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老马的晚年生活》 2 赴大都半村欢送 抽水烟高铁重罚 鹏城深圳,六月中旬,高温未来,湿气未退。 晚上八点多,马桂英刚下班,停好车以后坐电梯到12楼,出了电梯打开家门,一推门只觉屋里闷闷的,她大喊了一声“我回来啦”没人应。 她脱下高跟鞋,换上拖鞋,放好钥匙,挂好皮包,然后穿过玄关,绕过餐厅和客厅,大步走向小女儿漾漾的房间。桂英轻轻推开门,一看灯关了,不知女儿睡着没,她小声在门缝里压着嗓子细声轻喊:“何一漾,睡着没?妈妈回来啦!”见女儿不答,她缓缓关上门,心想小朋友是宇宙中睡眠质量最好的物种。 桂英转身奔后面的房间去了,那是儿子何一鸣的房间。房门半开,里面灯光明亮,儿子仔仔躺在床上捧着手机痴笑,桂英推开门问:“看什么呢?笑成那样!” “没什么!妈你今天回来这么早!” “是啊,公司没什么大事。” “哦”仔仔说完又低头看手机。 桂英接着走向对面的卧室,看见她的老公何致远带着耳机在书桌前打字,他的背影从不伟岸,却英俊而迷人,特别是工作时,儒雅之态尽显无遗。桂英悄悄走过去,想吓他一跳,谁想致远忽地回头先开口:“哎你回来了!” “是啊,今天回来早!我在路上酝酿着出去转转呢,你看漾漾又睡着了!” “她今天中午跟周周玩得很嗨没午休,放学后又在玩,晚上吃饭的时候哈哈眼睛睡着了嘴巴在吃饭可逗了!”说着,两人坐在床上来。 “有点累!没业务,浑身没劲!” “那今天早点睡呗!” “你的写得怎么样了?” “我定的提纲是六十章,现在写到四十章了!快了!” “真好,老公加油!” 桂英说着倒入致远怀里打哈欠。儿女双全,再加一个才华横溢又细致勤快、平和包容的老公,桂英打哈欠时嘴角也是弯着的。致远靠在床头抱着桂英,一动不动地享受着爱人对他的依赖。 电话响了,桂英掏出手机一看,是二哥马兴盛的电话,她赶紧接通。 “喂?哥!” “嗯!英英,你下班没?” “刚下班啊!你是不是又要给我寄什么果子呀?咱家的杏子是不是快熟了?” “你说得对,杏子是熟了!哎呦我现在”兴盛蹲在门口的柿子树下,左手捂着一脸愁容,他压低嗓门,欲言又止。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桂英忙问。 “我是实在没办法了,犹豫了一个多月,才给你打这个电话!”兴盛焦躁。 “怎么这么说?”桂英本来躺在致远怀里接电话,听到这儿坐直了身子。 “咱爸脚伤的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村里两口子打架,他去劝架被人掀倒了崴了脚!这不是刚刚给他买了几盒进口药寄过去了嘛!” “前段时间收麦子你知道不?” “我知道啊,上次打电话你说的呀!” “哎,他是脚骨折了!这段时间我又是收麦子又是务果园,根本没时间做饭,我自己随便吃两口对付对付,他不行!非要吃这个吃那个!我但凡没给他好好做饭他就发火。有一天晚上我回家晚了,他骂了我两个多小时。前段时间收麦子,他非得让我给他把饭做好了才能去地里!我这啧!”电话那头的马兴盛胡乱地挠着头发,语气间全是无奈。 “不是村里有饭店吗?” “刚开始他走不了路,我给他买过七八次饭。后来能走了他自己去吃,但收麦子的光景人家扬子家里也忙,他嫌弃人家上饭慢,说人家做的扯面太软了、饺子馅是过夜的、凉皮不劲道两三回没事,你老嘟囔!后来人家扬子知道他中午来,一到中午人就闪了去干活了,不卖饭了!你说说这事儿!” “啧,这老头事多得很!”桂英站在卧室阳台的落地窗前,右手拿着电话,左手挠着耳根。 “我现在实在没办法了!只能跟你开这个口了!” “开什么口?”桂英惊讶得脸上的肉凝成了花卷。 “让爸让爸去你那住一段时间!”在蛐蛐的欢闹中,兴盛终于说出了这句积攒已久的话来。 “你要让他来深圳!”桂英瞬间换成了在老家巷子里吼叫的大嗓门来,坐在床边的何致远也惊出了白眼仁。 “嗯!”兴盛在黑漆漆的巷道里,非常肯定地点点头。 “天呢!我不行!我的脾气你知道的,我跟他处不来,哪次回家不大吵?你知道的呀!不可能!他也绝对不可能来我这儿”桂英急了。 “我知道他不会主动来,你请他来呀,让他来深圳玩一趟啊!哥实在没办法了,眼底下杏子要采摘,李子和硬桃也快熟了,八月份还有核桃、葡萄要弄家里十来亩果园只我一个劳力,说实话花钱请人且忙不过来,别说还要伺候他听他挑刺受他训斥!那晚我回来八点多,一到家没停脚赶紧做饭,他不吱声我以为他没事,结果把饭做好了端到他跟前,他问我几点了,我说九点,他没说话直接把我辛苦做的面扔给狗了!然后说九点了还吃什么饭呀!我我累了大半天最后没吃上一口饭。第二天早上起来先给他做饭,还在骂我!英英,哥真的撑不住了你帮帮哥嘛!”兴盛在那边哀求着。 “我知道我知道!哎呀你这”桂英扶着墙,长叹一声。 “住一段时间就好,等他脚好了送他回来,顶多三个月,你二十多年没跟爸生活也是缺憾对不?尝试一下好不好?英英,你帮哥一下呗!现在就你可指望了”兴盛急得唾沫星子乱飞。 “哎!”桂英擦了擦额头的汗,说:“我让他来,他不一定来啊!” “你说话太冲了,你让致远提。致远请他,他肯定来!实在不行让仔仔打电话,仔仔说话他兴许听得进去!再不济别说了,直接过来接人吧!” “咳哼!”桂英尴尬地笑了出来:“那行,那我跟致远商量一下!”致远听到这里,也侧脸坐直了身体。 “商量什么呀!今天现在马上买票,让致远明天过来接爸!” “呃呀”桂英的嗓子发出了一声柔弱女人才有的哀叹。 举着电话的兄妹两沉默了很久。 “行不行?给个话!”兴盛催促。 “行!我先挂了,我要我要整理一下我的心情。” “行,那你挂吧!” 挂了电话,桂英转身对致远说:“马家屯的伟人要过来!来深圳!来你家!”说完一股脑地趴在床上唉声叹气:“天呢!啧啧哎呀” “没事的,别大惊小怪。”致远安抚。 仔仔闻声跑过来问:“爸,我妈又怎么了?” “你外公要来咱家了!” “来就来嘛!以前奶奶也来过啊!” 桂英听到仔仔如此无知,骤然坐起身来:“来就来?天呢!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敢说来就来!我觉得有必要开个家庭会议聊一下!” “还开会?”仔仔不屑地和致远相视一笑。 “你妈有点焦虑!” “我替你们焦虑好不好?” “有那么恐怖吗?” “不恐怖,不过就是你外公来了和你住一个屋子!”桂英顽皮地调侃着儿子。 “为什么!外公可以和漾漾住啊,这样我爸也不用每晚哄她睡觉了,多省事啊!我先声明哈,他绝对不能住我屋!” “二哥点名说让你去接马村长!”桂英故作无辜又略微庆幸地对致远说。 “为什么是我?不应该是你去吗?我和我和爸不熟啊,一点不熟啊!你知道他对我他一直看不上我!”致远结巴。 “你看,一个个焦虑了吧?呵呵!我说了要开会的,现在就开会。漾漾睡觉弃权了,我们三个开!”桂英伸出的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小圈。 “开会说什么?” “反正我不和他睡一屋!小时候不小心撞倒了他的水烟袋立马大喊大骂,可吓人了!我不管,还有一个半月我要期末考试了,别影响我学习!” “现在二舅家里的果园特别忙,老头脚伤了你二舅照顾不了,我已经答应了让他来咱们家,这个没办法推脱了。开会的第一项,是谁去接他。” “当然是你去啊!”仔仔率先发言,伸出的食指对准了马桂英。 “如果我去了,他可能不来深圳!” “那还不好,皆大欢喜!普天同庆!”仔仔摊开两手,急不可待地哼笑一声,转头看着爸爸。 致远没说话。 “算了算了我去吧!你去了吵起来了反而给二哥添麻烦!二哥现在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收成全在这一刻。” “对嘛!二哥也是这意思!”桂英点点头双手合掌一击,娇嗔地看着老公。 “哎,行吧,我去吧。”致远垂下发硬的脑门。 “好了,这是开会的第一项!ok了。第二个是他来了住哪里?这个不具备可商议性,今天开会是通知你何一鸣!以后马家屯的老村长马建国跟你同住一屋!”桂英的食指也“报复性”地指向了坐在床边的儿子。 仔仔嗖地一声站起来说:“我表明了我不和他住一屋,你什么意思?” “可以,那你睡客厅沙发,屋子让给他,满意了吗?” “我的屋子为什么要让给别人!”仔仔将青春洋溢的脸蛋扭成了一脸褶子,接着说:“我明天自己花钱换锁谁也别想进我屋!你们自己开会吧!拜拜!” 说完转身走了,然后使劲地关上自己的房门。家庭会议不欢而散。 “天呢,别惊醒漾漾!”致远马上走去女儿的房门口偷听了几分钟。没有动静,转身又回到卧房。桂英瘫在床上,继续长吁短叹。 “没事!你看你把这搞得跟谁来了似的!爸是家里人,何况你们父女这么多年没有生活过多奇怪!这是一个契机,你应该珍惜才对!” “呵呵!”桂英咧着嘴用一副受难的表情演绎出这两字。 “我去买票了!你自己慢慢消化吧!” “你买机票还是高铁票?” “高铁票吧,大荔站刚好到县城。飞机场在咸阳,我对咸阳人不生地不熟的、语言又不通,还是高铁方便。” “好吧。” 致远回到电脑桌上,很快买定了后天的高铁票。 这一晚桂英失眠了,她想起了很多在马家屯生活的画面。她怀念马家屯,连做梦也在怀念。回忆连同那一晚回忆的自己,皆是童真的、浪漫的。可画面一旦擦边马村长,那回忆连同正在回忆的自己全变味了,酸涩的、艰难的、怨恨的情绪涌上心头。桂英认为自己的人生只要剪掉了与马建国有交集的地方,剩下的全是幸福的、美好的。 第二天仔仔去上学,桂英去上班,致远送漾漾进幼儿园,一切如旧,但一切自此不同。 第三天一大早,致远收拾好行李,先送漾漾上学,然后直奔深圳北站。晚上九点半到了西安,住在预定的酒店里。第二天坐高铁去大荔站,一出站在最显眼的地方看见了一个满身黝黑的人,那便是二哥马兴盛。兴盛在站口早等了半晌。致远挥挥手叫二哥,兴盛也挥挥手,靠在车座上的身体直立起来,只见一米七八的身高,敦实微胖的体型,格子衫、大短裤,一双运动鞋、一个旧草帽。 好久不见,两个腼腆的男人一见面不握手不拥抱,只羞涩地嘿嘿一笑。一路聊起家里人全是乐呵呵的,唯独一提起老马,不是沉重、严肃就是有点儿尬。 在关中平原一路瓜果蔬菜和黄土地独特风土味儿的护送下,很快他们从大荔县到了段家镇,又从段家镇往马家屯走。这是致远第一次在非春节的时候回陕西丈人家,他打量一路风景,美不胜收,心花怒放。 光溜溜的柏油路被绿草夹持,两边的果园一溜一溜的,那果子伸手可得。致远瞪大眼睛观赏挂在树上还未成熟的桃子、李子、苹果、核桃、柿子、梨子、葡萄,还有地里正在生长的花生、红薯、芝麻、玉米、辣椒、甜瓜、南瓜关中平原果然是风水宝地,什么都能种,什么都长得不赖!要不是桂英阻拦,他真想一年多回几次岳丈家,赏一赏春夏秋冬的乡野风流。自然之美果真无与伦比。特别是在半机械化的当代,人们把田地规制得齐齐整整,四季耕作安排得妥妥当当,美的同时又收获了硕果。致远忍不住地啧啧称叹,特想停下车先去别人的果园里摸一摸、闻一闻。 很快,车停了,到家了。红漆大门两边敞开,四条黄狗在门口一溜趴着,见兴盛走来全摇着尾巴迎了上去,它们显然认识致远,所以见了面不叫唤也不亲近。 “老黄,过来!”一个粗狂雄壮的男性嗓音从门里传来,四条狗一溜烟全掉头奔进去了。 进了门是车库,左边的瓷片地上停放着一辆黑色桑塔纳和一辆地溜子,右边的水泥地上停着三轮车、摩托车和自行车、手推车。 往里走是搭着透光棚子的一方小院,院子西边种着美人蕉、葡萄树、指甲草和烧汤花,院子东边是洗手槽、水翁、水桶、洗衣机和晾衣服的长绳。 再往里有个左右拉伸开合的玻璃大门,进了门是家里的正厅几十平米的超大客厅。略有格调的瓷片地、瓷片墙,南、西、北三面墙上依次挂着祖国山河、华山迎客松、领袖三幅巨图,那领袖像里的领袖比真人还高大。客厅的西墙下摆放着一条柔软的棉沙发,对面是一套组合的实木沙发,两套沙发中间是个方形的大茶几,茶几上摆满了东西却丝毫不乱,茶几南边是尺寸很大的电视机,电视机正开着。领袖图下有一张大躺椅,躺椅上正躺着一个人,这个人在马家屯当了二十一年的村长,率领并见证马家屯从贫困村变成全县最富的小村。此人人称老村长,姓马名建国。 一米八、白背心、大裤衩,左手摇着蒲扇,右手握着遥控器,右脚右腿打上了白石膏。整个人滋润地躺着,两眼斜睨四条黄狗。致远一看,赶紧弯下腰叫了一声:“爸!” “嗯!”老马看着四条狗低声回应。 “爸,致远来了!”兴盛笑着指着致远说。 “爸!”致远又响亮地叫了一声。 “你咋来了!”老马一双鹰眼,嘴角朝地,转头快速地瞟了致远一眼。 “英英她工作很忙,请不来假,我就来了。” “你来干什么?” “啧!这不是说好了嘛!你去英英家住一段时间,现在果子采摘我忙不过来!你刚好趁着这功夫去深圳转一转,你不是要看嘛?深圳有像、有海、有椰子树还有仔仔呢!你不是给仔仔打了佛像吗?”兴盛站在旁边急忙接话。 老马坐在椅上没动弹,正前方三米是电视,右边两米是风扇,左边一米是四条狗。他抬了抬头,懒得说话。当了二十多年的村长,他也是去过大城市的人,可北上广深这样的大城市倒从没去过,更别说生活了。前段兴盛老嚷嚷着让他去英英家住一住养养脚伤,他嘴上不乐意,心里却痒痒,谁想马桂英从不开口提这一岔子。 “快十二点了,呐先吃饭吧!致远你把行李放那儿,陪爸坐会,我马上炒好菜、下个面条就开饭。”兴盛说完转身朝厨房走了。 “爸,你脚现在怎么样了?” “就这样!”老马用下巴指了指脚,继续看电视。 致远坐在那儿如坐针毡、好个煎熬。隔了会他站起身子说:“爸,我去帮二哥做饭!”说完立马走了。老马瞅了一眼致远的背影,回头摸了摸几条狗,叹了口气。 马家屯位于大荔县和蒲城县的交接处,地广人稀,家家地多、院子大。早年是对檐房现在是楼板房,从进门到后院起码有三十多米长,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除了客厅、三五个房子、厨房和茅厕,还有前院和后院以及停车、养猪、放柴火、挂农具的地方。桂英家一共四个房子,一个大土炕是冬天老马和兴盛取暖用的,兴盛的房子在东边,另外有两个房子是给桂英和大哥马兴邦准备的,可惜成了常年放杂货的空房。厨房在后头,致远穿过一溜屋子才找到二哥。 很快饭好了,一尺高的大茶几上,摆上了两大盘凉菜,三碗绿豆汤和三碗臊子面,三个男人悄默默地吃完了这顿饭。下午休息,老马在躺椅上打呼噜,兴邦在房间轻鼾,四条狗在凉棚下的水翁边蹭凉。致远很累却睡不着,于是开始选返程的路线和车票。票定在了大后天是周六,桂英接人比较方便。心里盘算后天得先到西安,恐怕要让家里人送一送,还好家里人有小轿车。 晚上兴盛带着致远去走亲戚。二叔过世很早二婶还在,看二婶的时候见了兴才和兴波两个堂弟。三叔前几年走了,三婶身体还可以,见三婶的时候兴成在家里摆好了一桌好吃的一篮杏子、一盘李子、一碗剥好的隔年核桃、一盆大荔冬枣、七八个煮熟的早熟玉米,还有三婶提前烙好的椒盐摊饼和老五媳妇刚蒸熟的热乎乎的韭菜粉条滋卷。兴才、兴波、兴成、兴盛和致远五个男人围坐一桌,你一嘴我一句地边聊边吃。一味的陕西话致远偶有听不懂的也不问,见满桌子好吃的馋得很,每样儿吃了很多。 他们聊兴邦、聊桂英,聊家里的洗澡间、净化水,聊各家今年的收成和明年的计划,聊下一辈的孩子们致远发现他们身上有着和桂英一样的豪爽、实诚、幽默和善良,其实何致远挺喜欢这种大家族的生活氛围。联想每年回自己家湖南永州过年,亲戚们之间清汤寡水地淡得很,丝毫没有眼前这些人有意思有热情,特别是他成家立业、母亲改嫁以后,湖南那边的很多亲戚他已经不走动了。 白天一巷的知了吵闹,晚上满院的蛐蛐登台献唱。九点过后,村里的猪羊鸡狗皆睡了。六月中三十多度的高温,到了夜晚凉了些许。老马睡在客厅东边的竹床上,他的额头和肚腩常挡住了门口南来北往的晚风。兴盛睡在他自己屋,大夏天睡不了床,铺个凉席在地上,借着地凉睡着了。致远主动要求睡炕后屋里老马的那张水泥大炕,铺着凉席、开着风扇,硬邦邦的跟睡床果然不一样,稀奇得很。在被巨大无边的漆黑和安宁包裹的乡野小村里,致远很快睡着了,还睡得特甜特踏实。对他来说,那一晚是他婚后回桂英家里最开心的一次。 第二天兴盛一早起来去果园干活了,致远也想去果园观光观光,兴盛硬是不让他下地,最后买菜做饭、喂猪羊鸡狗、接水洗衣这些事儿全落在了他身上。致远没在乡村生活过,对马家屯几乎不了解,还不是老马指哪儿他去哪儿,老马让干什么他便干什么。心心念念的家里的果园没去成,村里的商店、医疗站、卖菜的、卖肉的、卖豆腐的和村委会他倒是走了个遍。 第三天是六月二十一号,得去西安了。中午吃过饭,致远和兴盛开始给老马收拾东西,衣服、日用、小零碎很快塞满了一大箱子。兴才他们也来了,说好下午四点只让兴波开车送两人去西安,结果六十多岁的两位婶婶和家里的弟媳妇、小孩子全来了,客厅里你一句我一句热闹得很。老马坐在人堆中不怎么吭声,但几乎所有人说完话无意识地会扫一扫他脸上那阴暗的黑褶子。 下午三点全家老小十几口去兴才家里吃饭,二婶和两个弟媳妇特意备了一桌小席面。四点钟大伙儿又一股脑过来送行。临行前邻舍的人听到消息也纷纷出来了,一传十十传百,巷子里看热闹的人摘着菜、抽着烟在各家门口等着车过。 临走的时候屋子里挤满了人,七八个前后巷的老头和村里的领导也专程来家里送老马,老马坐在躺椅上轻描淡写、宠辱不惊地招呼着众人果然一身领袖范儿,致远暗暗钦佩岳丈。动身时兴波和兴成搀着老马上车,兴盛和致远搬东西,婶婶和弟媳们竟插不上手。 车子启动后车窗开着,兴波坐在驾驶座上,老马在副驾驶的位置,两边巷子的人不住地抬手打招呼,过了这条巷拐过弯还有很多村里人在等着打招呼。致远晓得他的岳丈在村里当了二十多年的村长,可没想到动静这么大场面这面隆重,总听桂英说老头这不好那不好,今天见了这架势,致远对岳丈的评价一改往常,他反倒认为是桂英对父亲有些偏见! 离开村口时村口还站着十来个人在摆手送别。四条狗更舍不到,老马骂了一里路才停下脚。致远坐在后面环顾窗外的风景,也恋恋不舍。倒是老马没什么感觉,毕竟脚好了他就回来了,村里还有很多事离不开他呢。 下午六点多到了西安预定的那家宾馆,停好车后,兴波扶着大伯,致远大包小包地提着行李,一路走走停停,七点多才到宾馆。致远觉得明天进高铁他一个人搞不定,于是留兴波帮忙送到高铁站,兴波也很乐意送到站上。第二天六点钟三人动身了,一路上不方便但还顺利,九点钟,致远和老马总算踏进了去特区深圳的高铁上。 一路上翁婿两人话不多,偶尔聊几句。中午饭后,老马烟瘾犯了撑不住了,要去抽烟。高铁上明写着禁止吸烟,他忍了三个小时,实在没法子,从包里掏出水烟袋,摇了摇仓水,填上烟丝,要去卫生间吸。 “爸,高铁上不让吸的,会罚款的。”致远凑过身子小声提醒老马。 “哎呀!没事!”老马摆摆手缓慢地说,遂起身,致远赶忙上去搀扶。 “罚款很重的!”致远小声又劝。 “我在厕所抽鬼知道呢?”老马白了致远一眼。 致远不说了,扶他到了卫生间,然后在门外守着。 老马从老板裤的大裤兜里掏出水烟袋,用打火机点着,靠在窗上开始吸烟。审视窗外飞驰而过的关中绿野,想着自己第一次去离家这么远的地方生活,心里美滋滋的。烟气缓缓而出,为窗外的锦绣故乡添上了一层朦胧,煞是美丽!老马陶醉不已,见一锅烟快抽完了,放慢了节奏,慢慢吸,顺便站会儿舒展舒展膝盖。 叮叮叮叮叮叮一股高分贝的铃声老马脑门上传来,老头吓了一跳,不知怎么回事,愣在那儿。 “啊呀!”致远一惊,反应过来是烟雾警报响了,暗想这下不好了。 “爸,出来吧!让烟雾散开就没事了!”致远轻敲卫生间的小门。 高铁卫生间的门开了,老马缓缓挪出身子,先朝两边车厢望了望,两边车厢的几十人亦将脑袋垂在过道上回望老马。老马面无表情,此时两边的过道上分别走来一个穿制服的列车员。 “对不起!对不起!老年人不知道不能抽烟!不好意思!”致远向两边的列车员频频致歉。 其中一个年轻的列车员从老马和致远中间挤过来,去查看卫生间,退出来后用手掌拨弄着眼前的烟雾,说:“这么大的烟雾!要罚款的!” “是是是!”致远点头哈腰地回应。 “同志,我抽了两口烟,警告一下行了吧?”老马竖着两指在空中晃动。 “两口烟能引发烟雾警报吗?”另一个年长的男性列车员瞅了老马一眼,继而拿出小本子和笔写罚款单。 “没事没事,我们接受罚款!”致远担心老马的脾气上来引起争执的话罚得更多。 “大爷,您这东西还冒着烟呢?”年轻的列车员指着老马手里的水烟袋。 众人齐刷刷地低头看水烟袋,老马举起水烟袋用拇指压着烟仓高声说:“小伙子,这不是啥东西,记住,这叫水烟袋老祖宗用的!” 小伙子捂着嘴笑了。 年长的列车员撕下罚款单交给致远,致远问:“扫码还是现金?” “现金!” “呃我得凑一下,稍等哈。”致远大步走到了座位上,从上面放包的搁架上取出背包,从背包里取出钱包,一看不够!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在身上和包里搜零钱 “你去吧!”开罚单的示意另一人去收罚款,他扭头先走了。老马跟着那小伙子往座位走。 现金不够,致远很尴尬,问左右的乘客借现金,问了三个人,均没有。 “差多少?”老马有点烦躁。 “两百多!” “罚了多少?” “500!” 老马听到五百时瞪了一眼,又快速收回他的惊讶,然后从裤兜里取出黑牛皮的小钱包,拿出五张给穿制服的小伙子,小伙子于是离开了。 “你连五百也没有?”落座后老马微怒。 “来的时候带了很多,这不给婶婶和小孩红包了嘛?英英说不带东西直接给红包!” “英英说英英说英英说欸!”老马长叹一声。 翁婿两人又沉默了,致远无奈掏出手机随意浏览。 过道那边的年轻人瞧了许久的热闹,终于忍不住,指着老马小桌上的水烟袋说:“大爷,您这是个稀罕玩意啊!” “那可不!” “这怎么抽呀?好抽吗?” “就这样呗!” “铜的吧?” “红铜的、纯的!抽了几十年了呃五十年是有了!”老马略微得意地捧着水烟袋来回端详。 “边上还有雕花呀!” “不是花!这边是弥勒佛,这边是山水画,我专门请老师傅刻的呢!” “嗯!是个好东西!您这水烟劲大吗?” “噗自己买的上好的烟叶,劲儿肯定大!” “烟气是不是也很大呀?”年轻人不怀好意地先笑了。 “你这个小伙子!”老马用食指点了点那人,也笑了。 3 母子私议怪老头 家人尬见蛮横主 今天是周六,小孩不上学,桂英也不上班。母子三人宅在家里,只等着去接人。午饭后桂英陪漾漾在小房间里玩,忽地考虑着要不要收拾一下仔仔房子,转念觉得丝毫没必要,又不是常住。深知老头难伺候,她愁了起来。 “妈你是不是发呆了?”仔仔走到漾漾门口问。 “妈妈你发呆啦”漾漾学着仔仔的话重复一遍,惹得三人笑了。 “焦虑呀!你外公很难伺候的!” “我好多年没见他了,他什么样子我早忘了,只记得他骂我那段!” “嘿嘿”漾漾指着仔仔乐得一笑。 “妈你看她!什么听不懂啊!” “懂什么呀?那么小!哎呀”桂英靠着床叹气。 “有那么恐怖吗?我觉得他一老头能怎么地呀?” “你外公这人,永远认为他是对的。别人做什么但凡违背了他的意愿就是错的、反的、可笑的!关键在于他是错的你还辩不过他!万一侥幸你说得他没话可对了,他发脾气!吵嚷着你要造反,给你扣各种大帽子最后还是说不过他!不讲理的人很难沟通的!” “杠精吗?” 桂英一听杠精两字,哈哈大笑,漾漾不明所以也笑得手舞足蹈。 “天呢,杠精这两字太太太精准了!还不够!他应该是来自革命年代的老杠精,百毒不侵的那种,你想想什么人当村长一当当个二十年?” “我们班有一个杠精,我给你说过的!” “呵!跟咱这村长比那算什么呀?”桂英苦笑着摇摇头:“如果是单纯的老杠精,我还勉强能对付,你外公可不是一般杠精!他这人很自恋、极端自恋却不自知,还有,飞机上谈琵琶高调,你要不拽着他,他一脚登到泰山上!这世界上如果没有女娲,补天的工作铁定归你外公了!我一点没夸张,他完完全全这么想的!” “哈哈哈不可思议!” “当然,也有话那功夫绝对一流,我在外面这些年认识的人没几个有他那能耐。” “什么功夫来着?” “他跟人聊天,可以摆各种架子花架子、空架子、官架子、臭架子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八面玲珑!八卦阵、鸿门宴、阵什么都会!能得很!天呢,他要是把你们洗脑了,最后你们全站他那边我岂不是被孤立了!咝妈头疼!头晕恶心!” “妈你放心,我先表忠心:永远跟你一队!”仔仔说完坐在了桂英旁边。 “记得哦,以后我们开战了你要帮衬我!妈一个弱女子势单力薄!” “我去!”仔仔恶心地吐了吐舌头。 “那我两个舅舅很怕他,你怕不怕?” “以前怕,现在不怕了,彻底不怕了!我早看透彻了:你两舅加你爸在他面前全是怂包,怂得很,真瞧不上他们!没办法,只能我这个女将登场了!” “你以前很怕他,是不是他会打你?” “打!谁没被他打过!连你二外公、三外公家里的孩子全被他打过!哎呀我早数不清被打了多少回了?习惯了竟然!呵呵呵!” “呐他会不会打我跟漾漾呀?”仔仔皱着眉问,此时正画画的漾漾听提她的名字也机灵地转头来,愣着望向桂英和仔仔,想从他们脸上打探点什么。看来连四岁的漾漾也预感到有大事发生。 “他敢!有你妈这个女将在,他不会的。我主要担心他欺负你爸,你爸那性格真是秀才遇到大兵啊!”桂英转脸换了语调极其温柔地对女儿说:“宝贝,画什么呢?” “树还有鸽子!” “赶紧画,画好了让妈妈看!”漾漾接着画她的画。 “我和你爸对你们真是太好了!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七八岁吧,你外公在村旁边上干活忘了带铁锨,他吩咐我去取掀,我太小了哪知道用铁锨还是木掀,家里又没人可问,最后我拿了木掀,他一看怒了,提起木掀便打我,一下把我拍到了坡上!哎呦现在想想也疼!还有一次,我不小心把他的二胡琴弦弄断了,他使全劲踢我,一脚把我踢飞了!踢飞了一米多远!你说可怕不?” “啊?”仔仔听到这儿脸色瞬间变了。 “天呢,我的天敌来了!大仗在即,我要养精蓄锐。下午五点多你带着妹妹吃饭,我合计合计、谋划谋划!今晚开战,下午我得大睡一觉!” “好吧!那今天接他我跟漾漾不用去了吧?” “啧!你看你怂得!平时跟我干架那气势去哪了?” “你说的我害怕了!怪你怪你嘛!” “晚上都去,他第一次来咱家,不表示下欢迎那我可先败了一阵!” “好吧!”仔仔耷拉着脸,脑子里全是桂英被打的各种动作联想。 下午五点多,致远和老马在车上吃了些泡面和面包。吃完饭老马开了口:“听说你们生了二胎?” “啊!哈哈哈哈!是,生了四年啦!”致远忍俊不禁。 “啥名字?” “叫何一漾,我们叫漾漾。” “村里男娃取名才用羊羊、羊娃的!” “啊嘿嘿不是那个羊,是漾,荡漾的漾!” “咝荡漾的漾这个字不好写,你这不为难人家小孩子嘛!” “是有点难写!嗯爸你要不要看漾漾照片?” “算了,待会见活人、真人!” “那好吧。” 晚上九点他们到了深圳北,一出站致远便给桂英打电话,桂英掐着时间刚停好车。出了高铁老马拄着拐杖自个走自个的,致远背着大背包还得搬一个行李箱和两个大箱子,每一小段路要来回三趟,跟老马出了站台后两人皆满身大汗。 一出站,桂英眼尖先瞧见了,伸出手大声呼喊,继而抱着漾漾往前走。一路上瞧见老马穿着长衫长裤,衬衫别进裤子里,露出崭新的腰带。桂英暗笑他还是以前的风格和气势。隔着一米远她冲着老马说:“你看你穿的,认识的知道你是从马家屯来的,不认识的还以为你从北京人民大会堂出来的!大夏天穿着长袖长裤热不热呀!”致远和仔仔一听,低着头别过脸偷偷抿嘴,见老马皱起了眉头,致远赶紧示意仔仔:“仔仔叫外公!” “外公好!” “嗯。”老马应答仔仔时还冲着桂英瞪眼。 “漾漾,叫外公!” “外公!”漾漾用极其细小的声音羞涩地叫了一声。 “叫什么,没听见?”老马和颜悦色地弯着腰问。 “外公!”漾漾被老马的大嗓门吓到了,两手放在胸前相互捏着,很不情愿地又叫了一声。 “好好好!”老马点点头,微微笑了,笑得有些生硬,想伸手摸一摸漾漾的头,没想到漾漾预感到了,抢先一步别过脸抱着桂英的腿藏了起来。 “你订好了晚饭没?”致远问桂英。 “早定好了,赶紧走吧!” “怎么搬东西?” “什么东西?这么多!” “行李箱是爸的。那个小一点的纸箱子是二哥摘的杏子,那个大纸箱子是二婶给的,里面是昨天摘的李子、桃子和青苹果,我这个背包里放的是三婶送的花椒面、干黄花菜和风干的茵陈!” “这么多啊!那你跟仔仔搬箱子呗!” “我估计他搬不动!杏子那箱四十来斤呢,二婶的起码有五十多斤!” “杏子那个你搬得动吗?”桂英问仔仔。 “不好拿!十几米可以,搬到车上我弄不了!我推行李箱!” “我这衣服是新的,弄坏了可不行?你这么大了还搬不动一个箱子!”桂英想让仔仔搬。 “我” “几点了?两箱东西在这儿磨磨唧唧的!”老马看着他们这一家三口磨来磨去的,忍不住催促。 “行行行,我搬!待会回头接你们!妹妹交给你!”桂英和仔仔用各种表情相互埋怨。 “仔仔,看好妹妹哈!”致远叮咛仔仔。 说完桂英和致远抱着箱子大步先走了,留下这爷孙三人一路慢慢移动。仔仔两手推着大行李箱,漾漾右手紧抓仔仔的衣角,兄妹两走在前面,老马跟在后面。老头时不时地瞅瞅这兄妹两。仔仔四肢纤瘦,腰腹也瘦脸蛋也瘦,五官无一出众,不很完美地嵌在如致远一般褐黑的皮肤上,老马失望于他的长相,惶恐于他的成长。上一次见他只是一口稚嫩之音的六岁童子,现在连声音带模样如同生人,老马在心底还不能立刻接受这个外孙子的存在。 仔仔旁边的小姑娘那头发微黄小辫乱窜、穿着小碎花吊带裙、手里握着小兔子的小人儿没错,那是自己的外孙女!她走几步一回头,盯着老马看几眼,在一老一小闪电一般的对视中,老马看到了她的小脸蛋,白呼呼肉嘟嘟的脸颊,红唇小嘴,特别是她的眼珠子,如晨光下的渭水河一样清澈闪亮。她跨出的每一步只有老马的一掌那么小,晃晃悠悠的小身板像极了刚出生的牛崽子和小羊羔,她的幼小几乎征服了老马对她本应有的偏见、忽略和蔑视。 永远走在老马一米前的兄妹两,也时不时地回头打探这老头子。他那魔鬼一般的行走姿势、灰黑古老的鸭舌帽、反时代的诡异穿着、永远阴森可怖的表情老马那高大宽阔的身板首先偏离了他们两的小世界,其次他那一双深陷而深邃的眼睛让兄妹两很难不生些猜想或胆怯,一口雄壮、浓重且陌生奇怪的音腔加深了兄妹两对这位天外飞来的至亲的排斥,还有这一身被北方烈日炙烤了七十年的乌黑,俨然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分割线。 三个人慢吞吞地走了百米多,致远和桂英来了。 “我推箱子抱漾漾,你扶着爸好走得快!”致远抱起略微犯困的漾漾说。 “还是我抱孩子推箱子,你扶着爸吧!我没劲儿扶不动!”桂英用眼神强烈地示意致远,毕竟她和老马两人好像从来没有过任何父女之间的肢体接触。对她来说,搀扶着受脚伤的父亲,并不是走上前、抓着胳膊、给他借力这么简单的一串动作前者和后者之间隔着一条鸿沟,她何曾不想跨越,奈何她抬不起脚。 “我仔仔扶着外公,我和你妈一人一个!”致远刻意忽略老马那张阴着的黑脸,抱着孩子安排仔仔。 “我这么瘦!不是你们两的事儿怎么扯到我身上!”仔仔大声嚷嚷,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快,一个白眼足足瞪了致远一分钟,心里暗暗赞同妈妈说他在外公面前是个怂包的结论。 “你爸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嚷嚷啥呀!”桂英为避免尴尬故意训斥仔仔。 “咝啧!我能走!还没老!你们一个个的这样儿!”老马见没一个人愿意扶他,气得用拐杖敲打地面,说完话自己先走了。致远抱着漾漾,桂英推着行李箱,仔仔走在最后,大家各走各的,连打迷糊眼的漾漾也看出了大人们的尴尬。 快到停车的地方时桂英推着行李快速走在前面。 “妈,开锁!”仔仔示意桂英开锁,开锁后他机智地抢占了副驾驶的位置。桂英开车,坐在驾驶座上,老马和致远坐在后面。 “爸,你再坚持下,十分钟到饭店。” “嗯。”老马坐好后,盯着致远腿上的漾漾看,漾漾将小脑袋靠在致远胸前,缓慢地扑闪着大眼睛望着老马。 “你几岁了?”老马凑到漾漾跟前问。 漾漾没说话,伸出三根小手指。 “不对,是四岁,四个指头的!”致远提醒漾漾。 漾漾于是重新在空中竖起四根指头,老马想握握丫头的手,刚伸出去自己的手漾漾机警地收回胳膊转过头抱着致远的脖子。 “她胆小!没见过你,有点害怕!”致远向老马解释。 “哪里胆小,在幼儿园玩得很好的!是她不喜欢你!你的气质让漾漾害怕!”桂英透过后视镜补充,故意调侃老马。 “开你的车吧,话多的很!”老马变了个脸在训桂英。 “你看你看!我说今晚开战,没错吧?”桂英咧着嘴对仔仔说,仔仔也咧着嘴,母子两个人开始用表情交流。 到了饭店,菜很快上好了,四个大人在吃,漾漾躺在桂英怀了瞄着四个大人。老马吃完饭擦了嘴,开腔了:“你俩听着哦,以后不许叫外公,叫爷爷!改口叫爷爷,你听见没?”他用食指指着仔仔。 “听见了。”仔仔愣住了,然后满脸问号地望着桂英和致远。致远不说话,只管吃。 “你听见没,以后叫爷爷,现在就叫,叫爷爷!” “爷爷。”漾漾许是吓傻了,许是迷糊了,让她叫什么她就叫什么。 “为什么呀?不应该叫姥爷吗?我有爷爷啊湖南爷爷!”仔仔率先提问。 “老家习惯称呼外爷就叫外爷,干嘛叫爷爷?叫你爷爷那人家爷爷怎么办?”桂英问。 “我不爱人叫我外爷,不好听,叫爷爷好听!我管我外爷也叫爷爷,怎么没人说道我?”老马问桂英。 “湖南爷爷早不在了,叫爷爷没什么问题!爸怎么高兴怎么来!一个称呼而已嘛!”致远从中调和,可他说完后再没人说话了。 吃完饭赶紧往家里赶,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半了。 “来,爸,我给你介绍下。”致远进门后换了鞋,然后站在屋子中央,先指着客厅说:“东边是客厅,西边是餐厅,餐厅往西是厨房,餐厅和厨房对面是漾漾的房间,漾漾的房间后面是仔仔的房间。我们两口的房间在客厅后面,跟仔仔和漾漾的房子是对门!” 老马顺着致远的手指认真张望她女儿在特区深圳的家。接着致远搀着老马去仔仔的房间:“爸,您跟仔仔住一屋吧!” “一个床怎么住?”老马问。 “您睡这张床,家里有个备用的折叠床,叠起来是沙发躺椅,拆开是个单人小床,仔仔睡那个,待会我搬过来!” “行。”老马于是进了屋,在床上坐了下来擦汗。 漾漾早趴在桂英肩上睡着了,一进屋桂英先把她放到房间,给她盖好,然后轻轻关上门。仔仔看见老马坐在了自己的床上,无奈地在客厅沙发上躺着。致远把床铺好后,叫仔仔进屋,仔仔很不情愿地进去了。 晚上关灯后,老马觉得床太软了,也短点儿,房子里虽有空调但闷得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仔仔睡的那个折叠床太窄了,翻个身跟在云中翻跟斗似的,哪个姿势也不能全身着地。两人相互影响,到了一两点才勉强各自睡着。 “啊呃!”凌晨三点,仔仔大叫一声。 “咋啦!”老马被吵醒,不知怎么回事。 “嗯啊”仔仔一个劲地叫疼。 “英英!英英!马桂英!英英!马桂英!”老马不知房间灯的开关在哪,坐起身来,用一口浓重的家乡话喊桂英。桂英起先以为做梦,后听得确实是老马叫她,习惯性地摇醒致远,致远起来开灯。 “哇哇哇哇”漾漾哭了!老马没叫醒大人,先吵醒了小孩。 好了,半夜三点,一家人全闹醒了。 致远打开过道的灯,先去老马房间开灯,桂英碎步跑到漾漾房间抱孩子。开灯一看,原来仔仔摔下了床,头磕在了桌腿上,脚也撞到了桌腿,一手捂一处只呜呜乱叫。致远扶他坐在床上,查看伤口,头上眉骨那儿撞得有点严重,流血了,仔仔见血吓得不轻!致远赶紧取来药箱,处理伤口。桂英抱着孩子也来问情况。 “我叫你好几声你没听见?”老马质问桂英。 “我你叫我小名!我以为做梦呢!在家致远喊我叫亲爱的,其他人喊我都叫妈!”桂英自觉委屈,她早遗忘了家人在她睡着时用家乡话喊她小名的反应和感觉。 “妈,我不想在这睡了!”仔仔流着泪噘着嘴。 “你去漾漾屋,漾漾去我们屋,明天买床,行不?” “嗯!” “多大事?男孩子坚强一点,半夜哭得跟姑娘似的!吓我一跳!”老马瞅着仔仔抱怨。 “肿成这样!