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盛世沉颜》 第01章 看那三小姐一套稀碎的舞步 第01章看那三小姐一套稀碎的舞步 唐元三十六年,亥国境内狼烟四起民不聊生。 乱民蜂拥而至皇城坤都,请求亥王开仓济粮,收容难民。 然而还在后宫中歌舞升平饮酒作乐的亥王烦不胜烦,大斥朝臣。于是就有前军尹奏本提议,亥王何不避离都城,下往江南美都。一来可述体察民情,二来也远离乱民纷扰。 亥王大喜,遂出城。导致皇都群龙无首一片狼藉…… 亥国割地为郡历来以久,各地藩王、亲王、郡王等各守一方,各自为政。 因此面对皇城乱民之争,纷纷采取隔岸观火之计,无意伸手为亥王分担解忧。 彼时,只有两方人马愿意率兵入城,为亥都一解燃眉之急。 一方就是柳绯君。柳绯君乃是北疆墨旗氏,墨旗大将军。北疆虽隶属亥国之郡,却从不受制与亥国朝廷,自成一派。所有人都对他此番千里迢迢于北疆而来之意心知肚明。 亥王谡百绛在亥国皇位之上,盘踞的太久了。谡家人也盘踞的太久了。 墨旗军烽飞天下,雷霆之势,不二日就将皇城收管掌下,没有一个乱民敢胡来,没有一派势力敢顶撞。气势比亥王凶猛数万倍。 与此同时,郡外传来谣言说亥王已在下江南途中遭遇流民匪寇伏击,下落不明,疑已命陨。 为主持大局,柳绯君决定另立新主,推选谡百绛留下的皇子为新任亥王。 若说谡百绛在位时为亥国做过何等好事,那大概就是留下了无数子嗣吧。早已封爵封地,成为一疆霸主的不说,留在后宫嗷嗷待哺的数之不尽。 其中柳绯君就选中了小十六皇子,谡渊。 当年谡渊年仅十二,一席黑金银丝红底白刃戎装加身,稚气中强撑起一派英气。 高高站在布满鲜血淋漓的万斩台之上,手脚凉薄,涩涩蜷颤。 只看到眼前如巨人般凌厉挺拔的墨旗将军脊背,昂首阔胸,己身之下万人之上。 柳绯君问小皇子,“殿下可愿拜我一介武夫为师?” 小皇子点头捣蒜,“愿意的!天下苍生无不受恩于将军勇武。文人墨客不过是锦上添花,只有将军能够开疆拓土,保我大亥疆土安余无恙。” 然而不知为何柳大将军眼中却不见分毫笑意,连嘴角都不曾扬起涟漪半分。 柳绯君内心咄咄,不过锦上添花?若不是那班锦上添花之骚人,轮得到你谡氏立姓为王,托国为长?哼! 武将辅政,文人皆危。各自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南院大夫温子合始终不信柳绯君的鬼话,不信先王谡百绛重重保护之下竟被乱民射杀而死。他甚至暗中怀疑,分明就是柳绯君私下派人谋害亦或绑架了亥王,然后辅立新主,是为让亥国改姓! 在柳绯君辅立亥国新王之际,令有一方人马也入驻了皇城,那就是亥国九皇子,翼郡王谡深。 谡深的身世是有些坎坷的。还是皇子的时候七岁半就被驱赶出宫廷,流落民间自力更生。直到十一岁时生母去世才为凭吊而招至回朝。期间受到前庭霄大人赏识,委任剿匪有功,才勉强混到了郡王分封。 属地偏远不说,还地处边疆,两头都夹在亲王封地之内,外有邻国骚扰。可以说活下去也已相当硬气了。 谡深入都后由于新老亥王交替,宫廷一片混沌,径自入宫蹲住竟也无人阻拦。谡百绛在位时,是绝对不会欢迎这个儿子回宫入住的。 温子合本就是几位小皇子的宫礼老师,进出宫廷自由。便找了借口前去摆放翼郡王。 进门头一句就是,“郡王在上,柳大将军以外郡藩王之身入驻宫廷,私立十六皇子为亥王,无视祖制,其心可疑。如今皇城无主,郡王该有所虑。” 谡深看着眼前这位衣冠礼戴的文臣大人,大抵也猜到了他的来意。亥国一直是文官治天下,好了不好了都仍由他们空口白话,谡百绛也懒得亲自去调查。 如今柳绯君携氏族军入城,人心惶惶。他八成是以为自己也是来分一杯羹,所以准备先下手为为忠,另投新主了。 “柳将军不过是见皇城群龙无首,乱民纷扰,千里来治而已。未必就有什么图谋。亥国依然是我谡家子孙当王,我该有何顾虑?”他心里也不是不怀疑柳绯君用意的,好好一个北疆藩王,千里而来难道真只是为了来皇城治理乱民的?说出来也没人信吧。 其实谡百绛在离城之前是下放了几封文书给各地的儿子们,大意就是:啊,现在皇城好乱啊,爹爹手上也没有重兵,你们是不是来个人给我管管? 这大概来管的也就只有心有所图,还瞄着皇位的。偏偏谡深到还真的没有这个念头。他不过就是来看看,真的只是看看。 温子合见谡深左右不肯表明心意,于是也不好多说什么。 谡深心里对柳绯君倒并没有多少忌惮。北疆墨旗氏族军虽然彪悍无敌,骁勇以一当十,但当年不知是立下何等誓言,墨旗军不得擅自离开北疆之境,世代只得守护一方边土。 因此柳绯君这次带入皇城的人数也不算多。真要有什么动静,就算周边各地亲王、郡王们一举而入,也足以将其赶出了。 谡深抵达的时候亥王登基之典已经筹备的差不多,几位老臣虽然心有不满面上也只能懦懦不敢反驳。 毕竟人家手上有兵权,而皇城中的兵力却是连收管流民都显得费劲。 柳绯君的烫金请帖便是这个时候抵达谡渊手中的。 家臣道,“将军敢请翼郡王过府一续。” “所为何事?”谡深也不过随口一问。 家臣倒是显得准备的很妥当,“该是商议新王登基一事。如今皇城无主长,郡王也是知道的。作为兄长,郡王是该主持的。” 这算是给了谡深天大的面子了。若是谡百绛作主,什么时候轮得到他谡深发话了? 谡深就算肝脑涂地鞠躬尽瘁,也不过就是个不得宠的弃子罢了。 “翼郡王可千万三思啊!”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温子合堪堪的又赶了过来,“郡王,如今城中都是文臣礼官。十六皇子又年少,登基之后一切都听柳将军说了算。您在城中也算是对将军的一种钳制了,就怕将军要对您不利啊!” 说的跟真的似的。若不是谡深生性凉薄克理,差点就信了。 人家好言相邀,不去总不对。谡深于是带了身边亲卫有恃无恐就去了。 温子合一直说柳绯君莽人武夫,没有规矩。但谡深看来柳将军还是挺讲规矩的,带来的墨旗军都驻扎在城外,并未入城扰民。自己也没有入驻宫廷,而是买了一处别苑,在马家屯巷子里。 高墙深院,倒是有几分幽静。 “三小姐!三小姐,您慢点跑……” 谡深突然感觉腿上被人狠狠撞了下,撞的还挺凶。低头一看,就见个七八岁的小丫头,梳着简单、清略的发髻儿,眼眸黑瞳极大,看起来诡森的像个瓷娃娃。 追着的是个跑的花枝乱颤的丫头,见到谡深一陌生男子,脸色不由紧张而绯红起来。“打扰公子了。我家小姐儿……” 谡深是听说过的,柳绯君膝下无子,只有三位千金。他拨了一下撞着自己的小姑娘,听着喊三小姐,就猜到是柳绯君府上幺女了。 只是没想到柳绯君这次还会带着自己的女儿来皇城。这不像要攻城略地之势吧。 “没关系。”谡深扶住了那位三小姐,俯下身正要查看她伤着没有,可一对上她的目光,整个人忽然一凌!那感觉,就像千年间所历之时一忽而过,脑中画面十分诡异骇人。 “师父。”小姑娘的目光掠过他径直看向了他身后的一片空空无人的巷子。 听到她口中之言,丫头像是吓坏了。脚步都软了,扶着墙不知所措。 谡深随之回过头,竟然真看见了一位老者。 老者清袖尾衫,两鬓间白,银灰白髯,气质不俗。只额间冠带露出,才显露北疆长者之尊。 谡深知道那是北疆身份显赫的长老才有的装束,正要拱手相见,却听小丫头道,“公子切莫见怪。我家小姐,她……时有胡言乱语。请了天医看过,都说是年幼天性未暗,才会瞧见不干净的东西。” 谡深心突突了两下。不干净的,东西?他再次回头看向老者,老者竟还微微一拱手,怫然而去。 可当他看向丫头,丫头却似全完不见那名老者。难道,她看不见? 还在他腿边的三小姐咯咯发出了一声轻笑,“她看不见的。你瞧见了师父是不。” 突然就感觉毛骨悚然了…… 入到柳绯君将军的别苑,里头已经聚集了不少当朝武将。文臣也有,但是很少。 谡深才意识到这原来是一次外朝之会。暗自揣思,温子合未在被邀请之列,才是那位大人真正不满之处吧。柳绯君显然已经开始在皇城中招揽属于自己一派的人脉了。 席间,北疆人倒是大方。柳绯君让自己的两个小女儿出来献舞。分别是次女,柳夕阮。和幺女,柳千颜。 在开舞之前,谡深余光瞥见主座之后屏风的阴暗处端坐着的一掩面年轻公子,目光中熟悉的暗光令他心头一惊,是谡家人。 谡家人认得谡家人不是意外,而是他们的眼眸本就与常人略微不同。看着身形还是未长开的少年,莫不是——即将登基的亥王亲自来了?可他来此处是干什么的呢? 鼓声扬起。第一曲便是北疆民舞。北疆民风彪悍,天性洒脱自由,他们的歌舞也是大开大合,颇有斗兽之势。 上来的是个穿着北疆风俗舞衣,身型矮小,有些踢踢踏踏的小姑娘。虽然轻纱薄面,谡深还是一眼认了出来。就是先前在巷子口见到的三小姐。 于是带头鼓了掌,以示鼓励。然而对方却毫不领情的样子,一双圆溜溜的乌黑乌黑的眼眸朝着掌声响起的方向,凶恶的瞪了一眼,孩子气的眼眸里并没有杀气,于是看起来就水光奶凶的…… 舞步一起,简直稀碎!众人错愕。文臣先是愣住,以为自己眼拙,没认出是北疆何种舞蹈风格。武将就没有那么客气了,径自大声朗笑起来。 谡深不由暗自为她担心,怕小姑娘心思软糯,被吓着了。可人家,根本——目空一切。自顾自跳的悠然自得。 一番舞蹈,美感先不说,但平波无澜的气场跟稀里哗啦的舞步,肢体不勤,动作不熟,跳了几下愣几下再想一想后面的动作,简直现编的舞步……着实把在场见惯华庭载舞的大人们都逗乐了。 末了,依然是谡深带头鼓掌。小姑娘也是真的不杵,谁笑她,她瞪谁,瞪着瞪着,看客纷纷诚心蛰伏了。 小姑娘目光看来的时候,谡深诚心诚意的露出笑容。这将军府三小姐,底子里有点东西呀! 可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柳夕阮出场的时候,一袅紫金黑纱长裙,南疆风箩铜铃悬身,风姿绰约徜徉,举手投足带起英飒风情是真正的舞娘登场了。 刚才还在发出善意哂笑的大人们不一都屏息起来。瞬间呼吸都静止。 原来柳将军是这样安排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衬托后出场的次女,柳夕阮。她才是今日的主角,才是需要被在场各位大人们认识的柳府小姐。 于是席间纷纷有人猜测,柳将军是准备把这位次女嫁给亥王的吧。两人年龄相当,而这位二小姐显然已具有母仪天下的风姿。原是这般! 谡深再次悄悄瞥向主座后屏风处的少年,被他怀疑是自己十六弟的少年。可是少年的目光却不是停留在舞姿无与伦比的柳二小姐身上,他却是看着——那个坐到了自己父亲副手边的小姑娘身上。 她正在无聊的把玩着自己的裙边,显然对自己二姐的舞姿早已悉数眼熟毫无兴致了。甚至也不屑于讨好长辈。 许是感受到了有人注视,蓦然抬起目光,那一刻……是悲伤?!谡深无法移开的专注的看了进去,仿佛看到了一片空洞漆黑的深渊,以及堕入其中时抓心挠肺的恐惧。 “郡王?翼郡王?您怎么了。”坐在身畔的大臣拍了拍谡深的小臂,“您的脸色煞白的吓人。” 谡深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再看去时,那小姑娘竟走开不见了。 第02章 怕不是亲生的 第02章怕不是亲生的 酒过三巡,之前言辞之间还有几分客套拘谨的大臣们算是彻底放开了。 眼不瞎的都看的明白,如今皇城大势均握于柳绯君大将军掌中。先王谡百绛出逃前下达的十几封急召都没有唤回来一个儿子。只有那位历来不得宠甚至被驱赶的九皇子翼郡王。 所以各个都赶着扒着讨好谄媚奉承柳绯君呢。 谡深着实没本事听下去,就借着散酒风出了厅堂遛个弯。正好碰到了主座屏风后遮挡住的少年。 少年取下了面上半截挡面,果真是十六皇子谡渊不二人。 “谡渊见过九皇兄。”登基大典还没有完成,谡渊还不及以君臣之礼待自己这位兄长。 “十六弟。” 谡深离开皇城的时候谡渊才出生不久,直到谡深生母过世才再次回到宫廷,两兄弟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兄长好久没回来了吧。” “是啊。”自册封郡王之后,谡深曾打定主意再也不回来了。 “我还记得过去母妃经常去找娴王妃聊天,说起九皇兄。娴王妃总是暗暗落泪,可母妃回来却对我说,离了宫早也是有好处的。那时候我尚不明白,今日看来,母妃倒是料准了些事情。” 小十六的调子有些悲,与他的年龄比起来显得苍木了许多。 “在宫中有宫中的好处,在外头有外头的好处。” “我知道的,父王离宫之前发出了好几封急召。但是那些兄长们却没有一个肯回来的,却是唯独九皇兄回来了,就好奇若是父王还在见了不知是何滋味?” 两兄弟相视一笑。从谡渊的语气中,听出了对父亲的不满,虽然谡深不知道这位十六弟在宫中遭到过何种不公正对待,但以谡百绛的行事作风倒是不足为奇。 “不瞒兄长,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从来没想过会有继承亥王之位的念头。母妃去世,舅舅被陷害罢官。父王一言未发,完全仍由朝中大臣结党营私,作首为大,铲除异己。不是我不孝,说句不入耳的话,父王有今日的下场,我竟觉得痛快!” 谡深心底微微一动。这恐怕就是柳绯君会选中十六皇子的原因吧。 谡渊蓦然抬首,凄惨的笑了笑。“兄长是否觉得我心思歹毒,枉为皇子。” “我非十六弟,不知十六弟之境。” 谡渊的眼神中终于闪过了一丝漠然以外的神色,“九皇兄给我感觉,与其他兄弟似有不同。” “许是我一人在外多年的因由吧。” “九哥是否听说,将军有意将其之女嫁给我的传闻?” “这,倒是未曾细闻。” 谡渊嘴角自嘲的扬了扬,“九哥不必顾虑我的心思。外头的人怎么说,我自己都明白。不就是柳绯君将军的傀儡儿,卖亲求荣的不孝子。若没有柳将军一言之力,何时轮得到我登上亥王之位。可是他们又有谁问过我,愿不愿意呢?若有的我选,我倒是宁愿像九哥这样,封属作郡逍遥自在。” 谡深不经哑然,“逍遥自在?倒也未必。” 谡渊立刻拱了拱手,“是十六妄自菲薄了。” 正说着听到庭院深处传来簌簌衣裙擦动声,两人都以为是柳绯君遣人来找他们。 “九哥,我到底身份有别,不比九哥自在。就先回坐了。” 谡深一个没忍住,“十六弟啊,我有一事不明。今日明明是柳将军款客,你是怎么……” 谡渊再次自嘲的笑起来,“是未来的丈人要让我好好开个眼,看清楚这些父王生前的忠臣贵戚是如何讨好巴结他,如何抛弃谡氏王朝的吧。”说完半截面具敷面,快步离去。 谡深正要跟着也入堂,听到簌簌的声响还未定,于是循声找了过去。 坐在草丛小石块上的不是将军别苑的丫头,竟是那舞步稀碎的三小姐。 她揉动着一边脚踝,谡深眼尖一眼瞧见了小小的裙摆边上似有血渍。 “怎么,受伤了?让我瞧瞧。”他快步上去,柳千颜豁然仰头。一双漆黑水润的眼眸中竟闪烁着冷漠戒备的光来。 “啊,”他自知有些僭越了,便后退了半步,“我是你父亲请来的客人,翼郡王啊。刚才我们见过的。” “我知道你是谁的,又不是傻子。” 哟呵,语气还挺凶。谡深忍笑吸了口气。好言好语,“那让我瞧瞧,伤着哪里了。” “不用你管。” 这三小姐,人小脾气还不小呢。谡深忍笑吸了口气,探出手,“来,拉上。带你去找丫头?” 小姑娘却摇了摇头,“不用。不许让别人知道。” “为什么呀?”这回谡深是真惊讶了。这年纪的小姑娘受了伤不是该哭的人尽皆知么,怎么还有藏着掖着的。 “阿爹会怪我不小心,关起来。” “啊?”谡深眼眸一转,她站起来想要逃走似的,可是走路一瘸一瘸的,又想起刚才她的舞步,“不会……跳舞的时候就已经受伤了吧?” “说了不关你事。” “小小的孩子,脾气怎的这样差。” “跟你没关系。” 想起十六皇子刚才的话,谡深故意吓她,“怎么跟我没关系,你可是将来要嫁给亥王,成为亥国之后的人儿。” 不料小姑娘却稀松平常冷哼了一声,“阿爹不会许我嫁给任何人的。” “怎么会呢。哪有不嫁人的姑娘?” “那是大姐、二姐的事。”白了一眼谡深,“跟你说那么多干嘛。走了。” 她一瘸一瘸的走着,咬着牙。小小的背影看去绝傲却莫名的悲凉。那是,不该属于孩子的悲凉…… 谡深走上前,默默蹲在了她的面前。 “翼郡王这是在做什么?” “背你回房吧。” “说了,不需……” 倒吸一口气。身体的疼痛非常如实的提醒着她。 小小的身体伏在了谡深的脊背上。 “为什么不告诉将军。” “跟你没关系。” “受伤了为什么还非要跳舞。又跳的不好看……” 啪! “怎么打我。” “谁让你说我跳的不好看。” “呵,开玩笑的。也没有那么不好看……” “我知道,我跳不成二姐那样。她练了好久的!而且我也不喜欢跳舞。” “那你喜欢什么?” “看天。” “哈?” “天空中有各种各样的云。各种各样的风。太阳落下去以后,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星,它们会说不一样的故事给我听……”这话听着就有点恐怖了。 小姑娘突然闭了嘴。 “怎么不说了?” “不许告诉别人。” “为什么呀。” “他们会说我撞了邪。会把我关在漆黑的小屋子里。会请怪异的巫师在我周围跳舞,烧火,把我熏的够呛!” “那么可怜啊?” “唉!在那头……” “咦?可将军的院子……” “我不跟阿爹和姐姐住在一个院子里头。” 短暂的对话中,谡深似乎明白了什么。 谡深在她的院子里将她放下,环视了一圈四周,竟然没有什么灯火。只有一间黑漆漆的锁着门的屋子。周围也没有丫头或者小厮的偏房。 “照顾你的人,在哪儿。” “师父不在以后,再也没有人照顾我了。” “师父?啊,就是那个巷子口见到的前辈吧。” 小姑娘突然一脸期许的,充满渴望的瞪着他,“真的对吗?” “什么,真的。” “你看到了。你也看到了!” “那位前辈?嘶,说来奇怪。为什么你的丫头说……” “他们都说看不见!他们都在撒谎。连阿爹和阿娘都说……说是我编的。我没有!他们自己看不见。” 谡深心底突突了两下,什么鬼。 谡深回到席间,话题已经翻篇了无数次。 正有人在大骂东周的荆条君。荆条君,原名谡荆条,是亥国皇室宗亲。幼年时期被亥王送至东周为质,以维护两国间友好邦交。资质上等,凭三寸不烂之舌深得东周王赏识,于是驻留东周再不回来,并封为了东周荆条君。虽无实权却有口碑。 荆条君的妻子室女都乃东周人,有人说他早已忘记自己姓谡了。谡百绛外逃途中遭人截杀,消息一出,东周蠢蠢欲动。荆条君便以此要挟,希望亥国再送一名皇子或者公主过去,以示友好,两国邦交不断。 谡深隐隐看向谡渊,谡渊脸色也是极为惨淡。这种事他是没有发言权的,哪怕即将送出去的或许就是他的兄弟姐妹,亦或者侄女、侄子。 有人主张无视这位荆条君,可东周与亥国接壤之地辽阔,一旦东周军频繁来犯,亥国将不甚其扰。 “翼郡王在边关多年,不知有何高见?” 谡深精神一怔。什么?他的属地狭仄,困于两位大亲王的属地之间,平日里自给自足也已然局促,还指望他什么? “翼郡王的浠水郡都岂不是恰与东周相邻?”另一位大臣继续发表高见。 他说的没错!但相邻的那一片土地原本就是属于亥国的,是因为当年亥国兵败,临近郡都又没有人肯去收复,于是被谡百绛割让给了东周。而东周又嫌弃它狭隘,根本不曾驻守。 还是柳绯君亲自开口,替谡深敷衍了过去。 柳绯君想要笼络翼郡王之心,今日之席上众人已经明眼可见。确实,在众多亲王、郡王之中,最孤立无援的就这位翼郡王了,想要彻底扶持谡渊做傀儡亥王,麾下至少有一位谡姓郡王无可厚非的。 “十一和十七公主是如今年龄最符且尚未婚配的,若要送去东周,必是这两位中出一位无疑了。”信口开河的大臣丝毫不顾谡渊的眉头越皱越紧。 柳绯君开口了,“本人倒是有一计,各位大人愿不愿意听一听?” “将军请说!” “东周荆条君只说了,要我朝廷送去一位公主,却未指定是何位公主。” “确是如此。可公主也就那么几位,送襁褓中的婴孩出去代表亥国恐怕……” “赐封一位公主不就名正言顺了。” “将军的意思是?” “本人不才,膝下无子。倒是有三名女儿。长女已在北疆许了人家。次女和幺女此次恰好都跟在身边。”目光隐约瞥向不声不响的十六皇子,“幺女在北疆时曾请天师算卦,乃星陨落幕之命,是可为家国捐躯之人。既然即将登基的十六皇子愿意屈尊拜我这个武夫为师,我也应该为朝廷效一份力。若是各位大人不嫌弃,将幺女封为远效公主,即可以亥国公主之尊送往东周为质。” 话音落,厅堂内一片寂静。 亥国的公主不是随便赐封的。也是有先例的。上一位赐封的公主,还是曾先祖时候,从爷爷到父亲都乃开国功臣,全族男丁为国战死沙场。曾先祖亲自往坟头吊拜,结为异姓兄弟,并将遗留下的孤女收为义女,才有了赐封的公主之名。 这,柳绯君还活在世。十六皇子的年龄也不宜收个义女,最多收个义妹吧。也就是说,柳绯君不但是国师,辅国将军,还成了亥王的长辈?藩王、亲王之尊加身,那是比谡姓皇嗣更高一等。 柳绯君将目光一转,看向谡深,“翼郡王,你怎么看?” 与此同时,谡渊的目光也哀怨的瞥了过来。 谡深轻咳一声,“我见三小姐年龄尚小,恐怕舟车劳顿远途他乡不宜照顾自己。”柳绯君的脸色已经一点点的阴森了下来,“不过,我看二小姐年龄就尚好。且二小姐天资聪慧,知书达礼,与宫中两位谡姓公主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默念,宫中的两位妹妹们请原谅哥哥…… 在座大臣们的脸色一副吃了翔,消化不良。柳二小姐还是柳三小姐,有分别么?有么!?不都是他柳绯君的女儿么!他不还是明着一人之下,实则亥王之上么。 只有远处的谡渊,和近前的柳绯君,看着他的眼神莫测了起来。 “不妨再议。”柳绯君留下了这么一句。 第03章 天煞孤星转世 第03章天煞孤星转世 皇城非良地,新朝冤孽多。 谡深此次赶来皇城救驾所带的人马原本就不多,一来浠水郡都地方不大,养兵不多,全带走了唯恐不妥。二来父王信函上说的不清不楚,什么乱民扰事、不堪纷争、不胜其烦,听起来也不像什么大难临头。 反而更像老父亲在宫里头闲出屁了,烽火戏儿子呢。所以他就随身携带四千精骑,来皇城看看来父亲到底怎么了。一路上四处打听,原来赶来支援的只有自己啊,其他的皇兄皇弟们,没有一个当真的。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老父亲果真遇害了,却是在外出游览途中被乱民杀死的…… 如今城中,角角落落里都是北疆墨旗氏族藩王柳绯君柳大将军的心腹。他的大军虽然驻扎在外,但墨旗氏族军的战力有耳同闻不容小觑,皇城之中愣是找不出一个将领敢与之违抗。 是夜,谡深迷瞪之中,就听有人掠瓦夺墙而走。他睡的浅,加上在属地的时候又是常年驻扎军营,与属地军同吃同睡,精神格外的敏锐。 外袍一拂,推门而出。正在庭院里值夜的近身侍卫久光眨巴着眼眸看着他,“主子爷,您还不睡?” “听到什么了没有。” 久光侧耳细听,“有风声。” 谡深叹了口气。正要回房,却听东南角传来嘈杂声,“久光,去看看。” “是。” 主仆两人便衣而出,他们寝殿的东南角正是还未正式荣登大典的十六皇子谡渊的寝宫。此刻一片灯火通明,往往复复都是杂乱无章奔跑的护卫和宫人。 谡深随手抓了一个,问,“出什么事了?” “有刺客——”宫人凄厉的喊叫起来。听那架势都要以为十六皇子已经遇刺身亡了。 推门而入,谡渊独自孤零零的端坐在屋子中央,身边竟没有一个人。 谡深上前左右看了看他的身形,不像受伤的样子。 “十六弟,无碍吧?” “啊,皇兄。”他还是一副朦然幡醒的模样。 “听说有刺客?” 谡渊忽然深吸一口气,紧张的四周围瞧了一圈,确保没人才缓缓自衣袖中掏出了一团什么,不待谡深看清楚,就悄摸的塞进了他的手中,“九哥回自己院子再看吧。” 谡深无奈只好接下了,手掌捏了捏像是一团麻。 “连宫廷都有刺客,何不多派些巡夜侍卫?” 谡渊苦笑,“按兵插岗如今都由柳将军前来布置,连我身边的侍卫都不是自己挑选的。” 谡深暗自惊讶,“那今夜此事可已告知了将军?” “不曾。夜黑了,明日里再说吧。” 啊?这倒是谡深万万没有想到的。即将登基为亥王的十六皇子寝殿来了刺客,就只有几个宫人巡视一番?小皇子身边都不见一个安抚他的人? 负责置兵把守的大将军竟然因为夜黑了,不宜打扰。这…… 谡深一撩衣袍,径自在十六弟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你去睡下吧。今夜我在这守着你。” “可……九哥远来是客啊。怎么好?” “没关系。我白天也无事,可以补觉。” 看着谡渊衣衫素整,就那么合衣躺在偌大的卧榻一侧,纹丝不动。闭着眼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想心事,谡深不由得升出几分怜悯来。 他有些明白这个年少的兄弟的话了,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轻轻的摊开掌心谡渊塞给他的麻纸,上面殷红朱砂字潦草的写着:亥王未死,不得登基! 谡深眉间深暗,父王没死?那刺客来不是为了刺杀,就是为了将这件事告诉十六皇子?可为何偏偏只告诉他一人,这事有什么好瞒的么。 第二日谡深补觉方醒,侍卫久光就告诉他,柳绯君将军府来人邀请过了,说是过府续茶。谡深嘴角暗讽的扬了一下。 “主子爷,去么?” “去啊,为何不去。” “可昨夜里,宫廷刚入了刺客。” “抓着没?” 久光摇头,“瞧他们那架势,雷声大雨点小。就像是要吓跑刺客,而不是真抓着。” “那就对了。宫廷里年龄尚小的皇子那么多,除非都遇害了。” 依然是马家屯小巷里的将军别苑。 门口停着的车马更多了。谡深粗略数了数也得有大十几位了。 连久光也不住吐槽,“莫不是半数以上的朝臣都来了?” “明眼人,见风使舵,没什么大错……”谡深正把手中缰绳转身交给久光,就听见隔墙的院子里有凄厉的喊叫,“三小姐!三小姐,您下来啊——” 谡深把缰绳往久光身上一扔,提袍大步而入。 就看着庭院中,参天古树之上,攀附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底下几个小厮手舞足蹈的招呼,可就是唤不下来。有几位刚刚进门还未及走到前厅的客人也不由得驻足观看。 她爬到了一截粗壮的树枝上,气定神闲的捋顺了裙摆坐下来。高高在上的俯瞰着脚底下的大人们,表情自得而轻慢。 小厮想要高声喊叫,可已经有些客人围拢了上来,为了不丢将军府的脸面只得好声好气软言软语的相劝,“三小姐,您坐在枝干上高不高?渴不渴,上头没水喝。” 谡深便抬起了头,像是自言自语,“三小姐是为何上去的?” 小厮面面相觑。他们谁顾得着她为什么上去呀!谁不知道柳大将军的三小姐就是个鬼马神差的主儿,连她亲妈、乳娘见了她都又忌惮、又畏惧,就跟巫女转世似的。 还是树枝上的三小姐亲自回答了他,“布谷鸟儿喊我上来的,它闷了,喊我上来玩儿。”说的一本正经的,都要当真了呢。 已经有人去请柳绯君了。说是清晨起来练功练的早,每日都要有个回笼觉。 小厮不住在底下窃窃私语,“将军还没醒?” “房里没动静,可没人敢进去找晦气。” “二小姐呢?” “说是就来了。也没见着啊。怕不是也不想管,等着将军起身才来现身吧。” “啊哟我说啊,咱们今日倒了什么霉。怎么偏偏砸我们手里,三小姐又犯病了呢!” “是啊。一定是土地庙烧香没赶趟。回头得好好去祭个熟鸭子……” 谡深耳边听着不禁摇了摇头。想起昨儿夜里,十六皇子寝殿闹刺客,好几队侍卫来来去去的,可丝毫没有给人安全感。小十六就那么孤零零的独自坐在房里,也没个人进去问他一声好不好。 现在的家臣一个个都已经敷衍至此,完全不把不得势的小主子放在眼里了? 谡深走到大树底下,仰起头,“三小姐下来吧,上头高。高处不胜寒。” 小小的柳千颜作势就要跳下来,“我下来,你接着我么?” 她那么小一只,接住她自然没什么困难。可谡深心里头还是有些顾虑,她到底个女孩子家家,就说岁数小,大庭广众到底不雅。 柳千颜却没有给他多少犹豫的机会,长开了纤细单薄的手臂,猛地纵身飞扑而下。 谡深被她吓得神情一凌,立刻上前去候着她。可人家根本没有落地。不知从屋顶哪儿飞来一只巨大的鹏鸟,俯冲而下擦着小姑娘的身子,将她甩到了鸟背上。 一个扬头又猛抽回半空,在不远处的房顶上停落下来。 “千颜!”一声低暗却压抑着怒气的呵斥传来。众人还在纷纷为突如其来的鹏鸟侧目惊讶,尚未归魂。谡深循声看去,是穿着便装的柳二小姐匆匆跑来。 鹏鸟在房顶高傲的伸长脖子东看西看,底下的人们惊呼连连。 原本还显得肆无忌惮的小姑娘一见到姐姐来了,似乎有些局促的张望了一番,拍了拍鹏鸟的脖子,偌大一只飞禽居然乖乖自己飞走了。 “千颜,你到底又在做什么。给我下来!” 柳千颜默默的爬到了屋檐边缘。谡深正在好奇她要怎么下来,也不见别苑里的小厮、丫头们去搬梯子。 就见她再次纵身一跃。谡深感觉到自己心也跟着一紧…… 这高度!除非自小修炼轻功,否则怎么也给摔个腿折吧。 围拢的几个看客也惊的手忙脚乱。 小姑娘却安稳的落在了地面上,拍了拍裙摆沾染的尘土。 安置妥当了马匹,跟进来的久光恰好见到了这一幕,结巴的惊讶道,“主子爷,这小姑娘、她、她、她是硬生生跳下来的,看着不像会功夫呐……” 来访的客人中有一位阅历丰富的老者,磕磕绊绊,拂须不止,“难道,柳将军府上的三小姐就是北疆传说中,天宿巫女的转世……?!” 谡深疑惑的看向老者的时候,目光不经意间与二小姐柳夕阮目光狭路相遇。 她带着一丝警惕与极度的戒备,匆匆扫了一眼老者,随即快步走向落地的柳千颜。 啪!清脆的巴掌声令所有人一怔,瞬间安静了下来。 “来人,把三小姐带回房里去。今日不用再出来了。” “是,二小姐。” “二姐,布谷鸟……”柳千颜回头有些惋惜的看了一眼树上,随即还是乖乖的跟着家厮们走了。 人们重新走向了前厅,只有谡深还留在原地,身后跟着久光。 “爷?” “上去看看,什么鸟儿。” “唉?我?” “不然,我?” 久光无语的一跃而上爬上了树干,很快又下来了,“怕是孩子胡说的吧。上头什么也没有。” 谡深挣扎了片刻,还是没忍住自己跃上去看了一眼。 “咕——咕咕——咕!” 是一只通体雪白,鸟喙橘红,羽翼尖尾带点蓝绿的极为罕见的飞禽。 谡深跃下树干问久光,“什么都没看见?” “爷,您看见什么了?” “没什么。” “嘶,不过刚才我倒是看见那二小姐一巴掌下去……三小姐似乎笑了一下?是不是我眼花了?” “没有。我也看见了。” 被自己姐姐掴了一掌似乎并不惊讶,看来通常这类的教训并不稀罕。谡深总觉得这家人对待三小姐的态度很奇怪,有些惧而远之的意思。 连那柳夕阮亦是如此。打是她先动手打的,打完之后竟然怵了一会儿,像在等待柳千颜的反应,过后又像是松了一口气。 “久光,你有没有听到眷门老先生说的,什么转世?” “听到了!说是北疆传言中的天宿巫女转世。” “你知道?什么意思?” “嗯……就跟我们通常说的,天煞孤星差不多意思吧。就是命特别硬的人,自己怎么都死不了,却轻易就能克死周围的人。越亲,越容易相克。”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东西?” “属下……年幼时体弱,家中父母怕不好养,送去了道观。” “也是。看你现在的身子骨就可见一斑。不过道观将你教养的不错。” “道观教会了属下,听天由命。” “……嗯?” 第04章 阿爹,先别杀我 第04章阿爹,先别杀我 “阿爹……阿娘……阿姐……?你们在哪里……” 小小的柳千颜赤着脚,步履摇晃的走在满是砾石沙土的荒地上。 眼前是雾,和朦胧的树影。 她隐约的认出来,是北疆的天坛池,是祭司陨落尘埃的地方。只有北疆部落中血统最正的氏族后裔才能埋葬在这里,化为天池底下的淤泥,与祖同寝。 据说出生的时候她就一片蓝色的肌肤,在火光中焚之不燃。接生的巫医纷纷怕了,说她是巫女转世,说她会为北疆,整个氏族带来不详和厄运。 阿娘喂她的时候,她笑了一下。当天夜晚阿娘就梦魇,徒步走上了祭祀台,从高高的台缘纵身而下。幸而未曾深眠的阿爹发现了阿娘的离开,紧随而至,才避免了不幸的发生。 那以后她就被乳母养大,每年都要更替三四个乳母。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亲近她。 但是小小的柳千颜并不孤单,也不在乎氏族中其他人的排斥,因为她有自己的伙伴。它们有些在天空飞着,有些在水里游着,有些在丛林间奔跑着。 大阿姐会画画,二阿姐会跳舞,小千颜会看天。她经常告诉准备外出遛马的大阿姐,“阿大,阿大,明日儿要起大风,沙子重,别去了~”那一次,与柳观慈相约遛马的小伙伴有去无回,去了七个人最终只找回了三具风沙过后的尸骸。 阿大起初以为是小妹顽劣,独自在家无事才希望自己留下来陪她玩耍。直到听说了自己的伙伴一个都没有回来,阿爹带了好几队人马搜索了数日却始终未能找全尸骨,她才后怕的盯住了小妹。 “小颜,告诉阿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风啊,告诉我的。” “谁?” “风啊。路过的风啊~”她说的好高兴,说的心高彩烈,觉得自己立功了呢。一旁看住她的阿爹和二姐的脸色却逐渐了变了。 阿娘不让她出门玩耍,她只好关在自家堡子里。有一日柳绯君将她虏上了马背,她嘴里哒哒哒的呼和起来,阿爹终于喜欢她了,阿爹终于愿意带她出门玩耍了! 可是阿爹却将她带到了娘惹潭边,噗通——将她扔了下去。小小的躯体在水里挣扎着,拼命的挥舞着四肢,想要浮起来。 她看到了乳白色的生物,比鱼大了好多好多,全身光溜溜的,鱼鳍的地方高高的突出来,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它拱到了她的身下,将她驮了上来…… 呼。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了阿爹的身边家将们惊恐的尖叫,“是巫女!三小姐是巫女——那是淹不死的巫女!” 小千颜拍打着驮着自己的白色大鱼,想告诉他们。可是他们看不见啊…… 二阿姐这个时候骑着阿娘的马儿赶了过来,纵身跳进了潭水里把小千颜拉上了岸。 二阿姐看着阿爹,一字一顿,毫无感情的说,“阿娘让我来接小妹回家。” 小千颜坐在二阿姐的马背后,轻轻的嗫嚅道,“二姐,我冷。” 柳夕阮只是冷漠的回头道,“找你的朋友来啊。它们身上的皮子很暖和吧。” 小千颜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那是一头巨大的灰狼,她用大阿姐的画笔画过,栩栩如生,大阿姐都吓住了,怎么会画的如此逼真。 可纵使如此,家里的人还是没有人相信她,阿娘、大阿姐、二阿姐统统都不相信她。他们说她是梦着了,说她是被鬼怪糊住了眼。 天坛池的水由于地下的硫磺终年冒着热气,映衬得周围的树林也氤氲迷绕,气氛诡异。她一个人越走越是心凉。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她经常会莫名其妙的抵达莫名其妙的地方,有时候蓦然发现是一场梦,有时候却是真真实实的站在那里。她四周看着,怀疑是阿爹带她过来的,趁她睡着的时候……可这一次却怎么都无法找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池水之中露出了一个头,一个白白的没有头发,光溜溜的,眼珠却是很大,就跟那条大鱼的眼珠一样的眼睛。 “祭司大人,还记得我么?”白白的头没有嘴,却能听到它发出的声音,“祭司大人……大人……大人……” 柳千颜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被扼住了。就像无数次在噩梦中那样。 头一次做那样的噩梦以后,她醒来的时候见到了阿娘,阿娘告诉她,“以后我就是你的母亲,你要叫我阿娘,我会保护你。” 她知道梦境中的一切并不是真实的,但真实的自己一定在经历着什么,是自己无法阻止、无法避免,无能为力的事情,所以自己只好沉浸入梦境中。 她听到有人在说,“三小姐不会真的被淹死吧?” “不会的吧……到底是将军的亲生女儿啊。” “可就算遵照北疆氏族祖传的训制,也不至于要受洗那么久……” “一直有传言,将军会在三小姐真的给氏族带来噩运之前就将她除掉,难道……” “这。将军不是那么迷信的人。” “二小姐来了!” “二小姐会救三小姐?二小姐不是从小就不喜欢三小姐的么。” “阿爹!” “阮儿,你别管。这丫头就是欠教训。” “她知道错了,我会看着她的。” …… 柳千颜被人从水井里拔起来的时候,面对的是一张陌生的脸。直到看了一会儿才缓缓的想起来,自己见过这个人。他叫做,谡深。他是亥国皇室的人,是阿爹要清理掉的人。 阿爹在来皇城之前曾说过,凡是谡姓之人是时候该彻底消失了。所以眼前这个人迟早也是会消失的。 “三小姐?没事吧。” 他伸着手捋着她湿透的头发,从身后的侍卫手中接过披风裹在她的身上。他的手指触到她的肩膀的时候,隔着濡湿的衣物传递着温暖的感觉。那跟她的伙伴们传递给她的温暖不同,这是真实的温暖。 她便不禁有些贪婪的倚靠进他的怀里,那里似乎更加的温暖…… “柳千颜,你在干什么!”柳大将军咆哮起来。 谡深收敛起表情,一并收拢住了所有的情绪。这位叱咤北疆的大将军是要活活淹死他自己的女儿么?就算不是亲生的也不用下这般狠手吧。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柳将军,本来将军的家务事,本郡王无权悉管。但是,今日既然遇上了,忍不住想问一问,柳三小姐是犯了什么大错,将军竟要手刃亲儿?” 柳绯君一脸愠怒,“你说什么。我手刃亲儿?你以为我是要杀了她?” “不然井水冰冷,将军把三小姐浸入其中多时,难道是玩乐。” “这是我北疆仪式,外人无须多问。” 谡深确实对北疆琐事不熟,一时间也不好分辨。一旁的柳夕阮借此开口,“北疆氏族净水受洗是未成年女子每年都要一受的祖制。翼郡王不需要过于惊讶。今日,”她轻轻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小妹也受过了。我让人带她去休息吧?” 柳千颜却依旧依偎在人怀里。直到柳夕阮上前一把将她拖走。 亥王登基大典定在了下月初八辰时。 谡深走出大厅的时候正在与久光窃窃耳语,“即刻让人送信回浠水郡,就说我还要耽搁半月有余才能出发回程。若有什么急事直接请府里的先生作主就行,不用等我回去再做主意了。” “爷,您有没有觉得奇怪?” “你指什么。” “照理说,应该是着急的事。为何我看柳将军丝毫没有迫切的样子。” “他有什么着急的。该来的,早就会来。不来的,就是心里没底。” “但有传言……” “行了。别在这里说了。” 一抬头,两人都一吓。 “嚯!不是刚才的三小姐么……” 谡深看了看四周围,又是没有人跟着。于是猫着腰走上前去,“三小姐,衣服都换了?可要当心着凉。回屋子里头去歇着吧。” 柳千颜却轻轻的拽住了他的手,“回去吧。” “唉?”谡深听着纳闷,自己确实要回去啊。不然住在这将军别苑? “回自己家。” “浠水郡都?我的属地?” 她竟然点了一点头。 “颜儿!”柳夕阮快步从后院里走了出来,像是要拉自己的妹妹,但突然又一停手,漠然的命令着,“跟我回屋去呆着。” 看着两姐妹走远,久光才心有余悸的松出一口气,“这北疆来的人家就是怪异啊!爷,我看这位二小姐悍厉的狠,瞧着不是母仪天下,瞧着简直是虎仪天下。” 谡深默默摇了摇头。冲着久光指了指耳朵,又指了指四周高耸的围墙。 第05章 就知道你会找到我 第05章就知道你会找到我 谡深看着久光手中的请柬。 久光默默的抬起一寸,再慢慢的放下,再缓缓的抬起……脸色逐渐的凝固。 “主、主子爷,临沧山……是什么地方?” 谡深无声的,感慨的咽下了一口气。 “久光啊,你也算是皇城之下世家子弟了吧。” 久光心虚的点了点头。 “那怎么会没有听过临沧山皇家园林呢?” “因、因为……自小家父将我送入宫中,陪伴皇子们读书、练功,所、所以出门的机会不多。” “临沧山啊,就在那头。”顺手一指,指向北城门,“从那头出去,十来里路,就是了。” “也不远啊。”说完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要、要是主子爷不高兴去。那我去回了霄舅老爷就是……” “回了?你怎么回啊。是说我翼郡王瘸了,还是被人打断了腿?当年我能封爵封属多凭了霄大人的一句话。如今霄大人在这节骨眼上于城外设宴,还是皇家园林的临沧山。又是如此偷偷的派人送来请柬。你若是没有收下,我就权当做不知道。收完了跟人说,我不去?不说寒了大人的心,这皇城的其他朝官该怎么看我?” “久光啊,我好歹也是姓谡的。”谡深的一声叹息,让久光更加的抬不起头来。 近几日翼郡王与柳将军府走动频繁,已经有不少人在暗中打听了,是否翼郡王早已是北疆氏族一派。因为得不到先王赏识,如今索性投靠了柳将军,狭天子以令诸侯。 前庭霄广常霄国舅老爷对翼郡王有知遇之恩。而霄大人的站位眼下非常的不清晰。虽然明面上对着强入皇城掌控全局的辅政大将军柳绯君并无任何不满。 但凡是柳绯君的私邀,无论是在内院还是外院,一次都未参加过。甚至连他的门生也禁止参与。所有人都看出来柳绯君已大势所趋,纷纷暗中提醒霄广常,切勿以卵击石。 如今皇城驻兵实战之力不足北疆军的千分之一,氏族军一人就能抵百人。 而且人家扶持的分明也是个后宫之子,扶的又不是他自家人。 谡深是有些了解这位霄舅老爷为人的,刚正有余灵活不足。他带着属地军匆忙赶来的时候,霄广常就对他当面提议,以正统之名将北疆柳绯君驱逐至外,亥国的皇城不需要个外人来保护。 可在谡深看来,就算占地为王,首先也要看个先来后到,是谡百绛先行逃散在外置全城百姓于不顾,柳绯君打着的名号是来勤王的,并没有任何忤逆谋反的动机。 其次,也是要看兵力的。自己就带了数千骑兵,与柳绯君的墨旗军相比人数占劣。 虽然霄广常口口声声城中守军一定会站在翼郡王一边,但自小被生父驱逐在外,谡深着实没有办法信任这些皇城守军。 眼看请柬上的时辰将近,谡深还没有想到一个稳妥的推拒的办法。 他知道只要自己不露面,那些自诩忠君爱国的大人们也只会口中鞭挞,让他们亲自指挥一场驱赶北疆氏族藩王大将的兵变,他们是做不来的。 然而若是自己迟迟不露面,日后必然落人口实,说自己卖祖求荣,妄为谡氏后人。手握兵权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亲兄弟遭人挟持,做个傀儡亥王。 久光愈发内疚,“主子爷,那您还去么?” “去啊。霄国舅于我有恩,今日特地来请,我怎能不去。再说,柳将军别苑日日夜宴我都去了,就霄国舅之请不去,说不过去。” “那我备马?” “备马车吧。走的慢。” “……是。” 皇城大街,一片叫卖、戏杂之声好不热闹。 谡深与久光都是皇城所生之人,谡深是被迫离乡背井,久光却是主动离乡背井,一心想在边塞开疆拓土固守一方。谡深每每看着这个视自己如兄长般亲稔的近身侍卫都不免暗自唏嘘,到底年轻未经历过朝政的黑暗,哪怕你身披战功无数想要加官进爵只有在皇城脚下老老实实提人鞋履。 “主子爷,您看呐!今日好热闹。” “中元节将近了吧,确实热闹。” “什么时候我们浠水郡都也这般热闹就好了。” 谡深不免沉默了下来。 浠水郡都在他的治理之下已经有条不紊紧凑发展,然而夹杂在两大边关主城之间,是不可能有更多的发展机会。两方人马都虎视眈眈的盯着他,尤其是侧亲王谡海驻守的相山城。 只要他的发展规模稍稍一扩,作为叔父的谡海就有一万条理由将他扼死在襁褓之中。 此次积极响应父王谡百绛号召,虽然面上说只是回来看看父王,实则也是希望能够拿到一点点的支持,哪怕口头的支持也好,让他有些微的底气足以抵抗谡海,否则自己早晚一日会被吞并覆灭。 却万万没有想到,一入皇城就亲眼见证了一次亥国王朝的更替。 “翼郡王——翼郡王呐——!一起走哇?”初听到这声音一时间竟没有认出来是何人,待久光挺稳了马车,见不远处有个拨开人群迈着小碎步子努力的跑来的白面文人,谡深眉宇一紧。 他想起来了,确实见过这个人,他叫做温子合。是南院大夫,负责教授几位皇子的夫子。但由于思想过于激进,后来就被罢免了。 谡深拉上马车后座的帘子,企图喊久光假装没听见继续走。奈何久光一个实性子,见来人似乎迈不开步子的样子,追赶的十分吃力,于是索性跳下了马车,过去扶人家了…… 在久光搀扶下,温子合手抖脚抖的爬了上来,一边喘着气,“老生……生……生……老远就见着……着……郡王……的马车了。赶、赶……赶了趟。知道……郡王也是去……去山里……带一程……” 谡深纳闷的看着他,“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要去山里?” 温子合一边抖着,一边得意的自怀中拿出了请柬,“邀请名册……册……皆……皆是在下些的。” 谡深暗暗按住了额骨,隐约感觉青筋在怒跳。 霄广常会如此执迷不悟,八成背后就是温子合这波人在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 谡深懒得与温子合聊天就一路看着外头,突然四平八稳的马车悚然一顿。 “久光!”谡深语气已经不好了。 “主子爷,前头有人。是属下失察。属下这就……” 谡深也不待说完,径自跳下了马车,懒得再与温子合同坐。 挡着马车正路的是个丫头,穿着的不是普通人家的衣服,谡深一眼认了出来。 “像是北疆侍女服。” 那丫头匆匆忙忙道歉,也不看自己撞着的是什么人。 久光拦了下,问,“姑娘可是柳将军府上的人?”那丫头这才抬头来看,也是一眼认出了翼郡王。 “奴婢见过翼郡王。奴婢正是柳将军府的人,敢请郡王帮帮忙!” “出什么事了?” “是三小姐……”说了一半又紧张的四下看了一圈。 “三小姐?你们三小姐怎么了。” “将军带着二小姐入了宫,说是拜谒几位太妃和后宫娘娘。怕三小姐坐不住就没带,留在了府里……” “她跑了?”谡深倒是一点不感到意外。 “唉。原本在院子里玩的好好的,突然就嗖一声……不知怎么飞出去了……” 飞,飞出去?可还行? 谡深当机立断,把马车和久光都给了温子合。 “久光,你带着温大人,先去赴会。” “主子爷,那您呢?” “我有马。帮忙找到三小姐,我这就赶去。温大人,替我与霄舅爷说一声。” “唉,唉?那三小姐有着整个将军府的人在找寻,未必就能真找不着了。” 那可未必。谡深暗忖,根据自己观察柳绯君并不怎么在乎这个老幺的死活,不知道的时候下人们怕担责还会去找,等主人知道了却未必真那么用心找了。 那么个脆生生的小姑娘,想起她空洞,有些茫然无措的眼眸总有几分似曾相识。 后来谡深才慢慢意识到,过去的他也是那样一副眸子,因为永远得不到庇护,总是在谨小慎微、警惕,与冷漠之间反复穿巡,于是与人间的感情就淡了。 看向任何人的时候都不敢再奢望,再抱有希望,再充满温情。 她与他不同的是,明明她看起来就是个生活无忧的氏族小姐,因此也更没有人会联想到她本身承受着多么大的孤寂,多少的恐惧与悲凉。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为什么。” “它们告诉我的。” “谁告诉你的?” “我的朋友们。算了,说了你也不会信的。” “我信。” “真的?” “真的。” 她从三层高的摩庙菩提台上一跃而下,看着台子底下他慌忙去接住她的样子。咯咯咯的,头一次露出了顽皮的笑容。 “三小姐,我送你回去。” “让他们再找找。” “让谁再找找?” “那些丫头小厮们啊。谁让他们老是怕着我,都不肯正眼看我,也不肯陪我玩。” “可是将军跟二小姐也该回府了吧。” “不会这么快的。我知道。”她又狡黠的眨了眨眼,“也是它们告诉我的。还有,我是故意翻墙出来的。” “为什么。” “为了来救你啊。上一次,你在我家井边救了我。阿爹要杀我。还记得么?” 他想提醒她,话不能乱说。尤其不能说她的阿爹要杀她。可又转念一想,她不过还是个孩子,她只会说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何况她也只是对他说,别人未必会听她的。 她也是可怜的,平日恐怕并没有什么人会听她说话。所以偶尔容她任性着胡言乱语一番又如何呢。 可是,“为什么说,是来救我?” 她抬起了头,仰望着天空,一行白鹭飞过。 “因为阿爹,要杀了那些,意图阻挠亥王登基大典的人。” “什么?!” 第06章 郡王的人不许随便牺牲 第06章郡王的人不许随便牺牲 柳千颜坐在谡深的马背上,坐在他的身前,一双白皙的还未完全长开的小手扒拉在他线条硬朗的手臂上,一路上由着他风驰电掣,座下战马四蹄凌空,呼啸着出城。 “翼郡王,您这是赶着去哪儿!” 出城东天午门不久东门将领袁飞鞭策着枣红色高头大马赶了上来。他是谡深认得的人,谡深被父亲流放出城的时候,沿路上都是看好戏的百姓亦或是落井下石的官员。 只有还是卫卒的袁飞在城门外悄悄递给了他一个包袱。离开众人的视线后年幼的谡深才敢打开,是几张烘烙的干饼和一件一看针脚匆忙像是连夜赶出来的皮风衣。 在此之前谡深并不认得袁飞,只知道他是武将之后。谡百绛并不喜欢武将,觉得他们身上有气味,说话粗鲁不懂溜须拍马,也说不清天大的道理,因此武将晋升极慢,朝中又处处被文史压一头。 按照袁飞的资历早该封官加爵的。至今却依然是个城门守将。 袁飞不是柳绯君的人,眼看他追了上来,谡深无意多做耽搁,索性直言相告,“袁将,我赶着去救人,就不先多说了。” 袁飞却以自己的马身挡住他,眼神中暗波涌动,似乎酝酿着无数的话却无从说起。余光几次三番瞥过攀附在谡深身前的小女孩,显然也是认出了她非普通人家的姑娘。 “这位是?” “柳绯君柳将军府三小姐。”听谡深这样一说,袁飞的神情更严峻了,整个人的肢体也跟着僵硬起来。 “袁将?” “最近……山里的路不好走。翼郡王还是不要傍午出城了吧。” 临沧山,皇家园。谡深的目光深深的望了过去。 随即跃下马背,捋了捋战马的皮毛。 “三小姐请在马背上等我一会儿?” 柳千颜挪了挪身子,坐的宽松了些,一手揪住了鬓毛,眼眸弯起道,“嗯。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等。” 袁飞紧随下了马背,虚走几步别开后方将士视线。 “袁将是否见我与三小姐一起,误会了什么?” “郡王觉得末将会是误会了什么。” 谡深心底担忧久光和霄大人,还有一干霄大人门徒,也不便瞒着了。“不瞒直说。我今日其实是受到了霄舅爷邀请,去往临沧山一会。但路上遇到了些事,耽搁了。就让侍卫久光护送着温子合大人先行前往……” 说到这里袁飞的神情终于隐隐的缓和了几分。 “这么说,翼郡王此时就是赶着去园林会霄舅爷的?” 谡深隐晦的瞥了一眼自己战马的方向,“不过听到柳三小姐提醒,似乎其中令有乾坤。袁飞,我真的耽搁不得了。你也知道霄大人当年对我有恩,若有危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 后面的话无需谡深详详尽尽全部说出来,袁飞立刻按住了他的手。“郡王无需紧张。其实……”余光再次掠过坐在翼郡王战马马背上的小姑娘,心思暗揣:就那么大点年纪应该做不来奸细的事情吧,既然翼郡王敢把人带在身边至少得有几分把握的吧?“我一早就得知了柳将军对于朝中的保守派始终心怀不满,这次舅爷做东主持商议大事,柳绯君暗中派出一队官兵前去,佯装抓捕流民窃匪,实则要对舅爷不利。” “因此我早早就守候在城门口,为防有人不走东门,还特地安排了自己人前去调换。就是担心舅爷相邀的忠君之臣受到迫害。” 谡深不免心底突突一惊,怎么,连袁飞这样的武将都早就知道了? “那你已经拦下了久光和温大人?他们此刻在哪里。” 袁飞却顾左右而言他,“霄舅爷那边已是收到消息,虽然出城,但不会再往园林去了。其他人也各自分散装作只是出城一游。但唯恐柳绯君会借机铲除异己,还劝郡王无事不要出城了。” 谡深不是好糊弄的人,立刻反手抓住了袁飞的衣襟。他身后的兵卒见状纷纷聚拢过来,但袁飞亲自抬手挥散了他们。 “我问你的是,久光和温大人呢。我知道你守着城门就是为了通知霄舅爷他们,自然不需要我再多操心。久光是我的人,你据实跟我说,见到了没有?” “见到了。” “人拦下了没有。” “没有。” “为何没有拦下?”久光不是没脑子的人。温子合更加惜命如斯。 这两个人,随便哪一个稍微耳旁刮到丁点风声都是绝对不会错过的人,怎么会堂堂东城门守城将军袁飞亲自给眼色还不接的道理。 谡深盯住袁飞的眼神愈发凌厉冷瀑起来。他心底隐隐升起了不详的预感。但还在努力的否认着。不会的!袁飞不是那样的人,袁飞是个公允仗义的人,虽然是武夫出身一席悍勇,却是个头脑冷静懂得独立分析利弊的人,不会的…… “郡王,你可以怪罪末将。但我做的没有错。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保住霄舅爷。舅爷组了局,开了场,让柳绯君的人白白扑了个空,日后定当更加严酷。且对透露消息给我的人也非常不利。因此园林之内必须有人。” 谡深不禁冷哼一声,“你阻挠了哪些人,又放了哪些人过去?都是凭你自己一力揣测的?哪些人需保,哪些人无需,原来都是由你袁飞袁大将军掐指一算得来的。哼,所以在你眼里,温大人就不是朝臣了。久光,一个侍卫,就不足为惜了,对不对?” 袁飞深知翼郡王正在气头上,不便与他争论。事后回想起来,以郡王的大局之观一定能够明白的。 “郡王也不必在这里冷嘲热讽末将了。末将自然是没有什么通天本事,也没有任何高瞻远瞩之能,不然也不会效忠多年依旧混了个东门城守之位。”言语间的唏嘘也见是真正寒了心的。 可纵然内心对亥国对先王诸多不满,却依然谨守着自己的职责,依然一心一意维系亥国谡姓的统制,其心可谓诚挚如炽了。 真不知该喜该悲。谡深突自摇了摇头,转身朝着自己战马走去。 袁飞却蓦然一把按住了郡王的肩膀。 谡深扭过头来,狐疑的看着他。 袁飞眼神中的那份坚定,是一无所知的。谡深见过,在边关的僻壤之地,那些心思沉静、心无旁骛之人,他们是勇敢的,是大胆的,无所畏惧,源自对危险、对死亡、对折磨的一无所知。 “放心。我不会泄了舅爷的底。但是久光是一路从皇城跟着我走出去的,我必须要把他带回来。” 袁飞犹豫再三,“此刻,怕是迟了……” 谡深怒目,“就算尸身,我也要带回来。”虽然口中这样说着,但心底里还是存着一丝侥幸。久光那么机敏,身手了得,就算在皇城禁卫中也不定能找出多少个与他匹敌的,一定不会出事! 上马,一手拽紧缰绳。身子骨因为急迫而微微颤抖。 心中不住的默念着,久光,你给我等着,你千万给我等着! 为着抄近路,谡深驱马出了大道,从山林间穿梭而过。 风声中夹杂着树枝抽打归位的声响,呼——呼——格外的令人心惊,就像一鞭子一鞭子落下来,破空而裂的威慑。 就在柳千颜的眼角处三公分的距离,一根食指粗的树杈横空劈来,她的眼眸瞳孔中闪过一圈湛蓝色的诡异的光芒……她看到了的。 谡深手背抬起,挡在她的脸前。她身形小,脸更小,他的一个巴掌就能完全遮挡住。所以树杈并没有抽打中她,而是径直抽落在他的手臂上。 噼啪一声——并不怎么清脆。只有轻微的肌肤裂开的声音。 她轻轻捋了捋被疾风吹散的发丝,沾染了几颗零星的血珠。是从他的伤口处飞溅出来的。 意识到她坐在他的身前,受风的力量更大,于是他拢下了身尽量帮她挡去一些。 “抱歉,三小姐。请忍耐一下。” “不碍的。就怕……是迟了。”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散在了风声中,听不真切。 “对郡王来说,侍卫久光那么重要么?” “他本可以在皇城效力,顾养家族。却背井离乡随我而走,在边关浠水郡都一驻数年。我与他,是兄弟,胜过主从。” “若是找不回来,郡王一定很伤心吧?” “不会找不回来。我说了,就算是尸身也一定会带他回来。我谡深应诺下的事,一定会做到。” 急风骤雾的天空仿佛豁然明朗了。谡深策马的同时不由扬起了头,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连眼前遮目庇日的茂密枝叶似乎也自主的散开了,座下战马轻声呜咽,发力怒奔。 临沧山的皇家园林,近在眼前了。 第07章 一池血林 第07章一池血林 朱红自古以来都是一种喜庆的颜色。 它朝气蓬勃,犹如炽热的火焰般,冉冉升起。 那是属于天空之中的朱红,是烈阳之色。而地面上的朱红,却往往意味着——死寂的颜色。譬如,此刻谡深的眼前。 “你在此处等我。”当他想要把柳三小姐放下的时候,其实心底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无论她是谁的女儿,至今都只是个女娃,不希望让她亲眼见证太多的残杀与冷血,在碗中结痂冷却的血液,气味犹如腥湿的潮泽,失去了灵魂的骸骨会发出将人拖入地底深渊的死亡气息。 小小的柳千颜却牢牢的扒住了他的衣袖,一言不发,眼神一瞬不瞬,她无言的讲述着,“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错觉,竟然在她因着无知、稚幼而干净、清澈的瞳孔中,看到了悲天悯人,她的目光仿佛能够直抵他的灵魂深处。 摸索到他真正恐惧的东西。 若是长成,定是妖孽。便是此时谡深对于柳千颜的定论。 他将她在马背上转了个身,面向着他的胸膛,背向着他的前方。 “我让你闭起眼睛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要看。” 她无声的在他怀中点头。 此时的乖巧顺从,正是他需要的。 “我让你捂住耳朵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要听。” 她无声的再次乖顺点头。 他应该先将她送回将军府邸的。可是却下意识的希望能有个人待在自己身边。 小的时候流落在外,在天寒地冻中他曾经默默祈求过,只要给他一个伙伴,一个就够了,愿意不离不弃留在他的身边。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可以把抢来的所有东西,吃的,穿的,盖的,统统都送给他。只要有那么一个人,只要……愿意在我身边。” 只是一次次的醒来,身边从来没有一个人。 能够活下来,毫无疑问是血脉中的强横,老天爷不让他死。 然而至今他依然无比的珍惜着愿意与这个一无所有的翼郡王同袍为伍的人,只是个侍卫又怎么样,只是个孩子又怎么样。 一无所有的人才会懂得真正的无所畏惧。 成群的乌鸦、秃鹫徘徊在园林外的枝头。它们没有天敌,它们有足够的力量从地面上的强兽口中夺食。 鬣狗、豺狼,甚至饥饿了太久的红尾狐狸纷纷露头在树丛间徘徊。 等待着日照落下,等待着死亡尽头的黑夜。 马蹄之下的泥土被染成一片猩红。就连战场厮杀回来的战马也原地困步,不肯向前。 谡深一手按住了柳千颜的后脖颈,将她拢在自己胸前,“屏住呼吸。”那是铺天盖地弥漫而来,死亡的气息。 临沧山,皇家园林,原本就是一片弑杀的场地。雪下来的时候,会放出饲养了一年的猎物,让那些猎物忍饥挨饿数日,它们会变得狂躁而凶残,哪怕食草的猎物。 皇城贵族们会骑着高大的马,手搭弓弩。以居高之势单调的捕杀它们。 他们不需要害怕,身边有协助围猎的犬,以及手握长枪的士兵,有擂手,有火把,所谓猎物从来不会被施与至一个公平的地位。 而眼下,那些朝臣、达官自己却成了猎物。 他知道国舅爷霄广常不会在其中,因为霄大人在袁飞这样的人眼中是忠国之臣,是亥国的希冀,是社稷的主宰,是需要被活下来的领袖。 一些人却活该面临牺牲? 谡深自己也是被王朝放黜、牺牲掉的皇子。仅仅是因为出生的时刻将星陨落,国师抬头仰望掐指一算,九皇子命运多舛乃反骨噬祖之人。 一句迷信妖言就能把亲生的儿子,还无求生之能的儿子赶出皇城,流放在外的父亲,谡深已经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他的父王,被流民杀死的先王,谡百绛了。 终于,座下战马不肯继续向前了。越靠近园林,愈发凝重的血腥味令生灵感受到了威胁与恐惧。 谡深从怀中抽出方巾,覆在柳千颜的脸上,自她脑后轻轻的绑住。他不能再带着她向前。 跃下马背,一步步的踏着湿润的泥土上前。 翻过皇林高耸的围墙,抬起头看了一眼即将西下的暮光分辨着东南西北。 其实只要嗅着空气中愈发浓烈的气息也不会迷失。但是唯恐气息中有他熟悉的人留下的…… 一具一具堆叠的尸骸,有他认识的,大多是不熟悉的。他轻轻踩过他们的背脊,胸口,腹部,四肢,他们已经不会有感觉了。 目力所及搜寻着他的近身侍卫,皇城脚下林家长子,林久光。 那一年,生母过世他回到阔别已久的皇城,人是物非,皆已经是不熟悉的场景。 有人派了个小侍卫给他指路,就是久光。 他与城中其他的皇子不同,他没有钱,没有权,生母过世,母亲家族的人也因为不可能再受到亥王重用而抛弃了他。与封藩封属的亲王更是不可共语。 但是久光并没有因为他的一无所有而嫌弃这个主子。 当霄广常看出这位风尘归来的九皇子雷厉风行,是个将才,力荐谡深助朝廷收复作乱一方的晨风寨的时候,久光主动请缨愿助九皇子一臂之力。 “久光……久光!?回答我,你在哪里……” 窸窸窣窣的声响自背后传来,谡深灵敏转身却依旧迟了。 十几把锋利的剑刃冰冷的朝对着他。 “什么人!”一席铁铠胄甲的战士朗喝道。一眼就能分辨出这些人不是皇城之军,不是亥国属地之军,他们是北疆的战士。是柳绯君亲自带来的人马。 都说北疆氏族军不得离开北疆封地,久而遭咒。因此皇城的百姓,恐怕连谡百绛自己都早已忘记了这批悍勇犹如头狼的战士了。 如今他们来了,虎视眈眈,披荆斩棘,在北疆藩王大将柳绯君的一力操持之下,踏入了皇城,谡家的人不再是没有天敌的宝宝了。 谡深看了他们一眼,从他们战甲上的血,黑色眼瞳中的光,刀刃之上的卷,就足以看出柳绯君对他们下达的是死令。 胆敢聚众叛乱,意图驱赶北疆援军之臣,死不足惜! 柳绯君下的令,怕是叫他们尽杀尽剿,一口不留。 谡深向后缓缓退了几步,北疆战士彼此间眼神交错,哪怕你是个路人今日也算你犯了土地公的忌讳,歃血于此罢。 早已砍卷了的刀剑粹然落地。自背后抽出单手弩缚于臂上,形掎角之势迅速扩散包拢住谡深。 谡深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从皇城匆忙赶来身边并没有趁手的武器,只剩靴间的匕首,仅适于短兵相接,对方却都是持弩的。及腰间傍身软鞭。 抽出软鞭之际却听身后传来战马嘶鸣之声。北疆战士纷纷惊讶轻呼。 那小小的女孩儿不知是如何策马越过了一堵围墙,越过了无数的尸身残害,在血流飘零的园林间疾驰,竟找到了他。 战士的眼中闪过迟疑的光,“三、三小姐……怎么会在这里?” 柳绯君不在惜她的性命,但她的身份依然是柳大将军的三女儿。 柳千颜看向谡深,谡深也看着她。 下一刻他纵身而起,掠至马背,拔出长靴间的匕首抵在了她的侧颈。 “大胆!敢劫持三小姐,不要命了么!” “退后。等我离开,会将她留下。” 怀中,柳千颜单薄娇小的身躯却蠕动了一下。她似乎想侧过头问他什么。 在战士的迟疑中,谡深迅速策马而去。 “刚才你说,要把我留下?”她轻巧蜷缩在他身前,四肢冰凉。 “他们是你父亲的战士。他们不会伤害你。” “是啊。”却咯咯的诡笑了一声,“但是回去。阿爹会要了我的命。” 谡深回过头的时候,一片火海。恐怕自此之后只有临沧山,再无皇家林园。 新登基的傀儡亥王也是不需要林园的吧。 “那里。”她突然探出身去,谡深骇的一把勒紧缰绳将她捞了回来。 “干什么!” “你把我留在那里就行。我喜欢那片山头。” 谡深低头看着她,“我为什么要把你留在这里?” “不是你说,他们是我阿爹的战士,不会伤害我。” “也是你说,你父亲会要了你的命。既然是我找到的你,自然要亲自将你送会将军面前了。”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讨赏了。” 柳绯君杀了那么多反对自己的朝臣,还杀了久光。难道就这么算了?他改名柳深,别叫谡深也罢。 第08章 森林中不是人人都能做小白兔 第08章森林中不是人人都能做小白兔 斜阳下,谡深就像一具尸体似的缓缓的走着。 手中的缰绳不知何时已经掉落出他的手掌。但身后的这匹战马是他的伙伴,是他的信托,是忠诚不属于久光的兄弟。 就怕他无意中丢失了它,它亦能自己找回来,不离不弃。 马背上还有一个小小的人儿,此刻她累了,坐得东倒西歪。 他们穿过茂密的树林,穿过往来热闹的集市,穿过劫匪林立的一线天峡谷。 谡深最终停下了脚步,在一条小溪边,马儿在屙屎。 他听到重重的落地声,转身去看,是已经有些瞌睡的柳千颜终于被战马掉了下来。她懵懂的趴在灰蒙蒙的地上。 马蹄踏过的地面还残留着浅色的红色脚印。战马像是知道自己脏,冲入了流动的溪水之间,用力的踏着四肢。 她的裙摆边缘不知也何时沾染了一抹红色。 柳绯君杀了久光。杀了一干忠于亥国王朝,或者说是不甘于臣服在他柳绯君之下的朝廷重臣。 柳千颜是柳绯君的女儿。以杀人抵命,父债子偿的道理,是不是现在他也该杀了这个无辜的小姑娘? 从地上独自慢慢支撑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她看到了。谡深关注着她,她应该已经看到了裙摆边缘的暗沉血色。不知是何时沾上的。 “是它自己去找你的。不是我。”她有些没头没脑的说着。 谡深呆了片刻,立刻意识过来,他被还在收尸等着焚场的氏族战士围住的时候,她和他的战马找到了他,有了他们的接应他才得以全身而退。 他该先对她表示感谢的。他没有。 因为她是柳绯君的女儿。他这样告诉自己。你父亲杀了我的人,你父亲杀了我父王朝的人,你父亲就是个乱臣贼子,自古作乱叛国满门抄斩,所以不需要对一个乱臣贼子的子女说谢谢…… 可是她又说过是为了救他,她才离家出走。因为他在井边救下过她。 是她告诉他的,她的父亲柳绯君要杀死所有的人,所有暗中对他这个辅国大将军心存不满,对他狭天子以令诸侯的行为心存不满,对他表面勤王登位实为操控局面的野心怀有不满的,因为畏惧他的兵力,不敢明言扬声,只会暗中捣鬼的朝臣们,一个都不容放过。 柳绯君对翼郡王谡深的招揽之心路人皆知。因此谡深有些豁大了,以为柳绯君不至于真的会赶尽杀绝自己。 亲眼见到临沧山园林中的血光,他才反应过来,这里——依然是沙场啊。 并不是生于异国他邦的才是敌人。并不是喊打喊杀的才是宿仇。那些面上笑容慈蔼和睦,为你的际遇打抱不平的先长,他们反手握住的刀刃亦是锋利无比,刀光血影。 “郡王,我们不回皇城么?”许是饿了,她的脸色尤为的纸白。双腿许是骑马久了血脉不合,走路摇摇晃晃麻麻木木的。 走到他的面前,拽了一下他的衣袍。 “回去?回去等着你的父亲再来杀我?” 小小的柳千颜看住他,眼神明暗交织,仿佛孕育了很多的话想要对他说,最终却只有一句,“是我,就会回去。” 是啊,他怎么可能不回去啊。那是他谡家的王朝。 还有跟随他千里迢迢从边疆浠水郡赶来的兄弟。他们中有些人跟久光一样,因为不满于皇朝的腐朽,不愿意承受既定的命运,宁愿跟随一个明天都不知道在哪里的主子。 但这些人在属地军中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原本就居住在远离皇城脚下的边缘,他们向往着的是平和是富足,是有朝一日入皇城为相。 那些年轻人是他带出来的,他知道自己必须将他们都带回去。他失去了一个久光,却还有无数个久光似的兄弟在等候着他。 不可能就那么反身一人遁逃回他的属地。原本一无所有的人更加珍惜手掌的微光。 谡深没有送柳千颜回到马家屯小巷里的将军府,而是带着她直接回到了宫廷。 路上柳千颜轻声的说过一句,“阿爹和阿姐该是回家了,没有见到我他们会生气的。”但是他并没有顾她。 谡深拉住宫人询问,“亥王在哪里。”宫人的脸色并不好看。 “白天的时候柳将军带着二小姐入宫来,与亥王密谈了许久。他们离开后亥王就一个人闷在后花园里,到现在什么人都不肯见,连晚膳都未曾送过去……” 如今宫廷中的宫人、宫女儿都形同摆设。若是说朝廷大臣还有几分良知在,对于食物链底端的人们却是不重要的。他们深谙,年轻的亥王不过是傀儡,若非柳绯君入城,一个两袖清风的十六皇子如何坐上亥王的高位。 今日就算没有谡渊,还会有其他的十三皇子、十四皇子成为另一个傀儡。傀儡背后提线的人才是真正的主子。 所以虽然宫人说的无比的感慨惆怅忧心,却是懒得动弹一下。不过是应了柳将军的吩咐,“照顾好了亥王”的吩咐罢了。 柳千颜本是跟在谡深身后,见宫人投来探寻的目光,她便主动伸了手拽住了他的后摆。 “翼郡王,宫中可不是随便能带人……”谡深目光冷彻的凝视着他。宫人不再多嘴说下去了。没有必要呵。谁还不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扶栏而立的谡渊听到背后有人走动的脚步声,回头之前先摆好了脸色。 虽出生即贵为皇子,但在这宫廷之中求生自古以来都是不容易的。皆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有的是还未降生就陨于娘胎之中。 有的是活了下来天赋异禀从小受到父王宠爱与赏识,母凭子贵,却要受父王其他妃嫔、姑嫂、兄弟手足残害,一命折损倒也罢。就怕落个终身残疾,瘫于床笫,生不如死。 一日日的见证着自己的宿命终回。 谡渊素来不是得宠的皇子,母妃也亡逝的早。其他皇子十三四岁已经有了自己的封地,交给母妃的娘家人打理,谁还没个舅舅、姨娘呢。他没有。 过去一直听说翼郡王的传闻。十岁不到就被赶出宫廷。生母过世被找回来的时候,一身残破潦倒,看着不像一个皇子倒像一个癞痢。 然而回城以后即一朝得机缘,便飞升得道,封地边疆。有人说力排众议推举九皇子的霄广常是个厉人。在谡渊的眼中,九皇兄的境遇却是必然的。 哪怕不是霄广常,也会有王大人、张大人、李大人,无论是哪一个但凡给予一点慷慨,翼郡王谡深永远都会是翼郡王谡深。 相比较于其他的兄长,谡渊始终觉得自己与这位九皇兄在身世命运和心境上会更加的雷同,更加的体谅。 抬眼见到站在自己背后的人是翼郡王,谡渊刚刚武装起来的表情略微松动了一些。但看清他身后牵着的小小的人儿的时候,表情又再次凝固了起来。 她的父亲和姐姐才刚刚离开不久——抬起头才意识到其实天色已经黑了,他也在后花园中站了大半晌了。 对谡渊来说,柳绯君彷如鬼魅一般,视监着他的目光从未远离过。身边的每一个宫人、小厮、宫女,朝堂上的每一个朝臣,即使过去是父王的忠仆如今也已成为北疆墨旗大将麾下的走狗。 柳绯君带着柳夕阮入宫是为了对他说一件事,准确来说是交待这件事,新王登基大典必须在他迎娶柳夕阮之后。 认识柳夕阮的人,见过她卓越风姿的人,听过她弥微轻语的人都不会迟疑。何况她的父亲就是北疆墨旗氏族最强悍的藩王,敢于孤身远离属地赶来皇城勤王的柳大将军。 即使在太平盛世的日子里亥王的后宫之主须经过层层筛选精挑万选而出,以柳夕阮的身世、背景、资历也是上乘之女。就算让先王谡百绛亲自来挑,也未必能够王嗣摘选出这样一位佳人。 仍谁看来谡渊都不需要有任何迟疑的余地。 但是他迟疑了。 “九哥……?”谡渊的视线时不时的停留在谡深背后牵着的小人儿手上。 谡深却丝毫没有注意到那道视线。他的整个人都沉浸在恍惚之中。 “十六弟,临沧园林,死了不少人。” 谡渊吸了一口气。仿佛身处孤寂的宫廷之中依然能够嗅到空气中从临沧山飘散过来的味道。 “……那些都是我们朝廷的重臣。” 谡渊一言不发,他是个被架空的傀儡。他消息闭塞,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唯独能嗅一嗅的只有这后花园中的花香。 “原本,我和霄国舅也在其中。” “你们没事吧?” “是我让久光护送温子合去的。” “温子合?温大人?他怎么……”这个胆小如鼠之辈,居然也敢参与此事? “连他们的尸体都没有找见。柳绯君的氏族战士守在园林四周。一把火都烧了。” “啊!怪不得,日落的时候似乎见到了漫天的灰雾。” “十六弟,你真的要做一个这样的亥王?” 谡渊看着自己的兄长,对方的眼神之中似乎充斥着满满的困惑。须臾,谡渊笑了起来,笑得风淡云轻波澜不惊。 “九哥,还记得我们在马家屯将军苑的小园子里说过的话么?眼下人人都认我命好时来运转,可又有人问过我么,我是否愿意呢。” “你不肯做亥王?” “我不肯娶她的姐姐。”谡渊的视线再无隐晦,直勾勾的盯着小小的柳千颜。 这一刻谡深被眼前这个少年眼中阴翳惊骇到。这个与他几乎没有任何交集的十六弟,他们是同父所出,一脉相承。他一直自以为自己的日子过的可能是所有的兄弟之中最不堪的。然而真正在宫廷之中长大的皇子也悚然如斯。 “九哥,听说我们的叔父,从边疆赶过来了。” “是哪一个。” “就与九哥属地相邻的那一个呢。” “侧亲王谡海?” “嗯。相山城,辽阔而富庶。九哥没少羡慕吧。” 谡深隐而不语。 “将军说了,谡海是不满我做这个亥王。若我……若我不想将这即将到手的亥王之位拱手让人,即刻迎娶柳二小姐,且……削了九哥你的封地。” 第09章 我牵着你,你跟着我 第09章我牵着你,你跟着我 从谡渊寝殿后花园里里走出来的谡深依然还是懵然的。 临沧园林那场虽然只瞥见了一角的硝烟,却无可避免的烧灼着他的神经。 在其他的兄弟还纵马玩耍的年纪,他就被父王驱逐出宫廷。连生母也未能替他说一句话。就源于国师的那一巽卜卦。 他不会天真无知的以为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但一直坚信着心无杂念、脚踏实地,成人所不能之美,苍天不负天不我欺。 可是久光做错了什么?他又做错了什么?谡百绛诏书一下,言辞戚戚,煞是可怜,虽然那个男人从来没有宠过他,但血脉里流淌的是同样的血液。他不想由着父亲日渐年迈,身旁却没有一个可以支撑的人。 然而一入皇城早已天翻地覆。他可以为母妃隐忍,为父王隐忍,为天下人隐忍,而天下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对他多支撑一刻。 谡渊说,谡海大举入皇城是为了争夺朝廷的主掌权。谡深看着他,希望从他的眼中看出一种态度。谡渊也没有令他失望。 谡渊是有态度的。随着接触的时间越多,谡深不得不承认能够活在皇城中的皇子绝非无主见之辈。 被柳绯君操控为傀儡,非他所愿,无从选择。但是,“与侧亲王想比,我更愿意倚靠柳将军。九哥,你认为呢?” 谡深沉思的看着他。“为何?” “我先拜于他为师。反之,则我不义。他是外姓之人,亥国必然是谡姓的天下,就算他想要一言天下也必须有一个傀儡,也就是我。而王叔不同,王叔他也姓谡,九哥,在王叔与我之间你定是站我的,哦?” 站你,当然是站你。绝对找不出一个理由去站外人。谡深此刻再看着十六弟,不再把他当作一个孩子,也无法把他当做一个孩子。 谡渊揽住了谡深的肩膀,“九哥你莫担心,有我在。我一定会说服柳将军,不让你的人受到牵连。如今你手中的属地军是我最后的倚仗了。” 夜,深了。打更人不知从何处走着,不见踪影,却能听见他的更鸣声。 谡深走着走着,蓦然回了头,“不见了?!” 他四周凝望了一圈依然不见踪影,那个小丫头人呢?是落在十六弟的寝宫了?没跟出来? 谡渊目送着兄长离开,眉宇深锁,本就少年单薄的骨骼在风中瑟瑟的缭动。 一低头,看到了一张青梅的小脸,顶着深似重海的黑洞洞的眼珠。 “三小姐?”他露出了和煦的,人畜无害的笑容,“需要我派人送你回去?” “为什么说谎。” “什么。” “阿爹没有说过要削封地的事情。” 谡渊不禁怔了一怔。一直有所耳闻柳绯君并不疼爱府中老幺,而且据说柳三小姐身世非常诡异,也有传闻柳千颜根本不是柳绯君正室所生。 可她却知道柳绯君没有说过那样的话?还是这位柳将军在自家府邸里说事从来都不避着人的? “你是为了让翼郡王与我父亲彻底反目吧?” 谡渊的视线下意识的往远处瞟了几眼。附近没有人。宫人们也不会这个时辰还走进来。谡深似乎已经走远了,瞧他落拓的样子也没有发现她没有跟上去。 如果在这里……先掐死了她?再推入池中假装落水? 谡渊缓缓的蹲下身来,眉眼皆是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小三小姐,你可愿意嫁与我为后,做亥国的……” “天珠一变,天宿轮回。北疆祭司通天达理。十六皇子您,是不是太过沉迷于我们北疆虚空轮回之说了?” “据说你出娘胎的时候身上就带着天宿巫女的印记?” 柳千颜发出咯咯咯的凌驾于童音之上的诡异而高亢的笑声,“连北疆墨旗氏族大将军都自忖驾驭不了的力量,难道十六皇子不信邪。” 谡渊也毫不退让,“他不过一个藩王大将,我才是亥国之主。你嫁与我,便是亥国王后。尊享荣华。”谡渊这是料定了,柳千颜与柳绯君之间,父女情薄。 谡深此时哒哒的走了回来,诧异的轮流看了看他们俩。目视着柳千颜,“三小姐是跟我走?还是等十六弟派人送你回去。” 她顿了一顿,却并不是在犹豫,而是在调整表情。 须臾,露出了一个孩子式的单纯而美好的讨好笑容,“跟你走。”哒哒哒,像小尾巴似的跟回了谡深的身后,还悄悄的牵起他一侧的衣摆。 谡渊眼看着她,目光深邃。 时间已经太晚了,他准备将她留在宫廷中一夜,天明了再送回去。又恐将军府的人担心,连夜不止的寻找她,于是打算派个人去送话。 可临到头一回神,久光已经不在了。没有那个随口吩咐一句,有时候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可久光却能准确无误的明白他,那个久光已经没有了。 好在他人在皇城,久光的老家也在皇城。他还可以去林家凭个吊。 可是……该说什么呢? 身后的衣摆被人拽紧了。是柳千颜。 “怎么?” “错了。” “什么错了。” “方向错了。” “啊,我不是要送你回家啊。现在太晚了……” “你要把我留在身边么。我会带来厄运。” 虽然有些疲惫,却还是撑起笑容,“不会。那是迷信。” “翼郡王,是阿爹的人害死了你的侍卫,你恨他么?” 立场不同,何来言恨。别杀了我就行。嘴角苦笑,“只怕是你父亲依然不肯放过我。” “我有个法子,可以令阿爹不杀你。” “哦?是什么。” “你与阿爹说,愿意娶我,做北疆墨旗氏族的赘婿。” “什、什、什么……” 谡深以为自己听错了,还是孩子不懂事信口胡说?可是一双凝视着他的眼睛却灼目而挚然,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惊而恐惧的真诚。 “你还小,你不懂嫁人的意义,更不懂赘……”总之你就是不懂。 柳千颜双眸清垂而下,自带一股冷清,“那让翼郡王选,是要活着他日来娶我,还是与你城外的属地军将士们一道——去见阎王?以我阿爹的脾性,斩草必除根春风永不生。你不在了,你的属地,你的城池,你的士兵,你的百姓还会在么。” 威胁他?居然以浠水郡都整个属地的性命威胁他?哼!还真威胁准了。 一无所有的人,更不容易放弃手中紧握的一点流沙。 第二日天一亮谡深就将柳千颜亲自送回了马家屯的将军府。 柳绯君难得起了个大早,亲自出门接了。 “真是有劳翼郡王了!翼郡王,您进来坐?”一边作势邀请着,一边指挥着家仆把刚刚送回来的幺女给牵回自家院子里。 瞧着柳绯君嫌弃的姿态,连碰都不愿意碰到,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谡深都不免心中纳闷,既然如此何不将三小姐送人他养算了。 “我还有事,就不打扰将军了。”他是心里有点怵,怕自己没法长久的应付柳绯君。毕竟久光是在对方的部将手中。 “翼郡王今日还有何事?若是得闲,不妨……与我一道去城中几位老臣家中拜访拜访。其中一位,与郡王还颇有渊源呢。” 谡深心底咯噔了一声,“哦?” 柳绯君轻笑,“霄广常,霄国舅爷,郡王可还熟悉?” “确实,熟悉。” “我听人说国舅爷昨日出城不知去往何地,竟然感染风寒还受惊不小。既然如今大家都在皇城中做事,共效一主,彼此多走动走动友好往来也是该的,翼郡王你说是吧?” 这,“是。柳将军所言极是。” “那郡王与我一道去吧?” 这,“甚好。” 正待转身之际,谡深鬼使神差,脱口而出,“不知将军府上三小姐,婚配与否……” 柳绯君看着他,再看着他。诡异莫名的璀然一笑,“唉,这小女啊,脾性倔的很。好在如今岁数尚小,有待调教。……郡王,何以有此一问?” “无事,无事。不过……想到十六弟登基大典如期,若能一并定下国后人选,倒是美事一桩。”说完小心翼翼瞥一眼,这声马匹拍的很是响亮了,若非忧心城外属地军兄弟,何必低头做小至此。 “是啊!”柳绯君立马高兴了起来,“我也是正这么想的。此去霄大人府上正好商议此事。郡王,你会帮着我说一说的吧?” “自然。那是自然。” 霄广常府上虽然没有亡故,却凭空挂着白灯笼。 谡深一见,就心底一凉。幽幽看一眼柳绯君,这位北疆来的大将似乎心怀广大,并没有在意这等小事。 霄广常见了柳绯君亲自前来,心中不快,故意假托称病。柳绯君也不偏执,唆了谡深孤自去看,“我不方便进去,郡王可进内屋去看呐。顺便说道说道,我们路上商量的事来着。” 谡深猜到了国舅是为临沧园林一事突自神伤,由府院领着进内屋之前还特地捋了捋衣冠,托出黯然神伤的表情。 然而未曾料一进门,就听到一阵窃窃私语。 “柳绯君怎么来啦!他来干什么的?不会是发现了吧……” “温大人。我说温大人呀,您倒是安停些,别激动。我这儿床底下有密道。实在不行,你直接从密道里走?” “我们与谡海串通联络的事,不会是被知道了吧?!” “不至于,不至于。有翼郡王同行,不像是东窗事发来质问的……” “哦。那个谡深也来了……?” 第10章 就那么自己跑了 见到温子合的时候谡深眼底里蓦然升起一道璨烂的光。 温子合却是脖子一缩。 “温大人!” “是我。郡王。” “你活着?” “我……”敲了敲自己,不是鬼,那当然是,“活着。” “久光呢?”谡深满怀希望的看着他。 他就知道!久光那么机敏,审时度势的一个侍卫。虽然为人上有些微驽钝,但交托予他的事没有不尽心尽责的。久光是郡王府中近身战力最高的,也是最勤奋的。 “因为天资不够,后天必须努力来凑”,是久光常常挂在嘴边鼓励打气的。而且侍卫中久光深得人心,因为他严于律己宽于待人,与对几对人都十分严格的谡深略有不同。 “久、久护卫他……” “他姓林。” “唉?啊,林护卫他……他为了保护我,牺牲了自己。” “什么?!” 柳绯君的氏族战军早已埋伏在园林之外,久光心神敏锐一踏入范围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反复提醒温子合,但温子合依然不为所动。 然而久久等不来约定好的人,譬如霄广常几位大人。中间有些说可能是大人们有要事耽搁了,作为主请人霄国舅不在,其他的文官也没有了什么心思。 毕竟对付柳绯君这样的藩王武将,不是他们的优势。 “霄舅爷都没有派人来么?” “沿路并没有遇到一个守岗的人,舅爷不是明明说好会有……” “不对劲!”以久光为首的几个侍卫纷纷意识到了危险的靠近。 一时间大家作鸟兽散了。与此同时,氏族战军也冲了进来。 见官就杀,见人就砍。 还有傻傻的站在原地的,口中振振有词,大呼着,“吾等乃当朝文官显达,你们这群宵小之辈……” 头戴面具的战士冷嘲,“没错。杀的就是你们这些信口雌黄的文人。” 温子合原本也是与其他人蜷成一团躲在角落里,等待死亡降临。 奈何老天垂怜,借给了他一个靠谱的护卫。久光眼看形势不妙,他更加着急的是他自家主子爷翼郡王还在赶来的路上,若是也遭遇截杀就万万不好。 “温大人,我护你先走!” “什么!先走?这还哪里走的出去……何况,这还那么多人……” 护一群久光做不到,但只护一个未必不行。 “温大人,你信我。我就算死,也会护你活着离开这里。是郡王他交待过的。” 其实谡深只交待了让他护送温子合抵达园林,并没有说一定要护着他活呀。 温子合半信半疑丢开自己的同伴,搭上久光的肩膀,就那么在偌大的园林中委身穿梭。 要猎杀的目标太过散乱,战士们也就没有注意到与大部分人群背道而驰的久光。久光是天性敏锐之人,又是世族护卫出身。谡深一句,“你一个皇城人士,怎么连临沧山皇家园林都不知道?”打击了他。 于是一入园林就四处观摩,将有通路的方向摸了个七七八八。这才带着温子合连滚带爬抄小径离开了园林。 不过柳绯君到底强将之人,部署也是间隙不留。在下山三条必经之路上分别设置了关卡。好在关卡守住的人不多,久光以一己之力还有拼死一战之余。 久光的想法很单纯,主子爷让他护着这位大人,他能救一双是赚了能救一个也不亏。至于自己他完全没有顾虑到。 “大人先走,我断后。” “这……我一个人能跑回去么?” “能。大人一定能。若是遇上郡王,千万告知郡王这里发生的事,不要让他再来了。” 温子合暗自叹息,“若是能遇到就好!”这翼郡王看起来也是能打能杀,有他作伴就不怕被逮了。 可惜却是没有遇到,不过跌跌撞撞混在人群里倒是被他逃了回来。逃回城后自然害怕城中柳绯君的势力,于是躲进了霄广常的府中。 这时候霄广常也是在城门口就被守将袁飞劝回了头,派了好几拨人去园林送信,一个个都是有去无回的。 谡深瞪着温子合许久,许久,“温大人,你就把久光一个人丢在那儿了?他是生是死,也不曾与我说一声?我还当是你……”和他们一起都死了呢! 温子合立刻眼泪汪汪了,他手上还缠着纱布,哭诉似的挽住了霄广常的手臂,“国舅爷,您要体谅我啊——我一个在皇城出生、长大,读书,做官的文人,什么时候见过那样血腥残杀的场面。能活下来真的是天佑怜我,”瞥了一眼面色冷楚的翼郡王,“以及得亏了久光兄弟的舍身忘几!我……我估摸着,那一大群的追兵,久光兄弟是活不了的……” 霄广常折中的叹息了两声,“没想到啊!这柳绯君下手如此歹毒。若不是在城门口遇到了袁飞,恐怕……我也已成临沧园林中的一枚亡魂呐。” 谡深暗度,你是袁飞等这班皇城最后的守军眼中必须要保护的人,若是你在园林,他们绝对不会见死不救,定然大批赶至。柳绯君从北疆带来的人本就不多,不可能堂而皇之与皇城守军对战,也不至于死那么些人。 实则,不过就是要挑起皇城之中还在骑墙、观望的那些文人大臣们对武将执政,北疆外藩柳绯君掌事的不满而已。 谡深扭头。霄广常喊住了他,“柳绯君还在外头?你怎么与他同来了。”言语之中竟还有指摘之意。 谡深眉头轻皱,你要自保,我不用? “柳绯君并无意强入,国舅请放心。久光那边,我自己亲自去找。” 温子合还殷殷切切上前来提醒他,“翼郡王呐,您年少心浅,看人易流于表面。如微臣极早之言,柳绯君千里迢迢率大军自北疆而来,经千挑万选扶持了十六皇子。其心必定不简单!您可万万不能被他三言两语哄骗了,亥国王朝的天下,只能是姓谡的呀。” 这番慷慨激昂正得霄广常之心,却未必得谡深之心。 温子合继续道,“国舅爷当年就看中翼郡王您心正义胆,是为先王陛下可以重托之后。奈何您母妃……唉,不说也罢。您可千万不能因与十六皇子手足之情,就亦甘愿做了傀儡了呀。” “说什么?谁说十六皇弟就是傀儡了。” “不,不,我的意思是……侧亲王既然以王叔之尊亲自前来皇城了。最好是由他入驻宫廷之后,再行议定亥王之位大局啊。” 谡深猛然看向霄广常,“国舅爷,这也是您的意思?您,不满意让十六弟做这个亥王?” 霄广常捋了捋颚前山羊须。“亥王之位,非比寻常。且姑有传闻,你的父亲,依然还在人世。” 谡百绛被流民杀死,投入湖泊喂了乡鱼。消息是柳绯君带回来的。但柳绯君也是听民间所说,尸骨无存,也不知真假。 就算是假的,亥王人不在位,选新王登基也不算错。现在的局面分明就是朝臣们也是想选新王的,但不能接受新王是柳绯君的人,说到底柳绯君是个外人。 可是谡渊的担忧也没有错。柳绯君是个外人,任何的决定最终还是需要通过谡渊这个亥王下达的。而侧亲王谡海就不同了,一旦他掌权,就完全不需要谡渊这个人了。连带着谡百绛的一脉皇子皇孙也都不需要了。 对谡渊和谡深他们来说,亲柳绯君甚于亲谡海。 父亲谡百绛人还在不在世间谡深无从考证,但是他去考证的是,久光还在不在人事。 霄广常见谡深执意要走,不禁叹息,“老九,你可是还在心里怀恨着先王?” 谡深惊讶的转过身来。这又何从说起?若是怀恨,谡百绛一纸诏命下,没有一个在外亲王、郡王回来的,只有他一个? 没有什么感情是真的,说到恨,谡深坚定摇了摇头。 “那你是要与柳绯君一道?” 谡深明白了,冷笑着耸了耸肩,“国舅爷是误会我了。我这是赶着去……找我那兄弟久光。他天人福相,说不定还在哪里苟活着呢。若是能被找到,许还有一线生机。”说完目色深刻凝视着温子合。以为温子合至少有一丝廉耻自责之心。 可温子合目光平视,一脸大义的也凝望着他。 谡深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出门的时候被拒之门外的柳绯君果然已经走了,不过留了个府厮下来,“将军让我在这里候着郡王您呐。” “有事?”莫名心底惴惴。 “就探一声,霄大人病体可恙?是否还能入朝议事?明日朝上,我们将军还有大事要宣布。” 大事?莫非就是十六皇子的婚事了。谡深突然觉得脑壳疼了。 “无事,皆无事。”霄广常活的好好的,连温子合也活的好好的呢。 “唉,得了。有您这句话,我就好回复了。将军还说,今日多劳烦郡王找回了三小姐,还护送她回府。否则将军可就麻烦了。” 什么阴阳怪气的话。谡深摆了摆手,径自朝着城门口走去。 想了想一回头,还是先去找匹马,万一久光伤很重背不回来呢。 谡深沿着温子合所谓的小径走,一路找到了天亮,依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沿路的血渍斑驳倒是不少见,只是分不清是敌是友。 临到天亮不得已返回城内,从东城门入却已不见袁飞及其部将的身影。 “袁将军呢?”谡深抓住一个巡守的小卫问道。 对方有些支支吾吾,言辞闪烁,“柳将军下令城西妖言祸起四处传言先王未逝,新王不足登基,派袁将去查看了。” “唉?”这等小事,竟然东城门守城大将亲自去查?虽然隐约感觉到不妥,谡深也未细究。他现在可是自身难保。 那位柳三小姐提出的法子他是压根没打算考虑,脑子里过都没过一趟。一个未足十岁的丫头,让他何以……情何以堪。 就算脑袋悬在梁上,也不能这样保命啊。 不日,侧亲王谡海还真的入城了。 第11章 不愧为套狼高手 第11章不愧为套狼高手 什么样的父亲才能将尚未行笈礼的女儿就迫不及待送人呢。那必须只有一种,就是,畏惧。 且是发自内心的,深沉到不可遏制的,畏惧。 侧亲王谡海入城了。侧亲王谡海是谡百绛的亲兄弟,但相隔了一个子儿的岁数那么远。也就是谡百绛的长子若是还在世,是比谡海虚长几岁的。 从谡海的取名就足以看出,谡百绛的父亲,谡深、谡渊的爷爷当年取名的时候已经毫无心意的把这个老来得子划分到了孙儿的一辈。 曾先王晚年时缠卧病榻之上才开始回顾人生,自觉对子嗣们过于苛责,也没有尽多少为父之心,于是开始吃斋念佛,也不是自己吃斋念佛,他那个时候根本吃不下什么也念不动佛了。 于是就让身边的儿子们念,谁吃的斋最素,念佛佛最诚,亥王之位就是谁的。 谡海那时候年龄小,身子骨还在长,自然坚持不住长期又是素食,又是盘腿跪坐诵读经书这种事。跟大哥哥们一比分明败下阵来。 谡百绛委懦的性格这时候倒成了优势,父亲让吃什么就吃什么,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也没有多少反抗的念头,反正老人家也活不长久,不急在这一天两天。 曾先王看着儿子们一个个嘴里吃斋念佛,眼眸中各个盼着自己死,突自心中哀莫大于心死。老眼昏花视线一瞟,却见角落里平时最讷讷的谡百绛老老实实跪坐,不声不响连气息都没有一个。 “是个忠厚的孩子啊!”亥王之位就此尘埃落定。……!? 谡百绛是有些畏惧谡海的,谡海与他不一样。谡海的母妃非常得宠——只不过这孩子生不逢时。 虽然亥王之位传给了谡百绛,但曾先王他老人家自己也说了,亥王之位不是什么甜头,不过是裹了蜜糖的苦胆,只有真正一口咬下去的人才懂个中滋味。 当亥王没有什么意思的,反而那些天高地远,称霸一方的藩王、亲王才活的逍遥快活。江山社稷为何物,敝履罢了! 谡海年少无谓,父亲让他去属地当个亲王,他就去呗。去的时候才十四岁,如今十年已过。虽然相山城磅礴辽阔,与周边的兄弟们也玩耍的很愉快,但心里头总隐隐的感觉少了什么。 对!就是被自己的父亲忽悠了。什么当亥王不好,就让给自己的哥哥们吧!什么狗屎的天广地博,逍遥一生。只有怂貔才要逍遥一生! 当然,他也承认多少是受到了邻国东周荆条君的蛊惑。 相山城与东周只隔了一条天险淮河。东周人不擅水利,但亥人就不同了,所以荆条君经常时不时的偷偷回来看看自家的兄弟们。好吃好喝的送着,尤其是东周美女,与亥国女子根本不是一个样儿的。 荆条君说,“小海啊,你是不是傻?曾先王说亥王之位不好,哦你就信了啊?那是因为他坐过了,你和我,那是还没有坐上过呢。我呀,这一辈子是指望不上了。可你与我那是不同的啊,看看谡百绛的那些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哪一个能与我们那时候比?” “荆条兄所言甚是。” “而且你想啊。藩王、亲王、郡王,日子再好过,属地哪里来的?封爵哪里来的?亥王只有一个,封王却是由着亥王信口开河。谡百绛宽宥,他的儿子就未必各个都如他宽宥,先不说敢不敢削地,一年中若封下十个藩王,地不够了,找谁要去,找老天呐?还是找入了土的先祖啊?还不是从其他的封王头上刮。” 谡海静静的看着荆条君,心想不还有东周么? 荆条君到底比谡海要老辣,立刻领会了他的心思,“国力强盛的时期确实可以开疆拓土,可以掠夺邻国。可你看看眼下的亥国,你看看你兄长谡百绛,他当朝为王至今,可是开拓过一寸疆土没有?” 没有!确实没有。非但没有,倒还缩小了不少版图。也还算亥国疆土,却已不受朝廷调遣。因为那些藩王都太凶猛了,看看眼下的柳绯君就能窥测。谡百绛根本掌控不来。 谡海想来想去确实愈发觉得不稳妥。连夜就招来一匹幕僚商议。 既然谡百绛离宫前确实发出过诏命,希望皇室子嗣们帮帮忙回城一趟,帮他打退一下流民。虽然被柳绯君抢了先,但自己好歹是曾先王的亲生儿子,谡百绛的亲兄弟,不能光白白便宜了在宫廷中好吃懒做的小侄子们吧。 谡海虽然拥兵自重,相山城也屯养兵马不少。但他跟柳绯君是不能比的,别说柳绯君这样的墨旗氏族藩王大将,他连跟隔壁临郡的侄儿谡深都不怎么敢单挑。 浠水郡都就是个小破城,关键词小而破! 在谡深矜矜业业治理下居然起死回生了起来。谡海喜欢那里盛产的春茶,一直去买一直去买,买到了水涨船高的地步。发现了小破城的刁民们就靠这一盏春茶不停的刮自己的毛,谡海怒了。 就派人去劫。 劫了一次两次后,刁民居然还反击了。后来才发现原来是谡深暗中派了属地军保护。 谡海,“就正面刚,难道还怕他!?” 事实是,真的刚不过。 人数三倍于属地军,相山城城军伪装的劫匪丝毫刚不过。谡海怒了。想要大军整下,抄你个天翻地覆。 还问邻城的其他兄弟们,“你们去不去?” 其他兄弟们,“小海啊,你是不是傻……你一个当叔叔的欺负侄子就算了。还为了盏茶,要灭侄子的城?这,传出去,像人么?” 谡海也不是完全没有眼力见。他知道自己细皮嫩肉惯了,从小娇生惯养,确实与皮糙肉厚七岁就被赶出家门的翼郡王不好比。 所以眼下翼郡王的亲弟弟要当亥王了,越想越觉得脑门上悬了把剑…… 小十六这皇子谡海不熟,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出息孩子。但能被柳绯君选中,八成是出息不了的。毕竟,谁会傻到养虎为患呢。 谡海身负自知之明,自然是不会期待与柳绯君正面硬刚,因此出发前早就放出话来。是作为叔长辈前来力挺小侄子登基大典的。也是希望能够得到新朝亥王一如既往的支持。 姿态放的很低,目的只有一个切莫引起辅政大将军柳绯君的警惕,半路堵截。 而暗中却早已派人潜伏入城,联络了数位当朝大臣,其中就有保皇派温子合,及忠君之势霄广常。 霄广常在以前多少是看不起温子合的。但是在这件事上,温子合当仁不让义薄云天的气势有些感动到他。有些人他故然天资凌人,审时度势,却也未免过于识时务了。温子合刚好相反,明明不识时务却自诩天赋异禀,着乃人菜。 霄广常原本想的很好,城内已有翼郡王接应,城外侧亲王大军压境,谡渊就算认贼作父脊梁骨挺不直毕竟也是谡姓之人,没有理由死站北疆之势的。 待将柳绯君赶出皇城,朝廷又会恢复到昔日的繁荣似锦。亥国王朝历来文官当道,各个能说会赋,谡渊再不济与他父王相比也不能再差到哪儿去吧。 因此对温子合丢下久光之事不多埋怨了几句。以大局为重,日后还有需要温大人这种偏激派的人。 隔日便悄悄着了私服自偏门入宫廷,去拜会谡深的同时也希望谡深帮忙探一下十六皇子的底气,敢不敢登基大典之上,拂去柳绯君辅政大将的尊荣。 这其实是给谡渊的一个考验,但凡应诺下来且做到了,日后没有一个人再会质疑他亥王之位,否则……哼。 然而一踏进宫门,霄广常就意识到气氛不对劲。居然张灯结彩,隐隐透出来一股喜庆的气息? 霄国舅大人熟门熟路,径直往谡深寄宿的寝殿跑去。一路上“哒哒哒”未遇一人。 然而转角遇到,“唉?!”定睛一看,是熟悉的礼庭大人。为官数载,两个也是老熟人了。 “今日霄大人怎么想着入宫来了?” “前几天身体抱恙,一直在休息,想着来看看亥王登基大典部署的如何了。” 礼庭大人侧目,“霄大人难道还未曾听说?” “听说什么。” “十六皇子近日就要迎娶柳大将军府二小姐了。” 霄国舅冷哼一声,狼狈为奸。 可礼庭大人后半句话却是叫他弹眼落睛的,“而且啊,相山城的侧亲王不日也会抵达皇城,亲自朝拜十六皇子的登基大典,”此刻霄广常还未感惊讶,“侧亲王莺妾无数却至今未有所出,国舅爷是知道的吧?”霄广常还十分配合的点着头,“柳大将军确非常人呐,舍得孩子才能套着狼!” “敢问何以如此一说?” “大将军已送下名谒,要将府中幺女就是柳三小姐千颜继给侧亲王当义女呢。说是……”礼庭大人压低嗓音,煞有介事双目灵活的四周一转,瞧见着实才徐徐缓言,“日后不定指给侧亲王府长世子,还是侧亲王本人呢。” “什么!?”霄广常揉了揉自己不算昏花的老眼,“那姑娘才多大呀?” “不满十周岁。” “这……长世子来头还未有一瞥。若是且在娘胎里,倒还好说。” “可不就是嘛!” “至于,侧亲王那年龄可就更不对啊?” 礼庭大人摇了摇头,眼底里却勾起一抹意味深长之笑。 第12章 各自留有一手 第12章各自留有一手 距离上一次在马家屯将军府中观舞的日子还不远,谡深对这个巷子已经有了些阴影。 他随时随刻都在担心着城外的兄弟们。一日前属地军驻扎的军营来了客人,就是同样远道而来的氏族战军。 表示大家同样背井离乡在外,互相抱团取暖也是应该的。可是谡深自己却心里清楚这些人根本不可能来者无意。 若是久光在,他还可以与久光商议,让久光回去提醒大伙。唉……眼下就不说了。 得找个机会分别在柳绯君和霄广常面前都脱了口,尽早返回自己的属地才是。 尤其是如今侧亲王谡海都来了,山雨欲来风满楼呵! 一连找了几日都没有久光的下落,去问温子合吧,人老鸡贼了躲在霄国舅府闭门不出,走的勤了又担心柳绯君怀疑他暗靠霄广常,谡深有些牙痛。 那一日,正午,就收到了将军府家将亲自送来的邀函。 “敝府将军今晚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侧亲王,望翼郡王能同过府一叙。”家将恭恭敬敬的说完,虽说语气是诚恳的但态度是不容驳回的。请帖递到面前,接了半了半刻还要被抬头剐上一眼。 谡深收下,才刚刚叹出一口气。回头却见霄广常已然站在了背后。 “哈,不知国舅爷何时到访的?” “不久。就刚才。柳绯君又邀请了你?”柳绯君以武治天下,想要笼络亥国上下所有武将的心实为彰显。文人之士早已预料到自己的下场,霄广常自然也在此列。 “宴请侧亲王罢了。我不过是陪客。” 霄广常却拉住谡深的手腕,不言不语,只长吁短叹了大半晌。 “国舅有话不妨直说。” “我是万万没有想到,为了个丫头,谡海背弃了誓言!” 谡深心底叮的一下,“何以如此说?” “你知道嘛?虎毒不食子,柳绯君真是豺狼之腹!为了笼络侧亲王,不惜将自己未满十周岁的女儿送去当人质。说是继给谡海作义女。谡海什么德行你在边疆多年不可能不听闻的吧。都说他多年未有所出,是糟蹋的良家女子太沉厚了,女娲娘娘都看不下去,绝要断了他的后啊!” 后面说的什么谡深其实没认真听下去,就听到了“将自己未满十周岁的女儿送去当人质……”这一块。柳绯君府中一共就那么两个女,说的不是柳千颜还有谁? 这小姑娘命也真是多舛,逃过了东周荆条君一劫,这回又来了个侧亲王。 只是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并未听到谣言说幺女三小姐不是柳将军亲生的呀…… 这些消息全不是霄广常的重点,霄广常的重点是,“侧亲王耳根子软,眼皮子浅。恐怕被柳绯君三忽俩弄就忘了本了。亥国是你们谡家的天下啊!何时轮得到他一个藩王外姓之人来皇城根前指手画脚呼天抢地了!?” 这话搁温子合口中说出,谡深怕是要直接一扭头全当听不见。人私心不灭方能长存,说到底不还都是为了自己。但是霄广常有恩于他,当年若非霄广常力排众议冒亥王之不讳而举荐他,而自己又争气,皇城军千军万马踏不下的地方,他踏平了下来,剿匪有功官居头等,谡百绛才不得不封赏。 说是封赏,遥遥边关,在其他皇子眼里看来还不如蜗缩宫廷混吃养老等死,可是对谡深来说只要拨他一亩三分良田,他就能还出一片锦绣山河。 说到底这些年贡给殿上亥王多少,私下里也未曾少过霄广常一份。后头倒是霄广常自己瞧不下去了,私信告诉谡深,其他的亲王、郡王兄弟们可没有他这么虔诚的,凡是封属出城的皇子们翻脸就不认父亲大人了呀。 谡深见信苦笑,可能是自己从小不得重视吧,下意识中总是愿意让人多看两眼的。 末了一句话着实令谡深大吃一惊。霄广常说,“侧亲王不可信,已经背弃了我们的约定。如今城中守军以袁飞袁大人为首的还愿意站在我们这群文士老臣这边。我亦知道翼郡王从来未受朝廷重用,先王在世时就有失偏颇。只望今晚点灯时分,郡王切勿与外城之人共同对付我们城中之人。” 霄广常眼眶之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泪光,从他的眼神底下谡深看到了一名王朝老臣最后的尊仪。 他握住国舅爷的手希望能够说出什么话,但,任何的承诺都举足若轻。 他能答应的只有,“我绝不伤害任何一个亥国忠臣。” 酉时一刻。谡深独自缓步走进早已车水马龙的小巷。 家仆们忙着斡旋与强占好的歇脚处。 主子们一个个端着庄着,一边希望别人别看着自己,一边遇到同好不免拱手礼让。 也有人瞧着了谡深,窃窃低语。 “咦?翼郡王也来了。” “是啊,他怎么还会来……” “别说,柳将军似乎还挺重视这个边疆郡王的。” “怕是……”搓搓搓,话音过轻,听不见了。 “不会吧!?” “兮!轻一些。也是耳传罢了。” …… 谡深没多听,一抬足大跨步走了进去。 门庭处还是那棵高耸的古树。枝丫许是修剪过了,利落了不少。 抬眼看去,枝丫上也不见有个小姑娘了。 可是一晃而过却有个老者脚步匆匆。在人群中飞快的穿行,却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那老者。 谡深刚要抓过身边一个府卫小侍询问,就瞥见长廊后侧有个闪躲的人影,似乎时不时在冲他招手。 谡深跟去一看,是个丫头,有几分机敏。自称是二小姐身边的大丫头。 再见柳夕阮她今日打扮极素,与那日舞宴盛装之下倨高睨视的风仪截然不同,与后日所见的淡漠冷峻也忽而不同。 “二小姐,可是将军有话要说?” 柳夕阮低下眉眼,环顾四周,“杯舞之后阿爹就会动手。你借机趁早离开。往城东铜门楼而去。那是武将夕阳瓶之地,阿爹信得过此人,故不会翻他所辖。” “什么。”谡深完全就是听了一本没有读过的天书啊。 柳夕阮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几番审度着谡深。“若非小妹倾心于你,我也不必多此一举。阿爹对小妹执念已深,任由氏族长老谁劝了都没有用……” 谡深听二小姐唏嘘,不由的好奇追问了一句,“何为执念?” “我北疆墨旗氏族柳家,之所以会无出男子,说是有妖女犯下天命,断了本源。须气数散尽还复重来,方能延续香火。” “什、什么……” “就是小妹不死。阿爹就不会有儿子。” 啊,这! 柳夕阮见谡深目光惊现悚然,突自讪笑。“我们北疆氏族之女,天命已定,宿命难圆。长姐已被阿爹作为筹码送与临藩氏族长家,与恋人断肠绝情。今朝我与父同行,做其幕僚偃师,就为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所以谁都休想坏我计运。” 谡深脑海中蓦然乍现霄广常的话来。 今夜,是至关重要的一夜。天亮以后,必当尘埃落定,胜王败寇。 虽未站队,但他自知分身无暇。他日终局一已,再无回天之术。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站霄广常一派。霄广常代表的是正统,是亥国大运。且私情难却。 然而,眼前看来柳绯君步步占据先机,敢作敢为剑走偏锋。对方算计的每一步仿佛都在他的眼下…… “翼郡王,请喝茶。”谡深已回到主厅,端起茶杯,就近而坐。客人也还在四处游走,皆为入席。 忽然,眼前瞧着一幅伏羲图。手端八卦目视前方,眼神中竟略带笑意,直指乾坤。 谡深起身,默默的走出了主厅。走向了院子的一角,阴影处站立着一个人,身穿将军府仆役的着装,却无所事事气定神闲。 谡深轻轻喊了他一声,“十六弟,父王可还好?” 那人转回身来,诧异的看向他。片刻,用手掌在脸上粗野的抹了几下,露出了一张熟悉的,却又不那么熟悉的脸。他不是十六皇子谡渊,而是谡深的父亲,亥国先王谡百绛。 谡百绛并没有表现的多么惊讶,也没有被揭穿以后的尬然。目光扫过主厅上的宾客,每一个他都叫得出名字,每一个都是熟悉又陌生。 “我做了一辈子的亥王,实属有些倦了。”谡百绛领步,谡深娓娓跟随于后,缓步走进了庭落深处,他竟走的那么熟悉。谡深不由得心生怀疑,父亲对此处早已谙熟于心。 “当年赶走了你,恨我的吧?” “儿臣不敢。” “说真话。” “也不敢。” 谡百绛笑了出来。“很好。你倒是变得圆滑了。与你那侧亲王王叔都快赶上一趟人了。” “既然父王尚在,为何退居……” “老九啊,你真觉得我适合当这个亥王么?” 绝不能说真话!“父亲乃天选之人。尊贵血脉……” “够了。这些话你去跟文人官客,霄广常温子合他们说去吧。皇城流民肆乱不假,皇城中我竟拿不出一兵一卒治理也是真。封疆封藩,到头来没有一个愿为我所用,也算我做人失败!” “父、父……”谡百绛抬手,阻止了谡深强憋出来的恭维之语。 “说实话,眼见你带兵赶来,还愿意帮助为父,我……唉。是我看错了,是我亏待了你。” “并非父王之错,是那些国师之言令人发指。” 谡百绛侧目瞧了瞧这儿子,国师之言也不过是口头之语,最终采信的人还不是自己。这是,调着头骂老爹呢? “你大致已看出柳绯君入城其实并未带兵马。城外驻扎之军,其实是城军所扮。是吧?” 谡深眨了眨眼。他没有看出来啊!可是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承认自己并没有看出来的。于是故作高深的一点头。 “柳绯君将次女嫁入皇庭的婚事是早已谈妥的。只是那个时候并未定下由哪一个皇子迎娶。你十六弟天性温善儒雅,我瞧着是不会亏待人的。既然你有心回城援助为父,就索性一并推崇你十六弟登基吧。” “可,霄大人那里?” “那些夫子已老了,该是改朝换代的时候了。借机灭了侧亲王,与你边关也有益处吧。此次你特地赶来,不也是为了相山城屡屡欺压浠水郡都之怨么。” “原来父王早已知晓?” “我怎么不知晓了。知晓了又能怎么办?派兵去攻打他么。他天高水远山险路长,且又是我王弟,你是我儿子,叔叔欺负侄子又怎么了,总不能说我坐了亥王之位连自己儿子也不能受点委屈了?今日不就帮你办了么。今日之后相山无主,你爱在外头怎么造都是你自己的事。都长大了,不用处处都来汇报我,处处都指着我来替你们遮风挡雨。我挡不住。” “儿臣,明白了……” “今晚最大的敌人就是谡海带进来的那些兵。让你的属地军给我看好了。” “是。儿臣知道。” “别觉得我不疼你,不宠你。你十六弟与你一样也是不得宠的。你父亲我就这么大点能耐,庇护不了你们这么许多人。北疆氏族藩王有他们自己的禁忌,他们是入不了城的……” “是何等禁忌,如此跋扈?” 谡百绛瞥了他一眼,却并不打算告诉这个儿子。那是只有成为亥王之人才能知晓的朝宗秘事。 第13章 到底是谁背弃了谁呢 第13章到底是谁背弃了谁呢 无论谡百绛还是柳绯君都是比谡深料想的更要决绝的人。 他们的决绝源自于他们的历练,源自于他们的年轮。 还记得头一次看将军府中两位小姐儿的曲舞,柳夕阮是绝对的主角,柳千颜是陪衬。但是这一次依旧年幼的柳千颜被迫穿上了华丽的舞裙,扮成了大人的模样,被推到了人前,神情中一丝不改的漫不经心。 侧亲王谡海的目光却像一头饥饿了许久的野兽,吞吐着唾沫星子,如狼似虎的盯着她。他的目光令谡深感到非常的不舒服。 期间有个陪衬的大人不小心将指尖的酒杯滚落了出去,滚到了柳千颜的脚下。她肢体不勤动作懒散的跳着舞,眼看就要踩到了,谡深猛的一起身,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之下走上前捡起了酒杯。 坐在柳绯君右侧的柳夕阮眼神凌厉的划过了他,已经提醒过他,是时候该离开了。留下来的只会成为陪葬的亡魂。 谡深回到座位,目光扫过两个北疆的女孩儿,她们大抵怎么都没有想到原来自己的父亲也不过是个傀儡。 鼓声落下,一曲终了。谡海带头鼓掌。同时起身给柳大将军敬酒。 当瞥见起身随侍一侧斟酒的柳夕阮时,谡海眼中流露出一道贪婪的目光。 “大将军好福气啊!膝下两女,一个赛一个娇容可爱。” 柳绯君心底甚怒,笑他没有儿子么?!嘴角糊弄着扬了扬,“是啊。家中三朵金花各有千秋。” “不知长小姐是否也有这等姿容?”柳绯君闻言脸色早已拉胯下来。谡海还在状似不经意的探过二小姐手中酒杯,那酒却是她为父亲斟的。 柳夕阮正要开口,谡深注意到柳绯君却私下按住了次女的手腕。暗中摇了摇头。 是啊。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有什么好值得争辩的。 同时谡深的心里也有某处放下了。柳绯君并不打算真的将幺女千颜继给谡海抚养。被莫名揪住的心逐渐的放松下来,面对即将来临的混战也有了居高观望的心情。 谡海应文官之邀入城主持大局,顺便赶走外藩大将。却半途变更了主意要与将军合作了,准备一举歼灭老臣。导致文官意识到自己走投无路决定奋死一搏。 奈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将军入城实则受到了亥王的嘱托,为的就是另立新主,改朝换代,也让亥王过去欠下债好一笔勾销的翻篇。侧亲王这就是自己送上门来找死的下场。 而朝中文官使臣多年来始终苛责着作为亥王的谡百绛也令后者早已心生怨念,借此机会一并铲除。于是乍看之下最终得益的人必然是后发制人掌控雷电的谡百绛和柳绯君联盟了。 但,其中还有个因素却是被谡百绛忽略的。东城门守将袁飞。 袁飞是个中正的人,因此不在谡百绛的算计之内,同时也是霄广常一面的人。虽然柳绯君早已借机把人派遣了出去,可毕竟走的不够远。听闻了侧亲王的叛变,他一定更加担心城中的国舅爷等人不日就会回来。 谡深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酒杯,也就是刚刚从地上捡起来的隔壁桌那位大人掉落的酒杯,托在指腹之上颠动着。 他询问父亲谡百绛,北疆先祖到底立下过何等禁忌,北疆氏族军永不入皇城的时候也没有指望父亲会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只是希望父亲能够像对待其他儿子一样,与他推心置腹的聊一聊,分析一波局势,哪怕装作稍加关心他在边疆郡都的造诣,够了。 谡百绛却是只字未提,草草略过。 他还记得十六弟谡渊是怎么形容父亲的,死了倒也好一干二净,不要再拖累臣民。可见谡渊并非谡百绛的天选之人,不过是柳绯君的临时起意,相中了这个温顺乖觉的十六皇子。 谡深与谡百绛在长廊尽头分别的时候,谡百绛期许着信誓旦旦看着他,“或许还用不到你。但——若万一被谡海逃脱,与相山军汇合,深儿,你必为我拖住相山军,绝不能让他们毁了皇城,明白了么。” “是的。父王。”彼时谡深眼中已然闪过一抹阴翳之色。 鼓声方落,刀枪铿锵之声自厅外骤然传来。正与柳绯君觥筹交错杯影鞠怀的谡海面色一变,“将军,这是做何?!” 柳绯君谈笑自如置若罔闻,“许是院外有人喝多了,醉酒闹事。谡海老兄,你也知道,我北疆氏族性情开放豪朗,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你且在这里坐着,我去看看,立刻就回。” 说完立刻起身,却微微一侧头,“阮儿,你跟为父一起去看看。” 他不喊还好,一喊,谡海再迟钝也意识到不对劲。 柳绯君牵起柳夕阮,将目光放在了前方刚刚一舞作罢百无聊赖的柳千颜身上。“颜儿你过来,与未来义父说说话。” 于是谡海提起来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这不还有个女儿在自己手上么,出不了大岔子。 柳夕阮却轻轻脱开了父亲的手掌,“阿爹你先去,我留下陪小颜。” 或许就是这一刻的迟疑,这一刻的姐妹之情,让柳夕阮逃过了这一劫。 随着柳绯君走了出去,谡深注意到自己周围邻桌的大人们中也有几个悄无声息的在慢慢消失。 一枚响箭穿透门楣,笔直的插在原本属于主人之位的大座上,仍由何人都无法继续假意淡定了。 谡海匆匆忙忙的奔向了自己的贴身护卫。 作伴客的大人们也杂乱无章纷纷涌出主厅,在院子里乱成一团。 蒙面黑衣人冲了进来,将军府的家将却不知所踪。谡海被十几个黑衣人逼到了角落里,不由着急大喊,“快!来人保护我——重赏!有重……”却还没有等他说完,黑衣人就与他的护卫厮杀成一团。 谡深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将军府的两位小姐。就算是民风彪悍的北疆氏族女儿面临如此混乱凶残的场面她们也镇静的过分了。 柳夕阮牵着柳千颜的手躲藏在一只矮脚桌底下。这时候一个黑衣人被谡海的亲卫砍倒,就扑在了那口桌子脚边。目光恰好与两个女孩儿相对。 谡深一步向前,却只见柳夕阮单手掌心一翻,还未看清她掌心藏了什么,就见她四指拍在了倒地的黑衣人太阳穴处,一拍之后,黑衣人四体抽搐了几下再也不会动了。 待她收回手的时候,谡深才看清楚,那是三根凌长的钢针。进去的时候是白的,故看不清楚,可出来的时候是红的,怵目惊心。 黑衣人不会动了的时候,谡海也发现了她们。他的眼底里冒起了烈焰燎原的怒火,“柳绯君!我要你的两个女儿陪葬!” 柳夕阮身手灵敏,处处杀招。她没有多余的花拳绣腿,甚至不能说她会什么硬功夫。但是,她的目标明确而清晰,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像在舞蹈,每一个闪避极致且险峻,然而眼神没有迟疑过一刻。 从靴子的一侧抽出小刀,凡是接近她跟幺妹的人,都避不开她侧下腹的一刀,下颚的一刀,以及胫骨上的一踹。 但毕竟人小体娇,在被对方摸清楚了套路后她的招数就不怎么好使了。 谡海怒骂,“抓住这两个小婊砸,我要当着她们爹的面,扒皮抽筋烫沸油!” 在谡海宽阔得有些臃肿的身材抓住她们前一刻,谡深一步向前,推开了谡海。 “老九?!混账东西!我就知道你跟他们是一伙的!你老子不行了,你会这么好心千里迢迢跑来祭祖?分明就是想攀附新君,祸害我相山城,祸害我边关的兄弟们——一起杀了!杀了!都不要活了!” “父王说,王叔有失德行,未能作侄孙表率。赐死。”话音落,右手反手抽过柳夕阮手中小刀,左手一接,直接刺入了谡海右侧脖颈。谡海噗噗的两声吐出了一口血泡…… “你——” 谡海的护卫见主子一死,瞬间乱了方寸。黑衣人见目标已死,目光凝聚扫视四周,准备肃清现场。 谡深低头,将手中的小刀递还给柳夕阮,她却并没有接过。 “你为什么救我们?” “两位是将军府上千金,难道不该救?” “可你杀了……” “我是为了救两位将军府的小姐,才不得已杀了侧亲王。柳将军会明白的吧。” 柳夕阮缓缓的低了下头,眼前的郡王,是她瞧轻了呢。 柳千颜却扯了扯姐姐的衣袖,“阿爹。” “阿爹怎么了?” “阿爹,不在了……” “啊?” 将军府的家将突然四面八方的涌来,与黑衣人对峙起来。但是彼此都没有恋战的迹象。家将中为首的氏族战士道,“两位小姐请随末将走。” “贺牧大叔,发生什么事了,阿爹呢!” “将军不在了。” “怎么会……” “外头围过来一批皇城守军,说将军意图谋害亥王不成要夺位争帅,扶持新君,作乱谋反,证据确凿当场伏法……” “什么,伏法?” “二小姐请先随末将出城再说,完了恐怕就回不来北疆了!” 柳夕阮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妹妹,她还是那么安静的,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千颜!你是不是,早就看到了……?你说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是我们的阿爹啊……” “可是你也看到了,他要杀我啊。” “你……!” 那战将却语气冰冷的拂开了柳三小姐,“末将受令,一旦将军如遇不幸,务必拼死护送二小姐回北疆。但,不必带上三小姐了。” “什么?她,她是妹妹啊……” “是将军交待的。” “阿姐你走吧。” “不行!回去了,我如何跟阿娘说?” “阿娘会明白的。她生下我的时候就应该明白了。” 第14章 这个罪女有点妖 第14章这个罪女有点妖 谡深路过柳绯君尸体的时候目光略了略。 这位驰骋北疆千里而来的墨旗大将军此刻的眼眸中已经没有额光辉。他整个脸都呈现出震惊而不敢置信的怪状。 这是他死前最后一刻弥留下来的表情。眼孔放大再也不能合上…… 马家屯外的巷子里,霄广常与袁飞正对着阴影处的一个人毕恭毕敬,其余人都刻意回避在远处。谡深知道那个人是谁,是他的父亲。整个王朝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的先王,谡百绛。 袁飞回过头来,走到柳绯君尸体上,狠狠一马鞭下去抽打在毫无反抗的肉体上。鲜血四溅,四分五裂。 谡深下意识扳住了他的手腕,“这是做什么。” “软禁亥王,谎报死讯。扶持皇子,傀儡执政。按律当满门抄斩诛杀九族。亥王心慈仁厚不予追究北疆氏族之祸,焚尸鞭挞罪不可少。” 袁飞是个公正的人,不会徇枉私刑。但也是个容易被鼓动的人。谡深看着他,很想拍一拍他的脸,大兄弟,麻烦你倒是醒一醒! 如果是柳绯君软禁了亥王,还怎么能让他活着出来?谡百绛哪里是心慈仁厚了,分明就是自忖打不过北疆氏族军,而且心底里吃定了北疆氏族就算再痛恨他,按照先祖立下的禁忌也不敢贸然攻入皇城。摆明了就是欺负人家啊。 谡百绛在朝臣文官们的拥戴下,在皇城军的护送下回到了宫廷。 依然还在等待今夜过后尘埃落定,等着柳将军替自己铲除或许会反对自己的侧亲王的谡渊怎么都没想到,最后等回来的人竟然会是自己的父王。 那些被柳绯君驱逐、流放、囚禁的皇子们不知何处得到了消息,连夜凄凄惨惨戚戚的跑回了宫廷,匍匐在大门口等着父王给自己开门重新被自己接回去做个养尊处优的天子。 皇子中同样匍匐着的当然也有谡渊。 但是他与其他人不同,他伏在地的表情是惊恐而不可置信的。 父王还活着?父王还活着!亥王还活着,那他就未必是新位亥王了啊…… 谡深跟在袁飞之后,袁飞跟在霄广常之后,霄广常跟在亥王谡百绛之后,一席人浩浩荡荡回到了宫廷之中。 那些因为与柳绯君——三观——不合而躲藏在家中避货的大人们纷纷跳了出来。谡百绛回来了,谡百绛是最喜欢听自己哔哔的,那些武将的好日子到头了! 其中夹杂了一个谡深非常熟悉的人,温子合。 温子合因为抛下了久光的原因处处避让着谡深,一直寄宿在国舅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一见亥王谡百绛,比谡深这个亲儿子见了都要激动梗概。扑倒在亥王脚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谡百绛嫌弃他脏,微微避开了一点。温子合再次抬起头,发现已经是谡深走到了自己的眼前,于是转而抓起谡深的衣摆不知深浅的擦了擦鼻涕眼泪。 “翼、翼郡王呐,害死久光兄弟这正的祸首是柳绯君和他的氏族军,并非臣下啊!您可要冤有头债有主,如今亥王回来了,您要让亥王作主,要严惩那些氏族战士!” 谡深一把抽走了自己的衣摆。谡百绛听到后头的动静回过头来,目光炯炯的盯着谡深。 “怎么了,老九?” “父王,儿臣不放心城中还有其他逃窜的氏族战士……” 谡百绛一点听不得打打杀杀的事,立刻不耐的摆了摆手,“放心吧,袁飞会处理的。”袁飞也信誓旦旦的看着他。 可是谡深在考量的并非仅仅如此,“儿臣并非信不过袁将军。只是那些氏族战士凶狠狡诈……” “行了行了,你要去就去吧。” “是。儿臣定不辜负父王嘱咐。” 他担心的是被皇城军拿下的柳千颜此刻如何了。 柳夕阮跟着父亲麾下战将贺牧逃离后并没有直接返回北疆,而是留在了皇城外郊,目光死死的盯着将军府的方向。 “二小姐,请速随属下回……” “我阿爹的尸体呢。” “这……袁飞那奸狗派人守尸不说,还悬挂在东城门口,受人鞭挞羞辱……” 柳夕阮面色阴翳而惨淡的看向北疆的战士,“你们都是我阿爹的战士。我北疆氏族战旗素来传男不传女,这也是我阿爹生前始终耿耿于怀的事。我不能命令你们,我没有资格命令你们。但是我恳求你们,贺牧大叔,我知道您受了父亲托嘱,不肯带颜儿回去,那么您是否愿意帮我带阿爹的尸身回去呢?就算阿爹不在了,他曾经也是你们的将军啊……” 柳夕阮的泪述终究说动了那几名北疆族战士。 “二小姐,我贺牧答应二小姐,若是不能带将军遗体回去,便伴随将军一并留在这异乡。生做将军的卒,死是将军的鬼。” 柳夕阮与一名小战士在漆黑的夜道上守着。贺牧交待过,天一亮若是他还没回来就算把人打晕了也要将二小姐送回北疆。 然而天还未亮,贺牧就回来了。 他的身上扛着的就着裹着一层一层的跟粽子似的柳绯君的尸身。 “夺回来了!?”柳夕阮语气惊喜。 “是……已经有人趁夜色放下了将军的尸身于城门口,而且包裹的妥当,似乎早就知道我们会去抢夺。且在城楼上原本悬挂人的地方,替换成了一株……稻草人。” “稻草人?” “嗯。真的是稻草人。月光下惊现一瞥,怪渗人的。” “城中是还有没逃出来的氏族子弟?” 贺牧看了一眼身边的几人,坚定的摇了摇头。“此次就我们几个跟随将军前来,二小姐你也是知道的。每一个都是我贺牧的好弟弟,我不会丢下他们任何一个的,除非死在我眼前。所以城中帮忙的人绝不是我们氏族的子弟。” “那,难道是……”翼郡王? 谡深走进了关押囚犯的天祭御。这里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因为谡百绛经常喜欢大赦。他觉得关押着牢犯是有悖天理的。 人,分有罪和无罪。有罪即杀,无罪即免。这才是帮助人心向善。有罪还分为几等,跟人分几等一样是不合情的。就像普天之下,只有天选之子,和天选之子的臣民。并没有其他更多余的等分了。 何况关押囚徒需要有人值守。对看守着犯人的将士来说也是一种折磨。他们原本可以回家陪妻女,可以入田植农,可以参军打仗,为什么还要耗费力气去看着一群犯了罪残害无辜的罪人呢。 而柳千颜就被袁飞关在了里头,因为谡百绛一时间说不清她是有罪或是无罪的。 袁飞说过,按律当满门抄斩诛杀九族。那柳千颜就是有罪的,不仅她有罪,与柳绯君相关的整个北疆墨旗氏族都有罪,可诛杀九族。 但是“心慈仁厚”的亥王又说了,父亲犯错罪不及子女,况且三小姐又是岁数最小的,不满十岁,尚不懂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怎么做坏事呢?没做过坏事就杀了她,不免显得亥王草菅人命不通天理。 其实是谡百绛知道自己打不过北疆,不论北疆氏族军是以什么理由无法入驻皇城,他都不愿引起北疆氏族的众怒。杀了柳千颜就是要诛九族的意思了,自己没这个能力。所以姑且先留着,得找个好的借口才能处置了她。 谡深通过短暂的交谈,综合了十六皇子谡渊和城中各种的流言,也基本上看清了父亲的为人。知道他就是那么想的。至于后来该杀该放,谡百绛本人已经不在乎了,过眼云烟而已,均看霄广常这般文官朝臣之间的口舌博论了。 “翼郡王。”看守的只有个小兵卒。见到谡深前来探班露出了几分欣喜。 时来运转啊,翼郡王这次站边边站对了人,背后又有一向挺翼郡王的霄国舅。在皇城中做武官的都没有什么大出息。所以不乏将门之后宁愿远走他乡前去投靠封藩的郡王、亲王。譬如谡海那种。 相山城城主,侧亲王谡海入城,小兵卒们心中大喜过望。但凡能够被侧亲王看上、选上、带走的,日后吃香喝辣就不愁了。也不需要功勋赫赫,毕竟朝堂之上还不是文人墨客的天下。 可惜了,侧亲王他英年早逝,投靠不淑。不过,眼下有个翼郡王也好过没有。 小兵卒正两眼放光,准备表白自己,谡深却撇开了他,径直走向了关押着唯一囚徒,北疆氏族藩王罪女的囚牢。 柳千颜屈膝蜷缩在石板床上,从囚牢的天窗外投进的一丝迷瞪月光映射出她的剪影。看起来倒并不如何落拓,只是有些寂寥。 柳千颜没有起身,而是从膝盖上抬起头偏过脸,目光似乎是望着他。只是光线过于昏暗,彼此都无法看清对方的眼眸。 谡深挥手,让小狱卒帮忙取一盏煤灯来,小狱卒口中应着心中骂骂咧咧的去了。 “三小姐可还好?”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不是在跟一个小姑娘说话,反而像是个认识了很久的人。彼此间并不亲稔,却相识了很久很久。 “他们杀死了阿爹。” “我先前并不知道,抱歉……”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悲伤,却轻微发出了一声“咯咯”,谡深没有办法把这一声解释为轻笑? “我知道。我看到了,阿爹,尸体被贺牧大叔背回去的画面。” “啊?”这,怎么可能。 “我还看到了,”她慢慢的舒展四肢,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近他的面前,先前的小狱卒打开了牢门,他随时可以走进去,但此刻去是她缓缓的走了出来,已经不见了小孩子的娇憨,反而是多了一分——诡秘,“我看到了,你坐上了亥王之位。你一统北疆、边关,亥国之军征战肆虐,连东周之君也臣服在你的脚下……” 她的声音恍惚间犹如远古传说中的山魈,迷惑人心,令人走进虚妄的意界。 “郡王……?翼郡王!?”小狱卒端着一盏陈旧的煤灯惶惶走了过来,“您怎么了。” 谡深再看去,她竟依然纹丝不动蜷坐在石板床上。刚才的一幕,犹如幻境。 “郡王,您还进去么?您不进去,我可把牢门锁了哈。” 谡深推开门走了进去,慢慢的单膝跪坐在她石板床上。 “刚才,你说了什么吗?” “翼郡王,您会带我回去的是么。” “啊?” “您会,带我离开这里。”她看了看四周。 她的小手慢慢的搭在了他的手背上,轻轻的摩挲了片刻。 谡深反手牵住了她。 “郡王?郡王,您不能带走囚犯啊!郡王,这可是亥王亲自下令要看押的罪女啊……完了完了!我还是赶紧去找袁将军吧。” 第15章 祸水东引 第15章祸水东引 谡深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手上还牵着这位柳三小姐。 于是就默默的把三小姐给牵走了…… 袁飞听到汇报,好好看押在天祭御中的人儿被翼郡王带走了?于是急匆匆就禀告了霄国舅。 “大人,翼郡王到底是要做什么?” 霄广常想起了一则异闻传说,柳将军府三小姐出生之时就命带主格天盘,怀扭转乾坤之势,孕翻天覆地之能,传闻说的诡异莫测也就信的人不多。这回他是亲眼见了柳千颜的,无论从外貌长相天资机巧之上都未寻见异于常人之处,暗自怀疑是不是传闻有虚了啊。 可是不二日就接到了亥王招,侧亲王谡海于将军府遇害一事终究在相山军之间传开,并波及到了边关数城。 那些亲王、郡王们平日里久招不回,不愿纳贡,不愿应朝廷号令,如今一听侧亲王勤政却皇城遇害,立刻坐不住,觉得是朝廷在闹鬼,要封杀边关疆吏的自主权了。一个个都闹的不行。 谡海是被谡深所杀,明眼人心知肚明,其实就是亥王早就看这个兄弟不惯了,要除之泄愤。 相山军一看侧亲王死了,而假传谣言应该被流民害死的亥王却活着回来了就意识到其中有猫腻,准备遁逃回相山城商议。不料边关其他城池亲王们却大表兄弟情,要求朝廷交出凶手严惩不贷。 谡百绛是多么怕事的主儿,好几次询问身后文官们的意见,“是不是先把老九儿给交出去好平息那些兄弟们的怒火?”霄广常却表示不妥。 “亥王您想,皇城遭乱民涌扰之际未有一位亲王前来相助,来的只有柳绯君与翼郡王。现已知柳绯君另有目的,可翼郡王却是您亲生的儿子呀,一旦交出了翼郡王,我们城中无兵,亲王们更是肆无忌惮。” “那,国舅你觉得该如何是好?” “祸水东引。” 谡百绛憋着嘴,不说话。心想,你能!就你能!看你不把话说清楚,老子就晾着你。 霄广常为官多年,又伴随谡百绛这个帝王多年,自然知道他不是什么有勇有谋的主儿。不把饭菜嚼烂了喂到他嘴里,这个亥王是绝对能把自己饿死的。 “侧亲王是在将军府中被害,而亥王您又是被柳绯君所劫持的,不妨索性将谋害侧亲王的罪名按在柳绯君头上。北疆天高地远,他们若是真放不下这仇隙就让他们自己去北疆替兄弟报仇吧。” “啊,这?”谡百绛有些心虚,“可柳绯君也没杀人啊。而且还有跑出去的,万一被抓住了一对上……” “北疆都是汹涌的蛮士,未必愿意逞口舌之能。再说,我们手中不还有一个柳将军府的人质么。” “你是说,那个没有逃走的柳千颜?”谡百绛诈死之后确实乔装打扮了借宿在将军府,因此对将军府的那几个人也有点熟悉。 柳绯君之所以会带着次女柳夕阮出门一点都不惊讶。柳夕阮不仅是管家小能手,而且私下里腿脚功夫也不弱。谡百绛从未见过一个女孩儿比男孩子都有用啊。 想想自己宫廷里的皇儿们,但凡有一个像柳二小姐这般忠实、可靠、强硬、有用,自己也犯不着诈死脱逃吧。 不禁感叹了一句,“可惜了那女孩儿,若真嫁给我家老十六倒也不错。” 霄广常胸有成竹,“亥王,照老臣所言,那些亲王们未必真有胆量敢派兵攻打北疆。北疆地域辽阔藩王众多,且都是能虎善战之后。我们应稍加利用,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待两方人马彼此削弱必会向朝廷求援,那时候我们愿意帮谁就帮谁。”如果不是碍于颜面,谡百绛简直要鼓掌。 “依国舅的意思,狱中那小丫头该如何处置?她父亲可是要谋反的人,就那么放了?” “我看……翼郡王与那小丫头有缘,不妨先安置在翼郡王身边吧。” “什么?” “亥王您想啊,如果养在朝廷之中北疆氏族定然不肯放心,而亲王一方也定会认为亥王与氏族藩王连成一气,压榨边关亲王族。翼郡王已封属为郡,不单单是我朝廷一方的人,同时又是您的儿子,是可以信任的。” 谡百绛久久的看着他,“是可以,信任的?” 霄广常再言,“翼郡王本性直允正善,是有大局有肚量的人。”边说边小心翼翼偷瞄着亥王脸色。或许是谡百绛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当年听信国师之言,将这个儿子驱逐出城过于严酷,倒是没有反驳也没有露出反感的意思。 “亥王只需稍加安抚,翼郡王会忠心维护朝廷的。” “要我怎么个安抚法?”父子情深的戏码他一时间出演不来。现在国库空虚,朝廷潦倒,也拿不出什么钱来施贿。 “不妨就将相山城予之?”再次试探。 “什么?不行!”谡百绛几乎要拍案而起。好不容易盼死了个侧亲王弟弟,相山城可是沃土,而且地处经商要道,往来贸易不绝。这些年眼看着谡海肥的流油,谡百绛最后只能不看、不听、不闻,免得一知晓了就来气。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亥王。” 谡百绛脑子里咕噜噜转了一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谡深才是孩子吧,怎么就成狼了呢? 霄广常去运作这件事情的时候,谡百绛躺在卧榻之上却无端遇到了一丝阻力。那是他的儿子之一,十六皇子谡渊。 好端端亥王之位继承者被打回原形,放谁身上都会不痛快。但这个继位之子也不是亥王自己挑选出来的,主要是把谡渊虽然年少却性子过于沉稳,不够放得开总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父亲谡百绛看着就觉得膈应。 不过初露头角之后谡渊却是得到了朝堂一干老臣的认可,纷纷私下觉得十六皇子要比其他几个年长的皇子更成熟的多。就说他做傀儡一帕的事吧,论处境无论怎么都是尴尬的,但谡渊却经常公然维护在朝的文官们,即使说的话没有用他也从不吝啬表达自己的看法。 在柳绯君一个恶狠狠的怒瞥之后,戛然而止。却在朝臣们心中留下一个暖人心的皇子形象。尤其与他那些恕不回城的郡王哥哥们相比,以及被柳绯君驱逐而痛哭流涕的其他皇子们。 谡渊的意思与霄广常恰好相反。柳千颜就千万不该放出皇城,作为罪臣之女,抚养在宫廷之中,方能彰显王朝的豁达与既往不咎,氏族藩王们才能看清亥王的为人,明白亥王是以江山大统为主之人,与那些天天为了一亩三分地打的不可开交的亲王不是一类人。 谡渊言语之中情真意切,“父王,孩儿是与柳将军府有婚约的人。万万不知柳将军意图谋害父王,孩儿深感恐惧不安!”谡百绛心底咯噔了一下,嗯,说得好,不愧是我孩儿。平日里瞧你不怎么爱说话,还真当你不能说呢。 “孩儿愿将功补过,照养柳绯君的幺女,看护其直至成年。并让其了解其父之过,日后好为其父赎罪。” “你的意思是,你愿意把那个小丫头养在宫中?” “是,就养在儿臣殿中。儿臣会看着她。” 谡百绛拖了托腮,“是么?还以为你相中的是那个二丫头呢。”谡渊眼神之中豁然闪过一丝惊异,好在他的父王大人根本没有发现。 谡百绛是个不能费力,一切都要一劳永逸的人。就譬如当年,国师并没有要他放逐命硬天祇的九皇子,只是让他当心九皇子有朝一日会反噬宗祖。他就直接把人赶走了。后来才发觉国师这等人根本就是莫须有,不顶事。便撤了国师不再重用。相比之下也就更加爱护能够帮他分忧解惑扛事的文官们了。 当年先王将亥王之位传给谡百绛的时候其实交待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关于北疆氏族一脉流传的天师巫女命轮。 北疆地域背靠无荒山,是一座雪域圣山,终年积雪不化鬼魅传说不断。也流传着远古的巫法。北疆氏族先祖中是有着各自祭司的,祭司通天而知命,但由于不愿意干涉世间命轮转世于是遭到氏族长老驱逐流放,最后消陨。 但依然有血脉流传了下来。就是天师巫女命轮。一世天师,一世巫女。他们能看尽沧桑浮华,能预见三十年中潮起潮落。然而每一代天师巫女的降临同样意味着所在氏族一脉的灭顶之灾。 无论天师还是巫女,在命年十四周岁以前都是普通人。像普通的孩子一样长大,只有天眼一开,才会进入完全不同的篇章。 谡渊因为从小身边没有什么人,生母死后也没有人在乎他的死活,于是常年流连于先祖留下的养书阁。因为只有那里是没有其他皇子乐意进去玩耍的,所以也没有人会与他争抢、排斥、诬蔑。 按照历代国师留下的天宗命盘——如果不是国师之职过早被谡百绛削掉,此刻应该是有人会提醒亥王的——北疆命轮的天师巫女已经降临。 谡渊从将军府中家将口中听闻了谣言,三小姐柳千颜一出生即怀带命盘。 谡渊是了解父亲谡百绛的。他不得宠一方面是生母娘家的身份不够显赫,另一方面也与他自身有关,因为看的多了读的多了,自以为懂的多了就有些不屑于一无是处的父亲……但此刻经历了差点登上亥王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经历了身边人人皆敌人,放眼望去尔虞我诈兵不血刃,他终于有些理解了父亲的自暴自弃。 “父王,孩儿……喜欢那丫头。孩儿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不配向父亲索取什么。孩儿也从来未向父亲索取过什么。可是孩儿想起了母妃,她经常说一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遇见了父亲,能够有幸跟随在父亲的身边。就算父王不能常常伴着她,可是只要想到自己拥有过那么一刻,再短暂依然美若夜花。所以孩儿……不要其他的,就算日后封王封属,父王也大可将孩儿扔到边关深山,孩儿不介意。孩儿只希望身边能有一个让孩儿感到幸福的人儿。” 作为帝王,后宫佳丽无数,依然少不去那么一刻的茫然寂寥。会对自己的女人产生愧疚,即使这种愧疚引起不了任何的改变。不会因此少收一个,不会因此少辜负一个。 然而这一刻他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是个父亲,是眼前这个十几岁少年的父亲,是他的挡风遮雨的庇护。 “真要那个小丫头啊?” “嗯!” “可是国舅说让你九哥带了出城,比较妥当呀。” “父王,孩儿只要那一个。其余的什么都可以给九哥。九哥在外这些年也颇为劳累,此次见他惊觉不像同辈人了。” “唉。这话说的也是。” “不如,父王赐婚一女子,让九哥孤身在外不那么寂寞吧?” “唉?你可有好的人选。” “霄大人向来赏识九哥的。不妨问问霄国舅的意思?” 谡百绛眨了眨眼睛,以前还真是小看了这老十六啊,眼珠子可是毒辣的很呢。 第16章 古语有云,个大头鬼哦 “听说郡王在找宅子啊。”霄广常找上谡深的时候还没听说朝令夕改的亥王已经变更了心意。 第16章古语有云,个大头鬼哦 谡深自小就是个有眼力见的人,谡渊欢迎他在宫廷里住是因为身边无亲无故,对他来说翼郡王好歹算是个哥哥。谡百绛却未必那么欢迎他。 住在官驿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只不过时间久了到底显得不好看,堂堂郡王,当今亥王的亲儿子在皇城居然还要寄宿驿站?上一辈人还有些记忆的难免要开始翻旧账,“唉,当年啊谁不知道九皇子是孤苦伶仃身无一物被赶出皇城的”。听多了,总觉得心底里百爪挠心的沸腾。 驿站的官员也是懂事,知道这位郡王身份特殊,所以特地拨了一个小院子给暂时落脚,柳千颜就被安置在了里头。 霄广常亲自来访的时候谡深还以为是冲着柳千颜的事儿。私自把一个罪臣之女掖出了牢狱这放在什么朝代都是大不敬的。 然而一听对方说的却是宅子的事。 “有劳国舅爷费心了。其实我也未打算在皇城中久住。既然得知父王幸免于难且回到了主位治理朝纲持理大局,择日与父王辞别后我也该回到属地了。” 其实他至今留着还是为了久光的事。还没有给林家一个明确的交待,着实心里过不去。 霄广常便说明了来意,“老臣已经与亥王商议妥当。关于那位被你接走的柳三小姐之事,还要请郡王稍加费心了。” 谡深心底里突突一跳,难道是……发现了? “皇城之中人物娟杂,且宫廷年年有病死的皇子、公主,柳三小姐身份又敏感特殊怕万一遭遇点什么危险,周围没有一个可靠的护佑之人。所以我就私自向亥王提议了,让郡王带三小姐回属地。郡王的属城离北疆山高水远,周围又都是重兵把守的亲王属地,不用顾虑北疆强夺暗盗……” 谡深嘴角不由自主扬起,“是父王不愿将罪臣之女交还北疆,拂了自己脸面,又怕把人留在皇城之中会引来北疆氏族不满。所以才打算将这热锅铁球直接甩给了我罢。” 霄广常意兴阑珊笑起来,年轻人,有些事是需要心中所知言不道破的。 原本这种事肯定要推脱啊,吃力不讨好,还要招惹上北疆氏族那种凶悍的狠角色。但此事却恰好暗合谡深的心意。 “国舅爷也不必脸色如此不好。谡深明白了,领命了。不日即将启程回属,宅子的事情就不劳烦国舅大人了。” 霄广常起身,用力按了按谡深的肩膀。九皇子谡深是他在谡百绛一干皇子之中最为赏识之人,奈何天命不可违。谡百绛明明看见了所有儿子之中关键时刻没有一个有能力出面保自己的,唯独翼郡王这个儿子回来了,却依然不肯重用留人,可见对这个儿子是真没有什么心了。 霄广常是懂得未雨绸缪的人,原本想借一己之力推谡深上位,他日也方便水涨船高。但依眼前所见,这个皇子大了,心思过于独断了些不好操纵,着实是弃之可惜啊。 谡深回到后院,瞧着柳千颜也不用人陪,独自蹲在一汪莲藕池边,望着里头的鲤鱼精出神。她这姿势应该已经持续很久了,尤记得他刚出门的时候她就已经坐在那边儿上了。 于是故意走了过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柳千颜,“刚才霄国舅来了,说找了处新宅子。要不要同我一道去看看?” 心里想着到底是个岁数不大的小姑娘,遭遇如此变故,父亲被人所杀,家将与姐姐又丢下她逃走了,搁谁身上那不都得慌呀。 撩起衣摆,在她一侧陪她一起蹲着,望着水里没心没肺游着的鲤鱼精。 古人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谡深非柳千颜,但是用脑袋想一想,也可以想出一点眉目来。 “那种心情是不是很奇怪?” 她终于抬起了头,不解的凝望着他。 不知因为蹲的久了,眼眶充血,还是她的眼睛……真的闪耀出了有一丝猩红的弱光。 “郡王的意思是?” “你的父亲,氏族藩王,柳绯君大将军。”柳千颜依然不解其意。“其实我从属地赶来的时候是因为听说了皇城遭乱民围困,我的父王也就是当朝亥王,快支撑不下去了。” 蹲的久了腿有些麻,于是他席地坐了下来。 “小的时候,父王待我并不亲切……”顿了一顿,最后决定照实说,没有什么要掩藏的,“父王听信国师之言认定我是会为亥国王朝带来不幸之子,所以才将我放逐。” 某种意义上来说,与她很像。 “所以郡王会恨自己的父王么。” 有那么一刻,是不恨。其余的,皆是恨。 他自己也好奇,为何被那样对待,依然会有不恨的时候。甚至在得闻亥王遇害,竟还有一丝丝的悲悯。那是如一只蚂蚁窝在心尖上,慢慢啃噬侵袭的难受,它不痛,不扽,却说不清理由就是坐立难安,就是无时无刻都有个阴霾的念头挥之不散。 谡深将手掌轻轻的拢上了她的肩头,片刻又觉得不妥,放了下来。 “就算柳将军不曾疼爱过你,也没有关系,他是你的父亲,你依然有权利为他而悲伤。” “我出生的时刻差点死掉,是阿爹救了我。” “唉?” “所有人都说我是不详的噩兆,我身上盘旋着北疆的诅咒。虽然还不明白诅咒是什么,可是……他们都畏惧我。阿爹说过,如果他要死了,必须先带走我,这样才能保护我,这样才能保护他的族人。” 这是属于一个父亲最最复杂的深爱。 柳千颜昂着头,看着他,“我能够预见将来,或许十年后,或许百年后。郡王信么?” 信?这当然是不能信的了。这种妖惑之言他又不是市井妇孺,如何能信。但是迎着她诚挚的目光,却不忍心忤逆她的一番心意。便虚掩的点点头。 她站了起来,勾住他的手,要把他拽起来。可惜她人太小,他又过于高大,纹丝不动。 她使劲的拽着,一个脱力,重心不稳眼看要栽倒下去。于是他伸手一捞,就将她捞进了自己胸前。 她像一只幼狮,奶黄色的鬓毛竖立张牙舞爪却只能哈出一口口热气的幼狮。脸颊透出通明的红晕,耳垂淡淡的粉色,额前的发梢因为用力而呲了起来在风中一飘一飘的,不经意的拂在他的脸上。 他用手指拨了开去。 若待长成,定然妖祸人间…… 谡深单手撑地起身,同时将她扶立起来。 她像一个别扭的孩子,因为家境变故不得不跟随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求生,彼此并不亲熟却深知只有对方作为倚靠。 “郡王,”她突然用出孩子气的口吻试探他,“你会带着我离开这里吧?” 谡深耐着性子哄她,“很快。”他先必须对林家的人有所交待。 “很快的话……”她隐隐的垂下了头,“恐怕会来不及哦。” “唉,什么?” “我有预感,亥王不会那么轻易放我走的。” “想多了的。”他挼了挼她的头发,将她从身边扯开了一些。脑子里开始想其他的事情,浠水郡都的郡王府中并没有什么女侍,因为平日里他都待在军营也用不到。后院里的厨娘的话,就怕手脚太粗糙,不能照顾妥当。 “我很好养活。” “啊?” “如果郡王是在担心将我带走后无力照拂,其实不需要太多的顾虑。” 谡深嘴角抽搐了两下,她到底是怎么……难道她真的可以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可是更令他深感恐惧的是,他竟然偶尔能够明白她的意思。 次日谡深莫名收到了宫廷里送来的庚帖,打开一看居然是国舅府的外甥女,崆峒黎的。送来的小侍卫还一脸兴高采烈蹲在门口等着收打赏,谡深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匆忙的塞了几锭银子打发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风口。亥王不轻易赐婚,一旦赐婚必有所图。谡深空想半日,难道是冲着他养兵千日的属地军?以属地军之力,对抗北疆氏族军,以卵击石,蚍蜉撼树,不自量力罢了。 谡深是真的误恐了自己的亲爹。他匆忙的回到后院,拽出了还没怎么睡醒的柳千颜。也不需要带包袱,回自己的属地罢了。 “我们今日晌午就走。” 柳千颜倒是没有半分的抗拒,眼神迷茫的点了点头。 谡深出门前往林家的间隙,霄广常轿子都没坐匆匆忙忙骑着马就来了。进院子就喊,“郡王!翼郡王呐?” 小侍卫谨慎道,郡王独自出外未交待去处。 霄广常一派心急火燎,径自坐在院子里就等着。这个时候洗漱毕,正出房门遛弯的柳千颜瞧着了,哒哒哒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国舅爷侧目,“原来是柳三小姐。三小姐与郡王一道,居住可还习惯?”一个郡王带个罪臣之女,寄宿的还是官家驿站,问住的惯不惯的那都是缺心眼。 不过霄广常还真不是缺心眼,他倒是好奇,真心好奇,这位柳三小姐什么来头?翼郡王私下从牢狱将人带走在先,差点登基为亥王的十六皇子一顿胡搅蛮缠非要留下她抚养宫中,好来日做自己的妾室在后? 若不是柳绯君已死,他亲眼看着尸身悬挂城楼,都要以为这些皇子都发了疯,巴结北疆氏族藩王呢,觊觎人家氏族战士大军呢。 柳千颜还娇养在将军府时,霄广常私下就是见过的。小丫头有大将之风不假。小小年纪,人前丝毫不露惊怯之色。与她二姐柳夕阮相比的话,虽娇艳不足却憨勇可人,令人不自觉的就会放下戒备。 初登皇城舞台,一套稀碎的舞步被京都人士口口相传,倒不是什么不好的话,都说这小姑娘大将风姿临场不惧神情怡然,他日必将众小生囊括群裾之下。 霄广常打量着她,柳千颜也打量着霄大人,随即没心没肺扬起嘴角轻轻一笑。然而正是这道笑容却令霄广常无端背脊一凉。她怎能,笑得如此风淡云轻? 父亲刚刚城中遇害,自己又被族人丢下,就算再是孩子不懂世故,也应该感受到自己的处境危难。而她却沉静的,过了头。 柳千颜看出对方脸上的惊疑,缓缓敛起笑意,恭谨道,“大人是在等郡王吧。一早见着郡王手捧红色的帖子,似乎匆匆忙忙的……说是去见什么人……” 霄广常一想就能明白,谡深此刻去见的不外乎一个是亥王,一个就是他自己。自己不在府中,谡深必然会直入宫廷,见着了亥王就什么都落定了。想到这里有些坐不住,交待了谡深的护卫一句,“让郡王稍安勿躁,万万等我商议后再行事。”随即而去。 柳千颜瞧着大人背影,嘴角再次扬起,抬头也看向护卫,“护卫大哥,郡王不是交待了等他一回来我们就出发回属地么,路上马匹可备妥当了?” 护卫手掌冷汗滋滋的冒出来,提醒的对,这就去。 第17章 去追吧,全凭缘分那种 第17章去追吧,全凭缘分那种 谡深从林家回来,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林母嚎啕奔溃的哭容,以及林父惆怅感慨却无从发泄的悲恸。 他们不是没有劝过儿子,跟着什么人就预示了怎么样的将来。留在皇城中再不济做个府尹护卫至少还能保个全尸。 跟着这位一看就没有盼头的郡王爷,好了吧?战功无影无踪不说,如今还落了个尸骨无存。 看着主子一脸肃穆凝重,护卫根本没有找到机会汇报国舅爷来访的详细和交待。 偏偏刚好还遇到属地军来报了从浠水郡都接到的消息,与属城相邻的相山城发生了军变。 无数从相山城中逃出的百姓大规模涌入浠水郡都寻求庇护,浠水郡都城小根本容纳不下那么多人,于是负责守城的侍卫自作主张进行了封城。同时也派人请求城主谡深回城主持大局。 谡深接过护卫递来的缰绳,余光瞥见小护卫偷偷蠕动的嘴角。搁在平时他自然会多问一句,发生什么事了么,但说无妨。翼郡王在自己人眼里历来都是平易近人的,可以说是最没有架子的主子爷了。 但眼前这会儿却被一只小手拖住了,低下头一看是拖着个小包袱的柳千颜。 谡深已经拜托了驿站的官吏夫人帮忙照顾她,也打包好了行囊,根本不需要她做什么,这会儿见着她哒哒哒的模样不由得吃惊,“哪儿来的包袱呀?” “是托了愕大娘帮忙买的。”愕大娘就是照顾她的官吏夫人了,她说话的神态一脸骄傲,“都是我在皇城里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阿爹一直锁着我,不让我出去,都是我偷偷拿了那些家将们带回来的。” 这话一听就让人忍不住心底酸涩起来。 她揪了揪谡深的衣摆,“郡王,我能和你坐一匹马么。” 谡深蹙眉,正要摇头。他已经特地让人为她准备了马车,一路返回属城山高路远,她岁数又小,怕是把小姑娘颠坏了。 可是她期期艾艾,“我可喜欢骑马了。在北疆的时候见着大姐和二姐骑马,我也想骑。可惜阿爹从来不肯教我。” 谡深暗中攥了攥拳头。宫廷中的皇子照理说读书写字骑马射箭都有专门的像温子合那样的太傅、太公照料。谡深的读书写字却是他的生母和母妃身边的宫女所教,至于骑马射箭则都是在宫廷外自行学会。 或许别人看来他学的不错,甚至还比宫廷里的兄弟们灵活善用,然而实践出真知的各种辛酸坎坷却不为外人所明道。 包括领兵打仗谡深也从来不说出自己师从何处。他没有一个名师,年少的时候为了混口饭吃也冒名顶替代人参军,遇到瞎指挥一气的昏庸百夫长忍不住暗中怒骂,一边偷偷博览兵书,久而久之再次实践出真知了。 所以听着柳千颜的话,二话没说径自将她抱上马背,或许在大部分孩子眼中原本就该父教母养师父领进门的事情在谡深这般长大的孩子眼中自力更生自学成才天经地义无可厚非。 小护卫意识到自己再不说就没什么机会了。于是憋了一口气,“郡王!您出门那会儿国舅爷来过了,国舅爷说……” “哎呀!”柳千颜从左侧被抱上了马背,从右侧又滑了下去。于是谡深和小护卫手忙脚乱的去捞她。 将三小姐扶坐端正了,谡深才一跃跨上马匹。扭头问,“刚才说什么?” “属下说……”再次被口中发出呼噜呼噜逗弄着战马的柳千颜打断。 “是上次郡王找到我的时候我坐的那匹马儿么?” “是。它是我的战马,叫做无痕。踏雪无痕的无痕。” “马儿马儿,驾驾——马儿马儿,你还记得我么,我是柳三小姐千颜呀。”马儿发出了无奈的嘶鸣。 谡深深表纳罕的看着她,嘶,之前记得不是这么活泼的主儿啊,这是怎么了? “翼郡王,带着属地军,径直出城了?!!”听完袁飞的回报,霄广常瞪大的眸子半日不曾眨一眨。 袁飞擦了擦额角滑落的冷汗,“国舅,我也没听说,不让郡王出城呐……我还,祝福他一路好走呢……大人,是不是亥王有什么交待呀?我这是不是该掉脑袋了?” 霄广常安抚的拍打着袁飞的肩膀。“没事。有我在。亥王还没有下明旨,不过……唉!” “国舅有何烦忧?” “我就担心我们家那阿黎啊……” “阿黎姑娘怎么了!”袁飞语气忍不住急切了起来。他是三生有幸见过崆峒黎的,崆峒黎的才学在皇城贵胄之中家喻户晓,是有名的才女。至于容貌却很少有人能见到,都说崆峒家的小姐生性寡淡不喜与人亲近。 袁飞却在有一次摆放霄广常的时候遇见了在自家舅舅家做客的崆峒小姐。那一眼便让他再也忘不去。 她容貌端庄而秀美、清丽,然而性子却跳脱于普通千金大户小姐之外。身上有一种活泼和生气,自带野生的美感。 她并不为自己千金的身躯被个外人瞧见而懊恼,反而好奇的与袁飞打听了很多事,都是平日里家中的长辈不可能告诉她的。 霄广常捋着山羊须就快捋秃了……虽然亥王指婚事的事情并没有公布,但要走的庚帖的举动整个家族都知道了。还有人私下表示不乐意,翼郡王是什么身份?屈居边疆的一个不得宠的小皇子,崆峒家世代书香门第不说,光霄广常这个舅舅,那可是国舅爷。 连孩子的三姑母都指着霄广常,非让他去退了这门亲事。 “翼郡王天之骄子,吾等平民之辈巴结不起!”妯娌间说话的语气可硬实了呢。 霄广常正在为此发愁,好在亥王还并没有下达婚书,就想着先探探翼郡王的口风。他本人是很看好谡深的,但关系到自家小外甥女儿,话就是另外一头了。 可是——这人走了!羞辱就大了呢…… 霄广常是特地问过了的,宫廷里头礼部尚书亲请的庚帖送到了没有?回说,“送到了呀!翼郡王还高兴的打了好大的赏呢。” 这才打了赏人就走了?看着也不像高兴的样子啊…… 关键是,走就走了吧,还带走了个亥王也不知怎么突发奇想就打算重新留下来的柳三小姐。 当谡百绛亲口说出,“国舅啊,我掂量了下那个小丫头放在外面,不太放心。不如还是留在自己眼前好?” 霄广常瞬间就惊住了。谁?哪个丫头?啊,不会是……胸口处百感交集。这,朝令夕改的也太快了吧。 双手一鞠,面若无视,内心翻腾,“亥王啊,您不是说留在宫廷养大,怕北疆氏族心里头有什么想法,不利于全力以赴对付亲王那班人么?”对吧,当时就是那意思吧,没有理解错啊。 谡百绛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没有对霄国舅言明是家中皇子看上了个小丫头想留在身边当个童养媳……霄广常就全当是亥王自己放心不下。 而且亥王还认真考虑了霄广常先前提议的将相山城许给谡深一事,虽然没有明面上认可,却说了暂且无主之城可交予临郡翼郡王打理。 作为两朝老臣的霄广常不免唏嘘,难道是被“劫持”了一回后开窍了?终于有了胜负心了。这就更不能令亥王失望了呀。 霄国舅内心百转千回,谡深走了其实也好,自己就不用出面退了这门亲事。虽然吧面子上不好看,弄得像自家姑娘别人不要似的,不过阿黎算是开眼人心里门清不至于真计较。 袁飞见霄国舅不说话就在那儿不停长吁短叹的,心里更加着急,“国舅啊,翼郡王回属地,与阿黎姑娘到底有何干系?” 霄广常脑袋巴郎巴郎摇动着,“你是还不知道。亥王不知怎么想起来的,竟然要给阿黎和翼郡王赐婚,这人一走……” 袁飞先是心猛地提起来,片刻放了下来,又提了起来。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刚一听说赐婚肯定心里酸酸的,想起翼郡王竟然走了又觉得翼郡王是个没福气的傻子,想偷乐。再想了想,这事传到当事人耳朵里一定心里不舒服,又替崆峒小姐不值起来。 口是心非的问了一句,“那国舅爷,是否需要在下去追回郡王?” 霄广常也不是很想让他追回来。可是亥王还眼巴巴的等着呢…… “你,去、去吧。能追回来是最好。”追不回来,那更好。 第18章 一只行走的人形孢子 第18章一只行走的人形孢子 袁飞本来就没有很认真去追,内心里凭空流窜着奇怪的意象,希望翼郡王不要再回来了。 于是只身出了城,走着走着就岔了路。 他循着一股奇特的味道,说不清是清香还是腐臭,由于皇城府尹不作为,发生命案什么的都是城守将领前往调查,尤其是涉及到乱民复杂的外镇。 袁飞对这一带颇为熟悉,仗着艺高人胆大就去了。他看到了一株奇怪的孢子。 孢子仿佛在蠕动,竟是朝着城中的方向去的。 一路上拖出来一条猩红黏浊的痕迹来。袁飞下马俯身查看。仿佛是血迹的痕迹已经干涸了,看来这个巨大人形的孢子已经蠕动了有一阵子。而且一直在此处徘徊? 袁飞抽出腰间佩刀,准备一刀刺下去一探究竟。孢子忽然发出了咕咕咕的声响,像是在求饶似的。 袁飞有一丝害怕了,但担任皇城东门守将多年来,自负和傲气不容许他退缩。如果返回城里,再带一队人马出行,被人知道他是畏惧了这株人形的孢子多丢人啊。连霄大人都会笑话他吧。 霄大人笑话他就算了,再传到亥王或者什么人的耳朵里,自己一世英名岂不是毁于一旦。 一咬牙一跺脚,刺啦一声破开了地上发出嘤嘤怪声的孢子。 露出一个人来。 一个没穿衣服赤身露体的男子。 男子身上遍布着白色粘液,还有无数一点点细小的血块。就像蚊子血。 “这到底是……”那个被刀锋破开的,像包住花苞的叶子似的孢子忽又抽动了一下。若是之前还能理解为里头有人,是人在里头动,那这回袁飞算是亲眼看清楚了,它着着实实没有借由外力,独自抽动了。 像是有生命力似的滑动起来,缠住了袁飞蹲在地上的脚踝。 袁飞见状拼命去劈砍。几刀下去都偏了,这才认真慌了起来。因为孢子叶反攻了! 它开始试图抽打中袁飞的手腕,让他失去作战能力。 “呃……”从孢子叶中滚落出来的男子动弹了,睁开了眼睛,茫然看向四周。 袁飞心底里一惊,他认出男子是谁了,是谡深身边的贴身侍卫林久光。因为大家都是皇城人士,他甚至还认识这个护卫的父亲,林家的林老爷。 袁飞想起来国舅爷解释为何会收留温子合的时候提过一句,就因为温子合丢下了谡深的贴身侍卫见死不救,害怕谡深责怪他所以才躲起来。 那贴身侍卫不正是林久光么?不是死了么?那现在见到的是什么!是鬼么? 难道自己也死了…… 袁飞还在沉思出神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刚才还动作缓慢迟钝的久光蓦然回过头,露出狰狞而不似人类的笑容。 搬起对上一块不小的石头。就那么一下……两下……三下…… 袁飞拼命挥舞着手中的佩刀。眼角的余光瞥过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根本就没有动。 他一直像一具尸体一样干瘪瘪的躺在地上。 感觉到身体一点点的麻木。像叶子一样的孢子皮慢慢的从脚踝攀上腰肢,攀上胸口,攀上手臂、肩膀。它在蚕食着他。 更可怕这个时候他运功才意识到孢子叶子缠着他的时候有尖锐的小倒刺扎入了他的皮肤中,小倒刺上有毒液,毒液在慢慢腐蚀他的心神。 袁飞不敢想象自己就要这么被一株植物吃掉了。 他害怕的大吼,却发不出声音来。求援似的盯住了赤身露体的久光,久光没有与他对视。片刻后,久光从他身上扒下了他的衣服,慢慢穿在了自己身上。 久光看向他的脸,然后用自己的手去摸他的脸。袁飞厌恶得想呕吐。拼命的干呕,可却一点声音发不出来。 在久光摸过之后感觉到脸皮上火辣辣的疼,像被什么酸性的汁液腐蚀了一般。 然后他亲眼目睹了久光的脸,那么一点一点的,一丝一丝的,彻底发生了改变。最后久光,变成了他的模样。 袁飞吓得昏厥了过去,就再也没有想来……以后皇城少了一个名叫袁飞的东城门守将,多了一个内心装着护卫久光外表却是袁飞的东城门守将。 久光的袁飞回到了城里,城门的守卫对他问候,“袁将,追到人了么?” 袁飞舔了舔嘴唇,恶狠狠的瞪了一眼问话的小卒,眼底里闪烁出猛兽见到猎物时候的精光。 …… 林大爷在城西棺材铺买棺材。棺材店老板问他是为何人准备的寿棺?林大爷哭丧着脸,“我家小阿光。” 念到久光还那样年轻,老板也不住唏嘘,正要说少收几个银子,却听一旁打杂的小哥哼哧一声。这可是对亡者大不敬! 老板立刻训斥的打杂的小哥。 小哥不屑道,“现在当爹的都这么黑了么?为了给自己省几个棺材本的钱,居然咒自己还未成家立业的儿子死。” 林大爷擦了一脸的泪,怒喝,“臭小子!你懂个屁。我家小光自幼天性散漫,给他安排的康庄大道他不走,偏偏要去跟着那个不得宠的边关翼郡王。现在好了,命都搭上了……” “胡说!你就是老不要脸。我明明看到了。”小哥横遭谩骂不甘示弱。 “你看到什么了!?”翼郡王亲口说了的,尸骨未见。 “我看到你家光哥了!” “什么?胡扯!你看到的莫不是我家阿光屈死的亡魂吧……啊!我家的阿光呐,你死得好惨呐……做爹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你的尸骨都不知去向了哪里……” 小哥眼看跟老头子扒拉不清了,偷偷趴在自家老板肩膀吹耳旁风。 老板眼珠子一瞪,“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真的见到了!不信,去问东城门的守将袁飞将军。都说是袁飞将军把阿光哥带回来的,两人还同吃、同睡、同住,不分你我。看来是翼郡王不打算要光哥这侍卫了……” 林大爷将信将疑兴冲冲的去了。见着袁飞将军就一顿歇斯底里穷问,问的人将军都犯腻了,直接摆手让小兵给送回林家去。 林大爷哭唧唧的只好走。可是林大爷一走出去,袁飞就嚎啕大哭起来。回来复命的小兵看着怕极了。 “袁将?袁将您没事吧……!” 袁飞擦了擦眼泪。“不知道啊……就是心里头疼。膈着的疼。疼的说不出话来。”一边解释,一边眼泪还在不住往下落。旁人都是目瞪口呆,怎么浩浩守将大人成了个哭包了?莫不是撞邪了吧。 第19章 二小姐是不会那么轻易罢休的 第19章二小姐是不会那么轻易罢休的 出了皇城后谡深一边担忧着浠水郡都的局势。 相山城离浠水郡都着实非常的近,快马加鞭不到半日的距离。但平时由于与相山城城主侧亲王谡海的关系并不好,所以两城之间百姓也不往来。 如今相山城蓦然兵变,谡深总觉得背后有人指使。属地军担心自家城池安危,不同意大批流民涌入也情有可原。 然而他更担心的是,万一已经进入浠水郡都中的流民中有居心叵测之人,恐怕浠水郡都的守军不好辨别呐。 同时亥王突如其来送至的庚帖也令他疑心重重。父王是一个根本不会关心他的人,怎么突然上心起他的婚姻大事了?到底是什么人在推波助澜? 谡深带着千人之余属地军是真赶的急,急得他自己的属下都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 “咱郡王怎么走这样急,是不是后头有人追赶?” 其中几个属地军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半路还不忘插嘴聊天。 几人的目光接连的瞟向了坐在谡深身前马背上,正左看看右看看左看看的柳三小姐。 “八成与那位有关。” “她可不是那个软禁了亥王,还意图扶持十六皇子上位的北疆柳大将军的幺女么?” “谁说不是呀!” “哥几个,我就纳了闷。你们说,柳将军千里迢迢自北疆来,真要谋夺王位怎么自己不上,还扶持个十六皇子?这亥王回来后,唰唰唰一顿治理,也没见怎么着十六皇子呀。难不成……” 另外一个士兵摇了摇头,“大人物的心思你可别瞎猜。”目光挑了挑前头,“参照我们家这位爷不就知道亥王的手段。” “是呀!赏罚不分!赏也不好好赏,罚也不仔细点罚。这三小姐谁不知道是个烫手山芋,北疆氏族随时可能为了她而出兵攻打。我们爷还真是忠君孝子……” “嘘!说什么呢。怎么说到咱自己主子爷头上去了。” “可不就是。我问你们,谁知道久光大哥是怎么人就没了的?” “爷不是说路上遇到山匪了么。” “遇山匪?你们还都信了?我们久光大哥是何等身手,能被山匪给屠了?” “……” 几个正说着,忽然,其中一个拍了拍前面兄弟的肩膀,“喂、喂喂!小声点,前头的人是不是听见了?” “别胡闹,能听见个啥。” 可是他们向前看去的时候,蓦然就对上了柳千颜转过头来的眼神。 她侧身坐在谡深的马背上,一边靠在他的胸口,双腿搁在他的腿上,完全就是小孩子坐在自己长辈腿上的姿势。 此刻正双手扒在谡深伸直挡在她两侧的手臂上。探出小脑袋来,目光一瞬不瞬的死死的盯着那几个嘴碎嚼舌根的小兵卒的方向看。 他们若是恰好也看向她,竟然还能遥遥目光相对。不过几人都觉得是自己眼花,看岔了。就那距离,能看见个寂寞! 谡深低下头就发现了她已经探出去一大半的小身板。马背上本就颠簸,又为了赶路抄的山道未走官道,她这么一下下的,若不是他框着人早就掉下去了。 “坐好。”他硬声提醒道。一边拽了她后背将她拉回来。 可怜小姑娘一点不买账,将双手缩了回来,然后瞪了他一眼,身子往下一矮径自从他手臂和马背的缝隙之间滑落下去。 座下战马是他的老战马了,感觉到背上似乎少了个人,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也没有急着往前走,而是缓缓放慢了脚步,否则随时可能踩踏在她身上。 这位小姑娘独立自主的意识可强了,谡深深有感悟…… 柳千颜滑下马背,穿梭在身后跟随着的属地军将士中间,逆流而下,哒哒哒。 将士们相对无言,彼此对望着摇了摇头,只能停下来给她让路。 她分明一个罪臣之女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趾高气昂,抬头挺胸,穿梭于大军如入无人之境……还不是被他们主子爷翼郡王给惯的。 翼郡王对这罪女可没有半分对待战场上敌人亦或对待潜入边关的邻国奸细的凌厉。那基本上都是好言好语的哄着。 其实谡深心底对北疆,对墨旗氏族,对柳千颜不是丝毫愧疚都没有的。谡百绛根本就不是被柳绯君所软禁,一切都是亥王自己作局的局中局。不过是平白利用了柳绯君而已。柳绯君或许是托大了,没想到谡百绛会真敢对自己不利。 杀了柳绯君灭口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好在他带来的默契氏族的战士护着二小姐柳夕阮逃了回去。否则谡氏欠下默契氏的那就更多了。 谡深跟在柳千颜身后看着她小小的背影,他能做的或许就是护她这一程的安全。 等回到浠水郡都,皇城就管不着他了,再把三小姐悄悄送回自己的氏族也无不可。只是柳绯君对待这个女儿的态度有些令他忧虑,不知如果她回到了北疆是否依然会继续那样的遭遇。 柳千颜径直走到那几个嘴碎的兵士面前,直勾勾瞧着人家。 也许是做贼心虚吧,他们几个都不敢直视她。 “怎么啦?”谡深沉声问了一句。几个兵士噗通噗通跪了下来。 “翼郡王恕罪!我们几个不是故意在翼郡王背后说亥王与郡王的坏话……” 谡深纳闷的瞧了瞧他们。可他们却真当翼郡王顺风耳千里眼,统统都听说了,一遍遍重复着无心的话。 谡深探究之下才知道这几个人其实并非浠水郡都原住民,而大部分属地军其实都是他在属地城中现招现编现收的。 他们是从邻城逃窜而来,各自犯下过不轻不重的罪名。因为不愿意受到惩罚所以背井离乡逃到了边戍的小城,浠水郡都。恰好城主翼郡王又在大力招兵买马于是就借居在当地的农户家里,顶替了别人家的儿子加入了属地军。 听到这里谡深就明白了,虽然大部分城中百姓感激他的兵役,因为兵役很多家庭不用忍饥挨饿,他们可以带回足够多的粮食,因此对每户人家必须有儿子参军的强制兵役毫无怨言。但依然不排除宁愿忍饥挨饿依然不希望自己家的儿子去战场送死的父母。 可是谡深也别无选择。浠水郡地处僻远,又资源匮乏人丁不足。他不靠在自己的属地中搜刮人力劳力,剩下的就只有大家困死在荒土上了。 因为见识到了皇城的繁华,以及皇城守军的不务正业,这几个外来的兵士不由得动摇了,他们希望也可以留在皇城,做一个看守城门的也好。 谡深望着他们,“你们真想离开?” 几人各个面露难色,“我们想走。可是我们不敢走,走了就是以逃兵论处。而且会连累浠水郡都的父老家。我们逃去浠水郡的时候无处落脚,都是一个个好心的父老收留了我们。虽然浠水郡贫瘠,可是父老们的心我们是感激的。” 听到他们颇为真诚的话,谡深有一丝动容了。 虽然其他将领都提醒谡深,放了他们对属地军的士气不利,对其他人来说也不公平。可谡深下了决定,既然留不住的心何必强留下人。 “其他的将士们我也是同一句话,愿意留下来与我谡深同战同苦,我谡深绝不会辜负大家。若是今日觉得挨不住了,或者他日觉得挨不住了,想要离开的,我谡深也感激你们愿意伴我走一程的心意。” “我们愿意追随郡王……”不知谁起了一个头,于是呐喊声此起彼伏应声不绝。 而就在此时,忽然听到林中传来瑟瑟的响动。 千人的属地军就地围拢,将谡深包围在其中。 “保护郡王——” “保护郡王——” …… 不知是山匪还是等候在此处的大盗。每个人都高度戒备之下,谡深突然发现身边少了个人儿! 柳千颜呢?! “三小姐呢?”他急迫的抓住了一个护卫。 这个护卫也始终紧随在他身后,却茫然的摇了摇头。 她径直的走向那几个嚼舌根的兵士的时候,他就走在她身后几步远。 几个士兵在他注视之下心虚而托盘而出的时候,他记得她就在自己身边不远处,触手可及的地方。 可是说着说着,她人就不见了? “三小姐——” “柳三小姐——” “三小姐,您在哪儿?” “三小姐,您若是在原地有危险,就发出些声响来吧。” 一个小兵忽然举着一条丝带嚯嚯嚯的跑到了谡深面前,“郡王,这可是三小姐身上戴着的?” 谡深眯眼看了一眼,闭目沉思。脑海中一幕幕如翻然纸上显现出来。这丝带眼熟,自己绝对是见过的,却未必是在柳千颜的身上见到,而是……柳夕阮! “小心戒备。传令下去,一组六人不得分散,在附近林子里再找一找。” “是,郡王。郡王您是担心附近有山匪?” “未必是山匪。是北疆的氏族战士。” 一听,将士们也一激灵。这可不好对付。 “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出城,还特地守在这里?” “他们未必是在这里守我们的。”谡深沉凝。既然柳夕阮出城已久,至今都还没有返回北疆一定是另有所图。 柳夕阮与柳千颜不同,她是作为柳绯君的掌上明珠,书阁内相般存在的千金小姐。她一定知道柳绯君所有的计划和部署。自然也知道自己父亲是被厚颜无耻的亥王明摆了一道。 留在城外怕是冲着报仇也未可知。或许,她还是在等着从北疆氏族来的其他人。 谡百绛说过,北疆氏族曾有先祖遗令禁止不得杀入皇城。但,这么多年过去,这道遗命还剩下多少效力就不确定了。 谡深从城楼偷走柳绯君遗体,奉还墨旗氏族的人当时也是为了自己留一线。柳绯君对他赏识拉拢之情可见一斑,虽说亥王与他之间毕竟父子,但父子之情却未必胜于他情。 在他明知是父亲有负于人在先,就无法熟视无睹仍由柳将军遗体曝晒还要遭受屈辱。而恰正是他的这一举,让柳夕阮没有对他痛下报复之手。 她只是带走了柳千颜,消踪灭迹的隐没在了林子之间。 “郡王,您看——!”谡深循声而去,看见了地下埋藏的一个个火雷…… 第20章 姐妹情深了呢 第20章姐妹情深了呢 那些小火雷非常可爱,一只只就像雨后春笋般,冒出一个头扎在泥土里。 小火雷的外圈扔着一共六把铁耙。 谡深让他们至少六人一组就是因为他知道柳绯君带来的人里有那么六个奇门遁甲的偃师。眼前可不就对上了嘛。 属地军的士兵小声嘀咕,“幸好他们来不及把火雷给埋上。否则我们一过去不完全啦!” “这些人未免还心狠手辣。这是要炸我们个尸骨无存啊。” 谡深却知道并非他们未来得及埋上,或者忘记了要埋上,而是给他留了一条活路。 只是谡深完全没有意识到,柳夕阮是不会那么轻易独自回到北疆的。 她让人把柳绯君的遗体送回去了。隐忍而沉默的在这里等待了很久。 保护她从城里逃出来的战士们需要休养,她就带着他们找到了一户农家。 敲开门,是祖孙六口人。柳夕阮说自己和家将们正在赶路,希望能歇歇脚。 因为她出手阔绰,还差遣了北疆的战士们替这家人的农田播种。农户家的姥爷和父亲在有了闲暇之后就决定推着前一年剩下多余的收成去城里面交易了。 顺便还可以给女人和孩子换些布匹回来。 可等他们从城里回来后,两个男人的神情就变了。 那一日年迈的姥姥帮柳夕阮做了一碗红烧肉,肉是柳夕阮买的,但姥姥烧完后偷偷分给了自己孙子和孙女各一块,这才把剩下的都给柳夕阮他们送了过去。 可父亲一进门就把孩子的碗筷都打落在地上。孩子们哭起来。 哭声响亮,连住在看守农田用的田屋中的柳夕阮他们都听见了。 “这男人也真是!孩子吃块肉怎么啦?肉是我们买的,又不是不许他们吃。我这就给他们送回去,就让孩子们吃个饱……” 话未说完就被柳夕阮啪的一手打碎了肉碗。随即起身语气冰冷的说,“去看看。” 父亲碎了孩子的饭碗,于是俩块肉都落在了地上。女孩儿吓哭了,男孩儿干嚎了两声后趁着父亲没注意,扑到地上就把肉块捡起来塞进了嘴里。等父亲转过身来看着儿子已经把肉狼吞虎咽嚼都没嚼的咽下去了,脸都绿了。 “给我吐出来!小杂种快!给我吐出来——” 柳夕阮猛地破门而入,父亲的脸色更不好了。 不一会儿男孩子就蜷缩在地上不住呜咽了起来。 父亲也不顾孩子了,猛地给柳夕阮跪下。 “救救狗儿啊!女菩萨!救救我家狗儿吧!就看在……看在……我家就这一个儿子的份上。” 北疆战士们都愣住了,有人想帮忙,却被其他伙伴拦住。 “也不想想,这孩子怎么就这样了?” 于是才回过神来,“我去你祖宗大爷的!老石头?你给我们下毒啊?我们住你们家这几天没亏待你们吧。还教你孩子读书写字习武,你要毒死我们啊!” 柳千颜默默的走过去,走到男人的面前。 男人痛哭流涕匍匐在地。姥姥和母亲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看到男人跪了,于是也跪了下来,拼命磕头。嘴里咿咿呀呀,因为她们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柳夕阮轻轻说了几个字,“厚葬了吧。” 战士错愕的看着二小姐,“孩子呢?” 柳夕阮抬步走出主人家的房门外,“全家,厚葬。” 那两个孩子就算活下来也会一生沉浸在痛苦的复仇情绪之中。而如果以他们的能力又是无法做到的,那种痛苦会延续到死亡。 没有人比柳夕阮更清楚了。 柳夕阮知道柳千颜在城中,也知道她没有危险。她等在这里不是为了救走柳千颜的,而是在等其他人,等一个可以让她潜入进皇城,接近谡百绛身边的机会。 她看到了谡深,从他一出城就跟上了。但并没有急着动手。 因为她看到了谡深马背上的柳千颜,想起了那个把父亲遗体解救下来还给他们的神秘人。 “二小姐,这队人不好对付……我们是不是直接用雷炸?” 柳夕阮沉思了片刻,柳千颜还在其中,一旦真炸了就怕误伤了她。虽然对于其他战士来说,伤不伤着三小姐在所不惜的。 “先把我妹妹救出来。” 战士们都迟疑了片刻,但眼下只能听二小姐的。柳绯君已经不在了,氏族长老们又远在千里之外的北疆。 柳夕阮不愿回去的理由之一也是知道一旦回到北疆就没有什么她说话的机会。她会像自己的长姐一样,成为氏族之间永远绑定关系的桥梁,被嫁给另外一个氏族部落的人。 尤其在父亲被害之后,他们的氏族或许就此衰弱下去了。父亲没有子嗣,她知道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最后一个出生的千颜身上,觉得是她命犯天煞。 可是柳夕阮不在乎这些。柳夕阮觉得自己也可以。自己也可以做男子能做的事情,只要父亲愿意给她一个机会。 现在,这个机会就要靠她自己争取了。 柳千颜的目力要比属地军中任何一个兵士都好,甚至也要好过谡深。因此她一眼就看穿了在树林间浮动的是什么,背后操控的是什么人。偃师,她父亲带来的偃师。 虽然父亲一个字都未对她知道,但是她知道,因为有别“人”告诉了她。父亲想要统一整个北疆,统一所有的氏族。因为古老的祖训将北疆凶猛的战士们禁锢在荒芜的土地上,父亲觉得只要所有人都一条心了也以后是可以离开的。 甚至可以威慑到亥国的皇位,让亥王割让其他的土地。因此才不远万里的赶来皇城。却不料还是被一无是处的老亥王算计了。 啥啥都不行,装疯卖傻膈应人亥王排名第一。 谡深和护卫们都被林子里的动静吸引住了目光,柳千颜若无其事大摇大摆的脱开了众人的视线走进了林子里,径直朝着弄出响声的背后的那些人走去。 偃师们见到三小姐也都惊了一下,他们计划不是这样的啊。 他们计划中还要与翼郡王的人发生一场恶斗。打他们彻底打散了,才冲进去把三小姐捞出来。 她怎么就自己走出来的……? 柳千颜看着他们,“我姐姐呢。” 偃师们带柳千颜与找二小姐,此时柳夕阮正在那户农家的田屋里坐着。 门外的农田里,鼓着一座座小包,里面埋葬的就是这片农田上的农民。 天色的光一点点的暗了下来,远处的天际线处弥漫起红色的霞光,煞是好看。 空气中弥漫着清淡的麦草的香气,没有一丝血腥味。 柳千颜用余光扫了一眼农田上的小土包,径自走进了屋子。 姐妹两见面没有半点感人的场面,彼此只是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 “亥王没有为难你吧。” “他不敢。” “嗯。我量他也不敢。那个怂包……” “二姐你为何还不回去啊。” 柳夕阮拧眉侧目凝视着的妹妹,“回去?那只一无是处的怂包害了我们阿爹,我回去?不摘了他的头颅我不可能回去。” 彼此都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似的。 譬如姐姐说了,这家的花粉好香啊!妹妹接着点头附和姐姐…… “可是现在城中局势已定,不是那么容易再回去的。”她说的回去,就是再返回皇城中了。 柳夕阮却一派胸有成竹,“我自有法子,你不用担心。” 柳千颜大抵觉得有些凉气,于是转身把田屋的土门关上。外头两个偃师面面相觑。一转身的瞬间柳千颜眼中闪出一道银绿色的光。 “姐姐,不是说好不利用翼郡王的么。” “你的翼郡王出不了事。我会等他离开几日之后再放出风声,说是他杀了侧亲王谡海意图夺取相山城。皇城中的相山军一定会随之而去。皇城守军本就不强,我们也都见过的。” “姐姐,有必要做成这样……” 柳夕阮脸色一变,“现在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柳绯君死了。” 瞬间,空气里一片诡异的静谧。柳千颜看着二姐眼中盈盈的灼烧起来似的殷红光芒。默默叹了口气,“姐姐,满十四了吧?” “嗯。就是前几天的事。” 柳千颜似乎微微有些吃惊,“前几天?前几天并非你的生辰……” “你说的,是柳二小姐的生辰。” 柳千颜点了点头,明白了。 “可是姐姐,你别忘了,我们是不该参与到……” 那双看起来已经似鬼如妖的眼眸中的红光熄灭一瞬后再次复炽起来,光芒更甚。 柳千颜万万没有料到柳夕阮会一手掐住自己的脖子,而且掐挺认真,真要把她掐死的架势。 “咳咳……咳咳咳……” “如果不是念在你能瞧见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还不如由着柳绯君这老匹夫一出生就弄死你算了。” “什么巫女传说,都是姐姐的主意吧。” “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万一被发现,难道一起送死?至少先保存我,我还能想点法子救你。换做是你,无力而为,大概等着收完尸一道去了吧。” “天意不可违。” “人定胜天。” 忽然外头有人咯叽推开了门,“二小姐,谡深的人找来了。” 见着柳夕阮一手还掐着柳千颜脖子上,两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不由得骇乐乐一跳。 柳夕阮冷笑,“可以啊。还敢追来?放他一条生路真以为不敢弄死他了。还是……”目光微转,“放不下你呢?” 第21章 老十六怕了怕了 第21章老十六怕了怕了 在北疆是有过一则古老的传说。 曾经的北疆是不开化之地,人与兽此消彼长的共存着。兽吃人,人吃兽,兽吃兽,人吃人,但有一日一个人闯入了一座神山,神山之中有一座祭坛,祭坛周围生活着一群古人,他们自称是天宿一族。 他们通晓天理,不享人伦,不止阳寿。有点像花果山的猴子,因为被地府删去了名簿,于是不再进入六道轮回。 天宿族的仙家后裔因为不忍看到北疆的百姓们苦于野兽侵袭,活的不如原始的禽兽,于是违反禁令开始传授北疆子民狩猎之法,攻占之法,强身健体之法。 北疆日趋强大,开疆拓土,霸凌临疆…… 后裔似乎明白了,这才是尘世中的人们生存的本能。活着就是为了掠夺。 人与动物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人类更加贪得无厌,无法满足。 后裔愤怒的试图阻止这些不明生命轮回的族人们,然而却遭到了北疆氏族之子的侵犯。他们攻破了神山,他们占领了祭坛,他们甚至企图奴役仙家的后裔们。 于是后裔们不得不在紧迫的情况下羽化飞仙。除了其中最初心软而选择帮助、教导人们的那一个…… 北疆的先祖们留下了许多许多的禁令,以及许多许多的传说。关于那个最后的仙家的后裔,氏族传说就是北疆德高望重的天宿祭司。 而传闻中还说,由于这个天宿祭司失去了自己所有的同类,不得不与俗人为伍,最后竟也爱上了俗人,接受了轮回转世之苦。 但有一点不同的是,天宿寄宿转世轮回后仍然会记得自己的前世今生。 由于刚出生的婴孩都比较脆弱,在面临了几世的不堪重负而暴毙后,转世的记忆会慢慢的回复,随着岁数一点点的长大,直到十四岁的时候那个带着轮回之眼的祭祀才能最终想起自己是谁,自己来自哪,自己要做什么…… 听到脚步声谡渊啪的合上了看了一半的古籍。并轻轻的卷曲起来,塞在了书架位置隐蔽的角落里。 他支起了耳朵仔细听,养书阁平日并没有什么人会经过。因为谡百绛不喜欢这里散发着的古朴气息,连宫廷的宫人们都懒得打理。 谡渊甚至还想过一旦自己登基之后,一定要将此处好好修葺一番。毕竟大将军当道,他也明白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他发挥发热,不如就多读读史书、古献,养精蓄锐。可惜老天也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扒着门缝朝外面看,见走过的是东城门守将袁飞。袁飞是霄国舅心腹,这次护主有功,深得谡百绛赏识。 虽然谡百绛这人没什么是非道德观念,但心虚和惭愧这种人类本能还是有的。 利用北疆墨旗氏族藩王大将当幌子,还差点献祭了自己的亲儿子。顺手坑了一把自己亲弟弟。大臣们各个被他耍的团团转,还要一心一意帮他整理朝廷。 所以他对霄广常、袁飞,这些个当明枪使的朝臣显得格外器重。看袁飞一个城门武将都可以随意进入宫廷,还在养书阁这种地方来去自如就可见一斑。 谡渊等了一会儿,以为袁飞走错了,会自行离开。可是袁飞的样子十分怪异,他似乎不是在用眼睛查看周围,而是用鼻子在嗅? “他嗅什么?”谡渊自言自语。 可片刻后袁飞锁定目标,径自朝着养书阁主门走了过来。谡渊心里大惊,养书阁虽然在父王眼里不屑一顾,却是宫廷禁地,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他凭什么大摇大摆走进来? 难道是受了亥王之命? 谡渊自己也是溜进来的,八斤差了八两,悄悄躲了起来。 进门后的袁飞依然在嗅嗅嗅,嗅着嗅着,走到了刚才谡深待过的书架前。又抬起头嗅了几下,那个方向恰好就是谡渊藏了那本古籍的。 瞬间,谡渊的心就提了起来。不会是父王发现了什么吧?! 紧张之余,背后靠在了一个柜子上。柜子年老失修,发出咯吱一声。把袁飞惊动了。 袁飞目光涣散的四处搜索过来。谡渊想了想,自己堂堂一个皇子,怎么,难道还怕他不成。索性走了出来。 “袁将军?” 袁飞似乎花了好一会儿才眼神聚焦在他身上,“十六皇子。原来你也在此处。” “将军来养书阁是有什么事?” 袁飞想了想,“驱鬼。” “哈?”这不回答还好,一回答谡渊反而惊了。什么鬼?怕你才是个大头鬼吧! 袁飞自顾自的说着,“近日有传闻养书阁之地日夜传出婴孩啼哭之声,哭声凄凉悲切,令人闻之……” “是宫廷里头养的抓耗子的猫吧!”谡渊实在听不下去,什么乱七八糟。这个案子不早就破了么,一开始确实有胆小的宫人经常抱怨夜晚值夜巡守的时候听见哭唧唧的声音,而且声音贼大,忽而响亮忽而移动那种。可是跑过去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逐渐的就传出宫廷里头闹鬼。 那时候霄大人等几个知书达理的文臣都不信,就连夜蹲守。就被他们蹲到了呀,是有一阵子闹鼠患,就学人引进了不少猫咪。 猫咪不怎么亲人,只要在花园里定期摆放些吃的和水,它们自己就能养活自己,就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节气它们就开始乱叫唤起来,而且叫声尤其令人害怕,那叫声就跟婴孩啼哭似的。 不就那么回事么,早就破案了。怎么袁飞还会冲这么个古怪的理由擅闯养书阁禁地啊?谡渊狐疑的看住他。 袁飞眼神一点点聚焦了起来,谡渊注意到他几次目光都有意无意瞥向自己藏着古籍的方向。不会这么巧合吧? 袁飞没有多坚持就离开了。目送他背影离开后谡渊才松了一口气。隐约就感觉古籍放在此处已经不安全。 本着一草一木皆是我亥王朝的,我亥王朝十六皇子拿家里一本书回去看看也不过分吧,于是偷偷又拿了下来塞进了衣袖里。 正出门却忽然见袁飞依然等在书阁之外,毕恭毕敬的站着,就是脸庞上一点人气都没有。 谡渊暗自吸了口气就默默的走了。 当天夜晚养书阁中一把无名火。谡渊在自己寝宫醒来的时候就见不远处火光已经铺散开半边天。宫廷里一片混乱纷杂。他摸了摸床头底下压着的书,拍了拍胸脯,幸好!幸好…… 然而,黑暗中一抹雾气凌空划过。 谡渊一惊,他的寝宫素来是没有什么人的,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他一个皇子连打水、洗漱、更衣都得自己亲手来的。 吓得瑟瑟发抖蜷在被子里。可耳边依然飘来陌生的气息。他知道,那个人,就在自己周围,很近很近的距离。 “来人——”声音还未发出就被人一击之下晕倒过去。 第二天醒来,谡渊赶紧摸了摸枕头底下……没了! 心头,突突、突突、突突的狂跳不止。 那个人不是别人,一定是袁飞! 袁飞到底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了敢夜闯宫廷? 没事非要找那本古籍做什么。 小小的脑袋里大大的问号。他迫切的想要告诉什么人东城门守将袁飞有问题。 可是想了半天却不知道该跟什么人说。 这个时候亥王身边的宫人来了,宫人说话的语气并不友好,还带几分飞扬跋扈的,“十六皇子啊!十六皇子起了没有?”也不进屋,就站在前门院子里喊。 谡渊匆匆忙忙披了外衣跑出去。 “十六皇子啊,也不是奴家要说你,昨夜里养书阁发生了那么大事,十六皇子怎么还能睡的跟没事人似的?” 谡渊心里苦,哪里是自己睡的,是被人敲晕了好不好。 舔了舔嘴唇,做低伏小惯了的,也不膈应,“钱公教训的是。” “既然都起来了,赶紧随奴家去吧。” “去?去哪儿。” “啊哟,我的小爷哦!还去哪儿?昨夜里养书阁走水,养书阁那是什么地方呀,是先祖留下无数墨宝的地方……”谡渊心说你知道的我还能不知道,跟去哪儿有什么关系,平日里也没见你们有人去维护呐,“亥王唯恐辜负了先祖们的馈赠,心焦积虑的不得了!” 呵呵。 殷红小嘴吧唧吧唧的还在说个不停,“一夜之间都急出病来了。今儿个天还没亮,其他几位皇子都去了,一个个寸步不离的守着亥王。这不,就差着十六皇子您了唉!” 嘶——谡渊倒吸口气。 这哥几个现在是越来越厉害了呀! 那是以前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次经过了氏族藩王大将军夺政,又私设亥王继位的皇子,哥几个养尊处优的皇子们居然被遣出宫廷流落民间。 他们终于明白了早点封藩封属才是正经事! 有了钱,有了地,自己招兵买马,哪怕就像谡深那样地处偏僻也好过在皇城里任人鱼肉。 谡百绛鸽子心,还以为儿子们经过这次终于懂得体谅自己了。果然是养在身边的儿子们好,人长大了心就长大了,自己一块块割肉分出去的属地,到最终竟然没有一个回来的,回来的那个还是阴阳怪气自己最讨厌的,哼。 点兵点将数了一圈,少了个老十六。立刻就有心思活动了。那老十六不会真的觊觎自己亥王之位吧,毕竟他都是差点登基的人。 老十六性子是懦弱了一点没错,以后就发一块偏僻点的属地给他就好了。就跟那不开化的老九一样。 一个个狼心狗肺的……“去!把老十六叫来。他老子都病了,他还睡大觉呢?!”贴身宫人钱公领了口谕,窸窸窣窣去了。 可是等了半天依旧不见回来? 谡渊跟着钱公走过花园小径的时候眼角豁然瞥到一抹红光,心口随即突突狂跳起来。是一抹黑雾! 正要提醒,黑雾忽然飘来。谡渊立刻抱住自己头蹲在角落。黑雾过去,谡渊放眼看去,惊见钱公已经躺在地上纹丝不动了…… 啊!这刺客也忒大胆。 他还是不敢动,他始终觉得这刺客根本没有走。而且跟昨夜里打翻他,抢走那本古籍的是同一人。 是袁飞? 不能啊。袁飞要是有这身手,当什么看门大将。当战神不香么。 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一只手抓了去。 站在他面前的是柳夕阮,柳千颜俩姐妹……? “你、你、你们……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杀了你们父亲!” 柳夕阮缓缓走近他,皙白青葱的手指在他脸上一滑而过,轻捻耳垂。那本应该是无比热艳的动作,却叫谡渊全身连脊椎都发起冷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惊恐与压迫感…… “知道我们是谁了吧?”她的手指,捻动,一本古书出现在她掌心。轻轻一抛,古书居然在半空中被磷火焚烧而毁。 第22章 老十六野心膨胀 亥王谡百绛的病榻边,负手而立着他若干个儿子。 十六皇子谡渊也在其中,与其他几位皇兄略有不同的是,他的手中并没有拿着一副草绘的疆域图。 由于亥王突如其来的重病,宫廷乃至整个皇城都人心惶惶。 “亥王要去了呀……” “亥王去了后可立有太子?” “亥王似乎对哪个儿子都不满意。” “当初被罪臣柳将军推举的十六皇子倒是不错。” “哎呀呀!兄台,你可别瞎说。十六皇子再是天命不薄之人,有了窜通柳绯君意图谋反这档子隔阂,恐怕是不可能继承亥王之位的。” “但是亥王似乎也没有迁怒十六皇子呀。说不定那个十六皇子真的是傀儡,毫不知情。” “听听!这话说出来你能信?你敢信?” 说话的人原本是真敢信。被一张桌子上的兄长这般反问质问诘问一番,真开始犹豫了。难道,是自己天真了? 谡百绛瞧着眼前一个个盼着自己临死还要给他们留下一亩三分田的不肖子孙,眼泪唰唰的从眼角滑落。 “唉,父王!” “父王,您别哭啊。” “是啊,父王,保重龙体要紧。你一哭容易岔气,这不是……”在众兄弟恶狠狠的瞪视下,默默收了回去。 但是皇子中还是有一个很勇的。“父王,您看,高隆郡县地处西亚平原,常年无人耕种牛羊肆虐,践踏草地。据说狼患年年骚扰牧民。不如,您就封派给了我,孩儿也好保护一方疆土,养育一方子民啊!” 有人开了个先头,于是大家纷纷摊开了自己手中藏纳已久的亥国疆域图,在亥王病榻前画起饼来。 一个不小心圈画的太大,画到了别人的疆土上,彼此之间还要打闹一番。至于画到了其他亲王叔叔们疆土,各自默默隐忍不做声,就等着父王裁判。 若亥王说这地是属于自己儿子的,那侄子向叔叔、堂兄讨要属于自己的家产,也名正言顺不过分吧。 谡百绛被他们围拢的气都喘不过来。他挥手想要叫钱公。 那些宫人也不是傻子,亥王人都不行了,接下去也不知道是哪个皇子当朝了。虽然认不清主子,不过也不妨碍他们给未来主子留下个好印象。 这个时候再去帮着年老色衰的亥王就是挤不明智的了。 只有谡渊默默一人守在一旁,见父王嘴角哈喇子留下来了,轻轻的从一个奇怪的角度钻进皇兄们之间,摸出帕子擦去亥王嘴角的唾沫。 擦拭后亥王又开始咳嗽起来。于是谡渊顺手端起放在榻边小矮桌上的药碗。 药放的早就凉透了,发出一股腥稠的恶劣的味道。他故意在取的时候洒落了几滴。 “唉唉唉!十六弟你倒是看着点啊。都滴在我锦鞋上了!” 于是他们这才让开了一点。 谡渊扶起亥王,伺候父亲吃完药,见谡百绛的眼皮都快耷拉住了,扭头朝着兄弟们伸出手。 “十六弟,你要干什么!”还是挺谨慎的。 “你们又不在这里照顾。父王什么时候清醒你们也不知道,派人去请你们怕耽误了你们正事。不如把自己画定的疆域图放在这里,我替你们守着。父王醒了,我就请他老人家批。能批几个是几个。” 哥哥们还都不信他。“老十六能这么好?你怕不是有什么要求吧?” “对。一定是见不得人的要求。” 谡渊还无奈的对他们解释,“我的要求不都跟你们一样……” “那你怎么手中没有疆域图?” “我画了,父王就会给么?我的处境与你们不同,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故意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的样子,“就看父王醒了,念在我还在身边伺候的份上。哪怕给我一片九哥那样的边疆之地,我心里也是高兴的。” 说起那边疆之地,几名皇子又不开心了。谡海一死,谁不知道相山城就是一块送到嘴边的肥肉。 奈何霄广常几个老不死的怎么都不肯松口,不愿意分给在宫廷中的任何一名皇子。说什么狗屎的相山城位居要塞,是东周入侵必经之地,非委派可靠的郡王、亲王镇守不可。 说白了不就是想画给他自家外甥女婿么。人家都不要他家外甥女了,还一个劲的扒笼翼郡王,有意思嘛? 其中与谡渊年龄相差不大的十三皇子一手指着谡渊的鼻尖,“说!你是不是看中了相山城那一块封地。我告诉你,那块地是我十哥早就看上的,轮不到你!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原本已经没有什么争论之心了的谡渊猛地站了起来,谡渊虽然消瘦,身形却是高挑的。直立的时候竟能居高临下俯瞰着自己的几个哥哥们。 他的声音不高,低沉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埋怨,一开口艳惊四座! “哥哥们啊,你们亲眼看一看父王啊!” 几个皇子们一怔,内心冒出无数个黑暗问号,怎么啦?于是真的有人探过头去,仔仔细细又看了面白如纸,肺火攻心,唇色紫灰,眼中无神带了几分死气的亥王。不看还好,这仔细一看,真是渗人…… “哥哥们啊!说句不好的,父王一走,就留下我们几个漂泊无依相依为命了啊。”他的哥哥们面面相觑。谁爱相依为命谁相依为命去。他们是不会带上老十六这个拖油瓶的。 “你们都看到了对不对,皇城被流民所霸占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回来保护我们。眼下父王病的这样重,就算给我们封地封属了,我们都是没有出过皇城的皇子,随便一个偏戍小镇的镇守就能把我们全掀了。” “哥哥们不会真以为,封地出城以后就万世太平了吧?自古以来,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俗谈难道还需要弟弟我来告诉你们嘛?” 谡渊一番话做低伏小语气可怜,居然鬼使神差把其他皇子们说动了。有几个心肠没有那么硬的甚至开口安抚起来,“老十六也别太悲观了。太医不是说了,父王这是积郁成病。等来年开春,心情开朗些,会跟着好的……” 好?是好不了的。除了像谡渊这样毫无权势的皇子,其他几个都收拢了得心的宫廷大夫、太医、太傅、保子、宫人……就为了得到第一手关于亥王的动向。 尤其是发生了“假死”事件后。各位皇子内心都是,怕了怕了!如果不是老头子最后活着回来,他们恐怕真要身无一物两袖清风离城而去了。 虽然靠着自家大娘舅、二姥爷、三舅公的也不至于饿死街头。但王朝掌握在外人手里的滋味,他们提早都尝透了。 终于把皇兄们都说服劝走,也保证了自己不会动相山城。谡渊坐下,缓缓的吁出一口气。 相山城么?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相山城算什么,一座富庶的城池算什么。封藩封属算什么,不过就是八百里开外的一个土疙瘩。 这个时候卧榻上的亥王动了动身子,躺太久了他要翻个身,于是一把搭住了坐在一边的谡渊的手腕。 谡渊想也没想猛地撸开了父亲枯老的指头。 谡百绛干咳了几声,“逆……逆……逆子!还不快帮老子来翻个身……” 谡渊无动于衷看着他。 长到这么大从未见过谡百绛如此虚弱的样子。亥王谡百绛是一个非常注意保养,不肯过劳,不能坚持,出门很少骑马,通常都是躺在轿子里的人。 他坐的马车那都是必须八匹身强体壮的战马一同才能拉动的大车,里头有被褥,火炉,茶几,宫人,说书的小倌。 偶感风寒也是未见初状就被扼杀萌芽之中。 谡渊看着他,看着看着竟突自笑了出来。 谡百绛被自己儿子的笑弄得毛骨悚然,原本还伸在被褥外面,准备打打他的虚弱的小手呼啦缩了回去,被子蒙住一半的脑袋。 “老十六啊,你想要什么,告诉父王。父王能给的一定给你!” 谡渊却阴恻恻的笑,“父王放心。只要孩儿在,不会让宫里头的那些哥哥们抢走属于父王的任何一块疆土的。” 谡百绛彻底不明白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啊,父王的东西以后一样不落的,都是孩儿我的。所以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他们趁着父王病重的间隙,偷走属于我的一寸土地!” 谡百绛浑身一激灵。 “你……你说……你说什么?什么都是你的?” “父王的主位,还有,北疆。” 谡百绛不知哪儿得了力气,手肘一撑,居然支棱起了上半身,怒目而视,“来人啊!把他赶出去!把老十六给我赶出去——” 然而却没有一个宫人进来。 谡渊“咯咯咯”的发出了笑声。 “父王一定很纳闷吧。人呢?偌大的宫廷,人呢。告诉父王,从小到大,孩儿在这宫廷里就是如此度过的,身边没有一个人,无论早起夜寝,四季变换,没有一个人会来孩儿身边照顾孩儿。 “在孩儿眼里,宫廷从来就不是一个家。宫廷就像一座牢笼,我就像是谡氏先祖们的囚徒。不过这话说出去啊,可能没有人……哦不对,还是有人会信的。譬如从小就被父亲驱逐出宫廷的九哥吧。” 谡百绛气得瑟瑟发抖。他还没死呢!没死一个个都躲这么远,都认新主去了? 认得清么,你们!一个个的。 谡百绛突然看向了谡渊,“你说北疆?什么北疆。你跟北疆什么关系?我就觉得不对,我宫廷之中这么多皇子,柳绯君怎么偏偏就选中了你?!一定是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密定。是不是!” 谡渊先是惊讶了一阵,随即又开始阴阳怪气的笑。 “在父王的眼里,只有有了密定才会选中孩儿继承亥王之位吧?因为孩儿在父王眼中就是那样一个没有用的皇子。弃之可惜,留之无用!” 他不说话了,谡百绛竟然默认。 可怜谡渊真的就是因为毫无背景权势,所以才被挑中,作为傀儡吧。 “父王呐,与北疆有所约定的人,不是孩儿,是父王您吧。北疆有座祭坛,需要亥朝密匙才能打开。当年北疆先祖为表忠心,将此密匙送入皇城宫廷,交予历代亥王管理……” 谡百绛的脸色不白了,也不红了,一点点变黑了。 他重新躺回了靠枕上,手指扭曲在一起,不停的纠结着。 “柳绯君想要与父王交易的,就是那把密匙吧。可是父王,您还记得么?我猜,您是记不得了。您大抵也记不得北疆氏族军到底为何永远都不能攻入皇城,威胁您的亥王之位了吧?” 谡百绛此时脑海里一幕幕的闪过,都是他的先父曾经说起过的故事。但那个时候谡百绛根本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亥王,充耳不闻。 待他登上亥王之位,先父早已亡故无从问起。他又是不喜欢读史书的人,先父留下的几个老史官早就被他打跑了…… 谡渊弯下腰,贴近父亲耳边,“父王,您把亥王之位传给我吧。我保证您剩下的日子会过的……轻松许多。” “你、你……不孝……子孙……” “父王,劝您还是省省力气吧。北疆传闻中的天宿一族是真的存在的。天宿族人就是被北疆的先祖们迫入荒地最终不得不飞升逃命。半仙后裔是不会忘记这份仇怨的。” “你、你怎么知……道?!” 谡渊露出一脸暧昧而迤逦的笑容。“巫女,会成为亥朝王后。是天书上写的。” 第23章 王朝易主 第23章王朝易主 一席黑袍裘氅,谡深领风而立,亥王谡百绛死了。 不仅谡百绛死了,宫廷中的那些个皇子都去陪葬了。 争先恐后,唯恐死的慢了赶不上父王步伐似的…… 那是大半个皇城中人亲眼目睹的惨状,都说是亥王的龙魂在索命。 因为没有先诏,最终被龙魂招亡留下来的皇子理所当然成为了亥王。 这是无法争辩的事实,哪怕历经两朝,见多识广的霄广常都无从辩驳。 “郡王!皇城出大事了——” 谡深猜到了是柳夕阮带走了柳千颜,既然是一家中的姐妹他也不打算强行把人追拿回来,父亲谡百绛可以信口开河,北疆墨旗氏族藩王大将的谡百绛都能成为逆臣贼子,他却没法越过心中那道坎。 好在,两个女孩儿都逃脱了。 原本以为她们会一路回北,所以谡深下令属地军先行赶回浠水郡都,自己则带人稍微逗留一阵,他怕的是万一皇城中还有人追出来,他也好帮她们挡一挡。 却不料迎来的是眼下这桩惊天大事。 亥王之位易主了。 谡深匆忙奔回皇城,城中到处一片流言蜚语。 先王谡百绛是连夜暴毙的。 谡百绛驾崩后,那几个皇子接连像失了魂似的赶赴黄泉…… 有的站在先祖灵殿,抹脖子自尽的。 有的站在城楼上一跃而下的。 有的在守灵台饮毒酒了断。不一而论。 都说整个宫廷撞了邪。唯独十六皇子谡渊好端端的。 见到谡深单枪匹马又赶回来了,霄广常老泪纵横,抹了一把脸颊。 “翼郡王呐……”语气中哀求的气息不言而喻。 谡深随了霄广常进了国舅府,瞧见温子合竟然在院中作法! 怒火腾然升了起来,霄广常却拍了拍他,摇头叹息道,“郡王莫怪。如今这皇城中人人都说有邪祟入宫,腐害王朝。温大人也不过是……”瞥了一眼,也实在编不下去。 “国舅爷,父王好端端在宫廷里,怎么突然就……”暴毙了? “不止如此呢!”霄广常扣住谡深手腕,拉到庭院角落,“你可知,谁回来了?” “谁。” “柳将军家的那两位小姐!” “柳夕阮和柳千颜?她们没回北疆?” 霄广常心思微动的看了看谡深,“亥王……先王不是让你带着柳千颜这个罪女回属地么?途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谡深心想也不好瞒,“途中确实遇到了埋伏。还未查清是何人劫走了三小姐。” “哼!劫走?这分明是来营救。先王待她们俩罪臣之女不薄。念在她们年幼无知也未追究她们父亲的罪过……”说的一本正经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这么回事呢。 不过谡深暗自揣测可能霄广常还真不知情,谡百绛什么性子啊,他绝对不会承认是自己背信弃义的。 只是先人已去,往事不究罢。 亥王登基是大事,霄广常言辞之间对于谡渊显然心有不满,可谡渊毕竟是谡百绛亲生儿子,也不是捡来的。占据天时地利人和,还未封王的其他皇子一日之间接连自尽的局面也在人们的心里印证了,十六皇子就是天选之王。 谡深对于父王突然暴毙也是心存疑虑,霄广常邀他一并入宫,谡深就答应了。 然而霄广常一路上走的奇慢无比,仿佛每一步都是走在刀尖上。 “霄大人,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 “翼郡王也该听说了吧。” 望了一眼面色如常的谡深,自顾自说了下去,“老十六选谁不好,偏偏选了柳绯君之女。你说,他是不是对我有什么看法?” “霄大人可是有什么担心?” “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风言。都说柳家那姑娘是个妖女……”捋了一把山羊胡,“也不怪老夫迷信。最近城里发生的事情太怪异了。翼郡王呐!” “霄大人请说。” “我让袁飞,当场斩首了柳绯君,我做的没错吧?是先王所说,柳绯君软禁了先王,这种罪臣贼子不肯伏法,就只能就地正法。” 谡深看着犹如一夜之间衰老了的国舅爷。心中不禁回忆起当年他力荐自己的场面。当年的晨风寨骚扰城民多年,亥军首领显然是收了人家好处,就是不肯歼灭。 霄广常一介文官手中也拿不出武将,于是就举荐了谡深。而谡深没有令其失望,果然几日之内一举拿下匪寨之后,老国舅一次次进言,不能寒了有功之人的心。这才有了今日的翼郡王。 “霄大人。” “郡王请直言。” “有些事,眼见未必是真,耳听未必是实呢。” “郡王的意思是……?” “就算是我父王,所说的话也不能全信。” 霄广常猛然摇摆了起来,年迈的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呀……看来,是我错信了先王!那郡王觉得,眼下老夫是否还有一线生机?” 又立刻后悔了似的反口说,“我这就入宫去告老还乡。有什么过错就让老夫一人承担,切莫拖累家人……” 谡深看不过去,稍加安慰。“大人请放心,只要我谡深还在皇城,就一定会力保大人。” 谡深的海口确实夸下的过早了。 霄广常忧心忡忡的一进宫门,就被侍卫逮下了。谡深横刀在宫廷侍卫们面前。 “放肆。霄大人乃前朝国舅,谁让你们随便拦的?” 侍卫们的气势也不弱,甚至比谡百绛在位时还嚣张了几分,“墨旗氏的柳二小姐下了明令,霄大人贵为前朝老臣、国舅爷,妖言惑众鼓动先王,滥杀无辜,绵害一片赤忱衷心的藩王大将,罪当九族皆斩。” 