,有种说不上来的……视死如归的感觉,她默了片刻,伸手过去,瞧他皱了下眉头,冷声问:“不是说用额头更准?” 沈青青:“……” 她默默撩开头发帘,倾身过去,悠着力度抵在了他滚烫的额间。 温度烫得吓人,如果她再晚一会儿问,他怕是又要昏过去了。 本来人就失忆了,再高烧烫一下脑子,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好了。 沈青青着了急,赶忙披上件衣服扭身要走,孟西洲叫停她,“我在小宅的事,你可有同第二个人讲过?” “并未。” “那就记住,不许讲,我会在你这休息一段时间,不能有除你以外的任何人知道。” “小公爷昨夜就已经吩咐过了,怕是病得厉害,已经迷糊的不记得了。” 沈青青说罢,头也不回的出了屋,留着孟西洲一人躺在那发愣,这女人看着乖巧柔弱,实则伶牙俐齿的很。 单从方才短暂接触来看,她的谈吐举止,完全不像是寻常村妇。 遇事不乱,从容应对,甚至还很聪明。 她不像是东宫安排来太子找来的,太子要杀他,直接安排死士便是,大可不必用美人计这一招。 可若不是太子安排的,又会是谁呢? 孟西洲正思考着,沈青青拿着个布兜子从屋外着急忙慌赶了回来,她放下兜子,将沾了寒气的大衣脱在外面,手里拎着几条干巾走了过来。 这次沈青青没贸然为他直接退热,大抵解释了下这个原理,也不知孟西洲听没听懂,闷闷“嗯”了声,沈青青便没再耽搁,把兜子里收集来的干雪揉成个小雪砖,然后小心包在几块厚实的巾子里,先给他脑门冷敷上。 之后,她折回厅内端了盆温水,湿了块巾子,解开他里衣,小心翼翼地避开满身伤口,为他擦拭起全身。 这法子是沈青青跟妈妈学的,儿时发烧,很少去医院看病,都是在家喂药,若是温度超过39度,妈妈就会用这种法子给她快速降温。 孟西洲见她毫不避讳,自己也没什么可害臊的,不过当成个下人伺候就是,但他又不全然放心沈青青的动机,遂而干愣愣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不过少时,他明显感觉身子舒服多了,头也没那么沉了,不知不觉的放松下来,有种再要入睡的念头。 他睡得不踏实,睡睡醒醒好几次,恍惚中,见床边那人红着眼眶,像是哭过了,他闭上眼睛,“我好些了,你可以去休息了。” 沈青青没说什么,起身为他穿好衣裳后,收拾起巾子出去了。 她不是故意想在他面前哭的,相反的,她完全不想在他面前哭,不过是刚刚给他热敷时,瞧见往日熟悉的大小伤口,鼻子就不争气的泛起酸。 她以前不知道阿洲是什么身份,当初救下后,看到那些新旧伤口,大概猜测他是个逃兵或是个跟武行有关的人,从未想过,他会是个金枝玉叶的世子爷。 而这样一个人前显赫的世子爷,锦衣之下,却是满身伤痕。 沈青青突然对阿洲的过去产生了些许兴趣,但这也只停留在产生兴趣而已,她不喜欢这个人冷漠无礼的态度,说到底,她不是他的婢女丫鬟,救他、照顾他,完全出于对于她丈夫的情谊。 可他呢,忙前忙后的为他服务完了,竟连声道谢都没有。 她还是喜欢那个淳朴善良的阿洲。 那个把她捧在手心里宠,都觉得不够的阿洲。 沈青青越想越憋屈,她没去睡觉,而是走到屋子另一侧,翻出自己的日记本,一笔笔、一件件的把阿洲是如何对她不好,还无礼的事情通通记录进去。 终有一日,待他恢复记忆后,她要拿着这个小账本,跟他一笔笔的算账! 到时候,她可不会轻易原谅他。 沈青青越写越停不下来,竟不知不觉写到天明,这时,娇云娇玉已经起身开始清扫院落积雪,她念着孟西洲不让人知道他在梅园的嘱咐,悄声出屋,把之后几日例行的故事会据点改到其他屋子去了。 孟西洲高烧退后,安稳睡到深夜,一觉醒来,察觉到屋里比清晨冷了不少,被子也换成了个相对轻薄一些的。 他没在意,见厅里亮着烛火,他低声喊道:“我醒了。” 沈青青在厅里小憩,临睡前刚检查过他的情况,体温正常,伤口也没有化脓的趋势。 孟西洲习武多年,身体底子好,外伤也并不致命。 “我醒了。”他又轻声叫了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孟西洲平躺在床上,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机械性的喊一句:“沈青青,我醒了。” 睡不踏实的沈青青还是被他吵醒了。 她揉了揉眼,起身倒了杯水给他,孟西洲见她来了,压力许久的怒意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你怎么伺候人的?” 沈青青先是一愣,后无奈一笑,小声嘟囔着,“我没伺候过人,以前都是我夫君伺候我的。” 孟西洲话说出口,其实有些后悔,但听沈青青这句,他瞬间愣住。 他没想到她会这样答。 她口中的夫君是他。 那么就是……他伺候她? 这怎么可能? 孟西洲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面无表情的吩咐道:“我饿了,拿些东西来。” 吃的沈青青睡前就准备好了,那时看他睡的安稳,便没叫醒他,如今他叫饿,沈青青端着几碟热好的小菜和白粥,送到榻前。 孟西洲侧眼一瞧,满是绿油油的青菜,脸瞬间黑了下来,“宅子里的厨子什么时候做出这种东西了?” “世子,这是我做的。” 孟西洲沉默片刻,抿了下唇,“喂我吧。” 沈青青乖顺的点了点头,扶着他倚在床头,喂下两口后,孟西洲忽而别过去头,猛咳起来。 待他缓和些许,沈青青再送去勺子,他却紧抿着嘴,怎么都不肯吃了。 “世子不饿了么?不饿就不吃了。”沈青青收回勺子,起身要走。 “……这青菜为何是甜口的?” “你喜欢吃这样做的。”沈青青本想说“你喜欢吃我这样做的”,终是删了那个我字。 孟西洲默然,若说失忆后,性格变了,他尚有迹可循,可糖炒白菜这种做法,他不管何时,都不会喜欢吃的。 沈青青看他又不信,懒得计较,便将勺子舀了口白粥,换了些其他爽口小菜喂给他。 待这头伺候完,沈青青困的直打哈欠,端着空盘起身,刚一扭头,见身后立着俩大男人。 她“啊”地一声,托盘上的空碗摇摇欲坠,萧应眼疾手快,上前迈来一步,稳稳扶住。 孟西洲方才就见他二人来了,二人是显国公府的老人,自是规规矩矩站在不远处,等着他用完膳。 “你先出去,我有事同他们讲。” 萧应将视线从沈青青的脸上收敛起来,看她端着托盘默默走出房门,才想起来她连个大衣都还没穿。 李炎听人脚步走远,急切的走到榻边,“爷,您昨夜为何不回府啊!要不是萧应找到了您留在小宅外的记号,我们……我们可就差把整个汴京都掀翻了。” “这次的刺客各个训练有素,必是打小培养起来的死士,这样的人,我又怎能引回国公府?到时候,怕是显国公府也难逃一劫。” 孟西洲转向萧应,问:“父亲母亲可都还安好?” “是,请爷放心,昨夜属下看到记号后,便将平安报给老国公爷了,今儿一早,老国公爷就去进宫面圣了。” “那些刺客身份呢?可有消息。” 李炎摇头,他今晨归来途中得知噩耗,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幸亏先遇到了萧应得知内情,这才稳住心神,去了趟仵作那查看了死去的刺客,那些人统一着装,用的都是市面上最常见的布料,就连佩刀,也是近郊铁坊内可以随意买到的那种,完全查不到任何信息。 “查不出来才对,要是查出来了,还不知道谁要当这替罪羔羊。” “那……这是东宫安排过来的?” 孟西洲摇头,“我说了,这些刺客都是打小培养的死士,不会是他。反倒是让我觉得,这次近郊调查的几个命案越发的有意思了。” 李炎、萧应听得满头雾水,孟西洲也没指着他们能听明白,只道:“我这段时间暂时在这儿养伤,就先让外面乱着,李炎,你明日悄悄启程去近郊东台县、惠州、邯元镇一趟,去找来这几件命案的仵作,如果可以,把尸体也运回汴京,送进大理寺保管。” “是。”李炎虽有不愿,还是颔首应下,“爷,这次是属下保护不力,我……” “不是你的错,是我大意了。” “我今夜便增派人手来小宅保护爷。” “不必,如今想杀我的人还未死心,你暗中调人,难免让人看出痕迹,不如就来出空城计。” “可小宅内都是些手无寸铁的家丁和丫鬟,您……” 孟西洲没再搭话,李炎最了解他的脾气,赶忙道:“是属下失言,那我这就跟萧应回禀老国公爷,您是不知道,老国公爷昨夜急的差点就来小宅找您了……” “请你代为转告父亲,孩儿不孝,让父亲忧心,待这次痊愈,定会加倍珍惜身体。” “是。” 李炎与萧应扭身要走,听孟西洲突然叫住,“萧应,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你。” 李炎看爷叫住了萧应,先行离开。 只待屋内唯留两人时,孟西洲才问:“萧应,往日我在三溪村是如何对待那个女人的?” 萧应怔了怔,没想爷突然问起这个。 他之前只讲了二人成亲的事实,至于往日爷对青青姐有多么爱护、珍视,他一个字都没提过。 因为他清楚,爷现在已经不再是三溪村他见过的那个西洲哥,而是变回了那个他认识多年的显国公世子,那么在爷知道自己在外有一个宠爱无比,却没有任何身份的娇妻后,很可能会直接杀了对方。 所以他不能说。 只有让爷起疑,青青姐才能活下来。 孟西洲看他不答,换了个方式问:“又或是那个女人是如何伺候我的?是不是跟寻常农妇一样,粗枝大叶的,什么都做不好?” 萧应听罢,一时没太听懂。 爷这是在问什么奇怪问题? 萧应想了下,并不觉得这个问题致命,故而决定不偏不倚如实回答,“是,她是什么都做不会,也做不太好,伺候爷自然也不是很会,其实平日里,都是爷在做这些事。” 孟西洲眼底骤然闪过一丝极难捕捉的惊诧,他沉默片刻,又问:“……那我可曾喜欢吃甜口青菜?” 萧应毫不犹豫立刻点头,关于糖炒青菜这道奇葩到惊世骇俗的菜品,他简直终身难忘。 “是,爷不但喜欢吃,还总夸那位村妇做得好,每次都会吃整整一大盘。” 第20章 更衣 上元节后, 汴京一连飘了几日的小雨夹雪。 显国公世子,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孟西洲在离大理寺不足百米的大道上遇袭之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案发第二日, 显国公带着血衣冒雪进宫哭诉, 皇帝龙颜大怒, 下令全城戒备, 取消了往年元月十六、十七两日的夜间宵禁解除的特许, 并安排禁军对全程宅院进行挨家挨户搜索,寻找世子及刺客下落。 一时间,全汴京内无人不知大理寺少卿孟西洲。 案发第四日, 仁明殿内。 赵皇后在厅内来回踱步,掌事侍女见娘娘心急如焚,亲自端来茶水点心,小心翼翼道:“皇后娘娘莫要着急, 小春子已经去请太子殿下了, 请娘娘稍作休息, 您不愿用膳,就先用些新做的茶水点心垫补下吧。” “不吃了,外面都闹翻天了,嬴儿怎得也不见着急?” 赵皇后有些慌了, 这两日皇帝不但下令全城戒备, 还下令皇宫各宫各院禁足三日,今日刚解禁,赵皇后便第一时间传召太子。 赵皇后在殿内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茶水凉了一杯又一杯后, 太子才缓缓从正殿走进来。 见太子穿了身色泽鲜艳的交领长袍, 明显是穿戴仔细后才赶来仁明殿的, 赵皇后心里不由得更加毛躁。 她三两步走到太子身前,嗔怪道:“嬴儿怎么来的这么慢,可知母后在这儿等了你多久?” 太子浅浅一笑,拱手行礼,“儿臣见过母后,给母后请安。母后莫急,儿臣方才出来的太过匆忙,还未用过早膳,如今饿的紧,不知母后可有用过早膳?” 赵皇后本就急着要跟他谈话,见他淡定自若,她尖着声责怪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用早膳?本宫是没心思吃,要吃你去吃了那几块点心。” 太子不急不慌,“儿臣来都来了,事情也不差那一时半会儿。这天下事是小,母后身体之事为大,还请母后传膳,儿臣陪着母后用膳时再聊。” 太子声音和和煦煦,让赵皇后听了不容拒绝,她颔首唤来侍女,遣人准备早膳,待二人吃的差不多了,太子擦擦唇角,对着早已放下筷子的赵皇后暖暖一笑,赵皇后会意,立刻屏退下人。 “母后可是为了孟西洲遇刺的事着急见儿臣?” “是啊,这次有显国公那老不死的推波助澜,陛下是动了龙颜震怒,要彻查这几次的刺杀事件,母后这几日在宫里被禁足,只能干着急,你先告诉母后,大理寺这出好戏,可是你做的局?” 太子笑道:“母后高看儿臣了,数百名死士杀手,儿臣可没这个胆量养着。” “你知道案子细节了?” “虽是大理寺亲自督办,但儿臣也有路子知晓内情,不但如此,连仵作报告儿臣都看过了。” “既然不是你我,又会是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敢在汴京城动手?难不成是金元国的杀手?” 孟西洲往日戍守边关,屡次与金元国交锋,他的项上人头在金元国长期悬赏,一直都很值钱。 “母后糊涂,那日刺客若是金元派来的,父皇又怎么会全城戒严,令宫中禁足,甚至连皇室宗亲都暂不可回封地,父皇已经很明显将怀疑指向了宫内朝堂。” “宫内……朝堂?”赵皇后一头雾水。 太子暗叹口气,不再卖关子,“此次事件,是孟西洲自己树大招风,不懂得韬光养晦,大理寺少卿的椅子还没暖热乎,就敢去惹不该惹的人,不杀他,又杀谁呢?” “大理寺少卿……”赵皇后喃喃重复,脑海里忽而冒出个人名,她附耳过去,见太子听后蓦然一笑,点了点头。 “母亲英明,正是因为此事。母亲可还记得那日国宴,儿臣对母后说过,不要在乎这一时胜负,孟西洲现在风头正盛,他这么个有勇无谋的莽夫,忽而平步青云,朝堂里总会有些老家伙看不过去的。” 赵皇后听罢,这几日压在心头的巨石骤然轻了大半,但依旧不够彻底消除她的忧虑,如今陛下下令彻查,若真追查下去,那他们之前安排的…… “嬴儿啊,可江州水匪……” 太子眉眼柔柔一弯,捧住赵皇后微微发凉的手,安抚道:“母后莫怕,江州水匪只会是江州水匪,不会变成别的。母后劳心劳力担心这些,还不如想想最近后宫风头正盛的那几个新人怎么处理掉呢。” 赵皇后一愣,后宫新人受宠的事她为了颜面早就遮掩下来,嬴儿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正想着,听他缓缓道:“有几个新人儿臣看了也很扎眼呢,不如儿臣帮母后一把啊?” 春寒料峭,天上飘着雪绒。 一大清早,娇云几人早早起来,揉着酸痛的肩头,无奈拖起扫帚去其他院落清理浮雪。 娇云力气大,念着娇玉头上的伤没好,一人拖着俩扫帚走在最后,她瞧着娇兰又穿上那件小粉红袄,忍不住打趣儿道:“娇兰,之前打扫屋子也就算了,可咱今日是去扫院子,你穿这样是给谁看呢?给西风?还是飘雪?” 她清楚娇兰换上她那件压箱底的小粉袄目的为何,不就是想给世子爷瞧见么。 前两日赵管家突然通知各院的下人,每日需打扫院落房间么,但凡能有这样的吩咐,那便是说明世子要来住了。 娇兰听她内涵自己,回首翻了个白眼,“好歹我还有银子做小袄呢,你一个奴籍,连月银都不配有。” “你!”娇云听她又拿身份压人,气的直咬牙。 娇云祖辈曾就官职,后来因罪入了奴籍,就被分至显国公府伺候,娇云算是府里的家生子,虽是奴籍,但因长相可人甜美,颇受老国公夫人喜爱,并没有惨到连月银都没得拿,相反,她比其他的丫鬟仆人,月银还要多一些。 “小云你就别跟她一般计较了,忘了沈娘子怎么跟你说的了?枪打出头鸟,咱们老老实实做事便是。”娇玉见娇云有种要冲过去揍人的感觉,小声劝慰着,“要不然到傍晚再没做完,要被赵管事骂不说,还要扣银子。” “切,谁稀罕跟她计较,咱们赶紧干活,要是早点做完,还能回去找沈娘子听故事呢。” 几人到了目的地,还没开始干活,不远处,听“扑通”一声闷响,原来是娇兰一个没看清,直直栽进一处湿冷的水坑,再爬起来时,搞得满脸满身全是黑泥。 娇云见状差点拍手叫好,无奈被娇玉突然捂住了嘴,只得一个劲儿的挑眉毛气她。 娇兰也没想到自己刚出门就出了这么大糗,这两日屋外风寒,冷风一飘,被浸湿的衣服凉冰冰的,她一把扔开扫帚,哆哆嗦嗦的回去换衣服了。 “哈哈,活该,叫她说我。” 娇玉看娇兰方才抖的厉害,有些担心,“别笑了,小云,大家都是一起生活多年的姐妹,何必闹得这么难堪呢。” 那头娇兰气冲冲的跑回梅园,直直奔向自己屋子,一路上冷风瑟瑟,她都快被冻麻木了,倏地,一个沉哑低沉的声音飘入耳中。 “沈青青,你过来为我更衣。” 怎么会有男人的声音? 沈娘子偷养了男人在屋里! 怪不得沈娘子这几日都很少出屋,即便娇兰娇玉忙完回屋,她也只是来转一圈儿坐坐便走了,并不多待。 理顺一切的娇兰收敛起惊诧之色,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压制着狂喜的心情,蹑手蹑脚地向窗户走去。 屋内,孟西洲正扶着床柱,勉强直起身子,他穿着身干净的里衣立在榻边儿,目视窗棂方向。 这时,沈青青正在另一侧翻选衣服,她知道孟西洲在等,便快速凭着自己的喜好,从李炎送来的那些衣服里,选了件青色银丝竹纹圆袍准备换给他。 其实沈青青这样积极是有私心的,她往日没见过阿洲穿这些精致名贵的衣服,甚至被贫穷限制了想象,连想都想不出来身材高大、穿衣显瘦的阿洲穿上这些衣服会是什么样,如今有机会了,沈青青自然想让他一件件的穿给自己看。 虽然孟西洲还没恢复阿洲的那段记忆,但也不妨碍她去欣赏自己男人的美好身体。 沈青青把衣服在他面前晃了下,正要走个过场,问下他要不要选这件时,一张大手猛地将她的嘴巴捂住。 “别说话。”他低头凑去她耳边,以极低的声音说着:“外面有人,你去看看。” 沈青青方才没注意外面有什么动静,按理说这个时候,杂役丫鬟都去忙着清扫,外面应该没人才对。 前两日李炎受孟西洲之命,已经吩咐下去,让整个宅院的下人忙碌起来,好不打扰他静养,却不想今日突然有人在屋外听起了墙角。 沈青青被他像玩物一样箍在手中,胸口发闷的厉害,特别是方才他呼过气的耳垂竟不由自主的烧了起来,烫人的紧。 她点点头,示意他放手。 孟西洲松开她,目不转睛的盯向背影,沈青青很瘦,骨头架子也不大,看上去娇娇小小的,很容易被掌控。 他留意到纤弱的女子没有迟疑,一路轻声走到门边,她先是顺着门缝往外瞧了眼,而后猛地拉门往外探头一瞧。 “没有人啊。”沈青青疑惑地看向孟西洲,她有些担心他会不会突然发烧,有幻听了。 孟西洲自然知道方才在外偷听的女子早在他立在榻边儿等沈青青选衣服时就走了,此时他让沈青青去屋外看,不过是想试探她的深浅罢了。 若沈青青心怀其他目的,又或是对那个失了记忆的他有半分虚情假意,自然会先想到屋外埋伏着的可能是刺客,进而对他的发号施令产生迟疑。 可她没有。 他的试探,似乎又失败了。 沈青青看他没再做声,随手将门关好,走过去拿起衣服在他面前晃了晃,温声道:“世子,今日就换这件吧。” “我要穿那件青蓝交领的。” “……那件脏了,而且这件的面料更轻柔透气。”沈青青胡乱编了个理由,她今天就想看孟西洲穿这身衣服。 对方似乎在诚心跟她过不去,又重复了刚刚那句话,“就那件青蓝交领,拿来。” 沈青青到底还是无权无势,纠结不过五息便放弃挣扎,她走去扯出孟西洲要的那件,心里想着随意给他囫囵套上,但真动手时,她看到衣襟下若隐若现的包扎,又不忍心起来。 虽是兴致乏乏,但动作轻柔,沈青青完美避开了他身上所有的伤口,等好不容易给他穿好时,听孟西洲突然冷冰冰的说:“这件袖口的确脏了,还是换你说的那件吧。” 话音刚落,当他以为对方会生气,不,至少是拉下脸时,孟西洲又错了。 他看到的只有她眼底匆匆滑过一丝不加遮掩的喜悦。 这次,就连孟西洲都搞不明白了。 沈青青一心一意想着给阿洲换上那件衣服,动作比方才麻利许多,三两下给衣服脱下,后抿着唇,小心翼翼的拿来那件青色锦衣,在给他穿之前,还用手好好的将衣服面掸了掸。 这次她为他穿的很慢,动作也比方才更加轻柔,甚至连肩线都要完美对齐才肯罢休,到最后,沈青青为他系好最后一个扣子时,还心满意足的为他捋平了前襟那处的褶皱。 沈青青手里捧着白玉腰带,她想了下,还是没给他戴,一来他只在屋里活动,并不一定需要这东西,二来他腰身有伤,还不能挤压伤口。 她看着面前满身清胄贵气的孟西洲,满意地微笑起来。 锦衣之下的阿洲,真的好帅。 孟西洲自然也留意到她投来的切切目光,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看一件满意的作品,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方才是故意让她多费一次精力为他更换衣服的,这几日,他似乎做了许多次这种事,他想看她生气,看在反复无聊而无礼的要求下露出本来面目。 然而,他又失败了。 孟西洲其实从不在意自己穿什么衣服,往日驻守边陲,大多数时候,他没有衣服可以更换,一场战役下,他可以数十日一直穿着同一件铠甲里衣。 可看到沈青青方才瞧他的那个表情后,孟西洲的脑海突然萌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她是真的希望他能穿这件相比起来更好些的衣服。 这个愚蠢的念头只冒出来一瞬,便被孟西洲摁死回去。 他不需要知道这个女人的真实想法,他只需要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换好衣服,孟西洲在屋里漫步,舒展身子。 这两日伤口恢复的不错,有些已经结痂,他开始逐渐恢复体能。 本想去看书的沈青青瞅见孟西洲只简单的束了个发在屋子里溜达,忍不住叫住,带着些许犹豫不决道:“世子,要不要我为你梳发?” 这种事情放在古人身上太过亲昵,沈青青觉得,以他们现在的关系,孟西洲不一定愿意让她碰他头发。 其实事实的确如此,孟西洲本是要拒绝的,但听她坐在那,小声胡乱嘟囔着:“我阿娘说头发总不梳是会秃的,欸,世子英明神武,不想年纪轻轻头顶就亮了,到时候冬日上街,头皮那会不会受冻呢,也许冻多了,秃的就更厉害了……” 沈青青声音不大,但足矣让孟西洲听见,她的声音娇娇软软,让人听了总会有一种不知不觉间就信了的感觉。 “……你来梳吧。” 片刻后,孟西洲略显僵直的坐在梳妆台前,颇为后悔方才的决定。 因为这个女人根本就不会梳发。 先不说她动作有多么笨拙,单是篦发这种最简单事她都做不好,不过梳了三分之一,地上便掉了一大团头发。 只怕是这样下去,他的头会先因这女人秃了。 沈青青心情好,没留意孟西洲愈加暗下的神态,自顾自地一点点的拢起他乌黑长发,轻轻梳着。 她不是没给阿洲束过发,救回阿洲没多久,那个时候他还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时,沈青青就开始每天给他梳头,束发。 好看也好,不好看也好,阿洲从来都只会笑摸摸她脸颊,而后咬在她耳边称赞说好看。 她是不指着孟西洲会如此了,却也因他的允许悄悄开心着。 这头孟西洲正想着要不要怒声叫停这女人所谓的“梳头”时,屋外忽而传来一阵吵杂的脚步声。 赵晖洪亮高昂的声音突然响起。 “把梅园给我全部包围起来!连个老鼠都不许给我跑出去!” 第21章 赵晖 赵晖面色严肃, 指挥着拿着家伙的粗丁杂役将梅园的前院后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就连房顶上都站上人守着。 他不清楚世子爷突然往梅园里送的这个女人到底算是个什么身份,他只知道若沈青青真在里面藏了个陌生男子, 那便是他工作上的巨大疏漏, 今日就算是抓住了那个男人,他也要回国公府请罪的。 更何况从方才娇兰的描述来看, 这女人不但是藏了个男人,俩人现在还在……行苟且之事! 他越想越气, 一人步至房间门口,正要敲门,门先开了。 沈青青今日穿了件淡紫百合纹的小夹袄,一息荼白绣花长裙,简单绾了个发髻, 没有化妆, 素素淡淡的,却依旧腮红唇朱, 她手里握着本书卷,看上去格外娴静温柔。 赵晖没怎么正眼瞧过沈青青, 能让从不近女色的世子爷藏在小宅的女人, 要么是同案情有关的重要证人, 要么是身份可疑, 不便送进大理寺审讯的人,反正不论是什么身份,她都不会是世子爷的女人。 他跟随爷多年, 知晓世子是个什么脾气秉性, 还真不信一直不成亲的世子能突然不和规矩的先养个小宠儿在这儿。 但如今脸对脸的瞧见这位沈娘子后, 赵晖的心有些动摇了。 他听杂役提起过梅园住的沈娘子长相貌美, 可今日一见,只是一瞥,心里便鼓鼓乱跳,这等容貌,就算是世子也会多怜爱几分的吧,正因此,赵晖的脸色更不好了,她这样招人的样貌,若是真养个男人进去,也就见怪不怪了。 “赵管事好,不知今日发生何事,让赵管事动了这么大的阵仗来梅园。”沈青青温温和和,快速扫了眼院内情况,待见站在不远处,满脸怒意的娇兰时,忽而明白方才孟西洲说门外有人是什么意思了。 “沈娘子,说来惭愧,小宅今日入了贼人,方才有人瞧见是进了沈娘子的梅园了,沈娘子可有听到什么动静儿?” “我一直在屋内看书,并未听见什么异动,若说响动么,倒是有的,方才还真听见个鼠动,往回廊尽头的屋子里去了,不如赵管事去搜搜看?”沈青青指了下,三间房,她不偏不倚的指向娇兰那间。 娇兰本就不喜欢沈娘子,看她平白挑起事端,心里又因跌落水池的事窝着火,忽地一下炸了,“沈娘子我奉劝你莫要在赵管事面前玩什么小猫腻,如今赵管事还给你留着面子,你乖乖坦白让那贼人出来,我们捆了好好拷打一番,等什么都招了,再交给世子爷发落!” 沈青青开门前,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的,孟西洲说过,不能让旁人知道,她自是为他安危着想守住秘密,可娇兰当着红人面闹这一出,委实欺负人,明里暗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指责她藏人,她便要故意同他们周旋一番。 “贼人?娇兰姑娘,你可要想好了,空口无凭地指责旁人可是要遭报应的。倘若真有贼人进,满院子的屋子唯独我这一间有人,贼人往我这儿钻,不太合乎常理吧?” “其他屋子也会搜的,现在是担心沈娘子的安危,沈娘子不如让开,让我进去一瞧,若是没人自然是好的,但若是有人……那就得好好拷打一番了。”赵晖留意到她衣服穿的妥妥帖帖,连个褶皱都没有,不太像是匆忙套上的,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疑虑,可娇兰不是个会乱来的丫头,她没必要编出这么大的事来眶他。 “赵管事确定?我记得李大人之前应该是叮嘱过您的,我这屋子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可贸然进入。” 赵晖见沈青青周旋起来,反倒是肯定了里面藏着人,他面色渐冷,“沈娘子,搜屋是为了让你自证清白,你要一直纠缠下去,反倒可疑。” “沈娘子!”娇云见一院子的人拿着家伙围着梅园,从外拼命挤了进来,跑到屋门口对赵晖道:“赵主事,您一定是误会沈娘子了,她这几日身子不舒服,一直在屋内静养,都没出过屋子,怎么会行窃呢,你看屋外这么凉,娘子一会儿要是受冷染了风寒可要怎么办好呐!” 沈青青瞧这直心眼的小丫头是误会了,但突然有人愿意冒险为她解围,心里还是暖呼呼的。 她知道,娇云是最向着她的。 “放肆!我管理宅院事务,何时有你插话的时候了,来人,先给这以下犯上的小妮子掌嘴,教她好好学学什么是规矩再说!”赵晖被人当面下了脸,自然不悦,说着便招来俩厨房里打杂的嬷嬷押住了娇云,要当众施惩,顺便也给这不知趣儿的小娘子响个警钟。 沈青青见赵晖动了真家伙,赶忙叫停,“赵管事先慢着,娇云是为我出头,若您愿意卖我这么个面子,饶了娇云,那您能得到我的允许,进屋一看。” 赵晖冷喝一声,“笑话,我堂堂管事,管教个不知分寸的小丫鬟,又几时需要你来管了!快点给我打!不许放水!” “啪!” 一声脆响下,娇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施刑老嬷嬷平日干惯了粗活,手掌粗糙,一巴掌结结实实下去,娇云的脸颊瞬间就肿胀起来。 站在不远处的娇兰瞧见立在门口的沈娘子瞬间落了泪,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叫她们不知死活的找她麻烦,活该! 安静的梅园里叠着阵阵哭喊,娇兰正在得意,见沈青青突然折进屋内,不知拿了什么给赵晖瞧了眼,赵晖猛地喊停,而后屏退了全院的下人,一个人撩帘进屋。 这是怎回事?赵管事不把屋里的姘头抓出来示众吗? 如此一闹,满当当的梅园忽而就剩下了娇云娇兰沈青青三人。 方才赵晖喊停时,娇云已经生生挨了四五个巴掌,此刻脸肿的老高,被沈青青搀扶着站了起来走到一旁。 “沈娘子,刚刚说话的……” 沈青青对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做声。 娇云听话的点点头,方才好像在屋里听见了世子的声音,可又不确定,她现在脑袋嗡嗡作响,实在没心思想别的。 “快别哭了,天这么冷,走,你先回你屋子里去,我去拿药。” “娘子你也快别哭了,到时候皴了脸可怎么办,我没事的……”娇云看她哭的脸红红的,顾不上自己,先为沈青青擦干了脸。 沈青青让娇云先行回去,自己则推门进屋找药,前几日李炎送来不少外伤药,她记得有一小罐是祛除疤痕的,正好可以给娇云用。 一推门,沈青青便觉得屋内的气氛冷的吓人,只听见赵晖在内屋闷声磕头,口中喃喃着:“不知是将军在此养伤,是赵晖找人一时心切,冲撞了娘子,实在该死……” “死倒不至于,不过我记得有吩咐过李炎,不许任何人靠近她的这间屋子,只是没想到平日我不常在这儿住,话竟不如赵大管事的好用了。”沈青青听孟西洲话里藏刀,三两句后,屋内传出的磕头声更大了。 里面的气氛一定很可怕,沈青青定定的想。 她有些犹豫,药膏都放在内屋,若现在进去拿药,势必会同孟西洲碰面。 方才是她擅作主张拿了孟西洲的玉佩给赵晖看,这才制止了对娇云的惩戒,但依着孟西洲的性子,必然也不会轻饶了她。 沈青青心里有些没底,悄悄探出个脑瓜,见孟西洲一脸阴郁,只是默不作声的看着身下跪着的赵晖,眼神迫人异常,她瞧了都不自觉的有些腿软。 听说孟西洲前段时日擢升大理寺少卿,这个官职她在小说里读到过,平日面对的都是凶残极恶的犯人,想他能从这些人口中逼问出想要的信息,不会是像阿洲那样温柔和顺。 孟西洲听赵晖磕头磕的心烦,寒声道:“你在外教训丫鬟时有一句话说的不错,以下犯上是要惩戒。今日之事,念你跟随我多年,过两日回府内找李炎,自去取了安置的银两离府便是。” 赵晖心头一颤,虽有万般不愿,却也只能磕头认命。 以将军为人处世,是绝不会给犯了忌讳的人第二次机会的。 赵晖从进屋的时候就想明白最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前几日大理寺遇袭,想必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梅园养伤,这才不让下人靠近。 是他被娇兰那丫头坑了,蒙了心智,不顾将军命令,擅闯内宅,差点暴露了将军所在,以至落得个不得善终的结局。 赵晖心中虽是委屈,依旧直起身子,认认真真地给孟西洲磕了三个响头,拱手道:“属下做错了事,甘愿受罚,只是日后不能为将军分忧,还请将军好好照顾自己身体,祝老国公爷和夫人身体安康,将军仕途顺利。” 他是个粗人,不那么会说话,如今主仆缘分尽了,便直白的表达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赵晖见孟西洲不言语,兀自起身请辞,回首见沈青青红着眼站在屏风处,他垂首擦身而过,低声道了句“方才之事,给娘子道歉了。” 待赵晖走远,屋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沈青青干站在那,见孟西洲神情淡漠,墨眸一如既往地清冷如寒,有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孟西洲盯着她瞧了会儿,看那双眼红红的,应该是哭过了,不过是责罚了个下人,竟被吓成这样? 不知道为什么,孟西洲看见她这副模样,突然想起西北雪地里猎过的兔子,在他拉弓之时,也是这样红着润润的眼睛看着自己,怪可怜的。 此时连孟西洲自己都没意识到,心底因她生出的些许怜惜,他语气冷淡的随口问了句,“外面安静了?” “是。” “去忙你的吧。” 沈青青闻言怔住,孟西洲不打算罚她么? 他既然不提,她也不会吃饱了撑的去问,略有心虚的去给他倒了杯温水,温顺地站在一旁小声问:“世子,娇云脸上被打伤了,她年纪还小,就这么破了相,以后可就麻烦了,所以能不能把李炎送来的那瓶祛疤膏给娇云用点?” 原来她是有事求他,才温温顺顺的叫了这声“世子”,前几日她可没有这么乖顺过,他要求的事虽是事无巨细的做好,但态度就另说了。 孟西洲在心里冷笑一声,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无声的点了点头。 “多谢世子。”沈青青微微弓了下膝,垂下的睫羽微微颤着,临扭身时,突然回首道:“等我给娇云上完药,就来给世子把头梳好。” 说罢,挪着小步急急走了。 孟西洲盯着那抹纤弱的身影,直至退出视线,也没把停在口边的话说出来。 罢了,梳头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交给她去做,又能出什么乱子呢? 第22章 慧王 晨光微熹, 万家炊烟初升。 一辆马车缓缓自西驶入大理寺街前,自大理寺少卿孟西洲遇袭一事,已过了整整五日。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除了些许浮尘, 瞧不出丝毫前几日此处横尸满地血流成河的惨状。 大理寺外,立着比平日两倍多的侍卫看守, 他们远远见一辆不熟悉的马车驶来, 立刻警觉,站在前面的两位侍卫上前查探。 刚步至车前,却见车帘一撩, 一位身着紫衣朝服冷面端肃的男子从内探出觑来。 “少卿大人!是少卿大人回来了!”侍卫们喜于言表,纷纷上前围住,李炎警惕地扫过几人, 虽都是些面熟的, 依旧把他们阻挡在几步之外,生怕混入刺客近身。 “无碍,进去吧。”孟西洲身上的伤并未痊愈, 他忍着伤痛,做出一副身强体健的模样,大步流星地往大理寺院内走去。 东宫朱墙下, 一位瘦高的内官揣着双手, 小步紧挪地往正殿跑去。 斜靠在软垫上正饮茶赏画的太子见是心腹张内官匆匆走来,暗暗一瞥, 一屋子侍女垂首退了出去。 张内官是太子的贴身内官, 听人走远, 才小心翼翼道:“殿下料事如神, 大理寺那位, 今日天未亮, 便乘车从私宅去了大理寺,如今已带着人证物证去了文德殿。” 太子眸色一亮,放下手中的画卷,略带惋惜道:“他果然在那个宅子里住着,那以前是孙侯爷的老宅,听说格局挺不错的,有处梅林养的也好,可惜便宜了这莽夫,只知道当成个歇脚处,也不懂修葺维护。行了,让杜棱现在去文德殿凑凑热闹吧。” 此时,文德殿内。 孟西洲立在书案不远处,身姿笔直,抬首看向正在翻看折子的皇帝,他视力很好,留意到皇帝发间银发,比一年半前见时多了许多。 自他回到汴京,此刻还是第一次同皇帝独处,孟西洲兀自想着,忽然啪的一声,皇帝手中的折子被扔在桌案上。 伺候在殿内的内监吓得立马跪下,跪的颇为熟练,这几日皇帝因大理寺少卿在大理寺门口被刺之事多次震怒,他已经记不得跪了多少次了。 孟西洲正要下跪,听皇帝压着怒意道:“子思有伤在身,坐着同朕一一说明就好。” 内监听罢,赶紧为少卿大人搬来凳子,孟西洲刚坐下,身侧溜进来个内监低声道:“陛下,刑部侍郎杜棱求见。” “让他先去偏殿候着,待朕同子思谈完再说。” 内监睫毛微微一颤,垂首恭敬道:“杜侍郎说是急奏,是关于慧王殿下的,杜侍郎还遣人抬来两个木箱,说是搜集而来的证据……” 皇帝墨眸微沉,下意识的看向坐在前方的孟西洲,见他面色从容,神情泰然地对自己道:“陛下,臣所呈之事也是关于慧王,还是请陛下传召杜侍郎,看看杜侍郎手中的证据为何,兴许有臣疏漏的。” 皇帝坐下来长叹口气,怒意稍缓,对通报的内监道:“让他进殿吧。” 少时,刑部侍郎杜棱疾步从外走进,对皇帝恭敬行礼后,看到坐在一旁的孟西洲先是一愣,后拱手行礼,“见过少卿大人,幸而少卿大人安好无虞,我等同僚也能放心了。” 孟西洲清清冷冷,颔首道:“多谢杜侍郎惦念,听闻杜侍郎带来了与慧王有关的证据,还请呈出,此刻慧王尚且留在京中,如若证据确凿,正好可以同我搜寻到的证据一同交由陛下定夺。” “是,那是自然,不想同少卿大人这般巧合,为的都是慧王一案。”杜棱说罢,后遣人抬进来两口箱子,“陛下,这是刑部最近一段时日搜寻到有关慧王侵占良田,霸占民女,私加税赋的证据,里面有人证口供、物证账本等,证据确凿,还请陛下过目。” 粗略看过杜棱呈上的奏折与证据后,皇帝微微一笑,将折子丢给内监,拿给孟西洲瞧,“杜侍郎准备的证据的确周全,子思如何看呢?” 孟西洲放下手中卷册,颔首道:“杜侍郎准备的确详尽,看过这些摘录出来的账本和口供便能知晓刑部对慧王私侵一事关注颇久,只可惜依照杜侍郎所持证据,并不足以让慧王以谋逆之罪认诛。” “子思继续说。”皇帝垂首抿了口茶。 “自臣接手大理寺少卿一职后,便开始调查先前遗案,其中近郊这几年陆续发生的命案引起了臣的注意,这几处虽不归属慧王封地管辖,却又同其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为此,臣前段时日亲自去查看几处命案,发现这些人大都是为一处叫通源钱庄的门铺提供物资,有粮食、马匹、铁器等。” 杜棱在一旁听着,面色不知不觉地渐渐沉下。 “臣觉得奇怪,为何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钱庄需要铁器马匹,便暗自派人留意其动向。不料对方颇为谨慎,一连多日都没露出马脚,臣便想,是臣盯得太紧,便从近郊凶杀案抽身回京,不料上元节那日,臣同家父饮酒后折去大理寺查看信笺,就在这空无一人的大道上,对方终于安耐不住下了手。” “大理寺之事……竟是少卿大人的一场请君入瓮?”杜棱突然脱口问出,后收敛起惊诧神色,抬唇笑道:“少卿大人的谋略与胆识,杜棱佩服。” 孟西洲并未理会杜棱所言,只不紧不慢将事情讲清楚,“臣已把近郊几处命案尚未腐坏的尸身拉入京中,昨日已让李炎对比过大理寺前发现的尸身,伤口一致,是同一批人所为。” “即便是同一批人,子思又是怎么将刺客同慧王联系在一起。” “通源钱庄。”这一次,孟西洲转向皇帝,对着他的眼睛继续道:“刺客行踪隐蔽,慧王若要养这么一批人,势必需要其他遮掩,这便是通源钱庄存在的意义。通源钱庄方才我在杜侍郎所承账本中看到了,其中联系,顺藤摸瓜下去,自然能找到慧王私养精兵,暗在汴京集结的证据,有这些,足矣让慧王以谋逆之罪伏法。” “对,臣所寻证据中,的确有通源钱庄的交易往来。”杜棱附和。 皇帝沉默片刻,沉声道:“杜棱所寻证据暂时先留在这吧,既然刑部关注慧王案已久,不如此这案子交由刑部主理,子思身体未愈,大理寺就暂先复审协理吧。” “臣遵旨。”孟西洲颔首应下,余光中,杜棱却在迟疑。 “这……”杜棱犹豫一瞬,扑通跪下,沉声道,“陛下,您是仁君。” 杜棱斟酌了一番后,欲言又止道,“慧王是您唯一的兄弟,并且有悔改之心……不如饶了慧王一命,派去王陵思过……” 皇帝扫了眼杜棱,淡淡道,“杜爱卿思虑周全,连朕百年后的清誉,爱卿都已替朕考虑到了。” “陛下英明神武,以仁爱治天下,国家太平昌顺,百姓富足安康,此事不得不多加考虑。” “子思如何看待此事呢?” “臣认为,慧王暗自屯兵,私养杀手,在上元庆典当日在汴京城内派出杀手伏击朝廷命官,已是胆大包天,罪无可恕,即便是宗亲,也已犯下十恶不赦的死罪,定然不可私下、或从轻处罚,应以证据公之于众,让天下人清楚,陛下对谋逆绝无宽容余地,是以敲响那些乱臣贼子的警钟为佳。” 孟西洲起身欲行礼,再次被皇帝制止。 皇帝扫了眼站在屋子里的两人,最终将视线落在了孟西洲身上,他欲言又止,指尖捏着袖笼不知在摩挲什么,终是冷嗤一声。 “是啊,慧王是朕的胞弟,可朕的胞弟眼中,可曾有朕这个胞兄,又可还记得,子思是他的亲侄子,他怎么敢在上元庆典之时,千万华灯之下,让大理寺前血流成河!” 啪的一声重响,书案上的笔架、砚台连带着堆积如山的折子统统滚落在地。 皇帝动怒不止,内内外外一屋子的内监通通跪下。 皇帝丢下一句,“此案由大理寺主审,刑部协同”后,便怒匆匆地走向后殿。 出了文德殿,孟西洲大步流星,跟在身后的杜棱面如土灰,几乎是一步步挪着往前走的,尚未从方才龙颜震怒中走出。 他不懂,明明是按照太子殿下吩咐去做的,呈上一份证据,不让大理寺少卿独揽功劳,最后再以仁君名号相劝,给陛下仁德留一个台阶。 陛下素来有仁君之称,断然不会对唯一的胞弟赶尽杀绝。 可一切,似乎在背道而驰。 杜棱正想着,远远地听见有人唤道:“堂兄留步。” 不远处,太子一行正不紧不慢地往他们这处走来。 孟西洲停在原地扭身看去,太子像是刚从仁明殿的方向出来,见他在那等着,便把手里的捧汤婆子递给内官,一人疾步走来。 “臣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面露关切,一把扶住孟西洲的胳膊仔细查看,他手劲不轻不重,正好捏在了孟西洲胳膊上的刀伤处。 “堂兄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这几日禁军都要把汴京城翻个底朝天了,也没找到堂兄,欸,可让大家好生担心。” “权宜之策,还请殿下见谅,臣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同殿下多谈。”孟西洲不愿同他在这里虚与委蛇,只想着回国公府前,绕去小宅一趟。 未想刚走出几步,听太子在身后带着笑意道:“堂兄慢走,只是近日春寒料峭,正是梅开时节,父皇赏赐你的那处宅院里不是有片梅林么,堂兄若是……” “不可。”未等他说完,孟西洲冷冷丢下两字,大步走了。 “杜棱你瞧瞧,我这堂兄惯是个爱黑脸的臭脾气。”太子面庞带笑,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对着孟西洲远去的身影点了点,扭头看向杜棱,“发生何事了?怎得你的脸色比少卿大人的还不好?莫不是事情办砸了?” 杜棱垂首低声道:“是臣无能,惹了陛下龙颜大怒,慧王之事,陛下已交由大理寺严查不待,刑部协理。” “嗯?”太子抱臂,面色骤冷,“你说父皇要杀慧王?” “虽未说明,但依微臣拙见,应该是有此意。” “怎么可能?我同你讲过的那些,可有婉转告知父皇?” “一句不漏,却也因此,陛下天怒难止。” 太子思虑片刻,沉声道:“父皇还未决断,此事还有周旋余地,那孟西洲怎么讲的?” “主杀。” “这……”太子收敛起惊诧之意,扭身对张内官道:“遣人送杜大人回府吧,想必他已乏累。” “太子殿下,还请保重。”杜棱此时身心俱疲,殿前龙颜大怒那一幕,委实让他受了不小惊吓,想着从官数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宽厚仁德的陛下发如此大的脾气。 临别前,寒风扑面,杜棱心头一紧,原来是太子在一侧轻轻拍了拍他肩头,“大人不必忧心,此事不会这么快决断。” 另一头,孟西洲本欲先绕去小宅,再回显国公府,不想刚出宫门,便看到自家马车停在那,他瞧着乖乖站在国公府马车旁的李炎对着自己挤了挤眉眼,孟西洲无奈扶额。 这时,马车上的布帘突然一撩,老国公爷眉头紧蹙,对着孟西洲招手道,“上车。” 孟西洲无处可逃,只得钻进马车,一进去,魏氏瞟见他眉尾尚未痊愈的伤口,当即哭了起来,听得老国公爷也红了眼眶,哑着声道:“真是苦了我儿了,那日凶险万分,的亏有你母亲在天上保佑,如今我儿可还有哪里不适?走,咱这就回府,府里的太医都等了许久,让他们好好看过再说。” 见父母关爱至此,孟西洲无法推辞,同他们回到王府细细检查,待老国公爷再三同太医确认他没有事情后,才得了些许空闲。 刚落座要同李炎说两句话时,魏氏遣人叫他去前厅用膳。 李炎有些为难的看向自家爷,他记得早晨出来时,那位娘子问过爷中午要不要回来用膳,说是会准备一种特别的古董羹,爷虽未直接答应,只道自己会回来,可这对平日素来清冷的爷来说,分明就算是答应同沈娘子一同用膳了吧。 “你现在去趟小宅,把该取回来的东西取回来吧。” 李炎冒出点坏心思,故意道:“是,属下今晨也未用膳,现在肚子饿的紧,还请爷允了属下用过午膳再去。” 孟西洲默了默,眸光如寒,扫过李炎板正的脸,“……现在就去,有些东西我一会儿要用。” “是么,属下以为都是些平常衣物……” “李炎,你跟随我多少年了?” “不多不少,今年正好二十年。” “不如你今日同赵晖一样,去库房领了银子回家歇着去?”孟西洲冷睨他一眼,起身同魏氏遣来的丫鬟出门走了。 李炎听人走远,才放声大笑起来。 想那沈娘子的确是个妙人,瞧上去柔柔弱弱的,却能在这短短几日,就把爷这块大冰锥子焐化了些。 之前他还担心爷会在他查清对方并无背景后,暗中处理掉沈娘子,却不想,他不在的这段时间,爷会在汴京城的大街上突然遇刺,后阴差阳错同那沈娘子一同生活了几日。 两人虽不睡在一张床上,可这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少也会生出些不一样的情愫,更何况,爷之前这一年,同沈娘子已经成亲相好。 他去三溪村打探过两人情况,夫妻相濡以沫,伉俪情深,在村里口碑颇好,甚至爷还落了个宠妻的名声,委实让他大跌眼镜。 想来也是,沈娘子虽是农家出身,但生的貌美,性情温顺和善,待人接物妥帖稳重,有种大家女子的风范,即便是心肠再冷的爷遇到了这样娇弱乖顺的姑娘也不会真的狠心下手吧。 日后等爷恢复了这段记忆,到时候才是好戏上场,他可不能在这之前就回家养老,想着,李炎起身前往小宅。 这头小宅梅园里,沈青青同娇云娇玉在梅林下弄出一块地方,支起个铜锅,刚起了火。 “沈娘子真的不等世子来一起吃么,我听爷今晨的意思,是要回来用膳的。” 娇玉有些犹豫,今早天还未亮,她出屋如厕时,恰巧遇到世子从沈娘子屋子里出来,当时她睡得糊糊涂涂,见有男人从沈娘子屋子摸黑出来,吓得差点叫出声,待第二眼瞧清楚那男人正是世子爷后,更是惊诧无比。 世子爷也瞧见了娇玉,便叫她同带李炎去备个普通马车,娇玉这才听到了临别时沈娘子问世子中午要不要一同用膳的事。 “当时你不是也听见了么,他没说要不要来,既然没给准信,我又何必等呢。”沈青青见锅子滚了,夹了一筷子刚切好的牛肉片涮了进去。 这鸳鸯锅是她前两日托娇云弄来的,这个时空里的火锅没有鸳鸯锅,菜品也单调,她想着孟西洲身子好多了,能吃些牛羊肉,便准备了特别的加浓番茄和参汤菌菇锅底。 “可是万一主子来了看见咱们先吃了,会不会不高兴啊。”娇玉不敢动筷子,她素来胆小怕事,前几日为了娇云受伤的事,还整整哭了两日呢。 “哎呀你怎么回事啊,操不完的心,沈娘子都让我们吃了,你不吃我可吃了。”娇云夹起滚起来的肉片,蘸了蘸沈娘子给配好的料,送入口中的一瞬,心花怒放道:“这也太好吃了吧!这红汤锅子原来是甜口的啊?” “嗯,加浓番茄。”沈青青自然吃的也很舒服,心情颇好。 火锅果然是最好准备的,菜品一洗,锅底小料按照记忆中海上捞的口味胡乱弄一弄就很好吃了,她之前没给阿洲做过,实在是因为在三溪村两人没这个条件,如今有了,她便想着把之前想做却没做过的,统统给阿洲体验一遍。 经过这次的事她想通了,阿洲现在虽然性子不同,但身体还是同一个,她同孟西洲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对这副身体,她是有感情的。 胃口上,沈青青不愿意亏待他,即便现在算是便宜给了孟西洲。 娇云没听懂她那句“番茄”是何意,一旁的娇玉看她们两人吃得欢,终于忍不住动了筷子,刚吃没两口,听远处飘来个男子的声音,“好香。” 沈青青忙起身,见李炎正从回廊往她们这处来,面带笑意。 “李大人。”沈青青不动声色地往院门那悄悄一瞥,并没看到孟西洲的身影。 “沈娘子好兴致。” 李炎方才远远瞧去,见红梅树下,几位气质清丽的姑娘聚在一起烫古董羹,美人美景,赏心悦目。 “这边是沈娘子口中特别的古董羹么,果真同我之前吃过的不同。”李炎的注意力不知不觉被身前这口双色的锅子吸引,好奇问:“这个红汤是什么?白汤又是什么?闻着就不错。” “娘子说红汤叫加浓番茄,白汤用的是人参菌菇,都是养身的,可好吃了。特别是这个鱼滑,爽滑有劲,入口鲜美。”娇云已经完全被鸳鸯锅折服,不等沈青青说话,先起身介绍起来。 李炎听着娇云莺儿声似的介绍,瞧着满桌子精心准备的菜品,忽而后悔爷没能机会回小宅用膳,不然他也能跟着一起吃了。 “娇云妹妹好口福,几日不见小脸儿都胖一圈儿了。” “这……”娇云放下夹着肉片的筷子,幽怨的瞪了李炎一眼,“李大人惯会那我们这些丫鬟寻开心,我这脸还不是让老嬷嬷给打的,你看,到现在还肿着呢。” 李炎同娇云一起长大在国公府中,自是把她当成妹妹看待,当初老国公夫人有意让娇云做世子通房时,李炎还在中间为娇云同爷说过几次好话,不过之后他见爷无甚兴趣,又陆陆续续将塞进安怡院的丫鬟送进了小宅,便没再提起过了。 “妹妹有用我给爷送来的祛疤膏,大可宽心,不日便会恢复如初。”李炎从不会在外人面前同娇云表现得太过亲昵,怕她心直口快,会因此招人妒忌。 “不知李大人用过午膳没?如果没有,不如坐下来一起,东西我备的有些多,大人不必担心不够。”沈青青看出来李炎时不时地盯着锅子瞧,怕是饿了。 “多谢沈娘子一番好意,属下是为了给爷拿东西才来梅园的,爷怕是还在府里等着用,不多耽搁了。” “衣物那些么?”沈青青想了下,她收拾的时候也没留意到有什么重要东西,不过是些衣物罢了,她早晨收拾屋子时,已经把他的东西打包收好了。 “既然如此,李大人随我来取吧。” 李炎接过沈青青拾掇好的包袱后,笑吟吟的对她道:“其实今日爷是想回小宅用膳的,只不过在宫门口让老国公给拦住,强行带回府里检查身体,这才……” “李大人不必解释,世子本就没说要回来用膳的,要不然我也不会先开始吃了。” 李炎淡淡扫了她一眼,笑而不语,“如此,那我先告辞了。” 沈青青不清楚李炎都知道些什么,但几次接触中,他对她分外客气,这种客气同娇云娇玉她们对她的那种类似主仆之间的客气不同,有种自家大哥待妹妹的那种感觉,她也说不清楚,就像是方才瞟来时脸上挂着缕姨母笑,看的沈青青有点迷惑。 沈青青看他要走,突然道:“李大人,古董羹我有多备下了一份,如果还没用过午膳,便带回去吃吧,只需要用些炭火煮上就好。” 李炎眸色一亮,他早被勾起了馋虫,丝毫没有推脱的意思,笑道,“那便麻烦沈娘子了。” 李炎随她进了厨房,才发现原来她的确备下了不少,每个菜品她都多留了一份,连古董羹的烫和锅都是两份,不由得觉得好笑,未曾想过,原来沈娘子跟爷一样,也是个爱口是心非的。 他并未客气,将沈青青打包好的东西装好便直接回了国公府。 同一时刻,国公府内正厅。 老国公爷正在大发脾气,魏氏起身拦着他,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宫。 他面红耳赤,气的发间都有些乱了,方才同孟西洲闲聊,才知道近日他办的案子竟牵扯出慧王谋逆一事,当时虽未发作,前脚孟西洲走了,后脚就要更衣进宫面圣。 “老爷,您消消气,这都什么时辰了,宫门怕是都关了……” “关了我也要去,皇兄惯会让子思做靶子的,我儿一个堂堂世子,说让去边关驻守就去了,一待多年,好不容易被调回汴京,途中遭人设伏,要不是我显国公府养的人厉害,给他好不容易找回来,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山村里受苦呢!” “如今回来了,还没在家陪你我待上两日,就去那大理寺入职,现在又摊上这么大个烂摊子,当朝谁不知道,宗室的案子谁碰谁晦气,办好了,便要落个苛待同宗的名声,办的不好,那就便是无能,我就说不能让他当什么大理寺少卿,这种得罪人的活,太子为何不去做?” “老爷,快别说了,这话让旁人听到可还了得!”魏氏是侯府嫡女,对官场上的事略知一二,清楚孟西洲如今的位置,的确是步履维艰。 “听了就听了,我怕的就是皇兄不知道子思对你我有多重要!过段时日,便是洛氏忌日,你……你让我上香时,如何对他娘讲。”老国公爷说着说着红了眼,他从不是个遮掩情绪的人,儿子屡次遇险,实在是碰上了他的底线。 “老爷真就觉得是皇帝逼子思做那大理寺少卿不成?我看子思进入大理寺后,颇为上心,不像是被逼的。” “他那是傻,当年让他去镇守边关,他也二话不说就去了。” “老爷怎么会觉得子思傻?子思怕是我见过最真实,最聪明的孩子了。我是亲自带着他长大的,子思这孩子打小就不同于其他孩子那般,异常冷静,但凡他觉得无用的人或事,连碰都不碰,结交都不去结交,子思是那种活的最明白的人,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真的?” “孩子大了,已经由不得我们去拿主意了,老爷虽是袭承显国公爵位,但到底是皇家人,子思能入仕途,一展宏图,不也弥补了老爷当年遗憾么,既然孩子选了这么条路,咱们做父母的,就得支持他,护好他,让他得偿所愿。” 魏氏知道国公爷只要肯听她讲话,肚子里的怨气其实已经消下去大半,便赶忙扶他坐下,递了杯茶。 她方才讲了,子思是那种活的最明白的人,可却留了半句没说。 其实这种孩子,也是性子最冷,最不容易被捂热的,特别是这些年,他一人在外,同家人聚少离多,如今见了,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觉得陌生。 可他并不一开始便是这样冷清,依稀记得是一场意外后,他才变成这样。 六七岁时,她带着他进宫给太后与皇帝请安,后来许是跑疯了,竟掉进了御花园的湖水中差点淹死,的亏皇帝请来最好的太医为他医治,这才保住一条命。 在皇宫小住几日养好身子后,他就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陌生的让她觉得害怕。 就像是他的周围立着一堵无形的墙,将所有人都关在外面,不许靠近。 老国公爷见魏氏面满泪痕,低声道:“委屈你了,让你同我们父子一起受累,你说的没错,儿女自有儿女福,罢了,你不是说让香菱准备好了燕窝,不如我们带去同他一起用吧,不好好看着这小子,怕是一会儿又要去大理寺。” 老国公夫妇刚迈进安怡院大门,便闻见一股浓郁的香气,是没闻过某种菜香,国公爷没让下人通报,带着疑虑,同魏氏一道进了主厅,一股白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夹带着浓郁的番茄香味。 此时吃的正是大汗淋漓的孟西洲与李炎瞧清来人,猛地起身行礼。 “父亲,母亲。” “国公爷,国公夫人。” “这是……古董羹?”老国公爷盯着瞧了两眼,一边白一边红,看着像是古董羹,略带迟疑道:“子思中午是没吃饱?” “……爷你不是说你没用膳吗?”李炎擦了把汗,眼底含着些许幽怨睨向孟西洲。 “方才我说的是没吃饱,如今已经饱了。”孟西洲面色如常,立刻放下筷子,站到一旁,“父亲母亲可是有事?” 魏氏难得瞧见他吃什么能吃的满脸通红,不由得地对他们所食之物产生了兴趣,再加上这古董羹汤味四溢,闻着就很美味。 “我让厨房做了点燕窝,拿来给你吃,正好你没吃饱,先去把燕窝吃了吧。”魏氏让香菱把食盒放下,恰巧看到另一个食盒,“这古董羹是李炎带回来的?瞧着……挺不错的。” “是,夫人,这真真我吃过最好吃的古董羹了,这鱼滑,还有那腌制过的牛肉,真是绝了。”李炎的称赞发自肺腑,丝毫没留意一旁孟西洲递过来的眼色。 魏氏:“香菱,去加副碗筷,让我也尝尝。” 国公爷:“多加一副。” 说着,二老围着圆桌坐下,他们平日待下人颇为宽厚,特别是李炎,当他算是半个儿子似的养大,一旁的香菱见状,也并不觉得不合规矩,折身去寻碗筷。 待碗筷寻来,二人不让香菱伺候,兀自夹着想吃的菜品涮了起来,李炎记得沈青青的嘱咐,对夹起牛肉的国公爷道:“国公爷,您数八下就可以捞出来吃了。” 后又对下了鱼滑的国公夫人道:“夫人,鱼滑飘起来方可食用。” “好好,的确味道不错。”二老一边吃一边称赞,李炎也很高兴两位主子喜欢。 三人欢聚一桌,无人留意坐在一旁的孟西洲,正面色冷然地将无甚滋味的燕窝送入口中。 汴京的春日总是短暂的,几场春风吹来,满院子的梅花也落的差不多了。 临落尽前,沈青青同娇云娇玉收集了不少梅花瓣晒干,保存起来泡茶喝。 是日,艳阳正好,沈青青披着个小夹袄,怀里揣着个铜锡手炉,正坐在回廊里听娇云、娇玉说闲话。 最近没什么好话本子看,她前段时日看的太凶,竟扫完了汴京尽几年流行的所有话本子,弄得最近无聊,一得空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娇云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沈青青顺着叽叽喳喳的声音瞧去,见她略带婴儿肥的脸蛋儿上粉扑扑颤,被老嬷嬷掌嘴的伤没落下一丝痕迹,“小玉你听说了没,娇兰要跟新来的楚管事成亲了。” “啥?跟楚管事?楚管事不是来了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么,怎么两个人这么快就……” “谁知道呢,看着娇兰被调到其他院子后不爱吭气,原来是攒足了劲儿攀高枝儿呢,我就说那楚管事看着人不太行,这么快就被娇兰这个臭妮子拿下了。” 娇云口中的楚管事叫楚文隽,是赵晖走后来接替他位置的新管事,听娇云娇玉讲,他曾是国公府内的账房先生,受过小公爷的恩惠。 那人来的第一日,沈青青见过他一次,清瘦拔高的身材有点罗锅,眼底带两圈儿黑,看着不是那种太好相处的,人虽如此但楚文隽办事利索,极为重规矩,来的第一日,便将全院的仆从杂役好好约束了一番,不再同赵晖那般,对这些安排在小宅的下人们如此宽松。 不知楚文隽是不是授了谁的意,训诫过下人后的当日,他便将好事的娇兰调出梅园,安置在一个离梅园较远的院落里生活了。 至于后面两人是怎么看对眼的,沈青青就不知道了。 沈青青很少不喜欢一个人,但对于娇兰这种踩压旁人,用旁人的东西或本事借花献佛上位的,她是真喜欢不起来,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不放在心里,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便是。 娇玉见沈青青悄声咳嗽了两声,她端来杯热茶递过去,后打趣起娇云:“听你这口气,像是是嫉妒起娇兰来了,我就说吧,前几日你绣的那个荷包看着突然就不太对劲儿,从实招来,是不是打算送给楚管事的?” “你别乱讲,那荷包是我为了教沈娘子才做的,不信你问沈娘子。” 沈青青笑着颔首,“的确是我想学。” “那绣好了吗?沈娘子心灵手巧,什么都一学就会,爷要是收到了一定会开心的……” 沈青青听着,不自知地垂下眼,一阵春风荡过回廊,吹得她鬓间碎发飘起,她安安静静地,似是旁院里最先绽放的那朵白玉兰。 娇玉说着说着看到沈青青这一幕,嘴里便没了声,娇云此时已经瞪来了。 她是说胡话了,怎么就话赶话的提到了主子。 自主子上个月在沈娘子的屋子里修养几日后,就再没来过小宅,就连没事还会来看一眼娇云的李大人也一同不来了。 全然像是蒸发了似的,一点信儿都没有。 她们不知道,这些消息传不进来是有原因的。 是她们的主子——孟西洲不让府内府外任何消息传进梅园。 这一方天地,就像是个没有栅栏的笼子,将沈青青困的死死的。 她出不去,他不进来。 同房相处那几日,她自认为察觉到孟西洲对她的态度多少有些变化,甚至在一直重复做着以前同阿洲做过的事,来试图唤起些许他对往日的记忆。 束发、做菜、画画…… 可惜她错了。 萧应说的不错,原来的孟西洲待人清冷的可怕,她见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而这份冷漠与无视,恰恰是让她最难受的。 好在沈青青从不是个碰了壁,便自怨自艾的人,日子过得不舒服了,她会找个发泄口,把心里的怨气释放出去,又或者找些旁的事做,用忙碌把不开心的事遮掩起来。 总之,得给自己留下呼吸的空间。 娇云瞧出她在难过,凑过去小声道:“沈娘子别太往心里去,咱们爷一直都很忙,以前在府里住的时候,也是这般成天见不到人,如今爷入仕做了大理寺主持,听说还挺忙的呢。” 沈青青郁结的心情听她一说,噗的笑出了声,她捂着肚子,笑出了泪,看的娇云一脸茫然,急着牛头问娇玉:“你看看,沈娘子是怎么回事,怕不是想世子想出毛病了吧。” 娇玉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她没见过沈娘子这样笑过,兀自脑补出些许苦涩。 听两人在那瞎操心,沈青青收敛起笑意,点头道:“我想娇云说的很对,大理寺主持这种活儿,是挺忙的,好啦,我没事了,已经原谅你们的主持大人了。” 娇云刚摆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听远远地,李炎的声音飘了过来。 “沈娘子……” “李大人。”沈青青瞧他面庞带笑,心里也不自觉的带出些喜意。 “李大人还知道来我们梅园儿啊。”娇云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李炎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这个月跟着主子一直在忙慧王谋逆一案,诸事繁杂,主子便直接宿在了大理寺,连国公府都没回过。” “那如今,案子可是结了?” “算是吧,三堂会审过了,也定了案。” “那就好。”沈青青淡淡的答,心里的郁结,竟因他这一句话烟消云散了。 “今日来梅园,是想问沈娘子,可愿同行出一趟远门?” “同行……远门?” “涠洲出了个大案,陛下让主子亲自督办,这案子有些难办,需要个画师同行,思来想去,沈娘子是最合适的。” “沈娘子前段时日……”娇云话音未落,听身旁的沈青青抢先道:“李大人,我愿意去。” 第23章 点心 涠洲案子很急, 李炎来找沈青青后的第三日一早就要出发。 临行前,孟西洲正院给老国公爷夫妇请安辞别。 老国公夫妇一早就备好早膳,在正厅等他一起用膳, 前段时日孟西洲忙于处理慧王谋逆一案,他夜夜宿在大理寺中,偶有几次国公夫妇思儿心切,夜晚去探望,给他送吃食时才匆匆见过几面。 魏氏见他来了, 赶忙让下人盛好肉粥, 又往他那悄然推了推桌上的小菜, “东西都收拾好了吧?这几日要下雨,天会反寒,你还是带两件厚实的衣服去,别冻着了,涠洲不比汴京, 临海多风, 我让香菱备下些点心, 你路上吃,还有一些干菜,那多是海鲜, 怕你吃不惯,到时候生了胃病……” 孟西洲耐心听着, 面色柔下不少,待魏氏说完, 他才回, “儿子不是第一次远行, 东西都已准备好了, 而且这次会带着娇云一起去涠洲,父亲母亲放心便是。” 魏氏听孟西洲提到带娇云去,眼底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喜色,她暗戳戳的瞟了老国公爷一眼,听他轻咳一声道,“这就对了,你贵为国公世子,出门带个丫鬟跟着没什么,不够的话,把娇云娇玉娇兰通通都带上……” “老爷,菜都凉了。”魏氏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夹了一筷子腌萝卜条递进他口边。 国公爷低眼一瞧,这不是道凉菜吗,本来就是凉的,后蓦地一想,明白了夫人的意思,默默张口吃了下去。 魏氏见孟西洲吃完饭,放下了筷子,才从袖笼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他,“我母亲一族是涠洲的,在当地颇有名望和人脉,有几位亲戚进京述职时,还来府中坐过,如今的涠洲知州陆玉成便是你大表舅家的长子,他大你数岁,为人宽和,谦逊知礼,若有了这层关系,想必你办起事来也会容易许多,这封信就是我给你表哥写的,见时转交就好。” 孟西洲颔首接下信函,“是,儿子一定会转交给表兄,多谢母亲为儿子搭桥铺路。” “你是我儿子,这些自然不必多说,还有件事要同你讲。” “母亲请讲。” “还有五日便是三月二十,是你生母忌日,今年同往年一样,请了法事在府里小办,你意下如何?” “但凭母亲安排,我到时候在涠洲会祭拜母亲的。” “好,你自己记得就好,李炎到时候也会提醒你,记得再忙,也要给她上一炷香。”魏氏扭向国公爷,国公爷会意道:“好了,你母亲心细,不要嫌她话多,出门在外,一切安全为上,勿要让我同你母亲再担惊受怕。” 别了国公夫妇,孟西洲听下人说一切已经备好可以随时出发,便吩咐开拔。 一个时辰前,小宅梅园。 沈青青今晨难得起了个大早,天还未亮,坐在房间里等李炎来找,不想李炎没来,娇云先拎着包袱来找她了。 李炎说这次出行,世子准她带一个丫鬟跟着,沈青青本想带处事谨慎的娇玉去,可不巧,那日李炎告诉她要出行的事后,便染了风寒起不来身,这担子自然而然落在了娇云身上。 娇云知道自己能远行,兴奋地很,早早就把东西收拾好了。她今日穿了身交领男款长袍,梳起个发髻,看上去有点假小子的意思。 沈青青听她在那叽叽喳喳说着她问到的涠洲情况,听得津津有味,忽而觉得带上娇云,的确是解闷儿的最佳选择。 二人在房间里聊了没一会儿,李炎亲自来请人,涠洲离汴京不过两三日路程,二人没带太多东西,跟着李炎从侧门进了马车,一路去了显国公府外的小巷中候着。 这是沈青青第一次来显国公府,方才坐在马车里东绕西绕的走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她坐在那,偶尔偷偷撩帘瞟两眼,青灰色的高墙黑瓦看上去冷冰冰的,有种说不出的疏离感。 她没进过王公贵胄的深宅大院,也想象不到阿洲从小长大的院落是怎样的繁华奢靡,这种认知像是个无形的墙,将她阻拦在外。 甚至从她知道阿洲是世子身份后,她的脑海自始至终都没出现过自己住在这个宅子里,跟阿洲在一起生活的画面。 这不是他们的家啊。 她有点想三溪村了。 想她自己的家,想那三间泥瓦房,篱笆围起的小院,也想院子里那颗长得旺盛的桂花树。 “沈娘子?”娇云察觉出她的情绪不太对劲儿,怎么刚才还好好的,坐在那突然眼睛就红了? 后见沈青青盯着帘子直直发愣,忽而有些明白了。 沈娘子已经在小宅住了一段时日了,主子也在梅园宿过,到现在过了将近两个月,府内却迟迟没有其他动静,看样子爷是不打算将沈娘子纳进门了。 可娇云想不明白,即便沈娘子的身份家世再低,依着老国公夫妇的性子,要是知道了世子在外面有这么一个人,肯定是要给个身份的。 更何况她一点也不觉得沈娘子是个出身卑微的,相处这么久,沈娘子平日的言行举止,文采学识,非但不比高门贵女差,反倒更胜几筹。单说读书识字,就比世子的妹妹孟思然好太多了。 娇云想不通,索性不再想了。 她不愿让沈娘子独自难过,从食盒里取出个蛋黄酥递过去,“娘子吃些东西吧,方才就没用早膳,这一路还久着呢。” 这一盒蛋黄酥,小奶酥之类的点心,是娇云同她昨夜刚做出来的,为的就是在路上做个零嘴儿,只不过沈青青此刻实在没心思吃。 这头沈青青刚要把塞进手里的蛋黄酥还给娇云,守在马车外的李炎闻见了奶香味,馋了嘴,贴着帘子小声道,“娇云妹妹是不是带了点心?不给你李哥我分点么?” 娇云心里正不爽,嘟着嘴巴气鼓鼓道:“不给,上个月我们做了那么多,也不见李大人来小宅一趟,现在想吃,已经晚了。” “哎呦,你是不知道小公爷负责的案子有多棘手,这可是连刑部都不敢碰的案子。我人都不在汴京,又怎么去看你,可惜了”李炎想起来上个月的日子就头疼,为了核验证据,他可是没少在外跑。 话音刚落,帘子被撩开一角,沈青青用帕子拖着,递给他一块蛋黄酥,“李大人,等着也是无趣,方便同我们讲讲,小公爷这次办的是个什么案子,能这么棘手。” 沈青青早就好奇孟西洲平日在忙碌些什么,能为他数次招致杀身之祸。 此时巷内空无一人,李炎亲自去接两人来此,为的就是不让她接触到其他人,自然要守在一旁。 想着等着也是等着,慧王谋逆一案也不算是沈娘子不能知晓的秘密,他便坐上马车边沿,隔着帘子同二人讲述起慧王谋逆案的大概。 沈青青起初只当个故事听,到后来,听到孟西洲在朝堂上公然与文官相抗,主杀慧王一事时,不由得捏紧袖口。 主杀皇室宗亲这种事,本就会遭人非议,更何况当朝皇帝素来有仁君之贤,孟西洲如此,这不是碰上了皇帝的逆鳞么? 然而当时的情况同沈青青想的不太一样,皇帝将慧王谋逆案交由大理寺审理后,不过半个月,大理寺便将所有证据复核完毕,整理好卷宗三堂会审,确认慧王暗养精兵,有谋逆之心,只是在量刑上,朝堂内意见不和,形成了两股势力。 以素有贤德美誉的太子为首,主囚禁慧王,让其永守皇陵,而以孟西洲为首的部分群臣,坚持按律法行事,法不容情。 双方各执一词,当朝辩论,而事情的关键则落在了皇帝的态度上。 众臣看来,皇帝犹豫不决,是为了留自家胞弟一条生路,不知不觉的,朝堂上支持太子主张的逐渐多了起来。 孟西洲则同大理寺同僚不停陈列证据,陈述律法,依旧主杀。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帝会网开一面时,皇帝毫无征兆的将决策权交给了大理寺。 就这样,震惊一时的慧王谋逆案,最终以慧王被贬为庶民,认罪伏诛而告终。 沈青青听的心惊胆战,直到听到皇帝最终的决断,才长舒一口气。 从她看来,朝堂上的分庭抗礼,不过是皇帝的一场戏罢了。 所谓的犹豫不决,怕只是个仁慈的面具而已,没有一个帝王能允许旁人去觊觎自己的皇权,即便是同胞弟弟也不行。 珍视声誉的太子,在皇权归属这件事上,怕是揣测错了圣意。 这些事沈青青脑中神分析了一遍,连她自己都惊讶自己能把事情看的这么通透,怕是离不开那些在假期档循环播放的权谋剧与宫斗剧的熏陶。 李炎讲完没多久,沈青青听到吱呀一声门开,一群下人从府内侧门牵着马车走出。 李炎瞧见主子出来了,正要过去,身后的布帘一撩,一方食盒被推了出来。 “多谢李大人讲的如此精彩,大人辛苦了,这一盒点心您就带在路上吃吧。” 李炎咧嘴一笑,赶忙接下,带着些许不好意思道,“沈娘子怎么这么客气,若沈娘子喜欢听,路上有的是时间,我再给娘子讲讲之前主子在西北镇守时的事,那些故事可比这些精彩多了,怕是到了涠洲都讲不完。” 孟西洲走出院门,一眼就看见撅着屁股向马车行礼的李炎,他眸色骤冷,压着声音道:“李炎。” 李炎麻利地拎着食盒过去行礼,见主子面露不悦,他指着食盒低声道:“主子用过膳了么,这是梅园做的点心,方才我尝过了,味道比甜水巷的点心铺子强多了,等会出发了,给主子您尝尝。” “不必了,一会儿同行者还有大理寺的几位官员,一个大男人吃点心,成何体统,好了,时间不早了,赶紧出发吧。” 李炎不知道小公爷一大早又发什么脾气,怕是方才在国公爷那又被数落了,孟西洲没再多言,扭身钻进马车。 马车踏着晨曦的微光,缓缓向城外驶去。 因案件紧急,一行车队加速行驶,待夜色深时,才停在一处小镇中,此时夜深人静,先行人员已经准备好了干净的院落,等待大理寺少卿一行人入住。 跟孟西洲一个马车的几位官员,待马车停下的一瞬间,便争先恐后的下了马车,各个面色土黄,像是不太舒服的样子。 谁能想到,明明两三日的路程,这位大理寺少卿竟要一天半赶完,简直就是不要命嘛。 几人苦不堪言,各自散开去拿行李,孟西洲这时才下马车,大步流星地走进民宅之中。 待几人刚拿出些早就备好的干粮打算吃时,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走进,原来是孟西洲带人抱着一厚摞卷宗进来了。 “少卿大人,要不要一起吃些东西?这么晚了,厨房也不好开火,我们几个带了自家做的点心,要不大人也跟着将就一口吧。” 有人看到随从抱着的就意识到要发生什么,赶忙起身表达出要吃饭的意愿。 “王大人与韩大人还有些细节不清楚,你们吃着,我让他在一旁念卷宗,尽量在赶到涠洲前,把案情具体了解清楚。” 几人看他没有要坐下来一起吃的意思,便没多言,“……是,大人,那便有劳了。” 想着好歹是能吃上饭,几人纷纷打开食盒,精美的点心呈现在众人视野中,甜腻的香气扑鼻。 “这是我家夫人做的核桃酥,各位大人尝尝吧。” “这是我家夫人做的叉烧包,虽然凉了,但口味还是不错的,诸位大人也来尝尝吧。”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不管是不是自家夫人做的,似乎都因为那点可笑的攀比心,把满桌子的糕点全都说成是夫人们的手艺。 孟西洲正襟危坐,手中端着杯茶,淡淡一抿,不知为何,脑海中不由自主的冒出早晨见过的那个食盒。 此时桌前的几位大人已经饿了将近一日,起初还有人念在当着少卿大人的面不好意思放开吃,直到那人开始读卷宗时,几人就已全然不顾形象的开吃了。 孟西洲见几人狼吞虎咽,又端起自己那杯茶喝了一口。 正在此时,李炎拎着那方食盒走进正厅,见诸位大人正在分食糕点,他面色淡然地将自己拎着的那一盒悄悄打开一角,一股浓郁的奶香瞬间弥漫在整个屋子。 “李侍卫,这……是什么糕点?闻得怎么这么香?”有人好奇问。 “这个叫小奶酥,糕点上面淋着的东西叫炼乳。” “……可否能分我一块试试?我拿我娘子做的核桃酥同你换。” 李炎刚才在外面差不多吃饱了才进来,他想着再问问一直没用膳的主子要不要吃些点心,不想一进来,倒招惹上一群饿死鬼。 李炎知道主子不爱吃糕点,便也没多想,一小块小奶酥能换个大桃酥,看着还挺合适的,他便同意了,结果食盒刚一上桌,就被几人瞬间换空了。 “入口即化,奶香浓郁,真是妙啊,这是李侍卫的夫人做的?” 李炎听罢吓了一跳,他见主子面色如常,赶忙否认,“我尚未婚娶,这是……府内的厨娘做的。” 有人听了当即比起大拇指,称赞道:“国公府的厨娘手艺真好,这小奶酥放到甜水巷,一准受欢迎,唉,只可惜我们怕是只有今日才能有幸尝到一块了。” 几人瞧向孟西洲,想着少卿大人松松口,等过几日办完案回到汴京,能再让他们尝一尝小奶酥。 然而孟西洲依旧只是冰着那张脸,继续饮茶,无人留意到方才他极为隐忍的滚了滚喉。 看几人分的差不多了,李炎将食盒送到主子那问:“爷要不要吃些点心,这都是各位大人的夫人做的,种类繁多,也没小奶酥那么甜……” 孟西洲冷冷扫了眼那盒粗制滥造的点心,瞬间没了心情,一声不吭地起身走出了屋。 春夜寒凉,一口寒风灌入,孟西洲倒真有些饿了。 他下意识的往偏院走去,想去厨房寻些干粮垫补。 此时夜深了,小院里的灯笼被灭了大半,他随意走着,忽而一阵阵干哕的声音入耳,侧目一瞧,院中假山处,一道纤弱的身影正扶在那,肩头一阵阵的颤着。 沈青青的确低估了古代马车的颠簸程度,她今日坐在马车里,如置身于地狱般煎熬,马车飞快跑起时,每一下的颠簸都像是有人戳在她胃口上。 她昏天黑地的忍了一路,此刻总算是落了地,能透透气。 一日没吃什么东西,自然也吐不出来什么,只是脑袋昏昏沉沉的,不舒服。 刚缓和一些,沈青青准备去找点酸口的东西压住恶心感时,一回首,回廊灯火下,那个高大的身影,正在往她这直直看着。 第24章 涠洲【6K收加更】 “你不舒服多久了?”孟西洲站在回廊下, 侧上方的灯笼随着穿堂风飘摇不定,笼在黑暗中的墨眸仿若一潭无底深水,将身前的倩影吞噬的一干二净。 “……就今天。”沈青青有点心虚, 她不擅长撒谎,但又不想告诉孟西洲自己最近一直在病着。 她怕坦白自己病了, 就不能跟着去涠洲,会错过能跟他见面的机会。 同样的, 也就少了一次能唤醒阿洲记忆的机会。 孟西洲心思敏锐,洞察出沈青青话语中的异样。 沈青青此时面色苍白如纸,唇瓣也没什么血色, 额间冒着层虚汗, 浅青色的交领被她拉开一点, 露出一截雪白颈子, 看上去,说不出的娇柔与虚弱。 他觉得,下一瞬她可能就会随风昏倒。 想来, 他有一个多月没见过这个女人了, 一个月而已, 她好像瘦了不少。 依照萧应汇报的消息,他大抵是四个月前离开三溪村的。 所以…… 孟西洲眸色一紧, 低声道:“你随我来。” 沈青青懵了一瞬, 有些犹豫地跟着他走了,不远处, 出屋正找沈青青的娇云恰巧瞧见这一幕。 她默不作声地跟在不远处, 眼瞅着小公爷领着沈娘子一路走回正院进了屋, 而后严丝合缝的关上门, 不由得扒在院门一角暗自窃笑。 “娇云妹妹在笑什么呢?”李炎抱着两本卷宗, 突然出现在娇云身后。 “啊”,娇云被他吓了一跳,忙抚着心口道:“李哥你怎么走路都不带出声的,大半夜要吓死谁哦!” “没事往爷屋子里乱瞧什么呢?难不成还做着梦?”李炎忍不住打趣儿,看她不理他,只盯着主屋瞧,又问:“爷现在可在屋里?” 说罢,李炎就要往那处走,娇云一把扯住他袖口,羞着小脸道,“别去,沈娘子被爷领进屋里了。” “……真的假的?” “我亲眼看见的,现在这个情况,咱们是不是该去门口守着……”娇云知道大宅里的规矩,主子安置时,外面是要有丫鬟备好水守着的,可她脸皮薄,也没做过这种事,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你不要命了?还敢去守着,要去你去,我可不去。”李炎脸蓦地一红,他还纳闷儿说汴京这么多画师爷不选,这次非要带沈娘子去涠洲,感情是为了这档子事。 李炎忽而觉得,心中那个素来冷淡寡性的小公爷,他变了。 李炎正要同娇云离开,听正门吱呀一声门开了,孟西洲唤道:“李炎,过来。” 娇云背过去脸,只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少时,李炎去而复返,直直往院外去了。 屋内,沈青青坐在凳子上,垂首盯着袖口,心砰砰跳个不停,听孟西洲跟李炎吩咐后,又关上房门,她才轻声道:“世子不必费心去请大夫,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就是车坐久了头晕而已。” 孟西洲不言语,只默默坐回正座上等着。 沈青青没得到回应,索性也不再说什么了,他愿意为她请大夫来瞧病,总归是好意,心里不由得泛起些甜意。 她坐在那,房间安静的蜡烛炸花子的声音都听的一清二楚。 她想跟孟西洲聊一些别的,可又实在不知道两人能聊些什么。 正想着,听见咕噜一声。 某人肚子叫出了声。 孟西洲端坐在上,正闭目思虑着要如何处理真怀有身孕的沈青青,肚子里突然这不合时宜的一声,竟让他感觉有些难堪。 “世子还没用膳么?我同娇云做了些点心,我去取来您吃一些吧。” 孟西洲本想说不必,但话在口边,脑子里冒出方才几位同僚对着李炎带来的食盒一顿赞美的画面,不由得咽了咽口水,那句不必,也顺着喉咙一起滚下去了。 沈青青不自知地漾着抹笑意起身出屋,少时,她拎着一小盒点心回来,顺带着还包了一小包梅花莲子茶给他沏上。 孟西洲没有拒绝沈青青的好意,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对沈青青提供的照顾,受用的像是理所当然。 他起身走去坐下,掀开食盒一角,浓浓的奶香顺着缝隙飘了出来,只凭这股奶香,他便知道这是刚刚被李炎分食出去的小奶酥。 除此之外,食盒里还有些其他没见过的点心,看上去精美可口,比甜水巷铺子里的卖相还要好。 沈青青看着他随意捏起块点心送入口中,便将沏好的茶水送了过去,小声道:“点心太过甜腻,世子配着茶水清清口吧。” 孟西洲素来不喜欢丫鬟伺候,可面对沈青青,他的底线似乎一降再降,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种变化。 他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眉头微蹙,“这茶……你是做的?” “是啊,若是前段时日,取一指下的浮雪做茶,味道更是清新,只可惜,冬日已经过了,这些梅花也不复新鲜,是我同娇云娇玉一起晒干留存下来的。” 孟西洲点了点头,想起之前娇兰端给他的那盏茶,心里不由得生出些许厌恶。 但同时,孟西洲心中蓦地冒出个念头: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为什么事事都能做的这样好。 她断不可能只是个乡野村妇。 可萧应与李炎都去亲自调查过,沈青青身世干净的像一张白纸,不过是个生活在山林中的孤女罢了,在三溪村两人一同生活的大半年中,两人生活和睦,也没有出过任何可疑的情况。 可她身上有太多事,都无法解释清楚。 他放下茶杯,盯着坐在一旁的沈青青,问:“你同我是怎么认识的?” 沈青青被他这冷不丁的一问给问住了,对她来说,孟西洲肯愿意了解那段丢失的记忆,是让他找回记忆过程中的巨大进步。 她眼眶微红,忍着鼻子里泛着的酸意,将事情原本经过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 孟西洲思索片刻,沈青青口中的故事,的确能跟他记忆中的尾端接上,而她的身份,也同萧应、李炎调查到的一模一样。 所以问题不在现在的沈青青身上。 “所以,你也失忆了。”孟西洲眼底一沉。 “是。” 沈青青在角色失效后虽然找回了穿书前的记忆,但穿书后,她扮演了什么角色,经历过什么,自己又是因何事住进庆灵峰旧宅的,她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那我们又是如何成亲的?” 沈青青小脸倏地一红,记忆随着孟西洲的提问,无端冒出不少香色旖旎的画面。 她垂下眼帘,委实讲不出口。 “……就你情我愿,水到渠成,最后……生米煮成熟饭。” 孟西洲瞳孔微不可查的颤了颤,脑子里有个念头,顺着四肢百骸流转而出,激得他避开不看沈青青,随手捏起块蛋黄酥,送入口中。 “咳咳。” 糕点太干,他吃的又急,稍有些呛了。 沈青青见状,起身给他满了杯茶,却被他无端躲开,“不必,你坐回去。” 这个话题之后,房间内寂静无声,两个人都心照不宣的陷入沉默与尴尬。 沈青青想着他既然难得主动提起三溪村的事,便把自己的疑问问出口,“世子就一点都想不起来之前在三溪村的事了么?” 孟西洲见她乌亮的眼睛瞬时润了,心底蓦地一动,面上却依旧冷峻,没有迟疑的摇了摇头,“不记得。” 沈青青其实心里是有答案的,但真的亲耳听他否认时,心里还是忍不住刺痛起来。 她忍着,不让眼眶里的水润落下,想着再怎么想哭,也不能在他面前落泪。 孟西洲同她本就形同陌路,再加上他为人清冷多疑,她当着他面这么一哭,算是什么呢? 是在装可怜吗? 她不能哭。 沈青青给自己满了杯茶,意外吞下一颗莲子。 风干了的莲心干苦入口,一并连着肠胃,苦到了尽头。 沈青青自然不知道现在她是个什么模样,坐在孟西洲无意扫过她的雪颊,眼眶红了又红,柔软的黑发垂在鬓边,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孟西洲眼底发寒,他素来讨厌这种娇娇柔柔的人,没什么本事,就凭着这副可怜模样去争去抢那些本不属于她的东西。 这种人,他在军中见惯了。 孟西洲言语冷漠,“最近京中局势复杂,你先在小宅里住着,待局势稳定些,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并没有把自己真实想法告诉她,也没必要告诉她。 无论如何,她在他这里,是永远无法重得自由的。 若他能想起三溪村的那段夫妻姻缘,或许以后,他能给她一个通房身份留在身边,若他一直想不起来,也断不会让她离开,因为那段生活,他不可能让外人知晓,即便她能保证不讲出去,他也不会放她走的。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 毕竟,他起初是想直接杀了她的。 但现在,他只知道,以他的俸禄家产,养这么一个女人一辈子,无关痛痒。 沈青青不知道孟西洲心中所想,既然事情聊到这,她也有话要说明白,“我自知身份同世子是云泥之别,但我寻的人,也并非是世子,而是我的夫君阿洲,阿洲只是个本本分分的普通人,说过要同我相守一生,不离不弃,我信他,所以才从三溪村一路找来。” “我同阿洲,本就是一个人,从不是你口中的普通人。” 孟西洲冷冷睨去,视线像是凝成两道冰刃,割得沈青青心口疼。 “对世子来说是,但对我来说并不是。我现在想留在世子身边,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比起食指,目光真切的看向孟西洲,“一年时间,请世子给我一年时间,如果世子能想起来,那自然是好的,如果想不起来,我就当往日是做了一场梦,会自己离开,绝不纠缠。” 孟西洲冷嗤一声,不谢道,“无论我是否想起,你都不必再纠结于过去,我从不回忆过去。” 话语没有一丝温度,沈青青入坠冰窟,从那对乌眸中,只看到了嘲笑。 “我不会是阿洲,你也不做不了显国公的世子妃,还是早日认清现实。” 其实孟西洲本是不必要回答沈青青任何话,至少在这段谈话开始前,他自视冷静,可当沈青青说出给她一年机会这种可笑至极的话时,孟西洲难以控制,只想迫不及待地打碎这个女人荒唐的念头。 沈青青淡然一笑,“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做什么世子妃,世子也不必现在就去决断之后的事,若一年内,阿洲回来了,今日的话,让他亲自回答,不论是何答案,我都能接受。” 是好是坏,都是了断。 沈青青被孟西洲这番话惹恼了,她起身,想要收起放在他面前的食盒,门口突然传来李炎的声音。 “爷,大夫请来了。” “让他进来。”孟西洲寒声道,李炎听这语气不善,心里咯噔一下,并没多想,赶紧领着大夫进去。 “给她好好瞧瞧,有什么问题,同我讲便是。” “我没事,不必瞧大夫。”沈青青匆匆丢下一句,拎着食盒往外走,她现在不想在这间屋子里同他再多待一分。 “此事由不得你。”孟西洲起身疾走两步,一把擒住沈青青单薄的肩头。 “你放开。” 不等她挣扎,孟西洲把人摁在座位上,扭头看向大夫,“给她看诊。” 李炎在一旁看的莫名其妙,想着爷见沈娘子不舒服,给她请大夫来瞧是好意啊,怎么情况突然有些不太对劲儿呢。 沈青青背对着孟西洲,被他强行摁在那,眼眶里荡着的泪再也忍不住了,跟珠子似的往下落。 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 大夫问了几句,沈青青只是沉默,大夫便也不再问了,起身对孟西洲道,“大人,看完诊了。” 被松开肩头的沈青青腾地起身,直直往外走去。 这一次,孟西洲没有再拦,只等人走远了,才问大夫,“她可是有孕了?” 大夫微怔,摇头道,“回禀老爷,夫人脉象沉微,阴血不足,怕是思忧过深,若想让夫人有孕,还得请个精通妇科的大夫来给瞧瞧,开几副调理的药吃上一段时日才行。” 孟西洲再问,“的确没有身孕?” “没有,在下虽不是名医,却也行医多年,喜脉还是能分得出的。” “李炎,送大夫回去。” “是。” “不过夫人的伤寒怕是还没好,还是需要继续服药才行。” “伤寒?” “夫人怕是病了有一段时日了。”大夫有些诧异,如今夫人的病症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摸着脉象,怕是病了得有小半个月,他说罢,坐下要拟药方,却听对方道:“不必了,大夫先回吧。” 大夫有些丈二摸不到头脑,这大晚上对方着急忙慌的加银子叫他来瞧病,敢情就为了看个喜脉不成? 不过既然当家老爷说不用了,他也没再说什么,收拾好东西随李炎出了屋,一转身,方才那位夫人,正站在门前一侧。 屋内烛光微露,映在沈青青潮湿的脸蛋上,她垂着眼,双手紧紧攥着袖笼,像只无家可归的猫,一直刻意掩饰着的生着病的气息,在这一瞬间,全部爆发出来。 李炎见她病恹恹的,心瞬间揪在一起,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沈青青见李炎要叫他,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扭身跑走了。 李炎回身,对着屋里的孟西洲沉声道,“爷,方才沈娘子怕是一直在外面听着。” “你送大夫回去。” 孟西洲面色冷到极致,李炎不敢耽搁,赶忙领人走了。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在外面,甚至正因为他知道沈青青去而复返,才要故意这般冷待她。 他不能给这个女人留下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所求的,他给不了,也不会给。 晌午时分,涠洲一处大宅外。 浩荡的车队从远处缓缓驶来,两旁的百姓夹道围观,都想一睹马车里那位大人的真容。 所有人都知道,涠洲的命案已经惊动了皇城,皇帝这次派出刚上任便力破慧王谋逆案的大理寺少卿亲自调查,希望能给这一连串惨死的冤魂一个公道。 一行马车停在了大宅门口处,涠洲知州陆成玉获知他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弟只花了一日半便赶到后,今晨命人收拾好了院落,就一直在这里等着了。 孟西洲同几位同僚下了马车,陆成玉带人迎接,相互介绍起随行人员。 他们下榻的这处大宅并非官邸,是当地盐商霍家的私宅,如今家主霍段是陆成玉私塾同窗,素来交好,知道有京中要员来涠洲查案,便热情的将闲置宅院提供给他们下脚。 相互认识后,几人便随着陆成玉进了主院,沈青青同其他门客,一同进了西院,李炎本应该同其他侍卫一起宿在外院值守,自打出小宅后,他就一直跟着娇玉与沈青青。 沈青青见他带着自己去了西院一处僻静的小院,自己则去了偏房,并未说什么。 她清楚,李炎跟着她是授了孟西洲的意,不就是怕她接触旁人么。 他原来一直在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她,怀疑她。 不过她不在乎,因为他不是阿洲。 孟西洲只是个冷漠无情的混蛋,是个陌路人。 娇云见沈青青一声不吭的进了屋,心中忐忑,想到昨夜她回来时,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就难受不已,她知道她一路没吃好没睡好,便起身去厨房找了些寡淡的面条给她垫补。 这头沈青青刚简单用过午膳,房门被敲响了。 “沈娘子,是我。”李炎轻声问,他知道沈青青身子不舒服,怕是在休息,便小声问着。 跟在一旁的陆成玉倒有些好奇,孟西洲不是不近女色么,怎么这次出来办案,会带个女画师? 这个表弟的奇闻异事他多少有所耳闻,毕竟一个国公家世子去戍守边关,还遇袭走失一年之久的奇事不多,再加上孟西洲早些年军功显著,有不少血战沙场的故事流传四海,二人虽未谋面,陆成玉已经在心中给孟西洲刻画出了一个刻板冷漠的铁面阎王形象。 今日一见,不过多时,陆成玉便知道,心中对孟西洲的印象几乎丝毫不差,所以当他知道孟西洲带了个女画师来破案时,无比惊讶。 沈青青坐在里面不答,娇云也撅着小嘴,一脸嫌弃。 李炎知道沈娘子心情不好,便把声音又降低了几分,道:“沈娘子,涠洲知州陆大人和霍家主同我在一处,说是一会儿带您去见人证,您……” 话音未落,沈青青戴着帷帽打开了门,她抬眼见李炎身旁站着两位男子,一人身着绯色官服,看样子三十上下,浓眉大眼,面容清隽,并不威严,反倒是看着像个富家公子,他应该就是李炎口中的涠洲知州了,站在知州身后的另一人容貌普通,面色稍黑,年级看上去略大一些。 站在对面的陆成玉也在悄然打脸这位女画师,青纱下,那张模糊的脸看的并不真切,依着轮廓,长相应是极好的。 “这位娘子便是表弟寻来的画师么?”陆成玉看她年纪轻轻,有些怀疑。 “是。”李炎不清楚沈青青的画技,起初爷说要带她来时,他以为只是随意找了个借口。 陆成玉虽然有些犹豫,但没表现出来,客客气气的对沈青青道:“娘子现在可方便?案情紧急,可否现在随我去一趟知州府衙,去见一下唯一活下来的证人。” 沈青青听是跟案子有关,并未耽搁,只低声道:“大人稍等片刻,待我取来画具。” 有李炎陪同,沈青青没让娇云跟着一起去,她同陆成玉刚出院门,天上便飘起了小雨。 上午来时,沈青青还记得春日正好,却不想这一会儿就变了天。 陆成玉看李炎要折回去取伞,笑道:“涠洲的春雨下不大的,知州府并不远,走过去也不见得会弄潮了衣服。” 李炎看了眼带着帷帽的沈青青,见她并未多言,颔首道:“那就有劳陆大人指路了。” 一路上,陆成玉将案情的来龙去脉跟沈青青简单做了介绍,这案子之所以会惊动朝堂,恰巧因为前几日的命案,死的是静贵妃亲哥一家。 一家三十三口人,不论男女,唯有年仅六岁的嫡女苏苒一人活了下来。 而静贵妃胞兄苏氏一家的灭门惨案,仅仅是涠洲命案的冰山一角。 自十年前起,涠洲每年都会发生至少一起命案,不过那个时候,还不是灭门惨案,遗案大都只有一两个死者,故而当初在任知州并未察觉几起命案暗中有关,直到陆成玉前年升任涠洲知州,梳理疑案时,才留意到遗案暗藏一个看似巧合的通点。 家主宠妾灭妻。 “所以凶手是女子?”沈青青顺着陆成玉讲的故事,自然而然讲出口。 “哦?沈娘子何以见得凶手是女子?” 沈青青胡乱一说,没想到陆玉成会追问,但既然问了,她便大大方方将心中所想讲出。 “是动机,从宠妾灭妻这一点来看,似乎凶手是女子更能顺理成章,可细细一想,这又不太符合常理,凶手从起初杀一人,到后面灭门,需要很大的体力支持,如果是一个女子所为,似乎很难办到。” 陆成玉没想这女画师声音骄里娇气,却分析得头头是道。不过是听了个大概,便将凶手逻辑大致捋顺。 一旁的李炎觉得一向沉稳的沈娘子今日有些多言,正要提醒她时,听陆成玉赞叹道:“沈娘子分析的没错,起初我等也认为是女子所为,但近两年的灭门惨案,多用钝器行凶,手段极其残忍,如此看来,是女凶手的可能性并不大。” 霍段摇头,“陆兄所言差矣,我倒觉得,女子为之的可能性最大,你想啊,单凭宠妾灭妻这一点,除了女子会心怀怨念地复仇,难不成妻妾成群的男子会去?” 陆玉成听罢,兀自摇头,直到现在,凶手是男是女都难以推断,可见案情之复杂。 蒙蒙细雨打湿了沈青青面前的纱巾,一阵冷风吹过,思绪忽而清明开朗起来,她依着脑海中迅速闪过的念头,喃喃道,“可如果说,凶手是宠妾灭妻那家的嫡长子呢?是不是也能解释为什么苏家嫡女能活下来?” 陆玉成眼前一亮,猛地击掌,“对啊,沈娘子的思路不错,这的确既能从动机出发,又能讲通钝器伤人这一点。” 李炎在一旁听的七七八八,见沈娘子一番话后,陆玉成眉开眼笑,并不像是在做戏,不由得对沈娘子高看几分。 “妇家之言,还请陆大人见谅。” 霍段笑道:“沈娘子何必妄自菲薄,明明是聪慧过人,随口一说便让陆兄茅塞顿开,在下佩服。” “霍兄说的是,沈娘子思路独到,不想表兄寻来的画师都有这般能耐,真是惊喜。” 说着,几人走到知州府衙外,霍段停下步脚,说自己还有其他事要做,先行走了,陆玉成听了沈青青那一席话后,也不再怠慢小看她,一路领着沈青青去了府衙后院,去见苏家唯一血脉,苏冉。 若说沈青青起初还不清楚孟西洲为何要带她来涠洲办案,待听陆成玉介绍完苏冉后,她明白了。 原来苏冉因目击命案惊吓过度,失语了。 陆成玉不是没找过画师来做画像,只不过来的人,一句话都问不出来,更不要说画像了。 沈青青进到小院后,大抵看了下四周情况,便让陆成玉与李炎留在外面,她背着画匣独自进去。 陆成玉见李炎要跟去,抬手拦住,“沈娘子看来是有法子了,你跟去做什么。” “是爷让我寸步不离跟着沈娘子的。” 陆成玉眉色一压,“哦?这位沈娘子难道是表弟的……” “不是不是,陆大人误会了,我家爷对沈娘子一点兴趣都没有,不光是沈娘子,嗐,其他女子也都一样。” 李炎本以为爷见到沈娘子后,算是遇到一位能令他心动的女子,可昨夜那事后,他这个念头彻底断了。 爷忘了同沈娘子的过往,这不怨爷,可记得一切的沈娘子,委实太可怜了些。 李炎想着,脑海就忍不住冒出昨夜见沈青青站在房外的那个画面,不由的长叹口气。 “沈娘子可有婚嫁?”陆成玉冷不丁的冒出句。 “现在么,应该不算是了。” 李炎并没有把陆成玉当外人,临出发之前,他就知道陆成玉同魏氏的关系,虽隔着一层血缘,但到底算是一家人。 “这婚嫁就是婚嫁,还有什么不算是的?” “沈娘子命薄,她夫君……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李炎婉转表达了当前状况。 爷记不起来同沈娘子成婚的那个他,这可不就算是走了再也回不来了么。 陆成玉眸色微暗,兀自长叹道:“原是天涯沦落人呐,走,李兄,随我去其他院落喝杯茶去,想必沈娘子还要好一会儿才能办妥。” 时间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沈青青背着画匣,由衙役引着找到了在别院歇脚的两人,陆成玉见她面色疲惫,迎上前问:“沈娘子怎么样了?” 沈青青扶了下帷帽,低声道,“冉冉惊吓过度,想同她口问出些什么,必须先要获得她的信任,所以画像之事,今日只算是成了一小半。” “她肯同你讲话了?” “是,已经把我当做朋友了。”沈青青想到本应活泼烂漫的小丫头一夜如此,她还这么小,就成了孤儿,心里不免难受起来。 沈青青眼泪轻,侧首落了两滴泪,忍着哭意道,“此事我定会尽心尽力完成,也请陆大人早日将凶手绳之以法,好给冉冉家人一个公道。” “那是自然。”陆成玉听她话语有气无力,想必舟车劳顿,已是乏了,便提议送她回去。 沈青青无力的点了点头,此时只觉得头重脚轻,话未出口,眼前一黑,人已经直直向前栽去。 “沈娘子!” 第25章 生病 夕阳西斜, 蒙着层雨云的日头被遮去大半,光线堪堪扫过民宅正院上的青色屋顶。 孟西洲下午从验尸房出来,回院即刻叫水冲洗了一番身上的味道。 待下人叫用膳时, 孟西洲才发现李炎今日还没来正院汇报,正要遣人去问西院是什么情况时,一个身着知州府的衙役被小厮引进正厅。 “何事?” “少卿大人,陆大人让我给您报个信,说您安排的那位画师, 午后在府衙里昏过去了,如今陆大人已经叫了大夫过去医治, 陆大人还说, 今日不能陪您用晚膳,请您见谅。” 孟西洲蓦地一怔, 随即面色如常, “下去吧。” “爷,前厅的膳食已经准备好了。” “……你也下去吧。”孟西洲坐回凳子上,面色沉郁。 侍从是个有眼力见儿的, 见主子面色不佳,脚底抹油的跑出了屋。 孟西洲此刻, 脑海不受控制地冒昨夜在回廊间遇到沈青青时,她的模样。 烛影恍恍, 虽笼着灯笼的红光,她瞧着面色依旧苍白如纸, 下巴尖的厉害。 他记起来了, 她穿着身藕色圆领宽袖的衣裳, 素素静静的, 那时她单手扶着回廊, 腕子细的仿若柳枝,宽松的袖子看上去空荡荡的,被风吹地鼓了起来。 垂下的睫毛又密又长,微微发颤,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猫。 昨夜大夫说了,沈青青病了有一阵子了,说是伤寒。 孟西洲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待他回神时,人已经进了西院,寻到了沈青青住的院子里。 娇云此时刚好从厨房端回些菜,等着沈青青回来一起吃。 余光中,见到个高大清贵的身影站在院中,这不是主子么? 娇云疾步过去,给孟西洲福礼。 “爷,沈娘子不在,她下午跟着陆大人去衙门了。”娇云没等孟西洲问,先道。 孟西洲眉峰微蹙,压着声问:“她病了多久了。” 娇云咬了咬唇,左右为难起来,沈娘子特别嘱咐过,不让她讲她生病的事,可如今爷亲自来问,她似乎没得选了。 “怎么,忘了谁是你主子?”孟西洲冷冷一扫,娇云吓得赶紧跪下。 “奴婢不敢,回爷的话,沈娘子病了有大半个月了,那时刚入春,春风一场寒一场暖,沈娘子喜欢在院子里逛,结果受了凉,就病倒了。她怕您知道她病了,就不带她来涠洲,这才瞒下了。” 娇云哆哆嗦嗦把话讲完,抬眼时,小公爷已经疾步走出了小院。 沈青青烧迷糊了,她感觉耳边有小孩子在叫她名字,也有陌生男子的声音,忽远忽近的,他们在说什么,她听不清,只觉得浑身跟被火烤过似的,难受的要命。 她睁不开眼,滚烫的热气快要把眼珠子都烤干了,耳边依旧乱糟糟的,有人试图让她喝下什么,她下意识地拒绝,别过头,任凭汤汁洒了一床。 “陆大人,要不还是把沈娘子先送回府吧,那有丫鬟伺候着,总比我们方便一些。” 李炎快急哭了,一屋子大老爷们,他可不敢让他们碰沈娘子,可让他亲自喂药,他也不行啊,只敢隔着帐子,远远把勺子送过去。 “雨还没停,若是这一路再受些风寒,小娘子的性命可就不好说了。”大夫捋了捋胡子,插话道。 “你让开,此事性命攸关,还顾什么男女之别,不把退烧药强行灌下去,沈娘子性命都要没了。”陆成玉不是顽固不化之人,他拎起李炎,给他推到一边,回首道:“给我再盛一碗药,快些!” 这是苏冉的屋子,方才情况紧急,陆成玉想着这里的床榻最舒服,便把人抱来这了。 不想沈娘子病的这般严重,昏倒后竟高热不退,人也迷糊不清了。 侍从给他递过去药,陆成玉低声道了句:“失礼了。”随后撩开纱帐,见沈青青小脸上透着不正常的粉色。 明明捂着这么多层棉被,也不见额间冒半点汗,她唇瓣干裂,飘着层白色的干皮,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喃喃自语着什么胡话。 陆成玉心底忽然冒出些许异样的情绪,他压抑着,伸手揽起她肩头,下意识地蹙起眉。 沈娘子怎么这样瘦。 薄的像是一层纸,感觉稍稍用力,就会折断似的。 陆成玉轻轻揽着她起身,而后凑过去,让昏迷不醒的人靠进他怀中,她浑身热燥燥的,软的不像话。 他轻声安慰着,像是在哄孩子,声音也压的很软很柔。 “乖,喝下药,发发汗就会好了。” “对,就是这样,张开嘴。” 围在一旁的李炎冒出层冷汗,他现在进退两难,一面觉得陆成玉如此太不合规矩,一面又心疼病得不省人事的沈青青。 他脑海里,从刚才便一直回荡着大夫那句“心气郁结”。 他想不明白,沈娘子这样温柔和顺的姑娘,爷昨夜怎么忍心连副药都不让大夫给她开。 此时此刻的沈青青依旧残存着些许意识,恍惚中她听到个温柔和煦的声音在安慰自己,翻腾不止的心境稍稍缓和些许。 她好像很久都没这么难受过了。 生病的时候,她坚强不起来。 沈青青记忆有些混乱,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儿时,高烧不退,爸爸就这样把她搂在怀里,耐着性子哄着她,一口口的把药喂下去。 “爸……” “我想你了……” 揽着沈青青的陆成玉听见怀里那声若有若无的抽噎,僵了僵。 她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小手不知何时抓着他衣襟,那样紧,好像她一松手,他就会跑了似的。 “别哭……先把药吃了。”陆成玉眼看豆大的泪从她眼角淌落,浸湿他衣襟,那只抓着自己心口上的手,骨节分明,看上去跟个受了伤的猫似的,分外可怜。 如此一幕,一下将他扯进五年前的记忆中去了。 他的发妻,临死前,也是这样,双目紧闭依靠在他的怀中,嘤嘤哭泣。 她药石无医,久病不起,他只能干看着,妻子一日日的消瘦下去,病危,直到生命的尽头。 他空有一身学识,却无法与疾病抗衡半分。 “陆大人……”李炎见陆成玉眼眶润了,有些不明所以,试探性的唤道。 “我没事。”陆成玉眸色微敛,专心给沈青青喂药。 不过多时,他终于把药给喂下去了。 沈青青依旧迷迷糊糊,抓着他不肯松手。 跟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苏冉,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一个小瓷罐,递在陆成玉身边。 陆成玉低眼一看,是一罐子浸了糖霜的杨梅干。 “多谢冉冉,沈娘子会喜欢的。” 他取出一颗小的,送进沈青青口中。 这头陆成玉正要把沈青青送回被窝里躺着发汗,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孟西洲大步进屋,匆匆扫过屋内几人,见陆成玉正搂着昏迷不醒的沈青青,眼底稍纵即逝的窜出抹怒火。 李炎见是爷来,赶忙垂首行礼,只这一瞬,眼前像是刮过阵风,爷已步至在榻前,站在陆成玉身旁。 “表弟你怎么来了?不是让衙役禀告过了么……”陆成玉看是他突然出现,一时有些迷茫。 孟西洲面色柔和,温声道:“表兄原来在忙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可让我好找。” 陆成玉眉头一紧,起身问:“可是案情有了进展?唉,方才沈娘子办完差事就在衙役昏过去了,我想着沈娘子是表弟带来的人,自然不能怠慢,就找大夫来瞧,谁知道病的还挺重……这才耽搁了。” “表兄心善,她不过是个门客,伤寒而已,不是大病,耽搁不起表哥,更耽搁不起案情。今日我去看过尸身,凶手行凶时不止用了钝器,而是先用了迷药,行凶的时辰也并非卷宗所标时辰,而是一日前,在苏家家母寿宴时动的手。” “什么!”陆成玉震惊不已。 “此时大理寺的同僚,正在根据证据梳理时间点,但他们毕竟没参加寿宴,还是得请那日参加过寿宴的表哥出面帮忙梳理才好。” “原来如此,那我现在就去。”陆成玉说罢,着急忙慌的走了。 待陆成玉走后,孟西洲让李炎送走了大夫,他扫了眼在罗汉榻睡着了的苏冉,折身去给她加了个被子,随后回到榻前,见沈青青满脸通红,眉头微蹙,双眸紧闭,口中喃喃不止。 他鬼使神差的凑了过去,想听清这女人在说什么。 “阿洲……” 她声音很轻,弱到几乎要听不到。 孟西洲立在榻边沉默了,少时,他俯身而下,连人带被子,一把抱起了昏迷不醒的沈青青。 起身的一瞬,孟西洲有点意外。 她轻的有些不像话。 他记得,梅园的吃穿用度,他从未苛刻过。 孟西洲不自知的沉下了脸,大步向外走去。 他是骑着马过来的,此时夜色已晚,他没办法骑马,只好抱着包裹严实的沈青青,一路往民宅走去。 半途,孟西洲胸口一痛,他低眼一瞧,感受到棉被之下,有人正在死死抓着他的衣襟。 “阿洲……我好难受……” 沈青青昏昏沉沉,她才喝过药,在被子里闷出一层汗,只觉得自己无法痛快呼吸,便随手抓着什么,叠声道:“阿洲,好闷……” 孟西洲没理她,自顾自的疾步往前走,少时,怀里的人从抓已经变成了掐,实在忍不住的孟西洲索性给被子挑开个小口,让她得了片刻喘息。 有了这个缝隙,沈青青呼到了清冷的空气,瞬间舒服多了,她乖巧的往他的臂弯里蹭了蹭,小声嘟囔着:“阿洲真好。” “我不是阿洲。” 孟西洲冷不丁的回了句,话刚出口,他觉得自己是不正常了,跟一个半昏半醒的女人对什么话? 可他这一句,似乎不是在同沈青青说,而是在跟他自己。 隐在暗处的情绪,再次被孟西洲强制压了下去。 他不需要什么阿洲。 “你是的……阿洲最疼青青了,也愿意跟青青一起受罪。” 孟西洲不知所云,只觉得这女人说话突然和往日不同,拖着长音对他撒娇,有些莫名其妙。 沈青青自顾自的讲着,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在三溪村生病那次。夏日炎炎,她嫌天气热,便跑到个没有人的溪水边泡脚乘凉,谁知道山泉清冷,当夜就受了寒,发热起来。 三伏天里,阿洲给她弄出条棉被,非要她待在里面老实出汗,沈青青性子娇,非要阿洲一起进被窝热着才肯听话。 阿洲没拒绝,反倒是脱得一干二净的钻了进去,一直折腾到两人大汗淋漓才肯作罢。 知州府到民宅的路途不远,沈青青娇娇柔柔的哼唧了一路,孟西洲见要进府,把被角又搭了回去。 此时风雨未停,回廊里的灯笼摇摇曳曳,显得颇为清冷。 回西院的路上,孟西洲除了遇到几个巡逻的侍卫,再无旁人。 他清楚,其他同僚还聚在正厅同陆成玉商议案情,没有人会撞见的。 娇云此刻正在屋子里坐立不安地等着,她不知道沈青青在府衙病倒的事,只是纳闷都这么晚了,她怎么还不回来。 “嘭”的一声,门被踢开,吓得娇云即刻起身,还没来得及行礼,孟西洲已经抱着一大团被子快步进来直奔内屋。 “去备些热水。” 娇云一头雾水,却不敢耽搁,赶忙出去备水。 孟西洲抱着人坐在床上,他有些犹豫的拨开被子一角,垂首一瞧,便见怀里的人又睡去了,而自己的前襟被她手指揪着不放,温热的泪不知何时淌湿了一大片衣裳,满是狼藉。 方才还哼哼唧唧的人,原是在哭。 他顺着那节藕段似的胳膊,一路看到她泛着红晕的细颈、下颌、唇瓣、鼻尖、眼尾……蒙出汗的青丝贴在额间。 他不自知地将视线落在那对湿漉漉的眼睛上,沾湿了的睫毛缠在一起。 在昏暗的烛光中,水汽亮莹莹的,惹人怜惜。 孟西洲心底蓦地一抽,赶忙收回视线,随即将她的手强制扯开,把人安放在床榻上。 随后,他刻意离开床榻那处,那种不受控制的情绪这才稍稍缓和些了。 说实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夜为何要去找她,又为何偷偷摸摸地将她带回来。 他只记得,听到她生病后,他的身体和情绪像就是被什么控制了似的,鬼使神差地去了知州府,又把人带了回来。 在府衙时,推开门见她软绵绵的倚在陆成玉的怀抱中,那一瞬,五脏六腑都被焚烧了起来。 那种怒意,像是在战场奋勇杀敌前的感觉。 他脑子里只有“冲过去,抢回来”这一个念头。 孟西洲全然无法理解方才的冲动,甚至他现在想起来,心底只存无尽的寒意与厌弃。 他痛恨不受控制的自己。 正想着,他瞥见榻上的人伸手扯开了身上的被子,一脚踢了下去。 孟西洲站在那,刻意让自己远离她。 “阿洲……”她伸手要抓住什么,急的又落了泪。 下一刻,他三两步走到榻前,把被子给她盖了回去。 见她跟个熟透了的果子似的,他俯身用额头贴了上去。 滚烫的像是块刚烤出来的地瓜。 这一幕,恰好被端水进来的娇云撞见,她慌了一下,微微侧过身,随后低身道:“爷,热水打来了。” 想到之前沈青青为他热敷降温的事,孟西洲冷声吩咐,“把水拿来,然后取几个棉巾,再来一盆冷水。” 娇兰送水过去,留意到沈青青面色不对,关切地多望了两眼,“爷,沈娘子是不是又烧起来了?” 孟西洲眉尾一压,“去拿巾子来。” 娇云不再多言,匆匆去取来巾子与冷水,孟西洲这才吩咐道:“给她把衣服解开,用热巾子反复擦拭。” 孟西洲依照当时沈青青给他热敷时的过程,详细将位置告诉了娇云,便折身离开。 春雨夜寒,他一路迎着冷风回到正院,人已从混沌中完全清醒过来。 他反复想着方才发生的事,那种失控感,断不会允许自己再有第二次。 一进去,见陆成玉在厅内正等他,手中翻阅着卷宗。 “表弟。”陆成玉起身迎他,面带笑意。 “表兄。”孟西洲抬了抬唇,勉强凑了个笑容。 来之前,他看过陆成玉的生平履历,他二八年纪便高中探花,后在京中任职,因其妻患病欲归乡,皇帝念其不易,让他回涠洲任一方知州。 在涠洲任职这几年,涠洲风调雨顺,百姓和顺富足,声誉颇佳。 孟西洲见过陆成玉为人处世后,便已对他有了安排。 更何况,两人之间还有这层不近不远的亲戚关系。 孟西洲遣人叫了茶水,后从木匣取出魏氏的信函交给陆成玉。 陆成玉接过来细细读后,顿时眉宇舒展开来,漾着笑意问:“姑母还是这样惦记成玉,姑母一切安好?去年回京述职,也没能见到姑母。” 那个时候恰巧孟西洲在归京途中遇刺,下落不明,整个国公府闭门谢客,故此没能见到魏氏。 “母亲一切安好,表兄放心,母亲来时,也让我带了不少汴京特产,说要给舅舅舅母送去。” “劳姑母费心,苏家惨案发生后,父亲母亲便动身去了鼓山寺祈福,还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不过如今表弟回来了,姑母也就事事顺遂了。”陆成玉暗暗打量起孟西洲,瞧他并不像茶楼传言那般不近人情,反而待人有礼有节,客气谦逊。 “哦对了,方才沈娘子当时发热烧的迷糊,我一时心急,便不顾男女之别去喂药,她是表弟的人,表弟可不要介怀……” “性命当前,理应如此。”孟西洲淡淡道。 “表弟能这样想就好,等沈娘子醒了,我还要去赔罪才好。” “表兄大可不必,这种事,反倒是不让她知道,来的更自在些,况且那间屋子里都是自己人,不会乱传。” “那可不行,实不相瞒,我这赔罪,还层更深的意思。”陆成玉成过一次婚,自发妻去世后,他一直心静如水,也再没续弦,自认要孤老一生,可从初见沈娘子后,心境突然就不一样了。 他不会拐弯抹角,索性直接同表弟要起了人。 “我听说沈娘子的男人走了,她的状况同我也差不多,想必这一点,能成为我二人心灵相通之处,所以表弟要从中再帮帮忙才好。” 陆成玉说着说着羞红了脸,毕竟才刚认识,就有了这样的心思,即便面对自家表弟,他也不好意思讲。 孟西洲听出他言外之意,但并未放在心上。 依着沈青青的性子,他并不担心两人交往能有多深。 甚至他认为,那般钟情的沈青青都不愿同他多讲两句。 片刻后,孟西洲问:“今日画像可有进展?” 陆成玉摇头,一五一十将下午发生的事讲给他听,特别是沈娘子随口分析的那几句,孟西洲听后,陷入短暂沉默,他合上手中的卷宗,掐了掐眉心,“今日辛苦表兄了,此时她病着,怕是一时半会儿做不了画,我们还是先从参加寿宴的宾客下手查起。” “那是自然,表弟还是早早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便将寿宴名单送到府上。” 陆成玉走了没多久,孟西洲也从厅内走出,他立在廊下思索片刻,往西边去了。 陆成玉折回府中,夜色已浓,不想在大门口碰上霍段的马车。 霍段听下人禀报,说是陆成玉回来了,他撩开布帘,碰上了正走过来的陆成玉。 “霍兄,怎么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方才听下人说你请了我家大夫去瞧病,陆兄可是哪儿不舒服了?” “哦,是今日霍兄见过的那位画师,之前风寒未好,今日又淋了雨,不过现在已经服下药,休息几日应该就没事了,只是这么一闹,画像不知何时才能画好。” “那位娘子看着身子就弱,幸而无恙,陆兄不要急,这次有大理寺少卿亲自督办此案,想是不日便能侦破此案。” “但愿吧。”陆成玉回来的一路,心思都不在案子上。他神色黯然,长叹口气,“霍兄今夜若无事,不如进府陪我小酌两杯?” “陆兄有心事。” “实不相瞒,今日见沈娘子病重卧床,不知为何,我竟会想起了颖儿,不过……却也因此风起而心动。” 霍段知道陆成玉同发妻王氏感情颇深,如今王氏离世已有五年之久,他一直未娶续弦,今日触景生情,在所难免,可这风起而心动,委实让他吃惊不小。 “好,自是有了心动之人,霍某人愿意为陆兄指点迷津。”霍段哈哈一笑,同陆成玉进了府院。 翌日,沈青青醒来时,已是晌午。 她愣在床上半晌,脑海里全都是方才梦境中同阿洲在一起的画面。 或许因为生病,人会变得脆弱,她昏昏沉沉地记得,昨夜难受时,有一双温暖的大手,一直紧紧攥着她。 是阿洲吧。 她记得自己一直在叫阿洲的名字。 沈青青收回思绪,见身上蒙着三四条棉被,浑身汗津津的,她难受,哑声叫人,“娇云……” 娇云一直在外面候着,听到声音赶忙端来一杯煮好的红枣枸杞水,她知道沈青青喜欢甜口,特地放了两小块冰糖。 她扶她起身,看她只喝了两口便不愿喝了,劝道:“娘子都喝了吧,你这一夜发了不知道多少汗,不喝水不成的。” 沈青青这两日几乎没怎么吃饭,胃口不适,勉强喝了半杯,推开了,“我饿了,想吃些东西。” 娇云听她叫饿,眉色顿时欢悦起来,“娘子今日想吃什么吩咐就是,我让厨房去做。” “不必了,此刻怕是过了饭点,随意弄来些厨房剩下的垫补下就好。”沈青青知道跟着出来,厨房要紧着大理寺的官员们吃,至于这些随行的门客,跟下人吃的没什么两样。 娇云不再说什么,给她递了个泡过热水的棉巾,就去安排午膳的事。 少时,沈青青望着桌子上的八菜一汤,秀眉微蹙。 这些菜品明显同昨日吃的不一样,看着像是专门做的。 “这么多怎么吃得完?” “这都是大人们没吃完的菜,我给娘子要来的,娘子就捡着喜欢的吃,多吃些。”娇云面带喜色,为沈青青夹了几口菜。 “好,你也没吃吧,不如再问下李大人吃过没,叫他一起来吃。” “李哥一早就去忙案子的事了,听说午后才能回来。” “哦,那便算了。”沈青青瞧着这一大桌子的饭菜,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小口小块的吃了起来。 少时,她想到昨天下午,她去了知州府做画像,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见陆成玉那,“我是怎么回府的?” “姑娘体虚昏过去了,昨夜看过大夫,才被送回来。” 沈青青心底一沉,“那世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嗯,不过爷没说什么,只让姑娘好好养着。” 娇云心虚,她素来不是个能说谎的人。 昨日被主子逼问沈娘子情况,她只得如实告知,而且爷特地嘱咐,不许将他亲自送沈娘子回来的事讲出来。 沈青青听罢,心中冷然。 孟西洲连大夫为她开药方都不许,这句好好养着,怕只是娇云安慰她的话而已。 这头沈青青用过午膳,又梳洗了一番,身子爽利许多,她心里惦念着苏冉的事,便让娇云去传话给陆大人。 娇云不肯,只让她安心在屋子里好好休养。 谁知午后不久,陆成玉带着两个丫鬟,些许补品,来探望沈青青。 此时此刻,孟西洲正在正堂同几位同僚商议案情,经过一夜梳理,有了些新的突破。 突然,有人轻叩房门,原来是李炎。 “何事?” 李炎无奈一笑,想着这事说不说爷可能都会责罚自己,想了片刻,还是走过去附耳轻语道:“方才陆大人去看过沈娘子了。” “这种事,无需向我汇报。”孟西洲冷嗤一声,陆成玉的心思昨夜他就看出来了,不过他并不担心。 “是,可是爷,陆大人带沈娘子去了知州府后,就单独把沈娘子同苏冉带走了,说是去吃饭听曲儿,还不许我跟着,这……” 李炎这次涠洲之行的任务,便是看着沈青青。 如今人跟不住了,他这是来请罪了。 没想到主子面不改色的“嗯”了一声,再没说别的,扭身继续同其他大人说起案子的事。 他便折身走了。 少时,没了差事守在屋外的李炎听门吱呀一声开了,自家主子带着笑意大步迈出,扭头吩咐道:“去,备上马车,一会儿请各位大人去涠洲最好的酒楼听曲儿吃酒去。” 第26章 醉酒 午后的涠洲, 难得没有飘起蒙蒙春雨,相反,竟有种要入夏的炎热气息。 沈青青戴着暗色帷帽, 着了件荷叶色的襦裙, 怕再受风, 上面加了件鹅黄色的小薄袄, 她牵着苏冉走走停停,在涠洲喧闹的街道上闲逛。 走在前面的陆成玉身着水色白月常服, 玉冠高束,手里拎着把伞,同两人保持着三两步距离, 不近不远,时不时地, 还要回首看下两人是否又瞧见了什么稀罕玩意。 这次出行,实属临时起意, 下午他本是只想探望下生病的沈青青,送些补品以示关怀,却没想, 她能恢复的那么快,一进院儿便瞧见她正坐在院子里含着块点心逗鸟。 这次见时, 沈青青没有戴着帷帽,半绾着的宽松袖口露出一截玉臂, 她正同旁边的丫鬟说说笑笑,眉眼弯成个月牙儿状,皙白的皮肤在日头下一晒, 嫩的像那块今早刚吃过的蛋白。 陆成玉心底蓦地一动。 沈娘子原还是个好动喜笑的小姑娘呐。 同昨日稳重大方的沈青青简直是判若两人。甚至让他恍恍以为, 沈娘子与他年纪相差不多。 正因两面所带来的反差感, 陆成玉心头一酸,暗自怜惜起沈娘子了。 他不合时宜的张口问她,要不要出去逛逛,甚至为了遮掩自己的目的,按上了破案这一由头。 陆成玉从未这样徇私过。 但见沈青青怔了一瞬,微点下头时,他忽而觉得徇私也是值了。 沈青青没留意到陆成玉望来的神色,她由着苏冉的兴致,停在一处面具摊子前。 “想要吗?那就选一个吧,姐姐送给你。” 苏冉乌亮的眼睛眨了眨,糯糯地说了声:“想要。” 难得见她肯回应自己,沈青青想到陆成玉提议说带苏冉去些热闹的地方,兴许能把可怕的记忆遮盖过去,这样沈青青接触起来,也会容易许多。 果不其然,小孩子封闭的心门,更容易在热闹温馨的环境下被打开。 苏冉几乎没有犹豫,选了一面红色白纹的狐狸面具,沈青青为她取下,自己也摘了一面半脸的白色素纹面具,她这面不像苏冉那个可可爱爱,反倒是有些清冷严厉。 沈青青正要取出荷包付钱时,一只手捏着几块碎银子挡在身前,先一步付了款。 “陆大人,这是买给冉冉和我自己的,银子还是我来付吧。” “沈娘子身体不适,却为了案子同陆某出来,这些小事,还是让陆某尽一份心吧。” “哟,原是知州大人,那这两个面具就算是送给夫人与小姐的了。”卖面具的老头认出来人,说什么也不肯收银子。 “老伯以此为生,陆某断不可如此,还请您拿着。”陆成玉看他不收,便给了沈青青一个眼色,让她带着苏冉先走。 沈青青心思敏捷,带着苏冉悄声走了,陆成玉同老伯周旋片刻,丢下银子,拔腿就跑。 沈青青见堂堂知州竟要狼狈跑走,忍不住垂首浅笑。 陆成玉解释道:“涠洲百姓随和大方,搞得我许久都不敢上街买东西了。” “陆大人深受百姓爱戴才会如此,是好事。” 一旁的苏冉便迫不及待的要沈青青为她戴上面具。 “冉冉眼睛又大又亮,这样就变成一只小狐狸了。”沈青青为她戴上面具,梳理好发髻,看她举着自己的那面道:“大姐姐也要。” 沈青青笑着接下,将面具戴妥后,将帷帽取下背在身后。 古人做的饰物简单素雅,但花纹含有丰富寓意,沈青青觉得很稀罕,好奇地问陆成玉道:“陆大人可知这面具的寓意么?” “沈娘子可算问对人了,这面具的确有寓意。”他顿了顿,解释道:“这副面具在涠洲当地被称为素女面具。” “素女?” “对,素女是涠洲特有的传奇人物,是出海者人人祭祀的女神,听着像是传奇,可涠洲史上,的确有这么一位女子。只不过时日久了,人传人,故事就变得离奇起来。相传东海落下一女子,貌美如仙,清姿濯丽,她无名无姓,自称素女,面相冷淡,却心怀怜悯,赐涠洲百姓以先进的造船术,又将精湛的谷物种植传授百姓,因素女慷慨解囊相授,涠洲富饶一时,在当时吸引了许多人前来求见。” “这故事,听起来颇为励志啊,然后呢?” 沈青青本就喜欢看故事,听故事,听陆成玉描述后,总觉得那素女有几分穿越者的味道,她大抵猜测这段故事,是个基建爽文类的套路。 陆成玉兀自摇头,“前来拜会的有一男子,得到了素女的青睐,两人一见钟情,惺惺相惜,男子同她在涠洲度过了一段神仙眷侣的日子,只可惜,到后来,男子承认自己已有家室,而素女那时已怀有身孕。一番感情纠葛后,素女随他回家入门,做了妾室,后同那男子做起一方产业,富甲一方。” “……这。”沈青青听罢,不禁大跌眼镜。 她怎么也没想到,剧情竟会走向家长里短,而素女这样独立的女人,会甘心做一个妾室。 虽然在古人眼中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可在她看来,即便再相互喜欢,对方已然成亲,去做妾坏人姻缘,总归有失道德,但说到底,是这个男人忒不要脸了些。 陆成玉看出她眼中失落,解释道:“故事还没完呢,素女生活并不顺利,即便产下男孩,也是庶出,一并良田地产同做下的家业,全都让原配拿在手中,后涠洲百姓知晓此事,集结了一些人去男人家乡闹事,硬把素女接回涠洲,并以良田美产相赠,只可惜不到一年,素女感染重疾,病逝了,后涠洲百姓为了几年她所做下的贡献,制成此面具,在每年素女日时,会佩戴祭祀。” 沈青青听了多有感伤,毫无避讳的把听后感表达出来。 “其实这故事……真不好听,特别是结尾,我尤为不喜欢。不懂为何那些人要强带她回来呢,关上门的事,谁能评个是非对错。” 陆成玉哈哈一笑,眉尾轻扬,“沈娘子果然思路与众不同,只听过骂那外乡男的,反过来指责涠洲人不好的,沈娘子还是头一个。” “不不,此事最大祸源在于那男人,明明娶亲,还招惹素女,我只是觉得既然素女甘心去做妾室,旁人就不该再妄加评判。” “沈姑娘说的不错,我查过典籍史书,那男子也并非无情之人,纳了素女后,自是独宠,后因素女的离开,没过多久他就郁郁寡欢逝去了,而素女病逝,恰在此事之后不久。” “所以说,未窥全貌,不予置评。”沈青青听了并不觉得那男人有情有义,他宠妾灭妻,是个渣男没错了。 “好一个未窥全貌,不予置评,沈娘子这句话,可是同表弟那听的?” “陆大人听世子也讲过么?”沈青青眸色一动,话语明显带了些慌张。 这句话的确是从沈青青从他那听来的,只不过那个时候,阿洲还不是孟西洲。 沈青青之所以记得清楚,委实因为那次……印象深刻。 夏日蝉鸣,那时他们刚搬去三溪村不久,沈青青作为新妇,容貌出众,乡里乡邻的妇人没少往她家跑。 一日做工下来,沈青青给阿洲打了盆冷水擦身子,无聊时同他讲了些听来的乡邻的家长里短。 她说正是起劲儿,忽而腰身一凉,阿洲竟一把给她横抱起来。 沈青青身子又软又娇,受不住他这般拿捏,故意当做没事发生,只继续讲着,想让他把那心思放下。 “未窥全貌,不予置评,有这功夫,青青不如跟我讲些别的。” 沈青青见他欲 色渐浓,不等下个音节跳出口,唇瓣就被他急急含住。 再后来,沈青青只记得脚踝悬在空中摇啊摇的,一直在眼前晃,颈窝、脸颊、小腹。哪儿哪儿都是他留下的气息。 情到深处,无心应付的沈青青脑中又莫名其妙地冒出阿洲方才说的那句话。 这才一直记到了心里。 她在想,孟西洲会不会是想起来什么? 上次他发烧,他就回到过阿洲的状态…… 这失忆,总会好转的。 “沈娘子可是不舒服了?”陆成玉见她面色忽变,细细回想方才说过的话,并未不妥。 “我没事,只是有些乏了。”沈青青盈盈一笑,三分娇弱,七分乖顺,看进了陆成玉的心坎儿里。 他想着,她这般娇,却命运不济,若能走到一起,他定会好好待她,不让她受半分苦楚和委屈。 “那就不听曲儿了,我带沈娘子与冉冉去尝尝涠洲海味吧,有一家馆子的豉汁蒸鱼特别嫩滑。” 沈青青含笑点头,跟在一旁的苏冉也是分外开心。 难得出来一次透透气,她自然是想多逛一会儿,多尝尝当地美食,好好给自己放松一下。 陆成玉说不上为什么,每每见她朱唇微翘,自己会跟着不知不觉的开心起来。 另一头,一众大理寺官员换回常服,汗流浃背的徘徊在涠洲闹市间。 难得少卿大人放半日假去听曲儿吃酒,他们一呼百应跟了去,却不想少卿大人颇为挑剔,一连转了三四家酒楼,都不合心意,执意再换。 这可苦了他们几个。 几人只知涠洲临海,春日寒冷,远行大都只带着厚实的春衣,谁成想今日天气反常,这一路走来,穿着夹袄,都要热昏过去了。 “少卿大人,咱们随意吃一口就行,我们几个真不挑。”同行一位老者有些受不住了,耐着声道。 “是啊,涠洲不比汴京美食多,咱随意吃点地方菜就行,我看方才那家就不错。” 孟西洲淡淡一瞥,不容置疑道:“各位大人远道而来,若是我不带大人们品尝到涠洲真正的美食,岂不可惜?” 几人知晓孟西洲的脾气,办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看他执意如此,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得擦擦头上的汗,继续走。 跟在一旁的李炎瞧着自家爷,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你说他是为了请各位大人吃饭吧,有非得绕这么一大圈儿,可说他放不下沈娘子吧,那夜请大夫瞧病时,不可谓不冷酷无情。 正想着,一阵熟悉的笑声从一侧悠悠飘来,他定睛一瞧——涠洲渔馆。 临街的纱帐下,一个身影若隐若现,李炎正想着要不要同爷知会一声,听他声音忽而明朗道:“各位大人,既然来了涠洲,海物是一定要吃的,我瞧这涠洲渔馆很是地道,不如就这家吧?” 几位大人抬眼一瞧,愣住了。 从外面看,涠洲鱼馆委实寒酸,一间挤在犄角旮旯里的小铺面,门庭破落,渔字上的一点都生了绿霉。 他们瞧了眼门帘,又看了眼脑袋顶上的太阳,硬着头皮拍手称赞道:“少卿大人选的好,既是来了海边,肯定要选这种铺面吃才地道。” 说着,一行人鱼贯而入,选在了临街的一处雅间落了座。 此时,另一间雅间里,苏冉捧着碟糖浸果干吃的津津有味,陆成玉正同二人讲述当地风俗,内容虽枯燥,但陆成玉话语风趣,沈青青被逗笑了好几次。 倏地,房间外一阵紧密的脚步,原是刚来的客人在隔壁雅间里乱糟糟的落了座。 陆成玉起初还能忽略那些人的喧闹,片刻后,沈青青面带尴尬的打断了陆成玉。 “陆大人,旁边雅间里坐下的,似乎是少卿大人与其他大理寺的大人们,您要不要……” 陆成玉不动声色的捏紧茶杯,忽而有种好事被坏的不祥预感。 “是了,的确是表弟,一会儿菜若上了,你带着冉冉先吃就好,不必等我,官场应付,总不是一两句就能结束的。”陆成玉不想她空等,点了一桌子的菜,就想让她胃口好点,多吃些。 见沈青青乖顺的点了点头,他起身关门走了。 另一头,接连忙活了几日的朝廷命官此时都放松下来,他们也不客气,知道显国公府世子家底厚实,先让小二取来最贵的酒水小菜,撒了欢似的闲聊起来。 少时,房门轻叩,有人以为是上菜的跑堂,喊了声,“进” 进来的是陆成玉。 一屋子的京官见来了个涠洲的,赶紧扯他入席,“以为你去知州府了,既是来了,鸿砚(陆成玉表字)可要尽地主之谊呐。” “哦,竟是表兄,好巧。”孟西洲坐在主席,起身为陆成玉满了杯酒。 陆成玉抬了抬唇,温声道,“表弟怎么找到这家酒楼的?我还以为只有涠洲人会来。” “巧合。” “少卿大人为了带我们吃涠洲美食可是没少花心思,不想这还真是家宝藏铺子?” “是,这家蒸鱼很是不错,大人们一定要尝尝。” “苏冉那进展如何了?”孟西洲不经意的问了句。 “还在进行,不过已经有所突破,其实我来渔馆就是为了……” 不等陆成玉说完,孟西洲举杯道,“有突破就好,既然表兄也来了,那大家今日尽欢便是,不必拘束。” 陆成玉在汴京任职过几年,知道京官去地方时喜欢闹当地官员的风气。今日在场的几位大理寺官员中,有同他结交过的,几年不见,更是不会轻易放他走。 来时便知道他这一坐,陪酒是少不了的,所以才有了方才对沈青青的那一番话。 不过想着有表弟在,再怎么也不会让他们闹得太凶,毕竟太知道旁边屋里还坐着沈娘子与苏冉在等着他回去,随和善良的表弟总会暗中帮衬着让他早走的。 然而,他错了。 京城达官显贵们的行酒令似乎同他往日耍的不一样了,一轮轮下来,陆成玉不知道被灌了多少酒,直到他喝的不省人事,面带绯红的孟西洲才同李炎吩咐道:“陆大人醉了,请人送他回府。” “我……不……”陆成玉此刻脑子已乱成了浆糊,残存的念头告诉他,他不能走。 “不走么?”孟西洲大手一提,又开了封酒,取来酒盏给他二人都满上,“表兄还是未喝尽兴呐,表弟作陪,定不让表哥扫兴离开。” “表弟……我……”陆成玉口齿浑浊不清,堪堪扶着桌面不让自己哧溜下去。 此时屋子里,一行的官员也已同陆成玉的情况差不多,七七八八的躺在席间,有的已经打上了鼾。 李炎见状,吩咐小厮去给人架起,准备送走。 看似文弱的陆成玉不知道哪儿来的劲儿,一把推开小厮,踉跄向另一件雅间呆呆望着。 “表哥,还要喝?” 孟西洲此刻也两眼发直,依着脑瓜子里那股劲儿,机械性的把酒盏满上,还没说出口,陆成玉两眼一闭,栽下去了。 李炎眼疾手快,命人抬走烂醉如泥的陆成玉。 孟西洲盯着小厮陆陆续续把屋子里的人清干净,心里舒坦多了。 他起身,李炎要扶,却被他一把推开,只好悬着心看着爷踉踉跄跄往外走,一出门,直直钻进左侧的雅间去了。 李炎心道这不对啊,赶忙跟了过去,顺着门缝,一眼瞧见坐在里面的沈青青,她倚在软垫上,秀眉微蹙,静静望向门口来人,怀里搂着个昏睡过去的小丫头。 “沈娘子……?”李炎忽而明白了什么,愣神的功夫,孟西洲吩咐道:“把苏冉送回知州府。” “是。”李炎心里跟明镜似的,垂首应下,后麻利地走过去,从沈青青怀里接过小姑娘后,匆匆离开。 孟西洲自顾自的走到桌边坐下,冷眼扫过这一桌子几乎没动的菜,轻笑了声。 没想到陆成玉是认真的。 原以为陆成玉是个情种,心中挂念亡妻,多年不近女色,却不想他们第一次见面,陆成玉就瞧上了沈青青。 孟西洲抬首,烛光摇曳下,沈青青清丽柔和的小脸儿因酒气平添了一分绯色,那对儿又润又亮的眼睛,像头林间的小麋鹿,瞪着圆眼警惕地看向自己,再往下,朱瓣轻咬,似是盛夏的樱桃,红的滴血。 她这副小模样,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 生了这样一副好皮囊,就是他这种素来寡欲的人瞧见了,也…… 孟西洲喉结缓缓下滚,目光晦暗,迫着自己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又硬生生的将脑子里徘徊的念头掐断。 他怕是真的醉了。 沈青青方才见是他来,是有些生气的。 她冰雪聪明,陆成玉一去不返后,就大抵想明白孟西洲是什么意思了。 饭也好,酒宴也好。 孟西洲在旁边屋子里闹这一场是有意为之。 她不信,孟西洲就这么巧,能正好带那些大理寺官员来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吃饭,可她想不通,他大费周章的折腾陆成玉,为的又是什么。 如今人坐在她面前,所有的神态、眸色、动作之下。 她懂了。 他大抵是来羞辱她的。 她紧紧攥着杯子,心中因对孟西洲生出的恶意酸涩不已。 没想到,她同原本的阿洲,能如此水火不容。 想着想着,沈青青有些心灰意冷了。 若是没有渔馆吃酒这件事,她应该会找机会问他,是不是想起来了什么。 可如今,心中燃起的那一点点希望,又灭下了。 两人沉默良久,就当沈青青以为孟西洲在一声冷嗤后,便会丢来铺天盖地的狠话时,他低声吩咐了句:“……我醉了,扶我回府。” 话语不轻不重,两人仿佛回到了他遇刺后,在梅园同住的那段日子。 他清冷下令,她乖乖照做,小心伺候。 沈青青收敛起思绪,刻意用自己最严肃的声音道:“世子,我不是你的丫鬟奴婢,若想找人伺候,不如我先回府去叫娇云来。” 那夜大夫抓药的事发生之后,沈青青哭了整整一夜,那时她便想好了,孟西洲若是继续视她如草芥,她也没必要再热脸去贴冷屁股。 这样的折磨,不该她去受。 “沈……青青,我醉了。”他面带绛紫,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句,像是个无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沈青青红着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长叹口气,走过去扶他起身。 他在她面前做出这副示软的模样,真真是吃定了她。 沈青青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 其实沈青青一路上没怎么扶着孟西洲,他酒品还行,不吵不闹,能乖乖跟着走,其实他还没醉到需要靠人搀扶回去的地步,最多就是缺个随从,跟在一边儿,不让他走偏了路就成。 沈青青扯着他袖口,跟遛狗似的,一路给他带回民宅。 说来也奇怪,去正院的路上,竟一个侍卫或官员都没瞧见。 待她给人送回正屋,外面刚打过了三更,她纳闷儿,偌大一个院子,连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不过她并不是第一次照顾孟西洲,轻车熟路地去厨房熬了醒酒汤,又弄了热水给他擦洗一番,这才作罢。 一圈儿下来,她累的冒了一头汗,坐在榻边儿给自己擦了把脸。 见孟西洲沉沉睡着,突然舍不得走了。 她已经很久没这样近距离的同他相处了。 沈青青盯着他瞧了半晌,迟迟疑疑地抬手抚过他泛红的额间、眼尾、鼻尖、唇瓣…… “阿洲……你能听见吗?我跟你立下了一年之约。” “你要是再想不起来……我真的就走了,再也不见你,也让你找不到的那种。” 她抬手擦了把泪,带着哭腔小声嘟囔着,“原本的你,可真是个混蛋啊,我都病了,你还不让大夫给我开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想到那夜的事,沈青青就生气,她狠狠地掐了下孟西洲高挺的鼻梁,随后又有点心疼似的,给他往上拔了拔。 “我本来不想理你的,可你又招惹我,那么多小厮不用,非要我送你回来。你、你就是故意来欺负我的,是不是……” 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滚落。 滴在了孟西洲温热的手背上,一滴、两滴、三滴…… 汇成一道泪痕,滑落在床榻上。 沈青青兀自说着,没有留意到孟西洲的指尖轻微的颤了颤。 “还有,我昨天……其实梦到你了,你抱着我,在我耳边叫我的名字……” 沈青青说着说着泣不成声,停了片刻,才继续道:“你看,在我最懦弱的时候,还是会想到你,可你却不在了。” “所以被你欺负了这么多,等你想起我来的时候,我一定不会轻饶了你,知道吗?” 沈青青带着些许怨气,胡乱捏上孟西洲的唇瓣,她故意给他捏出个鸭子形状,看着有些滑稽。 下一瞬,她破涕为笑,沾着湿滑的泪,起身吻了上去。 她想他了。 即便身下的只是个壳子,她也忍不住想亲亲他。 沈青青正要起身,忽而腰身落下个力道,把她又紧紧箍了回来。 再回神时,天旋地转,孟西洲正压在那,浑浊的气息铺天盖地,将她淹没。 第27章 面具【营养液500加更】 孟西洲神思不清, 只凭着本能攥着那段柔软的腰肢,襦裙的面料又细又软,隔着布面, 便能感受到一层之下的娇嫩, 他不急不缓,像是在掐弄什么稀罕的玩物似的, 反复推磨。 渐渐的, 耳畔荡来细若蚊声的嘤咛。 鼻息混杂着浓郁的、清淡的酒气,还有股淡淡的梅香,勾得他几乎不能思考。 孟西洲混沌的脑瓜里冒出个念头, 原是她也喝了酒。 怪不得今夜这样胆大。 总归是她先勾引他的。 酒意朦胧, 他半阖着眼,瞅见那两片朱色的晶莹微微颤着, 脑子嗡的一声, 直直俯身含了上去。 他是个廿四年纪的男子,如她所讲,在三溪村的那一年, 生米已煮成熟饭。 只是他没有那段记忆,也没有这种经历。 碰到她的一刹那,却立刻懂了那是个什么滋味。 往日寡淡无欲,他打小便是遇上那种不愿碰的, 连多瞧一眼都是厌烦。 更何况身为显国公家世子, 又是皇帝的亲侄子,少不了浓妆艳抹投怀送抱的莺莺燕燕。 他一向拒绝的不留情面。 可沈青青……偏偏就不一样。 偏偏就那般娴静乖顺的立在他脑海中的某一角,时不时地出来溜一圈儿惹他心烦。 杏眼水汪汪的看向自己, 像个无家可归的猫儿, 眼巴巴的祈求着什么。 他的抱负与目的, 不允许他同个女人纠缠不清。 也没精力去纠缠。 残存的意识反复分析,警示,告诉他要停下、松手。 饮多了酒,意识本来就淡了,此时此刻,身子只是寻着往日的记忆,不受控制的做了下去。 肩头,细颈,骨沟。 连他自己都意外,竟是熟悉的一塌糊涂。 低眼轻瞥,平日那张清丽素净的小脸上此刻亦是动情的染着媚色,她手支在他肩头,有种欲罢还休之意。 喉结不动声色的缓缓下滑。 “青青……” 他的嗓音低沉而压抑,像是下一瞬有什么便会爆发出来似的。 他抬手,轻轻抚过她额间细软的发丝,而后自然而然地俯身落下一吻,又轻轻扫过她额间,吻上那对儿湿润的睫毛。 沈青青蓦然一动。 每每床事,阿洲便会这样,轻柔地吻过她发间。 念着她还小,总是那般珍爱的宠着。 “阿洲……” 她蹙着眉,急急叫着他,声音娇滴滴的。 委屈的泪再次汹涌而出,无声滑落,她方才对他说的那些狠话,说要待他想起来后做的事,可那吻落下,那句“青青”后,竟一件都做不到,一句也讲不出口了。 她娇软软地勾上他颈子,颤着睫毛吻了过去。 很少主动,此时却是动情至深,自然为之。 她太想阿洲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窗外雨声催昼,竟已过五更。 满是疲惫的沈青青盯着泛青的窗棂难以入眠。 身侧传来男人平稳的呼吸声,她的心,却一直无法平复。 酒意已过,她找回意识。 她不能在这儿过夜。 沈青青麻利起身,悄声跨过他身子,那一跨,腿脚软弱无力,差点栽到他身上。 也不知是不是喝多酒的缘故,他撞得又沉又重,差点折了她半条命。 沈青青忍着酸痛,无声无息的下了榻,敛起四散的衣裳。 此时她哪儿还顾得衣服上的褶皱,只囫囵地穿好,又就着幽暗的光亮,弯身将床榻简单收拾一番。 最终视线落在他身上。 沈青青羞红着脸,捞起铜盆里的棉巾,擦了一擦,确认毫无痕迹后,摸着夜色悄声离去。 一路上,树影幢幢,寒风卷着细雨垂在她滚烫的脸颊上,顿时清醒几分。 今夜,她怕是疯了。 不过是三五杯梅花酿下肚,竟一件赶着一件,做出如此放浪形骸之事。 连她自己都不能完全确认,方才那壳子里残存的意识,到底是不是阿洲。 想到此事,沈青青就心乱如麻,只想回屋闷头睡一觉,管他天崩地裂,都是明日的事了。 翌日晌午,沈青青被娇云叠叠喊醒,原是膳房送来了午膳。 沈青青浑身疲惫,不想起来,听见娇云报了几道菜名,便来了力气,先叫了些水清理下身子。 她没敢让娇云侍候,想到昨夜他那般用力,身上定是有痕迹的。 果不其然,低眼扫过,腕子上,脚踝上,还有些羞人处,满目红痕。 沈青青忽而想到他闭着眼,攥着雪白的脚踝,闷声发狠的样子,心肝就提到了嗓子眼。 那个样子,不太像是阿洲。 阿洲总是极为温柔的顾及她的感受,即便动情,也不会这样。 明亮的美眸因思虑染上层凄凉,她不自知的攥紧了巾子,无奈想:若是昨夜壳子里的真是孟西洲,只凭他那样薄凉寡淡的性子,怕是不会一声不吭,就这样放过她的。 可转而一想,若是孟西洲,他又怎么会碰她呢? 他是亲口否认过他们的关系的。 唉,说到底,自己不该贪杯那甜滋滋的梅花酒的。 梳洗打扮后,沈青青换了身干净荼白青纹襦裙,叫娇云一同来用膳。 今日的午饭的确丰盛,不但有新下来的时蔬,还有蒸鱼,还有她最爱吃的红糖炸汤圆儿。 见到一桌子的菜,方才的烦恼一扫而空,沈青青没多问今日为何如此丰盛,早就饿极了的她,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少时,她见娇云没怎么动筷子,疑惑道:“今日的菜不爱吃么?这道蒸鱼是极新鲜的,多少吃一些吧。” 娇云起身给她盛了碗豆腐鱼汤,摇摇头道:“今日胃口不好,沈娘子喜欢吃,就多吃些吧。” 她少动筷子,自然有原因。 是李炎吩咐过,让她留意沈娘子爱吃的菜。 也不知怎么,李炎这两日对沈娘子的膳食颇为关注,甚至让膳房给沈娘子开了小灶。 若是往日,她肯定会觉得是小公爷嘱咐的,可有了那夜之事后,沈娘子连病带失意,一连消沉了好几日,娇云便觉得,即便面对温顺娇软的沈娘子,小公爷也可以一样冷酷无情。 不过她对昨日来探望的陆大人,是有几分好感的。 至少沈娘子同他在一起时,总是笑的。 娇云胡乱想了一番,后意识到自己是国公府家的丫鬟,竟想着外男比主子好,悄悄掐了自己一下。 午膳用过,娇云拾掇起衣裳拿去洗时,对着手中这件荷叶色的襦裙发了愁。 “沈娘子,这裙子是刮到什么地方了么?口子怎么都裂到底了?” 沈青青侧目一瞧,才发现昨夜穿的那条襦裙,竟生生少了一块! 这…… 她颊腮飘红,一路飘到了耳根子。 昨夜两人先是抵死纠缠了一番,是那时候,他失手扯开的吧。 怪不得回来时只觉得腿根子凉。 “沈娘子是不舒服吗?怎么脸这样的红……” “没、没什么,你把这条裙子扔了就是。”沈青青说完,满是懊恼地坐回凳子上,一想到剩下那块可能正静静地躺在孟西洲床榻某处,心口就慌乱的不成样子。 沈青青越想越坐不住。 不行,她一定得去把碎布条找回来才行! 沈青青出了西院,直奔正院去了。 平日民宅有官员走动,她一直待在自己的院子里,这还是白日间,第一次来孟西洲的正院。 三月春浓,桃花盛开。 怪不得昨夜回去时,鼻尖染的都是香气。 想着这个时辰孟西洲大抵是在正厅同旁人研究案子,又或是出府办事,总归是不在房内的。 她不遮不掩,一路挺胸抬头走进正屋,孟西洲院子里本就没两个人伺候,所以很是顺利。 一进屋,内室干净整洁,明显是有人打扫过了。 心倏地下坠,直入深潭。 沈青青不死心地跑去床榻那翻找片刻。 的确是没有。 她想了想,又或许是挂在裙子上,落在了途中也未可知。 还是得去问问下人有没有留意到才放心,若是被人瞧见收拾了,那孟西洲大概是没看到的。 沈青青心事重重的出了屋,又小心把门关好,不留破绽。 走了没几步,便听见远处传来陆成玉与孟西洲闲谈的声音。 她步脚一停,靠在回廊处,暗自祈祷着他们不要从这里经过。 孟西洲练武多年,一进院,便留意到木栏后的细弱气息。 他唇尾一挑,抬手拍了拍陆成玉肩头,指着满院桃树道:“表兄,你那友人喜好也是特别,竟会在主院中栽满桃花树,想必家中也是桃色生香。” 陆成玉没想到孟西洲会突然提起霍段,他摇头解释:“表弟误会了,霍兄洁身自好,家中同我一样,只娶一妻,不纳妻妾的。” “哦?是么,我走南闯北多年,见过的富商多是三妻四妾,喜新厌旧,果然,能同表兄成为挚友的,都是正人君子。”孟西洲春风和煦道。 沈青青眼瞧着二人说着笑着,走进正厅,末了,孟西洲还走出来将门合上了。 她长舒口气,赶紧离开,去找杂役问碎布条的事了。 孟西洲同陆成玉谈了一会儿最新案情,后见陆成玉起身,拎起一旁的食盒,准备请辞。 他疑惑问:“原来表兄今日带的点心不是带给表弟我的。” “昨日不是问过表弟么,表弟不喜甜食,这是涠洲特产的桃花酥,昨日同沈娘子提起过,她似乎很想吃,今日碰巧路过,便给沈娘子带上一盒。” “表兄对她还真是上心了。”孟西洲不动声色道。 “沈娘子聪慧过人,对案子颇为上心,昨夜本是要带她同苏冉多加深认识,好问出凶手模样,却不想咱们能碰到一处,一整晚光同其他大人喝酒,喝的我昨夜都不知道怎么回的府,唉,最后怠慢了她,我心中有愧,这才准备了这点心意。” 陆成玉无奈摇头,暗道昨夜被这帮狗东西灌的太凶,直到今晨五更,他还在抱着痰盂吐个不停,真是难受死了。 “不过我听说,沈娘子已经有了心上人,表兄可不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啊。”孟西洲的指尖似有似无地滑过杯口,淡淡道。 “这我问过李侍卫了,他说沈娘子的心上人已经走了,向她年纪轻轻守了寡,我亦是做了多年鳏夫,二人同病相怜,会有许多共同话题的。” 孟西洲心中冷嘲,寡妇?鳏夫?好一个李炎。 俩人凑一起,又能有什么共同话题?难不成讨论明年烧纸都烧些什么么。 念头匆匆闪过,孟西洲收敛起笑意,“沈娘子不过是一介村妇,同陆家怕是门不当户不对。” “这一点表弟无需为我担心,你舅舅舅母皆是通情达理之人,他们知我一直不肯娶妻,是心中悼念亡人,如今我若是提出想要续弦,必然不会因门楣之事横加阻拦,反倒会对新媳妇疼爱无比,况且沈娘子性情温顺,知书达礼,他们见了也会喜欢的。” 孟西洲沉默片刻,端起冷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表兄既然都已思虑周全,那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陆成玉见他言语至此,躬身行礼道:“那就多谢表弟成全了。” 说罢,他拎起食盒,兴致冲冲的向外走去。 孟西洲默了默,暗自怀疑起方才讲过的每一句话,自觉并无不妥。 他意识到,习武者同这些读书人有时候的确说不明白话的。 他到底是哪句话,让陆成玉认为他是要成全了? 另一头,沈青青大费周章的问了一圈儿杂役,没有一个瞧见自己那小块碎布的。 她扶了扶额,只觉得头昏眼花。 万一让孟西洲捡到了,她要如何? 沈青青思索了一路,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索性不再想了,若孟西洲不要脸的谈起此事,她就一路装傻到底,绝不承认。 她刚回院,便瞧见同娇云站在一处的陆成玉。 “沈娘子回来了。”娇云对着沈青青兴奋地招了招手。 “陆大人。”沈青青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福了福礼。 “沈娘子,昨日之事,实在抱歉,京官出外地的风气便是如此,有几人又是相熟的,非要折了我半条命才肯作罢。”陆成玉面带歉意,小心翼翼地打量起沈青青的反应。 她今日化着淡妆,眉尾飘着抹淡淡的粉,娇媚的让他想起方才在正院里见过的桃花,清新俏皮。 沈青青垂眸,避开陆成玉灼热的目光,低声道:“陆大人言重了,昨日去逛街又或是用晚膳,都是为了涠洲命案,苏冉命苦,我希望能尽绵薄之力,助案件早日侦破。” “那是自然,目前我们已经有所突破,表兄判断不错,凶手应该就是寿宴当日出现在现场的宾客之一,如今正在抓紧排查,相信不日便有结果。” “若是如此,那最好不过了,我倒希望冉冉能忘记那些可怕的事,毕竟她还那么小,这些事对她来说,太过残忍了。” 陆成玉听她娇娇弱弱地讲着,心中的急躁不知不觉地被安抚下来,他颔首笑道,“沈娘子心善,这是我从素玉斋买来的梅花酥,是这个季节的特产,沈娘子同娇云姑娘一起尝尝吧。” 几次接触,沈青青稍稍感觉到陆成玉话语中露出的那点小心思,她本想拒绝,可娇云快一步的接住食盒,笑道,“我家娘子最喜欢吃甜食,那就先谢谢陆大人了。” “大人不必介怀昨日之事,还请专心破案吧。”沈青青送客之意颇为明显,她微微屈膝,听娇云突然喊道:“沈娘子你是不是起疹子了?怎么颈子上这么多红斑?” 霎时间,沈青青的颊腮、耳垂、颈子,一同漫上了绯红,她不由自主的攥紧藏在袖笼里的手,指甲嵌进皮肉。 “不是的,不是疹子。”沈青青抬手扯了下领口,暗道娇云带的粉怎么这么劣质,遮了好几层都能被瞧出来。 陆成玉瞧她躲躲闪闪,以为又是病了不愿去瞧,他抬手拉住她腕子,歪头看向她颈子。 果然,皙白滑嫩的肌肤上,一小片一小片的红紫淤痕,若隐若现。 若不仔细看,还真的会以为是起疹子。 沈青青退后一步,从陆成玉的手中奋力挣脱开来。 “陆公子请自重。”她压低声音道。 “抱、抱歉,是我失礼了。”陆成玉忽而面色苍白,他没再说什么,扭身匆匆离去。 “唉?陆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啊?”娇云望向那抹匆匆消失在院门的身影,疑惑道。 沈青青别开目光,想到方才对方展露出惊诧的神色,心中了然。 陆大人必然是看懂了这些红痕是同人欢好所至,被吓到了吧。 罢了,其实这样也好。 她现在心里容不下别人,又何故给人无妄的希冀呢。 沈青青扭身对娇云道:“这盒点心你收下吧,等李大人回来了,分他一些。” “娘子不吃了么?这桃花酥看着就香呢。” “不吃了,陆大人若是再送东西,不要再接着了。” “为什么啊?陆大人是主子的表兄,这也不行吗?” “娇云,你得记住,你是谁家的奴,不然早晚会因这件事吃亏的。” 沈青青话音不轻不重,说完后,便直直进了屋子,丢娇云一人在院中发呆。 离开西院的陆成玉,一路浑浑噩噩地往外走,满目皆是方才眼前的场景。 雪颈之上,鲜红可辨的吻痕,几乎要连成了片,甚至还有两处牙印…… 是谁?会是谁? 他昨夜丢她同苏冉在雅间独坐,他又喝酒直至深夜。 沈娘子即便离开涠洲渔馆也不会太早,她又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些印子? 难不成是被人在路上欺负了? 不可能,沈娘子面色从容,不像是被迫的。 可又会是谁呢? 他想不通,这件事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折腾,像是有把刀,一下下割在他心口。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心疼的感觉了,上一次,还是颖儿离世时。 那时他以为,自己这颗心,不会再为任何人而疼了。 直到他遇上了沈青青。 陆成玉不甘心,决心将此事查明,想着,便折身去找李炎。 李炎是昨夜在场唯一一个没有沾酒的人,最后也是他负责将各位大人送回府苑的。 所以他一定知道,沈青青是跟谁一起回来的。 陆成玉失魂落魄的在民宅里找了两圈,都没找到人。 他不知道,他一心要找的李炎,此时此刻正跪在正厅内,满心委屈地端着茶盏受罚。 没找到人的陆成玉只好作罢离府,一出门,遇到了正好赶来的霍段。 霍段见挚友面色惨白,眸色黯然,他赶忙迎上去,问,“陆兄可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么这副模样?” 陆成玉心中悲切,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再动凡心,却遇到这样的事,就忍不住难过,他一五一十的将事情讲给霍段,提到红痕时,脑海倏地冒出个今日的场景。 陆成玉来时,见孟西洲脖颈上露着三道抓痕,还沁着血珠子,他特地问过是怎么弄的。 孟西洲当时只是浅笑,淡然地回了句,“猫儿被逗急了,抓的。” 民宅里何时养过猫了? 他们来之前,陆成玉将院子里里外外都找认打扫过,别说猫了,连个老鼠都没有。 事情一旦联想到了一起,诸多蛛丝马迹便从脑海中抽丝剥茧而来。 方才孟西洲在正厅里对他讲过的那番话,此时再思索起来,婉转提醒的意思明显大过支持。 是他……脑子被萌生出的情意扰乱了心智,忽略了孟西洲本来的态度。 真想不到,他们会是这样见不得人的关系。 陆成玉兀自苦笑,扭头对霍段道:“霍兄一会儿可有事情要做?” “并无事情,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你问问案情可有进展?” “目前进展缓慢,既然霍兄没事,不如就同我喝上几杯吧。” 霍段见他心情不佳,自然不会拒绝,同陆成玉乘上一辆马车,离开了民宅。 是夜,涠洲的傍晚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沈青青用过晚膳后,倚在窗边,听着细雨打窗,脑海中一直想着昨夜的荒唐。 对于昨夜的事,她并不后悔,也不觉得有什么。 一时忘情,做了就是做了。 他们是夫妻。 这件事……毕竟也是之前常做的事,兴许他能因此想起些什么也未可说。 沈青青自顾自的洗脑安抚着自己,突然,窗外空悠悠地飘来一声“青青姐。” 沈青青赶忙起身,推开窗棂向外一瞧,竟是苏冉站在窗外。 她穿着件粉红襦裙,戴着昨日他们在摊子上买的红狐面具,孤零零的站在回廊之中。 寒风顺着窗棂灌入屋中,沈青青蓦地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冉冉,你怎么会在这里?平日伺候你的老嬷呢?” “我想青青姐了。” 看样子是她偷跑出来的,可知州府同民宅不近不远,走过来也要好一会儿的。 “外面下着雨,你怎么过来的?打伞了吗?”沈青青招呼她进屋,可苏冉似乎不愿意,就隔着半边墙,同她讲着。 “打伞过来的。”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出来老嬷嬷找不到了会担心的,我把你送回去吧,今夜太晚了,等明日,青青姐去府衙找你玩好不好?” 苏冉圆眼轻眨,笑着点了点头,“那青青姐能不能不把我偷跑出来的事告诉别人呐,我怕他们以后就关着我,不让我出来了。” “不会的,陆大人不是待你很好么,什么时候关着你了。”沈青青披了件外衣,从屋内拿起把伞,又给娇云留了个字条,这才出屋。 苏冉很听话,见她来了,自顾自的走上前,轻轻捏上她的手。 “手怎么这样的凉?是不是出来的时候穿太少了。你等我去给你拿个小夹袄……”沈青青说着,又折回去拿了个小袄给她,沈青青骨架子小,给苏冉披上,也没有大太多。 “走吧。”苏冉拉上她,往院外走去。 出院儿没多久,沈青青发现这条路似乎不是通向宅院外的,她疑惑道:“咱们这是往哪儿去?” “这是去知州府的近路,之前陆大人带我走过一次,刚刚冉冉就是从这里过来的。”女孩眨了眨眼就,声音娇娇弱弱的,听不出什么语气。 沈青青没多想,同她一路向东北走,少时,一个小门映入眼帘。 还真是有个出口。 她牵着苏冉出了小门,两侧是昏暗无光的青石小路,此时天上依旧飘着细雨,低声有些湿滑,沈青青有点后悔没拎个灯笼出来了。 “这么黑,冉冉方才从这里过来的?”沈青青有些迟疑。 “是啊,沿着墙根走,就不会错了,往前走,一转弯,就是知州府门口那条路了。” “好。”二人手拉着手,几乎是摸黑,走在小巷之中。 沈青青心底有些发毛,她其实是最怕黑的,可当着苏冉的面,她总得拿出大人的样子。 少时,不远处泛起了主路的光亮,沈青青的胆子稍稍大了些,她停下步脚,松开苏冉的手,将手心的汗,往衣服上蹭了蹭。 再顺着记忆去拉苏冉的手时,人已经不见了。 “冉冉?”沈青青蓦地一惊,赶紧喊人。 倏地,苏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青青姐,其实我今天找你,是因为我想起了那个杀我阿娘阿爹的人长什么模样了。” “冉冉,你在哪?不要乱跑,先过来。” 沈青青有些慌乱,细雨溅落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密密麻麻的,惹人心慌。 “青青姐不是想给那个人画画像吗?我可以告诉青青姐的。”苏冉的声音依旧不近不远,带着些许笑意道。 “那你为什么刚才不说?我的画具没有带着。” 沈青青此时已经恐惧到极致。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苏冉她不对劲! 漆黑一片的小巷深处,传来“哒哒”的脚步声,不紧不慢。 那人左手持伞,遮得很低,右手拎着个昏暗的红纸灯笼,远远望去,看得并不是很清楚。 沈青青望向那人,容貌若隐若现,有些奇怪,但却有些眼熟。 恍恍中,她瞧着对方的脸,很白。 白的不像人的模样。 “冉冉,快过来,这样不好玩。”沈青青的话语严厉几分,此时巷子突然出现这么个高大魁梧的人,她的直觉是跑。 可她又不能丢下苏冉。 “姐姐,其实我早就告诉你对方长什么样子了,是你自己太笨,没有想到。不过这样挺好玩的啊,姐姐做了错事,就要承担,跟阿爹阿娘一样,去承担自己做错的事。” 少女如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黑巷之中,沈青青听得一头雾水,却又毛骨悚然。 待看清对方模样的一瞬,沈青青将手中的伞奋力丢了过去,向着身后的光源疾步跑去! 那人……原是戴着一只纯白的素女面具! “啪嗒”一声。 几步外,不知是什么坠落在地。 倏地,沈青青眼前的光亮骤然消失。 巷子再次暗了下去。 第28章 命案 民宅, 正厅。 窗外暴雨骤降,吹得半支的木窗叩叩作响。 李炎守在门口,疾雨嘈杂, 他还是在这声音中分辨出了屋内阵阵脚步。 爷已经如此来回踱步许久了。 怕是涠洲命案不容易, 爷思虑过重。 李炎思索着要不要去给爷弄点夜宵来,毕竟这一日,爷都没怎么好好用膳。 孟西洲此时,的确思虑过重。 只不过,不是在为案情的事。 涠洲命案看似扑朔离奇, 实则清晰明了, 一但确认哪日案发, 再对比往日有关联的命案, 凶手自然而然浮出水面。 其实来后的第二日,他便通过尸身情况大抵推断出真凶为谁。 只是对方身份特别,又与陆成玉关系密切,他并不急着将人抓捕归案。 故意拖延不过是为了试一试陆成玉为人罢了。 他来涠洲,本就意并不在于破案,而是冲着陆成玉来的。 如今他所愿之事, 也已逐渐明朗起来。 如此一来,孟西洲计划着涠洲之案, 不出三日, 他就会收尾。 可唯有一事,完全出乎了孟西洲的意料算计。 昨夜,春帐旖旎, 佳人在侧。 他从没想过, 自己会这样碰了沈青青。 像是被人控制了似的, 竟仗着酒意, 将她强行留下,又一寸寸的将她剥开吞下。 虽喝了不少酒,却也不至于完全失忆,甚至他品尝过每一处的滋味,都留于唇齿之间,久久含香。 那种纤腰盈握的感觉,他第一次尝,便知道自己有种要陷进去的趋势。 她身上的每一点,每一寸,他都觉得无比熟悉。 昨夜之后,孟西洲清楚,他同沈青青,的确是做过夫妻的。 昏暗中,她叠着颤音娇娇地唤他“阿洲、阿洲”时,他有过愤怒,是想停下来的,可又停不下来。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昨夜的他,到底是孟西洲,还是沈青青口中的阿洲。 那种混混沌沌被支配的感觉,让孟西洲抗拒无比。 也恐慌。 他从不是个温柔的人,听她带着哭腔小声求饶,也不曾有一丝怜惜,可那个人的情绪与意识,逐渐接管了他的身体,迫着他缓下,去轻柔对待身下娇小的人。 他第一次看到了藏匿在深潭之下,沈青青口中的阿洲。 虽只是波澜中的一瞥。 却也足够让孟西洲清楚,阿洲是他最痛深恶绝的那一类人。 既随和,又温柔。 这种人,不配做显国公世子,也不配他本应该有的身份。 事后沈青青没有睡着,他是知道的。 因为他没有在睡,他躺着,破天荒的犹豫起来要如何处理现在的沈青青。 醉酒后脑袋本就昏沉,她又在他耳边低泣了许久,未等他有了决断,里侧的人已兀自下床,悄无声息地将一切收拾干净。 沈青青的干脆利落,让孟西洲颇感意外。 他以为,她至少会仗着这一夜,同他求些什么。 比如,一个妾室的身份。 他虽无情,却也不至于如此。 现在虽然不是成家的时候,但他终有一日是要娶亲生子的,到候,他可以抬她个妾室,给她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对她来说,算是麻雀变凤凰。 