流血了好不好!”仔仔伸出一张脸指着伤口让老马看。 “没大事,外公说得对,男孩子坚强一点!你多大了还哭!”致远端详着仔仔的脚伤说。 “是爷爷!”老马大声提醒致远。 “啊呦!天呢!”桂英一边摇着怀里熟睡的漾漾,一边咧着嘴说:“凌晨三点半你纠正这个!不先看小孩伤口竟先真是逗得很!” “我现在就过去,这里没办法睡了!”仔仔抱起枕头要走,致远收好药箱,扶他去漾漾屋。 “睡吧睡吧!我抱漾漾先走了。”桂英说给老马听。 致远等仔仔睡下,关了房门,过来望老马。 “爸,大灯开关在这儿!桌子上有台灯,你不用动弹在床上按下那个红疙瘩就能开灯了!你试一试!” “嗯。”老马顺着致远的手势找台灯按钮。 “那你休息吧,我关灯了?” “嗯,关吧!” 桂英心里有气,回屋后一边轻拍漾漾一边嘟囔。致远累了,转过身起了呼噜。这一晚恐怕除了致远和漾漾,其他三人全憋着气入睡。 4 小外孙跪收金佛 白头翁挑剔生活 了解一个地方,先从这个地方的清晨开始;恋上一个地方,却是因为这个地方的黄昏。 早上六点钟,老马醒了,拄着拐杖出了小房子,瞧见客厅的阳台上有晨光,他一步一步往阳台挪地儿。没想到此后,客厅阳台,成了第一个他在深圳待得最舒服的地方。 楼下小区迷你树林里的鸟儿叽叽喳喳地欢闹,好个悦耳;新鲜清凉的空气从窗缝钻进来,好个爽利!加之远方的彩霞和近处的安宁,老马此时心底欢喜。他掏出水烟袋,点起一锅烟,似早起刚到自家果园里点燃的一锅惬意、喜悦、提劲儿!回头穿过烟雾看桂英家里,他竟不敢相信自己已经从马家屯来到了大深圳。 抽完一锅又一锅,看看手表,已经快八点了,家里没一丝动静。老马的肚子和水烟袋里的仓水一样咕噜咕噜地一直在叫,怎么办。他打开手机,记得村里的铁锁昨天下午给他发了个信息问给村民批划新庄子的事情,于是他拨通电话,用一口纯正且洪亮的陕西话跟铁锁聊了起来。果然,十分钟后,致远起来了。 “爸,你起这么早!” “嚯还早!马家屯的人在地里两轮活早干完了!你三婶家的公鸡已经准备明天的更了!还早!”老马侍弄着水烟袋的烟嘴,侧脸讽刺。 “我马上去买早点,你要吃什么?” “包子!” “好。” 致远穿好衣服出门了。隔了会桂英醒来了,挠着一头乱发,走到餐桌上,一边倒水一边问老马:“老村长,您喝水吗?”老马还没来得及回答,自己咕咚咕咚先喝起来了,喝完后去看两个孩子。仔仔也起床了,坐在餐桌的椅子上,只抱怨昨晚如何如何没睡好。桂英洗漱完后,致远也回来了,招呼大家吃早点,四个人两两面对面坐在一起,边吃边聊。 “六个鸡蛋、六根油条、八个包子、五杯豆浆!爸,这个是肉馅的、这几个是素的!” “你买这么多干什么?”桂英惊诧。 “大家吃呀,万一爸吃不饱怎么办?” “这个难吃死了!肉馅才一口,包子的面甜的!这怎么吃?”老马咬了两口,实在受不了了。 “爸,你不想吃放那儿,换个馅的!” “这是南方包子,清一色全这样的。村长啊,我觉得您来南方了得开始尝一尝南方的东西,你看这是标准的南方包子!两孩子从小吃到大的。”桂英边吃边捧着包子让老马看。 “啧,这个也不行,白菜难吃死啦!面也是甜的!”老马吃了一口,又把包子扔在了桌子上。 “没事,您吃这个韭菜鸡蛋的!”致远挑了一个北方味儿的。 “这个还行!”心里暗忖:他们三个人吃这么一丁点儿能饱吗。 “韭菜鸡蛋就那一个了,要不您多吃两个鸡蛋!” “嗯。”包子小得跟芝麻似的!吃没吃一样。吃完两个鸡蛋喝了杯豆浆,肚子依然没个垫底儿。桌子上还有东西,他不好意思了!这么点东西跟孩子们抢,比姑娘要婆家还让人难受!隔了会,桌子上只剩一个包子和一个鸡蛋没人动了,该是留给漾漾的。老马咽了口唾沫,心想这顿早点吃得太委屈了! “下次换家包子多买点!这家包子我吃不了。”老马埋怨致远。 “好的爸!明天我去找一家北方早点。” 桂英瞅了一眼没说话。 “妈,你昨晚不是说买床吗?什么时候买?” “今天!别催,昨天带来的水果还没从车里搬回来呢!” “待会我去,仔仔也去!” “那什么时候买床,上午还是下午?”仔仔猴急地问。 “致远,我睡的那床不行啊!短得跟家里做饭的案板似的!头和脚挤着床杆,叵烦得很!还有,软的我睡不惯!”老马伸出领导的手势在吩咐致远。 “咝”桂英没想到有这么一出。 “这样嘛!仔仔睡他自己的床,咱给爸买一个床不行啦?” “那你要什么样的床?” “我在家睡的那个竹床可以,致远你照着那个买!” “您要多宽的,一米五还是?” “一米五仔仔房间哪里放得下呀?”桂英两眼瞪了个圆。 “一米二也行,宽窄无所谓,关键要长、要硬,有竹木的买竹木的,没竹木的买铁的!” “行,我记住了,待会去家具城买。” “呐今天晚上我们约一下晓星晓棠她们,一块吃个饭,欢迎下马村长!”桂英拿着手机说。 “哪个晓星?” “啊?你不知道晓星?我跟晓星在深圳一块发展十几年了,我们认识二十多年了!你不知道?提个醒青萍姨家的!” “哪个?”老马想不起来,伸在空中的五官定住了。 “他公公叫钟能!钟家湾的,人家认识你你不认识人家?” “钟能!哎呀我知道我知道!呃他媳妇和你妈是一个外公外婆对不?我们两家沾点亲,但你跟那个” “包晓星!”桂英提示老马。 “对,包晓星,你们怎么联系上的?” “天呢!”桂英无奈地看着致远。 “我妈和她是闺蜜,一起上学,她们两是好朋友!后来一块来深圳发展!爷爷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难怪我妈对你有意见!我的每个朋友、老师我妈全记得清清楚楚!”仔仔插嘴道。 “哦!你们在深圳怎么走到一块了!” “走到一块?还不知道!”桂英苦笑着说:“她先来深圳,跟她老公钟理两口子一块来这里打拼,我来深圳是投奔她来的!给村长大人科普一下!” “我只听说钟理在深圳给他儿子带孩子,我哪知道你们联系着!” “我们一直联系着,大哥都见过晓星一家子!这些年过年过节两家一块过,两家的孩子是朋友,有时候谁有事了帮忙带个孩子啥的还有她妹妹包晓棠,我们三个女的一直走得很近!” “她妹妹?” “算了不说了!反正你过段时间走,我的朋友圈你知道也无益!今天晚上约好一块吃饭,你跟钟能叔好好聊一聊!” “好嘛!”老马看着桌子上的包子点点头。 “亲爱的,你跟仔仔搬果子,我给他们打电话,好不好?” “行,弄完去买床吧!今天估计要忙一整天!”致远站起来开始收拾餐桌上的垃圾。 “呐仔仔今天负责午饭,我和你爸去买床,速战速决!” “好吧!” “仔仔会做饭?”老马的嘴巴张了个大。 “用手机点餐!他会做个屁,泡面都泡不好!”夫妻两笑着看仔仔。 老马回到阳台旁休息,致远和仔仔干活去了,桂英拨通了晓星的电话。 “哈喽,亲爱的,起床没?”桂英笑着走进自己屋。 “起来了,怎么了?” “我家里来了个人,晚上两家聚一聚呗!希望你们没什么安排?” “谁呀?还两家人聚会,动静这么大?” “你猜!” “你大哥?” “可惜呀,不是!” “你二哥来深圳玩了?” “啧啧啧,更可惜,再猜!” “哈哈哈哈啊预感不好!” “那快靠近了!” “不会吧!”包晓星提高了分贝。 “是的!猜对啦!” “啊!真的?你你爸来啦!” “呃是!马家屯的老村长马建国同志来啦!”桂英捂着嘴小声说。 “你不是说你们老吵架嘛!” “他脚骨折了,我二哥家里果园现在超忙,照顾不来,所以” “恭喜你呀,也来体会一下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生!” “哎!我已经预料到了我的中年人生不太顺当!” “你这么有本事,还搞不定一个老头?” “啧啧啧,包晓星,你命太好了!没遇上个能征善战的老年杠精!” “呵呵呵你是年富力强的中年杠精你怕啥呀!” “哎不说了!今天晚上,还是那家老川菜,怎么样?” “好呀!咱们两家很久没有全家老少一起聚会了!” “嗯。大概晚上六点,早吃早回,明天要上班上课!” “我懂!” “我大概六点出门,然后在那里等你!” “好,那我挂啦!” “嗯!” 包晓星挂了电话,转头对店铺门口坐着的公公钟能说:“爸,桂英她爸来深圳了!” “谁?”钟能摇着扇子回头问。 “马桂英她爸!”包晓星大声回答。 “哦呦喂!这可是咱镇里的能人呀!”钟能大喜,说:“马建国那人我熟,啧咝!以后有的热闹看了!” “哈哈哈,我想也是!我以前听桂英说过一点她和她爸的事,稀奇!今晚上他们请咱们家一块吃饭!” “热闹喽!桂英那性子跟他爸像,七八分像!”钟能躺在椅子上,在空中用右手作出一个数字七的手势。 “哈哈,我小时候见过一次她爸,领导样儿,强势得很!” “是啊,你说两个脾性一模一样还都强势的人一起生活,矛对矛、盾对盾!有意思不?” “呵呵呵” 桂英挂了电话从屋里出来,她瞧老马的时候老马正瞧着她,刚说完坏话有点心虚。 “你今天买床的时候,给我再买个风扇,屋里闷,我受不了!” “有中央空调啊!” “我没说冷热,我说的是闷!”老马伸手在空中一指,强调那个“闷”字。 “啊!家里有风扇,厨房那儿!” “我知道,你再买一个,我一个人用的!整天挪来挪去的,叵烦!” “呃,好!”桂英心有不快,先买床后买风扇,不知道以后会提什么要求买什么东西。她撅了噘嘴摇了摇头,担心往后的家庭开支。赚钱容易,买东西容易,能把买的东西好好使用至寿命殆尽,这可从来不容易,绝大多数钱正是这样浪费掉的。 忽地想起没通知包晓棠,桂英掏出手机聊了几分钟。聊完了依稀感觉一个小人在背后静静地看她。漾漾醒了。她双目无神,扣着鼻孔,仰视着桂英的脸庞。 “哈喽,宝宝你醒啦!饿不饿?”桂英蹲到漾漾面前。她也只在漾漾面前永远如此温柔。 “饿!”说完伸开双臂要桂英抱。 “吃饭饭,好不?” 漾漾点点头。 桂英将她抱到餐桌上,看着她吃饭。一个包子一个鸡蛋,吃了三十分钟还没完,正吃着,一种从未听过的手机铃声传来,漾漾望去,才得知原来家里竟另有一个人!这个人她似曾相识。 “喂!嗯。昨天晚上到的!没有可以没事,嗯行!” 老马打完电话回头瞧漾漾,漾漾正盯着他。小孩纵观老马打电话的全过程,一直发愣,张开的嘴巴许久没合住。 桂英转头问老马:“兴波打的吗?” “是!问到了没,昨晚打电话我没接着。”老马站起来,从阳台的大椅子挪到客厅沙发上。 “那是爷爷,记得不?” 漾漾不回答,仿佛在寻找前世的记忆。 “宝宝,赶紧吃饭!别看了!以后有的看的!” 此时致远和仔仔拉着一个大行李箱和一个买菜小拉车满载而回,爷俩一鼓作气,把水果按状况分好类,硬的收冰箱,软的放餐桌上。餐桌一下子摆满了各色瓜果,漾漾看见粉红的桃子叫唤着要吃,致远给洗了一个。 已经九点半了,该出发了。桂英安顿好漾漾,致远招呼好老马,两口子换好衣服带好东西出门走了。老小三口留在家里,老马在沙发上,看看手机、缕缕银发、发发呆、琢磨些事儿;仔仔在自己屋写作业,笔下好个匆忙;漾漾在自己屋玩玩具,自娱自乐。 中午点的餐到了以后,仔仔把盒饭放在餐桌上,叫爷爷和妹妹吃饭。三个人各坐餐桌一面,各吃各的不说话。老马饿得只顾自己吃,不留神漾漾用小勺把饭菜拨得满桌皆是,仔仔吃完饭擦完嘴先溜了,饭盒堆在桌上也不处理。跟老猪吃槽子似的,吃完饭舔舔嘴完事啦!这孩子得调教调教,老马暗忖。 自己也吃完了,本想去阳台那儿抽锅烟,见漾漾吃饭的时候总是晃荡,担心她从桌子上摔下去磕了,于是一直顾着她。本以为一会吃完,谁想这姑娘一会拈桌上的饭菜、一会发呆傻笑、一会自言自语半个小时过去了,饭菜只下去一丁点,吃个饭跟书生赶牛似的,急死个人!老马看得困了!索性拍拍屁股走了,去沙发上睡午觉。漾漾一个人又吃了很久,吃完饭自己溜下椅子回屋了。 下午三点,致远和桂英买好床回来了,一推门家里没动静,老小三口全在睡觉。搬家公司送的床已经搬上了十二楼,三个工人在客厅里拆包装,声响大得连漾漾也起来了。老马挪步至床那儿,检查新床是不是合自己的意思,压了压、坐了坐、躺了躺还不错,点头了。于是几个人涌入仔仔房间,桂英借着工人在,想把仔仔房间顺便调整一下。倒腾了一会,总算摆好了。 老马的单人实木小床靠南墙放西边,仔仔的床靠北墙摆东边,书桌放北边,杂物堆床下,新买的风扇对准老马的床。巡视自己的床前光秃秃的,老马硬从桂英屋要了两个床前柜放自己的物件,这才满意。 收拾好房子,全家人坐在客厅休息。这时候,老马把提前装进自己衣兜的两个红色首饰盒掏了出来,摆在茶几上,咳了几声引来众人眼光,这才缓缓开腔:“爷爷给你们两个娃娃弄了两件小玩意,来!磕了头就给!” 仔仔忽地提起一口气,噘嘴蹙眉瞪着桂英和致远,想说话又没出声。 “你给爷爷磕头你还亏了!” “我这么大了这是封建糟粕!妈你管不管?” “哎呀,急什么!先瞧瞧什么东西?”桂英高兴地伸手拿了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大惊失色:“赶紧,磕头,没毛病!” 致远好奇凑过去看:“哇!金的佛像!这么大个儿!爸,你太你太阔绰了!” “仔仔的我七八年前早打好了!你们这些年回来从没带着他,我一直放着,放到现在!”老马从桂英手里拿过盒子,将佛像从礼盒里抠出来捧在手心,得意洋洋地介绍:“这是正佛释迦牟尼,一两三重!他好好留着,保他以后学业事业顺当!” “嗯嗯嗯”致远连连称赞,桂英哑口无言。 见众人全靠上来,老马趁兴打开另一个盒子给他们看。 “这个是什么?”仔仔没看清。 “是金锁!”致远一脸稀奇。 老马把金锁摘出来,拎在空中,连漾漾也一动不动地瞪圆小眼瞻仰。老马用右手食指指着说:“这个是长命锁,二两!连锁带链,整整二两!”老马努着嘴、点着头强调。 “这面是长命百岁,爸那面是什么?” “吉祥富贵!” “哎呀,我命苦,啥金的也没有!你看你这么小一点点就混到个大金锁!”桂英嫉妒地用食指刮了下漾漾的小鼻头。 “我本来想给她弄个玉观音,玉石我研究了研究,不靠谱,不如金的实诚!来乖乖!给爷爷磕个头,这个就是你的啦!”老马拎着长命锁笑呵呵地对漾漾说。 漾漾看着桂英和致远,完全不知周遭发生了什么。 “来来来,赶紧跪下!”桂英拉着漾漾的两只小手,用下巴示意她曲腿跪下。 “漾漾,这样!”致远在旁边教着作揖的动作。 “一个不够,爷爷要三个头!”老马把金锁小心翼翼地带在漾漾脖子上说。 “头放地上!”桂英拍着地板砖。 漾漾在众人的示意下,磕了一个头,抬起来只见大伙儿哈哈大笑,自己也嘻嘻笑;然后又按照众人的意思磕了两个,老马高兴地咧开了一嘴黄牙,摸摸漾漾的头发,扶她起来。 “仔仔该你了!”桂英指着仔仔说。 “我我”金佛和尊严在仔仔脑海里激烈地较量着。 “给爷爷磕头是大吉大利,你这么大还没给爷爷磕过头呢?”致远笑着劝说。 “我我这”仔仔用右手的拳头击打左手的掌心,那一脸扭曲的肉精准地诠释了什么是纠结。 “你什么你!还不跪下!”桂英站起来直接用脚踢了下仔仔双膝后的腘窝,仔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致远顺势伸出手将仔仔的头按在地上。 “哈哈哈哈”老小一家笑成了一片。 “再来一下!”桂英指挥,致远又一次将头按在地上。 “哈哈哈”一旁的漾漾拍着手跳着笑,浑然不知自己身上多了一个叮当响的大金锁。 “再来一次!” “哈哈哈”老马顺势把金佛套在了仔仔脑袋上。 “你们你们这些大人”仔仔一边摸着金佛,一边站起来支支吾吾地抱怨。 “其实我也有一个金佛!”老马从自己的脖子里掏出来一个略微小的、用绳子系着的大肚弥勒佛。 “我这个有点意思!嘿嘿嘿咝它这个肚子里不是金的,你们猜猜是什么?” “空的?”致远问。 “不是!”老马故作神秘地摇摇头,提示他们:“是我身上的东西。” “白头发?”仔仔抢答。 “不对!” “你的牙?”桂英指着老马的嘴说。 “嘿嘿对了!是我的牙!右上面的老牙智齿它坏了,人家给我撬掉了,问我要不要,我寻思扔了也不好,带回来了!给仔仔打佛的时候,我自己也想弄一个,太大了贵、太小了不好看,我跟师傅说我刚好有个牙用得上,因为是老牙,它又方又大!巧了!我正爱弥勒佛,最后打了个大肚弥勒佛!你们看我这水烟袋上是不是弥勒佛” “有意思!有意思!”致远连连称赞自己岳丈的智慧和深意。 “我打算以后这个留给你二哥,只他不嫌我的老牙!嘿嘿”老马羞涩地笑了,然后将弥勒佛从衣领那塞进衣服里。 桂英没想到老马有这一举动,一时半会难以置信,只沉默不语。 “别戴了!待会出去吃饭,弄丢了可不行!你们俩给我摘下来!”桂英将两只礼盒移到自己跟前,伸出手讨要两小孩身上的金吊坠,仔仔细细地放好,沉甸甸地走进屋里,收进家里的保险箱。 “快六点了,我们出发吧!” “我开车带爸和漾漾,你和仔仔先去对面商场里排队等号吧!顺便在那里接晓星他们。”致远对桂英说。 “好,行。那仔仔去换衣服吧!村长啊,你这长裤长袖的,需要换衣服吗?”桂英打量老马还是一身老干部的穿着,心里暗暗发笑。 “我不用!” 各自收拾好以后出发了。 5上 两家聚会拌嘴舌 小儿懵懂引是非 等致远搀扶着老马一步一步地走至餐厅,桂英已经找好位子了,是个包间、大圆桌、十个座,包晓星钟理两口子、钟能叔和钟雪梅、钟学成两孩子,加包晓棠,还有他们一家五口人,差不多。等老马和致远到了以后,两口子商量着先点几样饭前小菜,客人来了再点大菜。 六点半,包晓棠先来了。桂英和晓棠闲聊的时候,晓星一家也来了。 “马叔!”晓星进门先找老马,桂英两口子上前招呼大家。 “哎呀哎呀,您来了!老村长呀,还记得我不?” “你这人!我怎么不知道你咧!” “你看我给你带的什么西凤酒!” “诶呀!谢谢!谢谢!”老马双手接过西凤酒,示意致远开酒。 老马伸出右手和钟能握手,左手指着钟能笑言:“你钟能怎么不知道!桂英她外婆去世你不来了吗?你老丈人去世我们也见了面呀!咱两个比她们两个要亲,往上数咱两都是人家老田家的外孙女婿!对不对?” “对对对!以前理过的!呃到了我们两这一辈,是第三代外亲了,远啦!不走动了!晓星婆婆和桂英妈,人家关系很近的,姨表姐妹呐!”钟能说话的时候,老马打量着他,身体不长圆得很,那肚子好似怀胎六月一般鼓鼓的,一头银发稀疏,一脸褶子耷拉,声音依然有力,可惜膀子驼了!与当年老马见到的满身劲头的中年钟能全然不一样了时光不饶人。待在马家屯的老马也许从来不知自己有何变化,可这一刻老马从钟能身上觉察到了自己的衰老。 “按理说到桂英这辈远了、该断了,你看看,这两孩子有缘分!”老马指着桂英和晓星说,钟能不住地点点头。 “当年修黄干渠的时候,两村子交界处一块修,咱两个天天碰面,你还让我吃你家西瓜呢!”钟能指着老马笑说。 “哈哈哈哈!嗯,有这回事!桂英说晓星我不知道,她一说你我立马弄清楚了!” “老村长、老大哥,这些年你身体好吗?” “好!好着呢!二月份脚骨折了,这才来的深圳,没啥大事,不严重!你呢?” “哎我胃不好,其它还行,不敢随便吃!” “钟能!你坐这儿!”老马把钟能引到他身边的座椅来。 “马叔,你还记得我不?”晓星笑盈盈地问老马。 “晓星是吧?桂英跟我说过,我真是忘了。” “我可见过你!初一的时候,我和桂英一个班,我去过你们家!” “真没印象了!我老啦,老啦!”老马摆摆手。 “梅梅、学成,来来来,见马爷爷!”钟能叫来两小孩打招呼。 “马爷爷!”十七岁的雪梅一米六七,着一身青绿色长裙,十分礼貌地问候老马。 “马爷爷好!”九岁的学成穿着短袖短裤打招呼。 “哎哎哎!好好好,这么大了!” “欸钟理没来吗?”致远一边给两老人倒酒,一边问晓星。 “呃他他今天晚上有约,跟他朋友吃饭呢!” “别管他,咱们吃咱们的,他吃他的。”钟能在饭桌上侧头摆手,一副不想提及的态度。 “欸!你们两个姑娘怎么知道自己是亲戚的?”老马一直没弄懂,冲着晓星问。 “当时在镇上上学,我们两前后桌,玩得特别好。周末放学了路过我们村,桂英去过我家好几次呢!后来我跟钟理结婚后到深圳打工,桂英也跟着来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婆婆和桂英她妈是表亲,钟理也不知道。直到我有了梅梅,我婆婆过来伺候月子,经常见桂英来家里,一来二去熟了,才知道桂英是是我秀慧姨的孩子!我婆婆说作姑娘的时候她和秀慧姨经常一块玩,你来我家我来你家的,这不后来各自嫁出去了嘛,联络少了,所以钟理和桂英完全不认识彼此。当时知道这层关系的时候,秀慧姨已经不在了!后来我婆婆也不在了!啊反正,就是闺蜜嫁给了自家亲戚哈哈哈!” “其实关系往上数是很近的,桂英她外婆和钟理的外婆是亲姐妹。”致远在一旁附和。 “是是是,搁在村里有了红白喜事恐怕得行门户呢!”钟能说。 “我们先点餐吧,边吃边聊!”桂英把菜单递给钟能,钟能又把菜单递给老马。 两个老人坐一堆儿,三个女人坐一堆儿,三个大孩子是一堆儿,致远坐漾漾和老马中间,照顾两边。点完餐以后,三堆人各聊各的,包厢里好不热闹。 “你往后是要待在深圳?”钟能问老马。 “哪里哪里!我脚好了走了,深圳地方小,憋得难受!” “你要长待的话,我带你见几个人。” “谁?” “你们村的马行侠、马天民,我们村的钟家和,东郭村的樊伟成还有高家庄的高屯” “行侠叔?哦!我在深圳见过的!小时候我们两家前巷后巷的离得很近!我跟他儿子小时候玩过呢!”桂英插嘴道。 “行侠不说了,马天民是那个歪嘴天民吧!樊伟成我熟,年轻的时候我跟他一起贩过菜,呃高家庄那个好像听过,没见过人。”老马在脑海里翻着这些旧面孔。 “我也不全熟。钟家和我们一个村的,他跟着他儿子住在深圳机场那边,我们见个面跟到咱市里差不多路远得很!这些年只见过两次!你们村的马行侠我熟得很,隔三差五喝茶、吃酒、下棋,他住在龙岗坂田那儿,离你们家更近点儿,三十分钟不到!” “改天一定得聚一聚!歪嘴天民和我一个生产队的,以前去地里经常经常见面,聊聊天抽个烟。马行侠从小玩到大的,我我怕是十来年没见了!樊伟成也好多年没见了!改天一定得聚聚!哎呀!在这边有个老大哥我一直惦记着。他是我姑奶的孙子,比我大两岁,早年不认识,我当上村长以后才知道我们沾点儿亲。他是镇上的领导,帮过我很多,我知道他现在也在深圳跟着儿子过,听说他身体不好!这两天得紧着去见一见!咝快了!”说完最后两字,老马努着嘴垂了一下头,轻拍了两下钟能的手背。 “哎!咱们这一辈呀,有一少半没喽!埋到黄土地下喽!现在剩着的联系也少,以前在村里好点,村里不碰头地里碰头,村里地里不碰头红白喜事总得碰头!现在到了城里,老村长你不知道啊,见个面困难得很!人家各家有各家的事儿!”这里两老人伤感人事天命,对面的三个孩子不知年月,为了一盘菜闹得你你我我、一会大笑一会争吵。 “哎!”老马神情失落。 “咱两这点亲戚倒没什么,关键是人家两孩子合得来,几十年来相处融洽多少亲兄弟亲姐妹都处不好别说一般人了!难能可贵啊老大哥!”钟能放下筷子,轻拍着老马的胳膊说。 “来来来,干杯!” “干杯干杯!” 两老人的唉声叹气,淹没在了少年们聒噪又蓬勃的青春中。 桂英的电话响了,孩子们太闹腾,她走出包厢接电话。 “喂!哥!你怎么打来了!” “你二哥说爸去你那了是不是?” “是,我昨天晚上本来要跟你说的,结果从他两脚进门到现在,我根本没闲下来!” “爸的脚伤怎么样?” “没大事,精力旺盛得很!现在跟晓星她公公喝酒呢!我们两家今天晚上一块吃饭!” “呐!我明天过来!” “可以啊!但是”桂英支支吾吾。 “怎么了?” “我怕他怕他又不分青红皂白地批斗你!我想着下周五给你打电话,你下周末过来,他要数落你有我在呢!” “哎,没事,我明天过来!呃致远在家是吧?” “嗯,要不你下午过来,晚上待一晚!” “我后天要去惠州,没时间!只能明天啦!” “呣那好吧!我让致远明天在家等着你!” “行。那你们吃饭吧,我挂了!” 桂英叹了一口,挂了电话,进了包厢。 “明天我大哥过来!”说完话眼光落在老马脸上,老马没有任何表情。 “大舅舅过来,太好了!妈明天我们吃火锅好不好!”仔仔问桂英。 “好啊好啊!但是明天周一,你不上晚自习吗?”桂英白了仔仔一眼。 “漾漾,大舅舅来了,还记得不!” “大舅舅!大舅舅!”漾漾点点头,高兴地拍着手。 “你大儿子现在做什么?”钟能问老马。 “哼!胡窜呢?谁知道呢!整天东南西北地瞎跑!哎”老马吃着菜,言语间有失望、有否定、有不屑。 桂英一听急了:“胡窜?什么叫胡窜?我大哥在东莞开工厂,已经开了六年了!人家有厂房、有仓库、有办公室、有员工,什么叫瞎跑?什么叫胡窜!”桂英激动地冲着老马大声嚷嚷,忽然间三堆人全愣住了,包厢里鸦雀无声。 小辈们偷瞄老马,老马跟没听见似的,照样夹着菜、舀着汤吃饭呢。桂英这一拳好比打在了棉絮上没动静。致远欲提金吊坠的事儿打破尴尬,还未开口刹那间只听一阵笑声传来。 “哈哈哈哈哈晓星你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桂英跟你马叔像得很!桂英说话这架势,跟你马叔年轻时一模一样!当然你马叔现在不一样了,有领导范儿啦沉着镇静、遇事不乱!哈哈哈这两人像得很!”钟能在饭桌上伸出手,指指桂英又指指老马。 “桂英你看漾漾!眼睛瞪了个圆、嘴巴张得合不拢、愣在那儿不动弹被你吓傻喽!她还以为她妈妈是两面人呢一会是个老母亲,一会是个女土匪!” 两家老小听得乐了、看得也乐了,争着去逗漾漾玩。一场风波未起先消。 “仔仔,你妈跟你外公说话你听得懂吗?”晓棠问仔仔。 “以前听不懂,后来听你们说话听多了才懂了!” “我们三个完全可以用陕西话交流好不好!陕西话是我们的第二语言!”雪梅指着仔仔和学成说。 “家乡话被你们排在第二位还得意呢!”晓星轻责雪梅。 “这个多大了?”老马放下筷子指着雪梅问钟能。 “梅梅呀,十七岁,刚刚高考完,现在等成绩呢!” “哦是嘛?女秀才呀了不得了不得!”老马夸赞雪梅。 “现在还不确定,成绩出来才看怎么样呢!”晓星道。 忽地老马电话响了,聊了几句挂了。 “家里有事吗?” “嗯,我二弟家的小女儿生了一对龙凤胎,明天办百日宴,我那老二来电话说明天去走走门户!” “哎呀!恭喜啊,龙凤胎可稀罕着呢!” “是是是!” 老马一高兴,又和钟能多喝了几杯酒。转眼饭桌上的饭菜下去了一大半,桂英一看表对晓星小声说:“亲爱的,八点半了!” “行吧,那散吧!” 晓星转头对公公说:“爸,八点半了,差不多了,准备回吧!” “钟叔吃好了没?”致远笑问钟能。 “好了好了!”钟能来回抚摸着肚子,抬头又问两孙:“学成、梅梅,你们两吃饱了没!” “饱了!” “吃饱了,我们三个早放下筷子啦!”雪梅指着三个人眼前的碗筷道。 “那好!”钟能点点头,然后对老马说:“老村长啊,孩子明天要上学,今天暂到这吧!” “好好好!” “呐你改天有空了,去我那儿喝酒,我那儿是批发市场桂英知道的应有尽有!到时候我叫上行侠、天民他们,咱们在大城市里的老头子也聚一聚!”钟能拍着老马的胳膊肘,说完便起身离座儿。 老马和致远送钟能出包厢,桂英陪同他们出了商场,看着晓棠上了晓星的车全家一起离开,她才转身回来。 致远催着漾漾多吃几口,桂英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致远说:“亲爱的,我去开车,待会在商场门口等着你们!” “好,你去吧!”致远说完把车钥匙扔了过去。 “爸,我吃多了,我走回去!在家等你们哈!”仔仔打完招呼先走了。 “吃了两个小时还没吃饱?”微醉的老马笑呵呵地问漾漾。 嘴里嚼着饭灵魂早飞往三界之外的漾漾,似乎听到有人在跟她说话,停下嘴,缓缓地抬起头,听不懂老马说了什么,只仰头嘻嘻憨笑,笑完目视前方,继续神游。 “哎呀!老牛拉破车,急死人啦!”老马指着漾漾取笑,然后从兜里拿出水烟袋,意欲抽一锅醒醒神。 “爸,我们走吧,漾漾吃得差不多了!咱回家里抽烟吧!”致远怕错过了漾漾睡觉的时间,也顾虑包厢里烟气太大影响下一桌吃饭的客人。 “好。” 致远扶着老马牵着漾漾,一摇一摆地出了商场。 回家后老马坐在餐桌上抽烟,致远给岳丈和桂英各冲了一杯蜂蜜水放餐桌上,然后去照看漾漾睡觉。 “村长啊,刚才饭桌上你说谁生了双胞胎?” “兴华!” “哦!是吗?”桂英探头噘嘴,十分惊奇,“兴华命这么好!龙凤胎啊,马家屯没几对吧!” “咱们村”老马吐着烟气琢磨了会儿:“没有!” “我十多年没见兴华了!有点记不得她什么样子了。” “就那样呗!”老马把烟嘴从嘴里挪出来,说:“年初通知我们办满月,紧接着说两个小孩生病了身子不太好,算了,后来没消息了给” “欸,那我二哥给送的什么?” “送什么?馒头、麻花、红糖、鸡蛋?” “不会吧?”桂英将信将疑。 “呵呵呵!农村早变啦!你以为三十年前!现在直接给现金,顺带送点小玩意!你二婶做了两双老虎鞋,给我们一对!” “现在村里行门户给多少钱?” “我在的话,怎么着也得五百!你二哥去两三百差不多了!他刚才打电话专程说这个事儿呢!”老马用牙签戳了戳水烟袋里的烟末。 “这烟袋是我小时候见的那个吗?”桂英一边喝蜂蜜水,一边指着问。 “不然呢?” “不就是个水烟袋嘛!整天爱不释手的!”桂英不屑。 老马不答。 隔了会,老马问:“那个晓棠多大了?” “虚岁三十三?” “没对象?” “没呢!” “我看那姑娘长得挺俊的,身材好、五官好,长发长裙高跟鞋,怎么这么大了没嫁出去?” “一言难尽!”桂英摇摇头,目光落在了餐桌的水果上。 “今天桌上的人,我略微瞧了瞧。晓棠不说了,好看!晓星那一身黄白的连衣裙,长发披肩上,啧有气质!她闺女雪梅,也看着端庄!人家天生好看、会穿衣服,还化着脸蛋,再看看你!”老马侧着脸、挤挤眼,空气里全是嫌弃。 “我怎么啦?”桂英坐直身体高声问。 “咦!怎么啦?先不说你说话那聒噪样儿,你穿的这叫什么?出门吃饭穿一双红红的拖鞋噗踏噗踏的,你是怕没人看见你那双跟你大哥二哥一样的大脚吗?灰不灰黑不黑的短裤子,跟我去地里打药锄草穿的短裤有啥区别?穿的衣服哎!也不挑一挑!勒得一肚子肉!还有你这头发,四十多岁的人啦,不往年轻的打扮,跟咱村里老太婆烫的那卷儿一样一样的!哎你跟你妈一样邋遢得很!没一点女人味儿!”对桂英的穿着扮相,老马忍了两天,忍不住了。 桂英压抑着满腔怒火,听他一句一句说完,于是开口反驳:“我我三十九!”说完三十九顿时不知道往下接什么,只得气呼呼地磨着牙。一分钟后,她双手抱胸回了自己屋里。桂英走后,老马哼了一声,装上新的烟末,继续咕嘟咕嘟吸着水烟。 对一个女人来说,她的丈夫嫌弃自己邋遢她尚可辩解,被自己的父亲如此不留情面地数落自己没有女人味,她竟无一句可辩。回想自己这么多年无父母帮衬独立抚养儿女、赚钱养家,能有眼下这光景已实属不易了,作为自己的父亲,没有一句认可的话,却想到这里,桂英发现自己脸上的每一块肉无一不是僵硬的。 女人,最无法接受的事实便是容颜已老青春不在。没想到自己的父亲将这个被她刻意忽略的真相恶狠狠地扔到她面前。桂英坐在床上,一个人品着自己泪中的咸涩。 晚上九点半,仔仔在屋里补作业,致远哄漾漾睡觉,老马还在餐桌上抽烟。抽第一锅烟的时候,只觉腹内恶心,以为吃得油腻,喝了蜂蜜水还是不见好,他也不当回事。不想此刻腹内翻江倒海不好了!他赶紧拿起拐杖、捂着肚子噔噔噔噔地往卫生间赶。推开门一看,呵!一坨金黄的便便映入眼球!还有那臭味,催得老马更恶心想吐。 “谁拉的大便!马上给我过来冲厕所!”老马这么一声狮吼,连家里墙角缝的蟑螂、阳台上的蚊子恐怕也哆嗦了! 致远大步跑来,仔仔后脚跟着,桂英闭着眼、抿着嘴沉了一口大气。 “哦!漾漾刚才拉的,她还不太会冲厕所呢?”致远按了坐便器的开关立马冲了,然后打开排气扇。 “我以为什么大事呢!我碰到不下二十次啦!习惯了都。”仔仔看着老马的怒容暗笑他如此大动干戈,然后扭着身子回自己屋,还没到屋碰到了同样一脸怒容的桂英大事不妙。仔仔回房后先关好房门,然后戴上耳机,赶写自己的作业。 “可以啦,没味了,爸你用吧!”致远从卫生间里出来,看到双手握着拐杖龙头的岳丈和双手抱胸的桂英。 “哪一个人生下来会冲厕所?”桂英仰着头语气平静地问老马。 “她多大了!你们不教吗?”老马微抬侧脸,亦压着怒火。 “教!教!这不今天太晚了嘛?她犯迷糊忘了冲了!”致远感受到了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种高温火热的平静。 “教有一个过程,小孩子学东西怎么可能一次就会!她现在话都说不利索呢!” “你现在不好好抓着这个当儿跟她说,你跟我顶嘴有什么用?她在幼儿园不冲厕所被老师训了你跟人家老师打嘴仗?”老马忍受着精神和的双重考验。 “幼儿园老师会训孩子吗?幼儿园老师的任务是帮助孩子成长!哼!人家美国总统对待自己的孙子且要蹲下来好好说话,你一个村长大吼大叫的!还说我聒噪!” “英英,你说这个干什么!赶紧让爸用厕所!爸不舒服!”致远看老马神情不对,拉着桂英走,桂英依然双手抱胸,一动不动。 “事多得很!谁没冲厕所就过来冲厕所!她是孩子也得讲规矩!”老马说到“她”字时伸手指着不远处的漾漾。 “哇哇哇爸爸哇哇哇”听得大人吵架的漾漾早偷偷滑下床,两手抓着门框伸出脑袋在那儿看起了热闹,听着听着像跟自己有关系,她迷迷糊糊地总结出自己做错了事,于是往后缩了半个脸以为大人发现不了。谁想被老马这么一指再加大吼,漾漾彷如被就地正法的小妖怪瞬间现出原型那哗啦啦啦毫不掩饰的哭声便是不打自招了。 “不要她她她的,她是你外孙女!她没冲你不会冲吗?”桂英揪着不放。 “别挡在这儿啦!我要上厕所!”老马用拐杖使劲敲打地面,说完摆摆手自己先进去了。 “自己把自己的孩子一个个训跑了,现在还要训跑我的孩子吗?”桂英冲着卫生间里嘟囔。 “你别在这儿站着啦!你让爸赶紧上厕所!”致远一手抱着漾漾,一手硬拽着桂英回了房。这一晚,桂英恐怕做梦也是在鼓鼓的气垫上。 关灯后桂英辗转反侧睡不着,回想刚才致远拽她时的眼神,猛然困惑于一个问题:为何自己在老马面前如此激动,没有理智。 5下 何致远频频听唤 马兴邦悻悻而回 第三天一早,老马照例六点钟起床,移步阳台边,抽着烟看早霞,这是他几十年来雷打不动的老习惯。他这一锅烟还没抽完,听得有人起来了是致远。致远跟他打声招呼去厨房了。 第一锅烟还没完,又有一个人起来了是仔仔。仔仔先去卫生间刷牙洗脸,然后收拾东西。此时致远端来一杯牛奶燕麦粥,仔仔咕咚咕咚大口喝完,跟致远打完招呼背起书包就走。老马看他走到门口一愣,忽地转身冲着自己喊:“爷爷,我上学去了!” “好好,去吧!”老马喜不自禁,吸着烟的嘴都漏气了。 致远又端出一茶碗大的牛奶燕麦粥,放在餐桌上。他转身去了漾漾屋里,使劲法子叫漾漾起床。老马抽第二锅烟的时候,漾漾才从屋里出来。起床后致远抱着她洗脸刷牙,这又是一番功夫。完事后他用小勺喂漾漾喝粥,喝完粥把漾漾放在客厅沙发上,他去收拾漾漾的书包顺带自己也换身衣服。漾漾坐在沙发上看着老马发呆,老马却从烟雾里看到了一位呆仙永远发呆发愣的小仙女,想到这儿老马自个嘿嘿笑了。致远拿着书包拎着鞋给漾漾换鞋。 “爸,我先送漾漾上学,待会给你把早点带回来!你先休息,饿了餐桌上有水果!” “嗯,你去吧。” “漾漾,跟爷爷说再见!” “再见!”那声音小得还不如只蚊子叫呢!老马只见了个嘴型,啥也没听到。 “好!再见!”老马配合着漾漾再见的手势也摆了摆手。 致远换好鞋,一把抱走了漾漾。这呆仙从头到尾跟梦游似的,不知道到学校以后能不能醒过来。老马也纳闷,现在才七点十分,怎么这么小点儿的娃娃要这么早上学,她在幼儿园能学个什么啥玩意呢。 此时桂英出来了,她早已在自己屋的卫生间收拾好了,在客厅喝了杯水,背了包,换了鞋,出了门。大门咔嚓一声关上了,连声招呼也没打,老马瞅了一眼空荡荡的大门口,扭过身子继续欣赏早霞。 “这个不好吃!包个包子放这么多酱油!”老马指着致远买回来的白菜包子说。 “啧这个粉条不行!黏得很!”老马撂下只咬了一口的粉条肉包子。 “爸你尝尝这个,这个是另外一家早餐店的!猪肉馅的!”致远递过一个小点儿的包子。 老马接过致远给的,咬了一口没说话,吃到第二口的时候,叹了口气说:“味儿有点怪儿!勉强能吃!” “我一样买了一个,这个豆腐馅的您再尝尝!” “这个还行豆腐跟白菜一块包!稀罕!” 忽地想起仔仔,便问致远:“仔儿那么早上学不用人送吗?” “学校很近,骑车十几分钟到!本来要住校的,这不看着离家特近才放弃住校的!” “哦!”老马最想问的问题没出口,却指着桌上一堆被塑料袋包裹的东西问:“还有什么?” “油条、豆浆和鸡蛋!” “我还是吃鸡蛋吧!全天下的鸡蛋起码是一个味儿!”他一边剥鸡蛋,一边假装无意地快速提问:“仔仔现在是初中还是高中?中考过了没?” “他去年中考,成绩不错才进了现在的高中。