谡深扶住了霄广常,因为这位真正的忠君爱国之臣开始抖了,几近昏倒。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霄广常仗着自己三朝元老的地位以为至少可以自保无余,不料临到晚年却被谡百绛害苦了。 他眼泪几乎落了下来,撑在谡深扶着他的手臂上,慢慢的握紧了谡深的手腕。 此刻他能倚靠的只有身边这位翼郡王了。 谡深稳住了霄大人,一面只身挡在侍卫面前。他救了柳夕阮的命,为此还杀了谡海——当然也不全都是为了救人。 在谡渊面前他自忖也有那么几分薄面。所以还愿意争取一下。 对着侍卫道,“你且慢动国舅大人。待我与亥王去说……” “你要说什么?”远远走来的一个人就是柳二小姐。 她的身边未带一人,一席纯黑薄衫,步履轻盈而利落,所踏之处竟不留一痕。 许是宫中之人都知晓了她必是亥朝日后的王后,纷纷摆出恭谨的姿态。 谡深却对此略有不满,宫廷到底是谡家人的。 皱起眉尖,“我有话与我十六弟说。” “亥王登基不久,政务繁忙。无暇与你说话。” 此时柳夕阮说话的语气截然不同了。虽然身形娇小,却令人觉得居高临下的俯视。谡深鼻腔哼了一声。 侧身躲开了她,径直朝着亥王大殿走去。 走了几步觉得怪异,周身居然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正想回头看一眼她是否还站在原处……就在闪神之间忽然眼前多出了一个人!? 嚯——移动的如此之快? 定神细看,眼神却不由松懈了下来。 面前的并不是柳夕阮,是柳千颜。 她穿着与柳夕阮相似的纯黑长袍,谡深细想之下才明白过来,这一身该是丧服了。北疆风俗与皇城不同,北疆的丧服是纯黑色的。 她裹在不太合身的长袍里,看起来格外单薄。 谡深一开口,“跟你二姐走,也不和我打个招呼?我未必不肯放了你。” 柳千颜却只是瞧了他几眼,侧身走到了柳夕阮的身边,踮起脚尖耳语。 柳夕阮的目光随即在他身上反复打量,俩人窸窸窣窣低声交涉了很久。 谡深等的不耐烦也不想等。 她还不是亥朝之后。就算是了,也没有弟妹拦着兄长的道理。 谡深直直走向大殿。气氛愈发阴森而诡异。 原本不停穿梭的宫人都不见了。 一路上不知何故格外的阴沉,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刚才还曾明媚的骄阳转眼间在云层后消散的无影无踪。 他走进去的时候看到谡渊就坐在大殿的王座之上,目光呆滞而空洞,仿佛失去了灵魂…… “亥王?”他轻轻喊了一声,正要走上前去,谡渊转过了头来。 “是九哥啊。你怎么没有回属地呢?” 谡深怔了一怔,因为他看到了谡渊的脸色,白的唬人。就跟纸扎人一样。 就那种坟头烧给先祖的假人。 困惑的事情太多,还来不及问,不过当务之急就是先救下霄广常。不说他对自己有恩,这样的老臣对江山社稷也是一片赤子之心。 朝廷之中能有这般忠心护主的也是少了。 “亥王,关于霄大人一事……” 谡渊直接摆了摆手。“不必与我说。霄国舅陷害柳大将军的事,翼郡王你还不知道吧。” “什……什么陷害?” “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知道。你知道又怎么可能不告诉我。柳将军入城根本不是为了软禁我们的先王,为了夺取政权的。是为了勤王援助啊。但是先王却误信了霄广常这个奸佞之言,残害了北疆氏族藩王。他还伙同天午门守将袁飞不给柳将军辩解的机会,就地正法……” 也不知谡渊是装糊涂,还是为了替父亲藏拙,反正就是把所有矛头都甩在霄广常身上就是了。 霄广常入宫之前的预感是对的,恐怕这一回真是有来无回了。 谡深上前一步,“亥王,你是听何人所说,霄大人陷害了柳将军?” “袁飞啊。他自己都认了。不信你问他。” 谡深脑袋嗡嗡的。袁飞是什么人他清楚啊,袁飞难道还能背叛霄广常的不成?不存在的啊。除非那是假袁飞吧。 “亥王打算怎么处置?” “一人所犯,连坐过于残酷了。既然我登基不久,能赦免的就该赦免。霄广常他是逃不掉的,但他的家人发配边疆永不回城。” 谡深依然不想放弃,还想替霄广常争取一回。“亥王,袁飞就地处决柳将军的时候,先王他也在场呢。” 他的意思,就算有错,咱自家的父亲责任也不小。甩锅可以,但不至于祸人性命吧。 谡渊却无动于衷看向他,“柳二小姐与我说了,翼郡王有治军之才,该委以重任。既然侧亲王不在了,相山城日后就交托九哥驻守了。并追封为翼亲王。以后有九哥替我守护边关,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言外之意,皇城之事,你就少管了吧。 第24章 人走茶凉 第24章人走茶凉 观鹤楼在宫廷的西南角。 平时不大有人来,因为谡百绛也不喜欢观鹤,就像他不喜欢看书一样。 他觉得鹤,过于清高了,不近世俗,不近人情,不懂人心。 人心本就没有什么敞亮的,因为能言善辩之士多了,如霄广常此类,因此人言才变得敞亮。 实则人心也有敞亮的,可惜谡百绛不懂。 谡深是懂得的,也因为这份懂得而变得格外挣扎和痛苦、若从未见识过人间美好,便不疑世间险恶,那些从来没有被人心善待过的人才不是最可怜的,最可怜的是被善待过却又抛弃,而无所适从的。 谡深想要救下霄广常,不止是霄广常于他有恩。霄广常迂腐,然而他的迂腐正是发自一颗正直的心。 谡深有些明白谡百绛为何会听信于文臣了。他们饱读圣贤之书,自命清高不凡,看破尘世却沉溺于尘世,他们喜欢多思多虑给自己框满条条规规,每一件事都必须三思后行。 与一意孤行的武将既然不同,武官治国只在于乱世之中,没有给你思考的余地,全凭身体的本能,只有为了生存下去,它却不是发展之道。 谡深在想如何救霄广常的同时,霄广常也在自救。只不过这位国舅爷有些识人不清,他私下找到了袁飞。 袁飞是武官之中偏心于文臣的。 只不过眼下的袁飞,并非袁飞。 霄广常得知自己处境危难,也顾不得避嫌,深夜造访,提出了不情之请。 他堪堪给袁飞将军跪下了。 “我一家老小的命,就托付在将军手里了。” 袁飞冷眼旁观的看着他。 霄广常却误以为袁飞因为感同身受,悲伤得口不能言。 于是径自说了下去,“当时对柳将军痛下杀手,袁将你也在场。是先王亲口下令,此藩王大将意图造反,软禁君主,罪不容赦,唯恐其返回北疆后重振旗鼓危难亥朝,立斩决。我等为人朝臣,哪里有多思多虑的机会?今日十六皇子继承亥王之位,竟要迎娶北疆墨旗氏族之女,摆明了就是要为柳将军平反……” 霄广常借着间隙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我身为国舅却未能识人辨目,不懂十六皇子为何有意与老夫过不去。但是家人都是无辜的。是老夫愧对他们。一世想要做清官,想要青史留名,最终却连累了他们。” 袁飞直言相说,“亥王未必真要国舅爷全家去死。” 霄广常已然进入自己逻辑怪圈,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了。 “老夫与袁将也算师生一场。当年袁将意图拜入老夫门下,老夫百思不得其解,日后了解了将军为人处世,便懂将军乃是心思通达之人,不愿被世人一句武夫所囊括。” 袁飞确实世代武夫出身,祖上是开镖局的。 属于那种三岁能走路,三岁便开始习武之人。 只不过一家人都不怎么通人情世故,总是觉得溜须拍马乃是佞臣所为。趋炎附势更是下等之人。 为臣数载,吃苦耐闹,未曾升官未曾得识。袁飞已经是众多子嗣之中最具眼力的,却也由于刚正过度,眼力揉不得沙子,始终驻守着一方城门。 见文人墨客均爱拜于霄国舅门下,不过就是路过多看了一眼,霄国舅恰好在门口拜别客人,见到了袁飞,邀请他入府,替他亲自斟了一碗茶。 便是这一碗茶两人落下了不解之情。 霄广常的不情之请是,“请袁将成全!坦言弑杀柳绯君将军之人乃是将军,而非老夫属意。老夫也不过听命于先王而已……” 袁飞依然面色不改,“国舅啊,你可是知道如今柳将军家的二小姐是亥王即将迎娶之人,也是不日就要成为亥朝之后的人。先王在世时,东郭王后难产致死,此后先王并未再立新后。谡家人别的不好说,谡家人轴倒是真的。国舅爷此请,是让在下自断性命无二了。” 霄广常立刻补充道,“只要家人无恙,老夫绝不苟活!老夫定当安妥家人之后,随袁将而去。” “与我殉道啊?” “这话……” “可是国舅爷您还不知道吧。”袁飞的语调愈发阴冷起来,“告诉十六皇子和柳二小姐,正是霄国舅您在陷害忠良,空口鉴枭。对我下令,立斩柳绯君之人,就是您呐。” 霄广常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后退了两步,摇着头,再去看袁飞,却赫然发现对方连表情都是陌生的。 这个人,大抵根本就不是袁飞吧。是被魔了心的皮囊呀! “你……你信口胡言!” “只要有人信我,胡言乱语又如何呢?怕是国舅句句真话,却没有人肯听吧。” “你会遭天谴……” “劝国舅还是早点回家,与一家人团聚,吃最后一顿饱饭吧。” 霄广常摇摇晃晃的走了。 再回到府邸不久,就亲自下厨做了一顿饭。在饭菜中洒下一整瓶的鹤顶红,致毒致盲,不让任何人有残活的余地。 温子合被霄广常打发出门遛弯了。估摸着天都黑了,肚子也饿,于是回到了国舅府。于是就见到了眼前一幕。 他跌跌撞撞不知奔向哪里,最后却找到了谡深。 “郡王——翼郡王呐!” 谡深厌恶此人,却还是多问了一句,“温大人是怎么了?” “国舅爷……国舅爷一家都死了!” 谡深匆忙尾随温子合赶到国舅府,眼前一幕触目骇然。 满地的尸体,满地的狗血。 连国舅府的忠仆,厨娘,豢养的鸡鸭鱼狗都未能幸免。 临死之前霄大人内心的绝望可想而知。 他回顾短短五十几载,为人朝臣忠君之士,也没有做错什么呀! 霄广常孙媳产子不久,怀抱中的婴孩饮完母汁嘴角还留着奶白,却已经全身发紫,死状惨烈。 国舅爷的举家自尽就像一个警告,皇城之中恐怖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都说当今亥王是比先王更厉害的人物,一登王位就拿两朝元老开刀,给整个亥朝上下一个下马威。 也有人说这是亥王亲边疆藩王,而不再仰赖朝廷文臣鼻息的信号。 一时间人心惶惶…… 一院落的尸首很快就被府衙的官差收走了。准备堆砌在城郊曝尸荒野。 谡深请府衙差役等一等,“或许国舅爷还有亲戚愿意替他们一府的人收尸掩葬呢……”差役官却哼笑一声。 “我说翼郡王,您是在边关待的太久了,都忘记了我们皇城的严冬有多么冰冷了。”此话意味深长别有所指。 很快谡深就明白了。 就根本没有亲属愿意来收尸的。 皇城之中都是三代以外,恨不得撇清关系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有赶着上门烧香的? 皇城之外,关系更远,让他们离乡背井赶来收尸显然是更不可能的。 堂堂两朝元勋,亥朝国舅,一府几十余口人,却要被堆叠山谷,野火焚烧,野兽啃食。谡深看不过去。 他走遍整个皇城的棺材铺,想要为霄国舅一府人打造入土的棺材。 棺材店老板却说了实话。“翼郡王的好心我们普通百姓都能看得明白。可宫廷里头却未必是那么看的。郡王还请三思后行呢。” 见谡深依然不为动摇,继续又道尽现实,“何况那么多口棺材,要埋在哪儿呢?都埋在国舅爷的地里么?好像也不行吧。毕竟还有些家仆和外人。何况……国舅爷陷害忠良之罪,往年先王赐封的地怕是当朝亥王一准儿要收回去的。” 还没收,是因为没料到霄广常死的这么快,死的这么拒绝。连他自己的儿子、孙子都没有放过。倒是真帮了亥王一把,永绝后患了。 这个时候谡深还不知道有一对姐弟即将入城了。 他们就是国舅爷另外一个妹妹的一双儿女。 崆峒黎和崆峒茗。 崆峒家也是世代书香门第,但是崆峒老爷性格倔傲,目中无人。自认整个亥朝上下就没有一个人配得上让他献忠诚的。 于是明明好端端皇子国傅之子,父亲一死,立刻被人赶出皇城。一连驱赶了好几里地,常年来若非霄国舅心疼妹妹时常接济,恐怕日子过的如同流民。 崆峒黎小的时候天赋聪颖,又识大体,被母亲带到舅舅家几次,都深得舅舅欢心。舅舅担心这个外甥女的天赋在她自己家中不免被埋没了,就一直邀请她借居在自己府中,与国舅府中的女孩儿们一起听课读书。 崆峒黎只所以又回到自己家中,就是因为先王向崆峒家讨要了她的生辰八字。 都以为先王是要赐婚了,既然赐婚,就是大事。暂且不看夫家是谁,这肯定要从自己娘家迎娶出门,不能从舅舅家走吧。于是她就回去了。 不料倒是这一回去,倒救了她的命。 在所有人都巴不得在门楣贴上横幅:我家不认得国舅爷!这时候崆峒黎伴着自己弟弟崆峒茗来了。 其实霄广常的处境,作为妹妹的崆峒夫人是有所耳闻的。她也想过要怎么帮助哥哥,但自己人微言轻,自己夫家又是那么个不顶事的人。 崆峒黎早就说既然没有了赐婚一说,不如就回到舅舅家去,也好帮着舅舅想想主意。奈何她父亲不容许呀,崆峒老爷崆峒岳说,女孩子家岂能如此厚颜无耻? 亥王是什么人?言而无信之人。找人问了庚帖却不叫赐婚,摆明了就是看不起崆峒家,也根本没有想起当初自己是绝对反对女儿嫁给边关郡王谡深的。 “谡深到死了都是一辈子的边疆守卫!”这是崆峒岳的原话。 还有,“我早就看清楚了亥王的为人。看清楚了亥朝的本质!就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衣冠禽兽。你哥哥自诩博览群书上天入地无所不知,能看不清眼前那群人?不是的。根本就是一丘之貉。还扒拉着我家女儿去当棋子?哼!” 话到这份上,崆峒夫人也不好说什么了。其实当初传言亥王要赐婚小女和翼郡王的时候,崆峒夫人也是吓了一跳,日夜焦灼哭泣,给自己哥哥写了无数封信,就是希望他说服先王,能够放弃这件事。 结果,人家男方先跑了?!这个耻辱可就大了。 就不共戴天了。 崆峒黎虽然是个在舅舅家有幸读过几年书的女孩儿,她心底深知若是当年舅舅没有留下她,回到自己家中父亲也不定会容许她念书。 所以这份感恩的心一直怀揣着。只不过女孩子耳根软,架不住父母日日一遍遍的埋怨舅舅在婚姻大事上没有替她做一步好的谋划。 可是就在得知舅舅全家都遭遇不幸后,她坐不住,非得来一次皇城,替舅舅一家人收尸了。 崆峒岳是根本不愿意沾染这等晦气事的。崆峒夫人只好变卖了首饰,和当初霄广常私下补贴给她的一点私用,也不敢找别人,就让自己一对儿女悄悄去。 且再三叮嘱,“可千万不要同官府的人起冲突。若是不让你们收尸,这……毕竟是罪人,你们就遥遥的去庙里上个香,想办法筑个排位,带回来,就全当是揭过去了。可懂了?” 见崆峒黎不言语,拉着她又叮咛了一番,“记住了!别让人知道你们俩是去国舅府收尸的。” 崆峒黎的心情也不好。再回皇城却早已物是人非…… 崆峒茗岁数小,又是头一次进皇城,与舅舅的感情也不厚实。若无其事的在四处光着。 “阿姐,据说死了好多个呢!咱们要去一具具抬尸体么?阿姐,我怕的……” 崆峒黎望着他,眼泪都快要无奈的留下来。自己到底带了个什么大宝贝?! 罢了!果然是没有一个男人靠得住…… “那么一大府的人,官府也会帮着收尸。就是不知道,这尸体收到哪儿去了。我们也不着急,我们先去……” “先去哪儿?阿姐要带我城里逛逛么。” 崆峒黎暗自摇了摇头,“先去给舅舅、舅母,表哥、表嫂,还有我们刚出生的表侄儿定几副棺材。” 第25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第25章道不同不相为谋 崆峒茗一连问了几家棺材铺都被老板打发了。 气呼呼跑回客栈与姐姐说道,“阿姐阿姐!皇城脚下的店铺果然店大欺主。明明好几口棺材就放在后院里,我一问,统统说不卖。有的还说被人预订了。” 接过姐姐递过来的水杯,喝完一口继续吐槽,“谁家家门不幸要死那么多人呐?”说完就瞥见姐姐脸色不好,想起来自己舅舅家不正是如此。 “姐姐,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崆峒黎也不好怪他,他与舅舅霄广常之间也确实没有什么情分。 在客栈里胡乱的吃了点干粮,崆峒黎换了身素净的衣服出门了。她是在皇城待过数年的人,深知皇城的人讲究衣品,穿着土土气气的容易不招人待见。 譬如崆峒茗身上这件大褂,料子倒是不错的。可剪裁啊,做工啊,与皇城里的裁缝铺子比起来总是差了点。 而且一路风餐露宿赶来,难免遮了一层灰,看去老旧。 打扮敞亮后,她就出门去为舅舅寻觅盖棺落定的棺材板了。 西風家是城里最大的棺材铺了,祖上也都是道爷开宗。崆峒黎轻车熟路头一家就去了那儿。 她要的不是一口两口棺材,那可是好几十口。必须先得了大铺子的应许。忙不过来的找小铺子才有道。 一进去就见到了个年轻人,一席黑袍袈氅,周身围绕着莫名凌然气息。 她见到那人正在付银子,拿出手的皆是官银。从重量看还不少。 而且低声与店小二不停交代着什么,这似乎是笔大买卖。崆峒黎心底往下沉了不少。 看来弟弟听回来的未必是假话。果然城里还有哪家大户人家出了事,正需要不少新鲜定制的棺材。 自己舅舅这种情况肯定是讨不了好的。 她想了一想,想起了袁飞。过去在舅舅家里见过的,舅舅对他的描述一直都是忠诚可靠的。而且与她交谈之间也颇为体贴稳妥。 崆峒黎能够跻身皇城才女之列多是托了舅舅的福。而且父亲家里确实书香世家,且远在皇城之外,并没有人知道她家中的真正实情。 她甚至曾经还想过,是不是让舅舅做媒,请这位东门将军来自己家提亲?可是母亲的碎碎念仍萦绕耳边。 作为世代读书人的家族,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一个武将成为快婿的。 崆峒黎走着走着,发现身后有脚步声始终不远不近的跟着。越走越觉得心慌。 她故意停在一个角落,默默的等身后的人过去。 那人倒是丝毫没有停留,仿佛真的恰好与她顺路。 她看清了之前跟在自己身后的人,就是棺材铺遇见的那位年轻公子。 他走的漫不经心似乎在沉思着什么遥远的事情,经过她身处的小巷的时候眼角余光都不曾瞥来一下。 崆峒黎定下心神的同时,不免又有些犹豫。 她才女名号不是凭空得来的,寄居在舅舅家时遍览了霄国舅府里的藏书,比霄广常的几个亲生子女都学的更勤奋。 霄广常也欣喜于她的才华,确实没有白白收留,尤其是她过目不忘的天赋。霄广常经常感慨,“若非女儿身,崆峒家的东山再起就能靠你了……” 虽然只有匆匆一瞥,她还是看出了这位年轻公子支付的官银足足一大笔,就算是官宦人家讲究排面,那一大笔银子也太多了。只有可能去世的不止一人。 想起自己的遭遇,她下意识想要安慰他几句…… 这个时候对方忽然停了一下脚步。 崆峒黎瑟缩的往后退去。这次出门身边只有弟弟一个家人跟随,而且她还带着大量银票,都是母亲偷偷变卖陪嫁攒下来的,可不能丢在她的手里。 男子看了过来。崆峒黎转身想跑,可又觉得跑起来显得心虚,动静太大。 于是一咬牙,抬头挺胸继续往袁飞府邸走去。袁飞毕竟是个武将,这公子也不敢胡来吧。 男子却喊住了她,“姑娘?” 崆峒黎脚步微微停顿。却并未转身看他。 “方才在西風家的铺子就瞧着你,可是为了买棺材?” 崆峒黎暗自吐舌,去棺材铺不买棺材,难道喝寿酒的么。 对方稍一欠身,语气竟带了一丝歉意,“故人家横遭变故,因此在下收拢了城中不少现有的棺材。若是姑娘有急用,在下倒是可以匀一两台……” 还有匀棺材的?!崆峒黎也是惊了。不由得转过目光瞧着他。 男子的眼神凝澈而深水,骨相硬朗,一看就是出身世家子弟,眉宇间却夹杂一丝坚韧,不同寻常世家子弟中的骄纵跋扈。 崆峒黎日后才回想起来他身上特别的硬朗的气息为何令她觉得熟悉,因为她在袁飞那样的武将身上也曾见过。 心中不由自主泛起渐阵波澜,崆峒局促的挪开了目光。不料对方却误解了,“抱歉!在下只是酌情揣测,若有冒犯,请见谅。” 家中横遭变故这种事原本是不宜多问的,崆峒黎却依然不住想给予些许的慰藉,“敢问公子家中是何人离世?见公子眉宇间是抹不开的忧伤……” “并非家人。而是……在我年少时曾有恩于我的一位先长。”他深吸了口气,“霄广常,霄国舅府的变故,既然姑娘在皇城应该也听说了吧?” 崆峒黎脸色骤然惨变,她微微侧过身别开了脸,“确实,听说了。且世人皆说国舅爷罪有应得……不知公子是国舅爷的?” 这时候人人避之而不及,他到底是何人? “在下姓谡。”一个姓氏便说明一切了。 崆峒黎未见过谡深,但以她的才智自然猜到了眼前的公子就是翼郡王了。 先王要走她的庚帖的时候,崆峒黎的心思不是没有动过。百转千回,脑海中戏码无数遍。翻来覆去不能平静。 但是她信得过这个人,因为他是舅舅曾经帮助过的人。舅舅不会平白无故施以援手,必是觉得此人日后定成气候。 然而母亲却非常不乐意。一来翼郡王属地偏远,就在与东周交界之处,常年要防范东周等邻国侵扰。 二来这个九皇子的遭遇亥国上下人尽皆知,就是被先王嫌弃的弃子。没有霄广常一番力排众议的举荐,如今不知还在民间哪个角落里纳鞋底呢! 这跟了他去,好日子不一定,苦日子是有眼就能看见的…… 崆峒黎却觉得母亲过于势利了。 只不过母亲这些年来跟随父亲一路吃过的苦比她吃过的盐还多,她当然不敢面上质疑。 而后当她为了避嫌特地躲回了父亲老家,却得知翼郡王他逃走了?!他也根本不想娶她这个妻子。 说起来一场乌龙,可到了闲言碎语的婆姑嘴里就精彩多了。 崆峒黎是万没有想到会在这样情形下见到谡深。一时间臊的没地方躲。 但又一想谡深也不认得她。既然谡深已经为舅舅全家都定制了棺材,这件事她倒省了心了。 霄广常既然被判了“陷害忠良之罪”,应该就不能落葬祖坟了。 崆峒黎一定要问一句,“敢问郡王,打算将国舅爷全府之人葬于哪里?” 谡深眉头挑高,他心里想的是,这姑娘容貌清秀净丽谈吐清晰不急不躁,看来是大户人家。 皇城多权贵,应该是贵门之女了。既然知道霄国舅所犯何罪,还多此一问要葬在哪里,莫不是为了要回家告密?脸色瞬间就不友好起来。 崆峒黎完全没有往这路想。还心燥体热的等着,知道了翼郡王打算把舅舅葬在哪儿,她才好带着大宝贝崆峒茗去祭拜啊。 “姑娘认识国舅爷一家?” 没多想,“认识啊。” “在下冒昧问一句,姑娘的府上是?” 啊……这就不好说了呀。 这说出来多丢脸啊! 两人这端还在期期艾艾,袁飞府邸那头有辆马车咕噜咕噜滚了出来。 谡深就是来找袁飞的。 谡渊说,控告霄广常的人是袁飞。谡深怎么都想不通,想不通当然就要当面对质咯。他跟袁飞本来也不陌生。 马车一侧的令牌上挂着袁字,谡深以为马车上的人就是袁飞。 于是一脚踏住车辕,马车夫赶的漫不经心,始料不及下大概觉得是卡住了,猛抽了一鞭子。拉车的黑马扬起前蹄,嘶鸣呼啸而去…… 马跑远了。马车的前档咯啦掉在了地上。坐在车里的人滑落出来。 显然不是袁飞,可谡深也愣住了,是柳千颜…… 她身子小,咕噜噜滚了出来,爬起来一脸的不耐。揉了揉肩膀和手臂。 马车夫吓得不敢动弹。直到谡深过去扶人,才想起来问了一声,“啊哟哟,三小姐您没事吧?!” 柳千颜抬起了眼眸,直勾勾的盯住了谡深,片刻又移向了在他身后不远纹丝不动的崆峒黎。 “你怎么在这里……?”两人不约而同异口同声。 柳千颜指尖轻轻打开了谡深伸来的手,自己扶着侧壁站了起来。 “翼郡王,不是早就该回自家属地了么。”说话的时候视线时不时的瞥向不吭声的崆峒黎。 崆峒黎此刻也在打量着这个小姑娘。 她的发饰有些古怪,不像是皇城中的女孩儿。 可是衣着打扮又像从宫廷里出来的。 马车夫蹦蹦跳跳的将吓走的马匹又拉了回来,一边摇着头,啧啧有声,“哎哟古,下手那么重,看把老黑吓得……” 谡深走到车夫面前,拍了拍黑马的脖颈,黑马很快镇定了下来。 马是好马,千里马。可惜却没有遇到伯乐。 马车夫一看谡深比自己懂马,也就不言语了。 “是袁将军的马车?” 马车夫继续不说话,拿眼角瞥了瞥柳千颜。 柳千颜走过去,自下而上打量谡深,“找袁将军?袁将军感染寒疾,不便见人。”她说话生硬,听起来就是有古怪。 谡深低下头看她,“看来三小姐是从袁将军府刚刚出来了?原来我还不知道,三小姐与自己杀父仇人关系倒是如此密切。” 柳千颜仿佛凝固住一半,许久未曾动弹一下。 片刻才语气松软了些,道,“我回宫廷。郡王送我一程如何?” “道不同,不敢同路。” 第26章 仇深似海 第26章仇深似海 柳千颜静静的望着他,眼眸有一丝令他琢磨不透的犹疑。 从马家屯的小巷中见到这个小姑娘,她似乎就特别明确自己想要什么,不要什么。 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一丝犹豫的表情。 看着她慢慢的走过去,揉着先前撞伤的手臂,谡深莫名的开始后悔起来。 谡百绛的病逝不可能与她有关,霄广常一府自尽更不可能与她有关。 那他到底在置气些什么呢…… “姐姐,你也是去找袁将军的?”柳千颜却撇了他,径直走向了身后的崆峒黎。 崆峒黎不认得这个姑娘,听谡深喊她三小姐,脑海中用力猛思也搜索不出来她是谁。崆峒黎未曾想,眼前的这就是柳绯君的三小姐。 谡深也看向了她。崆峒黎迟疑起来,自己这样光明正大来找袁飞不太好吧…… 不会给袁飞招惹上麻烦吧。 可是自己在皇城之中已经没有什么寻求帮助的人了,就算以前舅舅府里的幕僚、做客,如今早已惊作鸟兽散,更不能搭理自己。 轻轻的“嗯”了一声。不料小姑娘却老神在在的劝说道,“别去了。物是人非,见了也早非原来的人了。” 崆峒黎正听着诧异,谡深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拔腿飞奔而走。 崆峒黎见他去的方向正是袁飞的府邸,还在犹豫中就听到小姑娘继续说着,“翼郡王是个心有猛虎,又坚如磐石的人。崆峒小姐若是在意这个缘分,倒是不妨再续上它。” 崆峒黎闻言陡然心跳不止。羞的说不出话来,可是待低头再瞧,那小姑娘竟已经独自走了。 马夫看着残留的马车,手中牵着的骏马,期期艾艾。 谡深那边闯进袁飞的家,与他料想的有点不同。柳千颜方才的话里警告意味甚浓,他却是不知道的,柳千颜警告的是崆峒黎,而不是他。 所以他误以为继霄广常之后,袁飞也出事了。 袁飞倒是没有出事,可袁飞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不仅没有人,门窗紧闭,连烛台都不备一盏。 此刻午后斜阳照射进院子,只有没有照射到光线的角落尤其阴暗。 他在院子里兜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柳千颜乘坐的马车上挂着的是袁飞府邸的牌子,马车是不是袁飞的谡深不知道也不认识,而她说袁飞本人病了,那说明至少应该还在这宅子里啊。 迫不得已,只能啪啪啪的擂门。 “袁飞,袁将,我是谡深呐。”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仿佛有水流的声音,稀里哗啦像是有人从澡堂子里钻出来。这就尴尬了,原来袁将在沐浴? 又过了很久,某处的一扇隐蔽的后院栅门吱呀的打开了。 袁飞身披黑色的袍子站在那里。衣衫并没有束整,显然是刚刚穿上的。 “袁将,你没事……”他的脚上没有穿鞋子。可是却看不清脚上皮肤的眼色。裹着像深红色泥浆样的东西。 谡深皱起眉头,“听说,你不舒服?” “翼郡王怎么来了?” “与你商议霄国舅府的后事。”说完盯着看袁飞的反应。如果他没有做亏心事,没有背叛过霄广常,以袁飞的性子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如果真的像谡渊所说是袁飞背叛了霄广常,谡深也无话可说,就当是看清了眼前这个人。 袁飞的整个人却是出离之外的。 “国舅爷不是去世了么。还有何事要商议啊?”见谡深依然盯着自己,空咽了一口,憋出了后半句,“郡王所说是安葬之事吧。可欺君罔上陷害忠良一罪,早已是万人唾弃。劝郡王一句还是不要身陷淤泥,自找麻烦。” “袁飞,霄大人是你文师,与我也有知遇之恩。当时你动手斩杀柳绯君,到底是先王之意,还是霄大人之意?” “有分别么。” “若是先王之意,你大可不必为了保全自己,而出卖霄大人。” 袁飞嘿嘿嘿的笑了一下。笑得谡深莫名其妙毛骨悚然。 但是突然,他的眼珠子布灵布灵的转动起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转动的非常之快简直不似常人…… “郡王,主子爷……柳家的两个丫头她们都是妖女,她们不是好人啊!深哥,您赶紧走啊……离开皇城,回到属地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谡深见鬼似的盯住他。 他是谁? 他绝对不是袁飞! 袁飞不会喊他主子爷。而除了属地军中最早的那几名将领之外,也没有人再会喊他深哥。 “你是谁?你不是袁飞。到底是谁!” 这一次不止是他的眼珠子,连整颗头颅都晃动起来。 发出个咯啦——咯啦啦——咯啦啦的声响。 谡深走近几步才看清楚,他的身上裹满了浆体,一种腥稠的,泥红的,跟血肉模糊后的状态相似的浆体,正在从躯体的中央吞噬着他…… “郡王……郡王……是我……” 谡深看着袁飞,看着看着,忽然眼前一闪,蓦然与另外一张脸重叠了?! “久光?怎么会……你是久光?你活着?” “……两个、妖女……她们……郡王……救……” 谡深一把撕开了袁飞身上的外袍。 将他按倒在地,检查着他的后背。久光曾经为了救他受过无数的伤,背后伤痕累累,那些伤口每一道都是他熟悉的。 果然,背后下侧腹,那只犹如鹰隼一样的图纹。是一块烙铁留下的斑痕。 是一支带着火苗的箭矢,破空横飞而来,直向翼郡王谡深的心窝。正在他副手备战的久光奋力一扑凌空跃到他的马背上,替他挡下了这一箭。 火苗猝的燃烧殆尽,留下了一坨赤黑色的疤痕。伤愈后的久光觉得难看,就让纹身师画了一枚鹰隼。 他说鹰隼是最为忠诚的仆人。一旦被人驯化,一生只侍一主。主亡则缘尽,鹰隼宁愿磕死在石崖之上,也不会再为第二人所驯化。 谡深将顶着一张袁飞脸的久光背回了袁飞的卧榻。看着他心情复杂。 活着,已经是意料之外。就像温子合说的,久光不可能还活着。若是活着,他为何还不回来。 可是久光活着,却变成了袁飞?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说,那是两个,妖女…… 宫廷侍卫眼瞅着如入无人之境的翼郡王,一个个面面相觑,“郡王——?”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手阻拦的。 毕竟上头没有人发话呢,翼郡王又是练家子出身,与宫廷里长大的精贵皇子不同,万一自己有个损伤岂不是得不偿失。 谡深没有冲着谡渊的大殿去,而是绕了好大一圈,终于逼问下宫人说出了柳家两姐妹休憩的地方。 千鸟殿。那是先王为先王后建造的用来观鸟潮的地方。 先王后有个特殊之处就是目力非常人所及,能够看见非常辽远的地方。而她也喜欢看鸟,屋子里的摆设、器皿,都涂鸦着白鸟群飞的景象。 有人评价说先王后是养在深殿心往燎原。 千鸟殿有一半是凌空矗立在木垣支棱起来的架子上的,圆木的台阶非常陡峭。而先王后也正是有一次攀爬时不幸摔落而亡的。 后来就再没有人爬上去了。 谡深一手搭住圆木梯子,轻巧的一蹬,凌空飞跃而上,稳当的落在上层的平台上。就看到了一只木桶,里头浸着一个……人? 从他的角度看去,只有白花花一片的背脊,如野蛮生长的水草般漂浮在水面上的黑色长发。 斜阳已经若有似无的退去,光华奚暮。 不会是淹死了吧? 谡深心底一噔,快步上前,想也没想,徒手把水里的人儿捞了起来。 这一捞就暗自后悔了。 还有心跳。 关键是,从指尖的触感,自己捞的还是个女子…… 这就很尴尬。 捞起来后,对上一张熟悉的脸,以及黑洞洞的,分明还有活气的眼珠子。一双漆黑的,完全只有黑色眼珠的眸子死死的凝视住他。 “打扰了。二小姐……” 柳夕阮丝毫未露惊慌之色,连一些许的女子的娇吟都没有。坦然自若的直视着他,直到他愧疚的松开手臂,往后退去,背转过身。 “翼郡王果然艺高人胆大,竟然毫不避讳以背示人?” 谡深心想不过就是个女子,能耐我如何?他也不是没见过她的身手,确实有几分凌厉,但是在他面前——不足挂齿。 他没有听到任何响动,除了她的说话声,也就是……她根本没有从水里出来? “二小姐,是在下打扰了。在下这就离去。等二小姐穿衣妥当,在下等候二小姐说话。” 哗啦啦,水声终于响起一片。 “没关系。我们就这么说话。难道,郡王是怕我?” 怕,当然是不能怕了。可男女有别,谡深心想北疆女子还真是民风开阔啊,岂能到了如此地步! “久光是你杀的?” “不是。” “是你救的?” 蹲了一顿,“不是。” “二小姐的意思是,与你无关?” 他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哂笑的声音。如果不是担心她此刻衣衫未着,必定是要仔仔细细观察她的表情。 这北疆来的两位氏族小姐可都有点东西啊,扯谎面不改色,刀口架在脖子上不曾眨眼。难怪会被人以妖女论治了。 “就算我说与我无关,恐怕翼郡王也不肯信我的话了?” “你先把衣物穿上。” “我浴还未洗尽兴为何要穿。” “你……难道二小姐不怕感染风寒么?” “我北疆女子风餐露宿马背为营,不畏风寒。” 说的漂亮…… “听二小姐的语气,似乎早就已知久光没有死了?” 她咯吱咯吱的在木地板上走动着,离他近了几分。 “刚才你问,是否我杀了他,我说没有。你又说是否我救了他,我也没有。既然有人救了,那说明此人并没有死,对吧。所以我知道你这个久光兄弟没有死,不奇怪啊。” “可他的脸,变成了旁人!”谡深下意识想回头,想看看她此刻说话的表情,但咬了咬牙忍住了。 她又咯咯的笑出了声,“敢问郡王哦,为什么会觉得一个人换了脸,与我有关的呢?” “我来之前,遇见了三小姐。三小姐从袁家离开,坐的是袁家的马车。” “哦。那郡王不应该去怀疑我小妹么?怎么气势汹汹竟质问到我头上来了?难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不敢质问我小妹?” 谡深嗅到了海棠花的香气,夹杂在一缕清幽的曼陀罗腐蚀的味道中,充满了静谧的诡异威胁。 “郡王,你可知道我们与谡家的人,仇深似海?” 第27章 放眼望去皆是人命 第27章放眼望去皆是人命 谡深是在一阵窃窃私语声中惊醒过来的。 感觉身体处在冰冷的环境里,几乎回忆不起来在闭起眼睛之前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甚至完全想不起来自己身处何处。 已经很久、很久忘记了这种不安定的感觉。 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被父亲的侍卫推搡着走出皇城的大门。他当时以为自己有生之年大概再也不会回来…… 他听到了脚步声,正在缓缓的靠近过来。扭头循声望着,看到的却只有一片漆黑。他怀疑自己根本没有醒来。 “郡王?”那是女子的声音,又不似女子的声音,是一种雌雄混合后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 然后他看到了红光,看到了红光里面站着的柳夕阮,她身上披着不合时宜的,轻薄的笼裟。 他亲眼看着她缓缓的褪去,露出洁白的身体,她的身体竟然不是女子的身体,而是完全分不清性别。 她走到他的眼前跪坐下来,“谡深,你是跟你先祖一样,不知感恩的人么?” 他想要质问她,为什么这样对自己。自己明明救了她啊,从谡海手中救下她的难道不是他么!? “对啊,是你救了我。又如何?但其实你并不是想救我和千颜,只是为了杀死谡海吧。” 他说不出话,因为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醒过。 “原本我和阿颜,还有我们一族的人在神山之中无忧无虑的活着。可你们却强行闯入进去,你们带走了我们的瑰宝,就为了建立虚妄的、世俗的亥国王朝。” 说话的声音不易察觉的从女子的轻柔变了,趋向于粗狂和沙哑,等谡深意识到的时候,说话的声音已经完全是一个咆哮着的男子。 “但是我们却被遗留在了北疆的荒土之上。无论多么强大、彪悍,都无法离开那片荒土。与剩下的北疆氏族的子民们,彼此厮杀,掠夺。无论他们强,还是我们强,大家都是困兽……” 无论眼前的是谁,她即是妖魔。 谡深打定主意,只要一旦脱困,就立刻杀死眼前的妖魔,绝不手软。 这时他又听到了窃窃私语声,仿佛有两个人在吵架,就在理他很近很近的地方,却看不见也听不清楚。 “……他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谡家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可是即使杀死了他,也于事无补……” “……他已经不记得你了!不记得了!笨蛋!” “记得的。否则,不会一次又一次,救下我……” “那是因为他愚蠢!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救任何人。你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一个氏族藩王的遗孤。” …… 入冬后的北疆城尤其寒冷,每一夜过去都能在大街小巷的角落里发现几具蜷缩在一起生生冻成冰雕的尸骸。 小男孩抵达北疆城的时候,才刚刚入冬。他身上还穿着南方人单薄的绵皮袄子。袄子是过江的时候救了一只落水狗,狗主徽商赏给他的。 北疆以游民为主,但为了生存也会农粮。小男孩就是一路走,一路遭人驱赶、哄骗、诱拐……于是来到了这里,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面临的是如何艰辛的局面。 他是来自皇城的人,北疆百姓尤其痛恨皇城的人,要说真有什么理由,不记得了。但他们就是不喜欢。 小男孩白天找地方干活,晚上就躲进城中央的祭坛底下,祭坛边日夜点满蜡烛,是心诚的路过的牧民点上的。越是偏僻人烟稀少的地方,人们的信仰越是虔诚。因此路上可以没有吃的,却一定要带祭拜的香烛。 在这里会稍微暖和一些。 入夜后躲避寒冷的不止小男孩一个,还有其他穷困的旅人。 那一天来了个老人家,背着一个竹子编的箩筐,箩筐里装着个裹着襁褓的小姑娘。小姑娘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看着十分的可口。 虽然天很冷,襁褓上落了雪花,可小姑娘丝毫不怕冷将小手伸了出来,抓着小雪花儿玩。完全没有意识到即将来临的危机…… 那天夜里,小男孩被烤火的噼里啪啦声惊醒。他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倒在雪地上的老人家,老人家并没有昏倒,而是口中念念有词。 小男孩以为老人家是自己滑倒了,想走过去扶他起来,却眼神一瞟,看到了坐在祭坛背风口的几个男人,都是这几天与他一样白天出外找活干晚上躲在祭坛度寒夜的流民。 他看到他们在磨刀,还在雪地上煮着沸水。 他们的脚边是那只竹篓,还有里面眼神涣散茫然的小姑娘。 忽然老人家干枯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救救那孩子……那孩子……是最后一个……” 磨刀的流民们猛然回过头来。小男孩吓得立刻蹲下身躲了起来。 他从来不知道北疆的人们——会吃人?! 他们开始讨论起来,先剐腿肉,还是先割脸肉。 小脸圆嘟嘟的,可是肉不多,不够分吧。 这时候他们庆幸没有更多的流民躲避进来,只是多了个小男孩。小男孩看起来又瘦弱又无力,也不像会吃的民族。 这时候一个像是领头的人问了起来,“你确定这个老头子是那一族的人?” “当然啦!跟了他很久了。就在曾经无荒山的山脚下转悠了好几天,好像一直在找通路。” “找到了?” “没有。但是,不知道从哪里抱出来了这么个孩子……” “嗯。据说只要吃下了天宿族人的肉,就能力大无比神功附体!” “可是这个老头怎么自己不吃?” “他傻呀。八成是信徒什么的吧。天宿祭司是神族后裔,据说遭人利用破了神规之后就再也无法受到天神庇佑。现在早就落魄了。不过他们还是有点本事的,大概就是蛊惑人心吧。才能滋养了一批神徒。” 水沸腾起来。他们抓起襁褓中的女孩儿开始试刀口。 “从这儿下?” “不不不。这一刀下去破坏了肉质,最好横着切……” “这样?” “唉,你到底行不行呀?不是说以前杀猪出身的么。” “这切猪肉跟切人肉能一样?!” “怎么不能呀!傻里吧唧,滚开,换我来。” 听着他们的对话小男孩瑟瑟发抖,他抱紧自己蜷缩在祭坛风墙的阴影里。希望自己永远不要被他们发现。 原来这几天自己一直跟这群食人族同吃同睡!亏得前几晚还睡那么踏实。指不定他们饿了起来就把自己宰了。 老人家再次投来哀求的目光。 小男孩探出头,想确认一眼那些人有没有发现自己。却目光投去的时候,正对上了被提了起来,横竖比划着刀子的小姑娘。 她滴溜溜的眼睛正好望着他。眼眸漆黑而空洞,像只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朝他眨了两下。却突然活了过来,犹如浩瀚深渊,开始吸噬他…… 小男孩怕了,想要被人发现之前逃走。可是下一瞬他再去的时候,瓷娃娃眼眶里掉下了一颗颗珠子般的眼泪。 她哭了? 他看到他们拿着刀子对着她的小腿肚划拉下去,劈下了一块肉……扔进了沸腾的水里。很快用刀尖捞了起来,鲜红的肉已经烫成了米白色。 一滴滴的血滚落下来。 可是没有人注视到女孩子的眼泪,变红了。 小男孩的脑海里响起了一个声音,一个沉厚、慈蔼的声音,那仿佛是小男孩的爷爷,“深儿啊,去救救那个女孩儿吧。我们谡家欠下的债总是要有一人去还上的,你的父亲啊总是指望不上了……” 然而,他从未见过爷爷。因为爷爷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不在了。 突然一阵黑风刮来,熄灭了煮着水锅的火堆。 周围一下子暗了好几度,只有祭坛风墙边摆放着的蜡烛发出的影影倬倬的光。争抢着吃下第一片肉片的流民们被刮来的古怪的黑风吓了一跳。 一个个点燃了火折子,把火堆里的枯木续上了。 突然一个人惨叫一声,“哇——” “怎么啦?鬼吼鬼叫的。” “那娃跑了……” “不可能!” 几个人冲向老人家一阵拳打脚踢,却没有人注意到原本该睡着的小男孩不见了。他们逼问着老人,把孩子藏到哪里了。 老人吐着血,笑了起来。风声吹乱了他的笑声,他的笑声逐渐变得有些诡异,苍老的声音中夹杂进几缕细腻年轻女子的声音,雌雄同体变化莫测。 第二天路过的牧民发现了祭坛底下好几具已经干枯了冻死的男子尸骸。看样子已经被冰雪掩埋了好久的样子。 好心的牧民将他们拖到一边就地埋了。死去的尸骸看起来都是年轻的流民,只有其中的一副像是个老者。 小男孩用路边捡来的碎布做了个包袱,将小姑娘包起来裹在背后。他有些担心她腿上的伤,找到了悬壶济世的村医希望讨点金疮药。 可是打开昨晚胡乱包上的碎布的时候发现伤口消失了。一条藕白的小腿上没有丝毫的痕迹。 大夫不解的看着他,“是你妹妹吧?小兄弟。家人不在了么,只有你带着妹妹啊?”小男孩没有回答大夫,急冲冲抱着妹妹跑了。 他回到了城中祭坛那儿。看到了正在埋尸的牧民。 躲在一边认真的数了一数,少了一个。 正在将一具老者的尸骨推进刚挖开的坑里的牧民忽然抬了下头,其他人以为他是累了,很顺手的接过了他手里的铲子。 小男孩看清了那人的脸,就是昨夜里割下女孩儿腿上肉的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刚好也回过头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小男孩。只有小男孩意识到,这个男人的眼神不对劲,这个男人的眼神不再是昨天凶神恶煞的男人,而是变成了一个老者的眼神…… 小男孩就是早年被流放在外的谡深,当已经被淡忘的记忆逐渐的清晰起来,他的情绪陷入了莫名的挣扎之中。 那个老者的面孔一寸一寸的重现,就是他以为自己是第一次见到柳千颜的时候背后出现的那位北疆长者。 他,和柳千颜都看得到,而柳千颜身边的丫头却根本看不见。 耳边雌雄莫辨的声音也似曾相识起来。 “你还记得吧,就是老朽让你救下这个女孩儿。那个时候她还不叫柳千颜。是你在遇到了半路上因为难产而生下死胎的柳绯君夫人时,偷偷将女孩塞进了柳夫人的马车。你猜到了一个刚刚失去儿子的母亲是无法拒绝另一个弃儿的。” 谡深醒来的时候他还在宫廷里,还在千鸟殿的观鸟亭上。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周围也空无一人,只有那只木桶停留在原处。 他走下台阶的时候遇到了从对面走来的柳千颜,黑洞洞幽冥而闪烁的眸子,诉说着像恍如无底深渊般的故事。 他几步走了过去,一手扼住了她的脖颈。 那双空洞的眼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瞬。 并不见惊慌。 “你到底,想要什么,妖女?” “要你啊。” “什么?” “你们谡家欠下的债,用你做抵偿的话,或许我会留下剩下那些人的命。” “剩下……哪些人?” 她不说话,抬起头笑了笑。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放眼望去无不皆是人命呢。 第28章 兄弟情 第28章兄弟情 谡深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要他,是为了镇守皇城,免得其他亲王、郡王对皇城及主位还有觊觎之心。 谡渊是个傀儡亥王,眼不瞎的都能看明白。 之所以能继承王位,是因为其他尚在皇城中的兄弟们都死了。 剩下已经封属的皇子不屑于皇城这块干瘪瘦肉。 但高度戒备之心显然是柳家两姐妹丝毫不缺的。 谡深走进乾清院的时候正看见柳夕阮躺在一口偌大木桶里洗浴,底下烧着五六堆大火。烤得木桶边缘噼噼啪啪的。 角落有歌姬在抚琴吟唱。 谡渊也在当场,他在作画,画的就是木桶中洗浴的柳夕阮。 手边摆放着葡萄美酒,画几笔就停下来,捞起酒杯喝一大口。 酒红色的液体顺着美酒杯淌落到衣襟上,谡渊也浑然不顾。 谡深看着有些愣神,像是已经不认识眼前的谡渊一般。虽然与这个兄弟感情不算深厚,他离开宫廷的时候谡渊还小。 这次回来才刚刚注意到自己的十六皇弟已经悄然长大了呢。 柳绯君在的时候他住在宫里见过谡渊几次,给他感觉这个孩子跟自己差不多处境,因此格外能理解他的沉敛与谨小慎微。 但,眼前的人说他不是谡渊,他也信。 “够了,别喝了。”谡深厉声而道。 葡萄酒不仅滴落在衣襟上,鞋面上,画布上。他看着谡渊完全是失去了灵魂,自己灌进去了多少酒手上也没点数。 谡渊却推开兄长过来阻止自己的手,笑容暧昧而凄惨,“九哥,一起喝啊!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明日赴黄泉……” 谡深生气了,按住弟弟的手腕,谡渊这才抬起眼眸瞧着他。眼底里委屈、怅然、绝望。 然后他慢慢的俯下头来,靠在谡深的肩膀上,蹭了蹭。像是在撒娇。可是谡深却听到他以只有两人间能听到的音量小声道,“九哥,救救我。我没有办法。他会像杀了其他人一样杀了我的。” 柳夕阮自水桶中慢慢走了出来,围拢在四周的侍女赶紧托着长袍靠近,披到新主子的身上。 这一次谡深没有避开目光,他肃穆的望着这位亲自救下过的柳将军府二小姐——不,应该说是柳将军府的妖怪吧。 柳夕阮的身子板,根本不是女儿身。 他慢慢的走向谡渊,谡深可以感受到谡渊的身体开始发起抖来。 他搭上了谡渊的手臂,抄进去挽起他的手臂,“亥王,我们……该去休息了。” 谡渊绝望而凄凉的笑了一笑。 谡深听到背后的叹息声,他知道是柳千颜,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头面对她。这个看起来依然是人畜无害的女孩子,却也然是一头妖魔。 “郡王,我们收到消息,东周荆条君派人潜入了相山城,兵乱就是他引起的。” 谡深果然诧异的看向她。她是怎么知道的? 柳千颜直勾勾的看住他,然后指了指她自己的太阳穴,“别想着试图反抗我。这是你们谡家人欠下的债,谡家的债自然要你们这些姓谡的子孙来偿还。” 她拍了拍手掌,有一个人悄无声息的靠近,等谡深反应过来,那人已然出现在他背后。 “袁飞?” 柳千颜相当满意的笑了起来,笑容越来越得意,最后她走过去拉扯了下袁飞的袖子。袁飞蹲下身,单膝跪在她的面前。 当着谡深的面,诡异的一幕出现。 袁飞的脸被撕扯下来,底下露出的居然是一张久光的脸。 这……不可能! 温子合说,久光已经死了。 柳千颜在蹲着的久光肩膀上拍了拍,久光站了起来,走到谡深的身边。就像过去的两人一样。 他看着就是久光,可是谡深却知道,那已经不是久光了。 他给人的感觉完全的变了。 “这是,我送给郡王的礼物,希望郡王喜欢。以后有他陪着郡王征战沙场,我也好放心了。” “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我救了他呀。不是郡王说的,久光侍卫对你来说,非常重要如同兄弟么?” 蓦然回想起,自己确实对她说过那样的话。 可他不是要把久光变成身边的一具行尸的意思呢。 柳千颜尤其认真的凝视着他,“你想要杀什么人,只要告诉我,就可以让他死。想要救什么人,就可以让他活。是不是很好玩儿呀?” “人命,是好玩的么?” “郡王生气了?” 生气?何止生气,想要摘下她的头。 “郡王难道想要我的头?这可不好玩呢。” 这次连谡深也不由得感到悚然可怕了……她,什么都知道?! 谡深深夜根本就没睡,因此比其他人更快一步抓到了潜入进来的温子合温大人。 几个宫人敷衍了事的搜寻了一番,恰好遇见一只养在宫廷的狸猫,就把巡守的侍卫瞧见的黑影归罪在了狸猫身上。 可怜一只猫,一个人,身形相差那么大…… 谡深诘问温子合潜入进来是干什么的。温子合咄咄了半天,终于说了句,“白天的时候我瞧见人去祭拜霄国舅了。” 谡深一寻思,感情就是来告状的呀。 分明就是想借了告状的由头,撇清他自己和霄广常之间的同袍情谊,顺便另投新主。眼眸眯起来,眼前这位温大人是能做出这类事的人儿呢。 “什么人去拜祭的?”这个节骨眼还敢堂而皇之祭拜,谡深敬对方是条好汉。也庆幸是自己堵截下了这条告密狗。 “是、是……崆峒家的小姐和公子。” “谁?” 谡深确实是花了一会儿才回想起来霄广常有这么一家亲戚。崆峒家?不就是先王在世的时候莫名其妙送来庚帖,想要撮合他的那家姑娘么。 谡深想着要给人家提个醒。自己打了人家脸一次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人家掉脑袋。于是天亮就循着温子合的告密线索找了去。 见到借宿在客栈里头的崆峒家俩姐弟,他也是一惊。哟呵,都见过。 也不是在其他地儿见的面,都是在棺材铺子里。 怪不得自己想怎么会跟这两人如此有缘,逛个棺材铺都能碰上。原来他们是也为了安葬霄广常一府上下。 崆峒黎明白自己避无可避了,反而大大方方迎尬而上。 “小女子见过翼郡王。” 那场面有多尴尬,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一旁的崆峒茗也是不明所以,就发现自家阿姐脸颊沸腾般红润起来,愈发的红,红的像虾子了…… “阿姐?” “嘘!” “哦……” 谡深轻咳了一声,“霄大人府上的后事我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了。如今,”他环顾四周压低了音量,“皇城局势动荡,霄大人又是被定了罪的。为了避免牵连,两位还是尽早出城吧。” 崆峒黎却好似想也没多想,脱口而出,“那郡王您呢?您为舅舅安排后事,会不会也受到牵连?” 谡深倒是没成想到她还有此关系。 崆峒茗好意提醒家姐,人家身份和自家可是不一样的,“阿姐,那是翼郡王呀。当今亥王的亲兄弟……” 崆峒黎莫名又羞红了脸。自己是不是问的僭越了? “我不碍事。他们还需要用得上我。”谡深目不斜视,脑海里想的却是别的事。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一举一动竟然都落在了身后黄雀的眼里。 崆峒黎得了谡深的话,也放心了舅舅一家的后事,知道自己多留也没有益处。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可以挽回的了。 正要带着弟弟返回崆峒家,却看到了人群里一个熟悉的人。 “是袁大哥。”指给弟弟崆峒茗看。 崆峒茗不认得袁飞,可是从对方阴森森的眼瞳里看出了一丝异样,“阿姐,你确定认识他?我怎么觉着……他那眼神不像是认识你,反而像是要杀了我们……?” “别胡说八道。袁大哥是好人。他是我们舅舅的门徒。” 谡深走着走着又想起自己还有句话没对崆峒小姐说清楚。他那时候明明收到了庚帖却刻意提前离开皇城返回属地,并没有针对她的意思。 原本大家彼此都不认识也没有什么尴尬的,可如今已经见过面,招呼都不打多少显得膈应人。 他转身重新追了上去,就看到顶着一张袁飞脸的久光脚步飞快死追着那两个人。很快把姐弟两逼进了死胡同。 “久光——”喊是这么喊着,心里还是有点不快。 崆峒茗已经看清了对方手中的刀,并且替自己姐姐挡下了致命一击。 如今见到翼郡王也追了上来,不免害怕。 “郡王,你是来救我们的,还是来杀我们的?我们与您无冤无仇呀!虽然您拒了与我家姐的婚事,可我们家人也从未指责过半句……” 都说话说开了就不尴尬,那铁定是假的。 谡深本来觉得没什么,被他这样一说反而惭愧起来。 他挡住久光,“你退下。” 久光却像中了邪,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 就手中执着一把剑,那气势跟他在战场上杀敌的时候一模一样。 久光的硬功夫是不错的,连谡深都敬畏几分。因此久光才能做到他最信赖的贴身侍卫。 以前虽然平日里有所切磋,谡深胜在招式灵活多变,而久光也从未下过狠手。所以优势还挺明显。 但今日久光一旦动了真格的,就不好说。 看出久光眼瞳黑漆漆的,没什么灵魂,谡深就心里暗叫不好!他这哪里还是久光,分明就是柳夕阮和柳千颜的傀儡。 面对昔日兄弟,谡深下手牵制还是挺多的。反而是久光不管不顾,很快占据上风。谡深没的办法,只能动之以情,“久光!你看看我,我是你深哥啊……” 叮当叮——深你个妹! 谡深一剑刺出,几乎就要没入久光腹腔,可是他猛的抽回剑锋,硬生生避开。 与此同时久光的剑刃却丝毫不让,直接划开他颈部的皮肤。 血色似乎换回了几分神智。 他的眼底里活络起来,沁出了雾气。 第29章 能力强大的巫女 第29章能力强大的巫女 谡深成长至今,曾被无数人剑刃相向过。 唯独没有久光。 久光当年是从林家逃出去的,因为他的父亲替他报名的并不是谡深的属地军。 但是谡深剿匪晨风寨的时候久光见堂堂一个皇子亲征,身边却没有一个得力的下手,于是主动请缨。那一战之后两人就结下了不解之缘。 久光可以对他出手,他却没有办法对久光下黑手,因为他知道此刻久光的脑子里是不清醒的。 他用手掌推开滑过颈部的利刃,很快指腹也划出了一道锋利的口子。 久光怔怔的发起呆来。 崆峒茗虽然年纪小但好歹记着离家前母亲交待的话,在外头要学会护着阿姐。 他认定了久光就是坏人,也认不得什么东城门将领,径自搬起一块磨盘,就冲着发愣的久光砸了过去。 “啊!茗儿,你要干什么……”崆峒黎根本来不及阻止,就见自家小弟已经口中“嘿嘿嘿!”的冲了过去。 谡深来不及推开,也是怕用力过度伤着了这个男孩,不得已用自己背脊一挡。磨盘就狠狠砸在了谡深的脊背上。 崆峒茗这会儿全想起来了,刚才阿姐叫他什么来着?翼郡王? 自己空手白刃的砸了个郡王?好家伙! 颤颤巍巍的后退,久光却忽然仿佛又活了过来。 眼神死死盯住了对谡深下手的崆峒茗。 谡深刚冲吓坏了的姐弟两人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让他们先行离开这里,好让他能腾出手来控制下久光。 谁知久光直接发难,捡起刚刚被打落的剑刃,直冲崆峒茗而去。 噗呲——就刺穿了他的腹腔。 “阿姐……”崆峒茗恐惧的扭过头去看着自家长姐,眼神中满是恐惧之色。 崆峒黎吓呆了,不可思议的怒视着在她眼中依然是袁飞的久光。 冲过去啪就是一个耳刮子,然后跑回弟弟身边,“别怕……茗儿别怕啊!阿姐这就带你去找大夫……”崆峒黎的语气显然就是慌了。 谡深责备的瞪着久光,虽然也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眼看久光气焰分明没有消散下去,还在蓄势待发。 “你够了!” 轻巧的脚步声豁然哒哒的踩了出来,“郡王这么大呼小叫是没有用的。”圆溜溜的黑眼珠扑闪扑闪的,依然是人畜无害一尘不染的小丫头,却莫名叫人脊背发凉。 柳千颜走过久光的身旁,久光像一头被驯服下来的猛兽,不再充满了攻击性。双手乖巧的垂落下来,剑刃也再次落到地上。 她就那么径直的走向被崆峒黎搂在怀里的崆峒茗。 谡深目光戒备的望着她,完全不知道她要做出什么来。 柳千颜扭头看他,“郡王希望我救治这个小哥么?” 谡深继续不明白的看着她…… 崆峒黎却已经哀求起来,“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他吧……他还是个孩子呐……” 柳千颜再次询问了一遍,“郡王希望我救治这个小哥么。” 谡深不得不开口,“若是三小姐精通医术……” “我不精通医术。但我可以救他。” 她点了崆峒茗身上七大穴八大脉,指尖缓缓触过他的伤口。伤口的地方以肉眼可见一点点愈合。灰白的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 然后她骄傲的昂起了头,献宝似的说,“你看。我就说吧,我什么都可以做到。我很厉害的。我不仅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 说完人就笔挺挺的倒了下去。 谡深一步上前将人扶住了,盯着她看了许久,以为那是装的。却摸着她身体逐渐冰冷下去,觉得不对劲…… 柳夕阮依然肆无忌惮在宫廷后院里泡澡,旁边是被迫作伴的谡渊在死气沉沉的画着。 谡深的画技日渐精湛了,如今画出来的一物一花一草一人都充满的活力,与他身上逐渐浓烈的死气形成鲜明对比。 见着谡深将柳千颜抱了回来,身后跟着完全没有了意识的久光,柳夕阮的脸色瞬间降到了冰点。 只是她还没有说话,谡渊就啪嗒,跪了下来? 谡深一脸惊异的看向他,“亥王,你跪什么!” “祭司大人请饶恕翼郡王。我为我九哥……道歉了。” 柳夕阮轻慢的笑了笑,直接一脚踢倒了谡渊。 盯住谡深看了几眼,“若不是因为她喜欢。若不是看你还有几分用场,我岂能留你到今日。”说完从谡深手中准备接过柳千颜。 谡深没松手。“她到底怎么了?” 柳夕阮看向了久光,久光麻木的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是不是又救了他一次?哼!跟她说了多少遍……还没有到岁数就别逞能了。” 谡深没想到柳夕阮,一个看似柔弱的单薄的身子板却拥有如此霸道的力量。他只是推开了他一下,就把他推出去老远。 谡深这时候才意识到柳夕阮望着柳千颜的时候眼神很怪异。 以前的时候他一直当做是因为柳绯君不喜欢这个小女儿,所以连带着家里的姐妹也排斥这个小女儿。 而且柳夕阮的神情永远是冰冷的。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可自从发现了柳夕阮并非女儿身,是个实打实男儿身,却又莫名的内力磅礴,谡深无端感觉到焦虑起来。 柳夕阮看着柳千颜时候的眼神很像是在抚育着别人家孩子的苇莺,而唯独不同的是却仿佛在等着别人家宝宝长大后可以成为自己腹中的食物。 他看着她,就像在耐心等待着她成长,然后可以把她一口吞下…… 温子合告密不成以为是谡深准备抢走他的功劳,还一本正经的入宫来询问谡深,私自祭拜霄广常的恶民逮住了没有。 谡深这才想起来崆峒家姐弟在皇城中毕竟不安全,准备连夜将他们送走。 崆峒黎见了翼郡王还没有忘记自己多少有些感动。在自己舅舅一府上下这样的处境中还愿意料理后事的人不多了。 舅舅之前在官场帮过的人不是少数,门徒、幕僚更是数不胜数。然而一旦出事大家却纷纷撇清干系。 “多谢翼郡王还有这份心。” 谡深被她一些倒是心中惭愧,若是当日能够早些洞悉霄大人已经被逼入绝境,哪怕只是给予一个口头的安抚也不止于此。 “不必这么说,也是我该做的。对了,崆峒公子的伤势不碍事吧?” 说起这,崆峒黎的脑海中还有劫后余生的不敢置信。 “郡王,有件事我知道不该多嘴问,但是……” “崆峒小姐请直言。” “那个女孩儿,她是个巫女吧?” 谡深不由侧目,“你知道女巫?” “之前寄宿在舅舅家里时就看过许多古书,也包括北疆失传的异闻录。” 谡深一撩衣袍,坐下,“崆峒小姐请尽说。” 崆峒黎见谡深难得有兴致听自己胡言乱语,让客栈的小二帮忙打了壶茶,事无巨细的详说起来。 北疆天宿族的女巫是不同于祭司的存在,有传言祭司是向善的,而巫女却是向恶的。传闻之中,巫女和祭司的力量始终在博弈之间。 一旦巫女的力量占据了优势,就会天地横变。意味着这天底下要改朝换代了。 “而巫女还有一个最可怕的能力,就是颠倒阴阳乾坤。直白的说,就是复活死人,杀死众生。” 谡深依然觉得这是鬼怪谣言,“那和仙家之法有何区别?” 崆峒黎听出来谡深并不全信,但也不怪他,通常这种怪力乱神非亲眼所见实在很难相信。连她自己都半知半解。 “郡王,这是传言不假。但那日那位小姑娘对我家弟所做又要怎么解释呢?哪怕神医再世,这样的伤势也不可能须臾痊愈。且我听人说那女孩儿就是北疆墨旗氏族藩王大将柳绯君之女吧。按照天时地利之说,确实北疆墨旗氏族近年要经历几件大事呢。” 闻言谡深诧异道,“崆峒小姐你还精通天象奇观之说?” 崆峒黎谦虚的拱了拱手,“不敢不敢。不过是在舅舅府里的时候多读了几册书卷而已。” 届时男子都恨女子读书多,觉得女子读了书就不讲三从四德五经六韬了。但从谡深的眼神里却并没有这样的感受,反而却是有一丝欣赏。 崆峒黎心中暗流涌动的厉害,若是自己真与这位郡王有缘,该是多不错的事啊! 模样也好,性子也好,母亲一直不满意他的属地偏远,又是个不得亥王赏识的郡王。可自己又岂是什么贵府名门的千金小姐呢。 今儿之前还能仗着是霄国舅的外甥女。如今是什么仰仗都没有了。自己回去也不过是被父亲草草嫁人了事。 家附近的公子哥的习气她早就很不满了。但母亲也说的没错,一个闺阁小姐家的能做出什么呢? 崆峒黎突然叹了口气,咬紧了牙关。 谡深还在深思她刚才告诉他的事,见她愁眉不展的,还以为又想到了什么诡异的故事,追问起来,“还有什么?” “啊。关于巫女我知道的就这些了。” “是么。我看崆峒小姐倒好像还有话说呢。” “没有……就……”崆峒黎微微低了低头,“觉得与郡王之间的缘分是错过了呢。” 一瞬间,气氛有些紧张了起来。 宫廷后花园里,柳千颜被泡在了一汪热泉之中。 憋紧了的眉间逐渐的展开。 她猛地抬起胳臂,抽打在热泉中央,溅起偌大一片水花。 连一旁躺着闭目养神的柳夕阮都被波及了。 “做什么呢!” “拆开他们……” “拆开,什么?” 柳千颜睁开眼眸看清了面前是一汪水池,又慢慢的闭上眼睛,将整个人都浸入在热泉中去。 第30章 巫女本巫 第30章巫女本巫 “呼……”在积雪覆盖的山道上奔跑格外的费力。 杀戮,对年少的谡深来说并不是陌生的事。 所以杀死一只野兔,杀死一头犄角还未长齐的驯鹿也不是陌生的事。 但是眼睁睁看着一个男孩落下悬崖的情景他却无法忘记…… 少年抱着襁褓中的女孩在雪地上奔跑,很快就饿了,饥寒交迫。 他看到了在雪地上留下的野兔的脚印,那是新鲜的脚印,内心充满了狂喜。 他学着猎人的模样,从雪地下翻出一块石子,含在嘴里化开,涂抹上自己的血液,放在了支架底下,耐心的等待着。 然后看见了野兔一蹦一跳的走来,他对着襁褓中的女孩微笑了一下,“放心,很快就会有吃的了。不会让你饿着的。” 女孩好似听懂了他的话,吮吸了一下他探出的手指,安静的微笑了起来。 野兔终于闯入了捕猎区,只要抽走支架底下的拉绳就能困住这只可怜的野兔啦。可这个时候少年发现了跟着野兔一路跑来的还有一个男孩。 男孩显然和野兔一样都没有注意到前方的陷阱。他也在渴望着这只不算肥美的兔子。 只要一拉绳子,陷阱落下,兔子就是少年的了。但是,地势太危险了。陷阱的侧面就是万丈深谷。由于底下有枯枝撑着,上面笼盖着一层积雪,看起来与平地无余。 少年犹豫了起来。 这个时候襁褓中的女孩再次拉住了他的衣摆,用力的吸唆,她饿了。 少年咬牙,猛地一拉。 哗啦一响,陷阱架落下,兔子被牢牢困在其中无处可逃,因为陷阱架已是悬挂在半空中的。 可是追逐着野兔的男孩也因为受到了惊吓,翻身滚落,差点掉下了悬崖。 男孩咿咿呀呀的哭喊起来,因为寒冷嗓子冻的发毛,发不出声音,只能沙哑的干叫着,“救救……救救……” 少年看了一眼男孩。他被卡在山谷壁上的枝丫上了。一时间不上不下,手指攀在岩壁的缝隙里,看起来还算牢固。 偏偏这时候半空中盘旋的猎鹰飞过。那是北疆牧民饲养的猎鹰,凶狠而冷酷,通常遇见落单的胡狼和金獒也是不肯放弃的。 少年害怕被它夺走野兔,于是选择先放下了陷阱架上的野兔。一手掐住头颅,一手掐住躯体,用力反向一拧,咔嚓。野兔就不会再挣扎了。 当他立刻再跑向深谷边寻找男孩的身影的时候,发现原本的枝丫上只留下了几块衣服的布料。男孩已经不见了…… 少年将枝丫上的布料捞了起来。 用温热的兔血喂养了襁褓中的女孩,自己就着雪水啃下了大半的兔子,用血和了和剩下的骨架和兔头。 把兔子皮在雪地里洗干净,然后包裹住刚才捡回来的布料,一并盖在了背篓的顶上,这样更能保暖。 可是天色慢慢暗下来的时候,他还是意识到他们迟早会一起死掉的。 那女孩很奇怪,从来不哭,大部分的时候眼睛都是闭着,偶尔睁开时异常的光芒万丈。少年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柔软而温暖。 “放心好了小丫头,绝不会丢下你在这里死掉的。” 入夜以后真的太冷了,好几次他都以为她已经被冻僵了,掀开背篓上的盖子,探手进襁褓摸一摸,还好,还是热的。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头鹿,看起来是头母鹿,死去不久。 母鹿尸体的不远处有一堆已经熄灭了的篝火。 少年跑过去,艰难的点燃了篝火,瞬间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他用手从母鹿的腹部撕下来一块肉,放在篝火边慢慢的烤着,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令人无端的温暖。 可是这头鹿的身上没有什么是可以给女孩儿吃的。 自己吃饱以后他围着鹿开始绕起了圈子,想要找一个避风的角度,可以让他和女孩儿安然的度过一夜。 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嘶鸣。他抬起头,看到了一头小鹿。 还有一个男人。一个不怎么高大,却很精壮的男人。 少年立刻警觉起来,他抱紧了怀中的襁褓,靠近自己的背篓,放进去。同时始终保持着双眼紧盯着男人。 男人,应该是个猎人。而不是牧民。牧民的身边都会带着擅于长途跋涉的老马,以及猎犬或猎鹰。 少年对着男人做出一个北疆民俗中晚辈对长辈的致敬手势,表示自己只是途径此处,捞了一块肉吃,很快就会离开。 被塞回背篓中的女孩儿什么都没有吃着,有些心急的呀呀叫着提醒他。少年不由得慌了。吃幼童,尤其是女孩,对一部分北疆族人来说并不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事。而眼前这个男人显然比之前遇到的流民更可怕。 但是男人并没有为难他们。男人撸了撸身边的小鹿,席地坐了下来,指了指靠近火堆旁边的地方,告诉少年他可以继续待在火堆旁。 男人还告诉少年,他确实是猎人,白天的时候带着自己儿子出门狩猎。原本这个时候早就应该回家了,可是儿子半路上走丢了,他不能就这样回去,回去会被妻子活活打死的。 必须要找到儿子。 看出了少年背篓里的女孩儿饿了,男人主动把小鹿推了过来,赶到少年的面前。少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用男人递过来的匕首割开了小鹿的颈脖,开始放血。小鹿死命的挣扎了起来。 男人走过来帮忙摁住了小鹿,口中喃喃自语着北疆信仰的神明的祝福,祈求小鹿的来世不要再成为刀下的亡魂。 一头小鹿的血,足以让襁褓中的孩子吃饱了。 男人向少年描述起了自己的儿子,少年的心中越来越恐惧,与他早些时候遇到的那个不幸坠入深谷的男孩似乎就是同一个。 “他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 “跟我一样的,蓝褐色的。”男人的语气非常的坚定。 少年悄悄瞥了一眼背篓的方向。襁褓将背篓顶上的盖子部分挡住了。 “头发呢。是松散的,还是绑了起来?” “绑了起来。出门的时候我家那婆娘绑的。说男娃子,绑起来精神。”目光看了看少年,“不过你看起来也很精神。你看起来就是个干净的小伙!” 泛白的牙齿在火苗的跳跃下映照出森冷的寒光。 火苗一点点的熄灭下来,少年害怕女孩受冷,赶紧又找了几根干树枝扔进了火堆。男人的目光定在了背篓上。 “这是你的妹妹吧?” “是的。”少年考虑也没有多考虑。回答的有些迫不及待了。 “真好呢。我家婆娘也快要生了。我们都希望能是个女娃子。这里的人都不喜欢女娃子。可我们喜欢!” 少年轻轻的“哦”了一声。 男人站起身的时候,少年下意识的将手摸向了身边的猎刀。 男人看到了,哈着气笑了,“别紧张嘛,小伙子。你很棒了,能够在这冰天雪地下照顾起自己的妹妹。我家那娃儿怕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不过我有信心,他能够活过今晚,你信么?” 少年毫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篝火堆里的火苗又旺了起来,男人就说这话,“夜晚太冷,人睡着后身体会跟着冷下去。你妹妹这样子不好。” “我会抱着她的。” 男人的目光随之移向了没有被吃掉多少的母鹿,“只要切开腹部,里面还是很温暖的。这头母仔刚生产后不久,腹部空间很大,你跟她,你们都可以躲进去。晚上,我帮你们看着火堆。” 少年不言不语,他不想动。如果要将女孩放进母鹿的腹部,就一定要从背篓里抱出来。盖在顶上的兔皮会掉下来。夹在兔皮里的布料也会掉出来…… 这里很暗,有火光,但看的也不是很清楚。他不确定那块布料上的颜色是否可以被男人认出。可是他不愿意冒任何风险。 看着少年不动弹也不应声,以为少年是羞涩或者不好意思独自霸占母鹿。 男人一边哼着北疆风俗民歌,一边开始动手,用另外的猎刀开始切割母鹿的腹部。慢慢的将内脏器官一点点取了出来。还贴心的用碎雪塞进去擦拭了一遍。 回过头来,看着他,“进来试试?” 少年的心脏在咚咚、咚咚的直跳。 男人直勾勾的盯着他,他没有借口拒绝,于是将背篓往身后推了推,独自走向了母鹿和男人的面前。 男人一手撑起了母鹿的腹部,让他进去,“你先试试,可以的话,我把你妹妹抱过来。” 少年想着,自己进去以后就说气味受不住,快速的逃出来。可是他一钻进去,男人就一把松开了撑着的鹿皮,让它掉下来压住了少年,然后飞奔向少年的背篓。 少年挣扎着爬了出来。 男人已经一把掀开了背篓,一只手将襁褓里的女孩举了起来。另一只手抖了抖,兔皮掉落,男孩子遗留下的衣服的碎片露了出来。 “之前,我就看到了。我一直在等着你自己告诉我。这是你从哪里得来的……” 少年知道了自己再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在一个深谷旁。” “你是怎么得来的。” “它挂在了枝丫上。” “我的孩子……他挂在了枝丫上?” 少年立刻摇了摇头,“衣服的碎片挂在了枝丫上。” “你没有见过我的孩子?” “没有。”少年回答的很坚决,很迅速,迅速的有些迫不及待。 “那你刚才为什么要问,我的儿子身上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我也想……帮助……族叔您,找到族弟……” “你撒谎。你根本不是族人。你不是北疆的族人。” “我……我不是。” “我的儿子到底在哪里?” “我想明天再告诉族叔您,明天天亮带您去的。” “现在就去!” 他们走回了深谷边。 就在深谷边,少年第一次听见了背后自己背篓里背着的女孩儿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他根本不相信你的话,把他推下去吧。” 他像魔怔似的往前踉跄了几步。其实是想摆脱背后的女孩,但是惊慌中忘记了背篓是被他自己牢牢固定在自己身上的。 于是就在踉跄中撞在了男人的身上,男人俯身正在探望谷底。 谷底一片积雪覆盖,泛出幽暗的黑光。 就像张开着的血盆大口,连同男人一并吞噬了下去…… 少年终于相信了自己救下的女孩是妖魔。 他也慢慢的回想了起来,自己是怎么把女孩塞进了柳绯君夫人的马车。 而那个死胎到底是怎么死去的。 真正的将军府二小姐柳夕阮到底变成了何等模样…… “郡王,郡王?!翼郡王——”有人在他身边推搡他? 谡深猛地坐直起来,迎面而来的是一阵头晕目眩。 我在哪儿?我怎么了? 有人似乎听到了他脑海里的疑问。“郡王,刚才在说北疆巫女之事,说着说着,你突然就晕倒了……” 他看向眼前的女子,叠影交重。豁然又重叠在一起。 “崆峒小姐。我……昏迷了多久?” “也才不一会儿。” “是你,把我拖到床上的?” 崆峒黎局促的点了点头,“嗯。怕你躺在地上着凉。” “麻烦你了。我必须……我要先走了。” “郡王。” “还有事?” “我与茗儿,我们明日就准备回去了。” “不错。早日出城才是重要事。” “郡王会来送我们么?” 谡深大抵是误会了,以为崆峒黎担心明日出城遇到麻烦。于是一口答应了下来,“放心。明日会送你们安然出城的。” 第31章 有些回忆还是不要记得的好 第31章有些回忆还是不要记得的好 入夜后的皇城大街上已经没有了人气。 与谡深脑海中仅存的关于童年的皇城大相庭径。 那个时候还是热闹非凡的,哪怕直至深夜依然灯红酒绿,人气不降。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皇城的人们也像整个亥朝一样,感染上了晦涩,暮气沉沉的。连夜晚打更的人也垂头丧气。 “——小心火烛。”时不时的迸出一句,怪吓人的。 在谡深的背后一直有一双眼睛死死的盯住了他。 谡深走着走着就停下了脚步。 “出来吧。” 挂着一张袁飞脸的久光面无表情的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是她让你在这里等我的?” 久光没有回话。 他的灵魂已经离他越来越远。变得愈发像一具行尸。 谡深甚至想过,这样的久光存在着还有意义么?虽然他也很感触自己还能见到久光。 但是久光没有对他表现出任何的敌意。 仿佛他的敌意只是针对于那双姐弟,针对维护霄广常的人。 “久光啊,你到底为何要伤害他们?难道祭拜霄大人也是罪么。那你最应该杀的人不是我么。”是他掩埋了国舅府一家啊。 久光的目光始终不为所动,忽然凝视住了一只低空盘旋而过的鸟雀。 他迈开了步子,追了上去。 鸟雀停在了一只白灯笼上。 谡深尾随着久光,抬头望去见是林家府邸。 他愣住了。 “久光?” 这个时候有个老人出来,看了久光和谡深一眼,默默的收下了林家门口挂的白灯笼。 原来七七已过了呀。 谡深径直走了上前,喊住了老人家,“能否把这白灯笼给我。”老人家认出是翼郡王,知道自家小主子身前就是跟着这翼郡王的,于是点了点头递了过去。 谡深提着白灯笼在前头走着,久光就面无表情在他之后跟着。 两人走到了一条清水河边,谡深拿火折子点燃了白灯笼,噗噗两声就烧着了,烧光了。 久光望着洒落灰烬的河面,两行泪终于滑落下来。 “久光啊,你会不会怪大哥啊?” 谡深以为久光不会回答他了,他以为久光已经不在这副躯体里了。可是,久光却还在。 “她生气了。” “你说什么?” “那个巫女,她生气了。主子爷,不该与崆峒家的小姐走那么近。” “为何?” “主子爷,原本就有,婚约。”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那个时候久光已经不在了。 “是她故意,引主子爷离开,皇城。” “不对啊。我打算离开的时候是因为听到了相山城发生了兵乱,担心浠水郡都受到牵连。” “浠水郡都,不会,牵连。有鬼刃大哥在。” 谡深点了点头。只是东周的荆条君一直虎视眈眈的,多少令他心生警惕。 “小光,你能答应大哥,在崆峒姐弟离开之前不要再为难他们了?” 久光默默的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缓缓的抬起目光望着波光粼粼翻出雾气的河面,“我的身体,不是我的。是她的。” “是柳千颜在控制你?” 久光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能感受到她的情绪。但是控制我的,不是她,是阿布。” “阿布是谁?” “阿布是长老,是祭司,是师父,是信徒……” 谡深记得“阿布”是北疆族人中对于德高望重的年长者的一种尊称。 他也记起了那名变换了容貌的长者。变更的不仅只有容貌,还有声音,形体,姿态,身份…… 为了活下去,也因为出于对襁褓中女孩儿的恐惧,他看到了一辆马车,一看就是北疆氏族尊者的家属,于是悄悄尾随了上去。 马车停在荒谷间好几天了,少年谡深偷偷的观察终于意识到他们遇到了麻烦,马车上有一位孕妇,应该是那个氏族的夫人,显然是难产了。 他们需要人去附近的镇子找大夫,但是派出去的第一个小哥显然是迷路了,去了没有再回来也没有喊来任何人。 其余的人都忙着照顾夫人应接不暇。 这个时候有个随从注意到了一直远远跟着他们马车的少年,就把他喊了过来,给了他一些钱,一些水和吃的,请他帮忙跑一趟。 少年去了,但是少年去的时候为了方便赶路他做出了一个最错误的决定。他把装着襁褓中女孩的背篓留在了马车附近。 当他带着镇上大夫回来的时候,马车的周围到处都是血水。 孩子出来了,孩子是个死胎,是个男孩儿。 大夫立刻帮着随从们手忙脚乱的抢救着昏迷不醒的夫人。 这个时候的少年死死的盯着女孩儿。她离开了襁褓,离开了背篓,没有人看到她是怎么离开的。她只是无辜的趴在那里,看起来脆弱不堪。 少年将女孩抱回背篓里的时候忽然听见耳边的风声中夹杂着一句只言片语,“那个男孩的骨髓,真好吃呢……” 少年的手一松开,女孩儿掉在了地上,丝毫没有伤着,嘴里呀呀的匍匐到了他的脚边。他只好再次抱起来,塞回了襁褓中。 他的目光慢慢的转移向马车。 大夫离开了,马车上的随从见他孤身一人,猜到他是个赶路的孤儿,还背着个箩筐装着个孩子,夜晚就招呼他到马车附近过夜。可以避避风沙,可以烤火取暖。 寅时三刻,人们睡的最熟的时候,少年睁开了眼睛,蹑手蹑脚的抱起了背篓塞进了马车的帘子后面。 睡熟了的女孩儿手指中还拽着他的衣角,他轻轻的拨开了,猫起背走到了远处。 但是天亮以后他并没有离远,而是在暗处悄悄的观望着。 他看到夫人的随从们四下的寻找着他,脸色无比的焦急。 虚弱的夫人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臂弯中抱着那只触目惊心的襁褓。 在终于确认了不可能再找回少年以后,夫人抱着女孩儿跪在了地上,久久的跪地不起。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看着夫人对来历不明的女孩儿很好,谡深就放心了。就在他打算离开的时候,他见到了真正的柳夕阮,那个时候柳夕阮不过如今柳千颜的年纪,水亮的大眼睛,一派北疆儿女的英气。 但是看清她身后的仆人时,谡深的心头跃起了不详的预感。她身后一律北疆氏族战士打扮的人群中蓦然站立着一个外藩打扮的人。 女儿向她母亲解释着,“阿妈,这个是我在路边捡来的。可不可以留下?” 谡深静默祈祷着、哀求着,希望这个母亲能够拒绝女儿,然而一个连来历不明的女孩儿都无法拒绝的母亲,怎么会拒绝自己女儿的恳求。 母女留下了那个外藩打扮的浪人。 谡深听见了母亲对女儿说,“这个就是你的妹妹。” “哇!好漂亮。可惜,阿爹会更加喜欢一个弟弟……” “没错。以后会有弟弟的,以后你们一定会有弟弟的。” 夫人身边的随从仆人们都善良的选择了沉默,那个一出生就死去了的可怜的小少爷,或许也会希望有人能够替代自己抚慰母亲。 从如今的柳夕阮身上,谡深依稀可以分辨出当年那个英姿飒爽的小姑娘的几分眉眼来。然而神情、举止、性子却完全不同了。 离开北疆——确切的说是逃出北疆后,谡深大病了一场,病的昏天黑地,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每天都做噩梦,有时候甚至没有睡着,醒着也能做噩梦。梦里不断有一个声音对他召唤着,回来啊……你回来啊……不是说好不会丢下我的么…… 这个懦夫!胆小鬼……你们谡家的人就没有一个遵守诺言,都是乞怜摇尾的哈巴狗……! 谡深无言的望向久光,你主子我好像当年做错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久光蹲在河边望着望着,忽然侧耳动了动,仿佛听见了某种召唤。 他看向谡深,谡深明白是时候必须回到那个妖女的身边去。 久光在前,谡深在后走回宫廷的时候,夜幕已然完全落下,只有零星的宫灯影影倬倬的闪烁着。 他们进门的西角门抬起头可以望见远处的千鸟殿。 有些鸟儿也是夜行动物。它们飞起,翱翔,落下,却总是飞不出那一片区域。后来谡深明白了,因为它们从小被养在这片宫廷,就以为天空也是这么大,已经忘记了迁徙和远离。 千鸟殿上有一个人影在慢慢行走。 乍看之下谡深还以为又是喜欢泡澡的柳夕阮,可是啊那个人影开始仰天作揖,举手投足尽是夸张的姿势。 谡深蓦然明白了,那是亥国大庆典礼上皇子们必须做的姿势。他自己已经忘记了,因为他离开的太久了。 他猜到了,那个人是谡渊。 于是拔腿准备飞奔过去,谡渊行走的位置非常危险,一不留神脚下一滑就会摔下来。他可不希望看到刚刚登基不久的亥王就活活把自己摔死了。 然后久光却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扭头看向久光的时候脊背又发凉了起来。 久光看起来根本不像个活人了。 “放心好了,他不会跳下来的。他比你啊,更加的野心勃勃着呢……”那说话的声音阴阳怪气,雌雄同体,分明就是柳夕阮那只老妖怪。 第32章 一切都没关系的 第32章一切都没关系的 谡深果然如柳夕阮所言,他没有跳下来。 也没有任何打算跳下来的念头。 而是绕了一圈后慢慢的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谡深刚刚暗松了一口气,就听到柳夕阮用久光的身体以雌雄同体的声音说,“在广德殿候着你”。 想了一想才想起来广德殿是个什么地方。是挂满列祖列宗遗像的地方。 谡深小的时候总觉得宫廷画师笔下有毒,画出来的先祖都是一个模样的,后来发觉他们原来都是照着当今亥王参儿子画爹的。 因为登基为王后总会有很多个儿子心中对父亲早已愤愤不满,于是就将遗像一把火烧了。烧完之后又觉得不妥,于是偷偷喊来画师继续画了挂上去。 若是父亲当年的画师还留在宫廷倒是好说,就怕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早就把人赶走,人归野山林死也不会露面了。 反正祭拜的都是自家人,也没有人敢反对自己,就这么随便对付着过去吧。 谡深小的时候被国师“箴言”命犯天祖有违伦德之后,谡百绛就再也没有让他进广德殿祭拜过先祖了。 倒是逃了不少的功课,也不用逢年过节就跪得人仰马翻。 不过小小年纪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莫名的伤害…… 柳千颜站在大殿中央,双手揣在腹前的暖兜里,仰起头,白白的小脸格外的专注。似乎正在一个一个数着画像上的人儿。 谡深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他同情这个女孩儿,可同时幼年时记忆复苏令他不由得恐惧,她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 “郡王你都不认得这些人吧。” 谡深抬眼看了看画像,都认得,都是照着父亲谡百绛画的人儿。因为谡百绛怂,他们生前就算背着也不敢说出半句忤逆的话,连个屁都不敢放的,所以只有等生后为所欲为了。 “与记忆中,似乎有些不一样呢。”她伸出一只手敲了敲自己的小脑瓜。 谡深听在耳中只觉得格外的诡异…… 她怎么会说,与记忆中?与她的什么记忆?这里悬挂的画像中的每个人都在出生之前就已经去世。她怎么可能对他们怀有记忆…… “郡王今日白天似乎一天都没有在宫廷?” 哟!这还盯上他了。 “我也没有职务,不过出宫走走而已。”他倒是想回自己属地呢。 “郡王一直在和什么人在一起。” “不是久光么。”久光不就是被她用妖术复活用来监视他的。 柳千颜忽然怪异的看着他,“与那位崆峒小姐,郡王似乎很喜欢与她聊天?” “崆峒小姐?” “霄广常大人的外甥女,不是么。” 谡深的表情警惕了起来。“就是恰好在祭拜霄大人的时候遇上了。” 柳绯君明明不是她的父亲,而且显然对她这个非亲生女儿怀有莫大的敌意。 她随柳夫人回到墨旗氏族之后的生活谡深并不清楚,不过看先前家人对她的态度应该也并不怎么宠爱。 所以杀了柳绯君的袁飞和霄广常严格说来不算她的杀父仇人,又何必非要置他们于死地呢。 于是试探的问道,“三小姐不至于连祭拜霄大人都不容许吧?” 柳千颜却回答的何其敞亮,“翼郡王担心的不该是我能否容许祭拜霄大人,翼郡王担心的是那位崆峒小姐对吧。” “霄大人是崆峒小姐的舅舅。三小姐,哪怕是罪人,生死为大,凭吊亡人不为过。还请三小姐高抬贵手,不要赶尽杀绝了。” 柳千颜愕然的望着他,“我又没有要杀她,何必说的赶尽杀绝那么严重……” 半晌,撇了撇嘴角,“不论你信不信,其实我也没想要霄大人死的。也不知他怎么自己就想不开。” 那一刻谡深倒是真信了。柳绯君又不是柳千颜和柳夕阮的亲爹,他们真的不需要为柳绯君的死而报仇。 只是柳千颜刚说完,眼瞳猛然放大了片刻,仿佛亲眼所见了什么令她错愕的事,然后抬起头特别无辜的看着谡深,“我真的没有要她死,我真的……” “要谁死?” “崆峒黎啊。” 谡深骇然转身要离去,突然整个广德殿的大门一扇扇接二连三的闭合上了。 殿内的长明灯也噗噗的跳闪起来,仿佛被八级大风刮过。 然而殿内并没有风,只有一片阴翳。 “他似乎有些生气,你别去了。”柳千颜上前拉住他的袖子。 谡深下意识的,本能的,出于恐惧般的往后退了一步,猛地抽回了自己的衣袖。 她看着他的眼睛,眼神灼灼,仿佛能够穿透过去。 “你怕我?” 谡深无言以对。 “你想起来了,是不是。所以你怕我?你也觉得我是妖怪?我不是妖!我和你说过了……” 说过了?什么时候? 他丢下她的时候,她还是个襁褓中的女娃。这都能开口说话了? 她竟然认真的开始否认起来,“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都是师父……你看到过的吧,师父。在马家屯的府邸的时候,其他人都看不到,你不是看见过的么?” “那个人……”还能称之为人么,“他到底是谁。” “师父。他也是天宿祭司。是天宿族人最后的守望者。我们天宿一族都很短命,但是我们有轮回记忆,我们可以回忆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你们为什么要害死我的父亲和兄弟?” 柳千颜目光诧异的凝视着他,“这是天道轮回啊。因为谡家的人,北疆所有氏族都不得离开北疆领域,为了遵守百年前的承诺。可是北疆即将面临一场浩劫,那是天灾,天灾之后势必人祸……所以,师父和我不得不随着柳绯君赶来皇城,只有亥王才能破除那道承诺。” “你们想要亥王做什么。” 柳千颜莫名的垂下了头,语气愈发的落寞,“我们需要献祭亥王的孩子。” “什、什么!可是亥王还无子嗣……” 他想起来了,谡渊会娶柳夕阮为亥国之后,那柳夕阮不是个男人么。 男人还能生子?! “会有的。” 她妖冶的笑起来,她笑起来的时候眼底里有星光,有纯净,有不似人间的东西。哪怕很多年以后谡深回忆起来,依然觉得她这一刻的笑容,令人心疼到不行。 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却并不知道所谓的天宿巫女的宿命,从一诞生以来,就意味着,牺牲。 而且是无穷无尽的,轮回的牺牲。 第二天谡深依约去送崆峒家姐弟,看见的却是倒在门外的久光。 好在久光并无大碍,流血过多加之疲惫,晕倒了过去。 谡深敲开了房门,看见的是崆峒黎和崆峒茗俩姐弟依偎着蜷缩在角落里。 “出什么事了?” 崆峒茗颤抖的声音依然没有平静,“突然……昨夜突然就有东西飞进来要弄死我和姐姐……” “是谁?!” “不是人……不是……是团影子。我们都没有看清楚……好在……好在有……” 崆峒黎看了眼被店家扶下楼休息的“袁飞”,“幸好有袁大哥在。但是,他说的话好奇怪,他说什么,主子爷不要我们死?” 谡深在客栈暂时安顿了久光后,准备送他们离开。他猜到那团影子就是柳夕阮没跑了,这个不人不鬼的老妖! 崆峒茗蓦然按住了他的手腕,嘴唇翕动了好几次,才缓缓吐出一句话,“翼郡王,小女子的庚帖依然还在家中候着郡王。” 有些情,到底是错付了。 谡深斟酌了很久,才尽量温和而谦卑的说着,“崆峒小姐饱读诗书,为人谦逊有礼,虽霄大人一家不测,但崆峒老先生依然学名五载……” 后面的话不用多说,大家自然明白。 崆峒茗拉了拉家姐,“阿姐,我们崆峒家又不差,何必巴结这位郡王。叔父与其他亲王也都有往来,何必……” 崆峒黎猛地一咬牙扭头跑了出去。谡深拉住了急着追去的崆峒茗,“这是帮你们准备的手令,一路上应该不会遇到阻拦。我就不送你们了。” “也不敢再劳烦翼郡王了!” 谡深扶了扶额,心想也好,自己对这位崆峒小姐算是情谊两清了。他倒是怎么也没想明白,先父随口撮合的一段婚配他老人家去了自己还要被寄挂? 崆峒黎一跑出客栈后院的门就与人撞了个趔趄。她泪眼婆娑没有认出来,对方倒是先认出了她。 “哟,不是崆峒小姐么。这是怎么啦。” 崆峒黎定了定神才赶紧擦拭着脸颊上依然挂着的屈辱的泪,“见过温世伯。” “唉,不必不必。是为着国舅爷的离世还在伤心呢?” 崆峒黎这时候也不方便说不是。 “其实啊,”温子合悄然凑近道,“都是边疆来的那一位在作怪。” 崆峒黎起初还没明白,以为温子合说的是北疆氏族的两位小姐。皇城都在传那两位了解手段雷霆,比她们的父亲柳大将军更骇世惊俗。 不料温子合却说的是,“浠水郡都的翼郡王呐!” 谡深扛着久光回到宫廷,御医大夫瞧着那伤根本就不敢治。 怕一个不小心治死了就吃力不讨好。 谡深想起了柳千颜。 她不是有巫术么。她的巫术看起来能救人。 虽然被她救活的人显然会失去灵魂,不过久光看起来也没差了。 柳千颜看着破败不堪的久光,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个人可真难救啊……”救了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但是谡深殷切的候着她,充满期待的。 她暗自叹了口气,有些得意的走向久光,慢慢的俯下身,伸手搭在他的脉络上……片刻,银蓝的光闪过。 久光完好无损了。 谡深一边检查着久光,“没事了?”他看起来,好的不能再好。 可是谡深转身去寻柳千颜的时候,她却摇摇晃晃的走了。 “三小姐?” 她摆了摆手。背对着他,指了指久光。意思是让他照顾着久光。 他没有看见的是,她的脸上闪过一道道红色的浓雾,在脸皮底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的滑过。 柳千颜慢慢握紧了双手,一遍遍的对自己说着,“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没关系的……” 第33章 惊悚一幕 第33章惊悚一幕 幽暗的斗室内,摆放着偌大宽敞的木桶,承满了滚烫的熔岩温泉水。 铜镜上很快弥漫起一层雾气,但须臾又退去了。 优雅清丽的身姿从衣衫的包裹中一步步款款走出,在踏入水浴之前幽然的侧目回首,看到少年呆板的站立在远处,手中的画笔纹丝不动。 “亥王,是觉得我不美么?” 年轻的亥王脸色唰的雪白,比面前的画布还白。 他气虚的说不出话来,可又知道不能不说话。眼前这个人是比魔鬼更可怕的恶魂。谡渊不禁怀疑自己到底招惹到了个什么东西。 顶着一张北疆少女英气勃发的脸,眼底之间竟是苍木老者厌世的倦容。他拥有少女般灵动摇曳通透勃发的身形,少年的单薄而消瘦,谡渊依然记得曾在将军府中见过的二小姐,二小姐脚下生莲的舞步。 “亥王不是喜欢画画么,怎么不画了。” “柳夕阮,不……我到底应该叫你什么?” “叫我二小姐可好?” 他轻轻的掩嘴笑,却在片刻间神情大变,如同,将谡渊逼迫到墙边。一字一顿,充满控诉,“若非你们谡家先祖背信弃义,抛弃了与北疆氏族的盟约,将那些人困死在了北疆荒漠之上,他们怎么又能找到我们?怎么能将我们赶尽杀绝……” 谡渊看着他,眼神中满是不解、困惑、无助,几乎就要沁出泪水来。 他拼命摇着头,“我不知道呐。你说的一切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也说了是先祖,先祖的事能怪到我们做晚辈的头上……?” “我叫做梵几生,我是一名术士。一名忠于北疆祭司的术士,为了能够继承祭司的衣钵,我日夜修习废寝忘我,到了几乎盲目的地步,快要成功的时候……可是,你知道么,氏族的大军冲了过来,将天宿族一整族的人驱赶到了更荒芜之地,他们要打开禁锢,要打破诅咒,要挖出宝藏,要恢复绿洲……” 雌雄同体的声音扑到了谡渊的面前。 “你给我乖乖的等着。等着你第一个孩子的降临,等着你用巫女之血洗涤过的子嗣后裔成为亡者的祭品,等荒芜之地的大门打开,就是你的……” 柳千颜猛地推开门闯了进来。 面色凝重的对视着柳夕阮。 “怎么了?” “我不是说了,放那对姐弟走。为什么还要杀他们。” 柳夕阮冰冷的眼神闪烁了几次,“什么时候开始我杀人也要得到你的容许了。颜儿,我是你的看护人,不是你的仆人。你要我放过谡深,我放过了。你明知道姓谡的都是我们的敌人……” “我们的敌人已经都死了。都死了……你忘了么。” “我忘了?!”柳夕阮忽然仰天长笑起来,“你怎么敢说我忘了?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的脸,你看看我的身子……看看!看看我变成什么样子了?” “人的躯体会死去的,没有例外。” “你们祭司却不会?巫女却不会?” “我们会经历轮回。” “可是我没有轮回!我只有这一生,这一世,我全部都奉献给了你们,给了你。说在这副身体年满十四岁之前我不能借用祭司的力量,是因为你自己天眼未开,还无法控制我吧?!” 柳千颜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谡渊视线聚焦在一个点上,心无旁骛的听着。 她冲着柳夕阮摇了摇头,可柳夕阮并没有看她,而是径自看着自己的手指、身体,“瞧我这副样子啊!人不人,鬼不鬼,跟被巫术复活的久光又有什么区别。” “二姐,别说了。” 柳夕阮却猛地双手一开,摊开掌心双臂打平,空气中升起一股小小的旋涡,随着盘旋越来越大,越来越猖狂,肆无忌惮。 “你是巫女,是天宿祭司的命脉,是逆势而为的载体。所以我连杀一个人都不行了么?这些年若不是我在你身边保护你,就凭你自己要几世轮回才能长大成人?我杀崆峒黎,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 “你既然不声不响跟着他走的时候也不愿意告诉他,谡百绛已为他定下婚约,不就是不愿意让他娶了那名女子。如今她自己送到眼前,我替你永绝后患,不正是我的职责?难道女巫大人,你还不高兴了么。” “我说了不许,就是不许。”柳千颜也不是讲理的人,索性专制蛮横起来。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柳夕阮会突然长开五指尖爪,凌空一把将她锁住,浮空于半空中。 “你干什么?!” 柳夕阮隔空欺近她,“当年救过你的人不只有谡深,还有我。你既然要报答他,何不也报答报答我?我要的很简单,我要成为你们天宿族的人,我要不死不灭不入轮回……” 可是柳千颜的周身一道道红色雾气无形的飘散开来,她的肌肤底下有红色的血丝在穿梭滑动,就像有一只只细小的虫子,看得见却摸不着,流速飞快。 “千颜?!颜儿!你怎么了……你做了什么?” 虽然嘴里说着最狠的话,可柳夕阮的脸色分明有些慌了。 将柳千颜放了下来,仔细检查她是身体却没有发现丝毫外伤。 谡渊正担心着自己被殃及池鱼,“我去帮巫女大人找大夫吧?” “屁话!普通的大夫能做什么。” 柳千颜慢慢的抬眸看向柳夕阮,直到对方一点点的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你不会是想……想要……” “除了你,就只有久光。久光是他重要的人,我答应过,不会让久光死的。” “可是颜儿啊,颜儿,我是你师父啊,是你看护人啊,是你阿姐啊……” “所以你会明白我的对不对?你一直说,一直说,想要成为天宿一族的人,但你不明白我们的族人有多么的多么的渴望终结。若是我再轮回一世,难道你要顶着现在这副躯体,成为亥国的王后,等到我转世回来么?” 柳夕阮终究露出自己光洁的胸膛,在谡渊震惊而恐怖的眼神中,柳千颜展开手指从她的体内汲取了血液与光华…… 他看着柳夕阮一点点的干枯下去,干枯的如同老者。 而事实,他原本就早已是老者。 他看着柳千颜一点点的长开,她的发丝愈发的长,愈发的密,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滑落地面。 她的四肢逐渐变得修长、纤细,在原本的衣袖中穿越而出,柔白的肌肤袒露在空气中。 她的眉眼也不再似七八岁的孩子,而是清秀少女模样,出水芙蓉,鲜艳欲滴,她抬起眼睑,波光粼粼的望着他。“亥王,可否为小女子,取一身衣裳?” 谡渊未曾多想,一手解下身上烫金黑帛龙锦,款款递到她的面前。目光中自动忽略过倒在一边地上竟然还在抽搐的老者。 原来长开后的柳千颜是这般模样的。他在心底叹息。 是美的!不同于北疆女子英气蓬勃的美野,不同于皇城女子矜持妩丽的端庄秀美。不同于西域舞娘妖娆多姿风情万种之美。 她是危险的,一看就充满阴翳的,会吞骨噬髓的骇人的惊美…… 谡渊不由得屏住呼吸,一步步靠向她,将手中龙锦披阅在她肩头。 然后看着她起身,脚步灵动而漂浮的走进了水桶之中。 后退的时候谡渊才意识到自己脚后跟踩到了什么东西,一低头,是一只干枯老朽的手。 枯手顺着他的脚踝摸索上了他的脚踝,然后像锁扣一样,咯哒,就扣住了。 谡渊瞬间吓住了,拼命的挣脱。就一不小心将手骨踢碎了。 他听着那具枯老的躯体发出愤怒的咆哮声,只是声音很低,轰隆隆的像打雷。 “别怕,他现在伤不到你了。”她的声音也变了,变得低沉而悠远。 “你,怎么在……在一瞬间就……” 柳千颜在木桶中转了个身,两条细长的少女的胳臂架在木桶的边缘,目光明暗交替的观望着他。 “亥王不是一直在暗中钻研我们北疆天宿族的秘密么。这,就是我们的秘密呀。” “可是……不是说,天宿祭司与巫女,是敌对的么?” “谁说的。只是祭司与巫女不会同在一个朝代出现。” “为、为什么?” “因为那些祭司,愚蠢,傲慢,自大。他们根本不懂得天地间真正的人伦是什么。于是毫无节制的扩张,收揽信徒,”视线轻蔑的瞥过地上枯萎的老者,“导致自己的信徒盘根错节,最终引来浩劫。” “那,为什么巫女不阻止呢?” 柳千颜没有回答他,而是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掌心暗红血气在褪色…… 然后慢慢的钻入水底。再次探出头来的时候又恢复到了孩子的模样。 “啊——”谡渊不免一声轻呼。 小女孩的柳千颜伸出了食指,轻巧的压住自己的嘴唇,是一个噤声的手势。 嘘! 谡深从廊下走过的时候就看到了走在前头的柳千颜身上披着属于亥王谡渊的黑锦袍子,袍子似乎吸满了水,走过的路上都滴滴答答的。 可是她目不斜视的,如履无人小径般,款款而去。 尾随在后的谡渊手中抱着一长卷东西,那东西用油布纸包着,十分严密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只是看起来挺沉。 谡深便开口,“亥王,可否要为兄帮忙?” 谡渊闻言竟似吓了一大跳,手一松,抱着的油布纸卷也落在了地上。 谡深以为自己眼拙,居然看出那纸卷自己动弹了一下? “不、不必了!……我的画。”说完重新扛起了油布纸卷。前头的柳千颜已经走远了,他慌忙的跟了上去。 那一夜,皇城中无风,无云,天空一片静朗,仿佛预示着暴风雨前的宁静。 城中的百姓家门紧闭,谁也没有意识到黑夜中已然有人悄然入城了。 入城的都是东周国的武士,他们并无敌意,只是提早前来稍加部署,好迎接即将到来的东周荆条君。 亥王登基,万众欢庆,是天经地义的。 而作为邻国东周必然也是要表示躬亲。 但是荆条君此番前来却是出了所有人意料。荆条君当年被送往东周作为两国邦交友好的人质,对于亥国的怨气早已轰天可鉴。 所有人都以为谡荆条不会再回来了,他绝不会再踏入皇城,就像所有人都认定九皇子翼郡王绝不会是那一个赶回城都援助亥王的人。 然而万事万物总是经常的叫人措手不及。 谡渊一宿没睡,恍惚中依然能见那一卷包裹着柳夕阮干枯的躯体的油布卷在自己怀中蠕动,狰狞不已。 “啊——”从怔忡中惊醒过来时就看到宫人小吕子眼巴巴的瞧着他。 “亥王?亥王,您醒啊?” “怎么。” “有一封东周来的国书。” “什么?!” 他慌忙四顾,才想起来始终监视着自己的柳夕阮已经……没有了。 第34章 东周之狡狐 第34章东周之狡狐 谡渊从来未见过这位世叔。 只是从宫廷中的妃嫔们口中,以及朝廷大人们的口中听说过,这是一位舌灿莲花的辩士。 十三岁带着自己的武师周游列国,十七岁入朝为官,十八岁亲举前往东周为议和、结盟贡献一份力。便自此没有回来。 东周一直是亥国贸易往来频繁的盟友,但是在军事上却经常得寸进尺。而每回亥王有意疏让便都是看在荆条君的份上。 想起当年荆条君年纪轻轻以一己之力为亥朝求的盟友,并在亥国动荡的几年中始终未曾侵略亥国,还不定的输送粮食和食盐,亥王大抵心中是觉得有愧于荆条君吧。 荆条君与谡海一样,三十而立,四十未满,不同的是荆条君府中正室、侧室各一,便再无其他群妾。 据说侧室乃东周第一医女,原本是东周王特地派去府上照顾荆条君夫人的,荆条君夫人连年三胎皆胎死腹中,心里和身体都受到了莫大打击,积郁成疾,一病不起。 荆条君却与夫人伉俪情深,始终未曾纳妾。还是夫人极力劝说下,才迎娶了那名医女,一来确实医学世家才女厚德,荆条君自己也欢喜,二来方便照顾正房夫人不再需要避嫌。 这与三妻四妾,妾室如林的谡海不可同日而语了。然而荆条君与谡海的关系却不错,在边关也是经常往来,荆条君来的日子多,谡海则大肆铺张浪费的款待,深怕怠慢了这位远方世兄般。 有一次还截胡了周遭小郡县上贡给亥王的贺礼。 亥王谡百绛听说后非但不恼怒,还劝说朝臣,“都是自家人何必在乎这些。”又说,“本王与荆条君也算同宗之后,他却只能寄宿于外,落叶怕也归不得根。侧亲王一番好意,就当本王赏赐了他们。” 朝臣面面相觑,不知该夸自家亥王心胸宽广,厚德载量呢。还是这个亥王不仅怂,又怂又好面子,一叶障目,自己哄骗自己还骗的头头是道。 因此谡渊没见过这位荆条君,却是无数次耳闻过的。 他心里有点虚。 便找来谡深一起。 “不如兄长一道去?” 谡深也是佛了。可是亥王亲自开口,总不能拒绝。只是不懂谡渊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谡海在相山城的时候没少劫贫济富。 在谡深的属地军彪悍起来之前,浠水郡都的百姓听到、看到相山城军前来收粮、打秋风,跟见了黑白无常索命似的。 而劫回去粮食、金银,甚至少女,除了留待自家兄弟享用,谡海也不会少了东周荆条君的一份。 传闻东周王之弟免王曾经大肆攻打过相山城,就是因为嫉妒谡海只进贡荆条君,却连东周皇室都不放在眼里,不仅免王没有,连东周王都没有。 谡深没有与荆条君正面交锋过,因为这个人比谡海更老奸巨猾,从来不肯亲自出面,哪怕有一次东周抓捕逃犯要从浠水郡都借道,明明直书与城主谡深交洽更快,偏要转介侧亲王谡海之口。 谡深没见到一直“主持大局”的柳夕阮,还稀罕的问了一声,“咦,怎么二小姐不与亥王同行?” 不料谡渊整个人一抖,捧在手中的茶杯都碎了一地。 看着他时已是脸色苍白。 “不、不不……” “亥王是不知二小姐去了哪里?” “对!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谡深本想再问一句,怎么也未见柳千颜。她离去的时候,脚步走的有些不稳,当时他也未曾多加注意。 后来见着她在前殿走过,虽然步伐奇快,却总觉得有些怪异。尤其她身上还穿着湿哒哒的谡渊的袍子…… 她毕竟又救了久光一次,是不是该去谢谢她。 可瞧着谡渊的脸色着实吓人,多瞥他一眼都有些不忍心。谡渊到底比他小了几岁,而且长大到现在都没有正经离开过皇城,全然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只得上前安抚道,“亥王也不必如此惧怕荆条君。他也不吃人。” 听到“吃人”两字,谡渊抖的更厉害了。 荆条君吃不吃人他不知道,可是宫廷有个吃人妖怪啊! 柳千颜分明就是把柳夕阮吃了嘛…… 他本来以为柳夕阮才是最可怕的,原来不是呢。吃完后,还把柳夕阮的躯体捆成了粽子,还由着他一蠕一蠕的。 想起前夜自己怀抱着这具东西穿过了大半个宫廷,谡渊一个战栗…… “对了,亥王你那画卷是?” “画卷?!什么画卷?九哥突然问起画卷是怎么了?” 谡深被他反问的一头雾水,只好摇了摇头作罢。 荆条君虽然是东周人,但宗籍属于亥国,因此也没有特别客礼的招待。 就当做亥国边疆的藩王来访,就在宣堂殿里接风了。 当时谡海参加柳绯君家宴,身边也是带了不少的亲卫。然而这次荆条君这次入宫,却是什么没有一个护卫的。 谡深见了也不禁暗暗佩服这个人的勇气。 他身边只有个小小的书童,眉清目秀,看着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一只眼上罩着眼罩,似乎眼盲,不过动作倒是很连贯,显然只用一只眼生活久了就习惯了。 谡深和谡渊这都是头一次见到荆条君。 与他们想象中相去甚远的是,荆条君并非美男子,身形反而过于瘦小。气势上也没有谡海的庞然之气,虽然眼神很平和居定,却少了一抹战场将士的煞气。 说是文人吧,他少了一股傲气。说是皇家子嗣,又过于恭谨。 谡深是见惯世俗之人,脑中仔细想了一想,便想起来了曾几何时见过这样的人。那就是商贾。 尤其是偏安一隅,富甲一方的商贾。 这种人,他们有着自身的生存之道。他们不是官宦,却能暗纵官场。不是江湖派别,却暗中参与其中。 对每一个人都求以和为贵,以德服人,以恩抱怨。实则心怀自己的目的,且咬定之后犹如豺狼,死不松口。 谡渊打量柳绯君的时候,柳绯君的目光也在打量谡深。只不过后者的目光更迅速,更不动神色。 轻轻瞥过几眼后立刻就将视线全心投入到了亥王谡渊身上。 谡深请了谡渊上座,自己则在客座坐下。 柳绯君与亥王施礼毕,又朝着翼郡王也是一番礼仪后,才悄然入座。 谡渊看了看谡深,虽然很希望说让他人替自己开口,但如今他就是亥王,“不知荆条君特地赶来是有何……”目的差点脱口而出,“有何要事?” “亥朝新王登基,作为东周与亥国之间的使臣,自然必须亲自前来拜谒。周王其实也有此意,所以特地与我说了,一道表示恭贺。” 东周王说没说不知道,荆条君能想到这条,就可见滴水不漏。 “哈,哈,还有劳荆条君替本王转达谢意。”谡渊说着又瞥了一眼谡渊。 谡渊其实猜测到几分,荆条君此次前来是关于相山城中兵乱有话要说。 果然几番客套过后,荆条君仗着自身年长,直说了来意,“相山城在侧亲王离世后,始终内乱不断,百姓深受其苦,亥王是否已经有所耳闻了?” 谡渊只能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过去我也经常造访相山城,有许多故友也居住在那里。亥王也知道,东周与亥朝边界向来是不怎么分明的,有些人在东周住腻了,就会举家迁徙到亥国来,相山城在侧亲王治理下素来富饶有序,是个不二的选择。因此在相山城中,东周的百姓也是不少。” 听到这里不仅谡深觉得不对劲,谡渊也觉得不对劲起来。怎么东周的百姓就不少了?人都到了亥国境内,难道不是入乡随俗么。 谡深起身道,“边关关系融洽,百姓互相往来也是自古就有的。既然东周百姓都是自愿迁入亥朝边城中,就该遵守亥国法纪。” “这是自然,自然。翼郡王莫要多想,鄙人也没有质疑的意思。” “那荆条君的意思是?” “只是我在东周边关久久不见亥朝有官兵前来治理,又得知侧亲王在皇城遭遇不测,为北疆墨旗氏藩王大将所杀。如今亥王又是登基不久,担心亥王布兵不顺,但为两国友好又不敢轻易出兵进入相山城平定兵乱,这才想说与亥王商议。” 谡深心里这就不高兴了。相山城怎么说都是离他属地浠水郡都更近一些。 他都没说自己要帮忙平乱,怎么就轮到一个外人。 荆条君此举分明就是趁火打劫的。 就是来看看亥王手中还有没有兵马前去边关支援。如若没有,相山城他就要替东周拿下了? 谡渊在边关治理,尤其争夺城池方面确实心里没有什么数,于是又看向谡深,等着自己九哥来拿话。 谡渊直接请命道,“亥王在上,为兄在边关数载,与侧亲王属地城池隔水相邻。也为城中百姓深感焦虑。如今连东周王都替我朝担忧百姓了,为兄愿为亥王平乱,以定边疆百姓之心。” 谡渊看着谡深,久久方道,“翼郡王若愿意,再好不过了。那、那,平定之后,翼郡王还会回来的吧?” 谡深一愣。荆条君也是眼眸挑了挑。 他看着座上的年轻亥王。谡渊登基是年却是要比谡百绛更年轻几岁。 而且眉眼间一看也是个凌厉的人,并非像谡百绛本身就糊涂。 可是为何会胆怯至此?难道是,皇城宫廷之中还有其他变数。 荆条君暗暗抚了抚眉心,看来这一次是来对了。 第35章 一夜孤城 第35章一夜孤城 翼郡王谡深终究受命,带皇城军三千,连同他浠水郡地的属军,收复相山城,收押因城主缺失,以下犯上的乱兵。 谡深离开的那一天,皇城中的天空都是乌压压的。不禁想起了多年前他被父王赶出皇城,那时候的天何其的蓝,阳光一片明媚。 只有他自己的内心是冰冷的。 谡渊千叮咛万嘱咐,死死的拽紧谡深的手臂不肯松开。 “亥王不必担忧。城中如今已安稳,不会再出乱子了。” 谡渊却依旧深深的凝视着他。 谡深问他,“小十六啊,你是不是,害怕着什么?” 谡渊的视线终于缓缓的移动了起来,看向了远处看向了千鸟殿前。 柳千颜站在那里,迎风而立,双手合十轻触眉心。乍看起来她像在祈颂,像是对着北疆民族遥远的天神诉求着什么。 “九哥、九哥……” “小十六你说。” “若是……若是等你回来的时候,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亥王!” “九哥,九哥你听我说。真的!这是一件顶要紧的事。” 谡深点了头。 “你一定要坐上亥王之位。我们亥朝的百姓,够苦了。谡氏子孙,到了我们这一代,愧对列祖列宗,不、不……从父王那时起就已经不行了。可是你不一样,你跟他们都不一样,其实我知道的,亥王之位给我不如给你。可我,可我没有办法……” “你别说了。” “不、不,九哥让我说下去。如果你回来的时候,我不在了,或者是在外面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在了,九哥千万不要犹豫,杀到北疆去,灭了那座祭坛。” “祭坛?什么祭坛。” “北疆,天宿一族远古的祭坛。”目光悄悄的凝住了那个只有身影的柳千颜,“我现在知道了。柳绯君会来皇城,是为了找到办法破除当年先祖留在祭坛的禁咒。可是柳绯君自己什么都不懂!真正妖魔的是他的两个女儿……一定要破坏祭坛,一定要杀了柳千颜……可惜那个时候你或许已经找不到她了。” 谡渊断断续续的话,谡深并没有捕捉到多少。但是他清晰的感受到,这个孩子吓坏了,彻底吓坏了。 他警惕的看着柳千颜,明知她绝非善类。可是她身上却总是流露出令他无比悲悯的气息。 顶着袁飞的脸的久光带着麾下三千将领追随着谡深而去。 三千皇城军并不知道带领着他们的袁大将军早已不是他们认识的袁将军了。 东城门守军无一不为自己的将领感到高兴。这些年,袁将军终于被朝廷、被亥王看到了。终有一日,袁将军会肩披一身功勋归来。 荆条君双手交叠合于身前,态度恭谦达理的站在人群中,为翼郡王送行。 他的目光似乎看的很远很远。反复看到九皇子被赶走的那年,孤身一人,站在城门口彷徨四顾。 老百姓中没有几个人认得他的。却都认识押送着他的侍卫,是宫廷禁卫。这个孩子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罪,居然需要如此郑重其事的架势。完全没有人能想到,他不过一个不得宠的皇子罢了。 时至今日,翼郡王出征,同一个人,同一个出发地,却已大相径庭。他是戴着荣誉与希冀的。已经有人在默默祈祷他的凯旋归来。 “人们啊,都是善忘的。”荆条君在人群中低语,“总是会忘记自己曾经做过些什么,同时寄希望于别人也都同样忘记。” 谡深出城之前走的缓慢,出城之后却走的飞快。 因为出城之前他还在等待着什么。他以为至少柳千颜还有什么话会对他说。 然而并没有。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只是远远的矗立在千鸟殿之上,居高临下,俯瞰众生。拥有着她这个年纪令人匪夷所思的冷漠。 谡深以为此行会速去速回,却不料这一去竟然是整整七年。 从出了皇城谡深一路急性狂赶。皇城军根本无法适应谡深的行军方法,一个个口吐芬芳,甚至有半路就想着逃跑的。 被久光抓住一个,就是军法伺候。谡深眼看着也不是办法,把不愿意跟着走的拉出来遣了回去,皇城军也不归他管,不过是协战而已。 派人押了回皇城,朝廷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 剩下的竟然两千人都不到了。 久光问谡深,“郡王,我们是先往相山城,还是先往浠水郡都?” 谡深回头看了一眼,不自觉的冷笑着哼了一声,“先回属地。等叫上了我们属地军亲兄弟,再把相山城拿下也稳妥。这些人,我一个都不放心。” “郡王,您看亥王这意思,是要把相山城归入我们管?那以后浠水郡的百姓可不就是……” 谡深一巴掌拍了下去,目光扫过周围众人。这里还不是自己的地方,这些人也不是自己的人,说话可得紧着点。 沿路上无论东周,亦或其他属地亲王,都没有令谡深失望。 几乎每一程都有不同的人猫着紧跟在后。 久光不耐烦,“主子爷,属下去解决了他们?” 谡深虱多不痒的摇头,“不必了。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伙人。若是一个都不跟着,我反倒稀罕起来。” “主子爷这话怎么说?” “跟着我就说明还忌惮我养的那批属地军。若是不忌惮,恐怕我亥国不知要乱成什么样。” “但他们真的不会攻击我们么?” “只要没有人动手,就不会有先动手的那一个。他们那些人哪一个都不想当螳螂,一个个都想着做黄雀呢。只要没有第一只螳螂,我们这些蝉就是安全的,还入不了黄雀的法眼。” 久光一脸的受教,却眼神空洞。 谡深发现自从离开皇城之后久光似乎话多起来,也没有经常神思恍惚的模样。 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就是从那一夜经过前殿长廊,遇到亥王抱着一捆画卷,跟在柳千颜身后亦步亦趋走着的时候起。 谡深未曾多想,其实控制着久光的并非柳千颜,而一直都是柳夕阮。 离开浠水郡的时候已经数月之前。如今归来说不出的亲切。 可远远的就看见了一栋高耸,直插云霄的木排楼。 楼上还有正在巡楼的守军。 守军不识得皇城军的旗帜,前哨一瞥之下,鸣笛示警。 谡深听出了警笛,是两军交战时遇见敌军压近时候的警告。嘹亮而迫切。 谡深立刻让久光打旗帜,然后对方显然根本不看旗语,直接一梭空箭就射了过来。见皇城军没有丝毫停步的意思。 这就换上了火矢。 谡深无奈,勒令停下了回郡的脚步。 命令久光道,“你先回去,看看他们怎么了。” 久光没多想,正要拍马而去。又被谡深叫了回来,“唉你等等。你给我看着他们,还是我自己回去。” “唉?” 谡深有些怜惜的摸了摸久光的脸。他顶着一张袁飞的脸,是要去唬谁呢。 怕是连鬼刃都不认得他…… 城楼上。城门前。木楼上。一排排的弓箭兵整装待发。 火矢箭弩噼里啪啦气焰怒张。 谡深不禁勒住了缰绳,远远的质问道,“前方是谁?” 有个小将,不甘示弱回吼他,“来人是谁!来者是客,哪有让主人家先报姓名的?”哟,说的还好有道理。谡深一下子气笑了。 他下了马,一步步走上前,目视前方昂首阔步。 “你看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我管你是……” 这时候身后终于有明眼人喊了起来,“郡王回来啦!!” “快!快去喊鬼刃大哥,是我们郡王回来了——” 谡深暗自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不是全瞎。 不然让他真要自报家门才傻眼吧。 裹着一席黑衣黑甲,眼神如燎狼,左耳边缘至整个左侧面颊上一道刺目伤痕的鬼刃如鹰隼般飞掠了出来。 “主子!您终于回来了……” 鬼刃是个刺客,与久光来历、身世,截然不同的刺客。 谡深至今依然不晓得当年买下鬼刃的命用来刺杀自己的雇主到底是谁。 但是他不担心。因为鬼刃说过,出于江湖道义,他是不能出卖自己雇主的,哪怕自己失败了,被俘获了,被策反了,依然不能出卖旧主。可是他会替谡深看着。 “翼郡王请放心,只要有我鬼刃在一日,那名想要郡王之命的雇主就不会再有下一次机会。” “那若你死了呢。” “在属下死之前,我会亲自手刃那名雇主。” 鬼刃的话,他信。 自己离开浠水郡都前往皇城援助亥王的时候,将属地城池交予鬼刃,谡深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挣扎。 不是担心鬼刃做不好,守不住城池。而是担心其他的属地军不肯服从。 若非想让久光回皇城看一眼他的父亲,他宁愿留下久光而带走鬼刃。因为属地军中除了在当地招募的士兵,大部分都像久光一样,是氏族子弟,远道而来。 他们是为了亥国保守边疆,不愿与皇城不肯作战,害怕吃苦的氏族子弟同流合污。但是他们也有着氏族子弟的骄纵。 譬如对于鬼刃那样的江湖人士,天生恶感。 所以看到眼前一众人都乖乖听从鬼刃,唯他马首是瞻。谡深感到欣慰。 谡深伸手按住了鬼刃的肩膀,暗自惊讶他居然消瘦了许多。 “有劳了。” “属下不辱使命。” “我收到了你的来信,不是让你打开城池,能容纳多少从相山城逃亡来的灾民就收留多少么?为何我看前门,竟然还筑起了木楼?” 鬼刃一声叹息。 “郡王,您不在的日子。东周,一刻都没有放松边关。他们连日侵扰不迭。目的也并非真攻打,而是让我们疲于守城。” “东周军来了?” “他们正在相山城之中。” “什么时候入城的?” “已经两月有余了。” “呵,”谡深冷笑,“不错呢。一边有模有样来使者和谈。一边早就伸出了獠牙。那为何我在皇城一点消息也未收到?” “郡王,江阴河以南的城池,除了我们浠水郡。都叛离了……” 谡深眨了眨呀。 “郡王一路回来,难道没有觉得各路关卡特别松懈么。” “确实。” “早在一个月之前。消息就已经没有办法抵达皇城了。” 谡深彻底愣住了。 原来这才是跟在自己身后那些人始终没有动手的原因呐。还以为是自己部署得当,让久光日夜备防,对手找不到机会呢。 “如今,郡王,我们就是一座孤城。其他城池的亲王、郡王早已联合的联合,敌对的敌对,但没有任何一方势力,是属于亥国的了。” 这…… 第36章 天籁少年 孤城之下,八万人大军整整齐齐,一眼望去竟然望不到头。 大军阵前,摆放着一摞尸体,一字排开,足有二十多具。 谡深回头看着鬼刃,“底下躺着的都是什么人。” “回郡王,是东亲王谡子谢的部将。” “为什么会躺在地上。” 鬼刃的语气丝毫没有一瞬的迟疑,“他们夜探前哨。接警告而不肯离开。巡楼的士兵按照我的吩咐,一缕射杀无赦。” 谡深双手握了握拳再慢慢松开。 浠水郡都能够在整个江阴以南暴乱之后以微弱渺小之势苟且偷安,百姓无损,多亏了鬼刃一人。 他决策果断迅捷,军令如山,一丝不苟。且生杀之际绝无半分迟疑。才能笼得人心,众志成城。 但是鬼刃此人心底里杀气太重,到了佛堂都不敢轻易收纳的地步。凡高僧得道之人,都无不一声叹息。 刺客出身,死在他手中的并非只有邪恶歹毒之人,不乏无辜、苟且、甚至良善之辈。但他也没有错,收人钱财,与人卖命,他不过是为了生存。 鬼刃,一刀毙命,绝无两次。鬼刃对谡深说过,“杀一次,是你的命。杀两次,是我的命。” 只要重击之下,目标不死,鬼刃绝对不会再做逗留。哪怕收买性命者要他偿命,他也不会做出反抗。 对于并非作恶多端的恶人,鬼刃会接受他们一个重托。无论是什么。 这就是鬼刃的规矩。 所以鬼刃说杀,巡楼的士兵就杀。根本不在乎分清对方是敌是友。 天亮之后,谡深亲自走上了城楼。见到底下万军开路,重甲护身,只为了送一个人走到他的面前,东亲王谡子谢。 东亲王四十有余,是谡深的叔伯辈。是谡家子孙中分割的最早的一批。子承父地,属于在边关塞外偏安一隅,不愿卷入朝政的一支。 谡海当年多次想要笼络东亲王,赠送珠宝金银无数,东亲王一一笑纳,后听说广撒钱财于民间。 因此侧亲王谡海在东亲王属地辽夏城声名鹊起,人人都道相山城地下能产黄金白银,相山城中流淌的泉水都是美酒。 于是只要遇见从相山城来的商贩一律低价收入高价卖出,谁让你们有钱,有钱人的银子不赚岂不是缺心眼儿? 殷商间对自家城主愈发的不满,谡海才明白过来自己不能这么搞了,这个东亲王是个老土的傻缺,不是一道人。 得知谡海皇城遇害,与他玩的好的亲王、郡王也没多想,更没有一个提出打算报仇的,都是酒肉兄弟,少了谁还不照样喝酒吃肉。 只不过对皇城多了一份愤慨,撒丫子的翅膀硬了,腿扳直了?竟然敢对哥哥、叔叔们动私刑? 他们怪罪的倒非北疆墨旗氏,而是坐在皇城主位上的自家姓人。 北疆都是些什么人?一百年不进一趟皇城的人,岂会管他们谡家人的内务事。分明是被当枪使了。 但是南方一乱,谡子谢也是挺高兴的,正好自家地上人丁兴旺,开疆拓土不易,既然晚辈们懂事,知道孝敬自己,就不用客气了。 他盯上的不是别处,正是刚刚失了主的相山城。且听说如今相山城中东周人作主,肥水不流外人田,肯定要抢回来。 浠水郡都对他来说,太小。不够塞牙缝的。 然而八万大军还没投入征战,就被迫引到了这里。 翼郡王抬手,火矢弓箭手自然各个听命放下了武器。 左右护拥的银甲军散开,一匹白色高马缓缓上前。 谡子谢不同于奶白奶白的侧亲王谡海,一张布满岁月沧桑雕刻的脸满面硬毅。 声不亮,却传万里,“谡深侄儿啊,伯父在此,你难道还要居高临下俯瞰伯父不成?” 他身后的兵马,两倍于浠水郡都,且不说还不是他倾城之力。 而他的姿态也没有打算强攻浠水郡都之势。否则在弓弩手火矢箭雨射杀他前哨兵的时候就早有了动手的理由。 谡深正要下楼出城,鬼刃挡了一挡。 一旁袁飞脸久光身的侍卫横刀就将鬼刃劈了出去。 鬼刃一愣。谡深冷眼看来,鬼刃只好退下。 由着那个来历不明却气息莫名熟悉的侍卫陪同谡深前往。 鬼刃认人有些跟野狼相似,他是嗅气味的。久光外貌虽然陌生,可是他身上的气息无端的熟悉。 谡深带着久光出城拜谒伯父。 老将人了,不多废话,“还请翼郡王把我儿钟爱的女子交出来。” 谡深一个措手不及,愣在当场。 说完话的东亲王可能也觉得有些杵,目光游离了一下,表情极不自然。 这……大军切切的,莫非就为了个女子?! 什么神仙女子? 谡深暗暗后悔,带着久光干嘛,他跟自己一样刚刚回城不久,早知道就该带着鬼刃过来的。让他好好说说清楚,到底怎么个回事? 然而作为城主,又不方便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多少会显得袒护部下。于是咬牙交洽道,“东亲王请稍后,待我去请出那位姑娘……” 谡子谢也非常给面子,“翼郡王自便。”顺便还提示了他一句,“带走我儿钟爱女子的人,是一个叫鬼刃的将士。” “明白了。” 一回头谡深就问久光,“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郡王的意思是,东亲王为何不称之为,儿媳?” 这钟爱的女子……这? 脑海中飞快的转悠,东亲王一共四个老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女儿已经出嫁,三个儿子也都过了娶亲之年。没道理还为了一个心爱的女子跟老父亲撒娇耍泼,甚至老父亲不惜带重兵出来夺人? 一回到城楼立刻提审鬼刃。 “你到底是抓了东亲王的什么人?” 鬼刃眼巴巴看着自家主子爷。 “什么女子?我问你,什么女子?你抓人家个姑娘家要干什么……?” 鬼刃绝不废话,“我没有抓什么姑娘。” “你……” 谡深目光一瞥,瞄到了城楼上另外一名护将。 “你说!” 没见过翼郡王撒这么大气的,护将颤巍巍,“回郡王。鬼哥确实抓过个人回来,但那个……那个似乎……” 连着手下两位大将支支吾吾口不清言的,谡深是真恼了。 “带来见我。” “是……”护将还偷瞄了一眼鬼刃后才小心翼翼的去了。 那与其说是个女子不如说是个——相貌清秀的少年。 谡深一眼看穿了,手指都不住哆嗦了起来,指着他,“就是这?” 守将立正回话,“他在镇外闹事,一路逃窜进我浠水郡都。不仅引来了相山城的官兵,还引来了东周的人……” 哟呵,还挺能闹腾。 谡深侧眼看着他,“孩子啊……”话未说完,就亲眼看着他当着鬼刃的面,朝着鬼刃脸上啐了一口?!由于鬼刃是单膝跪地回话,谡深没下令,他不敢动。 于是当面一口就呸在了脸上…… 谡深人傻了。周围一圈的官兵属地军也都人傻了。 那个是谁啊?!那可是连谡深单打独斗都未必能占上几分便宜的江湖第一流刺客。 作死啊,年轻人。 “官官相护的狗东西!”清秀少年还口出狂言骂人了!? 谡深有那么一瞬间,不想说话。他就想静静的看着。 似乎结局会很美妙…… 谡深问他,“你叫什么?” 少年反问,“你又是谁。” 身边侍卫都看不下去,但谡深显然很有耐心,仿佛完全忘记了,此刻城外八万大军正虎视眈眈,自己伯父东亲王还一脸肃穆的等待着他。 “我叫谡深。亥朝翼郡王谡深。此浠水郡都的城主。” 照理,少年也该回答他自己的名字了。但是没有,“那这个人呢?”目光轻蔑的挑了一眼依然乖巧单膝跪着,纹丝不动的鬼刃。 “他叫鬼刃。他是我的亲卫。也是在我离都之前重托他,替我守好浠水郡都的爱将。”然后一脸,看你怎么回答。 “我叫秦水连。东周吴边人。”一听到是东周人,除谡深之外其余人的脸色都微微变了变。但是少年不为所动,目光平静无澜直视着谡深。 “嗯。还有呢?” “是个卖唱的。” “……”谡深吸了口气没说话。 “由于家道中落,不能生活。就带着妹妹远渡淮河而来,想在亥国落脚。” 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合情合理。然而谡深好奇的是,他又是怎么搭上东亲王之子的。尤其是他到底怎么得罪了鬼刃,且对鬼刃态度如此恶劣。 那孩子显然也很有眼色,光是看着谡深默然不语就猜到他心中所有疑虑。 自顾自的说了起来,“东周吴边是隶属免王管辖,翼郡王知道青薄沽这个人吧。”也不等谡深回答,谡深必然是知道的, 东周王青城海只有一个同母同父的亲弟弟,就是好战霸道的东周免王。 这些年若不是有荆条君从中作梗拦着,怕免王与边疆之战就不下百场了。 “我家本是手艺人,以农耕作具为生。冬天的时候父亲也会随乡亲们出门捕猎。一次在捕猎途中发生意外不幸身亡后就只有母亲一人操劳持家。我与妹妹因为年幼只能在旁辅助帮忙。” “一年地灾上缴的粮食少了,官兵就来村里拉人充数。因为家中没有男子,整村都提议用我母亲充数……”说到这儿时少年下意识抬手擦了擦口鼻。 而连鬼刃都诧异的抬起头来,这一段故事他之前是没有听说过的。 后来大抵也能猜到几分。母亲被人抓走,作为哥哥的少年只能与妹妹相依为命,日子更加艰苦。好在少年天生一副好嗓音,去官宦门口卖唱也换取些口粮。 可是免王不知怎么的听说了这个少年,并派人来抓。 关键是,还抓错了人! 因为少年嗓音独特,音色似女子。免王手下一群没心没肺的傻子竟然抓走了妹妹…… 第37章 故事还挺耐人寻味 第37章故事还挺耐人寻味 哥能忍,妹不能忍。 少年绝地反杀了,他风轻云淡的说着,自己反手杀死了抓走妹妹的傻子,从囚车里救走了妹妹,接着一路的逃亡,逃出了东周,混入了相山城。 “东亲王呢?”谡深的语调愈发的沉静。看着少年的眼神也从漫不经心转为了充满探究。 少年眼中滑过一丝黠意,虽然谡深没有点破,但他也明白这是少年的计策。引起他足够的重视,对少年来说接下去的局势才能多一份保障。 “相山城城主谡海遇害的消息传出来不久后,相山城就变成了众多亲王郡王眼中的肥肉,东亲王也不例外。东亲王有一个儿子,叫谡槐。不知翼郡王认不认识?”他看向谡深的时候眼神中分明就有一种挑衅。 谡深不认识,非但不认识,甚至不知道。 谡子谢三儿两女中就谡深所知并没有一个孩子叫作,谡槐的。 他目光不由得深骇起来,开始怀疑眼前的少年是不是在戏弄他。 这个朝代所谓卖唱的和说书的,一丘之貉。江湖卖唱不像歌舞窑姬,不仅仅需要妖娆妩媚身段优柔,还需要不断的鬼点子,能够抓住人眼球的。 走过路过的人不像那些歌舞场中的大爷,有的是时间和金钱,他们只是普通的百姓,路人,必须一开嗓一个调一句话就抓住眼球的。 能够信口开河胡诌一气已经不算是大本事了。谡深暗恼,自己竟然被这个少年糊弄了。只不过他看起来人畜无害而清澈,令人不禁放松了戒备。 少年似乎也发现谡深的恼怒,不疾不徐缓缓道来,“郡王先不要怒嘛。郡王有所不知的事,不能证明它就不存在啊。” “我与东亲王乃是本家。他家有多少子嗣,你一个东周人初来亥国,还能比我清楚?” “那是他长子。”秦水连也不跟他辩,只要自己一介布衣,且是个外邦人,辩了也没有用,赢了输了对自己都没有好处,不如以事实说话,“天生下肢残疾,双目失明。不是完全看不见了,是只能模糊的看到影子。” 谡深道,“也只能说明,确实有这么个人。与东亲王有何关系。” “他的生母,是东亲王表姐。”少年没有径自说下去,反而顿了一顿。给予翼郡王充分的时间去回想。 恼怒的情绪很快的退下了。 谡深的表情有些怪异。宫廷皇家的丑闻早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他自己虽然离开宫廷的时间早,有些丑闻却也有所耳闻。 譬如谡子谢这位远亲表姐。前朝文阁内务,宗书礼,陶业陶大人之女。本已与谡子谢说定了亲事,却不料被选秀大臣相中选入了后宫,结果成了谡深祖爷爷的后宫。 亥祖帝是个传统的男子,自己死后老婆是绝对不能苟活的,于是交待了一并陪葬赐死…… 可怜那陶小姐入宫时还未满十八。 谡槐若真是陶小姐与东亲王私生,年龄倒是对得上。只不过这件事情绝不能为外人道。少年是如何知晓的?! 原本发髻高束的少年笑了一下,谡深的动摇尽入眼底。他慢慢将发髻松开,清了清嗓子。 在众人一干惊诧疑惑的目光中,慢慢的清唱。 他的嗓音清远、悠扬,尾调拖长的时候如泣如诉,音色高亢的时候如密雨擂鼓,动人心魄! 明明一副刻薄的样子,可是唱歌的时候很静,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多余的肢体动作,目视着前方,被他注视的人会误以为他是看着自己,然而并没有,他的视线根本没有焦点。 仿佛可以穿透过注视着的那个人,落在他自己的平静无澜的湖面上…… 他的辞用的是东周乡南的调,谡深并不清楚辞藻中表达的意境,可是却能分明的感受到破开心防的力量。那是足以涉入人心的,捶打着灵魂的。 谡深甚至有一丝畏惧了。 少年是被鬼刃打断的。 一直跪的好好的鬼刃突如其来的扑向他,手中的兵器划破他的咽喉,一颗鲜艳的血珠飞洒出来。 “鬼刃!”谡深惊呼,困惑于早已不做刺客的鬼刃何来如此大的杀气。 鬼刃的眼眸中满是被触怒后的火烧火燎。 少年嘴角的笑容愈发突显而得意了。 谡深蓦然想明白了,少年并不像他自己口中描述的那么无辜。少年是个刺客。是个属于东周的刺客。 鬼刃或许并不清楚他的来历,可是鬼刃能够凭借在江湖多年的本能感知于他。 谡深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你口中的妹妹呢?她现在人在哪里。” 令谡深没有料到的是,少年的表情几乎一瞬间黯淡了下去。 他是与鬼刃不一样的刺客。鬼刃冷漠,他恬淡如水,鬼刃凶悍,他清澈见底。可是他的威胁一点都不比鬼刃小。在于,他可以操控自如他的表情。 “心儿死了。在横渡淮河的时候被乱箭射中,那支该死的箭簇射穿了她的肺腔。听着她的呼吸,就明白她再也活不下来了。我不愿让她跟着我受苦,于是亲手送她去见了父母,如今……她应该已躺于淮河底下。” 鬼刃的兵器默默的放松了下来,谡深还在仔细探究他话里的真假。 少年默然无语的褪下自己上身的衣衫,露出精瘦的体魄。他的背脊、肩膀、胸口,留着无数的伤痕,那贯穿了肩胛骨的伤口确实是新伤,确实是被箭簇所伤。 “这样的伤口,我腿上,后腰都有。郡王是否还需要查看?” “不必了。” 他说的是实话。他说的也是假话。 然而假话掺杂在实话中,一时间哪怕谡深也不好判断分辨清楚。 谡深只好看向了鬼刃,“为什么要扣下他?” 鬼刃一字一顿,“是他杀了巡守的士兵。” 少年冷笑着反驳,“你可有何证据?” “我不需要证据。”鬼刃直视着谡深。他的嗅觉就是他最大的证据。 谡深信鬼刃的,唯一疑惑的是,以鬼刃的性子怎么没有当场就杀了这个少年。 若是鬼刃早杀了,就没有今天的审判。 直接将尸体从乱葬岗下刨出来扔给东亲王就是了。 现在谡槐,东亲王与祖爷爷后宫嫔妃所生的私生子,显然看中了这个卖唱的小伶。而鬼刃肯定是把少年当做了东周的奸细,要么就是东周派来的刺客。 谡深抚了抚额头。 鬼刃的眼神不言而喻,先杀了再说。 就说人死在看押的时候,东亲王能怎么样?难道真的为这么点小事来进贡浠水郡都? 何况,如若东亲王的目标真的是相山城,浠水郡都是临城之中唯一还中立着的,到时候需要补给,需要退守,浠水郡都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谡深脑海里百转千回,半晌后,眼神缓缓转向了自己的守将,“你去……” 对方立正,去干什么? “去城里找个会唱的歌姬。刚刚他开过口了,找个差不多的就行。得女的。” 既然谡槐眼瞎,把人认成了个女的。东亲王又为了维护自身的颜面,谎称是个女的,那就给他个女的咯。 守将领命而去。 少年和鬼刃纷纷瞪大了眼眸不敢置信的死盯住了谡深…… 谡深命人给还在城下的东亲王送去茶点和米酒。说是去提人了。 然后把鬼刃抓到了角落里,“有几分把握,是东周的奸细?”若是奸细,定然是荆条君派来的人了,他是不信周王亦或免王能拿出这样的人才的。 鬼刃眨了眨眼,“属下并未说他是东周派来的奸细……” “那,你如何判定人是他杀?” 谡深怔了一怔。鬼刃也毫无避讳,当着他面褪下了上衣,露出了精壮的…… 谡深移开视线,鬼刃却紧跟着他。 “郡王,属下背后伤,可瞧见了?” “嗯……” “那最深的伤是年少时留下的。” “我晓得了。” “郡王可知是何等手段所伤?” “我不知道。” “是七七四十九鞭。鞭鞭落在同一伤口……”谡深的目光终于转移了过来,听他继续道,“虽然属下曾是独行的刺客。但是师出有名。训练属下的人手段歹毒而凶狠,能在他训练下存活的刺客,百仅一二。” “你的意思是……他就是?” “属下绝不会看错。”原来,不仅仅只有嗅觉呢。 “他是东周的?” “训练之人并未明说自己是何国何派。” “那,这孩子是?” “属下猜测,是经此人训练后,卖给东周的。” “……”一阵沉默。 这个守将是浠水郡都本地人,对城里很熟悉。很快就带回来个明眸皓齿的丫头。谡深看了也连连点头。 “送过去吧。” 守将抖了一抖,“郡王,您不过去?” 谡深看着他,我为什么要去。东亲王明显还在气头上,作为晚辈,难道自己还要去挨骂么? 鬼刃已衣衫归整,“属下去吧。”守将感激的瞟了他一眼,不愧是我鬼哥。 谡深也没拒绝,点了点头。 看着鬼刃带着个莫名其妙的歌姬走去,谡深还特地邀请了少年一同上城楼观看。远远的,耐人寻究的问,“不知东亲王会不会收下呢?” “翼郡王是不舍放在下走呢,还是不甘放我走。” “嗯。我就想问问,如果我去淮河把你妹妹的尸体捞上来,你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你……你说什么?捞、捞上来?” “嗯。本郡王治理浠水郡都多年。浠水郡以前依山傍水,熟识水性的本地人不少。于是就想着,训练着水师试试。这不,就用上了呢?” 少年脸色明显的一变。 第38章 惺惺相惜 第38章惺惺相惜 浠水郡都的水师都是之前浠水郡的渔民。 由于东周边境跋扈,而亥朝又一盘散沙,捕鱼的生活早已持续不下去了。 因此谡深收编了这些人作水师也是给了他们一个生存的机会。 这些水师很认真,翼郡王让下淮河捞尸体,他们连百年前的鱼骨干都捞上来了。还真被他们捞到了一具女尸。 女尸已经浸泡、啃咬很久了根本分辨不出年龄。清理干净后就用木盒装好,送到了谡深的面前。 谡深指着女尸给少年看,“是她么?” 少年眼巴巴看着木盒里的女士,一脸懵。 “是么?是你妹妹么。那么千辛万苦的救她出来,既然是最后一个亲人了,怎么不看她一眼呢?你想要落葬在哪里,本郡王帮你。” 秦水连缓缓的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在木盒边蹲下,扒住了边缘,眼神中凄苦的神情一览无余。 谡深也有些愣住了,难道,是真的不成? “二丫……”一开口,少年率先哭了起来。 城池中的仵作是皇城中人,心思细密,阅尸无数。仔细前后看了几遍,回复谡深,“郡王,这确实是刚死不久的。虽然浸泡的肉都烂了,不过死亡的日子属下还是敢断定的。” 谡深对此不由产生了几丝狐疑。 这时候鬼刃回来了,鬼刃的表情——不可言喻。 “东亲王没有说什么?” “回郡王,东亲王收下了。” “收下了?” “东亲王似乎……并不认得,”瞥了一眼在木盒旁期期艾艾状的少年,“不认得那女子。” 谡深看向秦水连,“东亲王没见过你?” “是没见过。” 点了点头。也就这样吧。等人带回去,他儿子发现其中异样,估摸着东亲王也拉不下老脸再来一次。 至于水师从淮河下河流域打捞起来的女尸到底是不是秦水连口中的妹妹,是城池中一名老妪帮翼郡王作出了判断。 老妪是水乡村中靠编绳结为生的妇人。家中的男子也有加入到谡深的属地军中的,因为听回来的水师说起了这件事,于是找到了守军。 “那个孩子,那个女孩儿,可能是我们掛里的铃子。” 铃子从小是个孤儿,父母都是被山匪打劫的时候虏杀的。在水乡村靠着村民接济为生,识水性,是个水灵儿。 就是那种天生会耍水的,可以一扑进去就憋好久的。但是由于女儿身,长开了以后就不便于下水。 淮河虽说是亥国与东周交界,却被东周的蛮兵看守的紧,已经没有什么渔夫下水了,但是水乡村里的老人还是喜欢煮一锅温暖的鱼骨汤。 铃子就是为了帮老妪抓几尾鱼回来才特地去潜水的。 老妪告诉仵作,孩子小的时候不懂事跟着男娃子攀树,左侧肋骨断裂过。 仵作回去一摸,还真是如此。 谡深回头看着少年。莫名在彼此眼中都看出了一份嘲讽的笑意。 谡深命人将骸骨收整了,入殓,下葬。立了渔女铃子之墓。 却并没有要将秦水连置于死地的意思。 “郡王真不杀了我?” “说说,为何杀巡守的官兵吧。” “我怕说了,郡王也不会信我的。” “瞧你的模样,看着不是会怕什么的人。” 少年哑然。 秦水连是真的认识铃子。也是在淮河边遇见的。 那时候他正从东周逃过来,受着伤,差点把自己淹死。 是在淮河沿岸捞鱼的铃子救下了他。穿着一袭贴身水衣,自淮河水面之下盈然而出的铃子令少年秦水连吓了一跳。 “她看起来,干净的……不似人间女子。” 谡深愕然的望着少年,他看去也不过只有与谡渊一般的年龄,为何会以说出如此心怀绝望的话? 秦水连告诉谡深,他确实是东周人,家中也确实有父母和妹妹,但是他们都死去了。 是母亲亲手杀死了只有九岁的妹妹,因为母亲无法忍受在自己死后,女儿还要遭受到非人的折磨。 在免王的属地内生活,是非常错乱的。免王生性凶残而毫无节制。 因此他部下豢养的士兵也亦然如此。 秦父为了保护家人,被活活打死。母亲成为了官姬。一双儿女成为了官奴,一家人从天不亮就要开始干活伺候官老爷,天黑了依然不能睡下。 “母亲病了,不能再伺候男人了。母亲知道他们会把她拖去猪圈,打残四肢,无法活动,割掉舌头,用滚烫的烛蜡封住喉咙发不出声。堪堪成为猪的饲料……”少年描述的时候目光笔直,不曾轻眨一下,眼底里的光悲悯又冷酷。 连鬼刃听了也忍不住皱眉。 “所以母亲趁着天亮之前偷偷逃了回来,当时妹妹就睡在我身边。我感觉到有人踢我,醒来的时候就看到母亲……母亲用帕子捂住妹妹的口鼻。我哀求母亲放手,可是母亲抬起眼眸看着我,我看到她的眼泪,是血红色的。” 妹妹死了。天一亮,就有人来抓母亲,看到妹妹的尸体也没有放过,一并扔进了猪圈里。 少年依旧要干活,不然就是一顿鞭打。打完以后身上烙上烙印,就是怠工的下场。许多人就是那样无声的死去的。 秦水连褪下了衣服,给谡深看着身上的伤痕,“后来我遇到一个刺客。”目光隐约瞥向鬼刃,“就是那种收钱买命的刺客。我恳求他,带我走。我宁愿杀人,也不想被作为猪的饲料。” 谡深问他,“你要杀的是何人?” “东周免王,青薄沽。” 东周王青城海不是一个恶人,反而是一个慈悲的人。但是他同母同胞的弟弟青薄沽却是个嗜杀成性之人。 青城海虽然不满于弟弟的作风,但奈何他只有这么一个弟弟是与他同母同胞所出,哪怕看在生母的份上,都没有办法抛弃他。 于是在母亲溺爱,哥哥护佑下长大的免王,愈发的不可遏制。 刺杀青薄沽那是重罪,不仅仅是要赴死的。那是要被刨祖坟,株连九族,翻杀十八代祖宗的事情。 “你的背后,是什么人?” 少年笑了,他冲着鬼刃笑,“翼郡王,据我所知,这位近身侍卫大哥也是与我相似的来历,请问他是否有告诉过你,他背后的雇主是谁?” 谡深沉默。这确实是他们这一行的规矩,哪怕身死,哪怕绝境,哪怕一洗红尘,也绝不能翻查旧账。 原本是想在相山城中落脚,阴差阳错得了东亲王私生子的宠爱。衣食无忧之际又想起了淮河边救下自己的渔家女子。 他看见了正在将他的恩人千刀万剐后投尸于淮河的浠水郡都守军。他愣住了。 他听铃儿说过,浠水郡都是一座有爱的城池,虽然没有相山城繁华奢靡,但浠水郡都有一个很好的城主,城主严于律己,属地军军纪严明,绝不欺压百姓,官员之间也都愿意为民请命。 可是为何这几个守军要做出如此肮脏而不堪的事!? 他们抛却了已经凉透,剐成肉泥的少女躯体。 “这样应该就行了吧?都割成这样了,那些鱼会把她吃了吧?” “最好都吃了!吃干抹净,连骨头都不要剩下。” “是啊。这若是被守将发现,长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啊……” “还是别说了。郡王此次去皇城,咱们哥几个也没搭上伙。这果然不是人人都能和久光兄比。” “光知道久光是皇城人士,要回家看看。难道我们不都是?我们没有家人么?他是氏族子弟,就比我们高贵了?” …… 秦水连看着翼郡王,麻木的看着他,“若非郡王您啊,治军严明,惩治严格,不通情理,铃儿姑娘或许不需要死。若在相山城中,只要有男子愿意娶了这姑娘,事情就平了。可是郡王您不啊。在您眼里,错了就是错了,罪责不罚不予理。所以,他们只好杀了她,碎尸,抛尸,就当从未发生过……” 然而却叫他遇见了,他能做的是什么呢?他是个东周人,他是个刺客,还被东周军通缉的叛国之人。 他说的话,谁会信? “所以你就杀了那两名巡守的士兵?” 少年仰起头,眼中是目空一切,孑然一身的清朗。 “人,是我杀的。我认。” 鬼刃突然开口,“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何不说。” 少年笑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一眼就清楚。我说的,你未必会信。” 谡深道,“那为何现在又说了?” “因为你找到了那孩子的尸体。”少年的语气蓦然的柔软了下来,“我知道,从一开始你就不曾信我。但是你却去打捞了那具尸体,那具你认定了根本不该存在的尸体。” 谡深顿了顿。 少年眼角余光闪过鬼刃,竟有一丝嫉妒,“他也是刺客出身。与我一路的刺客。我只是不懂,你信他,你为何如此信他?” 确实只要鬼刃的一句话,哪怕毫无证据,谡深也会选择不迟疑的信他。 谡深坦言,“因为他是我的贴身侍卫长啊。” 少年被重新关押了起来,但是这一次他显得很高兴。 守将问他,“小兄弟,你傻乐啥呢?” “铃儿被找到了呀。而且铃儿入土为安了。她在天之灵应该会高兴的。她所仰慕的城主没有叫她失望。只不过那位城主手中的鞭还不够长,还不足以鞭策她家乡的每一个人……” 鬼刃默默跟随在谡深身后,突然一步上前跪下。 谡深脚步未停,仿佛自言自语的说着,“既然是你抓到的人,就由你看着办吧。只不过下次东亲王若再来要人,你也得自己给我应付过去。” 鬼刃轻声应着,“是,郡王。谢过郡王!” 谡深的心底却半点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连东亲王都来了,看来相山城要热闹起来了呢。 第39章 内心就不能太强大 第39章内心就不能太强大 “姐姐,你真的还要去吗……” 皇城,宫廷,幽闭的宫女庭一角。 一双长相极为酷似的姐妹全身瑟抖的搂抱在一起。 那个头发披散下来的,眼神之中浑浊而麻木的,是姐姐吕兰。 正在拼命的摇晃着她的,试图将自己唯一仅剩的家人唤醒的,是妹妹吕绮。 “我,必须要去!”姐姐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你忘记了父亲是怎么死的?家人是怎么死的?” 妹妹忍着眼泪用力摇头,“没有!怎么可能忘记?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能看到……每一天,每一晚的梦里,我都能听到父亲的喊叫,叫母亲带我们逃走。可是、可是我们还可以逃去哪里……” “整个亥朝,都沦亡了啊。” “不,姐姐!不,姐姐,你不能这么说啊……你若是这么说了,被那个佞臣听见了,我们就完了啊!” “我们,早就完了啊,绮啊——我的绮妹啊……你要怎么办?连我都不在了,你一个人到底要怎么办……” “姐姐,不要去!求你了……” “温,子,合!我吕兰发誓,只要我还活在世上一刻,我就咒你一刻,我咒你不得好死,我咒你……千刀万剐,子孙互食!” 前往亥王殿的软轿还是来了。 跟随着软轿的嬷嬷身形高大,满面戾气。 她们闯进宫女庭,粗鲁的拨开正在打扫着庭院的宫人,开始搜索她们的目标。 吕兰先听到了动静,她按住了依然在瑟瑟发抖的妹妹,试图把她藏起来。 然而在她站起身的一刻,忽然后脑勺一钝,眼前一黑…… 不要——绮妹!姐求你了,不要做傻事…… 嬷嬷不耐的瞪着从后巷里走出来的年轻宫人,她捋着发丝和一角的样子可笑极了。宫廷之中谁不知道能正儿八经的入主亥王后宫的女子,只有北疆墨旗氏族。 其余的人,不论男女不论老幼,不过都是亥王的玩物。 都是温子合从皇城各个角落抓来,进献给亥王的贡品。 温子合是个小人,十足的小人。 都知道他曾是霄广常霄国舅的门客,但是霄家一府自焚辞世后,他却成为了反霄国舅一派的先驱者。 他看准了亥王对于柳家两位小姐的“宠爱”,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 因此处心积虑的巴结讨好,凡是当时稍许发表过言论,鞭挞过北疆的官员,不放过一个,统统被他告到了亥王面前。 皇城之中的百姓心里也苦。 亥王谡渊年少登基,且是在他所有皇城兄弟相继无疾而终的形势下。当时江湖算命的都以为,亥朝谡家的命脉要断了。 老天垂怜,谡家德不配位多朝,是时候另立新君了。却见名不见经传的十六皇子异军突起,且不说还是有点作为的。 就在大家差点相信了谡渊是位明君的时候,温子合就出现了,就上位了,就蒙蔽了明君的眼?! 他大肆迫害当年朝廷中不待见他的人,复仇之心昭然若揭。 然而当一些心底清明的文官终于忍受不了,联名向亥王告发,得来的却是年轻的亥王不管不顾的应对。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简直是刻在亥王谡渊脸上的字。 卞武侯,吕敬公就是其中被迫害的一人。吕公实则并非反北疆的人士,只是见不惯温子合信口胡来,而且又是个武将,便被温子合一耙子打死了。 死后还踏着他的尸身说,“呸!怪不得我皇城军始终出不了皇城。都是这些个低头没臊的武将害的。什么玩意儿?连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打不过!” 吕公唯一的儿子,只有十一岁,看不得父亲尸身受辱,挣扎着去夺回尸身时亦被活活打死。 街头之上,每隔几里,就能看到一具为抢夺吕公尸身而倒下的家将…… 掠夺尽家财之后,将吕家男子发配为奴,女子入宫充数。因为亥王上位之前,宫廷里发生了莫名的离奇死亡案,宫人数量骤减。 朝廷严重收支不足,温子合提出的救过大计就是:不断的迫害皇城中的官员! 倒下一个,他抽三成,其余的充入国库。 看着父亲和弟弟,母亲,家人都被温子合打倒,吕家姐妹吕兰、吕绮,决定入宫告发。 她们的父亲坚信着,是因为亥王年少,才被温子合蒙蔽了。因为吕公见过十六皇子,十六皇子是个沉默但是有胸怀的人。 他与那些只希望从先王手中得到封地,与其他亲王、郡王一样占山为王的皇子们是不同的。 直到被抓入宫廷,成为地位低下的宫女,她们才真正见识到了亥国惊恐的一幕。 宫廷之内也是温子合这个佞臣的天下。 因为亥王早已不管事了。他只在自己宫殿内纵情逍遥。 是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 看出这对落难姐妹依然不肯屈从,温子合一把可以做老夫子的年龄,当众就把吕兰羞辱了。 吕兰拼尽了全力才护住了自己的妹妹。 宫廷之中的女子为了自保,只有一条路,就是自毁容貌做个人人见之嫌弃的丑女,极致恶心、肮脏的那种。 吕兰决定一了百了,她得到了伺候亥王的机会,通过费力讨好温子合这个仇人。并在暗中藏下了几滴宫廷女子用来毁容的精油。 她决定用一把火彻底清洗了这片亥国上下最为肮脏的地方。 可是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依然还在宫女庭的后巷中,而妹妹——却不见了。 “绮啊——!!!我的绮妹!” 吕绮拨弄着耳垂上小巧的耳环。 这是母亲的嫁妆,她与姐姐一人分到一个。 她戴在左耳上,姐姐戴在右耳上。但此刻,她拨弄的却是右耳上的耳环。 她把自己左耳的耳环留在了姐姐的身边…… 用来运人的软轿很小,再狭小的身形都必须佝偻在里面。于是她卷起了双膝,双臂抱住自己的膝盖,侧身躺在里面。 至于之后会发生的事,她一概不知。先王死了之后,所有的皇子诡异的一夜陪葬,只留下了当时的十六皇子谡渊一人。 皇城之中,是他的一人天下。 在他的一人之下,是他纵容了温子合这样的蛆的存在,是他已经放弃了整个皇城百姓的生死。 他,是该死之人!吕绮的心中笃定无比。 可是,软轿停了下来。周围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退去。 软轿的顶被人打开。 骤然进入的光明令她感到不适。 就像生活在黑暗中的弱小生物突然之间被放大到灯火通明的大殿之上,被扒光了的感觉。 她蜷缩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 直到有一根手指轻轻触了触她…… 吕绮抬起了眼睛,对上的是一双幽暗的,冷漠的,却叫人感觉到隐约忧郁的目光,他就是——亥王? 吕绮吓得动弹了一下,小腿踢到了软轿的边缘,疼得倒抽了一口气。 她以为他会笑话她,可是他没有。 他站了起来,原来身型倒是高挑的,看起来有些单薄,有些寂寞。 他伸出手,将她从软轿里捞了出来。始终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 不知为何,吕绮始终听到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他不是坏人,不是啊…… 那声音一开始是父亲的,后来是姐姐的,后来变成了自己的。 大概嫌她动作迟缓、僵硬,亥王屈身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放在了走向王座的台阶的最底下一层。 她依然维持着抱膝的动作,可是在触及到他身体之后,不再颤抖了。 “你叫什么?” “吕绮。” 亥王似乎点了点头,又似乎没有。 他看起来,比她预想的更加年轻。 谡渊十二岁的时候,他的父亲亥王因为不堪皇城中流民滋扰,离宫出走了。北疆墨旗氏族大将军柳绯君入城平乱,因传出谣言亥王已故,在众皇子之中选中了十六皇子谡渊作为亥王的继位人。 但,亥王却径自又出现回来了。 之后不久,亥王突然病故仙逝。宫廷中众皇子也一夜间诡异身亡,只留下了谡渊,有惊无险他正式登基为亥王。 看着他眉眼间积聚成一团的阴霾,吕绮突然有些同情他。听说从小就没了生母,父亲也不怎么疼爱他,能够登基为王全凭运气。 这样的少年心底里应该是缺爱的吧? 于是她伸出手抚了抚他的眉毛,想要抚平那褶皱起来的枷锁。 亥王一把推开了她,自己站得远远的。 “亥王……” 令吕绮惊艳的是,亥王是温柔的。她从不知道原来一个男子也可以温柔至此。他小心翼翼的,轻缓的,循循善诱的,令她攀上巅峰…… 只有在间隙的一刹那,她可以清晰的看见他眼底里的厌弃、狠戾、残暴,却都不是对着她的。 所以她就说服了自己,他是亥王,他是男儿,他该有一些血性的。自己去世的父亲,去世的弟弟,不也是如此么。 在别无选择的机会下,她不得不将自己依托给面前这个人,这个男人,这个亥王。此时,是心甘情愿的,没有了任何的挣扎,内心、外在都不再别扭、委屈。 姐姐保护她时候的那一刻的绝望、无助,都被抛却在了脑后。她只想拥有他,安抚他——不要、不要再忧容不展了,亥王,你是王啊,亥朝上下唯一的王。 然后她听到了脚步声。不知是否由于极致之后的敏感,脚步声每一下都仿佛踩踏在她的心尖上,嗒嗒——嗒嗒——嗒嗒。 一个少女模样的身形走了进来。 大抵应该是烛光,映射下她看不清进来少女的脸。 她以为是宫女,或者是跟她一样卑微的,祈求着亥王怜爱的女子。 可是她姿态那样的笃定,威风凛凛,傲慢不敬。 亥王却放开了她,自榻边一手撩起长袍,粗略的披在身上。 “怎么?”语气是冷冰冰的,冷的叫人心底发寒。 可是吕绮听了却是高兴的,无端的,雀跃的高兴起来。 他对她那么冷淡,一定不是心尖上的人儿! 刚才对自己的温柔,对比之下,孰上孰下一目了然。 少女说话了,语气也是何其轻慢,她怎能如此骄傲!? “我还需要个人。” “自己去取。” “有不能动的么?” “没有。” 吕绮听见从少女的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充满了嘲讽。可又不明白她嘲讽的意义在哪里。 她很想抬起头看看那少女。那少女美么?有她好看么?到底是什么人,怎敢肆无忌惮进出亥王寝殿? 需要个人?需要个什么人,伺候她的宫人么?不会,抓上了自己的姐姐吧…… 可是吕绮太累了,真的好累啊,挪动一下身体都觉得累。大概都要怪亥王过于执拗了。 与他的温柔,与他的清瘦,与他看似一脸无欲无望的姿态相比,他确实对吕绮过于苛求了。 “亥王,我有个姐姐,她……”在她再次双手无力的抓向半空,哀求的目光向亥王乞怜的时候,终于敢开口说话了。 然而亥王依旧表情肃穆的,冷漠。他将她的身体放了下来,动作细腻、轻柔无比,抓起帷幔笼在她的身上。 一言不发的拂袖而去…… 直到暮色维降,吕绮才恢复了过来。她的脸颊还是殷红的。 她动作僵硬的穿上自己的衣袍,就是被塞进软轿里带来的时候穿着的衣袍。散乱的扔在了台阶底下,有些艰难的走下去拾了起来。 推开门,她以为会迎来满面笑容的宫人们,却只瞧见了昨日里的嬷嬷。 一脸的不耐。显然已是等候多时。 没有了软轿,她被她们推搡着——就这么,明明白白的走回去?吕绮的心中骇住了,这是多么屈辱的事情! 一路上,经过的宫人们虽然没有一个抬头看她,可是那清清楚楚火烧火燎的目光依然焚烧着她。 右耳边,捶打在自己耳根骨上的坠子,一下、一下、一下……连眼泪都被蒸发了,落不下来。 “亥、亥王呢?”她小声的问了一句,没有人回答她。 连一个鄙夷、嘲讽的表情都懒得施舍。她显然不是头一个了。 突然,走在前头领路的嬷嬷脚步停了下来。 吕绮一个没注意差点撞上。 嬷嬷也没有出言责骂她,反而表现出偌大的恭敬,以及畏惧。 她的恭敬和畏惧都不是朝着吕绮的,是朝着另外一头,宫女庭外站着的一个人。 吕绮恍惚的抬起头来去看那个人。 啊——是那个少女! 明目张胆夜闯亥王寝殿的少女。 虽然始终未看清真容,却依然能够在人群中一眼就将她辨认清晰的少女。 吕绮嗫嚅的问了一句,“那是……谁?” 嬷嬷这次终于赏赐了一个鄙夷又轻蔑的眼色,“千辞宫的三小姐都不识得?” “啊……?” 皇城之中只有一个三小姐,能一说出口,就必须人人都识得。 柳千颜,柳三小姐。 “她、她怎么来这里?” 这回嬷嬷没有再接话,因为嬷嬷也不晓得。 不一会儿后他们就晓得了。 千辞宫的侍卫从庭院里走了出来,还架着一个人。 是吕绮的姐姐,已经昏迷不醒的吕兰。 “姐……?兰姐……!”吕绮还没来得及冲出去就被身边的嬷嬷一双粗壮的手臂一把圈抱住了。“等一下……那是我姐,是我姐姐!” 吕绮就亲眼看着自家姐姐像一只破布袋子似的被侍卫扛在了肩膀上,走向了宫廷之中她永远都无法抬头挺胸企及得地方…… “干什么呀……你们要干什么呀……” 蓦然捆抱住她的手臂力量松懈了下来。 那个少女走了过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两个嬷嬷,不约而同跪伏在了地上。 吕绮也要跪下去的时候,眼前一道黑影滑过,右耳边一疼。 “嘶——” 坠子落在地上,被一只小巧的脚碾了个粉碎。 啊!那是,娘亲的嫁妆,唯一她们姐妹留在身边的遗物啊…… 第40章 欠下的终究讨还 第40章欠下的终究讨还 回来后的吕绮成了个更加寡言的人。 她看着每一个经过自己身边的人都感觉要把对方的心肝挖出来。 这一天嬷嬷又来了,她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再见到亥王的机会。 于是破天荒的去井边打了水,用冰冷的井水冲洗了头发,在年轻的脸颊上扑上干粉,遮盖连日来没有休息造成的裂纹。 终于收拾打扮妥当,她被嬷嬷拨入了人群中。 可是去的方向却不是亥王的寝殿。 她讷讷的拉住了嬷嬷的衣袖,“不是这儿……我们走错了呀。” 嬷嬷翻起眼皮瞪了她一眼,“你以为要去哪儿?” 吕绮的嘴唇抖动了起来,“是、是是亥王那儿,对吧?” 嬷嬷冷笑了几声,“亥王?就见了亥王一次,还真把自己当正宫娘娘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个身份。” 吕绮害怕了,往后退去,她不要跟她们走。可是力量上她完全不是已为人妇的嬷嬷们的对手。 她被连拖带爬的拽到了温子合温大公的面前。 粗暴的摔在了地上。 额头磕在了莲花池边的一角,立刻破皮流出了鲜血。 她知道,她的人生结束了。 姐姐死了。温子合用来取乐的女奴少了一个,于是就要拿她来顶了。 现在没有人来救她了。 温子合抓起她的小脸,问她,“你姐姐呢?” 吕绮老老实实,“被千辞宫的侍卫带走了……” 温子合果然愣了一愣,目光戒备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噗嗤又笑了出来,“怎么,还不懂事呢?还以为你姐姐是去了什么好地方呢?告诉你吧,进了千辞宫的人,从来都没有一个能走出来的。” 从吕绮害怕的眼神中,温子合获得了偌大的满足。但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话说多了,很快将吕绮扒了个干干净净,鞭打凌辱起来。 吕绮扶着墙几乎是爬回宫女庭的。她开始问人,千辞宫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都说千辞宫里住着两位主子,一位就是三小姐,还有一位是很久不曾露面了的二小姐,柳夕阮。 柳夕阮长什么样子?在宫廷里当差的老宫人们都还记得。也是容颜端秀,大家之风,带着几分北疆女子的英姿飒爽。 为何她又不曾露面了? 就没有人知道。有的说,或许她已经死了。有的说,或许她偷偷回到了北疆。 吕绮开始学着姐姐,讨好那个老男人,好有机会再次接近亥王。然而她与姐姐想要接近亥王的目的是不一样的,姐姐是为了一了百了。 只要能取得了亥王的命,温子合必然跟着没有好下场。一箭双雕。 可是吕绮却寄希望于那个年轻的亥王能够拯救自己于水火。 终于又走进了那座大殿。 走上了冷硬的台阶。 她没有了一初的羞涩,施展着全身的魅力。 一番交战之后,亥王累了。他仰面躺在了卧榻上,额头是晶亮的汗珠。 吕绮屈身,依附于他的颈旁。 “亥王,我的姐姐,被人带走了……” 亥王却翻了个身不愿听下去。 吕绮乖巧的闭上了嘴一夜没有再说话,她紧紧的贴靠在他后背上,就像饥饿的蚂蟥吸附着人类的躯体。 直到亥王的呼吸沉了下来,轻缓而绵长。她在他的耳后轻轻吹气,静静的等待,他纹丝不动。于是她就放心了。 她赤着脚走过大殿的中庭,一步步的走到窗边,推开窗望了出去。 下一刻,她便翻身而出,走进了院子里。 哪怕冰冷的地面刺痛着柔软的足底,她的面上依然平静无澜。 她走到千辞宫门口,吹起口哨,引来跋扈的夜莺骗过了守门的侍卫,径自摸索了进去。 整个庭院空旷也没有植物。没有巡逻的守卫。 她听到有稀里哗啦的水声,循声探了过去。在一片粉红色的水池中,她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背影,在水中起起伏伏看似惬意自得。 女子转过身来的一刻,吕绮不住一声惊呼——啊!是姐姐…… 她推开门冲了进去,不顾身上被寒风吹凉了的衣服浸入水中愈发的沉重。拼命的移动,靠近池中的女子。 “兰姐……姐姐……是我啊……是绮妹啊!” 池中赤条条的姐姐却目光寒彻的看着她,比一个陌生人的目光更冰冷。 吕绮飞扑过去,扑进了“姐姐”的怀里,抚摸着她被粉色池水打湿了的头发,却慢慢的发现了不对劲…… 她的指尖触过姐姐的胸膛。姐姐的胸膛平滑的像个男人?! 对方开口说话的时候却是吕兰的声音,但说话的语气分明就不是吕兰。 “你就是吕兰的妹妹吧。” 她害怕极了。 她往后退,脚下不知踩到了水池底部的什么,咕咚滑落下去…… 狼狈的想要爬起身,手又触到了底下的什么…… 越摸索着,脸色越不好看。 “姐姐”看住她,“你是从亥王寝殿走过来的吧。亥王人呢,是死了么。你这么大个活人走过来,他不知道么?” 先前被引来的夜莺从房门口窜了进来,停在了房梁上。但是外头的侍卫却始终没有走进来半步。 她听到他们的呼喝声。 “该死的鸟,去了哪里!?” “好像飞进去了?” “不能吧。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它自己作死。只能等它自己飞出来了。” “但愿它还能飞出来……” 吕绮想要离开水池的时候才惊恐的发现到,自己的足踝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像无数条纤细如发丝般的细纫,紧紧的缠裹住她的足后弓、她的脚背、她的脚踝、她的小腿、她的膝盖…… 身体被沉重的拖入了粉色池水中,再挣扎也只能露出肩膀以上。 更可怕的是,身体还在不断的下滑。 “姐、姐姐……兰姐!救救我……帮我……”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外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有没有一个女子进来过?” “什么女子。” “衣衫不整。应该是……刚才亥王寝殿出来的模样。” 亥王,救救我……救救…… 谡渊走了进来。他径直走了进来。 身上披着金丝镶边黑色的长袍,一脸的神情困倦。 池水中的妖物,目光犀利的望着谡渊。 “亥王倒是睡挺沉?身旁人儿都走了许久,这才发现呢?” 谡渊低头扫了一眼,显然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一池水,没有地方坐,只能坐在了水池边。 吕绮注意到他,坐下的时候十分的小心,连衣袍都不曾沾着池水半分。 她是与亥王睡过的人,亥王虽然事上细腻轻柔,却并非一个特别洁癖的人。 这池水……有问题? 她感觉倦了,很累,很累。累得都不想移动了,就想着索性躺下去。可是谡渊就在她眼前,她全心全意愿意相信这个足以能够救她于水火的男子…… “亥王……” 身后,容貌宛如姐姐复刻的男人一把勾住了她的腰腹,瞬间感觉水池底部升起无数双小触手,揽住了她的腰?! “亥王,救救我……” 谡渊开口了,“派去相山城的探子回来了。翼郡王果然不会令人失望。再过不久,相山城就会完全落入他的掌控。” 妖物脸上并无半分喜怒,“那只老狐狸呢?” 谡渊说话的间隙目光小心谨慎的盯住吕绮,似乎在担心自己会被她一不小心拖下水,“出城之后一路向南,但据说并没有径直返回东周。” “那只老狐狸的心思可一点都不简单。” 谡渊语气轻慢的问道,“既然知道不简单,为何让他白白离去?” 妖物嗤了一声,在水池中央洒脱的转了个圈,“老狐狸手中握有重兵。若是东周不顾旧情,执意来犯,请问亥王你打算用什么去抵抗?” 谡渊说话并不曾多用一分力,身子却绷紧了,“以如今皇城与北疆相辅相成的局面,难道还不愿意助一臂之力?” 妖物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缓缓的移向了吕绮。 吕绮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音,连张开嘴都需要莫大的力气。 “咦?这个怎么还没有沉下去。真慢!” 谡渊瞥了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忍。 立刻遭来了调侃,“是不是亥王舍不得呀?所以死不瞑目的。” 谡渊唏嘘,“我不过是一时大意了。” “亥王的一时大意,可是白白的送走了一条窈窕女子的命呢。” 妖物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仔细捧起吕绮的脸端详了半刻,“嗯。我还是觉着现在的这张脸,妖艳了许多。亥王,你觉得呢?” 谡渊暗自松了口气。还好,没有留着一张吕绮的脸。 反正吕兰他也不认识,爱顶谁的脸顶谁的脸。 在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吕绮的嘴唇缓缓的翕合,妖物好奇的凑了上来,贴在她的唇边细细聆听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刚开始是埋着头,悄悄耸动着肩膀,笑声愈来愈放肆,仰头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谡渊板脸,“你到底在笑什么。” “你猜,亥王,这个小女子她说了什么?” “不外乎,救救我,之类?” “不,不不不。你真是不懂女人心呐!她说的是,亥王,您可曾有一刻,是心水于我……噗、哈哈哈哈!” 谡渊嗔怪的看着妖物,看着看着眼底里悄然流露出了一丝悲凉。 他是有名字的妖物,他不是普通的妖物,他叫梵几生。 他是北疆天宿一族祭司后裔,是个男人。是巫女的守望者。 却爱上了一个自己不能爱上的主子,千载轮回的巫女。 为了守护她,为了永世陪伴她,他自愿放弃了自己的肉体凡胎,以祭司禁术为食,吞噬他人躯体养分,滋养自身,守护北疆天宿祭坛。 可即使如此亦步亦趋的追随,倾尽所有的付出,最终却依然落败成了一个弃子。 他不甘心的是,为什么脆弱如蝉翼时候的巫女就偏偏遇到了那个一无是处的少年,明明为她做一切事情的人是自己,巫女却就记住了那个少年。 “吕兰”从水池中站起身缓缓走了出来,走到水池旁的铜镜前好好的打量着自己,明显依然是不满意的。 “知道么,我最爱的脸,依然是柳夕阮的脸。她看起来,又骄傲,又跋扈,却端秀的可怕。哦!你见过的呀。” 谡渊避开了他铜镜中投射过来的目光。 谡渊的潜意识精准的可怕。在柳绯君的家宴上初次见到献舞的柳夕阮,本能的就完全无法提起兴致。 莫名的就觉得这位二小姐不值得亲近。哪怕她的舞步再妖娆,举手投足再端庄贤淑,血脉里却有着东西叫他排斥着她。 原如今,彼此都是男人。 梵几生伸出手,整齐叠放在一边的衣物悬空漂浮而来,一件件的叠穿到了他的身上。 粉色的水池之中早已经没有了吕绮的影子,只剩下水面上一个个冒出的小泡泡,噗噜噗噜像是在描绘着一个诡异而空洞的逸闻传说。 谡渊环顾四周,柳千颜并不在。 他也不问,梵几生的脾气他琢磨不透。 从最初的恐惧,害怕,无法直视,终于慢慢的他接纳了这个妖物的存在。甚至连柳千颜也是个妖物。 他知道柳千颜与梵几生并不合拍。他们一脉同出,却性格迥异。但是彼此相生相持,是永世摆脱不掉对方的。 柳千颜眼中只在乎北疆她自己的族人后裔,梵几生却想要的更多。 他们憎恨谡家人,是因为谡家的先祖背叛他们的先祖,导致他们的后人至今被古老的咒语捆绑,无法离开荒漠的土地。 先知所载,北疆将要遇到一场天灾绝境,若是这些氏族后裔依然无法离开北疆之土,后果必将万分不堪。 “你知道这个女人要杀你么?” 谡渊讶然,谁?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指了指水池底下。 “你知道那位温子合温大人的所作所为么?” 谡渊的脸色僵硬了起来。 他知道,他怎么能不知道?他又不傻! 也不瞎。 可是,他转而就满不在乎的笑了开来,“不过就是个大臣。一个吸附于我亥国王朝的蚂蚱。我高高在上的国主,需要知道那样一个人?在意那样一个人?” “说得好!”他开心了。他开心了,谡渊也就放心了。 但是终有一天,谡渊无数个夜深人静之际,咬牙切齿,凡属于我谡家得,是我亥朝的,你——必须一样一样的,给我还回来。 你欠下我子民的,欠下我百姓的人命,一条一条的还回去。 第41章 还是那个少年 第41章还是那个少年 鬼刃说,秦水连是一个奇才。 谡深见识过,自然知道鬼刃所说的并不是他的身手。 在浠水郡都的属地军中,论硬功夫身手,秦水连只能排在中上成。 作为刺客、杀手,尤其是拿赎金买命的刺客,不需要多么硬茬的功夫,只要能够出其不意一刀毙命就好。 这一点上,秦水连和鬼刃师出同根不分上下。 但是秦水连有着自身天然的优势,那就是他的容貌。 清秀脱俗的长相,特属于少年清朗的气质,让任何人都无法轻易从他身上感受到杀气。 就像走在人群中,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手中提着一篮芦苇缓缓的走向你,告诉你这是家中的奶奶踏着露水清晨特地采摘回来的。 家中还有少不更事的妹妹等着张口吃饭,请求你买下其中一株芦苇。 没有人忍心怀疑他,用恶意揣测他。 可是他却能面不改色从篮子底部抽出锋利的小刀,一招索命,割断你的咽喉。 因为他的长相遭到军中无数士兵的嘲笑,可是见识到他将人压于膝下,指尖的利刃分毫于咽喉,他们的笑声蓦然收敛,惊恐的看着他。 并在之后不敢与他同行。 只有鬼刃若无其事的走到他的面前,递给他一包种子。 秦水连无处居住,总不能老是赖在军营附近,所以鬼刃就替他在小镇上找了一处农家,家里的男子都加入了属地军,只留下了一屋子老弱妇孺。 秦水连看着鬼刃递过来的种子,嘴角苦笑,“怎么。鬼刃大哥是指着我去种地?不知大哥是如何看出我有耕种的天分的?” 鬼刃毫不在意的解释,“你初次上门总是要带些礼物的。也不能两手空空吧。” 秦水连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所以大哥是怎么想起让我带一包种子呢?” “浠水郡的百姓淳朴。他们也不需要如何浮夸之物。这种子是上好的种子,农家里每年都是需要的。你带了去,不正好么。” 秦水连说不出话来了,默默的收了下来。 鬼刃与他一道平行而走,“东亲王遣军神速,有他在,邻城的城主不敢再有所觊觎相山城了。” 这本是好事,可秦水连从鬼刃的语气中分辨出并非好事。 于是开口道,“郡王是不希望东亲王入主相山城?” “相山城何等富庶,你也是见识过了。” “可如今在相山城中的是东周军队。东周与你们亥国不同……”他本想说的是,东周比亥国更连成一气,而不是四分五裂。但想着自己人在屋檐下,有些话不宜说出口。 鬼刃显然早已听出了他的意思。鬼刃不是出身氏族,也没有那么强烈的效忠国君的信念。 他不过是恰好跟随了翼郡王,而谡深又是个明主,他就跟定了谡深。也就是说即使谡深是反朝廷的,鬼刃就跟着反朝廷了。 鬼刃问他,“以你看,若郡王单枪匹马对抗相山城中的东周军,结果如何?” 秦水连将手中的种子包抛了抛,系在腰带上,然后带头走进了一家摆在路边的茶酒铺。 自顾自的坐了下来,冲店小二招手。 店小二问喝些什么茶,秦水连却要了一壶温热后的田园酒。那是浠水郡的特酿,浠水郡人很宝贝,不怎么肯招待外客的。 不过小二看了眼走在后面,紧皱眉头似乎并不打算坐下的鬼刃,小二认得鬼刃,虽然叫不上名字但知道是属地军中的将士,而且是带头的那种。 城主郡王离城出门的日子里,经常能见到这位将领高高的蹲坐在城楼的一角,俯瞰着进进出出的百姓、逃亡进来的流民,以及虎视眈眈的外军。 浠水郡的百姓都是有良心的老实人,所以特地去东家那里借来了最好的特娘田园酒,用来招待鬼刃,这一个细皮嫩肉也不知道什么来历但是看起来就很可口脆爽的小哥儿。 秦水连一连喝了几杯后终于高兴了。 “要驱赶相山城中的东周军,哪怕郡王不费一兵一卒也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 这马屁拍的不错,鬼刃迫于人家都备了好酒,不得已坐下。却没有喝。 他是谡深的近卫,是要随时护主了,喝醉了可不闹着玩。所以秦水连的目的就很明显,他就是要自己喝个爽快,瞬间让鬼刃替他买单。 “鬼刃大哥应该也猜到了,那些邻城的城主们一个个明明眼馋相山城这座无主之城馋的不行,却一直在等,等的是什么吧?” “等的是有人先开这个头?” “我从东周来,自然知道东周免王早已不满于邻国亥朝,却始终未有半分进犯之举。这就要感谢你们的荆条君了。” “荆条君也是东周人。”鬼刃在纠正他。 但是秦水连不服纠正,“我在东周长大,从没听说过荆条君是东周人呢。不知鬼刃大哥是从何听说的?” 行吧。反正荆条君这个人就是东周不收,亥国不要的。 秦水连继续,“我也是到了最近才听说原来荆条君与相山城的前城主侧亲王的关系不错,侧亲王吃喝玩乐坐吃山空,因此收买了不少荆条君豢养的武士用于维护城池安全。” 而正是这些人在得知谡海命丧于皇城后,立即造反引起兵乱,打起了东周旗号,令整个相山城沦为了无主城。 秦水连继续喝完一坛田园酒,心满意足打了个酒嗝,呼出一团热气。 小二看傻了眼,鬼刃只管在一桌倒酒,自己却滴酒未沾,全进了这个白面小哥的口中。真,海量! “其实鬼刃大哥在问我的并非以郡王之兵是否足以对抗整个东周之军。郡王也并无此意吧。大哥是想问我,要怎么样才能将东周军的怒气转嫁到东亲王头上,却让郡王安整无余入主相山城。对吧?” 鬼刃拿起自己面前空碗,倒了一碗热茶,与对方的酒碗碰了碰。 聪明。 秦水连一手搁在下巴上,撑着脑袋,似乎有了醉意,“我倒是有一件私事,想问大哥。” “你问你的,我未必会答。” “以大哥的身手在江湖上不愁吃喝,生人不近,为何如此死心塌地跟随翼郡王?” “遇见翼郡王那一次,我本就死了。” 秦水连点了点头,“明白了。”他蓦然仰起头望着悬挂在半空中刚刚露脸的一弯明月,“原来亥国的明月也是这般璀亮啊……” 浠水郡都的翼郡王主动示好提供粮草、骏马,东亲王自然是感到高兴的。想想在这已经没有多少人伦之礼的亥朝还能有个稍微懂事一些的侄儿,心中感慨。 在重兵之下,相山城中东周武士自然不敢硬扛,虚晃一枪后连夜撤退。城中百姓挥旗擂鼓“欢送”乱兵出逃,迎来了相山城的第二任城主,东亲王谡子谢。 但是谡子谢是有自己城池的亲王,派兵驻守相山城一来兵力分散,二来不利于管理。经谋士策议,决定贷城。 周围的虽然都是本家,却都没有了情分。 谡槐这时候就提出了,愿意为父亲驻守相山城。也不需要留下多少兵马,二百人足矣。 东亲王,“傻孩子,若是邻城的那些谡家的豺狼来攻打你怎么办?” 谡槐一脸的有恃无恐,“不还有浠水郡都的翼郡王在么。” “你真愿意信得过那个谡深?” 谡槐眉眼间闪过一丝隐忍,而他父亲却并没有发现,“孩儿眼盲腿残,父亲不是常说,上天夺走了孩儿的躯体,却施与了孩儿敏锐的直觉。孩儿愿意相信翼郡王的。” 谡子谢亲自修书予谡深,感谢他的粮草补给,以及没有趁火打劫。并将自己残弱的“爱徒”——锦下槐公子托付给翼郡王,一并连同整个相山城池。 属地军战旗入相山城,与东亲王旗帜并驾而立在相山城城头之上。 谡深是个讲礼节的人,带兵入驻相山城的第一日就去拜访了名义上的相山城城主锦下槐,槐公子。 谡槐自幼双目视力弱于常人,又是东亲王私生,生母不详。居于偏苑由下人照顾,因听闻邻里男孩玩耍,摸着墙垣走了出去想要寻找同伴。 不料被过路车马撞倒,双腿于轮下碾压致残。 他是天性平和的人,否则以他的出生又这般境遇怕早已转世重投了。 谡深见着他身畔的书童儒雅得体,对这个本家刚生出几分好感。 就听谡槐不无委曲求全的说,“翼郡王,诚然如您所愿了。现在,是不是能够把阿连还给我了?” 谡深眨了眨眼,目瞪口呆。 以只有身旁之人能听到的音量问鬼刃,“谁是阿连?” 鬼刃想了想,“难道是秦水连?” 嘶——啧! 念念不忘,必有妖孽。 谡深命人把秦水连叫了过来,“你是与槐公子有过约定?” “没有啊!” “那为何槐公子至今依然还是一口咬定要你?” 秦水连看了看谡深,再看看同样一张困惑脸的鬼刃,失笑道,“这我哪里知道?你们该去问谡……我是说槐公子才是。我与他,确实只有几面之缘。他大抵是听我之声,将我错认为女子了。若是翼郡王不高兴,我这就去与他说清楚。” 谡深摆出个“请便”的姿势。秦水连倒是愣住了,“郡王还真要我去啊?” “你不去当面说清楚。槐公子还当作我故意算计他们父子,预夺这座相山城呢。”秦水连错愕了半天,只得低头认栽。 谡深也是大气,将谡槐安置在侧亲王留下的亲王府邸中,那规模不是普通的奢华,比他自己的郡王府高上了好几等。 而他自己则住进了以前谡海用来待客的“鸿宾楼”。 谡槐在房中听书童紫烟念书给他听,忽然耳尖动了一动,门口有人。 便喊了紫烟停下去开门。 可是来人却在门外站定,不肯进来。 谡槐道,“来都来了,何必惺惺作态。” 秦水连暗自叹了一声,抬步而入。 “阿连。” “怎么知道是我!?”他吓呆了。 “我能嗅到空气里你的味道。” “……”秦水连本能的抬起手臂想嗅一嗅自己,余光瞥见眼观鼻鼻观心巍然不动的站在门口的书童,这个不瞎,只好作罢。 “你还好吧?” “好啊。”怎么能不好呢? “翼郡王,没有为难你吧?我听闻翼郡王为人还算正气,不至于为难你。” “你知道他送还给你的女子是假的?” “你又不是女子。”语气竟是有些嗔怪的。 堂堂一个刺客、杀手,秦水连额间竟然渗出了冷汗。 “那、那公子如何就收下了?” “父亲不懂。父亲他什么都不懂。我又不好与他明说,那时候心底焦虑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帮你,把你救回来。后来听着父亲与幕僚谋士们商议攻占相山城,我便瞬间明了,翼郡王的目的定然不是你,而是我。” “是……咳咳。公子的意思,翼郡王的目标是公子你?” “他一定是希望我助他里应外合,不费一兵一卒之力,夺取相山城。如今,我将相山城双手奉送于他,他可高兴了?” 这……?秦水连瞥了几眼书童,那书童真的是张面具脸吧。自家主子胡吹到这种地步,他竟然还能视若无睹置若罔闻的,实属高手。 “阿连。” “唉,在。” “你可愿意,与我归隐山林?” 秦水连再次顿住。 他若是个女子,他若真是个女子,哪怕是身为刺客、江湖之流的女子,倒也罢了。 眼瞎,腿残,都不能掩盖谡槐是个好人、好男人的事实…… “公子,槐公子。我秦水连无意欺瞒你,我确实是男儿身。故作女态,只是因你我初见之时我身处险境,需要逃生。若哪里令公子误会了,小人在此赔不是了!但,我真的不能随公子走。” 谡槐也算是有气度的人,听闻此言,虽然面上有些扛不住,倒也没有强求。而是叹了口气,“能让我轻触你的脸么?” “啊?” “我想知道,你长什么样。” 盲人都是靠手摸的。秦水连也没的法子,亲自上前,委身蹲在谡槐的轮椅旁,引导他的手触摸到自己的脸上…… 然后当夜,谡槐就死了。 谡渊躺在鸿宾楼的三层隔层之上,嗅着相山城池中纸醉金迷的腐朽气息。 从他入城至此,不过短短半日,已经城中无数商贾甲士前来拜访,都是端着真金白银的。 对他们来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从兵乱起始,这些精明而又虚妄的人就知道这个时刻必须割肉,必须用自己卧榻底下封藏的钱财给自己留下一条生机。 他们奉送金银给作乱的东周人,给造反的士兵,给各路试图营救、援助、掠夺、强占城池的邻城大军。 眼前看似尘埃落定,在他们眼里却未必就是最终的结局。 侧亲王是死在皇城里的,皇城的朝廷一定不肯放弃这片富土。 谡深没有收下他们的钱,而是目光悲悯的看着他们。虽然手中是明晃晃的银两,可是眼神中满是空洞与虚幻。 忽然外侧有人敲门。 “久光?” “主子,是鬼侍卫来了。” 月色下久光的脸泛着惨白的光,甚是骇人。 “出什么事了,鬼刃?” “谡槐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死的。” “刚才,他的书童自己跑来告知的。是亲眼看着谡槐断气以后来的。他说,是他家公子自己赴死的。” 谡深吸了口气,“为什……”想起白天自己让秦水连上门去说清楚,难道一说清楚就人命两亡了? “我估计,是因为秦水连的事情。” “消息传出去了没有?” “还没有。我让人把书童看住了。” “城里还有百来号都是东亲王的人,迟早会知道他们少主死了的……” “不如说是出城了?” “将尸体抬着出去?” “如此一来,那书童的命……” 鬼刃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谡深。 只要谡深首肯,杀一个书童手到擒来。 站在一旁的久光蓦然开口,“属下,有个法子。” 谡深心底一怵。 鬼气森森的月色下,鬼刃陪同着久光走进了谡槐死去的屋子。 他死的很“激烈”。是割断了颈脉,让血流淌了个干净后咽气的。 不知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呜咽过没有,不过那个小小书童能够在最后时刻依然陪同在自家公子身边,其忠可叹。 久光长开手指,抚摸着谡槐已如白面的脸。 然后用刀刃划开脸一侧的肌肤,慢慢的撕扯下来。 虽然他告诉了鬼刃可以在外等候,鬼刃却不信邪,非要亲眼看着。 看到他撕扯下来人皮,敷在自己脸上的时刻,鬼刃没忍住干呕了起来。 不消片刻,月色下出现了一张与谡槐一模一样的脸。 连神情不知是否诡异的情景竟然也觉得是相似的。 躺在卧榻上的尸身,面目全无,血肉模糊。 久光一撩棉被盖住了它。只身坐到了轮椅上,轻轻的转动轮子,一侧的木轮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鬼刃推着轮椅走到门外,在门楣上点燃了火把。 不一会儿亲王府的主屋燃起熊熊大火,将一切吞噬干净。 鬼刃将轮椅上的“谡槐”推到书童的面前,面无表情的书童头一次露出惊愕的表情,他拼命的摇着头开始尖叫,叫声凄厉如夜魅。 不得已,只能将书童毒哑了。 书房中,谡深摊开纸笔,开始起书。 “……臣兄已拿下相山城池。特与亥王回禀此讯。……” 而皇城之中,谡渊的手中却握着另外一封信。 信是从北疆出来的,信封上的亲启人显露了这封信也不是给他的。 可是信封上沾满了血污却暗示着他,有人故意将这封信转交给他,他也猜到了那个暗中操作的人是谁。 他小心的拆开了已经不密封的信纸。 墨旗氏族藩王长老得语气说着,柳绯君唯一的正室夫人感染重疾,不幸亡故了。 这位柳夫人就是柳千颜和柳夕阮的母亲,柳迦箬氏。 附带的与这封信一并抵达谡渊手中的,还有一纸便签。 “亥王若想从妖邪手中夺回朝池,请于季月满日当天,将此事转告事主。”落款人为,宗亲。 第42章 巫女归来 第42章巫女归来 漫天风沙之中一匹洁白如雪的汗血宝马撒蹄飞奔,似在与阎罗王争夺性命。 马背之上红衣黑裘的女子,是北疆塔望氏族侯爵巳月孢雪的妻子,巳月茉芍氏。她也是北疆氏族藩王大将柳绯君的长女,柳茉芍。 在夫家中得知了父亲的骸骨被转送了回来,她便明白从此之后北疆氏族之中再无墨旗氏柳家了。 她为巳月家已经生下了一子,那是一个健康而活泼的男孩子。为了庆贺家中新加入的一员,且父亲带着两个妹妹一同离开了北疆,她将母亲嘉箬氏接到了夫家的氏族,希望孩子在年幼的时候可以多亲近自己娘家的人。 夫君孢雪自然无话好说。北疆墨旗氏族的强盛是不言而喻的。墨旗氏族骁勇的局面也是由父亲凭一己之力开创的。 当年前往墨旗氏求亲的氏族男儿不计其数。然而父亲的心思从来不在北疆。 “北疆辽阔,可惜北疆的荒土过于艰苦了……”这是她从小父亲就对家里面的人说过的话。 但是北疆人一生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乡土。 一开始她以为那是因为北疆的子民都爱惜自己的故土,后来她见到了逃往向北疆之外的世叔。 那是由于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没有办法继续生活才逃离了故土。 他的家人在他出逃后的八年收到了一封书信,于是收买了居住在北疆疆域上的——敛魂师。 这些人并非是北疆人士,来自江湖各处。他们可以随意的离开北疆,也可以回到这片荒凉却又宽阔的土地生活。 他们会帮助北疆人找回逃离在外的家人,无论是生是死。 他们的报酬因人而异,若是大的氏族,只需要给予很低的钱币,然后签署契约,他日在这些人需要的时候给予庇护就足够了。 她见到了逃亡在外的世叔全身溃烂、发臭,身体上的肉像糊着的泥巴似的一块一块的掉下来。 可是,他还活着。 这才是最惊人的。 于是族人们将他拢到了一起,用陈年牛皮缝制的袋子装起来,抛进古迹祀坛中。看着他的身体慢慢的沉淀下去,族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其实大部分的北疆族人并不需要这样的死亡仪式。只有出逃的人才需要。 他们背弃了祖先的誓约,因此需要献祭自身换取宽恕…… 宽恕什么?茉芍问过自己的母亲,母亲回答不上来。可是当她提出要去询问父亲的时候,母亲生气了。 柳嘉箬氏不是一个轻易会生气的女人,因此她生气的时候格外令人心疼。 她会一整天的不说话,不吃饭,也不喝水。同时她不会苛责自己身边与自己一起遭受折磨,而是一边落着泪,一边默默的为家人准备食物。 只有茉芍知道母亲心里一直放不下一个症结。那就是她未曾降临就不幸夭折的弟弟。那个还在母亲胎盘之中,沉睡未醒的孩子。 她不知道如果弟弟来到人世会叫什么。父亲从来不与母亲讨论事情,他只会在孩子降生的一刻,将写有孩子名字的祈告牌放在孩子的襁褓中。 但是她知道父亲是爱戴她的,父亲是爱护家人的。 在她大婚的那天,父亲接下了他半辈子视为死敌的眠煦部落的族长送来的茶酒。父亲说过这一辈子,不是他死就是对方亡。 可是眠煦部落是她所嫁的塔望氏族的近亲。而塔望氏族事实上并不强悍。 父亲选择了巳月家是有自己道理的。这一族的男人都喜好纵观天文,饲养牛羊,父亲说这样的人虽然不够强大,却能够走出去,走出这片荒漠的土地。 “他在北疆中也许不够强大,但是若是有一天他能够走出北疆,便足以照顾你一生无余。” 父亲是为了女儿接纳了自己恨的人。 父亲是为了有朝一日自己带着族人离开这片苦哈哈的土地的时候,远嫁的女儿能够得到足够的庇护所以选择了这个女婿。 “只要还在北疆的疆土之上,巳月保护不到你也没有关系。因为还有阿爹在,阿爹保护你。” 阿爹唯一的遗憾就是始终未曾能有一个儿子。 而他心疼的女儿却隐瞒了他,他曾经有过一个未降生的儿子。 茉芍一直以为阿爹是因为小妹不是一个男儿所以才不喜欢她。母亲将小妹抱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孩子不是她亲生的。 但是,命相天师一眼就瞧了出来,一句就点了出来。无论母亲如何否认,父亲却早已有了判断。 包括天师胡言乱语的话,只要幺女存在一天,柳绯君就一辈子不可能再得儿子。一语成谶。 茉芍将母亲接来的时候,嘉箬氏依然显得忧心忡忡,她对女儿说,“你阿爹这次出门似乎胸有成竹。可是我每天都做着不一样的噩梦,每一次噩梦中醒来都能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阻止他……不要让他去。我担心,你阿爹这次不能安然的回来了……” 茉芍问过母亲,“阿爹知不知道,颜儿其实不是……”然而母女对望的眼神中都怀有着一丝不确定。 “小的时候,颜儿是个乖巧的孩子。她从来不哭,哪怕摔倒了,手掌和膝盖蹭破了一大块,站起来愣了一会儿,依然若无其事的往前走。”在母亲的记忆中,不知是否补偿的心态,总觉得最小的这个女儿都是最讨人怜爱的。 可是茉芍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么感觉,二妹阮儿,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起来。 次女总是容易成为家族中,最被忽视的那一个,柳夕阮也在不经意中变得愈发的陌生。 嘉箬氏病了,嘉箬氏的病突如其来汹涌澎湃。 茉芍告诉夫君必须要去北疆之外的地方请大夫医治,她不信任北疆的巫医,这些人都怀着各自的目的,用心险恶。 巳月很同情她,连怜恤她,可是他帮不上忙,他一点的忙都帮不上。父亲当年确实没有看错,在弱肉强食的北疆疆土上,巳月孢雪就是鹰隼爪牙底下的献祭品。 他甚至逐渐的恼怒起来,责备茉芍,不该将她的母亲接来自己的氏族中,平添了族人的负担。 而一旦嘉箬氏果真发生了不测,自己也不好跟即将回来的岳父交差。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回来的柳绯君却已经是尸体了。并从此开始,巳月茉芍氏的夫君待她的态度,急转直下,天差地别…… 甚至连巳月一整家人也不再搭理这对母女。 茉芍只能拼命的赶回墨旗氏族,但愿氏族中的长老还顾念旧情,犹记得当初阿爹为氏族立下的铁血战功、汗马苦劳! 只可惜嘉箬氏没能熬住。 茉芍胯下的宝马再快,马鞭再挥舞的天地雷驰,也赶不过母亲生气削弱的速度,氏族的长老请豢养的敛魂师帮忙请来了神医大夫,茉芍拼命的追赶,结果赶回夫家的时候,嘉箬氏已经油尽灯枯了。 “阿娘!阿娘,女儿求您了……求您再坚持一下,大夫已经被长老请回来了,明日就到,您千万别闭眼!您就陪着女儿……陪着女儿一起等,好不好?” 然后就唤自己刚刚蹒跚学步的长子,“阿大!阿大快过来……过来喊你外祖母,喊你外祖母给你唱曲儿,外祖母的曲儿最好听了,不是你说的么。” 孩子怕了,孩子年纪小,他从未见过如此面如枯槁的阿婆,她的眼神都变了,目光变得浑浊、混沌。 他伸出小手想要拉一下阿婆的衣袍,可是阿婆抽搐了一下,将他弹开了…… 孩子哭喊着叫阿娘。可是阿娘抱着阿婆不松手。 孩子只好喊阿爹。 巳月走了进来,见到了已经不见人气的岳母,脸色不爽的耷拉下来,抱起了自己的儿子,“小孩子就不该见到这样的将死之人!”甩下一句,愤而离去。 茉芍惊呆了,好在阿娘耳钝眼花了,听不清楚也看不见女婿的嘴脸。 她眼泪一颗一颗的落下来,扬起脸,无声的哭泣着。 若是阿爹还在,阿爹还在,谁敢这样对她,谁敢这样怠慢阿娘! “阿娘!阿娘!您听女儿说呀,您再坚持一会儿,就一会儿,天很快就黑了……天黑以后就天亮了,亮了以后长老和大夫就到了,您就会没事的,会没事的,会没事……” “阮儿啊,娘的阮儿啊……” “阮儿和颜儿都在路上。她们很快就会回来的。是她们把阿爹送回来的,她们很快就会回来。” “阮儿啊,你等等阿娘,你等等阿爹、阿娘,阿爹、阿娘来陪你来了……” “阿娘!阿娘您胡说什么呀?阮儿不是还好好的嘛!您还要看着阮儿和颜儿出嫁呢。” “阮儿,阮儿已经不在了……芍啊,你的妹妹阮儿,已经不在了……” 茉芍一句都听不懂。她只觉得母亲是病糊涂了,不清醒了,才会觉得二妹不在人间了。 二妹和小妹不都好好的,她们都在皇城里,却一个都没有回来。柳家如今只剩下她们这些女孩儿了,为何她们还不回来……她们到底在做些什么呀?! 父亲去世之后,柳氏势力日益衰弱,多亏了当年父亲留下的一些忠诚之将,帮忙维系着柳将军的脸面。 可随着母亲也相继离去,忠将们各奔东西,有的自立门户,有的投入他军麾下。巳月茉芍氏的世界瞬间分崩离析。 她的长子巳月阿大,未及外祖父赐名,就再也见不着外祖父了。 茉芍想要去抱起孩子,却被自己的夫君冷漠的推开了。 “孩子还小,近不得阴气。” 茉芍擦干了脸上的眼泪。阿爹不在了,家中没有男儿,她要负责把阿娘的尸身送回墨旗氏族的葬地去。 她要哭送阿娘,同时她也等待着,自己的两个妹妹归来。 长老说,那两个女孩儿都在皇城之中,都在宫廷之中。 父亲在筹谋的事情氏族中没有一个长老是答应的,北疆的族人就不该离开北疆的疆土,离开意味着死亡,哪怕是藩王大将柳绯君不照样死亡了? “你的父亲啊,就是野心太重!不知道见好就收。这样的人,会遭天谴的……” “不要连累了我们才好。” “氏族中的族人没有一个想要离开北疆的,只有你的父亲,日日都在怂恿着年轻人,要开疆拓土,要离开北疆,要瞭望远方。听听,这都是些什么话!” “怪不得,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野心太大,天地难容!” “听说,是要把你家二女嫁入宫廷?宫廷那是什么地方啊,那是妖魔横行的地方,乌烟瘴气,人不人,鬼不鬼……” 人言凿凿。 茉芍面无表情的听着。她过去从未听到过这样的言论,没有人对她说她的父亲是错的,她的父亲做错了…… 已经没有太多的力气去做反应,去辨析了。 他们在说的人是她的父亲也罢,不是她的父亲也罢,有什么关系呢?父亲早就已经入土为安了呀。 现在是她的阿娘也去世了……可是,谁又在乎过呢? 他们只是不停的对她抱怨着,似乎要把多年来积郁的苦闷对她倾吐而出。 可对她倾吐有什么意义呢?父亲不在了啊,柳大将不在了啊。父亲所做的一切难道要她来背负么? 她开始想念自己的两个妹妹,她们为什么还留在皇城之中,她们为什么还不回来。若是有她们在……父亲是不是已经为她们做好了打算? 可是怎么能只为她们两个做打算呢!自己也是父亲的孩子啊,父亲一直疼爱的长女,父亲不是说过只要在北疆的疆土上,他就能守护着她的么。 面前的这些长老们为何要对自己喋喋不休呢。自己现在已经是巳月茉芍氏了啊,自己是塔望氏族的族人了,他们有什么资格来念叨自己?! 但是茉芍没有办法说出任何反抗的话,甚至没有办法负气的转身离去。 因为她必须把阿娘落葬在这里,在阿爹的身边,在这片阿爹出生、为家的土地上。 她需要氏族长老们的首肯,才能打开父亲的陵墓,将母亲埋葬进去。 甚至更加可悲的是,她还要担心着自己离家太久而遭到夫家氏族的驱逐…… 终于她开始明白了父亲的迫切,那种迫切让一向骄傲而自尊的父亲宁愿淹死自己的小女儿,来换取一个儿子。 可惜父亲始终没有机会,因为阿娘和二妹会护着老幺。 父亲却再也没能回来。 她们过的好么? 阮儿真的嫁给亥王了么?她成为了宫廷的主子?离开了北疆的疆土,她能够活下去么,不会受到诅咒么…… 茉芍的脑海里,万江奔腾, 长老告诉她,氏族陵墓是为氏族男子建造的,是用来供奉那些生年为氏族付出过贡献的勇士。 她的父亲柳绯君,是氏族的男儿,也是氏族的勇士。但她的母亲不是,她的母亲连为氏族藩王大将留下子嗣都没能做到。 她不配葬入墨旗氏族的陵园。 茉芍怔住了,她惶惑的问他们,“那怎么办呢?阿娘怎么办呢?阿娘要去哪里……可是,阿娘一定要陪伴在阿爹的身边啊!” 所以他们说,她的母亲,父亲唯一的结发妻子,正房柳夫人,却只能葬在北疆西风口的乱葬岗上。 “若想要你的父母合葬。我们只能把你的父亲从陵墓中,接出来。” “……”茉芍的身子在风中凌乱颤抖,摇摇欲坠。 他们要……把她的父亲,接出来!?那是北疆墨旗氏族的藩王大将啊! 他们怎么,如何,说得出口? 茉芍走投无路的去求助父亲过去的将士们,他们都是与父亲一并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呐,都是北疆赫赫有名的勇士啊。 此刻却一个个的选择了沉默。 茉芍再次策马狂奔,返回塔望氏的夫家,徒劳的祈求着夫君一族人的声援。 她望着孢雪,这个优柔而寡断的男人。这个擅于养马,却不懂御马的男人。 这个自己孩子的父亲,“是阿爹选择了你啊!是阿爹在众多氏族子弟之中亲自挑选了你啊……难道你忘了么?” “是因为巳月家羸弱。”男人一字一顿,光明而磊落,头一次茉芍看清了原来自己的夫君也可以把话说的那样的清晰,条理分明,“因为巳月家不足以对你们柳家造成威胁。因为巳月家永远只配做柳家的一条牧羊犬。你的父亲,就是那样看待我的。” 茉芍错愕。 “墨旗氏族军的战马,是最强悍的,都是我们巳月家养育出来的。为了给岳父大人提供战马,知道我的父亲受到了塔望氏族族人多少的谩骂么?为何要将最强的战马统统奉送给其他的氏族,而自己人却只有枯瘦弱马。” 男人望着她,眼神中满是无奈、委屈,以及对过往的不甘。 “在你眼里每一次值得称颂的胜战,都是负累在我阿爹和我身上,乃至我整个家人身上的枷锁。墨旗氏族越是兴旺,越是强悍,我和阿爹在氏族人的面前越是抬起头。可是……我们却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我们要依附于你们,墨旗氏是我们塔望氏的庇护啊。” 茉芍茫然而麻木的望着自己的夫君,“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对我说这些?” 难道,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母亲被氏族的长老丢进乱葬岗,墨旗氏的藩王大将柳绯君,连他的发妻都不能葬进他自己的墓地了么?! 那他一生,到底又在为谁而战呢。 她想要寻求夫家的援助,想要夫君作为父亲的外子,让阿爹死得其所让阿娘入土为安啊。难道,也不能么? 得到的却是巳月孢雪漠然的注视,以及一句,“你可以是我儿子的母亲,也可以不是。” …… 北疆的昼夜温差那么大,夜晚落下的雪片天亮的时候就开始融化。 清晨的曙光乍现,气温就会高到让人忘记了昨夜寒雪的冰冷。 直到身上的积雪化掉,只剩下一身的寒气,茉芍才缓缓的直起身,手握空拳,捶打了几下早已麻木僵硬的腰肢。 莲花铲已经在她手掌摩挲出了无数的血泡,血泡冻住了冷成了块,结痂,僵硬,再磨损,流淌出来的就是稀白的浓汁……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懒得回头。 这里并不是氏族的墓地,而是柳家的土地,她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甚至埋尸! “我要将阿娘埋在这里……埋在这里……就埋在这里!让她替我看守住这里一片我们柳家的土地。” “阿姐,你在干什么。” 茉芍转过身,迎着晨曦的阳光,看着眼前晃动的人影,“呵!回来了啊……” 站在她面前的就是与父亲一道去了皇城,就再无音讯的幺妹,柳千颜。 她还弥留着幼年时没心没肺的样子——茉芍在心里嘀咕着,她的头发长了不少啊,已经及腰,在北疆肆虐的风中飘摇零落。 她穿着不同于北疆族人的衣袍,精细、单薄,华而不实,看起来一点都不适宜北疆的民风。可是穿在她身上却很好看。 阿娘曾说过,老幺是个漂亮的孩子,虽然不会笑,笑起来龇牙咧嘴的狰狞,可是不妨碍她是个漂亮的孩子。 茉芍心底里有些不满,她根本不是母亲的孩子!自己本该有一个弟弟。 当时防不住阿娘对老幺的偏袒,或许是对于那个根本来不及降临的孩子的补偿,对于这个凭空而来的老幺有着格外的情感。 她看起来,更像是古人……茉芍的脑海里不知如何的迸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颜儿回来了啊……” 起身的时候摇晃了一下,柳千颜上前去扶住长姐。 下一刻脚下一软,茉芍扑进了幺妹的手臂里,开始不可遏制的,长达整整半天时间的漫无边际的哭诉。 柳千颜始终静静的放任着她哭泣,从小一直似长者般存在的长姐,哭得不仅仅像个孩子,更像一个一无所有兜底输光了的赌徒。 末了,她轻轻的问一句,“姐夫在哪里?” 哭声戛然而止。 换之而上的是咬牙切齿的憎怨。 茉芍从地上捡起了莲花铲,塞进了柳千颜的手中。 “阿姐?” “你,跟我一起挖。” “挖什么?” “阿娘的坟。” 柳千颜顿了一顿,“为什么不入阿爹的陵墓?生前,阿爹未说过……” 她没有说下去,大抵柳绯君有任何念头也不会对她说的。对柳绯君而言,她从来不是一个“合适”的女儿。 “那些人不允许母亲入陵。” “哪些人?” “所有的人。” 柳千颜陪着长姐挖了一天的坑,两人面朝黄土背朝天,言谈极少。 直到柳茉芍再次倒在了地上,她的嘴唇干裂了,身体在咯咯的作响。 “她现在,是亥国的王后了?” “谁……”很快的哦了一声,“二姐么。” “为什么她不回来。” “二姐……” “我从来没有问过,因为我不信他们说的。可你必须告诉我,阿爹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被人害死的!” “我们已经为阿爹报仇了。” “阿爹真的是被人害死的?!” “阿姐,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柳茉芍蓦然的警惕了起来,“离开?去哪里。” “天涯海角。离开北疆的疆土……” 柳茉芍突然一把抓住了柳千颜的衣襟,将她拉到了自己的面前,鼻尖抵着对方的脸颊,“北疆,是我们的土地。我哪里都不会去的!我不会去皇城,去害死了阿爹的地方。” “可是,这里会……”柳千颜困惑了,她看着眼前的女子,明明那样年轻,眼底里却是那样苍木和衰老。 柳茉芍放开了她,慢慢躺平在自己挖开的土坑里,躺了进去,像是要永远闭上眼睛那样。 “我要他们死。我要他们统统去死……颜儿啊,你不是阿爹和阿娘的孩子吧,你知道的吧。可是他们收养了你,照顾了你,抚育了你。作为一点回报,你也该为了他们做些什么吧?” “阿姐想要我做什么?” “我要他们去死!我要他们统统都去死……!!” “阿姐,他们也都是你的族人,不是么?” “不是!他们不是。