可她没有,她一声不吭的走了,像个落荒而逃的小兽。 倩影消失在房门口的那刻,心口又不可控制的痛了起来。 他想,他一定是染了什么心疾,又或者被这女人下了什么降头。 一碰到她,心疾就不可控地发作。 故此,孟西洲很是心烦意乱。 他心里,除了父亲、两位母亲,还有那个人外。 心几乎是空的。 自儿时起,他便是如此,学会用冰冷包裹自己,冷待旁人,用不带感情的双眼,去审视世间一切。 再后来,沙场上刀尖饮血的事见多了,心就更空了。 却不想,有一日,那会平白住进这么一个人。 赶都赶不走。 想罢,他扯出袖笼里的那一小条荷叶色碎布,还沾着淡淡桃香。 他兀自冷笑,正要顺在蜡烛上点燃,屋外忽而传来小而急切的哭喊。 似乎是娇云。 “李哥,我方才去给沈娘子送药,结果发现沈娘子不见了,就留下这么个画和信,我不识字,能不能找爷瞧瞧,这信上写的是什么?” 娇云拿着两封沾了水汽的信,慌慌张张对着李炎哭诉,话音刚落,房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 孟西洲铁着脸,冷若寒霜地扫过哭花脸的娇云,一把拿住她手中信函,匆匆扫过。 看到画中惟妙惟肖的小女孩时,孟西洲蓦地一惊,脑中闪过个荒唐却又更合理的念头。 “去,把守在霍家的秦恒给我找来!” 说罢,孟西洲大步流星地走进夜雨之中。 三月,雨季。 沈青青让屋外的暴雨砸窗声给弄醒了。 四目望去,眼前漆黑一片。 鼻息间丝毫没有涠洲的潮湿感,相反,很干燥。 沈青青感觉到此时双手双腿被束,被人吊在房梁之上。 宽大的袖口顺着胳膊滑落,昏暗中,到那对儿纤细的胳膊因重力而紧绷。 如今这副模样,像是只待宰的羔羊。 她很怕黑。 想到昏迷前细密而诡异笑声,沈青青便止不住的打颤,她绷着压牙根,不让自己发出丝毫声音。 可惜,她不知道,吊在她脚踝上的绳索另一端,系在了另一个人的手上。 沉默在黑暗之中的人,缓缓睁开双眼。 “你醒了,沈娘子。” 那人声音沉哑,但沈青青听出来,音线中暗藏的兴奋。 “霍公子。” 沈青青稳住心神,杏眼瞪圆,盯着屋内一角。 “哦?沈娘子果然聪慧,一猜便被你猜中。”霍段没再刻意改变声音,指尖缠绕着的绳索被他轻轻一拽。 悬在空中的沈青青跟着晃了晃,腔子里的那颗心,差点被晃出来。 “夜还漫长,不如再开始前,我们先聊聊,你怎么发现是我的?” 霍段不急不缓,他是这场游戏的主宰,聪明的猎物很少见,也更能激发起他的欲 念,他愿意为了这个漂亮的女人多磨一会儿。 他没有点灯,一点点的缠绕起手腕上的绳索。 感受着空气中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你怕了?”他顺着绳索摸到一对儿细弱的脚踝,感受指腹之下的颤抖。 因他而起的恐惧。 霍段一直很享受猎物在死前的不同反应,而带来的快感。 “换个位置,你来试试怕不怕?”沈青青并不示弱,可话语却无法控制地发颤,“我是画师,对见过的形体外貌都有印象,你在小巷中时,我就认出来了。” 而且,从她醒来后,就通过暗处晶莹的反光,与干燥的空气,判断出这里是盐仓。 他轻轻扯下那对儿潮湿的鞋袜,一寸寸的抚过娇嫩的玉足,又缓缓向上。 “原来如此。” “可沈娘子不止是个画师,不是么?还是个四处勾人的小娼妇,连我那个痴情至深的陆兄,都逃不过你这张惑人的小脸儿。” 沈青青蓦地一愣。 是因为陆成玉? 她不太懂,为什么霍段会选她。 难不成陆成玉也参与其中? 倏地,腿上传来一个力道,痛的沈青青倒抽口气。 “你一个寡妇,还不知检点,四处勾引男人,你跟那些费尽心机争宠夺权的妾室一样,都该死!” “……我没有。”沈青青双眸颤抖,两颗金豆子,顺着滚了下来,“我没有,他是我夫君……我没有……” 沈青青娇娇柔柔地哭诉着,霍段的误会,像是有人突然挑开她心口上那道尚未愈合的伤,疼的无以复加。 “显国公世子会是你夫君?”霍段不屑一笑,讥讽道:“不想沈娘子还是个痴人,天下谁人不知,孟大人尚未娶亲?你怕是傻了,才会说出这样可笑的话。” 是吧,她是挺可笑的。 任凭跟她同谁去说,也没人信她已经跟他成过亲的事。 连她自己都不觉得,她嫁的是显国公世子孟西洲。 她委屈,她想要的,的的确确一直都是她的阿洲。 屋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漆黑中,一声爆裂的嘶鸣从某处急急冲出。 刺入皮肉的闷响,重重撞进沈青青的耳中。 霍段捂紧肩头,一把荡开手上的绳子。 黑暗之中对准绳索的第二箭,偏了。 倏地,一束火光将盐仓照的一清二楚。 孟西洲看到了荡在半空的沈青青。 她蜷缩着赤 裸的脚丫,脸上挂满晶莹的泪珠,那么小的一个人,被挂在那,任人摆布。 孟西洲眉头紧蹙,再次举起弓箭,这一次,箭头对准了霍段的心口。 霍段一步跨到沈青青之后,猛扯了把手中的另一根绳索,梁上的那根绳子骤然松下。 沈青青跌落进他的怀中。 “少卿大人别来无恙。” 霍段紧贴在沈青青身后,一手掐着她细颈,勾起唇角,细细打量起四周情况。 很明显,孟西洲是单刀赴会。 若有精兵跟随,此时早已将他团团围上。 说实话,他对孟西洲的出现,颇为意外。 一来他自认做的滴水不漏,二来沈青青对孟西洲无非是个掌中玩物,没必要孤身犯险。 片刻后,霍段只从对方漆黑如渊的眸色中看到了杀念。 他一言未发地站在那,足以让霍段心底泛寒。 这便是杀千人与杀百人的区别么。 霍段淡然一笑。 “出来说话,躲在一个弱女子身后,也算是个男人。”孟西洲突然沉声喝道。 霍段听后,之间掐着沈青青的脖子往后退了几步,抵在墙根处,“听闻大人戍守边关多年,百步穿杨如探囊取物,霍某不敢冒险。” “霍段,你是素女后人。”孟西洲没理他的话,兀自切入自己的话题。 “……你怎么会知道?我父亲是改过姓氏的,不可能有人知道的……”霍段不可置信地看向孟西洲。 沈青青感受身后的人明显变得紧张起来,擒着她的那双手,正在不自主地发颤。 素女后人。 忽而想起陆成玉讲的那个传奇。 甘心为妾,若真是甘心,素女的后人会如此吗? 可见陆成玉提过的那本史书,也只是片面之言。 “查出这件事不难,改了户籍姓氏,各州册籍亦有记载,更何况,素女经营盐商多年,几代家业传下来,也有痕迹。” “霍公子,夜还很长,本官单刀赴会,不如本官先同你细说一下这些案子。” 孟西洲说的不紧不慢,带着明显挑衅的意思,听得沈青青心头一颤。 他不把她的性命放在心上,如此激怒霍段,是想害死她么。 眼眶顿时泛了红。 孟西洲眼神好,一眼就瞅见面前的姑娘又哭了,心口也跟着猛抽了下。 他未表露丝毫,见霍段并没理他,遂而放下弓箭,侧过身子,不看他,“你的故事不如从苏家案子开始讲吧。” “你很聪明,在苏家的案子里用了迷香,又利用了春寒之时的天气便会,刻意延缓了死亡时辰,骗过了仵作是何日作案。这样一来,你利用这点,便有了不在场的人证。不过这事,妙就妙在,即便仵作发现了真正的作案时辰,你也有人证。” “当日你是同鸿砚一同去的苏家寿宴,后用迷香晕倒了滞留宾客,随后你便对苏氏的妾室王氏下手了。” “本官看过王氏腹部的致命伤口,切口不均匀,应该不是你所为,大抵是你诱着苏家家主动的手,随后又了结了苏家家主,再然后便是苏家老太,以及其他亲朋好友,而正妻杜氏,是最后一个死的。” “……少卿大人果然思绪敏捷,连顺序都丝毫不差。” “你的作案手法有迹可循,从最初的只杀妾室一人,到后面,对宠妾灭妻的家主下手,更加熟练后,便是肆无忌惮的屠杀,到最后,连你最初的初心都忘了,竟连正妻也难逃一死。” “少卿大人推理的虽是精彩,却漏掉一点。” 霍段露出遮在阴暗之下的半张脸,咧嘴笑道,“霍某动手,从来都不会是一个人。” “是苏冉。”沈青青怕孟西洲漏掉,插话道。 从孟西洲开始谈论案子后,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看向她,那份冷漠与无视,像是有人往她心口灌了一盆冰渣。 “苏冉不过垂髻之年,她能做什么?”孟西洲似乎并不相信苏冉其中所为,质疑道。 “少卿大人不知道,小丫头能做的有很多,比如亲手杀了王氏,还有苏氏家主,再到最后……是她的生母,我在苏家灭门案中,顶多算个帮手罢了。” 沈青青听着霍段风轻云淡讲出这些,肩头不由得泛起一层鸡皮疙瘩,仿佛他真的从未参加过杀戮般。 即便苏冉杀了三人,那余下的三十人,皆是死于霍段之手。 沈青青第一次意识到,电视剧里的连环杀手是多么变态。 他们可以毫无感情的夺走旁人的性命,而且毫无悔恨之意。 “所以以前带你行凶的,是你父亲?”又或者……是祖父。 案子太过久远,卷宗记录也不详尽,这些事,只能凭他猜测了。 “是我祖父。”霍段没想瞒他,甚至,说出口时,他有种荣耀感。 孟西洲也没想到,杀戮或许在很久之前,早在霍段出生前,就开始了。 “至于这个小娼妇呢……少卿大人知道么,她方才可亲口跟我说,自己是少卿大人的妻子,不知少卿大人认不认?” “她的确是我发妻。”孟西洲毫不迟疑,脱口而出。 这一句,快到沈青青都没反应过来。 “不可能!你分明就没有成亲!你前段时日才被寻回……” “对,就在三溪村,本官同她已经成亲了。你若不信,大可问过三溪村的村民,皆可为证。”孟西洲一字一顿,不知何时,他已走到离二人不过十步的地方,直直的看向沈青青。 沉着深邃的眸光,带着些许柔软定定看向她。 “阿洲……” 沈青青轻声唤着,其实她也分不清楚,对面到底是谁。 “所以霍公子抓错了人,此次出行,我只是找了个由头,让妻子随我同行罢了。” “不可能!她既是你妻子,又为何勾引陆兄,她就是个四处勾人的狐媚子,你瞧瞧她身上的样子……” “刺啦” 沈青青只觉得肩头一凉,衣襟被扯开大半。 “你!” 话音未落,耳边嗖的一声。 沈青青身后一道凉风吹过。 她腰身一软,被霍段拉扯着一并跌落在地,下一刻,孟西洲出现在她身前,搂着她腰身三两步退到外围,沈青青这才看清,一支漆红色的长箭,已经横着插在霍段的脖颈之上。 顺着这个角度,沈青青看到了俯在房顶上的蒙面男子。 是沈青青没有见过的暗卫。 孟西洲会养这么多暗卫,她一点也不意外。 对方一身黑衣,面色凝重,见孟西洲对他点了点头,便立刻消失在灰茫茫的夜雨之中。 此时霍段半撑着身子,血沫顺着嘴巴和脖子淌了一身,他还没有死,只是直勾勾的望着二人,试图说些什么。 孟西洲居高临下地扫向霍段,就像在看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双眸满是冰冷。 他本想留在这,直到感觉到指尖下的纤腰在微微发颤,才意识到身侧的人一直在发抖。 也是,她手无缚鸡之力,遇到这种事,不被吓破了胆子,已经是好事了。 “走吧。”孟西洲不自知地将声音软下,指尖也不受控制地浅浅摩挲了下。 沈青青这才意识到,对方的大手,还抚在她腰肢上。 她垂下头,轻轻地唤了声:“阿洲。” “我不是阿洲。” 一声梦碎,耳边似是传来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 “方才……” 不等孟西洲说完,沈青青退开一步,脱离开他的桎梏。 “方才不过是世子的权宜之计,我懂。”沈青青抬手扯住被撕开的衣裳,缓缓垂下了头。 她其实猜到了,那句阿洲……是她犯傻了。 阿洲若见到她的性命被歹人攥在手中,定然不会这般冷静。 郭兴的事,便是如此。 满眼的焦急与不安。 而孟西洲的眼中,只有冷静与狠意。 即使如此,又何必让他亲手打她的脸。 不如自己说出,给彼此留一份脸面。 孟西洲瞧着那张委屈的小脸,无声叹了口气。 他们的关系,是见不得光的。 深藏于夜,没于湖底,是彼此融洽相处的唯一出路。 她乖巧温顺,能明白自然是好的。 “霍段十年间杀过不下百人,他能有今日这般自负猖狂,同往日作案时太过顺利有关,依着他这般孤傲自负的性子,总是想让旁人知晓他所做之事,而这种人,恰恰下手时最有原则,他的目标,一直都是宠妻灭妾的家主与魅惑主君的妾室。” 即便沈青青挑明,孟西洲还是将事情掰开揉碎说清楚。 “多谢世子解惑,世子揆情度理的本事,让我折服。” 她这一句,三分敷衍,七分认真,倒也不算是在奉承。 沈青青第一次看到专于案件的孟西洲,他沉着冷静,应对自如,三两句便能精准点到对方的要害,即便是站在那默不作声,也能给人以威慑与压迫。 像是生来就是领导者,即便失忆成为了阿洲,依然鹤立鸡群。 她忽而意识到,自己见到的阿洲,本身就带有曾经的影子。 就像是那句俗语,是金子走到哪儿都发光。 运筹帷幄,掌控一切的孟西洲,的确耀眼。 而且说到底,即便他再寡情冷漠,却也救了她的命。 如果他不来,霍段能做出什么事,她想象不到。 两人不再多说什么,沈青青不近不远的跟在他后面走出盐仓,随后望着屋外的瓢泼大雨愣出了神儿。 这么大的雨,可要怎么回去。 正想着,肩头一沉。 孟西洲身上的皮氅已经落在她小脑瓜上了。 “世子……”她抬手要还给他,听他冷清道:“后日便启程回京,你若病了,会耽误行程,此事你担待不起,披着吧。” 孟西洲大步没入雨中,一声嘹亮的口哨,暗处疾步跑出来匹黑马。 “上马。” “……”沈青青跟着过去,见那马比她还高出半头,顿时发了愁。 不等她说,腰间一紧,她已经让孟西洲举着,扔到了马鞍上。 “耽误事。”他甩下一句,人跨步上马,紧紧的贴在她身后。 沈青青自觉别扭,下意识的往前靠了靠,倏地,马匹跨步,颠得她向后仰去,直直栽进他的怀抱。 “坐稳了,别乱动。” 沈青青不记得人是怎么回的民宅,只记得他将皮氅将她盖了个严严实实,直到回府,她也只是湿了个衣襟而已。 她跟在他身后,走到正院与西院的岔口。 “多谢世子救命之恩。” 她屈了屈膝,随后扭身要走。 “沈青青。” “世子可还有什么吩咐?”她腿脚有些软,声如蚊蝇地问。 “昨夜我喝多了,你……” 面对凶手半句不卡壳的人,忽而迟疑起来。 他碰了,便要同她讲清楚。 这一点,他会负责。 不等说完,对面垂着颈子的沈青青忽而急切道:“世子的确饮酒不少,昨夜是我将世子扶回主室,便自行离去,如若世子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如去问问收拾屋子的杂役。” “是么……”孟西洲凤眼微阖,直勾勾地盯着她。 连句谎话,说的都这么拙劣。 “那我背上的伤,兴许是磕到什么地方了也未可知,罢了,今夜之事,不该说的一句都不要说。”他话语恢复往日冷清,吩咐后,便大步离开。 少时,他停下步子,回首见那抹匆匆消失在眼低的身影,不由得笑了。 原是她,抽身无情。 反倒是自己,竟在此事上迟疑了。 孟西洲不再多想,扭身快步离去。 第29章 吃鱼 三月初二, 春雨不歇。 陆成玉手持笔墨尚未完全干涸的卷宗,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停。 他怎么都不会想到,相识约有三十余载的挚友, 竟会是藏匿在暗处,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孟西洲端坐一旁, 兀自拎起茶壶给陆成玉斟了一杯茶,沉声道, “表兄就是再看百次, 霍段行凶之事也无可辩驳。” “不, 我只是不敢相信, 苏家案, 还有上次秦家一案,行凶那日他都有同我一起登门拜访过,他怎么能……在我眼皮子下……” 陆成玉气急, 想那霍段是多么胆大包天,竟故意带着负责此案的官员与其同行, 此等行为,简直匪夷所思! 孟西洲似是察觉到他的疑虑,解释道, “霍段这些年,粗略算来,手下亡魂不少于百人,他心思缜密, 手段愈加熟练, 到如今, 所追寻的已不再是最霍家传下的只杀妾室与家主的家训, 他早已成为贪图杀戮时快感的疯子。” “带上表兄同去, 一来能利用你的记忆点,误导作案时辰,二来能从与你同行中,获得刺激。” “表弟口中的霍家家训,是何意?” “霍家是素女后人,虽改了姓氏,但还是能从户籍册典中寻到根源,查明他原本身份后,我又翻看了之前遗案卷宗,妾室与主君被人谋害的事,在涠洲百年前就已发生不下百起。” “故此我便推断,素女当时的庶子,大抵因母亲身份受人非议,后对妾室与主君这两个身份心生怨恨,进而立下家训,严格控制子嗣执行家训,四处作案。” 陆成玉骇然,疑惑道:“可素女她自己就是妾室啊。” “正因她做了妾室,被世人轻看,以至生前诸多授人渔牧、造船等惊人壮举最终不能被记入正史,素女的故事,只能存于乡间野史,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你想,作为庶子饱受欺辱的霍氏,能咽的下这口气吗。” 陆成玉默然,孟西洲说的不错,史中有迹可循,素女的确因妾室身份被轻待。 可谁又能想到,她的儿子却因此,憎恨上了妾室。 “霍段此次积极地为大理寺官员提供住所,想必也是同样原因。” “啪”的一声,陆成玉将卷宗重重摔到桌上,“是我愚钝,竟未察觉身边暗藏虎狼,不,他岂止是虎狼,简直就是恶鬼罗刹!” “可他为什么最后会找上表弟你呢?” 陆成玉想不通,霍段明明隐匿的这样好,为何要自投罗网,昨夜约陆成玉去盐仓摊牌。 孟西洲从袖笼中抽出一封信函,递给陆成玉。 这是霍段昨夜留给他的。 当时娇云送来的两张信纸,一张是沈青青画的画,是留给不识字的娇云,另一封,便是霍段留给他的这封。 信中只有八个字。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孟西洲猜想,霍段因陆成玉所言,认定沈青青同他关系不凡,才将沈青青掳走,为了给陆成玉出口气。 至于那封信,是他留给孟西洲的挑衅与选择。 霍段为人自傲狂妄,这八个字是在暗示他已知晓沈青青同他的露水之情。 既是孟西洲都不愿意摆在明面上的人,他的意思是,自己掳走杀就杀了。 也能让陆成玉早日脱离苦海。 可霍段自始至终没想到,孟西洲一路找到他的藏匿之处。 并亲口承认,两人的确是结发夫妻。 如此一来,恪守家规的霍段,杀不了沈青青。 只是昨夜之事,孟西洲分毫都不会透露给陆成玉。 陆成玉疑惑,“这信中意思是……” “孤傲自负,难遇对手,我想霍段或许是寻不到有意思的事了,才打算同我一搏生死,不过我早有让手下盯着他。” “唉。” 陆成玉一声长叹,心中不知什么滋味,毕竟多年好友,最后却落得这样的结局。 “案情既已水落石出,明日我便启程回京了,一会儿表兄可否赏脸,同去那小渔馆品鲜同饮?” 陆成玉打量了孟西洲一眼,今天见他时,就瞅见他眼下那片乌黑,想必是为了涠洲之案,已经有好几日没休息好了。 想着明日他要启程回京,又是几日舟车劳累,婉言拒绝道:“不如还是算了,表弟操劳多日,今日先好好歇着,待年底述职时,我必定登门拜访,到时候再拿京中好酒招待我吧。” “哈哈,表兄还没去就怂了么,今日饮不饮酒无所谓,此次来涠洲,其实还有一事要同表兄道明。”孟西洲放下茶盏,淡淡笑道。 跟在一旁的李炎每每见到自家爷挤出生硬的笑容,后脊便不由自主地暗暗发凉。 “……那吃鱼可以,饮酒就算了吧,表弟从军中锻炼出来的酒量,鸿砚可不是对手。” 陆成玉想到那日醉酒后的事,心里不免别扭起来。 他隐隐觉得,那夜被灌醉,是表弟有意为之。 之后他没再推脱,允下后,同孟西洲一前一后出了屋。 过了晌午饭点,本就清冷的小渔馆就两人用餐,掌柜见来者是知州大人,不敢怠慢,叫醒了打瞌睡的厨子,给两人备菜。 孟西洲瞧见掌柜待陆成玉热情周到,笑着问:“表兄政绩显著,颇受百姓爱戴呢。” “父母官行父母事罢了,涠洲百姓随和热情,但凡用心做官者,皆会如此。”陆成玉摆摆手,为孟西洲斟满一杯酒。 “不过在涠洲任职的确比京城潇洒不少,没有那么多烦心事。”陆成玉举杯一笑,“这一点,想必任职大理寺的表弟更清楚了。” “我归京入大理寺不过两个多月,就差点交待在大理寺府衙门口,一句清楚,怕是不足以体现其中险恶。” “慧王一案么。”陆成玉压低声音问。 此案案情虽已昭告天下,但具体细节不为人知,他只听说过孟西洲在大理寺府衙前遇刺,不想会是这般险恶。 “如今京局势波云诡谲,表弟还不如留在西北做你的大将军来的自在威风。” “波云诡谲么,却也不至于,如今朝堂清晰明了,轮势力来说,就只有陛下同东宫那位,只不过这几年,东宫那位越发急切,手也越伸越长了。” “……身为臣子,不敢妄议储君。”陆成玉将声音压到最低。 “坐上东宫之位,就一定是陛下所看好的储君么,我看可未必。” 孟西洲话语自然,并未刻意压着声音。 此刻被他这句惊得正不知如何回答的陆成玉并不清楚,方圆三十步内的所有人,都在孟西洲的掌控之中。 这些话,除了他能听见,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表弟的意思是……” 孟西洲一指轻轻点了点杯口,一敛方才轻松之色,抬首看向陆成玉,“我想给表兄一个报仇的机会。” “报仇?”陆成玉骇然,不知他这句报仇从何而来。 “母亲提起过,表嫂自小身体康健,可为何表嫂随表兄入京后不到两年,身体便每况愈下,后突染重疾,不过半年便与世长辞?”孟西洲神色深幽,双目沉冷清澈,他不慌不忙地将这件陈年旧事一点点的推开,引着陆成玉一步步走进他调查出的真相当中。 孟西洲思路清晰,话语仿佛带有一种天然的魔力,不过三两句,便能让人忍不住顺着他的话去猜、去想。 陆成玉心底蓦地一沉,有人谋害在颖儿这件事,其实他不是没想过。 因为颖儿病倒时,陆成玉恰好刚由礼部郎中升任侍郎,位于五品,受陛下临时指派,将会出任当年春闱的副考官。 当时考官一共五人,皆是临时指派,两位为礼部官员,三位为翰林院学士。 他当时起疑,一来是颖儿病倒的时机太过巧合,二来五位考官中的一人——翰林学士丘怀之,突然落水离世。 当巧合凑到一起,心思机敏的陆成玉便不认为这是巧合了,只不过他找不到任何根据,也想不通对方加害颖儿的道理,遂而作罢。 颖儿重疾染身,时常昏厥迷离,不知日月今夕。 他陪在她身侧亲自照顾时,便常听她口中喃喃涠洲之事,日子一久,心肠软的陆成玉再无法专心供职礼部,便上表请辞归乡,再后来,便是陛下降下圣恩,允他回涠洲出任涠洲知州一职。 如今孟西洲突然重提此事,且话语笃定,以他的做事方式,必然是有了证据。 “原来表兄也怀疑过。”孟西洲从陆成玉的反应中读出这个信息,他不怀疑陆成玉有这样的能力,只不过现在的陆成玉,还太过心软。 孟西洲不再多言,给了李炎个眼色,李炎便将准备好的木匣递给陆成玉。 “表兄把木匣中的证据先好好看过吧,许多事,表兄只需顺着线索一查便知真假,其他的话,我等表兄思虑好了,再谈。” 话音刚落,屋外有人叩门,是掌柜亲自端菜上来。 孟西洲起身理了理衣摆,扭身道:“我还是先回府中等表兄了。” 陆成玉没有回应,他正捧着木匣里的口供,一张张的读着。 他不知道,其实孟西洲早在一年半前,就将此事调查清楚,只是后来遇刺,真相拖到现在才被揭开。 掌柜上完菜出来,见方才雅间内的公子正立在堂内看着自己,他见状,紧着快走两步,问:“公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方才多点的一条鲜鱼,掌柜能否帮忙打包,上次我家猫儿因没能吃到你们家的鱼还挠了我几道,今日来了,便带一条给它尝鲜。”孟西洲随后让李炎结了账。 掌柜下意识的瞥见他脖颈上那两小道结了痂的挠痕,笑道:“我这就为公子打包,不过公子家的猫儿绝对是个识货的主儿,咱们家的鱼,论鲜美,绝对是涠洲第一。” 掌柜说罢,折回厨房将食盒双手奉上。 李炎接下食盒,正纳闷爷口中的猫儿是怎么回事呢,听爷吩咐,“一会儿去市坊采购些涠洲特产,给同行的几位大人,还有国公府、李府(孟思然婆家)、梅园,都各备一份。” “是……”李炎颔首应下,听到梅园二字时,他明显僵硬一瞬,忽而明了爷口中的猫儿指的是谁了。 他就说吧,像沈娘子这样温柔靓丽,聪慧大方的娘子,爷就是冰块做的心,也得被暖热了。 孟西洲回首见李炎漾着抹可疑的笑,沉声问:“是嫌差事太轻松么,不如回府再端端茶。” 李炎想到那日蹲马步端茶的事就腰痛腿酸,赶忙道:“爷我错了还不成?我现在就去采购……” 他说着就要跑走,被孟西洲一把扯住,“食盒留下,鱼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民宅西院。 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沈青青做了个梦, 却又不是真的梦。 梦回庆灵峰的三月,那时她刚同阿洲成亲不到一个月。 庆灵峰的天总要比山外冷上几分,她穿着那件之前靠拾野果子换来的小旧袄,在院里收拾门口那块小田地。 下个月就到谷雨该播种了,她打算趁着这几日,先种一茬韭菜和大葱。 沈青青蹲在那,专心致志地种菜,丝毫未注意到身后接近的脚步。 一丝清凉忽而贴上面颊,吓得她“啊”的一声。 原是阿洲回来了,她抚着心口抬眼一瞧,立刻蹙紧了眉。 “阿洲你衣服和头发怎么弄湿了?” 三月山内,春寒似冬,沈青青瞧着他满身水渍,脸冻得发紫,赶忙起身扯他进屋,这才瞧见阿洲身后挂着两条活动乱跳的桂鱼。 他似是见她真着了急,红了眼眶,不说话了,这才交待方才去山下溪边摸鱼的事。 溪水半冻半融,他废了不少力气才抓来两条,本想给妻子一个惊喜,却不想竟把人弄哭了。 “你身上的伤还没痊愈,就下这么冷的水,你……”沈青青不好再说他,揉了揉眼,折身去烧水。 “赶紧把衣裳脱了,我给你烧水洗澡。” 他不做声,跑出来同她一起烧水,一起灌满澡盆,又牵扯着,一起进去。 她瞧着他身上还泛红的疤痕,眼眶不知不觉地又湿了。 “为什么去抓鱼呀,那么冷,你是不是傻?”沈青青带着哭腔责备着。 “青青不是说想吃。”他垂首,有些无措的说。 沈青青想起来了,原是前几日嘴馋提了那么一句,她抓不住鱼,已经许久没吃过了。 下一瞬,他吻来,轻柔的不像话,牵着她的小手一寸寸地抚过他身上的疤痕与火热。 新婚燕尔,沈青青到底还是由着他,折腾了一次。 浴桶里热水扑通扑通的溅,不远处的两条桂鱼也跟得了真传似的跳着。 沈青青眼皮子一跳,醒了。 她深吸口气,竟闻到一股子蒸鱼的香味儿。 恍恍醒来,不知是梦还是现实,念着梦中的桂鱼,沈青青趿拉上绣鞋出了内室,一眼便瞧见坐在桌边的孟西洲。 只不过第一眼,睡迷糊的沈青青真没反应过来他是孟西洲。 但她也没叫他阿洲。 昨夜之后,沈青青给自己长了个记性。 阿洲的名字,她不会轻易再唤了。 因为她不想听见,他那句冷冰冰的:我不是阿洲。 “世子。”她清醒了,对方锦衣玉冠,不是阿洲。 却又忍不住纳闷儿,他怎么会来她这儿,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娇云为何不知会她一声? 还有他眼底的黑眼圈怎么这样浓? 孟西洲坐在那,听她哑声唤他,眉头不自知地蹙了下,抬首便瞧见她红润的眼眶,心口跟着一抽。 他想着,自己的心疾、怪病,这次回京一定要找个大夫好好瞧瞧。 “坐下吃,鱼还热。”孟西洲的话听不出喜怒,随后正回身子拿起筷子。 沈青青有点发懵,孟西洲在这当不当正不正的时辰,跑她这儿弄了条鱼吃算是什么? “世子……是不是病了?” 想了半晌,也就这么一个解释了。 孟西洲没有回答。 沈青青见他动了筷子,鲜嫩的鱼肉露出一角,鱼汁顺着肉的缝隙滚下,瞧着既多汁又美味。 再加上方才梦里那一场桂鱼,真给她瞧饿了。 她咽了咽口水,自觉也没什么要拒绝的理由,便挺直身子,坐到对面的位置上,动了筷子。 孟西洲面色冷淡,吃的慢条斯理,除了鱼肉,还有四道其他现炒的小菜,每一种并不多,似乎恰好是两人分量。 直到桌上的盘子快见了底,孟西洲都没说一句话。 沈青青其实无所谓,他不说话,她也轻松自在,这种相处模式,跟之前在梅园也差不多。 只是瞧着他一直没怎么吃鱼,盘子里最后那一小块,也不好意思碰了。 她巴巴的望了两眼,见孟西洲放下筷子,便不动声色的把最后一块鱼夹进自己碗里。 孟西洲看她终是放下筷子,心中不免长舒口气。 终于结束了,他想。 他无言起身,随后冷面离去。 少时,娇云见爷走了才进了屋。 她见盘子里的菜全空了,沈娘子衣冠整洁地坐在桌旁吮吸着鱼头,不禁疑惑问:“主子就来吃了顿饭?” 沈青青蓦地笑了,并未放下手中的鱼头,“不然呢,谁知道他又怎么了。” 娇云小脸一羞,前两日的事,她可是知道的,那夜见沈娘子迟迟不归,她便一直没睡着,后听院里传来动静,顺着窗户缝一瞧,见沈娘子长发垂落,捂着衣衫从外匆匆走来。 那时最少也是四更天了,她还能从哪儿回来呢? 翌日再见李炎时不时的瞧着沈娘子的屋子笑,还有那条被扯坏的荷叶色长裙,便大抵猜到发生什么了。 之前见她病恹恹的扛了那么久,还死活不让告诉小公爷,不就为了换取同爷出来的机会,博得爷的垂爱么。 如今事成了,她打心眼里为她高兴。 还有昨夜她拿着信函找李哥哭诉时,爷着急的模样,娇云还是头一次见爷会为一个女人这样上心。 爷对沈娘子,总归是不一样的吧。 不过娇云见沈青青依旧是那副不以为然,不争不抢的模样,心里干着急,“沈娘子这次坏了好几身衣裳,等回京了,娘子得多做几件儿好看的夏装才是。” 夏装薄而透,再加上沈娘子的身段,她不信爷还能只吃个饭就走。 沈青青附和的点了点头,再不做衣裳,她的确要没衣裳穿了。 不过她哪儿知娇云的小心思,反正此刻她是吃饱喝足,准备去散步消消食了。 另一头,陆成玉浑浑噩噩的持着木匣走进大宅,直直奔向正院。 他正欲推门而入,守在门口的秦恒一把拦住。 “主子在休息,还请陆大人偏室稍坐片刻。” 秦恒是孟西洲的贴身暗卫,之前大理寺遇袭,便是他在暗处发出信号,现身同刺客搏杀。 其实平日里,他是不用露面的,只不过今日李炎不在,再加上这两日,主子作息上有些反常。 小公爷似乎失眠了。 一连两日失眠不说,连平日用膳也明显锐减。 秦恒清楚,爷自打出了京,便没有一日能睡够三个时辰的。 方才见爷从西院回来后,面带困意,直直回了主室就寝,他便暗中清理了院内杂役,守在屋外。 所以即便是陆大人拜访,他也要顶着被骂的风险,先将人拦下。 孟西洲这一睡,直接睡到了一更响。 虽然还不够久,却也足矣暂缓这两日的疲惫。 屋外的秦恒听见动静,即刻叩门通报。 待孟西洲见到陆成玉时,陆成玉也已经从当年实情中恢复过来了。 孟西洲见他眸色坚定,已是有了决断,便开门见山问:“表兄可有决断?” 其实孟西洲并不完全确认,他手上的这份实情,能将他拉回汴京这潭深沼之中,只不过陆成玉的为人与履历,恰好是他现在最需要的。 他只能一试。 陆成玉并未直接回答,反倒是平静的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问:“表弟这次来涠洲,为的就是拉拢我吧。” “是。”孟西洲不遮掩。 他要陆成玉成为他的心腹,便要问无不答。 “这份证据,怕是在表弟手中攥了许久吧。” 孟西洲颔首,“从西北归京前,属下偶然抓住一个四处骗财的郎中,听他带汴京口音,便扣下细细查问,此人经不住拷问,不过多时便交代了为东宫制毒谋害性命之事,其中一份毒药,便是送入了当时的陆府。” “东宫……何故如此阴毒杀我妻儿。”陆成玉垂首扶额,悲痛万分。 颖儿中毒时,恰是刚刚怀上身孕。 当时他忙于春闱准备,颖儿病来的太快,不出一个月,便小产了。 女子小产,身子本就虚弱,故而起初陆成玉并未考虑到下毒的可能,再想查时,就什么都查不到了。 “表兄师从太师,时任礼部侍郎,深受陛下赏识,辅理春闱,日后不可限量,春闱是各方势力培养门生之地,东宫志在皇权,又怎么会放任春闱不受控制。” 陆成玉掩面低泣,孟西洲没再多言,少时,听陆成玉强忍着抽噎,起身对着端坐在上的孟西洲跪了下去。 孟西洲并未起身,眸色微沉的看向陆成玉。 “鸿砚愿为少卿大人效犬马之劳。杀妻之仇,鸿砚必报!” 孟西洲起身,步至陆成玉身前,将他扶起,“表兄且在涠洲耐心等一段时日就好。” 送走陆成玉,孟西洲坐在案前沉思片刻,那股子困意,再次席卷而来。 他兀自抚了抚心口,想到这两日的异常,不由得蹙起眉头。 不知为何,那夜碰了沈青青后,脑海中便一直浮现出她想吃鱼的诡异念头。 像是中了什么降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直到今日,他实在扛不住脑海中的那个声音,亲自带了鱼给她。 待亲眼见她吃完,一切才消停下来。 孟西洲刚起身准备回去歇息,倏地,一个诡异念头又冒出来了。 第30章 洛氏(修) 三月初三, 许是因为春雨绵绵,回汴京一途,孟西洲没再着急赶路, 而是放缓车程, 走走停停。 沈青青意外看到了苏冉的身影。 她的马车行在车队最后,甚至是在行李马车后。 这让沈青青稍稍放下心。 不过途中总会停下, 跟着苏冉的老嬷分领了粮食便去送给去立在人群外的苏冉。 小丫头依旧穿着亮色夹袄襦裙, 头戴红绳, 笑盈盈的看向旁人, 那满面天真烂漫的样子,让沈青青有种错觉, 仿佛那夜发生的事都是假的。 晚膳之时, 两人四目相对, 苏冉竟对着沈青青满是笑意的挥了挥手。 让她不禁起了层鸡皮疙瘩。 沈青青不知孟西洲有什么考量, 要把苏冉带回京。她从李炎那听来,这次案件的卷宗上,只填了霍段一个凶手。 后来, 沈青青想明白了。 大抵是因为苏冉身份不简单, 她是静贵妃亲哥哥的唯一血脉, 况且小孩行凶这种事, 说出去应该没人会信。 但她隐隐觉得, 一向掌控全局不容有失的孟西洲,不会真的放过这个小丫头的。 可她似乎错了,翌日一早, 其他几名大理寺的官员, 在回程的第二日, 不知什么原因, 提前往京城赶了。 他们一道带走了苏冉。 车队的人忽然少了大半,只剩下显国公府这一行人。 三月初五的汴京,烟雨蒙蒙。 今日下了早朝,文武百官面色皆是惨白惶恐,阒然无声地疾步离开正殿。 慧王谋逆之后不到一个月,皇帝再次在朝堂上龙颜大怒。 刑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郎官鲍殊刚递上去的折子不过片刻,便被皇帝重重扔了下来。 折子内容有关此次主考官礼部侍郎赵亭煜春闱舞弊,协同其他副考官,移花接木了糊名卷考生的个人信息,进而提拔自家门生或好友子女。 不过短短数百字的折子,却含了一张长达近百人的名单。 这一次,还未会审,皇帝便直接让负责此次春闱的礼部侍郎赵亭煜下了狱,交由大理寺负责。 太子疾步离开正宫不久,远远跟在身后的几人见四处无人,凑了过去,张内官眼疾手快,将几人拦在离太子树十步的地方,低声道:“各位大人请留步,隔墙有耳,殿下吩咐了,等半个时辰,在东宫一聚。” 仁明殿内。 获知皇帝殿前震怒时,赵皇后正在用膳,听内官来报,手一个没拿稳,瓷勺“啪嗒”一声落了地,一分为二。 赵亭煜是赵皇后兄长元平侯的嫡子,属于太子一系,年方二十九,入仕以来,一直在礼部任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前些年上一任礼部侍郎陆成玉辞官归乡,他才被扶了上去。 朝内无人不知,赵亭煜是太子的人,更是权倾朝野赵家的人。 如今不经宣判便诸直接下狱,可见皇帝这次是动了真怒。 “去,传嬴儿来见本宫。” 服侍赵皇后的徐嬷嬷是个老人,虽颔首应下,又小声提醒道:“皇后娘娘,殿下上次提起过,让娘娘遇到大事不要立刻传唤殿下,只需耐心候着,殿下自会派人来传信如何应对。” 赵皇后猛地拍桌,“陛下都直接拿我们赵家人开刀了,还怎么耐心候着,不行,你亲自去请,若是请不来,捎几句话也是好的,嬴儿一向最是聪慧有主见的,绝不会坐以待毙。” 徐嬷嬷颔首,听赵皇后又问:“今日初几?” “回娘娘的话,今日三月初五。” 赵皇后冷嗤一声,“我说怎么最近心神不宁,原是洛家那人的祭日要到了,怪不得犯冲!待你回来时,去钦天监寻样安神的法器回来。” 徐嬷嬷颔首,小步离开。 一行车队压过湿滑的青石板,映出斑驳倒影。 马车有节奏的晃晃悠悠,沈青青终是抱着书卷看乏了,倚在马车一角,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的场景与人,沈青青都没有见过。 世界像是褪了层色,泛着灰。 应是盛夏炎炎,百花盛开。 一位少女踮着脚尖,正仰头用鼻尖轻轻扫过开绽的芙蓉。 少女容貌脱尘,带着些许稚嫩,一身华丽的丝质襦裙衬着腰肢纤弱,肩身如刻,第二眼,沈青青便知道,这女子必然出身不俗。 倏地,花园中假山走出一人,少年身姿挺拔,浓眉大眼,清隽俊美,绝对是个招女子喜爱的皮囊,他一身华服加身,举止间有种说不出的威严与贵气。 沈青青见那人从袖笼中掏出个小桥精致的布袋,悄声走向专心赏花少女。 不知怎么,沈青青忽而觉得,孟西洲的气质同那男子有些像。 少年走到少女身后,笑盈盈的拎着布袋悬在少女面前。 “懋哥哥?”少女一直在等他,见到布袋的那一刻并未被惊吓,反而是漾着笑意转身。 “瑜儿妹妹在做什么呢?”少年笑着,看她额间满是汗珠,先是递给她个干帕子,后从腰身又解下一只水壶递过去,“是我不好,让妹妹等了这样久。” “没有,瞧那芙蓉开的多好,夏日就属这时最喜人了。”少女将腰间的兜子解下递给他,里面沉甸甸的,半只弹弓露了出来,随后她接过水壶饮了一口,擦了擦嘴问:“可是老师课业繁忙?” “不忙,就是拖了会儿堂。”少年领着少女走去树荫下坐着,继续道,“有东宫那位哥哥顶着,太师怎么都不会为难到我的。” 少女捋了捋发丝,不知是不是天气太过炎热,脸倏地红了起来。 两人聊了片刻,少年终是耐不住性子,拎起方才那个布袋,问:“瑜儿妹妹就不想知道袋子里放的是什么么?” 少女圆眼微眨,顺着他的话问:“是什么?” 少年将布袋猛地塞进她手中,而后红着脸飞快起身,“你、你打开就知道了,这是你的生辰礼物,我先去校场了,一会儿晚了又要挨骂。” 少年身影如风,一眨眼的功夫,就剩个虚晃在花草中的点。 少女解开布袋一瞧。 一对翠的发亮的翡翠手镯映入眼帘。 “沈娘子!快醒醒!”娇云满是急切扯着沈青青,见她终于睁开了眼。 沈青青睁眼的一瞬间,耳边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混杂着马儿痛苦的嘶鸣。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沈青青抬手撩开幔帘一角,数十步外,黑压压的一片人正刀剑相搏。 一地的血、残肢、落叶。 沈青青脑子嗡的一声。 眼前恍恍闪过个画面。 那个梦。 她在林间拼命地跑,身后有许多人在呐喊,搜寻。 她深吸口气,回神暗道不妙。 当下这情况,怕是孟西洲又遇刺了? 可惜昨日大部分大理寺随行侍卫都随着其他几位官员回京,此刻在场的都是显国公府的侍卫。 这时娇云凑在她耳边道:“像是遇到山匪,沈娘子您怎么了,方才叫都叫不醒,是不是身子不爽利?” 此时情况紧急,沈青青哪儿有时间回忆方才那个梦,心都跟着马车外的叫喊提到嗓子眼了。 突然,幔帐被猛地掀开。 来人是李炎。 他前襟挂着数道血痕,娇云瞧见的一瞬间,立刻扑过去问:“李哥可有受伤?” “不是我的血。”李炎面色凝重,扭向沈青青道:“娘子速速随我下马车,对方人多势众,需要赶紧撤离。” “世子呢?”沈青青念着阿洲,刚才就没见到他。 “爷让娘子先走,您快赶紧跟我走吧。” 孟西洲会让她先走? 她才不信。 但即便是李炎自作主张,来救她,沈青青也不走。 这时哪里还分什么阿洲孟西洲,沈青青只想那人平安无恙。 这时,听马车外一声怒吼,“今日本官不杀生,若还不识相想留下的,就休要怪本官不客气了。” 沈青青顺着那声音瞧去,孟西洲正持剑被一群人围在中间,他今日穿了身素白长袍,可见之处皆已被染成血色。 只这一瞥,沈青青的小脸立刻被吓得惨白。 阿洲他……每次都是这样九死一生么。 沈青青蹙着眉,紧抓着马车内的窗子,摇了摇头,“我不走,你去守着你家世子去。” 李炎气急,怎么关键时刻,一向温顺乖巧的沈娘子变得这么倔。 “是爷让我带沈娘子走的,既然娘子不肯走,那属下只好冒犯了!” 他断不能让沈娘子留在这分爷的心,方才遇到山匪,爷就让他来送走沈娘子,是他一定要坚持守着爷,这才耽搁了时辰。 说着,沈青青见李炎真要抓她,立刻妥协,拉着娇云下了马车。 目及之处,刀光剑影,她虽双腿发软,目光却一寸都离不开孟西洲那处。 李炎看她不放心爷,劝慰道:“沈娘子,速速同我走吧,这里离雁鸣观不远了,待送你们上了小路,我还得回来帮爷呢。” “好。”沈青青迅速敛起惊慌之色,赶忙同李炎撤进灌木之中。 她半途嫌襦裙费事,总刮树枝,便弯腰绾起大半。 “娇云,你也绾好,这样跑得快些。”她忽略掉李炎眸色中的惊诧,跨着大步向山上跑去。 不过多时,眼前出现条青石小路,沈青青停下脚步,扭身问:“李大人,前面那条可是通往雁鸣观的小路?若是的话,李大人速速回去帮世子吧,我同娇云两人自己去就行。” 李炎颔首,将佩刀递给沈青青,却被婉拒。 “大人的佩刀我拿不动的,若有匕首,留下就好,我想山匪此时也都集中在世子那,即便不带武器,也没事的。” 李炎被她提醒,赶忙从腰间借下把匕首递过去。 “沈娘子拿好,娇云,万事保护好娘子安危。” “嗯!”娇云眼中漾着水汽,盯着李炎没入灌木丛中才回身。 沈青青淡淡一笑,抬手为娇云拢了拢额间跑散了的碎发。 “一直以为你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样,原是心里早就装了人的。” 娇云红着眼,小心思就这样被沈青青当面戳破,她忽而鼻子一酸,一把抱住沈青青的腰身哭道:“沈娘子,我没那个意思,就是担心李哥跟世子会受伤,呜呜。” “傻丫头,你们一起长大,他有什么本事你不清楚么,他同世子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沈青青说罢,稳了稳心神,拉着还在哭鼻子的娇云,匆匆往山上赶去。 雁鸣观不大,远远看去青山古刹,白雾萦绕,让沈青青慌乱的心神安宁些许。 她顺着青苔石路一路向上,进去前,同娇云整理好仪容仪表,才轻叩观门。 开门的是一位约摸四十来岁的道姑,她按照李炎叮嘱的,跟对方低声提了显国公府四字。 道姑眸色闪过一丝惊诧,随后开门请两人进去。 “世子殿下现在何处?”道姑见只有她二人,且神色黯然,追问道。 沈青青听娇云抽噎了声,眼睛一红,便把方才遇到山匪的事如实告知老道姑。 不想那道姑神色淡定,沉声宽慰道:“娘子不必忧心,区区山匪还奈何不了世子殿下,之所以纠缠这么久,是他们幸运,恰巧殿下今日不杀生罢了,娘子先随我去偏殿吧,想必殿下一会儿就过来了。” 有了道姑这样一番话,沈青青平静许多,她颔首,随着道姑往香火深处走去。 一路上,几人只静静走着,没再闲谈。 沈青青暗自打量着对方,从方才所言,这位处事泰然的道姑大抵是孟西洲旧识,按照年纪,应是府里嬷嬷之类的老人,却不知为何,如今会在道观修行。 沈青青虽将对方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却不知道引路的道姑其实是孟西洲的乳娘常嬷嬷。 此时,常嬷嬷也在细细打量着身边的姑娘。 白生生的小脸上还挂着泪,水润乌亮的大眼睛清纯可人,虽梳着妇人髻,眉眼处依旧沾着少女淳美的模样。 一身素净襦裙,面首不艳不俗,给本就纤弱娇楚的小娘子平添几分娴静温顺。 看样子,是个大家闺秀。 常嬷嬷不由得松了口气,世子殿下终于肯成亲了。 “敢问娘子姓氏……”常嬷嬷犹豫偏片刻,还是好奇地问出口。 “回道长的话,我姓沈,名青青。” 常嬷嬷是汴京老人,自然对京内高门贵女有所了解,她想了想,若说能配得上显国公府身份的沈家还真没有,唯一能数得上个的,算是翰林院沈大学士了,清流世家的嫡女,也算尚可。 常嬷嬷见她没有自报家门,就换了个委婉的方式问:“娘子平日都喜欢做些什么?” “我家娘子平日喜欢丹青、看书、烹茶、烧制点心。”娇云心直口快,抢先一步答道。 沈青青听着心虚,丹青倒是没错,可看书是看的话本子,烹茶搞得是院子里摘的养生花茶,点心还是刚跟娇云娇玉学的,这又算哪门子喜欢呢。 常嬷嬷一听,淡然一笑,“娘子好风雅。” 她带二人一路去了偏殿,又端来素饼茶水,这才退下。 待屋外脚步声走远,沈青青扯着娇云袖口附耳问:“这位道长应该是府里出来的老人,你没印象么?” 娇云摇了摇头,“不认识,不过要是我阿娘在,许是见过的。”她默了默,又道:“沈娘子有所不知,我阿娘说,当初洛氏病逝,府里放了好多人出去。” “洛氏?”沈青青听到这两字,脑海泛起一阵熟悉之意,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姑娘不知道么?”娇云有些意外。 “我不是汴京人。” “可这事,只要是南璃人,都应该知道的,但是大家谁也不能提。”娇云知道沈娘子不是汴京人,可当年显国公府的事,即便不是南璃人,就连金元人、耀云人,都是知道的。 “……我之前磕坏过脑袋,忘了许多事。” “怪不得沈娘子有许多事都不曾听说过,这事算是南璃禁忌,不过既是大家都知道的,同沈娘子说了也无妨。” “小公爷并非现在的显国公府人魏氏所出,而是显国公嫡女洛氏所出。” 沈青青迷糊了,“显国公不是男子世袭么,若世子母亲是国公嫡女,那……这不乱套了么。” “现在的显国公爷,并非真正的洛家人,老国公爷是当今圣上同父异母的皇弟,是曾经的睿王爷。当初洛氏一族蒙难,嫡子战死沙场,睿王爷为保住洛氏一族,自愿被削皇籍,袭了显国公爵位。” 沈青青怔了一瞬,随即苦笑。 她怎么都没想到,她同阿洲之间本就遥不可及的沟壑,如今竟成了天堑。 他是皇室宗亲,是当今皇帝的亲侄子。 而她呢,是个来历不明的穿书者。 若是有一日,孟西洲能记起属于阿洲的记忆,他能为了她,去舍掉皇室宗亲这个身份同她回三溪村么?又或者,能跨越阶级,迎她入门? 想着想着,沈青青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孟西洲骨子里是个什么样决绝冷清的人,她还没看透么? 即便有了那段记忆,他也再变不回以前那个以她为天为地,宠在手心的阿洲了。 大抵会同现在一样,去否认她的存在吧。 沈青青突然意识到,自己所谓的一年之约,原来是个天大的笑话呢。 可人就是这样,不撞南墙不死心。 只要等不到孟西洲恢复记忆,去亲手了断二人的夫妻情谊,她就无法狠下心放手。 放弃不了。 即便沈青青所期望的两条路,都堪比登天。 她暗自攥紧袖笼,听娇玉还在讲着上一辈人的事,终是将鼻尖泛起的酸意强忍了下去。 恰在此时,沈青青听见屋外李炎大声吩咐的声音,她同娇云赶忙起身,推开屋子,瞧见李炎正指挥侍卫,将伤员抬进道观的另一侧偏殿之中。 “沈娘子。”李炎见沈娘子同娇云安然无恙,暗自松了口气。 “世子呢?” “娘子放心,我们已经把山匪清缴干净,爷留在那正清点安排,不过多时便会上来。” 少时,坐在偏殿的沈青青正心神不宁,木门啪的一声被推开,山林中的风透着缝隙徐徐吹来,沈青青起身,定了定神儿,见孟西洲身着染血红衣大步进来,四目相对时,他蹙紧地眉头竟松缓了些。 “我去给爷拿水清理。”娇云有眼力见,赶忙出了屋,末了,还把房门给关上了。 “世子可有受伤?”沈青青低声问了句,眼中不停打量着他满是切口的锦衣。 孟西洲本想让她出去,但见那双红润润的眼,他如噎在喉,太阳穴跟着突突起来了。 他索性不再看她,兀自解开粘腻的外衣,一旁的沈青青瞧见里衣的左胳膊上有一条细长刀口,已经把整条袖子都染红了。 沈青青见他板着脸,准备撩开那处查看,她走过去,自然而然地拖起他胳膊,“让我来吧。” 孟西洲没有拒绝,知道她对伤口处理还算娴熟。 不过片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她又哭了。 “小伤,无碍。”他难得温声说了句,像是在安慰快要哭肿眼的沈青青。 下一句,又成了平日清冷的孟西洲,他带着些许威胁,冷声道,“雁鸣观可没有大夫,你眼睛若哭瞎了,可找不到人来瞧。” 他这句话,两分在劝,八分噎人,沈青青没说话,牵着他走到椅子那让他坐下,而后把那块伤口一寸寸的清理干净。 她仔细瞧过,伤口的确不深,但流了不少血,看上去很是吓人。 这时娇云端了热水纱布进来,瞧着二人凑到了一处,赶忙垂首道:“我再去为世子取来干净衣裳。” 沈青青轻车熟路的给他弄干净伤口,又撒上药粉包扎妥帖,后默默退到一旁,时不时地抬首扫他两眼。 他没穿着上衣,精壮的月匈膛明显还有几处伤口还泛着红,应该是年后那次遇刺弄得,如今这才一个多月,又遇上山匪。 就连坚定的唯物主义拥护者——沈青青都免不了觉得,孟西洲有必要去辟辟邪。 少时,孟西洲一切穿戴妥帖,常嬷嬷同李炎叩门进来。 “世子,时辰到了。”李炎垂首道,后见沈娘子竟然也在一旁,有些意外。 他以为,这种事,爷会避开她的。 可并不见爷说什么,爷到底对沈娘子是不一样的。 “嗯。”孟西洲碍于沈青青在,并未唤常嬷嬷乳母,常嬷嬷愣了一下,立刻了然。 “那贫道先不打扰世子了。” 沈青青见李炎端着香火走进内殿正中的一处佛庵前,点燃铜盆里早就备好的纸钱。 原来是来祭祀的。 可祭祀的对象,又会是谁呢? 她方才听娇云说,洛氏是四月初三离世的,那一日,是他的生辰,也是他生母忌日。 洛氏死于难产。 娇云说,自小公爷五岁起,显国公府就再未给小公爷庆过生。 并非是显国公夫妇不想办,而是小公爷执拗不许。 往日沈青青一直不知道阿洲生辰,她便把他们成亲那日,三月初五,作为彼此生辰。 就是今日。 沈青青一早便绣好荷包,准备找机会塞给他。 本以为没了机会,却不想今日遇到山匪,帮他包扎。 这个荷包,他应该没有什么理由会拒绝吧? 远远地,见孟西洲手中细细擦拭着的,是个无字牌位。 片刻后,他从一方木匣中,取出一只翠润的翡翠镯子。 玉镯虽看上去没什么区别,但那样的翠色,沈青青一眼便记住了。 是她梦里瑜儿姑娘那支。 无字牌位,玉镯,显国公府,削爵,罪臣。 原来他在祭奠的是……生母洛氏? 可为何,会在今日祭拜呢? 这场祭奠无声无息,虽然简短,但庄重异常。 香火散去后,孟西洲从内屋走出,看不出什么情绪,步至沈青青身旁时,突然神色黯然地道了句,“准备出发。” 李炎以为爷在同自己说,便先一步出去安排马车,孟西洲见沈青青不动,淡淡一瞥,眼睛已经肿的跟两颗小桃儿似的,向下扫去,发现这身襦裙也被刮坏了好几处。 倏地,那个好不容易被压制下去的既烦躁又迫切的诡异念头,再次冒了出来。 他要给沈青青做衣裳。 红的、绿的、黄的、紫的。 脑海里甚至连款式样式都有了计较。 孟西洲抬手掐了一把眉心,压眉寒声道:“既是进了梅园,出来也是代表我显国公府的脸面,这次回京,就去多做些衣裳,莫要丢了脸面。” 沈青青一怔。 他孟西洲怕不是忘了,她目前处境不过是被个被软禁起来的人,做那么多衣裳,给谁瞧? 他最近怎么感觉怪怪的。 “走了。” 孟西洲这头话音刚落,听身后的人突然以极轻的声音道。 “生辰吉乐,阿洲。” 第31章 乳母 孟西洲脚下一滞, 双目瞪圆,不可置信地看向沈青青。 “你说什么?” 他真正生辰的确是今日,但这件事不可能有外人知晓。 当年生母过世, 显国公府因故隐而不发, 生生拖了一个月,才将死讯发出。 故此外界只知他生辰是四月初三, 而非三月初五。 可沈青青是怎么知晓的? 她到底是什么人? 这段时日被压在心底的疑虑, 又不知不觉翻涌上来, 他死死盯着她, 不容错过一丝反应。 沈青青倏然感觉头顶满是凉意,气手里攥紧着的布囊下意识往回收了下。 下一刻, 孟西洲一把将她攥在手中的东西夺下, 低眼一瞧, 是个白青色的荷包。 “这是什么?”孟西洲已是极力克制自己, 若放在平时,怕是早就将她钳在手中。 沈青青被他迫人气势吓到了,连连后退, 直到后脊抵在冰冷的墙面, 她才意识到自己退无可退。 他就这么讨厌过生辰么。 还是他就是讨厌她? 孟西洲身姿高大, 将她逼在死角, 寒声问:“方才那句生辰吉乐, 你是在同我讲?” 他再问,有种得不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感觉。 沈青青鼻子一酸,垂着眼帘低声说:“是, 是我在祝世子生辰吉乐。” “嘭”的一声, 他猛地出拳捶向墙面, 冷言逼问:“你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沈青青蓦地一愣。 他的生辰, 难不成是今日? 可即便是今日,她又有什么错? 为什么,连这样一句话普普通通的话,都要被他凶? 她既难过又生气,仰起头对上孟西洲冰冷的双眸,任凭泪水从眼角滚落,“是你自己忘了为何今日会是你的生辰,你凭什么反过来凶我?除了怀疑、质问、威胁,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你可想过今日其实是你我成亲一年之日么?” “那时是你说,彼此记不得往事,便将今日作为二人生辰,日后岁岁同庆,年年相守,如今你全然忘了,竟反过来逼问我……” 沈青青这段时日堆积的委屈与压抑,被孟西洲这一逼,像是早已溢满的水桶,遇到块落石,直接连木桶都砸崩了。 既是崩了,酸涩与苦楚溢满心口,小姑娘哪里还顾得上别的,索性蹲下身,呜咽呜咽地哭出了声。 此时,候在外面的娇云同常嬷嬷听见殿内这一声声催人断肠的哭声,只得往外又站远了几步,谁也不敢说什么。 站在对面的孟西洲在这猝不及防的一幕后,完全僵愣住。 他眉头紧蹙,抚上抽痛不已的心口,下意识地想去扶起蹲在身前的沈青青。 他强压着脑海中的那个迫人的意志,强行收回伸在半空中的手,依旧冷声道:“不许哭,我生平最烦哭闹之人。” 沈青青哪儿还管得上他喜不喜欢,她正哭的痛快,恨不得把心里的委屈都哭出去,她才不要让自己一直委屈着。 沈青青哭个不停,孟西洲心口疼的发紧,就跟有人狠狠攥着他心脏似的,兴许下一瞬,他就要昏过去了。 孟西洲没辙,只好软下几分,给彼此一个台阶,“莫要再哭,方才是我误会了。” 对他来说,这句已是天大的让步。 然而对正在气头的沈青青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她正专心释放心中郁气,倏地,耳边飘来一声重重闷响。 她被什么东西带着一起倾倒下去…… 等在屋外的娇云、常嬷嬷终于见殿门被推开,见沈青青手中拉着个人,慌张道:“不好了,世子昏过去了!” 孟西洲方才心口绞痛的厉害,不想眼前一黑,竟真昏过去了。 再有意识时,他已经置身在一片昏暗之中。 灰茫茫的雾色,似是虚无的混沌。 孟西洲隐隐约约,还能听见那女人抽抽噎噎的哭声。 只是这次,心口不再痛了。 倏然,雾中出现一道身影。 片刻后,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童,他身着锦衣,漾着笑意,乌亮的大眼正温和的望向自己。 他笑着,扯了下孟西洲的袖口。 下一瞬,孟西洲骤然缩小,变成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男童。 两人彼此望着对方。 一人眼中满是柔和,一人却满是冰冷。 孟西洲方才从见到对方的那一刻,就清楚他是谁了。 他是那个十九年前,早已死在宫内御龙池中的显国公世子。 那个被父母捧在手心,娇生惯养,不知险恶的显国公世子。 “这个世道太乱,只心怀慈爱之心,温和待人的孩子,是活不下去的。” 那人的声音再次回荡在耳边。 他莫不敢忘。 是啊,暗处蛇蝎伺机,一个毫无心机的孩子,怎么活下去? 孟西洲正要说些什么,对方突然抬手,对着他心口,轻轻叩了三下。 他猛的睁眼,回神时,已全然清醒过来。 见身旁那个纤弱的身影正摇摇欲晃,他松开手中攥着的腕子,一抬手,扶住了对方即将倾倒的肩头。 沈青青从半睡半醒中赫然惊醒,见那人正摁着自己肩头,吓得赶忙要起身。 孟西洲手劲不大,却很稳,没放她走。 四顾看去,周围并无旁人,屋外烟色蒙蒙,便低声问了句,“什么时辰了。” 沈青青像是受了不小惊吓,怯懦懦地回了句,“要傍晚了。” “让李炎进来。” 到最后,他还是松开了掌下柔软的肩头。 沈青青退出去,换李炎进来。 李炎见孟西洲面色惨白,精神却不错,稍稍松了口气。 “雁鸣观不宜待太久,去准备好马车和抓获的山匪,稍后赶去安陵县稍作休整,明日直接回京。” 另一头,沈青青出了屋,便被道姑拉去一旁。 “沈娘子,可愿陪老身去散散步。” 沈青青出她有话要说,默默点了点头,“好。” 此时暮色霭霭,山林里泛着雾气,沈青青许是吸了凉气,小声打了个喷嚏。 “沈娘子还要好好照顾自己身子才是。”常嬷嬷面色柔和,拉住沈青青的手,轻轻拍了拍。 “殿下性子本不是这般清冷,这几年,他遭了多少罪,怕是只有他自己个儿才清楚了。” 常嬷嬷见她不言,继续道:“沈娘子既然跟了世子,便只管放平心,殿下是个面冷心善的,待一切尘埃落定,定不会亏待了娘子。如今这般,怕只是当下的权宜之计。” 沈青青不知道对方从哪儿看出来的这层关系,只淡淡道:“我同世子的关系,不是道长想的这样简单。” “再复杂,一男一女,还能有什么关系?方才世子昏过去,手都一直牵着娘子,这样的心意,娘子难道还不清楚吗?” 沈青青心一沉。 孟西洲就是时不时地像这样,做出一些只有阿洲才可能做的事,才会让她一直摇摆不定。 他可以一梦醒来,冷酷的说自己都忘了。 可她却不能,她什么都记得,往日的甜蜜已经成了最不想碰触的记忆,只要想起来,她便止不住的难过。 她只能吞下委屈,硬生生地扛着。 常嬷嬷见她又红了眼,赶忙搓了搓她小手打趣儿着,“沈娘子快别哭了,到时候世子殿下看到了,又要昏过去了。” 沈青青哭笑不得,是他自己失血过多昏过去了吧,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少时,回到雁鸣观时,车队已整装待发,娇云见沈娘子可是回来了,赶忙迎上前。 孟西洲见是常嬷嬷同沈青青在一处,眸色不自知地暗了暗。 “殿下这就要走了么。”常嬷嬷瞧着自己奶大的孩子,分外不舍。 “是。”孟西洲软下几分,同常嬷嬷走到一旁,从袖笼拿出一袋子银两塞过去,“乳母在这儿受苦,子思心有愧疚,这些银子还请乳母收下,平日不要亏待自己。” “我一个修道之人,要这么多银钱会招惹是非,你有这些,不如花给沈娘子添置些衣物,这般年纪的姑娘正是爱美,如今没名没分的跟了殿下,心里定是有委屈的。” “……乳母怎么知道,是她说的?” 常嬷嬷眉头一蹙,压下声道,“殿下疑心怎么还是这样重,沈娘子乖顺的很,她可什么都没说。是你昏倒时一直拉着人家的腕子,怎么都松不开,这种心思,谁看了能不知晓?” “……真的?”孟西洲想着方才醒来,手里是攥着什么。 “殿下如此,让乳母说什么好?好不容易有了个这样温顺娇柔的枕边人,还藏着掖着,非要急坏了老国公夫妇才肯作罢?” 这些年,常嬷嬷同府内还有书信往来,不免听魏氏提起过世子不肯娶妻纳妾的事。 “乳母不清楚如今局势多么纷乱,对方暗中伺机出手,我不能自己平添一个弱点。” “即是如此,那就对沈姑娘好点,叫她理解,放宽了心,不然真伤了心,终有一日殿下会后悔的。” “……乳母放心,此事子思已有安排,只是她的事,先不要让父亲母亲知道才好。” 其实这次让常嬷嬷撞破二人关系,是孟西洲始料未及的。 “是,殿下放心,老身嘴巴还伸不到那么远,殿下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是。” 沈青青坐上马车正给自己揉着腕子,不想车幔一掀,上来个人。 “世子……?”娇云见孟西洲冷着脸做出个噤声姿势,颇有眼力见儿的下了马车。 沈青青没想他会来,如今独处,相当尴尬。 “腕子伸出来我看看。” 冷不丁的一句,沈青青没听出对方是何情绪。 见她不动,孟西洲一把扯来被她攥在手中的腕子一瞧,淤红一大片,跟戴着个血色镯子似的。 她怎么这么娇,就攥了下腕子,至于么。 孟西洲收敛起念头,从怀中递去支药膏,“一日两次,外敷即可。” “世子不怕让我误会么?”沈青青没接下药膏,只是抬眼盯向他。 “那你留着这些,难不成想让人看到说你我是非不成?” “既然不想落人口舌,那世子殿下可要好自为之,下次别对我动手动脚。”沈青青说着,眼又红了。 金豆子还未落下,孟西洲的心口就开始抽动了。 如今身体已经反应快到,连孟西洲自己都没瞧见对方要哭,就开始疼了。 他“嘶”地倒吸口气,向后一倾,倚靠在马车上,此时马车已开始走动,吱吱悠悠地响动着。 想着自己随时可能有再昏过去的可能,孟西洲软下七分,温声道:“是我昏过去时手下没了分寸,伤了你,这药膏你留着用吧。” 沈青青看他真要给自己药膏,犹豫片刻,无声接下。 “仅此而已,你不要多心,我对你……。” 孟西洲补了句,话未说完,心口随即一阵绞痛,他带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哑声笑问:“……这般你都要哭么? 他盯着沈青青看了片刻,忽而面色一变,眉眼舒缓,轻声道:“沈青青,你别哭了行么,我看着心疼。” 沈青青忽而愣住,不可置信的看向对方,好像这话是从外面飘进来似的。 见他一改往日冷酷面容,反倒是勾着唇角,向她这处凑近半臂,大方指向自己心口,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说:“我不是阿洲,只不过你哭,我这一样疼,所以能不能不哭?” 见她果然止了泪,孟西洲顺着鼻尖飘来的那股子淡香,往她那又蹭了蹭,紧贴她着道:“其实我想过你之前的提议,一年之约,倒也合情合理,不如我同你也做个交易,配合你去尽力想起关于阿洲的事,如何?” 沈青青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了脸,又没缘由的主动示好,但听他声音温和且真诚,沈青青信七分了,抬手擦了擦泪,轻声问:“为什么?” “你我成亲之事,目前碍于局势,暂不能讲出,所以只能委屈你,这是我欠你的,故此,一年之约我会依你,若有什么你觉得能让我想起来往日的事,我都配合,但只有一点,你不许当着我面哭,若到时候不能如你所愿,我也会尽量给你补偿。” “我不要补偿,到时候若真如世子所言,找不回阿洲,那就求世子放我离开,我绝不纠缠。”沈青青自认有手有脚,离开任何人,她都能过得好好的,若是真不能如愿,她便抽身离开,大可不必纠缠于过去。 孟西洲瞟了眼她眼睛肿的跟兔子似的,低声道:“到时候要如何,还是等到时候再说吧。” “好。” “行了,别哭了,到时候真哭瞎了可怎么办?”孟西洲抬手,蹭了蹭她眼角的泪,沈青青像是只受惊的小鹿,慌乱向后退了半寸。 “怎么,不愿意?” “不是……” 沈青青默了默,从袖笼里取出她做好的荷包,递过去,“你能不能收下这个,关于你母亲的事,我很抱歉,但撞到同一日,的确是意外。” 暮色时分,车内光线昏暗,她看不清孟西洲是个什么神情,只知道他无声接下,塞进怀中,随后无言出了马车。 沈青青没有看到,孟西洲背对她的那一瞬间,方的温柔骤然散去,取而替代的是铺天盖地的寒意。 他本是不稀罕用这种手段,事已至此,也是别无可选。 此事若放在两个月前,孟西洲要知道这个女人不但会成了他的弱点,还是死穴。 他当初一定会直接掐死她,断然不会让自己走到今日这步。 只不过现在,已经太晚了。 阿洲不会允许的。 他也不会让这个女人真的掌控一切。 孟西洲走后,沈青青只觉得跟做梦一样。 说实话,孟西洲肯配合,是天大的意外。 她现在当务之急,是想着用什么法子,让他想起阿洲的事才好。 归京一途很是顺利,显国公府的马车进城后,迅速引起路人围观,原是车队最后,用绳索捆着数十名壮汉,各个身上带伤,也不知道发生何事。 途径朝天大街时,路边吵吵杂杂,似有一群人正在大声叫喊着什么。 娇云好奇外面那些人在嘟嘟囔囔闹些什么,毕竟此时已经到了京城,平日若这样闹事,是要被首府衙门的人抓去问罪的。 “沈娘子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么?” 沈青青放下手里的话本子,侧耳细听,原是文人聚在一起,正在怒斥一名叫赵亭煜的礼部官员,骂他徇私舞弊,左右春闱结果。 激愤之时,她还听到了撕书的声音,沈青青好奇,掀开幔帘偷看了一眼,果不其然,漫天纸片飞舞,可见文人学子的气愤程度。 她淡淡蹙起了眉,“你们家爷这次回来,怕是又要忙了,春闱舞弊,这可是大事中的大事。” 自古人才都是历朝历代的立国根本,科举是选人提拔的主要途径。 在重文轻武的南璃出了科举舞弊案,这算是天大的事了。 此时文人闹上街头,想是舞弊案已经发生几日了,怪不得前两天,同行的大理寺其他官员,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原来是出了这事 沈青青听着外面慷慨激昂,心中也生出些许怒意,她非常能理解外面这些文人为何生气,毕竟在这个年代,科举是寒门学子唯一出路,是多少家庭改变一生的指望。 这不就跟她高考一样么,所有人挤破头走到这个独木桥之上,高中三年,起早贪黑苦读书,不就为了能上个211,985,到时候毕业了,能靠自己本事找个出路么。 若连这一条出路都被权贵控制,那真是伤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沈青青猜的不错,孟西洲一进汴京便直奔大理寺,李炎并未同行,一路按照爷的要求,护送沈娘子回了小宅。 沈青青和娇云不曾耽搁,一路回了梅园,还没进院儿,就听见里面传来几声犬吠,半腿高的小黄狗子摇着尾巴一路跑了出来,后面还牵着个姑娘。 “沈娘子!娇云!”娇玉还纳闷狗子是怎么回事,原是沈娘子他们回来了。 “娇玉,你都病好了吗?”沈青青打量着,看她面色不错,应该是没事了。 “多谢沈娘子挂怀,幸亏走前给我指了个人照顾,要不然……”娇玉说着说着,眼睛润了。 “是不是娇兰欺负你了,我去给你出气!”娇云说着就要往外走,让沈青青一把拉住,“有什么事回屋说,要是有人欺负娇玉,咱们就想法子欺负回去,同人当众撕破脸的事,还是不要做得好。” 沈青青牵着狗子进了屋,娇玉犹犹豫豫进来,抽噎半晌才缓缓道:“这事不是娇兰做的,说到底楚管事把照顾我的丫鬟撤走也没什么问题,是咱命贱,做不了主子。不过好在丫鬟被叫走时,我的病好了大半,要不然死在这梅园里,怕是都没人知道。” “就你没心眼,你想咱们小宅里平日能有什么事,唯一的主子不就在梅园住着么,沈娘子又不在,他叫丫鬟去能做什么?难不成去伺候娇兰么!我看就是诚心的,不行,我去找娇兰理论去……” “上次挨得巴掌都忘了?你也真是不长记性,屋子里,咱们谁都压不住那楚管事。”沈青青长叹口气,“还有,以后不许叫我主子,我同世子,并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 娇云听了嘴巴张圆,差点就把那夜见到事说出口。 沈娘子可真是的,都这般了,还说没关系么。 她回来时就听李哥说了,等回京要带娘子去全汴京最好的制衣坊做衣裳,而且除了沈娘子,她可没瞧见爷有正眼瞧过别的女子。 不过听沈娘子又安抚几句,娇玉也频频点头,被娇兰欺负的事,只等先等等再说了。 另一头,大理寺卿楚宴正同刚赶回京的孟西洲谈论此次科举舞弊的情况。 如今赵亭煜已经下了狱,虽有提审,但尚未用刑,毕竟对方是元平侯的嫡子,是当今赵皇后的亲侄子,这一个不小心,下令的人怕是要被秋后算账的。 但上面压得紧,龙威之下,有所牵连的几部无人敢懈怠,只是都眼巴巴的盯着大理寺,想先观望一下局势。 楚宴是老臣,年已而立,出身清流,为人正直,性子跟孟西洲相差无几,也是见人七分寒的那种,若是平日,他也不会犹豫,只是这次对方是赵家,不得不多个心思。 毕竟当年的军功震天的显国公一族都不是其对手。 更何况他呢,但他出身寒门,是靠着科举入仕,一步步辛苦走上来的,如今科举舞弊,他早就安耐不住,想要严查到底。 但到底,还是差了一臂之力。 他在等,在等之前在朝堂力驳众议,主诛慧王的显国公世子孟西洲回来。 少时,楚宴将目前案情说了九分,侧目看向孟西洲,“子思刚从涠洲办完案子,若是疲乏,就在家先休息一日……” 孟西洲听出楚宴的试探之意,垂首抿了口茶,低声道:“这案子怕是等不了,涉及科举,必当从严,赵亭煜参与了四年科举选拔,子思认为,需要将所有试卷重新调出重查,包括誉录的试卷。” “子思的意思是……详查?” 人相识不过两个月,楚宴对孟西洲为人了解不够详尽,却也因慧王一案,对他多生好感,可赵家的事,他还是要试探下的。 “大人不已经在这样做了么?”孟西洲会心一笑,“子思虽不是科举入仕,但戍守边境多年,周围不乏远道进京赶考的学子,子思深知寒门苦读之不易,赵亭煜一案,大理寺必要还天下读书人一个公道才是。” 楚宴捋了捋胡,抬手给他满了杯茶,而后从袖笼里抽出一封信,“子思看看,这是鲍郎官的密函,他这般举动,委实让人钦佩,既是用亲弟弟的性命换来的证据,我们便一定不能让他失望啊。” 孟西洲颔首,接下密函,仔细看过。 楚宴并不知道,鲍疏这次上奏,其实是孟西洲用显国公府守护鲍家平安的约定换来的。 第32章 锦衣 三月初八, 春雨骤停,汴京终是迎来风和日丽。 大理寺地牢,孟西洲蹲在一摊血迹旁, 正要伸手验尸, 一旁的仵作低声道,“大人,要不还是我来吧,不知血水里没有没有毒……” 话音未落,孟西洲已经拎起那半支被啃出白骨的手腕, 淡淡道:“若有毒,白骨早已发暗。” 他又打开赵亭煜的嘴巴看了片刻,从牙缝里抠出两片肉皮, 扔进白布里,包了起来。 这才起身擦了擦手问:“昨日看守的狱卒现在在何处,我要亲自审问。” “回少卿大人的话,都被暂时关押在牢内,正等着大人提审。” “此事本官会亲自禀报给圣上,若让本官知晓此事走漏半句风声, 绝不轻饶。” “是,属下明白。” 今日值守的狱卒暗自松了口气, 方才少卿大人冷面的模样, 比大理寺卿楚大人可怕百倍。 只不过头儿就没这么幸运了,陛下下令严查春闱舞弊案的主谋, 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大理寺牢狱,狱丞难逃其咎。 半个时辰后, 孟西洲同大理寺丞张君、李立一同出了牢狱回到府衙, 见几人侍卫正站在回廊, 拎着食盒候着,张君眉尾一挑,低声道:“午膳都送来了,不如咱们先一同用膳,子思再进宫也不迟。” 孟西洲点头,扫了眼李炎手中的食盒,不由得蹙起眉,而旁边的两位大人却面露喜色。 三人同桌,桌上的菜都是各自府内送来的,还冒着热气儿。 “显国公府的厨子就是不一样,每日都换着花样做,瞧瞧咱俩这清汤寡水的,昨日玉米炖排骨汤,今日排骨炖萝卜,明日我估计是排骨炖豆腐。”张君摇了摇头,巴巴地望着孟西洲面前的菜。 彼此相处了一段时日,张君知道身旁的这位显国公世子,看似冷漠寡淡,实则大方随和,最听不得同僚叫苦卖惨,只要他们张口,想吃什么会吃不到? “张大人的内人是个会疼人的,至少还有肉星儿吃,最近肉价上来,我们这种小门小户,只能喝喝菜汤了。” “……今日我这盅也是菜汤。”孟西洲低眼一瞧,汤色发深,里面飘着些许橘色丝状东西,他侧首问:“李炎,这是什么汤?” 李炎其实一直在等着爷问,方才检查餐食时他也没见过这东西,便多问了沈娘子一句,“回大人,这是虫草花,那位说近日春雨多,寒气大,怕您伤口不适,便备下老鸡慢炖的虫草花与枸杞,为您补气补血。” 孟西洲想起来了,这虫草花是他前天让李炎送到梅园的。 他跟沈青青的关系既然已经退无可退,便决心演好这场戏。 故此,他该做的,都会做到,也算暂时缓解了这场突发的“心疾”。 果不其然,自打两人关系缓和,孟西洲终是能吃得下,睡得着。 不过,寻找名医的事,并没搁置,他已派出府内探子四处寻找霍羡下落。 “虫草花?听说西南才有这种东西,极不好寻。”张君眼珠子羡慕的都要掉出来了,只等着孟西洲像昨日那般,点头分他一点。 话音刚落,孟西洲已经舀了一勺送进口中,汤品不油不腻,也并未觉得有虫草花的土气,很是清口。 他三两勺用过后,淡淡道:“两位大人身上没有刀伤,这滋补的东西不宜用多,不如今日换这道菜吧。” 孟西洲随意点了下手边最不显眼的豆腐,他一直不喜豆类的味道,换出去也无妨。 没了虫草汤,两位大人也没表现地太沮丧,各自夹起块豆腐送入口中,吃罢,两人面面相觑,各自又夹了一块。 孟西洲留意到两人异常,不由得盯着那盘豆腐中的最后一块,下了筷。 “哎,子思方才已经换了菜,怎么还有再吃的道理。” 跟在一旁的李炎哭笑不得,这两位大人是多馋沈娘子的手艺啊,抢起菜来,连脸面都不要了么。 “……这菜是我家送来的。”孟西洲看他们抢的厉害,突然想试试这豆腐有什么特别之处,竟能让二人为之争抢。 张君、李力年长孟西洲不少,虽是属下,但平日里更像是前辈。 若说断案审讯,孟西洲往日在军中也常做,但卷宗文书类的,他刚来时,还真有些应付不来。 大理寺中多是清流寒门,最瞧不上的便是孟西洲这种权贵子弟,再加上他武将出身,更不被看好,刚开始,手下有不少人都不服他。 但张君与李力却是例外。 慧王一案,二人同他一道,引典故,讲律例,据理力争,力诛慧王。 一案之后,孟西洲办案铁面无私,雷厉风行的态度,才让他在大理寺中稳住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换出去就是换出去了,不过我二人也不是完全不讲理,明日让你家小厨房给我们也备上两盅虫草花汤与今日的豆腐,这块就给你吃了。” 李炎没见过敢这么跟爷讨价还价的,本就是他们显国公府的菜,怎么到头来,怎么还得拿明日的菜去换呢。 “……好。” 李炎听爷妥协的一瞬,还以为自己耳朵坏掉了。 随后见他默默吃了那块豆腐,也没什么反应。 “子思这每日都吃的就是不一样,行了,明日我们就等你的菜与汤了。” 方才李炎一打开就知道,这食盒又是梅园那处送来的,年后魏氏为了他用膳方便,便在小宅养了个厨子,专门为他做好送到大理寺,但那厨子做的,和沈娘子做的差别太大。 少时,李炎同孟西洲准备进宫面圣,他跟在一旁好奇问:“爷,那豆腐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里面有肉馅儿罢了,并无特别。”孟西洲说着,唇边逸着淡淡橘香。 “哦,不过那两位大人也真是的,怎么就盯上爷的食盒了。” 孟西洲淡然一笑,“若是一桌宴席就能交好两位寺丞,何乐而不为呢。” 仁明殿内,却不似屋外那般明媚。 自打孟西洲归京,连着三日,赵皇后常捏着眉心,心神不定。 她深觉自己到底还是同洛氏一脉八字不合。 徐嬷嬷一路从外走来,地声禀告:“娘娘,太子殿下在殿外求见。” 赵皇后心里正念叨着太子,听人来了,挥手招呼,“快,让嬴儿进来。” 太子身着朝服,已经这个时辰,一看就是刚从皇帝那回来,赵皇后不由得稍稍安下些心神,这两日,她真怕自己做的事,会牵连到嬴儿。 赵皇后遣人拿来茶水点心,随后退了满屋子的侍女。 “儿臣给母后请安。”太子面色如常,赵皇后看不出他方才在陛下那是个什么情况。 “起来吧,坐过来,离母后近一些,几日没见,先尝尝本宫昨日做的糕点如何?” “母后好兴致。”太子起身落座,却没动糕点,他侧过身,凤眸半阖,“母后,您同儿臣说句实话,春闱之事,可是您授意表兄去做的?” 赵皇后眼底一慌,摇头道:“母后真没有,都是赵亭煜自己做下的事,母后难不成疯了?怎么敢碰科举……” 太子端起茶盏细抿一口,低声道:“母后见到父皇时,这样说就够了,无论如何,都是表兄一人做下的。” 赵皇后有些不敢直视太子双眸,高声道:“那是自然!本就是赵亭煜自作主张……” “儿臣今日来,是想跟母后说一声,今日早朝,儿臣已怒斥赵亭煜春闱舞弊,坚决严查不怠,如今大理寺的卷宗已经梳理的差不多了,今明两日就会三堂会审定案。母后避嫌,断不可去联系舅舅他们,这几日在宫内等着父皇来问责就是。” “问责?这事同本宫没有半分关系,为何要问责本宫?要说本宫做了什么,最多也就是赵亭煜被提拔成礼部侍郎时出了些力。” 赵皇后心里压着口气,一时嘴快,全说了出来。 “母后,后宫不可参与朝政。”太子压低声线,缓缓道:“今日儿臣权当没有听见,母后也切勿再提。” “哦,还有一事母亲可能还不知晓,表兄今晨已经在牢内自戕,这个消息,怕是明天才会传到平原元侯府内了 。” 赵皇后蓦地一愣,她知道赵亭煜此次性命难保,却不想来的会这么快。 “他怎么死的?”赵皇后看向太子。 太子淡漠道:“母亲还是别问了,到时候父皇提起时,漏了馅可就麻烦了。一切都等这事风头过去了再说吧,母后若是没什么要吩咐的,儿臣就先告退了。” 赵皇后是有话想说的,她想告诉他,她同赵家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铺平太子的皇权之路,可春闱舞弊突然败露,赵家因此要被砍下不少羽翼,就连毫不知情的太子也要被连累。 她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委屈也好,悔恨也罢,都说不出口。 而嬴儿方才提到赵亭煜自戕时投来的冷淡目光,让她如梦初醒。 赵亭煜必须死,死的越早,赵家才能保住更多。 她狠不下心的事,总会有人去做的。 看着嬴儿远去的身影,赵皇后从未有这样一刻,觉得自己这般孤独。 离开仁明殿,张内官见殿下面色舒缓不少,凑过去低声问:“殿下要回东宫吗?还是……” “换身便装,去市坊看看。” “是。” 张内官垂首,他知道主子所想,前几日文人就已闹到市坊,甚至还有去哭文庙的。 殿下师从前国学泰斗,文采斐然,精通书画,一直被天下文人欣赏,如今却受赵家春闱舞弊连累,伤了声誉。 实在委屈。 太子换好常服,去了一趟皎怡街,这里临街的皆是书画院、书坊、或卖文房四宝的铺子,是汴京文人聚集之地。 果不其然,还未至街口,便闻不远处叠叠声讨之音。 张内官见主子蹙起眉头,小声劝道:“爷,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不必,既要肩负天下,又岂有逃避百姓之声的道理。” 说罢,他大步向人声鼎沸处走去。 另一头,沈青青同娇云、娇玉如约去了甜水巷的制衣铺子锦罗阁。 自打来京,沈青青不是跟着谢二娘东奔西跑追债,便是被困在梅园,从没真正去胭脂水粉、制衣铺子逛过。 跟来的娇云、娇玉虽是汴京长大,但跟沈青青情况差不多,深宅大院的丫鬟穿衣都有定制,除了之前国公夫人塞她们进安怡院时,赏过几身色彩艳丽的衣裳,就再没见过别的好看衣裳了。 三人还未进去,只是在门口一瞥,便被锦罗阁内部华丽装饰惊艳到了。 锦罗阁从外面看像是两三层,实则进去,只有一层,一侧是绚丽多彩的各式布料,一侧是最新季款式的襦裙、短衫。 前厅几乎是挤满了人,粗略扫去,每家小姐夫人身旁都有一位锦罗阁的伙计跟着介绍,相当专业。 沈青青脑子里顿时冒出四个字:高级定制。 迎客伙计见三位姑娘愣在门口,暗道不知是哪家没见过世面的外地佬,刚瞅了一眼就被惊到了,一准进来也是来穷逛,便当做没看见。 伙计能有这样的想法,只因锦罗阁的伙计有按客人购买多少来提成。 娇云见无人来领她们进去,正要上前亮出李炎提前交给她的木牌时,忽而肩头一痛,身侧挤过去个人,她一个没站稳,踉跄半步,被娇玉上前扶稳。 守在门口的伙计认出来人,赶忙迎上前道:“哎呦,秦家大娘子和二娘子两位贵人怎么今日来锦罗阁了,掌柜今晨还说要亲自去府上给两位量身的。” “唉,这人怎么这样,还带插队的?明明……”娇云揉着肩膀,在一旁嘟囔着。 沈青青看她要去找人家理论,赶忙拉住,低声道:“娇云,不要多事,我们走吧。” 一旁插队过去的几人,听到这柔声柔气的一声,两位娘子下意识地看向讲话的沈青青,见她戴着帷帽,分辨不出是哪家小姐。 娇玉不想多生是非,拉着娇云同沈青青走了。 秦家大娘子盯着那抹倩影,微微蹙起了眉,听方才那姑娘的讲话声音,怎么会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不可能的。 她心神一晃,忙敛起神思,听跟在一旁的二妹娇声道:“大姐姐,我们是不是抢了人家的位置呀。” 伙计笑着解释,“秦二娘子误会了,咱可不是抢了那几人的位置,是那外地佬方才就站在这儿,怕是见咱锦罗阁太过奢华,吓得不敢进了。” “二妹,别愣着了,这最新款式的料子不赶紧去挑,过几日可就都没了,到时候显国公夫人办了马球赛,看你穿什么去。”秦家大娘子被伙计哄得开心,拉着二妹的手,一前一后地进了铺子。 离开锦罗阁的沈青青,听娇云在一旁嘀咕着:“沈娘子你性子也太好了,方才明明是那几人的错,咱们还得让道……” “她们身上穿的是什么?可看见了?” 娇玉善绣工,小声答:“瞧着像蜀锦,哦对了,那两位娘子像是姓秦,许是镇平侯家的秦氏姐妹。” 沈青青点点头,“那便是了,她二人是高门贵女,同那伙计熟络,对方想接待贵客,自然可以理解。况且方才那伙计看着就不想接待我们,即便娇云讲明道理,强让那人带我们进去,想必也是别扭,不会好好为我们挑选的。” “咱们女子逛街,图的不就是买东西时心情愉悦么,若是伺候的伙计不顺心,那还不如不买,给这种人送了银子,会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娇云娇玉顺着沈青青的思路一想,还真是这种感觉。 方才她们真进去买了东西,那才像冤大头呢。 娇云犯了愁,“可李哥已经催了好几次,让我们去锦罗阁量体……今日都是回京第三日了。” “不着急,锦罗阁又不会跑,今日那人还多,看着就没心思逛。” “唉,要说门楣哪家能比得上显国公府,好不容易跟娘子出来逛街,倒让这些小门小户的压了去……” 沈青青对着娇云摇了摇头,“又开始胡说八道了,再乱讲话,下次真不带你出来了。” “别别,好娘子,可千万不能不带我出来,我都快在梅园闷死了。” 娇玉道:“你这才回来三日便这样说?我可都在梅园憋了一年多了……” 沈青青拉了拉娇玉的小手,安抚道:“既然今天出来了,咱们就多逛逛,不过我有一件事想去办,你们可知道书画坊都在哪条街么?” “皎怡街那可多这种铺子了。” “那咱们去逛逛。” 还没到皎怡街,沈青青便听到文人慷慨激昂地指责前礼部侍郎赵亭煜徇私枉法,干扰春闱成绩之事,才想到近日汴京学子因春闱舞弊,都要闹翻天了。 听李炎讲,孟西洲一回京便去督办此案,组织了翰林院学士加班加点的重审往年由赵亭煜参与过的春闱、秋试的试卷。 沈青青知道,阿洲是那种一旦开始做某件事,便会全神贯注做好的人,之前给人家修房子,竟一口气做了一天工,连口水都没喝。 孟西洲跟他在这点上一模一样,之前在涠洲办案,熬到后面眼眶都黑了。 沈青青担心他记不得吃饭,每日同娇云娇玉准备些可口小菜,托李炎给他去。 孟西洲虽然可恶,但到底那也是阿洲的身体,目前既然他愿意配合,那她就想尽己所能,对阿洲好一些。 或许在相处的过程中,阿洲就回来了。 起初第一日拿回来的食盒里还有剩菜,到后面两日,就只剩下了空盘。 多多少少算是迈出了第一步。 沈青青收回思绪,绕过那群聚众的文人,向路人打听了这条街最有名的书画铺子,便直奔着去了。 这处到底是文人做生意,办起事来有礼有节,沈青青进了墨玉轩表明来意后,伙计接下画卷瞧了两眼,便拿着画卷进了后堂,去喊掌柜。 少时,一位年过半百的掌柜满是笑意的拿着画卷走出,见到厅内正在端坐的沈青青,走上前躬身道:“敢问娘子方才那幅兰花图可是您家相公知意先生作的?” “正是。” 跟在一旁的娇云娇玉差点笑出声,什么先生呐,坐在这位老者面前的,就是画师本人。 “说来有趣,年初有一位饶州书画商送了两幅山水图给我,落款便是这位知意先生,待我回信再想购入知意先生的画作时,却被告知已经售罄,不成想,会这样的巧,竟会在京城遇上知意先生的夫人。”掌柜捋了捋胡子,脸上止不住的笑意。 “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知意先生的花草作品,恣意盎然,又不失雅趣,妙哉妙哉。” 沈青青也很意外,自己的画竟能受到京城第一书画坊掌柜的称赞。 作画者,最欣慰和开心的一件事,便是能遇到赏识之人。 “瞧我这,一激动都忘了娘子来的正事,可是打算出手一些画作?” “正是,我夫君平日繁忙,不怎么管这些事,便由我来打点这些,不知在先生的书画院寄卖,如何分成?” “若是旁人,那便是四六,既是知意先生的画作,老朽愿让利至二八。” “先生不必如此,就跟旁人一样,四六就好。” “那可不成,只要知意先生愿意寄放在我墨玉轩售卖,就按照这个分成。”掌柜说罢,让伙计准备好契约,非常利索地签好寄售协议。 出了墨玉轩,娇云抚着心口,终于把憋了许久的话讲出,“我的天老爷哦,娇玉方才你留意我们身后那副鸟图值多少银子么,竟标着一千两……” “那可不是鸟图,那叫百鸟争鸣图……”沈青青哭笑不得地点了下娇云的额头。 “好啦,现在没什么要做的了,你们想吃什么?我们不如在外面吃点再回去。” 难得获得一日自由,沈青青荷包里还有些银子,想邀请两位小姐妹吃些好的。 而且今日意外知晓自己画作被人赏识,实在是件值得庆祝的事。 沈青青一行人前脚出了墨玉轩,后脚那掌柜便将契约与兰花图送进后堂,递给了正在品茶的太子。 太子方才正好进到墨玉轩欣赏近日收进来的画作,听到伙计讲,正厅有人送来兰花图,他就拿来随意一看,不想这张兰花图竟出乎意料地合心意。 当即便打算买下此图,结交画师。 谁想,送图来的竟是个小娘子,他这才没有露面,让掌柜弄来了个契约。 他拿起契约,随意一扫,忽而觉得字迹分外熟悉…… 三人一路逛到天角泛起晚霞,才回到小宅,一进梅园,便看到院落中的石凳上,坐着个人。 是孟西洲。 三人拎了满手的小物件呆愣在回廊,一时间,竟没人敢上前。 李炎最先注意到进了院的三人,紧蹙着眉,上前迎下,对着娇云低声问:“小祖宗啊,你们真是撒开欢儿的逛啊,爷都在这儿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了。” 娇云娇玉听了,吓得慌乱无措,谁能想小公爷今日能来呢。 听说爷一直在忙案子,这几天都没回国公府住。 沈青青听李炎这么一说,知道坐在那的人怕是不高兴了,跟她们小声说:“去端些茶水,还有今晨备好的点心。” 她不紧不慢地走到孟西洲身旁,福了福礼,温声道:“世子。” 轻柔的一声出了口,李炎便知道,爷这憋在肚子里的火,是发不出来了。 孟西洲紧捏着眉心,沉声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第一次来汴京逛,一时看花了眼。”沈青青如实回答。 这一句落进孟西洲心里,就不是那个意思了。 瞧,这是埋怨他将她软禁呢? 罢了,他今日头疼的厉害,下午从皇宫出来,脑子里便一直堵着要给沈青青购置衣物的事。 他本想硬着头皮回府,半途实在忍不住了,便掉头来了小宅。 “听李炎讲,今日你去锦罗阁添置衣物了?” 这时,端着茶水点心的娇云娇玉过来了,听爷问到此事,心跟着一颤。 沈青青有点摸不清状况,看他似乎是没休息好的样子,怎么跑来竟是来问这事? 她小声答道:“今日没去成,改日再去……” “啪”地一声,孟西洲掌峰落在石桌上,刚摆上去的茶盏跟着颤了颤。 一旁的娇云、娇玉脸色倏地暗下。 “为何不去?不是让你回京就去的么?”孟西洲似是被头痛折磨的失去了耐性,再也压制不住了。 “我……”沈青青不知道这事怎么解释,解释了,他就信么? 不太可能。 “世子,这事真不能怪沈娘子,要怪就怪镇平侯家的两位秦娘子,是她们插队,沈娘子才没进的了锦罗阁的。”娇云心急口快,先一步答道。 一旁的娇玉知道她说错了话,赶忙补救,“爷,是娇云说错了,这事虽有秦氏不对,但说到底,是锦罗阁迎客的伙计轻看了咱们娘子,不肯接待,这才没能进去……” 孟西洲听罢,扭头看向李炎:“不是让你提前打过招呼了么,怎么还会出现此事。” 李炎眉头一压,他真有些冤枉,刚回汴京,第一件事就是去锦罗阁交了一大笔银子,留下上好的绸缎,就等沈娘子去量体挑选款式,谁知道让门口不长眼的伙计给搅了。 “这……掌柜给了牌子已经给了丫鬟,许是有什么误会。” “世子,这不关李大人的事,是我见那伙计态度如此,就不想去买了。” 孟西洲眉头一挑,原是她不高兴了,怪不得从方才,那个念头就缠得他痛不欲生。 他默了片刻,忽而起身,冷嗤一声,寒声道:“走,现在就去那锦罗阁量体,我倒要看看,是谁敢轻待你,让你不得进去添置衣物的。” 第33章 添衣 春夜漫漫, 甜水巷三街上缓缓驶来一辆马车。 李炎见锦罗阁大门紧闭,心里泛着嘀咕,爷想给沈娘子添置衣物的想法是好的, 可这也太急了吧, 此时铺子都打了烊,难不成还要人家重新开门么? 这种事放在京城纨绔子弟的身上,他信,可爷素来低调,从不以权压人。 待马车停下, 孟西洲撩开幔帘,对李炎吩咐道:“叫门,告诉他们, 大理寺来查案。” 查案?爷是要查哪门子案? 李炎一脸疑惑,低声道:“……是。” 叩门片刻,正在里面清点布匹的伙计终是听见敲门声,一开门,见一锦衣男子身后,立着数十个身材彪壮的侍卫, 顿时懵了。 “让你们掌柜速速出来,大理寺查案!” 不过片刻, 掌柜着急忙慌从后堂赶来, 见门口立着一位着暗紫官服,身姿挺拔, 刚毅清俊的男子,对方正在成衣款式那一墙驻足, 掌柜蓦地慌了。 他平日常同京中权贵的家眷们打交道, 自然清楚这位身着暗紫官服的大人在朝堂上是何等的位高权重。 掌柜三步并作两步去行礼道:“草民王莱拜见大人, 我就是锦罗阁的掌柜,不知咱们锦罗阁出了什么事,让大人亲自来查……” 孟西洲冷眼扫过对方,沉声道:“王掌柜原来这么想知道案情么?” 王莱感受到对方迫人的气势,自觉说错了话,赶忙摆手,“不、不是,草民不是这个意思,大人您快请进吧,若有草民能帮上的,定然尽心尽力。” 孟西洲伸手摸了摸面前这件荷叶绿的襦裙,如水的缎面,手感轻盈丝滑,是上等云锦。 他指尖不由得一滞。 耳边似是传来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 他眸色一沉,“这些料子可都有货?” “大人,这可不好说,春末夏初正是京中姑娘裁做新衣的忙季,有不少都订完了,大人要想知道具体库存,还容我遣人去查一下。” “那倒不必。”孟西洲从花花绿绿中敛起目光,扭头对掌柜道:“织面看似细密实则有空隙,这也就方便一些不法之徒,掺进药物伺机害人。” “故而本官早早遣人定下这些布匹,就是为了查验。” 话音刚落,李炎掏出个木牌递给掌柜,“这是我前段时日为案情预先留下的布匹,还请掌柜拿出查看一下。” 王莱一听,明白了,怕是京中贵妇圈儿出了什么命案,这才引得大理寺来查案。 孟西洲默不作声,又去摆放出来的布匹那逛了一圈,伙计才从后院将李炎预订的布匹拿到前厅,孟西洲一匹一匹细细看过,李炎挑的这些又红又绿,俗艳不堪,他从里面抽了几匹,又折回布料那选了十几匹。 。待心中的急躁感稍稍压下去些时,才对掌柜道:“王掌柜能否拿来笔墨,本官要将这些布匹制成成衣。” 王掌柜不明所以,但也不敢怠慢,便亲自取来笔墨纸砚。 孟西洲思量片刻,将尺寸写下。 王掌柜接过纸条一瞧,这尺寸应是个身姿娇小的女儿家。 “按照这个尺寸去做,至于样式与花式,就让裁缝来决断。”他抬首,盯着对面成衣墙上的衣裳道:“那一排的款式,每一种都要有,待做成成衣后,本官再好好查过这些款式哪儿能□□。” “是……” “至于工期……” “大人您放心,既是大理寺办案,草民明日一早就开始赶工,七日内必定完成大人的所需。” 平时工期是半个月,他报的七日是铺子里加急的订单的速度。 王莱生意人,讲话虚虚实实,给自己留了几分余地,毕竟铺子里还有其他订单,主顾都是高门贵女,哪家他都得罪不起。 站在一旁的李炎哑然,暗自瞧着自家爷,一步步压榨这毫不知情的王掌柜,倒是有些同情起王掌柜了。 孟西洲想的,却是另一番事。 七日?那他还要连着七日都睡不着觉么? 孟西洲眉头一压,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疼。 他这一蹙眉不要紧,却给对面的王莱吓得够呛,王莱咬咬牙,“草民想了想,事情紧急,让裁缝加班加点,五日也能做完。” 李炎一惊,听孟西洲冷不丁问:“锦罗阁也算是百年老店了吧。” “是,从祖辈传下来的生意。” “嗯,本官素来也最青睐去声誉好的老店采买,老店嘛,最重要的是声誉,只不过要是五日内,有人出了什么差池……这铺子的声誉,可就不好说了。” 掌柜听罢,冒了层虚寒,哆哆嗦嗦道:“三日,大人,三日就能完成,今夜就让裁缝开工。” “三日做出来的,品质如何?本官要的,是要比平日更好的品质,而不是粗制滥造。” “百年老店,品质保证。大人不必担心。” “三日会不会太短了些?”孟西洲略带迟疑。 “不不,这两日草民会停下手中其他订单,专心为大人赶制。” 孟西洲唇瓣一扬,淡淡笑道:“原是掌柜的一开始不把本官的事放在心上呢。” 王莱听罢,额间虚汗不止,衣襟洇湿一片,“……草民,方才一时糊涂算错了。” 李炎在一旁差点笑出声,怎么话赶话的,这王掌柜就自己全招了? 方才真是白同情他了,敢情是留着余地呢? 只可惜,王莱自作聪明,低估了爷的能力。 “本官办事,向来不会让百姓吃亏,这笔加急费,本官会付双倍价格,至于布匹什么的,你同他算清即可。” 掌柜一听,遂而喜笑颜开,锦罗阁的加急费一向是最贵的,双倍的价格算下来,比自己手上的订单还要赚。 之后,孟西洲在铺子里又待了约莫半个时辰,将诸事吩咐妥帖后,才准备离去。 那头李炎带人刚搬完箱子折回屋内,听孟西洲冷声问:“今日镇平侯家的两位小姐可是来过?” “是,两位娘子下午来了一趟,是来量体,后选了几个款式制衣。”掌柜知无不言,镇平侯家的亲眷是常客,每次来,都是掌柜亲自陪同。 “那今日伺候秦家娘子的伙计可还在铺子里。” “在的,草民手下的伙计,一直都是食宿都在铺子中。” “那就好,李炎,去把人拿了回去问话。” “啊?小杨可是犯了什么事……”王掌柜没想到,少卿大人竟在走前突然拿人。 “犯没犯过什么事,带回去问过才知。”孟西洲面色冷峻,不再多言,大步跨出锦罗阁。 小宅,梅园。 沈青青倚在罗汉榻上有些昏昏欲睡,她一面想着去洗漱睡觉,一面又强打着精神,在等孟西洲。 方才他无端一阵怒火后,便起身要去锦罗阁,她本想拦着的,但李炎暗自对她摇了摇头。 只听他吩咐,让她等他回来。 她有些搞不懂孟西洲了。 她提起一年之约时,天还在冷面对自己说:“我不论是否想起,你都不必纠结于过去,我从不回忆过去。” 那般决绝无情的人,也就半个月的时间,却因她落泪,温声承诺愿意尽力配合她想起阿洲的事。 那种体贴温和的态度,实在同往日的孟西洲大相径庭,反而更像是阿洲给她的感觉。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他变化如此? 沈青青突然不瞌睡了,她揉了揉眼,盘起腿正打算理清楚这其中的逻辑关系时,娇玉轻轻叩了叩房门,话语中漾着喜悦:“沈娘子,睡了吗?” “还没。”她趿拉着鞋去开门,见娇玉娇玉身后放着一口大木箱。 两人搬了进来。 “这是什么?” “娘子打开瞧瞧就知道了。”两人一脸喜色。 沈青青弯腰掀开,五彩斑斓满满一箱的锦衣,落进她的视线中。 娇玉娇云下手麻利,挨个拾捡起来,一边收拾一边给沈青青看,“这都是之前没见过的样式,娘子没去量体,不如试试这衣裳可还合适?” 娇玉拿出一条淡紫色襦裙外衫,上面绣着白色的玉兰花,很是精致。 沈青青怔愣一瞬,抬首问:“世子可有回来?” 春末的夜是热闹的,虫儿叠叠叫个不停。 孟西洲坐在书房里,轻轻揉着太阳穴。 不知是哪里出了错,怎么东西送过去了,头痛并不太见好。 很显然,如今的孟西洲已经从自我抗争中一败再败。 他不清楚,藏在心中那个没本事的家伙,到底想让他做什么? 那家伙倒是过得快活,当初遇伏受伤,索性把身份、家世全都舍弃,同人在外过上了逍遥日子。 呵,到头来,他负责收拾好一切不说,还平白落下来头疾、心疾。 “咚——”李炎在外轻叩了叩门。 “爷,沈娘子来了。” 孟西洲方才正犹豫要不要去找她一趟,如今人竟自己来了,他沉声道:“让她进来。” 沈青青拎着素日带给李炎的食盒缓缓进了屋,屋内灯光昏暗,她眉头浅蹙,将食盒放在圆桌上。 侧首见安坐在书案前的孟西洲,正在瞧向她。 目光灼灼,烧的沈青青脸一紧,忙收敛起视线。 “衣裳可还满意?”孟西洲见到沈青青的一瞬间,脑海中的声音安静下来了。 这件衣服是他从成衣中选给她的,当时见到这身时,便想着她穿上一定素净娴雅,应该会不错。 果不其然,自己的审美比李炎好太多了。 “满意,不过这么多衣裳,我不能收。”沈青青摆好碟碗,静静地看向他,“世子办案劳顿,今夜太晚了,只做了些简单的小菜。” “为何不收?”孟西洲眉头一压。 “太多件实在穿不过来,而且这些衣裳太过昂贵……” 沈青青听娇玉介绍过了,孟西洲送来的,都是顶好的蜀锦、云锦、甚至还有京城特别少见的壮锦,这一箱衣裳,少说也要数百两。 沈青青声音越说越小,最后低声问了句:“还能退吗?” 她不是矫情,只是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要是阿洲送的,再多她也会笑着收下。 可对方…… 不能说他完全不是阿洲,可他也从没说承认过他是。 孟西洲眉色染寒,沉声说:“不能退,让裁缝按照你的尺寸现改的,合身就穿着,不合身就扔了,反正是你的了。” 对面的人咬了咬唇,终是咽下了口边的话。 方寸沈青青犹豫的一瞬,他便清楚,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了。 呵,她倒是把人分得清楚。 谁说话,现在连孟西洲自己,都很难再讲出,他不是阿洲那句话了。 经过数日非人的折磨,孟西洲想明白了。 本就是一个人的事,干嘛要自己较劲呢? 找到霍羡治好自己得病之前,他得让自己活下去才行。 孟西洲闻见淡淡的菜香,如今头不痛了,他是真的饿了。 他走到桌旁,见桌上摆着小半桌的菜。 一碗黄澄澄的红薯粥,六碟各式爽口小菜,还有一条炸的卖相不太好的黄花鱼。 沈青青见他盯着那条黑黢黢的鱼,尴尬道:“就这一条了,没炸好,世子凑合着吃吧。” 孟西洲脑海中忽而冒出个念头。 他记得沈青青好像以前不会做饭。 萧应说过,都是他亲自做给她吃,快离开三溪村时,沈青青才学着自己做菜。 他兀自一笑,看来她不是不会,是往日太懒,不学罢了。 孟西洲落了座,对身侧的人道:“青……坐下,一起吃。” 话就像是水里窜出的鱼,溜地脱口而出。 那句“青青”若不是他反应快,就真的叫出来了。 孟西洲蹙着眉,但也没有太大反应。 即便想起来了,又能如何? 他孟西洲还是孟西洲。 永远变不回三溪村里那个眼里只有媳妇的傻小子。 他在心里轻嗤一声,拿起勺子,舀了勺暖粥,缓缓送入口中。 春日太短,还没等沈青青在宣纸上留下满园春色时,宅后林子里的桃花已见颓势,随着一场场的春雨,谢尽了。 今天是立夏的头一日,汴京雨水不停,染的空气中都泛着发霉的味道。 天色昏沉,沈青青倚着窗,百无聊赖地瞧着屋檐上滴滴答答的落雨,丝毫没注意到屋内出现的人。 萧应浑身湿漉漉的站在沈青青的身后,衣裳上滴滴答答落下的水渍,在地毯上洇开一片。 他在那站了有一段时间了,留意到她华丽衣着,发间的珠围翠绕,还有屋内各式各样的摆设,让萧应颇为意外。 这都是小公爷赏赐的吗? 难道小公爷已经想起来了? 萧应从外地赶回来后,并没回显国公府,而是第一时间来了小宅。 片刻后,萧应终是开口唤道:“青青姐。” 沈青青被吓得肩头轻颤,回首时,眉目如画,挂满笑意。 “小应!你终于来看我了。” 沈青青的笑容太过明媚,萧应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低声道:“最近去了趟南面,一直不在汴京。” “猜到了。”沈青青折身去关窗,又取来几块干巾给他,“怎么下雨天还来,都淋湿了,冷不冷?” 萧应摇了摇头,“下雨那些暗卫就盯得没那么紧了,不过……宅子里现在就留了两个暗卫。” “哦。”沈青青知道,孟西洲一直在留人看着。 “你瘦了很多,是不是在外面没好好吃饭?” 萧应淡淡一笑,“大都在路上,没什么能吃饭的地方。”他默了默,又道:“青青姐,你胖了。” “……你说话这么直,等你大了,真的会找不到媳妇的,我……就是最近嘴馋了些,做饭的时候忍不住偷吃两口,真的胖了很多吗?” 沈青青说着,低头掐着腰身,她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变化,但还是担心。 萧应咧嘴笑着,抬手绞着头发,“玩笑之话,之前是太瘦,现在才正好。” 他离开汴京时,沈青青恰巧染上伤寒,正卧床休养,他记得很清楚,她瘦的跟柳枝似的,面上苍白憔悴。 而如今,面色红润有光泽。 萧应从怀里取出一小包油皮纸,递给她。 打开一瞧,里面是一块木牌与一些银子。 “青青姐,这是谢二娘托我还给你的银子,她说你帮她追账就算路费,还说让你回三溪村时,记得去饶州的镖局找她坐坐,如果有需要帮忙的,不用客气,一定要去找她。” 萧应将谢二娘交代的话一句不漏的告诉她,眼瞧着沈青青红了眼眶。 沈青青想二娘了,二人虽是萍水相逢,却帮了她那么多。 当初被孟西洲带走,她不辞而别,让二娘担心了许久,好在有萧应愿意帮她传话。 “她还问我……您同夫君可一切还好。”萧应盯着她清澈的眸子,全然没了往日那般悲伤。 他声线自然,低声问:“青青姐,是不是爷已经想起来了?” 见她轻轻摇了摇头,腔子里莫名悬着的心,骤然落下。 “没有,不过我觉得……他应该能想起来。” 沈青青没有说的很详尽,毕竟那种感觉,只有当事人才清楚。 孟西洲从来没承认过,甚至大多数时候,她觉得他在刻意掩饰。 前段时间,孟西洲忙于春闱舞弊案的收尾事宜,很少来梅园,却也时不时地让李炎送来饰物,摆件儿,让她以为孟西洲打算在她这搞个博物馆。 不过她不是那种收了别人东西还能心安理得的人。 沈青青别的帮不上他,只能跟往常一样,做菜让李炎送到大理寺。 只不过在孟西洲的要求下,变成了双份。 她没问为什么,反正一份两份的,对她都是顺手的事。 不过孟西洲遣人送来小宅的东西明显多了后,楚管事清楚梅园里住的那位娘子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了。 虽是如此,这件事半分都没传进国公府内。 孟西洲选人进小宅,唯一的衡量标准就是嘴严。 有些事,楚管事或许没有赵晖机灵能干,但他也绝不会做出赵晖那种以下犯上的事。 因此,娇云娇玉的日子也好过起来,楚管事几乎对梅园有求必应,不加干涉,连刚娶进门的新妇娇兰,都被他明令禁止不许靠近梅园。 内宅的烦心事,忽而少了许多。 “爷能如此,那是最好的,好了,我先不多待了,还要回国公府复命。”萧应放下棉巾,听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趁着没人注意,没入浓浓烟雨之中。 同一时刻,文德殿,偏殿内。 皇帝看过孟西洲呈上的奏折,长舒口气,将折子扔到一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闹了一个月之久的春闱舞弊案,终是有了个了结。 孟西洲所呈奏折,是天下学子的联名书,感念皇帝严惩此事,还了天下学子一个公道。 半个月前,这场科举舞弊案,并没有在赵亭煜狱内自裁后平息下来,反倒越演越烈,更有甚者,认为赵亭煜只是权贵的替罪羊,笔伐声讨东宫太子。 皇帝先是褫夺赵皇后凤印,令其宫内思过。 后革职查办涉案官员一十七人,处死两人,流放十人。 即便如此,仍不能平息天下文人之怒。 后不久,孟西洲牵头组织的往年试卷重审,又取消十二登科者成绩。 到最后,翰林院大学士孙之淼与老太师力荐的陆成玉共同主持的春闱重试,取消了今年七位位登科者的成绩。 直到今日的这封联名书,这一切才算平息。 压在心头的事态终于得到平息,皇帝面色柔和下来,温声道:“这段日子,辛苦子思了,近日阴雨绵绵,身上的伤可还作痛?” “回陛下,近日有喝汤药调理,伤势已无大碍。” 沈青青倒也不糟践食材,每日变着花样炖汤滋补,不要说他,就连张君与李力二人,都熬不住开始流鼻血了。 “是,朕最近瞧你,是比往日看的壮实些了,看来显国公府的厨子不错。” 孟西洲颔首,“是,父亲和母亲都很记挂臣。” “那就好,等眼下这几件案子忙完,就多陪陪他们,朕听闻魏夫人的办马球会又开始了,依旧是热闹非凡,你也不要总躲在朕之前赏你的宅子里,去马球会走走,要不然,朕这弟弟,又要进宫哭诉了。” “……是,臣知道了。” 孟西洲眉头一紧,没想到母亲的马球会竟在他不知晓的情况下又办了起来,而且还传进陛下耳中,想必是进宫讲过此事。 “你年纪二十有四,也不小了,如今官居高位,是时候娶妻生子。” “臣还不急。” 皇帝看他依旧兴致乏乏,便没再讲此事。 孟西洲猜的不错,近日老国公夫妇的确进宫面过圣,求陛下不管是谁家高门贵女,先赐一门婚事让孟西洲安稳下来。 但陛下当面否了。 “罢了,此事等你回显国公府,关起门来去谈。如今文人之事算是顺利平息,朕这里还有一事,要你亲自去办。” “臣定当竭尽全力。” 皇帝唇角一扬,“朕,要你去苏州一趟,将朕的钱袋子收回来。” 等候已久的李炎见自家爷大步走出,赶忙迎上,低声道:“爷,方才萧应回京了,正在府上等您。” “知道了。”孟西洲上了马车,听李炎对车夫道:“回显国公府。” “不回去,先去趟小宅。” “啊,爷,今日陆大人登府拜访,老国公爷可是早早就说了让你务必回府用膳呐。” “时辰还早,去小宅。” 李炎皱了皱眉,真没想到会有一日,他还有要劝主子少去会佳人的时候。 孟西洲去到梅园时,雨还没听,尚未进屋,变闻到一股子墨香。 他知道沈青青前段日子开始在墨玉轩寄售画作,也并未拦着,只是每次送去的画作,他都会一一看过,大都是些花草山水,没什么特别的。 “世子。”沈青青余光扫到留身侧站了人,正要放下毛笔,听他低声道:“继续画你的就是。” “是。”沈青青听他这么说了,便也没停,一直将这张水墨山水画完,才放下笔。 这时,她才留意到,孟西洲在为她研墨。 “你这用的什么墨石,竟不容易干涸油腻。” 沈青青淡淡一笑,“并非墨石有差别,是这研墨的水不同。研墨用水,要纯净无杂质,水井里取出来的,并不如此刻天上落下的纯净,所以胜在雨水上了。” “这些你都从何知晓?寻常百姓,并不精通此事。” 孟西洲知她往日记忆全无,以两人如今的关系,他直接问出口,也并无不妥。 “记不得了,只要提起毛笔,该会的,自然就会了。” 孟西洲默了默,随后用相当官方的口吻道:“沈青青,本官有一重案,近日要出一趟远门,需要一位女子陪同,你可愿意?” 沈青青懵了下,即刻想明白,他今日怎么这么温和,原是有事要她去做。 她不去,便要有其他人去么? 沈青青低眼看向身下画卷,点了点头,用极小的声音回道:“好。” 第34章 泼墨 显国公府, 云逸院。 陆成玉着了身常服坐在正厅,正同显国公夫妇闲谈。 “此次鸿砚有老太师作保,主持了春闱重试, 可谓名利双收,如今礼部侍郎的位置还空着, 陛下也没有让你回涠洲的意思,看样子侍郎之位是有意授于你了。” 陆成玉垂首, 面不改色道:“姑父不知, 其实鸿砚来时,刚收到陛下亲自起草的调令,让外甥今日便入职礼部,接管侍郎一职。” 国公夫妇听罢喜上眉梢,魏氏招手叫来香菱,吩咐道:“去让厨房今日再多加几道菜。” “去酒窖把老夫珍藏的酒也取来,今夜可得好好庆祝一番。”国公爷捋了捋胡, 眉色带喜道。 陆成玉知道两位慈爱热情, 便没多言。 “鸿砚既要回京做官, 可打算接来你父亲母亲同住?”魏氏在京中没什么亲戚,想着若有表兄一家迁入, 逢年过节的也能热闹一些。 “暂时没有这个打算,此次任命实属突然,鸿砚还没考虑那么久远。” 一来, 父母年事已高, 住不惯热闹的汴京,二来, 重回此位, 必会卷入朝野之争, 招致风波,他不想让父母忧虑。 “那宅子呢?之前的陆宅我听说正好在售,鸿砚若是喜欢,我就命人去给你问问……” 国公爷听魏氏有些犹豫,插话道:“问什么,直接买下便是,权当是给鸿砚的赐礼。” “对对,还是老爷想的对,瞧我这做姑母的,还抠唆起来了。”魏氏捻起帕子浅浅一笑。 陆成玉不太想回往日陆宅住,毕竟是他同颖儿生活过的地方,睹物思人。 “姑父姑母太客气了,鸿砚孑身一人,不需要太大的宅子,就在……” “那怎么行,堂堂三品大员怎能蜗居。”显国公正说着,孟西洲从屋外大步进来,肩身还带着水汽,“父亲、母亲,表兄。” “怎得才回来,今日又进宫了?”显国公见他还穿着朝服,眉头一蹙。 他是最不喜孟西洲去见皇兄的,每次见了,准没什么好事。 当年皇兄说要留他试剑,结果试着试着,竟把追云剑赐给了子思,后直接给人指派到西北戍守边陲了。 “是,午后陛下传召来着。”孟西洲并未落座,只是来打了个招呼,便回自己院落里换了身常服,回来时,听三人还在商议买宅子的事,他便道:“表兄若是一个人,不如住我之前置办的一处四进的宅院,虽是四进,但并不大,就在宜禄街,上朝也方便。” 这处是孟西洲十六七时悄悄置办的私宅,那时有些叛逆,显国公一不让他练剑习武,他就跑去私宅住,到后来,去了边关戍守,这处宅子便闲置了,但并未荒废。平日里,魏氏会遣人打扫。 陆成玉听着挺合心意,“表弟不住的话,那表兄可就不客气了,等明日就去看看。” 显国公道:“他不住那,陛下去年赐了个大宅给他,离大理寺就隔着一条街,公务繁忙就宿在那,你若喜欢,在那住也行,还能做个伴儿……” 孟西洲眼尾一压,沉声道:“那离宫门太远,况且表兄调任礼部侍郎,同我这大理寺少卿住在一处,于理不合。” “你就不能多回来住住,还没分府,就天天见不到人,你母亲今年又操办了马球会,大后日便有一场,你去露露面。” 陆成玉知道汴京权贵的马球会是什么意思,暗自笑笑,瞟了孟西洲一眼。 “圣上今日传召儿子,便是有要案去办,儿子得出一趟院门,这次去宜州,怕是会待上数月。” “数月?!”显国公夫妇惊声道,这数月后已是盛夏,谁还在外面打马球,等他回了京,怕是又一批适龄的高门贵女已经定好了亲。 魏氏其实为孟西洲已经有了打算,要么是镇平侯家的秦大娘子,不论门第还是样貌,都是京城里一等一,不过年龄有些稍大,年芳二九,配他倒也尚可,另一位是翰林院大学士刘伯远的嫡孙女,纯臣之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年前刚及笄,性子温柔小意,顺着他来,日子也能和睦。 但听他要去外地数月,魏氏长叹口气,喃喃道:“可惜呐,今年的草场又白打理了。” “父亲母亲不必可惜,夏初汴京天气好,让表兄多陪着你们去看马球,也是不错的。” 显国公夫妇忽然齐刷刷的看向坐在一旁的陆成玉,眼中又燃起了希望。 他们怎么把他这事给忘了,鸿砚丧偶多年,的确是参加马球会的合适人选,他虽不是京中人,但有显国公府在后坐镇,谁又能低看他,更何况,现在还是正三品的礼部侍郎。 陆成玉哑然,面对盛情邀请的国公夫妇只得允下。 家宴结束,出了云逸院时已是深夜,今日陆成玉拿到调令,国公夫妇开心,自然喝了不少。 他步脚踉跄地跟孟西洲搭在一处,小声埋怨着:“孟子思你这个老狐狸,一场家宴竟给我搞出什么马球会……你怎么不去相看那些高门贵女,惯会拿我做挡箭牌的。” 孟西洲不恼,只淡淡一笑,“表兄你又喝多了。” 李炎默默跟在一旁,暗道:陆大人好眼力,终于看出爷的本性了。 “我没醉,我心里念着的是谁,表弟还不知道么……” 陆成玉小声嗫喏,他想趁醉装一次糊涂。 他想知道沈青青在何处。 陆成玉来京城前,就着来国公府时见一次沈青青。今日旁敲侧击问过老国公爷,府内并未养着画师,另一个院子里的门客,也全是男子。这让陆成玉悬着的心,彻底无处安放了。 孟西洲的左眼皮忽而突突跳了起来。 “表兄心里有亡故的表嫂,子思知道。”孟西洲带着陆成玉,一路往西厢走,缓缓道:“但人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得往前看。” “……表弟说得对,鸿砚已经准备往前看了。” “及是如此,那便最好,过几日的马球赛,表兄去好好相看就是,那可都是母亲为你精心挑选的高门贵女,各个都是金珠玉叶。” “呕……”陆成玉一个没忍住,捂着嘴,趴向木栏外的一侧缓解胃痛。 跟在一旁的李炎,头一次觉得,爷不但在战场上杀伐果断,情场上,也是杀人不留情呐…… 四月初九,夏日的味道顺着日头直晒在沈青青的帷帽之上。 明日就是出行的日子,沈青青只知道出远门,却不知去何处,她又要被安置个什么身份。 昨日,孟西洲来梅园陪她用了晚膳,沈青青想着走之前把最近攒的画送去墨玉轩,就提了嘴想出去逛逛,没想到他竟允了。 这段时间,孟西洲的态度真的变了许多。 今日出来,她只打算去一趟皎怡街便回府,并没带正忙着收拾行李的娇云娇玉同来。 她刚拐进皎怡街,便听见路边茶摊儿正在讲春闱舞弊之事,这一案,余波未定。 路过时,耳边灌了两句,才意识到那说书人竟是在称赞孟西洲。 “别看这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出身宗室,却是个顶能吃苦的汉子,当年年方二八,正是养尊处优的年纪,便被圣上派去西北驻守,屡战犯我南璃边境的金元、耀云,从未战败,可谓是百胜将军!如今归京入仕途,先是力排众议诛伐谋逆臣子慧王,又严惩春闱舞弊,真的是明察是非,法不徇私……” 沈青青不知不觉停下脚步,她从没听过孟西洲生平事迹,只知道他任职于大理寺少卿,平日公务繁忙,要审理许多案子,几次他回小宅,她亲自送宵夜时,只看到他伏案疾书,从没有一刻是闲着的。 他知道,孟西洲勤于公务,不曾想,他在民间的声誉能这样的好。 她突然意识到,孟西洲说的不错,即便他想起来三溪村的往事,也不可能回到那个简简单单,一亩三分地的时候了。 他是个有能力的男人,似乎不应该同她归于茶米油盐。 沈青青在说书先生那驻足许久,听他讲阿洲往日是如何英勇善战,以少博多,又是怎样在朝堂上据理力争,坚持依律断案,直到散了场,她留下块碎银子,才缓步向着墨玉轩去。 墨玉轩的伙计认出来人,赶忙上后堂请来了掌柜,掌柜看到沈青青身后背着个画匣,手里又拿着一些,笑吟吟道:“娘子下次若是带的画多,提前知会一声,我让小二去府上取就是。” “掌柜客气了,临时要出一趟远门,才把这些都送来的,正好想问下,上次寄售的兰花图,可有卖出去?” “卖出去啦,知意先生的画作送来的第一日就被一位行家买走了,而且价格还不低,对方说了,只要是知意先生的作品,他都收。”说着,掌柜让伙计取来售卖记录,又将沈青青请到后堂,端来茶水,好让她坐下细谈。 沈青青见那幅两尺的兰花图竟卖了二百两的高价,完全出乎意料。 往日一竹篓的画卷才能卖得十几银两,这都让她同阿洲兴奋不已。 京城果真是遍地权贵,出手阔绰。 她是真的被这价格吓到了,直到接住沉甸甸的银子,才踏实下来。 结算清楚后,掌柜又将她这次送来的一一看过。 “妙!妙!妙!知意先生的山水自然淳朴,瑰丽多姿,笔精墨妙,真是佳作中的佳作……” 掌柜捧场颇为卖力,让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些山水不过是三溪村周围的山区图景,同之前售卖给饶州书画商的,并无多大差别。 之后,按照常规,掌柜清点好画卷,又立下收据递给沈青青。 就在这时,一侧的屋内忽而传出一声闷响,沈青青听有人“啊”地一声尖叫起来,随即一个看似三十来岁的伙计快步跑出,对着掌柜道:“掌、掌柜,方才您刚收的那幅黄大师的山水图……让小的不小心染上墨了。” 掌柜面色先是一怔,后蓦地变脸,尖声问:“你说的是哪幅画?黄雎的?” 伙计垂首,眼角的泪啪嗒啪嗒往下落,“……是。” “你……你是要诚心气死我么?那幅山水,你就是给我干一辈子工,都还不起,你……”掌柜抚着心口,眼瞅着就要跌倒,一旁的伙计赶紧上来扶好,疑惑道:“大掌柜?” 方才还安安静静的墨玉轩,忽而热闹起来,那伙计因犯了大错掩面痛哭,口口声声说要卖女还债,掌柜的也没好到哪儿去,捶胸顿足,只道那画作已经被订出去了,要损失好大一笔银子。 沈青青听着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她起身对伙计道:“能否让我看下那幅被污了的山水?” 掌柜忽而停下,扭头看向沈青青,“娘子,您也会作画么?” “我……略懂一二,都是跟着夫君学的,掌柜要不然让我看下那画作,兴许还有补救的办法。” 掌柜面露喜色,随后对伙计道:“去,赶紧把娘子带去看看。” 沈青青随他去了偏室,刚进去,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沁入鼻息,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 她步至桌前,见书案上的那幅山水的确被污了不小的一块,相当显眼,不由得微蹙起眉。 “娘子……您看这,还能补救吗?” “掌柜,这幅图卖多少钱?” “四百两订出去的……” 沈青青想了下,如今手中有一百六十两,余下的那些画作,怎么卖也凑能够四百,实在不行,她就先找孟西洲借一些,不管如何,倒不至于真让这伙计卖掉自家闺女抵债。 “这样吧,我试一下,若能改好此图,那就继续放在掌柜这儿售卖,卖不到四百两,我来付,若是图改不好,这四百两,我会想办法帮伙计付掉。” “娘子,这怎么好意思让您去出,是他自己太过蠢笨……”掌柜眉眼一压,暗自瞟了眼那伙计。 “这些本就是身外之物,若是因一张画卷,便要害□□离子散,那才叫我无法接受,我既已决定,掌柜若是愿意,那我就着手改画了。” 掌柜犹豫几息,点头道:“好,娘子且一试。” 伙计见状,赶忙作揖,沈青青见墨有了干涸之势,先是默了默宣纸,而后提笔掷入笔洗泡了泡,便捏着袖口,俯身专注于画作之上。 沈青青心里念着那四百两银子与伙计那可怜的闺女,作画颇为投入,以至于完全没有留意到,身后的那块玳瑁白玉紫檀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人。 少时,沈青青板直腰身,长舒口气,正要同那掌柜说已经改好时,才发现房门紧闭,伙计与掌柜都已不在偏室之中。 方才是她太过专注,竟完全没有留意到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知意先生方才改图之作,真的是好灵动的画技,在下实在佩服。” 身后冷不丁的一句,吓得她下意识地扔开捏在手中的毛笔,说时迟那时快,对方一个箭步贴来,将她手中毛笔接了过去,因力道泼溅出的墨点,一滴不漏的甩在对方白衣之上。 沈青青向一侧紧退两步,而后隔着帷帽,警觉地看向对方。 对方一身荼白镶金丝的竹叶缎袍,墨发玉冠,鬓发规整,姿容出众。 不知为何,这一瞥后,沈青青竟觉得对方莫名眼熟,可又记不得在哪儿见过。 太子目光柔和地看向沈青青,见她如此,淡淡一笑,向后退了两步,温声道:“抱歉,是在下鲁莽,吓到了知意先生,不过好在,先生的画,并未被破坏掉。” 他侧目瞧去,方才那一幅满是墨点的山水图,已经完全变了格局与画技, “我……”沈青青本想说不是,但见对方面色笃定淡然,想必刚刚改画时,一直在旁边观摩,若是个行家,还见过她的山水行笔,那便瞒不过对方的眼睛。 只不过这人鬼鬼祟祟,突然出现也就算了,还同她独处在同一个屋檐之下,完全不是君子所为,委实可恶。 沈青青想着,面露厌色,扭身欲行,听他再次抱歉道:“先生生气是应该的,在下仰慕先生画作已久,一直想同先生以画会友,方才泼墨逼先生改图,实属无奈之举。” 她回首,见男子身子躬成直角,对着她行礼。 “即便再仰慕,也不该不顾男女之别,我既已成亲,更要避嫌才是,况且公子泼墨之举,逼的伙计要卖女还债,此行实在不是君子所为,我没有兴趣同公子这样自私自利的人结交。” 沈青青自认句句狠话,可她说话,偏是那种娇滴滴的,即便带着怒意,旁人听去,也并不觉得有多严厉。 太子亦是如此,但他自知冒犯了沈青青,再次道歉:“先生教训的是,是在下鲁莽,为表歉意,在下愿意将这幅改后的山水图以千金买下,定不让那伙计卖女抵债。” 方才那伙计,其实是张内官临时演的,却不想他随口一句卖女抵债,用力过猛,反倒让沈青青对他生了反感之意。 “公子家庭富庶,自然不知民间疾苦,你可知方才随口讲出的一千两对普通百姓是一生都望尘莫及的数目,公子这般以钱压人,让我感到厌弃。” 太子怔愣一瞬,没想到事态会失控至此。 “先生说的不错,在下自幼锦衣玉食,这是上天给的命,改不了,但先生这句不知民间疾苦,在下不认同。如今是南璃乾元二十二年,今年粮食欠收,汴京一斗一十五文,较去年涨了三文,前年四文,大前年两文,同一年,江河上游饶州一带,目前一斗粮九文,较去年涨了两文,前年一文,大前年三文。不止粮价,先生若想知道油、盐价格,在下也能讲出。” 沈青青听得有点发蒙,敢情对方咬文嚼字地在驳斥她那句不知民间疾苦。 “……罢了,我收回那句总行了吧。” “那先生是不生气了?包括泼墨之事?”太子巴巴地打量着对方,生怕她再斥责什么,遂而又道了一次歉。 方才是他低估了沈青青,不想一场戏,牵连出这么多是非。 他不过是想以画会友,结交她罢了。 沈青青没想到面前的这位富家公子会如此谦逊,她转念一想,对方出现后的确有礼有节,也不像是那种胡来的人,兴许的确因画仰慕? 她语气稍稍缓和,走到门口将门打开,扭头道:“这幅画,你确定要?” “是。” “四百两就够了,我不过是来救场的,公子若真知民间疾苦,剩下的六百量,不如去施了粥。” 沈青青说着,忽而一阵穿堂风过,纱幔轻扬,美人眼波流转,朱唇黛眉,落进对方眼中。 女子离去时的叠叠脚步,直接奔入太子心门。 他在原地伫立良久,待李内官匆匆进来时,才回过神。 “知道住哪儿了么?”他压低声音问。 “主子,有暗卫跟着,近不了身,方才巷内过了几招,对方功夫了得……全汴京内,怕是只有那家的暗卫能有如此本事了……要不小的遣人再去显国公府蹲两日看看?” 想到方才沈青青梳着的妇人髻,他眸色一沉。 “不必,显国公府除了魏氏那院子里有几个女子外,就没旁人了。比起她的身份,孤更欣赏她的画作,既是不愿以真实身份示人,孤也不强求,只愿以画会友。” “主子贤明。” “好了,去收好桌子上的那幅山水,再将今日知意先生送来的画卷都收走。” 太子说罢,大步离开。 小宅,正院。 孟西洲正翻看最新整理出的卷宗,听房门轻叩,来者是秦恒。 今日沈青青独自出去,负责值守的秦恒跟在暗中保护。 方才沈青青从墨玉轩出来后,被人跟踪,秦恒将此事一五一十的告知孟西洲。 孟西洲眸色一寒,压低声音问:“你确定是东宫的人?” “是,属下之前同东宫的人交过手,是御前教出来的人。” 他第一次在红袖院见沈青青时,太子就在场,当时就怀疑过她是太子的人。 只是最近发生的这一切,让他心底的怀疑渐渐淡去。 现如今,他必须再次考虑沈青青其实是东宫安排的人。 若真如此,沈青青的目的绝非来刺杀他。 毕竟上次遇刺,她有太多机会下手。 可不是刺杀,又会是什么呢? 孟西洲不由得现想到前日萧应所汇报的消息。 他安排萧应在南璃境内的大城内寻找沈氏丢失女儿的人家,到后来,甚至放宽姓氏,都没有一家符合的。 沈青青的身份依旧不明。 秦恒见主子神色晦暗不明,便将自己疑虑讲出:“爷,依属下看,东宫的人似乎并不知道沈娘子的身份,这才安排人尾随,否则属下不会知道,沈娘子在墨玉轩见过东宫的人。” “若……沈娘子真是东宫的人,东宫又何必将这招暗棋摆明了呢。” 孟西洲默然,东宫那位的行事,自是瞻前顾后,杀人诛心,这招反其道而行也未可知。 秦恒见主子依旧疑虑,略带担心道:“爷,那这次宜州之行……还带沈娘子吗?” 他知道,爷此次计划,需要乔装改姓,使用其他身份,断不容有失。 “带,为何不带,既是伪装的高手,那便正好适合我这局。”孟西洲淡然一笑,忽而听屋外有人叩门,听那莺儿似的声音娇娇道:“世子,晚膳准备好了。” 秦恒知道,是那位娘子亲自来叫人。 他走入暗处,见自家爷起身,大步走去开门,温声道:“走,去你梅园一起用过。” 第35章 曲林 四月初十, 宜远行。 这次沈青青没有再去国公府外等人,而是孟西洲安排的一行车队,去小宅接上了她与随行丫鬟。 待她上了马车, 见到早已端坐在内的孟西洲,意外这次竟会同他乘坐同一辆马车。 “世子。”她低声唤了句,而后收敛起目光, 默默坐在了离孟西洲最远的位置。 马车不是平日挂着显国公府的大马车,但这辆其实并不小, 只是坐进了孟西洲,空间就略显局促起来。 孟西洲瞥她一眼, 温声道:“坐过来, 我同你讲些事。” 沈青青稍稍挪过去些, 但也只是稍稍。 不知为何,那日听了皎怡街说书先生讲的事,再见孟西洲, 总觉得有些别扭。 马车摇摇晃晃, 往城外驶去,孟西洲见她小心谨慎的样子,不禁蹙起眉。 两人之间的疏离感, 是断不可以有的。 他没告诉沈青青宜州之案他要带一女子随行的原因,为保机密,只等出发后,才亲口告诉她。 “青青, 坐过来些。” 他低声唤道。 见她美眸瞪圆, 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 他笑笑, 伸手拉住她腕子, 直接把人拽进怀里。 “世子!” 沈青青慌张无措,面颊骤然漫上绯红,鼻息间满是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沉香,有些晕眩。 孟西洲贴上青丝,附耳低语,“既是答应同我出来,便要好好做一场戏,宜州百姓如何,可都指着你之后这段日子配不配合。” 他环着她纤软的腰身,指腹轻扣,不容她挣脱。 就连孟西洲自己也没意识到,他搂人的动作一气呵成,自然到不像话。 就像是早已搂过无数次似的。 沈青青被这熟悉的感觉搞得先是一愣,后抬眼看向孟西洲。 看他眉眼温和,正在笑着看向自己。 不是因为彼此身体碰触而感到熟悉,是对方眼底的善意与温柔,让沈青青迷了眼。 “……配合什么?” 如此亲密的姿势,让沈青青整个人成了熟透的果,连藏匿在步履中的脚趾,都紧张地完全蜷缩起来。 “今日起,直至宜州之事了结,你是我周绕新纳的妾室韩施施,之后,亦不可再称呼我为世子,记住了?” 他尾音挑起,这时,马车突然一晃,他的唇瓣轻飘飘地落在沈青青滚烫的耳廓上。 沈青青向后一躲,后脑勺碰在马车上,发出一声闷响。 “噗嗤”一声,孟西洲忍不住浅笑起来。 若说沈青青这番都是装的,他并不信,只是觉得,这女人有时候蠢得有些可爱。 “你往日同我在一起时,也是这般拘谨么。” 自他答应配合她后,孟西洲就不再提起阿洲,一直用“我”这个字眼。 其实他这样,也没有错。 他们本就是一个人,他只是缺失了一块记忆而已。 沈青青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 听他突然问起这事,不由得捏紧袖笼,小脸红的似要滴血,坚持不答。 她想起身,可腰间那只手,不容她挣脱丝毫。 “嗯?你这般青涩,倒让我开始怀疑,往日你我成亲之事,难不成都是骗人的?”孟西洲带着几分戏谑,故意激她。 诚然,孟西洲心中对二人成亲之事,实则没有半分怀疑。 沈青青紧咬着唇,低声辩驳,“待你想起来了,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既是质疑,又何必问我。” 孟西洲觉得手下的身子此刻绷得僵直,若再逼下去,可能适得其反,遂而将她松开,待她挪回一旁,才轻声道:“不逗你了,此次宜州之行是暗访,借用了扬州一家香料商的身份。” 他从怀里取出本户籍,递给沈青青。 沈青青失了穿书后的记忆,是妥妥的黑户。之后搬进在三溪村,也没人找她要过这些。 她没见过官方户籍,好奇的接过来随手一翻。 沈青青的反应,一丝不漏地落在孟西洲眼中。 他知道她没有户籍,之前派萧应去调查时就知道了,但他一直以为,是沈青青故意如此。 可如今来看,又不太像是装的。 坐在一旁的沈青青不知道孟西洲所想,她见这户籍其实是一张比平日作画时更厚的宣纸,边缘绘有图腾,表格中清晰的记录了家中几人,生辰等信息。 粗略看过,诚然,这位周绕周大官人,是个妻妾成群的家主。 但她没有看到韩施施名字。 沈青青的疑惑都写在脸上,孟西洲低声解释:“你是我在红袖院新买的妾室,自然还没落在我户下,喏,这是你的户籍。” 孟西洲见她捧着那张纸,看个不停,补了句:“这张,你自己收好便是。” 随后孟西洲带入身份,将两人故事娓娓道出:“你是红袖院一等一的画师,颇受我宠爱,故而不稀花了大价钱,将你贱籍脱去,换为良籍,如今你我感情正是浓情蜜意,如胶似漆。” 随后,他又取出一册本子,递过去,“周绕是扬州富商,主营香料生意,南北往来频繁,我这次去宜州是开拓新的生意,你随行伺候我的起居,所以这几日多看看香料介绍,日后兴许会用的上。” 孟西洲见她面色严肃,如临大敌一般,不由得笑着问:“怎么了?可是后悔答应同我来了?” 沈青青以为这次跟上次差不多,来担任个画师身份,可现在她要扮演他的侍妾,这样的关系,可是亲密多了。 “不,是我担心完不成世子交代的事……会耽误世子侦办案件。” 她说着,下颌忽而被人捏起,不轻不重的,反倒是有点痒。 孟西洲落下目光,“都说了,不要叫我世子。” 这样的孟西洲,气势太过迫人。 她招架不住。 沈青青动了动唇,挤了句,“大人……” “当是在唤父母官么,还大人?”他笑道,却不知不觉地沉迷于当下的掌控感。 说不上为什么,这段时间,他每每看到沈青青一面对他温柔小意,体贴入微,一面又保持理智,刻意将他同她心中的阿洲剥离成五位人,就无法克制地想要欺负她,强迫她意识到,他跟阿洲并无区别。 即便他深知,阿洲是他最厌恶的一部分。 但依旧,他想得到属于阿洲那份温柔小意。 孟西洲承认,他在沈青青这儿,发现自己也有男人都有的劣根性与掌控欲。 甚至,还很享受同她之间的博弈。 “……老爷?”沈青青想到电视剧里,有这么叫的,又小声嗫喏了句,她被他捏着,声音娇颤颤的。 “我有这么老么?” 沈青青很认真的打开户籍,指给他看,“老爷年三十有一,韩施施不过二八年纪。” 孟西洲见她眸光切切,好似在告诉他:真够当爹了。 孟西洲眉色一压,抽回户籍,沉声吩咐道:“叫爷。” 沈青青哪儿想到他能这样磨人,紧闭着唇,别过头去。 孟西洲却不打算放过她,“既是不愿意,更要多练才行,这次暗访对象皆是官场老手,你若这般,很快便会露馅儿。” “你可知,圣上为何派我来查……” 沈青青不理。 孟西洲简单将案情讲出,“五前年,年逢干旱,粮食欠收,各州流民不减,宜州因多梁田,受灾最是严重,故此,赈灾钱粮拨去的款项也最多。” “宜州知州王延胜为朝廷开源节流提出个不错的建议——捐监,大抵是组织宜州各地富商,捐银捐粮,救济百姓,而捐款者,可以为自家适龄后人谋得一个在国子监求学的机会。” 沈青青听了,转而一想,这法子听着不错,算是将财富从富人手中转移到穷人碗里,的确能解决部分流民问题。 而富商们,也能借此机会拼一个脱离商籍的机会。 孟西洲见她终是转过头来,暗自笑笑,“听起来不错,可宜州做了几年,每年仍有些许流民上京。” “圣上暗中几次派人去调查实情,并无异常,直到年前,有五位密探暴毙家中。” “他们唯一的关联,便是去年都去宜州暗访过。” “就因五位密探,便知道宜州出了事?” “世上并无完全的巧合,宜州捐监办的风生水起,惹了惹得寒门学子不快,再加上前段时日的春闱舞弊,亦将此事再次推于风口浪尖之上。” “即便如此,这与我要扮演你妾室有何关系?” 孟西洲轻轻转动着指间的扳指,低声道:“既是商人身份,娇妻美妾不是最寻常不过的么,难不成要我带旁人跟着伺候?” “我不是这个意思……” “在夫君面前,妾室要自称妾身,连这个都不知道么。” “没做过妾,也不会做妾。” 闻言,孟西洲心口蓦地一沉,见她垂着雪白的颈子,声音虽小,但话语决绝,像是在宣告什么似的,他正欲开口,听她小声嗡嗡了句,“不过既然是演戏,妾……愿意一试。” 她那句妾,说的极为别扭。 孟西洲最近同她几乎算是天天见了,对她的脾气多少有些了解。 在彼此博弈上,沈青青绵里藏刀,从不是那种甘心被人摆布宰割的人。 你看她先是果断拒绝,又绕了个弯子,把事情答应下来,既表达了态度,又将此事应下。 不可谓不聪明。 之后,孟西洲同她交代了一些关于身世的其他事情,沈青青一一记下,后翻着册子,迷迷糊糊睡着了。 马车过了城关,一路向西,待沈青青再醒来时,马车外天色渐暗,孟西洲正端着本厚厚的书册看着。 “爷,这样看书,眼睛会熬坏的。”沈青青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才发现身上披着条薄毯。 孟西洲抬眼,见沈青青揉了揉惺忪睡眼,墨发垂在身侧,说不出的温顺。 “饿不饿?方才见你睡得太沉,便没让娇云叫醒你用膳,前面不远便是村镇,要不就坚持……”说着说着,他意识到口吻的不对劲儿了。 孟西洲正欲解释,看她撩开幔帘,侧目远眺,“不饿,妾身去了再吃就成。” 她进入状态,比他慢不了多少。 孟西洲心中释然,他就喜欢这种聪明的女子。 宜州位置偏远,离金元不过十几日车程,若是马车一路过去,大抵要行一个半月。 中途出了汴京管辖,孟西洲为了缩减路程,转行水路。 既是扮着南璃最大香料商人的身份,他自是出手阔绰,直接租下一艘三层船舫,将人、马还有货物都带了上去。 沈青青得知要转行水路时,眼前不由地发黑,孟西洲以为她晕船,便故意不告诉她自己租下的是艘大船,眼瞅着她那日面色苍白,食不下咽,才松口讲出事情,但不知沈青青到底对坐船有什么恐惧,即便告知是三层船舫,也不见她面色有些许好转。 中途孟西洲旁敲侧击的问了一次,但沈青青没告诉他。 她如今一想到坐船,便会想起阿洲被水匪伏击,落水失忆。 所有的阴错阳差,就从坐船开始的。 三层船舫在河面上行驶平稳,几乎同陆地无异,陆地要行一个多月的车程,直接缩短至十五日。 临进宜州与荆州交境的那一晚,沈青青因月事不太舒服,没怎么用过晚膳,便早早回屋洗漱休息,刚熄了灯钻进被窝,听屋门开合,是有人进来了。 “娇云?”这艘船都是孟西洲自己的人,沈青青倒不担心,也并未起身查看。 少时,黑漆漆的,她感觉身后一沉,有个人坐下了。 听身后传来布料的窸窣声,她后脊泛凉,猛地翻身推了过去。 诚然,她这一推并不够力,对方连动都没动,只压着声音道:“以为你睡下了。” “爷?”沈青青这几日已经叫顺嘴了,她迅速起身,将被子裹在身上,死死盯着身前那个宽大的身影,“您怎么来了。” “明日就要到宜州境内,到时候一切便不能让人看出是在做戏,你我同食同睡。” 同食同睡。 沈青青头皮一紧。 孟西洲察觉到她气息中那丝不情不愿,想必她此刻,又非常理智的将他与阿洲一分为二。 “只是躺在一处,给外人装装样子,不必多想。”他声音清冷,带着几分寒意,倒让沈青青紧张的情绪平复下去些许。 说罢,他兀自侧着身子躺下。 按照南璃礼数,妾室是要睡主君在外面,可沈青青哪里会知道这些,她抱着被子坐在那干瞪眼了一会儿,少时,耳畔传来平稳的呼吸,她知道人睡着了。 她侧着身子,躺在里面,小心翼翼地喘着气,呼吸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 一时间,睡意全无,心绪难平。 月色透着窗棂斜洒在室内,勾勒出男人精壮的身子,孟西洲穿着一袭荼白里衣,双手抱臂,腿微微蜷起。 沈青青想了想,还是将手里的被子,分了他半边。 像之前无数个夜晚一样,她抬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腰身上。 清澈透亮的眼底,渐渐染上一层夜的凄冷。 “阿洲,晚安。”她声音小的可怜,在脱口的一瞬,就要散在空气里似的。 孟西洲没有睡,他知道沈青青都做了什么。 只那句“阿洲”后,心口不可控制的抽动起来。 自从跟沈青青立下约定,孟西洲已经很久没犯过心疾了。 他蹙着眉,悄然抚上心口,耳膜处充斥着“咚咚咚”的快速闷响。 他压抑着脑海躁动的情绪,强制自己进入梦乡。 孟西洲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血红之中,周围落雪簌簌,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头顶上,一簇簇的梅花嫣红开绽,宛若喷火。 身上的伤口,同梅瓣连成一片,冻出一条血色的冰晶,挂在前襟。 他垂首看向左肩上半支棱着的箭羽,意识到自己受了很重的伤,他应该会死在这里。 他不甘心。 大仇未报,真相未白。 他真的不甘心。 是他识人不善,不想共赴生死多年的左将军曹飞,竟是同金元人里应外合内奸。 这一箭,拜他所赐。 但曹飞也没有好活,那一箭后,孟西洲也还了他一剑,他的追云剑,直直插入对方心口。 孟西洲记得,曹飞瞪大眼睛,看着自己。 曹飞终究是死在他前面,是他胜了。 再之后,被金元人追杀,他一路逃入荒林之中,靠着雪水与杂草,生生扛到现在。 到最后,他还是要死了。 孟西洲对此,虽有不甘,但也谈不上有什么感觉。 他的心,早就冷透了。 “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还能听见我说话吗?不要睡……” 脸蛋子一疼,他感觉有人在抽自己,早就冻僵了的脸,火辣辣的疼。 耳边的声音,想莺儿似的,又急又娇。 他睁不开眼,但残存的意识告诉他,自己获救了。 再睁眼时,他看到一个打扮奇怪的少女。 她梳着个高高的马尾,身上穿的破破烂烂,但那张小脸生的极美,一眼便让人心神荡漾。 皙白光洁的皮肤,被冻得有点发红,见他醒来,她杏眼一圆,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她突然扑了上来,嘤嘤地哭着。 “我还没死……”他声音干哑,看到自己几乎赤裸的身上满是各式各样的布条,大概是这个少女包扎的。 “你能不能起来点,压到我伤口了。” 他声音很小,连日的逃命,已经让他耗光所有体力。 她的哭声掩盖了他的话语,就那样,少女压得他再次痛的昏了过去。 夜色微凉,孟西洲坐在窗前,望着浸在月下的江水,久久未动。 方才那个梦,不知几分真假。 但梦里那个女子,的的确确是沈青青。 她比现在更瘦一些,也更矮一些。 这些都不重要,孟西洲通过这个梦,想起来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当时刺杀他的,竟是金元国人。 两国偶有边境摩擦,交战亦如家常便饭,他虽屡次大败金元,但金元国也不至于对他仇视到腰冒险派出死士,在他南璃境内设伏刺杀。 毕竟,事情一旦暴露,很可能会引起两国大战。 这其中,他一定漏掉了什么。 金元人又为何会对他恨之入骨? 一觉醒来,天色已亮。 沈青青缓缓睁开眼睛,身侧的人已经不在了,除了身旁的些许褶皱,仿佛昨夜没有人来过一般。 娇云娇玉听见里面的动静,眉眼含笑的端来热水为她净身,见她面色疲惫,兀自窃笑。 她们知道,小公爷昨夜宿在这里,今晨一早,才出的屋。 “娘子快些起来吧,爷说让您换一身艳丽些的衣裳,去厅内用些早膳,赶晌午前就能到宜州主城曲林了。” 早在船未靠岸,沈青青就已粗略扫过曲林地貌,一马平川,远有丘陵,近有河水,的确是个适宜种植梁田之地。 赶在午前,船舫抵达渡口,这样华丽奢靡的船舫,立刻吸引了码头上所有人的目光。 沈青青跟在孟西洲身后,准备下船,她低着头,格外留意脚下微微发颤的木板,忽而,腰肢一沉,在回神时,人已稳稳立在码头之上。 跟在后面的娇云娇玉赶忙低下头,就连一向面不改色的李炎,也不由得轻咳两声,把头别开。 “施施当心。”孟西洲眉眼含笑,带着十足的浪荡公子的味道,看向沈青青。 沈青青留意到周围人注视的目光,自然而然的将身子贴了过去,娇声唤了句,“爷。” 沈青青之所以会这样,大抵是因为胜负欲。 临下船前,孟西洲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了句,“沈青青,别让我总怀疑之前的婚事是假的。” 他是什么意思,沈青青再清楚不过。 既然他放开手脚的演,那她奉陪到底。 这一声,孟西洲心口酥没酥李炎不知道,反正立在身后的李炎是彻底折服在这声之下了。 盯着偎依在一处渐渐远去的身影,李炎不由地湿润了双眼。 爷……他终于开窍了啊。 孟西洲一行人颇为高调,带着四五十号随从杂役与数辆马车,浩浩荡荡的走在曲林主路上,他遣李炎问过全城最好的客栈后,便直接奔那去了。 来云客栈虽说是最好,但同汴京的一比,相差甚远,孟西洲自进了来云客栈的厅堂,便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挑拣起来,掌柜的见来者样貌出众,锦衣华服,身配名贵玉饰,自知是一等一的富商,赶忙亲自来招呼。 “老爷,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呐?” 孟西洲操着一口淡淡的扬州口音问:“有多少间房?随行五十人,不知能不能住下。” 掌柜一听来了个大主客,赶忙道:“老爷来的是时候,最近来往的商客不是很多,咱这客栈啊,正好有八十间房,足够您住的。” “那就先包下,我不喜欢外人在。”说着,他睨向站在一旁的沈青青,搭在她腰间上的手一动,不轻不重的捏了一把。 沈青青就像炸了毛的猫,眼睛瞬间瞪圆。 可惜戴着帷帽,始作俑者并没看到。 “哦对了,还没问过施施喜不喜欢?毕竟这根汴京比起来,寒酸多了,只能让你在这处将就一下了……” 话音未落,掌柜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来,沈青青意识到,孟西洲噎死人不偿命的本事绝对是天生的。 “妾身满意。”她柔柔一道,暗自往后退了半步,却被孟西洲箍的更紧。 “施施当心身后。”他浅浅一笑,随后到:“那就暂时安置在这里吧,李管家,去同掌柜结清钱银。” 说着,他伸手搂过沈青青的肩头,却听她低声一叫,弯腰揉着膝盖道:“爷,都怪您船舫太大,弄得妾身膝盖忒痛,今日怕是上不了楼了。” 李炎蓦地一愣,脸即刻通红似血。 沈娘子这一番话,信息量忒大。 正想着,见爷弯下腰身,一把将人横抱起来。 “扶稳点,小心闪到腰。”孟西洲俯首,凑在沈青青的耳边,冷声道。 “老爷才要当心,毕竟年纪不小了,腰比妾身的重要。”沈青青笑着回他,额头抵在他略微显扎的胡须上,有些发痒。 孟西洲为了让外表看着更老成,这几日特意蓄了胡,从外表上看,的确比之前成熟不少。 孟西洲没再多言,抱着身姿娇小的人,大步进了房。 “你们……老爷和夫人的感情可真好啊。” 少时掌柜清点好银钱,正同李炎闲聊。。 “那是,我们姥爷对小夫人千依百顺,自然是疼的紧。” 掌柜听了这嘴小夫人,立刻懂了方才戴着帷帽那位,是个什么身份,也是,一般富商出行,哪有带正妻出来的,都是带个爱妾通房。 二人正聊着,忽闻楼梯上有人在往下走,掌柜侧目瞧去,这不是刚才的老爷么,他正抬手系着半敞的衣襟,脖颈上颇为明显的落着个红印子。 掌柜刚收敛起目光,见那位爷满是笑意的走过来问:“掌柜的,可知曲林哪家听曲儿□□最有名?” 第36章 蝶园 李炎从未想过, 此生会有一日能让爷带着逛一次勾栏。 曲林离金元边境不远,有不少互贸而来的金元人留在南璃, 因此曲林的勾栏别有一番异域风情。 李炎随着爷一路大方进到勾栏之中,歌声浅浅入耳,纱帐之后,香粉曼妙近在眼前,不由得心鼓鼓跳,拿胳膊捅了捅一旁面色淡定的秦恒,“秦兄, 没想到还能跟爷来见见世面吧。” 秦恒冷睨他一眼,没有要要搭话的意思。 门口的伙计见几位气质不凡, 高喝一句:“客官来啦!” 一时间, 站在木栏后正闲谈的女子齐刷刷的瞧向门口, 这三人身姿挺拔魁梧, 华衣玉冠, 各个容貌出众, 特别是身着黛紫锦衣的两位公子,容貌有些相仿,看着像是兄弟。 一人凤眼生的勾人,一人面色清冷刚毅,伫立在灯红酒绿中,格外显眼。 一眼便让阁里见多识广的姑娘们来了兴致, 同大妈妈一拥上前。 “几位爷, 这是堂里坐, 还是雅间里伺候?” 李炎没听懂, 大妈妈的意思是在问要找几个人陪酒还是留下过夜。 这时, 提前问过爷来意的秦恒淡淡道:“找个大些的雅间, 多叫些姑娘,爷喜欢热闹。” 李炎哑然,不想素来不爱说话的秦恒会是个行家。 老鸨一听,这是来了个豪爽的大金主,赶忙点了几人,跟着伺候。 孟西洲冷声问:“花魁莲蕊,若不能来伺候,今夜就换地方了。” 迎香院靠的是来往商客,奈何近日是淡季,生意不景气。 平日来的又是花不出大价钱的恩客,妈妈正愁着养的妮子无人光顾,打算想办法卖了呢。 终是听人提起,她忙道:“爷,在的在的,这就给您把莲蕊请来跟去伺候……” 三人被莺莺燕燕拥着走上楼,四月的曲林夜晚不冷,姑娘们为了美艳动人,大多穿着青纱抹胸襦裙,摇着腰段任凭恩客拿捏。 迎香院主打异域风情的噱头,雅间内布置浮华奢靡,就连酒具,也是带着金元花纹的银器。 姑娘们听秦恒道几人是东边远道而来香料商客,更是欢喜,一边奏着小曲儿,一边同三人饮酒闲聊。 很快,孟西洲意识到,不管他们怎么往这几年宜州天灾上引,这些姑娘们都闭口不谈。 汴京城内,风月之地,讲话口无遮拦,最能套出想要的信息。 却不想,来的第一日便碰了壁。 孟西洲心生离意,正要吩咐秦恒时,屋外房门轻叩,又走进六个怀抱乐器的女子,为首的那人面戴轻纱,媚眼勾人,便是曲林当红花魁莲蕊。 她一袭红纱,其下羊脂白玉似的嫩肤若隐若现,童男李炎看着,一股子热意上涌,不禁咽了咽口水。 除他之外,另两人相当淡定,只顾着饮酒闲谈,这一切都让正在卖力跳舞的莲蕊看在眼里。 方才来时,听妈妈嘱咐过了,几位恩客是扬州来的富商,出手阔绰,进屋一见,身着黛紫华服的两人容貌出众,自带着一种难言的清冷高雅。 那股子劲儿,说实话,没有哪个勾栏女子是不爱的,总比上来就动手动脚的脏男人好太多。 或许因两人太过相近,她一时半会没分出谁是主子。 少时,歌舞终了,孟西洲对着莲蕊勾了勾手,她莲步慢移,香臂颇为主动的环上孟西洲的颈子,娇娇的叫了一声:“爷。” “啊”的一声,下一瞬,莲蕊就被孟西洲推了出去,她后腰撞在了桌案上,委实不轻。 莲蕊从未真正伺候过恩客,但像孟西洲这般俊俏清朗的恩客,她还是第一次见,想着日后总要承恩,还不如把自己交给这样的男子,不免动了凡心。 可孟西洲那一推,带着十足的厌烦,让莲蕊伤了自尊。 但她不能退,若今夜不成,过段日子她这个命运不济的花魁,可能会被公开叫卖,到时候,命运更不由己。 “爷……是不喜欢奴么。”莲蕊眼眶红润,挂着水润,任人见了都心生怜惜。 可这模样,落在孟西洲眼里,就成了另一张面孔。 沈青青红着兔儿眼,既委屈又娇嗔地唤他,“爷……” 妈的,他怎么又犯病了。 孟西洲定了定心神,直到眼前的人变回莲蕊,才道:“……没有,你坐过来。” 这一幕让一旁的秦恒看在眼里,不由得担心起来。 爷最近分神的厉害。 孟西洲拽着莲蕊的胳膊,一把将人揽进怀中,倏地,他全身一僵,强忍着把人要再次推出去的冲动,低声道:“你们都出去,今夜她留下。” 一屋子的姑娘瞧那位俊郎的爷点了名,不由得羡慕起莲蕊来,看爷那骨架,不知华服褪下,又是怎样醉人的身姿。 一众人悻悻离去后,莲蕊见旁边还坐着两人,心底一沉,她悄然凑到孟西洲耳边,话语微微发颤求道:“爷,奴有幸得爷的垂爱,还请爷看在奴是初承雨露的份儿上,怜惜奴一些……” 孟西洲并未回答,只推她起身,随后秦恒快速从袖笼抽出一条红色锦带,从后轻轻盖住了她的双眸。 莲蕊心中一寒,怎得不知此举何意,知晓今夜怕是难以善终。眼泪不受控地落了下来,很快洇湿锦带。 “莫怕……你们退下。”孟西洲语气稍缓,莲蕊耳边传来远去的脚步声,她的心才稍稍放下。 她由他宽大的手掌牵着,缓缓走向粉纱幔帐之中。 “爷……奴想把带子取下……想看着爷。” 话音未落,对方沾着酒气的唇瓣已经吻了上来,她娇嘤嘤的,再说不出一句话,由着他完全占据主导。 直到李炎在迎香院外同刚从窗户爬下来的小公爷碰了头,都不敢相信平日闷葫芦的秦恒竟他妈是个情场浪子。 李炎双目瞪圆,直往那阁楼上的昏暗处瞧。 孟西洲淡然一笑,“怎么,难不成你想去?” “……爷,我可没想过,我爹要知道我去这儿留宿,非得把我狗腿打断。”李炎说的太急,咬了舌头。 孟西洲兀自笑笑,不再逗他。 “那爷现在去哪儿啊,要不我去就近的客栈给您开一间房?” 毕竟翌日一早,爷还得回来。 “不必,回云来客栈就好……”孟西洲掐了掐眉心,想到方才脑海中浮现出的场景,他心里不踏实。 说罢,李炎牵来马车,同他一起往客栈行进。 夜过三更,沈青青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才有了些困意,堪堪闭上眼。 倏地,听窗户微动,似是有人在从外破窗。 沈青青心头一跳,囫囵地起身,就着夜色顺手摸了个花瓶,这时,“啪嗒”一声,窗户开了。 夏风卷着一股呛人的香气,送入沈鼻息,她心一横,抱着瓶子就对那人脑瓜子砸了上去。 “是我。”孟西洲眼疾手快,接下投来的花瓶。 柔和月色顺着敞开的窗棂漫进屋内,映亮了沈青青半露在外的冰肌雪肩和松垮的雪绸里衣,明晃晃的刺眼。 那一瞬间,孟西洲瞧着竟不自知地屏住呼吸。 心口如雷般的鼓痛之意,迫得他弓了身,听她带着丝忧虑问:“爷可是不舒服?” 是了,他一见她就不舒服。 又何故疯魔似的偷偷跑回来找麻烦。 “没有。” 酒气沾着温热扫过沈青青的脸颊,她眼底一沉。 这段日子她一直闻香、辨香,文人墨客爱用什么,高门贵女爱用什么,清贵纨绔喜欢什么,她都知晓。 而他身上染来的俗艳媚香,是那里面的人惯爱用的,一但粘上,几日怕是都散不去。 孟西洲见她眼底无端冒出一簇暗火,有些不解,但也没放在心上。 此时酒气泛上,他口干舌燥,吩咐道:“给我端杯水来。” 沈青青像是没听见似的,折身往榻上走,给孟西洲一人晾在月色之中。 他既是悄悄回来,不好做声。便一路追到榻边儿,冷声问:“没听见?” “听见了,我不去。”沈青青撩开被子麻利地钻了进去,只留给他一个单薄的背影。 瞧瞧,不过是佯装疼她两日,这便蹬鼻子上脸,连杯水都指挥不动了。 孟西洲有股子傲劲儿,既是在她这得不到,他也不会自己去拿,索性渴着,褪下衣衫上了榻。 他这头刚要够被子躺下,里侧那人卷着另一床被,夹着她从汴京带来的小米壳的枕头,正要往外走。 “你去哪儿?”他一把拽住对方胳膊,她一个没稳住,跌坐下去。 淡淡的栀子香随着散落的青丝落在孟西洲的前襟之上,熏人沉醉。 倏地,温热的泪跌落在孟西洲的脸颊上,像是有人拿刀子剌他似的,心口一阵抽痛。 “孟西洲,我不是你的丫鬟仆人,亦不欠你什么,之所以同意跟你演这一场戏,我是看在阿洲的面子上。” 她带着些许哽咽,低声道。 他这才蓦然惊醒,沈青青为何反应如此。 他就像是只偷了腥的猫,回家还没把嘴抹干净,的确是明目张胆了些。 以他们的关系,孟西洲本不必在意,冷声呵斥她一番也好,不理她也罢,总归是不用惯着的。 但不哄,心口怕是要疼一晚上。 “查案染来的气味,这就受不了了?”他抬手,一寸寸地将挂在她眼角上的金豆子抹掉,而后温声哄着:“做戏罢了,我并不好那些,今日不能让人知道我在这,便先不叫水洗了,去睡吧。” 沈青青知道他口中的“那个”是什么意思。 他推了下那软娇娇地腰肢,看她不再挣扎,乖乖躺了回去,这才松了口气。 圣人诚不欺他,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孟西洲饮过酒,几乎是沾床就睡了。 干躺在那的沈青青纠结半晌,方才那句话,怎么越想越不对劲儿呢。 既是不能让旁人知道他在这儿,那他来她这儿睡又是什么意思? 少时,在孟西洲的轻鼾下,沈青青也很快睡去了。 翌日一早,沈青青睁眼时,身侧空留满帐子的媚香。 她起身开窗,又取来香料样品,给自己试着调了个茉莉小甜橘的香囊挂在身上遮味儿。 早膳用了一半,忽而听楼下有人大声道:“周公子回来了,不知迎香院的姑娘们您还满意否?” “尚可,同汴京和扬州的姑娘比,的确别有一番异样的滋味儿。” 娇云听了,折身去关窗,被沈青青叫住:“别关了,透透气。” “娘子……”娇玉也心疼,谁想着这次出来,才到曲林的第一日,爷就去那种地方留宿。 “我都没说什么,你们找什么急?”她笑笑,总不好告诉她们,楼下那位其实是今晨又爬窗户出去,绕了一圈装样子吧。 两人见她吃的下,睡得着,混不在意那些,不由得着急。 二人相互一看,心里有了主意,折身去衣柜里翻出件华丽的若竹色镶金丝襦裙,执意让她换上,又取出一套珍珠白玉的首饰,为她穿戴妥帖。 “娘子,您手上的镯子要不换成白玉的吧,配着正好。” 她们早就注意到了,沈娘子一直戴着个色泽发棉的翡翠镯子,说实话,比她们腕子上戴着的成色还差。 之前劝过几次,她怎么都不肯摘。 沈青青垂首摸了摸,唇角含笑。 这是阿洲买给她的。 即便当下一身价值不菲的衣裙、头面,也比不过这镯子分毫。 “不必换了,藏在袖笼里就是。” 堂内,孟西洲、李炎一边用膳,一边同掌柜闲聊,沈青青走到楼梯一口,听他们一大清早在聊雪月风花,孟西洲倒是一时都不松懈地奋力办好周绕浪荡公子的身份。 掌柜耳朵尖,听见二楼的步脚声,赶忙对孟西洲使了个眼色。 孟西洲勾了勾唇角,将白粥送入口中,淡淡道:“恰是来了曲林,听说这处有不少金元的朱钗、头面,一会儿准备带她置办些物件儿,掌柜能否推荐两家。” 掌柜一听,这位爷昨夜春宵一掷千金,今日为安抚小夫人,也得安置的体面。 “韩小夫人好福气,周公子真是个会疼人儿的,咱们曲林金器玉石样样都有,样式也准比汴京扬州多得多,一会儿我让伙计领您去就成。” “那就有劳掌柜的了。” 这时,楼梯传来轻声步脚,掌柜闻声回首,正想着这位玉面郎君的娇妾是何姿色时,直接愣住了。 沈青青提着裙子,垂首留意脚下台阶,长睫倾覆,玉面朱唇似火,一头墨发点缀着三两金珠白玉,恰到好处,一袭若竹色的长裙,衬着玉肌雪肤光泽亮丽。 待她抬首看向前方,双眸润泽乌亮,似那夜中宝珀,绚丽夺目,可其中又带着几分少妇的柔美与娇羞,让人看了,魂便被勾了大半。 “咳咳。”李炎见那掌柜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轻咳两声。 掌柜回神,擦了擦嘴,想他这客栈南来北往的住客见过不少,迎香院也光顾过几次,什么样的美女佳人没见过,但真遇到韩娘子这般仙姿绝色,他竟一眼看痴。 既有如此佳人在侧,周公子还去迎香院买春,掌柜稍稍有些难以理解。 不光他,就连堂内忙活着的府役,也难以控制地多瞧这位韩娘子两眼。 沈青青一路走到孟西洲身旁,柔声低语道:“妾身昨夜未能安睡,今晨起晚了,还请爷见谅。” 李炎兀自笑笑,沈娘子的话,总是饱含深意。 孟西洲拉住她纤荑,轻轻揉搓一把,牵着她坐在身侧,“不急的,可是用过膳了?” 沈青青见他眉眼满是温柔随和,有那么一瞬间,竟有种对方是阿洲的错觉。 她敛起思绪,点点头,“用过了。” 孟西洲放下碗筷,让伙计带着他们直接去了卖珠宝首饰的铺子。 云来客栈本就在闹市之中,前后不过一条街,片刻,几人来到金碧辉煌的翠珠阁前,刚开铺子不久的掌柜正坐在门口与人闲聊,见门口来了金装贵气的公子夫人,忙迎上前道:“公子给夫人瞧首饰?您里面请。” 若是一个月前,沈青青兴许还会被翠珠阁内眼花缭乱的面首饰物惊到,但自打见了孟西洲遣人送来的那些顶好的珠宝首饰后,便对这些没什么感觉了。 沈青青转了一圈儿,又回到孟西洲身旁,正要说没什么合心意的,耳边忽而飘来句低沉的嗓音。 “没瞧得上眼的么?不用担心银子,施施想要什么,爷便买什么……” 她暗暗剜了他一眼,警告他将搭在她腰肢上的手放下,谁知那凤眼含笑,不但没拿走,反在腰身上不轻不重的捏了下。 这混蛋……还摸顺手了? 沈青青眉眼一弯,转向掌柜问:“满屋子的珠宝还不如我戴的这副白玉金珠贵,若没好的,就不买了。” 掌柜听罢,瞧向她戴的那副金珠钗,方才没仔细看,以为是金子,再看,原是半指宽的金色蚌珠,如此一来这位娘子说的不错,他摆在外面的珠宝加在一起都不如人家头上戴的这副名贵。 “娘子勿急,咱们做珠宝首饰的,自然不会把价值连城的宝贝放在明眼地方,还请您同公子移步后堂。” 两人跟去,见掌柜从另一房中取出几盒紫檀木匣,一打开,各个款式的珍珠、翡翠、翠钗罗列在眼前,跟方才外面那些比,的确不是一个档次。 沈青青没问价格,随手选了几样看着就很贵的,扭身问:“爷看这几样如何?” “不错,既有挑上眼的,便把这几些都包下吧。” 此话一出,掌柜同沈青青一愣,她是想让他出出血,可也不是都买了,这么多首饰,还有汴京那些,她哪儿戴得完。 见掌柜真要去包,沈青青拦下,“爷,头面珠宝这些,过两年就过时了,买这么多……妾身戴不过来的。” “戴不戴的过来,买回家施施再慢慢试过……” 沈青青见他是铁了心要掏银子,便没再拦。 她知道,孟西洲必然事出有因。 待到结账,听见那咋舌的九百两白银时,沈青青的小心脏不免还是颤了下。 这些银子,都够三溪村全村人几十年的开销了。 然而孟西洲让李炎掏银票时,眼皮都没眨一下。 这也直接看傻了引路的伙计。 随后,孟西洲搂着沈青青一圈闹市商铺逛下来,李炎同伙计已经往客栈送了不知多少趟。 就这样,不到一下午的功夫,稍微有些势力的曲林人,都知道曲林来了个有头有脸的大主客,带着一名绝美娇妾不说,宿在曲林的头一夜,就同勾栏花魁莲蕊酣战至天明,回客栈后,又马不停蹄的带着爱妾去铺子一掷千金,几乎卖空了那些铺子。 这等精力与财力,真真是看傻了曲林豪门权贵。 二人相依回到云来客栈,候在门口多时的掌柜见是周公子回来,忙迎上前,小声道:“周公子请留步。” 孟西洲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左手扔搂在沈青青的腰肢上,斜眼道:“怎么?” “嗐,是这样,今日您带小夫人去逛街采买,那几个铺子的老板欣赏爷的财气与风度,巧好曲林的商客今夜在夜舫做了个酒局,托我问您能否赏脸……” “不去,没看我家美人儿逛乏了,要去歇息么。” 孟西洲说着,眸色柔和的看向沈青青,满是痴情男子情深之意,瞧的沈青青脸皮一紧。 他并非完全不愿意去,但初来乍到,就急于结交当地权贵富商,难免会引人嫌疑。 更何况,那些商铺老板,并非他想要结交的目标对象,去了也是浪费时间。 掌柜点头哈腰,没再说什么,随后见孟西洲搂着佳人回到二楼,进了屋。 歇在堂内的李炎对掌柜道:“掌柜同我们家爷认识的太短,爷办事一向全凭心情,方才当着小夫人的面,您不该问的,毕竟夜舫中有什么,小夫人一清二楚。” 掌柜一点就透,兀自点头,遣人给李炎送了盘花生米当零嘴儿,后悻悻离去。 孟西洲一行人在来云客栈连包了五日场,这五日,孟西洲也没闲着,带着沈青青去曲林及周围村镇逛了逛。 说是逛,大抵就是散财之旅。 沈青青算是见识到什么叫京中贵派纨绔子弟,跟在他身边,必须要心理气场足够强大。 她从不知道,素日清冷寡淡的人,竟能把自己伪装成与性情完全相反的一个人,甚至天衣无缝。 是日,沈青青坐在院子里正沉迷于新搜罗来的小话本中,忽闻李炎轻声道:“韩娘子,爷说请您去逛园子。” 她舍不得手中看的正起劲儿的话本子,犹犹豫豫道:“李管家,能否告诉爷,说妾身如今的确有些逛不动了……能不能他自己去?” 正说着,沈青青手里的小册子被人抽了出去,不知何时,孟西洲正神出鬼没的站在她身后,目光专注地翻着本该属于她的小话本。 “你、你还给我。”沈青青急了,扭身去抢。 孟西洲比她高出不少,他索性将书举起,沉声道:“让我瞧瞧,是什么样的书能让我家美人儿如此入迷,连自家园子都不愿意逛了。” 沈青青小脸一红,这些莺莺燕燕的傻白甜小话本,让他瞧去了不得丢死人,便下了决心,势要夺回,她垫着脚蹦了几次,不成想,石子路不平,她一个没站稳,直接扑在了孟西洲身上。 “你给我……”她双手环在对方脖颈之上,咬着唇,仍不放弃。 “松开,不然我就读出来了。” “你……无耻!”她气急,掐了下他脖子,谁知那硬邦邦的,反倒让她指尖酸痛。 沈青青松开他,泪润了眼眶,孟西洲眼瞅着心疾要发作,赶忙将册子塞还给了她。 “别哭,有人在看。”他垂首,几乎是咬着她耳垂低声道,沈青青泪眼模糊,在石门那分辨出个身影。 原是有人在盯着。 “这处住着已不安全。”他起身,抬手为她擦了擦睫毛上的金豆子,“昨日看了个宅子,没问过你便先买了,你随我去瞧瞧,若不喜欢,再换一个便是。” 他手中牵着她的青丝,有一下没一下的绕着。 沈青青紧抿着唇,强压着心口处的悸动。 孟西洲演的委实太好了,她都要信了…… 既是孟西洲的计谋,沈青青将话本子收回袖笼,同他一同去了新置办的宅子——蝶园。 见惯了曲林多为粗狂的宅院,朱色门开,进了蝶园,倒有种江南曲径通幽,柳暗花明之感。 听跟在一旁的李炎讲,这处的旧主曾是徽州人,后以东西贸易为生常在曲林落脚,这才雇人修了这处宅子。沈青青一进去,便被院落的古香古色吸引住了,原主是花了心思的,曲林城内虽横插一条河,但离这处权贵住的地方,还有些距离。 原主遣人将水引入,又设计了亭、台、楼、阁、塔等傍水而建。园子里,更是栽满了精心挑选过的各式花卉林木,颜色搭配相宜,使人流连忘返。 蝶园虽不大,但却是沈青青最喜欢的一处宅院了。 她不曾遮掩眸色中的欢喜,皆是落在孟西洲眼中,他淡淡一笑,手不自觉的想要拉她,终是停在半空,转而指着另一侧道:“去看看主宅。” 一圈下来,除了惊喜,沈青青说不出这院子有半分不好。 很快的,一行人搬了进来,原本清冷的宅院,忽而有了生气。 蝶园易主的消息,也早早传遍曲林权贵圈中。 这段时日,他们邀请过这位神秘而高调的周家富商,不过均被孟西洲以各种理由拒绝了。 正待众人要对这位周公子产生抵触之感时,曲林但凡有头有脸的人,都收到了蝶园那位新主人的邀约。 乔迁宴请。 第37章 配药 宜州曲林, 知州府。 王延胜半阖着眼,正享受身侧的小丫鬟捏肩,忽而手一抬, 猛地攥住那小丫头的腕子, 随即一扯,把人搂进怀里。 “小巧儿今日可是上了心, 这身上的香味儿忒勾人……”说着, 手顺着缝钻了进去, 轻轻揉捏起来。 小丫鬟嘤嘤叫了两声,倒也没反抗的意思。 这头王延胜正享受着少女醉人的香气,听正门一声娇斥, “哟, 老爷好兴致……” 王延胜听出来人是谁, 手下忽而一僵,他急忙推开小丫鬟, 啐了一口,怒骂道:“快滚下去。” 