现在是高一!” “哦高一啊!我还以为他初中呢!那个漾漾的幼儿园为什么那么早上学?” “他们要在学校吃早点!小孩子吃饭本来磨蹭,漾漾吃饭更是磨叽,还老走神,有时候空口干嚼呵呵呵我老担心她吃不饱,所以早上先给她灌点牛奶燕麦粥!” “这娃儿吃饭嘿嘿嘿跟牛似的!”说话间老马吃了三个鸡蛋、两根油条和一杯豆浆。八成饱健身,十成饱伤身,老马如此安慰自己。 “下次可以买些大饼、煎饺啥的,南方的包子我放弃了!”老马离开餐桌时指着一桌的残羹说。 “好,我明天买些别的!”致远边吃边回。 饭后致远给老马和自己各沏了一杯绿茶,之后回自己屋里,打开电脑开始写作。 “致远,你过来下!” “哦,好!”致远在屋里应声。 “家里的指甲刀你给我找找,我剪个指甲!” 致远找来指甲刀递给老马,心想等他剪完后顺带收了。老马每剪完一个,将剪掉的指甲盖放在床前柜上,等最后一块扔。 “我这儿也没个垃圾桶,不方便!” “呃!仔仔那头有,我给你拿过来!” “拿吧!” 致远把垃圾桶递到老马面前。 “你这指甲刀不行哦!钝得还不如我家里的镰刀!剪个大拇指我还得拉一拉、扭一扭、拽一拽!”老马现场表演。 “哈哈哈是是是!改天换个锋利的!”致远被老爷子那一串儿滑稽的动作逗乐了。 完事后他又坐在自己桌前打字。老马觉得屋里闷,去阳台那儿坐着。才坐下半个钟头,又发现了一个新问题。 “致远,你过来一下!” “哦,来了!”在键盘上飞舞的十指突然被打断,致远快步走到老马跟前。 “怎么啦?” “你看着哦!现在家里只有咱两人,你开着大空调是不是特别浪费?我家里的空调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开的那家伙费电!家里现在有两个风扇,你把餐厅的风扇挪你屋里你专门用,我屋里那风扇挪来挪去的耽搁功夫,你今明两天有空的话,给我弄把扇子,蒲扇你知道吧?那风大得很!我坐在阳台这儿摇着扇子,凉快还省电!” “哦!我听懂了,你是要扇子对吧?” “嗯!”老马点了下头。 “我今天接漾漾放学的时候去菜市场买菜,顺便寻下那儿有没有蒲扇!” “要是蒲扇更好!也不一定非得蒲扇,我估摸蒲扇在特区这儿不好找!只要是扇子大点儿的、好用的就行!” “行!那我去忙了!” “欸,你忙什么呀?” “我自己的事儿,电脑上的!” “行,你去吧!” 致远刚坐在自己桌上,顿想起自己有一把扇子。有问题越快解决越好,不占功夫。于是,他找来他以前的学生送给他的毕业礼物一把题着诗又画着画的大折扇。 致远握着折扇走到老马跟前说:“爸,你瞧这个扇子怎么样?” 老马正在用抹布擦洗自己的龙头拐杖,见致远走来,非常细致地放好拐杖,然后伸手接过致远给的扇子。 “哎呦,这是把好扇子!”老马打开折扇一看,只闻一股他倾慕半生的书卷气息扑面而来。他拿着扇子左手扇一扇右手转一转,啧啧称叹。 “怎么样爸?风大不大?” “大!大!很大!”老马陶醉不已,彷如三魂七魄已被折扇里的雅之风先扇去了一魂一魄。 “呐我还用买大蒲扇吗?”致远见老马欣喜过望,顺嘴一问。 “哈哈哈!啊不用了不用了!”老马爱不释手,合了又打开,打开又合住,一脸笑颜。 “你这扇子哪来的?” “我学生送我的!” “哦,对对对!”老马这才想起来,他的女婿原是个教书先生。 “爸,你这拐杖不错呀!”致远见老马对自己的拐杖十分爱惜,忍不住笑着打探。 “欸!我这拐杖可是好东西!”老马一折一折地合好扇子,轻轻放在自己腿上,然后拿起另一边的拐杖说:“这是你呃是桂英他小爷爷马建民桂英她堂叔、我堂弟你知道不?” “我知道他!桂英早先说过,小爷爷家里的老二对不对?” “是,我叔家的老二,马建民比我小几岁,他在市里开厂子呢。我二叔前年过九十大寿,他一个客户给他送的这拐杖,值钱着呢!可惜这两年我二叔身子不好了太老喽!现在出来用轮椅,拐杖用不上了!年初我不崴脚了嘛,建民知道后专门回来看我,顺带把这个拐杖送给我了!哎呀雪中送炭我刚好用得上!嘿嘿”老马得意地摸着那拐杖的龙头说。 “哦,我懂了!可在老家没见你用啊!” “呼!村里狗多!弄坏了那可不行!” “哈哈哈是!我在高铁上见你用这个,打眼一看是个好东西!” “那可不!红木的,结实着呢!你瞧这龙头檀木的!这龙眼雕得很简单但是有神采,你瞧瞧?” “呵呵!是!行,爸那你歇着,有事再叫我!” “啊你这扇子你还用吗?” “呃,我从来不用,送给您啦!” “好好好!谢谢你!”老马摆摆手冲着致远的背影笑呵呵地说!说完他轻轻放好拐杖,重拿起扇子,用食指临摹临摹那画,用陕西话诵读诵读那诗,一个人眉欢眼笑地消磨了好些功夫。 中午饭后,致远在洗碗,老马困了,去屋里歇息。忽地兴邦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出发了,三点多到。致远于是一直等着兴邦过来。老马睡醒后,致远告诉他兴邦三点到,老马只哼了一声。 兴邦到了后,致远去楼下接他。进屋后致远请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爸,我哥过来了。” “来了就来了嘛!”老马坐在阳台边的大椅子上,头也不回地扇着扇子。 “爸,你脚怎么样了!”兴邦走到老马跟前,蹲下来看他打了石膏的右脚。 “爸这两天也没喊疼,我看不是很严重。”致远见老马不答话,索性替答。 “欸,这只脚的无名趾怎么发黑了?”兴邦蹲在地上看了许久,忽指着老马的脚趾说。 “嗯?”致远蹲下来看,老马也低头看,果然脚趾乌黑了,小脚趾也有点发黑。 “黑得有点严重呀!明显肿着呢!”兴邦反复左右查看。 “爸,你脚趾疼不疼?” “咝不疼啊,就是肿!一点不疼!”老马抬起脚也左右打量。 “要去医院看一看,血不活会坏死的!” “今天来不及了!待会我预约骨科医生,明天带爸去医院!”致远站起来看手机。 “嗯!不能再等了!这黑得有点严重!” “是。大哥你放心吧,明天去医院!” 老马一听严重两字,心里急了,脸上却绷着。 “哥,你刚开车很久,过来坐着休息会儿吧!爸你过来不?”老马摇摇头,致远于是只把兴邦往沙发上拉过去。 “你最近怎么样?”致远一边倒水一边问。 “就那样呗!勉强维持着。”兴邦擦了擦汗道。 “你等会,我把空调打开。”致远转身走了。 兴邦望着老马,想说什么又没说。老马侧脸瞅着他,也沉默着,只掏出水烟袋来要抽烟。 “你厂子里忙不忙?” “没什么可忙的,大环境这样子,我也没办法。我对门的两间工厂上个月关门了,巷子后面一家做塑料的,前几天也关门了。” “深圳也很明显,现在吃早点的人少了很多呢!我们这个村的早餐铺最近两三家关门啦!” “我底下几个工人也辞退了,没活干,白养着也不成!哎”兴邦一边擦汗,一边叹气。 “哼!”老马从鼻孔里出了一口气,对话突然中止,显然三个人全听到了。兴邦低下头别过脸,担心父亲又要指着他骂,先沉默了。 “哥你晚上想吃什么?昨天仔仔一听你来了要吃火锅呢?呵呵呵这孩子爱吃!” “随便找家餐厅呗!” “我先问下英英,看她想去哪里。” “嗯。” 致远拨通了桂英的电话,告知大哥来了,谁想桂英很忙,说是晚上经理层要开会,估计不能回来吃饭了,让致远好好招待大哥,话没说完先挂了。 “她今天晚上要开会,仔仔晚饭在学校吃,吃完还有晚自习呢!晚饭只我们三儿,加个漾漾!” “英英不回来?”兴邦问。 “忙,要开会呢!” “好吧。”兴邦挠了挠头发。 “哥你想吃川菜还是广东菜?” “哪儿近去哪儿,这不爸腿不方便嘛!”兴邦指了指老马。 “去外面吃什么?致远下点面条不行了?”老马头也没回地大声说。 “呃”致远有些纠结地回老马:“大哥好不容易来一回,就别吃面条了!” “我想吃面条!去!你去弄点油泼面!”老马吐出水烟袋的烟嘴,扭头命令致远。 “我” “面条就面条!自己人随便吃点!出去也不方便!”兴邦挤着两眼对致远说。 “油泼面太简单了吧!我再弄点凉菜吧!” “你看着弄点,别太麻烦!”兴邦盯着茶几上的水杯。 两人随便聊着,致远看看表,已经三点五十了。在家做面得去买面条,还要去接漾漾,恐怕要花点时间,赶早不赶晚。于是他跟兴邦商量:“哥,那这样,漾漾四点放学,现在快四点了,我先去接她,然后去买面条,要不你在家里跟爸你照看着爸!” “行行行,你弄你的。” “爸,那我先去接漾漾她这个点放学,然后我去菜市场,你看你要我带点什么么?” “带什么?”老马一愣,仰头对站在他身边的致远说:“不用带啥,你去接孩子吧!” “那行,那你跟哥好好聊一聊!” “你去你的吧!”老马专门腾出嘴巴,瞧着致远脚下的地板砖,说出这句话。 致远匆匆收拾出了门,先奔幼儿园的方向走了。他之所以这么匆匆,也是想给这对父子留些单独说话的空儿。 致远走后,兴邦端个椅子,坐在了老马身边。 “爸你到深圳习惯不?” “才两天,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老马说着合了折扇。他望着阳台外面,兴邦也望着他望的地方。 “你说你把什么辞退了?”片刻后老马问儿子。 “厂子里的工人。” “为啥?” “没生意!”兴邦低声说。 “你厂子不行了?” “不是我厂子不行,是客户没了倒闭了!大环境不好,大家都” “都什么都?还不是你亏本了?你看你建民叔办厂子几十年没辞退过工人,你这一天天的做啥亏啥!” “谁没个高高低低,我叔厂子亏了人家会跟你说吗?” “你亏了就是亏了!现在趁着亏得不大,赶紧关门,到时候我让你叔给你找个好工作,你多大了?还要东奔西跑到什么时候?” “啧!哎呀!”兴邦看了一眼天花板,然后从身体里挤出一大口气。 “你让我叔给我找什么工作?我一个快五十的人他能给我什么工作?” “这个你别问,反正我开口了他不敢推辞!” “我做什么工作我不能问一问吗?” “你快五十了还挑什么挑?有份营生能赚钱不错啦!” “我五十了就没资格挑吗?”兴邦舔了舔嘴唇,接着说:“我不需要你操心!这辈子都不需要!厂子亏不亏是我的事儿,我好着呢!”兴邦激动地指着胸膛说。 “好着呢!哼!你开了几个厂子,哪个不赔?你去了几个城市,在哪里赚过钱?整天瞎胡混,五十岁了你还当你是年轻人!到现在要媳妇儿没媳妇儿没要孩子没孩子,说出去我都嫌丢人!”老马说到最后一句,拍了拍自己的右脸。 兴邦咽了一口气,没说话。片刻后,他拍拍大腿离开了椅子,躺在了沙发上。 多年以来,父子两几乎没有一场对话是顺畅的。兴邦以为这次在妹妹家里会和自己的老父亲好好聊几句,他一路上在车里兴致昂扬地幻想着各种谈笑风生的父子画面。他嘴也笨人也笨,永远不想和老头吵却总是会吵。四十多岁的他不应该这样的,他愧疚自己的蠢笨,也悲哀自己的无能。 一小时后,致远提着菜拉着漾漾回来了,一开门,屋里静悄悄的。他望向客厅,一个朝西躺着看手机,一个面东坐着扇扇子。 “我们回来啦!”致远大喊一声打破宁静。 “漾漾,看看谁来了?”致远把漾漾领到兴邦面前。 “大舅舅!” “哎!你还认识舅舅呀!”兴邦放下翘着的二郎腿,伸手去摸漾漾的头。 “嗯!”漾漾点点头。 “幼儿园的饭好吃吗?” “嗯!”漾漾点点头,又摇摇头。 “到底好吃不好吃?” “嘻嘻,我也不知道?” “哈哈!呐你有没有想舅舅?” “嘿嘿嘿我没有!”漾漾真诚地摇摇头。 “哈哈哈,跟你妈一样,真实诚!”兴邦摸着漾漾的小辫子说。 “嘿嘿,我妈妈叫马桂英!” “我知道你妈妈叫马桂英,那你舅舅叫什么?” “大舅舅叫马兴邦,二舅舅叫马兴盛!” “那我叫什么?” “嘻嘻你叫马兴邦。”漾漾指着兴邦,羞涩笑答。 “欸!不能随便叫舅舅的名字!”致远提醒漾漾。回头看老马,只见他在那儿又倒腾自己的水烟袋。 “漾漾,你跟舅舅在这玩,爸爸去做饭了,好不好!” “好的!” “致远,不用忙活了,我马上走!” “为什么?”致远惊问。 “我那个有事情!开车回去还得一个半小时呢!” “呃菜都买好了,很快的!”致远望望老马又瞧瞧兴邦,猜想刚才父子两定是聊得不好。 “不用了,我先走了!”兴邦直接站起来往门口挪脚。匆忙是他掩饰内心黯然的唯一武器。这么多年以来,他只有这一个武器。 “爸,我哥走了,我去送送!”致远大声对老马说,然后低头叮咛女儿:“漾漾,去找爷爷玩!爸爸去送大舅舅,马上回来!你跟爷爷在家待着!”说完两个人出了门。 老马偷摸地扫了下门口两人的背影,又快速地转过头,仰了仰身子,没说话。 漾漾偷瞄阳台上那叹气的老人,只见他放下手里的所有玩物,抖了抖衣服上的烟灰,双手抱胸,望着远方,久久不动。她困惑于老人喋喋不休的叹息,于是一步半步地慢慢挪到老人身后,从老人背后胳肢窝那儿找到了一根指甲折断了的手指头,突然一下用自己的粉色小发卡夹住了那根手指。 “咯咯咯咯夹到你啦!”她笑着跳到老人面前。 “哼!”老人哼笑一声,掏出那根手指,仔细端详。 “你疼不疼?” 老人笑着摇摇头,眼里闪着如晨曦一般的光泽。 漾漾见老人不言不语,轻轻用食指戳了一下老马的膝盖,不知老马作何反应,她先跳着笑着退后一米。 老马不言,只微微笑。 漾漾又蹑手蹑脚地上前,用食指戳了一下老马的胳膊,然后跳着笑着又退后一米看老马作何反应。 老马不言亦不动,依然微笑。 漾漾再上前,踮起脚伸出胳膊,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老马的脸颊,点完后赶紧缩回手又退后一米笑着看老马。 老马依旧不动,只笑着看她。 此时,门开了,致远回来了。听一老一小在玩,不想打搅,于是直奔厨房去做饭了。三人吃了饭,漾漾回房在自己的小桌上写作业,致远收拾厨房,老马依然在阳台那发呆。 洗完碗致远预约了明天下午的骨科医生,告诉了老马时间和地点。天黑了,待在阳台没趣,老马回了房间,放拐杖的时候没放好,拐杖溜了,他心疼地啧了一声。 “致远,过来一下!” “来了!”刚打开电脑的致远,闻声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怎么了爸?” “啧咝刚才不小心把拐杖给摔了一下!还好没事!你这样,你去找个东西,专门用来放拐杖!比如挂钩、底盘重的小桶啥的!” “行。” 致远在家里转了几圈,忽地想起有个快用完的羽毛球球桶,用个绳子将球桶固定在床边,便可以放拐杖了。最后忙活了半小时,老马才点头了事。 到了十点,老马困了,刚迷糊了会,仔仔回来了。一进自己屋只闻一股臭味,闻了好几下,似有似无。仔仔去餐桌吃水果的时候,桂英回来了。小三口聚在餐桌上,边吃边聊。 “漾漾睡了?” “刚睡了。呣大哥今天走得有点早,没吃饭!” “我知道了。我打电话问了!”桂英凝视着手里的毛杏,一脸的冷漠,冷漠的底色是怒。 “妈,我房间好像有股味道!” “好像是什么意思!你先找找源头再说!好像?” “哎!”仔仔见桂英不高兴,不说话了,只顾着吃硬桃。 “你中午午休没?午休对下午课很重要!”致远问仔仔。 “睡了,睡得不错!” “吃完果子赶紧休息,明天还要上早自习呢!” “嗯,我知道!” “亲爱的,今天辛苦你了!”桂英一脸严肃地看着致远说。 “怎么说这个?” “我太了解他了!肯定给你添了不少活儿吧!” “哎,没什么!老人嘛!”致远拍了下桂英的手背,略略害羞地小声说:“你也辛苦了,今天回来这么晚!” “你们两在干什么?互相表白吗?”仔仔停止咀嚼,呈现出一脸的嫌弃。 两口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们是合法夫妻你的合法父母,你说我们干什么了?”桂英抓起致远的手故意在仔仔面前摸来摸去。 “噗!好恶心呀!”仔仔咧着嘴囧着脸,转身便回房了。 桂英将头靠在致远肩上,得意地笑了。 6上 老村长异地办公 大医院激进治疗 早上六点,老马自然醒了。 昨晚十一点他才睡着。梦里听到有人在骂他,猛然醒来起身一看,原来是仔仔指着手机骂人呢,他示意仔仔小声点。仔仔翻了个身,他也睡了。约莫半个小时后他又被吵醒,这一回仔仔捧着手机咯咯咯地傻笑,老马起来说道了几句,仔仔才睡下。这一晚搅闹得没睡好,老马盘腿坐在床上,犹豫起床还是再睡一会。 叮叮叮仔仔的闹钟响了,只见他关了闹钟接着又睡。五分钟后闹钟又响了。致远过来叫仔仔起床,老马也穿好长裤短袖出来了。 跟昨天的流程一样,致远来来回回地忙活,仔仔收拾好了先出门,接着致远牵着漾漾出门,最后是桂英,跟个贵妇一般不紧不慢地走了。老马一看表,碎娃娃出门是七点十分,她妈出门竟是八点十分。 叮叮叮手机响了,老马抬起胳膊解开腰里皮带上的小皮包,掏出他那个诺基亚的老式手机。 “喂?” “老村长啊,起来没?” “红生啊!早起来了!你怎么打来了?” “哎,有点事,我本来不想打搅你我知道你现在在深圳呢,这不事儿大了!” “啥事大了?” “金飞和涛子,他们两家在戎田那儿的水地挨着,这不最近村里浇地嘛,两家的地梁子被水冲了,争执起来了”老马听那头叽叽呱呱地一通长说,自个只顾着摇扇子。没想到自己已经到了深圳,马家屯还是离不开他,想到这儿心里美滋滋的。 “唉呀红生啊,我人在深圳呢,本事再大手也伸不回去!不有书记嘛,你去找他得了!” “找啦,打起来以后他们根本不听书记的,书记也没办法,这才让我找你呢!”老马只等着他说这句话,那得意忘形的样子吓得刚进门的致远一愣。 “我知道了,你这样,你先挂吧,待会我给他们两当家人说!” “那行,那村长我先挂了。” “挂吧挂吧!”老马挂完电话,长哼一声,眉眼手足之间全是成就感。 “爸,聊完啦?”致远摆好早点,只在餐桌上等老马一块吃。 “哎,马家屯的那摊破事!你看我两脚都踏进祖国特区了,他们还来找我!”老马拄着拐杖故作生气地往餐桌走。 “哦,您这不在马家屯根基深厚嘛!村里人离不开你!”致远顺道恭维。 “哈哈哈!两家打个架,书记搞不定他找我!明知道我不在村里!你看麻烦人不?” “书记搞不定,那您在这边怎么处理?” “要么让他们自行解决,要么让他们打官司,要么中间人调解!问两边选哪样?” “哦!”致远点头佩服。 “本来书记能管这事,这不两边不服嘛!咱村现在的书记太年轻了!我待会找个让两边不得不服气的中间人!” “是是!”致远把早点摊开,让老马先选。 “哎呦,这是水饺包啊!” “嗯,这个卖得很好,昨天去晚了没啦!” “嗯,不错,这个好吃,明天可以再买点!”老马两口吃完了个水煎包。 “这家店远,所以今天回来有点晚!你瞧瞧这个,手抓饼!” “哦,这个还行,不赖!”老马嚼着手抓饼。 隔了会他放下那饼挤着眼睛说:“咝哎呀不行,我牙不好,这饼冷了太硬劲儿劲儿的,我怕把我这门牙给我拽走了啊不敢吃了!不敢吃了!”老马揉了揉嘴巴,接着说:“前年出去吃大席,贪吃人家的牛肉,结果把一颗牙吃没了,你看!”老马指着自己门牙边上的一个黑洞说。 “呵呵呵看到了!那您吃个鸡蛋,今天我买了三个鸡蛋!”致远把手里剥好的鸡蛋递给老马。 “嗯”老马双眉紧蹙地咀嚼着,忽说:“这鸡蛋不行!一股腥味!” “您不是说全天下的鸡蛋一个味儿吗?” “啧甜味还有浓淡呢!这鸡蛋这么腥你闻不到?”老马捏着剩下的鸡蛋给致远闻。 “没有啊!” “哼,你吃腥鸡蛋吃多了!闻不出来了!” “真没味儿啊!” “你这鼻子差点火候!咱家里养着鸡,我们吃的是自家的鸡蛋,从来没啥腥味!好鸡蛋吃惯了,一闻坏鸡蛋立马知道!你们城里的鸡蛋,差点事儿呀!” “前两天的鸡蛋有腥味吗?” “那个没有!” “那我以后在那两家买鸡蛋!难怪有时候漾漾不吃鸡蛋!她平时很爱吃的!” “碎崽娃鼻子尖!”老马吃着油条说。 “碎崽娃哈哈哈是!”致远轻笑不止。 电话响了,又是老马的。还以为是村里着急打来的,原来不是。拉果子的商人小陈问候他,顺带问问今年马家屯的桃子和李子怎么样。老马挂了电话对致远说:“我有点事要忙活,你弄完餐桌过来帮我。”说完先回屋了。 “爸,什么事呀?”致远后脚跟来。 “来,你过来把我的行李箱打开!” “你要什么东西?”致远打开行李箱问。 “盖上的网兜有个本子,你拿出来!” “嗯。”致远把一个厚厚的旧皮子递给老马。 “衣服给我拿两件,那土色的!” “嗯。”致远把老马要的衣服放在床边,问:“爸,你没带短裤子?” “没有!” “今天去医院检查腿脚,穿长裤怕是不方便!” “没事,撩起来!” “要不你今天先穿着我的短裤!裤子老撩着不方便。” “那穿你的呗。” “还要什么?” “网兜底下的笔盒!还有箱子底下有老花镜!” “给!” “现在你把箱子收了,把桌子挪过来,我要用桌子!” “好。” “哎呀,镜子破了,啧哎呀!”老马打开破旧的眼镜盒一看,自己的老花镜碎了一个,心疼不已。 “没事,过两天给您配一副新镜子!” “啧可惜啦,我这个镜子用了五六年了!当时花了好几百呢!” “桌子挪这儿可以吗?” “再往我这边挪点!行,行了!你把风扇开开,然后忙你的吧!” “好。” 老马把桌子上仔仔的东西用胳膊一推,推出半张空桌子来。虽比不上家里自己的那张办公桌,也勉强可用。接着把自己的东西一个一个摆上去,开始忙活。一会给这个那个打长途电话,一会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被人需要、被人惦记,虽忙碌也乐乎。 上午十一点半,致远准备做午饭,先去问老马要吃什么。老马不在屋里,在卫生间洗自己的擦汗毛巾。 “爸,家里有洗衣机,你放着吧!” “不行,这擦汗的毛巾一天一洗,我天天得用!” “那我帮您洗吧!” “不用,我自己洗了六十多年了,习惯了!” “中午饭吃什么?” “你做什么?” “冰箱里有昨天买的馒头、芹菜、西红柿、土豆,还有一个包菜!” “自己发挥吧,反正你做的菜不是陕西口味的!” “嘿嘿,那好吧!” “等等,你切蒜的时候切成蒜末,别切成蒜片,咱那儿的酒席上出现个大蒜片还不笑死人了!” “呵呵呵桂英从来没说过这个!” “她比男人还糙她知道个啥?” “好。” “哦,还有,你给我找个挂钩啥的,我要挂我的帽子。今天出去我要戴帽子,刚想起来这回事!那帽子不好洗、不好放,得挂起来才行。” “行,我现在给您找个挂钩,放在门后。” “嗯!” 两人吃完饭,稍微休息片刻。预约的医生在下午两点,一点钟他们动身了。今天桂英专门把车留给他们用,两人一上车直奔二院骨科。 到了医院,取号、排队、见医生、缴费、拍片子、等报告、拿着报告排队见医生,紧赶慢赶,医生拿到片子时已经快四点了,此时致远心里还惦记着漾漾。那医生端详着几张片子,用笔在上面点来点去,好几分钟以后才坐下来。 “你在哪个医院打的石膏?” “在老家,陕西。”致远回答。 “咝你这个要做手术呀!”医生疑惑地望着致远说。 “啊?”老马惊得只瞪眼,致远上前忙问:“为什么?” “你看,他这个裂缝已经有一厘米长了,还很宽!这要做手术的,马上要做的!”戴眼镜的年轻医生十分认真地说。 “可他这个石膏已经有段时间了!” “多久了?” “十七八天!”老马坐在小床上略微算了算告诉医生。 “恢复得很不好,跖骨基地的裂隙有点大!得做手术!” “在老家医生说不用做手术!”老马用陕西话说。 “我爸说,在老家的医生觉得不用做手术,石膏固定就可以了。” “在我们医院是要马上做的,要给裂隙打个钉进去,这样以后完全不会影响他走路什么的。” “那打的石膏怎么办?”致远问。 “拆了呀,赶紧住院,今天晚上就能做!”听到这,翁婿两人一脸懵。 许久致远又问:“呃,医生,那脚趾的瘀黑呢?” “哦那个!那个不要紧!应该是没有活动!把脚抬起来,放到心脏的高度就没事了!” “哦!”致远长吁。 “行,呐医生,我们家里人先商量一下。”致远对医生说。 “好好好,你们商量。” 致远搀扶着老马出了医生的办公室,在等候区坐了下来。 “我不做手术!”老马一出办公室皱着眉头对致远小声说。 “为什么?” “你看他穿得啥样子光着腿一双拖鞋!好点的医生会这么穿么?” “咝嘿嘿嘿”致远笑了,这个理由他竟无可反驳。 “啊爸,我现在预约北大医院的骨科,让那边的医生也看一看,多方会诊。如果深圳的医生统一认为要做手术,那我们得做好这个准备。这是个小手术,没事的,一会就完,估计两天出院!如果还有医生认为没必要做,那更好。” “好好!”老马点点头,坐在椅子上休息。 怎么医生和医生之间的诊断差这么远!老马想不通,他也想不通为何医院的大门和厕所之间的距离比马家屯的主干道还长,还有,从拍片子的地方到医生的办公室,远得跟马家屯到钟家湾似的。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他摘了帽子擦着头上的汗,转头一看,致远的体恤胸前背后也湿了。 6下 两天辗转三医院 翁婿纠结两疗法 在小门小户、小村小镇里住惯了,忽到大城市,老马心里略微发怵。在这人来人往、个个脚步匆忙的大医院里,他迷糊得有些气虚、心悸,眼前只有这么个毛脚女婿可依靠。毛脚女婿十多年前,桂英把他领回家里,老马万万个不同意,怎么也看不上何致远,又黑又矮又瘦,人前不怎么说话,说个话也畏畏缩缩,没个男人样儿,看着实在别扭,当时家里人个个不中意他,老马气得十多年也不松口不认可,连他的名字都懒得提。 可这几天通过相处细细观察,发现致远勤恳、细致又性子极好,不矫情、不抱怨、不磨蹭,真有点武兼修的意思。不说长相,单说为人处世,比桂英那一身莽是绰绰有余了。老话说不挑秦川地单挑好女婿,老马这可好,没怎么挑竟落得个好女婿。再说自己的闺女桂英,这几年变得要模样没模样要性格没性格,一开口跟个女版李逵似的,真是个拿不出手的丑媳妇,亏了人家婆家,老马只恨当初没好好教育她。 片刻之后,致远放下手机对老马说:“爸,没有今天的号了!我查了七八家的医院骨科,全没号了!实在不行走急诊!走急诊什么时候都可以,咝嗯”致远抖着汗湿的衣服,话说半截儿停了。 老马见他侧脸皱眉,双眼闪烁,便催:“说呀你!” “您先等会儿。我给英英打个电话。” 致远拨通了桂英的电话。 “喂?” “怎么啦?亲爱的。”坐在办公位的桂英此刻闲来无事。 “今天不是去医院嘛,二院的骨科医生看了片子说要做手术,越快越好!” “啊?怎么这样?” “哎,每个人的治法不一样,加上爸最近有点折腾恢复得也不好,呃我准备带爸去北大见见北大的骨科医生。” “可以啊,那要我做什么?” “现在四点二十了,漾漾还在幼儿园呢!”致远满脸焦急。 老马一听深深地点点头,腹内自言“对对对”,原来致远担心这个!好家伙!自己一着急把这个小孙女早忘到九霄云外了。 “你现在不忙的话去接漾漾呗,要不然她一个人在幼儿园啧她胆小!” “我知道了,我先给老师打招呼,随后马上溜出来!” “那你工作怎么办?” “没事,今天不忙!你好好照顾他,今天辛苦你了!” “没什么,那我带爸去北大了!你不用等我们吃饭,我们两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嗯,我知道!那我挂了!”桂英挂了电话,先给老师发了微信,溜出公司后急火火地去打车。 致远扶着老马出了二院直奔北大医院。先进急诊排号、分号,然后去骨科大楼里排队。到骨科已经六点了。得知医生在做手术,他们要等一个多小时,致远趁空赶紧出去买晚饭。晚上八点,骨科医生终于从手术室出来了,护士于是安排他们去办公室见医生。 致远递上片子说:“医生你好!我爸在老家骨折了,老家的医院给打了石膏固定,昨天发现脚趾发黑,今天去二院检查,拍了片子之后,二院的医生说需要手术,马上手术!但是老家的医生觉得不用做手术,有点疑惑” 致远在边上告诉医生前后详情,那年轻医生拿着片子在嵌着灯管的墙上细细端详。 “跖骨基地骨折,你这个多久了?” “十七八天。”致远回答。 “那恢复得不太好啊!骨头上的缝隙很大!”医生指着片子给两人看。 “我们现在不知道是不是要立即做手术。” “这个是这样的,老家的医生直接打石膏,是保守治疗,让身体自然恢复;二院的医生说动手术打个钉子,这个完全没问题,为什么呢?保守治疗恢复很慢,而且将来不一定会完全愈合就是脚不会恢复到以前的样子,裂隙会弥合但不能完全消失,最后脚可能变大变宽了!但是一般手术是在受伤两周内进行,现在已经过了两周了!只能说你这个恢复得不好!”医生一边看片子一边解释。 “一定要做手术吗?” “那倒不一定!做了手术打了钉子会更好,你走路跑步绝对不受影响!” “我七十都!还跑!”老马在边上插嘴。 “对对对,老家的医生觉得老年人年龄大了,慢慢养着就行了,所以选择保守治疗。” “那医生您倾向于做手术还是保守治疗?” “我建议手术!我们这里也可以手术的!他这个小伤口,就是打个钉子进去,手术很快的!” “那费用呢?因为我岳父他没有深圳的医保,所以” “呃,住院的话最多两万,当然也看你用什么钉子!国产的六千,进口的一万多!” “哦,我明白了!那他这个淤青呢?” “淤青不严重,老人应该是脚一直垂着,血液不流通,回去后要把脚抬高。待会开点抹的药或者消炎药也可以!” “行,行。那您先开药吧!手术的事我们回家合计合计!” “如果决定做手术,不要拖,越快越好!” “好的,谢谢医生。”致远拿着单子搀着老马出去了。 缴完费,取了药,回到家已经九点半了。桂英在餐桌上吃水果,漾漾在她旁边写作业。致远和老马坐下来喝水休息。 “怎么样啊?”桂英给老马腾出最近的位子。 “医生之间的诊断不一致,今天见的这两个医生倾向于做手术!爸,你怎么想的?” “做啥手术呢!我感觉快好了,还做手术!” “医生说恢复得不好。” “那是这段时间来回奔波累得!坐高铁那天我脚疼了一天!” “那你怎么不说呢?”桂英急问。 “有啥好说的?哪个人脚崴了不疼?”老马问桂英。 “你恢复不好纯属是自己憋得。”桂英送了个白眼。 “医生说要抬脚,现在就抬!”致远说着起身把老马的右腿放在空椅子上。 “我刚才查了查,港大的治疗风格跟其他医院有些不一样,明天去港大看看!”桂英指着手机里的信息给致远看。 “不去了不去了!我这本来不严重,一来回医院跑得我今天明显感觉脚肿得难受!”老马摆摆手激烈拒绝。 “爸,明天去港大看一看,确定一下!港大有轮椅可以租用,以前英英生病时用过。就出门进门走点路,其他的不用走路!”致远看着老马的眼睛,一脸诚恳。 “哎,不用手术了!一开刀没病也有病了!现在只是内伤,开了刀内伤外伤全有了!”老马不想做手术。 “村长,你莫不是害怕开刀做手术?呵呵”桂英取笑老马。 “嗯!”老马很不高兴地瞅了桂英一眼。 “你瞅我干嘛,难不成我说中了!哈哈哈哎呀,原来村长怕这个呀!” “爸,明天要去的!最后一次,确定一下!”致远伸出胳膊,五指敲着桌面。 “哎”老马用小拇指扣着水烟袋里的烟渣子,很不情愿地说:“听你的吧。” “那明天上午去,早去早排队,不用等太久!” “行。” “亲爱的,明天你送漾漾?”致远转头对桂英说。 一边写作业一边偷看大人的漾漾,一听爸爸提及自己,瞬间机灵了几分。 “行啊,我送。” 三人闲聊着,仔仔回来了。打完招呼,他回屋放书包,又在屋里闻到了那股臭味。 “妈,我屋里有臭味!还有,我的书桌是怎么回事?”仔仔在屋里大喊,喊声里全是抱怨和气愤。 夫妻两一听,先用眼神交流了一下。 “你的书桌今天爷爷用了,这还嘟囔什么?你周一到周五很少用书桌,让爷爷用一下怎么了!”致远问仔仔。 “没怎么!但是周末我要用!”仔仔也坐在了餐桌上。 “周末给你!”老马抬眼安慰仔仔。 “村长,你是不是好几天没洗澡了?”桂英十分平静地问。 “我脚这样怎么洗?” “哦,我给忘了你脚的事儿!那你可以让致远帮你啊,把脚绑起来!” “怎么绑?”老马瞪圆眼睛大声问桂英。 “就”桂英脑子里一片白。 “我哪天晚上不擦身体?比你小时候干净多了!你小时候土得胳膊上能刮下黑泥条来!”老马指着桂英的胳膊说。 “哈哈哈!”仔仔和致远不怀好意地嘲笑桂英。 “欸,爷爷你可以倒立啊!倒立着洗澡!网上有个老头倒立炫技的网红呢!” “呵呵呵”致远颤着身子笑。 “嘻嘻嘻倒立!”漾漾在旁憨笑学舌。 “我给你们讲个老头,他是练武术的,整天在公园里炫耀自己的拳脚。有一天一帮年轻人路过,见了老头的肌肉各种夸耀,老头一听机会来了,大练拳脚!一脚踢到了树杈上,树杈太高下不来喽,整个人给挂给在了树上!那帮年轻人一看,哇神功啊,夸了好久好久才走,老头只气得怎么还不走!” “哈哈哈” “嘿嘿嘿” “咯咯咯” 大家听完桂英的笑话,无一不前仰后合、拍桌捂肚。 “你这小糊涂仙你笑什么?”老马指着漾漾用笑得沙哑的嗓音问。 “我在笑你呀!”漾漾指着老马用一口稚嫩的童音答。 这一天着实折腾得不轻,老马一沾床便呼呼大睡。任仔仔攥着手机在床上叽叽咕咕地干什么,他只管打呼噜。第二天六点照常醒了,老马穿好衣服,坐在阳台上抽烟。阳台外的楼群、街道一片连着一片,没有尽头,密得丝毫不如马家屯周边的田地敞亮、顺气儿。昨天在特区奔走了大半天,走了不少路,透过车窗老马看了好些景象。一路上除了楼房还是楼房,顶多路边的花草算些愉悦双眼的调剂物,除此之外没什么好看的。他困惑为何现在的人们一茬接一茬地往城里奔。他自个琢磨了许久,想不通。 一早仔仔先出了门,桂英喂着漾漾吃粥,致远已经准备好了,搀着老马也出了门。这一出去又是大半天。 港大的骨科医生是个经验丰富的中年人,他看了片子,听了致远的一大番话,最后给出了他们保守治疗的意见。老马坐在轮椅上,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 回来后在小区楼下吃了午饭,到家已经一点多了。致远累得喘气,午睡睡了两个多钟头。后半天老马抬高脚坐着,只觉将军肚里窝火得很,不如躺在床上。躺在床上一翻身,这一天又过完了。 7上 老马喧宾夺主 桂英怒揪往事 早上六点,老马在阳台上抽着烟欣赏早霞。昨晚睡得不错,早上心情也好。看他们一个一个出了门,耳根清净了不少。他来深圳已经好多天了,细细回顾,除了看病这些天他什么也没做。日子过得无知无觉,老马骤起三分虚慌。一年四季活在乡野田间,基本上是背着二十四个节气一个一个地踏过来,如今他不在田间不知节气,不知节气岂知岁月?老马觉得自己特别需要一个日历,由此他才能掌控时间,掌控自己。 “喂?”等不及致远买早点回来,他先拨通了致远的电话。 “喂,爸!怎么啦?” “你现在在哪里?” “在买早点!” “那你回来给我捎个日历,那种每天撕掉一张的日历!赶紧,燃眉之急呀!” “哦哦哦,那我回来会晚一点!” “晚多久也没事!今天得买回来!”说完老马挂了电话,在家坐等日历。 一个七十岁的老头,没有多少岁月可供他蹉跎了!致远也许不懂一个老人对于无法掌控时间的惶恐有多激烈特别是在这样一个陌生的、被动的迷城里。 叮叮叮电话响了。老马从腰带的小包里取出手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喂?谁呀?” “建国哥,是我呀!”一个半生不熟的声音传来。 “你是谁呀?” “我是马行侠!你没听出来?” “哎呀是你啊!我听成另一个人了!” “钟能说你来深圳了,我要了你的号码,咱们好多年没见了!” “是,好多年没见了!稀罕稀罕!”老马一脸笑颜。 “我听说你脚伤了,严重不严重?” “我昨天前天去医院跑了两天,累得我拄拐杖的手有点抖!脚恢复得不好,现在不敢动弹!” “老哥啊,我今天去你家里看看你怎么样啊?咱们哥俩好好聊一聊!” “今天早上我女婿说有高温警报,三十六度高温,这么晒你要来吗?” “我只有中午有空,早上下午要接送孩子,没办法!” “没事儿!不着急过来!今天太热了,你个小老头大中午的出来中暑了怎么办?过两天我脚好点,叫上钟能,咱们一块聚聚!” “那更好嘛!” “嗯,到时候选个不热的天!” “行,你是家里的号吗?” “是!” “那我那给你打电话算长途呀!你让你女婿给你弄个微信号,微信通话不花钱的,人跟人还能看着脸聊天!我们在深圳的还有微信群呢,你也赶紧弄个微信,大家联络方便!” “微信啊!我知道了。” “呐建国哥我就先挂了,我存你号码了,你把我号码也存下来。” “好好好!”挂了电话,老马随即把行侠的电话存了起来。 上一次见他,依稀是十年前了瘦削的身子皮包骨头,喜欢骑着自行车去地里,常叼着烟咧嘴笑,老端着泡着茉莉花茶的大缸子,也爱听秦腔爱唱秦腔,爱凑热闹爱八卦,常被老婆指着脑门大骂那时候他五十多岁吧! 老马和行侠他们两一出生就是前巷后巷,小时候行侠常跟着自己放羊放牛,像个跟班小弟似的天天玩在一起;后来各自成家立业,你家有事我帮忙,我家有事你出力,谈不上亲如兄弟,却也是和谐街坊;后来步入晚年,一个进了城帮衬儿女,一个守着村子直到现在。缘分呐,在这个离家千里的地方,哥俩又碰头了! 