我没有那样的族人,没有!” 柳茉芍歇斯底里的咆哮着,咆哮完了,累了,倦了。 她爬出了深坑,与妹妹一道将柳嘉箬氏的尸骨埋葬进去,立下无字碑,静悄悄的跪坐了半宿。 直到无情无义的雪花片再次洒落下来,支撑不住了,柳茉芍才撑住了柳千颜的肩膀,“刚才的话,颜儿,你就当阿姐发了疯,失了心。” “阿姐,跟我一起去皇城吧……” “阿姐离不开这里。这里才是阿姐的家,阿姐的根。阿大,还在这里。阿姐哪里都去不了。” “阿大?” “啊。你还没有见过阿大呢!他是你的外甥呢。他的名字是……是……想让阿爹起的,孩子没有福气。” 那一夜北疆墨旗氏族中的许多人都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梦里出现了一个远古的巫女,她的装束看着极像北疆失落的天宿一族后裔。 她手中抚着长琴,吟唱着失落的远古歌谣。 “为何要让前驱者落泪……为何要让献祭者寒心……北疆的族人生存不宜,为何依然厮杀不止……流血流泪者都是妇孺,老弱,病躯……他们献祭的灵魂不应该孤独啊……” 埋入地底的种子开始发芽。 沉入泥土的尸骸开始惊变。 北疆墨旗氏族藩王大将柳绯君的夫人,柳嘉箬氏入土为安后的七七四十九日,地底下攀爬出了昆虫,它们吞噬庄稼,啃咬牛羊马匹,它们的尸体污染的洋流,漫山遍地的虫骸堆叠成丘陵。 北疆的族人开始生病,氏族之间的掠夺更加的猖狂而肆无忌惮。 终于,北疆古老的禁咒已经捆绑不住他们的手脚,他们开始流亡向亥国各地,犹如灾后的蚁虫一般。 柳茉芍换上了鲜红色的长袍,用黑色得油墨涂染了指甲,金水在脸上画满了图腾,亦步亦趋的走向了献祭的天坛。 她从来不信古老的传说,但是此刻她供奉于古老的咒语。 “我愿以一个母亲,一个女儿,一个妻子,一个族人的身份诅咒他们,那些抛弃、违背誓言的人们,愿他们永生永世不得安宁……” 第43章 祭品 第43章祭品 很多人会误以为一个民族的沦亡很艰难。 事实上却很容易,一朝一夕间,文明灰飞烟灭。 当地上的泥土变成沙石,天空中不见一滴的雨水,抬起头到处都是衣衫褴褛的百姓。 牛羊马匹枯瘦如柴,饿晕在干漠的土地上。孩子与豺狼争夺最后的牛汁…… “阿爹、阿爹,我好饿……”男孩已经失去了活力,蠕动嘴唇都变的困难。 “生儿乖,阿爹这就去帮你杀一匹马。我们可以喝着马血汤,就着干撕马肉,等风干以后就有马肉肠……” “可是阿爹,我们的马群不是已经被抢走了么?那些墨旗氏族的人,那些阿娘的族人。” “闭嘴!给我闭嘴!不要再提你的阿娘,不要再提那个女人,那个恶毒的,妇人——” 男孩眨动着眼皮,连恐惧的表情都没有力气做出来。 “若是阿娘在,一定会想办法带我们离开这里……阿娘什么都不怕……阿娘说柳氏子孙的血脉中都流淌着凶猛和果敢?是这样吗,阿爹。” “闭嘴!你给我闭嘴、闭嘴……你是我巳月家的儿子,你叫巳月生,你跟柳家没有一点关系!” “阿爹,你真的恨母亲么,为什么要赶母亲走?” 巳月孢雪的眼角无声的滑落下眼泪。他是恨么?当然不是恨了,若是恨,他怎么会心甘情愿娶这个女子。不惜赌上了全家唯一的生计,从曾祖一辈就开始饲养的宝马。 那些马儿是巳月家的心血,是巳月家的传承,是整个塔望氏族族人的骄傲。 可是在凶猛而骄傲的氏族将军眼里,再宝贝的马儿也不过只有通往成为战马的一条路。 只有与氏族军同心协力不惜赴死的战马,才能颂为宝马。 巳月孢雪源源不断的向自己的岳父输送着自小就陪伴在身边长大的马儿,为它们披上铠甲,为它们烙上马蹄铁。 他曾经踏上过已经落幕的战场,一片血雨腥风。在血水的泥沼中苟延残喘挣扎匍匐的战士早已分不清面目,辨不清是敌是友。 他看到无数哀嚎的战马。有些死了,有些却还残存着一口气,它们的眼角也会落下泪光,它们也是生而为灵啊。 可是柳大将军的眼中没有生灵,只有胜负。 战士可以逃跑,战马却不可以。战士可以倒戈,战马却不可以。战士可以慷慨陈词,战马却只能哀鸣。 巳月葵父对儿子孢雪说,“作为养马人,我们最大的骄傲就是亲手送自己饲养的马匹奔赴战场,象征着荣誉与骄傲。作为养马人,我们最大的无奈就是看着自己亲手饲养的战马折损于战场之上,我们却没有办法送它们最后一程……” 巳月手握起了死去战士身边遗落的战刀,一刀一刀砍向了那些无法再站起身,不知是源于恐惧、疼痛,还是祈求而流泪不止的战马,不分敌我。 当他每一次希望从妻子的身上得到哪怕一点点的对于岳父所作所为的愧疚,自省,换来的永远只有妻子的一句话,“夫君啊,这是你在我父亲唯一仅有的价值了,难道你还要舍弃它?” 所以在柳绯君彻底躺入地下以前,他不断的不断的将亲手养育起来的战马送上柳大将军的战场,成为战场上一具又一具无名的亡魂。 柳家大小姐柳茉芍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孩儿,他从未见过那样能将骄傲、自负,善良、忠诚,集于一身的少女。 然而只有当他真正走到了柳小姐的身边,看到了她背后的庞大的氏族,战无不胜的墨旗氏旗帜,他才明白他们之间永远有着鸿沟,是他迈不过去的鸿沟。 他恨她,不得不恨,因为除了恨她,他没有任何方法追赶上她目空一切的高傲,他在她眼里不过是依附于她父亲保护的可怜虫…… “阿生,我不恨你的母亲。可是,她已经没有办法保护我们了。” 巳月生疑惑的看向了父亲,久久之后眼底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奚落。 这个可悲的男人! 在曙光中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没有了呼吸。 巳月生摸索着寻找父亲留下的汤碗,里面还有肉汤,他从来不在乎肉是哪里来的,只是这种肉汤很不好,喝一口就要呕吐两口,但他还是努力的让自己咽下去。 推动父亲身体的时候,感觉到父亲衣衫底下的身体坑坑洼洼的,于是他大着胆子掀开了父亲的衣袍,看着躯体已经发青了的,甚至某些伤口处已经爬满了白色的蠕虫,父亲的胸口、腹腔的地方到处都是刀子割过的痕迹。 他明白到自己喝下去的肉汤中的肉是从哪里来的了。 父亲养育的宝马早已经消亡了,父亲没有更多的肉用来喂养他。所以父亲死了。 他匍匐着在地面上爬动,怀念着母亲,怀念着母亲身体的香气,小的时候母亲对他的喂养。 母亲从来不会让他饥饿,母亲是出生在强悍氏族的女子,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饥饿。她经常因为父亲的未雨绸缪而唉声叹气,感慨她的父亲,巳月生的外祖父在众生中挑选了这样一个羸弱的男人。 在地上爬行,以避免低空盘旋而过的秃鹫,面前突然多出来了一双脚。 他顺着那双脚,抬起头看去,是灰白色的纱氅。 这是这个为人不过数载的小男孩头一次见到如此身环仙气的女子,她看起来岁数不大,看起来有些冷漠,眼神中闪着星光与浩海,唯独没有凡俗的气息。 她蹲下身看着他,“巳月生?” “是。” “知道我是谁么?” “仙女儿!” “我是你母亲的姐妹。你母亲跃入了天宿祭坛,献身为天宿一族的祭祀亡魂。成为了巫女之灵。” “仙女儿……我好饿啊……有吃的吗?” 灰衣长袍的仙女儿带着男孩走进了一顶帐篷,帐篷里摆满了食物,驼掌,马肉,子松果,狼骨。他从来没有吃的那样饱过。 仙女问他,“你还有家人么?” 他想了一想,点了点头。 于是他走在前面,仙女走在后面。 她一路跟着他,一言不发不闻不问。 她看着他,小小的年纪,轻车熟路抓住了荒漠底下窜动的响尾蛇。 拔掉了獠牙,用刀锋叶逼出了蛇信后的毒汁。然后擦拭着他从帐篷里偷出来的马肉上。继续赶路。 他们赶到了墨旗氏族的领地。那里的族人也已经饿得昏昏欲睡。 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还有埋藏在地窖底下的食物,勉强维持活口。 阿生跑向了其中一个老人,老人眼中闪过冷漠的光。男孩子太瘦弱,不够塞牙缝的。 可是当男孩子从怀里头的布袋子掏出一坨马肉,老人的眼神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长老!”男孩子迫切的喊着。 “你是……” “我是阿生啊。柳将军的外孙,巳月生。” 老人麻木的点了点头,略带不悦。 “我阿爹死了。” “哦,那个没用的马夫死了啊。” “我可不可以回来住在这里?” 老人犹豫了起来。 他是墨旗氏族的长老,死后将享誉最高规格的墓葬。可是眼前他们连动物腐蚀掉的肉都不得不视作最珍贵的口粮吞咽下去,恐怕自己死后也只有遭到分食的下场。 再多收容一个男孩子,就多一张口。可是男孩布包里的马肉在诱惑着他。 如果,先答应下来。再趁着男孩睡着,将他杀死后分食呢? 老人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好的。不过你要先把自己的食物分享给大家。” 男孩一口答应了,他又摸出了自己的刀锋叶,开始分割肉块。切成很小很小的一块。其实老人想对他说,不需要切那么多块,可是看着男孩认真的表情,老人心软了。 男孩切割完了肉,拿了三大块放进老人的手里,然后捧着一堆的肉块去分给附近的氏族族人。 他们都夸奖他,说他不愧是柳大将军的外孙,是个好孩子!若不是在这样艰难的时刻,他一定会像他外公一样有所作为。 但是大家在夸奖他的同时不约而同的避开了他的生母,巳月茉芍氏。 他们不知道她是死了还是活着。只知道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个柔弱的女子,被自己夫家赶出氏族的女子,拖着她母亲的遗骸,漫无边际的走在柳家曾经的领土上。 背后是墨旗氏族指指点点的长老们。柳绯君不在了,他没有子嗣,所以他的领土是可以分割的。 他还有兄弟,曾经被他唾弃而不得不远离氏族的兄弟,他们觊觎柳绯君肥沃的草原,那里可以养马、牛、羊。 然而不知为何,巳月茉芍氏拖着柳嘉箬氏的尸骸走过的土地,都变得枯萎起来。从地下爬出了长有黑色甲壳的昆虫。 它们滋长很快,食量很大。不停的吞噬。从草木,树根,草皮,到牛羊,活物,就像深渊,不停的扩张,不肯停下…… 月亮升起的时候,是一天中寒夜来临的时候。长老看到了自己的屋子前站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他推开窗看出去,竟然是白天求收留的小男孩。 他对着男孩招了招手,“进来吧。”语气极为慷慨施舍。 男孩子却没有动。忽而,仿佛消失了?! 消失的并不是男孩,而是老人瞎了,他看不见了,跌跌撞撞的摸索着周围的时候,摔倒了下去。 天亮后,墨旗氏族中的许多人,再也没有站起来。 男孩子走到了众人的面前,开始宣布这些人的死讯,并含沙射影的加上一句这些人并不无辜,他们曾经犯下的罪行。 可是如今的北疆疆土之上已经没有人在意罪行了。连活下去都变得奢侈起来。 小男孩走回到灰衣长袍的女子面前,“仙女儿,你知道我阿娘在哪里么?” “我知道。” “可以带我去找她么!?” “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她在祭坛里,她是祭品。” “那我也要做祭品。” “不。我答应过她,帮你活下去。” “可我活着又有什么用呢……” “你可以活着,做一个祭司。天宿一族的祭司,可以看透人心。” 男孩拉住了女子的手,“我可以跟着你走么?你说过,你是阿娘的姐妹,那就是我的姑姑。你不能带上我走么?以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有许多名字。你也可以叫我,柳千颜。” “那我就叫你颜姑姑!” “随你的便。” “那些人,因为是坏人我才惩罚他们的。”男孩理直气壮的叙述着,“他们背叛了我阿公,我阿公是墨旗氏族很厉害的大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是这些人都没有良心,没有良心的人都该死,我说的对不对。” 女子叹了口气,这便是她不惜世代轮回不惜灰飞烟灭也要拯救的族人呐…… “以后颜姑姑去哪里,阿生就去哪里!阿生永远跟着颜姑姑,绝不会像阿爹那样抛弃阿娘的。”男孩子信誓旦旦的再次重复一遍自己的诺言。 “我信你。我知道,你说的一定会做到。” 柳千颜在祭坛边摆上了香火,等蜡烛焚烧到头的时候,她就带着巳月生离开了北疆,回到皇城。 踏入皇城城楼的时候,铺天盖地都在欢庆锣鼓,漫天挥洒着象征皇恩浩荡的锡纸。巳月拉了拉姑姑,小声道,“这些人是不是疯了?” 亥王谡渊开仓济粮,三天之内凡是居住在皇城的百姓凭文缴可领十斤大米,一盅食盐。 柳千颜一言不发走向了宫廷南门口,悬挂在宫门之上的是一具风干了的尸体。 它遭受了无数次的鞭挞,破败不成人形…… 它长了一张女子般端庄秀美的脸,却是男儿干瘪畸形的身躯。 皇城之中有认识吕敬公一府的门客,惊讶于这个妖人长相如此酷似吕公之女,但是张贴皇榜告示的官人说,就是这个妖人祸害了吕敬公一府,残害了两位无辜的小姐,甚至用妖术扮作其中一位小姐的模样,混入宫廷企图祸乱朝纲! 那是天大的罪孽。但是亥王英明果断终究抓出了这个妖祸,亥王要重整朝纲,而亥王庆贺的并非是抓住这个妖人,是因为亥王的九王兄,浠水郡都的翼郡王谡深拿下了相山城,平定了江阴以南的混乱局面。 亥王正待这位战功卓越的王兄回朝,即日加封为翼亲王,驻守相山城及浠水郡城池,封疆封吏。 百姓远远的能够看到在正宣殿上与民同贺的亥王谡渊。 谡渊已经不再是当年站在柳绯君背后纹丝不动目不斜视,刻板而麻木的少年。他眉眼间英气汹燃,野心滋长。 “此妖孽来自北疆,是北疆天宿一族之后。天宿氏族妖言惑众迷乱北疆,致使北疆百姓生于水火苦不堪言。今日本王终于铲除妖孽,本王定会为北疆百姓清理门户,铲除枭恶……” 高殿之上,亥王之言层层递传,流入民间。 柳千颜顿住了,亥王要对北疆发兵了? 亥王哪里来的兵,皇城军不堪一击…… 可是人人都在说亥王醒了。亥王被北疆的妖邪蒙住了心智,多亏了东周的荆条君破除妖邪,有东周的支持,亥王准备收复北疆广域了。 柳千颜的神色阴郁起来。一缕黑色的烟气在她的身边徘徊缠绕。 那缕黑烟始终在巳月生的背后环绕。 柳千颜一把掐住了那缕黑烟。 “姑姑……你怎么了?”巳月害怕的看着柳千颜。 “外头热闹,你出去玩。” 男孩子摇了摇头,“我不去。我在这里陪姑姑。姑姑脸色不好。” 柳千颜一把将他推向大街上。巳月犹豫了片刻转身融入了人群中。 这一幕,她何其的熟悉…… 黑烟慢慢的凝结在一起,变成了人形,附进了她的身体里。 原来无论她怎么尝试,怎么努力,无论是谡深成为了亥王,还是谡渊成为了亥王,终究逃不过亥朝之军侵入北疆的宿命。 北疆祭坛底下千万族人骸骨的遗址怕是守不住了。 就算没有了柳绯君,让柳家绝后。暗改了九皇子谡深的命轮,借国师之口让亥王将他逐出宫廷。 扶持应在日后功勋显赫,尊为一代战神的谡渊成为亥王。而将谡深束缚在南疆。 没有了霄广常,没有了袁飞,没有了任何的起因。却还是逃不过亥朝皇庭征服北疆的野心…… 她原本的名字啊,并不叫柳千颜。 她叫做沉颜。 北疆天宿氏族的巫女沉颜。 守护着北疆的祭坛,为北疆的氏族子民祈福。一辈子都不能离开北疆。 祭坛底下是神祇氏族后裔隐藏的秘密。 但是九岁的时候从北疆凶兽口中救下了一个年轻的皇子,就是谡深。 当时她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就是亥朝的九皇子。是亥国得天独厚的军事奇才,是七岁就能画出军防图的皇子。 亥王并不是一个擅于征战的父亲,于是就将希望寄托在了儿子的身上。 九皇子来北疆就是侦查北疆疆域的。 年轻的皇子身上专注而纯净的气质吸引了巫女,她向他打听北疆外面的一切。 皇城是什么样的?江南是怎么样的?那儿的百姓是什么样的? 他们吃什么呀…… 皇子被巫女逗笑了。带些揶揄的戏弄她,“为何自己不去看一看呢?” 巫女不无遗憾的说,“只要祭坛还在,我永远都无法离开北疆的……” 皇子惊讶起来,“为什么呢?是父母不让你离开?别灰心呀小丫头,我还是亥朝的九皇子,我叫谡深。你记住我的名字,以后无论你去哪里,都可以说我的名字,来找我。” 巫女却坚定的摇着头,“不,不是的。只要祭坛在这里,我是哪里都去不了的。” 年轻的皇子并不相信,他心比天高目空一切。他对巫女许诺,等他绘完疆域图后,就回来看她,带她去皇城,去看北疆外面的天地。 九皇子回来的时候巫女已经长大成年,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使命。 她的使命就是献祭。 在祭坛的底下是神祇的福祉,福祉庇佑着北疆的族人。然而族人中不乏心思歹毒的恶徒,恶徒欺压无辜而软弱的族人,枉死之徒纵身跃入祭坛,化为了仇戾,在福祉得加持下不断的演化,最终成为了凶兽。 坠入福祉化为厉鬼的无辜之人多是像柳茉芍那样走投无路的妇人,有些还怀抱着孩子,孕育还未出世的婴孩…… 他们的怨气空前强盛,连神祇遗座都不能消融。因此需要巫女的献祭,平复他们内心的仇恨。 巫女内心必须洁净而敞亮,不能怀有丝毫的阴翳。 第44章 千里而来 第44章千里而来 一台黑漆漆的,看着就不怎么喜气的马车停在了大府门口。 少管家康康捋了捋袖子打着哈欠走了出去。 “找谁……啊?” “请问小哥,是相山城城主府上么?” 康康挠了挠头发,相山城城主?相山城城主是锦下槐,槐公子呢。 明眼人都知道锦下槐表面上是东亲王谡子谢的门徒,实则是私生子,而身有残疾不宜重用。 说白了相山城当家的还不是浠水郡都的翼郡王。 不过这翼郡王性子可真好,替人打长工不说,城主府都赏给了槐公子。 康康指向了街市上最热闹的一头,“喏,那儿。” 架着马车的车夫望了望那儿,“不对吧?我们刚从那儿过来的。不是说翼郡王不住那儿么。” 康康蹙起了眉头,虽然人小,但好歹是正主家的管事,得拿出点气势来,“你到底来找谁的!” “是这样的小哥,我们是来自的乾州的。” 康康表情瞬间顿了一顿。他想起来了,确实最近在府里听到些传闻,翼郡王常年忙于治理属郡,宫廷里又没个长辈。 到现在府里还没个女主人。东亲王老谋深算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直在替郡王物色,但是说了几回都被郡王不动声色的回绝了。 东亲王一怒之下,决定来个霸王硬送亲。 人都送到你家门口了,谅你谡深胆子再大也不好意思退回去吧。 谡深虽然不给退回去,可谡深也不在家里接着。 康康一脸为难,“原来是乾州荪家的……”荪家是东亲王府夫人的娘家,自然不用多说了。“可咱家主子不在家呀!” 主子在哪儿?若是人问了,康康能想出一百个回答。 主子巡视去了。 去哪儿巡视了? 这可不好说。若是在相山城里没找着啊,那就是回浠水郡了呗。你再去那儿找找?若还是没找着啊,就应该回浠水郡都的郡王府了。 您可别急,您在等等。不然您去浠水郡的军营找找,那是咱郡王的大本营,一准儿那有人可以找着他…… 蓦然,马车后座的帘子撩开了。走出个精巧秀美的人儿,康康愣了一愣,这姑娘家看着个儿挺小,气场却大,一副不管不顾的架势。 她张口就来,“是这儿吧?”问的是她自家的马车夫。 马车夫应口道,“门户是没错了。可,翼郡王似乎不在。” “没事。我嫁的就是翼郡王府。这人能跑了,郡王府总不能跑了吧。”说着就往里闯。 “唉、唉!”康康急了,“我说姑奶奶哟……您这……” 马车夫纠正道,“是荪小姐。家中排行老七,家里头都昵称为小七儿。” “……”康康一个白眼。还小乞儿呢! …… 作为幕后城主,谡深也没走远。 正在相山城外的军营里练兵。 军营里的兵都是刚招募的,一半相山城人,一半邻镇的人。 这些人跟浠水郡都的属地军不好比,也不好管。 在他们眼里翼郡王根本不算正主,也懒得听他的。在他们眼里相山城是东亲王的,望前头说是侧亲王的。 相山城是大城池,历代城主必须亲王规格以上,什么来历不明的人也想在这儿称主啊?没门儿! 负责训练的大将是谡深从浠水郡都属地军中拉来的,一肚子气。 “郡王,这些兵我没法训了!” “怎么了?体力太差么。” “倒也不是。一个个家境不错,酒足饭饱。体力上不输给谁。” “那是说话乡音太重,听不懂?” “都是这南边人,口音没差那么多。” “那还有什么呀。” 大将抬了抬头,瞥了谡深一眼。郡王正在画疆域图。 郡王近日来格外专注于画疆域图,原本以为是有所图,可后来才发现郡王不过就是画着玩儿的。 他画的很仔细,连很多没去过的地方也能精准的画出来。 小侍卫进来禀报,“郡王,康康来了。” 谡深笔尖顿了顿,脑海里走了一圈。才想起来康康是他在相山城府邸的管家公,以往在浠水郡都的时候郡王府都由上了年纪的长辈打理,大家都尊称一声宗叔。约莫出现了个康康,他一时间没回想起来。 “哦。让他进来吧。” “康康说没什么大事,就让告诉郡王一声,乾州荪府的小姐到了。” “谁?”这回是真没想起来了。 一旁帮着研磨校汁的秦水连低声提醒了一句,“就上回东亲王送来的庚帖那位。” 谡深把笔一搁,“让她回去吧。” 小侍卫正要出去,秦水连喊住了。 “慢着。人在哪儿?” 小侍卫瞧了瞧秦水连,心里想的是主子爷都说了让人请回去吧,你还在这自以为是的叨逼叨什么,还真拿自己当幕僚了呀。 哪有像这样眉清目秀,一副白面小伶模样的幕僚! 不就仗着鬼刃稀罕么。鬼刃那自己也不是什么正经出身。 谡深等了半天没得到回答,奇了,“问你了。人在哪儿。” “回郡王,康康说,在府邸住下了。” 谡深猛地站了起来,“让康康进来!” 小侍卫不敢多问,小心下去了。 康康进来也是一脸委屈,“主子爷,真不是我让进的!那荪小姐不当自己外人……说这门亲事是东亲王定的,除非翼郡王拿出休书来,不然她就是翼郡王的夫人了。翼郡王在外辛劳,她……她就帮翼郡王把这个家当起来……” 谡深气笑了,“她当起什么家?我府邸还需要她来当家?” 康康,“这……这是荪小姐说的……” 谡深围着书桌绕了一圈,当其余人都以为他准备回府当面对峙荪小姐的时候谡深又坐下了,似笑非笑的盯着秦水连,“你去。把人给我赶出去。” 秦水连一脸吃屎,“我?!”凭什么是我啊……我做错了什么? …… 是夜鬼刃听说了秦水连招惹上这么一个不好处的活儿,深表同情的带了一壶酒来找他。 “大哥。”秦水连一脸无奈的喊道。两人已是兄弟相称。 “别觉得委屈。主子爷的事儿没有小事。” “我懂。就是觉得……委屈了人家姑娘家。” 鬼刃不觉侧目看向他,“你还挺懂心疼人家姑娘啊?那种大府里头出来的小姐养尊处优,一辈子没受过人间险恶,就这点委屈受下又能怎么了。” 他们都是刀口舔血的人。都是脑袋在裤腰的人。没有那么敏感的神经。 秦水连突然好奇道,“大哥,你跟着郡王的日子可长。郡王心里头是不是有什么人?” “有什么人?” “譬如,女人。” 鬼刃是个极其敏锐的人,哪怕谡深午饭之后多喝了一杯水,他都能察觉到,并不动声色的换走了厨子。 谡深是个对气候不敏感的人,身上没有什么氏族子弟的娇气,因此多半就是厨子做的饭菜咸了。 唯独对于女人这件事情,鬼刃顾虑的很少。一来军营之中也没有什么女人,二来他自己也不是寻花问柳的性子。 浠水郡都没有那种花柳小巷。但相山城有。 入驻相山城之后,他也跟着军中其他的兄弟去过,都无怎么感。所以下意识认定了主子爷也是不好这口。 此刻被个比自己年幼许多的少年问了,倒是有些局促。 “没有的吧……主子爷一心都在治理属地,和打仗的事上……” “男人的野心,除了权势,就是女人。大哥你莫不是要跟我说,我们郡王喜好男色吧?” “……”空气瞬间凝固。 “大哥是真不知道?” “自我跟随郡王以来,未曾听郡王提起过。” 秦水连不依不饶,“看来大哥也未必真那么深谙郡王之心呐。依我看,郡王一定是心意已定,没有告诉大哥罢了。” 鬼刃心底憋火,可也找不到话头怼他。 两人喝干了一酒壶的酒,鬼刃要回军营守着了。在大街口与秦水连告别,“既然人小姐,就好好的劝回去吧。郡王不是什么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 “大哥,瞧你这话说的。我反是认为,我们家郡王最可靠可托付了。” 摇摇晃晃走向大府,心里想着同情归同情,可话还得怎么开口。 突然眼前一黑,以为要倒地,却黑过之后又恢复了清明。 秦水连毕竟还是个刺客,戒心尤重,他意识到了不对劲。没有直接进府门,而是绕了一圈。 就见个披着长衣的影子一闪而过。 好家伙!入府行窃,偷到郡王别馆来了? 还都说相山城夜不闭户呢,这贼都当的光明正大确实不需要闭户,请君入瓮得了。拔腿就追。 那脚程、步伐也煞是诡异,不像东周人,也不像南疆人。 跟过了十字街头竟然给丢了…… 秦水连一边四下扫望,一边忍不住笑了出来。 好吃懒做久了,身子骨果真退化起来。追个小贼如此吃力,竟然还给跑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爹可忍叔不可忍! 作为东周第一门派座下训养的刺客,命可丧头可断,追人不能丢…… 凝神屏气。 果然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是香气! 可那又不是普通的香气。不是花香,不是果香,不是胭脂香,也不是香炉里焚烧的香…… 虽然不见了踪影,可追着香气秦水连知道并没有跟丢。 突然嗖的一声有个东西飞出来。 他抬手猛然挡开。 哟呵——终于肯露面了。 但是看清面前的人是谁,秦水连一下子愣住了。 “槐公子啊?你怎么……” 鬼刃亲口告诉他,谡槐已经不再是敌人了。 从鬼刃当时的表情中秦水连意识到发生过不可描述之事。 是连鬼刃都无法坦然面对的事,那一定极其恐怖…… 当他再次在大街上遇见锦下槐公子时,对方却对他置若罔闻。 他想过很多可能。 是不是有什么药能令人遗忘过去? 是不是什么妖术? 不过既然鬼刃与谡深自愿替他解决了麻烦,就别杞人忧天了。 他看着锦下槐突然心里一惊,怎么,这人是怎么站起来的? 这人不是天生残疾的么?难道翼郡王和鬼刃的妖术还能令残废恢复如初? 这怕不是妖术了,是仙术了吧…… 锦下槐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秦水连悄悄提气,作为刺客他脚下功夫很好,因为需要不动声色的闯入别人的近身。 可是锦下槐的目光正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 “你……看得见?” 突然嗅到了空气中的香气重了起来,似乎就在身边! 他看到一团烟雾似的黑影飘散而去。 他不是!秦水连很快就判断出,锦下槐根本不是那个小贼,他是在替小贼打掩护……看来小贼的身份不简单啊。 更好奇了起来。 秦水连从口袋中摸出干硝粉,盲目的一洒。 窸窸窣窣的声音落下。 借着月色,他看到了地上出现了一个小巧的脚印。 看脚印形状不是女子就是孩子。 秦水连得意的笑了,“别掩饰了。不管你是什么妖法,我都能抓出你来!”虽然虚张声势的话,但他语气很果断。 一个少女慢慢的显现出来。 她就站在秦水连面前不远的地方。 从她步伐看来,应该是从锦下槐那头走过了他。但是被发现了。 “何方妖女?” “开口就是妖女,不好吧。” “你是东周的人?”最近东周在亥国边界始终不太平。 “不是。” “为何在大府门外鬼鬼祟祟。” “我在找翼郡王。” 哈!还说不是东周的人。 秦水连直接探手上前准备抓她,有事没事,先让我立个功再说。 可是事情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哟?练家子呢。”秦水连更笃定了,一准是东周来的刺客。 问题是,怎么勾搭上锦下槐的? 难道东亲王一开始就与东周人合谋? 东周人就是诈降,故意把相山城奉还给亥朝的。为的是替东亲王打开局面,重整旗帜吧。 秦水连的目光阴恻恻的调向了锦下槐,“你是装的?” 锦下槐无辜而冷漠的看着他。 “是荆条君安排你过来的?” 少女凝眉,却没有正面回答。 秦水连摊开了手掌,表示了友好,自己没有武器。 他轻轻的往锦下槐身边走了两步,“抱歉,之前不是故意欺骗你的。不过,若你父亲与东周早已结盟,其实可以早些告诉我的。” 锦下槐依然无动于衷,也没有要解释,或者是接受的样子。 反而是少女说话了,她气息沉稳的令秦水连更加笃定,绝非等闲之辈。 “原来你也是东周荆条君手下的人?” 听到“也”字,秦水连先前还有几分试探的心思更笃定了。 “回去禀报老周,不要轻举妄动。说了这里有我,你们这样屋头苍蝇似的乱闯,岂不给我添乱么。” “翼郡王一定很信任你吧?” 秦水连很想吹爆自己,但做人留一线,尤其荆条君这种老奸巨猾,能入他法眼进他幕僚的人也非常人。 “翼郡王还好说。不过他手下的第一侍卫,鬼刃可非常信我。简直把我当亲弟弟看。” “你在郡王身边的任务怎么样了?” “我在……”秦水连瞬间又警惕了起来。 奸细之间彼此是不问过往,不问任务的。无论是敌方的,还是己方的。这是大忌。 就像做过买命刺客的鬼刃从来不会问他,过去的买主是谁。而只会问,杀过多少人。 杀的人越多,而自己还活着,就证明了自己更值钱。 可眼前少女却在问他,在翼郡王身边的任务如何? 秦水连顺势反问,“你来相山城到底是做什么的?” “找翼郡王啊。” “找翼郡王做什么?” “出兵,救北疆。” 秦水连彻底顿住了。 救北疆?为何要救北疆。 这话不能是荆条君的人说出来的吧? 她到底是谁…… 秦水连猜到自己中计。这个少女不是荆条君派来的人。 手指暗暗一拢,一把袖中剑窝在掌心。 少女却笑了,“别误会。我不是你的敌人。” “你也不是荆条君的人。” “我不在意你们要做什么。” “你到底是谁。” “我是北疆人,我叫柳千颜。如今亥王谡渊意图攻打北疆,而我想要保住北疆。” “那你如何知道,不是我的敌人。” “我就是知道。放心吧,只要让我见一面翼郡王,我不会告诉他,你是荆条君派来的刺客。” “我不是……我……你哪里来的自信。” 柳千颜挥了挥手,锦下槐手握长刀,拖地疾走,刀尖拉过地面炸出四分五裂的火花。 “我若是你的敌人,你早就死了。” 看到少女纹丝不动,锦下槐犹如恶鬼,他终于明白了,“这个人,他根本,就不是谡槐吧。” “谡槐死了。自尽而死。为了你死的。” “你是怎么知道……” 少女犹如烟气般,身子一阵虚一阵实的,滑到了锦下槐的身边。 手指轻轻碰了碰他,“他看到的东西,就是我看到的东西。” …… 秦水连说是去办事,一连办了几日竟不曾回来。 谡深画完西疆图,画北疆图。 画着画着,突然想起一件事,“近日可有皇城的消息?” 一位赤衣褐领军师般打扮的中年人低声道,“郡王问的是里头的那位,还是外头的那位。” “外头那位怎么了?” “外头那位煞是安静。” “里头那位呢?” “正准备大力收复北疆疆域……” “哈!好气魄。” “从曾先祖就划出去送给了土著藩王的疆域,说是要收回来。其中真假不知几分,但如今皇城之中人人称道。” 谡深顿了会儿,抬头,“宫廷里头还有什么事没有?” “郡王的意思是……?” “不是有两位北疆得小姐么。难道,没有反对亥王。” 军师先是一怔,随即立刻跪伏下来。 额头重重的磕在地面上。 “怎么了又是?” “属下该死!属下以为,郡王已经听闻了。” “我该知道什么是我还不知道的。” “北疆墨旗氏族柳家的那两位小姐,一位去往北疆奔丧,另外一位……被亥王吊死了。” 谡深摆在桌面上的手指不自觉的颤抖了起来,呼吸片刻后才屏声静气的问,“吊死的是哪一个?” “这……属下这就去打听。” “不必了。”谡深豁然站了起来,“拿下相山城后我也长久没有去皇城与亥王好好见一面了。” “郡王是要去皇城?!” “有何不妥么?” “可如今相山城方定,郡王还是在此处坐镇……” “我要你们不就是替我坐镇相山城池的么。有你们在,我离开几日又如何。” “可属下听说如今亥王与东周荆条君关系甚是密切啊。” “怎么,难道我还要怕他们两个联合起来谋害我不成。”谡深仰起头有些无奈的轻笑了一声,“什么时候才能不必如此算计呢?” 大概要到人入土为安的时候罢…… 第45章 记起来真好 第45章记起来真好 “你说什么!?”鬼刃平地一个趔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秦水连说,他给郡王府邸找来了个女子,以此来赶走另外一个女子? 秦水连还大言不惭,“这叫以毒攻毒。” 这小子人傻了吧! 鬼刃还是不放心,“郡王心性你又不是不知道,素来高傲。能让你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秦水连摊了摊手,“东亲王送来的美人,来头可不小。现在整个江阴以南就数东亲王势力最大兵力最强,这话不还大哥你告诉我的。无论用什么法子撵走,都是得罪人的活儿。但是女人嘛,脸皮薄,最容易知难而退了。” 鬼刃似信非信。不过老实说他对女人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姑且就信了秦水连这个看起来像玩世祖的孩儿。 回去禀告谡深,“郡王勿要担心。乾州荪家小姐的事,阿连处置的很好……”呃,大概吧。 谡深却先显得忧心忡忡,“鬼刃,我怕还是要去一趟皇城。” “可是亥王召见了?” “倒是没有。” “那……郡王是去讨功劳的吧。也别忘了属下们啊。” 谡深心里担心的是那个女孩儿,是自己亲手救下的女孩儿。 她的身世来历过于神秘了。最令人觉得诡异的是,总有那么几段关于她的记忆,是重叠和不清不楚的。 这几年中他一直在做梦,从未对人开口言说过的十分惊悚可怖的梦境。 梦境中,他是亥王。正要领兵攻打北疆。 所有人都劝他说,北疆荒漠之地,只有几个土藩王,井水不犯河水,不用为了攻打那种地方而劳民伤财,兴师动众。 可是自己有一个念头却那么清晰。 就是必须要摧毁一座地下的祭坛,那座祭坛在地面上看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北疆远古先人留下的祭祀之地。 然而地底下却深藏延绵千百尺,埋葬着黑洞洞的一团看不清的东西…… 为了守护祭坛,有个少女却要被献祭。 这本是北疆的习俗演化,与他亥朝帝王毫无瓜葛。 但是偏偏他认得那个少女。 这个少女就是从凶兽口中救下他的恩人。替他包扎伤口的人。 她说过她想走出北疆去看看,去看看外面的疆土,去看看不同的人。而他答应了她,作为游历民间的九皇子,他答应了少女。 因此登基为王的时候,他必须做到。他要将少女接入宫中,每天让她看不同的风景。 而他派去接她的人却总是空手而回。少女是献祭的巫女,永世不能离开北疆…… 从梦中醒来他却总是感觉到悲伤,铺天盖地的无法遏制的悲伤,催得眼泪也要落下来,却无能为力。 那个少女的面目一直是模糊的,直到有一次,他被夜火惊醒,半途醒来的瞬间少女的脸忽然变得清晰,清晰的恍如就在眼前…… 推开门,看着从自己府邸走出来的少女。 那张脸莫名的重叠起来。 “郡王。” “是……” “郡王不记得我了么?北疆柳将军府三小姐,柳千颜呢。” 谡深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一眼就认了出来呵。 她确实长大了,但眉眼间依然是他在皇城所见的那个小女孩。 只是不知为何,刚才眼前一恍惚竟与梦境中的少女有几分相似。 那梦境说来奇怪,似是认得又似不认得。 果然被亥王吊死的不是她。心里的石头悄悄的落了地。 原本想着也不会是她,不知哪里来的预感。 可是心底里止不住的悲伤令他莫名其妙…… 默默后退一步,正撞到了从外头回来的秦水连。 他是回府来拿东西的,拿完了好赶去皇城。 以为荪小姐已经被秦水连打发走了,不料这小子根本还没开始实施计划。这就撞上了。 秦水连心里也是一惊,翼郡王看着少女的眼神怎么像是认识的!? 自己莫不是被坑骗了吧。 他赶紧一步插在柳千颜身前,挡住翼郡王视线,“那个,郡王您怎么回来了?”然后拼命打着手势指了指里头,“荪小姐还在呢!” 谡深已经没了心思管那位荪小姐。 抬起手背拨了一下,拨开了秦水连。 “怎么来的?” 秦水连指了指自己?然后顺着谡深视线一回头,分明就不是在对他说话。 可等柳千颜一开口,秦水连手心中的袖剑都漏出来了…… 她说,“郡王,这个人呢是奸细啊。” 秦水连惊讶的转过身对着她。 大家不是说好的,是友非敌! 不是说好的,若是敌人早就要了他的命,留不到今天么。 “不是……你这个丫头怎么满嘴胡言乱语……”扭头忙着就向谡深表忠心,“不是!郡王,我真的不是奸细啊!” 谡深叹了口气,“本来倒是没有疑你。瞧你吓成这模样倒是有几分信了。” 秦水连脑海里一百条借口飞驰而过,可翼郡王这人警醒,谎言编的不圆怕是瞒不过呢。 还是在心里头再润色润色…… 谡深也未必真会信了她。 除非……秦水连不怎么想考虑除非的事情! 谡深却是看着柳千颜的,“跟我进来。” 院子里头,水烟是荪府陪同荪小姐来的大丫头。 正在院子里指挥着侍卫们摆放新买的物件。 看着相山城里挺富庶的,怎么这个翼郡王如此不懂享受,整个一别苑跟人军营似的单调乏味! “这儿……这儿!放这儿呀。要挪去哪儿?” 尖锐的声音戛然止住,瞧着一席戎装黑袍的男子阔步走来。 “咦?是翼郡王呐……” 可翼郡王身后却跟着那个来历不明,被秦水连硬塞过来的丫头! 这丫头看着就不像什么省油的灯。 “得赶紧告诉小姐去……” 柳千颜随着谡深的步伐往里屋走。他走的不快,奈何步子大,她不得已几个凌跃才好跟上他。 瞧着他背影,眼眶竟不由得湿了。 这副身体十四岁以后全部前尘往事会一股脑的涌进来。 受得住也得受,受不住也得受。 这是作为巫女的宿命。 他原本该是亥王之尊,天之骄子,挥斥方遒征战沙场。亥朝会在他的手中鼎盛,并延续多年。 他是一个明君,不是一个坏人。却是为了她,屠尽整个北疆,让那片原本就荒芜之地更是染成一片血海…… 所以宁愿不要遇到,不再杀戮。 谡深听不见背后的脚步声了,猛地一回头,她就在他身后咫尺的距离。 脚底轻轻悬空,像是踏在无形的荷叶上。 啊,差点忘记,这是个妖女呢。 “三小姐为何而来?” 听到他这么称呼她,柳千颜心底一触。 却还是如实的回答他,“为了北疆。” “北疆怎么了?” “亥王要收复北疆。” “北疆本就是亥朝的疆域……” 柳千颜蓦然伸出手,凌空而立,手掌按在他的额头上。 谡深身子动了动想要退开,却无法挪动。 他的眼前看到的是一片血海,遍地干枯的尸骸…… 而有一个黑铁铠甲的将士正在大杀四方,手握金戈铁枪,面目狰狞。看清将士的面目时,谡深倒抽一口寒气。那个人,赫然正是他。 “这不可能……”他跟北疆之人无冤无仇,而那将士身上的杀气却滔天漫地。 况且浠水郡都离北疆也是天南海北,就算谡渊要收复北疆也不该派他去。 似梦似幻中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语,“亥王,我本巫女,与你无缘。今生能遇亥王,是我做巫女以来最开心的事!只是,可惜我没有办法今生都陪伴亥王,待你来生,我再来寻你……一定要等着颜儿。” “若有来生,我便不做亥王了!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争,就做北疆荒土之上的一只獾,长伴你的脚下,可好?” “亥王又说笑了,獾长得多丑呀。” “獾丑,你不还救了那只獾么?” “再丑也是一条生灵。我施救可不仅仅只救亥王啊。” “你救我的时候,我可不是亥王,不过就是个皇子。” “我会看命!亥王信不信?我一眼看出,九皇子天赋异禀,他日定成王。” “哦。所以是早已洞察天机,才救的?” “那是当然……” 可是他已搂住了她,将脸埋进她的颈窝。 她的身体在颤抖,他能够清晰的感受到,也知道她在恐惧,不得已放慢了动作。 她是北疆的天宿巫女,在氏族重重的包围之下长大。 因为注定了命不长久,到了既定的时刻必须献祭性命,氏族的长者从不对她多言什么。 她一路长大能看到的只有北疆的辽阔,北疆的旱无,北疆的牛羊,北疆的骏马。 她不需要接触过多的人,之因注定了早逝。 “不必害怕我,永远不必害怕我。”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能如此温存,如此耐心。 身为亥朝九皇子,得天独厚的天赋,自小游历四海八方的阅历,令他目空一切傲视群儒。 可是在救下自己性命的少女面前,他必须谦卑而谨慎,若没有她,他早已是北疆之土上的一具骸骨。 轻手轻脚褪去肩头衣衫,凝脂如玉的肌肤,光洁如丝的秀发娇憨垂落下来挡住了胸前,纵然高傲如亥王,依然怯住了。 久久没有等到动静,她微微眯开眼睛,偷瞄他一眼,嗤的笑了。 “为何亥王瞧着比我还害怕……” “我不是害怕。我哪有害怕?”不过是怕伤着她。 有些经历只一次,便能刻入骨髓。 这一刻,若是让他送了性命,也不会迟疑的。 可是当她醒来,头一句话,却是,“亥王回去吧。” “回去?回哪儿。” “亥王的宫廷啊。” “你随我回去。我把整个亥王殿都给你……” 她却摇了摇头。不是推拒,不是少女的矜持,不是欲拒还迎。 而是明晃晃的,坚定的,不容动摇的拒绝。 “我不会离开北疆的。” “为何!”他怒,不甘,心疼。 “宿命啊……” “别跟我扯那些。在亥王面前,宿命算什么。” …… 可是最终,她还是死在亥王眼前。 “……是谡家留下的罪孽啊。” 那一刻他便决定了再也不要做什么亥王,哪怕成为一个混世之主。 然而轮回依旧无解,然而巫女还是一次一次必须为北疆而献祭。 就算他杀到宫廷,逆天改命。亦或覆灭了整个北疆,轮回之势从未站在他的一边过。 是为什么…… 谡深看着柳千颜的时候,她的手掌已经放了下来。 他的眼中充满泪水,而她的眼中却是一片死寂。 “谡深啊,对不起!我也想……就此放过你。可是,一个人站在千鸟殿的高台之上,一个人坐在千辞宫的月光之下的时候,真的太冷清了呀。” 所以哪怕知道仅有短短的数载,每次还是忍不住想要回到他的怀抱,每一次都…… 看着他什么都不记得,明明可以替他高兴,替他庆幸,自己却做不到啊。 “巫女大人,你已经……你真的已经试过无数次了么?” “是。我试过了无数次。我独自,试过了无数次。” 对她而言最悲哀的不过是每一次她在献祭前都必须亲自谱写好自己与他最初的际遇,遇见,在什么时候遇见,各自经历了什么,才可以错开这场悲剧。 而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在每一次记忆轮回慢慢涌入自己体内的时刻,都是她最痛苦而挣扎的时刻,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与他相聚更多时间的机会,无论将他推到多么远,最后还是会忍不住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么从一开始就不要见到?那么就意味着作为陪伴她而生的祭司影仆必须在她十四岁之前就杀死谡深,等她记起的一刻,便又是无解…… “郡王在那儿——” 高亢的声音响起,是水烟领着自家小姐找来了。 说起这个驸马也是心头堵,怎么还有人躲的呢……? 水烟一看柳千颜竟还一手抵在翼郡王胸前,微微佝偻着背,一副病西施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 “哈!死丫头,胆子还真大……”刚要喊小姐看,无意中瞥见了谡深的表情…… 啊!?这是怎么回事? 这真是东亲王口中赞赏有佳的翼郡王么。怎么还哭了呢?还哭得咬牙切齿的,跟什么人深仇大恨似的? 不由吓退了两步,“小、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 让凡世之人看见自己的轮回,是天宿族的大忌。巫女是损耗天力太多,有些虚了才撑着谡深休息。 但她背对着荪家小姐和丫鬟,她们没见着她灰白的脸色。 以为是秦小哥招回来的入府丫头借机勾引郡王呢。 水烟这般凌厉还真不是凭空而来的,是跟着主子有样学样,胆子慢慢被护出来的。翼郡王虽然也姓谡,但东亲王不也姓谡么,谁的身家背景也不弱于谁呀。 荪小姐怒中含笑大步走上前去。 水烟瞧着郡王脸色不好,可自家小姐泼辣惯了,没拦住……她有罪! “郡王赶我走的心未免也太明了吧?”怒气冲冲就往前赶,加上自小在家爱看闲书,看坏了一双眼睛,根本瞧不清翼郡王脸上的表情。 只觉得人挺高的,还很挺拔。不知道说话声音动不动听。 作为荪家七小姐她也没什么别的要求,什么都是东亲王这个姑父作主,姑父肯给安排亲事,自家父母都已经磕头谢恩了。 这要是被赶回去了,自己脸面她倒是不在乎的,父母脸面遮一遮也能遮住。就怕姑父那儿不好交待。 自己耽误了也就罢了,不能耽误了自家兄弟姐妹啊。 她一手还没有拉住那来历不明的妮子衣袍的边儿呢,就见翼郡王身后佩剑利落而起,呼啦一下,破开在她眼前…… “啊——?” “啊!小姐……”水烟奔了过来,惊慌失措按住了荪小姐手腕上的伤口。 外头正在做着人生重大思考,是否要立刻跑路的秦小哥闻声好奇的探头进来。 谡深一剑下去也意识到自己过了,可那迫切的心情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柳千颜明显缓过了气,她缓缓侧过头看向荪小姐。 走到她的身边委身低下,双手握住她受伤的手腕。 过了一会儿,荪小姐觉得不疼了,抽了抽鼻子低头一看,咿呀——它好了!?比见鬼还神奇! “郡王不是有意的。” 谡深搂过柳千颜就将她推进了内屋。 扶稳她坐下,慢慢抚着她的头顶,“不疼、不疼哈……” 巫女救人疗伤都不是平白无故的。巨大的疼痛会转移到她自己身上。 尤其是救起已经咽了气得躯体的时候,无异于让她亲自死一遍…… “郡王还会像以前那样,用生人来喂我么?” “会!” 谡深舔舐着嘴唇,“以后不要再叫我郡王。” “九哥?” “嗯。九哥。” “九哥会阻止亥王攻打北疆的吧?” “会。”甚至亥王之位,也该易主了。 第46章 来呀,比谁悍呀 第46章来呀,比谁悍呀 据说,翼郡王的身边,饲养了一个北疆的妖女。 北疆的妖女会吃人,翼郡王也变得麻木不仁起来…… 以前的翼郡王治军严明,军纪如山。 受东亲王所托,接管相山城以来从来没有叨扰过百姓一分一毫。 连土著商贾进贡的口粮也只取一瓢。 可是,现如今的翼郡王还是抓人了! 一个栗子铺板娘跪在士兵的面前,苦苦的哀求,“不要抓走我的儿……他还小,他不懂事!不知道那些糖豆是用来祭祖的……我这就赔、这就赔……” 虽然那娃儿不过四五岁模样,一双乌黑的眼睛充满恐惧。士兵还是咬咬牙抓走了。这上头是有指令的,若是本月十五之前抓不到一定的人数,那就是士兵的家属充数。 谁也不知道被抓去的人关进了哪里。只知道有去无回音信全无。 栗子铺隔壁,卖豆腐的老板和老板娘看不下去了。 端着切豆腐的木刀冲出来,骂骂咧咧,“你们还是人啊!人李寡妇家里就只有这一个儿了。你们也好意思抓?你们到底有没有……” 士兵为难的抬起头看了眼豆腐店老板和老板娘,道理谁都懂,却没人敢忤逆。 随即眼角余光瞥到了豆腐店铺里探出头的两个小脑瓜子。 是一双可爱的小兄弟。 士兵的眼睛亮了,“我说隔壁老板。你们家是两个孩吧?” 豆腐店老板和老板娘蓦然吃了一惊,口中骂骂咧咧但音调没有刚才那么响亮了。 当栗子铺李寡妇发现向士兵求饶无果,希望继续得到豆腐店板娘支持而跑来抓住豆腐店板娘一条腿的时候,豆腐店板娘用木刀敲了两下李寡妇。 “都是你儿犯了错、都是你儿的错……拉走吧。唉,拉走吧……” 李寡妇已经哭不出声音来了。 这时候有路过的老人家口中不知谁说了一句,“别在这跪了。就跪死了也没有用。还不如去西兵营碰碰运气。有个叫鬼刃的军士长,以前是跟着谡深小贼从浠水郡来的,还有点人性……唉!” …… 李寡妇去了,还没见到鬼刃就被属地军哄了出来。 属地军现在都已经什么处境了?还来管个寡妇? 赶紧的轰出去,若是被大哥鬼刃见到了,心一软,说不定又私自放了。 到时候一整军营的人就不止搬来着人烟罕至地势潦倒穷苦贫困的山间军营了,大概要埋进土里去…… “鬼哥去哪儿了?暂时不会回来吧。” “该又是去找秦老弟喝酒了。” “喝酒好,喝酒好。鬼哥肩上担子太重了,是该喝喝酒,听听曲儿,放松一下……就是跟着姓秦的,总觉不妥。” “姓秦的不是改邪归正了么?” “一个东周的奸细,没想郡王眼里揉不得半颗沙子,竟然能放过他?” “都听妖女的,都是那个妖女说了……” “嘘!不要命了,还妖女妖女的。” “本来就是妖女,怎么还不让说了?我听从城南桥上说书的李狗蛋说了,他认得从皇城来的人。说是这妖女一路祸害,自己的姐妹在皇城被亥王斩杀,现在没处活路,才逃到了这里。” “不听说从北疆来的么?还有说郡王为此特地上书皇城,阻止亥王收复北疆呢。想想啊,历来皇族子弟兄弟反目的,有几个不是为了女人?” 几个属地军兵士正在逼逼赖赖,忽听咯吱咯吱有轮子滚过石子地面的声响。几人都是面色一骇。 这相山城中能滚着轮子还到处跑的,除了锦下槐没别人了。 说是东亲王门生。可鬼刃大哥明着暗着多次提点兄弟,这人不能碰,这人万万不能碰,连一眼都最好不要多看! 有一次就是自家军营里两个兄弟打赌输了,闹了会儿脾气,正巧锦下槐滑溜过来视察,查着查着就把人逮了,逮着人就再没放回来。 后来兄弟们心里觉得不妥,与鬼刃说了,鬼刃一听就冒火气,“都几日了?” “三日了。”小兵颤巍巍。 鬼刃去了,却空手回来。还在地上洒了酒。人怎么样了他一直没说,但都知道凶多吉少。 所以这锦下槐才是最恐怖的!别的地方鬼哥都能罩得住,唯独对锦下槐似乎一点办法都没有。 据说城里还有个痛恨着锦下槐的就是郡王别苑里头的荪小姐了。 荪小姐每回想给东亲王写个信都被锦下槐压下。而东亲王又似乎特别听这个锦下槐的话,也不知道一个门生怎么就比自己家侄女撂命了。 果然轮椅一入军营就到处转悠,嗅着有没有喝酒的,野炊的。据说这人腿脚不好,眼睛也不好使,所以就鼻子特别灵? 听着外头有人喊,就问了,“为何你们军营之中竟然听到女子的叫声?” 士兵脸都吓绿了。军营之中禁女色,被抓住藏了女人这还不整军连坐? 立马解释,“是从城里头跑过来的。也不知什么事哭的凄惨……莫不是家中遭贼了?” 这话分明就是讽刺。因为谡深入城后,属地军骁勇,贼寇少了许多。连相山城的土著百姓提起这茬也都暗自感谢属地军。 可如今郡王训养了新城军,就不重视属地军了。感觉扔在一边自生自灭。 若不是鬼刃在郡王面前还说得上话,恐怕自家口粮都要士兵们亲自耕种了。 锦下槐转了几圈也没找到特别出格的把柄,就准备走,“那妇人我就顺道帮你们捎回城去吧。” “这……”军士们面面相觑。被带走了又是一个有去无回。人千里迢迢跑来求助鬼哥的,鬼哥没见到就算了,别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想要保上一保。锦下槐完全没给机会,“那这样吧,你们不放心,与我一道护送回去?” 军士脸色瞬变,“不必了、不必了!” 等到鬼刃回来,听了下手们回报,立马要去追去。 被一同回来的秦水连一把死死按住,“大哥!大哥你疯了不成……” 鬼刃瞧着他脸色不对,“莫非你也知道了?” 秦水连一时间分辨不清鬼刃口中的,你知道了?是不是他以为的那知道。 压低嗓音冷声说,“锦下槐,他不是谡槐。”说完又怕对方没听懂,补了一句,“他不是人!” 鬼刃果然不动静了。 秦水连将鬼兄抓到了背人的地方,追问起来,“鬼兄,你实话与我说。那锦下槐到底是什么人?当初你告诉我,你与郡王已将此人说服了,不会再来寻我麻烦,我就觉得不妥。我是见过此人的,这位槐公子,心眼轴的很!” “他确实不是人……”鬼刃一个没忍住,“真的锦下槐已经死了。房子烧了的时候,书童亲自来报的信。尸体也是郡王让我埋了的。” “那……我见的真是鬼了?!” “倒也不是。是种巫术。我不知源自哪里,不过现在看来极有可能是来源北疆了。那人是跟着郡王一道从皇城回来的,我找人打听过,是叫袁飞。皇城确实也有这个将领,却不知如何会剥脸换头之术。” “剥、剥、剥脸……换头!?” “不错。他可以将人脸撕下,贴在自己脸上,就能成为那被撕掉脸的人。” 秦水连只觉得汗毛竖起,江湖刺客已经算是阴损毒辣之人,原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还有比刺客更毒辣凶狠之士…… 真叫开了眼呢! 秦水连再次悄摸摸说,“怪不得。我也见过!就是那个北疆妖女出现的时候,锦下槐挡在我面前不让我抓她。我亲眼见到,锦下槐竟然站了起来,还能走,还能看。当时我就觉得那一定是中邪了……” 鬼刃忍不住有些埋怨,“当初你就不该收下这人。” 秦水连暗自叫苦不迭。他哪里知道那么个脆生生的少女能是个妖女的? 而且被她揭穿了自己是奸细一事。后来不知怎的郡王也没有追究,否则自己还如何能与鬼刃贪杯释怀啊。 酒到深处,他总是忍不住说一句,“鬼哥,小弟有愧于你!” 鬼刃只当是他错信了北疆少女之事,也没放心上。反倒提醒了一句,“以后小心才好。别仗着艺高胆大,把自己搭进去。” 秦水连听着心中愧意更深了。所有人中只有鬼刃待他最好,鬼刃待他最真了。 于是他暗自产生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他要看看妖女怂恿郡王抓捕“无辜”——或许只是犯了小事的百姓到底要做什么。 告别了鬼刃后,秦水连以自己卓越的追踪能力悄悄的跟上了锦下槐的马车踪迹,一路跟一路发觉愈来愈跑偏了。 他根本没有回城池啊!他不知道跑去什么山沟沟里了。 跟着跟着就是乱葬岗了。 这里埋葬着许多无名之辈,气氛煞是渗人。 秦水连竖起了耳朵仔细分辨,顺风恰好听到女子呜咽的声音,顺着就追了上去。 看到被绑在石台上的李寡妇。 她的嘴里被塞了布条发出的呜咽含糊不清。 木头轮椅在一旁放着,锦下槐纹丝不动蹲坐在石台边,似乎在等什么人。 秦水连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但当柳千颜出现的时候,他才蓦然发现自己原来就是在别人的眼皮底下啊。 因为她是凌空飞过天上的…… 柳千颜在他面前落了下来,秦水连想退,退无可退。 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的动不了。 “是秦小哥啊。” “柳……柳小姐?大半夜不在郡王别苑里,怎么……怎么来的这荒郊野外?” 声音不住的发颤,也分不清是害怕还是冷了。 柳千颜走过去,手指慢慢划过他的脸。 “嗯。长得还算不错。” 秦水连心都在滴血,完了完了——不会要吃了我吧。 柳千颜转身朝锦下槐抬了抬头,“扮瘸子也扮累了吧。给你换一个身份?” 秦水连豁然想起来刚才鬼刃对他说起的话。 锦下槐能换头! 换头…… 他这回是亲眼所见了,而且亲身经历。 他很想告诉鬼刃,感觉很新奇——因为不疼!甚至能感觉脸上凉凉的,冷风吹过的滋味…… 后面就不记得了。 秦水连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就已经不是秦水连了。 柳千颜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想帮郡王的吧。” 对方点了点头。 “那你就去荆条君身边吧。告诉他,郡王打算攻打东周。”换头后的秦水连明显有些不乐意,柳千颜继续说服他,“为了保卫东周,荆条君那么谨慎的人一定会将东周武士都撤回去。到时候,郡王夺下皇城不就容易多了?” 秦水连似懂非懂的终于点头了。 …… 柳千颜回到郡王别苑时天已经快亮了。 她看了眼地上,自己被晨曦拖长的影子,献祭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成败在此一举! 谡深应该还在里屋睡着,可是走到前院的时候有个人影蹲在那里,是在数即将落下的星星? “你放过他吧。”蹲着的人影说话了。 柳千颜面无表情,看着仰视着她的卑微的女子。 令她暗自不爽的是,她那么弱,却一点不怕她。这就很有悖常伦了。 人们都恐惧的。任何人。在谡渊的眼里,在温子合的眼里,在秦水连的眼里。 她见惯了人前好高骛远的男人对自己的恐惧,可是这个不堪一击的女子却无所畏惧? “无论你表现的多殷切,都是假的。”说话很有一针见血的气调。 “你有机会,回你的乾州去。” “我是被姑父送来的。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出息,不过就是悍,那种傻悍傻悍的。父母都忌惮我,不敢认真给我找婆家呢。” 柳千颜没再搭理她,转身往谡深房里走。 这女人还不依不饶了,“可我看得出他对你是真的,什么都是真得。难道你心里不会有一丝愧疚么?” 柳千颜一言不发,径直一手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第47章 没有永远的盟友 第47章没有永远的盟友 荪小姐已经在房间里闭门不出三四天了。 郡王别苑里都在传,荪小姐是不是得了什么恶疾,马上就要不久人世了? 水烟端着热汤从外头进来,刚一脚踏进屋子就被人一把拉住了手腕。 吓得差点就丢掉了汤瓮要尖叫,看清楚拉住自己的是自家小姐的时候才吁了一口气,“小姐呀,您这是要吓死我?” 荪苗若的脸上如同蒙了一层灰雾。 水烟瞧着她的样子不由的担心,怕真是像外头说的那样,要不久人世了。 “小姐,刚热的汤药,您赶紧喝了?” “我没病!” “我知道您没病。可您都几天不出门了?” “府里有妖怪……”荪苗若说的每一个字语气都窸窸窣窣的,碎嘴很多。跟她以往大咧咧,直言不讳的气势判若两人。 水烟压低声音问她,“小姐,那天夜里您到底看见什么了?”私底下水烟也在后悔,自己就不该睡的那么实诚,连小姐半夜跑出去看星星看月亮都没注意到。 一定撞见了邪祟才把小姐吓成这样。 可是以前给小姐算过命的瞎子都说小姐是“地雄”命格,就是在气脉上不输给男儿的,怎么人一到相山城就弱了呢。 想来想去一定还是翼郡王的错。 小姐到底是个女儿家,再强势的女儿家也需要男人的支持。 可翼郡王就是怪异,总是巴结着个来历不明的死丫头。 小姐又拉住了她,“水烟,让你去找槐公子的?找着了没有。” 水烟编了编嘴。哎哟,这就更不好说了…… 槐公子就是东亲王私生子的事情不瞎的都看明白了。东亲王非还得扯着这层遮羞布。不肯给一个家姓。 所以东亲王份下,属地啊,家产啊,位份啊,都与这位公子无关。 东亲王不辞辛劳的拿下他自己就根本没什么兴趣的相山城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这个儿子的,希望自己儿子能有个作主的地方。也要养老终年。 不至一辈子都觉得自己欠了这个儿子什么。 照着这层关系上来说,荪小姐进了相山城最先要找的就是这位表哥了。 不太明白的是这位表哥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一来二去避开表妹不说,翼郡王明显就不愿意留下表妹,他也不出面调停。 水烟请了府邸里的小侍卫去找,谡槐就没个正行。摆明了就是不想得罪翼郡王,不肯站在表妹这一边。 荪小姐也是看的透透的了,本来都想说就当没有这个表亲。但是那天夜里不知被什么吓了一吓后,觉得还是找自己表哥商量一下好。 水烟就去找了,结果表哥家只有书童坐镇。连着两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到了第三日,县官倒是上门了,说表哥死了。 人是淹死的,死状恐怖。脸面都没有了…… 似乎是喝醉了酒,连人带轮椅一并翻入河里。 这件事还没有对上面说,想着荪小姐既然是表亲也就没藏着。 官员也知道槐公子的身份可特殊,是东亲王留下来做城主的人。表面看起来不大管事,都由翼郡王打理。可人家到底是正主。 水烟听完心底就突突跳了个不停,总觉得不吉利。 小姐又问她,找着了没有。水烟支支吾吾的,“小姐,咱们还是自己想法子。别指望那一位了。” 荪苗若再次咆哮起来,“我说了郡王身边有妖孽!你是除妖啊?” 水烟放下汤药,倒了一小碗出来端给小姐喝下。 “小姐,您说的妖是不是那个北疆女子柳千颜。” 一听到这个名字荪苗若就全身瑟缩了起来。 水烟放低语气,“我也觉得这个妖女来路不明。而且听说正撺掇着郡王与皇城军作对。东亲王不是说过皇城军虽然羸弱,但人家是亥朝正统,亥朝疆土之上对抗他的都是叛军。我们是不是暗中要与东亲王知会一声了?” 荪苗若是吓傻了才忘记了自己还有姑父这座靠山。 “该如何通知姑父呢?这里去辽夏路途遥远,若是路上出了岔子,话传不到姑父耳中,我们白白等到死也没有用啊。唉,如果槐表哥能靠得住就好了!” 水烟还是不打算将锦下槐已经坠入水中溺死的消息告诉自家小姐,怕吓着她。 飞快想到了一出,“找那位秦小哥如何?” “他?”素描若还记恨是秦水连找来的柳千颜,“他与妖孽是一伙的。” “未必。我见着秦小哥几次,都是躲着那女孩儿走的。他似乎还比较怕她。” 荪苗若这才将信将疑点了点头。 “小姐写封书信,我这就悄悄去找他帮忙,请他带出城。” 荪苗若还在迟疑着,“会不会对郡王不利?” “小姐,您醒醒吧。郡王根本不是与我们一伙的!等东亲王知道了这事,我还要请东亲王和家中老爷、夫人说呢。这婚事就作罢了吧。我们能活着回去就烧香拜佛了。” 荪苗若写完信,大致描述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别的坏话没多说,基本全赖在柳千颜头上。还有就是请东亲王赶紧启程,来相山城帮自己做主,自己要回家了。 水烟收了信,放于袖中。刚前脚出门,一回头就看见柳千颜衣着单薄貌似赏花的散步于前庭。 水烟默默低下头准备绕过去。 不料柳千颜动身挡了她的路,“荪小姐身体如何了?” “大概夜起受了风寒。吃了药正躺下。过几日应该无碍的。” “要不要告诉郡王,让请个大夫来?” 好心?不存在的。这个妖女不会按什么好心。水烟立刻堆起笑脸,“多谢柳小姐好意,但是不必了。我们小姐从小身体棒,应该没有事的。” 柳千颜嘴角动了动,嗅到了水烟身上的汤药味。看了还真的是喝了药。 “槐公子的事,荪小姐听说了吧。” 水烟早有准备似的回答起来,“小姐这几日体弱,旁的事就不想让她操心了。槐公子毕竟是相山城的人,相山城一素都是郡王作主的。既然发生了如此不幸之事,还是有请郡王作主吧。至于东亲王那头,也请郡王代为转告。” “你袖子中是什么?” “唉。什么……什么!”水烟吓了一跳,以为小姐给她的告状的家书露出来了。可一低头什么都没看见,就猜到自己是被诓骗了。 暗中眼色凶恶的剐了一眼。哼!等东亲王来,你就完了! 柳千颜也不拦她了,就往外去。 秦水连一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水烟也不知要怎么找他,只能傻傻的在后庭院处等。 她以为柳千颜在前庭出现了,就经常会在哪里出现。 事实上柳千颜并不常在别苑里头。她经常是在军营处,看着翼郡王练兵。 但是她看着的眼神却很奇怪,就好像看着羊入虎口的羊群似的。说不清楚是兴奋还是惋惜。 …… 谡深这些年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就是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很淡。 而且经历过的所有事情都仿佛自己重历过一般。 就譬如皇城出事,自己明明不过一个属地狭小的小郡王,他却觉得自己必须要去皇城一趟,而在那里自己不会遇到危险。 就像自己面对着东亲王的时候,虽然也会感到焦虑,却隐约的就是知道东亲王的目的不在于他,反而会成为自己的盟友。 柳千颜向他展示了一切后,他似乎找到了源头。然而疑虑却也更加深了。 侍卫过来告诉他,柳小姐来了。 谡深将手中教鞭交给侍卫,快步迎了出去。 “怎么来了?”军营之地,本是女子不该擅入的。 但柳千颜不是寻常女子,她是北疆巫女,是伸手之间就能将人血液倒流之人。 “就是想来看看郡王的亲兵。” “放心,答应过你的,我一定会做到。” “谡深,你会恨我的吧?” “为何这么说。” “我不该私自动了你的命格啊。” 谡深将她拢到自己身边,为她披上自己的长斗篷。“是我先答应你的,无论为你做什么,都是我心甘情愿。” 柳千颜扬起脸,人畜无害的笑起来。 …… 水烟终于等到了那个走路越来越像行尸的秦水连。 “秦小哥!”她赶忙叫了一声,怕对方走过去了。 然后踏着小碎步哒哒哒的快跑过去。 秦水连这个人不仅长相清秀斯文,说话也是非常懂得人心。虽然一开始是得了谡深的令,来赶走主仆俩的,不过经过他一番声东击西的操作,至少水烟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目的。 还完全相信了他的一套说辞,就是半路上遇见个人生地不熟的姑娘——指的就是柳千颜,觉得人可怜就往家里带了。 谁知道带回来的是个祖宗! 平日里遇见了秦水连都会柔声气息的喊一声,“水烟姐妹”。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他姐妹。 水烟等着他喊,也好作个开场。秦水连却顿在那里,不说话。 水淹推了推他,“你没事吧?不会也中邪了吧。” 秦水连还是没说话,瞪着她。 水烟心里有点发毛了。不过看在有求于人的份上,她一边端出白天里省下来的糕点,知道秦水连喜欢吃这些女孩子的东西。一边将袖子中藏的好好的家书递给他。 秦水连完全没有看一眼平时最喜欢的糕点,而是直接接过了书信。 水烟手里捏着,没直接松开,不放心的交待,“这非常重要!关系着我家小姐的身家性命,能交托给你吗?” 秦水连咬了咬嘴唇,手松开了。 他手一松,水烟反倒傻眼。 怎么,还不接单了?只好重新塞给他,“我不是不信你的意思。但是……你也知道小姐和我在这里的处境不好。郡王根本就没有要接纳我家小姐的意思。而且……”水烟想说点谁的坏话,拉近和对方的关系,想了想后又作罢了,“总之,你要帮我送到辽夏城,尽快到东亲王的手里。我和小姐都不会忘了你的好意的!” 末了,又担心秦水连会怀疑书信里的内容对翼郡王不利。 “这真的是小姐写给东亲王的家书,希望家里能来人将她接回去。小姐不愿意再留这儿了。是郡王先婉拒小姐的,但小姐对郡王也没有敌意。晓得吧?” 秦水连点了点头。 转身要走的时候,水烟又拉住了他,“糕点你带着啊。都是你平日问我讨了吃的,我特地留给你的。” “我不吃糕点。” “唉?” 总觉得怪怪的。水烟不放心,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悄悄的跟上了秦水连。 秦水连也没有走远,就拐了个弯,直接就把信给拆开了。 跟在后面不远的水烟吓了一跳,但心里想着或许他只是在确认内容呢,只是为了确认确实不会对他主子翼郡王造成不良影响。 可是看完之后,他卷起几页信纸,握拳在风中一抖。全部直接化为了灰烬。 水烟气怒也没有多想,直接扑了上去。 一把揪住秦水连的后衣领,劈头盖脸的就一顿抓挠。 “你疯了是不是!我们好歹相识一场。不愿意帮忙就直说。都告诉你了,这是小姐等着救命的,她在这相山城是待不下去了。你何必如此呢?我们哪里对不起你……” 秦水连开始还挡了几下,但发觉打的不疼,也就不挡了。 仍由她没头没脑的抓挠着。 然而到底是女孩子,指尖锋利。刺啦——一声就将他脸上皮肤给撕破了。 那是从眉尾到嘴角挺长拉一条。 划下去的时候水烟自己都感觉手指划破人家皮肤,划到肉里头去了。 心里想着,哟!我可不是泼妇。我就是气不过你小子所作所为…… 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手指上并没有因为皮肤破裂而渗出的鲜血,反而是指甲里嵌了东西很奇怪。 黏黏的,像土? 她不禁怀疑的看去,看上秦水连的脸。 他的脸,就像一张寺庙里那些用来雕塑菩萨的泥塑的脸。因为不小心而被划拉了一条口子,里头露出的肉的纹理像稻草,干巴巴的。 “啊——”她以为是一声尖叫,叫声却被卡在了嗓子眼里。拔腿就转身往后跑。还没迈开步子就被自己脚下绊倒了。 她终于有些明白了自家小姐的心境了。 什么有妖孽啊。那都是说的客气了。分明就是鬼怪啊! 郡王别苑里有鬼!整个相山城都有鬼…… 秦水连摇了摇头,无奈的一步步跟了上去。 …… 正坐在军营外的营帐里,与谡深把酒对金樽的柳千颜忽然眼皮快速的眨动起来,手中酒杯里的清色酒液洒落出来。 滴在了谡深亲手绘制的布军图上。 他有些忧心的看着她,接过她手中的酒杯,“若是不能喝别勉强了。” 柳千颜自他手中拿回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轮回千百载的巫女不能喝,那谁还能喝? 但一口干完就蓦然起身,“谡深,我今日身子不便,先回别苑了。” 谡深要送她,柳千颜一手按住了他,“北疆千万之众,都靠郡王一城之力。郡王还是留在军营吧。” 谡深不甚放心,便叫了贴身侍卫跟她。 “我军中之人你大抵也认的差不多。若有看着觉得放心可用的,直接叫去你身边随护就是。” “我看那鬼刃不错。” 谡深脸色不自觉的动了动。柳千颜立即浅笑一声,“说笑的。我取了你的久光,不就够了么。” “说起久光倒是几日未见了。” “嗯。我留他有用。” “他的脸……” 翼郡王还不知道假谡槐已经淹死了吧。 这事迟早会让东亲王知晓的,东亲王对这个私生子感情可不一般。柳千颜的眉宇间折了起来,先得按住东亲王那头。 辽夏城兵力虽然一般,以谡深十拿九稳的风格一定会拨出一部分属军用以防御。这不是她要的结果。 她要的是,翼郡王集全军之力,撼动亥朝的皇城军,救下岌岌可危的北疆荒土。 北疆的秘密才能得以保守。北疆的族人才能安眠不惊…… “千颜?” “啊。”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我复活久光,是因为你说过,他是你最好的兄弟。” “知道……”可复活之后的久光还是不是他的兄弟就真不好说了。 “那就让他随着我吧。我看郡王也不太喜欢他。” “只是觉得他生气不太像以前了。” “人有三魂七魄。他三魂丢了一魂,七魄少了三魄,自然会与以前不同了。” 活亡者,即使是天宿巫女也要经受抽骨之痛。这都是她告诉过他的。 谡深不想自己太过不懂珍惜了,“难为你。” “那我先回别苑了。你也早些休息。” 走出营帐,柳千颜就缓缓走了两步。待身后的视线消失,凌空跃起漂浮于气流之上,掠空而去。 但是赶到别苑府门口的时候,晚了一步。 她抓起倒在地上,胸口裂开个大口子的秦水连。 “……被带走了。”秦水连声音不住的抖动,却不是由于痛苦或者恐惧,是因为他的咽喉被拔掉了,声音得从腹腔直接穿透而出,很费力。 柳千颜手中黑烟形成一把利剑。 这玩意儿恢复起来太费力气了——秦水连已经领会的闭起了眼睛。 可是她手中利剑又放下了,才刚刚与谡深说完,为了他才救活久光,就把这副躯壳废了未免太前后矛盾了。 “没事的,我会修好你。”安抚的拍了拍秦水连的胸口。 …… 脚步声踢踢踏踏,水烟连滚带爬的从地上挣扎起来。 “跑、跑不动了……” 走在前头的鬼刃默默停了下来。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刀。 他刚才真的是一刀刺穿了秦水连的胸口? 为什么感觉那么不真实呢。 他其实也不是故意带着水烟逃跑的,不过那一幕太吓人,他自己也被惊到了。一时间没多想,就想着赶紧离开。 不自觉走的快了些,身后的丫头不知也跟了上来。 “刚才,不是我眼花了吧?那真的是阿连?” 水烟气都喘不上,还拼命点头。 “是……鬼……鬼啊!” 不是鬼。鬼的话怎么会刺穿身体? 他终于想到了那个假的锦下槐。 正要走,被水烟拉住了下摆。 “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要去城里确认一件事。” “我和小姐一直在城里,你要确认什么事?” “东亲王得门生,锦下槐公子……” 水烟豁然松开了抱住他衣摆的手,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了,“什么门生。不就是东亲王的私生子么。” “你也知道?” “东亲王是我家小姐姑父,能不知道么。”水烟看了看救了自己的命,身手不凡的将士,“人都已经死了,你还确认什么?” “谁死了。” “谡槐啊。” “死了?” “前几日还有人来找小姐准备安葬的事呢。我给打发了,让找郡王去。” “可郡王不知道啊!” “你确定?郡王是不知道,还是没有告诉你呀?” 鬼刃脸色沉了下去。 确实那个北疆少女出现之后,谡深就不怎么亲近她他了。 鬼刃委身问水烟,“刚才他为什么要杀你?” “我……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是什么?” “他不是人!” 第48章 扰乱军营 第48章扰乱军营 水烟还以为自己说出了什么了不起的惊天大秘密。 可是一看鬼刃的表情,分明就是一副早就知道了,想要保命劝你还是少说的样子。于是水烟乖乖的闭了嘴。 “鬼刃大哥,秦小哥是不是妖怪啊?” 鬼刃心里还不肯死心,“水烟姑娘,你休息一会儿后,就回去吧。” 水烟哪里敢回去,“大哥呀!这哪里还能回去……我若不是放心不下我家小姐,自己早就跑了。那个妖怪扮作秦水连的样子蛰伏在郡王别苑里,肯定是为了吃人……要不你带我去找郡王吧?” 鬼刃只好将她暂时安置在百姓家里,回头再去找秦水连。 他敲开郡王府的门,看门的小厮一脸茫然,“鬼哥是来找秦哥的?” “他在府里?” “在啊。” “什么时候回来的?伤的重不重。” “伤?什么时候受的伤啊。我见秦哥跟着柳小姐回来的,没瞧着像受伤的样子。” 鬼刃面上应和了几句,脑袋里飞快的转动起来。 自己离开之前明明就将他伤的很重,看样子是活不下去的。 那样的伤还能复原,看来真不是人了。 可是郡王到底清不清楚这人底细,人是从皇城跟着郡王回来的,郡王似乎对他也没有任何防备,难道郡王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普通的人…… 柳千颜正从院子里走出来,一眼就瞥到刚入府门站在门口发愣的鬼刃。 小厮知他是郡王心腹,于是关了门自己忙自己的去。 鬼刃本想避嫌让开的,可柳千颜径直走了过来,他也没法视若无睹。 “鬼侍卫,这么晚了,郡王也不在府里,有事么?” 鬼刃暗自打量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北疆女子。秦水连跟他说过,郡王对任何女子都意兴阑珊,是否早已心有所属。 如今瞧这位柳小姐与郡王交情就明是旧交了。可女子岁数尚小,难不成是定的娃娃亲? 身上一席素布雅衣看着也不像什么妖魔鬼怪的人物,虽说是北疆之人,却是罕见的精细,没有鬼刃所见过的那些北疆族人身上的蛮戾。 “是与我秦兄弟有约,不过今日天色已晚,就不找他了。” 柳千颜若不在意的偏过脑袋往后看了看,“刚才倒是在门口遇上了秦水连。人应该还在府里头。让小厮帮你去喊他来?” 鬼刃摆了摆手,“真不用了。” 说完便转身离开,脚步都不曾停歇半分。 一直到走出了郡王别府的巷子,才蓦然感觉到衣后隐约发凉。 “到底是哪里不对。”他自言自语起来。无论在投效谡深之前面对过多强大的敌人,还是投效之后面对敌军多么的蛮横,他都从未感到畏惧过。 可眼下的畏惧并非他主观意识之中的,却是身体本能的。刚才他其实是想进一步去查看秦水连的,但身体本能告诉他不要过去,立刻离开那里。 看着鬼刃头也不回的离开,柳千颜轻轻的咬住了嘴角,“哼,倒还是差了一点。” 款步向着荪苗若的屋子走去,让她也已经歇了好几日了。 没想到胆子那么小。 敲过门,明明听到了里头有脚步声,却没有过来开门? 柳千颜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分明就是水烟的嗓音了,“小姐,天色晚了。进来帮您点灯?” 里头隔了好一会儿才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必了。” “没灯,您晚上起夜不方便吧。” “我不起夜。” 柳千颜轻轻哼了一声后掉头走了。 …… 水烟在一宿未归后,径直往辽夏城去了。她知道自己就算回到相山城也未必能救出自家小姐。 而且郡王的态度显然是与那个妖女一伙的。 先前还觉得槐公子不顶事,现在想想八成就是被人害死的。 自己当初拖大,也没有带多少家府侍卫,就觉得凭自己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就能护着小姐不受委屈。现在哪是受委屈那么简单,现在是要了命。 于是拼了命的阀发足狂奔,希望尽快跑出相山城,尽快找到能帮忙的人。 说来也巧,正好遇到进城的商队,上前一打听择日就要出发,目的地离辽夏城不远。水烟好说歹说,对方终于答应带上了她。 怕是出城的时候被人发现捉了回来,还不敢说自己就是乾州荪家的人,是东亲王的近亲。 只说家里老人生了病,赶着回去。 …… 鬼刃那头回到军营不久,就传出消息让浠水郡的属地军做先头部队,率先前往北疆附近准备阻截皇城军。 同军的将领也纷纷感觉到纳闷,“咱们郡王什么时候与皇城的那位不对付了?” “是啊。刚拿下相山城的时候不还赶着跟皇城禀报。” “难道就是因为没有给封赏?听说其他亲王、郡王与皇城闹翻,也是这码子事。先王在位的时候把能封赏的地都赏完了,现在儿子没的玩了。所以再闹腾也没有话说。北疆从亥朝历宗开始就没怎么加入过朝政,如今是看人家遭遇了天灾,元气大伤,准备顺手捞回点好处了?” “可别这么说。我们郡王哪里是讨要封赏的人。不过据说是与前不久出现的北疆女子有关。” “有什么来历的说头?” “说人家就是从皇城里出来的。那个女子的姐姐就是牺牲在了宫廷里头,是被亥王……咔嚓的。原本是说好了北疆扶持亥王滤清那些不合的亲王和藩王的。但亥王出尔反尔,觉得和自家兄弟打没意思,想想大部分亲王都是他的叔叔辈,像我们这位郡王又是他同父的亲哥哥,怎么好意思出手?当然就先从外姓人家动手咯。” “那北疆的藩王岂不是挺惨的。” “可不是么!你们都知道吧,前不久北疆还一场天灾,地面上,蚁虫泛滥,庄稼不收,草皮侵没,连牛羊都被啃食掉了呢。” “皇城这个时候选择收复北疆,真不是个人干的,落井下石!” “听说这位新的亥王可与先王不同。那是有大报复的。所以我猜我们郡王就是未雨绸缪,是知道亥王动手的对象下一趟不定就是我们了呢。” “什么?这不可能!我们郡王是亥王亲兄弟,要动手不也还有那些亲王了么。瞧瞧那邻城的几位,好吃高堂的,日子过的可比宫廷里头还舒服。还有东亲王,那兵强马壮的,恐怕私底下的兵比皇城军人数还要多上几倍。” “这不所以才要找我们这些弱小城池先动手么。” “哪能呢?我看才不是!” “好了好了,别吵了。鬼哥人来了!” 鬼刃听了个七七八八,没有打断他们是因为他也想听听作为这些冲锋陷阵的士兵是怎么看的。 大家心底对皇城早有不满是显而易见。 从谡百绛开始,皇城朝廷就不再对地方上的属地军拨款了。而其他的亲王、郡王之所以能够饲养着一匹精兵强马,靠的都是自己地方上的收益,因此不肯分贡任何上缴给皇城也是情有可原。 谡百绛是个有酒今朝醉,无酒砸锅卖铁换酒喝的帝王。亥朝早就一片空壳子烂摊子明眼人有目共睹。 好在是各地分据的亲王、郡王之间并不和睦,也没有人愿意料理这场死局。就让朝廷和皇城一起死在那里吧。 这个时候谡渊却上位了。谡渊与谡百绛还是有些许不同的,虽然也经历过一段日子的混蛋,但多数人竟然把这段荒唐日子归属到了一个大臣身上,就是温子合。 所有人都在谩骂是这个佞臣蒙蔽了亥王的天眼。亥王本是个很好的孩子,从皇子时期开始就吃了各种的苦,甚至还被囚为傀儡,初登王位难免奔放了一些,不是原罪。 现在准备收复北疆,在所有人眼里都成为了明举。 北疆大将柳绯君当年号令氏族军进入皇城,耀武扬威颐指气使,确实得罪了不少了,尤其得罪的就是朝廷文臣。亥王如今愿意为他们出气,至少在口径上他们还都是愿意与亥王站在一起的。 那翼郡王为何还要援助北疆? …… 正在营地烤肉的士兵一抬头就看到个黑影站在自己面前。 “什么人!” “有奸细……?” 看清楚是鬼刃时才纷纷放下了武器,重新举起了烤肉串。 “鬼侍卫也来一根?” 被鬼刃啪的一下子就打飞了。 “不识好歹。” “郡王可在军营?” 俩士兵对视一眼,继续没听见似的撸着烤串。 鬼刃抽出腰间刀锋划过。 地面上的火堆立刻劈成两截…… 他的身份一直都是谡深的近身侍卫,这一点上他自己没有什么不满的。可军中其他人时不时的就会默默提醒他一两句,军营虽然不同于朝廷,但也是看位份的地方,在恰当的时候向主子讨要更高的身份并不是贪得无厌,是一种保持价值的方式。 不过鬼刃并不在意这些。 然而现实却是,他好不容易在浠水郡都属地军中站稳脚跟,让所有人都服气他,如今又来了个相山城军。 相山城军还不全归翼郡王所有,名义上是东亲王的。毕竟俸禄、粮饷,战马,兵器都是东亲王出资。 相山城本就富过浠水郡,这些兵也跟着狗眼看人低,到底谁能打谁不能打,还得战场上看分晓。不过日常鄙视这种事情毫不耽搁。 鬼刃守卫浠水郡都有功,他们相山城军才不管。他们被东周军围困的时候,也不见鬼刃带兵来救济他们呀。 这会儿凭什么共用一个主子了就来自己面前卖萌呢。 “问你话,郡王在不在。” “鬼侍卫,您可是浠水郡的属地军,怎来咱这相山城讨吃的了?是不是你们浠水郡太穷,养不起你们属地军了呀。那要不干脆点,别了浠水郡那群苦哈哈的百姓,投效相山城的东亲王不就得了。” 鬼刃压了压火气,“谁说相山城是东亲王的了。” “相山城城主是槐公子,槐公子表面是东亲王门生,可谁不知道他们私下里的关系。你们翼郡王说白了就是个城守,是个给人看门……” 唰的一声。半个脑袋没了…… 可人还好好的站着。 “你疯啦!来人呐——来人——抓刺客!”令一个士兵尖叫着喊了起来。 手中的兵器也不拿了。反正拿了也打不过鬼刃的。 还不如干脆当一个受害者,将烤肉糊在脸上,焦黑焦黑的,看起来也能格外的惨烈些。 不一会儿,唰唰唰,十几个士兵冲了出来。 有的衣服都没有穿整齐。 鬼刃暗自摇了摇头。这就是相山城军的素质? 怪不得谡海人不在的时候,相山城内说反就反了。 他们在隔壁浠水郡连一点打斗对抗的声音都没听见,感情这波人也根本没打算反抗吧。 眼看围拢住自己的人越来越多起来,鬼刃不得不按下强动手的念头。 他是可以一波把所有人送走。 但自己遭到的责罚也不会轻到哪里去。 于是主动收起了兵刃。 看着他将刚才还沾染着自家兄弟未冷的鲜血的刀刃合入刀鞘,相山军士兵的怒气再次灌满起来。 “鬼刃!不要欺人太甚。” 鬼刃暗自咬牙,到底谁才欺人太甚了? 相山军直到现在依然跟个宝贝似的。凡是被谡深从属地军调去练兵的将士归来都一肚子牢骚。 哪里是练兵,跟陪世家子弟公子爷们斗蛐蛐还差不多。 尤其几个真正的世家子弟,都是放着皇城中高府名门不待的,宁愿效战边疆的,现在还要跟着受这肚子气?奈何郡王的命令不得不服从。 鬼刃收起刀鞘后,拱了拱手,微微露出些下风的姿态,“各位兄弟,我鬼刃并非有意挑衅。我只是有急事,找郡王。” 士兵们看出鬼刃其实也有所忌惮,否则以他功力,一刀下去,哪里还有活命的余地。如果不过是削掉了半个脑袋,人却还活着。 一个身形高大,仗着体格上能够俯视鬼刃的士兵道,“我说鬼兄,是不是在浠水郡那种无法无天的地方待久了,连规矩都不懂了。军营重地,是普通人能随意闯入的?不说鬼兄也是军也出身,就连相山城的卖栗子的也知道,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对吧?” 鬼刃一手指着自己,“我是属地军鬼刃。” “又如何了?你也说了,是属地军,咱们这里是相山军。你和我们,是一波人么?” 鬼刃明白了,这伙人分明就是故意的。 于是手指缓缓摸向刀鞘。 对方看他一动,也各自戒备起来,“鬼刃!你不要胡闹了。” 这时候有个大将听到吵闹走了出来,正是属地军的将士,被谡深安排到相山军中训练新兵的。 “鬼哥,你怎么来了?” 鬼刃看到他才松了口气,“郡王在里头?” 将士点头,但拦住了鬼刃,“今夜早些时候郡王与柳家小姐小酌了几杯,有些乏了。刚歇下。” “柳小姐不是已经回府了?” 将士倒是不知道,“啊,是么。那我去问问再来回鬼哥?” 鬼刃目光扫过周围十数个围拢自己的相山军。 将士一看就明白,鬼刃也担心他们动手,一个不留心真伤着了谁也不好在郡王面前交待,“鬼哥你直接随我走吧。” 谁知那几个小兵还真是不赏脸,这还是给拦了。 “教头,什么时候咱们相山军军营,是属地军的人说来就来的了?” “啊哟,鬼哥不是外人。” 士兵们对视几眼,“可教头也不是我们相山军的人呐。” …… 谡深赶到的时候,放眼望去皆是尸骸。 他看着杀红眼的鬼刃,鬼刃眼底里竟满是委屈和不甘。 他不知道一刻之前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个时候要让鬼刃放下武器已经非常难了。 但还是要开口,“鬼刃!” 鬼刃看着他,目光终于慢慢沉静下来。 “你在做什么?” 鬼刃没有搭话,而是视线扫过地面,示意谡深自己去看。 他依然信任着翼郡王,相信以郡王的眼力不可能看不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相山军中担任教头的属地军将士正痛苦的佝偻着匍匐在地面上,身上、脸上,背上,都是被火焚烧过的痕迹。 而一旁有打破了的煤油灯。 以及一具具的还在抽搐的相山军的士兵。 这种恶作剧并不少见,每天都要发生数起,而且都是加诸在属军的教头身上。 谡深明令禁止,严厉打压,却不见丝毫好转。反而是从明目张胆转为了小捉小弄,只是他始终没有料到会发展成眼前的局面。 鬼刃只问了一句,“郡王,您觉得我错了么?” 而谡深的身后,是千百余人得相山军士兵和将领。 他们也在等待着谡深的一个答案,要如何处置扰乱军营的鬼刃。 第49章 什么都记着呢 第49章什么都记着呢 谡深看着一刀斩尽自己亲手训养出来的相山军的鬼刃。 鬼刃却只问了他一句,“郡王,我错了么?” 他知道相山军的忠心根本不可与跟着自己出生入死,一起从困苦走出来的属地军相比。 属军将士都是不为争名,不为夺利,都是些在皇城世家中就可以养尊处优,可以与自己父辈、祖辈一起躺在人血堆起而成的山谷上麻木过完一辈子,却宁愿选择跟随他背井离乡,杀出杀入战场的勇士。 属军的士兵都是浠水郡上最原始的百姓家的儿子。他们或许一辈子没有去过皇城,可都有着炽烈的心,为了保卫自己家乡会生而赴死,慷慨无悔。他们追随他,只是因为父亲生前将这片最泥泞的属地分配给了他,跟他说,“去吧,儿子。那里以后就是你的根土。”于是他们就变成他的城民。 但只要他对这个渺小城池中的土著好,他们就尊敬他,死忠他,不会有一丝杂余的念头。 而亲手组建、训养出来的相山军却并非如此。他们都是追名逐利之土。都是为了相山城池的军资粮饷。他们知道相山城的背后是东亲王,东亲王虽然已是辽夏城城主,却依然兵强马壮。 东亲王与他们的前城主谡海相比虽然无趣了许多,对他们来说却是更加坚固的后盾和保护。且有源源不断的货资送来。因此他们才入伍,才加入招募。 在这些人眼里加入相山军最大的好处就是不愁吃、不愁穿,还不愁要打仗。 谁若让他们真的上到战场,谡深心里比谁都清楚,恐怕溃不成军未战先败,描述就是他们。 然而相山军的人数却是数倍于属军之上。 他们兵众,马肥,铠多,甲厚。只要眼不瞎的人一眼看过去就会被相山军给吓住,觉得那会是势如破竹之军。反观属军却是一身穷酸,不将刀刃刺入敌人腹部,别人永远不会感觉到疼。 柳千颜要他助战北疆,面对的则是亥朝的皇城之军。皇城之军羸弱不堪,却在血统上被称之为亥朝之脉,而他,名不正又言不顺。他需要相军。 他看着鬼刃,“为何毁我战士?” 鬼刃眼底里闪过一丝委屈和不甘,“是他们挑衅在先!他们……”他们一班毫无出处的新兵居然敢于挑战自己的教头?!分明就是看准了教头出身浠水郡都,就算跟着翼郡王打完一辈子胜仗,又有什么用。 亥国的朝廷、皇城,根本就不承认的。到现在连军饷都要自己拨给,那还不是身份低微? 自古笑贫不笑娼,哪怕随主奸雄、枭雄,遗臭万年,却依然有人前赴后继。侧亲王谡海在相山城中时,灯红酒绿,狗肉烹香,劳民伤财,欺压妇孺。可到了眼下依然会有人怀念侧亲王时期的好,称赞侧亲王才是真正的明主。 而翼郡王不过就是寄居于别人楼下的啮鼠。一身,一文,一钱,拿的都是东亲王的拨助,却大谈民心,大谈社稷、宏政之治,哪怕他不扰民、不敛财,秉公执法,依然抵不住有人大吐不满。 谡深心里知道。鬼刃也心里知道。就是因为知道鬼刃才心有不满,他的不满不是为着自己,而是为着自家主子的,替谡深感到委屈。 被谡深从属军中请来的这位教头也是个心实的人,明明被欺负了也不敢厉言制止,都是因为他信任翼郡王,只要翼郡王下的令,都严格遵照,不论对错。而他也相信翼郡王正道人心,是不会让他平白受委屈的。 可鬼刃却是不认命的。且鬼刃比其他人懂得更深,他知道谡深的心是向着他们的,但他甚至谡深势单力薄,如今南方萧条,新亥王登基以来始终未曾有作为,而比亥王年长,又赋有辈分的各亲、郡始终在割据之中。 谡深想要站稳脚跟无疑必须首先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找一个有利的靠山。 苍天不负,倒是给谡深送了一个,东亲王谡子谢。 谡深始终是个惊醒的人,不会因为自己的叔伯说了把相山城交给他,就真当相山城是自己囊中之物,因此有了谡深这番态度,相军愈加肆无忌惮,属军更加卑躬屈膝。 鬼刃是江湖人。心中明了却义气不为。 谡深问道,“鬼刃,你此来是有什么事?” 鬼刃看了看谡深周围一干相军兵士虎视眈眈的注视,一下子没说出话来。 谡深要走上前,突闻身畔噌噌的刀剑声,转头怒喝,“你们要干什么!造反了?” 兵士阴阳怪气,“翼郡王这话就不妥。要造反的难道不是鬼侍卫么?我们是在保护郡王啊。” 鬼刃刀下亡魂已生,这个时候勉强替他开脱反而不好。于是只好道,“人先压下去。” 鬼刃不曾挣扎,硬生生被几个相军粗暴压于膝下。却倔强的抬起头,轻声道,“郡王回城中看看槐公子吧。” 鬼刃不是会胡言乱语的人,谡深一听他语气就猜到城里出了事。 先将人压在相军军营,自己则连夜赶回了相山城。 等回了相山城,听闻锦下槐不幸淹死河道。他想也没想就去别府找到柳千颜。 恰好秦水连也在这里。 一看秦水连无动于衷的状态,他就知道了眼前的人根本不是秦水连。 低声质问,“你们到底在干什么?知道槐公子是何人么!” 柳千颜看着谡深的表情就知道他胸中气愤难耐。相山城虽属东亲王,却是可以任由谡深胡作非为的。只是有一种人是绝对动不得,那就是东亲王留下的人。 柳千颜却根本不在意,风轻云淡的坐在贵妃榻上,手中把玩着小石子。 “千颜!锦下槐是东亲王私生长子,与其他的子女比东亲王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儿子。只是碍于身份,连一个姓氏都没法冠于他。” 柳千颜将手中石子一颗颗抛起,再一颗颗接住,那需要非常沉稳的定力,她从来都有。 轻声细语道,“谡深,你太过高估人性了。世间上没有任何关系是不可破除的。”她指了指一旁秦水连的脸,“就像他的脸一样。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 等到谡深心气稳定下来,能够好好听她说了,柳千颜才一字一句道,“你说的没错啊。谡槐活着的时候是谡子谢最宠爱的儿子,因为觉得心中有愧,有些愧疚是人活着一辈子都无法弥补回去的。譬如他天生的残疾。但是人死了,却轻松了很多,只需要心中怀念,实质性的弥补就不需要了。或许,东亲王倒是会感谢你的。” 简直一派胡言。 “你要让我如何去说。”谡深垂下头,有些愁眉苦脸。 “不需要你去说。”柳千颜好似早有了打算,目光微微往远处抬,看不知她看向哪里,“别府里不是有还有一位东亲王派来监督着翼郡王的人么。” 经她一提醒,谡深也想起来了。 “你说荪苗若?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不需要你去告诉东亲王,就需要她去了唉。怎么说她都是东亲王外侄女。叫东亲王一声姑父的。对东亲王来说,谡深你是外人,那荪小姐就是自家人了。自家人说的话哪能不信呢?” “你的意思是,让我利用荪苗若去告诉谡子谢,他儿子死了?” “嗯啊。这本身就是槐公子自己嚣纵过度,饮酒失乐,不幸跌入了水沟。这种事,人之无常,不可避免。翼郡王也已经竭尽全力保护周全了,奈何天不随人愿。”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信口胡诌,就怕,“荪小姐若是不肯为此说话呢?” “荪小姐是郡王夫人,有何不肯的。” 谡深看着她,双目死死的盯住她。 要是眼眸中能射出火苗来,那大概都能把她烤熟的香脆苏骨了…… “你说什么。” 柳千颜无动于衷的看着他,此刻似乎是一种鞭挞。 “柳千颜啊,你让我娶荪家的小姐?”在她让他回忆起前世今生的往事之后,让他娶一个今生毫无瓜葛的女子?她是怎么想的。还是对于她来说过往的不过是云烟,都可以风云无常的一笔略过? 柳千颜起身上前,眼底里是一片漆黑宛如深渊。有的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一点都看不懂她,为何她可以给予他的情感是那么深重的,重到喘不过气来,可是她表现出的却又淡若似水,不过就是史书上的一句:亥王逐北疆天宿族巫女而致亥王朝因覆灭。 他忍不住一把掐住了她的肩膀,“难道你给我看的过往幕幕都是假的?!” 她手指纤弱,肆无忌惮抚过他硬朗的侧颜。“当然不是假的,郡王。谡深。可你知道我族人经历了世世代代的毁灭,那也犹如壁画般印刻在我脑海中。每一次,我选择的人都是你,都不希望你对我失望,因为你只有一次,对你的人生只有一次,而我不同,而我的族人不同。我终于是明白了,我不能只为你我而活,那样只会让我更加绝望,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所以今时今日,你就让我一次,让我拯救北疆,让我拯救族人。” “为你覆灭了整个亥朝么?” “是你们亥朝的先祖背信弃义在先,小人所为,不值得原谅。” “我问你,我是小人么?在你眼里,我也是不值得原谅的么。” “可你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是。我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是我先祖。违背承诺的也并非当今在世的亥朝子民,又为何要承担他们根本没有做过的事呢?” “那就应该让我的族人生生世世的承受下去吗——!” 谡深顿住了。这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柳千颜歇斯底里的咆哮,经脉在她额头、鼻梁,颈部,肩骨的地方突显上来。一条条金光碧闪的脉络清晰可见。 她的脸笼罩在黑雾中,瞳孔变得那么大,几乎遮住她半张脸。 黑气像滚滚的浓烟,徘徊在她肌肤底下,原本看去清透如水的肌肤变成了黑炭的眼色,没有一丝纹路…… 谡深倒退了一步。 柳千颜紧逼,“你害怕了?谡深,你害怕了!你怎么能害怕我?” 这一刻他才清晰的认识到,她早已不是人了。 守立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秦水连突然露出痛苦的神色。他抓住自己的脖子,用力撕扯着,像是在撕开一根无形的绳索,撕开看不见的高领。 谡深想过去帮他,可柳千颜叫住了他,“这个人,早就死了。你知道的。死在皇城郊外,死在皇家园林的官道上。” 是为了保护温子合回城才牺牲了自己。谡深是知道。 柳千颜继续以不人不鬼的声音说,“谡深,你答应过我的,答应过我,一定会帮助北疆,拯救北疆族人的。” “那就意味着我要娶荪苗若,要欺瞒东亲王,要对付皇城军?” “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可你也看到了,今时今日我已经没有那个能耐……” “你可以做到。” “属军人数稀少。” “皇城军不堪一击。” 谡深终于低下了头,“千颜,我知道我答应过你,我知道是我欠你的!可是你能不能为那些无辜的人想一想,他们为何要跟随着我,要跟我去北疆送死?” “你以为谡渊的野心就止步于北疆了?”柳千颜语气森冷,却至少恢复了平常的容貌,依旧恬淡如水,一尘不染,“谡渊是你的弟弟,他跟你有着相似的境遇。他一直以你为目标马首是瞻。你平心而论,带着几千兵马入皇城,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援助谡百绛?没有一点别的心思?当时若非皇城中局势残乱不堪,又有柳绯君大局当前,你真的忍的下那份骚乱的野心?” 谡深认了。他知道在她的面前自己没有什么好伪装的。哪怕伪装的都能够骗过自己了,却也未必骗过她。 “你说的没错。我是不甘心,我哪里能甘心。与其他皇子相比,我差在哪里。这些年我克勤克俭,做的比别人都多,而得到的回报却是零星一点。就算继承王位也只有谡渊的份,没有我的份。好!那是我前世修来的,我认。可你是要我带着自己辛苦得来的一兵一卒去送死?” “谡深呐——”柳千颜这一声,谡深呐,用情至长,是她从未展露过的深情。“我果然没有看错呐,谡深。你确实一世王者之才,过去……是我的错,我委屈了你呀。” 谡深颤抖了一下,“你、说真的?” “我可以不再逼你,也不以你的誓言施压与你。不过眼前的困境你总是要想法设法脱离出来的。难道你要瞒着东亲王一辈子,他的儿子还没死?” 谡深沉思起来,说的没错。谡子谢不可能一辈子不回头来找谡槐,与其到时候被他发现,不如自己先自告奋勇。 “我真的要娶荪苗若?” “没有人比我更懂得女人的心思。她的眼里有你,只要你愿意付出万分之一的努力,就可以住进她的心底,就可以操纵她,成为你汲取辽夏城池千军万马的桥梁。” 谡深依然心中戚戚然的望着她,“可你……你不会为此怨恨我?” “谡深,我们不是光着一辈子在一起,我们是上一辈子,上上一辈子,上上上一辈子都在一起的人,我自然——信得过你!” 柳千颜自然然的踮起足尖,拢向谡深的胸前,谡深不能得后仰了几分,但同时一手揽住了她的腰。 “我答应你,你要什么,我都会拿来给你。” “好。我记着的呢。” 第50章 相军的一夜肃乱 第50章相军的一夜肃乱 一片乌压压的相山军营之内,有一处却是灯火通明。 无数士兵围拢在周围,地面上烧着篝火,四周插满了火把。 被这些士兵围拢的鬼刃身上五花大绑,被迫跪在地面上。 他的表情看起来冷静而镇定,但是内心不由自主开始焦虑起来。 这些人,他们要干什么!? 鬼刃悄悄抬起眼眸瞄了这些人一眼,在窃窃私语。 有那么几句话漏进了鬼刃的耳朵。 “……郡王交待了不能动他……” “可郡王现在不在啊……” “……不趁此刻动手更待何时?” “……别磨磨蹭蹭了!要动手就快……” 他们要动手?他们要趁郡王不在殴打他? 疯了不成! 鬼刃知道自己再忍气吞声也没用了。刚才自己削这些肆意妄为的士兵的时候的确削的太爽了,新仇加旧恨的,眼里只有属地军和相山军的区分,根本没有彼此都是盟军的念头。 自己欠的债,还是得还。 于是鬼刃开口,“老哥几个心里不服气,就冲我来。刚才确实是我先动的……”话没有说完,眼眶上就挨了重重一拳。 “特丫子的!给老子闭嘴。哪里轮得到你说话了。怎么处置你,我们兄弟几个还在商量。” 开口的该是个在相山军里挺有身份的主儿,他一说话其他人就都安静了下来。一个个拿仇恨的目光看着他。 那种情绪鬼刃懂得,谁要是平白无故伤了自己属地军的兄弟,自己也拿这眼神看他,不仅要多看两眼,还要扒皮抽筋的。 继续讨论之前他们还地道的找来黑布,蒙在了鬼刃的头上。 接着噼里啪啦一通,胡乱的脚踢在他的头上。不过鬼刃知道这样的下场还算好的,怕就这只是开胃菜,真正的处置方法他们自己都没想好呢。 人毕竟是翼郡王留下来的。而且看翼郡王的态度也知道不想重惩鬼刃。 可鬼刃毕竟下手重了。但也只有翼郡王知道,鬼刃的来历决定了他下手的狠辣程度。相山军的人确实欠教育。 若都是翼郡王一家的兵,被鬼刃打了也就打了。难就难在相山城严格说来不算翼郡王的城池,他是托管的。 蒙着头的鬼刃被人拖起来,踹倒,然后在地上拖拉着,扔进了一个像是排泄场的土坑里。四周的气味还真是上头…… 鬼刃在里头躺了一会儿,就听到有个声音在轻轻的叫唤他。 勉强的从坑里支棱起来。 “鬼兄!”是刚才被相山军“教训”的只剩半口气的教头,他居然自己清醒了过来。 “你没事吧?” “我没事、没事。他们不知道我行了,我是自己爬过来的。” “郡王没有送你去就医?” “军中的大夫给我看了。不过你也知道,大夫是他们的人,不会让我好受,唉……不过现在我还行,我是趁着大夫不在,偷偷溜出来。鬼兄,你能动么?你得赶紧走!” “郡王让我留在这里……” “不行!鬼兄,我刚听他们说了。要在郡王回来之前宰了你。还没动手就是没想好说辞。有的说要烧死你,有的说把你捂死,扔进水池里,就说你爬去喝水的时候淹了……” 鬼刃明白了。总之就是不想让他活呗。 身上的绳索绑的很紧,是军营中惯常的绑法。不过以鬼刃的厉害要脱逃还是没难度。可他已经有错在线,若这个时候自己还跑了,意味着以后都不能再回来了。 也不能回到翼郡王身边。 哪怕翼郡王有心原谅他,他也深知自己的做法会给翼郡王平添麻烦。 除非他像郡王从皇城带回来的那位将士一样,能变脸。 “我不走。” “鬼兄呀!唉,你不走,郡王回头就只能给你收尸了。郡王的性子你也知道,这不是让他难受么?” 鬼刃还在犹豫。 而教官则还在劝说,“你就先逃走。先回属地军中等着。回头郡王回来了,你再带着属地军的兄弟们一起来请罪。自古以来罪不罚众,郡王也好有借口能轻饶你啊!” 这么一说,好像挺有道理的。 教头轻轻丢了一把小刀到鬼刃身边,“鬼兄,我就言尽于此。你可快走!我是没法亲眼看着让郡王给你收尸。等郡王回来,我会跟郡王说明这些人对你做了什么的。你放心去。” 说完声音就消失了。 然而在鬼刃看不见的地方,教头身上一块块剥离下来的皮肤极其可怕。 他一步一步颤抖着走向了站在角落里的军医。 老军医眼中露出精光促狭的笑容。 “还以为是多么骁勇的战士?原来属军也不过如此。”教头恨的眼泪都掉下来。 他不怕,原本什么都不怕。哪怕烙红了的陨铁烫在自己身上,他也可以咬牙忍着。可自己先前就已经受伤了,头皮都被捎去了一块。 军医的手法也着实恐怖,就不挑好的地方下手,专用手指去抠他受伤的地方。 还给他吸入昏昏沉沉的药,在要醒不醒的当口,被撕心裂肺的疼痛唤醒,折磨。 最后老军医在他耳边轻轻口语,“记住了么?这样的痛。”教头依然不说话。 仍由眼泪横流。他知道鬼刃是为了帮他才对那些不知好歹的相山军士兵下手,原本就应该是他这个当教头的责任,却还要自己的兄弟替自己训练新兵。 可是军医说出的话让他害怕了,“你的一家老小都在浠水郡都中吧?听说你是皇城人士,年纪轻轻就跟着翼郡王征战南疆。如今在郡王属地上落地生根,一定觉得很自豪吧?想想,让你的儿子、家人也遭受这般痛苦的时候,会是怎样一副场景呢?他们会像你一样,一样勇敢无畏么……” 教头的身子发起抖来。 “我也不需要你做什么。也不屑你能做什么。不过我看你们那个鬼刃兄弟挺可怜的,你去替我送把小刀。劝他逃走吧。” 教头一开始不明白,可仔细想了一想就明白了。他们是要找个借口杀死鬼刃啊。 但他也信得过鬼刃,就算有心算无心,鬼刃也一定有法子逃脱。于是就答应了。 土坑中的鬼刃挣扎了几下果然挣脱了捆绑着的绳子。 他摘掉头上的布套子。 在昏暗的军营中居然没什么火光? 这些人难道平日都是安心扎营就睡的?连个巡守的都没有? 鬼刃朝前走了几步,忽的一根冷箭飞来。 冷箭飞来的方向很近,就在某处的阴影总。鬼刃就地一滚,身体避开了箭矢,脚踝却被擦了一下。 他吃痛骂了几句。 就见忽然四周灯火通明,“有敌军!杀了他——” 鬼刃冷笑。这不就是在等着他么。 只在瞬息之间,周围一片大亮,亮的人都睁不开眼来。 鬼刃挡了挡火光,“你们可想清楚。现在杀了我,不怕难以向郡王交待?” “哼,郡王算什么!郡王又不是我们相山城之主。” 一群人饿狼捕食般扑了上来,平日里大家都畏惧鬼刃,不敢动手。但这次仗着人多,之前也把他打的有气无力了,且擦过他脚踝上的箭矢之上擦了军医摸的药,很快就会在体内散开,让人行动迟缓。 鬼刃显然也已经意识到了这点,他惊讶的看了一眼脚踝上的伤口,就猜到自己大意了。今夜,这群人分明就是要斩尽杀绝。 鬼刃试图分散对方注意力,“你们是郡王一手训练起来的!难道没有一点良心么?” “我们相山城本来安整无余。从谡海死后,就一片兵荒马乱的。而你们翼郡王恰好又是从皇城赶来,谁知道是否就是他害了侧亲王,就为了夺取相山城。如今还骗着东亲王由他训养兵马,他是要带着我们去杀敌啊?我们相山城又不是浠水郡都那般潦倒穷困,不需要去杀城劫掠!” “杀城劫掠?浠水郡都何时杀城劫掠了?” “少特么废话!兄弟们,他不行了,脚步都晃了!快上,一起上——” 若是还有余力,鬼刃不会要了他们性命。 可惜鬼刃自知是坚持不下去。 他一手一个,一刀一个,一刀两个……很快眼前的人都倒了下去。倒下不带抽抽几下就不动了。 相山军的人有些害怕了。这有些得不偿失了呀…… 可事到如今更不能让他跑了,人跑了才会各执一词在郡王面前争辩不清。人死了,才无后顾之忧。 “萧将,这个鬼刃也太硬了……” “不硬,郡王会这么宠着他?下手别犯浑。你们看看清楚,他是想要了你们的命,你们还给他留后手?我可实话告诉你们,你们死了,我是不会去给你们照顾家属,就说你们出门如厕,被野狼叼了。” 这番激励还有点用处。相山军士兵变得凶悍起来。 随着倒下的人越来越多,鬼刃的耐力也到了极限。他现在每挥舞一次小刀,身上都会留下好几个小伤口,都是被其他人刺伤划伤的。 养在军中的战马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气,不断嘶鸣着。鬼刃瞅准了方向,抓住一个士兵的身体格挡了几下后,拔腿就跑。 “不行!别让他跑了……让他跑了,我们就真完了!” 鬼刃吹了声口哨,战马跟疯了似的狂奔而出,踏平了马厩。 也撞翻了好几个追在身后的士兵。 士兵在马群中不停跳来跳去追逐着鬼刃。 一眨眼的功夫,跟着的人影就不见了。 “不好!人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的!是不是被马踩死了?看看地上……” “看你妈个头!鬼刃怎么可能被马踩死?让大营外的人看守好了,别说一匹马,一个虫子都不许飞出去!” …… 鬼刃四肢并用抱在一匹战马的腹部,不停挠着痒痒,马儿一蹦一跳的不断踢踩旁边的马,于是马群更加乱了。 他看到了军营的出口。 但出口也围绕着许多士兵。这些人应该都疯了,绝对不会放他一条活路。 他轻轻的翻了个身,从马腹下滚落出来,往一个水槽里一滚。 捡起地上的碎石,不停的击打着狂奔乱踏的战马群,试图把出营的通道打通。 可惜士兵们不得已开始射杀了。 他们接连一匹一匹的射杀着战马。 同时挥起砍刀砍向战马。 随着前面的战马被纷纷砍倒在地,后面的战马惊悚站停了下来,不敢再盲目的向前面冲去…… 军中马夫连忙冲了过来,心疼的安抚住战马后,一匹一匹的往回赶。 士兵们开始检查着死去的和没有死透的战马,翻开它们的躯体,确定底下没有藏着鬼刃的身影。 鬼刃躲在一处看着,看来要凭自己逃出去得想些别的法子。 …… 一整夜鬼刃没有合眼,军营中的相山军士兵也没有合眼。 天都快亮了,对方还在无休止的搜索着。 两个士兵找累了,就坐在了离鬼刃躲藏的泥土不远处的木箱上。 “你说会不会已经跑了?” “啊呸——跑了?跑了,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其实这跟我们也无关。也不是我们要置他于死地的。不都是萧将那伙人么……” 听声音,两个士兵年纪都不大。应该也是头一次参军。 “与我们无关?不是我们?这话你说给郡王听,能信你么!” “不能么……?” “你有没有脑子啊。军营军营,本来就是一体的。有些罪要连坐株连的,为什么呀!就因为你跟他们是一伙的。你不要属地军的那个谁死?你不要他死那怎么不救他呀?” “我怎么救?我是相军的人。而且……我也不敢啊。” “那人杀了一整夜呢。你怎么不去禀报郡王呢?” “我……” “行了。别我了。还是赶紧的找吧,最好活着要命,死了要尸。干干净净。郡王回来,就让萧将那伙人说去,说什么畏罪潜逃啊。还杀了我们不少兄弟。才被我们错手打死。” “可我看那人也挺可怜的。一开始是我们先对教头不敬。他教训的也没错。后来虽然动手了,他也没要人命……” “还没要人命呢?!你没看到那几个受伤的兄弟呀,脑袋都被削去一半。那可是脑袋啊,又不是一块肉,不会再长回来了。没听我们张大夫说?以后一下雨,头上会漏水,水滴就会入到里头去。你想想,一脑袋里都是水,晃荡晃荡的——这可比要人命凶残多了不是!” “那是人家功夫好。能削掉半颗脑袋还让人活着……” “快别这么说!小命活腻歪了不是?砍了谁不好,砍了张大夫的独子。说起张大夫也是命中犯横太忌,那么个能人,生四个儿子死了四个儿子,这第五个儿子可宝贝着。为了陪儿子还特地来我们军营里当军医。看着自己儿子脑袋被人削掉的时候,你是没见着呐……” “你见着了?!” “我也没。不过我听着了,当时一个大男人就那么哭起来。非嚷嚷着说要找郡王主持公道,把动手的小子给阉割了。都是萧将那人给劝下来。动手的人可是郡王心腹,谁的胳臂肘不往里头拐?也是哈,你看呐,郡王的态度就是不愿意真的处罚那个谁,不然还能把人绑着好好的,还让看守好了别动手,等他回来再审?” “一直觉着郡王挺正气的,不像会偏袒。而且这事吧,也不能全怪属地军那兄弟。这要不是欺负教头欺负过了,人不至于下那么重手教训?” “得了吧!你屁股坐哪儿的呢?怎么不去属军军营报道?总之郡王不肯主持公道,不肯也让人削掉那家伙的脑袋,咱军医心里就咽不下这口气。何况萧将眼里早就看郡王不满意。” “萧将有什么不满的还?” “萧将家里可财大气粗呢。以前侧亲王在的时候都礼让三分。如今郡王眼里有谁啊。若是相山城里真由了那个病秧子东亲王的门生作主,你不想想,最后还不是相山城人自己作主?哪里轮得到浠水郡都得人来指手画脚。” “唉,说到底还是属军那家伙命不好,跟了翼郡王这么个主儿。” “可不是!嘚嘚——来人了,咱赶紧的找。” 一夜的混战,鬼刃用泥水蹑手蹑脚洗刷了脸,扒下一名相山军的军服,套在了自己身上。 一脸疲惫的走向大营外,驻守的士兵纷纷侧目看向他。 “兄弟,你怎么了?” 鬼刃微微抬眼,果然,一个个连他人都认不清,还想着要杀他?! “昨夜里给逃出去几匹马,萧将不放心,让出去再找找有没有足迹。” “昨夜里有马逃出去?” 驻守的士兵们对视了两眼,“没有吧?不是都杀了。” “萧将说有就一定有。或许是跳过栅栏出去的呢!” “可刚才交班的兄弟不是说不能让任何人出入?” “那不能出入的是外人,又没说自己人。何况,若是一会儿郡王来了,怎么你还不让进啊?说军营里在清理脏东西?” “这……” 鬼刃不耐烦的瞥了他们几眼,正要破口大骂。 士兵们倒是让他通过了…… 第51章 古老的咒语嘹亮 第51章古老的咒语嘹亮 夜风吹过,月洒街头。 浠水郡都中却难得一片热闹。 “翼郡王府是不是有酒喝呀——” 兴致勃勃的路人不停的张望、探寻着。 郡王府中终于要有女主人啦! 红色灯笼挂了起来,窗花也帖了起来,里外都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 然而只有主人家的脸上却嗅不到半点欢喜的气氛。 谡深身上依然一席深色锦服,只腰间挂了一方红色丝挂,当作喜气。 有一脸肃穆的侍卫进进出出。 “到现在还没找到人?!” 侍卫脸上由红转白,由白转青。 南疆各城池之间本就不通气,找一个像鬼刃那样原本就是江湖出身的刺客难如登天。 那一日相山军营一片荒唐,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更令人暗惊的是居然没有一丝消息传入翼郡王的耳中,可见相山军眼里没有他这个郡王。 直到天亮后谡深赶回军营,才得知了鬼刃脱逃,为了抓他死伤无数,早就一营狼藉。这时候谡深若再想为鬼刃说什么话显然已经不切实际。 他不敢叫相山军的人去追,怕再追下去更要出事。就找了属军中的将士去追,去的人都是浠水郡的土著,他们对附近地形熟悉,对鬼刃也服气。若真路上遇到交锋,就算没有谡深的命令也不至于将鬼刃逼入死地。 直到了今日却依然没有丝毫鬼刃的消息。 柳千颜说,“郡王若要得到东亲王信任,必须迎娶荪小姐为正房,三恭六请。将相山城,相山军彻底纳入麾下。” 谡深知道她是对的,可心里始终都想问一句:难道你就一点不稀罕我?一点都不在意我娶别的女子? 不是说好的千年一叹,不是说什么前世今生。既然前世相约今生相遇,难道不是互相扶持,互相守望么?怎么到了今生,便是族人高于天了。 可话就是没能问出口,他这人矜持,这人娇贵,这人心气儿高低不得头。既然她那么潇洒的说,一切都是为了郡王!不能总是拖累郡王!改你命,是不对的,所以是你的要帮你夺回来……那他就坐享其成不就得了。 …… 荪苗若正在屋中梳妆。 身边是新买回来的丫头,喜儿。 喜儿是浠水郡的姑娘,粗糙又怯懦。她总是不敢在夫人面前说话,因为荪夫人本身就不喜欢说话。至少她是这么觉着的。 荪苗若哭了无数个夜。在她眼里丫头水烟就是死了。 不死,人怎么还不回来? 水烟这丫头暴躁、没耐心,都被她宠惯坏了。唯独的好处就是忠心,她咬定了只要水烟还有个活命就绝不会丢下她不管。 可是现在她被架回了翼郡王府,就是个人质。 柳千颜上门来对她说,“荪小姐给辽夏城的亲王姑父写个信吧。” 那语气根本就不是商量或者请求,分明就是命令她。 荪苗若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刚要反驳,就看到了柳千颜那妮子手中玩耍着一柄匕首。 “呐、这柄匕首呢是以前我的师父送给我的,用来防身,也用来结果自己性命。刀口淬过剧毒。”说完就走到门廊外随手逮住一只麻雀,呼啦——刀口划开小麻雀的翅膀底下。 往上一抛,小麻雀吃力的飞了几下,还没飞出院子,直愣愣的就掉在了地上。 荪苗若当场吓得脸色都白了。一封给姑姑、姑父的家书写成什么样自己都不记得了,反正柳妖女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天夜里还听到了猫叫声。白天起来一看,野猫就因为吃了麻雀的尸体,被毒死了…… 东亲王听闻这个喜讯还是挺高兴的。谡深这小子还知道圆他个面子。竟还送了不少的嫁妆,说是替乾州送来的,乾州山高路远,一路上又不太平,暂时家里人不能过来看,也不方便接荪小姐回门。 从辽夏城回来的信也到不了荪苗若手上,早不知道半途被谁劫走了。 等了几日,却不见翼郡王来,正式冠名了翼郡王府第一夫人的荪苗若有些坐不住,她是知道谡深为人的,谡深不是个会为非作歹的人,好好说,或许还能放过他。 可他总不给她机会,自从正式过门后,连正面都没遇上一次…… 她问少管家康康,“你家主子爷呢!”这事不能开口,一开口就来气。 康康一脸委屈,口不能言的样子。 荪苗若指着自己鼻尖,“我是谁!?” “荪夫人呐。” “那你还敢瞒着我?” 康康一撇嘴,说就说,谁怕谁。他进府的日子可比这位夫人长多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吧。“郡王一直住在相山城的别府里头。” “妖女呢?” 哟呵!不愧是郡王大夫人呢,真敢说。 “也在相山城里头。” 说了不生气、不生气,眼泪还是不争气的落下来。 喜儿老实又嘴笨,不敢上前安慰,就急的在原地转圈圈。康康着实看不下眼,只好亲自上来劝,“夫人喏,郡王的身份,有个妾室也是天经地义的……” “那妖女杀了我的水烟!” 康康吓得恨不得上去捂住荪夫人的嘴。 柳千颜身份怪异谁不知道?可是郡王偏袒她呀。进出都是一架马车,连军营女子去不得的地方也由她进出。这是普通人能比的? …… 柳千颜估摸着日子差不多了。 谡渊在皇城集结的皇城军这时候也该出发过分水岭了。 便准备开始敲耳旁风。 谡深正坐在桌案边面色凝重的翻阅了近日来的各地战报。临城湖州和岳林城又为了几担粮食打起来了。 虽然城主都是远亲兄弟,可在这乱世当头早就没有了亲疏分别。 只有强弱之分。 别说为了几担粮食,这时候就算为了一头牛,一匹马,一名妇人,彼此之间也足以倾城而战。 每一战都是一次豪赌。赌赢了攻城掠池,赌输了家当尽输。 但是浠水郡都是没有人敢轻易招惹,属地军本身悍勇,擅于打以少胜多的恶战。翼郡王又是东亲王的姑亲,吞并驻守相山城池的郡守。 牵一发而动全身。普通的城池招惹不起的。 但也有刺头,就是与侧亲王谡海常以兄弟相称的谡云伯。 云伯是谡家几代以外的亲戚了,与谡海姑且还能彼此称一声远堂兄。谡深、谡渊这一辈几乎就没怎么见过了。 封地也不是谡百绛赐封的,是从先人手中传下来的。谡海那时候心野,能耍,又不务正业,几个纨绔子弟一起走的很亲近。 那时候不仅穿过一条裤子,睡过一个女人,甚至说过谁要是先没了,属地也不用留给子孙后代了,子孙后代也守不住。不如就便宜了自家兄弟。 彼此之间是真是假先不论,那上头了之后的交情是真摆在桌面上说开的。 “你儿子就是我儿子。我儿子就是你儿子!儿子,叫二爹——” “二爹……” 所以谡海被害的消息一传回来,相山城还没乱的时候,谡海的几位夫人就先乱了。纷纷整装待发,前去云伯那里避难。 那时候都以为谡海是得罪了亥王,要满门抄斩呢! 也不想想那时候的亥王刚刚登基不久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儿,能抄斩了谁。 云伯觊觎相山城中的商户已久了。更主要的是相山城中的歌姬舞娘,那才是最令人垂涎的。 可是偏偏这时候谡深从皇城回来了。连东亲王都到了。眼看相山城就没他什么肉了,别说肉汤都没,于是心里仇愤已久。 谡深最防备的就是他。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宗亲,地头蛇先不说,本身也是个极没有信誉的人。说的好好的两方城池彼此通商,商队从哪一个城池出,哪一个城池就出兵保护。别人把货物送过去了,回来的时候他居然就不保护了。 还咒骂被抢了,是商队自己聘请的镖师不利。 那抢的人本身就不是江湖匪盗,不知道是哪一个城池的士兵装作打劫的土匪。 所以属地军一出发以后,谡深几乎每天都要盯着这位云伯老兄的动静。只源于他的城池离浠水郡非常的近,那些士兵送完商队,打个秋风就到浠水郡都这里来了。 柳千颜啪的就将手中古籍合了,摆袖一甩,屋内一阵寒风拂过,烛火一盏盏的熄灭,最后仅剩下了谡深面前的一台。 随着最后那盏烛火的灯芯晃动了两下,谡深站起身的一瞬,烛光就熄灭了。 他听到黑暗中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仿佛是在指引着他。 可是他纹丝不动的站在原地。 末了,轻轻说了一句,“早点休息吧。”抬脚就往门口走去。 但走着走着,他意识到不对劲。因为他在黑暗中的方向很明确,可走了好几步之后依然没有走到熟悉的位置,前头依旧是空荡荡的…… 有些负气的回过头,柳千颜的身后自带氤氲的光。 “不是已经答应了你,如期赶到北疆。” 语气中只有无奈和妥协,再没有了余下的温度。 “谡深啊,此去不要害怕,不用犹疑。有北疆的族人先灵们守护着你……” 男人的语气冰冷下来,“你予我眼前看到的,可都是真的?” 柳千颜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不禁顿了片刻。 谡深轻轻一笑,“罢了,巫女不肯说就不说吧。” “谡深,我不会害你。你是救过我的人……” “是我救你,还是你让我救你?” “这有什么分别么!” “有。我救你,那是机缘巧合。你让我救你,就是……”算计。 可惜,早已经分不清楚了。 他们总是会交集在一起。 那一夜谡深格外的凶悍,扒皮抽筋般的狠戾。 似乎带着偌大的委屈和不甘。 “鬼刃,不知所踪了。” “以鬼侍卫的身手该是已经跑了吧。” “你知道他在哪里么?” 柳千颜翻了个身,苦笑,“容我掐指算一算。” 他竟真的坐起来,等着她算完。 “算好了?” “嗯。算好了。人还活着,就是不知所踪。” 这说的岂不是废话! “是不能告诉我?” “能告诉的我都告诉你了……” “那我问你,我在皇城中见到的老者是谁?” “是我师父。” “可为何别人看不见他。” 她叹了口气,“因为你看到的不是这一世的他。” 谡深不甚明了,只得继续以问制问,“柳夕阮又是什么人?” “是我姐姐。” “我说的是那个妖人!” 柳千颜再叹了口气,“就是你看到的师父的轮回。” “可他不分明是个老者?!” “不。这一世我们相遇,他还未成为老者。” “为何你说是我将你送入柳家的,可我却一点不记得……” “有些事你不必记得。” “你……既然你在皇城待了那么久,却还是要我出兵援救北疆?为何不直接阻止谡渊?在皇城中,我明明见你们,关系甚好。” 柳千颜这一次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侧身而起,匍匐到他面前,与他面对面的坐着。 “谡深,我有过一个孩子……”他蓦然惊住了,有过一个孩子?她才多大?什么时候的事,与谁的孩子…… “是、是……?” “不。”她坚定的摇了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是我当时能想到救下整个北疆唯一的法子。就是献祭我的孩子,告慰英灵。但是那感受太痛苦了,那感受就像从心头剐下一块肉,喂到那头巨兽的嘴里看着对方咀嚼……我实在受不住。” “所以我试着用其他人的孩子。可无论是谁的,都没有用啊。那头巨兽,是妖邪,它只认我,只认我的血脉。而我不死不灭之身,就是为了守住那份誓言。所以谡深,你不要恨我,我过的并不好,我一个人……过的并不好。” 一个人?为什么是一个人…… 可是他没法再问下去,昏昏沉沉的合上了眼。 梦境中他率领相山军一路北上,烽火无敌。正如柳千颜所说,仿佛是北疆的英灵明白了他的来意,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 他抵达了辽夏,说服了东亲王与他一并北上赶往北疆。与谡渊的皇城军狭路相逢,皇城军节节败退,不得不返回皇城。 北疆的族人于水深火热之中待他如神明。 他见到了北疆的氏族长老们,并留在了北疆。因为他的城池沦为了一片废墟。 浠水郡都的百姓,由他守护的城民全都成为了亡魂。直到最后一刻他们依然在等待着,他们的城主翼郡王赶回来救他们。 那之后他每日每夜的噩梦,噩梦中都是葬身火海、刀下的浠水郡都的无辜百姓亡魂。可是他已经回天乏术。 他看到柳千颜杀死了他身边所有的人,一步步的试图取代他。 她用无数的鲜血祭祀,唤醒了深埋北疆地底之下的英灵。 那些守护过他的英灵,因为镇压千年早已怨气冲天残酷无情。他听到了遥远的笛声,仿佛传自仙界,那其实是北疆尘封许久的不老山,是妖仙之后,天宿之族,他们才是北疆疆土上真正的主人。 他们迫不及待的想要破土而出重见光明。 脸上一捧一捧的土砸落下来,将他掩埋在地下,喘不过气。 他看到漫山遍野得尘土中开满了蓝色的花海,有酱紫色的参天古树,有红色的草,大地像水面一样柔软,每一脚踩进泥土中都能够汲取养分。 这才是北疆,真正的北疆,由天宿族人支配的北疆。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没有争权夺势。 天宿一族,不老不死不灭,就像咒语,一圈圈的浮现在谡深的脑海之中。 第52章 来自救命恩人的凝视 第52章来自救命恩人的凝视 谡深带相山军出发的时候,鬼刃躲在茅草屋里,一身的衣服都被汗水和血水湿透了,一身的泥泞仿佛嵌入了皮肤中洗不去了。 望着纸窗外透进来的一丝丝微光时眼神中竟闪现一抹绝望。 鬼刃不是一个会轻易妥协的人,但此时此刻不得不相信了一句老话,妖女祸国! 昏睡了不知道多久之后,终于眼皮又动了动,他醒了。 原来不管伤的多重,都能够醒过来的感觉,很微妙。会有一刻感觉自己无所不能,可是随着身体的疼痛感袭来,稍微挪动一下就撕开般的痛苦,口干舌燥却没有一滴水…… 他挣扎的倚着墙壁爬起来,走屋檐下筹集了一小口的露水咽下去,瞬间觉得又有了一些力气。 他知道这些相山军都是不可靠的人!谡深不该指望这些人。 可是谡深还能指望谁呢,浠水郡都的属地军么?浠水郡地方太过小了,也招募不到许多人,就算是翼郡王最初落脚的地方,最终还是会遭到抛弃的。 鬼刃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这样的事,因为对他来说谡深就是他永远的主子。他这样的人无论主子去哪里,都是能够追随而去的。 他要比任何人都强大。哪怕以前的久光还在的时候实战也从来不是他的对手。 然而现在他懂得思索了,为自己考虑。跟着谡深真的是明智的么? 谡深无疑是个有胆魄的郡王,与皇城之中其他的皇子比起来,甚至与躲藏在宫廷中从不露面的亥王相比。可是他的资源却是奇差的,就因为他出生的时候没有得到亥王的喜欢。 哪怕心里知道属地军比相山军要强一百倍,对他的忠诚也高一百倍,但是他却依然不会舍弃相山军,依然会重用相山军,却让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属地军打头阵,成为皇城宫廷的眼中钉。 他终于在走到一个村子前再次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昏昏沉沉中听到一个声音在说,“姐——快来看!有个人……” 他感觉到有人连头带脚将他抬了起来。 把他放在了一张柔软的床上。 有一只手拂去他脸上的淤泥,擦拭他的伤口。 因为伤口已经在泥水中浸泡多时,有些红肿溃烂,清理的时候疼痛难忍。 他听到耳边有轻轻的吹气的声音,像是某个母亲在哄自家的小宝宝。 可他不是小宝宝呀!他是个大男人,被人这样哄着难免有些心浮气躁。于是就打算翻个身,动一动,提醒对方,同时也好避开对方吹在耳边的气。 他一动就听到了轻轻的惊呼,接着就是一连的责怪,“让你等大夫来了的!非要自己瞎动什么手。看吧,把伤者弄坏了……” 依然是先前叫着“姐姐”的男子的声音,“哪里就能弄坏了。看他皮糙肉厚的,一定是江湖练家子出身。不知道哪里来的山匪呢。还救他,万一救醒了把我们都杀了怎么办?” “他这个样子能杀人?别被你杀了我看就不错。” 姐弟两还吐槽起来。 鬼刃心里有些想笑。他确实还能杀人,只要还没咽气,他就能杀人。但是他眼下没有必要杀人,杀人也是需要力气的,他要养精蓄锐,才能活下去。 和杀人相比,当然没有自己活着更重要。 姐弟俩就这么照顾了他好几日。 鬼刃昏昏沉沉时睡时醒。心里盘算着这对姐弟家境应该还不错,也不着急赶路。 听声音是还有其他家仆在的,不过照顾他的时候似乎总是两人亲自动手。 弟弟显然略同医术,因此第二天请来镇上的大夫后弟弟就不再胡乱插手。 刚开始鬼刃有些担心,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请来的大夫,万一是浠水郡或是相山城的人,而认出了他,不仅他麻烦大了,这对姐弟麻烦更大,他不希望他们因为他而受到牵连。 不过大夫显然没有认出他。而从大夫口中鬼刃知道了属地军早已经出发向北疆去了,如今翼郡王也带着相山军往北疆去了。 途中或许会先到辽夏城补给。 荪小姐已经是郡王夫人了。但是谡深却没有带着她一起出发去辽夏城,而是关在了浠水郡都。 鬼刃猜到谡深不会带她走。东亲王的儿子死在相山城里,必须很小心的向东亲王解释这件事情,一旦东亲王对谡深产生任何的怀疑和敌意对谡深来说都是极其危险的。 而更关键的是,谡深根本就不喜欢荪苗若。从一开始他就想把人赶走,如今收入府中成为自己夫人不过权益之际。那荪小姐也不像个傻子,一定也知道谡深是利用了自己骗取她姑父的信任。 鬼刃愈发的对谡深这个旧主心寒了起来…… …… 村子里养了好几头牛,一天天不亮就有一头没怎么长个的小牛不知是因为饿了还是觉得好玩,径直就冲进了鬼刃躺着的屋子。 镇子里的大夫都是人才,为了给鬼刃温药方便,在床头支起一个灶台,慢慢烘焙着已经煎熬成汤的药汁。 小牛一脚一脚就踩翻了温着药的炉灶。 听到碎裂声鬼刃立马惊醒过来。朦朦胧胧的睁开眼就对上了一对漆黑漆黑的牛眼,吓得心跳都顿了一下。 手下意识的向床头探去。平日睡觉的时候都会在头底下放一把武器。 可摸索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是被人拖过来的,没有。 于是一指插进牛眼里,身体一个侧翻,脚踢向了小牛纤细的腿脚…… 在听到小牛一阵阵撕心裂肺惨叫之后,牛主村民和大夫,以及那对救了鬼刃的姐弟一起慌忙的奔跑过来。 他们以为村子里进了贼人,贼人在杀牛。等听清楚声音是从鬼刃的小屋发出来的,以为鬼刃已经被贼人先杀死了。 可看到眼前一幕,鬼刃奄奄一息侧躺在地面上。旁边是小牛可怜无助的哞哞叫嚷着。舌头已经歪向一边,牛肚子不停起伏着,几次挣扎想站起来可腿脚不听使唤。 在屋子外头的牛妈妈们听见了小牛的惨叫也烦躁起来,,不停的喷着热气。 半晌后终于有个看热闹的村民禁不住问了,“是谁把小牛的腿都折成这样了?作孽啊!这头小牛肯定活不了啦。” 牛主人手起刀落,只能心疼的杀死了已经残废的小牛。好消息是这天他们一伙人都有烤乳牛吃了。 连牛主人都在纳闷,“到底是谁干的!杀千刀的——” 鬼刃一直趴在地上,直到有人过来把他支棱起来抬回床上依然没怎么动静。 那对姐弟主动出钱向牛主人买下了那头小牛,于是鬼刃得以每天都有一大锅牛肉汤喝。 没几天后大夫就告辞了。 走的时候口中还碎碎念,“这个后生的体质真是老夫从医以来见过最霸道的,伤的那样重,若非姑娘来请人的时候老夫已经收下那银子,恐怕根本不敢治,就怕动一发,人就不行了。可瞧这才几天,人就恢复的精气神都不错咧!” 还有人夸大夫医术高明的,大夫大呼,“不敢当,不敢当。老夫医术如何老夫心里清楚。这后生啊,是靠他自己底子撑过来的。” 村里人朴实,还没把鬼刃的身份往刺客上想。 但救人的姐弟却不是平常人,“阿姐,你说我们救回来的这人……会不会是什么江湖追杀的大盗啊?” 姐姐看了自家傻弟弟一眼,“他不是盗匪,而是官兵。” “唉?阿姐你怎么知道的。” 弟弟正一脸莫名期待的等着姐姐长篇累述,教导自己是如何察人观色的,不料姐姐从兜里摸出来一块令牌。 “认得么?” “这是……” “浠水郡,属地军的。” 亥朝之内分王割据,每家兵有每家兵的令牌,大家彼此都是不认的。 姐姐能够一眼看出来也算厉害。不过弟弟却没有丝毫惊讶,而是一副恍然大悟,“哦,原来是浠水郡都的呀……姐姐!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才执意要救他?” “我看出来?我一眼能看出他是人是鬼啊。”姐姐讪笑着拍了一下傻弟弟的头,“不过是你们替他更换旧衣服的时候,我就顺手看了看身上有没有什么能表明他身份的东西,刚好被我找着了。” 剩下弟弟一脸“噫——”的表情。 “怎么,要不是你姐姐我观察仔细入微,我们可就错过他了。” “那姐姐看他会不会是逃兵?” 姐姐语气坚定的,“不会。” “唉?是因为脸上没有刻着,逃——兵——,两个字么?” “是因为受那么重的伤,人都昏迷之中却依然能杀死一头牛,哪怕是头小牛。况且你听到大夫说的了么,体质那么凶悍的一个人,又不是受不起苦,为何要做逃兵呢。” “因为在军中受到不公待遇了啊!” 姐姐皱起眉,“你觉得,浠水郡都的翼郡王会是一个待自己的兵不公的人么?” 弟弟终于也摇了摇头,“不会。他不是一个不公的。反而是个识人善用的主子。” “以他的身手不可能在军中只是个普通的士兵。谡深身边有一批自己的近身侍卫,这些个近身侍卫身份都很高。我怀疑,他就是其中一个。” 听到这话弟弟低下了头,“那可不就不好办了?身份都很高的人怎么肯轻易叛主呢?” 姐姐撸了撸弟弟的头,“你还小,还不懂。以后就会明白了,这天底下呀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我们找到了那条缝隙,就一定能够钻进去。” “我们要拿他怎么办?” “既然伤势好的差不多了。明天就去问问他自己的打算呗。能不能叛,不是看身份的,而是看人心。明白了,傻小子?” “懂了,姐姐!看来这次跟着姐姐出来还真能学到不少呢。比跟着姐夫每天操练有意思多了。” 提到姐夫两个字,弟弟注意到姐姐的脸色变得冷淡了下来。 他知道姐姐的心思并不是全部在姐夫身上的,而是,“女大不中留”。若是姐姐不答应这门提亲,日后在家中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不过好在姐夫人不坏。 “姐姐,你是不是还放不下……” “闭嘴!” “……哦,知道错了。” …… 鬼刃一连喝了几天的牛肉汤后身体已经大好了。 再继续这么磨在床上也不是法子。于是趁着天不亮就上房顶走了一圈,窥视了一遍整个村子全貌。 是个地势极优的小村落。依山傍水,四周竹林环绕,且村落所在房屋的地势很低,从远方看来只能看到一块绿油油盆地,却看不清盆地中有什么。因此格外安全。 正待要一跃而下,就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低头一看,是个衣着精致的年轻夫人。 瞧着打扮就知道不是村里头的人,那就是救了他的恩人了。 鬼刃也不想吓着恩人,于是蹑手蹑脚从房檐另外一侧落到了地上,才从前门绕了进去。 夫人推开房门一看床上是空的,立刻回头,看到鬼刃从外面走进来,果然一惊。不过也没有被吓着的样子。 而且面带笑意,“看来侠士恢复的不错了。” 鬼刃恭谨的拱了拱手,“在下浠水郡刀客,帮着送些货物,路遇劫匪,多亏了夫人仗义相救。” 刀客?军营之中的刀客吧。夫人嘴角露笑,心中知晓却不点破。 大夫检查完他身上的伤就说不是普通劫匪所为,只能是结了私仇。劫匪杀人只为了金银,通常一刀毙命给人痛快,而这个后生身上的伤分明就是寻仇报复,最后才是要置于死地,奈何此人过于顽强,杀他不死。 “民妇崆峒黎,夫家是皇城远郊人士。也是经商为生。近日皇城出兵北疆,官道都被占了,好些货资都入不得城,因此想着从南方想想办法。” 说完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鬼刃。她都自报家门了,鬼刃也就不好意思不报,“原来是崆峒夫人。在下……鬼刃。” 崆峒黎默默的记下了鬼刃。刚才自己说起皇城出兵北疆一事,鬼刃眼中并无任何波澜,也不见讶异,显然是早已知道。那必是谡深身边之人,浠水郡都普通的侍卫未必各个都清楚皇城军的动向。 “不知鬼刃大哥是哪里人呢?”她明知故问道。 “本是吴江县人。”鬼刃说的也很坦然。可能是实话,只是后来才随了谡深。 “对了夫人,”鬼刃语气有些局促,“不知夫人救我的时候可否见到什么……随身之物?” “咦?鬼刃兄弟是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哦,也没有。或许是给贼人抢走了。”鬼刃有一把贴身小刀,小的时候为了傍身亲手打造的,带了许多年。而且身上还有一块属地军营的腰牌。他怕落入了别有企图之人的手中。 但转念一下又很快释然了,自己此生该是不可能再回去了。 崆峒黎引荐了她的弟弟崆峒茗。 崆峒茗到底是个还未成家的少年郎,见着鬼刃一身鬼马功夫很是心悦。一心一意要拜师习武。 姐弟两毕竟是自己救命恩人,鬼刃也不好意思太过推辞。 他答应下来的一瞬,无意中瞥见崆峒黎嘴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诡笑。 可再看去时,笑容又恢复了一贯的恬静美好,“我这弟弟呀从小就是被父母宠坏的,就麻烦鬼刃兄弟严加教习。让他多吃苦头!”嘴上是这么说着,但鬼刃看得出来当姐姐还是挺宠爱幼弟,护佑之心人尽可见。 既然都拜了师父,崆峒茗就堂而皇之的说,“我与阿姐要去浠水郡谋些铺子,不知师父可否陪我们一同前往?”嘴上还问着可否啊,行不行呀,手却已经拉住了鬼刃。 鬼刃不习生人贸然靠近,不动声色后撤几步,维持基本的距离。 “崆峒公子是在下救命恩人,也不必一口一个师父了。就喊我一声鬼兄吧。我也没什么正经功夫教给你,本身也不是出自名门大派。不过都是些江湖的手段,你与夫人出门在外,保命足以。” “可以的、可以的!鬼兄。” “那明日开始,每日清晨寅时,你便来找我……” “寅时!?” “太早了?不早……不早……师父——哦不!鬼兄会与我和阿姐同行的吧?这一路虽然有惊无险也没遇着什么坏人,可心底总怕怕的。我害怕自己保护不到阿姐,回去不能跟爹娘和姐夫交待呢。” 鬼刃只得低头,“好。你们救我鬼刃一命。换我护你们周全也是应该的。我便护送你们一路,直到你们回程。” 崆峒茗一脸兴高采烈,因本身年少俊朗,鬼刃倒也没看出什么异样。 只是他们这要去浠水郡找铺子。鬼刃不免有些担忧,他在浠水郡中多年,怕是被人认了出来。 浠水郡的百姓都是心实之人,未免会真告发他。但心里总是涩涩的。 “鬼兄。”崆峒茗不知从哪儿提了壶酒,满面窃喜的跑了过来,“平时就我跟阿姐。阿姐女儿家也不能让他陪我喝酒。身边小厮也都听着阿姐的不会陪我。要不,你陪我喝一杯?” “可以。” 崆峒茗身上孩子气重,没心没肺的。看着他忙碌的倒埘,找杯子,找不着了只好向村民借了两口破碗。还一边自嘲的开着玩笑,鬼刃不禁想起了秦水连来。 崆峒茗倒了酒,美滋滋的舔着嘴唇,先端起一碗递给“师父”,“鬼兄为长,先请!……唉,鬼兄你怎么了?” “没事。不过看着你,想起了以前的一个兄弟。” “哦,原来鬼兄还有兄弟啊!那现在人在哪儿,还在家乡么?” “不。他……已经不在了。也不是我亲生兄弟,跟着同个师父习过武罢了。” 两人喝了几碗后,村民又热情的送来了酱牛肉。牛肉就是被鬼刃徒手打断腿的小牛,吃起来肉嫩鲜美。 鬼刃后来也认了自己因为伤重眼花,误以为小牛冲进来是要踩死他的。不过既然崆峒黎已经出钱买下了小牛,村民显然也没有什么不高兴。 “鬼兄,我来的路上啊和阿姐听说了浠水郡都的城主翼郡王,听说是个可厉害的人了……”一边说着,小伙子眼神一边仔仔细细上下打量着鬼刃,借着酒劲眯起眼缝,目光却是精光闪闪。 鬼刃先是有一阵错愕,继而露出一丝愁苦的表情。 崆峒茗适时得凑了上去,“鬼兄,是不是我听闻的传言有假呀?其实那个翼郡王跟其他亲王、郡王一样,都是坐地为王的乱臣贼子?” “翼郡王不是乱臣贼子!” “啊……我也只是……” 鬼刃猛地将酒碗一方,突自站了起来,“抱歉,我有些喝多了。”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崆峒茗依旧坐着,嘴角挂起意味深长的笑意。“阿姐猜测的不错,果然里头有故事呀。” 第53章 亲王为儿来访 第53章亲王为儿来访 “给我水……水喝……”荪苗若一手捂了胸口,半夜惊慌失措的醒来,竟似觉得连口气都喘不上来。 怕不是要死在这里,这辈子就断送了吧? 想着心里头难受,眼泪啪嗒啪嗒的就落下来。 听说郡王带着的相山军已经到了辽夏城里,见到姑父、姑母了呢。 姑父见着相山军军纪严明很是高兴,就赏了翼郡王额外的五万精兵。五万精兵日后都是郡王的人,打完仗以后也不必再还给东亲王的。 郡王说,北疆族人是与亥朝先祖立下的规矩,永远独立在外,虽属亥国臣下却是不必屈尊为人子的。 如今亥王大军进发,收复北疆,表面说起来一国大统,可往深了说就是无视先祖立规,是目无尊法,藐视先祖。 现今的人声势再大,也不能跟祖宗对立,不能违背了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 老祖宗规矩都是一辈子一辈子的人积攒、流传下来的道理,容不得一个区区登基了也就几年的年轻亥王一步踢翻。 东亲王说,对! 郡王说,我们作为长辈,作为兄长,就是应该在亥王想法错误的时候即使劝阻他,告诫他,才不枉做人的兄弟、叔伯。才不辜负先王封疆属地,让我们可以养活自己的子孙。 东亲王看了郡王一眼,再说,对! 恐怕当时连谡深自己也没想到,竟然那么顺利就说服了东亲王成为背后的盟友。 荪苗若又咳了两下,实在躺不住,只好自己起来倒水。 房间里点着微弱的烛光,咚的一声就被她随手打翻了。烛火在地上滚了几下后,呲的一声灭了。 年轻的郡王夫人突然就随着熄灭的烛火一起扑在了地上,许久都没有动弹。 天快亮了的时候喜儿过来敲门,听着里头没动静,还以为夫人睡着没醒,大着胆子就推开了门。 看着地上躺着的人,“呀——”了一声。当时就以为夫人不行了。 喜儿是康康后来买回来的丫头,特地为了照顾荪夫人买的。所以她对荪苗若不了解,以为这就是个病娇的大小姐。 可是康康翻了个白眼告诉过她,荪夫人可不是什么善良的主儿,以前发起脾气来可狠,连郡王都吓得不敢回府。那时候还有个帮衬的丫头,叫做水烟的,也是长了一张凌厉的小嘴。 喜儿嗤嗤的笑了两声并没有信。 眼下看着夫人躺在地上,想着,大概是不行了……还是赶紧告诉少总管要紧。 正要转身听到了衣服摩挲的声响,蹲下身仔细一看,呀,原来夫人没死呢! “荪夫人,您怎么自个人躺在地上了……”费了老大劲才把人搀扶起来。 荪苗若一时间气上心头,啪的一个耳巴子就掴在了喜儿脸上。喜儿双手扶着荪苗若的身体没法阻挡,被打的瞬间就傻了眼。 怎么打她了呢?打她做什么呢。自己躺在了地上,怎么还打下人的呢…… 不过喜儿是浠水郡的本乡人,人老实。出来帮佣之前家里姨娘都给教好了,不得顶嘴,打骂不得觉委屈,不得跟人乱嚼舌根。主子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切等根基稳固了以后再说话。 听着像是教的还不错。可惜就是丫头人本身伶俐不够,与水烟自然是比不得。 荪苗若把自己折在那儿半天,可不是为了博同情。博同情也得有个前提,就是面前得有个能同情她的。张眼看半天,整个郡王府里就没半个体己的人呐! 荪苗若回到床上,用被子裹住,才回魂了不少。 目光又死死盯住了喜儿,“瞧你说的什么话。我自个儿躺地上?还不是半夜喊你不来,没人伺候我水喝,我才只好自己起来倒水,接着就……就滑到了。” 喜儿唯唯诺诺不说话。心里想的却是令一头屋子里的姑娘可从来不要人伺候,自己喝水,洗脸,洗帕子的,听说郡王还更疼那屋里头的一位呢。 单纯的人不懂掩饰,一瞧喜儿的眼神荪苗若就明白了,这丫头八成被郡王府里其他下人给洗了脑,觉得自己是个胡搅蛮缠的主儿! 立刻尖锐的斥责道,“别搁那儿用这种眼神瞧着我!我没有疯!就算是疯也是你们郡王疯了,好歹不识,身边养着个妖女做宝呢……咳咳咳……早晚、你们都要变成她脚下亡魂……咳咳咳……” 门不知不觉关上,屋内阴风阵阵。 喜儿心软,不想荪夫人被渴死,“我这就去倒热水。夫人您别说话了,躺着休息会儿。”说着转身去开门,拉了好一会儿才把门给开开,“奇了怪了真是,今天这门怎么好像坏了。” 喜儿废了些力气才走出去。荪苗若独自气息恹恹半靠在床边上,心里想着水烟,想着家里人,想着姑父那么明白个人怎么会被翼郡王给骗了呢?不过一转念,也对啊,翼郡王那么能编的一个人…… 忽然眼前暗了暗,再睁开不知怎么的就出现了人影,眯起眼睛仔细看,等看清楚了也吓出一身的汗。 不过这时候她也不怎么害怕了,“柳小姐,您千金之躯怎么想起来我这屋里了。我一身的病,难道你不怕传上自己身?” 一个阴沉滴水的声音说,“原本以为你病了,就会变得宽厚些。看来是我想错了,也许还是病的不够重吧?” 荪夫人一听这话脸色就不好了,“是你让我病了的!?你对我下了什么药,你说!这个恶毒的女人……咳咳咳……” “让你肌肤溃烂,四肢折断如何?” “你!咳咳咳……你怎么敢……” 然后当喜儿再次回到屋里的时候,就发出了一声惊叫,“来人呐……不好、不好了!” …… 在翼郡王离开辽夏城才两天时间,谡子谢就听到了一百种反对的质疑声。 “这个翼郡王的用心不纯!” “就算说的再光明正大,可是公然对抗皇城军?亲王呐,您可不能被那小子蒙蔽了!他拿着相山城这么久可没少做自己的事情呢。” 但同样觉得翼郡王这个盟友值得合作的人也不少。 “先亥王留下的子嗣之中一个个都是窝囊废,也就唯独这个翼郡王还行。既然他们自家两兄弟要闹矛盾,我们怎么能阻拦着呢?” 谡子谢每回都是好好的听着,脸色却深沉莫测。 作为南疆土著亲王,而且从父亲那一代起就与皇城不再有密切的往来,他自然知道什么时候都心存戒备,以防皇城里那一位忽然脑子一抽,譬如说出什么,收复哪儿哪儿的话来。 谡深是他看好的人,所以才会有意把相山城拱手让给他。 这些年谡家子嗣在外面的所作所为他也不是没看见,尤其像谡海这些人。但大家毕竟祖上都是一家的,谡子谢也不好太过明目张胆的反对。 一旦挑起了自己族姓内部的斗乱,自己就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可是让他跟这些人合作,心里又咽不下这口气。都什么傻逼玩意儿! 所以才打算借由谡深之手,由他这个晚辈解决了其他谡家的子嗣。翼郡王是比他更接近皇城的血脉,那说起来就不能怪他心狠手辣欺负晚辈了。 不过事情的转机也就是在一瞬间。 他看着手中从密函,上面一字一字的叙述着亲生儿子谡槐的下落。 被人烧死在大火之中?被人冒名顶替?被人当做敷衍他的傀儡…… 老父亲心里想的就只有坐在轮椅上动弹不得的残废儿子,双目不能视物,苦苦哀求,却得不到自己父亲的回应…… 心里刀割般的难受。 “来人。把那个胡搅蛮缠的小妮子带过来。” 身边的侍卫想了半天,才回味过来这个“小妮子”亲王指的是何人。 很快,一个披头散发,脸色蜡黄,身体消瘦如柴,衣衫肮脏的女子被拖了进来。 一开始只是匍匐在那里,缓缓的喘着气。 看着女子盯住摆在边桌上的食物不动弹,东亲王道,“水烟啊,想吃就去拿着吃吧。” 于是女子跟个动物似的,四肢着地扑跃了过去。随着她的动作,东亲王摇了摇头。 等女子吃喝的差不多,东亲王才开口问。 “你再给我说一遍。” “那个秦水连不是人!……”于是叙述开始了。 水烟逃走后一路辗转,竟然被她逃到了辽夏城。她也知道自己就算回到乾州,荪家也不可能派人去把小姐接回来。所谓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嘛。 何况亲事还是东亲王定下的。翼郡王虽然不是皇亲国戚中顶好的,毕竟也算一位郡王不是。还是当今亥王的亲生兄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发达了。 所以这丫头也是有脑子的,她知道求人的根源在哪里。与其回去找荪老爷求助,不如直接求东亲王和亲王夫人。 “……我亲手将他的面皮撕下来!” 由于路上逃亡的时候太过狼狈,东亲王府看门的一开始没让她进去。 好不容易蹲点蹲到了亲王夫人,夫人信了她是荪家的丫头,是陪着荪小姐去郡王府的,这才听了她说的话。 她苦苦扒拉着夫人的小腿,“夫人呐!我们小姐也是您亲侄女。您赶紧请亲王派兵去救人吧……否则、否则就怕晚了呀!” 夫人一个女人家也是有点心软,差不多信了她的话,于是带她到亲王跟前,转述了在相山城里发生的事,以及谡深身边那些诡异的人。 原本东亲王也没发现有哪里不对劲,直到水烟描述了自己遇到的秦水连不是人。然后就是冷漠异常的槐公子。 “亲王、亲王夫人!我与我家小姐在乾州的时候就听说过槐公子的,我家老爷也常说槐公子是个斯文儒雅,讲礼节的公子。可这回与我和小姐见着的完全不是同一个!所以我听那郡王身边鬼护卫的话,分明就是个人假冒的。才会对我们家小姐的处境瞧都不瞧上一眼呐……” 谡槐本来就不是亲王夫人所生的儿子,这些年多少也猜到了几分来历。东亲王对这个门生简直比自己儿子还好,亲王夫人也不傻,早就希望这小子尽早消失。 如今一来正好,被翼郡王害死了才好呢,还装着埋怨两句,“怎么能对小七见死不救呢?!” 东亲王却脸色一变,“把这疯丫头关起来!胡言乱语。失心疯了吧?” 水烟急的哭都哭不出来,“是真的!都是真的啊!亲王您去相山城里看看吧,槐公子的死根本不简单。再下去我们小姐也要死在那城里了……” 当时不信,但是眼下的东亲王又信了。 重新把被自己关起来的丫头提了出来。 可水烟早就后悔了。自己当时犯什么傻气?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也别回乾州老主子家了,索性回了自己老家,好好活下去不好么。 各人有各人的命,小姐当了半辈子小姐了,接下去她风水轮流转没有好日子过了,是自己的错么? 于是东亲王问她,“丫头,你看清楚了?翼郡王身边的人真的已经不是人了?” 水烟却翻了口供,“东亲王,都是婢女的错。婢女被小姐教训以后心有不甘就逃了出来,一顿胡言乱语……” 谡子谢打断了她,“识字么?” 水烟一双混沌的眼珠子转了转,她识字。都是荪小姐以前教她的。小姐教她是为了能够念书给自己听,那时候水烟还可得意了,自己府里头为数不多能读能写的丫头,小姐还对她格外偏宠,她自己几乎都要把自己当半个小姐了呢。 想到这里又不免心疼起自家小姐。点了点头,“识字的。” 东亲王把一封信给她。 看完信上的内容,水烟猛地抬起头来,一双早已没了光彩的眼眸发出咄咄的光芒,苍天不负啊! “这个人,你认得?”东亲王继续问。 “认得的!认得的!他就是鬼刃。就是翼郡王身边第一的近身侍卫。就是他救了我,否则我就要被那只妖物给杀害了……” 东亲王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所说的,我槐儿……我门生锦下槐是自尽而死,可是真的?” 那是发生在荪苗若和水烟去相山城之前的事,她当然不知道。可想着好不容易得一回翻身的机会,立刻就添油加醋说起来,“没错!婢女听闻的也是这样的消息,槐公子独自在相山城一直郁郁寡欢,翼郡王一人坐大,根本就欺压着槐公子,所以槐公子才会想不开……” “是因为受到了屈辱?翼郡王给他的屈辱?” “嗯……” 东亲王砰的一声,拳头狠狠砸在了书案上。 水烟心里颤抖了一下,但她并不畏惧。好了!小姐终于有救了。 “东亲王,您赶紧趁着翼郡王不在城里,将我家小姐救出来吧……” “等着,槐儿等着,不会白白让你牺牲性命的。” …… 城里传出消息东亲王突然带兵向着相山城和浠水郡都来的时候,负责守卫城池的将士们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郡王才刚从辽夏城离开不久,东亲王何必选在这个时候来巡查? 于是有人提议立刻出发将这个消息告诉谡深,若是郡王能快马加鞭在东亲王之前赶回来,一切还有的救。 可这个时候柳千颜出现在军营中各将士面前。军营本不是随意什么人,尤其是女子能够进的。 不过他们也习以为常了,因为柳小姐经常来军中探望郡王。 柳千颜拿出了翼郡王留下的手信。 几位将领打开手信看完,一个个脸色变得石头般僵硬。 “……我离开之时,城中布防一切,均听从三小姐布置。” “郡王真是如此说的?” “书信确实是郡王之笔。” “可她不过一介女子,如何能懂得布防打仗?!难道东亲王的军队冲进来,要她披帅出征吗!” “既然郡王留下了这样的话……” “郡王是被美色蒙住了眼!我们也要跟着他一起瞎?” 第54章 没心没肺不诓人的 第54章没心没肺不诓人的 这次东亲王君临城下与上次不同,上次东亲王虽然气势跋扈,但显然没有真正要对付城池的。 “这里是相山城,这里是东亲王的城池,你凭什么不开城门!?”叫嚣着的将领叫步郎。相山人士,出生倒是军武世家,可惜年少时候跟着城中子弟骑马狩猎,不小心把腿给摔断了。 东亲王不喜残废的人,虽然看在出身挂了闲置,却始终不得重用。如今换了翼郡王,步郎觉得自己该是平步青云的时候了。 翼郡王不是一贯风评都是识人任用么,自己摆在台面上的一个人才,如果不用自己就说明翼郡王与东亲王一丘之貉。 谡深倒是看出这小子有几分野心,奈何能力赶不上野心。就让他在军中担了百夫长。如今相山军被拉去了北疆,谡深留下的几个守将都是年轻人,在步郎声势压制下,居然都听了他的了。 东亲王的人马一出现,哪怕东亲王本人旗帜未到,步郎就主张开城门好好迎接。 谁才是主子这件事,步郎虽然瞧不起谡深训练出来的相山军,觉得都是吃闲饭的鸭子,不过正主始终都是东亲王不用犹豫的。 辽夏城磅礴,哪里是鬼祟的浠水郡能够相比的? 可是谡深留了手信,小事守军做主,大事柳千颜做主。 一时间相山城中的守军之中炸了。 “什么时候军事轮到个女子做主了!?疯了她吧。” 那几个年轻的将领还是听谡深的,而且东亲王的前头部队气势汹汹,看着也不太对劲。 相山城是经历过兵乱、内乱、易主的,城池中的军民格外敏感。 …… 纵马来到相山城大门前的辽军也是纳闷。 怎么城池是自家主子的,让来收城,人还拒之门外。 “现在你们城中谁当家做主?让出来说话。” 人出来了,怎么是个姑娘?!这翼郡王玩嘛呢? “你是何人?”辽军将在马背上挺身大声喝道。 “城中做主的人。”姑娘家声音不高,却能稳稳传到耳中。大将也是个见过世面的,看来遇到真正内家高手了。 “城池是东亲王打下来的,为何不让进城?” “没说不让进。城池是东亲王交由翼郡王驻守的,如今郡王出兵在外,你们浩浩荡荡带着一军人过来,我们如何敢随意打开城门。” 出发前东亲王交待过,都是自己家的,尽量不费一兵一卒拿下。 高才是个实在人,也懂得亲王的意思,牢牢紧守着。 “那我一人入城呢?” “随时恭候。” 高才独自点了点头,回到辽军前哨中,“今日我独自进城,来日天一亮,你们看到我在东南侧发起的狼烟,就说明大门已开,你们立刻入城。勿要耽误了。” “可是高将,您一人入城怕是……” “怎么,还怕我有危险不成?” “外头都穿翼郡王养精蓄锐韬光养晦多年,恐怕不肯轻易交出城池。就怕他在城中部署了什么陷阱,等着我们入瓮呢。” 高才自恃跟着东亲王身边多年,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请君入瓮?看他布下守城的都是些什么人就知道了,谡深手下根本就没人了!那丫头不知道来历,或许手上有些功夫在,我听她方才气息尚稳。但一个丫头家,有什么用?” 嘿,巧了!这人刚一入城,就被个丫头给逮住了…… 高才这头刚气定神闲进了城门,身后城门吱呀关上,还没来得及翻身下马,就被一记冷枪从背后戳了下来。 五、六柄长矛对准自己。 “疯了吗,你们……!” 他终于看清楚这丫头了。一双浑圆晶亮的眼眸,眼底里深入浩渊,静无波澜,身形娇小纤弱,水袖长舞一步一走。 可是走到眼前,高才正要挣扎起身,就见一柄短小精悍的利刃刺到自己眼前,吓得他又跌回地上。这才看清了瞬移莫测的小丫头已经贴近自己身前。 她笑了笑,退开两步。收起匕首于袖中。 “刚在铁匠铺子里磨的短剑,高将觉着可好?” 高才背脊不由开始发毛。她一开始就占了上风,跟他预想的怎么不同呢? 不是应该自己作为大人进城,然后解释一通东亲王并非不信任郡王的意思,不过怕城池无人镇守,特地派自己过来帮忙看看。顺便在守城将领的陪同下巡游一番,待看清局势和城内兵力,来日一早就给城外的兄弟们发暗号。 狼烟一起,城门一开,辽军占据高地。不费吹灰之力,相山城就在自己掌控之中,然后传书禀告东亲王,亲王根本无需本人到场就能拿回自己城池。 等翼郡王从北疆回来,就让他回自己的浠水小郡去。 当务之急还要找到亲王夫人的侄女儿。临行前夫人可是再三交代了,荪家小姐不能被给人害了,得保护起来。这个翼郡王还真是没眼力见,东亲王亲自送了这么份大礼都不懂好好珍惜…… 可自己一入城门就给人拽下马来,这下马威吃的可不小。 高才置着气,顺手拍打掉顶在自己肩膀上的长矛。扶身而起,“我说柳小姐,你这算什么意思?相山城本就是东亲王的,我乃代表东亲王而来,你这么做翼郡王知道么?” 借用别人家的主子压人,在高才眼里一直都是不齿之举,如果不是眼前真的气焰压不下来,他也说出这么没底气的话…… 柳千颜没应答。反而是负手在他周围来往踱步。 每一步都走的很轻,像是猫步。可是走的越轻,落在高才胸口的压力却越大。 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了,怎么会心头一阵阵的发寒,胸口的跳动也愈发压不下来。他意识到周围拿长矛抵着自己的士兵们也很懵,完全不知道这位大小姐要做什么。 直到一个士兵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柳小姐,是不是我们先把这位相山城的将领关押起来?” 这个士兵大概以为柳千颜是没了主意。于是好意提了个小小的建议。 柳千颜横眉看向他,“关押起来?要做什么。跟东亲王谈判么?” “这……” “其实也不用。我刚才只是在想,人在哪里杀才不污染的地……拉到猪肉铺里去吧。” 话音一落,不仅高才倒吸一口寒气,周围的相山城士兵也吓住了。 “柳、柳小姐,他可是辽夏城来的将领啊……” 柳千颜一脸满不在乎的停下了脚步,“我又没让你们吃了他。紧张什么?” “我们若是杀了他,该如何与东亲王交待啊!?” “交待?为何要交待。” “这城池本就是东亲王的呀!” “是由何人所定?我怎么记得此城池先前是亥王封给侧亲王谡海的属地呢。” 高才脸色极为难看。亥朝疆土,谡家天下,可是多年来皇城之中亥王无所作为,除皇城之外疆土素来先占先得。 谡海当年入驻相山城,各方讨好周边势力,也有担心自己遭到围攻的隐忧吧。 相山城明明是东亲王从乱兵手中拿下的,而且交给了自己暗子明徒打理,不过就是忌惮临郡的谡深,知道他空有治理之法却没有城池给他发挥。 请谡深入城协防也算谡子谢的一招步棋了。眼下小丫头的语气着实气人,完全就没有把东亲王放在眼里。 高才忍不住要拔刀了,手也已经握住刀柄。 可就在眨眼之间,高才感觉到手微微一颤。他并没有用力,怎么会平白无故自己颤抖的? 是怕了么?不该啊…… 他低头看去。入眼一片鲜红。 “啊啊啊啊——”一声后知后觉惨叫。 围拢住他的相山城守军士兵也纷纷后退了几步。 柳千颜不知什么时候出手的。就见锋利的匕首刀刃上还残留着一缕鲜艳的血滴。 柳千颜将匕首甩了甩,刀刃竟恢复如净。 只有高才那只掉在了地上的断手无声的讲述着刚才到底发生了怎么样的一幕。 高才发了疯一样的扑将上去。 士兵们手忙脚乱制止住他。 乱枪阵中,高才被捅成了马蜂窝…… 最终这个从十几岁就追随东亲王,一步步爬到今日地位的高将倒在了自家的属地上,血流遍地,死不瞑目。 柳千颜厌恶的瞥了一眼,“剁碎了去喂猪。” “柳小姐!该如何与东亲王交待?如何与郡王交待啊!” “我应了郡王嘱托留下守城。东亲王无亲无故派前军前来骚扰。我杀将于阵前,有什么错了?” “这……”信口雌黄,闭眼瞎说了吧! 但是此时守军心中又认定了一条。这位柳小姐不仅是妖女,也是个疯子。 …… 浠水郡都城外,鬼刃迎风而立。 他回来了。 背后是一身戎装的崆峒茗,显得格外兴奋。 “这就是浠水郡都啊?看起来……有些暗。” 浠水郡都一直都是黯淡的,从来不曾奢华。 夜间百姓点灯也算不上万家灯火。 在翼郡王来之前,浠水郡是一个没有人关注的小都城,胸无大志。翼郡王来了之后,也没有得到过朝廷的任何施舍,依旧艰难自给自足。 但百姓心中逐渐了有了信仰,他们信赖翼郡王。翼郡王收纳了无数年轻的孩子加入了属地军,却会在农忙的时候放他们回家。 翼郡王教导他们如何上战场打仗,每一次都身先士卒,从未送任何毫无准备的战士上沙场赴死。 他说过,每一个入我属地军的兵士都是我的兄弟,都是浠水郡都的血脉。那些单纯的孩子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敬仰,这个年轻的郡王与人们耳中听说过的亥朝谡家子嗣不一样。 与临城相山的城主亲王也不一样。 连鬼刃这样经历过无数厮杀,刀口舔血的江湖刺客也会心甘情愿折服。然而如今看来一切不过是时机未到。 鬼刃没有看错,翼郡王的心胸如此广阔,区区浠水郡怎么容纳得下他这尊大佛? 终究是错付了…… 崆峒茗心中还有些隐隐的不安,“鬼兄,你说我们攻打浠水郡,相山城的守军真的不会援助么?那些相山军都是翼郡王一手训养出来的啊。” 鬼刃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无论相山军援或不援,我们的目标在浠水郡都。你记住了,不可恋战。” “知道了,鬼兄!” 然而鬼刃却宁愿相山城的守军肯来援助浠水郡,哪怕自己无功而返,不好向崆峒黎交待,也比正的被自己攻下浠水郡来的好。 鬼刃这头正在等着相山城发出消息的时候,突然有辽军前哨匆匆忙忙跑来回报,“两位,不好了!我们家高将入城池中半日有余,始终未见动静……会不会,出事了?” 鬼刃睨视了一眼对方慌张的模样,心想辽军也不过如此,轻蔑道,“你们家将军出发前怎么交代的?” “高将说,会在天亮前从东南发出狼烟。让我们见烟起军。” “那不就得了。” “我们回去继续等着?” “不然呢。” 对方被怼了个没话。在原地委屈的绕了两圈,嘴里碎碎念,“可将军做事一向稳妥,怎么会一点消息都不出来……” 鬼刃继续怼他,“他要怎么放出消息来?光明正大说,辽军要从翼郡王手中拿回相山城?让守军做好准备交接?” “可……”一旁的崆峒茗使了个眼色。前哨军只得委委屈屈回去了。想来这里得到安慰,不存在的。 但是天色一暗,鬼刃就交待了崆峒茗在原地守好。 “我出去一趟。不等我回来,不许发起进攻。” 崆峒茗试探的问了,“鬼兄是要去哪里?” “去相山城里看一看。” “鬼兄果然还是不放心么!” 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总觉得不放心。”尤还记得那个北疆的少女。如鬼似魅的存在。 “我与鬼兄一起去……” “不许。” “为何?两人不是更有照应么。”崆峒茗说的实在心虚。 鬼刃侧目默然看着他。一脸,真的么?你确定?你跟着我是个照应而不是累赘? 最后崆峒茗只得作罢。 鬼刃趁着夜色潜入了相山城中。到处都没有发现高才留下的记号。 只有城门口留下的一滩偌大的血迹格外醒目。 路过一家夜间酒肆的时候就听到了喝得微醺的江湖人士在低声讨论着白天的事。 “看来谡深留下的那个小妞不简单呐。” “可不是,有路经城门口瞧着她动手的,那叫一个狠戾,眼都不眨一下。” “堂堂一个辽军大将,死的这样不明不白,也真叫一个冤屈的!” “可不是嘛……” 辽军大将?鬼刃立刻扮醉,手中提了一壶刚烫好的热酒凑到那一桌子边,“哥几个,什么故事,这么稀罕,说来我也听听?” 江湖人都好一口酒,鬼刃主动帮他们倒满了杯,喝人的嘴软,自然一股脑都吐给了鬼刃听。 “辽军前哨中有个叫高才的大将,今日白天的时候独自入了城。” 另一个插嘴道,“仗着背后有东亲王撑腰吧,有恃无恐单枪匹马就来了。” “结果人还没下马,就被翼郡王府邸的一个小丫头,听说是个北疆女子,一刀封喉。连嘶喊一句都不得……” 鬼刃不动神色道,“死了?” “当然!尸体都被喂猪了。” 鬼刃将最后一口酒含入口中。 “我说兄弟,听你口音像是本地人啊,怎么,没听说?” 鬼刃连忙摇了摇头,“我这人走到哪儿说话就有哪儿的口音。” “哦,那还真奇人呢!” 鬼刃赔笑了两声。 担心夜长梦多,鬼刃没有在城里逗留太久,确认了高才真的已经死绝了,就连忙溜出了城。 然后刚出城,就感觉到背后似乎有人跟了上来。 跟来的人只有一个,但是脚法十分诡异,竟一时间分辨不出是何高手。 鬼刃不敢冒险将人直接往崆峒茗那头迎,于是就走了个反向。 天助鬼刃,是夜突降磅礴大雨。将地面的足迹冲刷的干干净净。 鬼刃在一处山坳处躲起来,自认为能够避开对方的追踪了。 他担心是柳千颜派出的人,不愿周旋,只想尽快摆脱。 可是躲着躲着,跟来的人没有了声音。 他不由得探头出去看,一看,就一把刀直接砍了过来。 幸好鬼刃身手过硬反应敏捷,伏地一个侧翻,躲开了。 看清追来的人的脸时,鬼刃失神了瞬间。 是秦水连。 可这个人绝不是秦水连!鬼刃暗自坚定的告诉自己。 秦水连面无表情,就跟尸体的脸似的。只有眼珠子会转动,鼻腔里还有呼出的气。 鬼刃道,“我认得你。你就是跟着郡王从皇城回来的将士。你叫做,袁飞?” 对方完全未有收刀的动作,左右横劈,刀法凌厉,与真正的秦水连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水连本身身体纤弱,其实不善于硬攻。可是这个劣势在眼前仿冒者身上完全不见踪迹。 “我不叫袁飞。你认得我的,我是久光。” 啪啪。又是两刀下去。 这人认得久光?! 鬼刃更觉得奇了。想要细问,却发现对方攻势丝毫不因为在说话而有所减弱,倒是他不得不躲避,如果不进攻的话怕是问话的机会都没了。 只得反手抽刀攻向自称久光的袁飞。 “你如何知道久光?为什么要冒充他。” “我就是久光。” “那为何回来的时候你不说,连郡王也不说。” “我是因为答应了巫女大人不能说。至于郡王,也许也是不想让人知道吧。” “你说什么?什么巫女?” 鬼刃已经被久光连劈了好几刀,退无可退,还被砍落了几缕头发。 一阵阴风吹过耳旁,鬼刃正要反守为攻,久光忽然不动了。 “怎么?”鬼刃警惕的望着他。 对方目光却径直掠过了他,“巫女大人来了。” “哪里!”鬼刃四周戒备的瞧着,却不见一人,“你莫不是诓我……” “他没心没肺,不诓人的,鬼侍卫。”一个女声拔地而起。 第55章 杀不死我的必让我强大 第55章杀不死我的必让我强大 鬼刃的视线时不时的往秦水连那边跑。 “他说他是久光?” 柳千颜没有看鬼刃也没有看秦水连,“他说是就是。” “别唬我!我认得久光的,他跟着郡王一道去皇城,就再没回来。” “因为他死在了皇家园林。” “怎么会……?没听郡王提起。” “因为郡王有负于他。我便复生了他。” 此话一出,鬼刃神情变色,“你是的,可是真?你能复生死人?!” “这便是北疆天宿一族的禁术。”柳千颜的口气没有什么要隐瞒的样子,反而坦然自若。 “你为何要一定要让郡王扶持北疆,阻挠皇城军?”鬼刃说出心中最大困惑。 “那是他的宿命。”柳千颜隐忍的看向他,“你知道,北疆祭坛底下,埋葬着的不屈英魂么?” 鬼刃摇头,“关于北疆的传闻自古就很多,难分真假。” “那些都是真的。是北疆领土上曾经效命于亥朝谡家的英灵们。他们与谡家人一起出生入死,为谡家人拼搏天下。但是最终却被禁锢在那片土地上,永世不得瞑目,遭受千百年来的捶打。” “这些与郡王有何关由?郡王是当下之人,又不曾做过什么。” “人是有命运轮回的。难道你不信么?” “我……” 柳千颜看向他的眼神令鬼刃多少开始后怕,他注视着柳千颜走到自己面前,伸手于浮空,定定的望着自己。 “这是干什么?” “你不是不信么,我让你亲眼看看。” 被她手指触及的片刻,鬼刃仿若坠入巨大的深渊之中。 他看到漆黑的天空中有一只好像的鹰隼。鹰隼通体黑色,羽毛锃亮,看起来高贵又孤傲。 随即天空一寸一寸明媚起来。 原来天地可以如此的广袤! 有那么一刻,鬼刃的内心也跟着蠢蠢欲动。 他的视线随着鹰隼在天际翱翔。 看见地面上的野兔,野狐,成群结队的灰白色野狼,甚至能看清水底下游动的鱼。 鹰隼俯冲下去,巨大的风力仿佛要撕裂他。 可是最终鹰隼猎到了一条甩尾的鱼。 它飞向高空,巨大的爪子猛然松开,爪子下的游鱼被扔在了地面突起的石头上,摔的肉碎骨裂。 然后它收拢翅膀,停靠在了那块石头上,心满意足享用着新鲜肥美的鱼肉。 随着一声口哨的吹响,猎鹰再次盘旋而起,飞到了高空,俯瞰着地面寻找吹哨人的存在。 他看到了地面上的吹哨人,是个佩戴猎刀、弓箭,背后一把长枪的男子。 男子看起来威风凌凌,可是正在做的事情却并不怎么光明正大。 他在偷别人家的羊。 远远的看准了一头落单的孤羊,搭箭瞄准,嗖的一声,孤羊应声倒地。 在附近的牧羊犬还未发现之前,男子就飞奔过去拖起猎中的羊,让猎鹰回到半空替他放哨,而他自己慢慢将羊驼了回去。 一群孩子们围绕上来,孩子们眼神中都放出异样兴奋的光彩。 那些孩子看起来四肢修长,却十分消瘦。 终于羊肉在长者们的佩刀下可以下水焚煮,孩子们激动的等待着。 “长老,这样下去不行,我们早晚会被饿死的!就算我们这些成年人可以忍耐,但孩子呢?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孩子们被活活饿死么?” “库尔玛,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现在不是着急不着急的问题。是那些家族过去霸道不讲理。凭什么他们强盛的时候就不让周围弱小的家族生存?过去我们谡家强大,也从来没有苛待过他们,还给他们送吃的,送肉。可是眼下不过就是输了一场战争,我们的男人大部分都伤亡了,他们为什么就不肯帮助我们!” “人心就是这样的。你越是强大的时候,越是有无数的弱者依附在你身边,寻求你的保护。然而当你衰弱,这些你曾经用自己姓名保护过的人,并不会用你当年同样的姿态来接纳你。反而是过去与你为敌的人,或许会出于尊重,而对你提供帮助。” “这不公平。我一定会让我们家族再次兴盛起来。并且,立下祖训,再也不去帮助那些弱小的家族。仍由他们自生自灭。天底下根本没有因果轮回循环报应,只有强弱之分,只有强者为王,弱者必亡。” “库尔玛,你想的太绝对了。” “我,会与天宿族的那些妖人立下誓约的。” “不。库尔玛,不。你不能那么做。” “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让他们成为我们的傀儡,成为我们的武器。但绝不会成为我们的绊脚石。他日我族强盛,我就要用天宿族最残酷的禁咒,永远的困死这群妖人!让他们再剥削我们,哼。” “库尔玛,他们并非只是在剥削我们,他们也帮助过我们……” “长老,难道连你也忘了么。他们的帮助,是要我们的子孙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这群扯火打劫的妖人!” 猎鹰在半空中徘徊,不断搜索着目标。 很快它发现了训养人教它辨认过的目标,于是它俯冲下去,抢走了一块圆圆的扁扁的石头。当地人都叫它,诞生石。 地动山摇了起来。地面裂开了,火热的岩浆喷涌而出。 但是它好奇的看着底下,那些整天念念叨叨的妖人却并没有逃跑,而是惊恐的看了一会儿,所有人手拉着手,围成了一个圈,口中念念有词。 随即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跳进了裂开的岩洞中,不一会儿从岩洞喷涌而出的冒着火星纯净又滚烫的岩浆停止了流动,就像一潭死水。可是却依然冒出着热气。 岩浆很快形成了一片岩浆湖,岩浆湖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偶尔迸出一个透明的气泡,气泡会随着周围岩浆的挤压而破裂,然后继续流回到岩浆湖中去。 因为通红仿佛燃烧着的岩浆湖的颜色过于鲜艳,不断的引诱着周围的动物们。 所有蹦跶下去的小动物连医生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烧成了灰烬,变成空气中一缕灰色的烟气。 当看到自己心爱的小灰兔掉入岩浆湖中,猎鹰下意识的俯身冲下去。口中残留着的是野生灰兔的美味。 灰兔是非常矫健的野物,除非它出现在空旷无际的草原上,否则很难猎杀。它们很狡猾,比许多大型动物更狡猾,它们会在地面打上许多的地洞,一发现风吹草动就钻进去。 因此哪怕猎鹰高空就发现了它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俯冲,爪尖已经摸到了它们顺滑的皮毛。 它们依然会垂死的扭动着,有时候真有可能被它们挣脱,因为皮毛又顺又滑又柔软,呲溜就从爪子下溜走了。 一旦接触到地面,它们就飞快的钻回到地下的洞里。再次露头的时候可能都好几米开外,猎鹰就再也发现不到它们。 所以此时的猎鹰不想放弃这个美妙的机会,对准岩浆湖就飞冲下去。它那么自信。源于自己的躯体那么庞大,翅膀那么宽厚,羽翼那么硬挺,它觉得自己能在小灰兔烧成灰烬之前就抓起它。 可是岩浆湖突然冒起一颗气泡,气泡瞬间破裂,一颗火星迸到了猎鹰的眼睛里,另外一颗迸到了它的羽毛里。 身体瞬间烧了起来。 它感觉到疼痛极了。 于是再次抽高自己的身体,飞回到自己的领域,它的高空中去。 然而高空依然没有办法灭掉身上的火……火越少越旺,越来越大。 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球,在天空中拼命的翻涌。 它想起了自己的训养人,训养人总是让它喝水,让它停靠在木桩子上,有时候会用生羊肉投喂它。 它飞到了训养人所在的营帐,这里的族人因为没有自己的领地,因为没有足够的物资,无法建造自己的房屋,他们都睡在布的或者树叶编织起来的营帐里。 训养人眼力极好,很远的就看到了熊熊燃烧的猎鹰。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吹了一声口哨命令它飞的远远的。 它看到了地面上的水,想要俯冲下去喝水,想要浸在水池子里打滚。 可是训养人不许,它拼命挣扎着,身上在燃烧,太疼了……它发出了哀求的嘶鸣。这对一只猎鹰来说是非常罕见的。 它希望自己的训养人可以帮帮它。 但是很快在拼尽全力盘旋了几圈之后,在满身的火光之中他依然看清了自己的训养人,训养人正在搭弓引箭。 训养人要射死它…… 这一瞬间,鬼刃与猎鹰融为了一体。他能够感受到的只有莫大悲哀。 这才是人们的本性啊。在需要你的时候,对你无比体贴入微,仿佛会照顾你一辈子。将最好的给予你。 可是当意识到你再也不能为他所用,甚至会给他带来灾难的时刻,尽情的抛弃,无视任何的誓言。 训养一只野生的猎鹰是危险的。也是勇敢的。但一只正在燃烧着的猎鹰则是更危险的,会对整个族人环境带来灾难的。 所以训养人亲手射杀了猎鹰。 猎鹰坠落到地面上……用它的敏锐、骄傲的眼神,最后看了一眼地面上的万物,它再也飞不起来了。 男人们拿着木棍,沙袋跑了过来,拼命的捶打它,以及它身上燃烧着的火苗。 …… 他就是那只猎鹰? 鬼刃心中充满了更多的困惑。 “现在,你相信了吧,人们全都是言而无信的动物。”柳千颜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说着,“他们出卖同伴,出卖亲人,朋友,盟友,甚至连依赖自己的动物都要出卖。” “我为何会看到那些。” “因为那是你的前世今生啊,鬼侍卫。害死你的人,最后终究是你最最信任的人,是你可以为之付出性命的人。” 鬼刃离开相山城的时候,秦水连从城里追了出来。交给了他一瓶温热的酒,还有一包纸包的花生。 “这是他留给你的。” 鬼刃愣了半天,终于是明白了,他口中说的“他”是指真正的秦水连。 柳千颜说,世间只有死去的人,才是唯一值得信赖的人。或许,她说的是对的。 久光回到柳千颜的面前,慢慢的拔出腰间的刀刃。逼向了自己的咽喉。 柳千颜说,“你放下。” 可是久光没有,而是固执的坚持着。这对他来说,并不容易。一个被巫术操控的傀儡要抵抗自己的制作师,不仅需要力量,还需要强大意念。 好在久光从来不缺乏意念。 柳千颜感叹了一声,“连你也要远离我了么?” 久光缓缓开口,“你给他们看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前世今生。” “是啊,哪里来的那么多前世今生。” “连你身为巫女自己都不信的前世今生,为何偏要执着于人。” “因为人们相信因果轮回啊。” “可世间真有因果轮回么?” “并没有啊。不过说出来人们不会喜欢听。” “那些被困在祭坛底下的族人,是为了自己的贪念。” “但确实是因为他们牺牲了自己,地下坛中的熔岩才没有喷发而出。北疆这么些年来才能安枕无忧。北疆的人们尊重传统,尊重先祖的遗训,比亥朝的其他族人更懂得遵守古老的传言。” “就因为这样你就要利用翼郡王来推翻亥王朝?利用翼郡王想要守护一个人的心?” 柳千颜笑起来,笑声却瞬间苍老了无数,“他想要守护的人至始至终都是他自己。他们谡家的人都是一样的!谡家根本没有什么贤能尊者,不过就是命运比较好罢了。这些年,天宿族人一直在运算着天规定律,终于找到了这个人,他命中有天王之相,却陨星下落,在童年必定遭受非人之遇,且无从破解。后有拔起之势,却已无从插足。” “因此想要操控他,在他心中落下一颗尘埃,只有从他相信的地方开始。那就是他的前生过往,让他相信自己就是命定之人,是天选之人。可天选之人并非只有他一个。天底下还有无数个,既然我们选择了他,自然就会辅助他到底。” “你指的是,在皇城宫廷之中,你没有办法说服当今亥王为你所用?无法动摇他毁灭北疆古老传说的念头?” “没错!那个愚蠢之人。因为听我说了我们北疆族人的传言,因而产生了畏惧,反而更加剧了他想要覆灭之心。” “你收回我的命吧。” “你是我送给谡深的一份礼物。” “他不需要那样的礼物。” “不,他很喜欢。他就是那样会沉迷于过去的人,哪怕明知道一切是假的。” “翼郡王是个心诚之人,你会后悔的……” 久光拔出刀,没有刺向自己,而是刺向柳千颜。 柳千颜惊讶了一瞬,可眨眼间,久光自己的身上布满了血窟窿。 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是柳千颜的一个替身,一个可以替她去死的傀儡罢了。 “我杀不死我自己,我却可以杀死你,从而让你替换成我自己……” 第56章 新军养成 第56章新军养成 ———— 属地军的脚程不是普通行军能比的。 属地军跋山涉水而来,竟比皇城军更先抵达了北疆边界。 看着北疆疆域一片荒芜景象,属地军将军也愣了,“之前早有耳闻北疆疆域广袤,牛羊畜牧丰富,怎的落到如此地步?” 一个前哨的士兵回复道,“据说是源于一场祭祀。” “什么样的祭祀?” “北疆的藩王大将柳绯君的长女,嫁入了一个弱小的氏族,在柳大将军死于皇城后,那个氏族就莫若了。甚至柳绯君的正房妻子都不能被葬入氏族陵。于是柳长女祭祀了自己的孩子,北疆土地上就开始寸草不生……” 将军顿了顿,“柳大将军?还记得我们郡王身边的那位北疆女子也姓柳?” 全军沉默。 …… 一夜过后,前哨回来禀报,“见着皇城军的踪迹了。” “大约多少人?” “有八万之众。皆是金戈铁马。将军,我属地军仅仅这些人,恐怕是挡不住。不如我们先后撤,等郡王大军抵达再……” 将军却摇了摇头,“郡王的意思,还不明白么?我们属地军什么时候后撤过。” “可是将军!就算我们的人再能打能抗,人数倍于我们,我们如何作战?还是郡王来了……” “等郡王来了,就是相山军的事了。你们真的甘心?” 士兵们一个个低下了头。 将军继续道,“自从接管相山城以来,郡王在浠水郡都上的治理已经愈发的没有心思。我们都是郡王亲手带出来的。我们知道郡王是个好主子,我们必须珍惜好主子,因为我们和相山城那些只会吃干饭的世家子弟不同,我们和相山军不同。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只有人,只有自己。” “还记得郡王来之前,浠水郡有多么卑微和凄惨么?没有人替我们说话,没有人愿意教导我们。只有一味的掠夺。因此郡王来了以后,几乎所有的青壮年都加入了属地军。日夜操练,连我老父亲都说若不是他年轻的时候在平原啊打猎被狼群咬断了半条胳臂,他也愿意拿起武器,加入到属地军中来。” “你们没有回头的余地!” “是,将军!” 属地军从来不畏惧任何人。但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的心底里是畏惧权势的,因为缺乏,从骨子里滋生起来的贫乏。 皇城军有多么羸弱,看看江阴以南的一片乱局就知道了。但凡他们能够拿出半点亥朝皇家的气势,也不至于多年来龟缩在皇城之中固步自封。 …… 天下众人对皇城军的评价都没有错。 他们就是酒囊饭袋! 一群没有用的世家子弟,连怎么打仗都不知道。 依附着自己祖辈留下来的积蓄,苟延残喘的维护最后一丝尊严。 蜷缩在皇城的高墙之内,哪里都不敢去。 “亥王居然让我们去收复北疆!” 当消息还没有公布,仅仅是从宫廷里传出来,桃门立林军军主桃天游就吓呆了。 盘踞在北疆的都是什么样的豺狼虎豹呐?! 可是出了城,才发现原来皇城外头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可怕。 反而人们对于皇城军的好奇,出于对亥朝之下最正统亲命的军队的天然仰慕,反而一路上都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军队补给也是一路搜刮。 一切都变得不再可怕了。 当然皇城之中也是不乏真正的看清局势之人,譬如那位叫做温子合的大人。他早已得知北疆连年土壤干旱,湖水干涸,因为地面裂开从地下爬出无数的昆虫,啃咬庄稼、牛羊、马匹,甚至啃咬睡梦中的孩子…… 北疆已经不是谡百绛,柳绯君时期的北疆了。为了争夺残存的资源,氏族内部都乱不断,强盛的氏族吞噬弱小的氏族,甚至还有人吃人,这样的北疆正是皇城大军练手的好机会。 因为在普通百姓心中,北疆是那个凶蛮而残酷的民族,依然是连亥王皇室都不敢轻易尝试动摇的藩王领域。 天啊,要变色了。 “你说什么!” “前头有属地军挡住了去路。” “属地军,是哪一路的?” “据说是从南方而来。” “南方?难道是,相山城一代?问清楚了,可是辽夏城东亲王的人?” “并未听说东亲王要出兵啊?” “你懂个屁!宫廷那些谋士,一个个只会纸上谈兵,见着他们有一个跟着我们出发了么?东亲王虽然姓谡,但跟我们亥王早已没有任何宗亲瓜葛了。若非因为谡姓,怕是赠送个藩王头衔也不为过。南方亲王众多,各个能说会道自守城池,也从不纳贡从不上缴地方税赋,一定是听说了亥王要收复北疆,不甘心放空这片辽疆,特地赶来阻止的。” “那将军,我们该怎么办?是不是要先原地驻营,然后派人回皇城求援?” “求援是必须的!你还真当我们打得过那些亲王的属军么?他们可比我们有钱!南方又临近东周,东周人动不动的就陪练养兵,我们怎么打。但万万不可立马求援,先驻扎两日,再找几个人把自己打伤了,赶回皇城求援。” …… 属地军连等了几日也不见皇城军过来,再派人去探。 说是直接原地驻扎了? 大军之中甚至升起了炊烟缭绕…… “似乎不太对啊,难道是等援军?” “援军?什么援军。都还没动手,他们要什么援军。” “听说,这次皇城派出的大军可不只有八万呢。” “那是多少?” “足有十八万!” “我听说不是二十万么?” “不可能。皇城军一共才多少人?先王在世的时候只顾自己享乐,还觉得皇城周围囤养的兵马太多,解散了不少呢。” “可是新的亥王厉害啊!保不齐又养了回来。” “而且皇城总比我们浠水郡都有钱吧。” 一直等了十日多,谡深已经从辽夏城出发了。属地军大将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 “就今日,兄弟们。无论皇城军人数如何,无论他们应战与否,我们都要做一举高下。不能让后来的相山军霸占头筹。我们才是郡王手下最骁勇的属地军。” 那一日天空阴雨,直到中午天色依然灰蒙蒙的。 属地军擅于速战速决,却不宜拉锯。后勤补给是一方面,军心动摇是另一方面。 但是一旦决定了殊死一搏,从小在浠水郡中长大的孩子眼神就变得坚定了起来,他们或许一辈子见过最繁华的地方就是相山城。 原本以为翼郡王代为驻守相山城,他们就可以成为那里的常客。后来才发觉,别人家的繁华从来不属于他们。 所以他们急需一场胜仗证明自己,重拾浠水郡都属地军的信心。他们才是所有属地军中,最强的。 让郡王可以信赖他们的实力。 然而现实有多残酷是摆在眼前的。 八千人的属军对抗八万人的皇城军。哪怕刚开始的时候皇城军慌乱极了,忙不迭的逃跑,惨叫,嘶吼…… 但是意识到对方的人数成倍的少于自己,终于也拿出了皇城之子的血性。 “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你们胆敢与皇城军对抗?难道不知道皇城军才是亥朝正统么?你们这是在叛乱,人人得而诛之——” 住在北疆边界的百姓无疑是愚昧的。他们并不在乎什么是对错是非,他们不记得亥国朝廷早已放弃了他们,仍由他们自生自灭。 只是听到了一句高呼的,“王朝正统”!于是一个个的心潮澎湃,蜂拥而起。 他们协助着皇城军,抵抗属地军的时候像自己在对抗着外邦的掠夺者。 对抗着北疆的氏族大军。 那些牧马氏族,那些强盛的却源于古老的誓言而无法离开自己的疆土,无法踏出北疆疆域之外的蛮子。 属军的将士在压倒性的人数面前节节败退。 “将军,我们后撤吧!郡王很快就来了,郡王来了我们就有希望……” “郡王来了就意味着我们失败了。” “失败又如何!?我们只有八千人,郡王也不会愿意让我们送死的。” “还记得鬼刃大哥说过么,郡王被妖惑蒙蔽了双眼,他就是让我们来送死的。” …… 八千人最终只杀剩了两千人,四散逃窜。 其中有害怕回去遭到责罚的,直接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谡深心事重重的压着相山军日夜兼程的赶路,突然之间前军一片混乱。他立刻拍马赶上去查看,遇到的正是从北疆边界逃回来的属地军余部。 那时候已经连两千人都不足了。 谡深大发雷霆,“谁让你们私自进攻皇城军了!” 伤痕累累的将士眼泪汪汪的望着自家郡王。 难道不是郡王您么? 谡深也狠不下心继续责骂了,问兵士,“你们将领呢?” 一个、两个……站出来说,将领已经以身殉职了。 谡深只觉得后脑勺一阵阵发晕。 那是他的属地军啊。 是从入驻洗漱郡以来无数个日夜亲手训养出来的。 他刚刚抵达浠水郡的时候只看到了一片褴褛的农田,东一块西一块的秃在那里。 有些农户家明明有田却不愿意耕种,因为收成的大部分都会被抢去,有时甚至会因为手中唯一的余粮而遭来杀身之祸。 既然老天要饿死大家,就一起死好了。 大街上到处都是佝在角落里的年轻人,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他们连打架都不会好好的打,因为吃不饱,身体格外的虚弱。 谡深亲自出面买粮,凡是愿意帮忙押运的村民家给予优先补给。 后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加入进来,谡深亲自教他们功夫,教他们对敌的招式。在年轻人心悦诚服以后,组建起了属地军。一开始纯粹只是为了保卫浠水郡都的粮收。 军中的一兵一卒很多都是谡深认得的。因为农田放还给了农户,他们开始耕种,但却将大部分的收成都交给了军营,因为他们的儿子在这里,他们的侄子在里面,老一辈的农户知道自己已经不能为城池多做什么了,于是选择先让孩子们吃饱。 谡深的属军就是这样一步步走出来的。 如今倒下去的也都是浠水郡都的孩子们。 他头一次难过的哭了出来。 是他的错,他不该让这些孩子们首当其冲。他早该知道这些浠水郡都的将士们有多么在乎胜利,与自己眼前压阵的这些相山军子弟截然不同。 他信任他们,他们信任他,可是他却送他们去死。 “郡王,皇城军有八万人,我们打不过……”最终逃回来的年轻士兵哭丧着脸,苦恼的描述着。 “将军真的带着我们已经尽力了。将军说,若是久侍卫或者鬼护卫在,也许我们还有胜利的机会……可是,我们真的抵抗不住那么许多的人……” 相山军中有人发出了讪笑,“弱就是弱,何必找诸多借口?” 被谡深呵斥,“有谁不服的,我拨一万人给你,还多属军的两千人,你亲自给我上!” 终于,没了声响。 相山军整军也不过四万有余,这次谡深并未全部带出来,还留有一部分在相山城中自守。 从辽夏城带出来的援军压后,也不可能指望他们冲锋陷阵。充其量不过在后面摇旗呐喊。 谡深心中明白自己没有第二次的机会,必须一击即中。否则这群乌合之众的相山军必定一盘散沙溃不成军。 他们是只能坐享其成,不能面临挫折的大军。 与皇城军恶战过的属军之中有人已经看清了皇城军的面目。 向谡深献计献策。 “这群皇城之子根本不堪一击。若不是他们占优,我们也不会战败。” 但皇城军自恃亥朝正统,享受拥戴,属地军告诉谡深,“郡王,他们一路从皇城赶来,粮草不足,能走到现在全靠那些沿途的百姓支援。北疆边界的百姓由于一直遭到北疆氏族军的侵扰,哭告无门,他们还愚蠢的以为皇城军是来拯救他们的!” 谡深轻轻敲击着剑柄,脑海里有了主意。 “先按兵不动,让他们进北疆。” 北疆氏族虽然垮了,垮成了一滩泥水。 但北疆氏族的血气还在,北疆与亥朝皇室百年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亥王却趁着北疆面临百年一遇天灾浩劫之际,趁火打劫,企图收复北疆? 天可忍,地不可忍! 氏族军虽然只有一股股小群势力,但氏族军的悍勇谡深早在柳绯君身上就见识过了。 果然,不出几日。仅只有百余人的氏族军就将皇城大军骚扰的不胜其烦,不得已退出了北疆疆土,重新屯军在边界处。 吃喝没有了就搜刮民脂民膏。 终于边界的百姓意识到不对劲了。 怎么北疆的氏族军不来骚扰自己,反而成了皇城军来抢掠自己? 民心一失,皇城军的下场就落的和氏族军一样了,忍饥挨饿。 想抢无力抢。 回头找援军,遥遥无期。 谡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一边暗派属军中机灵的将士混入百姓中,散播谣言,相山军与辽夏军已合成一气,这次不是翼郡王要抵抗皇城军,是辽夏城东亲王看不过亥王违背祖制,干扰北疆氏族自治,决定出兵讨伐。 无需攻伐,谣言一传入皇城军中,大军就慌了。 “真的是辽夏的东亲王?和翼郡王联手了?真的是这么说的?!对方一共多少人?” “相山军四万,辽夏军四万……” “那就是满满当当八万人?我们与浠水郡都的属军交战的时候已经折损了不少……这!朝廷可有消息来?援军什么时候到?” “皇城送来的消息是……北疆氏族军已经内战很久了,没有了抵抗的余地,怕是……不会再派援军了。” “什么!!?亥王是要送我们去死?” “亥王急功近利当然是要送我们去死!” “亥王与他父亲一丘之貉!都是觉得我们这些将士吃了他的粮食,占用了他享乐的国库,谁都知道翼郡王是他亥王的亲兄弟,翼郡王去皇城的时候兄弟俩感情可好了。亥王还亲口说了:九哥,此去路途遥远,他日得空你可要记得回皇城来看我。哼!仔细想想,就是亥王要借翼郡王之手干掉我们。” 不战,而将皇城军赶回皇城。谡深自己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相山军上下先是愣了一愣,接着大呼过瘾—— 这是如何一般的气势! 是万家兵书上都不曾敢写的。 不过只有对方一半的兵力。而对方又是一朝之统下帝王亲兵。 己方未损一人的情况下——当然在相山军眼里浠水郡都的属军不算自己人,自己就大获全胜。 翼郡王的部署他们自然是信服。只是没有想到首战告捷,竟能如此大胜。 看着面前乌压压一片,跪倒在面前道贺的相山军,谡深内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这些人已经成为了可以为他而战的将士了。 只可惜他的属地军不会再回来了。 属军的牺牲不是白费的。如果没有他们打破了皇城军的气势,令皇城军以为在他们之外所有的军队都会像属军一样作战,他们是不会那么轻易的告退的。 而此刻他的手中却紧紧攥着拳头,牙尖咬的咯咯作响。 他不仅失去了属军,还失去了整个浠水郡都…… 手中信笺上每一个字犹如血泣。 浠水郡都告破。全城上下折损在辽军之手,大火焚烧七天六夜,连周围的树林都被熏黑了。 东亲王意欲收回相山城,守军将士万众一心坚守不出。辽军转攻浠水郡,意图引出相山守军。 守军不为所动。 而其中一个攻城将领的姓氏勾起了谡深的回忆,崆峒茗。 据说崆峒茗手下有一悍将,脸戴黑色铜铁面具,持双手刃。对浠水郡内外了若指掌。 柳千颜人明明在相山城,为何不救?谡深想也能明白,相山城池固若金汤易守难攻。但浠水郡却地势奇骸,难守易攻,且城小民穷。 明眼人是根本不屑于这座狭小的城池。辽军放火攻略,显然就只有一个目的,引出相山军。 不料相山城中尽是血冷心铁之人。 …… 氏族军要骚扰皇城军不费吹灰之力。但想在翼郡王面前耍宝未必能成。 谡深长驱直入,拿下北疆几大氏族藩王后,果然氏族军都消停了下来。 军中有人提出该去辽夏城向东亲王报喜。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谡深手起刀落斩于脚下。 众将士一脸不可置信。 谡深径直开言,“我谡深从未愧对东亲王分毫。阻挠皇城军破坏我谡家先祖立规,涉足北疆之土,也是与东亲王商议后的正义之举。可东亲王竟趁我不在属地之上,领军侵犯我属地,杀戮我百姓,我属军身先士卒,八千人之众如今不余两千,而作为盟友的辽军却毁我军家园!今日,我谡深决定,不予归还相山城,且与东亲王势不两立,报他毁我属地城之仇。” 相山军中一片哗然。人人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作想…… “你们若归于我谡深,日后绝不委负你们。你们若不愿归属,自行离去,无论是回相山,还是前去辽夏,我谡深绝不阻拦。” 这个时候但凡有点脑子的话也不敢回相山吧,至于去辽夏,去了容易,却注定寄人篱下。 只要有一人开口,“我等愿归顺郡王——”便紧随而来千千万万声。 第57章 辽军之仇 第57章辽军之仇 翼郡王谡深占据北疆藩王老巢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皇城。 谡渊凭栏而立,身后是他的谋士、军师,百官,武将。 “九哥啊,你怎得突然就要与我为敌了?” 身后一个个的都眼观鼻鼻观心没一个接茬的。现在的亥王早已不是当年的亥王了,也不是前朝的亥王了。 皇城之中文武百官没有一个成想过那个怯懦不语的十六皇子谡渊会成长为今日的亥王。 温子合更是万万没有想到。 然而这个时候敢说话的依然只有温子合一个,“翼郡王出兵北疆,定是受人蛊惑!”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他知道谡渊是个明白人,什么话只要说一个开口,他就能想到之后的一百步。 果然,“是那个巫女……” 翼郡王占据北疆的消息最先传来,是因为有人压下了皇城中有人刻意压下了皇城军不战而退的回报。压下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皇城军新军教头,花峥嵘。 华峥嵘世代书香,却弃笔从戎,笔墨纸上能战百万雄师!是温子合所敬仰的人,不过他本人并看不起温子合。都不知道这个一副小人嘴脸、作风的温大人是怎么爬上来的。 “亥王,翼郡王此举大逆不道,是否应该出公文讨伐……” 谡渊默默转过身来,面对着一朝百官,一双日渐狭长的眉眼愈发闪烁出阴仄的眸光。 “翼郡王是我九哥,他怎么大逆不道了?不就是我要收复北疆,他率先为我王朝做到了么。翼郡王占据北疆的消息都进了我耳里,为何偏偏没有听着我皇城大军的消息呢?” 所有的人都深深的埋下了头,不敢对视谡渊的目光。 “是啊。”见没人回答自己,谡渊便开始自问自答,反正这些年他也习惯了,“皇城新军首战在外,怕还没有摸清方向吧?都还没赶到北疆边界呢?” 花峥嵘暗中瞧了一眼温子合。 温子合老狐狸公了自然心领神会。他深谙自己文不就武不行,又不同于以前的霄国舅大义凛然,所以能做的只剩下阳奉阴违,溜须拍马了。 “亥王,这也不能全怪皇城新军。新军养成不久,必须磨合中需要时间。可是那个翼郡王就不同了。属军是从封地开始就有的,他奉命去驻守相山城却连同东亲王一气,私养精兵。如今还抢先皇城新军一步,依老臣看……” 谡渊立刻打断了他,这话让他继续说下去,方向就被他带歪了,“既然翼郡王已经占据北疆,我看也没有必要让新军徘徊在外不回了吧?” 说着一边眼角余光瞥过花峥嵘。花峥嵘老戏骨了,若无其事垂着目光,双手交握身前,纹丝不动站在原地。 听着亥王的话像在问他,语速缓慢,但语气坚定的回复道,“新军方才成形,刚才温大人说的不错,确实还缺乏历练。老臣觉得,还是继续放在历练历练才好。” 谡渊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后没再接茬。 但是几日后突然下令加封翼郡王为亲王了…… 花峥嵘难得拂下老脸亲自登门拜访了温子合。 “温大人,你看这亥王心里头到底在想个啥?” 温子合保持一贯皮笑肉不笑,“我们亥王还能想个啥。他手中要人没有,要将没有,要兵没有,北疆独立了那么久,南方又一群亲王、郡王割据。当年就谡深一个谡姓兄长入城助战,他不巴拢这个兄长还能拉拢谁?” 听温子合说,亥王要人没有,要将没有,要兵没有的时候花峥嵘还隐隐有点不高兴。什么意思?指桑骂槐说自己不是人啊,自己不算将领是么,新军不是兵? 可转念一想,也对。亥王手中握着的是空权。这些年虽然他大力治理,皇城已经恢复了些先祖王朝的气象,可到底年轻没有底子,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未必就真的是对自己不满,对自己训养的新军不满。 打不赢翼郡王的属军怎么了,那不是正常嘛。 …… 谡深对安营扎寨,巩固城关很有经验,很快就在北疆边界处安定下来。 氏族军的势力已经一盘散沙,连早年封藩的几大藩王也势力受损,有些已经在乱战中病死的病死,被刺杀的刺杀了。 剩下的一些氏族军中就不乏有前来讨好这位亥朝郡王的。 ———— 其中就有柳绯君的墨旗氏族。 氏族长老派了三名年轻的族人,都是柳家的英才。身后也就跟了六七个氏族战士,前来相山军军营造访翼郡王。 谡深是知道当年柳绯君怎么死在皇城的,对他们格外警惕。 不过这些人前来的目的到很简单。表示愿意归顺亥朝,希望可以保留过去藩王自治的传统。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北疆遇到了百年罕见的天灾重创,希望能够得到亥朝朝廷的援助。 谡深不禁要问,“北疆氏族军历来强大,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样的天灾?” 柳家年轻人罔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更令谡深不满起来。既然想要援助,就该知无不言。掩掩藏藏的有什么意思? 既然他们自己不肯说,那就派人去打听。 谡深想到了柳千颜,既然柳千颜是柳绯君家的老三,那应该还有其他人,不是还有长姐和母亲还在北疆么。 可是打听回来的人却说,都已经死了。尤其是柳家长女,因为母亲病故,氏族长老不允许葬入氏族公墓,只抛弃在了乱葬岗。 同时夫家氏族又将她扫地出门。她偷偷回到夫家抱着孩子跑了,听说跑到了北疆的远古祭坛边后就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她。 都说她带着孩子献祭了。 带着未成年的孩子献祭的怨母是最可怕的阴魂。有人说看到过柳家三小姐回来,又有人说没有。 对于柳三小姐的传闻也很诡异。北疆氏族族人是不能离开北疆太久的,据说离开太久会全身溃烂重病不起。只有天宿氏族的祭司、巫女是可以远离北疆的。 但是天宿氏族灭亡已久,有老者说,在柳家三小姐身上居然重现了天宿氏族的特相。因此在墨旗氏族中对柳绯君一直颇具争议。 希望他把这个女儿淹死或者赶走。 谡深找到了墨旗氏族的产婆,询问她是否接生过柳家的三个女儿。 产婆说,只有长小姐和二小姐是在氏族里出生的,三小姐却不是。那个时候柳夫人确实怀了身孕,却出了趟远门,孩子是在半路上生的。 产婆还觉得疑惑的是,凭多年接生的经验,柳夫人怀孕的时候摸着像是个男孩儿,可夫人带回来的却是个女孩儿。 谡深陷入沉思,那么看来自己回忆中的关于救下柳千颜的一幕都是真的了? 确实是他将襁褓中的柳千颜放入了柳夫人的马车,所以才有了这个柳三小姐。 可柳千颜真正的身份到底是谁? 天宿氏族巫女的特相,到底是指什么…… …… 十几个神情还是很悲伤和沮丧的属军跪在了谡深的面前。 仍由谡深怎么拉,他们依然纹丝不动的跪着。 谡深怒道,“你们要做什么?” 其中一个为首的终于缓缓开口,“郡王,我等都是浠水郡的儿子。是经郡王亲自挑选加入属军的。郡王说过,我们必须悍勇,必须强过任何一地的属军,才能保护起我们的城池,我们的浠水郡都。如今郡王需要我们远征,我们便来了,可是我们的家乡呢?郡王,您真的不要浠水郡了么。” 那战士虽然年纪不大,可满面苍夷,看起来竟比谡深还年长上许多。 浠水郡都已经被辽夏军毁了。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谡深恨,当然恨,他要比任何人都恨。可是眼下径自去挑战辽夏城,挑战东亲王不是明智之举。 手中的相山军打不过辽夏军。自己的属城没有了,相山城虽然被剩下的相山军守住了,可如今在城池中作主的人却是柳千颜。 他一直觉得看不透她,从来都没有看透过。 她给他的一切境象都是,与他渊源深远,牵绊颇深,你侬我侬。然而她做出来的每个举动、每个决定都令他觉得不可思议。 柳千颜一直在重复的,北疆氏族必须自治,如今前来示好自己的藩王、氏族长老也是如此要求,仿佛纳入亥朝统辖就是不可接受的一般。 谡深开始质疑,北疆疆土上到底掩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 夜晚的风沙一阵阵席卷而来。 吹打着营帐左右横漂,仿佛要飘到空中去。 突然地面咯啦一声裂开了,钻出无数的虫蚁,虫蚁个头很大已经到了惊人的地步,而且非常有纪律,整齐划一的移动着,遇到土包翻越土包遇到植物,啃噬植物。 它们吞噬后躯体不断的增长,能够将躯体断开成两截,两截又各自成为了新的个体……所以吞噬并不是因为饥饿,而是为了繁衍,架势十分可怕。 谡深看到军营中巡守的士兵脚上、腿上,有的甚至腰腹都缠满了黑色、个头硕大的虫蚁,一旦咬住了想要摆脱就非常困难。 等到士兵倒地的时候,虫蚁开始往上身吞噬。这个时候就能看到下身的躯体已经被扒了个精光,竟然露出森森白骨…… 哀嚎声响彻军营,无论往身上洒水、点火,都无法驱赶这些恐怖的虫蚁。 “这是源于北疆古老的诅咒——” 夜风中有苍老的声音在哀嚎。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却能传入到耳边。 谡深拔刀去劈砍虫蚁,段成两截,很快断裂的躯体开始分头爬动,吞噬草叶、食物、人肉,很快又长成了新的躯体!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人心,是永远喂哺不饱的人心,世间上最最恐怖的东西。 他开始后退,满眼看去皆是绝望与惨叫、哀嚎。 身后是一条黑色的沟壑,仔细看会发现沟壑的边界在蠕动。那是一条巨大的,有虫蚁密集而成的巨沟…… 脚下一软,咚的一声就坠落下去。 沟壑很深,似乎没有底。 视线慢慢的适应了黑暗,在微光星辰的映射下,他看到了沟壑的四壁,由交错的白骨组成,扭曲变形,尤其是人头的骸骨没有血肉依然狰狞。 “滚出去——” 耳边有隆隆的声音在徘徊。听起来不像人能发出的声响,但编织在一起,却仿佛说着同一句话。 “滚出去——” “滚出去——” “滚出去——” …… 谡深惊醒过来。他发现自己双手牢牢的抱住战剑合于胸前。 坐起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连底下的被褥都湿了。 北疆的昼夜温差极大,入夜后营地里都烤起了篝火,不该会如此汗流浃背。 走出大帐的时候一阵风吹过,也不觉得寒冷,静耳细听,风中竟真夹杂了隐隐卓卓的哭泣声? “郡王?”巡守的士兵经过,喊了他一声。 他一把抓过士兵,“听见了没有?” “什么……”士兵皱眉听了半天,“是附近的野狼吧。”北疆大片荒原,有穿梭其中的野兽也属平常。 谡深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挥了挥手转身又折回自己的营帐里。 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后又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 “让我们见郡王!” “……我们是郡王属军的人,你们相山军凭什么拦我们?!” 鬼刃受罚那一幕瞬间在谡深面前重现。 来不及扣上衣服,衣袍外敞着就走了出去。 士兵们见到谡深出来这才停下了争执。 相山军的高傲一如既往,“这些人吵吵闹闹,打扰了郡王休息!”还先告状。 可属军却并没有心思辩解,他们家都没了,还争个什么呢。 