王姨娘倒也不恼,不紧不慢道:“小巧儿生的是不错,老爷若喜欢, 不如把她收到后院儿里耍弄, 但在正厅里如此,让人瞧见可还得了?” 王延胜唇角一扬, “不过个小丫鬟而已, 收什么收,来, 过来。” 他抬手, 王姨娘面带不悦, 扭着腰肢走过去,坐在对方腿上。 王延胜凑过去吻在香颊上,手又开始不老实了,小声问:“来正厅可是有事?” “有……”王姨娘捏着帕子,抵在他唇上,“蝶园那位周公子给全城商客都下了请帖,方才我大哥哥遣人来报的。” “哦?”王延胜眉头一挑,“周绕终于有所动作,我还以为他来曲林只为了玩女人。” “是,而且大哥哥说了,扬州周家目前大当家的确是周绕不假,他平日主要负责各地商铺和香料的南来北往,族内还有个胞弟——周林,平日负责打理扬州主店。” “周家以香料起家,爷可还记得前年江州有捞出块千斤龙涎香?就是让他们家收走的。” “原是周家手笔……周绕……”王延胜不曾对这种奇闻异事上心,如今听了,不由得陷入沉思,想那龙涎香一两万金难求,能直接买下千金者,可见家底之厚实。 “不过大哥哥说,周家虽是香料起家,这位周绕周公子是个厉害人,胆子也大,这些年走南闯北,在各地添置了不少产业和庄子,什么生意他都碰。” “哦?都有什么产业?” “丝绸、酒水……就连粮食,也掺和了一脚。” “大哥哥问,这次宴请老爷的意思……” 王延胜默了片刻,忽而笑道:“原来是为了粮食才来我宜州,的确是个脑子活泛的。” “那老爷,这蝶园下的帖子,哥哥们要如何?” “去,让你哥哥们去,顺便带上些有诚意的物件儿,套套口风,若是想掺和曲林粮食这一块,那咱们就吃定了他。” “好。” “对了,我听说,周绕这次来,还带了个美妾?”王延胜惦记了几日,但周绕不曾有所动作,他便没什么机会结交。 韩施施绝色容貌早已传遍曲林,王姨娘知道,王延胜会这么问,是又起了坏心思。 “听说是汴京红袖院的头牌。”王姨娘是良妾,自是看不上这种风尘女子,说话时,语气难掩不善,听出端倪的王延胜随后在她颈子上落下一口,二人痴缠片刻,他忽而兴致又起,抱着人往书案走去。 另一头,曲林蝶园。 李炎将暗探最新发回的简报呈给孟西洲,他简单看过,将书信放下,沉声道:“这位王知州的确做的滴水不漏,咱们来了十几日,竟难从百姓中套出一句关于王延胜的话。” “此时恰是播种时节,我瞧信中所述,宜州境内并无天灾痕迹,反倒是良田肥沃,春雨不停。不过王延胜近年上报,并未提及宜州的天灾流民,反倒是周围几州,隔三差五汇报过干旱、洪涝,如此一来,错让京中一直认为宜州也是连年灾害。” “不过这些年他依旧大力推行捐监之事,如今周围几州,也上书要效仿,这便引起寒门学子不满。” “你先去这几州看看天灾情况,再追查一下这些年上京沿途的流民,切忌打草惊蛇。” “是。” “至于王延胜府内,让秦恒继续盯好,如今我要设宴的消息已经散出,倒要看看,曲林商人里,有多少是跟王延胜有关系的。” 李炎点头应下,孟西洲敛起书信,想到这次的宜州之案,心中隐隐泛着不安。 这件案子,比他想象中更难办。 俗话说,抓贼要抓赃。 宜州之案,难就难在他从接手此事后,抓不到找不到捐监之中任何问题。 那么圣上所疑的银两,又是从何而来? 孟西洲再次看过王延胜平生过往。 此人寒门清流出身,颇有才情,精通诗词,连圣上也曾称赞过他的诗句。 虽有一身学问,但官途不算顺利,而立之后,才堪堪坐上户部侍郎之位,后举步不前。 之所以王延胜能升任知州,同他发妻闵氏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王延胜同闵氏是少年夫妻,一路辛苦走来,后闵氏突生怪疾,再加上之前坏了身子,一直无所出。 即便如此,王延胜几年如一日的照顾闵氏,此事流传开后,圣上感其情深意重,亲赐其发妻闵氏诰命夫人。 王延胜任出任宜州知州后,纳有一房良妾王氏,王氏两位兄长皆曾任职军中,后归乡经商,在宜州内开了数家布坊、磨坊,倒也并无特别。 孟西洲决定从王氏的这两位从商的哥哥下手。 这次邀约之中,就有王勇与王浦二人。 四月二十,蝶园小宴。 这一场晚宴设在家中,同请帖一样低调,却意外惊艳到宜州所有的富家豪门。 男宾餐宴设在前院,办的中规中矩。 女眷小宴设在后花园中,由沈青青亲自操办。 有了孟西洲这个钱袋子和准许,沈青青遣人采买数批鲜花,将花园之中装饰的如粉色仙境般美轮美奂。 其上搭了数丈粉纱装饰,又精心选了几处角度,放置灯笼,做出朦胧梦幻的灯光效果,一举捕获所有参宴女眷的芳心。 其实来之前,各位女眷对这位姿色闻名的韩娘子无甚好感,论身份,她不过是勾栏那种见不得人地方里爬出来的脏货,论地位,也只是个妾室,跟她们这些明媒正娶的夫人不配同席。 可众人置身在精心装扮过的花园后,又品尝到一餐别有用心的玉盘珍馐后,不但没人再嫌弃那位韩娘子的出身,反而纷纷上前攀谈交好,甚至开始研究这位韩娘子的穿衣打扮,想着了解一下当下汴京女子最时兴的头面与服饰。 沈青青今夜着了一件月牙色的银丝襦裙,清雅素淡,她让娇玉为她梳了个简单的妇人髻,四只翠色小钗点缀,稳重又不失华丽。 沈青青本就清雅脱尘,再加上讲话温温糯糯的,见谁都是一副笑脸,一番攀谈后,各家女眷对这位韩娘子当真是连一个刺都挑不出来。 甚至有人暗中怀疑,以这位韩娘子的姿色与涵养,绝不会是那种地方出来的人,更可能是是哪家罪臣的高门贵女流落风尘,不禁暗生惋惜,对她多生了几分好意。 一夜宴席后,沈青青送走各位家眷,倚靠在花园的凉亭中,看着娇云娇玉指挥仆役打理残局。 月色清凉,沈青青方才小酌几杯,并不觉得冷。 忽而一阵夏风袭来,她倍感困倦,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待她醒来时,园内已空无一人,只留着架子上随风荡漾的粉纱与灯火。 “醒了?”孟西洲放下手中卷册,将手边的蜂蜜水递到她身前。 沈青青这才发现,孟西洲在身旁坐着,而自己身上不知何时,搭了个小毯。 她接下尚且温热的蜂蜜水,暗道:他应该没来多久。 她留意到,孟西洲脸颊飘红,想必也喝了不少。她没说什么,垂首默默地喝掉手中甜水。 少时,二人无言,孟西洲率先打破夜晚的宁静。 “可有什么收获?” 沈青青知道,他是来问这个的。 宴席前,孟西洲大抵说了宴席目的,沈青青摇了摇头道:“爷,女子之间交心不是一杯酒就可以聊出来的,还得是你来我往。” 她顿了顿又道:“还请多等两日。” 沈青青故意卖了个关子,她对小宴成效颇为自信,毕竟这次连现代社会高级定制晚宴的规格都搬出来了。 那些女子眸色中的欣喜与惊讶,绝不是演出来的。 但同这些常日深居高门大院的女眷交往,她并不觉得能真正帮孟西洲套出多少话。 只能说尽力一试。 翌日,孟西洲看着李炎递来的一厚叠请帖,扶了扶额。 他委实没想到,那个平日在家深居简出的沈青青竟有如此交际能力,反而是昨夜那句多等两日,太过谦虚。 李炎嘴角含笑,“爷,这些帖子要怎么处理呢?门房说,各家夫人除了送来帖子,还送了不少吃食、绸缎等,看样子韩娘子昨夜办的小宴颇为成功……” “既是给她的,让她记到自己名下便是。” 孟西洲知她识文断字,又帮人追过账目,便将蝶园中馈之事交给她去办。 “那铺子……” “继续看着,不急,货船不是还没到。” “是,不过今晨属下去办时,有人来打听了,属下认出那人,是王延胜妾室大哥家的仆从。” “哦?” “他旁敲侧击问咱们要做什么用,我便说要开个香料铺子,但对方见咱们要置办的铺子大,前几日又买了块地要建仓库,便多问了几句。” “粮食这块,什么时候到。” “一个月内,第一批三千担粮。” 孟西洲未料到圣上手笔之大,颔首道:“这么大的一批粮食,倒也足够引王延胜出面的了。” 蝶园众人各司其职,日子过的飞快。 待沈青青彻底打通曲林贵妇圈时,已进了五月。 西北的日头旺,蝉儿鸣个不停。 沈青青下了轿子,热得难受,跟在一旁的娇云赶忙把伞支上,旁人见了直往这儿瞅,暗道:也不知是哪家娘子,娇的很。 她今日受王勇家大娘子邀约,去了家中听曲儿,一进去,听见院里已经开了嗓,远远地,便瞅见戏台前还坐着另一女子,她从没见过的。 那女子面容姣好,约莫二十多岁的模样,身着衣裳布料不菲,一看便身份不凡。 “刘大娘子,这位是……”沈青青停下脚步,问走在一侧的刘氏,刘氏拉着她手,笑吟吟地往前牵,“这位是我家官人的小妹,王芳琴,虽是王知州的妾室,但独掌府内中馈。” 刘氏知晓自家这位小姑子最忌讳妾室身份,便将她执掌中馈的实情讲了出来。 王姨娘坐在那听曲儿,并未听见这一句。 沈青青由刘氏带着落了座,这时,王姨娘才见到曲林贵妇圈中人人称赞的韩施施。 王姨娘自诩是个美人,当初嫁给王延胜时,虽只做了个妾室,却因这份姿色一直受独宠,但见韩施施后,王姨娘竟有种相形见绌之感,不由得多瞧了她几眼。 这姿色……的确不是美人二字就能称赞的了的。 “这位就是韩小夫人吧。”王氏漾着笑脸,起身相迎。 “见过王夫人,这句小夫人,在下担待不起,若您不嫌弃,就叫我韩娘子吧。”沈青青话里藏话,把自己的身份故意做低,反将王氏抬高。 果不其然,这句之后,王氏眉开眼笑,捏着帕子捂了捂嘴,“韩娘子可真会说话,咱们都是做妾室的,哪有什么夫人不夫人的……” “王夫人执掌中馈,这句夫人受得起的。” “妹妹说的不错,咱们女人啊,只要掌管了后院的事,那便就是真正的女主人了,那些名分什么的,都是虚的,不然你瞧……。”刘氏在一旁紧跟着说,忽而见王氏瞪了她一眼,立刻禁声。 方才话赶话的,她竟差点将知州后院儿的秘密讲出,真是昏了头。 平日一直被妾室身份压了一头的王氏听罢,倒也不再客气,笑道:“韩娘子真是个可人儿。” 沈青青话虽这么说,但她听说,王延胜的原配是圣上亲赐的诰命夫人,即使如此,王氏在府内执掌中馈,且行为跋扈,连她这句夫人都敢应,可见知州后院里的情况,并非外界传言那般和睦融洽。 沈青青想着,突然觉得这大半个月来回奔走交际终于不算白费。 王氏见沈青青香汗淋漓,给了身旁丫鬟一个眼色,随后道:“去,给韩娘子端些冰镇果子解解暑,再弄杯凉茶去……” 蝶园,书房。 孟西洲正细细翻看沈青青今晨送来的账目,这一笔笔记的清晰可辨不说,还附了收据字条等,每一笔都有迹可循。 真是个聪明的女人。 正想着,屋外房门轻叩,来人是秦恒。 孟西洲见是他来,眉头一蹙,平日秦恒做他的影子,鲜少在人前现身,他一旦白日上门,便是出了不好的事。 “出什么事了。” “主子,那位娘子如今正在王勇家做客。”他垂首,“还有王延胜的妾室王氏也在,方才听知州府的探子报信,说王延胜也离开知州府,向着王家大宅走了。” “她身边今日跟着谁?” “属下只看到娇云一人,倒不是旁的,是……属下这段日子在王勇家蹲守时,发现王勇的这位夫人刘氏并非善茬,府内几个姿色尚可的丫鬟,都被她药倒送进房内供王勇享乐……” 孟西洲眸色一沉,拍案起身,“即是如此,为何不早说?” 另一头,正在听曲儿的沈青青,倒也无心听曲儿,自刚才起,她就觉得头晕脑胀,像是中暑了。 一旁的王氏见状,笑道:“韩娘子今日来了面色就不好,可是因你家周公子这两日夜夜留宿迎香院之事烦忧?” 沈青青额间淌着汗,实在没听清楚,便低声问了句:“王夫人您说什么?” 王氏重复了一遍,随后凑到沈青青耳边低声道:“韩娘子,咱们都是过来人,我劝娘子也不必难过,那男人放荡是常事,咱们女子也有能快活的时候,你会明白的……” “他么……他不是这样的人。”沈青青觉得自己真有些晕了,连话都要讲不清楚。 她扶着额头想到孟西洲这几日都有回来住,他才没有去迎香院。 沈青青摇摇晃晃,抬手指着对方重叠的身影。 “你骗人。” 她此刻说话已经不过脑子,带着些许怒意,脱口而出。 娇云见沈青青情况不太对,赶忙上前搀扶,却被一旁的刘氏拱开,先一步扶住沈青青。 “哎呦,我瞧韩娘子像是中暑了,你看看,这都开始说胡话了,要不先去厢房休息片刻吧。” 说着,刘氏同一旁的丫鬟扶着人往另外的院里走,娇云要跟去,却被刘氏一把拦住,看她面色一变,冷斥道:“你在这儿候着就是,又不是你家宅子,待你家娘子好了,自会让你去侍候。” “嫂嫂稍等,我也跟着去瞧瞧。”王氏说着,起身跟去。 娇云自是不肯,她往前要追,被旁人一把反剪擒住。 眼看着沈青青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她急的大哭起来。 可戏台子上的伶人并没有停,她的哭声,在戏曲遮掩下,无迹可寻。 少时,将人送进房内的刘氏王氏见榻上的人涨红着小脸,额间满是香汗,几乎没了意识,二人不免相视一笑。 刘氏感叹道:“韩娘子的确是个绝色,也怪不得王大人惦记,但你心胸可真够宽广的,竟连这也能忍住。” 她知道,王氏的本事可不小,这些年她将知州府的后院拿的死死的,甚至连王延胜都对她颇为礼让宠爱。 更别说那位被陛下亲赐的诰命夫人闵氏了,简直是生不如死。 王氏白了她一眼,暗道,她哥哥不也一贯如此耍弄那些丫鬟么,刘氏反倒在这儿挖苦起她了。 王氏沉得住气,不屑道:“她们么,不过是个新鲜玩意儿,老爷尝过就忘了,只要家里那位高兴了,咱们日子也就舒坦了。” “这话说的不错,行了,这都妥了,只等王大人来享用,不如咱回去继续听曲儿?” 刚说着,门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小厮焦急道:“王姨娘,刘夫人,不好了!” 王氏眉头一蹙,见是自家仆役,遂而冷斥道:“慌什么慌!不知里面还有旁人么,你这样喊,还以为天塌了……” “姨娘,不好了,是老爷……老爷在半途,让人当街掳走,待我们找到人时,已经被打的连模样都看不出来了……就连……就连……。” “就连什么?你倒是把话说明白?!”王氏急了。 “就连大人下面……也受了伤……” “什么!”王氏慌了神,赶忙同那小厮出了屋,留刘氏一人在原地发懵。 这……王大人不来,那这位韩娘子总不能一直在她王家屋里躺着,想罢,她慌乱地给沈青青塞了颗解药,便遣人将人送了出去。 娇云同王家的老嬷,一同搀着半昏过去的沈青青出了院,四顾望去,轿子没找到,反倒是看见辆蝶园的马车。 她一边哭着,一边让老嬷把人往马车那送,刚走过去,李炎从马车后走出,眉头紧蹙,扶住了快要哭昏过去的娇云。 “李哥李哥!你……”话音未落,见李炎示意不要做声,娇云有眼力见的闭上了嘴,扭身道:“嬷嬷,谢谢您,这就是我家府上的马车,您快回府吧。” 那老嬷扭身刚走出几步,马车幔帘忽而一撩,探出一人,快速将沈青青接下,抱了进去。 “……爷?”娇云正纳闷,听李炎低声道,“别哭了,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沈青青醒来时,已是半夜,她见娇玉双目通红,守在榻边儿,哑着声问:“娇玉,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娇玉见她醒了,赶忙扶她起身喂了口花蜜水,后低声道:“娘子今日去王家听曲儿,可能是天太热,就昏了过去,之后是娇云将您送回来了。” 她可不敢说实话,今日小公爷是如何铁青着脸,气势汹汹将人抱回来的,大家可都瞧见了。 况且待沈娘子让大夫瞧过后,爷又亲自嘱咐,此事不可告诉沈娘子。 娇云还因此受了罚。 “那娇云呢?” “她今日乏了,方才就去睡了。”娇玉见她并未起疑,小口喝了花蜜水后,又要下床,赶忙拦住:“娘子,是不是饿了,我将晚膳给您端到榻上吃……” “不,爷现在何处?我有事要见他。”沈青青想起今日在王家听来的话,趁着还能复述出来,便想去告诉他。 同一时刻,孟西洲同京中一路跟来的徐大夫正在书房谈事。 徐大夫见少卿大人面色凝重,低声道:“爷不必担忧,韩娘子所中情毒已经完全解了,方才小人去瞧过,韩娘子脉象也已平稳,相信一会儿就能醒来。” “嗯。”孟西洲闷声应了句,他没想到,那几个女人竟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种龌龊之事。 “不过娘子所中的情毒,不像小人往日见过的,制毒之人有些不同寻常。”说着,徐大夫将小公爷在沈青青身上寻到的药丸残渣放在手心上的白布上。 “这种下三滥的毒,还能有什么特别的么。”孟西洲不屑。 “小人已通过解毒丸大致推算出情毒的药剂,爷有所不知,如今情毒,是不会再有智根草与燕尾花这两种草药,这类药放入情毒之中,虽然会让毒效发作快,但也会让情毒残留体内,造成一种特别的脉象。” “这就像是,有人用毒神不知鬼不觉的迷倒旁人,然后又在对方身上留下证据。”徐大夫补充道:“小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如今已经没有人这么配情毒了,加入这两种药,反倒是故意为之。” “你是说制毒之人,是想让人发现受害者被下毒了?” “是,小人正是因这脉象,起初才觉得奇怪。这种毒剂配方,怕是已有上百年无人用了。” 徐大夫话音刚落,一个念头从孟西洲脑中骤然闪过。 他想起,最初圣上开始怀疑王延胜时的契机,便是那五位突然无故暴毙的暗探。 很有可能,王延胜手中有一位制毒高手,他让那人制出一种奇毒,给圣上安排去的所有暗探都下了毒,让他们既能活着回去,不让圣上发现异常,又能以性命相要挟,让他们对宜州的真实情况完全隐瞒。 可王延胜似乎算错了什么,这位制毒高手,并未全心全意臣服,甚至很有可能,是被胁迫做了这些事。 他故意在给暗探服下的毒药中加了些什么,让这毒素,不至于在近几个月内发作,然后又在很集中的一段时间,集体发作,从而引起圣上注意。 孟西洲正在深思,听屋外柔柔一声:“爷,可是睡了?” 沈青青的深夜造访让他颇为意外,但想着此时来,许是因今日之事,他便迎人进来。 见到她面色依旧不佳,孟西洲不自知地蹙了蹙眉,“你既然来了,先让徐大夫再瞧瞧可还有中暑之症。” “妾身没事了。”沈青青对孟西洲让她瞧大夫的事,心有余悸,并不太愿意。 “坐下。”他拉住她的手,往椅子上带,沈青青见他又是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便没再说什么,由着他去了。 徐大夫看过脉象,回禀无碍,但见小公爷如此上心,还是给沈青青开了一副调理身子的药方,才离开。 沈青青见孟西洲这就要遣人去煎药,心道外人都走了,他还在这儿装什么温柔体贴? 她拦道:“爷,这是补身子的药,并不急的,先听我把今日打听到的讲完。” 话音未落,身前那人竟置若罔闻的走了出去,把守在外面的李炎叫来去配药煎药。 沈青青茫然一瞬,她发现孟西洲最近演戏演入了迷,竟要把她都演迷糊了。 第38章 画舫 知州当街被人掳走暴打, 先不论他到底被打成个什么样子,事发第二日,便已传的满城皆知。 即便知州府派衙役出去严惩议论此事者, 依旧堵不住悠悠众口。 毕竟,当街殴打朝廷命官这种事, 委实不多见。 另一头, 蝶园正厅。 沈青青今日本约好去另一位夫人家中小坐, 但一早, 孟西洲突然说一会儿要带她出门查看铺面进度,她只好回帖告知那位夫人,又遣人送了份调制的香囊致歉。 用过早膳,沈青青起身离开,娇玉从旁处端来个小碗, 里面是黄澄澄的药汁。 她眉头浅蹙,低眼瞟了眼对面的人,此刻孟西洲正在看李炎刚递来的信函, 没留意她这处。 沈青青给娇玉使了个眼色,让她拿走。 这时,孟西洲抬眼道:“喝了就出门了。” 她素来怕苦,更这些丧心病狂的中药一向是她的天敌。但想到这是孟西洲深夜遣人去抓的药,不好拒绝, 只得硬着头皮接过来,抿了两口。 孟西洲放下筷子, 看她跟小鸡啄米似的一点点的拖着, 仿佛每一口, 都能要她的命。 见她如此, 不由得觉得好笑, “娇玉,去取来些蜜饯,她喜欢吃梅子干,去看看库房有没有,没有,就让管家去买。” 娇玉应下,小步走出。 留沈青青一人端着碗,盯着孟西洲愣了下神,但很快,她敛好神色,继续同那碗药作斗争。 知道她喜欢吃梅子干的,是阿洲。 不过她已经学会,当孟西洲做出阿洲的举动时,装作不知道。 她清楚,若她问起,孟西洲一定会当面否认。 还不如装作不知道,默默接受阿洲的好。 这一切,总归是在好转的。 用过药后,沈青青得了一小兜子梅子干压苦味,想着马车闷热,她偷偷带了剩下那些,准备一会儿当零嘴儿。 去了铺子,孟西洲带她见了掌柜与账房,几人知道沈青青的身份,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好。 之后,几人巡视铺子,见香料备的差不多了,沈青青颇为认真,拿出库存本子,随意抽查了几个香料数目,来核查库存与账目是否对得上。 掌柜见小夫人如此用心,不敢怠慢。 就连站在一旁的孟西洲,也对认真工作的沈青青刮目相看。 不得不说,来宜州带上沈青青,是他做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半圈儿下来,戴着帷帽的沈青青被闷得难受,便同掌柜要了间阴凉的屋子,悄悄离开人群,偷着歇会儿。 想这古代女子过的真辛苦,这么热的天,还得戴个帷帽出门,这玩意冬天还好,能稍稍遮风,夏天就跟个蒸笼一样,小风很难吹进来。 沈青青进了屋,想着也没别人,便把裙角撩到腿根,又把袖口提到肩头,散散热。 孟西洲同李炎查看过正堂陈列,这才发现沈青青不见了。 孟西洲眉头一压,“她人呢?” 这头,沈青青喝了两口凉茶,正嘬着梅子干,晃着小脚儿,倏地,听见木门“吱呀”一声,吓得她忙推裙子起身。 孟西洲一眼便瞧见那白玉似的脚丫正在慌乱地找鞋,他反手“嘭”的一声,把门甩上,正好砸在跟在后面的李炎脸上。 “哎呦……爷。”李炎捂着火辣辣的脸,在外面嚎叫。 沈青青慌乱的把仪容整理妥当时,见立在那的孟西洲,冰冷严肃的脸上挂了抹诡异的笑。 像是极力隐忍,又像是在生气。 她看不懂。 “爷,是不是要走了。”沈青青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反正只要她不觉得尴尬,那尴尬的就不会是她。 “嗯。”孟西洲背过身推门而出,嘴角那抹半分嘲笑半分得趣的笑,终是展露出来。 他暗自感叹,平日端庄贤淑的人,背地里会是这番模样。 在众人筹备下,香料铺涤春阁选了个良辰吉日,很快开业。 第一日,铺子门口便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有沈青青在曲林贵妇圈的人脉与名望,铺子想不火都难。 明里,孟西洲是涤春阁的大当家,忙的是焦头烂额,暗中,分散在宜州各地的密探扔在搜集信息。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那日一气之下,让秦恒教训了王延胜这件事,竟歪打正着,成了此案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机。 王延胜那日被打后,受伤严重,王府闭门谢客。 蹲在暗处的秦恒注意到,王家并未请大夫,也不知道那王姨娘从哪儿弄来的药,一日三次,给王延胜的屋里送去。 孟西洲听完秦恒汇报,低声问:“那王氏送去汤药时,可有人跟着?” “有的,但夜深属下难以看清,白日属下又不好靠的太近……” “那便是了,知州府内,必然养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不但会看病,还精通制药制毒,让你盯着王延胜的原配,可有什么信息?” “有,同那位娘子讲的基本没有出入,王延胜生病的这段日子,发妻闵氏从未出过后院,更没探望过他,同外界传言两人伉俪情深,的确有所出入。” “属下觉得可疑,便深夜查探过,那位闵氏的确在内院住着……只不过看她样子,行动不太方便,而且这两日属下发现,闵氏原是一直在用药。” “哦?药……” 又是药…… 孟西洲深觉,这案子越加扑朔迷离,而被王延胜一直亏待的闵氏,似乎成为一个很好的突破点。 但难又难在,他根本接触不到深居后院的闵氏。 孟西洲想到了沈青青。 “让李炎去把她请来。” 秦恒愣了下,知道爷口中的她是谁,低声道:“爷,您怕不是忘了,那位娘子此时不在府上。” 孟西洲扶额,他想起来了,自打涤春阁开业,沈青青便朝九晚五地一日不漏地去铺子里盯着,认认真真的做起了女掌柜。 之前听她念叨自己平日没事干,想去看铺子、算账,他念着那铺子本就是做做样子,且里面都是自己的手下,便允她去了。 不成想,沈青青真上了瘾。 上次他去涤春阁,见沈青青戴着帷帽,正卖力向客人推销一种新调配的香囊。 他进去兜了一圈,直到走时,沈青青完全没察觉到他的到来。 而她手中推销的香囊,却早已兜售一空。 “罢了,三千担粮食不是明日到么,让他们干活张扬点,让全曲林人都知道,我周家有米面调来曲林。待粮食到后,隔一日让徐大夫挑选一些不甚名贵的补品,给王延胜府上送去。” “这……”秦恒犹豫,“爷,王延胜可能不会收的,这几日有不少往知州府里送补品的,连正院门都没进去,便被送回去了。” “不必担心,送不送的进去,要看是谁送的,送的又是什么,弄些人参鹿茸,他会收下的。” 王延胜在京中户部任职时,便有廉洁的名声。 当初圣上委派他出京任职便是看中了他出身清流,为人中厚,待人十年如一日,且有廉洁奉公的名声。 但如今,在孟西洲眼里,王延胜身上这些朴实的标签,全都是假的。 送去补品后没两日,李炎拿着份请帖,匆匆来见孟西洲,“爷,这是王延胜府中下的请帖,邀您三日后,同韩娘子一同去知州府上一坐。” 话音刚落,见孟西洲眉头紧蹙,李炎知道王延胜这不死心的老色鬼,怕是又惦记上了沈娘子,恨得直牙痒痒。 见孟西洲不语,李炎试探地问:“爷,要不咱把帖子回了?” “不可,来宜州就是为了同他搭上线,如今王延胜好不容易上钩,就是刀山火海也得去。” “可对方手中有个制毒高手,若是您与娘子都中招了,后果不堪设想……” “下毒害命么,以我现在同他的关系来说,还不至于。”孟西洲默了片刻,吩咐道:“让秦陵带上几人,守在知州府外,若是王延胜敢碰我的人,不用留情,将他擒住便是。” “是,属下明白。” 五月底,夜风中夹卷着白日未散的热气,烘烘燥热。 暮色刚至,沈青青同孟西洲坐在马车之中,摇摇晃晃地向知州府驶去。 其实时辰,已经有些晚了。 沈青青捏着帕子兀自擦了擦颈间细汗,暗自瞟了眼坐在一旁的孟西洲。 他今日脸色差的可怕。 沈青青今日没去铺子,一早便被告知晚上要同他去知州府中参加晚宴。 她清楚孟西洲这次来宜州的目的,便留在院中梳洗准备,却不想孟西洲见到她时,竟让她折回去又换了件长袖衫子,还把淡妆卸了。 如今耽误了时辰,他反倒黑着脸摆给她看。 这也就算了,关键身上衣服厚,她快要热死了。 想到这儿,她暗自在心里编排两句。 “阿嚏!” 孟西洲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沈青青在一旁捂嘴浅笑。 少时,马车行至知州府,听小厮在外同李炎道:“敢问可是蝶园周家的马车?” “是。” “大人已等候多时,还请马夫先下来,换成小人。” 孟西洲撩帘一瞧,见个仆从模样的男子在马车外候着。 “周公子安好。” “今夜晚宴不是在知州府内么?” “大人欣赏周公子,想好好招待您,便改在别院设宴款待,那处静雅别致,风景颇佳。” 孟西洲听罢,眸色一沉,没想到王延胜摆了这一道,待几人到了知州府,才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李炎必然不会让他们驱赶马车,正要拒绝,听孟西洲道:“李管家先回蝶园吧,既是赴王大人的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小厮眉眼一弯,“是,周公子说的不错,时辰已经有些晚了,再让大人多等一会儿,恐怕……” “那便有劳了。” 孟西洲放下幔帘,见沈青青神色淡然,他兀自笑笑,心情跟着缓和些许。 小厮架着马车,一路出城,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停下。 孟西洲先一步撩帘,一抬眼,江水漫漫,小码头旁,烛火昏幽,停着一艘不大的画舫。 沈青青见他出去,跟着探了个头,四周昏暗,林间荡起股凉风,倒是清爽不少。 “施施。”孟西洲伸手,沈青青搭了过去,倏地腰间一沉,不等沈青青反应,她已经被他抱了下去。 沈青青小脸一烫,微垂着头贴在他怀中。 “一会儿不论什么都别喝,嗯?”沉沉的嗓音飘入耳中,声音只有她能听到。 “嗯。” 孟西洲牵着沈青青,随着引路小厮,进了画舫。 船内席宴已经备好,围坐着两女一男。 沈青青认出其中一人,是之前见过的王延胜妾室王婉儿。 另一女子,孟西洲认识。 是红袖院的花魁莲蕊。 莲蕊见来人时,眸色明显一动,她自然也认出了孟西洲。 另一人,容貌平平,精神却很抖擞,他身材消瘦,蓄着胡子,略显花白,若仔细看,面颊上能瞧见些许淤青。 这人是王延胜。 孟西洲先是一怔,后拱手行礼道:“周某见过王大人,今夜贱妾身体不适,来时耽搁了一会儿,还请王大人海涵。” 王延胜见来者风度翩翩,姿容不凡,眉色稍展,“无妨,俗话说好事多磨,本官早就想同周公子见上一面了。” 王延胜话虽对着孟西洲讲,可眼珠子却时不时地瞟向半藏在孟西洲身后的女子。 “来,快入席,既是人已来全,让船家开船。” 说罢,船身微动,沈青青的心也跟着颤了颤,她一坐小船,胃口就有些反酸。 候在一旁的莲蕊颇有眼色,见孟西洲牵着沈青青入了席,端起酒壶,给二人斟满。 沈青青脱下帷帽,柔柔地坐在孟西洲身旁,鼻息间漫来一股刺鼻的香气。 她扫了眼正为孟西洲斟酒的女子,面色稚嫩,眉眼挂着桃红色的娇媚,墨色眸瞳暗暗盯着坐在自己身侧的人。 那种眼神,满含女人对男人的依恋与喜爱,沈青青能看得出来。 聪明的女人总是直觉很灵。 片刻,沈青青脑子里冒出个名字。 红袖院的花魁莲蕊。 再打量,便几乎坐实了自己的猜想。 一身薄纱难掩身段丰韵,勾栏里被□□过的女子,连骨头都是酥中带媚。 同一时刻,坐在对面的王延胜同王婉儿,眸色皆落在沈青青身上。 她今日一袭藕色长衫襦裙,头上只带着两支翠钗,反倒衬着那张未施粉黛的小脸,更加素净靓丽。 王婉儿暗自感叹,自己抹了胭脂水粉,竟都比不上对方半分。 旁边的王延胜,并未明目张胆地盯着沈青青,看过两眼后,他扭向孟西洲。 孟西洲忽而换了个西北口音,举起酒杯,对王延胜道:“周某听说王大人的家乡是汾县,周某常途径汾县入境金元,不知在下这口音像是不像?” 王延胜被他的方言逗笑,便也操起汾县口音回道:“像是像,就是有些怪,哈哈。” 孟西洲这一句话,给当前局面瞬间破开冰,他随后回:“常去金元,口音混杂真的没办法。” 坐在一旁的沈青青听的一知半解,见莲蕊为自己斟酒,她捏住酒杯,低声道:“大人,爷,妾身身子不适……今夜怕是无法饮酒。” “身子怎样不适,少饮些也是可以的,这是我家老爷特地带来的曲林凌月酒,酒色香醇,加有苹果汁,是甜的,不上头,妹妹一定要试试。” 说着,王婉儿打定了主意要她喝,便将自己个儿的酒杯换了过去,笑吟吟道:“不喝,可就是不给咱们大人面子了。” 王延胜接下话茬,捋了捋胡子,“是了,听说韩娘子是京城里来的风月妙人,即是如此,一杯都不喝,可就是不给本官面子了。” 沈青青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 这杯酒,她若不喝,孟西洲所求之事,怕是难以达成。 可孟西洲进来前,叮嘱过她不让碰任何喝的东西。 想必是知道对方来者不善。 沈青青正犹豫着,身边的人已经连着饮尽三杯,倒举着酒杯道:“王大人,贱妾不懂规矩,周某先自罚三杯。” 王延胜见他甚是豪爽,饮酒的模样,并不像扬州人,反倒是有种西北的粗狂。 “三杯只是周老弟迟到自罚,若想为韩娘子挡酒,那也要拿出些诚意才是。” 话虽说的温和,实际王延胜已经有些不快。 话音刚落,孟西洲又满了三杯,一口一杯饮尽。 沈青青见状,不知不觉地抓紧袖口。 “爷,喝慢些。”她低声说着,真担心孟西洲会喝醉。 此时不比家中,周围一个个坐着的皆是豺狼虎豹,一句说错话,都有可能暴露身份。 一旁的莲蕊也不由得放慢斟酒速度。 对面的人,对她是不同的,她也心疼他。 “没想到做香料生意的周公子,还是个会疼人的汉子。”王延胜哈哈一笑,忽而扭向沈青青,“还不知晓韩娘子是哪里人?” “妾身家在江州一处没名儿的小村落。”沈青青对答从容不迫,只要王延胜的精力在她身上,那孟西洲便是安全的。 “哦?江州么?那之后又怎么进了红袖院,本官只是好奇,韩娘子若不想答,也无所谓。” 王延胜想着,对方不过一个妾室身份,还是勾栏出身,没什么好怜惜避讳的。 “妾身命苦,家中弟弟重病,阿娘便把我卖给了人牙子,对方本想把我卖去富家做个童养媳,结果半途让勾栏里的大妈妈瞧上了,便用重金买了回去。” “好在大妈妈可怜我,并未刁难,后将我养大,幸而遇到来京经商的周公子。” “韩妹妹真真是个可怜人呐。”王婉儿出身虽不是太高,但也是良家妇女,不像韩施施,让父母卖掉,又流落销金窟中任人摆布。 一旁的莲蕊听了沈青青所言,悄悄红了眼眶。 她同韩施施的经历差不多,不过她是被哥嫂卖进去的,好在大妈妈瞧得上她,给她一路捧了起来。 沈青青一番话后,故意挤出了两滴金豆子装装样,谁知一片温热,忽而凑了过来。 孟西洲沾着酒气的唇瓣不偏不倚落在她眼角,吻掉泪,低声道:“都是爷的女人了,还哭甚?让王大人瞧去,岂不是闹了笑话。” 他说着,落在她腰身处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 这一幕,落在王延胜眼中,是说不出的滋味儿。 他可太想尝尝这般温柔可人的小少妇,是个什么腻人的味道了。 可他清楚,想要韩施施,就得先搞定面前的周绕。 周绕想要的,恰巧是他能给的。 王延胜对着孟西洲再举一杯,话语明显比方才柔和不少。 “哈哈,周老弟言重了,本官只是好奇而以,韩娘子出身可怜,幸而遇上周老弟这样的男人,靠谱。” “一个婆娘而已,大人才是言重了。” 孟西洲见王延胜终于把注意力转向自己,便低声道:“大人,实不相瞒,在咱们曲林做生意想不亏钱容易,可想赚大钱,就有些难了。” “哦?周老弟来宜州满打满算也要一个半月,如今香料铺子也开了,你这番话……难不成还有进一步打算?” “是,实不相瞒,咱们来这儿,是奔着王大人的捐监来的。”孟西洲面颊泛红,带着明显的醉意道:“大人也是寒门出身,最知道身份不同,一生境遇会有多大不同,周家不缺钱,现在缺的是个能换掉商籍的机会……” 王延胜眸色一转,笑道:“真看不出周公子还有想要入仕的念头……” “不是周某,是周某的嫡子与侄儿,都是周家血脉呐,可惜这商籍,真是同那勾栏里的人,无甚两样。” 见王延胜不语,孟西洲暗自笑笑,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淡淡扫了眼身旁几位女子。 王延胜心知肚明,沉声道:“此事有严格章程,周公子若有兴趣,一切还得按照章程来办。今日只谈风月,不提公事,好了,旁的改日再说,来,饮酒!” “大人说的是。”孟西洲又端起酒杯,依旧是对方一杯自己三杯的喝着。 莲蕊见二人推杯换盏,便取来琵琶助兴,沈青青被孟西洲拥在怀中,满身浸着酒气,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 今夜,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孟西洲,他能屈能伸,一路荆棘走过王延胜的各种试探,终是得偿所愿。 不可谓不厉害。 他本可以不为自己挡酒,却又挺身而出。 沈青青的心,竟不知不觉地同画舫中摇曳的烛火一般,有些乱了。 酒过几巡,孟西洲尽显醉意,王延胜眉尾一挑,莲蕊赶忙起身去扶半趴在那的孟西洲。 王婉儿见沈青青无甚反应,尖着声道:“妹妹,你不知这位莲蕊姑娘么,周公子可是她唯一的恩客啊。” 趴在那的孟西洲心头一紧,正要拦话,听那人温声道:“妾身知道。” “妹妹果真是个好脾气的,是这样,今日大人宴请周公子,便遣人去迎香院请乐人弹奏,谁知那大妈妈说莲蕊姑娘已经被人包了,才知道是周公子的手笔,所以呐,咱就把人请来助兴,这不也都认识么。” “哦?”王延胜从酒意中半醒过来,“既是周老弟喜欢,我便做主,给莲蕊赎了身,明日就一起搬入蝶园住吧。” 王婉儿见沈青青面不改色,试探问:“妹妹说呢?” 莲蕊心提到嗓子眼。 “既是爷喜欢,妾身自不敢多言。” 沈青青没什么感觉,她知道对方如此,大抵是想给密不透风的蝶园里塞个眼线,而两人睡没睡,沈青青也不担心。 毕竟每一天,孟西洲都一夜不落地回来休息。 另一头,趴在那的孟西洲自然明白王延胜是什么意思。 可沈青青那句温温顺顺的“自不敢多言”让他无端生了股怒火。 这股火上不来下不去,就卡在那。 憋死他了。 倏地,趴在那的孟西洲骤然起身,一把搂住莲蕊,笑吟吟道:“既然王大人做主,那老弟哪儿有不从的道理……” “好!哈哈,周老弟果然是性情中人,不如今夜就算你同莲蕊姑娘的大喜之夜,这画舫可以留宿,夜色渺渺,僻静清幽,自有一番不可言的妙处……” “好,就依大人所言。” “既是如此,那本官同贱妾就不多打扰,至于韩娘子……”王延胜不动声色的看向沈青青,眉眼轻佻。 “老爷,不如就由咱们,将沈娘子带回城吧。”王婉儿头脑活泛,知道如何顺王延胜的意。 沈青青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演下去时,她肩头一沉,被孟西洲带进怀里,撞上另一片香泽。 孟西洲垂首浅笑,在她额间落下一吻,“王大人不必费事,如此美景良辰,只有两人耍乐,颇为无趣,三人亦有三人的妙趣……” 听罢,沈青青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去。 第39章 真乖 孟西洲听出船快要靠岸, 为了不让王延胜带走沈青青,只得借着酒气擒着她,抱在怀里故作亲昵。 未想那王延胜脸皮挺厚, 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如此。 此时沈青青一脸怒色,显然是不高兴了。 王婉儿掩面一笑, 倒觉得此番场景有些意思,附耳低语道:“老爷,不想这位周公子玩的挺开……” 王延胜眸色一沉, 滚了滚喉结。 这种事, 王延胜不是没想过,却是难找如此机会。 不得不说,周绕为人处事,的确与他对口味,虽不是那种一下就能掌握住的人,但王延胜并不担心。 只要他周绕想在宜州捐监,便没有绕过他的可能。 到时候…… 王延胜瞧着韩娘子半露着的雪颈,盘踞在腹中的那股子火猛地窜了上来。 王延胜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激烈的冲动了。 船靠岸的那一刻, 王延胜牵着王婉儿匆匆离开画舫, 上了一辆不显山不露水的马车, 走了。 “你松开。”沈青青见人走了,他还如此装模作样, 只觉得他要再搂着自己多停自一刻, 她巴掌就要打过去了。 “这就醋了?” 孟西洲碍于莲蕊在, 眯起眼睛,打量着沈青青。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沈青青发间被他弄得的有些凌乱, 清澈的眸子瞪的溜圆, 满是怒意。 沈青青真的生气了。 孟西洲见好就收,如今只有莲蕊,倒也不至于做戏做到底。 他松开沈青青的一瞬间,对方就跟身下有个弹簧似的,蹭的起身。 她囫囵地起身,挣脱开孟西洲的控制,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船家,我要下船。” 孟西洲下意识要追,被莲蕊一把扯住衣摆,“爷,蕊儿已经无处可去了……” 莲蕊红着眼眶,手里攥着孟西洲的衣摆,小声嗫喏着:“爷……不要蕊儿了么。” “爷若是喜欢,蕊儿愿意奉陪。”说着,她兀自将外衫褪下,那雪白的半瓣儿在烛光下,有些刺目。 “哪儿来的先回哪儿去吧。” 孟西洲一眼都没再多瞧,只冷声丢下一句,头也不回的走了。 沈青青走得很急。 船家从城外走水路驶入城内,下船的地方,离闹市区不远。 她平日常在曲林城内来回转悠,大抵认得回蝶园的路。 走出一段路后,沈青青知道,孟西洲跟在后面,不远不近,五步开外的地方。 她加快脚步,他也是。 她放缓,他也放缓。 沈青青不知道孟西洲跟来是个什么意思,他不得留在画舫上同那女孩欢好给王延胜看么,怎么舍得追过来了? 沈青青从没这么生气过。 方才见孟西洲当着她的面儿将那媚姐儿搂紧怀里时,她都要快气炸了。 她不管这世道里别的女人男人依着什么样的规矩和思想去活,她是半分都容不得自己男人跟旁的女人有半分纠缠。 即便是碰一下,都不行。 更何况那人…… 沈青青一想到莲蕊眸中带媚勾魂儿的样子,心里就不舒服。 沈青青不是瞧不起从事这种职业的人,世道所迫,身不由己,可她盯着别人手里攥着的男人,那就是她的不对了。 两人一路无言,就这么一前一后的回了蝶园,暗中守护着的侍卫们见状,兀自觉得好笑。 他们眼里顶天立地,沙场浴血的小公爷,竟有一日会怂在自家夫人后面跟着,连上前哄一下都不敢的时候。 夜过四更,孟西洲一路跟着沈青青回到正院主卧,她前脚进去,他也跟着要进,谁知“嘭”地一声,大门被甩上,孟西洲竟吃了个闭门羹。 孟西洲哪儿被人如此对待过,但他并未恼怒,抬手轻轻叩了叩房门。 片刻,屋内传来叠叠脚步声,他心头一松,知晓以沈青青软绵绵的性子,一会儿就会自己好的。 “啪嗒”,门开了。 一床被子加个枕头,被塞进孟西洲的怀里。 随后再次一声“嘭”响。 孟西洲被门彻底挤回廊上。 他盯着紧闭的房门怔愣一瞬,唇角却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 女人都是口是心非。 之前王延胜要他收了莲蕊时她怎得那般不在乎,如今不过装模作样地搂了下,就被气成这样? 孟西洲兀自摇了摇头,扭身往另一头的书房走去。 此时,守在房顶上的暗卫挠了挠头,从怀中掏了两块银子交给赌赢了的秦恒。 “爷这也太没骨气了,让夫人赶出来,这便不进去了么?” “不知道,我觉得爷最近……有些怪,方才吃了夫人的闭门羹,爷还在笑。”讲话者想到方才那般,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看主子进了书房,秦恒冷眼扫过几人,“明日记得将爷吃闭门羹的事散播出去。” “啥?这爷不得杀了我们……” “听命就好。” 翌日,财大气粗的周大公子要纳迎香院花魁莲蕊的消息不胫而走,除此之外,蝶园那位姿容若仙的韩姨娘一气之下,将周绕赶出正院的消息,也流传出来。 一时间,曲林上到豪门下到百姓,都以此事为饭后谈资。 知州府,偏厅。 王婉儿一袭嫣红长裙,立在王延胜身前,正绘声绘色讲着此事。 听罢,王延胜哈哈一笑,“韩娘子昨夜真没让周公子进屋?” “是,老爷,听大哥哥卖进去的下人说,周绕连门都没进去,被褥就让韩施施给扔出来了。” “看她温温弱弱,不想竟是个恃宠而骄的。”王延胜摩挲着指间的扳指,脑中冒出个乖顺温和的小娘子,瞧着她娇滴滴的,也是个会挠人的猫儿。 如今只要一想到昨夜被周绕扣在怀里亲昵的场景,王延胜就忍不住臆想。 天知道,王延胜昨夜摁着王婉儿在马车里好一顿押耍,才泄了这股子火。 “不过,昨夜周绕没把莲蕊接回去,反而毫不怜香惜玉的给人扔在画舫上,今晨大妈妈说,小丫头回到迎香院时,眼睛都哭肿了。” 王婉儿见王延胜听她提莲蕊没应声,想着如今老爷的魂儿都让韩施施勾走了,哪儿还惦记曾经放在心尖上的小姑娘呢。 “老爷,那赎莲蕊的银子,还要不要送去迎香院?” 王延胜点点头,“送,这点银子花出去不算什么,等着瞧,日后周绕不但得给我加倍送过来,还得把那两个小娘子都搭进来。” “是,老爷,今日后院的药送来了,您用过后,这伤明显见好了,就连……身子也壮实多了。” 王婉儿这句可是亲身体会过的肺腑之言,因昨夜之事,她还让厨房给后院那位加了餐。 用人嘛,恩威并施,才能能得心应手。 “是么,只可惜,挨千刀的行凶者没能抓到。”王延胜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王延胜的动作很快,翌日便让王姨娘把莲蕊从宅子里赎了出来,随后又遣人弄了个大红轿子给人直接送去蝶园侧门。 一路上虽无迎亲队伍,但这顶惹眼的大红轿子仍旧吸引了不少目光。 谁都知道,轿子里坐着的是迎香院的花魁莲蕊。 孟西洲知晓王延胜那夜说的不是玩笑,却不想动作这样快。 快到他还没再见沈青青一面,把一切嘱咐清楚时,人已经给抬进来了。 他本想去涤春阁找她一谈,后清醒想到,他同沈青青本就没什么好解释的。 “爷,这人就在侧门外侯着,咱们怎么着?” 孟西洲扶额,不知为何,知晓莲蕊被送来后,他的心口便一直不安。 片刻,李炎终是等到答复。 “给她送到最偏的扶风院,或玲珑阁,只要离金玉院(正院)最远就行。” 李炎听了哭笑不得,不想小公爷还会有担心后宅不宁的一日。 正要走时,听孟西洲又吩咐道:“对了,今夜你去把秦恒替回来。” 沈青青照例去涤春阁中打发了一日时间。 此时曲林进入六月,傍晚暑气未消,她习惯拖到夜色全暗时,才回蝶园。 娇云今日陪着她,她知晓素来温婉的沈娘子同小公爷在闹脾气,不但把爷赶去书房睡,这两日更是连面都不见了。 “韩娘子呐。”娇云犹豫中开了口。 “怎么?” “这两日太热了,一会儿我找李哥取点碎冰,娘子能不能做上次那个红豆冰给我们吃?” 娇云想着到时候给小公爷送上一碗,缓和一下两人关系。 沈娘子素来乖顺温和,平日连大声说话都不会,用后脚跟想,都知道这问题是出在爷身上,可李哥说了,爷的性子即便错了,断不会主动承认。 所以,这次只能先委屈沈娘子了。 沈青青并不知娇云所想,点头应下,后一路回了院,她不经意的扫了眼书房,看那灭着灯。 一推门,守在里面的娇玉迎上前,低声问:“娘子可是用过晚膳了?” 沈青青摆了摆手,“天太热,什么都不想吃。” 她准备去净室冲洗一番,听娇云娇玉两人在后嘀咕,眉头不由蹙起。 “府上出什么事了吗?”她解下玉簪,散开长发。 “……娘子听了可莫要动气。”娇玉紧捏着帕子,想着这事早晚都要告诉沈娘子,若是从旁人闲话中听来,还不如从她口中委婉说出比较好。 “那个花魁么,我已经知道了。” 沈青青说着,将外衫褪下,露出洁白无瑕的玉臂。 娇玉见她毫不在意,先是一愣,后低声道:“娘子若是委屈,千万别忍着,有我跟娇云娇玉陪着娘子。” “我有什么好委屈的?” 沈青青眨了眨眼,今日在涤春阁,遇到几个碎嘴的顾客跟她提了这事,本也是就是想来看她笑话的吧。 可沈青青一点都不觉得委屈,反倒是有些同情孟西洲,给自己立了个放荡公子的人设,如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让他自己一个人折腾去吧。 最近沈青青的心思都在经营店铺上,她计划着日后回到江州,她可以用卖画赚来的银子弄个香料铺子,到时候至少吃喝不愁。 书画属于高级消费品,若是遇到天灾人祸,定会受影响,总归是不如实业来的踏实靠谱。 “去给我准备水吧,洗好了还要给你们做红豆冰,这么热的天儿,总聊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做什么。” 她神色自若,换好睡衣,催促娇云娇玉。 两人见沈娘子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里松快不少,但想到之后的娘子可能会失宠一段时日,又不免暗自叹气。 一番梳洗,沈青青心情愉悦地同两人去了厨房。 另一头,刚从外回来的孟西洲见李炎捧着一大盆冰,疑惑道:“这是作何?” “爷,这是韩娘子要的,说是做红豆冰消暑。” 李炎想着一会儿肯定能讨到一碗儿,自然上心。 “玲珑阁那人怎么样了?” “人已安置了,不过莲姨娘还带了个小丫鬟,我瞧着像是王勇家的人。” 孟西洲冷嗤一声,王勇为王延胜为命是尊,他送进来的人自然是王延胜的眼线。 除此之外,蝶园几个杂役也是王家暗中送进来的,要不然蝶园后宅不宁的消息,又怎么会那么快散播出去。 李炎见爷往正院走,低声问:“爷,今夜您是宿在……” 此时韩娘子因妒赶走周公子的事已是人尽皆知,爷其实不必再同沈娘子演下去了。 这几日爷宿在书房,烛火一亮便是一夜。 爷这是孤身难眠呐。 “一会儿你遣人去玲珑阁知会一声,准备安置。” “是。” 少时,玲珑阁。 莲蕊撩开轻薄的粉纱露出长腿,让王家派来的丫鬟碧月服侍涂抹香膏。 方才管家遣人知会过了,郎君今夜会来玲珑阁安置。 那日画舫一别,周绕那般冷漠决绝的离去,她伤透了心。 她见了他那位美妾,深知自己不论容貌还是才学都比不过对方,但他到底还是纳了自己。 新欢旧爱,衣不如新。 男人负心薄幸,大抵如此。 王家答应过她,只要搅的蝶园后宅不宁,便会彻底还她自由。 她会乖乖去做,不只是为了王家,也是为了自己。 她喜欢上了那夜温柔待她的男人。 她会得到他,即便是以色侍人。 孟西洲如约而至。 他一进门,闻见屋内散着呛人的媚香,不由得轻咳两声。 在一旁正给莲蕊捏肩的碧月见内室门忽而被打开,走进一玉面郎君,姿容挺拔俊朗,不由得心中暗动。 怪不得让这小娘子喜欢的紧,公子这副皮囊,试问哪个女人会不爱? 莲蕊见是他来,垂首起身,娇嗔地道了句,“爷。” “出去吧。”孟西洲冷声道。 碧月知道这句是在跟她说,可来之前,刘夫人同她提过,说这位周郎玩的花样多,她若能留下,兴许也能被抬个身份,到时候跟莲蕊一起,搅他个鸡犬不宁。 碧月本是不愿,但见郎君如此,她心动了。 “奴婢是莲姨娘的丫鬟,留在屋里伺候是本分。” 孟西洲冷眼扫去,冷嗤一声,合着王勇家知他“喜好”,送了个姿色尚可的过来一起伺候,倒是贴心。 莲蕊听出碧月的意思,心头一紧。 “不必了,下去。” 碧月没怎么见过世面,听到孟西洲这句,只觉一股子压迫感从四面八方逼了过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低声道:“是,奴在外候着。” “外面也不必,叫水自有我蝶园的人伺候。” “可……” “怎么,之前没人教过你规矩么,既是进了我蝶园,就要知道蝶园谁是主子,若是不会,明日便去好好学学规矩。” 孟西洲说的毫不留情,吓得碧月赶紧跪下磕头,“爷,奴婢知错,奴婢知错,还望爷饶了奴婢。” “滚,别扰了爷的兴致。” 见碧月连滚带爬的走出去,莲蕊端了杯热茶走去,柔声道:“爷消消气。” 孟西洲没给好脸,冷言道:“你的丫鬟第一夜就想爬上主子的床,是你管教不力,若有第二次,必按照家规处置。” 莲蕊眼眶一红,豆大的泪毫无间隙的落了下来,看的孟西洲心生烦闷,立刻有了要走的意思。 “入府第一夜就要哭么,那你便哭吧。” 孟西洲起身,身后一热,那泽香软贴上,让他顿时浑身不自在。 下一瞬,莲蕊“啊”的一声,一只手将她的眼睛蒙上。 莲蕊知道对方的意思,只是这么多次,他都是这般盖着她的眼。 今日……应该是她真真正正的第一夜。 “爷,能不能让妾身看看您……” 她轻声求着,却得不到半分回应。怕周绕不悦,莲蕊只得忍住眼泪。 “以后不要用香。” 他的话语冷若冬日寒风,听的她打了个哆嗦。 倏地,屋内灯火灭下。 他松开了她的眼,随后牵着她,往那片粉纱香帐中走去。 夜色茫茫,孟西洲换了身夜行衣,行走在黑暗之中。 一阵夜风吹来,将他身上残存的香气吹散。 他步至金玉院,见主室的灯已经灭下,回廊上的灯笼也灭去一半,他驻足半晌,眼底浸透夜的黑。 他推开门,缓缓走进,屋内一股清幽的淡香扑面。孟西洲 床头纱幔垂地,月色斜入,勾勒出帐内一个曼妙的曲线。 屋内一片静谧,她睡着了。 看她睡得这般香甜沉稳,孟西洲心里冒出一股难以解释的怒意。 她是知晓自己去了玲珑阁的。 他本算计着,沈青青会去闹一通。 毕竟在沈青青眼里,他的身子是阿洲,阿洲是她的夫君。 可他失算了。 人家是吃得下睡得着,压根没把玲珑阁的人当回事。 与其费劲折腾一圈,还不如见面把事挑明。 跟之前几个月一样,他无声无息的进来,将衣衫褪下,沈青青会心照不宣的装睡或不做声,两个人就这样和衣而睡。 同床异梦。 他听过许多次,她在梦里叫着阿洲。 少有激动之时,她会骤然醒来,抱腿猫在床角,低声哭泣。 他醒着,躺着,听着。 但什么都没有做。 她的喜欢是属于阿洲的。 孟西洲深知杜明。 他没资格,也没可能去安慰沈青青。 他自己不过也是在演戏。 孟西洲想着,兀自撩开纱帘,清柔的月色顺着缝隙淌入帐中,那人半蜷着侧躺在里侧,跟平日一样,留下他要躺下的位置。 只不过他的铺盖都被她扔出去了。 自己常睡的位置,空有寂静的夜色。 月色渐明,眼下娇软的身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不知不觉,他的心口像是探进一只无骨的酥手,一下下的撩拨着心弦。 她平日穿的可不是这样的……薄衣。 孟西洲脑子里冒出些许不合时宜的念头,他背过身子,坐在榻边儿,兀自稳了稳神。 少时,孟西洲轻推了推她。 沈青青睡得很沉,只是翻了个身子,娇软不偏不倚贴在他后腰。 像是有人在他身上点了把火,只这一瞬,便已无法控制的烧了起来。 他起身欲走,听身后一声泛哑的蚊声:“爷……你怎么来了。” 听到动静的沈青青迷糊起身,望着那抹熟悉的后背,一时忘了她这几日赶他出去的事了。 “醒了就起来,我有事同你讲。”孟西洲轻咳了两声,依旧背对着她。 沈青青愣了半晌,才想起孟西洲被她赶出去了。 而且她知道,他今夜安置在玲珑阁。 蝶园里总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下人,方才做红豆冰时,凑过来有意无意的告诉了她。 她本想给他也送上一碗,不过既是去忙公务,沈青青便没让娇云娇玉他们送,把多余的红豆冰都分了出去。 “嗯,你说。”沈青青彻底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了。 “王延胜安插进来的那个女人,被我安置在玲珑阁中,若她来寻你,不要碰她给你的任何东西。” “嗯。” “王延胜手中有个制毒高手,你若中毒,无人能解。” 孟西洲自觉方才那句带着些许不应有的关心,便随口补了句。 “嗯。” “但这段日子,你亦不必回避她,反要找机会,同她闹起来。” “闹起来?” “要让曲林人知道,蝶园后宅不宁。” 沈青青默了默,忽而懂了那日孟西洲在画舫上那番动作及话语。 原来他当时是在有意气她。 故意让她当着王延胜的面闹脸子。 沈青青兀自一笑,自己像是个自投罗网的猎物。 原是这些,都是他算好的。 “好。”她应了。 孟西洲没想到今夜她会如此乖巧听话,脑子里准备的那些威逼利诱的话,竟都无用场了。 犹豫片刻,刻意冷下几分道:“今夜……” 沈青青知道他定是用了什么法子,糊弄了那个花魁,他现身在此是金蝉脱壳,没了能住的地方。 为了公务而“献身”的小公爷,有时候也挺“可怜”的。 连个能去的地方都没有。 “没有多余的枕头和被子,你若不在乎,就睡下吧。” 二人无言一同躺下,沈青青背着身子,后悔今夜穿了件这么透的凉衣。 好在孟西洲睡相一直很好,一夜都不会动一下,两人同寝这么久,他从未做过任何不合两人关系的事。 其实有他在,沈青青睡的比以前踏实。 沈青青正欲合眼,听见身后传来几次翻身的声响。 她想了想,把自己的小米壳枕头推了过去。 “你用吧。” 随后,她扯来身侧的小被子,卷成一团,垫在自己颈下。 孟西洲刻板地躺在那,沈青青方才颇为疏离的那一字“你”,竟让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他一定是病了,改日要去找大夫开两副助眠的药。 直到身后的人睡了,他才堪堪闭上了眼。 孟西洲做了一个梦。 但又不是梦。 陌生而破旧的环境,满是补丁的被子,还有一丝不挂的自己。 孟西洲愣了片刻,想不出自己是在哪儿。 直到看到走进门村里村气的姑娘,他才知道,这大抵是他缺失的那份记忆。 他在三溪村? 记忆中的沈青青扎了个大粗辫儿,怀中抱着个布兜子,从外匆匆走来。 见他醒着,她毫不避讳地凑到床边儿,不由分说的用冰凉的额头贴了过来。 彼此额头贴上的那一瞬,孟西洲甚至看到她睫毛上沾着的雪绒。 她微微一笑,“终于不烧了。” “饿了吗?要吃吗?”她打开布兜,一堆奇奇怪怪没见过的果子。 这能吃吗? 孟西洲产生了质疑。 女孩随手蹭了蹭,递进他手中。 见男人一动不动,沈青青拿起另外一个果子,做了个吃的动作。 “吃。” 孟西洲的视角看不到自己,只知道等了许久,他才犹豫的拿着果子像模像样的吃了一口。 随后,面前的女孩弯着眉眼抬手揉了他额间一把,又轻轻拍了拍,笑着道:“真乖。” 这一幕,让孟西洲想到沈青青在梅园养着的的那条黄土狗。 她也是这般笑容满面,揉着那只狗头,道:“真乖。” “!” 熟睡中的孟西洲被方才那一幕吓得直接倒吸口气。 憋醒了。 他坐直身子,大口喘气。 一旁的沈青青被他这重重的起身折腾醒了,随后意识到他可能是做了噩梦。 她怔怔望了半晌,对方都没缓过来。 她抬手,贴上他结实的后背,轻声道:“没事的,只是梦。” 谁知这一声后,对方像是见了鬼,蹭的起身,下了床。 “你没事吧?”沈青青起身撩开帘子,清冷的月色映在她雪白光洁的肌肤上,极致的刺目。 沈青青看他愣在那,眸色如渊。 她不知道,那波澜不惊的眼底下,是怎样的暗流涌动。 “你别动。”男人的声音异样暗哑,带着一股难言的音色,听的她耳根子发烫。 孟西洲扭过身,迅速披上衣服,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40章 默契 六月, 骄阳似火。 蝶园的后宅,同这日头一样,烧了起来。 如今曲林, 无人不知蝶园内宅秘事, 都说周公子新纳的那位花魁是个会吸人精髓的妖精, 勾的周绕魂儿都没了,新开的铺子也不去打理,快要醉死在玲珑阁中。 玲珑阁琵琶声夜夜不断,多情的周公子到底还是冷落了那位容貌倾城的韩娘子。 这件事,在曲林贵妇圈中传遍后。 沈青青收到的请帖、拜帖只多不减, 谁都想约她一谈, 知道蝶园的实情如何。 由于蹲着吃瓜的人太多, 她唯一的乐趣也被此事剥夺。 沈青青不再去涤春阁,她索性猫在金玉院里避避暑, 做做菜, 倒也怡然自乐。 自那夜知晓孟西洲无处可归后, 沈青青让娇云把书房里的铺盖弄回屋了。 娇云娇玉还以为沈娘子想清楚,准备反击玲珑阁那位,毕竟以沈娘子的绝色,只要跟爷服个软, 爷也不会这么多日一次都不回金玉院。 谁知她还是老样子, 听了在玲珑阁打杂的小厮学了爷近日都怎么赏玲珑阁那位后,她也只是笑笑, 好像讲的事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娇云刚骂走那多嘴多舌的小厮, 回屋就见娇玉在劝沈青青。 “娘子, 如今玲珑阁那位赏赐都那么多了, 您这些首饰都是爷从汴京订制的, 外面压根买不到,咱还是留着吧。” 娇玉见沈娘子又挑出一套极好的翡翠首饰,放进木匣,心疼坏了。 “这镯子你知道的,我也不戴,这一套就算她进门的见面礼,你只管送去就行,留在汴京的那些也一时戴不完,还不如给爷喜欢的人。” 沈青青说完这句,自己都觉得酸,不过她就是故意说给徘徊在门外偷听的小厮。 这话也最好快些传进玲珑阁那位的耳朵里。 今晨天还未亮,孟西洲悄摸走前,同她说了,只有后院起火,这案子才有突破的可能。 她虽没太明白孟西洲这次是个什么套路,但他一向不说没把握的话,沈青青在断案理事上,是信他的。 她咬咬牙,决定做一次坏人。 蝶园的另一头。 李炎从厨房里端着一罐子汤汁,神神秘秘的带回寝室,少时,听屋外有脚步走动,他推开门,将刚回院的秦恒拖了进来。 秦恒话少,即便是被不情不愿地弄进屋里,他也只是冷眼看向李炎。 几日不见,李炎看他面色不佳,似是中气不足,不由得坏笑道:“瞧瞧,这才几日,身子都要被掏空了。” “你胡说个什么!”秦恒听他随口说出,当即黑了脸。 这种事,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嗐,来坐下吧,是哥哥我心疼你。”说着,他掀开瓷罐盖子,一股子腥味儿漫了出来。 “这什么?”秦恒盯着那汤里奇奇怪怪的两条黑黢黢的东西,挤出三个字。 “双鞭汤!”李炎声音压的极小,他知道男人多少忌讳别人提这些。 他其实不想管这事的,但见他最近委实疲累,全曲林谁不知玲珑阁夜夜莺儿叫至天明。 最近他连知州府盯梢都不去了,便想着给他好好补补。 秦恒冷冷推开他肩头,扭身走了。 李炎眉头一挑,“嘿,这不知好歹的家伙,小心哪日精 尽人亡!” 玲珑阁。 莲蕊换了身新做的襦裙,是前两日李管家送来的,她立在镜前,仔细整理衣角。 一旁的碧月敛好香炉中的残香余烬,一丝不漏的包进纸中。 莲蕊睨见她这小动作,自是心知肚明,有些没好气的说:“碧月,那些东西还是不要用了,周郎夜夜宿在这处,已是极为疼爱我了,并不需要这些东西争宠。” 碧月眉头一压,冷声道:“莲姑娘可是被郎君疼爱久了,都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这香那位老爷特别给姑娘准备的,姑娘只管伺候好周公子便是,其他的勿要多嘴。” 莲蕊脸倏地一红,她扯开衣襟一角,红斑点点,很是显眼。 不是她不想争宠,委实是这香太过厉害,她觉得,再这样用下去,周郎的身子迟早要垮…… 周郎待自己这般好,她可舍不得他去做短命鬼。 这头话音刚落,有人轻叩房门。 来人是金玉院的娇玉。 碧月认出对方,眉头一紧,不知这人在外面听了多久,又听去些什么。 “莲姨娘安好,这是我家姨娘送来的小礼,说姨娘进门,蝶园无主母,是她这个早进门的一点心意,请您还不要嫌弃。” 碧月走过去接下,她打开一瞧,真有些愣住了。 满满一盒子的首饰,全是珍珠翡翠,这也就罢了,主要是金玉院送来的,可不是那种打发人的次货,皆是极好的首饰,任凭她看了,也是目瞪口呆。 接过木匣的莲蕊亦是如此反应,但很快,她的脸色就暗了下来。 想到周郎赏给她的那些,虽也是好货,但跟韩姨娘的比起来,便是天壤之别。 莲蕊敛起寒意,笑吟吟道:“替我转告韩姨娘,改日我登门谢过。” “姨娘说笑了,都是一个大宅里的,有什么登不登门的,姨娘若是想来,今日就可以,我家姨娘素来喜欢做饭,您要不介意,一同用午膳也是不错的。” 莲蕊眼底一颤,她自是勾栏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自能听得出对方言外之意,嗤笑道:“昨夜伺候了郎君,身子不便,还请韩姨娘多担待了。” 娇玉听了虽气,但丝毫未表露出来,她笑着颔首,“那就不打扰姨娘休息了,奴婢告退。” 前脚娇玉出了门,后脚碧月就跟了出去。 留在屋里的莲蕊正垂首把弄木匣中的首饰,没留意到碧月出门时带了个木棍。 少时,正在屋里看画本子的沈青青忽而眼皮子一跳,见娇云着急忙慌地从外跑进来,还差点摔了一跤。 “娘子,不好了!”她急得满身是汗,“娇玉让玲珑阁那个丫鬟碧月给打了!” 沈青青的心蓦地坠下,后稳了稳心神,“你先别哭,爷这次带了大夫,走,娇玉现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沈青青着急忙慌跑到玲珑阁时,院子里已经跪了不少人,李炎蹙紧眉头,正在庭中大声训斥。 见沈青青疾步赶来,他迎上前拦住,“韩姨娘还请留步,爷说怕您被吓到,还是先去偏房候着吧。” “我不去,爷受伤时怎么也比娇玉严重,我都见过了,有什么吓不吓到的,让我进去。”沈青青见他越是如此,越担心起里面的娇玉。 怕是伤的不轻。 李炎不敢碰她,也不敢跟她讲重话,到最后,沈青青还是推门进了屋。 一进去,一股子热气夹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正厅之中,莲蕊同一丫鬟打扮的女子跪在一旁,正瑟瑟发抖,孟西洲端坐在上,面色冷的吓人。 “爷。”她唤了声,低眼见地上血点斑驳,不知是失了多少血。 沈青青眼眶子立刻就红了,她哽咽着,“爷,我想去看看娇玉。” “她还没醒来,徐大夫还在里面医治,你看了也没用。”孟西洲心口随着那几滴落泪狠狠抽了几下,随即声音暖了几分,伸出手,“来,坐过来。” “妾身站在这就好。” 沈青青心里难受,她怎么都想不到,派人送个首饰而已,人怎么就能被打伤? 这时,孟西洲已经走到她身边,牵起那只正在发颤的小手,带她坐上正座。 跪在下面的莲蕊,瞧的真真切切,那股子委屈与酸涩,再也掩盖不住,她哭出了声,虽然很小,但孟西洲能听见。 “别怕,我会给你主持公道。” 很显然,家主这句话,并不是跟自己讲的。 莲蕊见他一直拉着韩施施的手,片刻不曾分离。 少时,稍稍舒缓些的沈青青低声道:“爷,我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方才我拾掇了一些您在汴京为我订做的首饰,遣娇玉送到玲珑阁给莲姨娘,不想人没等到,却听见这等噩耗……” 她红着眼,冷冷扫向跪在不远处的的莲蕊,“我自诩是个能容人的,莲姨娘入府后,我们互不打扰,直至今日,连面都没见过,不知妾身哪儿得罪了莲姨娘,送些首饰过去,还送出命案了么?” 沈青青字字珠玑,听得莲蕊赶忙摇头。 “韩姨娘误会了,妾身对您不曾有任何不满意的,相反,您送来的首饰,妾身都很喜欢,妾身是实在不知碧月为何会跟出去行凶……”她说着,嘤嘤地哭了起来,满是委屈。 跪在一旁的碧月不想莲蕊这小贱人这么快把自己摘干净了,竟一丝也不为她遮掩。 即便如此,她又能怎么办呢? 两个人本就不是一条心。 她侍奉的主子是王家,是知州大人,跟这被人肆意耍弄的小贱蹄子的确没什么关系。 碧月擦了擦泪,挺直腰板道:“爷明鉴,原是娇玉姑娘来了咱们玲珑阁,仗着韩姨娘送来的首饰华贵,便在厅内大声羞辱我们姨娘来着,同是爷的侍妾,也都是勾栏里出来的,为何我家莲姨娘就得让韩姨娘的丫鬟作践?” 孟西洲听着,抓着沈青青的手渐渐松开,而后狐疑地扫向莲蕊,“莲姨娘,此话当真?” 都说委屈的人不能问不能哄,听孟西洲一问,莲蕊哭的声音更大了。 “有什么委屈,都讲出来,我不失公允,自会给你主持公道。”孟西洲说时,刻意扫了眼身旁的沈青青,见她正端着茶盏小口抿着,泪止不住的落。 莲蕊抬眼望着那个端坐在上的男人,见他面色稍缓,才小声道:“碧月说的没错,韩姨娘的丫鬟的确说了不少难听话来为难妾身,但妾身清楚,这都是丫鬟自己的主意,跟韩姨娘没有半分关系……” 孟西洲兀自摇头,长叹口气,“行了,你起身吧,是我错怪你了。” “是啊,还请家主明鉴,是金玉院的丫鬟们见到家主总宿在玲珑阁,这才心生怨恨,奴婢不过是跟出去理论,谁知娇玉一个不稳,自己跌到台阶上……” “呵,合着人现在昏迷不醒,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说着,沈青青手上的茶盏甩了出去,不偏不倚的砸在碧月头上,褐红色的普洱茶洒了天一身。 “韩姨娘,你!” “怎么,你就是个丫鬟,难不成还受不了委屈了?娇玉是我贴身丫鬟,她如今被伤成这样,我就是发卖了你,你又能如何!” “韩施施!你反了?!”孟西洲孟西洲拍案而起,他手下一重,桌子腿直接拍断了。 桌面上的东西碎了一地,在屋外跪着的下人,听的真真的。 “爷,您消消气。”莲蕊赶忙过去为孟西洲顺气,“都是妾身命贱……配不上韩姨娘给的好首饰。” 沈青青泪流满面,气的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她攥紧粉拳,看向孟西洲,二话不说,推门进了内室 屋内浓郁的血气窜了出来。 “娇玉……” 屋内传来阵阵哭声,颇为凄凉。 孟西洲此时脸色铁青,高声道:“不就为了个丫鬟,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家主了!李管家,去,把韩施施给我拖回金玉院!还有这惹事的碧月,先关进柴房,等候发落!” 说罢,他怒气冲冲走出。 屋外被李炎拦着的娇云,哭着喊着求爷放过韩娘子。 玲珑阁内碧月也慌了,没想到最后,周绕把她也扣下。 临被带走前,碧月贴到莲蕊身旁附耳低语,“别忘了,你的解药可在我这儿……” 一时间,屋内屋外各处哭声连成一片,声浪随着那股子燥热,早就飘出蝶园了。 半个时辰后,蝶园大门停了一辆宽敞的马车。 是知州府的。 王婉儿递了拜帖,见到蜷缩在床榻上的沈青青时,委实吓了一跳。 那张干净漂亮的小脸上,落着数道青痕,就连衣襟下,半露着片片紫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王婉儿暗道这周绕忒畜生了些,对女人下手这般狠,这样的伤,就是让那人瞧过用了药,也要好几日才能好。 她心里念叨着,走到榻边儿,轻声安抚道:“韩妹妹莫怕,我方才都听说了,天可怜见的,韩妹妹如今在曲林也是有头有脸的,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又没地方去……” “王姐姐……”沈青青抬头,眼睛都哭肿了,眼睑下的红肿看着有些吓人。 “别哭,姐姐今日来,就是来帮你逃出苦海的……” 一炷香的功夫后,李炎领着王婉儿叩响书房房门。 “进。”孟西洲冷声道。 “呦,周公子怎么生了这样大的火。”王婉儿进屋,见一地碎瓷渣,绕开那处道:“周公子也真是的,下手那么重。” 孟西洲先是一怔,蹙着眉问:“王姨娘不是来同我谈那三千担粮食的事么,怎的去见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人?” 王婉儿听他话语冷漠,满是恨意,暗道男人绝情,有了新欢便将旧爱弃之不顾,不过她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韩施施如今弃子一枚,她张嘴要走,周绕必然不会拒绝。 “公子快别这么说,你不疼,有的是人要疼韩娘子呢。” “王姨娘此话何意?” “周公子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咱们话里的意思,公子听不出么?”王婉儿笑而不语。 权贵豪门之间,互换侍妾的比比皆是,更何况周绕是常在汴京扬州一带混的,更应深谙此事。 “我只是没想到,大人会不嫌弃她。” “谁说了一定是我家老爷瞧上的。”王婉儿兀自一笑,她那两位哥哥也早早动了心思,要不怎么这次会在蝶园的事上这样上心。 “那粮食……” “一万担,一万两,近日送进我王家仓库与大宅,我哥哥自会给公子一份合约收据,此事不成,分文不收。周公子送过去后,能在三个月内拿到两个名额,到时候直接把两位小公子送去汴京读书就好。” “王姨娘能做主?” 王婉儿淡然一笑,往日眼底的温顺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冷酷与狠辣。 “如果不能做主,周公子觉得我又为何亲自来呢?” 孟西洲眼底一沉,怪不得他这几个月在王延胜身上查不出半分,原来王婉儿才是幕后之人。 那么王婉儿的背后,到底站着的是什么人? 王婉儿看他允了,随即掏出两粒药丸递过去,“不过公子知道,这种事讲出去是要掉脑袋的,咱们之前没合作过,这东西叫无忧丹,公子服下后不会有任何问题,待小公子们去了汴京,解药自会奉上。” “……我又能如何分辨是否用过会不会有事。” “丹药留给公子一份,公子不是带了大夫么,让他瞧过,再来寻我服下就好,公子是生意人,若是没有最基本的信任,那这买卖就不要做了。” “……好。” 待确定沈青青跟着王婉儿出了蝶园大门,孟西洲第一时间安排暗卫跟了过去,随即带着李炎及两个侍卫直奔关押碧月的地方。 此刻碧月绳索捆住,嘴巴噎了东西,见是孟西洲带人来了,摇头哀声哼唧着。 孟西洲立在碧月身前,低首俯视,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让碧月竟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知道的应该不少,时间不多了,速度开始吧。” “家主,家主我方才在玲珑阁里讲的可都是真的,都是韩姨娘派来的那个小丫鬟欺负我们在先,家主您可不能冤枉了人……” 孟西洲淡然一笑,慢条斯理地挽起衣袖,“碧月,我审阅犯人无数,你觉得,你的话能骗过我吗?” 孟西洲此话不假,什么穷凶极恶的犯人他没见过,只要他想,没有问不出的话。 碧月吓得一屁股坐在腿上,支吾半天,惊声问:“你、你是当官的?” “吾大理寺少卿。” “你……” “你用毒药威胁莲蕊之事我早已知晓,还有你在香炉里布下的香,真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么?” 沈青青早在他收莲蕊进门的第一夜,就辨别出他身上香气的异常之处。 那夜他腹下异常的躁动,终是有了答案。 那之后,沈青青依照古籍配了一副香囊给他,来抵冲媚香的药力。 当然,那副香囊,现在在秦恒身上。 “莲蕊那个小贱货!她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么?” “碧月,你也是个贱籍的丫鬟罢了,为了王婉儿,值得如此卖命吗?” “横竖都是一死,管你是什么大理寺少卿又或是旁的,你是斗不过婉儿姐的。” 孟西洲挑眉,“婉儿姐?看来你同她的关系非比寻常,即便如此,她不还是把你送进蝶园,来当玩物、当下人么。” 碧月咬唇,“我呸!你这个狗官懂什么!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背叛婉儿姐的!” “好,那我就杀了王婉儿,反正我瞧出来了,捐监之事,王延胜只是个为她所用的傀儡,不止王延胜,还有王勇、王林兄弟二人,也是唯王婉儿唯命是从。” “你敢!你敢动她!” 话音刚落,一旁押解的侍卫啪啪摔了俩耳光。 孟西洲缓缓道出,他从碧月的反应上,不难看出他猜测的并没有错。 “王婉儿不是王勇兄弟的亲妹妹,那两人,要么是她的姘头,要么是她的手下。”孟西洲盯着碧月看了半晌,忽而道:“那应该是姘头了。” “那你呢?王婉儿是你的主子,又或是……你的心上人?” 孟西洲双眸微阖,“原是你放在心里的人,啧啧,那你可真够惨的,被送来给男人耍弄,这就是你心上人,做出来的事么?” 孟西洲话语轻松,碧月对他来说,如同白纸黑字,他只需要读出来她的反应,就能有答案。 “你……!”碧月意识到对方的厉害,她紧闭上嘴,一句都不肯说了。 “把她腿打折,先扔在这儿,待本官抓住王婉儿,便送她来跟你团聚。” 孟西洲起身走进屋外的艳阳中,只听闷声重响,碧月惨叫声后,又是支支吾吾的闷叫。 “爷,我看这丫头知道的断不止这些。” “王婉儿是她的心上人,再问也不会问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出来,此案突破口,还是在原配闵氏身上,她被囚了这么多年却还活着,定是有什么让二王不能杀她的理由。” “我猜测,闵氏应该同那个制毒高手认识,甚至关系颇深,那人甘心被二王驱使,唯一的可能就是为了闵氏,闵氏若是死了,他们也就失去了这位制毒高手。” “去深挖王婉儿的身世,还要护好沈青青,当下能不能成功救出闵氏和那位制毒高手,就要看她了。” 其实孟西洲可以直接救出闵氏,可一旦冒险救人出来,若是闵氏知晓王延胜与王婉儿勾结之事的内幕还好,但若不知,那这几个月的经营与谋划,便功亏一篑了。 若非当前毫无其他办法可选,孟西洲断不会把这样重之又重的事,押在一个沈青青身上。 说到底,沈青青不是他的手下,也不会同他们一样,为了目的一搏生死。 想到此,孟西洲的心口猛地抽动起来。 “爷,您没事吧?”李炎见他步脚踉跄,赶忙上前扶稳。 孟西洲蹙眉随着李炎走到树荫下,倚着大树低喘不止。 此时腔子里的心像是被人紧紧攥住,痛的他瞬间冒出一身冷汗。 “爷,我去请徐大夫来看。” 孟西洲无力的摇摇头,心疾为何发作,他心知肚明。 瞧这,不过把她送进龙潭虎穴,阿洲就要死要活了。 其实这事,孟西洲并未让沈青青去做。 他只是同她讲了他的猜想,而今日在玲珑阁发生的一切,并非是两人提前串通。 因为碧月的杀人灭口,完全是意料之外。 若不是他提前派人盯梢,娇玉恐怕真的性命不保。 而那一桶撒在内室中的鸡血,将此事彻底燃爆。 至于沈青青来玲珑阁后的一切,两人就像是有什么感应似的,一件接着一件,心照不宣的演了下去。 直到沈青青被王婉儿带走的那一刻,他都不能相信,一切会进行的如此顺利。 少时,孟西洲神色稍缓,淡淡道:“你也去知州府守着,若她有什么闪失,我亦是性命堪忧了……” 李炎瞳孔骤然一缩,垂首应下,“属下定当尽心尽力,护好娘子周全!” 另一头,知州府后院。 沈青青随着王婉儿一路步至厢房,由她给自己安置好,又端来冰镇过的瓜果凉茶,伺候的颇为周全。 只不过,沈青青并未碰她送来的东西,只是摆出一副难过的样子,一直装哭。 这一路,沈青青不知道自己掉了多少泪,她真担心娇云在她眼底画的嫣红粉会被哭花。 “妹妹莫要再哭了,你看看这一路,眼睛都要哭成小馒头了,还有你身上的这些伤,姐姐给你找个大夫来瞧瞧,相信不日便会痊愈。” “多谢王姐姐,你可真好。” “那些狗男人,哪个都不能信。”王婉儿抬手,轻轻揉了揉她娇软的脸颊,嫩的就像刚蒸出来的白蛋清。 王婉儿不再多言,吩咐两个丫鬟将她好生伺候,随后自己出了门。 她抚上跳动不已的心口,又抬手,嗅了嗅残存在指尖的香气。 她已经许久没对一个女子这般心动过了。 沈青青支开下人,随即打开窗户一角,悄悄观察周围情况。 按照孟西洲所言,她得找机会去到后闵氏所住的院落才行。 可知州府这么大…… 正想着,不远处王婉儿去而复返,她身边还带了个人。 沈青青赶忙回的榻上,蜷缩起来,等她将人带到面前,才怯生生问:“王姐姐,这位是大夫吗?” 来人一身仆从打扮,面如槁木,消瘦几乎脱了人性,看上去有些吓人。 “是,这位是霍大夫,妹妹不要怕,让他瞧瞧你身上的伤口。” 沈青青怯懦懦的伸出手,心悬到一处。 若这人是孟西洲口中的制毒高手,那她尚能活下去,可若是个真正的大夫,那细细看过,便知道她身上的伤都是假的。 “姑娘受惊过度,身上瘀痕难消,若是想恢复的快些,每日要用药膏六次,才可消痕。” “用了药膏,几日能好?” 来人默了默,似在深思。 “最短也要三日,肌肤才能恢复如初。” 沈青青低声道:“王姐姐,我不急的,这些……也不是很疼。” “这位霍大夫药到病除,你且安心住着,你家那位爷,爷允了你在此小住一段时日了。” 对方递出两支药膏,嘱咐道:“姑娘涂抹在患处即可,若想好的快些,这两日暂不可沾水。” “是,多谢大夫。” 沈青青娇柔柔地接下来,洁白无瑕的模样,乖巧可人,王婉儿扭身吩咐下人去备些吃的。 无人看到,沈青青接过药膏的一刹那,她给对方手中,塞了个纸条。 第41章 回京 夏风透着楹窗徐徐吹来, 孟西洲躺在金玉院的大床上,一夜未眠。 明明那么瘦小的人,不占什么地方。 当她真不在了。 身侧又觉得太空。 昨日连夜遣暗卫乘水路回京, 另一心腹则去西北边陲调兵。 临行前, 陛下担心周围提出要捐监的几州皆是王延胜同盟,故而将西北军的兵符再次给他,让孟西洲一切以安全为主。 他现在倒不担心自己安危, 反倒是一想到如今置身虎狼之穴的沈青青, 他便夜不能寐。 她到底有几个脑袋,敢一人应下王婉儿的邀约。 而他呢, 不说完全预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却也有八分猜中。 他只是没有阻拦罢了。 为了宜州之案,沈青青这一遭,怎么都要走的。 少时, 门外传来轻叩声。 是李炎。 孟西洲赶忙起身, 让他进来。 “可有消息?” “爷,知州府来信了,是沈娘子递出了话,说王延胜地大夫人闵氏就被关在正宅某处, 她尚无法接近。” 李炎默了默, 只觉得这事太过巧合, “信中还说,那位被关押着的大夫……名叫霍羡, 好像就是爷之前派暗卫找的那位。” 孟西洲接过纸条细细一看, 字迹并未有慌张痕迹, 依旧娟秀。 他反复看了半天, 信中一句提到她自己的都没有。 “爷放心, 秦恒在那盯着,不会有事的。”李炎话虽这么说,但自打沈娘子去了知州府,他便一直惴惴不安。 “今日万两白银送去王家,三千担粮食也是,收了字据,再安排人看好。” “那知州府呢,咱什么时候收网。” “她信中提到三日,那便三日后收网。” 三日,足够西北军的一支精锐部队赶来曲林支援。 “是,属下明白。” “还有,你告诉秦恒,让他转告她,如今已知晓制毒那人为谁,不必去寻找闵氏下落,只要她留在屋里就好。” “是。” 二日后,一切还在暗中准备。 蝶园却突然收到了知州府下的帖子,邀孟西洲当夜入府参宴。 孟西洲猜测,大抵是王婉儿收到银子,要他服下那颗药丸。 如今时机未到,西北军的前驱部队,最快也要明日才能赶到曲林,沈青青还在知州府住着,他只能独赴这场鸿门宴。 知州府,内院。 沈青青脸色不佳,这两日除了吃了秦恒顺进来的东西外,她没碰过知州府里任何东西。 好在王婉儿有自己的事要忙,不怎么盯着她,每日只是带霍羡来检查她的伤势罢了。 临傍晚前,王婉儿来过一次,她谁也没带,只是同她坐着闲聊了会儿。 虽是闲谈,王婉儿却问了不少,大抵是她往日在汴京的生活琐事。 来之前沈青青就把孟西洲给她准备的身世记得滚瓜烂熟,自是对答如流,谈到被父母卖掉时,沈青青还挤了两颗金豆子。 待她走后,沈青青细细一想,自觉今日的王婉儿有些奇怪。 方才她听自己说会丹青,便让下人弄来笔墨,非让她为她画了一幅小象。 应付完王婉儿,沈青青正打算找要盆水擦擦身子,突见屋子里站了个男人。 沈青青许是吃的太少饿的两眼昏花,第一眼,她竟以为对方是孟西洲。 来人是是秦恒。 “你……怎么下来了?” 秦恒这几日一直在暗处神出鬼没,这还是第一次,他进了屋。 “娘子,情况有变,还请随我速速离去。” “你也听见方才王婉儿问的那些了?我也是觉得有些奇怪。我若突然不见,岂不是打草惊蛇?” “娘子放心,主子已有万全部署。” 沈青青听到万全部署四个字,顿时安下心,她信孟西洲的能力,在公务上,他做的一直滴水不漏。 秦恒进来前,早已为这次出逃安排好路线,直到出了知州府,二人都无法相信这一路连个人都没碰到。 好像知州府是空的一样。 一路上,耳边只有鼓鼓的夏风和远方琴声悠悠。 沈青青被一路带到码头,见到焦急等待的娇云娇玉,她上船的一瞬,船家便发船了。 她回首问岸上的秦恒:“他呢?” “娘子的任务已经完成,明日在浦和县碰头。” 他这一句话后,人已在几十步开外,只留有个黑影。 沈青青的心忽而坠下,扭身问娇云,“蝶园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奴婢也不清楚,下午李哥说让我们把东西都收拾好,他便跟着爷去知州府赴宴了。” “知州府?你说他去了知州府……”沈青青骤然想起王婉儿傍晚时问的她那一番话,话里话外,都有一种试探之意。 她……怕不是已经知晓了孟西洲和她的身份。 沈青青心砰砰直跳,身上立刻浸了层冷汗。 正在此时,头上还缠着纱布的娇玉忽然道:“娘子,娇云,快看,城里起火了!” 暮色之下,一股火势冲天,卷着阵阵乌云,沈青青瞧着,脚下踉跄半步,被娇云一把扶稳。 “娘子小心。” 沈青青望着那片滚滚黑云,心揪到一处。 直到城外,沈青青依旧立在甲板上,远远眺望那处已是光点的火海。 耳边忽而传来阵阵紧密的脚步声,她向岸上睨去,夜色下,一支急速行进的军队出现在眼前。 沈青青即刻喊道:“停下,我们不走了!” 知州府中。 火光冲天。 腾腾热气中,孟西洲手持利剑,拦住了王延胜的退路。 此时院内血流成河,除了王延胜这一群人,早已看不见王婉儿的身影。 孟西洲没想到,王延胜私养的护卫身手不错,竟是纠缠到现在,才堪堪脱身。 “王延胜,束手就擒吧,我知你并非主谋,若配合说出背后主使,本官必保你一条性命。” “性命……哈哈,以那人的权势,本官怕是还没到汴京就死在路上了,少卿大人不是体会过半露被截杀的滋味么,我年纪大了,委实受不住那个刺激。” 他眉头紧蹙,沉声道:“我孟西洲说到做到,必以命相护。” 话音刚落,王延胜两眼一翻,囫囵地跌了下去。 随即七窍流血,人抽搐了几下便没了气。 孟西洲高声下令,“搜找王婉儿!” 话音刚落,倏地,一阵震天的摇声呐喊出现在院落周围。 沈青青跟着西北军的步脚折回曲林,待她回到知州府时,火势未消,除了一片残桓断壁,便是余烬。 而知州府门前的大街上,横着一排排白布遮掩的尸身,上面血色斑驳,看的沈青青心底一沉。 方才知州府内发生了什么,可想而知。 这一夜,格外的长。 曲林家家户户都知道,城内出了大事,听见军队进城后,更是大门紧闭。 沈青青立在火海外片刻,有暗卫认出她后,告知主子已经回到蝶园。 沈青青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一路回到金玉院的主屋,只见那处烛光通明,黑压压的一群人守在屋外。 有不少穿盔甲的,立在外面。 随后,她见到满目泪痕的李炎,还有在一旁低泣的莲蕊。 “他怎么样了。”沈青青语气无比镇定,就好像,她未从那暗卫口中听到他受伤一般。 “沈娘子,您怎么回来了?!”李炎这才注意到来人,听她又问:“他怎么样了。” “呜呜,爷……爷受了很重的伤。” 莲蕊泣不成声,她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血,那件青白长袍,完全被浸成了血红。 “都不许哭,他不会有事。”沈青青语气凌冽,不似往日那般柔软,她迈步要进去,众人自动闪开一条路。 一旁的莲蕊见状,也要跟进去,却被李炎拦下。 一进去,刺鼻的药味夹卷着遮掩不住的血腥扑面而来,沈青青见那一地的殷红,心跟着抽了下。 不同前几日在玲珑阁,沈青青知道,地上是真血,孟西洲也是真的受伤了。 此时霍羡与另一女子正在里面忙碌,沈青青进去后,不敢打断对方,顺着两人的缝隙,瞧见他前襟的那个大血窟窿。 立在身旁的女子明显乏累,沈青青走过去悄声道:“霍大夫,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她见霍羡正小心处理洒满药粉的伤口,这样大的创面,估计要缝合,她折身出去,要了热水、白酒、冰块,随即又取来两盏明灯,唤李炎进来举着。 她不会缝合,但消毒这些,她尽力做到。 夏日炎炎,本就不利于人集中注意力,这一桶桶碎冰进来,霍羡与那女子的状态明显好了许多。 待到伤口处理完毕,屋外已是天明。 “有劳霍大夫和闵夫人了。”沈青青向二位福礼,后道:“偏房已经收拾好了,也备好早膳与温水,两位快请歇息吧。” 闵氏正犹豫要不要解释一下她同霍羡的关系时,指尖一紧,霍羡已经牵上她的手,温声道:“如今只是处理好大人身上的伤口,但他并未脱险,伤口同心脏离得太近,这一刀,大人已是阎王殿里走了两遭,韩娘子还需派人寸步不离的守着才是,我这还有一副药方,待大人醒后服下,若有发热,请即刻传小人过来为大人医治才好。” “是,我都记下了,多谢霍大夫。” “韩娘子言重了,若无你与大人相救,我同琳儿这辈子,怕是都要被锁在那深宅之中,更何况,大人是因为要救琳儿才受的伤。”霍羡红了眼眶,拉着闵氏对着沈青青拜了又拜才离开。 二人走后,李炎低声道:“娘子你也一夜未阖眼,您还是去别的屋子休息一会儿吧,这爷这儿有我。” “不必,你去煎药吧,我守着。” 照顾他,怕是没有人比她更熟练了。 沈青青知道他受伤,心就没落过地,到现在整个人还是懵的。 她坐在榻边儿,拿了桶冰放在身前,缓缓拿扇子扇着。 夏日炎热,伤口易感染,不易愈合。 她时不时地摸一摸他额头,就怕他发烧。 伤口感染,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里,真的会要人命。 平日那般高高在上,冷漠孤傲的人,如今却垂死躺在她面前,连呼吸都是弱的。 她伸手,为他抚平扭在一起的眉心。 仿佛他在昏迷时,还在思索案情。 随即,听他气若游丝地唤她。 沈青青。 那一句,击溃了沈青青所有的故作坚强,泪毫无预知的落下,听他哑着声道:“不是说好,不哭了。” 沈青青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这一夜的惊吓、担忧,一股脑的发泄出来,她伏在他身边,克制地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她很久都没有这样哭过了。 之前这段时间落泪,无非是为了配合他演戏。 可今时今日,她是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发间,带着一丝恐吓的意思道:“你再哭,我的心口就要疼死了。” 这样不明不白的一句话。 给沈青青听懵了。 孟西洲此时,的确是疼的痛不欲生,再加上她在落泪,更是新伤旧疾一起来。 他揉了揉她发丝,无奈道:“真别哭了。” “嗯。”沈青青自觉有些不像话,她擦干泪,低声道:“我去看看药煎好了么。” 她起身欲走,被孟西洲一把拉住,“别走,陪我坐会儿。” 他姿态放的极低,话语却不容拒绝。 沈青青很清醒他现在是孟西洲,依旧乖顺的坐下。 他牵着她柔若无骨的手,一下下的摩挲。 像是生病时想要吃糖的孩子,唯有这样的肢体接触,才能让身上的痛没那么难熬。 沈青青没说什么,由着他。 假扮身份的这段时间,拉手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 沈青青不知道,孟西洲方才又梦到他们之前的事了。 是两人“成亲”后的第一夜。 她像个生涩的桃儿,羞的似要滴血,剥落掉那层皮,哪儿都是红嫩嫩的,掰开后,是多汁的甜。 快要让他溺死在里面。 沈青青陪他坐了一会儿,见他开始有些神志不清,喃喃着什么,抬手一摸,原是烧了起来,她便赶紧去找来霍羡。 一连三日,沈青青寸步不离的守在一旁。 到最后李炎和娇云实在看不下去了,强行给她劝去偏房休息。 沈青青这才睡了个踏实觉。 她这一睡,断断续续地睡了一日两夜,醒来时,脑袋都有些懵了。 她起身梳洗了一番,又换了身干净衣裳,去了主屋,却被门口的李炎拦下。 “沈娘子,爷正在里面见人,您还是先用些吃的再来吧。” 李炎说着,遮掩不住屋内嘤嘤低泣。 孟西洲在见莲蕊。 听他说孟西洲还有力气见人,那边是没什么大事了,沈青青捏了捏细白的指尖,折身走了。 莲蕊哭过一场,推门出去时,正好同进门的秦恒擦肩而过。 她淡淡的看了眼那人。 秦恒眼中直视前方,不曾有她一抹身影。 她敛回眸光,迈步走出。 秦恒见孟西洲正坐在榻上活动肩膀,小声问:“您的伤势如何了?” “霍羡妙手回春,他调制的外伤药比皇宫御赐的只好不差,如今气力也恢复了六七分。” “爷福大命大,也多亏了神医霍羡。” “嗯,王婉儿可是招了?” “并未,王婉儿嘴很紧,还是不肯交代背后主使,不过几次用刑后,却交待了一件别的事。” “什么?” 秦恒面带犹豫,还是把王婉儿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了。 “王婉儿说,幕后指使为谁,让您问……沈青青。” “沈青青?” “是,这是王婉儿的原话,她似乎知道了您和沈娘子的身份。其实那夜带沈娘子走时,属下也觉得一切太过顺利,就像是有人故意撤掉路上的侍卫似的。” 孟西洲眉头紧蹙,沉声道:“去查下这几日由外州入曲林城的记录,再把知州府、王家余下的家丁通通用刑,既是有人从外递了话,那便是有迹可循。” “是,属下知晓。” 秦恒走后,孟西洲的脸色彻底沉下。 方才秦恒汇报王婉儿所言时,他的脑海便自顾自的将其同一个人牵了起来。 沈青青离京的头一日,见过东宫那位。 可为了保密,直到出发,他才将此行目的与沈青青即将扮演的身份讲出,这一路,两人同食同寝。 沈青青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去给东宫报信。 那王婉儿收到的信息,为何让他去问沈青青幕后主使呢? 正想着,门口传来李炎的声音,“爷,该用膳了。” “进。” 沈青青着一袭素色襦裙短衫,端着膳食小步走进,见他正光着膀子活动筋骨,蹙着眉头嗔道:“霍大夫不是说了不让下床么?” 孟西洲见到沈青青的那一瞬间,腔子里三分怒意,三分冷漠,还有一些他解释不清的情绪,都被冲淡了些。 想着这几日她无时不刻的在身边照顾,还有睡梦中,如梦旖旎的记忆。 男人再硬的心肠,也软下来了。 孟西洲转念一想。 杀人诛心,是东宫那人惯会的伎俩。 沈青青这步棋到底是谁布下的,他摸不透,猜不着。 反倒有种快要沦陷的感觉。 “霍大夫说可以下床稍活动些。” “方才我同霍大夫和闵夫人一同用的早膳。” 孟西洲听出言外之意,这是指责他信口雌黄呢。 虽然他的确是。 “不是来送膳的么。”孟西洲招招手,让她过去。 沈青青“嗯”了声,看他此时身姿消瘦不少,比起责怪,还是投喂来的更实在一些。 孟西洲粗略一扫,沈青青端来的早膳太过素了。 红枣枸杞紫米粥,一小碗黄澄澄的东西,还有几个形状奇怪的馒头,几碟小菜。 他指着那一碗诡异的汁液,问:“这什么。” “橙汁。”沈青青见厨房买的异域番水果里有一兜子橙子,想着能提高免疫力,便给他拿来榨汁。 “这个呢?”他指着那一坨坨猪头一样的馒头问。 “我捏的狗头馒头,不过蒸熟了就胖了,是不是看不出来是狗头了?” 孟西洲脑瓜子一紧,高声道:“你搞这些奇怪的东西作甚?” “离开汴京这么久,我想咸菜了。” “咸菜?” “我那只大黄狗呀。” 孟西洲:“……” 沈青青瞧他吃瘪的模样,自是清楚咸菜的含义,不由得偷偷笑了下。 孟西洲心口有伤,胳膊动起来不太方便,待喂他用过早膳,孟西洲面露疲惫,守着他睡下才出了屋。 几日宅在屋里,浑身懒洋洋的,沈青青听李炎要去涤春阁盘点,便同他去了一趟。 往日门庭若市的涤春阁此时冷冷清清,周围的铺面也都是一副鬼样子。 李炎解释,此时的曲林已经暂由州判与西北军的左指挥狄青接管,每夜宵禁,自上而下排查此次捐监之事的漏网之鱼。百姓为了避免无妄之灾,自是鲜少出门。 除此之外,沈青青还知道了那日孟西洲去知州府赴宴的实情。 那日的确有人将孟西洲的真实身份告知了王延胜与王婉儿。 即是如此,知晓一切的王婉儿却独独放过了她。 更让沈青青想不到的是,王婉儿才是捐监贪污之事的主谋,她依靠两位王氏兄弟及王延胜的官职,在宜州支起这么大的一个摊子,欺上瞒下,每年数百万两的捐监款,一分都没进到老百姓的手中,那些粮食如今也是不知去向。 正因这么大的一笔粮食不知去向,孟西洲才让军队参与接管,谨防有人暗自屯兵造反。 待宜州之事处理的差不多时,已经进了酷暑七月。 而远在汴京的皇宫终是收到千里之外,从曲林发来的信报。 南璃乾元二十二年夏。 皇帝暗中派出一支暗卫,亲自乘水路去接受伤在外的孟西洲。 同一时刻,东宫中。 张内官捧着一封信函递到太子手中。 太子粗略看过,面色如常,仿佛天崩地陷也同这位年轻有为的太子无关。 “看来这次,刘宰执是保不住了。” 张内官神色一惊,要知道,这位在朝堂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刘宰执是殿下一党中最位高权重的一位。 今年殿下连折羽翼,再连宰执都要不保的话…… 太子将那份同皇帝手上一模一样的信函点燃,淡淡道:“之前就同刘恩说过捐监之事风险太大,想他手腕过人,竟让自己那个没名没分的私生女去控制王延胜做成此事,还暗中控制了一位医术超凡的江湖郎中,一做便是数年。” “跟他们说清楚,把那几个支持捐监的知州都摘干净些,莫要再将此事引火上身。” “是,小人明白。” “不过那位的命可真硬,看来是刀枪不进,百毒不侵呐,也不知孤为他准备的这一步棋,他能不能破的开。” “赵家遣人知会了,若这次殿下有意出手,赵家派人支援,以为赵亭煜报仇。” “不动,要动舅舅自己去。这次父皇是铁了心趁着春闱一案,彻底拔出科举之中不平之事,孤可没那么多脑袋参与。” 张内官了然,默默点头。 “咱们啊,最多报报信支持一下就够了。旁人孤不管,孤只等着知意先生平安归京,来指点孤的画技了。” 说着,太子随手拿起手边的几副丹青兀自端详。 张内官斜眼一瞧,画面上全是那位戴着帷帽的小娘子身影。 七月底,孟西洲的伤势终于能允许他踏上返程的路。 因他招灾体质,特地租了一艘船舫,安排了随行的府兵及货物粮食,乘水路回京,而他则先乘马车,不定路线的行进。 临行前,沈青青在车队里见到了莲蕊,她一身素衣银钗,恢复了这个年龄该有的少女模样。 她孤身一人站在那,瞧着众人忙前忙后,没人正眼看她半分。 沈青青想了想,招呼她进了自己的马车。 娇云娇玉自是一万个不乐意,这种事随便换谁坐在沈青青这个位置上的都会想办法将莲蕊赶走,哪有像她这般,把狐媚子往自己身边招的道理。 莲蕊怯生生的应了,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待上了马车,她将包袱里的木匣还给了沈青青。 “这是沈娘子之前赐的首饰,莲蕊不配这些名贵的东西,今日归还给沈娘子。” 自知晓了来龙去脉后,莲蕊深知自己是个什么位置。 她在那位大人那,什么都不是,在那位同自己耳鬓厮磨的男人那,更是连空气都不如。 虽是被人当成棋子一般耍弄,她却得到了往日姐妹最想得到的东西。 那位大人给她立了一份女户。 她是阴沟里爬出来的女子,要让人作践,自是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能有这样的出路,她知足。 她这次跟着上了马车,只是因要回瀛洲老家,蹭一段路罢了。 沈青青把东西推了回去,温声道:“既是给了莲姑娘,你收好便是,女子一人生活不易,总要有需要银子的地方,这些首饰名贵,莲姑娘最好找个当铺换成银子,置办些田产,如此一来,也不必为日后生计发愁。” “沈姐姐……你怎么这么好。”莲蕊到底是个十六年纪的姑娘,往日被人那般轻贱,哪遇到过像沈青青这样好的人。 “之前……是我错了,那日在玲珑阁……我亦是在同大人演戏。” 若说她真不知道夜夜同她一处的男人不是那位大人么? 答案是否定的。 即便身形再像,那人待她的温柔,是那位大人不曾给旁人展露过的。 她望着身前姿容脱凡的沈青青,想必那位大人的温柔,都已给了这位娘子了罢。 临行前,西北军的左指挥狄青也来送行。 他是孟西洲麾下老将,年岁虽不大,却也是一起摸爬滚打的兄弟。 “将军安好。”狄青黝黑脸上漾着笑意。 “这次多亏了你小子,不然我这次也凶多吉少。” 王延胜服毒自杀后,冲进来的都是他的私兵。 得亏狄青携援军赶来,否则他与霍羡几人都要交代在那。 “将军言重,不知将军已经成亲,狄青这次是特地送上贺礼的。” 他说着,从腰间取出一把制作精美的小弯刀,递给孟西洲。 “这是之前从金元小皇子手中夺得的战利品,想着给嫂嫂做见面礼。” “能耐了。” “那夜在曲林城外偶遇嫂嫂,当时我还说呢,是哪家娘子如此霸气,见到军队丝毫不惧,高声让船舶返航。原是将军好福气,狄青祝将军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孟西洲抿唇一笑,接过了弯刀。 七月的最后一日,沈青青亲自送走了莲蕊。 回来的林荫道上,她看到立在暗处的秦恒。 “既是舍不得,又为何不去送送。”这是沈青青第二次同秦恒讲话。 秦恒也没想到,沈青青会同他讲此事,他怔了一瞬,含糊不清的说了句。 沈青青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兀自上了马车。 马车里的两个丫鬟早就忍不住想打听秦侍卫的事,叽叽喳喳的问:“秦侍卫和那个莲蕊是怎么回事呀?难不成宿在玲珑阁的……” 两个丫头后知后觉,想这一场大戏,她们那个冷若冰霜的爷又怎么真的会委屈自己跟个勾栏女子发生什么。 可这人要换到秦侍卫身上,她们也不信。 冷酷无情的秦侍卫和妖娆妩媚的勾栏女? 怎么也不像是一对啊。 这时,李炎在外低声道:“沈娘子,爷说……头疾犯了,让您去瞧瞧。” “头疾自有霍大夫徐大夫照顾,我又不是大夫,不去。”沈青青摇着蒲扇,唇角含笑。 “您还是去看看吧,这话我可不敢跟爷说。” 李炎没告诉旁人,这爷的头疾自然是找两位大夫瞧过了,虽没挑明说是自己头疼心口疼,可两位大夫都说,没见过这种不见谁还能头疼的怪病,只笑着让爷的那位朋友放宽心,别憋着自己就行。 嗐,你说说这老大不小的人了,天天跟自己闹别扭。 李炎迎着沈青青下了马车,将人送上爷的马车后,才继续行进。 孟西洲见她终是来了,暗自长舒口气,沉声问:“方才你同秦恒说什么了?” “世子头疼就为的此事么?”沈青青兀自一笑。 “瞧见了,问问。” 此事对秦恒不是第一次,他知道秦恒沾染过红尘,不然这事也不会交给他办,只是他察觉到,秦恒近日,稍稍有些不一样了。 “我看他别扭,明明想去送莲姑娘,却迈不开步。” “这是他的职责。” “可秦侍卫也是人啊,毕竟那位莲姑娘清白的身子,是交给了他,同床共枕多日,多少是不一样的吧。” “那你……”同我不也是一样? 孟西洲自觉所言有误,改口道,“是你想的太过简单,他最后怎么答的?” 沈青青没察觉出孟西洲话语中的一样,长叹口气,把那句话复述给他。 “注定无果,何必纠缠。” 孟西洲怔了一瞬,而后浅笑,他知晓,秦恒一直是那种身从花丛过片叶不沾身的人。 少时从腰间取出那把狄青送的弯刀给她。 “这次宜州之事,辛苦你了。这东西是从金元国皇室收缴而来,你留着防身吧。” 沈青青好奇接过,拿着把玩起来。 她瞧着,这上面的图腾,似乎有那么一点眼熟。 不过她没多想,曲林城内金元国的小玩意多,也许哪儿看来的也未可知。 第42章 香囊 八月十三, 汴京。 马车辚辚作响,沈青青百无聊赖地撩开幔帘一角,街上人声鼎沸顺着缝隙漫入车中, 一下子让快要昏昏欲睡的人清醒过来。 孟西洲抬眼见她熠熠发光的双眸,知道沈青青是个闲不住的人, 沉声道:“此次去宜州你送出去那么多首饰, 下午让丫鬟陪你去逛逛,再添置些。” “不必了世子, 梅园还有那么多, 戴不完的。”沈青青收敛回视线, 对他柔柔一笑。 “去买就是。”孟西洲执意要送。 沈青青不好再拒绝, 只得应下。她想着墨玉轩寄卖的书画应该差不多了,待午后作两幅山水画, 再送过去。 此次宜州之行走山访水,亦是有开拓不少眼界。 马车缓缓从闹市穿出,驶向了显国公府。 沈青青知道,孟西洲回来肯定又要忙起来的。 宜州之案看似顺利获得王延胜等人监捐的证据,但主谋王婉儿却一直没有松口, 不肯供出钱银与粮食的流向。 少时,马车停在了显国公门口, 车队中大部分的人都停下往府内搬东西, 沈青青见他稳坐不动, 大抵知晓他在等什么, 低声道:“世子公务繁忙, 还要记得好好用膳。” 孟西洲眸色软了几分, 忽而抬手, 扫了扫她额间碎发。 “你也是, 虽进了八月,处暑过后的秋老虎亦是容易中暑,这几日少去厨房。” “嗯。” 她看他撩帘出去,腰间那枚白月色的香囊晃晃悠悠,不自知地扬起唇角。 孟西洲下车后便大步进了府院,沈青青坐在马车中,掏出个封皮略微泛旧的小画册,兀自翻看起来。 这是她自己画的小画本。 一页四格,装满了她跟阿洲的记忆。 之前她写过个小本子,记录了不少孟西洲是如何待她不好的,后来觉得这东西满满负能量。 自己看时满是伤感,便重新做了个画册。 她想着找机会将这本册子送给他看,兴许能刺激他想起来什么。 只是直到今日,她也没能送出手。 因为宜州之事后,他们都变了。 或许是因为这场戏,演的太好,又太真,两人的关系有了那么一点不一样。 但谁都没说破,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沈青青决定顺其自然。 她知道,阿洲一定会慢慢找到她的,她也察觉出,孟西洲言语举止中,不乏阿洲的影子。 她也在一点点向他靠近。 去认识,去接纳一个完整的孟西洲。 说到底,相伴这么久,谁能真的在心里将一个人一分为二,分的那样清楚。 她做不到,也不必纠结于此。 回到小宅,沈青青见楚管事带着一众杂役丫鬟在门口候着,这些人大都穿着粗制的衣裳,唯独人群中,那个穿绸面儿的娇兰格外扎眼。 娇兰垂眸,余光中见沈青青一身芙蓉色的短衫,月白长裙,发间虽没有多少饰物,却样样精美别致。 这哪里还是当时初见那个村妇,若此时,沈青青走在汴京大道上,也只会被认为是哪家的高门贵女。 这些人中,怕是只有她还记得,沈青青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短短几个月不见,沈青青越发的光艳动人,周身散发着清贵之气,身材也比来时丰韵一些,明显是被将养的很好。 就连身边跟着的娇云娇玉,也穿着色泽艳丽的缎面襦裙,鬓间的发饰也比她戴的不知好多少倍。 只有她自己…… 她不能多想。 想了便要食不下咽。 娇兰紧攥着袖笼里的拳头,无声地发泄着怨气。 沈青青留意到娇兰隆起的肚腩,温声对楚管事道:“恭喜楚管事了。” “多谢沈娘子关心,还请您先移步桂兰园看看屋内还缺什么么,缺什么,奴才再给娘子采买添置。” “我不在梅园住了么?”沈青青有些意外,那个院子明明住习惯了。 “爷提前遣人吩咐了,说梅园太小,不够您平日遛狗的,才让奴才换了个大点的,这样爷来了,也方便。” 娇云娇玉差点笑出声,这哪儿只是个大点的宅院啊,桂兰园是小宅的主院,里面还有个不小的花园,是旁的院子都不能比的,往日她们住的梅园,其实是最偏的一处院落。 如今换进大院,主子是什么意思,做下人的哪个不清楚呢。 沈青青被娇云娇玉簇拥着去了桂兰院,还没进到院子里,便听见狗吠,几个月不见,咸菜又长壮实了不少,摇着尾巴向三人冲了过来。 娇云平日跟咸菜待的最久,欢喜的迎了过去,差点被狗子扑倒,随后三人逛了一圈儿桂兰院,竟走出一身细汗。 “这院子也太大了,去哪儿都不方便。”沈青青嘟了嘟嘴,娇玉听了,浅笑道:“咱们沈娘子果然不是一般人,旁人若是能住进这么大的院落都要欢喜的不行,也只有沈娘子会唉声叹气嫌腿疼了……” 沈青青忽而被她戳中要害,讪讪一笑。 这院子她是满意的,角落里的几棵桂花树,开的正盛,让沈青青想到了他们在三溪村的家。 “沈娘子,这可是当家主母才有资格住进来的院子。”娇云口无遮拦,听的娇玉脸色一沉,即便主子真是这么个意思,她们做下人的也不能讲出来。 沈青青点了点她额头,“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这次,沈青青说话时,底气稍稍不足。 她其实也是期许的。 可她比谁都清楚,这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她在孟西洲面前,弱势到连问出口的权力都没有。 下午沈青青让娇玉给楚管事送去了些燕窝和阿胶,一来感谢他将院落打理的这么好,二来算是给娇兰怀孕的一点心意。 她没让娇玉讲太多,娇兰素来心气高,东西直接给她,难免会生怨气。 是夜,秋雨打梧桐,院内窸窸窣窣。 数日舟车劳顿,沈青青早已困倦的不行,可躺在床上,就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偌大的一张床,好像是有些太空了。 窗外树影婆娑,一个黑影匆匆闪过。 沈青青盯着床幔上的络子,期盼着困意将她带走,倏地,耳边传来一声低沉的嗓音。 “还没睡?” 孟西洲见眼前的人跟鱼儿似的打了个挺,像是被他吓到了。 “是我。” 沈青青瞪圆眼睛,打量着身前黑影,屋外下着雨,几乎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只凭着鼻尖传来那个熟悉的香气,她急速跳动的心才渐渐缓下。 沈青青起身,低声道:“世子怎么来了。” 这一句问出口,她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她不是小孩子,两人如今回了京,自然不用再演戏。 他来是个什么意思,她不必挑明。 正想着,听他嗓音沉哑,“才从大理寺回来,路过。” 他想其实说来看看你,但这句过于亲昵,没说出口。 可路过这样的说辞,在沈青青这里,也不合逻辑。 她暗自嘀咕着,从正门走进桂兰院,这一途也要走好一会儿的。 “世子是不是饿了?我去煮些东西吧。”她摸黑趿拉上鞋子,要去点灯。 “不必,不过的确有些乏了,去叫水吧,我去净室。” 说着,孟西洲点燃了灯。 突然的明亮,将笼在黑暗中的窘迫展露出来。 沈青青垂首,悄悄扫了他两眼。 见他着一身紫色官服,白玉饰带,说不出的威严,只不过腰间叠在玉佩后的白色小香囊,有些扎眼。 沈青青圆眼一瞪。 他竟然戴着她送的香囊去办公? 随即见孟西洲沾了水汽的俏脸上,露出些许疲惫。 她没再多言,披了个小衫,去侧屋叫醒娇云娇玉要水。 两人一听是世子来了,赶忙起身去张罗,脸上满是说不出的喜悦。 少时,沈青青换了身长袖中衣,恬静的坐在椅子上翻着书卷,孟西洲的深夜造访,让她彻底没了困意。 倏地,厅内木门阖动,沈青青心尖儿跟着颤了颤。 孟西洲披了件竹青长衫,湿着头发走了进来。 褪去官服,在柔和的烛光下,孟西洲素来凌厉的眉梢,也带了几分难得的柔软。 她起身拿起手边的棉巾,缓步走去,“世子,头发还湿着。” 孟西洲坐下,无言由着她为自己绞干头发。 “桌上是晚上做的桃胶双皮奶,我刚刚热了一份,还温着,世子尝尝吧。” 孟西洲不喜食甜,也没有食夜宵的习惯,却在曲林的这段日子里,被沈青青惯出这么个毛病。 他舀了一勺,浓香入口,不怎么甜。 “下午都做了什么?”他冷不丁的问。 “在院子随便逛了逛,没出去。”下午日头盛,她怕热,索性在院里凉亭歇着撸狗。 “这场秋雨后,汴京的天自是舒爽,明日上街走走也是不错,若是想去些幽静的地方,秀灵山的枫叶也是观秋的好去处。” “怎么?不爱去么?”孟西洲见她不答,温声问。 “没有,只是一个人爬山怪没意思的。” 她之前在山林里逛荡,完全是为了填饱肚子,像踏秋观景这种满足精神需求的活动,她没时间。 “等最近忙完了,我带你去。” 她眸子一动,不知为何,今日的孟西洲,似乎格外温柔。 她软娇娇地应下,“嗯,那我等着世子。” 聊了几句踏秋后,沈青青话锋一转,扯到后日的中秋佳节,她揣着点小心思问:“中秋马上到了,世子喜欢吃什么馅儿的月饼?” “月饼?”孟西洲疑惑问,“什么是月饼?” 沈青青一默,难不成这个时空的人不吃月饼么? “中秋吃的一种点心……” “你说的是那种边薄芯厚的太师饼?” 沈青青想了下,边薄芯厚似乎没错,她“嗯”了声。 又问,“世子喜欢么?” 他本想说不喜吃这些甜腻之物,可眼下瓷盅里的双皮奶已经见了底,这句话似乎不太可信。 “可以一试。” “好,那我做些五仁馅儿和莲蓉蛋黄的如何?” “你定便是。” “好。” 孟西洲似乎今日心情不错,难得同她坐下闲聊。 沈青青念着马上到十五,大抵在心里想了个中秋菜单,只是不知道,他那日能不能来。 毕竟此时他们已经回了汴京,孟西洲身份特殊,中秋之夜,总是要陪着家人的。 沈青青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 她怎么都要做一桌菜,若他不来,就同娇云娇玉两位小姐妹一起共度中秋也是不错的。 沈青青一点点的为他绞着头发,听他再次介绍起汴京四周美景,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和之前在三溪村一样,两个人谈论着无关紧要的琐事,共度漫漫长夜。 沈青青见他没有走的意思,兀自扭身。 却被他一把拉住腕子,身子向后一退,差点跌进他的怀中。 “你去哪儿?”他墨眸沉冷,似深潭般深不见底,可他掌心又很热,烫的她微微一颤。 回首望来,沈青青腮边挂着抹淡淡的霞红,青丝垂落,素白的中衣披着层暖光,是说不出的温柔。 “要不要为世子拿床枕头被子?”她声音极轻,心扑通扑通跳的飞快。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从她口中娇糯糯的讲出,便带了什么魔力,似三月吹向大地的第一股春风,荡进他冰冷的心田,将早已布满裂痕的冰封,彻底打碎。 孟西洲面色如常,闷声“嗯”了句。 这意味着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谁也没说破。 沈青青白天就瞧见柜子里多余的被褥,才知道这间屋子本就是孟西洲以前常住的,只是几个月没来,东西都被收拾起来了。 她将床榻铺好,而后自己钻进里面,无声躺下,背了过去。 就跟之前几个月的每一夜都一样。 可又不一样。 眼前忽而灭了灯,随即榻边一沉,她那颗扑通扑通的心渐渐跟着落了下来。 少时,折腾了一个时辰的沈青青终是困意袭来,沉沉睡去。 屋外风檐夜雨,雨打枝头,卷来秋的寒意。 一旁的孟西洲合衣而睡,他眉头紧蹙,抬眼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听身边的人气息渐渐平稳,自己的气息却全是乱的。 从方才踏入桂兰院那一刻,脑海中就隐隐生出个模糊的念头。 他一路鬼使神差地走了进来,本想看她一眼就走,却在这生生耽搁了一个时辰。 沐浴,吃夜宵,同她聊起家常琐事,直到躺在她身边后,那个念头才逐渐清晰起来。 他想,若他们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妇,就这般岁月静好,细水长流,似乎也不错。 几乎是同一时刻,孟西洲被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吓到了。 深不见底的墨眸忽而浸满寒霜,前一刻的温柔随和已荡然无存。 他猛地起身,穿好官服,疾步离去。 回廊上,一股秋风灌入腔子里,他从未这般清醒过。 他跨过了那条不该跨的底线。 南璃乾元二十二年,八月十四。 早朝上,皇帝垂首扫过手上的折子,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来。 消失数月的大理寺少卿重新上朝,第一件事便是递了一封厚实的折子。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不知道这次又会是谁罪有应得。 “啪”的一声脆响,皇帝手中挂着的那串翡翠佛珠随着折子一起被重重丢在地上,佛珠崩裂,顺着台阶滚落至文武百官面前,惊得众人冒出一层冷汗。 不论矛头对向谁,所有人都做好了随时弃船自保的准备。 朝堂就像是环着一潭污沼的高台,来来往往,谁又能保证衣衫不染浊泥。 虽没有王婉儿的口供,但钱银米粮终有去处,即便是再高明的账房,也难免有疏漏之处。 这一点,还是沈青青通过一份米粮采买的收据中发现的,后梳理了数本王家账册,才发现捐监之事,同那位高高在上的刘宰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时候,孟西洲的手下来报:王婉儿的身份是伪造的。 顺着这条线索,孟西洲用了些残忍的手段折磨了王婉儿一番,终是在碧月口中,证实了王婉儿的真实身份。 她是宰执刘恩多年前,同勾扬州栏花魁妩娘所生,那时的刘恩还是个扬州知判,尚未娶亲,后因偶然机会,救得大学士苏源之女,获其芳心,成了纯臣苏家的女婿,后一路青云直上。 刘恩离开扬州,便同妩娘断了联系,直至许多年后,丧母的王婉儿上京寻亲,两人才暗中相认,再之后,她是如何以色侍君,掌控这些男人为其所用的,就无从得知了。 “刘恩,你好大的胆子!”皇帝见百官之首的刘恩面色如常,怒不可遏道。 豢养私兵、贪污、结党营私,不论哪一条都是罪无可恕的死罪。 “臣有罪,臣罪该万死。”刘恩上前一步,脱帽跪下,从容的就像是早已预料到似的。 孟西洲见状,心中一沉。 看来王婉儿的消息,还是传出去了。 他侧目看向站在群臣之首的太子,那人气定神闲,昂首挺胸,倒没有一丝慌张。 皇帝亦是被这态度气的大怒不已,他恨不得当即将他拉出去斩了,可问题就在于,这么一大笔银子进了刘恩的口袋,却不见钱银流向,谁又能确定他是最终的受益者呢? 有着这样的顾虑,皇帝只得厉声道:“拉出去,先送入天牢,听候审讯。” 有了这么一档子事,众人即便手上有折子也都压了下去,很快,皇帝满是怒意的挥退众人,不过多时,又遣人将快要走出宫门的孟西洲叫去偏殿问话。 此时的皇帝一改方才怒色,眉眼带着些许不曾示人的慈爱,温声问:“听护送的暗卫讲,你在曲林受了重伤,现在伤势如何?” “臣多谢陛下记挂,此时伤势已是无碍。”孟西洲垂首,恭恭敬敬答道。 皇帝见他谨守礼数,不肯落座,暗自长叹口气:“朕让内官传了太医,一会儿你去偏殿,让太医瞧过,朕也好放心。” “是。” “坐下吧,朕还有事要问你。” 再三说后,孟西洲才落了座。 他知道,圣上要同他谈宜州后续。 此时刘恩虽是伏法,但很明显,他并非幕后之人。 可孟西洲手上所有的证据,追到刘恩身上便是尽头。 昨日他秘密入宫,大抵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明,甚至带来王婉儿身的老人碧月,让皇帝当着面问询。 这一切,只因牵连之人位高权重,只凭他一家之言,难以使人信服,更何况之前从账目上找出的问题,实在只能算是个推测。 少时,皇帝终是言归正传,问:“子思如何看,这银钱米粮最终去了哪儿?” 孟西洲默了默,“臣尚未寻到任何证据,不敢妄下言论。” “不怕,这里只有你同朕二人,还有什么不敢讲的?” 皇帝温和一笑,让孟西洲身上的克己守礼顿时散去。 “赵家。” 皇帝话音刚落,他便把猜想说出。 这么多银子去了哪儿不好找,可粮食若没有分给百姓,有没有转售成钱银,那么只能是被人吃了。 他粗略算过,按照王延胜收粮食的胃口,是绝对足够养一支几万人的私兵。 若无兵权在手,谁又能悄无声息的养这么一批人呢? 所以这些粮食的最终走向,是进了兵营,成了士兵的口粮。 放眼望去,能让刘恩趟下浑水,还甘心扛下所有罪责的,也只有权势滔天的赵家了。 赵家是开国重臣之后,袭侯爵,原本就因手握南北兵权而威震朝堂,自皇帝登基,娶赵家女为后,赵家外戚权势滔天,爪牙也伸向朝堂中枢。 “只可惜,这次大费周章,仍久动不了赵家的根基。”皇帝长叹,自他登基,赵家便是他压在心头的重患。 孟西洲拱礼垂首,“陛下,蚁穴虽小,溃之千里。更何况,刘恩位高权重,对赵家来说,并不只是赵亭煜那种小角色。” “此话不假。” 这么多年明里暗里的瓦解,赵家的确大不如从前。 皇帝忽而眸色一转,睨着孟西洲,低声问:“那子思可知,刘恩自是位高权重,本不必涉险趟这滩浑水,可他又为何会被赵家驱使?” “或许因他被赵家抓住了什么命脉。” “没错,那王婉儿便是刘恩的命脉,王婉儿的母亲王妩,更是刘恩一辈子的弱点。” 孟西洲神色一顿。 “刘恩当年受大学士苏源青睐,得了京职,他一狠心,不辞而别奔赴汴京,但他并非无情之人,走之前,将其所有钱银留给了早已赎身的王妩,这才支撑母子二人活了下去。” “赵泽帧(赵皇后哥哥)在扬州游玩时,流连燕馆歌楼,意外知晓当时已入中枢为官刘恩的这段风流往事,后寻到王婉儿母女,用了些不堪的手段,害死其母,又诱骗王婉儿入京寻父。” “刘恩当初不辞而别,本就心中有愧,见王婉儿孤身一人寻亲,自是动了恻隐之心,将其安排在汴京私宅,却不想王婉儿在来前早受赵泽帧的浸淫与调教,,为他所控,待刘恩发现时,王婉儿已无回头之路。刘恩一时心软,最终让他食下今日恶果。” 皇帝看他不言,温声道:“子思,你可知为何朕费尽口舌同你讲这些么。” 良久,孟西洲沉声答:“臣,如今明白了。” 临行前,圣上给他安排了两个身份,一人是扬州富商周绕,一人是随行侍妾。 圣上只道周绕为人风流,商贾出行多带侍妾通房,让他小心伪装。 如今来看,这个局不只是为王延胜一人准备。 圣上用心良苦,他已然会意。 皇帝声音明显威严几分,“宜州之事,你让朕失望了。” “为个无名无分的女人,竟孤身犯险,那日若无狄青及时帅军赶到,你还能活着回京?真枉朕悉心培养你这么多年!” 孟西洲眉头一压,肃声否认,“臣并非为了这个女人孤身赴宴,实则因当时宜州之案的关键证人闵氏受制于王延胜与王婉儿,臣若不赴宴,必然会令其怀疑生了杀心,此等决策,同那人绝无半分关系。” “如此最好,你好好看看刘恩,莫要步了他的后尘。” 孟西洲眸瞳一阵,倏地跪下。 这一声,不轻不重,却直击孟西洲的灵魂。 沈青青几乎要成为他的弱点。 却也只是几乎而已。 孟西洲拱手,话语有力。 “臣谨记,此事让圣上如此挂念,臣心中有愧。” “你是该有愧!你忘了你的职责吗?” “臣不敢,臣无时刻谨记臣的职责,从不敢忘记显国公家冤死的亡魂。此事一日不昭雪,臣便一日不敢忘。” “是了,你不能忘,朕也不能忘。”皇帝语气渐缓,他垂首,摸了摸袖笼里藏着的那个物件儿,眉头不由得紧蹙。 一顿怒气过后,皇帝的话语明显软下不少,“子思,你如今虽是大理寺少卿,亦是众矢之的,是时候要一门好亲事来为你增加朝内助益。” 他抬眼,见孟西洲默不作声地跪在自己的面前,恍恍一闪,面前的人仿佛一夜回到儿时那个听话的少年。 沉默而冷酷。 “镇平侯军中朝中根基稳固,是开朝忠臣之后,如今两个嫡女亦是适嫁年纪,长女秦大娘子是众星捧月,性子略显刁蛮,你若不喜,就娶二女。朕已遣人打听过底细,秦二娘子今年刚及笄,性情温婉,你一定会喜欢的。朕为你选的,一贯是最好的。秦家二女,你母亲那都有画像,自去看过。待你定夺好要娶谁,再告诉朕,朕会亲自赐婚。” 孟西洲面色如常,不带一丝犹豫,即刻叩首道:“臣遵旨,臣不用选,臣的婚事全凭圣上抉择。” 孟西洲这句“遵旨”听的皇帝怔愣一瞬,他没想到他能这么快应下。 也是,子思素来是最听话的。 他一向最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目标明确,全力以赴。 这才是他认识的孟子思。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朕知道子思心中自有大是大非,至于小宅那女子,朕并非让你弃之不顾,你若喜欢,待秦家女进门,你找个机会纳了便是,总不要养成个外室,让人抓了把柄,有辱声誉。” “是,臣谨记。” 皇帝见他没有一丝不快之意,心情好了许多。 “起来吧,地上凉,别跪着了。你今年命格犯冲,屡次受伤,朕已安排国师为你祈福消灾,这是朕亲自求来的平安符,你戴在身上,可不要弄丢了。” 皇帝说着,瞥到他腰间上的那枚小巧的香囊。 “是,臣多谢陛下惦念。”孟西洲恭恭敬敬的拜过,才起身接下。 而后他面色如常的取下香囊,换上了平安符。 第43章 中秋 八月十五, 沈青青一早遣人将昨日准备好的月饼礼盒分发出去。 她昨日打了一天的月饼,除了宅院里每人都有两枚口味不同的月饼外,还特意备了几套礼盒, 准备给来京入职已有半年的陆成玉府上,皎怡街墨玉轩的掌柜,还有宏泰镖局汴京分馆各送一份。 除此之外,她把给孟西洲准备的那两份月饼礼盒一并遣人送去了大理寺。 待事情办妥后,她换了身素净淡雅的常服, 将礼盒亲自送到宏泰镖局与墨玉轩中。 今日中秋佳节,汴京街头好不热闹。 诸家铺面皆卖新酒,织彩络挂满楼面花头。 沈青青一路瞧着只觉得稀罕,先去宏泰镖局把月饼与信函送了去。 后步至墨玉轩, 掌柜见是她来, 赶忙关门待客,迎她一路进了后堂。 “先生这是才回汴京么?”掌柜为她斟满杯茶,坐在圈椅上扯着家常。 沈青青听他这么叫自己, 想必上次那人将来龙去脉同掌柜说明, 故而并未否认,将月饼送过去道:“这点心是我的一片心意,多谢掌柜对我的照拂。” “先生快别这样讲, 是您高看咱们墨玉轩一眼,才愿意把作品放在这儿寄售,委实是我墨玉轩的荣幸。” 掌柜此话确无半分虚言,只要哄得那位公子满意,墨玉轩永不用发愁没有生意。 二人闲聊片刻后, 掌柜遣人取来之前售卖的收据与银钱, 同她清账。 沈青青粗略一扫, 被最后的那个数目吓到了,她放下款单,怔怔道:“掌柜是不是写错单子了?这笔钱……也太多了。” 掌柜莞尔一笑,见过拿银子兴奋的,也见过嫌银子不足的,这拿了银子,说他一个生意人多算款子的还是头一个。 “先生没有看错,这是那位买主愿意出的价格。” 沈青青眸色一转,问:“上次那位公子是买主么?” “正是。” “他到底是何人?出手这般阔绰。” “先生何必刨根问底,那位公子姓谢,单名一个赢字,从来都是对自己喜欢的作品一掷千金,他是墨玉轩的老主顾了。” 谢赢…… 那人风雅翩翩,眉眼温和,对画作的确是个痴人。 “可我自己的画值多少银子我自己清楚,这笔钱委实太多,我收了于心不安。” “画作本无价,谢公子对先生画作的仰慕之心亦是无价,若先生觉得于心不安,那便为谢公子做一幅小象可好?” 上次谢公子走之前,同他提了一嘴,想让他下次见到沈青青时问一问,会不会画人像。 故而才有今日一问。 沈青青思索片刻,倒也不是什么太难的要求,便点头应下。 她随掌柜去了偏房内的画室,备好笔墨纸砚,没怎么犹豫便落了笔。 少时,一幅二尺小象送入掌柜手中,他垂首看去,画中男子手执折扇,墨发高束,翩翩公子如玉,竟是与那位的样貌一模一样,甚至还有了几分灵动。 掌柜大喜,“先生妙手丹青,老夫佩服!” “即是如此,我就不多打扰,这次带来的画作也有劳掌柜了。” “是、是,那是自然,先生不再多坐一会儿么,我这有上好的普洱。” “多谢掌柜美意,下次再品。” 掌柜送她出了铺子大门,心中暗道:怎得拖了这般久的时间,传话的小厮还未把谢公子请来? 可他却不好多留对方,只得暗中遣了伙计去跟着。 出了墨玉轩,沈青青去茶楼找到了正在听段子的娇云娇玉,见二人听的入神,她抓了把瓜子坐下一起歇了会儿。 听了片刻,沈青青听出来,这位先生讲的栩栩如生,倒像是个真人真事。 原有一人刘某,生于扬州小官之家,家庭富足,儿时由父母做主,同世家交好的王家结了娃娃亲,不想王家家主获罪,牵连妻女入了奴籍,被送入妓坊□□。 王家女子容貌可人,一跃成为扬州二十四桥最炙手可热的头牌,刘某心念竹马青梅,为护她周全一掷千金,将其赎出燕馆歌楼,添置一处小宅将其安置起来。 二人郎有情妾有意,终是生出情意,日日耳鬓厮磨,此事在王家女身怀六甲之时被刘家发现。 本是世家交好,定有娃娃亲,刘家因王家女身份低贱,不准其入门,又将刘某严加看管,不让其与王家女相见。 再之后,王家女孤身艰难诞下一女,被街坊赶走,万般无奈下,为了母女之后的生计,王家女拿着仅有的钱银,买下一处偏僻小宅,重操起了皮肉生意。 刘某机缘巧合,救下京中贵女,得一份大好姻缘与仕途,却无人知晓,当年他离开扬州前,走访多少村落,只为寻到心尖上的人。 再之后,便是殊途一生,生死两隔,不曾相见。 三人听罢故事,潸然落泪,心里都空落落的。 “这刘某,既不能护全王家女,又为何去招惹,动了真心,才惹得伤情。”娇玉抬手擦了擦泪,心中酸涩。 “那为何不说刘家背信弃义,亲家落难,还要落井下石赶走了王家母女。”娇云愤愤道,她自己便是因家人获罪受到牵连,自出生起,便是奴籍。 自是能明白生来贱籍的人,是如何被人作践。 她还算好的,是显国公府的家生子,倒也没受过那么多委屈,可若放在外面,受多少苦也要自己受着。 沈青青听了,拉了拉娇云的小手劝慰道:“若无刘某一片真心,王家女定然沦为风尘女子,受人掌控,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尝到真情为何,我倒觉得王家女并不后悔跟了那人,否则也不会为了富养女儿,重操旧业。” 见二人连连叹气,她转而一笑,“我们何苦在这里伤心难过,前日听世子说秀灵山上有寺庙,到时候我们去为王家女子上一炷香祈福吧。” “好!”娇云娇玉擦干了泪,听到又能出去玩,自是开心。 沈青青今日得了一大笔银子,又逢中秋佳节,便没着急回小宅,先带着二人去了趟锦罗阁。 沈青青不同往日,一身淡紫长裙看似低调,放在懂行人眼中,就不一样了,迎客的伙计识出这条裙子的面料,笑脸将三人迎进门去。 “今日这伙计倒挺机灵的。”娇云低声道。 “行了,先别管这些。”沈青青抬手点了点娇云的眉心,扭身道:“今日想为这两位姑娘订做两身秋装,两身冬装,面料和款式由她们自己来决定,银子无需考虑。” 说着,沈青青赏了伙计一块碎银子。 伙计见状,露齿笑道:“夫人待人宽厚,对丫鬟都如此上心,小的一定尽心尽力。” “你误会了,她们不是我的丫鬟,是小姐妹。”沈青青纠正道。 伙计哪儿管她们是什么关系,只要给几位伺候好了有银子拿就是。 “是是,瞧我这嘴笨,夫人要是不跟着一起瞧看,先移步后堂品些点心茶水如何?” “好。”沈青青随着伙计走到后堂。 堂内不乏衣着艳丽华贵的女眷正在闲谈,她一进去脱下帷帽,便吸引了众人视线。 大家都好奇,这位肤白赛雪,貌可倾城的少妇是哪家夫人。 沈青青避开众人目光,寻了个僻静的角落歇着。 少时,正在同其他女眷闲谈的掌柜留意到角落里端坐着的女子衣着时,眼前一亮。 这面料他是认得的,当初铺子里只有这一匹,一尺百金,如数让那位大理寺少卿买去制成衣,说是要调查□□之事,如今见了这位娘子,掌柜心中了然。 他打量沈青青片刻,大抵算出她的尺寸。 果不其然,同那位大人订的,的确是一个尺码。 掌柜想到那日之事便头痛,他倒是没亏银子,只是因此耽误了其他高门女眷制衣进度,免不了被催促,而且当时那个被带走的伙计,去大理寺地牢里折腾了两日,回来就辞工不做了。 按理说,这位大人可算是以权谋私了。 但如今,全汴京谁人不知这位大人身份有多金贵,即便是以权谋私,又能说什么呢? 正想着,正同他攀谈的女眷顺着掌柜的视线瞧见那头的沈青青,低声问:“王掌柜可认识那位夫人?这样貌可真是清水出芙蓉,也不知是哪家大人好福气,娶了这位美女。” 沈青青的美貌并非张扬刺人的那种,她给人的感觉像初春第一朵白玉兰,柔柔弱弱的,却又经得住料峭轻寒。 掌柜记得,那位国公府的世子殿下是没娶亲的,甚至连侍妾都没听说过有一位。 如此一来,这位小娘子的身份便显而易见。 富家子弟,在外偷养个外室不算什么,掌柜看小娘子柔弱恬静,并非妖媚惑人的那种,心生怜惜,摇摇头道:“不知是哪家娘子,小人每日接客无数,实在是记不住。” 少时,同娇云娇玉逛完制衣、首饰铺子的沈青青有些乏了,她寻了个街边的甜水摊子,要了碗桂花红豆粉。 三人正坐在那解渴闲聊,不知何时,三人身后立着个身着粗布的少年郎,他一身书生模样,背着竹匣,样貌普通。 “嫂嫂?”他有些迟疑的轻声唤道。 娇云娇玉见那少年对着沈青青喊嫂嫂,一脸迷惑。 沈青青闻声回首,看那壮实的少年正打量着自己,她怔了一瞬,即刻道:“红牛?!” 红牛挠了挠头,讪讪道:“真的是你啊,嫂嫂,你穿这样华贵的衣裳,我都不敢认你了。” 娇云娇玉见沈青青真认识这少年,起身给他让了座。 “两位姐姐安坐,我站着同嫂嫂讲话就好。” “红牛你怎么来汴京了?” “年初受江州知州大人举荐进了国子监,就一直留在汴京读书了,不想嫂嫂也在汴京。” 红牛来汴京已有半年之久,国子监内非富即贵,他见沈青青这身打扮,亦不是当初三溪村的邻家嫂嫂。 他当初只知道西洲哥离乡办事,后了无音讯,嫂嫂一去寻人几个月,也不清楚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所以红牛没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问她西洲哥的情况。 “嗯,这件事有些复杂,不过你西洲哥已经找到了。”沈青青也没说太多,拉他坐下,问了些读书的近况。 从红牛口中,沈青青才得知,原是阿洲走前,拜托过江州知州为其写了举荐书,这才让红牛有机会进到国子监读书。 “汴京花销很大,嫂嫂也没什么能帮到你的,这个你拿着用。”沈青青把今日收到的那一包碎银子拿了出来,递了过去。 红牛日常在皎怡街书坊打杂或为同窗抄撰文章挣些零花钱,很是节俭。 见沈青青突然拿出这么一兜沉甸甸的银子,婉言拒绝,“无功不受禄,嫂嫂,这我不能收。” “也不多,就应付些平日开销,往日你母亲也没少照拂我们。” “那是阿娘同嫂嫂交好……真不能收……” “欸,我说这位小公子怎么这么倔,先生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嘛。” 倏地,轻飘飘的一声,落在几人耳边。 沈青青见竟是之前在墨玉轩见过的富家少爷,愣了一瞬,赶忙将帷帽又戴了回去。 “先生?”红牛疑惑,不知他说的是谁。 “这位公子,我们不熟,若是想吃糖水,旁边有位置。”沈青青不喜欢这人不请自来,一讲话也满是纨绔子弟的既视感。 张内官听小娘子话语一点都不客气,兀自抹了把汗。 太子不恼,反倒面露喜色,真扭身坐在旁边的空桌上,叫了几份甜水。 少时,太子扭身缓缓道:“先生逍遥数月,云游四方,不知有何新的见解?” 沈青青不理,同红牛讲了几句,问清他现在住处后,起身走了。 这时,红牛起身欲行,听身后那人冷不丁的说了句,“郭知新,春燕堂新入学的监生,师从文甫学士,不想你同知意先生还是旧识。” 红牛一怔,回首打量向那位锦衣玉冠,温和如玉的公子,疑惑道:“你是何人?” 太子勾唇浅笑,抿了口勺子里的桂花粉,才缓缓答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不如同去茶楼小坐。” 是夜,金风玉露,月挂枝头。 小宅,桂兰院。 夜间多风,院中悬在小亭上的花灯摇曳。 沈青青穿着件长衫,坐在满桌子的菜前,给自己倒了杯酒。 夜已不早,若他要来,定会提前让李炎知会一声。 按常理,中秋皇宫是要设宴邀请群臣同乐,赏月赋诗,祭祀月神。 所以她故意把晚饭推迟了些,她想着,即便很晚,他应该也会来一趟的吧。 然而并没有。 “好了,菜都有些凉了,去把菜热一热,我们少吃一些吧。”沈青青说着,兀自给自己斟满一杯,手边放着的,是下午新买的桂花酒。 “娘子,您今日怎么碰了酒……”娇玉看她神色黯然,小声问。 沈青青很少碰酒,见她自斟自酌,娇云心里憋得难受。 “走,我们去给娘子热菜。”娇玉拉着她一路走开,低声问:“你这两日没见到李侍卫么?” 娇云摇头,“前日爷不是还宿在这里么,唉,怎得今日不来,竟不遣人知会一声,让娘子好等。” “爷是什么身份,许是今日宫中有设宴也未可知,一会儿咱们都高兴点,陪着娘子喝一些,醉了就什么都忘了。” “嗯。” 另一头,皇宫宫门处,孟西洲被李炎搀扶着,与群臣分开了路。 李炎抬头看了眼月色,已是不早,他蹙眉,低声问:“爷,您今日怎么喝了这么多?” “今日圣上设宴,自是君臣同乐……中枢那几个老家伙深藏不露,轮番同我畅饮,便喝了不少……” “那咱是回府,还是去桂兰院?”李炎小心翼翼的问着。 今日可是中秋佳节,想必此时,桂兰院那位还等着呢吧。 “回府,不去桂兰院,以后都不再去了。” 李炎听了有些想笑,只当他是酒后之言,随即将孟西洲搀扶上马车,匆匆离去。 另一头,同是喝多了的沈青青与娇云娇玉醉倒在一处,一壶酒平洒在桌面上,滴滴答答的落个不停。 萧应今日值守小宅,他远远看着庭院里的沈青青从期待到失落,再到醉酒,心中说不出的烦闷。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至少去宜州前,沈青青从不会因要等小公爷,就饿了自己的肚子。 见三人已经不省人事,萧应跃进院内,咸菜听出他的步脚,摇着尾巴扑了过去。 “乖,今日不能陪你玩。” 他揉了揉狗头,先送两个丫鬟回了屋,回来时,见沈青青半支着身子,一手拎着酒壶,仰首往下倒。 酒液顺着颈子淌下,浸湿前襟一片。 萧应蹙了蹙眉,折身去寻了件衫子,给她披好。 谁知刚一搭上去,她小手一扯,衫子落了地。 “我热,不穿。”她双颊泛红,嘟着粉唇,嘴角还挂着酒泡泡,湿漉漉的脖颈下,是一片朦胧的洪波。 萧应心神一颤,赶忙敛起视线。 暗道这人醉了怎么是这副鬼样子,怪不得以前小公爷在三溪村从不让她沾酒。 “青青姐,你醉了,院里太凉,我送你回去好不好?”萧应温声哄着,少时,听她闷闷“嗯”了声。 “你背我吧。”沈青青垂首,冷不丁的冒出一句。 “……好。”萧应见这酒鬼已经准备好要爬上来了,他便背过去,接住了她。 一股子浓郁的酒气灌入鼻息,带着些许桂花的香气。 天知道她喝了多少。 桂兰院的花园委实不小,他背着她走近一片竹林时,沈青青突然哼唧了句,“小应。” “嗯?” “……他没来。” “今日宫中设宴,小公爷去赴宴了。” “我知道。”她说话声音又小又细,轻飘飘的缠在他耳廓上,搞得他头皮一紧。 “就因为这事,才灌醉自己?”他蹙眉。 “我是真的以为他会来。”她执着地重复着,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儿似的。 可他没有来,甚至连遣人来告诉一声都没有。 沈青青从方才,就憋着一股劲,她既生气,又酸涩难忍。 她以前从不会在乎孟西洲的。 她对他好,照顾他,全念在她对阿洲的情谊上,凭着她的喜乐行事,不曾让孟西洲这般牵着鼻子。 此时,却完全不一样了。 她一颗真心被吊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 不敢问,不敢想。 他们的身份,悬殊太大。 在她的计划里,本不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到头来,连她自己都彻底失控。 倏地,萧应察觉到颈子上一片湿滑,带着些许无措道:“青青姐,你在难受吗?” 她点点头,下巴抵在他后颈,难受的摇了摇头。 “小应,我好像病了,怎么办?”话语间,一声轻呕。 萧应耳根子一麻,一个不祥的念头从心底冒了出来。 “青青姐,你坚持下……我扶着你去林……” 他放下她的一瞬间,沈青青捂着嘴跑开,一声声的,叠在寂静的夜色之中。 他觉得,再这样下去,青青姐都要把胃吐出来了。 她终于停下。 沈青青狼狈的跌坐在地,就那样放生大声哭起来。 桂兰园很大,今夜无旁人看守,她的哭闹,也被锁在这深宅大院之中。 萧应不是没见过沈青青哭。 只是今日,她像个孩子一样,哭的毫无防备。 脆弱的……像一支易折的柳枝。 听的萧应茫然无措,只好环住她肩头,温声哄着,“别哭了,别哭了……” 她哭的那样伤心,萧应知道,她不是因为自己酒后失态而哭。 是为了那个没有来的人。 汴京的秋随着两场匆匆雨水落尽,天气几乎是一夜入冬。 是日,孟西洲接了个急案,要出一趟远门,临走前,见李炎眉头紧蹙,心事重重,他多嘴问了句。 原是沈青青生了一场大病。 “不是说过,不要同我讲那个人的事么,吃穿用度不断,病了就请大夫,难不成这些事也做不好么?” 李炎眉头一拧,颇为无奈道:“爷,这是您问我的。” “下次有关她的事,我问了你也不要答。”孟西洲话语冰冷,带着少许怒意,随即匆匆上马而去。 李炎兀自长叹口气,想着这次回来要如何跟娇云解释,头就忍不住的疼。 入冬时,萧应办完老国公爷交代的事,提前一日返京。 他行于冬夜之下,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桂兰院探望沈青青。 临走时沈青青的伤寒虽已让霍羡瞧过,也服了药,但一直没好利索。 怀着这份担心,萧应就着夜色步至院中,很远处,便听见屋内断断续续、微弱的咳嗽声。 他不由得加快脚步,推门进去,若有若无的烛火下,一袭雪衣的沈青青正捂着嘴,咳个不停。 萧应三两步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沈青青顾不上他,此刻她浑身发颤,细长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抖个不停。 萧应瞳孔蓦地一震,这才发现她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好端端的一个人,如今身形消瘦若枯槁,那只捂着嘴巴的手,骨节分明,几乎只剩下皮与骨。 才一个月不见,青青姐怎么成这样了?! 一股怒火骤然烧在他五脏六腑之中,他强压着,等她小口抿下温水,精神多少好些后,半跪在榻边,温声问:“青青姐,你的病怎么还没好?” 那霍羡妙手回春,不会治不好一个小小伤寒。 “是不是下人苛待了你?”萧应话语温和,袖笼里拳头紧攥。 高门大院里的事,他见得多了,好好的一个人会变成这样,除了有人苛待,又或是下毒,他寻不到其他解释。 “不是,娇云娇玉待我很好,这园子里吃穿用度一直不缺,是我自己吃不下什么……咳咳。” “怎么会吃不下,青青姐往日胃口最好了。”他说着说着,竟润了眼眶。 萧应想到此时沈青青的处境,压低了头,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 沈青青看少年担心至此,抬手揉了揉他沾着寒气的发间,温声道:“你别多想,我就是生病,实在没什么胃口。霍大夫一直坚持每两日来为我瞧一次病,但也没什么用。” “你平日吃的都是哪里做的?药又是哪里熬的?” “都是娇云娇玉在照看。”沈青青见他扭身要走,赶忙要拉住他,却不想扑了个空,跌了下去。 萧应吓得赶紧扶起她,谁知沈青青突然环住他脖子,“你别去。” 沈青青知道他这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想必又是刚出远门回来。 深夜来看她,肯定是偷偷来的。 “这是药碗,你若不信,就去查这个,还有剩下的吃食,你也去看过。” “我周围的人都待我很好,不会害我。” “那他也是么。” 萧应冷不丁的问出口,这句话,他想过无数次。 他今日僭越了。 沈青青沉默片刻,忽而道:“小应,你还记得你当初同我讲的那件事么,如果我说,我现在改变了主意,你还愿意履行承诺吗?” 萧应一怔,默然颔首。 沈青青淡然一笑,“那好,我想回家了。” 第44章 逃离【1k营养液加更】 那日萧应答应她, 会带她回家后,沈青青强打起精神,强迫着自己开始好好吃饭, 好好吃药。 两天后, 她终是能下床走几圈儿了。 沈青青靠在窗边儿听着屋外低泣与男子的安慰, 沈青青知道, 一准又是娇玉为她担心,去问霍羡她的病情到底如何了。 混沌的谈话中,她就听见霍羡说了一句话,“如今沈娘子自己想要痊愈了, 就一定能痊愈的。” 沈青青心知肚明。 她这场病,得的是心病。 只要给自己心口打开扇窗, 透透气, 总是能慢慢好起来的。 娇玉抹干眼泪进屋, 见沈青青只半披着袄衣立在那出神儿,赶忙拿起皮氅给她披上, 生怕她再受一点寒气。 “沈娘子怎么又穿的这样少就下床了,您若想出去, 我为您换好衣裳,咱一起去园子里逛逛。” “不出去, 园子里太冷, 我就想打开窗户透透气就好。” 十月的汴京又阴又冷,常待在屋里,已是寒入骨髓。 她想开窗, 但又担心自己真的再次受寒, 便让娇玉为她换了件冬衣, 又加了个皮氅, 这才打开窗户。 沈青青见院落里,杂役忙前忙后,正给娇气的树木裹棉被,抵御冬寒,这是大门大户常做的事,她忽而想到自己当初,第一件棉袄都是捡人旧的,改出来的。 那时的自己,食不果腹,都没有现在这般瘦弱无力。 躺在榻上的这段时间,园子里的金桂全都谢了。 她连花落的影子都没看到。 她得快些好起来。 她要回家了。 凛冬一日,汴京下起初雪。 沈青青难得起了个早,见屋外银装素裹,心情不错,便换了件厚实的衣服,准备出屋带咸菜去溜溜。 她最近稍稍丰韵了些,但跟以前比,还是瘦的皮包骨头。 不过好在,病已经好了。 就是落下个爱咳嗽的病根儿,吸了寒气,她总是忍不住要咳嗽几声。 她刚出屋,便见娇玉红着眼跑过来,脸上明显红肿着,像是被人打了。 沈青青眉头紧蹙,迎上前细问,听到娇玉泣不成声的说咸菜方才在后院被楚管事遣人打死的那一刻,沈青青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人猛地掏出,扔进寒潭。 她顾不上别的,全身突然来了力气,跑的很快,她一路跑去后院,听娇玉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喊她。 待看到咸菜满嘴是血躺在雪白中的那一瞬间,彻底激怒了沈青青。 见楚管事还挽着袖口,同娇兰还有其他几个杂役立在一起,正谈论着什么,沈青青三两步跑过去拉住那个手中攥着染血棍棒的侍从,怒声道:“你为何要打死咸菜?还有娇玉,又是谁打的!” 楚管事见是她来,冷眼一扫,并未说什么,一旁的杂役道:“方才娇玉带着狗冲撞到娇兰姐姐了,差点出了危险,沈娘子既然管不住狗,那就只能我们帮忙管教了。” “如何冲撞?是咬了还是吓到了?娇玉带着狗,素来牵着绳子,敢问娇兰,咸菜是怎么冲撞到你的?” 沈青青一改柔弱,气势汹汹地逼问着,一口冷风灌入,她猛的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腔子都咳开似的。 娇兰索性拉着楚管事的袖口,小声道:“大人救我。” 此时娇玉也赶了过来,她哭的泣不成声,只扯着沈青青的袖子,断断续续道:“沈娘子您跟我回去……我同您说……” “我不回去!今日为为什么要打死咸菜,我要搞个清清楚楚!” “沈娘子,我们都说了,是您的狗冲撞了娇兰姐姐,您要是发疯,也别当着孕者的面不是?大家都是下人,谁还比谁高一等?”那侍从翻了个白眼,将她一把推开。 沈青青就像是一片薄纸,被这力道推了出去。 她踉跄几步,跌在地上。 “走,我们回屋。”楚管事拉着娇兰往回走,扭身的那一瞬间,沈青青清楚的从娇兰脸上看到明显的笑意。 她是故意的。 沈青青要追过去理论,奈何又咳嗽起来,她弓着身子,眼角溢出的泪被震成细小的水珠扬在雪地上,洇开一片。 赶来的娇云见状,一把搀住她,低声劝慰道:“沈娘子您别哭了,快同我回屋吧。” 沈青青很久没这么难受了,她咳得太厉害,人都直不起身,还是让两人强行带回屋子里去了。 娇玉听她咳嗽个不停,赶忙折身出去请大夫,娇云则为她倒了些热水,出屋看一眼药有没有煎好,留着沈青青一人趴在床上无声低泣。 她不想哭的,可泪却控制不住。 沈青青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打死咸菜。 就因为这狗是她的么? 忽而,内屋“吱呀”一声,有人走进来了。 她以为是娇云她们,便没理会。 “一条狗就能让沈娘子这样难过,倒让我有些好奇,接下来的这个消息,沈娘子能不能受得住。” 娇兰看着伏在床案上的人肩头微颤,双眼红肿,心中无比畅快,她从没觉得,让一个人痛苦难过,会是这样舒爽。 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委曲求全,勾引了楚文隽,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就想看到这个女人痛哭流涕,娇兰得意地笑了起来,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你怎么进来的。” 沈青青冷眼扫向她,她知道娇兰是被明令禁止踏入正院儿的。 娇兰勾唇,不紧不慢的说:“醒醒吧,小公爷都几个月没来了,真以为自己住进了主院儿,你就成了这大宅的女主人么?” “你一定不知道吧,为什么小公爷突然不来小宅了吧,娇云娇玉她们都怎么跟你说的?说爷公务繁忙?又或是什么?” 沈青青敛住哭意,冷声道:“你什么意思?” 娇兰冷嗤一声,“我能是什么意思,就是想让沈娘子清醒些罢了,咱们这位爷啊,中秋过了没多久,圣上便下旨赐婚,将镇平侯家的秦二娘子指给爷了,如今这三书六礼,怕是纳彩、问名都走完过场了。” 娇兰见沈青青听了,面色如常,依旧是冷着那张脸,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她怎么不哭?不闹? 娇兰兀自提了口气,“您怕是还不知道秦二娘子是谁吧,也是,您一个异乡村妇,仗着点姿色爬上爷的床,也是挺不容易的。那位秦二娘子是侯府嫡小姐,高门贵女,生的娇美水灵,说实话,即便是这样的身份,都不一定配做我们显国公府未来的女主人,更别说您了?沈娘子啊,说好听了,你是爷养在外见不得光的外室,说不好听了,你就是个贱种,被男人玩完不要的烂货!” 沈青青此时完全冷静下来,她起身,立在娇兰面前,笑着道:“谁又跟你说,我对你们家小公爷有意的,别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为了个身份位置,不择手段,我不知别人会如何,娇兰,你今日杀了我的狗,又欺负了我的人,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么?” “我是不算什么,可你又算什么呢?” 娇兰未想沈青青听了这些反倒冷静下来,她是为图一时口快,才跑来桂兰院气她。 沈青青说的没错,如今她是失宠了,可日后小公爷要是念了旧情,将她收进府中,那么以娇兰如今的身份,能保住自己么? 娇兰脸色一白,见对方眸色冷冽,一股寒意自下漫上,她连退两步,一声不吭地夹着尾巴跑了。 人出门的那一瞬间,沈青青松开攥紧的手,极力压制住有生以来第一次冒出的邪恶念头。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的想伤害娇兰。 她一屁股坐回榻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娇兰说,他要成亲了。 被皇帝赐婚这种事,她从没想过,不过孟西洲如今二十有四,又在朝堂崭露头角,皇帝赐婚是无上荣耀,即便不想要,也不行。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这两个月不来找她么?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消息,沈青青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平静的躺下,出乎意料的没有再哭了。 娇云娇玉知道她因为咸菜的事心里难过,将汤药喂她服下后,便守在一旁侍候着。 不过见她面色平静,也有在好好吃饭,两人便放心些了。 临天黑前,沈青青叫来两人,简单嘱咐了把咸菜厚葬在院中桂花树下,又宽慰了娇玉几句,便早早睡了。 是夜,萧应如期而至。 沈青青换了身鹅黄色的裙袄在等他。 这段时间,萧应每晚都来定时探望她。 沈青青知道,他是怕她再作践自己。 也许今天之前,她可能还会做出这种事。 但现在,她不会了。 萧应从怀里掏出包油皮纸,小心打开,见里面的糕点并没被压坏,他露出一丝庆幸的笑,赶忙递了过去,“是你最喜欢吃的江米糕,还热乎着呢,青青姐快尝尝。” “好。”沈青青挤了个笑容,接下来咬了口,萧应搬来个凳子,坐在一旁,他盯着沈青青吃完手里的糕点,便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笑吟吟道:“今日书坊出了新作,好像是青青姐喜欢的那个作者写的,姐姐拿去解闷儿吧。” 沈青青接下,“嗯,是我喜欢的作者,谢谢小应。” 她今夜看着从容镇静,可萧应离近后,瞧出她眼睛有些肿,多少感觉出点不对劲儿。 她哭过了。 他正要问,听沈青青突然小声说:“小应,今天咸菜死了。” 萧应一怔,沉声道了句:“青青姐,节哀。” 她唇角勉强勾出个浅浅的笑,“它可能是怕我明天走时,带着它不方便,不想拖我后腿……” 说着,泪顺着眼角,无声落下。 苦涩的笑意下,是什么样的绝望。 萧应不知道。 只觉得自己见她如此,心跳仿佛要停下了。 沈青青以为自己下午已经把所有的泪都流干了,到现在,她又哭了。 忍不住怨自己为什么这样软弱,可一想到咸菜死时惨状,她就控制不住情绪。 “我看不得它那个样子,便让娇云把它葬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我想这也算是回家了吧,你知道的,我们家里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 “我将它从三溪村带出来时,还那么小,我当时跟它说,找到阿洲,我们一家三口就会回去,可我食言了。” “看来……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能回家了。” 萧应不知如何回应,他默默起身,将面前女子揽在怀里,心里没有一丝杂念。 他只恨自己没能早点来陪她,让她一个人面对咸菜的死。 咸菜死了,他也很难过。 良久,他揽着她,轻轻拍着她细弱的肩头。 儿时,他嚎啕大哭时,姐姐也是这样拍着他的肩头。 他在汴京待的久了,都快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现在,他长大了。 是时候去保护“姐姐”了。 这一刻,萧应体验着前所未有的无奈,那些残酷事实堆积在脑海里,他快要憋疯了。 那些会让她伤心欲绝的事实,就堵在喉咙里,让他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不说,只因不想骗她。 因为那些事,对当下状况的沈青青来说,都可以彻底将她压垮。 不知过了多久,萧应听怀里的人止住了抽噎,小声问:“小应,我们离走,还有三天了对不对。” “嗯。” 三天后,小公爷会带走府内大部分人,去扬州查案。 “走之前,我想最后见他一次。” 他哽住。 萧应不知道要如何说给她,如今的爷是不会来见她的。 她又何必自讨苦吃。 这两个月的冷落,难道还不足以让她认清现实么? “我现在不能出府,也找不到他,所以只能求你冒险找机会,让他看到这个就好。” 沈青青从袖笼里拿出一张纸。 萧应见纸中写的那两个字后,垂首应下,“我可以让爷看到,但我不保证爷会过来。” “他会来的,一定会。” 翌日,沈青青起了个大早。 她拿来一幅画卷,在埋葬咸菜的那棵桂花树前,烧给了它。 是她、娇云、娇玉、还有咸菜一起的画像。 躲在角落里的娇玉瞧见这一幕,自是非常内疚,躲回屋子里偷偷大哭了一场。 沈青青日常如旧,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像一夜间,突然又恢复成往日那个有说有笑的沈青青。 这让心中一直不安的娇云娇玉,稍放宽了些心。 那一日,孟西洲没有来。 第二日,她换了身绛紫色的冬装,又精心让娇云为她化了个淡淡的妆,多少让自己的气色看着好些了。 当夜,屋外飘起了大雪。 沈青青坐在屋里等了许久,就当夜已经晚到她认为孟西洲不会来时。 他来了。 孟西洲孤身一人,他从大理寺忙完,便从府衙一路走进桂兰园,直接推门进了屋。 他身姿高大,步脚声很沉,迈进来的那一刻,沈青青就知道是他。 两个月不见,他应该刚从大理寺当值回来,穿着官服,周身散发着让人难以靠近的寒气,一如她当时,第一次在汴京遇见孟西洲时的模样。 哦不,沈青青想起来了,她第一次遇见孟西洲,并不是在红袖院。 庆灵峰的梅林里,她远远地在雪地里望着他,犹豫要不要上前搭救时,他就是这样的。 他长得很好看,脸色白的,像漫天的雪,他的鼻梁也很挺,就像是捏出来似的。 他满身是伤,血都把周围的积雪染红,可俊秀的眉宇紧紧蹙在一起,凌厉依旧。 像是一头受了重伤的豹子,血气和杀意不减。 沈青青一直记得那个场景。 她犹豫地站在那,不敢上前,直到他昏过去,她才敢过去。 那时,他应该还没失忆。 他戒备,多疑,冷漠。 是上天跟她开了个玩笑,让她认识了一个压根就不存在的人。 两人在汴京相处的这段时日,孟西洲给了她一个错觉,让她觉得人会变,其实并不会。 他还是当初那个待人清冷的孟西洲。 沈青青收回思绪,盈盈一笑,“你来了。” 这句话就好像在说,你终于来了。 两个月的冷落与疏离,她在榻上病的几乎垂死时,他都没来看她一眼。 此时,却因为一张凭空出现的小纸条,他来了。 他到底还是怀疑她身份的。 沈青青一直都清楚,所以利用他的疑心,她要见他一面。 孟西洲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时,眼底划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惊讶。 两个月不见,她怎么会瘦成这样。 孟西洲不自知的捏紧拳头,突然意识到李炎口中的那一场大病,似乎真的挺严重的。 孟西洲打量她片刻,虽是瘦了,此时她面色红润,看不出一丝病气。 应该是好了吧。 毕竟,李炎提起这件事,已经有段时间了。 孟西洲敛起思绪,眉眼冰冷依旧,他带着审问的意味,寒声问:“那张纸条是谁帮你放在我桌子上的?” 很明显,他周围的人,有人帮着沈青青递了话。 这是他绝对不允许出现的事。 他问过那日守在暗处的暗卫,竟没有人看到,这张纸条究竟是如何出现在他桌子上的。 沈青青那张纸上,只写了两个字。 阿洲。 他想了一夜,才决定来见她。 另一头,沈青青正酝酿如何说出口时,对方的神色已经彻底冷下。 她并未察觉,兀自深吸口气,袖笼里的手兀自攥紧,她起身,缓缓走到他的身前。 她比他矮不少,在他面前,真的纤弱的像一只折柳。 她微抬起头,美眸看向他,一字一顿道:“在回答你这件事前,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孟西洲其实不必多此一举,沈青青说不说,他都有把握查出那人是谁。 他来,不过是想看看她要耍什么花招。 沈青青咬了咬唇,思量片刻,问出了口。 “孟西洲,你是不是要成亲了。” 沈青青这几日想过很多次,她亲口问出这句话时的场景。 每一次,心口就像被人撕开似的。 她强迫自己去重复的想这件事。 她以为想的多了,真说出来的时候,便不会在他面前那样可怜。 可问出口的那一瞬间,一滴泪还是失控的顺着眼角落下。 她看到孟西洲明显愣了一瞬,随即幽暗的双眸染上一层寒冰,周身上下,那股冷漠疏离的气势,像是要把她吞了似的。 “是,圣上赐婚。” 孟西洲干脆利落。 既然她知道了,他也不必再刻意隐瞒。 “我知道是圣上赐婚,但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其实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 他怎么想的,方才不是已经拿实际行动告诉她了么。 其实那日娇兰有句话说的没错,以她现在的情况,在外人眼中,就是他孟西洲的外室。 她是他藏于夜色下的秘密,是永远见不得光的发妻。 “我怎么想?”孟西洲淡淡一笑,他没想到,都到这一步了,沈青青还在问他怎么想? 他不需要想,也没有余地去想。 他要的,沈青青帮不了他,只会成为拖累。 “沈青青,这是圣上恩赐,无人能违背旨意,而且对方家世显赫,会是我日后在朝堂上的助益。” “所以你娶一个女人,就因为她会是你仕途上的助益?你真的愿意?” “是的,我愿意。”孟西洲没有一丝犹豫,就像当初,他没有一丝犹豫的答应圣上的赐婚一样。 自从订了这门亲事,他父亲母亲,圣上,甚至秦家,都是皆大欢喜。 他凭什么不愿意? 又有什么资格不愿意? “好,我懂了。”她讲话的声音极小,突然克制不住的猛咳起来,她背过身去,扶着身后的木桌,身子猛颤着。 脑袋里像是被人塞了一把冰碴子,又冷又刺,她扶着月匈口,全身似乎都因咳嗽剧烈疼痛起来。 特别是腔子里的心,它最不争气,像是有人探进来,狠狠捏着她心脏,痛的快要死了。 她告诉自己,刚生了一场大病,她只是没好利索而已。 才不是因为别的才这么痛。 孟西洲站在她身后,耳边停不下来的咳嗽声,他觉得她的肺快要炸开了。 沈青青的病,压根就没好。 霍羡不是妙手回春么? 她到底病的有多重。 他捏了捏手,眼睁睁的瞧着沈青青失力跌跪下去。 他终是把伸出的手缩了回来。 “……你休息吧,我走了。” 沈青青没有回头,她强撑着,勉强压制住了咳嗽之意。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竟觉得,孟西洲方才那句中,竟有一丝难以捕捉的痛苦。 可又有什么用呢? 他要成亲了。 他心甘情愿。 孟西洲没有走,折身去桌案上给她倒了杯水,随后扭身要走。 “你等等。” 沈青青顺了顺气。 有些话,她必须要说。 视线落在她脸上的那一刻,孟西洲眉头一蹙。 “怎么,还不死心么?沈青青,你就这么想嫁给我?” “待我大婚后,可以找个机会把你塞进来,做我的一房侍妾,如何?” 她双眸瞪圆,不可置信的看向对方。 下一瞬,下颌突然被对方捏住。 “我说过,不在我面前哭,我才会配合你,你这样子,只会让我心生厌弃。” 孟西洲的心口抽个不停,沈青青哭成这样,他真的快要痛死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要让所有人瞒着她。 孟西洲无端生了怒意,到底是谁,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 沈青青苦笑,无力道:“孟西洲,你不用配合了,一年之约,是我输了。” “你要成亲的事,全汴京的人都知道了吧,除了我。” 炙热的泪不受控地滚落。 沈青青自己都觉得她是真的很没出息。 “我说了,不许哭。” 他威胁着,抬手用力抹干她的泪。 可那,仍旧源源不断的落下水润。 “沈青青,别得寸进尺,我的忍耐有限。我可以许你,日后在显国公府,你会和现在一样,吃穿用度不变……” 沈青青的心口发出一声暗哑,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她抽噎着止住眼泪,“我是什么身份,我自己心里清楚。就不劳世子殿下费心了。” “你会不要?”孟西洲冷笑出声,仿佛真的听了个可笑的笑话,“你在宜州,妾室不是做的游刃有余么。” 所以她为什么不要? 