回首行侠在村里的光景,又过了好些时间。 回忆是一件特别消磨光阴的事情,对所有的耄耋老人来说,回忆几乎占到了他们晚年生活的一半之多。没错,他们的日子一半在现在,一半在过去。追忆过去,对老马来说,是从他来到他女儿家才有的新事项。也许,他早该有的。 九点半的时候,致远才回来。老马饿得不行,大步挪到餐桌去吃早餐。 “爸,你看看这是不是你要的那种日历?” “嗯,差不多!你待会把这个挂在阳台上,撕掉今天以前的,以后我每天早上起来去那里撕一张。” “好的!” “今天的早餐怎么样?”致远问老马。 “还行,凑合!”三分钟老马竟吃了七分饱。 “致远,什么是微信?” “一个聊天的软件,在智能手机上,我二哥也有,他不太用!” “刚才,在深圳的行侠给我打电话,让你给我弄个微信!” “那个需要智能手机,您那个老式手机用不了!” “怎的?还得换手机?” “要换,必须是我们现在用的这种智能手机才能用微信!” “咝我见很多人在用苹果、小米啥的,可我不会用那种手机!完全不会!”老马摆摆手。 “可以学呀!我可以教你,仔仔也可以教你!” “嗨!我奔八十的人了,学啥学!算了算了,不用了!”老马放下那个数字八的手势,也放下了用微信的念头。过去,他曾是村里第一个开手扶四轮车、第一个买犁地机、第一个用收割机的人,也是村里第一个买传呼机、第一个装电话的人,如今不得不服老,虽然他自认为自己是一个较为顽皮且热衷新玩意的老头子。 饭后坐在阳台边晒得没意思,屋里又憋得慌,老马只得去客厅待着。他点起一锅烟,在烟雾中欣赏着他在深圳最豪华的落脚点桂英家的大客厅。客厅里有一套特别大的沙发,与其说是沙发,不如说是东、南、西各摆着一张大床。城里人的沙发太占地了,他很不中意。三面沙发围着个长条茶几,茶几靠北一米半远是个两米高三米长的架子,上面摆着各种书、小玩意。老马忽地纳闷:怎么他们家没电视机?难怪他近来闷闷不乐、度日如年。没电视机意味着看不了新闻,看不了新闻如何度日?这是个大问题。 客厅那边的餐厅,总共十来平米,桌椅板凳、柜子架子全占满了,他吃个饭跟过山洞似的,得左扭右扭地钻进去,这对一个高龄且略微肥胖的老年人来说不公平! 还有仔仔屋里,篮球、足球、吉他、滑板、球拍、好几个包包、一摞一摞的书、一堆一堆的衣服,从小到大的玩具乱七八糟的东西堆了个满,老马转个身还得看地面上有没有东西,对一个性格急躁、大脑灵敏但行动迟缓的老人来说不安全! 再有,阳台边的大椅子靠背太陡,他一抬脚窝得慌;坐沙发上不窝火,可沙发全是棉的,棉沙发上虽铺着层薄凉席,可哪能禁得住老马一身又一身的臭汗;床上有凉席也不窝火,可他还没瘸到需要整日卧床的地步!他需要一个和马家屯自己家一模一样的竹躺椅这也是个问题,并且解决这个问题对于现在他的伤口恢复十分迫切。 短短半锅烟的功夫,他竟发现了这么多不合理的存在,且各个问题无不针对着他。无奈,只能叫来致远了。 “致远,你来一下!”老马轻喊一声。 “来了!”致远收回刚刚放在键盘上的两只手,转身出屋。 “来来来,你先坐,有几个问题我得跟你反应一下。” “您说!”致远犹疑地坐下来,双手放在大腿上,心里苦笑。 “第一个问题,是白天我坐哪里?” “呃”致远在沙发上东张西望,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 “你瞅一瞅哈:现在阳台那儿太热了坐不了;我坐沙发上可以,但我这人汗多,你这凉席两三天就会生出白画和汗臭了;你家里的椅子我全看了,背陡抬脚坐着窝气!不适合我这样的老年人!” “呣爸,你是不是要买个椅子?”致远跟猜谜语似的,有点费解。 “哎呀你这人聪明!反应快!呵呵呵我正要买个椅子!”老马用烟嘴指着致远夸赞,接着说:“老家的躺椅你记得不?我只要那种!” “这个可以,周末我和英英去买!还有什么?” “事有点多,你先去拿个本子和笔,得记着!” “呵呵!”致远噗嗤笑了,转身去拿笔。 “第一个是买躺椅,第二个咧?”致远边记边问。 “我先问你个问题?你们家怎么没电视?我这几天老觉着不对劲,又不知道哪不对劲,今天坐这儿一看原来你们家没电视!” “以前有的,后来坏了,赶上仔仔中考所以没买!现在家里每人一个iad,三个大人还每人一个手机,漾漾自己有一个电话手表,我和英英各有一台电脑东西太多了,没必要买电视了!” “哎!呐你们不买电视,给我买个收音机吧!我要听戏!没得听没得看,你说我整天坐家里发呆,那跟老年痴呆有什么区别?” “嘿嘿嘿!我懂了我懂了!”致远笑着应承:“收音机可以买,没问题,但是得有人卖呀,这东西早退出市场了!爸你看这样行不,周末我出去专门找一找,有的话给你买一个!” “那没有的话呢”老马掏出烟嘴张着嘴问。 “没有的话给您买个智能手机,手机有收音机的功能,还能用微信!” “哎,我用不惯那个!贵得很呐!那是你们年轻人用的!”老马对智能手机有一种莫名的排斥。 “那我把收音机记下来,先找找看,这是第二个。第三个是什么?” “我想想哦对!这客厅的摆设,得挪一挪!为什么呢?你每次走过来坐在沙发上是不是得扭一下腰?” “咝是!” “因为茶几和沙发挨得太紧了,谁过来都要扭一下,那你们扭一下搁我身上就是转一圈,我脚底下得倒腾好几步才能坐下来!对不对?” “爸你想说什么?” “把沙发一字摆开,把这个茶几挪到阳台上去,这样客厅多敞亮,来了就坐!” “这个客厅是英英摆的!她设计了很久才决定这样摆的!” “甭管谁摆的,待会你只负责挪!” “呃好吧!这是第三个,第四个嘞?” “第四个是餐厅,地方太紧张了,我每次去那儿绕来绕去的难受啊!你把餐厅的那个木架子搁其他地方,餐桌别东西放,你南北放!这样多方便!” “啊行。第五个呢?” “第五个是仔仔房间,他床边放着的、靠着的、挂着的东西太多了,我早上下床落地先得瞧地上有没有东西,平时进个门、转个身还得防着摔了!你说安全不?待会你把他的东西全部收一收,规制规制!别搞得跟野草土疙瘩似的遍地都是!实在不行拿个箱子塞进去!” “啊,我知道了!还有吗?” “别的没了!就这些,你去弄吧,待会我检查!” “呵呵呵!”致远尬笑不止,收了笔,心想今天不知要惹火几个人!意欲反驳老马,又觉他说的不无道理。对于一个老年人来说,他们家的摆设确实有些不周。桂英当初设计、装修时,从未考虑家里有一天会来一位古稀老人。 致远开始行动了,先从客厅开始。老马坐在客厅中央,时不时提起拐杖指点指点。半个小时后,沙发靠南墙一字摆开,客厅果然腾出了一块二三十多平米大的空地来。接着致远又去挪腾餐厅和仔仔屋,忙完已过了中午的饭点,他赶紧打电话定外卖。等外卖的时候致远在屋里来回走动,发现家里果然大了很多,直来直去也方便。 转眼到了晚上,老马坐在阳台边,不是玩弄拐杖折扇,即是发呆发愣。无聊两字已经无法形容老马的心情了。他站起来挪到阳台栏杆上,趴着栏杆俯视远方。 城市的车声代替了风声,霓虹遮住了星月,施工队彻底赶走了夜的宁静听着刺耳的机械声,望着朝九晚五的人流,老马沉思,人们为什么涌入这里生活,为什么乡野大地给人的一切抵不上城里的那份薪水。他看不懂城市的美,只晓得在大城市生活得越久越难离开。村里的大好青年起初只是去城里赚钱,可是后来他们再也没有回来。马家屯的繁荣时期已经过去了,这一点他最清楚不过了。老马曾经憎恨过城市,因为城市消解了他对马家屯的贡献和牺牲,可此刻他站在中国最繁荣的城市里,没有憎恨,只是忧惧。许是累了,许是思乡。 “天呢!我的妈呀!何致远!何致远!”晚上八点半,桂英一进门大喊大叫。 “怎么了?”致远从屋里出来,老马也回过头凑热闹。 “家里怎么了?餐厅的桌子为什么这样摆?”桂英边走边指。 “爸说家里不方便”致远支支吾吾地。 “哪里不方便?”桂英伸出的胳膊像机关枪一样,一会指这儿一会指那儿。 “挪个桌椅板凳怎么啦?大呼小叫的!”老马走进客厅来。 “天呢!我花重金买的红木茶几你们放在那犄角旮旯的地方!” 老马坐在中间的沙发上,把腿翘起来,打开折扇摇起来,看她撒泼。 “连仔仔屋都动了!好歹尊重一下孩子吧!” “小声点!漾漾在写作业呢!”致远跟在桂英后面提醒她。 “你说家里不方便,哪不方便?”桂英走到老马跟前质问。 “啧!你看你进门后走来走去利索不?要没挪开你现在还没转完呢?”老马冲着桂英的脚云淡风轻地说。 “我花了几十万装修,人家专家辛辛苦苦设计出来的图纸你说挪就挪?” “他设计图纸的时候知道我脚骨折吗?”老马摇着扇子不紧不慢地问。 “你在你家里,世界是围着你转的,现在这是我家里,我家里!” “我脚伤了在你家挪个桌椅板凳怎么啦!” “怎么啦?你这辈子只知道你自己,你想没想过这家里还有其他人,你想没想过人家仔仔的东西不能随便乱动!” “英英,没多大事,别吵了!”致远在一旁拉扯桂英。 “这不是事大事小的问题,是自私自利自高自大的问题!还有你,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吗?” “爸没什么过分的要求,挪了个位置而已!” “是,今天挪了个位置,明天呢!他的世界永远是以他为中心,从来不会考虑别人!”致远被,只扇扇子。 “你喜欢当领导去马家屯当,这里是深圳,这是人家致远家、是我的家,你要改家里的布局先问问当家人!” “致远同意的!” “致远同意!你就会捡软柿子捏!在家欺负我二哥,到这欺负致远!” “谁欺负他了!这几天我跟他说过什么难听话了?你别在这没事找事!”老马心火顿起,合上扇子直指桂英。 “哇哇哇”一旁偷偷观战的漾漾,顿时被老马那一声张飞吼吓坏了,哗啦啦地哭了起来。致远转身去哄孩子。 “我没事找事?哼!你抽起烟来一锅接一锅,家里天天乌烟瘴气得跟火烧了似的,你知道这家里有孩子吗?你嫌衣服脏,大冬天的晚上十点让我妈给你洗衣服,你知道我妈当时手上有伤疤吗?家里除了你其他人都爱吃白萝卜,你自己不喜欢吃白萝卜饭桌上就不能有白萝卜,我告诉你我这辈子最爱的吃的菜是白萝卜!你什么时候替别人想过?哦!今天你觉着不方便你要挪,你想过别人乐意不乐意?”桂英指着老马一股脑说出这些话来。 老马有几句没听懂,愣在那没答话,像是在脑海里翻旧事,忽皱着眉用右手的扇子拍打左手的掌心道:“我挪个沙发桌椅,你扯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干什么!” “干什么?我告诉你,这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 “二十多年了,我在你家总共住这几天,你跟我吵几回了?你不想让我住明说,掰掰掰掰地烦不烦人!”老马冲着桂英竖起两根手指。 致远见丈人火气十足,大步出来对桂英喊:“英英,爸已经七十了,你别在这没完没了地吵!爸身体气坏了怎么办?”又对老马低声说:“爸,英英脾气臭,您别理她!你这一吼小孩子害怕!” 桂英气得无话可说,干站了数秒,咽下一口气,平静且略带讽刺地对老马说:“马村长,这么多年了,你真是一点点没变!”说完转身回了自己屋。 回屋后,桂英躺在床上,往事涌来,泪流不止。 老马坐在沙发上阴着脸,使劲回忆洗衣服的事情,竟一丝一毫也没有印象。至于白萝卜,确有其事他讨厌饭桌上看见白萝卜。今天得知桂英最爱吃白萝卜,老马心里五味杂陈,追忆过去英英在家的十多年,好像家里几乎没买过几根白萝卜,他当初以为家里人跟他一样全不爱吃白萝卜的。 致远哄好漾漾又去宽慰老马,见老马脸色好了几分,赶紧溜进自己屋安慰妻子。桂英还在床上啜泣。十来年了,除了仔仔偶尔不听话鲜少见她动过这么大的气,致远躺在床上轻拍肩膀替她擦泪。 “亲爱的别哭了!”他抚摸着桂英的头发。 “我知道你以前受了委屈,那早是以前的事情了,别揪着不放。现在爸过来住一段时间,一小段时间,你忍一忍不行吗?” “你从来不替我说话,我们一吵你老是替他说。”桂英边哭边说。 “哦!你们父女两吵架我站在你背后不分青红皂白替你骂战,那还不如我直接把他打一顿赶回马家屯得了!”致远摆出一副滑稽动作,故意逗桂英:“这传出去你让人家怎么说呢?况且家里还有孩子看着呢,你怎么对老人他将来怎么对你!” “光会说大道理,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不先给我说一声?” “挪个家具还要跟你汇报请示你,你让爸怎么看我呢?况且他本来也看不上我!” “除了他自己,他看上过谁呀!” “亲爱的,仔仔爷爷五十三岁得病走了,最后几年患病的日子你不是不知道,家里人各个让着他宠着他,独独怕他一口气上不来!现在咱爸已经七十岁了!身子骨再好也老了,经不得动气,你噎得他一口气要真上不来怎么办” “我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嘛!”桂英噘着嘴。 “你不是忍不住,你是替以前的不平喊冤呐!” 桂英无话可说,靠在致远怀里,夫妻两拥抱着。谁想这边刚刚熄火,那边风波又起。 仔仔回来了,一进门见家里不一样了,一脸惊喜!去客厅参观了一圈,去餐厅溜达了一番,等到回自己屋一看,大变了样!顿时一身火星子乱窜。 “谁动了我的东西?”他咣当一声甩开房门大喊。 “亲爱的你去看漾漾,我去跟他说。”致远亲了一下桂英的额头,立马起身。 “你们谁动了我的东西?”仔仔用拳头狠狠地敲着房门,敲完刻意巡视了老马一番。老马也张望着他,不动声色,只躺在那儿琢磨白萝卜的事。 “你东西摆得一地,万一把爷爷绊倒了怎么办?” “什么叫一地?要真一地他这几天怎么进来出来的?飞的还是蹦的?” “你把滑板篮球放床边,离爷爷床头一米远,万一他踩到了怎么办?” “滑板的问题你挪滑板,为什么把我其他的东西全倒腾了一遍?” “家里地方小,你的各种球啊、包包啊、衣服啊、书啊收一收,腾点地方!” “为什么偏偏是我屋里?你们屋和漾漾屋怎么不倒腾一遍?” “尊老爱幼,尊敬老年人,以老年人的需求为先!” “你只说尊老你干嘛不说爱幼,为什么不是他让着我?” “你还幼!你马上成年了还幼!”致远瞪着仔仔问。 仔仔见桂英走来忙问:“妈,这事你管不管?” “我管得了吗?”桂英恶狠狠地撂下一句,便往漾漾屋走,进屋前故意提示一句:“谁能管你找谁!别找我和你爸。” “哼!”仔仔气得无处发火,只握着拳头干瞪了老马几眼。 老马躺在沙发上,虽跟桂英的气消了七八成,此刻又来仔仔咆哮,聒噪得很!他早到了睡觉的点,人困马乏,只打开折扇遮着光在沙发上迷瞪迷瞪。任他狗儿怎样叫,不误老马走大道。 仔仔回屋后在床上坐了几秒,蹭地一下起来,开始重新收拾屋子。最后按照原来的样子摆了回去,弄完已经十点多了,然后冲着客厅说了一句:“以后我的东西谁也别动,谁动跟谁急!” 生气费心神,吵架耗体力,老马累得迷糊,见没动静了便回屋睡觉。任仔仔大小声响、各种腔调地暗示不满,他只当听不见。一棵小豆芽,能拿他这棵老槐树怎的。 这一晚他又睡得不怎么好。 7下 文章标题无法显示… 7下、近视眼上瘾夜玩母狮子搅乱全家 周五早上六点钟,老马兴高采烈地奔到阳台去撕日历本。今天是阳历六月二十八号,农历五月二十六庚午月丙申日,今日宜嫁娶、采纳、出行、求医、治病,忌破土、动土老马对着日历凝视,想起什么又忘了!无奈坐下,搭起右脚,点着水烟,遥望朝霞。回首空旷的客厅,像自家空阔的小院子、自留地一样,敞亮得很!人在敞亮的地方,心也敞亮。 听着他们一个一个地出了门,老马的心和这屋子一样,沉静了下来。想起仔仔晚睡的事,夜夜搅得他不安生,老马心里忽地提着鼓劲儿这毛病得治治! 早饭后,村委的会计打电话,来问档案的事情。早先告诉他两遍了他不记,现在到了深圳又专程问,老马暗暗抱怨:现在的年轻人做事不踏实不虔诚,跟他那个年代的人完全不一样了。他那个年代,村里交代一点事儿,哪个不当成大事看?那时上面有什么指示,下面积极响应,不像现在的人,踢三脚动一下,一番好意成了啰嗦。 十点的时候,二队的芬芬打电话说要给老马寄一箱桃子,老马直接拒绝了。前几天收果子的商人问村里的果子行情,老马本来想把收果子的电话发给各队队长,后来一想万一这些人有猫腻怎么办?于是他把电话给了两个人,一个是芬芬她老公,一个是自己的儿子兴盛,这两人在村里已经憨厚到缺心眼的地步了,恰好一个在村北一个在村南,大家要电话跟收果子的通通气、问问价方便得很。 说到果子,老马这才离开几天,就感觉自己的果园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不知道那两亩苹果地里的草兴盛有没有顾着,南头的核桃今年有没有发黑的,自己那四条爱犬,兴盛去地里的时候带没带着、吃得怎样,还有自己的小轿车老马早拨通了兴盛的电话。 他蓦地挂断了。他跟兴盛一起过了大半辈子没分开过,如今兴盛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自己还能照看他几年呢?老马沉了一口气,不如放手让他试一试,看他把果园务得怎么样、能赚多少钱。迟早要放手,恰就今年吧。 人晃光阴,光阴晃人。一眨眼到了晚上,老马有点累,可没到睡觉的点,不如躺在靠东墙的沙发上,和阳台外溜进来的清风多交流交流。 桂英八点多回来了,坐在餐桌上休息。致远和漾漾出来陪她,小三口在餐桌那一块吃水果。和小孩亲热了一会之后,致远提起给老马买躺椅的事来。 “亲爱的,爸想要个躺椅,说他出汗多怕弄脏沙发,坐在阳台那个木椅子上抬着脚窝得很!”致远略略压低声音说。 “这不现在躺得挺的嘛?”桂英用下巴指着老马给致远看。 “但是爸出汗确实很多,你要不担心沙发清洗的事,那可以不买!” “哎!买!你这不掐中了我的要害还说啥呀!你直接买不得了,还跟我商量?” “你看你看,昨天没商量你什么反应?今天商量了你又什么反应?”致远摊开手一脸无辜。 “咯咯咯你又什么反应?”漾漾在一旁啃着硬桃学舌。 “嘿嘿嘿买买买!下一个话题!”桂英早料到老村长不是个省钱的主。 “还是买!” “还买什么?” “他要个收音机!” “我去!怎么不要个大哥大呢?”桂英噗嗤一笑,漾漾也跟着噗嗤一笑。 “我说给他买个手机,爸还不要智能的!” “事多得很!”桂英小声嘟囔,接着说:“你觉得怎么样就怎么样?别商量了,我弃权了!” “真的?” “真的!”桂英耸了耸肩膀,以示诚意。 “那好,我下星期顺便给爸买几身背心和短裤!他没带短的!这天气他热得不行!” “呵!”桂英叹口气,无话可说,只向着老马的方向轻轻摆头。 “躺椅明天周六咱两一块去买吧!” 桂英摇头叹气,不答话! “亲爱的,亲,亲”见她不答,致远抚弄着桂英的两手,一个劲地恳求。 “好,我成全你这个好女婿!” 九点多的时候,老马困得不行,进屋先睡了。漾漾也睡了,致远两口子洗漱完毕也回屋睡了。 快十点的时候仔仔才回来,打完招呼亦回屋休息。致远见家里人睡了,上好大门,关了客厅的灯,暗忖今晚大家睡得挺早。 有动静!老马心里咯噔一下,只听一阵咯咯傻笑!坐起来一看,果然,仔仔在玩手机!一看手表,好家伙凌晨一点半!时不我待,就在此时! “马桂英!马桂英!马桂英”老马用丹田之气一连喊了七八声。 仔仔惊得发愣,习惯性地躺下去,藏好手机盖好床单。 “大半夜地又干什么?”桂英激起一腔火,打开灯瞪着老马。致远后脚跟来。 “你问仔仔干什么?凌晨一点半,他在那里看手机!叽叽咕咕地笑,这几天哪天晚上不是这个样子?我每天晚上被他弄得不安生!一个觉还得分几回睡!”老马指着手表说。 “我没有看手机啊!”仔仔摊开两手给大家看,然后揉着眼睛说:“妈你看我眼睛,我已经睡着了!” “哼!你手机在被窝里!”老马一指。 “何一鸣,我给你一次机会,是不是关了灯在屋里看手机看到现在?” “我没有!是他没事找事,嫌我昨天晚上吵他!”仔仔指着老马。 桂英两步走上前,哗啦一下揭开他身上的床单,左右一瞅没有手机。 “我说我没玩手机你不相信?”仔仔故作镇静。 “那你手机呢?” “在外面充电呢?” “去取!”桂英发火的架势老马看得也惊了。 仔仔慌张地愣在那儿不动惮。 “你给我起来!”桂英使出牛劲一把掀开仔仔,仔仔没站稳撞得书桌斜了大半尺远,他自个也躲在了墙角。 还是没见手机,桂英揭起床单和垫子,只听咣当一声,手机掉在了地上。她捡起手机,不知道密码也没有指纹打不开,于是把手机伸到仔仔面前说:“打开!”仔仔被桂英那一脸怒气唬傻了,让干什么便干什么! 桂英打开一看,果然是正在播放的视频!桂英指着小视频问仔仔:“之前咱们说好了,如果你晚上再看手机会怎么样?” “砸了。”仔仔小声说。 “好!”桂英拿着手机三步并作两步地去厨房拿菜刀,然后当着仔仔的面,在地上把他最爱的苹果手机用刀柄砸了个稀巴烂。仔仔傻了,两膀子耸得下不来。 致远双手抱胸一脸怒容,站在门口不说话。 烧杀抢砸的、几十年拉锯战的、一层层打官司的二十年来,老马在马家屯什么阵仗没见过?多少血淋淋的场面他总是第一个冲在前头的,如今第一次见自家人大发脾气,稀奇归稀奇,心里倒有一分惊。惊自己那虎头虎脑的小闺女一转眼竟大了,成了别人的威严母亲;惊自己一转身给老了,在家里忽然坐在了无关紧要的观众席上。 桂英鼓着一大肚子的气,压制着自己的暴怒,对仔仔说:“你爷爷来了之后,我对你用手机放得宽松了,没想到才几天你立马原形毕露。从今天到高考,不会给你买手机了,以前那个诺基亚的你接着用,清楚了没?” “清楚了!”仔仔缩在那儿不敢抬头看他妈。 桂英说完,双手抱胸,脚步悠然地走了。 “她不用砸了呀!”老马一脸问号地仰望致远。 “爸你不知道,他是高度近视,左眼八百五,右眼一千度,已经很严重了!这个没办法治的!” “哦!”老马点点头,又说:“那也不用砸了呀,他不用给我用呀!一个苹果手机好几千块呢!” “爸你不懂,英英是想给他个教训!他的眼睛就是晚上关灯看手机看坏的!” “哦!”老马转头瞧瞧仔仔,只见他耸着肩喘着大气,两股泪水悄默默地往下流,双手却握成了拳。 “爸你睡吧!” “为了你的眼睛一趟一趟地往眼科医院跑,年年控制年年涨,你妈为你愁死了你却在这儿糟蹋你的眼睛!仔儿,今天你妈不砸你手机我也会砸。啧,真想扇你一耳光子!”致远指了指仔仔,说完也双手抱胸地走了。 老马捡起松软掉渣的手机,翻来覆去地看着,心里暗暗算着一笔账:这一个手机就是一辆好三轮车,这一个手机等于一个洗衣机加一个好空调,这一个手机比得上他一亩地一年的收成他一个劲儿地长吁短叹,最后无奈将手机扔到了垃圾桶。没想到自己的黄毛闺女竟然火气这么大,真赶上李逵了! “都怪你!都怪你!”靠在墙角的仔仔突然爆发,泪流不止,气喘吁吁。方才见老马扔了他的手机,终于忍不住了,指着老马便吼,边吼边用拳头使劲捶打北墙。 “哼,你不敢怪你妈你怪我!又不是我砸了!”老马着实无辜。 “就是怪你!”仔仔又吼又捶,吼得嗓子忽地沙哑了,胸前的衣服上全是泪。 “哇哇哇哇”好了,靠北墙正熟睡的漾漾被惊醒,在黑暗中被吓得哇哇乱叫。 桂英致远赶紧跑去看孩子,桂英红着眼睛哄着孩子,牙齿磨得发响,想骂仔仔又怕吓到漾漾。 “何一鸣,你在这儿敲什么敲?你不知道妹妹胆小吗?”致远在门口指着仔仔又骂。 “你让人操了多少心!现在十多岁了一点也不懂事!”致远说话声不大,但句句说得龇牙咧嘴。 桂英抱着大哭的漾漾,走到仔仔屋门口,狠狠得瞪了一眼仔仔,仔仔立马屏住呼吸消停了。 夫妻两走后,仔仔跑到客厅睡。致远过来看老马:“爸,睡吧!” “咝你们家这老二是有啥病吗?怎么老被吓哭!” “没病!以前她一岁多的时候,楼上装修,被吓到了!吓得不轻!一听咣咣咣、扑通扑通的声音就哭得撕心裂肺的!你跟她怎么解释装修她也不懂,只是喊怕怕怕的这几年我们不太敢大声说话,一到晚上悄悄的,特怕她以后留下心理阴影!哎”致远眉目间全是心疼。 “哦,这样啊!我说嘛怎么胆子一丁点小!行行行,你们去睡吧!” 老马躺下后,想起两孩子的毛病,久久难眠。马家屯有个翠翠,遗传的高度近视,以前老马问过她看见的东西是啥样,她说隔两米看人,看得见身子看不见脸,看得见衣服颜色看不清拉链还是纽扣,这人要穿的是碎花或格子,那她看见的只是雾蒙蒙一团,至于地里的庄稼,不戴眼镜根本干不了!柿子树上的柿子在手边边上她摸不准!可翠翠才八百度,这仔仔小小年纪竟上千了!早先看他戴着眼镜没啥异常,原来是个睁眼瞎呢! 还有漾漾,动不动就吓哭了,老马在村里、巷子里、大门口吼了几十年,从没见哪个孩子是被他这一声吼给吓哭的!这得多小的胆呀!万一有一天真被吓傻了怎么办? 老马发愁:怎么城里的孩子这么娇嫩,好吃好喝的还落一身毛病。想到兴邦三兄妹小的时候,没怎么照看个个长得瓷实,乡里的孩子笨归笨可夯实呀,不似城里的这般脆弱。 这一晚,没人睡得舒坦。 8上 老友去世独伤感 小儿稚言拨心弦 早上九点,致远提着一大袋早点回来了。 “仔仔,怎么还不起床?”致远看到客厅沙发上用单子将自己卷成个蚕蛹的人问。 “嗯!”仔仔哼了一声,没动弹。 桂英正坐在餐桌上喂漾漾吃苹果,仔仔不好意思见桂英,只窝在沙发上,时不时地偷瞄桂英。老马坐在阳台上,早知他醒了,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仔仔演戏。 “何一鸣,你起不起?”桂英朝客厅一声吼。 果然仔仔起来了,一脸怒容一身羞态地瞅来瞅去,像个受惊的小狗一样。 “爸,吃饭吧!”致远拿来筷子,摆好早点,叫老马吃饭。 仔仔在洗漱,这四个人先吃了起来。 “今天没水煎包?”老马问致远。 “去晚了,没啦!” “老村长,随便吃吃得了,还当吃席呢!”桂英冲老马说。 “随便吃吃也得有的吃呀!”老马挑来挑去。 “十来斤东西还没你吃的!领导呀,降降您的标准,你权当自己流放到我家来了,过一过苦日子体验体验人生!” “呵呵呵,爸这个豆腐包子你尝尝!”致远笑着递给老马一个包子。 四个人边吃边聊,仔仔过来了,扭捏地坐在老马边上。 “哎,这周末得去一下眼科医院,查一查视力,看看有没有涨!”桂英一边喂漾漾一边低沉地对致远说。 “啊,那我赶紧看看有没有号!”致远马上放下包子,打开手机。几分钟以后他冲桂英说:“只有今天下午这一个号,两点半的!其它时间段的没啦!明天的一个也没有!” “那赶紧约呀!”桂英也急得放下筷子。 “约了约了!”致远在手机上两手急忙操作。 “好了,约上了!呐今天买不买躺椅?”致远看看桂英又瞅瞅老马。 “买躺椅要花时间,得挑!明天吧!一天干一件事。”桂英边喝豆浆边说。 “都成!”老马在空中摆摆手。 “呐今天要带漾漾吗?”桂英看着致远,那复杂的眼神补上了她没出口的话。 “呃,两点半看病,两点十五得到医院,那一点二十动身算了吧,天气这么热,关键她还要睡午觉呢!别折腾她啦。” “那怎么办?”桂英扑闪着一双大眼。 “要不”致远吞吞吐吐,斜眼悄悄看了一眼老马,然后试探性地问:“爸,你下午帮忙看半天漾漾怎么样?” “没问题呀!只要她不哭不用喂奶就行!”老马嚼着油条说。 桂英无奈地瞪了一眼老马。 吃完早餐桂英整理屋子,致远去洗漱。兄妹两还在餐桌上,嚼着包子。老马坐在他们对面,吃着老家带来的桃子。 “这个你吃吗?”仔仔拿起最后一根油条问漾漾。 漾漾捧着包子,摇摇头。 “你不吃我吃了!”仔仔说完啃起了油条。 只剩最后一指长的时候,只听漾漾伸出手带着哭腔喊:“嗯我也要吃!我也要吃那个!” “你不是说你不吃嘛!”仔仔举着油条生气地问。 “我现在要吃!”漾漾伸手要油条,双眼不时冲着老马求助。 老马不作声,捏着桃核只管吃桃。 “只剩最后一根了,你吃了我吃什么?”仔仔吼漾漾。 “嗯嗯我要吃那个!我要吃那个!”漾漾在旁呻吟。 “完了!没了!”仔仔见势一口吃完剩下的油条,摊开手说。 “哇”漾漾拍着桌子,哭了起来。 一听哭老马烦了,小孩事儿真多,他暗忖。 “怎么了?哭什么?”桂英过来问。 “我要吃那个,哥哥吃了!” “是我先问她吃不吃,她不吃我才吃的!” “你不能让着她吗?” “我吃完了她要!我给她吐出来吗?”仔仔一副吐舌作呕的表情。 “不是的还有的”漾漾在那解释。 “你不能先给她留一点吗?”桂英指责仔仔。 “怎么?我在这个家连吃根油条的资格都没有吗?为什么是我要给她留一点?你也吃油条了,你怎么不给她留一点?” “瞧你这样!一根油条激动什么?”桂英皱着眉。 “这是一根油条的事吗?为什么她要我的东西我都得让着她?” “行了行了,吃完赶紧写作业去!” “哼!”仔仔踢开椅子,气呼呼地回屋了。 桂英说仔仔的时候,老马看着漾漾。从头到尾,她哭得哗啦竟无一滴泪流出来干打雷不下雨!老马乐了,没想到这针尖大的小娃娃戏真多!小小年纪竟会表演。 “哥哥问你吃不吃,你说不吃了,为什么又要吃?你的包子没有吃完为什么又要吃其他的东西?”桂英严肃地低头问漾漾。 漾漾不说话。 桂英又回屋忙活了,老马坐在漾漾对面,笑着指着漾漾说:“你这个小不点,还敢欺负你哥哥!哎!跟你妈一样,猴精猴精的!”说完撂下桃核,奔阳台走了。想起桂英三兄妹幼时的诸多光景,老马心里美滋滋的,如春天的渭水河一样粼粼泛光,谁成想这光景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对一个古稀老人来说,一切美好的回忆都是带刺的蔷薇。 叮咚叮咚有人在敲门。桂英大步去开门。 “欸,周周妈妈来了!周周,早上好啊!” “阿姨好!”周周跟桂英打招呼。 老马回身一看,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妈妈带着个四五岁的小孩走进屋里来,那妈妈一身红裙化着淡妆,那小孩短衣短裤黄发窄脸。 “你们吃了早餐没?” “刚吃完!剩她了!一个包子吃了半个小时还没吃完!”桂英指着漾漾说。 “漾漾,睡醒来没?”周周妈问漾漾。 “我刚才就是八点醒了!”漾漾回答。 “哦!哈哈哈欸!这位是”周周妈指着老马问。 “这是漾漾外公,上周刚来!” “哦,难怪上周六晚周周来玩你们家没人!” “宝宝别吃了!去和周周玩吧!”桂英替漾漾擦完嘴,将她牵到客厅来和周周一块玩。 “你们家这样摆显得好敞亮呀!”周周妈一边打量客厅,一边对桂英说。 “是吗?周周拿的是什么呀?” “一个恐龙!”比漾漾略高的男孩子举着小恐龙对桂英说。 桂英和周周妈聊了一会,见两孩子玩得投入,周周妈便走了。 “这哪来的娃?”老马指着塌鼻眯眼的周周问桂英。 “楼上的,十七楼的,跟漾漾从小一块玩,不对不对!人家两还没出生就认识了!”桂英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了。 叮叮叮老马的电话响了。 老马叽里呱啦地用陕西话聊了起来,客厅里的两小孩听得稀奇古怪,争着去模仿。 “咋咧哈哈哈” “咋咧!嘻嘻嘻” “有点颡疼!咯咯咯” “咦?颡疼哈哈哈” 老马挂了电话,两娃娃指着他只管咯咯咯嬉笑,老马却陷入了沉思。村里管自来水的开江打电话问他要那个老段的联系方式,老马暗忖这还要问他吗?村里好几个人都有呀猪娃、志民、和盛转头一想,猪娃去年已不在了,志民老得前多年不管事了,和盛去了新疆他儿子那里生活。可不,村里能联系到的老人如今数他最资深了。 老马问开江为什么这个时候要老段的电话,前几天浇地为什么前几天不要,开江说老段早没了三月份得癌走了!他要电话是要向老段儿子要马家屯浇地用水的旧账本!老马一听老段没了,大吃一惊。心里一个劲儿地嗔怪:怎么没人告诉他这个事呢! 老段叫段峰,是镇上专管引水灌溉的,干了五十来年了,各个村子地跑。每年轮到马家屯浇地,他必来老马家坐一坐喝杯茶、通一通镇上的各色小道消息。老马和老段这一段不深不浅的友谊维持了三十多年。当初第一次见他时,正是在黄干渠上,矮矮的一身中山装、鸭舌帽下叼着根卷烟、一双胶鞋上全是泥土、大梁自行车后的蛇皮袋子里永远有一双黑色的高筒雨鞋,他永远扛着他那把铁锨在段家镇上,五十年来沾黄河泥最多的人,非他无人。顶替他的人早上任了,可怀念他的人在哪里呢? 老马和老段,他们都爱吃羊肉泡馍,都总戴着个鸭舌帽,都习惯用大缸子泡茶喝,都只抽自己买的烟叶,都爱听秦腔唱秦腔,都懂点二胡,都有两儿一女,都吃了大半辈子的公家粮曾经他们惊喜、开怀、珍重于彼此有太多的共同之处,如今这太多的共同之处带给老马的,唯有悲伤。他借着老段在悲伤自己。活得短浅的人临走时看到的全是人世热闹,像他这样活得深长的临了时听到看到的净是末段苍凉。老马早以为自己习惯了,看来他只是习惯于那些对他而言无关紧要的离世。 开江一个问联系方式的电话,无情地将老马拖进人世伤感的深渊,久久出不来。 十一点的时候,周周妈接走了周周。致远两口子做好饭以后,一家人便坐在一起吃午饭。午饭后致远哄漾漾午休,仔仔在屋里躺着看iad,夫妻两也回屋稍作休息。老马依然在阳台,沉浸于往事里出不来。 一点多的时候小三口收拾收拾出门了。家里顿时的静寂加深了老马的哀容。快三点的时候漾漾醒来了,一看爸爸妈妈和哥哥不见了,无奈挪到客厅里投奔她的老年新朋友。 老马面东躺在中间的沙发上迷瞪着,漾漾来了他竟不知。漾漾拿着一个塑料的玩具小狗,悄悄地趴在最东边的沙发上推着小狗玩。见老马腿脚上的石膏好奇,于是将那石膏当成了小狗的跑道,来来回回地推着小狗玩。老马闻声睁眼,见漾漾在他身边,微微一笑。她像个小月亮一样,照得他一脸皎洁,一张枯黑的脸庞沐浴着源源不尽的恬静月光,真是美好! 漾漾见老马醒了,于是推着小狗一路经过沙发到了老马的左手上,顺着那坑坑洼洼、皱皱巴巴的皮肤一路而上,将小狗遛到了老马肩上。老马斜眼一看,原来是一只花生壳大小的黑白色卡通小狗,那小狗的四条腿是四个小滑轮。一老一小时不时地四目相对,互不言语。漾漾只将老马的胳膊当成山路,遛着小狗走了好几个来回。 “你为什么来我家里?”玩得没意思了,漾漾站在老马的额头边试探性地小声问话。 “嗯因为我老了。”配合着漾漾的小腔调,老马小声说,那声音小得如同是他们祖孙之间的悄悄话。 “那你有没有自己的家?” “我有啊!”老马理直气壮。 “那为什么你老了要住在我家里?” “因为我是你妈妈的爸爸,是你的家人!” “不对,你不是我妈妈的爸爸,你是我爸爸的爸爸!”漾漾噘嘴板着小脸蛋。 “你咋知道的?”老马抬眼问她。 “因为我妈妈没有把你叫爸爸,但是我爸爸却老叫你爸爸、爸爸” 老马沉默许久,忽笑着对漾漾说:“你个小糊涂仙儿挺会说的,我还当你是个憨货、闷蛋呢!跟你二舅一样!” “我不是憨货!你才是憨货!”漾漾用小指头戳了一下老马的耳朵。 “嘿嘿嘿好好好,我是憨货!”被指憨货的老马憨笑连连。 “你知道什么是憨货吗?”老马问。 “嗯这个我还真不知道!那你知道什么是憨货吗?”漾漾低头推着小狗问。 “哈哈哈哎呀憨货!什么是憨货!咝你可把爷爷给问住了!”老马十指相扣地搭在肚子上,不得其解。隔了会自言自语:“捡了憨福的就是憨货!” 8下 龙头拐杖龙头碎 老人生气老人屈 忽有人敲门,老马拄着拐杖去开门。原来又是上午那个周周妈,简单地打完招呼,周周妈直接将周周带到了客厅的空地上,和老马尬聊几句后,见两小儿很投入地一块看画册,周周妈跟老马招呼一声便走了。 “这是白慈鸟,我妈妈说的!” “嘿嘿,这个兔子上树啦!” “不是兔子,是松鼠!” “这个是绵羊妈妈和绵羊宝宝!” “这个虫子有六只脚,我才两只脚!” “这个小鸟好漂亮啊!” “这是鹦鹉,它可以说人话的!” “白云!” “这个是白云!这个是大海!” “鸭子在水里唱歌呢!” “小蛇在河里游泳!” “所有的鸟儿都会盖房子!就这种圆圆的房子!” “我喜欢这个小鱼儿因为它会吐泡泡,但是我不会!” “我也喜欢小鱼儿,我也不会吐泡泡!” “森林里的刺猬” “这个刺猬好可爱呀” 在一片童声中,老马的思绪进入了一幅梦幻般的长画里,他在长画里一直走一直走,蓦地他回到了马家屯六十年前的马家屯。遍地摇曳的狗尾穗子、坡上半掩半露的各色瓜果、莺歌谷中待放的百花他在谷中一人静走,身体变得忽轻忽重,似羽毛飘浮,如石头沉淀。他在无阻无碍的天地间放牧三魂,取悦七魄昨夜没睡好、中午没午休的老马很快打起了雷声一般的呼噜。 两小孩只捂着嘴咯咯咯地轻笑,他们放下手里的画册,蹑手蹑脚地走到老马跟前,围观他这一觉。漾漾轻戳了一下老马的脚趾,见老马没有动弹,冲着周周只点头憨笑。周周在那头轻轻提起老马的一缕白发,笑着指给漾漾看。两小孩你一下我一下地戳弄着,老马竟完全没有反应。漾漾拿出她的小狗,又开始在老马右腿的石膏上“遛狗”,周周好奇拿来老马的龙头拐杖,细细琢磨起来。 猛然间,只听咣当一声拐杖掉在了光溜溜的瓷片地上,威武英俊的龙头摔得没了下巴。周周张着的嘴也跟掉了下巴似的合不拢!