一干人又重重的跪在了地上,“郡王,对您来说浠水郡就是一块封地,一座属城。可那里是我们的家啊!郡王,您不愿回去也罢,那就让我们走吧,让我们回去,回去看看家人……” 谡深语重心长的拉起了他们,“辽夏军烧城攻地,就是为了逼我回去。我不明白东亲王为何要出尔反尔,但是我答应你们,一定会为浠水郡都的百姓报仇,一定会让烧毁你们家乡的辽军付出代价。” 翼郡王的话让属军战士纷纷落下眼泪。他们都是年轻的战士,都是信任、依赖着郡王的战士。 可是遇到这样的事,谁还能够平心静气。他们最好现在郡王就能带着相军打会浠水郡都去,打回辽夏城去,把折损了家人的气全都撒在辽军的身上,让他们血债血偿! 浠水郡是小,跟周围的城池不能比。连兵家也懒得一争。浠水郡百姓人数本就不多,对于东亲王,其他城池的亲王,或许丢了就丢了,亡了就亡了。 可他们相信的翼郡王不是啊,浠水郡都是翼郡王的属地,是翼郡王唯一的属地。翼郡王抵达浠水郡的时候就说过,他不是什么皇城娇子,不是宫廷中的世家子嗣,不是爷。 虽然亥王是他的爹,可是他从小流浪在外,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活到今日全靠一路上遇到过的好心人怜悯,全靠苍天不负,全靠自生为强,所以才能够深得人心,属军甘愿赴汤蹈火,命不足惜。 属军如今怕的是,郡王有了相山军,有了相山城,就不再管顾浠水郡的百姓了,不在乎那份宠辱与共的情谊了。 谡深望进他们眼底里,一字一顿,“不会的。我一定会让辽军付出代价。” 相军将士还想再说什么,谡深肃穆的转向他们,“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相山城守住了。相山城靠的是天然优势,是高墙铁壁,在东亲王眼里,无论相山城还是浠水郡都都是没有分别的,也许你们认为归属了东亲王就不会有浠水郡都的遭遇?”谡深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目光看向远方,看向这片北疆疆域的荒芜。 …… 夜晚清晰无比的梦境令谡深不敢大意。 天亮后他就派了一支轻骑队进入北疆腹地,寻找所谓的远古祭坛。 他对北疆地域有着些许残存的记忆,凭印象画出了腹地的地图,但年数已久,不知是否由于氏族迁徙而造成地貌变化。 但等待数日后那支轻骑小队始终没有回来。反而是等来了皇城的信使。 亥王信书上丝毫没有提及皇城军不战败退的事实,而不提先祖立下过允许北疆藩王自治的祖训。而是一番,翼郡王占据北疆后有效缓解了北疆氏族之间内战的纷乱,有利于北疆的统一和平,是为大功。 说辞与当年柳绯君入驻皇城,不但不极力找回流落在外的亥王,反而自捧新君,以傀儡之势暗控朝野,作主皇城……一模一样。避重就轻,其心可鉴。 且在末了奉上一句:晋为亲王,封地相山城,为相山城主。 谡深当时就冷笑了出来。是知道自己训养的皇城军不堪一击,试图借他之力,在南方众亲王、郡王势力之中扶起一道屏障,竖立起一个替皇城挨打的目标。 简单来说就是捧杀了。 不过也好,有了亲王一爵,在声势上便有了与辽夏城一决之力。 …… 在等待轻骑队回来的时候,还收到了相山城送来的求援。这辽军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肯放松相山城了。 附加的一个消息是:夫人不见了…… 第58章 北疆的古老秘密 第58章北疆的古老秘密 谡深没声响,隐隐有些怒气。 等着他发令的将士们也不敢多言,这次出兵北疆本就是名不正而言不顺。 仅凭了柳千颜的一句话,谡深就来了。 浠水郡都的消息传来后不仅是属军着急了,相山军心底也暗暗着急。 亥王好本事呀! 皇城军不战而撤,打脸都打到他自己头上了,还有闲心给翼郡王加封亲王,赐一座根本不在亥王管辖之下的相山城。 这不摆明了就是要看谡深和谡子谢打起来么。 如今相山城光明正大是谡深的了,辽军更不会手下留情。保不齐后天消息就来了,辽军一把火也把相山城给烧了呢。 谡深一边心里头着急返回相山城,眼看局势浠水郡都已然不复存在了,若东亲王听到消息一气之下强攻相山城,那自己头上这亲王的头衔怕是要做空。 宫廷里头那位显然是没有他之前误以为的那么单纯、善良、可靠。在皇城相见的时候,一把涕一把泪的,开口都是:“九哥,我们的命运不好。父王不曾宠爱,母妃家族又不够壮大……”闭口就是一声,“唉……” 谡深自忖还真是着了他的道,以为是个软弱的性子。瞧他跟在柳千颜身后不言不语循步而走的时候确实真有那么几分悲凉。 一转头,不但杀死了柳夕阮,把柳千颜赶出皇城,还公然违背祖训,企图收复北疆,野心不是一点点的大,而是早有筹谋了吧。 剩下的属军在等着如今该喊一声,翼亲王了。相山军的战士也在等着。 只是他们不明白的是,这一战,对相山军来说虽然一员不折。可谡深手下的将士是真真折损了的。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早就料到了亥王会送完头衔,送架空的城池? 这不是未雨绸缪这是料事如神了吧,而且是真的神。 但是谡深却没有急着赶回去。 他还在等一个人,这个人不常露面,不过谡深知道他迟早是要出面的。柳千颜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这个人就是北疆的三大氏族藩王之一,赤旗氏,东郭乐。 因为从谡百绛这一代人起就没有再册封过藩王了,因此市面上的藩王基本都是世袭。尤其北疆的藩王,自给自足,强盛败亡。 原本北疆是遗留了四个的,其中一个氏族没落后就绝迹了,如今剩下的三大氏族藩王中也有柳绯君所属的墨旗氏族。 但是墨旗氏中有些特别。就是上一位藩王并没有嫡系子嗣,所有柳氏一族都是他的后裔宗亲。然而谁都不服让谁,最后藩王之位倒是空缺了,剩下的都是柳绯君这样的藩王大将。 东郭乐是最老的一个,然而他的氏族却没落了。赤旗早就没有了当年的辉煌,也缺乏柳绯君这样征战沙场的后裔。 东郭乐唯独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守着北疆氏族藩王的旗帜,以及与亥国王朝之间的承诺。 听说东郭乐亲自到了亥朝翼亲王军营,墨旗和褐旗两大氏族长老非常的不满,在他们眼里就是谁能够得翼亲王这个盟友,便是重新执掌北疆大位之人。 如今北疆因为天灾已经民不聊生,动用自己的兵力争夺局势是不明智的,若是能够假借他人之手,是最优的局面。 所有人都以为东郭乐是来谈结盟的。毕竟赤旗是最弱的。 谡深凝神看着已然暮色苍苍的老者。 他拄着一根造型奇特的蛇形拐棍。 “翼亲王啊。” “赤旗藩王。” 老者摆了摆手,“藩王之尊是你们亥朝的帝王定下的称呼,在我们北疆并没有那么多的阶层划分。若不弃,称呼老朽一声长老便可。” 谡深令部下侍卫搬来了凳子,长老却不坐。 “你随我去个地方。” 谡深要为长老备车,但长老自己牵了一匹马来。长老的马也有些年头了。 东郭乐看了看谡深身后跟着的近卫,“亲王是信不过老朽?” 谡深笑了,“北疆灾乱四起,到处都是氏族军战士流窜。连我们亥王都说我来这里是平定有功,带着这些兵并非信不过长老,而是为了保护长老啊。” 见谡深说的真诚,东郭乐也没有强求。 他们径直穿越腹地。令谡深惊讶的是,那一条路平日竟然是没看见,而且他派人探过,确实到处都是走动的各方氏族军,唯独这条路上,没有。 “亲王,你之前是否派人潜入过我北疆腹地?” 谡深有一丝尴尬,但也不能否认。对方既然如此问了,显然是知道些什么。 “派了一支轻骑部队。却一直没有回来。” 转过一片沙林,土丘高耸如小山般遮挡视线。 老人家突然拉了拉缰绳,那匹老马通的老主人心性,绕了几圈后转入沙丘背后,竟是一汪潭泉。 谡深带着的侍卫们正好渴了,想要下马去喝水。 长老也不动,就看着他们。 谡深意识到不对劲,“都不许去!” 他自己下了马,亦步亦趋的走近潭泉。那水看起来清澈见底,水波流动,煞是引人。 再走近,竟然有淡淡花香?可四下寻望,并没有任何的植物,连小动物都没有。 谡深望向老者,“这是什么地方?” “祭坛天泉。” “祭坛?就在这儿?!” 老者摇头,“不,这本是为旅人引路的地方。不过,近年来戾气太重了……” 老者扔了块石头给谡深。 谡深明白了,立刻砸向谭泉中心,有水波裂开,原来清澈见到的并非水底,而是漂浮在谭泉水层底下的绿藻。 绿藻之下似乎深不见底。 谡深令侍卫绑上绳子,探入谭泉之下。 一个人扎下去,整个身子都没入了,上层的绿藻覆盖后连波纹都不见了。 下潜的侍卫很快就挣扎着扯动绳子,示意上面的人快点往上拉。 回到沙地上匍匐着拼命呕吐。 谡深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侍卫的声音都是颤抖的,“人……好多好多……都是淹死的人……” 那个谭很深,底下不知道有多深,可是下面的尸体已经堆叠了起来,有人的,有动物的,堆叠在最上面的都是人的。动物已经放弃了这里。 谡深以为这是北疆什么很特别的地方,东郭乐却说,“这只是普通的谭泉而已。但是北疆确实有很多的地方,会吃人。” 谡深想要下水捞人,却被东郭乐阻止了,“亲王,死在北疆疆域内的尸骸,是带不走的。”话音之外似乎是说不尽的秘密,“北疆的祭坛有很多,但天宿氏族的祭坛只有一个。” 东郭乐带着谡深继续走着,走到了一处天坑边上。 “这里曾经有一座城,你知道么?” 不出所料的,谡深摇了摇头,“建城的人就是天宿祭司的后裔。这些人都有通天之能,他们能算,能卜,知道老天要什么时候下雨,要什么时候放晴,什么时候会有通商的人来带来种子,什么时候会有贼寇到来,烧杀抢掠。可是有一天,这些人却全部消失了,只留下一座空城。” “空城?”谡深并不相信,没有人会一夜之间消失。 “后来其他氏族的族人大着胆子,进入城池,在城池内发现金银财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断的有氏族军连绵的进来搬取财宝,然而不过沧海一粟,根本搬不空。族人就开始想着,与其将里面的东西搬出去,不如自己搬进来。” 这确实是世人会想到的办法。只要坐拥了这座空城,成为了城池的主人,就可以招兵买马,开疆拓土,占地为王。 “只是那里的财宝都是诅咒,都是吞食人性的东西。把人变成行尸走肉,变成妖魔。这些妖魔组成了大军,只听从一个人的控制,就是被留下来驻守着先人的疆域的巫女。” 谡深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会留下一个巫女?” “因为巫女可以生子。子孙可以延绵,但巫女与凡人所生子嗣却没有天宿一族的天赋,只能一辈子做看守人。也传言说那些消失的后裔并不是真的消亡了,而是去寻找仙人的天池,若是找不到或许是要回来的。所以不希望自己的地方遭到外人的侵略。” “那些不过都是传言而已。” 老者神秘莫测的笑了起来,“传言自有出处,传言也有来历。巫女掌控雷电,但是没有办法离开疆土,她有着守护的使命。一日,从北疆之外来了一年轻男子,是个世家子弟,却遭到外族入侵家破人亡,祈求北疆族人的庇护,愿以任何条件回报。” 谡深莫名毛骨悚然了起来。 东郭乐望着他,阴涩涩的笑着,“没错。巫女与男子耳鬓厮磨,诞下子嗣,传承衣钵。甚至出借亡灵大军,为男子打下江山。男子一世为王后,便不能遵守诺言了,他不愿牺牲自己的子嗣困守北疆,觊觎巫女驻守的无穷财宝,只是他不知道只有在北疆的疆土上,其才为珍宝。而离开了北疆,就是一捧荒土。” 东郭乐一步一步缓缓走向谡深的背后。 “待到子嗣长成,巫女方能沉入深渊,与其他的族人相会。但是她遭到了背叛,她的子嗣被孩子的父亲带出了北疆,她便只能永世醒着,等待着那个孩子的归来。” “不对。”谡深摇了摇头。 这个故事不对劲。与他从柳千颜身上看到的故事并不相同。 突然,脖子上一凉,有温热的液体喷洒出来。 谡深反手抵抗,却全身都没有了力气。 艰难的扭头看去,近身侍卫们已经一个个倒在地上,他们似乎麻痹了,睁大着眼睛和嘴,却无法动弹无法出声。 “你……做了……什么!” “我救了你啊。那谭泉水是天下至毒之水,万年尸骸浸泡。若非我提醒你们趁早离开,你们早就神智不清葬入水底了。” 鲜血一滴滴顺着刀锋流淌到东郭乐的手臂上。 他抬起手臂贪婪的舔舐了起来,津津有味。 谡深惊骇的看着他,因为苍老而扭曲的面孔,“……为何要这么做?” “柳绯君的丫头去找你们了吧。”老人扔掉了拐杖,似乎是想直起腰背,但似乎无法做到,有些不甘心的又捡回了拐杖,“在北疆都知道曾经有天师算出来过,那个丫头命犯七煞,就是巫女的转世。只要有巫女血,就能找到那座失落的城池,就能找到宝藏。” “可你刚才不是说……离了北疆……就是荒土了么?” “未亲眼所见之事你也信?以谣传谣,才会有如今荒腔走板。柳绯君确实能征善战,没有人打得过他,但是他也怕,一旦氏族之间联合起来,就只剩一条死路。所以才宁愿逃离北疆,投靠亥王。岂料你们亥王就是个狗东西!哈哈哈……” 谡深一手按住自己的咽喉,一手拼命推拒着东郭乐手中的刀刃。 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有眼前的景物都变得灰蒙蒙起来。 低下头的时候,他看到了,他的血珠在滚动。 东郭乐发出了笑声,“谡家的人从来不敢来北疆的疆域上,就是因为这个!” “什么……” “你们的血脉同样能够找到空城遗迹,因为你们全都流淌着巫女的血脉。” 谡深不明所以的看着东郭乐,“我们……流淌着……巫女的血脉?你是说……我们都是天宿……的后裔?” …… 谡深醒来的时候身处犹如地窟般的溶洞中。 很深,到处都是石壁残垣。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上,伤口凝结住了,扯疼的无法说话。 一步步摸索着站起来,前行,看到了微弱的、缓慢移动的火光,他猜测那就是东郭乐。 紧随着火光而去,走在前头的人突然爆发出大笑声。 “假的!原来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轰然的倒在了地上。 等谡深走近的时候看到他已经双目流血而亡。 谡深接过落在地上的火把,晃动了一下让火光照亮。他确实是在地洞中,看起来更像是一座地下墓宫。 前后都是同样无尽的黑暗,所以只好沿着东郭乐面前的方向往前走。 虚弱的走了很久之后才注意到两边的墙上有壁画,壁画上似乎记载着一个远古而失落的民族。 壁画边还有古怪陌生的文字,谡深看了一会儿却未能明白。 当他用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掌撑在墙壁上试图休息的时候,脑海中蓦然飞光走影,火光一闪一灭间,他豁然明白了壁画正在对他讲述的内容。 柳千颜并不是那个巫女。她是一盏明灯。 他才是。他是天宿氏族的血脉,祭司的后裔,能够开启北疆王朝的人…… 北疆并非像柳千颜所言要经历浩劫,而是已经度过了最危难的浩劫,如此正是需要一人之力,将它推向盛世王朝的时期。 乱世之中才有绝地反杀的机会。亥国王朝已经完了。彻底的从骨子里完结了,被啃噬吞灭了太久,无法再重立起来了。 他轻轻的跪了下去,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匍匐胸前,默默低语,“我明白了,先祖……天宿祭司的亡灵,我看到你们的苦难,我看到亥朝的行将就木,我将奋而直起,救苍负之人……” …… 谭泉的水底下冒出无数的细小气泡。 路过的牧羊人忍不住惊叫,“天呐——死泉底下有活尸爬出来啦!” 谡深一步一步的走向岸边,随即轰然倒在地上。 牧羊人将他放在羊背上,柔软的羊毛和温度令谡深体内的血液再次流淌起来。 昏昏沉沉的抓住了羊的背脊,胸口一起一伏的涨热着。 “这个人看起来不像我们的族人呐?” “听说边界来了亥朝的士兵,他会不会就是那里的人?” 牧羊人赶着羊群将谡深送到相山军军营入口,将士们见到形如尸骸的亲王都吓了一跳,“那个老头呢!?” “什、什么老头?我们什么都没见到啊……” “其他人呢!” “也没有其他人啊……” 谡深被将士们搬回了军营。一连昏睡了数日不醒,墨旗氏族长老好意的送来了草药,同时旁敲侧击的询问赤旗氏藩王东郭乐去了哪里,因为那天与谡深一起离开后就再也没有人见到他回去。 长老心底隐隐的充满了忧虑,这个老家伙是不是已经遗址的地方告诉了谡深?谡深这个外来人不会打算私吞吧。 多年来一直以与亥朝王室井水不犯河水的退让姿态保全着这块遗址,一旦被外人知晓,难免掀起争夺的血雨腥风。 可惜如何寻找进入遗址的秘密只有那几个老藩王知晓,赤旗氏一定是想以此为筹码拉拢翼亲王,墨旗的长老咬牙切齿起来,就应当更早的解决到其他两大氏族! 第59章 烽烟四起 第59章烽烟四起 东郭乐死了。但是赤旗氏族的人却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氏族藩王出去了,说是去找如今屯在边界,意味不明的亥朝新封翼亲王。所有人还等着藩王回来呢。 东郭乐是北疆声望最高的氏族藩王,若是这个小亲王尚有点眼力见,也该选择与赤旗藩王合作的。 谡深此刻却是一条命去掉了九成九,是靠最后一点意志力吊着。 稍许恢复了些神智后立刻喊来近身侍卫,一字一顿确保对方能听明白的吩咐起来,“北疆的人,一个都不可信。” “可是亲王,咱们的军医手上没有草药,只能求助当地的族人啊。” “不,可,信!” “是,亲王!”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让军医自己去种呗…… “告诉墨旗氏族长老……” “等等,亲王。长老还在咱们军营中,是不是我喊他过来?” 谡深一把抓住了侍卫,“不能让人再看到如今我这副样子。你们出门就说,在军医的治疗下,我恢复的很快。不日就能起身了。” 侍卫点了点头,心想可军医什么都还没做呢。估计赤手空拳只有金针,还真不定能否治好亲王。 “你去告诉长老,赤旗氏藩王老奸巨猾,途中试图暗算我。我不予这种人合作。若想得到亥朝支持,就让他立刻灭掉赤旗一族。” “这……当真?亲王?您是不是……哪儿还不舒服呀?我喊军医先进来?” “听我说完,再喊他进来……”谡深的脸色着实是差,侍卫也不敢再多插嘴了,“你想法子暗中告诉长老,亥王早就对北疆氏族藩王不满了。这次出兵就是为了给个下马威,同时打探下北疆氏族军的战力。若是他希望北疆还能延续自立而治的局面……咳咳……要认清楚盟友。” 侍卫瞬间露出兴奋的表情,“属下明白了。亲王您放心休息吧。” …… 辽军已经围城数月,相山城中到处一片凄寒潦倒。 守军将领边小贤忧心忡忡的望着已经饿得前胸贴肚皮的将士们。 这个时候不是光靠一句:站起来啊,兄弟们,为了守护自己的家乡——就能鼓舞士气的。 相山城子弟本身就是娇生惯养,跟皇城军如出一辙。换哪个主不是主。只不过先前谡海身死,城中兵乱过一段时间,那时候真是把百姓甚至相山军给吓坏了。 还有东周军什么的。简直一锅炖。 所以大家还苦力支撑着,最怕的就是辽军一入城,又是一顿屠戮残杀。尤其看到了浠水郡的遭遇后,唇寒齿亡。 一抹瘦弱的身影飘然而至,边小贤回头,果没猜错,是柳家小姐柳千颜。 “再这么下去,怕是支撑不到多久了。” “辽军会退兵的。”她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简洁干脆。边小贤侧目看了看她。 柳家小姐料事如神是真的,确实是神。但神仙有时候也会说假话,譬如怀有私心目的的时候。 辽军因为攻略不下相山城,转而攻打浠水郡。都知道浠水郡才是谡深的老本,是他真正的属地。若是谡深在,绝对不会放弃浠水郡而只保相山城的。 柳千颜却闭门不出,仍由浠水郡军败民亡。事实上,除了百姓,谡深也没有给浠水郡留下多少属军了。或许他是怎么也想不到,辽军会选在这个时候攻打浠水郡的吧。 但是浠水郡的百姓却都入城了。 一如当年相山城兵乱的时候,一部分的百姓逃出了城池,四散躲避。但凡有些关系的都去了临近的大城,只有剩下真正的普通百姓无处可去,也没有保护跑不了多远,于是只好选择浠水郡都。 那时候的属军总领就是鬼刃。鬼刃听从谡深命令,打开了城门,凡是要入城暂避兵乱的,没有拒之门外的。 而如今正是相山城反哺的时候了。 相山城打开了好几处小门,由相军的人领路,将浠水郡都的百姓带进了城中。虽然无疑会增加人口,粮食,但相山城的百姓都默许了。这或许就是最后的人性。 浠水郡的属军战到最后一刻没有错,却只有固执的几人,而大部分还是逃走了。 毁城灭迹的事情是辽军做出来的,因为先驱入城的并非辽军,而是另有其人。待辽军进入城池后,发现渺小的浠水郡四处入口都被埋上了炸药。 剩下的属军以同归于尽之力,将自己和敌人一起炸了个粉身碎骨。 这些消息之所以没有传到谡深的耳朵里,是因为辽军抹不开这个脸面。 自己几倍与属军,自己买通了无数的细作混入城池。暗杀有可能拼死抵抗的属军首领,最终的结果却是自己被炸了个人仰马翻。 属军是有消亡,属军消亡的都是些赴死之人。他们一心求死神也救不了他们。 在浠水郡都的挫败令辽军愤恨无余。因此围困相山城的时候更加的凶狠。 嗖的一支冷箭射来。边小贤慌忙避开,避开之后才想起来自己身边还有个人,匆忙抬起身去查看柳千颜是否受伤。 然而更令他受伤的是,柳千颜好整以暇的站在原处望着他。眼神中虽然无波无澜,但边小贤依然感受到了深深的挫败。 那支冷箭射偏了。也不是第一支冷箭了。不过显然在辽军中并没有百步穿杨的好手。就他刚才站立的位置,若是纹丝不动这支箭也射不中他。 可惜他躲了,而且躲的幅度非常之大,显得格外狼狈。 为了掩饰尴尬,他咳了几声。仿佛刚才自己躲闪开并非因为有冷箭射来,而是因为自己嗓子疼痛,不得不弯腰抚背罢了。 “咳咳!咳咳……”偷偷瞄了一眼柳千颜。她扭过头去了,不再看她。 还好。 “柳小姐,有一事我一直想问。” “问吧。” “柳小姐是怎么知道我是浠水郡人的?” “鬼刃告诉我的。” “鬼刃?!”边小贤瞬间又觉得更尴尬了。让自己多嘴! 他是浠水郡都人,早先也加入了属军,属军中有两拨人可以说泾渭分明,其中一波就是以久光为首的世家子弟。这些人都不是洗漱郡人,有些甚至来自皇城,他们是跟随谡深而来,自然受到重视。 边小贤这样的浠水郡本乡人自然不服他们。但奈何他们根底结实,能战擅言。本乡派也就认了。 边小贤一直觉得自己有大将风范,本乡的属军也愿意听从他的。然而就在几乎要与久光分庭而立的时候,鬼刃出现了。这家伙就是个鬼马神使,没有章法,没有套路,实战的可怕。 而且因为一身江湖义气,竟还颇得人心。边小贤一下子就被比了下去。 愤怒之下头脑不清就投靠了相山城。虽然在相山城中吃喝不愁,也不需要像属军一样天天操练,可边小贤的心底依旧惦挂着兄弟的。 现在想来鬼刃虽然是个外乡人,但或许是始终漂泊的关系,他对浠水郡一直都像对自己的家乡。 “鬼兄为属军教头出头的事情我也听说了……”那确实是相山军能够做出来的事。也是鬼刃能够做出来的事。 唯一令他不解的是,谡深居然没有在这件事上偏袒属军。 “我以为,郡王不会关押鬼刃的。” 柳千颜看了他一眼,“若说谡深是故意让他走的,你可信?” “故意让鬼刃走,为什么!” “相山军中富家子弟多,都是相山城本乡人。虽然各自张扬跋扈,却不该是凶残叛逆之人。”边小贤点着头表示同意,他也是在相山军中服役多年,这些纨绔子弟确实都喜欢口无遮拦,但真让他们做出逆反的事情却还知道要考虑下后果。因此初次听闻新军对教头各种刁难,也着实惊讶。 “难道其中有鬼?” “就是疑心其中混入了什么来历不明的鬼,才要把鬼刃打到鬼那一边去。” “郡王可是有怀疑什么人?” “应该是东周吧。” “东周?” “但眼下看来似乎又不是。” 边小贤话锋一转,“柳小姐,还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这语气跟刚才又有些不一样了。 柳千颜目不斜视,“既然心中知道不当问了,就别问。” 说完目光凝视着先前冷箭飞来的方向驻望了很久,她很期待能有第二支,奈何始终未等到。 边小贤心下嘀咕,她怎么知道我要问的是什么事?不过就是好奇而已,郡王夫人荪苗若明明在辽军进入浠水郡都的时候就把人带走了,怎么却和郡王说的是,夫人不见了?难道是怕郡王知道了自己夫人在辽军手里,会有所忌惮? 也不该啊。 …… 辽军围困相山城之时,突然听到皇城下达旨意,翼郡王平乱北疆有功,加封亲王,封属相山城!? 本来相山城是东亲王自己夺下来的城池,虽然没有明令,道义上城池也是东亲王的。 况且谡海不是无后,只是他的后人年龄尚小,性格软弱无力守住父亲的封地,被别人夺了去,但也不能直接归属亥王手中吧?眼下却好,亥王厚颜无耻,径自将别人家的封地又赐给了翼亲王?这不是啪的一巴掌打在东亲王脸上么。 东亲王虽然血脉隔的远,好歹也是谡渊他长辈吧。 谡子谢在辽夏城中正暗自缅怀英年早逝的私生长子,心神俱惫。面上还不能叫人看出来,免得传入自己夫人耳中惹她不高兴。 好在夫人这几日都在照顾自家侄女儿,没心思理会他。 没错,荪苗若在水烟救助下终于逃出郡王府,抵达辽夏城了。 主仆两人相见就宛如隔世…… 一开始东亲王夫人见着自家侄女被吓成几乎痴呆样自己也于心不忍,说要立刻送她回娘家府里去,可荪苗若却突然暴躁,“那个妖女不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她!”咬牙切齿的模样令她姑妈都吓了一跳。 “什么妖女?” 荪苗若与水烟对视。两个本就女子中算得厉害的性子如今更像地府回魂的罗刹。“北疆墨旗氏族妖女,柳千颜。在皇城宫廷中为非作歹不成,如今来到谡深府邸继续为祸人间。她加诸在我身上的痛,我必须一分一分的还回去,否则,我死也不会瞑目的。姑母,您要帮我!” 姑母的表情起初还有些犹豫,但是水烟接着说,“就算我家小姐肯放过,东亲王也不会罢休的吧。” 东亲王夫人荪氏的脸色慢慢的变了。荪苗若迟疑的看了眼水烟,但是水烟给了她鼓励,于是她对姑母下了一记狠药,“姑父的门生槐公子就是死在谡深手下。姑母还觉得姑父会放过谡深?” “那个孩子,他死了啊……”至此刻,荪氏的语气还是平缓的,甚至是松了一口气。 “姑母知道那个槐公子是谁的吧?” “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父母在我面前就没有少说起这件事。我知道家里人的担忧,我何尝不是?若是你姑父要把那孩子接入家中,恐怕整个辽夏城都会送入他的怀中。” “所以姑母要在这个时候,更表现出哀恸和愤慨啊!” “那个私生子死了为何我还要表现出哀恸愤慨。” 素描若意味深长的道,“因为姑父是不能表现出悲伤的。因此只有姑母您先替姑父表现出悲恸,才能让姑父知道您才是真正体谅他,以他为天的人。”荪家的女子都不是软糯可欺的女人,荪苗若如此,她的姑母荪氏亦是如此。 荪姑母在府邸里主动摆起了祭坛,祭奠的人就是东亲王最宠爱的门生,锦下槐。 谡子谢看到牌位的时候一下子没忍住,眼眶都红了出来。荪姑母咬紧了牙关,“夫君,你一直把这孩子当做自己亲生的一样,他在为你驻守相山城的时候被恶人所害,我们一定要替他报仇!” 替他报仇那几个字真就捶到了东亲王的心底。 “相山城是我的。谡深他何德何能,一个被先王遗弃的皇子,竟然敢到我的地头上来夺城害人!是我瞎了眼才会信了他,还将你家侄女送到他手上任他糟践……夫人啊,是我对不起你!” 荪姑母等的就是这一句话。有了夫君这句话,她就能帮自己侄女出气报仇了。 “夫君,相山城富庶,以前谡海那个滑头鬼在的时候就没少敛财。还从我们这儿蹭了不少的好处。也就仗着他与宫廷的关系比我们更亲近些。如今新登基的亥王年轻势必也会走他父亲的老路,笼络自己的亲信,把相山城给谡深分明就是当这个翼亲王为自己人。而我们是外人。他是亲王,你也是亲王,奈何亥王是他亲弟弟,若我们吃下这口闷亏,日后皇城还不更骑到我们头上?” 谡子谢是无意皇城争霸的人。眼下有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更痛的是这个子还是无法对外宣称的。强行为子报仇多少会引人非议。 荪氏的话倒是给他提供了一条新思路。亥王这是在栽培朝廷于南方的势力呢。 趁着北疆天灾祸害,出兵北疆趁虚而入。原本自己心思单纯真以为谡深这小子是为了维持亥朝大统,原来是转着法子往自己身上张贴功绩,好让亥王在皇城给他封疆加爵! 谡家小子,一丘之貉。 “可惜皇城封疆官文已下,我只能让辽军回来。相山城已经不再是无主之城了,我若强行豪夺,怕是落下污名。”谡子谢是上一辈的亲王,与谡百绛最多只能捞到本家的关系。亲王头衔也是从自己老父亲头上继承的,凭的无他,就是自己的道义仁为。 在南方亲王之中格外爱惜名誉。 荪氏再次提醒道,“相山城本来就不是无主之城啊。” 谡子谢错愕的看向自己的结发妻子,仿佛有些不认得她了。 “你的意思是?” “相山城本来是侧亲王谡海的。谡海可并没有截断香火呢。” 谡子谢摆了摆手,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那几个毛头小子但凡有一个出息的,也不至于城中一发兵乱,就携家带眷的连夜逃走,躲进临城之中再不见踪影。我出兵相山的时候,倒还知道送封信来给我,说把东周的人赶走相山城就送给我了……你听听这一家子还有什么指望!” “就是没有指望才好啊。” “没有指望好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阿芜啊,我怎么觉得你近来说话一套一套的,是不是听了你家那小侄女的编派?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傲了点,不服人。偏就生了女儿家,你们娘家人才会担心她嫁不出去,否则也不会去谡深那儿受一遭苦了。” 谡子谢还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哪里,荪氏却早已暗自动了怒。心想自家的侄女儿受了这等委屈,你非但不帮着出气,教训那个侄婿,反倒就知道窝背地里祭奠私生子! 苗若帮着想法子对付谡深,你来这儿泼冷水?本来还有所顾虑,不想辽军招惹太过,现在也懒得管你一世英名了,还是替自己侄女出气报仇来的重要。 第60章 自投罗网 第60章自投罗网 数月之后辽军依然在相山城外徘徊,连辽军军中都开始怠懈起来了。 从城门口路过的边小贤,“辽军在做什么呢?这么大烟!” 值守的士兵见怪不怪瞥了一眼,“烤山鼠呢吧。” “什么?!哪里来的山鼠?” “他们自己去抓的吧。前几日辽夏城刚送来一批粮草。听说路上遭了鼠患,被吃掉了一大半。他们的将领见攻城攻不下,没有脸面再回头去找东亲王要粮食,所以就开始豢养那些老鼠。老鼠能生能长,不一会儿就一大窝了……” 士兵还在滔滔不绝的讲下去,边小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立刻拍了拍士兵的肩膀,“行了行了,不要再说了,再说下去我就要吐了。” 哪知士兵反手就从身后的布袋子里掏出一只黑乎乎的东西,乍看像是一块冻僵的腊肉。 只是散发出一股酸涩的咸湿味。 边小贤拿手在鼻前扇了几下,“什么东西。” “烤山鼠。” “……!” 边小贤下去问了才知道原来辽军在不远处挖了个地洞,用来养山鼠。但是山鼠经常越狱逃跑,有的就逃到了相山城里,搞得相山城也差点遭遇鼠患。 守城的士兵看着不行,城中本就存粮可危再被老鼠吃了就不好了,所以也开始学起了辽军,烤山鼠。 但毕竟跟人家赖以活命的不同,掌握不好火候,经常烤着烤着就烧起来了。而且不知道辽军在山鼠肉里放了什么调料,火上滋啦一烤香气能飘进城里。 可相山守军这头,一烤就是一股糊焦味。 边小贤闻了那烤焦了的山鼠味道后反胃了很久,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下东西。 遇到巡视粮仓的柳千颜时依然一脸的惨白。 柳千颜叫住他,“边将,你吃坏东西了?” 边小贤尴尬的摇了摇头,跟柳千颜说了辽军吃烤山鼠肉一事。 柳千颜的脸色却沉了下去。 “怎么了,柳小姐?” “怕他们烤的并非山鼠肉,只是个幌子。” “怎么说?” “辽军围城在外,城里的猎户已经多久没有出城了?” “这,也有几个月了吧。” “你有多久没吃肉了?” 边小贤心虚的揉了揉自己日渐单薄下来的肚子。 柳千颜道,“今日路过城中肉铺的时候看了,天不亮就有人排在门口,说是等肉。但就算从昨日夜里等着人也未必能买到。” 边小贤表示认同,“这也不怪肉铺。围城数月,还能有粮食已经不错了。别说肉了,再下去恐怕我们也得吃老鼠肉。” “但辽军就未必真要吃老鼠肉。” “可柳小姐,回来禀报的人是亲眼所见他们的粮草车遭到了鼠患呢。” 柳千颜的目光向远看去,视线的焦点仿佛能越过眼前的人和景,每回她这么看向远处的时候,给边小贤的感觉就是她又在掐指一算了。 且算出来的解决未必都是喜闻。他一直就想问一句,柳小姐你这么能算,也算算郡王和去北疆的相军什么时候回来呀?再下去可就真撑不住了。 但是柳千颜说过,只要她在,就定会想法设法替谡深守住相山城。 毕竟浠水郡可是葬送在她手里的。 那是弃车保车,在相山城里的人都知道这不能怪柳千颜冷漠无情。而外人看起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尤其郡王回来的时候,边小贤就指望自己能支撑到郡王回城。 …… 夜色之下柳千颜出城了。未带一人。 在浠水郡都的残垣上,有个人影正在等她。 “柳小姐?这个时候传信给我有何事。我还当是有人知晓了我们之间的传书,特意引我出来。” “鬼侍卫还是一样谨慎呢。” “我也是替郡王做事,哦不,现如今已经该称为亲王了。” “皇城下旨了?” “没错。消息已经送到各地,除了这儿被围的相山城。” “那相山城也明旨易主了?” “皇城那头已将相山城封给了翼亲王。不过,辽夏城那头似乎不太高兴。” “东亲王素来孤芳自赏。未必就能得到南疆各大亲王、郡王的支持。” “可若是他以替侧亲王遗孤出头的借口出面呢?” “侧亲王还有遗孤?” 鬼刃歪了歪头,“柳小姐,谡海在相山城的时候,妾室都存了大半个城的了,怎么会没有遗孤。就算没有正房所出的,列入谡家宗姓的,怕是庶出也不该落到个父亡就被赶出城池的下场。” “没人赶他们出城吧。是他们自己怕死,丢下一城的百姓逃走了。” “但南边的这些亲王可不会认这些。本就不满皇城的大事不管小事不赖。亥王不知脑子想的什么,居然收复北疆。北疆藩王氏族已经脱离亥朝多年,不能不让人怀疑他是要收地束权了。” 柳千颜面上凄然,“他确实是要收劝了。谡渊的雄心之志啊,远在谡深之上。”只是她说的声音轻了些,鬼刃并未听见。 她再问,“谡深是否准备回城了?” 鬼刃似有忧虑,“北疆的消息我还没得到。不过辽夏的消息倒是挺丰富。柳小姐,有句话我知说出来已无意义,你实在不该放荪夫人离去的。” 柳千颜一言不发安静了片刻。掉头返回相山城。 …… 第二日她便让边小贤大开粮仓。 “可是柳小姐!我们只有按量定配,才能尽可能的坚持时间长久,坚持到郡王率相军返回啊——” “不需要了。谡深不会回来了。” “啊?怎么会……” 谡深不是不会回来了,而是回不来。 辽夏城在北疆与相山城的中途。谡深若是取最近道返回相山城必然经过辽夏。 东亲王一定会狙击。为了对付谡深,围城相山的辽军必然会撤回一部分。却不能让相山城的人发现。 所以才会又是粮食被老鼠吃了,辽军军营升起炊烟,一派与相山守军死磕到底的诡异举动。 怕这个时候早已撤回了大部分了吧。 “郡王难道驻在北疆不回来了?” “边将啊,让守军今日吃好睡好,明日就开城门,与辽军决一死战吧。” “啊?!”边小贤肝都颤了,倒不是他怕死,浠水郡出来的将士没有怕死的,“可我们守军人数不占优啊!”不由得开始怀疑柳千颜的判断,她看起来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家。 谡深临行前说了,城中大小事务,可与柳小姐商议。说到底毕竟是商议。柳千颜杀伐果断的决策确实多少赢得了不少的尊重,但没有质疑是不可能的。 他还想要再劝一句,就见柳千颜自袖中噌的摸出一把小刀,在指尖把玩起来。 威胁他?!边小贤私下不由得计量。都说她是个妖女,能生食人血。确实,边小贤不过是在浠水郡长大的小镇百姓,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不知道外头的女子都是怎么样的,但像柳千颜这种从血海尸骸上置若罔闻的踏过去,凌空一点取人命脉的,他自忖是从未见过。 所以与其说是服气,不如说是畏惧。他是真的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一个说漏嘴,就要被妖女取走了性命。自己的性命是小,可相山城池是大。 柳千颜没有打算再重复一遍,自顾自的走了。 边小贤在城楼上站了一宿。 远处的辽军火光还星星点点。他摸着黑,悄悄的出了边门。 守门的将士还问他,“贤哥,这是大半夜的要去哪儿?难道要去投靠辽军了不成?”说的是玩笑话,听在边小贤耳中却分外刺耳。 因为他就是从浠水郡投靠过来的。投靠的时候他故意隐瞒了自己曾加入过属军的事实,谎称自己就是浠水郡的普通百姓。因为属军训练过于辛苦,才希望投靠相山军。后来谡深接管了相山城,训练起了新军,边小贤才逐渐的放下了过去的背弃。 剐了对方一眼,“就算郡王投靠辽军了,我都不会!” “好好好。不过开句玩笑话,贤哥何必动气呢?” 边小贤出了边门后还真往辽军军营去。辽军军营本是连成一片的,因此散布的火光也是连成一气。 可是等他走近了看,军营处却已经一片空地,只有联排的篝火在原地燃烧着。 心底不禁纳闷,难道真像柳千颜说的,辽军早已回城,不过制造假象还在此处围堵不成? “什么人?!”远处传来叱喝。边小贤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连忙遁走。 跑出了很远却不见背后有人追来,于是再次回头反回去查看。就见只有一个似乎喝醉了就,一边检查并重新点燃熄灭了的篝火的辽军士兵。 出门的时候就长了个心眼换了身普通的猎户衣服。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故意从辽军士兵面前一闪而过。引得对方追了过来,他才开口求饶,“军爷,我不过是相山城里的猎户,城中早已经没有肉食了。家中两个孩子想吃肉想的厉害,所以我就趁着夜色想出来砰砰运气!” “想吃肉?呵!”士兵嘲笑起来。“就你们还想吃肉?不知道乖乖打开城门迎接我们辽军大爷,跟着东亲王才有肉吃,跟着你们翼郡王等着喝西北风吧。” 边小贤继续套话,“可你们辽军自己吃的不也是山鼠肉么?” “哪能啊?我们堂堂辽军吃山鼠肉,亏你想的出来。” “不是说运来的粮食遭鼠患,折损了大半么?” 辽军士兵吸了吸鼻子,大概是真喝多了,也没过脑子,“就算折损大半也够我们剩下这些人吃了。运来的本来就多,吃不完也是扔了浪费。你们城里头不会还真当我们烤的是老鼠肉吧?那酸不拉几的人能吃?” “军爷,那你们吃的都是啥呀?” “当然是山羊肉和油猪肉啦!笨蛋。我们大部队早已返回辽夏去了,剩下的就只有几百人。还运来那么多粮食,哪吃的完。” 边小贤暗自吃惊不小,“既然都回去了,为什么辽夏城还要送来这么多粮草?” “本来没说要回去啊。但不知怎的,东亲王突然下令回城。送都送来了,运回去也费力,就先留这儿咯。反正迟早还是要来攻打相山城的,相山城是我们东亲王这件事啊铁板钉钉。劝你们这些愚民一句,乘早开门投诚,别饿坏了自己家的孩子。” 老兵哥喝多了说气话来还是一套一套的,“你们翼郡王那是什么出身啊,那是苦出身!跟着他没前途。执掌浠水郡多久了?也好几年了吧,瞧瞧都穷成什么样了,我们进了城都不好意思抢,抢下来的还没有我们辽夏的乞丐吃喝的好!怪不得王八羔子埋了一地的炸药,炸烂了自己都不心疼。还坑苦了我们几个弟兄,好端端的人就没了。缺不缺德?!” 你们攻城略地还骂守城的缺德了?边小贤手指摸着靴子底下的弯刀,都想一刀捅死他。 可惜话还没问完,“老哥,知道东亲王把围城的辽军调回去是要做什么?” 辽军士兵已经不耐烦了,“都说了不知道、不知道!我咋能样样都知道,我又不是东亲王!不过据说也没闲着,去了另一处战场……唉,我说你,一个猎户哪来这么多废话?” 边小贤手刀一劈,掉头就走。 天快亮了才回到相山城边门,远远的就见有人在候着他似的。心里头刚一暖,没准是昨夜里那个守夜的小将士?走近一看,脸色都变了。 柳千颜一席单薄的大氅,脑袋笼在斗篷下,阴涩涩的看住他。 “边将回来了?” “唉。” “看来是心中有了数,多少人?” “百余个。” “能出城了么?” “是,柳小姐。我这就亲自带着守军把他们一并拿下。” “可要记着了,务必一并拿下。” “柳小姐的意思是?” “不能让辽夏知道,我们已经破了他们的围城之计了。” “是。末将明白了。” 不出半日,辽军整片军营就被掠空了。还搬了不少粮食和肉回来。相山城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啊,有吃的了呢! …… “亲王,你先走——” 谡深回头看向自己属军的将士,心中不禁充满了愧疚。 是他意气投巧了,就带了与皇城军对峙过的一千多余下的属军旧部企图瞒天过海,绕过辽夏城径直返回相山。 为了避开辽军的眼目,特地绕道丁山镇,那里是无主之地,早先南疆几大亲王在这里争执的凶狠,最后却是不了了之。 谡深不等前哨回报,带头直接冲了过去。 却在半数将过的途中遭遇到了埋伏。 可笑的是埋伏着的并非辽军,而是山匪。 因为丁山镇无主,也就没有官兵看守,山匪可以耀武扬威横着走。此地除了江湖道上的人,大概也就只有兵强马壮的镖队敢走这条路了。 谡深却是完全没有料到自己还能遇到山匪的。 遇到山匪就罢了,以属军的战力,几十个山匪还不够剔牙的。 ————— 可山匪中竟也不乏谋士。眼见打不过谡深,还被属军按在地上摩擦,一时心头火起,居然跑去跟前方城池的官兵告状了,说自己被一伙匪军打劫了。 这个城池恰正是谡海孤儿寡母们落脚的临城。 东亲王和辽军也在城中。 谡子谢是来请求授权的,他要以侧亲王遗孤之势向亥王求权夺回相山城。 原话是,“相山城可以还给谡海的子嗣,哪怕你们要我派兵帮忙驻守都没问题。但绝对不能让给谡深那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我信他,才允他驻守相山城,还派了我最信赖的门生辅佐他。他呢?!杀了我的门徒,赶走我驻扎在城中为他造势的辽军。如今借我力,平乱北疆有功,亥王竟然还封亲赐属。我谡子谢咽不下这口气!” 谡海的孤儿寡母们面面相觑。左看看谡海的“得道好友”,洛郡王谡辟,右看看东亲王谡子谢。 想问问谡辟,这个一脸蛮横的亲王能不能信?可洛郡王就是个二世祖,最烦打仗练兵的事情了。跟谡海能够玩在一起,就是不务正业。 其他人嫌弃孤儿寡母的,又没有了家底不肯收留,他倒是心善的收留了。 但叫他出主意?那是不可能的。 被谡子谢瞪了一眼,飞快的找借口被痰呛住了,扭头就跑。 一跑出去又被城将拦住。 “郡王,来了一伙匪……” “什么?!打劫打到我临城来了?” “不是。他们说,被另外一伙的匪军劫了。” “什么跟什么呀。” “末将听了山匪所言,途径我属地而过的,似乎是……”瞄了一眼守在郡王府附近的辽军,“就是相山城那个在北疆被赐封的翼亲王。” 谡辟人吓傻了。 哆哆嗦嗦的绕了一圈又一圈,“不行、不行……这事我得必须先跟东亲王说清楚。不然,他还以为我跟谡深是一伙的。我只跟相山城的侧亲王玩的好,跟这个翼亲王可不熟呐!” 城将暗自摇了摇头。唉,这位主啊。 谡子谢听完谡辟一脸献媚的表忠,眼眸立刻危险的眯了起来,“你说,谡深从你属地路过?哈!他这一圈倒是绕的不小呢。” 第61章 临城的围追堵截 第61章临城的围追堵截 谡辟固然胆子小,胆子小的人就怕死,怕死的人更加谨慎。 他不敢对谡子谢隐瞒谡深从自己地头上路过的事,但是谡子谢势必要将谡深大卸八块的架势同样令他害怕。 谡深是什么人?谡深是当今亥王的亲兄长,虽然异母所出,但爹都是一个爹。他谡辟虽然也姓谡,但自己父亲不过是与先王谡百绛的本家兄弟,而是当时非常看不起谡百绛这个懦懦无能的皇子,支持的分明就是后来被谡百绛发配边疆的皇子兄弟。 所以父亲抑郁而终就算了,临终还告诫谡辟,你们兄弟几个中你性子最软,就不要跟着瞎参和了。就是这句话倒是保了谡辟得了个郡王的封位,且由于其他兄弟因为得罪了谡百绛而惨遭流放,他妥妥的继承了父亲的属地。 跟着谡海玩耍的时候是最痛快的。什么皇城,宫廷里的势力分布,谡辟是一点都不关心。可如今眼看着谡深,这个当初不满十岁就被赶出宫廷,流离失所的皇子一眨眼就成了翼亲王,执掌了谡海留下的相山城,谡辟眼里自然谡深是要时来运转了。 跌到过谷底的人,剩下的自然只有上坡路。好不好走他不管,但绝对不做对方的垫脚石。 “若是翼亲王真死在咱们属地上,是不是……”谡辟是与谡海一样铺张浪费的人,反正坐吃山空也是下辈人的事情,与己无关。但与谡海唯一不同的是,谡海是谡百绛宠爱的幼子,性格有些膨胀,听不得别人的话,谡辟却耳根子非常软,见风就是雨。 临城赡养的那些相师、谋士、门客,几双手都数不过来。不干别的,就是给他出谋划策,周边哪个主儿值得自己拉拢,值得自己结交,值得自己花大价钱讨好。 当然千算万算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譬如怎么也没想到谡海会死在了皇城中。 翼亲王路过不能不告诉谡子谢。同样谡子谢要围堵谡深,他也绝不能参与。 可要怎么样才显得自己与此事毫不相干呢。 “郡王要是担忧的话,不妨暗中知会翼亲王一声?” 谡辟立刻摇头,“不成,不成的。谡子谢现在就在我郡王府中。那个老家伙可不是谡海这种人,眼睛尖锐的很,我一个风吹草动能逃得过他的眼?我看他身边那些辽军也万分可怕,面色狰狞,长得跟野兽似的。” ———— 门客抚了抚额头的冷汗,“那是因为他们戴着面甲。” “面甲是什么?为何我们城中将士就从来不戴?” 门客心想,我们城中将士一共不足人家的千余人,战马都被你挪作了杂技表演,还面甲?怕是战士穿的盔甲都没有…… 一群人没头苍蝇似的想了一会儿,终于有个门客说话了,“郡王,鄙人有个想法不知可不可?” “你先说。” “既然东亲王一定会出兵去阻截翼亲王。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疯了不成!?你说的什么狗屎。我去阻截谡深?南方人谁不知道谡深的属军是顶厉害的。以一当百。你让我的人去送死?好呀,我先派你去。” “郡王稍安勿躁,我去就我去。我的意思是,我们假装帮着东亲王去阻击翼亲王,但故意放翼亲王走。若是逃脱了,翼亲王日后也会记着我们的好。若万一没能逃脱,真被东亲王抓了,东亲王也不至于觉得我们与翼亲王是一伙的。只能怪我们弱呗,不是翼亲王的对手。” 有点意思!谡辟捋了捋光洁如女子般的下颚。 “可是,翼亲王真要出了事,亥王那头我要怎么解释?” “亲自去相山城送殡呗!” “有理!” 这堆主仆一拍即合。 趁着谡子谢正在布局,谡辟偷偷安排了十几个人,都是信得过的好手。从后门塞了点银子赤手空拳就跑了出去。 一直到出了辽军的目力范围才跟镇外头的几户人家买了马,没买上马的就赤足狂奔。向着谡深路过的方向。 谡子谢因为不知道谡辟这边发生的事,耽搁了几天,倒还真被谡辟的十几个家将给先赶上了。 谡深大军在后,只身先行赶回相山城压阵。一路不敢耽搁,连着几夜都没合眼了,睡都是伏在马背上打瞌睡的。 人能撑得住马却撑不住了,一连跑死了好多匹马。 他们赶路的时候都是一人手上牵着两三匹,马背上轮流骑。 到了临城附近,各自都已经只剩下最后的一匹马了。 属军战士对谡深道,“亲王,临城的城镇就在前头了。我们不能再错过了,若要换马,这里是最后的补给。过了这一头,再下去马若是死在半路上,我们可就只能靠双腿自个跑了。” 谡深想了一想也觉得有道理,就让几个战士分头去买马,扮作普通的商人,免得引人注意。 正在休息的时候一个属军无意说起一句,“临城是洛郡王的属地。过去临城与相山城关系可好,两城亲的就像一个主子。” 谡深目光投过来的时候,属军就不敢说话了,谡深却说,“说的不错。临城与侧亲王的关系确实亲密。因此我们更要小心,若是被……” 远处马蹄声,声声入耳。 “有人来了!” “听着数量还不少,亲王,会不会是冲着我们来的?” 谡深也瞬间警惕起来。谡辟在他印象里不是个挑事的主儿。但在一件事上却做的令他有些意外,就是收留了侧亲王留下的孤儿寡母们。 谡海的死讯一从皇城里传出来,相山城就顺夕间乱成一锅粥。这也怪谡海自己不做未雨绸缪的打算,凡是入城皆是客。各方的驻军都欢迎,与东周的关系也融洽,东周人是最会挑事的,一乱起来根本压不住。 他的妻妾子嗣没什么能头,不敢再城里待下去就逃出了城,附近虽然有许多谡姓的本家,且与谡海过去关系不错这个时候却都没了声,静悄悄的观望着。 只有谡辟这头受到了妻妾的求援,还派人来接了去,一直放在自己城里。 这往大了说,是仗义。往小了说是关系不错。 如今谡深到了这人的属地上,自然不敢怠慢。 来的不过十几个人,穿着也随便,骑的马也都是七拼八凑,并非官家的马。 属军正要放过,那伙人瞧着谡深竟直接冲了过来。 一开口语气就冲,“是相山城的翼亲王谡深么?” 属军赶路疲惫,刚才稍微松懈了下,听见这问话立刻摆出如临大敌的姿态。 来人十几个还不知死活,继续大咧咧,“我们是临城洛郡王的部将。特来搜寻翼亲王的,你们是不是啊?” 属军瞥了一眼谡深的眼色,立刻矢口否认,“我等是经商路过此地的小民,怎么会是什么亲王呢。” “瞧着你们破破烂烂的也不像……对了,要走快点走,别在这条道上耽搁了。你们不知道相山城刚册封的翼亲王在这条道上么?东亲王的人马上要来了,说不定还能打起来,你们可就惨咯!” 谡深脸色凌了凌,亲自上前询问起来,“几位官哥,东亲王是正在临城么?” “唉,这就不用你管啦。总之你们没事就快走吧。那两拨人可都是能打能杀的,不杀到最后也不知道谁死谁活呢。” 此时,这十几个人没有一个意识到被他们正在诘问的这伙走商之徒眼中逐渐的冒起了杀心。 “敢问几位官哥,为何如此急着追翼亲王呀?” “这……说了你也不明白。总之我们洛郡王交待下来的事。唉不说了,我们得继续赶着追上人,若是被东亲王的人追上了,我们可抢不着头功了。” 谡深慢慢搭住了为首的一人的肩膀。 “你做什么……”那人终于看到了谡深眼底冰冷的杀意。声音颤抖起来,“你们到底什么人!不会是土匪吧?” 谡辟这点倒是真估摸的没错。他的人碰上属军的人,就是鸡蛋砸石头。 属军扒了他们的衣服,掠了他们的马,正好补充物资。 谡辟等来等去等不到回报,就派了一拨人去找,就找着了尸体。 “怎么,都死了?!谁动的手?” “郡王还不明白么?!是翼亲王不接受我们的诚意啊。看来,我们只能与东亲王一头了啊。” 谡深眼看快要出临城了,却突然得知封城了。整城戒严。不但如此,凡是进入城门都增加了岗哨,还有辽军的人把手。 属军的脸色沉了下来,“看来谡辟这小子是明着与我们为敌了,亲王?” 谡子谢帮着谡辟找回来了一堆尸体,暗暗发笑。就这几个人,还想堵截谡深?连他自己要堵谡深还得带上亲操的辽军,谡辟这十几个人怕不是要通风报信去吧。 可是谡辟口上骂骂咧咧,与谡海的孤儿寡母们一唱一和,谡子谢真信了谡辟这是为了帮英年早逝的侧亲王讨回一口气呢。 “东亲王,您说的对!”谡辟的口风都变了,“相山城又不是无主之城。有如今的繁华富庶还不都是侧亲王在的时候一砖一瓦积累起来的。现在他们兄弟两个联手,说易主就易主,谡深的属地本来就一块小坡地,亥王手上早已无实土,就想着从老祖宗分配好的人的头上抠?瞧瞧皇城在做的事,连北疆老祖宗说了不能动的地头都敢动,好说亥王年纪轻轻不谙世故,我说是早有预谋野心勃勃,否则怎么宫廷里那么多个皇子一夜之间全为父陪葬了,就他一个子儿活着?” 谡辟别的本事没有,顺风吹的本事可大。之前就是靠着这一套哄的谡海哥俩亲的。东亲王年纪大了,又不善于这一套,瞬间就被说降了。 还真是!新亥王狼子野心,暗中谋害其他兄弟手足,觊觎北疆广土,以后削藩收属势在必行。 亏谡深出兵北疆的时候还说的义正言辞,自己都被他骗了。根本就是白白走一趟路,然后就捞到一个亲王头衔,外加一座遗孤城…… …… 谡深以为浠水郡都的兵民是死绝了的。 万万没有想到,还有活着的。 满城围捕之下,谡深和属军还是被逼到了绝路。 谡辟还在整有的没的,然而谡子谢到底是经历过风雪的人,他的眼前只有一条血红的杀路。 他知道谡深绝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了。谡深这样的人一旦逃了过去,回头那就是真正的血雨腥风。 能在这里围堵到谡深,全凭老天开眼,是地府下的槐儿拼着灰飞烟灭之力才送到门前的机会了。 谡子谢冷冰冰的看住谡辟,“不用再同我说亥朝律法,先祖遗训,本是同家了。话你自己也说出了口,谡渊这小儿就是杀光了自己的兄弟手足才坐上亥王之位的,你还认为他会对我们这些本家就手下留情?从北疆开刃,就是因为北疆近年天灾不断,藩王内乱,氏族军元气大伤。谡深率兵去北疆不过走了个形而已,亥王根本没有要认真攻打北疆氏族藩王的意思,吓唬吓唬而已,就是兄弟两人一出戏,你没说错啊,洛郡王。” 谡辟脸色都变了,自己信口开河的到底说了个啥……这话要是传到皇城那头去,是不是北疆还没收复,东亲王这些亲王还没捋干净,谡渊就要先对自己动手了? “可、可谡深到底是个亲王……世伯啊,您要动手,不能在我的属地动手啊。翼亲王封爵封属刚刚封完,人就死在我的地方,我可如何辩解的清啊?!” 谡子谢满脸肃杀,“今日若放了他,谡深此人狡诈多疑。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我儿……夺我城池,占我相军,欺我夫人家的侄女,这些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谡辟还想劝,“世伯啊!我已经说服了谡海老哥的孤儿寡母,他们都愿意出证,甚至跟您去皇城与亥王当面对峙。相山城就算拿不回来了,他谡深在世人面前也是理亏。” “谡辟,你今日是咬定了,不肯与我捕杀谡深,是否?” “这……话不能这么说。我觉得给他一个教训就差不多了。” “如何教训?断臂啊,还是断肢。” 一听到这两个选项谡辟就觉得牙疼。 “世伯……” “不敢当。” “呃,东亲王。您看,我这头就先放他出城,离了我的属地,您再追如何?” “他如今是惊弓之鸟,也要我追的上!” “……” 谡辟回到郡王府就开始收拾包裹。 家仆问道,“郡王您要去哪儿?” “莅州。” “莅州?莅州可是在西南,咱们这是在东南,差的可远了……” “我知道啊。我姨母家就在那儿。我要去避难。” “唉?!” …… 谡辟在逃亡前倒是对临城将士不错的,还推心置腹说了真心话,“与翼亲王有仇的是谡子谢,也不是你们。所以若是临城亡了,都是被我连累的,你们也不用坚守城池,与亥朝皇城军对峙了。早早的去找寻出路吧。无论东亲王收不收你们,辽夏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属军发觉临城有一处小门开了,立刻招呼谡深准备突围而出。 然后就遇到了慌里慌张的谡辟。 强王对弱王,两人都愣了一下。 “翼亲王?” “洛郡王。” “罢了,今日落到你手里,你就给我个痛快吧。” 谡深纳闷的看着他,“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派兵追杀我?” “我没有!”想起之前死在谡深手上的十几个通风报信的城将,心疼道,“哦,你说那十几个人啊。他们其实是去给你放风的,想说偷偷放你出城,过了属地,日后万一你发达了,也能记着我的。谁知道你那么狠,反手就把人都杀了。也怪他们自己学艺不精,还跟错了主。” 谡深更错愕了,“他们你派来追我的?” “你又没有夺我城池,没有占我军士,没有杀我门生。以往我与侧亲王关系笃厚,不过酒肉朋友罢了……” “那你为何又封城堵我。” “呵!好像你杀我十几个部将是白杀的一样?谡子谢又在我城中,他让我锁城,难道我还能不听他的?也罢了,我谡辟为人和气一世,到头来还不是这个下场。” 谡辟看了一眼跟随着自己的部将,“你要杀就杀我一人吧。放过他们,他们最大的差错,就是跟随了我这个主。” 谡深被他说懵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东亲王要在我的城里杀了你。亥王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会收了我的城池。我可不想落个跟谡海一样的下场。所以这不就准备逃了?谁知道这还能遇上你的……”一副认命的表情。 谡深拍了拍谡辟,“你也不必逃了。那十几人算我谡深欠了你的。他日若你有需要,我谡深会为你一战。” “当真?”顿了顿,“也不必。反正你也要死在东亲王手上的。” “未必。若你能助我此刻出城。” “辽军不会轻易放过你。”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似乎是被谡深的乐观打动了,谡辟一咬牙,“让你的人换上我城中将士的衣服。我帮你拖一阵。” 然而辽军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终究连问之后被捉了出来。 谡深带头一刀一个,砍翻后,立马奔走而逃。 “亲王,您先走!我们留下断后——” 谡深一把抓住了属军的衣领,“浠水郡就留下你们这些人了。不许!” 然而远处却有一队人,飞马而至。 一个属军眼尖,“亲王,是我们属军的旗帜……” 另一个泼冷水道,“不可能,现在哪里还有的属军。” “真的呀!亲王,您看呐。” 第62章 威胁 第62章威胁 “谡深,我不知道我槐儿的忌日。但是我谡子谢像你保证,明年的今天就是你谡深的忌日……” 后面的话,风大了,飘远了,谡深没有听清楚。 —————— 辽军一路在身后追赶,而谡深和属军则拼命的逃命。 哪怕座下的马匹倒下了,他们跳下地也要发足狂奔。 浠水郡都属军的旗帜就在眼前啊…… 这一刻没有人愿意放弃。哪怕先前还在说着,“亲王先走,我来断后”慷慨赴死的属军战士,眼见了前头还有来接应自己的属军弟兄,谁也不再肯放下希冀。 就在谡深他们冲进接应的属军阵营的时候,身后的谡子谢和辽军也赶到了。 凶恶而愤怒的凝视着眼前属军的旗帜,谡子谢甚至大骂,“不是回报说都死光了嘛!这些是什么人!是鬼吗,是浠水郡的鬼军嘛——!” “亲王。”与赶来的属军一身战甲不同,鬼刃身着深色行衣,半纱遮面,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来他是谁。谡深看了他一眼不由微微吃惊,“你来了?” “是,亲王。因为不知这边情形。担心他们不能够将亲王救出去。” 谡深眼中闪过一丝愧疚,“辛苦了你!” “都是属下该做的。” “找到那个人了没有?” 鬼刃眼神凌厉,“属下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还需要再做证实才敢对亲王回禀。” “很好。”谡深语气犹豫,“如今的浠水郡都……” 鬼刃明白了谡深话中的迟疑,立刻抢先道,“亲王无需顾虑。虽然浠水郡都已经被炸毁,但是城中百姓以及留下的属军都没有遭受太大的损害。只有一心为了与城都共存亡的将士自愿留下炸城而牺牲了。” 谡深眼里立刻有了星光,“他们都活着?!” 鬼刃语气坚定,“都活着。百姓从六处暗道连夜撤离,剩下帮忙布置炸药的一些人最后关头也顺利逃出了都城。现在都聚集在相山城的平邑村中,相山城的守将边小贤是浠水郡的人,他会照顾百姓,不会让他们挨饿的。” 谡深不由一边揽住鬼刃肩膀,“干得好!多亏了有你。” “亲王,其实……”鬼刃欲言又止的顿了顿,“一切都是柳千颜的布局。” “是她?” “是她。”鬼刃语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亲王,柳千颜柳小姐心思沉静而缜密完全出于了我的认识。我从未见过一个女子,不,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如此冷漠而果断的做出决定。哪怕是亲王您,在那样的时候势必也会迟疑的。但她好似完全不会。” 因为她不是人呐……谡深内心感慨了一句,却没有说出口告诉鬼刃,有些事他还是不知道的好。 见到辽军和谡子谢被属军及相山军的势头阻住,不会再贸然不计后果的追杀谡深,鬼刃要回头了。“亲王,就此别过。您要小心!” “我会的。你自己也要多加注意。” 鬼刃原本是不打算说的,在还没有完全得到可信证据之前,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判断而左右了谡深的判断,但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句,“亲王,南边的亲王之中似乎与东周有交情的不少啊,不仅仅只有一个谡海。” …… 追至相山城放眼即可见的距离,谡子谢不敢再冒险追下去。 他也知道了谡深身边有个亡命之徒似的谋士。就是那个下局炸了浠水郡都的人。谡深敢带两方大军前往北疆换一个虚设的名头也正是因为自己后方大营中有这样一个鬼马人物的存在吧。 边小贤带着守军出城迎接谡深,同时喝退紧咬不放的辽军等人。 “郡王,怎么只有属军的人回来,相山军呢?” 立刻有将士更正道,“边将,如今要称呼翼亲王了!亲王平乱北疆有功,皇城中那个胆小怕事的亥王已下令将相山城封给我们亲王做属地,日后翼亲王就是相山城城主了。” 边小贤一边暗中吃惊,这亥王确实不能用常人的想法揣测他啊,明明是他自己要收复北疆在先,被自己兄长翼郡王阻挠了,怎么结果还成了平乱有功,还封爵赐属地了?天生喜欢挨揍? 一边口中还是说着恭贺的话,“属下恭迎翼亲王。” 谡深看了一眼远处的城池,“柳千颜在城里?” 边小贤顿了一顿,“在。”心想柳千颜自作主张炸毁了浠水郡,虽说里头的人都提前运出来了,可毕竟自作主张,谡深多少会感到不痛快的吧。正准备为柳千颜开脱几句,原本谡深将柳千颜留下,还特地交待了城里大小事事无巨细都要经过她的时候,别说边小贤了,相山军没有几个人是服气的。 但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之后,就成了没有几个人是不服气的。这姑娘家也未免太飒了些,简直比军中的汉子更凶悍。 她的凶悍是骨子里的,是细水长流的。明明弹指之间就能将人撂倒,却还是会平心静气听你把话讲完,任你将手中长矛指到她鼻尖上,口出狂言肆无忌惮口暴一阵,末了一击即中…… 而城中关于她是妖女的传说更增长了柳千颜身上的神秘色彩。 谡深刚走了两步意识到紧随在身后的边小贤似乎还有话说,于是停下脚步耐心等着他。这就是边小贤感受到的能成为主掌者和普通人的区别。 他们更不急不躁,更稳得住心神,愿意给予对手充分的表现时机,而通常在之后的打脸力道会更大。 “还有事?”等了一会儿了边小贤依然迟疑不绝,谡深决定推他一把。 “关于浠水郡被炸毁的事……亲王是否愿意听一听属下的看法?” “我知道了。这个决定做的不错。” 听到谡深这么说,边小贤替柳千颜松了一口气。 但是当谡深出现在柳千颜面前的时候,情形就变了。 柳千颜知道谡深回城了没有去城门口迎接他,也没有急着出现在他面前,而是安静的等在自己的庭院里。 庭院是亲王府的府邸,没有被烧掉的那部分。 之后谡深是否会另置一处不得而知,但目前它依然是相山城的城主之地。 谡深走来时门口并没有守卫,因为这不是谡深原本住的地方,而他在浠水郡的郡王府也已经化为灰烬了。 “恭贺亲王回城呀。”柳千颜脸上扬起笑脸,却没有一丝笑意,眼底深处是无尽的晦暗与深渊。 他回来了。意味着北疆暂时平静了。意味着,他或许已经知道了北疆的秘密。 关于她的秘密。 “看来你早就知道我会封为亲王,会接掌相山城。不再需要浠水郡这块封地了,因此你也替我做好了打算,一城池的炸药,清理的干干净净。顺便令东亲王吃了个闷亏。积聚了不少他心底里的怒气,是吧?” 柳千颜是个不喜欢辩解的人,因为她看的太透彻了,一个什么事情在自己眼里都是清澈见底的人总会忍不住以为别人都跟她一样。事实却是不一而论的。 “难道亲王不高兴么。” “我应该高兴?”谡深突然一步逼近柳千颜眼前,目光冷然的凝视着她,“说说吧,墨旗氏族的柳三小姐,我的前世今生,你到底是个什么?” 柳千颜的指尖攀上他的手背,小臂,肩膀,锁骨……“我是个什么,难道亲王已经忘了么。” 谡深猛地将她拍开,“少来!” “亲王不是说过,会一辈子——不,是永生永世爱护天宿一族,忠于天宿一族么。” “我没有说过,那个要忠于天宿一族的誓言也不该被你利用。巫女,北疆与谡家之间的约定早就在亥朝落定的时候,结束了。” “没有——它没有结束,它一直都在。” “天宿一族的族人已经灭亡了。虽然亥朝的先祖答应过会替他们立碑,会将他们世代封为国师,然而事实上早已经没有了。如今的北疆藩王各自为政,不容许亥朝插手,然而藩王之间不愿意相互结合,一旦遭遇天灾就是如此一副惨状。想必你也是早已预见到了,而且早已察觉了柳绯君来到皇城就是与亥王详谈归服一事。因此才处心积虑从中作梗。” “柳千颜,这或许也不是你的名字,天宿的巫女?天宿族已经灭亡了,与你立下过誓约的谡家少年也早已灰飞烟灭,你醒一醒吧……” 天地惶然间变色。 谡深起初只以为是天暗了,没有留意。可突然意识到他走来的时候不过才中午,这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天就黑了? 反手一把抓住了柳千颜,“够了!我不要再玩那一套把戏。你唬的住谡渊,唬不住我。” 她却在笑,笑容阴涩,“你们兄弟两人果然一模一样。自以为眼见的就是一切,自以为自己知道的就是全天下了?你们会受到报应的。” “没有什么报应。不过都是你不肯面对尘世变迁的事实罢了。你希望你们祭祀,希望人们像过去一样盲目的崇拜天神后裔氏族,却不明白人们的一辈子是何其的短暂,他们只是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遗忘。” “那么你也忘了么,忘了在篝火边残喘,几乎死去……” …… 东亲王的丧子之痛不会那么轻易消融下去。 虽然他知道让谡深活着回到相山城里无疑是纵虎归山,可他一开始的打算就不是暗算了谡深,而是光明正大的将相山城连带着谡深的命统统拿回来。 边小贤看着远处的辽军又来了,立刻轻车熟路关闭城门,然后转头准备去回报。 “莫侍卫,今日又见到亲王没有?” “亲王长途归来,没准正在休息。不是什么大事就不要去打扰了。”侍卫都是以前属军的人,见到边小贤这种投机倒把分子就气不打一出来。 边小贤也知道他们看不起自己,只求问心无愧,也不在乎人人都称颂自己的好,哪怕在安置浠水郡都百姓一事上,他站在百姓的立场上与守城将领们争论了无数次。 “那,柳小姐呢?平日柳小姐都会在固定的时间来城楼巡视……” 侍卫冷眼看了看边小贤,“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柳小姐被亲王软禁在亲王府里,择日就要送回北疆去。” 边小贤顿了顿,“送回北疆?可柳小姐不是亲王的……” 侍卫脸色瞬间变了,“是亲王的什么?!边将,你说话可得小心些。亲王可刚刚成为相山城的正主,东亲王阴阳怪气不肯放手,非说相山城是他的,而且指责亲王始乱终弃亏负了正房荪氏夫人,荪夫人是受到了亲王身边妖女的迫害才逃回娘家去的。这妖女明着说是谁,难道你不知道?” 这柳千颜替翼亲王守住了相山城,怎么亲王人一回来她到又成妖女了?而且这次话还是不是荪苗若这样的女子家放出去的,却成了翼亲王近身侍卫的口舌了。 边小贤一个气不过,打听了柳千颜就在城中的亲王府里面,悄摸摸去了。 古有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今有翼亲王关人,大门敞开。 边小贤这就纳闷了,“柳小姐?” 柳千颜瞧着是他,便没赶,径自从正在看风景的屋顶上纵身而下。 “辽军又来了。”边小贤开口就说。 “亲王用不着我。” “柳小姐,您和亲王吵架啦?是不是为着赶走了荪夫人的事?要不我去和亲王说,是荪夫人自己不肯跟我们走的,她要辽军回去。” 柳千颜诧异道,“你怎么会觉着是为了荪苗若?” “东亲王那头不就是这么说的?说是看得起我们亲王,才给荪家小姐说了媒,可荪家小姐过来也没有什么福气,反而吓出了一身病。连带着东亲王那可得意的门生也死在了城里,都嚷嚷在亲王头上呢。” “翼亲王有本事自己对付,不消与我说。” 边小贤一副过来人气调,“瞧这!不就是跟亲王置气了呗。我们亲王是成大事之风,在小事上肯定不懂体谅人。柳小姐为了替亲王守住相山城算来也数最操劳的,亲王是想让您呐休息休息,没别的意思。您看咧,门外守着的人都没有,这肯定不是软禁……” 柳千颜抬了抬眼,“软禁?原来谡深是把我软禁了。” 边小贤心下一寒,完了,这话是不是说错了。 “他门外不放人,是知道没人防得住我。”正说话间,忽然听到一阵吵杂之声,边小贤跑出去看,就见往来的百姓手忙脚乱。 拉住一个随口问,“这是怎么了,城里怎么乱了?”辽军不是还在城外头呢么。 “有个在城里头避难的浠水郡流民疯了,拿着八米长刀砍人呢。伤着了好几个,周围的人是拦不下,准备找守军来帮忙。” 边小贤自己就是守军,立刻冲了上去。 那疯民是个高瘦精壮的汉子,双手挥舞着砍刀,口中振振有词唱着诡异的歌谣。 边小贤先用浠水郡乡音与他对话,说了几句就发现鸡同鸭讲。 衡量之下只能用武力。 把疯民押回大牢,一看整个大牢都关满了犯人,边小贤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人,都犯了什么事的……” 看守大牢的相军道,“唉,别提了!今天从一早到现在,疯了不知道多少浠水郡的流民了。还以为是喝的水被人下了药。” 边小贤看了看,“都是浠水郡的?” “可不是!你自己看嘛。” 谡深很快也听了这件事,外有辽军不依不饶,城内再出了疯子闹事,大半相山军还在北疆驻守着,局面堪忧。 柳千颜在温茶的时候谡深走了进来。 “亲王是来与我说城外之忧,还是城内之患的?” 谡深一掌拂开了地几上的茶壶。“你对那些百姓做了什么?!” 柳千颜一脸惊讶,“我对百姓做了什么?” “你明知道我将相山军都留在了北疆,城中守军根本不足。要对付东亲王的辽军已经很吃力了,相山城很可能就是下一座浠水郡都,还要利用妖术祸害百姓,引起内乱,那样就可以操控我?” “亲王误会了,我还真没有用妖术祸害百姓。若是要我祸害,就算一城池的百姓又如何?我有的是法子。你见到北疆了,见到绿草退去后的荒漠了?那不是妖术,那是禁咒,是天灾,是他们不懂得虔诚祭祀的罪过。” “放过那些百姓。否则……” “谡深,你威胁我啊?你知道威胁我是没有用的吧。” “知道我为什么将相军都留在北疆么。” “你想干什么?” “北疆有处祭坛妖气太重,其实摧毁了,或许连年在北疆的天灾就能结束了。” “你敢!” 第63章 寻找盟友之路漫漫 第63章寻找盟友之路漫漫 边小贤是个多疑的人,在牢里见了好多个突然“发疯”起来的溪水郡百姓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却说不上哪里不对。 于是又去了牢里检查。 由于又关押进来一些人,里头更拥挤了,找个人也不方便。边小贤在牢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竟然没有找到之前被他抓进来的大汉。 几步走到正在点花名册的狱吏身边,对方抬头见是边将,一脸皮笑肉不笑,“怎么如今辽军压城,边将不在外头守着,倒来我这查看?” “今日所有发疯的人都在这儿了?” “谁让你来问的,是翼亲王么。” 边小贤立刻意识到自己遇刺头了。相山城里不是人人都服谡深的,有好一些在谡海手下吃香的喝辣的惯了,对比起来谡深对底下人管太严,难免有逆反之人。 “我抓的人,我连提审都不行?”边小贤还是决定抗争一下。 对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这点道理边将不晓得?边将若是觉得在这里看押犯人的活好,就跟翼亲王去说呗。反正都是浠水郡的旧人,几分薄面旧主子不会不给的吧。” 边小贤听了可来气。谁不知道谡深是个公办严明的人,自己就因为是从浠水郡离开的,直到现在在浠水郡都的属军面前还抬不起头来。哪里来的几分薄面? 正要晦气的离开,看到柳千颜走了进来,柳千颜身后跟着的人正是谡深。 狱吏刚刚狠话放出口,转头就见翼亲王真就自己跑来了,脸色立刻拉的老长。 谡深现在是相山城之主了,之前还能仗着他不过是替东亲王看城的而软抵抗几声,如今只能乖乖低头了。 “翼亲王,您来啦。” “今儿抓的人呢,都在这?” 狱吏些微的睨了一眼边小贤,收起刚才还有些挑衅的语气,又不是小孩子了这点眼力见倒是有的,“都在这,都在这。亲王您过目。” 边小贤可抓着机会,立刻出声,“亲王,这还少了一个!” 谡深根本没在乎人多了还是少了,他关心的是这些人怎么就突然疯了。 “少了什么?” “我今儿上午还抓了一个的,可人不在这里了。”说完余光瞅着狱吏,见着后者面色泛白,不禁出了一口气。 狱吏也不是吃素的,猛地拿出手中簿子,“亲王您请看。所有关押进来的犯人,属下都编排在册了。多一个,少一个,属下作为看管犯人的人能不知道?边将大人八成是认错了人,许是记差了?” 记差了?就抓了那么一个还能记差的?边小贤不服气起来,他跟久光比,跟鬼刃比是差了一点,但认人还没有认错过。 立刻几步走到谡深面前要解释,柳千颜却先开了口,“边将这点小事是不会记差的。不过,我看那人是已经被放走了吧。” 她说完所有人顿时一瞪,尤其狱吏,像是被雷给劈了。 好好让他看押的犯人跑了还得了?那可是一个渎职懈怠,以谡深严于律己严于律人的治理风格,自己被罢职不说,搞不好还得治罪呢。 看向柳千颜的眼神立刻凶恶了起来。都说这个女人是个妖女,看来准没错了! 光生了一张文静清秀的脸,水灵的跟不食烟火似的,骨架子又纤细,又柔弱,眉眼漆黑幽深的,却一肚子坏水呢。 谡深不在城里的时候她可威风,天天往城楼上跑,在城里瞎闲逛。也不知道那些守城的将领是怎么想的,竟听一个姑娘家的听的贼乖贼乖,现在再一看,原来守城的都是边小贤这路数的人,没点子骨气,那就难怪了! 后腰杆子不直,连个女人的阴风都要庇。 “我说柳大小姐,你话可不能……” 柳千颜一脸漠然,“三小姐。” 狱吏顿了顿,仿佛没明白。 “我不是柳大小姐,柳大小姐是我长姐,人死了。” 狱吏瞥了眼谡深,又瞥了眼边小贤。前者面无表情,后者一脸看戏。 “抱歉,我……不知道。可是柳三小姐,你话不能乱说,你什么时候看到人跑了的?” 柳千颜的手指一横,“我们进来之前是不是有个跛了脚,一面掩着嘴不停咳嗽的送饭小吏走了出去?” 狱吏视线往桌子上的食盒看了一眼。 确实有。但那又如何? 谡深重复了一遍,“有没有?” “有。” 柳千颜再问,“那人你认识么。” 狱吏尬住了,“这送饭的人天天换,我哪能全认识。”战火再次蔓延到边小贤,“不信你问边将,给城楼守军送饭的人,他能全认识?” 柳千颜走到了一间牢房边,抓起一根搁在旁边平时用来揍人的木条子,将挤作一堆的人往两旁拨了拨。 “那地上那人你可认识了?”木条子指着监牢中地上躺着的一个人。 狱吏凑过去仔细看了一眼,嘴边啧了一声。 他不认识,但很眼熟。再一看那人穿着,竟然只有一层里衣,外衣不知被谁扒下来了。可是四周围的地上却没有外衣的影子。 那人乖巧的坐在地上,也不像被人打了,不像受到什么威胁。反而是一种很认命的态度。 狱吏不傻,三两步跑去拿了花名册过来,一个个的名字往下点,却没有一个是这人的。 瞬间怒了,“你到底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吴大哥呀,你不认得我啦?”里衣男委委屈屈的跟狱吏套起了近乎。 “谁认得……等等!你是不是,昨夜里送酒的……” “就是我啊!我是小王子啊,吴哥……”总算是认上了。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免费领! 狱吏的脸色也变了,“你怎么在里头的……?” 谡深懒得听他们兄弟长短,直接将柳千颜推到了角落边,“是怎么回事?” 柳千颜一脸意兴阑珊,“这不破案了么。边小贤拿下的疯子抓了送饭的小吏,换了他衣服逃走了。” 谡深深吸一口气,“我问的是那些疯子都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说,不是你搞的鬼?” 柳千颜蓦然认真起来,“谡深,你现在还肯信我么?” 谡深充满警惕,“我信不信,取决于你说了什么话。若你从一开始就对我说实话,我也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 谡深有些难以启齿起来。他对她有过刻骨铭心的情感,但那都不是真实的!都是虚妄的,是她哄骗他以为是真的。 她是有点本事的,又能够分身乏术。可是她在做的事情是危险的,也是要粉身碎骨的。 从北疆回来,他看清楚了她是谁,也明白了她有着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但这一切又都与他无关了。 她让他以为,他们之间是有渊源的,有来历的,有着分解不开的前世今生。可原来到头都是假的,对他来说是假的,对她来说也是假的。 只有,那一次与她缠绵是真的。她给他的感触是真的,她肯付出的柔情是真的。 但是又想到,她在宫廷里这些许日子,围绕在谡渊身边这些许日子,以她自己的话说她用尽了所有的法子阻挠亥王收复北疆,阻止他侵扰北疆地下的安宁,她所用尽的法子里是不是也…… 这个念头就很罪恶。而且念头一起就很难压抑下去。 她不是个人!她可以做到的事情是他无法想象的。然而一想到自己竟然对着个不是个人的东西还这般黏稠,谡深心底先恼了起来。 这些年里他很少动情系的念头。不能说绝对的清心寡欲无欲无求,但是少年时期的经历多少令他有了恐惧与迟疑,只要有人过分靠近,总是忍不住先怀疑对方的目的。因此能够得到他信任的人很少,也很珍贵。 为此哪怕明知道久光已经是一具行尸了,依然舍不得扔掉。 现在看着她都觉得讽刺。自己到底还要期待什么?期待一个不人不妖的东西,怜悯自己,忠心自己,从而臣服自己? 柳千颜先笑了起来,“看来,亲王不至于的内容还挺多。要想这许久。”她笑容实在是无情。 不明白的时候只觉得是这女孩儿青莲。谡深每回见着她都觉得她眼底里空旷得无一物。无论是被欺负的时候,是被淹死的时候,是被斥责的时候,哪怕眼眶中含着泪,口中说着求饶的话,可是仔细望进眼底深处,那就是空无一物的。 而现在明白了,她的空旷就是源自于她根本没有灵魂。 谡深揪住她,“城里出现的疯子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柳千颜轻轻抖动了下肩膀,就从他的手指下滑脱了,脸上笑容依然,眼底空漠滔滔,“既然亲王都信不过我说的话,那不如听听你信得过的人。” 柳千颜所说的谡深信得过的人,便是鬼刃。 鬼刃见到谡深,先是磕头认错。 “带兵攻打浠水郡都之事,属下实属无奈!” 谡深眼中有光闪过,拉起了鬼刃。他在相军手中遭受的折磨,从旁的口中多少也闻之一二。若非是鬼刃,普通人恐怕已经活不下来。 然而谡深只能不闻不问。正因为谡深的不闻不问,让鬼刃有了绝美的背弃翼郡王的理由。 鬼刃看向柳千颜,“是亲王告知柳千颜与我联络的吧。”否则,这个任务只有谡深一人心里知道。他信不过任何人。 谡深轻咬唇角,沉默,就当是吧。不然呢?跟鬼刃是说不清楚这个女人了。 “相军之中确实潜伏着一批外人。”鬼刃得了默认,开始汇报这段时间查到的结果,“甚至连浠水郡都的百姓之中也有。” 谡深问,“都是些什么人。” “是东周的人不假。但未必都是东周的武军。还有可能,我怀疑是与阿连一样的江湖人士。这些人不受命于东周朝廷,但是能被金钱驱使。因此只要能让我确认了是荆条君安插在城里的人,收买江湖人士的也应该是他。只有从亥国出去的人,才最了解亥国的人。” 谡深转向柳千颜,“那些发了疯的人,都是东周的人?” 柳千颜无意的捋了捋垂下的发丝,“我是最不希望相山城在你手中出岔子的人。你的势力越强,目前看来对我越有力。所以何必我要在这个时候给你添乱?对付外面的辽军看来已经令翼亲王头脑发热,浠水郡是你的初封之地,里面的百姓跟你都有感情,我为何要动他们。” 说的倒是一本正经。谡深也无力反驳她。可她真的没有伤害过他身边的人么? 鬼刃从他们的话中大抵猜测出来龙去脉,“若是如两位所说,东周的人选择这个时候挑起内乱,使相山城内忧外患,一定是触动了荆条君的某个指示。这些人未必能长期与荆条君频繁交流,必然是觉得现在这个时候对东周最有利,是可以一举拿下相山城的时候到了。” 谡深眉头锁紧了,现在不仅要对付辽军,还要对付东周了?看来的确是热闹起来呢。 然而属军人数始终劣势,若是调回相山军……他看向柳千颜。 同时,柳千颜也在看着他。 这一刻,她终于,等到了。 彻底改变天宿氏族被尘压谷底不容翻身的机遇。 让北疆的氏族们继续祭祀,膜拜,献忠。 谡深问道,“代价,是什么?” 话一出口的瞬间,他的耳边就仿佛听见了,命运齿轮转动的声响…… 咯哒,咯哒。不可逆转,不可阻挠,不可推拒。 鬼刃成了见证,在这场轮回命运的契约订立之时,万物变得鸟语花香,相山城上空阴霾的天色瞬间洒满阳光。 …… 辽军与相山城之战惊动了整个亥朝。 随着辽夏城的动静越来越大,南方所有的亲王以及郡王都看清楚了东亲王谡子谢的决心和魄力。 在亥王已经下令将相山城奉送给自己的兄长翼亲王谡深之际,东亲王的举动无疑就是在对亥王宣战。 然而亥王并没有应战,席承了他的父亲,先王谡百绛的龟缩之法。只要不进皇城,眼皮底下的一切都是虚妄障眼之法。 每个人都知道皇城是不会派援军支援谡深的。相山城就是一座空城了。 谡深原本属地上的属军根本不足以与辽军有一战之力,何论辽军倾城兵力之下。 谡深最后能够仰赖的只有他新养殖起来的相军。然而相军被他留在了北疆疆域却未必愿意回来支持他。 所有人都等着看谡深的好戏! 这个当口相山城倒是来了位稀客。临城城主洛郡王,谡辟。 谡辟这次来访,谨慎了许多。 全身铠甲包裹的严严实实,临城本就士兵不多,这回看着是全带来了。 相军也不拦他,由着他大军中间过。 走到相山城下喊开门。 “跟翼亲王说,是我啊——谡辟啊。他的好弟弟,来看他了!” 城门开了,谡深站在里头,问他,“你进来么?” 谡辟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知道在看谁,谨慎的点了点头,“你不会压我当人质吧?” 谡深笑了,“压你做人质能威胁谁。” “也是哦。就临城,跟相山城比力见高下,就落魄了不少。”自嘲的本事不是一般人能学会的。 入了城开口就是,“深哥,我这回是来当和事佬的。” 谡深看着他,“不可能是东亲王喊你来的。” “嘿嘿,果然瞒不得翼亲王。是南疆其他几位亲王来找到我,听说了我曾经给翼亲王开过后门一事,觉得亲王大抵愿意听我一句。” “听你一句什么。” “不要再和东亲王斗下去啦!” “为何呀。” “我们南疆素来太平,所有亲王、郡王大家一家亲。因此先王在的时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闹腾都弄不到我们头上来。可如今的亥王就不同于先王了,显然是想有所作为。亲王与亥王之间的瓜葛,小弟我也是最近才听说了。” 谡深压了压手掌,打断了谡辟,“等等,我与亥王的瓜葛?什么瓜葛。”为何连当事人之一都不知晓的瓜葛,一个南方边远之地的小郡王却知道了。 谡辟立刻一脸谄媚的笑,“就是亲王你拐了亥王宫廷里的北疆女啊!亲王好手段,怪不得不远万里也要援助北疆,真是千军难换红颜笑啊——哈哈哈。” 谡深眼眸危险的竖立了起来,“你从哪里听说的?” “哎哟,深兄。这又不是什么糗事。要说糗事,也是亥王的糗事。深兄你明明已经退离南方属地,远离了皇城,人北疆女千里迢迢寻夫而来。不是摆明了是亥王没本事嘛,你怎么反倒一脸僵硬了呢……唉、唉……这是什么脸色?有话好好说,不能动手!我入城前我们约法三章的。” “你入了我的城,还跟我约法三章?” “这……那、那你要做什么嘛?”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从哪里听说的。” “就宫廷轶事啊。说书人手上可多呢。不过这一则啊,师出有名!”谡辟压低嗓音,鬼鬼祟祟,“是宫里的大臣传出来的,一个叫做温子合绝笔写的!” 哈?好一个温子合! 第64章 妖女的加持 第64章妖女的加持 谡深知道东亲王谡子谢是不会那么轻易放过相山城的。不知听了何人言,将私生子谡槐的死全怪罪在了他头上。 杀子之仇,尤其是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像谡子谢这样的人尤其是忍气吞声不下去的。 可是谡辟并不知道,以为只是两家亲戚间中了亥王的离间计。相山城走了个侧亲王的时候被东周军和乱兵闹的可厉害,虽然周围的几大亲王都有心“相帮”,彼此之间也早已有了默契,谁先下手日后相山城就归谁所有。 谡辟自己不是没有动过心啊,是对自己兵力有着深刻的了解,有窃心没窃胆啊。最终城落东亲王之手,大家也是暗自叹一声,实至名归。 东亲王,辽军的兵力在南方也是有目共睹。而且谡子谢这个人与其他的亲王又不同,与本家谡家算已经走的比较远了,是那种实诚、根底殷实的人,以前的亲王、郡王被发配到了边疆地区驻守城池,那是真的为了防御外敌入侵,为了守护一方百姓的,因此尤其能打,要比皇城腹地的军队凶悍数倍。譬如参照北疆氏族军就可见一斑。 而之后的亲王却多是因为不满于在皇城中得不到好处,或者与亥王处的不开心,自己问作为父亲、叔伯的亥王要一块封地,自己建城,自己养民,自己做个土霸王,而亥王一代代的衰弱,也造成了皇城根本不敢再轻易管辖亲王、郡王封地的局面。 因此见到东亲王出手了,相山城周沿其他的亲王们纷纷一脸,哎哟,给这老家伙抢了先!虽然口中骂咧咧,谁都没有要继续争夺的意思。 倒也算平和。 其中最吃亏的自然是谡深,浠水郡依附在相山城之畔。一旦东亲王在相山城中吞兵培养势力,浠水郡的日子定当更不好过。 得知东亲王将相山城交托给谡深代为治理,其他人还有些紧张,这两个悍哥儿不会打算联手一统南疆了吧? 尤其谡深还娶了东亲王夫人娘家的侄女。以后不就是一条裤子的本家了。 随即戏剧化的一幕就上演了。亥王突然就加封了谡深为翼亲王,还公然把已经被东亲王占了的城池赐给了谡深。 双方就打起来了? 吃瓜亲王郡王们嘴上,“不得了不得了”!心里:哈哈哈! 正要看戏。眼看着辽军在辽夏城中全军动员,浩浩荡荡,虎视眈眈。突然就生出了那么一两个忧国忧民的,譬如谡辟。这一旦打起来,平日里维持的面子肯定都不要了。 他自己的城池小,兵力少,而胆子也小根本不想打仗。万一真招惹来了皇城军。自己的好日子就要结束了? 他这念头一起,与其他兄弟合计完,这不就来了。 好说歹说,劝了半天,不得事儿……还分析利弊。谡深哪会听他的分析利弊。 陪着他喝完两壶后,谡深自觉自己欠的人情就到这儿了,话已经说完了,“日后需要我谡深的地方,尽管开口。能做到的,不能做到的,定然全力以赴为先。但,这次交战,不是我谡深一个人说了算的。东亲王倾全城之力,你要么去试试看劝他,能劝下来便是你的功德。且是他兵力优占于我许多,只要他退兵。我没有强打他的道理。” 谡辟还在一厢情愿,“那你是不跟我去道歉了?” “我道什么歉。” 人又不是他杀的。 谡槐是自杀的。而且是为了个男人自杀的。这话不说还好,说出去怕是更令东亲王脸面无光,更要屠城报复了。 摆脱了谡槐,可能是之前喝的过于急促,谡深感觉到身子微微有些发热。 就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了走。 等脚步停下的时候,一抬头,正是柳千颜住着的亲王府。 想也没想,转身就要离去,可不住仔细一想,自己为什么要跑?有什么可怕她的么。 柳千颜果然妖女,仿佛已经料到他会来。 大门虚掩着,自己就坐在门边的台阶上,望着走来走去的行人。 诡异的是,行人却仿佛看不见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了。 谡深走到她的面前,垂下眼眸俯视她。 通常被人居高临下的看着都会感觉不舒服,都会下意识的站起身想要平起平坐,柳千颜却不。 “看来洛郡王的和谈没什么成效嘛。” 谡深抬步往里头走,这里曾是谡海的别府,谡槐把正府烧了后搬来住过一阵子。后来就没人了。 他以为柳千颜会跟紧来,可走了几步一回头,身后没人。想出去看看,却又觉得未免在意她了,咬着牙径自继续往里头走。忽然眼前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什么人!”难道庭院里还有别人?其实若他先仔细想一想也没有什么意外的,府邸那么空旷,有一两个人不正常的很么。可到了她的身上,什么事都变得不正常起来。 从里头出来开门的还是柳千颜本人。谡深很想转身去确认一下刚才门外坐着的人呢?但还是忍住了。 柳千颜一脸,少见多怪的样子。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你明知道和谈是不可能的。”谡深就事论事的说着,掩饰刚才被惊吓到的尴尬,再次提醒自己,不就是妖女么,有什么可怕的,“锦下槐的身份无法对外人言道,谡子谢心里的恨意就更甚了。我就是纳了闷,久光假扮锦下槐一直扮的好好的,怎么谡子谢就会知道人已经不在了。” 柳千颜一盏盏点着庭院内的风灯,影影倬倬的。谡深不免想着,原来她也要一盏盏的点?不是一挥手都点燃了?还是在自己面前依然装弱呢。 “亲王,难道没觉得自己身边少了什么人么。” “少了什么人?”被她一说,谡深还真细思起来。 柳千颜目光上下打量着他。该是看出他喝酒了。毋庸置疑的,以她的眼力,怕是隔了三四天前喝了几口酒也能看出来。 风里吹过,刚才的酒气散去不少,现在不感觉热了,就感觉后背丝丝的凉气。不知道是因为刚才风吹的,还是见了她的缘故。 “亲王是感觉冷了?要不把炉火添上。” “不必。”身子却还是挪了挪,避开了风口。“你说我身边少了什么人?” “少了位夫人,”柳千颜语气揶揄,带着嘲讽,“你不会是真的完全忘记了这回事吧。” 荪苗若?提起这人他就有些头疼,“人是你让我娶了的。鬼刃与我说了,辽军攻下浠水郡都,你没让人拦,等于是你送走的。你这是为了什么?” “也没为什么。就看着你亏待了人姑娘。” “我从头到尾都没碰过她,哪里来的亏待。” “就是没碰才是最大的亏待了。人已经是你谡深的夫人,若是原封不动的回去,说出去谁信。” 谡深也不知是真凉了还是怎的,全身都颤了一颤。 猛地站起来,忽的一步跨到她身边,一手挑起她下颚,逼视着她淡漠而似深渊般的眼眸里,“你怎么能如此淡定自若?” 柳千颜竖起一根手指去推开他的手,推了下,没动静。轻轻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下一刻谡深就觉得手中一空,她如同掠影般退开了两步,纹丝不动的又站回到自己眼前。 “既然你已经见过北疆的祭坛了,也进去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根本不是个人!” “我是残影。我是那北疆巫女的残影。为北疆天宿氏族的魂魄残留至今。但是所有的经历确实都是真的,都是巫女的经历,每一滴血汗都是她流淌下来的。” “对她许下诺言的男人已经死了。早在八百年前就死透了。埋在亥朝皇陵底下……” “我知道。但我去不了。亥朝的皇陵,有墓兵把守。那是阴差。” 谡深几乎要被她戏谑的语气逗笑了,“难道还有你巫女残影打不过的?” 她眨了眨眼,很认真的看着他,“你不会以为我什么都能干的吧?若是如此,我何必费尽心思与你们谡家的人周旋。弹指间让你们灰飞烟灭不就好了?” “你需要我。” “什么?” “找上我,是因为需要我。你必须借助谡家的人,谡家的血脉,才能开启祭坛。才能将那些当年因为怕死而留下来的祭司的阴魂送回祭坛里去。否则他们会不停的徘徊于世,会骚扰北疆的氏族,令他们陷入厄运。” 柳千颜神情突然悲惨起来,“看来你果然被带进去了,而且看到了里头墙壁上描绘的往事。” “你说是你篡改了我的命运?” 柳千颜一挥手,屋子豁然变得暖和了起来,“你被流放的那一年,其实就该死了。可是你到了北疆的疆域上,你血脉里谡家的血液唤醒了我。而我那个时候正好进入轮回,巫女的力量还没有苏醒,所以是勉强救下了你。” “就是为了日后好利用我?” 柳千颜叹了口气,“你还是不明白啊,谡深……我,必须要救你。” 谡深一脸不信,“有人拿刀架着你?” 柳千颜走了过来,谡深本能想退后,可是周围的热气雾化了他的思想,开始混沌,他一手挡在眼前,“够了!别在用你那套迷幻的妖术……” “那不是妖术。那是属于巫女的记忆,没一分回忆都是真的。她因为信任那个谡家的男子,而心甘情愿的赴死。最终却没有得到自己承诺的东西。然而她的使命从未完成,她的魂魄只能萦绕不去。她见到了你,便开始念着你,希望你过的好,希望你成为亥王,希望你能够履行你的先祖没有遵守的誓言。” “与她一起去死?”世间怎么会有那么蠢的誓言。 柳千颜看着他,摇了摇头。 …… 辽军的进攻变得愈发的蛮狠。看得出东亲王的耐心也已经用完了。谡辟明白自己在谡深这边的使命是无法完成。 谡深问他,“那你还去东亲王那边么。” 谡辟笑得尴尬,“我又不傻。我去不是自己找死。你欠了我的人情,他又未必。唉,只不过不想你的人情我还没用上,你就不在了……”说完灰溜溜离开了相山城,回到他的临城去。 相山的守军节节败退的时候谡深再也沉不住气,将柳千颜抓了过来,“你不是答应过我,会帮我!” “很快。谡深,你要有耐心。我已经守着谡家,百余年……” 相山城中随即乱了起来。是之前荆条君安插的东周奸细在城中散步谣言,东亲王不愿为难相山城的百姓,东亲王原本就是相山城的城主,可谡深却以小人之姿窃取了东亲王的成果。 如今东亲王的目标只有谡深一人,只要相山城放弃谡深,辽军绝不强攻,不会伤害相山城一瓦一墙。 谡深惊疑,“难道谡子谢也与东周荆条君合谋了?” 柳千颜好心提醒他,“东周的目的从来不是与亥朝任何人结交,而是让亥朝各亲王、郡王之间矛盾丛生。所以也并非是帮着谡子谢,不过恰好敌人的敌人,成为了盟友。” 边小贤正带着人在全城之内抓捕造谣生事的人,这时候不管是相山城原住民还是浠水郡都逃亡而来的流民了。凡是抓捕了都当做东周奸细论处。 一时间城内舆论风起云涌,都是对谡深这个翼亲王城主不满的。 不是说好的同仇敌忾,说好的同甘共苦,怎么一回头自己人就成了外邦奸细了?是不是亲王还要借机铲除异己呀。 城中本来就有倾向东亲王为城主的一派,如今翼亲王就是要杀了这些人吧。 谡深知道再下去,内忧外患,辽军若是不退兵,哪怕双方并不交战相山城最终也会瓦解的。 “北疆的援兵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到!” “你想要它的时候,它就到了。” “什么意思!”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柳千颜就是在耍他玩。可是他知道柳千颜的目的只有北疆,在其他事情上她不该有倾向性的。 “我需要做什么?” “你需要坚定的,想要守住相山城。” “我当然想要守住……”谡深看了看她,似乎从她空洞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光亮,他有些明白了。 …… 谡深开启了全城巡游式的对话,与整座城池的百姓、将士、城民。 开始讲述自己的过往,讲述自己受到的不公待遇,讲述自己被父亲抛弃,最终却还是选择回到皇城去助父亲一臂之力。 讲述在年幼的弟弟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挺身而出。在相山城兵乱的时候,他毅然决然带着为数不多的属军赶来平乱。 那一刻,被东周奸细动摇的军心又回来了,民心也回来了。 谡深承诺了他们,会重建浠水郡都,因此浠水郡的百姓日后不必再寄居于人下,相山城的百姓不必在与他人分享自己的家园。 边小贤看着底下众志成城,不禁热泪都要出来了,可是,“亲王,就算以全城之力,要抵御训练有素的辽军恐怕也是旦夕之间啊……” 谡深的目光却掠过众人,径直凝视着柳千颜,她答应他的,是时候做到了。 那是整个相山城,甚至谡深头一次见到北疆巫女的吟唱。她的声音并不高,清远,绵柔,神游。 她穿着平常的长袍,站在相山城的城楼墙垣上,迎风而立,随之飘舞。 有那么一瞬看起来就要坠落下去,谡深派人过去扶住她,却被她拒绝了。 连城底下辽军的前军也凑拢过来看,不知道是顶上的女人是发着什么风。 然而随着刻度流逝,天空阴暗下来,从北方吹来了包裹着砂砾的风气,吹打着底下辽军的脸。 砂砾越来越大,开始打的人睁不开眼。 辽军中并不知道城楼上的女子是谁,只知道她在作妖法,亥朝已经禁巫多年,何时见过这等阵仗。 于是辽军中有人回禀了谡子谢,谡子谢想起夫人家的侄女说过的话,谡深的身边有个北疆的妖女。北疆是唯一还供奉着祭祀妖法的地方。 他令人射箭,想把作法的妖女射下来。可是弓箭手抬不起头来,箭矢胡乱的飞过,却最终都回到了自己人的身上。 令前军组成排阵,手拉手一起前行,砂砾却夹在龙卷风中,将阵型吹散,把人扔到地上。 谡子谢只得叫人退兵。他知道那个妖女不死,自己就不可能拿下相山城。 辽军鸣金收鼓的同时,谡子谢暗中派人去了北疆,要找出这个妖女的下落。 回到辽夏城,谡子谢对自家夫人道,“你侄女呢?” 荪夫人知道自己夫君受了败仗,怕责怪到苗若头上,起初还不肯说。在谡子谢好言相哄下才喊了出来。荪苗若并没有回自己娘家。 “姑父……”知道姑父没有拿下相山城,荪苗若也有些担心。 “你来跟我说说,谡深身边那个北疆女子到底什么来历?” 一听到问北疆女子,荪苗若眼底升起凶狠的厉光。 第65章 英灵的希冀 第65章英灵的希冀 久光的尸身到底是翻修了无数次,烂了,便不能用了。 可是巫女强大,柳千颜依然笼着他的一缕魂魄,试不试放出来把玩几下,跟一团鬼火似的。 谡深寻迹踏来,一团绿莹莹鬼火就缠绕在他周围,忽上忽下,乍看贼拉巴渗人,谡深顺手抽出随身利刃就要去砍它。 一缕比鬼火更阴沉的女声飘忽过来,“他可是久光的魂魄,你真舍得砍下去?” 听闻她的声音,谡深压回了刀柄。抬起手指挥了一下,鬼火在半空划过半个圈,落在柳千颜的肩头停下。 蹲着不动的时候倒是有些许乖巧。 “这是久光?!”谡深的语气分明就是不信的。 柳千颜翕起鼻子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看来今晚喝的可不少呢。” 今晚相山城观山宴。整个城池上下与民同乐。 连周边城池、府郡的人都来了,譬如那位之前还认为谡深死定了的洛郡王谡辟。 辽军退兵了,所有人都认定是东亲王怂了。连东亲王都怂了,说明整个南边没有什么人会再恶意挑衅翼亲王和相山城。 哪怕自己还收留着前相山城主的家眷们,谡辟依然很得意啊。自己没有站错边边,与人为乐才是人间真情。 在谡辟的引导下,那些底气不那么硬实的亲王郡王们也赶着来示好。 有些话就赶着明说了,“翼亲王呐,我们那会儿不是不看好您嘞。相山城那么大一座城池,谁做主不是做主呀?有您在那只会更好。之前若是有什么得罪的,我们就往事随风,由它去了吧?啊。来,干一杯!” 这些谡姓本家兄弟间的亲疏谡深是知道的,大家利益当先,趋利避害,真指望什么人能依靠着,那就是天真了。谡深的阅历容不得他天真。 而如今自己做了亲王了,相山城又是交疏要道。与以前犄角旮旯的浠水郡都不同,相山城是需要往来经商互贸才能完好运作下去的,结交这些人也是大势所趋,不容独享清高。 喝了几杯后就觉得恶心。并非不胜酒力,而是看着眼前的人,厌恶的情绪一股脑的要翻出来。 好在相山城中不乏能言会道的言客们。都是以往谡海养着哄自己高兴的。 谡深不了解他们,便交给了边小贤,让他多找了一些来,自己就退去了。 他想念鬼刃,想念久光,他们和边小贤不同,都是心有月光之人,也因此更得他的信任。 可是眼下久光亡魂湮灭,鬼刃被自己派出去做了暗探。身边却连个说话喝酒的人都没有了。 大宴开始前边小贤就悄悄问过谡深,要不要请柳小姐同席?在边小贤看来柳千颜是北疆氏族之女,翼亲王又平定北疆有功。两人坐在一起就是天造地设,不管旁人妖女、反王之说如何,翼亲王是背后有着北疆氏族藩王支持的亲王这一点就足以压制住许多人。 亥朝一片祥和的假象已经撕裂的差不多了,如今确实到了成王败寇的微妙之际了。过去的格局也在一点点的磨变。 然而谡深并没有多少心思沉浸其中。他的脑海中不断的翻涌出现的都是在北疆地底深处的祭坛中所看到的一幕幕。 在地面上的祭坛不过就是个障眼,族人把活物推下去。底下的生灵便接住了,吸取活物身上的阳气,苟延残喘。 那些生灵才是真正的残喘,它们见不得阳光,见不得空气,见不得人眼…… 靠近了她的身边,总能嗅到一股细微的雅气。不似花香,而更似檀香。 谡深后来想了一想便明白了,那是蚀骨粉的香气。因为要化去活物的筋骨和血肉,必先迷晕了它们,不得动弹。 只是柳千颜身上的香气不重,因为她在地面上待的时间更长。 谡深往庭院里一坐,鬼火便离开了柳千颜的肩头飘萦而来,细看下竟真的就像久光。谡深揉了揉眼睛,心底有些讶异和骇然。看来是跟妖物相处的久了,人心也会变的。 亥朝摈弃巫术已经很久了。也是由于先祖立下的祖训,亥朝王室绝不能纵容巫蛊之术。连听天算命的都很排斥,也直到了谡百绛的时候,因为他本身的羸弱国师稍微兴盛了一阵,但谡百绛本身只愿意听好话的,但凡听到了亡败之词就要驱赶,最后又不了了之。 过去以为是亥朝立下规矩的先祖是个讲究务实之人,不喜欢听虚的。现在想来应该内心深处多少还是感到害怕的。 鬼火飞舞了一会儿,落到了谡深搁在石桌上的手背上,轻轻点了几下,见谡深没有拍打它,它便完全落定下来。 柳千颜拢了拢衣袖道,“果然是个忠仆呢,哪怕仅剩下一缕魂魄了,依然要亲近在自己旧主的身边。” “它真是久光的魂魄?” “不信你问它。” 谡深漫不经心的哼了一声,问它?问它它能回答么。 “重聚魂魄的时候,是否真的会经历一遍亡者死前的痛苦?”他在轮回记忆中看到过,但很确信那并不是他所看到的,而是他的先祖。 “是。重聚,需要收集所有飞散的魂魄,散的时间越长,越难收拢。不过幸好,他死之前并没有觉得有多痛苦,反而是一种解脱。” “解脱?对久光来说死怎么会是一种解脱。” 柳千颜看着他,似乎在考虑是不是要说,但最后还是决定说了,“久光跟你回到皇城的那次,其实是他想向你辞行的。因为感觉自己身为长子愧对父母,想要在皇城中谋一份稳定的差事。而不用在边关小城,每日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人争执,要么就在不断的劝说当中。” 谡深的坐姿逐渐挺直了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重聚的时候我会浸入他的灵魂。你不是刚才自己问了么。” “久光真的觉得,不想在浠水郡都待下去了?” “他当初选择了跟随你,是因为觉得翼郡王谡深与其他任何一个亲王、郡王都不同,你能够懂得百姓的辛苦,能够体谅普通将士的心,他们不怕流血,不怕战死沙场,他们怕的是一辈子碌碌无为的,在朝廷中对文官史吏们卑躬屈膝,直到临死都不能抬起一次头来,对帝王说一句:臣,战无悔。” 那是久光的心声!谡深知道那是的,因此听了格外的触心。 语气也轻柔了起来,“是我的错。是我让久光失望了……” 谡深也着实无奈。他看得到东周这些年愈发得寸进尺,伤害着边关的百姓们,可是那些驻守的亲王们,熟视无睹安逸度日。 亥朝各地城池之间也是彼此掠夺,今日合明日分,分分合合久不日矣。百姓无处诉苦,连将士也无处效力,当主子的一个个都像是在过家家。 像那临城洛郡王亦是如此。“啊,城池好像守不住了。那我先撤了!你们各自安生吧。”来年的时候或许本家中哪个亲王大发慈悲,又把临城打了下来送给他做一份厚礼。 对亥朝的帝王是早就没什么想法了。谡渊上位的时候每个人都在看着他,他也果然没有令人失望,在宫廷中无为而治多年之后,烧死了一个疑似北疆的巫师,继而光明正大收复北疆,途中被自己的兄长拦了一拦,赐封了个亲王之位以示讨好,就此撤兵了。 这还能指望什么呢? “看来翼亲王已经有些明白了。”柳千颜意有所指的说道。 “明白了又如何。” “明白了就知道,今日参宴之人皆是不可信之人。若谡深你准备与辽夏城开战,今日与你交杯之人,有几个会出面帮你。” “他们?”谡深失笑,“这些亲王和郡王,不过都是聚在一起乌合之众罢了。有事未必能够与之同道,也绝不可能与之同谋。不过我确实欠了洛郡王一个人情。” “不过顺水人情,也值得亲王你寄挂?” 是值得寄挂的。因为谡深一路走来从来都不容易,只要施与恩惠者,他必记之。 柳千颜的眼神彷如能够看穿他,“你寄挂便寄挂好了,与我无干。只是你欠我的人情,也不要忘了。” “辽军虽然退兵,但谡子谢不是那么容易罢休的人。我现在只能守在这里,哪里都不能去。” “可是你在外头还有一支相军。” “那是我来不及带回来的。” 柳千颜却根本不听他的,“你是对北疆祭坛动了心思吧。我知道,见过那底下的人没有不动心思的,除非……就不是人。” 谡深倒吸了一口气。她说的也没错,毕竟她自己就不是个人。 谡深反问道,“我记得你一直说,北疆必须藩王各治,你们到底在防些什么。” “防的永远都是人心。北疆氏族有着北疆氏族的渊源,不是氏族以外的人能够理解的。这些年他们喝下去的水,吃的地上长出来的食物,他们再贪恋也不敢觊觎神祇的东西。可是亥朝不一样,你们那些人是没有信仰的。谡家的人也知道这一点,因此从来不涉足北疆。” 谡深逐渐明了,“可亥朝已然几代之后。尤其先祖爷爷去世,走的匆忙,也没有好好交待,到了父王那时几乎都忘光了。所以你才会出现?” 这么一想不禁有些同情她。她并非必然出现的,而是偶然。只有当北疆需要她的时候,氏族需要她的时候,她才带着沉重的枷锁降临于世。 每一步都有英灵替她布局好,随着身体能够承受的力量愈来愈重,回忆起来的历程也越来越多,她眼底里的深谙不是没有来由的,而是令人无法喘息的重压之下,破灭的光华。 她的敏锐总是早他一步。 出口便是,“不需要你个世俗之人的怜悯。” 谡深哑然,她是不需要的。世人皆枉然,有着各自的悲欢离合,各自的七情六欲,一生短暂,却绝不可能过的完美。总是要各种自作,把自己逼入绝境,到头来有的人能破涕一笑,有的人却抑郁而终。 这在纵古观今的巫女残影身上是不存在的,可却也是她最最可悲的。明知道没有好下场,毅然决然的还是要纵身跳下去。明知道要分离,却还是要紧赶着走到一起。 …… 谡深这头萧瑟沉沉。 边小贤那头却格外的闹腾。 几位亲王喝的醉了,便开始打趣起早先离席的谡深起来。 通常酒宴都是这样的,谁走的早,谁就做了被编派的事主。 虽然谡深是边小贤的主子,但边小贤这人心思活络,与久光和鬼刃还真不一样,不是那么一根筋。 于是也随着一道说起来。 “小边儿啊,听说你们亲王只有过一位夫人,还是辽夏城那位夫人的娘家人。照理说,与东亲王那不是亲戚么,怎么说打就打起来?外头传言纷纷扰扰的,刚才你主子在,我们也不好开口问。这会儿你主子都走了,你给我们打个底?” 边小贤面露难色,再怎么着背后嚼主子舌根总不好。 谡辟也凑了过来,“可不是!我还想着都一家人,还中间做和事佬呢。谁知道两边都不买我帐。嘿,你们可不知道,我初那会儿跟谡子谢老爷子去说,我说翼亲王那是亥王他亲兄长,当年唯一回皇城去援先王的人,这亲王位份都下来了,相山城都易主了,可不该面上闹如此僵。辽夏那老爷子差点一脚踹我脸色……” 看书还可领现金! “哈哈哈!也就是你,还凑进去中间搅合。” “我是兄长啊,我也是没办法。谡海那位的孤儿寡母全在我城里,我跟祖奶奶似的供奉着,东亲王为了夺回相山什么法子都用了,还指着孤儿寡母出面呢。若不是我拦着,那几对孤儿寡母如今可又流落在外头了。” “心还是你好!这点我们都看在眼里,以后若是有人敢欺负你临城,需要我们哥几个帮忙,你尽管找人来说话。我们哥几个定保护你的周全。” 说的是好听,谡辟也不傻,他才不会信。谡海的妻小那时候各处求爷爷告奶奶的求着亲王们出兵援助相山城,谁来了?没有一个呐。现在说的好听,他信他们几个,还不如信东亲王会来援助呢。 不过碰了几杯之后,什么心思都揣回独子里。继续八卦翼亲王的家事才要紧,翼亲王人可不在桌呢。 “所以边兄,你们翼亲王与东亲王到底是怎么了?我找人去乾州打听了,荪夫人可没有回娘家,那人在哪儿,不会还在你们城里吧?” 边小贤心里琢磨着,荪苗若的下落明眼人打听是都能打听出来的,所以也不必执意瞒着,至于之后再问为何要走,就打马虎晃过去就是,“荪夫人是被辽军接走的。要问现在人去哪儿了,该请教辽军才是呀。我们翼亲王的属城浠水郡都还是毁在辽军手中的呢。” 其中有个最八面玲珑的亲王立刻质疑起来,“不对,不对!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我是从辽军前军那儿听回来的,浠水郡根本不是辽军炸毁的。辽军自己都在里头折损了不少人呢。就因为辽军好这一口面子才硬瞒着不说,他们说的是,你们亲王身边有个狠角色,诓了辽军入浠水郡后亲自下了令炸了城。这杀敌一千自毁城池的打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到底是何人?” 这事边小贤熟啊。他就参与其中,浠水郡的百姓和将士还是他亲自安排接回来的,一招暗度陈仓,叫他也是大开眼界。 忍不住夸口,“珏亲王说的没错,真正是杀敌一千自毁城池。这位柳小姐绝对鬼马神差,只有人想不到的没有她做不到的。这一回,把东亲王泱泱辽军给喝退回去的,也正是她呢!” 其中两位亲王瞬时对视一眼,开口了。终于挨到这位守军大将的酒后真言。 这几壶酒没白陪着喝。 “边兄说的柳小姐,莫非是传闻中从宫廷逃出来的北疆氏族大将柳绯君之女,那位柳三小姐?” 边小贤酒气迷住了眼,听他们一说原来大家都是知道的人,既然都姓谡,都是翼亲王的本家,以后翼亲王就是顶替了侧亲王,加入这个和家亲的亲王大团结中的一员了。 谡深不喜交际,那就让他这个得力大将来。 “就是那位柳三小姐!至于她是怎么从宫廷出来的反正我是没看见,耳听为虚,只要不是柳小姐亲口说的,我都不信。” “哟呵,这么说来边兄与那位三小姐还挺熟悉了?” “那是自然!我们也算过命的交情。翼亲王去北疆的时候,就剩下我和柳小姐守城,我们城里也就那么点兵,辽军攻打浠水郡都的时候我们根本无力援助,柳小姐就出了那么一狠招。那些傻不愣登的将士还不听,幸亏有我。” “哦?来来来!说来听听,正好下酒。” 第66章 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第66章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谡深正在擦着贴身的鱼凌刀,擦的格外仔细,不沾一丝污迹。 他与那些流连酒宴的亲王不同,佩刀不是用来摆设,是真正用来砍人的。 通常亲王、郡王们饲养的属军,都跟祭品无二,亥朝之内已经很少有亲王愿意亲自上阵了。 充其量善良一些的就像谡辟那种,自己逃之夭夭,你们自求多福。 酒醒之后的边小贤自觉酒后失言,更可怕的是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失了什么言,说了些什么,论酒量他不是不行,是真架不住几位亲王的轮番上阵,他们果然都是姓谡的一家亲,彼此之间都有默契,似乎怀揣着什么目的一样。 所以边小贤咬一咬牙,决定坦白从宽。先对自家亲王都交待了,免得日后被人揪出来自己当时出卖了主子什么的,有嘴说不清。 谡深横了他一眼,看他脸色就知道在酒桌上陪了亲王团们不少杯。 “醒了?” “醒了,醒了。有劳亲王挂心。” 谡深心瞅也没挂心啊,不就随口问了句。 “听说最后喝到了天亮啊。”谡深又是随口一句。 “唉,是的……”主子走了自己还在贪杯,边小贤脸上有些挂不住,不过看谡深的表情倒是平和,没有怪罪的意思。 “之后你们又聊了些什么?” 谡深这一句给了边小贤机会,边小贤觉得还是先给翼亲王一个有个准备来的好,搓着手,腰背不自觉的佝偻起来,“其实是这样的,那几位亲王就是对翼亲王感到兴趣,不过翼亲王您面上过于冷遂了,他们觉得当您面不好问。” 谡深将佩刀插回刀鞘,小心翼翼的放好,“呵,聊我啊?他们有什么好好奇的。” “就是……是……关于……” 谡深拍了拍边小贤肩膀,“你也是从浠水郡都就加入属军的老将了,什么时候在我面前说话需要这般谨慎。” 边小贤还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关于乾州的荪夫人,还有……柳小姐的事。” 原本是低着的头因为没得到谡深的反应,忍不住微微抬起来几寸偷瞄了一眼。谡深的脸色果然是变了,而且阴晴不定的。 边小贤自顾自解释起来,“属下、属下当时也是喝多了,没想要多说的!可是,他们不断的灌酒……” “都说什么了?” “也、也不过就是问了些面上大家都听说的。荪夫人到底是怎么和辽军回辽夏城的,您回来后是否去接回来……和柳小姐的……” 说到一半就听到哗啦一声也不知道什么东西碎到了地上。边小贤吓得手都哆嗦,话自然不敢继续说下去。 心里想着,昨夜后半程大家都喝的差不多,自己醉成那样,那几位亲王郡王该也是好不了,说不准都还不记得了呢。 偷偷瞟了几眼谡深,想这么说吧,就怕谡深会更恼怒。 索性妥妥的先跪了下去,“亲王!是属下错了。属下不该喝多了,背后乱嚼舌根的!属下以后万万不敢了。” 谡深依然沉在那儿,顿了一会儿才心平气和的问他,“关于柳小姐的,他们都问什么了,你都说什么了。” 边小贤本来是不敢说的,可想了想,既然自己都选择坦白了最好摊牌到底,省的日后有什么小话传到亲王耳朵里。 谡深说的没错,他是从浠水郡都就加入属军的,刚加入属军的时候也不过就觉得这个郡王有些东西,说的都在理,训练也得法,难得的是他肯自己先做,自己演示好了才让部下的人去做,于是大家想着,瞧,连堂堂一个郡王都能做的,自己没道理做不成。 也就那样而已。 直到学完一身真本事来了相山城,见到了相山城的将领是怎么练兵的,见到了往来相山城的亲王郡王是怎么当主子的,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能够跟随翼郡王算是三生有幸了。 怪不得连久光那样的皇城世家子弟,连鬼刃那样的江湖异类高手,都心甘情愿的蛰伏在浠水郡这个小城镇里,每天吃不饱,穿的破烂,还要帮着挑水,劳作,还要每天坚持训练。这些人都没有吭过一声,吐露过半句不满。原来都是有道理的呀! 到底是自己见识短浅了。 所以他现在是真心诚服于谡深的,翼亲王能够接管相山城,他要比任何人都由衷的高兴。相山城池肥沃,人多地光,而且地处往来通商要道,翼亲王有了这片城池才能大展手脚。 他跟那些鼠目寸光的相山旧部还是有些不同的。他信得过谡深,所以敢于直言,谡深是能分清轻重缓急的人。就算自己不小心说了什么不利于相山城的事,翼亲王也一定有办法抵挡过去。 于是一五一十,事无巨细的回忆起来,哪怕有些记不真切,也尽量还原,“他们询问柳小姐的来历,都在好奇柳小姐为何离开了皇城,如何离开皇城的。” 谡深没有表情,而是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他们知道柳小姐是北疆墨旗氏族柳绯君的幺女,随柳绯君离北疆进皇城后就留在了宫廷里,因此都觉得是北疆与亥王之间有了什么约定,而后来柳小姐突然逃离了皇城,他们觉得是北疆与亥王决裂了。他们还问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是我说不清楚的……” “是什么。”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他们问我,柳小姐与天宿氏族巫女的关系。”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并不知道啊。不过,我倒是一时口快说了,辽军正式攻打相山城的时候,突然城外发生了天卷残云的怪异天象,是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的。我听相山城的老人们,这种天象百年难见,说明一定是哪里发生了极为重大的事。” 谡深闭起了眼睛,“你就这么全对他们说了?” “这……亲王,难道这件事也不能说?可这天象的事情,难道不是天底下的人睁开眼睛都能瞧见的么?” 天底下的人都能瞧见倒是未必了。 因为那一日,辽军与相山城中人所见的天象却未必相同。 相山城这头看到的是天卷残云。辽军那头看到的却是千军万马。 那是真正的千军万马,且都是没见过的战甲。辽军看傻了眼,连在辽军之中的谡子谢也看傻了眼。 他在成为东亲王接管辽夏城之前曾有幸随着一名高僧四处游历了半年。在一个市集上,他见过类似的战甲,据说是北疆氏族军先人们的战甲,与亥朝祖传的极为不同。 这种战甲厚实,能将脸面全部覆盖。最奇特的是,在天灵盖的位置有一块光滑的铜片,铜片擦拭的极为干净。就是那种哪怕整副盔甲上染满血迹,这块铜片还是一尘不染的。 年轻的谡子谢问高僧,有什么说法没有。 高僧告诉他,这是北疆族人为了防止死后灵魂被祭祀收敛,养成阴军而特意加上的。北疆的将士不怕战死,却怕死后被收魂养蛊,成为祭祀的阴军之后永世无法重入轮回,因为祭祀后裔也是不死不灭的,他们只能在一代代的祭祀手中成为奴隶。 谡子谢当时听完就吓了一跳,人死后一了百了,若是还要作为奴隶,岂不是太惨?可也没真当回事。 然而这次他见到扑面而来的大军,气势恢宏而磅礴,压抑得辽军根本不敢动弹。哪怕下了军令,不许退!结果还是有好几个转身就往回跑的。 按照军法这些往回逃的应该当场砍了。但谡子谢留了他们一命。因为当时,连他自己都被震住了。 直到回到辽夏城仔细一想,谡深手上不可能拥有如此重兵!这一定是某种障眼法。 又回想起夫人荪氏口中一直在念叨的妖女。联想起自己年轻时候见到过的那种铠甲,那是北疆的铠甲。而且是有些年头了,甚至不是当下的氏族军的。 因为如今的北疆氏族军早已分藩而立,那副盔甲却是氏族大军统一时期的战具。 谡深本身不过是个时不他待落魄皇子,那些家底早就被翻了个一干二净。于是谡子谢和一干亲王等不约而同将目光都放到了谡深的身后,他远助北疆背后真正的目的。 亥朝已经放任了北疆自治那么久,怎么到了谡渊手中就突然想起要收复北疆了。所以北疆一定有着什么东西。 作为亥王的谡渊知道,然而谡深也知道。因此他们兄弟才会先后都将目光放在了北疆,而且显然谡深率先一步得到了什么。 …… 亲王郡王们借着相山大宴,向谡深身边的战将打听消息的同时,谡子谢也正从荪苗若和水烟口中听到了关于柳千颜的诡异传闻。 “她就是个北疆的妖女!” “经常神出鬼没。水烟好几次明明在院子里的时候见到她,可是一出门,她却正从外头走进来。一个人怎么可能分身两处?不是妖术是什么。” “还记得她刚来的时候只身一人,来历不明。就那么混入了谡深的府邸。可是谡深一见到她……”荪苗若的语气怪异,看向了水烟。 水烟心领神会,接了下去,“翼亲王那个时候神情可古怪,像见到了什么前世今生的人,还喃喃自语。之后两人就进了一间屋子,也不避嫌,丝毫不顾及旁人的闲言碎语!”这显然是主仆两人最为关注与糟心的方面,可怜谡子谢一个老爷们根本不想听那对狐妖子是如何行苟且之事,他在乎的只是柳千颜的来历。 听到荪苗若说,锦下槐居住的谡海以前的亲王府突然遭遇了一场大火,之后身边的书童就不会说话了,而她们见到的锦下槐已经变得举止怪异起来。 谡子谢想到了去找那个小书童。虽然知道不好找,但能够说清楚自己的私生子到底经历了什么的人恐怕就只有那名小书童了。 谡子谢问荪苗若,“照你说来,谡深带兵去平北疆,都是因为那个妖女的一句话?” 这事承认起来虽然有点揪心,但荪苗若也没在犹豫的。人家现在是要她的命,还在乎什么尊严呢。她现在只要柳千颜死,和谡深这个狼心狗肺的弃子亲王一起去死。 自己去相山城的时候,还觉得是委屈了下嫁的呢。他非但不感激,不珍惜,居然伙同一个来历不明的妖女谋害自己,还从姑父手中抢夺相山城。 然而荪苗若与柳千颜短暂的同处一府的时间,她却见到了一件不为人知的事。 谡子谢目光凶悍的看着她,“你确定?” 一旁听着的姑母荪氏都不住的瑟瑟发抖,“这听起来,可不像人……” 荪苗若咬牙恨恨道,“她可不就根本不是个人!” 目光继而转向自己的姑父,“我是亲眼所见,她每月初始都会于空旷的地方进行祭祀,口中所念的应该是北疆古老的语种,我根本听不懂。但是我听她与秦水连说起过,要帮她守好东方的地门,因为远离北疆,她的一部分什么气会处于浮空之中,容易受到侵入。她有个姐姐,在宫廷的时候就是因为那时被人攻击,最后才会死去的。” 谡子谢找来了辽夏城中所有的门客,尤其是熟知皇城之事。询问在柳千颜来到相山城的这段时间内,皇城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于是就听说了柳绯君次女柳夕阮因为在宫廷之中招鬼施法,犯下了亥朝先祖大忌,遭到亥王火矢重刑,以儆效尤。 而在此之前明明传出非常疼宠这两个北疆氏族女子,对她们有求必应,所有人都以为北疆两姐妹坐稳了亥朝王妃之位,日后北疆将凌驾于亥朝之上了。 看来应该是亥王也受到了她们的威胁,然而这个亥王年纪虽轻倒是懂得韬光养晦暗度陈仓,借着柳千颜不在皇城,柳夕阮死门大开之际,直接将其中之一的妖女按头清杀。 柳千颜也是够明智,不再与亥王周旋,直接掉头转攻谡深。 谡子谢关起门来与自己门客修士商议起来,“不过我听内人的侄女之言,翼亲王不像是受制于人。反而更像受人蛊惑。” 修士却有不同看法,“鄙人多年来一直观察着谡姓子孙,在亥王那一辈人中谡深算是佼佼者。若非一出生就得天师噩兆降头,今日亥王之位未必就落到了十六皇子。谡深骨子里的刚烈与谡家的先祖很像,或许是隔代之故。此人命盘过硬,不会轻易受人蛊惑的。” “依修士所看,北疆那个女子?” 修士托出亚金罗盘,手指虚虚在其上浮动,指针发出咯啦啦机械转动之声。 修士眼神中慢慢闪烁出精光,“奇了!” “哦,怎么说,修士?” “北方众星陨落,正印证了氏族藩王之力日渐削弱,终将一盘散沙的局面。虽有寥寥星光,却蒙曳着层层雾气,显然受到不可小觑的遏制。但……亲王请看,”他将罗盘托到谡子谢面前,兴致昂扬,也丝毫不顾及谡子谢根本就看不懂他的罗盘,手指看似随意的轻点,“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这几处原本埋入沙土中的灿星豁然跃起,如日中天,而南方辅星照耀,相辅相成。看起来是北方的星要亮了,实则是南方的光照射了过去,引起了北方星光的反曲……” 谡子谢腾空手掌往下空按了几下,示意修士往正道上说,别越说越玄学,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亥朝明面上玄术之学都已经灭绝了。也是由于先祖的遗命。但暗中却日趋抬头,尤其在各地亲王之间。因为亲王并不想让亥朝回到过去大一统的局面,更不希望亥王之位被一个野心过于强烈的谡家子嗣占据。 也就是亥王可以有欲望,有贪恋,却绝不可以用在正途上。 “修士,你的意思是,北疆要出一个大人物?” “不。亲王,北疆已经出不了大人物,但有人将要成为北疆的大人物。” “你是说皇城里头那个还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 修士一脸讳莫如深,“现在,还不好说。北方之星从尘土中起来,是冥冥之中受到了召唤。至于召唤之人究竟是谁,还有待……” 忽然谡子谢的书房门外传来轻微的碎裂声,像是什么人的脚踩到了枯干的树叶。 两人的表情立刻警惕起来。枯树叶是修士摆放的,到底是江湖中摸爬滚打过来的人了,功夫不行,脑子却好,也是听一些江湖高手之间流传出来的土法子。 “亲王,我们辽夏城里头,进了鬼。” “哼。有胆进来,就让他没命出去。” 第67章 被网住了 第67章被网住了 高小兴是荪氏的远方亲戚,之前住在辽夏城不远的敖州,做着不杀人的越货买卖。仗着自己地头本家,生活的还算滋润。 但不久后又有来了一批真正的土匪,做的是杀人不截货的买卖,专门猎人头。有说是江湖上的刺客出身,专门收钱买命。 可高小兴根本看不上那些,自己是先来的,他们是后到的。虽然他们干的和自己的买卖不一样,他们也不要货。可一到了杀人的地步,买卖就做不下去了。 原本从这条道上走,都知道高小爷会途中劫走一半,一半归一半,兴许遇不上呢,遇上了就当做一场亏本买卖,只要人还在,总有回本的一天。 然而听道上回来的伙计说有人专门猎人头,自己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听说猎的人头可便宜,也就是你早上出门不小心被隔壁王二麻子撞了下肩膀,手上拿着的当一日三餐的烧饼掉地上了。 你气不过,将烧饼捡起来,转头也不吃了,饿个一天。将烧饼送给那些猎人头的匪徒,匪徒就把王二麻子给记下了,他们也不会专程上门去找,为了一两个烧饼的事,谁都知道犯不着。 可一旦当有一天王二麻子筹了一袋子花生米打算拿到集市上去卖,偏偏为了抄近路又走了这条道,嘿!那就完了。保准王二麻子人头落地。 若是王二麻子还有家人,还惦记着给王二麻子立个碑,或是舍不得那一袋子花生米,只要有种再回到这条道上。尸体还给你,仍由你搬走。花生米也还给你,不少你一粒…… 就这种生意,但凡有些脑子的。张口还能吃上一个芝麻烧饼的,都不会再走这条道了。 没人走道了,高小兴哪怕不杀人也劫不到货了。 劫不到货就没吃的。自己一顿不吃还好,人壮实,扛一扛也就过去了。再不济,自己上山打挖几只田鼠,烤了也是一顿小肉。 可手底下毕竟还是有兄弟的人,还养着俩匹大黑马,用来拉货的。 本来靠牛车拉,但一个小兄弟家老婆子下田的时候扭断了腿,耕田不方便,为了挽留住小兄弟,高小兴算是个义气的老大,就把大水牛给了小兄弟。 下一趟就赶上了一梭子好马,就留了两匹,套上马具和板车。高小兴可高兴了! 还没高兴几天,真正的土匪就来了,杀人的勾当就干起来了。风声传的可快,不多久道上干干净净,大白天里都没有一个赶路的。 高小兴知道不行了,再这样下去自己只有从后股腿肉上披下鲜肉来喂自家打手们。思来想去,得将那伙土匪赶走! 高小兴也是狠人,说动手就动手。 先是从陈年劫来的货物中翻出几坛好酒。高小兴是个真正会生活的人,每次劫回来的货物都不急着出手,而是找人去市面上看,看缺什么,出什么。 像酒啊这种能放的东西,都藏在地窖里。自己偶尔还能品一品。 这次是下了真正的决心了,非给自己出一次头不可。 于是就让手下小兄弟们端了六坛好酒,去找那伙土匪。 “哥几个!我们也算一条道上共同谋事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后总是有需要照应的地方。” 高小兴截货也不是普通人能干的,有些请了镖师的还会反抗,所以高小兴本人也是腰肥膀圆,声音气势如雷,倒是把一伙模样精致小巧的刺客土匪震慑住了。 于是各自坐了下来,就在山野里喝起了老酒。询问了各自的出处,是如何走上这条道,如何开始做买卖的。 遇到彼此相通的地方还不免唏嘘、吹捧一番。 酒过三巡看喝的差不多了。高小兴直接开口,“几位老哥,不瞒实说。我这次来也是有事相求。” 一听这话,土匪们脸色耷拉下来。心想这混子求的未免太快了吧,酒还没在肚子里热起来呢。 “高老哥你说说看。咱哥几个也是没本事的人,否则不至于沦落至此干那么不厚道损阴德的活。” 到底酒后真情,话也说的实诚。 高小兴立刻抱住对方,擦了擦鼻涕,“老哥们啊!我和自家兄弟在这条道上做买卖不容易啊。好不容易一年到头也就那么一两头肥羊,来年生意不行他们说不定还不往这儿过了。你们在路头上一杀人,血腥气散满了整条峡谷。现在过路的人都听说了,都不往这儿走了,可该怎么办啊?” 土匪们满不在乎道,“他们不往这儿走是他们的事。是他们娘胎里带出来的怂气,难道还赖我们身上。我们也不能指着脖子,强行要他们走吧?” “可是哥几个,要我说,你们要不别干了。跟我一道?” 土匪们嗤鼻,“你自己都说了,一年到头才那么一两头肥羊。平时劫来的货连你自家小马驹都养不活。我那小老弟可是亲眼瞧见了,你偷偷把自己的两匹马给塞进人羊堆里,偷吃人家的草呢!就你这些货色,咱们老哥还真看不上,不稀罕。” “那你换一条道。” “凭什么,道是你开的?” “是我先来的!” “你先来的你先挑地儿呗。我们也没赶你走啊。我们就占自己的路头。你有本事,你一路护送自己劫货的那些主儿,别让我们碰着。” 高小兴一寻思,这算什么话?他一个劫货的,抢完了货还要去保护人货主,还要把人活着送回去?那还劫货做什么,转头去当镖师呗。 顺手就把空了的酒坛子一砸,“你什么意思!喝了我的酒,这点面子也不给老子?!”这就真的是仗着酒后贼胆了。什么,喝了你一坛酒就要给你让条道?还真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了,要么是辽夏城的城主了。 到这个时候高小兴还没想起拿出自己远房妹夫是东亲王这件事去压对方一头。 喝完酒不欢而散。土匪们还心有余悸,自己没防备,若是高小兴在酒坛里下点药?要是趁着他们都喝醉了找江湖刺客杀了他们? 高小兴没有。高小兴去报官了…… 高小兴说有人要杀自己,让官府去抓。 官府根本懒得管这档子事,尤其知道高小兴本身就是不杀人的月货贼。差点气笑了。 高小兴想着自己镇上的官府不顶事。那也确实,一个县官老爷手下一个师爷,没了。所谓的官兵都还在家里农田上哄娃娃呢。 于是高小兴没了生意,又气不过,投靠了辽夏城的妹子,希望妹子能帮忙说服辽军出兵,灭了这伙土匪,自己好回去继续越货。 谡子谢是会看人的,瞧上高小兴第一眼就知道是个没头脑的悍将。便有了心思留下在身边用。 辽军还真就去剿匪了。谡子谢把指挥权给了高小兴。 一伙浩浩荡荡正儿八经的辽军,一个个身披铠甲,座下高头大马的,听凭高小兴的指挥。 完全还没等动手,土匪一伙人就认怂了。他们也根本不是什么江湖收钱买命的刺客,就是活不下去的流民。 因为身材瘦小,常年食不果腹,也不会打架,威慑不住对方。只要凑成一窝,杀人为生。之所以什么命都接,是自己也知道杀不了什么大人物,于是真有镖师的他们自己也怂。 所以只好先把名声做出来,让人怕他们。不料恰是如此挡了同道中人的财路。如今又被一锅端了。 高小兴指挥完辽军,再让他回去指挥一般连牛都舍不得还给他的鸡鸣狗盗之人就不乐意。堂而皇之留在辽夏城,也入了辽军替谡子谢做事。 因为自由散漫且没什么大局观,高小兴做不到领军一职。被人耳提面命的训斥又常常不开心,见过大场面后知道了权势的重要性,仗着东亲王是妹夫,经常唬得将领不敢下重手。 谡子谢只能让他当近卫,毕竟是远亲,人品还信得过。 鬼刃被这个人抓下来也实属巧合。 潜入东亲王府邸的时候人都还没回来,正在书房里找寻军部图,就听到谡子谢与修士进来了,寻出路的时候却转进了暗阁。于是就在暗阁里听了一会儿。 暗阁里面有条道是可以直接通到外头的。鬼刃没料到谡子谢和修士如此敏锐,自己已经出了暗阁,就在要离开的时候被发现。 辽军的行动力非常迅速,很快就被团团包围。 正打斗间,突然一个黑影扑棱而下。 鬼刃第一反应是,东亲王在府里养了头大鸟?! 可是大鸟忒重,把人压扁。 随着大鸟落下的还有天罗地网。那是真的网,是捕鱼用的网。 鬼刃横握刀柄,去割断网罩的绳索,却发现是特制的,网绳尤其坚韧,怎么都不断。 那是因为高小兴喜欢捕鱼,看水鸟捕鱼,帮着水鸟捕鱼。 于是就找工匠特制了这张大网,想要去抓大鱼的。那些大鱼都牙齿锋利,皮糙肉厚,鱼鳍就像利刃,普通的网罩两下一摆尾就给撕破了。 这网兜还是全新的,还没下过水。就用在了捕人上。 高小兴这回是真歪打正着,因为普通人根本拦不住鬼刃,鬼刃随意就能摆脱这些人,因此也没有太过经意。谁知突然被网兜罩住,左右横割,才意识到割不断…… 高小兴还不知道自己立下大功,甚是嘚瑟的拉了拉自己网兜的一角。 谡子谢与修士跟了出来,见到网罩中央的鬼刃,谡子谢在相山城的时候与鬼刃打过照面,从他的气势上认出就是谡深的贴身近卫。 立刻下令连人带网一起关押起来,由三个人不得眨眼的盯住他。 高小兴讨要了几次自己的渔网,谡子谢不耐之下直接命他看押鬼刃,“你给我记着,眼都不许眨一眨,自己的看着。若是给人跑了,别说你的渔网,我把你养的那些水鸟一只只毛都给拔了,扔进沸水里煮了盐水鸟,发给辽军打牙祭。” 脖子里蓦然一阵阴风席卷,高小兴哆嗦了几下。 坐在鬼刃对面就开始观察起来。 观察的累了打瞌睡,就想着要聊天提神,“都说你是真正的江湖刺客,江湖刺客都是你这般形销骨立的?”若说鬼刃是身形条状的,高小兴就是身形桶装的。 鬼刃不理他。 “你来我们辽夏城是干什么的?谡老爷说你是翼亲王的人……” “我不是。”鬼刃开口了。一开口就是否认他,高小兴不太高兴。 “那倒来说一说,你是哪方势力?图的什么鬼?为什么在我们亲王家门口鬼鬼祟祟,是不是打算行刺!” 鬼刃是很久没见到这么不肯拐弯抹角的审讯人了。尤其两人还隔着三五八米远,连个屈打成招的机会都不给他。 鬼刃觉得这人还有点意思,就开始扯皮了。两人从天下的局势,说到了南方的亲王、郡王势力割据。 高小兴说,“照我看来自然是咱家东亲王最好了!又大义又有势力,可不是那些粉头小儿可比的。你说说,你家主子是啥样?” 鬼刃刚要开口,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就被套进去。笑着摇了摇头。 “唉,不是吧。把你关进来的时候可是把你描述的能飞天遁地似的,跟你聊到现在也没见怎么着啊,不然你飞一个给我看看?是你飞的好,还是我养的水鸟飞的好?” 鬼刃扭过头不再应答他。 “我说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这时候脚步声响起,有个纤细的人影从外头走进来。 与高小兴一道的其他两个守卫同时警惕起来,进来的却是个女人。而且鬼刃瞧着眼熟。 “是水烟姑娘啊!”高小兴是荪氏远房亲戚,所以与荪家也算八竿子打到一块的家人了。 按照本家族谱,荪苗若该称呼高小兴一声舅老爷的。不过高小兴粗人一个,不在意这些。就由着人家叫一声高侍卫。 水烟是被鬼刃救过的人。若非鬼刃放行,水烟也不能逃出相山城,来到辽夏荪氏这儿求助。 鬼刃心下暗中计量了起来。 “水烟姑娘,见到你就好。”一开口鬼刃自己也没想到,竟然轻车熟路打起了感情牌,“我已经脱离了谡深,不再是属军的人了!” 水烟表情完全是将信将疑。但凡在谡深身边待过的人都会认得鬼刃,认得鬼刃就会知道他对谡深的忠诚,那不是普通人能比拟的。 怎么说脱离就脱离。 水烟还是对鬼刃的身手有些忌惮的。不像高小兴那么托大。 高小兴为了显示自己在这里有话语权,还特地准备打开牢门。让水烟进去问话。 自恃道,“有我在,不怕这小鬼跑咯。” 被水烟婉言劝阻,“在相山城的时候我认得这个人,他是谡深身边第一近卫,身手可好的很,鬼马神功。高侍卫还是不要掉以轻心的好。” 她看向犹如困兽囚笼的鬼刃,“你说的是真的?已经不为属军,不为谡深卖命?”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去问崆峒家的小少爷就是了。我已投入他家门下,且带兵攻打浠水郡的时候,我也有份。” 水烟不知道真假,去问东亲王。 辽军趁着谡深不在城中,欺负浠水郡都的时候的确是有援军。不过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人知晓。因为这支势力不是任何封地上的军队,而是崆峒家的家将。 谡子谢知道几分崆峒家背后有东周人支持的事情,但始终觉得不足为虑。而且他们主动提出愿意帮忙对付谡深,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 若是东周人肯帮着对付谡深,谡子谢不会拒绝东周人的好意的。 鬼刃被五花大绑,脚踝上戴着沉重的脚镣,头上罩着麻布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什么重型犯人,这些不过都是出于谡子谢及辽军对鬼刃的信任和敬重,加重看押力道而已。 背后被人狠狠踹了一脚,鬼刃知道自己目的地到了。他不会那么轻易被踹倒,可是也料到面前的人就是谡子谢,若是不跪,不足以显示出诚意。 这就先跪为敬。 头上的麻布袋一撕开,鬼刃就恭恭敬敬道,“东亲王大可不必如此,我已不是谡深的部下,不会……” “哦?”谡子谢打断了他,“可是我从翼亲王那儿得来的回复可并非如此嘛。” 谡子谢眨了眨眼。鬼刃也眨了眨眼。 从翼亲王那儿得来的回复?鬼刃陷入了沉思。说的是真的假的?难道东亲王真的已经联系上家主了。 翼亲王若是知道自己落入东亲王手中,一定会担心自己,难免乱中出错。 但,也有可能是东亲王老儿诓骗自己的。东亲王跟其他亲王可不一样,可不是侧亲王那种傻白甜! “怎么,鬼侍卫不想听听你家主子愿不愿意出面保你?” “东亲王所说的我家主子,应该是崆峒家小少爷吧。” “谁?崆峒家小少爷?” “崆峒家公子,崆峒茗啊。若是东亲王不认识,我可以代为引见。” 谡子谢双眸紧眯了起来。 可以嘛!有点意思。 他确实派人去给谡深送信了,告诉他鬼刃已然落到了自己手中。 谡深也回信了。声称人已叛变,旧主一场,希望落个干干净净的死法。 “难道是真的……”谡子谢不免产生了动摇。 若是直接杀了大不了亲自去给崆峒家赔罪,可鬼刃的身手着实可惜了。若能用来对付柳千颜的话……岂不美哉。 第68章 里外为难的鬼刃 第68章里外为难的鬼刃 谡深的军营里,正在排兵布阵。 柳千颜明晃晃的走了进来。 外头居然连一点动静也没有?属军将士们一个个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狐疑。 谡深摆了摆手,让将士们先退下。 起身拢上了风帘,才慢悠悠坐下,“怎么进来的?” 柳千颜却撩起帘子往外张望了几眼,门口的侍卫们都没有退下。看来是与谡深在讨论很重要的事情,这些人都跟惯了谡深,知道他的脾气。 她这个时候毫无征兆的来,可能只是她单方面有什么重要事要对翼亲王说,谡深却未必会立下给答复。所以他们才在外头等着,等柳千颜走了他们好进来继续讨论之前的事。 谡深敲了敲面前的桌子提醒她。 “哦。走进来的呀。” “巡守的士兵一个都没有发现你?” 嘴角扬起不经意间充满嘲讽的微笑,“你不会觉得他们还能发现我吧。若不是为了也你说话,大概连你也看不见我的。” 谡深一手按住了额头,“什么事?北疆的事情现在不着急。在那边驻扎的相军暂时还可以稳住局面。” 柳千颜瞄了一眼桌子上刚才画了一半的草图,“辽夏城的?” 袖子一拢,将草图挡了。不过转念一想没必要啊,她要知道什么事情的话还需要开口?不需要的。她掐指一算就出来了呢! “鬼刃那里出了些事。”虽然前因不搭后果,不过谡深相信她能明白的。 “我就是为这事来提醒你。” 谡深一脸惊讶的看了看她,提醒他?这么好。 “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盟友。” “你让英灵殿里的祖宗们放过我才是真的。” “只要你是姓谡的就没法放过你。不过其他的,我还是能作主的。” “譬如帮我救出鬼刃?” “鬼刃不需要你去救。” “这是什么话?” “你是怎么跟东亲王回的话?” 谡深也不必挡着,于是直接将谡子谢送来的书信给她看了。又将自己回信誊抄的内容一并交给她。 回信上明晃晃写着——近侍鬼刃早已叛离本人,无牵无挂。不过念在旧识主仆一场,请东亲王送他一个好的死法吧。 这话说的已经是够绝的了。 柳千颜都没想到他能说的那么绝,不清楚来由的,恐怕是要当真的。 所以只要鬼刃一口咬定了谡深不再是他的主子,谡子谢十成十是会被说服的。 至于鬼刃那头,柳千颜也是能够信任的,这小子的狠绝程度绝对在谡深之上。 “既然都这么回了,何必还遣人去营救?” 谡深一脸,你逗我? “鬼刃是我的下属,他离开属军是为了帮我查清东周在亥朝境内布置的奸细一事。东周对边关虎狼已久,南疆的亲王、郡王各扫门前雪,一旦东周找准契机侵入,亥朝根本无格挡的力量。” 谡深一把抽走了柳千颜手中的信函,“当然对你来说人命皆小事。你独守英灵殿数年之久,江海沉浮,你依然不倒,自然不会在乎区区一条人命。我却不能看着鬼刃再出事……” “谡深,我救了久光。” 让久光陪伴他这许久,她也算是有所付出辛劳。虽然她不通人情,不惜世故,但是她愿意偶尔站在他的角度看一看人情,看一看人事,已经很难得了好吧! “你救的不过是久光的一具躯壳。” “可是之后他又为你做了许多事。”这一点谡深没法否认。 谡深重新将布局图摆开,“这次我会安排的很小心。派去的人都是生面孔,就算被发现也不会露出是我属军的人。所以只是江湖之道做江湖之事。” 柳千颜还是摇头,“既然如此你何不索性不去管他死活。” “东亲王若真杀了他……” “鬼刃是个好手,东亲王宁愿杀了他而不肯挪作几用只能说明东亲王为人不懂惜才慎用。而且鬼刃已经打入东周势力的表面,不论现在效忠的是谁,那个势力都应该出面搭救他。若是对方遇上了你派去的人,岂不反而将鬼刃推入绝境?” “你是要我不闻不问?”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细作在外主君无法相护。这个道理,不需要我这个妖孽来跟翼亲王言传身教了吧。” 谡深依然不肯死心,“我会安排的很小心。” “若是被发现了,你要让鬼刃怎么解释?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平白无故就是多出了一伙江湖兄弟,争先恐后去救他?若是承认了是属军的旧部,他得罪的可不仅仅是东亲王,还有背后的东周势力。谡深,你不是傻的,你只是被自己珍惜兄弟的假象给蒙蔽了。” 帘子外有动静,柳千颜在谡深反应前先一步撩起了帘子,把冲到门口正要喊亲王的小兵吓了一跳。 柳千颜看他跑得气喘区区,不由浅笑了一下,“有什么重要的事,赶紧跟亲王回报吧。” 小兵不确定的看了看谡深,谡深开口,“你说。”仍由柳千颜站在一旁听着。 “亲王,崆峒家的家将向辽夏城出发了。” “什么家将?” “皇城近郊的崆峒家。最近正在风谷镇练水师。突然整装待发向辽夏城去了。” 谡深扶额,“崆峒家?那东周的武士军呢?” “荆条君的兵马并无动静。” 小兵退下后,谡深意味深长的看向柳千颜,还真被她说准了。 …… 崆峒茗一路都赶的很急迫,身边的水师将领文诺寒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他是奉命来帮助崆峒家将训练水师的,亥朝人精通水性的教头并不多。 水师不仅要自身水性好,要长期生活在停靠水面的船只上,船上的生活经常摇摆不定,所以休息的时间也不像陆地那么稳定,经常需要轮倒。 造成了与地面士兵稍有不同的地方,那就是不适合长途赶路迁徙。 而崆峒茗要去的地方恰好是内陆,船只无法通行。 文诺寒就有些不明白起来,“为何不调派崆峒家其他的家将,非要启动我的水师?” 崆峒茗听他一说,“我的”就内心暗自不爽。都是崆峒家的将士,怎么就成他的了,他不过就是个水军教头罢了。 “那是因为我正好在!”他若是要动用别的家将,势必要亲自赶过去,只有长姐崆峒黎手中的令牌才能够不用亲临就调遣。可是问长姐要了好几次,她都没给。 这一来一回肯定耽误工夫。那自己的师父不就完蛋了。 崆峒茗与鬼刃之间的师徒情分用崆峒黎的话来说就是脚尖踏在了刀刃上行走。 他们彼此间都在试探,都有着不信任,却也有着信任。 崆峒茗对于鬼刃的崇拜之情明眼人一目了然。鬼刃却更多的是防备。 然而随着接触的深入,崆峒茗的执着与简单多少也打动了鬼刃。在江湖上的鬼刃自然不会被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给收服下,但在谡深身边待久了的鬼刃多少对人性开始有着些许的期待。 那一份执着就变得可贵起来。 一个明知道他的心不向着自己,怎么看都怀着更深的目的。而且有人不断的在耳边提醒他,要小心谨慎,不可全部托付出去。 可是崆峒茗还是忍不住想要把鬼刃拉到自己身边的念头。 “他是我的师父。” 身在远处无法阻止的崆峒黎一听到弟弟又意气用事了,急的立刻一日三封信函送来,劝他忍一忍,不可带着还未训练完成的水师就冲到辽夏城,与沙场老将的东亲王为敌。 “师父在受苦,徒弟哪有袖手旁观的。” 崆峒黎了解崆峒茗,知道旁人都劝不下,必须她亲自赶来。 于是就撇下手中要事,星夜兼程一路赶来。终于赶在了水军抵达辽夏城前截住了崆峒茗。 厉声问他,“你是怎么知道鬼刃被东亲王所伏的!” “自然是东亲王送信来。” “东亲王如何知道鬼刃是我们崆峒家的人!” 崆峒茗愣了片刻,“那,一定是鬼刃自己说的。” 崆峒黎再问,“鬼刃离开谡深身边的时机蹊跷。我已经再三提醒你,要注意他的行踪。既然他是崆峒家的人,他为何去辽夏城?如何会被东亲王所伏?是你派他去的,还是我派他去的?” 崆峒茗立刻不耐的打断了长姐,“这件事我知道。鬼刃与我说过,是为了打探东亲王的辽军的实力。方便日后……”到底还是有几分惊醒在,压低声音,“方便日后东周的兵马进来。辽夏毕竟是南方的大城,而且谡子谢最难对付,了清清楚了他那头的兵力,我们手中的把握就更大了。” 崆峒黎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你知道这件事与你指派的这件事是一样的?鬼刃说什么就是什么,那让他主掌崆峒家将岂不是更好?” “我倒是这么想,就是长姐你不答应啊。” “小茗!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心思单纯,愿意用心结交朋友不是你的错,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谡深那个人有多能笼络人心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也不能当他不存在吧。就算今日鬼刃全心全意向着我们,也保不准日后就一定……” “长姐,”崆峒茗迟疑着,不愿说出口,但是一急之下便口无遮拦,“当初谡深还是翼郡王的时候拒绝了你的心意,你也不能就此判定那个人工于心计,笼络人心吧。何况,鬼刃又不是女的……” 崆峒黎一个按捺不住,啪——一声甩手就打在了崆峒茗脸颊上。 由于崆峒黎赶来的急,在路上就拦住了家将水师的去路,姐弟两人说话虽然背过众人,但奈何声音是藏不住的。还是被人听到了,几个好事的立刻冲了过来,煞有介事拦在了崆峒黎的面前。 “长夫人啊,崆峒少爷虽然是您亲弟弟,可眼下他是掌持主军的人,您这样当面打人……” 崆峒黎捂住胸口,呼啦一口鲜血就喷涌而出。 原本还被家姐打的恼了的崆峒茗瞬时吓坏了。 “长姐!” “夫人……” …… 崆峒家将虽然离辽夏城只有几日之遥远了。 但城中却一片祥和,辽军也没有丝毫敌军来临的紧迫感。 崆峒家将?什么鬼。听都没有听到过。 一打听,崆峒家又是在皇城郊外的,呵呵—— 从皇城出来可都是软柿子,捏多了汁水横流还脏了手。 况且东亲王已经发下话来,不会与崆峒家开战的。 听说就是为了牢里关押的一个奸细。 刚开始大家都以为是相山城来的奸细,毕竟眼下相山城的翼亲王与辽夏城的东亲王彼此水深火热的。 以为东亲王抓到了这个机会,一定会让翼亲王吃不完兜着走。 东亲王却放出话来说,抓错了。 此人不是相山城的奸细,而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士,是自由身。 而且深得东亲王赏识,已经被东亲王圈养起来,可能不日就会被收复了。 东亲王府邸的谋士修士门客本就不在少数,为何这一个就那么特别?需要告诉的满城皆知? 有人怀疑是示威。可向何人示威就各说风云了。 在辽夏城里的鬼刃日子过的可舒坦,大宅子住。 出入都有几十号辽军跟着。 宅子里的都是高手。 每日好吃好穿好住。 东亲王还特地派人来告诉他,崆峒家的小公子可惦记着他了,不远千里,亲自带着家将水师就往辽夏城赶路,大抵要来接他。 不过半路上,崆峒家的小姐却病了,才耽搁了行程。 谡子谢说,“鬼兄弟啊,你可别着急。我看崆峒家将不日就会到了。” 鬼刃抬了抬眼皮,“崆峒小姐得了什么病?”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挺严重的,都说要打道回府。不过啊,崆峒家的公子可不敢丢下你,所以还在纠结着呢。” 鬼刃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崆峒黎是否真病了,他不好说,但崆峒茗他是了解的,这孩子心底实,说着急那就是真着急了。 他有些担心他,东亲王老奸巨猾的。就算暂时相信了他已经叛变谡深,也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崆峒家。落到他手上,崆峒茗没有好处。 第69章 受欺 第69章受欺 崆峒黎吐血之后昏迷了数日。 水师军中没有军医,好在文诺寒通一点医术。把过崆峒黎的脉象,脸色难道到了极致。 崆峒茗只当做姐姐气急攻心。可不知道的是,女子性本阴柔,哪里来的那么急怒的肝火,如今烧的她径自喷出一口血来,早已强弩之末。 沿途路上没有城镇,没有药铺。文诺寒只好让水师中的将士去挖些野草根来,管不管用另说,总之先煮水后服用下去,聊胜于无。 “阿姐什么时候可以上路!”崆峒茗气急败坏的正在烤肉串的文诺寒。 做水师有一点比较苦,就是长期生活水上,干粮是有的,可新鲜蔬菜水果没有,肉食也尽是些鱼肉,吃久了人是要腻歪的。 所以难得有机会上了岸,整军又被困在了荒郊野外的,在找草药之余,将士们便跟着文诺寒开始捕猎,文诺寒练兵喜欢奖励机制,谁捕杀到的猎物多,就能分到大块的肉,而且还能拔下野兽的牙齿作为战利品,串起来挂在脖子上。 书香世家出身的崆峒茗看了当然不高兴,这群人太野蛮。而且他还意识到文诺寒根本就是在磨洋工。他合理怀疑文诺寒根本不通医术,随便从地上拔了些吃不死人的草药谎称能治疗家姐。 文诺寒一边用贴身的匕首刺拉着腿骨上的小碎肉,剔下来后就塞进嘴里,细嚼慢咽咀嚼了一会儿才回答崆峒茗大少爷的话,“你阿姐能什么时候上路得看她自己的体力。倘若我被弓箭射了一箭,但凡需要我赶路的我绝不耽误。我就问你,你觉得你和你阿姐行么?” 这已经不是在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在羞辱这对姐弟的羸弱了。 崆峒茗恶怒丛生,走上前去一脚就踢翻了文诺寒与几名将士围坐着的烧烤架。 烧烤架本就地上一团乱火,被他一踢之下火星乱飞,一颗火星就飞到了文诺寒的眼睛里。 他瞬间捂住脸龇牙乱叫。 崆峒茗冷笑,“不是中了一箭还照样能跑的么?” 将士们脸上各自露出精彩纷呈的表情。 他们家的崆峒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打个比方就是,就是清澈见底。只要接触过一天,就能将他全部的个性摸个七七八八。 这样的主子不是不好,只是水至清无鱼,眼里揉不得沙子。很多将士嘴上不说,可心里多少还是有顾虑,一旦哪一天自己不小心犯了崆峒茗这个主将的忌讳,就要被无情扫地出门了。 而犯崆峒茗忌讳的事情简直每天都在发生。 小偷小摸是大忌。徇私斗殴是大忌。军营饮酒是大忌。别说军营招女官了。 但是以上所有在文诺寒眼中就根本不算什么。而且他会带头下场。这样的教头谁能不爱。 文诺寒在将士搀扶下将脸一头扎进了冷水里。浸了半天湿漉漉的抬起来,崆峒茗早已经走了,可是文诺寒眼中的恨意却逐渐显露出来。 …… 崆峒家的水师停在了半路上之后就再也没有挪动过。 辽夏城中,不管崆峒水师是为什么突然又不来了,总也隔三差五的遣人过去偷偷查看上一眼,回来后就告诉谡子谢,“崆峒水师大概患了肺痨,集体都在烤火……”其实那是在烧烤肉食的火堆。 天气晴朗,又是一个狩猎的老日子。 但这天水师巡逻的士兵却发现了一队鬼鬼祟祟的人。这些人蛰伏在远处好久了,显然也不是辽军的人。 辽军的人每次看上一眼,就大摇大摆的走了。 辽军听信了东亲王的判断,认定崆峒家将是不敢真的找上门来送死的。 水师于是就把情况回报给了文诺寒。不告诉崆峒茗的理由也很简单,崆峒茗日夜照顾着崆峒黎的饮食起居,应该是没心思管其他人的。 文诺寒听闻了以后就找人故意打扮作普通农户,绕了一大个圈子上去打听了回来。 得到了回复后,他揉了揉依然还绑着布条的眼睛。 这只眼睛会不会瞎还是未知数,但是对崆峒茗的敌意是不会消减了。 …… 崆峒黎躺在简陋的茅草垛上来回的翻动,看起来睡的十分不踏实。 但是行军在外这是必须克服的。 之所以一门心思全在培养崆峒茗身上,也是因为自己毕竟女儿身,自己的体力不足以支撑自己的宏大决心。 崆峒茗还在长姐的营帐外来回的走,口中念念有词,“怎么还不来?到底走哪儿去了。最近的镇子打个来回也不过就半天,这都一天过去了……” 身边的小侍卫安抚着自家小主子,“少爷您担心。牛二哥和狗哥都是最可靠的人,一定会把大夫带回来的。” 可是躺在里头的崆峒黎又疼的低吼起来,嗓音都嘶哑了。 他想要去把文诺寒找来,让他再看看长姐到底怎么了。就算找回来那些草药不抵用,先用上总是好的,至少心里有些安慰。 派了人好言好语去请,却告知文诺寒离开了军营。 “什么!他人跑哪儿了?” “中军营里的人说,早上巡守的士兵发现了不远处猫着一窝来历不明的家伙。文教头过去查看了。” 崆峒黎的喊声急的崆峒茗直跺脚,“这人也真是的。不消猜就知道一定是辽军的人,还有什么好看的。唉,就苦了我师父,人还在辽军手上都不知道怎么样了。” 一旁的侍卫听着不免替少主子抱屈,“少年您倒是惦记着那鬼刃师父,可人家师父心里头未必有您。” 崆峒茗有些不高兴,“你胡说什么!” “属下就是替少爷觉得委屈。那个鬼刃不过是个江湖出身的刺客,就算入过翼亲王的属军不过也就是在浠水郡耍耍威风。到了崆峒家这里就被当做个人上人对待。说句不中听的,不怪小姐要怀疑他,他来了就没做过好事。而且少爷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了当做没听见。也只有少爷你欣赏他的身手和底气,愿意参拜他作师父,这种人就算放在我们崆峒家将之中……” “放在你们家将之中如何了?” “属下就是觉得那个鬼刃他居心不良。” 忽然中军来报,文诺寒遇到了危险,请崆峒茗赶紧去救。 “他一个教头还能遇到什么危险?” “文教头是为了追查一伙来历不明的盯梢人才出去的。可是出去了不久,与他同行的将士就满身是血的跑了回来,说他们遇到了伏击。一定是那伙人干的。” 文诺寒毕竟是自己盟友,崆峒茗就算不满意他也不能弃之不顾。 交待好底下人看顾住家姐,寻大夫的人回来了立刻给崆峒黎看病,这才匆忙的带了几个近卫直接冲了出去。 一直追赶了很远也没有找到他们所说那伙人的踪迹。 “少爷,你说会不会是文教头骗我们的?” 崆峒茗擅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一口咬定,“不会的!在这种严肃的事情上,文诺寒不至于没有脑子,不讲品行。” 可是话音刚落,就四面八方射来了冷箭。箭矢来自不同的角度,一时间崆峒茗根本分不清敌人在哪里。 “布阵——” 几人后背相抵,将崆峒茗包围在其中,手握刀刃面朝外侧,奋力的抵挡飞来的监视。 虽然有几支箭射中了人,不过都不是要害。而且敌人应该也武器不足,不一会儿箭雨就停了下来。 “少爷!趁现在——快走。” …… 崆峒黎虽然躺在那里翻来覆去,但脑子逐渐清醒了过来。 她醒过来头一句问的就是,“我们在哪里!” 进来送热水的小侍卫赶紧回答,“还没有到辽夏城。在夫人您倒下之后,崆峒少爷就不敢再前行了。” “阿茗?他人呢,喊他过来。” “这个……少爷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崆峒黎当即心中就沉了一下。崆峒茗是不太会在这个时候随意离开她身边的,一定是水师中出了什么事。 然而不一会儿她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等再次醒过来,发现坐在自己草垛之上的床褥边上的人竟是脸上缠着绑带的文诺寒。 虽然每次张开口吐出气息就很辛苦,嗓子眼里干燥火燎的,崆峒黎还是尽量稳住气息,严肃的问道,“文教头,我身体什么问题?若是要下猛药,你不必有顾虑。” “崆峒小姐,哦对了,应该喊夫人。夫人特地千里之外赶来,是来阻止崆峒茗进军辽夏城的吧。” “没错。这件事,他确实处置的不妥。” “既然如此,我就下令拔营。启程回撤了吧。” 崆峒黎闻言不禁诧异的看着他,虽然他是教头,可水师毕竟是崆峒家的家将,什么时候轮到他下令拔营了。 “文教头,崆峒茗人呢?让他过来,我亲自与他说。” 文诺寒却揉着那只还有些生疼的眼睛,“那小子人啊,出去了,没回来呢。” 崆峒黎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你眼睛怎么了么?” “哈?终于想起来要问一声了?这不就是拜你那个好弟弟所赐么。” “什么意思?是阿茗弄伤的?” “不过也没事,谁让我奉了家主之命,来辅佐你们崆峒家呢。训练水师啊,但愿训练成之后能为我东周所用。否则我们现在在做的一切不都成了替别人做嫁衣裳。” 崆峒黎压着一阵阵剧烈的头裂与恶心,她只希望崆峒茗此刻快点回来,能将眼前这个讨厌的东周教头赶走。 崆峒家的家将之所以能够横空出世,一夜拔起,不仅仅是因为她嫁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贾世家。而是因为,始终郁郁不得志的父亲成为了东周的入幕之宾,确切的说来是东周荆条君的入幕之宾。 自侧亲王谡海亡故后,荆条君一直在皇城附近活动。因为新的亥王登基,他意识到亥朝的局面即将转变了。 如今的亥王谡渊与先王谡百绛并不是一类人。谡百绛是那种声势极大,却十分胆小怕事又厌倦麻烦的人。除非一劳永逸,凡是需要拉锯的活一缕不接。 宁愿围城做困兽,也不愿意日日生活在威胁与惊恐中。 但谡渊却截然不同。谡渊会在面上迎合任何人,任何人对他提出质疑他都虚心接受,屡教即改。然而改完之后不久,明眼人就会发现他改动的地方虽然表面上是向着你要求的方向移动,实际上却依然遵照了谡渊自己的目标前行。 荆条君便看了出来,谡渊不会仍由亥朝如今的局面继续下去的。 他需要傀儡,由内而外的,是真心不看好亥朝的傀儡,譬如崆峒家。前国舅爷霄广常的案子已经是大伤,伤入根本了。 有了东周的暗中支持,崆峒家将才能崛地而起。因此在东周人的眼里,自己就是崆峒家的祖宗佛爷。 此时不论崆峒黎如何期待,崆峒茗都没有立刻回来出现在她面前,赶走趾高气扬的文诺寒。 一颗颗冷汗从额头冒了出来,身上的衣服也被冷汗打湿了,崆峒黎只好开口求饶,“等阿茗回来,我就让他撤兵回去。这样如何啊,文教头?”她已经压低了姿态,只求文诺寒赶紧离开,放过她。 不料文诺寒却径直一只手探进了她的衣领里! 崆峒黎猛地一把打开他的手,怒喝起来,“你发了什么疯!还不赶紧出去。等阿茗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文诺寒阴沉的说着,“我乃东周大将。若不是殿前喝多酒误了事,也不会被免王抛弃。最后走投无路只能投效荆条君门下。荆条君这个人,到底是个亥国人呢!明着本事没有,暗地里搞小动作倒是花样百出。跟着他,我一次威风都没耍过,天天不是在这窝着就是在那藏着。只有东周王心宽仁厚,才会将他当做智者,庇护重用。可惜啊,还是得罪了免王。今日只要我将你们崆峒家搅乱,坏了他的计划,看他一事无成光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如何在东周王面前强辩。” 崆峒黎吃惊不小,眼角眼泪都不争气的落了下来,“你是为了回到免王身边去才答应来我们崆峒家当水师教头的?!” “不然呢?死丫头,你还真当做我堂堂东周大将会屈居于你们家将之中?别做梦了。原本我还不打算这么快动手,以你那个傻子弟弟心性,不用我出手就能把自己弄死了。不过他还真是不死心,非挑着劲把我惹怒了。” 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这只眼睛若是瞎了,让你们崆峒家姐弟来陪葬也不为过!”说着一手扼住了崆峒黎的脖子。 另一手粗鲁的撕扯着她身上的衣物。 崆峒黎死命的挣扎,终于打翻了放在墙边的煤油灯。 破裂声引来的侍卫。 侍卫是崆峒茗的人,一看文诺寒对夫人不利,立刻冲了过来扭打一片。 但很快文诺寒也喊来了自己的人,两方人马就那么打了起来。 崆峒黎强行在地上攀爬起来,扶着帐侧慢慢的摸索出去。 她不知道军中有多少人叛主了。水师这边一直都是交由崆峒茗和文诺寒共同掌管的。 此刻崆峒黎心底害怕极了,她害怕的不是自己要怎么样,而是崆峒茗到底去了哪里,他是不是会有危险。 混乱中她被人踢翻了,直接滚落下山坡。 她紧紧的抱住自己的肚子,但心里头还是有个声音在说着,啊——你原本就不要我,既然如此,那我还是走的渊源的吧…… 崆峒黎昏迷了过去。 …… 再醒来的时候,她看到不远处坐着一个人,逆着光,可是背影却无比的熟悉。 是她偶尔会在梦中惊醒之前看到的浮影。 她轻轻伸出手,颤抖的隔空轻轻碰了碰那个背影。 背影的主人不要她。哪怕她卑微的求取上去,依然被冷漠的挡退回来。 可是她却不恨这个人。这个人帮她葬了舅舅,葬了舅舅一家,在所有人都不愿意与霄国舅沾亲带故,不愿意有任何瓜葛的时候,他却坦然的做着那一切。 而他做一切并不为讨好任何人。只是他觉得,那是对的而已。 尽毕生之力想要侍奉他,然而他不屑接纳。 想要靠近他,他却独自走的远远的。 她怀着破碎不堪的心意仓促出嫁,甚至连夫家何名何姓都没有问清楚。 温子合曾经对她说过,翼郡王是个人面兽心的人,是个豺狼之子。但是后来崆峒黎自己想清楚了,她信任谡深。 与温子合想比起来,更值得信任的人难道不正是那个愿意葬了罪臣的翼郡王么。 想要告诉他心意的时候却已经晚了,所以能够做的就是远远的守望着他。 听闻他在南疆边关遇到了麻烦,她想要帮他,可是身为女子能够做什么呢? 父亲接纳了荆条君的建议,开始训养自家的家将,崆峒黎便说服不喜动粗的崆峒茗加入其中,而且必须成为少将。 但是当她赶到浠水郡的时候,却得知翼郡王娶亲了。翼郡王府中还私藏着一个北疆女子。 背影终于回过了头来,可是在崆峒黎心境缭动之前,她听到的却是一句,“你毁了浠水郡,毁了属军,如今还有鬼刃……” 第70章 逃出生天 第70章逃出生天 崆峒黎闻言心中一凉,以为这话是对着她说的。 正要挣扎着起身,眼前却多了一个人。 崆峒黎看见她,便知道了。 柳千颜俯下身,探头探脑的看了几眼崆峒黎的脸色,然后缩回了脖子,口齿不清的也不知是对着谁在说话,“瞧着样子该有三个月了。” 徒留了一副背影给崆峒黎的谡深转回过身,崆峒黎这才注意到他们正在一个山洞里,只有洞口的地方燃着一簇火苗,她不知道为何这两个人会出现在此处。 他们不应该守在相山城里么。难道不担心辽军攻打相山城。 谡深道,“什么三个了?” 崆峒黎脸上一片燥热,恨不得立刻昏过去。不过柳千颜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不用紧张,她不会出卖她。 刚刚心存感激,柳千颜开口就是,“别人家的肚子你也过问?” 谡深瞬间就明白了,尴尬的闭上了嘴。 崆峒黎的眼神中多了一丝绝望。对于这个妖女的传言果然不假,她绝对不是什么心思单纯的千金小姐。 谡深走了过来,俯身问她,“崆峒家的水师为什么要去辽夏城?” 崆峒黎虚弱的闭上了眼睛不想看他,“为了救鬼刃。” 谡深沉默了起来,崆峒黎忍不住要睁开眼了,她想问他,鬼刃真的叛离了么?为什么他们决定进攻浠水郡的时候他表现的那么痛苦。为什么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崆峒茗崇拜他,可是她不。 “当真是为了救鬼刃?” “不然翼亲王以为呢?调遣还在训练中的水师走陆路而来,难道是为了给东亲王贺寿?”东亲王的寿辰确实快到了,因此辽军中也无心应战。 崆峒黎像是积攒到了力气,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眼神中带上一层毅然决然的决心,反问道,“翼亲王呢?翼亲王为何来这里。辽军对相山城始终虎视眈眈,翼亲王这个时候还有心情管闲事。” “若是我不来,你就死了。” 崆峒黎的手指紧紧的握了一下拳头后再松开,“我崆峒黎不需要翼亲王可怜。” 谡深突然叹了口气,“就算看在霄国舅的份上,也该可怜你。” 像是戳中了崆峒黎的痛脚,她无声的抽泣起来。 柳千颜看的津津有味,见两人突然都不说话了这才插话进来,“是鬼刃让我们来接应你们的。” “鬼刃?他怎么……” “鬼刃在辽夏城听闻崆峒家的家将止步不前,他说自己了解崆峒小少爷的心性不是会半路退缩的人,所以担心出了事。” 崆峒黎止住了抽泣,满是苦涩的自嘲和冷笑,“我就知道!就知道……鬼刃不会轻易叛离的。” 谡深好奇道,“你很了解他?” “我不了解他,但是我了解你。翼亲王用人唯信,像鬼刃那种忠犬似的部下是宁愿被主子活活的打死也绝不会叛逃的。” 柳千颜这个时候又凑了过来,“你很了解谡深。” 崆峒黎避开了她的目光。虽然内心极为不甘,但为了救下落不明的崆峒茗只能低声下气,“翼亲王,能不能请你,帮我找到阿茗。” 谡深面露惊讶,“我们赶到的时候就没有见过他。” 他们赶到的时候,营地正一片大乱。 有的说崆峒黎昏迷不醒,崆峒茗下落不明,此时大家都应该听从文诺寒的。可是亲眼目睹了文诺寒对崆峒黎欲行不轨的家将们不服气,斥责文诺寒以下犯上,两方就径自扭打在一起,谁都不服谁的。 属军原本正在暗中观察,看到崆峒黎挣扎着爬了出来,又体力不支昏倒过去,就顺手捞了起来,带到了谡深的面前。 谡深收到鬼刃送来的密函,心中的石头刚刚落了地,原来鬼刃在辽夏城中无事,东亲王显然信了他的话正一心一意笼络他。鬼刃也是假意讨好,让谡子谢认定他效忠的主子就是崆峒家。但是崆峒家的人始终不到就令他有些尴尬。 只要崆峒家想要接回鬼刃的心意够坚决,鬼刃就有把我让东亲王相信自己已经叛离了翼亲王的属军。 虽然感觉到有些对不起崆峒家,但人有所为,鬼刃为谡深所做的并不后悔。 因为谁都不知道崆峒家将明明已经启程为何迟迟不到,未免经转过多谡深决定亲自前来查看。而且身边带的都是属军的人,他对相军还是怀有几分警惕。 出发的时候更换了便行的服装,就看到一身如常的柳千颜跟了上来。 “跟着我做什么?” “怕亲王有闪失啊。” 谡深蹙眉,“担心我有闪失?” 柳千颜摇了摇手指头,“不,不是担心。是怕。怕你有闪失。” “怕和担心不是一个意思?” “当然不是一个意思。担心,是因为出自对你关心。而怕,是因为出自对北疆以及你背后盟军的关心。” 说的还真是直白。 谡深点头,明白了。他就不该有指望,期待的越多,被踩入尘埃就越深。 既然她都不是个人了,如何能指望她拥有人的感情?她不过是模仿着巫女活着的时候的样子。搞笑的也好,活泼的也好,冷峻的也好。 终于明白她眼底深处的死寂是什么了。是虚空,是空白。是真正的什么都没有…… 他并不想承认自己已经有些在意她的目光,在意她的过往,因为从小独自一人孤独惯了,他也会在无人的时候内心质问上苍,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能够听到他的声音,能够陪伴在身边,能够接受他要的其实很简单。 或许她能够懂?因为她孤身在这个尘世间飘荡的日子比他更久,更苍凉,更无人能懂。 每次亲近她,想对她说话。可是她投来的目光,空旷的就像一片无人的荒漠,他就不由得质疑自己,也许……又是不一样的? 她想要的,与他从来都不同。 柳千颜突然话锋一转,“与那位崆峒小姐旧识?”语气中似乎有试探,意味不明。 谡深略感诧异的顿了顿,她不像爱管闲事之人,“她是霄广常的外甥女。霄广常一府落难,自焚而死后几乎所有远亲外戚都避而远之。只有崆峒家这对姐弟特地赶去皇城,就是为了替舅舅一家收尸。” 而且阴差阳错,谡深差点就娶了这位崆峒小姐。巧的是他和霄广常都没有那个心思,所以完美避开了。 柳千颜是记得这件事的,她还刻意隐瞒过霄广常让转达给谡深的话。倒不是因为她早就知道霄广常一家会遭遇横劫,只是单纯不希望他与亥王之间过于亲密和彼此信赖了。 谡家人越是团结一致对她和北疆一点好处都没有。只有亥朝的内乱不断,亥王才没有力量趋近北疆。 只是她显然错估了谡渊,谡渊比她以为的审时度势更要精明。看出来亥朝境内的本家亲戚都不好招惹,直接朝着氏族藩王动手了!? “哦,对!就是她?当年在皇城,我还记得你与霄广常的某个外甥女有婚约,看来就是她吧?怪不得,听闻人家身怀六甲,亲王的脸色都不淡定了。” 谡深细细琢磨着她,这话又是从何说起,“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本人的私事了?” “难道你就不好奇,一个柔弱女子如何府庭家将的家主?而且偏巧,就在翼亲王内忧外患的时候不期而至,甚至还攻略了浠水郡都。” 崆峒家背后的势力是东周,这件事谡深准备暂时按下不谈,鬼刃就是为了调查此事才潜伏在内的,如今又为了帮他查东亲王对付相山城的计划而陷入险境。既然鬼刃让他帮一把崆峒家的姐弟,他只能相信崆峒家对鬼刃不薄,鬼刃才会心怀不忍。 而内心深处他确实也不愿意与崆峒家为敌。崆峒茗当初特意祭奠霄广常的举动让他相信这俩姐弟本性是公正善念之人。 只能希望,他们不过是被东周人蛊惑罢了。 “我不好奇,那是崆峒家的家事。” “可崆峒家背后有东周荆条君。他们并不是皇城一派的,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亲王郡王的势力。难道亲王一点不担心这个敌人?” “现在的崆峒家将还不足以称之为敌人。” “东周呢?” “东周的目的也不可能仅仅是我一个亲王。” “谡深,你一直在避重就轻。” 谡深慢慢的扭过头来看向她,“你希望我如何?” “我希望用你祭祀天坛。” 谡深顿了片刻,笑了出来,“所以巫女大人,为了自保难道我不应该先消灭了你么?哦对,你根本就不是个人,你是巫女留下的残影。我没法消灭一个残影。可是我进过你们的祭坛,忘了么?我知道了你们氏族的秘密。我见到了那座地下陵宫。只要我毁掉它,你——就不复存在了。” 他看到满眼的雾气,没有去揉眼睛,因为知道自己看见的不一定都是真实的。她可以左右别人的想法,可以让人看到她想要人们看到的场景。 但是他知道如何抵御她了。他现在可以自信的凝视着她,她不会消灭他,就像她明明对谡家每个人都根深蒂固的仇视,却依然放过了谡渊,因为她做不到。 天宿氏族的禁条对她有太多的限制,一条一条被镌刻在石碑上,而石碑多的让他一眼都扫不下来。 她可以为了活下去而杀人,甚至吸食人们的鲜血。但是不能随意的杀人。却可以随意的救人。为了救人却要付出巨大的心力,因为那是逆反天意的事情。 柳千颜望着谡深,逐渐意识到自己或许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自己或许不该相信他,而让他窥见到了太多自身的秘密。 …… 水师都是些精通水性的男人。 他们擅于潜水,能够口中咬上一根芦苇杆子就在水下蛰伏许久,最长的可以泡上好几天。 文诺言给他们三个人一根芦苇杆子,然后把三个人用铁铐锁在一起。把他们投入江水中。 这样他们必须轮流在水下互换咬住芦苇杆换气。而一旦有一个人死了,剩下的人虽然分享芦苇杆的时间更多,可划向岸边逃生的机会则会更小。拖着一个死人划水总比三个活人更费力些。 这并不是水师的日常训练,而是一种文诺寒自己发明出来的极刑方式。 “如果你们能够划到岸边,就代表着天意让你们活下去。我文诺寒定然不会继续为难你们。所以你们即使死了也不能怪我,只能怪老天让你们死的早。” 一群穿着厚重衣物的水军被带了出来。这些人都是崆峒家的心腹,不愿屈从于文诺寒,为了掩护逃走的崆峒黎而宁死不屈——虽然这些人口中声称着自己并不知道崆峒黎逃去了哪里,但文诺寒不听他们的,他已经咬定了就是这些人故意救走了崆峒黎。以崆峒黎当时的病症自己根本逃不远。 但是他也不需担心,至少崆峒茗还在他的手上。 崆峒茗发现自己被诓骗了以后怒骂了一阵。甚至在挨打之后依然气势汹汹,他以为的文诺寒就是喝多了吃太撑,发泄着闹着玩。 可是看到自己留在长姐身边的侍卫都被一个个绑了起来,身上绑着大石投入江中,他才意识到文诺寒是认真的。 从破口大骂,“文诺寒!疯了是不是?就算你不怕我们崆峒家,难道你也不怕你们东周的荆条君怪罪你?你还想不想回东周,还是打算客死异乡算了!” 直到慢慢的求饶,“再有不满,有本事冲着我们崆峒家的来,你放了那些将士……” 文诺寒冷笑,“放了他们?放了他们回去崆峒家告状,然后派人来抓我?告诉你,小少爷,我就是为了回东周。不要再继续跟着披着东周皮,却长着一颗亥朝心的荆条君在你们亥朝鬼混了!我要回东周,回东周——明不明白?” 一组、一组、一组……被扔进了水中。不断的有泡泡冒上来。 可是很快,水面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根漂浮着的芦苇杆子。 这些人是死了。崆峒茗知道的,他们死了,但是因为三具尸体被捆绑在一起,不会那么容易的浮上来。 在岸边看着的文诺寒还拍手叫好。 他命人搭了台子,备了酒水和烤肉,就在岸边看着江面开了赌坊。 “来!三十铜板一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这是你们翻身发家致富的机会……” “我赌下一对可以坚持三刻钟!”水师军中有人高声喊起来。 被扔下水的士兵也是他们熟悉的人,因此水性怎么样也非常了解。唯独有可能失策的就是有人已经明白了这就是一场死刑,所以放弃了挣扎。 所有下水的人都不会向文诺寒和水师所在的这头岸上游,谁都知道就算靠岸了也会被用竹竿推出去,甚至可能被石头砸中。于是只有向着对岸游。 可是对岸非常遥远,目力所不能及,谁也不知道需要游多久,还是在三人共用一根芦苇杆子换气的条件下。 已经有人在低声颂念,“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兄弟们,让我们仨今年今月今日死!” 也有忏悔余生罪孽的,“我不该趁着邻村老王常年不在家中就睡了他家小媳妇的……虽然小媳妇长相俊俏,还每次来村里卖豆腐花的时候都勾引我!我有罪!” “二弟、三弟,如果你们能听到大哥我的在天之灵,请照顾好爹娘,照顾好大哥院子里的哮天犬。以后,大哥的院子就是你们的了,无论你们家媳妇是要种花,还是养猪,养鸡……” “媳妇儿——媳妇儿啊!啊……” 崆峒茗看了一眼自己左右手拷在一起的水师兄弟们。都是眼熟的人,却叫不上名字,“不知两位兄弟如何称呼?” 两人或许是与崆峒少主绑在一起的缘故倒显得比其他人淡定许多,听崆峒茗问了,语气有些萎靡的答道,“也好,彼此通个姓名。入了黄泉地府道上也不怕小鬼挤散了。崆峒少爷,在下鲁二牛。这个是我本家哥哥,鲁大郎。” 崆峒茗点了点头,余光发现文诺寒不再看着这里了,才压低声音继续问道,“两位水性如何?” 鲁家哥哥惨然一笑,“水性再好也逃不出升天的。” 鲁二牛却还有几分硬气,“我和哥哥都是我们水乡最好的捕手。平时不用杆子都能在水下沉半天。” 崆峒茗一听这个立刻眼中有了光,“那你们听我说。一下了水后,第一轮的换气非常重要。我们每个人吸饱了气后就把杆子吐掉……” 果然说到这里两兄弟脸上露出一副惊诧的表情。还以为身为崆峒家的少爷能有些骨气,结果就是这?求死? 崆峒茗怕文诺寒一会儿就走回来了,急着解释下去,“让杆子浮起来,岸上的人才能认定我们死了。然后,你们看那边——” 他的目光一扬,俩兄弟也随之看去。就在水师这边不远处有一块戈壁,底下到处是暗礁。 “崆峒少爷你的意思是……让我从这头游上来?!” 崆峒茗立刻鼓励起来,“没错。若向对岸游,哪怕水性再好,三人再通力合作也未必能游到。但往这边岸头就近了许多。” “可是万一被文教头他们看到?而且水师人多,总有一两个会朝那边看上一眼。” “未必。他们所有注意力都在江面中央。从小船将人扔下去的地方,吃定了我们只会向对岸去,绝不敢回头。” “少爷说的对!他们笃定我们不敢回头。所以我们就回头。吐掉杆子,他们就以为我们已经沉了。” “还有一个问题是,我们要算好时机。杆子吐了太早,就怕文诺言不相信。”说着崆峒茗悄悄向着文诺寒坐着的方向瞥了一眼。 而同时文诺寒注意到他的视线,也对视了回来。崆峒茗立刻低下头去。 “可是少爷,我们三人都被锁着。就算让我们上岸了,该如何避开这些人而逃走?” 这两个刚才死气沉沉的兄弟此刻从空崆峒茗的话里找到了希冀。 崆峒茗考虑的却并不是这个,他要怎么才能当着这些人的面,砍了文诺寒的头颅! 第71章 收获一支家将 第71章收获一支家将 崆峒茗在水下挣扎着,江面看似平静,然而水面以下的暗流是他怎么都不曾料到的。 平日里的训练他也不用下水。只需在岸边一通指手画脚,“这边的三船往南,四船往北,剩下的往东……间距不要过近!” 看到水师的将士们在闲余的时候会下水摸鱼,比谁可以潜水更久。他暗自不屑一顾,觉得自己水性很好,若不为了保持威仪,他下水的话一定没有人能够比过自己。 眼前当第一个暗浪打来,他就眼前模糊彻底懵了。 鲁大、鲁二各自吸饱了气,鲁二将芦苇传递给崆峒茗的时候没想到他一个衔接不住,直接将炉管杆子掉了……眼看芦苇杆子浮到了水面上。 鲁大挣扎起来,本能驱使他上潜去叼回杆子。这样大家还能再吸两口。鲁二却用力拉住了他。 事已至此局面是瞬息万变,鲁二内心有着想成为一个将领的雄心勃勃。都说不想成为将领的战士不是好士兵。所以鲁二是一个有脑子的人。 他对着鲁大摇起了头,用兄弟两人之间的默契交流着:之前也发生过因为过于急促而咬断芦苇杆的举动,所以岸上的人会容易相信他们已经不行了。 现在只要努力的游到靠近水师所在的一侧的岸边,背着众人上岸,机会很大。 可是当两人看向崆峒茗,想征求少主的肯定,却发现崆峒茗已经不行了。 他脸色憋的通红,因为刚才没有呼吸到气,而之前自己也没有料到这个意外吸入的一口气又憋的不够长,现在已经想要浮起来了。 如果三个人一起浮上去,肯定会被岸边发现。他们会射箭,直到其中一人死亡,拖着剩下活着的人往下沉。 鲁大、鲁二拼命压住本能驱使想要上浮的崆峒茗。 只有意识在挣扎。 这个时候的崆峒茗眼里看出去的只有两个想要杀死自己的莽夫!可怜的是自己却还跟他们两人绑在一起,没有办法逃脱。 鲁二犹豫之下,探过头,用嘴唇贴住了崆峒茗的嘴唇,帮他度气。 这是水师之间流通的小窍门。崆峒茗虽然打从心底里觉得厌恶,但此刻只要给他空气,让他做什么都行…… 有了足够空气以后意识也回来了。鲁大带头,往岸边游去。 三人便以怪异的姿势——双手都被铐住,只有腿部能够活动。像水母一样,一蠕一蠕的滑向了岸边。 然而又暗波袭来,感觉整个人都被抛入了水底中。上下颠倒扭转。 崆峒茗不知道自己被谁踹了一脚,但是不敢张开口叫喊,怕江水灌入口中。 他感觉自己的一边不断的往下沉,而且拖也拖不动。勉强睁开眼睛在水下看,看到了一片血红色…… 他已经分不清鲁大还是鲁二撞在了江底一块凸起的岩石上。 已经不会动了。 或许死了,但或许活着只是昏迷了过去。 好在,另外一边的还在动。 还在动的那一个拼命的把崆峒茗往下拽,很快崆峒茗就明白了,他们触底了。 暗浪帮助了他们一把,让他们更快的靠向了岸边。眼看江面就在头顶不远处了,可是在这个方向依然不能露出水面,岸边的人会注意到他们。 拖着失去意识的一个人继续在水下滑行显然更艰难。 怎么办?!崆峒茗脑海里拼命的思考着。这就是死局啊! 看来自己天数已定,要死了…… 然后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臂晃动了起来。因为涉水严重刚刚闭上的眼睛不得已再次睁开。 看清了还在动的那个人是鲁二,崆峒茗感受到了一丝鼓舞。 还好是鲁二!鲁二是愿意动脑筋的那一个。 看到鲁二跪在了水底的沙地上。然后不停的晃动着他的另一只手。 崆峒茗看明白了,他在敲打着昏迷过去的鲁大的手腕。将手腕砸在刚才敲晕了他的石头上。 要做什么? 血色更加弥漫了起来。 他们只能指望着岸边的人没有注意到这一片江面愈发浓红的血水。 昏迷中的鲁大疼的抽抽了几下。 可是鲁二不停手,继续一次次砸着。 他是要砸断鲁大的手腕。崆峒茗这次明白了。 只要鲁大的手腕断了,就能把鲁大丢下了。 崆峒茗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计划。他相信在岸上被抛下来之前鲁二和鲁大的心中也没有过,就是断肢求生,断的还是自己伙伴的肢体。 而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不需要什么迟疑了。不需要任何的犹豫,崆峒茗也砸了起来,砸的是鲁大另外一只手腕,连着他的手腕。 崆峒茗挑选的岩石更锋利,很快手腕处就折断了,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着。 他一脚踩住鲁大的肚子,然后用力的撕扯。他知道骨头已经断裂了,现在连着的就是皮。而他已经憋不住气了,必须尽快摆脱鲁大。 当鲁大的两只手都从镣铐中断裂、脱开。崆峒茗觉得终于可以上浮了。 鲁二却抓住了两只断掉的手,而膝盖跪坐在鲁大的尸体上。他用鲁大的断手指了指岸边,水师所在的位置。 于是两个人用腾出来的手找了无数碎石,压在鲁大的身上防止他浮上去。甚至还擂出了一座小石堆。将断裂的两只手摆放在他的身边。 两人这才戴着三副镣铐,向背着水师那一侧的岸边游去。 浮出水面,大口吸了几次空气后。两人猫着腰沿着江岸往水师的方向移动。 鲁二期间阻止了几次,崆峒茗告诉他自己只是过去看看,不会冲动行事。 可是到了岸边的时候,他们愣住了。 岸上到处都是尸体,是那些水师士兵的尸体。 他们看到剩下的水师都跪在地上,垂着头瑟瑟发抖。 “怎么了,崆峒少爷?” “不知道。像是被人威胁了。” “难道是夫人带着崆峒家其他人到了?!”鲁二仿佛看到了希望。 崆峒茗显然更加的谨慎,“附近没有其他崆峒家的人了。我离开的时候长姐病得那样,现在能活着就是万幸。但愿文诺寒这只贼狗还没来得及对她下手。” “我们现在怎么办,少爷?” “先离开这里。把我们两个人分开。”他看了一眼依然拴住他们两人之间的镣铐。这副镣铐只能用利器凿开了,无论自己还是鲁二都不会愿意自己的手腕被砍断。 想起水下的一幕,他依然觉得作呕。鲁大的身体在抽抽,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死。可是他们用碎石压住他的时候,他已经不会挣扎了…… “对不起,兄弟……我……” 鲁二避开了崆峒茗的目光,示意不要再说这件事。 他们猛然回头的时候就看到了背后站着一个人。 是个衣着不合时宜的单薄的女子。 她歪着头看着他们,嘴角漫不经心的笑起来,“崆峒……茗?” 鲁二立刻只身上前挡在自家少主身前。 就看到女子抬起手掌,手指虚空一窝。 咔咔两声。他们手上的镣铐碎成八瓣,落在了沙地上。 女子冲着远处吹响口哨。 崆峒茗看着一伙穿着黑色锦衣男子走了过来。从他们的脚步他判断出,这些人是将士。 “在下就是崆峒茗,你们是谁!” “相山城的翼亲王,亲自来接你们了。” “翼亲王?翼亲王怎么会来这里。” “你拜了个好师父呗。” …… 崆峒茗一身狼狈走到了烤着火的岩洞中。 鲁二还在时不时的瞄一眼走在翼亲王谡深身后的诡异女子。 她真的就“咔嚓”一声,连着他和崆峒少爷手腕上的镣铐就断了呢! “阿茗——”正躺着休息的崆峒黎见到弟弟回来手脚并用的扑了上去,“伤着哪里没有?”看到他脸颊、手臂、脖子,到处都是擦伤。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 “文诺寒那个混账……” 咕噜。有个东西滚到他的脚边,是文诺寒的头颅。 谡深转回头去,身后那个手中提着布馕,里面显然刚才还装着头颅的侍卫一脸惊慌。 他不知道啊!怎么头就自己滚了出来? 谡深视线慢慢移向了柳千颜,柳千颜无辜的扬起了下巴。 一副做了好事就要让人知道的神情。 崆峒茗本不是那么残暴的心性,但经历了水下的一幕,心底的恶意被彻底的激醒,一脚踩在文诺寒的头颅上,猛地踢向岩壁,又反弹了回来,来回滚动…… 转身,他面向着谡深,一言不发的单膝下跪。 崆峒黎试图拽了他几次,没拽起来。 “翼亲王今日之恩,我崆峒茗毕生不忘。” 谡深耐心看着眼前少年。他在崆峒茗身上看到了熟悉的情绪。 他有志向,有抱负,期待着自己能有所作为。可是如今的亥朝却令他仿佛身处于迷雾之中。 在久光身上也出现过那样的彷徨。 谡深撩起脚边长袍,俯身问他,“崆峒家的背后,是不是东周人?” 崆峒茗顿了一顿。他的头微微向崆峒黎所在的方向偏离了分毫,但瞬息后抬起了视线,面对着谡深回答道,“崆峒家并非叛国求荣之人。崆峒家的家将也非为了欺压无辜百姓。只不过想用己身之力为不作为的朝廷担当起一些责任。” 谡深继续追问,“你真的愿意成为东周走狗?” “我不是东周走狗!”年轻的少爷豁然抬起头来,眼底凶光闪烁。他就是一头年轻的困兽,他眼底里的光芒是谡深所珍视的。 “你拜鬼刃为师。鬼刃很喜欢你。” 听到师父名字,崆峒茗不再顾虑长姐,不再顾虑崆峒家,“翼亲王,师父他是你的旧部。他被东亲王困住了,你能不能……帮帮他?” 崆峒黎忍不住又是心疼又是心酸的笑了出来。这个傻弟弟啊,还以为鬼刃是真的叛离了翼亲王呢。 谡深不想再欺骗这个年轻人。年轻人身上有可贵的东西,他们忠诚。但是他们也认死理,骗的多了他们就不会再信任你。 “鬼刃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没有离开属军。但是相山城中却有东周人留下的暗底。为了查出所有的人,才让鬼刃故意离开,打入东周势力的内部。只是没有料到是你们崆峒家。” 崆峒茗却显得并不惊讶,“鬼刃没有叛离属军?那就对了!我认识的鬼刃师父是不会轻易叛变的。” “你知道?” “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他。” 谡深伸出了手,“那你是否也愿意相信我?” 自己师父效忠的人?崆峒茗愿意相信。 …… 崆峒家的水师趁夜进入了相山城。 崆峒黎的手搭在弟弟的肩膀上,“你太草率了……” 崆峒茗不服,“难道阿姐真的愿意为虎谋皮?” “父亲与荆条君的关系已经深不可分。我们在外如此做事,你有没有考虑过父亲,考虑过崆峒家?” “长姐你就是杞人忧天的太多了。” 他们在相山城一家客栈落脚。有侍卫过来敲门,送来了一盅汤药。 崆峒茗警惕的问,“这是什么药?” “柳小姐说,是补气血的。” “补什么气血?!” 崆峒黎在身后喊他,“拿进来就是了。是柳小姐的好意,道声谢不为过。” 崆峒茗拿了,转告了一句谢。 突然想起来一茬,“长姐你病好了?” 崆峒黎揉了揉小腹,面色竟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没了。就好了。” “什么没了?长姐知道我笨,别跟我打哑谜。” “我怀了你姐夫的孩子。” “什么……阿姐你怎么不告诉我!不对,你就不该赶来!” “如今孩子没了,也好。你一人在外我始终不放心,现在我有了心力来盯着你。” 崆峒茗却是一副早已看穿的表情,“其实我也早觉得,跟了姐夫,是委屈阿姐了。当年我跟阿姐去皇城为舅舅一府收尸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行了。别再说这件事了。” “若是我跟随翼亲王。阿姐会支持我的吧?” 崆峒黎心中有些迟疑,与荆条君相比,身为亥国人自然是效忠翼亲王来的更好。可是翼亲王与皇城之间的关系始终若即若离。而他们崆峒家却是离皇城更近一些,一旦皇城宫廷里的几位发现了崆峒家的背叛,怕是自己家的下场就是第二个霄国舅府了。 尤其是看到了谡深身边的柳千颜。皇城之中没有不听闻过这个妖女的。以及与这个妖女曾同伺亥王身边的柳家二小姐。那不成人形的曝尸于众,可见亥王对北疆,对柳家之人早已恨入骨髓。 “你真的决定要追随谡深了?” “还记得我们训练家将的目的么。舅舅死后,姐姐一直很伤心。舅舅是很的在乎家人,对姐姐好的人。可是最后却落的那样下场。曾经门庭若市,死后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舅舅说话,连一家多口的尸体都没有人掩埋。” “对。那时候起我就开始告诉你,我们必须靠自己。不能依赖任何人。荆条君找上父亲的时候,你那么的反对。” “那是因为那个温子合!这个人简直败类无耻,他还想要趁机占有姐姐,姐姐忘记了么?!” “当然没有忘记。怎么可能忘记。但是我们还不够强大,还不足以对付所有冲我们展现恶意的人。所以必须先借用他们的力量。” 崆峒茗扁嘴,“现在不就是借用了。我们有了崆峒家的家将。我也有了师父。” “但背后都有东周人的支持。一旦没有了……” “现在不是有了翼亲王么。阿姐啊,难道你一心一意,哪怕嫁给了姐夫,依然不遗余力的陪我练兵练将,没有一点点是为了翼亲王?” 崆峒黎的目光垂了下来,“他身边已经有了人。一个更好的人,比我更强大更有力的人。” “然而我还是认为翼亲王是比亥王更值得追随的人。” “是因为鬼刃吧?”崆峒黎了解弟弟,一语道破,“你崇拜他。” “是又如何?他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最强的刺客,最能忍耐的人。” 崆峒黎见他决心已定,默默解开衣襟,从内侧布兜里掏出一块烫金符牌。 “阿姐,这是?” “这是可以调动崆峒家所有家将的符牌。不需你亲临。” “谢谢阿姐!” “既然你决定追随翼亲王,日后要小心谨慎……” “我不怕,有阿姐在我身边。” “不。我要回崆峒家。” 崆峒茗眨了眨眼,“不是说阿姐会陪着我?” 崆峒黎却决意已定,“在谡深身边,你就不需要我了。” …… 次日,崆峒茗就带上了十二分的诚意,能够号令崆峒家全部家将的符牌,登门拜主投诚。 谡深命人端来了酒,却没有开坛。 “先放在这。等鬼刃回来了,我们一起喝。” 崆峒茗侧眼余光突然看了看四周,谡深瞧见了问他,“在找什么人?” “那位柳小姐不在?” 谡深笑了笑,“你误会了。” 崆峒茗却低下了头,“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来听听。” “能否请亲王,帮我留下长姐。” 谡深本是打算有求必应的,以他现在的处境还愿意带兵投诚的人——堪称稀世珍宝。 可是崆峒茗的要求令他肃穆了,“留下你长姐的意思是?” “崆峒家将能有今日规模,长姐功不可没。” “可她是已嫁人的妇人。留于此地,不妥吧。” “长姐与姐夫并不亲厚。且姐夫是个商人,商人无情,般配不起我姐姐……” 谡深拍了拍他肩膀打断了他,“崆峒小少爷啊,世间的感情没有什么般配的上般配不上的,只要你情我愿便是什么都配得上了。否则,就什么都不是。” “姐姐心里的人从来不是姐夫。” “你长姐心里有何人,是她自己的事。你强求不得,我更强求不得。你愿意携崆峒家将追随我,我自然不会辜负。但也不能因此而要求我强留你阿姐。” “阿姐愿意的!只要亲王你开口。” 谡深蓦然顿下凝视着他。 崆峒茗虽然年少,却还是懂了,“是亲王不愿意。亲王不愿意要下我姐姐。” “崆峒小少爷……” 崆峒茗抬阻了阻,“亲王放心,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愿意追随亲王也不是为了这茬。不会因此反悔。”末了道,“若是亲王准备好了去辽夏城接应鬼刃师父回来,我随时听命。” 崆峒茗离开后柳千颜不知何时盘在了房梁之上。 谡深拍了拍手,“下来。” 她翩然落地,开口就是闲情揶揄之音,“好绝情的亲王呐。” “难道你希望我留下崆峒小姐?” “是夫人。” 谡深突然将一团纸拍在了桌面上,上面赫然就是鬼刃请求谡深前去探究崆峒家水师半途搁浅的缘由的密件。 “哟,还以为销毁了呢。” 谡深一字一顿,“鬼刃惯用右手刀。因此也没有人注意到其实他真正写字的手是左手吧。” “哈?” “平时在军中,他也不与人亲近,不与人同桌吃饭。可是有一次他陪我喝了几杯之后,才注意到,他举筷之手,亦然也是左手。” “……” “这字虽然极像。可看着笔捺之间分明就是右手写出来的。” 第72章 通透如斯 第72章通透如斯 柳千颜留下意味深长的一抹微笑,“难道亲王收下崆峒家的小少爷不高兴么?” “千颜啊,我们彼此之间就不能多一丝真诚么?” 房内寂静,谡深可以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然而却也只有他的呼吸声。 他细气凝神了很久依然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原来,她是不用呼吸的啊…… 柳千颜朱唇翕合,款款走近,“谡深,我能帮你,我能帮你好多事。你得好好利用我啊。”说话间身形不知如何已移动到他背后,干净纤白的手指攀上他的肩膀,在他肩胛骨的后侧缓缓蠕动。 谡深定了定神,内心有个疯狂的念头就是,他期待她的靠近。她总是若即若离的,而每次靠近他似乎都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她的目的在他眼里有些鬼扯,但是北疆的巫女留下的残影会鬼扯么,不能的吧。 “你能够,帮我到何种地步?”他向前挪动了一小步,企图脱离她的“魔爪”。然而失败了,她的手指握住了他的肩头,将他硬生生固定下来。 那种感觉是怪异的,她分明没有用多大的劲,可他就是没有办法脱离开去。就好像……被人下了定身术。可是世间上根本没有定身术! “那就要看翼亲王谡深希望做到什么地步?是委身人下,还是……改朝换代。” 谡深不自觉屏住呼吸。她离他很近,有微凉的冷风拂过他的脖子根,他猜到是她故意吐气,给他压迫感。 “你觉得以我现在的实力就能够改朝换代了?” 她轻轻笑了一声,她笑的时候是有气的! “先要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才能获取相当的实力。而不是先有了实力才步步为营。” “哦?是这样的么” “需要步步为营的人,是谡渊。不过可惜,他选错了盟友。” 谡深脑海中弦一紧,肩膀也沉了几分,“谡渊的盟友是谁?” “不就是东周的……啊,不是。他原本就是亥国人,谡荆条,对吧。” 荆条君此人心思极深,而且多年来谡深都有幸与东周武军边关切磋,每回出面调停都是这个人。不明就里的会真的以为他是为了让两国之间以和为贵。而此时被柳千颜一提醒,荆条君其实也姓谡,只要亥王之位还在谡家的手中,都会被世人当作为谡家内室之争。而不会想到背后有别国的阴谋。 荆条君这个人,不可信。 …… 谡深眼前的敌人,是辽夏城的东亲王,没有将辽军的压力彻底解决之前,他就是束手束脚,什么都不能做。 很快这个契机就来了。 谡子谢的长子——是荪氏所生的那位,而非真正的长子,真正的长子是已故的锦下槐,还是个私生子。因为看中了临城中的一位头牌舞姬,张口就向谡辟讨要。 谡辟一直是个软糯的主。以前与谡海交好的时候也是如此,只要谡海开口要,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分享的。多少也有讨好这位侧亲王的成分。 与谡海相比,长子自认为自己父亲麾下辽军兵强马壮,肯定比谡海拿得出手。连谡海这厮都讨好,自己更要讨好了不是。 可是谡辟却不这么想。近来南方亲王、郡王之间关系非常紧张,以前借个几十担粮食那都不是事儿,有借无还也不是事儿。对方肯定不会借机攻打自己。 但眼下辽军不在城里军营带着,天天东遛弯西遛弯的,美曰其名是防相山军的。谡辟人是懦弱了一点可也不傻,他见过谡深,跟谡深交流过,谡深不是会主动骚扰滋事的人,辽军根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是想看哪一座城池空虚羸弱,强虎而吞之! 谡辟怕,还怕的要命。好歹小时候也读过几本兵书的,长大了别的都忘记了,虚张声势却还记着。 谡子谢令长子问他讨好头牌舞姬,那是光一个舞姬的事儿吗?肯定不是。肯定是为了试探他。 若他还想之前那样,有求必应,对方一张口自己就双手奉上,东亲王肯定吃准了他软弱可欺。说不定回头就把临城给吃并了下来。 而且谡子谢去过他临城,这老狐狸一定暗中观摩了他城中的守军。他的守军真的,吓唬吓唬小毛贼还行,对付辽军?大可不必! 谡辟一边拖着长子不肯给,一边偷偷就给谡深来送信,大意就是:兄弟啊,弟弟我现在面临着为难的局面。东亲王眼看你的相山城久攻不下,似乎有天神祝佑,如今血性大开,忍不住对我垂涎了……兄弟快来救救我吧。 言辞恳切,语气可怜。若非谡深已知这位洛郡王会哭腔,差点就信了。 可是谡深还欠了对方人情,又不能完全不管。 与城中所有将领商议,大家的回复都很统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那位洛郡王也不是个可靠的盟友。只会拉低自己的战力。 一旦己方援助临城,被东亲王趁虚而入,得不偿失。 有一位将领,相山城本土人士,却对浠水郡逃亡而来的流民十分同情,“亲王,您今日救临城。他日相山城灭,周边亲王都郡未必有一人肯出手相援。浠水郡都的遭遇历历在目啊……而洛郡王与周边城池亲王关系融洽,未必就只求了亲王您一人,他或许是广撒网呢?再说东亲王也未必真会攻打临城。临城人少池小,华而不实,别是辽军的调虎离山啊。” 一番话,谡深听了进去。他也知道以相军加上属军如今的兵马,对付辽军还是有些困难。至于柳千颜的妖力……他还真的不敢肯定能够发挥到什么地步。 但是谡深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他对谡辟说过,“但凡你需要我,必倾尽全力护佑你周全。”不能等到辽军真的向临城发兵了才出手相助吧。 临城可不是相山城,根本没有抵抗之力,只怕不出半日就能破城了。那他的承诺不是白许了? 这个时候便又不得不想到柳千颜。 崆峒黎走了。崆峒茗向谡深告了假亲自去送,一路送了老远都还没有回来。 崆峒茗心底多少是有几分怨气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就不说谡深了。 不过反观柳千颜却似乎心情还不错,难得在自家院子里放起了风筝。 她的风筝是一只大大的圆盘,煞圆。中间有一根纺锥形红色图案。当风向吹着风筝稍稍侧一点,从底下看就仿佛天空中飘荡着一只偌大的白色眼珠,瞳孔是红色的,正在俯瞰着众人…… 令人感觉说不出的诡异。连在路边玩耍的幼童无意中抬起头看见也吓得惊叫连连。 孩子的父母有些不高兴的就想去找是谁放起这么缺德的风筝。 可跟着风筝尾巴上的细线找到了前侧亲王府。 都知道这前亲王府已经没人住了。后来一打听,那位北疆的女子从翼亲王的别府搬了出来,就独自住在里头。 里头永远大门紧闭,鸦雀无声。 有人曾见过有一只飞鸦经过庭院上空,却再没见那只飞鸦出来…… 之前外墙墙垣上爬满了藤蔓。如今藤蔓也都枯死了,一节节脱落下来,却滋养了门口的野草。野草丛十分旺盛,关键是它也不乱长,出入的大门口就没有。一排长得干干净净,就像有人修剪过。 起初附近的人们还以为是翼亲王的人帮着修剪、料理。可有心人一观察,没有哇!北疆女子柳小姐住在里头从来都是一个人。 只有偶尔边小贤边将会经过的时候送些水果,却很快就出来了。出来之后还站在门口驻望半天,脸色有些感慨。 边小贤也不是随便闲逛的。他是去做起了媒婆的勾当。 城里的媒婆自然是不敢上门与这位来头不小的柳小姐交锋的,可边小贤却觉得自己是个“知情人”。 大家都是男人,从翼亲王待这位柳小姐的态度就很明显,亲王是重视她。而柳千颜也在谡深的府里住过。 不就结了?一定是两人心气太高抹不开面。 何况如今荪小姐也走了。翼亲王府邸不正主位缺失,静待一位瑰丽夫人嘛。 别人都有些害怕柳千颜,边小贤自诩是与柳小姐同站过城墙的友军。 看着柳千颜岁数也小,又是北疆外邦人士,自己就牺牲一点,当人家一个干哥哥也好。这样一想就有底气多了。 可一上门,还没有开口,就被柳千颜哄了出来,“边小贤,亲王已经回到城里,接回掌权。你还隔三差五的来找我,是要叛主啊?” 边小贤脸都绿了,“我说柳小姐,我那是好心……” “好心也要注意别办了坏事。相山城里前阵子出了东周奸细之事还没查完呢。边将你可别被当做奸细被亲王赶出城里。” “……”这女人嘴可真毒,还油盐不进,难怪被亲王赶出了府邸,活该! 愤愤的走了。 就那么一座宅子,整个死气沉沉。 门前侧亲王府的牌匾早就被摘了,碎在了哪里也不知道。就剩下这座偌大却空虚的府宅,先前还经历过一场不小的火烧,东南边的墙头和瓦头都显得焦黑。 更是阴森森。 原本无人居住的时候,人们还不当此处是阴宅。有些流浪而无家可归的人还会偷偷翻墙进去找个地方避风,睡一晚。 可自从住进了柳千颜,真正成了一方生人勿进之处。 “翼亲王来了?!” 谡深走过,周围小巷子里立刻流言蜚语四散而起。 “翼亲王怎么会来这里?” “废话,当然是看住在里头的那位。” “是那个妖女吧。” “你们说翼亲王若是欢喜,怎么不接回自己府邸去?” “是怕人说?” “不能。翼亲王什么时候是个在乎别人怎么说的主儿了。” “那荪夫人都不要了,还怕招一房妾?” …… 窃窃私语入耳,谡深心底甚是想笑。 过去拍了拍门。大门吱呀又自动开了,明显门后没有一个人。 谡深还是挺给面子的,假装是有人开门,淡定而入后自己顺手就关上了门。 风筝上是有根绳子牵着。 可仔细看牵着绳子另一头的原来是跟小树枝。 小树枝蹦跶的站立着,在板石地上一戳一戳的。风筝飞了上去,它便跟着飞离了地面,风筝被垂下来了它就往下落,戳到地面上又发出咚咚的声响。 旁人见着是要吓坏的——一根树枝活了,会放风筝了。 谡深走过去,解开了那根绳子。随手将树枝扔到了泥土中。 不一会儿……它自己蹦跶了出来…… 柳千颜的轻笑声也随之而出,“亲王果然是人中蛟龙呢,胆识过人。遇到这番诡异景象,丝毫不为所动。” 其实谡深并不是不惊讶,也不是毫无惧意之人。只是看着她太风淡云轻了,自己要是一惊一乍的未免就掉了身份。 他也是去过北疆,在地窟里见到了万恶祸首的石雕景象,虽然未亲眼所见那种场面,可若是把它们想象成真的,就是如此了。 “你又何必拿这些吓人。” “看来已经是吓不住亲王了。” 谡深叹气。 柳千颜随手一挥,蹦跶的小树枝灰飞烟灭。可是谡深却发现,她的脸色异常的苍白了一些。 她本来就是白的,且是那种类无血色的纸白。而今日所见,愈发的灰白而苍无。就像天空中的浮云,阴雨之际密布重叠,可到了艳阳天的时候就变得若隐若现,如今她的脸色正是如此。 有些说不清的灰暗,像要消失似的。 柳千颜扯了扯嘴角,“怎么,是有需要用到我的?” “临城谡辟送来了信,你可知道……” “我不知道。”柳千颜认真的看向他,“谡辟的信是直接送给你的。你又没有差遣人来告诉我。我如何知道?掐指一算么?” “掐指一算,你算不出来?” 两人都顿了片刻。随即彼此就心照不宣的笑了。 谡深一直在试探她的底线,她知道的。他想知道她的能力到底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她可以高瞻远瞩到哪儿。 所以有些事,还是必须在他面前装神弄鬼的。譬如,那根小树枝。