她不是一心一意爱慕着他么? 沈青青眼底渐渐生寒。 “孟西洲,我不稀罕进显国公府的门,我来找你,从不是为了你的身份与权势,我只想找回阿洲。” 孟西洲淡淡一笑。 阿洲? 世上哪儿有什么阿洲。 又或者说,阿洲本就曾经是他的一部分。 是他童年时,自己亲手舍弃掉的那部分同情、温柔、善良。 阿洲原原本本就是他自己。 “对不起,是我认错了人,你不是阿洲,我的夫君早就死在了江州那艘船上……如今咸菜也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她喃喃着,唇瓣止不住的打颤。 好像此时,她置身在冰天雪地之中。 从未觉得这样冷过。 “你说的没错,我不是阿洲,往日我会承认,只是看烦了你的哭哭啼啼。” 孟西洲话里淬了毒,每一句,都让沈青青痛苦不已。 “不过你以为,跟你在涠洲上床的是谁呢?难不成是阿洲么?” “你……!” 孟西洲猝不及防的将那事扯出,彻底击溃了沈青青。 他捏着她单薄的下颌,冷酷道:“沈青青,你记得么,那一夜是你先勾引我的。” 她失了神的笑着, “是我认人不清,把你错认成阿洲,是我的错。” “你买给我的珠宝,我会留下,你给我做的衣裳,我会折成银子还给你,至于别的……”沈青青抬眼看向他,水润润的墨眸空荡荡的。 “我不欠你什么了,真的,你说的没错,我们本就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放我走吧。” 她同阿洲的婚事,是私下办的,她无权无势,连个婚契都没有,永远都不会是他的威胁。 倏地,孟西洲突然松开她,神色含霜。 他周身泛着阴沉的气势,像是地府走出的阎王。 “所以你只是把我当成阿洲?” 孟西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 他不应该在意。 沈青青点头。 她认下自己的愚蠢,软弱。 这样,她便不必去承认,心中那点被扼杀在摇篮里的思慕。 “我只喜欢阿洲,只有他。” 即便孟西洲有了阿洲的记忆,他也永远不会是阿洲。 或许阿洲是他孟西洲的一部分,但孟西洲,永远不会是阿洲的一部分。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楚,但心里,还是抑制不住的难过起来。 非常难过。 孟西洲眸色不由得暗了几分,一种说不出的酸涩泛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搅的他腔子里翻江倒海。 他似乎恍恍看到,心底站着的那个男孩,在对他柔柔笑着。 如此情景,落在孟西洲眼中,便成了讽刺与嘲笑。 他仿佛在对自己说:这就是你断情绝爱的报应。 我将她带到你的身边,直到现在,你都不懂怎样去爱一个人。 堂堂西北大将军,大理寺少卿,竟然会畏惧一个女人的真情实意。 你真的配不上沈青青这样的好女孩。 你放过她吧。 少年的笑逐渐狰狞扭曲,久久徘徊在孟西洲的脑海中。 孟西洲心中泛出一股无端怒火。 他凭什么嘲笑他? 他离他想要的,只差一步之遥。 阿洲又有什么本事? 难不成哭哭鼻子,就能为显国公府报仇么? 而且他又为什么放走沈青青? 他不会让她走的。 “孟西洲,你真的不及阿洲的万分之一,所以以后还是不要再说你是阿洲这种话了。” 孟西洲陡然一僵,下一瞬,他的手已经掐在她的脖颈之上。 沈青青没有抵抗,只是浅浅一笑,此时,她已经感觉不到躯体上的任何疼痛。 因为再疼,也比不过腔子里的那颗心疼。 她知道,方才这句话,刺痛到世子殿下骄傲的自尊心了。 他脑中画面一变,他又看到两人青丝纠缠在一起的模样。 她羞红着脸,一直在笑,即便他伤的她眉头蹙起,眼尾含泪时,她也一直是笑着的。 从不是这样,从不是。 这不对。 青青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孟西洲此时的脑子有些混乱。 一些模糊而又陌生的记忆,翻涌而出。 他克制着,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些。 他果然不该来见沈青青的。 这个女人,跟他八字不合。 早在他选择赐婚的那一瞬,他就把沈青青割舍掉了。 一如当年割舍掉阿洲一样。 良久,几乎被掐的要昏过去的沈青青,混混沌沌的听那人冷声道:“沈青青,自你出现的第一日,我就未想过放你走,你若执迷不悟,我亦不再留情,既然不识抬举,不愿进我显国公府,你便一生一世被锁在这里吧。” 他冷声甩下这句话,大步离去。 房间终于安静下来,沈青青扯来手边的被子,盖在身上。 冬日的汴京,真的好冷。 听房门阖动,娇玉怯生生的问她还好不好。 她还好,应该是还好吧。 至少,她还活着。 至少,她还对得起阿洲。 翌日,沈青青一觉睡到晌午,她饿的头疼,起身叫膳时,听院里哭哭闹闹,原是楚管事跪在庭院中,求着见她一面。 沈青青淡淡一笑,有时候别看兔子乖乖顺顺,真狠下心咬人时,也能扯下你一块肉。 她没见楚管事,也将站在一旁拉劝的娇云娇玉都叫了回来。 娇云娇玉留意到她脖颈上露出的红痕,立刻红了眼眶。 她们昨夜一直守在外面,听着沈青青在里面哭喊。 她在里面哭,她们两个就在外面哭。 无数次,娇云都想冲进去,可胳膊被娇玉死死攥着。 以她们的身份,怎么敢去冲撞主子,只盼着过了今夜,小公爷能对沈娘子好一些。 听沈青青问起发生了什么,娇云一五一十将李炎早晨所做之事讲了出来。 今晨,李炎亲自来了趟小宅,拿着园子里数人的身契直接将人提了,甩给了给人牙子,直接发卖。 其中就有娇兰的身契。 谁知大惊之下,娇兰动了胎气,羊水破了直接要生,李炎念在楚管事多年为府内辛劳有功的份上,允了娇云生产。 就在方才,娇兰在偏房诞下一子,楚管事不忍她被发卖,这才哭着喊着跑来桂兰院里求沈青青大发慈悲。 沈青青兀自一笑,前两日那个给楚管事当打手的杂役是怎么说她来着? 她沈青青不过是个下人,跟他们并无不同。 如今看来,那杂役的嘴并不算最毒,下人还有自由,她在孟西洲这里,已经连自由都被剥夺了。 沈青青乌亮的眸子淬了层霜,她狠下心,冷声道:“告诉楚管事,这件事求谁也求不到我头上,我在这宅子里,什么都不是,要求,也该求你们家主子才是。” 两人见她如此诋毁自己,眉头一紧,低声道:“沈娘子……” “就这么说给楚管事吧。” 两人会意,出门找李炎将人撵走。 李炎将小宅的事情办妥,念着最近一段时日,爷又要出远门,走之前,隔着房门,在外面跟沈青青聊了两句。 “沈娘子,我虽是爷的侍卫,也是陪着爷一起长大的兄弟,爷的身世很复杂,他从不向任何人表明真心,也从不在旁的女子身上费心,除了您。有很多事,沈娘子您不清楚,所以真的别怨爷,他现在,只是看不清自己的真心……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沈娘子在爷的眼中,一定是不一样的……” “李大人,你还是走吧,好好保重。” 她捏着圈椅上的木纹,指尖沁出了血。 话语是前所未有的冷冽。 她要走了,带着她心里的阿洲和咸菜。 回家。 沈青青本就没有多少东西,她早早收拾妥当,只留了一个小包袱。 除了给孟西洲抵衣裳钱的银票,她自留了一千两,除此之外,还带上了孟西洲上次给的金元小弯刀,毕竟这一路上只有她自己,她需要拿来防身。 最后一件东西,便是他给的那张韩施施的户籍纸。 这张由户部制成的户籍,足以混过全南璃所有的关卡。 夜色沉沉,雪风不减。 房内漆黑一片。 沈青青换了身利落的男装,端坐在圈椅上,手一直不安地摩挲着包袱,等待萧应的信号。 终于,一声妩媚的猫叫,沈青青扯起包袱,疾步走了出去。 “小应!”沈青青压低声唤她。 他点点头,接过沈青青手上的包袱,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两人顺着回廊院落,一路向西,那里有一处厨房拉菜用的小门,在萧应的带领下,她很快见到小门所在的院落。 刚迈进小院儿的第一步,萧应就扯住她袖子停下。 沈青青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院子尽头,小门前,拿着灯笼东张西望的娇玉。 她时不时的搓着手,张望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萧应带着她躲在石门后许久,娇玉仍旧没离开。 四更敲响,沈青青等不及了,萧应点头,带着她悄声来到离小门十步开外的地方。 沈青青没看清萧应的步脚,只知道他的动作飞快,下一瞬,萧应已经立在娇玉面前,手中的匕首,不偏不倚的抵在她的喉咙上。 娇玉看到了沈青青。 她走过去,握住娇玉冻冰了的手,低声道:“我要走了,你和娇云要好好保重,衣柜里有我留下的两个小荷包,里面是我给你们准备的银子,如果能赎身的话,便离开这吧,找个真心待你好的男人,成亲生子,幸福美满。” 娇玉用力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许是萧应的匕首抵的太近,在她的脖子上瞬间留下一道血痕。 娇玉已经顾不上脖颈间的痛,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荷包,塞进她手中。 沈青青攥在手里,瞬间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前天,娇玉看到沈青青一个人在桂花树下,埋了一只木匣。 她悄悄翻出来看过。 里面放着的,都是沈青青曾经最视如宝贝的东西。 如今她却埋在这里。 娇玉知道她要走了。 所以她才会在这里等她。 两人互相望了一瞬,鼻子一酸,眼角的泪哗的一下落了下来。 沈青青逼自己不去哭的。 可还是忍不住哭了。 她这辈子,怕是都会是这个性子了吧。 沈青青抱了抱她,真心舍不得离开她们。 少时,萧应扯了扯她衣袖,示意她赶紧离开,毕竟深夜宵禁,汴京大道上还有许多侍卫要躲。 她含着泪花,再次用力抱了抱娇玉,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应真的是个探查的好手,有他在,沈青青非常顺利的抵达他提前准备好的安全屋,随后萧应将事嘱咐妥当后,已是五更天。 临走前,见沈青青又红了眼,哑声笑道:“等我最近忙完了,就去三溪村找姐姐过年。” 听他这一句说完,沈青青还是落了泪。 他不知所措的抬手为她擦干,念着一会儿还要去找老国公爷汇报,只好匆匆离开。 别了萧应,沈青青疲乏不堪,却又不敢长睡,只得回到屋里靠在床边小寐片刻。 她不曾察觉,屋内的角落中,悄然走出两人。 他们一人手持迷香,一人拿着绳索。 缓缓向榻上昏睡的人走去。 第45章 囚笼【评论2k+收藏7k加更】 沈青青心里惦记着今日要赶第一波人流出城, 并未睡得很沉。 梦中流转,几次想醒来,都觉得暗处有个力量在牢牢的抓着她, 不让她离开。 一段记忆, 交织着甜蜜的旖旎,涌进她梦中。 这段记忆发生的时间是乾元二十二年初春。 她刚捡回来阿洲不到十日。 那个时候, 阿洲还没有名字,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卧床休息。 待沈青青用光他身上所有的药, 人算是挺了过来。 可惜他好像伤了脑子,虽然清醒了,但一直无法正常交流。 以前只有她一个人,捡些野果子垫补下还能勉强熬过寒冬, 如今突然来了个嗷嗷待哺的大家伙, 沈青青只能跑去更远、更高的地方去寻吃的。 她经常一走就是一天。 某日傍晚, 她踏着晚霞,带着满满一兜子果子回来,刚进院门儿,便看到浮雪上一片片殷红的血。 沈青青大惊, 担心是遇到恶人, 便抄起个木棍冲了进去。 谁知道,一进门, 肉香扑面,沈青青肚子突然不争气的“咕噜”叫了声。 见那个男人穿着件型号明显不符的衣衫, 蹲在地上,盖不住身躯的缝隙, 露着斑驳的伤痕。 他正啃着个什么动物的腿, 吃的满嘴是油。 “你……” 沈青青见那人似乎穿的是自己那小的可怜的衣裳, 不由得感到滑稽。 “来吃。”他抬眼见是她回来,倏地起身,谁知他挡在裆间的遮羞布就那样落了下来。 如此尴尬的情景之下,男人面色一紧,赶忙伸手遮住。 沈青青倒没什么反应,淡定的走到榻上给他扯了条被子裹上。 “你会说话了?”沈青青瞅见角落里一地兔毛,突然明白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嗯。”他垂首,面颊红透了,“多谢姑娘搭救我。” “没事,好了就行,不过……”沈青青打量了下他身上穿着的这件短衫,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件衣服是没法要了。 “抱歉,我实在找不到衣服遮体,只能穿一件姑娘的衣服了。”他似乎察觉到对方投来的视线,低声解释。 “没事,我回头改几件我的衣裳,拼一件给你。”沈青青浅浅一笑,随后摸出她带回来的果子问:“要不要吃些?” 男人点了点头,接过两个果子,又从锅里捞了个兔腿儿给她,“你也吃。” “好。”沈青青早就馋了,眸子盯着他手里的肉腿闪闪发亮。 其实她今日就吃了俩野果,平常采回来的果子太少,她怕不够他吃,就一直等他吃完再吃。 所以吃不饱是常事。 “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我叫……”沈青青想了下,大名对这个脑子刚好的人来说好像有点复杂,便同他说了小名,“沈青青,你叫我青青就好。呜,这兔腿儿爷太香了吧,要是加点花椒大料炖一下,肯定更好吃。” 她小口小口的啃着,有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感觉。 男人唇角微扬,“青青姑娘喜欢吃,我便多打几只。我看这附近的野兔还是挺多的。” “好啊,不过你用什么打的?”她顺着他的视线,瞧见手边的一个弹弓,上面系着一缕黑发,她这才注意到,男人左侧明显少了块头发。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男人默了默,“抱歉,我想不起来了。” “没关系,不要着急,慢慢会想起来的,我跟你情况差不多,一开始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后面就开始陆陆续续地想起来了。” “姑娘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他蹙眉。 “嗯,我来到这时情况比你好一些,似乎也是遇到劫匪,衣服上满身是血,但好在,我并没有受伤。” “姑娘心善,自有苍天保佑。” 沈青青独居惯了,突然身边多了个人,她稍稍有些不习惯,只听他问了些琐事,她知无不言。 男人话语温和,一直客客气气的,声音低沉有磁性。 沈青青坐在他旁边,余光中瞥见男人俊俏的侧颜,结实的身材……她不自知的咽了咽口水。 脑瓜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这个男人有点馋人。 “青青姑娘……”他吃完手里的东西,低声唤她,“能不能麻烦你给我起个名字?” “好,让我想想。”沈青青从他身上收回视线,思索片刻后,她笑着道:“不如就叫西洲吧。” “稀粥?姑娘指的是吃的那种吗?” 沈青青起了点坏心思,故意点头道:“是啊,你叫稀粥,我叫青菜,以后再添个人,可以叫咸菜、油条、煎饼……” 男人听她在那天马行空的说着,眉眼更是软下几分,并没有丝毫不乐意,反倒笑着应下,“好,那我同青青姑娘,就是青菜稀粥了。” 青菜稀粥…… 沈青青从混沌中有了意识,不自知的勾起唇角,甜甜一笑。 这是她当初为阿洲起名字时的记忆。 能梦见他,真好。 沈青青喃喃着醒来,一睁眼,鼻间漫着一股淡淡的龙涎香与墨香,空气暖融融的,很是舒服。 目及之处,蓝蒙蒙的一片,入眼是既陌生又华丽的床幔流苏。 这是哪儿? 她沉沉的想着,今晨她应该是在小应安排的小宅里打盹来着,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而且,现在是什么时辰? 她侧过身子,看到屋内精美别致的家具与装饰,瞬间清醒过来。 全身沉甸甸的,她依旧勉强支起身子,这才发现,身上穿着的竟不是她自己今晨的衣裳。 沈青青心底生寒,一眼瞧见不远处放在五斗柜上的包袱。 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烧着地龙,沈青青为了避免发出声音,光着脚丫,悄声走了两步,听见屋内另一头发出的响动。 声音很轻,像是有人在翻看书卷。 她的包袱里已经空无一物,沈青青无奈选了个柜子上的摆件,悄声往那头走过去。 刚走了几步,沈青青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此刻满屋子挂着的,都是她之前寄售在墨玉轩的画作。 每一幅,都被装裱精细的端挂在墙上。 她的脑海中迅速出现一个人的名字——谢嬴。 她不假思索的往前走去,随即进入一间宽大的屋子中,这处的墙上,密密麻麻的贴满了画作。 沈青青粗略看去,竟都是她挂在墨玉轩的画。 所有的画。 沈青青不由得头皮一紧。 这间屋子干干净净,除了角落里放着几个书架外,中间摆放着一个偌大的书案,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笔墨纸砚。 烛光之下,一位面貌如玉的男子站在书案后,正提笔落墨。 沈青青圆眸一瞪,果然是他。 同一时刻,太子也留意到沈青青的出现。 余光中,见她光着粉丫,不由得勾唇浅笑。 他淡定地提笔蘸墨,专注的勾勒完这一笔,才缓缓道:“先生可是醒了,不如来帮我看看,我这幅兰花图,同之前可有长进?” 他话语温和自然,旁人听了去,会觉得他们关系很熟络。 “谢嬴,你这是什么意思?”沈青青冷声问道,带着明显的怒意。 “我在帮你,这还看不出来么?”太子抬首,静静地扫了眼她,随即淡淡一笑,“两个月不见,先生被他折磨成了这副样子,孟西洲这莽夫不欣赏、不心疼先生,我欣赏、我心疼。” 沈青青兀自握紧了藏在身后的手,话语冷下几分:“我跟你压根就不熟,你不由分说的将我掳来,绝非君子行为。” “我同先生认识约有一年,先生这句不熟,真是伤了我的心。” 太子放下笔,温声道:“先生看看,这一屋子的画,都是谢某对先生画作的倾慕之心,自从认识先生,谢某就再也看不进别人的画。” 一年? 沈青青有些摸不到头脑,她之前并未对他三番四次的纠缠上心,只觉得他是个对画过于痴狂之人。 可如今她前脚出了孟西洲的小宅,后脚便被他强行掳来,这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这个人的身份一定不会简单。 孟西洲是天潢贵胄,在他口中也不过是个轻飘飘的莽夫而已。 他的身份只高不低。 沈青青四顾看去,视线忽而落在书架上唯一一本卷册上。 她认得卷册特有的封皮。 那是宏泰镖局的账本。 “你是……东宫太子?”沈青青带着些许迟疑,问出了口,见他先是一怔,后眉宇舒缓,温柔一笑,脸上的喜悦毫不遮掩。 “先生终于想起我了。” 是了,怪不得第一次见他时,沈青青就觉得眼熟。 这就是当时坐在红袖院珠帘后的那位东宫太子。 沈青青一时无言,她想不明白,他这般金贵身份,将她掳来要做什么? 难不成,他知晓了她与孟西洲的过往,要拿此事要挟孟西洲? 这似乎是当下最符合逻辑的一个解释了。 沈青青神色复杂,但在阅人无数的太子眼中,就跟白纸黑字没什么两样。 他盯着沈青青那对水灵灵的眼睛,心中泛着柔软,温声解释:“先生不必多想,今日请先生来,只有两个目的,一来知晓先生大病初愈,我为先生准备了上好补品条理身子,二来我希望先生,能留在这,教我作画。” 见她渐渐蹙起眉头,他继续道:“不会太久,待春暖花开,若甫自会亲自送先生离去。” 说着,太子绕过书案,躬身行礼道:“今日算是我与先生第一次认识,我虽是东宫太子,但在先生面前,我只是个惜画、惜才之人,我姓孟,名棠嬴,字若甫,先生叫我若甫就好。” 此时的孟棠嬴给沈青青的感觉,就跟那次泼墨一事时一样恭顺谦卑。 他的话语又轻又缓,虽是绵柔,但暗自有力,极具蛊惑性。 沈青青挥手拿着摆件砸向他脑瓜子之前的那一小会儿,她真以为自己会妥协的。 孟棠嬴眼疾手快,一把擒住她的腕子,将东西夺下来后,摇了摇头道:“先生真会伪装,若甫方才差点就被先生骗过去了,这块鸡血摆件可不便宜,想砸我遣人送来别的给你砸。” “我没你能伪装,骗了我这么久,有意思么?” “若甫并不想欺骗先生,自从见识了先生的才情与画技,便一心想结交先生,只可惜若甫晚了旁人一步,先生做了别人的笼中鸟。”孟棠嬴淡淡一瞥,“想必先生已经知晓显国公府与镇平侯秦家要联姻的消息了吧,说实话,我一直以为先生是个聪明人,却不想熬了两个月才想明白。” “你不必用此事激我,我也无甚要同你讲的。” “是么?难道你就不好奇,为何孟西洲能绝情如此?”他长叹口气,带着些许遗憾道:“先生啊,你可是他孟西洲的结发妻子,可他就要迎娶旁人了。” “不,你说错了,我的夫君不是他,从来都不是。” 沈青青的话语像是淬了冰,冷的让孟棠嬴有些意外,但更让他好奇,两个人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就他所知,孟西洲与沈青青在宜州情深义重,孟西洲不惜为她孤身犯险。 为何一回来,却分道扬镳? “是么,罢了,既是如此,那又何必谈论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呢,是若甫失言了。” 那夜孟棠嬴同沈青青匆匆见过后,又回到东宫,一连许多日都没再出现过。 孟棠嬴关他的方式,要比孟西洲还要严格,她的活动范围仅限这一处精致的小院落,肉眼可见的地方,便有侍卫严格把守。 沈青青被迫接受了再次被囚禁的事实。 之后的一段日子,孟棠嬴即便是来,也是把沈青青叫到书房见面,谈论的无非都是丹青画技这些琐事。 沈青青待孟棠嬴一直不冷不近,两人关系似乎真的跟师生一样。 孟棠嬴从未逾越半步。 这让她稍稍安下些心。 沈青青偶有听到远处的喧闹,猜测自己应该还在汴京之中。 她失神的望着庭院里的积雪,不知这日子,何时会是个尽头。 日子很快进了十二月。 孟西洲从扬州办案回京的那一日,天上落起了细细密密的飞雪。 他没有直接回显国公府,也没有去大理寺,而是先去了一趟小宅。 半个月前,他收到京中急报,说沈青青不见了。 密报中讲,沈青青逃走的那一日,院内看守的所有暗卫都中了迷香,屋内的东西一样不少。 他下令,屋内保持原封不动,等他回去查看,又派出探子四处搜寻沈青青的下落,并在扬州各路,派人暗中盯梢,甚至连三溪村的那处村宅,他都有遣人回去盯着。 半个月过去,沈青青如惊鸿去后,杳无音信。 孟西洲稍稍开始不安起来。 他踏着飞雪,一路走进桂兰院。 宅子很大,足以阻隔汴京城内的喧嚣,一眼望去,银装素裹,说不出的寂寥。 孟西洲第一次觉得,圣上赐给他的这处宅院,会这样的静。 他直接进了桂兰院主室。 里面干净整洁,应该是有人每天来打扫过的。 按照他的要求,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原位置。 一进去,他便在厅内方桌上,见到了个信封。 下意识地紧走两步,他打开一瞧,里面塞满了银票。 全都是一千两的通兑银票。 孟西洲冷嗤一声,不由得握紧拳头。 他真没想到,沈青青会这样富足,倒是他轻看了她。 他来回走了几圈,屋内的首饰、衣裳、鞋子,所有跟她有关系的东西,都静静地放在那,颇为整洁,好像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下一刻便会推门进来似的。 心口像是压了什么重物,沉甸甸的,压的他喘不过气。 这间屋子里的一切,沾染了她的气息。 让他煎熬。 孟西洲起身,匆匆离去。 年关将近,汴京内的高门大院都忙着除旧岁,迎新春,到处都是火红的炮仗皮。 素来冷清的显国公府,今年却是格外热闹。 想着明年府内就迎来新妇,魏氏一早便趁着孟西洲不在,将安怡院的主室家具全部换成了更为华贵的紫檀木,又遣了杂役把整个院落都修葺一新。 因人手不够,连孟西洲小宅里的那些个杂役丫鬟,都被送回国公府内帮衬。 娇云与娇玉,被孟西洲特别留在了安怡院。 前段时日,因孟西洲出京办案,六礼暂时搁置。 其实谁都知道,皇帝赐婚,三书六礼,两家人大都只是走个过场。 不过显国公府的两位主子,念着独子终是开了窍,愿意成婚,便颇为认真的对待起此事,日日事无巨细的张罗着婚事,倒也不亦乐乎。 如此一来,秦家镇平侯府知晓显国公府的重视,两家交往更是频繁。 在春节的前三日,被禁足的赵皇后,终是得到皇帝赦令,可以一同参加新春国宴。 赦令下发的第一日,她便遣女史找请来太子孟棠嬴。 近日年关将近,各家关系走动,将太子几乎困在了东宫之中脱不开身。 孟棠嬴进到仁明殿时,被殿内清冷与朴素多少惊到了。每年年根时,母亲的殿内总是人头攒动,皆是各宫来讨好请安的嫔妃与女官。 如今却是冷冷清清,倒有几分人走茶凉的意思了。 他暗自握紧藏在袖笼里的拳头。 数月不见,赵皇后见到儿子的那一瞬间,失控的大哭起来。 有委屈、激动、更多的还是思念。 孟棠嬴依旧是那番风轻云淡的模样,见母后这般悲切,他不由得眉头浅蹙,上前宽慰道:“母后安好。” “我听说镇平侯府要同显国公府结亲了?” 即便是权势滔天的赵家,也忌惮镇平侯府在朝堂与军中的势力,两家虽不交恶,但关系一直一般。 这些年赵家有后宫女主人赵皇后坐镇,实力上比镇平侯府秦家要强了不少。 但秦家若同显国公府结了亲,那朝内局势可就不好说了。 “是。” “本宫不得出去的这段时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嬴儿你可有对策?” 孟棠嬴淡淡一笑,赵皇后悬着的心立刻落下,“母后就知道,嬴儿聪慧能干,定不能让显国公府得逞!” “儿臣的确有了打算,兵走险棋,这一步孟西洲若败了,就永无出头之日。” 赵皇后闻言,眸色一亮,后见太子说着说着,一改当时气定神闲的样子,蹙额道:“不过秦家同显国公府结亲这件事,是父皇亲自赐婚,母后觉得,父皇是个什么意思?” 赵皇后眉头一压,否认道:“不会的,你父皇扶持孟文禹的儿子作何?无非是朝堂上相互牵制的一枚棋子罢了,若他真是心疼,当年就不会派他戍守边关,而且一去多年。” “母亲如今竟还不明白父皇的意思,当时来看,孟西洲远行西北,的确是被当了一枚弃子,可正因如此,前年金元国小公主和亲这件美事,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当时金元国突然主动提出和亲要求,那小公主竟指名点姓的要嫁给当时还是西北将军的孟西洲。 只不过人在南璃境内,来汴京的途中,遭遇不测,到最后只捧得一手白骨葬回了金元国。 这场和亲,也最终作罢。 “异国番邦小国的公主能对他有什么助益,他若真娶回家,同你太子身份的境遇大不相同,还得给个正妻的名分,到时候他也只能哄着。” “若单从婚事来看,母后说的不错,秦家的确是对孟西洲最有助益的,可当年的事,儿臣站在现在的局势来看……倒有了一些其他猜想。” “嗯?” “儿臣在想,父皇如今这般尽心栽培孟西洲,为他在朝堂铺路,只是因为他是亲侄儿吗?” 赵皇后脸色一变,猛的摇头,“不可能,孟西洲只会是孟文禹的儿子,本宫算过月份,孟西洲四月出生,怎么都不会是你父皇的儿子!” “这件事可以作假的地方太多,母后这么多年久居深宫,难道不知如何更改生产月份,避人耳目么的法子?” 赵皇后听罢,细思极恐,不由得激出一身冷汗。 孟棠嬴牵起她冰冷的手,安慰道:“母亲放心,儿臣已经查到,当年洛瑜难产死后,显国公府放出去了很多仆从,不过二十来年,这些人还是可以找到的。” 赵皇后此刻的心思已经不在这句话上,她兀自陷入深思,没听见孟棠嬴提到了孟西洲的乳母。 孟棠嬴的猜测,就像在她心头敲响一口警钟,惊得她彻底清醒过来。 乾元二十二年,除夕夜。 沈青青独坐在座椅上发呆。 听着屋外连续不断的烟火,她想起了儿时在家过年的场景。 全家人聚在一起,她最受宠,坐在爷爷身边,满桌子的菜,有一半以上都是她爱吃的。 爷爷说过,知意是沈家的小公主,以后嫁人了,也舍不得让她去夫家过年。 她笑着,看着亲人们筹光交错,听着电视里播放着的晚会,满是温馨。 倏地,屋外的踉跄的脚步声,打断了沈青青的思绪。 她有些疑惑,来人会是谁。 孟棠嬴从不会这么晚找过来的。 她起身立在内屋门口,见孟棠嬴穿着一身雍容华贵的太子锦服,被人搀扶进来。 沈青青看到他手中的酒杯与酒壶。 他这是喝多了? 不知怎么,一向仪表整洁,以温和谦恭示人的孟棠嬴今日看着颇为狼狈。 他头昏沉沉的,红着脸,见沈青青乖顺的立在那,抬唇一笑,轻声唤道:“先生……” “这么晚,你来作何?” 孟棠嬴挥挥手,身后冒出几个侍从,他们端着玉盘珍馐,鱼贯而入,将菜品酒水布好后,便匆匆离开,将门关好。 “孤来陪先生过除夕。”他抿了口茶水,低声说:“抱歉,让先生看笑话了,今夜宫内设宴,孤心情不佳,喝的多了些……” 沈青青见他步脚踉跄,就要跌坐在地,赶忙上前将他扶稳,落了座。 “孤本无意叨扰先生清净,只是听内官说,先生这几日食欲不佳,连孤为先生准备的除夕宴都没碰……” “我不饿。”沈青青说着,肚子不争气的响了一声,孟棠嬴听了,忽而像个孩子似的笑出了声,他盯着沈青青,摇摇头道:“先生就这般口是心非么?即便先生厌恶孤,也不能糟践自己的身子才是。先生,你吃些吧,孤来作陪。” 说着,孟棠嬴起身,拿起筷子,为她夹菜。 孟棠嬴从未想过,他会如此心甘情愿的去伺候一个人。 见沈青青默而不语,停了片刻后,终是用了他夹过去的菜,压在心口的重石,竟稍稍松快些了。 他长舒口气,专心伺候起沈青青。 不得不说,沈青青被孟棠嬴困住的这段时间,已经把之前生病时掉的斤称都找补回来了。 他为她准备了四个厨子,起初每顿饭,都会极其奢靡的做四桌菜,然后逐一试过沈青青的喜好。 除此之外,每日还有大夫来为她瞧过身子,亦是燕窝、虫草等补品不断。 她想瘦都难。 不过是今日没什么胃口,他就亲自过来。 沈青青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先生,孤今日心情不佳,能否看在孤陪着先生跨年辞旧岁的份上,陪着孤聊些别的?” 孟棠嬴说的很是卑微,他就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她这儿找寻安慰。 沈青青点点头,“你说就是。” 他莞尔一笑露出个酒窝,“还是先生好。” 孟棠嬴为自己斟满酒,淡淡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是孤太过天真……直至今日才知晓,孤的存在,竟只是个笑话,先生,你说,生在帝王之家,到底是幸事,还是不幸?” 沈青青没有做声,她更愿意做一个聆听者。 生于天潢贵胄之家,所肩负的责任,自然同常人不同,否则凭什么从小锦衣玉食,不知疾苦的长大呢? 沈青青没见过别人,但就从孟西洲的经历来看。 这身份非常人所能承受。 “孤身为嫡长子,自幼苦读诗书,向着父皇母后所期待的人努力,幸得上天垂爱,孤这前二十载,过的顺风顺水,可你说,为何帝王无情,竟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养成另一人的所要仇视的目标,养成旁人一生的宿敌?” “若孤早些知晓,定不会让自己沦落至此。” 沈青青看他说着说着落了泪,想必是十分难过,她抽出手帕,递过去低声道:“你是东宫太子,是储君,若你都觉得无奈痛苦,那世间百姓又如何?” “储君?”他大笑一声,“孤这个储君,从头到尾都是假的……假的……” 良久,孟棠嬴冷不丁的问:“先生,若是有这么一个人,他占有了你的心爱之物,又要毁掉你的所有,你该如何?” “尽力而为,无怨无悔。” 沈青青想到她同阿洲的事。 她便是如此,尽力一试,既然无果,便不再纠缠。 自此,伤心也好,难过也好,开心也好,都是她一个人的事。 但她也不确定,这一生,能否从阿洲的这场绚丽温柔的梦中走出来。 孟棠嬴稳住眸色,忽而拉住沈青青递过来帕子的手,温声道:“先生说的不错,尽力而为,无怨无悔,所以先生也是支持孤奋力一搏的对不对?” “那本就是属于孤的东西,本就是……” “所以先生是不会怨孤的……孤知道,先生是世上最温柔的人,孤从先生的画中,就能看出来。” 说着,孟棠嬴攥着沈青青的腕子,将她猛地扯进怀中。 沈青青惊叫一声,脑子一片空白,随即细密的吻落进颈窝,她奋力挣脱,双手却被对方擒住。 “孟棠嬴!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沈青青没想过,方才还痛哭流涕的人,怎么突然发起了疯。 “先生……青青。”他话语混沌不清,唇瓣碰触到她的一瞬,整个人就无法思考了,他将她禁锢在怀里,咬着后颈的雪白,断断续续道:“孤喜欢你,孤真的很喜欢你……所以别再望着孟西洲了,他不爱你,他的眼里只有权势,只有秦家二娘子,孤喜欢你的所有,你的悲伤、痛苦、即便你眼里从未有孤,孤也愿意一直待你好……” “你放开我,快放开我!”沈青青气急败坏的扭头,咬上他的发间,她挣扎着,将他玉冠扯下,青丝散落,他满脸阴郁的将她横抱起来,大步向内室走去。 沈青青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脱了水,她除了奋力呼吸,奋力反抗,仍旧无法改变命运。 沈青青哭了。 她已经很久没哭了,被孟棠嬴压在那欺负时,沈青青再也抑制不住的哭了出来。 “若甫,我求求你……我真的不喜欢孟西洲,我真的不喜欢。”她突然明白了孟棠嬴方才那番话的意思。 他同孟西洲是敌对。 “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我现在不能……你这个骗子,伪君子!”沈青青话语杂乱无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孟棠嬴不曾捂住她的嘴巴,听她哭喊着,腔子里那颗早已碎开的心,再次被碾碎,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很恶心,往日的礼义廉耻,都被脑海中一股又一股强烈的恨意与愤怒击垮,冲碎。 孟西洲抢了他那么多东西,他现在只想报复回来。 他不信,孟西洲知道他碰了他的发妻,会毫无反应。 没有人会不喜欢身下这个女子。 她温柔小意,貌可倾城,一身才华。 怎么可能会有男人不喜欢她。 孟西洲一定会后悔的。 “对不起……孤会好好待你的……等这一切结束,孤会想办法把你接进东宫,给你个名分……”孟棠嬴低声说着,他无法直视沈青青的眼睛,甚至连吻她的唇,都不敢。 “孟棠嬴,我就是来了月事,你也有兴趣碰么?”她歇斯底里,可孟棠嬴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沈青青的腕子被压在头上,襦裙不知何时被提在腰身,她脑海一片空白,待孟棠嬴嗅到身下的血腥时,才恍然回神,“你……” 此时箭在弦上,孟棠嬴兴奋难掩,少时,他将她捂在眼睛上的手扯住,低声道,“孤可以今日不碰你……你忍着便是。” 沈青青躺在孟棠嬴的怀里,抽抽噎噎哭了一整夜。 他搂着她,一声不吭,像个知错的孩子,既无措,又内疚。 他跟沈知意,已经回不了头了。 回不了头了。 孟棠嬴一夜未眠。 乾元二十三年,元月初一。 沈青青醒来时,孟棠嬴已经不在了,屋子里多了两个婢女,要服侍着她净身。 沈青青踉跄推开她们,披着件里衣,独自去了净室。 路过时,婢女瞥见她颈上露出的红痕,谁也没敢吭声。 沈青青在净室里待了整整一下午。 直到孟棠嬴亲自敲门,为她送来衣物。 “青青,今日迎新年,孤送你一个礼物。” 沈青青浸在池子里,留给他一面雪背,她的声音像是浸了霜,寒声道:“孟棠嬴,收回你的虚情假意,你再逼我,你只会得到一具尸体,我说到做到。” “你放心,在你对孟西洲死心前,孤不会碰你。” “你是聋子么?我说过,我对孟西洲毫无感觉,你总提他,是因为你不如他么?” 沈青青说话不再留情。 孟棠嬴苦笑,她不喜欢孟西洲? 多少夜,他偷偷来看她的时候,听她梦中呢喃,她叠声在喊着“阿洲、阿洲……”那般亲昵。 很少时候,她也会喊到孟西洲的本名。 女人总是口是心非的。 “孟西洲现在应该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了,你确定不换好衣服,来见他么?” “你不想知道,他到底对你,有无半分情意?” 孟西洲一早同父亲母亲进宫请安后,便收到秦恒亲自送来的一封密报和一页户籍纸。 那张韩施施的户籍。 沈青青在孟棠嬴的手中。 密报中,孟棠嬴约他在汴京一间僻静的小宅内一见。 秦恒眉头紧蹙,见主子换了个方向,立即道:“主子,这其中恐怕有诈,不如先派我们去查探一二,待确定沈娘子……” “不必,他此时还是太子,是我名义上的堂弟,我们见上一面也无妨。” 孟西洲一刻不停地赶去约定的宅邸。秦恒则迅速散出消息,集结众人前往太子私宅。 半途上,天空落起飞雪。 本就结冰的大道上,加上这层浮雪,更是难走。 孟西洲耽搁了一会儿,同李炎赶到太子私宅。 开门的人是个哑巴,见是他来,支支吾吾的往里指去。 孟西洲同李炎,一路警惕的留意周围,跟着哑巴进到花园里。 池塘冰封上,孤零零的立着一座凉亭,其上挂着御寒的帷帐。 孟西洲留意到,凉亭里有两位女子的身影。 他兀自捏紧拳头,疾步走去。 待到凉亭外五步开外的地方,他看到坐在一角的沈青青。 多日不见,她气色好了许多。 孟西洲眼底生寒。 到底,她在自己主子这过的逍遥。 孟棠嬴是打算摊牌了么。 孟西洲心里泛出一股说不出的烦躁。 另一人,背影瞧着些许熟悉,孟西洲怔了怔,道:“……秦二娘子?” 孟棠嬴盈盈一笑,“是了,秦二小姐,堂兄对未来堂嫂果然尽心,单看背影就能认出人。” 他故意对着沈青青说,看她面无表情,只是稍稍一愣。 孟棠嬴耐住性子。 沈青青蓦地一愣,她想不到坐在对面一直同她品茶的女子,会是孟西洲的未婚妻。 她长得白净,眉眼乖顺,五官还带着些许稚嫩,看上去年龄很小。 这边是孟西洲被赐婚的秦家二小姐了。 孟棠嬴察觉的沈青青投来的目光,他回以微笑,伸手试图牵上沈青青捧着茶杯的手,却被她躲开。 “堂兄,你来了。在座的都是熟人,我们就等你了。” 孟西洲撩帘走进,李炎正要跟进来时,被屋内的侍从拦住。 他这才注意到,亭内四角分别站着四名带刀侍卫。 “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新年伊始,孤想同堂兄谈天喝酒而已,这一位是堂兄的未婚娇妻,另一位是孤的红颜知己,大家齐聚一堂,相互认识下不好么?” 孟西洲二话不说,拔出佩剑。 一瞬间,现场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四周的侍卫立刻上前,出现在两位女子身旁,一把擒住二人细白的脖颈。 太子第一次见孟西洲耐不住性子,这么快冲了上来。 他面上兴奋毫不遮掩,起身鼓掌,笑道:“堂兄好大的火气,一来就对孤拔剑相向,不过孤很好奇,你这把剑,到底是为谁而拔?是为了你这个未婚娇妻,还是为了你这个养在外见不得人的外室?” 孟西洲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的瞪着孟棠嬴。 他紧攥着剑,余光中试图找到秦恒及其他暗卫的身影。 可惜,帷布遮住了大部分视线。 天寒地冻中,沈青青被人擒着脖子,她穿着孟棠嬴故意送来的那套抹胸襦裙长袄,肤白赛雪的颈子上,红痕斑驳,过于刺目。 她别过头,不让自己看向孟西洲。 孟西洲自然看到了孟棠嬴的杰作。 无声的愤怒,已经自下而上,将他烧起来了。 沈青青看来不单单是他孟棠嬴的手下这么简单。 他们…… 孟西洲停止了思考。 此刻秦二小姐哭的梨花带雨,叠叠的唤着“子思……子思……” 听的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孟西洲面色如冰,像是凝固住了似的,喜怒不辨。 孟棠嬴兀自转着指间的白玉扳指,勾唇笑道:“不如孤给堂兄一个选择,你的外室与秦小姐,只能活一个,你选谁?” 沈青青心头一紧。 二选一。 孟棠嬴为他们准备的这一步棋,当真是让能她彻底死心。 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她将视线从孟棠嬴得意的脸上收了回来,缓缓看向几步外的孟西洲。 他的眼中只有秦二姑娘。 站在帷布外的李炎听到这一句时,下意识的看向亭内的沈青青。 帷布间的空隙,恰好让他只能看到沈青青。 她美艳绝伦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李炎忽而意识到,沈青青变了。 她此时更像是一只美丽的瓷娃娃,没有灵魂。 乌黑的眼中,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李炎想到,那日临走前他对沈青青讲过的话。 他让她理解小公爷,让她抱有希望,小公爷是看重她的。 如今来看,他是真的太自私了。 一味地让沈娘子委曲求全,却忘了,她垂死独卧病床上时,忍受的,又是怎样的的悲凉。 小公爷真的尊重爱护过沈娘子吗? 细想来,小公爷在涠洲的情不自禁,又或是二人在宜州默契配合,一同破案。 爷一定是心动过的。 所以,他一定会选沈娘子的。 一定会。 “堂兄选不出么?圣人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若不选,那这两位美人儿可是都会死。” 他说着,兀自提起酒壶,给酒杯斟满。 沈青青知道,这只酒壶是阴阳壶。 方才孟棠嬴给他展示过。 一声寒风吹过,帷幔轻颤。 所有人,都听到那个执剑的高大清贵的男子,冷静道:“我选秦小姐。” 此话一落,被擒住的秦家二小姐面露喜悦,哭哭啼啼的跑向孟西洲。 站在亭外的李炎,整个人像被泼了盆冷水。 小公爷…… 他看向沈娘子,心揪到一处。 没人注意到,孟西洲眼底稍纵即逝的惊讶。 也没人看到,沈青青眼底划过的凄凉。 孟棠嬴似乎很满意这个结果,笑着扭向沈青青,他想从她眼中看到绝望或悲伤。 但似乎,都没有。 “青青,很抱歉,看来你是被抛弃的那个呢。” 他极尽残忍的说着,缓缓走到她身边,从侍卫手中接过她来。 碰触到的那一瞬间,他就像彻底拥有她一般兴奋不已。 他一手暧昧的揽着她,一手递去那杯没有毒的酒杯。 这杯,是假死酒。 按照约定,如果孟西洲没选择她,她就要配合他,演上一出戏。 这是他真正的目的。 沈青青停在那,并没有接下酒杯。 她深知,孟棠嬴对她怀着的那些龌龊心思。 她现在是没人要的弃子。 可以任人摆布。 孟棠嬴会把她继续囚禁在这。 未来暗无天日。 倏地,她脑袋一痛,到那一声淡定的“秦小姐”后,心口像是被人活活撕开似的,脑海中忽而闪现出许多真实而又遥远的记忆。 原文故事…… 孟西洲、孟棠嬴、皇帝、显国公府、南璃、金元…… 错综复杂的剧情,在她脑海中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顷刻扑下。 只这一瞬,沈青青完全想起来了她穿书后的记忆,与系统的设定。 沈青青眉头骤然舒展,是从未有过的释怀。 原是她错爱了人。 孟西洲永远不会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是原文反派,是当今皇帝的长子,是他亲手培养起来的利刃,注定要刺破赵家滔天的权势,注定将南璃搅弄的翻天覆地。 他会一路带着他的仇恨披荆斩棘,青云直上,最终成为南璃前所未有,最强大最冷酷的帝王。 他也会妻妾成群,而秦家娘子,不论是谁,都会是他的皇后。 而她呢? 早该死在庆灵峰的沈知意,注定不会有一席之位。 是她错了,错要留下来。 错爱了一个人。 不过都没关系了,按照记忆中系统的指示,如果她死了,就可以回家了。 真真正正的回家。 沈青青被孟棠嬴揽着身子,唇边抵着那杯假酒,她轻轻唤了他一声。 “阿洲……” 她喃喃说着,声音很小,像是在同自己诀别。 这二字,死死刻进孟西洲的心。 有什么东西,从心口趟了出来。 这一刻,孟西洲痛的无以复加。 他极力保持脸上的平静,扭向孟棠嬴冷声道:“孟棠嬴,你就这些手段么?用两个女人在这同我周旋,你有这些时间,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帮赵泽帧摘清他贪污的罪名。” “孟西洲,不不,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皇兄?” 他冷笑,“你同父皇做的这场局可真是持久……让我猜猜,是从什么时候开是的呢?你去西北戍守前,还是从儿时,你在御花园失足落水那一次?” “失足?孟棠嬴,是你亲手把我推下去的,不记得了么?” 李炎忽而发出一阵轻咳。 孟西洲知道,他的人来了。 “那不是我推的……不是。”孟棠嬴失神地说着,他试图想起来什么,可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猜的不错那次后,父皇就告诉我了我的真正身世。” “赵家,洛家。” 孟西洲定定看向他此生注定的宿敌。 “胜负未定,皇兄你可要一直这样冷漠下去呀,千万别心软,别后悔……” 孟棠嬴说着,将酒杯送回沈青青唇边。 同一时刻,孟西洲大吼一声,提剑冲了过去。 四周的侍卫一拥而上,院落里,孟西洲安排的暗卫也一起冲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方才嘤嘤哭泣的“秦二娘子”摇身一变,掏出一支匕首刺了过去。 沈青青眼瞅着,匕首沾着血色,从孟西洲的大腿上拔出。 她忽而懂了,这位秦二娘子原是孟棠嬴找来的替身。 怪不得孟棠嬴会准备真的毒酒。 孟西洲今日,不论选哪个,都会是输。 她可以想象,如果孟西洲选择了她,孟棠嬴会安排怎样的后手。 可是他没选她。 即便是替身,他也是选了“秦家”,选了权势,选了王位。 沈青青看着眼下的混乱,蓦地一笑,对身后的孟棠嬴道:“权力……孟棠嬴,你跟孟西洲其实没有区别。” 心朝着帝王之位的人,那有什么情感可言。 他们冷漠无情,为了权力,不择手段。 “孟棠嬴,你很快,就会尝到失去一切的滋味。” 孟棠嬴怒极,低声道:“喝下去,你答应过我的!” 他抠着她的嘴,逼她饮下杯中酒。 倏地,不知何处刮来一阵强风。 冰雪顿时吹开了帷布。 所有人都被雪花与冰凌迷了双眼。 再回神时,沈青青已经站在凉亭边缘上的木栏。 她拿着一杯酒,冷眼看向所有人。 权势的争斗,才刚刚开始。 这个剧情似乎被她已经搞偏了路线。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孟西洲拖着条被匕首刺穿的腿,正准备刺向孟棠嬴时,才发现沈青青不见了。 他看到,她一身雪衣的立在那,青丝飞扬,她单薄的就像是一张纸,随时可能飘走。 她手里端着一杯酒。 一种不祥的预感,骤然而生。 “沈青青!” 他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情绪,大喊出她的名字。 沈青青从他冷酷无情的眸色里,读到了些许恐惧。 他在怕什么? 她没有任何犹豫的喝了下去。 毒酒不苦,甚至有些甘甜。 孟棠嬴怔怔的看着手中满着的酒杯。 那杯假酒,还在。 那她喝的是…… 桌面上,那杯准备给“秦小姐”的真酒,已经不见了。 血梅骤绽,滴滴答答落在石板之上。 蚀骨锥心。 她沈青青扔下酒杯,这副千疮百孔的心,早就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身子终是失力倒下,重重栽进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沈青青对此没什么意识,她现在肺腑痛的厉害,像是有无数双手,在撕扯着她。 孟西洲紧抓着沈青青垂下的小手,眼看着黑红色的鲜血从她唇角淌下,整个人面色惨白。 为什么,这次她明明没有哭,他却还是这样的心疼。 孟西洲已经不会思考了,他发了疯似的喊着:“沈青青,不要,不要死!” 沈青青强撑着残存的意识,睁眼瞧见了孟西洲。 他怎么会过来的。 算了,不重要了。 “阿洲……”她试图抬手摸摸他,摸摸她真心爱过的人。 可是没有力气了。 “你不信我,从来都不信。” “你问我为什么给你起名叫西洲。” “因为你不记得,我告诉过你,我们的名字是摘自一首诗。”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孟西洲见血随着她的话语流的更多更快,摇头道:“别说了,别再说了,我带你去找霍羡,他是制毒高手,一定有法子救你的,你不会有事的!” 沈青青无力的眨了眨眼,微微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要回家了。” “你说要护我一生一世,说要跟我生好几个娃娃,说要带我走遍四海。” “不知道,究竟是谁先食言了……” “是我,是我错了……” 他说的很急,孟西洲将她抱了起来。 “孟西洲,我真希望,当初在庆灵峰,我就死在郭兴的手下,就不必经历这些。” “但我……不悔遇到阿洲。” “我是阿洲……青青,你不要闭眼,坚持住,我真的是阿洲……求你不要离开我……我求你了……” 孟西洲抱着她,发疯似的往外跑着,血水顺着裤腿淌了一地。 沈青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没有喜,没有悲。 只有解脱和释怀。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动了动唇。 “你不是阿洲,你不是。” 寒风冷冽,孟西洲那声震天的悲鸣,回荡在耳边。 她感受到,一滴滴温热落下。 可惜她什么都看不到了。 第46章 死讯 “孟西洲!你醒醒吧!” 凉亭内忽而传出一声怒吼, 孟棠嬴墨发飘摇,死死盯着几步外的身影。 此刻李炎提剑挡在孟棠嬴的身前,但也只是拦住而已。他不敢真的伤到孟棠嬴。 即使他现在, 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是鸩毒, 没救的……” 孟棠嬴茫然一笑,失神地看着地上淌成一条线的血水。 他怎么都不会想到,沈知意宁愿选择死,也不愿意留在他身边。 他真的会对她很好的…… 他不会跟孟西洲一样,让她没名没分的跟着的。 孟西洲听到“鸩毒”二字后,步脚未停, 迈着大步在风雪中向前走。 秦恒赶到孟西洲身旁,看到沈青青现在的模样, 哽咽地说:“爷, 她……” “她没事,她就是生我气了,不想理我而已……我带她去瞧大夫,她会好的。” 他摇摇头, 泪在风雪之中凝成了白霜,看上去分外落寞。 孟西洲不信,孟棠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孟棠嬴素来阴险狡诈, 这一切只会是一场戏。 他一瘸一拐的走着,大腿上的伤口每走一次, 都会涌出新的血。 他没有停下脚步, 反而越走越急。 外面太冷了, 怀里的女孩已经睡着了, 那么安静, 乖顺。 他要找一处暖点的地方, 让她舒服一些。 “沈青青……这次真的是我错了,我不会娶秦家女,等你醒了,我就去带你见父亲母亲。” “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他们一直盼望着,能有你这样温柔善良的儿媳妇……你会是显国公府唯一的世子妃,唯一的……我发誓,这一辈子绝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 身前风雪翻涌,像是注定要跟他前进的决心作对似的。 卷弄的他睁不开眼。 倏地,脑袋像是被什么扯开似的,他步脚一颤,狠狠栽了下去。 他下意识的护住怀里的人,让自己后背先落了地。 这一瞬,很短,也很长。 脑海中如潮的记忆翻涌而出。 失去的三百多个日日夜夜,就这样一股脑的灌回脑中。 他磕上冰冷的石板,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他看见沈青青梳着个麻花辫儿,怯懦懦的看着他,不敢上前。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在庆灵峰的梅林中。 女孩的眼睛清澈乌亮,像是只招人喜爱的小麋鹿,她不敢上前,好像有些怕他。 再后来,她撑着瘦弱的身骨,将他拖回小木屋里,温柔的为他处理伤口。 她真的对人毫无防备,不顾男女之别的救了他,还全心全意对他好。 她干净的就像是一张白纸,让人舍不得她受一点苦。 昏沉的烛火下,他做了噩梦惊醒,她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守着他。 他第一次情不自禁的动了情。 他问她,能不能吻她。 她的脸红的像那片林海中的红梅,娇艳艳的。 她糯糯的问他是不是喜欢她,在得到答案后,她才乖顺的闭上眼,贴了过来。 他永远都记得,她柔软的唇瓣是多么温柔。 他什么都没有,连往日的记忆都丢了,她就那样跟了他。 什么都不图。 他们一起打猎,摘果子,做农活,布置新房。 日子平凡却温馨。 他说过要照顾她一辈子,可渐渐地,她却什么都为他学会了。 她为他补衣裳,缝被子,他知道青青还为他做了一双极好看的靴子放在木柜的角落里。 他一直等着,自己收到能靴子的那一天。 后来,小日子一天天的好起来了,他觉得,是时候要个小崽子了。 他想要个像妻子一样温柔可爱的女孩,膝下娇憨憨的绕着他们跑。 如果是个男孩,也不要紧,他会拥有青青一样清澈明亮的眼睛。 他会教他一个男人该做的所有事,教他守护好自己的母亲。 可惜,他往日的记忆没有回来时,身份却突然找回来了。 显国公府的世子,皇帝的亲侄子,西北大将军。 这样的身份,她要如何自处。 他深爱这个干净纯粹的女孩,想用一生来守护她,不论如何,他都要和沈青青在一起。 这是他离开三溪村时唯一的念头。 他跟青青许诺过,他会赶回来一起过新年。 贴门神,堆雪人,贴窗花,放鞭炮。 可如今…… 他想起来了。 完全想起来了。 这一次,孟西洲没有丝毫抵触,他接受了所有阿洲的记忆。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他生生错过了整整一年。 似乎也将要同她错过一生。 垂首看去,怀中少女双眸紧闭,密长的睫毛上,挂着雪绒,面颊上落了一层浮雪,血迹几乎要干涸。 他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将紧紧她护在怀里。 再也抑制不住的热泪簌簌滚落,滴在她染血的小脸上。 泪水混杂着血水晕开一片,她苍白的小脸花了。 孟西洲抬手用袖口为她擦拭着脸上的血。 可是血太多了。 太多了。 他的袖口都被血染透了。 还是擦不干净。 孟西洲仰天大哭,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谁能来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 这一刻,他除了恨自己,半分话都说不出口。 温馨平凡的记忆,此刻似若长满刺的荆棘,蔓延生长,一寸寸地刺进他的皮肉,包裹住他的心脏。 每一次心跳,他都痛的无以复加。 他不能放弃她,他要带她去看大夫,带她回家。 她愿意做他的世子妃,那么他们就留在汴京。 她要回三溪村,他就跟她一起归于农田。 什么权贵、身世,他通通不要,一如他离开三溪村前的许诺。 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劲,孟西洲猛地起身,将大氅护在沈青青的身上,逆着风雪,匆匆消失在雪白之中。 暮色时分,汴京德馨街上。 漫天飞雪中,行人寥落,他们无不注意到有一位身着华贵的男人双眼发红,像是疯了一般,抱着面色已经发青的女子,疾走在大街小巷之间。 他半瘸着腿,挨家挨户的敲着医馆紧闭的大门。 他狠狠捶门,大声哀求对方开门,却没有一家人理会。 此时此刻,千万百姓都在家中准备新春第一顿晚餐。 少时,秦恒策马奔来,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辆马车。 他低声道:“爷,霍大夫我给您请来了,他就在马车里,您……把沈娘子让他瞧瞧吧。” 孟西洲怔怔的望向缓缓驶来的马车。 却突然踟躇不前。 霍羡从马车撩帘走下的那一刻,孟西洲突然抱着沈青青扭身要走。 秦恒上前半步,“爷……您这是去哪儿?” 孟西洲面色自然,低声道:“天这么冷,青青累了,我要带她回家。” 他抬手掩了掩大氅边沿,步脚踉跄的往另一头走去。 秦恒怔住,他从没想过,爷会这样。 他第一次,在爷的眼中看到了恐惧。 “小公爷。”霍羡叫住他。 方才下车时的那一瞥,就看到女子已经发青的小脸上,血是黑的。 是剧毒。 孟西洲堪堪停在五步开外的地方。 他双肩发颤,低声道:“霍大夫,今日就不有劳你了。” 霍羡身为救人治病的大夫,见惯了生死,他深知,接受一个最亲密无间爱人的死是有多么艰难。 往日的这五年里,他一直为此提心吊胆。 如果今日换成琳儿,他怕是会和小公爷一样,甚至更为疯狂。 但越是这样,越是需要有一个人说出来,让他清醒。 霍羡不曾迟疑,垂眸低首道:“小公爷,请节哀,沈娘子她……已经死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孟西洲腔子里强绷着的那颗心,终是碎了。 “噗”的一声,他终是承受不住地吐了一口鲜血。 第47章 错过(修) 孟西洲鼻息处泛着血腥, 昏昏沉沉,竟梦到了二人过往琐事。 小院的木门还没漆好,应该是刚搬来三溪村没多久的事。 他下工回家, 正同工友闲聊,倏地, 虎子戳了戳他胳膊,惊声道:“洲子哥, 那是不是你家啊?好像着火了……” 孟西洲顺着虎子的视线看到自家厨房上飘着的浓烟,瞳孔一抽, 甩下身上负重的工具便紧着往家里赶。 待他把被火光困在角落里的妻子拎出来时, 她小脸皴黑, 乌亮的眼底溢满潮气。 “阿洲……呜呜……” 未等他说出一句责备的话, 她踮着脚尖, 一把搂上他脖颈, 哭的梨花带雨。 这一下, 孟西洲是半分责备都说不出口了。他搂着她,轻柔的安抚着:“好了不哭了, 还好火势不大, 也没烧坏什么,下次做饭还是等我回来弄吧,乖。” 沈青青有些委屈,她美眸润润的, 颊腮上挂着霞红,看着分外惹人生怜。 她垂首,双手指尖对了对, 小声嘟囔, “我不能一直什么都不会做呀, 街坊邻居们都盯着我这个新妇呢……” “那青青也不能拿命去做这些啊,这个灶台你又没用过,生不起来火很正常。”孟西洲眼底含笑,揉了揉她毛毛的发间,“你若出什么事,我还要不要活了。” 话音刚落,沈青青的小黑爪就抵上他唇瓣,“快呸呸呸,不许说这些晦气话,没有我,阿洲也好好的。” 孟西洲见妻子顶着小黑脸,在那吐着舌头,又一本正经的谈论生死之事,分外可爱。 他忍不住俯身吻上。 起先她还挣扎两下,渐渐地,细微的嘤咛断断续续,直到他吻的她身子有些发软,才堪堪停下。 “你……也不嫌脏啊。”她揪着他衣襟,见他唇瓣被蹭的发黑,糯糯道。 “有什么脏的,当初青青救我时,你不也没嫌弃我脏么,你可是一寸寸的,都为我清理干净了。”他心无杂念的说着,抬袖为她蹭了蹭,却见她小脸泛起红晕,低声道:“你还不害臊,大白天的瞎说什么呢……” 孟西洲哈哈一笑,才明白自己讲竟有歧义,看她扭身要走,他拉住她腕子,宽慰着,“若真想学些什么,不如跟着街坊学些女红,做饭什么的还是交给我吧。” 他想着,一根针总不能难倒妻子吧。 然而当晚上,他看到妻子偷偷藏起来的手指上满是小针眼时,稍稍有些惆怅。 他心疼的抓过来,要放在手上检查,沈青青却突然抽回了手。 “没事的啦,也不疼,多学学就不会扎到自己了。”她柔柔一笑,乌亮的杏眼映着烛火,温软柔和,仿佛在反过来安慰他。 那一刻,孟西洲恍恍有种错觉,他觉得妻子可能是下凡失了修为的仙子,在为他一点点的学习人间琐事。 他知道的,妻子也许学得很慢,但一定会做的很好。 他可以等,余生很长。 他的青青会慢慢成长起来的,但无论她会不会做,他都心甘情愿照顾她一辈子。 “阿洲。”沈青青见他依旧紧蹙着眉头,浅浅一笑,突然直起身子,拿光洁的额头顶了顶他的下颌,像是一只在讨好的猫儿,糯糯的撒着娇,“别为我担心,我真的没事啦。” 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青青……” 他张开手,想要将她揽进怀里时。 梦醒了。 孟西洲睁开眼,才发觉脸颊早已湿润,身子止不住的发颤。 他呜咽了两声,好想回到梦中,去完成那个拥抱。 他失神的望着头顶上熟悉的床幔,静静闭上了眼。 “爷,您醒了。” 倏地一声轻唤,孟西洲终究还是醒了。 守在一旁的李炎起身探来,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孟西洲。 如今爷腿上的伤势已经让霍羡处理妥当,可这心里的伤,霍大夫就爱莫能助了。 说实话,这是李炎第一次见到孟西洲如此狼狈与绝望。 相识二十余年,这个浴血杀敌,身中数刀,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男人,此时却从梦中哭醒,全身蜷缩着,止不住的发颤,他极力克制地压制着哭意,像个无助的孩子。 昏迷之时,他口边还不断地唤着沈娘子的名字。 他听了,心都揪到一处。 “青青在哪?”孟西洲木然的动了动唇,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字眼发颤。 “在偏房,由娇云娇玉两人伺候着……擦擦身子,梳洗一番。”李炎斟词酌句,生怕刺激到他。 “嗯,这件事你办的很好,青青素来喜欢洁净。” 他温声说着,语气意外平静,听得李炎眉头紧蹙。 孟西洲想着,青青往日在庆灵峰没那个条件,也要坚持每日用帕子擦净身子的事,他起初不太适应,只觉得冬日麻烦,到后来,她为了让他日日洁净身子,便用了些调皮的法子哄他。 想到那些,孟西洲头晕目眩,心口一阵抽痛。 “让她们小心伺候夫人,再选一套素净的衣服,给她换上,待她梳洗妥当,来知会我一声便是。” “爷……” 说不上为何,这句夫人听的李炎心头一酸。 沈娘子若听到了,不知道会不会欢喜。 “你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孟西洲不再多言,他扭过身,只留给李炎一个孤冷的背影。 少时,他听见木门阖动,李炎走了。 孟西洲望着里侧空荡荡的床面,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小宅。 这是桂兰园的主卧。 这里是她曾经躺过的地方,还残留着淡淡的桂花香气。 他伸手摸了摸一旁的小米壳枕头,少时,从下面翻出一个小香囊,素白色的,上面七扭八歪的绣着两朵金桂。 他看着看着,视线渐渐模糊。 默然从前襟里取出那只被他藏在深处的香囊。 这是青青在曲林送他的那只,上面的两朵金桂,明显绣的比她藏在枕头下面的好许多。 他的傻丫头,到底是偷偷练了多少次,才绣出他手上的这只呢。 可是他,却选择把这份心意深深掩藏。 唯有四下无人时,他才偶尔拿出来瞧一瞧。 香囊里面的香料已经被他取出来了,只留着淡淡的沉香余味。 他紧攥着两只香囊贴在鼻息间,空荡荡的心,像是什么都装不进去了,除了锥心刺骨的痛,也感受不到。 一段记忆,再次涌入脑海。 那一夜,他们刚从宜州回京,深夜,他从大理寺下了值,心里一直惦念着沈青青。 他想着他们之前在宜州的每一晚。 她温柔乖巧的为自己更衣,梳发,绞干头发,偶尔也会讲起她又看了什么有意思的话本子,又或是在宅子里听来了什么闲话,也许会对案情有所助益。 她总是很小心的同自己讲话,每次见到他时,总会娇柔柔的唤他一声“爷”。 他偶尔捕捉到过她深情的偷看着自己,秋水潋滟的眸色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剪影。 每每这般,他的心便会狂跳不止。 他知道,沈青青当时眼中看到的或许是另外一个人。 是他曾经舍弃掉的优柔寡断,温柔善良。 是他拒绝接受另一个自己。 可他还是忍不住的想要靠近她,将这个温柔乖顺的女孩据为己有。 所以那一夜,他去了桂兰园。 同曲林的每一晚都一样,她在烛火旁安坐,静静地等着自己回去。 孟西洲看注意到,他进去的那一瞬,沈青青唇角微微上扬,眼中满是欢喜,虽然她掩藏得很快,但是他还是捕捉到了。 他想,沈青青的心里,应该不止是只喜欢那个只有一年记忆的阿洲吧。 她的心中应该也有他,有那个虽是残缺,但是人格近乎完整的他。 那夜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小袄,露出个恬静的笑,温顺的唤他“爷”。 他被很多人都这样称呼着,一天听上不下千八百遍,可只有她的这句,让他记挂在心里。 当时他就想,如果就这样,跟沈青青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日子应该也会相当和美顺遂。 他的脑海中,甚至渐渐开始幻想出同沈青青在一起,日日夜夜的点滴场景。 他本是要走的,却又不可控制的想要留在这里,他去沐浴,进来时,她已经将准备好的甜品放在桌子上了。 她说是晚上做的,多出的几份。 他尝了一口便知道,微甜的口味这一定是沈青青专门给他做的,因为之前他提过几次,自己不喜食甜。 她悄悄记住了他的喜好。 而沈青青自己,却是嗜甜如命。 但这种细微的暖意,很快就冷下去了。 他从不纠结于琐事。 如今再看,不论是她又或是失忆的自己,都惯食甜食。 那一碗双皮奶,的的确确是给他做的。 她的厨艺,不到一年时间,就已经非常好了。 他知道的,他的妻子一直是这般聪慧伶俐。 记忆仿若褪了色的画,一点点铺展在他的眼前。 那日,沈青青为他绞干头发,他觉得,是时候该走了。 听到沈青青说去拿被褥的那一刹那,孟西洲的腿僵死在原地,走不动了。 他记得,当时他唯一的念头是:好想拥着她入眠。 想跟梦中的自己一样,毫无保留,身体力行的向她表达自己的爱意。 可当熄灯躺下的那一瞬,他的眼前,却突然出现皇帝叔叔拿着母亲的画像,大声悲泣,厉声告诉他母亲一家,是因赵家而死的那个场景。 那个时候他才多大? 五岁。 那一日,他被孟棠嬴推进了御花园的池塘中。 之后他发着高烧醒来,看到了平日威严清冷的皇帝陛下就坐在床榻边上,满脸焦急的攥着他的手。 昏沉中,他听着他温声叫自己的名字,又非常难过的唤着他“我儿”。 他生着病,喉咙干哑,什么都是不出口。 他问不出,皇叔是不是叫错了。 他听皇叔在耳边反反复复讲着母亲一家死去的事。 他只能慌乱无措的呜咽着,被迫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 【子思,你要记住,你同赵家有不共戴天的杀母之仇!】 【赵家一日不亡,你我父子便一日不得安宁!所以你要记得这份仇恨,不可忘。】 耳边充斥着的,只有仇恨。 少年的泪一次次淌湿枕头。 这一病,让他留在宫中半个多月,而往日那个慈爱的皇帝叔叔突然成了自己的生父。 孟西洲白日里被一众人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夜晚,父皇来探望他,一遍遍的问过他有没有记住母亲是如何死的。 他记住了。 洛家与赵家不共戴天。 他小声低泣,被厉声呵止。 父皇说,男人是不能轻易落泪的。 那一日后,他便将自己的脆弱,善良,温柔,将所有一切有可能阻止他复仇的情感深深掩埋。 他再也没落过泪,即便孤身倒在雪地中,濒死之时。 沈青青口中的阿洲,已经死在了乾元三年的盛夏。 孟西洲看到自己从儿时的记忆中惊醒,忽然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大口喘着粗气。 他那夜骤然意识到,被他舍弃的“阿洲”,悄然间又回来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沈青青的存在。 她的温柔,注定会阻拦他复仇的脚步。 这么多年,他向着他与父皇的目标努力着,眼看星火已成燎原之势。 他绝不能允许自己失败。 他看着自己眸色渐渐冷下,他清楚,自己当时决心像当年一样割舍掉青青。 孟西洲见自己快速起身,合衣离去,他转而心疼的望向床榻上安睡着的女孩。 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割舍掉的事实。 只有他自己清楚。 这一次,其实压根就割舍不掉。 他对沈青青的心思不知何时已悄然生长,蔓延,嵌入血肉。 早就失控了。 可他还是选择了离开。 一股热泪淌下,孟西洲赶紧挪开了沈青青最喜欢的小枕头。 她一会儿还要回来休息,湿了枕头,会不舒服。 孟西洲沉沉的想。 天躺平身子,脑袋里像是被人灌进沙子,沉甸甸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却又不能自控。 此时此刻,像是有人在后面擒着他的后颈,强压着他,让他浸入回忆的这滩冷水中。 逼着他清醒过来,去直面他的残忍。 逼着他去看清自己到底都对青青做了些什么。 脑海中画面一转。 记忆切回他收到“阿洲”纸条来见她的那一日。 此刻孟西洲像是个局外人,看着面前的两人碰了面。 沈青青大病未愈,身子单薄如纸,好像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 她红着眼眶,站在他面前,那般羸弱,强压着咳嗽的冲动问:“孟西洲,你是不是要成亲了。” 他看着她泪水滚落,心口隐隐作痛。 他想说不是,这一生,只有青青一人为妻。 可另外一头,他却冷冷回答她,“是,圣上赐婚。” 她问他愿不愿意。 那时她眸色中带着近乎祈求的神色。 他知道自己差点就要动摇了。 可画面中的自己,还是毫不留情的击碎她的心。 “是的,我愿意。” 这一瞬,孟西洲慌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要这么残忍的对待她?! 看着她泪如雨下,他知道,这句压倒了她心头最后一根稻草。 孟西洲绝望的看向记忆中的沈青青。 他哭不出来,他只能承受着心口阵阵绞痛。 试图把自己从这噩梦中剥离。 可他不能,他听着自己冷言讥讽:“待我大婚后,把你塞进来做一房侍妾,如何?” 他毫不留情的给了她最后一击。 最后,他又用涠洲那一夜,彻底羞辱了她。 可是到最后,他却连哭都不让她哭。 他摁着她,强制擦干她的泪。 一幕幕的绝情彻底击溃了孟西洲,他无声的嘶吼,却又无法挣脱梦境的束缚。 他孟西洲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是他逼着沈青青绝望,决绝。 逼着她逃走,逼着她流落街头,最后被孟棠嬴那个混账抓走。 面前场景流转,孟西洲看到了太子私宅的那个凉亭。 不,不要!他不要看。 可他别无可选。 孟西洲听到孟棠嬴淡定自若的抛出那个问题。 “你的外室与秦小姐,只能活一个,你选谁?” 我选沈青青! 我选青青! 这一次,孟西洲毫不犹豫的喊出了沈青青的名字。 可他却发不出声,只听到他自己,冷静道:“我选秦小姐。” 不,不是的。 他压根就不喜欢那个秦家二娘子,甚至连她的画像都没正眼瞧过。 他会选秦二娘子,是因为他觉得以沈青青是孟棠嬴的手下,他做出这一局,必然是认为他会选沈青青。 一旦选了沈青青,那边意味着他承认沈青青同他的情意。 孟棠嬴就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他没想过沈青青死。 从未想过。 真的。 自始至终,他只想让青青活下去。 即便她同太子……是非比寻常的关系,他也不想让她死。 随后,他看到沈青青眼中泛起的绝望与凄凉。 孟西洲恍然。 孟西洲啊孟西洲,你忘了你已经伤透了她的心。 此时的选择,完全是在把毒酒往她唇边送。 直到沈青青端着毒酒看向自己的那一刻,眼底的释然与决绝。 让他认清楚,她从不是孟棠嬴安排的人,她不过是个毫无背景可怜的女孩,如今被权势者掌控,是个连自己命运都无法控制的提线木偶罢了。 孟西洲再次眼睁睁的看着沈青青饮下毒酒,从边凳上跌落而下。 到最后,她选择掌控生死,去抵抗命运带来的一切不公与绝望。 不……是他的错。 是他糊涂了。 孟西洲几近绝望,他现在的状态不能哭,也不能动。 所有的悲痛被堆积在一处。 压的他喘不过来气。 只能看着沈青青同画面中的他再次诀别。 他看到殷红的血,从她的唇角淌出,听到她喃喃说:“你不信我,从来都不信。” “但我……不悔遇到阿洲。” 每一个字,都像有人将他狠狠剖开,将腔子里的心反复碾压。 孟西洲再也受不住此刻的痛苦,从记忆中抽离出来。 他泪如雨下,绝望的看着手中的香囊。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真的不知道。他除了恨自己,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去弥补这一切。 他真的知道错了。 求哪位天神来帮帮他,把青青带回来吧。 可怜可怜他们夫妻阴错阳差的错过了彼此。 真的……求求了。 孟西洲失声大哭,极为痛苦的阖上双眼。 一闭眼,他便看到青青孤零零的躺在身前,病的奄奄一息,绝望的哭泣徘徊在耳边。 他的妻子,是全天下最温柔的女孩。 可他却割舍了她。 伤透她的心。 又将她亲手送进了孟棠嬴的死局之中。 是他的错…… 全都是他的错。 他全身蜷缩着,一拳一拳的猛砸向自己的心口。 太痛了,实在是太痛了…… 李炎守在外面,忽而听到屋内传出巨大的闷响,像是血肉碰撞在什么硬物上。 他冲进去,看到自家主子额间满是鲜血,他疾步将他一把从墙面上拉开。 “爷,您这是做什么啊?!” 孟西洲早已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喃喃自语着,忽而猛地咳嗽起来,腔子里的五脏六腑,顿时火辣辣的烧了起来。 李炎见他又开始咳血,赶忙道:“爷,您不能再这样了,霍大夫说您心肺郁结,不能太过悲恸,再说了夫人马上洗漱完毕,您就要这样去见夫人么?” 话音刚落,孟西洲霎时止住了泪,他点点头,低声道:“对,你说得对,青青还在,青青还在,我要去见她……” 孟西洲没让李炎擦干血迹,便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回廊间隐隐约约传来女子悲痛欲绝的哭声,李炎长叹口气,知道那两个丫头怎么都是忍不住的,只得跟着孟西洲去了偏房。 孟西洲推开门,屋里冷气扑面,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从门口到内室短短的一段路,每一步都走的艰难无比。 绕过屏风,他看到了安睡在床榻上的沈青青。 他见过许多尸身,血肉模糊的,支离破碎的,大都不堪瞩目。 而沈青青却不一样,她依旧美艳动人,青丝散落。 娇云娇玉似乎给她画化了妆,遮盖住了被毒侵蚀的血脉,她颊腮泛红,仿佛只是在安睡一般。 可这一次,孟西洲却不敢看她。 “都退下吧,别吵到你们主子。”他轻声说着,好像话音稍大一点,就会把她吵醒一般。 娇云、娇玉抬手抹了抹泪,相互搀扶的起了身。 离开时,娇玉见小公爷如此模样,犹豫片刻,终是没提到那只埋在院内桂花树下木匣的事。 孟西洲缓缓走到榻边坐下,避开她的脸。 他轻轻拉起她的手,凉的似若屋外的冰天雪地。 这一刻,孟西洲终是认清这个血淋淋事实。 她是真的离开他了。 热泪一滴滴的滚下。 坠在她的手背上。 仿佛屋外的风雪灌入房内,连带着,将他一起冰封在这间屋子中。 少时,孟西洲抱着她,一步步的走回主室。 守在回廊里的娇云见状,眼眶瞬间又湿润了。 李炎站在一旁,低声道:“爷。” “你们都下去吧,我和夫人要安置了。” 见二人关上门的一瞬,娇云又忍不住哭出了声。 孟西洲关好门,将屋外的一切与之隔绝。 他将沈青青抱回床榻里侧,为她把枕头调整到一个舒服的角度。 随后他也躺了上去,侧身对着她。 他摩挲着她的小手,一如他们在曲林时的每一天。 从一开始的拒绝,到习惯,真的没有用太久的时间。 沈青青总是顺着他来的,没有一次,跟他红过脸。 “青青,让你等久了……” 泪侧着滚落而下。 “……是为夫回来了。”他哽咽半晌,一声叹息。 “其实为夫一直都在……一直都在你身边,是我没护好你,让你受了我这么多委屈。” “我知道的,作为显国公世子的我是有多么令人讨厌,在梅园见的第一面,我就差点掐死你。你知道吗,换一个人出现在书房,他一定会死。可那天即便我忘了你,也无法对你下死手。” 他抬手,指着自己的心口,“可惜了,我真的看不透我的心意。我这里,装了太多的仇恨。” “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能喘一口气。” “等明日天亮了,我们就贴门神,堆雪人,好不好?” “还记得我们上次在院子里堆的雪人吗,我堆的你明明那么丑,你都说好看。” “我当时就在想,我的妻子怎么会那么傻,傻的很可爱,想让我守护一辈子。” “哦对了,告诉你个秘密,其实那道糖炒青菜,真的很难吃,但是我心甘情愿吃一辈子。” “不过这辈子可能不行了,我把你气走了,伤透了。” “是我欠了你的。” “下辈子,请让我再遇见你吧,我不奢求能做你的丈夫,只要能看到你,守护着你就好了。” “这一次……我孟西洲决不食言。” 他起身,吻上那两片冰冷的唇。 他真希望,他能沾上毒,跟她一起离开。 可是现在还不行。 “青青,这次还得请你再等等。” “为夫一定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上路的。” 第48章 葬礼(修)【营养液1k5加更】 东宫。 窗外呜咽的风声, 大年初一的这场暴风雪,在深夜之时,到达了顶峰。 孟棠嬴端坐在圈椅之上, 气定神闲地欣赏着手中的画卷。 他如此这般姿势,已经保持一个多时辰了。 指尖时不时的点着扶手上的雕文,一下下的, 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少时,张内官披着风雪走进殿中,他扑落掉身上的雪绒,这才进到内殿。 “殿下,私宅已经都处理妥当了。” 孟棠嬴凤眸微抬,睨向张内官, “可有人饮过那酒活过来的?” 张内官垂首, 小心翼翼道:“回殿下的话,那鸩毒原是从后宫里拿出来的,不曾有半点掺假,方才私宅里的人都服下后,皆已毒发身亡, 不曾有活过来的。” 张内官其实想说,今日毒杀私宅下人这件事,太子殿下的确太冲动了些。 如今那位大理寺少卿的风头正盛,殿下如此义气行事,恐会招致祸端。 不过好在殿下往日鲜少去私宅, 即便是那位, 也寻不出丝毫与殿下有关的联系。 孟棠嬴沉默半晌, 挥了挥手, 示意他退下, “孤知道了,你退下吧。” “殿下,夜深了,您保重身体,该休息了。” “今日孤……要为她守灵。” 听罢,张内官这才留意到,孟棠嬴手中拿着的,是他为那位娘子作的画像。 “殿下……老奴说一句僭越的话,殿下不该为这等女人失心伤神,若是皇后娘娘知晓……” “哪等女人?”一道冷眼睨去,张内官瞬间噤口不言,“你是孤身边的老人,明知僭越还讲,这便是恃宠而骄,只这一次,下不为例。” 素来话语温和的太子此时却同屋外的风雪一样,冷若冰霜。 张内官不再多言,颔首拱礼。 “老奴知错,老奴先退下了。” 张内官关上殿门的那一瞬,殿内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响动。 这一夜,对所有人来说都格外漫长。 天地风雪交加,李炎同秦恒在外守了一夜,没有一刻敢阖上眼。 这院子里谁都看到了,爷昨夜磕的血流满面的模样。 谁又能想到,以忠孝仁义为先的小公爷竟会做出自残的事。 他们不敢进去,只得小心守着。 天过五更,他们还听到屋内断断续续传出的哭泣声,直到风雪停下,晨曦微至,这一切才归于平静。 翌日一早,两人稍有些困意时,正室的房门突然开了。 孟西洲面色如常,着了件素白的长袄,大步走出,冷气拂面的那一刻,他的眉头又压下几分。 他仿佛又回到了往日那个冷静沉稳的大理寺少卿,一出来,便让李炎去找来了显国公府的大管事肖健。 元月初二的一清早,突然被叫到小宅,肖健还以为自己要被发配到这儿,正犹豫着如何同小公爷求情,忽而听他道,要给世子妃下葬,吓得没差点直接跪下去。 小公爷年前刚被赐了婚,三书六礼都未走完一趟,从哪儿冒出个世子妃呢? 而且还是白事。 这种话肖健最多只敢放在心里想想,面上将小主子嘱咐的事情一一记下,可听他说后日便要下葬时,眉头不由得蹙紧。 这大过年的,哪儿有铺子开门,即便开,小公爷要求的楠木棺材大多是定做,难以寻到现成的,委实为难人了。 “方才说的,可都一一记下来了?” “是,只是爷,这棺木不太好办……” “汴京城内还没有银子办不妥的事,不必计较银钱,若缺人手,便找李炎。这次世子妃的丧事,走安怡院的账,日子虽是短了些,还请肖管事务必上心,办的仔细。” 肖健赶忙颔首称是。 他念着时间紧,任务重,这头应下后,便匆匆离去,着手准备去了。 这头送走肖健,孟西洲叫来秦恒,“萧应最近去哪儿了?” “前段时日为老国公爷的旧疾去了趟西北,后来就没什么任务在身了,这几日过年,他怕是又跑哪儿去玩了。” “派暗卫将他寻回,带来见我,还有,昨日太子私宅内可有动作?” “昨日之事后,私宅周围来了不少暗卫,属下暂时无法靠近,今晨来报,私宅已经人走楼空,就连宅内那些下人也已不知去向。” 孟棠嬴设下这样一个死局给他,又这么快便把私宅清理干净,想必谋划已久。 孟西洲沉默片刻,继续道:“孟棠嬴已经知晓我的身世,这几日必然会有所行动,东宫盯不了,就去盯死赵家及其党羽,一定不可懈怠。” “是,属下明白。” “你去吧。” 这头话音刚落,李炎叩门急声道:“爷,老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来了。” 孟西洲起身,刚往前走了没几步,门便被推开了。 一股寒风灌入,让本就冷冰冰的屋子,更加寒冷。 正院里几间屋子的地龙是连在一起的,孟西洲念着青青的情况,便没有让下人烧着。 魏氏搀着老国公爷,缓步走进,今日落雪虽停,大风不止,干冷的风,将两位的脸都冻红了。 “父亲,母亲。”孟西洲迎了过去。 昨日额间的伤口只是擦拭干净,并没处理,那一块青紫颇为明显。 两人一进屋便留意到了,魏氏惊声问:“这是出什么事了,怎么受伤了?” “父亲母亲先请安坐,儿子有事要言明。” 见老国公夫妇亲自找了过来,孟西洲心中有愧,走过去魏氏将老国公爷搀扶到座椅上。 李炎折身去命下人备茶,又移了炭炉过来,让室内稍稍能舒服些了。 老国公爷本是一脸不悦,昨夜府内设宴,连陆成玉及其他回京述职的小辈都参加了,唯独孟西洲没有回来,今日一看,大过年的,他竟弄的满脸狼狈,心不由得软了几分。 见他不提昨夜的事,老国公爷劈头盖脸道:“子思,府内昨日设宴,你去哪了?别跟我说大年初一还要办案,我已遣人问过,这几日大理寺无人当值。 如今还未分府,你便常宿在外,往日我同你母亲未问什么,只念你公务繁忙,这处宅子离得近,便没有拦着你来住,如今可倒好,过年都不知道回来了?!” “老爷,您先消消气。”魏氏蹙眉,方才来时她提前叮嘱过,别一见面父子就吵。 “怎么消气!你看看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了?!你就是太惯着他了,看看现在,说不回来就不回来……我就说他肯定是在这院子里养了人!” 孟西洲起身,忽而跪下,磕了个头垂首道:“父亲,母亲,儿子的发妻沈氏,昨夜殁了,故此儿子彻夜未归,请父母谅解。” “谁殁了?”老国公爷脑子嗡的一声,颤巍巍地扭向魏氏,“他说什么?谁殁了?” “方才子思说的似乎是发妻……沈氏?”魏氏也懵了,一脸茫然的看向跪在身前的孟西洲,见他面露悲色,眼眶发红,赶忙问一旁的李炎:“李炎,这是怎么一回事?” “母亲,还是由儿子来说明吧,之前儿子被刺客追杀,误入了饶州境内的庆灵峰一带,后被一女子所救,她便是儿子的结发妻子……沈知意。” 孟西洲提到结发妻子这四个字时,突然哽住。 如今重提这四字,竟是如此可笑。 她已经不在了。 到死,她心里留着的,都是他要和另外一个女人成亲的婚讯。 孟西洲默了默,继续道: “她的乳名叫青青,在儿子生死一线之际,救了儿子。之后因伤,儿子失了往日的记忆,忘了原本身份。青青不计较这些,尽心尽力照顾儿子的伤势。彼此日久生情,之后我们便成了亲,生活在三溪村。 后萧应寻来,儿子才突然知晓原本身份,但儿子当时已记不得父亲母亲,怕父亲母亲不能容纳这个出身平凡的儿媳,便让萧应暂将此事隐瞒下来。” “未成想,归京途中遭遇埋伏,阴错阳差,儿子将之前的记忆找回,却偏偏忘了同青青在一起的这一年。” 孟西洲机械性的说着,他眸色波澜不惊,已是一潭死水。 “这……”魏氏闻言,诧异不已,不想世上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青青一路从饶州寻来,后与儿子在汴京相遇,再之后儿子便将她安置在小宅中,之前的涠洲、宜州之行,都有青青随我同去,儿子先前在大理寺、曲林遇刺,身受重伤,也是青青无微不至,守在一旁照顾。” “她文静大方,温婉贤德,一直是个尽心尽职的好妻子。” 老国公爷见他神态若往日那般,倒也没什么太大情绪起伏,可每一句话,都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不禁疑惑道:“既是如此,想你夫妻恩爱,你为何不早点同我们讲有这么一个人?还有,你即已成亲,为何皇兄赐婚时,你还答应了?” “是儿子自私自利,为了镇平侯在朝内朝外的势力才决心舍弃青青,害得她伤心欲绝,最终落于奸人之手,丢了性命。” 李炎听了,心头不由得一颤,爷怎么突然把所有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他同沈娘子,明明不是这般…… 老国公爷冷嗤一声,讥笑道:“我儿不愧是公正不阿断事如神的大理寺少卿,就连这些事,也是心中自有公允。” 魏氏听老国公爷这语气不太对了,悄悄扯了下他袖口,低声道:“老爷,如今责罚他又有何用,还是先想想我们要如何安置这位沈家娘子。” 魏氏听了孟西洲这一席话,应是同那沈氏情分不浅,如今人突然殁了,心怀愧疚,想将二人关系公开。 可如今圣上已经赐婚,三书六礼已经进行到一半,他再想认这结发妻子,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非但会辜负圣心,必然还会同秦家交恶。 老国公爷自是明白事理之人,即刻想到此事利弊,沉声问:“你如今才同我们讲这事,是打算认沈氏进门,入族谱?” 孟西洲平静地颔首,“是,是儿子辜负了她,她生前,儿子未能珍惜,死后儿子定然要把该给的名分都给了。” “你可想过此事后果?先不说你皇叔那要如何更改圣命,如今两家婚事已是满城皆知,若你执意如此,那秦家二娘子又要如何自处?你在说这些话之前,都想过后果没有?!” 此刻,老国公爷面色铁青,像是暴风雨前压低的乌云,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孟西洲面色从不改,抬首直视老国公爷,定定道:“这是儿子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儿子会同秦家讲明前因后果。既是成过亲,儿子定然不能行那有悖人伦之事,再耽误秦二娘子的前程。父亲,此事儿子心意已决,不会更改。” “啪”的一声重响,老国公爷拍案而起,随即将桌案上的茶杯推了下去,惊的一旁的魏氏抚着心口,起身劝道:“老爷……” “孟子思!你若真对那沈氏这般情深,当初又何必要答应那婚事?!现在哪儿是你说反悔就能反悔的?你非要如此,就自清出门,我们显国公府没有你这样的人!” 老国公爷吐沫横飞,李炎见老爷子动了真怒,暗道爷为何不将他之前没想起来二人成过亲的事讲明白? 这样稀里糊涂一说,旁人听在耳朵里,还以为他是嫌弃沈娘子身份低贱,不愿接她入门。 可爷若真是这样的人,还何必非要在人死后,执着地给个名分呢。 “儿子自知办了错事,心中愧疚不安,此事儿子一人承担,绝不拖累显国公府。”孟西洲直起身子,恭恭敬敬地对两人叩首行礼,“儿子愧对父亲母亲养育之恩。” 说着,他又叩首。 一声声“咚咚”闷响,听的魏氏红了眼眶,紧抓着老国公爷的袖口道:“老爷,您最是重情重义之人,子思这般,不也是为了偿还那沈家娘子的恩情么,人都没了,您何必非要逼他。” “这哪里是我要逼他,呵,他如今是有了出息,不必靠我们这个显国公府的身份。罢了,他既是认下这门婚事,就同我显国公府无关,省的到时候秦家来找麻烦。” “至于其他的,他想写到谁家族谱里就写到谁家族谱,有什么事,让他自己去解决去吧。” 老国公爷厉声呵斥,好像父子之间真是没了退路,魏氏见状,不由得落了泪。 少时,屋内的空气像是凝固住似的,冰冷到极致。 老国公爷抬眼,厉声道: “孟子思,为父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可认定,那沈家娘子是你妻子?” “是,今生今世,儿子的妻子,只会有青青一人。” 孟西洲不曾有一丝犹豫,此话一出,老国公爷眼睛瞪圆,往前走了两步,气的他举起手。 “父亲母亲,是儿子不孝。” 孟西洲在讲明这件事前,就想好了,悔婚之事,一切责任,由他一人承担。 虽然青青已经走了,而且名分从不是她所求,但她本就是他孟西洲的妻子。 即便他被逐出家门,不能给她显国公府世子妃的高位,他也会将两人关系公之于众。 他要让世人知道,沈青青不是他藏在暗处的外室,而是拜过天地,名正言顺的妻子。 而且一生一世,他绝不会再娶旁人。 正当李炎以为双方彻底闹崩时,老国公爷突然回到椅子上,长叹口气,扭头对他道:“李炎,你先出去,我同子思有话讲。” “是。” 带他出屋,老国公爷才低声道:“孟子思,为父没白养你这么大,你算是没丢了做人的良知。若你方才妥协,为了留住显国公世子的身份,又或是碍于秦家权势,再次舍弃这位沈家娘子,为父才要真的将你逐出家门。” 魏氏与孟西洲闻言,皆是一怔,后魏氏抬手,悄悄抹干了眼角的泪。 孟西洲也差不多,很快平静下来。 是他忘了,父亲一直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父亲当年就是这般护住他生母洛氏。 显国公府蒙难,父亲为了保住他生母,舍掉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换来母亲一份平安。 他自己呢,有什么资格同父亲相提并论。 他做了什么? 将妻子推了出去,将真鸩酒亲自送到她口中。 这就是他做的事了。 “行了,起来吧。你这地方冷的跟个冰窖似的,跪久了要伤身子的。” 孟西洲没动,怔怔的望向老国公爷,良久,才唤道:“父亲。” “怎么?真当为父这般狠心,要你抛弃结发妻子,也要同那秦家联姻不成?” 老国公爷摇摇头,“你这孩子,这些年咱们一家人虽是聚少离多,可为父同你母亲,何时有逼过你去娶那高门贵女?自始至终,我们不过是盼望着你能有个体己的人照顾,你们夫妻互敬互爱,能相伴一生,这就够了。” “是啊,为母为你张罗那么多场马球会,也不过是想给你多介绍一些汴京好女,你这性子素来冷淡,我们再不张罗,何时才能抱到孙子?”魏氏拭干泪痕,轻声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后见孟西洲无言磕了三个响头,两人才停止说话。 “子思愧对父亲母亲这般开明。” “你想给那沈家娘子一个名分,这合情合理,她既是对你有恩,又成了一段姻缘,我们不会阻拦,只是你若说因此今生不娶,这才是真真正正伤了我们的心。” “父亲……我……” 孟西洲实在不好再伤两人心,只得不再言语。 魏氏知道,专一者为情所困,大抵就是像她外甥陆成玉那般,丧偶多年不曾续弦。 可树挪死,人挪活,如今他来了汴京,不也是一样参加了不少马球会,试着去补全另一半的缺失么。 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 之后听孟西洲已遣管事肖健去张罗白事,两人便没再多说,由孟西洲带着,去见了一面那素未谋面的“儿媳妇”。 起初老国公夫妇听他讲,那沈家娘子只是个村妇出身,并未想太多,可当二人见到静躺在榻上那人的容颜时,心口不得为之一颤。 这相貌,怕是他们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了。 沈青青的美并不张扬,反倒是柔美和静,给人一种仙子沾染世俗烟火的不凡之感。 她凤眸紧阖,像是睡着了,不知为何,魏氏见到她时便有一种亲切之意。 只可惜,人已经没了。 见站在一旁的孟西洲垂首不语,她低声问:“打算哪日为沈氏下葬?” “后日。” 她稍稍一惊,“这么快。” 按照汴京习俗,要有初丧、哭丧、做七,停尸七日才会下葬。 三日便下葬,未免太仓促了些。 “儿子已经同肖管事吩咐过,要为青青大办丧事,只是……不想等那么多日。” 他是真的看不得妻子在他面前一日日的腐败的模样,像是谢掉的花朵,萎缩,干枯,凋落。 他不忍心。 也舍不得。 “好,此事你来定夺便是,若还缺什么,便让李炎回府知会,母亲会尽力为你安排妥帖。” “多谢母亲。” 从方才父亲关起门来讲话的那一刻,孟西洲突然意识到,他这些年的冷漠决绝,不止一步步的铸成今日大错,还冷掉不知多少父母的心意。 他们从未让他委屈过半分,更不曾迫着他去追逐名利,只盼着他平安顺遂。 是以这么多年,孟西洲第一次感觉到压在心头上沉甸甸的仇恨,将他侵蚀的体无完肤。 元月初三,汴京的天稍稍回暖,积雪没有丝毫融化之势。 一夜过后,不知从哪儿爆出来的消息,全汴京都在疯传:显国公家那位刚被圣上赐了婚,素来清冷自持的小公爷,竟早在外面养了个外室,还是个绝世美人。 只可惜,那小美人儿是个福薄的,前几日突然病死了。 却不想,小公爷悲愤过度,竟要给那死了的外室一个正妻的名分。 故此,满城哗然。 一清早,听到消息的镇平侯便去了显国公府,一看门头上的白幡,印证了留言非虚,直闯显国公府大闹一场。 那镇平侯回府后,一气之下,竟将显国公府之前送去的聘礼,统统扔到了府外,引得路人争相哄抢。 当日上午,得知消息的陆成玉亲自骑马去了孟西洲的小宅,见有人正往里面搬丧事的东西,他疾步下马,冲了进去。 他一路冲进桂兰园,见空地上摆放着的灵棚,脑子嗡的一声。 “孟子思,你给我滚出来!” 一向温润如玉的陆成玉,此刻不顾君子素养,站在院子里高声大吼,引得下人们出来瞧着。 片刻,孟西洲一身白衣从正室走出。 陆成玉二话不说,上去便给了他一拳,他留意到,孟西洲身后的屋子里满是成亲用的红布与饰物,看上去分外渗人。 孟西洲没有躲,这一拳接的结结实实,他向后踉跄两步,发间凌乱的瞧向陆成玉。 “这一拳,我为青青而打!” 孟西洲像是一头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他闷声“嗯”了句,左脸即刻泛起淤青。 陆成玉三两步走上前,揪住他领口,大声质问:“孟子思你这个混账东西!你配不上青青!你配不上!她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凭什么只能给你当外室?凭什么就要活的见不得光?你告诉我,她是哪点不好?她到底是哪点不好了?!” “她很好,是我配不上她。”孟西洲神思有些恍惚,眼睑乌黑,额头上的伤也未痊愈,看着分外憔悴,他喃喃说着,生生又挨了陆成玉一拳。 这一拳,陆成玉的指骨上直接泛出了血渍,他虽不如孟西洲这般身强体健,但也有习武。 “你既不打算给她个安稳,又为何非要霸着她?你不稀罕,多的是人要对青青好,你不是不知晓我的心意,你为何就非要将她困死在你这里?凭什么?!” 陆成玉有些歇斯底里,明显已经失控。 “表兄,沈青青是我的结发妻子啊。” 孟西洲说出这句话时,唇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自嘲的意思,“去年三月初五,我同青青在饶州庆灵峰的民宅里,成了亲。” 他们的婚事太过简陋,没有大红喜帕,甚至连个红烛都没有。 这个遗憾变成了一个魔咒,搅的孟西洲神魂不宁。 他要把没兑现的承诺,一一为她兑现。 这两日,除了他承诺过的堆雪人,贴窗花,他还让李炎买了许多婚事用的东西,亲自把主室装扮成了婚房。 像是在麻痹自己残存的那点意识。 去骗自己,明日要办的,不是白事,而是红事。 陆成玉眼底满是茫然,他悬着停在半空的拳头,喃喃道:“你说什么?” “表兄,我同沈青青早就成了亲,只是我将她忘了。” 一股寒风挂过,刺的两人,都红了眼。 少时,陆成玉终是放下了拳头,他颤着音,低声问:“……孟子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元月初四,显国公府私宅的这场丧事,办的有些不同寻常。 灵棚内的棺椁空荡荡的,只留着灵位和祭奠的纸钱、纸人。 魏氏特地请了鸣云寺的高僧来此作法诵经。 丧幡随着寒风飘飘摇摇,将院内的清冷又染重几分。 风声呜咽,悲鸣的气氛随着冷气钻进人的骨头缝里,让人不禁打起冷颤。 桂兰院中,一众下人穿着丧服,跪在一旁垂首不敢作声。 小公爷有提前吩咐过,不许哭丧。 这一众下人,都是之前在小宅长居的,大都没怎么见过梅园的那位主子。 往日只听说,那位沈娘子是小公爷娇养起来的。 不怎么露面。 如今小公爷也好,国公府的管事也罢,都叫那位为夫人,这其中的事,怕是只有梅园里的两位丫头清楚了。 娇兰、娇玉此时红着眼睛,跪在一群下人的最前面,颤着肩头强忍着哭意。 角落里,陆成玉一身白衣,静静的立在那,等待见沈青青最后一面。 孟西洲对沈青青的尸身极为敏感,除了那日让娇云娇玉照料过,几乎没再让旁人见过,连陆成玉也不例外。 不知何时,方才还晴着的天空,已是乌云密布,压得很低。 天,突然下起了雪。 李炎几番催促下,正室的门突然开了。 孟西洲抱着沈青青,从屋内缓步走出。 他为她选了套藕荷色的真丝夹袄和淡紫襦裙,衬着她干干净净。 他半垂着头,一步步的往外走。 他不敢看摆在院子里的那口棺椁,仿佛那就是生命的尽头。 想到这里,孟西洲麻痹的心,从心底渐渐蔓延出难以忍受的痛,随即游走便全身,每走一步,都像有人向他心口刺了一刀似的,剜心之痛,难以忍受。 他觉得自己走不到那里,无法将她放进那口棺椁之中。 那么小的地方,她不会舒服的。 孟西洲停下了脚步,身子轻轻一颤。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突然不想让她离开他了。 他要留住她。 孟西洲自私的冒出这个念头。 此时,天上压低的乌云,忽而露出一道光曦,温暖的光辉,恰巧洒在这方院内。 这道光辉带来温馨柔软的感觉,引得众人仰首望去。 白茫茫的一片,干净的纯粹。 这一刹那,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宁静。 倏地,光消失了。 同一时刻,众人听院内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将所有人拉回现实之中。 “不!!不要!青青,不要离开我!” 众人纷纷看去,发现小公爷正双目失神的跪在雪地上,模样狼狈至极。 他眸子瞪圆,浑身发颤地四处张望,神色近乎疯癫般的绝望。 这时候,所有人也一同惊呆。 因为小公爷怀里的那位娘子,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第49章 画册 元月初五, 一早炮声连天。 谁也没想到,前两日传遍汴京的那则事关显国公府世子孟西洲的流言,竟会是真的。 昨日全汴京的人都看到,雪白的纸钱堆满朝天门前的大街, 浩浩荡荡的出殡长队, 缓缓绕城走过。 谁都清楚, 显国公府的世子妃沈氏出殡时是如何风光。 众人不禁好奇, 能受得起这等奢华丧事的世子妃, 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细数下去,汴京城内能配得上显国公府这等皇室宗亲身份的沈氏贵女, 似乎就不存在。 如此一来,事情的真相似乎向之前的流言靠拢。 那位寡淡清冷的小公爷,似乎真的因悲伤昏了头, 硬要给那外室一个名分。 却不想, 暮色将近时, 汴京城内的各家茶馆,又流传出新的说辞,直接将此事完全反转。 不知何人爆出内幕, 说这位小公爷早在去年失踪时就在外娶亲, 那沈氏压根就不是外室,而是小公爷的结发妻子。 至于为何小公爷先被赐婚,后又在人死后才将此事爆出,这就不得而知了。 一时间, 众人对世子妃的身世更感兴趣。 可惜显国公府似乎将这位世子妃的来历刻意隐藏,除了姓氏, 再无其他信息流出。 但其实, 对于显国公府闹出的这件事, 更多人在等着瞧,显国公府会如何应付之前那道赐婚的圣旨。 毕竟显国公府同镇平侯府联姻的事,都进行到了一半。 至于朝堂众臣对此事的反应,怎么也得等明日新年第一次上朝才能知晓了。 是夜,孟西洲着一袭白衣,孤零零的坐在显国公府安怡院的书房之中。 昨日丧事办妥后,老国公爷便遣了一辆马车,将他强行带回了显国公府。 孟西洲一回去,便将自己关了起来。 整整一日,除了用了些白粥,再无其他。 显国公府主院。 李炎立在国公夫妇面前,低声答着。 如今孟西洲是这般状态,两人不好叫他来问话,便先问过李炎,那位孟西洲同沈娘子之间的来龙去脉。 事到如今,沈娘子的灵位入了宗族祠堂,那往日这些事,李炎也没必要再遮掩什么。 他问无不答,一五一十的将事情讲明。 听罢,魏氏已是泪沾衣襟,李炎讲时,数次哽咽。 就连老国公爷听到最后,也红了眼眶,挥退了李炎。 魏氏拿帕子沾了沾泪,低声道:“我就瞧着那沈氏是个温柔的姑娘,不想二人经历会如此坎坷,可怜我儿这样命苦,好不容易寻到一人,愿付真心,最终却是阴错阳差……阴阳两隔。” “你也莫要哭了,这等事,谁也怨不得,若说有错,还是子思自己糊涂,真心与权势,是他自己选的权势,如今人没了,知道心疼,便悔不当初,硬给了人家这样的名分,又有什么用……”老国公爷冷嗤一声,不免想到他皇兄,当初也是这般决绝。 当年,在权势与洛瑜(孟西洲生母)面前,皇兄也是一样选择了权势。 可在他眼中,皇兄不曾为此悔恨。 即便坐上皇帝之位,看到他带着洛瑜的儿子出现在他面前时,也不曾流露过一丝悔意。 他清楚,帝王之路,唯有心狠绝情之人才能最终跨过荆棘,才坐上那个位置。 所以他永远不会告诉子思,他真正的身世。 “老爷,子思如今已是悔不当初,您又何必如此,只盼着他能快些从伤痛中走出来才好。” 安怡院。 萧应接到秦恒的密信,一路从外风尘仆仆赶回汴京。 方才一进城,他便知晓了沈青青的死讯。 当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从马上跌落。 如今只要从汴京闹市穿过,无人不知国公府世子妃沈氏。 他停留片刻,听到说书先生一直提到世子妃沈氏这几个字时,萧应不知为何,心中异常沉重。 他觉得,这个名分,对那般自由洒脱的青青姐来说,更像是枷锁。 相识这么久,青青姐从没说过,想要做显国公府的世子妃。 而且爷之前对青青姐的态度已经疏离到极致,这世子妃的名分,又是怎么来的呢? 不,他此刻更想知道的是,青青姐从安全屋出来后,究竟去了哪儿? 再之后,遇到了什么?又是因为何事丢了性命? 萧应反复想着,一路从外赶回显国公府,直到推开安怡院的书房门时,他脑子依旧是懵的。 “爷,是我,萧应。”萧应进去的一刹那,才发现屋里冷冰冰的,烛火几乎灭尽。 “嗯,走近说话。”孟西洲依旧穿着昨日那身丧服,他抬首淡淡扫了眼来人。 萧应从没见过爷这副模样,年前他在正院遇到过爷一次,当时爷刚从扬州办案归来,一身官服威严清冷,看上去意气风发。 可如今,不过短短二十多天,爷如今眼窝深陷,憔悴的快要让他认不出来了。 萧应带了很多问题,可这问题,他不敢问出口,半晌,只淡淡说了句,“爷,还请您保重身体。” “青青……她走了。”孟西洲平静的说了句,脑海一片空白。 如此亲昵的称呼落进萧应耳朵里,让他不由得想起了西洲哥。 萧应敛起惊讶之意,低声道:“嗯,回来时,路过茶馆时听到有人在谈。” 原来世子妃沈氏,指的真的是青青姐。 “市坊间……如今是怎么讲青青的?”孟西洲眸色冷冽,那一瞬间,周围的空气都莫名冷下几分,他自嘲道:“可还有人说青青是我外室?” 萧应摇了摇头,“爷,方才回来时只是顺路听了一耳朵,并不真切,倒也并未听到外室这二字。” “那就好。” 沉默片刻,突然听他温声问:“上次放在我书房中的纸条,是你帮青青送的吧。” 萧应神思一紧,额间瞬间冒出层冷汗,但也并未迟疑,低声道:“是我做的,爷。” “帮着青青从府内逃走的,也是你吧。” 除了萧应,孟西洲想不出别人谁会帮她。 他知道,在三溪村时,青青会趁着他不在,带着萧应晒太阳,同他聊天,还会让他试菜。 他警惕萧应,但从不阻拦。 因为青青说过,萧应不爱说话,又生了病,他们得多跟萧应讲讲话,不然小孩子钻牛角尖,心里会出问题。 青青待他好,他自然也不会太过分。 “是我做的,爷。”萧应垂首,全都认了。 话脱出口的这一刻,萧应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从答应沈青青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背叛了主子。 一个打小培养的暗卫做出这种事,对主子来说,是不可原谅的。 所以他一直知道会有这么一日。 即便他清楚,暗卫背叛的下场是死亡。 他虽恐惧,但一丝一毫都不后悔 。 他静静地看孟西洲,准备坦然接受一切。 “谢谢你,萧应。” 孟西洲眉眼温和,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随和。 这样的语气,萧应只在三溪村听西洲哥对青青姐说过。 孟西洲将手边的佩剑拿给他,“之前你不是一直想要这把青冥剑么,现在是你的了。” “爷,这……”萧应愣在原地,实在不敢接。 因为这把青冥剑在他们这些暗卫、门客心中意义非凡。 这是孟西洲最常用的佩剑,爷带着这把剑沙场点兵,征战西北,御敌无数。 当初爷搭救他时,用的便是这把青冥剑。 他少时不懂事,缠闹小公爷,就想碰碰他那把剑。 不知被他厉声喝退过多少次。 如今,爷要把这把剑赠给他。 这意味着什么,萧应不是不知道。 “拿着吧,真是你的了。”他温和笑笑,亲手把剑递到萧应的手上。 “爷,为什么把青冥剑给我?这把剑,你说过谁都不会给的……”萧应犹豫片刻,还是问出口。 他明明背叛了爷。 明明罪无可恕。 “因为你履行了我交代你的事情。” “什么事情?”萧应一头雾水,他从西北边陲搬到显国公府后,便是由老国公爷差遣,爷几乎没有安排过他做事。 “三溪村时,我让你日后一定以保护青青无恙,你做到了。” 萧应瞳孔猛地一震,这道命令,是失忆的西洲哥吩咐的,而不是原来的小公爷。 他遂而惊声道:“爷!您想起来了?” “嗯,都想起来了。” 孟西洲半垂着头,将眼底的哀伤全部隐藏在阴暗之中。 萧应先是一喜,随即眉尾一压,眼中泛着难以遮掩的哀色。 他想到了青青姐。 “属下,不能接下这把剑,属下没能尽职到底。” 孟西洲没有接他的话茬,兀自道:“我已经同父亲说过,从今日后,你便直接听令于我,日后跟着秦恒好好学。” “是。” 能跟随孟西洲,受他驱使,是显国公府内每一位门客与侍卫的无上的荣耀。 若放在往日,萧应一定兴奋的四处乱跳,要去寻那几个瞧不起他的门客显摆。 可今日,他却什么兴致都没有了。 满脑子都是青青姐的事。 他想去寻个人问清楚,青青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孟西洲没有让他走的意思,低声问:“你这次是不是回三溪村了,家里都还好吗?” 萧应怔愣一瞬,不知道爷是怎么知道的,却也如实回答:“是,村子里一切照旧。” “那就好,那就好……等青青回来了,我们一起回三溪村小住,她一定喜欢。” 孟西洲浅浅笑着,丝毫看不出一丝悲伤。 萧应见爷状态不太对劲儿,他不敢提到那个字,沉默半晌,只得试探性的问:“爷,青青姐……不是走了么?” “嗯,她生我气了,所以走了,不过我会把她找回来的,一定会的……” 萧应彻底迷糊了,现在的情况到底是什么?那一路听来的丧事,又是给谁办的? 青青姐,到底死了还是没死? “萧应,你不知道的……”孟西洲双眼盯着桌面上的一本蓝册子看得入神,喃喃自语着:“青青只是走了,只是走了……” 萧应看他这般,心里难受,忽而想到之前意外拿到的那幅画卷。 “爷,当初在三溪村,青青姐为您准备了一份礼物,只是后来发生很多事,那份礼物,我便一直没还给青青姐……” 话音未落,孟西洲一把攥住他袖口,激动道:“东西现在何处?” “在我房内,一直好好保存着。” 孟西洲没有等他去取画卷,而是一路去了他的房间,看到了当初沈青青为两人准备的成亲一周年的礼物。 只不过,画卷现在才收到,送出礼物的人已经不在了,也没人知道这份礼物到底为的什么由头送出去的。 孟西洲没有当着萧应的面拆开看。 他拿着那幅小图,一路回到书房,燃了数根蜡烛,才小心翼翼的打开。 熟悉的笔触与场景。 看到画中红梅的那一刻,一股麻酥之意顺着脚底倏地蔓延而上,漫过他的头顶,孟西洲不由得捏紧卷轴,强行稳住步脚。 这张图画的是第一次在梅林相识时的场景。 一时间,浑浑噩噩几日的人突然清醒过来,早就死掉烂掉的心,再次剧烈的绞痛起来。 孟西洲没有察觉到自己掉眼泪了,他只是麻木的盯着那副图看,汹涌如潮的记忆将他一次次吞噬。 泪就那般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流出来。 一滴、两滴、三滴…… 润湿了画卷下沿的一角。 少时,当他意识到眼泪弄污了画卷时,纸面已经稍稍褶了。 他赶忙擦拭,却不想边沿的一角卷了起来,露出了一小块底图。 这竟是一张画中画。 像是发现了宝藏的孩子,他捧着画卷,小心翼翼的将那一角揭开。 如火嫣红的红梅下,两个穿着喜服的新人相依在一起。 画中人平和的笑着,那男子的眉眼已是同他十分相似,女子同青青的容颜却稍差几分。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小纸条顺着缝隙掉了出来。 【愿年年如新日,岁岁与君同相伴】 【阿洲,一周年快乐,希望没有我的日子,你也一样好好的】 最后一段字,似若一把无情的利刃,从他心口直接穿了过去。 这一瞬,呼吸都滞住。 青青留下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幅画是萧应从三溪村带出来的,难不成早在三溪村时,青青就知道了什么?! 她……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重新出现在孟西洲的脑海之中。 孟西洲蓦地垂首,盯着桌案上那本画册,是昨日娇玉交给他的那方木匣中存放着的。 是沈青青曾经为了唤起他往日记忆准备的画册。 临走前,青青将这本画册和那双早在三溪村就做好的登云靴埋在了院内的金桂树下。 昨日下葬后,才被娇玉取出,转交给他。 从拿到后,孟西洲便一直反复翻看,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到最后心口痛的麻木了,脑袋也嗡嗡作响,他也不曾放下那本画册。 将里面的一笔一划都刻在心中。 他不敢忘。 也不能忘。 整整一厚本的册子里记录了他们在三溪村的点点滴滴。 小到做的饭菜,养的花草,大到他第一次进了工队,给同村盖好一间房子。 都事无巨细的画了出来。 甚至还有那段厨房着火的事。 只不过,其中前面有一段故事,他一直看不懂。 那一段故事的场景,跟其他的都不一样。 画面里有光怪陆离的房屋,还有奇怪的衣服,一如他当初见沈青青时的模样。 甚至在记忆深处,还同另一个模糊的身影有些重叠。 从郭兴在庆灵峰胁迫沈青青的那段故事前,页面上突然开始标出“十九八七”这样的倒计时,他反复看过好几次,都没看懂。 可如今,他突然明白了青青临别之际讲的那一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孟西洲,我真希望,当初在庆灵峰,我就死在郭兴的手下,就不必经历这些。】 【不用了,我要回家了……】 他记起,当初在郭兴这件事前,妻子有一段时间经常梦魇,又常常极没有安全感的偷偷低泣。 她说,她不想分别,她害怕分别。 那时候,他也刚知道自己身世,一直忐忑不安,便没太在意妻子噩梦惊醒后的呓语。 如今看来……所有的事,似乎冥冥之中有所联系。 孟西洲素来聪慧,机智过人。 不过蛛丝马迹,便已梳理出一个看似不可置信,实则有根有据的可能。 是他忘了,妻子也同他一样,是失忆后流落至庆灵峰。 她原本也是有自己的生活、亲人、朋友。 在三溪村时,沈青青可能想起了自己原本的身世,她大抵是超然于凡世之外之人,知晓了自己即将离别,便在红梅图中留下了这个小纸条。 再之后,她大抵为了他,强行留在了这里,舍弃了往日的一切。 一个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了孟西洲面前。 青青无处可去。 在这里,他或许是她唯一的依靠。 所以她才不远万里,从饶州一路找来。 孟西洲意识到发生什么后,脑海顿时一片混乱。 他近乎麻木地苦笑着,一拳拳的捶在桌子上,砰砰作响。 孟西洲你真的太好笑了。 她为了你舍弃了全部,甚至连原本的家都不要了,可你呢,你却用无情与浅薄,将她生生逼上绝路。 所以才有了回家那句话。 回家…… 昨日她凭空消失在自己怀里的那一瞬间,原是她回家了。 可她的家在哪儿呢? 他们不是成亲了么,她的家就应该是他这里呀。 他猛地闭目,斩断眼角的泪,指骨沉沉捏响。 “咚”的一声闷响,暗伏在书房周围的暗卫一齐冲进屋内,将地上满身是血的小公爷急忙扛了出去。 第50章 变天 元月初六, 汴京的灰蒙蒙的,落了一夜飞雪。 皇宫内金瓦只露着一角,三两只雀儿在房檐叽叽喳喳。 金瓦朱阁中, 文武百官在待漏院中三两人聚在一处, 或是闲聊, 或是相互拜年, 亦是热闹非凡, 伺候茶水的内官跟在一旁, 听着众人议论前几日京中发生的趣事。 新年第一次早朝,大都是走个过场, 和和气气的过了这头一日。 唯有今年不同。 几乎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显国公府前日办的那场极尽排场的丧事上。 方才一众朝臣在殿内一碰面, 便先环视一圈,才发现此刻立于风口浪尖上的大理寺少卿孟西洲, 同镇平侯秦太尉竟然都不在现场, 不但他们二人缺席, 赵家几位臣子也没露脸。 不过他们并未在意,只暗道扫兴, 想等着看今日早朝这两家要怎么在朝堂上掐起来的愿望,看来是落空了。 不过,当事人既是不在,这些人聚在一起,便肆无忌惮的开始议论显国公府这位突然冒出来的世子妃, 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虽然显国公府已经没有当初开国重臣洛氏一脉那般不可撼动的势力, 但如今的显国公是当今皇帝兄弟, 显国公夫人魏氏是前太师嫡女, 再加上小公爷文武双全, 年纪轻轻便已坐上大理寺少卿这样的高位,此等门第,绝对是汴京城内一等一的门户。 可惜,众人问了一圈,竟没有一人知晓那位突然逝去的世子妃,到底叫什么,又是哪家的贵女。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喧闹的殿内渐渐安静下来,众人略带疲惫的坐在椅子上候着,察觉到屋内的炉火稍稍冷下,连手里茶盏中的茶水,也快要见了底。 侧首望去,窗外依旧是黑压压的,昨夜这场雪,尚未停下,日头出来晚些,也实属正常。 守在屋内侍候茶水的内官留意到有人开始向外张望后,麻利的为众人添茶,又取来了酥饼小食,为各位大人解解闷儿。 之后又过了一会儿,窗外泛起些许光亮,终是有人意识到不对劲了。 此时似乎早就过了该上朝的时辰,随即唤来内官问明情况。 候在偏室的主管内侍内官似乎早就在等着这个时候到来,他不紧不慢地从偏室走出,皮笑肉不笑的对众人行了个礼,道:“今日早朝,陛下说了,需要多准备一会儿,故而要晚一些的,还请各位大人多等片刻……” “圣上既是早有旨意,公公为何不早点告知?”有人疑惑道。 “这也是圣上的旨意,如若不信,请各位大人一会儿上朝时,亲自问过圣上吧。”公公毫不客气,扭身对一旁的小内官道:“去给各位大人换一些提神儿的茶水,小心伺候着。” “是。” 话音刚落,殿外忽而传来一阵紧密的脚步声,步脚声整齐划一,行进很快。 这一瞬后,殿内听出是什么情况的朝臣顿时慌了神,赶忙起身人群后退。 同一时刻,守在屋外的内官突然推门而入,慌慌张张地对主管内侍道:“大人,大人,他……他们杀进来了!咱们赶紧逃命吧……” 主管内侍面色大惊,顿时喊道:“什么?!是何人杀进来了?!” 两个时辰前,显国公府。 整个汴京城都沉浸在夜色之中,唯有显国公府的安怡院中还常明着灯火,细细听去,屋内连连传来女子凄哀的低泣。 只听吱呀一声,木门开阖,李炎疾步走进屋内,将坐在圆凳上哀嚎的娇云、娇玉拉了起来,不由分说的就往外走。 “李哥?”娇云这一夜折腾的口干舌燥,见是他来,赶忙问:“怎么了?” “快同我走。”李炎并未解释,领着二人一路去了正院。 寒风萧瑟,卷着“咚咚”闷响飘入耳中,腔子里的心,跟着慌乱起来。 娇玉抬首望天,蓝灰色的云几乎快要压了下来,看着分外压抑。 进入主院,二人才惊觉院内灯火通明,一排排家丁手持武器,面色严峻的守在房前。 “去偏房等着,无论什么情况,要护好自己。”李炎同娇云丢下这句话,便折身往外匆匆走去。 雪花飞舞,将男人的身影虚化模糊,娇云连一声“你也小心”都没说出,人已经走远。 此刻,显国公府的大门外,肖大管事带着几个家丁,将几个身着内官服侍的宦官拦在大门口,正理论着。 肖健精明能干,提着灯笼看了对方好几遍,这才笑着拱手道:“刘内官,黄内官,咱们圣上素来请显国公同夫人时,都只会指派孔内官来,怎么今夜这般重要的事,却换了人呢,而且咱们同宫里来往也不少,从未见过二位呢。” 两人面色一变,冷声道:“宫里的内官们多了去了,今日这个病了,明日那个忙去了,今夜宫内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是将人都安排出去了,才让我二人请老国公爷与夫人进宫,你既是府上的管事,便要知道圣旨不可违抗,莫要同我们再多费口舌,还速速请老国公爷与夫人世子一同进宫。” 肖健闻言,忽而笑着道:“两位方才可是说的圣旨不可违抗?咱们见识少,不知宫内何人的旨意才能被称为圣旨……” 黄内官眉头一压,上前一步,厉声道:“宫内自然只有圣上的旨意被称为圣旨,你小小管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别以为小公爷抗旨不遵,这下人就能一样如此,若是圣上怪罪下来,你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黄内官不必激动,您方才说陛下突发重疾,深陷昏迷,此时又说圣旨是陛下亲自下的,那小人有些疑惑,到底是圣上提前知悉他龙体不适,还是有人在圣上昏迷后……假传圣旨?” 此时一股寒风穿过,灌了那正欲讲话的内官一嘴风,猛地咳嗽起来。 见对方面色忽变,肖大管事淡然一笑,继续道:“两位可要想好了说,小人虽无大学识,却也清楚这抗旨不遵是死罪,假传圣旨亦是死罪!” “你……!竟连宫里的话都敢不放在眼里?显国公府要造反了不成?” “小人自是不敢,不过放不放在心上还得看是真是假,您受累往上瞧瞧,我们显国公府的世子妃前几日殁了,昨夜小公爷心伤难愈,吐血不止,一直昏迷到现在,此时已是命悬一线。况且二位深夜带了这么一队人马出宫,怎么也得有朝阳宫的令牌才可以吧?” 二人见这肖大管家是个难缠的,竟知晓宫内的规矩,心里顿时有些发慌,但想着主子安排的事不得不完成,便缓下语气道:“我们二位的确是别的宫内被调用的,今日拿着别宫的令牌出来的,但是圣上突发重疾的事是真的,这道旨意亦是真的,我们只是领命办事,管家莫要再耽搁了。” “这可不行吧,二位方才还说是令的圣命,如今又是别的宫……不如把令牌拿出来一验真假。” 二人见如今没了别的办法,将手令递出,肖健就着光,看清了黑漆漆令牌上的字眼后,眼底微不可查的一动。 正巧这时,躲在门内的李炎疾步走出,高声道:“不好了,小公爷又吐血了,夫人也晕了过去,如今府内就一个大夫,根本瞧不过来,肖管事……您赶紧遣人请大夫吧!” 肖健颔首,往后紧走了两步,被刘内官一把拉住,他无奈道:“您没听见吗,小公爷生命垂危,夫人也倒下了,咱这还得出去找大夫呢,大过年的,唉,今夜是真进不了宫了……” 说着,他冷言一扫,狠狠甩袖,大步离去。 候在里面的杂役见肖大管事跨进,即刻关门。 只听门外两人骂骂咧咧的,说显国公府抗旨不遵,李炎笑着对肖健拱手道:“往日光听下人道肖管家颇善言辞,真是千闻不如一见呐。” 肖健面色淡然,同李炎一同往内走去,“同为府上办事,李侍卫言重了,方才那两人口口声声说的是陛下圣谕,拿着的却是东宫令牌。” 李炎闻言,点点头,召来萧应,说了句话后,往另一侧走去。 同一时刻,朝阳殿内一片狼藉,疾疾寒风顺着被捶烂的殿门往里灌风,呜咽作响。 鲜红的血顺着华贵的地毯洇开,门前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已经惨死的宦官。 赵泽帧身披铠甲,手持利剑,携数百名私兵将皇帝的寝宫团团围住。 雨雪霏霏,偌大的皇宫死寂的令人害怕。 赵皇后抱着个汤婆子,着一袭拖地的艳红凤裘,由数十名侍卫护送着,缓缓从寒风中走来。 见到赵泽帧的盔甲淌血的立在人群之首,赵皇后眉色一紧,疾步走去,急切道:“哥哥,你这一路可有受伤?” “妹妹放心,这几个没了根的东西,还有那些个软了脚的禁军,并不是咱们的对手。进去吧,孟鸿羲同新帝都在里面等着你呢。” “是,那哥哥万事小心。”赵皇后望了眼殿前斑驳的血迹,眼底恍恍,心中生出一丝悲凉之感,她挪着步子,缓缓走了进去。 内殿中,见到了半身染血的皇帝孟鸿羲,腿上的血迹已经发暗,大抵是挨了一刀。 他此刻发丝松散凌乱,衣衫也不正坐在书案前,闭目不言。 颈间上架着的那把长剑,分外刺眼。 何时想过,那个俾睨天下,俯视苍生的男人,会有如此狼狈的一幕。 “夫君。”赵皇后温声唤着,似是回到当初,在勤王府她刚成为他王妃那般温柔似水,浓情蜜意之时。 少年夫妻,相伴走来,已是二十四个年头。 少时,皇帝依旧端坐,并未睁眼,就像是她并不存在那般。 “母后来了。”立在书架前,正翻看书册的孟棠嬴扭身笑笑,迎她走来,温和道:“母后辛劳,儿臣有愧,这么晚还不能让母亲安睡,不过想也耽搁不了母后与父皇多少时辰,带父皇下诏让位,儿臣就送您与父皇回宫休息……” 皇帝听孟棠嬴这般不紧不慢的温声说着,怒意难忍,冷声道:“孽障!你就是杀了朕,朕也不会传位与你,若真想要这位置,那便亲手杀了朕。” 孟棠嬴眉眼一弯,摇着头笑道:“父皇误会儿臣了,儿臣这般,只是为了让父皇不走歧途,若真糊涂将皇位传给孟西洲,您想想,您得怎样被后人诟病呢?咱们知道他是父皇的私生子,可天下人不知道呐,他在世人眼中,是皇叔的儿子,难不成,您想将当年之事全扯出来么?” 所有的阴谋、狡诈、无情与决绝,不止是赵家,面前的这位皇帝在这条帝王之路上,也是双手染满鲜血。 孟棠嬴不信,也想象不到,自己的父亲能为了扶持孟西洲上位,将深掩在污泥中的丑事,再挖出来。 “你……?!”皇帝瞳孔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孟棠嬴,随即压低声音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孟棠嬴抬手,盯着自己指尖沾染的墨点,不紧不慢道:“儿臣找回好几个当年显国公府放出去的下人,其中就有孟西洲的乳母呢,这些老人,身子骨到底是弱,受不了多少刑就都招了。” 他放下手,抬头缓缓看向皇帝,眼中满是戏谑:“您猜猜看,孟西洲把他生母的灵位藏哪儿了?”话语间,皇帝眼底明显一颤,孟棠嬴暗暗勾起唇角:“您就不好奇么?毕竟……那位可是您心尖上的人呐。” “孟棠嬴,你提这些作何,难不成你讲了这些,朕就会写下传位诏书么?”皇帝寒声道:“想要这个位置,你便做好一生背负弑父骂名的准备吧!” 皇帝死死盯着孟棠嬴,他最清楚他的脾气,打小孟棠嬴便是那种极其珍惜羽翼的孩子,他最在意的便是旁人对他的看法。 当年孟棠嬴不过四岁,亲手将蹲在池边玩耍的孟西洲推进水中,事后,他才知晓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孟西洲先前在课业上得到了一句太师的称赞,而他却没有。 四岁的孩子,费尽心机的将自己伪装成无辜弱小,又搬出赵家权势逼人,将一切的罪责,推给了每日无微不至照料他的老内官。 从老内官那问清楚来龙去脉后,皇帝选择杀了那个老内官。 即便知晓他是无辜的,他也得死。 他要老内官成为孟棠嬴心中长久不散的梦魇,时时刻刻去提醒他,自己做下的恶事。 自那之后,孟棠嬴更加善于伪装,言行也更加恭敬和顺。 皇帝每每看到孟棠嬴,便会想起自己的老丈人,当时的赵宰执。 他亦是这般温善和顺的抛出橄榄枝,要支持他上位,又不动声色的将洛家连根拔除。 只为了送他的女儿进入勤王府。 待他知晓一切之事,显国公府已然蒙难,他势单力薄,百般无奈下,只能让同自己最相熟的皇弟娶了他的心上人,以求保全洛瑜的性命与清誉。 赵棠嬴沉默半晌,摇头道:“弑父夺权这种事儿臣能不能做得出来,那就要看父皇如何抉择了,毕竟现在逼宫的,可是儿臣呐。” 皇帝眸色一沉,放在桌案上的手,不自知的攥紧了。 赵棠赢眼角一挑,缓缓道:“不过父皇素来是知晓儿臣秉性的,知晓儿臣重孝,不愿背负这千古骂名,所以只要父皇杀了孟西洲,儿臣便愿意多等几年,如何?” 这些年,皇帝鲜有所出,宫内能排得上号的皇子少之又少,只要没了孟西洲这个唯一的争权者,这皇位他就有十足把握,不会落于旁人之手。 如此一来,他还会是那个忠孝谦和,受天下文人追捧的东宫太子。 他留得清誉,只等时辰一到,便可以名正言顺的登基称帝。 像是市坊之间谈货议价的商人,孟棠嬴冷静异常,诱着贪恋皇位的父亲,一步步的走入自己布下的牢笼之中。 “父皇,您是最清楚的,孟西洲这次违背了您的圣意,认那个外室做了世子妃,只这一件事,您就应该明白,他跟我们不一样,他不会为了权势,去舍去一切。” “他会忏悔,会内疚,会想尽办法去改变一切,甚至不惜性命的糟践自己,您真觉得,这样的人能坐在那个位置上吗?” 孟棠嬴话语温和而缓慢,让人听了,便不由自主的想要认同。 皇帝看着孟棠嬴眸色没有一丝温度,他浅笑一声,问:“你在此事上,怕是也出了不少力吧。” 孟棠嬴自诩没做什么,不过是布下一个天衣无缝的死局给他来闯,不论孟西洲当初选的哪一个,他都会必输。 因为孟棠嬴自始至终,都知道当时的孟西洲不会选沈知意。 爱或不爱,都不会选。 他唯一的失策,便是阴阳壶里的那一半真鸩酒。 那半壶真毒酒,本是留给秦家二小姐的替身,他本还留着一出让孟西洲先目睹“秦家二小姐”被迫饮毒酒而死的戏码。 只可惜,那杯酒却意外被沈知意服下。 沈知意…… 这三个字就像是一根细小的刺,嵌在孟棠嬴的心口。 只要一想到她,那种失控感,便从心底一点点的蔓延出来,将心口上的伤,无限放大。 孟棠嬴猛地敛回思绪,温声道:“儿臣不过是帮着他认清自己的真心罢了,您看,现在他不就认清了么,您看上的这位储君,此时正卧床痛哭呢,听说方才还吐了几次血,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日还未可说。” 皇弟看了他半晌,忍不住冷嗤一声,讥笑道:“好算计,你真不愧是赵家后人。” 孟棠嬴听到赵家后人这几个字,不由得心口一抽。 有一种莫名的窒息感压迫而来。 他稳了稳心神,淡淡道:“罢了,既然母后来了,不如让母后把话问出口吧,有很多事,母后一直想问您来着。” “我同她早已同床异梦,无甚好讲。”皇帝闭上双眼,连看都没再看赵皇后一眼。 “夫君就这般恨我么?事到如今……一些事,不该同我讲明白么?” 守在一旁的赵皇后,缓缓走向皇帝那处,每一步,都分外缓慢。 恍惚间,她想到二人成亲的第一夜,他满身酒气的走进内室,轰退下人,他步脚踉跄的扶着门,柔柔对她一笑,口中混沌不清的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清。 因为她当时,眼中只有他清朗俊俏的容颜,看的她近乎失了神。 她思慕他太久了,久到从儿时第一次见,就无可自拔的迷恋起他来。 她知他清冷待人,独来独往,从不贪恋女色。 直到她偶然撞见他带着洛瑜逛水粉铺子。 她看到他们牵着手,偷偷相依在夕阳之下。 她嫉妒,嫉妒的发狂,那种情感宛若带刺的荆棘,从心中蔓延出来,伤的她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她病了。 好在赵家权势滔天,父亲为他自己,也为了她,挣得这门亲事。 那一夜,他们肌肤相亲时,她听到他温柔的对自己说,“娴儿,我心悦与你。” 只这一句,便让她同赵家一起死心塌地的支持他,坐上那至高的位置。 从那日起,孟鸿羲是自己的夫君,是天和地。 二十四年的相伴。 从独宠,到失宠,再到寒心,最后便是绝望。 “夫君,我只问一句。” 皇帝无动于衷,面上显露的厌弃,似乎已经回答了赵皇后的提问。 “这么多年,你可有一刻是真心待过我的?” 这些年,她早就不奢求帝王的长长久久,如今,她已经卑微到哪怕他承认有过一刻的真心,都无比欢喜。 皇帝骤然睁开双眼,冷冷扫去,话语间的厌弃与恶心毫不遮掩。 “不曾,不曾有一刻,一天,一年的真心待过你,朕所有的容忍,一切皆为赵家的权势,皆是朕同你父亲的交易而已,朕的心里,只有瑜儿一人,只有她才是朕的皇后,才是朕的结发妻子。” 赵皇后踉跄半步,堪堪扶住了手边的木桌,她指甲细长,在木桌上划出尖锐的一声。 见赵皇后狼狈如此,孟鸿羲忽而觉得这句话并未尽兴,继续讥讽着,“若不是你的执着,你父亲又怎么会强行毁了洛家?你我成亲之时……瑜儿已经有了身孕。” “是你的错,是你的自私害死了瑜儿,害死了显国公府,又差点害死朕同瑜儿的儿子。” “赵明娴,别说真心待你了,朕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刻,都让朕觉得无比恶心!” “而朕与你的儿子,不过是朕一手栽培起来,给朕与瑜儿儿子练手的靶子罢了。” 说出来的一瞬,皇帝从未有一刻这般轻松过,他忍不住大笑起来,好似当下的情况,是他在要挟他们似的。 笑声回荡在偌大的殿室内。 是无尽的羞辱。 话音刚落,一道白光忽而闪过。 闷闷的一声,方才还怒声斥责的皇帝,明眸瞪圆的看向身前的女子。 赵皇后此刻泪流满面,将手中的匕首,又深入半寸。 热血沾满双手,直到她感受不到刀刃上的震颤,才松了半分力气。 赵皇后缓缓扭头,看向停在几步开外的太子,见他满脸错愕的站在原地,半张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你外祖父一直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孟鸿羲不配做你的父亲,他不配……” 赵皇后浑身发颤,柔柔一笑,眼中只剩下细碎的绝望。 这一瞬,孟棠嬴仿佛看到沈知意饮下毒酒前的那个画面,他疯狂的冲过去,将赵皇后的刀一把夺下。 “啪嗒”一声脆响。 沾血的匕首被丢到数步之外,他抱紧了自己的母亲,感受到她哆哆嗦嗦的身体,那一刻,他几乎可以确信,若无自己刚刚这一下,那匕首怕是已经刺进母亲的胸膛了。 “母后,母后!你不能不要儿臣!”他发了疯似的叫喊起来,他的脸颊抵在赵皇后的面颊上。 血与泪混合在一起,从彼此的脸上滴滴垂落。 赵皇后喃喃着,她不能相信,一直敬他爱他的夫君,竟只把自己和骨肉相亲的儿子当成仇人看待。 她闭上眼,温和道:“儿子,你不敢做的,母亲为你来做,就跟你外祖父当年为母亲做的一般。” 第51章 定局 半尺厚的朱红大门被缓缓推开, 赵泽帧回首,见年轻的太子搀扶着手染鲜血的赵皇后慢步走出,他眸色一紧, 疾步上前, “妹妹怎么受伤了?” 赵皇后神色呆滞,明显受了不小的惊吓, 她双手发颤, 雪花顺着凌乱的发丝飘下。 “母后受了一些惊吓,朕这就送母后回仁明殿,舅舅不如去殿内歇息。” 这一声“朕”听的赵泽帧眉头舒展, 他笑着拱手道:“恭喜外甥贺喜外甥, 孟鸿曦终于传位于你了,啊不, 现在应该尊称为陛下了……” 说着赵泽帧就要下跪, 孟棠嬴扶住他淡淡道:“舅舅进去一看便知。” 说罢,他扶着赵皇后渐渐走远。 屋外天寒地冻,赵泽帧命人严加把守后, 进到内殿, 地上满是斑驳血迹,他心头一紧。 逼宫之前, 太子同他再三要求不弑君,他还不悦来着。 怎得如今他自己急不可耐的动了手? 疾步进内殿, 见书案处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赵家私兵, 除了一滩鲜红的血迹, 赵泽帧并未看见孟鸿曦的尸身。 “这……?”赵泽帧满脸疑惑, 正纳闷太子让他看的是什么时, 颈间一凉。 秦恒着一身夜行衣, 与另一暗卫若神兵天降,骤然出现在他身旁。 说时迟那时快,秦恒赶在他叫喊出声前,刀锋一立。 “赵大人,别出声,要不然,就是永远出不了声。” 另一头,孟棠嬴送赵皇后回宫后,便匆匆赶了回来,他忧心忡忡,方才父皇被刺死的那一幕在心头徘徊不散。 即便他谋划的最后一步,是弑君夺权,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真的走到那一步。 即便他知道,父皇从头到尾,只狠心把他当做一枚弃子来培养。 孟棠嬴走出回廊,乱入的雪绒轻坠在脸颊上,冷冰冰的。 天压的很低,像是死死迫在他心头,孟棠嬴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心底一直仰望的人,还有那条看似宽大明亮的帝王之路,实则布满荆棘,刺的他遍体鳞伤。 从知晓孟西洲身份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已没有回头路了。 这些年的谋划与部署,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如今母亲不惜盏双手染血也要将他推上皇权,他更不会放弃。 孟棠嬴让自己站在雪地里清醒了一会儿,见天角渐渐泛起莹莹青光,心中稳下。 今日他会第一次主持早朝,正思量如何做好皇权更迭之事时,张内官突然从远处回廊一路小跑赶来。 “殿下……殿下……”他喘着粗气,边唤边道。 “张内官,咱们可该改口称呼圣上了。” 张内官并未理会溜须拍马的内官,他擦了擦汗,缓了两口气,才道:“殿下,您快同老奴走,如今孟西洲与秦太尉率近州几部精兵已经冲进朝阳殿,清剿掉赵大人带来的所有私兵了……” “什么?!他孟子思怎么可能去帅兵?派去的暗探不是说他咳血,卧床不起,家中都传出下人的哭丧声了么?” 张内官眉头一压,急切道:“殿下,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候,老奴已经给您准备好了后路,您快随老奴来吧……” “不可,母后还在仁明殿中。”孟棠嬴冷声拒绝,扭身要去寻人,袖口却被张内官轻扯住,“老奴已经让旁人去请了,人多不好一起出宫,殿下还是先速速随老奴来吧。” 这场雪下的有些古怪,近州精兵冲进皇宫时,天边像是被人突然掀开一角,第一道光顺着缝隙撒向南璃大地,瞬间映在黄瓦之上,金灿灿的。 候在待漏院的文武百官见秦太尉帅兵冲进来的一刹那,都懵在原地。 秦太尉一声令下,在场所有内官都被押了起来。 “秦太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太尉面色严肃,冷眼扫向瑟瑟发抖的内官,厉声道:“太子孟棠嬴,今晨同武安侯赵泽帧逼宫朝阳殿,妄图弑君。在场的这些宦官便是共犯,他们拖着大人们不让出去,正是等着新主子宣早朝呢!” 这一场悄无声息的逼宫政变,必然离不开皇帝身边贴身内官的叛变。 “那圣上如何了?可还安好?” 众人听到弑君二字,瞬间慌了,也有人被太子谋反之事惊到了,惊声道,“什么?太子逼宫?!怎么会这样……” 秦太尉派人清点过在场人数后,严肃道:“各位大人还请稍安勿躁,如今我同孟将军已携州兵将叛贼尽数剿清,圣上目前尚未脱险,不过有太医院的太医们,咱们做臣子的,还是在此为陛下祈福吧。” “孟大人?”众人疑惑,脑子里虽然冒出个名字,但却不敢确认。 秦太尉似乎看出众人疑惑,颔首道:“正是显国公世子,如今的大理寺少卿,西北大将军孟西洲。” 汴京这场政变,起的悄然无声,灭的也无声无息。 这场暴风雪,终是在元月初七消停下来了。 连着三日全城宵禁,捉拿叛军,所有人都是战战兢兢。 显国公府内,魏氏捏着帕子守在厅里,心中一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一想到今早老爷同自己讲出的那番话,魏氏心里便酸楚不已,可细细想来,自己嫁了半生的男人,真真是个有担当,有血性的汉子。 想起当初,一纸太后懿旨,她以续弦的身份嫁进了显国公府。 早在没入府时,她便听说那逝去的洛氏是个绝世美人,勾走了多少汴京权贵爷们儿们的心。 当时的汴京贵女圈中,无人不嘲笑她命惨,好好一个纯臣清流家的嫡女,被指给了个没了身份的皇室宗亲。 她因此哭过,也忐忑过,待大婚当晚,第一次见孟文禹时,他带着才刚会走路的子思立在不远处,温和的看着自己,对她第一句话,她永远记得。 孟文禹一身喜服,耀眼夺目,他眉眼柔和,言之切切道:“文君,委屈你了。” 她从未见过这般温柔如水的男子,那一瞬,慌乱不安的心顿时软下,起身走到他同孩子的身边,将步脚摇晃的孟子思抱了起来。 她回以柔柔一笑,低声道:“爷,妾身不委屈的。” 婚后孟文禹没有待她半分不好,甚至在府内,她从未听下人或夫君提起过洛家这些人。 这些年,她只当夫君将洛瑜深埋于心底,自己也悄悄吃过些闷醋。 但今日听了孟文禹将这些年赵家,孟家,洛家三家恩怨将明白后,魏氏才知晓,原是她男人为了守住忠臣之后,不惜舍掉皇室身份与富贵荣华。 还将自己那见不得人的亲侄儿小心抚养成人。 屋外香菱轻声叩门禀报,将魏氏的思绪拉了回来,听香菱说,老爷同子思一齐回来了,她赶忙起身相迎。 几日不见,子思身着一身浅蓝色华服,面色憔悴,紧步跟在老国公爷的身后。 走在前面的老国公爷面色肃冷,明显在不痛快。 魏氏深知她男人的脾性,赶忙遣了香菱去叫些温水和小食。 随即迎着二人进了屋。 老国公爷一声不吭的坐下,随即,孟西洲躬身给魏氏请安,“儿子给母亲请安,这两日让母亲受惊了。” “皇宫内的事可是都处理妥当了?我听你父亲说,这两日由你代为处理朝政,一切可还吃得消?陛下的龙体又如何了?” “回母亲话,政务有太师同中枢几位重臣辅佐,并不吃力,圣上此刻能下床小走几圈,已在康复中了。” 魏氏点头,“圣上天龙护体,幸得圣上心口偏了二指,否则不堪设想……” 话音未落,听坐在一旁的老国公爷讥讽道:“圣上?” 他没好气的瞥向孟西洲,“你不是认了那个皇帝爹了么,不改口叫父皇?” “老爷!”魏氏眉头一蹙,拉着孟西洲走到一旁,温声道:“子思勿要放在心上,你父亲他就是这般孩子脾气……” “母亲放心,儿子知晓。” “那就好。” 孟西洲垂首,沉声道:“子思心里明白,父亲母亲是如何期许儿子的,如今朝堂动荡,百姓不安,孟棠嬴及其叛军余孽尚未清剿干净,儿子实在无法袖手旁观。若无父亲母亲敦敦教诲与温柔相待,儿子不会有今日这番成就。” 魏氏擦了擦泪,为他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低声道:“我们啊,就是舍不得你……都这么大了,如今这样有出息,有能力,母亲是欢喜的,只盼着你日后平安顺遂,也就放心了,今日搬进东宫,诸事小心,可不要再跟往日一般莽莽撞撞,不珍惜身子,让母亲担心,到时候……咱们见一面可就不么容易了……” 魏氏说着,眼泪止不住的落,她侧过身子,小声低泣。 “是,母亲,儿子谨记。”孟西洲眼眶一润,下跪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又扭向老国公爷那一侧,再次磕了三个头。 老国公爷闭着眼,铁了心不打算看他,谁知手背一痛,魏氏悄悄掐了他一下。 “陛下已经让子思认祖归宗,立为太子,又为洛氏一族的冤屈平反,这是好事,老爷何必黑着张脸……” “这太子之位哪里有这么好做?弄个大理寺少卿这样震慑旁人的官职还不够,现在又成了东宫太子,这是什么位置,那可是所有人都盯着的位置呐,你看看孟棠嬴可有善终?稍有不慎,日后便免不了被人病诟。” 魏氏擦干泪花,扯了扯老国公爷的衣袖,温声道:“说到底,还是老爷你不放心子思,既是不放心,就好好对儿子说嘛,你看看这脾气……” 这时,香菱端着一盘子茶水点心叩门进来,一家人虽有不和,还是坐在一处,有说有笑的用了茶水点心。 夕阳西下,见李炎将他院子里最后一批私人物品送上马车后,孟西洲没有回东宫,而是去了一趟小宅。 此时梅园里的红梅初绽,他一个人走到树下,就那般席地而坐在雪地上。 梅瓣簌簌下落,散在他手中展开的那一幅小图之上。 画里的人偎依在一处,满是幸福与甜蜜。 他闭上眼,幻想着画中那一幕。 可怎么,都看不清青青的影子。 如今,他同父皇谋划出的一切阴错阳差,皆以成为现实。 却心如死水,毫无感觉。 孟西洲无力的笑笑,随手合上画卷,小心放进袖笼,随后就那样靠在枝干上,睡在冰天雪地之中了。 是夜,他冰着身子一路回了东宫,室内的一切皆以换新,丝毫没了前主子孟棠嬴的痕迹。 少时,见李炎同内官搬来不少画卷,正打算问他要如何处理时,孟西洲忽而冷声道:“扔了这些,他的东西,不要留。” 李炎眉头一紧,低声回:“殿下,这……都是世子妃亲自作下的画卷,您也要扔么?” 话音刚落,孟西洲已经蹭的从椅子上起身,他疾步上前,将面前的画作一一打开。 最终,视线停留在王婉儿的那张小像上。 李炎神思一怔,喃喃道:“原来在曲林给王延胜王婉儿偷偷报信的是他……” 想到当时沈娘子被困知州府,爷孤身赴会命悬一线,李炎的拳头就忍不住捏紧。 “阴险恶毒。”孟西洲冷冷讲出这四个字后,问:“让秦恒扩大搜索,抓到孟棠嬴后,务必活着带回来,我要让他同赵泽帧、赵明娴一样,接受审判。” “是,属下明白。” 沈青青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确切的说,又不太像是梦,因为她记得,自己服下了那杯毒酒后,五脏六腑都绞了起来。 直到现在,她的心还时不时的作痛。 那种疼痛感告诉她,这似乎并不是梦那样简单。 所有的过往便成了走马灯,在她眼前一一飘过。 包括那段穿书后的经历。 她都想起来了。 父皇,母亲,兄长们…… 她在金元的身份,金元的家。 她的凤阳宫。 真的太过遥远。 她随着意识进到了一间纯白色的现代房间。 干净,没有温度。 她突然怀疑自己可能真的死了,毕竟当初她的炮灰角色走完剧情,系统要回传她时,她选择了放弃。 沈青青在屋子里等了许久,她一个人待在那,思路越来越清晰。 一段存在于记忆中的话语骤然回荡在脑海之中。 【一旦死亡便是剧情的终结,洪荒系统004代便会将宿主送回家】 这句话好像只对她角色还有效时奏效。 那么她现在……! 一个冰冷的电子音忽而响起。 【宿主您好,我是洪荒系统004代,由于之前您的角色失效,导致时空数据完全错乱,原本剧情发生重大改变,所以目前系统暂时无法将您传送回原本世界】 沈青青听到不能穿回原本世界时,意识一片空白,她现在处于一种灵魂体的状态,没有身体,所以哭也哭不出来,只得小声抱怨着:“骗子,你们就是骗子,说好了一个月体验期……” 小丫头情绪激动,但又不敢真的说什么重话,生怕激怒系统,让她真的永远回不去本来的世界。 【抱歉宿主,当初是您要选择这个角色,而且在知晓剧情的情况下,擅自对剧情进行了更改,所以一切后果,需要您自己承担】 【不过洪荒系统一直以人性化为目标,少时,我们会将您身体修复如初,然后穿送至该时空的本家,祝您新的旅程体验愉快】 【鉴于您在系统中的数据已经被完全毁坏过一次,系统在这里温馨提醒您,如果您再次毁坏数据,该角色的数据源将会被永久破坏,导致无法复原,永久消失】 沈青青有点发懵,急声道:“麻烦能说一些我能听明白的话吗?刚刚不是说好送我回家吗,怎么又开始说数据了……” 话音刚落,她只觉得身体一沉,像是被一个巨大的吸盘吸走似的,倏地进入一片混沌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自己又能重新掌控了身体。 睫毛微颤,她努力的撑开眼,明媚温暖的光顺着窗棂斜斜洒下。 还未等反应过来这是在哪儿时,耳边忽然爆发出一阵叽叽喳喳。 “公主殿下醒了!公主殿下醒了!” 第52章 金元 “都小些声, 办事轻巧点,公主殿下才刚醒来,受不得惊扰。” 候在一旁的掌事女官低声训斥了几句, 随后从一旁端起杯温热的奶茶,小心翼翼走上前, 又柔又轻道:“殿下感觉如何?奴婢已经请偏殿候着的太医了, 您现在渴不渴, 要不要喝一点奶茶?” 沈青青愣了下,随即眼眶一热, 倒也没真的落下泪。 原来系统口中的送她回家, 是给她送回金元国的家了。 沈青青暗暗长舒口气。 这的确是她的家,当初系统送她穿书,直接将她灵魂送进了金元国刚及笄的九公主贺兰卿身体中。 贺兰卿是金元大君贺兰睿与大阏氏善祺的幺女,不,不止是二人的独女这样简单, 贺兰卿是乌里沁部族唯一的公主,可以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她在金元国无忧无虑, 快乐生活到十六岁, 直到…… 沈青青意识到顺着这个念头想下去, 猝不及防的想到那个人,立刻止住思绪, 即便这样, 泪还是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掌事女官见九公主突然红了眼眶,心头一紧, 端着杯子半跪下来, 柔声道:“殿下, 这是您最喜欢的焦糖奶茶, 奴婢给您准备好了,不那么甜的。” “嗯,谢谢你,赤月。”沈青青接过来,小抿了一口。 焦糖奶茶真是她之前依照自己世界奶茶的口味,调制出来的那个味道,一点都未变。 回到熟悉的人和事中,总是温馨的,她心头不由得一暖。 赤月听小殿下唤出自己的名字,泪也不受控的往下落。 自小殿下远嫁南璃那一年,到八皇子带着一把白骨回普尔图木,短短几年间,却似隔世。 她会心一笑,“殿下,您在……可真好。” 沈青青眼中含泪,笑着点点头抬首,“赤月你也还在,也真好。” 她放下手中的杯子,抬首打量了一圈,才发现殿内的摆设,竟同两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 熟悉感与亲切感油然而生。 这一定是父皇与母后特别嘱咐的。 “父皇与母后可还安好?” 话音刚落,门口忽而传来叮叮咚咚的清脆声,那是她之前让侍女们在屋内门头挂上的铜风铃,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和煦的风吹动铃响,便能很方便的将来人的消息带给她。 “小九儿,我的小九儿终于醒来了……”大阏氏话音发颤,由两个年轻的婢女搀扶着紧步走来,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太医。 熟悉的声音入耳,沈青青跟个小兔儿似的,还没见到人,就急不可待的唤道:“母亲!” 大阏氏善祺停在内殿内的屏风处伫立不前,见到榻上安好的女儿,眼眶立刻润了。 大阏氏虽年近半百,但保养的很好,风韵犹在,她今日穿着身红底金凤纹的袄子,孔雀蓝的马面裙,看上去分外慈和亲近。 沈青青见到母亲,下意识地起身欲行礼,可她的身子还没有完全恢复,刚趿拉上鞋,迈出半步,腿便软下,又跌回榻上。 赤月同侍女急忙去搀扶,好在金枝玉叶的小殿下没有跌到地上,依旧是看的一屋子人的心跟着砰砰直跳。 “小九儿好生歇着,莫要起来,你昏睡了那么久,身子骨还弱呢,先让太医们瞧过,母亲再同你叙话。” 善祺话音发颤,远远看着两年不见的女儿眸眼清澈如初,身子比印象中清减了不少,往日面容上的稚嫩也褪去大半。 不过小九儿依旧是她印象中少女青稚娇弱的模样,只是比往日多了几分难言的柔媚。 太医领命为公主瞧病,善祺走到五步开外的地方静静立着,打量着床榻上的贺兰卿。 两年不见,小九儿已然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姿容出落的更加精致绝美,让人瞧了便挪不开眼。 这般倾国倾城的容貌,不要说金元国,就是周围几国中,也绝对难寻第二。 对于这点,大阏氏喜忧参半。 皇室的女子娇美是好事,但貌可倾城,可就不一定是好事了。 少时,太医泽尔为沈青青仔细检查妥当,扭身拜了拜,大阏氏给了他个眼色,泽尔随她走到殿中,离远了才小声回禀道:“大阏氏安心,公主殿下方才行动不便,只是因为在榻上昏睡太久,身子有些不灵便罢了,这几日让侍女扶着公主在庭院内多走走,身子不日便可恢复如初。” 大阏氏听了,并未真的放心,只沉声问:“泽尔,你往日一直给小九儿看病,最是了解她身子是个什么情况,往日那般活泼健康的丫头,怎么会突然昏睡这么久,会不会是有什么隐疾?” 泽尔淡淡一笑,宽慰道:“大阏氏安心,臣同其他太医都瞧过了,公主殿下的身子的确没有任何问题,不但如此,还比前两年壮实了不少。这次昏睡,可能是小殿下受了惊吓,但今日臣看过小殿下的脉象,一切安好。” 善祺听太医泽尔言之切切,再加上方才见女儿精神状态也不错,遂而抚了抚心口道:“天神佑我乌里沁一族。” 待大阏氏折回殿内,见“死而复生”的女儿正乖顺的靠在榻上望着自己,泪忽而就止不住,瞬间崩落。 沈青青又何尝不是,见母亲这般激动,心里暖融融的,瞬间将她冰封着的心融化了一半。 沈青青泣不成声。 哭出来的那一刻,在汴京内经历过的所有委屈与痛苦,一股脑化成泪水瞬间涌出,她再也控制不住,扑进母亲温暖柔软的怀中,大哭起来。 两年间,从最初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到绝望的将所有喜欢消磨殆尽,最后决绝的选择离开。 忘与被忘的无奈与痛苦,在心中凝成一道情殇的刺。 拔出来会痛,留下会死。 却也注定迫着她蜕变成长,学会坚强。 “母亲……我回来了……” 只这一句,大阏氏亦是泪洒衣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赤月见状,领着众侍女退出屋,听着屋内母女二人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缓和。 守在外面的侍女大多是凤阳宫的老人,听着时,不由得一直跟着掉了泪。 这泪中,除了难过,更多的是惊喜与喜悦。 今日,没有什么能比小主子平安,更能让人开心的了。 此刻,正在勤政殿同群臣议政的金元大君贺兰睿听到女儿醒来的消息,立刻放下手中政务,一路疾步去了凤阳宫。 刚跨进宫门,远远的,就听见殿内外传出断断续续的哭声。 贺兰睿听后不由得停下脚步,眉头紧蹙,扭身问内官,“乌拔,你不是说小殿下没事么,这哭声是怎么回事……” “大君,小殿下的确安然无恙,想必是大阏氏同小殿下许久未见,都有些激动……” 贺兰睿眼底一亮,难掩激动的情绪,“是了是了,天神保佑,将我们金元的明珠送回来了。” 说罢,他紧步走去。 这头母女二人刚稳下情绪,沈青青止住了哭意,拿着帕子小心为母亲擦干泪水,小声宽慰着,“母亲莫要再哭了,回头父皇和哥哥们见到咱们这对桃儿眼,可该要笑话。” “是,母亲就是再看到你这般好,心里开心。小九儿回家就好,回家就好。”大阏氏弯起眉眼,抬手为她拢了拢鬓间碎发,“咱们小九儿出落的越发俏丽了,真好看呢。” 沈青青留意到母亲眼角上的细纹和额间丛生的白发,不由得泛起酸涩之意。 两年前她离开金元时,大阏氏还端庄靓丽依旧,她身姿丰韵,保养的很好,并没有这些细纹和白发。 大抵是因为她的事。 她沉沉的想。 沈青青清楚,大阏氏同金元大君是如何真心疼爱贺兰卿这个小女儿的。 按照原文剧情,贺兰卿出嫁南璃,在饶州境内遇袭被追杀,贴身侍女慧月同她互换了衣裳,假扮成她替死,这才给她换得一线生机。 她逃命时,唯一带在身上的,只有那条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白玉腰带。 这条腰带意义非凡。 其上点缀的白玉配饰出自金元能工巧匠之手,腰带上金丝绣纹则出自南璃扬州绣娘之手。 美玉配锦帛。 和亲本是象征两国永固邦稷,国泰民安。 却因饶州这一场变故,两国在边境开战,金元损失异常惨重。 她侥幸活下来了,却忘了之前的记忆,忘了回家的路。 再之后,金元八皇子贺兰煜在饶州寻到了穿着她出嫁喜服的侍女慧月,将白骨带回金元。 此事后,母亲大病一场,父皇一夜白发。 金元国国力衰退,自此为日后颠覆埋下隐患。 “嗯,女儿回来了,以后哪儿都不去了,母亲安心。” 沈青青柔柔一笑,揽着大阏氏的腰身贴进她怀中。 这时,门口的风铃再次飘出悦耳脆响,贺兰睿本是习武之人,步脚迈的又快又稳,待看见女儿依靠在自己妻子的那一瞬,顶天立地的汉子也忍不住湿润了眼眶。 “小九啊……”他喃喃着,疾步走到榻边,内官有眼力见的自行退下。 再见半头白发的父亲,沈青青难免又落了泪,少时,三人稳定了情绪,贺兰睿才温声问:“小九儿,你这两年,到底去了哪儿?可是让父皇与你母亲好找,后来你八哥捧着白骨与你出嫁时穿着的大红喜服回来,我与你母亲……” 贺兰睿说话从不拐弯抹角,一想到贺兰煜捧着她出嫁穿着的大红嫁衣回到皇宫禀报消息的那一幕,话语便有些哽咽。 沈青青颔首:“那日遇袭,是慧月换上了女儿的衣服舍命护住了我,再之后女儿……经历了许多……” 沉默半晌,沈青青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去解释这两年发生的事。 她要怎么说? 她危难中死里逃生,机缘巧合下,又救了刚刚大败金元,归京复命的西北大将军孟西洲。 这个她原本去年就要和亲嫁给的男子,在彼此都失忆的情况下,再续姻缘,终是成了夫妻。 可最后…… 最后…… 沈青青咬了咬唇,她不敢再想了,也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只要这件事在脑海冒一点尖,沈青青便忍不住的浑身发颤,心口也痛个不停。 死前的那一幕,似若梦魇缠身,一次次的回闪在她眼前。 倏地,肩头一沉,她敛回思绪。 贺兰睿抬手拍了拍她细弱的肩头,温声道:“没事的孩子,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准备同父皇母亲说的时候再说吧。” “至于当初为你替死的慧月,父皇记住了,会追封她为慧月郡主,家人脱奴籍,赐良田美宅。” “多谢父皇恩赐。” “好孩子,这是慧月姑娘给我们的恩赐。多多休息,养好了身子,父皇再带你去打猎钓鱼抓兔子。” 贺兰睿说罢,扭向大阏氏,“阿祺,咱们走吧,让小九先好好歇歇,等晚些再来看她。” 沈青青方才就有些困倦,此时怕是让父皇瞧出来了,她也没强撑,乖顺的点了点头。 好不容易寻回女儿,大阏氏哪里舍得离开,牵着沈青青的小手,等她安然躺下要进入梦乡,才肯离开。 待二人出了屋,一路走远贺兰睿眉头紧锁的问向大阏氏,“阿祺,小九儿这事你怎么看?” 想到方才女儿被问到发生什么事时浑身发抖的样子,善祺心如刀绞,瞬间泪湿了眼眶。 她缓和了好一会儿,才坦白道:“大君,其实大皇子那日从外带回混睡不醒的小九儿时,我便让老嬷嬷为小九儿仔细检查过……” 两年前亲手送出去的女儿,还是完璧,可如今…… 想到这,善祺心口像是被人撕开似的,无论如何,后面那句都说不出口。 正犹豫时,她手背忽而一暖,贺兰睿握紧她的手,安慰道:“阿祺,不必说了,是咱们做父母的没保护好女儿,让她平白受了这样的苦,待日后小九儿想通了,把事情告诉咱们,我一定去找那些欺负过她的人好好算账!” “如今回来了,咱们留她在身边便好生娇养着,日后若再遇到了喜欢的,想嫁便嫁,即便不想嫁不想嫁,我会保证,不论日后是咱们哪个儿子坐上这金元大君的位置,都会好好待小九,她永远是金元最矜贵的九公主。” 善祺听罢,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是啊,他们的女儿是金元国最受宠的小公主,即便不是完璧之身,也是不愁嫁的。 他们金元国的男子,才没有南璃、耀云的男子那般小气。 贺兰睿想了片刻,又补了句,“还有,下次再嫁,就从金元国的好男儿里挑,定不能再找这邻国女婿了。” 一想到两年前,那个准女婿——南璃西北大将军孟西洲,帅军逼近普尔图木八百里时,贺兰睿便忍不住的攥紧拳头。 对于这一点,大阏氏也颇为赞同,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女儿,一定是天神听到了她日夜潜心祷告才还回来的,定不能再把她轻易交出去的。 送走父亲母亲,沈青青翻了个身,很快便睡着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很困,像是有睡不完的觉。 之后的半个多月,沈青青都处于这种半昏半醒的状态。大阏氏来瞧过她几次,每一次都带着不少补品,可是沈青青一直面露倦意,对这些吃的也没什么胃口。 让太医瞧过几次也说不出是为什么,贺兰睿同大阏氏只能让她好好休息,将准备探望妹妹的七位哥哥都拦了下来。 当然,大君悄声做下的这些事,沈青青一件都不知道,她还纳闷,平日玩的好的哥哥们怎么一个都不来瞧她。 不过沈青青清醒的时间很少,大部分的时候她都处于梦中。 换句话说,是沉浸在原文剧情中。 好像是数据传输速度不够,那日饮下毒酒后,她模糊想到的原本剧情,此时正一点点的,重新涌回她的脑海之中。 这种情况,跟当初她在三溪村时,缓缓恢复穿书前的记忆有点像。 原文剧情就像是褪了色的胶片,在她眼前一一铺展开来。 原文中的主线剧情是完全围绕南璃皇权斗争展开的,主角是温润如玉的太子孟棠嬴,而孟西洲,则是一个心肠冷漠,自小被灌输了仇恨思想的反派。 沈青青选择的这个炮灰女配角,是金元国的小公主,一个对主线剧情推波助澜的工具人。 按照原文剧情,小公主远嫁南璃,在途中遇袭,随后会失忆,再偶遇同失忆的孟西洲。 在三溪村,两人一同度过一段神仙眷侣般温馨的小日子。 直到孟西洲带妻子去庆灵峰小住。 她的角色剧情会走向结束。 沈青青原本会在郭兴的羞辱中,被活活掐死,从而刺激到来迟的孟西洲想起往日记忆。 心头的白月光死去后,孟西洲进一步黑化,将所有感性柔弱的情绪再次深埋,彻底舍弃了灵魂深处的残存的悲悯与平和。 他顺利归京,并没有江州水路遇袭的那一段危机发生。 之后会同南璃皇帝一路剔除太子羽翼,终是在乾元二十四年,成功扳倒权势滔天的外戚赵家,后在太子逼宫叛变时,进宫救驾。 可惜他赶过去后,皇帝还是死了。 世上唯一能向天下人证明他身份的人死了。 洛家冤屈只能永久的沉在泥沼之中,不见天日。 孟西洲最终成功镇压宫变,却无法顺利登基。 可当时太子叛逃,其他皇嗣太过年幼,孟西洲只得冒天下之大不韪,独自扛起了南璃这个烂摊子。 然而知晓自己自始至终只是弃子的前太子孟棠嬴,抓住了孟西洲这名不正言不顺的摄政掌权,以舆论之势,反咬孟西洲逼宫政变。 说他弑君夺权,又逼走储君。 到最后,在金元国卧薪尝胆数年的孟棠嬴,一点点的重振旗鼓,联合了朝堂诸多势力,练手发动政变,将这个坐了不足五年的新帝诛杀在朝阳殿中。 