只看着漾漾发愣,漾漾也吓坏了,盯着老马。 老马一听咣当一声,睁开眼睛,先见漾漾一脸的惊讶之状!再转身看周周和他脚下掉了下巴的龙头拐杖,心火四射。 “是你摔的吗?”老马坐起来指着拐杖问周周。 周周先是一抖,然后一脸痴呆地点点头。 “好好的拐杖被你摔成了什么样子?你个怂娃真是欠打!”老马一边捡拐杖,一边狮子吼。周周喘着大气,早已将呼吸调到了暴哭的节奏。 “去叫你家长来,好好说道说道!”老马一手提着拐杖一手捧着紫檀木的龙下巴,气呼呼地冲周周嚷嚷。 “哇哇哇”周周忍不住地嚎啕大哭! “我要回家找我妈妈!我要找我妈妈去!”周周抹着眼泪朝大门走去。 “哼!东西摔坏了人走了!”老马冲着门口的周周说。 周周自己开了门,关了门,然后走了。 老马见漾漾右手扣着左手拇指的指甲盖,屏住呼吸、噘着嘴、不敢说话全然一副胆小鬼的模样。老马怕吓到漾漾,立马换了一张脸,压着怒气喜笑晏晏地对漾漾说:“周周走了,怎么办?你和爷爷玩好不好?” “不好。”漾漾低下头小声说。 “为什么?”老马挪到漾漾跟前,低头问她。 “因为你是大灰狼,是坏蛋!”漾漾的两眼泛着泪花。 “那我是大灰狼,你妈妈是什么?” 漾漾一愣,思考片刻才答:“我妈妈是母鸡!” “你妈怕不是个黑乌鸦吧,整天呱呱呱的!”果然笑可消愤,老马的心情雷过天晴。 “不是!我妈妈是母鸡,母鸡保护小鸡!”漾漾收了泪,跟老马正儿八经地辩论。 “那你是小鸡仔咯!”老马笑问。 “嗯!” “我看你是个兔子吧,胆小得能吓死!” “我不是兔子,我是小鸡!”漾漾一脸认真地重复自己的身份和立场。 “嘿嘿嘿那你爸爸是什么?” “爸爸,是小山羊!” “为什么你爸爸是小山羊?”老马不解。 “因为小山羊待在屋子里从来不出去!” “哦!那你哥哥是什么?” “嗯他是大猩猩。” “为啥嘞?”老马成了个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 “因为大猩猩喜欢伸出手去抓东西我哥哥说话的时候就是这样”漾漾学着大猩猩的姿势伸出两手在空中抓来抓去。 “哈哈哈!对对对,你哥哥就是大猩猩!呐周周是什么?” “是小猪!” “为啥?” “因为他笑的时候跟小猪一样!” “其实爷爷不是大灰狼!”老马在漾漾面前摇着手替自己的形象辩解。 “那你是什么?” “爷爷也不知道,你想让爷爷变成什么?” “嗯变成蜘蛛。” “为啥嘞?” “因为蜘蛛妈妈她永远背着蜘蛛宝宝,他们是好朋友,她还会织网,织的网捉住坏虫当早餐吃,蜘蛛妈妈总是把早餐给蜘蛛宝宝吃的!” “哦!那爷爷变成蜘蛛了,你是喜欢跟爷爷玩还是想跟周周玩?” “嗯周周!” “可周周回家啦!”老马用下巴指了指门口。 “我们长大了可以永远一起玩呀!” “呵呵呵你这小人儿想得还挺长远的!” “什么是长远?”漾漾仰着小脑袋问。 “长远长远什么是长远”老马陷入了困境,许久后才想出答案:“长远就是你长高以后的事情!”可惜漾漾已经不需要这个答案了,她坐在地上独自个看起了画册。 老马看着被摔坏的拐杖,心疼地长吁一声,然后坐在那儿用一颗老木匠的头脑思索着各种可能复原的办法。 致远三人去了眼科医院先挂号等号,然后检查视力、察看眼底,万幸眼底没有问题、视力没有变化,夫妻两吁了口气,取了药便开车回来。正在回来的路上,突然桂英接到电话是周周妈打来的,那人带着哭腔和怒腔一通指责漾漾外公如何如何训走周周,桂英听了无言可对,只一个劲地赔笑脸。挂了电话跟致远一讲,致远啧声摇着头,桂英抱胸鼓着气,仔仔在旁添油加醋。 一进门,桂英冲着老马呵道:“你为什么训人家小孩子?”致远见势不对,赶紧示意仔仔抱走漾漾。 “他把我拐杖摔坏了我还不能训他两句?”老马摊开手里的龙下颌。 “小孩哭着要回去,你为什么不把他送回家?” “两步路的事儿,我送他干嘛!” “你送他干嘛?你想没想过小孩丢了怎么办?”桂英龇牙咧嘴来势汹汹,跟烧开的油锅似的,只等着老马喷点水进去。 “楼上楼下的怎么会丢?” “这楼里每天送外卖的、装修的、送货的来来往往,要有拐子掺进去把小孩掳走怎么办?” “这是警察的事,我能怎么办?” 桂英呼出一口冷气,说:“你七十岁的人了,一点点意识都没有!人家周周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连哭带骂,她四十多岁的人了就这么一个小孩,宝贝的跟什么似的!你还把人家小孩训走了!” “他做错了事情不该训吗?他妈几十岁有小孩关我屁事!”老马心里奇怪了,怎么什么破事都能摊到自己头上。 “今天周周要是丢了,我把全家卖了也不够赔人家一个孩子!亏你是个当爷爷的人了!”桂英恶狠狠地撂下最后一句,气呼呼地转身回了屋。屋里两孩子在玩,桂英控制不住,气得悄悄抹泪。 怎么这么大的孩子了,楼上楼下还会丢了!难道这楼里、这小区、这街道没人管吗?马家屯的孩子野到山沟里也丢不了!这么多年了,从没听说过村里的孩子串个门会被拐走!老马坐在沙发上阴着脸,这一天天的受了小气又受大气叵烦得很! 致远见老马皱着眉,坐在老马身边来。 “爸,你没在城里生活过,今天这事你没错,但是我给你讲个事吧,去年夏天的。这小区里一个小孩,天天跟她奶奶在楼下的院子里玩。楼下的孩子多、大人也多,没多久大家混熟了脸。其中有一个老婆子,大概五十多岁,天天跟孩子玩,孩子们都认识,很多家长也认识。然后有一天这小孩她奶奶去家里取东西,把小孩放下面玩,这个老婆子一看大人不在,对小孩说我带你去找你奶奶,直接把小孩领出了小区院子,出小区门的时候,另一个老阿姨认识这个孩子,她不认识那老婆子,她问小孩你出去干嘛,小孩说找奶奶,老阿姨说你奶奶在家里呀你怎么出来了,小孩懵了,那老婆子一看不对劲儿赶紧大步走开了,以后再也没来这个小区,你说可怕不!” 致远咽了口唾沫,接着说:“咱们小区对面的商场,就前年丢了一个孩子!你说商场里到处是监控的摄像头,还不是让人贩子抱走了!最后报了警也没找到!爸,你不知道现在城里这人有多歹毒,小区里丢孩子的多得是,那些寻人的网站天天有寻人的新帖子发出来!小孩子也拐,老年痴呆的也拐!城里和乡里的环境不一样,乡里大家一个村的谁不认识谁?可城里门对门的从来不碰面没见过的多得是!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也只周周家和另外一个老乡家走动走动,其他的一概不认识!咱们对门、楼上楼下的街坊真的一个不认识!” “我哪知道这些事呀!村里的孩子串个门玩一玩,哪怕两三岁的也丢不了啊!”老马语气软和了很多,此时他才意识到严重性。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在城里,不一样!英英嘴巴快您别生气,主要是漾漾从小到大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周周从小一块玩的,一个是妙妙幼儿园新交的,除了这两个她再没朋友了!关键是周周和漾漾的性格合得来,你看看咱家漾漾多胆小,碰到稍微强势一点的小朋友她就害怕!周周性格很强势,但他喜欢保护漾漾,两人玩得很好!” “行行行,我知道了。”老马摆摆手,心情有些沉重。 “爸,呐你这拐杖还能用吗?用不了的话我马上给你买一个新的!也是带龙头的!” “没事,掉了个下巴,不影响使用!你忙你的吧!”老马只想一个人待一会。 此时老马的心情跟十月莺歌谷里的干蒿草一样乱七八糟。真没想到,这么好的大城市会丢孩子!险些犯了大错,老马唏嘘不已。如此对比还是马家屯好,几十年来安宁得很,大夏天的村里人睡在打麦场上安然无恙,平日里敞开门也不会丢东西,猪牛羊圈养在屋外丝毫不担心有人会偷。方圆上常传说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儿,但在马家屯及其周边的几个村子里少。许是渭水河的滋润使得家家丰满,人们不必通过作奸犯科来糊口度日。 坏年代有,坏人也有,遭际不好罢了!在如此繁华的大城市里不好好营生去拐孩子,老马一万个想不通。既然城里混不下去,这些没出身、没化、没头脑的穷汉拐子何必作恶,不如回乡!想到这里老马又心绪抑郁,他太清楚了:不是所有人的故乡都叫马家屯人寡地多、土肥好养。二十年前往马家屯的嫁的姑娘多得要排队,谁不是冲着马家屯的好水土来的?时代变了,如今再好的水土,也挽留不了村子空心的大势了。老马心里揶揄:连拐子都放弃农村了何况普通人! 致远去屋里安慰了几句桂英,然后两人备了好些水果礼物,赶紧去楼上给人家周周家赔礼道歉,这一去又是好大一会。仔仔回屋写作业,漾漾一个人无聊,又来客厅找她的新朋友。 “爷爷,你是大象吗?” “不是。”老马俯视漾漾。 “但是你的腿跟大象一样又粗又硬。” “你还见过大象的腿?”老马撑起眼皮问。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大象的腿又硬又粗?” “老师告诉我的。” “大人竟骗小孩子!那个不是爷爷的腿,那是石膏。”老马抖着右腿告诉漾漾。 “爷爷你的脚是不是受伤了?” “是,你咋知道的?” “因为你走路的样子和那天路上的小狗一样,爸爸说那个小狗有一条腿受伤了!” “哈哈哈好吧!爷爷不是腿伤了,是脚伤了。”老马心头的沉重被漾漾的笑话抽走了几分。 “老师说胆小的动物不会受伤,只有胆大的动物才受伤。” “为啥嘞?” “因为胆小的动物一看不好了,它它噔噔蹬地跑喽!所以它从来不受伤。” “那不是逃避吗?” “什么是逃避?” “逃跑就是逃避。” 漾漾低下头,继续在沙发上“遛狗”,老马见她不说话,遂躺在沙发的扶手上顺顺气儿。忽地漾漾“遛狗”遛到了老马的肩膀上,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来:“爷爷,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妈妈?” “谁说的?”老马挤出白眼仁惊问。 “那你为什么老是老是训我妈妈?”漾漾扑闪着大睫毛。 “爷爷没训你妈妈!是她狗咬雷公惹天祸!是她主动找爷爷吵架的!”老马指着自己的鼻尖说。 “不对!你说谎!” “哎呀!好吧我说谎了!”老马继续躺在扶手上,他这棵华山老松跟个春生小草有什么好聊的。 “那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跟我妈妈吵架?” “哎是你妈妈她非要和我吵!”老马有气无力地纠正。 “不对,你说谎!” “好吧,是我说谎!是我和你妈妈吵架!是爷爷训你妈妈!是爷爷欺负你妈妈了!怎地?你要替你妈妈出气还是怎地?”老马转头看着漾漾问。 “是的!” “呵呵你怎么替你妈出气呢?”老马露出了一副弥勒佛的笑颜。 “拔你的头发!” “哈哈好吧,那你多拔几根!”老马侧着头给漾漾拔。 “爷爷,为什么你的头发是白的呢?”漾漾揪着一缕头发好奇地打量。 “呃因为冬天来了!” “为什么冬天来了头发会变白?” “咝嗯因为冬天会下雪。” “什么是雪?” “你不知道下雪?你没见过雪花吗?”老马瞪着眼问。 “我没见过!”漾漾真诚地摇摇头。 “什么是雪花雪花,是老天的眼泪。” “那我妈妈的眼睛刚才下雪花了!” 老马沉默不语。 9上 尊文化入神听秦腔 奉民俗出力打纸钱 周末早上九点,一家人聚在餐厅吃早餐。致远见父女两人还生着些隔夜仇,于是开口调和:“咱们这里有一个人下周五要参加期末考试!” “欸!是她!”仔仔指着漾漾,漾漾一脸地懵,完全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神思还在梦里呢。 “她会写字吗?”老马问。 “会,会写三个字!” “哈哈哈那三个字是何一漾?对不对?”仔仔指着漾漾大笑。 “我还会写兔子呐!”漾漾轻轻地插进来一句话。 “会写个屁!你那是画兔子不是写!”仔仔边吃边说! “好好说话!妹妹是笨了点,哪有你聪明呀幼儿园就把整个新华字典背了个滚瓜烂熟!”桂英狠狠地噎了仔仔一嘴。 “你你怎么老针对我呀!”仔仔冲着桂英噘嘴。 “我是伸张正义!什么叫针对你!妹妹这么点你不保护她,见她不识字不会斗嘴你愣是嘲笑她!” “不会写字那考试考什么?”老马不解。 “呵呵考字母,画画、打勾、连线啥的!”致远笑答。 “她会吗?”老马边吃边指着漾漾问。 “她?哼哈会啥呀!幼儿园小班学不了什么的!从明天周一开始,我每天晚上给她补习补习,临阵磨刀!别垫底就好!” “漾漾,爸爸要给你补课啦!开不开心?”桂英一脸慈爱地问漾漾。 “开心!”漾漾只顺着大人的话说,至于究竟说了什么,她压根不清楚。 “是不是傻?补课还开心!”仔仔嘟囔。 “辛苦你了亲爱的,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最磨人啦!当初我碰上一个傻的,一加一、二加二整整学了大半年!我被逼得差点精神失常了!”桂英讽刺仔仔。 “爸!你看我妈老是怼我!爷爷你不管管你女儿子之过父之惰!” “哎呦!你妈就是个母狮子,天天冲着我吼,我哪敢管呀!”老马用那张黑脸作出一副受惊受怕的表情,逗得家人全笑了。 “今天下午,我和你妈去买躺椅,你在家照顾妹妹和爷爷!” “我能照顾他们两吗?他们谁听我的呀?一个凶的一个愣的!” “让你照顾他们,不是让你命令、领导他们!何一鸣你是不是想多了?”桂英白了仔仔一眼。 “我不管,我要写作业,昨天的作业还没写完呢!” “一让你做事你就拿作业当挡箭牌,上次你舅来你声张着要吃火锅怎么不记得你还有作业呢?” “你们全部人针对我?有意思吗?” “我可没针对你呀!你这猢狲戏多得很!”老马说完大伙儿又笑了。 “我的收音机你啥时候给我买?我闲得跟那开盐店的老板似的!”老马转头问致远。 “你有事可干啊?”仔仔憋着坏。 “啥事?”老马问。 “跟我妈吵架呀!你们两干架多刺激呀,老狮子对母狮子活生生地耍狮子!噼里啪啦多热闹!我们三个还能免费看戏呢!”仔仔乐得站起来演绎了几下,然后笑哈哈地回了屋。 “何一鸣你欠收拾啊!”桂英冲着仔仔的背影大喊。 “爸,收音机的事今天帮你去看看!你买收音机是收老家的台吗?” “是啊!” “你是要听戏还是干嘛?” “就是专门听戏嘛!” “你平时听什么戏?”致远说着打开了自己的手机。 “折子戏呀!我不挑,啥都听!” “你说一个,我看我手机上有没有!” “红灯记、五典坡、春秋笔!你先找找这三个。” “爸你听这个怎么样?”致远打开了一段红灯记让老马听。桂英回屋收拾去了,漾漾留在桌上一边吃包子,一边跟着听戏。 “这谁唱的?” “这个是王二妮唱的,您想听谁唱的?我在手机上搜搜看!” “你搜马友仙!” “有!她唱的五典坡、断桥、洪湖赤卫队、窦娥冤啥的全有!”致远点开了马友仙唱的洪湖赤卫队给老马听。 “哎呦!手机还能听这个啊!稀奇哟!”七十岁的老头子一脸憨笑。 “爸,要不我给您买个手机吧,你想听什么点什么!收音机现在真没有人卖了!这玩意是老古董绝种了!” “成成成!”老马点点头。 致远教他怎么搜怎么点下一曲,老马演练了几次以后,便摆手支走了致远,一个人在沙发上选好了马友仙的五典坡听了起来,一股气听了三个小时。听到欢喜激荡的地方,他一脸的笑眯眯如庙里的观音一般;听到入迷处他跟着人家打打拍子、摆头哼唱;听到纠结、紧张的桥段,他直挺挺地坐着将手机拿到耳边屏住呼吸逐字听直到整个戏听完,他才一身轻捷从容地从宝钏与平贵的故事里游历回来。午饭后他又听起了马友仙的断桥,听戏时的老马跟脱壳游历的神仙一般,一身飘逸。 下午两点半的时候,漾漾还没睡醒,仔仔刚起来写作业,老马躺在沙发上听戏,夫妻两出了门,去家门口最近的家具城。 “亲爱的,你有没有发现爸跟个小孩一样!”致远一边开车一边对桂英说。 “什么意思?” “那天我给他一个折扇,他那大半天一直在玩扇子!一个人在扇子上戳戳点点、念念叨叨很入迷!今天给他找好戏,他一股脑从早餐后听到现在还在听!午饭的时候我看他吃得很快没怎么说话,吃完又去听戏!这跟小孩有了新玩具的反应一模一样!”致远笑了。 “哎!有点儿!怪我爷爷奶奶没教育好,社会化没完成,最后给我们三兄妹留了个半大的老小孩难伺候!” “今天给爸买个手机,他老用我的手机听戏也不行啊!” “啊?你的手机还在家呢!” “可不?他听得很认真,手机放在耳朵边,有时还捧着手机听,我怎么好意思要?” “行吧,买个老年机吧声大字大的!他确实爱听戏,还唱得不错呢!说实话他一放秦腔我瞬间感觉跟回到了小时候!” “今天回来再给他去热,裤子穿了好几天硬是不脱哈哈哈!”致远笑得停不下来。 “哈哈哈他这人嘴硬得很!”桂英听到裤子的事也忍不住乐了。 三点半的时候,漾漾起来了,坐在客厅的地上,学着iad里的视频在那儿捏橡皮泥。祖孙两各玩各的互不干涉,十分和谐。忽然断桥听完了手机没声了!老马猛地坐起来,打开手机还想听戏,他倒退了几步以后,搜索框里没了马友仙三个字,他不会用拼音打字,弄了好一会儿越弄越糟,无奈喊来仔仔。 仔仔帮他弄好后,刚回屋坐好提起笔,老马又喊:“仔儿,给爷爷把水烟袋拿来!” “不能一次性说完吗?还分章回地叫人!”仔仔嘟囔着给他找水烟袋,找完后又回屋写作业。 老马填好烟末,发现没有打火机,十分尴尬:“仔儿,你没拿打火机呀!” “你没说让我拿打火机呀!”仔仔在屋里一脸苦笑。 “我现在让你拿打火机!” 仔仔不情不愿地去找打火机。 “你给我拿烟不拿打火机!这跟上厕所不带纸、上集会不带钱有啥区别?”老马摊开手说。 “我又不抽烟我怎么知道!” “这点常识都没有你怎么长这么大?” “我都给你拿打火机了,你还反训我没常识!”仔仔摆出一副仇家脸,手里的打火机正要递给老马,又火速地收回来了。 “没训没训,这不掰理呢!”老马见他不给打火机先示弱。等他拿到打火机以后一改口气:“我不是在训你,我是在教育你呢!”老马淘气地伸出食指冲着仔仔指指点点。 “老奸巨猾!原来我妈身上的坏毛病是遗传你的!” “那你身上的懒毛病呢?” “我给你跑了三趟还说我懒!” “啧这三趟算一趟的!是你自己笨得硬把它分成了三趟跑我能拿你怎地!” “哼!你在家就是这样使唤我爸吧?我妈说我两舅舅加我爸在你面前是怂包,我告诉你:我不是怂包!”仔仔站在客厅中间用手指着自己义正辞严地大喊。 “哈哈哈哈”老马一听了不得了,笑得躺不住了,翻身起来:“对对对,你说得对!你不是怂包!你不是怂包!你放心我知道了,你不是怂包”老马笑得卡住了,连连咳嗽。 “你不是个怂包!你不是个怂包”漾漾也依样画葫芦地指着仔仔取笑。 “哼!你们两!”仔仔见被取笑,气得转身回屋,顺带狠狠地关上门。 几十分钟以后,老马抽完两锅烟,清醒了几分,忽觉口渴,又喊仔仔。 “仔儿!仔儿!仔儿”老马在客厅喊。 “又什么事?烦不烦呀!”仔仔在屋里喊。 “给爷爷倒杯水去!” “刚才为什么不说?” “刚才不渴啊!” “你自己可以去啊!” “我脚疼!” “你能跑到餐桌吃饭,怎么倒不了个水?我在算题呢!求求你别再打扰我啦!”仔仔说完后,先塞上隔音耳塞,再戴上耳机放开音乐,任外面雷打地震他也听不到。 “仔儿,仔儿快点快点,给爷爷倒杯水!”老马喊了许久,见没有回应,于是对着地上玩泥巴的小丫头说:“漾漾,你给爷爷倒杯水去!” “什么?”漾漾一脸问号。 “倒杯水!”老马用两手在空中做着倒水的动作。 “爷爷你是不是要喝水?” “哎呀对对对!” 漾漾起身去客厅里找杯子。 “爷爷是这个吗?”她指着一个空杯子轻喊。 “对!再找水壶!” “是这个吗?”漾漾指着水壶问。 “对!把水壶里的水倒在杯子里!” 桌子太高了,漾漾爬上椅子,站在椅子上倒水。水壶里水很多,她使着劲儿端起水壶往杯子里倒水,因为没有经验一倒倒多了,桌子地上全湿乎乎的! “哎呀!”漾漾看到满地的水小声喊。 水倒好了,她溜下椅子,从比自己高的餐桌上双手夹住一个满满是水的柱状透明玻璃杯,开始小碎步地朝向老马的方向运水。一路摇摇晃晃如蹚水过桥,还没到沙发那大半杯水先颠没了她身后的地面跟下了雨似的现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水路。老马扭头看得心焦,说:“宝啊,慢慢来!” “哼?”漾漾听到“宝啊”两字,不知他在叫谁,只一惊一愣停了脚,杯中晃荡的水忽地飞出一大口来,落在了漾漾深红色的灯笼裤和凉鞋上。 “啊呀”漾漾娇嗔地叫了一声,叫得时候顺便把杯子给扔了!咣当一声玻璃杯碎在了地上。 “啧又不是热水,你咋把杯子给扔了呢?”老马叵烦得不行。 “我我裤子湿了”漾漾扎着小马步、抖着她的灯笼裤给老马瞧。 老马拄着拐杖走过来,把玻璃渣踢到了一堆,又急又气又可惜,直嘟囔:“一天天的瓜得很!两口子咋教的呀,教出这么个娃儿楞怂楞怂的”抱怨完了,他伸出左手食指假装严肃地批评漾漾:“这么大了端不了个水,迷迷糊糊的真是个糊涂蛋子!” 漾漾见爷爷在批评她,委屈地噘着小嘴闪着泪花。老马见她委屈停了嘴不说了,谁想他刚住嘴,那小丫头哇哇地哭了出来,坐在地上摊开两手尽情地嚎哭,时不时地伸手喊着她爸她妈。好好的一个糊涂仙,被他训成了雷公雨女。老马站在那儿很无助,柔和慈爱的话他不会说,那几句难得的安慰话跟批评的话又同是一个腔调,小孩越哭越厉害。 “来来来,爷爷给你一个玩具!”老马连哄带拽把大哭的漾漾拉到了他屋里。 “怎么我写个作业老是被打断!”仔仔见门开了一腔怒火,听漾漾在哭忙问老马:“她为什么哭了?” “杯子打了被批评啦!来来来,你给我把这箱子打开,我给她拿个玩具!” 仔仔没好气地推箱子,打开后按照老马的指示取了一个指南针出来。 “她才不喜欢这个。” “那可不一定。” 漾漾拿到指南针,雨还在下,雷声止住了。老马带她出来玩,漾漾在客厅里转来转去,不停地看指南针指示的方向,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老马见她破涕为笑,心也安了,只暗忖这孩子怎么这么好对付! 安静了半个小时,忽然老马想起了一茬事来,慌得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阳台挂历的方向走果然如此!原来今天是桂英妈的祭日!他心里一沉,前两天已隐约预感到了,结果给忘了!这是个大事,他走进屋里问仔仔:“你知道哪里有卖黄纸的?给人烧的黄纸、纸钱?” “我不知道!”仔仔摘下耳机故作淡定地说,心里早恼火得如同群魔乱舞一般。 “今天是你外婆的祭日,你去找找这里有没有卖黄纸的?” “什么黄纸呀没有!方圆三公里的店铺哪个我没去过?我说没有了,那就是没有!” “行行行,硬币有没有?” “有!存钱罐里!” “存钱罐在哪?” “外面的架子上一只红猪!” “家里有没有白纸,草纸也行!” “你要多少?” “几十张吧!” “给!”仔仔把手底下的a4草稿纸抽了一沓递给老马,然后一字一字地说:“别再叫我了!我快疯掉了!” “成,你写你作业吧!”老马转身关门走了。找到硬币后,他拿着纸一拐一拐地去了厨房。老马放好拐杖,将那沓纸铺在厨房的瓷片上,硬币放在白纸的右上角,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将硬币固定住,右手用刀柄砸硬币,砸了十下,看这沓纸的最后一张没有打上硬币的印子,又敲了十下,见纸上全有印子了,便将硬币往下挪了一格,继续打! 漾漾好奇,跑来厨房看动静。仔仔一听声心想又作怪,三步并作两步跑来怒问。 “爷爷你在干什么呀?” “我给你奶奶打钱呢?”老马擦擦汗接着打。 “是外婆吧?” “对,是你外婆!” “打这个有什么用?” “今天是她的祭日,搁在老家要烧纸的!这里没有黄纸也没纸钱,我只能给她打硬币了!这一张纸能打一百多个硬币吧!那一张纸是一百块钱,这一沓纸下来是几千块钱!哎呀你外婆在那边可要发财了!”老马顿时甜笑起来。 “你要打多久?”仔仔只觉眼前发生的事情不可思议。 “一个打十五下,一百个你数数你不是在算题吗?” “我要写作业,你这么吵我怎么写啊?”仔仔一脸苦情。 “那你先别写,休息会,要不你帮爷爷打?”老马侧着身将菜刀递到仔仔跟前。 “我不!”仔仔怒了。 “哼,这是你妈该做的事,现在我做,我且不抱怨你抱怨个啥?” “天呢,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我写个作业跟取经似的!这这也太离谱了吧!”仔仔哭丧着脸回了屋,然后拿着作业去了桂英屋里致远的那张桌子上那是家里离厨房最远的书桌。他做好了一切隔音工作,可心里还是有一条俯首的狂犬。 老马一个人在密不通风的厨房里大汗淋漓地敲打着,才打了十几个印子整个衬衫全湿了!没办法,他给桂英妈烧纸烧了好多年了,今年如何能落下?他用背上的毛巾抹了下脸上额上的汗珠,继续打。漾漾嫌吵,回客厅里玩指南针,客厅空荡荡的,她独自个无趣,去找哥哥哥哥不开门,无奈她溜进了老马那屋,对着老马床前柜上的各种小玩意起了玩心,一个人静静地玩得好个沉溺。 9下 喜滋滋拿钱下跪 恶狠狠责老骂小 夫妻两挑好躺椅,又去买手机,买手机的时候致远见时间不早了,打电话嘱咐仔仔让他点餐给爷爷和妹妹先吃,他们两回来要晚些。仔仔点的餐到了后已经六点半了,老马还在那里打纸钱。祖孙三人吃完饭天已黑了,每张纸上打了八十四个印子,够了,剩下的空白老马没力气打了。 饭后抽完一锅烟,老马攒了些精神头,一看表晚上七点半昼夜交界正是烧纸的好时机。他去厨房翻出个小铁盆来,然后捧着盆、纸钱和打火机,拄着拐杖到了阳台上。他坐在椅子上,窝着身子点火烧纸难受。他叫仔仔帮忙,叫了十来声仔仔不应,最后只得把漾漾叫过来。 “漾儿,过来!帮爷爷烧纸好不好!” “好!”漾漾屁颠屁颠地跑来。 “你先跪下,朝北边!”老马指着北边用拐杖轻敲漾漾的膝盖,示意她跪下。 “嗯?”漾漾站在那儿困惑不解。 “爷爷给你的大黄金锁你喜欢吗?” “我不喜欢” “为什么?” “太重啦!” “哈哈哈太重了这个理由不错!那天爷爷给你金锁时你是不是给爷爷磕头了?” 漾漾翻着光溜溜的脑仁,而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还记得怎么磕头吗?” 漾漾又点点头。 “你先跪下!” “干什么呀?”老马越是拉扯漾漾,漾漾越是机警地往后退! “哎,怎么这么费劲!”见漾漾离自己一米远,老马双手放在大腿上,无助地抿嘴叹气。忽灵光一闪,说:“过来!爷爷给你五块钱!”老马从兜里掏出一张票子抖给漾漾看。漾漾伸手去抓钱。 “那你先跪下!” 漾漾笑嘻嘻地跪下,跪下后还在伸手捞钱。 “真是个小财迷!”老马一改焦急之态,笑了起来。他费劲地弯下腰,在小铁盆里点燃几张打了印子的纸钱,顿时小铁盆起了火。 “哦呦!烧着了!”漾漾跪着退后半尺,指着盆里的火说。 “来,你磕一个头爷爷给你五块钱!” 漾漾磕了一个头,老马给了五块钱。 “先别起来,待会还给呢!”老马笑眯眯地对漾漾说,漾漾笑眯眯地点点头。老马用拐杖搅了搅火,又朝小盆里放了五六张纸。“英英妈呀,今个儿给你烧纸了!你在那边好好的,你需要啥尽管给我托梦,我一溜给你寄过去”老马小声嘟囔了好几分钟,漾漾捂着嘴只指着老马嘻嘻笑。 致远的办公桌面朝阳台,客厅阳台和屋里的阳台仅一墙之隔,仔仔突然闻到有烧糊的味道,蹭地一下出门来,在阳台上看到了这神乎其神的一幕何一鸣惊得好像自己的世界倏忽间被人踢翻了一般!赶紧回屋拿iad拍照,连漾漾磕头、老马付钱的画面也拍到了,一股脑发给了他妈。 两口子买完手机又去挑衣服,桂英付完账打开微信一看,倏忽间面目发青。她顶着舌头咬着牙,一路无话,只催致远赶紧往回赶。致远见色不对,问了两次,桂英不答,致远以为她心里想着工作的事,也不在意。 烧完纸祖孙两人来到客厅里有说有笑。四岁的漾漾藏不住兜里有钱的狂喜,跟猪圈里吃饱饭的猪仔一样在客厅里到处乱窜。老马烧了纸了一心事,又见漾漾跟喝醉了似的发癫发狂,看得不时捧腹大笑。仔仔等火彻底灭了,悄悄往盆里浇了些水,瞅着客厅里这一老一小两憨子,他异常平静地摇摇头,回屋继续写作业。一场史诗级大台风即将来临,仔仔在那屋里咧着嘴、晃着脑安心等待。 八点的时候,致远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桂英走在前面,开了锁一脚踹开门,双手抱胸直奔阳台。她去阳台一看,果然地上是烧过纸的痕迹,她把小铁盆往客厅里端,到客厅正中间的时候先将铁盆举过头,然后使尽全身的力气将铁盆砸在老马脚下。咣叽一声铁盆着了地,水和水里的灰末洒了一地,被砸折的铁盆咣叽咣叽在地上滚圈圈。仔仔大步跑出来,致远僵在原地,老马的白眼仁瞪得比漾漾还多。 “你为什么让漾漾跪着烧纸?”桂英指着老马大吼。 “你是不是疯了?你冲着我摔什么盆子?”老马也指着桂英大吼。父女两的反应和动作如此一致,不知道还以为演戏呢。 “我问你:你为什么让漾漾跪着烧纸?”桂英的声音突然沙哑。 “今天是你妈的祭日,烧个纸怎么了?”老马中气十足,语速飞快。 致远反应过来了,大步绕过战场抱走漾漾。漾漾进了屋才回过神来,吓得哇哇大哭,致远叫来仔仔询问怎么回事,仔仔边说边点击图片给致远看。 “你要烧你自己烧,为什么让孩子下跪磕头?” “她给她奶奶烧个纸再正常不过了!你在这儿发什么疯?这本来是你的事,我在替你做呢!” “谁稀罕你替!我对我妈尽了孝烧不烧纸我问心无愧!我妈活着你不把她当人看,现在死了你在我家装什么装?” “谁装了?我怎么不把她当人看?马桂英你把话说清楚!”老马气得站起来用拐杖指着桂英问。 “地里的所有活儿你跟我妈一人一半,回到家我妈还得做饭洗衣服喂猪喂牛!你要把她当人看你替她分担过吗?你嫌我妈做的馒头不好吃,把刚蒸熟的一笼馒头扔在地上用脚踩这是你把她当人看?家里来了个什么破朋友你要喝酒吃菜,大冬天的我妈晚上九点半一家一家地敲门给你借菜吃,借完菜回来赶紧做,做完十一点把菜端到你跟前,你怎么说的?你骂我妈的时候你把她当人看了吗?你在外人面前永远把我妈当个奴才使得使唤来使唤去,今天你有脸在这儿给她烧纸吗?”桂英说着说着嗓子哽咽、言语颤抖,泪如雨下。 “农村妇女哪个不这样?前后巷、左右邻的,哪家妇女不这样?别说她了,就是你奶奶、你外婆也是这样!”老马扭着脸瞪着桂英的鞋子说。 “都这样就对吗?以前妇女都裹脚、裹脚就对吗?谁说家家这样?隔壁的金叔对芳婶、权叔对麦婶,人家好着呢!你在村里就是个大笑话还得意洋洋?” “我对你妈怎么样是我们的事,轮得到你掰扯吗?”老马心中的不屑撑宽了他那黑黑的大鼻孔,他接着扭头看着桂英说:“你妈临终时叫你回来,叫了几趟你不回来,你这叫尽孝?” “公司不批是我的问题吗?最后我还不是把工作辞了陪我妈?我对我妈问心无愧,你敢说你问心无愧吗?你抽烟我妈给你拿烟叶,你要吃饭我妈把菜端你跟前,你懒得连鞋垫都是我妈给你放好的!我妈早饭做好了、我已经放学了你还没起床,一遍一遍地叫你!好意思吗马村长?” “那是冬天!”老马皱着眉纠正。 “为什么冬天你能休息我妈不能?你嫌家里的柿子醋不好吃,你连一整坛子给倒了,你知不知道为了这一坛醋我妈花了多少功夫?以后富了是你有点能耐,以前穷的时候家里的日子是靠我妈撑着的,你还不把她当人看嫌她这嫌她那的!你不过是个破村长,还把自己当皇帝了!” 老马忽地没话可说,只侧着身子对着桂英。 “你让漾漾磕头没问题,只要她愿意!她不愿意你为什么强迫她?还给她钱!可笑不可笑,这事儿传到中国哪儿哪儿都是笑话!你强迫我妈、我们三兄妹没问题,你为什么要强迫我的孩子?”桂英用食指戳着自己的心脏戳得咚咚响,说完后她捏着鼻涕抹着泪泣不成声地回屋了。 老马僵在原地。 回屋后,她冲漾漾大吼:“何一漾:以后不许和那个老头玩,听到了吗?”漾漾一听妈妈在骂自己,只抱着致远撕心裂肺地哭。 “你干什么吼孩子呀?”致远低声怒问。 满脸泪的桂英憋着气,面墙站着不说话。致远把漾漾抱到漾漾屋,不停地哄劝。被最爱她的妈妈骂过的孩子是最难哄的。 桂英不过是吼给老马看的,却吼得自己和女儿一样撕心裂肺。仔仔走到桂英后面,时不时地拉一拉桂英的衣袖。 致远心疼桂英,见漾漾不哭了,叫来仔仔看顾,他去瞧妻子。进屋后他轻轻关上门,走到桂英身后,抱着她的肩膀轻拍。憋了许久的桂英终于忍不住了,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半个小时后呼吸才勉强恢复了正常。致远见她差不多平静了,拉她到床上躺着,把漾漾和仔仔也招呼来,娘三个待在一块,让仔仔给母女两讲笑话听。 老马先听到桂英在训漾漾,有点心疼不。他脚疼,站着撑不住,坐在了沙发上,双手紧握拐杖的龙头,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很久。致远明白:越是心高气傲的人越容易被气倒。他担心岳父被桂英的那一番话伤到身体,哄好妻女后,赶紧奔客厅看老人。他在老马边上坐了下来,往下搓着老马的后背替他顺气:“爸,别生气了。” “啧哎呀!”老马一抬胳膊,甩开致远的手。他讨厌别人安慰他。 致远不知如何开口,但非常确定一旦老马开口,怒火定先消几分。 “爸,我妈走了这么多年了,还需要烧纸吗?” “隔村里得烧!你给你二哥打电话,你看他今天烧没烧!”老马语气愤愤。 “你烧这个我妈不一定能收到!有点形式主义吧!” “农村讲究这个!”老马大幅度地点了一下头。 “既然农村讲究这个,那你让漾漾给我妈烧纸,你不怕咱孩子沾上点阴气、脏东西啥的?” “小孩是纯阳之体!那人家家里老人去世让长子长孙顶盆的,哪怕他是两三岁也得顶!这是几千年的传统了!” “小孩子是纯阳之体,没错!但是漾漾是个早产儿,她不到九个月生了下来!先在婴儿保温箱里住了一段时间,出院后不停地生病,六个月的时候得了百日咳又在医院住了两个月!为了这个孩子我把高中老师的工作辞了,英英生产后搞得一身是病,仔仔那段时间住在晓星家一住住了几个月!漾漾现在身子还是弱得很,四岁多的体重不如人家两岁多的,吃饭吃不好,睡觉动不动惊醒,一年四季不停地感冒,即便现在是大夏天我也得时刻防着她感冒咳嗽;还有她胆气弱反应慢,交朋友险些是个障碍你让这样的孩子去给过世的人烧纸,爸,您这不是折她吗?”致远双眼泛着泪光。 “哎呀烧个纸,意思意思,搞得跟多吓人似的!不过沿袭传统,你们弄得比我还迷信!” “爸,既然是意思意思,那您何必非得要漾漾来、还让她下跪呢!” “啧哎!”老马挠着稀疏的白发,无言可对。起初他的确是意思意思而已,让小孩跪着确有三分玩笑之意,本意是一如既往地悼念妻子,如今弄得场面难堪。 “爸,我不是要怪您!我只是想告诉你英英她为什么今天发这么大的火!这个孩子从怀孕到一岁多不停地出问题,好多次我两以为她要活不下来了!真没想到有今天!我们对这个孩子的以后没有什么大的期望,只要她健康!为了她我们很多次冷落了老大,仔仔对我们很有意见,我们两真是宠她都宠不来,您还让她跪着给烧纸你说英英她火不火!” “我哪知道这档子事啊!”老马无辜又愧疚。 “我这不正告诉您嘛!英英生气它那是一个妈妈的正常反应,您可别再为这个置气了!我担心她话重了气到您!” “我没事!”老马语气和缓地摆摆手。 “还有仔仔外婆的事,她总是揪着以前不放谁家没点陈年旧怨呢?爸您别在意!她这人特别较真,我七八年前说的气话她现在吵架时还拿来当素材和证据呢!” “没事没事!你去看她吧!” “行,那我给您倒杯水待会端屋里喝!今天早点进屋睡吧。” “嗯!去吧。”老马听致远这么一解释,心里松软了很多。 见漾漾恢复了笑颜,桂英心情也平复了,可依然不解气,她忍不住拨通了包晓星的电话,向闺蜜抱怨了起来。从第一晚仔仔半夜摔下床到漾漾没冲厕所被训、大哥兴邦惺惺而回、家里家具被挪腾、医院连跑了两天、半夜砸仔仔手机、买床买手机买躺椅到刚才的雇漾漾下跪烧纸一口气讲了一个半小时。那头的晓星听得一个眼大一个眼小,一会翻鼻孔一会咧开嘴真是难以想象、岂有此理!后来两姐妹在微信里商议好:明天晚上下班后叫上晓棠一块,出去喝喝酒替桂英解解闷。 漾漾见妈妈忙着打电话,哥哥回自己屋写作业,一个人无聊又犯困,于是决定回自己屋。一出门看到了老马独自回屋的漾漾碰到了独自回屋的老马,祖孙两皆委屈地看了一眼对方,又不好意思地快速收回了自己那多情的眼神。漾漾的眼睛里是一个小鸡仔的愤怒和委屈,老马的眼睛里是一只老狐狸的歉意和失落。