和半空中飞不出她庭院范围的风筝。 既然她说不知道,他就当真的且信了,“东亲王之子向谡辟要人。谡辟没肯,辽军就日夜在临城附近转悠。谡辟有点怕了。” “谡辟本就胆小。”她抬了抬眼皮,向是在嘲讽。谡家的人胆子都不大。所以他谡深倒是个另类了。 “我先前答应过他……” “要的是什么人?” 谡深沉默了会儿,“信上没说。不过,根据打听回来的消息,是个……舞姬?” “哦。那就是在洛郡王眼中,女人比城池重要了。” “话也不能光这么说。”谡辟文采还是不错的,求援信中解释的头头是道,谡深背了两段给柳千颜听。 柳千颜蹙眉细想了会儿,“亲王还真信了?” 谡深,“……嗯,也不是全信。但是他说的也有道理。” “有道理,翼亲王又答应了人家,怎么不去援助他?” “若是辽军再次攻来?” 大概是坐久了,柳千颜伸展着四肢,“你是想问我,我还能不能帮你相山城抵挡住辽军的下一波攻击吧。” “你能么?” “我手中并无实物。你看见了。” “然而别人看见的却未必如此。” “没错呢。我所用的不过都是障眼法,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东西。谡深啊,你觉得你这位叔伯能够被唬住几次呢。” “就是说不管谡辟了?” “没说不管啊。我手中无实物,可你有啊。” 谡深笑了起来,搁他那儿打哑谜呢? “不是有崆峒家将刚刚归顺么。难道就不想先试用一下合不合手?” “让崆峒茗去助临城?”不合适吧。 “让崆峒茗去接应鬼刃呢?” “里应外合?” “嗯……釜底抽薪。” “鬼刃至今还没有消息传回来过。” “细作在外,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信不信?” “信,我信你的。”谡深下意识的出口,柳千颜随意的一听。 当两人沉默下来的时候,气氛却诡异的静谧。 “原来,你信我的啊?” “只要你不利用我。” “可现在不是你在利用我么。” 谡深语塞。他可以利用她,她不能? 是何道理。 不过巫女大人到底开明,“无事。天宿氏族天生就是遭人利用的。谡家先祖如此,谡家子孙效仿,倒是师承有名呢。” 谡深不喜欢她这般自暴自弃的语气,她的沉静当中总是弥漫着一般放任自流的无奈之举。若她真是无所作为就也罢了。却偏偏机关算尽的样子。 忒的讨人……心生怜悯。 怜悯之情,万恶之源。是以前谡深四海为家的时候一道烤火取暖的流民口中的哲理。许是生活尽不如意才活的如此通达罢。 第73章 深入辽夏 第73章深入辽夏 谡深把崆峒茗叫到面前,崆峒茗多少有几分小孩子心性。 虽然在家将面前还可以一本正经的端一端,但遇到鬼刃和谡深这种一看就身经百战,气势上压倒他的人,就容易流露出跳脱本性的一面。 谡深见他耷拉着脸,丢了个橘子给他,“怎么了,堂堂七尺男儿,姐姐不在身边就不高兴了?” 崆峒茗张嘴挣扎了一会儿却没有说出话来。 谡深还安慰他,“也不打紧。军营里多待几日,就会习惯了。” “我不是小孩子!我也会领军作战……” 谡深趁着他的话头,“那交给你一个任务,能够完成的吧?” 崆峒茗本就因为长姐离去,而要回到并不珍惜她的姐夫身边而抑郁,听到说有任务交给自己,一下就打起了劲头。 “是什么。” “你不是一直担心鬼刃么。就让你去辽夏城,接应鬼刃出来。” “鬼刃师父有消息了?” 谡深假意的点了点头,因为崆峒茗并不知道让谡深去救他和姐姐的并非鬼刃,其实是柳千颜。 皇城中知道柳千颜这个北疆妖女的人都对她印象并不好。 听到接应鬼刃,崆峒茗一口答应下来,“我这就让所有人准备好。” 谡深拦住他,“又不是要你去攻打辽夏城,接应鬼刃而已。不需要所有人都去。你挑几个信得过,反应敏锐的部下,我会派属军中有经验的老将随你去。” “不需要。既然决定投效翼亲王,这就当做是我的投诚之作好了。” “你有把握?可别把自己折进去。” “若我折进去。翼亲王大可不必来救我。” 谁知谡深还真点了点头,“说的有理。若你折了,我就当崆峒家根本没有投诚于我这件事。全算在你自己头上。” 崆峒茗眨了几下眼,似乎在分辨谡深所说真伪。而一时间还真没分清楚。 不过即使没有谡深的援军,崆峒茗也胸怀十足的把握。毕竟牛犊之势不畏虎狼。 为了完全期间,谡深还是挑了个属军的人混在了崆峒家将之中。 …… 入夜后趁着天色,一行人锦衣夜行潜入了辽夏城。 但是都不知鬼刃的具体位置,于是便在大牢中找,一连找了几日都没有消息。 突然听说城北悦榕庄正在举办家宴,江湖中人众多,庄主五虎是辽夏城中一大霸主,好结交,光周转。 属军将领提议崆峒茗,“不妨混进去看一看?” 他们换了便装,装作皇城一带乔迁过来的江湖门客。 辽夏城中也是走客众多,有些是真的有本事,有的则是坑蒙拐骗。因为东亲王交友广泛,因此虽然辽夏城地处内陆,不通水路,但是民风还算开放。且与夜夜笙歌的侧亲王时代相山城不同,辽夏城是真的结交以志为友的地方。 门客众多也为崆峒茗等人带来便利,几人没费什么力就混入了城霸之一悦榕庄。 周围鱼龙混杂,有江湖名门,有豪客,还有匪盗头目。后者放在白天是要被官兵追捕的,但是悦榕庄庄主五虎早与东亲王有过桌下交涉,凡是私家宴请之事,辽夏城中的官兵都不得插手、查捕。 而五虎也保证了这些人不会与辽夏城结难,永远不对付辽夏城。 所以到了夜晚,到了辽夏城门关闭。进入悦榕庄以后,无论在市面上犯下如何滔天大罪,今夜也全当不知。 将领听到几人窃窃私语,且时不时的蹦出关于“相山城”的对话,不免警惕心起,悄悄蹭到了他们身边。 一个白面书生模样的说,“我家老三前日就从相山城出来,打听清楚了,是有那么个姑娘。不过……一个姑娘家而已,真要那么多人动手?” 下巴上点缀了几撮山羊胡的大咧咧道,“就老子来看,对付一个姑娘家,铁大娘独自出面就够了。何必要我们这么多人。还是说老庄主年纪大了,千金散尽,着急着给咱们发银子呢?!” 语气粗鲁,听着令人十分不快。但其他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反感,反而随之哈哈大笑一阵,“说不定真是家里银子多,不愿便宜了小妾生的那个衰小子,所以宁愿给了咱们这些外人。” 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会不会真有传闻的那么玄?” “我说大娘啊。你是不是在家里带孩子带出奶味来了?还传闻,都是什么传闻呐。……哦,什么空穴来风?黑旋风拔地而起?听听——是人话么?辽夏城那么伟岸瑰丽一座城池,就养了那些狗奴般的辽军?自己打不过人家谡深的犄角旮旯军就算了。谡深的属军是什么来历,你们不会不知道吧?都是农民啊!以前在浠水郡那山穷水尽的破地方野蛮生长起来的农民。辽军一群农民都打不过,还有脸说妖术?有脸说是因为谡深身边那个什么妖女耍的妖术。哈!笑死个人。” “但别说,北疆天宿氏族巫女传说可不是空穴来风的。天宿氏族以祭祀闻名天下,能言擅卜,上通天文下达地理,而且巫医行遍整个北疆。然而在祭祀纵横的时代却偏偏没有巫女传说。” “不是说北疆天宿巫女一出,就意味着氏族中的男子都死绝了。祭祀灭尽,巫女凭空而起,就是为了繁衍后代。所以才说——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是可,最毒妇人心嘛。你们可不要托大了。这回可是庄主亲自下的瓢儿。” 一人发出嘿嘿一声冷笑,“当然知道了。庄主背后的可不就是东亲王谡子谢么。自己落的一身清闲,把什么脏事都交给江湖客做。庄主亲自下的瓢,那就是要我们替辽夏城卖命咯。” “也不能说卖命。拿人钱财与人为便,是我们江湖客行走江湖的谋生之道。之前相山城还是谡海做主的那会儿,去骗吃骗喝确实容易,可如今是行不通了。不过与相山城的那位现主相比,自然还是这里的东亲王比较好一些。我们不说卖命那么卑微,不就是与人方便。” 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可你们真有什么人见过那个姑娘家?” 所有人沉默了一阵。 听到属军将领大抵猜到了他们口中的,姑娘,指的是谁了。 他向崆峒茗移动过去。崆峒茗还以为他有了鬼刃的消息,急切问,“如何?” 将领却低声说,“刚才听到一伙人说,东亲王正在筹谋对付柳小姐。” 崆峒茗不明就里道,“什么柳小姐?” “就是亲王身边的柳千颜,柳三小姐嘛。刚才我从旁听到,应该是东亲王私下与此处悦榕庄庄主密谋,借用江湖的势力潜入相山城对付柳小姐。这件事,必须立刻告知亲王知晓。” “急什么?人在相山城中。城中又有守军把手。我们还是先找到鬼刃师父。” “可是我听这些人,今夜就要启程。以他们的脚程很快就会到了相山城……” 崆峒茗面色愠怒,“分清楚孰轻孰重。柳千颜待在相山城里,周围有相军守护,相军又不是傻子,有江湖客混进去能一点不知晓?到底是她更危险,还是鬼刃更为危险?” 将领却不信服崆峒茗这一套,“鬼刃侍卫在辽夏城中已经不止一日两日。若是有危险亲王早就带兵来营救。既然都安整无余了这些日子,耽搁一两日也不碍事。况且我们来到辽夏城也已经好几日,至今未找到下落,恐怕再找下去也不过如此。此处聚集江湖人士,看来就是悦榕庄庄主在筹备人选,连夜就要出发刺杀柳小姐。柳小姐对亲王来说是重要的人,孰轻孰重我不是在下没有分清,是崆峒少爷没有分清吧。” 崆峒茗被彻底激怒,“这次任务,是亲王亲自指派给我的。目的就是接应鬼刃师父。你要是有所不满,自己回去对亲王说去。我这里自有我崆峒家的家将,还不需要你一个属军的人来对我指手画脚。” “崆峒少爷!我是亲王派在你身边来保护你的。为什么保护你难道你心里还没数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没毛小子。要不是你弱,我又为何要跟着你?并不是因为你就是可以坐镇这里的人啊!” “你的意思是我要听你的?” “废话。你当然要听取我的看法……” “省省吧。你自己回去吧!自己回去找谡深哭去吧。” 届时将领还残存了几缕理性。但下一刻他转身的时候就感觉到后脑勺被人狠狠捶了一棍子。 他回过头来,崆峒茗也正扭头看他。 两人四目对视下立刻电光说是。 将领怒喝道,“崆峒小子,你打我?你疯了么,敢打老子!要不是亲王让我暗中保护着你,我特么先一脚踹死你丫的!” 崆峒茗起先还在疑惑腰后侧被什么棍子似的东西捅了一下,如今回过神就全当做是属军将领下的黑手了。 “你才是丫的!我崆峒家世代书香门第,不与人为仇。然而眼下亥朝乱政,君不君臣不臣,百姓受苦,水深火热。这才奋而当起。我服翼亲王,不是为受你摆布的!” 俩相就要打了起来。崆峒茗身边带着的都是崆峒家的家将,自然都护着少爷。 而周围人又都是江湖客,最不怕的就是打架。 一看到架势到位了,立刻哄嚷,势必要让双方打的更不可开交。 这时候一群红衣黑袍的人远远走了过来。 每人身边都配着利剑。 脚下踏着云锦靴。 走在最前的一个人,身形高大,脸却笼罩在黑色袍子里看不真切。 此人手中却非利剑,而是权杖。 他用权杖左右摆开,在人群中自顾自拨出一条道来。 悦榕庄又不是市集,能在此处横着走的显然身份都不小。 不一会儿有人认了出来。 “是金乔卫——”东亲王亲用的近卫。人数极少,各个身手敏锐。但是这些人不是用来打仗的,而是用来保护家人的。 谡子谢从来不会带着他们离开辽夏城。更多的时候他们在辽夏城中自由活动。 还有一部分则始终暗中守护在东亲王府各周围。 红衣黑袍便是他们的正装。但通常他们是不会传上正装的,因为要隐匿在人群中。 见到金乔卫出没在悦榕庄中,江湖客更家坚信了,这次大宴背后的主人其实就是东亲王谡子谢。 不过他碍于世名不肯真身露面而已。 只是在金乔卫中有一双眼睛却不同寻常。 崆峒茗与将领见到谡子谢的亲卫走来也不由变了脸色。 这些人可不是普通人,警惕心极高。自己冒充江湖客的身份,只要详细询问几遍就能揭穿。 来自什么门派?平日都在哪块区域走动?做些什么活动谋生? 没有一个是答的上来的。崆峒茗是世家子弟,自然不晓得江湖人士如何谋生。将领在加入属军之前那是农民。难道要对金乔卫说,自己平时就种种田,在需要人的时候帮忙打架么? 金乔卫走过,却并不是为了劝架。而真的只是……一行人路过。 且为首的人十分孤傲、自大,不愿意被人挡着。 于是拨开人群行走。 这群人走过的时候,崆峒茗突然觉的自己手心里多了一件东西。 他低头一件是张小纸条。 打开纸条,就是一行字:尽快离开此地。 却并没有更多了。 崆峒茗不禁目光紧随着金乔卫逐渐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 他看着那群人似乎向着庄主的议事厅去了。 那里有人把手,崆峒茗与将领都不容易混进去。 他只好低头翻来覆去的查看纸条,口中喃喃自语,“到底会是什么人?” 将领走来,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会不会就是……鬼刃侍卫?” 一说,崆峒茗也不禁往这方面想去。 自己进入辽夏城以来到处都找遍了也没有鬼刃的下落。 这说明,要么人死了。要么就是在他们如何都没想到的地方。 因为自认鬼刃是辽军的敌人,因此肯定想着人是被东亲王关起来。 但或许没有呢? 崆峒茗再看了一眼远去的金乔卫。 若是鬼刃就在金乔卫中呢。 不论他是怎么进去的,总之就是被东亲王收纳成为了自己的亲卫。 崆峒茗逐渐汗湿起来。他师父不会是……叛变了吧? 否则以东亲王的心性怎么可能收下一个敌人的护卫,而作为他自己的护卫呢。 第74章 识时务者低头 第74章识时务者低头 荪氏的主意,打到了水烟的身上。 荪苗若与水烟的感情好是有目共睹的,那主仆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越亲人,是真正的生死之交。 都以为女子之间无生死之交,其实是有的。经历过一些什么,能让两人更紧密的结合在一起的,便是如此。 何况两人心中都怀揣着恨意。荪苗若恨苍天不公,为何偏偏让她遇见了谡深! 至于水烟,心底定然也怀恨着说,却说不清楚,她也不知道她应该恨谁,至少她与从小跟到大的小姐身份是不同的。 荪氏却只是个普通的妇女。自家侄女对自己的蛊惑令她一时迷乱了,可是回头之后想清楚了,觉得日子还是要过。不能因为已经死去的人的仇恨而耽误了自己生活质量。 所以她决定劝夫君放弃了。现在有着辽夏城,辽军雄壮,不都挺好了。何必为了报仇四处开战,拉拢根本就没有什么情分的谡姓人。 谡家早就垮了。哪怕如今坐在宫廷皇位之上的人依然姓谡,也阻止不住大势的流去了。 但是荪苗若是荪氏的自家人,是她不能抛弃的人,于是她就注意到了水烟。 这个丫头一点都不简单,能言会道,忍辱负重。在东亲王那么对待她,怀疑她之后,她居然一点未曾表现出愤怒和抱怨,反而在荪苗若回来后,胳臂肘一致对外。 这太不寻常了。荪氏自认为自己算是个大度的人了,却依然做不到如此。而自己如此出身的人都做不到,何况一个小丫头。水烟是荪家的丫头,要打听到她的来历自然简单。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丫头了,否则也不会被卖到荪家做卖身婢。 “我做不到的,她也一定做不到。嘴上不说出来,心底却一定恨透了我们做主子的!”荪氏就是那么一口咬定,且对府中的婢女和嬷嬷也是那么说的。 甚至还暗中告诫了金乔卫,“多长几双眼睛,盯着水烟那个丫头。厨房之类的重地,不要让她进入。还有,我在休息的时候,也不要让她靠近。” 虽然感觉到疑惑,金乔卫都是训练有素的近卫,因此没有多问什么而是照做。 水烟敏锐,很快就察觉到了。她注意到府中所有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怪怪的,但是由于她出入都与荪苗若尤其,其他人也无从指摘她。 水烟去井边打水的时候,不小心香囊掉了下去,正放下水桶去舀,却被背后不知何处窜出来的金乔卫瞬间压倒在地上。 她惊讶的喊道,“你们要做什么?我是荪小姐身边的婢女啊……我在给我们家小姐打水。” 金乔卫逼问道,“你往井水里倒了什么?” 水烟豁然就明白了。 荪苗若见出去打水的水烟久久没有回来于是出来找,看到金乔卫压着水烟往外走,一下子跳了起来直接扑上去,“还不放开她!谁你们的胆子……” 荪苗若是早就被吓坏了的。在浠水郡的郡王府中时一群人冲了进来。 她被柳千颜落下了,蜷缩在府中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之后才看清楚原来攻入城池的人是辽军,胆战心惊的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深怕对方不认得她。好在,还有水烟在,才跟着辽军出了城。 看就在辽军继续在浠水郡都搜刮的时候,就听到了震天彻地的爆炸声…… 城池被炸毁的时候离她那么那么近,几乎就在脚后跟。当时的她能清晰的感受到脚下地面都在颤抖。 这个时候没有人能忍住怀疑柳千颜是要炸死她的。 然而被辽军接回辽夏城后,荪氏虽然是自己姑母,态度却暧昧不明,似乎是担心由于她的到来而让辽夏与相山早已经岌岌可危的关系更雪上加霜? 荪苗若至今依旧会每夜从噩梦中惊醒。她口中呼喊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何人的名字。据睡在她身边的水烟说,梦中的荪小姐仿佛依然在与人争吵。 过去的荪苗若虽然牙尖嘴利,口上不肯吃亏,却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敏感而喜欢攻击人。 醒来的时候永远只有水烟在。永远只能抱紧水烟,主仆俩在床铺上瑟缩着发抖。 想起自己遭遇的一切,她们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没有人能够了解她,只有水烟。 所以,谁都不能夺走她的水烟! 金乔卫犹豫了片刻,观望着回答道,“……是大夫人。” “姑母?!……我不信。把水烟放下,要带她走,必须一起带上我。” “可是夫人交待了……” “带我去见夫人。”她倒要看看,姑母想做什么。 水烟感激的看向自家小姐,眼含泪花,双手被金乔卫反剪在背后,却还是嗫嚅着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金乔卫见荪苗若死不放手,只好放开了水烟。反正荪氏那头也不是非要求证据,只是要找个由头,把这个叫水烟的丫头赶走。 荪苗若搂着水烟回到了自己房间。如今的主仆两人早已不分彼此,成为了比姐妹还要亲的家人。 荪苗若甚至缴了帕子擦拭着水烟脸颊上、手臂上擦到的灰土,一边安抚着她,“不怕、不怕啊。只要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一定。” 水烟轻轻的依偎进主子的怀里,刚才没有落下来的泪水这会儿全都落了下来,不仅仅是委屈,还日后不可知的恐惧,“小姐……我们要怎么办?以后要怎么办?” 虽然她没有很明确,荪苗若心领神会的明白了。她在害怕,而她自己也害怕。 “会好的。姑父会为我们报仇,会让谡深知道我们荪家的人不是好欺负的。还有那个妖女!现在我们已经让姑父怀恨上那个妖女了,只要再一点点……只要再努一点点的力,就可以杀了那个妖女!为她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小姐……”水烟依旧软弱的蜷缩在荪苗若的腿边,“你明知道的。翼亲王不爱你,他的心里没有你,与柳千颜那个妖女无关的。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 水烟蓦然打住了话头,虽然现在荪苗若对她很好,好的简直出乎意料,甚至要比对自己的父母都亲近些,那是因为她们共同经历了一些事情,一些说出去别人未必会信,却只有她们之间才能明白的感觉,所以荪苗若才会如此保护她,但不代表自己就真的能够在主子面前有恃无恐无所顾虑了。 倘若荪苗若真正要怪谁,却是还要怪自己的姑母,怪自己的父母,他们把她送到了谡深的相山城,只是为了让东亲王能够笼络这个谡家的正统子嗣。然而她却被像废物一样的抛弃了。 荪苗若自然是骄傲的。她容貌姣好,门第高贵。虽然这些在皇城之中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南方无疑就是权门贵女。 尤其她的姑父还是辽夏城城主,东亲王谡子谢。那时候的她恐怕脑海中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被一个区区郡王排斥。 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亥王的亲兄长么。纵观自古以来帝王为了登基对待自己亲兄弟手足从来不见有多少手下留情的。 荪苗若眼底里不自觉的闪过一丝阴翳。 …… 不几日后,荪氏又再次自作主张。 砰!瓷碗直接摔落在紧闭的房门上,“姑母做的太过分了!” 然而这一次,水烟却没有站在她一边,顺着自家主子的话而延展下去。 不仅是因为这次与水烟自身有关,而且她深深的意识到,荪氏不打算就此放过自己了。 荪苗若见水烟不出声,以为是自己小姐妹心底还在埋怨自己,便拉住了她的手,“水烟,你别怕啊!我这就去找姑母。上次金乔卫无缘无故来抓你的时候我就说要去找姑母讨一个说法,偏偏是你自己说算了。我就说有些事是不能让步的,越让步越会让人觉得我们软弱可欺。” “但是小姐,我们真正要对付的是相山城,是翼亲王。不是东亲王啊……” 荪苗若顿了一顿,“你说什么呢,是姑母糊涂了才会自作主张。我这就跟她说不能将你草率的嫁出去。就算要嫁,也必须是我看好的人家,风光大嫁。我自己……我……已经这样了,不能让跟着我的丫头再受苦。何况你就是我的妹妹,我最最亲爱的妹妹。所有的人都放弃我,不顾我的时候,只有你还会惦记着我的,对不对?” 水烟忍住眼眶中的泪,有些话她已经隐藏了很久,听到荪苗若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便觉得是时候真正对主子坦诚一次,“小姐,说到底——他们都是外人啊!” 荪苗若还是没有明白,正要摇头,直到看着水烟眼眸的时候她终于理解了她的意思。 “姑父也不会帮我们的是不是?姑父根本不是为了我们荪家,也不是为了帮我出气。而是为了他的私生子……对姑父、姑母来说,我就是……就什么也不是!” 又一直瓷碗被摔在了门框上,碎成一地。 院子里粗使打扫的丫头们面面相觑缄口不言。这对夫人娘家来的主仆可不好对付,两个丫头片子脾气都大,说风就是雨的。 也不知道自己闷在房间里生什么气呢。 消息很快还是传到了荪氏的耳中,毕竟她才是这个家里真正的主人。 听到侄女如此不识大体,她找来自己的次女,拉着她的手,声泪俱下,“我这个当姑母的也太不容易。你表妹从小性子急,眼高于顶。自己娘家给说了多少门亲都被她喝退了。我也是替她着急,才好心让你父亲为她说了这门亲事。还给她自作主张的机会,让她先去了相山城进了郡王府。若是不喜欢,她随时都能够回来。结果是她自己留了下来。可是这次回来,你听听她的语气,话里话外都是在谡深那头受了委屈,受了委屈我还能不知道啊?这还不是怪她自己没本事……瞧人谡深如今都是翼亲王了,身份不在你父亲之下。我也就是怕你们父亲再这样打下去,迟早把自己家业给败光了!” 次女是家中子女之中最精明的,也是最懂得平稳之道的。 她了解荪氏的为人,好面子又喜欢说大话。但说到底毕竟是自己的母亲,而且从小在养育上从未亏待过自己。 这也是作为次女她能够安枕无忧长到这么大,没有受到什么严重不公的原因。 虽然在众多的人眼中看来,身为次女,上有长姐、长兄,下有弟弟,自己的处境一定十分勉强,但好在次女精明从小就懂得为自己谋划,倒也活的不赖。 听到母亲在自己面前抱怨表妹荪苗若,她也只是耐着性子微笑着听着。 虽然不认识谡深,但对这个9岁就被赶出宫廷的谡家远亲有所耳闻,小的时候她甚至问过父亲,都是本家姓谡的,为何不收留他一阵。 可是父亲却告诉他,同是姓谡的,彼此的命运却截然不用。而谡深未必能够活到成年。 谡深做到了,而且凭一己之力从完全不将他视为己出的亥王手中拿到了封地,还封了郡王。可见这个谡深并不简单。 父亲希望收拢这个年轻的后辈多少也是受到次女的影响。谡子谢问过这个女儿,“如何看待谡深此人。” 她非常精准无误的回答,“他日必将有所谋为。” 然而她没有想到,父亲会将这份大礼送到从未在家中露过面的同父异母的兄长。 东亲王府中并非人人都知道谡槐的存在,但是谡子谢的次女谡珺绝对是其中之一。 也是她提出用联姻的方式能加固这道关联。只是没想到被父亲的人竟会是荪苗若。 她并非不喜欢荪苗若,反而对这个性格硬朗的表妹很有好感。 只不过……有时候过于硬朗了并非好事。 因为谡槐的关系,东亲王与谡深算是结下不解深仇。 谡珺心底也是着急的。她跟母亲荪氏的看法一致,因此母亲才会找她商量,同时也是所有孩子中,这个女儿的口风是最紧的。 “母亲既然不希望表妹再参与其中,何不直言?”据她所知,荪表妹虽然性子跋扈了些,但自小管教甚严,对长辈未必敢不敬。 也许只是对荪氏背后搞小动作的方法不满。 “直言!?你怎么跟你兄弟一个德行?小若又不是我亲生的,说话自然生分。而且她刚回来的时候,那模样真的是……憔悴的令人心疼,我难免一时心软就答应了她,要为她报仇出气。现在反悔……” 啊!明白了,说到底母亲还是舍不下这个面子。 答应的事情不愿食言,所以就希望对方放弃? “可这跟你要嫁掉表妹的贴身婢女有什么关系?阿娘,那丫头也不是我们家出。当时是从她荪家自己带来的。” “这我能不知道!” “……”瞥了一眼荪氏不快的表情,谡珺知道自己又多言了。还是等母亲自己说吧。等她冷静下来,才会意识到自己说过的话有多蛮不讲理。 “我就是让你想想办法才喊你回来的。” “那,表妹的意思是?” “她死活不答应!” “是她亲口说的?” “这……” “要是母亲相信我,让我去找表妹聊聊?” “怎么会不信你!你去、你去,你快去。” 谡珺一庭院,就看到沿着墙边气势汹汹走来的荪苗若。 无论受到过多大的打击,依然可以昂首挺胸,气势不减。这倒是令谡珺暗地里有几分佩服了这位表妹。 “荪表妹。” 荪苗若瞥了眼迎面走来,而且显然是被姑母找来当说客的表姐。 姑母就是这样的人!自己说不过了吧就开始搬救兵。然后自己躲在幕后,还当垂帘听政呢。 “表姐好。”草草的行了个礼,脚步不停的向着荪氏的庭院走去。 “表妹请慢步。” “怎么,姑母是休息了,还是身体又不适了?” 谡珺叹了口气,荪苗若在父亲家里住了这许多日子,与自己见面的时间也不多,怎么就对自己如此戒备了? 看来要么就是平日母亲在她面前没少诋毁自己的孩子们,要么就是她早已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 “小若啊,我们去你房里,坐下来聊一聊可好?” “聊什么。是表姐要帮忙准备水烟出嫁的行头么?水烟是我的丫头!嫁不嫁人得有我说了算。” “可是,表妹啊,你们现在却是住在母亲的家里啊。”她原本没打算这么说的,显得生分。可是荪苗若不给她丝毫开口的机会。她必须先给她一个下马威,才能震慑住她。 果然,荪苗若脸色一变。先是气怒殷红,但很快她意识到自己表姐说的是真相,而她之所以选择留在辽夏城而不是回娘家。就是因为倚靠姑父、姑母的力量,才能为自己报仇。 一旦回了家,就只能与自己的母亲抱头痛哭。抑郁而终。 刚硬如她,是不会让自己那样悲惨的。 “表妹,有些事情不能选择。但是却能够尽量让事情往对自己更有利的方向偏动。你真的不愿意聊一聊?” “表姐……”荪苗若迟滞了一会儿,以前的她是不会退让,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了,“这边请。” 第75章 真假夫妻 第75章真假夫妻 金乔卫中有个人叫做鬼刃。 谡珺注意到他很久了。面生的很,不像是辽军出身,而且独来独往,与谁似乎都毫无交集。 她问了母亲此人来历,荪氏对于夫君安排的人都很信任不怎么多管,“金乔卫一直都是你父亲掌管。你管他哪里来的人做什么?” 她跟着荪苗若往后者的屋子走去的时候再次与鬼刃擦肩而过,谡珺停下脚步看了一眼,鬼刃也停下脚步对视了一眼。 因此与走在前头的几个金乔卫落下了距离。 领头的转身一看就少了一个。谡珺是知道这群人的,父亲对他们的管教极严格,不准出任何差错。因为他们与辽军的使命是不同,辽军守卫着辽夏城,而金乔卫守卫的辽夏城的主人。 出乎意料的是,金乔卫的首领并没有因为鬼刃的落下而出言斥责他,反而是耐心的等了一会儿,直到鬼刃跟上了他们几人的步伐。 荪苗若见表姐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怎么了?” “那个人,表妹认得么?” “金乔卫?”荪苗若毕竟是个外人,就在谡珺以为荪苗若会说不认得时候,她却道,“你们家全部金乔卫中我最认得的就是他了。” “怎么?他是荪家的人?” “不是。他是谡深的。或者说,以前是谡深的人?” “从相山城来的?”谡珺语气不由得的急切起来,父亲怎么会相信一个相山城的人! 荪苗若却说,“更早。我在相山城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了。是属军的人。” “浠水郡都的属军?”后者点头。 谡郡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表姐去哪里?不是说……去我那里坐坐?” “改日吧。水烟的事,暂且也不急。我要去劝告父亲,这个人,用不得。” “未必就用不得。” “表妹,你是见识过浠水郡都属军的。谡深训练出来的属军忠诚度有多高,你不能是没看见吧。” “但是表姐,难道你觉得,你知道的事,姑父会不知道?” “这……父亲未必是不知道。只不过父亲爱才若渴,容易失了分寸……” “姑父对于此人,判断没错。” “怎么说?” 荪苗若咬牙切齿的道,“谡深,他根本就不是个人!” 谡珺以为她说的不过是气话。可是荪苗若将自己和水烟在相山城中见到了统统告诉了谡珺以后,谡珺要比荪氏通达许多,她信了。 “这么说来,北疆巫女的谣言,并非完全是虚构的了。” “北疆有没有什么巫女传说我不知道,但是柳千颜一定是妖女没跑了。” “父亲也知道了这件事?” 荪苗若有些委屈的看着表姐,“我和水烟都把自己知道的全告诉姑父了。至于姑父相不相信就……” “你放心,我去与父亲说一说此事。” “那水烟的事?” “你真要为那丫头好,就趁早把她嫁出去。越早,母亲对你的愧疚越大,你就还有从中挑选的机会。否则一旦母亲一意孤行的做下了决定,就怕到时候真就苦了水烟。” “她是我们荪家的丫头啊……” “还是那句话,别嫌姐姐说话不好听,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 谡珺没有料到的是,荪苗若会决心让水烟嫁给鬼刃。 谡珺正找父亲谈话,这次回家是被母亲召唤回来的,而东亲王始终忙于训练辽军,准备彻底拿下相山城,顺便将临城也吞并入腹。 照谡子谢的话来说,谡家如今剩下的都是些软绵羔羊。他日面对邻邦东周的侵扰,手无缚鸡之力,与其将完好的江山城池拱手让人还不如先饱了自己人的口腹。 “落到东周人手中,一定被糟践厮杀。还不如与我之下,我怎么说都是谡家之后。” 谡珺看着父亲,心中忧愁的是,怕就怕野心大了容易招致杀身之祸啊。 当年侧亲王什么都没做,就平白无故入了一趟皇都,人就葬送在那里了。 谡家如今留下的子嗣说没有什么进取心或许是真的,但若要有人攀到他们头上去,未必就是父亲口中的绵羊。 瞧瞧浠水郡都出来的谡深,瞧瞧正在滋长羽翼的亥王谡渊,那能是小绵羊么? 父亲不能光看了周边临城的谡辟就说所有谡家子嗣都是绵羊了吧。 “父亲,关于那个鬼刃。” 谡子谢抚掌道,“珺儿果然耳目凌厉。自从你生下二宝,在夫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以为你眼耳没有以前锋利了,如今一回来就把那个鬼刃打听清楚了?”谡珺还来不及接什么话,就听父亲继续道,“这回爹是捡到宝了!这个鬼刃的伸手比十个金乔卫加起来还好。” “他是谡深的人。” “我知道啊。他以前是属军不错,但早已经脱离属军了。前些日子效忠的还是皇郊的崆峒家。在我苦劝之下他才转投了你爹我。崆峒家的小子还舍不得,准备带着一路没有出事的水师来偷袭呢。不过军中造反,我看他们崆峒家胆子不小,家底是肥了。” “父亲,崆峒家的背后是东周人。你知道的吧?” 谡子谢脸色阴了几分,表情十分的挣扎。显然是不知道,但又不愿意当着女儿对面承认自己不知道。 可是背后是东周人这件事情……怎么想都不合理。无论先王还是当今亥王,都对东周人不薄呢。 他们私下支持崆峒家饲养兵阀是什么意思?而且若是真的,崆峒家肯定不是唯一的了。 谡子谢很想再听听女儿有什么高见,谁知她又不说了? “珺儿,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谡珺想着自己对翼亲王身边的人太过了解也不合理,于是就把荪苗若搬了出来。说是一切都从荪表妹那里听说的。 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个鬼刃不可信!父亲,你不能再让他留在金乔卫了。” 谡子谢却啧啧称奇的摩挲着下唇,“真是你表妹告诉你的,这个鬼刃不可信?” “自然了。” “那我怎么听你娘说,你表妹还要把自己贴身的丫头嫁给这个侍卫呢。” “什……什么……” “你娘也够瞎操心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操心一个丫头嫁不嫁的。不过也好,反正我正愁笼不住鬼刃。也是辛苦你母亲娘家的人了,害了苗若这件事我心里也是自责到现在。她若还肯把水烟丫头送出来,我一定为她在谡深那小子身边受到的委屈统统替她讨回来。” 谡珺张了张嘴,只得又闭上了。 回头就问荪苗若,“表妹,你到底怎么想的!” 荪苗若一脸坦诚,“不是表姐你说的,越早把水烟嫁出去,我能与姑母所谈妥的条件越多。所以就想啊,嫁到哪里还不是嫁。金乔卫也不是外人,都是姑父心腹。这个鬼刃在相山城的时候我也认得,是个可靠的人,虽然脾气冷淡了些,水烟跟着他不至于吃苦。” “对方答应了?” “表姐,怎么你的语气好似已经知道鬼刃不会答应似的?鬼刃是姑父看中的人,是要有所托付大任的人。难道表姐信不过姑父的眼光?” “自然不是……” 谡子谢托付的重任不是其他,就是刺杀柳千颜。 鬼刃听闻后面色无偿,心中却暗自期许起来。 他被困在辽夏城也已经很多日了。虽然看起来进出都自由,但背后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呢。也没有机会与城外的人联络。 一开始最担心的人是崆峒茗,是他故意想把崆峒茗引来的。可是听说他真来了,还有些放心不下。但是听说了半路上似乎被什么事耽搁了反而松了一口气。 刺杀柳千颜是他的机会,离开辽夏城的机会也是联络上翼亲王的机会。自己已经失联许多时日了,再耽搁下去就怕谡深真以为他反了。 但是他却在城中见到了崆峒茗以及属军中的一个弟兄。 离自己出发的日子近了,他知道在此之前自己还有一道坎,那就是水烟。 东亲王不知道吃错了哪一顿药,要把水烟送给他当妻子。他知道自己不能拒绝,好在荪苗若舍不得水烟,一直拖到了现在。 而东亲王在等的也正是水烟跟了他以后的一句证词,若是连水烟都说他可信了,东亲王才会真正信任他,放他出城。 让他有机会背负着任务光明正大的回到相山城,或许还能见上谡深一面。 他还有许多的事要对谡深坦白。 他并不知道崆峒茗已经投效谡深了,因此对于崆峒茗与属军弟兄一同出现,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巧合。 崆峒茗还是混入城中来搭救他了。同时,谡深那头也等的不耐烦,所以派人进来传话。 所以他同时装作没有认出两个人。 并悄悄的给崆峒茗递了纸条,让他赶紧的走。 …… 过了几日之后水烟就被送来了。水烟还是那个脸圆圆的姑娘,只是如今下巴更削尖了一些,而且眼神也变得更加的沉稳,不像以前还是孩子气的。 水烟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只要你送我出城,小姐会重赏你的。” 她小手紧紧的攥成拳头,看来到底还是有些紧张。 鬼刃也不想为难她,“被主子抛弃了?” “谁说的!小姐才不会抛弃我。她又不是翼亲王。” 鬼刃并不喜欢听她诋毁谡深,于是换了语气道,“若要我帮忙还不让我碰你,至少你得听我的吧?” 水烟此时才想到了后怕,双手交叠胸前,“在相山城的时候你帮过我。你不是坏人,你不会……” “那个时候不是坏人,未必现在也不是坏人呢。” “什么意思?跟着谡深的时候不是坏人,如今跟着东亲王反而变坏了?” “跟着谡深的时候你不过是个陪嫁的丫头,如今你却是……”眼眸挑了挑,她就怕了?鬼刃决定好怎么利用她了。 “我可以送你走,也可以不碰你,甚至还可以帮你在辽夏城以外找个落脚的地方。” “那就不必了。我会自己回来。” “什么?!你自己回来,还跑什么?” “我答应了小姐,会一辈子陪在她身边。” 水烟的话令鬼刃收敛起了一脸肆虐的痞相。他也不想吓唬她的,只是要她乖乖配合听话。倒没有想到这个丫头忠到了这般地步,小瞧了她。 鬼刃自己也是个忠心不二的人,便真心想帮她一帮。 “你可愿意陪我演一出戏?” “什、什么戏?” “伉俪情深。” “啊……?” …… 秀恩爱哪家强,属金乔卫鬼刃。 每日有小娇妻送吃的,还每夜守门。 看着小日子过的满满当当,金乔卫中其他人不免眼红了。 都跟着亲王多久了呀!也没见夫人给自己送一门亲事。 这果然外来的枇杷就是被院内的香……于是一个个巴结着荪氏。 荪氏是一点没看出不对劲的地方,还对次女劝说自己多注意着荪苗若那丫头全当耳旁风。 “瞧瞧,我们荪家的女孩儿能有那么多坏心思么?一定都是身边的丫头教唆的。我这里先把丫头给解决了。已经写信去给荪家的弟弟、弟媳,赶紧再找一门婆家吧。这一回生二回熟,性子就没那么执拗了。女孩子家的,还谈什么报仇啊,出气啊,你父亲不就为了他那个私生子那点气么?一个外生的野孩子,能气多久?等把临城拿下来了,一高兴准忘了。” 谡珺摇了摇头,也不能在娘家待太久,夫家会有看法。匆匆的就先回去了。 鬼刃与水烟的新婚燕尔不仅落在了东亲王和荪氏的眼中,也落在了崆峒茗和属军将领的眼中。 将领道,“还是赶紧回去吧,崆峒少爷。我与鬼刃也算兄弟一场,看来他是真心叛主了。” 崆峒茗依然一口咬定,“不会的,鬼刃师父不会叛主的。凭那几个江湖匪类也不可能在亲王的眼皮底下伤了柳小姐。若是你想立功你就自己回去!我留下。” “这话什么意思!” “不就是想在亲王面前立功么。看着鬼刃师父或许叛变,带回去也无功可立,自己又不是鬼刃的对手,所以想在柳千颜的身上找功立了?那几个小毛贼,哼,我若是翼亲王也绝不会让他们得手的。” “你是崆峒家的少主。我是怕把你自己搭进来!” “我一个少主都不怕,你怕什么?” “好,既然崆峒少爷不肯回去复命,我就自己回去。告诉亲王,鬼刃已经叛变了。顺便,让崆峒家将来帮你收尸吧。” 崆峒茗望着离开的属军将领陷入了沉思,鬼刃……不会真的叛变吧? 若是鬼刃叛变,他呢?难道还要跟着鬼刃再投诚一次?可是,他又不太喜欢这个东亲王。东亲王总是给人狂傲自大,目中无人的样子。 …… 水烟一日三餐,照做不怠。她根本不喜欢做饭,以前在荪府,后来跟着小姐当陪嫁丫头,也是从来没有做过饭的。只有偶尔跟着小姐在后院里炸些小食,满足下口腹之欲。 但是鬼刃让她送餐,她就必须照做,乖乖的送去。有求于人,必须展露出有求于人的姿态,那就是卑微而顺从。 她知道这是鬼刃故意差遣她的,也知道是为了做给旁人看。 鬼刃说了的,得让外人都相信了他们两人之间是有感情的,所以他才能将她放回亲王府去,让她当个人质,同时她就又能陪在小姐身边了。 “那你呢?”水烟执着的问道。她相信鬼刃这么做一定是有目的的,无利不起早,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刁嘴丫头了。她也要替小姐考虑,自己如今是跟鬼刃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但凡鬼刃做出任何不利于亲王不利于辽夏城的举动,她都会受到牵连。 而回到了小姐身边,也意味着小姐会因为她一起受到牵连。这是她不能冒险的。 她要知道鬼刃到底是怎么考量的。鬼刃的心是向着哪边的? “鬼侍卫,你老实对我说,我们是夫妻了,我也不可能出卖你。你为什么要叛离翼亲王?你在相山城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这话我已经对东亲王说过无数遍了。无需对你再说一遍。” “不!你需要。你对东亲王说的,和都我说的,那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因为我是你妻子了。我们是一家人。你欺骗我,就是欺骗家人,与你骗主子是不同的。” 说的似乎,好有道理。鬼刃有些被难住了,因为他从没有想过,自己和谁会成为一家人。 于是他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了水烟正在招待的客人。 水烟面色有些怪异的看向他,“夫君,你怎么从没对我说起过,自己还有个远亲的弟弟?” 客人正是崆峒茗。 崆峒茗也正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注视着他。 “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大哥你啊!” “大……”大哥?! “听说浠水郡都没了,一路担心着大哥,又在相山城听到了些不好的谣言。心里着急就一路打听到了这里。正好遇到了大哥刚过门的嫂子……” 鬼刃阻住了崆峒茗说下去的势头。 不能让他在水烟面前说太多。他们两人之间对他的了解本身就不对等。 而且两人又是两方人马。 第76章 明晃晃的绑架 第76章明晃晃的绑架 “亲王!不好了,出事了……” 相山城中一片慌乱,似乎每个人都有着在忙的事,却又说不清在忙些什么。 谡深早上一起就觉得眼皮在跳,以为城头要出事,忙不得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跑了出去,刚赶到半路就听说城西门发生了哄抢之事。 “哄抢什么?”先前围城的时候,兵临城下的时候没见百姓哄抢粮食,这会儿到哄起来了? “听说是长生不老的药……”知道亲王不信邪,侍卫颤颤巍巍的回答道。 “药?还长生不老的药。这么稀奇,我们去看看。” “亲王,说是……是……” “是什么。你知道倒是把话说完整呐。” “是北疆天宿氏族祭司们留下的仙药……” “胡说八道!” 侍卫委屈道,“是老爷子说的。” “哪儿来的老爷子?” “昨日晌午后入城的一匹流民。说是从北方而来,祖上都是打铁的。守城的将士们一听打铁的就高兴,城里不正少些么铁匠嘛……” “捡重要的说。” “是、是!就把老爷子请去了运来客栈。”运来客栈便是官家的客栈了,“店掌柜的听闻老爷子来历不凡就让说说有经遭过什么事,老爷子就说小的时候跟着祖父母待过北疆,北疆有一支通天启的氏族,叫做天宿氏族。那个氏族的人都能炼药,会化丹,通天眼,能看到来世今生……”侍卫瞧着谡深脸色愈发不善,不敢再说下去了。 “然后呢?” “然后老爷子就摸出了丹药。说是天宿氏族的祭司们留下的宝贝。人人都要争抢自然就……” 谡深怒气冲冲的赶过去,就算是天宿氏族留下的丹药,如今也已经几个年头了?仙丹恐怕也要长毛了吧。怎么还有愚钝不化的人会信呢? 老头子恐怕从先人手中传下来“仙丹”统共也没有多少,一会儿就被哄抢散尽了,等谡深赶到,人都散的差不多了。 只有地上几个被踩踏的伤者还在咿咿呀呀痛苦的哀嚎。 谡深摇了摇头,真是被气笑了。还是命人及时救治了他们。 “老头子在哪里!”谡深厉声喝问掌柜的。 掌柜的当然是得了好处的,也不知道先下手为强抢到了多少仙丹。 正美滋滋,一看翼亲王来了,脸色立刻不爽的耷拉下来。 要知道侧亲王在时,官家客栈可不是普通人能住的。如今谡深也不搭理他们,也不找人来寻欢作乐,弄得他们只好跟普通私栈一样收纳往来客人。 “原来是亲王呐。不知那阵风把亲王吹……” 侍卫实在看不下眼,“亲王问你话呢!铁匠老头去哪儿了?” “老爷子祖上三代都是铁匠人。正在楼上天字号休息呢……” 谡深为首,噔噔噔上去,撞了个寂寞。 “人呢?” 掌柜的追上来一看也傻眼。嘀咕道,“人呢?” 一边小心摸了摸自己内侧口袋,还好!刚才抢着的仙丹还在。这仙丹肯定要比几个店前重要多了。 谡深看出了他的动作,冲他伸出掌心。 人就是最重视什么,就怕别人来抢什么。 立刻捂住了口袋朝翼亲王摇了摇头。 侍卫根本还不知道谡深伸手是要什么,“亲王,您这是?” “拿来。” 掌柜的还要抵抗,侍卫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压倒了掌柜的就在他身上翻搜了一顿,最后什么也没有找到,只有几颗黑乎乎的泥巴似的丸子。 “亲王,这……” 谡深懒得接,努了努嘴,“这就是你们哄抢的仙丹?” 掌柜宝贝似的想来抓,被谡深一把打翻了侍卫的手仙丹掉在了地上,然后一脚踩了上去……那一脚就像踩中了掌柜的脊背,他咿咿呀呀哀嚎起来,嚎的那叫一个凄惨。楼下不知情的路人听了还以为掌柜的被翼亲王给折磨着呢。 谡深冷脸说着,“没了。” “亲王!翼亲王呐!您真的是……是我祖宗!” 谡深再用脚底碾压了几下,“自己过来看看清楚。” 掌柜的立刻扑倒在地上,恨不得伸长舌头就凑过去舔。但好在掌柜的人也不傻,一旦凑近了,瞧清楚了,看到仙丹里头掉出来的土渣子了。 他还用小手指剐了几下,放在舌头上舔了舔。 “这味儿……这仙丹的味儿……怎么像观音土呢?” 谡深鼻子里哼了一口气,“就是观音土呢。” 掌柜的脸色都绿了,“观音……不能啊!老子可是花了真金白银买的呢!若不是老爷子住在我店里,还不一定买得到……”突然又看向谡深,恨不能抱住亲王的腿,“亲王,亲王呐!您说的可是真的?” 谡深道,“人是真的假的我是不知道。但据我所知,北疆天宿氏族的祭司,他们根本不做丹药。”他们本身仙气护身,犯不着。也不屑于与普通北疆族人共享。 掌柜的开始磕头如捣蒜了,“亲王呐!我是您最忠实的子民呐!您要替我做主啊——抓不住那个老不死的、老不死的骗子哦!哦哦!” 谡深,“哦。”了一声。 …… 谁知这头刚刚热闹完,令一头又立刻起。说是有莽夫大白天的街面上就强抢良家妇女了。 抢的乃是胭脂铺的西施。这西施来头还不小,以前是堂庙里头吟唱班子出身,后来跟了谡海一道的大官,谡海倒下后大官也跑了,不知去了哪个城池继续作乐。 留下西施却对相山城挺有感情,也不愿意跑,就花尽了积蓄开了家卖胭脂的铺子。因为长的貌美嘴甜,不少的良家公子都被她吸引而来买胭脂,生意倒是不差。 就算城中混乱的几日里,她也总能靠着老本吃穿不愁。 这样的西施早就自诩已经从了良,她也不舔着脸说自己是什么黄花闺女,但说一声自己是个小寡妇总不为过。 那来抢西施的糟老头子据说是个外来人,也是前日才混入相山城的流民之一。四周围都问了,没有一个认识他的。 而且奇特的是,身上功夫还不弱? 但是等谡深赶到的时候,人依然是跑了。 听完四周百姓热心的絮絮叨叨你一言我一语的,谡深忽然意识到了其中有问题! “怎么会那么巧,全凑到一块儿?”话音未落,城池另外一头又起了冲突。 “亲王——” 谡深挡住了正要回报的侍卫,“把边小贤等几个不当值的守将都找来。然后去城头提醒一声,今日小心有人攻城。” “今日?可是,外头安静的很呢,亲王。” 谡深摆了摆手,“先去。” 然而他依然料错了,出事的不是外头,而是里头。 他正想去找柳千颜问一问,这回到底又是得罪了哪一方。东周派来的人应该都已经清理干净了。 可是越往柳千颜的宅子走,越觉得脚下像是有什么在催着。 他走着走着,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哼,紧张什么?那妖女的功夫可是比我还了得……”嘴上这么说,脚下却更勤快了。 一看到柳千颜的宅门开着,谡深立马拔刀。 身后的侍卫眼看亲王脸色不对,纷纷戒备起来,率先冲了进去。 不一会儿就传出一声,“亲王!不好了,出事了……” 柳千颜那宅子的大门是不会平白无故打开的。除非她知道会有客人来,否则他试过,就算硬推也未必推的开。 所以人还没进去他就已经猜到出事了。 …… 地上到处流淌着血迹却没有尸体。 谡深的心不由自主紧了起来,以她的力量,不应该啊。北疆的巫女那不是兵不血刃的事情? 若要杀人,应该只有堆砌在角落里码放整整齐齐的尸身。倘若不愿杀人,就能活活把人吓傻了。何来这一地的血迹,却唯独不见了人? 谡深见到有侍卫已经巡完屋子里头正跑出来,面色依然惊骇不已,喝问道,“柳千颜在哪里?” “没、没见着柳小姐啊……兴许、兴许这地上的血不是……” 这地上的血当然不是柳千颜的! 可那处被烧了一半的残院里外翻遍了,没有活人,也没个死人。 “给我找!……慢着。” 侍卫不由得顿了顿,什么时候见过翼亲王连下个令都不利索了。 “把城封了。不许一只兔子进来,也不得一只鸟儿出去。” “是,亲王——” …… 城禁开始了。 整个相山城瞬间安静了下来。 是比辽军围城的那些日子里更离谱的宁谧。 挨家挨户都门窗紧闭,时不时的发出一两声老人的咳嗽声与孩子的啼哭声,都很快被捂住了嘴似的只能呜咽。 “发生什么事了?” “这回好像是翼亲王下的令,全城禁严。” “瞧外头那些官兵来来回回跑的可急促了,是不是辽军又来了?” “不像啊!要是辽军来了,不更应该让咱百姓先走么。翼亲王也不是那样的人,要让咱都陪葬吧。” 有官兵冲进来就是一通乱找,不许发声询问。 走了以后才复起窃窃私语,“是丢了什么人,还是什么重要之物?” “钱财乃是身外物,翼亲王又无家眷,丢的还能是什么。” “哟,听老哥说的是个明白人,翼亲王到底丢了什么?” “不就是北疆来的那个能呼风唤雨的妖女么。” “帮着相军抵御辽军进攻的那个?” “还记得翼亲王回来之后,辽军倾军而来的时候城外头那场飞沙走石么?辽军据说当场就吓退了。我二婶家的侄子就是相军的,他们说从城里头看还好,可是风沙吹到辽军眼前,能把整个人给卷起来,抛到空中再落下来!辽军折损了不少人,又以为是天神怒怪,才不敢攻来的。那边的将领在后边用马鞭抽打将士,可依然还有不少逃兵。谁敢跟天斗啊?” “跟天斗?意思是,咱相山城有天神护佑呐?” “瞧这傻乎乎的弟弟!全叔的意思是,亥朝上下几代人不敢轻易碰北疆的藩王那是有道理的。北疆的氏族啊轻易的触碰不得,北疆疆土之下埋葬的先神的遗址,头上是天神的庇荫。瞧见当今亥王的大军了没有,那浩浩荡荡的一些人呐,也没能收复北疆。” “可翼亲王不也亲自带兵去了北疆?” “翼亲王要比亥王睿智多了!亥王说翼亲王是去平乱的,还真当去平乱呐?翼亲王显然就是站在北疆同一边的。因为援助了北疆有恩,北疆的天神才不远万里来护佑我们这个相山城……” “那岂不是,得北疆心者,就能得天下了?” “北疆跟咱亥朝的那些亲王啊、郡王的也都一样,心根本就不齐。不过这个北疆巫女啊一定大有来头!否则你们想,翼亲王多谨慎一个人呐,身边怎么会平白无故收留一个北疆的女子?” …… 几人正在打了烊的酒馆里讨论的水声火热,就听大门被人拍打了几下。 “怎么,还没查完啊?” “不是已经来过了么。” “不能是相军查完,还让属军走一遍吧。” “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属军才是翼亲王的亲军,眼里看的可比相军重要多了。” “怎么办,开门么?” “废话!还准备跟翼亲王对着干呢?” 门开了,站在外头的却不像是官兵的人。 一个个都穿着普通的布衣。 其中一个斯文白净的年轻人道,“老哥,我们几个是城外来做生意的,听说翼亲王封了城,这不赶了巧了原是要出城的,只好多住一晚。请问……” 店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住店的?” “嗯。” “咱们这是酒馆,没有房间啊。” “没事。大家都是走江湖的人,在长凳上垒一宿也不碍事。” “啊?这……” 酒馆里几人都是老熟人,所以城里戒严依然敢聚在一起喝个小酒背后嘀咕嘀咕城主翼亲王什么的,可来了外人就不好应付。 酒馆馆主看了眼仅剩的那张桌子,其余的都已经收拾干净,长凳也翻上了桌面,舔着脸,“这位小哥,不是我这儿不招待啊……实在是,外头你也看到了……” 话正说了一半,正巧一路巡查的相军走过,白面书生样的年轻人二话不说直接推着馆主就进了店里面,后面一溜串进来了五六个。 反手就关上了门。最后赶进来的络腮胡太贴在了门缝边,似乎在观察外头相军的动静。 馆主一看就知道不好了,这群不是善茬。 于是表面上热络起来,同时不断向自己的同伴打眼色,“来来来——进店的都是客,把桌椅给赶路的哥几个摆好。我这就进去让婆娘出来温几壶酒,烧个热菜……” 然而气氛已经不对了。 馆主眼角余光瞥见了那只乡土色的大布袋。布袋子看来挺沉,一个扛着一个托着,像是个人。可里面的人又不动。 扛着布袋的人已经来就找好角落,将布袋扔在了地上,同时还踹了一脚。 被白面书生拽回来,“疯了么你!还踹?万一踹醒了怎……”瞧了一眼正侧耳细听的店家又把声音收回去了。 扛布袋的大汉擦了把额头渗出的细汗,“什么玩意儿!瞧你的德行该不会是看上这个妖女了吧?这妖女长得细皮嫩肉又纤小,怎么扛着挺重?” 听到妖女两个字,所有人都顿了下来,酒馆中一片诡异的静谧。 馆主再想热起来也已经不可能了。 大汉也不藏着掖着,“得了吧。你们别哆哆嗦嗦的一副丢人的样子。我们几个这时候进来就别想着悄无声息的出去。” “王大莽!要不是你,做事不动脑子,我们能被人发现?” “可不就是。我跟猴哥已经把城里搅的够乱,只要小心些……” “撒!撒!撒!别一个个赖我头上。要不是我想出来狗血淋头的法子,你们能抓住妖女?” “行了行了,闭嘴吧!那个,老板?” 一回头,老板吓瘫在了地上。 这生意是阎王爷的买卖啊! 卖了他们吃喝,他们酒足饭饱带着袋子里——姑且不论是什么吧,跑了。被翼亲王追究起来,别说店开不成了,被赶出城去都是好的。就怕全家都要跟着自己陪葬…… 这几位爷都是祖宗,眼下想打发了赶走,看来是不可能了。 “店家,你也别害怕。我们都是正经行走江湖的义士,我们不妄害无辜。” 他们自己人先怼了起来,“什么叫义士?咱今日干的活能叫义士?” “怎么就不是了!”大汉不愧叫大莽。 “问题是,人到手了。怎么出城去?谡深动作如此之快,几处城门恐怕也早已封死。”白面书生像是几个里头想退路的,突然一转头,看向瘫坐角落里还不能动弹的馆主,“店家,你们城里除了那几条大路,还有什么法子是能出城的?” “没、没了!真没了……” “你好好想想!不然老子把你头拧下来。” 馆主这一想还真想了起来,“天池官!” “什么官?你特娘的是要去报官?!” “不是不是……那地方就叫天池官,但现在嘛……” “现在怎么了?” “成了翼亲王的府邸。” 脸色群变。“店家,你人不老实啊?” “不、不,我老实的……” “你老实的,还骗我们去羊入虎口啊?” “如今翼亲王人在外头大街巡查,应该……” 一语惊醒! “对啊。那小子人在外头,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安全的。” “问题是,出口在哪儿?” 几人又看向馆主。 “我、我也是听说啊……” “你说嘛!” “应该就在庭院的某个角落。因为那个地方以前是侧亲王私用的,也不知道里头具体是干什么的。但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我有个小兄弟是卖栗子的,就经常在那府门口摆摊,他从小别的本事没有……” “挑重点的说!” “唉,唉!是。他数数特别厉害。他说呀,这进去的人,和出来的人,不对等。” “什么意思?” “怀疑有暗道。进去才四、五个,出来能有十几个。而有时候啊是进去的人多,却隔了好几天都没有见出来的。兴许是从暗道走了,就再没出来过。” “是真的?” “真假的,小人就不知道了……” “这都什么屁话!你们这都信?” “别说以前侧亲王在相山城里造了不少暗道我也是听人说过的。有些密道啊,走的还是天干支子八卦门,请了不少得道高人来设计的。” “他一个亲王设计这些干嘛?” “还不是刚到了地方上怕遭人算计么。没想到啊,千算万算结果自己结束在了皇城里头。” “那谡深会不会已经发现了?把路给封死了?” “应该不至于。谡深这人虽然善战能吃苦,论阴谋诡计未必有谡海那老狐狸的一半。就算发现了,也不必封死,也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咱怎么说?再闯回去?” “现在肯定是不能了。得等天黑……慢着!” “怎么的,一惊一乍的?” “人呢?!” “不都在这。” “我说袋子里的……” 所有人看去,乡土色的麻布袋子豁然已经瘪了下去。 大汉不信邪,特地走到跟前,用脚踩了两下,“我去!真的没了?” “你个猪头!用眼睛不能看啊?” “不是,她不是还有障眼法么。辽军当日不就被她的障眼法给吓退了……” “行了行了,你快别说了。” 刚才还一直斯文儒雅的白面书生此刻从背后摸出一支笔,单手将笔锋一转,瞬间成了一把锋利的尖锥。 “店家啊,我们哥几个可真没动杀心呢……” 第77章 巫女不是人人都能带走的 第77章巫女不是人人都能带走的 在苍城的东面有一处孝显祠的词牌。 那里原本是文人墨客谈诗论酒的地方。但是自从西荒的兵马入城之后,那里就沦为了灾民们蜗居取暖的地方。 囤聚在那里的人们多数都是从城外迁徙而来的。 有些是北央的流民,更多的是北央以外的流民。 很多人已经说不清自己的家乡究竟在哪里了。 其中有一个哑巴母亲,她带着三个水灵的女娃娃。 三个女儿岁数都不大,而且看起来伶牙俐齿格外聪明。 哑母不识字也没有任何特殊的手艺。 于是白天的时候就带着女娃娃们去市集里淘一些瓜子、干果,带回来一颗颗剥干净后在太阳落山后就去附近的酒楼茶馆里贩卖。 运气好的时候能换回来一两个包子,多数时候只能换到一个地瓜的钱。 然后母女四人就将就着一只地瓜度过一天。 哑母的大女儿叫做蓝蝶,是个挺漂亮的女娃儿,一双深谙的眼眸笑起来带有深意,给人感觉是经历过世事沧桑的成年女子,而不仅仅是个孩子。 有许多人劝哑母,三个女儿不好养活,不如就卖掉一个,有了钱就可以盘下一个小生意的口,以后的两个娃儿就好养了。 可是哑母很固执,她总是屈就的笑着,可是从来不接纳别的来询问她女儿价钱的人。 有一次母女在酒楼里卖瓜子的时候遇见了一个舞娘,舞娘也是来讨生活的,于是就让曲班子在台后弹奏曲。 她自己在人前跳舞。 她跳起来啊,可美。 但是人们的视线很快就被另外一处吸引走了。 舞娘生气的看去,原来是在她的不远处正在兜售瓜子的蓝蝶也跟着舞娘的脚步跳了起来。 她虽然是学着舞娘的样子在跳,可是中途融入了许多自己的想法。 而且四肢修长身形曼妙,既有少女的清丽又有成熟女性的风韵,简直叫人看的挪不开眼。 舞娘知道自己是没戏了,但是这个小女孩看来着实有天赋,于是找到了哑母,希望收下这个女学徒。 “她不会跟着我吃苦的。我会教她跳舞,教她一些基本的经验,而且跟着我至少比跟着你挨饿好。” 蓝蝶将舞娘说的话用手语比划给母亲看。 哑母很快眼泪掉了下来,舞娘的话很盛气凌人,可是她也没有看错。 哑母没有直接回答舞娘,而是看向了自己的女儿。 母女之间自有自己的交流方式,母亲在问女儿,你愿意跟着这个女子走嘛? 蓝蝶看了看舞娘。她看起来穿的很富裕,可是露出来的手指上却满是脓包结痂后的斑驳。 显然过的只是刚刚温饱,但是为了在人前维持着光鲜亮丽,她不得不硬撑着自己的气派。 可是舞娘一出手的确阔绰,她给了哑母三十两纹银。这些银两够母女几人吃三年的。 哑母依然很坚决的把银子退了回去。 用手势比划着,如果大女愿意跟着你走,我就是送她来你这里学习跳舞的。我并不是卖自己的女儿。以后如果她不愿意回来那是她自己的决定,可如果她要回来我永远都会接纳她。 舞娘很感动,说这钱也是我送给大姐你的,无论以后蓝蝶跟着我学得怎么样,我都不会拦着她回到你的身边。 蓝蝶跟着舞娘走了。 哑母收下了钱,因为是蓝蝶要求她收下的。可是那笔钱一直到她死都没有用过。她不是卖女儿的,她是送女儿去学习跳舞。 蓝蝶跟着舞娘去了别的酒楼茶馆跳舞,蓝蝶很聪明,所有的舞步一看就会,还会在基础的舞步上加上自己的创意,她的身形也很适合跳舞。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 于是就有老板提出想要收养蓝蝶,让她只给自己一家人跳。 有了蓝蝶以后舞娘变得富裕起来,因为蓝蝶本身不管钱财,收到的所有打赏都交给了舞娘。 舞娘想着再过几年女孩儿就该长大了。 长大了的女孩子早晚要被卖掉,不如就在这个时候先给她找一户好人家。 就在舞娘认真帮蓝蝶谋下家的时候,有一个往来苍城的商贾找到了舞娘。 他并不是北央人,而是从西荒来的流浪商贩。 “我可以给你更多的银子,你把那个女孩儿卖给我。” 舞娘想起了哑母。哑母一直说着她是把女儿送来给她学习跳舞的,而不是要卖了她。 舞娘也想说她是为了给徒弟找一户好人家的,不会卖了她。 可是架不住商贾端上了真金白银,舞娘自从从第一家东家家里逃出来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么多银两了。 她原本是被人养着的舞娘,吃喝不愁,衣来伸手。但有一天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嘴角上方多出了几条法令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也多出了几条鱼尾纹。 虽然她依然跳的和以前一样好,但是东家忽然就把她扫地出门了。 舞娘咬了咬牙,“你能保证以后无论蓝蝶变成什么样子了,你依然不抛弃她么?” 商贩愣了半天,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舞娘窘迫极了。 她把自己当什么人了?皇宫里的太后吗,大臣家的夫人吗。 不抛弃她?商贩买下蓝蝶的目的就是为了日后好继续卖掉她。 蓝蝶到了他手里就像他马车后头的货物一样,哪里有不抛弃的道理。 准确来说也不算抛弃,商人都是不做亏本买卖的。 商贩带着蓝蝶走了。 蓝蝶不明白的看着舞娘,“可是我还没有完全学完跳舞啊!阿娘让我跟着您学跳舞的,您为什么让我跟别人走呢?” 看着蓝蝶那双漂亮的如琉璃珠子的眼眸,舞娘红了眼眶。 “好孩子,好孩子……你千万别怨师父,师父也是没有办法……” 蓝蝶跟着商贾走后的当天夜里舞娘就死了。 她死的很恐怖,是掉进水井里冻死的。 也有人说她是自尽而死的。因为她出卖了自己的徒弟。 舞娘死了,她收下的贩卖蓝蝶的钱进了后台几个演奏曲子的曲工手里。 其中有一个还有点良心的,偷偷送了一份钱到哑母的家门口。 说是家门口其实也不过是孝显祠词牌底下。 孝显祠是一排连成片的有屋顶却没有围墙的长廊。可是词牌底下是最差的地方,因为屋顶十分狭窄,一下雪几乎遮蔽不了多少。 而且也分不到住在中央的流民烧起来的柴火热气。 可是哑母和三个女儿就蜷缩在那块狭窄的词牌底下。 也没有什么人会和她们抢这块地盘。 所以也没有人发现地上平白多出来一片破布。 哑母掀开破布的时候看到了压在石头底下的银两。虽然不识字也没有学问,可是她有做人的机敏。 很快想到了离开自己身边的大女儿蓝蝶。 急匆匆的跑到了舞娘正在巡演的酒楼,酒楼小二告诉她舞娘已经死了。 她的班子也都散了。 哑母问小二有没有见到过一个十来岁左右,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小姑娘。 小二说舞娘死前一天有个走商的贩子,马车后座上似乎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小姑娘。 哑母问小二他们去哪儿了,小二比划着,走了,早出城门了。 哑母匍匐在地上无声的恸哭了起来。 她的女儿啊!她还是害了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女儿还是被人买走了。 就在那个夜晚,又死了几个人。 舞娘的戏班子都死绝了,只有一个人侥幸活了下来,就是那个给哑母送过银子的二胡手。 知道舞娘的人都说舞娘这是遭了报应了。 是她先答应了哑母会好好照顾蓝蝶,日后如果蓝蝶想要回到生母身边,只要将银子还给她,她是不会阻止的。 可是后来她却将女孩儿给卖了,还卖到了城外,有人说商贩是鬼域地寮的人。 任何女孩子进了鬼域地寮就再也没有机会逃出来了。 蓝蝶却回来了。 她独自一人回来的。 没人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后来才有人发现了商贩一行人的尸体。 他们的尸体被扒光了。 他们的钱财、货物都被抢走了。 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走,过程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只有蓝蝶一个人活了下来,而且独自一人走回了苍城。 苍城守门的士兵很惊讶,问她一个人是怎么走回来的。 她说是气味,她说苍城中有着不一样的气味,她一路嗅着气味就走回来了。 然后一路找回了孝显祠。 哑母见到大女儿回来的时候吓坏了,拼命的检查她有没有受伤,是不是还活着。 蓝蝶告诉母亲她没有事,却也没有说情她一个人是怎么逃出来的。 从那时候起蓝蝶就多了一个名字,叫做阴煞女。 孝显祠先后走了很多人。 有些人是自己搬走了,有些人是莫名其妙失踪了。 哑母带着三个女儿终于找到了地方可以搬到靠近中心长廊一点的地方,那里晚上烧起来的火很旺盛也就没有那么冷了。 其实那个时候哑母手上已经有了些小钱,有舞娘收徒弟的时候给了银两,有舞娘死后她的二胡手送来的银子。 但是哑母说什么都不肯带孩子们去好的地方住。 因为她认定了那些银子是不属于她们的,她们原本就该住在孝显祠的长廊下。 于是不久之后,哑母也死了。 她死的很安逸。不知为何她临死的时候嘴角还挂着一丝笑容,仿佛见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孝显祠的人帮忙将哑母运到了郊外,谁都不希望自己住的长廊底下有一具尸体。 于是蓝蝶就带着两个妹妹开始徒手刨坑,希望给母亲挖出一个宽敞的坟头来。 挖着挖着,有雪地野狼追来。 第二天城里的人见到了这三个失去了唯一庇护的孤女。 她们看起来吃的饱饱的,而且最小的妹妹身上还围着一条灰色的小裙子,是一条野兽皮缝制的,看起来色泽灰暗,而且缝纫的手法也十分粗糙。 老猎人一看就知道那是真皮,是北央最常见的雪狼身上的毛皮。 接着三个小孤女就住进了一户有许多商贩往来的客栈。 因为店老板和老板娘曾经是江湖儿女,膝下无子,看着三个女孩儿可爱漂亮就索性收下了她们做义女。 虽然也有人提醒过客栈老板夫妇,这三个女娃十分的吊诡,身边发生过各种各样离奇的死亡事件。 可老板娘还是十分喜欢这三个女孩,收养了她们。 从孝显祠楼牌下的孤女,到客栈老板的养女,三个女孩儿的生活得到了很大的保障和提高,她们终于每一顿都可以吃上饭,吃饱饭。 可以穿保暖的花哨的新衣服。可以在寒冷的冬夜里烧上取暖的炭火,可以睡在柔软的大床上。 但有一天客栈里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插曲,来了一个卖脂粉饰品的小商贩,有一颗东海夜明珠。 夜明珠是他想用来打通关节的,他希望得到苍城守军的保护,可以运送更多的货物进出苍城。 老板娘无意中看到了那颗夜明珠,非常的欢喜,就想说服商贩将夜明珠卖给自己,自己可以帮忙在城中疏通关节。 商贩迟疑了起来,最终还是拒绝了,夜明珠珍贵,他希望送给更有价值地位的人。 于是那个夜晚过后,商贩就死在了马厩里。死相十分的恐怖,似乎他正要对一匹马做什么时候,被踢死了。 而那颗他随身携带的夜明珠,也不见了。 这一次城中流言四起,都说是客栈老板夫妇谋财害命,这家客栈是一家黑店。 许多行路的商贩都联合起来搬出了这家黑店,并且要求官府立刻找到凶手。 没人相信手握夜明珠的商贩是被马蹄踢死的。 几天之后,就在官府拼了老命调查的时候,又一件大案发生了。 客栈的老板娘死了。 一把刀插在她的胸口。屋子里没有任何人。 桌上留着一封信,她承认是自己害死了商贩,并且占有了夜明珠,事发后因为怕被人发现于是将夜明珠磨成了珍珠粉。 然后有一盒白色的粉末摆在一只精致的梳妆盒里,就在信的旁边。 她是畏罪自杀? 其他人信不信还在其次,可是店老板是死活不肯相信的。 这时候他想起了人们劝说他的时候的谣言,他收养的三个女孩儿,她们是天煞孤星。 他有一些害怕了,于是想要把三个孩子分开了送走。 在他送走最小女儿的第一天,就因为喝酒过多摔下斜坡,因为昏了过去而冻死了。 可是人们发现他的头上和背上有伤口,伤口都不像是摔下斜坡时候磕伤的。 …… 灰星听到的时候便是这样一个故事。 她咬着牙认真思考着的样子十分滑稽,她不是一个擅于思考的人。 “你觉得是谁杀了他们?” 灰星一听眉头就皱紧了,“他们?不就是死了一个店老板么。” “不。你再想想。” 灰星点着头,认真的思考了起来。 这个时候无牙从外头走了进来,一抖身上落下来一层雪。 阿嚏—— 灰星立刻站起来,凶巴巴的瞪着灰星,“你出去出去出去!” “干什么呀?我才刚回来。” “你一身的寒雪,别把寒气带进来!你看姐姐都打喷嚏了。” 无牙委屈的扁了扁嘴,可是他刚才也听到姐姐打喷嚏了。 “好嘛……” “无牙。” 姐姐叫他? “行了,别出去了。一会出去进来又是一身的雪。进来烤烤火就好了。” “好嘞!” “让你去找的痕迹找到了?” “找到了。跟姐姐说的一模一样呢。” 司音点了点头,很好。她看了看窗外,“今儿雪头太大了,我们不出去了。明要是不下雪,你们俩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姐姐?”灰星很不安。姐姐可不能随便跑,跑远了小爷要派人来抓的。 被师父知道了又是一顿骂。 她倒是很羡慕无牙呀。无牙虽然是小爷的人,可是小爷从来不管他。 “我们去见见蓝蝶吧。” 无牙一下子露出了兴奋的表情。嘿嘿嘿!还是姐姐了解他。 第78章 风雨欲来 第78章风雨欲来 “你可以杀了我,但是永远没有办法迫使我承认无端的罪名。” 蓝蝶十分倔强的凝视着司音,眼神中是自信与挑衅。 她看出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子并没有任何的功夫,只要放开她一只手,她就能够轻易的杀死她。 可是眼前她无法反抗的原因是自己被制住了。 被这个叫做无牙的少年制住了。 无牙的功夫不仅狠毒而且置人于死地。如果不是司音要留下她的活口,无牙早就杀死她一百次了。 “我赌你不敢放开我。”看出自己无法激怒司音后她试图转移目标激怒无牙,可是她估错了一点,无牙对司音的服从度胜过了他顺应自己的天性。 无牙无动于衷的回视她,没有因为她任何一个字而动摇。 “其实每一个人,包括那对收养了你们姐妹三人的客栈老板夫妇也是被你杀死的。” 司音还在重复着她半个时辰以前就说过的话。 “我没有……”蓝蝶露出小女孩般天真纯净的眼神。虽然她知道自己此刻谁都迷惑不了。 客栈的店老板死了以后,蓝蝶带着自己的两个妹妹,冰蝶和紫蝶一起离开了客栈,她们买下了一座庄主的农舍,在边关偏僻的地方。 三姐妹早已习惯了自力更生,但是只有蓝蝶握着三姐妹的钱,她相信她们自己也可以活下去。 她们自己种了一小片的地,农舍里有水井。蓝蝶偶尔会带着冰蝶出门采买。 但是在蓝蝶去外城的医馆买药的时候通常不会带上任何一个妹妹。 而每次回来总会带些精致的糕点和胭脂水粉。 有些人的力量是天生的。司音一直都相信这句话。就像无牙天生对杀戮的漠视,就像顺夕天性中的悲天悯人。 “我们找到了你杀死的每一具尸体。”司音坐在蓝蝶的面前,注视着这个面不改色的女孩子。 她眼神中有一种她熟悉的情绪,冷漠、麻木与绝望。 可是在绝望的掩盖之下还有着更深的一层,年幼者本能的求生欲,以及作为长姐对自己妹妹的保护欲。 “你的两个妹妹并不知道真相吧。” 蓝蝶眼神中慵懒的一部分变得狰狞起来,就像稍大一些的幼崽当父母不在身边而不得不保护更年幼一些的幼崽时露出的还未长齐的獠牙。 “有些天赋稍加利用并非只有坏处。” 蓝蝶的神情更加的冷漠了,一言不发抿紧嘴唇死死的注视着司音的一举一动。 她在算计着什么司音心底一清二楚。 而且,她会成功的。 就像司音起身,慢慢走向唯一的一扇窗口,背对着她的时候蓝蝶发起了攻击。 她的双手被绑在了身后,双脚被并拢着绑在一起。 可是她猛地扭断了一只胳臂,得到了一丁点的间隙以后将自己的左手从椅子背后抽了出来,低头一个翻滚后脚上的绳子松落了。 无牙伏在房顶的横梁上冷眼旁观着一切,司音说过除非是真正威胁到了她的性命否则不许出手。 蓝蝶的速度很快,几乎拼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可是她的目的并不是要杀死司音。 她松脱了以后整个右臂都废了,悬挂在身体的一侧。 汗珠从她的额头滚落下来,靠近她的话能够听到她牙齿咯咯作响的咬在一起。 “你需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要伤害冰蝶和紫蝶,她们什么都不懂。” “把你送官也可以么?” 蓝蝶沉默了一会显然是在思考这个后果,她可以承受的范围很广泛,但是她两个妹妹能够生存的几率却会有很大的不同。 “能不能让我先回家一次。我……需要对冰蝶说一些话。我保证,一定会回来的!” 说完她怕司音不相信自己,咬了咬牙挤出一丝笑容,“你看如果想跑的话,只要趁你们不注意的时候逃脱就可以了。可是我没有那样逃脱。我会回来的。你相信我。你也可以让房梁上那个哥哥跟着我。” “无牙?无牙不行。他是我的贴身侍卫。” 蓝蝶疼得已经表情都扭曲了,笑容再也坚持不下去,她歪过了头试图忽略身体上的疼痛,“我一直在好奇……嘶……” “为什么我会有无牙这样一个侍卫?” “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杀手,而不是侍卫。” 司音露出有些可惜的笑容,“若是你能在几年前遇到我,或许如今的很多事都会不一样。” “你明明知道我杀死那么多人,一点都不怕我?” 无牙在房梁上噗嗤笑了出来。 “他笑什么!” “没什么。或许是想起了一些好笑的事情。你无牙哥哥是个很爱笑的人。” 司音全身都没有散发出任何威胁的气息,可是出于本能的警惕蓝蝶始终无法放下戒备,她在司音身上感到一股熟悉的感觉,那感觉就是她杀人的时候自己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 蓝蝶回到农舍的时候冰蝶和紫蝶正在炉子上烤山芋,香醇的气味飘散开来,还有暖炉的温度。 蓝蝶咬着牙将自己的右臂摆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又擦了擦汗珠。 紫蝶见到她的时候很兴奋的告诉她,今天她和二姐在后山挖到了几只山芋,就不用吃存粮了,她们留了最大的两只给蓝蝶。 蓝蝶却一把推开了紫蝶,然后用自己左边的身子对着她,“我跟二姐有话说,你自己出去玩一会。” 紫蝶扁了扁嘴,很不开心可是她不能反抗长姐。 紫蝶跑开后冰蝶默默的站了起来,一脸的冰冷如霜。 “你被人发现了?” “是的。” “什么人?” “一个叫做司音的女人。” “她怎么会发现的。” “或许你杀的不相关的人还不够多,她检查了所有死者的尸体,包括冻死的和摔死的。” “你怎么不杀了她!” “她身边有一个很可怕的杀手,叫做无牙。我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你就逃回来了?” 冰蝶过去拍了一下蓝蝶的右臂,疼的她轻呼一声按住了自己的嘴。 “接下去准备怎么做。” “我答应她会去官府自首。所以你们会没事的。” “你相信她?” “就当所有的人都是我杀的。我一个人承担就可以了。” 冰蝶在屋子里绕了好几圈,蓦然站定了眼眸中寒光闪烁。 “去杀她不是一个好的计策。” “你太软弱了。” “我们已经离开纵琴阁了。” “那是我们从小唯一学到的东西。” 蓝蝶神情中闪过一丝疲惫,“其实……哑娘对我们挺好的……” “是么?她把你卖了,还想要私吞卖掉你的钱,不给我们两个买吃的。你知道的那鬼地方很冷,差点冻死我了。” “这里已经不冷了。我们在皇城的时候……” “别再提皇城了!” “可是我们继续杀人了。” “只有杀人才能活下去。才能更好的活下去。你自己不也是这么做的么。” 蓝蝶走到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床的床头边,指了指地上一小块松动的泥土。 下面有一个石头压住的小洞,她们三人“赚”来的钱都放在了里面。 “以后你照顾好阿紫吧。” “纵琴阁出来的孩子不需要人照顾。” “阿冰!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再提纵琴阁,不再提过去。我们就做普普通通的三姐妹。” “好极了!现在长姐就要丢下我们不管了。接下去我还要独自拖着一个妹妹生活?” 蓝蝶离开农舍之前拥抱了一下紫蝶。 紫蝶是她们中岁数最小的,也是受师门训练时间最短的。 她还处于师门的初期,一练功就会嚎啕大哭的年纪。 但是逃离师门以后反而坚强了很多,无论是饿了、冻了、病了她都独自忍着,因为按照师门的规矩,没有价值的人是没有留存的意义的,两个师姐随时可以丢下她,甚至在极度饥饿的条件下啃食她。 但是她们却以年长者的身份保护了她。 “阿蓝师姐……”她抱住了蓝蝶的腰肢,尽量避开师姐的右臂。虽然她的功夫没有两位师姐好但是也看得出大师姐的胳臂受伤了,“疼么?” “阿紫乖,师姐不疼。” “师姐……” “嗯?” “我想念哑娘了。她虽然不会说话,可是和她在一起我们总有热汤喝。但是阿冰师姐每次都只给我吃烤熟了的地瓜……” 蓝蝶哑声笑了笑,有些心疼的摸了摸阿紫的头发,“以后要听阿冰的话,记住了没有?不要惹她生气。” “可是阿冰师姐老是生气。我不惹她的时候她也会生气的。” “那你就要讨好她。等你能够独立生活了,你就可以离开她了。” “是什么时候呢?” “快了。” “阿蓝师姐那你去哪里呢?” “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说不定……以后都不能再回来了。” “是因为我不听话,师姐不希望我了么?” “不是的……”蓝蝶忍住了鼻尖的酸楚,从一开始她们会同行是因为彼此都很弱小,失去与非门庇护的瞬间她们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生存的技能。 但是很快她们发现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弱小也是一种技能,她们可以轻而易举的赢得别人的信任,打击对方,得到对方的财物、食物。 可是在遭到整个村子的质疑的时候,她们依然有些慌乱,这个时候从村子里路过的哑娘保护了她们,她们便聚拢在一起,躲避在一个成年女性的保护之下。 直到在哑娘的身边她们觉得虽然可以活着,却活的岌岌可危,而且一点不舒适的时候她们又开始通过自己的手段试图让日子过得富裕一些。 不料却一发不可收拾。 “阿紫,你要记住我们为了生存所做的许多事情未必是正确的。而你在阿冰身边不得不服从她,可是也要忠于你的内心。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会回来看你的。” 蓝蝶与紫蝶告了别,回到了司音的府邸。 那是在苍城内的一座高墙耸立的大院落,里面有人造的药池,终年冒着热气,看起来暖融融的。 司音带着一个分不清年龄的女子走来,女子的眼眸沉着深深的睿智,像是经历了无数的岁月。 女子低沉温和的声音说,“我叫做阿巫,我是一个医师,所以你不需要害怕我……” 在她低柔的嗓音里,蓝蝶产生了一瞬间的迷失,可是一瞬间她就惊醒过来,是迷雾! “你们想干什么?!” 她摆出防御的姿势,可是手臂太疼了。疼得她龇牙咧嘴。 “让你的手臂回归正位而已。” 阿巫轻描淡写的说着,而就在她说话的瞬间已经拉住了蓝蝶手臂,随着清脆的咔嚓一声,那归位时候的疼痛深入内心。 “谢谢……可是为什么……” 阿巫和蔼的笑起来,看向了独自走入药池的司音,“你知道她是什么人么?” “苍城的富家小姐?” 苍城的百姓生活的很好,很富裕也很安康,因为司小爷的莲生军守护着苍城,守护着苍筑关。 如今北央的帝王乏弱,朝政大全旁落,一个个大臣都自扫门前雪。在北央凡是有驻军的地方几乎都自成一脉,拥兵自重起来。 但是在苍城中小爷权衡的很严格,哪怕拥有再多的钱也不能私造一处温泉汤池似的存在。 因此司音在苍城中一定是顶流的权贵或者富商之家了。 鉴于司音身边只有自养的侍卫而并非官兵,所以蓝蝶猜测是富家小姐。 “她是你们的旧主。” “什么旧主?” “你的来历,难道已经忘记了?” “我……你是指我的师门?” “是的。她是你过去师门的旧主。” “她也是纵琴阁的人?她是堂主?可是当年纵琴阁只有玄鹤堂主逃了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难道不还有一个阁主么。” “我们的阁主?沐氏阁主?” “是。她就是沐凡音。与非门师门被灭之后,她成了唯一仅剩的阁主,将与非门改成了琴门。” “就是她……” 司音漂浮在药池中,望着石壁的顶端。 “所以蓝蝶,你愿意重新加入琴门么?” “我……愿意。那么阿冰和阿紫她们也可以回来么?” “我会亲自去问她们。” “那我杀的那些人……” “一旦加入琴门,以后就必须遵守琴门的门规,不能再为了生存肆意杀害无辜的人!” “我明白。” “那么现在告诉我,哪些人是你动的手,哪些人是你的师妹们动的手吧?” “……是,门主。” 第79章 北疆之歌 第79章北疆之歌 若干年后,战乱纷飞,古庙被毁,一弦修的童子之身,日日夜间吟唱祈福。得王妃娘娘垂怜,收养于府中。日夜与小王爷为伴。老王爷被诬陷造反全家沦为囚奴。一弦继续跟随着小王爷。助小王爷开疆拓土,占据一方。小王爷功成名就,迎娶他国公主,一弦忽然觉得胸口疼,得知是人世之恋,便离开了小王爷。 化名音骨,流浪于人间。 收养战乱中的孤儿,为他取名音玄,养育在身边。 小王爷寻找一弦多年不得,偶尔在荒漠中听得音玄琴声,顿感熟悉,将他招来成为宫廷琴师。音玄离家多年想念音骨,小王爷派人去接,半途遇到敌国进犯,小王爷带兵出征,音玄随行,怕音玄有难,音骨出现相认。被小王爷认出。 音玄不愿被小王爷夺走音骨,意气用事之下得罪小王爷,被不明就里的士兵误认刺客砍断双手。音骨心疼不已。小王爷为求她回心转意犯下重错,音骨入天音寺,终身侍奉赎罪。 改名佛苼莲,寺中众人消亡后。化作男儿身,游荡人间。 以佛性普度众生,以琴音分化众人,佛苼莲无欲无求的活着。一日一小沙弥前来他的琴阁求救,有寺庙遭到劫匪霸占,主持不行了。莲赶到的时候只有一个倔强的寺僧还拧持着。 莲救了他,他自称是月字辈僧人,月华。 与月华相处了一世,平静而祥和。月华临终前问他,其实你并不是人吧。莲愕然,他早就发现了。不老不死,不毁不灭。 月华说,来世,望再与你相逢。 从那一天起,莲有了牵绊。他开始懂得等待。 在芸芸众生间,他学会了看凡人的前世今生,遇见了红名,遇见了小王爷,遇见了小王爷的孩子,一个与自己颇有缘的小女孩,遇见了音玄,遇见了为了度他,没有成佛的怒尘。 莲决定助怒尘转世成佛,然而这一世的怒尘却不再愿意成佛,他是一个剑客,一个孤独,自傲,又萧条的剑客。追求无止尽的剑法,追求世间最绝色的美女。莲化为剑童,陪伴于左右。怒尘得到了美女,得到了一切,却活的有些不明白,他问莲,若你是女子,是否愿意委身于我。 莲又化为女儿身,委身于怒尘。但怒尘却负了她。他不知道是莲为他铺平了道路,他不知道是莲对他予取予求才有了他的今日。 为了自己爱的女子杀死了莲。莲在血泊中,忽然顿悟到了痛,痛到体无完乎。 莲将自己沉入地下,熟睡。 被盗墓的精心,他像妖女一般重生。她豢养自己的猎犬,收养自己喜欢的孩子,无论长相如何,哪怕身患残疾。 因为眼红一个女孩儿天生异瞳,那个残疾的猎犬杀死了女孩,挖去了女孩的双眼。女孩的哥哥前来报仇,被莲轻易制服。 莲忽然发现女孩的哥哥就是月华的转世。他已不认得她,却曾说过等他。莲自嘲的笑,笑声凄凉。 为了替自己豢养的猎犬抵罪,莲当着月华的面剐去双眼。月华不忍,开始照顾莲。 莲已经学会将自己变得老去。但是月华始终未娶,莲有些替他着急。月华却说,他愿意一生照顾她。但是莲依旧没有明白,他们一直活到了天地变色的那一天。莲看到了月华要死了,她陪着月华一起死。 临死前,月华终于说,希望来生再见到莲,希望早一点遇见她,那么他们就可以无忧无虑在一起了。这一生他自觉愧对她,无脸求地她芳心。 他们一起死了,莲却独自又活了过来。她看着月华的身体,似乎一点点的变成了人。 因为有了期待,漫长也变得值得等待。再次找到月华,她以不用的形态,围绕在他身边。他是孩子的时候,她是奶妈,他是学生的时候,她是书童,他游戏人间的时候,与她偶遇,携手并进。她不在乎他三妻四妾,不在乎他不求上进,不在乎他挥霍一空,但最终月华横死街头。 她没有及时赶到,泣不成声。她与他同藏,她被称为妖女,生者祭祀。 她将自己分筋错骨,将身体的一半植入他的体内,他就如同树偶,只能种在土里。相伴百年后,月华重生,成为了与她一样的妖。她慢慢的将与他共同的回忆还给他。却发现月华越来越贪得无厌,他要成佛。 妖是无法成佛的,人才能。 月华想成为一个人,他恨莲,恨她把自己变成了妖。 只有灰飞烟灭才能重头再来。莲亲手杀死了月华,然后杀死了自己。但是,她偷偷的把月华的一部分藏到了最爱的树枝里,埋在了地下。 羊君染,如果有来生我不会再负你,不会再利用你,不会再挑衅你,不会再将你的骄傲与尊严踩在脚底下……羊君染,我爱你! 为了保住他,她只有以死证清白。 虽然觉得无助、绝望、孤寂,可是只要他在世间依旧美好,朝花夕拾情话绵长,便足矣。 她说过,只要能够保护他们,但死不悔!付出一切又何所惜。一切,就是吾之命,吾之爱,吾爱之人的命。 所以,那连世间之爱都可以牺牲掉的女子,还值得你这个世间美好去爱么? 她最后的笑容仓促而华丽,堂堂宣国战将之女,我不站出来还有谁,能够站出来? 后悔么?其实心中有一点,其实……我可以做的更好!我可以,真的。 在冰冷刺骨的菊花潭中沉溺、旋转、漂泊,最终沉入万年的旋涡,可以听见水流的声音一点一点的逝去,最后安静的就像坟墓。 她不甘心,依旧好不甘心,好不……为什么我不能亲手杀了他?! 为什么我要假借他人之手! 我不懦弱,我不怕,可是父亲啊!长姐啊!你们为什么不护佑我,为什么不容我亲手杀了他! 我要亲手……杀他!一千次,一万次,姐姐难道你一点都没有不甘心么,没有么?没有么! 来生必让我做男子吧,我宁愿一无所有乞讨为生,我也要潜伏到他身边,杀了他。 当所有的念头沉下去的时候,消失了。 …… “夫人!夫人不好了!晋安王带着禁军往这边来了,您赶紧带着少爷小姐们走吧!” “我不走。” “您不能不走哇!” “我走了,金家怎么办?我答应过老爷,一定会替他看着这个家。他在外带兵打仗守护宣国。我就在这里替他看住了这个家!你们统统都走,就算只留下我一个,我也不会离开的。” “夫人啊……全家上下老小这么多人,怎么可能都走得脱?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少爷小姐们想想吧?” “我金家的儿女战将之后,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去告诉他们不用怕,只要有我奉仙棠在,他们就必须踏过我的尸体进门!” “夫人!!!那您至少让姑姑们带着小姐先走吧?” “让老褚把家里所有的鹤顶红拿出来,凡是女眷那些怕死的都先给我干了,不怕死的跟着我,咱们就在院子里坐着,等他们来。我倒要看看,老金头在外面打仗,吃死累活的,还有谁敢动他的家里人!” 然而金夫人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晋安王居然是带着宣帝圣旨来的。 宣帝已经弃城逃走了,但是依然留下的手谕给守城的晋安王,宣国大将金山诚通敌叛国私开南城门放敌军入城枉顾圣驾安危枉顾都城千万百姓安危,罪当斩!诛九族!不得留下一口! 金夫人愣住了。 她不信,她怎么都不能相信自己的夫君会通敌叛国。 “血口喷人!就算你晋安王通敌叛国了,我夫君也不会叛国的,更不能通敌了!” “圣旨皇谕在此,由不得你造次!” 金夫人她不明白,深深的不明白…… 野火烧了进来。 金夫人看着府中女眷一个个衣衫不整,被撕扯的披头散发,她的眼角迸出血泪来。 “午康!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据说晋安王午康当场就像被下了一道毒咒。 忽然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于此同时金夫人仰天长笑数声,笑完后亦猝然殒命。 御医赶过来的时候说晋安王小卒风了,之后再也不能说话走路了。 之后不几天他在自己府里被活活饿死,可见为人也是一斑。 然而晋安王的卒风并没有免除金家一门惨绝人寰的遭遇。 御医后来回忆时经常对自己的学生说,金将军门下不该受如此天谴般的折辱,金将军虽然开了城门,但是金将军誓死不降,将自己吊死在城楼上,以示自己开城门的无奈之举。 有学生问道,“既然如此金将军又为何要开城门呢?” 御医的脸上闪过一道悲色,“多说无益了。金家一门已经无后了。” “一个都没有活下来么?” “有一个,但跟死了也差不多了……” “师父为何如此说?” “那是金家长女金幼绫,唉……多说无益啊!” …… 金晚黛便是在那个时候醒来。 头痛欲裂,胸口作呕。 身上盖满了灰尘,她想要爬出去,可是爬不动。 她将手从衣袖里伸出来,看见自己手指的一刹那,惊的泪目迷恍。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还活着……” 菊花潭下乃是无底深渊,传闻直抵阎罗殿的公堂,纵然是连孟婆的奈何桥都不需过的……啊!原来如此! 是因为没有渡过奈何桥,没有饮下那碗孟婆汤? “嘶!头疼……好疼啊……” “嘘!二小姐乖乖的,千万别哭。也不能出声啊!” “姑姑?花昔姑姑?!!” “嘘!” 血池很深,很宽阔,仿佛无边无际,可是明明看得到尽头。 用眼睛看上去,用手摸上去,在烛光照耀到的范围内,水波是不流动的。可只有身体浸入其中才能感受到,里头盘旋着巨大的水流的力量。 从忐忑局促的心情,年轻的谡王慢慢的松懈下来。 他知道自己应该扒在哪一块突起的岩石上才不会滑下去,哪里的水流最为温和,不会冲刷他的肌肤。 当水流拂过身体的时候,比任何一个宫女的抚触都更为惬意而温暖,安全,舒适。这方神秘悠远的血池,更像是一个懂他的人,而他更愿意把它当做一个女子。 第一个被谡王用来献祭的是个宫廷小倌。 他探头探脑的在书房外,自从谡百绛被迫“仙逝”之后,这个书房就被柳绯君封闭了,只有偶尔进去打扫的宫女。 谡王却不知为何突然频繁的进出其间。谡渊从里头走出来的时候眼眸中闪烁着阴翳的黑色雾光。有那么一刻,感觉到内心里空前的强大,再也不用惧怕柳绯君了,再也不用于趋炎附势的朝臣面前谨小慎微了。 他是王,谡国之王,九五之尊,帝王之降。谡国之疆,莫不在他的掌控之下,何惧他人! 小侍卫看着谡王,谡王也看着小侍卫。体内有血液疯涌,他一把掐住了小侍卫,喂到自己嘴边,一口咬了下去…… 待清醒过来,谡渊意识到自己臂弯中的小侍卫已经断气了。尸身枯竭,就像被吸干了一样。 诡异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恐惧或者惊慌,而是厌恶的扔开了小侍卫的躯体。半晌后才意识到不能就这么扔在书房庭院前的过道上。于是吃力的拖动起来,一直拖进了书房的暗门,拖进了血池……对任何朝代的宫廷来说,都不乏悄然消失的生命。 只要离开久了,他依然是那个懦懦的,寄人篱下的卑微谡王。只有浸入到血池中,强大的一瞬才会漫上眼眸。 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清醒过来,已经看到了眼前曼妙而清丽的女子。她的脸庞那么熟悉,沉思许久才豁然想来,她就是那个小侍卫!兄长泷亲王身边最护着的小侍卫。 原来……是个女子呢! 他不能放她走,因为她见到了他的血池。 他没有回宫,所以一定是从城里其他的入口进到这个通道,然后自动自发找到了血池。在之前,他从来没有走过其他的出口或者入口。 他害怕自己会迷路,自己会死在螂道里。这里没有人会发现他。而且不用思考就能想到柳绯君一定巴不得他死,在他消失后随意找一个借口,另立新王。这不正是柳绯君最擅长的么。 他不能死。更不能孤寂的死在一个没有人会发现的地下城中。 “你是……?”从血池中吸饱了满腔的孤勇,他觉得自己又可以了,又可以面对那个诡异的,眼神笃定得令他深感不爽的神秘女子,兄长为何会仍由她女扮男装混在随行队伍中? “我说我是亲王夫人,谡王会信么?” “你是……乾州老相爷府上的那位小姐?兄长当前的夫人?不该啊……” “有什么不该的。” “为何你要……” “为了伴夫君同行啊。路上恐有不便,故而男装示人。” “可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谡王啊。” 柳千颜看着他,心底里隐隐的焦虑。这小子,还傻傻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皇城,宫廷啊。” 摇了摇头,“看来先王离世突然,什么都没有交待好吧。” “你说什么?难道你认识这里?不可能。” “这里是谡国的冤孽之源。是无数枉死之人的残骸。聚集而成,形成冤池,盘旋不去,只得以帝王之尊降压,才以暂且安宁。知道你祖上都是些多么软弱的人么,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王,却为了私野,逆天而行。终有报应。” “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柳千颜怪异的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不记得了。” “你!胆敢戏耍本王?真以为是兄长的夫人,本王就拿你没办法了。”谡渊虚张声势的叫嚣着。其实心底里也在犯难,怎么就把人带进来了。 这女人要是出去,胡说八道一通,自己不就惨了。可要是把她结束在这里,以谡深的秉性,怕是不能善罢甘休的吧……唉,难了。 “谡王。”柳千颜缓缓开口,“我,不是你能随便杀的人。如果有那个心,尽早作罢。还有那个叫作久光的侍卫,他是泷亲王的人,也不是谡王你能够觊觎的。” “胡说。谡国上下,有什么是我不能碰,不能占有的!?” “谡王,凡是先扪心自问一句,配不配。” 黑色的阴雾从血池之上朦然而起……柳千颜静静的看着它。心底叹息了一口,怕是——救不回来了。 第80章 鬼刃之刀 第80章鬼刃之刀 柳千颜!这个小妖精果然没死…… 苏音慢慢闭上了眼睛,没有人看到她眼角滑落的最后一颗血红的泪珠。以鬼火之烈,尸骨无存,既然要离开这个尘世,为何还要留下些什么呢? “我苏音自忖,一生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唯独错在了将真心付予一个永远不会回应我的人。或许这就是身为女子最平平无奇又最卑微的爱,只能站在脚下仰望,满盘落珠。” “苏音,我没有要你死!你给我活着。” “不可能了,亲王。你的心里已经有了人,已经没有我苏音的位置了。从得不到你的那天起,苏音就已经死了。活着是因为她的心底还有一份奢望,你永远都不会遇到那个对的人……但是现在苏音会让你记住,是她带走了那个攻占你心的人……” 柳千颜的脸色惨白,白出了阴蓝色的鬼域之光。 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她,没有一个人敢触碰她由内而外烧起来的幽冥鬼火。 谡深几次上前,可这会儿的鬼火更加的炽烈,仿佛筑起屏障将他阻隔在外。 “苏音是铁了心的要烧死三小姐!” 谡深已经没有心思追究鬼刃是什么时候得知她就是柳千颜的了。 她是柳千颜,这件事只需要一句话就能够令他确信。 一直以来熟悉的感觉,脑海中泛出她故作乖顺的模样底下,戏笑起来旷世傲物的自负神情,与记忆中的柳三小姐如出一辙。 她底子里就是个傲气的人,是个蔑视万物的女子,是个有着睿智、果敢、刚毅的先知之料,却因禁锢于疲软的躯体,禁锢在一个孩童的脆弱中,每每以柔弱顺觉示人,诓人于眼皮。 鬼刃这时想到了一个人,“風家药铺,浅堂大夫!” 纵是苗疆出身浅堂也许多年未曾见过幽火之蛊了。 他细缝的眼睛里透出畏惧的光,但仍坦然若素的说,“以蛊师之血……” “没用了。”谡深打断了他,“人已经死了。” “什么。” 见到苏音如炭烤后的尸身,浅堂倒退了两步,童年时隐隐卓卓的记忆碎片一闪而逝。蛊师之间的对决最惨烈也不过如此,今日绝然又让他见到了。 这就是風家人决定再不碰无辜之术的起因之一,嗜人之人终遭反噬。天地间恒古不变的定律。 再次看向那单薄淸衣的年轻女子,浅堂眼神更畏惧了。 “夫人,”他舔舐了几次干涩的嘴唇,“夫人如此,已由多久了?” 鬼刃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多久?鬼火是苏音燃起的,如今苏音自燃而亡已有半炷香的时辰了。” “半炷香……”她怎么还没死!?若是蛊师以身祭血,没有一个鬼火焚身之人能活的比蛊师自身还要久的。除非……浅堂眼神闪过一道凌厉的锋芒,那个鬼老——温子合说过,“相山城中是要变天了”。 鬼火之源,取之于天地,无穷无尽。它的目标没有灰飞烟灭,它是不会熄灭的,哪怕召唤之人已先逝而去。 “用汤泉水吧。”最终浅堂慎重的提道。 “什么水?什么水能灭鬼火?”鬼刃不信。 浅堂掠过鬼刃,径直看进泷亲王谡深的眼睛里。他需要知道的只有泷亲王一人的态度。 “汤泉水?”谡深微微点了点头,他是听过的,“那不是救人之水,那是杀人之水。” “没错。事到如今,蛊师已死,鬼火依然不灭,是由于焚主未死。只有令鬼火相信被焚身之人已回天乏术,鬼火自然而灭。” “是……杀了三小姐的意思?!” 汤泉水实则不是水,是树。 是树根缠绕地下之后反哺的浆液。那树可以分泌出浓汤似的汁液,可以入药,也可以杀人,当地称之为,“汤泉”。 但没有人愿意取汤泉水。要取汤泉水,必先砍下整棵汤泉树。 一棵汤泉树百年而生,五百年而开花结果,千年而沥成老汤。 而千年老汤泉,在谡国之内是生长不起来的,谡国之土过于油旺不利于树根生长。但就在谡国境外不远的东周,却有一棵千年老汤。 鬼刃调整了一番呼吸,试图解开这个任务,“所以,我们是要进东周境内,砍伐一棵千年老树?东周武士怕是连我们过境都不许的吧。” 谡深凝神细思起来。 按照浅堂的主意,在蒙蔽过鬼火之燎前,将柳千颜浸放在常年低温的冻泉之中。但每个人心底都清楚这是治标不治本的,根本无法遏制住鬼火焚身之痛,鬼火烧身之实。 “时间越长对身体的损害越大。”浅堂措辞尽可能的谨小慎微,他心底想的是,能不能活过一天也是未解之谜吧。从未曾见过在鬼火焚身之下还能长长远远活着的人。尤其,召唤鬼火之师以身洒血献祭。 她已经闭起了眼睛无法言语了。感觉到有人用厚重的毯子包裹起她,很想睁开眼睛看一看,是不是他。是他不畏死的,呆头呆脑的小徒弟。 有一次他被迅蛇撕咬,尽管已砍断迅蛇头身,可锋利的牙齿紧紧的嵌入进去怎么都不好拔出。那时候的笙儿就是一口一口,将蛇头啃了下来。 不是没有提醒他,蛇头许还有毒。可是他说,比起师父的手我的命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说话的时候抬起眼来,眼底里尽是光芒万丈,刺的一个垂垂老者竟睁不开眼。 原来世间真有道义的光,真有普洒人间的光。 人们啊只是没有看到,便以为那永远不可能存在的。 身体浸入冻泉之际,稍稍冰凉的感觉令她神智恢复了一瞬。 她看到谡深的脸,早已褪尽年少稚气,不复单纯质朴。可是他眼底里依然有清澈的光,道义的光,良善的光。那是不该属于这个人世的,早就被人们耗费殆尽的。 伸出手去,却被他压了下来。“别动。知道你难受,我会尽快取来汤泉水。你再熬一熬,一会儿就好!” 纵然语气坚定,可她依然清晰的分辨出他声音中强烈不安的感觉。 汤泉水……?脑中混混沌沌,慢慢的想起来,有一棵老树,存活千年之久,甚至要比她的记忆自身都更长久,它叫做汤泉。汤泉水,说白了就是老树根,就是老树的血,现在他要去为她取老树的血? 老树会答应么?这个念头令她嘴角扬起了几分。 等一等。意识请等一等,她想起来了,那老树已不再谡国境内了。 那棵千年老树曾在谡国境内,但由于历代谡王的不作为和节节退让,邻国东周硬起,逐渐蚕食。所以那棵千年之久的老树沦为他国之物了。 人,是会变动的。可树不会。它在哪里扎根,直到分筋错枝就一直会在原地巍然不动存在下去,纵使它早已经历千年之久看清人世变迁浮华。 “留下它……笙儿,留下它吧。为了我……不值得的……” 谡深却并没有听清她喃喃自语般诉说了什么,他只看到她稀薄的嘴唇在蠕动,仿佛在哀嚎着,在诉求着,在喊他救她。 …… 鬼刃夹刀,一步抵在谡深马前。 “你让开。” “亲王!”鬼刃一手勒住战马缰绳,单膝跪倒在地。“亲王,请三思后行。擅闯东周境内,您贵为相山城城主,镇守西南方的泷亲王,您的身份不是普通百姓可比。既然三小姐还活着,何不与柳大将军讨要文书,以谡国上下之力,请取汤泉老树根下之水?” 谡深脑中回闪过柳千颜眼中的绝情,柳绯君眼中的绝情。 他们不是普通的父女。他们之间没有寻常百姓家的亲情。 做父亲的可以肆意出卖自己的女儿,做女儿的可以毫不留情抛却父亲。 柳绯君当年将幺女送去东周,未派一兵一卒守护。女儿客死异乡也草草了事收场,只求东周王一个有愧于心,便是两国间长久之睦。 柳千颜虽活在人世,几年来既未回到皇城,也未回到北疆,可见她对父族一脉心中并无记挂之心。 她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却独独找上了他。该是心底无人,唯独念他了。 想到这里谡深便要策马动身。 当年他无兵、无权、无势,属地军虽强悍却人数稀少,不足与东周举国一战。 而眼下今非昔比。哪怕仅以一己之力他都敢长驱直入,与东周王叫嚣到底。 “鬼刃放心。我不会逗留太久,也不会明目张胆的进去。这次带的人都是夜魅旗的,擅攻略、擅机谋,我们不过几十人,私服入东周,取到汤泉水手立刻潜伏而出。” 他的目光随之掠过身后一干人中打扮最为突兀的男子,那是風家铺子的浅堂。 汤泉水,乃老树根下沥干而出的树脉血水,需如何取,取多少,如何运,还有赖这位大夫的细密指引。 浅堂本是不愿意去的,私入东周,且是随着泷亲王一干人等多少是有风险的。这还跟药行商贩过境不同。 浅堂本想说自己单独先行,到了汤泉老树底下再做合汇。 泷亲王斜眼睨视着他,“你能确保按时抵达?不耽误我们的行动?若你迟了一分半刻,我便烧了你風家药铺,全族入殓。” 浅堂整颗心为之一颤。还以为苏音够绝了,没想到更绝的人是泷亲王。只不过泷亲王鲜少与人刁难,可眼下若救不回这位烟夫人,恐怕相山城中要陪葬的人不在少数吧。 鬼刃依然不肯松手,“亲王要去,鬼刃必须跟着!” “你留下。保护她。” 鬼刃眼眸中的微光闪烁了几次。府中知道柳千颜身份的,除了他,只有谡深,和已经化为骸骨的苏音。能留下保护她的当然只有自己。因为谡深最信任的人就是自己。 为了安抚鬼刃,谡深下了马,一手按压在部下的肩膀上,俯近他的耳边低声道,“替我看好了她。这一次绝对不能再让她出事。若是……我在东周遇到任何阻碍,我的兵符你知道藏在哪里。派人送她回北疆,不要送去皇城。然后,你亲自来接应我。懂了么?” 鬼刃几次想摇头。不行的!这行不通的。 然而对上自家主子爷真诚而坚肃的目光,他知道没有人能够再撼动他了。 泷亲王不是一个专断的人,在行军治理上不是一意孤行的人。因此他的军营中,他的身边才能笼络到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并不指望亲王真能采纳他们的主意,但只希望有个人能听他们说一说。 谡深就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将者。 但他同样是一个认定了一条路就会坚持走下去,哪怕遇到南墙,哪怕遇到火海,哪怕遇到万万人阻挡,纵使破釜沉舟,折戟沉沙,亦千马万度向死而生。 “亲王。亲王,定要平安归来!”鬼刃单膝触地,缓缓的松开了勒住缰绳的左手,收回来曲于膝上,垂首送行。 “会的。若有不测,爱将要来接本亲王呐。” “鬼刃定不负所托。” 谡深此去,仅带了区区几十人。鬼刃知道他们出走相山城之后就会兵分几路,以各自不同的身份轻装潜入东周境内。 东周王重走商,会敛财,喜爱云游四海,因此边关并不严查。而且谡深了解东周人习性,身上自在散发甚于武士的威仪,容易得到别人的仰视。 然而一旦接近了千年汤泉后一切就变得未尝可知了。 汤泉周围坐立大大小小寺庙无数,聚集了来自四方各海的菩提僧人。他们有些是东周人,有些不是。 他们千里迢迢不远万里聚集在老树汤泉下,不为别的,只为一席之地辩经论道。 他们可以一坐,数周,不吃不喝不睡不拉,口中念念有词神神叨叨。有人走来或路过时就辩一道,辩完再继续各自过各自的互不干扰。 这种场面一年四季周而复始。鬼刃实在不知泷亲王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在那些僧人面前,两眼底下,堪堪砍到千年老树,取其精华血脉,人称汤泉之水。 但是他相信若是有人能取来,只有他的主子爷,相山城主泷亲王谡深。而他也定然会取来,只为救下他曾遗失的女孩。 “鬼哥!东周境内,无动静。” “鬼哥,东周境内,无动静。” “鬼哥,东周境内,暂无动静……” 一日三报,以保平安。 谡深出城三日后,上升为一日十二报,每一个时辰都有飞马探子来报,但凡迟了一星半点都会遭到鬼刃最严厉的责罚。 此事,非同小可! 关及的是他们的城主,他们的主子爷,是属地军的主心骨,泷亲王谡深。 鬼刃也非常人,他日夜不睡,一刻不离,蹲守在冻泉池边。目光隔三差五瞥过昏迷不醒的柳千颜。 她时而会清醒那么一刻,口中询问的永远只有一件事,“亲王人呢?” “去了东周。即刻就回。” “为何不阻止他……” 鬼刃苦笑,“亲王心性,难道三小姐已然忘了么。”若能阻止,他何不阻止。必然是,他阻止不到。 “唉……”她总是一声长叹。当日若能再醒,便接着问,“东周境内有动静了没?” “至今没有。” “多加留意……”她知道他会留意,鬼刃整个人紧绷的神经都让她略感放心。可是,总忍不住要叮嘱什么,否则岂不是白白醒来。 冻泉底下是火熔冰山,蒸腾而上形成寒气,虽极寒却不易伤神,乃习武之人调养的良地。 因此虽缠有鬼火焚身,柳千颜体内气息倒是稳固了许多。只不过加诸在身上的疼痛也就更甚了。 “嘶!疼、疼、疼……” 鬼刃自岩穴池外听完探子禀告归来,“三小姐?” “没事。你说。” “今日,该动手了。三小姐且再多熬两日。” 第81章 孤注一掷 第81章孤注一掷 她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看着血染的双手,脚边奄奄一息几近丧命的鬼刃。 俯下身,推了推他,“喂?死了么?” 鬼刃动弹了一下。没死。 那个断了一只手的男人,眼眸里满是阴翳的冷光,看人的时候仿佛能够穿透骨骼,可以徒手就抓出人的心脏…… “鬼侍卫,在你这里。”她平铺直叙的说着。 “姑娘,你是……?” 她轻轻的扬起嘴角,“我叫做柳千颜。” 男人的脸色变了,变得惶惑又狰狞起来。 “你死了。”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但是,把鬼侍卫给我吧。” “你是如何知道他在我这里的。” “我要说我嗅着气味过来的,你信么?” “我信。” “哟?这也信?莫不是个傻子吧。” “若你真是柳千颜,你说什么都信。” “你认识我?” “你不认识我?” 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却怎么都没有这个人的记忆。不过也难怪,她自从苏醒后很多事情不记得了。就譬如泷亲王说,她是冒名顶替一位乾州来的长孙府小姐嫁入亲王府作内室的。 然而她为什么要冒名顶替,为什么要主动进入亲王府,亲王都没说。她心底里感受的到,谡深是安全的人,是不会伤害她的人,但她不是一个光凭着感觉就活下去的人,必须把一切都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既然父亲是辅国大将军,自己何必委曲求全蜗缩在小小边城亲王府?难道不是回到皇城宫廷,更能展现将门小姐的风采? 但她也是个有良心的人。谡深对她不错,她能够感受到,鬼刃关心她,她也能够感受到。鬼刃对谡深来说是个很重要的护卫,那么她就在离开前做一次好事好了。 她抬起头,看着断手的男人,他应该经常不见日光吧,才会如此的灰白。“你把鬼刃交给我吧,他快死了。” “该死的!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的。”她带了一丝嘲讽的笑了一下。这一次她没有骗人,但是也知道对方不会信任她。哪怕她说了真话。 她知道亲王府里已经出动了不少人去寻找鬼刃,但是他们都找不到他。于是她就在相山城的城门楼下坐了会儿,闭起眼睛,脑海中想象着鬼刃的步伐,于是就看到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总之做到了。她甚至看到了鬼刃的影子,是个虚晃的灰蒙蒙的影子,被倒晾在阴暗不透风的地窖里,呼吸微弱,感觉不到生命力。 地窖的地面上扒拉着许多颗滚落的头骨,都是小小的,像是孩童的。血水从鼻孔、眼孔里流淌出来,很血腥。可是她不杵,一点都不杵,反而像是有些熟悉。 用不了多久鬼刃就会断气的。她很清楚这点,所以也没有告诉守城的将士,而是独自走向了那个地窖所在的方向。 地窖的上面是一座茅草屋,应该是农家圈养牛羊的地方。 村子里早就没有人了,也不用得到主人的同意,她径自走了进去,用墙边的笤帚捅开了地窖的入口。板条一折,腥稠的味道扑鼻而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就走了下去。 当她有些艰难的,但并不吃力的,主要是鬼刃比她高大许多,双腿拖拉在地上,前行比较困难。她还是将人连拽带扛的薅出了地窖,放在草垛上,微弱的阳光落下来,从井里舀了一勺水扑洒在他脸上。 他的呼吸慢慢的平稳下来。鬼刃是个命硬且强横的人,只要给他一丝生存的机会就绝对能够活下去。 她蹲下身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如果就这么放着,就可以了。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还是送他回到相山城里吧。 她听到了有锯齿拉扯的声音,声音有些遥远,但她还是清晰的分辨出了来自哪个方向。于是缓缓的走了过去。 当她推开木板门的时候,心底里的怒气就突然被激发了起来。 应该在屋子里拉着锯齿的人已经离开了,刚离开不久,而且她眼前再次看到了鬼刃的影子,正在被折断脖子…… 她迅速的闭起了眼睛,周围的一切都浸入了一片犹如迷雾般的恍惚中。然而在这片恍惚中,她却可以行走的飞快,连树木、土墙、栅栏、小山、屋子,都无法阻挡住她的步伐。她可以在其中穿梭自如。 “鬼侍卫,在你这里。” “姑娘,你是……?” “我叫做柳千颜。” “你死了。” 她的心里冷笑道,你才死了! 鬼刃的呼吸已经听不到了,他的影子也消失了。他的脖颈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就是眼前这个断手的男人干的。她也是看到的,当他发现躺在草垛上的鬼刃的时候,就在她离开去寻找援助的时候,他咔嚓就扭断了鬼刃的脖子。 温子合知道鬼刃已经死了。当他看到鬼刃从地窖里跑了出来,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醒过来的,立刻就决定了他的死亡。 可是眼前柳千颜出现的时候,他慢慢的感觉到了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他终于明白了苏音一直试图告诉他的,那个来历不明的从眠牧寨里被捡回去的孤女身上古怪的地方。 她是个亡魂归来之人…… “你杀死了苏音?” “不。她杀死了她自己。她用召唤的鬼火烧死了自己。” 是事实。 “你要的鬼刃,已经死了。” “快死了。” “他已经断气了!”温子合已经不能淡定。没有人,没有活人,能够在脖子被彻底绞断以后还活着。妖魔也不能! 她的目光慢慢转向入口封条被捅开的地窖口。 “杀了那么多孩子,禁锢那么多亡魂,都是稚童的英灵。难道你会不明白?” “你说什么!” “可以活死人肉白骨,那不是神医,那是妖术。” 猩红的雨水,夹杂着凄厉的惨叫声。温子合扑倒在地上,充满恐惧的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一颗颗冤死的,被父母送到温先生书房求学、求医、侍奉的幼童们,屈死的亡魂,从地窖里蹦跶了起来,争先恐后蜂拥而出…… 一颗颗头骨盘旋,徘徊,乱舞。它们围绕着鬼刃的躯体,让他浮起在空中,然后融入了进去! 她的手,按住他的头,用力一扭。脖颈又回到了正常的位置。 温子合匍匐在地上,缓慢的向远处爬行着。他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闪烁着银色光芒的,雾气绵薄的眼眸,已经不是人的眼睛了…… 俯下身,推了推他,“喂?死了么?” 鬼刃动弹了一下。没死。 “哦。那我送你回相山城吧。”好了,他的的影子再次慢慢的具象起来。那说明,活了。 鬼刃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拖到相山城城门口的,可是当感觉到身边人准备离去的时候,豁然伸出了手,一把牢牢的锁住。 “你干嘛?” “跟我……回去……亲王、泷亲王……” “嚯。”她笑了一声,“还真是忠心呢。” “你不明白……你对亲王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心底某处被触动了一下,知道这个侍卫是忠心耿耿的仆从呢,他说出来的话一定是偏向他主子爷的,可她还是好奇了,想停下来听一听。 “亲王去了北域的祭坛天池,很久之前。我问亲王为何无缘无故去那样地方,亲王说是三小姐最后的嘱托,在三小姐离开动荡不安的相山城,亲王刚刚接手城池兵力还不足以护下三小姐的时候。亲王说那是最后答应了三小姐的事情,释放祭坛下无辜的英灵。” “亲王这些年一直在苦苦练兵,未曾歇息半日,三小姐可知道为何?从东周传来消息,三小姐遭人虏劫,亲王就立刻派人去救,皇城之中大将军却迟迟未曾动静,绝不开战的苗头。直到亲王带人强行入关,劫匪交待三小姐已坠崖而亡,那一次是唯一一次我在亲王的眼神中看到了绝望。” “亲王痛恨东周,是为了三小姐。但是亲王知道以相山城之兵力不足以对抗泱泱大国的东周,加之皇城对亲王的态度始终缠绕不清,可纵使自身食不果腹亲王也定要强练精兵,有朝一日迎战东周。” “亲王这些年确有几位妾室,都是皇城将相送来的侍奉之人,不宜抗拒。亲王待她们很好,十分的宽容,哪怕她们敛财贪腐,釜底抽薪——当然最后的结局令人惋惜。那是因为亲王永远无法以真心交付,亲王的真心始终锁在他的书房里。” 柳千颜怔怔的看着他,气息微弱的鬼刃不会撒谎,不会对她撒谎。谡深的书房里有什么,她知道。她忘记了自己怎么知道的,但是她知道,是属于柳大将军府三小姐柳千颜的无字碑。 柳千颜被抬回皇城的棺椁是衣冠冢,因为她尸首不复。 可是谡深为何要在自己的书房里为她立碑?是感激?是愧疚?是不舍? “我,知道了。”手掌轻轻覆盖住鬼刃的眼眸,片刻后移开,他伤势太重了,他看到了不该凡人须承受的伤害与永夜。 再醒来的时候他会以为只是南柯一梦。 “三小姐……亲王不该……不该遭辜负……” “遗忘了它吧。” “三小姐,请随我回去……” 鬼刃的眼前一团一团的阴蕴袭来,就像无数双小孩子的手扒拉在他脑袋里,简直快要裂开了。 可是那个人是泷亲王,是谡深,是他的主子爷。是把他从晦暗的阴沟里拉出来,赋予他名字,赋予他荣誉,将他拢在身边视作亲人般的主子。 柳千颜独自慢慢退去,只是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人心竟然可以如此强横、霸道。曾经的她复醒过久光一次,因为久光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她抽掉了久光的一魄。 然而这一次故技重施,鬼刃却不是久光,鬼刃的意念更强大,不容动摇。 他统统——都记着。 谡深探身坐在床沿,看着面目全非不似人形的贴身侍卫。心中默念,无论是谁伤着你,我必让他加倍奉还! “去看看,大夫怎么还不来?” “回亲王,風家药铺来人回说,浅堂大夫他……出走了。” 谡深盯住回话的小侍卫,“出走了?整个相山城中难道就只有那一家医馆,只有一个浅堂大夫能医人了。” “是!属下这就去找。” 一听到鬼刃回城,浅堂遁逃了。 小侍卫找来了五位大夫,四位走的时候都面无人色。床上躺着的这位早该是个死人了,可他还活着!? 最后留下的一位垂垂老者终于说出了胸中的困惑,“亲王啊,这位小爷是九死一生的人,敢问是何方高人所搭救?” 谡深也想知道是何位高人搭救。奈何鬼刃还不醒啊。 老者欲言又止,谡深不经问了一句,“老大夫可有何觉着不妥?” “这位小爷血脉不畅,筋脉尽断,颈骨处摸去有裂痕,皆不是普通的伤势啊!” 谡深点头。确实是酷刑了。 可老者接下去的话却令他悚然惊骇。 “听侍卫小哥说,前者来的大夫都未曾下药方?亲王可知何由。” “他们医术不精罢了。” 老者却坚定的摇了摇头,“并非医术不精,而是此位小爷油盐不进五谷不勤,已非活人。” “啊?!” “用金针者,非老朽一人吧。” “是。前中大夫也有擅于金针者。” “如何说?” “什么都未说,摇头便走。” “这就对了。我一针下去,如同扎入棉麻无二。老朽不才,年轻时曾在官府胜任仵作许年,那触感确是尸身无疑。血脉黑浆包裹,浓稠不化,金针末端皆被腐蚀。乃为尸油。” 连谡深都忍不住后退半步,“可他仍有呼吸!” 老者眉宇紧锁,“先前问亲王,可知何位高人所救。是因不知亲王所求何人,如今看来亲王并不知晓。” “前辈请明言。” “恐怕所施救的并非高人。乃是陈年之巫。用的也不是寻常医术,乃属远古失传的巫法。巫法歹毒,有利有弊,亲王承嫡亲谡国皇脉想必略有所知。” “巫师,为何救他……?” “许是缘法,许是图谋。老朽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老朽还是忍不住要猜上一猜,小爷乃是亲王身边随身侍卫,又深得亲王青睐,恐怕若有图谋就是冲着亲王而来。如今人虽未醒,亲王还是得小心为上。” “是。多谢前辈提醒。” “我所下的药方并非用以治病,而是用来凝神。往明了说,就是困住他的心脉,哪怕他要伤害亲王也可被人察觉。” “本王明白了。” …… 第82章 黑水 第82章黑水 以仅仅一座边关守城抵住了东周免王亲率东周武士军骚扰来犯,相山城可谓功不可没。 且东周军撤退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也没有了后续。说起来,相山城驻守泷亲王是有点东西的呀。 虽然皇城并未援军,但谡王去了。将功劳归属于到谡王一人身上也未尝不可,可辅政大将军只手遮天之下,依然不乏一些执拗文人眼眸清偿,不肯作瞎。 于是风言风语就在皇城酒肆茶馆之间流传开了——说先王留下九皇子幼不得势而今却功高盖主,柳大将军忌惮不肯相援,谡王仰人鼻息无以继后。 柳绯君原本一心一意真要治理水患,还请了不少地头上的工瓦匠人。北疆逍遥自在多年让他深谙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 只是看到女儿柳夕阮送来的书信,胸中抑郁难平。自己怎么就变成忌惮泷亲王谡深了啊!? 分明是当年借用了谡深之手摆脱了麻烦精柳千颜,后又让他背负上保护不利,导致柳三小姐客死异乡惨遭东周劫匪毒手的愧罪。于是良心一动,顺水推舟扶他接掌了相山城主之位而已。 属地军虽凶悍,但在柳绯君眼中还算不上一只蝼蚁。有见过凶兽与蝼蚁为敌的没有?凶兽还忌惮蝼蚁?忌惮什么,怕踩死了饿着自己么。 这次女也真是的!一出接着一出。如今手上也只有她这么一个能拿出手的筹码,所以她就可劲的造吧。 先说不肯嫁谡王了。那是早八百年就说定了事情。北疆的封贴都来了。好,就顺了她。现在还传了个说书生信口胡诌的谣言给他,几个意思?想回北疆去养老送终了不成。 看着看着,正气打不一处来,忍不住要把信函揉成一团。忽然一句话跃然眼前。泷亲王属地惊现北疆墨旗氏族铁骑旗头! 柳绯君立刻就想到了自己安置在宫廷藏经殿中的氏族旗帜。是他自己从马甲邨别苑里移挪出来的,因为贪图藏经殿守卫森严,且将本族旗帜放入其中,让他有一种自己已经坐正主位的错觉。 “来人!笔墨……”想了一想,自己写封信回去让女儿找,还不如自己回去找。治水?治什么水,谡家的天下与他何干。捞完了啃完了,回道北疆就是。 可怜那一池百姓,眼巴巴看着辅国大将军来了。兴师动众。眼睁睁看着大将军走了,挥一挥衣袖带走了满城金银…… 北疆氏族众多,墨旗尤为高贵。冒名北疆氏族军,是谡国大讳。 连柳绯君自己也怎么都想不明白,谡深是疯了不成,怎敢冒用墨旗旗头。 “正好。不是说功高盖主么,还说我柳绯君忌惮他?!那就看看谁骑着谁。” 一纸金书,一纸黑帛,同时抵达相山城中。 谡深和谡渊同时傻眼。 谡国金书,乃王宣帝诏,是厚赐丰赏。但必须谡王亲拟——这,谡王人都不在皇城,此金书是怎么出来的? 谡国黑帛,那就不需要谡王了。只要诰典祠的俑官发现了反禁、反忌、冒大讳之举,谡国之境无论天上地下皆可传抵。 谡深立刻扭头看向谡渊,“谡王?” 谡渊一脸无辜,“本王不在城中,什么都不知道哇!” “难道您没有告知柳大将军关于借用旗头一事?柳大将军并未知晓!?” “柳大父他,他不在城中哇!” 谡深默默的看着自己的弟弟,胸中一团火,燃起又熄灭,熄灭再燃起。 这是……不远万里,千里迢迢,特地赶来坑害他的? 但是谡王一脸无辜的表情再次迷惑了他。难道谡渊以为,自己身为谡王,做任何事情都是不错的?难道他不知道谡国大讳是历代先祖遗留下来的,一代代的传承,一代代的书写,一代代的添加,不是任何子嗣说翻篇就能翻篇的。 诰典祠黑帛已下,谡深不得不前往皇城一趟,亲自在列祖列宗的祠堂跪拜,叩首,解说。但凡能有点希望,就是本朝俑官并非双眼蒙蔽之人,能听进去他解释的一点点也好。 谡渊毕竟长大了,做事倒敢作敢当了起来。“兄长莫怕。本王与你一道回皇城。本王倒要看看,本王亲自借出来的氏族旗头,那些高俸供养的俑官敢说什么!” 谡深压住到嘴边的话。暗自摇了摇头。等进了皇城,一切还得仰仗这位谡王弟弟的照拂呢。 “亲王!不可。” 匡姜令虽然不精于朝事,但多年相府当差的经验告诉他,皇城是非之地,胜于龙潭虎穴。长孙相爷罢官回乡宁肯下野,其中的缘由虽无以据实相告,却仍能窥见端倪。 连长孙相爷那样的大公都不愿继续在皇城沉溺下去,一片赤胆热肠的泷亲王怕是入了皇城再难全身而退的罢。 “亲王,”匡姜令论资排辈也是府中一干小侍卫的前辈,“周军方退,其心难揣,免王好战多事,相山城中不可一日无主啊!且,夫人她至今下落不明……” 最后一句话一语道中谡深心底。 可诰典祠不比其他地方,黑帛一下拒不回城,拒不列祖宗牌面前俯首,等同于欺祖叛宗,为非作乱,皇城是可以叛军下论的。 谡深不由得对谡王弟弟有了半分期许,他仍是谡王,谡王之言俑官至少该听的吧。 “谡王,您可信任为兄?” “兄长这是什么话!本王亲自赶来绵助兄长,可见兄长在本王心中重如身腹啊。” “谡王可否代为兄前往诰典祠作作解答。” 谡渊的脸上缓缓浮起了难色,“这,也不是本王不愿意。只是……到底是先祖的规矩,规矩不好破。不如兄长先与本王一道回去,本王自会亲身伴随兄长至诰典祠中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可好?” 谡王的姿态可谓伏低做小了。谡深也看了出来,他其实是怕一个人回去的,出门的时候可能只仗着一股义气,柳绯君不在皇城他觉得可以抬头挺胸了,也没人敢拦他。 然未经许借盗北疆墨旗氏旗头,如今金书与黑帛同下,一看就是柳绯君已经回城了,且不知怎的就已经得知相山城属军中出现氏族旗头一事。 可见他其实是观测着相山城这边一举一动的。不说相山城,怕是整个谡国如今都在他眼线之下。 虽然口中句句相称“柳大父”,谡渊的语气却并未几分敬慕。宫廷之中一路走来怕也是没少受委屈了。 谡深设身处地,暗自叹了口气。看来,不得不去皇城了。 鬼刃醒来后恢复了几分神智。他日常浑浑噩噩,匡姜令将他栓在了自己身边,方便随时监督。 “亲王,”匡姜令避开众人,来到了谡深面前,他是府中知道柳千颜非长孙府小姐的少数几人之一,“鬼兄说,夫人不日就会回来的。” “他真那么说的?” “鬼兄话语反反复复,辨不真实。但他似乎知道夫人去了哪里,且说了夫人必会回来。” 这一话倒是让谡深心底隐约升起了几分希冀。难道她已经都想起来了,所以才会出城救回鬼刃。 黑帛之召不容耽搁。 谡深启程的那一天,柳千颜便回来了。 谡深正在军前,匡姜令等一干老将长吁短叹,以他们戎马一生的经验判断,泷亲王是有去无回,凶多吉少。 小侍飞奔来报,“亲王!亲王!……”上气不接下气。 谡深一手提住了他,“怎么说。” “夫人她……回……带回……” “颜儿!?她回来了!” “是,是……在东前门呢。还有,和一起的周王……” “谁?” 东周王,青城海。一身布衣长褂,发髻散乱,胡子拉渣。看起来跟流民没有分别。 看到泷亲王不由露出讪讪的笑意,“哈——哈哈!那个,在民间被打劫了。由于没有盘缠,跟路官说寡人就是他们的王,那伙刁官还不信了!” 谡深看着周王,再看看一身男儿打扮的柳千颜。倒是有几分俊俏小子模样,雌雄难辨。 “多亏了,”周王刚要抬手拍拍身旁的柳千颜,被谡深步伐快的先一步格挡住了,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嘛,“哈——哈哈!多亏了这位小兄弟,叫做……呃,鬼刃小哥对吧?对的。对的。对亏了他,果然是亲王身边亲随呢,眼力不错,茫茫众生中一眼就把寡人给辨认出来了!” 是假冒鬼刃名讳不错了。谡深深深看了一眼柳千颜,也不揭穿她。看来冒名顶替会上瘾。 青城海听说了青薄沽的所作所为,义愤填膺——当然也不知真假,或许只是流于表面上。“待寡人回去!非扒了这小子一层皮不可!吾东周与谡国是什么交情?是荆条君再世为人的交情。如何可以背信弃义,侵扰亲王所做城池?”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鬼刃功夫不错,机警敏锐,路上青城海试图逃脱了几次,每次都被毫无悬念抓了回来。 就算他绝地三尺,这个小鬼头也总有法子找到他。青城海也就认了。同时也认清了局势,泷亲王就是厉害呀,比以前的侧亲王谡海可厉害的多了。 那个阴魂不散的谡海再不服气有什么用。相山城也是不会回到他手上的。还不如眼前笼络泷亲王来的重要。 一番求生欲爆棚站场之后,反正泷亲王面上看着是信了他的鬼话了。“只要亲王愿意送寡人安然回周,寡人定当绑了免王这小子来告罪!” “这倒不必。”一听不必,周王知道大势已去了,自己九成九是回不去了。要断送在这里了,断送在自己的好弟弟手上了。 不料谡深接着说,“我自然会护送周王回都。只愿周王能够维系相山城与东周的平静就好。” “这是当然的!当然的啦!” “与免王,其实也是本王有错在先。未提一句就私入东周,砍倒百年古树,只为拾取古树根下汤泉之水。是本王有失礼数了。不过也因救治内人心切,往周王海涵。” 本来听到古树被砍伐不免唏嘘,又一听什么,泷亲王的夫人病了?这才是重点啊呀。 “原来是亲王的夫人病了呀。这才是大事。区区一棵古树算什么。”古树本长在谡国境内的,也算不得东周之灵吧。 有了周王青城海亲笔留下的和书。以及发下毒咒的誓言。相山城暂时来说是安全了,不必处处提防着东周的武士军骚扰了。 谡深想着自己离开的也能安心些。 “没事吧?”他带些小心的,轻轻向柳千颜探出手。 柳千颜向后退了半步。他立刻就将手指收了回来。 内心里不由得有些落寞,还是烟儿好啊。烟儿,丝毫不避着他。 可惜那个时候他根本不知道,烟儿原来就是她呀。 “你不问我去了哪里?” “是去救鬼刃了吧。” 柳千颜怔了片刻。她其实是要离开亲王府的,恰好听说了鬼刃未归才出去寻了寻。 怎么到他嘴里就直接成了去救鬼刃了。还是他从未想过,她是要离开的。 “我想……”谡深耐心的等着她说下去。柳千颜抬眸目光与之相会的一刻,竟然莫名生出一股愧疚来。 她不瞎。只是忘了而已。 他是信任她的,从眼神中就能看出来,还能看出来无尽的宽容和忍耐。可是她却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因为这里与她的身份不符啊。她可是堂堂辅政将军之女呢。 “我想……想……” “你想要什么?” “我想……” “告诉我,你想要的。”在离开之前,他希望自己可以真正满足她一次,只要她想要的,他愿意豁出去都给。 “去皇城。” “唉?” “听说你要去皇城?” “嗯。皇城下了黑帛。我必须去……”去干什么的话不必解释了吧。她听了也未必明白。 “带上我呗。” “你想随我去?”他显然是误会了。但,柳千颜也懒得解释。 “嗯。能带上么?” “是可以。可你……去了要做什么?” “去找父亲啊。”她不是柳绯君的女儿嘛。 “你愿意替我说话?” “呃。可以的吧。” “好!” 唉?这个亲王怪怪的,独自在那儿高兴个什么劲儿呢。 可是,他笑了一下。 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了起来,与她平时见到的泷亲王有些不一样。他眼眸里的光,与昔日也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她就是记不清楚。怪难受的…… “你在哪里找到的鬼刃?” “一个房子里。” “什么样的房子?” “茅草房吧。” “里头还有什么人?” “一个……断手的老人。” 温子合不老,岁数也不算大。但这些年他将自己染的白发苍苍,须髯尽白,就是想贴合仙风道骨、异世高人的模样。 谡深的语气再次变得谨慎而小心起来,“鬼刃身上的蛊,是你下的,还是那个老人?” 柳千颜有些困惑的盯着他看。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鬼刃没有中蛊啊,即使之前那个老头儿下了什么蛊,她都已经把人弄死又弄活的,不至于还残留在体内吧。 就算在体内,宿主一死,蛊虫也活不得。 谡深再次误解了。以为真是她下的手,因为知道他痛恨巫术,所以瞒而不说。 “千颜,我知道你是为了救他。可救人的法子千千万,并非要仰赖巫蛊不成。你先解了他体内的蛊吧。” “他体内什么蛊?” 亲眼见到鬼刃,柳千颜才明白谡深语气中急切的想要问出的是什么。鬼刃这是已经被夺魂了呀! 第83章 凝脂 去取角旗的谡王随从赶上大部队后脸色都惨白了。 “出了什么事么?”谡渊轻声问自己的侍卫。 “谡王啊,那个、那个侧亲王他回城了……!” “谁?” “侧亲王谡海呀!您难道忘了,您的亲叔叔呀。” “他不是死了吗?” 事实上谡海还真就没有死。与荆条君一道佯装出兵浠水郡都,遇上浠水郡都城池炸毁,兵荒马乱中他被人给救了。 他也不知道救自己的是何方神仙,瞧着是个断臂老人,看起来莫测高深,说他天人庇佑命不该绝。谡海刚想承诺返回城池后必定丰厚答谢,老人却说城池中有妖孽。 谡海这人胆子小,最怕妖孽,吓得城池也不回了,躲去了邻城观山城的兄弟属地。后来听闻荆条君死了,心想那就更不得了不能轻易露面,自己伤势又重,不如避避风头。 外头纷纷传言侧亲王谡海是死了,他反而无所顾虑起来。不料皇城居然下令将他的属地转手赏给了泷郡王谡深。 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可是谡深手握几乎没怎么折损的属地军,皇城中那个作威作福的将军似乎又对他不错,谡海何其一个韬光养晦之人,就此蛰伏了下来。 自然也是没有少受委屈的。这回突然有人放了风声给他,谡深离开属地去皇城了。且城中属地军疲于应付东周武士军来袭,人心惶惶。 谡海手上没有兵了,于是就跟观山城城主涯泊君签下相山城三十年的卖身契,向涯泊君借兵来偷。 相山城中属地军兵强马壮,谡海的城池本就属地肥沃而辽阔,涯泊君觊觎许久却碍于侧亲王身份不至轻易越矩。既然前城主他亲自开口了要送上门来,好礼没有不收的道理。 何况眼看泷亲王慢慢坐大,风格又与谡海截然不同,涯泊君不免心中没底。深怕哪一日泷亲王来手一伸,自己的属地也要白白的交出去。 兵就借了。人情就卖了。要怪就怪他谡深自己没有眼力见。大家乡里乡亲的那么久了,不见送点好处、美女、金银、年货过来,所谓有肉一起分嘛。 可他就是没算到,谡深自己都没吃上过肉呢…… 谡渊看了看自己兄长,心里也犯嘀咕。兄长是不是也太托大了,连侧亲王叔叔死没死透都没坐实,还一心一意的对付外敌?不该先把内敌惩干净了么。 但是眼下他确实需要谡深跟他回皇城一趟。有谡深在,他感觉底气更足一点,还能在柳绯君面前硬气一回。 谡深一开始答应帮柳绯君护送三小姐的时候谡王心底还犯嘀咕,怕那两人走的太近。而且谡深都把三小姐给葬送了,也没见大将军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不过现在冒用墨旗氏族角旗口实落定,柳绯君狂妄自负一定无法容忍,与泷亲王自然不能再一条船上了。 只有鹬蚌相争,渔翁才有利可坐收啊。谡渊不禁感叹,自己真是太难了!也怪先王留下的这副烂摊子,要兵没有,要权没有,要钱没有。自己不做傀儡,就只能面壁思过了。 谡王压低声音吩咐护卫,“相山城的情况,先不必跟亲王兄长说了。” “啊?!”小护卫脸色发青。这,可说是大事了吧。城主不在城中,失踪多年前城主突然回城。岂不是摆明了夺城之势? “不过一处封属之地。待本王回到皇城,重新宣召封地给侧亲王叔叔便好。侧亲王不至于为了一块属地与晚辈争夺起来。现在皇城黑帛已下,才是真正要紧事。” “谡王,德才兼明!” 谡渊满意的点了点头。 而主仆两人都没有发现的是,躲在阴暗中的柳千颜已经听到了一切。她轻巧端起手指掐了掐,似在算卦。 不过算了半晌后又蓦然抬起了头,狐疑的凝视着天空。原本看着挺清楚的东西,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雾,显得模棱两可起来。难道是,其中有什么变数? 相山城对谡深来说意味着什么,柳千颜是明白的。那是他的根基,是他的命脉。可比命脉更重要的,是命。 一路上不会太平。 刺客不是城外派来的,而是蛰伏在城内多年的人。柳千颜一开始没有想明白,现在听到谡海回城了便了然通透,有人会阻止谡深回到属地,无论用什么办法。 谡深这头一路日夜兼程赶往皇城请罪。但途径郊外小林的时候还是停顿了片刻。谡王不明就里,上来就催,谡深身边有了解起末的,说是亲王在为已故的旧部默哀。 “久光?”谡王猛然就想到了。 “原来谡王也知晓久光大哥。” 谡渊淡而不语,心想一定要找个机会解开其中奥妙。 诰典祠中,俑官听闻泷亲王不日即将赶来,心中慌忙,急找柳绯君大将军请示。 “慌什么?冒用我氏族角旗之人是他。他自己还不乖乖上门来解释。” “那、那吾等是否要听信亲王解释?” 柳绯君莫名的看着两位德高望重的俑官,“听信与否不是由尔等自行判断决定么?难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还要本将军来替你们甄别?朝廷还养你们做甚。” 两位俑官心中戚戚,有苦难言。懦懦告辞而出。 次日一早,谡深就入城了。谡王也回宫了。 谡王换了衣袍赶到诰典祠,泷亲王已经开始解释了。 “北疆墨旗氏族所帅角旗,亲王是从何处得来?” 谡深斟酌许久,“乃自制。” “如今何在?” “已焚毁。” 真正的旗帜已经被谡渊还回去了。 “墨旗军并未出兵援助相山城,泷亲王何以滥用他军之旗?且还是我谡国禁军旗帜。” 谡深按照先前与谡王沟通好的回答起来,“谡王亲至我属地,告知柳大将军虽有心相救无奈兵力远在北疆,而东山尻水患严峻无暇抽身。东周军来势凶猛,未见援军恐不愿后退,故才想出此辙,以示我相山属地军非孤立无援之境。” 几位俑官面面相觑。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柳大将军有心相救?真的假的?他们怎么不知道。柳绯君可是连半个字都没有提过。 昨儿还特地去问了,也没说是有心援助相山城抵御东周啊。 又说是谡王亲自相告,谡王倒是真来了。确实是跟这位亲王一道回城的。他们俩兄弟的事情,能佐证么? 诰典祠向来不问真假,不问是非,只问做的合不合祖宗的规矩。 但祖宗都是已经不在的人了,那还不是当局者说了算。 也不敢那么轻易说信了泷亲王的话。就先晾着。 俑官们等的起,谡深却是等不起。他一等,相山城中就是群龙无首。属地军就是新老势力拔起。 与谡深一道的侍卫因为不够格入诰典祠只好守候在祠外,忽然其中有个侍卫惊呼,“天呐——莫不是大白天见鬼了?” “怎么了!” “你们猜我看到谁了?刚才过去的人影,十足十的像极了过去的久光大哥!” “难道是大哥转世投胎已成?” “胡说八道……” 众人叽叽咕咕的苟着,柳千颜独自跟了上去。 那是个身材挺拔,眉宇俊朗,却神情滞讷的青年。看起来,就是少了一魂一魄。 听到背后脚步,男子豁然转身,动作倒是格外敏锐而锋利,气势一点不输鬼刃。 “姑娘何以跟着我?” 柳千颜一怔,“你说什么。姑娘?” 对方笃然点头,“虽你一身男装,却是姑娘不假。” 嚯!这眼力见儿。 “你被谁抽走一魂一魄?” “什么一魂一魄。” “你……不知道?” “三小姐说,让我回到皇城自家中。就说郡王不要我了。” 三小姐?!柳千颜指了指自己。但是久光显然没有认出她就是柳千颜。 一路尾随着他,柳千颜试图找出自己那么做过的痕迹。却在恩德祠久府门口撞见了正在等候的谡王。 谡王见着这个兄长身边顶喜爱的小侍卫也是一怔 祭拜一个活着的人,画面着实诡异。 但谡深是避不开的。因为邀请他的人是柳大将军的次女,柳夕阮。 谡王亲口说了,墨旗氏族的角旗是他带出皇城的,是他借给泷亲王吓退敌军的。柳绯君根本理都不理。 俑官们没有办法,只好继续扣押着。但是柳二小姐来了,柳夕阮自己跟父亲交待了,是经她手,给了谡王的。这就成了家族内部矛盾。 柳绯君摆了摆手,对他来说,亲王亲自回城解释这件事,脸面摊足了。至于祖制之类的东西,打从心底里他是头一个想要推翻的人,有祖制禁锢着,连他也不好大手大脚,什么事都非要拖着谡王那只傀儡作挡箭牌。 偏偏谡王越大还越不好操控,竟然敢有了脾气起来。 说起这头忍不住又开始暗自埋怨女儿,早早的嫁过去,最好再生个崽。那以后谡国不就是他们柳家的了?还在这里硬拖,要拖出个鬼哦。 柳二小姐开了口,柳将军说不计较了。又有谡王亲命佐证,俑官不好继续为难泷亲王,这就把人放出了诰典祠。 谡深一得了自由立刻就想回到自己的属地去。与几年前回来那次相比,皇城——不同了。虽然没什么熟悉的人,还是去拜访了当年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棠大人。 看着棠大人府邸中陈旧的摆设,甚至连夫人和小姐都要亲自下厨准备食物,谡深便明白了。 棠削菊告诉谡深,“如今皇城禁军、守军,宫里里的侍卫都换作了柳绯君的人,一言不合就……”看看城中布告牌上被斩首、满门抄斩的朝臣就可见一斑。 “没什么事,亲王就早日回属地吧。别参合皇城的事了。”谡深刚想问什么事,就听到府外传来说话声,趾高气扬异常跋扈。 进来一问,是柳二小姐身边的侍卫,说是去看望三小姐的衣冠冢,邀请泷亲王一道去。 棠削菊看了谡深几次,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但谡深多少看懂了这位老臣的眼神,是告诫他,离这位二小姐远一些。 “退婚了。退了谡王的婚。” 谡深怔了片刻,这是已经什么世道了?连谡王的婚也有人敢退了?是要反了天了吧。 “柳绯君在皇城中的所作所为恐怕是没人能阻拦了。”棠大人将亲王送出门时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谡深听在耳中非常的难受。 以为父亲在位时足够不务正业了,不想自己兄弟当位后居然还能沦落为傀儡的。 虽然知道柳绯君与柳千颜不合,但衣冠冢到底做的很漂亮,据说送回去的那台棺椁更华丽。 “这是?”谡深不解,照理说落叶归根,衣冠冢不应该安落在北疆墨旗氏族的领地么。 “父亲与小妹不合,当年送回去的棺椁,是空的。”柳夕阮倒是半分没避讳。 这一家子!谡深不免暗自服了扶额。 柳夕阮祭拜的很潦草,几乎就是拿袖子扫了一扫灰。 “亲王这些年在边关东奔西走,据说相山城在泷亲王的治理下比当年的侧亲王胜过无数倍。” “谬赞了。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亲王有想过,回到皇城中来么?” 从郡王,亲王,到藩王,外戚,但凡封属就是再也不回皇城的命。宁愿在边关落塞偏安一隅也绝不能搅进皇城风乱,这是皇朝贵族心知肚明的宗理。 谡深狐疑的看着她。 “家父,对谡王早有不满了。” 不满?!就算有不满,也是谡王对柳绯君心怀不满吧。谡深没有开口,与二小姐拼的就是耐心。 “小妹在东周遭人虏劫的时候,泷亲王曾亲帅人马相救。这份薄情,家父始终记得。”哪怕记着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终究还是记着的。 “受将军所托护送三小姐,得知三小姐路途遭遇不测,谡深也着实自感惭愧。” “泷亲王有大义,有大情,与谡王的事不关己比起来更有王者之风呢。” 谡深分不清柳夕阮那语气是真是假。他们柳家的人说话自带一股阴风。 北疆本是开阔之土,人性豪迈,只是不懂这一脉人怎的比通常皇城人更机警、鬼马的多。 “多谢二小姐厚赞。不过,谡王毕竟是谡王。” “谡王也不过是父亲所相中而已。”她说的,是实情,也是大忌。 接着却是话锋一转,“若是小妹身在。父亲为了笼络亲王,大抵是会出嫁小妹的吧。” 谡深心头一凌。什么意思?柳绯君原本是打算把柳千颜嫁给自己?笼络自己,笼络自己做什么?整个谡国皇脉已经握在他的手上,难道他还想一揽谡国,将分属藩亲郡王都一网打尽! “据说泷亲王身边,始终未曾一个得力的夫人?泷亲王可有看中的小姐,我让父亲与亲王去说。” “谡深府中,已有夫人。” “是前朝长孙相爷府中的七小姐吧?那还不是个嫡出的小姐,怕是镇不住亲王的府邸。” “谡深府邸幽小,笼不下大佛。只愿得一人心,足矣。” 柳夕阮眼中蓦然闪过一缕怨愤之色,令人沉思。 与柳夕阮告别后,谡深更迫切的要立刻返回相山城了。他直觉,这对妖氏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侍卫见主子爷回来一个个睁大了眼睛。 “各个瞪着我干什么?收拾妥当了?待我与谡王告辞后,立刻兼程赶回属地。” “亲王……千侍卫他……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就白天出门,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谡深暗吸一口气。不能啊!可千万不能啊!这若是被柳绯君见着了,认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给我找!”侍卫们瑟瑟发抖。亲王已经好多年不曾沉声嘶吼着下令了。 …… 昏暗的地窖里,摇曳的烛火在头顶晃荡。 青灰色长袍的小侍卫一身濡湿,发丝滴滴答答的滑落着冰冷的凉水。衣袍贴在身体上,露出原本清骨的形体——那是个女儿身呢! “笙儿——”一声轻呼从嘴角溢出。 谡深猛地惊醒过来。怎么会?怎么又开始做那样的梦? 第84章 终易老 “姑姑,给三小姐送饭呀。” “是呀。”苏音一脸谦和的笑容。她知道如今府里上下对这位柳三小姐多少都带着不满意。 虽说不是颐指气使的主儿,可眼高于顶的丫头都是叫人晦气的。 除了泷郡王,她不讨好也不搭理任何人。 已经不止一个人发现她有两副面孔,天真无邪的,和冷若冰霜的。 小小的年纪能如此操控自如摆出如斯两副面孔也着实不易。看来北疆墨旗氏族之后都乃虎狼之心者传言不虚。 “这一大碗的是什么呀?”小侍卫下意识探出了爪子,被苏音慌忙侧身一避。 “啊,是鲫鱼汤。得温着,吹了凉气就不好喝了。” “姑姑待三小姐可真好!” 苏音笑了笑转身就继续走向柳千颜的屋。 柳千颜娇弱的躺在那儿,外氅虚解。 她刚才灵魂出窍来着。这副躯体简直是太柔弱了,被不入阶的桃木剑打一下就颓了个半晌。好几天都无法集中心力。 谡深派出去接久光尸体的人已经出发好几天了,这个时候也该发现尸体不见了。 久光少了七魄之一,但不会耽误生活。只要不让多管闲事的观主收住了他逃逸的一魄,入轮回转世以后他依然会三魂七魄具在。 柳千颜本是要先天早夭的命格,奈何天宿祭司转生,强行注入命脉,使得命格变数。以后生死之渡,天地无观了。 娇小柔弱的身子,苍白的肌肤下是星星点点的血小点,身体耐不住强大的魂魄,连身体的主人也不由焦虑起来。 “三小姐……” 苏音推门进来,目光停在卧榻上的柳千颜神色顿了顿。 “姑姑不懂敲门?” 苏音委屈的低头看了看双臂中捧着的食盒,心想难道要我用脚敲门么。 可嘴上还是赔不是,“是一时心急。三小姐起来喝汤了……” 老黄狗血和的香灰,那滋味!苏音自己都不敢多看。 “放着吧。一会儿饿了我会喝。” 苏音却纹丝不动。 “姑姑还有事?” “郡王交待了的,得让三小姐尽早恢复啊。” 柳千颜侧目,“难道你的是龙骨仙人肉汤,喝了就能好?” “这……”苏音脑海里蹦出姑婆的话,可不能由着那大小姐的性子,小孩子不懂事,除了郡王也没人护着她,直接灌下去得了!灌下去,对。灌下去,就药到病除了。姑婆不会骗她的。 苏音冲过去,头一次粗暴的动手。 她没有想到表情看似那样强悍冷血的柳千颜原来身子骨这样弱小,不盈一握的纤细,她途中甚至产生过一闪而过的愧疚,自己是不是应该给她一个机会,好好坐下来说服她? 柳千颜却毫无反抗之意。瞪瞪的盯着她的双眼。 苏音打开汤盅,狗血的味道扑鼻而来,立刻令她自己都作呕。 “喝下去,三小姐,是为了你好……” 柳千颜依然没有反抗。 最后抬起手指擦去了嘴角一丝浓黑的血液,“姑姑,你是好人。” 不知为何这句毫无感情的话听起来却格外令人觉得讽刺。 苏音收拾了一片狼藉的食盒,拿出早已准备的甜枣,安抚的送到柳千颜嘴边,“三小姐,含着,会好受些。” 女孩儿“咯咯咯”的笑起来,笑声尤其的阴森而苍老,触耳惊心…… 就在苏音准备转身出门,突然听到背后噗呲一声,一回头就看到鲜红血液喷洒而出,满目尽染! “啊……!!!” 食盒汤盅跌落一地,碎成残渣。 “三小姐!你在干什么……” “补完狗血,不是应该放血驱邪么?” “你、你说什么?” “苏姑姑的那位婆婆,不是巫女么。” 苏音吓得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怎么会……知道的。 院子里巡守的侍卫砰砰砰的敲打着门,鲜血染红了整片被褥。 一把来历不明的尖刀插在柳千颜的手掌心上,衬托着她的笑容惊心动魄。 苏音再也承受不住,夺门而出扑倒在长廊尽头的墙边歇斯底里呕吐起来。 两个小侍卫不明就里闯入了柳千颜的房门,看到眼前那一幕也纷纷吓得逃了出去…… 这一回谡深被彻底激怒了。郡王府的人从未见过泷郡王爆发如此大的怒气。 “苏音!你是要杀了那孩子么?那孩子怎么你了。” 苏音瑟瑟发抖,“我没有……”这一刻她彻底信了温子合的话,是个妖女! 不是妖女的话,怎么会知道狗血汤是姑婆的主意。不是妖女的话,怎么会毫不留情一刀插入自己掌心,还露出那样波澜不惊的笑容。 “郡王!郡王,您听我说,柳三小姐不是好人……她是……是……” 谡深叹息了一声。那一声沁入到苏音的骨子里,让她整个人失去了意识。她不该的,不该的! “是我鬼迷了心窍。” “苏音啊……我也不想责罚你,在我府里你就像是长辈,是那些小护卫的姐姐。他们都爱戴你,敬重你,顺从你。” 苏音心底一万个声音说,可是那个三小姐、那个三小姐会害了你啊!郡王…… 可是她不敢说出口。被鬼迷了心窍的人不是她,是他!自古以来被鬼迷住心窍的人是看不清好与坏对与错的。 柳千颜只身扶着门框走来,“郡王。” 谡深看向她,小脸愈发惨白,眼神中星星点点的光芒也黯淡了不少。 柳绯君充满威胁的书信已经送来了,飞信使直接将信函渡到了他的军营中。 “泷郡王!请立刻马上将小女归还,送至东周荆条君府邸。否则,休怪本将军与荆条君拔旗来讨。” “不是姑姑的错,是婆婆。” “什么?” “婆婆。那个长的丑里丑气的,古怪的丑婆婆。”她挤压着自己圆圆的脸,揉成怪异的模样。 “什么婆婆。”谡深看向苏音。 苏音立刻俯首于地,“郡王休听三小姐胡言……三小姐是虚脱了,意识不清醒。” “我看意识不清醒的是你!什么婆婆?” “姑婆。听姑姑喊她姑婆。” “没有!”苏音慌张的抬起头来,“我从来没有在三小姐面前提起过姑婆,三小姐怎么会知道!” 侍卫带头破门而入的时候,姑婆正跪坐在祭坛边上,双手摆出古怪莲花手势,口中乱语怪咒。 “她在搞什么?” 苏音也惊住了,“婆婆?!姑婆您到底是在做什么呀?” 姑婆看到柳千颜的那一瞬,面上先是一阵惨白,继而忽又笑了,笑得惨淡。 “哈……啊哈哈哈……哈!” “姑婆?!” “我在祈福啊,孩子。在为你祈福。你不是心系泷郡王么,姑婆在帮你祈求你们的姻缘……” 那一刻苏音连自缢的心都有了。 “拿下。” “郡王!姑婆不是那个意思,姑婆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求求您了……” 谡深抽出腰间佩剑一挥,祭坛碎成两半。 从中间飘出一张黄色薄纸,拿起一看上书的正是谡深和苏音各自的生辰八字,还有条条框框奇怪的字符。 径直递给身后侍卫,“拿去给书坊老古家的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是,郡王。” 侍卫回来的时候颤颤巍巍,双腿都在打摆子,“回、回郡王……” “说。” “是古巫之咒。咒、咒男子失心丧情,忠、忠于某女……” “好!” 小侍卫心里就算有一万个想替苏姑姑求情,这会儿怕也是不敢了。 这个时候也只有一个人敢说,“郡王。错不在姑姑。” 谡深看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苏音不是毫无动容的,但是他最恨阴阳诡道之说。 当年自己出生的时候,就是一班宦臣舌灿莲花口吐芬芳搬弄是非。 生母为了保住他的性命,以鲜活的族人祭生,那洋洋洒洒的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族人的婴孩…… 母亲的身体本就不弱,常年养尊处优,却因那时落下的心病自后郁郁寡欢再不见半分笑意。 先王父亲看到他的时候眼神中厌恶、鄙弃,戒备、惧怕的神情,在他心口留下的痛不可磨灭。 我是犯了什么罪么?无数个深夜屏气凝神质问神魂。静悄悄的却始终没有一个声音来回答他。 姑婆被押走的那一天,她其实心中知道自己命数已尽。苏音紧紧的握住自己亲人的手不肯松开,姑婆却甩脱了她。 姑婆遥遥的向着泷郡王所站立的位置伏跪下去,神容虔诚而瞻膜。 她是在示弱,哀求,祈和。不是向着谡深,而是谡深身后不知何时现身的柳千颜。 不是柳千颜,而是柳千颜小小的身躯中庞大的灵魂。 用受伤的手抓住了谡深的手指,谡深没待细想轻轻的握了一下,等发现自己指间的血迹才意识到她的伤口已经渗血。 “来人!” “不疼。” 谡深俯身想要将她抱起,柳千颜却后退了一步。那眼神像在斥责他。 “我让鬼刃送你回去。” 女孩儿嘟起嘴,“不要鬼刃。要姑姑,苏音姑姑。” 谡深吃了一惊,“你还要她?” 女孩儿点头,“姑姑不是坏人。是好人。” 苏音走到谡深面前,垂首,俯身,却怎么都无法伸出手去牵起面前的小女孩儿柔软圆润的手臂。 “柳家三小姐!我苏音与你何仇何怨。” 柳千颜走在前头,苏音跟在后头,她的声音不大但柳千颜一定能够听到。 柳千颜停下了脚步,绚丽的露出笑容,“跪下。” 苏音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怎么敢!这个小丫头怎么敢如此羞辱她! “不跪啊?我有一万种方法让你的弟弟,去陪伴你的姑婆,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有本事都冲着我来!你这个妖女……” “妖女啊?妖女可配不上我。与其说我是妖女不如说说你家那位妖妇才好。啊,这么说你姐姐,是不是就不高兴了呢?” 苏音瑟瑟发抖,脸上的血色一丝丝退去,她害怕了。 姑婆,是她的姐姐,亲姐姐。从一出生就带着不一样的血色,被确认为天玄巫女,她成长的比同龄孩子更缓慢,然而某一天开始却迅速老去。 因为父母感到害怕就把她扔进深山老林里,姐姐便来引诱妹妹,让她给自己供吃的喝的,维持生计。而作为回报,姐姐说会为妹妹祈福,姐姐的祈福总是能够应验。 譬如经常欺负家人的宗长一夜之间暴毙了。总是抢夺家中食物的哥哥溺水死了。父亲砍树挖到了金块。层出不穷。 而苏音也发现自己祈求的越多,姐姐老的越快,甚至比父母看去更苍老了。 终于有一天父亲回来后得意的说,家里以后就不用担心再过苦日子了,因为替苏音谋到了一户好人家,去给银商家病入膏肓的老爷子冲喜! 等老爷子死后,还可以改嫁给老爷子有些痴傻的三儿子。父母都很快乐,感觉是祖宗显灵了。只有苏音默默的怀疑起来,是不是姐姐搞的鬼? 果然,原来是姐姐想要离开深山老林了。 “阿音啊,陪婆姑出去走一走吧。” 苏音并不觉得愧对姐姐,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她不过是对人生有所取求而已。 “为什么我就不能像那些名门小姐一样,堂堂正正,明媒正娶的嫁给一个如意郎君呢。” 婆姑笑了,“听说浠水郡涝灾,人烟流失,我们往那儿走吧。” “一样要走,为何不去皇都?” “去了,就知道了。” 见到泷郡王的第一面苏音便义无反顾的陷进去了,可是确认过身份是她高攀不起的人儿。 若是小的时候的苏音定然会遵从父母一辈的生存法则,听天由命。但眼下的苏音早已不是小时候的苏音了。 “婆姑,我们就住在郡王府吧。我瞧着,郡王府挺好的。深墙高院,人丁兴旺,主人也是宅心仁厚。” “我年纪大了,该开口叫我姑婆了,小音儿。” “是的,姑婆。” 他们是远道而来,他们是过客。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背景和过去。连路上捡来的女娃儿都喊她们作姐姐和婆婆。 “不会的,没有人会知道的……” 柳千颜捋了捋苏音额头垂落下来的碎发,轻声耳语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自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让你留在郡王府呢是好好照顾泷郡王的,不是让你尽想着爬上郡王的床笫。女人啊,想的太多,容易老。” 女孩儿伸出手,年轻的女子牵着了女孩儿的手,两人并排的走着却没有人发现,女子的脸上已经失去了人的血色,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柳绯君是真的没有拿柳千颜当亲生女儿了的。自从送了一封语带威胁的信函来之后就恍若无事,风轻云淡。 倒是东周那边荆条君几次三番先锋压境,在谡国边界蠢蠢欲动虎视眈眈。 东周与浠水郡并不相邻,途中要穿越由侧亲王谡海所属的相山县城。 侧亲王与荆条君又是宿敌天仇水火不容。谡深因此倒并未怎么放在心上。他更有隐忧的反而是身在宫廷的柳绯君,若假借夺女的名义侵犯自己的属地,收拢郡王封地,自己就被逼到了不得不与刚登基不久的谡王对立面的处境。 而自己先前还信誓旦旦许诺过谡王,自己的属地军永远都是谡国的军队。 荆条君的东周武士军居然来了!悄咪咪的来了,恍恍惚惚,晨曦初上,兵临城下? 谡深被人连夜喊醒,风火之间披上战袍。 “为何外头一片火光?” “回郡王,是东周荆条君!” “怎么可能……” “属下不确定,但……似乎是从侧亲王属地纵穿而入。” 第85章 回什么呢 谡深以为自己知道很多事情,事实是还有更多的事情他不知道。 譬如说北疆天宿祭司族不仅是祭祀的宗师,是医者,更是能上通天文下达地理揣测人心审时度势的军师。 他不知道柳绯君在带着墨旗军千里迢迢由北疆赶来皇城之前,曾于东周荆条君有长达3年的私密联络,彼此之间的通函文书达到几千册能垒成小山。 柳绯君抵达皇城后平定民乱,收归民心,寻找先王无果后力扶十六皇子谡渊登基为王,一切的一切背后都有一个荆条君。 为何要选十六皇子?柳绯君又不是皇室中人,对分门别类错综复杂的皇族背景并不了解,但荆条君了解。谡渊在宫廷之中,乃至在整个谡国上下就是个孤儿。 柳千颜轻衫薄衣一缕仙气,出现在谡深和鬼刃离开亲王府的必经之路上时,鬼刃骇了一跳,当是被人发现了行踪。 “三小姐?三小姐你可是一个人?” 柳千颜冲着鬼刃乖巧的一笑,然后指了指岔路口。鬼刃心领神会去守着了。 柳千颜走向谡深。 “你早就知道?” “我还是个孩子啊,郡王!” “少来唬我了。” 柳千颜委屈的耸了耸肩膀。那一刻,鬼使神差的,谡深居然还产生了那么一丝丝的愧疚? “东周攻打谡国的事,柳大将军早就心知肚明了吧。” “不是攻打哦。” “什么?” “荆条君有恩于我父亲,因此,一城一池,一将一王都是送给荆条君的馈礼。” “一城,一池。一将,一王?王是指?” “先王,谡百绛呀。” “你说什么!”谡深声音陡然拔高,引来望风的鬼刃不满的一瞥。 他轻咳了一下,示意自己知错了会压低声音。 如她这么说来,温子合的猜测全中了?先王真的没有死?而且被柳绯君抓了,还送给了荆条君? “郡王有心情在这里担忧自己的父亲,不如担忧担忧自己。” “担忧自己?难道那一将是……” “嗯呐。可不就是泷郡王您了么。” 不错。东周攻打浠水郡都,最大的阻碍就是相山城的侧亲王。 谡海再六亲不认,到底还是谡国的侧亲王,谡国的地依然还是谡国的地。 柳千颜轻轻伸出手指拉动他的衣袍。 谡深想也没想,猛然往后一扯。 她的脸上立刻露出吃惊、受伤的表情。 “郡王不喜欢颜儿了?” 谡深简直有点想笑。这对狼子野心的父女!自己真就是被狗血糊住了眼睛。 还以为是柳绯君待自己的小女儿不好,不喜欢柳千颜。才把她送去东周当人质。 小丫头一点不省心呐。扮猪吃老虎的人间真实。自己就是被她一副人畜无害的甜美样儿骗了个兜兜实实! “既然三小姐在这里性命无忧,衣食奢华,显然是本郡王误解了。不必在这里打扰三小姐这位尊客,我还是回去担心自己的城池担忧自己的百姓吧。” “笙儿啊……” 已经转身要走了,忽然听到耳边飘来这么一声叹息。谡深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蓦然转回身去凝视着柳千颜。 这句叹息,怎么听都不像是她一个小女孩能发出来的。可当场就 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不是她,难道是鬼刃么! “刚刚……你有听到什么……” “郡王您,看人怎么总是看不到人的心里去呢?”都这么多年了呢。 “什么!” “我是来这里,帮助郡王的。难道郡王还不明白?否则,为何我要离开北疆,离开皇都,离开父亲和姐姐身边。” “来帮我?哈!三小姐的意思是,让我押三小姐为人质,威胁柳大将军出兵抵御东周,保护我浠水郡都么?!” 柳千颜的脸上无端露出几分自怜的神容。 “就算你压了我也没有用的。有些人啊已经被权势啊,地位啊,野心啊,蒙住了双眼蒙住了心,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郡王你不会是那样的,哦?” 谡深被她一番话说的莫名其妙。就瞧见鬼刃时不时的探头,似乎有人正走过来。 “郡王……” 他不想再纠缠下去。是自己天真了,着了这对北疆父女的道。确切的说来是着了这个小丫头的道! 从在马甲邨将军别苑高墙外的长廊上遇见的那刻起,他觉得自己就像陷入了一个往复不断,始终清醒不过来的遗梦…… 很多时候精神恍惚而不健康,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身处何处。总是见到奇奇怪怪的人,想起奇奇怪怪的自己未曾经历过的事。 一定是被妖魔封了眼! “郡王,你需要我的。” 谡深猛地一抽手拂开了她。 小女孩脚步不稳,砰的往后摔倒下去…… 那一瞬间重雾再次蒙住了他的眼,他看到了一个苍苍的老者,站在悬崖峭壁之上,他拼命的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可是,对方却向着他慈祥暖和的笑着。 有一个声音在心底说,让他去吧,只有他去了,才有你的新生! 可是……他松不开那只手! “不要啊——师父!不要抛下笙儿!笙儿什么都不要了,都不要了!笙儿就在这茫茫的北疆陪着师父您啊!不要——” 不行! 他猛地倾身一把扑向倒下去的女孩儿…… 紧紧的,用自己双臂护住她,拢在自己怀里。 “郡王?”鬼刃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有人来了!” 谡深放开了她,女孩儿却没有放开自己的手。 再一次、再一次拥住他的感觉,很美…… 走向小径的是喝的有些上头的荆条君。 一身酒气,脚步踉跄。 身旁有美妇搀扶,四周围绕着层层叠叠东周武士。 看来哪怕在谡海的亲王府里,他也丝毫不肯放下戒心。多年的宿敌不是那么容易和解的,为了共同的利益或许可以暂时搁浅私怨,但骨子里的疑心是不会消散的。 一辈子都不会。 柳千颜拉着谡深的外袍,谡深和鬼刃只好跟着她的步伐。 他们刚刚藏身进小径旁的一片烟蕴竹林,竹林后是莲花池,由于日夜温差莲花池中的水珠纷纷上升起了一片轻雾,夜间风灯下格外朦胧恍如异境。 东周武士中也不乏嗅觉敏锐的高手,“什么人!” “谁?谁?”一席紫红长袍,脸颊狭长如刀削般的荆条吓得也酒醒了大半,立刻躲在了左右美妇的背后。 柳千颜手中拿了一支竹蜻蜓,慢慢走了出来。 “哇,是三小姐啊。”荆条君脸上露出笑意,从美妇身后整了整衣服走出来。“怎么这样晚了,还在院子里闲逛?是不是思念皇城中的父亲呀。” 手中的竹蜻蜓簌的落在地上,荆条君刚刚要命美妇之一过去帮三小姐捡起来,就看到柳千颜自己已经一抬脚,踩了上去。 夜深人静,酒过半酣,竹蜻蜓碎裂的声音清晰入耳,莫名一阵寒意扑面而来,一直凉到了后脊背…… 荆条君不免再次往美妇身边靠了靠,内心里希望汲取到哪怕那么一点点的微暖。 “哈,原来三小姐不喜欢竹蜻蜓?” “我喜欢相山城。” “唉?啊,我也喜欢。这里很美,是不是?我是谡国人,在谡国长大,可以说侧亲王的属地是整个谡国最丰饶优美的……” “那荆条君为何单单看中了贫瘠无趣的浠水郡都,反而对相山城这块沃土视若无睹呢。” “……”荆条君一瞬间全醒了。 他私下其实与柳绯君的交情不错。柳绯君是与谡海完全不同的人种,柳绯君大开大合有着北疆的豪气,恰恰是谡国人最稀缺的天性。 因此也曾略有耳闻。将军府中三小姐呢,长着长着她人就不可爱了,非但不可爱,还愈发的捉摸不定阴森可怖起来。 随着城门吱呀一声关上,东城门,南城门,正午门,统统都牢牢的紧闭了。 “郡王,真的要全军离城?不留一兵一卒吗。” 并非他不想留下一兵一卒看顾城中百姓稳定民心,奈何浠水郡都的属地军本来人数就不多。而相山城占地庞大,势力分散,在没有九成九的把握时,他不敢肆意行事。 事到如今除了信那个小丫头的鬼话,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不留。必须一击命中,全力拿下相山城。” “可是侧亲王真的会那么拱手相让么?” 谡海不会,谡海绝对不会,因此入城之后自己要做的多么绝才能领老狐狸糟糟的侧亲王上当,乖乖将浠水郡都完璧归赵,他心里没有多少底气。 不过那小丫头可不是那么说的,小丫头说的有板有眼,“荆条君携重军自东周横渡而来,千里迢迢不会满足于一方小小的溪水郡都,既然眼下给了那么大块肥肉,没有道理还揪着碎骨不放。且荆条君与侧亲王有宿仇,与泷郡王却没有。只要他认为是我父亲默许的攻城略地,就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侧亲王之前脾气再大也不过仗着先王谡百绛在位时候处处谦让着他。现在的谡王背后有柳绯君,柳绯君可不会轻易谦让着任何人。 以一己之力尤其浠水郡都这样贫瘠的城池就算万众一心也不一定能够抵御得了东周十万强兵,况且谡海只会帮着强势的一方不会顾惜弱势的一方。 指望皇城援军更是不可能了,皇城没有援军就不说了,有的也只是墨旗军。 所以,谡深只能靠自己! 东周有十万大军,为了不显得声势单薄侧亲王就算人数再少也无法少于拦腰一截。 浠水郡都与相山城相临近,谡深又是重度军事爱好者,对相山城的部署和兵力多少有些了解。 依约行事,便是屯守在城外,带相山军和东周军一攻打浠水郡,立刻后发制人反钳相山城要脉。到时候侧亲王谡海不得不回防,就由东周军彻底占据浠水郡,谡深便可拿相山城与东周军彼此交割了。 当然这个约谡深本人并没有参与多少,而是全凭了柳千颜一人之言。 当时商谈的时候只有谡深,鬼刃,柳千颜三人,却并未见关键人物荆条君参与。谡深也反复琢磨,甚至事后向鬼刃寻求意见。 鬼刃是个高手,但鬼刃不是个制裁之人这点又与久光不同,谡深不由得暗自扼腕,若是久光还在身边应该能说出一点自己的观点来。 但鬼刃倒是很轻易被柳千颜说服了,“三小姐说的对啊。以属地军之力未必能够应付得住东周十万大军与相山军的联合攻击。就算能撑得一时迟早民心还是要散的。不如反将一军。” 谡深思考的却并不是这个道理,而是浠水郡的百姓会如何看他。 一个抛下自己封地郡都,而跑去捣人老巢的郡王,是否还值得百姓跟随? “世人眼中无忠孝,只有强权肉食。” 柳千颜说出这句话时,谡深和鬼刃纷纷侧目,它实在不是一个女孩儿能说的话呀…… “郡王。” “都准备好了?” “部署妥当!” “在他们入浠水郡之前绝不能露出一点痕迹。” “是,郡王。只是……属下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你是,久光的族弟吧。” “是的,郡王。” “说吧。心中有任何疑虑,都可向我坦言。但是回到军中绝不能显露一个字。” “属下明白!郡王是如何知道相山城的侧亲王必然精兵出动,而留下的不足以与我军为敌?” 他不知道。他仅凭柳千颜一面之词。但他不能这么告诉自己的部下。 “本郡王自有部署。无需多虑。” “……是!” 属地军入城,竟没有遭到任何的阻拦。 有人站在城楼之上,凭栏而立,遥遥相望。 谡深举目望去虽不见容貌却依稀可辨别身形,是个头还未长开却气势丝毫不落于人下的柳三小姐。 她一身青衣长衫,黑绒镶金的袍子笼住全身,乍然看去倒有几分北墨将领的风姿。 她在笑?明明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却隐约就是能感受到她的笑意。 谡深便一马当先独自漫步入城。 城门一闭,侧亲王要再回城就难了。 远处火光乍起,雷声滔天。谡深交待完自己的属军让他们紧守城门安抚百姓自己则三两步蹦上城楼去遥望自己的城池。 “看。那些骂我是妖女的人,都死了。” 那一刻谡深心底的一堵无形的墙轰然倒塌…… 她是要故意引出他和属地军。不知是她,还是远在皇城的柳绯君早有打算,就是要请君入瓮要一举歼灭! “你早就知道?!” “郡王难道不知道么?” “你说什么!” 第86章 些许遗憾 万众一心说的就是那一刻。哪怕有再多的不满也不会有人此时此刻忤逆泷郡王,因为百姓和士兵都需要群龙之首,他们需要一个人代为表率,统一资源,拯救苍生。 荆条君匍匐在床畔上面如死灰劫后余生。他的脑海中有一万种恨一万种怨一万种亲手捏死人的冲动,可是身体上的残破,东周军十万重兵毁于他手。 自己寄人篱下,栖居于他人领土,让他不敢做出任何的动弹。 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身不能动的荆条君全身的汗毛随之竖立。 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抹袅袅婷婷小巧的影子翩然而入。内心瞬间坠入谷底…… 这一刻宁愿是谡深!却偏偏是她,柳大将军府的三小姐,柳千颜。 “劳烦三小姐来看我这个炸不死的,有心了。”现在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是柳绯君要炸死他,还是眼前这个鬼丫头了。 能在整个浠水郡都布下翻天覆地雷管炸药的人为数不多,除了柳绯君外,只有泷郡王谡深。 他了解谡深的为人,并非如此丧心病狂之徒。但,若是呢?若他谡深真是这样的人,不仅自己瞎了眼,怕也是早已注定没命活着回到东周了。 柳千颜慢慢走到桌边,倒了一碗水放在荆条君的面前。 荆条君没有去接,而是警惕的看着她。 难道……真的是柳绯君?!柳绯君要在这里毒死自己! 这个丧心病狂的北疆墨旗大将军!自己真是瞎了眼…… “不是毒药啊。为什么荆条君那么害怕?” 柳千颜轻轻将碗递到了自己嘴边,仰头一饮而尽。 砰的一声,空碗摔落在地。 弯腰捡起那一片破碗碎片…… “你、你……柳千颜!三小姐!我与你父亲……”话到嘴边又不说了,没有用的! “救命!来人呐……救命啊……” 巡守的护卫破门而入,见到地上的碎片,见到站在床边纹丝不动的柳三小姐,见到因为背脊一片血肉模糊只能俯趴着的荆条君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怎么啦?鬼吼鬼叫的。” “她要杀我!” 护卫眼神中嘲讽的意味清晰可见。说出来谁信呐?一个岁的丫头,要杀个老谋深算的东周荆条君。噗……哈哈哈! 荆条君脸都涨红了。可现在不是要脸面的时候,是命重要还是脸面重要?至少对他来说是前者更重要! “我要见泷郡王,见你们郡王!” 护卫的脸色沉了下来,冷冰冰的说,“郡王回浠水郡都主持救援了。荆条君想要什么可以和我说。” “我……不要。你把这丫头带出去。还有……别让她再来打扰我了!” 护卫莫名其妙的看向柳千颜。三小姐若无其事冲他笑了一下,迈着小小的步伐出去了。 皇城之中,探子飞马回报。浠水郡都,炸了!城池炸裂的时候东周荆条君与相山城侧亲王皆在城中,如今生死未卜。 柳绯君将信笺蜷成一团,狠狠的掷向窗边,一回念又令人捡了回来,放在火折上烧了。 青衣罗衫步履轻盈,柳夕阮款款走了进来。“父亲?” 柳绯君重重的垂首捧住了自己的头,柳夕阮挥手令左右宫廷侍卫退下。 “父亲,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谡王如何?” 柳夕阮嘴角扬起一片笑意,“谡王真是个聪明人呐。如今万事不理,一心只在书画。” “他画的是什么。” “是他梦里的江山。” “阮儿,将你嫁与他……” “谡王模样不差,性子也不差。虽与北疆男子相比身子骨单薄了些,但出身显赫尊贵又饱读诗书通情达理,女儿不委屈。” “好孩子。” “只是……女儿有一事不懂。” 柳绯君避开了次女的目光。他知道她心底的疑惑,却并不想回应她的疑惑。 “父亲!您说过,颜儿是我北疆墨旗族族氏兴旺的大碍。是神只诅咒。那您为何要将她送去东周,留在我们身边看着她不好么?” 柳绯君嘴角滑过一丝若有似无的自嘲。 “她本事可大着呢!她眼里哪有我这个父亲,她是天宿祭司的门徒,是可以翻天赋雨可以促就一国之将呢。” “父亲……女儿不懂……” “你无需多懂。既然颜儿不在宫廷中了你也不用再考虑她的事。千万别和你们的母亲一样,妇人之仁。明白么?” 柳夕阮的身子骨几不可见的瑟缩了一下。母亲…… “是。女儿明白了!” 走出父亲书房的那刻柳夕阮的肩膀才疯狂的战栗起来。 母亲!母亲就是看不惯父亲利用自己的女儿们才跟随长姐去了北疆的亲家,宁愿寄人篱下也不肯继续待在将军府。 到底小颜儿身上有什么秘密?为何那个只肯授教颜儿一人的天宿祭司梵几生诡异的消失后父亲就像变了一个人,每天防着小妹比防贼还严格。 连母亲想要带颜儿走也被父亲阻止。父亲甚至威胁母亲,要亲手烧死颜儿,因此母亲才只得放弃。 “你们的父亲,被权势、野心蒙蔽了心!”母亲离开家之前的话在柳夕阮耳中回响。 可是当母亲走了的时候她以为小妹会伤心痛哭,她却并没有,而是发出咯咯咯的叫人怵目惊心的笑声。 也许,父亲说的对,她是天咒之人? 泷郡王顺理成章的接管了相山城,由于侧亲王离奇失踪的原因。 而浠水郡都发成的城池炸毁,被理解成了天雷滚滚…… 看着从皇城宫廷发出的文书,甚至还有谡王的亲鉴印章,谡深莫名觉得讽刺,有一种狼狈为奸的错觉。 然而他又是其中那只狼还是狈呢? 令他觉得惊讶的是,与谡王亲鉴一并送来的辅政大将军柳绯君的慰问书中并没有只言片语提到他自己的三女儿。 就好像这个丫头从来不复存在一样。 面前一张张流离失所、面容憔悴,困苦不堪的脸令谡深觉得心痛。他入驻浠水郡都已四年有余,对他来说郡都百姓,属地军才是他的家人。而非皇城宫廷中只有血脉羁绊的亲人。 “郡王……”从相山城赶来的小侍卫磕磕绊绊额头汗水顺着鬓角滴落下来。 “又出什么事。”他的心里想着千万不要是柳千颜又整幺蛾子了…… “郡王,是荆条君……”小侍卫欲言又止。 谡深倒是有些吃惊了,“他不是伤势颇重,躺在床上都已经起不来了。怎么的?” “荆条君前几日就口口声声柳三小姐要谋害他。” “啊……?” “虽然属下等不信,但还是加紧了护卫。同时也劝说三小姐不要再去探望荆条君了,结果……” “如何了。” “结果今日一早,属下进去送饭,发现荆条君断腕自尽了。” “什么!人死了?” “属下进去的时候,已经凉透了。” 谡深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那时候三小姐在做什么?” 小侍卫开始还没听懂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指柳三小姐么?一直在她自己房里未曾离开过半步啊。至今属下还未与三小姐说起呢,侍卫大哥让我先行来此与郡王您说。” 可是谡深心底依然有一个声音影影憧憧,是她……是她……一定是她…… 因着荆条君突然自尽,诡异异常。谡深只能丢下依然还在救援中的浠水郡都匆匆回到相山城。城中百姓还在为临城浠水郡的遭遇哀恸中,根本没有在意属城主子易换之诏。 相山城已不再是侧亲王的了。侧亲王尸骸不存如今在哪里也无人可知。 谡深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就知道……坏了! 窸窸纳纳的水声在耳边临动。屋子内一片幽光静影。 谡深默默往后退却一步,打算未被发现时折身离开,却不料,一声“郡王”。 她知道他来了,进来了,只身进来的。 谡深只好拂手道歉,“是本郡王冒昧!不知三小姐正沐浴更衣。” 是个小丫头,应该不碍事。但身份金贵,乃是当今辅政将军的三小姐儿。平常人该担心的应是受到斥责吧,可谡深不知为何心底隐隐就生出了恐惧。 更恐惧的是,她似乎能一眼洞穿他的心思…… “郡王莫怕,颜儿又不是妖怪。” 谡深一时陷入了僵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郡王何不坐下,陪颜儿聊聊天。” 坐下,聊天?!听听她说的是什么话。 他又不是她的父兄,哪怕是父兄也不能在女孩子沐浴时端坐在一旁吧。 “郡王得了相山城,仿佛是不高兴了?” 得了相山城,谁会不高兴。谡深是不会忘记自己如何被封郡王,如何入驻浠水郡都的,如果没有棠大人,他至今依然是个流浪在民间的孤儿。 因此才会那样火烧火燎的赶回皇城去,哪怕父亲有一万个不是,哪怕自己从来不是谡国最瞩目的皇子,但依然有人在期待着他,依然有一些老臣、忠臣在死守着谡国的命脉。 就算为了那些人,自己也应该再坚持一下。 然而,他却辜负了整个浠水郡都的百姓,辜负了将他视为主子的人。这样的自己不配称为相山城的城主,自己并不比侧亲王好多少。不过就是一个可以为了自己权势将人命践踏于脚下的恶主。 “郡王的心思应该不仅只在于相山城,在于浠水郡都吧。郡王的心足以容得了天下,容得了苍生。” “柳三小姐,你到底在信口胡言什么!” 她不说话了,只是撩拨出轻轻的水声。水雾弥漫上来,谡深一下子又尴尬的不能自处。 他们之间阻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风,是侧亲王府上富丽堂皇的屏风,精致的不像样子。屏风隽透,可看见淡淡的浮光掠影。 只是谡深眼前并没有心思去观摩,尤其是屏风的后头还有人,有个小丫头片子,一个身躯还未长开的丫头能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那声音却是能够变换的…… “何人?” “梵笙……谡梵笙。” 北域祭坛的天池边,银发凝肤宛如壁画般的男子慵懒肆意的仰靠在池边,“年轻人,看你相貌堂堂气度不凡骨骼精致,若不就来我这儿做一名洗倌吧。” 年轻人蓦然挺直了胸膛,“我乃北疆螣旗氏之后,冠姓之人,怎么可能做人洗倌!” “哟呵,性气倒是傲不可方物呀。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们螣旗族早已堕如蝼蚁了吧。” “胡说!” “胡说?敢问螣旗一族南迁至此,如今还剩下多少人来着?” “多少……我族还有……” “千万别信口胡诌。” “五百……” “五百?” “算上老幼妇孺。” “算上?” “以及外族通婚之女……” “以及?” “和未降生的婴儿。” “哈!” “你……”这为老不尊的妖物! 可是北疆天宿祭司一族,通天达理,无人敢望其项背。得天行族者,犹如手持神弓背负袈羽! 再高傲不可方物,依然凌然献上屈尊的膝盖…… 本以为那就是个老不死的顽童,是个妖物,是个鬼魅。 可是他教习的天文地理之法,他目光之远大,博古通今,郎朗而言。令人不得不折服于他的博学、才华、旷达、豁朗。 小半年后,“师父!” “这声师父倒是叫的顺口哈。什么时候拜的师,老朽可不记得了。” 语气倔强,“就算师父不认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会永远都记得师父,尊拜师父。” “哦?那有朝一日为师陷入死局,你可愿意来舍命一救?” “自然当仁不让!” 天宿祭司是不会胡口乱诌的。所谓死局,便是真正的死局。 天行族不效忠任何国主将王,但国主将王却不愿舍弃天行族,得不到的就要捶入泥土,和成水仙…… 火光之中,一男子单枪匹马只身而入,只为救一人。乃其恩师! “笙儿,你终究还是来了?” “徒儿答应师父的,一辈子都不会忘。来生只要未饮孟婆汤,依然记得。” 那一年北疆最庞大的氏族,墨旗氏凌空而降,残杀遍野。凡不顺己者皆血流漫地。 天宿祭司禁咒下诅,世代困兽北疆,氏族子弟凡过十万之中必死于猝然! 亡者为阴灵,恪守螣旗谡氏子孙。 血脉之祭,铺成为章。 谡深颤抖不已,他看着眼前的场景,非亲所历却实则哀恸一如当前…… 猛地推开精玉细琢的屏风,一头栽倒下去…… 第87章 诀别 主子爷起的比平日迟晚了些,鬼刃寻迹摸了过来。 正在院子里兜兜转转的奇犽一把挡住,“鬼兄,干嘛呢?” “得去军营操练啦。” 奇犽挤眉弄眼半天才意识到以鬼刃的道行,是根本体察不懂男女之事的。 “我说鬼兄,主子爷昨晚上才来看望了新夫人,军营里又不是离了主子爷操练不下去。你自己先回去不行么。” 那语气一副你就不能看看山水,看看人情? 可偏偏鬼刃就是不看人情世故的,他不是奇犽这种公子哥,来的时候意气风发耀武扬威觉得自己不是开天就是辟地,操练了几日后果断回到了亲王府里当个看家护院的小护卫,还自得其乐觉得是亲王的眼中宝。 “我陪亲王回城料理家务,自然得等料理完了一同回军营。” 奇犽小孩子心性,鬼马神功的,见鬼刃当真有些置气反倒语气好了起来,“不是。鬼哥,我也不是非要赶你走。可是你看呀,咱亲王府里头来了好几位夫人,都如过眼云烟,人说没就没,这样下去咱主子爷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后呀?” 有个后?有个后关他们当侍卫的什么事。那也是亲王自己该操心的事。 “难得主子爷认清了行事。这次也没硬骄着,自己就进了长孙小姐,哦不,现在是咱亲王府夫人了,主子爷都暗自着急了,您可不能去破坏啊。” “我破坏什么了?” 话音刚落,门吱呀的开了。两个铮铮铁骨的汉子诡异的站在门口,那场面跟站了一群观摩房事的婆婆妈妈差不了多几…… “哟,哟,夫人您起了啊?咱爷醒了呗?我找人过来伺候?” 长孙玻琦披着外氅,长摆及地临风摇曳,加之身形单薄消瘦纤细尤长,别有风情。 鬼刃看着她,眉宇间却不禁紧皱起来。心底嘀咕不已,为何……如此眼熟? 奇犽推了推他,“别看了!是不是看傻眼了。” 鬼刃却突然袖中寒光一闪,是他贴身护命小刀,刀锋一转锋口向几,然而动作却十分果断干脆带起雷霆万钧之事,恐怕冲着的人是奇犽这样的氏族子弟出身也难免要被惊吓。 “嚯!鬼哥你干什么……” 人已经冲到长孙面前,刀背离她眼珠仅半寸的距离,奇犽吓得身子一前一后晃动,想要跌到又想要跑过去阻止,可深知已经晚了。 若真要伤着长孙小姐,恐怕命都已经交了。 “鬼刃。”屋内低沉的声音响起。谡深其实并没有下床。 他刚醒。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看着门外日头初上便猜到是晚了。因此鬼刃才会寻上门来。 竟然,与个陌生女子同寝,一觉能睡那么沉么!? 鬼刃收起小刀,默默向后退去。 目光却还是步步紧逼的凝视着长孙玻琦。 她看起来不是个练功会武的人,否则早已会有格挡的趋势,那是身体本能的反应,可她竟然只是安静的站在原地。 到底是吓傻了,还是……她真就丝毫不怕自己杀了她?到底哪里来的勇气和笃定呢。 听到谡深起来的身影,长孙玻琦反身走回屋内,谡深看了一眼她的脚,竟然是赤足走在地上的! “你……不冷么?” “多谢亲王关心,玻琦不冷。”她特定咬重了自己的名字。 令谡深惊讶的是,她不知是什么时候起的,竟然已经上了一层妆容,犹然恢复了长孙相爷府七小姐该有的端庄,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眸似乎自有主意。 白天看她,果然与夜晚若有不同……念头一起,谡深不由暗自一骇,怎的竟会如此想? 可身子已然自动自发,走到她的面前将她连人带衣拢抱起来,转身放回了卧榻之上。 “你且休息。我走了。” “亲王……” “叫我谡深便好。” “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什么……时候……他紧紧抿住了嘴唇,露出沉思的模样。他本不是一个多情流连之人,儿女寻欢于他不过是常情人伦,自然身为相山城城主,谡国泷亲王,为谡王镇守一方疆土,太过跳脱随性也不好。这是他在民间时候向先生学到的第一课,水至清则无鱼。 但要他假意沉迷其中却又违背天性。 况且昨夜其实……说出来可能不信他并没有做什么,却是这个远道而来的相门小姐对于床头安余之事颇通惊华,仅是指间深索即令人面红耳赤、欲罢不能…… 谡深猛地扭开头,想走。长孙玻琦却悄悄一指勾住了他腰间束带,猛地一用力,他便凑到了她的跟前,“心里要念着烟儿,要记得常回来。不然,烟儿被人欺负了也没人做主。” “欺负?怎么会。在我亲王府中绝不存在欺负人的事。长孙小……有什么要求都可跟苏音交待。” “苏音姑姑是府中长辈了,我怎么好交待。” “那你找奇犽便是。” “嗯。亲王是要走了?” 谡深吸了口气,鼻腔里瞬间充盈着她身体特有的香气,不由得只好屏息,“看你精神还不错,该是已经从路上遇劫的事情中缓过来了?” “在爷身边一夜,什么精神都回来了。” ……稍稍推开一把。可她手指依然勾着自己,谡深又不好意思直接拨开她的手……唉! “你,可愿意跟我去辨认劫匪?” 听到辨认劫匪几个字,长孙玻琦先是按照训练时那样全身发抖,小脸不是白便是红,眼眶带雾。 俯身贴近谡深胸口,“……害怕。” “别怕。本亲王在,没人能动你。” 长孙玻琦嘴角露出一抹诡异轻笑。 “这一回,爷可得保护好我……” 谡深没多想,以为她说的是路上遇劫匪的事,还安抚的搂了搂她的肩膀。 匡姜令被谡深制服后就一直关押在相山城的水牢里。别的地方也关不住他,这人就是疯了,疯言疯语倒还好,就是夜半喜欢哀嚎,嚎声如野犬鬼魅,尤其吓人! 而且功夫了得,好几次进来送饭的守卫都被折断了臂膀,那之后人们就用一根杆子挑着放有饭菜的篮子运送到囚牢门口。等他自己索取。 守卫们一直不明白为何亲王就是不肯下令处死这个劫匪,他虏劫还不是普通人呢,是长孙府给亲王送来的夫人七小姐呢。且还胆大妄为企图颠鸾倒凤偷天换日假冒长孙小姐将不知名的劫匪之女嫁入亲王府! 杀千刀怕还不够呢。亲王倒是公正过允,偏要留下他等待指认。 “他不是那个劫匪,他是来救我的。” 长孙玻琦躲在谡深背后,一副很害怕的样子,手指戳向水牢中被粗重铁链锁着的匡姜令。 闻言,所有人惊骇不已…… 苏音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巴掌打上去了! 可是送人来的小厮交待过,这丫头吧她肌肤薄,吹弹可破。是个优点,长孙相爷府的小姐儿皮糙肉厚可还了得? 但呼一巴掌立马露出红印,还说不准亲王什么时候就回来了。让苏音不得不忌惮,不敢随便下手。 打不得,拧两下总还是可以的。 “啊哟,姑姑!拧不得……”居然还敢讨饶!?“万一、万一今夜亲王再来,我脱了衣衫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可不好看……” 苏音脸都气肿了!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得得得,你现在是新媳妇上门,得宠着。 长孙玻琦一回到院子里就看到坐在雨花台石椅上的苏音。 立刻脸上铺开乖巧的笑容,“姑姑。姑姑找我呢?姑姑找我派人来喊我一声就是了,怎么特地等在……” “眠牧寨怎么教的你。” 一听到这话假玻琦就知道事情不妙,自己是姑姑带回府的,现如今脚跟还没站稳,随时随地会被姑姑赶出府的。她可不想再回到眠牧寨小厮手里。那小厮贼眉鼠眼的。 “教了的,姑姑。要听姑姑的话。” “让你指认那个劫匪,就是为了让亲王处死他。你居然说他救了你?是要气死我么!” “姑姑,”玻琦软软喊了一声,倾身靠在了姑姑的手臂旁,“姑姑先别急,您先听我说。那个劫匪啊,已经不记事了。” “我知道不记事,还需要你说?要是记事,能等到你现在去指认?” “姑姑,我的意思是,这个劫匪留着还有用。” “能有什么用。你倒是给我好好的编派出来,但凡有一字不合理,我就亲自把你押回眠牧寨去,就跟亲王说你又是个假冒顶替的,看亲王饶不饶过你。” 玻琦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姑姑有没有想过,万一乾州长孙府上真派人过来?” 怎么没有想过?苏音睨她一眼,心说我能想到的岂是你能揣测的。你个小丫头给了几斤颜色还开起染坊了呢。 “派人来就派人来,至此木已成舟。他们长孙府还是亲王的亲家。若是翻了你这位假七小姐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才是真正的盲流途径!玻琦倒是没想到苏音能这样狠,一时间竟有些语塞。嘀咕了半晌才道,“其实吧姑姑,若是留有这个劫匪就容易打发许多了。到时候只需说,”指了指自己,“玻琦夫人有事外出,他们见到了劫匪认出是自己人,就不会再计较了。” 苏音不由得侧目凝视着假玻琦看了一会儿,这她确实没想到啊。 问题是,“这个匡姜令看起来不是个容易控制的武将。你有把握可以让他听你的?” 玻琦知道苏音被她说动了,不管有没有把握吧先把头给点了。 “姑姑尽管放心,交给我。在眠牧寨里别的学不到,怎么让人变得听话、乖巧,还是有那么几招的。” 倒是说的不错。苏音有些满意起来,微微颔首。 玻琦暗自松了口气,算是保下来了。 玻琦向亲王要人,原本以为没有那么简单的事,见着鬼刃亲自把匡姜令押送过来了,连苏音都暗自大吃了一惊。看来这个丫头如今在亲王眼里已经有了位置了呀。 现在城里头传言的都是这位新夫人到底能活几天?甚至有些胆大的茶馆已经纷纷下了私赌,赌这位夫人不日就要暴毙了。 谡深让鬼刃回府一方面是为了押送匡姜令确保他不会突然疯起来伤着人,另一方面,鬼刃见到了这位新夫人后始终欲言又止。 鬼刃在谡深面前是知无不言的,而且他本身也不是那种藏着掖着的性格。 于是谡深问了,鬼刃也回答了。他始终有种隐约的感觉,这位长孙小姐,一定在哪里见过! “亲王,那不是一面之缘的问题,也不是与谁长得相似。若是相似天底下相似之人多了去,属下也不至于纠结如此。而是……”出于江湖杀手才有的动物的直觉。 若是杀了一个人,遇到死者家属前来寻仇,哪怕过去从未见过擦身而过的一瞬彼此也会感觉到鬓毛倒竖的警惕。 匡姜令的手腕、脚踝上分别锁着铁链,整个人看起来呆呆傻傻的,视线没有焦点。 玻琦走向他,看了看他,自己的倒影出现在对方的瞳孔里。 “我能与他说说话么?” 鬼刃做了不置可否的表情。 长孙小姐于是温婉的笑道,“鬼护卫一路劳顿也累了吧,不如到屋子里喝口茶。” “我不累。我看着他。免得他发疯。” 长孙玻琦精怪道,“锁成这样该闹不起来的。况且他是我的恩人,又不是我的仇人,看到我总不会有太大的恶意。” 鬼刃将信将疑的离开。玻琦注意到匡姜令眼眸中黯淡的光一闪而过。 果然! 她慢慢的走回匡姜令面前,“这位大人,您该不认识我才对。但我现在的身份,却是你必须得认识的人。我就是长孙玻琦。” 听到自报姓名,匡姜令的脸色微微抽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麻木不仁的表情。 “大人隐忍至此,应该是还想着为主复仇吧?不知大人愿不愿意与我合作?”说着莫名从手袖中抽出一把不怎么锋利的石刀。 一看就是路边捡来的石块,经日夜打磨后才能露出一头锋利的模样。 匡姜令不明所以的看着她手中把玩着小刀,怎么难道准备用石刀威胁他。不料面前的女孩儿却将石刀对准了她自己的颈脖。 匡姜令张开了口,他一定是想问什么,可是想起自己不该说话于是又默默的闭上了。 看起来出身富贵的女孩子很好心的替他解开了心中的困惑。“若是我一刀下去,接着大喊,疯子杀人了。大人觉得亲王会不会为我报仇出气呢?” 威胁他!?干的不错。 “竟敢假冒我家七小姐,你到底想要什么?” “大人所怀恨的是何人?” “是个叫温官的断臂老人。” “不。他不是主谋。” “什么!” “主谋,人还在亲王府里。” “你又是如何得知?” “否则大人您觉得,我是如何入府,如何顶着长孙玻琦小姐的身份无遮无拦有恃无恐的。” “你们是一伙的。” “分明不是。我跟你一样,也是受害……似乎我也没有受到什么害,但我的身份被人抹去了,从此以后我必须冒顶别人的身份活在这个世上,不爽。” 第88章 南北之择 祭拜一个活着的人,画面着实诡异。 但谡深是避不开的。因为邀请他的人是柳大将军的次女,柳夕阮。 谡王亲口说了,墨旗氏族的角旗是他带出皇城的,是他借给泷亲王吓退敌军的。柳绯君根本理都不理。 俑官们没有办法,只好继续扣押着。但是柳二小姐来了,柳夕阮自己跟父亲交待了,是经她手,给了谡王的。这就成了家族内部矛盾。 柳绯君摆了摆手,对他来说,亲王亲自回城解释这件事,脸面摊足了。至于祖制之类的东西,打从心底里他是头一个想要推翻的人,有祖制禁锢着,连他也不好大手大脚,什么事都非要拖着谡王那只傀儡作挡箭牌。 偏偏谡王越大还越不好操控,竟然敢有了脾气起来。 说起这头忍不住又开始暗自埋怨女儿,早早的嫁过去,最好再生个崽。那以后谡国不就是他们柳家的了?还在这里硬拖,要拖出个鬼哦。 柳二小姐开了口,柳将军说不计较了。又有谡王亲命佐证,俑官不好继续为难泷亲王,这就把人放出了诰典祠。 谡深一得了自由立刻就想回到自己的属地去。与几年前回来那次相比,皇城——不同了。虽然没什么熟悉的人,还是去拜访了当年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棠大人。 看着棠大人府邸中陈旧的摆设,甚至连夫人和小姐都要亲自下厨准备食物,谡深便明白了。 棠削菊告诉谡深,“如今皇城禁军、守军,宫里里的侍卫都换作了柳绯君的人,一言不合就……”看看城中布告牌上被斩首、满门抄斩的朝臣就可见一斑。 “没什么事,亲王就早日回属地吧。别参合皇城的事了。”谡深刚想问什么事,就听到府外传来说话声,趾高气扬异常跋扈。 进来一问,是柳二小姐身边的侍卫,说是去看望三小姐的衣冠冢,邀请泷亲王一道去。 棠削菊看了谡深几次,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但谡深多少看懂了这位老臣的眼神,是告诫他,离这位二小姐远一些。 “退婚了。退了谡王的婚。” 谡深怔了片刻,这是已经什么世道了?连谡王的婚也有人敢退了?是要反了天了吧。 “柳绯君在皇城中的所作所为恐怕是没人能阻拦了。”棠大人将亲王送出门时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谡深听在耳中非常的难受。 以为父亲在位时足够不务正业了,不想自己兄弟当位后居然还能沦落为傀儡的。 虽然知道柳绯君与柳千颜不合,但衣冠冢到底做的很漂亮,据说送回去的那台棺椁更华丽。 “这是?”谡深不解,照理说落叶归根,衣冠冢不应该安落在北疆墨旗氏族的领地么。 “父亲与小妹不合,当年送回去的棺椁,是空的。”柳夕阮倒是半分没避讳。 这一家子!谡深不免暗自服了扶额。 柳夕阮祭拜的很潦草,几乎就是拿袖子扫了一扫灰。 “亲王这些年在边关东奔西走,据说相山城在泷亲王的治理下比当年的侧亲王胜过无数倍。” “谬赞了。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亲王有想过,回到皇城中来么?” 从郡王,亲王,到藩王,外戚,但凡封属就是再也不回皇城的命。宁愿在边关落塞偏安一隅也绝不能搅进皇城风乱,这是皇朝贵族心知肚明的宗理。 谡深狐疑的看着她。 “家父,对谡王早有不满了。” 不满?!就算有不满,也是谡王对柳绯君心怀不满吧。谡深没有开口,与二小姐拼的就是耐心。 “小妹在东周遭人虏劫的时候,泷亲王曾亲帅人马相救。这份薄情,家父始终记得。”哪怕记着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终究还是记着的。 “受将军所托护送三小姐,得知三小姐路途遭遇不测,谡深也着实自感惭愧。” “泷亲王有大义,有大情,与谡王的事不关己比起来更有王者之风呢。” 谡深分不清柳夕阮那语气是真是假。他们柳家的人说话自带一股阴风。 北疆本是开阔之土,人性豪迈,只是不懂这一脉人怎的比通常皇城人更机警、鬼马的多。 “多谢二小姐厚赞。不过,谡王毕竟是谡王。” “谡王也不过是父亲所相中而已。”她说的,是实情,也是大忌。 接着却是话锋一转,“若是小妹身在。父亲为了笼络亲王,大抵是会出嫁小妹的吧。” 谡深心头一凌。什么意思?柳绯君原本是打算把柳千颜嫁给自己?笼络自己,笼络自己做什么?整个谡国皇脉已经握在他的手上,难道他还想一揽谡国,将分属藩亲郡王都一网打尽! “据说泷亲王身边,始终未曾一个得力的夫人?泷亲王可有看中的小姐,我让父亲与亲王去说。” “谡深府中,已有夫人。” “是前朝长孙相爷府中的七小姐吧?那还不是个嫡出的小姐,怕是镇不住亲王的府邸。” “谡深府邸幽小,笼不下大佛。只愿得一人心,足矣。” 柳夕阮眼中蓦然闪过一缕怨愤之色,令人沉思。 与柳夕阮告别后,谡深更迫切的要立刻返回相山城了。他直觉,这对妖氏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侍卫见主子爷回来一个个睁大了眼睛。 “各个瞪着我干什么?收拾妥当了?待我与谡王告辞后,立刻兼程赶回属地。” “亲王……千侍卫他……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就白天出门,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谡深暗吸一口气。不能啊!可千万不能啊!这若是被柳绯君见着了,认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给我找!”侍卫们瑟瑟发抖。亲王已经好多年不曾沉声嘶吼着下令了。 …… 昏暗的地窖里,摇曳的烛火在头顶晃荡。 青灰色长袍的小侍卫一身濡湿,发丝滴滴答答的滑落着冰冷的凉水。衣袍贴在身体上,露出原本清骨的形体——那是个女儿身呢! “笙儿——”一声轻呼从嘴角溢出。 谡深猛地惊醒过来。怎么会?怎么又开始做那样的梦? 一片暗不见底的血池之旁,年轻的男子合衣而躺,眉宇轻皱,似乎正在凝神细思着什么纠结的事情。 他是谡国的王,也是血池的主人,谡渊。 血池是他无意中在先王的书房里发现的暗阁,滑过长长的通道,眼前蓦然一层灰暗。他以为自己瞎了,但是在指尖摸索到脚边的石子,敲击之下发出的火光中,他明白自己并没有瞎。 从小在宫廷长大,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宫廷中还有一处所在。 整个皇城底下,四通八达,可以抵达皇城的各个角落。前人们不知为何意而打通这些螂道。 光从黑暗的结构,局促的照明就可见当初并非为了任何宏达的事情而建筑的。 谡渊独自一人,在作画之余抽空下来,还要注意不被身边的任何人发觉,无论是自己的侍卫,宫廷的宫女、侍官,他无法相信任何人,因为每个人都有可能是柳绯君的眼线。 他对这个亦父,亦师,亦友,亦臣的老家伙已经厌恶透顶。甚至在噩梦中都一遍遍的想要杀死对方。因此谡王睡眠很少,很浅,他担心自己的梦言梦语会被传到将军的耳中。 从而破坏彼此之间平和的关系。 但自从找到了通往地下宫廷的入口,仿佛一切都有了宣泄。在这里没有一个旁人,连一只虫子,一只老鼠也没有。 刚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直到无意中躺在潮湿冰冷的地面上睡着了,一睡竟然整整消失了一天。幸而那阵子柳绯君忙于排兵布阵,并没有在意他。 地底下的空气中流动着,让人昏昏欲睡的气息。 即使带足了火把每次也只能摸索一小段距离,大约半年之后他才找到了那片血池。那是红棕色的液体,并非一定是血液,嗅上去并不臭,也不黏稠。 谡渊自顾自叫它,血池。因为是他发现的地方,这里没有人约束他,没有柳绯君,也没有朝臣,更没有胆敢拒婚谡王的柳府二小姐。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起初,他只是凝视着。终于有一天按捺不住,他试探着走了进去…… 血池很深,很宽阔,仿佛无边无际,可是明明看得到尽头。 用眼睛看上去,用手摸上去,在烛光照耀到的范围内,水波是不流动的。可只有身体浸入其中才能感受到,里头盘旋着巨大的水流的力量。 从忐忑局促的心情,年轻的谡王慢慢的松懈下来。 他知道自己应该扒在哪一块突起的岩石上才不会滑下去,哪里的水流最为温和,不会冲刷他的肌肤。 当水流拂过身体的时候,比任何一个宫女的抚触都更为惬意而温暖,安全,舒适。这方神秘悠远的血池,更像是一个懂他的人,而他更愿意把它当做一个女子。 第一个被谡王用来献祭的是个宫廷小倌。 他探头探脑的在书房外,自从谡百绛被迫“仙逝”之后,这个书房就被柳绯君封闭了,只有偶尔进去打扫的宫女。 谡王却不知为何突然频繁的进出其间。谡渊从里头走出来的时候眼眸中闪烁着阴翳的黑色雾光。有那么一刻,感觉到内心里空前的强大,再也不用惧怕柳绯君了,再也不用于趋炎附势的朝臣面前谨小慎微了。 他是王,谡国之王,九五之尊,帝王之降。谡国之疆,莫不在他的掌控之下,何惧他人! 小侍卫看着谡王,谡王也看着小侍卫。体内有血液疯涌,他一把掐住了小侍卫,喂到自己嘴边,一口咬了下去…… 待清醒过来,谡渊意识到自己臂弯中的小侍卫已经断气了。尸身枯竭,就像被吸干了一样。 诡异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恐惧或者惊慌,而是厌恶的扔开了小侍卫的躯体。半晌后才意识到不能就这么扔在书房庭院前的过道上。于是吃力的拖动起来,一直拖进了书房的暗门,拖进了血池……对任何朝代的宫廷来说,都不乏悄然消失的生命。 只要离开久了,他依然是那个懦懦的,寄人篱下的卑微谡王。只有浸入到血池中,强大的一瞬才会漫上眼眸。 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清醒过来,已经看到了眼前曼妙而清丽的女子。她的脸庞那么熟悉,沉思许久才豁然想来,她就是那个小侍卫!兄长泷亲王身边最护着的小侍卫。 原来……是个女子呢! 他不能放她走,因为她见到了他的血池。 他没有回宫,所以一定是从城里其他的入口进到这个通道,然后自动自发找到了血池。在之前,他从来没有走过其他的出口或者入口。 他害怕自己会迷路,自己会死在螂道里。这里没有人会发现他。而且不用思考就能想到柳绯君一定巴不得他死,在他消失后随意找一个借口,另立新王。这不正是柳绯君最擅长的么。 他不能死。更不能孤寂的死在一个没有人会发现的地下城中。 “你是……?”从血池中吸饱了满腔的孤勇,他觉得自己又可以了,又可以面对那个诡异的,眼神笃定得令他深感不爽的神秘女子,兄长为何会仍由她女扮男装混在随行队伍中? “我说我是亲王夫人,谡王会信么?” “你是……乾州老相爷府上的那位小姐?兄长当前的夫人?不该啊……” “有什么不该的。” “为何你要……” “为了伴夫君同行啊。路上恐有不便,故而男装示人。” “可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谡王啊。” 柳千颜看着他,心底里隐隐的焦虑。这小子,还傻傻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皇城,宫廷啊。” 摇了摇头,“看来先王离世突然,什么都没有交待好吧。” “你说什么?