孟棠嬴最终逆袭登上王位。 想到这,沈青青便一阵头晕目眩。 她记起来了。 的确是她自己选的贺兰卿这个角色。 当初被三溪村这段甜蜜纯粹的爱情打动。 可穿书后,却是她偶然深陷爱慕。 而饶州遇袭时,她没意料到,系统会跟她来真的,让她会跟着会真的失忆。 又让她偏偏记得,当初她为入乡随俗,取的南璃名字。 沈知意,沈青青。 直到今日,事无巨细的想起了往日所有原文剧情后,沈青青才大概懂了,为何她留下后,孟西洲会独独忘记她。 这大概率是系统为保持剧情流畅触发的应急机制。 原文中白月光的死亡会是孟西洲黑化的加速剂。 没有这一点,孟西洲便不会彻底狠下心,义无反顾的追寻帝王之路。 可她没有死。 遗忘,同样达到了这样的效果。 所以孟西洲注定是不会选她的。 永远不会。 沈青青恍恍醒来,泪竟沾湿了她最心爱的小米壳枕头。 赤月见状,蹙眉小声安抚着:“殿下又做噩梦了吗?要不要再换个安眠的香囊试试?” “不必了,为我准备好温水,我要沐浴,再准备好衣裳,一会儿我要去给母亲请安。” “可大阏氏说过,您身子不好,不用去的。” 沈青青莞尔一笑,似窗外四月和煦的柔风,看的赤月脸都红了。 她们的小殿下,笑起来真好看呀。 “以前不好,如今都好了。以后,我也会很好的。” 沈青青喃喃着,像是在安慰着自己。 寒冬总会过去,应不负春光才好。 五月初的金元并不炎热,反倒是清爽舒服。 浅紫色的花雨簌簌,沈青青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晃悠着。 少时,她抬首望向从花间顺下的暖阳。 心里只有一个感觉。 回家真好。 她终是没有将她同孟西洲的事告诉父亲母亲,只是坦白了自己曾经失忆的事实。 至于其他的,她含糊的说自己嫁过人,后来又和离。 父皇追问过她夫君的事,后见女儿不想说,他也就不再追问。 只道让她日后放宽心,不必忧愁这些,继续快快乐乐的做她的金元小公主。 这时,嫡长兄贺兰明纾拎着个食盒悄悄出现在她的身后,掀开盖子一角扇了扇。 沈青青嗅到一股子的奶香,猛地回头,见俊朗飘逸的二哥哥站在那,正笑吟吟看着自己。 “二哥哥!你终于回普尔图木了。” 她起身对着蓄满胡须的男子柔柔一笑。 贺兰明纾看她同往日一样,跟自己亲昵,不由得抬手揉了揉小妹的发间,温声道:“是啊,二哥哥可是从乌里沁部办完事一回来就来看你的。” 他举起手中的食盒,笑道:“这是你喜欢吃的奶酥,我可是从乌里沁部一路带回来的,快试试这还是往日的味道么。” 沈青青刚接下一块糕点,听贺兰明纾缓缓道:“哦对了九妹,你听说那南璃如今的太子……就是你之前的和亲夫婿,准备出使金元?” 第53章 往事 时隔四个多月, 第一次有人在沈青青的面前提到孟西洲。 她面无表情的“哦”了声,随后把奶酥糖送入口中,浓郁香甜的奶味溢满口腔, 看二哥一脸坏笑,还要再说什么, 她又从盒子里捏起一块,笑吟吟的塞进他口中。 “小妹又做了什么好吃的给二哥哥呢?真偏心。” 一声清朗的嗓音从远处飘来,沈青青眸色一动, 侧过头望向回廊那头是她的八哥——贺兰煜。 他是金元大君与大阏氏的幺子,比贺兰卿大上一岁, 二九年纪,身姿挺拔, 气势刚健, 他性情开朗,不拘小节,如今任职军中, 因为同妹妹年纪相差不大, 关系最是熟络。 贺兰煜面带微笑走来, 身后的内官扛着几口木箱, 他饶进紫藤架中, 从二哥的食盒里兀自拿了两块酥糖放进口中。 “小气鬼,九妹回来, 就送一盒奶酥糖啊, 还当人家是小丫头啊。”贺兰煜扭向沈青青挤了挤眼色, 狡黠一笑, “八哥给你带了好东西, 来瞧瞧, 你肯定喜欢。” 贺兰明纾有些委屈的看向沈青青,她也看向二哥,也无奈的耸了耸肩,随后三人走去木箱那。 贺兰煜耐不住心中的兴奋,挥袖让内官打开木箱,一箱箱的襦裙、袄衫随之落在众人眼帘之中。 贺兰明纾眼底映着刺目的五颜六色,眼皮子暗暗一跳,抬首笑问:“八弟……这些衣裳都是你选的吗?” 贺兰煜得意的点点头,“怎么样?这可是我花了数个时辰,在锦绣阁精心为九妹挑选的,这些蜀锦可都是南璃运来的,极为难见啊。” “怎么样?九妹可是满意?”贺兰煜兴奋地抬首见沈青青美眸瞪圆,嘴角含笑,“二哥你看看,九妹喜欢的都说不出话了。” 沈青青讪讪一笑,点头道:“是,是喜欢的,多谢八哥。” 贺兰明纾怔了怔,这事若放在往日,九妹虽不会明说,但也一定会加入他的阵营,悄悄跟着一起讽刺一下他这个傻弟弟,断然不会这样认了的。 这一幕,让贺兰明纾多少有点意外。 后见九妹悄悄对着自己吐了个舌头,贺兰明纾会心一笑。 “看,我就说吧。”贺兰煜笑吟吟的看向二哥。 贺兰明纾无奈的拍了拍他肩头,低声道:“二哥真是越来越期待八弟娶亲了呢,到时候你就送弟妹这些漂亮的衣裳,她一定欢喜。” “那是自然。” 沈青青见八哥浑然没有听出二哥话语中的讥讽之意,无奈笑笑,两年不见,八哥身上的天真率性倒是丝毫未变。 不管喜不喜欢,这些礼物都是哥哥们的一片心意,沈青青必然不会拂了好意,统统收下。 她叫来赤月,把东西收好。 赤月瞟见这一箱箱俗艳至极的衣裳,暗自瞥了眼八皇子,看他穿了身明艳鲜丽长袍,倒也懂了他怎么能送出这些衣服。 好在八皇子姿容清俊,随便换个旁人,都没办法驾驭这样扎眼的衣裳,赤月敛起思绪,唤来几人把东西抬走。 除了贺兰明纾外,其他几位哥哥并不清楚,凤阳宫其实已经快装不下最近各宫送进来的礼物了。 近日知晓小殿下回宫的众人纷纷送来礼物,几位哥哥也是源源不断送新款的衣服首饰给她,沈青青不好拒收,只得让赤月清点记录成册,之后用不上的,便通过二哥把东西送到当铺折成现银,再捐给城内固定的施粥铺子,去接济百姓们。 送走两位哥哥,沈青青回到紫藤花架下静静发呆,二哥说过的话,久久徘徊在脑海之中。 孟西洲要来金元了。 他为什么会来金元? 沈青青想不明白。 原剧情里,并没有孟西洲出访金元的这段故事,反倒是宫变失败的孟棠嬴,他会一路西行,逃到普尔图木,并且在这里混得风生水起,甚至到后来,他会接触到金元皇室,暗中结盟。 至于跟孟棠嬴结盟的会是谁,沈青青就不清楚了。 一想到孟棠嬴,沈青青搭在腿上的小手,就不由得攥紧。 “殿下?”赤月见小殿下面色肃冷的坐在那发呆,略带担心道:“殿下,今夜大君为您接风设宴,除了皇室宗亲,还有朝内高官,咱们该去准备了。” 沈青青这才想起,父皇同母亲为了庆祝她身体痊愈,特地召回分布在各部的几位哥哥回到普尔图木,同皇室宗亲一同设宴大庆。 今日是她的接风宴呐。 沈青青浅笑起身,由着一众侍女簇拥着去了汤池小院沐浴净身。 是夜,月色花影子渐渐移上朱阁,翦翦轻风扫过,金鸣殿内歌声悠扬,舞影翩然。 今夜参加晚宴的大多是皇亲国戚与朝内重臣。 声乐靡靡间,宴席上的众人时不时的抬眼瞥向高座之上的小公主。 此时,小殿下的席位仅次于大君与大阏氏,足以彰显小殿下在皇宫之中的地位。 想当初八皇子从南璃带回一捧白骨,金元大君悲愤之下,下令同南璃开战。 谁都记得,那时大君一夜生了半头白发。 但今日大众人看的,不再只是小殿下的身份如何高贵,又或是如何受宠。 他们在看的是小殿下这个人。 已经褪去少女稚嫩的沈青青戴着淡雅的妆容,眉眼温和的端坐在高位之上。 说不出的卓丽出尘,从她刚刚缓步进场,便完全惊艳到所有人。 今夜,她从母亲送来的诸多衣裳中,选了身低调的交领薄柿色衣裙,长长裙尾垂落在地,其上装点着玉珠流苏,极致奢靡。 这条裙子,极好的衬托出她完美的身材,她故意将乌发盘成妇人发髻,并不打算再隐瞒自己曾经成亲的事实。 她从容淡定的接受众人打量与审视,回以淡淡的微笑。 一时间,贺兰卿高贵典雅的气质,征服场内众人。 少时,众人上前轮番敬酒,金元大君今夜心情颇佳,几乎是来者不拒。 沈青青见父皇已有些微醺,时不时伴随起轻咳,她遣人叫来花蜜水,端着走到大君身侧温声道:“父皇,喝些蜜水吧,这杯不如由女儿来代饮。” 坐在一旁的贺兰明纾有些意外,此事若放到两年前,九妹可不会如此。 她最是不喜喝酒的,总说这东西辣嗓子,不好喝,更是偏好饮用甜甜的葡萄汁。 如今,他发现九妹不论是同他还是跟其他人,总是客客气气,多了几分疏离。 前段时日,九妹问他能不能把大家送给她的礼物变现施粥给百姓时,他就很意外了。 不是说她之前不是心善的人,而是在贺兰明纾的眼里,九妹依旧是那个活泼爱笑,天真烂漫的小丫头,脑瓜里装的都是稀奇古怪的玩意。 如今她不论言语还是行动,都在顾虑着其他人的反应和心情。 心中泛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不禁好奇,这两年小妹到底经历了什么。 几乎是变了一个人。 成熟稳重的让他心疼。 没有人的成长是不痛的。 她又是因为什么一夜长大的呢? 夜深露重,小风习习。 盛宴散后,众人纷纷离场。 沈青青别了几位哥哥,胃口有点饱,突然想去遛弯消食,所以没叫轿辇。 她同赤月一路绕去花园,见池子里的鱼游的欢快,沈青青来了兴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在池边喂鱼,将一众婢女挥退。 她坐在那发呆,不知过了多久,醉意泛起。 方才为父皇替了不少酒,微风拂面,忽而觉得头脑有些发昏,手一松,掌中攥着的鱼食如数洒进水中。 她慌乱的动了下,迷迷糊糊的,竟差点跌进水池之中。好在有人突然拉住她肩头,把她拽了回去。 “九妹。”贺兰明纾低声唤她,这才见小丫头眼底泛着晶莹,似是天上的繁星。 “怎么哭了?”贺兰明纾语气软得一塌糊涂,他席地坐下,温热的手掌在她冰冷的肩头搓了搓,随后把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嗓音温淡,“怎么了?跟二哥说说罢。” 沈青青摇了摇头,“就是风吹的,我没哭。” “好,那不如跟二哥说说,阿洲是谁?” 贺兰明纾猝不及防的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沈青青呼吸一滞,随即面色如常道:“谁也不是。” 贺兰明纾知道妹妹有心事,他听母亲讲过,妹妹流落在南璃的这两年同人成过亲,最后和离。 自始至终,都不愿意告诉他们那个人是谁。 但贺兰明纾知道是谁。 他听小妹在昏迷中喊过那个人的名字。 阿洲。 当初在是他在乌里沁部的神庙发现了昏迷不醒的贺兰卿,虽然不知道妹妹是如何闯过层层守卫进入到神庙,但他发现她时,贺兰卿穿着身华贵的锦衣,完好无损的躺在祭祀台前,安然昏睡着。 那一刻,贺兰明纾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真神显灵,保佑乌里沁部最尊贵的小公主平安归来。 “哎,两年不见,小九儿真的长大了。今晚见你为父皇挡酒,你知道二哥是什么感觉么?”贺兰明纾话语又轻又缓,柔和的不像话。 他温暖的大手轻轻抚过她发顶,顺着发丝落在她肩头。 随即他板过她的身子,让她看向自己。 “嗯?”沈青青咬着唇瓣,见二哥眼底雾霭沉沉,满是忧虑。 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是二哥没有保护好你,当初就应该把你一路护送到汴京,这样你就不会遭受之后的一切,也不会被迫长大,更不会像现在一样,把所有的秘密都憋在心里。”贺兰明纾抬手为她拢了拢氅衣。 “二哥……” “哥哥希望你在哥哥面前,永远是当初的小妹妹,知道吗?”贺兰明纾话语平静而温和,明眸平静地望着她,一如往日。 少时,他看到小妹眉眼一松,美眸垂下,沾着酒香的气息漫在他周围。 “二哥,我不该让你担心。” “这个故事很长,也很曲折……”沈青青淡淡一笑,“我并不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二哥若不觉得乏味,便听我一一道来。” 这个故事的确很长,但沈青青讲的并不完整。她将系统参与的部分全部跳过,又避开了阿洲原本的身份。 她只说,对方是南璃一个有名望的富商之子。 听着听着,贺兰明纾的心揪到一处。 他将小妹搂紧怀中,低声哄着。 无法想象,她不在的这两年,竟独自经历了这么多的事。 特别是听到那畜生竟将失忆的小妹养在别院当成外室一般对待时,贺兰明纾的眼神逐渐变的冰冷彻骨。 他藏在袖笼里的右手不禁攥紧,骨节咔咔作响。 若让他知晓对方是谁,他一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没事了,以后二哥保证,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一定不会。” “嗯,小妹知道的。”沈青青平静地说着。 连沈青青自己也没想到。 这么快,她便能平静地将一切讲出,不落一滴泪。 死过一次的人,总归是不一样的。 两人交谈至月上树梢,沈青青终是醉醺醺的靠在二哥的肩头睡去。 贺兰明纾看着怀里的丫头,心里不是滋味。 这么悲伤曲折的经历,她竟一滴泪都没有掉。 正因如此,他才更加心疼。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小妹才能再便变回往日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公主,他真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贺兰明纾背着她一路回到凤阳宫,又在一旁守着她平稳睡下才离开。 深夜,贺兰明纾离开凤阳宫时,宫门的阴影下立着数个高大身影。 “主子。” “二哥,问到了么。” 贺兰明纾眉头一蹙,颔首低声道:“问到了,但是九妹没有告诉那人身份,不过不要紧,她当时穿着的锦衣一看便知是极其华贵之物,今夜你便拿着那件锦衣,去南璃开始调查……” 说到这儿,贺兰明纾的眼底腾腾冒火,再也压制不住满腔怒意,厉声道:“这次就是挖地三尺,也要将那混账找到!” 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金元进到盛夏六月。 沈青青陪着母亲回到乌里沁部的行宫小住了一个月,刚回到普尔图木主,大阏氏留意到城内街道两旁挂着迎接异国宾客的彩旗。 她抬首瞟了眼端坐在一旁的女儿,温声道:“小九儿不会还惦记着那个人吧?” “谁?”沈青青没反应过来母亲指的是谁。 但这都不重要,不论是谁,她的心里都没有。 沈青青低声道:“母亲知晓女儿成亲和离的事,此时女儿心里没有别人,只有父皇,母后,还有哥哥嫂嫂咱们这一大家子人。” 大阏氏暗叹口气,问:“母亲倒不是逼你,只是这次回去,咱们乌里沁部那么多好男儿,你怎么没有一个瞧上眼的。” “我……”沈青青面露窘意,低声道:“求母亲多养女儿几年,女儿暂时不想嫁。” 大阏氏又何尝想让她这么快再次嫁走,只不过那次接风晚宴后,小九儿的倾国容貌不胫而走,只这一段时间,大君那就收到了不少国内国外上表的求娶信函。 这让二人烦恼不已。 大阏氏见状,便想着干脆先从乌里沁部的男子下手,好歹都是知根知底的孩子,所以这次回乌里沁部小住时特地带上了小九儿,又把把乌里沁部所有适龄男子都叫来,让她认识。 沈青青冰雪聪明,自然知道母亲的意思。 她并没敷衍,反倒是认认真真的把族内各位亲戚都认下。 大阏氏起先还很满意,到最后,她也不知道小九儿用了什么法子,竟让乌里沁部所有适龄男子都心甘情愿的同她保持距离,没有一人敢生出非分之想。 这招屡屡碰壁,让大阏氏不由得想,或许是她心里本就有个人占着。 当初刚及笄的小九儿在一次大病后,跟中了降头似的,哭着求着要嫁给南璃国的西北大将军,跟生了病似的那般执著。 以至于金元大君没了法子,去书南璃提出和亲。 大阏氏知道,自己的女儿就这么正儿八经的动过一次凡心。 虽然后面失忆,嫁娶和离,但那个西北大将军,如今的南璃太子,多少在她心里是不一样的吧。 所以这次她提前带女儿回宫,为的就是来见当初让小九儿心动的南璃太子一面,倒也不是让她再续前缘,只是想看看能让女儿动心的男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这样日后为小九儿选婿,也有个参考。 “一会儿回了宫,先好好休息会儿,晚上正殿设宴,小九儿也同来。” 沈青青没多想,多日不见赤月,跟她们叽叽喳喳的聊了会儿这次在乌里沁见到的趣事,才去沐浴更衣,换了早已备好的衣裙,去正殿参宴。 她去的时候,天色已暗。 因为没有特别嘱咐,沈青青以为今夜只是个寻常家宴,并没有赶得太急。 直到在殿外看到异国访团官员的朝服时,沈青青彻底僵住了。 这是南璃的朝服。 二哥说过,他会出访金元。 沈青青脑子活泛,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步脚一滞,慌乱的扭身,不想遇到了也刚到正殿的贺兰明纾。 “九妹怎么了?慌慌张张的,不进去吗?” 沈青青眉头紧蹙,眸色闪躲,低声道:“我身子突然不适,还请二哥转告父皇与母亲,这晚宴我不能参加了。” 丢下这句话后,她蹙着眉头疾步走开。 贺兰明纾一头雾水,刚往前走了两步,脑子里忽然想到前几日从南璃回来的暗探所讲的话。 小妹当时穿着的那条裙子,出自汴京锦罗阁的裁缝之手,买走那条裙子的人,位高权重,曾任职大理寺少卿,是个不能讲出名字的人。 大理寺少卿…… 贺兰明纾眉头紧蹙,他忽倏然想到,前两日南璃太子同他闲聊时有讲过,他曾任过大理寺少卿。 贺兰明纾疾步进了正殿,其内歌舞升平,气氛平和。 谁能想到,本是打算剑拔弩张的大君,见到南璃这次认真准备的见面礼后,会愿意缓和关系。 这与南璃太子的手段与个人魅力脱不开关系。 他看到了端坐在次席的南璃太子孟西洲。 方正清雅,玉树临风,眉眼带着七分清冷,三分柔和。 的确是招女子喜欢的模样。 他心头暗紧,端起酒杯上前,敬酒道:“父皇,母亲,儿臣今日公务繁忙,来晚了,自罚三杯。” 说着,他对着大君与大阏氏饮下。 后走到南璃太子面前道:“往日同殿下一直以表字相称,今日我们不如各自介绍一番,也算是重新认识,如何?” 孟西洲并不知对方何意,他这次来,一边为了拉拢邻国,一边为了寻找青青下落。 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孤本名西洲,取自吹梦到西洲这句的最后二字。”孟西洲淡淡一笑,后见对方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来。 贺兰明纾脸色一变,随即恢复如初,“贺兰明纾。” 他饮尽杯中酒后,并未解释,而是直接扭身离开。 阿洲…… 阿洲…… 原来是他! 真的是他?! 贺兰明纾寻到了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饮的贺兰煜。 贺兰煜同孟西洲往日在边陲之地过过招,之后他最喜欢的那把佩刀还被对方的属下缴走,如今再见,自是仇人相见一般的感觉。 他一直认为,小妹的所有遭遇,跟这个和亲对象有脱不了的关系。 这次他虽一改往日傲慢清冷的态度,还带了不少国礼相送,贺兰煜依旧对他没有任何好感。 这时,见二哥走到他身旁,细白的手指敲了敲宴席台面。 贺兰煜正疑惑时,听二哥低声道:“八弟,我知道欺负小九的是谁了。” “那人就是南璃太子,孟西洲。” 第54章 面容(修) 晚宴进行到一半, 席上觥筹交错,看似言语欢畅,其乐融融, 实则金元一方有些不情不愿,毕竟南璃大败金元那场战事,才刚过了两年。 千百军民死伤的背后,是金元日渐衰退的国力和钱银告急。 不过面对国外使团, 金元的这场宴席, 准备的颇为上心, 不论是菜品还是声乐,都做到了金元的最高水平。 殿内丝竹管弦, 腾腾如沸。 金元大君酒意正浓,尽兴之余, 时不时的传出一些轻咳, 孟西洲端坐在一旁, 偶尔搭话, 他面色如常,将一切细节小心记在心中。 他此次出访周围几国, 其实也有父皇的意思,孟鸿曦想让孟西洲通过这次出访实地了解各国真实情况,为下一步的开疆扩土, 宏图霸业做准备。 除此之外,增加几国同南璃的贸易往来,也是另一个极为重要的目的。 富国才可强兵。 因为扳倒赵家一脉,并未达到孟鸿曦所期许结果。 宜州扬州等几大贪案背后牵扯出的赵家, 涉及金额少说也有百万两, 可抄家后, 却只从赵家府院搜出万两。 那么银子的去向只有一个可能——孟棠嬴。 孟西洲选择金元国为第一个拜访国前,恰好收到暗探递回的可靠线索。 孟棠嬴在普尔图木出现过。 如若不及时缓和当前同金元的关系,这一强大的势力,极有可能日后被孟棠嬴所吸纳,在等那个时候再拉拢或结盟,可能就太晚了。 此次出访金元,孟西洲带了南璃精美绝伦的绸缎以表诚意,经过数日努力,金元对访团的态度已有明显好转。 想罢,孟西洲举起酒杯,上前向大君与大阏氏行礼敬酒。 大阏氏从这位南璃太子落座时,便一直留意着。 看他气质清贵,身姿翩翩,丰神俊雅,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深邃迷人,这样的容貌,即便放在金元男儿中,也很少见。 大阏氏多少有些明白,自己那个情窦初开的小丫头,当年是怎么被这个男子迷住的。 不过大阏氏对孟西洲没什么好感,毕竟小九儿因要同他和亲,远嫁去南璃,以至于后来出了意外,历经了不知多少磨难,才一路跌跌撞撞的回到金元。 话虽如此,但她也不至于将小九儿的不幸归给南璃太子。 听说他的命途才叫坎坷曲折。 还未落地,母亲一家落难被贬,他为了隐瞒他的真实身世,只得被迫送给南璃皇帝的弟弟抚养长大,后被送去戍守边关,屡次遇袭,多次命悬一线。 大阏氏想了片刻,忽然庆幸小九儿没真去和了亲,不然同这样的人在一起,迟早也会一样倒霉。 此时孟西洲同二人说了些祥瑞的话,大君笑着颔首,突然想到了一直没出现的小女儿,遂而问内官。 “方才凤阳宫遣人禀报,小殿下午后食下青虾做的肉糜,身子不适,现在传了太医去瞧,已无大碍,只是生了疹子,不方便来赴宴……” 话音刚落,大阏氏心口一惊,“好端端的,怎么就食了青虾,小九儿自小对那东西过敏,凤阳宫的侍女是知道的,怎么还会出这种事?” 内官眉头紧蹙,小声回,“小殿下说嘴馋了没管住,以为年纪大些了会没事,就……” “胡闹!”大君厉声斥责,殿内的器乐一下子停了。 大君挥了挥手,示意继续。 孟西洲默不作声的站在一侧,想到先来金元探过路的暗探回禀过,大君这位失而复得的小公主,是他同大阏氏的心头宠。 他起先没放在心上,如今一看,倒无半点虚假言。 “大君,孤这次出访金元,同行者有位名医,名叫霍羡,如果小殿下情况严重,不如让孤的这位名医去帮忙诊治一二,您同大阏氏也好放心。” “霍羡……是十年前医治疫病的霍神医?” 孟西洲一怔,没想到大君竟知晓霍羡大名,笑着点了点头。 约莫十年前,金元南璃两国边境生了疫病,此人不惧生死,逆行入城为病患医治,终是经过两个月的不断调整药剂,研究出了对疫病最有效的药方。 当时他知晓霍神医特地送了一份药方给金元时,大君还遣人去寻过他,想给予嘉奖。 只可惜没寻到人,只得不了了之。 “如此甚好,那便有劳霍神医了。” 大阏氏也笑着点头,想着有霍神医在,小九儿之前嗜睡不醒的怪疾也能一起看过,她便没了继续留在宴席的心思,起驾往凤阳宫走去。 大阏氏走后不久,宴席也近至尾声,大君今夜饮了不少酒,有小阏氏与一众内侍扶走了。 殿内声乐依旧,贺兰明纾起身邀请孟西洲移步御花园小酌闲谈。 贺兰明纾是金元国的嫡长子,是金元内定的左贤王,见对方热情邀请,他也有意交好,便让李炎先走,自己同贺兰明纾一起去了御花园的凉亭。 普尔图木的夏不似汴京那般潮湿闷热,夜风习习,舒爽透净。 席间二人推杯换盏,聊的颇为尽兴,少时,贺兰明纾突然放下酒盏,冷不丁的问,“我听说殿下的发妻在年初病逝,殿下不惜耗神伤财,为她大办丧事,末了还抬了个世子妃的名分。实不相瞒,这件事在我们普尔图木也算是奇事一桩流传起来,我倒有些好奇,能让殿下步入红尘之中的妻子,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孟西洲呼吸蓦地一滞。 已经很久没人在他面前提到青青了。 跟在他周围的大部分人,是不敢提。 入住东宫后,沈青青这个人,便成了不能提的禁忌。 他知道,是父皇暗中命令的。 可是提不提,对他来讲,并无区别。 青青已经刻在他心口,随着他心房的每一次跳动,继续活下去。 贺兰明纾见孟西洲面色如常的坐在那,看不出半分伤感,心口不由得冒出一股怒火。 他本想,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如今看来,完全没必要了。 从血海中拼杀出来的储君,心中只有帝王之路。 哪里还有半分真心可言。 “子思若不愿意讲,那便算了,不过是随口一提,不过有一件事,本王要在此言明。” “二皇子请讲。” “这次殿下出访金元,应该也听说我九妹贺兰卿受到天神庇佑,平安无虞地回到金元。” “是。” “本王想请殿下放弃两国的这纸和亲诏书。” 贺兰明纾无法从对方的面容上读出半分反应,似乎他天生就是这般冷冰冰的,很难让人喜欢又或是厌恶。 见孟西洲不语,贺兰明纾继续道:“殿下在九妹失踪的这两年娶亲,是人之常情,毕竟当初八弟寻回那一具白骨回金元时,我们所有人也以为小妹死了。” “只是现在九妹重新回来,殿下又已娶过亲,还有这正妻的灵位摆在宗庙之中,再让我小妹嫁过去,委实不妥。” “殿下今夜也已看到,父皇与母亲是如何疼爱小妹,若是嫁过去做个续弦,又或是侧妃……总归是不妥当的。” 孟西洲默然,他竟然把这门婚事给忘了。 如今贺兰卿算是“死而复生”,这份已经被两国双双遗忘的婚约,又突然被翻了出来。 孟西洲沉默片刻,缓缓道:“二皇子说的不错,此事的确是孤的疏漏,这次回汴京,孤便会上书求父皇去函金元大君,来商议取消这门婚事。” 贺兰明纾沉浸在昏暗之中的眼底微不可查地一亮,他勾唇浅笑,举杯敬酒道:“殿下知事明理,这杯算是怀玉敬殿下的。” 说着,二人继续对饮。 同一时刻,凤阳宫内,内殿灯火通明。 沈青青举着个话本子看的正起劲,她绾起衣袖,露出大半截玉臂,上面密集的鲜红色疹子成片成片连在一起,看上去颇为刺目。 起疹子的地方跟烧着了似的,滚烫难忍,她时不时的拿起手边的冰包给胳膊丁一丁。 送走了太医,赤月端着些茶水点心回到内殿,看自家小殿下跟个没事的人似的,对着话册子一顿憨笑,无奈道:“小殿下您这是何苦啊,不想去参加晚宴也不必用过敏的青虾糟践自己身子嘛,您才刚好一些……” 沈青青放下册子,笑吟吟的捻起块糕点送入口中,“我若只是为了躲开今夜晚宴,的确不用吃虾子,可若想躲到那人离开金元……就只能用这个法子了。” 依照皇宫内太医的最高水平,她这一身的疹子想好,也得等到半个月后了,等那时候,孟西洲应该也已经离开金元。 她自然也不用躲着了。 “那人?哪个?”赤月突然听她这么一说有些迷糊,但转念一想,小殿下指的应该是那个南璃太子。 她依稀记得当年小殿下对这个男人是何等的痴迷与疯狂,甚至闹到去求大君非嫁不可的地步。 “您不喜欢那位小哥哥了?” 沈青青蓦地一愣。 往事恍如隔世,她都快忘了,自己当初还给他起过这么个昵称来着。 沈青青无奈一笑,认真的摇了摇头,“不喜欢了,早就不喜欢了。” 话音刚落,一位掌事女官领着几个小女官抬着薄纱刺绣紫檀屏风从外走进来,低声禀报:“公主殿下,琉璃殿那里传话说大阏氏带了宫外请来的名医,来为公主瞧病,还请您做好准备。” 沈青青眉头浅蹙,“名医?从哪里来的名医?母亲不是在殿内参加晚宴吗?怎么又找来了大夫来给我瞧病?” “听说是南璃国的名医,连大君都知晓对方名讳。” 沈青青一听是南璃国人,不免想到跟在孟西洲身边的霍羡,她心头一紧,跟兔子似的跳了起来,赶忙让侍女把屏风摆放妥当,又要了块纱巾遮面,后钻进被子里躲好。 赤月见她如此,不由得想到小殿下离开金元时,也是这般活泼好动,古灵精怪的。 看来小殿下终于渐渐开朗起来了,真好啊。 少时,大阏氏一行人进了凤阳宫内殿,霍羡先在外面候着,大阏氏瞅了眼沈青青胳膊上鲜红的疹子,即刻润了眼眶。 “母亲,女儿没事……”沈青青带着浓浓的愧疚,小声道。 她知道自次闹病肯定又会让母亲担心,可为了不见孟西洲,她只能用这法子了。 “什么没事,你看看这是没事的样子么,你知不知道,儿时你因为吃了两只虾子,便……”大阏氏想到那次女儿过敏病危,心中便难过不已。 她想斥责,可又说不出口。 “女儿不敢了,下次一定不贪嘴……” “你喜欢吃那味道的东西,母亲让御厨给你用旁的做,下次可千万不许再胡来了。”大阏氏嘱咐了几句,扭身唤人道:“好了,去把名医叫来为公主瞧病吧。” 霍羡听到传唤,从殿外一路走进,刚跨进殿门,头顶上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他抬首一瞧,三个样式精美的风铃悬在那,颇有几分童趣之意。 随后,他留意到公主殿内的摆设,同他在南璃皇宫内见到的迥然不同。 很多奇怪的摆设与挂件,看的他眼花缭乱,就连内殿的床榻或座椅,都跟他见过的不一样。 这位金元的掌上明珠,似乎是个很有趣的人。 霍羡敛回视线,见床榻那的屏风已经布好,他缓步走过去,温声自我介绍了一番,但并未得到公主回应。 跟在一旁的赤月出声道:“公主嗓子不适,还请名医开始看诊吧。” 过敏症并不罕见,霍羡也有独家良药,待他看过小殿下出疹的地方,很快就写好药方,又递出两份药膏,才听屏风那头的公主,发出一声极为粗哑的“多谢”。 赤月听小殿下调皮,差点笑出声。 “殿下的嗓子似乎也不好,草民这有一副治疗嗓子的花茶,还请殿下早晚各饮一杯,不日便会痊愈。” 正当沈青青以为她就这样蒙混过关时,霍羡忽而去而复返,又递给赤月一瓶丹药。 “殿下往日寒气入体,极难根除,这是草民前段时日调制出的驱寒药丸,请您叮嘱殿下,务必一日三餐,各服一粒。” “殿下如今身子金贵,不比往日,还请多多保重。” 最后一句,听的赤月一头雾水,可沈青青却不一样了,她忽而撑着身子起身,沉沉唤了句“霍大夫”。 “小殿下放心,草民只是来瞧病的,其他不该见,不该听的,一律都不知。请小殿下务必保重身体。” 沈青青蓦地一愣,她没想到,霍羡竟能一下认出她来。 霍羡说罢,头也不回的大步出了殿室,向大阏氏回禀。 其实霍羡也不知他为何如此,他明明鲜少多管闲事,但他捏上小公主脉象的那一刻,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意,迫得他想到往日那个躺在榻上的小姑娘。 她腕子那般细,脉象又那样虚。 她明明病的那么重,每次见他,都还忍着,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咳意。 即便他为她用了最名贵的药,也难以医治她的心伤。 这件事在霍羡的心里,变成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好在今日,这件事终于得到释怀。 她还活着啊,真好。 霍羡行至宫门,正欲上马车回驿馆,忽而几名内官模样的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是霍神医吧?” “你们是……?” “我们主子小阏氏请您移步,为五皇子贺兰栖君瞧病。”内官皮笑肉不笑的行了个礼,摆出了请的姿势。 “今夜不行,若是病人需要,还请明日去驿馆寻我……” 话音未落,眼前忽而一片黑暗,他呜咽着,被一众人强行扛走…… 另一头,孟西洲同贺兰明纾酒过三巡,贺兰明纾酒力不济,已见醉意,孟西洲温和笑笑,唤来内官将二皇子抬走,他自己则由一名内官领着出宫。 夜色朦胧,不知何时,刮起了大风,耳边风声呼啸,抬眼见马车上熟悉的灯笼摇摇晃晃。自己忽然起了醉意,踉跄两步,伸手被人一把扶住,后翻身上了马车。 不知过了多久,孟西洲察觉到今夜回驿馆的这条路格外漫长。 他沉声喊停,唤了声李炎,却无人响应。 孟西洲心头一惊,掀帘欲走。 一阵冷风吹来,醉意更浓。 他腿脚不受控制地发软,昏沉中勉强分辨出周围环境。 这里是一处闲置无人的院落。 四周阴冷可怖。 倏地,脑袋上落下个半封口的粗布麻袋,套上的那一瞬,对方手上麻利一紧,他完全陷入了黑暗。 心口被人猛地一捶,孟西洲下意识地弓起身子反抗,却已来不及了。 随即铺天盖地的拳头落在身上,他很少被人如此压制,凝出全身残存的力气,随意抓住手边一人,狠狠一拧。 “咔嚓”一声脆响后,是尖锐的惨叫。 但这叫声很快被人掩住。 更加猛烈的报复袭来。 “我去你妈的,下手真狠!” “揍得就是你这个狗东西,叫你欺负我妹妹!” 贺兰煜气急败坏的用金元语骂着,此时周围乱哄哄的,不止他一个人在咒骂,孟西洲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 他强忍着自己不去揍孟西洲脑袋的冲动,直到贺兰明纾出面喊停,他才不舍的从孟西洲身上起来。 这时,他才发现双手手背开裂破皮,而蜷缩在地上的人,竟然还有意识,时不时的发出一声粗喘。 贺兰明纾挥了挥手,命人将他抬进屋里,又下令绑住他手脚以防万一。 方才那一幕,他目睹了全程。 即便被蒙着眼,孟西洲依旧掰断了三个手下的胳膊,与一个人的脖子。 方才酒中,他下的药可不少。 却依旧不能把他彻底放倒。 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 这时,四五个大夫模样的人背着药匣,走了过来,低声请安。 “先不用管老八,去看看里面的人怎么样,要活着,还有,去帮他催吐,将药酒排干净。” “是,属下遵命。” 贺兰煜见状,撇了撇嘴道:“二哥方才怎么不让我打他脸啊,那才解气……” 贺兰明纾冰冷如寒的脸上漾着一抹讥笑,他温声道:“八弟,想什么呢,他可是南璃太子,人不能死,伤也最好不要让外人看出,不然情况很可能会和当时九妹在南璃遇险后的结果一样。” “什么后果?”贺兰煜不解。 “两国开战。”贺兰明纾话锋一凛。 “开战就开战!咱们还怕他不成?这混账欺负人都欺负到九妹身上……明明是……” 贺兰明纾瞪了他一眼,贺兰煜立刻禁了声。 “你是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么?” 贺兰煜垂首,他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方才一激动,差点把九妹的事讲出来。 这种事,打烂牙吞到肚子里,也不能让别人知道。 堂堂一国公主,竟成了邻国大臣的外室…… 一想到这件事,贺兰明纾就难以克制腔子里的怒意。 少时,平缓些许的贺兰明纾突然道:“今日先让他吃些小痛,来日方长。” “嗯,二哥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我贺兰煜第一个就不能轻饶他。” 贺兰明纾眸色泛寒,低声道:“好在,他这个太子之位坐的并非四平八稳,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出使各国。” 他默了片刻,喃喃道:“他那个死对头,上任太子孟棠嬴似乎是个不错的切入点,找机会我们得认识一下了……” 孟西洲似乎睡了很久,他感受到睡梦中有一双温暖的小手,轻轻抚过他的月匈膛,对方动作极致轻柔,生怕把他弄痛似的。 即便如此,有几次他还是痛的倒吸口气。 对方会停下,等他没了痛意,才继续。 周而复始,为他清理伤口。 鼻息间,满是浓郁的药香。 对,他又遇袭了。 这个念头像是触发了自然而然的反应,提到遇袭,他就想到青青。 每一次他受伤,青青都是这般小心翼翼的为他包扎。 “青青……”他顺着这个念头哑声唤了句,想张开双眼,可疲惫与痛楚拖着他的眼皮,让他无法完全睁开。 见那人面色朦胧,像是拢这一层纱,眼睛对焦半晌,也只看清她朱色的唇瓣,还有那身绣工精美的交领襦裙。 “青青……” 他再次唤着她的名字,想抬起手去拉住她,可惜胳膊像是被什么禁锢住了,动不得半分。 他着急,想奋力挣脱,只这一瞬,一声“咔吧”的脆响从肩头传来,痛的他倒吸口气。 他很着急,实在看不清对方,却从模糊的身影中,分辨出了对方要走的意思。 “别走,青青……” 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肩头流了出来,他发了疯似的,强行挣脱开胳膊上缠绕着的木板。 孟西洲垂着无力的胳膊,踉踉跄跄支起身子,追着那抹远去的身影跑去。 “咚”的一声闷响,他被门槛绊住,腿脚失了力,重重的摔在地上。 额间淌下的血腥还是什么,温热潮湿的液体,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求你,别走……” 对方没有半分犹豫,疾步走开。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他绝望的望着那道倩影化成一点。 那一瞬间,早已崩坏的心口,再次被撕裂开来。 那种感觉,要比那夜被人暴打痛的多。 他躺在冰冷的石板上,浑身止不住的发颤。 此时此刻,脑海里全是青青以前为他包扎时的画面,一帧一帧,如刑加身。 更似利刃剖心。 可是他永远看不清妻子的面容。 为什么? 是青青对他的惩罚么? 如今竟连梦中,都看不清妻子的面容了。 他会不会再次把她忘记?! 前所未有的恐惧感,瞬间包裹住躺在血泊中的孟西洲。 他粗声喘着气,浑身止不住的发颤。 倏然,密如鼓点般的脚步声向他靠近。 “殿下,您怎么在这里?!” 李炎见他肩头上的伤裂开了,固定胳膊的木板子也没了,瞬间急出一头冷汗。 他赶忙起身,要叫人来帮忙。 倏地,裤脚被孟西洲轻轻拉住。 他听他哑声问:“青青是不是来过了?嗯?……是不是?” “……殿下,您是不是做梦了?属下还是先找人把您扶回榻上,您千万别动。” “不,不用管我,先去把青青追回来,她往那个方向跑走了。” 孟西洲执拗地指着另一侧,不肯撒手。 李炎眉头一蹙,沉声道:“殿下,咱们现在是在金元,这里没有世子妃,您就是想世子妃了,做梦了。” “梦?” “是,您又做梦了。”李炎小心翼翼的,不敢多说。 遇到沈娘子的事,爷便会变得完全不一样,既不能过多刺激,也不能什么都不说的由着他来。 李炎的分寸一直拿捏的很好。 孟西洲目光呆滞的看向头顶上的漆顶,如梦初醒。 随即眼前一黑,终是昏过去了。 第55章 相见 霍羡留下的外用药膏堪比神药, 沈青青身上起的疹子,不出两日便好了。 沈青青看着镜中光滑嫩白的颈子,唤来赤月:“赤月,从我这取些名贵的草药, 一会儿你带人亲自送去南璃使团的驿馆吧。” “草药?”赤月没等沈青青说完, 急声问:“殿下, 您不会还惦记着那个将军吧?” 她听说那位南璃太子这两突然日水土不服, 在驿馆修养,昨日二皇子特意叮嘱过, 不许内官将有关南璃国使团的任何消息告知小殿下。 这时突然送草药去驿馆,赤月难免联想到之前被小殿下日思夜想的那位。 沈青青无奈叹气,耐心解释, “我是让你送给前日来看病的霍大夫, 哝,你自己瞧瞧。” 说罢,她微微拉开领角,露出一片光嫩如玉肌肤。 赤月定睛一瞧,惊呼道:“殿下的疹子全好了?” 这种事若放在以前, 没有十天半个月很难消下去的,不由得赞叹道:“这位大人真是个神医呐,那奴婢这就去准备谢礼。” 赤月的性子同娇云有些像,如今做了掌事侍女,对下面的女官自然是严厉,有掌事侍女的样子, 可私下同她在一起时, 赤月风风火火的性子就显露出来了。 沈青青本还打算让赤月带封信给霍羡, 见人一路走远, 她倒也没去喊她。 屋外雀儿低飞,叽叽喳喳的徘徊在院中,她侧目瞧去,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一股清风掠过,将她指尖轻薄的纸吹在空中打了个转儿,随后落在地毯上。 她起身捡起,盯着手里的信看了片刻,忽而觉得自己指之前那声“霍大夫”有些好笑。 这个世界连沈青青都没了,哪里还有那声“霍大夫”。 想罢,她眸光逐渐冷下。 随即将掌中的信函一点点撕成粉碎。 这头沈青青刚用了午膳,办完差事的赤月伴着风铃的悦耳回来复命。 殿外起了风,赤月顶着凌乱的头发,看上去有些狼狈。 听她着急忙慌说了一串,才知道霍羡自那夜从她殿内离开后,便不知去向。 到现在,人还没有回到驿馆。 沈青青听出赤月话语中带着委屈,原是她到驿馆问霍羡去向时,南璃国使团中负责接待的李炎待她不客气,竟劈头盖脸的对她责问起霍羡的下落。 她没理会赤月的抱怨,只让她叫来殿内的男侍官,问清了那夜的来龙去脉。 这时,一道惊雷从天劈下,赤月同那侍官冷不丁的打了个哆嗦。旋即,密密匝匝的雨滴落在房檐上。 这场雨,来的很急。 “好了,你先下去吧,这件事不要同任何人讲。”沈青青冷静的挥退侍官,扭向赤月道:“来为我更衣,再梳个端庄的发髻。” “殿下,外面下起雨了……这时候出门要沾湿衣裳的。”赤月走到窗楹边,落下了木支架,将雨声阻隔在外。 金元皇宫里这两年发生的事,她一个字都没跟小殿下提过,为的就是不想让她趟这摊浑水。 “天要下雨,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湿了衣裳呢,动作快些,我得去一趟未央宫。” 沈青青坐着轿辇,在风雨中停在未央宫门口。 她遣人叫门,许久也不来应。 守在一旁的赤月抬眼见天黑压压的,漆红宫门此刻看上去分外可怖,她倒吸口气,侧目瞧了眼端坐在轿辇上的小殿下,发现她淡定从容,让人看了会莫名心安。 小殿下真的变了许多。 “继续叫门。”沈青青再次下令。 “殿下,未央宫里住的人……可不好惹。”赤月委婉提醒。 沈青青神色严肃,再次重复,“叫门。” 少时,朱色的大门终是缓缓打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撑着伞,静静立在雨中。 她着了身奢靡的艳色长裙,额间挂着串牙白珠的特别的饰物,沈青青下了轿辇,步履踏进雨中,对她躬身行礼,“儿臣见过小阏氏。” 这位小阏氏的身份,在金元皇宫内颇为特殊。 她是乌里沁部侍奉天神的神女。 继位的大君迎娶神女,并与其繁衍出关联天神的血脉,是金元自古传下的礼俗之一。 但是到了贺兰睿这一任新君,虽是娶了神女,却没有完全遵守金元礼俗。 早在迎娶神女前,贺兰睿便迎娶了自己心爱的姑娘善祺,以至于千百年来的礼俗传到这一代时,彻底崩坏。 所以沈青青作为大阏氏的女儿,同这位小阏氏的关系,其实并不太好。 好在小阏氏性情孤僻,又有神职要履行,故而不怎么出未央宫,时间一久,在这个宫殿内,很少有人还记得这位未央宫中的神女。 但所有的事一旦同未央宫有所关联,就没人敢真的不放在心上。 “今日这么大的雨,小殿下怎么想到来我这处?”小阏氏亲自来接人,为的就是拦住这丫头。 沈青青莞尔一笑,“想来瞧瞧五哥。” “他身子不好,不便见客。” “那儿臣手中这两瓶神药可就送不到五哥手中了。”说着,沈青青拿出怀中的两支药瓶晃了晃,眸色一动不动的盯着小阏氏。 像是饥饿已久的人突然见到粮食,小阏氏眼底一亮,“什么药?” “儿臣从神庙里带回来的药。” 小阏氏一听,即刻让开路,她是神庙里出来的神女,自是相信天神赐予的一切神物。 雨水飞落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溅起一圈圈的水花,年轻的公主停在朱门外,沉声对身后的侍从道:“在外等着。” 说罢,她跟着小阏氏跨入殿内。 浓郁的药香扑面,做了霍羡数月药罐子的沈青青当即便区分出来,这股子味道是霍羡常用的驱寒滋补的草药汁散发出来的特有气味。 殿内灯光昏幽,其内断断续续传出些轻咳,声音又沉又重。 四顾望去,殿内的摆设同记忆中的没什么两样,依旧是各类动物的头骨与毛发编制的摆件与饰品。 她穿书的第一日,便是出现在未央宫中。 她像一只濒死的青蛙,四仰八叉的躺在祭祀台上。 依稀记得,她醒来时,小阏氏与五哥的表情。 一人痛哭流涕,一人面露惊恐。 二人都受了不小的惊吓。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未央宫是金元皇宫的禁忌之地。 又或者说,这是一个与金元信奉的天神,有着紧密关联的地方。 进入内殿,沈青青见榻上姿容俊雅的男子,他身子单薄的像是一支细柳,好似风一吹,他便会弯下去,再也抬不起身子。 两年不见,贺兰栖君散发出的清冷气质越发的超然出尘,沈青青忽而觉得面前的人似乎已经不再属于这个世界。 想到原文中贺兰栖君面临的命运,沈青青心口不由得一痛,再看去,他幽深乌亮的眼睛正看向自己。 这一眼,直至心底。 “五哥。”沈青青漾着笑脸,疾步走到榻边,拉起他骨瘦如柴的手,低声问:“五哥又瘦了许多。” “九妹也瘦了不少,看来是吃了不少苦……”贺兰栖君淡然一笑,抬手为她拢了拢发丝,乌亮的眸一转,意欲不明的说了句,“不过九妹这次一别长大了不少。” 立在不远处的小阏氏正惊讶于两人的熟络时,忽而听贺兰卿沉声道:“今日来打扰五哥,是要带一人走的。” 贺兰栖君颔首:“我知道。” “多谢五哥。” 贺兰栖君不加犹豫,指了指偏室的房间,“快去吧。” 小阏氏蓦地一怔,尖声道:“君儿!” 小阏氏疾步来阻,沈青青眸光似刃,冷声道:“小阏氏,这位霍大夫可不是您想留就能留下的。” 见母亲冲了过去,贺兰栖君忍着咳意,大声道:“母亲,放了那位霍大夫吧,他是南璃使团的人,即便是您搬出神女的身份,父皇也留不住他的……咳咳……” “五哥!”沈青青见贺兰栖君话语间喷出不少血沫子,扭身过去。 “你去,勿要管我。” 小阏氏先一步冲到贺兰栖君身旁,拿出个药瓶,赶紧喂他服下两粒。 沈青青随即打开偏室大门,此时霍羡脚踝上拖着两条长长的铁链,上面还挂着两个脸盘大的铁球。 他正在里面煎药。 “……九殿下。”霍羡克制住唇边的“沈”字,惊讶看向来人。 此刻的沈青青,穿了身极致精美的长裙,眉眼冷冽威严,是霍羡从未见过的模样。 “霍大夫稍等,我会带你出去。”沈青青镇定转身。 这时贺兰栖君的面色稍稍带了些血色,他摇摇头,看向有些神志不清的母亲,无奈道:“儿子的命会如何,母亲不是早就知晓了么?母亲如此违逆天神之力,金元定将为其承担恶果,到时候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是天神大人愿意看到的吗。” 小阏氏怔住不言,只露出苦涩一笑。 她早就生了私心,想说无所谓,只要君儿活着,就是天下陪葬她也愿意。 可君儿……却不能允许。 见她不再做声,贺兰栖君话语忽而严厉,“母亲难道忘了,你我当年欠下的债么?” 话音刚落,一滴黑血顺着贺兰栖君的鼻间淌了下来。 小阏氏眼底发颤,抖落两滴泪珠。 她看着床榻上憔悴的儿子,紧咬着唇,随后将藏在袖笼里的钥匙扔在地上,愤怒离开。 “九妹,快来,钥匙在这里……”贺兰栖君无力的指了指地上的钥匙,指尖发颤。 “五哥。”沈青青又恢复妹妹对哥哥的温柔,缓步走去,扶住他似要支撑不住的身子,这才发现,他已经瘦的只剩一把骨头。 “走吧,五哥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贺兰栖君微微一笑,抬手拍了拍她手背。 “九妹,既来之则安之,仇恨太累。” 贺兰栖君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急急喘了两声,便由着沈青青扶他躺下。 沈青青不再犹豫,即刻带着霍羡离开。 这一路,霍羡除了一直打量着端坐在一旁的九殿下外,什么都没有说。 直至沈青青用公主的马车将他亲自送回驿馆大门时,他才张口低声道:“那位殿下中了鸩毒,虽不知是依靠什么延续了性命,但中毒有一段时间了,昨日在下为其看诊时,发现毒已入肝脾,怕是就这几天的事了……” 如果不是她现身来搭救,五殿下死后,他怕是再也走不出那间屋子了。 “多谢霍大夫告知。”沈青青垂眸颔首,眼底波澜不惊。 霍羡见她反应如此冷静,就像是对其早有预知似的,心中不由得一惊。 他忽而想到,最初认识的沈娘子,就是这般淡定果敢。 当初在曲林,他身陷囫囵,她便是这般淡定从容的将手中纸条不露痕迹的递给他。 “沈娘子。”霍羡突然唤道。 沈青青沉默一瞬,“霍大夫方才叫我什么?” 随即精致面庞露出抹淡淡的笑意,虽是温和,却又带着难掩的威严,她刻意压低声音,“霍大夫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叫贺兰卿。” 霍羡一怔,“是草民糊涂,草民多谢九殿下搭救。” 沈青青寒意更浓。 马车内的气氛瞬间冷下。 少时,她朱唇轻阖,“霍大夫不必客气,这次是感谢您送来的奇药,此时身上的疹子都已痊愈,如此算是各不相欠了。” 霍羡此时脑中一片空白。方才还笃定的人答案,忽而拿不准了。 往日瞧病时,他曾问过沈娘子有无过敏之物。 答案是没有。 九殿下真不是沈娘子? 可天下间会有这种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吗? 霍羡没有时间多想,他再次道谢,随即掀帘冒着雨水匆匆进了驿馆。 两日后,五皇子薨逝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普尔图木。 知道这个消息时,霍羡正在为孟西洲外敷舒筋活血的药。 这次孟西洲的伤势同往日比,虽不算重,但委实狼狈。 除了右臂骨折,全身除了脸,便满是挫伤淤痕。 据李炎所述,主子被扔回驿馆后院时,身上已被用过药,霍羡后来看过,对方用药并无不妥,且药性很好,故而第三日,当霍羡看到孟西洲时,身上的淤痕已经浅了许多。 这明显是一场非常低级的报复。 但这招颇为高明狡诈,既是将他泄愤打伤,又派人医治,让他根本没办闹大了去承认自己被打的事实。 如若闹起来,丢脸的只会是南璃。 这一次,他只有忍着的份。 那夜李炎知晓孟西洲同贺兰明纾小聚甚欢,候在宫外几乎等了一夜。待天亮时,听到驿馆来报,主子已经回了驿馆。 知晓自家主子被暴打,他同一众暗卫自然不允,可主子却下令,将此事瞒住,不许追查。 这件事具体是谁做的,孟西洲其实已有猜测。 贺兰明纾同贺兰煜怕是都脱不开关系。 知晓有贺兰明纾,是因为么孟西洲上了马车,就察觉到身上醉意不对劲的地方了,对方用的药,剂量不小,但有延缓效果。 至于贺兰煜,是因为那夜他蜷缩在地上时,恍恍惚惚,分辨出他的声音。 即便贺兰煜用金元话讲的很快,但孟西洲在仔细回忆案发细节时,还是将他从模糊的记忆中揪了出来。 其中有一句话一直困惑着孟西洲。 【揍得就是你这个狗东西,叫你欺负我妹妹!】 孟西洲素来神思敏捷,虽然一时听不出其中的含义,但直觉告诉他,这句话定有深意。 此刻,霍羡正为孟西洲检查右臂上的伤势,本是简单的断裂,却因前两日孟西洲的意外失控,伤势加重,此刻淤紫一片,怕是有内出血。 “殿下,您若是痛,就知会一声。”见孟西洲神思飘然,霍羡提醒道。 “无碍。” “殿下不要不放在心上,您这胳膊,若是不好好休养,日后怕是只能恢复五成。” “嗯,我听你的便是。”孟西洲说着,忽而冷不丁的问了句:“听说前几日是金元的九公主救的你?” 霍羡一怔,低声道:“是。” “可见过她?”孟西洲会这样问,委实受到贺兰煜话语刺激所致。 在他的印象里,没有见过这位九公主。 而且除了那门戛然而止,被抛于脑后的和亲婚约外,孟西洲自诩没有对不起过贺兰煜的妹妹。 霍羡一怔,低声道:“见过了,是个才貌双全的佳人。” 孟西洲轻嗤一声,“能从霍大夫的口中听到夸其他女子的话,的确不易。” 霍羡不言。 孟西洲的疑惑并未得到解答,他正打算翻个身,让霍羡查看身后瘀痕时,一个被他深藏已久的记忆,从脑海中慢慢浮现。 是一条缝制精美的白玉腰带。 褪色的画面中,他半蹲着身子,从庆灵峰的旧宅床下翻出个支撑床板的破旧木箱。 木箱中,一套破破烂烂的玄色男装,还带着请洗不掉的血迹,其下压着的,便是那条白玉腰带。 洁白无瑕如同凝脂的玉饰被点缀在的绣金纹的锦帛腰带之上。 精美绝伦。 他当时没了往日的记忆,对这条腰带毫无印象。 可如今,一旦想起这条腰带后,所有的细节变成一条条线,自动织成一张细密牢固的网,将他牢牢锁住。 这条锦帛……他是认识的。 约三年前,母亲魏氏为他的婚事,特意寻汴京第一的绣工坊的绣制的。 他依稀记得,拿到绣品的魏氏笑吟吟地对他嘱咐着。 “子思,良缘似锦,千里姻缘,结两国同好,这是母亲的一片心意,还请出使的官员,代为转交给这位准儿媳。” 当时,他客客气气的接下来,没有任何的喜怒哀乐。 之所以毫不犹豫的应下了这门亲事,是因这是父皇为他布下的第一招棋。 娶一个异国受宠的小公主。 贺兰卿虽贵为金元公主,但在南璃无权无势,容易掌控,其后又有金元国为其撑腰,不得不算是个不显山露水的后招。 可现在…… 孟西洲整个人僵死在原地,他先是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随后抬唇一笑。 他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呢? 她说过她要回家的。 被天神眷顾的九殿下,重归金元。 这句话,是他来金元国后,听到最多的一句。 整个普尔图木都在疯传这位经历离奇的小殿下,她是如何凭空出现在乌里沁部的神庙之中,又是如何被恰巧去祭祀的二皇子寻到。 似乎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有所指引。 神思清澈通达的一瞬间,孟西洲猛地起身,把一旁正在换药的霍羡惊了一瞬。 还未等霍羡说些什么,他肩头忽而一沉,听那人满是欣喜的问:“霍羡,那九公主是不是跟青青长的一模一样?” “您……怎么会知道的?”霍羡双眼发懵,再回神时,屋里哪儿还有人? 今日的金元皇宫,素缟一片。 火伞高张,若大的空地上,灵幡树成数列,灵棚内静悄悄的,连一声哭丧都没有。 五皇子身份特殊,他是大君同神女的子嗣,同其他皇子不同,死后不入皇陵,而是要将尸身送回乌里沁部的神庙。 是以死后,神子需要以其他形式,继续供奉天神。 故而贺兰栖君刚刚薨逝,就被入殓送上马车,一会儿便会启程前往乌里沁部。 既是送行,所有的皇室宗亲都会来。 但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因贺兰栖君的身子一早就显衰势,乌里沁部的神官,早早就等在皇城,准备着这一天的到来。 一众人来来往往,只有沈青青一直站在烈阳之下,静静地看着灵棚里的那副棺椁。 此刻,立在灵棚中的小阏氏,并未穿素缟,而是换回往日的神女长裙,她面色冷淡,睨向不远处的沈青青。 两个人对贺兰栖君的死,都心知肚明。 沈青青面带哀伤,只觉得自己这位五哥委实可怜,他作为神子,这一生都被疾病缠身,困在未央宫中。 神子的存在,注定是悲剧的结局。 他要为金元挡灾。 其实,她不欠贺兰栖君什么。 但贺兰栖君的死,跟她似乎有关系。 直到那日听到霍羡口中的鸩毒二字,沈青青才明白,贺兰栖君当时对小阏氏讲的,所谓的还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大抵是他用了某种法子,替她中了鸩毒,算是还了当年小阏氏对原本贺兰卿动手的杀孽。 沈青青彻底明白,她所在的这个时空,自始至终就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她的无端存在,注定会导致另一个人的消亡。 就像是她当初选择留下,导致文中反派孟西洲的白月光没能按照剧情死去,失去了原有的人格黑化催化剂,才有了他之后遇险失忆,忘了她的剧情改变。 一切都是逃离不了的宿命。 守在一旁的赤月担心小殿下立在艳阳下受不住,凑过去轻声道,“小殿下,要起灵了,我们该走了。” 沈青青颔首,默默同五哥道别,随后同赤月一路往凤阳宫折回。 烈日炎炎,一行人走得很慢,她正听着赤月要准备些红豆冰沙消暑时,眼帘之中落进个高大清贵的身影。 他一身黛青长袍,白玉发冠,身姿挺拔的立在腾腾热气之下。 沈青青步脚一滞,随即露出个无奈的笑。 如果可以,她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再见孟西洲的。 所以之前她避开国宴,可冥冥之中,似乎无法得偿所愿。 这一次,沈青青步脚不停,挺直身子,继续往前走去。 她有什么理由怕去见他? 她没有。 如今,她可以光明正大的行走在骄阳之下,再也不必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她再也不用卑微的仰望他,奢求那些不切实际的事了。 沈青青悄然无声的深吸口气,坚定的迈出步伐。 孟西洲其实在这里等了有一会儿了,借着拜见大君的由头,他一路绕到凤阳宫前。 李炎跟在一旁,有些不知所以。但想着主子同这位小殿下似乎还有婚约在身,便没有言语什么,只静静地跟在一旁。 “殿下,这处太晒,要不咱们去拐角处的凉亭坐着等小殿下回来吧。” “不必,就在这里等。” 孟西洲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这句话,几乎是颤着说出口的。 紧张,期待,又或是……害怕。 许多情绪混杂在一起,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其实他自己也没想到,能这么快找到青青,能再见到她。 连重逢时的开场白,他都没有准备好。 他应该想一个的。 却终究不敢深想。 那些日夜萦绕在他脑海中的场景,一次次的重现。 她死前诀别的话语,冷漠疏离的笑意。 是对他最无情的惩罚。 他在害怕。 他应该害怕。 是他亲手将青青推向绝望的深渊。 就是因为知道参加宴席的是他,所以青青才告病不露面的吗? 孟西洲思绪清晰,不由得泛起苦笑。 他紧握着拳头,脑海产生些许犹豫。 他该来见她么? 即便不来,他也不会走。 他想看看她,梦境中,妻子模糊的面容,快要将他逼疯了。 哪怕只是见一面,他也不能走。 正想着,耳边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李炎第一个留意到来人,待看清被侍女簇拥着的小殿下面容时,瞳孔一颤,整个人僵愣在原地。 孟西洲侧首看去,视线中,一个纤弱娇美的身影款款向这处走来。 她未着妆容,素净淡雅,正如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的模样,干净朴实,却又多了一种往日不曾有过的威严。 沈青青缓步走着,留意到孟西洲投来的目光。 她以为自己会毫无感觉。 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扯入进尘封的往事之中,不由得心口一滞。 她停下步脚,静静地看向他。 此刻立在烈日下的孟西洲,额间泛出层汗珠。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孟西洲的眼眶莫名的润了。 他太高兴了。 她还活着。 还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 日思夜想,小心放在心尖上的妻子,如今完好无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想冲过去抱住她,可对方眸中的冷漠与疏离,让他不敢动。 他克制住心中早已泛起的不安。 青青生气……是应该的。 毕竟他做错了那么多事。 孟西洲往前走紧两步,目光不离那道倩影,待她的眉眼一寸寸地与记忆中模糊的映像重叠,孟西洲才颤着音唤道:“青青……” “这人是谁?”他见她朱唇轻启,扭向一旁的侍女问。 “不知道,看着眼生。” 男人站在烈日之下,烤的他火辣辣的,他面容浸在阴暗之中,隐在光影下的眸子,满是惊恐。 她……不认识他了? 只这一个念头,便瞬间毁掉他所有的期许。 他有些无措,哽了一瞬,对方已经迈开步脚离开。 “青青。” 孟西洲再次哑声唤她,一百多个日夜,他有无数的话想告诉妻子,可真见到时,才知道话语是多么苍白无力。 除了她的名字,孟西洲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头脑清醒,思维敏捷的孟西洲了。 他浑身止不住地发颤,甚至连先迈哪只脚都不知道了。 “对不起。” 他沉沉说了句。 沈青青勾唇浅笑,话语极近冷漠,“赤月,怎么什么人都能在凤阳宫前徘徊?去轰走。” “是。”赤月很少见殿下如此严厉,她赶忙领着侍官走去,拦在两人身前。 说时迟那时快,未等李炎反应,自家爷已经一个箭步,一把扯住小殿下垂在两侧的手腕,激动道:“青青,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阿洲,是你的……”夫君。 踟蹰的一瞬,侍卫已经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将话未讲完的孟西洲直接架起。 李炎见状,赶忙解释,“九殿下误会了,这位是南璃太子,并非有意冒犯您,实在是因为您长得……” 话音未落,沈青青眸色泛寒,厉声下令道:“管他是谁,反正本宫是不认识,先送去卫尉那严加拷问过再说。” 第56章 重逢 “青青?” 孟西洲眸色难掩喜悦, 满脸错愕的看向面前的女子。 沈青青见他满目浓情,唇角不由得弯出一个嘲笑的弧度。 这样的孟西洲,让她想到那时她饮下毒酒后, 他紧紧抱着自己, 又急又慌地说着那些可笑至极的话。 【是我错了】 【我是阿洲, 求你不要离开我, 我求求你……】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落泪, 大滴大滴的泪水, 滴落在自己的面颊之上。 那么清冷决绝的人, 却在浑身发颤地说着浓情至深的话语,每一句, 都让她觉得无比可笑。 也许他对她真的动过心, 可所有的深情皆在她饮下那杯毒酒后。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舞。 他的喜欢、宠爱,他的寡情、舍弃。 全部都是高高在上的孟西洲独自做决定。 而她呢?只能生活在他给她画的那个圈子里, 藏匿在寒潭之下, 深夜之中。 唯有乖顺的,规矩的,小心翼翼的, 不逾越半步,才能换来他一丝虚情假意的宠爱与陪伴。 是她自己骗了自己, 以为自己卑微到尘埃之中,换来同他相处的机会,才可能唤起他的记忆。 殊不知,他的心动, 才是噩梦的开始。 他的喜欢既浅薄又寡情。 她真的领教过了。 记忆的画面在沈青青眼底渐渐淡去, 所有的爱恨情仇, 沉浸于心底的深池之中,早已是一片死水。 她是贺兰卿。 沈青青在心中一遍遍的默念着,她害怕,在孟西洲面前,会忘记这个身份。 随即收敛起思绪,扭身欲走,听身后发了疯似的叫喊着。 “之前是我错了,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们好好谈一次……” 孟西洲双目赤红,不顾脸面的叫喊着,他话语发颤,近乎哀求。 沈青青无动于衷,扭头同赤月低声道了句“好吵”,随即加快脚步。 看着渐行渐远的人,孟西洲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股蛮力,猛地冲开团团包围上来的侍卫,这一下,惊得跟在后面的侍女低声尖叫。 沈青青没有看,自顾自的往前走。 到底孟西洲身上的伤才好了三分,人群挤压带来的剧痛,让他很快失了力气抵抗,遂而完全被压制住。 他被三五个侍卫向后拖着,挂在月匈前的胳膊突然被人猛地掰开,断骨之痛让他浑身一滞,生生被架了起来。 孟西洲不肯放弃,他强烈抵抗,对着远去的南无身影,放声道:“沈青青!沈知意!我知道是你……我们谈谈好不好?” “不得放肆!我们南璃太子身上还有伤!快放开他!”李炎大吼一声,冲了过去,随即被侍卫推开。 赤月想着今日小殿下本就因五皇子的事在难过,刚回凤阳宫,又冒出这么个人,委实心烦,她正要催促侍卫将这疯子赶紧拉走时,走在前面的小殿下忽而停住步脚。 “南璃太子?”沈青青睫毛微颤,缓缓地转过头看向侍卫总管岳枫,话音虽是轻柔,却带着十分的冷漠,“既然是南璃太子,那便先松开吧。” 岳枫听罢,命人迅速松开退回至小殿下身旁,李炎见主子固定胳膊的夹板被挤落在地,心头一紧,赶忙捡起来,随即扶着他那条垂在身侧的胳膊,低声道:“殿下,咱们还是先赶紧回去医治您的胳膊吧,霍大夫说过,您这伤再反复可就……” 孟西洲僵在原地仿佛没听见,像是入了魔,漆黑的眸中只有那抹姿容脱凡的倩影。 他甚至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一瞬,心心念念的人便会再次消失不见。 他很想她。 青青一定还是记得他的,不然李炎说他身上有伤,她又怎么会突然停下脚步,让侍卫放了他。 她只是在生他的气罢了。 他的妻子会为了那份牵挂不远千里寻夫,亦是同他互敬互爱,素来最温柔乖顺的。 只要两个人把话说清楚,一切的心结便会打开。 孟西洲兀自给自己打气,压制住心底涌出的恐惧。 对失去的恐惧。 即便在战场上,孤身面临千军万马,也不曾这样恐惧过。 “青青,三溪村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 他唇瓣不自知的颤着,有一瞬间,步脚都有些不稳。 青青说过,她不悔遇到阿洲。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 孟西洲无奈苦笑,其实青青所求的阿洲,自始至终,都被他掩埋于心底。 是他自己看不清,想不透,无法接受罢了。 可说出这句话时,他从她波澜不惊的眼中只读到了平静与冷淡。 那一瞬间,孟西洲慌了。 怎么会这样? 青青……为什么会无动于衷,为什么会对他这般冷漠。 忽而对面前高冷美艳的公主产生质疑,随即又否认。 她一定是青青。 那条锦玉腰带的确是她的。 快速理顺逻辑后,孟西洲意识到,是青青不信自己了。 【你不是阿洲,你不是】 这是她闭眼前的最后一句话。 孟西洲阖上眼,压制住心口的痛意,他低喘着气。 要怎么样,重新得到青青的信任? 至少,让他把事情解释清楚…… 夏日刺眼的光环绕在身着素衣的少女周围,圣洁的不染一丝尘埃,她仿佛是仙界落入凡间的仙子,眸色并未被周围的天气所感染,冰冷的不带一丝温度。 沈青青俾睨着狼狈不堪的男子,即便是见到他满身伤痕奄奄一息时,也没有此时万分之一的狼狈。 素衣少女朱唇微启,扭身赤月道:“赤月,告诉这位南璃太子,我是谁。” 她的话语极致冷淡,似是夏日中迎面泼下的一桶寒冰,一瞬间便将气氛拖入冰窟之中,听的所有人后脊发凉。 跟在一旁的赤月双眸瞪圆,悄悄望着小殿下。 这样的小殿下,她都快不认识了。 赤月走上前,倒没有主子那般的气势,却也是规规矩矩的说:“这位是我们金元国的九殿下,南璃太子殿下您认错人了吧,我们殿下叫贺兰卿,不叫沈青青,但是卿卿二字,殿下叫出口未免太不妥当。。” 沈青青墨眸冷的发狠,她扭向凤阳宫的侍卫主管,“岳枫,今日之事,务必让卫尉调查清楚,是何人为南璃太子引路,又是何人值守不力,让其进了后宫,务必严惩不贷。” “是,属下领命。”一滴汗从岳枫额间淌落,他拱手领命,随即看了眼怔愣在原地的南璃太子。 金元国人无人不知,如今的南璃太子曾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同是习武之人,岳枫本对他带着几分敬仰。 可如今他擅闯深宫,又对小殿下无礼冒犯,那份好感瞬间荡然无存。 “太子殿下,这里请吧,后宫不可擅闯。” 孟西洲攥了攥左拳,并未动。 “殿下,咱们还是走吧。”李炎低声劝道,比起这位金元小殿下带来的冲击,他现在更担心主子的胳膊。 “我不走。”孟西洲垂首,散落的发丝垂在额间,看不清他的神色。 “殿下……” “我不走,我要同你们九殿下谈谈。”他攥紧拳头,执拗的说着。 这一刻,他管不得身份,尊严,规矩。 他只想跟她好好谈谈。 岳枫眉头紧蹙,厉声道:“太子殿下,您这是为难我等,也是在为难您自己。今日您擅闯金元后宫,已犯大忌,若执意如此,就莫怪我等秉公办事,毕竟这里不是你们南璃,是金元。” “我说了,不走。” “爷!”李炎情急之下都叫出之前的称谓,他是真搞不懂,不管这位小殿下是不是沈娘子,对方明显不愿意同他多言,主子又何必自讨苦吃。 “沈知意,我在这里等你。” 岳枫听他疯魔似的叫九殿下另一个人的名字,心中止不住的泛出怒意。 正要命人将其架走了事,身后的九殿下忽而出声道:“罢了,我改主意了。” 她杏眼一瞥,勾着抹讥讽的笑,对赤月道:“南璃太子既然这么喜欢这处风景,就允他在这站着。” “岳枫,你亲自陪着。” 岳枫听了擦了把汗,颔首称是。 “莫要再为难南璃太子,毕竟他现在病的神志不清。” 这轻飘飘的一句,跟当众给了这位南璃太子一巴掌没什么两样。 他立在那,岿然不动,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在众人的拥簇下,莲步慢移,直至朱门紧闭,彻底消失在眼前。 “主子,您这是何苦?我瞧着,这位九殿下不像世子妃……您这是想世子妃了,所以才如此……”李炎说着违心的话,手心不自知的湿了。 孟西洲并未言语,此时得了贺兰卿的允许,他好歹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这。 他不会走,他要等着青青肯来见他,听他解释。 他别无可选。 想到这,孟西洲不由得自嘲一笑,毕竟如今的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好在她还活着。 不管她是普通村妇,又或是金元公主,只要她活着就好。 如今找到了青青,一切便还有回旋的余地。 她还活着,真好。 凤阳宫内。 沈青青方才走了一身汗,遣人沐浴更衣后,便在池塘边寻了个清凉角落,放了个竹榻准备小憩片刻。 少时,赤月同一众女官端着冰镇的瓜果凉茶,还有数十本话本子,缓缓走至她的身边。 见小殿下正出神儿地给手腕抹着香膏,膏体抹了半晌,都未均匀。 赤月眉头蹙紧,不知道殿下是在为五皇子的薨逝伤怀,还是因为宫外的南璃太子。 她依稀记得,小殿下当初是多么喜欢那位。 赤月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弯腰接过她手中的香膏:“殿下,让奴婢来吧。” 沈青青回神一滞,颔首道:“嗯。” 少时,赤月指着自己带来的东西,“殿下,这是四皇子为新您送来的书卷,都是当下市坊中最炙手可热的话本子,让您解闷儿用。” 沈青青挤出个淡淡的笑,“四哥哥饱读诗书,他挑的话本子素来最重剧情,一定好看。” 她随手拿了本放在上面的册子,旋即躺下,翻看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看累了的沈青青在竹榻上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混沌中,听身边的丫鬟窃窃私语着什么。 “在凤阳宫外等着的南璃太子昏过去了。” “咱们金元六月末的日头最是毒辣,他不被热晕了才怪。” “你说这人图什么呀?跟喝醉了似的,跑咱们凤阳宫耍酒疯。方才又一直叫小殿下别人的名字,惹得殿下都不高兴了,真讨厌。” “咱们家小殿下才不会把这种无赖放在心上呢,你看看,赤月姐姐送来的一盘冰镇葡萄和话本子,不就让小殿下重展笑颜了么。” “不过你不觉得小殿下方才特别有气势吗,还是第一次见小殿下对人这般冷漠严厉,看的我心口砰砰直跳……” 沈青青迷迷糊糊的听了个大概,她没睁眼,囫囵地翻了个身,就着回廊中穿堂凉风,再次睡去。 暮色将至,周围似乎起了风,凉风穿堂而过,夹杂着潮湿的气味,耳边树叶沙沙作响。 沈青青揉了揉朦胧的睡眼,余光中,留意到身旁坐着个人。 “二哥。”她带着些许还未睡醒的奶音,唤他。 贺兰明纾正翻看沈青青下午翻过的册子,听她醒了,温和一笑,“醒了,饿不饿?二哥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酱鸭和小酥肉。” “二哥这是要把我当猪喂了。”沈青青撇了撇嘴打趣着,她坐起身,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身上多了一条毛毯,庭院里也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姑娘家的胖一点没什么,二哥就是看不得你那般瘦,你知道当初在神庙瞧见你时,你瘦的有多吓人么?” 沈青青淡淡一笑。 提到体重,她不由得想到她在桂兰院生病时的模样。 如果二哥见到那时的她,不知道会不会对瘦有个全新的定义。 “二哥来找我还有别的事吗?”沈青青察觉到贺兰明纾欲言又止,索性先问出口。 贺兰明纾淡淡一笑,“下午那事,我听说了,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下午吃的好睡得好,还看了会儿四哥送来的话册子。”沈青青把视线别过去,低声问道:“二哥不会要责骂我不尊外宾吧。” “想什么呢?小傻瓜。”贺兰明纾揉了揉她发间,“九妹素来乖顺,是这南璃太子无理在先,这是金元后宫,哪儿有他说来就来,更何况,即便是九妹的错,二哥也不会说你的。 他微微一笑,随即将回廊上的帘子往下给她落了落。 “你身子不好,下次不许在回廊里小憩。” “二哥你知道了,对吧?”沈青青冷不丁的问。 贺兰明纾怔住,随即抬唇笑道:“知道什么?” “南璃太子与我的事。” 沈青青留意到孟西洲受的伤很隐蔽时,她便猜测到下手的大抵是二哥。 她那段卑微至极的过往,也只有二哥知道了。 贺兰明纾坦荡承认,“嗯,知道我打他,生气了?” “他么,倒不至于让我生气,如今他对我来说,不过是个陌路人罢了。” 沈青青摇摇头,淡淡一笑,“但二哥以后还是不要如此了,如果这件事让父皇知道,一定很难收场。” 一国的嫡长子出手揍了另一国的太子,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更何况,金元如今尚未立下左贤王,一切可能给二哥声誉抹黑的事,都有可能影响今后金元储君的命途。 “你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的,我们金元的女儿,敢爱敢恨,从不用低头向男人示好,更何况如今九妹你是受天神眷顾的女子,更不能为情爱所困,如今图尔苏部连年干旱,我想请求父皇,将慰问灾民之事交由你做。” “我的小妹,冰雪聪明,不该被困在深宫之中。” 沈青青蓦地一动,赶忙点头应下:“我自是愿意为父皇与哥哥排忧解难。” “若是去了图尔苏部,那可没宫内生活优越,而且一别几月……” “我不怕的,这些同受灾的百姓比起来,又算什么呢?”沈青青一想到自己终于能为金元做些事情,颇为兴奋。 若不是之前受困,她又怎么会愿意成为那笼中鸟,池中鱼呢。 贺兰明纾见她一口应下,暗暗长舒口气。 如今身为神子的五弟骤然薨逝,尚未婚配的九妹受天神庇护回到金元,普尔木图各方贵族势力重新洗牌,朝堂之上,势必风起云涌。 他这个做哥哥的,只能护妹妹到这里了。 普尔图木城中一隅,坐落着一处幽静典雅的小宅。 孟棠嬴坐在案前执笔落墨,他此时青丝垂落,一袭素色长衣垂地,看上去颇为清心寡欲。 少时,穿着常服的张内官紧步走来,低声道:“殿下,前几日驿馆内发生的事奴才已经查清楚了,是孟西洲在外遇袭,受了不轻不重的伤。” “不轻不重?”孟棠嬴眉头一撇,“这是什么伤?” “对方下手颇有心计,不未曾在扎眼地方留下痕迹,所有的伤皆掩埋在锦衣之下。” “看来是皇宫里的人动的手。”孟棠嬴默了片刻,轻嗤一声,淡淡道:“贺兰煜。” 张内官眉头一压,“奴才无能,这些……尚未查出。” “既是皇宫里的人亲自动手,做的隐蔽,又怎么可能你想查就查得出,无碍,既知道是金元皇室下的手,这不就正好给我们指了一条明路么。” 孟棠嬴淡淡一笑,随即将手下的丹青完成最后一笔。 他换了只小号羊毫,在画中女子眸子上轻轻落下,完成点睛那一步。 他看着手下活灵活现的少女,不禁抬起来,凑过去闻了闻。 仿佛他如此,便能嗅到女子清新的发香。 青青素来喜欢用栀子香的梳头水,这样他离得近了,总能闻到那股清幽的味道。 是他身上的龙涎香,遮盖不住的。 他常常梦回那一夜。 漆黑之中,他紧紧抱着沈知意,感受到她在自己的逼迫下瑟瑟发颤,她哭着求他放过自己。 那种对心爱之物完全掌控的快感,一次次的将他推向快乐的巅峰。 “像她吗?”孟棠嬴盯着画中的女子,极尽迷恋的问。 “像,主子画的一直都很像……” “拿去小心装裱吧。”他收起毛笔,随即吩咐,“去查查贺兰煜的喜好,我要找机会好好同他结交一番。” “是,奴才遵命。” 是夜,沈青青换了身双层薄衫,正准备入睡,听屋内风铃微咚,赤月蹙眉,紧步走来。 “殿下,有件事……奴婢得跟您汇报一声。” “嗯?” “岳枫方才昏过去了。” “他怎么还在外面?” 赤月眉头浅蹙,颇为无奈道:“殿下是忘了么,是您让岳侍卫去守着南璃太子的呀,他……就一直守到现在。” 沈青青眼底一沉。 她以为二哥来时,宫外就已经没人了。 后宫之中,凤阳宫与母亲的寝宫慈元宫离得最近,来往的女官内侍见到了,很快便会让父皇与母亲知晓,从而让孟西洲知难而退。 却不想他从晌午竟一直站到现在。 想到这儿,沈青青不禁有些头疼。 她默了片刻,起身对赤月道:“去给我拿件外衣来。” 院内翠竹弯了腰肢,不知方才那场急雨到底有多大。 沈青青披着月色,踏着蒙蒙丝雨,一路走到宫门口。 就着清冷的月色,她瞧清了站在宫门口不远的孟西洲与李炎。 那人此刻腰背有些弯曲,像是个泥塑,一动不动的立在那。 半日暴晒,半日淋雨。 孟西洲此刻很狼狈。 李炎忠心护主,他扶着几乎支撑不住的孟西洲,苦苦坚持。 他已经不再劝主子了。 因为他压根就不会听。 他只能尽其所能的让他减少一些不适。 正想着,耳边恍恍传来一阵窸窣。 孟西洲猛的抬头,近乎湿漉漉的眼眶,满是雨水,只能看到几个人影向这处走来。 模模糊糊的,他努力看清沈青青穿着一袭荷叶色的薄裙,干净清丽。 “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 近乎干哑的嗓子艰难的挤出这几个单薄的音节。 他迷恋的望着她,露出抹浅笑。 随即,一个清冷疏离的嗓音荡入耳中。 “南璃太子是有多么厚颜无耻,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青青。” “下午我的婢女说过了,我不是沈青青,也不是沈知意,难不成殿下方才在这里把脑子淋坏了么?” 话音若寒冰,在夏日雨夜,灌进了孟西洲腔子里。 他忽而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仿佛回到很久以前。 【我说过了,我不是阿洲】 他亦是这般,冷漠决绝地回给她。 孟西洲喘着粗气,干裂的唇瓣上沁出一滴鲜红的血,落在青石板上。 少女慢慢地收紧袖笼中的手指。 唇边噙着的冷笑,愈发的冷。 “你们南璃是没有女人么?堂堂南璃太子,守在我金元凤阳宫门口,是想恶心我,又或是想毁我清誉,嗯?” 厌烦与冷漠毫不遮掩,讲出口的那一瞬,仿佛有人用冰刃刺进了他的月匈膛,旋即一拧,皮肉崩烂。 孟西洲喉咙泛起股腥甜,他稳住不动,死死撑着。 只要青青能消气,他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殿下怕不是还惦记着你我之间的婚约?” 一缕潮湿的夏风拂过,吹的少女墨发飘摇。 她居高临下的扫过对方错愕不已的脸庞,笑着说:“我听说殿下早就成了亲,还恩爱有加,既是有了家室,往日婚约早该作罢,难不成殿下打算让本公主去南璃给你做妾么?” 这一句后,孟西洲滚了滚喉咙,将那喉咙里泛上的那口血生生的咽了下去。 从未想过,自己往日说过的话,重新甩回自己脸上时,是如此的可笑和窘迫。 是他逼她时说过的话。 做妾。 覆水难收。 他以极低的姿态,近乎哀求般的低声道:“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是我不好,说了这些话伤了你,如今你做什么来惩罚我,我都不会有半句怨言。” “我只求等你气消了,我们夫妻之间能不能好好坐下开诚布公的聊一次?” 沈青青本打算再说两句,让他死心,可见孟西洲含情脉脉的看向自己,夫妻二字从他的口中吐出时,是这般刺耳。 她现在,连想同他说话,对视都不愿了。 最后一丝光,消失在沈青青的眼中。 她的眸色浸入深潭之中,若死水一般平静无波。 此刻孟西洲的任何话,对她来说都勾不起半分兴趣。 她话音含笑,扭头吩咐:“来人,把南璃太子务必安全送回驿馆。” 随即利落转身,青丝垂落。 孟西洲仰着脖子,望着远去的女子步脚坚定地走进朱红大门之中,不留丝毫犹豫。 第57章 出发 朱门紧阖的那一瞬, 沈青青缓缓松开了抠在掌中的指甲。 这个小动作悄然无息,没有人察觉到小殿下,乌黑清澈的眸底, 不知何时浸染上了月色的悲凉。 再见孟西洲, 她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其实也不敢有什么感觉。 只是觉得这个人对他来说, 就像是一根早已崩断的细弦。 再也续不上了。 沈青青走到院内池边,心不在焉的丢了把鱼食。 赤月见小殿下困意全无,折身去端了杯温奶,“殿下,时候不早了,您早些歇息吧。” “昨日八哥不是送来些葡萄汁么,帮我取来点那个。” “……那是葡萄酒呀,小殿下。”赤月皱起眉。 “快去拿吧,我们一起尝尝。” 沈青青睫毛沾了月色, 微微颤颤, 朱唇勾起, 漾着迷人的笑催促着, 让赤月根本无法拒绝。 翌日,晨光熹微,透着窗棂映在了内殿的粉纱暖帐上。 沈青青被女官唤醒时, 感觉脑袋都要裂开了。 她昨夜不该贪杯的,本说是饮一小杯尝尝甜味, 再就着酒意睡去,谁知道一杯杯的, 拉着赤月不知喝了多少。 “殿下您快起吧, 大阏氏叫您去慈元宫用早膳呢。”一众侍女端着温水, 衣服, 在一旁小心伺候着。 沈青青穿戴妥当,去到慈元宫时,大君同大阏氏正端坐在桌前等她。 “小九怎么面色看的这样差,是不是不舒服?”大阏氏起身拉她坐下,“去传太医为公主瞧瞧。” “让父皇母亲久等,儿臣难安。”她福了福礼,温声道:“母亲,不碍事的,只是昨夜睡得晚了。” 大君打量她片刻,问:“小九儿如此,可是因那南璃太子?” 沈青青眉头一蹙,当初年少不懂事,做下的窘事人尽皆知,如今算是自食其果了。 她偷偷瞧了父皇一眼,见他面庞带笑,大抵没别的意思,解释道:“不是的父皇,这人是儿臣的老黄历了,此时再见,委实丝毫兴趣都没有。” “哦?那倒是这南璃太子自作多情了。”大君浅浅一笑,抿了口茶。 昨日大君同乌里沁部的神官一直忙碌神子起灵之事,直到深夜回宫,才知晓南璃太子守在凤阳宫外,纠缠小九儿的事。 听禀报的内官说,那南璃太子一片痴情,几次昏倒都不肯离开。 大君不由得纳闷起来,怎得前段时日还言谈正常的南璃太子突然如此,而且据他所知,南璃太子尚未见过小九儿。 那这一片痴情,又是从何而来? 不过他知晓两国还有一门早已被众人抛之脑后的婚约。 因小九儿遭遇不幸,彼此阴错阳差,事到如今,两人都已各自成过亲。 一人丧偶,一人和离。 此时来看,这门婚事已经不太合适了。 沈青青没多谈论昨日之事,只简短的回了句,“这儿臣就不知晓了,昨日儿臣被他无故纠缠,已是厌烦至极。” 听鲜少说重话的女儿讲出厌烦二字,大君眉头一压,沉声道:“卫尉监守不力,本君已经下令严惩。” 沈青青颔首:“多谢父皇,其实今日儿臣来请安,还有一事,儿臣想求父皇去书南璃,取消之前的和亲婚约。” 大阏氏淡淡一笑,“你们父女真是想到一处了,你来前大君还提及此事,也是有意取消这门婚事。” “儿臣让父皇母亲费心了。” 大阏氏温声道:“九儿的终身大事,我们怎么能不费心呢,起先我同你父皇还担心你对他还有想法,如今断了心思自是最好,我们可再也舍不得再让你嫁去那么远的地方,等明年开春儿,天气舒爽些了,母亲为你组织几场赛马会……” 沈青青起身走到大阏氏身旁,挽上她的胳膊撒娇道:“母亲,您上次还说要多留我几年的,怎么又成明年了。” 大阏氏眉眼一弯,“我若真着急,就安排在秋日了,你不必多想,只是想让你多见见罢了,不急着定下夫婿。”她拍了拍沈青青的小手,笑吟吟道:“这一次,咱们一定给小九儿寻个十全十美的夫婿。” “你看看,方才还说寻个疼九儿的就好,怎么一会儿一个变。”大君无奈笑着摇了摇头,大阏氏扭身吩咐上膳。 三人其乐融融用完膳,大君早就放下筷子,坐在一旁,瞧着女儿小口小口的吃完粥,放下筷子漱好口,温顺恬静的坐在那望向自己时,才缓缓道:“今日叫九儿来,父皇还有一事要同你聊聊。” 沈青青眼睛一眨,“父皇想问的可是去图尔苏部慰问灾民的事么?” 大君同沈青青对视片刻,笑着颔首:“原来明纾已经同你讲了,九儿不必勉强,父皇知道你才刚回来,身子不适,图尔苏部里王都较远……” “父皇不必担心,女儿是金元的公主,为金元分忧义不容辞。”沈青青话语坚定,而后起身为大君与大阏氏奉上一盏暖茶。 大君微蹙着的眉头稍稍缓和,其实图尔苏部的情况不容乐观,早在几个月前,九儿同大阏氏在乌里沁部小住时,就发生过几次流民暴动,他屡次派人赈灾,效果都不佳。 图尔苏部的天灾,成为当下金元朝堂最棘手的事。 原因无非有二。 其一,图尔苏部处于金元东北之境,位置偏远,且气候寒冷多变,一旦遭遇旱情,便难以支援。 其二,此地与耀云接壤,子民多是两国融合之后,文化复杂,几次暴动后的强行镇压,导致怨声载道,此时再以强权压制,势必起到反效果。 前段时日,便有朝臣提出让受天神眷顾的九殿下北上慰问,图尔苏部虽然许多金元与耀云子民结合之后,但两国都信奉同一位天神。 故而才有此法。 大君起先本是不愿意的,但这半个月内屡次收到信报说图尔苏部内震荡不断,邻国耀云蠢蠢欲动,已经到了分崩离析的地步。 此时最温和、最有效的办法,便是让颇受百姓爱戴的九公主同赈灾大臣一同去慰问流民。 他这次问九儿,并没有强迫她一定要去的意思,却不想女儿会答应的如此干脆。 大君慈爱目光落在女儿身上,随后扭向大阏氏,“咱们的九儿真的长成大姑娘了。” “是啊,大君。”大阏氏话虽这么说,但一想到女儿要远行去图尔苏部那么久,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母亲莫要担心,女儿会照顾好自己的。”她屈膝窝进大阏氏的怀中,轻轻抚了抚她已见褶皱的手背。 就在这时,一名内官从外疾步走来,对着几人行礼后,禀报道:“大君,方才南璃的驿馆来信称南璃太子今日启程前往耀云,这是南璃太子奉上的书信。” 大君听是南璃太子要走,无甚好感,遂而挥了挥手,淡淡道:“知晓了,让礼官按照礼制安排妥当便是。” 无人注意到,贴在大阏氏怀中的小殿下,水润润的圆眸微微一颤。 沈青青出发去图尔苏部的行程很快定下,恰是七日后。 虽说是七日,事出突然,一切准备起来也很仓促。 大君亲自为女儿挑选了一支精锐的护卫队,这支队伍中,加入了几位皇子为妹妹特地安排的亲卫。 临行前,大君、大阏氏同几位哥哥本欲亲自送行,沈青青提前一日,同父亲母亲用膳时,婉转表达了想要低调出行的意愿。 出发的那一日,贺兰明纾一路将沈青青送到普尔图木外十里处的驿站才停下。 要不是沈青青拦着他,她觉得二哥能一直给她送到百里开外的兴布城。 待车队继续北上了三十里地,彻底出了普尔图木最后一个关卡后,视野逐渐变得开阔起来。 金元境内宽大的河流很少,故而无法走水路缩短时间。 车队带着粮草与银钱这样晃晃悠悠去到图尔苏部,少说也要一个多月。 因有部分赈灾粮食与钱银,随行的有一名拓拔家的年轻将军——拓拔穆。 他是普尔图木的三大贵族世家拓拔家的子弟,容貌俊朗,能文善武,恰巧大沈青青两岁。 此次大君从各家挑选侍卫时,拓拔穆的表现最为出众,他唯一的不足便是出行经验太少,不过他的弱点,都被他之前的表现掩盖住了。 众贵族之所以争先恐后的抢破头也要挣得这次与小殿下同行出远门的机会,一来是小殿下尚未婚配,他们这些贵族血脉的,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二来,金元谁人不知小殿下受天神护佑,与其交往也算是积攒与天神的福缘。 正因这个机会难得,一路上拓拔穆昂首挺胸,颇为威风的走在车队最前面。 马车內,沈青青就着外面光线好,取出父皇临走前交给她的书册细细看着。 这本书是父皇亲自抄录撰写的,其中介绍了图尔苏部的风土人情,言语轻松幽默。 除此之外,父皇还特地写了不少赈灾时与民互动的小技巧。 看的沈青青有滋有味,彻底入迷。 太阳落山前,由于近日雨水多,路上泥泞走得慢,马车几次出了故障,导致他们没能按时到达最近的城镇,甚至附近连个能落脚的茶寮都没有。 拓拔穆本欲加快步脚,快速穿过前面的山区直接进入另一侧的城落脚时,却听小殿下命令就地休息。 拓拔穆自是领命要保护好小殿下,可听她如此吩咐,他走过去表明了自己的主张。 沈青青耐心听完,道:“不必了,拓拔将军,今夜就在这宿一宿吧。” “殿下金枝玉叶,怎么能宿在荒郊野岭,不如在马车多待一会儿,二更前肯定能赶到。” “不必,今日大家都乏了,况且路途泥泞,有落雨之势,不便进山,还是在原地休息吧。”沈青青坚持己见,又重复了一次。 拓拔穆正欲据理力争,倏然,打前锋的探子折回来禀报道:“殿下,将军,前方一里处有一家客栈,虽不算大,但足够让小殿下落脚。” 拓拔穆眼前一亮,却又带着狐疑反问道:“十天前还路过此地,并没有这间客栈,你可有调查清楚?” “是,属下查明,这是家夫妻店,小本买卖,并无不妥。” 拓拔穆听罢,下令行进至客栈修整一夜,沈青青这次没拒绝,但见到客栈的一瞬,她也有点懵了。 这家客栈……好像真的有点小。 加上店家自己住的屋子,一共才三间。 打前路的探子为了保证有房间给小殿下住,特地提前订下另外两间。 此处离山口已经很近。 疾风呼啸,卷的沙土蒙蒙,遮住了前方视线。 空气中漫着潮湿的水汽。 真的要下雨了。 沈青青同赤月冒着风沙进到小客栈中,见房内二人正在收拾菜干与腌肉,她笑着同那两人寒暄道:“今日多有叨扰。” 夫妻二人都是村里出身,哪儿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她进到屋子里的一瞬,两人便震惊在原地,细细打量,却又不敢靠近。 只因这面纱下的女子,眼眸若秋水潋滟,生的实在水灵,让人一眼入魂。 “这就是方才小哥说的小主人了吧,您同我这里请。”年轻妇人放下手中的活计,领着沈青青去到客房。 迈进门的一瞬间,沈青青怔愣在原地。 这房间怎么同三溪村的家……有点像。 她眸色一动,侧首问店家,“店家是南璃人么?” “不是,咱们是金元人。” 沈青青默了默,随即打消掉心底的怀疑。 孟西洲已经启程去耀云有一段时间了,不可能是他的手笔。 不过自从那日见了孟西洲后,她的状态就有点不太对劲了。 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都能让她想起曾经的人和事。 沈青青静了静心,听那妇人极力推荐她们家的腌肉小菜,便给她和拓拔将军各自点了一桌子的菜。 待她碰了一筷子菜品后,沈青青眼前一亮。 这农家小炒肉看似普通,可味道却是一等一的好,咸辣适中,猪肉的口感肥而不腻。 不止如此,这位店家夫妇的每一道菜,都很好吃。 赤月见小主人扫完了小半盘的小炒肉和一碗米饭,也有些吓到了,赶紧劝她少吃些别积食。 沈青青酒足饭饱,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倒在床榻便睡着了。 这一夜,竟是她回到金元后,睡的最香的一晚。 翌日一早,她刚梳洗好,准备出发赶路,不想那年轻妇人端着备好的早餐来送。 “小姐,这是我们自己做的凉拌野菜和今晨刚熬的白粥,您用些再走吧。” 沈青青担心自己会耽误行进速度,本欲拒绝,听赤月小声劝道:“您身子骨弱,早晨要用些热的才不会不舒服,还是留下来用些再走吧。” 沈青青见她与妇人眸色切切,不好拒绝,简单吃了些后,浑身暖融融的,有了力气。 之后她便同赤月出了屋,准备整装出发。 一出屋,便见到拓拔穆在院中伸展筋骨,正揉着自己的颈部。 似乎脖子有些不爽利。 她走过去关切道:“拓拔将军昨夜休息的可是不好么?” 拓拔穆能休息的好么,他睡了一夜的石板床,又冷又硬,蚊子还多,到后半夜,他实在受不了了,跑去属下的帐篷将就了一下,才熬了过去。 如今脖子落枕,浑身上下酸痛不已。 他见小殿下神清气爽,眉头不由得一蹙。 这么硬的床,小殿下竟然没事? 他带着一丝犹豫,问:“您……昨夜休息的可还好?” 沈青青莞尔一笑,眉宇间落着晨光和煦的暖阳,温柔和顺。 “我休息的很好,多亏了暗探发现此处,真是很不错。” 她留意到拓拔穆眼底发黑,不由得好奇道:“难不成将军休息的不好么?” 拓拔穆见公主这般坚强,自己哪儿还敢矫情,连连称好。 一队人出发后不久,小客栈里的年轻妇人,去房间整理东西。 她麻利的将床榻上的单子掀开,露出素面的蚕丝褥子,蓬蓬松松的,整整垫了五床。 第58章 意外 普尔图木的夏日又干又燥。 绕过喧闹的市坊, 往城西走去,皆是下三流的人居住的地方。 巷口狭窄曲折,来往行人或是衣衫褴褛, 或是锦衣罗缎,大家似乎并不看重身份, 拥拥簇簇的挤着一起往巷内深处的空地走去。 空地上支着个黑帐, 其内喧嚣冲天, 正在进行一场特殊的死斗。 这是金元国长久流传下来的习俗。 不分年龄,不分贵贱,只要是有血性的汉子愿意入局,便可以参加私斗。 只是愿以生死相抵的死斗, 非常少见,特别是今日参加的,并非只有下三流的贫民或打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场内连胜三场的那个壮汉身上。 他方才脱下锦衣时,大家都瞧见了。 只看那料子, 便知晓身份不凡。 一旦知晓有不怕死的权贵来参加死斗,消息流传便很快。 故而今日围观的人很多。 火辣辣的日头下, 众人满头是汗的吆喝鼓劲, 坐在人群最前面的孟棠嬴抬着扇子抵在鼻息间, 只能看清楚半张脸, 他盯着栅栏里光膀子的两个汉子,正赤手空拳的殊死相搏, 气氛颇为紧张。 “嘭”的一声巨响, 那权贵一记猛拳下, 对方直接喷出一口鲜血, 直直倒下, 虽是死斗, 贺兰煜并未真下杀手,只折身去一旁喝水,场上倒下的人很快便被拖走了。 孟棠嬴留意到青石板上残存的血痕,他蹙眉扭头不看,低声对张内官嘱咐了两句,便起身走了。 少时,如潮的哄闹后,场内缓缓走进来个干瘦的少年。 他模样文静,模样不过二十,面容瞧着同方才参加的人都不太一样。 贺兰煜打量他片刻,浅笑道:“小兄弟,这场子是给金元男人准备的,你一个外乡人,还是算了吧。” 少年眼底闪过一丝狠辣,冷冰冰道:“大人,我想试试。” “这可是生死局。” “我知道,不过大人刚打了四场,不如再等等。”少年淡淡一笑,随即向后退了半步,似乎真打算等一会儿贺兰煜恢复体能。 贺兰煜瞧出对方是南璃人,不由得轻蔑一笑,摆摆手道:“那倒不用,来吧。” 此时围观的人也瞧出这少年是异乡人,纷纷发出嘲笑,就在这时,少年一个箭步奔上前,以极快的速度,给了贺兰煜颈下一掌。 这一下,快到很多人都没看到。 与此同时,贺兰煜踉跄向后退了几步,“噗”的一口鲜血喷出,随后倒了下去。 跟着贺兰煜的侍卫瞬间惊呆,在围观者的惊呼声下,侍卫一股脑地涌了过去,将少年团团围住。 少时,缓了过来的贺兰煜双眼发懵的看着被擒住的少年,眉头压低,厉声道:“都给我松开。” 少年微微一笑,随即挤出人群。 此刻周围的人也傻了眼,窃窃私语着。 贺兰煜自是心中不爽,但又心服口服,他捞起衣衫囫囵一套,随后跟了过去。 贺兰煜跟着那少年出了巷子,一路尾随至巷尾茶楼,见他对着端坐在内的锦衣公子深鞠一躬,随后扭身看向自己。 “原是个鱼饵。”贺兰煜迈步向前,跟在一旁的侍卫低声道:“主子您知道还要去么……” “呵,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来意,我不去问问又怎么行?”说着,贺兰煜大步走进茶楼,向着孟棠嬴走去。 一夜暴雨过后,万里无云,毒辣的日头又重新冒了出来。 待沈青青一行人走回官道时,地面上的泥泞已经差不多干了。 他们走了没多久,便进入山区中的峡谷地带。 今晨拓跋穆活动半晌,落枕的脖子丝毫不见好转,却又不好在小殿下面前展现出虚弱的一面,只得干挺着脊背骑马,此时腿上又被蚊虫叮咬,瘙痒无比。 走了不过两个时辰,车队缓缓停下,沈青青掀帘一瞧,见山谷之中,一大片淤泥阻挡住了去路,不由得眉色一沉。 拓跋穆停在原地,眉头紧蹙,忽而明白昨夜小殿下为何执意不进山了。 原是她早就想到,此处山上多泥石,遇到暴雨容易滑坡。 若是他执意赶路,按照昨夜急雨的情况,车队很可能就碰上天灾了。 拓跋穆挠了挠头,折身往马车那走,正欲禀报这则消息时,见马车上微微颤颤地立着个清瘦的倩影,他眸色一紧。 这上面站着的,不是正小殿下么?! “殿下,您怎么爬到马车上面了?”拓跋穆见她绾起裙子,露出半截藕段似的小腿,晃的他不敢睁眼,只得红着脸侧目回避。 沈青青并未理会拓跋穆,她抬手遮阳,冷静的指着西边一角道:“拓拔将军,我瞧着那边有一条路,应该正好能过马车,先找探子去看看路能通过么,若是可以,咱们再过去。” 拓跋穆连忙应下,见小殿下这般冷静淡定的指挥,心里突然冒出些难言的滋味。 来前母亲说,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好好在小殿下面前表现。 可如今,这一件两件的,倒是他显得愚钝矫情了。 拓跋穆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随后遣人去探。 果不其然,一条不宽不窄的路,直通峡谷另一头,足足有七八里地这么长。 一队人顺利通行后,拓跋穆心存疑虑。 方才通过时,周围的淤泥明显还未干涸,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又是谁能这么快挖开一条通过峡谷的路呢? 这分明就是不可能的事嘛! 倏地,一个念头从拓跋穆心头闪过。 这怕不是沾了小殿下的福缘的光,原是天神显灵,为小殿下开辟了这样一条路啊。 他思索再三,认为这的确是目前最有力的解释了。 这一刻后,拓跋穆的心头,对小殿下生出些许不一样的感情。 为了加快车队行进速度,沈青青将车队中的仪仗暂时收了,在沿途采买了更多的马匹与粮草,尽量减少停歇的时间。 如此一来,车队常常错过城镇,赶路至深夜,除了三两夜没了办法宿在山林荒野之中,其他的大多跟那夜一样,总能遇到个小客栈,给车队提供个歇脚的地方。 沈青青倒是没什么,沿路的小客栈虽说普通,跟三溪村她家的条件差不多,沈青青没觉得有什么,反倒是吃的好睡得香。 但拓拔穆可就不一样了,完全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拓拔穆这小将军的头衔是父亲带着他挣得的,他自小便在王都养尊处优,哪儿跑来过这种荒郊野岭吃苦。 见小殿下从未抱怨,自己也不好言语,只能一路忍着。 直到进入图尔苏部境,离图尔苏部主城阿兰若只有两日车程时,连续扛了多日的拓拔穆终于撑不住病倒了。 他病在半途中,上吐下泻不止,不过一日,脸就绿了。 车队中跟着的大夫为他看过,说病得不轻,必须停下静养几日。 对此,沈青青是内疚的,她觉得拓拔穆生病,跟自己坚持赶路有脱不了的干系。 想着离阿兰若城的路程没有几天,沈青青决定让拓拔穆的副将带着粮食先行去图尔苏部,而她则陪同暂时无法远行的拓拔穆先在途中找个村落修整两日。 粮食一队浩浩荡荡颇为显眼,沈青青担心半路有人劫持,便调走了三分之二的亲卫护送粮食先去阿兰若城。 却不想找村落修整的事,她遇到了麻烦。 图尔苏部位置偏北,这一处多山多林,途中人烟稀少,探子几次按照地图上的标识寻村子,都扑了个空。 沈青青猜测许是这几年灾情严重,很多村子都南迁。这也从侧面证实了图尔苏部的天灾的确严重。 非但如此,周围几部的情况似乎也不容客观。 车队最终绕了一整日的路,才终于寻到一处村落。 日暮时分,林间尽头,远处的村落炊烟袅袅,星火点点。 沈青青瞧了眼身旁昏迷不醒的拓拔穆,不由得长舒了口气。 百里之外,阿兰若城中。 孟西洲这几日接连看了几处院落,终是在看到这家花园种了数棵金桂后,选定了这家。 “家具摆设之类的,你按照当初蝶园那时的样式采办吧。” “是。” “秦恒可有回信,金元的车队行进到哪儿了?” “还是昨日的回信,九殿下的车队已经进了图尔苏部的境内,想必这两日就能进城了。” “嗯,派人盯着点城内各部的动向。如今图尔苏部暴动四起,各个势力伺机而动,她这一途……堪比羊入虎穴。” “是,属下明白。” 李炎虽这么应着,可他不能理解为何主子就一定认为那位金元小公主就是沈娘子。 虽然两人容貌相似,可那日在凤阳宫外,九殿下言辞冰冷决绝,行事也不曾给主子留半分面子,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啊。 他记忆中的沈娘子,一直都是心灵手巧,温婉善良,连狠话都不曾说过一句。 但他不敢对着主子言明此事。 当初沈娘子凭空消失,离奇至极。 不止是爷受了很大刺激,他们当时目睹此事的下人,也被吓到了。 自这事后,沈娘子便成了显国公府新的禁忌。 除了她的牌位被供奉在显国公府的祠堂外,沈娘子就像是没存在过一般。 再后来,主子一遇到跟沈娘子有关的人或事,就会不正常。 经过这大半年的观察,顺着主子,是缓和主子思念沈娘子的最好办法。 两日的时间一眨而过,孟西洲昨日收到秦恒来信,说沈青青的车队今日便会到达图尔苏部。 他沐浴更衣,一早便去城中大道两侧的茶楼等着。 按理说,公主出访慰问灾区,理应会亲自现身。 以彼此当前的情况,他不会再贸然出现在她面前了。 只求着能远远地看她一次也好。 可他却没等到沈青青。 两日前。 拓拔穆的确病得很重,待沈青青一行人去到村落时,他已经开始浑身抽搐。 这处村落不算小,背靠密林,前有河溪穿过,再往前,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直直通向耀云。 因拓拔穆生病,沈青青为行方便,拿出碟文给村长表明身份,村长见状自然不敢怠慢,领着她们一行人,住进了自己家。 念着拓拔穆病情严重,大夫进了村便赶忙去各家问询缺失的药材,沈青青则同赤月寸步不离的守在拓拔穆身旁。 拓拔穆随行的仆从哪儿见过主子病成这般,脑子里只觉得主子快不行了,立在一旁低声抽泣。 “你去取些烧开的热水,为你家主子擦擦身子,我瞧他腕子上生了疹子,这药你先喂他涂抹。” 沈青青取出霍羡之前送给她祛疹子的药膏,放在一旁。 “是,殿下。”侍从听殿下话语清冷,立刻止住了哭声,小心应下。 沈青青起身扭头对赤月道:“走,你随我找村长借厨房一用。” 拓拔穆的病,比想象中的严重。听大夫说,拓拔穆许应是抓破了蚊虫叮咬的地方,导致感染,再加上这段时日路途奔波,吃的不合胃口,才有了肠胃这番反应。 诸多病症凑到一起,大夫真有些难以对付。 好在她及时决定就近落脚,又为拓拔穆亲自下厨做饭,待到第三日,拓拔穆脸上终是带了些血色,能起身了。 “多谢殿下。”拓拔穆唇瓣发白,虚弱的说。 “是我一路上忽略将军的病情了,这是刚炖的鸡汤,让赤月服侍你用下吧。” 拓拔穆面上挂着抹霞红,垂首点头,“有劳殿下……” 这头拓拔穆刚用过饭菜睡下,沈青青准备去用膳时,听院外一阵鼓点般的脚步声,沉沉逼向这处。 抬首瞧去,见屋檐上的瓦砾颤抖着,她急忙扯住赤月,赶紧进了屋。 “殿下,这外面是什么声啊?”赤月见殿下眉色凝重,疑惑道。 沈青青默不作声,摇了摇头。 只希望不是她想的那般。 此时,屋外一声高呵,“金元九公主听着!我等耀云金骑营的前锋军,只要九公主老老实实跟我们走,其余人等一律可以活命!” 一声过后,赤月惊声尖叫,随即挡在沈青青身前,“殿下,怎么会有耀云的人?咱们这次可怎么办?” 沈青青听屋外重复着刚刚的话,四周瞬间冒出许多哭喊声,她捏紧袖口,往前走了几步,却被赤月一把拦下,“殿下,奴婢斗胆,求您把衣裳与碟文交给赤月,然后……” “不可,他们知道你不是。”沈青青异常冷静,几乎是一瞬,便把所有的事都想通了。 随即脑海中闪过霞月的面容。 她摇了摇头。 而后很快理清当下最好的选择。 她得跟他们走。 “你速去找拓拔穆,然后把他的锦衣速速烧掉,只说是个生病的随从,切记不可叫错了。” 赤月不走,正要再说什么,屋外突然传来刀枪碰撞的清脆声响。 而后未等人反应过来,房顶轰的一声巨响,塌陷出个井宽的大洞。 随即一个人影落了下来。 赤月刚瞧清楚对方是谁时,小殿下已经被那人生生带走了! “殿下!” 赤月对着那抹大洞喊了一声,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整个人彻底呆愣住了。 刚刚把小殿下抓走的,怎么会是南璃太子?! 那这院外的耀云人,又是来干嘛的? 沈青青被箍着腰身跃出房顶时,整个人也是懵的。 她急忙居高临下的扫了眼院外的情况。 的确是耀云精兵。 此刻里三层外三层将小院包围起来。 她看到不远处,站在耀云人中的村长,无奈一笑。 孟西洲正要带她赶紧离开时,听怀里的人毫无征兆的高声喊道:“金元九公主与南璃太子皆在此地!” 他眉头一压,沉声道:“你在做什么?” 沈青青没理他,想着屋子里还在生病的拓拔穆与赤月,她是无论如何也要将人引走的,遂而再次重复了一句。 孟西洲了然,即刻头也不回的抱着她跃下房顶,沈青青这才留意到,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尸体。 原是看守的侍卫早已遇害! 沈青青眉头紧蹙,不等她再反应,孟西洲已经拖着她上马飞驰起来。 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一时间,被突如其来的入侵惊吓到的沈青青都没意识到此刻有什么不妥。 “金元的小公主跑了!全都给我追!务必抓活的!” 耀云精兵统领直接忽略掉南璃太子这四个字,高声喊道,后折身上马,策马追去。 孟西洲策马飞驰,跑的很急,沈青青被他紧紧护在怀里,耳边呜呜咽咽灌了一耳朵风。 她听着身后追来的马蹄声越来越密,心也跟着突突跳起。 倏地,身后的人突然压着她的身子箱向下倾斜,她前襟几乎贴在了马背上。 嗖的一声飞箭从头顶擦肩而过。 身后爆发出一声怒吼:“君上说要抓活的!谁再放箭格杀勿论!” 一声怒吼,林间再次安静下来,唯有马蹄的塔塔声。 “咔啪”的一声,沈青青所在的这匹马突然停下,前蹄高抬,一个猝不及防,孟西洲抱着沈青青重重摔下。 意外中了猎人的圈套。 随即一阵天翻地覆,她只觉得翻转间,自己快要被孟西洲勒死了。 不知翻滚了多久,鼻息间全都是泥土与发霉的味道,她强忍着吐意,顺着斜坡一路滚了下去。 在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 浑身酸痛。 腰间却有一双温暖宽大的手,紧紧抱着她,后颈处传来沉沉的呼吸。 她脑子嗡嗡作响,随后麻利的从他的禁锢中离开。 她抹黑起身,找了个空地,安全坐下。 孟西洲是醒着的,他此时完全动弹不得,只能感受到怀里的人毫不留恋的挣脱开他的怀抱,随后坐在一旁。 她连碰都没有主动碰他一下。 孟西洲嘴角一扯,所有的情绪隐藏在黑暗之中,露出一抹无奈的笑。 她难道真的不记得他了么? 掩藏在心底深处的恐惧与莫名的欢喜,交织在一起,翻涌而上。 第59章 被困(大修) 如果青青忘了汴京发生的所有, 重新开始,一切会不会更容易? 卑劣的念头在孟西洲脑中一闪而过,只那一息间的停留, 随即被彻底打消。 随即,孟西洲敏锐的抓住另一个念头。 不对,青青没有真的忘记他。 方才她醒来,奋力挣脱他的怀抱, 那种不情愿与疏离感, 绝不是一个陌生人会对另一个刚救她性命的人会做出的事。 她的厌烦与怨恨,都在方才的动作中了。 她一定还记得他。 只是不想认他而已。 冷静下来后,孟西洲如同死尸一般的躺在阴冷的地面上。 此刻他全身动弹不得, 一股股温热的血,顺着额间淌在地上,但很快,热血冷了下去。 周围的空气阴冷而潮湿,大抵是跌进了某个地洞之中, 仔细听去,能听到细微的流水声。 他斜眼向上看去,稀松的草木缝隙, 透进来微弱的光。 外面天色似乎快要暗下来了。 黑了天, 耀云的精兵应该会更难发现这里。 藏下去,应该能等到秦恒等人找过来。 地图中周围的村落不少,孟西洲这次出访本就没有带多少人,只得兵分几路来巡。 当时看到耀云人的影子, 孟西洲真的慌了, 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时, 昏昏沉沉的, 他看到几步外的身影突然起身,缓缓向另一侧走去。 孟西洲下意识的想唤住她,却张不开口,只是双目无神的盯着那抹身影走远,直到再也听不见脚步声响。 他勉强翻了个身,平躺在那。 大口喘着粗气。 心底蔓生出一种被抛弃的绝望。 不甘心,却又不得不认命。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窸窣的声响后,他从浅寐中醒来,眼角处忽然冒起一片微弱的火光。 孟西洲努力睁开眼睛,他瞧见沈青青正蹲在五步之外的地方,面前堆着一堆干树枝和树叶。 她眸色柔和,映着暖色的火光,随即将火折子收回腰间的小口袋中。 生火的动作熟练利落,先是用小树叶引燃一片大一些的火势,而后将干柴放上去。 很快,火堆生好了。 孟西洲静静地看着她认真的模样,青青以前最不会的一件事,便是生火了。 当初在庆灵峰,沈青青独自生活的那段时间,她大都是靠着野果子挨过去的。 他第一次见她生火,是因为他伤势未愈,恰逢肠胃不适,一直吃冰果子会反胃呕吐,她便想法子拿两个干枯的木条,试图钻木取火。 他帮不上她的忙,只能像现在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盘起腿,对着木条一股脑的钻着,直到手皮都摸出了血,才把火点着。 她有时候,真的很执着,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能做到这些。 篝火噼里啪啦发着清脆的声响,将他带回现实之中。 悦动的火光中,一滴温热从男人的眼角不易察觉的快速滚落,没进粘稠的血水中消失不见了。 有了光明,沈青青才渐渐看清周围的情况。 这处山洞不小,远处有许多条山泉常年流出的沟槽。 她兀自舒了口气,好歹有水喝。 侧目一瞧,才见孟西洲平躺在血泊之中,他的脸几乎被血完全盖住。 沈青青默默把脸转回来,没再看他。 少时,听那头咳了起来,像是被血呛住了。 沉默片刻,她起身缓步往他那走去。 “青青。”他动了动唇,几乎是下意识的,发出一声轻微的呼唤。 沈青青顿时停住步脚,居高临下的看向他。 “太子殿下,以你我的关系,卿卿这二字殿下叫的未免太不合适了。” 话音清丽冷漠,回响在空荡荡的山洞中。 孟西洲沉默片刻,才缓缓改口道:“九殿下。” 沈青青听他规规矩矩的改了称呼,淡淡道:“多谢太子殿下今日救我,此刻耀云的精兵还在外面搜索,你我还需在此多等一日,应该很快会有人寻回来接我。” 之前的赈灾官员早已到了阿兰若城,护送粮食的亲卫一到阿兰若城便会折回来找她。 只要拖过这一两日,差不多就能等到了。 可她不确定,孟西洲如今这这副样子,还能不能撑到两日。 孟西洲闷闷的“嗯”了声,呼吸声中像是掺杂了砂砾,听起来不太对劲。 沈青青眉尾一沉,想到他南璃太子,如若死在金元,会是个什么结果后,缓步走到他身旁蹲下,想要给他扶起来。 摸到肩头的那一瞬,听他冷不丁的倒吸了口气。 沈青青没敢再让他起身,平静道:“可还能侧身?” 她的话语没有任何温度,他听她同之前同身边的宦官讲话,都要比此刻温和。 孟西洲听着胸口发闷。 低低应了声,“嗯。” 她给侧翻了身,伸手抚上他后颈,抵了下,低声问,“有感觉?” “……有。”他呼吸发颤。 她小手一寸寸的顺着脊柱向下,“这里?” “有。” 直到沈青青确定他脊柱受伤应该不太严重,可以挪动身体后,才小心将他从血泊中扶起。 她蹲在他的面前,两人离的很近,他努力睁开眼睛,想看清她的脸,可惜血水晕在眼中,只有一片模糊。 “似乎还有地方在流血,我只能先看一下情况,然后简单帮你处理,不过需要先把你衣服先脱了,但你我……” 听她在划清界限的解释时,孟西洲呼吸骤滞,不由得自嘲一笑。 不过好歹,现在的青青知道男女之别了。 他没未等她讲出那句,先张口道:“还请九殿下放心,今日之事我不会对外人乱讲,污了殿下的清誉。” 沈青青听他话音清冷的把自己心里想说的先讲出来了,寒声回应:“殿下知道就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如若以此逼人……” “不会的,相信我。” “殿下同我非亲非故,谈不上相信二字。” “不如以你亡母立誓。”她的嗓音虽然很轻柔,但语气认真,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孟西洲蓦地怔住,应下了。 听孟西洲以亡母立誓后,她没再多言,快速为他脱下那身被血染透的衣衫。 火光摇曳,月匈膛上那道很长的血痕落入眼中,除此之外,密密麻麻横七竖八的划痕上还带着些许树枝的残留。 她看了下,外伤还在能处理的范围中,只是他垂在右侧的手臂和肩头那的内伤可就不好说了。 记得上次见他的时候,右臂上就捆着夹板。 如今左胳膊好像也伤了,但好歹能动。 沈青青眉头一蹙,下意识的从孟西洲的口袋里翻药,她找出药瓶的那一瞬间,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似乎太熟练了些。 她太清楚孟西洲身上一直常备这些跌打止血的药了,他真的是随时随地都会遇险的那种体质。 她悄悄瞟了眼孟西洲,见他双目微阖,并没有留意到她的动作。 “没想到太子殿下出门还带这么多外伤药,看来仇家不少。” “以防万一,现在不就派到用场了么。” “我可没有让你救我。”她冷瞟了他一眼,尽是轻蔑。 孟西洲:“……” 她没再多言,看了眼手中仅存的几只药瓶,咬咬牙,起身小跑到孟西洲看不到的地方。 少时,她捧着不少荼白的布条走了回来。 孟西洲一眼便落在她泛红的面颊上,随即向下,雪白纤长的脖颈……似乎比方才露出来的多了些。 她…… 这布条…… 沈青青瞧见他通透的眸色,冷眼寒声压制住了滚烫的面颊给人的错觉,“殿下莫要多想,你的衣衫都脏了,若有第二个法子,便不会如此。” “我知道。”但他还是抑制不住的欢喜。 “闭眼吧,殿下的眼神让我有些厌烦。” 说实话,这脾气发的没头没脑,但孟西洲真就乖乖的闭上了眼。 旋即一条沾着淡淡栀子香气的缎面,缠绕在他眼前。 “不至于吧,九殿下。”孟西洲并没有打算睁眼。 “以防万一。”她用他方才的口吻,回了过去。 少时,他感受到腰间一松,随即衣衫被解开,轻轻退下。 他不易察觉的向下滚了滚喉。 一双细若无骨的小手扫过他肩头,孟西洲冷不丁的蹙起了眉头,呼吸也明显变得急促。 大概率是骨折了。 印象中,孟西洲很少会因伤势而皱眉叫喊。 但她动作并未因此轻柔多少。 “嗯……应该是落地时撞在岩石上了。”他附和的说了句,“从上面落下来,挺高的。” 沈青青忽略掉他的话语,一把摁住他肩头,听他再次倒抽口气,沉声吩咐,“别乱动,我先给你擦干净,才能看清伤口如何。” “那就有劳九殿下了。” “你……把嘴巴也闭上吧。”她毫不客气的命令道。 这句之后,孟西洲真没再说什么,他紧抿着唇,那模样就像是害怕她会再拿什么堵住他的嘴巴似的。 沈青青抬了抬唇,随即用沾了泉水的巾子为他擦拭身体。 山泉冰冷刺骨,孟西洲忍着想要打哆嗦的冲动,身上却莫名热烘烘的。 少时,伤口清理得差不多时,沈青青已经累出一身汗,她起身打量着他。 不记得孟西洲到底抱着她在山林中滚了多久,只觉得当时又快又急,直到现在完全清理好他前月匈后背时,才知道那段路很长。 她看着满身是伤的男人,心口闷的厉害。 沈青青心知肚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刚才她去林间拾干木材的时候,她还想到一件事。 路途中,探子屡次说,之前这条路上没有见过这些小客栈,可她总能很好运的遇到。 那些看似普通,却很和她口味的菜肴。 那些看似破旧,却跟三溪村的家,有几分相像的泥瓦房。 那段时间,车队中盛传她就连出行都有天神庇佑。 连她自己都要信了。 可现在来看,怕是最初那条在泥石流中凭空出现的过道,也是他的手笔了。 他的提前离开普尔图木,原来是在沿途大费周章的做这些事。 这算什么? 赎罪么? 她根本不稀罕。 “……九殿下。”他突然打断她的神思。 “我感觉有点冷。”孟西洲话音发颤,说话客客气气,甚至还带着一丝哀求。 即便是盛夏之时,入了夜的图尔苏部境内,依旧冷的能让人哈出白汽。 更不要说潮湿阴冷的山洞里了。 低眼见他唇瓣发紫,沈青青冷笑一声。 当初她在桂兰院高烧不退,蒙着被子瑟瑟发抖的时候,他又在哪儿呢? 沈青青为他包扎完,直接给他晾在原地,一声不吭的走了。 过了片刻,他颤着声发问:“九殿下,可是好了?” “好了,殿下难道感觉不到么?哦对了,忘了说了,你的长衫里衣全是血,穿不了,殿下扛着吧。” “……” “那带子能不能取下来。” 好不容易能独处在一起,他想多看看她。 “不能,殿下这般聪慧,难道看不出来,我不想看到你的眼睛么?” 孟西洲掩盖在布条下的眼,瞬间失了神。 他突然有些庆幸,青青给他遮住了眼。 她盯着眼前悦动的篝火,冷声质问:“殿下今日虽救了我,但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不打算给个解释么?” “……” “这村子不是一般的偏僻,若不是你派人跟踪我,又怎么会来到这里?” “堂堂南璃太子,派人跟踪邻国公主,是何居心?” 孟西洲面色如常,淡淡道:“去耀云途中,顺路遇到罢了,九殿下不必多想。” “如此最好,哦对了,殿下走的太过匆忙,我出发前,父皇已经去书南璃,要取消之前的婚约了。” 孟西洲:“……” “实话说了吧,今日若换在除了金元之外的任何地方发生这种事,我都不会救殿下的。” “今日我为你包扎,不过是不想你死在金元,为父皇徒增烦恼,劝殿下也识相点,收起你那些假惺惺的一往情深。” “因为你我根本不熟。” 沈青青见他身子发颤,抬手取下了眼前的布条。 他看着她。 四目相对。 沈青青明白,他是要确认。 她勾唇浅笑,“殿下在南璃做的那些事,我都听说过了。” “什么。” “那个死了还要被你强行抬成世子妃的女子啊,生前活在见不得人的沟槽泥坑里,被人指指点点,死后还要被你拿去做挡箭牌,还能把殿下维护出个对发妻一往情深的形象,感动世人。” “我真的觉得很恶心,为她不值。” “如果她还活着,最不想见的人应该就是你了。” “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倏地,一股腥甜泛上喉咙。 孟西洲强忍着腔子里翻涌的疼痛,缓缓抬眼看向她。 他再也从她精致的小脸上寻不到任何温柔缱绻。 只有决绝。 “你说的对。” 他布满血痕的眉尾一缓,渐渐垂下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愧疚,卑微。 他唇瓣微动,声音小的可怜。 “那我把命赔给她行么?” 沈青青也忽然笑了。 “她要你的命有什么用?难不成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了么?南璃太子饱读诗书,连覆水难收,破镜难圆这道理都不懂么?” “她要的是清净,生死不复相见的清净,懂了吗?” 倏然,孟西洲的唇角缓缓漾起一抹浅笑,眸色温和。 “……懂了。”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说讲不出口。 想见的人见到了,想问的话问出来了。 想解释的阴差阳错,终究说不出口。 在凉亭中,他或许因为孟棠嬴在青青身上做下的恶而愤怒过,但他选秦小姐时,只是为了让青青活下去。 孟棠嬴善攻人心,选择青青,只会让局面更加不可挽回。 可她不会听了,因为她用那杯毒酒,给了他答案。 孟西洲意识到,他可能再也追不回来青青了。 烂在心头的疮,被挑开,再次化脓腐烂。 他舍弃了爱人的意愿,如今却被迟来的爱折磨的如癫如狂。 注定腐烂成灰的爱,成了永远治愈不好的病。 他死不了,却又活的不像个人。 这就是惩罚了吧。 沈青青觉得孟西洲似乎有些不正常了。 极致的羞辱下,他却在笑。 罢了,她说这些,只是不想让他再纠缠罢了。 他若不死心,她还有后手。 总归,她跟他已经不可能了。 二人之后都沉默了许久,冰冷的空气中,只余有沉重绵长的呼吸声。 少时,沈青青见篝火渐暗,再次起身去找干柴。 孟西洲抬手揉了揉眉心,盯着那抹倩影,本想问问她要去做什么。 可他没问出口。 她烦他。 他知趣的笑了笑,依靠着冰冷的岩石,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沈青青已经回来,坐在火堆的另一侧,兀自叼着个果子吃。 她侧目一瞥。 知道他醒了。 见她丝毫没有要分给自己的意思,孟西洲知趣的把视线挪开。 听着那头咔嚓咔嚓的脆响,他默默咽了咽口水。 沈青青垫补饱了肚子,她准备寻个地方睡一觉时,安静的山洞中忽而冒出一连串咕噜咕噜的声音。 她瞧了眼身侧大半兜子的果子,精挑细选了一个递给他。 “殿下要吃么?这味道可不怎么好吃,不比您平日吃的那些。” 嘲讽之意还不遮掩。孟西洲抬眼瞧她,脑中冒出的确是另外一番景象。 他看到那个穿着粗布袄子的小姑娘,睫毛微微发颤,圆润的眼睛怯生生的望着自己,小声道:“果子不太好吃,但是能果腹,你要试试么?” 他那时脑子还没恢复,听不太懂,只看着她小口的咬了下,随即眉眼弯成一条缝,蹙着眉说:“这个好酸,我给你换一个。” 她连着试了好几个,才寻到一个不那么酸涩的果子递给自己。 咬下去的第一口,他还是吐了出来。 实在是太酸了。 那个味道,他现在想,还能找到当初酸到倒牙的那种感觉。 重温旧事,已是奢侈。 “九殿下忘了我往日戍守边疆了么,别说野果子,就是树皮我也吃过。”他淡淡一笑,伸手接下那个绿苹果。 随即咬了口,咧嘴笑道:“很甜。” “是么,那殿下多吃些。”沈青青又挑了个更绿的给他,她笃定,这个味道一定比他方才吃过的那个还要难以入口。 深山里的野果树,得不到足够的日照,怎么可能会甜呢? 孟西洲惯会自欺欺人的。 他爱吃就吃吧,反正酸的不是她。 沈青青敛起神思,兀自走到篝火一旁,寻了个干燥些的地方靠着闭目养神。 早已疲惫的她一闭眼便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沈青青在一阵阵紧密的脚步声中惊醒。 她醒来时,山洞里已经涌进一批人,视线昏暗,勉强辨认出这是她派去护送粮草去阿诺兰城的亲卫。 岳枫见小殿下醒来,下跪行礼道:“殿下,属下来迟,让您受惊了,您可有受伤?” “我没事……”她回神四顾,完全不见孟西洲的踪影。 身上不知何时多了条皮毯子。 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你什么时候来的?” “属下也是刚找来的。” “你是怎么找来的?” “属下看到了林中您留的布条,便顺着线索一路找来。”岳枫长舒口气,他真没想到,折回那个村落时,村子里狼藉一片,活下来的人只知道哭着喊着说耀云人来过,好在藏起来的拓跋穆将军告知众人九殿下被人救走了,他们这才沿着林间一路搜寻。 最后顺着殿下留下的线索,找到了这里。 沈青青瞧见岳枫手中的布条,正是昨日里衣余下的料子。 是孟西洲做的。 沈青青起身沉声问:“拓拔将军可是安好?” “那些耀云人当时都去追殿下……拓拔将军便同存活下来的侍卫逃了出去。” “那就好。”沈青青听到拓跋穆还活着的消息,不由得长舒口气。 “殿下,您是被谁救了?是咱们的人吗?” 岳枫低眼打量了下小殿下,看她身上除了一些灰尘,并没有伤口。 那另一头那么多血迹,又是谁的呢? 沈青青并未回答,只理了理衣摆,厉声吩咐:“走,我们先回那个村子。” 她起身,随手将毯子扔掉。 沈青青带着一众亲卫回到村落,远远地,便看到村中飘着黑烟,耳边时不时的还有女子同孩子的哭喊声。 听岳枫解释,原是耀云人去追她之前,放了一把大火。 沈青青心头顿时冒起一团怒火,高声下令,“去,把村长给我找出来!” 带着银钱与妻女的村长最终在十几里外的草原上被发现,若不是岳枫带人及时抓获,怕是他们今日便已进了耀云境内。 随即一家子都被抓了回来,之后被沈青青一路带回了阿诺兰城。 七月底,阿诺兰城内迎来这一年内最热闹的一天。 无人不知,那位受天神庇护的九殿下带着粮草与银钱,还有天神的眷顾,今日抵达了阿诺兰城。 道路两旁,人声鼎沸,百姓夹道欢迎。 之前派来的赈灾官员溥洪,同图尔苏部总督裘飞亲自在城门迎接。 沈青青是第一次以公主的身份远行慰问,她端坐在马车之中,珠帘外,是百姓如潮的欢呼,连她自己都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受欢迎。 之前父皇给她的那本书里有写,图尔苏部的百姓是天神忠诚的信徒,故而才会这般狂热。 主街两旁的一处茶楼,孟西洲穿着身藏蓝色长衫,整个右臂带着肩头都绑着夹板。 他掩嘴轻轻咳着,面色苍白。 霍羡同李炎跟在一旁,一脸不悦,并不刻意降低声音的抱怨道:“殿下这两日不能受风,臂膀也尽量少活动才好,三番四次的伤到同一地方,真当我包治百病啊。” “霍大夫,您小点声啊,咱主子是病了,不是聋了。”李炎蹙眉,扯了扯他的袖口。 “抱歉,霍大夫,今日我必须来。”孟西洲倒未责备,温声致歉。 这是他为数不多能见到青青的机会。 霍羡听罢,摇摇头道:“您又看不到那位殿下,图尔苏部这两日正是寒冷,若是再受寒,我可不保证能医好了。” 霍羡才不惯着他,孟西洲是他李炎的主子,又不算他的。 对他来说,孟西洲是他的病人,他要让病人听话,早日康复,这就够了。 至于言语如何,那就不是他的问题了。 如今说的这般难听都不听话,更何况好好说了。 “李炎,这两日灾情调查情况可有进展?”孟西洲见马车离此处还有一段距离,轻咳了两声问。 李炎颔首,低声道:“属下详细问询了这几年图尔苏部天灾情况,情况基本属实,只不过今年并没有往常年那般严重,可暴动却是这几年最多的一次,甚至已有起义造反的趋势,目前进展缓慢,一来咱们是在金元国,而来总督府的卷宗典册有所缺失。” “看来不止天灾这般简单了。” “是。” “尽快吧,看来近日我们就要启程去耀云一趟了。” 霍羡一听,立刻急了,“您现在的身子可不比半年前,再长途远行,别的我保证不了,这胳膊肯定废了。” 孟西洲回首淡然一笑,“霍大夫严重了,此次我定会小心,不再伤到便是。” “殿下每次都是这么说的。”霍羡长叹口气。 话语间,九殿下的车架已经走到茶楼外的不远处,孟西洲抬手掀开幔帘一角,一股寒风吹进。 他闷声咳着,目光随着那辆马车移动着。 隔着珠帘,沈青青的面容若隐若现。 仿若镜中花,水中月。 他的心口,止不住的抽痛起来。 好像只有这样,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待车架一过,霍羡紧步上前,将布帘放下,随即道:“殿下请移步,该吃药了。” 孟西洲闻声一顿。 是啊,该吃药了…… 却早已无药可医。 第60章 谋划 金元大君安排守护沈青青的亲卫在那处村落折了三分之一, 余下的不足以担负起公主安保,沈青青便暂在总督裘飞的官邸落脚。 来到图尔苏部后,她先将叛国投敌的村长交给裘飞处置,之后便日日去城内各处的施粥铺子, 一来安抚百姓情绪, 二来监督这批粮草的分发情况。 很快,沈青青便意识到总督裘飞为她安排的这些行程浮于表面, 就跟吉祥物差不多, 每日出去转一圈就回来。 除了固定时间, 同百姓闲聊几句, 挥挥手之外, 她并不能真的起到什么作用。 甚至由于她的到来,城内涌现出大批信教者终日守在粥铺周围,只为了见她一面。 非但如此, 沈青青还发现这些信教者不止对她如此,还对部内神官一样尊崇,偶有听闻, 有甚者将全部身家捐献给供奉天神的神庙。 极其狂热。 来到阿诺兰城后的沈青青, 突然在第七日中止每日去施粥铺子的行程。 图尔苏部,总督官邸。 溥洪听说九殿下已经三日未出总督官邸,一大清早,溥洪便亲自带着些补品来总督官邸探望九殿下。 由岳枫领着,溥洪见到了书房中的九殿下。 溥洪之前出城迎接沈青青那次,算是在两人第一次见面,但原文中, 出身贵族的溥洪同贺兰卿其实是青梅竹马的亲戚。 当今大君的生母同溥洪的母亲是亲姐妹, 按照辈分, 她得叫族内这一代排老幺的溥洪一声小表叔。 沈青青魂穿后,获得了贺兰卿的所有记忆,此时对溥洪并不陌生。 所以沈青青知道是溥洪来访,并未特地设下屏风,直接让赤月请进了书房。 溥洪着了身孔雀蓝的常服,进屋后没走几步便见到书案后那抹翠色的身影。 今日沈青青穿着身翠色月纹的长衫,梳了个简单清秀的发髻,戴了两只轻巧的翠钗,面色红润,未露病色。 “九殿下万福。”溥洪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 沈青青抬眼笑道:“溥大人安好。” 少女清澈透亮的眸子瞧来,看的溥洪怔怔一愣。 之前在城门迎接,隔着珠帘,并未同九殿下叙旧,他便动身去图尔苏部的东部城镇处理流民动乱,直至昨日回来,知晓九殿下三日未出府。 今日算是这些年来,两位儿时的玩伴第一次私下见面。 所以多少都有些拘谨。 沈青青拿起手中的卷册,起身遣赤月上茶,随即同溥洪去了茶案处。 溥洪年长贺兰卿六岁,各方面都成熟许多。有着大君这层表亲关系,在金元朝堂快速成长,如今二十有四,却已官至高位。 沈青青打量着面前的人,同记忆中俊朗高大,一直带着自己玩的小表叔略有出入。 溥洪面相俊秀,放在人堆里,绝对是美男那一挂的,只是他的眸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鸷感,甚至……让她想到了孟西洲。 这倒是怨不得溥洪,他刚入朝堂便入了刑部掌管刑罚,地牢中行走多年的人,难免身上沾着刺人的寒气与肃冷。 其实溥洪见到贺兰卿时,已经刻意让自己柔和几分了。 此刻溥洪爷收敛起投去的目光,他也没想到,儿时跟在自己身旁最喜欢爬墙头、下河捉鱼的小疯丫头,竟有一日落得这般温柔如水的性子。 两人多年未见,溥洪想到儿时常同那几个皇子一起唤他小九,后打消这不合规矩的念头,温声问:“九殿下在看什么书?” 沈青青面带微笑,将手中的卷册递过去,“其实溥大人今日不来,我也打算去寻你一趟的。” “嗯?”他接过卷册,落目一瞧,原是图尔苏部的史官记录的典册。 他手上着厚厚一卷,正是今年的图尔苏部全境粮草、天气、民生等各类情况。 溥洪抬眼瞥向书案,那上面厚厚的累了好几摞书。 大抵是十年至十五年的卷册。 原来她这三日将自己关在屋里,就是在看这些枯燥乏味的卷册。 “小殿下看了多少?”他好奇。 “十五年的。” 沈青青看书素来很快,得力于穿书后一直狂扫各类话本子打发时间。 溥洪听罢,却是蓦然一怔。 说实话,这些枯燥乏味的卷册,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当时为了有针对性的镇压暴民,是硬逼着自己断断续续看完了近十年的。 “溥洪佩服殿下毅力。” “文官记录,虽不敢说是最真实的情况,却是我等了解图尔苏部近况的最好方式。” 溥洪颔首。 沈青青留意到他的神情,缓缓道:“溥大人应该也看过这些卷册吧,对于当下图尔苏部的情况,怎么看?” “当下么,图尔苏部粮食持续短缺仍是主要问题,除此之外,百姓的……”溥洪不好讲关于信奉的事,犹豫停住,端起茶盏,默默饮下。 “百姓相比于其他部族,对于天神的信仰更加狂热,对不对?”沈青青眨眨眼,伸手拎起茶壶为他续满。 “是的,殿下。” “溥大人没以前敢讲话了,连小九也不敢叫了么。”她浅浅一笑,看似轻松的话语给溥洪无形的压迫感,可第二句,又将距离无声无息的拉近许多。 面对这样的贺兰卿,溥洪突然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情绪。 “不过溥大人来此主要是为镇压暴民的,对于图尔苏部灾情及赈灾怕是还不了解。” “殿下所言差矣,大君此次命我前来,赐有督查赈灾的权力,图尔苏部的总督裘飞大人亦是在赈灾之事上听命于我。” 沈青青点点头,确定了溥洪在赈灾之事上的话语权,那么很多事就好办许多。 她同裘飞不熟,此人在这样偏僻的部族任职多年,或多或少都有一股土皇帝的架子,她根本指挥不动。 “溥大人,当下暴动如何了?” 她从卷册中看到,自去年起,图尔苏部的暴动便是每个月都有,甚至到现在,更加频繁。 “情况不好,其中势力繁杂,甚至不少暴动都有耀云的势力在后推动。” “嗯,从那个给耀云传信的村长,就看出来了。” “是,那人我昨日已按照律例公开处刑,以儆效尤。” 溥洪年纪虽轻,却是刑部历练多年的老人,他思维敏锐,办案素来狠辣果断,否则大君也不会在图尔苏部暴动最严重时,派他亲自前来。 如今再加上受百姓爱戴的贺兰卿亲自来访图尔苏部。 大君其实是希望两人一柔一刚的配合下,能顺利结束图尔苏部的暴动。 两人对大君的安排都心知肚明。 可彼此都知道,目前的情况,暴动压根结束不了。 “溥大人可愿意听我分析当下图尔苏部的情况?”沈青青看他点头,继续道:“溥大人既然也看了卷册,便知道图尔苏部地理位置特殊,常年天灾不断,本地粮食收成一直不好。” “但这处毗邻耀云、南璃,是三国交界的军事要地,故而这些年来,图尔苏部的粮草一直是优先分给驻守边陲的将士。但百姓怨声载道,长此以往,才有了今日接连不断的暴动。” “故而我认为,解决粮食问题,是首要的。” 溥洪颔首附和,“但这几州的粮食都很短缺,再加上长期如此,价格已经失控。” “溥大人也清楚,我这次带来的粮食,根本是杯水车薪。” 溥洪默然点头。 她圆眸一动,精致的小脸上漾着一抹狡黠的笑,“小表叔,我们得寻些其他的法子来解决此事……”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小表叔,让淡定自若冷静的溥洪脑子里紧绷的弦,无声无息的断了。 这头送走溥洪没多久,岳枫传信,说南璃太子一行人前日已经进入耀云边境。 沈青青没说什么,转而问他近日阿诺兰城宅子的事。 当下情况,她无论如何都先要搬出总督府邸。 寻了多日宅子的岳枫笑着颔首:“殿下问的正是时候,今日庄宅牙人传话了,有处富商住过的宅子很是不错,今日卑职去看过,殿下应该会中意。” “那现在就约来去瞧。” 沈青青去到岳枫说的那处宅院后,只逛了一圈儿花园,便让岳枫知会牙人签下了。 签下这处宅院后,沈青青才将要搬出之事告知总督裘飞。裘飞知晓九殿下突然要搬走,瞬间冒了头冷汗。 他自是不敢直接拦着殿下住在外面,但好端端的突然搬走,落进旁人耳朵也不好听,便对殿下讲明目前守卫不足,担心她住在外有危险。 沈青青别的没多说,只笑道若是阿诺兰城内的宅子住着都有危险,那她只能去书给父皇与皇兄们,让他们多支援些人。 裘飞听出她言外之意,当即改口让殿下不要多虑,他只是思虑周全。 沈青青见他不再敢拦,便言明对外她还是住在总督府,如此也为她的安危多设下一层保障。 一番周折,沈青青终是如愿搬出了总督府。 八月十六,月满如盘。 院内金桂飘香,小亭内灯火通明,披了件小袄的沈青青坐在灯下正同溥洪翻看这些年统计的粮食价格,商议粮食采买周期及目标价格范围时,赤月端着一盒点心,从外缓缓走来。 “殿下,溥大人。”赤月见专注讨论方案的两人双双投来目光,笑着对二人福了福礼。 亭下郎才女貌,剪影成双。 她唇角止不住的笑。 自打来了阿诺兰城,赤月还担心小殿下为这些头疼上火的事操劳疲惫,不想有了溥大人相伴,小殿下比在普尔图木的状态好多了。 只是溥大人平时亦是对谁都是那种不易近人的态度,看上去总觉得带着些说不出的凶狠,赤月是有些怕他的。 不止她,就连随行的侍卫,也对他的名号闻风丧胆,轻易不敢打照面。 “怎么走神了?这木盒里是什么。”沈青青闻到了奶香味。 赤月回神,忙道:“殿下,这是邻家的侍从送来的,说是他们家主子刚从南璃回来,听说咱们这宅子有了新主人,便将这盒从汴京带回的手信,送来给您尝尝。” 说着,赤月把锦盒打开,浓郁的糕点味漫入鼻息。 怪不得沈青青瞧着这木盒眼熟,原是汴京五芳斋的糕点,同月饼差不多,是汴京中秋时节特有的糕点。 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同孟西洲从宜州回汴京后,他遣人送来过一盒。 “放下吧,我同溥大人还有事要谈。” 赤月刚要离开,忽听小殿下问:“岳枫打探清楚邻家身份了么?” “回殿下的话,打探清楚了,是南璃扬州富商周家的小儿子,周阡陌。” 周家…… 沈青青的脑子里飘出个模糊的思绪。 扬州周家不就是孟西洲之前去宜州办案时顶替的那个周家么。 她记得,周家现在有粮油米面的营生! 邻家前院中,噼里啪啦骨牌撞动的声响不绝于耳。 李炎、秦恒、还有一位身着锦衣的男子正推着牌九。 几轮下来,坐在一侧的锦衣男子忽而猛挠了挠头,推开牌,甩下一锭银子烦躁道:“不玩了不玩了,秦大人你也太过分了,就这么对待远道而来的宾客?” “愿赌服输,是苏公子让要我二人陪玩的。”秦恒板着脸,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冷冰冰回道。 他面前放着一小摞银票和几个银锭,身旁的李炎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一夜下来,只赢了几个银锭子。 周阡陌说着,见到回廊中,一抹黑影飘了出去。 他肩头一耸,眉头挑起,埋怨着,“咱们殿下走路都没声音么?” 李炎见主子独自往外院去了,默默长叹口气。 这时,坐在对面的周阡陌又来了兴致,催促道:“来来来,继续打,周爷我还不信了,还打不赢你们两个新手?” 孟西洲遣人送去锦盒没多久,就有些心神不宁,他无法冲到邻宅去当面问青青喜不喜欢这糕点,只能踱步在前院,试图平复下心情。 他走着走着,便走到了大宅门口。 想了片刻,他还是走了出去。 孟西洲清楚,他不能大摇大摆的走进邻宅,却又鬼使神差的一路走到邻宅朱红大门前。 他盯着门上的牌匾发愣,比自己间渐渐嗅到宅子里漫出的桂花香气。 此时院内的金桂,开的一定很好。若是有兴致埋上一壶桂花酿,来年共饮也是不错。 他毫无目的的胡思乱想,倏地,朱门不知何时大开。 他下意识的避到青墙后,盯着门口。 跟个小孩子似的,他心里一次次的默念沈青青,好像多念几次,对方就能从那道大门后出来似的。 可这么晚了,她应该睡下了吧。 孟西洲沉沉的想。 恰在这时,朱色大门后的昏暗中,缓缓走出两人。 同着藕荷色的长衫,一高一低的身影。 离得很近,几乎是肩并肩的走在一起。 明明离得那么远,可他无比的清楚的看到沈青青在对着那人柔柔笑着,而对方,亦是同样,他倾着首,笑着在跟她说着什么。 这一刻,全身上下所有的器官甚至血液,都在告诉他不要看不要看。 他会失控。 可孟西洲压根迈不开步子,就像有人在他脚面上定了两颗长铁钉,固定死在那。 他不受控制的看着沈青青面庞含笑的送他上了马车,临了,那男子从马车中伸出一只手,沈青青抬手拉了上去。 随即,沈青青从侍女那接下个食盒递了过去。 正是他刚遣人送去的那盒糕点。 沈青青送走溥洪,赤月见小殿下面带疲惫,却也漾着笑意,低声问:“方才溥大人临走前给您塞了个什么呀?” 沈青青大开溥洪塞给她的纸条,勾唇浅笑,“是昨日灯谜的谜底罢了,他今日想了一日才猜出来。” “走吧,我们回去,今日看了太多书,乏了。” 话音刚落,沈青青突然感觉暗处有个目光在注视着自己,她猛地回头,望向对面的暗巷。 黑漆漆的一片。 并没有人。 孟西洲弓着背,站在前院的一缸冷水前,他整个上身湿透了,发丝贴着鬓角,滴滴答答的向下淌水。 身下的水映着月色,波光粼粼。 他眼前满是方才看到的一幕。 临别前的拉手,又或是她送给那人的食盒,还有似乎早已习以为常的侍女的表情…… 上次青青说他不想见他,他乖乖的听话了,方才他都忍住了要冲上前的冲动,因为他还抱有一丝侥幸。 她至少是爱着他身体里阿洲那一部分的。 只要他解释清楚,她们或许还能挽回,还能重新开始。 可现在呢…… 她要取消他们的婚约,重新和别人开始了么。 她会成为别人的妻子,夜夜共枕,为别人诞下子嗣,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除他以外的某一个人。 只是永远都不会是他了。 方才立在巷子里时,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又如何跑回宅子里闷进水里让自己清醒。 清醒之后,方才的一幕幕,如帧回放。 他将脑袋再次扎进水中。 孟西洲在窒息的边缘被人拉了出来,他垂着头,头上的发髻全散开了,头发贴在湿漉漉的脸上,遮盖住了他最后的尊严。后颈像是压着一块千斤重的石头,他彻底弯下了身,将头埋在膝盖之中。 脑子里嗡嗡作响。 身旁的人在说着什么,他一句都听不进去。 直到有人掰开他的嘴,强迫他呼吸。 他像一条躺在岸上,濒临死亡的鱼,无力的拍打着自己,木木的,张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像是在呼吸,却有没有真的呼吸。 心跳因再次窒息而加快,渐渐的,他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天旋地转。 第61章 深巷(捉虫) 八月阿诺兰城的清晨已经能哈出白气。 翌日一早, 孟西洲住的宅院被人叩响房门。 此时在院内来往的家丁杂役皆是周阡陌从扬州带来的人,办事小心谨慎。 护院听到声响,开门一瞧, 一男一女站在门外, 便问来意。 赤月浅笑, 从跟来的杂役手中的食盒解释:“昨夜你家主子遣人送来一盒素点到梨园, 礼尚往来,这是我家主子送来的回礼。” “哦, 姑娘原是邻家梨园的。” “正是。” 护院面色温和,接下食盒, 竟是沉甸甸的一盒,遂而谢道:“姑娘若不介意,能否将您主子姓甚名谁告知小人,小人也好在转交回礼时告诉我们家小少爷。” 赤月笑笑, 只道:“我家主子姓拓跋, 敢问院内住的可是扬州经营香料生意的周家?” 护院一怔,颔首道:“是,不想咱们周家在金元也这么有名。” 赤月解释道:“我家主子在南璃生活过, 何人不知扬州香料周家呢。” 护院笑笑, 几人客套了几句, 便各自回府。 赤月回府禀报时,沈青青正在屋内计算图尔苏部各个城镇的粮食预备量, 听东西顺利送进去了,便没再说什么。 后赤月送来小食和茶水,瞧见纸上的鬼画符, 好奇问:“殿下, 你画的这是什么呀?” “都说了, 在梨园叫主子,莫要再说错。”倒没有真的嗔怪,只是提醒,她抿了口茶,解释道:“这叫阿拉伯数字。” 沈青青平时就喜欢拿这些逗他们。 当初刚穿书时,一切都不适应,什么珍珠奶茶,啤酒炸鸡,华夫饼,戚风蛋糕……各种现代才有的垃圾食物她都想念,天天跟赤月、霞月她们去御膳房折磨那群厨子。 赤月听了,道没有往日那般惊讶,只弯起眉眼笑道:“主子真的越来越厉害了。” 厉害么,倒没有,她的文化水平也就是高中而已,但待人接物这些,有了三溪村和汴京那些经历后,她的确成长了不少。 她再也不是那个不经人事,一心只想着四处玩耍的小丫头了。 她是金元国的九公主,有正置身于水深火热的臣民们需要侍奉与救助。 沈青青敛起神思,不再多言,继续埋头苦算。 午后时分,岳枫调查清楚周家那人来历后,细细同她说明。 旁边周家宅子住的是周家的幺子,主要负责就是周家目前米面粮油生意。 换句话说,周家人脉广信息收集快,早早知晓金元图尔苏部的生意后,几年前就在阿诺兰开始进行粮油买卖,只是这种生意受国家管控,周家一直是经当地人来参与进粮油生意。 此时图尔苏部正要进入漫长的冬季,正是粮食短缺之时,周阡陌这次来阿诺兰城,应该是为了监督押送这批米粮。 扬州及周围几州皆是鱼米之乡,一年双季稻,产量颇丰,如今遇到周家,之前在脑中初步规划的赈灾方案,似乎找到了一个不错的执行点。 这头沈青青正要下帖邀请这位周家小公子来梨园一谈,赤月端着一封请帖疾步走入房内。 “主子,周家那位小公子下请帖了。” 沈青青神色一动,看来这位周公子明白她遣人送去那一大食盒的米面,是个什么意思了。 她要掺和一脚当下这阿诺兰城内的米面生意。 沈青青察觉赤月眸色有些不太自然,接下来帖子问:“哪儿不舒服么?” 赤月尴尬一笑,“小殿下您看看就知道了。” 沈青青打开请帖一瞧,眸色不由得沉了下去。 原是周阡陌今夜约她去阿诺兰城的向春巷内详谈。 向春巷是什么地方,这是图尔苏部内,甚至全金元北部最有名的烟柳之地。 来之前,沈青青便从父皇给她的那本册子中知晓此地狎妓之风甚浓,甚至连耀云人都慕名而来。 思索后,她也能理解为何明明图尔苏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这类产业还这般发达兴盛。 越是穷的吃不上饭的人,越是喜好光顾这种地方,又或是从事这类买卖的人就多。 有人买醉,是为了图一时的醉纸金迷逃避现实的穷苦,有人躺在那,不过是为了多挣一碗饭吃。 岳枫知晓后,当即眉头挑起,怒声道:“这周家公子怎么如此放荡,第一次见面就约在此地。” 瞧着殿下似是在考虑此事,岳枫赶忙道:“主子,您可不能去。” 想她贵为金元国的公主,若是让人识破身份,又或者此事暴露…… 清誉可就全毁了。 沈青青低头,反复看过手中算出的那个庞大到令人咋舌的数字后,抬手揉了揉眉心,思忖良久,才定定道:“去回话吧,咱们去。” 阿诺兰城天暗下的很早。 月色一落,便是这些皮肉生意开始营生的信号。 沈青青着了身干净利落的男子直裰,又刻意让赤月给自己描粗了眉毛,压了些深色的粉,这才稍稍有点男人的模样。 她跟在岳枫后面下了马车。 寒风顺着灯红酒绿的深巷吹了过来,夹杂着烟柳巷内妓子特用的香料,有些醉人。 走入深巷不久,周围环上来一群装扮妖艳露骨的妓子,她们穿着粗糙的花衣,身上戴着廉价的香膏,沾上那味道,没个三五日难以散去。 走在前面的岳枫见这群女人跟飞蛾似的扑了上来,下意识的想要护住身后的小殿下,这次出行,暗卫只能守在周围,明面上能保护小殿下的只有他。 “不用拦着,我们往前走便是。” 沈青青低声说了句,岳枫颔首,扳直身子往前走,暗中用胳膊肘撞开那些妓子。 一路上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除了拉客的妓子,还瞧见不少年岁不大的男童,穿着宽宽松松的衫子,当街被人扯来扯去,甚至直接拉入深巷。 沈青青淡定从容的小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竟不知阿诺兰城娈童之风尤存,不由得蹙起眉头。 她记得,父皇早在多年前便严厉禁止此事。 心中暗暗记上一笔。 少时,步至莳花馆前,岳枫递出周阡陌给的牌子,那小厮见了,连忙点头哈腰的引着两人进去。 听岳枫说,这处是阿诺兰城最贵的的妓馆,花销不菲。 进去后,一股暖意混着香气扑面而来。 其内奢靡堂皇的装饰同方才路过那几家差异明显,身侧迎来送往的妓子身上佩戴着的香囊,皆是价格不菲。 沈青青之前去宜州时学过辨香识的本事,一闻便香囊知有香弥子、蝶骨香这些极其难寻的香料。 遂而明白为何那位周家小公子要把她约到这里了。 她同岳枫一前一后进了顶楼的雅间,其内声乐之音靡靡,门见十几人正左拥右抱的饮酒作乐,明显这场聚会不是专门见她准备的,并且已经开始有段时间了。 周阡陌见进来的两人都很面生,他压着美人细嫩的肩头起身,操着一口熟练地金元话问:“这位公子莫不是梨园的新主子?” 岳枫颔首,站在他身后的沈青青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周阡陌。 果然,周家公子放荡不羁的名号,不是白来的。 这位周公子生了一副桃花面相,很是招人。 周阡陌自然留意到岳枫身后纤瘦的身影,他谦和一笑,“在下周阡陌,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拓跋穆。”岳枫硬着头皮顶了那位现在还因皮疹卧床不起的拓跋穆小将军的大名。 无人不知,拓跋是金元的贵族姓氏。 听到拓跋穆三个字后,一席众人的目光皆聚集在岳枫身上,眸色中带着毫不遮掩的欢喜与惊讶。 他们这般期待拓跋穆,并不让沈青青感到意外。 因为早在几日之前,是她遣人将拓跋穆纨绔浪荡,有权有势的形象散播出去。 此时阿诺兰无人不知,随九殿下来访图尔苏部的这位拓跋穆小将军是个花架子,看似是来赈灾,实则有点来掺和一脚钱权之间这趟浑水的意思。 岳枫按照小殿下给他准备的话讲出了口,给众人一种“爷我别的不行,就是有人脉”的错觉。 沈青青听周阡陌称赞了几句拓跋家的威名后,便很爽快的将席内众人一一介绍给他。 在座的,除了有在给图尔苏部供粮的南璃商人与耀云商人,还有做镖局押运、奇货互贸的,基本上图尔苏部内,民间目前能接触到粮食生意的寡头都聚集在此了。 她不由得感叹自己运气好,买的宅子恰巧在周宅旁边。 有些人,沈青青清楚他们的生意体量,但没见过本人。 岳枫虽不善言谈,却是个顶能喝酒的汉子,好在北方商海中,就吃这一套。 酒过三巡,场子里还能直起身子的没几个爷们儿时,沈青青终于听到些有用的消息了。 他们吐着酒气,当着这位“有权有势又想分一杯羹”的拓跋小将军的面,故意抱怨起金元当地中间人抽成太高之事。 原是图尔苏部的粮食不够用,总督裘飞为了缓解粮食短缺的问题,便在大君允许的情况下,放开粮食采购的渠道,允许外商售卖,但前提是必须与当地有许可的粮食铺子进行出售。 如此一来,价格看上去是被部族的总督所控制。 但其实,有了中间商掺和进来的这一脚,百姓还是买不到价格真正合理的粮食。 如今的图尔苏部粮食的真正现状是,粮食并不真的短缺,是百姓买不起而已。 七成至八成。 当沈青青从这些供粮商口中听到抽成比率时,一股难以压制的怒意从胸腔内冒出。 这种仗着山高皇帝远,以冠冕堂皇的惠民政策糊弄上面,暗自搜刮民脂民膏,往自己兜里装银子的事,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 只不过当下图尔苏部的情况,比当初宜州王延胜要可恶的多。 好歹王延胜只是搜刮富商的银子中饱私囊,而裘飞及他这些沾亲带故的“中间人”,吃的却是血淋淋的人肉馒头。 他们一边哄抬粮食价格,从中获利,又一边利用宗教信仰控制百姓,缓解激愤情绪。 当真是会玩手段的好臣子! 想到这,沈青青只觉得胸口憋闷,再也坐不下去了。 她倏地起身,岳枫回首,见小殿下满脸怒意,不由得跟着起身。 一旁的周阡陌抬起醉眼,唇角挂着抹放荡不羁的笑意,拉起岳枫的手,带着醉意道:“拓跋小将军这是去哪儿啊,今日给您介绍的这几位可都是日后要孝敬您的,咱们不如趁着这酒好人美,多喝几杯,多相互了解了解。” 岳枫正要拒绝,见小殿下弯下腰,为二人斟满酒,压着声道:“主子请用,奴才去小解,片刻就回。” 沈青青被高额抽成的事委实气到了,想着去回廊透透气,便留岳枫一人与他们周旋,独自出了屋。 廊内,一缕缕寒风顺着天井上的窗徐徐落下,瞬间让沈青青清醒不少。 她漫无目的的走着,脑子里满是如何利用当下局势解决粮食问题。 粮价过高,百姓消费不起,是图尔苏部当下所有问题的根源。 只有先让百姓吃饱饭,保住命,才有可能进一步缓解当下已是天公震怒的民怨。 沈青青思绪完全陷进自己的思想中,压根没留意到眼前出现的人。 她垂着头,忽而头顶撞上个结实的月匈膛,鼻间漫入一股呛人的酒气,她赶忙后退,低声道歉。 却不想木板不平,她狠狠的崴了一脚。 一股钻心的痛瞬间漫便左腿,踉跄之余,身后忽而落下一个力道,还没来得及反应,她整个人已经被身后的推进面前之人的怀中,下一刻,下颌已经被男人捏了起来。 沈青青抬眼,对方完全是个陌生的面孔。 她伸手推去,却被他揽的更紧。 男人方才就瞧见这迷了路的小生在周围徘徊,看他面色清秀,剑眉星眸,朱唇皓齿,眸色中有股在男子中少见的酥媚,勾得他浑身燥热,只想着将这白嫩的小生压在身下狠狠耍弄。 果不其然,擒住他后,那双带着惊色的圆眸,真是最清纯可人的。 “从哪儿来的小生这般俊俏,不如同哥哥们玩上一玩……” 话音未落,沈青青听身后闷的一声,还未看清是个什么情况时,搂着她的男子也已应声倒地。 倏地,她被那人抓着后颈上的衣服拎了起来,再回神时,“吱呀”一声,人已经进了一间漆黑无比的厢房。 “你……” 对方猝不及防的捂住她的嘴,她二话不说,狠狠落下一口,旋即听门外传来紧密的脚步声。 “咱爷怎么躺这了,还满头是血?老鸨?!快来人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阵吵杂的哄喊,被揍的那两人似是伤的不轻,迷迷糊糊的喊着“抓住那个小生”之类的话,在外不依不饶的闹着。 沈青青这才意识到对方是来救自己的,而此刻,她还狠狠咬着对方的手掌,口中不知何时,落入腥甜。 “……抱歉。”她吐出来后,对方立刻收回了手,她满是歉意的小声问:“你是跟过来的暗卫吧,怎么方才不解释一下?” 对方默不作声,沈青青只感觉到他吐出的气息又沉又急。 陌生男人的气息,让沈青青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 “爷,你怎么醒了就折腾奴呐……” 屋内传来一声声轻微的喘息与木床吱吱呀呀的晃动。 沈青青突然红了脸,却又不敢出去。 突然,一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宽大,温热。 阻隔住了一切的声响。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让沈青青僵在原地。 这个动作,孟西洲以前也做过。 她怕雷雨。 宜州夏日多雷暴,被雷雨惊醒后,沈青青坐在床上睡不着时,孟西洲便是这样坐在对面,不轻不重地捂着她的耳朵,什么话都不说。 沈青青心口一滞。 他不能是孟西洲。 她得信孟西洲早已进了耀云边境,若是一国太子入境,她不可能不知道。 那这人是谁? 正在此时,楼下传来一阵阵吵杂声,闷闷的轰响,像是有一群人整齐的迈着步子冲进来,连带着整个房子都有些发颤。 即便隔着手,也能听个大概。 这时,对方松开了手。 沈青青听清楼下混乱的脚步,应该是来了许多人,连屋外回廊里的动静都没了。 随后,她听到了溥洪的声音。 溥洪知晓九殿下来了向春巷,帅兵直接冲进来,一家挨着一家,迅速查看每一层的房间。 这时,莳花馆也在经历着其他妓馆经历过的事,瞬间乱了套。 注意力完全在溥洪身上的沈青青,没有留意到屋内已经亮起了灯,穿着肚兜的女子刚燃了蜡烛,见房内还有一人,尖叫一声,急忙遮住身体。 沈青青就势推开房门离开。 这时,溥洪也已经搜到了三楼。 见到从房间内一瘸一拐走出来的九殿下,他即刻解下大氅,二话不说,将人包裹起来。 “……小表叔。”沈青青知道今日是她鲁莽,可她如果不瞒着溥洪,又怎么能利用拓拔穆的大名,成功混入米面的供应商中。 但见溥洪面色铁青,眼底映着忧虑之色,不由得有些内疚,低声叫他。 “可还能走?” 她摇摇头,随即面色严肃的溥洪弯下腰身,把后背留给她。 “上来,我带你回去。” 同一时刻,立在暗处的孟西洲静静盯着那处。 他看到,青青披着那人的皮氅,利落的趴上他的后背,随后被那人背了下去。 孟西洲立在原地,盯着二人消失的地方,直到头脑昏沉,窒息感漫上来时,他才慢慢突出一口浊气,随后又深吸口气,少时,渐渐听到到耳朵里“咚咚咚”地脉搏跳动。 他浑身发麻,扶着门框站了半晌才感受到四肢的存在。 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所有的感官都是慢半拍的。 他抬手推门,但门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他执拗地推了半天,直至将门用手硬推开时才缓过神,见到了刚被侍从扶出屋的周阡陌。 雅间里的人大都被送走了,假扮拓拔穆的岳枫也在小殿下走后离开。 周阡陌盯着孟西洲行尸走肉般的从一个房间里缓缓走出。 要不是回廊内弥漫的香气醉人,他要都以为自己是进了什么死牢。 而太子殿下是牢房里刚经历过受刑走出来的囚犯,双只手血淋淋的,滴了一地。 看他又搞伤了胳膊,周阡陌的耳边甚至可以听见霍大夫的厉声叫喊。 周阡陌不由得好奇,他们这位无所不能的太子殿下刚刚到底经历了什么。 昨夜见他发疯,今日竟连魂儿都丢了。 难不成他没见到方才出屋的那位公主殿下? 想着周围可能还有贺兰卿的眼线,他赶忙敛回视线,由着侍从搀扶,往下走去。 孟西洲从鸡飞狗跳的向春巷回到宅子里时,李炎同霍羡已在后门等候多时了。 见他双手干涸的血迹,霍羡长舒口气。 还行,这次至少没把胳膊弄断。 他跟着孟西洲一路回了后院,听孟西洲音色淡定的问着图尔苏部这段时日的暴动情况,之后又思路清晰的吩咐之后要做的事。 经历完昨夜之事的霍羡见他又恢复成往日的模样,心情好了许多。 待他为孟西洲处理伤口时,他又不正常起来了。 孟西洲不让他处理手掌上的伤口。 霍羡看那被咬的不轻,执意要撒药,结果听他低声道:“霍羡……是她咬的。” 霍羡猜到那个她是谁,“那也是伤。” “不算。” “我是大夫!” “这是她留给我的。” 霍羡:“你……!” 他气急败坏摔门而出,见李炎候在外面,满是无奈。 “明日我就启程回南璃,反正殿下早已不听我这个大夫的话了!” 霍羡气鼓鼓的,想着颖儿还在汴京待产,他跟这么个不听话的病人天天周旋,心里止不住的烦闷。 李炎拉他去一旁宽慰着,忽而身后飘来冷不丁的一声。 三分歉意,七分冷静。 “霍大夫,等办完这件事,我们就启程回南璃。” 第62章 米粮 沈青青脚踝伤的不轻, 在妓馆意外被那个神秘人救走时,只顾着惊慌,连脚踝处的伤痛都忘了, 待见到溥洪, 步子都要迈不出了。 因要遮掩身份, 便由着溥洪一路背出向春巷,回了梨园。 等赤月见到自家殿下高高隆起的脚面时,心疼的泪都掉出来了。 “主子,您这是怎么弄的……”赤月慌了神,准备去请大夫, 溥洪坐在堂内,听到内室传来的话语, 眉头不禁紧蹙。 他担心小九, 却对医术不甚了解,干着急又帮不上忙, 便拦住赤月,起身去找正院里一直照料拓拔穆的胡大夫。 拓拔穆自打入了图尔苏部,就没下过床,之前的疹子溃烂一片,伤及肌理,不容易恢复,后在当地又水土不服,身子便一直病着没好。 溥洪去到正院时,拓拔穆正在同下人折腾, 他听闻小殿下去了向春巷, 还受了伤, 一定要去探望殿下, 见溥洪来了,便耍赖抓着不让走。 溥洪同他是旧识,但溥洪为人孤冷高傲,不太瞧得上拓拔穆这种靠门楣蒙荫挣得一官半职的纨绔子弟。 听拓拔穆是铁了心要去见小九,为免麻烦,他便让下人弄了个轿辇真给他抬去殿下所在院落。 沈青青见到拓拔穆时,颇为意外。 由大夫看过,冷敷上脚踝后,沈青青才得空跟拓拔穆说两句话。 她瞧得出,拓拔穆消瘦的厉害,不由得蹙眉,让赤月去嘱咐厨房为他多做些滋养的饭菜。 谁知拓拔穆听了赶忙摇头,“多谢殿下好意,大夫说我现在不可食滋补品,到时候药性相冲,性命堪忧……” 说着说着,他红了眼,抽抽噎噎道:“殿下,卑职怕是同图尔苏部命中犯冲,若不是有殿下为卑职祈祷,怕是早已一命呜呼……” 沈青青默然,眸底一沉,问:“小将军这番话让我有些难处理了,要不小将军启程回普尔图木吧?” “那殿下呢?”听到贺兰卿提到普尔图木四字,他眼中燃起希望,自是顺杆爬了下去。 他想回家,想阿爹阿娘,想拓拔家的兄弟姐妹,仆从侍女,反正只要不是这里,他都行。 他快受不了了。 沈青青淡淡一笑,“赈灾之事尚未办妥,我不回去。” 拓拔穆眉尾一压,“咱们粮食也都送到了,施粥也都做了,殿下还留在这……” “等着我金元百姓不再挨饿,不再民怨载道,揭竿而起时,这场赈灾才算结束,到时候,我才会离开。”沈青青话语镇静,缓缓道。 若秋水潋滟般的美眸中映着摇曳烛火,既温柔又坚定。 听到这句时,沈青青没有留意到,屋内的所有人都看向端坐在圈椅上的女子。 这一刻,没有人再去关注她身份到底是如何尊贵,更多的是,被她这一席肺腑之言所触动。 相反的,拓拔穆的肤浅被完完全全反衬出来。 “是……卑职想的太过简单了。卑职愿意留在阿兰诺城,守护好小殿下的安危。” 沈青青面色如常,不喜不忧,只含着笑意道:“拓拔小将军安心养伤就好,到等这件事一结束,我们就回王都,你且放宽心,一定让你在普尔图木吃上除夕的团圆饭,不会等太久的。” 溥洪闻言,默默看了她一眼。 看来九殿下这次去时椛馆确有不小的收获。 送走拓拔穆,溥洪知夜色已晚,知她折腾一夜乏了,准备请辞离开,却意外被她又留了下来。 窗台剪影成双,屋外月色正浓,寒风萧萧,孟西洲盯着人影,捂着嘴巴闷声低咳起来。 守在另一处屋檐上的萧应听到风中卷着细微的异响,他回首一瞧,果然是主子在咳嗽。 