老马故意走得缓慢让着漾漾,漾漾挤着墙踩着缝儿从老马面前快步走过虽隔着两米远,却彷如隔着深不见底的太平洋一般。就这样他们各自低着头回了自己屋。这两个孤独者刚刚建立起来的友谊,没想到被马桂英一下子掰断了。 老马躺在床上才知有些气短,他不禁反复思索着桂英说的桩桩件件,整个人静得好似穿越到了旧日岁月里一般。致远把躺椅搬回来后,又急忙打扫地上的玻璃渣和水渍,来回从门外几次经过,见老马的表情始终忧伤而深沉,于是提着新买的衣服走进屋里来。 “爸,这是英英今天给你买的短裤短袖,你试试呗!”致远把衣服从袋子里掏出来给老马看。 老马十分配合,穿上一试,那衣服、那裤子轻薄、透风、透汗但不透光不露肉动弹动弹跟穿着纱巾一般,十分轻便爽利。 “爷爷穿的裤子怎么和我的裤子一样的呀?”仔仔不平。 “这不打折吗?你爷爷也缺短裤。” “老年人应该穿老年人的衣服,这是运动装,我们年轻人穿的!”仔仔摸着自己腿上一模一样的黑色短裤说。 “什么是老年人应该穿的衣服?这就是老年人穿的衣服呀。”致远拎着手里的衣服说。 “怎么这裤子你穿得、我穿不得?”老马问仔仔。 “哪有老年人穿这种贴身透气的网格运动裤?这是跑步运动专门穿的!” “爷爷穿着挺好的呀!” “怎么人家卖衣服只准卖给你呀!八张纸上画人头你好大的脸哪!”老马说完三人笑了。桂英听到笑声传来,心也轻了几分。 10上 写报告回首半生情 听戏曲感伤空心村 老马一早起来,见阳台上摆着个大躺椅,惊喜地打量一番,然后放下拐杖,坐了上去。宽扶手、木头枕、脚踏板,还是加长型的!特适合老马这种一米八的大个子,比老家那个躺着还滋润。躺椅对古稀以后的老马而言,好比羽扇之于诸葛孔明、筋斗云金箍棒之于孙行者,是神仙法宝一级的高端配置。老马躺在上面摇起折扇,逍遥无比,顿觉人生从此不同。 仔仔今早起晚了,背着书包从屋里跑出了门,连燕麦粥也没来得及吃一口。桂英起得早,还绷着劲儿呢,临走时只当没看见老马。冲着这把百分躺椅,什么样的隔夜仇老马皆可不计较。致远火急火燎地把漾漾抱到沙发上坐下,转身给她拿书包顺带换鞋子。往常这时漾漾会和老马聊几句,今天彼此无话。致远察出异常,把漾漾抱到老马跟前说:“漾漾,跟爷爷说再见!” 漾漾慢动作地别过头,噘着嘴儿。 “昨天妈妈是跟你开玩笑呐不算数的!来!跟爷爷握握手,重新交个好朋友!”致远拽出漾漾肉肉的小手腕。老马见势也伸出他那如枯枝一般的大手,作出领导见面握手的气派来。 “来,和爷爷握手!”致远把漾漾的小手递到老马的手心里。老马握着漾漾的小手,标准地晃了三下,一脸慈爱地看着漾漾。 “握了手是好朋友啦!跟爷爷说再见!你说我要上学去了!” “我我要上学去啦!”睁眼打瞌睡的漾漾望着老马如是说。说完致远抱起她直奔幼儿园。匆忙的一周如此拉开了帷幕。 八点半兴盛打来电话,说村里的老光棍方圆请人跟村里的新寡妇婷婶说媒,结果被人家儿子打了一顿;说最近天有点旱果子长得慢,今年的杏子村里人卖得很一般,没几家上价的;说玉石他媳妇以前是护士,现在生了孩子在家没事,便在村里开了药店;还说上面让选新村长,村长的位子从他受伤后一直是二队队长替代的,现在要开始重新选了父子两聊了好久。老马忽想起北坡自留地里种的菜,他吩咐兴盛把那些青菜收个三分之一送两个婶婶家,他一个人吃不完,再不割老了,结种子留几溜儿足矣。两人挂了电话,致远早在餐厅那儿等着老马一起吃早餐。 “爸,是我二哥打的吗?” “嗯,说了好些村里的事,我现在在这儿又管不来,他们要重新选村长了!” “爸,您也该退了,七十了!还想当!” “我早不想当了。”老马耷拉着眼皮,言不由衷。 “昨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2019年已经过了一半啦!”致远感叹光阴。 “阳历的七月初一今天可不是當的birthday!”老马放下手里的羊肉水煎包,想起大事来。 “嗯,是!怎么啦!”致远见老马神情肃穆。 “我琢磨着得写一篇报告!这怎么发呢?”老马嘟囔。 “爸,你是當员吗?”致远大声问。 老马点点头,若有所思。 “欸!怎么没听桂英说过呢?”致远诧异。 “她知道个锤子!我入的时间比她年龄还大呢?” “爸你多少年了?”致远激动地问。 “她八二年出生,我八一年入的,桂英她小爷和当时的村长推荐的。” “了不得呀爸,咱家竟然有这么一个资深的老當员!”致远挺直腰,兴高采烈地对老马一通吹捧。 “马家屯好几个老當员呢啊不对不对,现在比我當龄深的只剩一个了,前两年还给瘫了!” “了不起呀爸!您要写报告吗?我给你发!” “那成嘛!我写完你誊在电脑上发过去!” “不用,直接拍照片发过去,您手写的多有意义!电脑打的没意思!欸爸,您这汇报写到七十岁还要写呀?” “我这岁数没硬性规定,这不自愿的嘛!做了一辈子當员,最重要的日子肯定要汇报汇报反思反思!吃完饭我去写,你下午发过去,我一会把联络方式给你!” “行行,您好好写,写完我拜读拜读!” “你那个待会泡杯清茶给我!” “好!” 老马吃完饭先去阳台撕日历,仔细一瞧果然今天是!他回到房子里,取出信纸和钢笔,将仔仔的桌子挪到自己床前,伸出胳膊朝左这么一推一拨,把仔仔那一摊玩意全挤到了桌边,如此方才腾出三分之二的空白桌面来。他一溜整齐地放上自己的东西折扇、笔、手机、大本子、老花镜桌面备好后,开始酝酿才思。片刻后致远端上茶进来了,他手上还拎着个白色的盒子。 “爸,这是英英昨天给你买的手机,要我现在教你怎么用吗?” “不用,先放这儿。你去忙吧。”老马用手点了点桌面,然后闭着眼睛摆了摆头,示意致远离开那一副十足的官气儿和官样儿逗乐了致远。致远笑着离开,也安心去自己屋忙自己的事情了。自从岳丈到家以后,他从没有过如今天上午这般的安静和专注。 老马抽抽烟、写一写,写一写、打开折扇扇一扇,扇一扇又接着提起钢笔写!那一手又刚又硬的楷体着实漂亮!经他斟酌之后的字,没有错字没有涂抹,页面十分整洁!加之钢笔字的古朴和黄信纸的陈腐,这报告看上去如物一般。从九点半写到十二点才完,洋洋洒洒三张信纸五六千字,老马收了钢笔、放下掉渣的老花镜,让字迹未干的信纸再晾一会。他出来意欲在躺椅上舒坦舒坦腰背,谁想致远已经做好了两盘菜。 “你有钢笔水没?”老马冲着端碗筷的致远问。 “这个倒没有!现在全用签字笔。” “我刚才看了看我的钢笔,墨水快完了!” “哼哈,这个能买得到,但有点难!今天急用吗?” “也不!已经写完了,下次写估计就没蓝水了!” “那没事,这事我记着呢,还有你配老花镜的事儿,放心吧爸!先吃饭吧!” “成。” 两人吃完饭后各自午休,下午两点,致远打开电脑继续写自己的。三点的时候老马从躺椅上神游归来,惦记着发报告的事情,于是叫来致远。致远拿起报告,略略诵读一遍。 开篇是:“思我當建當建锅之艰辛,谋求eace之曲折,促进发展之不易,值當成立98周年之际,首先对此表示热烈祝贺,其次预祝建锅七十周年国顺民泰!作为一名入當四十周年的od當员,今天本人在深圳特发来一份诚挚的汇报。”致远接着读第二段:“2019年,我从马家屯来到中国的一线城市深圳,见街市流动之豪壮,人市来往之蓬勃,甚为欢喜” 下一段是:“时随境迁,近在深圳,觉民众之精神散乱游弋,年轻人之举止自我任性,与建當建锅之初、revotionary以及经济发展初期的国人精神相差甚远,特别是吾女、吾孙,其浅薄跋扈,其脆弱骄奢,已被资本主义严重腐蚀,对此本人深感失望。”致远读到此处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知桂英和仔仔看见了这几个字作何感想。 他接着往下看:“念當员之于群众的思想带动及榜样影响之任务极其艰巨。时代之发展离不开群众的艰苦奋斗,而后代因教育缺失导致的人格不全及精神建设的失败,小之于家是破败,大之于国是退步。由此感慨:當的建设及ysoidarity固然重要,educatethess、引导群众于时于世亦不容忽略” 致远跳了一段,读道:“在种种secia的年代背景之下,人们天然地具备家国意识和atriotis之淡薄,令老一辈人瞠目结舌甚至无奈伤感。无论是何种历史条件,atriotisriotis教育,刻不容缓” 致远翻到最后一段,这样写道:“在年轻一辈人主宰并建设的当下社会,老年人如何自处,老當员如何恪守一个當员精神世界的纯粹,这是本人思考的第三个问题。老當员首要的觉悟是,在任何场合不要动不动就说自己资格老,保持精神世界及老年独处的安宁,需要的是正确和理性,而非资格老!在这一点上,本人需要反思和自我批评反思自己的主观主义,批评自己的倚老卖老。另外,保持纯粹的一个重要方法是,学习并持续学习eader思想,诵读他在重要会议上的各个讲话,品味他对的方向方法的分析,研究他对引导和建设的策略。保持精神的纯粹,是一场rotractedr,吾辈应活到老战到老,为自己的精神之质朴、信仰之自信、世界观之正确、當员身份之高尚而不懈奋斗!”致远读完连连点头、啧啧称叹。 “爸,英英不是说你是初中毕业吗?我看你这字像旧时候的秀才、举人写得一样?” “呃我们那时候还没有初中,是学塾,一个先生教,教了七八年完了我自己把它等同于初中水平。大概是五几年的事情了,那时候还真认了不少字,也背了不少书,至于算术啥的先生没交我也不会,但我会用算盘!现在哦算盘村里能找三五个也是稀奇事啦!我们以前玩算盘,你们现在玩电脑!呵呵呵你看时代跑得快不快!”老马像孩子一样憨笑起来。 “我们这一辈勉强还能接上你们老一辈的历史,到了仔仔这一辈,历史全断了,全成教科书里的故事啦!” “是啊,现在在村里还勉强保留着一星半点八十年的影子,到了城里什么历史也没有喽!光溜溜的全是人和房子!” “是啊!不过爸,您这报告写得真不亚于大学生呀!” “我这全是后来学的!我们十来岁的时候,队上一会让背这个一会让学那个,我背得比别人多,没成想后来用的也比别人多!当时要没背,现在也不会写呢!” “嗯。”致远捧着信纸如同捧着经书一般神圣,他长吁一口气说:“那我现在发过去。爸你这个底稿不用的话给我吧!” “成!你爱留留着!你弄完了给我把马友仙的戏找好。” “嗯。” 致远把老马的手机卡放进了新手机,顺便帮他下载了微信,然后用老马的微信把图片发了过去。弄完后快四点了,他准备出门去接漾漾。 老马躺在躺椅上摇着扇子,听着马友仙的游西湖,整个人无拘无束逍遥自在,要知现在如此快活,恐怕他早撂下村长的挑子来深圳了!老马想到这里,一脸乐不思蜀的样子。回味七十年来在马家屯的一生操劳,老马转瞬又觉无趣无味。他眼见村里一茬又一茬的孩子出生了、长大了,又目睹一茬又一茬的年轻人离开了、飞走了;他曾经见证了一对又一对的新人在马家屯里开花结果,他也亲自目送过一对又一对的老人为度晚年弃家丢田、投奔城里的儿女年轻人走了,老年人也走了!他哀悼马家屯上埋葬的过往逝者,也怀念那些转身离开的无数老面孔。老马的这一生好似星空一般是散碎的,所有与老马相交的人,他们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老马。可惜他们他们跟筛子里的泥鳅一样走的走、溜的溜。那些拍拍屁股干净爽利地离开马家屯的人,他们的离开也残酷地带走了曾经寄放在他们身上的、或多或少的老马的人生。 乡村正在被城市瓦解,像一颗老槐树一样,花朵折了、树枝断了,任它是百年老树也经不住如此抽剥。此时此刻,老马分不清他在为马家屯哀伤,还是为自己哀伤。从出生到现在,他一直认为马家屯是他的,他也是马家屯的。 清脆稚嫩的儿歌打断了老马的伤逝漾漾回来了。致远在忙,老马听起了祭灵,借着刘备恸哭亡弟关羽、张飞的泪,他哀悼着自己的过去。漾漾独自个在客厅玩了一会,见爷爷全然不理她,自觉无趣,遂溜进老马屋里找老马的那些古董把玩。这次她翻到的是老马笔袋里的另一只好笔。那笔黑筒金棱、崭新发亮、光滑流畅,关键笔帽上还有一个红绿黄的小小卡通画漾漾正是被那指甲盖大小的卡通小人脸给魅惑了。这支笔是当时的县长赠送给老马的礼物。那年他获得了县上的劳模,县长颁完奖以后因他对马家屯多年来的卓越贡献,专门私下送给他那支笔作为纪念和鼓励,老马一直保留至今,有十五六年了。因为笔芯是一次性的,他一直舍不得用。 躺椅上的马村长既在怜痛失两弟的刘备,也在怜痛失年岁的自己,他悲悯地不可自拔,最爱的笔丢了竟丝毫不知。晚饭做好以后,致远把漾漾从仔仔屋里叫出来吃饭,漾漾出门时顺走了那支笔,然后偷偷将笔塞进了自己书包里。三人吃了晚饭,饭后致远在餐桌上辅道漾漾学拼音,老马又在那张躺椅上听戏,这一次他听的是三堂会审。 以前用收音机听、用电视机看,听的看的皆是半拉子东西,爱秦腔爱了一辈子没听过几段完整的他这一生仅有的几次完整的大戏还是在镇上搞社火时听的。方圆上每逢社火必搭台唱戏,可一场戏台下黑压压的上千人看,吆喝零嘴的、哭爹找娘的、打情骂俏的除了望见几个人影在台上蹦跶,啥也听不清、啥也看不清,再大的喇叭也是叽叽呱呱的,看个秦腔叵烦得很。 现在好了,有了手机!想听什么戳什么,想点谁的点谁的,想什么时候开始什么开始,想在哪暂停就在哪暂停,一句戏反复重听也不是问题。老马雄心万丈,只想着要把以前爱听的各类戏全重听一遍,过去听的碎片片、一知半解的故事也全串起来,什么马超反西凉、孟女哭长城、三娘教子、赵氏孤儿、周仁回府一气儿听个滚瓜熟。 10下 包晓棠戴名牌表 马桂英剖赌婚女 致远抻着耐心在辅道漾漾,漾漾听一听写一写,时不时溜溜神、发发呆。知道今天桂英她们几个闺蜜聚会要喝酒,致远辅导孩子时一得空了便去熬粥。 桂英六点下班了,先去找晓星。姐妹两稍稍垫了肚子,然后直奔晓星家附近的那家狐狸屋酒吧等晓棠那是她们三姐妹聚会的老地方。桂英长晓星四个月,是三姐妹里的大姐大。大姐大和二姐晓星两人到酒吧后找好位子点好酒,聊了起来。以前三姐妹聚会,不是晓星埋怨钟理便是晓棠诉苦没对象,桂英多是扮演倾听、出点子或鼓励的角色,顶多发几句仔仔不听话、工作压力大的牢骚,今天反过来了,桂英一来口吐火星子、狂倒苦水,晓星竟没插嘴的罅隙。 七点半的时候晓棠来了。粉色的高跟鞋,粉色的包包,一身粉色公主裙,长发大卷、浓妆艳抹,一进酒吧格外引人。“棠儿,这儿!”晓星冲着晓棠招手。 “我这日子过得水深火热的,你还这样打扮!衬得我里里外外的憋屈!你知道咱们三儿今天碰头的主题吗?”桂英见晓棠走来一路招摇,故意不平地说。 “知道呀专题开会嘲笑你呀!”晓棠红唇白齿笑着说。 “你这小妮子!”桂英噘嘴。 “哎呀我姐说了,什么砸手机、没冲厕所、让你家漾漾下跪烧纸是很奇葩!但是上次吃饭见马叔时,我觉得他很很儒雅啊!完全不是普通老农民、各种刁钻怪的那种气质。” “呦!还儒雅!我的天呢!那是表象!”桂英翻着大白眼。 “欸!你今天这一身不错呀!”晓星摸着晓棠身上的裙子和包包说。 “哎一般般!”晓棠扭了扭身子,甩开她姐的手。 “是啊气色不错!是不是找到男人啦?” “没有没有!哪那么快!” “你这个手表”桂英拉来晓棠的左胳膊,细致地端详她手腕上的那支手表。 “没什么好看的!”晓棠抽走了她的胳膊,晓星的眼神里忽起了女人特有的机警。 “啧!欸我见过这个表!去年我们家孩他爸生日,我想给他买一块新表,后来想不如买个情侣表欸!就是这个!是这个表!我记得女款的样子!”桂英惊诧地指着晓棠的左手腕说。 “这个贵不贵?”晓星三分严肃地低声问桂英。 桂英噘了半分钟的嘴,口中缓缓输出一个字:“贵!”说完频频点头! “多少钱?”晓星先挑起眉毛,然后咽了口气平缓地问。 “啧咝得好几”桂英还没说完被晓棠打断了。 “告诉你们吧,这表不是真的,高仿的!没多少钱!你看我姐那样儿,好像我怎么啦!”晓星喝着酒,不言不语却充满了威严,那威严让晓棠慌乱。 “不像高仿的吧!”桂英不信,拉过晓棠的手腕又要看,晓棠再次甩开了胳膊。 “大姐!你喝多了!看得准吗?”晓棠转了转手腕的表冲桂英说。 “那你干嘛买个情侣的?”桂英不解地问。 “啧!哎呀”晓棠有些尴尬不知如何作答。 “你不会是交朋友了吧?看你今天这一身打扮,平时哪这么夸张呀!”桂英五分醉意地撩着晓棠的头发。 “没有,我说没有就没有!这表好看我喜欢所以买了,我哪知道它原型是情侣表!” “你上班穿成这样干吗?”晓星问。 “你们两今天怎么啦,怎么老围攻我呀!今天不是批判你们家老头吗?” “你这一身太反常啦!酒吧里好几个男的正从四面八方瞄着你呢!再说你平时上班不是温婉知性风格吗?你要说你为了咱三聚会穿成这样鬼信呀!”桂英拉长语音强调着。 “有对象很正常呀!我们两巴不得你赶紧谈恋爱呢!”晓星摇着手里的杯中酒。 “好吧好吧,算有吧!”晓棠经不起磨,憋着笑不好意思地说。 “什么叫算有?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什么叫算有呀?”晓星望着晓棠,眼里充满了母亲的严厉。 “我们两是恋爱了,但人家没说那句你做我女朋友吧!,这怎么界定呀?”晓棠皱着眉反问她姐。 “这不是谈了嘛!来来来,干一大杯,庆祝我们家小妹脱单了!”桂英举起酒杯自己先喝了。 “那你这一身打扮、红包红鞋的,是为他咯?”晓星故作轻松地审问。 “女为悦己者容太正常啦!哪个人谈恋爱不这样?星啊,你这口气是在审犯人吗?小妹好不容易谈个恋爱,祝福她还来不及呢!” “就是嘛!英英姐,你看她那张脸!”晓棠指着晓星那张冷峻的脸嗔怪着。 “我不是不祝福她,我是太了解她了!你看她穿的鞋子、裙子还有包包、一看全不是便宜货!你工资多少、你这一身多少你当我眼瞎吗?”晓星用极其和缓的语气说出这一句极其不好听的话来。 “还能不能好好聚会啦?”晓棠将手里的酒杯重重地摔在了桌子上,一脸冷色地朝桂英坐着。 “啧雪梅妈!作为大姐大我得批评你了!人恋爱的时候脑子有几个正常?我谈恋爱的时候当时花了两个月的工资给致远买了身西装你不是不知道呀,还骂了我很久!不管是棠儿自己买还是别人送,没什么的!你这样说她她以后怎么恋爱呀!” “就是,你听听英英姐说的!”晓棠一脸委屈。 “行了行了,我不说了!”晓星用一大口红酒堵住了自己的嘴。 “来来来,我跟棠儿现场讲一讲我们家这一周发生的所有事情我讲完后你姐再怎么骂你,咱三个儿里绝对是我最惨的!先从第一天给你讲”桂英这一开口,再也没停。 “致远,你过来看看我手机,怎么老响呀!”手机叮咚叮咚地响,老马听个戏磕磕绊绊的。原来下载微信后,好多人排着队加老马为好友呢,他竟浑然不知。 “哎呦,这么多红点点!”致远打开手机一看,是微信的提示音。 “爸,好多人加你为微信好友!” “谁呀?啥好友?” “村里好多人用微信,人家要加你为好友呢!我二哥,几个堂弟,还有好多村里人这些名字不认识!我先帮你加上我认识的人!爸我去餐桌那边操作了,阳台这没灯光!” “嗯,去吧。”致远前脚走,老马后脚跟来。 “后福谁呀?” “村里的!以前三队的队长!” “天鸿呢?” “一个远亲,以前帮过他” 致远和老马忙活了一会微信里的事儿,忽手机响了,原来是桂英聚完会要回来了。 话说三姐妹坐一桌,桂英七七八八地数落着老马的各种细节,到最后嘴累了也九点了,姐妹们合计合计散了。于是喝醉的桂英先给致远打电话,然后打车往回走。致远去楼下搀她,扶她进门坐到餐桌前,忙给她端了碗小米清粥换换胃。 “来深圳几年呀,咋成了个酒鬼?”坐在桂英对面的老马闻到一股子浓浓的酒味,耷拉着眉目,冲着完全陌生的女儿说。 “还不是因为你,自从你来了后,哪天不吵架?哪天是太平的!我们一家四口好多年安安静静和和美美的,感谢你呀马村长,跟个炮仗似的把我家给炸了!”桂英喝醉了,话多动作也多!虽说的是气话,听来倒像是笑话。 “亲爱的,赶紧喝粥吧!你胃不好还不少喝点酒!” “熏死人了!”老马扇了扇空中的酒味,点燃烟,意图用烟味熏走酒味。 “哎呀,你好意思说呀村长,以前小时候,我们兄妹三哪一个不是被你的烟味和酒味熏大的!只准你熏别人,不准别人熏你呀?自恋得很!”桂英笑得一脸夸张。 “别喊了,漾漾刚睡下!赶紧喝粥,待会再喝点牛奶,明天还要上班呢!”致远舀了一勺粥端到桂英嘴边,只想堵住她的嘴。 “哎呀,没喝多少,意识清醒着呢!哎,我今天见晓棠,她的气质突然变了!华丽丽很妖艳的一身,还戴着个名牌表。那表是一对情侣表,去年你生日我想给咱两买来着,后来觉得太女性化了不适合见客户给放弃了。亲,你猜那对情侣表多少钱?”桂英一边喝粥一边对致远说。 “多少呀?”致远被套进去了。 “四万多!晓棠说是高仿,我看着不像!”桂英咧嘴摇头。 “你想说什么呢?” “晓棠有对象啦!还是个有钱人!她今天那包包、那鞋子以我这么多年的眼光来判断不便宜!” “她长得不赖,找个有钱人很正常啊!”致远一副直男表情。 “哎嫉妒呀!我命不好,长得跟咱家的村长一样国字头、肉饼脸还低矮挫,连客户也把我当男的看!”桂英酒后扭捏的脸更丑了。 “那姑娘确实中!怎么她三十多了还没嫁人呢?”老马不解。 “挑呗!你问致远,光我给晓棠介绍的对象不下五个,各个条件可以反正我觉得人家不错。到了晓棠眼里没一个她能看上!早几年致远上班时还给她介绍了一个二婚的老师高三班主任,她嫌人家有点秃!人家那工资、学识、能力、人品哎呀她挑得很!弄得好像我介绍的人跟地上的烂白菜没人要了一样!我也尴尬!其实很想帮她的!” “大城市里这么多男男女女,难道没一个她能相中的?也没人追她吗?” “村长啊,我告诉你,真没有人追她!真没有!这七八年正儿八经追她的好像只一个是不是亲爱的?” “嗯!我知道的正儿八经的就那一个!”致远点点头。 “哎呀说来话长!村长,我先给你用经济学的理论分析分析!家境好是一个筹码,才华和能力是一个筹码,性格算一个筹码,这三样是越好筹码越多,往上加、没上限!长相呢,在这个社会也是筹码,但它不是个长久的稳定筹码,算半个筹码吧!估计时间长了还给丢了!没脑子的人找对象咱不说了,只说说有钱人和聪明人吧。为什么?因为包晓棠要找的正是这两种人,她靠着自己手里那半个会丢的筹码去找手里筹码更多的人,这样她才会后半生无忧!为什么她这么晚还没对象,很简单,她拿着她的小半个筹码在赌,赌什么?赌她的后半生!”桂英口渴,大口喝下几口粥,接着说。 “那些本来因为有钱或聪明自身先握有好筹码的人,这些人找对象,你说他会找一个像包晓棠这样只有半个筹码的人吗?有钱人和她结合的第一步是先给她贴筹码这不是亏本吗?那些富二代蠢但人家父母不蠢呀,人家不会把自己辛辛苦苦一辈子奋斗出来的结果打个半折!比方说一对农村人好不容易在大城市买了个房,结果儿子找了个农村媳妇,老两口辛苦赚的钱最后还得补贴儿媳农村的父母养老你说亏不亏!再说聪明人,他们聪明在哪儿呢?他们聪明在能看透表象抓住本质,他们能看透一个农村漂亮姑娘有没有修养、学识和能力,因为这关乎他们的下一代和下下一代,所以他们会怎么选呢?首选有才华和能力的,其次选性格好的,跟这些人结合他们的筹码两边都增大了这不就是强强联合嘛!所以为什么晓棠那么漂亮一直找不到对象,因为她想找的人、人家看不上她,看上她的人、她看不上人家,所以她一直等,等那个有点傻的富二代或富n代出现!她如果想着像我们一样踏踏实实自己慢慢奋斗,那她早嫁人生娃了!” 老马得其深味,频频点头。 桂英说完顿了数秒,致远仰头笑看桂英说:“看来你真没喝醉!” “哎,这些年我也一直纳闷呢!你说我长成这样、晓星资质也一般怎么我们这么早结婚生子,晓棠那么好看追她的人很少很少!超级反常呀!我原先不懂,这些年做业务跑得多了见得多了,也明白了!除非有人是真爱她,要不然她这个赌局结果会很狼狈的。” “隔村里兴许能找个好的,村里知根知底的,人的要求也不太高,女的大几岁婆家还稀罕呢!”老马开口。 “嗯!兴许吧!反正这么多年经我观察,各类女客户呀、大龄单身女同事呀、不远不近的女性朋友呀我总结出这么几条:年龄大没谈过的女人,不是性格怪癖便是自视过高说白了自己耽搁自己嘛!那些长得漂亮年龄很大还没嫁人的多半出身农村!她们各个在赌呢!这社会现实得很,除非自己有本事,要不然这些农村貂蝉、穷苦西施、赌富贵的大乔小乔们,很难逃出红颜薄命的诅咒。” 桂英说完,三人无语。 老马抽完烟,放下水烟袋,将手机拿到半米开外,瞄着微信里的小字儿。 “爸,我接着帮你弄吧!这个百灵要加你加不加?” “加呀,那是英英她姑家的孩子!” “飞扬给你发信息呢,问候问候你,回不回?还有一个彩霞要加你!” “加,加!那个飞扬的先别回,我有空了看一看自己回,这会没带老花镜看不见。” “你们在干什么?”桂英放下小米粥问两人。 “我给爸弄了微信,好多人加爸呢!” “人家是红人儿、领导哦,懂吗?”桂英探头瞪眼地大声说出“懂吗”两字。 “哈哈哈她喝多了,一喝多说话爱拉音!”致远指着桂英跟老马解释。 “呵呵呵”老马也被桂英那强调逗笑了。 “我姑家百灵现在做什么?” “种地、打工、供孩子,还能做什么?” “健健、志强要加你” “加吧加吧!” “欸!哪个志强?”桂英问。 “咱后巷的马志强你不知道?真是喝多了糊涂了,跟漾漾一样!”老马提到漾漾不知觉地喜笑颜开。 “他现在干什么?” “在西安工作,人家在市里买房了,把你佛叔和婶婶也接走了!混得好着呢!” “怀民呢?” “加!” “哦差点忘了大事!亲爱的告诉你一件事,我们公司展会后不是要组织出去旅游嘛?今天时间定了,本周四出发周末回来,去四川玩一趟!”桂英掏出手机给致远看公司的邮件。 “好哇!你也出去放松放松!” “那我娃的毕业考试呢!”桂英撒娇。 “你什么时候开始围着漾漾转了?” “那你生日呢?” “哎呀爸在这呢,我个小辈过什么生日呀!” “我要是个普通员工可以不去,主要是现在我管销售部,不去不行!” “没什么事情你为什么不去呢?何况你从来没去过四川!” 说话间仔仔回来了,一进门闻到一股酒味。 “我妈是不是又喝酒了?”仔仔进屋时路过餐厅撂下一句。 “你妈跟你两个姨聚一聚,喝喝酒很正常呀!” “一个妇道人家喝成酒鬼了还正常?你听孩子一进门怎么说的他妈又喝酒了!”老马略带生气地看着这两口子。 “我喝酒还不是被你气得!” “怎么又绕回来了!爸气你了你也气爸了你们父女两扯平了。” “又动了我的房间!一股臭味不说,还把我桌子挪走了!为什么我的笔和玩具掉地上了?”仔仔一看屋里场景,一通大喊大叫! 三个大人皆没回应,继续聊天。 “你们公司出去玩几天?”老马问桂英。 “四天!” “那为啥不去!”老马问。 “我老公生日呀!”桂英说这话时又开始拉音,说完她温柔地将头靠在致远肩上,致远特不好意思地推开她。 “别冲我说话,难闻死了!”老马在空中摆摆手散酒味。 “你们在说什么?”仔仔一路瞅着老马过来。 “你妈他们公司组织去四川玩几天。” “为什么不是暑假呢?”仔仔不平。 “我们公司又不是办学校的,怎么我们组织出去玩还要请示你们放不放假!” “我也好久没出去玩了!我这么大还没见过熊猫呢!” “哼!就这么定吧,这周我们出去玩,下周末咱们一家出去吃个大餐,一来给孩他爸过生日,二来庆祝漾漾放暑假了!” “所以跟我有什么关系呀!”仔仔挑着话头。 “跟你没关系,吃饭你不用来现在说话越来越难听了!”桂英挤着五官冲仔仔说。 “我说话难听?我一回来我屋里被人动了!我东西掉地上我还不能生气吗?我在那儿喊你们,没一个人替我说话!那天他把客厅挪了你是怎么发火来着再表演一遍!” “你找茬是不是?”桂英动了肝气。 “爷爷做错了你敢对他大吼大叫,怎么你做错了我就不能对你说道说道?”仔仔伸手在空中指来指去。 “我什么时候做错了?”老马指着仔仔问。 见众人不说话,老马憋着笑说:“咝我怎么听着你在利用我钳制你妈呢?你是要找你妈对付我还是找我对付你妈?你到底跟谁一国呀?” “我”见桂英动了气,仔仔秒怂,出口的话硬生生没了声跟得了哑症似的。他尴尬地坐在老马边上,拿起果篮里的青苹果啃了一口,低声说:“老师说,敌人的敌人可以是朋友!”说完瞟了一眼桂英。 桂英懒得理,去厨房又舀了一碗小米粥。 “看你这怂样,你妈吼了一句你吓成这样!”老马不屑地用肩膀挤了挤仔仔。 “爸,全给你弄好了,我设置了声音,再有人加你找你的话没嘀嘀嘀的声音了,这样你听戏不会被打断!” “嗯,好好好。”老马接过手机。 “欸?我爷爷在用微信吗?”仔仔问致远。 “是啊!你爷爷圈子比你大多了,今天刚下载了微信,三四十个人排着队加你爷爷呢,厉害吧!” “原来村长在村里这么火爆!咦?现在农村人也流行用微信呀!” “哈哈哈”一家人皆笑了。 聊了聊,各自回屋睡。老马一进屋见自己的鸭舌帽躺在屋门口的地上,那不规整的样子应是被踩了一脚。“仔仔,你是不是踩我帽子了?”老马十分不悦地问。 “我刚才进屋的时候它已经掉了,我不防备踩了一脚。” “那你怎么不捡起来?” “你把我桌上的东西推下去那么多,也没见你帮我捡一个!难不成你仗着你是老年人、长辈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哼!这间屋子目前姓何不姓马。”仔仔挺着脸说完先进了屋。 老马一脸阴森,冲着仔仔的背影在空中指了一指,暗忖:老鼠戏猫,好大个胆!他可从来不是寺里吃斋念佛的老和尚,总有一天要让这毛头小儿见识见识他老姜的辣。 如此,一晚无话。 11上 小财迷偷德国笔 老烟鬼冤少年郎 昨天一天阴阴的,今天一早起来,天空又是灰蒙蒙的。老马照例去撕日历,今天是七月二日,农历五月三十,庚午月庚子日,诸事不宜,诸事不宜吃完早餐,闲来无事,老马戴上老花镜看他的微信,一个一个地用语音回别人消息,如此忙活了一上午。 下午漾漾回来还没落脚,她奶奶的视频电话先来了。祖孙两人聊了好大半天。从幼儿园聊到周周,从周周聊到猜谜语,从猜谜语聊到小蘑菇的大帽子,从小蘑菇的大帽子聊到乌鸦睡觉,从乌鸦睡觉聊到蜘蛛有几条腿一老一少聊得有说有笑的,老马在旁偷听了好久。当初两人结婚时没办酒席,两家父母没见面,后来听说致远父亲走了,老马很想去送一送,硬是没人请他,白惦记一场。后来又听说他母亲改嫁,改嫁的老头条件好但儿女多,见面也不方便了。即便如此,这些年老马依然期望着跟这个从未见面的亲家好好聊一聊。他原想着漾漾怎么着也会提到爷爷,由此亲家婆和他能打个照面,想到这儿他已在腹内准备一个漂亮的开场白了!可惜,漾漾讲画册、讲动画片、讲幼儿园,独独没有提到他!致远忙活晚饭也没想到这茬子!天不随人愿,白费了老爷子一场好心机。 吃晚饭的时候,致远拿来一小瓶钢笔水说:“爸,我今天找了好久才在一家具店里找到这个!” “这么稀罕!贵不贵?” “五块钱一小瓶!主要是没人买很多店也不卖了!我刚拿回来的时候,瓶子上一层厚厚的土灰!擦了好几遍呢!” “哎呀,恐怕过两年我也跟它一样,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土灰!”老马拎着那一小口钢笔水在灯下晃荡。 吃完饭老马把钢笔水带回房间,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放好。三十年前五毛钱一大缸子的东西,如今五块钱只一丢丢竟成了宝贝!老马一边感叹一边规制抽屉,他下意识地打开自己的小笔袋一看!“啊呀!我的笔呢!”老马急了,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果然他保藏了十几年的那支荣耀之笔丢了!老马暗忖:怎么桂英的孩子有这个毛病呢?他心绪难平。这一晚听戏、玩微信的心思全没了,老马只等着仔仔放学回来,新账旧账一起算。 晚上仔仔先回来了,一进门去吃东西,吃完东西跟致远聊了几句才回房。老马早在床上握着拐杖坐得笔直等他进屋。 “你是不是把我那支笔拿走了?”老马一脸威严。 “嗯?什么笔?”仔仔呼噜呼噜地吸着酸奶说。 “黑色的签字笔!” “什么笔呀?我没见过!” “我就放在这儿!这屋里除了你和我,还有谁?”老马用下巴指了下床头柜。 “到底什么笔呀?你什么意思?”仔仔发觉不对劲儿。 “纯铜的黑色签字笔,除了你用谁用?” “你的意思是我偷你笔了!你有证据吗?”仔仔一脸无辜。 “还狡辩!拿了就拿了,你给我,我只当没发生!” “什么叫只当没发生!根本没发生好不好!”仔仔环视屋里。 “我早翻遍了!你赶紧拿出来!” “谁见你那破东西了!我有的是钱,我想用什么笔用得着偷吗?”仔仔气得面目狰狞。 “你不承认没关系!致远,致远,你过来一下!”老马坦然自若地喊来女婿。 “怎么了爸?” “他说我偷他东西?什么笔?逗不逗呀!”仔仔先指着老马说。 “我这儿有一支笔,十多年前县长送的,我特稀罕,来了后放在这床头柜的抽屉里!刚才放钢笔水的时候一看没啦!当时的镇长说过,那是德国进口的笔,值钱着呢,不是他该用的!他拿了就拿了,不承认!还要证据!”老马一板一眼地说完这些。 “你到底拿没拿?”致远一脸乌黑。 “哎啊!我没拿!我的妈呀”仔仔大喊一声,气得使劲跺脚,左扭右摆地拍桌子! 致远沉思片刻后说:“爸,你等一下,我先看看什么笔?”说着他打开手机里的软件,在购物网站上搜德国进口的笔。 “怎么了这气氛?一个个站在这儿!跟车祸现场似的。”刚下班回来的桂英,进门一看各个站着,先笑了,正欲回屋躺着被仔仔拦住了。 “妈你等等!大事!他说我偷他的笔什么德国进口的笔!”仔仔从屋里出来,拉住桂英的衣袖,一腔不平。 “他是谁呀?”桂英一听话头不对,斜着脸面有不悦。 “马桂英啊马桂英,你教的好孩子!”老马伸出食指在空中点了几点。 “还诬陷我!谁偷你那破笔啦?谁稀罕呀!一天天的事多得很!自从你来我家里这日子过得跟演电影似的!难怪你还没来我妈先焦虑了!”仔仔伸手冲着老马也指指点点,一嘴无礼。 “仔仔你怎么对爷爷说话呢!”致远将仔仔伸在空中的手打了下去。 老马只当没听见,嘴巴裂长、双眼深沉地看着桂英。桂英没说话,看了看老父亲眼里的失望和漠视,又瞅了瞅儿子身上的轻狂和愚蠢。只望着仔仔故作不知地轻声一问:“他是谁呀?” “哼!冤枉我、占我房子的那个人”仔仔又指指老马。 啪地一声桂英厚实有力的右掌落在了仔仔右脸上! 致远惊得张开五官、往后一闪。老马轻哼一声,看着地面。 “你为什么打我!”仔仔双眼瞪圆捂着脸怒问。 啪地一声左掌更为响亮地落在了仔仔左脸上! 仔仔吓得两手捂着脸屏住呼吸不敢说话,致远朝仔仔那儿挪近一步,老马依然手握龙头看着地面,眼中的深邃减了三分。 “他是谁呀?他是我父亲!何一鸣,你什么时候觉得你可以冲着我的父亲指指点点大声嚷嚷?”桂英双手抱胸,语气平静地问。 仔仔没说话。 “什么叫占你的房子?这房子是我和你爸辛苦赚钱买来的,房本上写的名字也是我们两,你凭什么认为这件屋子是你的?你上了十来年的学,学费没少交,什么时候你觉得你有资格可以冲着一位老人像混子一样一嘴轻狂地嚷嚷?” “他说我偷他的笔”仔仔捂着脸哽咽。 “因为他说你偷了他的笔,所以你可以理所当然地冲着老人大吼吗这是什么狗屁逻辑!你长了嘴没长脑吗?不会分析解释吗?不会帮他一块找吗?”桂英听到仔仔反驳,声音大了些许。 “行了行了,先把事弄清楚吧!家里从没有老人常住过,仔仔也不知道如何跟老人近距离相处,以后他肯定知道了。你下班累了先回屋休息吧,我来处理这件事。”致远掀了桂英几下,桂英回了屋。仔仔哭得泪流不止,见他妈走了一个人荒凉地走到客厅,抱着抱枕在沙发上蜷着。 “爸,是这种笔吗?”致远指着网上的一款德国签字笔问老马。 “不是这个,黑色的,带点金黄。” “这个吗?”两人一块翻着网站里的图片。 “呃跟这个有点像!我那个粗一点!有个小人脸的花儿” “小人脸,在哪里?” “笔帽下面!” “是不是这个?” “对对对!是这个!一模一样!是这个!” “果然是支好笔!不错!”致远一看那支笔的价格是八百八十八,心里咯噔一下,他以为老马所谓的好笔顶多十、一两百。 “光溜溜的,就是这个!笔芯也是金属的!”老马指着那支笔的图片十分肯定。 “爸,这笔呢,如果仔仔说不是他拿的,那肯定不是他拿了您得相信咱孩子!笔是在屋里丢了,有可能是漾漾好奇当玩具给拿走了!我这两天老见她在你屋里的柜子边玩耍!” “他那么小咋知道这个笔呢?她不是用铅笔吗?” “小孩子拿到什么玩什么,她以前经常翻仔仔的东西,我们教育了很久才停下来!” “哎呀,兴许是那天我给她那个指南针的时候,她瞄上我这里了!” “爸你那指南针不错呀,给她干什么?她弄丢了怎么办?” “她那天哭了我咋哄?给她玩吧,现在不用那玩意了!” “那这样,明天早上我问问她笔的事,咝哎一般她早上不太清醒,下午放学她灵醒了我再问一问好吧?今晚要不先睡吧!