难道你认识这里?不可能。” “这里是谡国的冤孽之源。是无数枉死之人的残骸。聚集而成,形成冤池,盘旋不去,只得以帝王之尊降压,才以暂且安宁。知道你祖上都是些多么软弱的人么,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王,却为了私野,逆天而行。终有报应。” “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柳千颜怪异的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不记得了。” “你!胆敢戏耍本王?真以为是兄长的夫人,本王就拿你没办法了。”谡渊虚张声势的叫嚣着。其实心底里也在犯难,怎么就把人带进来了。 这女人要是出去,胡说八道一通,自己不就惨了。可要是把她结束在这里,以谡深的秉性,怕是不能善罢甘休的吧……唉,难了。 “谡王。”柳千颜缓缓开口,“我,不是你能随便杀的人。如果有那个心,尽早作罢。还有那个叫作久光的侍卫,他是泷亲王的人,也不是谡王你能够觊觎的。” “胡说。谡国上下,有什么是我不能碰,不能占有的!?” “谡王,凡是先扪心自问一句,配不配。” 黑色的阴雾从血池之上朦然而起……柳千颜静静的看着它。心底叹息了一口,怕是——救不回来了。 第89章 命比纸薄 “听说又死了一个……” “这都是第几个了?第三还是第四?” “第四个了!” “倒还是有女儿家肯嫁进府去?” “有!怎么没有。那是相山城城主,谡国泷亲王,东周王亲命的泷西固王呢。那身份显赫得天独厚,别说死了个女儿就算满门灭族也是要巴结不可。” “唉。就是可怜了那些年幼的姑娘们。” “可不是!而且传言亲王府邸有个蒙了脸的姑姑,半张脸跟鬼魅似的,凶神恶煞。都说每个嫁给亲王的小姐儿都要经过姑姑验查,九死一生……” “真真造孽啊!” 笼纱女子停在溪边,静静的听婆姨们鼓叨了几句,眼睑儿弯起来,笑了。 “哎哟,小娘子!你怎的在这边洗帕子?这边水脏,得到上游去。” “不碍事,帕子也不捂脸,就凉凉手臂就好。” 有一个婆姨认出了女子,“这不是钱塘庙里布施的小音娘子么。” “唉,是的。” “娘子终日不用真面示人,只是一心向佛向善,真是难得!” 笼纱女子依旧不言语的笑了一笑,然后继续走自己的路。 “看来也是个苦命人呢!” “可不是呢。瞧那双眉眼风流滋润,却从不肯摘下面纱,不知是经历了什么?” 苏音回到亲王府时一抬头就撞上了门楣挂着白色灯笼。 立刻恶怒暗生,“奇犽,把灯笼摘了。” 侍卫奇犽匆忙的由门里头奔出来,“可是音姑姑,孟州金堂爷府上二姑娘的忌日还未过头七呢。” “乾州长孙府的七小姐不大后月就要过门了么。现在就摘下来,不吉利!” “是,音姑姑。”奇犽动作麻利的动手了,心底却还是不住的嘀咕,姑姑也太不通情理了些,那二姑娘才来府上不些日子就染上恶疾,连主子爷的面都没见两次人就挂了,主子爷到底心好,还给厚葬了,怎么不可怜。 可对金堂爷来说到底是嫁出去的闺女了,也不好回头祭拜,多挂几日白灯笼又不碍事。 说起来他们家主子爷也挺克内的。近几年来好多家相门侯宅送来的千金小姐统统都是入府不久就相继沾染恶疾去世,至今亲王府中竟无一正夫人之位。 自从前往东周替辅政大将军柳绯君寻回了幺女尸身后,由大将军保荐加封为亲王。算是新王继位后同辈中头一个册封的亲王了。 可见谡王对自己这位兄长的重视与当年先王的无视不可同日而语。 泷郡王当年接管相山城后疯狂扩军,养兵过万,手下强将无数。 千骑踏入东周,以援猎匪寇为由,一马平川肆意而窜,东周王几次三番严令告诫无果,只得向柳绯君服软,柳三小姐在前往东周途中遇害实属东周之过,东周愿意永结同好以慰三小姐出使之缘。 柳千颜入殓的时候其实用的是衣冠冢。 谡深在匪寇的山寨池底找到了她,却已经是一堆白骨。 整个寒风夜寮一片茫茫血海,听说是远古山魈不知被何妖惊动,齐齐出洞,不仅百姓遭殃,山林匪寇也难逃一死。 东周朝野始终不愿清缴,其中很大的原因也是因为畏惧山魈。 东周人怕山魈,泷郡王却是不怕的。循着匪寇和山魈的尸骨一点一点的找,终于找到了那血海深池。 堆满了尸骸之间只有一件小小的衣物入了他的眼。 据说见过那片血海池回来的侍卫无一不大病一场,甚至有好几个病着病着半夜就再不醒来…… 可是泷郡王却活的好好的,因此也有传闻说都是假的。人都是泷郡王命属军杀的。 总之泷郡王命人送回皇城给柳绯君的棺椁一路上还发生了许多事情,都是与山魈魑魅魍魉有关,却始终没有一个传言被证实。 谡深去过一趟北疆,身边只带了鬼刃一人。除了当时郡王府邸的侍卫没有多少知道这件事,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去做什么的。 北疆大郡,是北疆后人对它的称呼,此地多年之前曾是天宿祭司驾鹤仙去时的祭坛。 谡深走入那片残石垣立的荒地时,莫名的就悲从中来。 天宿祭司是诞生于北域的天劫之人,又被当时百姓奉为神之后裔。他们能洞悉人间一切。却唯独不能涉足人世纷争。 不知何缘,当年却有一位天宿祭司中的长者违背了祖训初衷,强要收一个螣旗氏人为弟子,宠爱有佳。为了让螣旗氏能够崛起,不惜持旌坐阵,为其卜测天机。 石垣刻载,螣旗氏族人丁稀薄,天宿祭司就为其造大军。那被称为鬼斧神兵,乃亡灵之族,氏族血脉之分身。惨绝天环之理。 而要镇压鬼族之军反噬,天宿祭司必须以己身之躯孝尽天尤。 那之后天行一族就此没落,一代一代愈发稀少,直到彻底消亡于北域疆土。 谡深找了无数人,收买回来无数的藏宝图,无数自称是天行后裔的当地巫蛊,但没有一个人说得清祭坛所在的准确位置。 他背着铁锹,与鬼刃两个人,深夜矗立在荒凉的祭坛之地。咒月升起,突然一道白光吓得连鬼刃都跌坐在地。 “郡王……!” “跟上去。” 白光所落下之地,两人开始凿土。白日睡于土丘入夜才跟随着白光。终究发现了那已经被尘土掩埋的祭坛天池。 他看到了一棵树干,粗壮的,犹如人形一般的树干,生长出来的枝丫就像人的四肢。 鬼刃在江湖游历许久也从未见过如此树干,阴气森森鬼气重重。“郡王,是否要烧了?” 谡深并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看到了树干底下压着的灰色土壤,蓦然明白过来,那都是活人盐化了的白骨。 他只记着她的话,以谡王之尊?释放老者?可是这里并没有活人呐,也没有需要他释放的人…… “郡王,这树干?” “带回去。” “唉?!” 只有到了北疆才知道弱肉强食,是有画面的。强盛的氏族统治着弱小的氏族,弱小的氏族源源不断的供应着女人,和孩子…… 必须是襁褓中的婴儿,出生百天之内。 都说从北疆回来后的泷郡王像变了一个人,愈发的阴沉,寡言,常常对着后院的假山发呆,驻足一站就是半天。 摘下来的白灯笼被扔到了地上,还来不及拿去烧毁。 谡深回府时一脚踩在了上面,皱了一下眉,“怎么放在这里?” 奇犽匆匆的跑来收拢了去,“正要拿去烧掉呢。主子爷您回来啦?” “谁让摘下的。头七都没过……” “是音姑姑。” 谡深默默的吸了口气。苏音和温子合一样都是浠水郡都炸毁时残存下来的。温子合断了半截手臂,苏音毁了大半张脸。 对于浠水郡都的百姓谡深多多少少是抱有愧疚的,苏音无处可去这副尊荣又不好再嫁人,希望能够余生留在府邸里做一个看家婆也好,谡深就允了她。 “姑姑说,长孙小姐就快来了。不吉利……” 谡深再次吸了口气。金堂爷,长孙相爷……一个个都当他是乘龙快婿呢! 他倒也并非对这几家的姑娘全无好感,只可惜这些人家的闺女们,命如纸薄。 从乾州到相山城的路也不远,却走走停停,花费了比平日好几倍的时间。 “姑奶奶呀,再耽搁下去,您别说吉辰良日了恐怕婚期都要过了吧!” “姑姑这般着急不如嬷嬷前头先赶着去相山城?我随后就到?” “小七祖宗欧!这嫁人的是你,又不是我这老太婆。” “一听说亲王府里死了个夫人,慌忙着急就把人送过去,是正是偏都不问清楚,呵——,我这感情不是出嫁是赶着给人当洗脚婢呢。” 听出七小姐话里头的不得意,吕姑姑知道是小丫头还跟她爷爷长孙相爷在生闷气呢。 长孙相爷其实是前朝老臣,先王当年慌忙出逃寒了一班老臣子的心,而谡国年久不治民怨纷生自然矛盾都在谡王一人身上。 相爷便是那个时候意气用事离朝罢官。然而谡国未见政治,自己的生活倒先寂寞了起来,门可罗雀不说竟然还有贼子找上门来,隔三差五的讨要赏金。 不给赏金就打砸门面。至于报官是不可能报官的,谡国上下官民一心,什么个尿性没有比罢官后的相爷更清楚的。 先王众多皇子中没有一个是相爷看得上眼的,因此他头也不回根本不可能继续效忠谡渊。 眼看曾经不得势九皇子泷郡王谡深异军崛起,相爷才想起来谡百绛原来还有这么个儿子。 印象中九皇子确实是与其他皇子略有不同的,具体哪里不同只怪这个皇子离宫太早,相爷也不记得了。 可当他准备巴结早已成为泷亲王的时候原来早有人一波一波的铺好路了。听说头一个就是当年对谡深有知遇之恩的棠削菊棠大人。 棠大人家子孙辈出,唯独稀缺女儿。好不容易培养起来一个,奈何年少的谡王身边已经有了柳绯君的次女柳夕阮。与柳夕阮相抗衡自然占不到优势还处处受制。 棠大人便一鼓作气准备围魏救赵,于是将仅剩下的宝贝送到了边疆泷亲王的身边。 谁知不出几日竟然就传来水土不服身染恶疾的噩耗。棠削菊火烧火燎快马加鞭将皇城太医偷偷送了过来,人还没到,死讯已经先传出了。 接二连三,源源女眷,总是有人愿意不顾山高水远将女儿放逐异地。可这位新贵泷亲王府就像有诅咒! 娶一个,死一个。 有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的老道说这是命犯了天煞孤星。府邸相克女主人。 有人迟疑犹豫了,毕竟前丈人自然没有现丈人牢当。也有人另辟蹊径,譬如眼前这位长孙相爷。在众孙女中挑了个岁数,样貌都差不多的,不用顶好,死了也不可惜。 也不说清楚是去当亲王府正夫人还是偏房的,总之先送人为敬。 长孙玻琦心里有怨气完全情有可原,相爷过去与这位九皇子大概点头之交都不到,最多就几面之缘。 随随便便送自己孙女过去,就差说是去寄住的了…… 好在听说亲王府里有个管事姑姑,但愿是个明眼人吧。唉! 孩子的哭声倒是响亮。长孙玻琦极尽拖延为能事。 从马车窗户边缘探出了脸,“外头怎么了呀,匡叔叔!” 匡姜令,人到中年一腔抱负踌躇满志无功而返,当年……年少无知着了相爷的道,一同罢官离了皇城,如今沦为村野更夫,带兵打仗是不可能的,连抓抓土匪都嫌对方跑的慢。 听闻泷亲王大肆招揽,麾下属地军各个人中龙凤,无数皇城子嗣不远千里而来投效,心动了呀! 于是说服了长孙相爷,由他这个老将亲自护送七小姐前往亲王府以示敬尤。 至于能不能回来么……呵呵。 “小孩子不懂事,打翻了鸡笼。”毫无起伏波澜的语调。 “小孩子最怕鸡了,为什么要打翻鸡笼!” 匡姜令内心吐槽无力。你七小姐怕鸡,不是天底下所有的小孩子都怕鸡。普通村民的小孩谁家还不是抱着个母鸡直接入睡的。 就听到走地鸡小贩不依不饶,“打翻了鸡笼,都得给我买下来!” 前头不远就是集市,看来大家都是来走商的,于是就有路人劝和起来,“不过几只鸡,又没摔着又没跑,何必为难这位夫子呢。” 穿着灰色长袍一脸干瘪文弱的男子眉宇紧皱,显得格外紧促的样子。 他的身边围绕着五六个孩子,大抵都只有四五岁模样,只有一个男孩显得稍长一些,打翻了鸡笼的就是这个男孩。 鸡贩抓住了男孩的胳臂没松开。 怪异的是这个夫子打扮的男子,他不去与鸡贩商讨反而强行反向去拽男孩的另一条胳臂。男孩背后有个更小的女娃使劲的哭。长孙玻琦在马车中听到的哭声就是这么传过来的。 匡姜令自诩是个匡扶正义的人,看着看着就来气。 走上前,两头一推。灰袍夫子和鸡贩都撒开了手。 他一把将小男孩拢到自己跟前,“你们该买买,该商讨的商讨,光拽个孩子做什么?” 鸡贩连连怒斥着,“与你无关!”,反观夫子倒是紧抿着嘴唇,始终不愿开口的样子。 匡姜令最讨厌鸡毛蒜皮的事了,一手把小孩推向夫子,刚想教育两句,不料孩子往后退了一步,“我们不认识他,他要抓我妹妹!” 男孩子不似小女孩哭得声嘶力竭,说话非常清晰。 “啊?”匡姜令低头莫名的看了看小孩子,再抬起头看向灰袍夫子的时候,那个男人居然宛若无事发生,拢住其他几个年幼的孩子,背转过身,走了…… 小男孩一手拉住背后小女孩的手,一手拽着匡姜令的衣摆,死死都不肯松手的架势。 “喂,喂?夫子啊,你家孩子……”不要了? 匡姜令只好付了几个钱给鸡贩,也没拿上鸡。一抬腿,男孩子串着小女娃还挂在他衣摆上…… 吕姑姑见人散去才走了过来,“匡兄弟怎么还收了两徒儿?” “呔!别提了。不知哪家书院的夫子,做事这么不牢靠,两学生丢下了都不管。” 于是一整车人都顿了下来,轮番“逼供”这两娃到底从哪儿来的。 “我们是十里庄的。”男孩子到底口齿清晰。 吕姑姑继续耐心追问,“这个是你妹妹呀?” “这个是隔壁王婆家的妹妹。” “你们怎么不跟着夫子一道回去呢?” “那不是我们夫子。他是过路的,我看到他用甜果骗了妹妹出来就跟了出来,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 “啊?是骗小孩子的妖人……”姑姑看向匡姜令。 匡姜令扶额,“刚刚问过去,十里庄也不远。送去就知道了。” 吕姑姑脸色不善,“这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抵达相山城啊。” 匡姜令看向前方,“其实,也不远了。此地已经算是相山城的外县了。” 第90章 不会后悔 长孙家的“送亲队”连夜一路逃入相山城。 苏音半夜被吵闹声惊醒,赶紧点了风灯披上外袍走出门查看。 “怎么了?!奇犽!这是怎么了?” 自从经历了浠水郡都被炸一事后,她时不时的会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火海中,她的房间里常年摆放着一只浴桶,浴桶里有水,却不是用来沐浴的,而是自保。 在那场爆炸中死了无数的人,其中也包括她的弟弟妹妹们,她的脸也被压倒下来的燃火的木梁砸毁了,她一度想过去死,可是心底总有那么一个声音告诉她,不甘心!你不该甘心的。 这个时候弃她而去的泷郡王回来了,泷郡王心疼的看着他所有的百姓,所有的城民,其中也包括她。 于是她又回到了泷郡王身边,所有过去不快乐的记忆都消失了,唯独那张脸……可也是因为这张脸,谡深不再对她有任何苛责,巫蛊婆姑的事情算是彻底翻篇了。 奇犽正在找人去城外属地军营把主子爷请回来。 “是长孙小姐入城了……” “长孙玻琦?怎么这个时候。” “唉,别提了,姑姑。他们马车被毁了,马也死了。有个护将一身挂血,也不知道是谁的。身后追着大批手握锄头、镰刀的十里庄百姓,非得要抓住这伙人不可。” “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哇,姑姑。我不也是睡了一半被吵醒的么。闯城门的人自称是长孙相爷府的七小姐,是来伺候我们亲王的。城卫不敢不开门,可十里庄的百姓声称那伙人是抢孩子的土匪,一定得打死……唉!” 机会来了。 苏音拍了拍奇犽,“这么晚了,等天亮再去请亲王回城吧。” “哟,这怎么行?西北侧城门口的人还候着呢。” “你陪我去看看。” “姑姑……姑姑,这是光我们俩出面可不好吧?” “长孙小姐是亲王未过门的夫人,人还没进城就被百姓堵了。这事传出去,是对谁不利啊?” “咱主子爷?” “当然啦。” “行。我陪姑姑去看看!” 快走到城门口的时候苏音才仿佛刚想起来,“奇犽,你还是去请亲王过来吧。” “唉?姑姑不是说长孙小姐未过门,现在与亲王相见不好么。” 苏音蹙着眉头,“可你倒是看看,长孙府这送人过来的规矩?大半夜的入城,连庚帖都不先顺一副入门。哪里有一点正经人家的样子?” 反正横竖姑姑说的都有理。奇犽也费口舌误功夫了,一转身就朝着属地营那边跑。属地营其实距离浠水郡都更近一些,但奇犽也顾不得许多了。 人人都说泷亲王身上有魔咒,入门的媳妇来一个死一个,可千万别让这位长孙小姐打破了禁咒人还没入门就被打死在城门口了…… 苏音走了出去,身边有城卫护着倒也不怕那些粗野山民。 长孙玻琦此刻的模样是真的狼狈! 虽然在长孙府中不过是三房四代的孙女辈,长孙相爷好歹也是个文人,是相府。自己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什么时候这样发足狂奔的跑过山路了? 马车叫匡姜令给丢了,为了阻住后头那些揣着火把气势汹汹追赶的猎人。这些猎人真的是与山中野兽为伍,玻琦心底也怕。 一路上奔跑绣花鞋掉了一只,让吕姑姑回头去捡,可是追赶的人又近了不敢落下任何一个,只好缠了帕子在一只脚上,跑着跑着还是膈出血泡来了,此刻一高一低的蹲在地上,疼! 好在匡姜令不愧为老将,能夜观星象的,拼命带头疯跑在前终于把人带到了相山城城门外,可是年轻的城卫见了他们身后一堆追捕的村民居然不肯开城门让进去。 吕姑姑只好仰头腆着老脸喊起来,“我们是从乾州过来的长孙相爷府的七小姐和随从!老相爷慧眼识英雄认相山城的泷亲王为可交识之人,七小姐是来与贵亲王联姻的……” 城卫这才端起了弩箭,暗加火矢,冲着追赶不止的村民簇簇两箭以示警告。 可城门半天了却还是没有开…… 姑姑上前去问了几次,小城卫十分不确定的说已经让人去亲王府请示了。 长孙玻器默默的掩住脸,唉……这次丢人丢大发了。但愿消息别太快传回乾州去,不然母亲大人又得跟着被一顿数落。 这一等不仅长孙小姐的体力耗尽,追着的村民体力也耗尽,于是双方纷纷席地而坐,头上有相山城的城卫看着,两拨人马都望风不动。 走出来的是个轻纱蒙面的女子? 吕姑姑先站了起来,拽了一把身旁的长孙小姐。 这会儿蓦然想起来不是说亲王府中有个管事姑姑么,难道就是眼前这位? 吕姑姑年长几分,于是亲稔的上前拉起了苏音的手臂,“敢问是亲王府来的姑姑么?”那语气真比奔波在外数年回乡见着亲人还亲。 苏音却冷冷的摆脱了手,“这位大姐,难道我们见过?” 吕姑姑原本的笑脸收拢了几分,暗中感觉情况不妙。 匡姜令是个耿直的人,两步上前,“我们是乾州长孙相爷府的人,特来拜会泷亲王。就问姑姑是不是泷亲王谡深府上的人吧,若是赶紧将我们小姐接回家去,这一路真是给我们好跑……若不是就回头早点睡吧,也不用大半夜还出门看热闹。” 哈!口气倒是居高临下。 长孙相爷前朝老臣,那在以前的确身份要比九皇子的谡深高了许多。眼下却早已风水轮流转,谁高谁低还不一定呢。 想搭了泷亲王这条道回宫返潮?随便送个阿猫阿狗来未免太看不起人了呗。 “我是泷亲王府的管事姑姑苏音没错。但恕我苏音眼拙不认得眼前各位。要入亲王府登门做客,不是不可以,相山城的城主泷亲王在谡国是出了名的开门好客,门客无数。请问几位可有拜帖?可有私荐?既然是登门做客,哪有半夜入府的道理。还请各位明日一早正式登门拜访吧。” 转身便要走,匡姜令急了,这人给她一走城门一锁,后头的追赶的村民还不闹翻了天? 正要阻拦,两旁城卫噌噌的亮出了手中兵器,匡姜令惊了一惊。打发这几个小卒还不是翻手之间的小事,可此刻一动手…… “唉,匡叔叔啊……” 长孙玻琦强忍着脚上的痛,缓缓的走了过来。目光深谙的盯住了苏音,好一个软硬不吃的姑姑,看来日后自己在亲王府的日子没自己想象中那么轻便了。 “苏音姑姑,长孙府的人不懂事,玻琦在这里以主子的身份给姑姑先道歉一声。但我们确实是长孙府的人,姑姑不该不知道长孙府与相山城亲王府联姻之事吧?” 苏音不得不停下脚步,作为管事姑姑自然必须是知道的。 “深夜造访有违常理,却有不得已的苦衷。”长孙小姐目光毫不忌讳的瞥向身后席地而坐的村民,“路中遇到了些麻烦造就了些误会,此刻自身难保不得已还请亲王府出手相救。” 话语间的姿态倒是够低了,可眉眼间那副高傲……苏音狠狠剐了一眼远处的村民。都是没让你们吃饱么?不知道跑快一点的! 谡深随奇犽从城外属地军营赶回来就看到已经发了狂的匡姜令。 匡姜令本就神勇异常,平日陪年轻家将试炼至少也要四五个人对战,如今发了狂更是数十人都无法压制他。 “亲王!……”见到城主回来城卫也是非常的激动,“这个疯老头子已经打死好几个人了,城外十里庄的村民没有办法,只能放出猎狗和黑熊和他搏斗,结果他连猎狗和黑熊都给人咬死了!” 以为匡姜令只有蛮力的就大错特错,匡姜令有着很强的身体意识,哪怕他的精神已经背叛的躯体弃之而去,可是躯体自身依然知道该如何自保,该如何进攻。 站在一侧默默看了几眼的谡深便知道这个人不好对付,是个意识和对战功底都很浑厚的人,“去找渔网来,越多越好。” “是,亲王!” 谡深令人在四面八方布置上渔网,形成八个角围布之势力。一边令护卫不停的冲锋,分散匡姜令的注意力,在进入八角围捕网中心的时候,一声令下,八个角同时贴服在地,以身体重量压住渔网,不给网中之人活动的空间。 谡深跃步上前,剑鞘反转猛的一击,砸在了老将后脑勺上。 挨了一下,匡姜令非但没有失去活力,却更加的暴怒了。 恶狠狠的瞪向砸他的人,双目充血而喷张。谡深被那双眼眸盯了一会儿,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你们几个,压住了。谁都别松手。” “是,亲王!可……要压到什么时候呀?”亲王也没交待,径自居然就走了? 苏音正在府中调制药膳,她现在一个人就要管着整个亲王府上下的餐食,还要照顾那些年纪尚小的护卫,挺忙碌的。 一阵风吹来,脸上薄薄的面纱不由得被风吹落了。露出了白骨森森的半边脸来…… 苏音的房里没有铜镜,不喜欢能照出人脸的溪水。她甚至害怕抚摸自己,只有吃斋念佛的时候才能让内心得到一点点的平静。 可惜这份平静也总是持续不久,耳边的风言风语总是令她心焦。 不断的有人在打听她的来历。由于出手阔绰,经常有人夸赞她人美心善,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大太太,才会不求功与名的来布施予善。 亲王府中是不能有女主人的,这一点苏音再坚定不过,没有女人能忍受自己家里的管事姑姑是个丑陋不堪的女子。 虽然她信任谡深会善待她,可谡深最多只会送她一处房子,一片农田,或许是一间店铺,而她却要靠勤恳劳作才能勉强养活自己。 要受到街坊四邻的闲言碎语,要在每次上街的时候如履薄冰。 她不想要这样的日子。 亲王府中那些可口讨人欢喜的小侍卫们会忘记她。毕竟泷亲王才是他们的主子,亲王府中的人才是他们的家人。 想到这里苏音叹了口气……谡深年龄早就不小了,应该不是朝中老臣们眼里的乘龙快婿第一人选。 奈何如今谡国上下还处于兵荒马乱中,皇城又有北疆柳绯君坐镇,墨旗一族做大,其他人也没有乱世称雄的信心。因此无尽的边缘化。 都看准了泷亲王是一匹黑马,哪怕他本人并不热忱,也源源不断。 苏音自觉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的,她一直在等,等一个不算那么出自名门的,也不是嫡长之女,娘家必须是书香门第,否则容易出泼妇。 最重要的是性格努实乖巧。原本看了长孙小姐的庚帖还挺满意的,一心一意等着她来。 乾州长孙相爷就是个前朝不得势的老臣,身上尽是读书人的迂腐之气。七小姐更三房四代完全不招人重视的野丫头。 可是在城门口大深夜中一瞧见那伶牙俐齿的丫头,眉眼间尽是股精明气。苏音就怒从心起。 这丫头还敢质问她!翻了天了不是,这种死丫头连门都不能让她进。 嘴上说着,我信了你的鬼话。这就去请把人大轿来抬你进城。一扭头就让人立刻关上了城门,声称自己已经鉴定过了,外头的根本不是什么乾州来的长孙小姐,而是江湖匪拐,专门欺诈骗人的。 不知怎么得了长孙小姐要入城的消息,就扮作一行人招摇撞骗。 途径十里庄还拐走了村民一窝孩子,村民自然是不肯善罢甘休,这伙骗子胆子也是肥大,居然还敢半夜冲城想进来? 不存在的! 城卫关上了城门,撤走了城楼上的弓弩,外头静默候着的村民看清了形势,知道相山城的守军不会护着这群人了。 十里庄上其实还有苏音的一个老熟人,就是断了条胳臂,为了谋生只能装作瞎子测字的温子合。 苏音在巷角里抓了个睡着像老鼠似的发出吱吱吱声响的小乞儿,赏了块饼让他去给温子合带句话…… 谡深从外头进来的时候,苏音脸上的纱还没有掩上。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纱落下来,她才会偶尔容许自己吹吹风。 谡深看到她脸的一瞬间,那表情压抑不住的震惊。身后的小侍卫就没成想,“咿呀——”一声惨叫。跌跌撞撞向后逃了出去。 谡深假意清了清嗓子,低头给苏音笼上面纱的时间。 第91章 和睦 第91章和睦 没有人知道谡深回来了。 他没有去临城或是相山城,而是去了浠水城。 拿下辽夏城的时候,他亲自命人打下了城楼上辽夏城的城牌,广招工匠在城楼上刻上了浠水城。 如今那血红的漆字格外刺目。 “城门已经关了,你们干什么的?” 谡深被城门下守军喝住,起初还有些局促,怕被对方认出来,可是很快释然了。 从关外驿馆找来的马夫是个顺溜子,很懂得如何与这些守军打交道。 “官爷,车里是我家夫人,病的甚是不得了,怕是熬不到天明了。” “晦气!来干什么的?” “听说城里有个名医……” “哪里来的名医?”守军嗤笑起来,“有名医都被抓去临城了。我们这城里住的不是土匪就是流民,你们还来找什么。”说完身旁另一名守军士兵还好意提醒他们,“看到了没有?”指着远方不见一物的漆黑,“过了那片黑山头,就是灯火白昼的临城了。什么好的,有名的,都在那儿呢!快去吧。只要有钱,临城的城门是一年四季不关的,给了银子就能进,人间仙境啊——” 马车夫为难的侧了谡深一眼,想探探这位老板的底气。 谡深出手就是阔绰的,看起来是家底殷实之人。而且身上有一股天然而成的贵气,所以明眼的马车夫私下有了自己的考虑。 “这位老爷,这位小哥说的也没错。浠水城以前吧其实叫做辽夏城,是曾经东亲王的属城,那时候确实挺壮阔的。可惜风水轮流转啊。看官人和车里这位夫人的打扮是从北方来的吧,你们对南疆略有了解就会明白了……这样吧,我还是送你们……” 谡深阻住了他,“不。我们就在浠水城。” 见老板家的如此执着,马车夫暗自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都说北方的人倔头,看来是没错了。偷偷从衣兜里把玩着一颗泥丸似的珠子。 这可不是普通的泥巴珠,这是南疆各城之间的硬通货。是从临城流转出来的,遇水化开了成泥,搓开了晾干变成粉末,轻轻舔几口,美妙入天! 临城里的富老爷玩的都是这档子事。临城要美人有美人,要舞娘有舞娘,要歌姬有歌姬,要仙官有仙官,要什么没有?已经玩不出新花样的就开始流通这样的药珠,别说还挺行。 马车夫也心疼呀,这颗药珠是他拉了不少的达官显贵才攒下来的。 可谡深给的却是更硬通的金珠。这个马车夫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药珠在南疆几大城池中流通,再往远了去就未必了,可金珠却是出了亥朝已然能够流通的,这一比较力见高下。 一见药珠,守军就来了烟火气。 “哦。是你家夫人快不行了吧?那可是要紧事,有什么比治病救人更重要的呢?没事没事,这种事我们守将大人一定能理解的,赶紧的,快进去吧……” 谡深眼瞅着马车夫默默将一颗泥丸似的珠子塞了过去。 马车夫回到车上,继续扯起缰绳的时候,谡深忍不住问了,“刚才你给的是什么?” “没什么。也是一些药罢了。” 将两位贵客送到浠水城中最出名的鸿家医馆,收了金珠,马车夫心满意足的走了。 临走还不忘提醒谡深道,“老爷,夫人的病在这里养着就是,但那临城啊老爷一人也可得去一去。” “哦?临城有什么让你们如此推崇的。” “有仙子啊,嘿嘿嘿……”马车夫一脸,大家都是男人,你懂得。 谡深将崆峒黎扶下了马车,暗中歉意道,“冒犯了。” “不碍事。亲王也是为了路途方便。” 鸿家医馆的一家三代谡深都是认得的,虽然没有当面见过。 鸿老太爷,鸿非。长子鸿大,次子鸿二,家中没有姑娘,鸿大由于早年被老太爷试药太甚身子骨已然全部掏空,成了个半废人。 不过鸿老并不在意,一句,“你未必活的比我久,我养着你就是。”听说鸿大自求一死数次,都被鸿太爷妙手回春救了回来,还被当街示众,展示自身医术高明。 鸿大求弟弟杀了自己,鸿二碍于老父亲权高位重不敢造次。 倒是鸿小小,鸿二的独自,鸿太爷长孙,生母是药农出身因此天生一股奇异的药味百毒不侵,继承了太爷不拘一格的风派。 大伯说自求去死,父亲又不敢动手。鸿小爷就各种去抓毒物,草青、冬蝎、蜈蚣、蚂蟥……抓回来就放在瞌睡中的大伯脸上咬。有一回给咬成了猪头,没死成,但苦不堪言日日痛哭,鸿太爷大怒,打折了长孙的腿,还把长子药哑了。 就这样一家子,谡深拿下辽夏城的时候,整个医馆闭门不开。 属军招募大夫,鸿太爷直接把自家长子抬了出来送到了军营,说要参军。 浠水郡的百姓迁入城都的时候,鸿家难得开门布粥,三天三夜。结果第一天喝了他家粥的百姓一个个上吐下泻病入膏肓,连属军之中也有中招的。 属军将领大怒,要砸了医馆,鸿二这才出面说愿意免费帮人治病,求放过医馆。听说那之后回家再没走过正门。 属军将领好几次上报谡深,这户人家不能留,这户人家太刺头了,早晚闹出麻烦来。谡深却觉得这户人却绝对不会成为反叛的势力。 “他们不过是以自己的方式护卫自己的家乡罢了。” 在辽夏城正式更名为浠水城之后,辽夏城中的原住民逐渐意识到了这位翼亲王的决心,以及这位亲王的容人之量。叛逆的心思沉淀了不少。 鸿家医馆照常开业了,只不过永不收治浠水郡来的人,也不医治属军。 莫名的倒是对相军和相山城格外友善。 谡深当时也不以为意,可能就是觉得相山城与辽夏城遭遇相似吧,因此鸿家医馆并不排斥相山城。 目送马车夫离开后,谡深有些感怀的站在原地四周了望了一圈。他对浠水城是有些偏爱的,浠水城与相山城相比更沉淀了许多,这也与两座城池的前城主不相同有关。 谡海本身就是个奢靡的人,而谡子谢却截然相反。若非谡子谢的私生子在相山城发生了意外,或许与谡深之间的关系不一定那样水火不容。 不过已然过去的事情不宜多思。 谡深扶了崆峒黎,“找个地方先休息一晚吧。” 崆峒黎略显得有些不自然,“听亲王的。” 突然背后的门打开了,正是医馆的大门。 显耀的红漆大门,主人家张扬的性子一览无余。 “来求医的?”开门的是鸿家管事,也是第二代了,第一代管事与鸿太爷一个辈分,身体却远没有太爷的硬朗,早已归于尘土。 管事的长子便继承了老父亲的职务,继续伺候着性格乖僻跋扈的老太爷。 谡深直言道,“并非求医,不过是路过。” “路过?马车刚好停在我家门口?当我家医馆是驿站不成。” 谡深被这管事呛笑了,果然是什么样的主子养育出来如何的下人。 “打扰了。” 管事虽然不懂医术,但随着老太爷久了,多少有些眼力。 “这位是夫人吧?瞧着气虚而促,像是有隐疾?” 崆峒黎倒是无大病,不过之前一直操劳身体确实虚弱,再加上被柳千颜拖入温泉池中,醒来后头脚乏力,看人眼前总觉得蒙了一层雾似的。 谡深挡开对方要把脉的手,“长途奔波,气虚难免。” “拿夫人不当人是不?” 谡深愣了愣,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说自己。想着这位老太爷也不是什么病人都收的,于是道,“那就请鸿家老太爷出来看看?” “老太爷在院子里头坐着呢。你们随我进去吧。” 崆峒黎把了谡深的手臂,心说,又不是真的夫妻,还真要进去看啊? 可那管事已经推门入院引路了。 管事的反应突然让谡深觉得有些怪异起来,真就跟了上去。 鸿太爷果真坐在庭院的太师椅上,椅子边还摆着茶盅和暖茶炉。 正长吁短叹,见管事引了人进来,有些兴冲冲站了起来,“来看病的?” “嗯,是。”管事连忙挤眉弄眼。 “去堂屋吧。” 谡深和崆峒黎随着管事一顿转,坐下后还立刻来了婢女斟茶递水,甚至还上了些垫底的果点。 崆峒黎低声道,“这医馆怎么看着这么像黑店啊?” 谡深无声的笑了起来。不知鸿太爷听了如何作想了。 一会儿管事就搀着老太爷来了。 老太爷进门前早已十八遍的打量完了两人,连连暗中拍着管事的后腰。 干得不错啊,小子!这两人一看就非富即贵,这一笔都的赚了。 “两位,远道而来?” 谡深正经答道,“饶北而来。”饶北就在北疆偏西一些的地方。由于地势不便,与南疆城池通商并不多。 “哦,哦。挺远嘛。”随即看了一眼身边连连点头的管事,“吴管事跟两位说了吧,我这儿看病可不比外头,药到病除。” 谡深配合道,“是。” “所以嘛,我这里诊脉的费用自然要比外头高。” 鸿家在谡子谢坐镇辽夏城的时候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医馆了,尤其是老太爷出一诊就够普通人家吃一年的了,如何沦落到今日需来主动宰客? 谡深似想到了什么,说,“来的时候听到守城的将士说,城里已经没有什么名医了,都被招去了临城……”谡深本来想问的是,鸿家作为城中最着名老牌的医馆怎么没去。 不想鸿太爷没听完就暴躁起来,“别听那些没眼力见的狗崽子说的!什么名医呀,都些只知唯利是图的二椅子!贪财贪色,唯利是图!哼,本以为那个翼亲王已经够烂的了,没想到这个洛郡王更混,什么都只知道听女人的,是还没断奶吧?!” 老太爷骂的可认真,丝毫没有看见一旁管事的挤眉弄眼。 注意到谡深的神情探究了起来,管事害怕谡深是什么来路不明的探子,一转身这些话就流传到了临城那里,到时候鸿家的日子怕就真过不下去了。 “我说老太爷啊,您真是喝多了……您别说了呀……” “我哪儿喝多了?什么时候喝多的!从我十来岁跟随师父出诊以来,滴酒未进过。唯独几次醉了也是为了试药,我老头子一辈子从不贪杯。” “是是是……老太爷您说的是!” 谡深好奇问,“是洛郡王招揽了全城的医者去了临城?可是为了治什么奇难杂症?” 老太爷一脸不屑,“奇难杂症?不务正业兴风作浪也算奇症的话,就算!” “临城无难杂症,谡辟——我是说洛郡王为何招揽大夫入城?” 老太爷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不就是为了城中无大夫可用,凡是得了病的人不得已都得去临城求医。普通人家,入临城都得交钱,这不是丧心病狂贪财无度还能是什么?我看真有病的就是那个洛郡王自己!可惜就算他跪到我面前,我也不会救他!” 这狂妄的语气,不愧是鸿老太爷。 身后的管事脸都绿了。 见谡深绕着洛郡王招医的事问个不停,真以为是临城来的探子了。 都差点要给跪下了,“我说大哥,是我错了!不该带你们进来。可是我们鸿家医馆也苦啊,如今城中就剩下些穷人,全家病死了也买不起药,一个个就知道在门口求,老太爷嫌烦人,药铺都不开张了,偶尔还要施施药。可是临城开收门店税赋的一点不少,还因为我们家是老字号,编派了最重的赋税,摆明了就是故意刁难老太爷的。老太爷真不是故意说郡王坏话的,老太爷年纪大了,就那脾气……” 谡深按住了管事说下去的势头,“兄弟别误会,我不是从临城来打探口风的人。” “那你在门口徘徊许久,还故意跟我进来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我只是好奇。” “你真是从北方来的?” “原本也是从南方出去的。” “哦,”老太爷像是瞬间明白了,“游子归乡。” 这句话后,气氛逐渐的松弛了下来。 管事甚至因着饭点快到了,主动邀请起谡深留下共用。 饭桌上谡深详细的了解到了鸿家医馆的难处。不仅鸿家,还有浠水城和相山城同时面临的许多困难。 谡辟肆意敛财,不顾百姓死活。 两座城池不仅要承担赋税,还要供养庞大的相军和属军。 属军扩充庞大,层次不齐。 老一批的属军早就不满谡辟管辖,奈何走投无门。 “新属军卫,人数众多,兵强马壮,所用武器和铠甲都是最精良的,每日肉食无度。他们守卫着临城,临城彻夜城门不闭,车马不息。有钱人都急着往那里赶,城里有最好的歌舞院馆,最好的酒肆,最好的医馆,最好的私塾。十步一岗,百步一哨,财可露白,无奸无盗……” 鸿太爷无酒自醉,越说越快,最终竟然摇了摇头,擦了擦眼角。 这个狂妄肆意了一辈子的老人,谡深不免有些感触。 离开鸿家的时候管家送了崆峒黎一包药,“这是老太爷的好意。” 谡深谢过。 管家欲言又止了片刻,谡深和崆峒黎都是敏锐的人,立刻意识到管家还有话要说,“吴哥有话直说无妨。” “我见两位必是出身非凡之人。两位可否移步,跟我去个地方。” 管家带谡深两人绕了一处桥后,那里横七竖八躺了不少的人,一眼看去竟以为是死尸,仔细看才发现有人在动。 “我们老太爷虽然嘴里骂的凶狠,但年纪大了心地逐渐柔软了。这些人常年都是我们鸿家在照顾着的,可是鸿家的家产也就那么些,老太爷当年排斥翼亲王是有原因的,不仅仅是因为翼亲王强取豪夺。” 谡深不解道,“翼亲王是做了什么嘛?” “倒也不冲着翼亲王,而是冲着谡氏。老太爷年轻的时候想去宫廷当御医,一路考取都官顺顺利利,谁知到了皇城反而被人刷了下来,仔细一问是宫廷里有嫔妃的兄长要入朝为官,可是没有了名额,就占了御医的官头。老太爷去打听了,回来说那人连个私塾都没上过,大字不识两个,老太爷一气之下就去告御状,结果被人活脱脱打了回来……” 崆峒黎悄悄瞥了一眼谡深,担心他会感到被冒犯,然而谡深全无此意,接口道,“前城主东亲王不也是谡家的人?” “东亲王与谡家的血脉已经远了。何况东亲王是武将出身,直来直去,不讲究弯弯绕的。” 谡深点头道,“明白了。” “不过现在看来啊,那位翼亲王已经算好的。老太爷那样针对翼亲王,甚至是浠水郡来的人,也没见翼亲王打击报复的。这位洛郡王可不同,前一阵子封了医馆大门,这一阵子软封禁,你们入城的时候也听说了,但凡有求取请医的,都被招呼去了临城,再下去啊医馆就要关门大吉了。” 崆峒黎与谡深对视一眼,都心底明白了管家的言外之意。 谡深开始掏腰包。 崆峒黎也褪下了手上的镯子。 管家挡住了崆峒黎,“夫人这就使不得了。我鸿家医馆虽然缺钱,但也不至于缺到这副地步。两位能出银子,能出多少都是有心,也算是为浠水城出一份力。” 与管家分别后,谡深静静的站在高台上了望着黑漆漆的浠水城。 他交托给谡辟的目的,不是为了眼下这样啊。 “亲王。” “是我做错了。” “亲王会拿回浠水城的吧?” “不止是浠水城。” 第92章 南疆之棋 “长得真美!”她一手握住了野丫头的下颚,狠狠的抬了起来,凑到自己的鼻前闻了闻,苏音是个女子,不可能不嫉妒貌美女子,哪怕对方身世卑微地位低下,来路不明朝不保夕。 以前的苏音姑且只是斜睨两眼,而如今的苏音却是连正眼多看一眼都会刺痛自己的心骨。 “凭什么……你就能那么美!” 一刀下去,鲜血从肌肤里滋滋的冒出来。准备交货的小厮就算真心疼了,此刻也不敢多说什么呀,万一退货呢? 刺啦!又是一刀。小厮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 “姑姑呀……这划花了,可就不美了呀。” “你知道什么!半路遇到劫匪,九死一生逃了出来的人,怎么能够这般如花似玉呢。不缺胳臂少腿已经是万幸。” “啊。原来是这样呢。” “疼么?”苏音这话是问着来路不明的野丫头的。 可是那丫头抬起眸子对视向苏音的时候,苏音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嚯!怎么会……怎么会这双眸子如此熟悉?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不疼。”丫头的嗓音静静的,并不纤细,带着一股与生俱来般的沉静。“姑姑买了我的命,我就是姑姑的。” “哈哈哈……好。聪明的丫头。果然叫人省心。” 苏音拽住了丫头的手,“现在你就跟我回去吧。你要记住,我,才是你的主子!” 女孩没说话,默默的听着。 “你,就是乾州长孙相爷府上的七小姐。路上遇到劫匪,那个劫匪长得……若是亲王让你辨认那个人,你万不要直接指认他,而是要恐惧,尖叫着避让,逃的越远越好……亲王要什么,你就给什么,把你能给的都给他,明白了么。” “是的,姑姑。我会把能给的,都交给亲王。” 她不是头一个踏入这扇门的新娘,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长孙玻琦的到来让亲王府中兴奋了那么半个时辰。接着大家纷纷干着自己的活去了。 但也有人暗中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这位长孙相爷府上的七小姐,不知道……她能不能熬过那场诅咒? 她身上有着特别的气息,生人勿近的,不容惊扰的。 苏音姑姑是这么解释着,因为一路上遇到了劫匪,遭到了打劫、杀掠,受到了极大惊吓,所以有些反应迟钝。 大抵是四五天后,在苏音的亲自指引下略微熟悉了亲王府的规矩后,这位新入门的也不知是偏房还是正室的长孙小姐见到了自己的“夫君”,亲王府的主子爷,泷亲王谡深。 个头有点窄。眼神很空,经常答非所问,看起来有些……痴傻? 这是暗中观察后的鬼刃得出的结论。这番结论当然被一五一十只字不差的汇报到了谡深的耳朵里。 谡深只有一个困惑,“她真是长孙府的七小姐?” “知道的,该问的,姑姑都问了一遍了。答的七零八落,但绝对是长孙府的小姐没错了。” 人,是肯定不会认错的。这是眠牧寨的小厮敢用信命担保的。 除非长孙府的人亲自找上门来,但大抵不会的,苏音对此很有把握。 “那么就请姑姑多照顾这位小姐儿吧。” 走到泷亲王面前的时候长孙小姐一贯暗无天日的眼眸中蓦然亮了片刻,很快又熄灭。旁的人或许都没有发觉,只有始终目光不移紧紧盯着的苏音没有错过这一幕。 不过她心里没有计较太多,或许是被泷亲王的相貌震撼吧。谡深是刀削般硬朗坚挺的容貌,这与先王谡百绛与当今谡王谡渊略有些不同。 放到史学家笔下来说,会评论为由于他早年少年时候的江湖阅历造成的,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可以帮他洞穿许多不法之徒的阴谋,刚毅坚韧的脸颊消瘦的形体可以凸显出贵族的气势,让人不敢欺压打压他。 以当年郡王的分封郡都来说,浠水郡都实在是毫无油水可图的地方,为了生存下去克勤克俭是必须的,谡深偏不是一个严人宽己的伪君子,加诸累年征战,形销骨立也是容易理解的。 但总的来说还算一个相貌堂堂的亲王,尤与那位尸骨无踪的侧亲王相比。见过谡海画像的人都忍不住感慨,果然是人如其名是个胃能通海的人呐! 长孙玻琦小心翼翼的姿态令谡深暗自有些不舒服,但人家初来乍到又路途颠簸遭遇不幸,精神头出了点异样不便苛刻。 “有惊无险既然平安抵达,本亲王这就让人捎封信去回长孙相爷吧。” 长孙小姐的表情异样的动了动,视线却不由分说的看向了苏音。 “你是听不懂我的话,让苏音给你解释?” 她又怪异的摇了摇头…… 本想说让她速速去辨认匡姜令,看看是否劫持她的土匪。可见着这丫头的反应,谡深又有点不忍起来,都吓成这副模样了,再见着劫匪是不是该吓傻了。 这原本就已经够傻了。送来之前庚帖上可不是这样写的呀!岂不是童叟无欺,专欺他泷亲王嘛。就算他克妻克夫人,也不该这么故意损他不是。 那一日谡深没有立即返回城外军营,苏音让奇犽去问是否要与长孙小姐同寝。 奇犽惊的眼珠子都掉了,“姑姑呀,咱们爷又不是登徒子,也不是没见过女子,这长孙小姐奇奇怪怪的,口齿不清看起来完全已经吓傻了,你让咱爷如何下的了嘴?!” 苏音是有些暗喜的,下不了嘴最好。但面上还是要教训几句。 谁料,天要下红雨是挡也挡不住。午夜时分,谡深书房里的灯一熄,竟然没有径直回自己的卧房而是去了长孙小姐那里。 去的时候长孙玻琦房里的灯已经灭了。 “人没睡。”鬼刃十分笃定的回答道。 “你怎么知道?” “听那呼吸声,不像睡着的人。” “你隔着门还能听到呼吸声?!” “爷,我隔着一堵墙都能听到隔壁侍卫的放屁声……” “……” 谡深轻轻抬手敲了敲门,门很快打开。卸了白天怎么看都不合适的整肃妆容,鬼刃提着的风灯烛火下,少女脸印涟出来,竟然有几分精致,几分纤巧,让人忍不住往深了看去…… “咳,”鬼刃压低了嗓音,“亲王,您不进屋去?” “这是长孙小姐的屋子。”言外之意,她不请,他如何进。 偏是忘了整座府邸都是亲王的,他才是主子。 鬼刃乏了,不想陪着吹冷风,“长孙小姐?亲王等着您请呢。” 娇嗔…… 长孙玻琦没说话而是后撤了半步往一旁闪了闪,意思你要进就进,不进拉倒。 哟呵,这两位主子……鬼刃摇了摇头,把风灯把手往谡深手里一放。鬼刃是没什么长序之分的人,泷亲王也素来不与他计较。 端了风灯把手倒显得局促了,“长孙小姐?在下可否进去?” 不知是夜深了的关系还是两人单独相处的关系,泷亲王倒是变成了不安的那个人,反观长孙玻琦却沉定了许多。 “亲王是要进来么,亲王想进来的话进来便是。” 谡深也不揣着了,抬脚走了进去。玻琦在他背后轻手轻脚的关上了门。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的时候,空气中仿佛也听到啊呜一声的叹息…… “亲王今晚是要在这屋子里入睡?”风灯的光隐隐卓卓的,谡深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仿佛……遇见了故人? “亲王可要洗漱?” “啊,不需要。” 少女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他知道她要干嘛,是替他宽衣。可背脊的汗毛竖立起来,无端的凝结的气氛囚住了他的感官。 为什么,会……紧张了起来? “长孙小姐……” “亲王喊我一声,颜儿可好?” “什么!” “炊烟的烟,烟儿。是我的乳名。娘亲说,亲近的人之间才可以互唤的。” “烟儿……”烟儿,颜儿…… “亲王的肩骨可真硬朗。”她的浅笑从他的耳旁掠过,带起了一阵莫名熟悉的微弱的气息。 他下意识的抬起手想拂开它,却被一双柔荑轻轻握住,指尖柔软触过掌心,一下一下仿佛就撩拨在心弦上。 “你……” “亲王累了,睡下吧。” 他果真累了,微微一闭眼就统统都忘记了。忘了自己身处何方,身畔何人,忘了他其实不是来睡觉的,他是要问她一件事,乾州长孙相爷府上院堂牌匾上的题字是什么? 那题字是相爷的传家宝贝,普通的外人是根本见不着的。 主子爷起的比平日迟晚了些,鬼刃寻迹摸了过来。 正在院子里兜兜转转的奇犽一把挡住,“鬼兄,干嘛呢?” “得去军营操练啦。” 奇犽挤眉弄眼半天才意识到以鬼刃的道行,是根本体察不懂男女之事的。 “我说鬼兄,主子爷昨晚上才来看望了新夫人,军营里又不是离了主子爷操练不下去。你自己先回去不行么。” 那语气一副你就不能看看山水,看看人情? 可偏偏鬼刃就是不看人情世故的,他不是奇犽这种公子哥,来的时候意气风发耀武扬威觉得自己不是开天就是辟地,操练了几日后果断回到了亲王府里当个看家护院的小护卫,还自得其乐觉得是亲王的眼中宝。 “我陪亲王回城料理家务,自然得等料理完了一同回军营。” 奇犽小孩子心性,鬼马神功的,见鬼刃当真有些置气反倒语气好了起来,“不是。鬼哥,我也不是非要赶你走。可是你看呀,咱亲王府里头来了好几位夫人,都如过眼云烟,人说没就没,这样下去咱主子爷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后呀?” 有个后?有个后关他们当侍卫的什么事。那也是亲王自己该操心的事。 “难得主子爷认清了行事。这次也没硬骄着,自己就进了长孙小姐,哦不,现在是咱亲王府夫人了,主子爷都暗自着急了,您可不能去破坏啊。” “我破坏什么了?” 话音刚落,门吱呀的开了。两个铮铮铁骨的汉子诡异的站在门口,那场面跟站了一群观摩房事的婆婆妈妈差不了多几…… “哟,哟,夫人您起了啊?咱爷醒了呗?我找人过来伺候?” 长孙玻琦披着外氅,长摆及地临风摇曳,加之身形单薄消瘦纤细尤长,别有风情。 鬼刃看着她,眉宇间却不禁紧皱起来。心底嘀咕不已,为何……如此眼熟? 奇犽推了推他,“别看了!是不是看傻眼了。” 鬼刃却突然袖中寒光一闪,是他贴身护命小刀,刀锋一转锋口向几,然而动作却十分果断干脆带起雷霆万钧之事,恐怕冲着的人是奇犽这样的氏族子弟出身也难免要被惊吓。 “嚯!鬼哥你干什么……” 人已经冲到长孙面前,刀背离她眼珠仅半寸的距离,奇犽吓得身子一前一后晃动,想要跌到又想要跑过去阻止,可深知已经晚了。 若真要伤着长孙小姐,恐怕命都已经交了。 “鬼刃。”屋内低沉的声音响起。谡深其实并没有下床。 他刚醒。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看着门外日头初上便猜到是晚了。因此鬼刃才会寻上门来。 竟然,与个陌生女子同寝,一觉能睡那么沉么!? 鬼刃收起小刀,默默向后退去。 目光却还是步步紧逼的凝视着长孙玻琦。 她看起来不是个练功会武的人,否则早已会有格挡的趋势,那是身体本能的反应,可她竟然只是安静的站在原地。 到底是吓傻了,还是……她真就丝毫不怕自己杀了她?到底哪里来的勇气和笃定呢。 听到谡深起来的身影,长孙玻琦反身走回屋内,谡深看了一眼她的脚,竟然是赤足走在地上的! “你……不冷么?” “多谢亲王关心,玻琦不冷。”她特定咬重了自己的名字。 令谡深惊讶的是,她不知是什么时候起的,竟然已经上了一层妆容,犹然恢复了长孙相爷府七小姐该有的端庄,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眸似乎自有主意。 白天看她,果然与夜晚若有不同……念头一起,谡深不由暗自一骇,怎的竟会如此想? 可身子已然自动自发,走到她的面前将她连人带衣拢抱起来,转身放回了卧榻之上。 “你且休息。我走了。” “亲王……” “叫我谡深便好。” “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什么……时候……他紧紧抿住了嘴唇,露出沉思的模样。他本不是一个多情流连之人,儿女寻欢于他不过是常情人伦,自然身为相山城城主,谡国泷亲王,为谡王镇守一方疆土,太过跳脱随性也不好。这是他在民间时候向先生学到的第一课,水至清则无鱼。 但要他假意沉迷其中却又违背天性。 况且昨夜其实……说出来可能不信他并没有做什么,却是这个远道而来的相门小姐对于床头安余之事颇通惊华,仅是指间深索即令人面红耳赤、欲罢不能…… 谡深猛地扭开头,想走。长孙玻琦却悄悄一指勾住了他腰间束带,猛地一用力,他便凑到了她的跟前,“心里要念着烟儿,要记得常回来。不然,烟儿被人欺负了也没人做主。” 第93章 邻家小白 鬼刃夹刀,一步抵在谡深马前。 “你让开。” “亲王!”鬼刃一手勒住战马缰绳,单膝跪倒在地。“亲王,请三思后行。擅闯东周境内,您贵为相山城城主,镇守西南方的泷亲王,您的身份不是普通百姓可比。既然三小姐还活着,何不与柳大将军讨要文书,以谡国上下之力,请取汤泉老树根下之水?” 谡深脑中回闪过柳千颜眼中的绝情,柳绯君眼中的绝情。 他们不是普通的父女。他们之间没有寻常百姓家的亲情。 做父亲的可以肆意出卖自己的女儿,做女儿的可以毫不留情抛却父亲。 柳绯君当年将幺女送去东周,未派一兵一卒守护。女儿客死异乡也草草了事收场,只求东周王一个有愧于心,便是两国间长久之睦。 柳千颜虽活在人世,几年来既未回到皇城,也未回到北疆,可见她对父族一脉心中并无记挂之心。 她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却独独找上了他。该是心底无人,唯独念他了。 想到这里谡深便要策马动身。 当年他无兵、无权、无势,属地军虽强悍却人数稀少,不足与东周举国一战。 而眼下今非昔比。哪怕仅以一己之力他都敢长驱直入,与东周王叫嚣到底。 “鬼刃放心。我不会逗留太久,也不会明目张胆的进去。这次带的人都是夜魅旗的,擅攻略、擅机谋,我们不过几十人,私服入东周,取到汤泉水手立刻潜伏而出。” 他的目光随之掠过身后一干人中打扮最为突兀的男子,那是风家铺子的浅堂。 汤泉水,乃老树根下沥干而出的树脉血水,需如何取,取多少,如何运,还有赖这位大夫的细密指引。 浅堂本是不愿意去的,私入东周,且是随着泷亲王一干人等多少是有风险的。这还跟药行商贩过境不同。 浅堂本想说自己单独先行,到了汤泉老树底下再做合汇。 泷亲王斜眼睨视着他,“你能确保按时抵达?不耽误我们的行动?若你迟了一分半刻,我便烧了你风家药铺,全族入殓。” 浅堂整颗心为之一颤。还以为苏音够绝了,没想到更绝的人是泷亲王。只不过泷亲王鲜少与人刁难,可眼下若救不回这位烟夫人,恐怕相山城中要陪葬的人不在少数吧。 鬼刃依然不肯松手,“亲王要去,鬼刃必须跟着!” “你留下。保护她。” 鬼刃眼眸中的微光闪烁了几次。府中知道柳千颜身份的,除了他,只有谡深,和已经化为骸骨的苏音。能留下保护她的当然只有自己。因为谡深最信任的人就是自己。 为了安抚鬼刃,谡深下了马,一手按压在部下的肩膀上,俯近他的耳边低声道,“替我看好了她。这一次绝对不能再让她出事。若是……我在东周遇到任何阻碍,我的兵符你知道藏在哪里。派人送她回北疆,不要送去皇城。然后,你亲自来接应我。懂了么?” 鬼刃几次想摇头。不行的!这行不通的。 然而对上自家主子爷真诚而坚肃的目光,他知道没有人能够再撼动他了。 泷亲王不是一个专断的人,在行军治理上不是一意孤行的人。因此他的军营中,他的身边才能笼络到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并不指望亲王真能采纳他们的主意,但只希望有个人能听他们说一说。 谡深就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将者。 但他同样是一个认定了一条路就会坚持走下去,哪怕遇到南墙,哪怕遇到火海,哪怕遇到万万人阻挡,纵使破釜沉舟,折戟沉沙,亦千马万度向死而生。 “亲王。亲王,定要平安归来!”鬼刃单膝触地,缓缓的松开了勒住缰绳的左手,收回来曲于膝上,垂首送行。 “会的。若有不测,爱将要来接本亲王呐。” “鬼刃定不负所托。” 谡深此去,仅带了区区几十人。鬼刃知道他们出走相山城之后就会兵分几路,以各自不同的身份轻装潜入东周境内。 东周王重走商,会敛财,喜爱云游四海,因此边关并不严查。而且谡深了解东周人习性,身上自在散发甚于武士的威仪,容易得到别人的仰视。 然而一旦接近了千年汤泉后一切就变得未尝可知了。 汤泉周围坐立大大小小寺庙无数,聚集了来自四方各海的菩提僧人。他们有些是东周人,有些不是。 他们千里迢迢不远万里聚集在老树汤泉下,不为别的,只为一席之地辩经论道。 他们可以一坐,数周,不吃不喝不睡不拉,口中念念有词神神叨叨。有人走来或路过时就辩一道,辩完再继续各自过各自的互不干扰。 这种场面一年四季周而复始。鬼刃实在不知泷亲王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在那些僧人面前,两眼底下,堪堪砍到千年老树,取其精华血脉,人称汤泉之水。 但是他相信若是有人能取来,只有他的主子爷,相山城主泷亲王谡深。而他也定然会取来,只为救下他曾遗失的女孩。 “鬼哥!东周境内,无动静。” “鬼哥,东周境内,无动静。” “鬼哥,东周境内,暂无动静……” 一日三报,以保平安。 谡深出城三日后,上升为一日十二报,每一个时辰都有飞马探子来报,但凡迟了一星半点都会遭到鬼刃最严厉的责罚。 此事,非同小可! 关及的是他们的城主,他们的主子爷,是属地军的主心骨,泷亲王谡深。 鬼刃也非常人,他日夜不睡,一刻不离,蹲守在冻泉池边。目光隔三差五瞥过昏迷不醒的柳千颜。 她时而会清醒那么一刻,口中询问的永远只有一件事,“亲王人呢?” “去了东周。即刻就回。” “为何不阻止他……” 鬼刃苦笑,“亲王心性,难道三小姐已然忘了么。”若能阻止,他何不阻止。必然是,他阻止不到。 “唉……”她总是一声长叹。当日若能再醒,便接着问,“东周境内有动静了没?” “至今没有。” “多加留意……”她知道他会留意,鬼刃整个人紧绷的神经都让她略感放心。可是,总忍不住要叮嘱什么,否则岂不是白白醒来。 冻泉底下是火熔冰山,蒸腾而上形成寒气,虽极寒却不易伤神,乃习武之人调养的良地。 因此虽缠有鬼火焚身,柳千颜体内气息倒是稳固了许多。只不过加诸在身上的疼痛也就更甚了。 “嘶!疼、疼、疼……” 鬼刃自岩穴池外听完探子禀告归来,“三小姐?” “没事。你说。” “今日,该动手了。三小姐且再多熬两日。” 那一日天象异变,风卷残云。 冻泉之中,柳千颜突然睁大了眼眸,虚弱的喊着,“鬼刃!鬼刃!?” 可是鬼刃并没有入内,闻声而至的是一个面生的小侍卫,“烟夫人?” 虽然这位假长孙夫人的身份并未传开,不过府中的人都已经知道,她并非真正乾州长孙府的小姐,她甚至可能不是乾州人。 因此也说不上长孙相爷想用一个假的孙女儿诓骗亲王。人是半路上丢的,既然匡姜令是真的,那说明真是遇上了悍匪,否则如此一个犀利老将如何能被伤成个傻子。 但是亲王却称她为“烟夫人”,可见亲王毕竟是个厚道人。已经是他的人了,不管如何因缘巧合都不愿把人赶出府去。 何况这位假长孙、来历不明的烟夫人举手投足间的气息颇有大家闺秀之举。 眉眼间也煞是风姿绰约。格外一股异域之情。有人暗自揣测或许是来自西域的舞娘。连一素面不改色的鬼刃见到她,都不禁要有几分赤颜。 “鬼刃去哪里了?” “回夫人,鬼哥他……率兵出城了。”鬼刃离开前交待过,夫人不问,不说。夫人问之,少说。 奈何夫人心明眼精致人,一眼就看穿了,“亲王得手了是吧。如今在东周该是闹的不可开交了。” 辩经僧侣是不可能主动离开自己朝圣胜地的。但僧人必须都是佛家、博爱之人。他们胸中无世,口中无俗,却依旧珍爱人命。 尤其是天真无邪,牙牙学子之命。 谡深找了几个顽童在溪边玩耍,从上游破开了堤坝一口,汹涌的山泉凌空而下,水流冲的孩童们站立不稳。 侍卫丢了几根枯木下去,暂时阻挡住孩子们被冲走的势头,于是装作不识水性的村民高声呼喊着跑向了寺庙的方向。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大批的僧侣从寺庙跑了过来,无论会不会划水,纷纷一簇而下跃入水中,一人搂抱起一个孩童拼命的往岸上划。 看到全部的人都被救了上来,谡深头也不回立刻带着侍卫冲向了汤泉老树。 夜魅旗下的士兵们各个行动迅捷敏锐,身手骁勇且精通工艺布局之术,早已备好了炸药和锯斧。先隔空一炸,震撼千年老树之根,再和水冲土,翻松埋住老根的泥土,接着修掉旁支,捆住树干,以杠杆之力在远处用石头下压。 不一会儿在僧侣们听闻爆炸声急切赶回来之前,千年之树轰然一声倒于地上。 那一刻,所有人的耳中仿佛听到了嗡嗡嗡的震响,许多士兵和侍卫都捧住了自己的头,捂住耳朵,可那震响却如魔音贯耳怎么都阻挡不去。 “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啊,亲王?!” 谡深沉声深吸一口气,“是千年古树的哭泣之声……” “什么?!!”他们都吓坏了,一个个龟缩在地上不敢动弹。 树会哭?树怎么哭,呜哇哇? 僧侣们赶了回来,看到了已经倒在地上逐渐枯萎的古树之干。 他们纷纷跪下,五体投地,口中念念有词,似是超度亡魂。 其中一个身材干枯瘦小的僧侣走到了谡深的面前,眼中含有泪光却不见半分仇愤的感情,“施主,你赶紧带着汤泉水离开吧。汤泉是东周之物,恐怕东周朝廷不会轻易放过你。” 谡深惊讶的看住他。以为至少有一顿谩骂,一顿斥责,一顿质问。却,什么都没有。他们竟催促他赶紧离开。 浅堂大夫动作飞快上前,几乎就像在与人搏命,不稍一盏茶功夫就收集汤泉水完毕,避开伏跪在地口中依然念念有词的僧侣们大阵,侧身闪到泷亲王背后,“亲王,到手了!我们赶紧离开吧。” 谡深一言不发,静静走到那位与他交谈过的僧人身旁,学着僧侣们五体投地的姿势默默跪下。许久,才缓缓起身。 “全速,返城。” 可是在出了第一道关卡后还是被人拦住了。 由于入境的时候他们是分散行动,可回城的时候却是拥作一堆,乍看起来声势浩大。 谡深一回眸就意识到自己大意了。此刻再想分散已经迟了。 出关公文都是假的,是夜魅旗的人自己制造的。如不仔细查看自然没有问题,一旦经仔细检查毛病就出了一大堆了。 关键是谡深对不同关卡的守将也不熟,一问三不知。 “亲王,汤泉水,耽搁不得!”浅堂自作多情的提醒道。 谡深点了点头,将取来的汤泉水交给一个与鬼刃来历相同,也是民间起道的士兵。 “你先想办法带回去。” 士兵忠君之士,坚定的摇了摇头,“亲王还在东周境内,属下绝不离开。” 谡深简直要怒了,还是压住了火气,“这比我的命,更重要。你带着汤泉水,回去。还有,带上浅堂。” “这……” “本亲王亲自下的令也尊听了么!?” “是!” 谡深为什么不自己走?因为他不能走。他带来的夜魅旗还在东周,这趟本是他一人之事,却牵扯了无数将士,心中咬定绝不能把一个人留在这里。 就算要死,也必须拖回去死。 可他深谙若是为了帮自己离开,这些人是会豁出命去的。 所以他留下,蛰伏在东周境内。只要东周边关加紧布防,不肖几时,鬼刃就会带军来接应他了。 谡深料的不错,鬼刃已经出发了。 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东周王,青城海微服私访出游去了。如今东周境内主持大局的是东周王的弟弟,东周免王青薄沽。 荆条君在世的时候就与这个人非常不交好。荆条君是文治派,而且舌灿莲花,非常得到东周王的赏识,因此虽然出身谡国皇脉血统依然深得青城海的重用和信赖。 青薄沽就不同了,他自幼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马背上开疆拓土,下了马背大字不念几个,一听到老先生的教诲就恼的要杀人泄愤。 千年古树是什么玩意儿?在青薄沽的眼里就是个屁。 可是有人禀报说胆敢砍伐东周古树的家伙居然来自谡国,乃跨疆而为。这就是看不起他东周了。 “不行!得给我抓来,这回长兄不在,我坐镇主位,得好好让他们看看我们东周不是任人欺负的!” 青城海十分清楚如今谡国皇城宫廷中的辅国大将军是个什么人,那是来自北疆的墨旗军首领,北疆墨旗族跟谡国虽然同气连枝,却根本不是一个种族。 北疆墨旗族骁勇善战,雷霆万钧,是真正可以亡命而一战的勇士。 谡国一旦由墨旗族接手掌控,侵犯东周不在话下,因此才会纵容荆条君偷回谡国边塞,只因荆条君与这位墨旗将领素有渊源,是可以谈和之人。 不料荆条君死在谡国山城,墨旗大将的女儿又死在东周,这简直一天世界! 青城海看不下去,只求自己在位之年,谡国内忧不断这位大将军没空来料理外患。至于子孙后代,就看他们自己造化了。 该玩玩,该吃吃,作为东周王绝不含糊。 古巧之人仍需掐指一算,柳千颜却是连掐指也不必了。 听闻鬼刃已率兵出城,默默合了合眼,侍卫已经夫人是累了正要悄悄退出去,柳千颜却纵身而起从冻泉中缓步走了出来。 “夫人……”湿身蔽体,体态婀娜,清羡如仙……侍卫的眼眸直了。 柳千颜却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坏了!时机不对。 “夫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东周。去接我的夫君。” “啊?!” 第94章 洛郡王之死 虽然一干重臣极言相劝,奈何青薄沽根本不是个会听劝的顽固之人,“你们是聋了么!?”他怒斥起来,“是泷亲王啊!相山城的那个泷亲王谡深。还记得他来找那谁……那、那个什么柳大将的三小姐的时候,什么气焰?来我东周如入无人之境!哼,今日还敢微服私闯,还敢砍我千年古树。我要是放他这么轻易回去,我东周颜面何存?!” 立刻有老臣发觉局面不对,大战一触即发,收不住了。 悄悄下令,“知道周王到了哪儿了么?速去,请周王一纸手令,绝不能让免王在这个节骨眼与谡国开战!” 可,已经晚了。 东周皇庭武士军尽数而出,四下追捕,只要逮到谡深行径的蛛丝马迹,不惜余力,横扑而上。 谡深原本带着自己几十人的夜魅旗在边境一带静候鬼刃的消息,只要鬼刃一到,信号一出,立刻破关而走,料定边关守将是不敢轻易去追的。 然而在青薄沽的一意孤行之下,东周武士军就像疯狗一样逮住就咬,草木皆兵。 谡深不得已只能分散了兵力,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身边只有几人随行,深入腹地。 “亲王,您还是先行出关吧!” “不行。只要还有一个人留在东周,我就不能走。” “亲王,您这是何苦……” “要取汤泉水的乃我一人。夜魅旗忠于相山城,忠于谡国,非我一几之军。” 夜魅旗兵长暗叹一声。到底还是泷亲王呀。 随着相山城的壮大,属地军的强盛,皇城之中不闻不问的作风早已令军中众多将士不满。 朝中柳绯君一将独大,他本身就非皇亲血脉,不过谡国境内一支外族,如今却万众之上将原朝老将压抑至深。 属地军中亦不乏皇城氏族子弟,从家书中得知自家父辈、兄弟又受到柳绯君的排挤,家中情形每况愈下不由怨从肝起。 “吾族乃开朝勋臣,为谡国矜矜业业万死不辞。我门上数三将,为先王开疆拓土守一方平安。如今柳绯君居然削去我叔伯官爵,罢免我父亲!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当今谡王又是何等小儿,难道已经是非不分恩怨不明了?” 这些属地军唯一的希冀就是泷亲王。泷亲王手握兵权,驻守一方,又是谡王的亲兄长,当年先王失踪只有泷亲王独自率兵赶回辅助料理皇城民乱。 只要亲王肯开口说一句,谡王大抵是愿意听的吧?所有的属地军心中都有着这样错假的念头。 然而谡深至始至终咬牙不曾发过一句声。连年军饷不至,谡深也未写过一封书信至皇城与谡王。 有人说是愚忠,有人说是畏事,但属地军众万万士兵心中泷亲王绝不是那样的人。亲王定有一天会为天下忠君之士讨回公道! 夜魅旗几十人早已暗中下定决心,一旦出现危及亲王性命的短兵相接,就算违背亲王命令也必须护送亲王出关回到相山城。 相山城不能没有城主,谡国不能没有泷亲王。 鬼刃很快千骑余人抵达关外,守军和气相迎,却始终王顾左右而言他,不肯让鬼刃带兵入东周。 鬼刃立刻意识到东周境内定然发生了什么事。 “敢问尧将,您驻守东周阳明关多年,与我相山城属地军可有任何不悦的接触?” “这……自然是没有!东南诸郡谁人不知相山城泷亲王治军严明,与人为善。只有流民盗匪猖獗之际,泷亲王派兵相援之说,从未有进犯或骚扰之事。” “既然如此,我已明说泷亲王由于个人琐事不得已潜入东周。如今或许已身陷危难,我鬼刃追随亲王多年,奉若兄长族尊,今日不愿与东周为敌,但必须接回我家亲王。” 东周境内阳明关守将尧夏为难起来,“不瞒鬼兄,我就直说了。自北疆墨旗大将军柳绯君接管皇城起,我周王就不怎么主动打扰了。何况本人对相山城中军民也颇有好感。可眼下它形势不太妙啊……我若私下放鬼兄入关,他日一旦追究起来,别说我项上人头不保,跟着我的兄弟们,乃至小弟整族子弟恐都没有了后路。” 鬼刃惊诧道,“怎么个形势不好法?” 一国之君的踪迹素来都是各国严密保守的,但尧夏对鬼刃信得过。以鬼刃在江湖上的阅历,他真要私下查找一个人,没有找不着的道理。 带着属地军千骑之众,依然肯好言相说,可见泷亲王着实没有与东周为敌的意思。 “周王近日又离开宫城,私游去了……” “啊?那作主的是?” “免王青薄沽。” 闻言鬼刃脸色变了变。 依稀记得浅堂大夫说过,要取汤泉水必须整棵砍倒千年古树。 千年古树周围又有寺僧守护,寺僧与东周皇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一旦古树倒下消息会最快的传入皇庭之中。 若是让青薄沽获悉了泷亲王在东周境内,以青薄沽对谡国的宿怨,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放弃这个机会。 “不行了,”他喃喃自语,“必须尽快找回亲王!” 鬼刃在关外进不去。谡深在关内无处藏身。 很快谡国相山城屯兵在外,对东周边关虎视眈眈,随时进犯的消息不胫而走。 东周免王青薄沽明明知道这个局面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却佯装受到了惊吓,命人大肆宣兵,鼓噪百姓军民抵抗来犯谡军,供出谡军奸细泷亲王的下落。 谡深在官府门口见到皇榜简直莫名其妙。幸而已让人送走了汤泉水和浅堂,不至于耽搁了柳千颜的治疗。 一行人已经被驱赶得无处可去,夜无客栈留宿,日无酒肆觅食。 分散后的夜魅族试图破关而出,然而一被逮住,立刻就地正法。 “亲王!不可去——” 听说城郊要制裁自己麾下之兵,谡深坐不住,非要上前营救,被身边的人生生拦住。 “亲王,分明就是引蛇出洞。您万不可轻举妄动。我们要相信鬼侍卫,一定会来接我们的。” 随着几十夜魅旗的人数逐渐减少,谡深明白自己再也等不下去了。 “今夜,子时。召集所有人,一同出关。” “亲王?!您是要强行突围?” “鬼刃的人应该已经到了关外,只要我们能冲出去,就会有人接应。” “是!亲王。” 然而青薄沽却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青薄沽知道,谡深单枪匹马,潜伏在自己境内,根本不容易抓到他。但是,鬼刃就不同了。他率众死守在阳明关不远处,寥寥相望。 于是矛头一转,直向鬼刃所率属地军。 纵使鬼刃再警惕,千骑之军却未必人人警惕。且他们都以为只是来接应亲王,不会与东周武士军正面交锋,于是就在那一夜,被武士军悄无声息摸进了营帐。 待鬼刃大喝一声,千骑奋勇相抗,依旧折损了大片! 鬼刃不得已,只能带兵先行往回撤,“青薄沽,我鬼爷与你势不两立!” 千骑而出,遁回相山城途中却只有三百余人。鬼刃目光猩红,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罪无可赦了…… 武士军倾巢而出,逐之凿凿。 鬼刃勒马回旋。 “今日,是我鬼刃有负亲王之托。于死难的兄弟有愧。”马鞭遥遥指向剩余三百余人,“你们且都返回军营去。” “鬼哥,那你呢!” 追兵依旧紧咬不放,鬼刃义气为重如何能放松的下。 “我且回头与他们一战。倒要看看是他们东周武士厉害,还是我属地军鬼刃厉害。” “鬼哥,你一个人怎么行?!我们留下来,帮你!” “不必。我鬼刃什么时候需要别人帮忙了?”语带嘲讽,但军中稍微了解一些鬼刃的人都知道,他不是狂妄自大之人,谨小慎微尤不为过。眼下如此说,不过是为了打发他们走,激怒众军士而已。 鬼刃回头了。鬼刃是一个人回头。 座下猩红艳阳高赤马,背侧长缨猎矛枪,左手横持黑铁岳母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青薄沽欲灭相山城威风之心人尽皆知。与周王相比,免王更直来直往,没有那么多顾虑与计较。 因此他答应了,只要有功之臣必有重赏那就是真的重赏了。 尤其东周境内亦不乏与谡国有冤仇之将,此刻覆灭了鬼刃为首的属地军,不仅报了私仇,更能在免王面前一举抬头,夺下桂冠。 “冲鸭——” 但头排武士顿了一顿。 “怎么只有一个人?” “难道有陷阱?” “素闻相山城的泷亲王乃囊括四海之人,手下不乏机关算尽的谋士。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等等——此人我认得!……他就是鬼刃。” “泷亲王身侧头号护卫,鬼刃?就是他?看起来也不过尔尔。” “据说此人乃江湖杀手出身。一身横硬的独家冷功夫,阴恻莫常!孤身独坐于此,定然有诈。” “管他有诈无诈,先上去逮住再说!只要我们下手够快,他再机关暗器也难不住我们。” “说的没错啊!” 武士军凶悍而勇。 但,天地变色之际,人心原本怯懦,畏惧无道自然,依然是会怕的。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此刻害怕的不仅是他们,鬼刃心底也在怕。 他从未见过阴云密布,天空泛出隐约绿光的景色。 《四海传》中曾有记载,若是人到了极南亦或尽北,那里的天色就呈现出又蓝又绿的光景,而且那里的阳光也不是一天天的升起,而是连着升起数日不落,又是连着数日不起。 那种景象被术士称之为天龙吞日,是极昼、极夜之色,诡异末幻,充满玄机。 但中原之地,未尝见过如此般神奇天色。 鬼刃心底暗忖,愚生是否得罪了某高深之人,如今大限将至,高深之人觉得追之地府惩罚过于激进,所以今日前来一并前来讨回旧寨? 却是一道灰白色人影翩然而至,由远及近顺夕旦间。 “什么人……!”本是气势万合之音,到了嘴边出来却是犹如耳语。 “是我。瞎了么?” 鬼刃一定神。“三小姐?!你……你好了?” “喊我烟夫人。我是你们亲王认可的烟夫人。” “亲王带着汤泉水回去了?你骗过鬼火了?” 柳千颜余光扫过武士军乌压压万众。“怎么回事?泷亲王呢。” “亲王没有回去?” “当然没有。” “那你……你怎么出来的?” “我骑马出来的。” “可你明明已经鬼火焚髓……” “还没烧死我。我妖道诡骨,一时半会儿烧不完。” “这……” “怎么就你一人?” “我军在阳明关外驻扎等候亲王。不料武士军突然来袭,整装从众而出……我等……等……” “哼。”柳千颜冷笑一声。“所以就独自一人在此等死了?” “属地军乃亲王心血,损耗不得。我鬼刃今日但凡能活,再闯入去向亲王请罪。” 天色,转瞬即暗,伸手不见五指。 前一刻还肆意高照的艳阳仿佛被巨物给吞去了,飞沙走石凭空而来。 “下马。”柳千颜呼令道。 鬼刃随即与之下马。却无意中瞥见柳千颜坐下黑驹良马脊背处有焦黑伤痕,且黑马口中吐着白沫,乌压压的眼珠已经彻底灰暗了。 心底一惊!这马该是死了的……可,它一路是怎么驮着人跑来的? 柳千颜压低身姿的时候,狂风四起,彷如有鬼影藏于其中。呜咽着扑向武士军从众。 鬼刃悄悄,不动声色,潜近柳千颜,暗中伸出手去一探,还未触及她脊背,被灼烧之感逼迫的猛的抽了回来,倒吸一口寒气。 那匹马……是活活被烧死的!? 鬼火撩人,由内而外。鬼火之域是阴主的,只烧被封记之人,除非贴近此人,旁的是不烧的。 柳千颜侧目看向他,“你干什么?” “柳三小姐,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是怨鬼上身,来找你们主子报仇的!行了吧。” “我们亲王可未曾得罪过你。非但从未三小姐,且一路护送,体护有佳。得知三小姐在东周境内遇袭,还不顾邻国之忌趋兵相救。若三小姐真还怀有宿怨,也该放过亲王才是!” 柳千颜蓦然叹了口气,“那时,他去找过我是吧?” “何止找过……” “还有什么。” “皇城之中,三小姐的父亲柳将军下的是衣冠冢。亲王深感有愧,于是在自己书房亦做了一副吊名牌,用以祭祀、凭吊三小姐。” “啊?就是那间被深锁的书房。” “不错。旁人皆不得进。亲王他……” “倒是难得他。” “亲王有心怜三小姐,曾有说起三小姐倒不似将军亲出,竟如此薄待。” 面无表情的柳千颜,突然一颗泪水从眼角滑落。她抬起手擦了一把,静静的盯着手背的湿痕怅然许久。 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孤身一人久了,突然好意惦记起来,感到不适了么。 对!就是感到不适了。这身子骨还真是弱,一道鬼火就能把她烧的七荤八素,眼珠子都冒出蒸汽了。 “三小姐?” “嗯?!” “啊,烟夫人……快看!风沙中的武士军,在自相残杀!?” “嗯。因为,人心皆鬼啊。” 此刻在武士军的眼里,自己的周围布满了敌人。除了自己,就只有敌人。武士军已经大败了,自己奔逃了出来,可追兵方至,凶神恶煞,只剩殊死一搏这条路…… 很快,杀的血流遍野,残肢断臂扑满了追来的一路。 站在风沙边缘,捂住口鼻,不能动弹的鬼刃徉久才咕哝出一句,“他们,怎么……为何我们没有任何异常……” 烟夫人嗤鼻以对,“怎么?你还要拔刀向我啊。”然而低下头,她的手指,从指寸起逐渐衍变成了墨褐色。 时间,方尽。 第95章 起风了 泷郡王在战场上凶悍骁勇,在府里头却是个宽厚的主子。 他的出身,谡国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不是个呼风唤雨的皇子,甚至多年漂泊在外。 连聚拢在他身边的一些护卫、忠士拿出本家的身份也许都要比他高贵。 然而这些人都愿意臣服于他,一来他毕竟姓谡,是皇室血脉。二来是他可包容天下的胸怀。 他的父亲,先王谡百绛待他并不亲佑。可是谡百绛一声号召,那些得了无数封赏、好处,封地连绵不绝的皇子徒孙也不见一个返回皇城协助谡王的。 却只见他一个泷郡王。 说起来也不知该是讽刺谡国皇脉的疏离,还是先王谡百绛的做父亲失败。 泷郡王常年征战在外,父不疼母不在,未有婚娶也属稀松平常。 这样一来郡王府里也没有了当家主母。又是护卫男子居多,大家各顾各的,自从来了这位管事姑姑苏音后,护卫们没觉出多大的不方便,反而得了不少便利,也就潜移默化把姑姑当了半个女主人了。 如何布置厅堂,听姑姑的。如何四季栽种,听姑姑的。 逢年过节该吃些什么,听姑姑的。有门客上门求食,听姑姑的。 总之一切听姑姑的准没错。 郡王也一直对她说,不必拘束。看着办就行。苏音逐渐的没拿自己当外人了。 郡王府常有门客,来自五湖四海。有些是慕名而来投效郡王的,就跟温子合似的。温子合初来乍到,拿着谡深身边侍卫的一枚辟邪铜牌就来耀武扬威,差点被人打出浠水郡。 还是姑姑买菜归来时路过,见到这文人像是有些来头,气派不小谈吐不俗,就是穿着落魄了些。 她在郡王府管事这些年见到了不少走投无路食不果腹的门客,甚至还有对谡国王朝多有不满,力图革新的。她便招待了温子合。 温子合拿出铜牌给她看,声声哭诉,“真的是郡王亲手交给我的呀!” 苏音认了出来,是个小护卫腰上挂着的辟邪铜牌……不由哑然失笑。于是自作主张安排了温子合去了当地一户私塾教书,想等郡王回来再做详细部署。 泷郡王身后带了个小姑娘回来。小姑娘长相圆润可爱,身上的小缎子虽然看着简洁无华,可是一触碰就知道来历不凡。 然而小姑娘虽说人畜无害的幼龄,在不经意间的惊鸿一瞥中却无端总能发现一缕阴翳的光。 听说郡王回府,头一个最高兴的非温子合莫属了。私下找了苏音好几次希望登门索取一个官衙职务。苏音听一同回府的护卫们提起了郡王并不待见这位皇城南院大夫出身的温雅士。 只不过碍于在宫廷时此人几次三番示好投诚,暂且给他一个容身之地。 于是屡屡婉言驳回,“温大夫稍安勿躁。郡王不过刚刚回府,府里积压的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办。等郡王休养好了,苏音一定会提及大人。” “那有劳苏姑娘了!” 苏音这便说起了柳千颜。郡王带回来这位不知来历的小姐儿后亲力亲为事事操心,而柳小姐性子又古怪的很,对旁人戒心极重,唯独倚赖泷郡王。 温子合一听,眼珠子掉了下来…… “姑娘,你说柳三小姐跟着郡王回府了?!到了咱们这浠水郡都!” “对呀。大人何必如此惊讶?” “完了完了完了……本以为有了个栖身之所。看来此地不宜久留!苏姑娘,本大夫初来乍到多亏姑娘不似旁人那样狗仗人势目中无人,给我指明一条活路。今日我也好心规劝一句姑娘,你们泷郡王是被妖女迷了心窍,在阎王路上回不了头了。姑娘也赶紧自找去处吧!” 苏音听温子合说的认真,不像开玩笑。 “大人何必如此说。泷郡王一贯严谨内敛之人,怎会被妖女迷惑?” “你知道柳千颜是什么人?!” “据说,是皇城将士之后?” “她就是当今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北疆墨旗军柳大将军的三小姐。柳绯君用她做人质是要送去东周国以贿赂荆条君结盟的。不过柳绯君自己也是心大,自己的女儿不亲自派人护送,恰好郡王回属地就劳烦郡王操心一趟。谁知那个丫头给你们郡王下了什么蛊!竟然把她给带回来了……你说说,送出去的人质没送到,柳大将军会怎么想?东周荆条君又会怎么想?” “啊!”苏音不过布衣平民出身,哪里懂得这些事,被温子合一说吓破了胆,“可如何是好?我这就回去劝郡王,赶紧把柳将军的三小姐送走!” “没用的。”温子合叹息一声,“那位三小姐根本不是普通人。在宫廷的时候机缘巧合见过一次。那眼神中……说不清,可绝非普通人呐……” “这么一说,我倒也觉着……” “怎么?在郡王府中她也不太平?” “她不许任何人进她屋,除了郡王,谁送去的东西也不入口。送去什么原封不动退回来什么。郡王亲自去劝了还好一些。至于有时候她看人的眼神……如今听大人一说倒还真是!明明就是个孩子,看人怎能如此渗人呢?” “所以呀!那不是妖女还能是什么!……唉,可惜了泷郡王一代将才。可惜了浠水郡苦尽甘来的一都老百姓啊……” “要不大人现在就跟我回郡王府去?大人亲自与郡王说,郡王知人善用,会听大人忠言的。” 温子合开始还有些念头,但谡深给了他块假牌子,敷衍待他,他就意识到自己在泷郡王属地也未必就能风生水起了。而且泷郡王重文轻武,自己不一定有发挥才能的余地。便讪讪的。 “柳三小姐若真是妖,也是千年老妖了。我又不是没对上过,你们郡王只听信她的一家之言,多说无益。不过是看苏姑娘你好心,又对郡王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怕吃了那丫头的亏。” 苏音回去的路上就纠结了起来。她不是一个有大是大非的烈性女子,她只知道谁对她好,她就要报答对方。 泷郡王本来是没有什么需要她报答的地方,人堂堂一介郡王,身尊雅贵,她不过就是匍匐在脚下苟延残喘的小厨娘,求一片栖身之所。 可眼下不就有了她报答的机会了么! 柳三小姐是不该出现在浠水郡都的人。郡王早该一路把她送去东周。现在她就要拨乱反正! 至于怎么做呢……?她暂时还没有想好。不过至于说柳绯君让她在市集上找几个面善心厚又知书达理的丫头入府,特地照拂三小姐一事,就大可不必了。 像温大人所说的,若是个妖女,非得她亲自看住了不可。且要尽快想法子把人给送走。 “姑姑回来了?姑姑丫头没找到么?” 苏音摇了摇头。 “刚郡王说了,给三小姐做几道北疆的菜吧。” 苏音点了点头。 “姑姑怎么了,看着挺没精神的。” 苏音抬眼看了看小侍卫,“没事。可能就走累了。” “对了姑姑,隔几日我们兄弟几个还要去一趟皇城郊的小树林。这趟就我们几个去,郡王不和我们去。姑姑是否有什么要带的,我们也方便给姑姑去找?” “倒也没什么。……唉,你们是去干什么?” 小侍卫眼眶一下就红了,“去接久光大哥回来。” 苏音纳闷,“久光护卫?不是说去了什么地方,自己不能回来?” “久光大哥……是在郊外找寻三小姐的时候,被侧亲王派来的劫匪给杀死了!” “啊……” 一脚踏出房门的柳千颜突然感觉天旋地转,耳目皆慌,思绪怅然,脑袋里嗡嗡作响…… 抬头看去就发现郡王府围墙的西南边角晦光四溅。 长廊外侍卫小哥脚步匆匆,端水递盆,里面铲满了燃烧殆尽的余灰。 “这是什么?”柳千颜一把拉住了正要走远的小侍卫。 小侍卫知道这位柳三小姐是郡王的“心头好”,“眼中肉”,不敢敷衍。 “是祭礼。” “给谁的祭礼?” “给……久光大哥。” “什么?!” 穿着黑袍白衫的道观主正手握桃木剑,袖氅庇褛青丝缚风。口中念念有词。 “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祗灵。左社右稷,不得妄惊。回向正道,内外澄清。各安方位,备守坛庭。太上有命,搜捕邪精。护法神王,保卫诵经。皈依大道,元亨利贞……” “祈阳招魂,一期一会……” 柳千颜信步而上,随手一撩,啪的将燃断一半的红烛抽倒在祭坛之下。 周围站立的侍卫都垂首闭目,不敢看那抽风发癫似的观主。而观主一心只在自己的桃木剑舞的飞扬跋扈,根本没在意竟然有人恶胆而生敢拂落他的红心烛。 苏音听到声响,悄悄睁了睁眼,就看到柳千颜无端的站在观主背后的祭坛旁,目光四处游走,不知是否听信了温子合片面之言的缘故,豁然就觉得她心术不正似有邪恶用心。 快步冲了上去,也不顾正在施法念咒的观主,一把就抓住了三小姐的肩膀。 柳千颜抬眼看是苏音,嘴角似笑非笑扬了一下。 “苏姑姑。松开。痛、痛。” 苏音也不敢真使力,就在两人拉锯间,观主猛然一个回身,桃木剑劈空而下,“喝!恶鬼拿命……” “啊——!!!”一声惨叫。 所有垂首而立的侍卫都被惊醒了。纷纷看去就见桃木剑正中劈在了柳千颜肩膀上。 小小的女孩儿哪经得住这般力道,呼啦就倒在了地上。 侍卫们吓得面色惨白,手忙脚乱扑过去救起地上柳千颜,观主也惊的不行,他劈的明明是恶鬼,怎么就……大变活人了? 祭坛附近,人仰马翻。丝毫没有人注意到,一只小手乘乱撕毁了镇魂收魄的符纸。 扬手一扔,符纸瞬间化为火红色星星点点的灰烬散入空中。 消息很快传到泷郡王处,谡深听到人在自己府中居然还能受伤受惊的,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府中侍卫已经吓的赶忙请来了浠水郡最好的大夫。一个个围绕着三小姐。 就见柳千颜白面如纸般虚弱的躺在那里,见到谡深回来还招了招小手。 谡深一步跨进门,侧坐在她床边,“怎么回事?” 小侍卫抖抖索索。 苏音见没人敢说,便自己开口了,“回郡王,都是我的错!”其实错也不在自己,但苏音这样一开口就是为了唤起郡王慈心,不忍多怪。 知苏音做事向来稳妥,谡深有些不解的看向她,“你的错?你把人弄伤的?” “啊,不是……是、是清风道观观主修仪真人。” 谡深不信神佛,皱起了眉头,“观主来我郡王府有什么事?” 小侍卫替苏音解释道,“是苏姑姑得知久光大哥途中遇害一事,才请来观主为大哥镇魂收魄的。” “什么。” 苏音担心小侍卫说不清楚,一五一十遵着观主的口吻说起,“人有三魂七魄,需收拢入殓一并随冢入土方能轮回转世投胎为人。否则为畜为木,会堕入无间地狱的!” “一派胡言。这你也信。但又是怎么伤着人了?” 苏音自然不好说是因为柳千颜独自跑出去,推倒了祭坛上的红烛,还打扰了法事。只得说是自己看管不力,三小姐午睡醒来没有人照顾,恍惚中走出去,冲撞了观主。 观主正在法事中,眼不能看人世,这才误伤了。 谡深这便被气笑,“够了。以后不要再于我郡王府中闹这些有的没的。我也不信什么收魂之术。” “可郡王,久光护卫死于荒郊野外呐……” 死于荒郊野外几个字触痛谡深,神情霎戾。 “我已命人去抬棺收尸。回来后丰葬厚殓即可。无需过多。” 苏音还想说什么,被身后的小侍卫拉了拉衣摆便只好作罢。 目光无意间斜向一动不动的柳三小姐,只见那双眸子清亮清亮的,似乎蕴藏了无数的寒意…… 似乎、正在嘲笑她? 苏音的心仿佛被人狠狠刺了一刀。 “苏音啊,让你找的丫头,找来了没有?” “回郡王。如今正逢农忙时刻,各家各院都……” 谡深再次打断了她,“行了。我知道了,下去吧。” “郡王,不如就让我来照顾三小姐吧?”苏音的自告奋勇让小侍卫和柳千颜同时侧目了片刻。 谡深却是叹了口气,“她年纪尚小,我是想着给她找个年纪相仿的玩伴好。也好开朗些。” 苏音自忖,这是……嫌弃她年纪太大? 柳千颜却掰着谡深的手,将他原本握着的拳头根根撸开。 “姑姑挺好的。姑姑聪明。喜欢姑姑。” “真的?” “嗯。真的。” “那让姑姑来照顾你?” “好呀。” 柳千颜口头上是答应着,但看向苏音的眼神中却凌然露出一抹冷光。 桃木剑并不锋利一剑下去也砍不出伤口来,找来的大夫说三小姐大抵是受了惊吓,毕竟想想也是,柳大将军府的千金小姐儿,被观主那种江湖术士一吓,倒在地上,出是出不了大病,最多是心病。 可是柳千颜却在病榻一缠几天,日渐消瘦、憔悴,最后连苏音都怕起来。 “任谁看了都不该病这样久呀……” 婆姑多少是过来人,在乡间村落见多识广,低声揣疑道,“会不会是中邪?” “中邪?!婆姑呀,小姐儿是被桃木剑砍了,又不是被什么邪祟侵身。” “那孩子年纪小,气血虚,一受惊又是在祭坛那附近,冷不丁抬回去的时候就被上了身。” “那可怎么办!郡王先说了,他不信鬼祟之物,不许法事再入郡王府。这若三小姐真出了事……我……我可怎么办呢?姑婆。” 姑婆搂着侄孙女儿的消瘦身板,“唉,我可怜的娃娃。你为那郡王也是操碎了心。可薄情郡王能记你几分好呢?” 第96章 联谋 “郡王!郡王!……姑婆她年纪大了,不能送去开山呀!会要了她的命的呀,郡王……” 谡深看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苏音不是毫无动容的,但是他最恨阴阳诡道之说。 当年自己出生的时候,就是一班宦臣舌灿莲花口吐芬芳搬弄是非。 生母为了保住他的性命,以鲜活的族人祭生,那洋洋洒洒的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族人的婴孩…… 母亲的身体本就不弱,常年养尊处优,却因那时落下的心病自后郁郁寡欢再不见半分笑意。 先王父亲看到他的时候眼神中厌恶、鄙弃,戒备、惧怕的神情,在他心口留下的痛不可磨灭。 我是犯了什么罪么?无数个深夜屏气凝神质问神魂。静悄悄的却始终没有一个声音来回答他。 姑婆被押走的那一天,她其实心中知道自己命数已尽。苏音紧紧的握住自己亲人的手不肯松开,姑婆却甩脱了她。 姑婆遥遥的向着泷郡王所站立的位置伏跪下去,神容虔诚而瞻膜。 她是在示弱,哀求,祈和。不是向着谡深,而是谡深身后不知何时现身的柳千颜。 不是柳千颜,而是柳千颜小小的身躯中庞大的灵魂。 用受伤的手抓住了谡深的手指,谡深没待细想轻轻的握了一下,等发现自己指间的血迹才意识到她的伤口已经渗血。 “来人!” “不疼。” 谡深俯身想要将她抱起,柳千颜却后退了一步。那眼神像在斥责他。 “我让鬼刃送你回去。” 女孩儿嘟起嘴,“不要鬼刃。要姑姑,苏音姑姑。” 谡深吃了一惊,“你还要她?” 女孩儿点头,“姑姑不是坏人。是好人。” 苏音走到谡深面前,垂首,俯身,却怎么都无法伸出手去牵起面前的小女孩儿柔软圆润的手臂。 “柳家三小姐!我苏音与你何仇何怨。” 柳千颜走在前头,苏音跟在后头,她的声音不大但柳千颜一定能够听到。 柳千颜停下了脚步,绚丽的露出笑容,“跪下。” 苏音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怎么敢!这个小丫头怎么敢如此羞辱她! “不跪啊?我有一万种方法让你的弟弟,去陪伴你的姑婆,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有本事都冲着我来!你这个妖女……” “妖女啊?妖女可配不上我。与其说我是妖女不如说说你家那位妖妇才好。啊,这么说你姐姐,是不是就不高兴了呢?” 苏音瑟瑟发抖,脸上的血色一丝丝退去,她害怕了。 姑婆,是她的姐姐,亲姐姐。从一出生就带着不一样的血色,被确认为天玄巫女,她成长的比同龄孩子更缓慢,然而某一天开始却迅速老去。 因为父母感到害怕就把她扔进深山老林里,姐姐便来引诱妹妹,让她给自己供吃的喝的,维持生计。而作为回报,姐姐说会为妹妹祈福,姐姐的祈福总是能够应验。 譬如经常欺负家人的宗长一夜之间暴毙了。总是抢夺家中食物的哥哥溺水死了。父亲砍树挖到了金块。层出不穷。 而苏音也发现自己祈求的越多,姐姐老的越快,甚至比父母看去更苍老了。 终于有一天父亲回来后得意的说,家里以后就不用担心再过苦日子了,因为替苏音谋到了一户好人家,去给银商家病入膏肓的老爷子冲喜! 等老爷子死后,还可以改嫁给老爷子有些痴傻的三儿子。父母都很快乐,感觉是祖宗显灵了。只有苏音默默的怀疑起来,是不是姐姐搞的鬼? 果然,原来是姐姐想要离开深山老林了。 “阿音啊,陪婆姑出去走一走吧。” 苏音并不觉得愧对姐姐,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她不过是对人生有所取求而已。 “为什么我就不能像那些名门小姐一样,堂堂正正,明媒正娶的嫁给一个如意郎君呢。” 婆姑笑了,“听说浠水郡涝灾,人烟流失,我们往那儿走吧。” “一样要走,为何不去皇都?” “去了,就知道了。” 见到泷郡王的第一面苏音便义无反顾的陷进去了,可是确认过身份是她高攀不起的人儿。 若是小的时候的苏音定然会遵从父母一辈的生存法则,听天由命。但眼下的苏音早已不是小时候的苏音了。 “婆姑,我们就住在郡王府吧。我瞧着,郡王府挺好的。深墙高院,人丁兴旺,主人也是宅心仁厚。” “我年纪大了,该开口叫我姑婆了,小音儿。” “是的,姑婆。” 他们是远道而来,他们是过客。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背景和过去。连路上捡来的女娃儿都喊她们作姐姐和婆婆。 “不会的,没有人会知道的……” 柳千颜捋了捋苏音额头垂落下来的碎发,轻声耳语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自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让你留在郡王府呢是好好照顾泷郡王的,不是让你尽想着爬上郡王的床笫。女人啊,想的太多,容易老。” 女孩儿伸出手,年轻的女子牵着了女孩儿的手,两人并排的走着却没有人发现,女子的脸上已经失去了人的血色,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柳绯君是真的没有拿柳千颜当亲生女儿了的。自从送了一封语带威胁的信函来之后就恍若无事,风轻云淡。 倒是东周那边荆条君几次三番先锋压境,在谡国边界蠢蠢欲动虎视眈眈。 东周与浠水郡并不相邻,途中要穿越由侧亲王谡海所属的相山县城。 侧亲王与荆条君又是宿敌天仇水火不容。谡深因此倒并未怎么放在心上。他更有隐忧的反而是身在宫廷的柳绯君,若假借夺女的名义侵犯自己的属地,收拢郡王封地,自己就被逼到了不得不与刚登基不久的谡王对立面的处境。 而自己先前还信誓旦旦许诺过谡王,自己的属地军永远都是谡国的军队。 荆条君的东周武士军居然来了!悄咪咪的来了,恍恍惚惚,晨曦初上,兵临城下? 谡深被人连夜喊醒,风火之间披上战袍。 “为何外头一片火光?” “回郡王,是东周荆条君!” “怎么可能……” “属下不确定,但……似乎是从侧亲王属地纵穿而入。” 谡深能打,他的属地军能打,但当敌军兵临城下时就不仅仅是两军之间的事了,是整个城池军民一心的事了。 浠水郡百姓拥护泷郡王,因为他刚正不阿他主持正义不草菅人命,因为属地军强悍驱赶贼寇保护城民。却不代表着百姓都愿意为了泷郡王赴汤蹈火不惜赴死。 “郡王,荆条君的意思是只要交还柳三小姐,东周无意与浠水郡、与郡王为敌。” “郡王,城中百姓……” “百姓怎么了?” “百姓不知听何谗言,纷纷指责柳三小姐乃妖女祸主,求郡王驱逐妖女……” 谡深默然的向后退了一步。 脑海中有个声音隐隐卓卓,“父亲要杀我,因为他怕我”。 谡深纵身一跃跳下城墙。 “郡王!郡王,去哪里?” “先稳住那班没脑子的东周武士。我去去就来。” 谡深推门而入的一刻,须臾间空气一滞,仿若进入了一个诡异的溶洞,世间万物固诞气化。 “是笙儿啊,进来……来师父身边坐。”黑袍白氅纶巾戴发,眸色柔雅似水,气若闲鹤的长者单膝盘腿而坐。 见到长者的那一刻,胸腔翻山蹈海思念扑面而出,师父……师父啊!师父啊…… “若是你不想走,没有人能够逼你走。” 泷郡王谡深万万没有想到最终一巴掌一巴掌啪啪的掴在自己脸上的人,居然会是浠水郡都整城的老百姓,是他千辛万苦不遗余力豁出性命去守护的老百姓! 一开始的只是,“郡王呐,我们浠水郡太苦了啊!老百姓们再也经受不住一次又一次的折腾了啊!” 直到后来的,“郡王!您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为了一个妖女,一个北疆墨旗族的妖女竟连整个城池百姓的安危都不顾了?我们都是您的百姓啊,我们都是您的城民啊。您初来浠水郡的时候,是我们欢庆锣鼓的欢迎您,陪着你,赤手空拳丰土扩壤呐!” 谡深的心里听得简直要滴血。浠水郡,是百姓的浠水郡不错,可是他是受封来此,他们却是世代驻扎于此,与他相比是他们更加割舍不了。 浠水郡连年灾害民不聊生,匪寇四起,官兵不度。一切都是直到他泷郡王来了之后才日益改善,他们都称赞他是活天将,怎么眼下反就成了陪他受苦渡劫了? 属地军和侍卫们心有愤恨,可若是保护的人仅他们郡王,死而后已。却多了一个柳三小姐。 柳三小姐什么人呐,那是北疆墨旗大将军柳绯君的幺女,柳绯君自己在皇城吃香喝辣,挟天子令诸侯的,怎么到了他们头上反而要替他卖命呢。 不干。坚决不干的。 这样一来谡深的处境就无比艰难了。 柳千颜坐在窗前正剪着纸人儿,她剪出来的纸人儿一忽都是红色的。仔细看才发现是白色花纸剪完了涂了一层红蜡油,红蜡油干了以后透出里面的白,格外渗人。 谡深问她,“三小姐,你可愿意去东周?”目光是深切的,仿佛期待着某种答案。 于是柳千颜拿出自己剪好,涂油,沥干后的小纸人儿,比划着放到谡深的身前,“一样。一样。” “三小姐,若是你不想走,没有人能够逼你走……” 柳千颜笑了起来,迎着他的目光,圆圆的孩子的眼眸笑成一弯月,“要走。” “什么?” “要送走我。外面。” “你不用听任何人的,你只要听你自己的。” “哈……” 她叹了一口气?还是哈了一口气。为何语气莫名的有些无奈呢。 泷郡王最终还是决定要把三小姐交出去的。听到这个消息的众人都纷纷松了口气。 包括日夜值守在三小姐房门外的护卫,以及——苏音。苏音嘴角的笑容黯淡无光,却讳莫如深。 “你终究,不配留下来!” “谡深,我注定会离开你,这是我们两人命运相悖。为师能够为你做的,如今也剩下不多。巫妖之术于你是大忌,未免日长梦多为师就替你先行赶走了。好歹恶人我来做,你到底是心慈仁德的主儿。” “谡深,为师念你许久,能在今世相遇也属无憾了。为师……走了。就让那纸人陪着你,有为师的鲜血于其中,希望日后能为你消一灾一难吧。” 谡深默默的睁开眼,眼泪不可遏制般簌簌落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忧伤,为何感怀。只记得那枚晕染了红蜡油的纸人帖到掌心的时候,火烧火燎般的滚烫,却拂不开手偏要紧紧拽着方能安心…… 送出城的护卫回来禀报说,三小姐笑的可开心,一点都没有不舍的样子。还对东周武士承认了,是浠水郡的泷郡王硬扣押着她不让走。 没心没肺的小妖女? 谡深却怎么都放不下心去。他问柳千颜,要不要苏音姑姑跟着? 柳千颜笑而不语。苏音是不会跟她走的,不过半路逃跑,想方设法再回来而已。 “让跟着的人,都跟着了么?” “跟着了,郡王。” “以后有从东周来的消息,随时回报给我。” “是,郡王。” 从东周来的消息倒是很快,快的有些猝不及防。 谡深听到行军十万,几个一愣。 “三小姐可已经到了东周?” 侍卫支支吾吾不知从何言,谡深有些恼了,“让你及时回报,倒是几日没听到消息。” “是因为……根本没有消息回来。” “什么?!人呢?不是让你找几个精悍的跟去么。” “是去了呀,郡王!奈何却一个都不曾回来,消息也不曾回来过……” “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消息的?” “进了相山城以后……” “那才几天啊!” “是。” 听完前因后果稍加分析,谡深有几分明白了。东周十万军压近,八成是冲着他来的,因为接应三小姐去东周的武士军始终没有回去。 以荆条君的属性定然是认为他谡深不肯放人。 上下牙齿咬合的咯咯作响。侧亲王必然是故意的! 谡海与荆条君不合,但此次东周武士借道他居然好不迟疑就借了,原来是埋伏好了回去的路上坐收渔翁。 荆条君见不到人回来首先怀疑的肯定是泷郡王而不是侧亲王。 “王叔啊,你这是要隔山打牛借刀杀人呢。久光之死本想等尸体接回后再与你计量,看来是等不及了呀。” “郡王?” “随我出城。我们去一趟相山城。” “我们带多少人才好?” “有士不在人众。依然就那几个亲随即可。” “是。郡王。” “对了,久光……接回来了没有?” 侍卫又是一顿,“还没有。” “这么久了。” “确实。按照脚程早该一个来回了。不会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吧?” 谡深淡淡皱眉不再言语。越来越多难以揣测的事情发生了…… 而此刻那些正在皇城外郊林里挖掘尸身的小侍卫们也很焦躁啊! 人呢?尸体呢?久光大哥活是不可能活着的了,泷郡王亲自埋挖坑埋下去的,难道诈尸起来跑了?! 妈耶!也太吓人了吧…… 挖不到尸体谁也不敢回去啊。怎么跟郡王交待? 可再挖下去就要掘地三尺了,怕就怕把皇城的守卫军给了引了过来更不好交待了吧。 难啊,难上加难……早知如此还不如在浠水郡种种田,放放牛,不也挺好?学人做什么侍卫! 这几日来整个郡王府中只有一个人挺高兴的,那就是苏音了。 第97章 青山环绕湖 相山城内绿荫环绕四季常青,水波不转,沃土人肥。 跟随谡深出行的侍卫中有浠水郡原生百姓,不由看着眼红。 浠水郡土地贫瘠常年灾害,民间饥荒不断,却每次向相山城求援,灾民希望得到庇护的时候总被拒之门外。 眼神中不自觉的流露出愤恨。 谡深自然知晓侧亲王的属地比自己丰饶许多,山水养人,否则侧亲王也不会自甘远离皇城偏安一隅。 “相山城很美是不是?” “是、是的,郡王。”小侍卫有些因为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而显得羞惹。 “不用露出一副嫉妒的样子,嫉妒会使人面目全非。只要我们浠水郡都足够强大了,自然会有商贾流入,他们会带来源源不断的金银、粮食、布匹,浠水郡都会比天时地利的相山城更富饶。” “真的么?郡王!” 当然是假的。但谡深没有打破一个年轻孩子的希冀。想要富过相山城,除非武力致胜攻打相山城。 但谡深是晚辈,侧亲王是长辈,且侧亲王在属地运营良久根深蒂固,想要攻打相山城需要的底气不小。 “郡王!”循着护送三小姐去东周的暗卫组行程的侍卫回来了,脸上一片灰白。 谡深其实心底已经猜到了几分,“死了几个?” “都死了……” “东周武士呢?” “没有找到尸体。但属下猜测……” “不要冒然猜测。” “是。” 谡深的暗卫组是悄悄跟着东周武士一行人入相山城,因此就算在此地被杀了谡深也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为他们讨回公道。 现在他能指望的只有久光的尸身了。只是看到久光被侧亲手派来虏劫三小姐的家将所杀的证人,只有柳千颜一个。 “郡王,东周敌军不日就要抵达浠水郡都了,我们是否应该先回城做部署?” “不急。”谡深自己心里知道,东周武士不过数千人就把老百姓吓得慌不择路,十万人之众,消息传到民间还不早早开城投降? 现在只能赌一把,东周荆条君要的不过就是柳三小姐而已。而侧亲王虏劫失败,就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守株待兔。 先是放东周人借道而入,既然东周人接到了三小姐为了尽快赶回东周必会依然借道相山城而出。 数千人的东周武士对浠水郡老百姓来说是重兵恶军,对相山城的侧亲王却是过眼浮云,必然是连人带兵一起扣下了。 反手还正好把屎盆子泼在谡深头上。哼! “郡王,那我们现在就去问侧亲王要人?” 谡深目瞪口呆,“要什么人?” “柳大将军府三小姐啊。” “三小姐不是去东周了么。” “不是……根本还没出城么?” “可我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侍卫看了一眼曝尸荒野尸骨未寒的兄弟们,眼眶湿润了。 “找辆板车统统带回去,厚葬了。” “是,郡王。可他们杀我们的人……” 泷郡王深深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小侍卫们,他们都还年轻,他们血气方刚,都像自己的弟弟。如果不是这般年轻,这般心无旁骛,又怎么会不顾前程特地跑来追随他呢? “放心。本郡王会让他们瞑目的。” 谡深原本以为既然暗中劫持了柳千颜和东周武士,侧亲王肯定不敢把人放在自己的亲王府里头。可是侍卫的回报令他始料未及! 不仅柳千颜在亲王府里头,东周武士的首领也在,连…… “荆条君在相山城?” “是的,郡王!” “打听到什么时候入城的?” 侍卫摇头。 既然荆条君已经到了相山城,而且见到了柳千颜,那他的十万大军到底是所为何事而来? 大军压境之日一日日迫近,谡深觉得是时候冒险一探了。 谡海的亲王府比皇城里的宫廷相差不到哪里去。事实上谡国上下各藩王、亲王、郡王等的属地王府都与宫廷不相高下。只有谡百绛自己在位时眼盲耳塞,觉得大家都相安无事老老实实。 是夜,谡深身边只带了一名侍卫,鬼刃。潜行摸入侧亲王府。 鬼刃在侍卫中也不是普通人,与氏族出身的久光截然相反,鬼刃是江湖出身,因为得罪了地方宗主被卖身为奴。一身见不得光的暗杀之招经常让他在久光等氏族子弟面前抬不起头。 人是谡深在市集上买下来的,买来的时候还当他是个孩子,个头小小的,精瘦,目光总凝视着地面从来不抬头看人。 后来看他与其他侍卫一交手,谡深立刻意识到自己买回来个危险的人物。不过好在鬼刃心诚,郡王府中将养了几年人倒也乖了。 鬼刃身上有着野兽般的敏锐嗅觉。虽然亲王府中花枝招展的,鬼刃依然清晰的辨认了方向。 “那头。” “什么那头?” “三小姐在那头。” “你怎么知道?!” “三小姐身上有一种很甜的血腥味。” “……” 对于鬼刃说的话也是不怎么能够当真的。或许是小的时候念书少,身边都是屠夫的关系吧。 柳千颜正坐在一间粉戚戚的屋子里,之前也不知是哪个闺阁楼娘的小屋,散发着相当重的脂粉气。 她静静的坐在桌子边,拨弄着手指间的签条。 签条上画着类似龟甲文的古老画符,烛火下谍影重重。 鬼刃正要闯进去,被谡深一把揪住后衣领。 困惑道,“郡王?不是说救了人就走。” 谡深的目光扫过屋子的四周,并没有一个看家护院的人在把守。 “先去别处看看。” “别处,看看?”鬼刃一脸的,郡王您在玩啥咧?亲王府呢,您当游山玩水呢。 谡深以为柳千颜是被虏劫来的。可哪个被虏劫来的人是没有人看守的?碍于她的父亲,对她礼遇相待是一回事,这仍由她进出毫不避讳就是另一回事了。 谡海可算是亲王中的翘楚,谡百绛在位但凡这位亲王开口,有求必应的,如此狡猾于世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如此毫无防备,就算是对个丫头片子也宽心胆大的过了。 柳千颜身边不喜欢有人,这一点谡深是再清楚不过的。所以她的房里连个亲王府的丫头、小厮都没有,显然是她自己要求的。而侧亲王竟然允了? “你派去的是什么龟毛家将?” “这……确实是本亲王疏忽了!” “幸好,一个被东周人杀了。剩下一个被气急败坏的泷郡王属地军活活打死。” “三小姐所说,气急败坏,所为何事?” “你的家将杀了泷郡王的护卫长。” “那不可能!” “我说的。” “……明白了。” “既然东周的十万精兵快到了,还请侧亲王也尽快收拾收拾吧。” 老狐狸到底戒心慎重,“三小姐,这确实是柳大将军的意思吧?可至今未曾得到柳大将军的只言片语呢。” “我是谁啊。” “您?您不是北疆墨旗柳大将军的三小姐嘛。” “所以我说的,不就是父亲说的了么。” “啊,也是。” “侧亲王,您不信我说的话呀?” “信,当然信了。只是没想到啊,三小姐年纪轻轻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替父出征了啊。” “北疆墨旗族自来骁勇善战,不分男女老幼,手握兵器皆可拍马上阵杀敌四方。” “是,是!” “北疆墨旗族,是真正的血气啊……” “是,是。” 柳千颜嘴角勾起弧度,泷郡王啊,谡深呐,也该来了。 谡深以为自己知道很多事情,事实是还有更多的事情他不知道。 譬如说北疆天宿祭司族不仅是祭祀的宗师,是医者,更是能上通天文下达地理揣测人心审时度势的军师。 他不知道柳绯君在带着墨旗军千里迢迢由北疆赶来皇城之前,曾于东周荆条君有长达3年的私密联络,彼此之间的通函文书达到几千册能垒成小山。 柳绯君抵达皇城后平定民乱,收归民心,寻找先王无果后力扶十六皇子谡渊登基为王,一切的一切背后都有一个荆条君。 为何要选十六皇子?柳绯君又不是皇室中人,对分门别类错综复杂的皇族背景并不了解,但荆条君了解。谡渊在宫廷之中,乃至在整个谡国上下就是个孤儿。 柳千颜轻衫薄衣一缕仙气,出现在谡深和鬼刃离开亲王府的必经之路上时,鬼刃骇了一跳,当是被人发现了行踪。 “三小姐?三小姐你可是一个人?” 柳千颜冲着鬼刃乖巧的一笑,然后指了指岔路口。鬼刃心领神会去守着了。 柳千颜走向谡深。 “你早就知道?” “我还是个孩子啊,郡王!” “少来唬我了。” 柳千颜委屈的耸了耸肩膀。那一刻,鬼使神差的,谡深居然还产生了那么一丝丝的愧疚? “东周攻打谡国的事,柳大将军早就心知肚明了吧。” “不是攻打哦。” “什么?” “荆条君有恩于我父亲,因此,一城一池,一将一王都是送给荆条君的馈礼。” “一城,一池。一将,一王?王是指?” “先王,谡百绛呀。” “你说什么!”谡深声音陡然拔高,引来望风的鬼刃不满的一瞥。 他轻咳了一下,示意自己知错了会压低声音。 如她这么说来,温子合的猜测全中了?先王真的没有死?而且被柳绯君抓了,还送给了荆条君? “郡王有心情在这里担忧自己的父亲,不如担忧担忧自己。” “担忧自己?难道那一将是……” “嗯呐。可不就是泷郡王您了么。” 不错。东周攻打浠水郡都,最大的阻碍就是相山城的侧亲王。 谡海再六亲不认,到底还是谡国的侧亲王,谡国的地依然还是谡国的地。 柳千颜轻轻伸出手指拉动他的衣袍。 谡深想也没想,猛然往后一扯。 她的脸上立刻露出吃惊、受伤的表情。 “郡王不喜欢颜儿了?” 谡深简直有点想笑。这对狼子野心的父女!自己真就是被狗血糊住了眼睛。 还以为是柳绯君待自己的小女儿不好,不喜欢柳千颜。才把她送去东周当人质。 小丫头一点不省心呐。扮猪吃老虎的人间真实。自己就是被她一副人畜无害的甜美样儿骗了个兜兜实实! “既然三小姐在这里性命无忧,衣食奢华,显然是本郡王误解了。不必在这里打扰三小姐这位尊客,我还是回去担心自己的城池担忧自己的百姓吧。” “笙儿啊……” 已经转身要走了,忽然听到耳边飘来这么一声叹息。谡深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蓦然转回身去凝视着柳千颜。 这句叹息,怎么听都不像是她一个小女孩能发出来的。可当场就 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不是她,难道是鬼刃么! “刚刚……你有听到什么……” “郡王您,看人怎么总是看不到人的心里去呢?”都这么多年了呢。 “什么!” “我是来这里,帮助郡王的。难道郡王还不明白?否则,为何我要离开北疆,离开皇都,离开父亲和姐姐身边。” “来帮我?哈!三小姐的意思是,让我押三小姐为人质,威胁柳大将军出兵抵御东周,保护我浠水郡都么?!” 柳千颜的脸上无端露出几分自怜的神容。 “就算你压了我也没有用的。有些人啊已经被权势啊,地位啊,野心啊,蒙住了双眼蒙住了心,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郡王你不会是那样的,哦?” 谡深被她一番话说的莫名其妙。就瞧见鬼刃时不时的探头,似乎有人正走过来。 “郡王……” 他不想再纠缠下去。是自己天真了,着了这对北疆父女的道。确切的说来是着了这个小丫头的道! 从在马甲邨将军别苑高墙外的长廊上遇见的那刻起,他觉得自己就像陷入了一个往复不断,始终清醒不过来的遗梦…… 很多时候精神恍惚而不健康,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身处何处。总是见到奇奇怪怪的人,想起奇奇怪怪的自己未曾经历过的事。 一定是被妖魔封了眼! “郡王,你需要我的。” 谡深猛地一抽手拂开了她。 小女孩脚步不稳,砰的往后摔倒下去…… 那一瞬间重雾再次蒙住了他的眼,他看到了一个苍苍的老者,站在悬崖峭壁之上,他拼命的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可是,对方却向着他慈祥暖和的笑着。 有一个声音在心底说,让他去吧,只有他去了,才有你的新生! 可是……他松不开那只手! “不要啊——师父!不要抛下笙儿!笙儿什么都不要了,都不要了!笙儿就在这茫茫的北疆陪着师父您啊!不要——” 不行! 他猛地倾身一把扑向倒下去的女孩儿…… 紧紧的,用自己双臂护住她,拢在自己怀里。 “郡王?”鬼刃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有人来了!” 谡深放开了她,女孩儿却没有放开自己的手。 再一次、再一次拥住他的感觉,很美…… 走向小径的是喝的有些上头的荆条君。 一身酒气,脚步踉跄。 身旁有美妇搀扶,四周围绕着层层叠叠东周武士。 看来哪怕在谡海的亲王府里,他也丝毫不肯放下戒心。多年的宿敌不是那么容易和解的,为了共同的利益或许可以暂时搁浅私怨,但骨子里的疑心是不会消散的。 一辈子都不会。 柳千颜拉着谡深的外袍,谡深和鬼刃只好跟着她的步伐。 他们刚刚藏身进小径旁的一片烟蕴竹林,竹林后是莲花池,由于日夜温差莲花池中的水珠纷纷上升起了一片轻雾,夜间风灯下格外朦胧恍如异境。 东周武士中也不乏嗅觉敏锐的高手,“什么人!” “谁?谁?”一席紫红长袍,脸颊狭长如刀削般的荆条吓得也酒醒了大半,立刻躲在了左右美妇的背后。 第98章 绿水长流 手中的竹蜻蜓簌的落在地上,荆条君刚刚要命美妇之一过去帮三小姐捡起来,就看到柳千颜自己已经一抬脚,踩了上去。 夜深人静,酒过半酣,竹蜻蜓碎裂的声音清晰入耳,莫名一阵寒意扑面而来,一直凉到了后脊背…… 荆条君不免再次往美妇身边靠了靠,内心里希望汲取到哪怕那么一点点的微暖。 “哈,原来三小姐不喜欢竹蜻蜓?” “我喜欢相山城。” “唉?啊,我也喜欢。这里很美,是不是?我是谡国人,在谡国长大,可以说侧亲王的属地是整个谡国最丰饶优美的……” “那荆条君为何单单看中了贫瘠无趣的浠水郡都,反而对相山城这块沃土视若无睹呢。” “……”荆条君一瞬间全醒了。 他私下其实与柳绯君的交情不错。柳绯君是与谡海完全不同的人种,柳绯君大开大合有着北疆的豪气,恰恰是谡国人最稀缺的天性。 因此也曾略有耳闻。将军府中三小姐呢,长着长着她人就不可爱了,非但不可爱,还愈发的捉摸不定阴森可怖起来。 随着城门吱呀一声关上,东城门,南城门,正午门,统统都牢牢的紧闭了。 “郡王,真的要全军离城?不留一兵一卒吗。” 并非他不想留下一兵一卒看顾城中百姓稳定民心,奈何浠水郡都的属地军本来人数就不多。而相山城占地庞大,势力分散,在没有九成九的把握时,他不敢肆意行事。 事到如今除了信那个小丫头的鬼话,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不留。必须一击命中,全力拿下相山城。” “可是侧亲王真的会那么拱手相让么?” 谡海不会,谡海绝对不会,因此入城之后自己要做的多么绝才能领老狐狸糟糟的侧亲王上当,乖乖将浠水郡都完璧归赵,他心里没有多少底气。 不过那小丫头可不是那么说的,小丫头说的有板有眼,“荆条君携重军自东周横渡而来,千里迢迢不会满足于一方小小的溪水郡都,既然眼下给了那么大块肥肉,没有道理还揪着碎骨不放。且荆条君与侧亲王有宿仇,与泷郡王却没有。只要他认为是我父亲默许的攻城略地,就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侧亲王之前脾气再大也不过仗着先王谡百绛在位时候处处谦让着他。现在的谡王背后有柳绯君,柳绯君可不会轻易谦让着任何人。 以一己之力尤其浠水郡都这样贫瘠的城池就算万众一心也不一定能够抵御得了东周十万强兵,况且谡海只会帮着强势的一方不会顾惜弱势的一方。 指望皇城援军更是不可能了,皇城没有援军就不说了,有的也只是墨旗军。 所以,谡深只能靠自己! 东周有十万大军,为了不显得声势单薄侧亲王就算人数再少也无法少于拦腰一截。 浠水郡都与相山城相临近,谡深又是重度军事爱好者,对相山城的部署和兵力多少有些了解。 依约行事,便是屯守在城外,带相山军和东周军一攻打浠水郡,立刻后发制人反钳相山城要脉。到时候侧亲王谡海不得不回防,就由东周军彻底占据浠水郡,谡深便可拿相山城与东周军彼此交割了。 当然这个约谡深本人并没有参与多少,而是全凭了柳千颜一人之言。 当时商谈的时候只有谡深,鬼刃,柳千颜三人,却并未见关键人物荆条君参与。谡深也反复琢磨,甚至事后向鬼刃寻求意见。 鬼刃是个高手,但鬼刃不是个制裁之人这点又与久光不同,谡深不由得暗自扼腕,若是久光还在身边应该能说出一点自己的观点来。 但鬼刃倒是很轻易被柳千颜说服了,“三小姐说的对啊。以属地军之力未必能够应付得住东周十万大军与相山军的联合攻击。就算能撑得一时迟早民心还是要散的。不如反将一军。” 谡深思考的却并不是这个道理,而是浠水郡的百姓会如何看他。 一个抛下自己封地郡都,而跑去捣人老巢的郡王,是否还值得百姓跟随? “世人眼中无忠孝,只有强权肉食。” 柳千颜说出这句话时,谡深和鬼刃纷纷侧目,它实在不是一个女孩儿能说的话呀…… “郡王。” “都准备好了?” “部署妥当!” “在他们入浠水郡之前绝不能露出一点痕迹。” “是,郡王。只是……属下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你是,久光的族弟吧。” “是的,郡王。” “说吧。心中有任何疑虑,都可向我坦言。但是回到军中绝不能显露一个字。” “属下明白!郡王是如何知道相山城的侧亲王必然精兵出动,而留下的不足以与我军为敌?” 他不知道。他仅凭柳千颜一面之词。但他不能这么告诉自己的部下。 “本郡王自有部署。无需多虑。” “……是!” 属地军入城,竟没有遭到任何的阻拦。 有人站在城楼之上,凭栏而立,遥遥相望。 谡深举目望去虽不见容貌却依稀可辨别身形,是个头还未长开却气势丝毫不落于人下的柳三小姐。 她一身青衣长衫,黑绒镶金的袍子笼住全身,乍然看去倒有几分北墨将领的风姿。 她在笑?明明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却隐约就是能感受到她的笑意。 开门的是两个相山城的守卫。可是眼神中却没有半分的敌意,而是恭恭敬敬的唤了一声,“泷郡王,请。” 请?给攻城敌军开门还有这么爽快的?属地军疑心有诈不敢进,谡深便一马当先独自漫步入城。 城门一闭,侧亲王要再回城就难了。 远处火光乍起,雷声滔天。谡深交待完自己的属军让他们紧守城门安抚百姓自己则三两步蹦上城楼去遥望自己的城池。 “看。那些骂我是妖女的人,都死了。” 那一刻谡深心底的一堵无形的墙轰然倒塌…… 她是要故意引出他和属地军。不知是她,还是远在皇城的柳绯君早有打算,就是要请君入瓮要一举歼灭! “你早就知道?!” “郡王难道不知道么?” “你说什么!” “郡王不知的话,为何偏偏只带了自己的属军出城呢?” “你!”谡深浑身颤抖,差点一把掐死她,“是要置我谡深于无情无义万劫不复之地?何必劳烦三小姐如此大动干戈。” “如今相山城是你的了,我也是你的,都在你的手中。郡王还有何不满?” 不满!他怎么敢? 谡海逃没逃出来不知道,但是荆条君在众多东周武士护卫下倒是逃了出来。十万众兵被炸了个四分五裂身首异处,荆条君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敌人在哪里,慌不择路最终还是逃到了相山城门口。 “三小姐!三小姐您放我进去啊!我与令尊可是生死之交,我救过柳大将军的命啊。” 柳千颜扬起天真无邪的笑脸,看向麻木封印了般的泷郡王,“郡王,您要不要收留荆条君呢?保他一命,日后好相见。” 谡深默默抽出了背后的御身匕首。 这是祖母赠送的遗物。每个皇子一出生的时候就会请上神天师来卜卦,谡深算出来的命脉并不好,命犯天兆,后喻降世。 但祖母是个经历过沧海沉浮的睿智女子,她无法阻止自己的儿子厌恶孙子,却希望自己可以在天之灵看护他,因此以血脉开光赠与了这把匕首。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普天之下本无妖魔鬼怪,人心乱了就是妖魔就是无间鬼火之域。 “笙儿是要杀了为师祭天么……” 一抹红光豁然闪过眼前,匕首啷当落地。 柳千颜貌似惊讶的转回身来,盯着地上的闭上看了半晌,默默捡了起来以衣袖拂净,双手递还给泷郡王。 “是把良刃。郡王小心保管,丢了未免可惜。” “你到底是何方妖女,我谡深究竟如何得罪了你?” “郡王有释放苍灵,普度众生之责啊……”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她慢慢的抬起头,“什么都不想得到。只是有太多太多的,想给你。” “救命……救救我吧……” “啊……孩子……我的孩子……” 碎石瓦砾之中想要翻找出完整的躯体已经不太可能了。 为了让那些弥留在濒死边缘的人不再承受太多的痛苦,泷郡王下了“准杀令”。 然而真正动手的却只有那么十几个。都是属地军中和鬼刃一样来历的外来之人。而属地军中家族世代根植于浠水郡的兵士则一个个匍匐在地上,聆听着族人的哀嚎…… “郡王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那不是我们的泷郡王!泷郡王不会这样的。” “不是说好,用一城换一城?” “是因为妖女!泷郡王是因为被妖女迷惑了!”说话的人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所有人朝着发出呐喊的人看去。 温子合。他没有死。虽然被炸飞的泥石墙碎片砸烂了一只手,骨骼碎在了肌肉里模糊成一片分不清彼此,他的脚踝上还悬挂着某个人的胳臂,拖拖拉拉。 但是他站了起来,走了出来。 十万重兵如今等同十万丧尸,没有了任何作战能力任人鱼肉。 活下来的人帮忙清理残骸,不分彼此也分不清彼此。 相山城中的居民唏嘘不已,他们与浠水郡都隔城相望,唇亡齿寒。浠水郡的百姓都是坚忍的,勤劳的,寒苦的。 相山城隶属侧亲王已久早已习惯了从浠水郡百姓的身上搜刮,抢掠他们的粮食,他们的牲口,他们的劳力,将他们驱逐出富饶的土地。 然当亲眼看着他们灭亡之际才隐约意识到仿佛是自己的损失。于是从相山城中站出来不少的富商殷贾,自愿出资担负起重建浠水郡都的担子。 青壮年劳力也纷纷走了出来,站在了属地军的身边援助他们一起整顿家园。 虽然仅在那一夜爆破之前,相山城中之民还是居高临下之姿俯视着浠水郡都的百姓,为泷郡王以下犯上掠夺自己王叔属地而心怀愤懑仇怒,但在浠水郡毁于一旦时,暂时的仇隙被遗忘了…… 万众一心说的就是那一刻。哪怕有再多的不满也不会有人此时此刻忤逆泷郡王,因为百姓和士兵都需要群龙之首,他们需要一个人代为表率,统一资源,拯救苍生。 荆条君匍匐在床畔上面如死灰劫后余生。他的脑海中有一万种恨一万种怨一万种亲手捏死人的冲动,可是身体上的残破,东周军十万重兵毁于他手。 自己寄人篱下,栖居于他人领土,让他不敢做出任何的动弹。 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身不能动的荆条君全身的汗毛随之竖立。 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抹袅袅婷婷小巧的影子翩然而入。内心瞬间坠入谷底…… 这一刻宁愿是谡深!却偏偏是她,柳大将军府的三小姐,柳千颜。 “劳烦三小姐来看我这个炸不死的,有心了。”现在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是柳绯君要炸死他,还是眼前这个鬼丫头了。 能在整个浠水郡都布下翻天覆地雷管炸药的人为数不多,除了柳绯君外,只有泷郡王谡深。 他了解谡深的为人,并非如此丧心病狂之徒。但,若是呢?若他谡深真是这样的人,不仅自己瞎了眼,怕也是早已注定没命活着回到东周了。 柳千颜慢慢走到桌边,倒了一碗水放在荆条君的面前。 荆条君没有去接,而是警惕的看着她。 难道……真的是柳绯君?!柳绯君要在这里毒死自己! 这个丧心病狂的北疆墨旗大将军!自己真是瞎了眼…… “不是毒药啊。为什么荆条君那么害怕?” 柳千颜轻轻将碗递到了自己嘴边,仰头一饮而尽。 砰的一声,空碗摔落在地。 弯腰捡起那一片破碗碎片…… “你、你……柳千颜!三小姐!我与你父亲……”话到嘴边又不说了,没有用的! “救命!来人呐……救命啊……” 巡守的护卫破门而入,见到地上的碎片,见到站在床边纹丝不动的柳三小姐,见到因为背脊一片血肉模糊只能俯趴着的荆条君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怎么啦?鬼吼鬼叫的。” “她要杀我!” 护卫眼神中嘲讽的意味清晰可见。说出来谁信呐?一个岁的丫头,要杀个老谋深算的东周荆条君。噗……哈哈哈! 荆条君脸都涨红了。可现在不是要脸面的时候,是命重要还是脸面重要?至少对他来说是前者更重要! “我要见泷郡王,见你们郡王!” 护卫的脸色沉了下来,冷冰冰的说,“郡王回浠水郡都主持救援了。荆条君想要什么可以和我说。” “我……不要。你把这丫头带出去。还有……别让她再来打扰我了!” 护卫莫名其妙的看向柳千颜。三小姐若无其事冲他笑了一下,迈着小小的步伐出去了。 皇城之中,探子飞马回报。浠水郡都,炸了!城池炸裂的时候东周荆条君与相山城侧亲王皆在城中,如今生死未卜。 柳绯君将信笺蜷成一团,狠狠的掷向窗边,一回念又令人捡了回来,放在火折上烧了。 青衣罗衫步履轻盈,柳夕阮款款走了进来。“父亲?” 柳绯君重重的垂首捧住了自己的头,柳夕阮挥手令左右宫廷侍卫退下。 “父亲,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谡王如何?” 柳夕阮嘴角扬起一片笑意,“谡王真是个聪明人呐。如今万事不理,一心只在书画。” “他画的是什么。” “是他梦里的江山。” “阮儿,将你嫁与他……” “谡王模样不差,性子也不差。虽与北疆男子相比身子骨单薄了些,但出身显赫尊贵又饱读诗书通情达理,女儿不委屈。” 第99章 有什么怪好看的 混沌不堪的水域之中,无数细小的柔弱无骨的触角似的根须抓住了他的手腕、脚腕、腰肢、咽喉、眉骨…… “喘不过气来……” 会死的! “它们是英灵,不要挣扎。”一个声音在与他对话? 可是耳鼓中却只有水流的声音,那么这个声音它来自哪里? 谡深惊愕不已猛烈的摇晃着脖子试图把自己震醒。 “郡王?郡王?别怕。噩梦而已。” 睁开眼睑,面前的是一张小巧的,乖觉的,人畜无害的,圆嘟嘟粉软软的小脸。 已经及腰的发梢上垂挂着水珠显然是刚刚出浴不久。周身都笼罩着烟煴的雾气。 她跪坐在他身旁,眼神就像在观赏着某一样玩物。 “郡王莫不是怕谁?怎么一沾着水,就忽而晕了过去……” 神思一寸一寸清明起来。整个人猛然犹如弹射般坐了起来,怒目而视的看着她。 是个妖物!温子合没有说错,是个妖物啊…… “郡王为何如此看着我?” “你到底对我下了什么蛊!何方咒!” “郡王说笑了,我不过是柳绯君将军府上人人不看重的三小姐罢了。与长姐比,没有许一户强势的婆家。与二姐比,没有妖娆的舞姿般配谡王。虽曾拜师于北疆末裔的天宿祭司,师父却不知何故得罪了父亲惨遭烈刑而死……” 她说的明明是悲伤的事,不幸的事,落到任何一个小姐儿身上都可以哭诉半辈子的,她的语调也是期艾低怨的,可谡深却偏偏听出了戏谑的调子。 就好像街头巷尾的妯娌遇到了哪一户娶到了新的小娇妻,夫妻不睦床事不合,窸窸窣窣的背后讨论起来笑料不语。 说到后头她还“咯咯”笑了一声,忽然又掩住嘴好似发现了自己不该笑似的。 “那么可怜的颜儿怎么可能祸害郡王呢。”她说的就跟真的一样! “浠水郡都埋下的炸药到底怎么一回事?!” 柳千颜好似害怕的委身看着他。 “是不是你和柳绯君安排好的?” “唉……” “叹什么气!” “浠水郡都本就长在了炸药库上呀。” “什么。” “那底下都是沼气,喷薄而出的沼气,压都压不回去。因此才会长年作物不收,动物四散,林木不植。郡王入驻属地之前就该好好找探山摸水的先生查勘一番才是。” “你说的……是真的?” “嗯。如若不是郡王英明神武早悉天机带着属地军离开郡都,恐怕东周荆条君与侧亲王虎视眈眈大军一到,勾起天雷地火,就剩下玉石俱焚了。” 想起东周荆条君的惨样确实令人心底鼓捣…… “可为何你会知道……”话一出口就深觉几分怪异了,他又着了她的道,信了她的鬼话! “虽然颜儿不才。爹不疼娘不爱,”那几个字再次砸到他的心里,爹不疼娘不爱,说的可不就是他?“但师父生前是真真实实童叟无欺的教辅了我,天宿祭司在北疆可不是巫蛊哦,人家是军师。” 确有传言,上能洞天下能遁地呼风唤雨天宿祭司。 “所以颜儿只不过恰好救了郡王呢!”她邀功似的昂起头,跟求宠的小狗似的。 谡深却往后退让了几寸。他始终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愈发的不像个女孩!她更像一只……狐狸?而且是那种成了精的,都分不清到底存在了多少年月了…… 小狐狸妖继续开口说着,“郡王该着手立即扩充属军才是。” “……为何。”问出口觉得自己显得愚钝,可不问始终心里委实不安。 “相山城侧亲王子嗣不多但兄弟手足却颇多。谡国亲王与谡王或许感情不厚,但彼此之间的恩怨倒是分支错杂。相山城地理上属于东南过疆必经之地,其余亲王走买采集从来都是借道的。” 如今相山城易主,侧亲王谡海不知所踪生死未卜,难免会有旁支亲王、郡王、藩王眼红不已,准备取而代之。 泷郡王原本的属地与相山城比那可是一天一地。只不过离皇城较远,柳绯君与谡王鞭长莫及,就便宜了谡深。 谡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个小丫头捞出来的,也不记得是怎么被扛拖到床沿上的,他脑子里原本有一个清晰的念头就是立刻离开屋子! 看着从皇城宫廷发出的文书,甚至还有谡王的亲鉴印章,谡深莫名觉得讽刺,有一种狼狈为奸的错觉。 然而他又是其中那只狼还是狈呢? 令他觉得惊讶的是,与谡王亲鉴一并送来的辅政大将军柳绯君的慰问书中并没有只言片语提到他自己的三女儿。 就好像这个丫头从来不复存在一样。 面前一张张流离失所、面容憔悴,困苦不堪的脸令谡深觉得心痛。他入驻浠水郡都已四年有余,对他来说郡都百姓,属地军才是他的家人。而非皇城宫廷中只有血脉羁绊的亲人。 “郡王……”从相山城赶来的小侍卫磕磕绊绊额头汗水顺着鬓角滴落下来。 “又出什么事。”他的心里想着千万不要是柳千颜又整幺蛾子了…… “郡王,是荆条君……”小侍卫欲言又止。 谡深倒是有些吃惊了,“他不是伤势颇重,躺在床上都已经起不来了。怎么的?” “荆条君前几日就口口声声柳三小姐要谋害他。” “啊……?” “虽然属下等不信,但还是加紧了护卫。同时也劝说三小姐不要再去探望荆条君了,结果……” “如何了。” “结果今日一早,属下进去送饭,发现荆条君断腕自尽了。” “什么!人死了?” “属下进去的时候,已经凉透了。” 谡深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那时候三小姐在做什么?” 小侍卫开始还没听懂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指柳三小姐么?一直在她自己房里未曾离开过半步啊。至今属下还未与三小姐说起呢,侍卫大哥让我先行来此与郡王您说。” 可是谡深心底依然有一个声音影影憧憧,是她……是她……一定是她…… 因着荆条君突然自尽,诡异异常。谡深只能丢下依然还在救援中的浠水郡都匆匆回到相山城。城中百姓还在为临城浠水郡的遭遇哀恸中,根本没有在意属城主子易换之诏。 相山城已不再是侧亲王的了。侧亲王尸骸不存如今在哪里也无人可知。 谡深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就知道……坏了! 窸窸纳纳的水声在耳边临动。屋子内一片幽光静影。 谡深默默往后退却一步,打算未被发现时折身离开,却不料,一声“郡王”。 她知道他来了,进来了,只身进来的。 谡深只好拂手道歉,“是本郡王冒昧!不知三小姐正沐浴更衣。” 是个小丫头,应该不碍事。但身份金贵,乃是当今辅政将军的三小姐儿。平常人该担心的应是受到斥责吧,可谡深不知为何心底隐隐就生出了恐惧。 更恐惧的是,她似乎能一眼洞穿他的心思…… “郡王莫怕,颜儿又不是妖怪。” 谡深一时陷入了僵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郡王何不坐下,陪颜儿聊聊天。” 坐下,聊天?!听听她说的是什么话。 他又不是她的父兄,哪怕是父兄也不能在女孩子沐浴时端坐在一旁吧。 “郡王得了相山城,仿佛是不高兴了?” 得了相山城,谁会不高兴。谡深是不会忘记自己如何被封郡王,如何入驻浠水郡都的,如果没有棠大人,他至今依然是个流浪在民间的孤儿。 因此才会那样火烧火燎的赶回皇城去,哪怕父亲有一万个不是,哪怕自己从来不是谡国最瞩目的皇子,但依然有人在期待着他,依然有一些老臣、忠臣在死守着谡国的命脉。 就算为了那些人,自己也应该再坚持一下。 然而,他却辜负了整个浠水郡都的百姓,辜负了将他视为主子的人。这样的自己不配称为相山城的城主,自己并不比侧亲王好多少。不过就是一个可以为了自己权势将人命践踏于脚下的恶主。 “郡王的心思应该不仅只在于相山城,在于浠水郡都吧。郡王的心足以容得了天下,容得了苍生。” “柳三小姐,你到底在信口胡言什么!” 她不说话了,只是撩拨出轻轻的水声。水雾弥漫上来,谡深一下子又尴尬的不能自处。 他们之间阻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风,是侧亲王府上富丽堂皇的屏风,精致的不像样子。屏风隽透,可看见淡淡的浮光掠影。 只是谡深眼前并没有心思去观摩,尤其是屏风的后头还有人,有个小丫头片子,一个身躯还未长开的丫头能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那声音却是能够变换的…… “何人?” “梵笙……谡梵笙。” 北域祭坛的天池边,银发凝肤宛如壁画般的男子慵懒肆意的仰靠在池边,“年轻人,看你相貌堂堂气度不凡骨骼精致,若不就来我这儿做一名洗倌吧。” 年轻人蓦然挺直了胸膛,“我乃北疆螣旗氏之后,冠姓之人,怎么可能做人洗倌!” “哟呵,性气倒是傲不可方物呀。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们螣旗族早已堕如蝼蚁了吧。” “胡说!” “胡说?敢问螣旗一族南迁至此,如今还剩下多少人来着?” “多少……我族还有……” “千万别信口胡诌。” “五百……” “五百?” “算上老幼妇孺。” “算上?” “以及外族通婚之女……” “以及?” “和未降生的婴儿。” “哈!” “你……”这为老不尊的妖物! 可是北疆天宿祭司一族,通天达理,无人敢望其项背。得天行族者,犹如手持神弓背负袈羽! 再高傲不可方物,依然凌然献上屈尊的膝盖…… 本以为那就是个老不死的顽童,是个妖物,是个鬼魅。 可是他教习的天文地理之法,他目光之远大,博古通今,郎朗而言。令人不得不折服于他的博学、才华、旷达、豁朗。 小半年后,“师父!” “这声师父倒是叫的顺口哈。什么时候拜的师,老朽可不记得了。” 语气倔强,“就算师父不认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会永远都记得师父,尊拜师父。” “哦?那有朝一日为师陷入死局,你可愿意来舍命一救?” “自然当仁不让!” 天宿祭司是不会胡口乱诌的。所谓死局,便是真正的死局。 天行族不效忠任何国主将王,但国主将王却不愿舍弃天行族,得不到的就要捶入泥土,和成水仙…… 火光之中,一男子单枪匹马只身而入,只为救一人。乃其恩师! “笙儿,你终究还是来了?” “徒儿答应师父的,一辈子都不会忘。来生只要未饮孟婆汤,依然记得。” 那一年北疆最庞大的氏族,墨旗氏凌空而降,残杀遍野。凡不顺己者皆血流漫地。 天宿祭司禁咒下诅,世代困兽北疆,氏族子弟凡过十万之中必死于猝然! 亡者为阴灵,恪守螣旗谡氏子孙。 血脉之祭,铺成为章。 谡深颤抖不已,他看着眼前的场景,非亲所历却实则哀恸一如当前…… 猛地推开精玉细琢的屏风,一头栽倒下去…… 可被她这么一番话打岔就完全陷入了她的思局。连自己的目的也抛诸脑后,东周荆条君为何要自杀?! “郡王必须扩充属军还有个重要理由。” “……什么。” “防御东周敌军来犯啊。” “啊!”终于,想起来了…… 东周敌军?亏她说得出口,东周虽然历来压榨谡国生存空间,动不动就要谡国进贡,然而因为中间有荆条君的斡旋,倒也相安无事。 柳绯君本来是送她去维和的,结果却偏偏让人死在了相山城里,不是给他找活么。 泷郡王终于眼神一分分冷峻起来,“三小姐啊,荆条君好好在屋子里养伤,是怎么会自尽的。” 柳千颜讶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荆条君要自尽,这让我从何说起。” “侍卫说,你去探望过荆条君?那之后荆条君就始终休息不安,一直嚷着有人要杀他。”说的就是柳三小姐要杀他。不过那话实在没人信,一个不过八、九岁的丫头,还能怎么杀人? 柳千颜却微微低了头一会儿,“郡王,您信么,我会杀人?” “我?”谡深一怔,没想到她会直接开口这么问。 “若是郡王觉得是颜儿残害了东周荆条君,那就押送我去东周赔罪吧。原本我就是要被父亲送往东周的,不过半路被侧亲王截住了而已。” 她说的是没错啊。可是半路会被截住,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因为不放心她只身一人前去东周,所以护送途中多有耽搁。且他也不知柳绯君与荆条君之间的渊源,只当柳千颜是被送出去作人质的女儿。 女孩儿不比男子,寄人篱下囚为人质到底是不安全许多。 因了他的延误荆条君才会几次三番遣人来讨,且借道相山城,与唯恐天下太平的谡海暗谋筹事,对浠水郡都豺狼野心。 谡深不由专注的看着她,在她的身上一环和一环扣的那么紧,连他都迷了起来。 女孩儿却慢慢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郡王,您要颜儿做任何事,颜儿都会去做的。但颜儿也想请求您一件事。” “是什么……” “不要让墨旗氏族危害谡国。墨旗族不是乱臣贼子,不是狼子野心。墨旗族只是……只是在北疆荒芜的广漠中困守了太久了。请您……您……以谡王之尊,降临北疆墨旗大郡,释放了那名老者吧。” 最后的一句话,她一字一顿,口齿清晰,温软动听,听在他耳中却如雷贯耳。 以,谡王之尊!那是要怂恿他……谋反了? 如今的谡王虽年幼无功,且是被柳绯君强推上谡王之座,但至少名正言顺,是在先王谡百绛生死未明后以宫廷皇子身份登基为王的。 那么他呢?一个早已被发配边疆且举国皆知不受先王召见的泷郡王,有什么资格呢。 第100章 眼中光芒万丈 泷郡王谡深看住眼前抹黑进来的温子合,笑声冷感,“温大人所言之意,难道是要我揭竿而起,推翻我的十六王弟?大人既然早有疑虑,为何在柳大将军送十六上万斩台的时候不说话,偏要这时候来找我说。是觉得我老九之心不向着谡国,还是容易遭人挑拨离间啊。” 温子合面露难色。柳绯君北疆斗族出身,杀伐狠戾,目中无人。 先王在位就觉得北疆早已不受管束,奈何地域贫乏不足养兵千年,这才苟存于王下。 当日先王出城避让,其实是为了偷偷去向儿子们搬救兵的。援书一封接一封,奈何没有一个肯回来的,当老子的只好亲自出门。 谁料皇子们的救兵还没赶到,柳绯君却先率军入城了。 北疆墨旗军人数稀少,却骁勇善战以一当十,不下两日平定乱民,柳绯君本人也不收兵养息,径自带了数千亲卫出门寻找先王。 带回来的消息却是谡百绛已死?! 谡国皇位并无立长立幼之分。主要看哪个皇子离家更近,而且手握兵权,无人敢挡。 谡渊并不是先王最小的儿子,却是生母早亡的一个。 因此不无怀疑,柳绯君就是看中了谡渊背后没有生母撑腰。 全要仰仗他人鼻息。 让温子合在那种环境下提出异议,老实说他是绝对不敢的。 南院说白了就是后廷的一个私塾,帮帝王将相家写写史书,讴歌丰功伟绩,教导一番皇子。 像朝前的棠大人那种真正的文官,根本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然而温子合却自认有一颗敢为天下人先的心啊! 先王没有辞世。那十六皇子谡渊登基就是名不正而言不顺。 柳绯君妄言先王遇害就是欺瞒天下,图谋不轨,重罪当诛。 温子合一心一意预想的好好的,先要拉拢泷郡王。现在泷郡王是城内唯一能借武力对抗柳绯君的人了。 而且也只有泷郡王有那个胆量。 然后要密中派人出去寻找先王的下落。大致方位是有的,先王会去找哪几个儿子求援,后廷之人心知肚明。 待寻回先王及郡王们的援军赶到,就是柳绯君夹起尾巴遁回北疆的时刻了! 令人棘手的是,这泷郡王不好拉拢嘛。 正在温子合搜肠刮肚绞尽脑汁,非要当即编派出个有理有据的由头忽悠成谡深不可。 柳绯君却派人来了。邀请泷郡王连夜过府一续酌酒一杯? “郡王,万万不可去啊!” 谡深挑眉,“为何去不得。” “柳大将军之心,路人皆知啊。” “咦?可我却并未所知呢。” “郡王,这一去,便再不可全身而回了呀!” 谡深本来还带着几分笑意,跟看个笑话似的。眼见这后廷说书先生愈发蹬鼻子上脸了,脸色由晴转阴。 谡深因是郡王,入城后便居于后廷之中。但柳绯君却是外人,外人不得擅居后廷,而他本人又不是皇城籍民,只得借宿在市。 马甲邨,高墙青瓦闹中取静,偏安一隅丰窗肥阁,四周绿荫庇绕袅袅节壤。 谡深初步缓入之时不由一顿,早年居于后廷,被父亲驱赶后流落在外,竟不知皇城后都之中还有如此一片闲境。 宅院外墙已经有些斑驳纷落,不过大彩红灯一挂,立刻显得人气灼灼。 身穿北疆风俗的嬢嬢在巷壁之间隐约穿梭,如魅似影。 “郡王。”一声低吟,是个头发斑驳老者,老者清袖尾衫,两鬓间白,银灰白髯,气质不俗。 只有额间冠带露出,才显露北疆长者身份。 走进灯火辉煌的主厅,谡深的瞳孔收缩了一瞬。 他原本对着这个老宅子有着很好的印象,闹中取静,偏安一隅,陈蔷旧垣,不一样的静谧。 可显然柳绯君并不满意马甲邨的格局。 不过是作为一个外来人不便于大幅动土,因此对外墙虽未改建,对内室却丝毫没有放过。 谡国北域疆土地域辽阔却土地贫瘠,常年只能滋养秏牛猛兽。因此北疆民风愈发彪悍粗鄙,大开大合。 突然,一只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低头看去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眸又睁圆了一些。她眨了眨眼,表情丝毫不见委屈,反而像是看到一处即将上演的好戏时的期待和兴致盎然。 “骂我阿爹……打!” 谡深明白了。 “陛下,温子合大夫对谡国有功之大将军出言不逊,该杖责三十,以平人心。” 谡渊眼神一谙,替他下决定?呵!泷郡王还真没拿自己当外人。 “既然郡王哥哥如此说了,拖下去,打到服气为止。”三十?三十怕是打不死的。 谡深为能保下温子合一命暗自庆幸,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弟弟谡王眼中转瞬即逝的阴涩的目光。 不过有个人当然注意到了,小千颜。 哈、哈哈…… 温子合的惨叫声不一会儿就从远方鬼影憧憧的传来,柳三小姐儿咯咯的笑了一声。 谡渊终于有些满意的轻点了下头。 “三小姐,本王送你回你姐姐那儿吧?” 小姑娘却叽叽叽的笑着,拉着泷郡王的手指没松开。 谡渊的表情一顿。 谡深赶紧接了话去,“陛下走了半日也该累了,不如先回寝宫休息。我来送三小姐吧?” 柳三儿歪着脑袋看他,谡王眸中一明一暗的寒光闪烁。 “劳烦郡王了。” 深渊带着一队侍卫气势汹汹的走了。谡深这才松了口气。 一直听闻十六皇子谡渊木讷寡言,现如今看来寡言是真,木讷倒是未必呢。 “呐!” “啊?” “树。” “唉,树?” 小姑娘松开了他的手指,谡深心里却莫名有一些失落? 她蹦跶蹦跶的走到了树干旁,抬起小腿就往上蹬了一下……噗! 预料之内的反力之下往后倒下来。 谡深从背后稳稳的双手扶住了她。 “不能爬树哦。危险。” “树!” 谡深暗自叹息。 也不知道这棵老树的树干能不能支撑两个人。 将她拢在臂弯里,双腿轻轻用力一跃,凌空而起,飞落在主枝干上。 一手扶着小丫头在树枝上坐好。 她安静了下来。她安静的时候格外叫人琢磨不透。 细小的手指在树杈上一下一下抚摸着。 动作无端有一种沧桑感,就像认识了很久的朋友,在弥留之际互相回溯过往,竟能勾起鼻酸的冲动…… “啊……” 木刺扎入了她软嫩的小肉里。一颗活泼的血珠滴落在老树的枝丫上。 有那么一瞬谡深以为自己眼花了,老树整树似乎亮了一下,散发出猩红黯淡的光芒? 消息不知怎么就传到了马甲邨柳绯君柳大将军别苑。 柳大将军是平乱功臣,又是当朝谡王亲师,谡国皇朝定海神针。 得知谡王深夜遇刺这还了得?!当下金戈铁马挥斥方遒,几乎捶醒了整个皇城百姓,气势汹汹就带兵涌入宫廷,“护主”! 谡深当时让人掐了所有灯火,摸黑而行,势必找回不知所踪的三小姐。 忽然听到有人浩浩荡荡向宫廷而来不由驻足查看。 “郡王,”久光从宫廷西南门得到消息后慌不择路的跑来,“回郡王,大事不好了!柳大将军要夺宫了!” 自己带来的护卫都一个个眼神碧绿的凝望着他,似乎就在等他一声号令,虽然这次从属地带来的兵马不多,但柳绯君的兵马也不多啊。 大家拼一个你死我活还不知道谁斗得过谁呢。 谡深却暗自摇了摇头,不对!柳绯君不是这么冲动行事的人。若是按照之前的江湖流言或许还会怀疑柳绯君真要来硬的夺宫为王,但…… 又是捧杀十六皇子为谡王,眼看就是要扶植一位傀儡帝王。不惜将自己两个女儿都送进宫廷为质,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夺宫。 朝之国统,人心向古。即使先王无功,他亦无大过呀。何况死的不明不白,私底下偷偷念几句先王之好,要传承体统的大有人在,譬如那位被打的下不了床的温子合温大夫。 如果非要说先王有任何功劳的话,他生的儿子多呀!一个、两个……十六、十七…… 哪怕没有谡渊,他谡深不也还是先王的亲儿子么。什么时候就轮到一个遥守北疆阔土的墨旗大将军了? 名不正则言不顺。即使民乱纷争四起,智者也得等王朝遭人推翻了,自己再捡一个现成的不是?谡深是绝对不信柳绯君是个傻子,至少他府中还有个天宿祭司不是。 想到天宿祭司……那小丫头到底死哪儿去了!!! 久光看不到自己主子心底的这些心思,焦虑道,“郡王,我们真的不抵抗么?等人入了宫门,我军动起手来就不好说了。万一再被人扣上里应外合之罪……” “柳绯君是给了我多少好处,我要跟他!里应外合?” “属下冒犯!” 谡深摆了摆手,“先去找三小姐。别惊动什么人。” “是,郡王。” 久光走远,谡深暗自揣摩起来。对他一个边缘郡王来说,谁入主宫廷不是入主啊,谁当谡王跟他关系大么。若是柳绯君为了当谡王,真来笼络他…… 自己该到了什么地步才能顺理成章遭人笼络呢? 譬如,联姻? 可是自己也没有儿女。柳绯君他一共三个女儿,长女已许了北疆氏族,次女眼下已是谡王王后人选,那…… 想法有点多了。还是先找到三小姐再说。柳大将军一到,发现自己少了个女儿,这还不得把皇城都翻过来。 小丫头一个人能去哪儿呢。谡深是不信她被刺客带走的,刺客连面都没见着。刚才询问了好几个宫廷侍卫,一个个说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先嚷起来的是谡王寝宫里的人,谡王被屋外头噌噌噌的刀光剑影吓得不敢抬头,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待声音淡去才颤巍巍露出头。 谡深不住的摇头,这十六弟胆子未免小了点。想当年自己这岁数的时候都已经参军打仗了。果然有时候过度的庇荫才是一个孩子成长道路上最大的阻碍。 久光回报,“三小姐……找到了。” “啊!丫头在哪儿?” “在二小姐身边……躺着……” 那已经是在柳绯君带兵入宫搜剿刺客之后了。 谡深还在搜肠刮肚,想法设法瞒着柳绯君他家三小姐不见踪影的事。人柳绯君根本不管,点起火把,呼起号角,不顾夜深人静,浩浩荡荡游猎宫廷抓捕刺客。 谡王见到柳大将军入宫脸色非但没好,反而更惨白了。 “师父,本王没事……” “陛下莫怕,本将军在此,没人敢来行刺陛下的!那些狗囊饭袋的宫廷侍卫,白白吃了我大谡多年粮饷,连个刺客都抓不到?连弱小的陛下都护不好!斩了!” “将军……师父……这……其实本王也没怎么被惊动……” 柳绯君身形高大魁梧,反观谡王就娇弱矮小了许多。将军居高临下的俯瞰着谡王。 眼神中露出淡微的鄙夷和不屑,“谡王是要为那些侍卫求情?他们可是护主不力之人呐!谡王如此赏罚不分,让我军中之人日后何敢为谡王身先士卒?” 谡王此刻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瞥向了门口,那里隐约站了几个垂手而立的侍卫。他们都是父王还在时他就看惯了的人。 这些人,包括在宫廷里的每一个人,其实都跟先王谡百绛一样,无大功亦无大过。 或许这也是谡百绛打从心底里没法喜欢谡深的理由,谡深自小以来都误觉得只要自己做的够好就能引起父王的重视。 然而却并不知道他的父王实则是憎恨那些功高盖主之人的。 年轻的谡王眼下深谙自己是根本保不住这些侍卫的。他连自己都保不住。 他在心底里甚至隐隐生出期待,自己的郡王哥哥怎么还不过来?在忙什么呢?怎么不来帮帮自己!留他在国都有何用,还是趁早回去守着他一亩三分田的属地吧。 柳绯君侧目望着他,似乎在等他服软。 谡王,软了…… “柳大将军说的对,说的对……” 一命人啪啪啪的跪下。他们心底都清楚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谡深确认了柳三小姐人没事,心里的一口吊着的气就松了下来,底气也足了。 就去看看呗,柳绯君准备干什么。 走到谡王寝宫外就看到乌压压一片当夜值守的宫廷侍卫卸甲伏地而跪。 谡深扬了扬下颚,久光上前抓起地上一个侍卫问道,“谡王让你们跪的?”侍卫默不作声。 一旁,金戈铁甲,与灰白落拓的宫廷侍卫形成鲜明对比的气势恢宏的墨旗军昂首阔立,首领打断了久光,“来着何人!” “放肆!是泷郡王。” 首领斜睨一梭,“郡王稍后,末将这就去告知将军和谡王。” 唉,将军地位都排在谡王之前了?谡深暗中叹了口气。 “当夜值守,一百五十名宫廷侍卫,皆要斩首?!”谡深听完简直不可理喻的望向谡王。这小子疯了吧? 谡渊眼神中目光黯淡。柳绯君此刻一言不发,就是在等着他亲自开口,“是……是他们护主不力……护主不力之人动摇军心……” 军心?哪儿来的军心!又不是在战场打仗。谡深到这里显然明白了,不是谡王要斩,是将军要斩。 一来,喧宾夺主稳固地位。二来,彻底削弱谡王在宫廷乃至整个谡国上下的权威。 谡王眼神一瞥,被泷郡王紧紧抓住。那是……求救的目光?谡深心底一骇。 “将军,今夜行刺之事……”谡深觉得是时候自己要开口了。再让柳绯君在宫廷耀武扬威下去,大概自己也难活着回到属地了。 “泷郡王有何高见?” 咦!乍听之下谡深还以为柳绯君在讽刺自己,然而并没有。因为之后柳绯君竟然采纳了他的建议。 护主不力是当罚。但护主不力的并非全宫廷侍卫,就那几个守着谡王寝宫的,和巡守入口的。当然谁知道是不是早就混进来了。 谡深目的只在保一个是一个,也就信口一诌。 不料柳绯君却完全没有敌对的意思,还意味深长夸赞“郡王英明”?怎么听着都觉得有些刺耳啊…… 不顾年少谡王脸上表情多么凝结,柳绯君已经开始安兵插将了。 “陛下宫廷之人皆不可靠,还是用我墨旗军之人为上。” 第101章 就此一别而过 可是在城门口大深夜中一瞧见那伶牙俐齿的丫头,眉眼间尽是股精明气。苏音就怒从心起。 这丫头还敢质问她!翻了天了不是,这种死丫头连门都不能让她进。 嘴上说着,我信了你的鬼话。这就去请把人大轿来抬你进城。一扭头就让人立刻关上了城门,声称自己已经鉴定过了,外头的根本不是什么乾州来的长孙小姐,而是江湖匪拐,专门欺诈骗人的。 不知怎么得了长孙小姐要入城的消息,就扮作一行人招摇撞骗。 途径十里庄还拐走了村民一窝孩子,村民自然是不肯善罢甘休,这伙骗子胆子也是肥大,居然还敢半夜冲城想进来? 不存在的! 城卫关上了城门,撤走了城楼上的弓弩,外头静默候着的村民看清了形势,知道相山城的守军不会护着这群人了。 十里庄上其实还有苏音的一个老熟人,就是断了条胳臂,为了谋生只能装作瞎子测字的温子合。 苏音在巷角里抓了个睡着像老鼠似的发出吱吱吱声响的小乞儿,赏了块饼让他去给温子合带句话…… 谡深从外头进来的时候,苏音脸上的纱还没有掩上。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纱落下来,她才会偶尔容许自己吹吹风。 谡深看到她脸的一瞬间,那表情压抑不住的震惊。身后的小侍卫就没成想,“咿呀——”一声惨叫。跌跌撞撞向后逃了出去。 谡深假意清了清嗓子,低头给苏音笼上面纱的时间。 苏音本是最怕人看到自己脸的,毕竟她自己看了都厌弃恐惧。 可当下的一瞬间,面前的两个是她视作家人的人,她心底的凉意丝丝的渗漏出来。 “抱歉亲王,吓着亲王了吧。” 她不是唯一的一个。谡深是见识过的,浠水郡都炸毁后,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惨样。还有无数的人在哀嚎声中,被他默许由属地军亲自下手…… “苏音啊,你未免太小看本亲王了,本亲王怎么会害怕呢。” “亲王特地从军营赶回来,是为了那假长孙小姐的事?” “假的?” 他瞥了她一眼,面纱掩上了,光看那副眼睛还是熟悉的苏音。 “是山匪贼人假扮的。不然怎么会去十里庄上偷孩子呢。” “偷孩子?偷什么孩子。” 苏音瞬间收住了话头,似乎有些懊恼说了什么不应该提的。 “那伙贼人中的大叔已经全都招供了,他们就良人寨上的匪寇,装作良家百姓混入十里庄是为了清点村里有多少存粮的。因为遭到村民驱逐追赶才慌不择路逃到了相山城门口,试图蒙混过关。等几日后,真正的长孙小姐到来了,亲王不就知道了。” 她说话义正言辞气定神闲的,谡深倒一时不好怀疑她了。 “他们中有个闹事的男子被抓住了,正在外头闹的厉害。只是看他身手不像普通的山野飞贼。” “抓住了?”苏音眼眸中寒光一闪,这个温子合!居然还能让人逃了一个出来…… “什么人。来路可靠么?” “是被个眼盲的瞎子送来的。看着个头是长足了,可身材瘦小拧巴,一双眼睛水冷水冷的,不大爱动弹。” “现在放哪儿呢。” “还在后台里调教呢。会咬人!现如今可不比当年咯,能抓着一个是一个,当年咱可是道上江湖一霸。” “呵。是唬住了侧亲王让你们通行无阻吧。” “可不是呢!唉,好汉不提当年勇。” 见着那丫头果然没叫人失望。除了干瘦了一点肌肤光洁如脂,长发虽然枯草般的遮挡住了大半张脸,可光露出的那部分就小巧精致,眸色果然如同小厮说的,水冷水冷的淡琥珀色,烛火中就跟两颗琉璃珠子似的。 “倒是不错……” “对吧,姑姑。小人怎么敢骗您。” “这是要几个钱?” “嘿嘿,怎么敢收姑姑您的钱呢。” “还是清算的好。别到时候给我整个幺蛾子,泷亲王虽然为人宽宥,但触到了他的底,我可不想陪着你们受罪。” “亲王府里就听姑姑的,咱们还能不知道么!”知道苏音爱听这话,苏音就爱把自己当亲王府里的女主人。 想着这丫头买回去也一定是用来笼络泷亲王的,把城主老爷哄踏实了,日后翻天的日子还能远么。 “姑姑,您尽管带走就是。” “这样吧,我意思意思给几个?” “那您随手赏个三足金就行了。” “什么?!三足金?” “这……是太多了么?来咱这的老爷们可都是……” “行了行了,赊着吧。” “唉?好嘞,姑姑。” 刚抓来的人都跟货似的关在幽暗地堡的牢笼里。苏音要走下去看看清楚,却被小厮一把挡住了。 “怎么?不能验货。” “不是的,姑姑。这丫头还没调教好,危险着呢。不如等几日,平稳了小人再送府上去。” 苏音沉思了片刻,“你们有乾州一带过来的人没有。” “该有的吧,还得问问才好回答。” “就按着乾州氏门子弟小姐给我训养吧。” “啊!姑姑啊,咱这儿出来的可不是千金小姐啊。” “我自有说法,瞧着像就行了。” “得嘞,姑姑。” 谡深亲自押着匡姜令没放人,苏音多少心底有些不踏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他当匪打吧…… “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叫做长孙玻琦。记住。” 粗粝的长发被磨平了,显出柔软顺滑的光泽,肌肤轻如凝脂吹弹可破,目光中仿佛自有深渊自有净空。 尖锐的指甲呲的一声就能破坏肌肤平静的完美…… “姑姑!”小厮惊讶的喊起来,“您可还有哪里不满?待小人继续训养即可,怎么敢劳姑姑动手……” 苏音看向小厮,再回头看了看眉眼都没有皱一下的丫头。 “心疼了?对你们来说不就是个货物,怎么还带心疼的。看来这丫头确实是个妖物,还是由我来收走吧。” 身上穿着的衣物都必须是乾州出名的冰蝉丝所制,但鞋大可不必,随便拿了双男人落下的旧鞋就给套上。 头发很有光泽,但泼了些干土和柴枝上去,显得有些不洁。 苏音笑起来的时候,牙齿会扯到骨骼边,就像异闻中吞人的裂牙兽。 “长得真美!”她一手握住了野丫头的下颚,狠狠的抬了起来,凑到自己的鼻前闻了闻,苏音是个女子,不可能不嫉妒貌美女子,哪怕对方身世卑微地位低下,来路不明朝不保夕。 以前的苏音姑且只是斜睨两眼,而如今的苏音却是连正眼多看一眼都会刺痛自己的心骨。 “凭什么……你就能那么美!” 一刀下去,鲜血从肌肤里滋滋的冒出来。准备交货的小厮就算真心疼了,此刻也不敢多说什么呀,万一退货呢? 刺啦!又是一刀。小厮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 “姑姑呀……这划花了,可就不美了呀。” “你知道什么!半路遇到劫匪,九死一生逃了出来的人,怎么能够这般如花似玉呢。不缺胳臂少腿已经是万幸。” “啊。原来是这样呢。” “疼么?”苏音这话是问着来路不明的野丫头的。 可是那丫头抬起眸子对视向苏音的时候,苏音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嚯!怎么会……怎么会这双眸子如此熟悉?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不疼。”丫头的嗓音静静的,并不纤细,带着一股与生俱来般的沉静。“姑姑买了我的命,我就是姑姑的。” “哈哈哈……好。聪明的丫头。果然叫人省心。” 苏音拽住了丫头的手,“现在你就跟我回去吧。你要记住,我,才是你的主子!” 女孩没说话,默默的听着。 “你,就是乾州长孙相爷府上的七小姐。路上遇到劫匪,那个劫匪长得……若是亲王让你辨认那个人,你万不要直接指认他,而是要恐惧,尖叫着避让,逃的越远越好……亲王要什么,你就给什么,把你能给的都给他,明白了么。” “是的,姑姑。我会把能给的,都交给亲王。” “那么就请姑姑多照顾这位小姐儿吧。” 走到泷亲王面前的时候长孙小姐一贯暗无天日的眼眸中蓦然亮了片刻,很快又熄灭。旁的人或许都没有发觉,只有始终目光不移紧紧盯着的苏音没有错过这一幕。 不过她心里没有计较太多,或许是被泷亲王的相貌震撼吧。谡深是刀削般硬朗坚挺的容貌,这与先王谡百绛与当今谡王谡渊略有些不同。 放到史学家笔下来说,会评论为由于他早年少年时候的江湖阅历造成的,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可以帮他洞穿许多不法之徒的阴谋,刚毅坚韧的脸颊消瘦的形体可以凸显出贵族的气势,让人不敢欺压打压他。 以当年郡王的分封郡都来说,浠水郡都实在是毫无油水可图的地方,为了生存下去克勤克俭是必须的,谡深偏不是一个严人宽己的伪君子,加诸累年征战,形销骨立也是容易理解的。 但总的来说还算一个相貌堂堂的亲王,尤与那位尸骨无踪的侧亲王相比。见过谡海画像的人都忍不住感慨,果然是人如其名是个胃能通海的人呐! 长孙玻琦小心翼翼的姿态令谡深暗自有些不舒服,但人家初来乍到又路途颠簸遭遇不幸,精神头出了点异样不便苛刻。 “有惊无险既然平安抵达,本亲王这就让人捎封信去回长孙相爷吧。” 长孙小姐的表情异样的动了动,视线却不由分说的看向了苏音。 “你是听不懂我的话,让苏音给你解释?” 她又怪异的摇了摇头…… 本想说让她速速去辨认匡姜令,看看是否劫持她的土匪。可见着这丫头的反应,谡深又有点不忍起来,都吓成这副模样了,再见着劫匪是不是该吓傻了。 这原本就已经够傻了。送来之前庚帖上可不是这样写的呀!岂不是童叟无欺,专欺他泷亲王嘛。就算他克妻克夫人,也不该这么故意损他不是。 那一日谡深没有立即返回城外军营,苏音让奇犽去问是否要与长孙小姐同寝。 奇犽惊的眼珠子都掉了,“姑姑呀,咱们爷又不是登徒子,也不是没见过女子,这长孙小姐奇奇怪怪的,口齿不清看起来完全已经吓傻了,你让咱爷如何下的了嘴?!” 苏音是有些暗喜的,下不了嘴最好。但面上还是要教训几句。 谁料,天要下红雨是挡也挡不住。午夜时分,谡深书房里的灯一熄,竟然没有径直回自己的卧房而是去了长孙小姐那里。 去的时候长孙玻琦房里的灯已经灭了。 “人没睡。”鬼刃十分笃定的回答道。 “你怎么知道?” “听那呼吸声,不像睡着的人。” “你隔着门还能听到呼吸声?!” “爷,我隔着一堵墙都能听到隔壁侍卫的放屁声……” “……” 谡深轻轻抬手敲了敲门,门很快打开。卸了白天怎么看都不合适的整肃妆容,鬼刃提着的风灯烛火下,少女脸印涟出来,竟然有几分精致,几分纤巧,让人忍不住往深了看去…… “咳,”鬼刃压低了嗓音,“亲王,您不进屋去?” “这是长孙小姐的屋子。”言外之意,她不请,他如何进。 偏是忘了整座府邸都是亲王的,他才是主子。 鬼刃乏了,不想陪着吹冷风,“长孙小姐?亲王等着您请呢。” 娇嗔…… 长孙玻琦没说话而是后撤了半步往一旁闪了闪,意思你要进就进,不进拉倒。 哟呵,这两位主子……鬼刃摇了摇头,把风灯把手往谡深手里一放。鬼刃是没什么长序之分的人,泷亲王也素来不与他计较。 端了风灯把手倒显得局促了,“长孙小姐?在下可否进去?” 不知是夜深了的关系还是两人单独相处的关系,泷亲王倒是变成了不安的那个人,反观长孙玻琦却沉定了许多。 “亲王是要进来么,亲王想进来的话进来便是。” 谡深也不揣着了,抬脚走了进去。玻琦在他背后轻手轻脚的关上了门。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的时候,空气中仿佛也听到啊呜一声的叹息…… 可偏偏鬼刃就是不看人情世故的,他不是奇犽这种公子哥,来的时候意气风发耀武扬威觉得自己不是开天就是辟地,操练了几日后果断回到了亲王府里当个看家护院的小护卫,还自得其乐觉得是亲王的眼中宝。 “我陪亲王回城料理家务,自然得等料理完了一同回军营。” 奇犽小孩子心性,鬼马神功的,见鬼刃当真有些置气反倒语气好了起来,“不是。鬼哥,我也不是非要赶你走。可是你看呀,咱亲王府里头来了好几位夫人,都如过眼云烟,人说没就没,这样下去咱主子爷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后呀?” 有个后?有个后关他们当侍卫的什么事。那也是亲王自己该操心的事。 “难得主子爷认清了行事。这次也没硬骄着,自己就进了长孙小姐,哦不,现在是咱亲王府夫人了,主子爷都暗自着急了,您可不能去破坏啊。” “我破坏什么了?” 话音刚落,门吱呀的开了。两个铮铮铁骨的汉子诡异的站在门口,那场面跟站了一群观摩房事的婆婆妈妈差不了多几…… “哟,哟,夫人您起了啊?咱爷醒了呗?我找人过来伺候?” 长孙玻琦披着外氅,长摆及地临风摇曳,加之身形单薄消瘦纤细尤长,别有风情。 鬼刃看着她,眉宇间却不禁紧皱起来。心底嘀咕不已,为何……如此眼熟? 第102章 抬头未必朝阳低头便是余晖 荆条君的自尽必有蹊跷,明眼人有目共睹。 但是人在谡国的领土上,又是刚刚经历了天雷地火的渡劫,东周军各自心底敢怒不敢言,面上违和胸中愤愤。 柳千颜便提议可以启程离开了?! 谡深完全看不透她到底在做什么。 离开前柳千颜还一本正经的对他胡诌一通,“有了相山城,郡王就有了根基。且坐落在通商、行军的要道占山为王,一劳永逸。只要郡王好好训养属地军,日后定有翻天覆地的一日……” 这小丫头分明就是魔怔了! “郡王,别忘了郡王答应过颜儿的话,亲往墨旗大郡释放那名老者。” 谡深内心一片波澜:我……什么时候答应的! 由于浠水郡都百姓还等着自己救援,谡深已经腾不出多余的人力去护送柳千颜了。虽然他认定了她根本不需要自己的护送,也认定了她简直就是妖魔的化身。 可内心深处依然隐隐的不安,且不安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遏制。 直到柳三小姐和东周军离开后的第四夜,他恍惚中被偌大的悲伤惊醒…… 悲伤那么大,那么重,是他始料未及的,也是从未有过的。 即使生母抑郁成疾病逝的那一刻,他只身在外流离失所,匆匆赶回皇城宫廷,在宫门口竟然还被侍卫拦住一再查问他的身份…… 他几次坐起纵身跃上屋顶了望着远方,东周、胡陌、广林……那些都是谡国的近邻,都是孕育豺狼虎豹之国,都是父亲年轻时候信誓旦旦必然会成为自己臣属国,而一旦坐稳谡王之位的谡百绛却再没有了当年的雄心壮志。 他甚至连北疆广地都懒得搭理。“北疆有氏族镇守,氏族忠于我谡王,就行了!” 北疆大郡……她说的是什么?老者? 擒贼先擒王,打虎先掏窝。谡深决定等把浠水郡都的残余百姓都安顿好后就亲自到北疆去走一趟。就算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去找一找曾经呼风唤雨最后却消失无影的天行一族也可。 从皇城来的辅臣将军柳绯君亲笔与侍卫的回报几乎同一天抵达相山城。 谡深不想看到皇城来的信函于是故意扔到了一边,然后就听到侍卫说,东周军携柳三小姐返回东周境内,不料遇到山匪,东周军本就元气大伤,守护不利,于是…… “人被劫持了?” 侍卫弱弱不说话了。 谡深忽然想到了什么,手忙脚乱从角落里找出刚才自己亲手扔出去的皇城来信,翻开一看,就是柳绯君亲笔的特召令。 请求各地属军,拨冗相援,寻回被虏劫惨遭弑杀之幺女三小姐千颜尸身,定重金酬谢! 而原本驻守在北疆的墨旗氏族大军也整装待发,势要“协助”东周铲除匪寇平乱安定。 他根本没有从画作上抬头,柳夕阮经过时还没意识到对方在跟她说话。直到周围的宫廷护卫一个个拿目光瞅着她,她才停了下来。 脸色僵硬毫无表情,与那日夜宴上灵秀天舞的少女判若两人。 “听父亲说,下特召,请就地属军相助。” 谡渊莫名哼了一声,“就地,不就是浠水郡都的泷郡……啊现在已经是相山城的泷郡王了。以我九哥的性格,一定不会推辞。” 见柳夕阮转身要走根本不搭理自己,谡渊阴阴的又添了一句,“相山城可是要塞之地,失守就大了。为了笼络驻守之人,难道不该加封泷郡王为亲王么?” 柳夕阮蓦然转身凝视着谡王,目光中说不出的阴翳。谡渊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又是个毫无后援的皇子,父亲因此才会重捧他。可他本身的阴阳怪气实在是北疆女子所不能容忍的。 “谡王,你想要说什么?难道堂堂正正说出一句话这么难么。” 她挡住了他的画布! 谡渊猛然抬眼,阴霾驱之不散。 “既然你们只要傀儡,又何必非我不可。如此重视泷郡王,当时选了他不更好?” 柳夕阮滞顿片刻,掩嘴嘲讽之意甚浓的笑了出来。 “二小姐在笑什么!” “当初示弱、讨好、巴结,以为泷郡王会拥护你,会与我父亲形成掎角之势好让你有生存空间的,难道不是谡王自己么。怎么,父亲一让你下令送一座相山城给自己兄长,谡王就按捺不住了?焦虑了?” “柳夕阮,你是我王后!” “哦?我们还没举行奉婚大殿呢。在此之前若是谡王先崩,这顺位可不好决断呢。” “你威胁我?!” “如何?要告诉我父亲去?” “……”谡渊猛地将画笔沾满染料,在挥将出去之前,瞧了一眼北疆女子特有的凌厉且硬朗的目光。 他曾经憧憬过那样的目光,那样直勾勾的不带一丝遮掩的,直入心底的目光,却不曾想若是这眼底并非深情而是鄙夷、不屑、无视,能够多伤人。 果然,还是岁数小的好啊…… 谡国上下属军的尿性谡深是知道的。 “其余属地藩王、亲王、郡王如何作答?” 侍卫嗫嚅,“统统都当没看见,没收到,不知晓。” 谡深暗吸了一口气。 “郡王,其实……这与我们也无关啊。人已经被东周军接走了。” 他明白侍卫的意思,可心底就是憋着一口气。 只要还没见到尸首,她或许还是活着的。或许只是东周军怕被逼去强行剿匪。中间有太多的差估。 温子合不还说先王谡百绛活着么,那她也一定……谡深悚然一惊,为何他那样的坚信她活着? 可对金堂爷来说到底是嫁出去的闺女了,也不好回头祭拜,多挂几日白灯笼又不碍事。 说起来他们家主子爷也挺克内的。近几年来好多家相门侯宅送来的千金小姐统统都是入府不久就相继沾染恶疾去世,至今亲王府中竟无一正夫人之位。 自从前往东周替辅政大将军柳绯君寻回了幺女尸身后,由大将军保荐加封为亲王。算是新王继位后同辈中头一个册封的亲王了。 可见谡王对自己这位兄长的重视与当年先王的无视不可同日而语。 泷郡王当年接管相山城后疯狂扩军,养兵过万,手下强将无数。 千骑踏入东周,以援猎匪寇为由,一马平川肆意而窜,东周王几次三番严令告诫无果,只得向柳绯君服软,柳三小姐在前往东周途中遇害实属东周之过,东周愿意永结同好以慰三小姐出使之缘。 柳千颜入殓的时候其实用的是衣冠冢。 谡深在匪寇的山寨池底找到了她,却已经是一堆白骨。 整个寒风夜寮一片茫茫血海,听说是远古山魈不知被何妖惊动,齐齐出洞,不仅百姓遭殃,山林匪寇也难逃一死。 东周朝野始终不愿清缴,其中很大的原因也是因为畏惧山魈。 东周人怕山魈,泷郡王却是不怕的。循着匪寇和山魈的尸骨一点一点的找,终于找到了那血海深池。 堆满了尸骸之间只有一件小小的衣物入了他的眼。 据说见过那片血海池回来的侍卫无一不大病一场,甚至有好几个病着病着半夜就再不醒来…… 可是泷郡王却活的好好的,因此也有传闻说都是假的。人都是泷郡王命属军杀的。 总之泷郡王命人送回皇城给柳绯君的棺椁一路上还发生了许多事情,都是与山魈魑魅魍魉有关,却始终没有一个传言被证实。 谡深去过一趟北疆,身边只带了鬼刃一人。除了当时郡王府邸的侍卫没有多少知道这件事,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去做什么的。 北疆大郡,是北疆后人对它的称呼,此地多年之前曾是天宿祭司驾鹤仙去时的祭坛。 谡深走入那片残石垣立的荒地时,莫名的就悲从中来。 天宿祭司是诞生于北域的天劫之人,又被当时百姓奉为神之后裔。他们能洞悉人间一切。却唯独不能涉足人世纷争。 不知何缘,当年却有一位天宿祭司中的长者违背了祖训初衷,强要收一个螣旗氏人为弟子,宠爱有佳。为了让螣旗氏能够崛起,不惜持旌坐阵,为其卜测天机。 石垣刻载,螣旗氏族人丁稀薄,天宿祭司就为其造大军。那被称为鬼斧神兵,乃亡灵之族,氏族血脉之分身。惨绝天环之理。 而要镇压鬼族之军反噬,天宿祭司必须以己身之躯孝尽天尤。 那之后天行一族就此没落,一代一代愈发稀少,直到彻底消亡于北域疆土。 谡深找了无数人,收买回来无数的藏宝图,无数自称是天行后裔的当地巫蛊,但没有一个人说得清祭坛所在的准确位置。 他背着铁锹,与鬼刃两个人,深夜矗立在荒凉的祭坛之地。咒月升起,突然一道白光吓得连鬼刃都跌坐在地。 “郡王……!” “跟上去。” 白光所落下之地,两人开始凿土。白日睡于土丘入夜才跟随着白光。终究发现了那已经被尘土掩埋的祭坛天池。 他看到了一棵树干,粗壮的,犹如人形一般的树干,生长出来的枝丫就像人的四肢。 鬼刃在江湖游历许久也从未见过如此树干,阴气森森鬼气重重。“郡王,是否要烧了?” 谡深随奇犽从城外属地军营赶回来就看到已经发了狂的匡姜令。 匡姜令本就神勇异常,平日陪年轻家将试炼至少也要四五个人对战,如今发了狂更是数十人都无法压制他。 “亲王!……”见到城主回来城卫也是非常的激动,“这个疯老头子已经打死好几个人了,城外十里庄的村民没有办法,只能放出猎狗和黑熊和他搏斗,结果他连猎狗和黑熊都给人咬死了!” 以为匡姜令只有蛮力的就大错特错,匡姜令有着很强的身体意识,哪怕他的精神已经背叛的躯体弃之而去,可是躯体自身依然知道该如何自保,该如何进攻。 站在一侧默默看了几眼的谡深便知道这个人不好对付,是个意识和对战功底都很浑厚的人,“去找渔网来,越多越好。” “是,亲王!” 谡深令人在四面八方布置上渔网,形成八个角围布之势力。一边令护卫不停的冲锋,分散匡姜令的注意力,在进入八角围捕网中心的时候,一声令下,八个角同时贴服在地,以身体重量压住渔网,不给网中之人活动的空间。 谡深跃步上前,剑鞘反转猛的一击,砸在了老将后脑勺上。 挨了一下,匡姜令非但没有失去活力,却更加的暴怒了。 恶狠狠的瞪向砸他的人,双目充血而喷张。谡深被那双眼眸盯了一会儿,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你们几个,压住了。谁都别松手。” “是,亲王!可……要压到什么时候呀?”亲王也没交待,径自居然就走了? 苏音正在府中调制药膳,她现在一个人就要管着整个亲王府上下的餐食,还要照顾那些年纪尚小的护卫,挺忙碌的。 一阵风吹来,脸上薄薄的面纱不由得被风吹落了。露出了白骨森森的半边脸来…… 苏音的房里没有铜镜,不喜欢能照出人脸的溪水。她甚至害怕抚摸自己,只有吃斋念佛的时候才能让内心得到一点点的平静。 可惜这份平静也总是持续不久,耳边的风言风语总是令她心焦。 不断的有人在打听她的来历。由于出手阔绰,经常有人夸赞她人美心善,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大太太,才会不求功与名的来布施予善。 亲王府中是不能有女主人的,这一点苏音再坚定不过,没有女人能忍受自己家里的管事姑姑是个丑陋不堪的女子。 虽然她信任谡深会善待她,可谡深最多只会送她一处房子,一片农田,或许是一间店铺,而她却要靠勤恳劳作才能勉强养活自己。 要受到街坊四邻的闲言碎语,要在每次上街的时候如履薄冰。 她不想要这样的日子。 亲王府中那些可口讨人欢喜的小侍卫们会忘记她。毕竟泷亲王才是他们的主子,亲王府中的人才是他们的家人。 想到这里苏音叹了口气……谡深年龄早就不小了,应该不是朝中老臣们眼里的乘龙快婿第一人选。 奈何如今谡国上下还处于兵荒马乱中,皇城又有北疆柳绯君坐镇,墨旗一族做大,其他人也没有乱世称雄的信心。因此无尽的边缘化。 都看准了泷亲王是一匹黑马,哪怕他本人并不热忱,也源源不断。 苏音自觉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的,她一直在等,等一个不算那么出自名门的,也不是嫡长之女,娘家必须是书香门第,否则容易出泼妇。 最重要的是性格努实乖巧。原本看了长孙小姐的庚帖还挺满意的,一心一意等着她来。 乾州长孙相爷就是个前朝不得势的老臣,身上尽是读书人的迂腐之气。七小姐更三房四代完全不招人重视的野丫头。 可是在城门口大深夜中一瞧见那伶牙俐齿的丫头,眉眼间尽是股精明气。苏音就怒从心起。 这丫头还敢质问她!翻了天了不是,这种死丫头连门都不能让她进。 第103章 蝴蝶飞舞 荆条君的自尽必有蹊跷,明眼人有目共睹。 但是人在谡国的领土上,又是刚刚经历了天雷地火的渡劫,东周军各自心底敢怒不敢言,面上违和胸中愤愤。 柳千颜便提议可以启程离开了?! 谡深完全看不透她到底在做什么。 离开前柳千颜还一本正经的对他胡诌一通,“有了相山城,郡王就有了根基。且坐落在通商、行军的要道占山为王,一劳永逸。只要郡王好好训养属地军,日后定有翻天覆地的一日……” 这小丫头分明就是魔怔了! “郡王,别忘了郡王答应过颜儿的话,亲往墨旗大郡释放那名老者。” 谡深内心一片波澜:我……什么时候答应的! 由于浠水郡都百姓还等着自己救援,谡深已经腾不出多余的人力去护送柳千颜了。虽然他认定了她根本不需要自己的护送,也认定了她简直就是妖魔的化身。 可内心深处依然隐隐的不安,且不安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遏制。 直到柳三小姐和东周军离开后的第四夜,他恍惚中被偌大的悲伤惊醒…… 悲伤那么大,那么重,是他始料未及的,也是从未有过的。 即使生母抑郁成疾病逝的那一刻,他只身在外流离失所,匆匆赶回皇城宫廷,在宫门口竟然还被侍卫拦住一再查问他的身份…… 他几次坐起纵身跃上屋顶了望着远方,东周、胡陌、广林……那些都是谡国的近邻,都是孕育豺狼虎豹之国,都是父亲年轻时候信誓旦旦必然会成为自己臣属国,而一旦坐稳谡王之位的谡百绛却再没有了当年的雄心壮志。 他甚至连北疆广地都懒得搭理。“北疆有氏族镇守,氏族忠于我谡王,就行了!” 北疆大郡……她说的是什么?老者? 擒贼先擒王,打虎先掏窝。谡深决定等把浠水郡都的残余百姓都安顿好后就亲自到北疆去走一趟。就算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去找一找曾经呼风唤雨最后却消失无影的天行一族也可。 从皇城来的辅臣将军柳绯君亲笔与侍卫的回报几乎同一天抵达相山城。 谡深不想看到皇城来的信函于是故意扔到了一边,然后就听到侍卫说,东周军携柳三小姐返回东周境内,不料遇到山匪,东周军本就元气大伤,守护不利,于是…… “人被劫持了?” 侍卫弱弱不说话了。 谡深忽然想到了什么,手忙脚乱从角落里找出刚才自己亲手扔出去的皇城来信,翻开一看,就是柳绯君亲笔的特召令。 请求各地属军,拨冗相援,寻回被虏劫惨遭弑杀之幺女三小姐千颜尸身,定重金酬谢! 而原本驻守在北疆的墨旗氏族大军也整装待发,势要“协助”东周铲除匪寇平乱安定。 皇城,宫廷之内。 “那丫头倒是最终做了件好事。” “父亲,颜儿不会真的……” 柳绯君也一筹莫展。天高路远,他又不能飞。 “父亲!女儿请求……” “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找颜儿啊。” “胡闹。” “父亲,颜儿是我北疆氏族子女。北疆氏族世代困卧北疆稀土,魂魄不离。” “我知道……我知道……” 柳夕阮看出父亲不愿再听赘述,于是俯首走了出去。却独自在书房门外停足许久,她不信。 父亲想要柳千颜去死的心昭然若揭,如果颜儿还活着呢,还等着族人救援呢,父亲会不会……故意见死不救? 谡渊依然在庭院里画画,画的四不像人不人鬼不鬼的。他的画,可以从山水中看出人影,从人影中看出鬼魅,从鬼魅中看出风空……他说,这是疆土,谡国的疆土,王的领域。 柳夕阮只觉得这谡王神神叨叨,不像一个正常思维的男子。 初见时,他分明不是这副模样。 “你妹妹三小姐,如何了?” 他根本没有从画作上抬头,柳夕阮经过时还没意识到对方在跟她说话。直到周围的宫廷护卫一个个拿目光瞅着她,她才停了下来。 脸色僵硬毫无表情,与那日夜宴上灵秀天舞的少女判若两人。 “听父亲说,下特召,请就地属军相助。” 谡渊莫名哼了一声,“就地,不就是浠水郡都的泷郡……啊现在已经是相山城的泷郡王了。以我九哥的性格,一定不会推辞。” 见柳夕阮转身要走根本不搭理自己,谡渊阴阴的又添了一句,“相山城可是要塞之地,失守就大了。为了笼络驻守之人,难道不该加封泷郡王为亲王么?” 柳夕阮蓦然转身凝视着谡王,目光中说不出的阴翳。谡渊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又是个毫无后援的皇子,父亲因此才会重捧他。可他本身的阴阳怪气实在是北疆女子所不能容忍的。 “谡王,你想要说什么?难道堂堂正正说出一句话这么难么。” 她挡住了他的画布! 谡渊猛然抬眼,阴霾驱之不散。 “既然你们只要傀儡,又何必非我不可。如此重视泷郡王,当时选了他不更好?” 柳夕阮滞顿片刻,掩嘴嘲讽之意甚浓的笑了出来。 “二小姐在笑什么!” “当初示弱、讨好、巴结,以为泷郡王会拥护你,会与我父亲形成掎角之势好让你有生存空间的,难道不是谡王自己么。怎么,父亲一让你下令送一座相山城给自己兄长,谡王就按捺不住了?焦虑了?” “柳夕阮,你是我王后!” “哦?我们还没举行奉婚大殿呢。在此之前若是谡王先崩,这顺位可不好决断呢。” “你威胁我?!” “如何?要告诉我父亲去?” “……”谡渊猛地将画笔沾满染料,在挥将出去之前,瞧了一眼北疆女子特有的凌厉且硬朗的目光。 他曾经憧憬过那样的目光,那样直勾勾的不带一丝遮掩的,直入心底的目光,却不曾想若是这眼底并非深情而是鄙夷、不屑、无视,能够多伤人。 果然,还是岁数小的好啊…… 谡国上下属军的尿性谡深是知道的。 “其余属地藩王、亲王、郡王如何作答?” 侍卫嗫嚅,“统统都当没看见,没收到,不知晓。” 谡深暗吸了一口气。 “郡王,其实……这与我们也无关啊。人已经被东周军接走了。” 他明白侍卫的意思,可心底就是憋着一口气。 只要还没见到尸首,她或许还是活着的。或许只是东周军怕被逼去强行剿匪。中间有太多的差估。 温子合不还说先王谡百绛活着么,那她也一定……谡深悚然一惊,为何他那样的坚信她活着? 从乾州到相山城的路也不远,却走走停停,花费了比平日好几倍的时间。 “姑奶奶呀,再耽搁下去,您别说吉辰良日了恐怕婚期都要过了吧!” “姑姑这般着急不如嬷嬷前头先赶着去相山城?我随后就到?” “小七祖宗欧!这嫁人的是你,又不是我这老太婆。” “一听说亲王府里死了个夫人,慌忙着急就把人送过去,是正是偏都不问清楚,呵——,我这感情不是出嫁是赶着给人当洗脚婢呢。” 听出七小姐话里头的不得意,吕姑姑知道是小丫头还跟她爷爷长孙相爷在生闷气呢。 长孙相爷其实是前朝老臣,先王当年慌忙出逃寒了一班老臣子的心,而谡国年久不治民怨纷生自然矛盾都在谡王一人身上。 相爷便是那个时候意气用事离朝罢官。然而谡国未见政治,自己的生活倒先寂寞了起来,门可罗雀不说竟然还有贼子找上门来,隔三差五的讨要赏金。 不给赏金就打砸门面。至于报官是不可能报官的,谡国上下官民一心,什么个尿性没有比罢官后的相爷更清楚的。 先王众多皇子中没有一个是相爷看得上眼的,因此他头也不回根本不可能继续效忠谡渊。 眼看曾经不得势九皇子泷郡王谡深异军崛起,相爷才想起来谡百绛原来还有这么个儿子。 印象中九皇子确实是与其他皇子略有不同的,具体哪里不同只怪这个皇子离宫太早,相爷也不记得了。 可当他准备巴结早已成为泷亲王的时候原来早有人一波一波的铺好路了。听说头一个就是当年对谡深有知遇之恩的棠削菊棠大人。 棠大人家子孙辈出,唯独稀缺女儿。好不容易培养起来一个,奈何年少的谡王身边已经有了柳绯君的次女柳夕阮。与柳夕阮相抗衡自然占不到优势还处处受制。 棠大人便一鼓作气准备围魏救赵,于是将仅剩下的宝贝送到了边疆泷亲王的身边。 谁知不出几日竟然就传来水土不服身染恶疾的噩耗。棠削菊火烧火燎快马加鞭将皇城太医偷偷送了过来,人还没到,死讯已经先传出了。 接二连三,源源女眷,总是有人愿意不顾山高水远将女儿放逐异地。可这位新贵泷亲王府就像有诅咒! 娶一个,死一个。 有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的老道说这是命犯了天煞孤星。府邸相克女主人。 有人迟疑犹豫了,毕竟前丈人自然没有现丈人牢当。也有人另辟蹊径,譬如眼前这位长孙相爷。在众孙女中挑了个岁数,样貌都差不多的,不用顶好,死了也不可惜。 也不说清楚是去当亲王府正夫人还是偏房的,总之先送人为敬。 长孙玻琦心里有怨气完全情有可原,相爷过去与这位九皇子大概点头之交都不到,最多就几面之缘。 随随便便送自己孙女过去,就差说是去寄住的了…… 好在听说亲王府里有个管事姑姑,但愿是个明眼人吧。唉! 孩子的哭声倒是响亮。长孙玻琦极尽拖延为能事。 从马车窗户边缘探出了脸,“外头怎么了呀,匡叔叔!” 匡姜令,人到中年一腔抱负踌躇满志无功而返,当年……年少无知着了相爷的道,一同罢官离了皇城,如今沦为村野更夫,带兵打仗是不可能的,连抓抓土匪都嫌对方跑的慢。 听闻泷亲王大肆招揽,麾下属地军各个人中龙凤,无数皇城子嗣不远千里而来投效,心动了呀! 于是说服了长孙相爷,由他这个老将亲自护送七小姐前往亲王府以示敬尤。 至于能不能回来么……呵呵。 “小孩子不懂事,打翻了鸡笼。”毫无起伏波澜的语调。 “小孩子最怕鸡了,为什么要打翻鸡笼!” 匡姜令内心吐槽无力。你七小姐怕鸡,不是天底下所有的小孩子都怕鸡。普通村民的小孩谁家还不是抱着个母鸡直接入睡的。 就听到走地鸡小贩不依不饶,“打翻了鸡笼,都得给我买下来!” 前头不远就是集市,看来大家都是来走商的,于是就有路人劝和起来,“不过几只鸡,又没摔着又没跑,何必为难这位夫子呢。” 穿着灰色长袍一脸干瘪文弱的男子眉宇紧皱,显得格外紧促的样子。 他的身边围绕着五六个孩子,大抵都只有四五岁模样,只有一个男孩显得稍长一些,打翻了鸡笼的就是这个男孩。 鸡贩抓住了男孩的胳臂没松开。 怪异的是这个夫子打扮的男子,他不去与鸡贩商讨反而强行反向去拽男孩的另一条胳臂。男孩背后有个更小的女娃使劲的哭。长孙玻琦在马车中听到的哭声就是这么传过来的。 匡姜令自诩是个匡扶正义的人,看着看着就来气。 走上前,两头一推。灰袍夫子和鸡贩都撒开了手。 他一把将小男孩拢到自己跟前,“你们该买买,该商讨的商讨,光拽个孩子做什么?” 鸡贩连连怒斥着,“与你无关!”,反观夫子倒是紧抿着嘴唇,始终不愿开口的样子。 匡姜令最讨厌鸡毛蒜皮的事了,一手把小孩推向夫子,刚想教育两句,不料孩子往后退了一步,“我们不认识他,他要抓我妹妹!” 男孩子不似小女孩哭得声嘶力竭,说话非常清晰。 “啊?”匡姜令低头莫名的看了看小孩子,再抬起头看向灰袍夫子的时候,那个男人居然宛若无事发生,拢住其他几个年幼的孩子,背转过身,走了…… 小男孩一手拉住背后小女孩的手,一手拽着匡姜令的衣摆,死死都不肯松手的架势。 “喂,喂?夫子啊,你家孩子……”不要了? 匡姜令只好付了几个钱给鸡贩,也没拿上鸡。一抬腿,男孩子串着小女娃还挂在他衣摆上…… 吕姑姑见人散去才走了过来,“匡兄弟怎么还收了两徒儿?” “呔!别提了。不知哪家书院的夫子,做事这么不牢靠,两学生丢下了都不管。” 于是一整车人都顿了下来,轮番“逼供”这两娃到底从哪儿来的。 “我们是十里庄的。”男孩子到底口齿清晰。 吕姑姑继续耐心追问,“这个是你妹妹呀?” “这个是隔壁王婆家的妹妹。” “你们怎么不跟着夫子一道回去呢?” “那不是我们夫子。他是过路的,我看到他用甜果骗了妹妹出来就跟了出来,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 “啊?是骗小孩子的妖人……”姑姑看向匡姜令。 匡姜令扶额,“刚刚问过去,十里庄也不远。送去就知道了。” 吕姑姑脸色不善,“这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抵达相山城啊。” 匡姜令看向前方,“其实,也不远了。此地已经算是相山城的外县了。” 第104章 各自为凭 “我叫烟儿,亲王。” 谡深垂眼,她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与她的气质并不相符。 准确的说来是与她的眼神并不相符。 被苏音领着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心中隐约有过一丝疑惑,乾州长孙相爷府上历代书香门第,照理说出府的闺阁小姐儿气质应该更儒雅些,内敛而自持。 可这一位长孙小姐却甚有不同。颇有将门虎女之风,虽说单薄可举止格外锋利。初还以为是由于受了惊吓,对人戒备心起的缘故,然而眼神惊鸿一瞥之间总瞧见些许端倪,那似是素来凌厉之锋。 与他说话也多是低垂眼眸的,很少抬起头来。 只有几次他猛然回头才发现原来在背后的时候她的目光胆大且直朗的凝视他,没有丝毫避讳或羞怯,她的眼光中有一种真切,是洞穿世事之后的豁然,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 一个深养相府的千金小姐怎会拥有一双如此豁达旷世的眼瞳。 见她低伏在脚下,身子微侧,做低伏小样,莫名有些楚楚可怜。 谡深正要俯身将她捞起,有话好好说嘛,他又不是暴君,何必做成这副姿态…… 我叫烟儿,她却已然开了口。 谡深的记性不差的,自然记得她说过,闺名叫做烟儿。 头一次听到她说,叫烟儿的时候,脑海中猛然一阵恍惚。 自然是因为记起了一个人,一个明明应该抛诸脑后却莫名总是感觉心怀愧对的小丫头。 她说叫她颜儿。说的时候语气轻轻软软的,却有着一双与样貌、年龄完全不符的通达、世故的眼眸。 长孙玻琦解释清楚是翠烟的烟,那一刻心底蓦然空落了一下。明知不可能了,衣冠冢早已落下,他遣人搜遍了半个山头未曾找到,已经不可能了。 不知是否那一句“烟儿”的缘故,竟觉得与这位长孙府七小姐有些渊源。她的触抚是舒适的,是安心的,是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会觉得亲昵而自然的。 与那些昙花一现就消失的女子不同,倒不是她们不好,她们也长的风姿卓越其中不乏才华横溢之辈,谡深并不怎么苛责内室之人,因为过去流落在外之时对他施以援手,每每温暖以待的都是民间的女子,女性的温柔是值得感激和敬重的。 蛇蝎心肠的除外。 但是与她们相处的时候,谡深总感觉隔阂着什么。无论是配合的,是羞怯的,是欲拒还迎的,他永远感觉他的身他的心,放不到她们身上,始终帖不近去。 只有眼前的这一位倒是有些例外。她身上有一种野性的,真诚的,开放的气息始终鼓舞着他…… 准备扶起她的手却顿在了半空中,因着她的后半句话,“我并不是乾州长孙府的七小姐。我不是长孙玻琦。” 谡深的声音在发抖,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是谁?” “我是一名普通的农家女子,就叫烟儿。”说着她眨着眼睛抬起头看着他,眼神中有如泣如诉的情绪,充沛的感情,却是他不明白的,她到底在想什么。 “那位真正的长孙小姐,想必已经死了吧。”不知是她的猜测还是已经知道的实情,坦然若素的语气令谡深不由得心生寒意,眉目愈发的紧蹙。 “谁,让你冒充长孙玻琦入我亲王府,做我……做亲王府夫人的。” 假长孙双腿收拢,双手服于身前,这回倒是跪的规规整整的。 “那位匡姜令大人似乎确是长孙相府的人,长孙小姐一道人究竟遭遇了什么恐怕只有他能说的清楚了。” 谡深却并没有发声令人立刻提来匡姜令审问,他的视线紧紧的盯住跪在脚下的女子。 他只想听她说,听她编派出一个合情合理,令他必须信服的理由来。否则……谡深心底悚然一惊。他在害怕着什么。 是怕自己必须将她赶出府去?害怕她参与了谋害真正的长孙相府七小姐一案,为了给长孙相爷一个交待,他必须将她交出去受罚? 那是……舍不得?! 不可能。理性极力的帮他否认着。不该的。他才认识她多久,常驻军营与她见的次数毅然屈指可数。 虽同床共寝,夫妻之时缠绵悱恻……可……可……脑海中一片混沌,总有那么一瞬,回忆起的时候是模糊的,连呼吸都滞住的。 “说下去。”声音干涩到他自己都讶异。 “说完了呀。” “啊?”介时,已经出离了愤怒。刚才惺惺不舍之情被无名之火攻下,她怎么能、怎么能自信到如此地步!连一句解释都没有。连一句“我错了”都没有。 他问她的话呢,不用好好回答了么!?到底是受何人指使……谡深骨子里乍然一寒,难道说,并无人指使,所以她才不解释的。 因为她无话可解释。 知道匡姜令是真正长孙府的人,知道长孙小姐许已遇害。而匡姜令又神志不清,于是将错就错以相府小姐之名登堂入室。 哈!胆子不小的丫头,到底没看错她。 只不过,苏音那一关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谡深瞅着她。而她就是不抬头不看谡深。乖乖巧巧,顺顺从从,跪坐着。姿势一动不动。 一副小孩子在长辈面前“我做错了,我告诉你了,所以你不能动气不能罚我”的架势。 跟他赌心态呢么! 终究谡深长长的叹了口气,将她从脚边一手拉了起来。 人,已经是他的人了。且,还是他有心之人。护短是谡深一贯以来的风格,年少时期的孤身一人江湖历练令他深深的感受到受人庇护的重要,因此在他羽翼丰满终于能够振翅翱翔之年,他便是人们的庇荫,便是一棵大树,只要你走到这棵树的树荫底下,他的枝叶便是你头顶一片遮挡。 她的坦荡与明朗不是一个狭隘歹毒之人,不会是她祸害了长孙府一道人。若她有意冒充,大可借着众人之责,指摘匡姜令乃是劫持她的凶徒,匡姜令不会反驳且已是个疯子。 因此她极大可能是因缘巧合下被错认了,既然会只身至此且出身平民,有这个机会进入亲王府成为亲王府的夫人没有拒绝也就成了情理之中。 想到这头,谡深自嘲了笑了出来。 她还一个字没解释没辩驳一句,只说了,“我叫烟儿”,“我不是长孙府的七小姐”,那个疯子匡姜令才是相府之人,没了。 而他就在脑海中自动自发为她编派出一套心思缜密的理由,合理合理,容人接受。 唉,都叫什么事呢。 “亲王,依然如此。” “什么。” “将所亲之人化之所善。在亲王眼里,是不是所有身边的人对亲王所为都是出于善意的。” 谡深眸光犀利,然而眼中已经没有了敌意。假玻琦仿若无事,抬手过去,“肩上的伤,不碍事吧?那风家的人出手也真够狠的。” 他瞧着肩上的手,是要避开的,要的。可是,身子它没有动。 他们都是一样漂泊无依的人。 谡深一把握住在自己肩头轻抚的柔荑,暗有不甘的道,“到底为何冒充长孙玻琦,说。是何目的?何人所使?” 可是语气出卖了他,他的语气更像心疼晚辈的长辈的苛责,而并非一个被糊弄了后愤怒的城主亲王。 “人皆有不得已之苦,皆有所慕之情,皆有一己所私。若我说,垂青亲王许久,在亲王依还是郡王的时候,不——或许更早。却苦寻而不得,终一日能常伴亲王左右,便是仿冒他人亦无所悔。亲王,您能信么。” 能信么!?这,分明不过托口之辞!只要不眼瞎耳聋怕都是懂得的道理。但有的情绪,氛围,却能够侵入人骨,魅惑人心。 “你是为了刻意接近我。”这已不是什么质问的话,他清清楚楚的看进她的眼眸里,她眸底只有一片清澈的光,连一丝波澜都没有的宁静与清和。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眸,像星河,延绵无期遥遥无欲。 它应是睿智的,却并未因敏于世人而自视甚高,它原是豁达的,却因见惯俗尘而胸怀怜悯。 仿佛,它不在人间…… “我见过你!” “人与人的相遇皆本佛缘,见过有什么稀奇。不是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么,与阿笙的缘法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够阐明的清楚。” 她叫他,阿深?为何要叫他阿深。这个称呼他从未提过。 虽然总是亲王、亲王的叫着难免生疏,但谡深本就还没熟稔男女之间的亲昵之情,还未与人浓厚到该以独一无人的称呼呼唤彼此。 泷亲王是为了调查蛊术之事特地回城的,可跟了夫人进屋后就再没出来…… 随行侍卫各个面面相觑,有些捉摸不定,是该在厅堂上继续等下去,还是。 于是目光一个个偷偷的瞥向依然还在养伤期间的鬼刃。 鬼刃的目光放的有些空远。一个已经入土为安的人,居然还活着,还活着回来了。 她没有回到自己家人的身边,没有回到父母身边,而是选择来到泷亲王身边,瞧那眉眼举止,仔细分辨还是有些孩子时期的影子的。 但,到底如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从假玻琦小姐的身上很难检索出当年柳三小姐的样貌了,除了她身上的气息是不会变的。 是危险的,带有侵略性的,总是令人难以掌控的,充满了未知的那一位。 感觉到肋骨处有些涩涩的疼,鬼刃伸展了一波四肢,晃悠悠的走了出去。 “鬼刃侍卫?” “什么。” “您这去哪儿呀。” “回屋躺着。” “唉?可是,亲王还没回来啊。” “我又不在当值。你们好好守着不就行了。” “可、可……”小侍卫嘟囔了半天。亲王跟着夫人进屋了呀!到底今晚还会不会出来?这话还是不容易说出口的。 鬼刃懒得搭理他们,径自转身走,走到廊下就看到一双眼眸格外阴沉的苏音姑姑站在不远处的拐角上。 鬼刃视若无睹的走过去,不料苏音迎了上来。 “鬼刃侍卫,亲王回府了?” 鬼刃没答,径自把脑袋转向了厅堂,亲王的贴身护卫都站在那儿,不是人回来了,难道亡魂回来了。 且他又不当值,一个个都指着他算是什么意思。 侧身避了一避,苏音虽不会什么功夫,可眼神锐利,就是盯住了他。没避开。 “姑姑可还有事?” “长孙……夫人与你说过什么。” “什么。” 苏音拧起眉毛来,但立刻想到鬼刃不是府中那些家教良好的氏族子弟,他不怕她,也不敬她,反而是有一种本能的戒备。 于是压下心中不快,以一种自以为威仪的语调说,“夫人路上遇到虏劫,千辛万苦来到我们亲王府,都已经是亲王的人了,还请鬼护卫不要再横生枝节。” 我横生枝节?!鬼刃冷笑。她明明就是柳千颜,却假冒长孙玻琦入府。看苏音的架势应该知道几分长孙的身份是假的,至于知不知道那玻琦就是柳千颜,鬼刃扫过苏音的脸,发丝与面纱遮盖了大部分,着实难测。 鬼刃与苏音是两条完全不同道上的人,虽然因为泷亲王而成为了同府中人,但自从因为柳三小姐揭穿了苏音姑婆乃是操纵巫蛊之人,鬼刃莫名就对苏音起了一分戒备。 浠水郡都摧毁之后,泷亲王重新收拢了许多浠水郡都中无家可归的百姓,其中包括流离失所的苏音。谡深的那一份愧疚是所有属地军心中都明白的。 但鬼刃的戒备没有因此而放下,他反而隐隐的感觉到容貌俱毁在人前销声匿迹的苏音却是更阴森了。身上经常散发出迷神香的气味,这是巫蛊之人为了调和静气会用到的香料,但同时寺庙之中也经常可以闻到。 苏音自称吃斋念佛,府中其他小侍卫也不疑有他。唯独鬼刃的戒心更重了几分。 调戏亲王府夫人一事,明显就是有意祸害。鬼刃得罪的人多,但怀疑的人却少,苏音绝对是其中之一。 鬼刃接下去的话也未必全是出于好意提醒,“姑姑,你我同在府中追随亲王多年,我也不想眼看着你翻船。长孙夫人可并非姑姑以为的小家女子,绝非姑姑能够操控的。” “鬼刃侍卫,你这话什么意思!” 鬼刃阴恻恻一笑,“长孙夫人到底是什么人,难道姑姑不知道。” 苏音的脸色终于微微的变了变,但瞳孔中闪烁出的光芒并非恐惧与后怕,而是肃杀。 鬼刃,本想留你一命的,泷亲王身边有你这样的亲卫无异于一道免死金牌。但,是你自己作死。找死而不赐死,就是对你的大不敬了。 第105章 吾王之名 如今借由相山城之势,侧亲王谡海留下的丰厚基底,他终于敢说属地军之下无出其右。却不料在自己城池竟还有蛊术之孽,侵害亲王府中之人。 “别怕。有我在,无人能伤你分毫。” 他语气沉笃稳厚,暗蕴深厚自信,可音色不免一丝颤歇显然是极为担忧她的。 看起来……是长大了的样子。 谡深诧异的看着她脸上露出欣然的笑意,竟然笑出了一股慈祥和煦之光。 那样的表情仿若见过,过去的柳三小姐。 “别怕。我消失了……你就不会再记得了……” 谡深莫名的凝视着她的脸,脑海中错闪的回念又开始混乱,她的声音太轻,他听不清楚,可是却感觉到她似乎要说什么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将耳廓贴近她的唇边。“笙儿,笙儿啊……为师想念你了……” 见到泷亲王突然抱着一团幽蓝鬼火冲来,侍卫们吓得不轻,纷纷大喊起来,“不好了!不好了……又起鬼火了!” 鬼刃正焦头烂额,怎么都靠不近那团鬼火,而且无论怎么泼水也无法浇灭它。 苏音正跪坐在鬼火环绕的圆圈中间,口中念念有词,表情痛苦而激昂。 听见外头喊声,鬼刃不得已先退了出来。于是就看到谡深怀中的柳千颜,及柳千颜身上萦绕不散的蓝色幽冥鬼火。 “不会是……苏音招来的吧!?” “苏音人呢!” 鬼刃指了指院子里头。 谡深四下目光一扫,欲将怀中之人暂放置于长廊下的水石椅上。 鬼刃下意识的伸手去接,却在触到衣角边蓝火一簇的同时惊痛的收回了手。“亲王!您、不疼啊?” 谡深抬眉看他,一脸:你才不疼呢,我又不是妖怪。 冲入院子中央,终于看到凄凄切切的苏音,“把她拉出来。” 鬼刃试探了两步,在幽蓝鬼火圈外不得已放弃,“根本进不去啊,亲王。” 谡深撩起长袍,踏火而入。 身后鬼刃与一干众侍卫无不侧目,心中默叹:果然是泷亲王!天造奇设之人。 “苏音!”谡深谙入脊髓的声音震醒了闭目跪坐的苏音。 她看到谡深的一瞬间眼底里闪过不敢置信的光。 “怎么……亲王,您怎么……”竟然可以无惧鬼火之焰?!他是什么人,他是怎么做到的。 黑色的血液自苏音的口鼻缓缓流淌而出,尤其她口鼻已融毁至窟窿的地方,看起来就像山峦石缝间流出的泥石流……阴森恐怖。 巫蛊师血,可灭鬼火。谡深猛地自腰间抽出佩剑短刃。 “亲王……!” 亲王,若是以吾之血,能救苍生,你定然毫不迟疑便会去我血脉献祭于世。 哪怕残生之间心怀愧疚,至死方休吧? 可是,谡深你知不知道,天地之间哺爱你最深之后必只有我苏音一人…… “亲王,您是要取我的血去救那来历不明的女子么?” “把鬼火灭了!” 泷亲王冷漠的神情令苏音微微有些不知所措。她伴随亲王多年了,自以为深谙亲王脾性,却从未被如此漠离以待过。 天底下最伤人,永远是那样一副自己深溺其中的眼眸却冷漠的端视着自己,仿若浮空不见。 “亲王,您看不到我么,看不到我苏音么?我在流血啊!我才是从浠水郡都,从残垣破墙之后依然陪伴着您的人呐!您看不到我么,您的眼中,就一点都看不到么……” 谡深俯下身,将尖刀对准她,“苏音,泷亲王府中你随我最久,我也最信你。你必当知道我谡深最恨的是什么人。你应当知道我最忌讳的是什么。当年你姑婆为你替罪而死,你当真以为我一无所知么?我纵容你至今,是因为你是我亲手救下之人,我看到你就会想起救你那日你仅仅护着怀中弟弟妹妹,倚靠着姑婆,瑟瑟发抖的模样。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我自己……” 苏音茫然无措的撑大了瞳孔,听着谡深的嗓音在耳边窃窃私语。 他知道。原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了一切。 谡深不傻,更不盲目,他是个睿智的皇子,一个睿智的浪子,一个睿智的郡王,一个睿智的亲王。 一路走来他看清了太多的东西,看清了太多的无可撼动,他知道以一己之力可以做的太少太少,既然无以对抗只能乘风破浪。 他屈尊于棠削菊棠大人,是因为棠削菊是谡国朝内仅有的几名还略有良知的老臣。 他替棠削菊肃清了晨风寨,那里是棠大人的老巢,是棠大人试图谋反的罪证。可是父亲谡王庸碌不堪,任何一个明眼人都看得清楚,谡国在谡百绛手中,早一天要亡。 他受下了泷郡王之位,无异于发配边疆,但他不在乎,因为他正是从边关一步步走回来的,走回来的路上他一个人,走回去的路上他一群人。足矣。 柳千颜曾问过他,浠水郡都依傍于相山城,相山城富庶民强,难道郡王就一点不心动么?他如何不心动,可那是他叔父的东西,他叔父在南疆一带根深蒂固偏安一隅多年,他区区一个无权无势的泷郡王凭何去觊觎。 可是那个不过几面之缘的小姑娘却堪堪将一城相山送到了他的手中。 她的眼底里有他看不清的光,她身上的气息令他觉得恐怖而又熟悉,想要占为己有又不敢僭越。 她是柳绯君的三女儿,柳绯君是镇守北疆的墨旗族大将,是谡国之内敢与谡王割据一方的势力。她应是稀尊贵命的,可柳绯君却弃她如草芥敝履,她的处境又何尝不与他相似。 她将他引出浠水郡都,又让他亲眼看着浠水郡都付之一炬。亲眼看着自己的百姓,自己赖以生存的城池陷入地狱之劫。 他恨她么?并没有。因为她看穿了他,对浠水郡都的无奈、无力、无助。以郡王之位浅,拥富足之豪城。全是她算准了,她的父亲,柳大将军只在乎眼前,只看到皇城中的一切,根本看不见皇城之外的谡国。 所以他才有一步步站起来的力量,站起来的机会。 