他确定周围几处暗哨都被迷晕,便回到孟西洲身旁,“主子,咱们在这儿什么都听不到,不如回去吧,不然让霍大夫发现了,他又要发脾气。” 萧应会同意带主子来,只因他也希望能见青青姐一面。 可以现在的情况,他二人只能对着那抹不知是谁的窗边剪影吹凉风,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再等等。”孟西洲忍着咳嗽,沉声说着。 他想冲进去,想知道他们此时离得那么近到底在做什么,说什么。 可却不能。 他盯着那,耳鸣阵阵,视线中的房顶、树影、弯月渐渐旋转、扭曲,像是染坊里混杂的颜料,混在一起,凝成一个绚丽的涡旋,让他能短暂的逃离片刻真实。 孟西洲察觉到那个不可控制的感觉从脑海深处扯着他一路下坠。 他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会是个什么可能。 所有的谋划或许要功亏一篑。 残存的理智,支撑着他起身,好在有人扯着他往回走。 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忍住,还不到时候。 直到平躺进被子中,萧应熄灭了灯,他还在默念着。 等到时机成熟,青青会看到他的诚意与真心的。 不出沈青青所料,南璃与耀云这些米粮商人,早已被阿兰若城现有的中间商压榨的够呛,一旦放出拓拔穆这条有权有势的钩子,很快便有人搭线合作。 这就像是被网兜圈住快要翻肚的鱼,只要有一个口子出现,便会争先恐后的窜跑。 溥洪动作很快,他来阿兰若城这大半年来,第一次干预了除暴动之外的事,这也给裘飞一个措手不及。 裘飞不想交出米粮的特许经营权与采买权,但对着大君亲自书写的旨意,他又不得不低头,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同意了。 但同意的前提是,图尔苏部的米粮采买与售卖流程必须同之前保持一致。 这就意味着,中间商必须继续存在。 裘飞本以为溥洪这一招仍被自己的规则钳制,无法真正撼动当下图尔苏部的米粮交易。 却不想交出经营权与采买权的第二日,总督府的后门门槛便要被踏坏了。 裘飞没想到,溥洪手中还有一张他不知晓的王牌。 一位神秘的巨贾。 第一日,那位新加入的巨贾便以巨大的采买额,将交易坊中所有现存的米粮全部吃下。 当日下午,米粮价格暴跌。 倒也不是所有米粮铺子都是这般情况,只有溥洪在城东城西新设的两家,才有这样的价格。 那一日,排在米粮商铺门口的百姓都快排出了城。 往日拥挤的施粥摊子前,反倒是寥寥无几。 众人争先恐后的抢购,直到最后一人买完时,商铺仍有不少存量。 第二日,米粮价格进一步下跌,那位神秘商贾,依旧以全包的口气,吃掉了所有供货商的存粮。 其他几家中间人实力虽然同样雄厚,却因手中现银委实不够,又达不到人家这般购买量。 最终,在交易行里只能干看着对方搬出一叠叠的通汇银票,连句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那日下午,几位主要的中间人便悄悄摸去了总督府的后门。 这些中间人大多是阿兰若城内有头有脸的富商,之所以同总督裘飞能搭上线,拿到这个参与米粮采买的生意,都是通过裘飞妻子楼氏的弟弟楼元邬。 楼元邬自然而然成了所有中间人之首。 总督府,后院正堂。 楼元邬蹙眉急切问:“姐夫,您怎么就把采买权放出去了,咱们这些中间人,可是把银子都交到后年了……这样下去……” “你以为我想?!溥洪是大君钦点的赈灾大臣,是刑部二把手,是三大贵族之一溥家的幺子,又有大君手谕,何人敢不听?” 裘飞的脸色没比楼元邬好到哪儿,他这两日也在留意交易坊的动向,事态的发展明显比他预计的要严重的多。 “那新入的中间人是谁?我让你打探,可是知道了?” 楼元邬点头,“是这次跟九殿下一同来此的拓拔家人。” “拓拔穆?”裘飞有些意外,按理说拓拔穆此行目的是护送小殿下,带这么多银子在身,明显就是有备而来。 难不成是大君授意? 裘飞很快打消这个念头,如若是大君,随意一个调令或圣旨就能把图尔苏部的米粮现状解决,绝不会是大君。 此人这番举动,在他看来,倒像是特地来阿兰若分一杯羹的。 “你怎么知道是拓拔穆的?” “他生了疹子,脸上水泡都化脓了,来交易坊一直缠着绷带。起初还觉得奇怪,后想到您前段日子说王都来的小将军病的厉害,大抵猜到后又找了个相识的耀云供应商问过,这才确定是他。” “知道了。” “可他一个外乡人,怎么敢参动咱图尔苏部的生意?这是不是溥洪的主意……” “溥洪来此又不是第一日,若是有这般打算,早就下手了。”裘飞思忖良久,突然道:“此事等等看,先告诉那几个中间人,他拓拔穆就是再有钱,也不能日日包圆所有的米粮货源,昨日我已遣人去信耀云的那位大人,相信不日便会有更多的商户来此售卖,到时候我不信他拓拔穆还能全部买完!” 一连十日过去,阿兰若城内再也看不到排队买粮的场面,目前城内粮食供给稳定,价格一下子回落到七八年前的米粮价格。 交易坊内,从耀云赶来的米粮供货商,拉来了千百旦米粮,一见今日挂牌价,差点晕过去。 合计着搭上从耀云运送至阿兰若城这一路劳力,卖的价格比耀云境内还便宜!? 觉得上当受骗的耀云商人,直接怒气冲冲的跑去总督府家的后门狂敲,非要这位诱他们来此的总督大人买单不可! 一时间,裘飞前有中间人,后有供货商,左右应付不暇。 梨园内,从岳枫口中知晓了今晨交易坊中,刚拉来千百旦米粮的耀云商人见到当下阿兰若城内米价面价的反应后,沈青青忍不住笑出了声。 坐在一旁的溥洪面色如常,眼底泛起的喜色不易察觉,他低眼见见小殿下手中的茶盏见了底,兀自给她悄悄满了一杯。 沈青青喜上眉梢,讲话都比平日更欢快几分。 “裘大人这次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如今银子充裕,岳枫你遣人去盯好这几人,他们花费这么多力气运来,自然不会再花一次时间与精力把米面运回去,如今肯定在找下家接盘。” 岳枫一听,赶忙道:“那卑职现在就去接触那几人,把价格谈好……” “不急,除了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敢囤积粮了。” 岳枫挠挠头,不解道:“卑职愚钝……既然价格比平日采买还要低,为何他们不买啊?” 一旁的赤月忍不住说道:“岳侍卫白跟了主子这么久,一点都没学到啊,您想现在主子囤了这么多粮食还买不出完,那些人手中存着的旧粮也未售卖一空,眼瞧着米面价格一日比一日低,谁又敢在这个时候买入这么大一批粮食呢?” “不错,赤月说的都在点上。”沈青青笑笑,抿了口茶。 如今局势,她一家做大,交易坊内的其他中间人,已经错过了离场的最佳时机,完全被套牢了。 她想到这个天上白掉的大馅饼,就忍不住漾起笑意。 “千万旦的粮食,足够整个图尔苏部的百姓撑到明年的了。” 溥洪看到她手中攥着的那本账册,早已生出的敬佩与欣赏此刻蔓生出其他的情绪。 他望着她欢喜的模样,自己也跟着不由得开心起来。 溥洪素来寡淡,多年来受困于溥家小儿子的身份,摸爬滚打历练出来,只想为自己挣得个荣耀。 但今时今日,同小九重逢后的这段时间。 心中所求,似乎多了一些。 岳枫盯了那批耀云商人没两日,对方托人来梨园与他牵上了线。 最终,这一批粮食,以极低的价格购入,随后沈青青吩咐溥洪用军队将粮食分批护送至图尔苏部各城镇,以稍高于阿兰若目前的价格进行出售。 就当沈青青以为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自己也终于看到了回王都的希望时。 向春巷内出了人命。 三名耀云粮草商惨死烟柳之地。 一时间,交易坊内的米粮供货商,少了一大半。 案发第二日,孟西洲叫来秦恒,正欲下令时,听他汇报道:“主子,楼元邬死了。” 今晨一早,楼元邬被发现死在自家门口,似乎是重重摔了一跤,恰巧撞在了身后的楼梯尖上。 待人发现时,九月阿兰若的天,已经把人冻僵了。 同样收到消息的还有正分派押送米粮任务的溥洪,得知楼元邬死的那一瞬,一直掩于心底的疑惑与猜疑,冒了出来。 这段时间,阿兰若城内米粮价格控制的事发生的太过顺利,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推动着九殿下的计谋。 即便是运筹帷幄的溥洪,都无法预计或确保所有的事都会向最优的方向发展。 起初溥洪将其归为九殿下的运气,毕竟金元无人不知她是受天神眷顾的人。 但如今…… 溥洪隐隐觉得,这一切顺利的背后,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溥洪思忖良久,冷声吩咐道:“运往兰里镇的米粮先暂缓几日,留一批精锐在阿兰若城,三日后九殿下要启程去神庙祭祀,到时候就由他们护送。” “是,属下遵命。” 三日后,是金元秋日祭祀的大节日,沈青青的车架在城中万千百姓拥簇下,缓缓驶出城门,向着东方数十里外的神庙行进。 因是金元的大节,总督裘飞率图尔苏部就近城镇的官员一同陪同。 溥洪帅军走在车队的最后。 早在出发前,他便将探子派了出去,密切监视着周围的情况。 图尔苏部东部是一片山区,远远看去,白雪皑皑,平添了几分威严 再往东不远,便是同南璃与耀云的边境。 此地虽是九月,却已是天寒地冻,马车压在不平整的官道上辚辚作响。 沈青青掀开幔帘一角,寒风灌入,吹的她神思更加清晰。 今日,希望能把一切解决干净。 第63章 神庙 山区将近, 官道突然变的平坦许多,赤月打了个哈欠,掀开帘子, 目及之处, 灰蒙蒙的云压得很低,似若荒烟。 “殿下,今日的天真是不好, 像是要下雪了。”赤月喃喃着, 唇角却漾着笑意, 她放下幔帘,“快到了, 奴婢已经能看到相迎的神官。” “嗯。”沈青青垂首理了理裙摆,指尖碰触之处, 发出些许清脆声响。 少时, 车队停下, 听岳枫在外禀报已经到了神庙外, 沈青青不动声色的接下赤月递来的皮氅披上,缓缓走出马车。 图尔苏部神庙修建的气派异常, 甚至可以与金元普尔图木外的那个皇家神庙一比高下。 穹顶上, 连带着神庙外的旗帜上, 金色坠饰在灰蒙蒙的反衬下闪闪发亮, 沈青青明亮清透的眸色渐沉。 “九殿下。”神官穿着一身华贵艳丽的服饰,躬身相迎。 而面前这位九殿下,她穿着一袭素雅清丽的长裙, 上面绣着金元皇族特有的花纹, 是祭祀专用的服饰。 典雅威严的服饰, 衬托的这位小殿下更加身姿脱尘, 容貌无双。 美丽温柔的女子,总是能给旁人留下更好的印象,让人忍不住想要交好。 诚然,沈青青就是这样的人。 沈青青回以淡淡的微笑,客气的同几位神官往神庙内部走去。 神庙祭祀,除了神官外,只有大君的血亲才能进入一同祭祀。 临进去前,沈青青回首望向人群外的溥洪,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祭祀的过程复杂繁琐,沈青青由神官领着,一步一步去完成所有步骤。 她虽不真的信奉天神,但她秉着敬畏之心,依旧虔诚无比的为图尔苏部的百姓祈福。 跪下去的一瞬,眼前回闪出饿殍遍野荒芜凄凉的场景。 她稳了稳神,旋即接过祭祀用的布纹,双手奉上神台。 这场天灾人祸,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进入图尔苏部后,为拓拔穆寻找村落歇脚看病时,沈青青就发现不对劲了。 当时她手中拿到的地图是三年前的图尔苏部地图。那上面许多标记出来的村落都已经没了人。 直到探子仔细检查过后,她才知道,村落荒废的真正原因。 废弃的房屋里,偶有腐坏的尸身,三两聚在一起。 空荡荡的厨房是许多家庭的现状。 这就是图尔苏部民生的真相。 祭祀进行到一半时,殿外忽而传入阵阵呐喊,主持的神官蹙起眉头,却又不敢中断祭祀,犹豫之时,听跪在蒲团上叩首的九殿下冷不丁的吩咐,“继续。” 这时,殿外吵杂纷乱的声音越逼越近,几乎可以断定外面正在兵刃相接。 素来养尊处优的神官哪儿见过这般阵仗,顿时有人慌慌乱乱的往外走去准备瞧。 刚直起腰身的沈青青出声阻拦。 “今日是秋日大祭,事关国运,还请各位神官务必坚守其职。” “……是,殿下。” 几位神官见九殿下一改温和谦逊,反倒是沉冷淡定的坚持祭祀,稍感意外。 神官擦着冷汗,坚持将殿内复杂的祭祀流程走完一遍后,殿外的声音渐渐弱下。 在场的,谁都纳闷此刻殿外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青青起身扭头问神官,温声问:“大人,是否还差祭天这一步?” “……是。” “请继续吧。” 这头几人谨慎的领着九殿通过一排排的神像向外走时,裘飞领着数名官员及一批护卫突然推门进来。 “殿下!”裘飞同沈青青一行人碰了个照面,前襟沾血,急切的向沈青青这出走去。 “站住!裘大人,这处可是神庙重地,非大君血亲不可入内!”神官对神庙规矩极为看重,下意识的阻拦住裘飞。 一旁的官员顾不上这些条条框框,惊慌道:“神官大人,如今殿外耀云的数百精锐已经将神庙围住,我等退无可退才进入神庙,还请大人与殿下宽恕。” “耀云人?!”神官慌了一瞬,沈青青也淡定不下去了,急忙问:“溥大人现在何处?” “溥大人方才带着精锐同九殿下您的护卫冲了过去,让我等先走,此刻怕是……” 此刻殿外声响越来越小,谁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此刻殿内有人长叹口气。 沈青青顿时双目发红,踉跄半步。 “唉,怎么耀云精兵会突然出现在我金云境内?” “不知道啊,今日是我金元的秋日大祭,有九殿下亲自供奉……怕是……”众人将视线落在这位快要哭出来的小姑娘身上,脑海冒出一个念头。 这些人冲的是小殿下。 神官是最先反应过来目前状况的,他低声道:“殿下,请您同我等速速离去……” “我不走,溥大人还在殿外以死相搏,我怎可弃臣子于不顾……” 沈青青美眸瞪圆,方才面上淡定全无,此时此刻,她只是个慌乱无措的小姑娘而已。 众人见状,心生保护怜惜之意。 说到底,小殿下不过是个年过二九,未经人事的小丫头。 “九殿下,您若是被抓走,那是我等之耻,无论如何,我等都会守护九殿下安危的。” 人群中话语刚落,其余的人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倘若九殿下被耀云人掳走,两国面对的必然是一场恶战。 到时候,刚解决粮食问题的百姓又要面临新的苦难。 无论如何,都要护好殿下安危。 “九殿下,您先同神官离开吧,我等誓死守住殿门!” “我等誓死守住殿门!”众人慷慨激扬。 此话之后,在场士卒臣子莫不激励,亦生凛然赴义之心。 沈青青匆匆扫了眼众人,不再拒绝,同众人颔首后,随着神官紧步向后走去。 这一路上,步脚叠叠,若鼓点似的敲在沈青青心口,砰砰乱跳,脑海里全都是方才众人那席话语。 不知何时,手心已沁出一层冷汗。 神官带着沈青青步向后殿,曲折蜿蜒的小路上满是祭祀气氛的彩带。 寒风掠过,夹卷着雪绒。 五彩随风飘摇。 沈青青被一路带到一间偏僻的房间外,神官见她停住脚步,解释道:“小殿下请放心,此处毗邻耀云,这是特别修建的密道,以供……” 倏然,身后传来一阵沉沉的步脚。 “九殿下留步。”裘飞急急赶来,身后还跟着一众官员,及数名侍卫。 “裘大人?”神官看他直奔着小殿下跑去,下意识的挡在身前。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光一闪,挡在沈青青面前的神官倏地倒下,跟过来的官员吓得倒吸口气,“你、你怎么敢对神官下手?!” 站在裘飞面前的男子眸色狠辣,掌中的匕首滴滴落血。 “裘大人你这是作何?!”其他的神官立刻挡在小殿下身前。 男子扫了眼沈青青,随即邪魅一笑,“神官大人,方才这位神官被假公主迷惑,在下只是为民除害。” “假殿下?那你也不能不由分说的上来就杀人啊!” “放心,没死,现在带走,还来得及救。” “裘大人怕不是糊涂了,你我分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怎得就成了假公主?” “神官大人,先把这位大人带走,请人去照料伤势吧。”沈青青眼瞅着一滩血迹从神官腹下漫出,转而对神官道。 “殿下……” “快去吧,这还有诸位学识渊博的大人,不用担心。”沈青青淡淡一笑,眸色镇定异常,让神官莫名安心。 可明明,现在已是躺在刀刃上了。 “神官大人还不走么?要以死护着这位假殿下不成?” 说着他手中的刀子向前一逼,几位神官哆哆嗦嗦的跑开了。 “裘大人,您先解释下为何这位是假殿下吧……要不然……”跟在后面的官员有人急了。 裘飞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阴森一笑,“只因近日活跃在交易坊中的拓拔小将军根本不是本人,那么由假的拓拔穆送来的九殿下,又怎么可能是真的?” 沈青青从容不迫,她一人孤立在回廊中,扫过几人。 “文碟及诏书各位各位大人都是见过的,难道这也是假的吗?还有溥大人,我同溥大人是旧识,难不成溥大人也认不出我么?” “哈哈,真是溥洪的好计谋,诸位请想想,在九殿下来之前,咱们阿兰若城的米粮市场可曾有这般混乱过?让身为贵族的拓拔家与溥家独霸,南璃耀云的商人遍地走……” “说到底,所有的银子都让溥洪找来的这几个人捞走了……” “沈青青预料到他会来找自己对质,但从没想过裘飞会信口开河的指责她是假的。 这招恶人先告状,委实无耻至极。 裘飞见她不语,咄咄逼人起来。 “事到如今,你还在装?你若真是九殿下,又怎会不顾清誉,同那个假拓拔穆同处一宅?在座的都清楚,面前的女子压根就没在我总督府住!” “起初我还不明白是哪儿得罪了九殿下,如今我算是懂了,是九殿下担心我识破她身份才如此。” “……这的确……有道理。” “有道理么?”沈青青哂笑,“离开总督府,自然是要避开人祸的始作俑者,去调查一切,方才裘大人说我们是来捞银子,那敢问裘大人,当下粮价如何,我等来之前,各村镇的粮价又是如何?” “各位大人难不成都是瞎子聋子么?!此等改善都看不到?” 沈青青有些失控,高声斥责,她不过是个二九年纪的小姑娘,跟面前的这些官员比,真的很稚嫩,她话音清丽,尖锐的戳破了裘飞的谎言。 未等裘飞下令,站在裘飞身前的男子已经先一步迈出,袭向沈青青。 火光石电间,暗处伺机已久的暗卫冲了上来,弹开匕首的一瞬间,护在沈青青面前。 “不得对殿下无理!” 话语间,裘飞带来的侍卫瞬间冲了上来,扣押住了在场的大多数官员。 “裘飞你在做什么?!” “演累了,反正我已经知道近日之事是这位九殿下的手笔,就足够了,我奉劝各位放弃抵抗,此时耀云左将军苏邛已经完全控制住了这里,愿意归降同我隐瞒下一切的,便能得一条生路。” “裘飞,你忘了你自己是哪国人了么?!这可是九殿下!” “两国会开战的!” “开战就会缺粮食,就会回到以前阿兰若城的状况,没了九殿下与溥洪,一切都会复原。” “复原?就为了银子么?” “银子有什么好的?”裘飞笑笑,“我本来就不是金元人。” 沈青青蓦地一怔,她读过裘飞的生平,他父母皆是金元人,这句不是金元人又从何而来? “金元为官者,双亲须为金元人。” 裘飞略过她的疑问,淡淡道:“九殿下,束手就擒吧。” 一声令下,身后的大殿涌出一群穿着金云银白铠甲的精兵。 裘飞定定看下沈青青道:“九殿下别激动,这都是我耀云的精兵,穿着金云铠甲罢了。” 话音未落,拥簇上来的“耀云精兵”已经把裘飞等其他未被裘飞侍卫控制起来的官员团团围住,沈青青早已退后数步,推门进了身后的房间。 她开着点门缝,见回廊间双方拼杀成一片,裘飞带来的人,个个都是好手却也抵不过沈青青安排好的精兵,很快,他们便败下阵来。 接近尾声之时,听远远的一声嗓音清朗的“九殿下!” 沈青青心头顿时激起一片涟漪。 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放松。 沈青青知道自己这招成了。 她有些激动的走出去,看裘飞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恍然大悟道:“这……这一切都是你贺兰卿的诡计?!” 怎么可能?这小丫头不过几岁?怎么会有这般谋略和心态? 裘飞直到看到从人群中疾步走来的溥洪,都无法相信,今日这一招瓮中捉鳖,最后捉的竟是他自己? 那苏邛答应的耀云精兵呢? “溥大人!” 溥洪见她一路从殿内跑来时,步脚还不太稳,想着是前几日崴脚并未痊愈,三两步走过去扶稳了她。 “殿下可是无碍?” “我没事,不过有一名神官受伤了。” 溥洪自然而然的扶住沈青青胳膊,在场之人,没人留意到当初从暗处窜出的一名暗卫眼中恍恍一动。 “溥大人,裘飞说他不是金元人。” “此事等押送回去审过再说,诸位在场同僚,今日皆可作证裘飞叛国通敌之罪。” “是!这个畜生!呸!” “还敢污蔑九殿下!” “不过溥大人,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今大局在握,溥洪面色又恢复成那个肃冷严厉的刑官,他一五一十将来龙去脉解释给众人。 其实他从未真的安排自己手中的官兵押送米粮去各城镇。 而是用了周阡陌的人脉,找的镖局换上了金云官兵的铠甲骗过来裘飞的耳目,让裘飞误以为有机可乘。 而九殿下,则以血肉之躯,请君入瓮,才有了今日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戏。 “金元儿女能有九殿下这般谋略,委实让我等钦佩,方才还差点……信了裘飞的鬼话!” “我等惭愧!” 说着,一众官员对着身前这位柔和温婉的少女下跪叩首,沈青青本想出言拦住,却被溥洪扯了扯袖口制止。 他压着声音,在她耳边匆匆扫过。 “是小九应得的尊敬与敬畏。” 这轻飘飘的一句落在沈青青耳中,倒有种要催泪的意思。 是从未有过的成就感。 她哪儿亲自谋划过这些运筹帷幄,生死难料的局,此刻被一群人跪拜,脑子晕乎乎的。 不由得想起一段被遗忘的过往。 【请君入瓮,最是简单,不过是抛出利饵,再用障眼法迷惑对方,让其以为时机已到,最后一举拿下】 【那我算是世子的饵?】 这是在涠洲,孟西洲把她从霍段手中救下来后,二人在骑马在雨中行进时的一段话。 她问他怎么知道是霍段后,才知道原来孟西洲来涠洲没有两天,便把案子破了。 他按兵不动,只为了确定陆成玉是不是同谋而已。 所以才有了那句饵的疑问。 孟西洲回答了。 但当时风雨太大,她只听着咕哝一句,也没多问。 “九殿下?!快走!” 沈青青走神之时,听耳边乱糟糟的,远处又是兵器相碰的脆响,她心神一晃,敛回神思,“怎么了?” “是耀云人,是耀云人!!他们杀进来了!” 从殿内跑来的官兵大声喊着。 方才充斥在沈青青脑海中的喜悦又或是兴奋,瞬间荡然无存。 她脑子一片空白。 明明提前阻拦了报信之人,耀云精兵怎么还会赶来支援裘飞? 这不合理! 乱糟糟的场景,让她瞬间慌了神,溥洪神色淡定,低声安慰:“别怕,小九,我一定会护送你安全离开。” 这时,一直守在沈青青身旁的暗卫,哑声道了句:“九殿下,屋内有密室,我等先护送九殿下离开!” “我……” “只有殿下安全离开,两国才不会开战。” 谁都清楚,以现在图尔苏部驻兵的实力,完全无法与其抗衡,不然耀云人也不会这么轻而易举的派兵进入到金云神庙周围。 先前两军必定是在边陲交界打了一仗。 此时,回廊尽头的步脚声愈加迫近,整齐划一的步脚,听的所有人心头发颤。 沈青青被那暗卫拉着,一路往房间走去。 “砰”的一声巨响,屋内的书柜突然被击了个粉碎,黑压压的人群从昏暗的甬道跑出,他们穿着乌色的盔甲,各个面带杀意,口中低声叫着:“杀!杀!杀!” “守护好殿下!”溥洪高声令下,一半以上的人往密道那处跑去,他们就像是见到食物的蚂蚁,一群人涌了进去,随即便是兵器相交,血肉拼杀的声音。 “跟好我!”一直护着沈青青的暗卫拉着她走到回廊外侧的花圃,试图先找个闭塞一些的屋子给她安排进去。 恰在此时,前殿门外又冲进一批人,他们高声喊道:“金元神尉尉迟敬来了!金元神尉尉迟敬来了!” 一声声叠叠的呼喊,随着天空中突然升起的火信,将在场内,所有人的灭下的希望重新燃起。 沈青青只听过这位将军的威名,却从未见过。 普尔图木的贵族之首——手掌千军万马的尉迟氏。 所有人听到尉迟敬的大名后就像是打了鸡血,疯狂的喊着,厮杀着。 这时,耀云人留意到退到一旁的女子,旋即确认了目标。 “殿下,先进屋!” 暗卫顾不得许多,高声喊过之后,二人冲了出去,以一人之力,抵挡了数十名耀云兵。 这时,耳边一阵呼啸,飞箭擦着耳朵飘来,正好擦开了那名冲来保护她暗卫脸上的面罩。 第二招紧随其后,暗卫将沈青青推进了屋内。 关门的那一刻,第二支箭已经刺透那人肩头。 血珠横飞,热呼呼的血落了沈青青半张脸。 熟悉的面庞一闪而过,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小应!” 冲在前面的秦恒听到这句后,不由得身形一滞,他迅速扫去,手中的飞刃已经刺透房檐上箭客的胸膛。 沈青青顾不得许多,她打开门,将受伤的萧应拖了进来。 “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沈青青不敢多想,念叨了两句后,她赶紧起身找包扎的东西。 屋外厮杀声不断。 倏然,一声号角冲天。 这是耀云军撤退的信号。 一刻之前。 立在神庙中的耀云左将军苏邛捂着左肩,在听完探子最新获得的禀报后,眸色暗沉。 他蓦然回首,盯着对面那个高大魁梧的男子,冷声道:“尉迟将军好手段,竟还能请的动南璃的西北军,今日切磋,便到此为止吧。” 他走出几步,忽而扭头,满是戏谑的笑着说:“记得告诉你们家的小公主,回头洗干净了,准备嫁入我们耀云,伺候主上。” 男子发颤的右手紧握住手中长剑,他上前半步,随即身旁的侍卫拦住。 沈青青听到外面声音渐渐安静,她红着眼睛,推开门。 屋外不知何时,风雪初霁,一缕温和的阳光,洒向神庙。 一眼见那人身姿高大,穿着身威风凛凛的银白铠甲,立在廊中。 怎么会是孟西洲?! 此时此刻,周围的将领与官员,无一不向其躬身行礼,口中喃喃着:“多谢尉迟将军及时赶到,否则今日小殿下……” 沈青青脑子一片混乱,听不清那些人在对这个冒牌将军说着什么。 她只知道,见到孟西洲穿着盔甲出现在那的一瞬,心头便冒出一股莫名的怒火。 这时,孟西洲也看到了屋内的沈青青,她穿着一身极其华贵的荼白长裙,半身染透的刺目血色看的他恨不得立刻奔到她面前仔细查看。 可腿,却一步都迈不出。 此时溥洪也留意到九殿下身上的血迹,他赶忙跑过去询问,却见沈青青拖着长裙,缓缓向外走出。 溥洪跟着她一路走到“尉迟敬”的身前,话语中的紧张不再压抑,“小九是伤到何处?” 沈青青并未理会溥洪,而是双目红肿,满是怒意的盯着面前这个男人。 她看着他,完好无损的立在这里。 扮演着这个高高在上的角色。 一如既往的气势凌人。 鼻息间,全都是浓郁的血腥气。 沈青青漠然漾起抹笑,朱唇无力的动了动。 “不是我的血,是萧应的。” 萧应。 这两个字重重坠在他心头。 像是脑袋上挨了一榔头似的,耳鸣嗡嗡作响。 孟西洲微微瞪大眼睛,看向面前淡漠又疏离的少女,他留意到对方眸色中的怒意。 孟西洲不解。 溥洪察觉到了不对劲,疑惑道:“殿下,这位是我们金元神尉尉将军。” “尉迟将军么……” 她的话又缓又轻,那种质疑与嘲讽,只有真正知晓内情的人才能听出来。 孟西洲突然怕了,想要离开这里,如果有可能改变一切,他不会让青青知道他来。 可已经晚了。 孟西洲正要说些什么时,听她沉沉道:“贺兰卿见过尉迟将军。” 第64章 善后 沈青青当众认下孟西洲为尉迟敬后, 扭身去寻神官继续进行祭天之事。立在一旁的溥洪迟疑片刻,随即开始组织善后。 这一场本不在预想中的交战死伤虽不多,但溥洪同其他官员要安排人手留下帮助神官清理修葺神庙。 祭天进行的很快, 结束后,车队已经整装待发, 沈青青四顾看去, 并未瞧见孟西洲的身影,甚至他带来的那些人, 也跟着一起不见了。 天色渐晚, 她没时间多想, 随着赤月上了马车。 赤月见她有些心神不宁,从一旁取来个温乎的汤婆子给她抱着, 小声说着:“殿下若是困了,就休息会吧。” “赤月, 我想一个人待会。” 沈青青疲惫的抬唇笑笑,赤月颔首, 叫停马车下去了。 辚辚之声平缓重复的飘入耳中,沈青青把汤婆子拿到一旁,躬着身子, 把头深深埋进双膝之间。 鼻息间,飘来淡淡的血腥味。 是萧应的血。 刚刚萧应的面罩掉下来时,恰好第二支箭射穿他肩头,沈青青看到血滴飞溅的那一幕时, 她真的慌了。 她没想过,跟萧应的重逢, 会是在这样一个混乱的状况下。 这一切的事情与他无关, 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 只有一个解释。 他受了孟西洲的命令。 所以再见孟西洲穿着一身闪耀的铠甲受众人敬仰时,腔子里无处发泄的怒意便一股脑的涌上的眼底。 他不该带萧应来的。 但她必须承认孟西洲的出现,的确救了在场的所有人。 这是事实。 这一切,如果没有孟西洲带人及时赶到,或许在场的所有人都会被掳,她的下场也可想而知,甚至两国会开战,死伤无数…… 是她倨傲托大,想着以春日大祭为契机将裘飞等其党羽一起剔除。 结果呢,釜底抽薪,差点把所有人的命都搭进去。 铺天盖地的自责凝聚在狭小幽闭的马车中,她好像把自己关进了一个透明的容器里,脑中一遍遍的重新推算今日发生的一切,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到最后,沈青青突然意识到,如今她身上肩负着的,已经不止只是自己的命运,有时候稍有不慎,错走一步,害死的会是那些敬她爱她的臣民。 莫大的压力仿若一块巨石,压在她细弱的肩头上。 小姑娘把自己紧紧缩成一团,孤单的蹲坐在摇摇晃晃马车中,将自己关在那个看不见的容器里,试图得到一丝喘息。 待车队回到阿兰若城,天色已暗。 沈青青没再遮掩自己在梨园居住的事,直接同其他官员的马车分开,带着自己侍卫回到梨园。 下了马车,沈青青一眼瞧见立在大门一侧的人。 是李炎。 他已经换回常服,独身一人站在那,在沈青青的印象中,李炎一直待她很好,她对着李炎那侧,微微点了点头。 既然当着孟西洲的面故意说出了萧应的名字,沈青青其实是有了新的考量。 之前装作不认识,是她自己选择用简单粗暴的方式割舍掉过往的一切。 她以为孟西洲会碍于彼此身份或她的态度知难而退。 然而到现在,孟西洲三番四次执着于她,执着于过往,甚至疯狂到铤而走险在金元假扮尉迟将军后,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把头掩在沙海下的鸵鸟,既幼稚又愚蠢。 伤已经造成了,她置之不理,伤口或许会自愈,也可能会发炎溃烂。 她不能再逃避了。 沈青青悄然攥紧指尖,对守在一旁的赤月低声道:“赤月,你先进去吧,有岳枫在就够了。” 等众人离开,她带着岳枫走到李炎面前,低声道了句:“李大人。” 这句温弱的“李大人”将往日场景瞬间扯进脑中,李炎喉头一哽,克制住想要唤她“沈娘子”的冲动。 “九殿下。” “萧应怎么样了?”这一次,沈青青主动卸下所有的冰冷与防备,她只想知道萧应的伤势。 她本是要岳枫将萧应送回阿兰若城,但秦恒已经先一步将他带走,萧应的伤是她做的第一手处理,虽然伤不致命,却也足够让他疼一段日子了。 沈青青留意到李炎眼眶有些泛红,显然是哭过了。 “回九殿下的话,人已经醒了,贯穿伤,没伤到要害,但得恢复一段时间。”李炎顿了顿,其他的话停在嘴边,他犹豫。 看出李炎的迟疑与悲伤,她不是没有心的机器人,再加上今天经历过的一切,难免心情波动大一些。 见到旧识,那些掩在心底纷繁复杂的过往,似若暗涌的潮水,将她悄无声息的,一点点的拖了进去。 李炎瞧了眼跟在身后的岳枫,看他冷漠的盯着自己,他顿了顿,千挑万选地从脑海中扯了一句,“九殿下,容我说一句话僭越的话,他心里一直是有您的。我是同他是一起长大的,他从未待人……” 沈青青明白李炎为何刻意用了他去指代孟西洲,倒是细心。 她同孟西洲那些事,除了小宅里这几个人,便没人知道了。 到底,她现在是金元国尚未婚嫁的九公主,得为她的清誉考虑。 只是这些话,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沈青青眼底一暗,淡淡道:“李大人,若是萧应好了,你可以找我,我想去看看他,但要是提到其他的事,还是免开尊口,以前的事,已经过去了。” 旋即,她利落侧首,对岳枫说:“走吧,我真的饿了。” 二人随后往大门里走去。 这时,李炎突然叫住她。 “殿下,我们就住在隔壁院中,您若是可以……” 随着叠叠步脚与木门关阖的声音,连李炎最后讲出的那几个字,也被寒风无情吞噬。 那夜沈青青随便洗漱了一番,沾头就睡,翌日被赤月叫醒时,溥洪在正厅等候多时。 她没拖延,换了身端庄的夹袄长裙去了正厅。 溥洪正在抿茶,听到门口步脚,便赶忙起身相迎,待人缓步进来,他留意到她眼底的血丝,显然是没睡好。 守在一旁的侍从眸色一亮,窃笑不语。 他追随溥洪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主子这般上心一个人,连夜从神庙赶回,第一件事便直奔梨园。 这一刻,在他身上真是半分都寻不到往日那个不苟言笑,冷漠寡情的刑官身影了。 “去叫些温补的茶水来。”溥洪对自己的侍从道。 沈青青见他面色带着些许乏累,便也吩咐赤月去端些点心来。 一时间,屋里没了旁人,沈青青在另一头的座位上落座,转而笑吟吟道:“溥大人辛劳,神庙的事如何了?” 溥洪今日来,本是有话说的,可听了九殿下温温和和的话,方才准备的言辞,竟都抛之脑后了。 “还请殿下放心,除了一名神官受伤之外,其他的都已处理妥当。” “裘飞如何了?” 溥洪压低眉尾,“本以为只是拿钱的主儿,却不想是个硬骨头。” “溥大人刑官出身,这些事不在话下。”话音刚落,赤月遣人端着茶水点心走来,沈青青将点心推到他面前,“溥大人尝尝,这是出发前现烤的小奶酥,不知道合不合溥大人的胃口。” 溥洪把视线从九殿下那对儿朱色的珊瑚耳坠儿上挪开,他并未碰点心,只滚了滚喉头,低声道:“殿下,今日溥洪是为了那个假尉迟敬来的。” 沈青青圆眸微微一颤,倒也没有其他的动作,就好像,她早就知道溥洪会知道似的。 至少在溥洪眼中,坐在对面的九殿下,已经同他儿时认识的那个小疯丫头,完全不同了。 他刻意避开贺兰卿那双清澈明亮美眸,顿了顿道:“殿下和他是旧识?” “溥大人这是在审我?” 沈青青字正腔圆,明眸睨向他。 男人侧颜如刻,放在人堆里,绝对是个出众的。 溥洪听她忽而这般强势,唇角漾起抹轻松的笑意,“我只想搞清楚,一个南璃人为何会不顾生死的去帮金元破了昨日那个局。” 溥洪是个聪明人,他不想破坏两人之间现存的那些默契又或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但又不想让这件事稀里糊涂的过了。 “昨日五万南璃大军压境耀云,才迫得左将军苏邛带兵离开。” 溥洪不动声色的看向她,贺兰卿那双既清纯又妩媚的双眸毫不避讳的同他对上,并无异常,男人的眸色不由得深了几分。 “他是南璃太子孟西洲,往日的西北大将军。”沈青青给了他答案。 昨日不止是她要认下孟西洲尉迟敬的身份,溥洪也是一样。 当时绝处逢生,再加上敌军奇袭,他没有理由去拒绝这样一位实力雄厚的“金元”援军,更别说他披的是鲜少在人前出现的金尉将军尉迟敬的身份。 他的出现无异于将低迷的士气猛地拉扯起来。 “西北大将军……”溥洪只觉得这个字眼过于熟悉,思忖片刻,才想到,这位西北大将军,便是九殿下两年前的和亲对象。 溥洪呼吸一滞,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沈青青默然,也没有解释。 就好像,她是故意让他多想一般。 她清楚位高权重的溥洪为何这段时间会听她暗中吩咐,自己这副皮相有多招人,从郭兴又或是孟棠嬴的身上就能看出来了。 她不主动,也不拒绝,更不会去承诺什么。 沈青青给自己周围设了一圈看不见的墙,她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她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沈青青知道自己在跟明白人说话,便不再拐弯抹角,“溥大人只需要记住一件事就好,不管他是不是尉迟敬,如今只要他还在,图尔苏部就不会有外敌入侵,百姓就还能过一段平安的日子。” 面对大是大非,溥洪自是清楚如何是对金元最好的选择,否则他也不会认了这个假将军。 “我已去书大君,禀明近日之事,关于裘飞,他叛国通敌,事关重大,自会被押送回普尔图木发落。” “至于尉迟敬……”溥洪存了半分犹豫,脑子里匆匆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他用这件事去胁迫贺兰卿,他会不会能有一个机会。 他不是圣人,在朝堂摸爬滚打多年,不曾碰过一个女人,甚至都没有过半分半刻,容他有时间去想什么女人。 可是同贺兰卿重逢的这段时日,因她惊人姝色也好,玲珑缜密的手段也罢,他动心了。 他二十有四,自命不凡,若得一人心,便倾慕于贺兰卿这般聪慧温柔的女子,同她身份绝无半点关系。 或许溥姓在外人看来是光鲜亮丽,可只有溥洪自己清楚,他不过是大家族里不受宠的幺子,若不是勤勤恳恳混至如今高位,怕是连个高门贵女都娶不进来。 可现在他不一样,他是大君钦点的赈灾大臣,如今图尔苏部之事马上告一段落,只要他利落收尾,回到普尔图木,定会连升三级。 到时候,他又如何配不上大君的掌上明珠? 他缺的是她的倾心…… 但不是以这种方法。 若是用了旁门左道,他连配都配不上小九。 溥洪整了整心神,顺着方才的话继续道:“我会把他的消息派人放出去,威慑耀云人。” “有劳溥大人了,至于之后米粮之事,我也有了新的想法,不过目前还只是个雏形,只等溥大人忙完这两日,我们再谈。” “好,昨日秋日祭,按照以往,阿兰若城的官员从神庙回来后,要共宴同庆。” 沈青青听出溥洪的意思,当即点头允了,“溥大人在阿兰诺城居住了一段时日,对城内酒楼应该比我了解,就由我做东,溥大人帮忙选一家吧,倒也不用记挂银两,这次米粮,利虽薄,但也架不住交易量庞大,盈余够图尔苏部府衙几年开销的。” “好。” 暮色刚至,夜雪飘飘。 送走唉声叹气的霍羡,孟西洲听步脚走远,悄声起身走到书案旁,正要继续翻看关于图尔苏部的史册时,房门又被叩响了。 来人是周阡陌,孟西洲略感意外,还是让他进来了。 周阡陌其实同面前这位太子殿下并不相熟,只是周家祖辈蒙受皇恩。 这几年周家在金元的米面生意屡次碰壁,那些中间商胃口太大,周家其实早就撤出当地米粮生意。 之所以愿意重新来到阿诺兰城,大半是因太子殿下承诺他有利可图,二来他委实好奇,到底是什么人又或是什么事能勾得这位太子殿下不计风险的来图尔苏这破地方为邻国之事忧心。 自那日见过女扮男装的九殿下后,周阡陌便什么都明白了。 英雄难过美人关,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你可有事?”孟西洲留意到他的打量,冷声问。 周阡陌躬身行礼笑答:“周某米粮之事已经办妥,如今黄金九月,家中生意渐忙,周某想问殿下何时能回南璃。” “很快。” 周阡陌眉眼弯弯,像只狐狸,“殿下说的有利可图,在周某眼中……可不算大利。” 孟西洲抬眼看他片刻,抬手抵唇,轻咳两声,“等两日,你要的自然会有。” “好,那周某便多等两日。”周阡陌临走前,忽而停在内室门口,勾唇轻飘飘的道了句,“尉迟将军怎的今夜未去春香楼吃酒?周某听闻,九殿下邀请阿兰若城的留守百官庆祝秋日祭……” 春香楼内,歌舞升平。 席间觥筹交错,众人难得斯文的用小盏饮酒。 此刻一席官员,自是各怀心事。 揪出裘飞一众余党后,大家都等着能在九殿下面前多表现表现,兴许能趁机升个一官半职。 沈青青坐在席中,她端着杯度数很低的葡萄汁,酸酸甜甜的,并不醉人。 之前在宜州,她没少参加这种聚会,席内多是有头有脸的富太太,要比这些人还难缠。 她熟络的端起微笑,同众人寒暄,直至身旁的溥洪都有些醉了,这场酒席才作罢。 沈青青让岳枫寻来各位大人的小厮将其带回去。 待人都走了,沈青青同半醉的溥洪前后脚向酒楼外走去。步至门口,布帘撩开一半,不知怎么的,跟在身后,被小厮扶着的溥洪忽而半跪着倒下来了。 溥洪比沈青青高不少,这一斜,一只手,恰巧搭在沈青青的肩头,而他脑袋,贴上了沈青青的后颈。 陌生男人的鼻息,瞬间烫的她往前走了半步。 “浦大人?!”岳枫眉头一蹙,弯腰要拉他,跟在溥洪身旁的小厮也吓得赶紧拉扯自家主子。 人跟个面条似的,被俩人扯了起来。 “殿下,咱们家主子喝多了……” 沈青青眉头浅蹙,扯了下衣襟低声道:“好好照顾好你家主子,岳枫,我们走。” 孟西洲孤身立在喧闹的街道上,仿佛一个雕像。 夜风萧索,看到溥洪扣搂住沈青青的一瞬间,厚实的长衫下,沁出一层冷汗。 他看到沈青青留意到他的存在,随后扭身吩咐了什么,随即溥洪被两人架着,上了马车。 沈青青目送溥洪的马车离开后,再把视线挪回街道另一头时,孟西洲已经不见了。 仿佛方才看到的,只是个从未出现过的幻影。 孟西洲披着风雪,一路悄声回到宅院,只要他不想让人发现,便没有人能知道他的踪迹。 回到屋内,刚给自己满了杯热水时,房门被人叩响。 他打开房门的一瞬间,溥洪醉醺醺的搂着沈青青的肩头,二人动作亲昵,他的视线,很快落在白颈上的吻痕。 “你怎么来了……”他下意识的关上门,可嘴巴已经把话讲了出来。 “今夜来,是找殿下取消婚约的。”她的表情满是疏离与陌生。 “……青青,我们谈谈吧。”孟西洲强压着胸口的哽咽,声音发颤道。 “没什么好谈的。” “就听我说两句?嗯?”孟西洲不受控制的一步上前,把她袖笼攥住,像个小孩似的,不允许她离开。 碰到她的一瞬间,孟西洲觉得自己全身都松快许多,像是悬崖上的救命稻草。 他拉着她,不敢松手。 这时,一旁的溥洪冷笑道:“南璃太子,你是忘了你的选择了么?” “选择了,就别回头。” 说着,一道白光漫入心口。 血淋淋的,直插他心脏。 剧烈的撕扯感,让孟西洲猛地从床榻上坐起。 头痛欲裂的晕眩与如击鼓般的心跳,将他拉回现实。 “殿下!?”霍羡见他总算是从幻觉中醒来,暗自松了口气,赶忙从他指尖放出一股黑血。 这时候,手腕上的血管,几乎成了深黑色。 霍羡顾不得其他,从怀中取出一瓶猛药,给他强行灌了进去。 这时候,屋外忽然有人敲门,听李炎禀报道:“主子,九殿下来了。” 第65章 交谈(小修) 沈青青在门口等了片刻, 听屋里窸窸窣窣一阵后,房门突然被打开,霍羡迎面走出来, 淡定的同她打了个招呼。 “九殿下。” “霍大夫安好,萧应的伤势如何了?” “伤势已经控制住了,萧应年纪轻, 休息个把月就能痊愈。”霍羡见她面庞含笑,话瞬间就哽住了,他顿了顿, 颔首低眉, “您快请进吧。” 很快, 屋外的所有人, 都匆匆离场,只剩着她站在门口, 那一脚迟迟没迈进去。 少时, 孟西洲穿着身褐红银月纹直裰,从内室缓缓走出,他没有往门口看, 只盯着正座板直了身子往那走。 一股夜风倏地顺着门缝灌入厅内。 孟西洲停在那抬手抵唇, 轻咳了两声,这才扭头看向敞开的门口, 旋即往门那走去, 他目光空洞, 好似立在门口的沈青青压根不存在。 沈青青抬头看向走来的孟西洲,对方额间浮着层汗, 浸透了鬓角的碎发, 眼底满是红血丝, 唇瓣苍白爆起干皮,沉沉的喘着粗气。 她见过他最狼狈,甚至濒死时的模样,但都没有今日给人的感觉这样的…… 惨? 沈青青在脑中快速捕捉到一个贴合的词汇。 遇刺重伤的他,依旧是威严可畏,难让人靠近的姿态。 可现在,他就像是在大牢里受过重刑,提着口气走出来的囚犯。 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样。 她迈进屋,旋即把门关上。 屋内的地龙烧的很旺,暖融融的。 明明才是九月底的天。 对于此刻的孟西洲,他终是看清了门口望来的人,乌色的眸子里不再只有冷漠,还有惊讶和怜悯。 鲜活的,不同于梦境的苍白。 叠合脑海虚幻的身影,孟西洲顾不上是这次又是梦还是什么,只有从方才幻觉中虚惊一场,置于死地而后生的侥幸。 那么近的距离,他三步并成一步,冲到她身前,将沈青青紧紧抱在怀里。 这一刻,他的双脚终于实实在在地落回了热闹哄哄的人间。 此时,立在屋外另一头的李炎与秦恒,远远地看到屋内交叠在一处的身影。 李炎也不知道怎么就感性上了头,突然“呜”的一声,哭了出来。 秦恒瞟了他一眼,心里也不是滋味。 “我先走了,再进山试试,看能不能找到霍大夫缺的那味药材。” 说罢,秦恒扭身离开,寒风将身后那人的抽抽噎噎卷起,送入他耳中。 他不由得加快脚步,踏入漫漫长夜。 孟西洲比沈青青高不少,此刻他弓着身子垂着着头,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一动不动。 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固执的以为只要自己不动,他们就能一直保持这个动作直到地老天荒。 人总是爱得寸进尺,得到了苹果,就还想要桃子、梨…… 孟西洲也不例外,他想吻她,可又不敢破坏当下的温存,如雷的心跳中,他担心沈青青会不会下一息把他推开。 然而沈青青并没有这么做,她喝了酒,脑子懵懵的,反应比正常人要迟几分。 或许就是因为酒精作祟,她才会同意李炎的再次恳求,来见他一面。 方才孟西洲抱紧她的那一瞬,力道不小,那么高大魁梧的男人冲过来,给她顶在木门上,挣脱不得。木门上的雕花硌得她生疼,让她稍许清醒些。 两人紧紧贴着,孟西洲重重的心跳砸在她月匈口上,连带着她的心也跟着快速跳起。她感受到他整个人的拘谨与僵硬,他贴在她颈窝里的脸冷冰冰的,像是刚从外面回来,依旧带着屋外的寒气。 很快,他额间沁出的冷汗,弄得那又凉又湿。 迷迷糊糊的,脑海里给孟西洲这样的动作与反应找了个最为贴合的形容:小孩做了噩梦来找妈妈。 本能的,眸色黯然一沉,立刻打消这个诡异的念头,彻底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放开。”沈青青平和的说着。 孟西洲没有动,只是低低的喘了两口气。 呼吸灼人。 “你弄疼我了,松开。”她话语依旧,听不出喜怒。 身前这位“小朋友”终是清醒了,他环着她腰身手臂稍松了些,依旧抱着。 下一刻,沈青青推着他肩膀,把两人强行分开,她扭身要走,却突然被孟西洲拉住了手。 “青青。”他垂着头,低声道:“我们谈谈吧……” 孟西洲口中的谈谈,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话语支持,他这样,无非是想留下她。 他吃了药,药力发作,脑袋昏昏沉沉,视线像是被蒙了一层纱,话语也是,几乎不经过过大脑的随便讲出口。 委实不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 同样,沈青青也觉得以他现在的状态,不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 甚至觉得,他随时有可能猝不及防的栽倒或者晕过去。 但她不想拖着,既然决定面对,那就面对。 她不想折磨孟西洲,也对报复他没有兴趣,只想着把两人恩怨说清楚,大家算是给过去画上一个句号,从此以后,做个陌生人就好。 “谈吧。” 沈青青兀自走到茶案旁坐下,一股浓郁的乌木沉香的味从内室飘了出来,她微微蹙眉。 这香好浓,像是在故意压下什么气味。 孟西洲见她肯留下,左手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试图找回些许清醒。 他坐到另一侧,用左手给她满了杯水,推了过去,“喝些水吧,没有茶。” 沈青青看他侧着身子,很是别扭,低声回绝,“不必了,很晚了,我们尽快谈完。” 孟西洲有些局促,他不知道要谈什么,只是想单纯的跟青青多待一会儿。 一片死寂后,沈青青看他没有张口的意思,酝酿片刻道:“还是我先来说吧。” “这次的事,我替图尔苏部的百姓谢谢你,是真心的,没有你,金元和耀云很有可能会开战,到时候死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是你救了大家。” 沈青青的话语既平静又冷淡,就像是在重复一段背好的台词一样,让他觉得疏离而陌生。 以前的青青明明不是这样的。 其实或许换个人做这件事,沈青青都不会如此无情,她刻意冷漠,只是不想让孟西洲再产生什么无妄的幻想而已。 “金元欠南璃一个恩情,此事待我回王都,会一五一十的禀报给父皇。” “我不要金元的恩情,我只要你的。” “我给不了你什么。”沈青青顾忌到他现在的状态,换了个委婉的方式。 “是因为他吗?”孟西洲眼睛通红,像是连续几日没有睡过觉。 他看向沈青青,有种临刑前,头上悬着铡刀的感觉。 沈青青愣了片刻,随后想明白方才春香楼外,的确是孟西洲。 虽然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但应该是误会了。 “跟你没有关系。” 悬在头上的铡刀“咔嚓”落下,孟西洲心口一抽,猝不及防的猛咳嗽起来。 “这次图尔苏部的事,我很感激你做的一切,但仅仅是站在国家、臣民的立场上,从贺兰卿又或是沈青青的角度来说,我们还是都不要再见了,毕竟当初先选择放手的是你。” 一阵极力克制的咳嗽后,孟西洲嗓音沙哑,低声道:“对不起,我当时一心只想着复仇,这么多年的谋划……” “没什么对不起的。”沈青青打断道,后看向他,将水边的水杯推过去:“你的一切,我都清楚。” “其实以前的事,你也没错,你忘了我们的过去,心里都是仇恨,站在你当时的立场上,对付赵家与孟棠嬴这样的对手,如履薄冰,稍有不慎,满盘皆输,你为了复仇选择权势舍弃情爱,又有什么错呢?” 沈青青面色异常平静,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没有悲伤也没有怨恨。 孟西洲顿时愣在那里,脸上稍稍恢复的血色,瞬间消退地无影无踪。 【你也没错】 这四个字就像是一把利刃,在他心口剖出道口子,惶恐、心虚、愧疚、委屈,各种复杂的情绪瞬间翻涌而出。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惶恐委屈呢,他曾经绝情地去伤害过沈青青,那个时候,她一定比现在更加惶恐、委屈,他甚至为了不让她哭泣,还出手伤了她。 他永远也忘不掉,沈青青最后露出的那个笑容,就跟现在一样,没有悲没有喜。 还要忍着痛苦去微笑的面对他。 “我有错……” “都不重要了,拿出当初在桂兰院里跟我说话的样子,往前看,别回头。” 厅内陷入一段漫长的死寂中。 沈青青不想提过去,她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以沈知意的身份死的时候,之前的一切就结束了。回到贺兰卿的身份后,她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去看,那些美好的、悲伤的事就像一团杂乱的毛线纠缠在一起,早就腐坏的不堪入目。 但她能怎么办?西北大将军,阿洲,孟西洲,他就是她的过去。 三年前的暗恋,两年前的相爱,一年前的心动。三次了,不管是作为贺兰卿又或是作为阿洲口中的青青,再或是那个千里寻夫孤身赴京的她,喜欢的都是孟西洲。 只要孟西洲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就会被强摁着脑袋,看向他们的过去。 与其故作冷漠,强逼着自己逃避过去,弄得纠缠不清,还不如把事情掰开了揉碎了讲清楚,然后给过去的一切画上句号,翻过这一页,大家各过各的。 连死都敢选择的人,还有什么不敢面对的呢? 这不就是她的过去嘛,只要她还活着,伤口就总能愈合,大不了变成一块丑陋不堪的疤痕,但即便是抠开伤疤流了血,也不会致命,过段时间又会愈合,最多会影响美观而已。 从她选择毒酒的那一刻,其实已经给他们的过去单方面的画上了句号。 现在,她要让孟西洲也这样做。 “如果要说你有什么错,在我看来,贪婪是你唯一的错,当初你选择割舍掉我,却又不肯放我走,就跟现在一样。” 孟西洲垂着头,微微摇着,一字一顿的说:“我放不开。” “我知道我当初做了太多错事。”他声音发颤,双手捂着脸,像是自言自语似的,他缓和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继续讲话,“你离开小宅,我就后悔了,一直天南地北的找你,后来在凉亭中,我选秦小姐……也只是为了保全你的性命。” “那是个死局。”沈青青没有正面回答他。 孟棠嬴的设下的这个死局,绝就绝在不论是对她还是对孟西洲,都是死局。 她知道不论站在哪个角度,孟西洲都不会选她,至于他选择的时候是什么初衷,那就无人知晓了。 总归,被舍弃的是她。 “你知道为什么这对我们来说一定是个死局吗?”她突然问。 “因为孟棠嬴知道,我们之前没有信任,我不信你,你也不信我。”她笑笑,“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当太子的人,所以引你来桂兰院时,才会托人给你留下阿洲的字条。” “你会因此来找我,就证明一切。” “是,我是怀疑,可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我怀疑一切,不止是对你,是对所有人。”孟西洲认了,他抬起头,双目猩红的看向沈青青,“我不懂什么是喜欢……我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他烦躁的抓着头发,声音放得很低,“我从小学会的,只有如何去仇视冷漠对待别人。” “那个人跟我说,要去恨,爱只会让人有弱点,是软肋,他说我们做的事,容不得闪失……我必须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剑。”他抬起左手,指向自己心口,苦笑道:“你每次哭,我这都要了命的痛,阿洲也好,孟西洲也好,都只喜欢你。” 沈青青低笑一声,这句“只喜欢你”在她耳中早就不是原本的那个意思。 “那好,如果你真的喜欢我,或者对之前你做的事,还有一丝内疚,就应该认下结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不。”他摇头。 “我承认我卑劣、自私……”孟西洲睫毛发颤,从话语的间隙中喘了一口气,“我不让你走,是因为我不想失去你。” 沈青青笑了,“不想失去我,所以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做妾?还是说,我的身份只配给你做妾?” 话刚出口,沈青青的太阳穴抽的突突生疼。 孟西洲双手死死抓在椅边,骨节泛白,他沉沉喘了几口气,依旧无法缓和那种要命的窒息感,“对不起……是我糊涂,当时看不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是我伤了你的心,可我现在都想起来了,青青,三溪村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 沈青青盯了他片刻,眸色突然淬了霜,猛地起身,“事到如今,你还在拿阿洲骗我?” “我没有,我真的都想起来了。”孟西洲不知道要如何她才能信,只得高声喊着,起身时,木椅跟着摇晃了两下。 “你不是阿洲,他跟着沈青青一起死了。” 沈青青见他呆愣在那,面色苍白如纸,只觉得继续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淡淡道了句:“算了,我走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仿佛将孟西洲的灵魂都抽走了。妥协于药力的孟西洲混混沉沉,努力在脑中搜索,能让沈青青留下的办法,却寻不到。 她要走了,要离开自己了。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能,面对沈青青,所有的算计,谋划,聪慧,都不管用。 他只能动动苍白的唇瓣,寄希望于她的怜悯之心。 “青青……能不能……再多待一会。” 沈青青停住往前的步脚,真就转身走到他面前。 看到这一幕,孟西洲像是在漆黑无光的山洞里长途跋涉过后的迷路者,目光里透露着对光明的渴望与恳求。 “孟西洲,我跟你除了有一段过去之外,没有现在,更不会有未来,你若是紧逼不放,我总有方法让你永远都找不到我。” “我不逼你。”孟西洲垂首,拉住沈青青垂在一侧的小手,温柔的摩挲着,低声道:“我等你。” 她没有躲,也没有拒绝,给他的回应只有刺目的冷漠。 “你不用躲我,婚约……我会解除。”他的下颌线紧紧绷着,每个字咬出口时,都无比艰难,“这次我会堂堂正正追求你,即便你不愿意再同我成亲……我也愿意跟你在一起,其他的都不重要。” 屋内热气熏得人晕乎乎的,沈青青盯着孟西洲的眼睛,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孟西洲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指尖发麻,“知道。” “你要做我的面首?” 心口倏然不受控制的猛抽了几下,他依旧面不改色的说:“对。” 沈青青蓦地笑了,“孟西洲,我没兴趣报复你。” “这不是报复。”孟西洲眉眼温和,定定的看向她:“我想重新开始。” 沈青青摇摇头,“我们没有可能了。” 沈青青的铜墙铁壁刀枪不入,任孟西洲如何努力,都寻不到丝毫空隙。他清楚,面对感情,沈青青从不是个犹豫不决,拖泥带水的人。 正如她选择离开小宅,又或是饮下毒酒。 孟西洲感觉到掌中的小手马上就要脱离,像是落水后本能的抱紧浮木,他将人猛地一拉,单手将沈青青扯进怀中。 倏然,不知道是药力的作用还是身上毒素的作用,幻觉重至。 眼前的一切忽然凝成一道涡旋,不停地转着,将他往深渊底处拉扯着,与此同时,深渊底部冒出的人影,纷纷张开双手,一起把他往下扯去。 阿洲、父皇、母亲…… 脑海里涌入尖锐、诡异的声响,混杂着这些光怪陆离的画面,几乎要将他吞噬。情况一再失控,他只能放开沈青青,用尽一切去掩盖身上发生的状况。少时,趁着意识还在,他伏在她耳边,勉强推出几个字。 说出口时,他已经分辨不出自己说的是“好好休息”又或是别的什么。 沈青青抬眼打量他,留意到垂在身侧右胳膊,眸光一暗。 她不想折磨孟西洲,也无意让他再折磨自己,这些羁绊,到头来只会两败俱伤。 “你回南璃去好好养伤吧。”她走出去,关门的那一瞬,见孟西洲立在那,背着光,看不清神情。 随着入耳的木门阖动,孟西洲卸下所有的伪装。这一刻,就像是松了气的皮球,蔫儿成一团。他缓了片刻,确认自己还能走路后,踉跄地找到内室的门,一步步的往里摸索。 短短的一小段路似乎很长,他目光涣散,喉咙里满是苦涩的血腥气。孟西洲摸索着墙面,终是回到了床榻上。 平躺在那,脑子胀的发痛,他抬手囫囵的抹了把耳朵,才发现沾了一手黏腻的黑血。 这时,黑血顺着鼻息与耳朵,滴滴落在缎面之上。 那夜从邻宅回来后,沈青青便一头扎在图尔苏部的后续部署上。自从溥洪把尉迟敬留在阿兰若城的消息放出去后,边境的军防顿时轻松不少。 这其中,有很大原因跟南璃大军并未完全撤走有关。 只是自那夜后,李炎又或是其他人,很久都没出现在梨园附近。 拓跋穆的病情得到控制,如今图尔苏部情况稳定,她先遣人送一路深居养病的拓跋穆回了普尔图木。 沈青青中间遣人去送过一次药材给邻宅,没提给谁,只让岳枫送去了不少对断骨与恢复经脉有助益的药材。 再之后,她忙于政务,便没空去想这些事了。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十月底。 沈青青在后推动的大兴土木有了一定成效,她用低廉的佣金,雇用百姓兴修边防军事建设,一面提高了军事驻防,一面为无业的百姓提供了一条生路。 此事推进后,沈青青计划利用当地特产牛羊及特有的农作物,同其他部族或南璃、耀云贸易。 如今金元同耀云关系虽是紧张,那也只是停留在军事方面。 相反,因为图尔苏部的情况好转,两国贸易量比往月增加不少。 但想要推进这件事,就需要邻国商户及朝廷共同商榷,正当她准备开始约谈邻国商客洽谈此事时,邻院的周阡陌突然拿着一方锦盒前来拜访。 沈青青听岳枫禀报只有他,便允了进来。 周阡陌是第一次来梨园,步至前堂,便觉得分外熟悉,进了三道门后,他才知晓,原是这处院子,同他们住的那一处的结构一模一样,就连里面栽的花草,假山,都一样。 周阡陌低首看了眼手中的锦盒,默然摇头。 待他进到书房,屋内一股淡而清雅的香气扑面,周阡陌未见其人,兀自笑道:“不想九殿下还是位调香高手,月麟、水安息、银钱子、乌木沉香、还有点……梅香?” 沈青青听罢,带着笑意缓缓从书案后走出,“周公子不愧是香料世家出身,猜得不错,的确是这些。” “周某见过九殿下。”周阡陌侧首见她着一袭朱色长裙,清绝脱俗,不由得一怔,随即赶忙躬身行礼。 “周公子突然来访,可是有事?” “听闻殿下近日大批采买了不少牛羊皮面,周某有意从殿下手中购入一批回南璃。” “周公子在阿兰若城的人脉果然广,此事不过是昨日刚发生的,连当地商户都不知晓,你确已经来梨园来问了。” “生意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必须的,也是我周家家训之一。” “赤月,奉茶。” 二人很快谈妥了一笔大单,只是临签约时,沈青青停住了。 “九殿下,莫不是对周某的价格不满?” “不是,两国贸易的契约未成,没有碟文,我担心这么多的货物带不回去。” 周阡陌淡然一笑,将手边的木匣往前一推,“殿下莫要担心此事,周某带来的不止有南璃的契约,还有一份耀云的。” 第66章 婚约(捉虫) 用后脑勺想, 都知道这两份契约是怎么来的。 她不会意气用事去拒绝雪中送炭,当下最重要的事,是安置好图尔苏部的百姓。 说实话,孟西洲先她一步想到以贸易方式长远解决粮食问题, 她并不感到惊讶, 让她意外的是他让周阡陌在这个时候送来的两份契约。 国家缔结契约, 绝不是一两日便能办成的事。 南璃国的契约以他的身份办下来,大抵是容易一些,但耀云这份,就完全不同了。 以当下耀云并不缺乏的物资, 想去换来图尔苏部长久紧缺的米粮, 难于登天。 更何况,耀云当下对图尔苏部虎视眈眈, 这样的一个契约,无异于给自己敌人添砖加瓦。 正因不易, 沈青青才疑虑, 孟西洲究竟是花了什么样的代价换来的这份耀云契约。 她还要需要考虑的是……金元要如何还他这份恩情。 【我不要金元的恩情, 我要你的】 思绪倒涌,沈青青非常被动的想到孟西洲, 想到近日发生的所有事。 救她脱困耀云精兵奇袭, 周阡陌突然带着粮食出现,神庙援兵对抗耀云, 又或是当下这两份契约。 想着想着, 她眸色渐渐沉下。 细思极恐,她赫然意识到, 孟西洲怕不是从知晓她要出访图尔苏部时, 就算好了今时今日发生的一切。 周阡陌看出对方迟疑, 他掩藏起心中泛起的那一丝怜悯又或是酸涩,缓缓道:“九殿下请放心,契约是真的,也没有什么隐性条款,那位走之前,也没有说要什么回报。” 走之前? 沈青青不易察觉的愣了下,随即“嗯”了一声,将契约收好。 有了贸易契约在手,图尔苏部的代理总督按照沈青青同溥洪部署,继续推动大兴土木的计划。 金元庆景三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八。 拂晓时分,浓浓雾气笼罩在普尔图木城上,灰蒙蒙的天色与城体融在一起。 雪花缓而轻,铺成一条洁白的毯子迎接车队到来。 出访图尔苏部的九殿下在赈灾大臣溥洪的护送下,终是回到了普尔图木。 沈青青为了避免麻烦,并未提前通报回王都的准确时间,却还是在城门口,远远瞧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二哥、四哥……怎么不见八哥?” 沈青青扒着窗楹望了半天,愣是没在那群人中分辨出八哥的模样。 走在一旁的岳枫低声道:“殿下,我瞧着第二排那个像,许是八皇子跟您闹着玩呢。” 待离近了,骑马走在最前的溥洪下马向几位皇子行礼,沈青青叫停马车,提着裙子下了马车。 “九妹去这一趟看来过得不错,小脸都见圆润了?”四皇子贺兰凌打趣儿道。 “四哥!”沈青青红了脸,他胞弟贺兰凌在一旁轻咳一声,笑道:“这些话四哥私下说就好,九妹这叫丰腴,怎能用圆润?亏你还自诩通读四书五经,连词都不会选。” “二哥,四哥欺负我。”沈青青眉尾一压,她最近是胖了那么一点点,可能是成日在屋子里宅着看书计算,许久不动,回来时才觉得自己带去的衣裳穿着稍稍紧了。 但也不至于这么明显吧。 “不胖不胖,就是最近吃多了一些嘛。”贺兰明纾笑吟吟的看向自家小妹,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间。 “你……!”沈青青瞧他们几个坏笑着,明显就是狼狈为奸,遂而气鼓鼓的扭身往马车上走。 这时,躲在几人身后的贺兰煜冷不丁道:“九妹不瘦……不对,是不胖的。” “八哥!” 沈青青侧目瞧去,忽而见瘦了好几圈的贺兰煜立在人群后,看上去和以前判若两人。 沈青青心底一沉。 她不好多问,在一阵哄笑中,沈青青被几位哥哥接上了他们准备的马车。 溥洪立在一旁,面色淡然,心中却意外平日高高在上的皇子们,私下竟也会公然打趣儿九殿下,甚至比溥家的兄弟姐妹还要像寻常百姓家那般亲昵熟络。 贺兰明纾走向立在一旁的溥洪。 他知溥洪此人,早些年在王都朝堂以狠辣冷血出名,这几年他自放在外,也有不少政绩。 图尔苏部之事处理稳妥,就连耀云大军压境也被他巧妙化解,此次回王都,前途不可限量。 “此次多谢溥大人照顾小妹。” 贺兰明纾像邻家哥哥般,对着溥洪温和一笑。 聪明人,对眼的一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溥洪稍感意外,面色淡定的躬身行礼,“二皇子言重了,保护九殿下是卑职应该做的,而且……这次在图尔苏部的许多事,卑职只是一个执行者而已。” “哦?” 虽然九殿下回来前特意嘱咐过让他对外把所有的功绩揽在自己身上,但他还是把贺兰卿如何机智谋划,部署民生,告诉了贺兰明纾。 贺兰明纾面上虽是如常,心中早已汹涌澎湃,暗道那图尔苏部到底是乱成了什么样子,竟把小妹都逼去出谋划策…… 不过他并不意外九妹的机智,毕竟出身同根。 贺兰明纾不由得对贺兰卿更是心疼几分。 “多谢溥大人告知,后日是我嫡子的百日酒,溥大人可愿凑个热闹?” 溥洪淡然一笑,当即应下。 沈青青当日被一众哥哥接回皇宫,连茶水都没给喝一口,直接去见了下了朝的大君与大阏氏。 二人没想着她能今日回来,自是喜出望外,待一番问东问西后,沈青青终是得了闲,想去寻八哥问问清楚,却发现人已经不在了。 往日最熟络的八哥突然转了性子,没在第一时间凑上来找她,沈青青莫名意外,但想着之前周阡陌送来的两份国契还未请父皇过目留印,她便将此事搁置,回凤阳宫换了身合适的衣裳,又遣人抬了几口箱子,折回去求见父皇。 待大君看过她送来的契约,又听她将自己的想法讲明后,贺兰睿默然片刻,猛咳嗽了几声,坐在一旁的大阏氏赶忙起身为他满了杯参茶,“大君,先润润嗓子。” 沈青青见父皇费力咳嗽,眼角都被震出泪水,暗暗慌了神,小半年不见,父皇的身子竟一落千丈至此。 “父皇,您还好吗?”沈青青揪心的看向父亲,她作为幺子,同父母年龄差不小。 贺兰睿自一十三岁登基到现在,已年过半百。 沈青青仔细回想了一下剧情,作为文中被一笔带过的国家,贺兰睿之后会如何她不清楚。 她唯一知道的是,原文金元神子贺兰栖君薨逝后,金元国运每况愈下,之后在孟棠嬴的蛊惑与权术下,耀云、金元同南璃开战,让本就实力不济的金元风雨飘零,不出十年,便被周围其他几国联合灭掉瓜分了。 可如今,因她的存在,南璃这条主线故事剧情已经完全乱了套。 原文反派孟西洲似乎没有原本黑化的情节,名正言顺坐上了太子之位,而原文主角孟棠嬴则身败名裂,落荒而逃,更像是反派。 而且南璃皇帝孟鸿曦也没有死。 那么原文中孟西洲被孟棠嬴斩于剑下的剧情还会发生么? 这个念头匆匆而过,比起这个她更想知道的是剧情发生改变后,金元还会不会走向灭亡? 一声轻咳,将沈青青的思绪拉扯回来。 “不碍事的小九儿,是父皇身上的旧伤……咳咳……寒冬之时便会如此,小九儿,你这两份契约是从何而来?” 大君细细看过两份契约,即刻知道其中分量与利弊。 能被小九贴身带回来,定然同她有关。 沈青青并未瞒着,而是一五一十的把孟西洲在图尔苏部做的事,不加偏颇地讲出来。 听到耀云左将军苏邛帅兵包围神庙时,大君的脸色几乎差成了黑色。 神庙遭遇一波三折,大君与大阏氏亦是听的心惊胆战,听到耀云撤兵时,大阏氏眼眶里晃荡着的泪终是落了下来。 听完女儿遭遇后,大阏氏瞧向大君,他亦是满面愁容,随即贺兰睿缓缓道:“这么说,图尔苏部百姓能得今日平安和顺,同那个南璃太子也有关系了……” “是。”沈青青不知道父皇会怎么处理这份恩情,总之,这件事的处理后续,已经同她无关了。 贺兰睿思索片刻后,冷不丁问:“既是在图尔苏部发生了这么多事,如今的小九儿是怎么想这位南璃太子的?” “我?” 没想到父亲要问她,她默了默才低声道:“我同此人形同陌路,无甚感觉,但这次是他对金元有恩,还请父皇公事公办。” 大君没想到自家女儿会这么冷淡平静地回复这件事,他听后,心头莫名松快不少。 他扭头对大阏氏点了点头,“先拿来给她吧。” 大阏氏颔首,从内殿取来一方雕刻精美的木匣,放在了桌案上。 “九儿,就在你回来前不久,那位南璃太子遣人送来了这个。” 贺兰睿打开木匣,一条淡雅不失庄重的白玉锦帛腰带出现在她面前。 她记得这条腰带。 和亲信物,永结两国之好。 三年前,她收到了这条锦帛,上面的白玉,是母亲亲自为她选好玉料,又遣金元能工巧匠,连着数夜赶工而成。 三年过去了,锦帛上被磨损了很多地方,还沾着血污,依旧能看出原物的精美。 倏然,一个诡异的念头,在沈青青的脑海飞快闪过,快的让她捕捉不到。 沈青青将自己的视线从那条腰带上挪开,淡淡道:“父皇,我同南璃太子的婚约是取消了吗?” “……嗯。”大君含糊了一句,继续道:“当初的信物既然已经送回来了,这条腰带你拿走收好吧。” “父皇,白玉我会亲自拆下来,至于这条锦帛,还是退回南璃吧。” “小九儿……”大阏氏盯了女儿良久,正欲开口,大君忽然轻咳几声。 “父皇更要小心,天寒了,一定注意保暖。” 一想到金元的未来,沈青青便思绪万千,这次出访图尔苏部后,她就意识到金元国力同其他两国比较,的确差上一截子。 那些耀云老贼,侵犯金元境内如同进自家后院般轻松。 如今这一切,都与两年前南璃同金云的那场战争有关。 战争因她而起,金元的国力,从那时便开始走下滑路了。 想到这儿,她倍感沉重。 “父皇,这次去图尔苏部,儿臣有带礼物给您和母亲,正好赶上过冬了,那些皮子给父皇母亲,还有几位小阏氏做些冬皮氅。”说着,沈青青命人把金狐皮面送了进来。 大阏氏见了这些料子,甚是喜欢,慈爱道:“小九儿有心了。” 沈青青别了父母,她亲自拿着那个本不算沉的木匣往寝宫走,步脚却因疲惫又或是什么想不透的情绪,沉重万分。 屋内的大阏氏扭向大君问:“大君为何方才对小九不实话实说?咱们两国的婚约……” “此次南璃皇帝虽是拒绝取消婚约,但太子却把信物送回,可他又对九儿如此上心,不惜用兵力震慑耀云,这般决心与魄力,天下怕是难寻第二。” “说到底,那孩子同小九儿有缘,所以我们还是先等等看吧……” 白雪飘零,落地成霜。 冷风一吹,她的思绪清晰很多。沈青青突然想起来,方无声溜走的那个念头是什么了。 他送回的这条腰带是哪儿来的? 沈青青停下步脚,打开木匣,垂首仔细检查,进一步确认这条腰带的确是她失忆时藏起来的那一条。 那么问题来了。 孟西洲怎么会知道庆灵峰旧宅床下的木箱里,会有这么一条压箱底的白玉锦帛的? 半个月后,南璃。 皇帝孟鸿曦亲临东宫,将手中一厚叠的奏折一把甩在孟西洲寝宫的内殿上。 半倚在床榻上的孟西洲神色淡然,扭向来人,恭敬地说:“儿臣给父皇请安。” 孟鸿曦被赵皇后刺过心口一刀后,身子大虚,面如枯槁,哑着嗓子道:“你这是用身子跟朕置气?” “儿臣不敢。”孟西洲忍着咳嗽,沉声道:“儿臣会尽快重回朝堂。” “呵,你让文官上书撤回两国缔结婚约的折子,朕都给你拿来了。”孟鸿曦呼吸急促,显然是怒极。 当初为子思谋划来的婚事,如今因金元公主重新归位,也被再次摆上台面,却不想他竟把此事当儿戏,三番四次要文官上书干涉。 “朕已前段时日已经回信金元大君,婚约并非儿戏,当初因金元公主失踪两国兵刃相见,亏损国力,此时人找回来了,更要以此重修旧好。” 孟鸿曦见他不言语那股子怒火再也压制不住,,“子思,你真打算守着那女人的灵位过一辈子不成?!你真以为朕就你这一个儿子能立为皇储?” “儿臣从未这样想过。”孟西洲双目盯向身侧的孟鸿曦,话语异常冷静,“儿臣要求取消婚约并非要退这门亲事。” 孟鸿曦眉尾一挑,“你有心娶她?” “是。” “那为何要同意退婚?” “儿臣……要亲自求得金元九殿下的心,而不是靠婚约相逼。” 孟鸿曦听罢,倏地释然。 他见过子思在那人死后失魂落魄的样子,就跟他当初,洛瑜难产死后一样的悲痛。 他这一生的痛,皆凝于那刻。 如今子思……走出来了。 他很欣慰。 良久,孟鸿曦问:“你贵为天子之子,又何须向邻国番邦的女子低头?若你喜欢,朕一定为你保证婚事顺利如约的进行便是。” 孟西洲动了动苍白的唇瓣,“儿臣已有计较,还请父皇允了金元大君的退婚。” 孟鸿曦盯了他片刻,面色一变,“我儿不愧是有血有肉的铁血汉子,既是有了考量,父皇便允你一次!但此事,只许成功。” “儿臣明白。” 守在屋内一角的李炎听后蹙眉暗道:要是陛下知道了殿下这是要去给金元那位九殿下去当面首,他还能笑得出来么? 第67章 067 回到金元的第三日, 恰好是二皇子贺兰明纾嫡子的百日宴。 沈青青早早准备了贺礼去到宫外二哥住处,这位素未谋面的嫡亲嫂子尉迟芸嘉,是金尉尉迟敬兄长的三女儿。前年才嫁入齐王府。 过了而立之年的贺兰明纾, 才迎来自己的嫡长子, 这场百日宴自然办的热闹非凡, 临近过年, 恰好又是官员回王都述职的高峰期, 不少没收到请帖的官员悄声是把心意送到齐王府。 亦有不少人,在门口守着,想找机会混进去参加宴席, 能巴结一下齐王。 沈青青到的虽早, 但门口早就是这番景象,若不是她今日用了公主的车驾, 怕是都跨不进那门槛。 见那大宅门前,普尔图木权贵扎堆,抬礼进去的小厮忙前忙后, 沈青青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齐王府这场百日宴会有这幅景象,并不是没来由的。 回王都后的第二日, 她赴约去普尔图木的茶楼见溥洪,问询图尔苏部这两日收到的传信时, 恰听坊内风言风语, 说大君要立储了。 皇储会是二哥贺兰明纾。 溥洪身为刑官, 素来铁面无情, 听到有人妄议皇储, 立刻变了脸要出言呵止, 却被她拦住。 这种事敢明目张胆在茶楼议论, 想必流言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二哥才识过人, 能文能武,又是嫡长子,立他为皇储,沈青青觉得并无不妥。 只是齐王府今日门口喧闹如此,定会传入父皇耳中。 到时候手握皇权的父皇是个什么反应,那就不好说了。 沈青青多少有些忧虑,但皇权之事,本就不是她能多想的,便敛好心绪,进了齐王府。 待到后院,见到了尉迟芸嘉。 尉迟芸嘉比沈青青还要小上一岁,尉迟敬家多男儿,驰骋沙场,尉迟芸嘉在尉迟家的身份跟贺兰卿差不多,是这一辈中唯一的嫡出女。 她自是金枝玉叶,见沈青青时,立在门口,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傲气。 远远瞧见款款走来的贺兰卿,尉迟芸嘉心底一惊。 儿时,她随父亲进宫见过儿时的贺兰卿,印象里,公主贪玩好动,跟个毛小子似的追在一群皇子身后,不想一别多年再见,贺兰卿已成了绝世美女,她心中倏然生了些许酸涩。 沈青青没留意尉迟芸嘉的异样情绪,待奶娘抱来小侄儿,她拿出早备好的玩具同他耍弄。 倏地,耳边传来轻轻低泣。 原是尉迟芸嘉在抹眼泪。 奶娘瞧见这一幕,很有眼力见的把孩子抱走,沈青青让赤月等在外面,才缓缓道:“嫂嫂这是怎的了?要让旁人瞧见,还以为是我欺负了嫂嫂。” “没……不是的,是我近日心事重,让公主殿下见笑了。” 沈青青正要再问,门口传来一声斥责,“你是什么身份,竟还敢来咱们正院?不知道王妃同公主殿下正在里面叙话么?” “我……”屋外那人柔柔弱弱的,被下人喊了两嗓子,竟没了后话。 尉迟芸嘉眉色一压,擦干泪起身,步至门口,拉开门对屋外道:“今日宾客繁多,你们大声喧哗,成何体统。乌兰,今日你带墨书来此作何?” 不等对方回答,尉迟芸嘉先一步道:“你还是先回你院子吧,今日这场合,你不便出现。” “母亲……您别生气。” 沈青青听见墨书二字,脑海里有了对应的人,她快步走到门口。 屋外一个面容素雅,衣着清丽的女子,牵着个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乌眸很亮,半垂着,他穿着身单薄的赫红长衫,恭恭敬敬的立在那。 这位小公子,沈青青是见过的,他是二哥庶子——贺兰墨书。 “皇姑姑。”贺兰墨书认出沈青青,乖巧道。 “嗯,墨书乖。”她是第一次见二哥的这位小嫂嫂,这称呼是不合适的,但往日她当着二哥一直这般叫,很难改口。 沈青青未加思索,让赤月跟着下人一起送乌兰母女回院。 此刻天上飘起了雪花,雾蒙蒙的天,让沈青青觉得很是压抑。 “公主殿下,我们还是回屋吧。”尉迟芸嘉温声道。 待二人重新落座,尉迟芸嘉红着眼道:“让公主见笑了,方才来的那位是之前伺候过王爷的……” “嗯。”沈青青端起茶杯抿了口,转而问:“方才嫂嫂哭泣,可是因为这人?” “倒不是的……乌兰姐姐比我入府早,待我又很是恭敬,不瞒公主,我这是因为王爷近日总夜不归宿闹的……” 沈青青总算是听明白了,方才这一幕怕是有些人故意为之,同尉迟芸嘉第一次见,就把二哥内有旧宠,外有新欢的现状展示给她瞧呢。 她转而一想,也能明白为何。 尉迟家是武将世家,她没什么姐妹,能诉苦的瞧了一圈儿,怕是找不到人了。 沈青青记在心里,但并未当下说什么,她不喜欢被人当枪使,也更不愿掺和二哥后院的事。 二人闲聊片刻,沈青青找了个理由去找二哥,她这次来,除了要见小侄子,还为了找八哥。 回来那日匆匆一见,她都没有机会同八哥说什么。这两日,也没见他来找她玩,很是反常。 待寻到二哥时,远远见他正被一群人围着,不好过去。 不想,一转头,碰上了立在身后不远处的溥洪。 二人相视一笑,转去旁院闲聊,她才知道,八哥昨日去了旗勒善部办军差,没个一两个月回不来。 溥洪知她喜静,二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绕到了一处僻静的院子外。 本是匆匆一瞥,沈青青透过格窗看到了静坐在院中的女子。 院子很空,光秃秃的树挂着积雪,女子肩头落了一层浮雪,白雪皑皑中,瞧着甚是落寞。 是方才的乌兰。 从贺兰卿原本的记忆里,沈青青知道乌兰是二哥当年戍守边陲时相识的女子,待回王都时,乌兰已经有了身孕。 当初,二哥挨了父皇好一顿鞭子,才给人接进府内。 “小九,你认识那人?”溥洪见贺兰卿盯着院中身影发愣,小声问。 他现在敢在四下无人之时,小声喊她儿时的名字。 贺兰卿没制止过,也没说过别的。 大多数时候,两个人聚在一起都是谈论公事。 如今回了普尔图木,渐渐脱离图尔苏部的事,他不知道以后还能跟她再谈些什么。 沈青青把自己猛地从往事中拉了出来,对上溥洪如渊的眸光,她偏头道:“嗯,是二哥的通房。” 溥洪蓦然想到许多年前,他刚进朝堂,听过二皇子因一女子被大君亲自施了鞭刑,怕就是这位女子了。 倏地,天上蹿起好几个红炮仗,在空中炸开一片声响,打破了宁静。 沈青青再向院内看去时,院子里的人已经躺在了地上,身边一片鲜红…… 半个时辰后,溥洪从怀中取出个帕子,递给满手沾血的贺兰卿,看她接下后麻利的擦了擦手,低声道:“这帕子得等洗干净了再还给溥大人。” “不用了,不过是个帕子。” 沈青青笑笑,没再说什么,只把帕子小心叠好,放进腰间的小口袋里。 溥洪面色严肃的盯着她那个小口袋,好奇问:“小九为何平日会带这么多外伤药?” 方才他是真没想到,小九方才能那样冷静快速的为这女子处理伤口,甚至身上还带了对症的外敷药。 看样子,不是第一次做。 “周围总有人爱受伤,所以才备着,你看,今日不就派上用场了么。” 这时,昏过去的乌兰迷糊醒来,对着榻边儿上两个朦胧的身影,迷茫的唤了句:“我这是在哪儿?” “齐王府。”沈青青回道。 乌兰定了定睛,看清是九殿下后,泪忽而止不住的从眼角滚落。 “溥大人,您先去外面稍等片刻,我同小嫂嫂有话讲。” 溥洪在外,听屋内哭泣由高到低,渐渐归于安静后,沈青青终于出来了。 此时已经听不见院内的喧嚣,怕是酒宴已经错过了。 溥洪见看她袖笼沾上了血,眸色一暗,“方才为何不让我去喊人?” “她要寻死的事,不可让外人知晓。”沈青青看他面带疑虑,解释道:“方才溥大人也见了,她在这后院待了这么久,连个找她的下人都没有,可见平日身份如何。” “她……不就是个通房么?”在溥洪意识中,通房说好听了是主子,不好听的,就是下人。 他父亲,亦是在娶母亲前有过几个通房,不过都被赶走了。 沈青青步脚一滞,突然没了再谈下去的兴趣,只道:“溥大人今日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就好。” “好。” 之后沈青青很快寻到了赤月,同她匆匆离府。溥洪平日素来机警敏锐,却不想,直到两人分别后,他才反应过来刚刚说错了话。 若是贺兰卿同他一般感觉,认为通房只是个下人,那她又怎么会施以援手呢? 溥洪隐隐觉得,贺兰卿方才对待那通房的反应似乎不太对劲。 到底是为什么呢? 岁暮的日子过得很快。 庆景三十九年的新春,是这十年来,最热闹的一次了。 全普尔图木的百姓都知道是为什么。 受天神眷顾的小金元小公主回来了。 天还未亮,沈青青着了身便跟着几位皇兄去给父皇母亲及小阏氏们依次请安,一路下来,她收到了数十个沉甸甸的岁岁平安荷包。 陪父皇母亲用过早膳过后,一众皇室血亲同去普尔图木的神庙祈福。 祭祀结束,已是下午,她想着赶紧回宫补眠,便抄了条近路往凤阳宫走。 倏地,走在一旁的赤月忽而停下脚步,低声道:“小殿下……” 她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宫墙尽头那位白衣素裹的女子,她头上的白骨串装饰,格外显眼。 是神女,五哥的生母。 自五哥走后,沈青青就没见过她了。 之前听母亲说过,神女要在神庙同神子一起供奉三年。 按理说,神女要留在宫中继续尽职,但父皇允了她走,也允了她自由出入宫中。 今日能见到她,绝非偶然。 赤月本想绕路走,却不想小殿下让她们停在原地,自己直奔小阏氏那去了。 “儿臣见过小阏氏。”沈青青福礼。 “你不怕我?”神女冷冷睨向面前的女子,半年不见,王都水土养人,她明显比之前见时气色好许多,面色也更红润。 “小阏氏不是在等儿臣吗。” 神女阖目,再见面前的女孩,她总有些不甘。 她曾无数次的回想,倘若当初没有动了邪心,对贺兰卿下手,那么天神是不是就不会降下那么重的惩罚?君儿也就不会英年早逝。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这个给你。” 神女从怀里取出个红缎面的平安荷包递到身前,她扭向一侧,话语有些不太自然道:“是栖君生前嘱咐要我转交给你的,他……说做哥哥的都会给妹妹,他也一定要给。” 神女见她不动,冷声命令,“拿着。” 沈青青默默接下放进怀中,而后伸出右手举在神女面前。 “怎么?” “小阏氏的平安荷包还没给儿臣,别的小阏氏可都给了。” “……我没有。” 沈青青耸了耸肩,“那小阏氏就明年再补上今年的吧。” 说着,她扭身要走,身后那人忽而冒了句“好。” 声音太小,没入呜咽的风中。 神女不知道,远去的那抹倩影,到底听没听到。 新年伊始,得了一堆赏赐的沈青青最中意的还是父皇亲赐的一处大宅院。 她过了年一十有九,虽未婚配,但已到了可以出宫建府的年岁。 大君赐给她的这处宅院,其实他已经准备好几年了,当初想着她同邻国驸马回到金元,能有一处落脚的地方,却不想后面生了变故。 如今修葺妥当,她又喜欢市坊热闹,才在今年赐给她。 宅子虽是赐了,但大君舍不得她真搬走,便没赐公主府的宅名。 结果听内官禀报,九殿下第二日便遣人把凤阳宫的东西搬去了不少,大阏氏一脸埋怨的看向他,让素来运筹帷幄的大君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到最后,女儿欢天喜地的想要住新宅,大君只得含泪赐了宅名,又亲笔提了公主府这三字做成烫金牌匾。 上元节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沈青青一早便带着凤阳宫那些女官,正式搬进了公主府,还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暖房宴。 大君与大阏氏,也被邀请一同参加。 知道今日人多,沈青青便拿出了自己的保留菜品——打火锅。 一个偌大的圆桌上,放着许多沈青青特别找人定制的小火锅,依照各自喜好,她给每个人安排了不同的口味。 众人赴宴,皆按照小九的要求,换了身锦服,就连大君与大阏氏也是这般,看上去平添几分父母的慈爱。 相聚一堂,众人退下华服锦饰,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有说有笑,跟寻常百姓家的新年聚餐没什么两样。 沈青青许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她命人端来二哥之前送的葡萄酒,嬉笑着同几位哥哥闲聊打趣儿,只遗憾八哥没能在场。 酒席过半,素来爱拿小九儿寻开心的四皇子贺兰凌突然起身,踉踉跄跄的凑了过去,低声道:“小九,如今你自己也建了府,作为咱们皇子弟之间不成文的暖房礼,四哥同你七哥先把暖房礼给你送来了……” 听到礼物,沈青青眼前一亮,“四哥,你说的是什么不成文的暖房礼?” 她其实现在什么都不缺,如果是四哥送的,更希望四哥能送几箱好看的话本子给她解闷儿。 贺兰凌狡黠一笑,呼出一口浓郁的酒气,他是真的有些醉了,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九妹,别的皇兄皇弟建府时都有送的……就你二哥不好这些,没收着,你嘛女孩子,拿来赏心悦目,解解乏就好,不要当真便好。” 他说着说着,他忽然压低声音,凑在沈青青耳边道:“这些都是我跟你七哥按照你的喜好精心挑选的,训练有素,不会僭越,放心吧。” 沈青青听的一头雾水,想着四哥送来的是什么新话本子?还能赏心悦目,训练有素? 少时,送走了大君与大阏氏,沈青青正凑在一旁,围观几位哥哥打麻将时,留意到了一脸为难的岳枫。 她喝的不多,虽有点晕,但还是挺清醒的。 见岳枫面露尴尬,又支支吾吾不敢言语,沈青青便先甩开那群赌鬼哥哥,跟着他去了后院。 未至楼宇之中,已闻丝竹管弦,濮上之音,沈青青脑中突然冒出一个答案。 训练有素…… 原来四哥跟七哥送了个小乐队给她解闷儿? 岳峰听见小曲儿,眉色一压,嘀咕道:“这怎么还弹起来了?” 正想着,步至回廊闲亭。 沈青青瞧见那片暖色光晕下,四个身姿魁梧高大的男子,头顶玉冠,身着朦胧梦幻的浅色纱衣,在寒冷的月色下,仙姿出尘,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摆弄着怀中的乐器。 解解乏就好……不用当真…… 沈青青眼前一阵目眩。 这不是暖房礼,是他喵的暖床礼。 这时,几位“按照贺兰卿喜好”挑选出来的男子留意到十几步外立着那么身姿绝尘的倩影后,默然颔首,浅浅一笑。 沈青青生理性的抗拒,觉得那几人的皮相生跟狐狸似的人,笑的太媚。 她头皮一紧,扭头就走。 “唉?殿下,这些小倌……留还是不留啊?”岳枫对着那抹远去的身影掐了掐眉心,无奈地看着她跑远了。 院落很大,沈青青还不太熟悉这地方,一路小跑到后院一角,瞧见侧门半开。 门缝间,巷内灯火通明,似乎有不少人在来来往往。 沈青青本就有些醉意,再加上葡萄酒是陈酿,喝着甜腻清爽,实则后劲很大,上次在凤阳宫,她就喝的醉醺醺的睡了一天。 再加上方才疾跑,心跳蹦的很快,更是晕乎乎的了。 她本能的顺从心中好奇走出去,深巷之中,影影绰绰,花灯模糊成五颜六色的光点,漫入沈青青的眼中。 花灯? 她蓦地一愣,有些疑虑的想着,金元的上元节是没有点花灯这个习俗的,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花灯。 难道……是梦么? 可梦里,她也没见过这些好看的花灯。 汴京的上元节,她没去看过。 只跟萧应,坐在房顶远远眺望过。 沈青青迷惑的揉了揉眼,醉了酒的女孩是脆弱的,可又磨不过骨子里的坚强,她压制住心中莫名翻涌起的酸涩,顺着眼前的光晕,缓缓地走进人群。 仿佛置身在一个五彩绚丽的梦境中。 少时,她对着角落里一只无人理睬的小兔灯,怔怔出神儿。 她听萧应说过,汴京女子最喜欢的便是这种灯。 寒夜之中,穿着翻白毛小红袄的女孩蹲在那,对着近乎灭下的小兔灯盯着发愣。 她很困,很晕,但又很想要这只小兔灯。 她不敢拿,生怕碰了,梦就会醒。 倏地,后颈漫上一片冰凉,沈青青微微缩了下脖子,她收回视线,扭头看向那人,自下至上,男人眉眼温和,拿着个银色皮氅,正俯身看她。 是孟西洲。 她微微蹙起眉头,没有动,依旧蹲在那,见他蹲下来,把氅衣披在她身上,随后拿起她面前的那盏兔子灯,塞进她手中。 她本想拦住他不让他碰的,可迟钝的脑子早就不听话了。 她感受到兔子灯实实在在被攥在手中。 沈青青彻底晕了。 梦?还是现实? 耳边步脚声,嬉闹声不断。 孟西洲摸了摸她冰凉的小脸,说:“外面冷,我们回家吧。” 第68章 068 ------------------------------------- 孟西洲穿着身浅色鹤纹祥云长袄, 眼底映着温暖的灯光,温柔平和的看向她。 两个人蹲在路边,相互看着, 谁也没说话。 沈青青脑袋懵懵的, 还在疑惑这到底是不是梦, 孟西洲则是在小心翼翼地确认她到底醉了几分。 她眸色迷离,雪颊漫着粉红,应该是醉的不轻。 要不然, 她不会盯着他看的同时, 还蹲在这。 一阵寒风吹来,孟西洲想到这里同汴京的上元节不同,天是冷的。 下一刻,孟西洲的左手已经拉着她胳膊站起来,沈青青蹲的有点久,腿麻了, 她踉跄了下,被他往怀里拽。 她完全是下意识的避开同孟西洲有关的一切, 撞进对方怀中的一瞬间, 沈青青单手支在他月匈前, 硬邦邦、凉冰冰的触感,让她稍稍清醒些许。 至少分清楚,这并不是梦。 孟西洲是真的站在她面前。 下一刻,脑子里飘出个念头:他……可真是阴魂不散啊。 孟西洲感觉到沈青青本能的抗拒,月匈口闷的厉害, 低声说:“走吧, 外面太冷了。” 沈青青没理他, 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什么拉扯着似的, 一点点的往下沉。 良久,她小声说了句“腿麻”,微微躬着身子,没有动。 “我扶你。”他小心翼翼的抬起左手,想要揽住她肩头,却被她晃晃悠悠地躲开了,就在这时,披着的大氅也滑落下来。 孟西洲眼疾手快捞起大氅,身前的人已经晃到几步之外。 “不用,我自己……能走。”沈青青干站在那,头越来越晕,她干脆往右边走了两步,靠住墙体。 孟西洲见她宁愿选择靠墙自己缓着,也不让他碰,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不觉捏紧。 片刻后,孟西洲想到这次来金元的目的,他的心绪渐渐平缓下来,抬抬手,为她拢了拢发丝,温声问:“怎么喝了这么多?出了什么事么?” 青青酒量不好,却又总喜欢来上那么一点点,她一旦碰了酒,就容易上头。 有一次,才两杯下肚,她就嚷嚷着热,外衣退去,她顶着粉扑扑的小脸,穿着荼白的里衣乖顺的坐在榻边儿对着他笑。 那次被他不知节制的狠狠欺负过一次后,便长了记性,很少沾酒。 她今日会饮酒……大抵是出了什么事。 孟西洲一直留探子关注着普尔图木的风吹草动,若说有什么能让沈青青心烦的,或许是因为金元大君的身体不适。 别说金元百姓,如今连邻国都已知晓金元大君当下情况,像耀云这样的武力强大的国家,已经蠢蠢欲动了。 倏地,耳边冷不丁的冒了句截然相反的答案。 “开心。” 她话不过脑子,笑吟吟的继续说:“今天上元节家人都在,很开心,比一个人,开心多了。” 话音刚落,孟西洲明显深吸了口气。 沈青青噙着抹天真的笑容,无辜的看向他。 像是有人在他心口猛捶了一拳,血脉逆流,孟西洲的脸瞬间就白了。 他知道,她现在是真的醉了。 方才那一句……大抵是无心之言吧。 孟西洲无力的紧了紧右手,周围像是被罩了层玻璃罩子,将街上的喧嚣又或是绚丽夺目的花灯统统阻隔在外。 青青唯一一次跟他在一起过上元节的那一日……的确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那夜他在大理寺街前遇袭,后潜入小宅准备处理伤口,不想遇到了来书房找书的沈青青。 等人进来的一瞬间,他的手已经掐在了对方纤细滑嫩的脖颈上。 依稀记得,门缝中斜洒入汴京的漫天烟火,绚丽的花火映在她苍白的小脸上,两道无声的泪滑落而下。 滚烫的泪落在他手背时,他曾迟疑过,却没有停手。 孟西洲自嘲一笑。 他当初可真是没给自己留半分余地。 一段漫长的死寂之后,孟西洲木讷的点了点头,喃喃道,“嗯,你开心就好,冷不冷?” 青青很怕冷的,他也没想到,她会只穿件小夹袄,就这么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他为她布置好的这条花灯巷中。 孟西洲没想到今日能这么顺利的见到她。 布置下这一切,只想着会被公主府某个下人瞧见,再把花灯的事,传进她耳中。 倏地,面前的人抚着太阳穴,小声咕哝了句:“冷。” 沈青青是真的冷,刚刚腿还麻麻的,现在已经冻得快没知觉了。 这小夹袄真是中看不中用。 孟西洲见她垂着头哆哆嗦嗦的不做声,上前一步,不由分说的把大氅给她披上,这一次,已经冻成狗的沈青青本能地没有拒绝,还抬手把皮氅上的帽子给自己戴好。 “我送你回去。” 沈青青撇撇嘴,“……走不动。” 幽暗中,少女娇红的唇瓣映着五彩的光,孟西洲看的眸色渐暗,滚了滚喉咙,他默默背过身子,弯下腰身,把后背亮给她,“上来,我背你。” 她将帽子往下掩了掩,很乖顺的趴在他宽大的后背上,厚实的皮氅将她捂得严严实实,几乎一点光线都不透进来。 她怕他找不对门,撩开衣角,吐出一口酒气,抬手指了指斜侧方半掩着的门。 “那……” 沈青青乖顺的有些过分,双腿自然而然挂在他胳膊上,弄得孟西洲有些发晕。 倏然,耳垂一烫,一股淡淡的葡萄香漫入鼻息,竟让他也跟着染上醉意。 她身子很轻,软软的贴上来的那一瞬,脑海立刻不受控制的汹涌澎湃,三溪村也好,汴京也罢,在一起的场景帧帧回闪,快让他溺死在这一刻短暂的幸福之中。 像是戒断许久的上瘾者,只要碰到心心念念的人或物一点点,就会兴奋到极致,甚至疯狂。 他动了动身子,将她牢牢扶稳,随即大步往公主府内走去。 一路下来,孟西洲发现,进公主府就跟进自家后院似的畅通无阻,不由得蹙起眉头。 其实当下沈青青并未真的对外搬入公主府,她素来不喜欢兴师动众,再加上普尔图木治安不错,公主府周围紧临着二哥的齐王府,自有金军巡逻,她便没让已经升职为都尉的岳枫安排那么多侍卫守着。 故而空荡荡的深宅中,没住人的院落就连灯都不点一盏。 少时,孟西洲带着蒙在皮氅内的沈青青走了挺长一段路后,察觉到他们依旧徘徊在清冷的花园中。 他竟迷路了。 孟西洲不知道,这处公主府的宅院占地相当大,当初还是大君亲自参与设计,精心准备了几处庭与院相连的花园,不熟悉的人,走在其中就跟迷宫差不多。 寒风渐急,飞雪飘摇,他的步伐也不由得加快。 趴在后面的沈青青,本就起了醉意,孟西洲突然加快步伐,她的胃口也跟着翻腾起来。 眼瞅着又进了一处院落,里面竟还有一条狭长的花园假山,孟西洲眸色一紧,轻声唤她:“青青,怎么去主院?” 迷迷糊糊的,她被他喊醒了,沈青青胃口不舒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往上顶着,她忍着吐意,非常诚实的回了句,“……不知道。” 孟西洲无奈一笑,把人紧了紧,又来回绕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带着沈青青找到了正院的院门所在。 见到院外有看守的侍卫,孟西洲不好再背着她,只得将人放下。 担心一会儿沈青青酒后乱言,惹来麻烦,孟西洲便耐着性子哄了她片刻,才搀扶着她一步步的往前走去。 沈青青半阖着眼,胃口难受,她步脚很慢,几乎是半倚在身旁那人的身上。 侍卫远远看到走来的九殿下,被一高大魁梧的男子楼在怀中,模样极为亲密,赶忙低下头。 方才岳都尉嘱咐过,今夜有皇子特地送来的乔迁“贺礼”,让他们都把眼捂好,把嘴闭紧,不管是谁今夜跟着九殿下回院,都不许多问。 待离近时,正思索着万一青青说漏什么他要如何应付时,孟西洲才留意到那帮侍卫竟通通把头死命低下,就这么毫无防备的放他二人进了主院。 孟西洲非但没有松懈,反倒多了几分忧虑。 这公主府的守卫也太过宽松了?! 不但主院门口的侍卫如此,就连这一路上遇到的侍女也是一样,见到他们走来,便即刻向后疾步走开n 很快,五十步内,连个人影都瞧不见了。 孟西洲见状,不由得后怕,今夜若是歹人见到醉酒的青青,后果将不堪设想。 想到此处,孟西洲倍感安保责任之重大。 他低眼看了下磨磨唧唧走在一旁的人,她小脸通红,眼角还带着些许湿润,似乎在难受,不由得眸色渐深。 此时,周围没了旁人,孟西洲也不再耽搁,直接将人横抱起来。 右臂用力的一瞬间,剧痛锥心,他稳了下,面色如常,大步往寝室走去。 这一抱不要紧,已经堵在喉咙里的污秽由着孟西洲这一变换姿势,瞬间压制不住了。 沈青青发出一声轻呕。 孟西洲浑身紧绷,刚说了一个“忍”字。 话音未落,紧接着又是“呕”的一声,他感觉到怀中人猛地向他侧过身子,随即一股温热落在了他前襟之上。 若说方才他搂着沈青青顺利踏入凤栖阁时,心底对即将共处的漫漫长夜萌生出了什么期许期许,在这一刻,也已经完全破灭了。 孟西洲把人带进房内,强忍着身上的馊味,折回殿内大声唤水。 少时,在外候着的赤月带着几个女官,小心翼翼地走到屋外,低声道:“殿下,水已备好,要不要奴婢跟着伺候?” “都进来吧。”孟西洲沉声吩咐。 此刻,他放下纱帘,寝室内的沈青青只穿着一身荼白里衣,那些沾了污秽的外衣,已经被孟西洲脱掉了。 沈青青还好,沾上的不多。 可他…… 孟西洲盯着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全脏透了的衣服发了愁。 方才,青青那扭身一吐,可真是不含糊啊。 赤月听到男人传话的声音后,面红耳赤的带人进了屋,一股子淡淡的馊味掩盖于香下,赤月只蹙了蹙眉,并未说什么。 她抬眼往内殿一瞧,只看粉纱帐内,一个高大精壮的身影坐在榻上,侧对着她们,看不清模样。 想到今夜在明月阁的石亭中,奏乐吟诗的那几位小倌,各个生的高大俊美,再加上眼前这番旖旎的景色,赤月唇角不由得一抬。 一切只要殿下开心就好。 公主府内都是从宫内带出来的奴婢,绝无一人敢乱言语。 况且,金元民风开化,公主建府养几个面首,就算传出去,也不算什么出格的。 赤月不再多想,麻利地遣人抬水,备好皂角、棉巾等浴具后,进内殿将公主请进了偏殿。 离近那男子时,众侍女一直低头,没人敢抬眼瞧那位端坐在榻上由殿下选上的男人。 少时,一众侍女扶着睡意正浓的沈青青送上凤榻,听那男子又叫水,便为他备好新水,又上了些吃食。 孟西洲见人退下,才光着膀子,赤脚走去偏殿沐浴。 直至用完整整一块皂角后,他才将脑海中带着馊味的那一幕彻底抹掉。 这时,躺在寝宫内的沈青青头发潮湿,很不舒服的起了身,她抬了抬眼皮,胡乱的揉了揉,眼前的景象跑来跑去,像在地震似的,眼前发晕。 她堪堪扶住床榻,手中却意外摸到一个软软的东西。 她拿起来一瞧,是个白色香囊。 沈青青记得这个香囊。 缎面上,七扭八歪的金色绣线丑的让人看了就忍不住羞耻。 金线已经被人摸得有些褪色,香囊上的味道,已经淡到几乎闻不出来了。 烛光之下,她在香囊底部的边线处,找到了她当初亲手留下的记号。 【MXZ SQQ】 七扭八歪的大写英文字母,跟鬼画符似的。 是她埋藏在心底,最深的,却又是最不敢面对的那份悸动。 沈青青将香囊攥在手里盯了片刻,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她摩挲了两下,听见香囊里发出纸片清脆的声响。 翻开香囊一瞧,里面整整齐齐的叠着一页宣纸。 是她埋在桂兰院中桂花树下,画册中的一页。 画中的人已经有些模糊,纸面上明显有被水珠晕染开的痕迹。 是她跟阿洲在三溪村时的一个日常场景,画面里,男人站在女子身侧,正在为她擦干头发。 沈青青的意识在这一刻,变的渐渐清楚,随后又慢慢变的糊涂。 就像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的触发,现在的她,已经可以将这些会触动、软弱她的旧事,自动回避。 然而沈青青意识到了一件事。 孟西洲看到了这本画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知道了她和阿洲的故事。 就在这时,内殿的门突然被推开,她下意识的将香囊藏了起来,看到孟西洲墨发垂落,发梢滴滴答答淌着水珠,手中端着一盘剥好的橘子,就这样赤脚光着上身缓缓走来。 第69章 069 此刻, 沈青青脑袋跟被人灌了铅似的,沉甸甸的。 待人走近,才看清他前月匈上错从复杂的疤痕, 沈青青微微垂首, 悄然避开,抬手揉了揉突突乱跳的太阳穴。 四顾看去, 这……明明是她的寝宫。 孟西洲怎么会在这儿? 方才又发生了什么? 隐约记得,她被侍女们服侍着沐浴。 再之后…… 一片空白。 孟西洲这副刚出浴的样子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这一脸莫名的餍足又从何而来? 一连串的疑问抛了出来,奈何刚泡了热水澡的沈青青, 已经被酒精完全捕捉,醉意更浓, 像是有个人一直在把她往床上摁似的。 旋即,沈青青很顺从的, 向后栽了下去。 头顶上的幔布又开始转啊转的, 让她缓缓闭上了眼。 孟西洲见青青头发还潮着, 就这么睡了,赶忙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一旁, 扯了块干巾,三两步走过去,将她扶起身来,为她擦头发。 此刻的沈青青完全收敛起尖刺, 很乖顺的任凭他摆弄。 倏然, 酸意从胃口翻涌而上,沈青青捂着嘴, 闷闷的喊了声“难受。” “等我给你擦干头发, 去叫些醒酒去汤。”孟西洲不确定她还能不能听见自己的话, 自顾自的说着。 少时, 半阖着眼的沈青青突然叫了声痛,他猛地停手,柔声道了句“抱歉。” 声音脱口之时,温柔的声音让孟西洲自己都惊了一下。 他很少跟人这样讲话。 可对青青,就不知不觉的这样了,一如他们成亲后的每一天。 她含糊的咕哝了两声,身子又烫又烧,遂而软绵绵的顺势躺进他怀中。 孟西洲蓦地一愣,方才堪堪压制住的狂喜顺着心口漫向四肢,他是真的没想到,今夜能跟青青这样毫无距离的相处在一起。 像是只不知足的饕餮,他还想要更多。 垂首看去,贴在身前的雪颈已经被酒气烫成了粉红,她的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花香,仿若一盘准备上桌的佳肴,诱人品尝。 喉头暗暗发紧,眸色也渐渐变得深邃。 他不受控制的倾下头,贴在她潮湿的发间。 是青青的味道。 少时,他深吸口气,将心底丛生出的念头一一压制下去,而后继续手下的动作,为她一点点的弄干头发,又取来温热的茶水,哄着她漱了漱口。 他抱着她,任她在怀中躺着。 不知过了多久,察觉到怀里的人醒了,孟西洲怕她虽时会生气,便松开环在她小腹上的手臂,只木木的板在那,继续做她的人肉靠垫。 “还难受么?” 稍稍回过些神的沈青青没有说话,她缓缓回首,看向一旁的人孟西洲。 轮廓在她眸中渐渐清晰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她说话还不太利索。 “来找你。” 沈青青突然抬手,扯住他垂在一侧的发丝,拽了下。 男人微蹙着眉,没拦她。 “见我做什么?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一口香醇的酒气扑面而来。 孟西洲拉住那只攥着她头发的小手,缓缓摩挲,带着些许固执说:“就是想天天能看到你。” 女孩噗嗤笑出了声,像是在说玩笑话似的,“想什么呢?就是做面首也不是天天能见到的,今天还不知足么?” 孟西洲蓦然一滞,不知道自己应该为她这句“面首”欢喜还是悲伤。 当初顺水推舟说应下的那一句面首纯属意外,他只是不想那么快结束跟青青的谈话,却不想,这个身份,成为他坠下悬崖前,攥着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敢要求那么多,至少现在的沈青青,没有一棍子给他打出门外,就已经是天大的喜事。 他反手攥住她的小手,贴在自己心口,小声道:“如果我就是不知足,你要怎么办?” “那你得接受训练。”沈青青想到四哥那句“训练有序”,现学现用。 “训练?” “不是做面首么,总得懂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啊,不能僭越……”她抬手,捏了捏他的脸,柔柔一笑,“就像刚才那样,就很好。” 孟西洲怔住,他垂下眸子盯着沈青青的眼睛,确认她不是在说梦话后,那句“很好”带来的莫名喜悦翻涌而上,几乎冲昏了他的头脑。 人总是不知足,得到梦中奢望着的一切后,又想要更多。 他想让沈青青完全从醉酒中清醒过来,平日中的每一天,都能这样温柔的同他讲话。 像是毒瘾发作的病患,他嗓音发颤,试探的问:“就跟刚才一样很乖的话,青青能给我些甜头么?” “什么甜头?”女孩仰起头看向他,明亮的眼睛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孟西洲突然抬手捏起她的下巴,两个人离得很近,直至呼吸混揉在一起,唇瓣几乎要贴在一处时,他才骤然停下。 他咽了咽口水,“就这样。” 沈青青微蹙着眉,笑而不语。 孟西洲察觉到一股无法控制的热火自下燃了起来,他清楚,再这样下去,自己真的会忍不住做一些不合时宜的事,遂而起身走到一旁,把那盘准备好的水果拿了过来,后单膝跪在榻边儿,温声问:“要不要吃些水果?” 沈青青顺着他的话语,迟钝的将目光落在他手中那盘水果上。 原来不止是有橘子,所有的水果,被去皮切成大小相仿的小丁,规整的堆放在盘中,相当对称。 孟西洲留意到,沈青青干净清澈的眼底,虽映着他的身影,却平静的仿若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就跟她在看一个桌子,一面屏风,没有任何区别。 孟西洲哽了哽,捏了瓣苹果,送到她口边,沈青青没有反应,他又换了瓣橘子,再次尝试,她依旧没有反应。 以前的青青什么果子都吃的,再酸的,她都会吃。 孟西洲犯了难,“想吃什么?我去叫人准备。” 沈青青摇头,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胃,蹙眉小声说了句:“痛。” 孟西洲见状,当即把果盘放下,拉住她的手腕,将自己温热的指腹贴了上去,缓缓揉着。 “很疼吗?要不要叫太医?”见她难受,他真的忘了自己如今是在她金元公主府的事实。 他刚洗了热水澡,手上还很热,再加上动作轻柔,沈青青很是享受,半阖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发颤。 她跟个猫儿似的,快要呼呼起来了。 孟西洲低着头,一只手松松地攥着她手腕,另一只在慢慢为她缓解胃痛,一炷香的功夫后,他低声问:“好些了么?” 沈青青细弱蚊声的“嗯”了句,从手边的盘子里捏起一块多汁的梨子,放进口中。 清脆的咀嚼声,飘入孟西洲的耳朵里。 他才发现,青青竟自顾自的吃起了水果。 看来是舒服多了。 少时,他又为她取来碗醒酒汤,这时,沈青青已经清醒些许。 “喝了吧,不烫了。” 她撑着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仰起头,张开嘴,带着一丝期许,看向他。 孟西洲拿起勺子,舀起一勺,弯下身子送了过去。 他舀的太满,药汁顺着唇角滚落,孟西洲一直看着她,赶忙抬手为她抹净。 醒酒汤酸甜口味的,沈青青早就渴了,咕噜咕噜,直接喝了一碗。 喝完后,她舔舔唇,又塞了块梨,屋外敲响了五更天。 孟西洲看盘子里的梨已经见了底,问:“要不要再削一个?” 沈青青粲然一笑,眸色像是蒙了一层纱,她冷不丁的问了句,“累吗?我这样使唤你。” 她的声音没什么温度,还带着醉酒后的口齿不清。 “不累。” 她低下头,醉醺醺的小声嘟囔着。 “演一个跟自己性格截然相反的人,其实挺累的。” 孟西洲呼吸一顿,他张开嘴,喉咙里像是灌满了碎冰,稍稍一动,就满是刺痛,疼的他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半晌,连一句“不是”,都讲不出。 沈青青瞥了他一眼。 真狼狈。 可她却没有一丝快意。 甚至她觉得,腔子里,除了翻江倒海的胃,还有什么在隐隐作痛。 “还想吃梨。”她突然抬起头,挤出个浅浅的酒窝。 仿佛刚才那一句,只是他的幻听。 “我去给你弄。” 得了令的人,像是一条突然破网的鱼,仓皇而逃。 少时,孟西洲端着一盘子处理好的梨块折回内殿,榻上的人已经睡着了。 她攥着被子一角侧躺着,半盖着脸,面颊泛红,额间布着层细密的汗珠,酒劲儿还在。 他伸手,将那只伸在被子外面的粉足塞了回去,又把她颈下枕着的小米壳枕头顺了顺位置。 而后孟西洲蹲在一边,他想摸摸她,但瞧了半晌,终是没敢把手落在她的额间。 他起身,将屋内烛火熄灭,临关门时,从衣架上取了件干净的衣裳,走了出去。 步至厅内,孟西洲看向一侧的罗汉榻,陷入深思。 翌日,沈青青捂着额头醒了过来。 醉宿后的头痛欲裂,让她嘶嘶倒抽口气。 抬眼见身边的桌案上放着杯不知道什么时候送来的水,她够来喝了。 冰冷下肚,支离破碎的记忆渐渐被拼凑起来。 昨夜宴请了父皇母亲还有一众哥哥,后来遇到了四哥和七哥送来的“乔迁礼”,再之后看了花灯,好像还吐在外面了,其余的…… 似乎丢掉了一小段记忆,但不重要。 她晃了晃脑袋,旋即躺了回去。 徒手一摸,藏在深处的香囊被她从枕头下面翻了出来。 花灯,香囊,孟西洲。 她想起来了。 但又不是全部所有,就像是一副完整的素描画,突然被人拿橡皮擦掉了好几块,即便修复,也不是原来的那一张。 孟西洲昨天晚上光着上身在凤栖阁里溜达来着,然后……她也洗过澡。 沈青青心口一滞,她攥着香囊,连鞋子都没穿,口中叫着“赤月”,一路推门走到厅内。 这时,早就带着侍女候在外面候着的赤月闻声推门,巧见殿下穿着里衣站在罗汉榻前,视线侧移,罗汉榻上的男人,正散着乌黑的发,披着件小殿下的长衫,光着上身坐在那。 她小脸一红,赶忙低头。 脑海里止不住联想二人昨夜都做了什么,才能有现在这一幕的发生。 其他侍女们见状,暗暗惊呼,赶忙低头。 沈青青头皮发麻,带着一丝惊慌,吩咐道:“先出去。”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 孟西洲披着那件不合尺寸的长衫,顶着一对儿睡眼,闷声道:“昨夜在宅子外面遇到你,你醉了。” 沈青青语气慵懒,带着一丝无奈问:“我问的是,你怎么会出现在金元。” 孟西洲是太子,上元节是要去朝天门参加上元庆典的。 即便庆典取消,他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普尔图木,出现在她的公主府。 “这个问题……我昨夜答过了,你忘了么?” “忘了,昨夜的一切,都忘了。” “你说……” 沈青青冷声打断他,“我喝了酒,说过的话就不算数,你也不用拿一个醉鬼的话想去要挟什么。” 她警惕的看向他,仿佛他下一句,就要说出什么类似于俩人昨夜滚了床单这种震爆性的话。 孟西洲淡淡一笑:“忘了也没关系,我本来就是打算重头开始的。” 昨夜的一切,本已超出他设想。 他知足。 “我们没有可能重新开始。”沈青青回答。 “没关系,即便不能重新开始,也没关系……让我做你面首也行,我不介意的。” 面首…… 沈青青觉得这句话莫名熟悉。 【就是做面首也不是天天能见到的,今天还不知足么?】 她想起来了。 昨夜她都做了什么,孟西洲又是如何伺候了她一晚上。 那一块消失的画面,重新映在她脑海。 酒后误事。 她暗暗松了口气,感叹还好不是酒后乱性。 “行么?”他眸色中的恳求之意毫不遮掩。 沈青青见他竟没有半分说笑的意思,释然一笑,带着些许轻蔑道:“你爱做就做吧,反正我这宅子大,有地方住,但丑话说在前面,若是坏了我清誉……” “不会的,我会很乖。” 沈青青自然不知道,孟西洲现在满脑子都是昨夜得到的一丝甜头。 话音未落,屋外传来一阵嬉闹,是男子发出的阴柔之音,听了让人会头皮发紧。 孟西洲再欲解释,一段轻柔缥缈的琴乐忽然奏响,他疑惑的蹙起眉头,向门口看去。 沈青青突然不想把这几位尽职尽责的乐队成员送还给四哥七哥了。 她笑笑,喊来赤月,吩咐道:“去,把小一,小二,小三,小四叫进来,见见日后的同他们同食同寝的小五。” 第70章 070 “小一、小二、小三、小四……?”孟西洲同进来的赤月异口同声。 末了, 俩人又心有灵犀的念了句,“小五?” “就那几个在院子里吹拉弹唱的,一二三四, 不是四个么?”沈青青掰了掰纤细白嫩的玉指,昨夜远远看着亭子里凑在一起的几人, 像是四人。 “殿下, 您说的是那四位官伶?” “哦, 四哥和七哥送来原来是官伶啊, 怪不得训练有素,长得也是极好。” 沈青青带着笑容对赤月道, 完全忽略掉身后的孟西洲瞬间冷下的脸。 赤月折身欲走,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听主子突然吩咐,“先给小五取来身合体的衣裳,总不能这样见人的。” “是,殿下。” 赤月匆匆瞥了那人一眼。 男人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青丝如衣,半遮半掩的露出精健壮硕的身姿,这副模样让人看了, 的确有些动摇。 虽看不见脸庞,但总觉得昨夜留宿的小倌有些眼熟。 待赤月出去,沈青青站在那揉着脸,孟西洲以为她在因宿醉而头痛,起身拉住她腕子, 又抬起她下颌, 让她仰起来一点, 问:“头很痛吗?” “没有。”沈青青把手抽回, 倒退一步,“还没睡醒。” “那再去睡会儿吧。” “不了。” 孟西洲放下心来,起身去给她满了杯水,问:“要不要我先为你更衣绾发?” 沈青青接下水杯,喝了两口,后疑惑的看向面前高出自己一头多的男人,不禁好奇什么时候这个惯会使唤别人的太子爷会绾发了? “女子发髻,你会?” “会。” 沈青青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态,竟真同他去了内殿梳妆台前,坐在那。 铜镜中那个模糊高大的身影,拿起梳子,随后熟练地沾了沾梨花香的梳头水,捧起一缕如墨的乌发,小心翼翼的梳着。 见那人突然正盯向镜子,她避开目光,宿醉后的头痛席卷而来,仿佛有人拿小针刺她的脑仁儿似,昨夜酒后的事与对话突然在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 其实也没发生什么,但有些听起来像是报复的话,的确不应该说。 “梳好了。”孟西洲梳好后,自然而然把他的手放在她肩头,指腹一沉。 沈青青看了眼镜子中的自己,恍恍一怔。 这发髻她熟悉。 是阿洲之前常给她绾的发式。 下意识的,她想到之前留下的那本画册。 是不是她画过? 念头一闪而过,她没深想。 也不在乎了。 “还喜欢吗?” 话音刚落,身下的人已经抬手,轻轻一扯,把发髻散了。 “叮”的一声,玉簪落地碎成两截,三千青丝尽数散下。 没想到青青不喜欢这个发式了。 也是,两年多了。 这个发式已经不那么新鲜了。 “不喜欢,我再换一个……”他刻意压制自己话音中的无措。 “不必了,有梳头的侍女。”她起身,背对着他,“我要更衣了,你去外面等着吧。” 孟西洲立在原地沉默片刻,折身回到殿中,恰在此刻,赤月端着衣服走进殿中,同那头刚走出内殿的人打了个照面。 他看到侍女拿来了衣物,走过去取。 “啊!”一声惊呼,认出这张面容到底是谁后的赤月整个人仿若石化,呆愣在原地。 这、这位不是南璃太子么?!怎么会在凤栖阁? 方才听小殿下说到要请那四位官伶进殿时,她还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如今算是想明白了。 四皇子殿下昨夜明明只送来四人,这小五又是从何而来? 可即便冒出来个小五,也不能是南璃太子吧。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孟西洲对着惊慌失措的赤月淡淡一笑,伸手取走她带来的衣裳,背过去兀自穿好。 “太、太……”赤月磕磕巴巴的,有些不确定的唤着,倏然,话音被对方打断。 “小五。” 他换好衣服,把垂在身侧的长发拢起,随手一绾,回首面庞含笑道:“殿下方才赐了名字,叫我小五便好,你呢?” “……赤月。”赤月迟疑问:“不是那位殿下么?” “我是殿下的面首。” 此刻,正好推门出来的沈青青见他昂首挺胸说出这句,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 好家伙,就这么无证上岗了? “殿下,早膳备好了。” “嗯,我也饿了,传吧。” 赤月双手一拍,殿外鱼贯而入数十个侍女,麻利的布好菜,只留赤月一人跟着伺候,其余人退到一旁。 立在一旁的孟西洲见她落了座,轻声步至桌前,欲接过赤月手中的长筷。 赤月本是迟疑,但想着二人今晨那般亲昵,便将手中的筷子让给他了。 孟西洲依照她往日的口味,刚夹了两口菜,听一旁的人道:“怎么不见那几位官伶呢?” “回殿下的话,他们都在外候着呢。” “叫进来。” “是。” “换个人来布菜,你去那边站着。”沈青青随手指了个离她最远的角落。 孟西洲走到她指着的那个地方,昂首挺胸的立在那,直勾勾的看向她。 沈青青有点后悔了。 这样更碍眼。 这时,赤月带着四位官伶缓缓走入。 初春的普尔图木天寒地冻,四位官伶进来时,早已冻得面目通红。 为首那男子抱着一把古琴,身着藏青银月纹长衫,银狐毛的领子,衬着他格外清雅,他瞧着约摸二十出头,清雅俊俏,是这四人中身姿最高,长得也算是最出众的。 满屋子里的小丫头见了,都不由得心跳加速。 他上前一步,恭敬行礼后,温声道:“凌若言见过九殿下,殿下万福。”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不知若言可是这两字?” 凌若言冻得有些发紫的唇瓣轻轻一抬,淡淡笑道:“若言生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他念完诗,“殿下好学识,若言正是那二字。” “巧了,我素来偏爱在诗中选词做名字的人。”沈青青话语含笑,带着不加遮掩的赏识说着。 无人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的孟西洲半低着头,垂在两侧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攥紧,骨节沉沉作响。 “屋外天寒地冻,辛苦若言还要抚琴,你可是用过早膳了?” 几人清晨来凤栖阁前,是用过早膳的,但听殿下的话都说到这份上儿了,便道:“回殿下的话,用了一点,但此时又有些饿了。” 沈青青喜欢知趣儿的聪明人,“赤月,赐座,再添一副碗筷来。” “是。” 方才站在若言旁边的第二位,是个发色偏金的异域男子,他抱着一把胡琴,鼻梁很高,皮肤白皙,眼睛是琥珀色的,整个人看上去像披着一层阳光。 “楚子川见过九殿下,殿下万福。” 沈青青唇角一扬,暗道:嚯,这爹妈也太会起名字了,前有凌若言后有楚子川,取名的审美完全长在她的点上。 沈青青同他寒暄几句,听他跟凌若言都一样没怎么吃饭,便赐座,要他过来一起。 第三人姿容孤傲,容貌很是出众的,黑衣裹身,肌肤冷白如雪,腰间插着的一把纯白玉箫,格外显眼。 “在下栖无君,见过九殿下。”他讲话客客气气,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沈青青虽没方才待其他人那样热情,还是让他在自己对面落了座。 第四位个子不算高,年龄看上去也最小,他瞧着仿若邻家小弟一般,可可爱爱,充满了少年感。 特别是一张嘴,带着童音的“九殿下”一叫,半屋子的小丫头,骨头都酥了。 “来,小北,坐过来,挨着我。” 沈青青对邻家小弟毫无抗拒,招呼着赤月给加了餐具。 沈青青掠过这一桌上四位的颜值,的确赏心悦目,一圈自我介绍下来,她的心情明显大好。 不止是她,就连屋内这些小丫头们,也瞧着春心微动。 这时,沈青青下意识的看了眼站在远处的孟西洲,一身青白长衫,颇为朴素,却衬得他眉眼柔和几分,褪去了往日那骨子冷漠寡淡的意思。 甚至……她在他身上看到了阿洲的影子。 沈青青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她突然想到了昨夜那句。 【演一个跟自己性格截然相反的人,其实挺累的】 不止累…… 沈青青敛回神思,见凌若言要起身为自己夹菜,她伸手盖住,对那头的人道:“小五,你来。” 对上他的面容,寻不到半分迟疑又或是不满,反倒是看到他笑意正浓,温和的,一如她记忆深处的那个人。 孟西洲素来聪明过人。 怕是早就找准了她的软肋,才要演成阿洲的模样与神态。 未等他走到自己身边,沈青青突然起身,丢下句“不吃了”,扭身要走。 一时间,坐在周围的几位官伶顿时惊慌起身。 其实,沈青青如此,倒不是因为孟西洲的反应。 是她想到自己为了故意折腾孟西洲做出的一切,幼稚的可笑。 同他演这么一场戏,毫无意义,如果她明知二人已经不可能还要再给他希望,那她跟当初的孟西洲又有什么区别? 刚迈出一步,腕子一沉,孟西洲一把拉住她,温声道:“殿下昨夜操劳,再加上醉酒,不可任性不食早膳。” 沈青青无言,心里早准备好了伤人挖心的话,去回应他。 但没说出口。 因为,不重要了。 他说的没错,不能置不吃早饭伤害自己身体。 特别是因他如此。 不值得。 而且她若走了,这算什么? 在投降吗? 沈青青腔子里顶着一股气,无言落座。 立在周围的四名官伶愣在那,这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屋内的一众人,同几位官伶的情绪差不多,谁能想到,一向温和的九殿下忽而沉下脸,又突然被一位官伶劝住,一句话后便熄了怒意,坐了回去。 大家纷纷看向立在殿下身侧的孟西洲,盯着这个高达魁梧的男人,噙着笑意,躬身为九殿下夹菜。 殿下虽是冷着脸,但把他夹的菜,一口不拉的通通吃了。 他们的脑中只有一个疑问。 这位气质绝尘,貌若谪仙的男人到底是谁啊? 这也太会哄殿下了吧。 少时,服侍完九殿下用膳的众人分分离开正殿,一同出来的,好有官伶同那位不知名的男人。 临走前,殿下吩咐了,给这几位官伶,还有那位自带威严感的小倌,一起安排在望乐阁中。 她们都是从宫里跟着出来的,自然懂是什么意思。 小殿下这是留下几位了。 这头,孟西洲孤身走在四名官伶前面,倏地,袖笼一扯,他下意识地回首出拳。 腕子忽而被一人扯住。 “小五是吧?同是服侍殿下的人,你无端出手就不对了。”栖无君冷冷看向孟西洲,话语发寒。 跟在一旁的小个子霍北扯了扯栖无君的袖笼,“栖哥,别激动,咱还有话要问呢。” 孟西洲此时,已没了在殿内温柔顺和的模样,完全跟庭内积雪是一个温度。 “问什么?”他居高临下的睨向众人,给人一种难言的压迫感。 为首的凌若言缓缓一笑,把栖无君的手拉了下来,随后对着孟西洲温声道:“小五,在下凌若言,殿下方才赐名小一,您若不介意,叫我声若言也可。” “我是小二楚子川。”楚子川莞尔一笑,拨弄了下胡琴的琴弦。 栖无君只冷眼盯着孟西洲,无言。 小个子霍北则露出两个酒窝,甜甜一笑,“我是小四,霍北。” 孟西洲警惕的扫过几人,并未言语。 随后,孟西洲见霍北瞧了其他三人一眼,给了个明显的眼神。 正当孟西洲以为他们要奇袭时,四人忽然躬身行礼,完全遮盖住了唇角那一抹狡黠的笑。 “五哥在上,请受小一、小二、小三、小四一拜。” 第71章 071 同一时刻, 普尔图木城中某处小宅。 孟棠嬴穿戴妥当,张内官带着丫鬟进到厅内,小声道:“主子, 该用膳了。” 孟棠嬴“嗯”了一声,步至桌前落了座, 一旁布菜的丫鬟垂着头,手微微颤着把碗筷摆上。 倏地,孟棠嬴攥住那丫鬟的衣袖,猛地扯起, 她惊慌地抬起头,孟棠嬴看到那张与心尖上的那个人有几分相像的脸蛋儿后, 顿时松开了手, 冷声说:“你下去吧。” 张内官见人出去,眉头一压, “主子, 您……” 孟棠嬴不动声色的长舒口气, “以后别再花心思在这种无用的事上了,不如想想,如何把那药性太烈的事解决。” “那药量只有霍羡和王婉儿知晓, 如今王婉儿伏诛,霍羡又在……”张内官顿了顿, 不敢提到那个名字。 “总归是个活人, 是活人便有办法抓住。”他顿了顿,“上次不是说他夫人要生产么,抓不来跟在孟西洲身边的霍羡, 那就去抓他夫人、他孩子, 到时候, 我还不信霍羡会不来。” “是,奴才明白,一早就派人盯着汴京那的情况,兴许下次传信回来时就有好消息了。” 男人怔怔看着茶杯中泡开发白的梅花瓣默了半晌,才黯声道:“离开南璃已有一年,此时的汴京,梅花应该都开了有一段时日了吧。” “是,殿下这是想家了吧。”张内官只有在孟棠嬴用孤自称时,才敢叫出这声殿下。 “家?”一声轻嗤,心里空荡荡的向窗楹那瞥去,窗面上苍白一片,只有晨曦拉长的光影。 “哪里还有什么家啊,只是想用些新鲜的梅花茶罢了,总是比这些晒干的东西强。” 良久,孟棠嬴才回过神。 “好在……国还在,待明年梅花盛开之时,张内官啊,孤必将归京。” 张内官瞅见,他那只握着水杯的手紧紧攥着,连指尖都泛起了白。 少时,用罢早膳,放下筷子的孟棠嬴听到屋外几声杂乱的叫喊,他眉头浅蹙。 张内官附耳低语,“是贺兰煜,今晨他刚从旗勒善部赶回王都,天还没亮,就来咱们宅子这儿候着了。” 孟棠嬴勾唇一笑,后从怀中取出一支玉瓶,把玩着说,“这屋外天寒地冻的,怎么能让八殿下等这么久,行了,快把人请进来吧。” “是。” 同一片晨曦下,公主府内,花园回廊处。 孟西洲束手而立,冷眼扫向身前鞠躬行礼的四人,不屑道:“几位大可不必如此,我亦无心与各位深交。” 官伶是干什么的,又是怎么被□□出来的,他清楚的很。 孟西洲话中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楚子川顿时红了脸,只觉此人恃宠而骄,起身冷言:“看来你是想得殿下独宠了?” 孟西洲不加迟疑道:“是。” “嚯,这么大的口气?”楚子川是教坊馆内的老人,也是红人,很少见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倌。 他眉尾一挑,瞪向对方。 论相貌,虽没对方身姿高大威猛,却也不输他几分,更何况,这人一看便是年过二十,在官伶中,算是无人问津的老东西了。 “都是伺候人来的,你怎么就这么笃定我们几人不如你?” 孟西洲墨眸自上而下扫过,忽而冷喝一声,面色绷紧,气势外露的一瞬,楚子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腿竟有些软了。 一直不做声的凌若言拉住楚子川,“算了,何必生气,本是想向人家讨教下如何博得殿下喜爱,如今小五兄弟既是想独享宠爱,咱就别自讨没趣儿了。” “不过小五兄弟,以后咱们都生活在望乐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就不怕……” 孟西洲冷面挤出个笑容,“几位说的不错,都是伺候殿下的人,公平竞争可以,但勾栏瓦舍里那些见不得人的法子,还是收起来吧。” “你这是在宣战?”栖无君忽然笑了。 “非这么想也可以。” 在孟西洲眼里,面前这几人压根不算是敌手,他清楚青青的性子,断不会轻贱自己跟这些官伶有些什么瓜葛。 霍北撇撇嘴,奶声奶气的问了句:“小五哥哥真这么想么?我看今日殿下对我可是格外看重呢。” 孟西洲轻蔑一笑。 “小五哥,要不要试试?”霍北俏皮道。 孟西洲把话说明白后,旋即转身要走。 说时迟那时快,扭身的一瞬,一声哐当脆响,随着落水声入耳,再回头时,身后的霍北已经落入冰封的池塘中了。 半个时辰后,沈青青听赤月回禀,望乐阁落水的霍北烧了起来。 “你说小黎没看清那几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沈青青放下纸笔,掐了掐眉心。 “是,小黎偷偷跟着不敢靠近,只说几人生了争执,远远见那位……好像不太待见其他几位官伶。” 到现在,赤月还不敢相信方才殿下告诉她,那位小五,真的是南璃太子。 同样知晓此事的岳枫,差点吓晕过去。 这两人跟了沈青青几年,都是守口如瓶知根知底的人。她就没再瞒着。 孟西洲来金元虽名不正言不顺,又脑子一热,非要做她的男宠。 他现在是全然不顾脸面,彻底当上了狗皮膏药,但到底身份摆在那,他是南璃太子。 为了两国关系,她也要顾及一二。 让赤月、岳枫知道他的身份,为的是让公主府的下人办事有个分寸。 听完赤月这一番描述,沈青青万万没想到,有一日自己会被迫去处理“后宅”之事,无奈感叹,“这才住进来的头一日,就闹得鸡犬不宁,日后望乐阁的戏估计有的看了。” 赤月捂嘴一笑,“小殿下才知道么,这男人争风吃醋起来,一点也不比女人差。” “走,看书看乏了,我们去望乐阁转转。” 另一头,望乐阁内孟西洲下榻处。 他换了身干净衣裳,头发湿漉漉的,偶尔淌几滴冷水。 “爷,您好些了没?”见他喝了几杯热水后,唇瓣依旧发紫,他折身去把一旁的暖炉搬到他面前。 本以为昨日见殿下背着那位娘子去了公主府,算是顺利博得欢心,也不算浪费了他们几个精挑细选带来的上元花灯。却不想,到最后,没什么进展也就算了,爷真住进了公主府,给邻国公主当面首了。 这算什么事啊? 这要是传出去,事可就闹大了。 倏地,孟西洲冷不丁的一句,给李炎的思绪拉了回去。 “没事,再冷的天都挨过来了。” 李炎知道他指的是之前西北戍守时的事,偶有敌军来犯,年轻的将军亲自征伐,交战持续十天半个月是常事,那个时候,什么苦都吃过。 “可您的伤还……” 孟西洲捂嘴轻咳了几声,缓缓道:“我的伤不碍事,先说正事,今日你去见了留在金元的探子,可有孟棠嬴的消息?他养尊处优,必然在普尔图木。” 之前明访金元,孟棠嬴自然不会路出马脚,可当下情况就不一样了。 父皇之所以能允他这么快回到金元,必然不止为了娶邻国公主这样简单,还有捉拿孟棠嬴这层原因。 “回爷的话,暂无孟棠嬴的下落,但您之前叮嘱过,要盯着金元这几位皇子动向,咱们离开普尔图木这段时日,有一位皇子的行径很是反常。” “嗯?”他默了默,未等李炎说出口时,他抢先一步道:“可是贺兰煜?” “爷怎么知道是他?” “若我是孟棠嬴,也会先选贺兰煜下手。” “如今金元大君身体不佳,皇子众多,尚未立储,再加上北方连年天灾,耀云与菱莱两个邻国的觊觎,正是多事之秋。是个搅弄浑水的好时机。” “孟棠嬴必然会从这几位能触碰到未来皇权的皇子下手。” “当下还在世的共有六位,其中大皇子是庶出,目前下落不明,二皇子贺兰明纾与八皇子贺兰煜是嫡子,他一定会从嫡子下手。” “可贺兰明纾位高权重不容易接触,但贺兰煜是个武痴,从他入手要容易的多。” “即是如此,那爷为何不让我们一开始就盯紧贺兰煜。” 孟西洲又喝了杯热水,脸上稍稍恢复了些血色,“孟棠嬴慎之又慎,盯得太紧反而容易暴露。” “属下明白了。”李炎又拿来一块干巾递了过去,“爷,霍大夫这次没有来,您在此务必保重身体。” 霍羡之妻闵颖头年诞下一子一女,他欢喜得很,孟西洲便没让他跟来,允他留在汴京,享天伦之乐。 “嗯,有青青在,你不必担心。” 李炎眉头浅蹙,他不担心? 正因为如今那位也是身份高贵之人,他才担心。 毕竟当初,从沈娘子的角度来看,爷可是够狠心的。 故而,只要沈娘子狠下心,爷会过得很惨。 虽然他清楚,爷的那些个身不由己,委曲求全。 但早就说不清了,爷也不会再解释了。。 另一头,孟西洲兀自擦着头发,青青这两个字说出来后,久久萦绕在他的脑海中。 当着她的面,他不唤她,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能跟别人提起她的名字。 没想到,会有一日,连“青青”二字,都成了一种奢侈。 少时,探望完霍北,刚出屋的沈青青瞧了眼院内另一头的房间,渐渐放缓脚步。 赤月玲珑心思,低声问:“殿下,那位当时为救霍北也落了水,您要不要……” “大夫去瞧过了么?” “还没,大夫才得了空。” “有大夫去就够了,今日溥大人不是下了帖子去渝味轩,时辰不早了,该去准备了,走吧。” 沈青青没注意到,她走出望乐阁时,院内的屋子悄然开了一面窗。 站在窗后的男子,乌黑如墨的眼底沉下了属于晨曦的最后一抹光。 少时,孟西洲的房门再次被叩响。 他掐着眉心,昏沉的躺在榻上,没有理会,这时,吱呀一声,有人推开房门。 “谁?” 他低声问了句。 “反正不会是殿下。”话语带着七分讥笑三分轻蔑。 孟西洲见楚子川咧着嘴走到内室,他把头别过去。 “我来看看我们这位受殿下独宠的小五兄。”楚子川见人躺在榻上,面色不佳,笑道:“有没有觉得这屋子里太燥?去,把窗户和门通通打开。” “是。” 跟在一旁的侍从麻利回身,将门窗通通展开。这两人是楚子川从教坊里带出来的,早就见惯了伶人之间争宠使绊子的事。 猎猎寒风顺着大门涌入,瞬间将屋内积攒半晌的热气都卷走了。 冷风拂面,孟西洲索性闭上了眼,不去看屋内的人。 楚子川自顾自的落了座,“方才殿下没来这儿么?殿下可是带了不少东西去看小北呢,啧啧,失宠是不是有点快?” “不知道你是从哪家出来的,连这些门门道道的规矩都不懂,不能同人分享宠爱,吃独食的人,向来死的最快。” “分享?其他都可以,唯青青不行。”孟西洲淡淡一笑。 “卿卿?”楚子川眸色渐冷,“你也配这么叫?” “比你配。” 孟西洲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理会这伶人的话,明知道此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听他提到要跟旁人去分享青青,孟西洲就忍不住多言。 楚子川冷笑一声,给了侍从一个眼色。 侍从心领神会的走过去,一把扯起孟西洲身上的被子。 一道手影闪过,火光石电间,侍从“呜呜”叫了两声,直接向后栽了过去。 楚子川见那小厮没了挣扎,蓦地一怔,起身尖叫:“杀人啦!杀人啦!” “闭嘴!” 此刻,孟西洲起身端坐在榻上,他眉尾一压,面如死灰的瞪向楚子川。 楚子川自小在教坊长大,因他皮相好,大小就娇养着,平日见的大多是豪门权贵,哪儿遇到过这般凶神恶煞之人,腿不受控制的软了下来,又一屁股坐回去了。 “人没死,不过下一次死不死就不知道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楚子川意识到,勾栏里爬出来的男人,断不会有这般威严。 “滚!”孟西洲铆足了劲,站了起来,楚子川见状,同另一个侍从拖起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人就往外跑。 是夜,公主府门口。 沈青青四顾看去,见路上没人,便招了招手,让岳枫把马车里的人抱了进来。 看到躺在岳枫怀中不省人事的溥洪,沈青青揉了揉突突乱跳的太阳穴。 她是真没想到能给溥洪喝断片儿了。 今夜溥洪约了几个在图尔苏部尽心尽力办事的官员小聚,其中也有在榻上躺着为沈青青背了许多锅的拓拔穆小将军。 几人重聚,拓拔穆身体痊愈,再加上近日图尔苏部的情况大好,这才贪杯多喝了。 几人熟络,私下同沈青青也没那么拘谨,便在酒席上劝着喝酒,沈青青正犹豫时,溥洪出面,把所有的酒全拦了下来。 一顿酒席下来,这才有了醉如烂泥的溥洪。 他今日没带小厮,又死活不肯回溥府,沈青青没了办法,才让岳枫把人带回来了。 溥洪醉的不轻,但好在酒品不错,只是乖顺的坐在马车里,也不叫喊。 进了公主府,他被岳枫扛在肩头,许是路上颠簸,刚走进后宅,只听“呜呕”一声。 沈青青和岳枫顿时身子僵住,都傻了眼。 一股子馊味弥漫在四周,恰好今夜无风也无云。 闻的是新鲜的味道,看的是新鲜的料。 沈青青也喝了一些酒,一个没忍住,她也扭头去花丛里解决。 被吐了一身的岳枫欲哭无泪,低声道:“殿下,您在此稍等片刻,我去把赤月叫来伺候,至于溥大人……” “嘘,小声点,我拉着他去花园躲着,万不可让除你和赤月之外的第三人知晓,懂了吗?” 若是只那些官伶,她必然不会如此,但溥洪就不一样了,他现在任中枢要职,尚未娶亲,若是让人撞见传出闲话,进了父皇母亲的耳朵里,定然要有后文的。 眼瞅着岳枫疾步离开,沈青青赶忙拉着溥洪钻入花园,小心躲着。 溥洪温顺的坐在地上,眸眼温和的看向面前的女子。 月色清凉,映的本就有倾国之貌的女子更加出尘脱凡。 是梦吧。 溥洪想。 梦里的小九,都没有这么美。 他心头一动,抬手揽住了沈青青的肩头,凑了过去。 “小九……”酒气夹杂着一股淡淡的馊味,漫入鼻息。 沈青青蹙眉,捏起了鼻子,她眨眨眼,起了些许逗这个平日不苟言笑的小表叔的心思。 “小表叔,你可真不能喝酒。” “嗯。”他木木的点了点头。 “下次别逞能了。” “我听你的,小九。” 今夜的溥洪格外温柔,弄得沈青青都继续不下去了。 “好了,起来,别坐在地上,太凉了。”沈青青拉扯他,奈何溥洪太沉,待她好不容易扯起溥洪时,这家伙突然抱了上来,跟个考拉似的,倚在她身上。 沈青青“啊”了一声,身子跟着向后倒去,却不想,落进一个宽大温热的怀抱。 她抬首一瞧。 一张满是病态和绝望的脸,落入眼中。 第72章 72 孟西洲闻到一股香浓的酒味, 不由得眉头蹙紧,他没说什么,架起她的胳膊,把人扶稳, “让我来扶着他吧。” 溥洪眨巴着眼盯着孟西洲看, 他的脸的确有让人过目不忘的本事。 很快便想起, 在图尔苏部神庙里遇到的那个身着银甲杀气凛冽的男人。 同此时温和的模样,少有些许出入。 “嗯?尉迟……不,这不是南璃……” 话音未落, 沈青青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个帕子,堵住了溥洪的嘴巴。 “呜呜……”溥洪哼哼两声,见身旁两人面色渐冷,倒是知趣的闭上嘴。 孟西洲扶着一身馊味的溥洪,往旁边走了两步,“带他去哪儿?” “先回……你那吧。”沈青青本想说凤栖阁,但那侍卫丫鬟一大堆,人多口杂,遂而改去没什么人的望乐阁。 “好。”孟西洲左手将溥洪一把拎起, 扛在肩上。 公主府内, 除了凤栖阁那有侍卫严加把守,其他宅院空置较多, 只有巡逻。 沈青青让孟西洲刻意避开那些人,三人一路去到他住处。 进到内屋, 沈青青见孟西洲大步流星走到榻边将人安放,“我去给他弄些热水。” “好。”沈青青等他出去, 四顾看去, 才发现房间内空荡荡的, 看着颇为萧索。 她记得,让赤月嘱咐过的,望乐阁内住着的几人衣食不缺,还可配个小厮跟着伺候。 故而屋内不应该是这样的情况。 她默然吐了口气,一团白雾浮在眼前。 眸色不由得又沉下几分。 这时,躺在榻上的溥洪突然说了两句什么,似乎是在要水喝,沈青青走到茶壶前摸了下,跟冰块差不多凉。 无奈下,她只好先倒了小半杯冷水,人刚坐回榻边儿,溥洪晃悠起身,一把揽住她肩头,喃喃着:“小九,你真好。” “先喝些水。” 沈青青没跟醉酒的人计较什么,只拉着他,溥洪弯着眉眼,笑着凑到茶杯旁喝水,微不可查的抬了下眼皮,目光穿过沈青青的肩头,看向刚走进屋,站在另一头的孟西洲。 不知为何,溥洪对上孟西洲的眼神后,突然晃了下,改口轻声唤:“卿卿。” “怎么了?” “水凉。”溥洪将视线从孟西洲那收了回来。 “这没热水。” 说着,手中的杯子被另一只手接了过去,她这才意识到,是孟西洲来了。 他直接拎了个热水壶来,满了水后,又折身去弄了条沾水的热巾子递给沈青青。 一条占沾了污秽的帕子垂在榻边儿,荼白的缎面上刺着一个显眼的溥字。 “醒酒药。” 孟西洲今晨刚找李炎要的药,取来给了她。 喝过水的溥洪不知是清醒,还是更醉。 话突然变的多了起来,断断续续说了些图尔苏部的杂事,沈青青把药连哄带骗喂给他后,正想跟孟西洲道声谢,才发现屋子里的人已经出去了。 “小九。”溥洪恢复平日称谓,带着点委屈小声说着,“小九啊,那人看着很凶……” “他有么?” “刚才他瞪着我,像是要杀人。”溥洪说话有些含糊,看样子是醉的不轻。 “他不会的,你想多了。” “他喜欢小九?” 话音刚落,房门吱呀一声,岳枫带了身干净衣裳寻了过来。 “殿下,您让我一顿好找。” 若不是寻不到人,岳枫回去找赤月,知晓了那位今夜一直在花园里等着殿下,这才找来望乐阁。 果不其然,殿下在这。 “你给他换衣服吧,一会儿把溥大人送去偏院,再指两个信得过的伺候着。” “是,卑职明白。” 孟西洲坐在回廊上,盯着院内光秃秃的树影,眼前看到的却是溥洪抱着沈青青时的场景,还有那张从她怀中取出的帕子。 早在图尔苏部,就见到过他们在一起亲昵互动,附耳低语。 如今贴身信物,随身携带。 他懂是什么意思。 之前青青话赶话的提到面首时,他还存着一丝侥幸。总想着他之前做错的,改了,去弥补她,用能做到的一切去好好去爱她,再也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余下的一生,不长,但他想跟青青白首偕老,继续履行他许过的承诺。 可现在,似乎只有他还站在原地,而她,早已头也不回的奔着新生活去了。 她没错,错的是他。 “你怎么出来了?”沈青青看到他孤零零的坐在灯笼下,面色隐在黑暗之中,身上微微发颤。 初春的天,放谁在这里坐着也觉得冷,沈青青没多想。 孟西洲扭头看向来人,方才的画面,挥之不去。 像是有人硬塞了个纸团在他喉咙里,哽的说不出话。 “你回去吧,这冷。” 光影在他如刻的面容上切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沈青青在他身上,寻不到丝毫凶的影子。 “你在发抖。”沈青青缓缓走到他面前,细细扫向孟西洲。 她记得他今天为救霍北也落过水,从方才屋内的情况来看,似乎经历了一些不太好的事。 他仰起头,看着她。 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在昏暗的灯光下,唇瓣呈黑紫色,微微颤着,给人一种濒死的错觉。 沈青青没有应声回屋,反倒是走进问起他的情况,让孟西洲心底燃起一抹微弱的希望。 他悄然往她那挪了挪,盯着那双搭在离他最近那侧的小手,滋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念头。 他缓缓抬手,试探性的拉住那只纤弱无骨的小手,而后一寸寸的,把指尖顺着缝隙溜入,同她十指紧扣。 “陪我待一下下好吗?” “就一下下。”他低下头,重新浸回黑暗之中。 重逢后,孟西洲求过她别走,求过她原谅自己,求过她找机会解释一切。 却没有一次,这样低声下气的求她去陪他一小会儿。 沈青青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但的确有个东西堵在心口。 她没甩开他的手,一来觉得现在的孟西洲有些反常,二来他方才帮她处理了溥洪的事。 算是默许了他现在的行为。 “方才你在花园那做什么?” “等你。”他贪恋的看着两只扣在一起的手。 “有事?” “……就想看看你。” 他本是想解释霍北的事,虽然他不认为青青会觉得那是他做的,可还是想解释。 他们之间的误会已经够多了。 但现在,沈青青主动问起,他却已经不想说了。 “今天望乐阁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 他住的屋子冷的跟个病冰窖似的,正常什么。 谁掐了地龙,又是谁撤走了室内的摆设与用具。 他倒是能忍,竟一声不吭。 不过转念一想,他既然都无所谓,她就更无所谓了,遂而终结这个话题。 如今两人之间能聊的微乎其微,往日的事不再回头,未来空白一片。 “你是南璃太子,一国储君,不该这样偷偷摸摸来金元的。” 话刚出口,她觉着自己怎么跟个孩子妈似的,教育起他来了。 “我知道。”他默了默,“但你在。” “我会一直在金元,而你,应该在南璃。” 她的话直接了当,是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孟西洲忽然一阵头晕目眩。 他半张着嘴,在黑暗中深吸了几口,可呼吸到的,却不是空气,完全无法缓解脑海中一直存在着的窒息感。 “图尔苏部的事,我已经跟父皇说了,想必谢礼已经随着新年礼送去南璃了。” “嗯。” 沈青青转而提到图尔苏部的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大多是在替百姓谢谢他。 孟西洲其实没太听她在说什么,他只是在害怕,沈青青什么时候会把手抽走。 毕竟两人能这样温和又清醒的坐在一起聊些什么,已经很难了。 “青青。”孟西洲平静唤着她的名字,“对不起。” 他感觉到指间一紧,随后一空。 她的手从他的掌心抽离出去。 “青青,之前的事,我想跟你道歉。”他抬起头,看向她。 “你已经说过了,我也已经给了你回答。”她整个人瞬间冷了下来,就像是刺猬遇到了敌人,第一时间亮出身上的刺。 “我知道,但还是想跟你再说一次,把你丢在桂兰院,让你做妾,又或是……”他实在是没办法说出放弃她选秦二小姐这件事,这根刺早就定死在心头,拔不出来了。 他深吸口气,“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我说过,之前的事不必再提,没有意义。”沈青青的话因夹杂着一股寒风,有些颤抖。 她不知道,为什么早已被她打造的刀枪不入的心,此刻却因这两句突如其来的道歉而动摇。 或许是因为他道歉时太平静,太认真,不是在她冷漠斥责后的道歉,也不是在她提到过往之事后说出口的。 这样没有预兆、没有缘由的一句道歉,反倒是比往日痛哭流涕时的道歉来的有分量的多。 孟西洲浑身发冷,脑袋已经木的几乎说不出话,他定了定神思,半阖着眼道:“抱歉,一年之约,是我违约在先。当初因为我,你放弃了回家的机会,是我弥补不了的。” 沈青青蓦地一怔。 不知何时,身后的庭院里,落着鹅毛般的飞雪。 “娇玉给的我画册,我看懂了你画的故事。笃定你一定还在这个世上某一处好好生活着,所以我一直在找你。” “直到猜想到,你可能是金元九殿下后,我迫不及待的去见你,印证了猜测。” “对不起,那时候,我没想那么多,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想再见你一面……想看看能不能再跟你靠近一些。” “打扰到你,是我太自私。”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卑微到化成身后的一片雪绒,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如今你有父母兄长的疼爱,不再是孤单一个人,我看着高兴。” “等这次找到孟棠嬴,我会走的,青青,再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他微微漾着笑意,乌黑的眸子里,映着头顶上的烛光,也映着心底光亮唯一照着的姑娘。 沈青青别过头,眼前模糊一片,她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哭了。 孟西洲的悔恨与歉意,给她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是绝望,又或是什么,在压垮孟西洲的同时,也压垮了沈青青铸造起来的铜墙铁壁。 自以为的坚强,在一瞬间垮塌。 她看到了阿洲的影子,但她波动的情绪,绝不止因为阿洲。 她早就没办法彻底剥离两人了。 这种感觉很糟糕。 “你能想明白是好事,我们已经回不了头了,如果你因为愧疚,迈不过去这个坎,就当我原谅你了吧。” 孟西洲有点发懵的看向她。 像是没听清。 “至于其他的,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以后我们最多……也就是见面点头的关系,你也不必再有更多的想法。” 孟西洲听了,除了保持微笑,已经做不出别的什么表情,但好歹,他们不再是陌生人了。 但换言之,面首也做不下去了。 “你明白我意思吧?” 他想不明白,永远都想不明白。 他已经在这个死循环里深陷,走不出来,也不打算走出来了。 可他如今能给青青的,只会是她想要的。 所有的事,她说了算。 此时两人谁也没看着谁,沈青青不易察觉的快速抹干湿润的眼角,保持着一贯的冷漠低声道:“我知道孟棠嬴在金元,我也一直在派人暗中寻找,但他藏的很深。” “是,不过这次暗访,我能不能就住在公主府,先用着面首的这个身份?” “……好。” “若是要找孟棠嬴,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我跟他还有一笔账要算。” “我知道了,谢谢你。”他客客气气说着,抵着唇,闷声咳嗽了两声。 飞雪飘摇,在孟西洲的发间悄然落下一层浮雪。沈青青看向孟西洲,见他面颊红的有些不自然。 “你是不是发烧了?” “没有……”孟西洲已经快感觉不到温度了。 沈青青心存疑虑,但也没上赶子去问,只道:“你回屋吧,我已经让人把溥大人接走了。” 接走了?接到哪儿? 他脑子里冒出一连串的疑问,每一句,都是折磨。 “好,那你早些休息。” 沈青青从怀里取出他刚刚给她的醒酒药,“这个还没给你。” “你拿着吧,我不沾酒。”孟西洲强打起精神,站了起来。 “你以后也少喝点。” 沈青青没回答,只把那瓶醒酒药放在回廊的座椅上,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孟西洲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屋内的。 再有意识时,李炎正在跟在一旁伺候。 见他醒了,李炎松了一口气。 “爷,您烧的这么厉害,方才怎么不同那位说?得去找个大夫来瞧的。” “不是有霍羡的药么。” 临行前霍羡让李炎带了各种各样制好的药丸,以备不时之需。 孟西洲就是吃了发汗的退烧药,才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 “可药不保证对不对症。” “我已经好多了。” “青青方才说,我们把以前的事说开了,我可以继续住在望乐阁。” 他抬起手,抵在滚烫的额间,盖住眼睛,喃喃道:“她真的很好,很温柔。” 方才同沈青青谈话时,他脑袋像是被浆糊糊住了,反应迟钝。如今喝过李炎送来的发汗药后,勉强好一些。而刚刚沈青青的话,也渐渐在他脑海清晰起来。 她还很大度的原谅了他。 他们不再是陌生人了。 从陌生人,到见面点头的关系,这一步对孟西洲来说,已经是极大的跨越。 但那句原谅,除了让他愧疚更浓外,再没了别的感觉。 “当下之急,先把孟棠嬴这个老狐狸揪出来再说。” 第73章 073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 岳枫同两个小厮,跟在厢房里照顾了溥洪半夜。不到四更天,清醒过来的溥洪回想起昨夜一切, 唯有掐着眉心一个劲地摇头, 后念着一会儿要去早朝, 便摸黑踏着飞雪离开了公主府。 普尔图木除了一些特别的节日外,夜间设有宵禁,马车不挂官灯, 不可上街。 岳枫挂着公主府的官灯, 不好就这样大摇大摆的送溥洪回府, 只得送人到了街坊口, 便悄然折回, 不想在半途,遇到辆形迹可疑的马车。 他亲军出身, 敏锐地下了马车,提剑孤身追去。 少时,追至半途的岳枫见这马车在城东富商区兜兜绕绕, 更是起疑, 正欲紧步上前。 倏然,身后传来几声沉重的脚步, 他猛地回首, 只见漆黑的巷内,空无一人。 再回头时,追着的马车已经不见了,地上唯有车轮压出的层层痕迹。 翌日晌午, 孟棠嬴住处。 张内官带着一黑衣男子一路疾走, 步至主室时, 听屋里没什么动静,试探性的叩响房门。 屋内无人应答。 “主子,是刁诏来了,有好消息……” 少时,窸窸窣窣的声响后,一声慵懒的嗓音缓缓飘出“进。” “那奴才带人进来了。” 张内官推开门,屋内烟雾缭绕,那股子熟悉的香气,勾起了常在宫内行走刁诏的记忆。 莲子香香气特别,很是名贵,只有在南璃皇帝留宿嫔妃时才会用。 香的作用顾名思义,留子调情助兴,可他记得,殿下素来是不好这些的。 如今所谋之事已有起色,一向自持孤冷的殿下怎么会…… 他跟着张内官走到偏室的书案旁,听见另一头的寝室内,传出两声娇媚的嗔叫,而后木门开阖,孟棠嬴穿戴妥帖,缓步走出。 “殿下。”刁诏单膝下跪行礼。 “免礼,刁侍卫一路辛苦。” 刁诏下跪的一瞬间,卷着一股屋外的寒风,孟棠嬴微不可查的蹙起眉头。 这时,刁诏抬头,匆匆打量了眼小主子,看他面色红润,不见疲色,有些急切道:“卑职为殿下办事,怎有辛苦可言,近日……” “先落座喝杯茶水再谈。”孟棠嬴突然打断刁诏,撩起衣摆,端坐在茶案前,不紧不慢地开始烹茶。 张内官会意,悄声走进内室,少时,刁诏听到两个轻盈的步脚,从内室走了出来,两声浅笑,人随张内官出了屋。 孟棠嬴留意到他眼尾的目光,淡然一笑,“这次行水路来普尔图木,一共走了几日?” “回殿下,此次卑职按殿下所言,乘大船一路西行,半分不曾耽搁,加上一路逆风,一共花了二十二日。” 孟棠嬴颔首,“换成大船的确比之前快了不少。” “是,卑职特别问过,若是夏日改变风向前往回走,大抵十四五日,便能赶回汴京。” 孟棠嬴没再回答,纤长皙白的指尖,捏住了碾茶的小锤子。 刁诏默然,等着孟棠嬴一步步的碎茶,碾茶,茶罗过筛,又一手平稳的点入沸水进入茶盏,一手用茶筅搅动茶膏,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恭敬的接下孟棠嬴递来的这杯茶。 待品茶过后,孟棠嬴敛起轻松惬意的面色,抬眼问:“近日可有母后的消息?” 那夜孟西洲帅汴京临近几支精兵包围皇宫,无奈之下,他只得同张内官安排的护卫出了城,后在城西一处旧庙候了三日,在听到皇帝未死的事实后,孟棠嬴知道,母后与赵家都完了。 途至江州,张内官送来了密报。 武安侯赵泽帧被处极刑,赵家被抄,余下宗亲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当年开国元老有从龙之功的武安侯赵家,就这样彻底覆灭。 但这之后,除了有传来废后的消息外,再没了关于母后的任何消息。 这一年时间,孟棠嬴一直在搜寻母后的下落。 刁诏垂首,“暂无……” 孟棠嬴攥紧茶杯的手,不由得捏紧,杯内的茶水,微微荡起涟漪。 少时,孟棠嬴笑道:“孟鸿曦这是拿着母后的命,在等我回去。” 刁诏不言,心中想的也是同一个答案。 “那我就如他所愿。” “您这是作何?”屋外突然传来张内官同一女子哭哭啼啼的声响。 刁诏猛地起身,摸向佩剑,被孟棠嬴喊停,他听出来贺兰煜的声音,遂而起身出去。 果不其然,院内嚷嚷的,正是贺兰煜,他拎着个丫头,一脸怒意的往他这儿走来,张内官见主子出来了,不好言语,只得跟在一旁走了过来。 “孟棠嬴!原来你接近本皇子,就打着这龌龊的念头!” 喊出孟棠嬴名讳的那一瞬,院内藏在暗处的暗卫突然一涌而出,青白剑身抵在贺兰煜的喉头处,抹出一道血珠。 “你敢动我?” “张奇,出了什么事,让八殿下发这么大的脾气?” “奴才真不知道啊。” 张内官没说假话,他领着那丫头去服避子药,不想半路遇到了来寻主子的贺兰煜,那人也不知发了什么疯,看到那丫头的一瞬间就爆了,一路拎着人找了过来。 孟棠嬴见他虽是发火,但暗卫冲上去的一瞬,贺兰煜下意识的把那丫头往身后护,不由得笑道:“原是八殿下也喜欢这副皮相么?” “放你娘的屁!”贺兰煜啐了一口,倒也不畏惧孟棠嬴的暗卫,大步一迈,周围几人自是不敢真的下手,听主子吩咐把剑放下。 贺兰煜眼冒火,大骂道:“敢作敢当,你们这些狗南璃人,看着人模狗样,一个个都暗中着我家小九的主意!” “小九?”孟棠嬴被他骂的一头雾水,但也不恼,笑问:“殿下口中的小九可是指九殿下贺兰卿?” “还装。” “八殿下,您是不是吸糊涂了?我们主子压根就不认识贵国的九殿下……” 贺兰煜脑子发懵,提起一旁那个嘤嘤哭泣的姑娘看了下,单论脸型和眉眼,跟九妹有五分相像,他会这般激动,主要因为南璃太子孟西洲那般对待过九妹,再见前太子养着个跟九妹相像的姑娘,他不冒火发飙才怪。 孟棠嬴本欲再说什么,一个念头忽而从脑中闪过。 这位被金元人奉为受天神眷顾的九殿下贺兰卿,在南璃遇袭消失两年后,去年开春突然出现在神庙中。 去年开春…… 孟棠嬴凤眸半阖,扫了眼面若枯槁的贺兰煜,笑道:“八殿下此刻还未用过午膳吧?不如留下小酌几杯,今日有从南璃带来的十年屠苏,也好给孟某一个解释的机会。” 庆景三十九年,元月十八,卯时一刻。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 晨雾浓浓,遮着金瓦红墙,苍茫的天角上,泛着些许青光。 金元五品以上官员着青色朝服,立于宣政殿外,听着高台之上一声“起朝”,人群挪动,披着清晨的雾露,缓缓进入殿中。 隐约着,零星几声咳嗽从殿内传来,每一声,都像是有人拿着个小锤子,敲在百官的心口。 大君龙体,每况愈下,立储之事迫在眉睫。 早朝登阶趋步,百官分立殿下,开始奏事。 御史手持近日快报,禀报图尔苏部及近部族的灾情近况。 图尔苏部及附近几部族效仿图尔苏部的策略,以土木国防调为由廉价雇用百姓,一面平息饱受饥饿的百姓怨声,一面对耀云进行军事威慑。 这段时日,两国之间摩擦少了许多。 非但如此,邻国之间的贸易有开放趋势。 百官听了,心中忧虑渐平,面露喜色。 大过年的,谁都愿意多听些喜报。 不止百官,就连大君听罢,病容也淡下几分。 大君突然张口,“赐玉珠一枚加冠于户部侍郎溥洪。” 众人听了,表面言笑晏晏,心底免不了觉得大君近日过于偏心溥家幺子。 他溥洪是不是真的治理灾区有方不知道,反正之前去了大半年无甚起色,所有好转皆是在九殿下亲临之后,故而民间早有传言,图尔苏部发生的一切是九殿下亲临福缘所至。 先是提拔至中枢,任职户部侍郎,后加赐玉珠。 侍郎从三品,实则有今日加赐的玉珠与之前刑官经历,在朝中位置已可与尚书平起平坐,这才有了今日的不满。 不过不满归不满,这些话也只敢放在心里。 大君指尖点着龙椅,他重赏溥洪的原因为何。 当初图尔苏部百姓受难,朝内除溥洪外,无人请缨。 大君淡淡扫向众人,特别是几位皇子的表情,随后眸色微凛,让众人继续。 第二个折子是鸿胪寺呈上的,是南璃皇帝同意退亲的官家信函,于昨日送达金元。 此信一出,众人哗然。 当下金元国力衰退,已被临国觊觎许久。 之前图尔苏部耀云来犯,听说今南璃太子,往日的西北大将军,就有派兵相护。 此刻没了南璃这门一直未成的亲事,怕是会丢掉南璃的助力来抵御耀云。 众人议论纷纷,大君忽而将手里的奏折猛地拍下,怒声道:“这封书信是两国联姻的定论,你们在这里吵什么?” 大君一怒,殿内众人骤然鸦雀无声。 就在这时,溥洪上前一步道,“臣倒觉得,取消九殿下和亲之事,对金元国运百益无一害。” “毕竟九殿下受天神眷顾,佑我金元,故而九殿下又怎能远嫁南璃?” 