实在找不着,我在网上给你买一个新的。” “哎呀,那笔是当时的县长专程赠给我的,我当成是纪念物呢!你们买的有啥意义呀!我又舍不得用!” 说完致远替老马关了灯,自己回屋了。回屋后他和桂英商量此事,桂英一听一支笔百啧啧惊叹!真是意外马村长竟有这种高级私藏!这一晚,想到自己狠狠地打了儿子,狠得打完两小时后自己的手掌还在发烫发红,桂英心里五味杂陈。她只得往好的方面想,仔仔如此不知礼,现在被她惩罚总比进了社会被别人惩罚要好得多。 第二天早上六点,老马去阳台撕日历,见仔仔窝在沙发上,被冤枉加被打了着实有点倒霉!老马想为他盖个单子,可转念思忖:男儿若经不得丝毫委屈,那跟一摔便断的干木棍有何区别! 不一会儿仔仔醒了,洗漱完后没吃致远端来的粥,也没跟老马吱声悄默默气呼呼地走了。致远送漾漾走之前,把漾漾抱到老马躺椅边,一番别有用心地捏脸、亲吻、逗乐之后,他问漾漾:“漾漾,醒了没?” 漾漾笑着点点头。 “现在爸爸在这儿,爷爷也在这儿,你告诉我们两你有没有拿爷爷的笔?”致远以漾漾最能接受的语气在质问她。 漾漾不言,只见她五官僵在空气中,像受惊的猫咪一样,掩饰不住内心的惊慌。 “你拿了给爷爷,爷爷不会生气的!” 漾漾不说话,咬着自己的四根手指,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那笔在哪里呢?是不是在你书包里?” 漾漾先摇摇头,然后冲致远的大脚说了三个字:“不是的!” “那笔去哪了呢?” 听到这个问题,漾漾彻底不说话了。致远连问了三遍,漾漾只管咬手指头。致远和老马四眼相对皆会意了。 “爸!那我先送她上学了,下午再问一问!” “哎呀你个小糊涂仙儿!”老马微笑着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漾漾的脑门,接着对致远说:“去吧。” 致远给漾漾背包的时候悄悄告诉老马:“我看了看书包,笔不在里面!”老马叹了一口气,只当是丢了。致远拉着漾漾出了门,老马在屋里哀悼他的笔。一想到小不点儿那可怜劲儿,老马喜也不是怒也不是,心情跟窗外的天气一样灰不溜秋的。 下午漾漾回来了,致远给漾漾削好一小盘水果,自己过来和老马聊。 “爸,我今天回来带她专门去吃好吃的,见她放松了然后把整件事儿问了个清楚,你猜笔去哪了?” “哪?” “漾漾说小老师要了!就专门管他们这一班的那个女老师!”致远蹲在老马身边,两眼圆睁。 “那你没要吗?”老马问。 “怎么要啊!人家万一不承认说小孩弄丢了怎么办?或者干脆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你怎么办?那笔明显一看不是一般的笔呀!”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你开不了口让英英去!哼!她不是能征善战威风凛凛的扈三娘吗?” “哈哈哈是!可我跟英英在微信上早沟通了,是她说算了,我才算了的!英英已经在网上给您新买了一个!” “这不是再买个敷衍敷衍我就完事的事儿!她不是女霸王吗?怎么弄得这么窝囊!” “哎呀爸,你不懂!即便咱调监控录像把这个笔硬要回来,那你说这小老师以后怎么对咱漾漾?漾漾要能说会道还好,她生性胆小还反应慢,老师训她几句她除了哭还能怎么办?要是这老师天天给咱娃穿小鞋,万一以后给孩子造成心理阴影怎么办?你怕老师拐弯抹角地给漾漾各种颜色看,可以转学转学没问题!但孩子要重新适应环境重新交朋友,这个过程不容易特别是对漾漾来说!咱为了八百元的一支笔换个幼儿园动静这么大划算不划算?再说了,现在老师之所以敢这么霸道,还有一个原因是小孩上学困难!公立幼儿园很少的,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英英为了让漾漾进这个学校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中间花的钱是按万元来算的,为个笔重新换个幼儿园那花得更多!深圳的幼儿园特别紧张,这家还是我提前大半年开始谈的,没少花心思!” “哼!你说的我懂!这事要搁在乡下你试试,人家父母不找到学校戳你鼻子管它私立公里的,无论如何你老师不能欺负孩子呀!”老马怒气满腔。 “是是是,您说的对,这不城里和乡下情况不一样嘛!” “难怪昨天的日历上写着诸事不宜!白白吃了个哑巴亏!”老马挤着大小眼。 “没办法,为了孩子真是没办法!”致远一脸无奈。 “你让英英今天早点回来,我问问她!我不相信她能当个哑巴白挨这场打!”老马放不下心中的正义。 11下 为女甘吃哑巴亏 教子要做明白人 翁婿两肚里填饱了气,晚饭也没吃多少。漾漾一个人从头到尾吃得悄然,似乎早明白了这场风浪是因她而起。三个人刚吃完饭,桂英回来了。 “你们吃饭怎么不等我?”桂英望着餐桌上的残羹说。 “老人小孩饿了!难不成让他们等你呀?我厨房给你留着呢!”致远说完去端菜盛饭。 “哇,排骨汤、蒜薹炒牛肉!你们三偷偷在家吃好吃的!”桂英说着端起碗来大口吃饭。 “致远,你把她抱走先”老马用下巴指了指漾漾。 “那笔的事儿算啦?”等漾漾走了,老马问桂英。 “哎马村长没眼色哦!我这一家之主三口饭没吃完你跟我聊这个!”桂英快速吃了几嘴,抬起眼问老马:“你说说,不算了怎么着?” “你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这么个事儿你解决不了吗?” “你的笔已经给你买了,两三天到!”桂英略有不悦。 “我说的不是笔的事!”老马敲了敲桌子。 “那你什么意思?”桂英咽完米饭问。 “爸是想不伤和气地把笔要回来!” “怎么可能呢!她要是个良心人她会把漾漾的笔要走吗?除非她送回来,要不然没戏,你觉得她会送回来吗?”桂英问致远,致远无言。 “哎,窝囊得很!”老马翻着白眼说桂英。 “我为了我孩子受点窝囊没什么!难不成按照你的意思让我去打去骂去讨要吗?去惩奸除恶伸张正义吗?对不起马村长!我没这时间,我得养家糊口跑客户赚钱呢!螳臂当车自不量力的事儿我真没时间干!如果你以为这只是某个老师的个人问题,那我只能说马村长你很单纯!大环境如此,我何必以卵击石!这个小老师只要不伤害我孩子、只要她好好上课,无论何时我见了人家都得双手作揖感恩戴德!她要的只是一支笔这个我马桂英给得起!如果一个老师朝一个孩子索取的不是一支笔而是其它更珍贵的东西呢?那我给不起了,没关系我转学!可那些身心受伤的孩子怎么办?除了多赚点钱给孩子买更好的学习环境之外,我再做什么也都没有意义!整个社会就是这样,我为什么不和大家一样选明哲保身呢!如果你觉得你能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不伤害孩子、不得罪老师还能把笔要回来,那村长你去!你要真解决了我五体投地地佩服你!”桂英说这些话的时候,激动地喷出了饭粒。 老马吐着烟气,无言以对。 “肯定会有好的办法的,只是我们”致远欲替老马宽心。 “怎么没有?有啊!我要是个什么长什么头儿用得着要吗?她怕不是得恭敬哈腰地送过来吧!顺带还要给我送大礼呢!我要开个跑车带个名表去找她,她也怕吧!可惜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人家敢这样做掐准了你是个没背景的软柿子!哎!老村长啊,你所谓的正义躲在书里呢!宋江啊、曹操啊,要么自举杏黄旗要么攻城夺地打他一仗!那是秦腔折子戏!现实生活永远是现实生活!我没资格指点别人我只能约束自己做个好人,万一我这个老好人被欺负了,那我只能赶紧躲开以及时止损!我们两作为一对最平凡不过的家长,除了多赚钱还能做什么?致远在这圈子里混了这么多年,爸你看!连他一个曾经的高中老师都在沉默!我还能说什么呢?”桂英拥挤的眉目里闪着水花。 “哎!赶紧吃完收拾收拾早点睡吧!”老马大叹一口气,说完自己转身回屋了。 “刚吃完让我休息会!待会咱们两去接仔仔吧?”致远会意,点点头将碗盘端进厨房里。 老马回了房,躺在床上,肚里火辣滚烫。这世上的事儿老马经了七十年不是不懂。只是大人的狡猾和阴暗如此早地沾染孩子,他有点义愤难平。他不能要回笔,也不能打骂那老师,只能在心里咀嚼怒火,嚼碎了以后咽下去。一定有更好的办法,只是他们三个大人胆小愚蠢想不到而已。自古便有恃强凌弱、以大欺小,要果有法子数千年来人们早学会了,老马摇摇头,惆怅不已。他的两眼观望了七十年,这社会的模样看是旧的,又不是旧的;恍似新的,也不算新的。 还不到八点半,离仔仔下晚自习还有一会。两口子回房,桂英躺在致远怀里静静休息。致远温柔安定的怀抱,总是给她力量,像充电宝一样。她喜欢被他紧紧抱着,想到这一点,她觉得生活竟如此厚待于她。这些年在外面跑客户,咽了多少窝囊吞了多少泪水,纵然她把自己从里到外修炼成个强大的男人,可只要一睹这世界的真相,她立刻脆弱得夜半心慌。桂英只能用臣服来包裹自己,用强悍来伪装自己。幸好她有致远的爱和两孩子的笑,作为一个女人,她不亏,也不弱。 “他们九点四十下自习,现在九点了,我们走到他们学校门口的话差不多得出发了!早点在门口等着他,让他嘚瑟一下!”致远在桂英耳边说。 “嗯累呀!”桂英累得起不来。 “要不我去接他吧,我跟他聊一聊!仔仔又不是不懂事听不进去。”致远心疼妻子,亲着她的额头如是说。 “不行,我打了得我去!你当护花使者吧!” “哈哈好吧!我珍贵无暇的花儿!起来吧!” “哈哈”桂英笑得清醒了。 致远先起身去看漾漾,她还在那写作业,巴掌大的纸她写了一个小时还没写完,致远苦笑不止。 “爸,漾漾快到睡觉的点了,我把她抱你这儿写作业,她要写困了您让她在仔仔床上先睡!”老马坐起来点点头应承下,致远两口子换好鞋便出门了。 漾漾耷拉着眼皮在抄作业,一边抄一边看老马,看一分钟老马又低头抄几秒作业,如此循环往复持续了十分钟。老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惊得漾漾抖了个大机灵。 “嘻嘻嘻你笑什么呀?”漾漾酝酿了很久,问老马。 “你看我干什么?瞌睡虫!”老马也问她。 “不干什么!什么是瞌睡虫呀?” “老是睡觉的虫子叫瞌睡虫!” “嘿嘿嘿那我好像真是个瞌睡虫!”漾漾笑了,接着背靠后一闪,缓慢地打了个大哈欠。 “爷爷问你个问题好不好?”老马靠漾漾身边挪了一点。 “什么问题?” “小老师是怎么要你的笔的?她是怎么说的嘞?”老马演出一副如来佛的笑颜。 “小老师说她很喜欢那个笔,她问我那个笔能不能送给她?”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什么也没说” “小老师把那个笔从你手里拿走的?” “不是从我手里,她是从我桌子上拿走了!”漾漾闪着大眼,那干净的脸庞如天使一般。 “没事没事!那个笔不好,爷爷有很多更好的笔呢!你要不要?”老马抬起糙得硌手的掌心,轻轻地抚摸着漾漾的黄发。 “我不要!” “为什么?” “那笔太重了我拿不起来!” “嘿嘿嘿”老马笑了。 祖孙之间的对话停住了,漾漾继续抄作业、看老马。几分钟以后,漾漾一脸忧伤地问老马:“爷爷,我是不是犯错了?” 老马一听,凝视片刻,无语可答,只觉鼻子灼刺,然后他大幅度地摇摇头说:“你个瞌睡虫、糊涂虫能犯啥错呢!你不跟爷爷玩才是犯错呢!” 漾漾一听憨笑不言。 “爷爷再给你一个玩意好不好?”老马从仔仔的书桌上抽出一张纸,用那张纸折了一只飞镖,然后扔出房外,那飞镖飞了好久才落地。漾漾站在房门口捂着下巴,像看流星坠落一般欢快。她跑去追飞镖,然后也学着扔飞镖。老马见她不会扔,一拐一拐地出来教她。 漾漾像只小狗一样在屋里自由自在地奔跑,她举着双臂如追风筝一样去追飞镖,那飘在空中的欢笑萦绕着老马。回想同样的场景,对老马来说,竟是四十年多前教兴邦扔飞镖的时候了。他的孩子一直在他眼前,也一直离他很远。他像扔飞镖一样把孩子狠心地扔着飞出去,然后用余生等着他们飞回来,结果他们从未回来兴邦如此,桂英亦如此。 桂英两口子站在校门口外打探一个一个出来的中学生,一直没见仔仔。做完最后一道题,仔仔看到致远发的信息,骑着自行车飞一般地出了校门,见了父母忽又无话可说。 “累不累?晚自习怎么样?”三个人并肩,仔仔推着自行车,致远走中间先开口。 “今天上午有点累,晚上还好!你们怎么来接我呀,这学期还是第一次两个人来接!”桂英听了最后一句,禁不住泛起忧伤。仔仔是她一手带大的,当年致远在上班,她专门看孩子。可从她进了这家公司之后,她们母子的人生好像分了叉一样。 “你这么大了还让人接呀!羞不羞!我们把你当宝宝你老嫌我们管得多!实际上我们巴不得你是个宝宝呢,像小时候多好!”致远笑言。 “你们有新宝宝了哪顾得上我呀!”桂英听了这一句更是不少受。她忽略了老大,更忽略老二,看着漾漾一天天长大,她时常端详她如陌生人一般。 “她是我们的新宝宝,也是你的妹宝宝呀!将来我们两不再了,你想我们了还能去找妹妹!”致远苦口婆心。 “知道知道,说了一万遍了!” “对了,你外公的笔虽不是你拿的,确实不见了,漾漾好奇拿了,结果被老师要走了!” “啥意思?” “哎,跟你小学时你们班那个熊斌的拍立得差不错吧!” “哼!原来如此!那我爷爷怎么说?”仔仔一边说话一边偷瞄桂英。桂英一路无言,心事重重的样子。 “没怎么说!你爷爷现在在家里看漾漾呢!估计漾漾此时此刻睡着了!”三个人忽然无言。 “还生你妈气呢?”致远笑问儿子。 “没有,哪敢呀!”仔仔看着滚动的前轮说。 “你妈和你爷爷的关系,那是父女关系;你和你爷爷的关系,那是祖孙关系;这是两码事,你不能凭借他们的父女关系好坏如何来权衡你们的祖孙关系是好是差!你懂不懂?”致远看了一眼仔仔。桂英听完这句话,松了口气,紧紧地握着致远的手。 “嗯。”仔仔点头。 “你要崇拜一个人或敌视一个人,应该是根据自己的判断去选择,而不是依据别人的态度或做法。如果大家说什么你也说什么那不是没脑子吗?大众的评价有可能真有可能假,跟追星一样,如果这个明星刻意营造一个好形象,那大众可能会被骗;如果大众像你这样听别人的嘴去评判一个人,那大众全是盲从的无知者,一群无知者作出的评价有参考价值吗?”致远说完瞅了瞅儿子,见他点头认可。 “你将来上了大学要进社会工作,避免不了要和别人一块生活、共处,那时候如果你要批判或喜欢一个人,一定是你何一鸣本人经过全面了解和接触以后对这个人作出的判断!将来对某一现象、某种观点、某个职业、某一类人的态度或立场,也一定是你何一鸣本人经过第一手接触和深刻分析之后作出反对它或支持它的决定!我们不要你大富大贵,但要你知人、明理。你已经长大了,用你的心去感受,让你快乐的觉得合理的去靠近他,让你不舒服的认为反常的那远离他。” 致远咽了口唾沫,接着说:“你已经具备人之为人的基本智力和情商了,至于如何对待你爷爷,我们希望你好好花些时间,亲自去认识这个人。他有毛病必然有优点,你也一样,有优点必然有缺点,人无完人,如果爷爷的哪一个毛病让你觉得不舒服,你可以反对他这个毛病,但你不能因为这个毛病反对他整个人这个你要弄清楚!你妈和你爷爷的关系如何,这是他们父女的事情,和你何一鸣无关,你不要插手,也不要被影响。昨天你那样冲爷爷吼,如果将来你的孩子冲我这样指指吼吼,你觉得爸爸的心情会怎么样?所以你妈打你是合情合理的,我站她这队。” 桂英听到这里释怀了,她笑着双手搀紧老公的胳膊。 “怎么,还生你妈的气呀?”桂英终于开口了。 “哼!打得比继母还狠!我的脸到现在还是肿着呢!”仔仔摸着脸蛋委屈地说。 “呵呵”夫妻两忍不住笑了。 “将来进社会了,你面临的最大上级、投资人、教授、领导恐怕无一不是中老年人!你很难摸清被你冲撞的老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只记一条:对任何比你大的中老人要彬彬有礼!今天挨这一掌记牢了!”致远说。 “知道了!我又不傻!” “你爷爷这人牛着呢!以后多观察观察他,你要能学个几成功夫,以后混社会绝对吃不了亏。”桂英弯着腰穿过致远对仔仔说。 “懂!人家是村长嘛!别不把村长当干部是吧!”仔仔开起玩笑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开玩笑、拌嘴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主要沟通方式。 “别开玩笑,爸跟你正经说呢!那天去接你爷爷来深圳的时候,我们坐着小车离开村里,哇!小车所到之处真是夹道欢送呀!一点不夸张!那天来家里送你爷爷的人村里的干部、相好的朋友还有亲戚邻里大几十人挤满了一屋子!不管是马家屯还是在哪里,一个人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尊重和认可,这是了不起的!更何况你爷爷是离开还不是上任!你现在跟他住一屋多幸运啊,真得多学习学习!” “嗯。”仔仔点头。 “待会回家先给你爷爷道个歉!一个人过了花甲以后,有尊严和被尊重恐怕是最最重要的事情了!”致远拍了下仔仔的肩膀。 “知道啦!” 如此走着,小三口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回了家。漾漾早在沙发上睡着了,老马怕她掉下去,坐在边上用拐杖护着她。三个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屋,致远拉仔仔到老马跟前,说:“麻利地,给爷爷道个歉!” “爷爷我错了!我不应该吼你!”仔仔面目羞涩地低头说。 “哼!”老马哼笑一声,道歉来得太快,他完全没准备好。 “态度真诚点!”致远在边上起哄。 “刚才那是最真诚的!要不怎么招下跪道歉哈!”仔仔说着一脸笑颜地单腿下跪,跪在老马面前。 “啧跪什么呀!”老马拿拐杖戳地。 “我刚才是发自肺腑的真诚,我爸说的真诚是浮夸吧!那不是表演道歉吗?”仔仔站起来笑看两边的父母。 “行行行,别演了!”桂英说完去抱漾漾。 “早点睡吧爸!”致远说完亦转身离开。 仔仔扶着老马进了屋里,一夜无话。 12上 老马心系村中事 致远细听奋斗经 周四一早老马起来在阳台抽烟,仔仔打完招呼出了门。桂英六点也起了,收拾出去旅游的东西。七点多桂英拉着箱子往门口走,致远在后送她,临走时两口子在门里边又搂又抱还亲嘴儿!老马本等着桂英跟他打招呼,结果瞥见了这一幕!他忙拿扇子遮住脸,心里跟点着炮仗似的扑通乱跳!他自己羞得跟犯了错的孩子一般,可这两口子倒无所谓,桂英走后致远脸不红心不跳地跟往常一样忙活。老马虚惊一场,他不太能理解城里人的这档子事儿。 八点的时候他想听戏,不会用拼音打字搜戏名,只得摇着扇子干等女婿回来。闲得发慌,他取来老花镜打开了微信,看微信里的消息。忽瞧见袁建成发给他的留言这是老大哥袁铁生的独子。老马直接拨通了建成的电话。 挂了电话他唏嘘不已,老大哥如今在医院,这周末出院,他们约好了周六去看看。建成说他爸年前那段时间险些没抢救过来,心脏搭了桥依旧不行,有气无力的,隔三差五地住院。老婆子早走了,儿子要工作养家,身边竟是一个儿媳妇在伺候!可想病床前光景如何。老马只恨自己的腿脚不便利,要不然他还能伺候他几天。 想到自己的临终,虽说不上自信,也还靠谱吧!在老家的话靠着老二没问题,在深圳的话老三女婿比老三还体贴!老马点点头,顿生一种,当下好的往后不一定好。 村里的老凤儿,年轻时是个好媳妇、好母亲,老了是个好婆婆、好奶奶,结果呢?被几个儿女圈在以前的牛棚里给口饭度日!村西的雀儿他妈,活着的时候为了儿子做这做那,死的时候儿子连办丧事的钱也舍不得花!老马回想自己对这三个孩子,谈不上坏也说不上好,天知道将来临终时自己有多凄凉呢!他忐忑不安。 致远回来后两人一起吃早餐,见岳丈一副愁容,致远问明后,定好周六一早去看老大哥。这边愁丝未断,那边风波又起。 村里的马锐锋给老马打电话,要送一箱冬枣一箱苹果到深圳,老马不解,他支支吾吾只说问候问候,老马拒绝,可他从兴盛那儿要来地址已经发货了。隔了一个小时后,三队的马红超也打来电话,要给老马寄几瓶西凤酒和亲戚家酿的柿子醋,老马问原因,他不明白讲,匆匆挂了电话。 马锐锋、马红超两人在村里跟老马走得并不熟络,怎么他到了深圳竟有这一出!闪烁其词定有猫腻。老马拨通了大侄子兴才的电话,他一项消息灵通,一问才知,果然村里要大选了,定在七月十二号。参选的人有三个,马锐锋、马红超,还有一个马保山。老马反复琢磨这三个人,一会摇头一会叹气。 马锐锋四十来岁,当过两届队长,有经验可能力不足,一遇大事不是躲躲闪闪便是推卸责任。目下他供着两个学生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母,经济压力大,这几年自家地里的事儿他尚且弄不明白还当村长!许是去年儿子考上了本科大学,他一下子变成了喜鹊一见人尾巴高高翘!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老马苦笑。 马红超,日子过得不错,老了点五十八岁,当然跟自己比还很年轻!他先前在城里给人修车,从自行车修到摩托车,从摩托车修到汽车,有钱有能力但老奸巨猾!他开店时偷换零件、坐地起价的事没少干,得亏他有个实诚的儿子家业才没倒。早年在村里混,自个虚荣自大还爱和稀泥,和谁交往谁厌烦。现在有钱了回村要当村长,弃商从政,在马家屯重开一片他的疆土!他当是开汽修连锁店呢想开便开。 马保山是个精明人,以前也当过队长,嫌鸡毛蒜皮的事太多没到任撂挑子不干了!现在定是瞄上了村长这位子上的油水。他农闲时在外包工,农忙时回家务农,是村里最有钱的一拨人,他那钱怎么挣的,老马至今没看懂。年轻时仗着有些潘安之色,浮得跟水上的葫芦一样,后来娶了个有钱的媳妇,如今中年了稳重了,漂亮话说起来溜溜的,可漂亮事没干几件。他有能力有资本,可惜心眼小得似针屁股似的,做事之前定算计一番,看人更是势利眼。 马保山虽没有马红超有钱,但这人比红超鸡贼得多。无论如何,这三个人哪个当了村长,老马都死不瞑目!只可惜他如今躺在昆仑山的摇椅上离人间太远。为了马家屯他这一生操碎了心,若选不出个好的村长出来,马家屯的后计怕是要没落了。老马这一天愁得乌云满面。人也不燥热了、秦腔戏也不听了,一人躺在那儿,从上午躺到中午,从中午躺到晚上。 明天早上漾漾要考试了,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晚饭后致远费劲地给漾漾辅导,一个敲桌子、拍拍手,鼓着劲又喊又笑的,另一个张着嘴、瞪圆小眼,跟听不懂人话的猪仔一样。到晚上九点了,致远依然在教,老马隔空听得恼烦,挪步到餐桌上凑热闹。 漾漾这娃儿,不教还算个活泛的机灵鬼,一教真教成了个大傻子。老马往那一坐,她那两眼珠子死死地盯着老马,致远掰也掰不回来。 “算了算了,考成个啥是啥吧!你看她那样,井里丢石头、蛤蟆跳上鼓只听不懂!呵呵呵”老马劝致远。 “哎!我也一肚子火!她愣是听不进去!我纳闷呢,以前仔仔很好教的!”致远苦着一张脸。 “有些孩子开窍早,有些孩子开窍晚,跟那花儿一样,有些春天开,有些秋天开。种地还分春播秋播呢,你非得秋播的给它春播,那哪成呀!你难受它更难受!”老马摇着扇子道。 “只这么十来个字母,前后教了不下三十遍,还不太会!哎呀我现在觉着教小孩子要比教大孩子困难得多!”致远唉声叹气地合上书,收了纸和笔。 “欸,你们都在呀!正好!”仔仔开门进来。 “你今天提前放学?”致远站起来问,然后转身将漾漾的东西放回屋里。 “今天不是你生日吗?我专门提前一节自习回来的!当当生日蛋糕!”仔仔说着把一个七八寸长的小蛋糕放在桌上。 “我要吃那个,我要吃”漾漾像雨后的麦苗一样猛地活了过来。 “你什么时候买的?”致远惊措。 “早上订的,晚上去取!我拆开了哈!”仔仔说着拆开了包装,分发小盘子和塑料叉子。 “这上面写着什么?”老马问。 “生日快乐,老爹!”仔仔回。 “老爹?你爸年轻得很!他要是老爹那我是什么?”老马取笑。 “你是老马?老村长?老小孩?老狮子?老佛爷?老妖怪哈哈哈”仔仔戏言。 “我也不年轻了!”致远尴尬地低声说。 “哦原来这个是生日蛋糕呀!”老马见了小小的彩色蛋糕禁不住赞美。 “爸你没吃过生日蛋糕?”致远诧异地问。 “又没人给我买!你二哥每年给我做桌好饭,六十的时候自家屋里人吃了顿小席,这几年都是去村里的饭店自家人吃两桌!” “今年给您大办!七十大寿,含糊不得!”致远有些愧疚。 “办不办的,没啥意思!”老马羞涩地一摆手,口是心非。 “生日歌唱吗?我一个人唱没意思!要不爸你直接许愿吧!”仔仔插好蜡烛用打火机点燃,然后对致远说。 “许啥愿呢!你爷爷在这个呢!哪有让长辈给小辈过生日的?”致远将蜡烛抽走一口吹灭。 “不行,我好不容易弄好的!这样吧,我和漾漾给你唱生日歌!” “唱什么唱,直接吃吧!”致远一脸扭捏。 “他要唱让他唱,我也听听!看他唱啥呢?”老马笑道。 仔仔开了个头,兄妹两拍着手唱了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坐在兄妹两对面听儿女唱歌的致远,心里万般煎熬,他掩饰着脸上的落寞,裂出一脸难看的笑颜他不想让老人和孩子看出他的异样。一个人到了他这个岁数走到他这个处境,恐怕最难捱的正是岁月流失。当初他辞职不全是因为漾漾,还有他自身的原因。当那方讲堂、那块黑板与他渐渐陌生时,他需要的不是忽略自己的分裂、容忍自己的二心,而是斩断犹豫。他做到了! 他以为他一两年便能找到人生的新航向,他尝试了也努力了。如今漾漾已经四岁了,他蛰伏了五年!可结果呢,在人生唯一的拐弯处他迷路了失去了方向。当初他沉浸于学里的热忱、他选择教书的激情如今全消退了!眼下的一切努力不过是为了缓解他步入中年的巨大焦虑。他隐居在自己的小房子里,靠着做饭洗碗、照顾孩子来打发他那苍白惶恐的中年人生。 歌声停了,漾漾举着小盘子和小叉子超兴奋,老马被她逗乐了。 “来来来,吃蛋糕!”致远先给老马切了一大块,双手呈过去。 老小四人吃起了甜甜的蛋糕。虽是给致远过生日,此刻最快乐的人却是老马和漾漾,两人目不转睛地吃着蛋糕,丝毫不掩饰那源于丰美食物的快感。他们的快乐多多少少填补了致远中年迷途里的坑洼。 仔仔很懂事地时不时替妹妹擦嘴、给爷爷切蛋糕,儿子的长大曾经给致远带来过慌乱和焦虑,他不再能充当他的人生导师,他也不再那么需要或仰仗他这个父亲了!他像一个种子一样从自己身上剥离,然后自然地入土生根、抽芽长叶,作为一个父亲,他惊慌甚至嫉妒儿子将来比他更茂盛、更茁壮。 “致远你今年多大了?” “我属兔的,过了生日四十五了!”致远低着头对那块又甜又苦的蛋糕轻声说。 “哎你比兴盛大呀!他属龙的!”老马像是发现了什么大事一般。 “是,我比他大一岁,大八个月吧,比大哥小两岁。” “哎呀,那你比桂英大好几岁呢!”老马掐指一算。 “我爸找了小妹妹谈恋爱!嘿嘿嘿”仔仔插嘴。 “爸,你聊聊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让这两孩子也了解了解你!” “哎呀你这么大的时候四十多岁”老马仰起头看着天花板顿了片刻,好似在银河中打捞他那逝去的人生。 仔仔低头吃蛋糕,致远等着老马开讲,漾漾仰起头看老马看的方向。年岁浅薄的黄发小儿不知道对面的老头子僵在那儿望着天花板在干什么。 “哎呀,那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对对对那时候农民手里刚有了地家家种地呗,日子过得滋润没压力,但是穷着实穷!那时候我养着三个孩子,英英她爷爷快不行了,我种地一年一收靠卖麦子怎么活?她爷爷看病的钱又不能拖到麦子收了给人家!没办法,那年我把牛给卖了!哎心疼呐那时候农民没牛活不了呀!没办法,我只能绞尽脑汁地赚钱,那年冬天我种了两亩红萝卜,大冬天一个人推着手推车一村一村地叫卖,谁想换了不少麦子赚啦!哈哈哈第二年我种了五亩的红萝卜和白萝卜,又赚了!我又直接买了辆手扶车当时我可是村里第一个买手扶车的人呐!”老马皱着下巴点点头,彷如被回忆里的自己惊艳了一般,等着众人的赞美! “了不起呀爸!” “呵呵呵”仔仔哼笑。 “第三年我种大葱,三亩大葱还有两亩萝卜!陕西人过年、吃饭、下面条啥的,可以没有菜但不能没有葱!哎!那年真是倒了大霉了!”老马说到这里摇着头拍了下桌子。 “我这三亩大葱是秋天种的,十月初长得特别好,谁想着有一天半夜被人偷了偷了我一亩半的!地里有车印,开着车大晚上来偷的!冬天大葱能放,放到过年能拿去贩卖,他偷了一半还给我糟蹋了不少!啧咝哎呀心疼地滴血呀!桂英她妈坐在地里嚎啕大哭!好几天瘫在床上起不来!我们不像人家那样种的是麦子油菜,全家只靠着这几亩葱和萝卜过活!啧哎他要给我用镰刀割了还好,他是拔的连根拔,没根了啥也没啦!”老马说得一脸愁容,好像自己回到了那一年的光景。 “那后来怎么办?”致远问。 “能怎么办?当时十月中时间还早,我想着让大葱长得壮实一点,晚一点收它不重一点上称嘛!害怕再有人偷,我天天晚上推着车带着铺盖去地里看葱,还从村里借了一条狗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养狗的!现在老黄的上一代的上一代啊再上一代,正是当时地里那条狗生的。当时冷得呀,狗都打哆嗦!你想想北方深秋那天气!没法子,我在地里专门搭了个茅棚!其实那时候我也怕,所以每天晚上带着家伙呢一米多长的擀面杖、铁锨、镰刀、手电筒啥的。哎你说,那年天气也怪旱得没水,地里的葱叶子黄了,我心疼呀!最后每天晚上去地里拉两桶水,一瓢一瓢地浇葱,怕水浪费了我用个小铁锨把水挡住只让水渗进葱根里,这样天天浇、天天浇,一直浇到收割的那天!幸好当时没有下雪,要真有一场大雪那我这葱也完蛋了!” “最后卖得怎么样?”致远问。 “哈哈哈卖得不错!我那葱又粗又大,美得很!一根顶人家两根呢聊咋咧!”此时的老马沐浴着当年的兴奋:“我和你妈开着车,一天只去一个村卖,换了不少麦子收了不少钱,哎呀净赚了好几百呢!” “爷爷,那偷的人后来抓住没?” “呵呵抓啥呀!报了案派出所的一看走了,没后了!你说说这怎么查呀?后来腊月底我听村里的范娃说的,那年蒲城县跟我们挨着的镇上年前有大集会,那里面有个卖大葱的,他那葱很细很小,范娃说看着像!我和你小爷爷两个人骑车专门去看,那人是隔壁村的,他见了我赶紧躲闪这一躲我认定是他了!往后几十年路上碰见了,他岂有脸见我!可憎又可怜!其实后来这些事大家谁不知道呀?他为这个弄得一直抬不起头!仔儿你说划得来不?” “嗯。”仔仔点点头。 老马接着说:“反正后来不停地种这种那,自己种了自己卖,谈不上有多富,那比别家只种油菜麦子可好太多!我当时也是村里第一个有果园的,种了三亩苹果,哎呀我的老天爷呀!累死了!天天看果园,务果园的日子我睡地里比睡家里还多!幸亏有几条狗帮忙!后来我第一个批量养猪养了十头猪,猪生崽子后赚了大几千元呢!再后来当了村长,开始领着大家一块务果园、养猪养鸡啥的,这一忙二十年过去了。现在村里一片一片的葡萄、冬枣、苹果、梨子还不是规划好的大家商量着一块儿种,只有一家种村里人他不敢,怕人偷怕人惦记!整个村全种了,好了大家全放心了!” 老马见致远和仔仔听得认真,又说:“现在马家屯的平均家庭年收入要比周边几个村子好太多了,他们学也学不来的!县农林部的那几个专家我熟得很,果子有什么毛病我不懂的,马上给他们打电话!在农村待了一辈子,我告诉你们:这人呐,你要把务农当混日子,傻子也会种地,那他种一辈子穷一辈子,种三代穷三代;但你要把农业当成正儿八经的工作来看,那可不是谁能做就做得好的!你说一亩葡萄,怎么人家卖了三万元你家只能卖八千呢!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种地这事儿,且磨人着呢!我看做啥事差不太错,你不好好过日子日子肯定折腾你!人家越是好好过日子的这生活也越好!” 12下 四岁女名列探花 古稀汉把玩微信 老马边吃边说,桌上的小蛋糕一大半被他吃了。漾漾迷糊了,致远神情恍惚若有所思,除了大葱的故事有意思后面的仔仔听不进去了,没有高质量的听众,老马不想再讲了。 “吃完了那我收拾了!”仔仔站起来收拾桌上的垃圾。 “别收拾了,仔仔你去取相机,我们几个拍张合照吧!你们两和爷爷没有一张合照呢?”致远站起来提议,顺便拍拍手惊醒漾漾。 “要拍照呀,那我得去换衣服!” “爸,不用换,自己看的!” “那不行!这短裤不适当!” 老马进屋换上了他刚来深圳时的那一身长袖长裤新腰带新皮鞋,致远给漾漾换了一身红色的小唐装,顺便理了下头发,仔仔脱了校服穿上一身靓丽的运动装,四个人前后脚到了客厅。他们以沙发和书架为背景,一会致远拍一会仔仔拍一会漾漾拍,老马扇扇子的、睡躺椅的、拄拐杖的逍遥姿势照了不少,站着、坐着、抱孩子的合照也拍了不少,老马高兴地了不得,憋笑的脸从头撑到尾。 晚上十点,漾漾睡了,仔仔在玩手机,老马看着相机里的照片翻来覆去地摸,他像是在用这固定的可触摸的图像,来弥补过去在亲情上的疏忽和漏洞。这一晚拍的合照圆了他很多的心愿,至于究竟是什么心愿,他自个也说不清,只觉圆满。 “爷爷,相机看太费眼,这相片可以拷到手机上,你在手机上放,图片大好看。”仔仔见老马一双老花眼瞧得难受,如是说。 “哦是吗?你会弄吗?”老马递过相机问。 “当然会啦!太简单了!”仔仔三分钟弄好了。 老马躺在床上笑着翻看手机里的那些照片,一会指指点点一会点头微笑,他在细细打量那个被称为自己外孙女的小女娃,也在认真观察这个被称为自己外孙子的小伙子,他在抚摸他们的青春和丰满,在欣赏他们身上遗传的一丝一毫的自己的痕迹。 “爷爷你要不要发微信?我给你发几张好看的,这样你手机丢了相片不见了也不怕,微信里的照片永远丢不了!”仔仔不太能理解老人为何那般稀罕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合照。 “好好好,你弄!”老马又把手机递给仔仔。 仔仔从那些相片里找了九张最好看的,发在了老马的朋友圈上。发完各自睡了。 致远想着岳丈四十多岁的人生经历,无不充满着风险和挑战,反观自己这多年来的安逸,他有愧有悔。四十不惑他有惑,五十知天命他不知,他的人生从当下来讲是不及格的。若将自己放在岳丈四十五岁的那个年代之下,恐怕他更是失败得一塌糊涂。如此混下去,一晃又是五年,那时他便是五十岁的人了。他完全不能接受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但生理年龄已然五十岁的何致远!难眠。 自己的父亲一生软弱,被母亲像皮影一样拿捏了一辈子,致远骨子里遗传的柔和让他惶恐,他怕自己将来会重蹈父亲的悲剧人生特别是在桂英的收入越来越高的这几年。妻子朝着她人生的高峰在火速前进,而自己停在这漩涡里克制不住地往下沉。他得走出这个困境,他需要像老丈人在葱地里守夜一样守着自己的希望,更需要像老丈人浇葱根一样有力地、精准地浇灌自己的希望,可他的希望在哪呢?中年跌落的致远,虽没有一个确定的方向,但他的身体似乎有了力量来自榜样的力量,或者说,来自父亲的力量。 半睡半醒的老马忽惦起一桩事来,他唤醒刚睡着的仔仔:“仔儿,你知道你妈的生日是哪天吗?” “农历十一月二十四!”仔仔说完翻个身接着睡,而后又大喊:“爷爷,你这个父亲当得太奇葩了吧!你孩子哪天生的你自己不知道?哪有父母不知道孩子生日的!” “我孩子多记差了!我只记得她冬天生的!” “冬天三个月将近一百天你记得好准呀!我觉得你这个父亲太失败了!” 仔仔抱怨完自己睡了,老马被怨得不顺气儿,只一个劲儿地默默重复十一月二十四这个日子。惭愧!从小到大他从没给这个小女儿过过一次生日,自己老了英英倒从没错过他的一次生日,每年掐着点寄东西回来什么手机、鞋子、泡脚桶、按摩椅、羽绒服大到家具小到袜子鞋垫,周到得很! 多年来,老马沿袭着他爷爷、他父亲的那一套,他总以为自己重男轻女薄待女儿是人之常情,也总以为英英给她买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可他从来没思考过自己对女儿如何,那些父亲应该的事情他有没有做到!