原本那个少年,那个在边关古镇街头看到官员抢夺平民的食物,霸凌商铺的物品而不肯给钱,面对冲出来的老板拳脚相加,不惜动用重兵镇压,而义愤填膺勇于出头的少年,早已不复存在了。 “要想维持住一方安宁,就必须牺牲掉你视为脊髓的根骨。”那是一位眼盲的风水老者对谡深说过的话,就在他即将因饥饿困苦倒在地上的时候,老者干枯的手扶起了他,并将袖中的碎银抖落在他怀里。 谡深后来试图找到那位老者,才得知他原是前朝遗臣,因几进忠言遭到谡王罢黜流放至此。家人纷纷因困穷或离开,或病逝,老者的双目也因日夜抄书,操劳致盲。 谡深便刻下了那句话于贴身的攘玉之上。时不时的拿出来看一眼。 如今的谡王谡渊是他的弟弟,他知道谡渊期待着他,他同样也期待着谡渊,可以坚持下去,坚持住那一颗原本的炽烈之心,而不要沦为与谡百绛一样的只知一几之乐而无视泱泱百姓之人。 谡深将手中的尖刀递到了苏音的面前,“灭了这些鬼火吧。” 苏音却曲解了他的话,她眼角的余光默默的瞥向了院落的外头,另一处隐隐升起的鬼火的光泽。 只要,再坚持那么一眨眼的时间,应该就能烧死了吧…… “亲王,能告诉我么,为何是她?” 谡深不明白苏音话里的意思,疑惑的转动了一下脖子根。 “是因为她有着一副跟柳三小姐那么相似的眼睛么?” 人的眼眸是不太会变化的,即使随着时光的推移,人将老去,可是人们的瞳孔永远都会闪烁着熟悉的光芒。 因为在眠牧寨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些许的感到熟悉,苏音没有多想径自就把她带了回来。 以为是缘分,原来,是罪孽。 “是我带来的人,亲王,我终会守护你,带她离去……” 那一刻鬼刃冲了过来,压低身形蹲守在鬼火圈外,“亲王!亲王,三小姐她……” 谡深淡淡的回过头,“说什么。” “三小姐!亲王,她是三小姐啊,她就是三小姐!她脸色极差,亲王,必须立刻就灭了鬼火。” 谡深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茫然的看向惊骇过后隐约露出狰狞笑容的苏音。 “哈——哈哈!原来那么巧的。原来她就是!她就是啊!” 苏音匍匐着慢慢的向后退去,从谡深一臂就能触及到的距离往后悄无声息的隐隐淡去,她的口中无声的念叨了一声,“起。” 周身蓝色的火苗愈发的炽烈不可直视…… “苏音!” “亲王,苏音是要烧死自己……等她死了,三小姐就……”一起烧死了吧? 等我死后,亲王还会记得我吧,记得那个炖汤给您喝的小苏,记得为您烧水等您沐浴的苏姑姑,在府中侍卫面前如同尊长可只有在您面前才会小心怯怯的孤女苏音。 “您会,记得的吧……?” “苏音!本亲王没有要你死啊!你给我把火灭了!苏音……” 苏音心满意足的笑起来,“那个女孩,是个妖女……苏音这辈子不能再伴着亲王了,不能照顾亲王了,亲王日后再找一个喜欢的女孩子,但绝对不能找妖女哦!苏音这就帮亲王把妖女铲除了吧……苏音知道,亲王最恨妖女了。” 幽兰色的鬼火肆无忌惮焚烧了起来,漫天都是无垠鬼火。 但除了在鬼火中焚烧的人儿,在鬼火周围的人是感觉不到热的,除非有谁不要命了,将手,将身体探入到鬼火之中。 “鬼刃,你说的三小姐?” “她就是柳千颜!亲王,长孙夫人是假的长孙府小姐,她就是入了衣冠冢的柳三小姐啊!” “没用了。”谡深打断了他,“人已经死了。” “什么。” 见到苏音如炭烤后的尸身,浅堂倒退了两步,童年时隐隐卓卓的记忆碎片一闪而逝。蛊师之间的对决最惨烈也不过如此,今日绝然又让他见到了。 这就是风家人决定再不碰无辜之术的起因之一,嗜人之人终遭反噬。天地间恒古不变的定律。 再次看向那单薄淸衣的年轻女子,浅堂眼神更畏惧了。 “夫人,”他舔舐了几次干涩的嘴唇,“夫人如此,已由多久了?” 鬼刃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多久?鬼火是苏音燃起的,如今苏音自燃而亡已有半炷香的时辰了。” “半炷香……”她怎么还没死!?若是蛊师以身祭血,没有一个鬼火焚身之人能活的比蛊师自身还要久的。除非……浅堂眼神闪过一道凌厉的锋芒,那个鬼老——温子合说过,“相山城中是要变天了”。 鬼火之源,取之于天地,无穷无尽。它的目标没有灰飞烟灭,它是不会熄灭的,哪怕召唤之人已先逝而去。 “用汤泉水吧。”最终浅堂慎重的提道。 “什么水?什么水能灭鬼火?”鬼刃不信。 浅堂掠过鬼刃,径直看进泷亲王谡深的眼睛里。他需要知道的只有泷亲王一人的态度。 “汤泉水?”谡深微微点了点头,他是听过的,“那不是救人之水,那是杀人之水。” “没错。事到如今,蛊师已死,鬼火依然不灭,是由于焚主未死。只有令鬼火相信被焚身之人已回天乏术,鬼火自然而灭。” “是……杀了三小姐的意思?!” 汤泉水实则不是水,是树。 是树根缠绕地下之后反哺的浆液。那树可以分泌出浓汤似的汁液,可以入药,也可以杀人,当地称之为,“汤泉”。 但没有人愿意取汤泉水。要取汤泉水,必先砍下整棵汤泉树。 一棵汤泉树百年而生,五百年而开花结果,千年而沥成老汤。 而千年老汤泉,在谡国之内是生长不起来的,谡国之土过于油旺不利于树根生长。但就在谡国境外不远的东周,却有一棵千年老汤。 鬼刃调整了一番呼吸,试图解开这个任务,“所以,我们是要进东周境内,砍伐一棵千年老树?东周武士怕是连我们过境都不许的吧。” 谡深凝神细思起来。 按照浅堂的主意,在蒙蔽过鬼火之燎前,将柳千颜浸放在常年低温的冻泉之中。但每个人心底都清楚这是治标不治本的,根本无法遏制住鬼火焚身之痛,鬼火烧身之实。 “时间越长对身体的损害越大。”浅堂措辞尽可能的谨小慎微,他心底想的是,能不能活过一天也是未解之谜吧。从未曾见过在鬼火焚身之下还能长长远远活着的人。尤其,召唤鬼火之师以身洒血献祭。 第106章 夜章 鬼刃多少还是大意了。 以为自己只要待在房里,不接触府中的食物,应该不可能再中招。 可是他忽略了一个事实,苏音待在亲王府的时间比他长久的多,他和谡深都是经常驻在军营的人,对苏音来说亲王府就是她的地盘。 不当值的一个好处就是不用像夜猫子似的一双贼亮的眸子死死的盯在自家主子泷亲王身上,深怕一个闪失主子爷就被人暗算了。 譬如那支来历不明的暗箭。至今鬼刃仍不怎么相信会是来自普通猎户的箭。 先不说准头,那些猎户都是实打实的糙老爷们,这种犯了事转身就逃不是他们的作风啊。 迷迷瞪瞪的睡下,迷迷瞪瞪的在鬼扯鬼叫声中惊醒。鬼刃的听觉原本就要比普通人敏锐的多,一旦有风吹草动就会被惊醒。 他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发觉一件可怖的事情。鬼叫的声音不是从屋子外传来的…… 也不是在屋子内。而是……从他的脑子里传出来的。 是做梦了吧。鬼刃很淡定的告诉自己,虽然七岁以后就再也没有做过梦,但人么总是说不清楚的。 七岁以后不做梦是有原因的,七岁以后完全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周围的野兽攻击,蜷缩在一起取暖的浪者的攻击,他们会在身旁的人睡熟的时候,偷偷绑起来,然后锯掉一只手、一只脚,有些口味独特的会挖掉一只眼珠子,放在雪融化后的水锅里煮开。 好心的会喂你喝一口汤。 因此对比于人,年幼时候的鬼刃更愿意与野兽待在一起。至少它们会光明正大的袭击,至少它们在饱餐一顿后不会有所目的的囤积食物,更不会为了让食物丧失斗志都做出折磨的事情。 但进入亲王府以后日子多少变得安稳了。连主子爷泷亲王也一直对他说,“鬼刃啊,你是不是警惕心太高了些,活得不累么?” 累么?鬼刃问自己。当然累了,可活着不就是累的么,最不累的法子不是眼睛一闭直接死过去么。 睁了几次眼睛,鬼叫声依然没有消停。鬼刃不住想翻个身用褥子压着自己耳朵,可是一翻身他突然惊恐的发现,自己的身体没有动……那翻过去的,是……灵魂么! 那种感觉不真实,不真实到自己都知道自己处于梦境中。然而可怕的是并非知道自己在梦中,而是深处梦中却如何都清醒不过来。 这对鬼刃来说是不易的。他是个意志非常强大而坚定的人,刮骨疗伤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值得咬牙的,断臂求生也不是什么需要迟疑的。 然而却……醒不过来? “鬼刃侍卫?”忽然一个声音透过重重迷雾般,直达他的耳中。那个声音在一连呼唤了几次以后,发出了明确的指令,“能够听到我的声音,就屏住呼吸,现在开始。” 鬼刃努力的屏住呼吸,对他来说并不难。但一个念头在脑海里冒了出来,这个声音不会是……自己的幻觉,是假的吧。 不会是为了故意憋死自己,而出现的幻听吧。 那个带着指令的声音又开始说道,“现在我会划开你的肌肤,让血液流出来。并将药物灌入你的口中。还不清楚你身体会不会有反抗,但总要试试的。” 声音的语气很坚定,带着从容不迫,不像是亲王府里的小侍卫。 鬼刃的脑海中过了几个人,都是属地军营中征战沙场的老将,其中不乏前朝名将,却在先王谡百绛的手中郁郁不得志。 后隐姓埋名归隐山林,谡深虽说服他们重新出山归复沙场,但那些人的心中早已对如今的谡国失去了信心。 “除非改朝易主,否则请恕吾等老将再难雄心壮志!” 那些话多少是令人动容的,鬼刃也看出他们愿意追随泷亲王多少是希望这位亲王与传闻中一样,能烧起雷霆万钧之势,而与他的父亲,与他此刻在皇城宫廷中任人宰割甘当傀儡的兄弟,截然不同。 但谡深丝毫没有表现出半点叛逆之心。只是兢兢业业的守护自己的城,守护自己的民。 他心甘情愿养老那些将子,让他们余生无忧。 其中一个老将曾对鬼刃说过,“你们的主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慈德厚的过了。若他在宫廷中占据宠嗣身份自然是好的,可惜乱世之中极难熬出一片天地。” “吾等老将能战之岁月已不久。他姑养一日,吾等就蹉跎一岁。他日即使需重用吾等,吾等也奈有心无力了。” 这些老将平时不驻扎在军营之中,但时不时的会出现带起一些小小的考验。 而每次能够完美通过考验的人,一个是已经尘归尘土归土的久光,另一个就是极不合群的鬼刃。相比较于氏族出身的久光,老将们却更偏宠剑走偏锋的鬼刃。 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什么人!到底,能不能信任对方。 鬼刃正处于水火交融之际,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他怎么了,要死了?” 女子的声音空灵轻慢,随口一句生死,仿佛置于天地之外。 不消说鬼刃就猜到了那是谁。但心中并无丝毫窃喜,这位主子家的性子也跳脱随意的很,人命对她来说,仿佛更像是玩物。 “离魂之蛊。”引导的沉稳的声音叙述着。 “哈!”女子被引起了兴致,“那么大手笔。看来非死不可了。” “唉。你到底要不要救他。” “与我何干。” “不是你……” “匡大人,这是你投诚之器,又不是我的。你说救就救,不救就不救呗。” “可你是亲王府的夫人。” “那又如何。泷亲王只有一个没错,泷亲王府的夫人可未必只有一个。你看之前还死了那么多呢,你家小姐不就是了么。” “你……!” “唉,唉,他快死了。” 鬼刃完全猜到了说话的两人是谁了。他睁着眼睛可是他看不见眼前的两个人,因为他是在梦里睁着眼睛。现实中或许还像死尸一般笔挺挺的躺着! 令他真正心凉的是,他的性命,堪堪小命居然落入了这两人手中……这跟九死一生没有什么分别了。 一个是疯子。一个是比疯子更无从说起的……姑且算做归魂吧。 祭拜一个活着的人,画面着实诡异。 但谡深是避不开的。因为邀请他的人是柳大将军的次女,柳夕阮。 谡王亲口说了,墨旗氏族的角旗是他带出皇城的,是他借给泷亲王吓退敌军的。柳绯君根本理都不理。 俑官们没有办法,只好继续扣押着。但是柳二小姐来了,柳夕阮自己跟父亲交待了,是经她手,给了谡王的。这就成了家族内部矛盾。 柳绯君摆了摆手,对他来说,亲王亲自回城解释这件事,脸面摊足了。至于祖制之类的东西,打从心底里他是头一个想要推翻的人,有祖制禁锢着,连他也不好大手大脚,什么事都非要拖着谡王那只傀儡作挡箭牌。 偏偏谡王越大还越不好操控,竟然敢有了脾气起来。 说起这头忍不住又开始暗自埋怨女儿,早早的嫁过去,最好再生个崽。那以后谡国不就是他们柳家的了?还在这里硬拖,要拖出个鬼哦。 柳二小姐开了口,柳将军说不计较了。又有谡王亲命佐证,俑官不好继续为难泷亲王,这就把人放出了诰典祠。 谡深一得了自由立刻就想回到自己的属地去。与几年前回来那次相比,皇城——不同了。虽然没什么熟悉的人,还是去拜访了当年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棠大人。 看着棠大人府邸中陈旧的摆设,甚至连夫人和小姐都要亲自下厨准备食物,谡深便明白了。 棠削菊告诉谡深,“如今皇城禁军、守军,宫里里的侍卫都换作了柳绯君的人,一言不合就……”看看城中布告牌上被斩首、满门抄斩的朝臣就可见一斑。 “没什么事,亲王就早日回属地吧。别参合皇城的事了。”谡深刚想问什么事,就听到府外传来说话声,趾高气扬异常跋扈。 进来一问,是柳二小姐身边的侍卫,说是去看望三小姐的衣冠冢,邀请泷亲王一道去。 棠削菊看了谡深几次,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但谡深多少看懂了这位老臣的眼神,是告诫他,离这位二小姐远一些。 “退婚了。退了谡王的婚。” 谡深怔了片刻,这是已经什么世道了?连谡王的婚也有人敢退了?是要反了天了吧。 “柳绯君在皇城中的所作所为恐怕是没人能阻拦了。”棠大人将亲王送出门时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谡深听在耳中非常的难受。 以为父亲在位时足够不务正业了,不想自己兄弟当位后居然还能沦落为傀儡的。 虽然知道柳绯君与柳千颜不合,但衣冠冢到底做的很漂亮,据说送回去的那台棺椁更华丽。 “这是?”谡深不解,照理说落叶归根,衣冠冢不应该安落在北疆墨旗氏族的领地么。 “父亲与小妹不合,当年送回去的棺椁,是空的。”柳夕阮倒是半分没避讳。 这一家子!谡深不免暗自服了扶额。 柳夕阮祭拜的很潦草,几乎就是拿袖子扫了一扫灰。 “亲王这些年在边关东奔西走,据说相山城在泷亲王的治理下比当年的侧亲王胜过无数倍。” “谬赞了。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亲王有想过,回到皇城中来么?” 从郡王,亲王,到藩王,外戚,但凡封属就是再也不回皇城的命。宁愿在边关落塞偏安一隅也绝不能搅进皇城风乱,这是皇朝贵族心知肚明的宗理。 谡深狐疑的看着她。 “家父,对谡王早有不满了。” 不满?!就算有不满,也是谡王对柳绯君心怀不满吧。谡深没有开口,与二小姐拼的就是耐心。 “小妹在东周遭人虏劫的时候,泷亲王曾亲帅人马相救。这份薄情,家父始终记得。”哪怕记着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终究还是记着的。 “受将军所托护送三小姐,得知三小姐路途遭遇不测,谡深也着实自感惭愧。” “泷亲王有大义,有大情,与谡王的事不关己比起来更有王者之风呢。” 谡深分不清柳夕阮那语气是真是假。他们柳家的人说话自带一股阴风。 北疆本是开阔之土,人性豪迈,只是不懂这一脉人怎的比通常皇城人更机警、鬼马的多。 “多谢二小姐厚赞。不过,谡王毕竟是谡王。” “谡王也不过是父亲所相中而已。”她说的,是实情,也是大忌。 接着却是话锋一转,“若是小妹身在。父亲为了笼络亲王,大抵是会出嫁小妹的吧。” 谡深心头一凌。什么意思?柳绯君原本是打算把柳千颜嫁给自己?笼络自己,笼络自己做什么?整个谡国皇脉已经握在他的手上,难道他还想一揽谡国,将分属藩亲郡王都一网打尽! “据说泷亲王身边,始终未曾一个得力的夫人?泷亲王可有看中的小姐,我让父亲与亲王去说。” “谡深府中,已有夫人。” “是前朝长孙相爷府中的七小姐吧?那还不是个嫡出的小姐,怕是镇不住亲王的府邸。” “谡深府邸幽小,笼不下大佛。只愿得一人心,足矣。” 柳夕阮眼中蓦然闪过一缕怨愤之色,令人沉思。 与柳夕阮告别后,谡深更迫切的要立刻返回相山城了。他直觉,这对妖氏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侍卫见主子爷回来一个个睁大了眼睛。 “各个瞪着我干什么?收拾妥当了?待我与谡王告辞后,立刻兼程赶回属地。” “亲王……千侍卫他……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就白天出门,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谡深暗吸一口气。不能啊!可千万不能啊!这若是被柳绯君见着了,认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给我找!”侍卫们瑟瑟发抖。亲王已经好多年不曾沉声嘶吼着下令了。 …… 昏暗的地窖里,摇曳的烛火在头顶晃荡。 青灰色长袍的小侍卫一身濡湿,发丝滴滴答答的滑落着冰冷的凉水。衣袍贴在身体上,露出原本清骨的形体——那是个女儿身呢! “笙儿——”一声轻呼从嘴角溢出。 谡深猛地惊醒过来。怎么会?怎么又开始做那样的梦? 第107章 拜谒 一片暗不见底的血池之旁,年轻的男子合衣而躺,眉宇轻皱,似乎正在凝神细思着什么纠结的事情。 他是谡国的王,也是血池的主人,谡渊。 血池是他无意中在先王的书房里发现的暗阁,滑过长长的通道,眼前蓦然一层灰暗。他以为自己瞎了,但是在指尖摸索到脚边的石子,敲击之下发出的火光中,他明白自己并没有瞎。 从小在宫廷长大,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宫廷中还有一处所在。 整个皇城底下,四通八达,可以抵达皇城的各个角落。前人们不知为何意而打通这些螂道。 光从黑暗的结构,局促的照明就可见当初并非为了任何宏达的事情而建筑的。 谡渊独自一人,在作画之余抽空下来,还要注意不被身边的任何人发觉,无论是自己的侍卫,宫廷的宫女、侍官,他无法相信任何人,因为每个人都有可能是柳绯君的眼线。 他对这个亦父,亦师,亦友,亦臣的老家伙已经厌恶透顶。甚至在噩梦中都一遍遍的想要杀死对方。因此谡王睡眠很少,很浅,他担心自己的梦言梦语会被传到将军的耳中。 从而破坏彼此之间平和的关系。 但自从找到了通往地下宫廷的入口,仿佛一切都有了宣泄。在这里没有一个旁人,连一只虫子,一只老鼠也没有。 刚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直到无意中躺在潮湿冰冷的地面上睡着了,一睡竟然整整消失了一天。幸而那阵子柳绯君忙于排兵布阵,并没有在意他。 地底下的空气中流动着,让人昏昏欲睡的气息。 即使带足了火把每次也只能摸索一小段距离,大约半年之后他才找到了那片血池。那是红棕色的液体,并非一定是血液,嗅上去并不臭,也不黏稠。 谡渊自顾自叫它,血池。因为是他发现的地方,这里没有人约束他,没有柳绯君,也没有朝臣,更没有胆敢拒婚谡王的柳府二小姐。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起初,他只是凝视着。终于有一天按捺不住,他试探着走了进去…… 血池很深,很宽阔,仿佛无边无际,可是明明看得到尽头。 用眼睛看上去,用手摸上去,在烛光照耀到的范围内,水波是不流动的。可只有身体浸入其中才能感受到,里头盘旋着巨大的水流的力量。 从忐忑局促的心情,年轻的谡王慢慢的松懈下来。 他知道自己应该扒在哪一块突起的岩石上才不会滑下去,哪里的水流最为温和,不会冲刷他的肌肤。 当水流拂过身体的时候,比任何一个宫女的抚触都更为惬意而温暖,安全,舒适。这方神秘悠远的血池,更像是一个懂他的人,而他更愿意把它当做一个女子。 第一个被谡王用来献祭的是个宫廷小倌。 他探头探脑的在书房外,自从谡百绛被迫“仙逝”之后,这个书房就被柳绯君封闭了,只有偶尔进去打扫的宫女。 谡王却不知为何突然频繁的进出其间。谡渊从里头走出来的时候眼眸中闪烁着阴翳的黑色雾光。有那么一刻,感觉到内心里空前的强大,再也不用惧怕柳绯君了,再也不用于趋炎附势的朝臣面前谨小慎微了。 他是王,谡国之王,九五之尊,帝王之降。谡国之疆,莫不在他的掌控之下,何惧他人! 小侍卫看着谡王,谡王也看着小侍卫。体内有血液疯涌,他一把掐住了小侍卫,喂到自己嘴边,一口咬了下去…… 待清醒过来,谡渊意识到自己臂弯中的小侍卫已经断气了。尸身枯竭,就像被吸干了一样。 诡异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恐惧或者惊慌,而是厌恶的扔开了小侍卫的躯体。半晌后才意识到不能就这么扔在书房庭院前的过道上。于是吃力的拖动起来,一直拖进了书房的暗门,拖进了血池……对任何朝代的宫廷来说,都不乏悄然消失的生命。 只要离开久了,他依然是那个懦懦的,寄人篱下的卑微谡王。只有浸入到血池中,强大的一瞬才会漫上眼眸。 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清醒过来,已经看到了眼前曼妙而清丽的女子。她的脸庞那么熟悉,沉思许久才豁然想来,她就是那个小侍卫!兄长泷亲王身边最护着的小侍卫。 原来……是个女子呢! 他不能放她走,因为她见到了他的血池。 他没有回宫,所以一定是从城里其他的入口进到这个通道,然后自动自发找到了血池。在之前,他从来没有走过其他的出口或者入口。 他害怕自己会迷路,自己会死在螂道里。这里没有人会发现他。而且不用思考就能想到柳绯君一定巴不得他死,在他消失后随意找一个借口,另立新王。这不正是柳绯君最擅长的么。 他不能死。更不能孤寂的死在一个没有人会发现的地下城中。 “你是……?”从血池中吸饱了满腔的孤勇,他觉得自己又可以了,又可以面对那个诡异的,眼神笃定得令他深感不爽的神秘女子,兄长为何会仍由她女扮男装混在随行队伍中? “我说我是亲王夫人,谡王会信么?” “你是……乾州老相爷府上的那位小姐?兄长当前的夫人?不该啊……” “有什么不该的。” “为何你要……” “为了伴夫君同行啊。路上恐有不便,故而男装示人。” “可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谡王啊。” 柳千颜看着他,心底里隐隐的焦虑。这小子,还傻傻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皇城,宫廷啊。” 摇了摇头,“看来先王离世突然,什么都没有交待好吧。” “你说什么?难道你认识这里?不可能。” “这里是谡国的冤孽之源。是无数枉死之人的残骸。聚集而成,形成冤池,盘旋不去,只得以帝王之尊降压,才以暂且安宁。知道你祖上都是些多么软弱的人么,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王,却为了私野,逆天而行。终有报应。” “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柳千颜怪异的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不记得了。” “你!胆敢戏耍本王?真以为是兄长的夫人,本王就拿你没办法了。”谡渊虚张声势的叫嚣着。其实心底里也在犯难,怎么就把人带进来了。 这女人要是出去,胡说八道一通,自己不就惨了。可要是把她结束在这里,以谡深的秉性,怕是不能善罢甘休的吧……唉,难了。 “谡王。”柳千颜缓缓开口,“我,不是你能随便杀的人。如果有那个心,尽早作罢。还有那个叫作久光的侍卫,他是泷亲王的人,也不是谡王你能够觊觎的。” “胡说。谡国上下,有什么是我不能碰,不能占有的!?” “谡王,凡是先扪心自问一句,配不配。” 黑色的阴雾从血池之上朦然而起……柳千颜静静的看着它。心底叹息了一口,怕是——救不回来了。 俑官们没有办法,只好继续扣押着。但是柳二小姐来了,柳夕阮自己跟父亲交待了,是经她手,给了谡王的。这就成了家族内部矛盾。 柳绯君摆了摆手,对他来说,亲王亲自回城解释这件事,脸面摊足了。至于祖制之类的东西,打从心底里他是头一个想要推翻的人,有祖制禁锢着,连他也不好大手大脚,什么事都非要拖着谡王那只傀儡作挡箭牌。 偏偏谡王越大还越不好操控,竟然敢有了脾气起来。 说起这头忍不住又开始暗自埋怨女儿,早早的嫁过去,最好再生个崽。那以后谡国不就是他们柳家的了?还在这里硬拖,要拖出个鬼哦。 柳二小姐开了口,柳将军说不计较了。又有谡王亲命佐证,俑官不好继续为难泷亲王,这就把人放出了诰典祠。 谡深一得了自由立刻就想回到自己的属地去。与几年前回来那次相比,皇城——不同了。虽然没什么熟悉的人,还是去拜访了当年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棠大人。 看着棠大人府邸中陈旧的摆设,甚至连夫人和小姐都要亲自下厨准备食物,谡深便明白了。 棠削菊告诉谡深,“如今皇城禁军、守军,宫里里的侍卫都换作了柳绯君的人,一言不合就……”看看城中布告牌上被斩首、满门抄斩的朝臣就可见一斑。 “没什么事,亲王就早日回属地吧。别参合皇城的事了。”谡深刚想问什么事,就听到府外传来说话声,趾高气扬异常跋扈。 进来一问,是柳二小姐身边的侍卫,说是去看望三小姐的衣冠冢,邀请泷亲王一道去。 棠削菊看了谡深几次,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但谡深多少看懂了这位老臣的眼神,是告诫他,离这位二小姐远一些。 “退婚了。退了谡王的婚。” 谡深怔了片刻,这是已经什么世道了?连谡王的婚也有人敢退了?是要反了天了吧。 “柳绯君在皇城中的所作所为恐怕是没人能阻拦了。”棠大人将亲王送出门时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谡深听在耳中非常的难受。 以为父亲在位时足够不务正业了,不想自己兄弟当位后居然还能沦落为傀儡的。 虽然知道柳绯君与柳千颜不合,但衣冠冢到底做的很漂亮,据说送回去的那台棺椁更华丽。 “这是?”谡深不解,照理说落叶归根,衣冠冢不应该安落在北疆墨旗氏族的领地么。 “父亲与小妹不合,当年送回去的棺椁,是空的。”柳夕阮倒是半分没避讳。 这一家子!谡深不免暗自服了扶额。 柳夕阮祭拜的很潦草,几乎就是拿袖子扫了一扫灰。 “亲王这些年在边关东奔西走,据说相山城在泷亲王的治理下比当年的侧亲王胜过无数倍。” “谬赞了。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亲王有想过,回到皇城中来么?” 从郡王,亲王,到藩王,外戚,但凡封属就是再也不回皇城的命。宁愿在边关落塞偏安一隅也绝不能搅进皇城风乱,这是皇朝贵族心知肚明的宗理。 谡深狐疑的看着她。 “家父,对谡王早有不满了。” 不满?!就算有不满,也是谡王对柳绯君心怀不满吧。谡深没有开口,与二小姐拼的就是耐心。 “小妹在东周遭人虏劫的时候,泷亲王曾亲帅人马相救。这份薄情,家父始终记得。”哪怕记着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终究还是记着的。 “受将军所托护送三小姐,得知三小姐路途遭遇不测,谡深也着实自感惭愧。” “泷亲王有大义,有大情,与谡王的事不关己比起来更有王者之风呢。” 谡深分不清柳夕阮那语气是真是假。他们柳家的人说话自带一股阴风。 北疆本是开阔之土,人性豪迈,只是不懂这一脉人怎的比通常皇城人更机警、鬼马的多。 “多谢二小姐厚赞。不过,谡王毕竟是谡王。” “谡王也不过是父亲所相中而已。”她说的,是实情,也是大忌。 接着却是话锋一转,“若是小妹身在。父亲为了笼络亲王,大抵是会出嫁小妹的吧。” 谡深心头一凌。什么意思?柳绯君原本是打算把柳千颜嫁给自己?笼络自己,笼络自己做什么?整个谡国皇脉已经握在他的手上,难道他还想一揽谡国,将分属藩亲郡王都一网打尽! “据说泷亲王身边,始终未曾一个得力的夫人?泷亲王可有看中的小姐,我让父亲与亲王去说。” “谡深府中,已有夫人。” “是前朝长孙相爷府中的七小姐吧?那还不是个嫡出的小姐,怕是镇不住亲王的府邸。” “谡深府邸幽小,笼不下大佛。只愿得一人心,足矣。” 柳夕阮眼中蓦然闪过一缕怨愤之色,令人沉思。 与柳夕阮告别后,谡深更迫切的要立刻返回相山城了。他直觉,这对妖氏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侍卫见主子爷回来一个个睁大了眼睛。 “各个瞪着我干什么?收拾妥当了?待我与谡王告辞后,立刻兼程赶回属地。” “亲王……千侍卫他……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就白天出门,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谡深暗吸一口气。不能啊!可千万不能啊!这若是被柳绯君见着了,认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给我找!”侍卫们瑟瑟发抖。亲王已经好多年不曾沉声嘶吼着下令了。 …… 昏暗的地窖里,摇曳的烛火在头顶晃荡。 青灰色长袍的小侍卫一身濡湿,发丝滴滴答答的滑落着冰冷的凉水。衣袍贴在身体上,露出原本清骨的形体——那是个女儿身呢! “笙儿——”一声轻呼从嘴角溢出。 谡深猛地惊醒过来。怎么会?怎么又开始做那样的梦? 一路尾随着他,柳千颜试图找出自己那么做过的痕迹。却在恩德祠久府门口撞见了正在等候的谡王。 谡王见着这个兄长身边顶喜爱的小侍卫也是一怔。 第108章 梦回涟漪 混沌不堪的水域之中,无数细小的柔弱无骨的触角似的根须抓住了他的手腕、脚腕、腰肢、咽喉、眉骨…… “喘不过气来……” 会死的! “它们是英灵,不要挣扎。”一个声音在与他对话? 可是耳鼓中却只有水流的声音,那么这个声音它来自哪里? 谡深惊愕不已猛烈的摇晃着脖子试图把自己震醒。 “郡王?郡王?别怕。噩梦而已。” 睁开眼睑,面前的是一张小巧的,乖觉的,人畜无害的,圆嘟嘟粉软软的小脸。 已经及腰的发梢上垂挂着水珠显然是刚刚出浴不久。周身都笼罩着烟煴的雾气。 她跪坐在他身旁,眼神就像在观赏着某一样玩物。 “郡王莫不是怕谁?怎么一沾着水,就忽而晕了过去……” 神思一寸一寸清明起来。整个人猛然犹如弹射般坐了起来,怒目而视的看着她。 是个妖物!温子合没有说错,是个妖物啊…… “郡王为何如此看着我?” “你到底对我下了什么蛊!何方咒!” “郡王说笑了,我不过是柳绯君将军府上人人不看重的三小姐罢了。与长姐比,没有许一户强势的婆家。与二姐比,没有妖娆的舞姿般配谡王。虽曾拜师于北疆末裔的天宿祭司,师父却不知何故得罪了父亲惨遭烈刑而死……” 她说的明明是悲伤的事,不幸的事,落到任何一个小姐儿身上都可以哭诉半辈子的,她的语调也是期艾低怨的,可谡深却偏偏听出了戏谑的调子。 就好像街头巷尾的妯娌遇到了哪一户娶到了新的小娇妻,夫妻不睦床事不合,窸窸窣窣的背后讨论起来笑料不语。 说到后头她还“咯咯”笑了一声,忽然又掩住嘴好似发现了自己不该笑似的。 “那么可怜的颜儿怎么可能祸害郡王呢。”她说的就跟真的一样! “浠水郡都埋下的炸药到底怎么一回事?!” 柳千颜好似害怕的委身看着他。 “是不是你和柳绯君安排好的?” “唉……” “叹什么气!” “浠水郡都本就长在了炸药库上呀。” “什么。” “那底下都是沼气,喷薄而出的沼气,压都压不回去。因此才会长年作物不收,动物四散,林木不植。郡王入驻属地之前就该好好找探山摸水的先生查勘一番才是。” “你说的……是真的?” “嗯。如若不是郡王英明神武早悉天机带着属地军离开郡都,恐怕东周荆条君与侧亲王虎视眈眈大军一到,勾起天雷地火,就剩下玉石俱焚了。” 想起东周荆条君的惨样确实令人心底鼓捣…… “可为何你会知道……”话一出口就深觉几分怪异了,他又着了她的道,信了她的鬼话! “虽然颜儿不才。爹不疼娘不爱,”那几个字再次砸到他的心里,爹不疼娘不爱,说的可不就是他?“但师父生前是真真实实童叟无欺的教辅了我,天宿祭司在北疆可不是巫蛊哦,人家是军师。” 确有传言,上能洞天下能遁地呼风唤雨天宿祭司。 “所以颜儿只不过恰好救了郡王呢!”她邀功似的昂起头,跟求宠的小狗似的。 谡深却往后退让了几寸。他始终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愈发的不像个女孩!她更像一只……狐狸?而且是那种成了精的,都分不清到底存在了多少年月了…… 小狐狸妖继续开口说着,“郡王该着手立即扩充属军才是。” “……为何。”问出口觉得自己显得愚钝,可不问始终心里委实不安。 “相山城侧亲王子嗣不多但兄弟手足却颇多。谡国亲王与谡王或许感情不厚,但彼此之间的恩怨倒是分支错杂。相山城地理上属于东南过疆必经之地,其余亲王走买采集从来都是借道的。” 如今相山城易主,侧亲王谡海不知所踪生死未卜,难免会有旁支亲王、郡王、藩王眼红不已,准备取而代之。 泷郡王原本的属地与相山城比那可是一天一地。只不过离皇城较远,柳绯君与谡王鞭长莫及,就便宜了谡深。 谡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个小丫头捞出来的,也不记得是怎么被扛拖到床沿上的,他脑子里原本有一个清晰的念头就是立刻离开屋子! 可被她这么一番话打岔就完全陷入了她的思局。连自己的目的也抛诸脑后,东周荆条君为何要自杀?! “郡王必须扩充属军还有个重要理由。” “……什么。” “防御东周敌军来犯啊。” “啊!”终于,想起来了…… 东周敌军?亏她说得出口,东周虽然历来压榨谡国生存空间,动不动就要谡国进贡,然而因为中间有荆条君的斡旋,倒也相安无事。 柳绯君本来是送她去维和的,结果却偏偏让人死在了相山城里,不是给他找活么。 泷郡王终于眼神一分分冷峻起来,“三小姐啊,荆条君好好在屋子里养伤,是怎么会自尽的。” 柳千颜讶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荆条君要自尽,这让我从何说起。” “侍卫说,你去探望过荆条君?那之后荆条君就始终休息不安,一直嚷着有人要杀他。”说的就是柳三小姐要杀他。不过那话实在没人信,一个不过八、九岁的丫头,还能怎么杀人? 柳千颜却微微低了头一会儿,“郡王,您信么,我会杀人?” “我?”谡深一怔,没想到她会直接开口这么问。 “若是郡王觉得是颜儿残害了东周荆条君,那就押送我去东周赔罪吧。原本我就是要被父亲送往东周的,不过半路被侧亲王截住了而已。” 她说的是没错啊。可是半路会被截住,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因为不放心她只身一人前去东周,所以护送途中多有耽搁。且他也不知柳绯君与荆条君之间的渊源,只当柳千颜是被送出去作人质的女儿。 女孩儿不比男子,寄人篱下囚为人质到底是不安全许多。 因了他的延误荆条君才会几次三番遣人来讨,且借道相山城,与唯恐天下太平的谡海暗谋筹事,对浠水郡都豺狼野心。 谡深不由专注的看着她,在她的身上一环和一环扣的那么紧,连他都迷了起来。 女孩儿却慢慢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郡王,您要颜儿做任何事,颜儿都会去做的。但颜儿也想请求您一件事。” “是什么……” “不要让墨旗氏族危害谡国。墨旗族不是乱臣贼子,不是狼子野心。墨旗族只是……只是在北疆荒芜的广漠中困守了太久了。请您……您……以谡王之尊,降临北疆墨旗大郡,释放了那名老者吧。” 最后的一句话,她一字一顿,口齿清晰,温软动听,听在他耳中却如雷贯耳。 以,谡王之尊!那是要怂恿他……谋反了? 如今的谡王虽年幼无功,且是被柳绯君强推上谡王之座,但至少名正言顺,是在先王谡百绛生死未明后以宫廷皇子身份登基为王的。 那么他呢?一个早已被发配边疆且举国皆知不受先王召见的泷郡王,有什么资格呢。 而她为何要说,不要让墨旗氏族危害谡国?难道是她早已知晓柳绯君拔旗入皇城目的不仅仅是列位史册,做一个辅政大将军,而是还有更深远的意思? 她知道他来了,进来了,只身进来的。 谡深只好拂手道歉,“是本郡王冒昧!不知三小姐正沐浴更衣。” 是个小丫头,应该不碍事。但身份金贵,乃是当今辅政将军的三小姐儿。平常人该担心的应是受到斥责吧,可谡深不知为何心底隐隐就生出了恐惧。 更恐惧的是,她似乎能一眼洞穿他的心思…… “郡王莫怕,颜儿又不是妖怪。” 谡深一时陷入了僵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郡王何不坐下,陪颜儿聊聊天。” 坐下,聊天?!听听她说的是什么话。 他又不是她的父兄,哪怕是父兄也不能在女孩子沐浴时端坐在一旁吧。 “郡王得了相山城,仿佛是不高兴了?” 得了相山城,谁会不高兴。谡深是不会忘记自己如何被封郡王,如何入驻浠水郡都的,如果没有棠大人,他至今依然是个流浪在民间的孤儿。 因此才会那样火烧火燎的赶回皇城去,哪怕父亲有一万个不是,哪怕自己从来不是谡国最瞩目的皇子,但依然有人在期待着他,依然有一些老臣、忠臣在死守着谡国的命脉。 就算为了那些人,自己也应该再坚持一下。 然而,他却辜负了整个浠水郡都的百姓,辜负了将他视为主子的人。这样的自己不配称为相山城的城主,自己并不比侧亲王好多少。不过就是一个可以为了自己权势将人命践踏于脚下的恶主。 “郡王的心思应该不仅只在于相山城,在于浠水郡都吧。郡王的心足以容得了天下,容得了苍生。” “柳三小姐,你到底在信口胡言什么!” 她不说话了,只是撩拨出轻轻的水声。水雾弥漫上来,谡深一下子又尴尬的不能自处。 他们之间阻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风,是侧亲王府上富丽堂皇的屏风,精致的不像样子。屏风隽透,可看见淡淡的浮光掠影。 只是谡深眼前并没有心思去观摩,尤其是屏风的后头还有人,有个小丫头片子,一个身躯还未长开的丫头能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那声音却是能够变换的…… “何人?” “梵笙……谡梵笙。” 北域祭坛的天池边,银发凝肤宛如壁画般的男子慵懒肆意的仰靠在池边,“年轻人,看你相貌堂堂气度不凡骨骼精致,若不就来我这儿做一名洗倌吧。” 年轻人蓦然挺直了胸膛,“我乃北疆螣旗氏之后,冠姓之人,怎么可能做人洗倌!” “哟呵,性气倒是傲不可方物呀。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们螣旗族早已堕如蝼蚁了吧。” “胡说!” “胡说?敢问螣旗一族南迁至此,如今还剩下多少人来着?” “多少……我族还有……” “千万别信口胡诌。” “五百……” “五百?” “算上老幼妇孺。” “算上?” “以及外族通婚之女……” “以及?” “和未降生的婴儿。” “哈!” “你……”这为老不尊的妖物! 可是北疆天宿祭司一族,通天达理,无人敢望其项背。得天行族者,犹如手持神弓背负袈羽! 再高傲不可方物,依然凌然献上屈尊的膝盖…… 本以为那就是个老不死的顽童,是个妖物,是个鬼魅。 可是他教习的天文地理之法,他目光之远大,博古通今,郎朗而言。令人不得不折服于他的博学、才华、旷达、豁朗。 小半年后,“师父!” “这声师父倒是叫的顺口哈。什么时候拜的师,老朽可不记得了。” 语气倔强,“就算师父不认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会永远都记得师父,尊拜师父。” “哦?那有朝一日为师陷入死局,你可愿意来舍命一救?” “自然当仁不让!” 天宿祭司是不会胡口乱诌的。所谓死局,便是真正的死局。 天行族不效忠任何国主将王,但国主将王却不愿舍弃天行族,得不到的就要捶入泥土,和成水仙…… 火光之中,一男子单枪匹马只身而入,只为救一人。乃其恩师! “笙儿,你终究还是来了?” “徒儿答应师父的,一辈子都不会忘。来生只要未饮孟婆汤,依然记得。” 那一年北疆最庞大的氏族,墨旗氏凌空而降,残杀遍野。凡不顺己者皆血流漫地。 天宿祭司禁咒下诅,世代困兽北疆,氏族子弟凡过十万之中必死于猝然! 亡者为阴灵,恪守螣旗谡氏子孙。 血脉之祭,铺成为章。 谡深颤抖不已,他看着眼前的场景,非亲所历却实则哀恸一如当前…… 猛地推开精玉细琢的屏风,一头栽倒下去…… “郡王,是荆条君……”小侍卫欲言又止。 谡深倒是有些吃惊了,“他不是伤势颇重,躺在床上都已经起不来了。怎么的?” “荆条君前几日就口口声声柳三小姐要谋害他。” “啊……?” “虽然属下等不信,但还是加紧了护卫。同时也劝说三小姐不要再去探望荆条君了,结果……” “如何了。” “结果今日一早,属下进去送饭,发现荆条君断腕自尽了。” “什么!人死了?” “属下进去的时候,已经凉透了。” 谡深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那时候三小姐在做什么?” 小侍卫开始还没听懂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指柳三小姐么?一直在她自己房里未曾离开过半步啊。至今属下还未与三小姐说起呢,侍卫大哥让我先行来此与郡王您说。” 可是谡深心底依然有一个声音影影憧憧,是她……是她……一定是她…… 因着荆条君突然自尽,诡异异常。谡深只能丢下依然还在救援中的浠水郡都匆匆回到相山城。城中百姓还在为临城浠水郡的遭遇哀恸中,根本没有在意属城主子易换之诏。 相山城已不再是侧亲王的了。侧亲王尸骸不存如今在哪里也无人可知。 谡深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就知道……坏了! 窸窸纳纳的水声在耳边临动。屋子内一片幽光静影。 谡深默默往后退却一步,打算未被发现时折身离开,却不料,一声“郡王”。 第109章 临城之怒 她就是我的师父?! 她就是肉身毁灭千万次,魂魄不散不死不灭的天宿祭司一族最后的亡魂? 其实天宿祭司一族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彻底轮亡了。据说是一夜之间飞升的。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没有记载载录他们去往的目的。 说书人道,他们化为了风雨雷电。术士们说,他们羽化升仙。 但依然在世间的某个角落,人们还能见识到天宿祭司一族的衣袂,有时惊鸿一瞥,有时一晃百年…… 他们到底还存不存在,没有人说得清楚。 天宿祭司还在。却只剩下唯独的一个了。他为什么没有离开,其他族人去了哪里,已经不可能从他的口中得知了。 随着这最后一个天宿祭司的出现,他的周围总是簇拥了无数的族人,可是这些天宿祭司们都很冷漠,与长辈们口中传承下来的心怀苍生拯救浮屠的天宿族截然不同。 人们就渐渐的淡忘了他们,不再哀求他们的施舍,不再朝拜,不再奉若神明。 似乎这些祭司族也毫不在意。除了那一个天宿族。 原来不满足人们的愿望,是会失去人心的……原来拯救他们就是不停的、不停的、不停的喂饱他们的念望,他们的需求,他们的野心……原来人们是如此的。 于是那个看似干净、纯澈、透明的孩子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需要为师满足你什么愿望?” “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只要你记得我,永远的记住我……记住为师就是天宿祭司,记住……我的名字。” 他要族群强盛,他要不被欺凌,他要称霸一方,他以为自身成为了主宰领土上就不会再出现水声火热的战争。 祭司笑了,还是个孩子啊!只有孩子才会单纯,以为强盛就能不被欺凌,以为称霸就能消灭强权,可天地间就是一杆秤,等你爬上了高的那一方,自然而然就有人成为了低下的那一方。 “阿笙,有没有想过,等你成为了强横的族落,当你在阻止强悍的部落欺凌更弱小的部落的时候,对于被你阻止的部落是否你就成为了强权,成为了欺凌者。” 少年茫然的看着他。 “假设你是狐狸,你看到了鬣狗在追逐一只麋鹿,你想保护麋鹿却撕咬不过鬣狗群,于是迫切想要成为猛虎。而当你成为了猛虎的时候,其他人看到的是不是你正在追逐着鬣狗群,甚至要将它们消亡殆尽。” “师父,若世间不存在了鬣狗。世人就不会看到猛虎追逐鬣狗,就只会看到猛虎保护麋鹿,哪怕是狐狸也不敢再觊觎麋鹿了,对吧?” 若世间,不存在了鬣狗……祭司惶然若惊的看着面前的少年。他可以那样轻易的说出这样的话?是连他一个天宿祭司都做不到的。 那些从世间彻底消亡的族人,是否原本也就是早该不复存在的一族。 他们并非神族,并非神裔,分享着凡人的血脉,却能通天谕。因为看得过于透彻而没有办法继续忍耐存活于世。 于是他们前往了自己的世间。 “你说对,孩子。你说的,都对。所以,为师一定会佑你,助你成为真正的猛虎。待为师离去后,愿不愿意继续念起为师,都不重要了。” 他对他很好,比父亲、比母亲,比族中的任何长辈都更慈和,更包容,更护佑。 “天底下,只要为师还在,还没有消失,就有为师存在着的理由,那就是守护你,助你成为世间伸张正义、主持公允的一头猛虎。阿笙,我有的、我会的一切日后都是属于你的。但,你不必成为天宿祭司,那是你的幸。” “师父此话当真?只要阿笙要的,都会给阿笙?” “自然。” “可师父其他的族人似乎并不喜欢阿笙。” “他们不过是浮云,是硝烟。以后依然会有人不喜欢你,会阻挠你,甚至会伤害你。可你是猛虎,真正的猛虎,记得了么?” “阿笙记得了。阿笙会永远记得师父的教诲,生生世世刻入魂魄!” “不需要啊……” “阿笙愿意的。”少年的执着令祭司不忍拂逆,便在他眉心一点,注入自己的魂魄。 阿笙啊,这样哪怕后世,轮回之后你依然会记得为师教导你的,你的初心。你会世世代代成为你初衷想要成为的人。 但凡你要的,为师都会予你——一语成谶。是天宿祭司万万没有料到的。 在看着师父为救自己葬入万谷深渊,谡梵笙口中声嘶力竭的喊出,“师父!笙儿什么都不要了,笙儿不要了!笙儿只要师父回来,哪怕陪伴师父归隐山林,一叶障目,笙儿都愿意的……只要师父回来了!求你了……师父。” 你要的天下呢?你要拯救的苍生呢? “苍生若浮云,无人拯救亦能如何!可世间本无笙儿,因为有了师父,才有了笙儿!笙儿只要师父。” 唉……小小少年心性未定,你的天下你的野心,也就抵不过一个去疼你、去爱你的人? “抵的过又如何,抵不过又如何。师父说过,只要笙儿要的,师父都会满足笙儿。笙儿就要师父回来!” 眉心魂魄散尽。他不过是一介凡人,终究是一介凡人…… 可是天宿祭司啊,久道轮回,不死不灭,真身不复,轮回不散。那是咒念,是残愿。 …… “柳千颜!那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的记忆?你回答我……” 鬼刃的脚步轻轻从身后响起,“亲王。” “如何?” “东周那边,发兵了。” “多少?” “倾举国之力。” “策人去问,青薄沽到底想干什么!” 鬼刃咬了咬嘴角,“亲王,我们是否该派人去寻寻东周王才是?” “遣人入东周?不可能。” “亲王,我去。” 谡深偏过头,看着他,“不可。” 鬼刃眼眸中暗光雷动,但他是鬼刃,谡深是他的主子。鬼刃素来最尊命守主,泷亲王的话他绝不会忤逆半分。哪怕是要他赴死。 谡深微微折转过身的片刻,千年寒冰卧榻之上的女子似乎诡异的颤动了一下。鬼刃正好看到这一幕,瞳孔迅速的收缩了。 浅堂说烟夫人没有死。 她没有了呼吸,没有了脉搏,整个人呈现灰死的色泽,可是浅堂一口咬定说,“夫人没有死!” 鬼刃甚至怀疑过浅堂大抵是害怕泷亲王怪罪,牵连风家铺子一族,因此信口胡言妖言惑众。 可是一连几日,身体摆放在那里,没有一丝气息。没有腐烂,没有颓败。鬼刃是见惯了尸体的人,连他也不住困惑,她看起来确实不像死了的东西…… 千年寒冰卧榻是浅堂从西疆找来的东西,他不知从何处得到此物,敬献给了泷亲王。“纵然夫人不死,不腐,可活人不吃不喝不动身体毕竟受不住,还是稳妥些的好。” 泷亲王收下了。风家铺子从此一跃成为整个相山城中名声大噪的仙家药铺,神传不迭,话说能够活死人肉白骨,最鲜活的例子此刻就在亲王府中寒冰榻上躺着呢! 虽然什么也不能够做的上了,浅堂依然凿凿如矩,每日一次赴亲王府为烟夫人把脉号诊。起初几日,谡深还问一问,诊脉如何。 一再得到屏息摇头的回应,谡深的心也就死了。浅堂如常的来,侍卫如常的送客。大家心底也明白,但凡有个万一,浅堂是最激奋的人,他的表情会告诉人一切。所以风家铺子的大夫表情黯淡的退去,就是夫人一如既往了。 匡教习伤势愈合后来探望了柳千颜几次,见她始终未能苏醒也心有戚戚。 “亲王放心,匡某已当夫人就是我家小姐了。匡某在此谢过亲王厚德,允在下为长孙小姐及一行人入殓收尸。匡某愿留在城中为亲王与夫人尽一份力。” 匡姜令有大将之风,老将之稳,与鬼刃的配合也相得益彰。虽东周免王青薄沽几次三番挑衅掠城,皆被打了回去。而众将也在匡姜令喝令之下,不得出关应战。 只是属地军中依旧有人心怀质疑,“泷亲王为何惧怕东周?!我属地军与东周素来旧怨,一朝血洗方能解恨。” 一支离弦之箭,破空而来横空而至。嗦的窜入高墙之上巡守的匡姜令肩头! “防御——有刺客!” “防御——匡将军受袭!” 鬼刃闻声而来,低头检查匡姜令肩头的箭簇。 “这是……” 匡姜令一把压住了鬼刃的手臂。目光坚定摇了摇头。 箭簇所来的方向,并非城外…… 匡姜令被人抬下料理伤势,鬼刃接掌而上。 “鬼兄,切不可出城。” “放心吧,匡爷。” 然而城外十里庄百姓,聚涌而来。 “大人们啊……开开门吧!救救我等。” 将士的眼眶红了红,其中不乏曾从浠水郡都随军至此。 鬼刃听闻城门豁开之声,奔将而前,“谁让你们开门的——!?” “鬼兄也是浠水郡都旧将,何必见死不救。”将士中不知何人猝然出声。 你看着我,你却不记得我。 一身青衣布衫,脚下竹屐长筏的青年,袅袅婷婷施衣而展,走上龙榻。 他老了,他已经老了。他却刚刚回来。 “陛下。” “你就是城里近来的唱空人?” “是的,陛下。我就是梵几生。” 突然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脖子,“大胆!谁让你冒犯本王名讳,谁让你在酒肆小巷胡言乱语的!?” “是陛下……” “还敢胡说!拖下去……去……斩了!” 他的声音在颤抖,他——老了。 青衣踏步而前,侍卫一个个奔向他,却蓦然困住不敢再进。 那高高在上的,戎马一生的,为谡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自从踏上王座就再也没有一刻顾虑到自己的谡王,谡梵笙,他累了…… 唱空人梵几生默默走向谡王,在他腿边俯身而下,他知道自己以最低的姿态臣服于他面前,才能彻底消除他内心的顾虑。天宿祭司的轮回,空前强大而跋扈,作为王者的尊严与骄傲是不容冒犯的。 在自己的爱徒面前,从未想到竟有俯身向下的一天……可是,他想回来,回到这个孩子的身边,那么的想。 唱空人的吟唱低娓曼妙,如泣如诉,如天籁沉水寂静破空。 他有着男子的嗓音,女子的嗓音,稚童的嗓音,老者的嗓音,鸟鸣,虫吟,兽咆,风涌,流水,火炽……他就是,天地万物。 谡梵笙很喜欢他,非常非常的喜欢,他就像自己的儿子,就像自己的父亲,就像自己遗失了的年少时候的灵魂,他就是自己的灵魂。 年迈之后,困顿之后,他又回想起自己的师父,那个待自己如父亲,如伴侣,如饲主的长者。他答应过自己,只要想要的都会奉上给他。 “几生啊,你知道吧,本王曾有过一个老师,可是本王把他弄丢了,再也回不来了,你能否……吟唱一段属于老师的声音?” 唱空人开口,是老者低沉、稳固、仁慈的嗓音。 是那位最终都没能舍得放开人世,没能放弃与己族同出一脉,生而为人的凡人的老者的声音…… “师父?师父……您老……终于回来啦……” 谡王谡梵笙躺在青衣男子的怀中奔溃大哭起来,哭的那么深切那么委屈,像个孩子。 这一幕刚好被谡妃柳如烟看到。柳如烟是六皇子的生母,上有谡后亲出的嫡皇子,又有先后遗孤长皇子。 柳如烟本是农女,由于父母觉得养不活了于是将她放入竹篓,随波而下,恰好被入寺焚香斋戒的柳府夫人所获,夫人乃是去庙中求子、护宅的。 见到此女婴,以为是天神之寓,便带回家中悉心照养。 此后柳府中果然香火不断,子嗣连绵,且各个出类拔萃。小公子们都称柳如烟为亲姐姐。 柳如烟入宫廷后不久就凭借天赋中以退为进、隔山打牛的技巧斩获后廷女宾的信赖,尤其是谡后。因此在谡王面前频频展面,荣步高升。 升的越高、越快,也就越清楚自己的尽头在何方。 谡王并非沉溺女色之人,真正能走上谡王卧榻,才能看清楚在谡王眼里无论谡后、先后,还是任一妃子不过都是延绵后代的座器,谡王的心底始终装着自己的世界。 直到眼前这一幕豁然炸现,柳如烟心底蓦然才有了不好的预感。 “梵几生。”她默默的念出这个名字,一个流落江湖的唱空书人,竟然能在宫廷中有一阁之地,能伴随谡王左右,能哄谡王落泪。他,注定了是必死之人! 谡后所出嫡皇子口中,柳如烟从来不是柳妃,而是姨母阿阿。 因为谡后诞下皇子不久体弱流血不止,根本无法抚育亲子。柳如烟这个时候站了出来,她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寝殿,搬入与谡后同吃同住同睡,就在谡后身旁,眼前,照顾着小皇子。 孩子开口喊的第一人总是自己的母亲,但柳如烟不能让谡后的皇子喊自己母亲,因此就叫做,阿阿。 再凉薄的女子之心只有面对稚童时才会显露出那么一丝一毫的柔软。所以柳如烟没有选择嫡皇子,而选择了长皇子。 长皇子幼年时由于宫廷奶娘未照育好,摔坏了一条腿,行走不便性子愈发积郁。每每年初祭奠先后时眼底里总闪过隐约悲愤的光,若非生母早逝他也不至遭人怠慢至此。 柳如烟便遣人悄摸放出话去,这位新入宫廷的唱空人乃文采韬略尚佳才子,谡王最喜与其讨论国事。而唱空人曾斗言,一国之嗣尤为文良,需开朗旷达,积郁之人万万不可。 长皇子心中早就有鬼,面上虽然与谡后及幼弟们感情和睦,实则忌惮陡生。唱空之言入耳,便决定是谡后假借他人名义要动摇自己的地位。 对谡后他是没有办法的,而且谡后心慈一直视他为己出,人前没有任何理由诋毁谡后。但一个区区江湖唱空人,长皇子心计还是有胜算。 便挑了个空,以言语讥讽。话里话外都是梵几生江湖术士白面书生,没有什么谋生的手段又出身卑微于是妖言惑众,迷惑帝王。 说来说去却发现这个唱空人内里有点东西,无论如何都不为自己言语所动。长皇子于是心中更慌张了,那岂不是要被他说准了,自己真就不是帝王之才? 那日游园猎牧,本不善骑射的长皇子非要亲自上马。梵几生诡异的上前说了一句,“皇子量力而行,切不可强弩之撑。”随即不久,长皇子坠马,摔得半身不遂。 皇子一口咬定,是梵几生给座马下了蛊! 第110章 最后一役 混沌不堪的水域之中,无数细小的柔弱无骨的触角似的根须抓住了他的手腕、脚腕、腰肢、咽喉、眉骨…… “喘不过气来……” 会死的! “它们是英灵,不要挣扎。”一个声音在与他对话? 可是耳鼓中却只有水流的声音,那么这个声音它来自哪里? 谡深惊愕不已猛烈的摇晃着脖子试图把自己震醒。 “郡王?郡王?别怕。噩梦而已。” 睁开眼睑,面前的是一张小巧的,乖觉的,人畜无害的,圆嘟嘟粉软软的小脸。 已经及腰的发梢上垂挂着水珠显然是刚刚出浴不久。周身都笼罩着烟煴的雾气。 她跪坐在他身旁,眼神就像在观赏着某一样玩物。 “郡王莫不是怕谁?怎么一沾着水,就忽而晕了过去……” 神思一寸一寸清明起来。整个人猛然犹如弹射般坐了起来,怒目而视的看着她。 是个妖物!温子合没有说错,是个妖物啊…… “郡王为何如此看着我?” “你到底对我下了什么蛊!何方咒!” “郡王说笑了,我不过是柳绯君将军府上人人不看重的三小姐罢了。与长姐比,没有许一户强势的婆家。与二姐比,没有妖娆的舞姿般配谡王。虽曾拜师于北疆末裔的天宿祭司,师父却不知何故得罪了父亲惨遭烈刑而死……” 她说的明明是悲伤的事,不幸的事,落到任何一个小姐儿身上都可以哭诉半辈子的,她的语调也是期艾低怨的,可谡深却偏偏听出了戏谑的调子。 就好像街头巷尾的妯娌遇到了哪一户娶到了新的小娇妻,夫妻不睦床事不合,窸窸窣窣的背后讨论起来笑料不语。 说到后头她还“咯咯”笑了一声,忽然又掩住嘴好似发现了自己不该笑似的。 “那么可怜的颜儿怎么可能祸害郡王呢。”她说的就跟真的一样! “浠水郡都埋下的炸药到底怎么一回事?!” 柳千颜好似害怕的委身看着他。 “是不是你和柳绯君安排好的?” “唉……” “叹什么气!” “浠水郡都本就长在了炸药库上呀。” “什么。” “那底下都是沼气,喷薄而出的沼气,压都压不回去。因此才会长年作物不收,动物四散,林木不植。郡王入驻属地之前就该好好找探山摸水的先生查勘一番才是。” “你说的……是真的?” “嗯。如若不是郡王英明神武早悉天机带着属地军离开郡都,恐怕东周荆条君与侧亲王虎视眈眈大军一到,勾起天雷地火,就剩下玉石俱焚了。” 想起东周荆条君的惨样确实令人心底鼓捣…… “可为何你会知道……”话一出口就深觉几分怪异了,他又着了她的道,信了她的鬼话! “虽然颜儿不才。爹不疼娘不爱,”那几个字再次砸到他的心里,爹不疼娘不爱,说的可不就是他?“但师父生前是真真实实童叟无欺的教辅了我,天宿祭司在北疆可不是巫蛊哦,人家是军师。” 确有传言,上能洞天下能遁地呼风唤雨天宿祭司。 “所以颜儿只不过恰好救了郡王呢!”她邀功似的昂起头,跟求宠的小狗似的。 谡深却往后退让了几寸。他始终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愈发的不像个女孩!她更像一只……狐狸?而且是那种成了精的,都分不清到底存在了多少年月了…… 小狐狸妖继续开口说着,“郡王该着手立即扩充属军才是。” “……为何。”问出口觉得自己显得愚钝,可不问始终心里委实不安。 “相山城侧亲王子嗣不多但兄弟手足却颇多。谡国亲王与谡王或许感情不厚,但彼此之间的恩怨倒是分支错杂。相山城地理上属于东南过疆必经之地,其余亲王走买采集从来都是借道的。” 如今相山城易主,侧亲王谡海不知所踪生死未卜,难免会有旁支亲王、郡王、藩王眼红不已,准备取而代之。 泷郡王原本的属地与相山城比那可是一天一地。只不过离皇城较远,柳绯君与谡王鞭长莫及,就便宜了谡深。 谡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个小丫头捞出来的,也不记得是怎么被扛拖到床沿上的,他脑子里原本有一个清晰的念头就是立刻离开屋子! 可被她这么一番话打岔就完全陷入了她的思局。连自己的目的也抛诸脑后,东周荆条君为何要自杀?! “郡王必须扩充属军还有个重要理由。” “……什么。” “防御东周敌军来犯啊。” “啊!”终于,想起来了…… 东周敌军?亏她说得出口,东周虽然历来压榨谡国生存空间,动不动就要谡国进贡,然而因为中间有荆条君的斡旋,倒也相安无事。 柳绯君本来是送她去维和的,结果却偏偏让人死在了相山城里,不是给他找活么。 泷郡王终于眼神一分分冷峻起来,“三小姐啊,荆条君好好在屋子里养伤,是怎么会自尽的。” 柳千颜讶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荆条君要自尽,这让我从何说起。” “侍卫说,你去探望过荆条君?那之后荆条君就始终休息不安,一直嚷着有人要杀他。”说的就是柳三小姐要杀他。不过那话实在没人信,一个不过八、九岁的丫头,还能怎么杀人? 柳千颜却微微低了头一会儿,“郡王,您信么,我会杀人?” “我?”谡深一怔,没想到她会直接开口这么问。 “若是郡王觉得是颜儿残害了东周荆条君,那就押送我去东周赔罪吧。原本我就是要被父亲送往东周的,不过半路被侧亲王截住了而已。” 她说的是没错啊。可是半路会被截住,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因为不放心她只身一人前去东周,所以护送途中多有耽搁。且他也不知柳绯君与荆条君之间的渊源,只当柳千颜是被送出去作人质的女儿。 女孩儿不比男子,寄人篱下囚为人质到底是不安全许多。 因了他的延误荆条君才会几次三番遣人来讨,且借道相山城,与唯恐天下太平的谡海暗谋筹事,对浠水郡都豺狼野心。 谡深不由专注的看着她,在她的身上一环和一环扣的那么紧,连他都迷了起来。 女孩儿却慢慢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郡王,您要颜儿做任何事,颜儿都会去做的。但颜儿也想请求您一件事。” “是什么……” “不要让墨旗氏族危害谡国。墨旗族不是乱臣贼子,不是狼子野心。墨旗族只是……只是在北疆荒芜的广漠中困守了太久了。请您……您……以谡王之尊,降临北疆墨旗大郡,释放了那名老者吧。” 最后的一句话,她一字一顿,口齿清晰,温软动听,听在他耳中却如雷贯耳。 以,谡王之尊!那是要怂恿他……谋反了? 如今的谡王虽年幼无功,且是被柳绯君强推上谡王之座,但至少名正言顺,是在先王谡百绛生死未明后以宫廷皇子身份登基为王的。 那么他呢?一个早已被发配边疆且举国皆知不受先王召见的泷郡王,有什么资格呢。 而她为何要说,不要让墨旗氏族危害谡国?难道是她早已知晓柳绯君拔旗入皇城目的不仅仅是列位史册,做一个辅政大将军,而是还有更深远的意思? “柳千颜!你父亲到底是为何……” 砰砰砰—— “郡王?郡王,您可在?” “说。” “郡王,您不开门么……” “什么事。” “那些剩下的东周武士似乎听说了荆条君自尽后,闹起来了!” “我去看看。” “郡王,”柳千颜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郡王仁心慈念是好的。但成为谡王之前必须要杀伐果断呀。” 谡深整个人一颤,猛地抽开了自己的手。 “三小姐切勿胡言乱语。” “郡王放心,与郡王说的话,也只在郡王一人面前说。绝不二语。否则,甘遭天雷地火生死轮回世世煎熬。” “你……何必如此诅咒自己!” “郡王不必心疼颜儿,颜儿心甘情愿罢了。”谡深神诧后默默离去。 泷郡王顺理成章的接管了相山城,由于侧亲王离奇失踪的原因。 而浠水郡都发成的城池炸毁,被理解成了天雷滚滚…… 看着从皇城宫廷发出的文书,甚至还有谡王的亲鉴印章,谡深莫名觉得讽刺,有一种狼狈为奸的错觉。 然而他又是其中那只狼还是狈呢? 令他觉得惊讶的是,与谡王亲鉴一并送来的辅政大将军柳绯君的慰问书中并没有只言片语提到他自己的三女儿。 就好像这个丫头从来不复存在一样。 面前一张张流离失所、面容憔悴,困苦不堪的脸令谡深觉得心痛。他入驻浠水郡都已四年有余,对他来说郡都百姓,属地军才是他的家人。而非皇城宫廷中只有血脉羁绊的亲人。 “郡王……”从相山城赶来的小侍卫磕磕绊绊额头汗水顺着鬓角滴落下来。 “又出什么事。”他的心里想着千万不要是柳千颜又整幺蛾子了…… “郡王,是荆条君……”小侍卫欲言又止。 谡深倒是有些吃惊了,“他不是伤势颇重,躺在床上都已经起不来了。怎么的?” “荆条君前几日就口口声声柳三小姐要谋害他。” “啊……?” “虽然属下等不信,但还是加紧了护卫。同时也劝说三小姐不要再去探望荆条君了,结果……” “如何了。” “结果今日一早,属下进去送饭,发现荆条君断腕自尽了。” “什么!人死了?” “属下进去的时候,已经凉透了。” 谡深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那时候三小姐在做什么?” 小侍卫开始还没听懂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指柳三小姐么?一直在她自己房里未曾离开过半步啊。至今属下还未与三小姐说起呢,侍卫大哥让我先行来此与郡王您说。” 可是谡深心底依然有一个声音影影憧憧,是她……是她……一定是她…… 因着荆条君突然自尽,诡异异常。谡深只能丢下依然还在救援中的浠水郡都匆匆回到相山城。城中百姓还在为临城浠水郡的遭遇哀恸中,根本没有在意属城主子易换之诏。 相山城已不再是侧亲王的了。侧亲王尸骸不存如今在哪里也无人可知。 谡深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就知道……坏了! 窸窸纳纳的水声在耳边临动。屋子内一片幽光静影。 谡深默默往后退却一步,打算未被发现时折身离开,却不料,一声“郡王”。 她知道他来了,进来了,只身进来的。 谡深只好拂手道歉,“是本郡王冒昧!不知三小姐正沐浴更衣。” 是个小丫头,应该不碍事。但身份金贵,乃是当今辅政将军的三小姐儿。平常人该担心的应是受到斥责吧,可谡深不知为何心底隐隐就生出了恐惧。 更恐惧的是,她似乎能一眼洞穿他的心思…… “郡王莫怕,颜儿又不是妖怪。” 谡深一时陷入了僵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郡王何不坐下,陪颜儿聊聊天。” 坐下,聊天?!听听她说的是什么话。 他又不是她的父兄,哪怕是父兄也不能在女孩子沐浴时端坐在一旁吧。 “郡王得了相山城,仿佛是不高兴了?” 得了相山城,谁会不高兴。谡深是不会忘记自己如何被封郡王,如何入驻浠水郡都的,如果没有棠大人,他至今依然是个流浪在民间的孤儿。 因此才会那样火烧火燎的赶回皇城去,哪怕父亲有一万个不是,哪怕自己从来不是谡国最瞩目的皇子,但依然有人在期待着他,依然有一些老臣、忠臣在死守着谡国的命脉。 就算为了那些人,自己也应该再坚持一下。 然而,他却辜负了整个浠水郡都的百姓,辜负了将他视为主子的人。这样的自己不配称为相山城的城主,自己并不比侧亲王好多少。不过就是一个可以为了自己权势将人命践踏于脚下的恶主。 “郡王的心思应该不仅只在于相山城,在于浠水郡都吧。郡王的心足以容得了天下,容得了苍生。” “柳三小姐,你到底在信口胡言什么!” 她不说话了,只是撩拨出轻轻的水声。水雾弥漫上来,谡深一下子又尴尬的不能自处。 他们之间阻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风,是侧亲王府上富丽堂皇的屏风,精致的不像样子。屏风隽透,可看见淡淡的浮光掠影。 只是谡深眼前并没有心思去观摩,尤其是屏风的后头还有人,有个小丫头片子,一个身躯还未长开的丫头能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那声音却是能够变换的…… “何人?” “梵笙……谡梵笙。” 北域祭坛的天池边,银发凝肤宛如壁画般的男子慵懒肆意的仰靠在池边,“年轻人,看你相貌堂堂气度不凡骨骼精致,若不就来我这儿做一名洗倌吧。” 年轻人蓦然挺直了胸膛,“我乃北疆螣旗氏之后,冠姓之人,怎么可能做人洗倌!” “哟呵,性气倒是傲不可方物呀。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们螣旗族早已堕如蝼蚁了吧。” “胡说!” “胡说?敢问螣旗一族南迁至此,如今还剩下多少人来着?” “多少……我族还有……” “千万别信口胡诌。” “五百……” “五百?” “算上老幼妇孺。” “算上?” “以及外族通婚之女……” “以及?” “和未降生的婴儿。” “哈!” “你……”这为老不尊的妖物! 可是北疆天宿祭司一族,通天达理,无人敢望其项背。得天行族者,犹如手持神弓背负袈羽! 再高傲不可方物,依然凌然献上屈尊的膝盖…… 本以为那就是个老不死的顽童,是个妖物,是个鬼魅。 可是他教习的天文地理之法,他目光之远大,博古通今,郎朗而言。令人不得不折服于他的博学、才华、旷达、豁朗。 小半年后,“师父!” “这声师父倒是叫的顺口哈。什么时候拜的师,老朽可不记得了。” 语气倔强,“就算师父不认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会永远都记得师父,尊拜师父。” 第111章 胡狼之城 柳绯君本来是送她去维和的,结果却偏偏让人死在了相山城里,不是给他找活么。 泷郡王终于眼神一分分冷峻起来,“三小姐啊,荆条君好好在屋子里养伤,是怎么会自尽的。” 柳千颜讶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荆条君要自尽,这让我从何说起。” “侍卫说,你去探望过荆条君?那之后荆条君就始终休息不安,一直嚷着有人要杀他。”说的就是柳三小姐要杀他。不过那话实在没人信,一个不过八、九岁的丫头,还能怎么杀人? 柳千颜却微微低了头一会儿,“郡王,您信么,我会杀人?” “我?”谡深一怔,没想到她会直接开口这么问。 “若是郡王觉得是颜儿残害了东周荆条君,那就押送我去东周赔罪吧。原本我就是要被父亲送往东周的,不过半路被侧亲王截住了而已。” 她说的是没错啊。可是半路会被截住,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因为不放心她只身一人前去东周,所以护送途中多有耽搁。且他也不知柳绯君与荆条君之间的渊源,只当柳千颜是被送出去作人质的女儿。 女孩儿不比男子,寄人篱下囚为人质到底是不安全许多。 因了他的延误荆条君才会几次三番遣人来讨,且借道相山城,与唯恐天下太平的谡海暗谋筹事,对浠水郡都豺狼野心。 谡深不由专注的看着她,在她的身上一环和一环扣的那么紧,连他都迷了起来。 女孩儿却慢慢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郡王,您要颜儿做任何事,颜儿都会去做的。但颜儿也想请求您一件事。” “是什么……” “不要让墨旗氏族危害谡国。墨旗族不是乱臣贼子,不是狼子野心。墨旗族只是……只是在北疆荒芜的广漠中困守了太久了。请您……您……以谡王之尊,降临北疆墨旗大郡,释放了那名老者吧。” 最后的一句话,她一字一顿,口齿清晰,温软动听,听在他耳中却如雷贯耳。 以,谡王之尊!那是要怂恿他……谋反了? 如今的谡王虽年幼无功,且是被柳绯君强推上谡王之座,但至少名正言顺,是在先王谡百绛生死未明后以宫廷皇子身份登基为王的。 那么他呢?一个早已被发配边疆且举国皆知不受先王召见的泷郡王,有什么资格呢。 而她为何要说,不要让墨旗氏族危害谡国?难道是她早已知晓柳绯君拔旗入皇城目的不仅仅是列位史册,做一个辅政大将军,而是还有更深远的意思? “柳千颜!你父亲到底是为何……” 砰砰砰—— “郡王?郡王,您可在?” “说。” “郡王,您不开门么……” “什么事。” “那些剩下的东周武士似乎听说了荆条君自尽后,闹起来了!” “我去看看。” “郡王,”柳千颜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郡王仁心慈念是好的。但成为谡王之前必须要杀伐果断呀。” 谡深整个人一颤,猛地抽开了自己的手。 “三小姐切勿胡言乱语。” “郡王放心,与郡王说的话,也只在郡王一人面前说。绝不二语。否则,甘遭天雷地火生死轮回世世煎熬。” “你……何必如此诅咒自己!” “郡王不必心疼颜儿,颜儿心甘情愿罢了。”谡深神诧后默默离去。 她说的明明是悲伤的事,不幸的事,落到任何一个小姐儿身上都可以哭诉半辈子的,她的语调也是期艾低怨的,可谡深却偏偏听出了戏谑的调子。 就好像街头巷尾的妯娌遇到了哪一户娶到了新的小娇妻,夫妻不睦床事不合,窸窸窣窣的背后讨论起来笑料不语。 说到后头她还“咯咯”笑了一声,忽然又掩住嘴好似发现了自己不该笑似的。 “那么可怜的颜儿怎么可能祸害郡王呢。”她说的就跟真的一样! “浠水郡都埋下的炸药到底怎么一回事?!” 柳千颜好似害怕的委身看着他。 “是不是你和柳绯君安排好的?” “唉……” “叹什么气!” “浠水郡都本就长在了炸药库上呀。” “什么。” “那底下都是沼气,喷薄而出的沼气,压都压不回去。因此才会长年作物不收,动物四散,林木不植。郡王入驻属地之前就该好好找探山摸水的先生查勘一番才是。” “你说的……是真的?” “嗯。如若不是郡王英明神武早悉天机带着属地军离开郡都,恐怕东周荆条君与侧亲王虎视眈眈大军一到,勾起天雷地火,就剩下玉石俱焚了。” 想起东周荆条君的惨样确实令人心底鼓捣…… “可为何你会知道……”话一出口就深觉几分怪异了,他又着了她的道,信了她的鬼话! “虽然颜儿不才。爹不疼娘不爱,”那几个字再次砸到他的心里,爹不疼娘不爱,说的可不就是他?“但师父生前是真真实实童叟无欺的教辅了我,天宿祭司在北疆可不是巫蛊哦,人家是军师。” 确有传言,上能洞天下能遁地呼风唤雨天宿祭司。 “所以颜儿只不过恰好救了郡王呢!”她邀功似的昂起头,跟求宠的小狗似的。 谡深却往后退让了几寸。他始终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愈发的不像个女孩!她更像一只……狐狸?而且是那种成了精的,都分不清到底存在了多少年月了…… 小狐狸妖继续开口说着,“郡王该着手立即扩充属军才是。” “……为何。”问出口觉得自己显得愚钝,可不问始终心里委实不安。 “相山城侧亲王子嗣不多但兄弟手足却颇多。谡国亲王与谡王或许感情不厚,但彼此之间的恩怨倒是分支错杂。相山城地理上属于东南过疆必经之地,其余亲王走买采集从来都是借道的。” 如今相山城易主,侧亲王谡海不知所踪生死未卜,难免会有旁支亲王、郡王、藩王眼红不已,准备取而代之。 泷郡王原本的属地与相山城比那可是一天一地。只不过离皇城较远,柳绯君与谡王鞭长莫及,就便宜了谡深。 谡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个小丫头捞出来的,也不记得是怎么被扛拖到床沿上的,他脑子里原本有一个清晰的念头就是立刻离开屋子! 他们之间阻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风,是侧亲王府上富丽堂皇的屏风,精致的不像样子。屏风隽透,可看见淡淡的浮光掠影。 只是谡深眼前并没有心思去观摩,尤其是屏风的后头还有人,有个小丫头片子,一个身躯还未长开的丫头能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那声音却是能够变换的…… “何人?” “梵笙……谡梵笙。” 北域祭坛的天池边,银发凝肤宛如壁画般的男子慵懒肆意的仰靠在池边,“年轻人,看你相貌堂堂气度不凡骨骼精致,若不就来我这儿做一名洗倌吧。” 年轻人蓦然挺直了胸膛,“我乃北疆螣旗氏之后,冠姓之人,怎么可能做人洗倌!” “哟呵,性气倒是傲不可方物呀。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们螣旗族早已堕如蝼蚁了吧。” “胡说!” “胡说?敢问螣旗一族南迁至此,如今还剩下多少人来着?” “多少……我族还有……” “千万别信口胡诌。” “五百……” “五百?” “算上老幼妇孺。” “算上?” “以及外族通婚之女……” “以及?” “和未降生的婴儿。” “哈!” “你……”这为老不尊的妖物! 可是北疆天宿祭司一族,通天达理,无人敢望其项背。得天行族者,犹如手持神弓背负袈羽! 再高傲不可方物,依然凌然献上屈尊的膝盖…… 本以为那就是个老不死的顽童,是个妖物,是个鬼魅。 可是他教习的天文地理之法,他目光之远大,博古通今,郎朗而言。令人不得不折服于他的博学、才华、旷达、豁朗。 小半年后,“师父!” “这声师父倒是叫的顺口哈。什么时候拜的师,老朽可不记得了。” 语气倔强,“就算师父不认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会永远都记得师父,尊拜师父。” “哦?那有朝一日为师陷入死局,你可愿意来舍命一救?” “自然当仁不让!” 天宿祭司是不会胡口乱诌的。所谓死局,便是真正的死局。 天行族不效忠任何国主将王,但国主将王却不愿舍弃天行族,得不到的就要捶入泥土,和成水仙…… 火光之中,一男子单枪匹马只身而入,只为救一人。乃其恩师! “笙儿,你终究还是来了?” “徒儿答应师父的,一辈子都不会忘。来生只要未饮孟婆汤,依然记得。” 那一年北疆最庞大的氏族,墨旗氏凌空而降,残杀遍野。凡不顺己者皆血流漫地。 天宿祭司禁咒下诅,世代困兽北疆,氏族子弟凡过十万之中必死于猝然! 亡者为阴灵,恪守螣旗谡氏子孙。 血脉之祭,铺成为章。 谡深颤抖不已,他看着眼前的场景,非亲所历却实则哀恸一如当前…… 猛地推开精玉细琢的屏风,一头栽倒下去…… 面前一张张流离失所、面容憔悴,困苦不堪的脸令谡深觉得心痛。他入驻浠水郡都已四年有余,对他来说郡都百姓,属地军才是他的家人。而非皇城宫廷中只有血脉羁绊的亲人。 “郡王……”从相山城赶来的小侍卫磕磕绊绊额头汗水顺着鬓角滴落下来。 “又出什么事。”他的心里想着千万不要是柳千颜又整幺蛾子了…… “郡王,是荆条君……”小侍卫欲言又止。 谡深倒是有些吃惊了,“他不是伤势颇重,躺在床上都已经起不来了。怎么的?” “荆条君前几日就口口声声柳三小姐要谋害他。” “啊……?” “虽然属下等不信,但还是加紧了护卫。同时也劝说三小姐不要再去探望荆条君了,结果……” “如何了。” “结果今日一早,属下进去送饭,发现荆条君断腕自尽了。” “什么!人死了?” “属下进去的时候,已经凉透了。” 谡深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那时候三小姐在做什么?” 小侍卫开始还没听懂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指柳三小姐么?一直在她自己房里未曾离开过半步啊。至今属下还未与三小姐说起呢,侍卫大哥让我先行来此与郡王您说。” 可是谡深心底依然有一个声音影影憧憧,是她……是她……一定是她…… 因着荆条君突然自尽,诡异异常。谡深只能丢下依然还在救援中的浠水郡都匆匆回到相山城。城中百姓还在为临城浠水郡的遭遇哀恸中,根本没有在意属城主子易换之诏。 相山城已不再是侧亲王的了。侧亲王尸骸不存如今在哪里也无人可知。 谡深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就知道……坏了! 窸窸纳纳的水声在耳边临动。屋子内一片幽光静影。 谡深默默往后退却一步,打算未被发现时折身离开,却不料,一声“郡王”。 她知道他来了,进来了,只身进来的。 谡深只好拂手道歉,“是本郡王冒昧!不知三小姐正沐浴更衣。” 是个小丫头,应该不碍事。但身份金贵,乃是当今辅政将军的三小姐儿。平常人该担心的应是受到斥责吧,可谡深不知为何心底隐隐就生出了恐惧。 更恐惧的是,她似乎能一眼洞穿他的心思…… “郡王莫怕,颜儿又不是妖怪。” 谡深一时陷入了僵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郡王何不坐下,陪颜儿聊聊天。” 坐下,聊天?!听听她说的是什么话。 他又不是她的父兄,哪怕是父兄也不能在女孩子沐浴时端坐在一旁吧。 “郡王得了相山城,仿佛是不高兴了?” 得了相山城,谁会不高兴。谡深是不会忘记自己如何被封郡王,如何入驻浠水郡都的,如果没有棠大人,他至今依然是个流浪在民间的孤儿。 因此才会那样火烧火燎的赶回皇城去,哪怕父亲有一万个不是,哪怕自己从来不是谡国最瞩目的皇子,但依然有人在期待着他,依然有一些老臣、忠臣在死守着谡国的命脉。 就算为了那些人,自己也应该再坚持一下。 看着从皇城宫廷发出的文书,甚至还有谡王的亲鉴印章,谡深莫名觉得讽刺,有一种狼狈为奸的错觉。 然而他又是其中那只狼还是狈呢? 第112章 亥王之选 然而第二天不亮,消息就从属地军营出来了。人,被砍了。 头颅和书信是一起回到东周军师手里的。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不适用与他泷亲王,因为泷亲王没有议和之心。 “泷、泷亲王说……说……若人真在我们手上,尽速交还才是保命之道。还说,潜入东周拾取古树根下汤泉水是他仓促之举,性命攸关不得已为之,望我东周体谅。若就此鸣金收兵,两方依然旧好,若我方一意孤行,就……” “就怎样!”青薄沽依然咬牙切齿。 “就别怪他破坏两地邦交,与我东周正面开战了。” “什么!他什么意思?现在还算他让着我们的是吧。” “看、看信函中,似乎是这个意思呢……” …… 属地军营中,谡深也是彻夜不眠。 他一直瞪着猩红双眼坐到了初阳东升。 柳千颜和鬼刃落到了东周免王手中?老实说他心里是不信的,鬼刃是什么人,柳千颜是什么人,免王青薄沽能够抓到他们两个?不存在的。 可他们到底是去了哪里。尤其柳千颜,她为何分明还不记得过往,却一个人跑了。是他哪里做的不好么?是哪里让她感觉不舒服了,不自在了,她才要悄然独自离去? 突然觉得有些累了,有些倦。就像有一年的冬天,很冷。他独自行走在空旷无人的边关古镇大街上,他是被流放的皇子,无人顾惜,他想躺下休息可是又不敢,害怕自己睡下就再醒不来了。 他痛恨宫廷里那些歪门奇说,不知自己为何要一出生就遭到诽谤,为何要说他是妖孽异星,为何他就会祸害朝安…… “亲王!”突然一声嘶吼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谡深猛地站起往帐外走去,刚行一步却脚下一个踉跄。慢慢的稳下身子。 帐外侍卫看着主子爷显然一夜未睡满是愁绪的脸,砍下东周密使的头颅是威慑,是相山城泷亲王的气魄。但他内心深处有多少顾虑、恐惧却没有人知道。 万一,万一呢! “如何?” “鬼侍卫回来了!” “真的?”谡深的表情不由自主放松了下来,回来一个!回来一个就好……可,还有一个呢?!“只有鬼刃回来?” “是。亲王。此刻还昏迷不醒,看着……像是受到了严刑拷打。” 谡深脸色一阵一阵暗了下去。 严刑……拷打?不会是真被东周人虏了去,如今放回一个,是为了…… “带我去看他!” “是,亲王。” 既然父亲是辅国大将军,自己何必委曲求全蜗缩在小小边城亲王府?难道不是回到皇城宫廷,更能展现将门小姐的风采? 但她也是个有良心的人。谡深对她不错,她能够感受到,鬼刃关心她,她也能够感受到。鬼刃对谡深来说是个很重要的护卫,那么她就在离开前做一次好事好了。 她抬起头,看着断手的男人,他应该经常不见日光吧,才会如此的灰白。“你把鬼刃交给我吧,他快死了。” “该死的!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的。”她带了一丝嘲讽的笑了一下。这一次她没有骗人,但是也知道对方不会信任她。哪怕她说了真话。 她知道亲王府里已经出动了不少人去寻找鬼刃,但是他们都找不到他。于是她就在相山城的城门楼下坐了会儿,闭起眼睛,脑海中想象着鬼刃的步伐,于是就看到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总之做到了。她甚至看到了鬼刃的影子,是个虚晃的灰蒙蒙的影子,被倒晾在阴暗不透风的地窖里,呼吸微弱,感觉不到生命力。 地窖的地面上扒拉着许多颗滚落的头骨,都是小小的,像是孩童的。血水从鼻孔、眼孔里流淌出来,很血腥。可是她不杵,一点都不杵,反而像是有些熟悉。 用不了多久鬼刃就会断气的。她很清楚这点,所以也没有告诉守城的将士,而是独自走向了那个地窖所在的方向。 地窖的上面是一座茅草屋,应该是农家圈养牛羊的地方。 村子里早就没有人了,也不用得到主人的同意,她径自走了进去,用墙边的笤帚捅开了地窖的入口。板条一折,腥稠的味道扑鼻而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就走了下去。 当她有些艰难的,但并不吃力的,主要是鬼刃比她高大许多,双腿拖拉在地上,前行比较困难。她还是将人连拽带扛的薅出了地窖,放在草垛上,微弱的阳光落下来,从井里舀了一勺水扑洒在他脸上。 他的呼吸慢慢的平稳下来。鬼刃是个命硬且强横的人,只要给他一丝生存的机会就绝对能够活下去。 她蹲下身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如果就这么放着,就可以了。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还是送他回到相山城里吧。 她听到了有锯齿拉扯的声音,声音有些遥远,但她还是清晰的分辨出了来自哪个方向。于是缓缓的走了过去。 当她推开木板门的时候,心底里的怒气就突然被激发了起来。 应该在屋子里拉着锯齿的人已经离开了,刚离开不久,而且她眼前再次看到了鬼刃的影子,正在被折断脖子…… 她迅速的闭起了眼睛,周围的一切都浸入了一片犹如迷雾般的恍惚中。然而在这片恍惚中,她却可以行走的飞快,连树木、土墙、栅栏、小山、屋子,都无法阻挡住她的步伐。她可以在其中穿梭自如。 “鬼侍卫,在你这里。” “姑娘,你是……?” “我叫做柳千颜。” “你死了。” 她的心里冷笑道,你才死了! 鬼刃的呼吸已经听不到了,他的影子也消失了。他的脖颈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就是眼前这个断手的男人干的。她也是看到的,当他发现躺在草垛上的鬼刃的时候,就在她离开去寻找援助的时候,他咔嚓就扭断了鬼刃的脖子。 温子合知道鬼刃已经死了。当他看到鬼刃从地窖里跑了出来,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醒过来的,立刻就决定了他的死亡。 可是眼前柳千颜出现的时候,他慢慢的感觉到了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他终于明白了苏音一直试图告诉他的,那个来历不明的从眠牧寨里被捡回去的孤女身上古怪的地方。 她是个亡魂归来之人…… “你杀死了苏音?” “不。她杀死了她自己。她用召唤的鬼火烧死了自己。” 是事实。 “你要的鬼刃,已经死了。” “快死了。” “他已经断气了!”温子合已经不能淡定。没有人,没有活人,能够在脖子被彻底绞断以后还活着。妖魔也不能! 她的目光慢慢转向入口封条被捅开的地窖口。 “杀了那么多孩子,禁锢那么多亡魂,都是稚童的英灵。难道你会不明白?” “你说什么!” “可以活死人肉白骨,那不是神医,那是妖术。” 猩红的雨水,夹杂着凄厉的惨叫声。温子合扑倒在地上,充满恐惧的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一颗颗冤死的,被父母送到温先生书房求学、求医、侍奉的幼童们,屈死的亡魂,从地窖里蹦跶了起来,争先恐后蜂拥而出…… 一颗颗头骨盘旋,徘徊,乱舞。它们围绕着鬼刃的躯体,让他浮起在空中,然后融入了进去! 她的手,按住他的头,用力一扭。脖颈又回到了正常的位置。 温子合匍匐在地上,缓慢的向远处爬行着。他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闪烁着银色光芒的,雾气绵薄的眼眸,已经不是人的眼睛了…… 俯下身,推了推他,“喂?死了么?” 鬼刃动弹了一下。没死。 “哦。那我送你回相山城吧。”好了,他的的影子再次慢慢的具象起来。那说明,活了。 鬼刃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拖到相山城城门口的,可是当感觉到身边人准备离去的时候,豁然伸出了手,一把牢牢的锁住。 “你干嘛?” “跟我……回去……亲王、泷亲王……” “嚯。”她笑了一声,“还真是忠心呢。” “你不明白……你对亲王来说……意味着什么……” 鬼刃的眼前一团一团的阴蕴袭来,就像无数双小孩子的手扒拉在他脑袋里,简直快要裂开了。 可是那个人是泷亲王,是谡深,是他的主子爷。是把他从晦暗的阴沟里拉出来,赋予他名字,赋予他荣誉,将他拢在身边视作亲人般的主子。 柳千颜独自慢慢退去,只是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人心竟然可以如此强横、霸道。曾经的她复醒过久光一次,因为久光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她抽掉了久光的一魄。 然而这一次故技重施,鬼刃却不是久光,鬼刃的意念更强大,不容动摇。 他统统——都记着。 谡深探身坐在床沿,看着面目全非不似人形的贴身侍卫。心中默念,无论是谁伤着你,我必让他加倍奉还! “去看看,大夫怎么还不来?” “回亲王,风家药铺来人回说,浅堂大夫他……出走了。” 谡深盯住回话的小侍卫,“出走了?整个相山城中难道就只有那一家医馆,只有一个浅堂大夫能医人了。” “是!属下这就去找。” 一听到鬼刃回城,浅堂遁逃了。 小侍卫找来了五位大夫,四位走的时候都面无人色。床上躺着的这位早该是个死人了,可他还活着!? 最后留下的一位垂垂老者终于说出了胸中的困惑,“亲王啊,这位小爷是九死一生的人,敢问是何方高人所搭救?” 谡深也想知道是何位高人搭救。奈何鬼刃还不醒啊。 老者欲言又止,谡深不经问了一句,“老大夫可有何觉着不妥?” “这位小爷血脉不畅,筋脉尽断,颈骨处摸去有裂痕,皆不是普通的伤势啊!” 谡深点头。确实是酷刑了。 可老者接下去的话却令他悚然惊骇。 “听侍卫小哥说,前者来的大夫都未曾下药方?亲王可知何由。” “他们医术不精罢了。” 老者却坚定的摇了摇头,“并非医术不精,而是此位小爷油盐不进五谷不勤,已非活人。” “啊?!” “用金针者,非老朽一人吧。” “是。前中大夫也有擅于金针者。” “如何说?” “什么都未说,摇头便走。” “这就对了。我一针下去,如同扎入棉麻无二。老朽不才,年轻时曾在官府胜任仵作许年,那触感确是尸身无疑。血脉黑浆包裹,浓稠不化,金针末端皆被腐蚀。乃为尸油。” 连谡深都忍不住后退半步,“可他仍有呼吸!” 老者眉宇紧锁,“先前问亲王,可知何位高人所救。是因不知亲王所求何人,如今看来亲王并不知晓。” “前辈请明言。” “恐怕所施救的并非高人。乃是陈年之巫。用的也不是寻常医术,乃属远古失传的巫法。巫法歹毒,有利有弊,亲王承嫡亲谡国皇脉想必略有所知。” “巫师,为何救他……?” “许是缘法,许是图谋。老朽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老朽还是忍不住要猜上一猜,小爷乃是亲王身边随身侍卫,又深得亲王青睐,恐怕若有图谋就是冲着亲王而来。如今人虽未醒,亲王还是得小心为上。” “是。多谢前辈提醒。” “我所下的药方并非用以治病,而是用来凝神。往明了说,就是困住他的心脉,哪怕他要伤害亲王也可被人察觉。” “本王明白了。” 一个小侍卫要上前拉他,被身旁的侍官拦住了。“别动!看这情形不对。” 谡深本身睡的不实,听见门外有人交谈以为东周又来骚扰,连忙披衣而起。 门一开就撞上背门而立的鬼刃。 “醒了!?” “亲王,小心。”侍官轻声提醒。 谡深也蓦然想起老大夫离府时提醒的事情,下意识退回房内,将门虚掩。 “鬼刃?”他唤了一声,鬼刃并未回答,似乎完全未听见。 就在此时一支飞箭破空而来,未等众人应接,簌簌簌又飞来数支暗箭。直指谡深门窗,飞箭箭矢质地精良,破开窗纸后攻势丝毫未减,数支齐发,直接将窗纸破成一洞。 “亲王!箭簇绑了火药,快离开——” 刺客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具冷冰冰的尸体。 “回亲王,他们是服毒自尽的。” 谡深没有多说什么,作为死士的刺客向来是有去无回的。 “在其中两人身上,发现了东周武士军的印刻。” 谡深撩开了其中一人的外袍,果然看到了古早正统武士军的印刻。这种印刻都是自幼加入武士军的将领身上才有的。 “看来东周免王是真的着急了。” “他们不是东周人。” “什么?!亲王,您的意思是?” “武士军印刻是一种殊荣。只有自幼加入的官宦人家的子弟还配拥有。自幼烙上印刻的将士是与皮肉一起生长起来的。仔细再看看这两个人,他们的印刻完好无损,没有因为肌肤的增长而发生任何拉扯变形。” “这……亲王说的是!是属下大意了。” “青薄沽这个人我们也不是第一次与他交手了。他狂妄、自负,手段阴毒,但使用不入流的刺客不是他的方法。他是一名战士,战士的胜负只有沙场才能决定。” “可他声称劫走了夫人和鬼兄弟。” 第113章 暗中高手 她说的明明是悲伤的事,不幸的事,落到任何一个小姐儿身上都可以哭诉半辈子的,她的语调也是期艾低怨的,可谡深却偏偏听出了戏谑的调子。 就好像街头巷尾的妯娌遇到了哪一户娶到了新的小娇妻,夫妻不睦床事不合,窸窸窣窣的背后讨论起来笑料不语。 说到后头她还“咯咯”笑了一声,忽然又掩住嘴好似发现了自己不该笑似的。 “那么可怜的颜儿怎么可能祸害郡王呢。”她说的就跟真的一样! “浠水郡都埋下的炸药到底怎么一回事?!” 柳千颜好似害怕的委身看着他。 “是不是你和柳绯君安排好的?” “唉……” “叹什么气!” “浠水郡都本就长在了炸药库上呀。” “什么。” “那底下都是沼气,喷薄而出的沼气,压都压不回去。因此才会长年作物不收,动物四散,林木不植。郡王入驻属地之前就该好好找探山摸水的先生查勘一番才是。” “你说的……是真的?” “嗯。如若不是郡王英明神武早悉天机带着属地军离开郡都,恐怕东周荆条君与侧亲王虎视眈眈大军一到,勾起天雷地火,就剩下玉石俱焚了。” 想起东周荆条君的惨样确实令人心底鼓捣…… “可为何你会知道……”话一出口就深觉几分怪异了,他又着了她的道,信了她的鬼话! “虽然颜儿不才。爹不疼娘不爱,”那几个字再次砸到他的心里,爹不疼娘不爱,说的可不就是他?“但师父生前是真真实实童叟无欺的教辅了我,天宿祭司在北疆可不是巫蛊哦,人家是军师。” 确有传言,上能洞天下能遁地呼风唤雨天宿祭司。 “所以颜儿只不过恰好救了郡王呢!”她邀功似的昂起头,跟求宠的小狗似的。 谡深却往后退让了几寸。他始终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愈发的不像个女孩!她更像一只……狐狸?而且是那种成了精的,都分不清到底存在了多少年月了…… 小狐狸妖继续开口说着,“郡王该着手立即扩充属军才是。” “……为何。”问出口觉得自己显得愚钝,可不问始终心里委实不安。 “相山城侧亲王子嗣不多但兄弟手足却颇多。谡国亲王与谡王或许感情不厚,但彼此之间的恩怨倒是分支错杂。相山城地理上属于东南过疆必经之地,其余亲王走买采集从来都是借道的。” 如今相山城易主,侧亲王谡海不知所踪生死未卜,难免会有旁支亲王、郡王、藩王眼红不已,准备取而代之。 泷郡王原本的属地与相山城比那可是一天一地。只不过离皇城较远,柳绯君与谡王鞭长莫及,就便宜了谡深。 谡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个小丫头捞出来的,也不记得是怎么被扛拖到床沿上的,他脑子里原本有一个清晰的念头就是立刻离开屋子! 可被她这么一番话打岔就完全陷入了她的思局。连自己的目的也抛诸脑后,东周荆条君为何要自杀?! “郡王必须扩充属军还有个重要理由。” “……什么。” “防御东周敌军来犯啊。” “啊!”终于,想起来了…… 东周敌军?亏她说得出口,东周虽然历来压榨谡国生存空间,动不动就要谡国进贡,然而因为中间有荆条君的斡旋,倒也相安无事。 柳绯君本来是送她去维和的,结果却偏偏让人死在了相山城里,不是给他找活么。 泷郡王终于眼神一分分冷峻起来,“三小姐啊,荆条君好好在屋子里养伤,是怎么会自尽的。” 柳千颜讶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荆条君要自尽,这让我从何说起。” “侍卫说,你去探望过荆条君?那之后荆条君就始终休息不安,一直嚷着有人要杀他。”说的就是柳三小姐要杀他。不过那话实在没人信,一个不过八、九岁的丫头,还能怎么杀人? 柳千颜却微微低了头一会儿,“郡王,您信么,我会杀人?” “我?”谡深一怔,没想到她会直接开口这么问。 “若是郡王觉得是颜儿残害了东周荆条君,那就押送我去东周赔罪吧。原本我就是要被父亲送往东周的,不过半路被侧亲王截住了而已。” 她说的是没错啊。可是半路会被截住,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因为不放心她只身一人前去东周,所以护送途中多有耽搁。且他也不知柳绯君与荆条君之间的渊源,只当柳千颜是被送出去作人质的女儿。 女孩儿不比男子,寄人篱下囚为人质到底是不安全许多。 因了他的延误荆条君才会几次三番遣人来讨,且借道相山城,与唯恐天下太平的谡海暗谋筹事,对浠水郡都豺狼野心。 谡深不由专注的看着她,在她的身上一环和一环扣的那么紧,连他都迷了起来。 女孩儿却慢慢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郡王,您要颜儿做任何事,颜儿都会去做的。但颜儿也想请求您一件事。” “是什么……” “不要让墨旗氏族危害谡国。墨旗族不是乱臣贼子,不是狼子野心。墨旗族只是……只是在北疆荒芜的广漠中困守了太久了。请您……您……以谡王之尊,降临北疆墨旗大郡,释放了那名老者吧。” 最后的一句话,她一字一顿,口齿清晰,温软动听,听在他耳中却如雷贯耳。 以,谡王之尊!那是要怂恿他……谋反了? 如今的谡王虽年幼无功,且是被柳绯君强推上谡王之座,但至少名正言顺,是在先王谡百绛生死未明后以宫廷皇子身份登基为王的。 那么他呢?一个早已被发配边疆且举国皆知不受先王召见的泷郡王,有什么资格呢。 而她为何要说,不要让墨旗氏族危害谡国?难道是她早已知晓柳绯君拔旗入皇城目的不仅仅是列位史册,做一个辅政大将军,而是还有更深远的意思? “柳千颜!你父亲到底是为何……” 砰砰砰—— “郡王?郡王,您可在?” “说。” “郡王,您不开门么……” “什么事。” “那些剩下的东周武士似乎听说了荆条君自尽后,闹起来了!” “我去看看。” “郡王,”柳千颜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郡王仁心慈念是好的。但成为谡王之前必须要杀伐果断呀。” 谡深整个人一颤,猛地抽开了自己的手。 “三小姐切勿胡言乱语。” “郡王放心,与郡王说的话,也只在郡王一人面前说。绝不二语。否则,甘遭天雷地火生死轮回世世煎熬。” “你……何必如此诅咒自己!” “郡王不必心疼颜儿,颜儿心甘情愿罢了。”谡深神诧后默默离去。 碎石瓦砾之中想要翻找出完整的躯体已经不太可能了。 为了让那些弥留在濒死边缘的人不再承受太多的痛苦,泷郡王下了“准杀令”。 然而真正动手的却只有那么十几个。都是属地军中和鬼刃一样来历的外来之人。而属地军中家族世代根植于浠水郡的兵士则一个个匍匐在地上,聆听着族人的哀嚎…… “郡王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那不是我们的泷郡王!泷郡王不会这样的。” “不是说好,用一城换一城?” “是因为妖女!泷郡王是因为被妖女迷惑了!”说话的人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所有人朝着发出呐喊的人看去。 温子合。他没有死。虽然被炸飞的泥石墙碎片砸烂了一只手,骨骼碎在了肌肉里模糊成一片分不清彼此,他的脚踝上还悬挂着某个人的胳臂,拖拖拉拉。 但是他站了起来,走了出来。 十万重兵如今等同十万丧尸,没有了任何作战能力任人鱼肉。 活下来的人帮忙清理残骸,不分彼此也分不清彼此。 相山城中的居民唏嘘不已,他们与浠水郡都隔城相望,唇亡齿寒。浠水郡的百姓都是坚忍的,勤劳的,寒苦的。 相山城隶属侧亲王已久早已习惯了从浠水郡百姓的身上搜刮,抢掠他们的粮食,他们的牲口,他们的劳力,将他们驱逐出富饶的土地。 然当亲眼看着他们灭亡之际才隐约意识到仿佛是自己的损失。于是从相山城中站出来不少的富商殷贾,自愿出资担负起重建浠水郡都的担子。 青壮年劳力也纷纷走了出来,站在了属地军的身边援助他们一起整顿家园。 虽然仅在那一夜爆破之前,相山城中之民还是居高临下之姿俯视着浠水郡都的百姓,为泷郡王以下犯上掠夺自己王叔属地而心怀愤懑仇怒,但在浠水郡毁于一旦时,暂时的仇隙被遗忘了…… 万众一心说的就是那一刻。哪怕有再多的不满也不会有人此时此刻忤逆泷郡王,因为百姓和士兵都需要群龙之首,他们需要一个人代为表率,统一资源,拯救苍生。 荆条君匍匐在床畔上面如死灰劫后余生。他的脑海中有一万种恨一万种怨一万种亲手捏死人的冲动,可是身体上的残破,东周军十万重兵毁于他手。 自己寄人篱下,栖居于他人领土,让他不敢做出任何的动弹。 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身不能动的荆条君全身的汗毛随之竖立。 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抹袅袅婷婷小巧的影子翩然而入。内心瞬间坠入谷底…… 他不知道。他仅凭柳千颜一面之词。但他不能这么告诉自己的部下。 “本郡王自有部署。无需多虑。” “……是!” 属地军入城,竟没有遭到任何的阻拦。 有人站在城楼之上,凭栏而立,遥遥相望。 谡深举目望去虽不见容貌却依稀可辨别身形,是个头还未长开却气势丝毫不落于人下的柳三小姐。 她一身青衣长衫,黑绒镶金的袍子笼住全身,乍然看去倒有几分北墨将领的风姿。 她在笑?明明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却隐约就是能感受到她的笑意。 开门的是两个相山城的守卫。可是眼神中却没有半分的敌意,而是恭恭敬敬的唤了一声,“泷郡王,请。” 请?给攻城敌军开门还有这么爽快的?属地军疑心有诈不敢进,谡深便一马当先独自漫步入城。 城门一闭,侧亲王要再回城就难了。 远处火光乍起,雷声滔天。谡深交待完自己的属军让他们紧守城门安抚百姓自己则三两步蹦上城楼去遥望自己的城池。 “看。那些骂我是妖女的人,都死了。” 那一刻谡深心底的一堵无形的墙轰然倒塌…… 她是要故意引出他和属地军。不知是她,还是远在皇城的柳绯君早有打算,就是要请君入瓮要一举歼灭! “你早就知道?!” “郡王难道不知道么?” “你说什么!” “郡王不知的话,为何偏偏只带了自己的属军出城呢?” “你!”谡深浑身颤抖,差点一把掐死她,“是要置我谡深于无情无义万劫不复之地?何必劳烦三小姐如此大动干戈。” “如今相山城是你的了,我也是你的,都在你的手中。郡王还有何不满?” 不满!他怎么敢? 谡海逃没逃出来不知道,但是荆条君在众多东周武士护卫下倒是逃了出来。十万众兵被炸了个四分五裂身首异处,荆条君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敌人在哪里,慌不择路最终还是逃到了相山城门口。 “三小姐!三小姐您放我进去啊!我与令尊可是生死之交,我救过柳大将军的命啊。” 柳千颜扬起天真无邪的笑脸,看向麻木封印了般的泷郡王,“郡王,您要不要收留荆条君呢?保他一命,日后好相见。” 谡深默默抽出了背后的御身匕首。 这是祖母赠送的遗物。每个皇子一出生的时候就会请上神天师来卜卦,谡深算出来的命脉并不好,命犯天兆,后喻降世。 但祖母是个经历过沧海沉浮的睿智女子,她无法阻止自己的儿子厌恶孙子,却希望自己可以在天之灵看护他,因此以血脉开光赠与了这把匕首。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普天之下本无妖魔鬼怪,人心乱了就是妖魔就是无间鬼火之域。 “笙儿是要杀了为师祭天么……” 一抹红光豁然闪过眼前,匕首啷当落地。 浠水郡都与相山城相临近,谡深又是重度军事爱好者,对相山城的部署和兵力多少有些了解。 依约行事,便是屯守在城外,带相山军和东周军一攻打浠水郡,立刻后发制人反钳相山城要脉。到时候侧亲王谡海不得不回防,就由东周军彻底占据浠水郡,谡深便可拿相山城与东周军彼此交割了。 当然这个约谡深本人并没有参与多少,而是全凭了柳千颜一人之言。 当时商谈的时候只有谡深,鬼刃,柳千颜三人,却并未见关键人物荆条君参与。谡深也反复琢磨,甚至事后向鬼刃寻求意见。 鬼刃是个高手,但鬼刃不是个制裁之人这点又与久光不同,谡深不由得暗自扼腕,若是久光还在身边应该能说出一点自己的观点来。 第114章 亦生 谡渊独自一人,在作画之余抽空下来,还要注意不被身边的任何人发觉,无论是自己的侍卫,宫廷的宫女、侍官,他无法相信任何人,因为每个人都有可能是柳绯君的眼线。 他对这个亦父,亦师,亦友,亦臣的老家伙已经厌恶透顶。甚至在噩梦中都一遍遍的想要杀死对方。因此谡王睡眠很少,很浅,他担心自己的梦言梦语会被传到将军的耳中。 从而破坏彼此之间平和的关系。 但自从找到了通往地下宫廷的入口,仿佛一切都有了宣泄。在这里没有一个旁人,连一只虫子,一只老鼠也没有。 刚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直到无意中躺在潮湿冰冷的地面上睡着了,一睡竟然整整消失了一天。幸而那阵子柳绯君忙于排兵布阵,并没有在意他。 地底下的空气中流动着,让人昏昏欲睡的气息。 即使带足了火把每次也只能摸索一小段距离,大约半年之后他才找到了那片血池。那是红棕色的液体,并非一定是血液,嗅上去并不臭,也不黏稠。 谡渊自顾自叫它,血池。因为是他发现的地方,这里没有人约束他,没有柳绯君,也没有朝臣,更没有胆敢拒婚谡王的柳府二小姐。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起初,他只是凝视着。终于有一天按捺不住,他试探着走了进去…… 血池很深,很宽阔,仿佛无边无际,可是明明看得到尽头。 用眼睛看上去,用手摸上去,在烛光照耀到的范围内,水波是不流动的。可只有身体浸入其中才能感受到,里头盘旋着巨大的水流的力量。 从忐忑局促的心情,年轻的谡王慢慢的松懈下来。 他知道自己应该扒在哪一块突起的岩石上才不会滑下去,哪里的水流最为温和,不会冲刷他的肌肤。 当水流拂过身体的时候,比任何一个宫女的抚触都更为惬意而温暖,安全,舒适。这方神秘悠远的血池,更像是一个懂他的人,而他更愿意把它当做一个女子。 第一个被谡王用来献祭的是个宫廷小倌。 他探头探脑的在书房外,自从谡百绛被迫“仙逝”之后,这个书房就被柳绯君封闭了,只有偶尔进去打扫的宫女。 谡王却不知为何突然频繁的进出其间。谡渊从里头走出来的时候眼眸中闪烁着阴翳的黑色雾光。有那么一刻,感觉到内心里空前的强大,再也不用惧怕柳绯君了,再也不用于趋炎附势的朝臣面前谨小慎微了。 他是王,谡国之王,九五之尊,帝王之降。谡国之疆,莫不在他的掌控之下,何惧他人! 小侍卫看着谡王,谡王也看着小侍卫。体内有血液疯涌,他一把掐住了小侍卫,喂到自己嘴边,一口咬了下去…… 待清醒过来,谡渊意识到自己臂弯中的小侍卫已经断气了。尸身枯竭,就像被吸干了一样。 诡异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恐惧或者惊慌,而是厌恶的扔开了小侍卫的躯体。半晌后才意识到不能就这么扔在书房庭院前的过道上。于是吃力的拖动起来,一直拖进了书房的暗门,拖进了血池……对任何朝代的宫廷来说,都不乏悄然消失的生命。 只要离开久了,他依然是那个懦懦的,寄人篱下的卑微谡王。只有浸入到血池中,强大的一瞬才会漫上眼眸。 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清醒过来,已经看到了眼前曼妙而清丽的女子。她的脸庞那么熟悉,沉思许久才豁然想来,她就是那个小侍卫!兄长泷亲王身边最护着的小侍卫。 原来……是个女子呢! 他不能放她走,因为她见到了他的血池。 他没有回宫,所以一定是从城里其他的入口进到这个通道,然后自动自发找到了血池。在之前,他从来没有走过其他的出口或者入口。 他害怕自己会迷路,自己会死在螂道里。这里没有人会发现他。而且不用思考就能想到柳绯君一定巴不得他死,在他消失后随意找一个借口,另立新王。这不正是柳绯君最擅长的么。 他不能死。更不能孤寂的死在一个没有人会发现的地下城中。 “你是……?”从血池中吸饱了满腔的孤勇,他觉得自己又可以了,又可以面对那个诡异的,眼神笃定得令他深感不爽的神秘女子,兄长为何会仍由她女扮男装混在随行队伍中? “我说我是亲王夫人,谡王会信么?” “你是……乾州老相爷府上的那位小姐?兄长当前的夫人?不该啊……” “有什么不该的。” “为何你要……” “为了伴夫君同行啊。路上恐有不便,故而男装示人。” “可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谡王啊。” 柳千颜看着他,心底里隐隐的焦虑。这小子,还傻傻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皇城,宫廷啊。” 摇了摇头,“看来先王离世突然,什么都没有交待好吧。” “你说什么?难道你认识这里?不可能。” “这里是谡国的冤孽之源。是无数枉死之人的残骸。聚集而成,形成冤池,盘旋不去,只得以帝王之尊降压,才以暂且安宁。知道你祖上都是些多么软弱的人么,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王,却为了私野,逆天而行。终有报应。” “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柳千颜怪异的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不记得了。” “你!胆敢戏耍本王?真以为是兄长的夫人,本王就拿你没办法了。”谡渊虚张声势的叫嚣着。其实心底里也在犯难,怎么就把人带进来了。 这女人要是出去,胡说八道一通,自己不就惨了。可要是把她结束在这里,以谡深的秉性,怕是不能善罢甘休的吧……唉,难了。 “谡王。”柳千颜缓缓开口,“我,不是你能随便杀的人。如果有那个心,尽早作罢。还有那个叫作久光的侍卫,他是泷亲王的人,也不是谡王你能够觊觎的。” “胡说。谡国上下,有什么是我不能碰,不能占有的!?” “谡王,凡是先扪心自问一句,配不配。” 黑色的阴雾从血池之上朦然而起……柳千颜静静的看着它。心底叹息了一口,怕是——救不回来了。 指尖还在他伤口处流转。不疼,却是比疼更难耐的感觉。 他应该要斥责她的。应该立刻质问她的出生、身份,将她驱逐出府,乃至恼羞成怒关入地牢! 可是他没有,莫名的有一种感觉在心底里认定了,她就是亲王府的夫人,就是他谡深的夫人。就因为她并非出身名门,并非乾州长孙府的小姐,不是什么前朝相爷的孙女,所以她更能是他的夫人。 他们都是一样漂泊无依的人。 谡深一把握住在自己肩头轻抚的柔荑,暗有不甘的道,“到底为何冒充长孙玻琦,说。是何目的?何人所使?” 可是语气出卖了他,他的语气更像心疼晚辈的长辈的苛责,而并非一个被糊弄了后愤怒的城主亲王。 “人皆有不得已之苦,皆有所慕之情,皆有一己所私。若我说,垂青亲王许久,在亲王依还是郡王的时候,不——或许更早。却苦寻而不得,终一日能常伴亲王左右,便是仿冒他人亦无所悔。亲王,您能信么。” 能信么!?这,分明不过托口之辞!只要不眼瞎耳聋怕都是懂得的道理。但有的情绪,氛围,却能够侵入人骨,魅惑人心。 “你是为了刻意接近我。”这已不是什么质问的话,他清清楚楚的看进她的眼眸里,她眸底只有一片清澈的光,连一丝波澜都没有的宁静与清和。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眸,像星河,延绵无期遥遥无欲。 它应是睿智的,却并未因敏于世人而自视甚高,它原是豁达的,却因见惯俗尘而胸怀怜悯。 仿佛,它不在人间…… “我见过你!” “人与人的相遇皆本佛缘,见过有什么稀奇。不是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么,与阿笙的缘法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够阐明的清楚。” 她叫他,阿深?为何要叫他阿深。这个称呼他从未提过。 虽然总是亲王、亲王的叫着难免生疏,但谡深本就还没熟稔男女之间的亲昵之情,还未与人浓厚到该以独一无人的称呼呼唤彼此。 泷亲王是为了调查蛊术之事特地回城的,可跟了夫人进屋后就再没出来…… 随行侍卫各个面面相觑,有些捉摸不定,是该在厅堂上继续等下去,还是。 于是目光一个个偷偷的瞥向依然还在养伤期间的鬼刃。 鬼刃的目光放的有些空远。一个已经入土为安的人,居然还活着,还活着回来了。 她没有回到自己家人的身边,没有回到父母身边,而是选择来到泷亲王身边,瞧那眉眼举止,仔细分辨还是有些孩子时期的影子的。 但,到底如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从假玻琦小姐的身上很难检索出当年柳三小姐的样貌了,除了她身上的气息是不会变的。 是危险的,带有侵略性的,总是令人难以掌控的,充满了未知的那一位。 感觉到肋骨处有些涩涩的疼,鬼刃伸展了一波四肢,晃悠悠的走了出去。 “鬼刃侍卫?” “什么。” “您这去哪儿呀。” “回屋躺着。” “唉?可是,亲王还没回来啊。” “我又不在当值。你们好好守着不就行了。” “可、可……”小侍卫嘟囔了半天。亲王跟着夫人进屋了呀!到底今晚还会不会出来?这话还是不容易说出口的。 鬼刃懒得搭理他们,径自转身走,走到廊下就看到一双眼眸格外阴沉的苏音姑姑站在不远处的拐角上。 鬼刃视若无睹的走过去,不料苏音迎了上来。 “鬼刃侍卫,亲王回府了?” 鬼刃没答,径自把脑袋转向了厅堂,亲王的贴身护卫都站在那儿,不是人回来了,难道亡魂回来了。 且他又不当值,一个个都指着他算是什么意思。 侧身避了一避,苏音虽不会什么功夫,可眼神锐利,就是盯住了他。没避开。 “姑姑可还有事?” “长孙……夫人与你说过什么。” “什么。” 苏音拧起眉毛来,但立刻想到鬼刃不是府中那些家教良好的氏族子弟,他不怕她,也不敬她,反而是有一种本能的戒备。 于是压下心中不快,以一种自以为威仪的语调说,“夫人路上遇到虏劫,千辛万苦来到我们亲王府,都已经是亲王的人了,还请鬼护卫不要再横生枝节。” 我横生枝节?!鬼刃冷笑。她明明就是柳千颜,却假冒长孙玻琦入府。看苏音的架势应该知道几分长孙的身份是假的,至于知不知道那玻琦就是柳千颜,鬼刃扫过苏音的脸,发丝与面纱遮盖了大部分,着实难测。 鬼刃与苏音是两条完全不同道上的人,虽然因为泷亲王而成为了同府中人,但自从因为柳三小姐揭穿了苏音姑婆乃是操纵巫蛊之人,鬼刃莫名就对苏音起了一分戒备。 浠水郡都摧毁之后,泷亲王重新收拢了许多浠水郡都中无家可归的百姓,其中包括流离失所的苏音。谡深的那一份愧疚是所有属地军心中都明白的。 但鬼刃的戒备没有因此而放下,他反而隐隐的感觉到容貌俱毁在人前销声匿迹的苏音却是更阴森了。身上经常散发出迷神香的气味,这是巫蛊之人为了调和静气会用到的香料,但同时寺庙之中也经常可以闻到。 苏音自称吃斋念佛,府中其他小侍卫也不疑有他。唯独鬼刃的戒心更重了几分。 调戏亲王府夫人一事,明显就是有意祸害。鬼刃得罪的人多,但怀疑的人却少,苏音绝对是其中之一。 鬼刃接下去的话也未必全是出于好意提醒,“姑姑,你我同在府中追随亲王多年,我也不想眼看着你翻船。长孙夫人可并非姑姑以为的小家女子,绝非姑姑能够操控的。” “鬼刃侍卫,你这话什么意思!” 鬼刃阴恻恻一笑,“长孙夫人到底是什么人,难道姑姑不知道。” 苏音的脸色终于微微的变了变,但瞳孔中闪烁出的光芒并非恐惧与后怕,而是肃杀。 鬼刃,本想留你一命的,泷亲王身边有你这样的亲卫无异于一道免死金牌。但,是你自己作死。找死而不赐死,就是对你的大不敬了。 第115章 陪你演 第115章陪你演 临城,宗义庄。 陈二狗是宗义庄看家护院的门人。已经三十好几至今未有婚娶。家中也没有父母兄弟,只有一条路边捡来的老狗。 趁着临城城门不设门禁的日子混入了城里,因为衣衫褴褛到处都遭人唾弃,连一份卖身为长工的活都找不到。 由于属军卫人数稀少,而且只护佑城中那几大户人家,因此每家府上都会养一两个看家护院的男子,统称院护。陈二狗仗着身材高大,而且在田野里打架打惯了,除非遇到真正的门派高手,否则对付一两个人都不在话下。 他也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份看家护院的长工,同时能有个落脚的地方。于是抢劫了一户家境殷实却双目失明的地主。他抢的不是钱财,而是衣服。 因为他知道就算抢了钱,早晚也是要被自己花完的。而且万一被属军卫抓住,属军卫下手狠戾,一顿毒打之后说不定人就惨了,废了。到时候自己就彻底没了生机。 至于自己只抢衣服,这些地主家也不缺衣服,被抢了就抢了。就这么他找到了一份长工的活,就在宗义庄。 宗义庄看起来不怎么气派,门庭也很狭窄。这在当时的临城是非常不体面的。临城已经构成了风气,哪怕庄子里没有任何值钱的摆设,但是门庭一定要磊落。 然而陈二狗并不在乎门庭磊不磊落,门庭磊落的人家也不会看上他。所以在选拔的长工之中,陈二狗反而成了最体面的。他有一身很好的衣服,脸和手也在溪边冰冷的水中洗了个干净,他洗的时候很小心,特地将衣服都脱了下来,若不是因为溪水太冷,他就跳进去洗一个澡了。 直到看得见的地方都洗干净,而起在风中自然晾干,没有留下任何破败的痕迹,这才穿上一身这辈子自己都买不起的衣裳。 因为溪水太冷,冻得他的手和鼻子通红,脸颊的皮肤也有些破损,眼眶红红的,看起来有几分可怜相,恰好掩饰掉了原本的凶气。 宗义庄上负责招人的老管家就收留了他。在陈二狗的恳求下,甚至收留了他的老狗。 陈二狗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庄子的主人。但是来来往往的人却很频繁。 这些人每次来都风尘仆仆,似乎赶了很多的路。他们的小腿上,后腰上都绑着锋利的匕首,眼神也很犀利而刚硬。因为陈二狗本身也不是临城的人,虽然在南疆的边缘,却并不属于任何一座城池,但是直觉告诉他,这些人都是从城外来的,不是临城本城的人。 他们会一直在庄子里彻夜长谈。每到这个时候老管家会安排他出去买肉和酒。他们不需要别的,就喝酒、吃肉。有时候甚至一谈就是四五天,四五天中门都不出。直到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离去。 分食酒肉的时候,陈二狗也会被分到一份。而剩下的骨头都归了老狗,老狗每次都因为吃的太饱而躺在门口呻吟。而他则坐在门口把风。 他也不知道把什么风,老管家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见到人来需要对内通报,只是让他煞有介事的坐在门口的石阶上。陈二狗并不在乎做这些,哪怕看起来很像乞丐。 自从翼亲王掌管以来,那群人就再也不来了。连老管家也搬走了。陈二狗并不知道老管家去了哪里,但是直觉告诉他,老管家回了真正的庄子主人家。 临走的时候老管家将大门的钥匙郑重的交在了他的手里,并留了一些碎银给他。 陈二狗便假装成了这个庄子的主人。 一开始他以为主人家还会回来,可是并没有。他以为老管家会给他送工钱来,也并没有。于是陈二狗又恢复到了以往乞讨为生的日子,去东家捡去西家偷。好在每晚都有落脚的地方。 然后不久之后这里就来了个女人。是个风韵犹存的少妇。来的时候只提着一个篮子,里头放着的是梅花酿。 她问陈二狗这里是不是宗义庄。主子是不是姓蒲。 陈二狗说这里是宗义庄,但是主子姓啥他并不知道。 女人问他叫什么,是蒲副将的什么人。陈二狗一下回答不上来,他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女人就住了进来,还差遣陈二狗帮她采买。好在女人还有钱,所以陈二狗并不反感做些跑腿的活儿。 然而至此,陈二狗依然没有见到过宗义庄真正的主人。只是他知道了庄子的主人,姓蒲。 这天一早,有人来啪啪的擂门。陈二狗在地上打了个滚。 虽然主子家都不在,他还是没有睡进屋子的房间,而是依然睡在老管家安排给他的长工的房间。 这里最忙的时候有过三个长工,但是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 翻了个身以后他继续闭着眼睛,没有人会来的。外头一定是找麻烦的小屁孩。 可是女人被吵醒了,过来踢了踢门,“二狗,还不去开门!” 陈二狗只好跑了出去。见到了几个身穿戎甲的侍卫,他的眼前一下子布满的雾气,那是害怕的。他以为这些人是要来收回庄子,他又要无家可归了。 这些人冲进来以后也没干别的,而是院子的每个角落,每个房间都搜了一遍。自然搜不出什么,因为老管家走的时候东西都被变卖,能带走的都带走了。 “你是这个庄子的管事?”陈二狗扭捏着两只手,不知回答什么好。 属军搜完屋子也傻眼了。这空空荡荡的地方能搜出来个啥? 庄子的管事也像个二傻子……这个时候有人发现了女人。 “你是什么人!” 女人显然要比陈二狗淡定了许多,“我是百谷城,蒲副将的妾室。” 属军彼此对视了几眼,内心都充满了狐疑。 不是都说百谷城的珏玥夫人为了副将,蒲秀英,终身不嫁。蒲副将自然也会为了珏玥夫人终身不娶……这妾室是如何得来的? 然而看着女人,再看看陈二狗的衰样,实在不像是陈二狗的女人。 既然没有什么东西好抢,那么就抢个女人回去吧。 …… 听完属军的话,谡深也不由得风中凌乱了起来。 “你们……带回来了个女人?” “是。她自称是蒲副将的妾室。” “妾室?那庄子里还有别的人么?” “有一个傻不愣登的管事。我们已经让管事回百谷城去送信了。” 谡深此时就有隐约不安的感觉。 只是没有想到这不安应该是对百谷城而言的。 与鸿太爷约定的日子即将来临,可是这个时候从百谷城传来了蒲副将叛变的消息。 谡深自然不会放过,带领属军伺机而动。 在城外蹲伏不久就见到了灰头土脸的蒲秀英。蒲秀英正慌不择路,被谡深一吓,就投了诚。 详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临城义庄之中的看门狗去到百谷城报信,逢人就问,蒲副将在哪里?蒲副将的妾室被临城的守军抓啦! 消息还没传递到蒲秀英的耳中却已经传递到了珏玥夫人的耳中。 珏玥当时就暴怒,将蒲秀英军法处置,立于耻辱碑之上,要求他坦白。 幸而蒲副将平日里还是有几个小兄弟,也是之前在临城胡吃海喝的酒友。就趁夜将人救了出来。蒲秀英一合计不能再待下去,珏玥是个极其洁身自好的女子,为了他独守空闺度过了最秀丽的年华,自然无法容忍他早已有了妻妾,还养在外城。 于是毅然决然发动兵变,并逃出了百谷城…… 谡深许诺蒲秀英暂时寄住在临城之中。换来了蒲秀英感激涕零,彻夜不眠的写下的百谷城布防图,百谷城究竟有多少士兵,日夜巡守的间隙如何,城中有多少存粮,没有人比蒲秀英更清楚的了。 谡深肃穆的看着他,眼底里不免一丝蔑视,“你确定要将此布防图交给我?”这无疑就是捶打在百谷城,以及珏玥夫人头顶上的一柄重锤。 蒲秀英却神情有些狼狈,“在临城之中的宅子早已购置许久,早先我偶尔是会过去住的,为的不是别的,就是看看临城的光景。自然也就知道翼亲王是从来厚积薄发,不打无准备的仗。既然今日我一出城就遇见了翼亲王,可见翼亲王早已蹲伏在此,谋略良久了。以我对百谷城的了解,百谷城就算抵住了一时,也不会再有偏安一隅的机会。” 谡深逐渐收敛起了蔑视,“所以你就甘愿放弃抵抗?” “我只是希望翼亲王,不要伤害珏玥。我只有那么一个简单的请求。不知道亲王……” 谡深瞬间仿佛有些了然了,“我可以答应你。可你为何要背弃那位夫人呢?” “我并没有!”蒲秀英说话的时候还双手紧握,似乎内心激荡,“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弃她。但是,我为人子孙,却不能绝后啊。那位女子也是有恩于我,愿意栖身于我。虽然我心永远在珏玥身上,但我知道我与珏玥这辈子是不可能了,所以只能希望对得起列祖列宗吧。” 谡深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属军将百谷城的布军图找人抄了一份送入城中之后,就看到珏玥夫人带着守军出城投降了。享亲王如今昏迷不醒,城中之事大由珏玥处置。她决定投诚,其他人也就不好反驳。 在城中的属军扶着鸿老太爷和都使大人缓缓走了出来,见到谡深,每人脸上表情各异。 谡深先是向鸿太爷拱手,“老爷子辛苦了。” 鸿太爷摆了摆手,“活到这把年纪也没有什么再能做的了。翼亲王倒是让老夫又体验了一把年轻时候的雄心勃勃呢。只不过,下不为例了。” 谡深立刻承诺道,“是。下不为例,不会再让老爷子冒险了。对了老爷子,享亲王人没事吧?” “没事,没事。”鸿太爷又愉快的摆起了手,“将鼻烟壶拿开,别那么痴迷就成了。” 曹八斗脸色是好了一些,但人瘦了一整圈,唯唯诺诺的赶忙提拉住老太爷的袖子,“鸿老太爷!我这身子骨……不会留下什么病灶吧?” 鸿太爷嫌弃的斜睨着他,“人这一生病灶还少么?早睡早起,多喝热茶,心胸宽阔,与人为善,比什么良药都有效。” 碰了一鼻子灰,都使曹大人也不敢摆脸色,只好眼睁睁老太爷上马车,回浠水城去了。 走到谡深面前,继续唉声叹气。谡深将他的护卫还给他,“还需要些人保你上路么?”曹八斗竟然还委屈起来了,“翼亲王,连让我去浠水城休息几日也不可?” 谡深自然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安抚道,“莫怕。既然鸿老爷子都已经说了你身体不碍事,就不耽误你上路。托大人的福,我们的同盟书上又多了一位盟友呢。” 曹八斗却笑不出来。 曹八斗返回皇城以后,谡深并未就此作罢。 “亲王是觉得,背后还有其他人?” “据都使护卫那几人所言,带走曹八斗的人显然并不是百谷城中的人。也就是说,是有人抓走曹八斗后故意交给了百谷城的享亲王。只是没有料到享亲王不是那样容易被操控之人,而是心中有他自己的计划。” “可是亲王,这个背后助百谷城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谡深淡淡一笑,“恐怕目的非常简单吧。” …… 从皇城来的信使是在曹八斗的提醒之前。 “亲王切莫返回皇城!” 但是谡深还是将信使手中的亥王亲笔收下了。 浠水城,亲王府之中,众人献计献策。 谡深却已经决定了,“我必须去一趟皇城。” “亲王!亥王之心,人尽皆知,您此去怕是凶多吉少啊……” “他是亥王,他是我同父的兄弟。至少我要给他一次机会,当着我的面,将话说清楚。” 属军不再劝说,因为他们知道没有人比谡深内心更清楚亥王是怎么想的。他们的亲王也不是天真无邪,不知人间险恶的纨绔少爷。谡深所经历的,是他们这些凶悍异常的将士也未必能够忍受的。 谡深依然只带了数千人的属军,向皇城而去。 半途的时候曹八斗的密函终于送来,极力劝说谡深,切万不可进入皇城。 信函之中,曹八斗丝毫不掩饰对谡渊的反感之意。 “亥王似乎已受人蛊惑,神志不清了!” …… 那将是十年以来两兄弟的再次相见。 而谡深前往皇城的一路上,也确实如曹八斗预料的那样,不得不披荆斩棘。 多数出现阻截的人并非皇城的人,而是东周的人。因此就算被谡深抓到,除了让这些人死,他们也没有更好的方法。而通常抱着必死之心的东周死士也毫不犹豫赴死。 抵达皇城之外的属军依然是只那千人,却已纷纷疲惫不堪。 “亲王,我们是否休息国过后再行入城。” “不必。”谡深回答的斩钉截铁,“若是我在皇城遇害,只能说明……”他没有说下去,只能说明他又是下一个侧亲王罢了。 策马站在离皇城不远的山脉上,谡深心中有些感慨。 上一次回来,他是抱着为父亲而战的决心赶来的,然而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外。他反而成为了害死父亲的帮凶。 而这一次,他是受亥王谡渊召唤而来的。哪怕结局已经在他期料之内,依然满眼感慨。 “亲王,就要关城门了,我们尽快。” …… 皇城城门即将缓缓关闭之前,就见一骑当先,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一行人的黑影由远及近。 皇城守军大惊,“快关城门——” 谡深却已经带着几人先赶到了城门之下,属军蜂拥而前,令守军不得不退让。看来曹八斗说的不错,皇城之兵,除了各个装大爷之外并没鏖战之心。 “你们是……是……什么人!”哪怕气势也是靠嗓子眼里喊出来的。 属军高声回复道,“这位就是浠水城的翼亲王,当今亥王的九皇兄。还不快速速开门迎接?” 然而并没有预料之中的城门大开,反而关闭的更快了。 “亲王?” “不急。明日再入城罢了。” 第116章 无痕之境 鬼刃多少还是大意了。 以为自己只要待在房里,不接触府中的食物,应该不可能再中招。 可是他忽略了一个事实,苏音待在亲王府的时间比他长久的多,他和谡深都是经常驻在军营的人,对苏音来说亲王府就是她的地盘。 不当值的一个好处就是不用像夜猫子似的一双贼亮的眸子死死的盯在自家主子泷亲王身上,深怕一个闪失主子爷就被人暗算了。 譬如那支来历不明的暗箭。至今鬼刃仍不怎么相信会是来自普通猎户的箭。 先不说准头,那些猎户都是实打实的糙老爷们,这种犯了事转身就逃不是他们的作风啊。 迷迷瞪瞪的睡下,迷迷瞪瞪的在鬼扯鬼叫声中惊醒。鬼刃的听觉原本就要比普通人敏锐的多,一旦有风吹草动就会被惊醒。 他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发觉一件可怖的事情。鬼叫的声音不是从屋子外传来的…… 也不是在屋子内。而是……从他的脑子里传出来的。 是做梦了吧。鬼刃很淡定的告诉自己,虽然七岁以后就再也没有做过梦,但人么总是说不清楚的。 七岁以后不做梦是有原因的,七岁以后完全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周围的野兽攻击,蜷缩在一起取暖的浪者的攻击,他们会在身旁的人睡熟的时候,偷偷绑起来,然后锯掉一只手、一只脚,有些口味独特的会挖掉一只眼珠子,放在雪融化后的水锅里煮开。 好心的会喂你喝一口汤。 因此对比于人,年幼时候的鬼刃更愿意与野兽待在一起。至少它们会光明正大的袭击,至少它们在饱餐一顿后不会有所目的的囤积食物,更不会为了让食物丧失斗志都做出折磨的事情。 但进入亲王府以后日子多少变得安稳了。连主子爷泷亲王也一直对他说,“鬼刃啊,你是不是警惕心太高了些,活得不累么?” 累么?鬼刃问自己。当然累了,可活着不就是累的么,最不累的法子不是眼睛一闭直接死过去么。 睁了几次眼睛,鬼叫声依然没有消停。鬼刃不住想翻个身用褥子压着自己耳朵,可是一翻身他突然惊恐的发现,自己的身体没有动……那翻过去的,是……灵魂么! 那种感觉不真实,不真实到自己都知道自己处于梦境中。然而可怕的是并非知道自己在梦中,而是深处梦中却如何都清醒不过来。 这对鬼刃来说是不易的。他是个意志非常强大而坚定的人,刮骨疗伤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值得咬牙的,断臂求生也不是什么需要迟疑的。 然而却……醒不过来? “鬼刃侍卫?”忽然一个声音透过重重迷雾般,直达他的耳中。那个声音在一连呼唤了几次以后,发出了明确的指令,“能够听到我的声音,就屏住呼吸,现在开始。” 鬼刃努力的屏住呼吸,对他来说并不难。但一个念头在脑海里冒了出来,这个声音不会是……自己的幻觉,是假的吧。 不会是为了故意憋死自己,而出现的幻听吧。 那个带着指令的声音又开始说道,“现在我会划开你的肌肤,让血液流出来。并将药物灌入你的口中。还不清楚你身体会不会有反抗,但总要试试的。” 声音的语气很坚定,带着从容不迫,不像是亲王府里的小侍卫。 鬼刃的脑海中过了几个人,都是属地军营中征战沙场的老将,其中不乏前朝名将,却在先王谡百绛的手中郁郁不得志。 后隐姓埋名归隐山林,谡深虽说服他们重新出山归复沙场,但那些人的心中早已对如今的谡国失去了信心。 “除非改朝易主,否则请恕吾等老将再难雄心壮志!” 那些话多少是令人动容的,鬼刃也看出他们愿意追随泷亲王多少是希望这位亲王与传闻中一样,能烧起雷霆万钧之势,而与他的父亲,与他此刻在皇城宫廷中任人宰割甘当傀儡的兄弟,截然不同。 但谡深丝毫没有表现出半点叛逆之心。只是兢兢业业的守护自己的城,守护自己的民。 他心甘情愿养老那些将子,让他们余生无忧。 其中一个老将曾对鬼刃说过,“你们的主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慈德厚的过了。若他在宫廷中占据宠嗣身份自然是好的,可惜乱世之中极难熬出一片天地。” “吾等老将能战之岁月已不久。他姑养一日,吾等就蹉跎一岁。他日即使需重用吾等,吾等也奈有心无力了。” 这些老将平时不驻扎在军营之中,但时不时的会出现带起一些小小的考验。 而每次能够完美通过考验的人,一个是已经尘归尘土归土的久光,另一个就是极不合群的鬼刃。相比较于氏族出身的久光,老将们却更偏宠剑走偏锋的鬼刃。 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什么人!到底,能不能信任对方。 鬼刃正处于水火交融之际,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他怎么了,要死了?” 女子的声音空灵轻慢,随口一句生死,仿佛置于天地之外。 不消说鬼刃就猜到了那是谁。但心中并无丝毫窃喜,这位主子家的性子也跳脱随意的很,人命对她来说,仿佛更像是玩物。 “离魂之蛊。”引导的沉稳的声音叙述着。 “哈!”女子被引起了兴致,“那么大手笔。看来非死不可了。” “唉。你到底要不要救他。” “与我何干。” “不是你……” “匡大人,这是你投诚之器,又不是我的。你说救就救,不救就不救呗。” “可你是亲王府的夫人。” “那又如何。泷亲王只有一个没错,泷亲王府的夫人可未必只有一个。你看之前还死了那么多呢,你家小姐不就是了么。” “你……!” “唉,唉,他快死了。” 鬼刃完全猜到了说话的两人是谁了。他睁着眼睛可是他看不见眼前的两个人,因为他是在梦里睁着眼睛。现实中或许还像死尸一般笔挺挺的躺着! 随着切口的划开,一盆煮热的鸡血摆放在不远处的地面上,银丝般的细小蛊虫扭捏着从体内钻出,嗅着热血的味道娓娓而去…… 当鬼刃感受到胸口狂躁之时,匡姜令一手按住了对方的脉门,“稳住。” “怎么回……” “离魂之蛊,蛊在心胸,而非血肉。它会随着血脉每一次的律动,进入你的脑海,四肢百骸,将人分筋错骨。” “杂种!别让小爷我抓到……啊……!”痛苦的感觉从他表情上就可以分辨出来,可是接下来鬼刃死死咬紧了自己的唇齿,宁愿血眸通红不肯再发出一丝哀嚎。 匡姜令点了点头,“是个硬茬。”他是没料到泷亲王身边还有如此之人,原以为谡国早就已经没有硬朗的武将了。 自先王起谡国上下重文轻武,凡是能征善战的将领被一个个派往边疆驻守,明看着是高升,实则暗贬,才朝廷中没有半分说话的机会。 只有像谡深这样常年留恋边关,与皇城朝野泾渭分明的亲王才会真正重视铁血热忱的悍将之才。 匡姜令有一丝感动,似乎在鬼刃的身上找到了当年血勇之时,又见到了过去与他一道驰骋万里的兄弟们。 鬼刃到底年轻骁勇,体魄和精魂上都比匡姜令更甚,花了不多时就熬过了最艰难的部分。 老将立刻把自己采集来的药熬成的汤汁喂入小将口中。 药汁糊绿色的,还因为刚刚加入的粉末冒出细小的泡泡,一股干草的腥味。 鬼刃迟疑了一瞬,但转眼间瞥见了一旁看好戏的柳千颜,眼底里冒着好奇的光,似乎在等待着他呕出来。一仰头,口腹直连肠胃,径直倒了下去。打了个饱嗝,咕—— “你不是,疯子么?”虽然自己也觉得这样对一个刚刚救下自己一命的长者说话未免不敬,可囚笼中的匡姜令给鬼刃的印象太深了。 这老夫子太能打了,简直跟铁壁铜墙似的。好几个人冲上去都被他踢翻在地,如若不是亲王用了铁锁阵,上下同箍,这疯爷着实不好抓。 匡姜令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鬼刃瞬间就明白了,“洗髓蛊!” 可是,“亲王最恼恨巫蛊之术、信天迷障之说,为何城里频频出现……”话到一半,余光又瞥见了一言不发的柳千颜脸上似笑非笑嘲讽的表情,鬼刃有些恼了,“三小姐有话直说。何必在一旁阴阳怪气。” 柳千颜才不搭理他,继续捋着胸前一缕碎发,玩耍的似乎不亦乐乎。 匡姜令是个直性子,与柳千颜妖鬼的性子并不和。 “不瞒这位侍卫大人直说了,与你下蛊的人,是与我下蛊的人相同的蛊师。” 鬼刃的眼神犀利起来,“你知道,是何人?” “正是贵府中掌事姑姑,苏音。” 鬼刃心中其实早已有了计较,但苏音是亲王府中身份尊贵的高仆,也是泷亲王所信任之人,这事要是传开去唯恐对亲王府不利啊。 “你到底是何人。” “吾乃乾州长孙相爷府,家将教习,匡姜令。” 鬼刃眼中暗光一闪,直直锁向垂首不语的另一人。 “她是假的。” “我知道。” “她冒充你家小姐。” “小姐已经不在了。” “可她说你救了她?” “是她救了我。” “为什么呀。” 两个铮铮悍将同时看向一个弱女子。 弱女子婉然抬眸,“口说无凭。匡护卫啊,你可要拿出证据来,否则岂不是冤枉了咱们的苏音姑姑。” 鬼刃一个没憋住,“她可是拿蛊虫害了你的人。” “哟呵,原来鬼刃侍卫知道啊。” “我……” “那怎么也没见侍卫大人在亲王面前替本夫人说句公道话呢?哦,难道是,只要不惹上侍卫大人的身,旁人的死活鬼刃侍卫都不干的。” “我不过亲王身边区区贴身护卫。” “是哦。匡护卫,你也听见了,你家小姐的命啊不值钱。这样的人,刚才救他干嘛?” “你!”同时看向匡姜令,利落的摇了摇头。他不是这个意思。 匡姜令深吸一口气,以两人都没有料到的悲穆语调幽幽说起,“两位与我长孙相府本是毫无瓜葛之人,我长孙府车马半路遭遇截杀,也是天命多舛。好不容易连夜赶到城下,原以为见到了亲王府的人就得救了,谁知遇见如此歹毒心肠的掌事姑姑。我一介武夫,头脑拙笨,空有一身悍气,却护不住自己府中的小姐,我——匡姜令,有罪。” 他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调都那么沉,在胸腔中空空而鸣。震的人心头发颤。 “洗髓蛊之恶毒,还是这位夫人告诉老夫,”目光扫过柳千颜,眼底竟是一抹罕见的感恩,“若非老夫年轻时好打斗修过内门,恐怕根本抵不过蛊虫侵害,已丧失神智成为了小爷口中的疯子。” 鬼刃几次想打断,奈何老将所述字字情真意切,一时间无从开口。 “敢问前辈,为何不与亲王直言。亲王是明理公允之人,帮理不帮亲,既然前辈一行人远从乾州而来,所送又是予亲王府上的夫人,怎可耐受如此不公欺凌。” 老者清眸眼底闪过一丝委屈。“我说了,你们亲王就信么。这一路赶来,遇到了多少人看到了多少事,又是在相山城城门口遭害,我怎么……怎么还能轻信于人。” 鬼刃蓦然转向柳千颜,“三小姐早已知晓?” 她终于,有了反应!她摇了摇头,同时睁大了瞳孔,一副:你说啥,我怎么可能知晓,当我是鬼么!? 匡姜令双眸同时闪烁出自信的光芒,“在夫人授予之下,老夫已跟随那恶毒的蛊女数日,如今已找到她的养蛊之地,培药之室。只要小爷跟引荐亲王,必能将其一举抓获!” 鬼刃却突然收回了目光,轻声喃喃而语,“还记得,那位姑婆么。” 她语气轻轻慢慢的,但夹杂了一丝可惜,“不是她呀。” “三小姐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烧死的时候。那个时候,她的眼神告诉我……” “已经错了一次了,三小姐——难道不怕么。” “鬼刃啊,你是要保护亲王的人。要保护亲王,就必须铲除亲王前行的道路上每一块绊脚石。哪怕只是刚刚生长起来的小草,只要长得像一块绊脚石,就必须,毫,不,犹,豫,的一一铲除。这,才是你活着的价值啊。” 第117章 沉兽 谡渊独自一人,在作画之余抽空下来,还要注意不被身边的任何人发觉,无论是自己的侍卫,宫廷的宫女、侍官,他无法相信任何人,因为每个人都有可能是柳绯君的眼线。 他对这个亦父,亦师,亦友,亦臣的老家伙已经厌恶透顶。甚至在噩梦中都一遍遍的想要杀死对方。因此谡王睡眠很少,很浅,他担心自己的梦言梦语会被传到将军的耳中。 从而破坏彼此之间平和的关系。 但自从找到了通往地下宫廷的入口,仿佛一切都有了宣泄。在这里没有一个旁人,连一只虫子,一只老鼠也没有。 刚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直到无意中躺在潮湿冰冷的地面上睡着了,一睡竟然整整消失了一天。幸而那阵子柳绯君忙于排兵布阵,并没有在意他。 地底下的空气中流动着,让人昏昏欲睡的气息。 即使带足了火把每次也只能摸索一小段距离,大约半年之后他才找到了那片血池。那是红棕色的液体,并非一定是血液,嗅上去并不臭,也不黏稠。 谡渊自顾自叫它,血池。因为是他发现的地方,这里没有人约束他,没有柳绯君,也没有朝臣,更没有胆敢拒婚谡王的柳府二小姐。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起初,他只是凝视着。终于有一天按捺不住,他试探着走了进去…… 血池很深,很宽阔,仿佛无边无际,可是明明看得到尽头。 用眼睛看上去,用手摸上去,在烛光照耀到的范围内,水波是不流动的。可只有身体浸入其中才能感受到,里头盘旋着巨大的水流的力量。 从忐忑局促的心情,年轻的谡王慢慢的松懈下来。 他知道自己应该扒在哪一块突起的岩石上才不会滑下去,哪里的水流最为温和,不会冲刷他的肌肤。 当水流拂过身体的时候,比任何一个宫女的抚触都更为惬意而温暖,安全,舒适。这方神秘悠远的血池,更像是一个懂他的人,而他更愿意把它当做一个女子。 第一个被谡王用来献祭的是个宫廷小倌。 他探头探脑的在书房外,自从谡百绛被迫“仙逝”之后,这个书房就被柳绯君封闭了,只有偶尔进去打扫的宫女。 谡王却不知为何突然频繁的进出其间。谡渊从里头走出来的时候眼眸中闪烁着阴翳的黑色雾光。有那么一刻,感觉到内心里空前的强大,再也不用惧怕柳绯君了,再也不用于趋炎附势的朝臣面前谨小慎微了。 他是王,谡国之王,九五之尊,帝王之降。谡国之疆,莫不在他的掌控之下,何惧他人! 小侍卫看着谡王,谡王也看着小侍卫。体内有血液疯涌,他一把掐住了小侍卫,喂到自己嘴边,一口咬了下去…… 待清醒过来,谡渊意识到自己臂弯中的小侍卫已经断气了。尸身枯竭,就像被吸干了一样。 诡异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恐惧或者惊慌,而是厌恶的扔开了小侍卫的躯体。半晌后才意识到不能就这么扔在书房庭院前的过道上。于是吃力的拖动起来,一直拖进了书房的暗门,拖进了血池……对任何朝代的宫廷来说,都不乏悄然消失的生命。 只要离开久了,他依然是那个懦懦的,寄人篱下的卑微谡王。只有浸入到血池中,强大的一瞬才会漫上眼眸。 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清醒过来,已经看到了眼前曼妙而清丽的女子。她的脸庞那么熟悉,沉思许久才豁然想来,她就是那个小侍卫!兄长泷亲王身边最护着的小侍卫。 原来……是个女子呢! 他不能放她走,因为她见到了他的血池。 他没有回宫,所以一定是从城里其他的入口进到这个通道,然后自动自发找到了血池。在之前,他从来没有走过其他的出口或者入口。 他害怕自己会迷路,自己会死在螂道里。这里没有人会发现他。而且不用思考就能想到柳绯君一定巴不得他死,在他消失后随意找一个借口,另立新王。这不正是柳绯君最擅长的么。 他不能死。更不能孤寂的死在一个没有人会发现的地下城中。 “你是……?”从血池中吸饱了满腔的孤勇,他觉得自己又可以了,又可以面对那个诡异的,眼神笃定得令他深感不爽的神秘女子,兄长为何会仍由她女扮男装混在随行队伍中? “我说我是亲王夫人,谡王会信么?” “你是……乾州老相爷府上的那位小姐?兄长当前的夫人?不该啊……” “有什么不该的。” “为何你要……” “为了伴夫君同行啊。路上恐有不便,故而男装示人。” “可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谡王啊。” 柳千颜看着他,心底里隐隐的焦虑。这小子,还傻傻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皇城,宫廷啊。” 摇了摇头,“看来先王离世突然,什么都没有交待好吧。” “你说什么?难道你认识这里?不可能。” “这里是谡国的冤孽之源。是无数枉死之人的残骸。聚集而成,形成冤池,盘旋不去,只得以帝王之尊降压,才以暂且安宁。知道你祖上都是些多么软弱的人么,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王,却为了私野,逆天而行。终有报应。” “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柳千颜怪异的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不记得了。” “你!胆敢戏耍本王?真以为是兄长的夫人,本王就拿你没办法了。”谡渊虚张声势的叫嚣着。其实心底里也在犯难,怎么就把人带进来了。 这女人要是出去,胡说八道一通,自己不就惨了。可要是把她结束在这里,以谡深的秉性,怕是不能善罢甘休的吧……唉,难了。 “谡王。”柳千颜缓缓开口,“我,不是你能随便杀的人。如果有那个心,尽早作罢。还有那个叫作久光的侍卫,他是泷亲王的人,也不是谡王你能够觊觎的。” “胡说。谡国上下,有什么是我不能碰,不能占有的!?” “谡王,凡是先扪心自问一句,配不配。” 黑色的阴雾从血池之上朦然而起……柳千颜静静的看着它。心底叹息了一口,怕是——救不回来了。 谡渊淡而不语,心想一定要找个机会解开其中奥妙。 诰典祠中,俑官听闻泷亲王不日即将赶来,心中慌忙,急找柳绯君大将军请示。 “慌什么?冒用我氏族角旗之人是他。他自己还不乖乖上门来解释。” “那、那吾等是否要听信亲王解释?” 柳绯君莫名的看着两位德高望重的俑官,“听信与否不是由尔等自行判断决定么?难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还要本将军来替你们甄别?朝廷还养你们做甚。” 两位俑官心中戚戚,有苦难言。懦懦告辞而出。 次日一早,谡深就入城了。谡王也回宫了。 谡王换了衣袍赶到诰典祠,泷亲王已经开始解释了。 “北疆墨旗氏族所帅角旗,亲王是从何处得来?” 谡深斟酌许久,“乃自制。” “如今何在?” “已焚毁。” 真正的旗帜已经被谡渊还回去了。 “墨旗军并未出兵援助相山城,泷亲王何以滥用他军之旗?且还是我谡国禁军旗帜。” 谡深按照先前与谡王沟通好的回答起来,“谡王亲至我属地,告知柳大将军虽有心相救无奈兵力远在北疆,而东山尻水患严峻无暇抽身。东周军来势凶猛,未见援军恐不愿后退,故才想出此辙,以示我相山属地军非孤立无援之境。” 几位俑官面面相觑。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柳大将军有心相救?真的假的?他们怎么不知道。柳绯君可是连半个字都没有提过。 昨儿还特地去问了,也没说是有心援助相山城抵御东周啊。 又说是谡王亲自相告,谡王倒是真来了。确实是跟这位亲王一道回城的。他们俩兄弟的事情,能佐证么? 诰典祠向来不问真假,不问是非,只问做的合不合祖宗的规矩。 但祖宗都是已经不在的人了,那还不是当局者说了算。 也不敢那么轻易说信了泷亲王的话。就先晾着。 俑官们等的起,谡深却是等不起。他一等,相山城中就是群龙无首。属地军就是新老势力拔起。 与谡深一道的侍卫因为不够格入诰典祠只好守候在祠外,忽然其中有个侍卫惊呼,“天呐——莫不是大白天见鬼了?” “怎么了!” “你们猜我看到谁了?刚才过去的人影,十足十的像极了过去的久光大哥!” “难道是大哥转世投胎已成?” “胡说八道……” 众人叽叽咕咕的苟着,柳千颜独自跟了上去。 那是个身材挺拔,眉宇俊朗,却神情滞讷的青年。看起来,就是少了一魂一魄。 听到背后脚步,男子豁然转身,动作倒是格外敏锐而锋利,气势一点不输鬼刃。 “姑娘何以跟着我?” 柳千颜一怔,“你说什么。姑娘?” 对方笃然点头,“虽你一身男装,却是姑娘不假。” 嚯!这眼力见儿。 “你被谁抽走一魂一魄?” “什么一魂一魄。” “你……不知道?” “三小姐说,让我回到皇城自家中。就说郡王不要我了。” 三小姐?!柳千颜指了指自己。但是久光显然没有认出她就是柳千颜。 一路尾随着他,柳千颜试图找出自己那么做过的痕迹。却在恩德祠久府门口撞见了正在等候的谡王。 谡王见着这个兄长身边顶喜爱的小侍卫也是一怔。 祭拜一个活着的人,画面着实诡异。 但谡深是避不开的。因为邀请他的人是柳大将军的次女,柳夕阮。 谡王亲口说了,墨旗氏族的角旗是他带出皇城的,是他借给泷亲王吓退敌军的。柳绯君根本理都不理。 俑官们没有办法,只好继续扣押着。但是柳二小姐来了,柳夕阮自己跟父亲交待了,是经她手,给了谡王的。这就成了家族内部矛盾。 柳绯君摆了摆手,对他来说,亲王亲自回城解释这件事,脸面摊足了。至于祖制之类的东西,打从心底里他是头一个想要推翻的人,有祖制禁锢着,连他也不好大手大脚,什么事都非要拖着谡王那只傀儡作挡箭牌。 偏偏谡王越大还越不好操控,竟然敢有了脾气起来。 说起这头忍不住又开始暗自埋怨女儿,早早的嫁过去,最好再生个崽。那以后谡国不就是他们柳家的了?还在这里硬拖,要拖出个鬼哦。 柳二小姐开了口,柳将军说不计较了。又有谡王亲命佐证,俑官不好继续为难泷亲王,这就把人放出了诰典祠。 谡深一得了自由立刻就想回到自己的属地去。与几年前回来那次相比,皇城——不同了。虽然没什么熟悉的人,还是去拜访了当年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棠大人。 看着棠大人府邸中陈旧的摆设,甚至连夫人和小姐都要亲自下厨准备食物,谡深便明白了。 棠削菊告诉谡深,“如今皇城禁军、守军,宫里里的侍卫都换作了柳绯君的人,一言不合就……”看看城中布告牌上被斩首、满门抄斩的朝臣就可见一斑。 “没什么事,亲王就早日回属地吧。别参合皇城的事了。”谡深刚想问什么事,就听到府外传来说话声,趾高气扬异常跋扈。 进来一问,是柳二小姐身边的侍卫,说是去看望三小姐的衣冠冢,邀请泷亲王一道去。 棠削菊看了谡深几次,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但谡深多少看懂了这位老臣的眼神,是告诫他,离这位二小姐远一些。 “退婚了。退了谡王的婚。” 谡深怔了片刻,这是已经什么世道了?连谡王的婚也有人敢退了?是要反了天了吧。 “柳绯君在皇城中的所作所为恐怕是没人能阻拦了。”棠大人将亲王送出门时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谡深听在耳中非常的难受。 以为父亲在位时足够不务正业了,不想自己兄弟当位后居然还能沦落为傀儡的。 虽然知道柳绯君与柳千颜不合,但衣冠冢到底做的很漂亮,据说送回去的那台棺椁更华丽。 “这是?”谡深不解,照理说落叶归根,衣冠冢不应该安落在北疆墨旗氏族的领地么。 “父亲与小妹不合,当年送回去的棺椁,是空的。”柳夕阮倒是半分没避讳。 这一家子!谡深不免暗自服了扶额。 柳夕阮祭拜的很潦草,几乎就是拿袖子扫了一扫灰。 “亲王这些年在边关东奔西走,据说相山城在泷亲王的治理下比当年的侧亲王胜过无数倍。” “谬赞了。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亲王有想过,回到皇城中来么?” 从郡王,亲王,到藩王,外戚,但凡封属就是再也不回皇城的命。宁愿在边关落塞偏安一隅也绝不能搅进皇城风乱,这是皇朝贵族心知肚明的宗理。 谡深狐疑的看着她。 “家父,对谡王早有不满了。” 不满?!就算有不满,也是谡王对柳绯君心怀不满吧。谡深没有开口,与二小姐拼的就是耐心。 “小妹在东周遭人虏劫的时候,泷亲王曾亲帅人马相救。这份薄情,家父始终记得。”哪怕记着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终究还是记着的。 “受将军所托护送三小姐,得知三小姐路途遭遇不测,谡深也着实自感惭愧。” “泷亲王有大义,有大情,与谡王的事不关己比起来更有王者之风呢。” 谡深分不清柳夕阮那语气是真是假。他们柳家的人说话自带一股阴风。 北疆本是开阔之土,人性豪迈,只是不懂这一脉人怎的比通常皇城人更机警、鬼马的多。 第118章 再生 谡深垂眼,她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与她的气质并不相符。 准确的说来是与她的眼神并不相符。 被苏音领着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心中隐约有过一丝疑惑,乾州长孙相爷府上历代书香门第,照理说出府的闺阁小姐儿气质应该更儒雅些,内敛而自持。 可这一位长孙小姐却甚有不同。颇有将门虎女之风,虽说单薄可举止格外锋利。初还以为是由于受了惊吓,对人戒备心起的缘故,然而眼神惊鸿一瞥之间总瞧见些许端倪,那似是素来凌厉之锋。 与他说话也多是低垂眼眸的,很少抬起头来。 只有几次他猛然回头才发现原来在背后的时候她的目光胆大且直朗的凝视他,没有丝毫避讳或羞怯,她的眼光中有一种真切,是洞穿世事之后的豁然,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 一个深养相府的千金小姐怎会拥有一双如此豁达旷世的眼瞳。 见她低伏在脚下,身子微侧,做低伏小样,莫名有些楚楚可怜。 谡深正要俯身将她捞起,有话好好说嘛,他又不是暴君,何必做成这副姿态…… 我叫烟儿,她却已然开了口。 谡深的记性不差的,自然记得她说过,闺名叫做烟儿。 头一次听到她说,叫烟儿的时候,脑海中猛然一阵恍惚。 自然是因为记起了一个人,一个明明应该抛诸脑后却莫名总是感觉心怀愧对的小丫头。 她说叫她颜儿。说的时候语气轻轻软软的,却有着一双与样貌、年龄完全不符的通达、世故的眼眸。 长孙玻琦解释清楚是翠烟的烟,那一刻心底蓦然空落了一下。明知不可能了,衣冠冢早已落下,他遣人搜遍了半个山头未曾找到,已经不可能了。 不知是否那一句“烟儿”的缘故,竟觉得与这位长孙府七小姐有些渊源。她的触抚是舒适的,是安心的,是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会觉得亲昵而自然的。 与那些昙花一现就消失的女子不同,倒不是她们不好,她们也长的风姿卓越其中不乏才华横溢之辈,谡深并不怎么苛责内室之人,因为过去流落在外之时对他施以援手,每每温暖以待的都是民间的女子,女性的温柔是值得感激和敬重的。 蛇蝎心肠的除外。 但是与她们相处的时候,谡深总感觉隔阂着什么。无论是配合的,是羞怯的,是欲拒还迎的,他永远感觉他的身他的心,放不到她们身上,始终帖不近去。 只有眼前的这一位倒是有些例外。她身上有一种野性的,真诚的,开放的气息始终鼓舞着他…… 准备扶起她的手却顿在了半空中,因着她的后半句话,“我并不是乾州长孙府的七小姐。我不是长孙玻琦。” 谡深的声音在发抖,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是谁?” “我是一名普通的农家女子,就叫烟儿。”说着她眨着眼睛抬起头看着他,眼神中有如泣如诉的情绪,充沛的感情,却是他不明白的,她到底在想什么。 “那位真正的长孙小姐,想必已经死了吧。”不知是她的猜测还是已经知道的实情,坦然若素的语气令谡深不由得心生寒意,眉目愈发的紧蹙。 “谁,让你冒充长孙玻琦入我亲王府,做我……做亲王府夫人的。” 假长孙双腿收拢,双手服于身前,这回倒是跪的规规整整的。 “那位匡姜令大人似乎确是长孙相府的人,长孙小姐一道人究竟遭遇了什么恐怕只有他能说的清楚了。” 谡深却并没有发声令人立刻提来匡姜令审问,他的视线紧紧的盯住跪在脚下的女子。 他只想听她说,听她编派出一个合情合理,令他必须信服的理由来。否则……谡深心底悚然一惊。他在害怕着什么。 是怕自己必须将她赶出府去?害怕她参与了谋害真正的长孙相府七小姐一案,为了给长孙相爷一个交待,他必须将她交出去受罚? 那是……舍不得?! 不可能。理性极力的帮他否认着。不该的。他才认识她多久,常驻军营与她见的次数毅然屈指可数。 虽同床共寝,夫妻之时缠绵悱恻……可……可……脑海中一片混沌,总有那么一瞬,回忆起的时候是模糊的,连呼吸都滞住的。 “说下去。”声音干涩到他自己都讶异。 “说完了呀。” “啊?”介时,已经出离了愤怒。刚才惺惺不舍之情被无名之火攻下,她怎么能、怎么能自信到如此地步!连一句解释都没有。连一句“我错了”都没有。 他问她的话呢,不用好好回答了么!?到底是受何人指使……谡深骨子里乍然一寒,难道说,并无人指使,所以她才不解释的。 因为她无话可解释。 知道匡姜令是真正长孙府的人,知道长孙小姐许已遇害。而匡姜令又神志不清,于是将错就错以相府小姐之名登堂入室。 哈!胆子不小的丫头,到底没看错她。 只不过,苏音那一关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谡深瞅着她。而她就是不抬头不看谡深。乖乖巧巧,顺顺从从,跪坐着。姿势一动不动。 一副小孩子在长辈面前“我做错了,我告诉你了,所以你不能动气不能罚我”的架势。 跟他赌心态呢么! 终究谡深长长的叹了口气,将她从脚边一手拉了起来。 人,已经是他的人了。且,还是他有心之人。护短是谡深一贯以来的风格,年少时期的孤身一人江湖历练令他深深的感受到受人庇护的重要,因此在他羽翼丰满终于能够振翅翱翔之年,他便是人们的庇荫,便是一棵大树,只要你走到这棵树的树荫底下,他的枝叶便是你头顶一片遮挡。 她的坦荡与明朗不是一个狭隘歹毒之人,不会是她祸害了长孙府一道人。若她有意冒充,大可借着众人之责,指摘匡姜令乃是劫持她的凶徒,匡姜令不会反驳且已是个疯子。 因此她极大可能是因缘巧合下被错认了,既然会只身至此且出身平民,有这个机会进入亲王府成为亲王府的夫人没有拒绝也就成了情理之中。 想到这头,谡深自嘲了笑了出来。 她还一个字没解释没辩驳一句,只说了,“我叫烟儿”,“我不是长孙府的七小姐”,那个疯子匡姜令才是相府之人,没了。 而他就在脑海中自动自发为她编派出一套心思缜密的理由,合理合理,容人接受。 唉,都叫什么事呢。 “亲王,依然如此。” “什么。” “将所亲之人化之所善。在亲王眼里,是不是所有身边的人对亲王所为都是出于善意的。” 谡深眸光犀利,然而眼中已经没有了敌意。假玻琦仿若无事,抬手过去,“肩上的伤,不碍事吧?那风家的人出手也真够狠的。” 他瞧着肩上的手,是要避开的,要的。可是,身子它没有动。 “请夫人将蛊虫拿出,交予我来辨认吧。”浅堂语气恭谨,处处陪着小心,只敢拿眼角余光悄悄的偷瞄长孙夫人所站立的位置。 从自己身体里引出来的蛊虫,一般人通常都不会留着的吧。留着做什么呢,恶心自己么。 “啊,你等等哦。” 本来已经不抱有什么希望的浅堂听见夫人这话瞬间生出一道希望来,听着脚步声往远了去才默默的抬起头来,瞧了一眼长孙玻琦的背影。 看起来有些单薄啊,这身子骨——怕是不好生养。还是先别说生养的事情了,能活过头几个月已经要属不错的了。 说起来这泷亲王府还真是邪门的很,从亲王还是郡王的时候起就没有一个镇得住的女主人。相山城的人听说都是送一个去一个,不仅邪门,是吃人! 因此就算再想攀龙附凤,相山城人精明,亏本的买卖还是不做。 想要巴结泷亲王的人多是外城来的家族,看准了一来泷亲王府没有婆媳纠葛,没有妯娌风语,关系相对简单,奈何就是人活不长命呐。 瞧着身边连个像样的丫头都没有的长孙夫人,看来是娘家真不怎么得势了,否则也不会宁愿让女儿送死。 浅堂心底不由叹气,温师爷的话就不知道能信几分了。 长孙玻琦很快抱了只水瓮出来,看起来是黑色陶土所制,卖相极丑,也不知道摆在府里平时是做什么用的,瞧那大小夜壶又怕是盛不下。 打开水瓮封盖,一股刺鼻的雄黄酒味道散发出来。这是用来醉蛊虫的!? 是行家呀! 浅堂这才微微侧目,以为是个不懂事的丫头片子,结果是高手。 这是苗域一些资深的蛊师才懂得的秘法,成年蛊虫极难驯服。遇到对手的蛊虫,却想要找到对方的法门只有从对方的蛊虫下手,为了不被对方蛊虫反制,他们就会先醉倒蛊虫,蛊虫嗜水,无论血还是美酒都能令它们饱餐一顿。 浅堂用极细的竹签将银白色,丝线一般的蛊虫从瓮中挑了出来。 用小刀摘头去尾的啮开。 接下来,“蛊虫认主。只需要跟着蛊虫行动的轨迹,就能找到正主了。”但前提是正主得离的不远,否则山高水远,摘头去尾后的蛊虫并活不长久。 正主就在府里头。 浅堂在蛊虫尸身上涂满了红梅汁,这样跟踪起它的踪迹就容易了许多。 红色的如凝稠的血液般的汁液一路的流淌,很快进入到一所院子里。最后停在了一间房门口。 浅堂不敢走进去,在原地呆住了,弱弱的问了一声,“敢问,夫人可知这是何人之居?” 是苏音的!妙极了。 长孙玻琦简直忍不住要拍手叫好。这个苏音,说她没脑子吧,还挺能来事。居然好死不死用巫蛊之术残害她?!一个不慎还真差点着了道。 不过也未免太肆意妄为了一些,居然蠢到用自己亲手调教的蛊虫,深怕别人发现不了她是吧。 但暂且还不到收口的时候,还有一件事她必须预先支棱好了。 “浅堂大夫不知此处是何人所住吧,”长孙玻琦一脸神神秘秘的,“告诉你,这里是苏音姑姑的庭院。” 浅堂眼眸暗了暗,虽然看得出吃惊但是也没有太吃惊。 难道他早已猜到是谁敢在亲王府里头玩弄蛊术。有意思了。 “不过,浅堂大夫应该也知道苏音姑姑是泷亲王面前的亲信,据说在泷亲王还是泷郡王的时候,姑姑就在浠水郡都伺候郡王了。那感情不得了,恐怕……泷亲王是看重旧情之人,怕是不好决断呐。” 浅堂立刻恭顺的拱手弯腰,“一切还听夫人做主!在下不过应亲王吩咐协助查找用蛊之人,如今既然已找到,也告知了夫人,在下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只是希望夫人能替在下和风家药铺在亲王面前美言几句,好让铺子尽早开门,免得风家一家老小入不敷出,食不果腹即好。” 他这算把意思表明的很清楚了吧。什么蛊虫啊,巫蛊之术啊,他浑然不在意的,也不是刻意要针对什么人。原本还以为是外人,结果闹半天都是亲王府自己府内之人在搞小矛盾。 这他就不管了。只是希望在新夫人面前立个功,顺便也展现一下风家药铺的实力。 “看夫人身体羸弱,气根发虚,许是还不服相山城水土。听闻夫人从南而来,在下回药铺后立刻开几副方子入了药给夫人一并送来。夫人若是信任在下,在下定然帮夫人调理好。” 这“调理好”三字说的极重,是意有所指的。 药铺之人虽不是仵作,可到底精通药理。先前几位入门的夫人死的蹊跷,有人说是由于相山城中水土造成的,浅堂却私下认为并不尽然。 长孙玻琦再怎么说也是外来的媳妇,人生地不熟,身边有个自己人的大夫多少安全些。 浅堂充满希望的等待着,只要这位长孙夫人不太傻,不至于听不出自己话里投诚的意思吧。 长孙玻琦却很有趣味的看着他,“大夫觉得,我需要调理什么?” “譬如,如何尽早怀胎生子。” 噗嗤。夫人她笑了出来…… “这,难道不该先调理调理泷亲王么。泷亲王常年住在军营练兵,该是比我更嘘呀。” 浅堂老脸红了红。没看出来长孙夫人还真是生冷不忌,出口无忌。 怎么说也是个大家闺秀,一点没皮没臊的呢。 浅堂回到谡深面前的时候便说已经有了眉目了,谡深等了半晌,居然没等到一个答案。 “那请问大夫,蛊虫出自何门何派,是何人所控制?”只好亲自问了。 “在下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详详细细原原本本都对夫人说了。不过……夫人似乎还有其他的顾虑,应该会与亲王您再做商议。” “什么。”他才是亲王府的一家之主好么。怎么这位大夫现在的语气听起来,长孙夫人倒是根正苗红了。 还是原本府里头没有女主人挺好的,最多一个苏音也不过是个打杂的。现在他竟然还要跟自己的夫人分享主子之位?! 谡深一素都是今日是今日毕的主儿。忍不了什么事都往后拖延。于是也不顾肩头的伤了,索性就回到了亲王府问个清楚明白。 长孙玻琦看见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肩头的伤,眉宇微蹙。 谡深等着,以为总能等来几句关切的话,毕竟是——夫人嘛。 “亲王可否移步,玻琦有话对亲王说。” 她的眼神瞟过亲王身后一干侍卫,鬼刃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的站立在后侧。 谡深跟着长孙玻琦进了侧屋,长孙玻琦在后关上了房门,随即咚的就跪在了谡深的腿边…… 第119章 下碑 她根本就不是长孙玻琦! 可是她眼底里笃信与自然的光芒……令谡深暗暗的不爽。 “别动啊,亲王。是疼么?” 指尖还在他伤口处流转。不疼,却是比疼更难耐的感觉。 他应该要斥责她的。应该立刻质问她的出生、身份,将她驱逐出府,乃至恼羞成怒关入地牢! 可是他没有,莫名的有一种感觉在心底里认定了,她就是亲王府的夫人,就是他谡深的夫人。就因为她并非出身名门,并非乾州长孙府的小姐,不是什么前朝相爷的孙女,所以她更能是他的夫人。 他们都是一样漂泊无依的人。 谡深一把握住在自己肩头轻抚的柔荑,暗有不甘的道,“到底为何冒充长孙玻琦,说。是何目的?何人所使?” 可是语气出卖了他,他的语气更像心疼晚辈的长辈的苛责,而并非一个被糊弄了后愤怒的城主亲王。 “人皆有不得已之苦,皆有所慕之情,皆有一己所私。若我说,垂青亲王许久,在亲王依还是郡王的时候,不——或许更早。却苦寻而不得,终一日能常伴亲王左右,便是仿冒他人亦无所悔。亲王,您能信么。” 能信么!?这,分明不过托口之辞!只要不眼瞎耳聋怕都是懂得的道理。但有的情绪,氛围,却能够侵入人骨,魅惑人心。 “你是为了刻意接近我。”这已不是什么质问的话,他清清楚楚的看进她的眼眸里,她眸底只有一片清澈的光,连一丝波澜都没有的宁静与清和。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眸,像星河,延绵无期遥遥无欲。 它应是睿智的,却并未因敏于世人而自视甚高,它原是豁达的,却因见惯俗尘而胸怀怜悯。 仿佛,它不在人间…… “我见过你!” “人与人的相遇皆本佛缘,见过有什么稀奇。不是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么,与阿笙的缘法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够阐明的清楚。” 她叫他,阿深?为何要叫他阿深。这个称呼他从未提过。 虽然总是亲王、亲王的叫着难免生疏,但谡深本就还没熟稔男女之间的亲昵之情,还未与人浓厚到该以独一无人的称呼呼唤彼此。 泷亲王是为了调查蛊术之事特地回城的,可跟了夫人进屋后就再没出来…… 随行侍卫各个面面相觑,有些捉摸不定,是该在厅堂上继续等下去,还是。 于是目光一个个偷偷的瞥向依然还在养伤期间的鬼刃。 鬼刃的目光放的有些空远。一个已经入土为安的人,居然还活着,还活着回来了。 她没有回到自己家人的身边,没有回到父母身边,而是选择来到泷亲王身边,瞧那眉眼举止,仔细分辨还是有些孩子时期的影子的。 但,到底如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从假玻琦小姐的身上很难检索出当年柳三小姐的样貌了,除了她身上的气息是不会变的。 是危险的,带有侵略性的,总是令人难以掌控的,充满了未知的那一位。 感觉到肋骨处有些涩涩的疼,鬼刃伸展了一波四肢,晃悠悠的走了出去。 “鬼刃侍卫?” “什么。” “您这去哪儿呀。” “回屋躺着。” “唉?可是,亲王还没回来啊。” “我又不在当值。你们好好守着不就行了。” “可、可……”小侍卫嘟囔了半天。亲王跟着夫人进屋了呀!到底今晚还会不会出来?这话还是不容易说出口的。 鬼刃懒得搭理他们,径自转身走,走到廊下就看到一双眼眸格外阴沉的苏音姑姑站在不远处的拐角上。 鬼刃视若无睹的走过去,不料苏音迎了上来。 “鬼刃侍卫,亲王回府了?” 鬼刃没答,径自把脑袋转向了厅堂,亲王的贴身护卫都站在那儿,不是人回来了,难道亡魂回来了。 且他又不当值,一个个都指着他算是什么意思。 侧身避了一避,苏音虽不会什么功夫,可眼神锐利,就是盯住了他。没避开。 “姑姑可还有事?” “长孙……夫人与你说过什么。” “什么。” 苏音拧起眉毛来,但立刻想到鬼刃不是府中那些家教良好的氏族子弟,他不怕她,也不敬她,反而是有一种本能的戒备。 于是压下心中不快,以一种自以为威仪的语调说,“夫人路上遇到虏劫,千辛万苦来到我们亲王府,都已经是亲王的人了,还请鬼护卫不要再横生枝节。” 我横生枝节?!鬼刃冷笑。她明明就是柳千颜,却假冒长孙玻琦入府。看苏音的架势应该知道几分长孙的身份是假的,至于知不知道那玻琦就是柳千颜,鬼刃扫过苏音的脸,发丝与面纱遮盖了大部分,着实难测。 鬼刃与苏音是两条完全不同道上的人,虽然因为泷亲王而成为了同府中人,但自从因为柳三小姐揭穿了苏音姑婆乃是操纵巫蛊之人,鬼刃莫名就对苏音起了一分戒备。 浠水郡都摧毁之后,泷亲王重新收拢了许多浠水郡都中无家可归的百姓,其中包括流离失所的苏音。谡深的那一份愧疚是所有属地军心中都明白的。 但鬼刃的戒备没有因此而放下,他反而隐隐的感觉到容貌俱毁在人前销声匿迹的苏音却是更阴森了。身上经常散发出迷神香的气味,这是巫蛊之人为了调和静气会用到的香料,但同时寺庙之中也经常可以闻到。 苏音自称吃斋念佛,府中其他小侍卫也不疑有他。唯独鬼刃的戒心更重了几分。 调戏亲王府夫人一事,明显就是有意祸害。鬼刃得罪的人多,但怀疑的人却少,苏音绝对是其中之一。 鬼刃接下去的话也未必全是出于好意提醒,“姑姑,你我同在府中追随亲王多年,我也不想眼看着你翻船。长孙夫人可并非姑姑以为的小家女子,绝非姑姑能够操控的。” “鬼刃侍卫,你这话什么意思!” 鬼刃阴恻恻一笑,“长孙夫人到底是什么人,难道姑姑不知道。” 苏音的脸色终于微微的变了变,但瞳孔中闪烁出的光芒并非恐惧与后怕,而是肃杀。 鬼刃,本想留你一命的,泷亲王身边有你这样的亲卫无异于一道免死金牌。但,是你自己作死。找死而不赐死,就是对你的大不敬了。 鬼刃多少还是大意了。 以为自己只要待在房里,不接触府中的食物,应该不可能再中招。 可是他忽略了一个事实,苏音待在亲王府的时间比他长久的多,他和谡深都是经常驻在军营的人,对苏音来说亲王府就是她的地盘。 不当值的一个好处就是不用像夜猫子似的一双贼亮的眸子死死的盯在自家主子泷亲王身上,深怕一个闪失主子爷就被人暗算了。 譬如那支来历不明的暗箭。至今鬼刃仍不怎么相信会是来自普通猎户的箭。 先不说准头,那些猎户都是实打实的糙老爷们,这种犯了事转身就逃不是他们的作风啊。 迷迷瞪瞪的睡下,迷迷瞪瞪的在鬼扯鬼叫声中惊醒。鬼刃的听觉原本就要比普通人敏锐的多,一旦有风吹草动就会被惊醒。 他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发觉一件可怖的事情。鬼叫的声音不是从屋子外传来的…… 也不是在屋子内。而是……从他的脑子里传出来的。 是做梦了吧。鬼刃很淡定的告诉自己,虽然七岁以后就再也没有做过梦,但人么总是说不清楚的。 七岁以后不做梦是有原因的,七岁以后完全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周围的野兽攻击,蜷缩在一起取暖的浪者的攻击,他们会在身旁的人睡熟的时候,偷偷绑起来,然后锯掉一只手、一只脚,有些口味独特的会挖掉一只眼珠子,放在雪融化后的水锅里煮开。 好心的会喂你喝一口汤。 因此对比于人,年幼时候的鬼刃更愿意与野兽待在一起。至少它们会光明正大的袭击,至少它们在饱餐一顿后不会有所目的的囤积食物,更不会为了让食物丧失斗志都做出折磨的事情。 但进入亲王府以后日子多少变得安稳了。连主子爷泷亲王也一直对他说,“鬼刃啊,你是不是警惕心太高了些,活得不累么?” 累么?鬼刃问自己。当然累了,可活着不就是累的么,最不累的法子不是眼睛一闭直接死过去么。 睁了几次眼睛,鬼叫声依然没有消停。鬼刃不住想翻个身用褥子压着自己耳朵,可是一翻身他突然惊恐的发现,自己的身体没有动……那翻过去的,是……灵魂么! 那种感觉不真实,不真实到自己都知道自己处于梦境中。然而可怕的是并非知道自己在梦中,而是深处梦中却如何都清醒不过来。 这对鬼刃来说是不易的。他是个意志非常强大而坚定的人,刮骨疗伤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值得咬牙的,断臂求生也不是什么需要迟疑的。 然而却……醒不过来? “鬼刃侍卫?”忽然一个声音透过重重迷雾般,直达他的耳中。那个声音在一连呼唤了几次以后,发出了明确的指令,“能够听到我的声音,就屏住呼吸,现在开始。” 鬼刃努力的屏住呼吸,对他来说并不难。但一个念头在脑海里冒了出来,这个声音不会是……自己的幻觉,是假的吧。 不会是为了故意憋死自己,而出现的幻听吧。 那个带着指令的声音又开始说道,“现在我会划开你的肌肤,让血液流出来。并将药物灌入你的口中。还不清楚你身体会不会有反抗,但总要试试的。” 声音的语气很坚定,带着从容不迫,不像是亲王府里的小侍卫。 鬼刃的脑海中过了几个人,都是属地军营中征战沙场的老将,其中不乏前朝名将,却在先王谡百绛的手中郁郁不得志。 后隐姓埋名归隐山林,谡深虽说服他们重新出山归复沙场,但那些人的心中早已对如今的谡国失去了信心。 “除非改朝易主,否则请恕吾等老将再难雄心壮志!” 那些话多少是令人动容的,鬼刃也看出他们愿意追随泷亲王多少是希望这位亲王与传闻中一样,能烧起雷霆万钧之势,而与他的父亲,与他此刻在皇城宫廷中任人宰割甘当傀儡的兄弟,截然不同。 但谡深丝毫没有表现出半点叛逆之心。只是兢兢业业的守护自己的城,守护自己的民。 他心甘情愿养老那些将子,让他们余生无忧。 其中一个老将曾对鬼刃说过,“你们的主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慈德厚的过了。若他在宫廷中占据宠嗣身份自然是好的,可惜乱世之中极难熬出一片天地。” “吾等老将能战之岁月已不久。他姑养一日,吾等就蹉跎一岁。他日即使需重用吾等,吾等也奈有心无力了。” 这些老将平时不驻扎在军营之中,但时不时的会出现带起一些小小的考验。 而每次能够完美通过考验的人,一个是已经尘归尘土归土的久光,另一个就是极不合群的鬼刃。相比较于氏族出身的久光,老将们却更偏宠剑走偏锋的鬼刃。 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什么人!到底,能不能信任对方。 鬼刃正处于水火交融之际,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他怎么了,要死了?” 女子的声音空灵轻慢,随口一句生死,仿佛置于天地之外。 不消说鬼刃就猜到了那是谁。但心中并无丝毫窃喜,这位主子家的性子也跳脱随意的很,人命对她来说,仿佛更像是玩物。 “离魂之蛊。”引导的沉稳的声音叙述着。 “哈!”女子被引起了兴致,“那么大手笔。看来非死不可了。” “唉。你到底要不要救他。” “与我何干。” “不是你……” “匡大人,这是你投诚之器,又不是我的。你说救就救,不救就不救呗。” “可你是亲王府的夫人。” “那又如何。泷亲王只有一个没错,泷亲王府的夫人可未必只有一个。你看之前还死了那么多呢,你家小姐不就是了么。” “你……!” “唉,唉,他快死了。” 鬼刃完全猜到了说话的两人是谁了。他睁着眼睛可是他看不见眼前的两个人,因为他是在梦里睁着眼睛。现实中或许还像死尸一般笔挺挺的躺着! 令他真正心凉的是,他的性命,堪堪小命居然落入了这两人手中……这跟九死一生没有什么分别了。 一个是疯子。一个是比疯子更无从说起的……姑且算做归魂吧。 第120章 借口 “我叫烟儿,亲王。” 谡深垂眼,她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与她的气质并不相符。 准确的说来是与她的眼神并不相符。 被苏音领着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心中隐约有过一丝疑惑,乾州长孙相爷府上历代书香门第,照理说出府的闺阁小姐儿气质应该更儒雅些,内敛而自持。 可这一位长孙小姐却甚有不同。颇有将门虎女之风,虽说单薄可举止格外锋利。初还以为是由于受了惊吓,对人戒备心起的缘故,然而眼神惊鸿一瞥之间总瞧见些许端倪,那似是素来凌厉之锋。 与他说话也多是低垂眼眸的,很少抬起头来。 只有几次他猛然回头才发现原来在背后的时候她的目光胆大且直朗的凝视他,没有丝毫避讳或羞怯,她的眼光中有一种真切,是洞穿世事之后的豁然,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 一个深养相府的千金小姐怎会拥有一双如此豁达旷世的眼瞳。 见她低伏在脚下,身子微侧,做低伏小样,莫名有些楚楚可怜。 谡深正要俯身将她捞起,有话好好说嘛,他又不是暴君,何必做成这副姿态…… 我叫烟儿,她却已然开了口。 谡深的记性不差的,自然记得她说过,闺名叫做烟儿。 头一次听到她说,叫烟儿的时候,脑海中猛然一阵恍惚。 自然是因为记起了一个人,一个明明应该抛诸脑后却莫名总是感觉心怀愧对的小丫头。 她说叫她颜儿。说的时候语气轻轻软软的,却有着一双与样貌、年龄完全不符的通达、世故的眼眸。 长孙玻琦解释清楚是翠烟的烟,那一刻心底蓦然空落了一下。明知不可能了,衣冠冢早已落下,他遣人搜遍了半个山头未曾找到,已经不可能了。 不知是否那一句“烟儿”的缘故,竟觉得与这位长孙府七小姐有些渊源。她的触抚是舒适的,是安心的,是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会觉得亲昵而自然的。 与那些昙花一现就消失的女子不同,倒不是她们不好,她们也长的风姿卓越其中不乏才华横溢之辈,谡深并不怎么苛责内室之人,因为过去流落在外之时对他施以援手,每每温暖以待的都是民间的女子,女性的温柔是值得感激和敬重的。 蛇蝎心肠的除外。 但是与她们相处的时候,谡深总感觉隔阂着什么。无论是配合的,是羞怯的,是欲拒还迎的,他永远感觉他的身他的心,放不到她们身上,始终帖不近去。 只有眼前的这一位倒是有些例外。她身上有一种野性的,真诚的,开放的气息始终鼓舞着他…… 准备扶起她的手却顿在了半空中,因着她的后半句话,“我并不是乾州长孙府的七小姐。我不是长孙玻琦。” 谡深的声音在发抖,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是谁?” “我是一名普通的农家女子,就叫烟儿。”说着她眨着眼睛抬起头看着他,眼神中有如泣如诉的情绪,充沛的感情,却是他不明白的,她到底在想什么。 “那位真正的长孙小姐,想必已经死了吧。”不知是她的猜测还是已经知道的实情,坦然若素的语气令谡深不由得心生寒意,眉目愈发的紧蹙。 “谁,让你冒充长孙玻琦入我亲王府,做我……做亲王府夫人的。” 假长孙双腿收拢,双手服于身前,这回倒是跪的规规整整的。 “那位匡姜令大人似乎确是长孙相府的人,长孙小姐一道人究竟遭遇了什么恐怕只有他能说的清楚了。” 谡深却并没有发声令人立刻提来匡姜令审问,他的视线紧紧的盯住跪在脚下的女子。 他只想听她说,听她编派出一个合情合理,令他必须信服的理由来。否则……谡深心底悚然一惊。他在害怕着什么。 是怕自己必须将她赶出府去?害怕她参与了谋害真正的长孙相府七小姐一案,为了给长孙相爷一个交待,他必须将她交出去受罚? 那是……舍不得?! 不可能。理性极力的帮他否认着。不该的。他才认识她多久,常驻军营与她见的次数毅然屈指可数。 虽同床共寝,夫妻之时缠绵悱恻……可……可……脑海中一片混沌,总有那么一瞬,回忆起的时候是模糊的,连呼吸都滞住的。 “说下去。”声音干涩到他自己都讶异。 “说完了呀。” “啊?”介时,已经出离了愤怒。刚才惺惺不舍之情被无名之火攻下,她怎么能、怎么能自信到如此地步!连一句解释都没有。连一句“我错了”都没有。 他问她的话呢,不用好好回答了么!?到底是受何人指使……谡深骨子里乍然一寒,难道说,并无人指使,所以她才不解释的。 因为她无话可解释。 知道匡姜令是真正长孙府的人,知道长孙小姐许已遇害。而匡姜令又神志不清,于是将错就错以相府小姐之名登堂入室。 哈!胆子不小的丫头,到底没看错她。 只不过,苏音那一关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谡深瞅着她。而她就是不抬头不看谡深。乖乖巧巧,顺顺从从,跪坐着。姿势一动不动。 一副小孩子在长辈面前“我做错了,我告诉你了,所以你不能动气不能罚我”的架势。 跟他赌心态呢么! 终究谡深长长的叹了口气,将她从脚边一手拉了起来。 人,已经是他的人了。且,还是他有心之人。护短是谡深一贯以来的风格,年少时期的孤身一人江湖历练令他深深的感受到受人庇护的重要,因此在他羽翼丰满终于能够振翅翱翔之年,他便是人们的庇荫,便是一棵大树,只要你走到这棵树的树荫底下,他的枝叶便是你头顶一片遮挡。 她的坦荡与明朗不是一个狭隘歹毒之人,不会是她祸害了长孙府一道人。若她有意冒充,大可借着众人之责,指摘匡姜令乃是劫持她的凶徒,匡姜令不会反驳且已是个疯子。 因此她极大可能是因缘巧合下被错认了,既然会只身至此且出身平民,有这个机会进入亲王府成为亲王府的夫人没有拒绝也就成了情理之中。 想到这头,谡深自嘲了笑了出来。 她还一个字没解释没辩驳一句,只说了,“我叫烟儿”,“我不是长孙府的七小姐”,那个疯子匡姜令才是相府之人,没了。 而他就在脑海中自动自发为她编派出一套心思缜密的理由,合理合理,容人接受。 唉,都叫什么事呢。 “亲王,依然如此。” “什么。” “将所亲之人化之所善。在亲王眼里,是不是所有身边的人对亲王所为都是出于善意的。” 谡深眸光犀利,然而眼中已经没有了敌意。假玻琦仿若无事,抬手过去,“肩上的伤,不碍事吧?那風家的人出手也真够狠的。” 他瞧着肩上的手,是要避开的,要的。可是,身子它没有动。 她根本就不是长孙玻琦! 可是她眼底里笃信与自然的光芒……令谡深暗暗的不爽。 “别动啊,亲王。是疼么?” 指尖还在他伤口处流转。不疼,却是比疼更难耐的感觉。 他应该要斥责她的。应该立刻质问她的出生、身份,将她驱逐出府,乃至恼羞成怒关入地牢! 可是他没有,莫名的有一种感觉在心底里认定了,她就是亲王府的夫人,就是他谡深的夫人。就因为她并非出身名门,并非乾州长孙府的小姐,不是什么前朝相爷的孙女,所以她更能是他的夫人。 他们都是一样漂泊无依的人。 谡深一把握住在自己肩头轻抚的柔荑,暗有不甘的道,“到底为何冒充长孙玻琦,说。是何目的?何人所使?” 可是语气出卖了他,他的语气更像心疼晚辈的长辈的苛责,而并非一个被糊弄了后愤怒的城主亲王。 “人皆有不得已之苦,皆有所慕之情,皆有一己所私。若我说,垂青亲王许久,在亲王依还是郡王的时候,不——或许更早。却苦寻而不得,终一日能常伴亲王左右,便是仿冒他人亦无所悔。亲王,您能信么。” 能信么!?这,分明不过托口之辞!只要不眼瞎耳聋怕都是懂得的道理。但有的情绪,氛围,却能够侵入人骨,魅惑人心。 “你是为了刻意接近我。”这已不是什么质问的话,他清清楚楚的看进她的眼眸里,她眸底只有一片清澈的光,连一丝波澜都没有的宁静与清和。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眸,像星河,延绵无期遥遥无欲。 它应是睿智的,却并未因敏于世人而自视甚高,它原是豁达的,却因见惯俗尘而胸怀怜悯。 仿佛,它不在人间…… “我见过你!” “人与人的相遇皆本佛缘,见过有什么稀奇。不是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么,与阿笙的缘法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够阐明的清楚。” 她叫他,阿深?为何要叫他阿深。这个称呼他从未提过。 虽然总是亲王、亲王的叫着难免生疏,但谡深本就还没熟稔男女之间的亲昵之情,还未与人浓厚到该以独一无人的称呼呼唤彼此。 泷亲王是为了调查蛊术之事特地回城的,可跟了夫人进屋后就再没出来…… 随行侍卫各个面面相觑,有些捉摸不定,是该在厅堂上继续等下去,还是。 于是目光一个个偷偷的瞥向依然还在养伤期间的鬼刃。 鬼刃的目光放的有些空远。一个已经入土为安的人,居然还活着,还活着回来了。 她没有回到自己家人的身边,没有回到父母身边,而是选择来到泷亲王身边,瞧那眉眼举止,仔细分辨还是有些孩子时期的影子的。 但,到底如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从假玻琦小姐的身上很难检索出当年柳三小姐的样貌了,除了她身上的气息是不会变的。 是危险的,带有侵略性的,总是令人难以掌控的,充满了未知的那一位。 感觉到肋骨处有些涩涩的疼,鬼刃伸展了一波四肢,晃悠悠的走了出去。 “鬼刃侍卫?” “什么。” “您这去哪儿呀。” “回屋躺着。” “唉?可是,亲王还没回来啊。” “我又不在当值。你们好好守着不就行了。” “可、可……”小侍卫嘟囔了半天。亲王跟着夫人进屋了呀!到底今晚还会不会出来?这话还是不容易说出口的。 鬼刃懒得搭理他们,径自转身走,走到廊下就看到一双眼眸格外阴沉的苏音姑姑站在不远处的拐角上。 鬼刃视若无睹的走过去,不料苏音迎了上来。 “鬼刃侍卫,亲王回府了?” 鬼刃没答,径自把脑袋转向了厅堂,亲王的贴身护卫都站在那儿,不是人回来了,难道亡魂回来了。 且他又不当值,一个个都指着他算是什么意思。 侧身避了一避,苏音虽不会什么功夫,可眼神锐利,就是盯住了他。没避开。 “姑姑可还有事?” “长孙……夫人与你说过什么。” “什么。” 苏音拧起眉毛来,但立刻想到鬼刃不是府中那些家教良好的氏族子弟,他不怕她,也不敬她,反而是有一种本能的戒备。 于是压下心中不快,以一种自以为威仪的语调说,“夫人路上遇到虏劫,千辛万苦来到我们亲王府,都已经是亲王的人了,还请鬼护卫不要再横生枝节。” 我横生枝节?!鬼刃冷笑。她明明就是柳千颜,却假冒长孙玻琦入府。看苏音的架势应该知道几分长孙的身份是假的,至于知不知道那玻琦就是柳千颜,鬼刃扫过苏音的脸,发丝与面纱遮盖了大部分,着实难测。 鬼刃与苏音是两条完全不同道上的人,虽然因为泷亲王而成为了同府中人,但自从因为柳三小姐揭穿了苏音姑婆乃是操纵巫蛊之人,鬼刃莫名就对苏音起了一分戒备。 浠水郡都摧毁之后,泷亲王重新收拢了许多浠水郡都中无家可归的百姓,其中包括流离失所的苏音。谡深的那一份愧疚是所有属地军心中都明白的。 但鬼刃的戒备没有因此而放下,他反而隐隐的感觉到容貌俱毁在人前销声匿迹的苏音却是更阴森了。身上经常散发出迷神香的气味,这是巫蛊之人为了调和静气会用到的香料,但同时寺庙之中也经常可以闻到。 苏音自称吃斋念佛,府中其他小侍卫也不疑有他。唯独鬼刃的戒心更重了几分。 调戏亲王府夫人一事,明显就是有意祸害。鬼刃得罪的人多,但怀疑的人却少,苏音绝对是其中之一。 鬼刃接下去的话也未必全是出于好意提醒,“姑姑,你我同在府中追随亲王多年,我也不想眼看着你翻船。长孙夫人可并非姑姑以为的小家女子,绝非姑姑能够操控的。” “鬼刃侍卫,你这话什么意思!” 鬼刃阴恻恻一笑,“长孙夫人到底是什么人,难道姑姑不知道。” 苏音的脸色终于微微的变了变,但瞳孔中闪烁出的光芒并非恐惧与后怕,而是肃杀。 鬼刃,本想留你一命的,泷亲王身边有你这样的亲卫无异于一道免死金牌。但,是你自己作死。找死而不赐死,就是对你的大不敬了。 第121章 谡家之主 可是他没有,莫名的有一种感觉在心底里认定了,她就是亲王府的夫人,就是他谡深的夫人。就因为她并非出身名门,并非乾州长孙府的小姐,不是什么前朝相爷的孙女,所以她更能是他的夫人。 他们都是一样漂泊无依的人。 谡深一把握住在自己肩头轻抚的柔荑,暗有不甘的道,“到底为何冒充长孙玻琦,说。是何目的?何人所使?” 可是语气出卖了他,他的语气更像心疼晚辈的长辈的苛责,而并非一个被糊弄了后愤怒的城主亲王。 “人皆有不得已之苦,皆有所慕之情,皆有一己所私。若我说,垂青亲王许久,在亲王依还是郡王的时候,不——或许更早。却苦寻而不得,终一日能常伴亲王左右,便是仿冒他人亦无所悔。亲王,您能信么。” 能信么!?这,分明不过托口之辞!只要不眼瞎耳聋怕都是懂得的道理。但有的情绪,氛围,却能够侵入人骨,魅惑人心。 “你是为了刻意接近我。”这已不是什么质问的话,他清清楚楚的看进她的眼眸里,她眸底只有一片清澈的光,连一丝波澜都没有的宁静与清和。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眸,像星河,延绵无期遥遥无欲。 它应是睿智的,却并未因敏于世人而自视甚高,它原是豁达的,却因见惯俗尘而胸怀怜悯。 仿佛,它不在人间…… “我见过你!” “人与人的相遇皆本佛缘,见过有什么稀奇。不是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么,与阿笙的缘法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够阐明的清楚。” 她叫他,阿深?为何要叫他阿深。这个称呼他从未提过。 虽然总是亲王、亲王的叫着难免生疏,但谡深本就还没熟稔男女之间的亲昵之情,还未与人浓厚到该以独一无人的称呼呼唤彼此。 泷亲王是为了调查蛊术之事特地回城的,可跟了夫人进屋后就再没出来…… 随行侍卫各个面面相觑,有些捉摸不定,是该在厅堂上继续等下去,还是。 于是目光一个个偷偷的瞥向依然还在养伤期间的鬼刃。 鬼刃的目光放的有些空远。一个已经入土为安的人,居然还活着,还活着回来了。 她没有回到自己家人的身边,没有回到父母身边,而是选择来到泷亲王身边,瞧那眉眼举止,仔细分辨还是有些孩子时期的影子的。 但,到底如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从假玻琦小姐的身上很难检索出当年柳三小姐的样貌了,除了她身上的气息是不会变的。 是危险的,带有侵略性的,总是令人难以掌控的,充满了未知的那一位。 感觉到肋骨处有些涩涩的疼,鬼刃伸展了一波四肢,晃悠悠的走了出去。 “鬼刃侍卫?” “什么。” “您这去哪儿呀。” “回屋躺着。” “唉?可是,亲王还没回来啊。” “我又不在当值。你们好好守着不就行了。” “可、可……”小侍卫嘟囔了半天。亲王跟着夫人进屋了呀!到底今晚还会不会出来?这话还是不容易说出口的。 鬼刃懒得搭理他们,径自转身走,走到廊下就看到一双眼眸格外阴沉的苏音姑姑站在不远处的拐角上。 鬼刃视若无睹的走过去,不料苏音迎了上来。 “鬼刃侍卫,亲王回府了?” 鬼刃没答,径自把脑袋转向了厅堂,亲王的贴身护卫都站在那儿,不是人回来了,难道亡魂回来了。 且他又不当值,一个个都指着他算是什么意思。 侧身避了一避,苏音虽不会什么功夫,可眼神锐利,就是盯住了他。没避开。 “姑姑可还有事?” “长孙……夫人与你说过什么。” “什么。” 苏音拧起眉毛来,但立刻想到鬼刃不是府中那些家教良好的氏族子弟,他不怕她,也不敬她,反而是有一种本能的戒备。 于是压下心中不快,以一种自以为威仪的语调说,“夫人路上遇到虏劫,千辛万苦来到我们亲王府,都已经是亲王的人了,还请鬼护卫不要再横生枝节。” 我横生枝节?!鬼刃冷笑。她明明就是柳千颜,却假冒长孙玻琦入府。看苏音的架势应该知道几分长孙的身份是假的,至于知不知道那玻琦就是柳千颜,鬼刃扫过苏音的脸,发丝与面纱遮盖了大部分,着实难测。 鬼刃与苏音是两条完全不同道上的人,虽然因为泷亲王而成为了同府中人,但自从因为柳三小姐揭穿了苏音姑婆乃是操纵巫蛊之人,鬼刃莫名就对苏音起了一分戒备。 浠水郡都摧毁之后,泷亲王重新收拢了许多浠水郡都中无家可归的百姓,其中包括流离失所的苏音。谡深的那一份愧疚是所有属地军心中都明白的。 但鬼刃的戒备没有因此而放下,他反而隐隐的感觉到容貌俱毁在人前销声匿迹的苏音却是更阴森了。身上经常散发出迷神香的气味,这是巫蛊之人为了调和静气会用到的香料,但同时寺庙之中也经常可以闻到。 苏音自称吃斋念佛,府中其他小侍卫也不疑有他。唯独鬼刃的戒心更重了几分。 调戏亲王府夫人一事,明显就是有意祸害。鬼刃得罪的人多,但怀疑的人却少,苏音绝对是其中之一。 鬼刃接下去的话也未必全是出于好意提醒,“姑姑,你我同在府中追随亲王多年,我也不想眼看着你翻船。长孙夫人可并非姑姑以为的小家女子,绝非姑姑能够操控的。” “鬼刃侍卫,你这话什么意思!” 鬼刃阴恻恻一笑,“长孙夫人到底是什么人,难道姑姑不知道。” 苏音的脸色终于微微的变了变,但瞳孔中闪烁出的光芒并非恐惧与后怕,而是肃杀。 鬼刃,本想留你一命的,泷亲王身边有你这样的亲卫无异于一道免死金牌。但,是你自己作死。找死而不赐死,就是对你的大不敬了。 以为自己只要待在房里,不接触府中的食物,应该不可能再中招。 可是他忽略了一个事实,苏音待在亲王府的时间比他长久的多,他和谡深都是经常驻在军营的人,对苏音来说亲王府就是她的地盘。 不当值的一个好处就是不用像夜猫子似的一双贼亮的眸子死死的盯在自家主子泷亲王身上,深怕一个闪失主子爷就被人暗算了。 譬如那支来历不明的暗箭。至今鬼刃仍不怎么相信会是来自普通猎户的箭。 先不说准头,那些猎户都是实打实的糙老爷们,这种犯了事转身就逃不是他们的作风啊。 迷迷瞪瞪的睡下,迷迷瞪瞪的在鬼扯鬼叫声中惊醒。鬼刃的听觉原本就要比普通人敏锐的多,一旦有风吹草动就会被惊醒。 他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发觉一件可怖的事情。鬼叫的声音不是从屋子外传来的…… 也不是在屋子内。而是……从他的脑子里传出来的。 是做梦了吧。鬼刃很淡定的告诉自己,虽然七岁以后就再也没有做过梦,但人么总是说不清楚的。 七岁以后不做梦是有原因的,七岁以后完全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周围的野兽攻击,蜷缩在一起取暖的浪者的攻击,他们会在身旁的人睡熟的时候,偷偷绑起来,然后锯掉一只手、一只脚,有些口味独特的会挖掉一只眼珠子,放在雪融化后的水锅里煮开。 好心的会喂你喝一口汤。 因此对比于人,年幼时候的鬼刃更愿意与野兽待在一起。至少它们会光明正大的袭击,至少它们在饱餐一顿后不会有所目的的囤积食物,更不会为了让食物丧失斗志都做出折磨的事情。 但进入亲王府以后日子多少变得安稳了。连主子爷泷亲王也一直对他说,“鬼刃啊,你是不是警惕心太高了些,活得不累么?” 累么?鬼刃问自己。当然累了,可活着不就是累的么,最不累的法子不是眼睛一闭直接死过去么。 睁了几次眼睛,鬼叫声依然没有消停。鬼刃不住想翻个身用褥子压着自己耳朵,可是一翻身他突然惊恐的发现,自己的身体没有动……那翻过去的,是……灵魂么! 那种感觉不真实,不真实到自己都知道自己处于梦境中。然而可怕的是并非知道自己在梦中,而是深处梦中却如何都清醒不过来。 这对鬼刃来说是不易的。他是个意志非常强大而坚定的人,刮骨疗伤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值得咬牙的,断臂求生也不是什么需要迟疑的。 然而却……醒不过来? “鬼刃侍卫?”忽然一个声音透过重重迷雾般,直达他的耳中。那个声音在一连呼唤了几次以后,发出了明确的指令,“能够听到我的声音,就屏住呼吸,现在开始。” 鬼刃努力的屏住呼吸,对他来说并不难。但一个念头在脑海里冒了出来,这个声音不会是……自己的幻觉,是假的吧。 不会是为了故意憋死自己,而出现的幻听吧。 那个带着指令的声音又开始说道,“现在我会划开你的肌肤,让血液流出来。并将药物灌入你的口中。还不清楚你身体会不会有反抗,但总要试试的。” 声音的语气很坚定,带着从容不迫,不像是亲王府里的小侍卫。 鬼刃的脑海中过了几个人,都是属地军营中征战沙场的老将,其中不乏前朝名将,却在先王谡百绛的手中郁郁不得志。 后隐姓埋名归隐山林,谡深虽说服他们重新出山归复沙场,但那些人的心中早已对如今的谡国失去了信心。 “除非改朝易主,否则请恕吾等老将再难雄心壮志!” 那些话多少是令人动容的,鬼刃也看出他们愿意追随泷亲王多少是希望这位亲王与传闻中一样,能烧起雷霆万钧之势,而与他的父亲,与他此刻在皇城宫廷中任人宰割甘当傀儡的兄弟,截然不同。 但谡深丝毫没有表现出半点叛逆之心。只是兢兢业业的守护自己的城,守护自己的民。 他心甘情愿养老那些将子,让他们余生无忧。 其中一个老将曾对鬼刃说过,“你们的主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慈德厚的过了。若他在宫廷中占据宠嗣身份自然是好的,可惜乱世之中极难熬出一片天地。” “吾等老将能战之岁月已不久。他姑养一日,吾等就蹉跎一岁。他日即使需重用吾等,吾等也奈有心无力了。” 这些老将平时不驻扎在军营之中,但时不时的会出现带起一些小小的考验。 而每次能够完美通过考验的人,一个是已经尘归尘土归土的久光,另一个就是极不合群的鬼刃。相比较于氏族出身的久光,老将们却更偏宠剑走偏锋的鬼刃。 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什么人!到底,能不能信任对方。 鬼刃正处于水火交融之际,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他怎么了,要死了?” 女子的声音空灵轻慢,随口一句生死,仿佛置于天地之外。 不消说鬼刃就猜到了那是谁。但心中并无丝毫窃喜,这位主子家的性子也跳脱随意的很,人命对她来说,仿佛更像是玩物。 “离魂之蛊。”引导的沉稳的声音叙述着。 “哈!”女子被引起了兴致,“那么大手笔。看来非死不可了。” “唉。你到底要不要救他。” “与我何干。” “不是你……” “匡大人,这是你投诚之器,又不是我的。你说救就救,不救就不救呗。” “可你是亲王府的夫人。” “那又如何。泷亲王只有一个没错,泷亲王府的夫人可未必只有一个。你看之前还死了那么多呢,你家小姐不就是了么。” “你……!” “唉,唉,他快死了。” 鬼刃完全猜到了说话的两人是谁了。他睁着眼睛可是他看不见眼前的两个人,因为他是在梦里睁着眼睛。现实中或许还像死尸一般笔挺挺的躺着! 令他真正心凉的是,他的性命,堪堪小命居然落入了这两人手中……这跟九死一生没有什么分别了。 随着切口的划开,一盆煮热的鸡血摆放在不远处的地面上,银丝般的细小蛊虫扭捏着从体内钻出,嗅着热血的味道娓娓而去…… 当鬼刃感受到胸口狂躁之时,匡姜令一手按住了对方的脉门,“稳住。” “怎么回……” “离魂之蛊,蛊在心胸,而非血肉。它会随着血脉每一次的律动,进入你的脑海,四肢百骸,将人分筋错骨。” “杂种!别让小爷我抓到……啊……!”痛苦的感觉从他表情上就可以分辨出来,可是接下来鬼刃死死咬紧了自己的唇齿,宁愿血眸通红不肯再发出一丝哀嚎。 第122章 融鱼 可这一位长孙小姐却甚有不同。颇有将门虎女之风,虽说单薄可举止格外锋利。初还以为是由于受了惊吓,对人戒备心起的缘故,然而眼神惊鸿一瞥之间总瞧见些许端倪,那似是素来凌厉之锋。 与他说话也多是低垂眼眸的,很少抬起头来。 只有几次他猛然回头才发现原来在背后的时候她的目光胆大且直朗的凝视他,没有丝毫避讳或羞怯,她的眼光中有一种真切,是洞穿世事之后的豁然,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 一个深养相府的千金小姐怎会拥有一双如此豁达旷世的眼瞳。 见她低伏在脚下,身子微侧,做低伏小样,莫名有些楚楚可怜。 谡深正要俯身将她捞起,有话好好说嘛,他又不是暴君,何必做成这副姿态…… 我叫烟儿,她却已然开了口。 谡深的记性不差的,自然记得她说过,闺名叫做烟儿。 头一次听到她说,叫烟儿的时候,脑海中猛然一阵恍惚。 自然是因为记起了一个人,一个明明应该抛诸脑后却莫名总是感觉心怀愧对的小丫头。 她说叫她颜儿。说的时候语气轻轻软软的,却有着一双与样貌、年龄完全不符的通达、世故的眼眸。 长孙玻琦解释清楚是翠烟的烟,那一刻心底蓦然空落了一下。明知不可能了,衣冠冢早已落下,他遣人搜遍了半个山头未曾找到,已经不可能了。 不知是否那一句“烟儿”的缘故,竟觉得与这位长孙府七小姐有些渊源。她的触抚是舒适的,是安心的,是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会觉得亲昵而自然的。 与那些昙花一现就消失的女子不同,倒不是她们不好,她们也长的风姿卓越其中不乏才华横溢之辈,谡深并不怎么苛责内室之人,因为过去流落在外之时对他施以援手,每每温暖以待的都是民间的女子,女性的温柔是值得感激和敬重的。 蛇蝎心肠的除外。 但是与她们相处的时候,谡深总感觉隔阂着什么。无论是配合的,是羞怯的,是欲拒还迎的,他永远感觉他的身他的心,放不到她们身上,始终帖不近去。 只有眼前的这一位倒是有些例外。她身上有一种野性的,真诚的,开放的气息始终鼓舞着他…… 准备扶起她的手却顿在了半空中,因着她的后半句话,“我并不是乾州长孙府的七小姐。我不是长孙玻琦。” 谡深的声音在发抖,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是谁?” “我是一名普通的农家女子,就叫烟儿。”说着她眨着眼睛抬起头看着他,眼神中有如泣如诉的情绪,充沛的感情,却是他不明白的,她到底在想什么。 “那位真正的长孙小姐,想必已经死了吧。”不知是她的猜测还是已经知道的实情,坦然若素的语气令谡深不由得心生寒意,眉目愈发的紧蹙。 “谁,让你冒充长孙玻琦入我亲王府,做我……做亲王府夫人的。” 