大君眸色一缓,溥洪这句,委实说到他心中。 众人听罢,见大君唇角微微含笑,便不再多言了。 一声散朝,众人缩着脖子出了宣政殿,有人正打算去同这位新晋的红人套套近乎时,却发现溥洪已经同贺兰明纾站到了一处,正在聊着什么。 公主府,望乐阁。 孟西洲换了身褐红色的长衫,衬着病容消退几分。 他此刻正端着王都地图,等着沈青青过来商议寻找孟棠嬴之事。 倏然,有人叩响了房门。 是岳枫。 孟西洲起身迎他,岳枫只站在门口行了一礼,道:“殿下临时有事不能来了,让我来知会您一声。” 孟西洲默了默,“劳烦公主回来后,告知我一声,我有事找殿下。” 孟西洲的姿态放的很低,即便是对沈青青身边的护卫,他也一直客客气气,这让岳枫暗暗对他生了些许好意。 孟西洲见沈青青其实是打算聊关于贺兰煜反常的事,他想通过沈青青的身份获得一些其他消息。 他不知道,其实沈青青临时有事,正是因贺兰煜遣人去公主府请沈青青酒楼小聚。 这时,翠香楼中。 沈青青终是在雅间里见到消失已久的贺兰煜。 方才进来时,她看到那抹干瘦的身影,沈青青都没敢认,直至看清这面若枯槁,骨瘦如柴的男子的确是八哥后,眼眶瞬间就红了。 “……九妹?”贺兰煜相当诧异。 很明显,他等待的是另有其人,可沈青青光顾着思索贺兰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完全漏掉了他眼底的惊慌。 “八哥,你这段时间去了哪儿?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是哪儿生病了吗?” 问题跟连珠炮似的,见面的一瞬间,便统统甩出。 贺兰煜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垂首思索片刻,不由得握紧拳头。 这一定是孟棠嬴的主意。 待回神后,他缓和眉头,温声问道:“九妹,饿不饿?这家的酱板鸭很好吃,我们边吃边聊。” 就在这时,隔间的另一侧,忽而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像是有什么人撞在墙上似的,引的二人侧目睨去。 隔壁雅间时,孟棠嬴面对着墙体,正打算光洁的额头抵在张内官掌中。 “……殿下,您这是作何?”张内官小声问。 孟棠嬴死死盯那么缝隙中,那抹日思夜想的倩影,此刻活生生的出现在他眼前,他的话音都发着颤。 “她还活着。” 第74章 074 雅间内的碳火炉有些败了, 不是很热,沈青青留意到贺兰煜额间淌着豆大的汗珠。 她瞥了眼八哥略带回避的眼睛,笃定他有事瞒着。 人不可能无缘无故瘦这么多, 甚至连性情都变了。 她不过去了图尔苏部半年, 八哥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这太不合常理了。 “八哥可是等久了?”她闲聊。 “没有。”贺兰煜悄然擦了擦额间的汗。 “我从图尔苏部回来那日, 八哥就露了个面,之后再想找八哥,就找不到人了。” 贺兰煜笑笑, 实话实说, “前段时日去旗勒善部办了些公事,这不新年都没能回来。” 年前大君收到密报,在旗勒善部见到大皇子贺兰珆的身影, 贺兰煜被安排出去搜寻无果。 但这件事,虽是出公差,却不能讲出。 如今立储在即,贺兰珆的出现,无疑是个变数。 不知晓内情的沈青青看他茶杯空了,拎起茶壶满杯时, 才发现一向嗜酒如命的八哥今日竟未点酒, “那八哥的事办妥了?” “嗯。” 听他不打算讲那事, 沈青青转而聊, “八哥,父皇允我建府了。” 贺兰煜眼前有些发晕,顿了顿道:“昨日听二哥说了, 还没来得及去看, 你倒是比我快, 我还得再等一年。” “二哥?你去看团哥儿啦?小娃生的白白胖胖,很是可爱。” “……嗯。”贺兰煜反应迟钝,片刻才回了句。 “八哥是可是病了?我府上请了大夫,不如跟我去瞧瞧……” 正说着,一股异样的香味不知从何处漫了进来,贺兰煜猛地起身,拉起沈青青的腕子往外走。 “八哥?”沈青青茫然瞪向他,看着八哥此刻倒是有点疯魔的样子了。 贺兰煜匆匆打量了下周围,这处雅间是后隔出来的,三个方向都是木板,那人在哪儿都有可能。 贺兰煜有些恍惚,却深知这股香的厉害,他秉着最后那点意识,强行拉着她出了屋,“不吃了,走,八哥去你府上瞧瞧。” 沈青青同他快步走出酒楼,屋外天寒地冻,冷热这么一换温度,贺兰煜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他下意识地举起手捂住嘴巴,宽大的袖口松落下来,手腕上一条条泛红的疤痕落入沈青青眼中。 她伸手扯住他袖口,急声问:“八哥你这胳膊是怎么弄的?” 贺兰煜听罢,手一哆嗦,赶忙把伤口掩住。 另一头,孟棠嬴依旧留在雅间内,只不过他换了个地方,坐在方才沈青青坐过的那方小木椅上,怔怔问向张内官,“方才你可看清她的样子了?” “奴才瞧见了,模样的确很像。” “这不只是像,明明是一个人。” “可殿下……那位娘子当初喝下的可是鸩酒,是奴才验证过的,没有一丝差错,您当初也见了那位娘子饮下后的模样……很是惨烈。” “况且人已入土为安,当初显国公府的丧事办的那般风光,汴京无人不知啊。” 孟棠嬴像是没听见似的,轻轻捏起方才沈青青碰过的杯子,一点点的摩挲着,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玩。 “孟西洲有霍羡,他有霍羡……霍羡是毒医,你忘了他给的墨仙碱是什么了么?全天下,哪儿有他解不开的毒?” 孟棠嬴失神的盯着窗楹,自顾自的说着,完全听不进去别人的话。 “主子,您别着急,刁诏已经安排把人送来了,就这两日的事,到时候您亲自问过,一切便可知晓。” 孟棠嬴闻言,猛地抬首,一把攥住张内官的腕子,眼底闪过一丝阴鸷,“是,你说的是,不管如何,贺兰卿也好,沈知意也罢,都是我的……” 公主府,望乐阁。 一连几日,孟西洲都没出过屋。 落水后当夜,孟西洲猛烧了起来,翌日,强打着精神又去寻了几次沈青青都没找到人,受了寒,这便彻底病倒了。 李炎知道望乐阁里那几个官伶暗中使绊子,拦着大夫为主子瞧病也就罢了,还暗中祸害那几个要为主子送餐的侍从。 他实在看不下去,不顾孟西洲的拒绝,非要留在公主府中,跟从前在显国公府一样,悉心照顾他衣食起居。 之前有殿下嘱咐,望乐阁那位殿下,只许盯着便是,岳枫没有丝毫为难的给李炎安排好这层身份。 就这样,李炎跟着孟西洲正式住进公主府。 有了李炎在,旁屋那几位官伶收敛不少。 头两日的高烧终是在霍羡给的药的强力压制下退了,几剂猛药下去,咳嗽也明显好转许多。 是夜,李炎打了一壶热水正往屋内走,正好遇到了带着岳枫过来的沈青青。 此刻回廊内的灯笼几乎全灭,她穿着身深色的大氅,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 灭掉这些灯是岳枫所为,九殿下在金元声誉极佳,望乐阁里住着的人到底是谁又或是什么身份,他不允许外界知晓半分。 李炎留意到灯火被灭,心里别扭。 转念一想,当初沈娘子在小宅如何被爷藏着掖着,他家爷如今就是怎样见不得光。 作为知晓两人来龙去脉的李炎,想到往日种种,只得长叹口气,摇了摇头。 都是孽缘。 此刻,沈青青取下兜帽,对李炎微微点头,倏然,李炎无言,只按照礼数给她行了个大礼,让她步脚不由的一滞。 “你们在外等着。” 话音未落,屋里传来几声轻咳,她推门迈着轻盈的进去,侧目一瞧,视线落在圈椅处,那个腰身披着皮氅的男子的身上。 他眉眼冷隽,薄唇微抿,身姿矜贵,手中执着毛笔,在一张地图上来回圈画。 他完全没注意到走进屋内的沈青青,方才只听见木门阖动,以为是李炎回来,吩咐了句:“李炎,给我倒杯水吧。” 沈青青没接他的话,干咳了两声。 孟西洲闻声侧目,看到了立在厅内的姑娘。 他瞳孔倏然放大一点,扯开腰间的氅衣,对她拱手行礼,而后抬首看向她,动了动唇瓣,“九殿下。” 他动作中的恭敬与顺从,浑然天成,给她一种,他似乎真的在做她男宠的错觉。 倏然间,一段掩于心底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之中。 画面里,孟西洲立在涠洲阴暗的仓库一角,他手里攥着弓箭,面色笼在黑暗之下,是模糊的。 唯有那双看过来的眼睛是清晰的,墨黑色的的眸子,仿若无底的深渊。 冷静的外表下,掩盖不住的是眸底的惊慌。 他在担心,在恐惧。 当时她的命在霍段手中。 念头冒出脑海的一瞬,她觉着有些可笑。 “殿下这么晚来这可是有事?”孟西洲看她不做声,率先打破了安静。 “怎么?不愿意看到我?” 几乎是下意识的,沈青青怼了过去。 面对孟西洲,她不由自主地有一万个恶意想要发泄。 她知道自己的态度是错的,但这就是下意识的反应。 凡真的走出去,她都不会再在仇恨与报复上花时间。 “抱歉。”她拿出清冷的姿态,丢下一句。 孟西洲淡然一笑,“殿下不必道歉,是小五多嘴问了。” 这句小五委实有些多余,两人明明已经谈清楚了,只是合作关系。 这层男宠的身份,在溥洪醉酒这件事后,孟西洲其实就认清,已经不可能了。 他不再多说什么,扯开温暖的皮氅,起身出了屋,再回来时,手里多个水壶。 他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她没接。 孟西洲垂下眼,把杯子放在一边,问:“殿下可是为了孟棠嬴的事?” 沈青青喉头一紧,兀自攥紧手中的帕子,沉声道:“我想见霍羡。” “霍羡这次留在汴京没跟过来,他妻子闵氏年前为他诞下一子一女。” “那能让他来吗?” “好。”他看出她的焦虑不安,“是不是大君的身体……” “不是父皇,是八哥。”沈青青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来找孟西洲要人的。 这几日她着便装,行走在普尔图木的大街小巷,亲自进过许多医馆,也问过许多大夫,都没听过会让人变瘦,以至精神涣散的毒药。 但她依旧笃定,八哥应该是碰了类似于毒品的东西,那日见到她时,已经出现了戒断反应。 盗汗,神思涣散,反应时而激动,时而低落。 “贺兰煜?”孟西洲眉头一压,“他怎么了?” 沈青青一五一十讲明贺兰煜的状况,孟西洲本就暗沉的面色,渐渐沉的更深。 “我知晓了,一会儿我便让秦恒安排人回汴京请霍大夫来,此时西北风,乘水路最快也要二十多日。” 话音刚落,他见沈青青拿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口。 这一口水,混着股泥土的味道,很奇怪。 思绪未深,听他又道:“方才你所说的症状,其实多年前,我在菱莱国的边境处见过。” 沈青青赶忙问:“也是哥哥这般症状?” 孟西洲颔首,温声道:“是,菱莱国干燥多沙土,两国交界之处,多长有一种半人高的带刺绿球状的怪树,那树没有树干,皆是绿色的多汁根茎,当地人称其为墨仙树。” “我当时见过的病患,便是被这墨仙树的刺意外刺中的南璃士卒,被刺中者,大抵有四五十人,他们时而兴奋,时而低落,会用刀剑自残,有甚者,更是用刀剑互搏斗,口中喃喃的,却是一些完全不合逻辑的话语。” “最初,不知晓到底为何的军医用根茎液医治这些士卒,他们反映更加强烈,身体也日渐消瘦……” “那便是了。”沈青青听他描述,大抵是仙人掌类的植物,又问:“最后可有药物医治?” “当时没有寻到办法,但那些中了毒的士卒之后非死即疯,后来我们才知道,这墨仙树是当地一种有毒的草木,后我同霍大夫闲聊过此事,他当即念出这树的名字,后道,此毒虽是不易解掉,但也不是全然任其摆布。” “你无需担心,最多一个半月,霍羡会到。”孟西洲面色平静,看她在为难,突然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殿下能否为我行个方便。” 沈青青来找孟西洲,心里别扭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欠下的人情无法偿还。 听他这么讲,她暗自长舒口气,问:“什么事,你说来听听。” “请殿下明日一早去击鼓报官,就说公主府遭了贼,丢了不少贵重首饰。” 沈青青默了片刻,颔首应下,她没再多说什么,起身出了屋。 待人走后不久,李炎跟在孟西洲身旁絮絮叨叨。 “主子,既是那位殿下难得求您办事一次,怎么不让那几个官伶滚蛋?” 孟西洲没停下手中的笔,“就当是养了几只会唱歌的鸟,她喜欢,养着就养着了。” “那也可以……要求点别的嘛。”李炎撇撇嘴。 孟西洲笔下一滞,抬头淡淡扫了他一眼,责备他多言。 少时,他把书信装好,抬手递了过去,“把这封信亲自带回汴京,务必送到父亲手中。” “是,属下明白。” 李炎本欲接下,不想半途忽而冒出一只手先他一步接住,吓得他浑身一颤,“秦恒,你走路都没声的吗?!” “我走路何时有过声响。”秦恒冷眼瞟他,后扭身对孟西洲躬身行礼。 “方才属下收到汴京急报,说霍大夫同其夫人孩子已经消失数十日。” 李炎惊呼,“什么??!” 孟西洲也忽而面色凝重起来,忙问:“人走可有留下书信?” 秦恒摇头,将袖笼里的密报递给孟西洲。 他捻开一瞧,眼底顿时冒出怒火。 霍宅一十九名家丁,全部被灭口。 霍羡一家被劫,目前下落不明。 第75章 075 翌日一早, 沈青青依着孟西洲的要求让岳枫去王府衙击鼓登堂,不过半日,几位皇子轮番来到了公主府, 天还未暗,公主府被贼人光顾的消息便已传遍整个普尔图木。 当日下午, 府尹溥纯亲自带人侦查现场, 问询并记录了丢失的钱物, 整整折腾到夜间才走, 临了, 还留了几名衙役蹲在公主府四周。 沈青青困意难掩,赤月本想让殿下早些洗漱休息,见她又穿上大氅,叫来岳枫,知道这是又要去望乐阁见那位去了。 岳枫走在前面, 依旧无人掌灯。 此时的公主府, 巡逻的人明显比往日多了许多。 远看着,只觉得岳侍卫后跟着的是个小侍女,瞧不出到底为谁。 少时, 沈青青踏进望乐阁的院门,远远见孟西洲门口, 鬼鬼祟祟站着个人,似乎在为里面的人望风。 有了今日击鼓, 同府尹做笔录的经历, 沈青青看到这一幕,自然而然想到孟西洲这处遭了贼, 此刻岳枫也留意到那处情况, 眉头不由得蹙紧, 想着怎么值之前没有贼人敢偷,反倒是殿下报了官,真有人动起了邪心? 他正欲何止,被沈青青叫停,寻了个暗处停下,死盯着孟西洲房门口,观察片刻。 沈青青低声道:“暗处看看那都是谁,别惊扰了他们。” “卑职先送殿下回去。” “不用管我,你去瞧瞧就好,若只是贼人,只求钱财,不会伤人。”话虽这么说,沈青青一点也不觉得这几人是真为钱财。 孟西洲的屋子她又不是没去过,不是书卷便是笔墨,哪儿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岳枫颔首,悄然从腰间抽出把匕首递过去,“还请殿下躲好。” “嗯。”她像模像样的抽出匕首,让岳枫安心离开,少时,远远见屋内黑影叠叠,似乎在翻找什么,沈青青不知不觉往前走了几步。 倏地,肩头落下个力道,她反手将匕首刺去,不想被对方一把攥住腕子,刚发出个音节,一张手已经抚在她的唇瓣之上,她下意识的咬了死嘴,听那人倒吸口气,把她摁进怀里。 “是我。” 沈青青想到在图尔苏部的那个夜晚,蒔花馆内,她被路人纠缠时,那个突然出现把她救下的暗卫。 原来是孟西洲。 图尔苏部的事,是他在后面推波助澜。 她悄然松开嘴,并没急于挣脱,不等她命令,孟西洲已经松开手,把她手中攥紧的匕首收好,塞换给她,后附耳低语:“别做声,等着看他们搬完就好。” “这些人是谁?” “来路混杂,今日故意放下戒备让他们来拿东西,为的就是引出背后之人。” 孟西洲耐心解释,出此下策实属无奈,说实话,若是在南璃,他不必大费周章设计这么一出戏。 沈青青兀自想了想,才明白孟西洲是什么意思。 府内出了奸细。 但这奸细,为何是冲着孟西洲去的? 不等沈青青问出口,孟西洲低声道:“殿下报官时,说的是银钱财物丢失,今日府尹安排的护卫也好,几位皇子送来的亲卫也罢,都守在凤栖阁外,这才让那几人生了要尽快动手的心。” “灯下黑?” “对。”孟西洲无意识地抬了抬唇,他的女孩总是一点就透。 “那几个官伶有问题?”沈青青眸色一沉。 孟西洲只含糊的说了句“不清楚”,在没有完全的证据前,他不想拿这几人来说事。 沈青青并未追问,她盯着那处瞧了片刻,又不易察觉的看向孟西洲。 他神色自然,似乎早就预料好了今日的事。 可他昨日要她报官的要求,是在她提出要霍羡来金元后,才讲的 “等等看吧。”孟西洲低声说了句,后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保持了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少时,岳枫同李炎前后脚折回,见二人立在一处时,有些意外。 沈青青问:“人走了?” “是,直接回了下人住处,有一人卑职认出来了,是凌若言的小厮。” “走,去看看拿了什么。” 见沈青青迈步,头也不回地往他屋子那处走,孟西洲心底萌生出些许难言的情绪。 如今只有乖乖的继续扮演好这个见面点头的关系,他才有机会离她近一些。 那么日后呢,他终是要回南璃的。 到时候连点头的机会都没有了。 心底不敢碰触的那一点希望,给不了他什么。 他哽了几息,随后跟上几人步伐。 少时,仔细检查过屋内东西的李炎回禀道:“爷,您带来的南璃官函不见了,还有跟官函放在一起的杂物也一同被窃走。” 孟西洲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点了点头,“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我有话要同殿下讲明。” 岳枫迟疑片刻,见小殿下颔首同意,他同李炎退了出去。 沈青青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 她看不透孟西洲。 这些官伶住进来已有几日,既是通过四哥的关系混到她身旁,最后查的却是孟西洲的身份,委实太过蹊跷。 如今八哥的反常,孟棠嬴的不知所踪,又或是孟西洲在这个时候来到金元,说要成为她的面首。 这一切,似乎存在着什么联系。 孟西洲也在看着她,二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回避谁。 他半含着温暖的笑,缓缓步至她身前,往日的气息扑面而至,沈青青微微向后退了一小步。 孟西洲忽而伸手拦住她药腰身,两人瞬间紧贴在一起,“你……!” 她猛地往后退了退,听他倒吸了口气,才意识到后腰碰到个什么。 “有桌角。”他的手背抵在桌角上。 “那也不必如此。”她挣脱开他的怀抱。 “就当做是给我的奖励吧。” 他声音很小,几乎听不见。 “你有什么事要说?” “我要见贺兰煜一面,来确定他是不是真的中了墨仙碱的毒,如果是,除了耀云,金元还需要提防南面的菱莱。” 沈青青蹙眉,捏紧帕子,思索片刻道:“八哥有意躲着我,我见不到他。” “那就找贺兰明纾,你把墨仙碱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他,他一定有办法约到。” “二哥和八哥知道你我之间的事。”沈青青看着他。 换言之,就是二哥和八哥对他有很大敌意。 见面会怎么样,她可不好说。 “我知道。”孟西洲没有露出半分惊色,上次他被套上麻袋打的时候,就知道了。 “你怎么会知道?”沈青青想了想,这事发生约有一年,如果说他知道,那一定是当初孟西洲来访金元时知晓的。 两位哥哥找过他了。 忽而想到,孟西洲离开普尔图木前,消失了一段时间。 “二哥八哥找过你麻烦?” 孟西洲避重就轻,只道:“往日是我亏待了你,应该的。” 沈青青听他要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摆摆手,“一码归一码,这次是我有求于你,待这事情解决后,我会……” 孟西洲打断道:“不必,我此次来金元,本就是为了寻找孟棠嬴的下落,他隐匿在暗处,伺机而动,不早日找到他的下落,两国都无法安稳。” “况且孟棠嬴本就是南璃给金元带来的麻烦,我又怎敢要求殿下有所回报,只愿这次你我合力之下,能将他擒下。” 对方把话说的如此通透,沈青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附和了句:“是。” 元月二十,普尔图木风雪依旧。 大君下令,王都因公主府失窃,夜晚宵禁延长,整个王都的进出因此变得严格起来。 王都府尹现在是焦头烂额,已经连续几日,地毯式的搜索王都好几遍,依旧没有找到那几个犯案的小贼。 沈青青一早便乘着马车,去到齐王府。 听说二哥出去办事少时便回,她便同小厮一路去正厅侯着,不想在院子里瞧见了跪在院中的乌兰,与立在一旁的贺兰墨书。 院内并无旁人,只是乌兰跪着的地方,在阳光照射下明晃晃的,明显不太对劲儿。 沈青青停住步脚,同立在院内另一头的丫鬟对上了眼,对方身形一颤,急忙小步跑走。 “岳枫,先去把小嫂嫂扶起来。” 对于乌兰的事,沈青青作为一个小姑子,委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是让人这般冰天雪地里跪着,实在太不人道,更何况,二哥的庶子还守在一旁。 这到底是惩罚谁,还不一定。 岳枫走过去要扶乌兰,却没想到一下竟没有扶起来。 贺兰墨书留意到站在不远处的贺兰卿,带着哭腔喊了声:“皇姑姑,求您救救小娘吧,呜呜,都是侄儿的错。” 沈青青跟过去才发现乌兰身上的衣裳都已经被冻住了。 有人泼了水。 她的膝盖已经跟地面连在了一起。 沈青青弯下腰身,拿手去抠她衣摆上的浮冰,乌兰蓦地一怔,哆哆嗦嗦道:“九殿下,使不得。” “岳枫,动作快点。” 贺兰墨书蹲下一同抠着,随着一声声脆响,乌兰终是被三人搀扶起来。 这时,尉迟芸嘉抱着个汤婆子,从远处走来,看到扶着乌兰的贺兰卿,不由得面色沉下,加快步脚,叠声唤道:“九殿下。” 沈青青扶着乌兰走了两步,听她又喊她,这才回头,这一次沈青青敛起平日温柔和煦的模样,冷声道:“有什么事,一会儿再同二嫂说。” 尉迟芸嘉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沈青青一路将乌兰送回旁院,刚进屋,一股子呛人的浓烟之直接把她逼了出去。 “咳咳,怎么这么大的烟?”沈青青捂着嘴问,岳枫欲言又止,没当着乌兰的面说。 待几人排干净屋子里的浓烟,沈青青拉起乌兰冰凉的手问:“因何受罚?二哥可是知晓?” 乌兰含着泪,连连道谢,闭口不提之前受的委屈,只让她小心。 一旁的贺兰墨书明显知道什么,却被乌兰摁的死死的。 “为何不说?” “九殿下上次讲给奴家的,奴家不曾忘记。”乌兰低着头,唇瓣都在发颤。 “让你珍惜性命,护好墨书,是你做母亲的职责,可今日这般天寒地冻,还要拿水泼你,这明显就是要逼死你。” “奴家认了,与其让书儿受罚……还不如让奴家来。” “罢了,你赶紧去换衣裳吧,我还有事要去前厅等二哥。”沈青青丢下这句后,匆匆离开。 途至半路,沈青青扭头问岳峰道:“你怎么看方才的事。” 岳枫以为小殿下问的是关于碳火的,是他沉声解释道:“殿下,那炭火之所以会冒烟,是因为用之前受了潮,这样有问题的碳火,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在齐王府。” “嗯。有人为难他们母子。” 说实话,为难这二字已经有些牵强,今日的事情明显是动了杀心。 “乌兰在齐王府的人缘应该不错。”沈青青突然说了句,岳枫不解。 她解释道:“今日领路的小厮是故意带我们去那给乌兰解围的,按理说,我们去正厅怎么会路过后院呢?” 岳枫恍然大悟,点头道:“殿下说的是。” 灰蒙蒙的,同房檐上的积雪连成一片,沈青青长叹口气,不由得加快步伐,“也不知道二哥回来没有。” 待她去到正堂,尉迟芸嘉正跪在地上嘤嘤哭泣,沈青青蓦然一笑,脑子里忽而冒出个念头,今日,让她登门拜访的孟西洲是不是早就算好了会有这一出戏等着她? “九妹,你怎么来了?”贺兰明纾见贺兰卿直接进了屋,稍有些意外。 沈青青瞧出他眸中惊色,大抵猜到有人故意没告诉二哥她来府上。 沈青青柔柔一笑,“二哥,我来了有一会儿了,难不成没人通报二哥么,刚才去偏院儿转了一圈儿,去看了看书儿。” 贺兰明纾眉尾一压,沉声道:“芸嘉你先回去吧,我与九妹有要事商议。” 尉迟芸嘉捻着帕子沾了沾眼角,随后由丫鬟搀扶着缓缓离开。 贺兰明纾挥退下人,看九妹站在那不动脚,招招手道:“来尝尝二哥的茶,消消火。” 沈青青笑着走过去坐下,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好茶是好茶,就是喝着有点回苦。” “九妹连二哥都挖苦起来了么?” “不敢,只是父皇与母亲从小告诉我们家和万事兴,二哥的后宅好像不是很和。” 沈青青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将上次在偏院见到的事告诉了他。 贺兰明纾听着听着,眼眶有些发紧,相伴床侧之人,他能不知晓她腕子上的痕迹从何而来吗? 末了,贺兰明纾道了句:“九妹,我打算放兰儿出府了。” “如此最好,只是书儿没了生母护着,更是势单力薄,他要如何?他是皇家子嗣,不可能离开齐王府的。” “我会同母亲说明,之后暂交母亲看护,等他年纪大些了,就送去宫内书院。” 沈青青颔首,看见二哥的鬓角忽而淌下一抹水珠。 “今日我来本不是为了你这后宅之事,而是想告诉二哥,八哥好像中了某种奇毒,我们得尽快找到合适的大夫给他瞧病。” 贺兰明纾沉默片刻道:“我知道。” 沈青青听他这句话说的有点歧义,追问道:“二哥的意思是早就知道了?” 贺兰明纾实话实说,“猜的,你去图尔苏部不久,我就发现他有些不太对劲。只不过当下没什么好的办法,他又不肯说这是从哪里染来的恶习,最初一段时间我还把他锁起来过,但也没什么效果,只能看着他一天天的消瘦下去。” “那看来这东西需要一直服用,二哥没有跟踪他查过这毒是从哪里染来的?” “以你八哥的本事,他要诚心想躲一个人,那谁都找不到。” “那二哥能不能把八哥约出来,我认识一人能判定他中的是不是我猜想的那种毒,若是的话,我们再想办法解。” “好,不过需要些时日,他如今连我也不太愿意见了。” “那就有劳二哥了。” “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 “至于小嫂嫂的事,还请二哥也尽快处理妥当。” 这头,沈青青同贺兰明纾聊着,后院主院里,尉迟芸嘉正气鼓鼓的抽噎着。 “王妃何必为这点小事难过呢?方才王爷也没有生气。” 尉迟芸嘉鼻子抽了抽,瞪了那丫鬟一眼,“你懂什么,去给我把孙嬷嬷叫来,她上次跟我说的法子,已经可以用了。” “是。” 两日后,没等来二哥消息的沈青青,换了身常服,由暗卫护送,在闹市闲逛。 她瞧见医馆门口排着像龙一样的长队,便好奇让岳枫去打探一样。 却见岳枫捂着鼻子回来,肃声道:“殿下……王都内好像生了疫病。” 第76章 076 沈青青遣人去户部给溥洪下了帖子, 当日中午,二人在百香阁的雅间见了面。 自那日溥洪醉酒后,两人再没见过, 一来他新掉升调至户部侍郎,有不少事情等着他接手, 二来见到九殿下,他难免想到住在公主府里的南璃太子, 和他们之间理不清的关系。 他在等一个解释,为何南璃太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她周围,如今婚约取消, 他们这般又到底算是什么关系? 但很明显, 贺兰卿没打算给他解释。 这便是男女之间最磨人的事, 那层捅不破看不清的薄纸,若是强行破开,要么皆大欢喜, 要么鱼死网破。 溥洪不想冒这个险,对于贺兰卿, 他志在必得。 过年时, 溥家聚在一处,兄长突然问起了溥洪在图尔苏部的事, 他便简单说了说九殿下同他是如何里应外合解决图尔苏部总督。 这一说不要紧,大家暗探溥洪运气不错,不想图尔苏部的烂差事竟能有今日的功成名就, 溥洪能晋升如此之快, 又受二殿下看重, 极有可能因为九殿下的青睐。 如此一来, 溥洪在溥家的地位直线上升。 如今就连一直对他瞧不上眼的父亲, 也私下留他问清了他的心意,并为之做谋划。 溥洪收敛起思绪,问:“小九今日寻我可是有事?” 沈青青直入主题,把今日所见告诉了他。 溥洪听是常人头疼发热,不以为然,但并未表露出来异色,耐心解释道:“小九可能有所不知,每年冬春交替时节,王都气候常忽冷忽热且干燥,这头疼咳嗽之人便比平日要多,不必太过忧心。” “往年都如此么?但我瞧见医馆门口都排起了长队。” 听溥洪这样说,依旧不能宽心,按照原文进度,孟棠嬴今年会联手金元、耀云、菱莱几国的支援进军南璃,夺取皇权。 到现在,她一连调查几个月都没有头绪,可见孟棠嬴隐藏之深。 “或许是因为今年冷热交替频繁,也未可知。小九若不信,同我去典籍阁中查阅这近十年来的王都记事便可。” “那倒不必,多谢溥大人解惑。”沈青青亲自为他满了一杯茶水。 溥洪欲言又止,最后也没把想问的问出口。二人闲聊片刻,沈青青直接回了公主府。 回府后,她遣岳枫去了趟望乐阁,结果孟西洲不在。 当日下午,岳枫送来一封书信,是乌兰托人写好后送来的,信中大多是感谢她的话,也有提到墨书日后拜托她多加照拂。 二哥今日把她放出府了。 她合上信,心底漫出一丝难过。 情最难久,帝王之路上的取舍,没什么对错。 她是懂的。 沈青青想给她送些银两贴补,可送信那人早已不见踪影。 翌日一早,她早早起床,准备入宫请安,遇到了在门口等待的李炎。 “殿下。”李炎躬身行礼。 “有事?” “小人给殿下来送药囊。” “药囊?” 沈青青留意到,屋外的侍女侍卫身上都戴着个小粗布袋子。 细细一闻,的确有股子药香味儿。 沈青青不辨药味,随即联想到这两日咳嗽发热的病患,问了句:“他人呢?” “爷……小五今日出府去了,殿下若要传见,我给您传话。” “这药囊是怎么回事?” “小五说近日冷热交替,变幻无常,便让小人准备了药囊给公主府的上上下下,如今就差您这没挂了。” 说着,他双手奉上,这个蜀锦药囊做的明显比别人的精致许多。 绛紫布面上绣纹精致,一捧金桂花格外引人注目。 沈青青怔了一瞬,随即接下。 巧在这时,凌若言与楚子川依着四殿下要求每日抚琴的规矩,抱琴来访,见九殿下正往身上系着药囊,行礼后好奇问:“殿下,小人好奇,今日是什么日子么?小人见人人佩戴香囊。” “是小五担心初春容易生病,特地给大家准备了药囊。” 楚子川面色温和依旧,话语透着一股讥讽,“殿下,您是金枝玉叶,可得提防着有人通过这些药材下毒。” 李炎蹙紧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都是殿下的人,咱们多个心眼,是为了殿下的安危着想。” 李炎平日里最烦楚子川,如今见他当着公主殿下的面,都敢揶揄起主子,心底直冒怒火。 他回过头,躬身向沈青青道:“药囊里的配方是之前霍大夫特别准备的,有苍术、羌活、柴胡、大黄、细辛、吴茱萸、佩兰、艾叶、薄荷等,可存放十五日左右,殿下可当场安排大夫来验过。” “殿下。卑职让他送来药囊前,已经安排大夫查看过。其中的草药,都是没有问题的。”岳枫忍不住解释。 “嗯,即刻分发出去,若是小一小、二不想要,那就不必勉强了,给小三、小四送去吧。” 众人听罢皆是一愣,就连岳枫也没想到平日宽待这几位官伶的殿下会突然冷漠。 沈青青快速将药囊系好,随后又讨来不少,让岳枫带进宫。 其余的,赤月收好,准备挂进殿内。 楚子川见状,心底一慌,每次殿下都是温柔和煦,连重话都没说过一次,怎么今日会因为他在药囊的事情上多了一句嘴,就不高兴了呢。 “殿下……” “两位快请回吧,咱们殿下要进宫请安了。” 赤月将二人拦下,又让下人把他们送了回去。 沈青青未进大阏氏的寝宫,浓烈的药烟从门缝窗户里漫出。 她眉头蹙紧,问殿前正烧艾的张嬷嬷,“张嬷嬷,母亲可还安好,怎么突然烧起了艾草?” “九殿下万安,大阏氏安好,是齐王的庶子身体不适,许是搬入宫内水土不服,一来就病了,大阏氏觉得是殿内物件儿太过老旧,大半年没熏过艾了,今日让熏一熏的。” “墨书病了?母亲现在何处?” “在偏殿,老奴带您过去。” 沈青青由着老嬷一路走进偏殿,期内立着数位太医,看样子是诊治过了。 “母亲。” “九儿,来。”大阏氏眼眶泛红。 沈青青见太医满面愁容,心头一跳,“母亲万安,墨书病的很严重?” “你说说这孩子昨日来时还好端端的,怎么今日便一病不起,要让你二哥知道了,要担心成什么样?” 大阏氏心有愧疚,墨书虽是庶出,但是她头一个孙子,自然疼爱有加。 纱帐下,男童盖着棉被,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呼吸声发沉,就像个风箱,呼啦呼啦的。 沈青青撩开布帘,盯着看了片刻,留意到墨书的小脸已经发青。 “母亲莫要太过忧心,您的身子也不好。”她宽慰大阏氏片刻,扭身问太医,“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公主殿下的话,小皇孙体虚,怕是这两日冷热交替没注意添衣,冻到了才会这样。” “他母亲最是小心,不会是添衣的问题,近日王都突然出现许多病患,是不是同时疾有关?太医署可有断论?” 她见过乌兰怎样疼爱儿子,一个为了儿子能放弃死亡的女人,不会对儿子不上心。 大阏氏听素来乖巧温婉的女儿突然沉冷严肃地问话,颇感意外。 后转念一想,图尔苏部的这一大烂摊子,她出力不少,欣慰感油然而生。 “回殿下的话,太医署已经留意到最近王都内的病患,但与往年情况相比,并无特别之处,应该跟小皇孙不是一种情况。” “那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高烧不退,咳嗽稍带血丝。不过殿下放心,我们已经为小皇孙对症下药,现在需要耐心等待他好转。” 正说着,这名太医也突然咳了两声,周围的人明显向后退了半步。 沈青青眸色一转,躬身对大阏氏道:“母亲操劳辛苦,请容儿臣来为母亲分忧解难。” 大阏氏拭干泪痕,半晌才道:“你要来照顾书儿?” “是。” 倏地,那群太医中有人突然道:“小殿下,您金枝玉叶,照顾小皇孙伺候他早日康复,本是臣等责任。” “母亲比我更尊贵都亲力亲为,我是他姑姑,这些都是应该的。”沈青青冷眼睨去,看到那太医向人群里躲了下,她回身行礼,“儿臣一定会小心照料书儿的,还请母亲同意。” “母亲自然相信你会尽心尽力。” 大阏氏想到自己身体状况的确不允许亲力亲为,女儿又这般懂事听话,她点点头,“那便辛苦九儿了。” “多谢母亲成全,臣定当照顾好书儿。”她扶着母亲起身,后嘱咐老嬷给墨书收拾行囊,一会儿就把人送去公主府。 这时,太医中又有人说:“殿下,这可使不得呀,小皇孙如今身体正弱,不可随意搬来搬去。” “如何搬就不劳费心,若这位太医不放心。一会便护送着墨书一同去我公主府吧。” 说话的太医突然慌了,“殿下息怒,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这个意思,请劳烦白太医跟着走一趟吧。” 大阏氏突然发话,屋内一众人无人敢言,方才讲话的太医只好陪笑,应下了。 少时,一众太医退出去了,沈青青赶快把带来的驱瘟的药囊给了母亲,又让她寻了个信得过的太医进来,分辨了其中的药材。 倒不是怀疑孟西洲下毒,但用在宫内的东西,又是自己手里出去的,多少也要小心。 待确认东西没有问题后,大阏氏叫人把药囊收好,又依着这份配比,遣太医多准备一些,送去其他宫中。 沈青青念着墨书病的厉害,请辞离开,不想,在殿外被一名年轻的太医叫住了。 “九殿下请留步,卑职林宴知,斗胆要殿下的药囊一闻。” 岳枫警觉的盯向林宴知,沈青青拦住岳枫,问:“为何要我的药囊?” “殿下,卑职想要药囊,只因这味道闻起来颇为熟悉,跟卑职师父曾经配比的药囊有些相像。” “霍羡?”沈青青只说出两个字,懂得人自然懂。 林宴知听后,蓦地一惊,不可置信的嘀咕,“真的是师父配的那个药囊……” “殿下,您同师父……” “好了,有什么事随我去公主府后再说,小皇孙经不起路途太远。” “是。” 沈青青路上听林宴知解释,才知他年少时,村子里遭遇疫病,林宴知一家被霍羡搭救,后游历四海的霍羡遇到疫情,留在那处,直至瘟疫过去才离开。 这才有了他与林宴知的这段师生情。 马车辚辚作响,端坐在内中的沈青青扶额深思。 孟西洲会准备药囊,她便知道,王都内的时疾不是那么简单的。 她现在,需要同他详谈一次。 倏地,马车突然猛地一晃,守护在外的岳枫大声喊道:“有刺客!” 第77章 077 林宴知是虽不是什么富家大少, 家世还算可以,少时经历过那场瘟疫后,生活平稳。 一直顺利进入太医署, 没受过什么苦。 忽闻马车外兵刃相交噼里啪啦作响,吓得他打了个激灵。 作为臣子本能的起身去保护身旁的公主殿下,谁想马车骤然一晃, 半个身子直直栽了出去,脸着地的摔在马车上。 “哎呦!” 马车内飘来一声不真切的嗤笑。 此等紧急之时, 那声笑听的不真切,林宴知无暇顾及其他, 他抬头望去,光天化日之下,黑影疾疾, 下手狠辣, 此刻正同侍卫们纠缠在一处。 倏地, 脚腕被人扯了把, 听马车内的人低声道:“愣着做什么, 快躲进来。” 林宴知赶忙退了回去,他红着脸, 带着些许羞窘迫, 正色喊道:“卑职誓死守护殿下安危!” 沈青青被他吵的耳朵嗡嗡作响,抬手撩开幔帘一角,密切注视着外面的情况。 林宴知整个人是慌的,他盯着面前的女子,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寻不到半分惊诧。 “殿下不害怕么?”他下意识地问出口, 自觉失言。 “有侍卫在, 林太医在马车里躲好保命就是。” 林宴知被噎了这么一句, 愣愣回:“……是!” 此刻街上一片狼藉,对方人数不多,但凶悍迅捷,一直在试图寻找突破口冲至马车附近。 刺客身手让岳枫稍显意外,他应付起来稍显吃力,但并未让刺客靠近马车十步之内。 倏然,道路两旁的屋顶上飞身落下数名黑衣人,直接落在公主马车旁。 来人不知敌我,沈青青眉头蹙起,大声喊了句,“岳枫!” 黑布蒙面的萧应瞧见马车里的沈青青,一把扯下面罩,提剑跑去,“青青姐!” “小应!”见是萧应,她顿时转惊为喜,下意识地对他说:“你快上马车,外面危险。” 少年桀然一笑,迅速伸手将幔帘扯了下来。 “不用,我就是来守护青青姐安危的。” 沈青青想到他上次在神庙时肩头受伤,不放心的掀起布幔。 这时,不知从哪条深巷又冲出两队人马,两队人衣着不太相同,但瞧着像是王都府衙的人。 她猜测是上次公主府失窃报官后,由溥纯暗中安排的守卫,不想今日会派上用场。 一时间,四路人马夹击刺客。 对方见势不妙,有逃离之意,岳枫高声呵道:“一个都不许放走!” 不过多时,所有刺客被围剿干净。 岳枫满身血气地立在那,手下擒住三两个尚有气息的刺客,正欲弯腰搜身,沈青青掀帘走出马车,指挥道:“岳枫,速速带人排查周围几条街的门面,看到可疑之人,直接拿下。” “是,属下明白!” 岳枫将刺客丢给支援的护卫,而后迅速清点出几人,快速离开。 刚收起佩剑的萧应怔愣在原地,回首看向立在马车之上的女子,她迎着明媚的日光,眸色坚定,不知为何,在她身上,他看到了另一人的影子。 青青姐和爷竟想到了一处。 此时此刻,孟西洲派出的人已经在周围挨家挨户搜寻孟棠嬴的下落。 溥纯安排的侍卫瞧着看萧应几人面生,上前问询。 “不必问,他们是我公主府的暗卫。” “卑职明白,还请殿下回到马车,卑职等人将您护送回公主府。” 沈青青没有动,她留意到另一队人,正在撤离。 “慢着,你们不是王都府衙的人?” 那人略带迟疑,沉默片刻才道:“回殿下的话,咱们是……皇子安排来的。” “哪位皇子?” 那人垂首不语。 沈青青眉尾一挑,不加思索道:“不说么,把他们都给我押回公主府审讯!” 几人慌了神,为首那人哆哆嗦嗦的下跪磕头,“殿下息怒,我们是……八殿下的亲卫。” 几人正以为殿下可以放他们走时,听她突然命令道:“愣着干什么呢?不是让你们把他们押回公主府么?动手。” 坐在马车上的林宴知看着当下的情况一头雾水,传闻中,九殿下貌可倾国,性情温婉,端庄大气。 今日一见,貌美是真的,端庄大气也是真的,但遇事时那股子沉着冷静,机敏巧捷完全出乎他对女子的认识。 一声令下,八皇子安排的侍卫被擒回公主府,连带着还有两名活下来的刺客。 林宴知与另一位太医忐忑跟去,被安排去偏院照顾墨书。 沈青青带人直接去了望乐阁。 同一时刻,望乐阁内。 霍北蓬头垢面地被人摁在地上,对着端坐在前的孟西洲破口大骂。 “小五,你这个无耻小人!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对我!” 孟西洲正欲开口,忽闻屋外步脚叠叠,沈青青推门而入:“我给的。” 霍北听出来人,大惊失色,“殿下?殿下……小北可什么都没有干啊。” “问出来些什么了?”沈青青看向已经起身的孟西洲。 他恭敬行礼,温声道:“其他几人已经招了,就剩下霍北。” 跟在一旁的萧应见自家主子跟个小绵羊似的,不由得看傻了眼。 “谁是孟棠嬴的人?” “凌若言。” 霍北茫然的看去,喃喃着“殿下,小北真的什么都没做过!殿下明鉴!冤枉啊……” “搬弄是非,暗中伤人,”她冷眼睨去:“还要我继续说么?” 霍北想到什么,忽而双眸瞪大,尖声骂道:“小五你这个贱人!竟然背后告状!” 孟西洲充耳不闻,他此时正唇角含笑地盯着沈青青,连瞧都没瞧他一眼。 沈青青眼底空洞无神,她吩咐跟来的侍卫,“把霍北交给府衙的人去处置吧,公主府里没人手审讯了。” “是。” 霍北哭天喊地的被拉走,房间里的人见一路保护殿下的少年退了出去,其他人也相当识趣儿的离开。 “凌若言在哪儿?”沈青青说话时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孟西洲察觉到她有些许不对劲地方,但又不知道为何,低声答:“逼问他时,我对他用刑了。” “去看看吧,我有话想亲自问。”沈青青立在原地,等着他领路。 “先不去。” 沈青青回首狐疑的看向他,“怎么?” “青青,你在害怕什么?” 心底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因他这句,差点崩了。 “我没有。” “抱歉。”半晌,他低声道了句。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她背过身,不去看他。 倏地,手心一暖。 孟西洲上前拉住她藏在袖笼里的手,才发现小姑娘攥的这样紧。 他一点点的将她攥紧的手指拨开,顺进自己的指缝间。 讨好的,轻柔的,细细摩挲,试图缓解她紧绷着的情绪。 人的身体都是有记忆的,即便意识在抗拒他的靠近,但指尖的这点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动作,的确给到她莫名安慰。 另一头,孟西洲不想看到她悲伤难过,却又卑劣的贪恋着她这一刻的松懈。 不管怎样,在这个时候,沈青青没精力去拒绝他。 此刻,她心乱如麻。 之前虽是猜测,但今日八哥派人支援,恰巧印证了沈青青心中的猜测。 八哥在跟孟棠嬴联系。 而且不出所料,孟棠嬴见过她了,应该也通过凌若言知晓了孟西洲的存在。 “你应该也猜到了,同孟棠嬴接触的的确是贺兰煜。”孟西洲缓缓道:“他中的也的确是墨仙碱的毒。” 沈青青蓦地一怔,“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把贺兰煜接进了望乐阁中。” 孟西洲噙着一抹笑意,几乎遮掩住了墨眸下的疲惫。 “什么?” 沈青青听罢要去找人,被孟西洲紧紧拉住,“你不要着急,霍羡已经在为他诊治,此刻不便有人打扰。” 霍羡二字就像一颗定心丸,让沈青青的心安稳下来。 霍大夫既然来了,那不止是八哥的病,还有墨书,甚至大君,都可以帮忙瞧过。 “可惜的是,这次你自己当饵,都没能把孟棠嬴擒获。”孟西洲无奈一笑,点破了沈青青今日谋划。 今日之事,的确是她故意为之,往日猜测到孟棠嬴跟这一切有所关联,但他隐藏太深。 只有将自己暴露给他,才有可能演出引蛇出动。 “岳枫已经在事发附近仔细排查可以之人的行踪,现在还不知结果如何。”沈青青是故意告诉他的。 连她自己都没留意到,自己表现出的这种胜负欲。 “他已经跑了,我的人已经先一步回禀过。” 他温和笑笑,没有半分嘲笑她下手太晚的意思,但指间十指相扣的手依旧抽离出去。 没有冷漠的拒绝,反倒让此时房间内紧张的气氛,骤然缓和不少。 沈青青是有颗想要胜过他的心。 就比如今日,即便没有孟西洲暗卫的出现,她也能处理妥当。 她不想在他面前表现的软弱无助,再受他这些还不清的恩惠。 对面的人不知沈青青所想,他只是动了动手指,麻木的心泛起一丝甜意。 沈青青想了想,凌若言他用过刑不好去见,八哥又在被霍羡诊治,此刻的确还有一事尚未解决。 两个人面对着面,平静的谈论起今日王都多伤寒病患之事。 就好像刚才手牵手的那一幕没有发生过似的。 “疫病之事你如何看?” 讲出口后,沈青青觉得有点神奇。 若放在一个月前,她肯定想不到现在会跟孟西洲同处在一个屋檐下,去解决同一件问题。 在这一刻,往日的恩恩怨怨,就像被短暂的蒙上了一层纱,暂时被搁置到一旁。 沈青青除了念下这份亏欠着的人情,再无别的想法。 孟西洲沉思片刻,俊眉冷峻,解释道:“前段时日旗勒善部爆发过一场瘟疫,不过那病症发展极快,几个村子灭绝后,这场疫病便销声匿迹。” 沈青青是知道旗勒善部这场疫病的,她摇摇头,“应该不是同种疫病,我专门派人去药肆问过,去抓药的都是寻常伤风,还未见到瘟疫蔓延的趋势,也没有那场那么快。” “目前霍羡还未看过王都内伤风病人,但他……这段时日怕是都不能出府。” “嗯?”未等沈青青问出口,门外突然传来岳枫急切的声音,“九殿下,卑职求见。” “进。” 话音未落,岳枫已经推门进来急急跪下。 “卑职办事不利,还请殿下责罚。” 有了方才孟西洲的解释,沈青青听到岳枫的回禀后,面色如常,温声道:“那人阴险狡诈,抓不到很正常,你起身吧。” 岳枫蹙眉,问:“殿下,方才过来时,偏园也在叫人伺候,听说……是小皇孙突然咳血了。” 第78章 078 沈青青同孟西洲赶到贺兰墨书住的偏院时, 一众杂役侍女都蒙着面纱候在外面数十步之外的地方,沈青青要过去,却被孟西洲一把拉住。 “你在这等着。” 说罢,他穿过人群, 大步走去, 倏然, 身旁跟来一人, 扯住他袖口。 “要等也是你在外面等,这是我侄儿。” 正说着, 屋内传来阵阵咳嗽声。 这声音不同寻常,尾音像是垂死之人沙哑的呼喊, 孟西洲听着心头发紧, 看身旁的人依旧迈着步子,不由分说地将她一把扛起,直接往院外走去。 候在不远处的下人们见望乐阁养着的小五突然做出这样出格的事, 顿时倒吸口气, 赶忙背过身子。 “你做什么呢?快把我放下来!”沈青青气急,双手猛拍他肩膀, 见孟西洲不为所动,怒声骂道:“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滚出公主府?!” “殿下要如何惩罚小五,小五都受着, 只是太医又让下人蒙起面纱, 可见屋内情况危急, 没有搞清楚到底是不是瘟疫前,殿下还不能进去。”孟西洲冷着脸, 不管她如何挣扎, 直直往院外走去。 “来人!给我把他拿下!”沈青青哪儿能容他如此放肆, 一把扯住他头发,用力一拉。 一缕断掉的青丝被她攥在手中。 身下的人并无反应。 沈青青又抓了一把。 就在这时,臀尖上突然落下个不轻不重的巴掌,沈青青的脸倏地红了,头皮发麻,彻底懵了。 一同懵了的,还有奉命跑过来的杂役仆从。 他们上也不是退也不是,后见殿下挥了挥手示意作罢,这才松了口气。 沈青青一时语塞,等被他扛出了院子,又嗔骂道:“孟西洲你疯了不成?!不放我下来,我就把你头发揪光……” 孟西洲的发髻已经被她彻底搞乱,青丝垂落,他并不在意,话语含笑,温声道:“是疯了,光就光吧,你只要不进那间屋子就好。” “你凭什么插手我的事?你算什么?” 孟西洲哽住,思索片刻后非常认真的回答道:“你男宠。” 沈青青没想他能厚颜无耻至此,头皮一紧,撇开手中的头发,冷声道:“那好,再不放我下来,你以后连男宠都不是!” 话音刚落,孟西洲骤然停下步脚,真把她放了下来。 此刻二人恰好步至花园回廊中的一处角落,孟西洲将她放在逼仄的墙角里,整个人堵在她面前,让她无处可去。 沈青青觉得他在故意耍赖,伸手推他。 孟西洲岿然不动,耐着性子解释:“若如你所言,贺兰墨书昨日清晨刚发病,今日便有咳血症状,那么十之八九是瘟疫,所以我不能让你进去。” 男人的身姿完全遮挡住了日光,有种莫名的压迫,倒不是让人不舒服的那种,但沈青青不自知地咽了咽口水,“让开。” 孟西洲听她话语突然软下,顿时没了方才强硬的底气,低声问了句:“你去哪儿?” “去皇宫找父皇母亲。” 孟西洲蓦地一愣,唇角不自知的扬起。 他跟沈青青想到一起了,方才想说的下一句,他本打算要告诉她,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将瘟疫可能爆发的消息送去皇宫。 沈青青看他依旧不动,以为他没弄明白她的意思,解释道:“我要先进宫问清楚墨书在这两日都接触过谁,当下这些人都有可能已经染上瘟疫,而且他们现在还在皇宫,若不及时控制,后果不堪设想。” “我明白,我同你一起。”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沈青青用冷静的话语尽力遮掩着的恐慌,在孟西洲的面前如同黑纸白字。 “你去做什么?” “自然是有其他要事同大君讲明。”孟西洲神色严峻,让沈青青顿时打消了这人只是打算陪她去的无聊念头。 他既然提出要去找父皇,那大抵是有要事商议。 沈青青思索了片刻,认为孟西洲对父皇没有威胁后,点了点头,“好。” “但在此之前,我们先去望乐阁看过你八哥的情况再说。” 孟西洲向后退了一步,身后的阳光洒了进来,照在了小姑娘红润的脸上。 “走吧,我们没有时间犹豫。”孟西洲温和一笑,转身向望乐阁走去。 再见霍羡,沈青青确认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枯骨如柴的男子真的是霍羡后,顿时惊在原地,眼眶瞬间就湿润了。 “沈……殿下。”霍羡无法起身行礼,只得点点头,弯下腰。 “快快免礼,这是发生了什么?”沈青青扭身问孟西洲。 一声啼哭,打断了沈青青的提问,在偏室内正照顾应婴童的闵颖抱着哭闹的孩子走了出来,认出立在那里,身着华服的女子是沈青青后,不敢置信道:“真的是沈娘子!” “颖儿,这位是金元的九殿下……”霍羡及时纠正。 “不碍事的霍大夫,是沈青青,也是贺兰卿,闵姐姐就跟往日一样唤我便是。” 沈青青走到闵颖身前,“这是闵姐姐同霍大夫的孩子?” 闵颖怀中的婴孩还很小,看样子也就两个月的模样。 “是,这是老大坤儿,还有个妹妹在里面休息,叫媛儿。”闵颖笑着介绍起自己的孩子,面上流露出浓浓的幸福之意。 “真好。”沈青青也跟着高兴,方才的焦虑暂时散去。 她伸手捏了捏婴孩似若无骨的小手,见孩子面色发青,略带迟疑道:“闵姐姐,孩子怎么脸色这样?” 闵颖尴尬的看向孟西洲,见他点了点头,才小声解释:“我中了墨仙碱的毒,孩子也因为喝了奶水中了毒,不过妹子莫要担心,阿羡已经有了解药。” “墨仙碱?”沈青青眉头一压,手不自知的攥紧,“是孟棠嬴下的毒?” “是,前段时日我与孩儿被歹人掳走,阿羡无奈之下,只得来到金元……” “霍大夫这样也是孟棠嬴做的?” 闵颖含泪点头,她不想回忆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当初被王延胜、王婉儿二人控制囚禁六年之久,已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当她和阿羡还有孩子,再次被关在那一小方没了自由的天地时,她真的萌生过自戕的念头。 若不是阿羡一直鼓励她,告诉她太子殿下一定会来救他们一家,她真的撑不下去。 沈青青听完来龙去脉,恨得咬牙切齿。 她想不到孟棠嬴这个疯子竟然不择手段到连襁褓里的婴儿都不放过,真是丧心病狂。 她缓和片刻才道,“闵姐姐请放心,等我们抓住这疯子,一定给姐姐报仇!” “嗯……”闵颖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记忆里几乎没有变化。如今虽是锦衣加身,给她的感觉依旧亲切善良。 闵颖之前听霍羡说沈娘子还活着时,只觉得不可思议,如今有血有肉的人立在面前,不由得有些激动,热泪盈眶道:“妹妹还在,真好。” 沈青青露出小酒窝,高兴道:“闵姐姐和霍大夫就在公主府内好生住着,不过如今金元并不太平,怕是要生瘟疫了……” “瘟疫?”霍羡松开刚入了针的手,扭头问孟西洲,“殿下,已经确定是瘟疫了么?” 孟西洲点头,当初知晓霍羡被抓走后,他便开始翻看药典医典,又同秦恒在太医署偷拿到的医录做过比较,如今再看贺兰墨书的样子,基本可以确定。 “应该是前段时日菱莱边陲爆发的那一场瘟疫。” “菱莱的那是天灾,可普尔图木这场,若真爆发了,便是人祸。”霍羡蹙起眉头,枯骨似的手指紧攥着,浑身气的直哆嗦。 身为医者,他游历四海这些年,遇到瘟疫大抵有五六起,每一次都是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 此刻闭目,依旧能闻到当初尸臭冲天,能看到尸骸遍野的场景。 霍羡沉默片刻,沉声道:“出此等恶毒计策之人,断然不可原谅。” “必然不会。”孟西洲附和。 几人谈罢此事,沈青青问清楚八哥状况后,不知是喜是忧。 八哥体内墨仙碱剂量过高,怕是中毒已有半年之久,此刻他昏厥不行,已是中墨仙碱毒后,病入膏肓的表现。 喜便是霍羡能救回他一条命,忧便是八哥祛除此毒后,能否恢复意识是一方面,即便恢复意识,身体也将大不如前,日后兴许连走路都是问题。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沈青青听到这则噩耗后,脑子木讷的只剩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要怎么跟父皇母亲交代,也不知道如何跟八哥说明此事。 孟西洲轻轻拍了拍她肩头,温声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要赶在宫门关闭前进宫。” “嗯。” 沈青青对着霍羡拜了又拜,没再多说什么,同孟西洲一道出了公主府,直奔皇宫。 “南璃太子?”贺兰睿看清立在女儿身侧的男人,不可置信道。 忽而一阵寒风从半掩着的窗户缝隙吹了进来,系于门框上的缀子摇摇晃起。 “是,孟西洲见过大君。”孟西洲双手拱礼,深深鞠了个躬。 贺兰睿不解的看向并肩而立的两人,问:“九儿,你怎么同南璃太子在一处的?” 不等沈青青解释,孟西洲先出口道:“上次一别,九殿下允了我做面首的请求,此次新年刚过,子思来金元求九殿下履行承诺,殿下仁爱,允了子思入公主府的请求。” 立在一旁的沈青青见父皇脸上露出五雷轰顶般的惊讶,暗暗咬着唇瓣,以只有孟西洲能听见的声音道:“你在玩什么花招?!” 孟西洲不以为然,继续说着,“不过子思这次求见大君,并非为了同公主殿下的事,而是有命关天下百姓、金元江山社稷的大事要同大君详谈。” 贺兰睿并未轻信,他看向自己的女儿,问:“九儿,这到底是怎么一会儿事?!” 沈青青面色冷漠的瞧了眼立在一旁的男人,轻笑一声,“请父皇放心,儿臣同南璃太子绝无私情,儿臣之所以会允他进府,只因儿臣身边混入了耀云、菱莱的奸细,是南璃太子跪着求儿臣要入府相助的。” 孟西洲,听她说谎话都不带打草稿,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侧过头,一动不动的盯着身边的姑娘看。 沈青青没有理会他,继续说:“但今日儿臣会带他来见父皇,是因为金元此刻正在发生天大的事。” 她顿了顿,把重磅抛给贺兰睿,“父皇,今日我将墨书接回了公主府,此刻经太医们的判断,他应该是染上了瘟疫。” “什么?!”贺兰睿听到瘟疫二字,直接从王座上站了起来,多年前金元与南璃边陲上的那场瘟疫,他历历在目,直到现在,受到疫情影响的边陲小镇还没有走出当年的荒凉。 沈青青将自己所知告诉父皇,贺兰睿想到人是从大阏氏宫内出来的,即刻派人去查问大阏氏宫内的人的异常情况。 沈青青念着母亲,准备同内侍一起去母亲住处,但又担心孟西洲胡言乱语,她只得保持沉默。 孟西洲扭头对沈青青说:“殿下还是先去探望大阏氏吧,菱莱的那场瘟疫来的快去得快,若是有人感染,他们此刻应该就有病症了。” “你跟我一起去,我才去。”沈青青盯着孟西洲,一字一句道。 有了方才孟西洲当着父皇讲出来的那句不要脸的话,她现在可不敢把他同父皇留在一处单独谈话。 坐在高位上的大君瞧见女儿这般依赖南璃太子,心中疑惑颇深,他轻咳了两声,对女儿说:“九儿还是先去看过你母亲,我同南璃太子有话要单独说。” 沈青青蓦地一愣,见孟西洲唇角挂着抹难以察觉的笑,她心底一沉。 遭了,中了这狗东西的奸计! 第79章 079 算着她离开养心殿已有一个多时辰, 也不见留在那的内官回禀,想必孟西洲还在同父皇私谈。 可他到底在跟父皇讲什么? 沈青青想到孟西洲跟父皇独处一室,不免有些心不在焉。 “九儿?是不是太累了, 要不要去小殿内睡会儿?”大阏氏看女儿有些魂不守舍, 握住了她放在腿上的小手。 沈青青回神, 摇头道:“让母亲担忧了, 女儿只是在想些有的没的。” 此刻屋内艾草味浓郁,屋内一众侍女丫鬟, 正将屋内的绸面换下,沈青青同大阏氏聊了几句,渐后起身去检查挂好的药囊与太医署刚准备好送来的熏蒸药材, 才稍稍放下些心。 “母亲您身子不好, 一定小心, 这几日还是少出寝宫为好。” 大阏氏颔首, 抬手拢了拢女儿鬓角垂下的发丝, 掖进耳后, 温和笑道:“九儿真的长大了,反倒是母亲老了,要让女儿担心, 瞧瞧, 是不是这几夜没有休息好?眼底都是血丝。” “没有, 是这两天风大,儿臣常揉眼睛罢了。”她淡淡一笑, 握紧母亲的手。 正说着,有人叩门通报, 齐王带着齐王妃在外侯着, 大阏氏听了, 传人宣来,沈青青理了理衣摆,起身站在大阏氏身侧。 不过多时,贺兰明纾带着尉迟芸嘉进了偏殿,行礼请安。 “快免礼吧。” 贺兰明纾方才当值,王府那来人禀报说庶子在宫内重病,他便亲自带着尉迟芸嘉进宫准备接他回家照料。 贺兰明纾念着儿子,起身后问:“母亲,墨书现在如何了?” “二哥二嫂还请放心,墨书此刻在我公主府上,有太医为他医治,出府前,收到禀报说墨书的情况稳定下来了。”沈青青说着,不动声色地看向尉迟芸嘉,目光下移,视线最终落在腰间别着的一只精美荷包上。 贺兰明纾不解,“墨书既是病的厉害,怎么不直接送回齐王府,反倒被接去了公主府?” “二哥,今晨接走墨书时,他病的还没这般厉害,我看母亲守在一旁,太过操劳,便提议要接他去照顾。” 贺兰明纾听她解释后,眼中的急切并未缓和,“多谢九妹,我与芸嘉来的有些迟了,还请九妹带我二人去接墨书回府。” 一旁的尉迟芸嘉听着,暗暗捏紧手中的帕子。 “现在恐怕还不行……” 贺兰明纾眉头一压,“为何不行?” “方才刚收到公主府报信,已经确定墨书得的是瘟疫。” 贺兰明纾同尉迟芸嘉瞳孔猛地一震,异口同声道:“什么?!” “这不可能!墨书一直在府中生活,近日也未出过院门怎么会染上瘟疫?” 尉迟芸嘉面露惧色,附和道:“是啊,怎么会有瘟疫?是不是九殿下搞错了?” “的确是瘟疫,今晨送墨书来府的侍卫中,已有两人发病,太医也有一人出现病症,如今都被隔离起来了。” “碰、碰到了便会得么?!”尉迟芸嘉忽然六神无主起来,她踱着步,额间顿时冒出一层冷汗。 “还不知道何会染上,按照目前情况来看,接触大抵是会染上的。” 尉迟芸嘉眼底一暗。 “那太医可说过这瘟疫厉害不厉害?墨书前两日可是从齐王府出去的呀,我的团哥儿还小……要是感染上了可怎么办?” “这也是我要同二哥和二嫂说的,正如二嫂所言,墨书常年深居府中,并未接触过别人,那么瘟疫又是从哪儿染的呢?” “如今尚不能确定此次瘟疫情况,不如二哥与二嫂先回齐王府中,看下府内有无旁人染病,然后逐一排查,好能搞清楚瘟疫到底从何而来。” 屋内几人听着正是认真,未留意到沈青青眉头蹙起,话语渐渐冷肃。 “若是一时寻不到源头,那二哥可要把府内之人控制好了,毕竟当下齐王府中只有墨书一人感染,甚至可能整个王都也只有墨书一人染病。若是如此,那便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人祸二字若当头一棒,尉迟芸嘉腿一软,“九殿下的意思是府内有人故意让墨书染病?” 贺兰明纾摇头道:“书儿和他小娘乌兰一样安稳,从不招惹是非,更不无端出府,这一定是下人染了传进来的。” 一旁的尉迟芸嘉垂着头,眼睫微微发颤。 沈青青将视线转向尉迟芸嘉,问:“二嫂是如何认为的呢?” 立在一旁正走神的尉迟芸嘉没想到九殿下会突然问起她的意见,她肩头微微一颤,“我一个小小妇人,没得九殿下的能耐,不清楚墨书是如何染上的。” 沈青青双目半阖,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 “二哥若实在担心墨书,今夜待我回府后再来探望吧。此时天色也不早,二哥还是早些回去排查清楚,免得是府内其他人染上瘟疫而不自知,到时候控制不住可就麻烦了。” “嗯,待我回去调查清楚,晚上再去找九妹碰头。”贺兰明纾说罢,向大阏氏请辞。 沈青青见屋外天色暗下,念着府内尚有俩太医与一队八哥的人马被她扣下,除此之外还有三个来历不明的官伶还未有发落,她实在等不了孟西洲,遂而起身道:“母亲,儿臣同二哥一起出宫,公主府内如今也是乱成一锅粥,若得了治瘟疫的方子,儿臣第一时间给您送来。” “好,你们都要照顾好自己。” 别了大阏氏,一路上沈青青同贺兰明纾聊着防疫之事,跟在一旁的尉迟芸嘉默而不语,只是急着步脚回府。 途至半路,沈青青递出一张药方。 “二嫂,这是避瘟的药方和熏蒸的配方,我还有些事,先不出宫。” 尉迟芸嘉正欲接下,不知从哪儿吹来的妖风,将沈青青手中的薄纸吹起。 她伸手欲抓,沈青青“哎呦”一声迎面栽倒在尉迟芸嘉身前,再起身时,掌中攥着个荷包。 荷包不沉,但是鼓囊囊的。 “哎?抱歉,二嫂没事吧?”她晃了晃手里的荷包,随口一提,“二嫂未雨绸缪的正是时候,身上佩戴的避瘟药囊跟我身上的味道差不多呢。” 尉迟芸嘉眸色一跳,正欲解释,沈青青已把药囊同方子一起塞进她手中。 “二哥你们先走吧,我才想起来,还有件东西未给母亲。”沈青青对二人行了个礼,匆匆离开。 尉迟芸嘉心口砰砰直跳,贺兰明纾盯着她看了片刻,见两行清泪从她眼中滑落,问:“怎么突然哭起来了?” 尉迟芸嘉紧咬着唇,“没什么,妾身听九殿下的意思是瘟疫从齐王府内传出来的,妾身真的好害怕……” 她说着,唇瓣止不住的打颤。 贺兰明纾亦是心乱如麻,长叹口气,“好了,莫要哭了,我们赶紧回府,先排查清楚瘟疫情况才是正事。” 说着,他带着尉迟芸嘉疾步离开。 沈青青本想直接回公主府,但有些人实在让她心烦。 步至养心殿外,天色已朦朦发青,尚未遣人禀报,尽头紧闭的殿门忽而开启。 孟西洲走出,一眼便望见立在白玉石台上的沈青青。 本是疲惫的身体,忽而来了气力,他紧走两步,含笑唤她,“抱歉,让殿下等候多时。” “刚来。”她冷声回了句。 心底漾起的热情似乎并未被这句话影响道,孟西洲更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实,温声问:“大阏氏那是什么情况?” 沈青青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对方,“你怎么看?” “我那二嫂嫂尉迟芸嘉必然参与其中,一来墨书往日同主院住的甚远,他染了瘟疫,尉迟芸嘉却第一时间害怕团哥儿染疾,这不合理,除非她身边的人跟墨书接触过。” 孟西洲听着沈青青的分析,刻意放缓步脚,随着她的步伐,同她肩并肩地往宫外走。 沈青青只顾着分析,浑然不知身旁之人的小动作。 “二来呢?”他挑起话头。 “二来便是她身上佩戴着的药囊啊,跟你准备的这个并无区别,若不是早就知晓墨书得的是瘟疫,又怎么会这样?” 孟西洲颔首,肯定她的猜想,后道:“但这两点都不足以让尉迟芸嘉说出实情。” “你觉着靠着这两点她能圆过去?” “算是,但尉迟芸嘉做下的事,其实对当下情况有利。”他忽略掉沈青青的疑虑,动作自然地抬手捻起她发间落下的枯叶,“此事还需等你二哥来过公主府后,一切才能水到渠成。” 沈青青觉得他有些得寸进尺,毫不留情的打走他手,斜斜一扫,“孟西洲,不过聊了两句便忘了自己的身份么?今日当着父皇的面,你说的那些厚颜无耻之话,我可还没忘。” 孟西洲停下步脚,蓦地一愣,有些讨好似的去抓她抬在空中的小手,被她躲开。 后不解问:“小五时刻谨记自己身份是殿下男宠,是万不敢僭越。恕小五愚钝,不知殿下指的哪句话厚颜无耻?” 沈青青见他竟昂首挺胸,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自己是她男宠的事,顿时不知要怎么说了。 “几个月不见,脸皮倒是厚了不少。” “多谢殿下夸奖,人总是要有长进的。”孟西洲笑意更浓,这般肆意的模样落进她眼中,更是刺目,但更多的是别扭。 沈青青无言,扭头欲走。 听见身后飘来一句,“青青。” “又怎么了?”沈青青没好气的问。 “没什么,”他笑着摇了摇头,见她冷下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缓许多,低声道:“走吧,等一会儿你二哥来了,才是好戏的开始。” 第80章 080 春夜月明, 烛光隐隐。 尉迟芸嘉面色疲惫,拿帕子遮着嘴,屋内满是熏蒸后浓郁的药草味, 少时, 听照顾团哥儿的奶妈说孩子安稳睡了,她这才安心, 换了身暗色衣服, 匆匆出府。 尉迟府内地龙烧的正暖, 尉迟阳坐在黄花梨的方椅上, 正神色严肃地看翻看近日收到的军报, 倏然木门阖动, 他抬眼盯着迈进屋内的尉迟芸嘉:“嘉儿?” 尉迟芸嘉含泪走近,直直跪下, “父亲,女儿做错了事,您可得救救女儿和团哥儿!” 尉迟家军武出身, 尉迟阳同弟弟尉迟敬一样, 都是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整个尉迟家就尉迟芸嘉这么一个女子,遂而见女儿如此, 他忙起身要将她扶起。 “嘉儿速速起身, 有什么跟阿爹说便是。” 尉迟芸嘉不肯起身,泪早已淌满面, 她徐徐道:“王爷多年前在外驻守时,养了个人, 还有一庶子, 这事爹爹也是知道的。” 听她提起那庶子, 尉迟阳暗叹口气,当初大君指婚,齐王这些私事尉迟家的确知晓,也同意大婚后将齐王养在外的女人扶成侍妾,金元女子地位虽高,但妻妾成群在贵族中尚不罕见,更何况皇家。 “王爷对那庶子颇为上心,女儿……”她犹豫,话实在讲不出口,等了片刻才道:“孙嬷嬷在外办差,听人提到,大宅里有些个手段,能让人生病,当时王爷不是宿在外面,回来便是去偏院,很少来看我们母子……” 尉迟阳脸色铁青,手中攥着的军报“啪”地一声跌了下去。“嘉儿你说清楚,到底做了什么?!” 午后听贺兰卿拿着她的药囊,不明不白的说了那么一句,她自是心虚怕得要死,此事思虑许久,已是无路可走才来寻阿爹求助。 “女儿让孙嬷嬷接了那人送来的毛笔,换给了庶子。” 尉迟阳扶着女儿的手,倏然松开,摇头道:“糊涂啊糊涂!他即便是个庶子,那也是皇室子嗣,你是有几个脑袋,敢做下这等错事!” 此话一出,自知大祸临头的尉迟芸嘉吓得瞬间瘫倒在地,她抓住阿爹衣摆,泣不成声道:“女儿知错了,女儿如今真真是怕急,走投无路才会深夜回府来寻阿爹,求阿爹救救女儿和团哥儿!” 尉迟阳见女儿如此,焦急、愤怒、懊悔,诸多情绪混杂在一起涌上心头,他思索片刻,突然问:“这事只有孙嬷嬷一人知晓?” “是,丫鬟们一概不知。” “那孙嬷嬷现在何处?” “她同女儿一起回府,正在偏室候着。”尉迟芸嘉早就哭的六神无主,怔怔地看向父亲答道。 尉迟阳再次问过来龙去脉后,尉迟芸嘉的情绪终是稳定下来。他大步走出,沉声命令,“来人!” 很快,屋外传来一阵沉沉的脚步声,听得尉迟芸嘉心突突跳,一阵交谈后,尉迟阳回到屋内,周身带着寒气说:“嘉儿回王府吧,之后若有人问起,你就咬死不认便是,其他的有阿爹,有尉迟家为你撑着,不用怕,安心照顾团哥儿。” “是,女儿明白。”尉迟芸嘉擦干泪,由尉迟阳送出屋,门口立着的是府内亲卫,不见孙嬷嬷身影,她迟疑道:“爹爹,这……?” “快回去吧,夜深雾重,记得阿爹跟你说过的话。”尉迟阳目送女儿出了院,刚回屋,听侍从禀报,宫内遣人来访,他脸色一暗,让侍从把人领进来。 晚风浮动,月色清明。 一个时辰前的公主府。 孟西洲从偏院出来,接过李炎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指上的血迹,对立在一旁的秦恒道:“凌若言还是没说干净,剩下的便交给你了。” 秦恒颔首,“是,爷。” “孟棠嬴那如何?” “爷,咱们还是慢了一步,属下按照您给的地图寻到第三户,才碰对了地方,但已是人去楼空。” “你如何确认是他?” 李炎从袖笼里取出一副被烧得只剩三分之一的小图,他就着光线瞧去,画中景色恰是春日东宫的院景。 孟西洲冷笑一声,将手中的小图撕了个粉碎。 “主子,孟棠嬴这次怕是已经逃出了普尔图木。” “不会,他一定没有走远。” 说着,孟西洲抬首向远处亮灯的院落望去,正欲离开,李炎提醒道:“爷,您昨夜便未休息,今日又劳累一整天,连一口水一口饭还没用呢。” 孟西洲没有多言,大步离开。 “爷这么着急,又是去哪儿啊?这么熬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李炎凑到秦恒身旁问。 秦恒冷眼扫去,有种质问的意思,像是在说:你跟随主子最久,问我作何? “不说别的,瞧瞧爷现在的样子,连胡子都不刮。既是给那位殿下做男宠,仪容仪表总是要有的吧,望乐阁那几个官伶,天天涂脂抹粉的……” 秦恒冷嘲道:“涂脂抹粉又如何,不是一样让主子收拾了?” 孟西洲一路去了凤栖阁。 今晨在偏院众人可是瞧见了这位男宠小五是多受殿下喜爱,当众打情骂俏,殿下都未惩戒,如今自是无人敢拦。 孟西洲巧遇端着膳食准备进门的丫鬟,温和道:“交给我吧,我来服侍殿下用膳。” 俊俏高大的男人眉眼温和,看的那丫鬟小脸一红,闷声答了句,“嗯” 随即,他推开了寝室的门。 沈青青蜷缩在漆桃木的贵妃榻上,闭着眼,像是睡沉了。 孟西洲端着膳食在他面前停了片刻,后将吃食放好,缓步坐在榻边儿,低声问:“睡了?” 屋内除了沈青青均匀的呼吸,偶有烛火噼里啪啦的脆响。 孟西洲缓缓抬手,悬在空中,依着她的轮廓,用手比划着,不敢碰触。 往日的夜与记忆,骤然重回脑中。 这段时日,他忙于谋划,许久未想起旧事了。 孟西洲忽而有种不真实感,一如失去沈青青后数不清的夜,他见到沈青青,鼓起勇气去碰触时,唯有揽满怀的空气和虚无。 都是幻觉。 他不甘心地捻了捻她的耳垂,后顺着精致的下颌,扫向雪颈,半开的衣襟,露出锁骨。 都是他深爱的模样。 孟西洲倒吸口气,闭上眼。 停住了手。 他没有看到指尖下的人轻轻发颤,背后的蝴蝶骨,随着渐渐急促呼吸开合。 少时,他平缓下来,从醉人的往事中抽离出来,他低声唤她。 “殿下,该用膳了。” 沈青青睁开眼,看到男人的目光溢满笑意。 晚风拂帷裳,月色撩人心。 她避开他的视线,兀自起身,“你怎么进来的?” “给你带了晚膳,吃来用些吧。” “你先起来,离我远些。” 孟西洲乖乖挪开。 沈青青趿鞋下地,不易察觉地拢起衣襟。 方才她看过墨书情况,又去探望八哥,后问过八哥今日派遣来的侍卫后,终是得了半分空,就这等晚膳的功夫,便靠在这儿打了个盹。 谁能想,孟西洲会来,而且还…… 她停住思绪,走到桌旁,吩咐道:“会伺候么?不会伺候就出去换人来。” “会。”孟西洲温顺的说了句,后走到她身侧,将食盒里的菜品拿出来时,蓦地一怔。 二人回府时已经错过饭点,沈青青没有让他们折腾,只吩咐厨房简单弄点就好。 “稀粥,青菜……”他端出银碗玉碟,喃喃着,将瓷煲里滚烫的白粥舀出一碗给她。 “就是还少个咸菜。”他自己打趣儿着,脸上挂着笑意。 坐在一旁的沈青青蓦地僵住,冷声问:“你说什么?” 【你叫稀粥,我叫青菜,以后再添个人,可以叫咸菜,油条、煎饼……】 【好,那我同青青姑娘,就是青菜稀粥了】 孟西洲哽了一瞬,随即笑着说:“没什么,殿下快吃吧。” 话音刚落,孟西洲眼前猛然一片白,整个身子发软,有了向前倾倒的架势。 沈青青正在发愣,没有第一时间留意到他的不适,待人栽上那碗依旧滚烫的白粥时,再伸手已经晚了。 屋外吹起夜风,呼呼作响,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孟西洲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头顶上黄粉相见的帷幔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他这是躺在沈青青的榻上。 四顾望去,见立在一旁的沈青青手中拿着一把锋利的剃刀,正在擦拭。 “醒了?”她拿着刀子走过去。 孟西洲盯着那片映着烛光的刀片正缓缓靠近自己,挤出一抹笑,他把头摆正,缓缓闭上眼。 沈青青见他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冷声问:“太子殿下可是准备好了?” 孟西洲没吭声,喉头暗暗滚下去。 一片温热糊在脸上,随后,鬓角落下个冰凉的刀片,胡子茬断裂的脆响徘徊耳边。 他蓦地睁眼,一把拉住她袖口,不可思议的看向眼前的姑娘。 “不想破相就别乱动。”她话语依旧冷漠,但抚在他面颊上的指腹又软又热,仿佛说话的同做事的根本就是两个人。 孟西洲留意到自己手上缠绕着的白纱,手背隐隐作痛。 “你直接把手伸进了我的粥里。”她冷声说。 看到他眼底熬出的血丝,沈青青笑笑:“太子殿下这是故意的吧?说是来服侍我,到头来却反了过来。” 孟西洲被她噎的无地自容,正欲起身,被她牢牢摁住。 “躺好总能做到吧?”她冷言,孟西洲顿时僵成块石头,一动不动。 沈青青的动作虽然不太熟练,但她刮得很仔细,不过多时,对方的面颊终于干净了。 心头上那股子别扭的感觉,终于消失。 “方才太子殿下是怎么想我的?女屠户么?”她笑笑,忍不住揶揄,后将手中的剃刀卷进热巾子里起身离开。 她背对着他,话语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今日大言不惭当着父皇的面说自己是男宠,也好意思?做男宠就要有个做男宠的样子吧?” 孟西洲脸色不太好,面上却带笑。听她又嘀咕着,“我对大胡子可没兴趣,远远看着比父皇年岁还大。” “……小五谨记。” 少时,她端着米粥进来,耐着性子喂他,他木讷的像是个玩偶。 “哦,对了,方才二哥来看过墨书,他情况还算稳定,只是受孟棠嬴控制的武太医情况不太好,他年纪大了,晚上咳了几次血,比墨书严重多了。 “我已经安排他单独隔离,当下棘手的,不知他是在母亲宫内染上的,还是在公主府,不过我已遣人去问其他太医情况,还没回信。” “嗯。”孟西洲一口口的喝着,听她说着瘟疫情况,时而插话出些主意。 可他脑中,想着全都是她今夜时而亲昵的动作和无情的态度。 心一直忽上忽下,像是有人给了他一个甜枣,又抬手抽了他一巴掌。 如此反复,倍感煎熬。 正在这时,岳枫火急火燎的在屋外说了什么,赤月一脸忧色进屋禀报。 “殿下,不好了,偏院的武太医……方才殁了,偏院里也有三个杂役病倒,也开始咳血了。” 听罢,沈青青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了,躺在榻上的孟西洲猛地起身,吓得没瞧见内室有人的赤月尖叫出声,屋外守着的侍卫顿时冲进来几人,待看清内室情况后,几人赶忙低下头,纷纷下跪。 沈青青正了正神,肃声道:“传我命令,从现在起,内不许出,外不许进,不听令者,必有重罚!还有,让所有人搬到东侧的院子里,将西面的留给染病之人隔离使用。除此之外,让岳枫进来,我有书信需要尽快递进宫中和溥府。” 说罢,沈青青忽然猛咳两声,唇瓣挂着抹鲜红。 第81章 081 沈青青只觉得唇瓣沾了些什么, 她抬手摸了一把,红艳艳的血色,蓦地一怔。 后话锋一转, 对赤月道:“这几日各院的丫鬟还是分开住进空着的院落, 一人一间,每日厨房送饭到门口,专人专碗, 无令不得出屋。” “还有,先不用叫岳枫进来了, 让他在外侯着, 再叫名账房跟在一旁, 我把要说的告诉他便是。” “殿下, 可您的信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吗?” “如今尚不清楚这瘟疫是如何传播的, 大家伙儿还是尽量减少接触。你去速速把这件事办妥, 日后我的膳食也跟其他人一样,送到门口便好。” “是。”赤月见到小殿下唇瓣挂着抹未干的血迹,立刻落了泪。 赤月话音发颤,“殿下, 我去给您叫太医。” “先不用叫太医,会有别的大夫给我诊治。” 赤月发着颤音, 跪下求她, “这哪儿行啊, 殿下您总念着别人, 念着百姓, 可您自己的身体呢?奴婢留下来照顾您。” “不用担心, 殿下这里, 自有我来照顾, 你办好殿下安排的差事就好。”孟西洲起身下榻,温声对赤月道。 赤月犹豫片刻,终是颔首称是。 等赤月离开后,沈青青满是疲惫的对扭头看向孟西洲。 “你也走吧,这次的事真的多谢你。” “如何谢?”他上前一步,同她离得很近,能闻见她身上醉人的梨花香。 不等她反应,孟西洲已经把人拽进怀中。 她的乌发顶着他的喉结,孟西洲眸色渐暗,被她倚着的胸膛跟着紧绷。 沈青青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她没有什么情绪的说:“如今你为金元冒的险已经够多了,你是南璃储君,有自己的臣民和责任,不该任性妄为。” “你担心我?”孟西洲避开她话中其他的意思,只问了这一句。 沈青青淡淡一笑,“你若非愿意这么想也可以。” 孟西洲哽住,低声道:“能不就这样,让我……多抱你一会儿?” “好。”她垂着双臂,就那样直直的站在他怀里。 二人就这样抱了一小会儿,沈青青听着他的心跳渐渐平缓,笑着道:“你以前的身体,可没有现在这么弱。” 说着,她向后退了半步,孟西洲只得不太情愿的松开她。 “你找父皇要来的通关文牒就在那,方才你昏过去时,宫内送来的。” 孟西洲脑中炸开一片,她方才让他走,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正欲解释些什么,见对方动了动朱唇,说了句,“走吧,珍重。” “你也是。”他眸色黯然,拿起那本金色缎面的通关文牒,大步离开。 翌日天还未亮,王都护军将还在沉睡中的普尔图木彻底封锁。 除非有官家通关文牒,否则内不可出,外不可入。 带兵的正是尉迟家的嫡长子尉迟霖。 无人知晓,在王都封锁前,尉迟家的老将们带着几队人马,整装连夜出了城。 有了封城的事,普尔图木生了瘟疫的消息不胫而走,众家药铺前顿时排起了长龙,许多药铺索性关门,已有捂盘惜售的趋势。 王都府衙一刻不敢懈怠的在闹市巡逻,一来疏散聚集的人群,二来盯着王都内民生必需品的价格。 当日下午,一家偌大的草药铺子,顶着个烫金色的牌扁,突然在王都闹市区开了起来,专门售卖避瘟药囊及熏蒸药包。 价格虽比平日贵了些许,但尚在官家允许的价格范围内。 有了其他药铺的小动作,这家新的草药铺子的生意直接爆了,店门人流攒动,掌柜出面让人群排起了长队,每一个人中间还间隔两步。 大家为了买到药材,没有人不敢遵守。 这样的长队突然变成普尔图木的一条特别的风景线。 无人注意到躲藏在后室内大掌柜是何等年轻风流,他美人在侧,手中的算盘打个不停。 前来拉货的李炎瞧见这一幕,撇了撇嘴,暗道:这次的瘟疫财全让周家赚了去。 不过这也无话可说,毕竟周家的实力雄厚,在南璃接连以高价收买药材及药铺,直接把扬州,苏州两地的药铺垄断。 不过高回报伴随着高风险,他周阡陌亦是立在瘟疫的漩涡之中。 “李大人,殿下要的草药我可都给搞到了,我瞧着这普尔图木的瘟疫,颇为吓人,听说连深居简出的九殿下都感染了?” 李炎眉头一压,沉声道:“这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周阡陌自觉问错了话,但也不隐瞒,直言道:“一大清早伙计开铺子时,听老百姓说的。要不是九殿下感染瘟疫的事情传开了,老百姓哪会这么着急来买药材呢?” 李炎仔细核对过单子后,扔给他个金黄色的册子,低声道:“行了,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之后的药材一类都不能少。” “嚯,还是咱们殿下有本事,成,您放心药材只多不少,够普尔图木用好几年的!” 李炎没理会,见周阡陌不动声色的掐了身侧那美人的腰肢一下,赶紧挪开目光,匆匆离去。 普尔图木,城中一隅。 孟棠嬴将刚泡好的金骏眉推给刁诏,“刚才你说的可都属实?” “属下不敢有半分夸大,此时的公主府的确已经戒严,属下听到的是,府内已有八人感染,包括之前归顺于殿下的那位大夫。” “那蠢货若是在公主府的话。看来,阿意已经知道我的存在。” “不光是那位大夫,还有凌若言……他被用了刑,那周围有人值守,属下没敢太靠近,但听着他的叫喊,怕是受了重刑,应该什么都招了。” “他一个官伶,嘴巴不严很正常,不然的话,我也不会多准备几处宅子了。” “殿下明鉴。” 孟棠嬴转了转手指上的白玉扳指,沉声道:“当下阿意既是病了,就好好盯着公主府就是,她若是病情加重,务必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属下明白。” 孟棠嬴盯着手中的褐红色茶汁,眼前出现的确是个女子面色苍白,默默落泪的画面。 刁诏退出房间后不久,孟棠嬴出来让张奇招来平日侍候的小丫鬟。 直至夜色深了,屋内嘤嘤哭闹的声响也未落净。 同一时刻,齐王府。 贺兰明纾近日忙着同大臣们部署避瘟之事,已经好几日没有回府。 此时乌兰走了,墨书也不在,整个齐王府内对贺兰明纾来说,便只有主院这一个去处。 因瘟疫之事,为了团哥儿的安全,他同尉迟芸嘉商议,将照顾孩子的奶妈子们和孩子隔离在偏院中。 瘟疫不过去,他们便不得见团哥儿。 尉迟芸嘉一脸愁苦的坐在屋内打络子,散了不少下人去偏院后,这偌大宅院便空荡荡的,一片死寂。 倏然,木门开阖,贺兰明纾披着深夜的寒气走进屋中。 已是几夜未见夫君的尉迟芸嘉起身迎了过去,为他解开大氅,顺便特意垂首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 “王爷才下值吗?” “嗯。”他拉起尉迟芸嘉正在为他揉肩捶背的小手,温声道:“芸嘉,这几日中枢繁忙,府内辛苦你了。” “妾身不觉得辛苦,能为王爷分忧是妾身的荣幸。” “这两日团哥儿怎么样?” “奶娘回禀,说一切都好。” “那就好。” 尉迟芸嘉起身去准备茶水。 “府内这两日可有发现得瘟疫的?” 尉迟芸嘉一怔,“没有。” 贺兰明纾眉色一压,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摔了出去,吓得尉迟芸嘉打了个哆嗦。 “如此一说,看来的确是有人在毒害墨书!果真歹毒!” 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他紧张的握住拳头。沉默片刻,转而问:“怎么近日不见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孙嬷嬷了?” “孙嬷嬷年迈,前几日身体不适,妾身便给了她一笔银子,让她回乡养老。” “身体不适?你怎么能把这个人漏了?若是她传染的墨书可怎么办?” “当时孙嬷嬷走时,墨书还没确诊是瘟疫,妾身这才忘了。”尉迟芸嘉方才没想王爷会留意到孙嬷嬷突然不在,所有的理由都是现想的,不由得有些心虚。 贺兰明纾没说什么,起身出了屋子,留尉迟芸嘉独坐在那,出了一身冷汗。 少时,房门轻叩,是跟她出嫁的丫鬟碧玉。 碧玉蹙着眉头,垂首小声禀报:“王妃,方才我在外面听见王爷遣人去寻孙嬷嬷和乌兰的下落了。” “啪”地一声,尉迟芸嘉手中的茶盏也碎了。 日子一下来到二月初八。 沈青青病倒的第七日,九殿下的安危牵动着每一个普尔图木百姓的心。 此时瘟疫虽在小范围内扩散出去,但好在这次朝廷发现的比较及时,措施采取到位。再加上瘟疫本身发病快,药材一直供应不断,情况并没有旗勒善部前段时间的那场瘟疫厉害。 话虽这么说,城内新搭起的焚化场内每日还是会有不少尸体送来。 城内依旧人心惶惶。 公主府内,虽有沈青青的隔离措施,但还是晚了一步。当初接触贺兰墨书的杂役丫鬟,有一半以上都病倒了。 就连霍羡的徒弟林宴知,也中了招。但幸而他病症不重,在霍羡的几剂猛药下,林宴知很快好起来了。 得过一次的林宴知专门负责病患区的诊治。 贺兰墨书虽有些好转,但还未完全脱离危险,而那个被孟棠嬴收买的武太医,前两日病死在公主府内了。 “咳咳……咳咳……” 凤栖阁中传来阵阵猛烈的咳嗽声,守在外面的赤月听的是心惊胆颤,快要急哭了似的对着一旁的女官说:“怎么去请霍大夫的还没回来?殿下在里面已经咳了好一会儿了。” “咱也不知道啊,可是请来了大夫又能怎样,殿下又不让他进去瞧病。” “听说今日从屋内取回的玉碗上都是血。” “是,殿下嘱咐不让我们跟您说的……” 赤月一听急了,直接推门进去了。 少时,在屋外守候的女官听见赤月高声哭喊道:“殿下啊!殿下您快醒醒!怎么会咳了这么多的血?!快传大夫,不,快传太医来!” 众人听罢慌作一团,赶紧去找太医。也有候在外面的女官是信徒,直接跪下哭作一团。 一时间,栖凤阁彻底乱了套。 自白日至夜黑,一茬又一茬的太医大夫进来又离开,皆是叹着气。 栖凤阁里的哭声也是一浪比一浪高,旁院里开始有人准备起了白布。 四更天过,栖凤阁里点着的孤蜡,终是灭了。 少时,复而又亮。 孟棠嬴着一身玄色长裾,缓缓走向内室。 远远的,便瞧见床榻上那个面色憔悴,肤白赛雪的小姑娘。 一别许久,他真真都快忘了她身上的味道。 孟棠嬴不由得加快步伐,进入内室,鼻息间的草药味越来越浓郁,他不禁蹙起眉头。 步至榻边儿,地上依旧留着些许斑驳的血迹。 他心神一晃,赶忙在榻边儿落了座,后看着面前的姑娘,有着几分不真实。 他起身,抬手抚了抚那两片柔软的朱唇,旋即收回手指,放在鼻息处闻了闻。 似乎还能闻到掺杂着药味儿的血腥。 “阿意,别怕……我会治好你的。”他从怀中取出一支玉瓶,随即倒出两粒小药丸,放在她的唇上。 期待已久的劣根忽而烧了起来,他攥紧药丸,伸手一把扯开了雪白的衣衫。 一件银灰色的软甲露了出来。 孟棠嬴蓦地一怔。 正在此时,沈青青突然睁眼,藏在被窝里的短刃忽而一亮,孟棠嬴躲闪之余,腰身还是被划开一刀。 回退两步,脖颈倏然一凉。 听身后持剑那人笑着说:“许久不见呢,孟棠嬴。” 第82章 082 “阿意, 真的是你。”孟棠嬴眸中带笑,捂着腹部看向眼前人。 沈青青眸光平静,没有半分惊色, 她握着匕首,从榻上坐了起来。 “离我妹妹远点。”身后之人手中稍用了力。 “贺兰明纾?”孟棠嬴被逼着退了两步, 转而讥笑。 “你还有闲工夫在公主府?不知道我给齐王妃送去的那支毛笔可还好用?” 贺兰明纾满脸疑惑, 听他继续道:“当时听那老嬷说, 齐王妃所求的东西是给个叫墨书的庶子准备的,故而我精心挑选了一支品质出众的小楷,那可是在染了瘟疫那人嘴巴里反复蘸过的。” “你这畜生!”贺兰明纾话音未落, 倏地,厅内传来一声重响,随即是痛苦的呜咽。 岳枫同另一人提着那人进到屋内, 肃声道:“二殿下, 九殿下,卑职在外面抓获孟棠嬴同党一人。” “把他捆好了, 直接扔进重症病患的房间。”沈青青吩咐道。 贺兰明纾没什么反应,倒是一旁的孟棠嬴满是惊色, 颇为意外沈青青的决断。 “瘟疫果然是你的手笔。”沈青青伸手从孟棠嬴身上搜出几瓶药, 打开闻了闻:“多谢你来送解药。” 孟棠嬴迷恋似的靠近她, “阿意,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 沈青青冷笑一声,不予置评, 扭身把药瓶收好。 孟棠嬴忽然带着些许笑意问:“孟子思呢?他不是当了你男宠么,我要见他。” 贺兰明纾一头雾水, 眉头紧蹙地看向自家妹妹。 这孟西洲不是南璃太子么, 什么时候成了妹妹的男宠? 沈青青垂着头, 闷声说:“他早已回了南璃。” “他会走?”孟棠嬴笑笑,阿意,左右我现在已经成了俘虏,你让他来见我一面,也好把我们恩怨了结。” “恩怨?” 沈青青想到原文剧情中二人的前因后果,冷眼看向这疯子,徐徐道:“孟西洲未必真想把你如何,反倒是你从一开始就视他为死敌,五岁时你心生嫉妒,受赵皇后教唆推他落水,害他差点淹死,他被指任戍守边陲时,是你多次买通西北军中副尉,在战场故意使坏,迫得他屡次遇险,九死一生。” “当初我和亲南璃,也是你为了阻止这门看似对他有所助益的婚事,派一队暗卫来刺杀我。” 孟棠嬴听她一字不差的把当年秘辛讲出,顿时慌了,却也故作镇定冷嘲道:“这都是孟西洲说的?当初他是怎么骗你,冷落你的,你都忘了?竟还信他的鬼话。” 沈青青起身,盯着他几乎疯狂的眼睛,缓缓道:“孟棠嬴,你当初在江州设伏杀我时的暗卫,已经全被张奇用毒灭口,这世上除了你与张奇,还有旁人知道这件事吗?就连你母亲赵皇后都想不到你敢去刺杀和亲公主。” 别说故意刺杀,单只是当年金元公主在南璃遇害这件事,就挑起了两国战争。 可见问题之严重。 立在一旁的贺兰明纾听完妹妹的这番话后,早已按耐不住的拳头挥上孟棠嬴的脸。 “你这混账,原来刺杀我九妹的人是你!还谋害书儿,毒害八弟!我杀了你!” 贺兰明纾几乎失控,两拳后,孟棠嬴跌倒在地,他红着眼,拽着他一顿暴揍。 贺兰明纾自幼习武,孟棠嬴以文见长,压根儿不是他对手。 很快地上见了红。 沈青青还有话要说,只得出面阻拦。 孟棠嬴颇为狼狈的躺在地上,满头碎发。 他看向一旁的女子,眼前景象有些不太真实,一会儿是喝过毒酒躺在雪地里的沈青青,一会儿又是身着银甲雪衣的沈青青。 他晃了晃脑袋,啐了口血水。 “不是孟西洲,那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事?” 孟棠嬴不自知的发颤,不可置信地看向她,有些泛醉的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张奇说过,他准备的是鸩酒,这世上就连霍羡都无法解鸩酒的毒,阿意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沈青青留意到他眸色飘忽不定,知道是起了效,浅浅一笑。 “张奇说的没错,那的确是鸩酒,难不成你觉得立在这里同你讲话是活人么?我早就死了,现在立在你眼前的,不过是你的臆想罢了。” 沈青青勾唇,眼尾带着一丝邪魅。 这让孟棠嬴突然有些不太确定,面前站着的到底是谁。 她话语又轻又柔,直透心底,“我是死了的,所以你骗不了我,因为我是你想象出来的,你所有的秘密我都知道。” “不!不是的!”孟棠嬴突然双手捂住脑袋,发了疯似的叫喊起来,扭向一旁的贺兰明纾,尖声问:“你能看到她吗!你能看到沈青青吗?她不是我臆想出来的,刁诏确认过她是活着的!” 其实一旁的贺兰明纾也有些发懵,但他不知道孟棠嬴口中的沈青青是谁,遂而实话实说道:“这里没有沈青青,是你疯了。” “不,我没疯!”孟棠嬴一个劲的摇头晃脑,脖颈蹭破了数道口子。 贺兰明纾怕孟棠嬴一个不留神把自己搞死,便把剑从他的脖颈处拿远一些,随后打量起身旁的九妹。 他从没见过妹妹这样的一面,更别说她三言两语就能把一个大活人说疯了,简直神了! 就连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他,都做不到。 贺兰明纾倒不是觉得害怕,反而是敬佩自豪。 就在这时,沈青青给了二哥一个眼神,他一声令下,早就守在外面的暗卫鱼贯而入,将孟棠嬴彻底拿下。 孟棠嬴依旧沉浸在恐惧之中,他不甘心的地回首看着那个人影。 一边疯喊着“沈青青”,一边挣扎地被拖了出去。 少时,屋内终于安静下来。 贺兰明纾走到沈青青身旁,想要把她握紧的匕首拿了过来,才发现她的手在发抖。 贺兰明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间,“原来小妹是怕着的啊,那就好,那就好。” 沈青青看自家哥哥笑得开心,撇撇嘴,蹙眉问:“二哥,你笑什么呢?我害怕你反倒高兴?” 贺兰明纾眉眼温和,把匕首收好,拉着她去一旁坐下说:“嗯,你是没看见自己刚才的样子,真怪吓人的,别说孟棠嬴了,连我瞧着都有些后脊发凉。” “你真害怕?”沈青青问。 “有点。” 她从怀里取出一小只药瓶,倒出一粒递过去。 “这药丸之前不是吃过了吗?” “你不是觉着害怕么,我是怕解药药力不够,你中了墨仙碱的毒。” “墨仙碱?是八弟中的那个?” “是,我在殿内的香中稍加了些,孟棠嬴会觉得我是鬼,并不是意外。”说罢,沈青青拿着一碗茶水走到香炉前,把香彻底灭了。 “难怪……”贺兰明纾想到八弟那副鬼样子,赶忙把妹妹给她的药丸服下。 “那他刚才讲孟西洲是你的男宠,又是怎么一回事?” 沈青青瞪大美眸,无辜地看向他:“嗯?他有讲过吗,二哥是不是真的中毒听错了?” 贺兰明纾被她这么真诚一问,也突然开始质疑自己。 “……或许是听岔了,我就说你怎么会让孟西洲那狗东西成了你男宠?除非妹妹眼瞎了。” “……”沈青青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瞎。 孟棠嬴虽然被顺利擒住,沈青青心中忐忑不安起来,“二哥,你有没有觉着孟棠嬴没有给自己留后手,也没反抗,有些反常?” 贺兰明纾不以为然,冷嗤一声,“他一个落魄前太子,有什么能力去准备后手?敢入我金元公主府,已是胆大包天,罪无可恕。” “待明日,我便押解他去刑部仔细审讯,这次瘟疫一事,还有八弟中毒之事,每一笔账我都要好好跟他算算。” “好,一切由二哥安排。” “九妹你跟他又是怎么一回事?” 贺兰明纾好奇,九妹当初失忆,成了个普通人,怎么就牵扯上了南璃前后两位太子。 “我在他眼里是死了的人,什么恩怨不恩怨的都过去了,要报仇的话,也轮不到我。” “还是妹妹活的通透。”贺兰明纾想到自家后宅的事,长叹了口气。 “二哥是在担心墨书吗?” “嗯……”他默了默,问:“墨书的事是尉迟芸嘉做的,你早就知道了吧。” 她那日在御花园里拿着药囊说出那番话时,他就懂了。 但他动不得尉迟家的人。 这是父皇的意思。 沈青青早就看出二哥装着明白揣糊涂,也大抵猜到是为何。 尉迟家在她见过尉迟芸嘉后,第二日便北上的事,她听说了。 国运之下,别说一个庶子的命,就是嫡子,也算不得什么了。 贺兰明纾缓和片刻道:“墨书之事多亏了你府上那位大夫,现在他的情况算是稳定下来了。他娘亲如今不在,想必已经知道普尔图木的疫情,当下全城戒严,她进不来,一定是急坏了。我现在就是想找人报信给她也办不到。” “小嫂嫂相信二哥,知道墨书会没事的。” “二哥后院的事还要妹妹费心,真是……”他摇摇头,长叹口气。 沈青青欲言又止,还是问出了口,“二哥是因为知道我曾经历过的,才放小嫂嫂走的吗?” “……不全是。”贺兰明纾垂下头,“她没有尉迟芸嘉的家世,也没她善妒,更没她的歹毒心肠,留在齐王府,早晚会被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给害死逼死。与其这般,不如还她个自由,你知道么,兰儿她喜欢骑马,却因跟了我,再也没碰过缰绳。” “这便是身为帝王皇室之人的可悲之处。”贺兰明纾抬眼苦笑,“九妹是女子,听了这些,是不是觉得我二哥说的这些很可笑?” “二哥何故在意别人的看法,情之一事,你懂,她也懂就够了,有时候放手也不失为一种成全。” 贺兰明纾看她眼底划过一丝哀伤,一把拉来小妹的手,拍了拍,“你呀,才多大年纪,怎么满脑子都是这些个悲观的念头,重新开始又何尝不是放过自己?” 沈青青蓦地一怔,故意逗他,“二哥这是在劝我破镜重圆?” “呸呸呸!”贺兰明纾自觉失言,留下又嘱咐了九妹好一会儿,确定她不会吃孟西洲这根回头草才离去。 少时,孟西洲立在凤栖阁外,想到方才听到的一切,默默把悬在半空中的手放了下来,后头也不回的走进黑暗之中。 同一时刻,公主府的库房门被悄声打开。 看守的侍卫见闵颖缓步走进,躬身行礼,“闵夫人。” 被捆的牢固的孟棠嬴见是她来,笑着道:“公主府可真是热闹,闵夫人在此,想必霍大夫也在吧。” 闵颖没跟他搭话,从荷包里取出一些碎银子,递给两位看守,“两位可否能行个方便?” 二人有些为难,“闵夫人不必如此,二殿下有令,我两人不能离开这间屋子,不如我们站在那。” “也好,这是我一片心意,拿着吧。”闵颖硬是把碎银子塞了过去。 待二人走到那头,闵颖从怀里取出个帕子,仔细系在孟棠嬴的脸上。 孟棠嬴挣脱不得,待他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时,怒吼道:“这……墨仙碱?” “你个毒妇,竟敢害我!” 闵颖浅浅一笑,凑过去小声道,“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放心,剂量不大,我会每天来看你,够你慢慢上瘾的。” 那两位闻言回首,见只是蒙了个帕子便没多心。 翌日一早,未等贺兰明纾派人来押解孟棠嬴,大君的密旨已经送进了齐王府与公主府,说是等南璃太子亲自提人审问,并遣亲卫来公主府亲自看押孟棠嬴。 贺兰明纾知晓消息后,直后悔昨夜没亲自去审,暗暗骂了那孟西洲许久才作罢。 除此之外,九殿下痊愈之事一夜之间传遍整个王都,当日便有百姓自发来到公主府门口送东西。 因孟棠嬴被控制起来,公主府内暂时放松了个管制,允许下人回家报平安,顺便还分发了不少药材出去。 栖凤阁内,春日暖阳灌入。 端坐在梳妆台前的沈青青,看着窗外碧空无云,心情不错。 足不出户多日的她正由赤月几人伺候穿戴,打算一会儿进宫去探望下父皇母后,顺便亲自把从孟棠嬴身上搜到治病药丸的好消息送去。 这时,屋外一阵沉沉的步脚声,岳枫火急火燎一路跑来。 他立在屋外,疾声禀报,“殿下,不好了!昨日看押孟棠嬴的侍卫都病倒了,就连……就连闵夫人也染上了瘟疫。” 赤月蓦地一怔,手中的翠玉耳环“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沈青青恍然,她就知道孟棠嬴不会束手就擒。 是她大意了。 可万万没想到,这混蛋竟会拿自己的命做局?! 沈青青面色惨白,猛然起身吩咐,“岳枫,快把府里封锁起来!” 第83章 083 庆景三十九年, 二月初十。 春日暖阳,溥家。 贺兰卿痊愈的消息传进了深宅之中。 溥洪听下人禀报说套好了马车,直接披上外衫, 急忙出了府内,半路遇到刚回府的四哥溥纯。 “着急忙慌的, 小弟这是要去哪儿?”溥纯想着今日逢十沐休,瘟疫当前都不需当值, 便多嘴问了句。 “公主府。” 溥洪匆匆丢下这句便跑走了,他在溥家这辈中是沉稳的,溥纯未见过弟弟这般没有礼数,笑道:“小弟对九殿下可真是一片痴心,怪不得父亲前几日将他锁起,不然去过公主府, 全家都得跟着遭殃。” 立在一旁的侍从回:“小公子消息得的慢了些, 昨日公主府的确是解封了,不过赶晚些时候, 又封锁了, 怕是不少下人染了瘟病。” 溥纯愣了下,吩咐道:“跟去看着, 父亲不让他乱跑。” 溥洪匆匆忙忙带着一堆补品赶到公主府,却被告知公主府再次封禁,所有物品非府内采买不可入。 他没得办法, 遣侍从绕去小巷之中, 盯着公主府的高墙盯了半晌。 “爷, 您不是要翻墙吧?这光天化日的, 让人看到户部侍郎……” 溥洪淡淡瞥了他一眼, “你不说没人知道我是户部侍郎, 扶稳了。” 侍从看他真要翻墙,赶忙稳住马车,这头人还没上去,巷子里不知何时走来一男人。 溥洪干这爬墙头的事儿自然是分外紧张,很快留意到那人的存在。 待看清来人是谁后,他瞳孔一震,“是你?” “这不是户部侍郎溥大人么?”孟西洲听着话语轻松,但眼底的急切毫不遮掩。 “你怎么会在金元?” “身为殿下面首,自然要常伴左右。”他抬眼瞟了下墙面。 面首?! 溥洪跟贺兰卿是青梅竹马,他从不觉着她是这样贪图男色,轻浮的女子。 他警觉地蹙起眉头,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信口雌黄,你即便爱慕九殿下,也不该厚颜无耻去诋毁她的清誉……” “是吗?你不说自然没人知道。”孟西洲不跟他多费口水,轻身一跃,顺着墙体三两步翻了进去。 孟西洲动作又快又流畅,仿若翻过无数次似的,溥洪瞧着有些发懵。 这时,院内传出一阵紧密的脚步声。 恰是岳枫带人巡逻至此,听见响动。 他带人进来,看翻墙的正是消失一段时日的南璃太子,蓦地一怔。 孟西洲看到岳枫,大方过去说:“岳侍卫,院外有人要翻墙擅闯公主府。” 孟西洲衣摆上沾着明显的灰尘,岳枫蹙眉道:“小五殿下您……”不也是刚翻墙进来的吗? 孟西洲做惯了高位者,话语自带威严,岳枫就这般颔首称是,扭身去办,甚至都忘了去问他来做什么。 巷内溥洪留意到四哥的人跟过来了,便也作罢,只得悻悻离去。 踏入凤栖阁时,院内百花冒新芽,前几日他记得还在还飘雪的王都,此时倒是应了那句——忆看梅雪缟中庭,转眼桃梢无数青。 带着些许春风,孟西洲疾步走在青石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此时赤月等人正好来送膳,守在门口,见是孟西洲来了,顿时面露意外的立在那。 孟西洲留意到她眼睛红彤彤的,想必是刚哭过,心中更是忐忑不安,问:“殿下如何了?” “霍大夫方才来瞧过了,没多说什么,只给换了个了方子,殿下今晨清醒着,就是不让我们伺候,现在跟在里面伺候着的是染过病痊愈的丫鬟,霍大夫说她们没关系的。” “嗯,知道了。这是午膳么,我给她送进去。”说着孟西洲接下她侍女手中的食盒,正欲走进去,被赤月拦下。 “您不能进去,霍大夫说进去会染病的……” “不怕,我也得过了。”话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 他推开内室的门,一股子浓郁的药草香飘进鼻息。抬眼见沈青青蜷缩在那,那般纤细羸弱,委实可怜。 孟西洲停在原地,没敢上前。 有一瞬间,他真希望,此刻的一切同昨夜见到的沈青青一样,都是幻觉。 他捏紧袖笼,不假思索地走了进去。 内室伺候的丫鬟平日不跟在凤栖阁伺候,见来突然出现个不认识的外男,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药碗扔开,孟西洲眼疾手快走上前接了过来。 “还没吃药么,都凉了。”他喃喃说着,“我是殿下男宠小五,由我来喂殿下服药吧。” 二人一听“小五”,顿时知道对方是谁,想着殿外的赤月姐姐都把人放进来了,便认准了他的身份。 二人没跟在殿下身旁伺候过,总是小心翼翼的,反倒让药汁都凉了,正不知道要怎么办呢。 这时,孟西洲走到床那旁边,自然而然地把人捞进到怀里。 她身子很烫,像是块未燃尽的碳火,又热又虚,额间满是细密的汗,唇瓣上咳出的血迹还挂着一丝。 孟西洲俯身将额头贴上,滚烫的吓人。 “她这样高烧多久了?” “已经有一夜了,昨晚还好,殿下还清醒,今晨就断断续续的睡着,方才还说了会儿胡话。” “殿下从昨夜到现在都有过什么症状?” 二人想了想,答:“咳血,发热,霍大夫说这瘟疫都是前面病的厉害,昏睡是正常的,让我们伺候吃了药就别打扰……” 霍羡虽这么说了,但他孟西洲蹙眉,他明显觉得沈青青此时病的相当严重,“知道了,先去把药热好,再请霍大夫过来一趟。” 他顿了顿,补了句,“就说是小五让他来的。” 沈青青不知睡了多久,混混沌沌的,梦到了许多事,却又抓不住看不清。 忽然,腔子里一股要咳嗽的冲动,逼的她半支起身子,侧到一旁猛咳。 她咳的整个人都快散了架,这次的病明显比之前桂兰院那次厉害多了,不过染了瘟疫的第二日,就出现咳血症状。 满嘴都是血沫子,沈青青难受的蹙紧眉头。 这时,人扶住她肩头,递来个帕子。 连连咳嗽,沈青青的肺跟着了火似的烧的疼,嘴巴里满是腥气,她低声说了句“水”,很快,那人小心擦过她唇瓣后,送来杯温水。 “慢些,别急。” 听到清朗熟悉的嗓音,她蓦地一怔,眼睛慢慢的睁开。 春日的阳光顺着窗楹落进房间,连门朱色的梁都被照得金灿灿的。 她渐渐看清他的脸。 “阿洲……?” 她不确定地唤了他一声。 人在病的时候,总是脆弱的想要依靠别人。 唤出这一句时,沈青青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倏然,对面的人就那么毫无预兆的落了泪。 她脑袋昏沉,下意识地抬手为他擦泪。 她有些无措,声音干哑的问,“你怎么哭了?” 孟西洲没有说话,只把她抚上来的小手攥住,垂首,极为克制的轻轻吻了下手背。 “殿下瞧错人了,我是……孟西洲。”他哽了半晌,才把最后那三个字说出口。 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不去抓紧这个机会去解释。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沈青青想要的那个只有三溪村记忆,纯纯粹粹的阿洲。 也或许,他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放手也是种成全。 虽然不甘心。 但他认了。 他给不了的,他坦白。 不能再欺骗。 沈青青愣了下,很快,她分清了梦境和现实,她眨眨眼,虚弱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不是拿了父皇给的通关文碟,回南璃了么。 她忽然想到什么,不等他答,先一步道:“孟棠嬴抓住了,就在……咳咳……” 她捂住嘴巴,往外推他,生怕把病毒过给他。 “我不是为了孟棠嬴才回来的,该吃药了,先别说话。”他不由分说的把人搂进怀里,不容她挣脱半分。 沈青青推着他的胳膊,“你不要命了?我染了瘟疫。”断断续续的,纤细指缝间吐出这么几个字。 “我知道,我就是来照顾你的,我来前有服过些药,不碍事的。” “这病……咳咳……很厉害。”哪儿是服药就能没事的? 不过才说了几句话,她身体就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她无奈的躺在他的怀里,缓了好一会儿,才喘着粗气说:“真别这样,趁着还没传染给你,你快走吧……” 孟西洲并没给她继续说话的机会,垂下头便吻了过去。 他知道是趁人之危,也知道,这一吻后,他或许会被她轰走。 但这也是他唯一能留下来的机会。 他托着她的后颈。 少时,二人有些难以自持的低喘。 达到了目的,孟西洲松开她,舌尖还挂着抹染来的血气。 他淡淡一笑,把她额间垂落的发丝一点点的拢在耳后。 “若是现在赶我走,外人也有被我传染瘟疫的可能了。” 他声音又轻又柔,抚着沈青青炙热若焚的身躯。 沈青青双眸瞪圆,面上挂着一抹高烧不退的绯红,一字一顿道:“你疯了。” 孟西洲置若罔闻,笑着说:“霍羡说了,好好休息会好的,先把药吃了,我给你擦擦脸。” 他端来药碗,先抿了一口,确定不烫后,才一点点的喂给她。 孟西洲都做到这份上了,沈青青只能无奈接受,她顺从的喝了药,他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两个糖霜浸过的梅子干送到她嘴边,“含着吧,嘴里都是药味。” 沈青青瞧着梅子干,鼻子一酸,倒也没哭,只张开嘴乖乖的含进口中。 少时,她从身侧的被子下摸出一个药囊,塞给他,“嗯。这是霍羡给我的,你先戴着。” “好。”他赶紧把腰间的玉佩换成了药囊。 半个时辰后,待他哄着沈青青睡去,才起身,这样半弯着腰待了太久,一时间,他差点没起来。 回首见厅里立着俩人,是秦恒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霍羡。 霍羡被绳子捆住,无声哭泣,他哭的十分动容,鼻涕眼泪的都快分不清楚。 孟西洲心底一沉,走过去轻声问:“秦恒你怎么进来了?霍大夫这又是为何?” 秦恒压着眉头低声答:“主子,霍大夫方才行刺孟棠嬴未果,他情绪激动,属下便给他捆起来了。” 霍羡衣襟上染着血。 秦恒解释,“人中了一刀,又染了瘟疫……林宴知已经在尽力救了。” “殿下,”霍羡痛哭流涕,“是闵颖大意,她想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就去见了孟棠嬴,谁知他穿了着染了瘟疫的衣裳,这才害我俩孩儿都染了病,方、方才……” 他不满三个月的孩儿,哪里挺得过这么凶猛的瘟疫,不过一日,男娃便夭折了。 孟西洲听到他儿子早夭,眼底顿时冒出股怒火,接过轮椅扶手,沉声道:“孟棠嬴让我们求生不能,我便让他求死不得。” 第84章 084 公主府偏院儿一角, 远远瞧着,就一间屋子里亮着微光。 院内回廊上,零零星星的立着几名侍卫, 这些人身着紫衣银甲,各个魁梧高大。 是金元大君的亲卫。 几人面色轻松,都没把当下的值守当回事。 因屋内躺着的那人, 能不能活过今夜都还是个问题。 他们并不清楚那人身份为谁,只受命前来看守, 等一直等待着那位持大君手谕的贵人来接手。 同一时刻,屋内。 床榻上血水模糊,孟棠嬴被捆的结结实实,肩头利刃刺透的口子还在突突冒血。 林宴知坐在一旁仔细拿针线缝合。 孟棠嬴额间满是汗水,或许是挣扎累了,也许是墨仙碱的毒起了效, 身子没方才那般疼痛, 只偶尔因针穿入皮肉而蹙下眉头。 他来公主府前,用过治疗瘟疫的药丸,故而疫病没旁人症状那般严重。 “你是霍羡的徒弟?”他用不太流利的金元话问了句。 林宴知没理他, 他从师父那知晓了孟棠嬴的真实身份, 也清楚霍羡被他秘密囚禁多年的事。 若不是师父经历丧子之痛, 恨他到极致,一位济世救人的名医,又怎么会被逼去杀人。 不能让他双手染血, 违背从医之道,这是林宴知拼命救下孟棠嬴的唯一原因。 少时, 伤口处理妥当, 林宴知摁着他吞了几颗药丸, 再欲走时,他被孟棠嬴一把拉住腕子。 孟棠嬴因失血而面色苍白盯着他的眼睛,动了动唇,“我会死么?” 林宴知从他眸色看到了生的渴求,他笑笑,没有给他答案,只把他的手猛地拂开,扭身离去。 一推门,见霍羡垂着头,正被一位姿容俊丽的男子往里推,身后还跟着一众黑衣侍卫,各个蒙面,佩戴药囊。 林宴知搭了把手,低声唤了句,“师父。” 孟西洲对林宴知没有印象,却也温和道:“辛苦林大夫了。” 霍羡精神不太好,一动不动地靠在那,这时,屋里听到动静的孟棠嬴叠叠唤道:“子思,子思!是你对不对!” 孟棠嬴听到相熟的声音后,身上顿时来了力气,话语流露出兴奋与欢喜。 他一直在等孟西洲。 林宴知闻声眉头紧蹙,后接过师父的轮椅,跟着那位“子思”折回屋中。 孟西洲大步走到榻边,居高临下地扫了眼孟棠嬴。 “孟棠嬴。” 孟西洲一直这么叫他,从儿时他落水后,便是这般,再不叫他的表字。 孟棠嬴此刻发着低烧,体内带着吸食墨仙碱后的效果,精神是涣散的,但依旧,他强撑着精神仔细打量着他。 这是汴京私宅,沈知意饮下毒酒后,二人第一次见面。 “子思,好久不见。阿意你见过了吧。”他咧嘴一笑。 喃喃道:“我那天见到阿意了,她穿着金丝银线的锦衣华服,可比往日容颜更盛……” 想到那夜青青为他设的局,孟西洲眉色一压,声音顿时冷若寒冬。 “她死了,三日守丧,葬于乾元二十三年元月初五,孟棠嬴,她的灵位现在还供奉在显国公府的祠堂中,你忘了吗?” 屋内的烛火炸出声脆响,孟棠嬴眼眸一颤,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似的,瞪大了眼。 “不对,阿意明明还活着。”乌色的眼瞳向下乱瞟,飘忽不定,他半分迟疑,半分坚定的说:“贺兰卿就是阿意,贺兰煜带她用膳时,我是见过她模样的……” 他顿了顿,在混沌的思绪中抓住了一点清明,他辩解着,“贺兰卿明明和阿意一模一样!若她不是阿意,你又怎么会三番四次来到金元,甚至不惜屡次受伤来帮助她脱险?!” “子思,我太了解你了,你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不会对一个陌生人做到这一步。” 孟西洲蓦地苦笑,话语平静柔和,“我和贺兰卿本就有婚约,如今这一切,是我欠她的。至于青青,孟棠嬴,你根本不配提到她。” 孟棠嬴挑眉:“那你配?” “我也不配,沈青青也好,贺兰卿也罢,跟你没关系。” 孟棠嬴扫了眼站在他身后的李炎与秦恒,挤了个笑容,“怎么,我现如今病成这样也要回南璃么?” 他忽然咳了两声,“你不怕我把瘟疫带回南璃?” “不差你一个了,孟棠嬴。”你暗中送去各州的病患一共几队?” 孟棠嬴心底一沉。 “我来替你回答,八队。” 孟西洲早就想到孟棠嬴不止会对金元下手,菱莱的瘟疫传染颇快,若散播开来,对金元又或是南璃都是重创。 到时候孟棠嬴联合菱莱和耀云一起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其实起初,孟西洲并未想到还有菱莱这个南璃附属国参与其中,若不是沈青青暗中查明栖无君的身份后,提醒了他,孟西洲也许真就忽略掉了。 最初王都出现问题,孟西洲只猜测是旗勒善部的瘟疫,是沈青青顺着栖无君这条线索,最终发现了菱莱的野心。 孟棠嬴见最后的底牌也被孟西洲撕了个粉碎,心底萌生出些许心灰意冷。 到现在,他已经一无所有。 连心底最渴望的人,也见不到了。 孟棠嬴此刻喉咙热快要的喷火,他大口喘着粗气,目眦欲裂地盯着孟西洲,不甘心地讥笑道:“哈哈,你最后做了皇帝又怎样?难不成阿意就能回来了吗?到头来,你一样是个孤家寡人……” 这句话对孟西洲的确有攻击性,是因为那句孤家寡人。 这是孟西洲不敢想的。 帝王之路,无她相伴,那余下的只有悔恨与思念。 他默然,这时,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不会的,”一声清丽的嗓音夹杂着几声咳嗽,瞬间把屋内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去了。 沈青青被两个侍女搀扶进来,边走边道:“我会跟他在一起,而孟棠嬴,只有你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沈青青的出现对孟西洲太过意外,方才离开凤栖阁时,她还身子滚烫,睡得昏天黑地,如今却出现在这,还说出了他这辈子都料想不到的话。 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迟疑许久,差一步就要纵身跃下时,有个人轻轻拽了下他的衣袖。 虽不能把他彻底带离死亡的边缘,却也足以重燃生的希望。 但这一句后,孟西洲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幻觉? 他明明吃过药的。 沈青青下午用过的药见了效,此刻身子爽利不少,就这么慢慢走到孟西洲身前,看他目光呆滞,她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 方才醒来后,听了赤月说霍大夫被人捆住,带来凤栖阁见了孟西洲,之后他推着霍大夫,满脸戾气的走了。 沈青青觉得情况有些不太对,让赤月打听到发生何事后,就一路来了偏院。 此时的孟西洲也已回过神,看到她眸色清明,知晓她方才的那句不过是她在孟棠嬴面前做做戏。 杀人诛心。 不止是他孟棠嬴会。 很明显,孟棠嬴此刻半疯半癫的模样,足以证明沈青青这句同他在一起,对他的打击有多么大。 孟西洲从侍女手中搀扶住她,后轻轻将她搂紧怀中。 沈青青没有反抗,反倒是就势靠在他怀中。 屋内一众下人赶忙低下了头。 只有李炎目不转睛的盯着二人,双手不知不觉鼓起了掌。 “啪啪”一阵清脆的响声,引得立在一旁的秦恒蹙眉,把他手扯住攥在手里,不许他再冒傻气。 “阿意?”孟棠嬴双眸瞪圆,不可置信的抬起手,指着立在那里的姑娘说:“你们都能看到她,对不对?她是阿意,是阿意!” “孟棠嬴,你可真狼狈。”沈青青没扫了他一眼,缓了缓,继续道:“你一定很想知道赵皇后的下落吧。” 孟西洲身子一僵,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到赵皇后。 “我知道她在哪儿。” “在哪儿?” 沈青青突吐出一口浊气,她抬手比划了个半臂长的距离,“就这么大的罐子,那就是她永远的栖身之处。” “你胡说,这不可能!你不是阿意,阿意不会骗我的,你是鬼!”孟棠嬴听到这句的一瞬,便引燃怒火,疯了似的强撑起身子,就要下榻。 倏然,胳膊一软,他半跌在榻上,肩头被霍羡刺穿的口子瞬间渗出了血,他趴在那沉沉喘着粗气,血泪纵横。 “不是的,你骗人……母后那般善良,父皇怎么会那么残忍……” 倏然,这个身姿高大的男人,就这样失声痛哭起来。 沈青青心中毫无波澜,平静道:“善良么?赵皇后知洛瑜身怀六甲,在外人看来,是显国公同她所出,即便这样,赵皇后还是让太医在她的补药里加了活血化瘀的丹皮,量不多,不通药理者,压根就察觉不到。” 林宴知惊诧道:“丹皮?孕妇食用丹皮,轻者胎动脉象不稳,若长此以往的食用,会至早产呐!” 立在一旁的孟西洲自是从未听过这些关于母亲的秘辛,听到早产二字时,已是红了眼。 沈青青趁着脑子还转着,把她知道的原文剧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其实洛瑜死后不久,南璃皇帝就发现了丹皮之事,他秘密处死那名下毒的太医,孟棠嬴,早在你还没出生时,这二十余年的复仇计划便已开始了。” 孟棠嬴捂住耳朵,死命摇头,“你别讲了阿意,这不是真的……求求你!我知道错了,我求你别讲了……” 沈青青此刻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这段隐秘于黑暗下的旧事,不管有没有人信,她都要讲出来。 她清楚,这些秘密,是压倒孟棠嬴的最后一根稻草。 “别讲了……我不听……”孟棠嬴死命捂着耳朵,像狗一样跪在那摇摆着,全然是疯子的模样。 孟西洲感觉到怀抱里的人,在微微发颤,他扶着她肩头,听她冷冰冰说:“孟棠嬴,你的存在对你父亲来说,就是刺骨的恨。” “不!!!” 倏然,一片血雾喷在榻前,惊恐之下,孟棠嬴气血攻心,就这样呕出口血。 别说孟西洲,此刻一屋子的人,都不敢大喘口气,先不论方才听到的是真是假,单凭平日娇弱温婉的九殿下在生病的情况下,还能空口将人说个半死的本事,就足够令他们惊讶和信服的了。 “咳咳……”沈青青说了太多话,嗓子又难受起来,孟西洲从包里拿出块清爽的喉糖,塞进她口中。 “别说了,你身子要紧。”他就势攥紧她滚烫的小手,如得珍宝,轻轻摩挲。 “子思,”她真的有些乏了,疲惫的抬眼看着他,问:“你要怎么处理?” 孟棠嬴知道,这是在指他,他抬头,激动道:“我要回南璃,孟子思,我知道父皇要活捉我回南璃的,我要见父皇!” 他不信,这女人绝不会是沈青青,她心肠歹毒,竟把她母后说成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这都是假的。 他要回南璃,要回去问个清楚。 要见母后! 孟西洲同沈青青对视片刻,微微颔首,看她抬了抬唇角,像是肯定了他心中所想。 “秦恒。” “属下在。” “一会儿让林大夫为他看过,开好药后,亲自把他送到旗勒善部的子楼镇吧,别的不用管,只管守好他,若是乱跑,就让他不能走动便是。” 子楼镇是个什么地方,在场的都明白。 是前段时日生瘟疫的镇子,一场冬过后,如今那已成了死城。 “孟子思?你这是让我死!” 孟棠嬴眼中满是恐惧,高声喊着,“你我好歹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我可是南璃皇室子嗣,你必须按照父皇指示将我平安带回南璃!” 这句同父异母的兄弟,引的孟西洲淡淡瞟了他一眼,就是半句话也不惜的同他讲了。 随后,他扶着沈青青的肩头柔声问:“青青,你不该来的,身子又烧起来了,我送你回去。” 说着,孟西洲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横抱起来。 沈青青“啊”的一声,赶紧把手环上他脖颈,倒也没拒绝。 因为她真的累了,快要站不住。 “青青?”孟棠嬴看向那对儿环在孟西洲脖颈之上的小手。 “你真的是阿意吗?” “你是阿意吗?”孟棠嬴视线模糊,他一遍遍的问着,话语涩哑。 朦胧中,看到那对儿身影缓缓走出。 她是阿意吗? 刚才……到底是不是梦? 他绝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拼命拉扯,好像只有痛了,这才不是假的。 一旁的霍羡从怀里取出两支药瓶。 “这支是从他身上寻出,被我进而改良对瘟疫有奇效的猛药,这支是你师娘给的墨仙碱。” “师父……我……”林宴知垂首。 “不必为难,我知你救他是为了不让为师破了不取人性命的医道,这墨仙碱的量,也并不致命,你只需让他服下后,交给小秦公子便是。” 末了,林宴知颔首应下,扭身去办。 孟棠嬴看到那两瓶被林宴知攥在手里的药,一边摇头一边往后躲。 秦恒一声令下,暗卫上前将人控制住,硬把药丸灌了进去。 少时,墨仙碱显然见了效。 孟棠嬴胡言乱语起来。 霍羡坐在一角默默落泪。 “霍大夫,人我按照主子的吩咐提走了,您……节哀。” 孟棠嬴大呼大叫出门的那一刹。 霍羡心中快然。 他动了动轮椅,顺着敞开的门缝向外望着,此刻屋外已是深夜,一股微风吹了进来,夹带着春夜的温暖。 他长舒口气,心中默念着。 瞧这冬日再寒冷,春日也会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85章 085 马车压着不太平整的官路, 辚辚作响。 车外疾风阵阵,赶车的小厮瞧见四周荒芜,相比于春末处处花开的王都,子楼镇外似是蒙了一层灰, 除了乌鸦叫声同风声外, 寻不到半点别的声音。 “这鬼地方也太渗人了。”小厮说着, 不由得搂紧了一路作伴的狗。 听说这次是来子楼镇,晦气,特地带来狗子辟邪。 “那可不, 几个月前这儿就没人了, 你瞧见那边黑黢黢的山头了没, 听说之前子楼城里死的都直接丢那焚了……” 二人正说着,秦恒招呼了一声, 指了指西头的黑山道:“就去那。” 他们头皮一紧,听着马车里的人猛咳几声,暗暗咒骂着。 少时, 一人低声问:“是得等他咽了气才能回去吧?” “是, 不过我瞧着也快了, 从前天开始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人嘛,又带着病,估计也就这几天的事。” 那人拿出布兜里的烧饼,掰了三分之一, 问骑马走在前面的男子,“秦大人, 您也来一块吧, 一会儿那地方估计都是臭味儿, 什么都吃不下的。” “不必。” 话音刚落,马车里传出一阵阵沉重的咳嗽,秦恒吩咐道:“尽快赶到。” 待马车赶到黑山,暮色将近,橙色的夕阳把天空分割成色彩斑斓的几块。 鸦群低飞,马车停在一处废弃的房子外。 这处似是焚化场看守住过的,墙体满是黑漆漆的灰,远远看着跟个棺材似的。 两人下来瞧了下水井,有水,但能不能喝就不知道了。 折回马车,正欲开门,却发现门栓被靠住了,压根打不开。 “咳咳,别打开……就让我在这里吧。”孟棠嬴干哑道。 “唉?这怎么行,这马车还得带回去呢,快开门!”小厮没好气的拉扯着,咣当咣当的声音回荡在荒凉的山脚下。 秦恒见状,取出剑来一把将门栓挑起。 木门骤开,“呕”的一声,车夫捂住鼻子,连狗都跟着呜呜叫了两声。 秦恒蹙眉看向里面,往日养尊处优的男人正坐在一滩污秽之中。他面色苍白,神态依旧是往日那副清高淡然的模样,若仔细看去,才能寻到他正浑身发颤的蛛丝马迹。 孟棠嬴这一生从未这般难堪过,方才忍不住时,他就想一头撞死在马车里。 可他一路上在被喂食墨仙碱,压根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守住自己最后这点尊严。 “秦大人,这……马车可不能用了啊,晦气。” “这两匹马,你们选一匹,轮着用,去来时路过的村镇等我。” 秦恒掏出把碎银子丢过去。 “那您呢?”车夫犹豫,这趟活儿本就是他们该干的,而且回去赏银不少,要是没办好,不知道能不能交差。 “等我几日便是,这些水和吃食留下,你们走吧。” 孟棠嬴抬了抬眼皮,看向秦恒,“给我一刀痛快的……你现在就能走。” 秦恒不言,只解下缰绳丢了过去,二人能不用在这守着自然开心,只嘱咐道:“秦大人,这处夜间常有野狼,您记得生了火别灭……” 随后,二人牵着马一溜烟的跑走了。 “不下来?” 孟棠嬴不理他,依旧端坐在那,仿若周身的污秽并不存在。 秦恒打开门,抱剑而立,就那么站在马车四五步外的地方,盯着不动。 暮色渐浓,天角没了最后一缕光。 山间的空气冷了下来,白雾渐渐泛起。 此刻孟棠嬴每喘一次气,都已是极为艰难,肺部跟破锣似的呼拉呼啦响。 他看着马车外那抹黑影,断断续续道:“王延胜当年捐监的银两……可是好大一笔,你……放了我……我把剩下那些的都给你。” “不要么?那可是……你这种人,一辈子花不尽的。” 孟棠嬴等了许久,耳边除了呜咽的风声,就再没了别的。 秦恒意识到,必须赶紧寻些柴火来取暖照明,至少这样能避开狼群。 他走到马车前,冷声道:“在这里好好待着,我去寻些柴火。” “你等等。”他抿了抿干裂的唇,“王延胜余下的那笔……全是通兑银票,就在普尔图木云景坊第二户的……枯井下,你告诉孟子思,这是我送他的登基大礼。” 秦恒蓦地一怔,只暗中记下,没有理他。 秦恒关好门,又在那堆了个大石头,确定以孟棠嬴当下的状态推不开后,才离开。 很快,四周安静的只有呜咽的风声。 一日没喝过水的孟棠嬴因病气五感渐渐丧失,抬起胳膊,盯着沾了污秽的手腕看了半晌。 垂下了头。 倏然,耳边一声长长的鸣叫。 少时,低沉的呼吸声出现在耳畔。 他蓦地一笑,是狼。 狼爪子拍在了门缝处。 越来越多的呼吸声叠在耳边。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股力,他半撑起身子,用腿猛的一踹。 一个粗壮的爪子从门缝探了进来。 放光的眼睛,锐利冷酷,就这么看着他。 倏然,眼前重回当年的御花园。 他看到那个对他招手示意的男孩,“若甫,你看这有鱼!” 他有些迟疑,不敢靠近。 脑海里全都是母后抓着他肩头,厉声说过的话。 “孟西洲就是个小贱种,连皇室碟册都没有他的名字,你叫他哥哥作何?” “可哥哥待我……很好。” 后宫没几个同龄人。 子思哥哥是唯一一个陪他入学的皇室宗亲。 他满是愁绪的看着哥哥,他没看到假山后,一个内官正偷偷摸摸的靠近池边的男孩。 一个走神看了眼蝴蝶的功夫。 子思哥哥就不见了。 他看到,池子里冒出的一只小手。 拼命挣扎着。 他走过去,无措的看着他一口口的吐水,沉下。 “弟弟救我……” 狭小的马车里,满是腥臭。 待秦恒回来时,猛兽晚宴过半。 一声声皮肉撕裂的声音下,似乎能听到有人在微弱的喊着,“哥哥救我。” 他长剑一亮,奔了过去。 庆景三十九年的新春不好熬,即便有朝廷的一系列措施,这场瘟疫还是带走了全城三分之一人的性命。 城内几乎街街挂着白幡。 好在二月末,王都那家一直没关过门的药铺子低价售卖着一种药丸,病患用过后,效果奇佳,轻症患者不过三日便可痊愈,重症者半个多月,也已能下地走路。 三月初,春暖花开,公主府内,桃色满园。 沈青青穿了身鹅黄长衫,草绿色的长裙,缓缓往偏院儿走去,赤月拎着个漆红食盒,笑吟吟的跟在后面。 大病初愈,也不知道还传染不传染人,沈青青还不敢去宫内见过父皇母亲。 父皇肺疾已有多年,如今是一日不如一日,沈青青本念着让后霍羡去给父皇瞧病,但公主府出了这档子事后,所有人都被困在这一小片天地中,不等疫病彻底过去,不会贸然进宫。 不过好在林宴知知晓父皇身体,前几日霍羡同太医署的几位照顾父皇身体多年的太医,还有贴身内官聊过后,开了个方子试用。 这两日宫内回报,效果甚佳。 沈青青带着东西过来,就是为了亲自谢谢霍羡的。 步至院内,婴孩一声声啼哭叠叠入耳。 桃林尽头,沈青青见一男子正面露窘色的抱着啼哭的婴孩不知所措。 她浅蹙起眉,走过去小声说:“交给我吧。” 孟西洲的耳朵浸在婴孩尖锐的哭啼声中约有两刻,此时脑子嗡嗡的,压根儿没注意到有人来了。 带待沈青青伸出手抱孩子,他才看清是她。 愣住的一瞬,沈青青已下接过孩子,熟练的抱着哄了起来。 多日不见,孟西洲打量了下面前的姑娘,看她病气退去,面色红润,这身衣服衬着像是头顶春日骄阳,分外明媚。 方才被婴儿哭涕扰乱的心也渐渐平复下来。 媛姐儿被沈青青抱着哄了几下便不哭闹,孟西洲迟疑问:“殿下怎么如此会哄孩子?” 隔了十几日后的这一句殿下,几多生分,沈青青默了默,解释:“之前跟李氏学的。” “村西那个李氏?” “嗯。”应下的那一瞬,沈青青愣了下,后抬眼瞧他,对方似乎不太开心的样子。 她想了想他近日的反应,把停在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沈青青不知道,孟西洲此刻想的完全是另一个话题。 她为什么要跟李氏学哄孩子? 孟西洲平静如常的脸下是惊涛骇浪。 因为他说过想要孩子,所以青青才偷偷去跟村民请教,如何抱孩子的吧。 心头忽然泛起些许酸涩,他避开沈青青的视线,低声说了句,“殿下,我还有事,先走了。” 不等沈青青再要说些什么,人已经没进桃林不见了。 “殿下,您有没有觉得方才小五殿下……不太对劲?”赤月迟疑的问。 在公主府里,岳枫同她都是这般称呼孟西洲,也算是为他身份的一种遮掩。 “怎么?” “方才小五殿下左手抱着媛姐儿,右手瞧着有些不太自然。”赤月挠挠头,待她说出口后,便意识到这种不太自然,或许只是她觉着罢了。 沈青青刚才倒是没怎么看孟西洲,但想到他的反应的确跟往日那种不太一样,不由得有些担心。 那日她强撑着身子,去偏院发配孟棠嬴后,她便病的昏天黑地,要不是有霍羡后来配的猛药撑着,她真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在瘟疫上。 等她熬过来时,孟西洲已经不在了。 没有只言片语的消失。 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毕竟两人已经没有关系了,她便迫着自己不去想。 有了今日这般反应,沈青青倒开始担心起他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 他有了麻烦,她正好能有机会归还人情。 “走,我们去看看霍大夫与闵姐姐做什么呢。”沈青青敛起眸色,走进屋中。 午后,溥洪下帖拜访,沈青青换了身衣裳,跟他约在王都内的酒楼见。 “小九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溥洪看她心神不宁的,有些担心地问。 “没什么,父皇这两日早朝气色如何?” “挺好的,咳嗽也少许多了,那位霍大夫,果然医术高明。” “那就好,不过今日溥大人怎么有空来找我,耀云的求和使团不是昨日才到,户部不是也有协理之职么?”沈青青笑着,为他满了杯茶。 “是忙的,不过今日听到一件趣事。”溥洪笑笑,“在图尔苏部神庙时,耀云左将军苏邛可还记得?” “记得,甩一路精兵直冲神庙,差点就要被他生擒。”这种九死一生的事,沈青青当然记得了。 “对,就是他。苏邛这次也跟着来王都了。” “他屡次犯我边境,怎么好意思出使?莫不是来找麻烦的?” “那倒不是,他这次是来找人的。” “谁?” “那个假尉迟敬。”溥洪笑笑,解释道:“前段时日,耀云趁我金元王都蒙难,落井下石,尉迟将军不是带兵北上么,苏邛跟真的尉迟将军遇上了。” “啊?那这假冒之事岂不是……” “小九不必忧虑,大君在朝见会上已经把此事圆回去了。” 沈青青长舒口气,“那便好。” “有趣便有趣在苏邛喝多了酒,非说月初那场大战,见过两个尉迟敬,在宴会上便嚷嚷着要第一位尉迟敬决一死战。你是不知,他昨夜在宴席里闹出好大一场笑话,委实丢光了耀云人的脸。” 溥洪自顾自地说着。见沈青青的神思不知道飘到了哪儿去。便停下问:“怎么了?” “两个尉迟敬?”沈青青思索着,这句话听在她的心里,可就不是笑话这么简单了。 “前段时日耀云犯我金元同南璃的边陲,三百里,可是入了马尔赛部?” “是啊,上次不是同你说过……” “那从王都来回,快马不过十日。” “差不多。”溥洪看这话题讲的越来越歪,很难往婚事上引了,便尴尬笑笑。 这时,沈青青猛地起身,急匆匆的甩下句,“溥大人,今日不能多谈了,我先回府!” 第86章 086 春末将尽, 草丛林间开始有了虫鸟的叫声,连夜风都是暖的。 沈青青带着岳枫和林宴知,由萧应引着, 下了马车进到一处小宅之中。 “你们最近就在这儿住?”沈青青瞧着宅子没什么生活过的痕迹, 问萧应。 “嗯。”萧应有些心虚的点点头。 “听说马尔赛部同耀云交战时, 尉迟大将军也去了,你知道吧?” 萧应怔住, 暗道青青姐怕是什么都知道了。 垂下去的脑袋压的更低,“嗯。” 有了萧应这样的反应,沈青青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她望着远处那一抹微弱的光亮, 生了些许迟疑。 脑海中浮现出霍羡今日说过的话。 “殿下其实病了。” “若是外伤还好说,可有些病,不是我能治好的。” “今日跟九殿下说这些,霍某绝无劝和之意。” “如今南璃圣上突然病重, 金元目前形势稳定下来, 这两日也该启程回汴京了。” 沈青青的心重重一沉, 她深吸口气, 问:“什么时候走?” “明日便启程, 乘船。”萧应挠了挠头,想着怎么青青姐什么都知道。 她现在跟主子真的越来越像了。 待萧应领着他们进了主院, 见屋里黑漆漆的,像是没人, 但又在门口寻到李炎孤零零的身影。 沈青青的深夜到访,让李炎颇为意外, 他们刚刚从酒楼出来时, 恰巧见到沈青青和那位溥大人进去的。 “他睡了?”沈青青想着现在时间还早, 有些不死心的问。 话音刚落,屋里传来一声细弱的话语,她听不清内容,抬手扶上门,轻轻一推。 回廊内的烛光照亮室内一角。 平整的地毯还很新,她迈了进去,回首道:“去外面等我。” “是。”岳枫欲言又止地点了点头,他有些迟疑,九殿下深夜进了男人的房间,若是传出去…… 沈青青步不知岳枫所想,他走到厅内,将烛火点燃,这时李炎眼中泛着些许湿润,把门悄悄关上。 她推开内室的门,里面空荡荡的,窗边的几架上七扭八歪的倒着几罐子酒瓶。 夜风顺着窗户一吹,屋内的酒气更浓。 床榻上是空的,月光下,隐隐约约看清床头上立着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心跳不受控制的快了起来,她往前走了几步,将眼下的那双鞋子拿了起来。 指腹扫过上面这些七扭八歪的祥云绣纹,当初做这双鞋时的心情从心底溜了出来,变成一双无形的手,摁着她的肩头,分外沉重的力道向下压迫,她直愣愣的坐了下去,盯着鞋子出神。 忽然,厅内尽头的房间传出一声轻咳,沈青青放下鞋子,缓缓走了过去,一推门,她看到身前不远处的地上蜷缩着个人。她折身去把烛台挪了过来,这才看清楚屋内的情况。 孟西洲斜靠在木架旁,垂着头,额间抵在膝盖,醉酒后的绯红染透了他的耳朵,脸颊甚至脖颈,沈青青愣住,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喝成这样,她顺着他的姿势看到了他指间捏着的那一小幅画卷时,瞳孔一震,随即是无限的茫然。 这幅画怎么会在他手里? 她停了半晌,将烛台放到一旁,后走过去弯下腰,想把那张画从他手里抽出来仔细看过。 倏然,对方像是有预感要发生什么似的,另一只手先把画卷攥了起来,彻底护在手中。 沈青青索性坐下,顺着他的姿势,凑上去看。 果然是她当初在三溪村为两人一周年纪念时准备的画。 而且……他已经发现了画卷中叠加的那一张图。 是两年前,她对他,对他们婚姻的那份心意。 沈青青伸手摸了摸那张画,边缘处很明显因为过多次的翻看泛起了毛边,零星的,上面还有一小片已经发褐的血迹。 沈青青紧咬着唇肉,细密的痛意从喉咙里泛了上来,她轻轻唤他,“西洲。” 孟西洲醉得厉害,没什么反应,她又叫了他一声。 随着长长的一口吐气,孟西洲睫毛颤了颤,缓缓抬起头,看向沈青青。 那双乌色的眸子染了酒气,满满都是迷茫和倦意,他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抬唇一笑,带着十足的醉意,手中的画卷都顺着衣摆落了下去,他勾住住她肩头,非常熟练的拉进怀里。 “青青……你终于来了。”他声音很低,滚烫的脸贴在她发间,“好久……没梦到你了。” 昨天收到急报,父皇突发心疾,性命垂危,让他速速归京。 金元同耀云议和,当下最棘手的问题已经解决,他已经没有任何再留下的理由了。 回到南璃,便意味着可能永远都见不到了。 沈青青的声音有些发颤,“你醉了,起来,我去给你弄些水喝。” “我不起,起来你就会不见了。”孟西洲醉醺醺的重复着,搂着她的手怎么都不肯松开。 酸涩猝然在鼻腔与喉咙中漫开,沈青青别开头,拿袖口抹了抹眼睛。这时孟西洲倒吸口气,手指动了动,带些许委屈的意思说:“青青,我胳膊好疼。” 沈青青突然想到今日赤月说的那番话,她侧过头,看见搂着自己的手背是青紫色的,顿时愣住。 “你受伤了?” “嗯。”孟西洲斜过身子,把头躺在她的肩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哭腔说:“苏邛的刀上有毒,不过我杀了他的副将。” “你……”沈青青说了一个字便说不下去,她缓了缓,继续道:“去了马尔赛部?” “嗯。”他拉住她的手,指间溜了进去,轻轻摩挲着,“此战之后,金元北部十年无忧。” “为什么?”沈青青的心揪在一起,她有些喘不过气,“你是南璃太子,何故管金元这些。” “为什么?”孟西洲重复着,他沉默许久,才小声说:“你现在过得很好,什么都不缺,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弥补你……我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让你没有烦恼。” 沈青青抬头长舒口气,吞咽了一下,带着些许笑意说:“如果我的烦恼是你呢?你要怎么办?” 从她选择饮下毒酒,不再回头的那一刻起,她对孟西洲所有有关未来的憧憬就消失了。她回到金元,可以自由只配自己的时间、意识,不再是任何人可以肆意摆弄的玩偶。 她没必要再重蹈覆辙。 “我会走,明日一早,我就会离开金元。”他抬起头,眼底溢满了湿润的看向沈青青,极为认真的说:“我再也不会纠缠你了,青青,你会很好的。” 沈青青看到他吞咽了好几次,才说出口,“溥洪也挺好的,我已经遣人查过他身世,很清白。” 倏然,两人眼眶里的水润同时凝成一道水痕落了下去,沈青青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红着眼,把孟西洲的胳膊推开,起身道:“我去找些水喝。” 沈青青不再看他,起身去找水,巡了几圈,也只有冷水,她推开门,一股小风迎面吹来,她终是能喘口气了。 守在不远处的李炎看到她一个人出来,忐忑地走了过去,问:“殿下,您……” “拿些醒酒汤和热水巾子来,他醉了。” 李炎瞟见那星星点点的晶莹,嗓子跟着哽了下,“是。” 待沈青青拿到这几样东西后,把巾子弄湿,回身时,孟西洲正靠在门廊上看着她。 她走过去要为他擦脸,却突然被他攥住腕子。孟西洲有些无措的看着她说:“你怎么哭了?是我不好,但你能不能不哭?我不想你在梦里都是哭着的样子。” 他说着,缓缓低下头,沈青青可以听到他明显深吸了口气,随后两片温热的唇瓣贴了上来,轻轻地吻掉她眼角的泪。 他吻得很克制,不过几息后,孟西洲松开她,接过来毛巾,“谢谢你,我自己来吧。” 沈青青没说什么,看着他乖乖的把脸擦净,烛光之下,依旧脸色红彤彤的,他接过醒酒药后,不知道从哪儿又摸出几颗药丸吃了下去。 “你吃的是什么?” “助眠的。”他思维明显变缓,想了片刻才说:“你要走了吗?能不能跟我一起睡?” “还不走,我等你睡了再走。”她扶着他去到榻上,解他腰封时,才发现他腰身又瘦了几圈。孟西洲一声不吭,她没费多大劲,就给他盖上了被子,沈青青拿起那双鞋子要放一边时,被他一把拉住,“别拿走,没它我睡不着。” “你每天搂着双鞋子睡?”沈青青松手的一刹间,孟西洲已经把鞋抱进怀里。鞋子虽然没穿过,但抱着鞋睡,未免太过奇怪。 孟西洲不以为然,他跟个孩子似的,小心摸了摸鞋子的边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底一暗,委屈的说:“之前本有个香囊,可是香囊被我弄丢了……” “你说这个么?”沈青青从怀里掏出个银丝缎面的香囊递给他,这是当时在凤栖阁里被她藏起来的那一只。 “是,是这个!”孟西洲看到香囊的一瞬间,眼中像是被点燃了似的,满是光亮,他笑的很开心,接过来放在手中细细摩挲,看的沈青青也跟着笑了,眼泪却无声地、不断从眼眶中滚落。 沈青青把那双碍眼的鞋子放到一旁,随后推了推他,说:“你往里挪挪。” 孟西洲疑惑的看向她,随后木讷的往里退了退,沈青青吹灭了烛灯,脱掉鞋子,合衣躺了上去。 她感觉到,他在盯着自己,黑暗之下,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沈青青没再说什么,她闭上眼,真的要迷迷糊糊睡着时,听他小心翼翼问:“我把香囊给你,能不能让我拉上你的手睡?” 喝醉酒的孟西洲,礼貌的一塌糊涂。 沈青青咕哝着:“香囊你留着吧。”她把手从小腹上抬起递给他,孟西洲轻轻牵住,听着呼吸明显沉了几息,缓缓闭上了眼。 少时,在屋外候着的岳枫见屋内的灯火灭了,有些着急,想要过去看看。 李炎见状,一把搂住他肩头道:“岳兄,侍奉九殿下这么多年,怎么还这么刻板,殿下深夜来访是什么意思你都不懂?” “什么意思?” “嗐,亏你还是宫里出来的,咱们太子殿下是九殿下的男宠,这么晚来,还能是为何?” 岳枫愣住,想到九殿下临幸这位小五殿下也不是一两次了,迟疑道:“那咱们是不是该去备点什么?” 李炎颔首,“对,你现在的思路才对了,不过殿下素来不喜人照顾,水方才都叫过一次了,咱们还是找个地方歇着聊聊吧,没准哪一天,你就跟九殿下去南璃住着了……” 夜过三更,孟西洲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他推了推身旁的人。 沈青青揉了把眼睛,问:“要喝水?” “不,三更过了一半了。”孟西洲的话语带着明显的兴奋。 “睡吧,很晚了。” 他笑了一下,贴上沈青青的耳垂,轻声说:“青青,生辰吉乐。” 沈青青蓦地清醒。 现在已经是三月初五了。 第87章 087 孟西洲醒来时, 天色尚早,晨曦微光透过窗棂勾勒出个纤弱的身影。 他骤然瞪大双眼,开始怀疑昨夜看到的到底是不是梦。 他抬手触碰到对方的腰线, 软软的, 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这不是梦。 孟西洲的心跳不受控制的快了起来,女孩似乎也被窗外的日光弄醒了,她翻了个身,正对着他,缓缓张开眼。 “早,太子殿下。” “青青,真的是你?” “你还想是谁?”她笑笑,没有责备的意思, 只是单纯搭句话。 “你……为什么会来?” “霍大夫说你病了, 我来看看你。”她伸手,勾起他右臂上的袖口, 一条发紫的胳膊露了出来。 “还疼吗?”她问。 “不疼了。”他没有迟疑的伸手搂她, 两人碰触的一瞬,孟西洲只揽了一怀的空气。 沈青青消失了。 果然是梦。 孟西洲认命的闭上了眼。 再睁眼时,周围一片黑暗。 孟西洲已经习惯这种现实与虚幻的落差,意识到这是梦后, 心口还是猝不及防的痛了起来。 他喘了半晌,才从榻上缓缓坐起。 想到昨夜那个太过真实的梦里,沈青青也哭了,但是她没有拒绝他, 还一直很温柔的照顾他, 最后躺在他身侧哄他入睡。 这样的沈青青怕是只存在梦中了。 但总归是好的, 连梦中的味道都溢了出来, 他鼻间满是香气。 他笑着躺平,把头迈进被子里,试图让自己重新回到那个梦中,浑然没有察觉到枕头边上放着的那只小香囊。 沈青青昨夜三更半夜回到公主府后,几乎彻夜未眠,天刚蒙蒙亮,便进宫给父皇母亲请安,多日不见,大阏氏留着沈青青用了早膳后,又叫了早茶和点心。 母女俩坐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沈青青心里有事,想着要如何委婉告诉母亲,但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她善于掩藏,没让母亲察觉出半分她的异常。 少时,大阏氏命人取来一支翠丝镶白玉的花簪,递给了她,沈青青一眼便看出这只簪子做工精细,大抵是出自皇室御用的工匠之手。 大阏氏瞧她端在手中细细看着,笑着问:“九儿可喜欢?” 哪个女孩儿不爱美?她点点头,“儿臣喜欢的。” “这是溥家昨日午后送来的,说来这只簪子倒也有些来头,这是你皇祖母,在溥家家主溥霖成亲时赐给了他夫人韦氏,想不到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咱们皇家。” 沈青青有些不解,“皇家?这簪子……” “韦氏昨日进宫,为她嫡出的幺子溥洪求娶你,”大阏氏担心她脸皮薄,拉起贺兰卿的手,拍了拍道:“溥霖昨日下了朝也跟你父皇求过恩典,知你们青梅竹马,溥家同皇室也算是亲上加亲,知根知底,所以我同你父皇并未回绝,想着先问问你是如何想的。” 沈青青美眸瞪圆,完全懵了。 但她发懵和溥洪无关,是她倏然想到孟西洲昨夜没头没尾提到溥洪时的那句话。 【溥洪也挺好的,我已经遣人查过他身世,很清白】 细密的痛意漫上心头。 他昨日喝了那么多的酒,或许是因为知晓了这件事? 她记得,昨夜李炎说,回汴京的船一早便发。 “不能嫁,”她猛地拍腿起身,“溥洪很好,但儿臣如今只把他当成小表叔,当成友人,还请母后一定回绝这门婚事。” 她转而一想,让母亲直接一口回绝,未免太过薄凉。若说两人相处这么久,一点往那想的心思都没有,也不是真的。 或许,没有同孟西洲之后的这些事,她跟溥洪很可能会走到一起。 不让母亲去说…… 沈青青想到一人。 她躬身行礼,“母亲,这事您与儿臣去回绝都不太合适。” 大阏氏没想到她回绝的这么快,没接她的话,转而道:“溥家幺子年纪轻轻已入中枢,才学和本事你都是知晓的,你们在图尔苏部一同立功,后回王都也偶有见面,母亲以为你对他是有点其他心思的。” 沈青青垂首,不加任何思索道:“儿臣的心意已有了归属。” “哦?是谁家公子?”大阏氏颇为意外,这段时日,王都内外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还没功夫去过问公主府的事。 “儿臣的心意怕是要让父皇母亲失望了。”她低声说着,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这条路到底能不能走下去。 “九儿聪慧,眼光自然是极好的,母亲同你父皇自是看重你的想法,不会失望,看来溥家的求娶,的确得想办法回绝了。” 大阏氏想了想,她这么快就回绝,是让溥家颜面扫地,伤了重臣的心,若是九儿跟溥洪私下说,怕会直接伤了对方的自尊心,的确都不合适。 “儿臣想到一人正是合适,不如把簪子交给儿臣吧。” “好。” 得了簪子,沈青青已是坐不住了,道:“母后,儿臣还有点事……” 她转身欲走,被大阏氏叫住,抬眼见女儿眼中映着春日灿阳,真真是少女怀春时的模样,让她想起三年前,她求自己要远嫁南璃时的样子。 一晃三年,女儿的心意又找回来了,她也跟着高兴。 大阏氏慈和一笑,说:“大姑娘了,稳重些,别跑。” “嗯!”沈青青提起裙子,疾步走了出去。 沈青青离开不久,有内官来殿内请人。 大阏氏听是大君叫九儿去勤政殿后,不由蹙起眉头。 另一头,沈青青坐上了马车,急躁躁的吩咐道:“去码头。” 岳枫想到刚才所见之人,欲言又止,后听殿下急切的说:“要快!”他不敢耽搁,让车夫挥鞭加速。 赶到码头,沈青青撩帘看到那艘偌大的船舶上挂着南璃旗帜后,不由得松了口气。 四顾看去,码头上人来人往,看过一圈儿后,留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沈青青下了马车,带着意外的惊喜走了过去。 那人起初没看到她,直到人走近后,他目瞪口呆的望着她,连话都说不出口。 “陆大人,许久不见。”沈青青扫视一圈,仍不见孟西洲与李炎的身影。 陆成玉哪儿能相信面前所见,直到他掐住自己大腿,疼痛感让他意识到眼前的人是真实存在的。 “沈姑娘,真的是你!” 当初她消失在表弟怀中时的场景,他还记得,虽是离奇,但一年多过去了,这些事已被渐渐淡忘。 沈青青点点头,也没做太多解释,只问:“孟子思现在何处?” 陆成玉微微一愣,心里还有很多话想问,但他瞧出来对方的急切,答:“应是进宫拜别大君去了。” 沈青青无奈笑笑,原是都在宫中的,她还火急火燎的跑出来。 码头人员混杂,岳枫立在一旁,陆成玉邀请沈青青去船上小坐片刻,刚要进船舱,身后一群金元的礼官结队而来。 远远看去,一群文官正围着孟西洲说着什么,沈青青倏地一惊,扯着陆成玉进到舱内,让岳枫把马车驱走。 陆成玉看她趴在那,偷偷往外瞧着,十分不解,甚至有个不好的念头冒了出来,“沈姑娘,你这是在躲谁?” “那些文官呐,不能让他们看到我在他的船上……”沈青青小声说着,她可不想变成这些人口中的饭后谈资。 陆成玉听罢,不由得攥紧拳头,压低声音道:“又是他让你这么做的么?” 沈青青愣了下,随后腕子一痛,被陆成玉一把攥紧,说着就要往外拉。 “我替你讨公道去!” 沈青青急了,眼瞅着这家伙要发疯把她弄到人前,赶忙解释:“我是金元公主,自然不能让臣子看到我在南璃太子的船舶上。” “金元公主?”陆成玉傻了眼,上下扫了眼她的穿着,锦衣华服,上面还有金元皇室特有的绣纹。 她挣脱开他的束缚,退了两步。 “抱歉,是我鲁莽了。” “不怨你。”她理了理衣摆,“是我没说清楚,陆大人来金元是来寻他的么?” “嗯。”陆成玉突然想明白了为何圣上屡次发函催他回南璃,他都不回去,甚至金元王都生了疫病,他还是不肯离开。 原是他找到了沈青青。 看来去年调动镇北军迫近耀云边陲,为的也是她。 “他来了,陆大人能否给留个谈话的地方。”沈青青收回视线,问陆成玉。 他黯然颔首,哽在喉头的话,半句都说不出口,在孟西洲推门进来前,陆成玉先一步推开门。 “表兄。”孟西洲打了个招呼,但陆成玉没理他,只低着头,没头没尾的说了句,“你运气真好。” 孟西洲不解之余,顺着门缝,看到了立在船舱里的那抹倩影。 他愣了一下,并不觉得是真人,随后走过去推开门。左侧的姑娘就这样真实的立在那,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九殿下?” 又他很少在白日出现幻觉,心里清楚这真的是沈青青。口中的称呼自然而然变成了这句不近不远的九殿下。 “把门关上,我知道你要走,有话要说。”沈青青往里走了几步,避开门口。 孟西洲知道这是因为外面还有那些文官在。 她不想被人撞见跟他在一起。 孟西洲思维慢了半拍,去把门关上。两个人站的有四五步远,是平日里沈青青跟他一贯保持的那种距离。 想了几日的事,真面对面要说出来时,她又有些难以启齿。 孟西洲看出她欲言又止,心就像被扔进沸腾的油锅,反复烹炸。 今日拜别大君时,他知道了溥府求娶贺兰卿的事。 如今,她进过宫,知晓此事后,有话要对他讲。 在站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他都不曾犹豫。但面对沈青青,他真的想要退缩。 他怕她要再说些什么他难以承受的话,日后连见她一面的机会都没了。 “在你说之前,我有件东西想送给你。” 讨好的,卑微的,孟西洲极尽可能的放低自己身段,他没有立场去要求什么,只能在一切还没走到最难堪前,把自己想要做的做完。 他从怀里取出一小支木匣,走到她面前递过去。 “生辰吉乐,殿下。” 他把在梦中说过的话,说给她听。 这是许下今日为彼此生辰后,真正意义上,在一起过的第一个生辰日。 也大概是最后一个了。 沈青青打开木匣,里面是一支上好的刻花鸟纹的湖笔。 只有一掌长的竹雕笔管上,浮雕百花争相斗艳,绶带鸟展翅飞舞其间,栩栩如生。若仔细看去,连花蕊、花心都纤毫毕现。 “白大师亲刻的湖笔?” “是。”孟西洲不懂这些,只记得她曾在自己耳边说过,想要一支白齐大师亲刻的笔,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给她什么了。 “我很喜欢,谢谢。” 沈青青眉眼弯着,脸颊上露出个小梨涡,指腹在刻痕上摸了摸,才小心收好。 “不过我真正的生日其实是九月十三,按照这个时空的日子来算,是八月十八。” 她说着,手中不知何时冒出了细汗,对于即将要说出的话,心跳不由得加速起来。 三年前的心动,两年前的爱恋,一年前的决绝,如潮的过往,不知何时,已不再是束缚着她的网。 那些错综复杂说不清的事,可以放下了。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考虑:给他一个机会吧,也给自己一个。 当真正决定时,心头的那份紧张与悸动,一如最初。 沈青青走上前一步,有些严肃的说:“孟西洲,你或许要再准备一份生辰贺礼了,愿意吗?” 一股暖流飘过,船舶稍稍一动,立在船舱内的两个人,不过相隔一臂的距离。暖风顺着窗楹吹入,吹散了往日的恩怨,吹走了码头上的人群喧闹。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沈青青抬首,看着他满是震惊的墨眸,说:“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第88章 088 孟西洲的思绪还沉浸在前一句两个生辰的日子上, 待沈青青说出后面那句时,宿醉后的脑子压根没有反应过来。 就像是蒙了一层白雾,什么都不知道。 “你……”他看着立在身前的姑娘, 脸色泛着抹霞红,垂在两侧的小手,不知何时紧紧握着。 这些事情不过发生在一息间, 以至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只是拉长了音,脑子接通后,继续道:“你说什么?” “没听见么?”女孩提了下唇角,半点顺从他的意思都没有, “没听见就算了。” 她利落地扭身, 故意走了几步,身后的人也跟着走来,却没有其他的动作。 都说到了这一步, 沈青青不想把两人的关系搞得不清不楚。 她回首,见船舱内斜入的光衬得他挺拔清隽, 他抬着左手,停在半空,离她不过一指长的距离。 “青青,别走。”他哑声说着, 手指微微发颤,他不敢碰她, 生怕一碰到, 她就会散去, 会消失。 他只能回到一个人的现实中。 沈青青意识到了他状态的异样, 伸手拉住了他悬在那的手, 用力攥紧。 坚实有力的一握,仿若有人捏在了他的停止跳动的心脏上,下一刻,心脏开始重新跳动,飞快加速。他畅快的深吸一口气,窒息已久,终于再次找到了呼吸的畅快。 随后,沈青青刚刚说的那句话,他从混乱的脑海中挖了出来。 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四个字直接将已把自己囚禁在自责和愧疚中,准备服刑一生的孟西洲救了出来。 下一瞬,孟西洲猛地把眼前的人牢牢抱住,他的劲很大,带着沈青青后退了几步。 他怕她受伤,抬手撑在她后脊处,抵在了窗楹旁,发出“咚”的一声重响。 立在船舱外的李炎给了秦恒一个欣然眼神,抬了下唇角。 两人很有默契地走到码头上,对立在那沉思的陆成玉道:“陆大人,卑职斗胆问一句,圣上重病到底有多严重?” 陆成玉沉思片刻,面露难色,“实不相瞒,其实近日无人见到圣上,朝内传出圣上病危的消息,屡次求见而不得见,这次来金元,就是为了让子思尽快回去主持大局……” 圣上如今罢朝不上,朝内虽无大事发生,但皇储不在,总会引得旁人有其他想法。 圣上膝下子嗣大多年幼,除去子思不说,最年长的一位,是韩贵妃的长子四皇子,今年一十有一,背后有昌平侯府,若是继续下去,朝内恐生异变。 但这些话,他不能在这里说。 毕竟非南璃王土,说错了什么,都可能会给南璃招致灾祸。 这时,船舱内,孟西洲将唇瓣不舍地离开沈青青的发间,随后捏起她似若无骨的小手,低声说:“青青,我今日必须启程回汴京了。” “嗯,我知道。”她被他搂在怀里,贴在他心口处,听着坚实有力的心跳,小声说:“我听说你父皇生了重病,若是需要大夫……” “不用的,青青。”他为她理了理额间凌乱的发丝,“有霍羡,还有太医署的太医,你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 “青青。”他眼底划过一丝局促,当下情况,若父皇猝然离世,三年国丧,他要让青青空等三年。 这三年会发生什么,他不能保证,但要他当下说出这件事,按她的脾气会怎么做,他清楚。 思绪再三,他没说出口。 “嗯?” “我知道溥家求亲,”他哽了下,捏着她粉嫩的耳垂,小声说:“但你能不能等等我?” 沈青青眉眼含笑,看着身前在外人眼中骁勇善战,军功威赫几国的大男人,却在这嘟着嘴小声求她,只觉得好笑。 她抬手,反握住他的手,“我说的是重新开始,至于之后会怎么样,孟子思,还得看你表现了。” “我会的。”他拉过来她的手,轻轻吻住,小心翼翼的,带着讨好的意思。 “好了,该说的说完了。我走了,你路上小心。”她理了理褶皱的衣襟和头发,看到他红着眼看向自己那副小可怜的模样,简直诱人犯罪。 好端端的,这人怎么就变了。 她停在门口,回首对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孟西洲乖乖的走了两步站在她身前,沈青青掂起脚尖,飞快的在他唇瓣上落下一吻。 不等他反应,她利落地打开门,船舱外明媚的阳光落在她眼间,晃的她眨了眨眼。 沈青青面色如常,看不出是喜是忧地从李炎等人旁边走过去后,快步上了马车。 离开时,她悄悄掀开幔帘,见到船舱外立着的那抹高大清朗的身影,无声的说了句“保重”。 她扶上心口,心仍旧砰砰乱跳着,碰到过孟西洲的手指也麻酥酥的。 但感觉很好,非常好。 这时,办差回来的萧应也赶到码头,他同陆成玉、李炎、秦恒见梦孟西洲立在那,红着眼眶对着远方出神发笑,神态有些渗人,几人瞧着担心,走过去问:“爷,表弟,现在是怎么个情况?九殿下还是不……” “她来祝我生辰吉乐。”他笑着,整个人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那种状态中脱离出来,他低下头,展开手掌。 一串精雕细琢的白玉环出现在众人眼中。 “这是她给我的贺生礼。” 李炎和陆成玉一头雾水,倒是秦恒和萧应立刻就看出这是什么。 这是他们之前从庆灵峰上找来那条腰封上的玉环。 萧应有些迟疑,“青青姐这是要跟爷成亲了吗?” 秦恒躬身行礼,“恭喜主子。” 陆成玉与李炎不解问:“这玉环瞧着像是饰物,怎么就说到要成亲了?” 秦恒解释道:“这是当初金元公主同南璃和亲时,随嫁的证礼之一。” “这么说来,沈娘子就是当初远嫁南璃的和亲公主?”陆成玉恍然,当时他还关注过此事,但怎么都想不到,沈青青会是本该嫁给孟西洲的小公主。 这种连茶馆说书先生都讲不出来的故事,竟会真的发生,也未免太过离奇了。 若说之前陆成玉还有什么不甘,知道两人之间的姻缘羁绊后,他再也没了别的念头。 “还没到成亲那一步。”孟西洲实话实说。 “可这不是证礼么……” “我们要重新开始。” 孟西洲喃喃着,眼底泛着欢喜的光,眉眼满是笑意。 “原是重新开始啊,那我岂不是也有机会了,这次咱们公平竞争……”陆成玉正说着嘴巴瞬间被李炎捂住。 哎呦我的祖宗,可千万别再刺激爷了。 李炎最是清楚孟西洲这一年来是怎么过的。 陆成玉自是说笑,不想萧应和李炎都认真了,孟西洲忽然咧嘴笑笑,“不碍事,我给你十个胆,你来公平竞争。” 陆成玉脖子一缩,摆摆手,“不敢不敢,这可是咱们南璃的太子妃,给我一百个胆儿我也不敢。” 