假长孙双腿收拢,双手服于身前,这回倒是跪的规规整整的。 “那位匡姜令大人似乎确是长孙相府的人,长孙小姐一道人究竟遭遇了什么恐怕只有他能说的清楚了。” 谡深却并没有发声令人立刻提来匡姜令审问,他的视线紧紧的盯住跪在脚下的女子。 他只想听她说,听她编派出一个合情合理,令他必须信服的理由来。否则……谡深心底悚然一惊。他在害怕着什么。 是怕自己必须将她赶出府去?害怕她参与了谋害真正的长孙相府七小姐一案,为了给长孙相爷一个交待,他必须将她交出去受罚? 那是……舍不得?! 不可能。理性极力的帮他否认着。不该的。他才认识她多久,常驻军营与她见的次数毅然屈指可数。 虽同床共寝,夫妻之时缠绵悱恻……可……可……脑海中一片混沌,总有那么一瞬,回忆起的时候是模糊的,连呼吸都滞住的。 “说下去。”声音干涩到他自己都讶异。 “说完了呀。” “啊?”介时,已经出离了愤怒。刚才惺惺不舍之情被无名之火攻下,她怎么能、怎么能自信到如此地步!连一句解释都没有。连一句“我错了”都没有。 他问她的话呢,不用好好回答了么!?到底是受何人指使……谡深骨子里乍然一寒,难道说,并无人指使,所以她才不解释的。 因为她无话可解释。 知道匡姜令是真正长孙府的人,知道长孙小姐许已遇害。而匡姜令又神志不清,于是将错就错以相府小姐之名登堂入室。 哈!胆子不小的丫头,到底没看错她。 只不过,苏音那一关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谡深瞅着她。而她就是不抬头不看谡深。乖乖巧巧,顺顺从从,跪坐着。姿势一动不动。 一副小孩子在长辈面前“我做错了,我告诉你了,所以你不能动气不能罚我”的架势。 跟他赌心态呢么! 终究谡深长长的叹了口气,将她从脚边一手拉了起来。 人,已经是他的人了。且,还是他有心之人。护短是谡深一贯以来的风格,年少时期的孤身一人江湖历练令他深深的感受到受人庇护的重要,因此在他羽翼丰满终于能够振翅翱翔之年,他便是人们的庇荫,便是一棵大树,只要你走到这棵树的树荫底下,他的枝叶便是你头顶一片遮挡。 她的坦荡与明朗不是一个狭隘歹毒之人,不会是她祸害了长孙府一道人。若她有意冒充,大可借着众人之责,指摘匡姜令乃是劫持她的凶徒,匡姜令不会反驳且已是个疯子。 因此她极大可能是因缘巧合下被错认了,既然会只身至此且出身平民,有这个机会进入亲王府成为亲王府的夫人没有拒绝也就成了情理之中。 想到这头,谡深自嘲了笑了出来。 她还一个字没解释没辩驳一句,只说了,“我叫烟儿”,“我不是长孙府的七小姐”,那个疯子匡姜令才是相府之人,没了。 而他就在脑海中自动自发为她编派出一套心思缜密的理由,合理合理,容人接受。 唉,都叫什么事呢。 “亲王,依然如此。” “什么。” “将所亲之人化之所善。在亲王眼里,是不是所有身边的人对亲王所为都是出于善意的。” 谡深眸光犀利,然而眼中已经没有了敌意。假玻琦仿若无事,抬手过去,“肩上的伤,不碍事吧?那風家的人出手也真够狠的。” 他瞧着肩上的手,是要避开的,要的。可是,身子它没有动。 浅堂这才微微侧目,以为是个不懂事的丫头片子,结果是高手。 这是苗域一些资深的蛊师才懂得的秘法,成年蛊虫极难驯服。遇到对手的蛊虫,却想要找到对方的法门只有从对方的蛊虫下手,为了不被对方蛊虫反制,他们就会先醉倒蛊虫,蛊虫嗜水,无论血还是美酒都能令它们饱餐一顿。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浅堂用极细的竹签将银白色,丝线一般的蛊虫从瓮中挑了出来。 用小刀摘头去尾的啮开。 接下来,“蛊虫认主。只需要跟着蛊虫行动的轨迹,就能找到正主了。”但前提是正主得离的不远,否则山高水远,摘头去尾后的蛊虫并活不长久。 正主就在府里头。 浅堂在蛊虫尸身上涂满了红梅汁,这样跟踪起它的踪迹就容易了许多。 红色的如凝稠的血液般的汁液一路的流淌,很快进入到一所院子里。最后停在了一间房门口。 浅堂不敢走进去,在原地呆住了,弱弱的问了一声,“敢问,夫人可知这是何人之居?” 是苏音的!妙极了。 长孙玻琦简直忍不住要拍手叫好。这个苏音,说她没脑子吧,还挺能来事。居然好死不死用巫蛊之术残害她?!一个不慎还真差点着了道。 不过也未免太肆意妄为了一些,居然蠢到用自己亲手调教的蛊虫,深怕别人发现不了她是吧。 但暂且还不到收口的时候,还有一件事她必须预先支棱好了。 “浅堂大夫不知此处是何人所住吧,”长孙玻琦一脸神神秘秘的,“告诉你,这里是苏音姑姑的庭院。” 浅堂眼眸暗了暗,虽然看得出吃惊但是也没有太吃惊。 难道他早已猜到是谁敢在亲王府里头玩弄蛊术。有意思了。 “不过,浅堂大夫应该也知道苏音姑姑是泷亲王面前的亲信,据说在泷亲王还是泷郡王的时候,姑姑就在浠水郡都伺候郡王了。那感情不得了,恐怕……泷亲王是看重旧情之人,怕是不好决断呐。” 浅堂立刻恭顺的拱手弯腰,“一切还听夫人做主!在下不过应亲王吩咐协助查找用蛊之人,如今既然已找到,也告知了夫人,在下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只是希望夫人能替在下和風家药铺在亲王面前美言几句,好让铺子尽早开门,免得風家一家老小入不敷出,食不果腹即好。” 他这算把意思表明的很清楚了吧。什么蛊虫啊,巫蛊之术啊,他浑然不在意的,也不是刻意要针对什么人。原本还以为是外人,结果闹半天都是亲王府自己府内之人在搞小矛盾。 这他就不管了。只是希望在新夫人面前立个功,顺便也展现一下風家药铺的实力。 “看夫人身体羸弱,气根发虚,许是还不服相山城水土。听闻夫人从南而来,在下回药铺后立刻开几副方子入了药给夫人一并送来。夫人若是信任在下,在下定然帮夫人调理好。” 这“调理好”三字说的极重,是意有所指的。 药铺之人虽不是仵作,可到底精通药理。先前几位入门的夫人死的蹊跷,有人说是由于相山城中水土造成的,浅堂却私下认为并不尽然。 长孙玻琦再怎么说也是外来的媳妇,人生地不熟,身边有个自己人的大夫多少安全些。 浅堂充满希望的等待着,只要这位长孙夫人不太傻,不至于听不出自己话里投诚的意思吧。 长孙玻琦却很有趣味的看着他,“大夫觉得,我需要调理什么?” “譬如,如何尽早怀胎生子。” 噗嗤。夫人她笑了出来…… “这,难道不该先调理调理泷亲王么。泷亲王常年住在军营练兵,该是比我更嘘呀。” 浅堂老脸红了红。没看出来长孙夫人还真是生冷不忌,出口无忌。 怎么说也是个大家闺秀,一点没皮没臊的呢。 浅堂回到谡深面前的时候便说已经有了眉目了,谡深等了半晌,居然没等到一个答案。 “那请问大夫,蛊虫出自何门何派,是何人所控制?”只好亲自问了。 “在下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详详细细原原本本都对夫人说了。不过……夫人似乎还有其他的顾虑,应该会与亲王您再做商议。” “什么。”他才是亲王府的一家之主好么。怎么这位大夫现在的语气听起来,长孙夫人倒是根正苗红了。 还是原本府里头没有女主人挺好的,最多一个苏音也不过是个打杂的。现在他竟然还要跟自己的夫人分享主子之位?! 谡深一素都是今日是今日毕的主儿。忍不了什么事都往后拖延。于是也不顾肩头的伤了,索性就回到了亲王府问个清楚明白。 长孙玻琦看见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肩头的伤,眉宇微蹙。 谡深等着,以为总能等来几句关切的话,毕竟是——夫人嘛。 “亲王可否移步,玻琦有话对亲王说。” 她的眼神瞟过亲王身后一干侍卫,鬼刃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的站立在后侧。 谡深跟着长孙玻琦进了侧屋,长孙玻琦在后关上了房门,随即咚的就跪在了谡深的腿边…… 这,不是她头一次跪了。跪的姿态也是一如既往妖娆。更像有一种挑逗和虚演。 “做什么!”谡深好气又好笑。上次这副样子,是在他动了心思,以为鬼刃看上了她,要把她手留余香的赠给自己看重的亲侍。 这回又是怎么个意思? 本来已经不抱有什么希望的浅堂听见夫人这话瞬间生出一道希望来,听着脚步声往远了去才默默的抬起头来,瞧了一眼长孙玻琦的背影。 看起来有些单薄啊,这身子骨——怕是不好生养。还是先别说生养的事情了,能活过头几个月已经要属不错的了。 说起来这泷亲王府还真是邪门的很,从亲王还是郡王的时候起就没有一个镇得住的女主人。相山城的人听说都是送一个去一个,不仅邪门,是吃人! 第123章 林生小溪 “前头有户人家,本王来的时候就……”谡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头一回离开皇城的人,还准备在泷亲王的地头上给人泷亲王带路。 谡渊目光时不时的侧看一眼身后的树林,接着瞟向身后信马由缰的柳千颜。 两个人从出了相山城就开始莫名的冷战起来。前情提要自然是他说了不怎么得法的话,但她直接对他重用的亲随痛下杀手,难道他指责两句也不能了么? 虽说闹的不欢而散,但她还是追随他出城了,且还是一身男儿着扮。匡姜令说的不错,“夫人此去还是不露声色的方便些,也不怕人惦记”。 谡渊一回身见没人听他说的,立刻有些脸面拉扯不下来,眼神流转,立刻注意到了谡深一直目不斜视看着的小侍卫。 那小侍卫白面后生,肌嫩肤薄的,看起来有几分皇城中世家子弟的娇惯。且眼神中带着一骨子里说不明的淡然,那淡如止水,令人忍不住想去波澜,非搅动那一池恍如镜面的宁水。 谡渊心底升起几分疑惑。近几年里不断的有人想往相山城泷亲王府邸里送人,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泷亲王身边没个正房夫人,谁都想分一杯羹。偏偏泷亲王的性子又佛的很,怎么都摸不清他的心性。 如今自己亲眼看着了,谡渊不由惶恐起来,自己这位兄长,这位外人看起来四平八稳又周正公允的泷亲王,莫非……他是私下里欢喜男儿的?! 瞧他身边不见几个姑娘,不见姑嫂,无论府邸、军营,一素儿全是男子。如今又对着个小侍卫目不转睛,看得都像能把对方吃下去似的,一定有鬼! 越想越觉得自己靠谱。于是乎主动勒住了缰绳,让自己骑着的马儿落后,好与柳千颜的坐骑并驾齐驱。 “小哥。” 柳千颜被他一喊,惊讶的看向谡王。 莫非认识?她暗自犯难起来。总觉得眼前这位谡王眼熟的很,却不记得了。 “我们是否何时见过?总觉得与小哥似有缘分。请问小哥,你是皇城哪家府上的?” 这位小侍卫一身利落的气势,绝非普通人家出身,谡渊有那么几分自信,说出他的本家,他定然熟悉。 柳千颜这才不得不将视线悄悄丢向泷亲王。 然而谡深本来在看着她,见她突然目光看来,却凭空生出那么一缕别扭,竟将视线移开了。 柳千颜在心中暗骂。那本姑奶奶就直说了哦,你可别到时候又怪我,我就是谡王他面前亦父亦师亦友亦臣的柳大将军幺女,柳千颜!怎么样,怕了吧? “小千是我在浠水郡都收下的侍卫,谡王您该是未曾见过才是。” 虽然目光不曾瞥向她,但谡王与她说的话他倒是都听见了。 柳千颜也不置可否。反正撒谎的人是泷亲王,哥哥骗着弟弟,与她无关。 谡渊也就罢了。浠水郡都的事情他一点不想听,不想管,不想过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死了多少百姓,又是怎么善后的,既然谡深都一人揽下了,那就全当他的事吧。 “唉。”对于那些不幸惨遭横祸的百姓,感叹一声还是值得的。 “林子里有人。”现在身边的侍卫虽然比不得鬼刃,但还算不瞎不聋。 谡深已经等了很久了,后面的人也已经悄咪咪跟踪很久了,却始终未曾动静。如今被侍卫点了出来,谡王和谡王身边的护卫一干都惊吓到了。 “如何?是什么人。我们是不是先往官道上赶?他们应该不敢跟上了吧。” 谡深心想还真当是皇城内官道了不成,这里就算有马匪劫掠也未必有官府跟管。以前都是属地军的人在巡哨,如今属地军全军营都在防御外来的东周武士军,稍有眼力见的马匪这会儿不出来杀人劫货还要等到来年过冬啊。 “不怕。我们管我们先走着。对方还不定有我们人数多。路上小心警惕就好。”谡深是见惯大场面的,根本不慌。谡渊忍了忍,也只好装作不慌。 天黑入夜后谡渊从皇城带出来的随身护卫显然已经不敢再走了,一再催促应该安营扎寨。 谡深虽然心里着急,希望尽快赶到皇城中解释清楚,好回来守着他的相山城。然而陪着自己同行的人到底是谡王,入了皇城还多有需要他帮衬说话的地方,便也只好止住了脚程。 柳千颜见他们安置的差不多了,悄悄靠近谡深,“我去看看。” 谡深下意识反手一把抓住她,“你去哪儿。” “始终跟着我们的人。我觉得有古怪……”说了一半,目光渐渐往下,他牢牢扣住她的手腕,抓的过于用力了,令她产生犹疑起来,清醒过来之后见到的泷亲王素来冷面寡情,所以他此刻到底是在恐惧着什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过就是几个心存歹念之人。” 柳千颜冷笑了一声,“看来亲王很有把握能将人控制于鼓掌。不过,我看谡王倒是很怕的样子。” 谡深见她已无去意,便慢慢放开了手。 “我只是不想因着些不相干的鼠辈,耽误了行程。” 其实被他抓着,感觉不坏。能感觉他掌心的温度,有起伏的心跳,而不仅仅只有沉静过抑的言语。 “亲王似乎是从来未曾怕过什么?” 口中说着,一边身子向前贴近了几分。她一进,他随之一退,她再进,他被逼至死角,反而审视其她来。“你要做什么?” “我不是亲王的夫人么?” 谡深愣了一会儿没明白她的意思。 “我动手杀鬼刃的时候,头一次看你动气。那个样子,可不好看了。我杀鬼刃是为了帮他,若是有一日我必须杀死亲王所信任之人,亲王会不会……因此而憎恨我,要置我于死地?” 她自下而上,仰起头,以挑衅的目光与他对视,眼神中有一抹探究,与一丝不明所以的蕴染。这一刻她是不记得他的前世今生的,亦是不记得她自己的前世今生。 谡深忽然一把捏住了她的肩骨,目光深而吞噬般的望着她。两人的呼吸,开始变得交织而凝重起来…… “兄长,兄……”谡渊被自己倒吸入喉的一口冷气呛住了。想咳嗽,但拼命的忍住。 天呐——他是看到了什么!?他是要瞎了吧!看到了那么不该看的东西。 谡深猛地转过身看向谡王的同时,将面前的小侍卫往自己的背后藏了藏。 “如何了,谡王?” “这,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我的侍卫将那面角旗……” “落在城里了?” “唉。” “速速派人去取。” “那我们?” “我们继续赶路。” “也好。” 谡深看着谡渊眨动了几下眼睛,他自己回头的时候发现身后藏着的柳千颜已然不见了。 看来只是不记得事,身手倒是依然灵敏。 “出了什么事么?”谡渊轻声问自己的侍卫。 “谡王啊,那个、那个侧亲王他回城了……!” “谁?” “侧亲王谡海呀!您难道忘了,您的亲叔叔呀。” “他不是死了吗?” 事实上谡海还真就没有死。与荆条君一道佯装出兵浠水郡都,遇上浠水郡都城池炸毁,兵荒马乱中他被人给救了。 他也不知道救自己的是何方神仙,瞧着是个断臂老人,看起来莫测高深,说他天人庇佑命不该绝。谡海刚想承诺返回城池后必定丰厚答谢,老人却说城池中有妖孽。 谡海这人胆子小,最怕妖孽,吓得城池也不回了,躲去了邻城观山城的兄弟属地。后来听闻荆条君死了,心想那就更不得了不能轻易露面,自己伤势又重,不如避避风头。 外头纷纷传言侧亲王谡海是死了,他反而无所顾虑起来。不料皇城居然下令将他的属地转手赏给了泷郡王谡深。 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可是谡深手握几乎没怎么折损的属地军,皇城中那个作威作福的将军似乎又对他不错,谡海何其一个韬光养晦之人,就此蛰伏了下来。 自然也是没有少受委屈的。这回突然有人放了风声给他,谡深离开属地去皇城了。且城中属地军疲于应付东周武士军来袭,人心惶惶。 谡海手上没有兵了,于是就跟观山城城主涯泊君签下相山城三十年的卖身契,向涯泊君借兵来偷。 相山城中属地军兵强马壮,谡海的城池本就属地肥沃而辽阔,涯泊君觊觎许久却碍于侧亲王身份不至轻易越矩。既然前城主他亲自开口了要送上门来,好礼没有不收的道理。 何况眼看泷亲王慢慢坐大,风格又与谡海截然不同,涯泊君不免心中没底。深怕哪一日泷亲王来手一伸,自己的属地也要白白的交出去。 兵就借了。人情就卖了。要怪就怪他谡深自己没有眼力见。大家乡里乡亲的那么久了,不见送点好处、美女、金银、年货过来,所谓有肉一起分嘛。 可他就是没算到,谡深自己都没吃上过肉呢…… 谡渊看了看自己兄长,心里也犯嘀咕。兄长是不是也太托大了,连侧亲王叔叔死没死透都没坐实,还一心一意的对付外敌?不该先把内敌惩干净了么。 但是眼下他确实需要谡深跟他回皇城一趟。有谡深在,他感觉底气更足一点,还能在柳绯君面前硬气一回。 谡深一开始答应帮柳绯君护送三小姐的时候谡王心底还犯嘀咕,怕那两人走的太近。而且谡深都把三小姐给葬送了,也没见大将军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不过现在冒用墨旗氏族角旗口实落定,柳绯君狂妄自负一定无法容忍,与泷亲王自然不能再一条船上了。 只有鹬蚌相争,渔翁才有利可坐收啊。谡渊不禁感叹,自己真是太难了!也怪先王留下的这副烂摊子,要兵没有,要权没有,要钱没有。自己不做傀儡,就只能面壁思过了。 谡王压低声音吩咐护卫,“相山城的情况,先不必跟亲王兄长说了。” “啊?!”小护卫脸色发青。这,可说是大事了吧。城主不在城中,失踪多年前城主突然回城。岂不是摆明了夺城之势? “不过一处封属之地。待本王回到皇城,重新宣召封地给侧亲王叔叔便好。侧亲王不至于为了一块属地与晚辈争夺起来。现在皇城黑帛已下,才是真正要紧事。” “谡王,德才兼明!” 谡渊满意的点了点头。 而主仆两人都没有发现的是,躲在阴暗中的柳千颜已经听到了一切。她轻巧端起手指掐了掐,似在算卦。 不过算了半晌后又蓦然抬起了头,狐疑的凝视着天空。原本看着挺清楚的东西,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雾,显得模棱两可起来。难道是,其中有什么变数? 相山城对谡深来说意味着什么,柳千颜是明白的。那是他的根基,是他的命脉。可比命脉更重要的,是命。 一路上不会太平。 刺客不是城外派来的,而是蛰伏在城内多年的人。柳千颜一开始没有想明白,现在听到谡海回城了便了然通透,有人会阻止谡深回到属地,无论用什么办法。 谡深这头一路日夜兼程赶往皇城请罪。但途径郊外小林的时候还是停顿了片刻。谡王不明就里,上来就催,谡深身边有了解起末的,说是亲王在为已故的旧部默哀。 “久光?”谡王猛然就想到了。 “原来谡王也知晓久光大哥。” 谡渊淡而不语,心想一定要找个机会解开其中奥妙。 诰典祠中,俑官听闻泷亲王不日即将赶来,心中慌忙,急找柳绯君大将军请示。 “慌什么?冒用我氏族角旗之人是他。他自己还不乖乖上门来解释。” “那、那吾等是否要听信亲王解释?” 柳绯君莫名的看着两位德高望重的俑官,“听信与否不是由尔等自行判断决定么?难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还要本将军来替你们甄别?朝廷还养你们做甚。” 两位俑官心中戚戚,有苦难言。懦懦告辞而出。 次日一早,谡深就入城了。谡王也回宫了。 谡王换了衣袍赶到诰典祠,泷亲王已经开始解释了。 “北疆墨旗氏族所帅角旗,亲王是从何处得来?” 谡深斟酌许久,“乃自制。” “如今何在?” “已焚毁。” 真正的旗帜已经被谡渊还回去了。 “墨旗军并未出兵援助相山城,泷亲王何以滥用他军之旗?且还是我谡国禁军旗帜。” 谡深按照先前与谡王沟通好的回答起来,“谡王亲至我属地,告知柳大将军虽有心相救无奈兵力远在北疆,而东山尻水患严峻无暇抽身。东周军来势凶猛,未见援军恐不愿后退,故才想出此辙,以示我相山属地军非孤立无援之境。” 几位俑官面面相觑。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柳大将军有心相救?真的假的?他们怎么不知道。柳绯君可是连半个字都没有提过。 昨儿还特地去问了,也没说是有心援助相山城抵御东周啊。 又说是谡王亲自相告,谡王倒是真来了。确实是跟这位亲王一道回城的。他们俩兄弟的事情,能佐证么? 诰典祠向来不问真假,不问是非,只问做的合不合祖宗的规矩。 但祖宗都是已经不在的人了,那还不是当局者说了算。 也不敢那么轻易说信了泷亲王的话。就先晾着。 俑官们等的起,谡深却是等不起。他一等,相山城中就是群龙无首。属地军就是新老势力拔起。 与谡深一道的侍卫因为不够格入诰典祠只好守候在祠外,忽然其中有个侍卫惊呼,“天呐——莫不是大白天见鬼了?” “怎么了!” 第124章 求生 以为自己只要待在房里,不接触府中的食物,应该不可能再中招。 可是他忽略了一个事实,苏音待在亲王府的时间比他长久的多,他和谡深都是经常驻在军营的人,对苏音来说亲王府就是她的地盘。 不当值的一个好处就是不用像夜猫子似的一双贼亮的眸子死死的盯在自家主子泷亲王身上,深怕一个闪失主子爷就被人暗算了。 譬如那支来历不明的暗箭。至今鬼刃仍不怎么相信会是来自普通猎户的箭。 先不说准头,那些猎户都是实打实的糙老爷们,这种犯了事转身就逃不是他们的作风啊。 迷迷瞪瞪的睡下,迷迷瞪瞪的在鬼扯鬼叫声中惊醒。鬼刃的听觉原本就要比普通人敏锐的多,一旦有风吹草动就会被惊醒。 他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发觉一件可怖的事情。鬼叫的声音不是从屋子外传来的…… 也不是在屋子内。而是……从他的脑子里传出来的。 是做梦了吧。鬼刃很淡定的告诉自己,虽然七岁以后就再也没有做过梦,但人么总是说不清楚的。 七岁以后不做梦是有原因的,七岁以后完全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周围的野兽攻击,蜷缩在一起取暖的浪者的攻击,他们会在身旁的人睡熟的时候,偷偷绑起来,然后锯掉一只手、一只脚,有些口味独特的会挖掉一只眼珠子,放在雪融化后的水锅里煮开。 好心的会喂你喝一口汤。 因此对比于人,年幼时候的鬼刃更愿意与野兽待在一起。至少它们会光明正大的袭击,至少它们在饱餐一顿后不会有所目的的囤积食物,更不会为了让食物丧失斗志都做出折磨的事情。 但进入亲王府以后日子多少变得安稳了。连主子爷泷亲王也一直对他说,“鬼刃啊,你是不是警惕心太高了些,活得不累么?” 累么?鬼刃问自己。当然累了,可活着不就是累的么,最不累的法子不是眼睛一闭直接死过去么。 睁了几次眼睛,鬼叫声依然没有消停。鬼刃不住想翻个身用褥子压着自己耳朵,可是一翻身他突然惊恐的发现,自己的身体没有动……那翻过去的,是……灵魂么! 那种感觉不真实,不真实到自己都知道自己处于梦境中。然而可怕的是并非知道自己在梦中,而是深处梦中却如何都清醒不过来。 这对鬼刃来说是不易的。他是个意志非常强大而坚定的人,刮骨疗伤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值得咬牙的,断臂求生也不是什么需要迟疑的。 然而却……醒不过来? “鬼刃侍卫?”忽然一个声音透过重重迷雾般,直达他的耳中。那个声音在一连呼唤了几次以后,发出了明确的指令,“能够听到我的声音,就屏住呼吸,现在开始。” 鬼刃努力的屏住呼吸,对他来说并不难。但一个念头在脑海里冒了出来,这个声音不会是……自己的幻觉,是假的吧。 不会是为了故意憋死自己,而出现的幻听吧。 那个带着指令的声音又开始说道,“现在我会划开你的肌肤,让血液流出来。并将药物灌入你的口中。还不清楚你身体会不会有反抗,但总要试试的。” 声音的语气很坚定,带着从容不迫,不像是亲王府里的小侍卫。 鬼刃的脑海中过了几个人,都是属地军营中征战沙场的老将,其中不乏前朝名将,却在先王谡百绛的手中郁郁不得志。 后隐姓埋名归隐山林,谡深虽说服他们重新出山归复沙场,但那些人的心中早已对如今的谡国失去了信心。 “除非改朝易主,否则请恕吾等老将再难雄心壮志!” 那些话多少是令人动容的,鬼刃也看出他们愿意追随泷亲王多少是希望这位亲王与传闻中一样,能烧起雷霆万钧之势,而与他的父亲,与他此刻在皇城宫廷中任人宰割甘当傀儡的兄弟,截然不同。 但谡深丝毫没有表现出半点叛逆之心。只是兢兢业业的守护自己的城,守护自己的民。 他心甘情愿养老那些将子,让他们余生无忧。 其中一个老将曾对鬼刃说过,“你们的主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慈德厚的过了。若他在宫廷中占据宠嗣身份自然是好的,可惜乱世之中极难熬出一片天地。” “吾等老将能战之岁月已不久。他姑养一日,吾等就蹉跎一岁。他日即使需重用吾等,吾等也奈有心无力了。” 这些老将平时不驻扎在军营之中,但时不时的会出现带起一些小小的考验。 而每次能够完美通过考验的人,一个是已经尘归尘土归土的久光,另一个就是极不合群的鬼刃。相比较于氏族出身的久光,老将们却更偏宠剑走偏锋的鬼刃。 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什么人!到底,能不能信任对方。 鬼刃正处于水火交融之际,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他怎么了,要死了?” 女子的声音空灵轻慢,随口一句生死,仿佛置于天地之外。 不消说鬼刃就猜到了那是谁。但心中并无丝毫窃喜,这位主子家的性子也跳脱随意的很,人命对她来说,仿佛更像是玩物。 “离魂之蛊。”引导的沉稳的声音叙述着。 “哈!”女子被引起了兴致,“那么大手笔。看来非死不可了。” “唉。你到底要不要救他。” “与我何干。” “不是你……” “匡大人,这是你投诚之器,又不是我的。你说救就救,不救就不救呗。” “可你是亲王府的夫人。” “那又如何。泷亲王只有一个没错,泷亲王府的夫人可未必只有一个。你看之前还死了那么多呢,你家小姐不就是了么。” “你……!” “唉,唉,他快死了。” 鬼刃完全猜到了说话的两人是谁了。他睁着眼睛可是他看不见眼前的两个人,因为他是在梦里睁着眼睛。现实中或许还像死尸一般笔挺挺的躺着! “离魂之蛊,蛊在心胸,而非血肉。它会随着血脉每一次的律动,进入你的脑海,四肢百骸,将人分筋错骨。” “杂种!别让小爷我抓到……啊……!”痛苦的感觉从他表情上就可以分辨出来,可是接下来鬼刃死死咬紧了自己的唇齿,宁愿血眸通红不肯再发出一丝哀嚎。 匡姜令点了点头,“是个硬茬。”他是没料到泷亲王身边还有如此之人,原以为谡国早就已经没有硬朗的武将了。 自先王起谡国上下重文轻武,凡是能征善战的将领被一个个派往边疆驻守,明看着是高升,实则暗贬,才朝廷中没有半分说话的机会。 只有像谡深这样常年留恋边关,与皇城朝野泾渭分明的亲王才会真正重视铁血热忱的悍将之才。 匡姜令有一丝感动,似乎在鬼刃的身上找到了当年血勇之时,又见到了过去与他一道驰骋万里的兄弟们。 鬼刃到底年轻骁勇,体魄和精魂上都比匡姜令更甚,花了不多时就熬过了最艰难的部分。 老将立刻把自己采集来的药熬成的汤汁喂入小将口中。 药汁糊绿色的,还因为刚刚加入的粉末冒出细小的泡泡,一股干草的腥味。 鬼刃迟疑了一瞬,但转眼间瞥见了一旁看好戏的柳千颜,眼底里冒着好奇的光,似乎在等待着他呕出来。一仰头,口腹直连肠胃,径直倒了下去。打了个饱嗝,咕—— “你不是,疯子么?”虽然自己也觉得这样对一个刚刚救下自己一命的长者说话未免不敬,可囚笼中的匡姜令给鬼刃的印象太深了。 这老夫子太能打了,简直跟铁壁铜墙似的。好几个人冲上去都被他踢翻在地,如若不是亲王用了铁锁阵,上下同箍,这疯爷着实不好抓。 匡姜令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鬼刃瞬间就明白了,“洗髓蛊!” 可是,“亲王最恼恨巫蛊之术、信天迷障之说,为何城里频频出现……”话到一半,余光又瞥见了一言不发的柳千颜脸上似笑非笑嘲讽的表情,鬼刃有些恼了,“三小姐有话直说。何必在一旁阴阳怪气。” 柳千颜才不搭理他,继续捋着胸前一缕碎发,玩耍的似乎不亦乐乎。 匡姜令是个直性子,与柳千颜妖鬼的性子并不和。 “不瞒这位侍卫大人直说了,与你下蛊的人,是与我下蛊的人相同的蛊师。” 鬼刃的眼神犀利起来,“你知道,是何人?” “正是贵府中掌事姑姑,苏音。” 鬼刃心中其实早已有了计较,但苏音是亲王府中身份尊贵的高仆,也是泷亲王所信任之人,这事要是传开去唯恐对亲王府不利啊。 “你到底是何人。” “吾乃乾州长孙相爷府,家将教习,匡姜令。” 鬼刃眼中暗光一闪,直直锁向垂首不语的另一人。 “她是假的。” “我知道。” “她冒充你家小姐。” “小姐已经不在了。” “可她说你救了她?” “是她救了我。” “为什么呀。” 两个铮铮悍将同时看向一个弱女子。 弱女子婉然抬眸,“口说无凭。匡护卫啊,你可要拿出证据来,否则岂不是冤枉了咱们的苏音姑姑。” 鬼刃一个没憋住,“她可是拿蛊虫害了你的人。” “哟呵,原来鬼刃侍卫知道啊。” “我……” “那怎么也没见侍卫大人在亲王面前替本夫人说句公道话呢?哦,难道是,只要不惹上侍卫大人的身,旁人的死活鬼刃侍卫都不干的。” “我不过亲王身边区区贴身护卫。” “是哦。匡护卫,你也听见了,你家小姐的命啊不值钱。这样的人,刚才救他干嘛?” “你!”同时看向匡姜令,利落的摇了摇头。他不是这个意思。 匡姜令深吸一口气,以两人都没有料到的悲穆语调幽幽说起,“两位与我长孙相府本是毫无瓜葛之人,我长孙府车马半路遭遇截杀,也是天命多舛。好不容易连夜赶到城下,原以为见到了亲王府的人就得救了,谁知遇见如此歹毒心肠的掌事姑姑。我一介武夫,头脑拙笨,空有一身悍气,却护不住自己府中的小姐,我——匡姜令,有罪。” 他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调都那么沉,在胸腔中空空而鸣。震的人心头发颤。 “洗髓蛊之恶毒,还是这位夫人告诉老夫,”目光扫过柳千颜,眼底竟是一抹罕见的感恩,“若非老夫年轻时好打斗修过内门,恐怕根本抵不过蛊虫侵害,已丧失神智成为了小爷口中的疯子。” 鬼刃几次想打断,奈何老将所述字字情真意切,一时间无从开口。 “敢问前辈,为何不与亲王直言。亲王是明理公允之人,帮理不帮亲,既然前辈一行人远从乾州而来,所送又是予亲王府上的夫人,怎可耐受如此不公欺凌。” 老者清眸眼底闪过一丝委屈。“我说了,你们亲王就信么。这一路赶来,遇到了多少人看到了多少事,又是在相山城城门口遭人祸害,我怎么……怎么还能轻信于人。” 鬼刃蓦然转向柳千颜,“三小姐早已知晓?” 她终于,有了反应!她摇了摇头,同时睁大了瞳孔,一副:你说啥,我怎么可能知晓,当我是鬼么!? 匡姜令双眸同时闪烁出自信的光芒,“在夫人授予之下,老夫已跟随那恶毒的蛊女数日,如今已找到她的养蛊之地,培药之室。只要小爷跟引荐亲王,必能将其一举抓获!” 鬼刃却突然收回了目光,轻声喃喃而语,“还记得,那位姑婆么。” 她语气轻轻慢慢的,但夹杂了一丝可惜,“不是她呀。” “三小姐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烧死的时候。那个时候,她的眼神告诉我……” “已经错了一次了,三小姐——难道不怕么。” “鬼刃啊,你是要保护亲王的人。要保护亲王,就必须铲除亲王前行的道路上每一块绊脚石。哪怕只是刚刚生长起来的小草,只要长得像一块绊脚石,就必须,毫,不,犹,豫,的一一铲除。这,才是你活着的价值啊。” 田鼠的脑袋已经被打碎,糊成一团,前后足分别被切断,开膛破肚,许是为了方便幼虫掏空身体吧。 第125章 亥之盛世 被苏音领着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心中隐约有过一丝疑惑,乾州长孙相爷府上历代书香门第,照理说出府的闺阁小姐儿气质应该更儒雅些,内敛而自持。 可这一位长孙小姐却甚有不同。颇有将门虎女之风,虽说单薄可举止格外锋利。初还以为是由于受了惊吓,对人戒备心起的缘故,然而眼神惊鸿一瞥之间总瞧见些许端倪,那似是素来凌厉之锋。 与他说话也多是低垂眼眸的,很少抬起头来。 只有几次他猛然回头才发现原来在背后的时候她的目光胆大且直朗的凝视他,没有丝毫避讳或羞怯,她的眼光中有一种真切,是洞穿世事之后的豁然,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 一个深养相府的千金小姐怎会拥有一双如此豁达旷世的眼瞳。 见她低伏在脚下,身子微侧,做低伏小样,莫名有些楚楚可怜。 谡深正要俯身将她捞起,有话好好说嘛,他又不是暴君,何必做成这副姿态…… 我叫烟儿,她却已然开了口。 谡深的记性不差的,自然记得她说过,闺名叫做烟儿。 头一次听到她说,叫烟儿的时候,脑海中猛然一阵恍惚。 自然是因为记起了一个人,一个明明应该抛诸脑后却莫名总是感觉心怀愧对的小丫头。 她说叫她颜儿。说的时候语气轻轻软软的,却有着一双与样貌、年龄完全不符的通达、世故的眼眸。 长孙玻琦解释清楚是翠烟的烟,那一刻心底蓦然空落了一下。明知不可能了,衣冠冢早已落下,他遣人搜遍了半个山头未曾找到,已经不可能了。 不知是否那一句“烟儿”的缘故,竟觉得与这位长孙府七小姐有些渊源。她的触抚是舒适的,是安心的,是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会觉得亲昵而自然的。 与那些昙花一现就消失的女子不同,倒不是她们不好,她们也长的风姿卓越其中不乏才华横溢之辈,谡深并不怎么苛责内室之人,因为过去流落在外之时对他施以援手,每每温暖以待的都是民间的女子,女性的温柔是值得感激和敬重的。 蛇蝎心肠的除外。 但是与她们相处的时候,谡深总感觉隔阂着什么。无论是配合的,是羞怯的,是欲拒还迎的,他永远感觉他的身他的心,放不到她们身上,始终帖不近去。 只有眼前的这一位倒是有些例外。她身上有一种野性的,真诚的,开放的气息始终鼓舞着他…… 准备扶起她的手却顿在了半空中,因着她的后半句话,“我并不是乾州长孙府的七小姐。我不是长孙玻琦。” 谡深的声音在发抖,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是谁?” “我是一名普通的农家女子,就叫烟儿。”说着她眨着眼睛抬起头看着他,眼神中有如泣如诉的情绪,充沛的感情,却是他不明白的,她到底在想什么。 “那位真正的长孙小姐,想必已经死了吧。”不知是她的猜测还是已经知道的实情,坦然若素的语气令谡深不由得心生寒意,眉目愈发的紧蹙。 “谁,让你冒充长孙玻琦入我亲王府,做我……做亲王府夫人的。” 假长孙双腿收拢,双手服于身前,这回倒是跪的规规整整的。 “那位匡姜令大人似乎确是长孙相府的人,长孙小姐一道人究竟遭遇了什么恐怕只有他能说的清楚了。” 谡深却并没有发声令人立刻提来匡姜令审问,他的视线紧紧的盯住跪在脚下的女子。 他只想听她说,听她编派出一个合情合理,令他必须信服的理由来。否则……谡深心底悚然一惊。他在害怕着什么。 是怕自己必须将她赶出府去?害怕她参与了谋害真正的长孙相府七小姐一案,为了给长孙相爷一个交待,他必须将她交出去受罚? 那是……舍不得?! 不可能。理性极力的帮他否认着。不该的。他才认识她多久,常驻军营与她见的次数毅然屈指可数。 虽同床共寝,夫妻之时缠绵悱恻……可……可……脑海中一片混沌,总有那么一瞬,回忆起的时候是模糊的,连呼吸都滞住的。 “说下去。”声音干涩到他自己都讶异。 “说完了呀。” “啊?”介时,已经出离了愤怒。刚才惺惺不舍之情被无名之火攻下,她怎么能、怎么能自信到如此地步!连一句解释都没有。连一句“我错了”都没有。 他问她的话呢,不用好好回答了么!?到底是受何人指使……谡深骨子里乍然一寒,难道说,并无人指使,所以她才不解释的。 因为她无话可解释。 知道匡姜令是真正长孙府的人,知道长孙小姐许已遇害。而匡姜令又神志不清,于是将错就错以相府小姐之名登堂入室。 哈!胆子不小的丫头,到底没看错她。 只不过,苏音那一关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谡深瞅着她。而她就是不抬头不看谡深。乖乖巧巧,顺顺从从,跪坐着。姿势一动不动。 一副小孩子在长辈面前“我做错了,我告诉你了,所以你不能动气不能罚我”的架势。 跟他赌心态呢么! 终究谡深长长的叹了口气,将她从脚边一手拉了起来。 人,已经是他的人了。且,还是他有心之人。护短是谡深一贯以来的风格,年少时期的孤身一人江湖历练令他深深的感受到受人庇护的重要,因此在他羽翼丰满终于能够振翅翱翔之年,他便是人们的庇荫,便是一棵大树,只要你走到这棵树的树荫底下,他的枝叶便是你头顶一片遮挡。 她的坦荡与明朗不是一个狭隘歹毒之人,不会是她祸害了长孙府一道人。若她有意冒充,大可借着众人之责,指摘匡姜令乃是劫持她的凶徒,匡姜令不会反驳且已是个疯子。 因此她极大可能是因缘巧合下被错认了,既然会只身至此且出身平民,有这个机会进入亲王府成为亲王府的夫人没有拒绝也就成了情理之中。 想到这头,谡深自嘲了笑了出来。 她还一个字没解释没辩驳一句,只说了,“我叫烟儿”,“我不是长孙府的七小姐”,那个疯子匡姜令才是相府之人,没了。 而他就在脑海中自动自发为她编派出一套心思缜密的理由,合理合理,容人接受。 唉,都叫什么事呢。 “亲王,依然如此。” “什么。” “将所亲之人化之所善。在亲王眼里,是不是所有身边的人对亲王所为都是出于善意的。” 谡深眸光犀利,然而眼中已经没有了敌意。假玻琦仿若无事,抬手过去,“肩上的伤,不碍事吧?那風家的人出手也真够狠的。” 他瞧着肩上的手,是要避开的,要的。可是,身子它没有动。 他们都是一样漂泊无依的人。 谡深一把握住在自己肩头轻抚的柔荑,暗有不甘的道,“到底为何冒充长孙玻琦,说。是何目的?何人所使?” 可是语气出卖了他,他的语气更像心疼晚辈的长辈的苛责,而并非一个被糊弄了后愤怒的城主亲王。 “人皆有不得已之苦,皆有所慕之情,皆有一己所私。若我说,垂青亲王许久,在亲王依还是郡王的时候,不——或许更早。却苦寻而不得,终一日能常伴亲王左右,便是仿冒他人亦无所悔。亲王,您能信么。” 能信么!?这,分明不过托口之辞!只要不眼瞎耳聋怕都是懂得的道理。但有的情绪,氛围,却能够侵入人骨,魅惑人心。 “你是为了刻意接近我。”这已不是什么质问的话,他清清楚楚的看进她的眼眸里,她眸底只有一片清澈的光,连一丝波澜都没有的宁静与清和。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眸,像星河,延绵无期遥遥无欲。 它应是睿智的,却并未因敏于世人而自视甚高,它原是豁达的,却因见惯俗尘而胸怀怜悯。 仿佛,它不在人间…… “我见过你!” “人与人的相遇皆本佛缘,见过有什么稀奇。不是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么,与阿笙的缘法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够阐明的清楚。” 她叫他,阿深?为何要叫他阿深。这个称呼他从未提过。 虽然总是亲王、亲王的叫着难免生疏,但谡深本就还没熟稔男女之间的亲昵之情,还未与人浓厚到该以独一无人的称呼呼唤彼此。 泷亲王是为了调查蛊术之事特地回城的,可跟了夫人进屋后就再没出来…… 随行侍卫各个面面相觑,有些捉摸不定,是该在厅堂上继续等下去,还是。 于是目光一个个偷偷的瞥向依然还在养伤期间的鬼刃。 鬼刃的目光放的有些空远。一个已经入土为安的人,居然还活着,还活着回来了。 她没有回到自己家人的身边,没有回到父母身边,而是选择来到泷亲王身边,瞧那眉眼举止,仔细分辨还是有些孩子时期的影子的。 但,到底如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从假玻琦小姐的身上很难检索出当年柳三小姐的样貌了,除了她身上的气息是不会变的。 是危险的,带有侵略性的,总是令人难以掌控的,充满了未知的那一位。 感觉到肋骨处有些涩涩的疼,鬼刃伸展了一波四肢,晃悠悠的走了出去。 “鬼刃侍卫?” “什么。” “您这去哪儿呀。” “回屋躺着。” “唉?可是,亲王还没回来啊。” “我又不在当值。你们好好守着不就行了。” “可、可……”小侍卫嘟囔了半天。亲王跟着夫人进屋了呀!到底今晚还会不会出来?这话还是不容易说出口的。 鬼刃懒得搭理他们,径自转身走,走到廊下就看到一双眼眸格外阴沉的苏音姑姑站在不远处的拐角上。 鬼刃视若无睹的走过去,不料苏音迎了上来。 “鬼刃侍卫,亲王回府了?” 鬼刃没答,径自把脑袋转向了厅堂,亲王的贴身护卫都站在那儿,不是人回来了,难道亡魂回来了。 且他又不当值,一个个都指着他算是什么意思。 侧身避了一避,苏音虽不会什么功夫,可眼神锐利,就是盯住了他。没避开。 “姑姑可还有事?” “长孙……夫人与你说过什么。” “什么。” 苏音拧起眉毛来,但立刻想到鬼刃不是府中那些家教良好的氏族子弟,他不怕她,也不敬她,反而是有一种本能的戒备。 于是压下心中不快,以一种自以为威仪的语调说,“夫人路上遇到虏劫,千辛万苦来到我们亲王府,都已经是亲王的人了,还请鬼护卫不要再横生枝节。” 我横生枝节?!鬼刃冷笑。她明明就是柳千颜,却假冒长孙玻琦入府。看苏音的架势应该知道几分长孙的身份是假的,至于知不知道那玻琦就是柳千颜,鬼刃扫过苏音的脸,发丝与面纱遮盖了大部分,着实难测。 鬼刃与苏音是两条完全不同道上的人,虽然因为泷亲王而成为了同府中人,但自从因为柳三小姐揭穿了苏音姑婆乃是操纵巫蛊之人,鬼刃莫名就对苏音起了一分戒备。 浠水郡都摧毁之后,泷亲王重新收拢了许多浠水郡都中无家可归的百姓,其中包括流离失所的苏音。谡深的那一份愧疚是所有属地军心中都明白的。 但鬼刃的戒备没有因此而放下,他反而隐隐的感觉到容貌俱毁在人前销声匿迹的苏音却是更阴森了。身上经常散发出迷神香的气味,这是巫蛊之人为了调和静气会用到的香料,但同时寺庙之中也经常可以闻到。 苏音自称吃斋念佛,府中其他小侍卫也不疑有他。唯独鬼刃的戒心更重了几分。 调戏亲王府夫人一事,明显就是有意祸害。鬼刃得罪的人多,但怀疑的人却少,苏音绝对是其中之一。 鬼刃接下去的话也未必全是出于好意提醒,“姑姑,你我同在府中追随亲王多年,我也不想眼看着你翻船。长孙夫人可并非姑姑以为的小家女子,绝非姑姑能够操控的。” “鬼刃侍卫,你这话什么意思!” 鬼刃阴恻恻一笑,“长孙夫人到底是什么人,难道姑姑不知道。” 苏音的脸色终于微微的变了变,但瞳孔中闪烁出的光芒并非恐惧与后怕,而是肃杀。 鬼刃,本想留你一命的,泷亲王身边有你这样的亲卫无异于一道免死金牌。但,是你自己作死。找死而不赐死,就是对你的大不敬了。 第126章 还能不明白么 柳千颜瑟瑟发抖的看着他,乌黑晶亮的眼眸中有他看不透的光芒。他试图靠近的时候,她会不自觉的向后躲避,本能的恐惧令他想要触碰却不忍逼近。 柳千颜摇了摇头,“为何你不将我送回父母身边?既然我是冒充的,我是为了何等目的才要接近你,是有什么必须的理由么?” 她的眼眸中带着试探与不确定。 “或许,你并不想回到自己父母身边吧。” 她看起来总是对他小心翼翼的,就像饲宠面对执掌自己生杀大权的饲主的时候充满戒心的模样。 可是当有陌生人靠近,不熟悉的侍卫进来,她依然会下意识的靠向他,向他寻求庇护。 侍卫是进来送药的,浅堂大夫留下的药方,密密麻麻,从早到晚,可是浅堂每回来都仿佛完全不记得上次自己留下过什么样的药方,也从来不问一声“夫人服药后觉得怎么样了”。 对其他任何病人,他一素都是悉心过问的。 “我不想喝药。” “为什么?喝了药,才能够恢复的更快。” 柳千颜这回的语气却很坚定,“那是个庸医!” 谡深噗嗤笑了。浅堂是个庸医?倒是有几分像柳三小姐的语气了。 “那就不喝了吧。” 柳千颜小狐狸似的眼眸继续观望着他,“真的么?你说好不喝了,我就可以不喝了,以后也没人会逼着我喝药了,对不对。” “是。既然你不喜欢,以后就都不用了。” “那个大夫我也不喜欢。” “你不喜欢浅堂?” “他看起来……有些畏惧我。就像看着一头妖魔鬼怪。是因为我看起来很可怕么?” “不,你不可怕。”你只是死而复生罢了。 浅堂得知自己不用再继续为烟夫人就诊了,眼神中充满了如释重负,可一回神仿佛又想起了什么。 城门口的守军盯着浅堂看个不停,風家铺子的浅堂大夫如今在相山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识,“浅堂大夫,您是要,出城?这城外头可不太平,东周武士军成群结队,滋扰生事。”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出城去找几株稀奇的野山参。” “找野山参?这当口?” “嗯。” 守军为难的彼此间互望了几眼,“要不您还是等鬼护卫来了再商议?让人陪您出城也好呀。” “不用!不用!不用等鬼刃。”这等了鬼刃来还了得? 鬼刃赶到城门巡视的时候就听说天没亮風家铺子的浅堂大夫就独自出城了。 “他说了去哪里?” “去……大夫说去找野山参。” “什么?这时候!你们就让他出城了?” “没拦住……”其实也是没敢拦。 鬼刃单枪匹马独自追了出去,这浅堂现在可是泷亲王面前的红人,活死人肉白骨的名大夫,相山城之光啊! 临近的城池亲王、郡王等能否援军来救,可都看这位浅堂大夫的了。谁家还没个病残老弱,一双双充满希冀的目光都期盼着现世神医呢! 野山参肯定在深山老林了,鬼刃头也不回一路拍马,赶着赶着忽然发觉不对劲,四周望去完全没有先前被人踏平过的痕迹。 “难道走的不是这条道?”他下马检查了一番,守军说是徒步的,一个大夫文质彬彬,也不能走那么老远吧。 于是一路又往回走,走着走着找着了踪迹,鬼刃本身就是猎踪的好手,抬眸往前看去,那是……不对吧,怎么是往十里庄的道啊?这大夫平白无故的去十里庄,难道是出诊? 鬼刃到底是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了。 十里庄自东周武士军侵袭以来早就人走地荒了。能走的都逃走了,城里有亲戚的都入了城,城里无牵无挂的就去了附近的村庄。眼看就是一处荒村了。 可是鬼刃抵赴时一缕炊烟袅袅升起。 鬼刃循着炊烟而走,心想不是守村人就是年迈的老者吧,他们永远都是被落下的最后一群人。 然而还未走近就听见了凄厉的孩童哭嚎声…… 一声接着一声,哭声惨烈、悲亢,令人闻之瑟瑟发颤。 鬼刃快步掠近。 屋子里传出清晰的说话声。 “那夫人又醒了!” “醒了不是挺好?大夫你可是她的救命恩人呐。” “可……我总觉得毛骨悚然。” “你是大夫啊。连你都怕乱力乱神鬼使传说?” “话不能光这样说。这些孩子?” 一颗颗的,幼小的,脆弱的,焦灼的,头颅。像沥干的石子般,肆无忌惮摆放在一簇腥火缭绕的火炉旁。 “嗯。是要进贡的。东周军来的正好,村里的人都被我遣散了,赶着入城避难呢。如今整个十里庄再不见一个走动的闲人了呢!哈……” 浅堂脚底下窸窸窣窣的踏着碎步,有些不安的样子。 “别怕呀,大夫。这些小孩子怨气不重的,他们也懂得自己是去做伟大的事情呢。” 屋子外头正在观察的鬼刃还没看清楚站在浅堂背面的男子是谁,就听到一声粗重的咔嚓声。以他的敏锐立刻意识到那是骨头折断的声音。 接着看到浅堂逃出门的身影…… 从虚掩的木门缝隙中,一个孩童的头颅耷拉在肩膀的一侧,是完全折断了,只有皮子还连着,那个独臂的男人正在一下下的剥离开来。 噗通——直接丢入了滚烫的沸水中。 一声干呕要歇斯底里的喷涌而出。他终于明白了半空中燎起的炊烟是在烧什么了! “呀……!?”浅堂呕吐完走到木门外,看到鬼刃的一刻,脸色唰白,比亲眼看到孩童的头颅被摘下时更苍白几分。 独臂的男人转过身来,鬼刃看到了一张略微熟悉的脸,“你是……私塾里的那位先生?叫……” “温子合。没错,我就是温子合。亲王府的苏姑姑已经死透了吧?早就告诫她,人心不足蛇吞象。” 没有头的尸身在爬动。它们动作缓慢,皮包骨头。 可是当闻到人气的时候,唰唰唰的扭动起来,骨骼间发出格拉拉的摩擦声…… 鬼刃被铺天盖地的骨头童压倒在地上。他要抬一抬胳臂,就有尖刺一样的东西扎入他的手掌,掌心,手腕,手臂间的骨缝。 在不明就里的百姓眼中,尤其是养尊处优的相山城百姓眼中,所谓亲王就是不务正业的,就是游手好闲背靠充盈的国库,皇城的施与丰华一方的。 但自从谡深接手相山城以来并未得到过皇城哪怕一根粮草的施与,反而要连年进贡良驹以充实柳绯君的墨旗骑兵。 鬼刃开口问过,“如今城中自强不息,亲王何以依然做低自己?” 谡深只轻轻的叹了一声,“只愿谡王在宫中过的完好吧。” 临行前,谡渊盯着他说,“王兄会来的吧?若是本王需要王兄,王兄依然会带兵前来的对吧?”那虽然未必就是兄弟手足之情,但谡深感受到了自己这位年轻的兄弟对自己的希冀与期望。 一国之中总是要有一个人心底里是真的念着谡王的好罢。 鬼刃的连日不归在属地军中逐渐的发酵起来,甚至传出动摇军心之话,“相山城已经守不住了!”鬼护卫叛国潜逃了。 城中的流言蜚语慢慢的指向了城主泷亲王,“他曾经背弃过浠水郡都一次,难保不会重操旧业,抛下我们整个相山城池”。 “或许这就是他的预谋吧。等相山城池沦落,为谡国收复相山城之功足以支撑他荣升藩王之尊。到时候附近城池皆为其囊中之物,而我们区区一座相山城有何值得不舍的?” 谡深不是没有听到那些话,那些在酒肆中,在茶馆中,在青楼红楼,说书人口中,吟唱歌舞姬口中,甚至牙牙稚子口中。 虽然他谡深没有为难过城中百姓,没有苛刻过城中商户,但暗中不满这位捡现成的城主不乏其人。 亲王府中侍卫听闻不免与人动手,每每谡深总是忙着制止护着自己的侍卫。主子之心,亲卫们自然是懂得,然而一次又一次难免不由心生怨念,“咱主子爷不至是真的心虚吧?” “是啊,别说浠水郡都被毁时那些依旧跟随主子爷的属地军中。就算在此城新招揽的兵马,吃的喝的用的也一切从简,极少向平明百姓征收,穷的比个铁匠铺的娃子都不如。还不都念着咱亲王眼里有咱们么。可如今城里这些富商殷贾一言不合,但凡城外被东周军劫了一车货物,就统统怪到咱们军头上,说的好像我们就知道吃干饭似的!” “心凉的是,主子爷还不肯护着咱们。咱们心疼主子爷有什么用,还不是一车车的粮食往外运,一匹匹的好马往外送。看看连人鬼兄都……” “嘘!还别说,鬼兄一素是咱们中最忠主子爷的,这么多年不见升官升职,城里连一处私宅都没有,全心全力为主子爷打天下,到头来外人还说鬼兄是通敌叛逃了!?就算说我叛逃,我也不信鬼兄能叛逃。” 窸窸窣窣的声音令两个小侍卫一惊,回头看去才顿觉烟夫人不知何时静静的盯着他们看。 “夫……夫人?!” “您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您这是要去哪儿?” 柳千颜背后缠了只小腰裹,鼓鼓囊囊的,似乎塞满了啥。 这夫人诡异的很!哪儿诡异,他们也说不清楚,总之就是每回见着都像是个陌生的人。 “鬼侍卫没回来呀?”柳千颜开口问道。似乎是无意中听说的。 这几天谡深经常会回府,却从不留下过夜,有时候甚至是整军路过府门时抽身进来看她一眼。她知道泷亲王很忙碌,也知道了相山城被东周武士军围城很久。 据说东周围城就是因为泷亲王破坏了他们很重要的古树,令东周人感受到了来自谡国的蔑视。但事实上泷亲王只是为了取老树下的汤泉水救自己的夫人,也就是她。 她看不懂这个男人。他看起来那么冷硬,那么沉敛,一丝一毫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亲王府上下都对他顶膜礼拜,可是他看向她的眼神却是说不出的敬畏的。 她不记得了。浅堂说那是因为鬼火焚身之后,体内的筋脉错乱了,她能够活下来是天意,是神启。其余的浅堂不会多说,但浅堂看她的时候却不似她是神启,反而像她是妖魔。 谡深说她是谡国辅政大将军柳绯君之女,却冒充了长孙府小姐嫁入了亲王府做夫人。亲王夫人并不是亲王的正室,亲王的正室通常都需要谡王钦点的。亦或夫人扶位做正,也需要谡王首肯。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那么做。若是愿意嫁与泷亲王,直接请父亲恳求谡王赐婚不就好了? 谡深从来没有回答过她这个问题,总是在闪避着什么。于是柳千颜决定自己找出真相。她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那么我就自己去问父亲好了。”去皇城的路据说很遥远,不过她并不怕呀。为何不怕?说不清楚。她醒来之后所有畏缩的情绪都是装出来的。 什么都不记得最初的时候确实对她造成了困扰。自己一定是受到了极重的伤害,所以才会不记得吧。而且自己身在亲王府中,每个人看着自己时候的眼神又那么欲言又止,总让她隐约的怀疑一切都与泷亲王有关。 如今自己寄人篱下身在别人的地盘上,不乖乖讨巧一点,说不定就要被分食挫骨了呢。 身体的本能让她揣测出自己应该是个狠角色。否则其他侍卫看待自己不会那么小心翼翼,浅堂的眼神中不会那么恐惧。 唯独不恐惧自己的人,只有泷亲王。所以,他一定是比她更狠戾的角色。 “不能硬碰硬。绝对不能。现在我什么都不记得。以弱示人为好……”每天醒来她都必须这样提醒自己。然后躺在卧榻上开始演练人畜无害的神情。 正在她偷偷的谋划的差不多了,私底下也东拼西凑将前往皇城的地图画布妥当,却在出发的时候听到了鬼刃叛逃的事情。 她的脑海中立刻回忆出鬼刃的画面。那是个一脸冷漠甚至阴森的侍卫,可是他却在见到醒来的她的时候下意识露出了欣然的表情。虽然表情很淡,但是她捕捉到了。而且他显然也没有浅堂那么畏惧她。 “嗯。那么就先去看看那个家伙是不是真的叛逃了吧。”她在心底沉思起来。反正前去皇城找父亲之路也道路且长。 而相山城被围攻,作为辅政大将军的父亲也一定想知道真实战况吧。对于一个莫名失了忆的女儿,还是先奉献出一点价值吧。 小侍卫们见到她都瑟瑟了一阵。 “鬼侍卫他……听说是出城去追采草药的浅堂大夫了。可浅堂大夫已经回城,却不见鬼侍卫回城。” 柳千颜轻轻咋舌,“浅堂大夫出城去采草药?他自己说的。” “是啊。浅堂大夫亲口说的,还说没见过鬼侍卫呢。城门口的守军也那么说。” 暗自摇头表示不信。“出城是每个人都能出的?不是说围城了么。” 第127章 初定 被苏音领着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心中隐约有过一丝疑惑,乾州长孙相爷府上历代书香门第,照理说出府的闺阁小姐儿气质应该更儒雅些,内敛而自持。 可这一位长孙小姐却甚有不同。颇有将门虎女之风,虽说单薄可举止格外锋利。初还以为是由于受了惊吓,对人戒备心起的缘故,然而眼神惊鸿一瞥之间总瞧见些许端倪,那似是素来凌厉之锋。 与他说话也多是低垂眼眸的,很少抬起头来。 只有几次他猛然回头才发现原来在背后的时候她的目光胆大且直朗的凝视他,没有丝毫避讳或羞怯,她的眼光中有一种真切,是洞穿世事之后的豁然,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 一个深养相府的千金小姐怎会拥有一双如此豁达旷世的眼瞳。 见她低伏在脚下,身子微侧,做低伏小样,莫名有些楚楚可怜。 谡深正要俯身将她捞起,有话好好说嘛,他又不是暴君,何必做成这副姿态…… 我叫烟儿,她却已然开了口。 谡深的记性不差的,自然记得她说过,闺名叫做烟儿。 头一次听到她说,叫烟儿的时候,脑海中猛然一阵恍惚。 自然是因为记起了一个人,一个明明应该抛诸脑后却莫名总是感觉心怀愧对的小丫头。 她说叫她颜儿。说的时候语气轻轻软软的,却有着一双与样貌、年龄完全不符的通达、世故的眼眸。 长孙玻琦解释清楚是翠烟的烟,那一刻心底蓦然空落了一下。明知不可能了,衣冠冢早已落下,他遣人搜遍了半个山头未曾找到,已经不可能了。 不知是否那一句“烟儿”的缘故,竟觉得与这位长孙府七小姐有些渊源。她的触抚是舒适的,是安心的,是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会觉得亲昵而自然的。 与那些昙花一现就消失的女子不同,倒不是她们不好,她们也长的风姿卓越其中不乏才华横溢之辈,谡深并不怎么苛责内室之人,因为过去流落在外之时对他施以援手,每每温暖以待的都是民间的女子,女性的温柔是值得感激和敬重的。 蛇蝎心肠的除外。 但是与她们相处的时候,谡深总感觉隔阂着什么。无论是配合的,是羞怯的,是欲拒还迎的,他永远感觉他的身他的心,放不到她们身上,始终帖不近去。 只有眼前的这一位倒是有些例外。她身上有一种野性的,真诚的,开放的气息始终鼓舞着他…… 准备扶起她的手却顿在了半空中,因着她的后半句话,“我并不是乾州长孙府的七小姐。我不是长孙玻琦。” 谡深的声音在发抖,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是谁?” “我是一名普通的农家女子,就叫烟儿。”说着她眨着眼睛抬起头看着他,眼神中有如泣如诉的情绪,充沛的感情,却是他不明白的,她到底在想什么。 “那位真正的长孙小姐,想必已经死了吧。”不知是她的猜测还是已经知道的实情,坦然若素的语气令谡深不由得心生寒意,眉目愈发的紧蹙。 “谁,让你冒充长孙玻琦入我亲王府,做我……做亲王府夫人的。” 假长孙双腿收拢,双手服于身前,这回倒是跪的规规整整的。 “那位匡姜令大人似乎确是长孙相府的人,长孙小姐一道人究竟遭遇了什么恐怕只有他能说的清楚了。” 谡深却并没有发声令人立刻提来匡姜令审问,他的视线紧紧的盯住跪在脚下的女子。 他只想听她说,听她编派出一个合情合理,令他必须信服的理由来。否则……谡深心底悚然一惊。他在害怕着什么。 是怕自己必须将她赶出府去?害怕她参与了谋害真正的长孙相府七小姐一案,为了给长孙相爷一个交待,他必须将她交出去受罚? 那是……舍不得?! 不可能。理性极力的帮他否认着。不该的。他才认识她多久,常驻军营与她见的次数毅然屈指可数。 虽同床共寝,夫妻之时缠绵悱恻……可……可……脑海中一片混沌,总有那么一瞬,回忆起的时候是模糊的,连呼吸都滞住的。 “说下去。”声音干涩到他自己都讶异。 “说完了呀。” “啊?”介时,已经出离了愤怒。刚才惺惺不舍之情被无名之火攻下,她怎么能、怎么能自信到如此地步!连一句解释都没有。连一句“我错了”都没有。 他问她的话呢,不用好好回答了么!?到底是受何人指使……谡深骨子里乍然一寒,难道说,并无人指使,所以她才不解释的。 因为她无话可解释。 知道匡姜令是真正长孙府的人,知道长孙小姐许已遇害。而匡姜令又神志不清,于是将错就错以相府小姐之名登堂入室。 哈!胆子不小的丫头,到底没看错她。 只不过,苏音那一关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谡深瞅着她。而她就是不抬头不看谡深。乖乖巧巧,顺顺从从,跪坐着。姿势一动不动。 一副小孩子在长辈面前“我做错了,我告诉你了,所以你不能动气不能罚我”的架势。 跟他赌心态呢么! 终究谡深长长的叹了口气,将她从脚边一手拉了起来。 人,已经是他的人了。且,还是他有心之人。护短是谡深一贯以来的风格,年少时期的孤身一人江湖历练令他深深的感受到受人庇护的重要,因此在他羽翼丰满终于能够振翅翱翔之年,他便是人们的庇荫,便是一棵大树,只要你走到这棵树的树荫底下,他的枝叶便是你头顶一片遮挡。 她的坦荡与明朗不是一个狭隘歹毒之人,不会是她祸害了长孙府一道人。若她有意冒充,大可借着众人之责,指摘匡姜令乃是劫持她的凶徒,匡姜令不会反驳且已是个疯子。 因此她极大可能是因缘巧合下被错认了,既然会只身至此且出身平民,有这个机会进入亲王府成为亲王府的夫人没有拒绝也就成了情理之中。 想到这头,谡深自嘲了笑了出来。 她还一个字没解释没辩驳一句,只说了,“我叫烟儿”,“我不是长孙府的七小姐”,那个疯子匡姜令才是相府之人,没了。 而他就在脑海中自动自发为她编派出一套心思缜密的理由,合理合理,容人接受。 他和谡深都是经常驻在军营的人,对苏音来说亲王府就是她的地盘。 不当值的一个好处就是不用像夜猫子似的一双贼亮的眸子死死的盯在自家主子泷亲王身上,深怕一个闪失主子爷就被人暗算了。 譬如那支来历不明的暗箭。至今鬼刃仍不怎么相信会是来自普通猎户的箭。 先不说准头,那些猎户都是实打实的糙老爷们,这种犯了事转身就逃不是他们的作风啊。 迷迷瞪瞪的睡下,迷迷瞪瞪的在鬼扯鬼叫声中惊醒。鬼刃的听觉原本就要比普通人敏锐的多,一旦有风吹草动就会被惊醒。 他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发觉一件可怖的事情。鬼叫的声音不是从屋子外传来的…… 也不是在屋子内。而是……从他的脑子里传出来的。 是做梦了吧。鬼刃很淡定的告诉自己,虽然七岁以后就再也没有做过梦,但人么总是说不清楚的。 七岁以后不做梦是有原因的,七岁以后完全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周围的野兽攻击,蜷缩在一起取暖的浪者的攻击,他们会在身旁的人睡熟的时候,偷偷绑起来,然后锯掉一只手、一只脚,有些口味独特的会挖掉一只眼珠子,放在雪融化后的水锅里煮开。 好心的会喂你喝一口汤。 因此对比于人,年幼时候的鬼刃更愿意与野兽待在一起。至少它们会光明正大的袭击,至少它们在饱餐一顿后不会有所目的的囤积食物,更不会为了让食物丧失斗志都做出折磨的事情。 但进入亲王府以后日子多少变得安稳了。连主子爷泷亲王也一直对他说,“鬼刃啊,你是不是警惕心太高了些,活得不累么?” 累么?鬼刃问自己。当然累了,可活着不就是累的么,最不累的法子不是眼睛一闭直接死过去么。 睁了几次眼睛,鬼叫声依然没有消停。鬼刃不住想翻个身用褥子压着自己耳朵,可是一翻身他突然惊恐的发现,自己的身体没有动……那翻过去的,是……灵魂么! 那种感觉不真实,不真实到自己都知道自己处于梦境中。然而可怕的是并非知道自己在梦中,而是深处梦中却如何都清醒不过来。 这对鬼刃来说是不易的。他是个意志非常强大而坚定的人,刮骨疗伤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值得咬牙的,断臂求生也不是什么需要迟疑的。 然而却……醒不过来? “鬼刃侍卫?”忽然一个声音透过重重迷雾般,直达他的耳中。那个声音在一连呼唤了几次以后,发出了明确的指令,“能够听到我的声音,就屏住呼吸,现在开始。” 鬼刃努力的屏住呼吸,对他来说并不难。但一个念头在脑海里冒了出来,这个声音不会是……自己的幻觉,是假的吧。 不会是为了故意憋死自己,而出现的幻听吧。 那个带着指令的声音又开始说道,“现在我会划开你的肌肤,让血液流出来。并将药物灌入你的口中。还不清楚你身体会不会有反抗,但总要试试的。” 声音的语气很坚定,带着从容不迫,不像是亲王府里的小侍卫。 鬼刃的脑海中过了几个人,都是属地军营中征战沙场的老将,其中不乏前朝名将,却在先王谡百绛的手中郁郁不得志。 后隐姓埋名归隐山林,谡深虽说服他们重新出山归复沙场,但那些人的心中早已对如今的谡国失去了信心。 “除非改朝易主,否则请恕吾等老将再难雄心壮志!” 那些话多少是令人动容的,鬼刃也看出他们愿意追随泷亲王多少是希望这位亲王与传闻中一样,能烧起雷霆万钧之势,而与他的父亲,与他此刻在皇城宫廷中任人宰割甘当傀儡的兄弟,截然不同。 但谡深丝毫没有表现出半点叛逆之心。只是兢兢业业的守护自己的城,守护自己的民。 他心甘情愿养老那些将子,让他们余生无忧。 其中一个老将曾对鬼刃说过,“你们的主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慈德厚的过了。若他在宫廷中占据宠嗣身份自然是好的,可惜乱世之中极难熬出一片天地。” “吾等老将能战之岁月已不久。他姑养一日,吾等就蹉跎一岁。他日即使需重用吾等,吾等也奈有心无力了。” 这些老将平时不驻扎在军营之中,但时不时的会出现带起一些小小的考验。 而每次能够完美通过考验的人,一个是已经尘归尘土归土的久光,另一个就是极不合群的鬼刃。相比较于氏族出身的久光,老将们却更偏宠剑走偏锋的鬼刃。 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什么人!到底,能不能信任对方。 鬼刃正处于水火交融之际,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他怎么了,要死了?” 女子的声音空灵轻慢,随口一句生死,仿佛置于天地之外。 不消说鬼刃就猜到了那是谁。但心中并无丝毫窃喜,这位主子家的性子也跳脱随意的很,人命对她来说,仿佛更像是玩物。 “离魂之蛊。”引导的沉稳的声音叙述着。 “哈!”女子被引起了兴致,“那么大手笔。看来非死不可了。” “唉。你到底要不要救他。” “与我何干。” “不是你……” “匡大人,这是你投诚之器,又不是我的。你说救就救,不救就不救呗。” “可你是亲王府的夫人。” “那又如何。泷亲王只有一个没错,泷亲王府的夫人可未必只有一个。你看之前还死了那么多呢,你家小姐不就是了么。” “你……!” “唉,唉,他快死了。” 鬼刃完全猜到了说话的两人是谁了。他睁着眼睛可是他看不见眼前的两个人,因为他是在梦里睁着眼睛。现实中或许还像死尸一般笔挺挺的躺着! 令他真正心凉的是,他的性命,堪堪小命居然落入了这两人手中……这跟九死一生没有什么分别了。 一个是疯子。一个是比疯子更无从说起的……姑且算做归魂吧。 第128章 精准 “不瞒这位侍卫大人直说了,与你下蛊的人,是与我下蛊的人相同的蛊师。” 鬼刃的眼神犀利起来,“你知道,是何人?” “正是贵府中掌事姑姑,苏音。” 鬼刃心中其实早已有了计较,但苏音是亲王府中身份尊贵的高仆,也是泷亲王所信任之人,这事要是传开去唯恐对亲王府不利啊。 “你到底是何人。” “吾乃乾州长孙相爷府,家将教习,匡姜令。” 鬼刃眼中暗光一闪,直直锁向垂首不语的另一人。 “她是假的。” “我知道。” “她冒充你家小姐。” “小姐已经不在了。” “可她说你救了她?” “是她救了我。” “为什么呀。” 两个铮铮悍将同时看向一个弱女子。 弱女子婉然抬眸,“口说无凭。匡护卫啊,你可要拿出证据来,否则岂不是冤枉了咱们的苏音姑姑。” 鬼刃一个没憋住,“她可是拿蛊虫害了你的人。” “哟呵,原来鬼刃侍卫知道啊。” “我……” “那怎么也没见侍卫大人在亲王面前替本夫人说句公道话呢?哦,难道是,只要不惹上侍卫大人的身,旁人的死活鬼刃侍卫都不干的。” “我不过亲王身边区区贴身护卫。” “是哦。匡护卫,你也听见了,你家小姐的命啊不值钱。这样的人,刚才救他干嘛?” “你!”同时看向匡姜令,利落的摇了摇头。他不是这个意思。 匡姜令深吸一口气,以两人都没有料到的悲穆语调幽幽说起,“两位与我长孙相府本是毫无瓜葛之人,我长孙府车马半路遭遇截杀,也是天命多舛。好不容易连夜赶到城下,原以为见到了亲王府的人就得救了,谁知遇见如此歹毒心肠的掌事姑姑。我一介武夫,头脑拙笨,空有一身悍气,却护不住自己府中的小姐,我——匡姜令,有罪。” 他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调都那么沉,在胸腔中空空而鸣。震的人心头发颤。 “洗髓蛊之恶毒,还是这位夫人告诉老夫,”目光扫过柳千颜,眼底竟是一抹罕见的感恩,“若非老夫年轻时好打斗修过内门,恐怕根本抵不过蛊虫侵害,已丧失神智成为了小爷口中的疯子。” 鬼刃几次想打断,奈何老将所述字字情真意切,一时间无从开口。 “敢问前辈,为何不与亲王直言。亲王是明理公允之人,帮理不帮亲,既然前辈一行人远从乾州而来,所送又是予亲王府上的夫人,怎可耐受如此不公欺凌。” 老者清眸眼底闪过一丝委屈。“我说了,你们亲王就信么。这一路赶来,遇到了多少人看到了多少事,又是在相山城城门口遭人祸害,我怎么……怎么还能轻信于人。” 鬼刃蓦然转向柳千颜,“三小姐早已知晓?” 她终于,有了反应!她摇了摇头,同时睁大了瞳孔,一副:你说啥,我怎么可能知晓,当我是鬼么!? 匡姜令双眸同时闪烁出自信的光芒,“在夫人授予之下,老夫已跟随那恶毒的蛊女数日,如今已找到她的养蛊之地,培药之室。只要小爷跟引荐亲王,必能将其一举抓获!” 鬼刃却突然收回了目光,轻声喃喃而语,“还记得,那位姑婆么。” 她语气轻轻慢慢的,但夹杂了一丝可惜,“不是她呀。” “三小姐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烧死的时候。那个时候,她的眼神告诉我……” “已经错了一次了,三小姐——难道不怕么。” “鬼刃啊,你是要保护亲王的人。要保护亲王,就必须铲除亲王前行的道路上每一块绊脚石。哪怕只是刚刚生长起来的小草,只要长得像一块绊脚石,就必须,毫,不,犹,豫,的一一铲除。这,才是你活着的价值啊。”虽然面上看着风气宁静平和,底子里与谡海镇城的时候没有多少翻天覆地的变化。其实也难怪,他才来了几年,侧亲王谡海又是几年。 苏音默默的将洞口两旁摆满的未着的煤油灯一脚一个踹下去,点燃火折子,但没有急着把火折子扔下去,因为她还没有听到惨叫声。 底下养着的是银环蛇,已经饿死了好几十条,能够活下来的都是吃着同伴的腐尸才存活至今的。毒上加毒。愿意是用来养蛊的,奈何蛇性过于桀骜,苏音自身又修为不够,完全无法驾驭。 “呵,死前还让你们饱餐一顿,算是仁至义尽。” 梓木辛冷棺中的幼虫们忽然躁动起来,不同寻常的激烈。苏音一手擒着火折子,一手俯身抚于地面,震动的幅度告诉她,有人、许多人,狂奔而来? 眼球在眼眶中飞快的转动着,这个时候,不该有这么多人经过,且移动的如此明确、迅速。 扫视了一眼阴仄的暗室,尤其那些还在努力成长中的幼虫,这是她多年来的心血,日复一日,她的能力日渐精湛,若是姑婆还在……哼! 但,什么都抵不过谡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密林之火,亦可燎原。 看着黑色浓烟滚滚而起,鬼刃猛然顿住了贴地疾行的双足。 “不好……” 那间隐藏在密林之中,乍看上去就是一间普通的小木屋,可是走进去却别有洞天的养蛊暗室如今我安全陷入一片火海中。 连鬼刃也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苏音手段会那么狠。 因为怕烧了林子,谡深下令,“先救火要紧。”于是一干随性的护卫纷纷解下身上衣衫,浸入贴地穿流的小溪之中,一遍遍的扑打逐渐烧起来的火势。 还好火苗不算很烈,不一会儿就有些被压制住的苗头。 眼看谡深微微不悦已经锁起了眉头,“鬼刃,让我来看什么?” 鬼刃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匡姜令!“匡爷——”他叫了一声,径直冲进了还未完全熄灭的火焰中。 谡深担心鬼刃有闪失,跟着冲了进去,身后的其他侍卫也就不好拖延了。 鬼刃听匡姜令说了暗门的位置,轻车熟路,直接跃入暗室。 此刻暗室中已经被烧了个黑呜呜,墙壁上有窸窸窣窣剥落的声音。 谡深凑近去仔细一看,地上到处都是残破的瓦罐,还有瓮。有一些还未燃尽的蛊虫在拼命的扭曲着,看去极其吓人。 “鬼刃!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住着何人。” 苏音跌跌撞撞从林子里跑了出来,抬起一只袖子蒙住了脸,因为薄纱被她扯掉在了地上,点燃火苗的时候没注意一起烧了。 她现在只想赶快回到亲王府里,回到自己温馨的小屋里,泡一桶药浴,洗尽狼狈和一身的烟火味。 她猜测那些人一定都是匡姜令喊来的,她不能留在那里。虽然已经烧了,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跑出林子的时候看到了谡深身边亲卫的侧影,她更担心的是鬼刃和谡深都亲自去了,那两个人精细的很。 不过匡姜令应该被烧死在了陷阱井里,那个井倒是早就有的,她找到那间屋子的时候也不知是哪个前人挖好的坑,自己都差点一脚踏空落了下去。 只要他们发现了匡姜令烧得枯焦的尸体,一切就都是他的原罪,她可以洗脱的…… 那,眼前的是什么!? 这不可能! 苏音由不得自己不怀疑自己的眼睛。 很用力的揉了揉,几乎要将自己的眼球戳破。 可是那个人着着实实就出现在自己面前,从黑暗的阴影中缓缓的走出,四方刚毅的脸,略微有些斑白的胡须,因为遭到过毒打而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疤痕,眼神即使是在最混乱的时候依旧无比的坚韧、肃穆。 “匡……你是那个匡什么……!” 苏音四肢着地,连滚带爬的跑着,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向哪里应该跑向哪里。她本能的向着泷亲王的方向去着。 因为在她的脑海中,泷亲王是强大的,是安全的,是可以飞起一脚就踢开为难她和姑婆、弟弟妹妹们的恶徒,是只要站在人群中就会成为中心,人们会围拢上来,会心甘情愿奉之为王的男人。 救我……亲王,请救救我……我被恶魔,缠上了! 苏音不知不觉间逃回了那间密林小屋,火势已经被扑灭的差不多。 谡深将鬼刃拽了出来,让其他侍卫继续搜索着废墟。 突然一个眼尖的小侍卫发现了苏音,“姑姑!是姑姑。” 谡深不满的呵斥道,“都什么时候了,就知道咕咕咕。去找找里头还有没有什么留下……咦?”他的视线随着侍卫的目光转移过去,看到披头散发,脸上薄纱也不见了的苏音,她匍匐在一棵树干旁,说不出的狼狈诡异。 谡深飞掠而去,将苏音扶在自己身边,“苏音?你怎么会来这里。” “亲王救我!”苏音的声音还在不住颤抖着,她的人也在颤抖着,已经没有闲暇去顾及以袖掩面了,那张脸…… 所有的侍卫聚拢过来,一个个又纷纷避开了视线,他们不敢看着苏音的脸。只有泷亲王。 苏音这才想起来自己脸上的薄纱不见了,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比恶鬼更可怕,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紧紧的用手指拽住了泷亲王的衣袍。 就跟那时候一样,第一次被还是郡王的谡深救下的时候一样。所有的人都弃她而去,视若无睹,只有泷郡王停下了脚步,听到了她的诉求…… 这一次,一定,一定,也会如此! “姑姑。” 苏音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蜷缩进谡深的胸怀里,躲避所有人的视线。 “怎么了,苏音。” “那个人,那个男人,还活着……不可能的!” “什么男人?” “那个来自乾州长孙府的家将教习。那个糟老头子。他早就应该死了……他……”蓦然想起,匡姜令并没有死,洗髓蛊没有要了他的命,也没有要了他的神智。 但是在她的暗室陷阱中,苏音颤颤巍巍的指向了那间已经所剩无几的小屋,“在那个井里!” 匡姜令不知道那个陷阱,就像此刻鬼刃也没有找到那个陷阱一样。 但是在苏音的指示下,侍卫们很快发现了一口暗藏的井口。 黑洞洞的,有焦灼的气息席卷而来。看不清深处。 “亲王,不知道底下……”侍卫还未说完,鬼刃纵身一跃而下。 “鬼刃! “亲王……”鬼刃的声音鬼鬼崇崇从下方冒了出来。 “鬼刃,发现什么了?” “是我匡爷。” 与此同时,“不可能!”苏音也尖锐的喊叫起来。 谡深将苏音交给了身边的侍卫,好控制住她。苏音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就像见到了鬼…… 匡姜令没有死,他就像被魔鬼诅咒过一样,他没有死。鬼刃把人驼了上来,看着像是死了,但鬼刃把了他咽喉,依然还有气息。 “苏音。”谡深的声音,一分一分的冷下去,“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口暗井,里头还有个人。” 因为这就是她养蛊的暗室啊。眼看苏音瑟瑟发抖,一旁的鬼刃几次三番忍不住想要揭穿她,但最终还是默默闭上了嘴。 最好让她自己说去。 簌簌、簌簌……有东西从树林另一头走来。 鬼刃耳廓动了动,但并没有在意。 苏音却紧张的几次三番回过了头,不时的注视几眼不见踪迹的阴暗处。 “他在那里……” “什么在那里。”谡深不耐起来,“苏音,你到底怎么了。你刚才说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是乾州长孙府的家将教习!” “姑姑说的,应该是匡大人吧。”听到这个声音,不仅苏音一怔,谡深和鬼刃也都愣住了。 怎么,连长孙玻琦也过来了? 她慢慢的走到苏音身畔,屈身跪坐在匍匐于地的苏音一侧,“姑姑啊,不是你告诉我的么。怎么,不跟亲王说说呢?” 苏音不知不觉间逃回了那间密林小屋,火势已经被扑灭的差不多。 谡深将鬼刃拽了出来,让其他侍卫继续搜索着废墟。 突然一个眼尖的小侍卫发现了苏音,“姑姑!是姑姑。” 谡深不满的呵斥道,“都什么时候了,就知道咕咕咕。去找找里头还有没有什么留下……咦?”他的视线随着侍卫的目光转移过去,看到披头散发,脸上薄纱也不见了的苏音,她匍匐在一棵树干旁,说不出的狼狈诡异。 谡深飞掠而去,将苏音扶在自己身边,“苏音?你怎么会来这里。” “亲王救我!”苏音的声音还在不住颤抖着,她的人也在颤抖着,已经没有闲暇去顾及以袖掩面了,那张脸…… 第129章 新时 一身青衣布衫,脚下竹屐长筏的青年,袅袅婷婷施衣而展,走上龙榻。 他老了,他已经老了。他却刚刚回来。 “陛下。” “你就是城里近来的唱空人?” “是的,陛下。我就是梵几生。” 突然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脖子,“大胆!谁让你冒犯本王名讳,谁让你在酒肆小巷胡言乱语的!?” “是陛下……” “还敢胡说!拖下去……去……斩了!” 他的声音在颤抖,他——老了。 青衣踏步而前,侍卫一个个奔向他,却蓦然困住不敢再进。 那高高在上的,戎马一生的,为谡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自从踏上王座就再也没有一刻顾虑到自己的谡王,谡梵笙,他累了…… 唱空人梵几生默默走向谡王,在他腿边俯身而下,他知道自己以最低的姿态臣服于他面前,才能彻底消除他内心的顾虑。天宿祭司的轮回,空前强大而跋扈,作为王者的尊严与骄傲是不容冒犯的。 在自己的爱徒面前,从未想到竟有俯身向下的一天……可是,他想回来,回到这个孩子的身边,那么的想。 唱空人的吟唱低娓曼妙,如泣如诉,如天籁沉水寂静破空。 他有着男子的嗓音,女子的嗓音,稚童的嗓音,老者的嗓音,鸟鸣,虫吟,兽咆,风涌,流水,火炽……他就是,天地万物。 谡梵笙很喜欢他,非常非常的喜欢,他就像自己的儿子,就像自己的父亲,就像自己遗失了的年少时候的灵魂,他就是自己的灵魂。 年迈之后,困顿之后,他又回想起自己的师父,那个待自己如父亲,如伴侣,如饲主的长者。他答应过自己,只要想要的都会奉上给他。 “几生啊,你知道吧,本王曾有过一个老师,可是本王把他弄丢了,再也回不来了,你能否……吟唱一段属于老师的声音?” 唱空人开口,是老者低沉、稳固、仁慈的嗓音。 是那位最终都没能舍得放开人世,没能放弃与己族同出一脉,生而为人的凡人的老者的声音…… “师父?师父……您老……终于回来啦……” 谡王谡梵笙躺在青衣男子的怀中奔溃大哭起来,哭的那么深切那么委屈,像个孩子。 这一幕刚好被谡妃柳如烟看到。柳如烟是六皇子的生母,上有谡后亲出的嫡皇子,又有先后遗孤长皇子。 柳如烟本是农女,由于父母觉得养不活了于是将她放入竹篓,随波而下,恰好被入寺焚香斋戒的柳府夫人所获,夫人乃是去庙中求子、护宅的。 见到此女婴,以为是天神之寓,便带回家中悉心照养。 此后柳府中果然香火不断,子嗣连绵,且各个出类拔萃。小公子们都称柳如烟为亲姐姐。 柳如烟入宫廷后不久就凭借天赋中以退为进、隔山打牛的技巧斩获后廷女宾的信赖,尤其是谡后。因此在谡王面前频频展面,荣步高升。 升的越高、越快,也就越清楚自己的尽头在何方。 谡王并非沉溺女色之人,真正能走上谡王卧榻,才能看清楚在谡王眼里无论谡后、先后,还是任一妃子不过都是延绵后代的座器,谡王的心底始终装着自己的世界。 直到眼前这一幕豁然炸现,柳如烟心底蓦然才有了不好的预感。 “梵几生。”她默默的念出这个名字,一个流落江湖的唱空书人,竟然能在宫廷中有一阁之地,能伴随谡王左右,能哄谡王落泪。他,注定了是必死之人! 谡后所出嫡皇子口中,柳如烟从来不是柳妃,而是姨母阿阿。 因为谡后诞下皇子不久体弱流血不止,根本无法抚育亲子。柳如烟这个时候站了出来,她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寝殿,搬入与谡后同吃同住同睡,就在谡后身旁,眼前,照顾着小皇子。 孩子开口喊的第一人总是自己的母亲,但柳如烟不能让谡后的皇子喊自己母亲,因此就叫做,阿阿。 再凉薄的女子之心只有面对稚童时才会显露出那么一丝一毫的柔软。所以柳如烟没有选择嫡皇子,而选择了长皇子。 长皇子幼年时由于宫廷奶娘未照育好,摔坏了一条腿,行走不便性子愈发积郁。每每年初祭奠先后时眼底里总闪过隐约悲愤的光,若非生母早逝他也不至遭人怠慢至此。 柳如烟便遣人悄摸放出话去,这位新入宫廷的唱空人乃文采韬略尚佳才子,谡王最喜与其讨论国事。而唱空人曾斗言,一国之嗣尤为文良,需开朗旷达,积郁之人万万不可。 长皇子心中早就有鬼,面上虽然与谡后及幼弟们感情和睦,实则忌惮陡生。唱空之言入耳,便决定是谡后假借他人名义要动摇自己的地位。 对谡后他是没有办法的,而且谡后心慈一直视他为己出,人前没有任何理由诋毁谡后。但一个区区江湖唱空人,长皇子心计还是有胜算。 便挑了个空,以言语讥讽。话里话外都是梵几生江湖术士白面书生,没有什么谋生的手段又出身卑微于是妖言惑众,迷惑帝王。 说来说去却发现这个唱空人内里有点东西,无论如何都不为自己言语所动。长皇子于是心中更慌张了,那岂不是要被他说准了,自己真就不是帝王之才? 那日游园猎牧,本不善骑射的长皇子非要亲自上马。梵几生诡异的上前说了一句,“皇子量力而行,切不可强弩之撑。”随即不久,长皇子坠马,摔得半身不遂。 皇子一口咬定,是梵几生给座马下了蛊! 谡王根本不信。戎马半生,开疆拓土的谡梵笙怎能信妖蛊之术。 长皇子却疯了一样,扑过去就咬,咬不到就喊——状态可怖,果然像中蛊之人。 谡后不忍先后之子遭此劫难,圈一干重臣相劝谡王一斩妖魅以儆效尤。 谡后那句话,“难道在陛下心中,一个书生要比自己的儿子更重要么?在陛下心中,天下为何,谡国又为何。”堪堪触动了谡梵笙。 他的今时今日是如何得来的?永世不能忘! 高台刑仗之上,他看着他,他亦看着他。 单薄无言的青年眼神中却是悲天悯人般的空旷。 仿佛能听到他的声音,不再是戚戚耳语的低吟,他说,“动手吧,陛下。不怨你。那便是你我宿命。望你日后还能记得我……” 他在刑台上看到柳如烟的眼神,水灵苦楚的眼神中一抹未尽的笑意。他心中一凌!原来是她。 是爱徒命中妖女之劫。此世无法护他,来世再议吧。 黑暗中,一道光流转。黑影拼命的扑向那道光,扑向光影中闪耀的少年。 “因为你的一言,我便永世不入轮回……可你也请看向我,也请看到我……” 黑暗逐渐褪尽,眼眸坠入光明的时候,柳千颜听到了耳旁嘈杂的声音,“守住——必须守住!敌军攻城啦——” 东周武士军围城已经好几天了。 以眼下属地军之势迎战武士军倒是没有什么艰难的。 然而武士军之中也不乏善谋之师,看出强攻未必能够占到好处,相山城泷亲王硬朗的作风是谡国内外人尽皆知的。 但,相山城原本就被谡海打造成了一座主营商贸、往来通商的城池,屯粮不多,农耕不富。 虽然与浠水郡都相比,这里的土地富庶,明明可以大展农耕,不过城主不喜欢就没有办法。 谡深主掌城池后确实做过一部分更迭,然而原本城中住民并不喜欢务农,也不愿意将大面积农田放黜出来借给新入城的人耕植,使得很多良田无人去耕。 在城中不缺粮的前提下,谡深也不愿意过度逼迫城中原住的百姓,只是说服他们开放了一部分的良田供以流入的浠水郡都百姓生活。 如今东周军一围城,城外大批农田遭到毁坏。而城外住民纷纷涌入。鬼刃早已料到了事情会朝着不可预期的方向发展,可也没有办法将人拒之门外。 在城外外镇靠山吃山,靠水养田的百姓本来就都是浠水郡都遗民。属地军中老将、老兵又都是浠水郡都子弟,完全不可能见死不救。 鬼刃试图阻止了几次,让那些百姓回到自己的村庄上,遇到危险再脱离出来,可那些人就是不肯,仿佛受到了什么人的指引,一股脑的风涌而入主城,城门不开就在底下鬼哭狼嚎。引起守城士兵强烈的自责惭愧。 甚至有了忤逆作为主将的鬼刃之举,鬼刃怕局面压不下来给亲王造成困扰,只得顺从众意。 谡深看向面容逐渐憔悴的鬼刃,知道他身负压力巨大。 “鬼刃啊,这几日入城避难的百姓是否人数众多?” “是的,亲王。” “城中屯粮可够?” 鬼刃垂下了眼眸不再说话。屯粮够与否,取决于是否如何分配。 如果完全按照属地军入战时从简发配,自然是还能支撑几个月的,可如果按照城中百姓大户自然流动的配给,那不足三周就要告急了。 这话他不知该如何对谡深去说。属地军为护城池奋勇作战,而其中首当其冲的又都是原浠水郡都出身的将士。可相山城百姓却不愿接纳大批涌入避难的浠水郡都遗民,主要的原因是他们的涌入切断了城外的供粮,还压缩了城内的配给。 “若是不开城门,不纳浠水郡都遗民,吾等将士皆宁愿弃城而走,宁愿与吾城遗民共存亡!”一句句威胁着鬼刃的话就在耳边。 鬼刃当然不会放弃城郊外野,不会放弃浠水郡都的百姓,那也都是泷亲王的百姓,是泷亲王的心。 可鬼刃说服不了所有人,他不知道若是谡深亲自站在军中,能否说服这些人,这些忠义之士,这些勇武之人。他们的心是好的,是炽热的,并不因为相山城非他们孕育之地而惜命驻足,他们依旧奋勇当先。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庇护自己的乡人,庇护自己如家人一般的族人,尤其那些在浠水郡都毁城时追随着亲王在外而未能及时回家照顾亲人导致家族灭亡的士兵,他们的心再也受不住又一次的离弃了。 围城几日后,鬼刃,匡姜令,谡深都已经看出东周武士军中的目的了。就是要相山城心散粮绝。 躺在卧榻休养伤势的匡姜令私下几次与鬼刃说,“老夫知道相山城城墙牢固,泷亲王铁腕执军,即使东周倾国而起武士军亦然不足为惧。但眼下,围城扰民,东周人心思不纯。是时候请亲王向邻城求援了!” 邻城!?鬼刃面色戚戚。心想匡大人到底是来自乾州之人,对泷亲王谡深的境遇一知半解。 外人都只道泷亲王乃谡王亲兄长,辅国大将军柳绯君赏识之人,连那么重要的要塞相山城都信手相托,必定要风得雨。 可谡王之位到底是怎么坐上去的,恐怕大伙都要忘记了。是柳绯君不远万里千里迢迢,从北疆而来,执北疆墨旗扶持而上。 谡王谡渊的兄弟手足无数,他们心里能服? 哪怕那些先王在世时,早年已封王封地,拥一方城池坐一方霸主的藩王、亲王、郡王等也心怀戒备,深怕柳绯君一个野心外露要收回他们养兵重权。 毕竟当年先王举国求援,自己的儿子们居然没一个来皇城搭救老父亲的,只有堪堪一个泷郡王。 那泷郡王在其他兄弟藩王眼中自然成了异类。 相山城日趋做大之后,邻城之主早已芒狙在下,就怕谡深老兄对他们的城池不利。如今看到相山城遭敌军围城,不落井下石已经尽足手足之情了,哪里还能来援助你!? 鬼刃知而不能直言,脸色相当黑。 与此同时,浅堂正从夫人屋内走了出来,面色怪异而忧虑。 柳千颜醒了。 “烟夫人醒了!大夫、浅堂大夫,亲王请您立刻过府一趟。” 正在拨弄棋盘的浅堂手一抖,整个棋盘被打落在地,簌簌噜噜,棋子们散落滚动。 这不可能!浅堂嘴角蠕动起来。烟夫人死了。 鬼刃对他的猜测其实没错,烟夫人就是死了,但为了讨好哄骗亲王,浅堂谎称夫人是迷觉不醒。因为这位夫人的体质十分特殊,可谓百年难得一遇,恰好浅堂曾听江湖术士提起过,有些人——他死而不僵。 要埋入地下许久许久,尸身才会逐年僵硬腐烂。而这样的人实在容易还魂,古书记载:焚躯以应万变。 浅堂以为这现象或许与夫人是被蛊师鬼火焚烧致死有关,所谓非常人以道之法,必有蹊跷,身死而魂不灭。 他想着的是先让亲王怀揣希冀过几年,男人嘛少有几个执迷一个女子终身不悟的。等有了别的夫人,感情淡了,再告诉亲王人是醒不过来的,身体就焚了吧,好让夫人在天之灵入土为安。 自己既能享福盛名,也不至让亲王悲伤过度。 妙哉! 可是,“人是怎么醒的!?”前一日,还死的透透的。他可是每日都去检查“尸体”,唯恐有变。 前来召唤大夫的侍卫眼巴巴,“就,睁开眼睛,醒了啊。不过夫人醒来后看着有些古怪……”到底怎么个古怪法,小侍卫也说不清楚,非让浅堂过府一趟。 浅堂再次暗中令药铺学徒收拾好了包袱,并知会了風家老爷子,“这一回是不行了!我们必须逃出相山城了!就这么说。” 他看到的柳千颜眼神恐惧而羸弱的望着他。 “夫人?” “你是大夫?” “是的,夫人。夫人,觉得……有何不妥?” 她茫然的望顾着周围,一脸的陌生,“我……想起来走走。但他说……不行的。得先让你看过?” “夫人指的他是?” 纤细、白净,瘦弱到不堪的指尖凌空一指。那是站在门廊下,面色灼然苦恼的泷亲王,谡深。 浅堂小声试探,“夫人,您可知,他是何人?” 第30章 亡魂归来 他们都是一样漂泊无依的人。 谡深一把握住在自己肩头轻抚的柔荑,暗有不甘的道,“到底为何冒充长孙玻琦,说。是何目的?何人所使?” 可是语气出卖了他,他的语气更像心疼晚辈的长辈的苛责,而并非一个被糊弄了后愤怒的城主亲王。 “人皆有不得已之苦,皆有所慕之情,皆有一己所私。若我说,垂青亲王许久,在亲王依还是郡王的时候,不——或许更早。却苦寻而不得,终一日能常伴亲王左右,便是仿冒他人亦无所悔。亲王,您能信么。” 能信么!?这,分明不过托口之辞!只要不眼瞎耳聋怕都是懂得的道理。但有的情绪,氛围,却能够侵入人骨,魅惑人心。 “你是为了刻意接近我。”这已不是什么质问的话,他清清楚楚的看进她的眼眸里,她眸底只有一片清澈的光,连一丝波澜都没有的宁静与清和。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眸,像星河,延绵无期遥遥无欲。 它应是睿智的,却并未因敏于世人而自视甚高,它原是豁达的,却因见惯俗尘而胸怀怜悯。 仿佛,它不在人间…… “我见过你!” “人与人的相遇皆本佛缘,见过有什么稀奇。不是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么,与阿笙的缘法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够阐明的清楚。” 她叫他,阿深?为何要叫他阿深。这个称呼他从未提过。 虽然总是亲王、亲王的叫着难免生疏,但谡深本就还没熟稔男女之间的亲昵之情,还未与人浓厚到该以独一无人的称呼呼唤彼此。 泷亲王是为了调查蛊术之事特地回城的,可跟了夫人进屋后就再没出来…… 随行侍卫各个面面相觑,有些捉摸不定,是该在厅堂上继续等下去,还是。 于是目光一个个偷偷的瞥向依然还在养伤期间的鬼刃。 鬼刃的目光放的有些空远。一个已经入土为安的人,居然还活着,还活着回来了。 她没有回到自己家人的身边,没有回到父母身边,而是选择来到泷亲王身边,瞧那眉眼举止,仔细分辨还是有些孩子时期的影子的。 但,到底如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从假玻琦小姐的身上很难检索出当年柳三小姐的样貌了,除了她身上的气息是不会变的。 是危险的,带有侵略性的,总是令人难以掌控的,充满了未知的那一位。 感觉到肋骨处有些涩涩的疼,鬼刃伸展了一波四肢,晃悠悠的走了出去。 “鬼刃侍卫?” “什么。” “您这去哪儿呀。” “回屋躺着。” “唉?可是,亲王还没回来啊。” “我又不在当值。你们好好守着不就行了。” “可、可……”小侍卫嘟囔了半天。亲王跟着夫人进屋了呀!到底今晚还会不会出来?这话还是不容易说出口的。 鬼刃懒得搭理他们,径自转身走,走到廊下就看到一双眼眸格外阴沉的苏音姑姑站在不远处的拐角上。 鬼刃视若无睹的走过去,不料苏音迎了上来。 “鬼刃侍卫,亲王回府了?” 鬼刃没答,径自把脑袋转向了厅堂,亲王的贴身护卫都站在那儿,不是人回来了,难道亡魂回来了。 且他又不当值,一个个都指着他算是什么意思。 侧身避了一避,苏音虽不会什么功夫,可眼神锐利,就是盯住了他。没避开。 “姑姑可还有事?” “长孙……夫人与你说过什么。” “什么。” 苏音拧起眉毛来,但立刻想到鬼刃不是府中那些家教良好的氏族子弟,他不怕她,也不敬她,反而是有一种本能的戒备。 于是压下心中不快,以一种自以为威仪的语调说,“夫人路上遇到虏劫,千辛万苦来到我们亲王府,都已经是亲王的人了,还请鬼护卫不要再横生枝节。” 我横生枝节?!鬼刃冷笑。她明明就是柳千颜,却假冒长孙玻琦入府。看苏音的架势应该知道几分长孙的身份是假的,至于知不知道那玻琦就是柳千颜,鬼刃扫过苏音的脸,发丝与面纱遮盖了大部分,着实难测。 鬼刃与苏音是两条完全不同道上的人,虽然因为泷亲王而成为了同府中人,但自从因为柳三小姐揭穿了苏音姑婆乃是操纵巫蛊之人,鬼刃莫名就对苏音起了一分戒备。 浠水郡都摧毁之后,泷亲王重新收拢了许多浠水郡都中无家可归的百姓,其中包括流离失所的苏音。谡深的那一份愧疚是所有属地军心中都明白的。 但鬼刃的戒备没有因此而放下,他反而隐隐的感觉到容貌俱毁在人前销声匿迹的苏音却是更阴森了。身上经常散发出迷神香的气味,这是巫蛊之人为了调和静气会用到的香料,但同时寺庙之中也经常可以闻到。 苏音自称吃斋念佛,府中其他小侍卫也不疑有他。唯独鬼刃的戒心更重了几分。 调戏亲王府夫人一事,明显就是有意祸害。鬼刃得罪的人多,但怀疑的人却少,苏音绝对是其中之一。 鬼刃接下去的话也未必全是出于好意提醒,“姑姑,你我同在府中追随亲王多年,我也不想眼看着你翻船。长孙夫人可并非姑姑以为的小家女子,绝非姑姑能够操控的。” “鬼刃侍卫,你这话什么意思!” 鬼刃阴恻恻一笑,“长孙夫人到底是什么人,难道姑姑不知道。” 苏音的脸色终于微微的变了变,但瞳孔中闪烁出的光芒并非恐惧与后怕,而是肃杀。 鬼刃,本想留你一命的,泷亲王身边有你这样的亲卫无异于一道免死金牌。但,是你自己作死。找死而不赐死,就是对你的大不敬了。 以为自己只要待在房里,不接触府中的食物,应该不可能再中招。 可是他忽略了一个事实,苏音待在亲王府的时间比他长久的多,他和谡深都是经常驻在军营的人,对苏音来说亲王府就是她的地盘。 不当值的一个好处就是不用像夜猫子似的一双贼亮的眸子死死的盯在自家主子泷亲王身上,深怕一个闪失主子爷就被人暗算了。 譬如那支来历不明的暗箭。至今鬼刃仍不怎么相信会是来自普通猎户的箭。 先不说准头,那些猎户都是实打实的糙老爷们,这种犯了事转身就逃不是他们的作风啊。 迷迷瞪瞪的睡下,迷迷瞪瞪的在鬼扯鬼叫声中惊醒。鬼刃的听觉原本就要比普通人敏锐的多,一旦有风吹草动就会被惊醒。 他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发觉一件可怖的事情。鬼叫的声音不是从屋子外传来的…… 也不是在屋子内。而是……从他的脑子里传出来的。 是做梦了吧。鬼刃很淡定的告诉自己,虽然七岁以后就再也没有做过梦,但人么总是说不清楚的。 七岁以后不做梦是有原因的,七岁以后完全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周围的野兽攻击,蜷缩在一起取暖的浪者的攻击,他们会在身旁的人睡熟的时候,偷偷绑起来,然后锯掉一只手、一只脚,有些口味独特的会挖掉一只眼珠子,放在雪融化后的水锅里煮开。 好心的会喂你喝一口汤。 因此对比于人,年幼时候的鬼刃更愿意与野兽待在一起。至少它们会光明正大的袭击,至少它们在饱餐一顿后不会有所目的的囤积食物,更不会为了让食物丧失斗志都做出折磨的事情。 但进入亲王府以后日子多少变得安稳了。连主子爷泷亲王也一直对他说,“鬼刃啊,你是不是警惕心太高了些,活得不累么?” 累么?鬼刃问自己。当然累了,可活着不就是累的么,最不累的法子不是眼睛一闭直接死过去么。 睁了几次眼睛,鬼叫声依然没有消停。鬼刃不住想翻个身用褥子压着自己耳朵,可是一翻身他突然惊恐的发现,自己的身体没有动……那翻过去的,是……灵魂么! 那种感觉不真实,不真实到自己都知道自己处于梦境中。然而可怕的是并非知道自己在梦中,而是深处梦中却如何都清醒不过来。 这对鬼刃来说是不易的。他是个意志非常强大而坚定的人,刮骨疗伤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值得咬牙的,断臂求生也不是什么需要迟疑的。 然而却……醒不过来? “鬼刃侍卫?”忽然一个声音透过重重迷雾般,直达他的耳中。那个声音在一连呼唤了几次以后,发出了明确的指令,“能够听到我的声音,就屏住呼吸,现在开始。” 鬼刃努力的屏住呼吸,对他来说并不难。但一个念头在脑海里冒了出来,这个声音不会是……自己的幻觉,是假的吧。 不会是为了故意憋死自己,而出现的幻听吧。 那个带着指令的声音又开始说道,“现在我会划开你的肌肤,让血液流出来。并将药物灌入你的口中。还不清楚你身体会不会有反抗,但总要试试的。” 声音的语气很坚定,带着从容不迫,不像是亲王府里的小侍卫。 鬼刃的脑海中过了几个人,都是属地军营中征战沙场的老将,其中不乏前朝名将,却在先王谡百绛的手中郁郁不得志。 后隐姓埋名归隐山林,谡深虽说服他们重新出山归复沙场,但那些人的心中早已对如今的谡国失去了信心。 “除非改朝易主,否则请恕吾等老将再难雄心壮志!” 那些话多少是令人动容的,鬼刃也看出他们愿意追随泷亲王多少是希望这位亲王与传闻中一样,能烧起雷霆万钧之势,而与他的父亲,与他此刻在皇城宫廷中任人宰割甘当傀儡的兄弟,截然不同。 但谡深丝毫没有表现出半点叛逆之心。只是兢兢业业的守护自己的城,守护自己的民。 他心甘情愿养老那些将子,让他们余生无忧。 其中一个老将曾对鬼刃说过,“你们的主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慈德厚的过了。若他在宫廷中占据宠嗣身份自然是好的,可惜乱世之中极难熬出一片天地。” “吾等老将能战之岁月已不久。他姑养一日,吾等就蹉跎一岁。他日即使需重用吾等,吾等也奈有心无力了。” 这些老将平时不驻扎在军营之中,但时不时的会出现带起一些小小的考验。 而每次能够完美通过考验的人,一个是已经尘归尘土归土的久光,另一个就是极不合群的鬼刃。相比较于氏族出身的久光,老将们却更偏宠剑走偏锋的鬼刃。 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什么人!到底,能不能信任对方。 鬼刃正处于水火交融之际,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他怎么了,要死了?” 女子的声音空灵轻慢,随口一句生死,仿佛置于天地之外。 不消说鬼刃就猜到了那是谁。但心中并无丝毫窃喜,这位主子家的性子也跳脱随意的很,人命对她来说,仿佛更像是玩物。 “离魂之蛊。”引导的沉稳的声音叙述着。 “哈!”女子被引起了兴致,“那么大手笔。看来非死不可了。” “唉。你到底要不要救他。” “与我何干。” “不是你……” “匡大人,这是你投诚之器,又不是我的。你说救就救,不救就不救呗。” “可你是亲王府的夫人。” “那又如何。泷亲王只有一个没错,泷亲王府的夫人可未必只有一个。你看之前还死了那么多呢,你家小姐不就是了么。” “你……!” “唉,唉,他快死了。” 鬼刃完全猜到了说话的两人是谁了。他睁着眼睛可是他看不见眼前的两个人,因为他是在梦里睁着眼睛。现实中或许还像死尸一般笔挺挺的躺着! 令他真正心凉的是,他的性命,堪堪小命居然落入了这两人手中……这跟九死一生没有什么分别了。 一个是疯子。一个是比疯子更无从说起的……姑且算做归魂吧。 “暗算小爷!”鬼刃一口唾沫星子吐出来,尽是血腥。他整个人看起来也鬼烧鬼燎的,煞是唬人。 匡姜令在他的胸口、臂膀、肩甲、侧腹,一刀一刀的拉开,老将的手很稳,切口平整且长短分毫不差。 随着切口的划开,一盆煮热的鸡血摆放在不远处的地面上,银丝般的细小蛊虫扭捏着从体内钻出,嗅着热血的味道娓娓而去…… 当鬼刃感受到胸口狂躁之时,匡姜令一手按住了对方的脉门,“稳住。” 第131章 召唤 于是这就盗了墨旗氏族旗帜出来,冒充北疆氏族军,按律当全军伏法的。他倒要看看柳绯君能包容这位边关泷亲王到什么地步。 看看自己的好兄长到底是选择站在自己这边,还是继续骑墙观望。就不信这个邪了。 “对了!入府这些时辰了,也未见到兄长夫人?难道是,迫于东周武士军来犯,兄嫂回娘家了?” 这话若换作别人说,谡深是定然不会误会的。这就是讥讽之言!什么叫“迫于东周武士军来犯,兄嫂回娘家了”,城池中百姓皆在,属地军拼死相护,守城将士万众一心。 又不是侧亲王谡海,说跑就跑了,连家眷都能丢下的人。 可说这话的是谡渊,谡王啊。一脸懵懂茫然,一副初出茅庐天下皆好奇的架势。况且方才以北疆墨旗氏族旗帜相援,谡深宁愿选择相信他是年少单纯之言。而非讥诮卖乖。 谡渊见兄长脸色变了几层仍未答话,便自觉失言。笑呵呵的借口其他自罚了一杯。 “兄嫂,是乾州长孙相府的人吧?”这长孙相爷乃前朝之臣,本朝不愿为官也就懒得管他了,谁知道心思还活络,悄摸摸就把孙女儿送来了相山城。若非庚帖入宫府备案,他还不知道这回事呢。 谡深的脸色慢慢警敏了起来,谡渊虽不知何故却立刻意识到了其中必有蹊跷。便留了一个心眼,告诉自己千万别忘了拜会一回这位兄嫂。 “她出城了。” “这时候出城?也不怕被东周的人遇上。” 恰好这时候有侍卫来报,鬼刃醒来了。谡深立刻起身离席,“谡王见谅。鬼刃乃我贴身侍卫,情同手足。此次伤势严重,实在放心不下。” 谡渊状似毫不在意,摆手道,“兄长尽管去好了。我独自酌饮也好。在宫廷的时候倒不比兄长府邸中清闲。”他说的是柳绯君无处不在的眼线。 见谡深快步离去,谡渊才抓了身边倒酒的小侍卫问,“这个鬼刃是何族何姓?师从何门?” 小侍卫也是氏族子弟,虽然非豪门将侯之家。鼻孔里哼了一声,“鬼侍卫可不是出自世家。是江湖野鹤!” “哦?” 见谡王提了兴致,小侍卫更欢腾了。 “若不是久光大哥当年离开皇城的时候遇害,哪有鬼侍卫的今天呀。这位大兄弟可瞧不起我们皇城子嗣,处处鄙夷。仗着江湖中些个偏门冷道,压制的我们死死的。” “等等。久光……难道是皇城厚德恩祠的久大人之后?” “可不是嘛。唉,可惜了我久光大哥。” “你说久光当年离开皇城的时候遇害了?” “是啊。尸身都找了很久。去了好几拨人,愣是没找回来。为此亲王没少和我们生气。” “尸身没找回来?” “当时因为还在护送柳三小姐,又离开属地很远。是亲王亲手埋下的,返回属地后立刻就派人去接大哥尸身,却一连走了几拨,找着找着人都不见了。最后是回了消息,说始终没找着过,因为怕回来受责罚,所以都躲回皇城老家去了。” 谡渊猛地一拍桌子。当然找不到了!人根本就没死嘛。 虽然只有十来岁的年纪,对人阅历不足。他却记得这位跟随在兄长身边寸步不离的侍卫长的,冷静、笃厚、沉敛、可靠。他也想要一个这样的护卫,于是就留了一个心。 久大人府邸儿子是多,但出息的没几个。说起久光,久大人也深有感怀。若是留在皇城,不说功成名就勋绩加身,捞个一官半职绝不是问题。 奈何这个儿子心气大呀,非要出城,非要跟随泷郡王,非要一战成名。泷郡王自身本就不得势,当来当去还不是个侍卫,最多做了个长。 但就那么一次,入宫来游园的久夫人说漏了嘴,说自己儿子从泷亲王身边回来后就失魂落魄,整个人像傻了一样。问什么也答不出个所以然。简直废人了。 跟了泷亲王那许多年,从还是郡王的时候就跟着,如今谡深自己熬出了头,自家儿子却废了,也难怪当母亲的怨气重。 久大人的表情当时就凝固了,一副恨不得当场掐死自己夫人的模样。谡渊以为他是觉得自己儿子丢脸了,还私下请了几次,久大人都托病婉拒。 如今听小侍卫说,谡深一直当是人死了。而且是亲手埋的,看来其中定有变数。 谡渊独自喝干了一杯,继续把空杯递给小侍卫。这小侍卫他喜欢了,口无遮拦!最好不过。 “对了,你们那位乾州来的亲王夫人呢?怎的这般时候却出了城?” 小侍卫虽然口无遮拦,却还是知道什么不能说的。关于那位妖诡不过的夫人之事,少说为妙,不说为佳。 以仅仅一座边关守城抵住了东周免王亲率东周武士军骚扰来犯,相山城可谓功不可没。 且东周军撤退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也没有了后续。说起来,相山城驻守泷亲王是有点东西的呀。 虽然皇城并未援军,但谡王去了。将功劳归属于到谡王一人身上也未尝不可,可辅政大将军只手遮天之下,依然不乏一些执拗文人眼眸清偿,不肯作瞎。 于是风言风语就在皇城酒肆茶馆之间流传开了——说先王留下九皇子幼不得势而今却功高盖主,柳大将军忌惮不肯相援,谡王仰人鼻息无以继后。 柳绯君原本一心一意真要治理水患,还请了不少地头上的工瓦匠人。北疆逍遥自在多年让他深谙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 只是看到女儿柳夕阮送来的书信,胸中抑郁难平。自己怎么就变成忌惮泷亲王谡深了啊!? 分明是当年借用了谡深之手摆脱了麻烦精柳千颜,后又让他背负上保护不利,导致柳三小姐客死异乡惨遭东周劫匪毒手的愧罪。于是良心一动,顺水推舟扶他接掌了相山城主之位而已。 属地军虽凶悍,但在柳绯君眼中还算不上一只蝼蚁。有见过凶兽与蝼蚁为敌的没有?凶兽还忌惮蝼蚁?忌惮什么,怕踩死了饿着自己么。 这次女也真是的!一出接着一出。如今手上也只有她这么一个能拿出手的筹码,所以她就可劲的造吧。 先说不肯嫁谡王了。那是早八百年就说定了事情。北疆的封贴都来了。好,就顺了她。现在还传了个说书生信口胡诌的谣言给他,几个意思?想回北疆去养老送终了不成。 看着看着,正气打不一处来,忍不住要把信函揉成一团。忽然一句话跃然眼前。泷亲王属地惊现北疆墨旗氏族铁骑旗头! 柳绯君立刻就想到了自己安置在宫廷藏经殿中的氏族旗帜。是他自己从马甲邨别苑里移挪出来的,因为贪图藏经殿守卫森严,且将本族旗帜放入其中,让他有一种自己已经坐正主位的错觉。 “来人!笔墨……”想了一想,自己写封信回去让女儿找,还不如自己回去找。治水?治什么水,谡家的天下与他何干。捞完了啃完了,回道北疆就是。 可怜那一池百姓,眼巴巴看着辅国大将军来了。兴师动众。眼睁睁看着大将军走了,挥一挥衣袖带走了满城金银…… 北疆氏族众多,墨旗尤为高贵。冒名北疆氏族军,是谡国大讳。 连柳绯君自己也怎么都想不明白,谡深是疯了不成,怎敢冒用墨旗旗头。 “正好。不是说功高盖主么,还说我柳绯君忌惮他?!那就看看谁骑着谁。” 一纸金书,一纸黑帛,同时抵达相山城中。 谡深和谡渊同时傻眼。 谡国金书,乃王宣帝诏,是厚赐丰赏。但必须谡王亲拟——这,谡王人都不在皇城,此金书是怎么出来的? 谡国黑帛,那就不需要谡王了。只要诰典祠的俑官发现了反禁、反忌、冒大讳之举,谡国之境无论天上地下皆可传抵。 谡深立刻扭头看向谡渊,“谡王?” 谡渊一脸无辜,“本王不在城中,什么都不知道哇!” “难道您没有告知柳大将军关于借用旗头一事?柳大将军并未知晓!?” “柳大父他,他不在城中哇!” 谡深默默的看着自己的弟弟,胸中一团火,燃起又熄灭,熄灭再燃起。 这是……不远万里,千里迢迢,特地赶来坑害他的? 但是谡王一脸无辜的表情再次迷惑了他。难道谡渊以为,自己身为谡王,做任何事情都是不错的?难道他不知道谡国大讳是历代先祖遗留下来的,一代代的传承,一代代的书写,一代代的添加,不是任何子嗣说翻篇就能翻篇的。 诰典祠黑帛已下,谡深不得不前往皇城一趟,亲自在列祖列宗的祠堂跪拜,叩首,解说。但凡能有点希望,就是本朝俑官并非双眼蒙蔽之人,能听进去他解释的一点点也好。 谡渊毕竟长大了,做事倒敢作敢当了起来。“兄长莫怕。本王与你一道回皇城。本王倒要看看,本王亲自借出来的氏族旗头,那些高俸供养的俑官敢说什么!” 谡深压住到嘴边的话。暗自摇了摇头。等进了皇城,一切还得仰仗这位谡王弟弟的照拂呢。 “亲王!不可。” 匡姜令虽然不精于朝事,但多年相府当差的经验告诉他,皇城是非之地,胜于龙潭虎穴。长孙相爷罢官回乡宁肯下野,其中的缘由虽无以据实相告,却仍能窥见端倪。 连长孙相爷那样的大公都不愿继续在皇城沉溺下去,一片赤胆热肠的泷亲王怕是入了皇城再难全身而退的罢。 “亲王,”匡姜令论资排辈也是府中一干小侍卫的前辈,“周军方退,其心难揣,免王好战多事,相山城中不可一日无主啊!且,夫人她至今下落不明……” 最后一句话一语道中谡深心底。 可诰典祠不比其他地方,黑帛一下拒不回城,拒不列祖宗牌面前俯首,等同于欺祖叛宗,为非作乱,皇城是可以叛军下论的。 谡深不由得对谡王弟弟有了半分期许,他仍是谡王,谡王之言俑官至少该听的吧。 “谡王,您可信任为兄?” “兄长这是什么话!本王亲自赶来绵助兄长,可见兄长在本王心中重如身腹啊。” “谡王可否代为兄前往诰典祠作作解答。” 谡渊的脸上缓缓浮起了难色,“这,也不是本王不愿意。只是……到底是先祖的规矩,规矩不好破。不如兄长先与本王一道回去,本王自会亲身伴随兄长至诰典祠中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可好?” 谡王的姿态可谓伏低做小了。谡深也看了出来,他其实是怕一个人回去的,出门的时候可能只仗着一股义气,柳绯君不在皇城他觉得可以抬头挺胸了,也没人敢拦他。 然未经许借盗北疆墨旗氏旗头,如今金书与黑帛同下,一看就是柳绯君已经回城了,且不知怎的就已经得知相山城属军中出现氏族旗头一事。 可见他其实是观测着相山城这边一举一动的。不说相山城,怕是整个谡国如今都在他眼线之下。 虽然口中句句相称“柳大父”,谡渊的语气却并未几分敬慕。宫廷之中一路走来怕也是没少受委屈了。 谡深设身处地,暗自叹了口气。看来,不得不去皇城了。 鬼刃醒来后恢复了几分神智。他日常浑浑噩噩,匡姜令将他栓在了自己身边,方便随时监督。 “亲王,”匡姜令避开众人,来到了谡深面前,他是府中知道柳千颜非长孙府小姐的少数几人之一,“鬼兄说,夫人不日就会回来的。” “他真那么说的?” “鬼兄话语反反复复,辨不真实。但他似乎知道夫人去了哪里,且说了夫人必会回来。” 这一话倒是让谡深心底隐约升起了几分希冀。难道她已经都想起来了,所以才会出城救回鬼刃。 黑帛之召不容耽搁。 谡深启程的那一天,柳千颜便回来了。 谡深正在军前,匡姜令等一干老将长吁短叹,以他们戎马一生的经验判断,泷亲王是有去无回,凶多吉少。 小侍飞奔来报,“亲王!亲王!……”上气不接下气。 谡深一手提住了他,“怎么说。” “多亏了,”周王刚要抬手拍拍身旁的柳千颜,被谡深步伐快的先一步格挡住了,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嘛,“哈——哈哈!多亏了这位小兄弟,叫做……呃,鬼刃小哥对吧?对的。对的。对亏了他,果然是亲王身边亲随呢,眼力不错,茫茫众生中一眼就把寡人给辨认出来了!” 是假冒鬼刃名讳不错了。谡深深深看了一眼柳千颜,也不揭穿她。看来冒名顶替会上瘾。 青城海听说了青薄沽的所作所为,义愤填膺——当然也不知真假,或许只是流于表面上。“待寡人回去!非扒了这小子一层皮不可!吾东周与谡国是什么交情?是荆条君再世为人的交情。如何可以背信弃义,侵扰亲王所做城池?” 第132章 风向 是假冒鬼刃名讳不错了。谡深深深看了一眼柳千颜,也不揭穿她。看来冒名顶替会上瘾。 青城海听说了青薄沽的所作所为,义愤填膺——当然也不知真假,或许只是流于表面上。“待寡人回去!非扒了这小子一层皮不可!吾东周与谡国是什么交情?是荆条君再世为人的交情。如何可以背信弃义,侵扰亲王所做城池?”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鬼刃功夫不错,机警敏锐,路上青城海试图逃脱了几次,每次都被毫无悬念抓了回来。 就算他绝地三尺,这个小鬼头也总有法子找到他。青城海也就认了。同时也认清了局势,泷亲王就是厉害呀,比以前的侧亲王谡海可厉害的多了。 那个阴魂不散的谡海再不服气有什么用。相山城也是不会回到他手上的。还不如眼前笼络泷亲王来的重要。 一番求生欲爆棚站场之后,反正泷亲王面上看着是信了他的鬼话了。“只要亲王愿意送寡人安然回周,寡人定当绑了免王这小子来告罪!” “这倒不必。”一听不必,周王知道大势已去了,自己九成九是回不去了。要断送在这里了,断送在自己的好弟弟手上了。 不料谡深接着说,“我自然会护送周王回都。只愿周王能够维系相山城与东周的平静就好。” “这是当然的!当然的啦!” “与免王,其实也是本王有错在先。未提一句就私入东周,砍倒百年古树,只为拾取古树根下汤泉之水。是本王有失礼数了。不过也因救治内人心切,往周王海涵。” 本来听到古树被砍伐不免唏嘘,又一听什么,泷亲王的夫人病了?这才是重点啊呀。 “原来是亲王的夫人病了呀。这才是大事。区区一棵古树算什么。”古树本长在谡国境内的,也算不得东周之灵吧。 有了周王青城海亲笔留下的和书。以及发下毒咒的誓言。相山城暂时来说是安全了,不必处处提防着东周的武士军骚扰了。 谡深想着自己离开的也能安心些。 “没事吧?”他带些小心的,轻轻向柳千颜探出手。 柳千颜向后退了半步。他立刻就将手指收了回来。 内心里不由得有些落寞,还是烟儿好啊。烟儿,丝毫不避着他。 可惜那个时候他根本不知道,烟儿原来就是她呀。 “你不问我去了哪里?” “是去救鬼刃了吧。” 柳千颜怔了片刻。她其实是要离开亲王府的,恰好听说了鬼刃未归才出去寻了寻。 怎么到他嘴里就直接成了去救鬼刃了。还是他从未想过,她是要离开的。 “我想……”谡深耐心的等着她说下去。柳千颜抬眸目光与之相会的一刻,竟然莫名生出一股愧疚来。 她不瞎。只是忘了而已。 他是信任她的,从眼神中就能看出来,还能看出来无尽的宽容和忍耐。可是她却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因为这里与她的身份不符啊。她可是堂堂辅政将军之女呢。 “我想……想……” “你想要什么?” “我想……” “告诉我,你想要的。”在离开之前,他希望自己可以真正满足她一次,只要她想要的,他愿意豁出去都给。 “去皇城。” “唉?” “听说你要去皇城?” “嗯。皇城下了黑帛。我必须去……”去干什么的话不必解释了吧。她听了也未必明白。 “带上我呗。” “你想随我去?”他显然是误会了。但,柳千颜也懒得解释。 “嗯。能带上么?” “是可以。可你……去了要做什么?” “去找父亲啊。”她不是柳绯君的女儿嘛。 “你愿意替我说话?” “呃。可以的吧。” “好!” 唉?这个亲王怪怪的,独自在那儿高兴个什么劲儿呢。 可是,他笑了一下。 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了起来,与她平时见到的泷亲王有些不一样。他眼眸里的光,与昔日也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她就是记不清楚。怪难受的…… “你在哪里找到的鬼刃?” “一个房子里。” “什么样的房子?” “茅草房吧。” “里头还有什么人?” “一个……断手的老人。” 温子合不老,岁数也不算大。但这些年他将自己染的白发苍苍,须髯尽白,就是想贴合仙风道骨、异世高人的模样。 谡深的语气再次变得谨慎而小心起来,“鬼刃身上的蛊,是你下的,还是那个老人?” 柳千颜有些困惑的盯着他看。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鬼刃没有中蛊啊,即使之前那个老头儿下了什么蛊,她都已经把人弄死又弄活的,不至于还残留在体内吧。 就算在体内,宿主一死,蛊虫也活不得。 谡深再次误解了。以为真是她下的手,因为知道他痛恨巫术,所以瞒而不说。 “千颜,我知道你是为了救他。可救人的法子千千万,并非要仰赖巫蛊不成。你先解了他体内的蛊吧。” “他体内什么蛊?” 亲眼见到鬼刃,柳千颜才明白谡深语气中急切的想要问出的是什么。鬼刃这是已经被夺魂了呀! 三魂七魄,丢了一魂一魄自然是还能活的。就譬如当年的久光。然而眼前的鬼刃却不是丢魂魄那么简单了。用来复苏他的小鬼头,大概戾气太重,竟然侵入了他的躯体。 以鬼刃的心性之强大本该是足以抵制的。可那些小鬼的经历太过惨烈,令鬼刃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幼年,他能够活到这么大是上苍垂怜。 可那些孩子却没有他这样的运气。想来想去,他多少已经走过半遭,就算被夺去躯体,让那些孩子能够看一回阳光也是值得的。 这一切却是柳千颜如何都无法料到的。就算是天宿祭司也不能预料,这是人心啊。 “难道是,哪里做错了……?不应该吧。” “夫人,鬼兄能救回来的吧。”匡姜令是十分信任柳千颜的。毕竟这位看似羸弱的女子,是一眼看穿了他装疯卖傻试图存活下去的人,而且能从苏音召唤的鬼火中活下来,可见一斑! 或许是感受到了柳千颜的强大,小鬼头们纷纷害怕的退缩了。鬼刃这才得以清醒过来。 他看向柳千颜的时候露出了恳切的哀求之色。 放过他们吧,三小姐…… 你确定? 我确定。我本是已死之身,借亡魂之力勉留人世,耗费的是那些亡魂的力法。 你真的愿意,让给他们? 他们都是孩子,生而未能被善待,死后望能满足其一愿。 鬼刃,你是心诚之人。 是因为我随了一个心诚的主子爷…… 鬼刃告诉了匡姜令,在哪里可以找到温子合的老巢。听到温子合的名字,匡姜令的身体发起抖来,他没有忘记这只老狐狸就是过去十里庄谋害真正长孙府七小姐的幕后元凶。 “亲王,鬼刃可以与您喝一杯酒么?” 谡深喝酒,但鬼刃不喝酒。因为鬼刃是侍卫,是亲王的近身侍卫,他需要时刻的警醒,高度的戒备,不离不弃的护卫主子的安全。 可日后,不必了…… 谡深不解的看向柳千颜,因为鬼刃看起来——很好。 柳千颜径自去端了酒来,温热,斟满。一杯递给鬼刃,一杯递给谡深。 鬼刃接过酒杯的瞬间,微微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半空中,在明媚绚丽的阳光里,他看见的天空是蓝色的,而不再是终日晦暗无光,黑雾弥漫。 他满足的笑了起来,笑容如孩童般清澈见底,肆意洒脱。只有柳千颜知道,这一刻,他已经不是鬼刃。是屈死的幼童亡魂。 于是,谡深亲眼看着,在自己喝下酒的同时,鬼刃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负手而立在一旁的柳千颜自袖中抽出锋利的刀刃,还不及他伸手阻挠,刀刃稳定无误的刺穿了鬼刃的咽喉。暗红的血液流淌下来,就像腐蚀已久的尸体…… 那把刀刃谡深认了出来,是鬼刃的。是他始终多年随身携带的。如今却刺穿了他自己的咽喉。 “你!”谡深的声音在不住的颤抖,“你到底在做什么?” “夺魂失魄。救不回来的。” “可我依然能禁锢着他!” “你要囚禁他一辈子。” “有何不可?!他是我的侍卫,是我的人,是我的兄弟……” “他一心求死……” “他求死你就能杀了他?!” “不能?” “是不该!” 那是她头一次看到他猩红的双目,充满的怨恨。她迷惑起来,是冲着她?为何?她明明帮了鬼刃一把。因为鬼刃说,“不必告诉亲王了,他不会答应的,他下不去手。” “我下的去手。”她若无其事的说着。 “以后,待亲王下不去手的时候,希望三小姐可以永远在亲王身边,帮他一把。”或许吧。 “前头有户人家,本王来的时候就……”谡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头一回离开皇城的人,还准备在泷亲王的地头上给人泷亲王带路。 谡渊目光时不时的侧看一眼身后的树林,接着瞟向身后信马由缰的柳千颜。 两个人从出了相山城就开始莫名的冷战起来。前情提要自然是他说了不怎么得法的话,但她直接对他重用的亲随痛下杀手,难道他指责两句也不能了么? 虽说闹的不欢而散,但她还是追随他出城了,且还是一身男儿着扮。匡姜令说的不错,“夫人此去还是不露声色的方便些,也不怕人惦记”。 谡渊一回身见没人听他说的,立刻有些脸面拉扯不下来,眼神流转,立刻注意到了谡深一直目不斜视看着的小侍卫。 那小侍卫白面后生,肌嫩肤薄的,看起来有几分皇城中世家子弟的娇惯。且眼神中带着一骨子里说不明的淡然,那淡如止水,令人忍不住想去波澜,非搅动那一池恍如镜面的宁水。 谡渊心底升起几分疑惑。近几年里不断的有人想往相山城泷亲王府邸里送人,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泷亲王身边没个正房夫人,谁都想分一杯羹。偏偏泷亲王的性子又佛的很,怎么都摸不清他的心性。 如今自己亲眼看着了,谡渊不由惶恐起来,自己这位兄长,这位外人看起来四平八稳又周正公允的泷亲王,莫非……他是私下里欢喜男儿的?! 瞧他身边不见几个姑娘,不见姑嫂,无论府邸、军营,一素儿全是男子。如今又对着个小侍卫目不转睛,看得都像能把对方吃下去似的,一定有鬼! 越想越觉得自己靠谱。于是乎主动勒住了缰绳,让自己骑着的马儿落后,好与柳千颜的坐骑并驾齐驱。 “小哥。” 柳千颜被他一喊,惊讶的看向谡王。 莫非认识?她暗自犯难起来。总觉得眼前这位谡王眼熟的很,却不记得了。 “我们是否何时见过?总觉得与小哥似有缘分。请问小哥,你是皇城哪家府上的?” 这位小侍卫一身利落的气势,绝非普通人家出身,谡渊有那么几分自信,说出他的本家,他定然熟悉。 柳千颜这才不得不将视线悄悄丢向泷亲王。 然而谡深本来在看着她,见她突然目光看来,却凭空生出那么一缕别扭,竟将视线移开了。 柳千颜在心中暗骂。那本姑奶奶就直说了哦,你可别到时候又怪我,我就是谡王他面前亦父亦师亦友亦臣的柳大将军幺女,柳千颜!怎么样,怕了吧? “小千是我在浠水郡都收下的侍卫,谡王您该是未曾见过才是。” 虽然目光不曾瞥向她,但谡王与她说的话他倒是都听见了。 柳千颜也不置可否。反正撒谎的人是泷亲王,哥哥骗着弟弟,与她无关。 谡渊也就罢了。浠水郡都的事情他一点不想听,不想管,不想过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死了多少百姓,又是怎么善后的,既然谡深都一人揽下了,那就全当他的事吧。 “唉。”对于那些不幸惨遭横祸的百姓,感叹一声还是值得的。 “林子里有人。”现在身边的侍卫虽然比不得鬼刃,但还算不瞎不聋。 谡深已经等了很久了,后面的人也已经悄咪咪跟踪很久了,却始终未曾动静。如今被侍卫点了出来,谡王和谡王身边的护卫一干都惊吓到了。 “如何?是什么人。我们是不是先往官道上赶?他们应该不敢跟上了吧。” 谡深心想还真当是皇城内官道了不成,这里就算有马匪劫掠也未必有官府跟管。以前都是属地军的人在巡哨,如今属地军全军营都在防御外来的东周武士军,稍有眼力见的马匪这会儿不出来杀人劫货还要等到来年过冬啊。 “不怕。我们管我们先走着。对方还不定有我们人数多。路上小心警惕就好。”谡深是见惯大场面的,根本不慌。谡渊忍了忍,也只好装作不慌。 第133章 盖棺 “不怕。我们管我们先走着。对方还不定有我们人数多。路上小心警惕就好。”谡深是见惯大场面的,根本不慌。谡渊忍了忍,也只好装作不慌。 天黑入夜后谡渊从皇城带出来的随身护卫显然已经不敢再走了,一再催促应该安营扎寨。 谡深虽然心里着急,希望尽快赶到皇城中解释清楚,好回来守着他的相山城。然而陪着自己同行的人到底是谡王,入了皇城还多有需要他帮衬说话的地方,便也只好止住了脚程。 柳千颜见他们安置的差不多了,悄悄靠近谡深,“我去看看。” 谡深下意识反手一把抓住她,“你去哪儿。” “始终跟着我们的人。我觉得有古怪……”说了一半,目光渐渐往下,他牢牢扣住她的手腕,抓的过于用力了,令她产生犹疑起来,清醒过来之后见到的泷亲王素来冷面寡情,所以他此刻到底是在恐惧着什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过就是几个心存歹念之人。” 柳千颜冷笑了一声,“看来亲王很有把握能将人控制于鼓掌。不过,我看谡王倒是很怕的样子。” 谡深见她已无去意,便慢慢放开了手。 “我只是不想因着些不相干的鼠辈,耽误了行程。” 其实被他抓着,感觉不坏。能感觉他掌心的温度,有起伏的心跳,而不仅仅只有沉静过抑的言语。 “亲王似乎是从来未曾怕过什么?” 口中说着,一边身子向前贴近了几分。她一进,他随之一退,她再进,他被逼至死角,反而审视其她来。“你要做什么?” “我不是亲王的夫人么?” 谡深愣了一会儿没明白她的意思。 “我动手杀鬼刃的时候,头一次看你动气。那个样子,可不好看了。我杀鬼刃是为了帮他,若是有一日我必须杀死亲王所信任之人,亲王会不会……因此而憎恨我,要置我于死地?” 她自下而上,仰起头,以挑衅的目光与他对视,眼神中有一抹探究,与一丝不明所以的蕴染。这一刻她是不记得他的前世今生的,亦是不记得她自己的前世今生。 谡深忽然一把捏住了她的肩骨,目光深而吞噬般的望着她。两人的呼吸,开始变得交织而凝重起来…… “兄长,兄……”谡渊被自己倒吸入喉的一口冷气呛住了。想咳嗽,但拼命的忍住。 天呐——他是看到了什么!?他是要瞎了吧!看到了那么不该看的东西。 谡深猛地转过身看向谡王的同时,将面前的小侍卫往自己的背后藏了藏。 “如何了,谡王?” “这,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我的侍卫将那面角旗……” “落在城里了?” “唉。” “速速派人去取。” “那我们?” “我们继续赶路。” “也好。” 谡深看着谡渊眨动了几下眼睛,他自己回头的时候发现身后藏着的柳千颜已然不见了。 看来只是不记得事,身手倒是依然灵敏。 “兄长,刚才那位小侍卫是……” “今夜我亲自在帐外替谡王守着,您早点休息吧。” “唉,好,也好。” 他也不知道救自己的是何方神仙,瞧着是个断臂老人,看起来莫测高深,说他天人庇佑命不该绝。谡海刚想承诺返回城池后必定丰厚答谢,老人却说城池中有妖孽。 谡海这人胆子小,最怕妖孽,吓得城池也不回了,躲去了邻城观山城的兄弟属地。后来听闻荆条君死了,心想那就更不得了不能轻易露面,自己伤势又重,不如避避风头。 外头纷纷传言侧亲王谡海是死了,他反而无所顾虑起来。不料皇城居然下令将他的属地转手赏给了泷郡王谡深。 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可是谡深手握几乎没怎么折损的属地军,皇城中那个作威作福的将军似乎又对他不错,谡海何其一个韬光养晦之人,就此蛰伏了下来。 自然也是没有少受委屈的。这回突然有人放了风声给他,谡深离开属地去皇城了。且城中属地军疲于应付东周武士军来袭,人心惶惶。 谡海手上没有兵了,于是就跟观山城城主涯泊君签下相山城三十年的卖身契,向涯泊君借兵来偷。 相山城中属地军兵强马壮,谡海的城池本就属地肥沃而辽阔,涯泊君觊觎许久却碍于侧亲王身份不至轻易越矩。既然前城主他亲自开口了要送上门来,好礼没有不收的道理。 何况眼看泷亲王慢慢坐大,风格又与谡海截然不同,涯泊君不免心中没底。深怕哪一日泷亲王来手一伸,自己的属地也要白白的交出去。 兵就借了。人情就卖了。要怪就怪他谡深自己没有眼力见。大家乡里乡亲的那么久了,不见送点好处、美女、金银、年货过来,所谓有肉一起分嘛。 可他就是没算到,谡深自己都没吃上过肉呢…… 谡渊看了看自己兄长,心里也犯嘀咕。兄长是不是也太托大了,连侧亲王叔叔死没死透都没坐实,还一心一意的对付外敌?不该先把内敌惩干净了么。 但是眼下他确实需要谡深跟他回皇城一趟。有谡深在,他感觉底气更足一点,还能在柳绯君面前硬气一回。 谡深一开始答应帮柳绯君护送三小姐的时候谡王心底还犯嘀咕,怕那两人走的太近。而且谡深都把三小姐给葬送了,也没见大将军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不过现在冒用墨旗氏族角旗口实落定,柳绯君狂妄自负一定无法容忍,与泷亲王自然不能再一条船上了。 只有鹬蚌相争,渔翁才有利可坐收啊。谡渊不禁感叹,自己真是太难了!也怪先王留下的这副烂摊子,要兵没有,要权没有,要钱没有。自己不做傀儡,就只能面壁思过了。 谡王压低声音吩咐护卫,“相山城的情况,先不必跟亲王兄长说了。” “啊?!”小护卫脸色发青。这,可说是大事了吧。城主不在城中,失踪多年前城主突然回城。岂不是摆明了夺城之势? “不过一处封属之地。待本王回到皇城,重新宣召封地给侧亲王叔叔便好。侧亲王不至于为了一块属地与晚辈争夺起来。现在皇城黑帛已下,才是真正要紧事。” “谡王,德才兼明!” 谡渊满意的点了点头。 而主仆两人都没有发现的是,躲在阴暗中的柳千颜已经听到了一切。她轻巧端起手指掐了掐,似在算卦。 不过算了半晌后又蓦然抬起了头,狐疑的凝视着天空。原本看着挺清楚的东西,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雾,显得模棱两可起来。难道是,其中有什么变数? 相山城对谡深来说意味着什么,柳千颜是明白的。那是他的根基,是他的命脉。可比命脉更重要的,是命。 一路上不会太平。 刺客不是城外派来的,而是蛰伏在城内多年的人。柳千颜一开始没有想明白,现在听到谡海回城了便了然通透,有人会阻止谡深回到属地,无论用什么办法。 谡深这头一路日夜兼程赶往皇城请罪。但途径郊外小林的时候还是停顿了片刻。谡王不明就里,上来就催,谡深身边有了解起末的,说是亲王在为已故的旧部默哀。 “久光?”谡王猛然就想到了。 “原来谡王也知晓久光大哥。” 谡渊淡而不语,心想一定要找个机会解开其中奥妙。 诰典祠中,俑官听闻泷亲王不日即将赶来,心中慌忙,急找柳绯君大将军请示。 “慌什么?冒用我氏族角旗之人是他。他自己还不乖乖上门来解释。” “那、那吾等是否要听信亲王解释?” 柳绯君莫名的看着两位德高望重的俑官,“听信与否不是由尔等自行判断决定么?难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还要本将军来替你们甄别?朝廷还养你们做甚。” 两位俑官心中戚戚,有苦难言。懦懦告辞而出。 次日一早,谡深就入城了。谡王也回宫了。 谡王换了衣袍赶到诰典祠,泷亲王已经开始解释了。 “北疆墨旗氏族所帅角旗,亲王是从何处得来?” 谡深斟酌许久,“乃自制。” “如今何在?” “已焚毁。” 真正的旗帜已经被谡渊还回去了。 “墨旗军并未出兵援助相山城,泷亲王何以滥用他军之旗?且还是我谡国禁军旗帜。” 谡深按照先前与谡王沟通好的回答起来,“谡王亲至我属地,告知柳大将军虽有心相救无奈兵力远在北疆,而东山尻水患严峻无暇抽身。东周军来势凶猛,未见援军恐不愿后退,故才想出此辙,以示我相山属地军非孤立无援之境。” 几位俑官面面相觑。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柳大将军有心相救?真的假的?他们怎么不知道。柳绯君可是连半个字都没有提过。 昨儿还特地去问了,也没说是有心援助相山城抵御东周啊。 又说是谡王亲自相告,谡王倒是真来了。确实是跟这位亲王一道回城的。他们俩兄弟的事情,能佐证么? 诰典祠向来不问真假,不问是非,只问做的合不合祖宗的规矩。 但祖宗都是已经不在的人了,那还不是当局者说了算。 也不敢那么轻易说信了泷亲王的话。就先晾着。 俑官们等的起,谡深却是等不起。他一等,相山城中就是群龙无首。属地军就是新老势力拔起。 与谡深一道的侍卫因为不够格入诰典祠只好守候在祠外,忽然其中有个侍卫惊呼,“天呐——莫不是大白天见鬼了?” “怎么了!” “你们猜我看到谁了?刚才过去的人影,十足十的像极了过去的久光大哥!” “难道是大哥转世投胎已成?” “胡说八道……” 众人叽叽咕咕的苟着,柳千颜独自跟了上去。 那是个身材挺拔,眉宇俊朗,却神情滞讷的青年。看起来,就是少了一魂一魄。 听到背后脚步,男子豁然转身,动作倒是格外敏锐而锋利,气势一点不输鬼刃。 “姑娘何以跟着我?” 柳千颜一怔,“你说什么。姑娘?” 对方笃然点头,“虽你一身男装,却是姑娘不假。” 嚯!这眼力见儿。 “你被谁抽走一魂一魄?” “什么一魂一魄。” “你……不知道?” “三小姐说,让我回到皇城自家中。就说郡王不要我了。” 三小姐?!柳千颜指了指自己。但是久光显然没有认出她就是柳千颜。 一路尾随着他,柳千颜试图找出自己那么做过的痕迹。却在恩德祠久府门口撞见了正在等候的谡王。 谡王见着这个兄长身边顶喜爱的小侍卫也是一怔。 但谡深是避不开的。因为邀请他的人是柳大将军的次女,柳夕阮。 谡王亲口说了,墨旗氏族的角旗是他带出皇城的,是他借给泷亲王吓退敌军的。柳绯君根本理都不理。 俑官们没有办法,只好继续扣押着。但是柳二小姐来了,柳夕阮自己跟父亲交待了,是经她手,给了谡王的。这就成了家族内部矛盾。 柳绯君摆了摆手,对他来说,亲王亲自回城解释这件事,脸面摊足了。至于祖制之类的东西,打从心底里他是头一个想要推翻的人,有祖制禁锢着,连他也不好大手大脚,什么事都非要拖着谡王那只傀儡作挡箭牌。 偏偏谡王越大还越不好操控,竟然敢有了脾气起来。 说起这头忍不住又开始暗自埋怨女儿,早早的嫁过去,最好再生个崽。那以后谡国不就是他们柳家的了?还在这里硬拖,要拖出个鬼哦。 柳二小姐开了口,柳将军说不计较了。又有谡王亲命佐证,俑官不好继续为难泷亲王,这就把人放出了诰典祠。 谡深一得了自由立刻就想回到自己的属地去。与几年前回来那次相比,皇城——不同了。虽然没什么熟悉的人,还是去拜访了当年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棠大人。 看着棠大人府邸中陈旧的摆设,甚至连夫人和小姐都要亲自下厨准备食物,谡深便明白了。 棠削菊告诉谡深,“如今皇城禁军、守军,宫里里的侍卫都换作了柳绯君的人,一言不合就……”看看城中布告牌上被斩首、满门抄斩的朝臣就可见一斑。 “没什么事,亲王就早日回属地吧。别参合皇城的事了。”谡深刚想问什么事,就听到府外传来说话声,趾高气扬异常跋扈。 进来一问,是柳二小姐身边的侍卫,说是去看望三小姐的衣冠冢,邀请泷亲王一道去。 棠削菊看了谡深几次,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但谡深多少看懂了这位老臣的眼神,是告诫他,离这位二小姐远一些。 “退婚了。退了谡王的婚。” 谡深怔了片刻,这是已经什么世道了?连谡王的婚也有人敢退了?是要反了天了吧。 第134章 定论 从乾州到相山城的路也不远,却走走停停,花费了比平日好几倍的时间。 “姑奶奶呀,再耽搁下去,您别说吉辰良日了恐怕婚期都要过了吧!” “姑姑这般着急不如嬷嬷前头先赶着去相山城?我随后就到?” “小七祖宗欧!这嫁人的是你,又不是我这老太婆。” “一听说亲王府里死了个夫人,慌忙着急就把人送过去,是正是偏都不问清楚,呵——,我这感情不是出嫁是赶着给人当洗脚婢呢。” 听出七小姐话里头的不得意,吕姑姑知道是小丫头还跟她爷爷长孙相爷在生闷气呢。 长孙相爷其实是前朝老臣,先王当年慌忙出逃寒了一班老臣子的心,而谡国年久不治民怨纷生自然矛盾都在谡王一人身上。 相爷便是那个时候意气用事离朝罢官。然而谡国未见政治,自己的生活倒先寂寞了起来,门可罗雀不说竟然还有贼子找上门来,隔三差五的讨要赏金。 不给赏金就打砸门面。至于报官是不可能报官的,谡国上下官民一心,什么个尿性没有比罢官后的相爷更清楚的。 先王众多皇子中没有一个是相爷看得上眼的,因此他头也不回根本不可能继续效忠谡渊。 眼看曾经不得势九皇子泷郡王谡深异军崛起,相爷才想起来谡百绛原来还有这么个儿子。 印象中九皇子确实是与其他皇子略有不同的,具体哪里不同只怪这个皇子离宫太早,相爷也不记得了。 可当他准备巴结早已成为泷亲王的时候原来早有人一波一波的铺好路了。听说头一个就是当年对谡深有知遇之恩的棠削菊棠大人。 棠大人家子孙辈出,唯独稀缺女儿。好不容易培养起来一个,奈何年少的谡王身边已经有了柳绯君的次女柳夕阮。与柳夕阮相抗衡自然占不到优势还处处受制。 棠大人便一鼓作气准备围魏救赵,于是将仅剩下的宝贝送到了边疆泷亲王的身边。 谁知不出几日竟然就传来水土不服身染恶疾的噩耗。棠削菊火烧火燎快马加鞭将皇城太医偷偷送了过来,人还没到,死讯已经先传出了。 接二连三,源源女眷,总是有人愿意不顾山高水远将女儿放逐异地。可这位新贵泷亲王府就像有诅咒! 娶一个,死一个。 有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的老道说这是命犯了天煞孤星。府邸相克女主人。 有人迟疑犹豫了,毕竟前丈人自然没有现丈人牢当。也有人另辟蹊径,譬如眼前这位长孙相爷。在众孙女中挑了个岁数,样貌都差不多的,不用顶好,死了也不可惜。 也不说清楚是去当亲王府正夫人还是偏房的,总之先送人为敬。 长孙玻琦心里有怨气完全情有可原,相爷过去与这位九皇子大概点头之交都不到,最多就几面之缘。 随随便便送自己孙女过去,就差说是去寄住的了…… 好在听说亲王府里有个管事姑姑,但愿是个明眼人吧。唉! 孩子的哭声倒是响亮。长孙玻琦极尽拖延为能事。 从马车窗户边缘探出了脸,“外头怎么了呀,匡叔叔!” 匡姜令,人到中年一腔抱负踌躇满志无功而返,当年……年少无知着了相爷的道,一同罢官离了皇城,如今沦为村野更夫,带兵打仗是不可能的,连抓抓土匪都嫌对方跑的慢。 听闻泷亲王大肆招揽,麾下属地军各个人中龙凤,无数皇城子嗣不远千里而来投效,心动了呀! 于是说服了长孙相爷,由他这个老将亲自护送七小姐前往亲王府以示敬尤。 至于能不能回来么……呵呵。 “小孩子不懂事,打翻了鸡笼。”毫无起伏波澜的语调。 “小孩子最怕鸡了,为什么要打翻鸡笼!” 匡姜令内心吐槽无力。你七小姐怕鸡,不是天底下所有的小孩子都怕鸡。普通村民的小孩谁家还不是抱着个母鸡直接入睡的。 就听到走地鸡小贩不依不饶,“打翻了鸡笼,都得给我买下来!” 前头不远就是集市,看来大家都是来走商的,于是就有路人劝和起来,“不过几只鸡,又没摔着又没跑,何必为难这位夫子呢。” 穿着灰色长袍一脸干瘪文弱的男子眉宇紧皱,显得格外紧促的样子。 他的身边围绕着五六个孩子,大抵都只有四五岁模样,只有一个男孩显得稍长一些,打翻了鸡笼的就是这个男孩。 鸡贩抓住了男孩的胳臂没松开。 怪异的是这个夫子打扮的男子,他不去与鸡贩商讨反而强行反向去拽男孩的另一条胳臂。男孩背后有个更小的女娃使劲的哭。长孙玻琦在马车中听到的哭声就是这么传过来的。 匡姜令自诩是个匡扶正义的人,看着看着就来气。 走上前,两头一推。灰袍夫子和鸡贩都撒开了手。 他一把将小男孩拢到自己跟前,“你们该买买,该商讨的商讨,光拽个孩子做什么?” 鸡贩连连怒斥着,“与你无关!”,反观夫子倒是紧抿着嘴唇,始终不愿开口的样子。 匡姜令最讨厌鸡毛蒜皮的事了,一手把小孩推向夫子,刚想教育两句,不料孩子往后退了一步,“我们不认识他,他要抓我妹妹!” 男孩子不似小女孩哭得声嘶力竭,说话非常清晰。 “啊?”匡姜令低头莫名的看了看小孩子,再抬起头看向灰袍夫子的时候,那个男人居然宛若无事发生,拢住其他几个年幼的孩子,背转过身,走了…… 小男孩一手拉住背后小女孩的手,一手拽着匡姜令的衣摆,死死都不肯松手的架势。 “喂,喂?夫子啊,你家孩子……”不要了? 匡姜令只好付了几个钱给鸡贩,也没拿上鸡。一抬腿,男孩子串着小女娃还挂在他衣摆上…… 吕姑姑见人散去才走了过来,“匡兄弟怎么还收了两徒儿?” “呔!别提了。不知哪家书院的夫子,做事这么不牢靠,两学生丢下了都不管。” 于是一整车人都顿了下来,轮番“逼供”这两娃到底从哪儿来的。 “我们是十里庄的。”男孩子到底口齿清晰。 吕姑姑继续耐心追问,“这个是你妹妹呀?” “这个是隔壁王婆家的妹妹。” “你们怎么不跟着夫子一道回去呢?” “那不是我们夫子。他是过路的,我看到他用甜果骗了妹妹出来就跟了出来,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 “啊?是骗小孩子的妖人……”姑姑看向匡姜令。 匡姜令扶额,“刚刚问过去,十里庄也不远。送去就知道了。” 吕姑姑脸色不善,“这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抵达相山城啊。” 匡姜令看向前方,“其实,也不远了。此地已经算是相山城的外县了。” 苏音半夜被吵闹声惊醒,赶紧点了风灯披上外袍走出门查看。 “怎么了?!奇犽!这是怎么了?” 自从经历了浠水郡都被炸一事后,她时不时的会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火海中,她的房间里常年摆放着一只浴桶,浴桶里有水,却不是用来沐浴的,而是自保。 在那场爆炸中死了无数的人,其中也包括她的弟弟妹妹们,她的脸也被压倒下来的燃火的木梁砸毁了,她一度想过去死,可是心底总有那么一个声音告诉她,不甘心!你不该甘心的。 这个时候弃她而去的泷郡王回来了,泷郡王心疼的看着他所有的百姓,所有的城民,其中也包括她。 于是她又回到了泷郡王身边,所有过去不快乐的记忆都消失了,唯独那张脸……可也是因为这张脸,谡深不再对她有任何苛责,巫蛊婆姑的事情算是彻底翻篇了。 奇犽正在找人去城外属地军营把主子爷请回来。 “是长孙小姐入城了……” “长孙玻琦?怎么这个时候。” “唉,别提了,姑姑。他们马车被毁了,马也死了。有个护将一身挂血,也不知道是谁的。身后追着大批手握锄头、镰刀的十里庄百姓,非得要抓住这伙人不可。” “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哇,姑姑。我不也是睡了一半被吵醒的么。闯城门的人自称是长孙相爷府的七小姐,是来伺候我们亲王的。城卫不敢不开门,可十里庄的百姓声称那伙人是抢孩子的土匪,一定得打死……唉!” 机会来了。 苏音拍了拍奇犽,“这么晚了,等天亮再去请亲王回城吧。” “哟,这怎么行?西北侧城门口的人还候着呢。” “你陪我去看看。” “姑姑……姑姑,这是光我们俩出面可不好吧?” “长孙小姐是亲王未过门的夫人,人还没进城就被百姓堵了。这事传出去,是对谁不利啊?” “咱主子爷?” “当然啦。” “行。我陪姑姑去看看!” 快走到城门口的时候苏音才仿佛刚想起来,“奇犽,你还是去请亲王过来吧。” “唉?姑姑不是说长孙小姐未过门,现在与亲王相见不好么。” 苏音蹙着眉头,“可你倒是看看,长孙府这送人过来的规矩?大半夜的入城,连庚帖都不先顺一副入门。哪里有一点正经人家的样子?” 反正横竖姑姑说的都有理。奇犽也费口舌误功夫了,一转身就朝着属地营那边跑。属地营其实距离浠水郡都更近一些,但奇犽也顾不得许多了。 人人都说泷亲王身上有魔咒,入门的媳妇来一个死一个,可千万别让这位长孙小姐打破了禁咒人还没入门就被打死在城门口了…… 苏音走了出去,身边有城卫护着倒也不怕那些粗野山民。 长孙玻琦此刻的模样是真的狼狈! 虽然在长孙府中不过是三房四代的孙女辈,长孙相爷好歹也是个文人,是相府。自己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什么时候这样发足狂奔的跑过山路了? 马车叫匡姜令给丢了,为了阻住后头那些揣着火把气势汹汹追赶的猎人。这些猎人真的是与山中野兽为伍,玻琦心底也怕。 一路上奔跑绣花鞋掉了一只,让吕姑姑回头去捡,可是追赶的人又近了不敢落下任何一个,只好缠了帕子在一只脚上,跑着跑着还是膈出血泡来了,此刻一高一低的蹲在地上,疼! 好在匡姜令不愧为老将,能夜观星象的,拼命带头疯跑在前终于把人带到了相山城城门外,可是年轻的城卫见了他们身后一堆追捕的村民居然不肯开城门让进去。 吕姑姑只好仰头腆着老脸喊起来,“我们是从乾州过来的长孙相爷府的七小姐和随从!老相爷慧眼识英雄认相山城的泷亲王为可交识之人,七小姐是来与贵亲王联姻的……” 城卫这才端起了弩箭,暗加火矢,冲着追赶不止的村民簇簇两箭以示警告。 可城门半天了却还是没有开…… 姑姑上前去问了几次,小城卫十分不确定的说已经让人去亲王府请示了。 长孙玻器默默的掩住脸,唉……这次丢人丢大发了。但愿消息别太快传回乾州去,不然母亲大人又得跟着被一顿数落。 这一等不仅长孙小姐的体力耗尽,追着的村民体力也耗尽,于是双方纷纷席地而坐,头上有相山城的城卫看着,两拨人马都望风不动。 走出来的是个轻纱蒙面的女子? 吕姑姑先站了起来,拽了一把身旁的长孙小姐。 这会儿蓦然想起来不是说亲王府中有个管事姑姑么,难道就是眼前这位? 吕姑姑年长几分,于是亲稔的上前拉起了苏音的手臂,“敢问是亲王府来的姑姑么?”那语气真比奔波在外数年回乡见着亲人还亲。 苏音却冷冷的摆脱了手,“这位大姐,难道我们见过?” 吕姑姑原本的笑脸收拢了几分,暗中感觉情况不妙。 匡姜令是个耿直的人,两步上前,“我们是乾州长孙相爷府的人,特来拜会泷亲王。就问姑姑是不是泷亲王谡深府上的人吧,若是赶紧将我们小姐接回家去,这一路真是给我们好跑……若不是就回头早点睡吧,也不用大半夜还出门看热闹。” 哈!口气倒是居高临下。 长孙相爷前朝老臣,那在以前的确身份要比九皇子的谡深高了许多。眼下却早已风水轮流转,谁高谁低还不一定呢。 想搭了泷亲王这条道回宫返潮?随便送个阿猫阿狗来未免太看不起人了呗。 “我是泷亲王府的管事姑姑苏音没错。但恕我苏音眼拙不认得眼前各位。要入亲王府登门做客,不是不可以,相山城的城主泷亲王在谡国是出了名的开门好客,门客无数。请问几位可有拜帖?可有私荐?既然是登门做客,哪有半夜入府的道理。还请各位明日一早正式登门拜访吧。” 转身便要走,匡姜令急了,这人给她一走城门一锁,后头的追赶的村民还不闹翻了天? 正要阻拦,两旁城卫噌噌的亮出了手中兵器,匡姜令惊了一惊。打发这几个小卒还不是翻手之间的小事,可此刻一动手…… “唉,匡叔叔啊……” 长孙玻琦强忍着脚上的痛,缓缓的走了过来。目光深谙的盯住了苏音,好一个软硬不吃的姑姑,看来日后自己在亲王府的日子没自己想象中那么轻便了。 “苏音姑姑,长孙府的人不懂事,玻琦在这里以主子的身份给姑姑先道歉一声。但我们确实是长孙府的人,姑姑不该不知道长孙府与相山城亲王府联姻之事吧?” 苏音不得不停下脚步,作为管事姑姑自然必须是知道的。 “深夜造访有违常理,却有不得已的苦衷。”长孙小姐目光毫不忌讳的瞥向身后席地而坐的村民,“路中遇到了些麻烦造就了些误会,此刻自身难保不得已还请亲王府出手相救。” 话语间的姿态倒是够低了,可眉眼间那副高傲……苏音狠狠剐了一眼远处的村民。都是没让你们吃饱么?不知道跑快一点的! 第135章 预完结章 第135章预完结章 曹八斗放眼望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酒肉池林。 是一座陌生的宫殿。 四周的装饰,亦古,亦繁。根本就不是他见过的地方…… 他缓缓的走了进去,在宫殿的中央是一座池水,里头金碧辉煌流淌着的像是金子。 再看左右,到处都是穿梭而过的人。 他们手中捧着鲜花,美酒,佳肴,书扉……有抚琴作乐的,有埋头下棋的,还有自顾自跳舞的。 有人在奔跑,摔倒在地上龇牙咧嘴,不一会儿站了起来,一跃而下跳进了池水之中。 从池水中起来的时候仿佛疼痛都消失了,伤痕都消失了,岁月都消失了。 曹八斗惊骇极了。 看到谡深从他身后擦肩而过,谡深从一旁的树枝上折下来一截枯枝,走到池边浸入水中。取出的时候便成了金箔。他甩了甩便成了元宝。 谡深捧了元宝便起身而去,但水里伸出一条纤细柔美的胳臂挽住了谡深的腿,“东周的事情先别管了。” “怎么了。南疆大军已经肃齐待发。拿下了东周边关,就没有再需要担忧的了。” “还记得谡家那个漏网之鱼么?” “谡荆条?” “他在天池附近已经徘徊了许多日子了……” “谡荆条没有在东周?” “谡深啊。” 谡深立刻垂下手来,唯唯诺诺。曹八斗简直看待了。 随即他看到那女子自水冲中站起,款款走来。 她身上的衣衫竟然分毫不曾沾湿。 曹八斗恍然间就明白过来,自己是走进了琼楼玉宇之中,眼前见到的全部都是虚影。 他猛地一头撞去,撞在了坚硬的墙壁上七荤八素。 身边有孩子发出咯咯咯的轻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曹八斗摇晃着站了起来,头上撞到的地方撕心裂肺的疼,这样的疼完全不像是假的。 可是他眼前看出去,自己刚才撞向的墙面却毫无变化,也没有留下自己的血迹。 他被人推着往池边走,越挣扎,脚下越无力,他被推入了池水中…… 瞬间,庞大空绝而来的记忆令他应接不暇。 他看到了整个亥朝的兴衰荣辱。 看到了亥朝的起源,看到了在北疆赤脚奔跑的小男孩,跌跌撞撞的误入天池。 他跪坐在天池边许愿,直到因为饥寒交迫晕倒在地。 从天池之中走出来了一名祭司老者。以及一名白衣巫女。 祭司老者摇了摇头要把男孩送走,但是巫女却眼神流露出了不舍。 男孩醒来后留在了天池边。 …… 下一瞬,男孩逐渐长大,回到自己的村落看到族人遭受屠杀洗礼,撕心裂肺的惨叫,发誓要为族人报仇。 于是恳求天池中的长老施救自己的族人。 人逝已去。虽然祭司可以复活他们,但这是违背天意的。 他们即使活了过来,也无法离开天池的约束。 长大成年的男孩想要报仇,想要毁灭伤害了他的族人,他的父母,他的姐妹的强大氏族。 他在每月祭司都将闭上双眼的日子引诱巫女,让她见识了人间美景,人间欲念,人间沉沦。 随着一岁一岁的过去,巫女不老,男孩却要老了。 他对她说,“终究我无缘陪伴你。愿你长生独受,与天共长……”这并不是一句祝福的话。 分明从他的言语间听出怨毒的咒念。 当再次的祭司闭眼的日子里。巫女悄悄的封上了祭司沉睡的古窑。即使他醒来也再不能自由在人间活动,只能与天池族人沉入地下。 巫女受到了蛊惑。男孩长成了将领。他无比强悍,所向无敌。 很快攻灭了仇人的氏族。弱小的族人纷纷的联合了起来投向了这位天降神将。 为了禁锢男孩的力量,巫女与男孩立下了契约,但是已经见惯了人间冷暖,世间炎凉的男孩变得狡猾而残酷。 他偷偷的变换了契约的内容,反而将巫女和天池的族人禁锢在了北疆的疆土之上。 梵天在世,只要天池祭司、巫女的力量远离了北疆,北疆之下笼罩着其族人的穹顶就会倒下,生生世世不死不灭的族人将陷入到不见天日反复横死的循环往复之中。 而男孩,带着自己的士兵,带着自己的族人,带着抢夺来的一切远走他乡,开启了自己的王朝。 那便是整个亥朝的溯源。 曹八斗眼中不仅瑟瑟发抖,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亥朝谡家的先祖竟是如此立朝立本的。 他默默的看向谡深,谡深的脸依然没有变化,但从他的躯体中飘然而出了一缕烟气似的白影…… 那白影似乎是个女子,环绕在谡深躯体的周围。 那女子的白影向曹八斗伸出手去,优雅的引领着他前行,走进了水池之中,走进了无边无际的徘徊不去的灵魂当中。 她对他说着话,他听不见声音,看着她的嘴唇慢慢翕合,仿佛脑海之中自然而然的就能够听见了她的声音。 她说,“是他,先辜负了我。”曹八斗一开始以为她口中的那个,“他”是亥朝的先祖,是那个孩子,是那个将族人带领出北疆的荒土,开疆立业,创建了一番王朝的人。 然而她说的并不是,“你们所有的凡人啊,仅仅因为短暂的生命,就以为世间上的一切都是短暂的。都是稍纵即逝的。都是没有轮回的。你们是愚蠢的,那么的蠢,又那么的可怜。你们以为自己只要死后就可以摆脱开自己一生所犯下的罪孽,就可以洗清自己身上尘埃。” “并不是的。我曾想过,要放过你们。看着你们在这尘世间浮浮沉沉,没有归宿,对我来说已经解气了。再没有其他需要向你们索取的了。但是,我发觉并不是啊。你们曾经答应过自己,要温柔以待的这个世间,连你们自己却都没有做到。” 曹八斗的目光逐渐的看向了白影的身后,竟然就是洪都和谡深。 “他们……怎么了……” “他们要留在这里。俯瞰着尘世。俯瞰着自己做下的蠢事。洗涤自身的尘埃。” 有一只手伸进了曹八斗的体内,将什么东西抽了出来。 很快曹八斗就浮向了半空,他看着自己的身体,由一缕白烟占据。 “既然你已经来了,那么就留下来吧。看看这愚蠢的世间……” …… “继续挖——” 数百名满脸灰土的氏族子弟正在一铲一铲的挖着北疆天坑下的泥土。 这处天坑并不是原本就有的,而是最近北疆疆土之下地动频繁,不停的发生地裂,就好像有一只大手在地底下不停的乱搅,或者抽空了地底下的岩石,让地面变得不稳固起来。 由于连年的灾害,虫蚁侵扰,颗粒无收,饲养的畜牧也都被饥饿的族人吞食一空。 勉强能够留下几头种羊,种牛的实属不易,而且还要防着马贼,北疆的马贼都是过去的氏族大军遗部,凶悍异常,杀伐凶狠。 氏族已经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然而更可怜的是他们无法离开北疆的疆域。 有人试图走出北疆,去别的地方谋生,可是出去不久就纷纷重病不治,还有活下来的人勉强的都逃了回来。但依然有人不愿意回来,因为回来是死路一条,不回来依然是死路一条。 他们开始不断的祈求上苍,不明白为何上天要如此不公的对待北疆的氏族族人。 这个时候来了一名自称东周的术士。说他夜观星象,北疆要出土大宗的遗迹。 遗迹被埋于地下数千载,如今星斗倒月,正是重建光明的时刻。 虽然北疆的氏族历来排斥外人,对江湖术士毫无信任可言,但在如今一片荒土之上,再没有人有力气来反驳这名术士。 术士自称在东周修炼半百,已经逐渐得道。原本等待飞升,可得道之时却瞥见了北疆疆域的崩塌,因此作为飞升之前的历练,必须拯救北疆之苍生于水火。 术士手握罗盘,分金定穴,走到了一大坑前,要求当地的族人帮忙破土。 本来就没什么吃的,术士自述从东周带来了许多薄饼,薄饼遇水膨胀,竟能发出一大碗。虽然吃上去有泥土的味道,但北疆的族人早已饥饿难耐不得已便吃了。 吃了之后即有饱腹感。于是当真逐渐的相信着这名术士。 他只需要用这种泥土般的薄饼就可能收买无穷无尽的北疆氏族子弟替他破土动工。 而且这种薄饼只有术士会做,不知用的什么食物,北疆之人也不敢违抗他,深怕术士一走,大家就再也没有吃的了。 随着亥朝皇城对东周边关的不断试掠,北疆疆域下的地动也变得愈发频繁。 术士在地上挖的坑越来越遍布整个北疆。 一名北疆的小女孩入夜的时候实在耐不住饿,就偷偷的跑向了术士所在的大帐。 术士的大帐在一座山头上,而北疆族人的帐篷则都驻扎在山头下方。 一来山头可以帮忙抵挡部分的寒风,另一方面一旦发生地动,山体裂开,在山头上就更难以迅速的躲避。 但是能够纵观天象的术士显然并不在乎地动的威胁。 小女孩手脚并用的爬上了山头。 术士大帐之中的烛火日夜通明,不曾熄灭。 她看到了那个像是术士的身影,依然在忙碌着。 随着风声传出了湿润的泥土搅拌的声音。 小女孩偷偷的扒拉着大帐的边缘,拨开了一条缝,露出眼睛看进去—— 她看到的就是术士在搅动泥土。 那些泥土就是白天族人们刨大坑的时候刨下来的泥土。 术士坐在地上,和着水,将泥土搅拌均匀,撒上盐巴,做成一坨一坨的薄饼,然后用火把将泥土做成的薄饼烘烤沥干。 几乎每天都有老人因为咽不下这样的薄饼而死去。 但是年轻的族人却能够充分的填饱肚子继续干活。 所以死去的老人越来越多,最疼爱女孩的阿妈也在其中。 阿妈并不喜欢吃这些薄饼,并且一直告诉女孩,不要去吃它们,阿妈会带新鲜的水果回来。然而并没有,阿妈根本找不到新鲜的水果。 因为吞咽困难,阿妈病了,又饿又病。 小女孩就是为了来找点吃的,因为阿妈没有办法再帮她找吃的了。 突然脚下一滑,女孩踩到了一颗滑动的石子,石子掉落下了山崖。 正在和着泥土的术士一抬头就看见了大帐边缘的缝隙里多了一双眼睛。 他猛地冲了出去,在大帐后侧抓到了女孩。 “放开我——放开我——”女孩哀求着大叫了起来。 她希望自己的父母和哥哥能够听到。父亲和哥哥都是术士雇佣的劳力。 然而他们山头上,而山脚下的营地都是背着风的,营地里的族人根本听不见。 术士盯着女孩儿看了一会儿,突然说,“是不是饿了?” 女孩儿立刻点了点头。 术士带着女孩儿走进了他的大帐。 然后将火把递给女孩,“拿着。将地上这些薄饼都烘干。我就允许你吃,一直吃到你饱了为之。” 说着术士自己坐在一边喝着热水泡的茶。 烘了大半夜,女孩儿的手都快断了,那些薄饼也都一张张干巴的要裂开了。 女孩儿舔了舔嘴唇,看着术士。 术士接过了火把,点了点头,“吃吧。这些刚刚做出来的,新鲜的。爱吃多少吃多少。但是不能带走。” 女孩儿开始一块块的掰碎了往嘴里塞。完全忘记了阿妈对她说过的话,这些薄饼不是好的食物,实在饿得不行了稍微吃两口就可以的。 女孩儿不停的吃,不停的吃,很快嘴里的唾沫都干了。她祈求的望着术士手中的茶杯,可是术士却摇了摇头,“茶不是给你喝得。吃够了么?吃够了你就回家吧。但是不能告诉别人。否则人人都到我这里吃一顿,我岂不是没有粮食了。” 女孩儿又塞了几口之后,终于肚子里再没有了咕噜噜饥饿的感觉。 她摇摇晃晃的往山下走去。很快融入了晨曦的光芒之中。 第二天女孩儿就死了。 她死得很蹊跷。醒来的时候一直说口渴,于是母亲就让哥哥喂了她一大碗的凉水。 喝完之后她就开始喊肚子疼,喊着喊着就抱着自己的肚子晕倒了过去。 再也没有醒来…… 得知女孩儿的死讯后,有人提到了请术士过来检查一下,是不是得了什么疾病。 于是术士来了。 术士只看了一眼就得出了结论,“唉,这个可怜的丫头,一定是偷食了我要用来祭祀天坛的薄饼……” 女孩儿的族人都尴尬极了。 他们坚决否认着。 术士残忍的说出,“那就破开女孩儿的肚子吧。” 族人沉默了片刻后,终是答应了。 第136章 完结章 第136章完结章 东周在亥朝大军的重压之下,分崩离析。 两国边界,一退再退。刚刚夺取东周大权的世子也不愿意继续苟延残喘的跪舔亥王。 “亥王谡深就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口口声声说的好,只要我们供应战马、粮饷,就放我军一条生路。结果东西才刚刚送去,人还没有回来。就命边关属军来犯,夺我个措手不及!” 南疆诸城亲王在看清了谡深雷厉手段,丝毫不念旧情,且皇城之中亲军日益壮大,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南疆之地实则岌岌可危。谡深并不是愿意放弃他们南疆之地,而是要他们日夜生活在恐惧之中。 于是亲王们之中有人偷偷献上了自家族旗。也就是早些年先王封属,允许养兵自守的时候,每位亲王都各自拥有的旗号。献回旗帜,意味着投诚亥王,由亥王统一布兵,保护南疆安危。 谡深坐于书房之内,手中毫无停歇的披着无穷无尽的奏折。虽然他从不休息,可是各地送来的奏折也仿佛没有尽头。那是因为各地官员发现了这位亥王似乎是想有所建树,因此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都想要在新的亥王面前挣得一席之地。 当值的宫人悄悄走入殿内,换好了油灯灯芯之后又缓缓的退了出去。 谡深蓦的一抬头,将宫人吓了跳。 亥王看人的时候万分诡异,眼神之中没有丝毫的人气,曾有个宫人试探过,他说自己换灯的时候,偷偷将烛火移到亥王面前,再移出。然而微弱烛火经过亥王面前,完全没有熄灭,就说明亥王没有出过气。 “可是亥王会吃,会坐,会走……” “你有看亥王合过眼么?” “这。” “一个活人,哪有不睡觉的?” “或许是我们亥王勤于攻政呢。” “哪有不睡觉的?一日两日还行,这都多少个日夜了?” “这不是亥朝百姓之福么。” “若亥王是个妖孽,真能叫福气?” “但亥王也没有害了何人呀。” …… 这个时候谡深抬起头,“叫洪都和八斗过来。” 宫人小心的压下了心中的惧意,“是。奴才这就叫宫廷侍卫去请。” 洪都和曹八斗很快就到了。 他两人的眼神在旁人看来都与谡深有些相似。 明明看着你的时候,却仿佛直穿过了你的身体,不知道看向了哪个定点。 洪都和曹八斗入内。 谡深点了点头,一人转身关上了书房的门。 随即三人面对面盘腿而坐,就坐在地上。 从他们的身体里幽幽的飘散出白色的雾气,雾气凝结成一团。 “出什么事了么?” “我嗅到了北疆的气息,有很浓的血腥味。” “他们又在杀戮了?” “似乎有外人的到来。” “那已经与我们无关了。” “可是北疆的氏族供奉了我们多代……” 其中一个白影开始盘旋上升,“不要再迟疑了。没有什么好同情的!那都是他们自己做的孽。” “居人之地,多少也为他们存下一缕血脉吧。” 三缕白烟互相交织之后,分别散去。 谡深,洪都,曹八斗三人同时起身。 洪都突然微微侧头,“外面的人是?” 两人都看向谡深。 谡深道,“也许是属军的守卫。” 洪都一脸正色,“那就让此人也归入我们吧。” 谡深迟疑了片刻,拒绝了他,“属军将士吃苦耐劳,并没有犯任何的错。” 洪都拿手指戳了戳曹八斗的脑门,“那这个人呢?这个人是一开始就叛主选择了你。你要如何判定这个人?还是依照我们自己的规矩,凡破晓天机者,皆断其轮回。” 谡深显然一怔,似乎有不同看法,但是在曹八斗和洪都的凝视之下,只是默认首肯了。 两人走出亥王书殿,窃窃私语道,“我看她多少还留恋凡尘。” “她与凡人相处的日子太久了。” “可残影已去,她不就该是巫女了么。” “残影乃是她一缕魂魄。罢了,眼前水池与北疆天池之间的通路依然要靠她维持,就顺载她的意吧。等到我们将天池底下的财宝搬空,就不再需要那片水池了。” “可是……我们的残体?” “皇城之中人数众多,还担心那些干嘛。” 洪都一把拽住了曹八斗,“你是说,要用凡人之躯……” “凡人皆贪,生而复死,无穷无尽。别瞎操心。” “可是我怕巫女。” 曹八斗缓缓点头,“是有需要操心的地方。” …… “听说水池那儿又少人啦?” 宫女七巧是最新一批入宫的人儿了。 原本宫中每年都有老宫女放出去,招纳新人入墙。 但新的亥王身边不需要那么多人,后宫也没有任何的嫔妃需要伺候。 都有传言当今的亥王好男色?每日不是找这个大臣,就是找那个将士。 “哎哟,自从小德子走了以后呀,那片儿都阴森森的。”令一个宫女插嘴道。 “听说巡守的侍卫到了傍晚之后呀也不怎么过去了。” “那被抓到会不会挨骂呀?” “现在的亥王可不比从前呢,根本不搭理我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过现在听说都是洪都大人在管。” “是呀,一位洪都大人,一位曹大人。那都是前朝的老官了。难道咱们亥王还愿意重用。” “听说新来的人每个都要被派去水池那儿打扫的呢。而回来的人,有的看起来就不太正常了……” “是怎么样的不正常法?” “不太好说。就眼神定定的。黄家姐妹,都认得吧?” 除了七巧之外,其余几人都点着头。 “黄家那对姐妹长得可漂亮了是不是。” “你们不知道吧,那个妹妹眼睛天生有眼疾,看东西都看不真切。” “哟?这还真没听说过。” “两人回来之后,听说姐姐就不对劲了。是黄妹妹亲口说的,说姐姐像是被邪祟撞了。说话格愣格愣,与她说起以前的事似乎也有些不记得。可旁人看着却都觉得还好。” “对了!被你这么一说,与我们一同进来的铃儿不也是嘛!” “难道……是因为去了那水池?” 总管悄无声息走了过来,“都要死了是不是!还在这里说闲话。还不都快去打扫去。……七巧!” 七巧不得已站定下来。 总管将一把钥匙交给她,“以后水池那边,就交给你打理了。” 七巧脸色一沉,嘴上也不敢说不答应的话。 七巧老家是卖棺材板的。棺材板都需要很硬的木料,而且要不易渗水的。 最好的棺材板是要被尸体躺过的,然后拿出来刷油翻新,就不容易被野外的小鬼侵占。 七巧小的时候在老家的农田里中邪过,她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有个很强大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是能够感受到。 砰的一下就撞在人的身上,如果人的三魂六魄不够结实,就会被撞出去,自己归不了体,人就没了。 但是那些撞上来的邪祟本身能力也不大,占据不了躯体多久就会消失。 除非是特别顽强的。 七巧被撞了之后就遇到了下山化缘的大师。 大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于是就念了几声佛语,送走了撞她的邪祟,顺便送了她一串佛珠。 佛珠是开光佛珠,正经大师超度念诵出来的,陪在菩萨脚下日子可长,多少可以避避邪。 七巧就手持着佛珠,进了水池殿。 刚开了门,一脚踏进去,手中捻着佛珠就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吓得她连滚带爬的又逃了出来。 这次把她吓得不轻。不过好在,手指间还有一颗佛珠没有完全碎掉。 不仅没碎,还发出了幽幽的红色光芒。 这颗佛珠其实是颗舍利子。七巧并不知道,连那送给七巧的和尚也不知道。 佛珠串是他师父临终交给他的,因为佛祖催促的紧,没来得及说完话肉身就飞逝了。 剩下的那个口吃,说话不利索,旁人也就不爱听他讲经。时间久了,寺庙就落魄了。 没有过路人,也没有遇见有缘人。 想着既然救了七巧这小姑娘一命,就多送她一段。不料连这舍利子一并送了她。 七巧不知道这舍利子是什么,可是感受的到舍利子可以救她的命。 就宝贝似的装入锦囊,贴身待在脖子上。 那之后,她再进出水池的大殿,就再没遇到过任何的妖风了。 …… 七巧成为亥朝新王后一事便由此而来。 那日亥王正在湖边散步,七巧与宫女们从林间小道经过。 亥王突然发了癫似的直接冲入了湖泊中。 众人慌忙下水施救。 连跟在亥王身边多年的属军侍卫都惊呆了。 亥王精通水性,就算落入水中也未必能淹死,可如何在掉入湖泊后径自就晕死了过去。 七巧当日子也在一旁,听见亥王落水,自然手忙脚乱上前帮忙。 亥王醒来的时候恰好就见到了她,并一把死死的拽住了她的手。 那一拽就再没有松开。 七巧跟着亥王进了寝殿,吓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亥王却径自开口,“你是什么人呐?” 七巧颤颤巍巍,“宫女七巧……” “你知道,天宿氏族么?” 七巧摇了摇头。 听闻伺候亥王是要更衣的,七巧正要宽衣,被亥王制止了,“不需要。你睡一旁去就好了。” “……”七巧愣了会儿,就蜷缩到一旁,弱弱的闭上了眼。 谡深慢慢打开掌心,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他的掌心一大片焦黑的痕迹。 那是他身体被腐蚀之后留下的疤痕。 如今在宫廷之中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挠他们的了。 天宿氏族的祭司们,开始纷纷的觉醒。 他们的躯体已经成为了枯骸,埋葬在北疆的天池遗址之下。 但是这些祭司的残魂却通过宫廷之中的水池,正在凝聚,依附在宫廷的人们身上。 与巫女沉颜作出交换的人是他,因为他看到了那些亡魂的痛苦,看到了他们遭到的背叛,他希望自己的付出能够给予到他们平和的结束。 但是没有想到,他自己才是被欺骗的那一个。 巫女占据了他的身体,用他谡家子嗣的血脉点燃了水池与天池之间的通路。 而他的魂魄之所以没有被吞噬干净,就是因为需要他的血液保持着活着的力量。 他就像一个囚徒,被困在水池的地牢底下。 他可以听到她听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声音,听到她下达的每一个指令。 她杀死的每一个人最后的哀嚎就犹如对他的怒斥,但是他没有办法挣脱出她的禁锢。 直到那个宫女出现,宫女的身上闪烁着红色的光芒,是她畏惧的光芒,是水池之中源源不断的天宿族人之魂无法欺近的力量。 他想要知道那是什么,因为他体内的她想要知道那是什么。 “谡深,你不会背叛我的吧。” “为什么是我背叛你,而不是你背叛我。我已经遵守诺言,你的族人可以离开北疆,可以重获自由。而你为什么不肯放过北疆的氏族?” “那是对他们的惩罚。他们曾经许诺过会永远的供奉。因此我用族人的遗骸,堆砌成了天池,保北疆长达百年的风调雨顺,长达百年的不受侵害。然而,他们终究辜负了。既然我们无法离开,那么就都不要离开了吧。” “可是亥朝的百姓没有伤害过你和族人,没有违背过任何的誓言。为何要占据他们的躯体,将他们打入万劫不复……” “谡深,你还是不明白啊。我们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千百年来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存在于人世间。只不过有时候我们会沉溺下去,将世间交给你们短暂的一生。可是你们自己看看,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不仅自己与自己的争执,彼此的背叛,欺骗,残杀。所以我们才必须要介入其中,推动整个王朝的前行。我们一直都存在,只有你们才是匆匆的过客。而如今已经成为了不被欢迎的过客。” 她不再说话,像是受了伤般盘膝而坐,闭目静气。 谡深又想起了曾经在他眼前飞跃而过的浮影,那是百余年来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过往,无论尘封与否。 或许就像她说,他们原本就存在,不过是偶尔好意的将自己家园出让了部分来,让其他的族人生存,而这些野蛮的族人却攻城略地,将原主捶入土中。 谡深悄悄的起身,走向了七巧的面前,她胸口的锦囊发出火焰般的红色。 他伸出手,将它握于掌心,在七巧还没来得及挣扎之前,一把撤下了锦囊。 红色舍利滚落到地上,他看着它,看着那不朽的光泽。 然后捡了起来,仰头吞入口中。 ap;lt;ap;lt;ap;lt;【正文完】 第137章 番外 沉颜。 崇山一边暗中咒骂着自己,一边背着竹篓吃苦耐劳的往山野间跑着。 他是一名江湖刺客,江湖刺客经常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所以除了身家功夫,他最得意的法门就是可以忍饥挨饿,很久很久。 但是现在他的背后多出来一坨肉。他能挨饿,但竹篓里背着的肉团不行…… 肉团其实是个女孩。那也不是他的孩子,也不是捡来的孩子。 在东周的世子之争中,崇山不得不承认自己站错了立场。 所谓知子莫若父,用脚指头抠地想,当然也就是生而为父的东周王会获胜。 因此他摘下了悬赏榜上的前三榜,分别对应的任务就是东周三位首当其冲的世子。 结果可想而知,他差点被削成肉泥。 在东周王彻底战败,沦为阶下囚之后,崇山不得已隐姓埋名彻底离开了东周,苦日子是不愿意过的,就加入了一伙押车的镖师队伍。 谁也不知道他们原来是去亥国送货的。 刚刚过了亥国边关,就受到了边关属军的严厉把关,东周的镖师都有公文,崇山没有,崇山只好拔腿就跑。 幸而练的一身硬功夫,强是被他跑掉了。 但是亥国的属军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不出三天,关于捉拿他的告示就贴得满城皆知。南疆城池在亥王一统之后,几乎很难逃过属军的眼力。 崇山只能乱入丛林,与盗匪为伍。 仗着一身功夫,也没吃亏。甚至还有个山寨,尊他为二当家。 二当家当着当着不知怎么兄弟们就叛变了,投靠了属军不说,还拿他喝醉酒吹的牛出来告发他。 属军与东周人素来不合,听他又是亲王派,更加如遇仇敌。 崇山慌乱之中不择路,直接坠落了山崖,醒来的时候眼前便有个女孩儿,女孩儿一双眸子又黑又亮,闪烁着森冷的光芒,“师父——” 女孩儿高喊一声之后,有个老者缓缓的从角落里走了过来。 老者看起来已经很年迈了,眼神通透,见到崇山就满意的点了点头。 崇山谎称自己是猎户,是上山打猎的时候不小心从山崖上落下来的。 可是女孩儿轻轻一笑,“听口音,是东周人呢。” 崇山立刻捂住了嘴,心想不会这么大意吧。 女孩儿又拉起了他的手,简单的扫了一眼,“习惯握反手剑。剑身很短。以极尽的距离穿刺。”顺便又吸了吸鼻尖,“身上的血腥气已经腌入味了……” 崇山心下不由得惊了。不过才十来岁的年纪便有如此眼力?看来是出自行家里手。 目光顺着长者看去,既然喊他师父,定然是他教出来的,那这老者必有过人之处。 崇山身上每一寸肌肤都绷紧了,随时准备将此二人杀人灭口。 但手指刚刚触到身旁,就一抖,他感觉到全身软弱无力,“你们对我下药了?!”只有这么解释才合理了。 然而老者却惋惜的笑看着他。 老者看了他一眼,径自走到女孩面前,敞开了衣衫。就看到女孩一手穿透了老者的身体,从他的胸腔掠出了还在跳动的内脏,手指贪婪的拂过,一口塞进了嘴里…… 崇山顿时睚眦俱裂。 女孩儿吃干净后,满意的舔了舔嘴角,手指隔空指着他,“以后,就由你来给我找猎物了。” 崇山闻言还不跑就是傻。 然而身体仿佛被人下了药,跑出不久就摔倒在地。 他听到女孩儿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他倒地的脑袋周围,心跳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害怕…… “你放心,我不会吃了你的。一顿饱,与顿顿饱的区别,我还是知道的。” 女孩儿坐到他的身边,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我叫做沉颜,是被族人遗落了的巫女。我需要不断进食,可是又懒得抓人,你就帮帮我吧?” 她分明是好声好气在与他商议,然而崇山却丝毫说不出话来。 …… 他发现她需要大部分的时间来睡觉。 但是她睡着的时候跟醒着的时候没有分别。 为了方便赶路,他就把她塞进了竹篓里,她也没有异议。 因为她很轻便,完全没有分量。就像一缕魂魄。 她需要吃新鲜的东西,实在不济的时候小动物也可以,但更加偏食于人的内脏。尤其喜欢心和肝,其他的部位并不喜欢。 “我们要到哪里去?” “等着师父醒来。” 崇山并不太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但还是愿意带着她赶路。毕竟不带着她,就要被她吃掉了。 路上遇到的村子都是她的食物。 她也是很有义气的,不吃独食,会将剩下的心肝分给他,崇山逐渐的也就习惯了。他吃路过的村子里的粮食,她吃村子里的人。两人合作无间,所过之处,血洗屠村。 因为赶路很慢,走的不远就被邻村走动的人发现了,关内的属军开始追查一片片村子消失的原委,很快就被盯上了。 崇山有一丝担忧,好几次想要丢下她独自逃走,但是又怕逃不走。 于是一个夜里,他就混入了追查吃人妖物的属军之中,暗中引导他们找到了女孩沉颜的栖身之地。 她正躺在刚刚吃完的人家家里睡觉。属军冲了进来,看着她,却很快就被蒙骗了,觉得那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女孩儿。正在属军准备撤退的时候,突然四面八方涌来白色的妖气。 属军一个个在崇山面前倒下。他们的心肝被抠了出来,堆在他面前的地上,一只只活蹦乱跳…… 崇山知道自己完了。 沉颜却并没有杀了他,而是把他绑在树干上。周围插满了一根根新鲜的树枝,树枝上顶着心肝。 “我一直在等你,”她的声音开始变化,变得低沉而悠远,就像来自远古的召唤,“等着你的背叛和违约。你答应过会成为我的猎人,为我捕捉食物,现在就轮到你自己了……” 女孩开始低声吟唱,崇山感觉到自己开始被疯狂的压迫,有什么东西钻入了他的体内,意识变得恍惚。 等他再次睁开眼来,嘴角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干得不错啊,巫女的残影。” “我有名字,我叫沉颜。” 盛世。 两支箭嗖的先后戳中了同一只狐狸。 红狐狸在半空中翻腾了一下就掉落在地。 “二哥,好棒啊!”小男孩飞快的冲向那只狐狸,却被突然冲出来的黑色高头骏马吓了一跳。 “滚开——不知死活的臭小子!” 小男孩害怕的瑟瑟发抖,眼泪都快挤出来,可依然不肯后退,眼睛死死盯住那只狐狸。 “没看见我们射中的箭么?” “这是我二哥射中的!” “胡说八道。不认识箭上的标记么?这是我们苍狼氏族的标志。” 又是苍狼族!男孩子不满的抿住了嘴唇,就在对方要翻身下马来拾狐狸的瞬间,男孩一个就地翻滚,一把抱住了狐狸,因为小孩子重心地,两名马客伸手去捞居然纷纷捞空了。 小男孩绕过两匹高头骏马,飞快的跑回了刚才来的方向。 “不开化的死小子!抓住你,非扒了一层皮不可……” 然而不知从哪里射来一支冷箭,直接射中了马腹。 马匹后蹄直立,将马背上的马客直接摔落下去。 “该死的——” 马客翻身爬起,一刀就砍向了自己的坐骑。可见心胸狭窄,凶残狠辣。 “那个臭小子人呢?” 另一个还坐在马背上的马客道,“刚瞧着从那儿方向走了。” 地上的绊马索又让剩下的马客也落到地上。 两人骂骂咧咧的四下找寻痕迹,却听一声尖哨,似乎有什么东西扑腾着飞来。 头上,凌空浇下一盘狗血。 远处的猎鹰呼哧着盘旋俯冲…… “啊啊啊!!!混账畜生……” 就见一个黑影贴地滑过,两人低下头看时,膝盖以下皆被割断。 两人噗通噗通的倒在地上。 “混蛋!有本事出来报出氏族大名。” “盛世,谡深。” “二哥。” “带上狐狸,我们走。” “好耶!皮子给我么?” “给你。” 第138章 番外 离开氏族族人。 谡深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猎杀了一只狐狸而彻底得罪了苍狼氏族的人。 苍狼氏族的首领是个残暴的男人,他有两个孔武的兄弟为他鞍前马后。 在苍狼氏族中只有强者生存,而弱者不是被作为诱饵捕杀猎物,就是作为交易品,与其他氏族兑换漂亮的女子。 那是强买强卖的市场,一切都是苍狼氏族说了算。 弟弟谡渊肩膀上压着姑母亲手缝制的新鲜狐狸皮,格外的兴奋。 但还没有在氏族的领地上耀武扬威走上一圈,就被氏族的长老红胡子一把揪了起来。 谡渊到底年纪还小,双腿腾空的扑棱着,看起来可怜弱小又无助。 正在喂马的谡深见到,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一下撞在红胡子长老的腰上,连人带孩子一起翻了出去。 红胡子一手撑着腰,一边骂骂咧咧。试图重新揪住谡渊。 谡渊也不傻,一溜烟就躲在了谡深的背后。 红胡子长老很生气,找到了谡深和谡渊的父亲,氏族中的老好人谡百绛。 谡百绛是个懦弱的族人,他拥有着盛世一族对嫡系的血脉,却主动放弃了族长的地位。因为身为族长是需要与其他氏族族长们勾心斗角,抢夺地盘。 谡百绛觉得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于是就在族人之间选择了一个能言善道的族兄,然后自己靠着收租养马,过着安枕无忧的日子。 谡深和谡渊的母亲并不是同一个女人,族人也不知道谡百绛到底哪里找来的那些女人,有一些甚至是外族的。而那些女人在生下了孩子后都欺负谡百绛不知道拒绝,统统都丢回给他。 于是除了自己原本的妻子,谡百绛的家中还有许多来历不明的小孩。 其中就属谡深最为出格。 谡百绛自诩是个文人,因为他不擅动武,这在以强者为傲的氏族之中是要受到歧视的,好在他有族长的庇护。然而谡深显然与父亲的血脉不承。他非常擅长单兵作战,而且有勇有谋。 大多数时间谡百绛并不在乎自己的儿子外惹了什么麻烦。再大的麻烦都有族长,有长老们兜着。 他只要若无其事上前道个歉,偶尔强按儿子们的头道歉就好了。 但是这一次,苍狼氏族,因为输了氏族角斗大赛,因而失去了东谷一整片平原的放牧权,只有到来年再次角斗过后这个局面才会改变。 而苍狼氏族中的畜牧牲畜数量巨大,不能去东谷放牧,意味着氏族内就要饿死不计其数的羔羊和牛崽。甚至可能连战马都无法养活。 苍狼氏族自然不肯服输。但战胜他们的天酬氏族也不是好对付的。 于是他们就打起了其他氏族的主意。 氏族之间是有争夺,但也必须保持平衡。因此如果有其中氏族强行开战是会受到整个北疆氏族指责的。 引起公愤后的结局有多惨就不消多说。 然而苍狼氏族没想到的是,盛世族却送来了两头迷茫的小羊崽子。 族长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苍狼族所谓的为族人报仇不过就是挑衅的借口罢了。 然而在敌强我弱,泾渭分明的时期,依然不得不低头。 红胡子一顿吹胡子瞪眼人尽皆知之后,悄无声息的退了回去。族长依次登场,先与父亲谡百绛交了个涉,“苍狼氏族的人一定要见见这个孩子……” 谡百绛面色委屈,“可是……” “你放心。有我在。我一直把哥儿两个当做自己亲侄子般看待。人在我面前不会让他们受委屈的。” “怎么,小的也要去?” “说是小的也没有落下呢。在一旁动静闹的不小。绛兄,你放心,毕竟都是自己一族的人,我会看着的!” 一再的保证之下,谡百绛也被说服动摇了。都知道苍狼氏族正在寻衅滋事的气头上,被他们盯上接下去都不会有好日子,虽说一族人同气连枝,但谡百绛也不愿意因为自己家的孩子而连累了族人。 谡渊还小不懂事,他看着族长与父亲已经密谈了许久,不安的看向自己的兄长,“二哥,阿爹不会不帮我们的吧?” “放心吧。”哥哥摸了摸弟弟的头,心里想的却是,若是父亲出面帮了自己兄弟两,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姑母是个敞亮的人,一看到红胡子和族长相继而来,就知道那两个孩子要被推出顶包,于是悄悄的准备好了干粮,趁着旁人不注意,将老二叫到了面前。 “姑母?” “你阿爹是个没骨气的人。不是我偏要背后说他坏话,他是能呲溜一天就绝不会下地干活。你们这群孩子跟着这个爹是注定了要吃苦。其他的孩子我倒都不担心,都继承了你们父亲的调性,没有多大的骨气。只有你,性子又硬,又不服输。我看你跟渊儿感情最好,你若是走了,唉,他也就少了个玩伴……” 谡深开始还没明白,听着姑母的叹息,歪着脑袋,片刻后等到姑母将怀里藏着的低干粮拿了出来,眼眶才一下子热了,“姑母!连你也不撑着我?也要赶我走?” 姑母随即落下眼泪来,“姑母不是在赶你走。姑母是在救你啊!你可知道族长和长老们是一定会把你送去给苍狼氏族的人。那些人没有人性,会鞭打你,驱使你,你的性子又不服软,会活活被折磨死的!所以你必须得跑。” “可是姑母啊,我能去哪里?” “北疆那么大,还怕没有地方去么?你尽管走,不用担心。你父亲再不济事,那毕竟是谡姓的嫡系子孙,族长和长老奈何不了他。”想了一想,姑母还是要提醒自己的侄儿,“北疆有一座天池,据说就在失落的古迹那儿。” “但那里不是说,不能去的么。” “那是你们小时候不懂事,吓唬你们的。都到了这个时候,天大地大,有哪里又是不能去的呢。你要是舍不下渊儿就带着一起走。” “不。让小渊留在这里。若是……若是我还能回来,我再来接他。我也来接你,姑母。” 侄儿像姑母。姑侄俩也没有多废话,将干粮和水都装好,就悄摸着立即出发了。 “深儿,一路上躲着点走哇!千万别让苍狼氏族的人抓住。” “我知道了……” “在你能够保住自己之前,不要再回来了。也不要不放心渊儿和其他的人,只要姑母在,你就不必挂心。姑母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变得更强大了回来!” “我会的,姑母!” 离开的时候谡深没有想到自己会那样轻易的找到天池,以及那个已经失落了百年的城池,它被尘封在那里,落满了灰烬,等待死灰复燃。 第139章 番外 第139章:番外 身边的干粮吃完的时候,就只好猎杀野狐吃了。 野狐的血肉都是非常丰盛的佐餐。 将野狐的皮毛扒下来的时候,谡深想起了自己年幼的弟弟。 谡渊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也是最机灵的一个。他早就看了出来父亲是不会向着他的,也看出了长兄蛮横无礼,绝不会让着他。家中只有二哥,会因为他的弱小而分食给他。 所以他从小就站在二哥的一边,哪怕因此遭到父亲的打骂,也绝对坚定不移,不肯动摇。 但是谡深也记得姑母说过的一句话,“你这个弟弟呀年纪小小就是精明的过了头,恐怕日后呀,会为了自己而做出伤害你的事情。”姑母或许已经忘记了,但是谡深始终记得这句话,铭记在心。 也因此这回出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脚下的路在何方,就更不敢带上谡渊了。 白天的一顿靠树下打瞌睡的野狐兄帮忙之后,入夜的一顿依然需要解决。 而且周围荒凉无人,就意味着没有灯火,要赶路都十分危险,度过夜晚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个背风的山丘,挖个洞,钻进去。既可以躲避风雨,又可以抵挡夜晚野兽的攻击。 于是在天黑之前捕猎到足够的食物就变得尤为重要。 谡深盯上了两头正在赶路的灰狼。 灰狼的体型在狼族中也算个小的,除非一群协同作战,只有两头的话很难捕猎到食物。 但是它们很会虚张声势,譬如看到鬣狗群捕杀了食物,它们冲过去占据有利地形,高高在上的俯视着,同时发出尖锐的呼唤声。由此让鬣狗群产生误解,以为它们的灰狼同伴很快就会赶来了。 鬣狗虽然数量占优,但在与灰狼族群的缠斗中是无法讨的便宜。所以匆忙进食之后就会快速离开。数量少的灰狼就能获取些塞牙缝的食物。 在没有人帮忙,而弓箭数量有限,近身肉搏完全不是对手的前提下,谡深也就只好效仿灰狼。 他耐心等待灰狼赶走鬣狗,然后用弓箭点燃火矢,吓走灰狼。 就在灰狼吱唔着,心不甘情不愿,绕着谡深打量的时候,有一个男人背着一只竹篓,竹篓里还装着个女孩儿缓缓的走了过来。 他们显然没有料到这里还有人。因为这条路并不是北疆的族人经常会通过的。 这里基本是野兽的领地,只有一些迷路的羔羊会闯入这里,最终尸骨无回。 灰狼起初以为男人和竹篓里的孩子与谡深是一伙的,于是匆忙的往更远处退去。但是这些灰狼很聪明,并不肯走远,静悄悄的等待着。 在意识到了男人并没有什么攻击性之后,灰狼又绕了回来。 谡深紧张起来,他先摸起了武器。光靠箭袋里的五六支箭,只能够吓跑灰狼,但现在灰狼已经不吃这一套了。 于是谡深对着男人挥起了手,“快走——你们快走。” 男人却只是盯着谡深。 在灰狼突然发起冲击,向着他们跑来的时候,不知道是因为看到了什么还是嗅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它们呜咽着停了下来,徘徊了片刻后,扭头又走开了。 谡深惊讶的看向男人,以为男人身上带着什么秘密武器。然而男人只是笑了一下,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去。 入夜的时候,谡深找到了自己的土丘,刨开了一个能够让自己钻进去的口子,然后趴在里面正打盹。 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是爪子踩在了泥土上,哒哒、哒哒…… 他爬出了土丘,点燃火把,赫然就见到眼前已经多出了两只灰狼。 这两只灰狼的个头更大,显然不是白天遇到的那两只。 接着,两只头狼的后方多出了一双、一双、又一双的眼睛。 灰狼回来了,还找来了它们的同伴。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谡深扭头看了一眼,发现土丘里还埋藏了两块白天留下的干肉。原本是打算明天一早再吃的。 看来应该就是这两块肉把灰狼群都引来了。 他将弓箭,和箭袋都在土丘里埋好,这个时候显然都用不上了。 然后一手反握匕首,一手横起剑刃。 俯低身体,与灰狼平视。 双方沉默的对视了片刻后,又侧面一头灰狼首先飞扑而来。 谡深就地一个翻滚,先避开,随即手中长剑划破灰狼前爪,在灰狼愤怒嘶吼并低头舔舐伤口的当口,屈腿、俯身,一个健步上前,匕首用力向下一插,直接刺穿了灰狼的胸骨。 灰狼扭动了几次,试图摆脱匕首。谡深不敢恋战,对方数量优势,而他也怕匕首一旦被灰狼随身带走,他自己就少了武器。 两头头狼眼见自己同伴被对方所伤,也不顾江湖道义,群起而攻之。 犬牙之下,任何格挡都是无用的。谡深索性也不挡了,仍由对方一口一口咬上来,咬住了它们不会松口,而是拼命摔着头,企图拖拽着他。 于是谡深就有了机会,一手长剑一手短匕插入灰狼的腹部、颈部,耳朵根上…… 用力一刺,拔出。换下一头,继续一刺,拔出,再换下一头。 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刺穿了几头灰狼了。 逐渐的咬住他手臂,侧腰,后腿,小腿上的犬牙一点点的松开了。 而他自己的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 他感觉到全身都火辣辣的疼,就像被架在火上烧烤着似的。 这个时候从阴影中缓缓的走出了一个男人,是他白天见过的那个男人。 他背上的竹篓不见了,只剩下了那个小女孩。 男人蹲在了地上,小女孩就顺着他的脊背落到地上,然后走过那些灰狼的面前,没有丝毫的畏惧和犹豫,掰开了灰狼的嘴,认真的检查过后,扯下了几枚牙齿。 “这颗真好看,是不是师父?” 男人有些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女孩儿慢慢的走到了谡深的面前,用狼牙在他面前比划着。 口中喃喃自语,语气软糯而可爱,但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却叫人不寒而栗,“哇,刚才打的可真激烈!这样打完,一定全身都热腾腾的,吃起来……一定特别的香。”然后呲溜了一口口水,就像看着一盘的美味佳肴,“容我想想,先吃眼睛呢,还是先吃心肝呢?这样吧,那么勇敢,就让你慢一点死,先喝了你的血好不好呀。” 女孩儿的手伸过来,伸向他胸口的时候,谡深什么也做不了,只有一双眼睛死死的盯住对方。 他并不怕这个女孩,也不恨她,因为他知道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这样彼此蚕食的。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明明白天的时候,不就已经错过了么? 第140章 番外 第140章:番外 男人自称崇山,递了一根鸡腿给谡深。 谡深接了过去,巴巴的啃了下去。 这么久了,都没有吃过鸡腿了,都快忘了鸡腿是什么味道了。 谡深看向男人,“崇山大哥,你不吃?” 崇山再次摇了摇头,但笑不语。 谡深发现这个男人很奇怪,好像每天只要饮几滴露水就能活下去一般?或者是仙女转世? 但是那个女孩子就比较可怖,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女孩子吃些什么。可是每隔几天,男子就会扛个人回来。 他注意到被扛回来的人的打扮,都是来自不同的氏族,而且有些一看就是很强大的氏族战士。 谡深想不明白这些人是如何落入崇山手中的,又是如何毫无反抗之力的被背回来的。 可是这些人没有一个活着离开。 有一天,崇山在挖坑,地上摆着用树叶粗糙盖住的尸骸。 谡深主动走了过去,男人停下挖坑的动作,耐心的看着他。 “崇山大哥,我来帮你?” 男人也没有拒绝,将手中的铲子递给了谡深。 挖好坑,男人一脚就将尸体踢了下去。谡深又开始勤勤恳恳的填坑。 尸体滚落下去的时候,谡深偷偷的注意到了,身上有一道一道仿佛被野兽的利爪,破开的口子。 口子里露着被勾拉出来的血肉和内脏。也许对于野兽来说太浪费了,可是对谡深来说一时难以接受,他走到了一边喘起了粗气。 “知不知道,你差点也会落到这个下场。”崇山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就站在他的身后。 谡深一抬头,离的很近,他突然发现,崇山说话的时候是没有呼吸的…… 他忍不住也屏住了自己的呼吸,等待了一会儿,终于听见了崇山吸气的声音。 但还没等他松开一口气,就听见崇山说,“你以为我是在呼吸?不对,我只是在嗅你身上的气味。” 谡深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巫女说,你身上有特殊的气味,是她喜欢的百里香的气味。她什么都不忌口,唯独舍不得吃自己喜欢的。因为啊……”崇山短暂的一顿,有一丝悲戚的意思,“活的太久了,就没有什么喜欢和不喜欢的分别。所以难得有看得上眼的,就变得格外珍惜。有些东西呢,只有短暂了,才会显得格外珍贵。算了,不说了,你也不懂。” …… 女孩儿看起来很安静。 她可以轻而易举的飞掠而上高高的枝头,像没有重量似的停留在树梢上。 看起来恬静的就像氏族中的女孩儿,只有一双眼睛漆黑而空洞,总仿佛缺少了什么。 “你带他去埋尸了?”女孩儿眨眼之间就落了下来。 崇山点头说是。 女孩儿一撇嘴,“再去找些吃的来吧。” “怎么了?” “大概是,每月的日子到了。特别容易饿……” “这。好吧。那你等着?” “嗯。” 崇山又要出去“狩猎”。谡深不由得紧张。 但是身后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袍,“别怕。我不会吃了你的。”她如此一说,便更加恐怖了起来。 “你家里,有弟弟妹妹么?” 谡深老老实实回答,“有弟弟的。还有兄长和姐姐,却没有妹妹。” “挺好的。热闹吧?” “热、热闹。”这从何说起呢。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他们?” “因为我教训了蛮横无理的人!”说到这里,谡深的语气强硬了起来。 “说给我听听?” 谡深有条不紊的说着,女孩儿安安静静的听着。他发现她是一个很好的听众,无论他是怒气还是怨气,她似乎都习以为常。 谡深惊奇的看着她,“不觉得,苍狼氏族的人都凶狠残忍么?”话说出口后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 论真正的凶狠残忍,难道还有人能胜过她么…… 可是她乖巧静谧的坐在那里,又显得人畜无害。 “你知道,人的本身就是杀戮的。只有你杀不过的时候,才会痛恨杀戮,若是能够一直杀并且坚信自己能够一直杀,是不会有悔恨感的。” 谡深迟疑的看向她。 “不信?你跟我来。” 他跟着她慢慢的穿过一个山洞,那个山洞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总之他帮助崇山埋尸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见过。诡异的是,穿过山洞之后,就来到了熟悉的地方…… 那是北疆氏族的领地。 而且不是盛世氏族,是令他感觉到陌生的氏族。 他看到了一面旗帜,旗帜上是雄姿勃发的狼头,顿时他就明白了。 “快走——” 可是在他回头之前,已经被人发现了。 那些身上捆绑着各种兵器,身材高大,头发油腻的氏族战士逼向他们。大概以为不过是个流浪的少年带着自己年幼的妹妹。 “你们是哪一家的人?” 在谡深回答之前,女孩的手已经指到了他的脸上,“他就是杀害了你们氏族两名族人的凶手。” 女孩一字一顿,清晰的说着。 谡深惊恐万状的看住她,不知道她究竟想干什么。 连苍狼氏族的人都愣住了,起先是不信的表情,可是经过窃窃私语之后显然是有些相信了。 “听说那个小杂种跑了……” “盛世的人就是那般窝囊!他们答应送来粮食,并且为我们的人放牧。可就是不愿意交出凶手,也不肯道歉。” “为了一个小杂种,也不知道值不值得。” “反正现在我们也没有吃亏。但是……这个?” 远处的族人听到了他们的话也纷纷跑了过来。 在人群中,谡深看到了正在观望着他的苍狼的族人们,而同时其中还夹杂着一双欣喜和委屈交织的眼神。 他看了过去,是自己的姑母! 谡深想要跑过去看清楚,可是眼前的族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让开!” “哟呵?语气挺硬。搞不好还真是盛世的那只小杂狗!” “都跑了还会这么老实的回来?” “大概知道自己的家人都被抓来充当苦力,于心不忍了吧……哈哈哈!” 原来姑母是被虏劫来这里当苦力了!? 但是从这些人骂骂咧咧的语气中谡深听明白了个大概,姑母和家人不是被苍狼氏族虏劫来的,是被族长和父亲送来替他赎罪的。 不仅姑母在这里,连谡渊也在这里。 “放了他们!一人做事一人当。” “小狗砸,现在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了?早干嘛去了?跑的还挺快。一溜烟的,人就不见了。你家老头子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说根本不知道你啥时候逃跑的呢。” 一个苍狼氏族的男孩正骑在谡渊的背上,谡渊向条动物似的在草地上爬着…… 谡渊也听到了这里的吵闹声,但并没有抬起头来多看一眼。他要做一条尽心尽责的小马驹,否则一旦这些小公子们生气了,说不定就是鞭子一下下的落下来。 他根本不在乎是否钟爱的二哥回来了。他只知道,二哥抛弃了他。 盛世沉颜 第141章 番外终 第141章:番外 苍狼氏族的族人闻讯而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拢住了谡深。 势要将他五马分尸之态。 姑母撇开了众人,扑到谡深面前,苦苦哀求着,“放过他吧——让我做什么都行!我一辈子就在给你们族人当牛做马!” 可是那些人依然唾弃着,居高临下,耀武扬威。 谡深的耳边蓦然吹过了风声,有个女子的声音夹在风声之中。 “孩子,你想不想杀了这些人?这些欺辱你家人,伤害你所爱之人的凶手……” 谡深回过头紧紧的盯着面前的女孩。 他知道就是她。 他慢慢的点了点头。 从远处呼啸而来的仿佛千军万马,在谡深的眼里那只是一阵风,而在苍狼族族人眼中,那就是金戈铁马。 他们哀嚎着,阻挡着,溃不成军,伏地求饶。 谡深却不明白他们究竟是被什么吓成了这样。 整个苍狼氏族一日之间遍地尸野,女孩愉快的在尸野中漫步,在地面上踏出一朵朵血红的莲花。 赶了回来的崇山惊骇的看着眼前一幕,愤而怒斥谡深,“你到底干了什么?你怂恿她干了什么!” 谡深茫然的摇着头,“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家人……” “你知道,身为凡人,与巫女立下契约会是什么代价么?” “巫女?契约?” “否则,她为何要帮你,帮你灭清你的敌人氏族?!” 谡深看住崇山,仿佛明白了什么,“你害怕她。你一直以来不愿意让她动手,不肯给予她足够的食物,是因为你畏惧她。我,并不畏惧,她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家人……” …… 古潭之下有一座圆台。 圆台上竖立着一支无法挪动的石笔。 两人漂浮于水下,令谡深惊奇的是他竟然能在水下畅快的呼吸。 而当他的手指碰到了石笔的笔尖,他看清四周的水流波澜排开。 此时他内心的欲念无比的扩张,他可以主宰整个北疆,可以令天地动摇。 他看着女孩儿的头发一点点的变长,在水波中飘荡而起。她的四肢变得修长,纤细。 身上的衣着在一团雾气中慢慢的散开,再聚拢,竟不是这个朝代的人…… 她是一位古人。 从平稳的眼神之中就可以看出她经历过的浮载沧桑,早已超出了他的所识所知所感所想。 然而谡深却无谓的走向她,“你说过,独自活在这个世上,是苍凉而可悲的。所以世间众生才会有家人。只要是为了自己家人,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值得被原谅,值得被宣扬。你是否愿意成为我的家人,我愿将天地奉于你的脚下。” 她不应该相信这些,可或许是有些累了。饶有兴趣的看向他。 “那就立下契约吧……” “那就立下契约吧。” 却在转瞬之间,他将石笔之下的字轻轻拭去,将缚于北疆之上的文字暗改。 自诩阅遍千秋万载的巫女根本没有在意,她欣然的承接住了世间最卑微的恳求。 直到他远离了北疆,远离了她。 “你这个叛徒——你给我滚回来!” 可是她却无法踏出半步。 依附在她身上的灵魂有千千万,但只要违背誓言,她对自己承许下的诺言会令她身上的灵魂灰飞烟灭。 而那些,统统都是她在意的人,她的族人,她的家人,视为比自己更珍贵的东西。 她要陨守千年,但是,他却不用。 “卑鄙的……凡人啊!” …… 小女孩柔软的手指撕着谡深的耳垂,“为什么说……我是卑鄙的,凡人?我不是卑鄙的,不是……”越是急切的证明着,越是口齿不清起来。 “不是说颜儿啦。”谡深拨开了她的手指,宠爱的揉了揉她的头发。 “好了,沉颜公主殿下,时辰不早了,您也该睡了。亥王也要去休息了。”随侍在榻旁的女官柔声提醒着。 “不嘛~我再听一个?再听一个就睡。亥王,你再说一个?” 谡深将她抱举起来,欢腾在半空中,女孩儿发出清脆的笑声。 谡深又将她放下,将被子盖好,自己起身离开。走出殿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女官已经将女孩搂在了怀抱中,正在哄她入睡。 宫里的人都知道这个孩子的来历。 是亥王亲征北疆的时候随身带回来的。 北疆的氏族如今早已沦为一盘散沙,过去骁勇的氏族骑兵也不过成了史官笔下的闲文。 “听说,亥王在北疆的地下发现了一座古城?”市井茶楼之中这样的传闻也已铺天盖地。 “这波亥王是捞了个盆满钵满。终于知道为何我们亥王的亲弟弟,前头的那位小皇子死活都要拿下北疆了吧?” “可惜啊,就命短了一些。” “哦?你还真信了是命短?” “不然怎么说?” “据说是我们当今上头的这位,言而无信。当年从皇城离开就是为了去寻找地下古城,所属之物据说是早年亥朝先祖在北疆埋下的。但由于和氏族部落不合,建朝之后就未能悉数取回。前几朝的亥王都是软柿子,不敢与北疆氏族大旗撕斗。不过儿子是一个比一个强,终于把氏族大旗给扯下来啦……” “这么说起来,也不能说是言而无信。毕竟是这位亥王找到的,没有必要便宜了自己的小兄弟嘛。” “都说亥王之所以能找到古城遗迹,是得到了北疆一位巫女的指引。而巫女也与亥王私定了终身,可是我们这位亥王啊就是热衷于背信弃义。瞧着宫廷空虚,却带回来了一位孤女当作公主,别不信那很有可能就是他们私生所出……” …… 亥王大限之后,果然将王位传给了唯一的公主,盛世公主,沉颜。 而谡家到了这一代也算终止了。 在公主的大肆兴建之下,亥朝皇城之中又一座巨大的宫殿落成了。 其中金碧辉煌如履仙境。 都说公主有着旷世之才,弥弥之事,不惑之能。 亥朝也在公主掌权之下,逐步稳固,扩张,收复了北疆,东周,南疆之地。谡姓亲王之势日渐消亡。 然而百姓开始供奉起了一个不可知畏的神只,称为天宿门。 他们的力量日渐的强盛,甚至超越的亥朝,超越的国脉,凌驾于万物之上。 盛世沉颜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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