他在这位小表弟身上吃的亏还少吗,当初在涠洲被他一步步的套进现在这个局中,不得挣脱。 李炎与萧应松开陆成玉后,他笑道:“回汴京正好能赶上姑母办的马球会,我今年一定不辜负姑母的安排。” 孟西洲不多做停留,他留了封信,将萧应留在金元后,便出发了。 待沈青青回到公主府,听护院说,大君身边的近侍乌拔已经等候多时,正等她入宫。 进到勤政殿,二哥贺兰明纾正在贺兰睿身侧,似乎在商议着什么。 一场来势凶猛的瘟疫过后,王都百业待兴。 沈青青瞧见父亲鬓间霜白的发丝,和手中攥来捂嘴咳嗽的帕子,眼眶暗暗发红。 按照原文剧情,最近就是贺兰睿最后的时光了。 和死于非命不同,贺兰睿的身体是这么多年来一点点消磨殆虚弱的。 他年轻时征战四方,身上受过不少刀伤,后稳定朝局,勤政多年,当下肺虚,早该卧床休养,可又逢天灾瘟疫,只能不停歇的处理政务,耗尽最后的气力。 这种事情,不是沈青青能改变的了。 前几日霍羡被大君请进宫问诊看过,沈青青私下详细问过他父亲的情况,和她预计的差不太多。 她擦了擦眼,缓步走去。 “父皇,儿臣来了,您不是答应儿臣每日就看一小会儿的折子么,这些有二哥为您做。”她走过去,碰了下桌上的参茶,已经不热了。 乌拔有眼力见儿的赶紧端走凉掉的参茶。 贺兰睿抬眼看了看一侧的贺兰明纾,他了然,垂首道:“父皇,儿臣先去看过母后,等会儿再来请教父皇。” “去吧,我同你妹妹说会儿话。”贺兰睿捂着嘴,轻咳了两声。 他拍了拍身侧的圆凳,“九儿坐下说话。” 沈青青乖顺地坐下,双手叠放于腿上。 贺兰睿打量着自家女儿,过了年,一十有九,的确是个不能再等的年纪了。 再加上他清楚,自己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多久。 贺兰睿敛回思绪,问:“昨日溥家来求过恩典,你应该从你母亲那听说了。” “嗯,儿臣不孝,婚事让父皇劳心费神。”她起身跪下,“儿臣同人已有过一次婚姻,儿臣不能耽误溥大人。” “婚配过亦可再嫁娶,怎么就成了耽误?我倒瞧着那溥洪沉稳自持,这几年为官也尽心尽力,溥家虽是王都贵族,但你是我金元最尊贵的公主,这门婚事怎么说都是下嫁。” “但儿臣……已有心仪之人。” “那个南璃太子?”贺兰睿话语明显提高几分,“九儿已经在他身上栽过一次了。还要再来试一次吗?” 沈青青不言,略微惊讶的望向父亲。 贺兰睿对这个南璃太子,委实不算陌生,最初的印象停留在骁勇善战,到后来,金元生了瘟疫,他屡次出手帮忙,甚至出兵相助,因此打通了金元与南璃的互贸,实则为南璃争取了盟友与财富。 贺兰睿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高位者该有的机智与谋略,甚至清楚,之后的南璃会是周围几国中最让金元畏惧的盟友。 至此,他对孟西洲在印象更好了。 然而,那日孟西洲之后说的话,彻底惹怒了一个老父亲。 若不是孟西洲自己坦白,他永远想不到,九儿在南璃的成亲对象竟会是他。 冥冥之中的姻缘,本有婚约该成亲的人却失忆走到一起,到最后又阴差阳错,让九儿平白吃了那么多的苦。 贺兰睿怒不可恕。 孟西洲讲明一切后,对着面色铁青的金元大君下跪,行了叩首大礼。 咚的一声闷响,孟西洲缓缓起身道:“这一拜,是以补上当初拜父母时的叩首。” 再拜后,他额间红肿一片,“这一拜,因我未能护好妻子。” 最后一拜,他神色坚定,“这最后一拜,是恳求大君若有一日,九殿下愿回心转意,请大君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你既是伤过九儿,又怎么能舔着脸再让我给你一次机会?” “我与卿卿情投意合,也结成夫妻,后因故才如此,我不推脱责任,也不否认往日对卿卿造成的伤害,但我愿意,用尽余生去照顾她,爱护她,不再让她受到一点点的伤害。” “若卿卿愿意,她会是我孟子思今生唯一,此生此世,我不会再有别人。”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若她嫁给金元贵族,她是下嫁。若嫁给我,她将不但是金元最珍贵的公主,也会是我南璃最尊贵的女人。” “我会保证,南璃金元,将永结兄弟之盟。” 孟西洲的这几句话掷地有声,说进了大君的心坎。 他不止是父亲,更是一国之君。 孟西洲为人如何,他是看到眼里的。 但帝王所要面对的委曲求全,贺兰睿是懂的,不然他的后宫,怎么还会有除了大阏氏之外的女人。 他深表怀疑。 思及此处,贺兰睿长叹口气。 沈青青咬了咬唇,小声问:“父皇是怎么知道的?二哥说的么?” 贺兰睿摇头,“是孟子思亲口告诉我的。” “你口中的心仪之人,可是他?” 沈青青没有迟疑,点了点头,“是。” “你可想好了?南璃汴京,从普尔图木过去,少则也要半个多月,背井离乡,那可没有我同你母亲,还有兄长们的照拂……”贺兰睿把他能想到的事情一件件的说了出来。 沈青青耐心听着,末了,她拉住了父亲略微粗糙的手。 “父皇,儿臣已经不再是十五岁的贺兰卿了。” “儿臣对他有信心。” 贺兰睿本想再劝,看到女儿那双水洗葡萄似的眼睛清澈见底,终是没有把余下的话说出口。 说到底,两人还是缘分未尽。 儿女自有儿女福,罢了。 “过几日,你四哥要出使南璃,你便跟着一起去散散心吧。” 第89章 089 溥霖求大君恩赐结姻的第三日, 夜暮色茫茫,王都闹市的酒肆陆续恢复往日的热闹。 溥洪由着小厮引路,去到雅间,此时的贺兰明纾端坐在内, 桌上已摆满玉盘珍馐。 “卑职见过二殿下。”溥洪恭敬行礼道。 “来, 落座。”贺兰明纾示意, 守在一旁的亲卫通通撤了出去。 “殿下今日叫卑职一见,可是为了马尔赛部的粮草一事……” 贺兰明纾起身为他满了一杯酒,淡淡笑道:“今日不谈国事,谈家事。” “家事?”溥洪的眼神骤然定住。 贺兰明纾笑笑,“按照辈分,你不是我的小表叔么,儿时你还常跟我们几个兄弟和九妹在一起玩,我记得那时候,你可没现在这么待见九妹的。” 儿时么, 儿时的贺兰卿总爱追着他跑的,像只皮猴子, 缠着他,还有贺兰煜他们。 “殿下还是有话直说吧。”溥洪才思敏捷, 意识到今日贺兰明纾是因为小九的事来找他的。 “就是闲聊, 你也知道, 我们这辈人中只有小九这么一个姑娘,大家自然也是把她捧到天上, 受不得一点委屈的。” 溥洪见他杯中酒水没了, 起身为他斟满, “我视她亦为珍宝明珠, 她嫁进我溥家, 定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贺兰明纾没有回答他,自顾自道:“可她是个有主意有个性的丫头,只要是她想要做的,喜欢的,就是历尽再多艰辛,她也甘之如饴,但若是不喜欢的,她便不会将就……” “溥洪不知,自己是九殿下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 “是喜欢的,”贺兰明纾说着,见溥洪沉冷冰封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暖了起来,他长舒口气,缓缓道:“但不是男女那种。” 溥洪:“……” 贺兰明纾笑笑:“小叔跟小九在图尔苏部公事过,她是个什么性子,小叔应该是知道的。” 贺兰卿从不拖拖拉拉,她查出裘飞有问题,便很快将其解决,想到救济民生之计,也会即刻实施。 但男女之情总归是不一样的。 溥洪忽然想到了孟西洲。 图尔苏部,公主府内,贺兰卿的犹豫和迟疑,的确是她往日不曾有的模样。 溥洪不是没往那方面想过,但总归她亲事未定,溥家与皇室素来亲近,他尚有机会。 “实不相瞒,前日南璃太子临行前,已同大君表明求娶小九的心意,而大君这儿,已经算是允了。” 溥洪听罢,赫然一惊,脱口而出道:“南璃太子阴险卑鄙,利用金元瘟疫之虚,以两国利益求娶九殿下。” 贺兰明纾听罢,面色不辨喜怒。 他能理解溥洪的反应,毕竟他当时听小九说二人要重新开始,自己跟溥洪反应差不多。 当时贺兰明纾只问了九妹一句,是不是因今时金元国力衰退,邻国虎视眈眈,她才要嫁。 不止是溥洪,但凡知晓南璃太子在这场王都的瘟疫天灾中做了什么的人,在听到他求娶小九后,都会有这样的想法。 “不是,”贺兰明纾摇摇头,“小九说,她找回了她一直在找的人。” 只这一句,贺兰明纾没有再劝。 好半晌,溥洪都没有说话。 压抑在心底,期待许久的那份情绪,骤然有了瓦解之势。 他举起酒杯,兀自饮尽。 酒入愁肠,火辣辣的。 心中不免想到,若是早些年,再早些,他情窍开的不这么晚的话,是不是能有机会? 可人生哪儿有“若是”和重来,一但这么想,便已是错过。 贺兰明纾将一旁的木匣放在桌面上,推了过去。 他举杯道:“今日约在此处,就陪小叔不醉不归一次。” “可那是南璃啊,那么远,她要是受了委屈,谁来护她……”溥洪喃喃着,有些不甘心。 贺兰明纾眉色一压,沉声道:“自是有我们这些做哥哥的,还有一个强大到让南璃畏惧的金元来守护小九。” “溥洪,本王欣赏你的才学与机敏,你可愿与我一同兴建重振金元?” 溥洪举杯相碰,颔首道:“定当尽心尽力。” 深夜,春风吹的桃林沙沙作响。 贺兰明纾从酒肆回府,一路回到主院。 他带着酒意推开书房的门,听见屋内的朗朗读书声,一看到立在书案前正跟九妹背书的贺兰墨书,便停住步脚,直至他把书本背完才走过去。 “父亲。”贺兰墨书见到父亲恭敬行礼,端坐在一旁的沈青青放下书卷,笑着说:“书儿课业习的不错。” “怎么想着给你皇姑姑背书了?” “方才恰好遇到墨书拿书想找你请教,我便班门弄斧的代授了。” “皇姑姑可不是班门弄斧。” 贺兰明纾笑着揉了揉儿子的发间,“好了,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父亲同你皇姑姑还有事情要商议。” 墨书走后,贺兰明纾一身酒气的坐在那撒癔症,沈青青起身为他送去热茶,讨好似的笑道:“辛苦二哥了,那匣子……” “收了。”贺兰明纾掐掐眉心,暗道溥洪这酒量竟这么好,今夜真是没少喝。 “你啊,”贺兰明纾长叹口气,“真打算嫁去南璃?” “还到谈婚论嫁那一步,都嫁过一次了,不着急的。”沈青青低下头,坐到二哥旁边。 “父皇将朝政之事让我分担,又为你张罗婚事,难不成你真不懂父皇的意思?” 贺兰明纾的话一说出口,沈青青毫无预兆的哭了。 她怎么会不懂,可若现在就嫁了,去了南璃,便无法给父皇送终。 她随是魂穿,但贺兰卿原本的记忆是有的,那种刻入灵魂的感同身受,让她无法克制。 贺兰明纾抬手抹了把脸,沉声说,“哭什么,忘了贺兰家的家训?” 生死皆是恩赐,不能哭。 当初神子薨逝时,就没人哭。 “你不安顿好,父皇又怎么会放心?”贺兰明纾顿了顿,道:“若是放在一年前他敢求娶你,我定要把这混账再揍一顿。” 但明知九妹染了瘟疫,那人还寸步不离的照顾着,贺兰明纾就是再狠的心,也软了。 因为清楚,即便二人肩头都有一个国家的重担,但这种事若换在他身上,他不确保自己能做到。 “既是决定了,九妹便莫要再拖,今日父皇召我进宫,给我看了草拟的和亲诏书和孟西洲亲笔留下的书信,父皇说这婚事,等南璃求娶的官函一到,便会昭告天下。” “他信中所言,今生只你一人。”贺兰明纾自嘲一笑,“单凭此诺,我亦是认下了这个妹夫,至少比我强。” “二哥还没找到小嫂嫂么?尉迟芸嘉因病逝去,小世子还那么小便没了娘,你这后院不能连个主母都没有。” “寻回来了又如何,我给不了她要的自由,此事还是不要再提了。”贺兰明纾怔怔愣着,眼前浮现出乌兰那张灼若芙蕖的笑脸。 他更愿意,在记忆中寻到她的笑靥,也不要再亲眼看着她落泪。 顺着西风,不过十几日,孟西洲很快抵达汴京,见到在码头等候多时的显国公夫妇后,才知道当下南璃朝堂事态有多严重。 圣上龙体虽不到病危那么严重,但事态却已不容忽视。 圣上于五日前,带亲卫入了城东朝玄观,跟着“国师”习真龙护体之术,以求延年益寿。 孟西洲没回东宫,而是跟着老国公夫妇,先行回到显国公府。 三人关起门来,将近日发生之事相互讲明。 老国公爷同魏氏听儿子提到那位已经逝去的沈娘子就是金元九公主后,惊诧不已。 更让他们无法相信的是,当初送葬的那口棺材,是个空的。 魏氏不解,问:“当初我与你父亲会同意让沈娘子的灵位进宗祠,不止因你当时懊悔认错,还因她的确与你成过亲,是你的结发妻子。但如今看来,当初只是人不见了,那又为何要坚持下葬个空棺材?” 老国公爷拍腿一笑,“这我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子思当时找不到人,若不还那沈娘子一个正妻之位,那他又如何回绝圣上赐婚?” 孟西洲垂首,“儿子当时考虑有三,一来儿子已经想起青青是儿子的结发妻子,这身份是青青原本应得的,儿子必须要给,二来,如父亲所言,为了避开与秦家的婚事,三来,最重要的是,孟棠嬴当时为了污化儿子名声,不惜在汴京散出青青是儿子外室之言,若儿子不如此,那儿子的发妻在外人眼中,只会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身份,这是儿子断然无法容忍的。” 老国公爷蓦地一惊,“这事还与孟棠嬴有关?怪不得一夜之间此事便传遍汴京。” 孟西洲颔首。 魏氏迟疑,“可你当下已有正妻,若再娶,那就是续弦……金元那能答应么?” 老国公爷一听续弦二字急了,一把拉过魏氏的手道:“续弦怎么了,当初你不也不介意,就那么嫁给我,咱们日子一样过的合合满满,你看,儿子养的也不错……” 魏氏斜着瞪了他一眼,无奈道:“这两件事能一样吗?对方如今可是金元公主,我听说她在金元威望颇高,非常受宠,是无上尊贵的身份,若来做个续弦,总归是低人一等。” “母亲无需担心,儿子已与金元大君讲明前因后果,大君并不在意此等细节,只要儿子一心一意待青青便好。” “而且您若见过青青,就会知晓,她可没有那些公主傲人的脾气,最是温柔乖顺,对我的话也是极为听从……” 跟在一旁的李炎听到此处,忍不住轻咳几声。 爷这是报喜不报忧么? 当初他怎么低声下气给这位温柔乖顺的小公主上赶着做男宠的事,他可记得清清楚楚。 没傲人的脾气? 那一句句盛气凌人的小五,可还清晰的回荡在他耳边呢。 若不是后面他住进望乐阁中照顾爷,爷可能得被望乐阁里那几个黑心的官伶折腾个半死。 还有那句九殿下对他的话极为听从,又是怎么讲出口的? 霍大夫说的没错,爷的臆想症还没根治,等一会儿他得去霍府,好好跟霍大夫说道说道。 就在这时,孟西洲忽然转身看向一侧捂嘴的李炎,笑着说:“父亲母亲若不信,可以问问李炎,他一直跟在儿子身边。” “来,你说九殿下是不是如我所言?” 李炎见他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头皮一紧,咧嘴笑道:“是!老国公爷和夫人,爷说的真的是半分假话都没有!” 因为全是假话嘛。 第90章 090 东宫太子孟西洲归京后, 一连三日,他同几位中枢高官,立在朝玄观外, 等圣上亲卫通报。 头两日, 亲卫屡次通报, 皆是一去不返。 众人便这般穿着厚重的官服,立在夏初的日头里, 在道观外干等了两个白日。 第三日,又是同前两日类似的情况,有臣子蹙眉, 有老臣跪在那泪水涟涟。 再等了半个时辰,亲卫归来, 只带了一封手谕, 不见圣上身影。 众人见太子接过手谕后不久, 便起身大步离去。 乾元二十四年三月二十九,太子归京第四日一早, 汴京城内爆出一则惊天消息。 昨日显国公孟文禹携亲卫去了朝玄观, 国师吴天仙逝, 孟文禹等一众老臣被擒。 在外等候多日不得见皇帝的重臣,终是随着显国公爷的人马冲进观内, 在一片慌乱中看到了身着道袍的皇帝。 混乱之中,圣上亲封的“国师”吴天,失足坠下高台。 皇帝见“国师”倒在血泊之中, 盛怒之下, 命人擒住显国公等一众朝臣, 跪于道殿之中。 一时间, 道观内寂静如斯。 待皇帝确定吴国师仙逝, 他指着显国公爷的鼻子骂道:“文禹!亏朕这么多年都这般照顾你,你竟断了朕的求仙之路!”皇帝怒不可恕道。 照顾他? 孟文禹只觉得想笑,但这些都不重要。 他破口骂道:“什么狗屁求仙,若是真有求仙之道,这吴国师怎得不仙修成真身,反倒跌下石阶就一命呜呼?!” 皇帝怔愣之余,孟文禹眼眶发红,“兄长,您醒醒吧!看看当下朝堂都乱成了什么样子,您有多少时日未理朝政?再这样下去,南璃就要乱套了!” 他叩首一拜,“求兄长随我回宫,主持大局。” “我不回去,朕已传旨由太子代行朝务,朕要留在这儿继续修道。” “过几日几国使团就要抵达南璃,难不成,皇兄要让太子出面代理天子之务?臣恳求皇兄,回宫主理此事!” 皇帝面色一寒,怒骂道:“你这是让朕死!朕的心疾已药石无医,唯有修仙之路……” 他喃喃着,浑浊的双目,透着荒唐的疯意,“好在吴国师还有师弟,去,一切都不算晚,不算晚。” 这时,两朝老臣孙之淼踉跄起身,仰天大笑,道了声:“昏君!” 而后冲向木柱,闷响过后,众人见黄灿灿的木柱上落下一道红痕。 迸出的血迹染红雪白银发。 皇帝深陷的眼窝透着不解与愤怒,挥袖之下,众臣连带着孟文禹被拖出道观,押解至刑部地牢。 那一日,所有的汴京百姓都看到,浩浩荡荡的送押长队中,荒唐地由身着黄袍的道士开路。 乾元二十四年,四月初二。 一纸皇帝亲书的禅让圣旨,在只有平日一半朝臣出席的情况下,孟西洲着了身朱色长衣,被簇拥着坐上了龙椅。 孟西洲上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去了趟刑部大牢,将养父孟文禹等朝内重臣放了出来。 之后,携重臣回到大殿,重新主持了第一次早朝,有条理地将近期拖延的诸多事务一一安排妥当。 一日间,南璃皇位平稳更迭。 汴京百姓,无不张灯结彩,以示欢喜。 早朝因朝政积压,持续了数个时辰,临近结束,近日风头正盛的韩贵妃忽然携子奔入前朝,立在殿外要求百官验明禅让诏书的真实性。 不想不等新帝发言,积愤已久的百官先行怒斥韩贵妃,就连她立在殿内的胞兄韩德明,也忍不住冲到最前去斥责劝退。 到最后,自知大势已去的韩贵妃,灰溜溜的带着四皇子回了后宫。 韩德明知道妹妹犯了大忌讳,惴惴不安时,听新帝在上将前皇帝的嫔妃们或送去行庄宫别苑安顿,或进入道观一同修行,总归是不见血的将本就人丁稀少的后宫遣送走了。 算是处理妥善。 正午骄阳似火,早已荒废的明仁殿外,几个内官面色愁苦地凑一起闲聊。 “嗐,我说这还是南璃史上第一次只有新帝一人进驻后宫,李内官,您说待这两日散了前皇后宫这些个嫔妃,没那么多人要伺候,咱会不会被赶出去啊……” “我觉得不会,咱几个是前皇钦点来看着明仁殿那位的,要赶也是赶那些个没了主子的,毕竟里面这位,可得长长久久的活下去呢。” 正说着,有人见朱墙尽头,一位身形健朗的男子领着几人大步走来,几人匆忙下跪,叩首道:“奴才见过圣上,圣上万安。” “领路去赵明娴那。”孟西洲面色沉肃,冷声吩咐,吓得这几个看守忙推开宫门,引人进去。 往日奢靡热闹的明仁殿此时已长满荒草,剥落的漆面瞧上去,分外萧索。 待李炎、秦恒听到那坛子里发出的闷叫后,蹙紧眉头。 他们都想到那日贺兰卿当着孟棠嬴的面说出的话。 的确如她所言那般,前皇后赵明娴没有死,而是被前皇帝锁在了这暗无天日的坛子里。 随行的何内官是往日前皇帝亲自挑选送进东宫的,知晓赵皇后的事,见新帝这般表情,迟疑道:“圣上,先皇有命,先皇后要长长久久的活着……” 新帝没听他说完,先一句对何内官道:“赐一坛清水吧。” 引路的内官听罢,急道:“圣上,先皇有命……” 孟西洲扫了眼秦恒,不再多言,秦恒抬手拦住那内官,向后一推,厚重的木门随着一声重响闭合,将那一代的恩怨,锁在了深宫珠帘之下。 “至于赵明娴的尸骨……”走出明仁殿孟西洲顿了顿,继续道:“同赵棠赢的葬去塞外便是。” 李炎颔首,“卑职明白。” 孟西洲念着那堆积如山的奏折,掐了掐眉心。 新帝还是太子时,便素来不喜女官伺候,在东宫时,一直是由何内官同李炎伺候。 何内官这几日一直跟在他身边,知道新帝近日没怎么休息,眼圈都重了几个色度,他忧虑道:“圣上,您就是再年轻,这也得注意身子,如今后宫空待,身子一定要保重呢。” 跟在一旁的李炎听后,“噗嗤”笑出了声,这不就是在暗示爷现在既无妻妾又无子嗣么。 孟西洲抬手掐了掐眉心,别说跟在身边的何内官暗示,今日他不过刚刚继位登基,早朝就有臣子上表,建议新帝尽快充盈后宫,开枝散叶。 不过是头一日,孟西洲便感受到身为帝王后所要面临延绵子嗣的压力,简直比那一桌子奏折都要头痛。 他倒是尽快完婚,可那人却远在金元。 汴京内寻常百姓结亲都要三书六礼,走不少过场,两国结姻更是繁琐,这求娶、接亲、送亲、大婚的流程一个都不能少,孟西洲捏着指腹算了算,来来回回几趟使团穿梭两国,这事办下来,怎么都要一年。 更何况,青青虽是给了他往日证礼的玉环,但面上,她只说要重新开始。 婚事一事,八字都没一撇呢。 孟西洲眉宇微蹙,这一会儿的功夫,面色便暗了又暗,他立在那转了转手上的扳指。 “对了,金元的商贸使团是不是这几日就要到了?” 之前同金元签订的互贸协议里,有互邀贸易使团的约定,孟西洲离开金元前,已同大君面谈过此事,按理说这几日使团会抵京。 李炎低声回道:“是,昨日江州暗报说此次贺兰凌率领的使团在江州准备停留休憩几日,若按照这个速度,大抵就是五日之后抵达。” “贺兰凌么。”孟西洲听了是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桀然一笑,继续往勤政殿走去。 李炎自是知晓爷问起这事是何意,当下爷与贺兰卿重归于好,过不了多久,那便是一家人,即使如此,小叔子远道而来,爷自然是要好好款待。 当初孟西洲出访金元前,仔细深挖过贺兰家这几位皇子。贺兰凌是金元这几位皇子中皮相最阴柔俊美的,孟西洲在普尔图木时,见过一次,的确是有苏州男子的那种美感,这同他生母小阏氏是半个南璃人又脱不开的关系。 贺兰凌喜好读书,穿衣打扮又或是举止言谈,皆是儒雅清隽,但孟西洲知道,他有个不为人知的喜好。 他爱美人,更喜嗓音柔美,会苏州评弹的美人。 不知这点喜好,是不是同他母亲出身有关,贺兰凌私下在普尔图木养过几位“知己”,都是这一类的。 进勤政殿前,孟西洲吩咐道:“寻两名苏州美姬,要肤白貌美,善评弹的,待他来了送去贴身侍候。” 想着贺兰凌这喜好颇为私密,孟西洲转念又道:“去把小宅里收拾出个大院来,给贺兰凌单住,那两位美姬,也就先送去小宅吧。” 李炎先是颔首应下,后蹙眉迟疑地看了孟西洲一眼。 “怎么?” “爷,这小宅全汴京都知是您私宅,这……送进去两个美姬,让人看到怕是……” 孟西洲抬了下唇角,不屑道:“无碍。” 李炎瞧着,那眼神就像是在说如今天下都是朕的,还有人要口舌这些么。 李炎嘴角一抽,函颔首道:“是,那卑职这就去办。” 待人走出三五步,又被孟西洲叫停,“此事待你选妥,趁夜送去就是。” 李炎眉头微挑,又应了句,“是。” 四月初三,汴京夏日暖阳,绿树浓荫,楼台倒影。 鸿胪寺的官员一早便在码头候着,等着金元的船舶进港。 此刻,船舱内。 贺兰凌来招呼妹妹,一进屋,见九妹同侍女赤月换了身金元内官的藏青长衫,蹙眉道:“九妹你要隐瞒身份也就罢了,大可扮成女商客,这搞一身内官的男装作何?昨日不还说要来汴京逛香粉铺子?” 沈青青冁然一笑,“四哥不知,南璃扮成男子行走在外要比女子方便的多,这儿未成婚的女子要戴帷帽,不能直接示人面容。” 贺兰凌听罢,没再多言。 少时,贺兰凌带着各部商贸会的商客下了船。 沈青青跟在四哥身侧,瞧着周围喧闹的人流,熟悉的楼宇,心情稍稍有些复杂。 她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再踏足汴京。 更想不到彼时的大理寺少卿,如今已是南璃皇帝。 而原文最终继位的男主孟棠嬴已经领了盒饭。 至此,剧情完全偏离。 沈青青有时胡思乱想,会担心哪天系统会杀回来跟她算这笔账。 “九妹,别愣神了,跟上。”贺兰凌见自家小妹盯着发愣,以为是初次来到汴京后的反应,并未在意。 沈青青默默跟在四哥身后,一路去了商客安顿的四方馆,用过午膳后,去了四哥那处准备带着赤月溜出去玩。 正欲离开时,负责此次接待的鸿胪寺卿柯泽宇叩响房门,后领着个内官进来。 内官细声细语道:“四殿下,圣上特别吩咐,让您在汴京的这段时日去圣上私宅青园处落榻,按照礼制,此次是两国商客互访,故而没有皇宫设宴,但今夜圣上会亲至青园,同殿下您一同用晚膳。” 贺兰凌这次出访本就是游山玩水为主,顺便带带使团,压根没想到还有这特别待遇。 想着是南璃皇帝的私宅,又有九妹同行,到时候住着肯定比在四方馆内方便,便允了。 马车缓缓驶向城东,停在内官口中的青园门口,沈青青随着下了马车,抬眼见熟悉的门庭,心口重重一落。 青园两个大字,并不新了。 不知是何时换上的。 沈青青跟着四哥,随内官领入宅中。 这地方她住了约摸一年,很是熟悉,就是闭着眼,都知道该怎么走。 一树一花,皆是往日的影子,盛午之下,树影斑驳,花香沁鼻,她抬手摸了摸路过的桂花树杆,心口重重一跳。 她随内官引路,往紫罗院走,刚穿过一片假山流水,便听到有女子的嬉闹声从不远处飘来。 少时,咿咿呀呀的吴侬软语若百转春莺,醉心荡魄。 这时,听出是评弹腔的贺兰凌笑着问:“南璃帝好兴致,平日也喜这口?” 内官回首笑道:“圣上不怎么来的,院子里养的这两位苏州女先生真真是许久没等到听曲儿的主了,不想四殿下竟是行家,不如奴才将这两位女先生招来给四殿下演上一曲儿?” “这会儿倒是没别的事,听听曲儿也是不错。” 内官见贺兰凌果真来了兴致,赶忙招人过来。 少时,立在四哥身后的沈青青见两个婀娜媚人的女子款款走来,不过四月天,便已穿上轻纱薄衣,露着雪白的颈子,这一层层的浅纱下,玲珑身段尽显。 沈青青蓦地一怔,像是有人泼了盆冰水在她头上。 心头冒出二哥之前转述过的话。 【一生只你一人】 这样轻薄的许诺,在当下的场景中,就变得刺耳了。 沈青青顿住步脚,眼眶即刻就红了。 这是什么意思? 走了旧人来新人? 听那那关的意思这两位已经在这儿住了一段日子。 倏然,耳边轻飘飘的荡进来一句,“沈……娘子?” 她侧目瞧去,娇玉不知何时立在她身侧,满目惊诧地望着她。 趁着无人注意此处,沈青青赶忙摇了摇头。她跟四哥招呼了声,赤月随着她一同离开队伍。 待四下无人时,两人早已泪流满面,唯独不明所以的赤月立在一旁干着急。 “殿下,您怎么了?为何哭了?” 娇玉一愣,“殿下?” 沈青青攥住娇玉的腕子,带着哭腔说:“没错,是我,这一年,娇玉你还好吗?” 听到这句“是我”,娇玉顿时崩了,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吧嗒吧嗒掉个不停,她扑过去抱住沈青青,哭着说:“呜呜……我就知道,沈娘子您没死,呜呜……真好,真好,您活着真好!” 赤月看二人哭作一团,她也跟着落了泪,抱着拥在一起的沈青青与娇玉,哭的稀里哗啦。 小姐妹许久未见,挪到凉亭里闲聊起来,赤月听了个稀里糊涂,倒是娇玉,知道对方是金元公主后,吓得不轻。 娇玉素来聪慧,想到方才她领来的那两位唱评弹的女先生容易引起误会,赶忙解释:“殿下您千万别误会,这两位女先生是前几日才送进青园的,圣上都还没来过……” 还没来过? 怕是刚登基,来不及享用呢吧。 同一时刻,青园门口停下一辆宽大的马车,孟西洲换了身玄色金丝常服,从马车里利落下来。 想到一会儿能同青青见面,心情不免好了许多,他一刻不停地大步进了青园。 第91章 091 娇玉哄了沈青青好一会儿, 看她面色稍缓,才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沈青青当下的情绪有些难以描述,她并未真的生气, 因为经历这么多事后, 她清楚孟西洲的冷静自持。 在公主府,她见过他的克制和隐忍。 若他想做些出格的事, 她未必会拒绝。 但他没有。 可她心里虽然清楚,那些小情绪还是会不受控制的冒出来。 小姐妹间又聊了片刻,沈青青才顺着评弹的曲声, 去寻四哥。 此时,孟西洲已同贺兰凌坐在凉亭里饮茶闲聊,见贺兰凌目不转睛地看向那两位女先生。 暗暗一笑。 男人对女人的喜欢, 总是藏不住的。 有这种明确喜好的人相处, 孟西洲觉得轻松, 贺兰家这几个小叔子里,怕是就老八不好对付。不过贺兰煜还未从墨仙碱的毒素中完全恢复,现在还不能张口说话。 少时,沈青青立在院子拱门处, 见谈笑风生的孟西洲对那两个女先生招了招手。 曲子停下,那两人扭着杨柳细腰走了过去,一人站在一边, 又是斟茶又是弯腰附耳,倒是不负春光。 沈青青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 从她的角度只看到孟西洲眉眼弯弯,露出笑意。 比天边即将落下的太阳还要刺眼。 贺兰凌不动声色的收敛起目光, 扭向身旁刚刚登基的新帝, 暗自生疑。 孟西洲贵为一国帝王, 他不过是金元的闲散皇子,怎么孟西洲愿意投他所好去讨好他呢? “陛下好雅兴,金屋藏娇。”贺兰凌意有所指的说了句。 孟西洲动了动手指上的扳指,笑道:“四殿下误会了,朕心有所属,这两位是朕专门为四殿下准备的。” “无功不受禄,陛下有话就直说。” 孟西洲哂然一笑,“临行前听闻溥家求大君恩赐,不知当下九殿下那……” 四月的汴京没那么炎热,但此刻娇玉的额头已经开始向下淌汗,“殿下,您不在的这一年多,圣上可从未往院子里送过人,今日想必是为了招待金元皇子才……” 沈青青没搭她话茬,扭身对赤月道:“你先回去找四哥,我同娇玉再叙会儿话。” 赤月有些犹豫,听她又道:“你去吧,四哥若问起,就说我去院子里逛逛。” 待赤月走后,沈青青问:“梅园和桂兰院当下可有住人?” “没有住人的,圣上不允许旁人进去。”娇玉赶忙解释。 “咸菜……可还葬在那?”她话音微微发颤。 娇玉瞬间红了眼眶,“在的。” “嗯,有水么?有点渴了……” “有的,那殿下您在这儿等我会儿,我去给您拿来。” “那便有劳了。”沈青青见娇玉紧步离开,她选了条近路,从小花园一路去到了桂兰院。 熟悉的花草树木,墨瓦白墙。梨花还未败尽,淡淡的香气入鼻,她都不记得院子里还有梨木,毕竟在这处只住过秋冬两季。 踏着逶迤弯曲的石子小路,院角里那几颗金桂落入眼中。 树影之下,一块石碑静静地立在那。 上面刻着的字,生了些许绿苔。 咸菜。 沈青青心口一沉,即便过了这么久,想起来这事还是很难过。 夏风顺着石路穿堂而过,满地雪白的花瓣随着风吹起,洋洋洒洒的落了她一肩,徒生几分凄凉。 沈青青推开房门,本以为久无人住的地方会跟院子里的一木一石一样,满是绿苔,却不想里面收拾的干干净净,屋内的香炉里,还有未燃尽的香。 她走了进去,推开内室的门,紫檀架子床,紫檀平角条桌,黄花梨的画桌,紫漆描金海棠式香几。 什么都没变。 从未刻意去记忆屋子里的样子,却因日常习惯,都刻在了脑子里。 没有改变的时候,你会发现,若有一丝不一样时,也会发现。 视线错移,她留意到,当初记录心事的小香囊,被排成一排放在书架上。 沈青青走过去,抽出里面的纸条,才发现每一句话下面,都被添上了新的句子。 当初搓衣板那句话后,孟西洲写了句:搓衣板我准备好了,青青你在哪儿 秃头那句后,他留了句:问过霍羡,用生姜汁涂头发,会生发 里面还夹了一小片姜,如今已经是姜干。 沈青青一张张地看着,这些字迹有深有浅,不是同一日写上去的。 滚床单那句下面,孟西洲留了一句:不解。 她笑出了声,泪也跟着落了下来。 方才的怒意与醋意,倏然被这些纸上的话语,化解去大半。 沈青青坐到一旁,摩挲着手中的纸片,心里满是甜蜜,可一想到他招呼那两个女子时展露的笑颜,又忍不住骂道:“这狗东西,招呼人时的爪子扒拉的这么熟练,肯定不是第一次了……” 另一头,花园凉亭。 贺兰凌左右两侧各坐着一位女先生,一人笑着吟诗,一人弹着小曲儿。 孟西洲瞧他心情不错,应是对他的安排颇为满意,再加上他自己打听到溥家所求被拒后,心里踏实不少。 他摆摆手,命人去问晚膳准备如何时,余光见李炎蹙紧眉头,跟娇玉站在远处说着什么。 片刻,李炎如临大敌般的疾步走来,垂首道:“圣上,江州急报。” 孟西洲目光一顿,江州急报这四个字,李炎只会用在跟青青有关的事上。 贺兰凌正同两位才学颇佳的美姬谈诗论赋,兴致高昂,听新帝这里有事,忙笑道:“政务要紧,陛下先处理要,我这不打紧的。” 孟西洲想着若不是大事,李炎不会贸然打断,起身急忙走出庭院,沉声问:“金元发生什么了?是不是金元大君……” 他担心,大君病逝,三年丧期限。 这就像是在同时间赛跑。 李炎皱眉,真不知该怎么转述,只低声道:“不是大君,是娇玉方才在青园内遇到了九殿下,公主殿下也跟着四殿下来金元了。” 孟西洲微不可查的愣住,问:“你说青青在汴京?” 李炎颔首,“九殿下就在青园,方才还见到爷同四皇子在一处了。” 同四皇子在一处? 这见到面还不上前,哪儿是遇到他同四皇子在一起,分明是撞见园子里这两位女先生了。 孟西洲转念一想,他用美姬招待贺兰凌为的还不是收买青青这几位不好惹的哥哥,希望到时候求亲时能少遇到些阻力。 可如今算来算去,倒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可青青跟来的事他一点消息都没有,按理说留在她身边的萧应会发函回京的。 孟西洲没时间多想,他对着李炎问:“九殿下现在何处?” 李炎摇头,“方才殿下跟娇玉说要喝杯水,让她去取,待娇玉回来时,殿下已经走了。” 孟西洲沉思几息,转身大步流星地向着桂兰院走去。 然而到了桂兰院时,人已经走了,他放在屋内的香囊,也跟着一起不见了。 孟西洲赶忙出屋,吩咐道:“上房顶,找人。” 没等上了房顶的李炎传话回来,孟西洲在梅园外面堵住了刚要逛完,要出来的沈青青。 二人四目相对,孟西洲见她是男子打扮,蓦地一愣,想到当初在红袖院时,重逢时的那一幕。 他站在她身前,话语带着欣喜,温声问:“青青,你来南璃怎么也不同我说一声?” 沈青青没给他好脸色,冷声道:“您是南璃皇帝,我是金元公主,什么时候他国公主去散心,也要跟圣上您交代了?” 瞧这样子,准是因为那两人生气了。 沈青青丢下这句话后,就要穿过门洞往外走,孟西洲怎么能让她这样离开,双手一拦,直接给人挡了个牢牢实实。 “怎么,圣上这是不许我走么?”沈青青挺直身板,仰起头,见半斜的日光映在对方墨眸之中,眼底的血丝瞧着很是明显。 这是多少日没好好休息了。 沈青青顿了顿,不由得把后半句难听话又咽了回去。 平日缜密迅捷的思维,待遇到心尖上的人生气恼怒时,便全然无用了,孟西洲立在那,真不知道该怎么接沈青青的这句话。 因为他的确要囚禁她来着。 今日算是自食恶果了。 挡在她身前的手,骤然落下,他退开半步,让出一条去路给她。 沈青青也没想到,孟西洲拦这一下就怂了,完全没有电视剧里那种男人死缠烂打的精神。 这时,就连守在远处房顶上的李炎都看不下去了,怎么平日那么硬气的主子让沈娘子吓唬一句,就软了呢? 破裂过,伤害过的感情脆弱到遇到一点点裂痕,又或是提到往日的不快时,会让人胆小,退缩。 沈青青清楚孟西洲为何如此,但她现在心头那几根刺还在,不爽着呢,没心思理他。 她暗自长叹口气,迈步离开。 二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腰身一紧,整个人被他搂在怀里。沈青青推了推他,却被搂得更紧,“孟西洲你这是干嘛,别以为你现在做了皇帝,就能为所欲为。” 孟西洲哽住,为所欲为这四个字对他来说太奢侈了,他弯下腰,唇瓣贴上她的耳根,小声说着,“那两人是为了你四哥准备的,他喜欢听评弹。” 她冷嗤,“我可没听说过四哥好这口。” “若是不信,娘子现在同我去看,去问,绝无半点谎言。” 孟西洲说话直来直去,沙场征战多年,回朝又进入大理寺为官,诸事处理起来,都是一件件的摆在明面上,按证据说话。真要他跟情场浪子似的,搂着姑娘做小服软般地哀求或用甜言蜜语哄着,他做不出来。 面对沈青青,他的坦白和辩解,偏偏带着几分的小心翼翼与温柔,让她顿时难以招架。 等等? 沈青青突然觉得方才那句话有点不对劲。 “谁是你娘子?” “你是。”他稍稍松开她一些,盯着她鹿儿般的圆眸,认真道:“沈知意是,沈青青是,贺兰卿也马上就会是了。” 直男干巴巴的,拿事实堆出来的话语听着分外真诚。 沈青青的不快又不争气的灭下几分。 信任就是这样,你若信,就会不加质疑的一直信下去。 若不信,就是对方说破嘴皮子,你也不会信的。 孟西洲对她来说,属于第一类。 她信他。 孟西洲看她眼底的火气散去,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小声说:“这么快能见到你,真好。” “很想你,想见你。” 他把头埋进她颈窝里,鼻尖蹭了蹭,有点撒娇的意思。 沈青青推了他的肩头一下,“还没说原谅你。” “那我去拿搓衣板。”他垂着眉眼,轻轻摩挲着她的细腰。 搓衣板。 沈青青抿唇,接住他话茬,“好啊,那你去……” 话音未落,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含住她的唇,轻轻地磨,细细的捻,偶尔加重点力道咬一下下,带着讨好的意思,抚住她的腰身。 片刻后,终是得偿所愿的撬开她的牙关。 早就要捱不住的思念都融进吻中。 孟西洲将她抵在墙上,用手撑着,沈青青感觉到身后垫着的那只胳膊微微发颤,心头一沉。 “你……”沈青青推了推他,争取到一口喘息,她粉着双颊,眼角挂着湿润道:“你胳膊怎么样了?” “还好。” 沈青青听出他话语中的迟疑,从怀里取出个巴掌大的小盒子,“这是我让二哥问清苏邛用的是什么毒后,让林宴知配的解药,你让霍大夫看过后再用吧。” “你来南璃,是为了给我送这个么?”他可怜兮兮的,小声问。 “有一个原因是。”沈青青笑笑,“还有一个原因是跟你的一样。” 想见你。 沈青青没说出口,孟西洲早已明白。他提着唇角,拉起她的小手,揉了揉。 继位后面临的立后纳妃问题,还有金元大君日渐走向末路的身体,无不敲响他心头的警钟。 有些事必须尽快解决。 “青青,”孟西洲想到自己同她分别的那四百多个日夜,幻觉与现实的折磨,他缓缓闭上眼,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谢谢你。” 沈青青听他没头没尾的说了句,疑惑时,他话锋突然严肃,搂着她的胳膊,也暗暗加重了力道。 “青青,你应该知道,父皇沉溺修仙,无心理政,朝内百官呼声不断,我这登基实属仓促而意外。” 她点头,“我知道。” 孟西洲为大理寺少卿时,就勤勉认真,如今捡起这么大个烂摊子,一定是辛苦的。 “身为帝王,许多事身不由己,有些事我不能瞒着你。” 她的心忽然一沉。 “文武百官知我后位空待,都想着塞人给我,我自然哪个都不要。” “可他们逼得紧,每日早朝都会提起此事,吵吵的委实心烦。”他眉头紧蹙,无奈地叹了口气,带着十足的委屈盯着她。 沈青青眉头一压,向后退了半步,冷声问:“所以你这是要跟我讲,准备往后宫里塞人了么?” 酸涩催的她眼眶瞬间湿润。 这算什么? 好声好气的同她商量日后要如何欺负她吗? 帝王的无奈又如何? 她不是大阏氏,也不是乌兰,就是受不得同旁人去分享一个男人。 她不能忍,也不会退步。 沈青青咬着唇,心想这次来南璃算是来对了,与其定亲后再遇到这种问题,不如早些说清楚,好聚好散。 孟西洲见那金珠子落个不停,强行拉起她百般不愿的小手放在心口,认真道:“是,要塞人进去。” “今日早朝,我已向百官言明,此生只会娶一位皇后,与她厮守终生,再无他人。” 沈青青心跳骤然加速。 他温和的笑着,“所以贺兰卿,你愿不愿意做我的皇后?” “今生今世,携手共度,不离不弃,视彼此为唯一。” 第92章 092 “你愿不愿意做我的皇后?” 林叶沙沙微风起, 夕阳斜晖落满目。 沈青青那对儿若秋水潋滟的杏眼,彻底怔住。 孟西洲不自知地屏住呼吸,见眼前的姑娘动了动唇, 只说了一个字。 声音小到,像是被风偷走了。 但他还是听到了。 她说, 好。 蹲在远处的李炎与秦恒, 正好奇主子能不能哄好九殿下时, 孟西洲突然把沈青青紧紧抱起, 转了两圈后,两人紧紧贴在一起。 知道余下的不是他们能瞧的, 赶忙轻咳两声爬了起来。 二人相视一笑,李炎道:“这次你我可有的忙了。” 秦恒难得眉梢挂着些笑意, “正好我去金元, 把萧应这傻小子找回来去。” 良久后,贺兰凌那晚宴刚备好, 赤月左顾右盼,等来孤身回来的九殿下, 赶忙跑过去。 “殿下,您眼睛……” “小点声, 我没事。” 须臾,到底还是让贺兰凌发现了, 这逛了圈院子的小妹, 眼睛、脸颊、唇瓣都红润润的, 眼角还挂着泪痕, 显然不太对劲。 “怎么, 小九哭过了?”贺兰凌起身过去查看, 沈青青扫了眼周围, 不见两个女先生的身影。 “没什么的四哥,方才不是起风了么,迷眼罢了。” “那就好,方才南璃新帝来此处,不过又去忙了,之前你们在普尔图木应该见过。” 贺兰凌同她落了座,闲聊着,“我记得他之前在凤栖宫外守过一日,倒是痴心一片,方才还提到了你,问溥家求恩典的事,想必他心里真的有你。” 沈青青听四哥开始为孟西洲说好话了,想着他送去的这两位美姬的确起了作用。 “那四哥觉得,他怎么样?” “青年才俊,意气风发,文武兼备,除了汴京离王都太远了些,其他各方面都是上佳,不过我对他不甚了解,男人风流与否,都不是明面上能瞧见的,总是要多查查才知道。” 沈青青浅浅笑过,“四哥说的甚对,男人真正喜欢什么,的确不易察觉。哦对了,明日我要去城内访友,就不跟四哥一起了。” 之后,她同贺兰凌饮了些小酒,夏风晚凉,赤月见她有些醉了,便带她离场,安置就寝。 谁知,途至半路遇上两个丫鬟,有一人赤月瞧着眼熟,对方主动上来搀扶,“圣上如今知晓九殿下来汴京了,便不能让殿下住在偏房委屈着,圣上已将殿下安排在另一个院中主室,四殿下那头也已说明,请姑娘随我来。” 看赤月不放心,娇玉解释道:“这里是圣上别苑,殿下又与圣上是旧识,姑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赤月撇撇嘴,她就是因为殿下同这位皇帝是旧识,才不放心的。 他对殿下的那些心思,公主府谁不知道。 待去到大院正室,见房内布置的温馨舒适,净室也早备好温水,赤月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三人服侍完小殿下上了榻,娇兰娇玉一左一右拉着赤月的胳膊笑道:“我二人都有幸伺候过九殿下,姐姐是殿下的贴身婢女,这是缘分,我已在旁屋备好小菜,请姐姐赏脸一坐。” 赤月自是不肯,这时,屋内突然传来一声响动,娇玉眉头紧蹙。 “殿下?”赤月推门要进。 听到木门响动,沈青青推搡着榻边上坐着的人,想让他藏起来,口中道:“别、别进。” “殿下可是不舒服?” “没有,就是做了个梦。”她对着一侧的孟西洲瞪了瞪眼,以表责怪,“我没事,赤月你今夜辛苦,这里有青园的丫鬟伺候着就好。” “可……” 娇玉一把拉住赤月的手,指着候在门口那两个丫鬟说,“殿下都这么说了。姐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走吧。” 听屋外脚步声远了,沈青青醉眼微阖,懒洋洋地躺回榻上,看都没看他一眼,咕哝着,“大晚上□□头,进人闺房这种事做的倒是熟练,不知道这是陛下翻过的第几家墙头?” 这一声陛下,几分戏谑与调侃,可落进孟西洲的耳朵,便只有娇媚了。 孟西洲理了理她鬓角间的碎发,认真说:“第二家。” 沈青青挑挑眉尾,睁开眼瞪向他,“敢情还真是个惯犯?” “金元公主府是第一家,今日是第二家。”他坦白。 经历了下午那一番过山车似的迂回求婚,沈青青觉得直男的情话套路又可爱又可笑。 孟西洲不知沈青青心中所想,抬手摸了摸她滚烫的小脸,“怎么喝了酒?” “想喝就喝了呗。”她抚上他伸过来的手,对着他眨了眨醉意朦胧的眼,拉长了音,“陛下这么晚过来干嘛?” 喝过酒的身子有些发烫,攥着他食指的小手又软又热,惹得他喉结上下滑动。 沈青青半阖着眼有些犯困,半晌,身侧的人张口道:“这药霍羡看过了,可以用,此刻找他再上药不方便,你能不能帮我抹一下?” 一本正经的语气下,眼底的灼热难藏,沈青青起身乖顺的贴了过去,捏住他衣襟,向后一拉。 孟西洲往前一动,哑声问:“你这是作何?” “不是换药吗,你哆嗦什么?” “我自己来吧。”他背过身子,将长衫退下,撩开胳膊,露出一大片因毒素发紫的皮肤。 沈青青逗他的心思全然没了,她捻了块药膏轻轻揉搓开来,小声问:“还疼么?” “早就不疼了,就是看着有些吓人罢了。” 见她眼角含着晶莹,孟西洲有些后悔让她上药。 她动作轻盈,晕开药膏后,还要吹一吹。 醇香的酒气扰的孟西洲心口乱跳,待抹完药膏,不等她反应,孟西洲把人搂进怀里,小心翼翼问:“今天我能留下来吗?” 同样的夜,不同的心境,不同的位置,就连问话的人,都变了。 沈青青将小米壳枕头换了个位置,挪进里侧。 她什么也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她伸手取下他的发冠,乌发垂落,后推了推他肩头,“你去把灯灭了。” “嗯。” 沈青青见他走到桌案旁,往嘴里塞了把什么,用水送下,心头一沉。 烛光灭掉的一瞬,孟西洲回首看了眼躺在床榻上的人,她抱着被子,露出个粉扑扑的脸,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柔软的乌发枕在身下。 这是孟西洲拥有过,却又失去,在梦中无限沉溺,却又破灭的场景。 他立在那,直到夜勾勒出了那个身影,他才确信这不是梦。 黑暗中,他轻声摸回榻边儿,规规矩矩躺在一侧,连呼吸都刻意压低。一如在公主府时,她病在榻上,他照顾她累了,就这样蹭个床边,休息会儿。 少时,待耳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他知道沈青青睡了,轻轻伸手,动作轻柔地把她揽进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还在酝酿睡意的孟西洲适应了昏幽的光线,渐渐看清怀中的人。 清澈明亮的眼眸,也在看着他。 “是不是我弄醒你了?”他抱着她的手有些放松。 沈青青没说话,孟西洲当下的情绪,她心知肚明。 吃过药的孟西洲其实此刻不太清醒,只凭着直觉,在担心她,又问:“是不是睡不着?” 沈青青本想问同样一句话,还想问他方才吃的是不是安眠药,但最后还是选择了装作不知道。 有些事,不是一句原谅,又或是重新开始能够解决的,只有陪伴,一起拥有新的回忆,才能把之前的不快与不幸覆盖掉。 这需要时间和体谅。 “在想你。”她暗叹口气,凑过去在他颈窝里蹭了蹭,仰头亲了他的脖子,她感觉到,孟西洲的喉结在她的唇下上下滚动,搂着月要身的手,也不知不觉的收紧。 他拉着她一个转身,让她趴在自己身上。 他身板结实,对沈青青来说,跟木板没什么两样。在酒精的作用下,她抬首,大胆的亲了他的下巴,鼻尖,眉眼,直到她察觉到那个地方异常却又正常的反应后,才停了下来。 帐内温度骤升。 饿了一年多的狼,就这么被不知深浅的小兔子彻底祸害醒了。 沈青青意识到如此下去会破坏掉她预计的节奏,她得中止。 想着,她倏然支着胳膊起身,不前不后地精准坐上他月要间。 孟西洲的呼吸明显一滞。 情况一下子更糟了。 沈青青彻身体会到什么叫做骑虎难下,她欲逃离现场,老老实实躺回去睡觉时,脚踝突然被那人紧紧擒住了。 “别动了。”他声音又沉又哑。 月光透过窗楹落在她瓷白赛雪的颈子上,男人的目光由上向下,落在她微微发颤的月要身上。 孟西洲看失了神。 她小脸上窘迫与惊慌,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情欲,对他来说都是致命的诱惑。 白日她再强势,可落在当下场景里,女孩也是吃亏的。 稍有不慎,吃干抹净都是轻的。 沈青青被他的沉默弄得分外紧张。 男人手掌向下,轻轻攥住她的粉丫。 是试探,也是讨好。 她咬着唇,指尖落在他前襟,不轻不重地推了推他,闷声说了句:“我……我这几天身子不适。” 当头一盆冷水泼下,也根本压不住他眼底的火。 沈青青后悔了,之前那段时间,也是这般睡在一起,都没有过今夜一发不可收拾的情绪。 “今日不适,那哪一日……”他可怜兮兮的看着她,喉咙上下滚动,顺着她的话问,“可以?” 他的表情与话语,将内心所想,坦白得一塌糊涂。 这分明就是再告诉她,沈青青,是你招惹的我,你得负责到底。 今日不行就明日,明日不行,就后日。 沈青青太阳穴突突一跳,被他攥在掌中的脚丫立刻蜷了起来。 她怎么都想不到,孟西洲能当着她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过转念一想,情到浓处,阿洲也是这样没羞没臊的…… 他的手缓缓舒展开她花瓣似的脚趾,轻轻摩挲。 沈青青克制地忽略他手上的动作,而后竖起四根手指。 孟西洲眉头微微一蹙,像是在抗议。 沈青青挑了挑眉,暗中嘟囔着,他这算什么?蹬鼻子上脸么。 下一瞬,低眼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算了,这么久,总不能让他做和尚吧。 她缓缓放下一根手指。 孟西洲抿嘴,摇了摇头。 沈青青泄了气,第三根手指也缓缓弯了下去。 这真是她最后的让步。 正想着,对面的人突然坐起来,对着她的唇瓣浅啄了一口,笑着说:“傻瓜,这事当然是等你干净了,不难受了再说。” 他拉着她躺下,环上她腰身,紧紧贴着,这时,药丸的效果也上来了,昏昏沉沉的,他凑去发烫的耳边小声说:“睡吧,明日还有早朝。” “晚安,青青。” 翌日,沈青青醒来时,庭院内的鸟叫声都没了。 守在一旁的娇云看她醒了,起身凑过去,红着眼道:“沈……殿下。” “什么沈殿下。”娇玉撇了撇嘴,将沈青青搀扶起来,又递过去漱口的水盅,“殿下莫要怪她,云儿知道您回来了,昨夜又哭又笑的,疯魔了。” “赤月呢?” 娇云狡黠一笑,“赤月姐姐还没醒呢,昨夜被我们灌了不少……” 娇玉蹙眉,想着这丫头没心没肺的,怎么什么都说了,刚忙换了个话题,“殿下,早膳备好了,圣上等着您一起用呢。” 沈青青扶了扶额,“他都下朝了?” “嗯,圣上回来有一会儿了。” 沈青青听娇玉说四哥一早被礼部的官员接走洽谈商贸之事后,暗暗松了口气,她穿戴妥当,去了正厅,见孟西洲还穿着朱色朝服,手里正翻着折子。 “坐。”孟西洲见她来了,把折子递给何内官,起身接她。 屋内他身边除了一名内官,连个伺候用膳的丫鬟都没有,沈青青心头一轻,来之前,真怕见到皇帝的大阵仗。 她由着他拉着手,坐下。 娇云打开瓷盅,里面是煲好的红糖银耳莲子红枣羹,一桌的小菜,看上也很家常。 “尝尝。”孟西洲给她夹了一筷子青菜,跟在一旁的何内官,目光挪向这位神秘的金元九殿下。 他太好奇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忙的连睡觉都要压缩时间的圣上亲自下厨做饭。 坐在那头浑然不知的沈青青尝了口,菜是甜的。 她愣了下,抬眼看向他,咽下去的甜,渐渐蔓向心口。 沈青青什么都没说,也给他夹了一筷子。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吃饭。 立在一旁的何内官,在两人无声的默契中品出了多年朝夕相伴的意思。 他骤然明白,新帝一直婉拒朝内官员选后纳妃的谏书的原因并非旧偶难忘,而是心有所属。 何内官立在一旁,笑吟吟地对着立在对面的娇云娇玉点了点头,看得她们一脸茫然。 待早膳用罢,沈青青想着他还有政务处理,便回屋换了条荷叶色的襦裙,准备出门逛逛,不想,在门口遇到了孟西洲。 他换了身银山水纹的深色直裰,沈青青的?视线落在他脚上那双登云靴上停住,不得不说,她这见不得人的手艺做出来的鞋子,上了脚还是挺好看的。 “走吧。” 想到他昨夜还提到什么水患来着,问:“陛下今日不忙么?” “忙,东坊内开了不少异国的铺子,今日微服私访,正好去看下商贸使团的成果。” 沈青青这次就跟着商贸团来的,孟西洲说的也很认真,她没多想,跟着去了,完全没注意到,李炎眼底的无奈。 逛了一圈,沈青青才明白孟西洲这是翘班陪她逛街了。 逛街也就算了,她摸过的他买,到后面,她瞧过一眼的也买,夸张到来时的马车塞满了东西,都快要坐不下人了。 待晃晃悠悠的马车停下时,夜色渐浓,大道两旁的街灯已经点燃,烛火随风摇曳,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沈青青四顾看去,这并不是青园。 而是显国公府。 四目相对,孟西洲试探性地伸出手,眼底闪过一丝无措。沈青青走上前,柔柔一笑,不曾迟疑地搭了上去。 碰到沈青青的一瞬,男人想到当初离开三溪村时的许诺,那般骄傲的人,到底忍不住红了眼。 漫漫长夜中,妻子染血倒在雪地里的场景,让他夜不能寐。 当街之上,显国公府门口,孟西洲突然将她揽进怀中,情难自抑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抱歉,现在才带你来见父母。” 她捏了捏他的手,粲然一笑,“这时也不晚。” 孟西洲怔住。 “进去吧,别让公婆久等。” 她挑了几件东西,让娇云带上。 当初看全文剧情时,老显国公夫妇就是她最喜欢的角色之一。 如今见到真人,被魏氏拉着手坐在一侧叙话,见老妇人眼眶湿润,眼底满是毫不遮掩的喜欢,一点架子都没有,沈青青的心终是落了地,暖融融的。 魏氏瞧着眼前的姑娘,乖顺温和,怎么看都满意。 “往日让你受苦了,以后都会是好日子,子思若让你受了气,就同我们讲,甭管是皇帝还是什么,总归是我们养大的孩子,断不会让你吃亏受委屈的。” 说着,魏氏把自己腕子上的帝王绿翡翠镯取下给她戴上。 沈青青颔首,受了魏氏的见礼。 来之前孟西洲讲过,他们的过往,二老都知道的,所以魏氏对她才分外亲。 故而沈青青也没矫情当下的情况,笑着道:“嗯,多谢母亲。” “你方才喊我什么?”一声母亲,在眼眶里打转儿的泪,终是落了下来。 这时,来叫她们用膳的老国公爷正好看到自家婆娘拉着儿媳的手,哭的泪眼婆娑,蹙眉道:“来前不是说好不哭的,你怎么回事?” 魏氏眉头一压,拉着沈青青的小手炫耀道:“儿媳方才改了口,自是高兴。” 她拉着沈青青起身,“走,咱娘俩先用了晚膳再说。” 老国公爷站在一侧,眼巴巴的看着魏氏拉着儿媳出了屋,没人理自己。 这一顿家宴,孟西洲的状态跟老国公爷差不多,坐在那瞧着魏氏对青青关怀备至,嘘寒问暖,刚吃完,就拉去旁屋叙话。 直到老国公爷连催三次,孟西洲才接到青青。 “母亲平日不这样的。”孟西洲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没往日记忆时,就好奇过公婆是什么样的人,能把你抚养的这么好,又体贴又能干,他们一定跟你一样温柔,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同你本就知晓的也一模一样吗?”他突然停下脚步,冷不丁的问了句。 月色幽寒,倾泻在男人俊俏刚毅的面容上,墨眸下深掩着的情绪,不易察觉。 沈青青蓦地一怔,明白他在指自己知晓剧情的事,点点头道:“是一样的。” “那我呢?你说过,你我之间本不会如此。” 想到她之前说过的,她本该死在庆灵峰。 “你也是一样的,其实所有人都没有变,你本就是这样温柔的人,只是一直被仇恨所困,不愿意承认罢了。” 她盯着他看了半晌,也没瞧出有什么反应。 孟西洲双眸映着她的身影,眼底含着一丝支离破碎的期待,终是问出口:“那你会走吗?” “嗯?”沈青青没想到他原是在担心这个,她举起手,撩开袖子,露出一对儿翠色镯子,漾起个酒窝,“走不了了,我收了婆婆的见礼,要给她儿子做媳妇的。” 男人眼底暗涌的情绪渐渐退下,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贪恋地望着她的眼,定定道:“一辈子。” “好。”沈青青想了想,如今他既然提起来了,她决定把自己的事解释清楚。 “我其实不是贺兰卿,我是沈知意……怎么说呢,”她纠结片刻,实话实说:“我算是在贺兰卿被五哥和神女杀死后,借尸还魂的……” “嗯。” “你不怕吗?”沈青青在男人的脸上寻不到半分惊诧,就像是,这些事他早就知道了似的。 “不怕,我之前调查金元几位皇子时,猜了个大概。” “贺兰栖君命中早夭,神女动了邪念,妄图用贺兰卿的血,强行延续五皇子的命。”孟西洲的猜测,跟沈青青的几乎一样。 普通的书中角色,哪儿有什么真的死而复借血续命。 贺兰卿死在未央宫时,沈知意恰好穿书去补上了贺兰卿死亡的漏洞。 贺兰栖君之所以能活到去年,是因为沈青青私下去过南璃与金元交界,找到延年益寿的草药给他。 也就是在那片林地,她第一次遇到孟西洲。 “所以我父母的事,你也知道么。” “按理说这不是原文剧情不该知道,但梦到过几次片段,大抵知道是个怎么回事。”沈青青不太想谈这个,毕竟他的父亲所做之事不太光彩。 之后,她没再隐瞒,把身世一五一十的讲清楚,又把剧情改变的两个节点解释给他。 直到两人步行回到桂兰院,孟西洲才彻底搞懂一切。 沈青青见他不言语,有些急了,踮脚蹭了蹭他下颌,小声问:“子思,你介意吗?” 话音未落,孟西洲已经垂首吻住她的唇,慢慢的磨,半晌才道:“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你不一直都是沈知意么,三年前,南璃西北的林地里,你就是沈知意了。” 庭院里的风骤然变大,回廊里的烛火摇曳不止,溶溶月色映亮了小姑娘惊诧不已的小脸。 他竟然猜到了三年前,他还是戍边将军,二人真正初遇时,她留下的迷题。 “我只庆幸你是异世者,系统能给你第二次生命,不然我要到哪儿才能找到你?” “知道你是异世者后,我真的很怕你已经离开。”他摸摸她耳垂,悬在空中许久的心,终于落下。 甚至多了一丝难言的满足。 她的秘密,只有他一人知道。 倏然,沈青青呜咽一声,孟西洲再次吻住了她,不给片刻的喘息。 半晌,被吻的有些发晕的人听到男人沉声说着。 “一辈子不够,能不能跟系统说下,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第93章 093 之后的几日, 孟西洲政务缠身,忙的白日见不到人。 唯有晚上,忙完政务, 他暗中才能来桂兰院寻她。 另一头, 四哥同使团四处考察,也是早出晚归。 沈青青得了闲,跟赤月逛铺子, 茶楼听曲儿, 甚至还去赌坊赢了一顿饭钱。 其中还去过两次宏泰镖局,终是在最后一日的下午遇到来汴京办事的谢二娘。 两年不见, 谢二娘越发英姿飒爽,她见沈青青气色红润, 身着锦服,自是分外惊喜, 说着笑着,拉她去了后堂叙话。 这么久不见, 总会聊到这两年发生了什么,沈青青图方便, 把自己的身份改成了金元富家小姐,也并未把其中曲折讲出, 只告诉谢二娘,她如今找回夫君, 失而复得, 二人恩爱如初。 谢二娘也有好消息分享,她找到了三妹, 不过妹妹已经嫁了人, 对方是汴京大门大户, 她没透露是哪家,只说过得还不错。 沈青青没多问,只笑着点点头。 忽而一阵清风吹来,沈青青顺着身侧的窗楹瞧见窗外黛青色的房檐上裹着一层璀璨的余晖,远远看去,像是落这一层碎金似的。 沈青青笑道:“汴京的夕阳真美,不知不觉打扰谢二娘这么久了。” “妹妹莫要说见外的话。”谢二娘取出一兜沉甸甸的银子,推给她。 “这是……?” “往日你要账的分成,还有你介绍萧公子来押货的分成,都在这里。”谢二娘怕她不肯接,蹙眉坚持道:“我知你当下不缺银子,但一码归一码,不然二娘我……” 不等她说完,沈青青笑着把兜子搂在怀里,“妹妹先谢过二娘。” 小姐妹总有说不完的话,直至赤月催了两次,沈青青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宏泰镖局。 回到四方馆,贺兰凌猛地一拍桌子叫好,吓得刚进门的沈青青打了个哆嗦。 “四哥出什么事了么?”沈青青看向他手中的信函,那张黄澄澄的信封,云纹清晰可辨。 是金元皇室信函。 惦念着父皇的身体,沈青青的心跟着一沉。 贺兰凌看小妹面色惨白,赶忙解释:“小妹别担心,是好消息,你七哥说小八能开口讲话了,他小子,能说话了便一个劲的问你在哪儿呢。” 女孩眼眶顿时红了,她深吸一口气,喃喃道:“终于……” 贺兰凌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肩头,温声道:“别哭了,我已备好船舶,明日咱们便启程回王都。这一趟走走停停,也快一个月了。” 沈青青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她先是一喜,后想着四哥有公务在身,问:“贸易协定这么快就商议妥当了吗?” “其实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之前同耀云的协定来回扯皮了好几个月,南璃新帝办事雷厉风行,协定基本是依照咱们的想法办的,自然很快就把框架定好,当下就差一些细节了。你我走后,由其他文官负责完善就好。” 贺兰凌三言两语消去小妹的顾虑,看她眉宇不展,兀自笑笑,打趣儿道:“小九儿这是舍不得走?” 一语中的,沈青青悄悄把嘴角缓平,摇摇头,“四哥哥别乱说,我早就想着八哥的,明天启程是最好的,五月风向一变,回王都的日子会大大缩短。” “真的?”贺兰凌笑笑,“船其实今天就准备好了,不如你现在去收拾收拾东西我们今夜就出发,这样还能早到一天。” 沈青青见四哥扭头要吩咐下去,她小手下意识的抓住他袖子,低声道:“四哥,今日我逛了一天,有些打倦了,能不能明日一早再出发?” 贺兰凌看出她面色上的疲惫,不再开玩笑,拍了拍她手背,笑着说,“好,那便早些休息去吧。” 汴京的夏夜是柔和的,风也不似普尔图木那样的烈,桂兰院中的草木扑簌簌地颤着,沙沙作响。 一个高大的身影,由两人跟着疾步进到院中,两旁的树都被脚下的风带的微微晃动。 一进去,桂兰园内的烛火都灭的差不多了。 唯独正屋内还存着一抹暖色的烛光。 孟西洲勾了勾唇,侧目瞧了眼李炎,方才来时他嘀咕着娇玉说现在九殿下睡得早,这个时辰去,人怕是睡了。 这不,还是在等他的。 三溪村也好,曲林也罢,不管多晚,青青都会给他留一盏灯。 他吩咐了两句,非常利索的推开女儿家的闺房。 沈青青微微弓着身子,被子外露出小半个后背,乌黑浓密的长发垂在颈后,蜂似的腰身,在蚕丝被下勾勒出一个漂亮的曲线。 他瞧了眼手边的烛台。 火光摇曳,几乎燃尽。 “青青?”男人坐在榻边儿撩起缕青丝,露出一小截雪颈,低声道:“睡了?” 等到的只有听起来平稳的呼吸声,他俯身吻住那一小块雪白,清淡的花香入鼻,一路啄上她肉嘟嘟的耳垂,重重吐了一口气。 大手沿着缎面的中衣,一寸寸沿着脊背缓缓向下,料子又薄又软,待探进蚕丝被的深处,指尖确轻轻一扫,确认了他想确认的地方时,突然捕捉到一阵颤栗。 沈青青不想理他,只闭着眼,咬紧腮边的肉,不让自己出声。 倏然,感受到手指抽离,她怦怦乱跳的心跟着放缓。 孟西洲到底还是秉承君子之道,不会乱来的。 正想着,堪堪分辨出身后布料的窸窣声时,被子突然被掀开,某人不害臊的被子直接钻了进来。 五月的汴京不凉快,滚热的身子倾覆在小姑娘身后,紧紧贴了上去。 沈青青立马睁开眼睛,往前一挪,侧头瞪向那人。 孟西洲下意识地拉住她的衣裳,许是布料丝滑,也或许是肌肤太过滑嫩,只这一下,中衣赛雪的肩头露了出来。 牡丹色的细绳半挂在那。 山峦若隐若现。 孟西洲心口一滞。 两年了。 她十九。 长大了。 这念头似若个火折子,老房子顿时着了烧了起来。 男人嘛,一旦起势,便来势汹汹,不可遏制。 他本是只想见见她,说些贴己的话。知她明日要走,尽力处理完那些焦头烂额的政务才得出空出宫。 谁知这一闹,本没那心思的心人也冒出那心思了。 孟西洲猛地翻身,将她禁锢在身下,牢牢实实。 “青青。”他盯着她水盈盈的眸子,柔声唤她。 “陛下这是要干嘛?”她嘟着粉腮,明显是没睡的。 这一声陛下,听得孟西洲又想笑,又无奈。 以前的青青从未同自己使过性子,自是温柔体贴,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忍下去。 按理说,男人都喜欢这种千依百顺的。 可孟西洲却更喜欢现在的青青,不藏着不掖着,又什么都会说出来。 他觉得,不那么善解人意的青青更可爱。 “今日本想早些来的,工部的刘策递了加急的折子说禹州堤坝坍塌,不少百姓流离失所……” “好好的堤坝怎么会坍塌?”沈青青听了瞬间认真起来。 她想到贪墨之事,先前孟棠嬴做太子时,朝内朝外安插了不少人,她担心是先前遗漏掉的余党。 孟棠嬴虽已死了,之前的事却没完全水落石出。 正想着,孟西洲垂首吻住随着话语一动一动的锁骨,“这便是不生气了吧?嗯?” 沈青青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可孟西洲忙也是真的,她能理解。 前皇帝不干人事,跑去修仙,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他,可她还是忍不住生气,她明天就要走了,他一定知晓,却这不早点回来,白瞎了她打包回来,准备好的吃食。 沈青青越想越委屈,伸手推他,“气,还在气你。” “堤坝的事是真的,我已粗略看过,是当时负责修建的巡防大臣并未结合当地地质来,这种闭门造车建出来的东西,早晚要出事。”孟西洲认真解释着,肚子忽而叫了一声。 “还没用膳么?”她推了推他,想要起身,可他哪里是她能推得动的? 男人浑身上下都石更邦邦的。 “现在准备要用了。”孟西洲哑声说着,额间爆起的青筋,微微发颤。 她起身时,膝盖顶在那。 一瞬间,什么都懂了。 孟棠嬴不给她反应的时间,用力攥住她些许无措的纤指,十指相扣。 “青青,明个就走?”他咬住她耳朵,用温柔又讨好的声音小声问。 “嗯,我让娇云去把熙春楼打包回来的吃食给你热下,其他的……一会儿再说。”沈青青红着脸,避开他灼热的目光,这一次,鱼儿顺利挣脱开了网的束缚。 沈青青钻出他身侧,起身扯了扯小衣,刚走出去没两步,屋子里的烛火啪的一声,灭了。 青白的月光透过窗棂勾落在荼白的中衣上,她背着他立在那,不进不退。 是重复了无数次的梦。 看她停在原地,正在分辨位置,孟西洲忍不住起身,走到她身后,垂首嗅了嗅她发间的香气。 下一刻,不知怎么,沈青青被他横抱着,去到桌案前,坐了上去。 面对面的。 黑暗中,一只手抚了上来,细柔慢捻的引得一阵颤栗。 中衣褪去,瓷白的月退上落着月光,她终是看清了男人虔诚的眼神。 跟往日的记忆完全重合。 指尖黏腻,他凑过去,啄了啄她的唇,就像是在问,可不可以开餐? 一声浅浅的轻喘,白玉似的胳膊搭了上去,将他轻轻拉近,她抬头,咬了一下男人的下颌。 以示回应。 这一下,一直自持稳重的男人,心底那根紧绷着的弦彻底崩了。 漫漫黑夜,一声声碎裂的嘤咛,随着横冲直撞忽高忽低。 良久,她揽着脖颈的手掐了下他肩头,蹙着眉问:“你胳膊不是还伤着么,我们回去吧。” 越过男人的肩头,沈青青咬着唇瓣,瞧了眼遥不可及的床榻,想着这样下去,全桂兰院的人都要知道了。 可惜回答她的,只有狂烈而窒息的吻。 情到浓处,他突然啄上她水润的眼角,温声低语着:“青青,想看你穿一次喜服,一定很美……” “往日给不了的,这次都会给你。” “嗯?”沈青青额间沁满了汗,此刻她似若大海沉沦的浮木,摇摇晃晃的,哪儿还有心思去分辨他的话语。 孟西洲哽了哽,忍不住暗暗发力。 同一时刻,刚从李炎口中知晓主子来桂兰院的娇云,赶来主室廊下,恰好听见屋里娇声唤着,“子思,你轻些。” “好。” 这一声好,那还有半分平日里清冷寡淡的影子? 小姑娘顿时臊红了脸,她知晓主子向来不喜旁人侍候,净室里该有的都有,便扭身回了自己屋子。 屋内,旖旎褪去,沈青青有气无力的趴在男人肩头,听他话语带着几分餍足的笑意,“先别睡,乖。” 他抱着她去了净室,瞧着里面备好的东西,想必是娇云娇玉刚准备好的。 沈青青红着脸,有些懊恼地锤了锤他肩头。 “别乱动,让我看看。”他动作分外轻柔,另一只手拿着药瓶,瞧得沈青青避开视线道:“我自己来吧……” “你看不见,很快。”他捻着珠子,一下下的,全然不顾她透红的脸。 总归是老夫老妻,沈青青在心里默念着,而后靠上浴桶,最后干脆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糊醒来,才意识到孟西洲正抱着她回屋,此刻,就连头发也已绞干。 “我自己走就行。”她嗫诺了一句。 “还有力气?”男人垂首,唇角那抹迷人的笑意带着一丝恶劣的味道,沈青青赶忙摇了摇头,“没力气了,一点都没,你抱着吧。” 一声急促的笑,他吻住她额头,温声道:“不闹你了,睡吧。” 沈青青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醒时,有人正敲门。 她伸了个懒腰,碰到男人结实的臂膀,瞬间吓醒。 孟西洲也被叩门声弄醒,身侧的人正推着他问:“今天不上朝么?” 前两日他走的很早,因为这处离宫门有些距离,只能起的更早一些。 “嗯。”孟西洲盯着头顶上的布幔,唇角掠过一抹自嘲。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了吧。 孟西洲刚把人搂紧怀里,准备再睡会儿时,娇云实在是等不了了,低声叫门:“殿下,您醒了吗,四殿下往咱们院子里走呢。 ” 沈青青一个激灵,赶忙起身推他。但不好直接赶人,她蹭了蹭他冒出胡茬的下颌,被他摁住亲了好一会儿,他才不清不愿的起身,捡起四周散落的衣裳穿妥,先一步出门。 一推门,守在外面的赤月见是他出来,差点没提起一口气。 “小五?”赤月下意识的唤出他在公主府的代号。 孟西洲面色如常的迈出,停在三人面前。 娇云娇玉自是早早就知晓,她们垂眸站着,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孟西洲忽略掉赤月惊诧的眼色,提了下唇角,吩咐道:“回金元时你们两个也跟去吧,小心伺候着。” 娇云娇玉顿时喜上眉梢,颔首道:“是,奴婢谨遵圣命。” 远远听院外来了人,孟西洲一声不吭的往另一侧翻墙走了。 赤月眼睛瞪圆,气不打一处来,捏着帕子高声道:“你们南璃陛下翻墙头的本事可真熟练呐!” 她很确定,墙头另一侧的人,一定能听见。 当然屋里的人也听见了。 说着,三人进了屋,见到了小脸羞红的沈青青。 她抬起鹿眼巴巴的瞧向赤月,这几日一直瞒着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赤月敛起怒意,垂首温声道:“奴婢来伺候殿下更衣,四殿下就往咱们这儿走了。” “嗯,我也没什么东西,娇云娇玉来帮忙整理就好。” 待贺兰凌见到小妹时,妆容妥当,天知道赤月用了多少粉才盖住她颈上的红痕。当然,暗中少不了一顿对孟西洲的编排。 二人刚去前厅用膳,孟西洲身着常服,从大门进来,贺兰凌欲起身行礼,被他挥罢。 贺兰凌见孟西洲盯着小妹打量,起身移一步挡在她身前,“陛下可是用过早膳?” 这时辰也就小妹拖着没用膳了。 一句客套话,不想引狼入室。 贺兰凌死盯着孟西洲,看他不紧不慢的喝着粥,一小口一小口的,跟个娘们儿差不多了。 “九殿下不多用些么,是不是不可口?”放下筷子的孟西洲看沈青青的碗里还剩着小半碗。 “吃不下了。”她擦了擦嘴角。 “近日水患连连,百姓流离失所,朕委实难忍食物浪费,还请九殿下不要介意。” 说着,孟西洲伸手将她的碗端到面前,舀了一勺,继续吃了。 贺兰凌顿时石化在原地。 若说粮食紧缺,去年图尔苏部闹灾时,宫内也一直这般节约,却也不见一国之君去吃个女子剩饭的呀。 这一举动,沈青青并不意外,三溪村两人日子过得还紧张时,阿洲总是故意给她多盛一些饭,剩下的他才会吃。 只是当着四哥的面这样,有些不太妥当。 沈青青的小手浅浅掐了他大腿一下,随不想被那人牢牢攥住。 赤月忍不住轻咳起来。 孟西洲不以为然,公然在桌下攥着小手轻轻摩挲,搞得沈青青心怦怦乱跳,却也依着他,直到用完桌面上的菜才把手抽回。 沈青青暗戳戳的瞪他一眼,兀自蹭了蹭发汗的小手。 贺兰凌怎么会瞧不出南璃皇帝的意思,故意轻咳两声,“陛下,时辰不早了,我同九妹准备启程,协定之事……” 孟西洲淡淡一笑,内官奉上一卷,低声道:“四殿下,这是昨日市舶司呈上的协定内容,他们连夜修改了细节,还请您过目。” 贺兰凌愣了下,接过卷纸细细看过,之前有争议的几点均已按照双方意愿修改妥当,的确可以定稿了。 “四殿下同九殿下此次长途跋涉,只可惜没来几日就要走,好在临行前,协定已经准备出来,四殿下也好回去呈给大君过目。” 事情办好,贺兰凌自然高兴,双方客套半晌,躬身行礼后,贺兰凌这头就准备往码头出发。 五月的汴京刚改变风向,此时正是码头最忙碌的时候。 可今日码头却分外冷清,贺兰卿去时,见皇帝亲卫在,倒也不意外了。 果不其然,孟西洲稍后出现,跟往日一样,未跟着皇帝仪驾,不过除了他,还有几人一同来了。 是显国公夫妇。 魏氏本想今日下帖请儿媳来府内小聚,听李炎说了,才知道青青要启程回金元,便跟老国公爷一起来码头送行。 贺兰凌不知对方为谁,听南璃皇帝介绍彼此身份后,他躬身行礼,却也疑惑为何显国公家的人会来给他们送行。 魏氏知道青青身份特殊,她其实是“过世”的世子妃的这件事,只能永远烂在肚子里。 故而在外人面前,老国公夫妇表现的不会太过亲昵。 魏氏招了招手,香菱带着侍从送上锦盒,她对贺兰凌温声道:“此去金元路途遥远,除了一些吃食,还有丝绸与南璃特有的草药赠予大君,是国公府的一片心意,两位殿下莫要客气。” 香菱将礼单奉上,贺兰凌当时未看,但见那一车车的东西往船上送时,心中疑惑更深。纳闷显国公府即便再好客,也不该如此,更何况他们之前都没见过…… 待官船开行出一段时间,贺兰凌闲来无事,打开礼单一瞧,顿时惊了。 前后数十页的丝绸珍宝不说,单单百年人参、鹿茸等珍稀草药,就有整整两页。 贺兰凌在鸿胪寺任闲职,不是没见过各国献礼时的礼单,但这般大方,又无缘无故送礼的,还是第一个。 待他拿着礼单找到小妹时,才瞅见她身侧那俩丫鬟有些眼熟。 “这不是跟你在青园侍候的么?”贺兰凌打量着。 “回四殿下的话,是陛下让我二人随行侍候九殿下的。” 贺兰凌点头,没再说其他,只拉着小妹去到外面单独谈话。 “你看看这礼单,一个国公府的赠礼,是不是太夸张了些,旁人若不知,还以为是聘礼呢。”贺兰凌指着草药那一页给小妹看。 沈青青扫了两眼,心头一热。 国公府的礼单,心意已经很明显了。 这里有几味草药是之前霍羡给的方子里有,但又不好寻的。 “小妹觉得他们这是什么意思?这显国公府也有儿子?” 沈青青点点头,“有。” “一个国公世子也想……”贺兰凌说着,突然想到什么,恍然道:“这南璃皇帝就是那个显国公世子啊!” 此刻,身旁的小姑娘被微风吹得青丝飘摇,耳边四哥的话语被风带到远处,真是一句话都没再听了,她侧首,望向天角若隐若现的汴京城,面庞带笑。 贺兰凌这才明白,这一船的赠礼的来由。 官船驾着东风,一路平安回到普尔图木。 下船的第一件事,南璃与金元皇室要联姻的消息便传入耳中。 第94章 094 “今有南璃新帝孟子思, 数次请求与金元皇室联姻和亲。本君思虑再三,本着于南璃永结世代之好所想,将本君与大阏氏独女贺兰卿配于南璃新帝为后。” “金元送亲礼队, 由本君四子贺兰凌、八子贺兰煜一同领队送亲,连同皇室亲备嫁妆, 于庆景三十九年六月十八前往南璃汴京, 待和亲大典完成,送亲队原路返回。望南璃新帝孟子思与睿和公主贺兰卿姻缘夙成,琴瑟和鸣,共谱佳话。” 沈青青回普尔图木的当日, 恰逢吉日。早朝宣诏时, 满朝臣子无不欢喜, 唯有要大君贺兰睿眉头微蹙。 小公主虽备受百姓爱戴, 可谁不知道, 当今诸国中,属南璃国力强盛, 物阜民丰, 小公主嫁去为后, 不但可保两国永世之好,日后南璃皇脉也会流着金元人的血, 是福延万代之佳事。 这也是当初, 群臣反对大君取消之前和亲约定的原因。 说到底, 嫁女儿的不是他们。 在汴京时, 孟西洲提到过他与大君商议过婚事, 沈青青知道这事会被定下, 却没想婚期会这么早, 但她清楚父皇这样做的原因。 领诏谢恩后, 沈青青去见了大阏氏。 母女再见,分别之日已定。 想着两国路途遥远,她嫁去邻国为后,再见不知何日。 大阏氏心中难过,却又不好当着女儿的面有何表现。 女子间的哭诉,一开了头,就止不住了。 她拉着女儿的手,只问她这次去汴京好不好,能不能习惯那的生活,见女儿眸中含泪的点了头,她才笑着说:“那母亲就放心了。” 可彼此都清楚,万水千山之隔,怎么可能真的放心。 随后,大阏氏命人领来个面善的嬷嬷,沈青青认出对方正是上次和亲前来教她规矩的老嬷嬷,便起身颔首,同刘嬷嬷打了个招呼。 “还是给你寻来了之前的刘嬷嬷,你出嫁前没剩几日,但这次要好好跟着嬷嬷学规矩了,这次同上次不同,此去南璃,你便是一国之后,心性要收敛沉稳,诸事要和顺才好,即便那南璃新帝再宠你,要你不用拘束,你也不可同以前一样,没规矩的乱疯。” 大阏氏说着,觉得似乎太严厉了些,软下些许道:“母亲不是逼你,只因你是咱们金元的女儿,去了南璃,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张嘴,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金元,懂吗?” “是,儿臣明白,儿臣定会谨记母亲教诲,也会跟着刘嬷嬷好好学的。” 刘嬷嬷见小殿下细声细语,乖顺的垂首,跟印象里的出入不小,稍感意外。 大阏氏看她在那规矩立着,招招手道:“行了,当下在我这慈元宫就别拘束了,快同母亲讲讲此去见闻。” 一个时辰后,殿外细雨绵绵,内官禀报,大君贺诏所有皇子皇女进殿。 沈青青到时,殿内还立着数名重臣。她乖乖去到八哥身旁,打量了一遍,单是这样看着,八哥除了比往日瘦了许多,其他与常人无异。 只是不知道,骑马射箭这些还能不能恢复了。 霍大夫说过,像八哥食入墨仙碱这么久,还能恢复行走的,已是出乎意料。 兄妹几人依序立在一旁,听见父皇在殿后轻咳,不由得蹙起眉。 他们今日因何被召集,心里多少都有数。 父皇这是要立储了。 少时,金元大君病态难掩地走出,当着朝中重臣与子女的面,亲自宣诏立齐王贺兰明纾为左贤王。 嫡长子承天之殊渥,无人提出异议。 立储过后,六位皇子皇女起了身子,离开政殿,恭喜之余,几位皇子闹着二哥去包酒楼请客。 被哥哥们拥在人群中的沈青青,见到兄友弟恭,和睦温馨的一幕,庆幸当初她迫着系统送她回到金元。 原文中的国破家亡不再,政权顺利交接,金元迎来一个新的机会,她也给了自己一个机会。 贺兰家的未来,已在今日决定。 婚期将近,日子过得飞快,再一转眼,已到六月十七。 亥时三刻,前几日就搬回皇宫的沈青青就着月色,推开了慈元宫内殿的门。 暖黄色的烛火下,大阏氏半倚在榻上,捧着件小童的中衣看得出神。 “母亲。”她低声唤了句,将大阏氏的思绪拉了回来。 “小九?”大阏氏怔了下,见女儿的脸上写满了紧张,并不意外,笑问:“睡不着么?” “嗯。” 明明不是第一次,可沈青青却分外紧张。 上一次,她对那人一无所知,只捧着一颗真心去了南璃。 这一次,同一个人,不同的身份、环境,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大阏氏招招手,沈青青褪下披风,钻上母亲的床榻,猫在她怀里撒娇。 大阏氏自是把女儿搂紧,温和道:“瞧瞧,这是你儿时穿过的,这般小呢。” 她用手比划了下,“还记得你刚生下来就这么大点,脸上有块青色胎记,当时吓得我抱着你父皇哭,说你这以后怎么嫁人……” “奶妈讲了才知晓,有些婴孩生来带着,过不了一段时间就会消失,但我还是怕,怕小九儿生的不漂亮,后来,就想着小九一生平安快乐就够了。” 大阏氏嘴角含笑,摸了摸女儿柔顺的发丝,心中无限感慨。 这种感觉,只有做了娘的才能明白。 “这次听刘嬷嬷说你肯用心学,母亲很是欣慰。” 沈青青乖巧的蹭了蹭,她这次可真是下功夫了。 像文玩字画、棋艺茶艺之类的,她已然精通,可女红、乐舞、制香插花之艺,刘嬷嬷虽教导过,但她那时玩心大,不愿意学。 这一回,她塌下心,刘嬷嬷手把手的教,挨个学了个遍。 日子虽短,但她学的上心,前两日刘嬷嬷已回禀大阏氏,小殿下出师了。 大阏氏想了想,捏了捏女儿耳垂,低语几句,问:“小九可是听明白了?” 闻言,沈青青小脸瞬间泛红,之前刘嬷嬷教导男女房事时就很难堪,却不想母亲也来支招,而且这法子…… “傻丫头,学好了自能享得其中之妙,学不好,吃些苦不说,夫妻之间也会生出嫌隙,母亲教的一定要记住。” 沈青青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了,她羞得窝进大阏氏怀中,点头小声道:“母亲,这能行么?” “自是行的,傻丫头。”她笑着,又言传身教一番。 听罢,沈青青无论如何再也继续不下去这话题了。 “小九可知南璃新帝向大君求娶你时,许诺一生只你一人?” “嗯,儿臣知道。” 大阏氏看着女儿清澈见底的眼眸,暗叹口气,酝酿片刻,终是没说出来想说的话,只揉搓了把她小脸,像开玩笑似的问:“若他有一天负了你,小九要如何?” 大阏氏经历过情窦初开,琴瑟和鸣。日子久了,碍于帝君身份的添人,又或是归于平淡,人总会变的。 只有她自己清楚,他留宿在小阏氏寝宫时,那难熬的漫漫长夜,湿了一方又一方的枕巾。 纵使她是个过来人,看透了深宫之中女人的无奈与牺牲,但她还是不忍心毁掉女儿的期许。 这时,沈青青颇为严肃的回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大阏氏蓦地一愣。 女儿到底不是她,那南璃新帝也不是贺兰睿。 二人阴错阳差经历了那么多,大阏氏相信那南璃新帝是不一样的,也更相信女儿在遇到困难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不论如何,你要记住,若他欺负你,你就回来,金元永远都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沈青青点头,搂着母亲迷迷糊糊的睡去。 天还未亮,梳洗的女官站成一排,等着为公主梳洗装扮。 六月十八,启程去南璃的日子到了。 95、095 lt;本文连载于晋江文学城, 因为近日盗版频繁,才补发这句话,非常抱歉, 影响大家阅读体验,谢谢正版支持此文的小天使们gt; 庆景三十九年, 六月十八。 睿和公主启程和亲,十里红妆, 和亲仪仗声势浩大。 前两日, 金元大君特摄天下,上到朝臣下至百姓, 无不欢呼雀跃。 启程这一日,普尔图木里里外外塞满了人, 以至于王都府衙不得不增派人手维持秩序, 就连靳家都受左贤王之命,在下九流中散出消息, 暗中护送和亲使团平安出行。 负责衙役的溥纯身着官服, 骑着马,直到公主车驾从视线中消失,才敢松懈下来。 回首见小弟还盯着那人远去的身影,低声道:“人都走远了,回去吧。” “嗯, 兄长也要当值, 我也要去趟户部, 还有些差事未办完。” 溥纯看他面色不佳,到底是自家兄弟,劝慰道:“母亲秋日要办诗会,以你如今官职, 到时候王都贵女还不是任你挑?” 溥洪往日也是这么想的,只要他走上高位,即便再不受宠,溥家和官职总能为他谋得个对仕途有助的好婚事。 可真惦记上了一个人,才发现往日的念头有多么可笑。 相伴一生的事,总归不该太功利。 他没作声,扭身没进人群中。 此刻,跟在和亲仪仗中的萧应、娇玉、娇云被街道两旁声势所震撼。 别说几个南璃人意外,就连贺兰凌与贺兰景都为之惊讶,暗想若是九妹是个男儿身,今时今日坐上左贤王之位的会是谁,可就不好说了。 半途,坐在车驾中正愣神的沈青青耳畔传来一阵阵整齐的呼唤:“公主万福金安。” 沈青青顺着声音撩开车帘一角,人群瞬间爆发出更高声浪的呼喊。匆匆瞥去,数百号人跪在那行礼叩首,沈青青听岳枫解释,才知道这原是她之前从靳家手中解救下来的那些奴隶。 这些人大多学了手艺,拿着她给的盘缠开启了新的生活。 此刻,娇云见跪在那虔诚叩拜的人群里,有一抹熟悉的身影,惊呼道:“玉姐,你看那个人是不是娇兰?” 娇玉顺着她的指尖瞧见那个身着素衣的女子,若不是娇兰眉心有一点痣容易分辨,否则她可想不到那个看上去三十多岁,半头白发的女子会是三人中长相最出众的娇兰。 这时,娇兰也注意到车驾旁的两位旧友。 她双眸瞪圆,不可置信地看向二人,下一刻,她猛地起身,踩着旁人往前冲去,高声唤道:“娇云、娇玉?是我,我是娇兰!” “玉姐,真是她!”当年汴京一事后,她们只知娇兰被人牙子发卖,却不想竟会流落金元。 娇兰起身走了没两步,立刻被守在周围的王都衙役扣下。 “阿玉!阿云!是我啊,求求你们救救我!” “带我回去,带我回去!” 哭喊快速被人潮淹没,却又恰好让沈青青听了个真切。 只那一瞥,娇兰衰老落魄的模样留在脑海。 沈青青不由得想到当初娇兰在自己最卑微脆弱时,带走了她最后的希望。 无力的绝望感,像是生在峭壁上的草木,碎石而出。 她恨过,也放下过。 冥冥之中,要在今日遇到。 沈青青思索片刻,撩帘叫来岳枫,吩咐道:“方才冲撞仪驾那人我认识,将她一并带回汴京吧,同货船一起。” 人声喧闹,直至码头也未曾停下。 真要跨上离开普尔图木的官船时,一直紧绷着的沈青青已是泪眼汪汪。 贺兰凌上前一步,扶住她,小声叮嘱:“小妹,牢记家训。” 她颔首,脑海回荡着的满是离宫前,母亲唤着的那一声“九儿”,然后稳重地迈上甲板。 雏鸟总要离巢。 在金元,她已经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她会换一种方式,去守护这里的百姓。 按照南璃婚俗,和亲大典会在使团抵达的第二日,黄昏时分举行,并不受六礼约束。 但这一次,礼部却犯了难。 只因临国公主嫁来为后。 南璃史上屈指可数的几次和亲,从未过这样的前例,即便是邻国历史,也难寻此闻。 故而礼官早早便开始讨论,和亲大典与新帝大婚这两套完全不同的宫廷礼俗要如何融合在一起举行。 将近半个月的争论与查阅典籍,礼部终是在新帝亲自参与下,定了最后方案。 元宁一年,七月初七,南璃帝后大婚。 和亲使团前两日便抵达汴京,并未依照礼数住进四方馆,而是被安置在青园。 初七晌午,负责大典仪容的女官叩响在桂兰院的门。 捱到快天明才睡着的沈青青是被赤月叫醒的,“殿下,方才礼官说,奉迎的礼官准备按照既定时辰,带着百官来迎娶,您该起了。” 来之前,刘嬷嬷教过,南璃帝王婚俗,按照礼数,寻常六礼中亲迎一礼,会在帝后大婚中,改为奉迎,由礼官与百官代为进行,以显皇帝之尊贵。 沈青青由着几人拥上前伺候,娇玉干事轻巧,拿起木梳为她梳头,赤月则躬身手持粉扑上妆。 赤月瞅见黑眼圈,嘟着嘴叨唠着:“殿下昨夜没休息好么?您先坚持下,别闭眼了,不然迎亲队伍到了奴婢都化不完。” 此刻,沈青青思绪已经游离在世界之外,她脑袋跟个拨浪鼓似的,随便倚着一个力,便能睡着。 少时,窗外震天的炮仗声将她扰醒,对镜一瞧,几个丫头已经把妆化好,发髻也梳妥,配着金翠发饰,只等着一会儿佩戴那顶九龙四凤冠。 这时,娇云从厅内去来几块点心,“殿下先用一些吧,今日大典,怎么都要折腾一日。” 正说着,院外传来一阵阵傧相的欢呼声。 沈青青好奇的向窗外瞧了瞧,一只大雁从墙头飘过。 “赤月,那可是只大雁?”沈青青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帝后婚礼流程简单,不该有抛雁这一步。 赤月没瞅见,周围的女官捂嘴窃笑,似乎知道些什么。 “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是。” 待赤月步至院门,见那被堵得水泄不通,有一沉稳浑厚的男子声音不紧不慢的吟诗。 赤月怔住。 这不是小五的声音? 此刻,被贺兰家的两位哥哥与金元随行的傧相拦在外的孟西洲笑意盈盈,已经念了三首催妆诗。 陆成玉面色温和,对着两位殿下拱手行礼,“四殿下,七殿下,三首已罢,帝后大婚良辰吉时可是耽搁不起。” 贺兰凌束手笑道:“三首催妆诗就想见到新娘子?真当我金元公主这么好娶?” 贺兰景附和:“就是的!再来三首,不,再来三十首!” 素来疾言遽色的孟西洲今日是半点脾气都没有,他耐着性子,又做了两首, 睿和公主西来嫁,入主南璃朱门家。 不需珠粉掩芙蓉,青园春色映白红。 赤月听着止不住的笑意,扭身去回禀殿下。 “好!好!”李炎带人起哄着,这时,贺兰凌突然给了个眼色,身侧的傧相微微让开一个空隙。 孟西洲眼疾手快,蹭地穿了过去。 一下子,挡在院门的人群瞬间被李炎秦恒等人冲散了。 陆成玉盯着面色如常的贺兰凌摇了摇头,暗道:这家伙为了把自己媳妇再娶回来,可真没少下功夫,竟连邻国皇子都能买通? 那头,沈青青得知孟西洲带百官亲自来迎亲,瞬间慌了神。 “他真在外面?” “是,圣上被您的几位哥哥拦着不许进呢,说是让做三十首才给进。” “四哥七哥……”沈青青有点担心外面的情况,正欲起身,被赤月拦住。 “娘娘您可不能随意出去,不吉利的。”老嬷嬷拉住他。 “是啊,合着该让殿下们为难一次小五,他光欺负您了。” 沈青青小脸微红,点了点头。不过听到孟西洲亲自迎亲,自是高兴暖心的。 可这个时空阶级思想保守,帝王亲自迎亲这种事,也未免太出格了。 “殿下怎么还发起愁了?”守在一旁的老嬷嬷是孟西洲特意指派过来的,看出她所想,上前宽慰,“殿下安心,这都是陛下的一片真心情义,说句实话,整个南璃都是咱们陛下的,帝后大婚,只要陛下喜欢,遵循三书六礼,没有什么不合礼制的。” “您呐,就尽管放宽心,日后您在咱们南璃,可都是美美满满的好日子了。” 老嬷嬷这一句句的,说进沈青青的心坎里,让她稍稍放下心来。 “都别愣着了,速速为殿下更上嫁衣,佩戴凤冠。” 待穿戴妥当,新娘子站在那,容貌清丽柔美,目光如水,似若仙泉一般清澈干净,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愣是把一屋子的女官都看出了神,几人同这位准皇后娘娘的第一次见面,便已了然为何圣上南璃百家好女不要,非要去邻国求娶。 她由赤月搀扶着,走出堂门,见到了在外等候的孟西洲。 身着绯色绛纱袍,头顶通天冠,腰间除了佩戴玉绶,沈青青还瞧见她送给他的那个香囊。 二人无言相视一笑。 随后,在一片喧闹声中,两人并肩走出青园,沈青青被搀扶着,上了百香车驾。 南璃帝王骑马在前,百官随行在最后,一路穿过闹市街坊,场面宏大。 进了皇宫,依照礼制,进大殿受皇后受宝册,文武百官更换朝服上殿听礼官宣读制书。 折腾完一圈,殿外落下暮色。 二人行同牢合卺之礼。 一日没吃没喝的沈青青瞧见同牢礼端上来的蒸肉,两眼直冒光,立在一旁的孟西洲瞧见暗暗一笑。 幸亏他吩咐过,同牢礼准备的肉菜要多一些,是她爱吃的口味。 故而这场同牢礼,帝后愣是当着众人面,将一盘肉分食干净才结束。 之后,帝后共入御幄,至此,这整整一日复杂的婚礼才算结束。 待文武百官退下,沈青青还跟个玩偶似的,僵在那,保持微笑,目光呆滞的看向前方。 整个人都木了。 此刻御幄中只有内官和二人,孟西洲瞧见她头顶的那套凤冠,蹙起眉,轻声问:“沉吗?” 沈青青一时还没回神。 他抬手想要为她取下凤冠,沈青青这次反应过来了,她伸手扯住他袖口,“这是作何?” “太沉了,我先为你取下。”孟西洲温声说着,没有用朕这个字眼。 沈青青转念一想,上次见他就已登基,他也没当着她面以此自称过。 “再等等,等陛下同臣妾回到寝宫的。”她不想被人看到金元来的皇后不守规矩。 孟西洲的心口猝不及防地冒出一股酸楚。 若可以,他不想登基为帝,只想回到过去,不做显国公世子,哪怕只是个三溪村的包工头也好。 守着那一亩三分地,搂着媳妇过日子。 孟西洲望向身边的姑娘,这一眼,仿佛穿过三生三世。 终于,他兑现了承诺。 三书六礼,我娶你,一样都不会少。 他捏起她下颌,柔柔落下一吻。 女孩的脸霎时红了。 “陛下……” 这一声娇柔柔的嗓音,太要命了。 “我们先回紫宸宫吧。”他牵上她的手,拉着她一路回到寝宫。 迈进门的第一件事,便是为她取下凤冠。 光洁的额头上,被凤冠箍出一道刺目的红痕,他抬手抚了抚,分外轻柔。 “疼吗?” 沈青青摇摇头,攥住了他的手,吻了他的指尖。 沈青青知道,今日典礼他已为她破了太多例。 不过两人往日办不起,错过的婚礼,终是在今日弥补了遗憾。 那种重拾过往的释然与感动,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 孟西洲垂首吻上,炙热而激烈,尝着她唇瓣上的口脂,香醇甜美。 二人拥着,倏然,门外有人唤道:“陛下,陆大人说殿内的喜宴已经备好,只等您去了。” 孟西洲哪里舍得出去?他真是等不及了。 沈青青推了推他,喘息之余,低声说:“陛下快去……” “青青,不要唤我这个,嗯?”男人挑了挑眉,唇瓣上还沾着口脂,分外娇红。 “那唤你什么?”美人故意拉长了音,眼波流转,笑靥生花。 他俯身,咬住她颈子,哑声道:“你知道的。” 轻轻一嘬,姑娘细若蚊吟地了声,“子思。” “不对,再想想。” 一寸寸的啄过锁骨,她一退再退,被他锁在臂膀与木屏之间,无处可逃。 沈青青紧抿着唇,吐出那两个字,“……阿洲。” “陛下,百官在大殿等候多时……”内官再次催促。 “你快去……快回。”玉指勾了一把那白罗方心曲领,撩得人心神荡漾。 “等我。”他咬着牙说出口,靠着惨存的意志,扭身离开。 孟西洲几乎是踩着云彩飞到大殿之中,跟在后面的仪驾完全赶不上陛下的步伐,但又不能错了位置,只能硬着头皮,举着仪仗缓缓走去。 待孟西洲进到大殿,百官只瞧见圣上孤零零的一人走上御台。 陆成玉暗暗摇头。 新帝大婚,宴请百官,自是热闹非凡,礼仪过后,百官上前敬酒恭贺。 孟西洲一杯一杯的喝,面色不改,瞧得贺兰景眼睛发愣,“四哥,这南璃皇帝酒量可以啊,跟咱们金元男儿有一拼了。” 贺兰凌眉头一挑,“小七,你觉得他会喝酒?” 拦门那放他一马,只因拿人手短,那两个美姬知书达理,的确和他心意。 可喜酒就不一样了。 贺兰凌是打定主意今夜要喝软了这个南璃皇帝,他扭身对侍从低语几句,后等百官敬酒结束,他领着贺兰家的人,上前恭喜。 内官瞧见对方带来的那几坛子酒,手差点打哆嗦。 “恭喜陛下,祝愿陛下与我睿和公主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他挥挥手,抬酒的侍从跟了上来,狡黠一笑,“这是我金元御贡酒水,大君特意让我带来的。” 李炎一同,好么,为了灌酒把老丈人都搬出来了。 不过宫内这些花花绕绕的地方多了,总有办法不让爷喝醉。 他遣人要搬,却被贺兰景拦住,他才不管南璃宫廷礼仪,直言道:“妹夫是我金元女婿,不能不实在。” 他看向李炎,仿佛在说:都是宫里见过世面的,谁不知道那些法子? 孟西洲将酒杯一放,温声道:“七小舅子说的是,今夜是洞房花烛,朕喝多了没关系,只怕是以青青的脾气,会守着照顾朕一夜的。” 贺兰景怔了一瞬,听四哥道:“南璃皇宫这么大,难不成连个会伺候陛下的内官都没有?还非要九妹跟着伺候?” “我同青青行居一切随简,她素来不喜那么多人跟着,四小舅子难道不知?” 李炎听着暗自叫好,却听爷又道:“不过大君送来的酒,不能不喝。” “就以金元的规矩,去拿九只碗来!”孟西洲起身的一刹,文武百官也跟着起,齐心道:“臣等愿为陛下分忧解难,共同进退。” 贺兰景被这声浪冲的脑仁疼,好么,这些人难不成是提前练过么,也太齐了些。 大殿内外,丝竹管弦,烟花礼炮,片刻不曾停歇。 另一头,沈青青用过晚膳,趁着屋外有凉风,同女官在紫宸宫中逛了两圈儿。 孟西洲给他安排的还是娇云娇玉,这几日过后,赤月就要跟着使团回到金元。 临启程前,她已将赤月指给了此时是二品带刀都尉的岳枫为妻。 她自己选择远嫁,总不能让身边的人也跟着与家人分别。 回到寝宫,见有女官捧着衣物候着,管事的嬷嬷低声道:“娘娘请移步莲池沐浴更衣,大宴没有个把个时辰是结束不了的,不如先梳洗打扮好,等着圣上。” 她颔首,跟去殿外不远处的莲池,这处天井设计,能看到繁星明月,别有一番意境。 沐浴过半,香气盈盈,听着身后有步脚声靠近,她吩咐道:“娇玉,这胰子太香了,给我换个味道淡些的。” 步脚来来回回,她等了一小会儿,不见有人给她更换香皂,疑惑之时,回首见白雾氤氲,一个绯色的身影立在身后。 男人玉冠束发,身着云龙红金条纱,皂白衣领衬着他清朗如刻的笑颜,带着醉酒后的迷离,怎么看都看不够。 “青青为我更衣。”他说着,弯下身子,拉住护在身前的那只玉臂,热气吐在她粉红色的脸颊上,烫的她微微发颤。 沈青青知道莲池四周无人,默念着“老夫老妻了”起身走出,纤细白嫩的小手,熟练的解开白玉腰封,褪下裙裾、长衫…… 酒气掺杂在雾气中,分外浓郁,她蹙着眉头,问:“喝了这么多?我听娇玉说,是备了清水的。” “高兴。”他低下头,揉了揉那粉嫩的耳垂,“终于娶到你。” 本是喝了两碗醒酒汤的人,这一下,醉意更浓。 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沈青青推了推他说:“陛下醉了……” 那人笑着,轻声问:“叫我什么?” 他倏然躬身贴近,吓得她向后一退,半条玉月退落入池中。 “小心。”穿着中衣,索性将她抱起,步入池中,香露沁鼻,困于臂中。沈青青像是一只走投无路的小猫,抬起头,摸了摸他如刻的下颌,以来示好。 “阿洲。” 沾了水汽的眼尾中,是说不出的娇媚。 饶是梦里也没见过这样的青青。 “这儿不行……真不行……” 她咬着朱唇连连摇头,要让外人知晓帝后头一夜宿在在汤池里,新帝的声誉不保也就算了,她一个邻国公主,怕是要背上祸国殃民的骂名。 箭在弦上的孟西洲只以为她害羞,温声哄着,“青青,还记得三溪村那个木桶么?” 这仿佛在提醒她,该做的不该做的早就做过了,别怕。 沈青青蓦地怔住,猫儿变成了砧板上的鱼,任他宰割。 殿内断断续续传来的响动,有些变了味儿。 老嬷嬷自是见过世面的,方才见新帝进去,便吩咐娇云娇玉屏退其他人等。 娇玉红着脸,扭头对老嬷嬷道:“嬷嬷厉害,日后我二人仰仗嬷嬷。” 老嬷嬷含笑点头,“两位姑娘说笑,二位一直跟在圣上身边,老嬷嬷我不过是个伺候人伺候了一辈子的,有什么好仰仗的,不过这深宫之中呐,记住一点,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都不重要,陛下是天,这规矩都是天定的,一切围着天转怎么都错不了。” “谨记嬷嬷教诲。” 一老二少在外候着闲聊,老嬷嬷想着平日那般自持的圣上,过不了一会儿怎么都该出来了。 然而月上树梢,莲池内的动静也未见停下。 老嬷嬷暗暗流汗,想不到清冷自持的新帝会这样……重欲。 但在池子里总归不是延绵子嗣的好地方,还是得快点回到正经地方。她想了片刻,轻咳几声。 此刻,殿内水波荡漾,沈青青扶在温热的大理石板上,满脸娇色,耳畔荡入殿外回廊上的轻咳。 她无奈地仰头,看向头顶夜色,茫茫无期。 少时,耳垂一热,听他温声哄道:“再抬起来些。” 小姑娘想到明日一整天的行程,城内城外的奔走,怕是吃不消。 倏然,母亲说过的话出现在脑海之中。 “阿洲……”她咬着唇,为了明日不在百官面前出丑,她豁出去了。 不明所以的男人分了一点心,哑声问:“怎么?” 倏然,脊背上的骨节似若那猫儿似的尾巴,弯曲着,微微摇晃。。 男人脊背猝然一僵。 他下手压着,哑声道:“……别动。” 沈青青明显感觉到变化,她提着口气,伸手探向他。 五指如玉,纤若无骨。 那动作瞧了,不禁让人倒吸口气。 “阿洲……”碎裂的呼唤,被她吞在嘴边的那几个字,听得孟西洲紧绷着的那根弦瞬间崩了。 他骤然投降,重重叹了口气,随即不轻不重的在玉背上落下一巴掌,带着几分未尽兴的怨气。 见她要起身,他将她捞了起来,“先沐浴,我来抱着你去。” 沈青青哀怨的看了他一眼,放弃抵抗。 男人利落的收拾妥当,将人小心抱回殿中。跟在二人身后不远处的嬷嬷暗暗叹了口气,想着怎么跟圣上讲,两人还未行结发那一流程。 思索再三,嬷嬷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 瞧着殿内大红装饰,红烛喜字,红纱帐内,喜被似火。 该有的只多不少。 她突然想到庆灵峰上,在临走前的那一日,阿洲为她补的那场洞房,感慨万千。 兜兜转转,她终于把他找回来了。 搂着的胳膊不由得收紧了些,她弓起身子,轻轻啄了下他滚动的喉结。 “这么累?”男人垂眸,四目相对,眸中满是温柔。 说实话,在水里总归是没在桌子上累人,那次真是连爬都爬不起来,但她深知摇头后对方能做出什么,沈青青半阖着眼,点头哼哼唧唧的应了声,“嗯,好困。” 孟西洲耐心的将人搂在怀里,细细为她绞干头发。少时,平稳的呼吸声入耳,怀里的人已然睡去。 他将她轻放回榻上,拥在怀中,一起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窗外的青光扑面,孟西洲醒来时,沈青青已经穿戴妥当,正守在榻边儿瞧着他。 他一把将人拉了过来,咬着她耳垂问:“怎么醒的这么早?” “不早了,一会儿不是要出城?还得回来见过族内长辈……” 孟西洲的生父赵鸿曦在朝玄观内闭关修行,之前屡次请他而不出,就连孟西洲大婚也不见,帝后没了办法,只能违背礼制,第二日再叩拜父母,见过皇亲国戚。 沈青青念着此事,才早早醒来,这时见他要拉着自己上榻,敏锐的嗅到危险,指腹一推,赶忙唤人进来伺候洗漱。 孟西洲无奈笑笑,现在的青青鬼精得很,但却是他认识的最好的青青。 七月初八,汴京艳阳高照,热的一点风都没有。 帝后车驾浩浩荡荡去了朝玄观,结果不出孟西洲所料,孟鸿曦自称闭关,故而不见。 他并未强求,心中想着这样也好,生也随他死也随他,总归孟鸿曦做不到的,他为他都做到了,那些恩恩怨怨,也都画上了句号。 吃了闭门羹的孟西洲立在那,不知在想些什么,沈青青吩咐赤月将父皇叮嘱送来的草药送给了递话的道士。 随后,他拉上她的手,扭身下山。 不知为何,林中倏然惊起一片飞鸟,四散而去。 这场面,倒也是应了禅让前,孟鸿曦让内官带出来的话。 两不相欠。 这份浅薄寡淡的父子情,也就到此为止吧。 午后时分,显国公府。 孟西洲带着沈青青先来显国公府用过午膳,又去祠堂给孟西洲的生母洛氏及祖辈上了香。 “母亲安好,等见过宗族耆老,我再来看您。”魏氏舍不得新妇走,拉着她的手轻轻摩挲着,怎么看都喜欢。 “好好,香菱,方才那几种点心,都各备上一盒,给青青带走。” 显国公爷蹙眉,将茶杯放下,道:“子思是一国之君,他能少了儿媳点心吃?” “那能一样么?”她瞪了他一眼,瞧的沈青青浅浅一笑,附和道:“母亲给的自然是最好的,不过点心不能多食,请香菱姑娘各取一盘就好。” “是。”香菱笑盈盈的颔首,暗道皇后娘娘长得漂亮不说,脾气是真的好,真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 送走二人,魏氏一人立在那止不住的笑,显国公爷扭头,不解道:“儿媳走了夫人怎么更高兴了?” “没瞧见方才用膳时,子思有多护着儿媳?” “他大费周章才追回来的人,若还不疼着护着,就白活了。”显国公爷不以为然,心想若不是儿媳福源未尽,怎么可能有起死回生的事? “儿子变了。”魏氏喜笑颜开,越想嘴越合不拢。 “怎么变了?”显国公爷想了想,听她喃喃着,“他变的像咱们这样的人了。” 再要问时,魏氏已经走出几步,对香菱道:“你明日拿些东西去城东请一下之前绣证礼的刘绣娘,我看啊,咱们得着手准备着孙子孙女的小衣裳了……” 显国公爷听罢,笑着走过去说:“是不是名字也该着手看看了?” 另一头,见完宗族耆老,帝后仪驾缓缓向皇宫行驶。 孟西洲察觉出沈青青从方才就有些不对劲儿,他悄然搂上她的腰肢,贴过去问:“是不是乏了?今日回宫,早些歇息。” “青青?”孟西洲看她没反应,在她小脸上轻轻一啄,“怎么了?” “嗯?”沈青青突然打了个哆嗦,她茫然一瞬,看到身侧风流俊俏的容颜,浅浅一笑,“没什么,刚刚在愣神,怎么了?” “李炎。”他唤道,车驾立刻停下,他掀帘嘱咐几句后,马车换了个方向。 “去哪儿?” “去青园换身便装,一会儿去市坊转转,有没有什么新的话本子上架。”孟西洲温和说着,抬手为沈青青拢了拢碎发。 沈青青露出酒窝,猝不及防的吻了过去。 她不会告诉他,方才那一小会儿,她其实沉浸在自己的意识中,与外界基本隔离。 因为眼前出现了系统新的回穿邀请。 书籍管理员菲特刚刚突然联系她,告知系统漏洞修复的好消息。 只要她点YES,就可以结束当下的一切,回到以前的世界,回到最初高中毕业的时间节点。 对她来说一切都没有变。 她的选择可想而知。 没有犹豫的拒绝。 她想明白了,当初自己为什么会舍弃一切留下来,明明这里什么都不好。 或许因为她遇到他时,彼此都是干净如纸的自己,没有地位、权利、欲望、甚至记忆的束缚。 这样纯粹的喜欢,让她眼里从都到尾都只装着阿洲这个人,所以无论如何,都非他不可。 红尘俗世,谁不是肉体凡胎? 在追求喜欢与热爱这条纯粹的道路上,都难免栽跟头吃亏,可正是因为喜欢,才坚持,才能走到最后。 而她恰巧是幸运的,她的终点,通向的是幸福。 那些痛苦过的岁月还在,已经变成了淡淡的疤痕,留在那。 或许一生都不会消失。 所以对她来说,一切都变了。 阿洲变了,她也变了。 可那两个决定携手共度一生的人,却又没变。 现在的他们,仿佛从未经历过折磨与困苦,四年的岁月弹指一挥,如梦如织,背负在身后。 看向前方。 未来可期。 “阿洲,晚上不如我做给你吃?”沈青青从手边的食盒里取出一块小奶酥,送到他嘴边。 “好。”孟西洲笑着将点心咬住,温声道:“我们这就回家。”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各位支持正版,之后会开始陆陆续续更新番外。 番外内容:脑洞向的古穿今 结局有暗示。 关于前文,还是会修改一些没有展开的支线,或者人物剧情有问题的地方,让前后完整连贯。 最近就开始继续修改。 (最后搜集一波营养液~) 下本会写预收文仙侠火葬场,虐女鹅让我很疲惫,我决定下本主虐男主,让女主做一个没心的小可爱,喜欢的可以收藏一下啦~ 感谢在2021-05-11 23:30:07~2021-05-13 21:59: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38762 5个;2333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浅夕 10瓶;格桑洛夕 3瓶;冬至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6、古代番外1 “沈氏, 沈氏呐……” 一声咚咚叩门声,没叫醒屋内的人,住在偏房里的萧应从梦中惊醒, 囫囵地披上外衣, 打开木门。 王婶同村里的孙氏李氏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脸色不是很好。亏了是四月芳菲初绽的天, 三溪村没那么冷,要不然王婶第一个跳脚。 王婶见是萧应,面色立刻“你表姐呢?还没起?” 萧应回首瞥了房内一眼, 想着昨夜听到的零星响动, 低声道:“是,表姐和表姐夫都还没起。” 立在一旁的孙氏不露声色的打量着萧应, 青年身姿清朗高大, 眉眼温和,怎么看都喜欢。 “你这当弟弟的得说说你姐和姐夫,如今日子好过了,不干活也不能太懒惰, 往日西洲那般勤快,可别把本事都荒废了。”王婶忍不住数落起二人。 “王婶您可小声点。”萧应向前走了一步, 把木门关上,将几个婆娘的声音阻隔在外。 “表姐和姐夫当下有大事要办,旁的都能放下。有什么话您先告诉我, 我回头转达……” “大事?”李氏眉头一挑,笑着说“西洲要能办成大事早办成了, 我们今日来,还不是为你表姐和表姐夫。” 说着,三人拥着少年将他往石路的另一头带去。 花香漫漫。 这几年, 三溪村的模样变了不少。 四月三溪,桃花缤纷,溪流湍湍,林间瓦舍错落有致,宛若世外桃源。 谁人不知,这一切的改变正是因为曾经住在村东头的西沈夫妇。 前几年西洲捐了不少银两给村民修葺民宅,还派人把三溪村里外小路都修的很好。 四月初,西洲带着媳妇回村里小住,送了村民不少米粮布匹不说,还在村里置办了个学堂,因此,周围几个村里搬来不少户,让往日平静的村落一下热闹起来。 一贫一富,自然有人动起了西洲家的心思。 可谁都清楚,西洲有多疼媳妇,更何况,村里很少有人愿意把闺女嫁给人家做妾。 如此一来,众人的目标便转向西沈夫妇的小表弟萧应身上。 这时,石路尽头的一片空地上,三个婆娘从袖笼里取出一叠画像,将青年团团围住,挨个介绍。 孙氏最是上心,她知道早些年随红牛搬去汴京城长居的王婶,突然搬回三溪村,为的就是西洲。 村子里的女人都知道,王婶最是精明,跟着她用心琢磨人和事,总错不了。 往日不过是个屠户家的,如今儿子留在汴京做官,一下翻身,谁人不羡慕。 几位老妇喋喋不休,萧应脑袋嗡嗡作响。 此刻,村东农舍。 青瓦上立着一群翠色的鸟儿叽喳不停,愣是把困倦不已的沈青青吵醒了。 日光顺着窗棂泄入,映在姑娘的小半张脸上。她半阖着眼,扫了一圈,看着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环境,舒服的伸了个懒腰准备起床。 忽然,腰间一紧,人被扯进柔软的被子里,被男人箍在怀里。 “要去哪儿?” “方才院里有动静,我起来去弄点吃的。”说着,见怀里的人又要挣扎起身,孟西洲打定主意不让她动,掌心下移,抚上她软绵绵的肚皮,慵懒的说,“不饿,再多睡会儿,好不容易不用上朝了。” 男人的声音低沉且有磁性,话语磨在沈青青被咬粉了的小耳垂上,一下又一下。 毫不遮掩心中所想。 昨日折腾了一夜的沈青青察觉出苗头不对,立刻伸手攥住他不老实的腕子,压低声问:“子思,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这段日子,他卸掉手中的权利,帝王的责任与枷锁,主动提出出宫小住。 除此之外,他要的有些不知节制,比刚成亲那会儿都夸张。 白日他政务缠身,夜晚又这样不顾身体的胡乱折腾,沈青青有些担心他吃不消。 此刻远离皇宫,可没御膳房那些大补的东西给他调理身子,更何况他年纪三十有七,也不小了。 孟西洲敏锐地捕捉到沈青青所想,他眉头一挑,捏着她下颌吻上,直至两人都有些轻喘才肯松开。 “这么快就嫌我老?” “陛下尚未四十不惑,离老还早呐。”沈青青眨眨眼,讨好似的啄了啄男人下颌上青色胡茬。 孟西洲一个翻身,青丝顺着肩头落下,乌色的眸子打量着身下的姑娘。 十年了,她丝毫未变。 依旧是十七八岁的少女模样。 趁着男人怔愣的一瞬,沈青青跟鱼似的从他怀里挣脱开。 孟西洲回神,见姑娘笑吟吟地踮着脚尖,迈进柔光之中。 她在梳妆台前刚梳了一下,指尖一轻,木梳已经被孟西洲攥在手里。 “我来。” 男人抚上柔软的发丝,而后无意识的落下一吻,像是在把玩什么珍宝,小心翼翼地,一寸寸地为她梳好,绾上。 透过朦胧的镜面,沈青青看清他梳的是个少女发髻,脸一红,伸着手要扯开,嘴巴嘟囔着:“一把年纪了,你怎么乱梳……” “好看,别拆了。”孟西洲从首饰盒里取出个桃花簪子为她别好。 这一下,她看着更像是未出阁的少女。 男人不易察觉的叹了口气。 他转身,去柜子里选了件樱粉色的上襦丝裙递给她,“今日穿这件吧,适合春日。” 沈青青打量着他手中的裙衫,暗道什么时候她有这么嫩的衣裳时,院里突然传来动静。 敲门声在漫长的等待中变的急促起来,可孟西洲却不让她去开门。 等了片刻,沈青青见孟西洲才慢吞吞地披上长衫,她支起木窗,鹿儿似的眼睛溜溜地盯着木门。 “这么早,听着不像是邻居。” 院外时不时传来的浅笑与话语,勾她更好奇了。 “你慢慢穿,我先去看看是谁。”说着,她先一步去开门。 “刷”地拉开木门,门口立着两个穿着异国装束的男女,头上戴着的金银饰物煞是亲切。 “殿下!”两人异口同声。 “赤月?”沈青青愣了半晌,才分辨出身前略略发胖女子是谁,她皮肤黑了不少,脸颊上挂着抹绯红。 女子嘿嘿一笑,“殿下。” 立在她身边的大胡子身材高大,沈青青一时没分辨出是谁,试探道:“岳枫?” “殿下万福。”岳枫胡子一翘。 他手里还牵着个男娃,刚过膝盖,脸上肉嘟嘟的,约摸三四岁的样子。他穿了个小皮坎肩,看上去傲呼呼的,正瞪着圆眼打量着沈青青。 岳枫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殿下,这是卑职犬子,叫岳辉。” 说着,男人拽了一下孩童白嫩嫩的小手,看他不肯配合,低声嘱咐着:“辉儿,方才阿娘教你的都忘了?快,叫殿下。” 男孩嘟嘟着小嘴,仰头打量沈青青片刻后,忽然红了脸,仰头问自己父亲,“阿爹,这不是殿下,是姐姐。” “你这家伙。”岳枫瞪眼,小崽子刚刚还听话的学了两句,怎得现在叫起了姐姐,生生让殿下低了个辈分。 “殿下,是奴婢没教导好……” 沈青青拉住赤月的手,笑道:“什么奴婢?岳枫是戍边将军,你是官眷,不许胡乱说。” 她带着二人进到院内,身后跟着两三侍从抬着几口箱子进来。 “殿下,这是奴……我给殿下带的一些金元小食,有酸奶糕,提子酥,都是您爱吃的。” “这句殿下也免了,如今在南璃乡下,我跟他化名在此,你跟岳枫也不必拘礼,省的吓到邻里。” “是。” 话音刚落,孟西洲穿着身暗绯色的长衫从内走出,男人虽着常服,长居高位的气势依旧。 “见过……” “青青不是说了免礼,寻常百姓而已,不必拘束。” 两人面面相觑,心想小殿下喜欢胡闹也就算了,几年不见连南璃皇帝也跟着一起。 南璃当下虽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可帝后撒手不管,把江山交给了自家继子打理,自己跑出来过起了田园生活,能不算胡闹吗? 可一路走来,南璃境内百姓富足,商贸繁荣,瞧不出一丝不好。 正想着,院门又被叩响,孟西洲走去开门,来人又是一家子。 是秦恒和莲蕊。 秦恒左手牵着个女娃,面上依旧是往日清冷的模样,跟手里正嘟嘴吹口水泡泡的女娃娃格格不入,沈青青怎么看都觉得好笑。 她实在想象不到,像秦恒这样冷冰冰的人,是怎么带孩子的。 立在莲蕊另一侧的少年,此时已经快和秦恒一样高了,是他们的长子秦述浩。 沈青青还记得,当初她跟子思大婚不久,秦恒跪在勤政殿前的样子。 她从未见过被拖入红尘的秦恒。 面色清冷依旧,吐出的话语,却带着难掩的温情,“圣上恕罪,卑职想给他们母子俩一个家。” 就在那日,她见到了走路还走不利索的秦述浩。 一晃多年,秦恒的长子都长这么大了呀。 恍惚之时,木门又传来响动,这一次是萧应领着霍羡、闵夫人,李炎与娇云,娇玉与她夫君一同进来。 一时间,不大点的院子里立满了人。 沈青青又惊又喜,这些年她跟子思久居深宫,为江山社稷操劳,除了霍羡与闵夫人还常常见面外,就连放出宫,嫁为人妇的娇云娇玉都很少见了。 一众人谁也没多说什么,男人们聚在一起自顾自的去挑水砍柴做饭,女人们则带着孩子去了里屋,聚在一起闲聊。 起初娇云和娇玉还有些不适应,总觉得少了规矩不自在,后见闵夫人一点都不见外,皇后娘娘还有说有笑的,她们也就放的开了。 渐渐的,屋里一群女人的话题从男人跳到宅中琐事,总归是离不开自己那小片天地。 沈青青在八卦这件事上,素来只听不讲,她安静乖顺的坐在一角,听她们说说笑笑,偶有抱怨婆婆严厉。 倏然,娇云提到自己儿子琐事,娇玉在一旁猛使眼色,就连闵夫人也忍不住轻咳两声。 一众人,谁都知道这些年帝后的求而不得。 沈青青不以为然的笑道:“男孩子皮一些多正常,睿宁虽是个省心的孩子,却也偶尔惹他父皇恼怒。” 一句话后,气氛缓和。 大家很快揭过去不再提了。 屋内欢声笑语,屋外一群孩子拿着几只沈青青随手做的五彩风车,在院子里一圈圈的跑着。 一日欢聚,从早到晚,村舍木门大敞,有不少村民加入宴席讨酒喝,喝尽兴时,有人拿出乐器,载歌载舞。 夜深月高,凉风拂面,院落里时不时地有人唱歌,口齿都说不清了。 大家都醉了。 沈青青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屋内,也不记得一院子的宾客是怎么安置的,只知道清醒的时候,她躺在浴桶里,孟西洲立在一旁正伺候她沐浴。 “我自己来吧。”沈青青多少找回些清明,伸手拉住他腕子。 男人岿然不动,依旧攥着皂角一点点的为她抹匀。 沈青青不再挣扎,前前后后做了十几年夫妻,她没什么好害臊的,倚在木桶那,半阖着眼。 良久,耳边冷不丁的传来句“今日开心么?” “开心。”她许是因酒劲儿,这句话答的特别快,就好像答案早就准备在心里,只等着他问出口。 “我们以后不回汴京了。”男人眸色晦暗不明,轻轻捞起一直湿漉漉的手,放在手中落下一吻,“好么?” 沈青青吓了一跳,懵懵地望向身侧发丝渐银的男人,倏然读懂了他眸底的深意。 原来他今日叫大家来三溪村小聚,是为了她。 他一向聪明过人,有些事不说明,不代表不知道。 甚至沈青青突然觉得,孟西洲或许比她更早意识到这异世者的身份到底会影响到她的什么。 这十年来,他把她保护的太好了。 以至于她曾天真的以为,自己容貌不变,只是原主天生童颜罢了。 直至见到霍大夫与闵夫人的长女媛姐儿出落成一个灵动可爱的大姑娘,开始谈婚论嫁时,沈青青才恍然意识到那个曾经在她臂弯里嘤嘤哭闹的小婴儿,已经长成她当初来这个世界时,贺兰卿的年纪了。 沈青青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将近十五年。 沈青青开始留意周围的人,除了她,还有身边一年一换的女官们,余下的人发间冒出的银发,早快要盖不住了。 就连孟西洲也不理外。 汴京新年庆典前,沈青青落了东西回殿来取,恰巧看到孟西洲让内官为他挑出白发剪掉的一幕。 内官手里那一小撮银发就像是木刺,狠狠扎进她皮肉里,让沈青青一下清醒过来。 直至离宫出游前,她收到系统回函,里面有包含所有的解释。 当初她饮下毒酒,贺兰卿本该在此谢幕,可她为了改变金元命运,要挟系统选择留下。 管理员菲特利用特别的系统权限,给她重塑了身体。 而这副身体虽然跟以前的一模一样,但不是之前饮下毒酒的那一副。 系统回函写明:新的身体不老不死。 现在,她刚三十,还能勉强跟他并肩而立,可再过十年呢?他脸上开始生出皱纹,新春大典,帝后并肩,他看着像她爹时,她又要怎么办? 到时候,妖后惑君的风言定然难平。 “青青不喜欢这儿么?如果你喜欢曲林蝶园,我们也可以搬到那住,曲林恰好离金元很近,你可以常回去看看……”男人没了往日的淡定,他说话又快又急。 沈青青捏了捏他手指,打断他道:“父皇与母亲都过世了,如今金元在二哥的守护下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在金元我已经没什么好惦念的了。” 六年前贺兰睿病危,日理万机的孟西洲搁置朝政亲自带她回金元探望,小住大半个月,直至沈青青同几位哥哥在榻边儿送完大君最后一程才离开。 近三年,老国公夫妇与大阏氏陆续寿终就寝,二人尽孝,每一次,都是相互依靠扶持着,一起送走每一位老人。 两人膝下无子,该侍奉的老人也都送走了。 沈青青不免思念起自己的父母家人。 男人察觉到她心中所想,却又不露声色,只是淡然一笑,他起身,取来棉巾为她绞发。 “你真不打算回宫了?” “还是要回去一趟的,有些事要嘱咐睿宁,徐宰辅与其他中枢重臣已经知晓,只要走一遍让位的流程,你可以不回去。” 男人说的风轻云淡,就好像他只是在转让一家铺面,而不是一个强大兴盛的国家。 这背后,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至尊王权。 这些年,他们携手,从农商入手,大力发展商贸,将南璃推向前所未有的兴盛。 说实话,日子过得并不简单。 她看着孟西洲立于波云诡谲的朝堂中,周旋平衡各方势力。 依稀记得,五年前他力压朝堂上表劝诫皇帝纳妃延绵子嗣,过继了宗族里的侄儿睿宁,化解掉皇后膝下无子的难堪。 “睿宁这段时日代理朝政还算过得去,总归我们没白在他身上费心血。”他一边说着,一边擦拭着潮湿的身子,一寸寸地,像是在把玩美玉。 惹火的画面让空气都跟着燥热起来,腹部骤然紧绷,不知不觉的抬了起来。 明明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却还是控制不住。 他栽的心甘情愿。 孟西洲自嘲地想。 “子思,抱我回去。”她突然直起身子,弯腰吻上他额头。 抬眼,瓷白与粉嫩泾渭分明勾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 他跟着呼吸一窒,把她捞起抱紧。 沈青青紧搂着他的脖子,瞧着越来越近的床榻,恍恍想起初为人妇的那一夜。 心跳不受控制的加速,似是回到那一夜时紧张的心情。 钻进柔软的被窝,看他起身要走,沈青青突然起身环住男人遒劲的腰身,蹭了蹭鼻尖,嗫诺着,“子思,你疼疼我。” 下一瞬,纤弱的柔软被压在丝滑的被褥上,唇瓣被夺走。 咂咂之声起起伏伏,贪婪的,放肆的吻纠缠在一起。 人前清冷严肃的帝王,在她面前,却是另外一个人。 炙热灼灼似火。 纤细的玉指顺入发丝,拆下他的发髻。 青丝垂落,卷着酒气。 她细弱蚊蝇的哼哼了句,“慢些,子思。” 男人轻叹,极力克制着,却没平日的那般怜惜。 堆积如山的心事,压的他快要没了理智,男人发了狠,像是要生吞活剥了她似的。 不知院外传来几更响,豆大的水珠着男人的喉结滚落上雪白,随着一声低低的闷哼,沈青青呜咽着,含泪咬住他肩头。 他将软绵绵的人揽入怀中,轻轻顺着她起伏的蝴蝶骨,吻了吻她的额头。 “啪”的一声脆响。 烛台飘起一缕青烟,火光灭下。 黑暗之中,困意来袭的沈青青迷迷糊糊,几乎睡去。 听他突然没头没尾的说,声音很小,像是在跟自己讲。 “青青,没有遗憾了,大家都过得很好。” “所以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二更~ 会全文完结。 感谢在2021-05-13 21:59:14~2021-05-26 08:59: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Oeaneyes 46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崽崽、芊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鹿仙人 64瓶;笙笙不息 56瓶;喻哥你真叼 20瓶;乱码 11瓶;右手定则、欹枕江南烟雨 10瓶;蜜蜡 7瓶;46751276、我就是来看小说的、雪、桑 5瓶;舒小寒、吱直纸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7、古代番外2 “嗯?” 沈青青心脏一滞。 温热的大手抚上腰窝, 话语温和轻柔。 “我都知道的,父亲母亲都走了的时候,我就知道。” 不得不说, 夜色给了人说出秘密的力量。 “那你呢, 真的能撒手不管南璃百姓?” “人固有一死,百年之后, 南璃如何我亦是有心无力,睿宁那孩子心细稳重,也是你喜欢的, 总归不会把祖宗拼打下来江山给祸害没了。” 沈青青沉默。 他指尖轻轻点着, 像是在宽慰,“没什么放心不下的, 帝位本不是我所求。如今我跟你一样, 无牵无挂。” 随后,他哽住。 后一句,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要走就走吧,回到你本来的地方。 只要你时时眉中带笑, 平安顺遂就好。 在心底准备了这么久的话,真要说出来时, 坚硬的仿若石头,硌了他一嘴鲜血。 怀里的女孩突然紧了紧,窝在他颈间, 沾上一片湿濡。 “对不起。” 沈青青有些委屈,更多的是心疼。 这些年, 他因二人膝下无子之事,背负了多少她不是不知道。 重臣年年施压,朝内朝外流言四起。 他却连一碗药都没让她吃过, 只跟她提过,他先前御敌中毒,伤了根本,难有子嗣。 再后来,消息不胫而走,民间盛传帝后无子无女的问题出在帝王身上。 不然皇帝这些年,怎么会只纳一后? “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两人一直心照不宣,如今沈青青知道问题出在她这儿后,忍不住重提此事。 他噗嗤一笑,反问:“什么委屈?你留在这陪我这么久,是你委屈了。” 孟西洲看过她偷偷藏起来的画像,陌生的中年男女,还有一位老人,很是慈爱。 应该是她的家人。 “青青,决定好了就告诉我。”孟西洲顺了顺她的发丝,沉默半晌,看她没有反应,平静的补了句:“不必担心我,我一个人也会很好。” 寻一处安静之地,孤老一生。 这就是他的结局了吧。 总归比青青讲给他的那个原本结局要好许多。 “你……这是在赶我走吗?”小姑娘突然带着哭腔问。 孟西洲心口一滞,狠下心,“嗯。” 黑暗之中,除了鼻息间不太平稳的呼吸,看不清她的神情,也正好掩盖住了自己所有情绪。 “真舍得?”她咬着唇,固执的问。 他怎么可能舍得? 可又不忍心把她永远困在这,一日日的看着他还有相识的人老去,死亡。 难不成等百年之后,要她孤零零的地为他立起石碑,洒尽黄土? 这实在太过残忍,又太自私。 当初怎会想到,携手白头这件事,会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男人一把抱紧怀中人,墨眸满是不甘与不舍,他说不出残忍的话,只能坦白。 “我……舍不得,但是你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我知道不能留。”小姑娘故意逼他说出来后,心里还是酸酸的,忍不住骂道,“傻瓜,你就是个大傻瓜。” “当初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说清楚,自己做了决定,害得我那么辛苦去找你,还被你欺负。”她推了他一把泄愤。 孟西洲怔住,倏然,耳垂一痛,她埋怨着:“你刚刚要是敢说舍得让我走,我就真走了,再也不回来,看你这次能去哪儿找……” “我……” 沈青青打断他,继续说:“这些年我一直在委托律师打官司,当初系统出现漏洞,导致剧情出错,我利用这一点,委托律师为我们争取最大权益。” 孟西洲虽然听青青讲过不少关于她那个世界的事,依旧听的一知半解。 “前段时间一审结果下来了,异时空管理局败诉,我拒绝了赔偿,自作主张地让律师给你提交了人类进化申请。” “人类进化申请?” “就是你可以跟我一起走,去我那个世界……”她嘟嘟嘴,松开手。 时间突然凝固,沈青青察觉到对方连喘气声都没了。 “子思?” 她掐了掐他的脸。 碰触的一瞬,憋着的那口气深深一喘,活过来了,话语带着犹豫问:“真的可以跟你一起走?” “嗯,虽然还没二审,但律师说胜率基本在99%以上,当然,前提是你要通过人类评估测试。” “测试?” “就是类似科举这样的考试,只要通过,你就能进入我来的那个世界。” 关于人类评估测试的资料沈青青前两日就收到了,那时孟西洲缠她厉害,再加上二审结果还没下来,她一直没着急查看。 如今说开了,沈青青打开恢复好的系统界面,翻出邮件,然后呆住。 整整好几个G的资料。 做人,太不容易了吧。 她摸了摸男人带着胡茬的下颌,有点担心他这一把年纪还能不能记住。 半个月后,帝后意外回京。 徐宰辅之前便知晓皇帝有意将皇位早早禅让,经过一个多月的观察,中枢诸位重臣对这位年仅一十有五的继子代理朝政的表现还算满意。 但若有回旋余地,诸臣还是希望未到不惑之年,才德兼备,英明神武的帝君可以多执政几年。 到时候政权交接会更加平稳。 帝后归京,孟睿宁同百臣在城外相迎。 睿宁父母早丧,是外公将其抚养长大,性情温顺自持,自幼饱读诗书,对能文能武的孟西洲格外尊敬。 少年立在马车外,温声请安:“儿臣恭迎父皇母后回京。” 马车内没有回应。 少年不敢上前,这时,徐宰辅上前,清了清嗓子垂首道:“臣徐书弘恭迎圣上,娘娘回宫。” 依旧无人回应,只听见马车里一个女子催促着,“没背过就算了,回宫再看也不急。” “不行,思想品德是必过科目,我方才还记得的,让他们再多等片刻也无碍。” “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讲秩序……讲……”他磕磕绊绊的说着,明显带着些急躁。 “讲道德。” “都说了我记得的,不必提醒。” “噗,陛下真的老了。” “我老?” 一声微不可查的嘤咛顺着缝隙溜了出来。 孟睿宁听着耳根子发烫,赶忙讲徐宰辅往后拉,这时,圣驾大门敞开,帝后并肩走出,群臣跪拜。 徐宰辅看到皇后美貌依旧,暗暗长叹口气,把准备挽留陛下的话都吞了回去。 他心知肚明,自己劝不回来。 好在太子贤明,虽是年幼,却是个可教之才。 将传位诏书昭告天下的当夜,卸去皇权的孟西洲在御花园内设了一场私宴,受邀重臣中,有陆成玉。 老国公夫人临去世前,陆成玉的长子刚落地,他的续弦是翰林院大学士刘大学士之女,两人很是登对。 刚刚继位的新帝孟睿宁没想到平日里谦逊自持的礼部尚书,竟会喝醉了指着父皇大声数落,说他是个骗子。 吓得一众人后背直冒冷汗。 好在父皇并未生气。 他跟着养父母生活五年,这期间,他从未见过父皇在母后面前红过脸,甚至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 他很清楚,私下的父皇跟朝堂上的父皇完全是两个样子。 这时,陆成玉红着双颊,望向坐在那深思的男人,幽怨道:“孟子思啊孟子思,你这老狐狸把我困在这权势之中不得挣脱,自己可倒好,如今解甲归田,好不逍遥快活……” 身前的人似乎没在听他说话,端着酒杯面色紧张道:“青青,急救是120,报警是110,火警119?” 众人一脸茫然。 知晓帝后本事的徐宰辅满脸笑意,举着酒杯一直盯着前皇。 孟睿宁不解,问:“老师为何如此开心?今日之后,再见父皇可就难了……” 孟睿宁心中苦闷,明日父皇与母后便会离京,许是怕人叨扰,连准备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告诉他。 徐宰辅哈哈一笑,低声道:“陛下的父皇怎么可能是闲下来的人?我看前皇与前皇后又在商量新的商贸政策,陛下有这样的父皇真真是福气。” 新帝听了不以为然,他看过父皇近日留下的墨宝,许多字看着似乎认识,但跟他曾经学过的完全不同。 除此之外,父皇说的那些话,似乎只有母后能听懂。他并不觉着这些话同治国之事有关。 沈青青面色有些紧张,她不动声色对孟西洲点了点头,轻咳一声。 孟西洲敛起神色,举杯道:“日后诸位可要一如往日辅佐朕那般,去辅佐新帝。” 众人齐声:“前皇言重了,这都是臣子应该做的。” “这些年诸位大臣都辛苦了,推行新政,改革赋税,朕深知诸位的不易。故而今日,临别之际,朕送几位重臣一份大礼。” 说着孟西洲狡黠一笑,拍了拍手。 内官领着数名美妾妖姬从假山后走出,一众臣子倒吸口气,未等反应,孟西洲面色不改道:“这是朕赏赐给徐宰辅,龚太师,秦尚书,王尚书……” 一圈人名念出来后,新帝孟睿宁暗暗窃笑。 这不都是往日谏书要父皇广开后宫的几位臣子吗。 “哎呦,臣这一把年纪了,哪里消受的起这样的美姬,前皇您这是要老臣的命呐。”徐宰辅转笑为愁,拍着大腿说着。 “前皇,臣也是啊,您知道臣家里那位管得严,这领回去一个,老臣明日连朝都没命上了。” 没被点名的臣子捂着嘴偷笑,庆幸当初自己没头铁趟这浑水。 正说着,陆成玉迷迷糊糊指着那处的空席大声问:“你们在这哭喊什么,前皇与前皇后早就离席了。” 这时,一直伺候在孟西洲身边的何内官懵了,惊声道:“奴才一直在这儿守着,前皇与前皇后并未离开呐。” “什么?父皇与母后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个番外是古穿今 98、现代番外1 “青青!青青!” 烈日炎炎下, 穿着小白裙的女孩对着远处的小姑娘招手。立在小白裙旁边的男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底划过一丝意外。 沈青青盯着那姑娘的脸蛋儿看了半天,又看向她身侧的男同学, 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对方叫什么。 这是穿书后遗症之一。 离开这个世界十五年, 除了自己家人和关系特别好的朋友外,其他人沈青青基本都忘光了。 刚回到原本世界的那天, 要不是有管理员菲特亲自开车送她,她连自己家门都要找不到了。 不过对方知道自己小名,应该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沈青青微笑地挥了挥手, “嗨, 你们也读B大啊,什么系啊?” “财务管理。”女孩儿吐了吐舌头, “我要跟韦大爷的有机方程式了说永别了, 青青你呢?” 沈青青沉默半晌,艰难的告诉对方:“……材料学半导体方向。” “牛!有理想!不愧是咱们的学霸。”女孩笑吟吟的给沈青青比了个拇指,这意思基本和节哀差不多了。 女孩打量着老同学,说不上来为什么, 就觉着一个暑假过去,沈青青的气质变了。 沈青青自然不知对方所想, 她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也不知道当初脑子怎么瓦特了,好端端的放着舒舒服服的商科、语言学不学,非仗着自己高考分数高, 报了个工科冷门材料学。 十五年过去了,她现在除了插花、女红、茶艺、书画、厨艺, 其他的都忘光了,就连牛顿他老人家的三大定律都抛到火星上了。 沈青青忍不住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找个物理化学老师恶补一下。 这时, 对面的女同学指了指身侧的男生,“不过你跟李宇哲正好是一个专业的,挺好,咱们学校报B大的不多,以后可以作伴了。” “是啊。”沈青青略带尴尬的点点头,忽略掉男生脸上稍纵即逝的绯红。她现在只求对面的男生能叫一下这位女同学的名字,好化解潜在的社死现场。 “青青你去院系签到了吗?看了是第几班了没?”女同学又问。 “她跟我一个班,材料系今年就两个班。”李宇哲突然插话道。 女同学眼睛一转,讪讪一笑。 三人互加了社交软件,沈青青看了一眼对方猫爪样子的昵称,依旧想不起她叫什么。 正聊着,周围突然热闹起来。 “这是汉服社在招新吗?这位前辈也太美了吧。” “我的天,汉服社的宣传台在哪儿,我、要、报、名!” 沈青青顺着人群看去,目光一顿,攥在手中的珍珠奶茶差点儿落地。 乌泱泱的人群里,有个身姿高大的男人格外扎眼。 男人穿着身青衣长衫,高束着的马尾辫在艳阳之下乌黑发亮,他修眉微蹙,面色严肃的扫向众人。 万万没想到,众人口中的美人竟然是孟西洲! 沈青青有些疑惑,按理说他现在不应该出现在这儿才对。 见他被一群人围着,眸光冷冷清清,她有些担心,赶忙挥手招呼。 孟西洲耳聪目明,目光一下落在不远处的小姑娘身上,她今天穿着套很乖巧的白体恤小蓝短裙,一双小白鞋干干净净。 真正的沈知意和贺兰卿的外表稍有不同,却依旧是乌黑的软发,瓷白的肌肤,纤瘦的腰肢。 鹿儿一样的圆眸除了善良与灵动,还多了几分活泼与俏皮。 让人难以自拔。 然而孟西洲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来,沈青青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儿时,他已经带着那群围观群众走到自己面前。 不可避免的,她也落入这群人视线中。 小姑娘出众的样貌一样吸引来不少目光。 孟西洲的脸色又暗了暗。 “青青,这位学长你认识呀?”女同学小声问着,眼睛不忘欣赏面前的美男。 “……嗯。”沈青青怎么都想不到,更可怕的社死现场出现了。 芳龄十八的少女,在开学第一天,遇到了结婚十二年的“丈夫”,他穿着古装,还带了一群看客围上来。 重点是,周围还有她的高中同学。 “青青,你是不是不舒服?面色不太好。”孟西洲见小姑娘雪白的额间莫名冒汗,挪了挪步子,为她遮住太阳。 孟西洲这一声十分温柔,直接融化了周围几个觊觎他容貌的小姑娘。 B大的汉服社社长还不知道,他们的社团马上就要火起来了。 立在一旁的女同学不禁好奇,沈知意是他们学校的校花不假,可从不知道学霸校花有男朋友了啊。 难不成是这个暑假刚找的? 我的妈,好熟的一颗瓜啊。 同样立在一旁的李宇哲的面色可就没那么好了,他方才真切地感受到那个男人投来不善的目光。 “青青,你们是什么关系啊?”女同学决定把瓜吃明白。 热烘烘的天,烤得沈青青脑子发懵,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她竟脱口而出道:“叔叔。” 喊完,沈青青尴尬的脚趾差点当场抠出一套三室两厅。 叔叔这两个字若一盆冰水,烈日下,直接迎面泼向孟西洲。 冲击可想而知。 孟西洲的脸直接刮起南极十四级大风,连眼底都蒙上一层冰霜。 “哦,原来是叔叔啊,我说呢,你们这颜值是挺像一家子的。”女同学笑着对孟西洲点点头,“叔叔好,我是知意的高中同学吴倩倩。” “对!吴倩倩!”沈青青拍手低声喊了句,好歹是知道了老同学的名字。 “叔叔你好,我也是知意的高中同学,我叫李宇哲。”听到叔叔两字,蒙在李宇哲的心口上的阴霾一扫而光。 围观的同学听到古风美男竟然是新生的叔叔,不由得惊诧道:“这么年轻就当叔叔,应该是辈分差吧。” “呜呜呜,叔叔还缺侄女不?” 这时,已经社会性死亡的沈青青垂死惊坐起,她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但“叔叔”这两个字已经喊出来了,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下去。 沈青青拉住孟西洲的袖口,小声说:“叔叔是来给我拎行李的吧,我还没找到宿舍,你陪我去吧。” “……是。” 给她拎行李的确是孟西洲此行目的之一,但他还有更重要的目的。 一路上,沈青青没想到还多了俩跟屁虫,碍于两位老同学,不好问孟西洲为何出现在此。 那日御花园内晚宴,两人突然被书籍管理员菲特召回小白屋。 后来沈青青才知道原来是有人爆破时空,闹出了大乱子,菲特一直记得这位跟异时空管理局打了十几年官司的小姑娘。 为了确保诉讼人的安全,菲特动用特权将两人调出。 再然后,尚未申请获批的孟西洲就突然被聘用,成了一名异时空管理局的临时调查员。 沈青青后来想过这件事。 大概跟她当初一样,被人员不足的异时空管理局拉去做廉价劳动力了。 不过为异时空管理局打工也不是没有好处,一来,他可以快速适应现代社会,二来可以在身份获批前,利用工作之便,自由行走在现实世界中。 换句话说,他可以在休假的时候跑出来见青青。 “今天不是要上班吗?其实你不用来的。”沈青青小心翼翼的问着。 “跟主管打了报告,批了一天假。”他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抬在半空,展开袖口,为她遮阳。 孟西洲没说清楚,其实他今天用掉了实习生唯一的一天年假,特意来找她的。 只因为同事那句话。 大学新生报道那天,是学姐学长撩学弟学妹的好时候。 看到方才那一幕,孟西洲觉着这个假请的太值了。 等回去,他一定会请那个同事去单位食堂吃顿大餐。 “青青,你叔叔跟你感情很好啊,开学第一天还特地请假来,不过叔叔你是做什么的呀,演员吗?” “演员?”孟西洲愣了下,才在脑海中找到对应的意思。 对于这些新鲜的名词,他还不是很敏感。 “我不是演员。”他顿了下,解释道:“是警察。” 吴倩倩:“我靠,太帅了吧,叔叔是在执行什么案子吗?竟然穿着古装。” 沈青青沉默。 说来这件事也怪她,当时孟西洲问她他现在做的工作算什么工作时,是她说警察的。 目前孟西洲的工作是穿梭在各个书中去打击、惩处各种OOC的角色。 这种职位很难解释,为了方便他理解,她就说了个警察。 关于吴倩倩的问题,没听懂的孟西洲选择不回答。 四人一路去了女生寝室楼下,沈青青住顶楼,孟西洲拎着行李箱就要往楼上爬时,突然被沈青青叫住。 “那个……现在可能有同学已经住进去了,你进的话可能不方便,还是我自己来吧。” 孟西洲眼底暗了又暗,最终还是把行李箱递给了她。 吴倩倩帮她一起弄,留着两个男生在楼下等着。 折腾完宿舍的事儿,三人又去做了学生卡,等忙完已经是傍晚。 吴倩倩提议,一起去学校门口的小饭店吃饭。 三人是同城老乡,都喜欢吃辣的,点了条特色烤鱼。 沈青青怕他吃不习惯,又叫了些串儿。 啤酒配烤串,李宇哲喊人上了一大桶扎啤。 一个小方桌,一圈儿小板凳。 四人围在酒精烤炉前落了座。 经过了一下午的时间,沈青青已经从中午的社死现场缓和一些,她抬眼打量起对面的孟西洲。 一米九多的男人,蜷在小板凳上,看上去有点可爱。 计划赶不上变化。 自从孟西洲稀里糊涂的入职异时空管理局,两人就聚少离多。 不过也让沈青青多少松了口气。 因为她还没想好,要怎么把这个从书里带出来的“丈夫”介绍给自己的家人。 对她来说,十五年的异世生活,几经生死,已经让她完全长大。 可对父母还有爷爷来说,她从未和他们分离,她还是家人眼中纯洁无瑕的小姑娘。 “在想什么?”孟西洲留意到小姑娘在愣神,他低声问。 “没什么。”沈青青收回思绪,这时,服务员正好端着烤鱼来了。 一盘子的红辣椒,看的三人直流口水。 孟西洲闻到那股干辣椒的味儿就冲鼻子,他没动筷子。 这时候,李宇哲起身,为对面的沈青青盘子里添了一大块鱼肉。 孟西洲垂眸,掩住眉心拢起的一团怒气。 他现在是临时身份,不能与普通人起冲突,否则局里的人会限制他出行。 但他在脑中已经脑补完了李哲宇的悲惨下场。 若是在南璃,他会把废除的十大酷刑拿出来,吓唬这狗东西一遍。 不舒服的不止孟西洲一个人,对面的吴倩倩也不干了,交叉的位置,还站起来当着人家叔叔的面夹鱼,李宇哲的目的不要太明显哦。 四个人的晚餐,搞得她跟电灯泡似的,她嘟着嘴,埋怨着:“李宇哲太偏心了吧,我不是你的老同学?” “是,倩倩是我的老同学,你吃。”说着,沈青青把碗里的那块儿鱼夹进了吴倩倩的碗里。 “这还差不多。” 李哲宇被吴倩倩这么一闹觉得有点尴尬,他拿来啤酒杯满上,这次先给了一旁的叔叔和吴倩倩,最后推给沈青青的时候,被孟西洲拦在空中。 “青青不能喝。”孟西洲冷冰冰的,那样子,就像是最初沈青青遇到的那个孟西洲。 眼神都含着冰。 李哲宇哈哈一笑,“沈同学不能喝,那就叔叔代劳?” “好。” 说着,孟西洲把手边的两杯啤酒一饮而尽。 他是第一次喝啤酒,没想到这玩意还带气儿。 喝完两杯后,不能控制的打了个长长的嗝。 然后,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孟西洲冷了一天的俊颜上,竟然泛起羞红。 沈青青强忍着笑意。 自小严格受教的国公府世子,竟不可控制的在人前打嗝。 古人的社死现场莫过如此。 其他人自然不知,李宇哲只觉得是这位叔叔不胜酒力,想到他今日时不时投来的冷酷眼神,他打定主意灌醉他,起身为他满酒。 沈青青没拦着,毕竟孟西洲的酒量她是清楚的,啤酒这玩意对他来说大概跟白水没什么区别。 几轮酒下肚,几人瞎聊着天儿,沈青青拿起几串儿递给身前正在学习划拳的男人,“吃点再喝,不然晚上会饿。” “哇,你们叔侄是不是一起长大的啊,怎么感情这么好?看着跟情侣一样。”吴倩倩也喝了些啤酒,说话有点儿不过脑子,想什么说什么。 “嗯,我和青青在一起十二年了。” “亲戚嘛,很正常啊。”李宇哲不甘心的补了句,“咱们同学三年,除了寒暑假天天见,我感觉比你们这十二年见面次数只多不少。” 孟西洲蹙眉,这苍蝇胡乱嗡嗡了好久,他真想一掌给他摁死在这。 正想着怎么小惩一下这人时,对面的姑娘突然开口,“我们十二年日夜相伴,比跟你在一起的时间要长的多的多。” 日夜相伴!? 吴倩倩惊了一下,但很快脑子转不动了。 李宇哲愣住,解释道:“知意,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许叫她名字!” 男人冷不丁的发怒,吓得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 “没事的,没事的。”她扯了扯男人的衣角。 随后沈青青胡乱拿起铁盘儿中的烤串,起身招呼老板道:“老板,结账吧。” “青青?你不吃了啊。” “你们两个继续吃吧,他难得抽空找我一次,我想单独跟他在一起,我付五百,怎么都够了,不用客气,你们随便点。” 说着,沈青青拉起蜷在小马扎上的孟西洲,头也不回的走了。 霓虹斑驳,映在男人青色的长衫上,拖出一圈圈绚丽的光点。 “刚刚怎么不还嘴?”沈青青知道,这事要发生在以前,那家伙可能已经被秦恒秘密干掉了。 孟西洲拿出工作牌晃了晃,“员工法则,我得遵守。” “傻瓜。”她停下步脚,飞快地在他唇瓣扫过一吻,然后笑着说:“不过我突然觉得不会还嘴的阿洲很可爱。” 秋风习习,吹得少女发丝飘摇,面颊上落着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他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啄了啄。 甜甜的。 两个明明活了好几十年的人,进入到新的身份后,似乎都活成了这副年轻身体本该是的模样。 轻松的,没有尔虞我诈,没有阶级烦恼,更没有天下这样的重担扛在肩头。 她笑的正甜,一股淡淡的酒气漫入舌尖,他的指尖顺着脊背的曲线一路向下。 “青青为我出头的样子也很可爱。”男人温柔略带沙哑的声音,简直酥了沈青青心。 “这……不行,公共场合。”她安抚似的将指腹抵在他唇瓣上,“我带你喝点好喝的吧,之前一直想让你尝尝的。” “好。” 沈青青光明正大的挽上他的胳膊,从校门口的夜市小摊上点了两杯少糖的奶茶三兄弟,塞了一杯给他。 “尝尝,不是很甜。” 孟西洲拿着塑封好的奶茶杯,茫然的看着她。 “这样,把吸管这头插进去,然后吸下面的布丁。”沈青青一遍解释一边示范给他看。 孟西洲照猫画虎,吸了一口,冷峻的眉宇瞬间柔了不少。 这味道,跟青青之前做过的饮品有点像。 他乖乖的捧着奶茶杯,一口一口的吸着。 “好喝吗?” “嗯,若是带回汴京,一定是天下第一饮品。” 这句天下第一有点恭维过头了,但沈青青听他喜欢,便来了兴致,拿出手机又叫了两杯口味不同的品牌奶茶给他。 再然后,事情的走向似乎有点不太对劲儿。 连喝三杯奶茶的某人,俊俏如画的脸上流露出无比的满足感,就连走路都开始踉踉跄跄。 千杯不醉的孟西洲竟然醉奶了。 第99章 现代番外2 难以想象,酒精搞不定的家伙竟然会被乳糖搞懵。 沈青青用不了他的时空穿梭卡,只能架着醉呼呼的孟西洲就近去了学校附近的小旅馆。 小旅馆的前台那排着的好几对儿小情侣。 大家都注意到刚走进来的这对儿俊男靓女。 男人一身古装,披着柔顺乌黑的长发,实在太过惹眼。 今早坐火车来异地上学的沈青青万万不会想到,入学的第一晚,她会宿在外面。 幸亏临走时,她把准备送行的爸爸妈妈爷爷都拦住了。 18岁的离家,谁都要长大。 这是她临走前丢给父母的话。 差点心疼闺女的老爹哭晕过去。 前台干活麻利,很快就轮到沈青青他们。 “小时还是包夜” 沈青青愣了下,这地方还能按照小时算她有点儿怀疑自己误入了网吧。 沈青青抬眼瞟了下身侧的男人,长叹口气。 “按夜吧。” 他一时半会儿的好不了。 “请出示你们的身份证件。” “只有我的行么” “不行,公安局有时候要来查的。” “他只有工作证。” “工作证也行,登记一下吧。” 登记完了,沈青青在现有的条件下开了一间条件最好的房,一推门,里面的灯光红红绿绿,廉价却又旖旎的氛围一下就有了。 “按小时”她突然懂了。 沈青青给人弄到床上,熟练的为他褪下外衣,梳洗了一番,这才疲惫的想要爬到一边躺下。 倏然,身下的人霍然睁眼,眼前那条蓝裙子上的小黄花,明晃晃的刺眼。 皙白的腰肢露了一截。 他手一捞,给人反压在身下。 沈青青惊呼一声,鼻息间满是甜腻的奶茶味。 她抬眼,孟西洲半阖半张,看样子没清醒多少。 “怎么不喊叔叔了”男人面色冷峻,气势迫人。 沈青青脑子一片空白,暗道完了,算后账了。 “今天嘴瓢,叫错了。”她笑着顺着毛捋了捋。 男人不吃这一套,依旧板着脸,问“你不想让同学知道我们的关系” “一半一半吧。”沈青青坦白。 孟西洲明显僵住。 沈青青耐心解释,“你看啊,一般这个世界的人都不会这么早结婚的,就是想结婚,也有法定年龄限制呀。” “我知道,男的二十二,女的二十。” “我才十八。” “我可以等。” 沈青青被他的执拗弄得哭笑不得,缓了缓,继续说“世界这么大,有很多有意思的事,你都不想做吗生活不是只有彼此。” “你不想同我成亲了”孟西洲借着醉醺醺的感觉问出口。 话语未落,男人的眼睛已经红了。 他僵硬的动了动唇,“不想也没关系,我就是问问,你不必有压力。” “我不是这个意思呀,”她挠挠头,“这里跟那不一样,结婚没那么简单。” “主管说我现在考试通过,只需要等二审结果,到时候身份和户口就能办了。” 他顿了顿,眼底带着些许迟疑保证道“等两年后,我肯定有户口了,你不用多想,我只是告诉你现在的情况。” 看他信誓旦旦保证自己有户口时的样子,沈青青心里又酸又甜。 “我不是多想,你看啊,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很多事情不需要跟以前一样,一件赶着一件去完成。现在你我都有机会重新来过,我想让你为自己活一次。” “为自己活一次” 沈青青点到即止,“阿洲,你之前太辛苦了。” 自小被当做复仇的武器来培养,没有童年,没有欢笑,一直压抑着,紧绷着,戍守边关多年,又跳进朝堂这潭泥沼,做了十年皇帝,为睿宁的接手铺路,尽力把国家治理好,也就是最近才得到一丝丝的喘息。 这也是为什么,她想把他带出来,脱离那个环境。 留在南璃,日子不一定能像他预想的那般清闲自在。 孟西洲沉默半晌,低声道“我试试吧。” 女孩半支起身子,仰头吻住他的喉结,猝不及防的湿了濡让男人紧绷的情绪一下崩开。 沈青青没想过要分开,其实早点结婚也不是不行。 从一穷二白开始过日子,她又不是没经历过,那条件可比现在更糟糕。 沈青青一路吻上眼皮,笑道“傻瓜,先等我年纪到了吧,结婚这事,怎么都得等我毕业了。在此之前,我们能不能以男女朋友的关系先处着” “嗯。” 男女朋友意味着什么,孟西洲在考试题库里读到过。 他克制的吻了吻她额头,而后翻身躺在她身侧。 沈青青红着脸,方才压着她时,明显察觉到他的僵硬。 现在的孟西洲,大概也就是二十来岁,跟她当年在金元第一次见到还是将军时的孟西洲差不多大。 血气方刚,英勇神武。 宽肩,窄腰,解释的胸膛。 还有这张招蜂引蝶的脸,今日她算是见识到了。 正想着,男人突然压了过来,手臂掐住细软的腰肢,一路从唇瓣吻到手背。 沈青青咬着唇,心口跳的厉害,倏然,男人的动作戛然而止。腰间传来嗡嗡震动声。 她瞄了眼表,发现快十二点了。 “该走了,只请了一天假。”孟西洲披着长发起身,眼底晦暗不明,他拿出工作卡,准备离开。 倏然,那个叫李宇哲的男子出现在脑海,孟西洲蹙眉,这时,光门出现在房间里。 孟西洲回身,将女孩搂在怀里,额间落下一吻后,才不舍的走进光中。 沈青青目睹人消失不见后,心里空空的,刚刚的话题,似乎展开的有点快。 她四仰八叉的躺在大床上,打开了手机。 明日课表:物理、化学、数学。 工科三连暴击。 沈青青绝望的哀嚎一声,翻身睡去。 狭长的走廊里,男人快速地挪动脚步,颀长的身影映在光亮的白色大理石面上。 办公室里,一个长了对猫眼的男人看表说“小孟可快要逾时了。” “主管,对新人宽待一些嘛,好不容易来了个话少做事利索的。” 话音刚落,孟西洲推门而进。 “呦,小孟回来啦,很准时嘛,今天女朋友见你去了开心不”披着两片黑色翅膀的女子扭头看向新人,笑吟吟道。 开心 孟西洲陷入迟疑。 被吓到喊他叔叔,这算开心么 给他支招去学校的就是翅膀女,见小孟面色不佳,想必碰了钉子,她起身递过去一杯刚冲好的浓缩咖啡“怎么吵架了” “没有。” 猫眼男放下手中咖啡,“小孟啊,你刚去新世界,那地方吧,哪儿都好,就是物质的很,不如咱们管理局的风气质朴。” “物质”孟西洲对这个字眼很陌生。 “反正想娶老婆没那么容易的。”猫眼男的眼睛变大变圆,饶有兴趣的看向他,“你不会天真的以为,结婚就是领个证这么简单吧” 一时间,满屋子的人都放下手头工作,凑到一起围着面色冷淡的新人,七嘴八舌起来。 管理局的刑侦科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办公人员大都是书里人物,对于同类,总是多些关照。 书籍人物与人结合,总归很少见。 上次穿书者和书籍人物结合,闹出好大动静,姜菀身份特别,为了恢复她心上人的数据,差点把异时空管理局炸掉。 “退一万步讲,你们小情侣想的简单,可以。可她家人同意吗” “聘礼” “对对,是这个意思。” 孟西洲现在的确身无分文,实习生的工作,一个月忙死忙活,也就5k。 “我听说你女朋友是b大的,那可是很不错的学校,出来工作薪水都不低。” “小孟啊,以你现在的情况,在这儿继续干下去,转正不成问题,拿个公务员身份也能在丈母娘那过的去,可公务员你是知道的,人民公仆,为国家伟大事业奉献,薪水都不会太高,现在这分房的福利也没了,没房没车,过丈母娘这关可能有点难” 孟西洲咬咬牙,“我会盖房。” “兄弟,那得有审批局批地,那地方可不是你会就成的。”多面女听了一张脸露出笑意,一张脸皱着眉。 孟西洲冷淡依旧,只是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差距的茫然,默默坐回自己工位。 战场朝堂这么多年都闯过来了,他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为一套房子,一辆马车而捉襟见肘。 某个星期六的深夜。 啃了一天书本的沈青青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睡着,纤弱的身影快要被堆积如山的课本埋起来了。 “唰唰。”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翻书声,她揉眼起身,惊声道“阿洲” 沈青青这一声,吸引来不少目光,她赶忙头回以抱歉的目光。 “这么累,多睡会。”孟西洲放下手中课本,把落下的外衣又给她披上。 “你这头发”沈青青哪里还睡得着,几个月不见的家伙终于出现了,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克制住心里那点小情绪。 上次一别,她忙着捡回丢掉的知识,课程又比较满,孟西洲周末休息的时候来找过她两次,她都在跟同学蹲图书馆。 再之后,等她想约他的时候,就已转眼到了期末,材料学的期末相当丧心病狂,除了理论考核,还要去实验室泡着,这事就只能搁置。 不过他似乎也很忙,两个人都没时间见面。 就这样,俩人好几个月没见了。 “这个发型可以吗”青年冷淡冰冰的面色逐渐暖化,他拎起手边的袋子,递过去,“宵夜。” 青年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明显吹过造型,他穿着件白衬衫,搭着一条暗灰条纹的黑色西裤,既简洁又俊俏。 沈青青接过餐盒的同时,留意到周围同学看来的目光,甚至有人拿出相机在拍照。 “这不让吃东西,我们出去。”沈青青利索起身,很快把书本都装好,孟西洲拿起那个不起眼的书包,眉头立刻蹙起。 “这么沉” “不沉,走吧。” 昏暗的路灯下,沈青青打开食盒一瞧,里面竟是炖好的燕窝。 “这你做的” “嗯,没放太多糖。” 沈青青端着燕窝,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买燕窝的钱哪儿来的 还有这身衣服,又是哪儿来的 “这身衣服也很适合你,新买的” 刚刚观察过后,沈青青笃定,这身衣服绝对不是便宜货。 实习生的工资她知道,千的样子,是按照科室业绩来算的。 说着,视线又落在他那双亮噌噌的皮鞋上,一看就是价格不菲的样子。 孟西洲没接她话茬,面上露出些许窘迫。 沈青青立刻急了。 “阿洲,你有事瞒我”她起身掐腰,低眼审视他。 “你知道了” “你” 沈青青急了,他的身份跟别人不一样,偷、抢这些违法的事放在别人身上还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可他不行。 他现在身份还没下来,一旦被异时空管理局发现做了违法乱纪的事,他就会被清除记忆送回去。 “青青。” 男人起身,身后暖黄色的灯光在男人高大硬朗的身材上描摹出一层金边。 随后,他从怀里取出个小小的青色丝绒礼盒,上面有个t字。 沈青青隐在阴影下的表情更不好了。 男人打开小盒子,一对儿简洁的对戒静静的躺在那。 沈青青不等他张口,一把拿过来,急躁道“你、你怎么这样这不对。” “我知道不对,”孟西洲眼底一沉,气势瞬间弱了不少,“你不用有这么大压力,就当是情侣戴的” 孟西洲说这句话时有点儿心虚,因为他是有私心的。 这段时间,他不是一次都没来过。 只是没让青青知道罢了。 每次都是悄悄溜出来的,时间太短,而且无不例外,她都在看书,他不好现身打扰,只能默默看着。 他发现,青青真的很受男同学喜欢。 甚至有人偷偷拍她照片。 “不是情侣不情侣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她确定了对戒价格不菲后,把盒子退给他,“哪儿来的,趁着他们没发现赶紧送回去,我不要。” “谁没发现”孟西洲骤然一顿。 “管理局的。” “这是我买的,为什么怕他们。” “这是你买的” “嗯。” “那这身b牌的衣服哪儿来的” “公司借的。”他尴尬承认。 “燕窝呢” “我买的。”孟西洲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下,“这都是我兼职赚的。” “不是你想的那种。” “我”沈青青顿了顿,懵懵地问“兼职什么兼职” 他拿出手机,点出张照片,有些难为情的给她看。 一个穿着西装的湿身男人出现在眼前。 “模特。” 孟西洲查过,这算是目前最适合他的兼职了。 高薪,时间自由,多劳多得。 今天晚上他还拍了一组新照片。 “你做了模特”沈青青还没从这件事的冲击中走出来,再次确认。 “嗯。”他补了句,“我还打算自考一个文凭。” “自考”她做梦都想不到,这种话能从他口中讲。 “先拿到高中文凭再说,之后试试本科的,如果顺利,考研也想试试。” “考研”沈青青有些哭笑不得,她还没想过考研呢。 但听她这么说,心里又酸又甜,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上次是她说的,要他为自己活一次。 很明显,这句话说到他心里去了。 “那之后呢” “做模特只是暂时的,我先积攒人气,之后想试试能不能去演戏,我听说演员收入很高,有演员没什么好戏,也能一分钟赚8666元,不过我其实更想做自媒体。” “自媒体”沈青青听都没听过这个字眼,完全懵了。 孟西洲自顾自道“等那个时候,应该能凑够首付,我会先买房。” “买房”沈青青震惊。 “车我还不会开,而且你说过,低碳环保很重要,所以车我打算除非是必须品时再买。” “买房买车”沈青青差点把手里的餐盒扔了,“这才几个月,你怎么突然这么追求物质” 追求物质是人之常情,世界花花绿绿,没钱寸步难行,可对于一个异世界的人来说,过于关注金钱本身容易走上歧路。 “你让我为自己活,我想过了,我的生活,必须有你。” 沈青青心骤然一滞,随后又猛的跳起,加速。 “青青,给我点时间,我会给你好的生活。”他停了下,又道“比做皇后,还要好的生活。” “所以不用这么辛苦,平日要好好照顾自己。” 沈青青一时语塞,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他,物质生活虽是必不可少,但不是最重要的。 她看着男人信誓旦旦,美好的生活都写在眼中,她想了想,没说出口。 他既聪明又能干。 什么道理不懂呢 在这里,他们都在慢慢探索,积极生活。 这就够了。 沈青青伸手,笑着说“阿洲,戒指给我吧。” 孟西洲莞尔一笑,取出女款的戒指,想要给她戴上,却被她攥在手心。 她解下脖子里的项链,将指环串上。 “平时做实验不方便戴,怕丢了。” “嗯。” 她取出另一枚,给他戴好,“很合适,也很漂亮。” 就着灯光,她把他宽大的手掌托在手心,近距离的看着那枚戒指。 晶莹剔透的钻石,折着绚丽的光,将周围的一切虚化。 在光里,沈青青仿佛看到,他们平凡却幸福的一生。 “周末你还上班吗”她抬首问。 “休息,摄影棚也没工作。” “明天要不要跟我回s市我想带你见见爸妈,还有爷爷。” 孟西洲眉眼一柔,笑着说“好。”,,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