同样是父亲对女儿,这些天从致远对漾漾的细腻中,他并没有反思到什么,只隐隐觉得自己没有致远做得好。 仔仔批评得对!他似乎亏欠了自己的小女儿很多很多!怎么他到这一刻才发现这个事呢?老马被这个事实惊得有些揪心。 周五一早仔仔先走了。致远给漾漾收拾好以后,带着漾漾来到老马跟前。 “漾漾给爷爷作个揖!”致远在旁边教漾漾。 “干啥呀?”老马坐起来问。 “今天考试,你说爷爷给我点福气和运气,让我考试考个第一名!” “给我点福气和运气让我考第一名!”漾漾一边作揖,一边跟着致远学这句话。 “好,爷爷祝你像咱地里的入伏高粱一样天天向上!不成不成!这样说,今天爷爷祝你考个女状元回来,好不好!”老马将合住的扇子在漾漾脑门上轻拍了三下,致远拉着漾漾便上学了。 吃完早点,村里又打来几个电话,老马不耐烦,能赶快挂的赶快挂了。他忽地想起一个人来,觉得他才是马家屯村长的不二人选。这人叫马承恩,四十来岁,专科毕业,在外面混过很多年,父母走后他把家里的地组织起来,全部种成果树,很能干也勤快,脑子活泛人也朴实,这几年承恩还从他老丈人那村里承包了二十亩地种五谷杂粮,每年赚不少钱。此刻老马特别看好承认,人不是非也不势利,只务实不务虚,且正值壮年年富力强的。谈领导力是差了点点,可说到对村民的带动或榜样影响,那承恩绝对不差想到这儿老马拨通了马承恩的电话。 聊了半个小时,先是一通夸,然后问他村长选举的看法,接着老马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又把村长的便利之处给他列出来承恩没拒绝也没应承,只说考虑考虑,老马急得敲拐杖,他倒风轻云淡的。 挂了电话,手机提示没话费了,老马给致远打电话,果然打不通了。不知道这里的移动营业厅在哪儿,正用手机的时候没费了。他喊来致远,谁知致远站在那儿不到三分钟的功夫,便给他手机充了两百元话费。老马啧啧称奇,把充话费的过程问了三遍才勉强听懂是怎么回事。 科技社会已经发展到了老马无法理解的程度了,他那一辈人的所有优势随着年龄的加深在渐渐消散。任何一代人的老去无不透着冰凉和绝望。他兴许真是老了吧,年轻时他热衷于挑战一切未知的东西,中年后但凡他不懂的也会较着劲儿去弄,六十岁后他不懂的直接撂给下一辈人处理,如今他连他为何不懂也搞不懂了。 午饭后,致远带着雨具去幼儿园参加漾漾的毕业典礼。因为下雨的原因,户外表演无法进行,最后每个小班的毕业演出定在了室内,老师觉得家长如若坐着小孩表演不方便,于是狭小的屋子里家长们肩挨着肩、身贴着墙站成一圈。先是小朋友们表演节目,花了一个小时;接着是幼儿园园长讲话,用了半个小时;然后是公布期末成绩和颁奖,又是一个小时;最后是小老师讲话,一个一个地认真评价小朋友,一来二去又是一个小时! 四点半,致远从那屋子里拉着漾漾出来,膝盖僵硬,两脚也不灵便!还好漾漾的表现不错,成绩位列小班第三名,致远十分欣慰。出了幼儿园,他先给漾漾穿好粉色的小雨衣和粉色的小雨鞋,然后打着伞牵着她的手往菜市场走。 “漾漾,恭喜你呀,放暑假了!” “什么是暑假呀?” “不用上学专门休息的大长假就是暑假。” “是不是跟铃兰花冬天不开花专门睡觉一样?” “对对对!所有的花花草草均有假期,冬天的叫寒假,夏天的叫暑假!” “爷爷昨天晚上说他家的杏子树摘完果子要睡觉了,杏子树睡觉是不是也是放暑假呀?” “是的!爷爷跟你怎么说的?” “他说杏子树睡了,宝儿也要睡了,说星星睡了,宝儿也要睡了” “宝儿是谁呢?” “就是我呀!”漾漾指着自己笑着大叫。 “暑假你和爷爷待在家一块玩好不好?” “好呀,可是他喜欢吵架,我不喜欢。” “嗯,每个人喜欢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你要” “我想让爷爷笑,不想让他吵架!” “那你可以告诉爷爷呀!” “嗯。” “今天晚饭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炒鸡蛋!” “好,爸爸给你做炒鸡蛋!” 父女两买完菜回家后,漾漾第一时间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掏出奖状,去老马跟前邀功。 “爷爷,你喜欢我的奖状吗?”漾漾举着奖状让老马看。 “喜欢喜欢!”上面什么名次也没有,老马不解。 “你得了啥奖?” “甜笑宝贝奖!”漾漾神气十足。 “甜笑宝贝?哈哈哈是憨笑吧!老师应该给你颁个憨笑憨福奖!” “什么是憨福?” “哎呀啥是憨福甜笑就是憨福吧!那你们考试你考了第几名!” “爸爸说我是第三名!” “哎呦喂!探花呀!不错不错!以后爷爷叫你小探花好不好!” “呃呃好吧。爷爷你喜欢的我的粉红色小雨衣吗?”漾漾穿着她的卡通雨衣在老马面前转圈圈。 “喜欢喜欢,宝儿,外面在下雨吗?” “是的,爷爷那你喜欢下雨吗?”漾漾问老马。 “嗯爷爷不喜欢,你喜欢下雨吗?” “我喜欢。” “为啥嘞?” “因为下雨的时候很安静,就是街上的拖拉机和车全是静悄悄的!” “什么拖拉机?” “修马路的拖拉机!爸爸说城市里每天都有修马路的,还有盖楼房的,它们特别吵,可是一下雨它们立马安静了你听听!” “哦!”老马点点头,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 “因为他们害怕下雨,也害怕打雷” “哦!你是说那开拖拉机的人吗?” “嗯!爷爷你知道鸟最怕什么吗?” “打雷?下雨?” “不是的!鸟儿最怕吃不到虫子!” “你知道你最怕什么吗?” “我怕啥呀?”老马指着自己十分好奇地问。 “爸爸说你最怕抽不到烟,他说你跟小鸟一样,没有烟可不行!” “哈哈哈你爸爸说的没毛病!” “可是我特别特别想要养一只小鸟,爸爸妈妈说不行” “为啥呀?” “他们说我太小了,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小鸟!” “人家小鸟在外面自由自在的,你干嘛要圈养它?” “因为到了冬天,没有虫子它会死的!我不想让它死!”漾漾侧着头一脸担忧。 “哎呀,外面的鸟多得跟蚂蚁似的,你屋里放不下!” “可是我很担心它饿死呀!”漾漾噘着嘴不高兴。 “哎呀原来你是这么一个有追求的人呀!是这样宝儿,你别担心鸟的事了,你还是担心爷爷吧!” “担心你什么?”漾漾指着老马的鼻子问。 “爷爷没烟抽了也会死的!你赶紧救救爷爷吧!” “怎么救呀?”漾漾着急地问。 “你给爷爷拿烟抽呀!” “我不是知道你的烟在哪里?” “在餐桌呢,跑过去取吧!” “爷爷你等着我哦,我给你去取!”漾漾转身后飞一般地冲向餐桌,像个美丽的小嫦娥一样轻盈,老马瞅着她的背影一个劲地傻笑。想到以后可以像如来佛逗孙悟空那般逗这小娃子,老马很实诚地笑了。古稀之后,有子在畔是幸,有伴在畔是幸,有幼孙在畔更是幸!老马后知后觉,原来含饴弄孙这般快活,无怪乎中国的老年人如此喜欢带孩子! 晚上仔仔回来了,爷三个在餐桌聊天。 “仔仔,你昨天给你爷爷发朋友圈了?” “嗯。”仔仔喝着酸奶点点头。 “那你待会收拾这个残局!”致远不怀好意地一笑。 “什么残局?” “你看看你爷爷朋友圈多少人点赞!我看了惊呆了!我反正没时间弄,待会你帮爷爷操作一下!” “啥圈来着?”老马问。 “微信里的朋友圈你不懂!现在我帮你弄!”仔仔打开老马的手机一看,无数的红点点。 “爷爷,难不成你是村里的网红?那天我爸说几十个人送你我还以为吹牛呢,看来是真的诶!”仔仔把给老马点赞的人全念了一遍,老马像太上皇一样只管点头。 “好多人在图片下留言!还有钟爷爷和舅舅,还有我妈呐!好逗呀!我先给我妈用她老父亲的口吻回个话!” “你自己弄吧!”老马看不清那微信上的小字,起身回房了。 仔仔后脚跟来,坐在老马床边,一个一个地问谁是谁、怎么回复老马授意,仔仔编辑,爷孙两合伙弄到十一点方才睡下。 13上 奔医院看望铁生 唱儿歌笑溢病房 周六早上六点起来,老马见仔仔还在睡,家里也没动静,时机正好。他悄默默地打开自己的行李箱,从箱子底部拿出一个被格子布包裹的东西来,拆开格子布,原来是一双老布鞋那是桂英妈生前给他做的,他一直留着。掏出布鞋后,掰开鞋帮子,从鞋里面拿出一沓厚厚的百元大钞来。 老马左手拿着这沓钱,右手的大拇指舔了口唾沫,然后数起来。数了三十下,他沉思片刻,不够,接着数;他停顿了,沉思了五六分钟,接着数;又停了,摇摇头叹了几口气,用左手的中指夹着那沓钱的分界线,用右手的无名指摸了摸眼角的泪,再接着数数好了后抽出来,将剩下的钱塞进鞋帮里,再用格子布把鞋包好,放在行李箱底部,合上箱子。 这是他给老大哥带的钱,这么光溜溜地拿着不好看,得个信封。致远起来后他要来信封,将钱齐整地塞进信封里,然后将信封放在床前柜的抽屉里。七点半的时候,老马出来洗漱,刷牙时见胡子长了,准备刮胡子。他给脸上摸了些香皂的泡沫,取来自己的剃须刀准备刮胡子。 “爷爷你在干什么呢?”漾漾抱着个布娃娃仰头问老马。 “我要刮胡子。”老马举着剃须刀示意。 “为什么要刮胡子呢?”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老马弯下腰面对漾漾说:“来,你摸摸!” “咝啊!好扎扎呀!” “对呀!因为它扎手所以要刮掉它!” “那它不疼吗?” “它老了,不知道疼了!” “为什么老了就不知道疼了?” “呃因为最疼的疼就是麻木了!哎呀我估摸你听不懂,你去给爷爷拿水烟袋吧!” “好的,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哦!我要看你刮胡子!” “你没见过人刮胡子?”老马转过身吃惊地俯视漾漾。 “没有呀!我妈妈没有,我爸爸没有,我哥哥也没有!” “哎呦这么可怜!你们这个家呀不完整!爷爷现在给你刮,你仔细瞧着!”老马弯腰面对漾漾,右手拎着剃须刀在刮胡子,左手捧着一张纸接着。 “你现在摸摸!” “嘻嘻嘻光溜溜的,还是软软的,跟面包一样!” “嘿嘿嘿面包!爷爷不是面包,是冬天风干的红薯片干巴巴的没肉喽!”老马刮完胡子洗了脸,好奇的漾漾一直在旁观看。 洗完脸他去换衣服又是那身长袖长裤新腰带。长衬衫塞进腰带里,衬衫袖十分规整地卷到胳膊肘的位置。打了石膏的右腿也用宽松的老板裤遮着,左脚穿上崭新的黑色袜子,袜子外套上崭新的黑皮鞋。 接着老马取出信封装进右裤兜里,牛皮钱包装进左裤兜里,理了理自己的白头发,戴上他那块老表,拿着手机、鸭舌帽、拐杖和水烟袋出来了。他坐在摇椅上,等致远收拾完了,一道儿出发去医院。 “哎爸,你穿成这样不热吗?” “啧呀你别管我!”老马摆摆手,他几十年来见重要的人从来是穿这一身,当初他分明是按照城里的扮相要求自己的,怎么到了城里还反被嫌弃呢。 “嘿嘿好吧!我们去医院带什么?一个果篮够不够?” “呃再买点其他东西吧!” “那待会下去在楼下的超市挑吧!” “成!” 致远转身去洗漱换衣,完事后叫醒仔仔。 “仔仔,今天你在家照顾妹妹行不?我和爷爷去医院看另一个爷爷。” “我要期末考试了!她不听话我又不能训,啧你带她走呗!我真的作业特别多!考前就靠着这个周末突击一把呢!”仔仔在床上囧着脸不情愿。 “啊行,你休息吧,待会我们直接走了,中午饭你自己吃。”致远关上门从仔仔屋出来,对老马说:“爸,今天带上漾漾行吗?仔仔照顾不来!到医院了你去和叔聊,我和漾漾在外面!” “成,带上我的小探花!嘿嘿”老马摇着扇子,扭头瞅了瞅坐在客厅地上玩玩具的漾漾。 致远给漾漾换了身好看的红色公主裙,漾漾主动地戴上她的粉色遮阳帽,老马戴上他的复古鸭舌帽,三个人如此出发了。先去楼下吃早点,然后去超市买果篮和营养品。老马随口问问致远买的果篮多少钱,致远回四百多。 “多少钱?”老马疑似听错了。 “四百三十七块钱!” “这么点香蕉、苹果、李子这么贵!”老马提高嗓门大喊。 “营养品还有果篮,这果篮好几十斤呢!现在物价就这样!” “我不相信!你在哪家超市买的?脚好了我专门去看一看!” “咱楼下的呀,物价不算贵的!” “我不相信!”老马仿佛被城市的高物价雷劈了一般、电击了一样,两双眼亮出白眼仁,额头上现出几条横沟来。一路上始终拒绝接受乡下几十块钱的果子在城里竟卖几百元的事实。 到医院后已经九点多了,从医院门口到病房还有一大段路,老马走一走歇一歇,没到病房已一身大汗了。致远背着营养品,一手提着果篮一手给老马扇扇子,漾漾玩着玩具浑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在医院花坛边休息的间隙,老马让致远把自己手机关机了,他不想有人打搅他和老大哥的谈话。九点四十的时候,老马终于一拐一拐地挪到了老大哥的病房前。 狭小的病房里一共六个病人,致远搀着老马挨个看,只见中间的床位上,有一人面色昏暗、头发凌乱、盖个薄被子,薄被子透出一副瘦得皮包骨头的身架儿,老马看着像又不像,站在床边瞄了几眼,走到那人跟前叫了声:“铁生哥、铁生哥!” 那人一听有人用家乡话叫他,缓缓地睁开眼,一惊,然后抬起胳膊冲着老马晃荡:“建国,你来了!”袁铁生想坐起来又没力气,致远赶忙上前搭了把手,转身搀扶老马坐在床边,问候完老人,放下果篮和营养品,拉着漾漾去病房外的楼道等着。 “袁大哥好呀!”老马见了他的老大哥,激动地许久未开口。 “好好!你腿脚怎么了!”七十六岁的袁铁生指着老马的脚轻声问。 “哎摔了,要不是这个我早来看你喽!”老马拍了拍袁铁生瘦得如仔仔一般粗细的胳膊。九年前在镇政府的办公室里见他最后一面时,他挺着个将军肚,一头浓发往后梳,红光面满,精神矍铄,一双圆眼炯炯有神,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说起话来洪亮有力如今瘦得不成样子,自己两手能轻轻松松把他抱起来,老马一时半会儿竟不知如何开口。 “那是你女婿?”铁生指了指窗外的致远。 “嗯,我女婿和我外孙女。” “还是生女儿好!”铁生拍着老马的大腿说。谁成想这句话被老马身后走来的一个女人听见了,那人哼了一声,转头走了!临走前从上到下将老马打量一番,那眼神里透着股子阴冷。 老马惊问:“那是” “建成他媳妇” 两人沉默少顷。 “建成每天晚上来陪你吗?” “陪什么呀他忙啊!周末白天待一两天,平时不来,他们加班啥的晚上九点才回家呢!”老人一脸的忧郁,还在想法子遮掩忧郁。 “这媳妇不错了,能给我送个饭、端个水已经不错了!”铁生补充道。 老马点点头。 “好多年不见了,你还跟以前一样,有劲儿!”铁生微笑。 老马也轻轻笑了,然后问他:“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哎我一到深圳查出了心脏病,这些年住院、手术啥的,花了不少钱,病还没好!我跟你说啊我早活够了”铁生灰心地拍了拍老马的手背,那语气微弱得只有他两人能听见。 老马会他意,点点头。此时此刻的马建国沉重地连叹气也叹不出来。 铁生接着说:“建国呀,我命没你命好呀你有个好女婿!那孩子一看是个善良人呐!” “是是是!”老马望着致远点头。 “你在深圳待几天?” “脚好了就走了!” “别在这儿养老,城里没有乡下好!我死都想回去儿子不让回呀,在这里生不如死地等着走没意思,没意思!”铁生摆摆手,眼角的泪花流到了医院白色的枕头上。 “我知道我知道!建成他是孝顺你呢!”老马安慰铁生,铁生摇摇头,咧着嘴不说话。 “你命好!你有儿有女的,你儿子也孝顺!” “孝不孝顺的都得走!谁知道临了是什么光景呀,说不定我还不如你呢!你现在还能住在这儿,儿子还愿意给你花钱不错了,往好的地方想吧!” “我想回家,他们不让”铁生小声说,说完又流了许久的泪。 数分钟后铁生开口:“我想埋在老家,他们要把我火葬”说到这里,老头再也绷不住了,朝着老马侧身呜咽起来。老马拍着铁生的肩膀,鼻孔里的气息粗细不均。整个大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铁生啜泣的声音。 致远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看手机,不防备漾漾早溜进来了。看到这一幕,小人儿瞪圆小眼、捂着下巴在旁仰望。半晌之后,两老人皆平静了。铁生擦干泪指着漾漾说:“这是你外孙女?” “是!宝儿过来,叫爷爷好!”老马用左手从漾漾颈椎那儿把她推到铁生面前。 “爷爷好!”漾漾小声说。她一定是被人之衰老的模样吓到了,克制不住地微微往后靠,老马使了劲地将她往前推。孩子是衰老的敌人、死亡的解药,他知道漾漾的甜笑能给临终的老大哥带来些许快乐。 “你好呀!”铁生躺在床上笑着冲漾漾招手。 “你告诉这个爷爷你多大了?”老马依然推着漾漾,漾漾和铁生只隔着半米远。两个说话轻微的人不应该离得太远。 “我今年四岁半了!”漾漾凝视铁生深陷的眼睛和嘴巴,有些不解,又有些迷人。 “你昨天是不是在幼儿园表演节目了?”老马见漾漾从昨天放学到今天一直唱毕业演出的那首歌。 “是的,我跳了一个舞蹈!” “那你今天给这个爷爷再跳一遍好不好?” “呃这个不好吧”漾漾望着老马,一副不乐意又害怕的表情。 “你赶紧跳,跳完了爷爷给你钱!跟上次一样!”老马在漾漾耳边如是说,谁知这悄悄话被临床的老头听到了,铁生张开乌黑的嘴也忍不住哈哈笑了。 “呃,那好吧!那我在哪里跳呢?”漾漾环视狭窄的过道说。 “在这里呀!这两个床之间!” “好吧,那我开始了!” 说完,漾漾边唱边跳:“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不回来,谁来也不开。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就开就开,我就开,妈妈回来啦,我就把门开” 小儿无知,一会跪在地上做动作,一会在病床边转圈圈稚嫩的童音像天籁一般盘桓在病房里,红色飘逸的小纱裙如温暖的夕阳瞬间吸引了所有干枯的心灵。这一支舞跳完后,整个病床里响起了热烈却单薄的掌声。祖孙两扭头一看,原来其他病人也坐起来看她跳舞。致远听声也来病房门口看热闹。 “来宝儿,你在这儿给这些爷爷们唱个儿歌!”老马将漾漾推到病房的中央。 漾漾扭捏了一会,走过来悄悄问老马:“爷爷,那这个给钱吗?” 老马一听哈哈大笑,只点点头说:“给给给!给给给!” 漾漾一听给钱笑了,走到病房中间的空地上,一板一眼地唱起了学校教的儿歌:“一位爷爷他姓顾,上街打醋又买布。买了布,打了醋,回头看见鹰抓兔。放下布,搁下醋,上前去追鹰和兔。飞了鹰,跑了兔,打翻醋,醋湿布。”喜庆的童声打破了病房长久以来的干涸,犹如开笼的包子一样,病房里瞬间充满了人间热气腾腾的喜乐之象。 漾漾唱完了,停住了。病床上六七十岁的老头们拍着手喝彩,小姑娘受宠若惊。 “再唱一个!”老马用拐杖指了指她。 “唱什么?”漾漾脑仁空白。 “唱那个今天天气好”致远在一旁递话。 “今天天气好,我们去春游,白云悠悠,阳光柔柔,青山绿水,花团锦绣!今天天气好,我们去春游,白云悠悠,阳光柔柔,青山绿水,花团锦绣!”小朋友一左一右地摆着小脑袋,红裙子加上西瓜帽美上加美,老人们看得痴醉。 “来一个春天来电话啦”致远提示。 “春天来电话啦:春雷轰隆隆,叫醒小兔来吃草,叫醒青蛙来游泳,侥幸公鸡来捉虫!春天发信息啦:草地变绿啦,柳树发芽啦,迎春花开啦,燕子飞来啦!”漾漾一边唱一边条件反射地做着老师教来的动作煞是可爱,老人们像欣赏晨曦一般欣赏着儿童的天真烂漫。 “还有没有?”对面一个满脸老年斑、满头无发的老人问。 漾漾回头一看那人,吓了一跳,呆在那儿如木鸡一般。 “宝儿,唱你昨天的那个雨儿雨儿下!”老马昨天被漾漾的这首歌几乎洗脑了。 漾漾转过头继续看着老马,唱:“雨儿雨儿下,雨儿雨儿下,庄稼笑哈哈,麦子长大啦,麦粒拳头大,磨成面、用车拉,烙个油饼车轱辘大!” 唱完众人鼓掌,漾漾乐得提着裙摆转圈圈,老人们笑呵呵地欣赏着那肉嘟嘟的新生命。 “再给爷爷们唱个扁担长板凳宽”致远故意提出这首。 “扁担长,板凳宽,板凳没有扁凳长,扁凳没有板凳宽,扁担要扁担担绑在板担上,板凳不让扁凳绑在板板上。扁担偏要扁担绑在扁担上!扁凳急了,扁凳抄起扁担打了板凳一扁凳扁凳急了,扁凳抄起板凳打了扁担一扁凳嗯?” 众人听得漾漾背得一塌糊涂嘴里囫囵一团,忍不住笑成一片,那一双双枯竭的黑眼睛忽然笑出了光泽。漾漾听众人在笑她,连爸爸也捂着嘴笑,不知何故,以为自己出丑了或做错了,羞愧难当。 “我不想背了”漾漾似乎看出了那是嘲笑,她低着头,左手指捏着右手指,红着脸蛋儿不说话了。 “没事没事,不背了不背了!”老马怕漾漾在病房哭闹,往门外一指,漾漾便走到了致远跟前。她躲在致远的大腿后面偷看众人,众人也恋恋不舍地笑着看她那彷如红日一般的烂漫花儿。 13下 袁铁生哭身后事 老戏迷虐两外孙 老马见铁生轻松了些许,心里宽慰,便问:“铁生哥,你孙子现在多大了?” “刚高考完,等成绩呢!” “让建生叫他过来多陪陪你,有孙子在边上热闹!” “他不爱进医院哎随便他了!”铁生摆了摆细细的胳膊,叹了口气,接着说:“你这个女娃有福相!” 老马抿嘴一笑,点点认可,然后指着漾漾说:“碎娃娃嘛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现在是最好玩的时候,再大点就不听话了!你管不住了!他哥哥上高一呢,天天跟我抬杠,指着我大声嚷嚷,气得我不行” “我孙子小时候我是看着长大的,长大了不知道为什么不亲了!不乐意跟我说话,我这次住院,他一次也没来”铁生侧着头,十分难过。 “他考得怎么样呀?”沉默一会后,老马问。 “他学习不行,能考个专科不错了!他不如他爸!”铁生闭着眼摇着头。 “子孙自有子孙福,你管他呢!”老马抚慰他。 隔了会,铁生继续说:“考得好又怎样?他爸是985院校,也就这样!混得不高不低,工资少工作忙,日子过得勉勉强强要没我那点积蓄,恐怕现在我连医院也没钱住哎建成不行啊!”生命到了这步田地,儿子这般待他,铁生竟还在为儿子操心,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十分钟后,铁生又开口:“我最近老梦见我弟福生,还有我老婆子,建成他爷爷奶奶,还有你姑奶天天梦到,他们跟我说话呀啥的他们最近这大半年老在我梦里” 老马听到这里,心里惊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铁生咽了口唾沫,接着他问了老马一个问题:“我总梦见这些走了的人,怕不是我也快了?”他说到这里握紧老马的手,脸上的神情难以形容疑惑又肯定、复杂又单纯、绝望而瘆人。 “想多啦!老大哥!我经常梦见我妈还有英英她妈,梦见好多年,我这不活得好好的?”老马用左手拍了拍右手心里铁生那只又轻又瘦的手。 他握紧他的手时,心里只咯噔一跳,面上虽刻意控制,但慌张无法抑制。他不敢摸他的手老马怕了!也不敢松开,只绷着五脏六腑继续握着。 “我知道我快了!”铁生点点头,继续躺在病床的枕头上,双眼无力地望着老马笃定又无神。 老马不敢看他,低头瞧自己的膝盖,两人如此沉默了十来分钟。 “你家里的房子、地呢?”老马问铁生。 “早卖啦!”铁生喘口气,说:“后悔呀!当时奔着儿子来了,没想到他在深圳混得不成。早知道我不卖了在老家养老,让我侄子给我口饭,也比在这医院里等死要好” 喘了几口气,攒够劲儿又说:“前几天,这个屋里刚走了一个人!医院阴气重,老人待着不自在!我真的待不下去了!”老马的眼睛跟着铁生的食指在这病房里绕了一圈,只觉瘆得发慌。 “没人死之前想待这里的!你看看这些人看看这病房,一天到头除了跟鬼嚎一样喊疼,没啥动静跟坟场差不了多少!”铁生补充道。 老马两眼瞪了个圆,不怎么敢喘大气。 “你老家有儿子,以后养老千万别在城里!农村人死在这儿跟孤魂野鬼一样”铁生说着又流下泪来。 老马握着他的手抖了几抖,他不知如何劝慰他。 断断续续地两人聊了将近两个钟头年轻人十分钟的话,老人却需要这么久。护士推着餐车进来了,袁铁生的儿媳妇也进来了,跟老马打完招呼后,打开铁生病床上的饭桌,将那清汤寡水、不温不凉、看着如残羹一般的饭端到了铁生面前。 “铁生哥,那你吃饭吧,吃完好好休息,过两天我再来看你!”老马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铁生躺在那里,依然握着老马的手:“我怕再见不到你喽”说完泣不成声。 老马拍着他的肩膀、握着他的手安慰:“你想多了,我过几天就来!” “行了行了,赶紧吃饭吧,再不吃饭冷了对胃不好。”那儿媳妇将饭菜搅了一搅,冲老头说。 “走吧,爸!”致远也过来催,顺势扶起老马。 老马从裤兜里掏出信封,放在铁生手里:“铁生哥,你拿着!” 铁生点点头,流着泪,嘴唇在动却无话可说。 致远看到略微厚实的信封,有点意外,然后他搀起老马,转头对病床上的老人说:“袁叔,你好好休息,过两天我爸脚好了能走了,我再带他过来看您,您好好养病哈! 铁生点点头,恋恋不舍地看着老马,老马招招手,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走。在门口、在窗外,哥俩难舍难分地冲着对方招手点头,彷如生离死别一般。 致远扶着老马一路出医院,走一走歇一歇。老马一路无言,时不时擦擦汗,擦汗的时候顺道拐个弯擦擦眼角。漾漾看不懂往日呱呱叫的爷爷怎么了,只一路仰头认认真真地观察他。 上车后,三人往回赶。老马看着窗外,回忆着老大哥袁铁生年轻时候的风采,当年他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县里工作,后因父母老了他申请调到镇上。那时候老马去镇上办事,多半住在铁生家里,当时他特别羡慕他的工作还有他那二层小洋楼!袁铁生在镇上是老人了,每一届的镇长无不夸赞他、想带走他,他自己不愿意挪腾,一辈子守着自己的故乡。老马那些年在镇上顺风顺水的,没少借袁铁生的和气和面子。铁生在一个岗位上奉献了一辈子,兢兢业业官清似水,如今临了临了竟这般心酸 马建国会再次看望他的老大哥吗?也许会,也许永远不会他自己也不清楚。窗外飞驰而过的城市繁华,丝毫不能解救老马内心的枯槁和压抑,终于,他忍不住靠着车窗捂着脸沙哑地呜咽起来。听到急促的喘气声,漾漾懵了,致远也懵了。片刻后他扔给漾漾一小包纸,示意给老人擦泪,老马摆手拒绝。只见他从衬衫胸前的衣兜里,掏出个灰白格子的方巾来,用方巾捂着脸又无声啜泣了许久。 “爷爷,你在哭还是在笑呀?”漾漾没看见一滴泪,完全听不出老人沙哑地喘粗气是哭还是笑。致远意欲制止漾漾,又觉孩子可转移老人的悲伤,索性不打扰他们,自己专心开车。 “呵呵呵”老马苦笑不言。数分钟后,他擦干泪,叠好方巾,又放回衣兜里。 “爷爷你哭了!”漾漾看到泪湿的方巾作出判断来。 “呵呵” “是不是刚才那个老爷爷他训你了?” “啥来着?”老马不解。 “是不是刚才那个老爷爷他训你啦所以你才哭的?”漾漾用她的逻辑在解释哭的形成。 “不是那个爷爷,是生活!是生活训了爷爷!”老马指着自己。 “什么是生活!” “哎为人便是生活啊!”老马估摸小儿听不懂,还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解释。 漾漾果然没听懂,也不问了,自个玩着手里的塑料青蛙。小车走了几公里后,漾漾挺直腰抬起头凝视老马,小脑子在复杂地回忆着什么、算计着什么,算好了以后她尴尬地问老人:“爷爷,你还没给我钱呢?” 沉浸于往事的老人听到这里,怔住了,继而哈哈大笑,笑了好久。最后老马履行承诺,掏出钱包给了漾漾十块钱。漾漾高兴地欢呼雀跃,一路上叽叽喳喳,话多得跟只蛐蛐似的。 下午快递到了,一个是桂英买的新笔,一个是马锐锋寄来的两箱果子。老马没心思看这些,老大哥的回忆带着沉重和悲伤,他一个古稀老人似乎有些承受不来,于是让致远帮他打开秦腔戏,他独自个儿坐在摇椅上听戏。七情六欲到浓处皆伤身体,加之中午没有午休,此时略微困顿,三点多的时候他放着戏竟睡着了。 恰好此时周周来找漾漾玩,拿了个自动放屁吹泡泡的小玩意下来。两小人在客厅里玩玩具,那蜡笔小新的屁股上不停地吹出泡泡来,两人一见屁股还能吹泡泡,乐得哈哈大笑老马被吵醒了,意欲等他们笑完了接着眯瞪会儿,谁成想两小儿一直笑一直笑,笑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极端的死寂他受不了,极端的热闹他更受不了。老马起初听得乐呵,后来越听越烦,他又不爱在白天睡仔仔那憋屈的小屋,实在是受不了了,冲着小娃娃吼了一句!周周以为吼他呢,噘着嘴对漾漾说他奶奶找他,他要回家了,漾漾通知致远,致远送周周回家。 周周回去后,漾漾没弄懂发生了什么,挪到老马跟前来。 “爷爷,你为什么训周周?” “我没训他,我在训你呢!” “啊呀!”漾漾一愣,原来是搞错了,可周周已经走了,她看不到放屁泡泡机了真是天大的遗憾。漾漾噘着嘴好几分钟不说话。 “你们笑什么呢?笑了那么长时间!” “我们笑那个会放屁,还会吹泡泡的蜡笔小新”漾漾蹲在老马脚边玩自己的小青蛙。 “爷爷,你为什么老是发火呀?”片刻之后,漾漾问。 “因为我是大人呀。” “我爸爸也是大人,可是我爸爸从来不发火” 老马听了无言可对。在这一点上,他佩服致远。可他也清楚,自古除了圣贤真人能不被情绪所左右,凡夫俗子谁摆脱得了情绪,或者说情感。情绪的底色是情感,是动了的心。 老马又想起那双干枯的手来手上一片一片的老年斑,手背上清晰可见的骨头和凹陷,手心里干裂的黑缝子一道又一道,五指时不时地轻微颤抖,泛白无血的指甲盖和指甲缝里那黑乎乎的陈年污垢那手的黑影子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害怕,他烦躁,他拒绝回想袁铁生那浑浊到即将腐烂的眼睛。 想到这里老马赶紧拿起手机换了个喜剧戏唐朝女官谢瑶环的故事,他把手机放在自己耳边,且把声音调到最大,如此才勉强听得进去一星半点。 听到谢瑶环奉旨巡视江南的时候,忽有人影在他跟前晃荡,他睁眼一看,是仔仔。 “爷爷,声音开小点行吗?我在写作业呢!” “我耳朵不好,小了听不见!”老马摆过头不理仔仔,其实他是害怕脑海里又出现了那只手和那双眼。 “马建国不是个好父亲!”仔仔低声说。 “你说啥!”老马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吹吹吹!还说耳朵不好!我说了你一句坏话,这么小点声你都听见了!”仔仔拆穿了老马。 “嘿嘿嘿我没听见!”老马被这小子逗乐了。这一乐,老马的恐惧消散了不少,加之漾漾在畔,他不怕了,继续听女官谢瑶环的故事。 晚上睡前老马去卫生间刷牙,仔仔正在里面洗澡。他刷牙的时候,发现仔仔一直开着水龙头的水,一直开着没停!老马心里算计一番,这小伙子是有多脏!他洗一个澡顶得上自己在老家一周的饮用水心疼,无比心疼!老马在外面提示仔仔省点水,仔仔方才关了水龙头。 回屋后他脱袜子的时候,低头瞥见了床尾垃圾桶里的白纸那纸张硬硬的很光滑,老马把那十来张纸捡起来翻了翻,没怎么用怎么给扔了呢?他把那a4纸放在桌子上,意思是让仔仔接着用。谁成想仔仔洗完澡看见他扔掉的废纸又跑到他桌上来,随手再一扔。老马看了又是心疼。 “你这纸没用完怎么扔了?” “用完了!” “哪用完了?” “呶!”仔仔把纸捡起来,一张一张让老马看那纸上稀疏的字迹。 “这空白地方可以写呀!背面也可以写呀!”老马指着说。 “写什么?我这是算题的草稿纸!”仔仔撩着他湿漉漉的头发问。 “不管写什么,这纸可以再用啊!” “要不给你用吧,反正我不用了!” “拿来!” 老马压着气儿接过纸,整理好,放在自己的床头柜上。如此,一晚无话。 14上 醉父打幼子 提琴斗二胡 周日一早,精明的马保山打来电话。起初他让老马支持他参选并给他意见,后来他跟绕螺丝帽一样问东问西无非拐着弯地打探镇上几个领导的消息,老马没好气地敷衍几句,挂了。马红超寄的西凤酒和柿子醋来了,致远去取快递的时候,老马拨通了马承恩的电话。他费劲脑汁地一番劝说,承恩这才勉强答应投个候选的名字。 早餐后,老马拨通了兴才的电话,问他目下马家屯的事态。原来马锐锋、马红超、马保山已经开始在村里疯狂走动了。马锐锋只跟他的邻舍和族亲通通气,红超给村南村西的人挨家送米面油和洗衣粉,保山是一家一家地聊,顺便每家送一条烟。 老马听了这些唏嘘不已。他自始至终相信他的村民,也无时不刻地质疑人性。在此时动荡的马家屯,人心皆是动荡的,人性无不闪烁如风中的蜡烛一般。他该如何帮助马承恩?或者说他该如何帮助马家屯跟他自己?为什么偏偏这时自己不在马家屯?真是隔着条沟看牛吃谷子又急又气又沮丧。 回想二十多年前自己参选村长,当时农民手里刚刚有了田地,那一年选举只有两个人参加马和盛跟他。他赢了,往后的几届选举中,候选人只他一个。前两届当村长时,那一丁点的工资不够买两袋化肥,无怪乎马家屯没人肯当村长!无数次风里来雨里去的,村里啥鸡零狗碎的事儿全指着他,心没少操、苦没少受,人也没少得罪! 人性追逐利益,他当然懂。这几年国家对农村的扶持很多修马路、修池塘、装路灯、维护公共卫生、重修祠堂和观音庙上面拨的款子、村里合伙出的钱谁不惦记?老马这些年没有任何家庭负担,光靠着果园和养猪的收入,足够他过得小康滋润,说实话他也不稀罕那不干净的票子。他做得正直,所以没给人留把柄戳他脊梁骨。现在村里发展好了,家家有钱了,村委会也有权了,大家于是乎争着去当村长。 没油水的时候他来当村长他乐意,大家和和睦睦地精准务农他开心,村民因他的带动和组织而富有了他自豪,马家屯气象变好了他有成就感这些足矣弥补他二十年年来的付出和不平。如今变了,一说选举马家屯如此晃荡如暴雨前的蚂蚁窝一样,人人打转。马家屯的动荡,也彻底搅乱老马的心。整个一天他魂不守舍的,戏放得老大声,可什么也没听进去。 下午三点,致远带着漾漾开车去接桂英。接到桂英后,她提议先去晓星家和晓棠宿舍,给她们姐两送些四川的特产和一点小玩意。快到的时候,桂英给晓棠打了电话,她不在家,晚上也不回来。桂英听得乐了,晓棠如今说话的语气也是笑声连连如春风扑面,她打心眼里替她开心,觉得晓棠好事将近。晓棠的这份礼物没送出去,于是他们直奔晓星家去。 老马从一大早就放着秦腔,仔仔午睡前吵得睡不着,睡着后又被吵得早醒了,没睡饱影响写作业的状态,所以他气不太顺。三点他抄写语倒没什么,四点的时候他要算数学题。每当他思考解题思路时,耳朵里灌满了老马放的秦腔。仔仔的书桌和老马的躺椅直线距离不到五米,他关上门也没用,戴耳机也没用。 “爷爷你听戏的声音小一点,成吗?”仔仔气急败坏地说。 老马抬眼一瞧,眼前的少年跟蒸笼上的癞蛤蟆一样,气鼓鼓的、脸色难看,他从容地问:“你要多小!”老马说完把手机声音调到最小没音了! “这样就行,我去写作业了!”仔仔没好气地转身走了。刚回屋,老马又把声音调到最大。 “爷爷你是不是故意的?”仔仔大步走出来,挤着脸蛋指着老马的鼻子质问。 “不是我的原因,是你自己心不静!你考试的话外面放秦腔戏怎么办?撂挑子不考了?”老马压根没有妥协的意思。 “我们考试时周围是要静音的!” “外面施工呢?你管不住别人的!你要做的是平静你的心!怎么你爸从来不嫌我吵呢?”老马十分淡定。 “他是他、我是我!如果现在外面施工,我马上打110报警噪音扰民!”仔仔指着窗外,气势汹汹。 “那飞机路过呢!”老马指着天花板问。 “我妈说的没错,你就是个老杠精!”仔仔指着老马狠狠地说。 小伙子气得不得了,又拿倔老头没办法,只转身走了,咣地一声关上门,很不情愿地先戴上隔音耳塞后戴上耳机!可真的隔音以后,他蓦地没有做题的心情了。他躺在床上气得翻来覆去嘴里念念有词,只要一想听到秦腔戏那哀嚎哭丧之音,他整个人跟电击了似的忍无可忍!他推开门,夺过老马的手机,将那个听戏的软件直接删了。 没有戏听的老马跟坐牢有什么分别?老马指着仔仔的背影说:“怎么我听个戏还得看你脸色!”真是林冲看守草料场英雄没落!如此也罢了,这般田地还被小人欺负!老马气得直拽鼻毛。仔仔爽了,心里乐得开了花,重新打开数学试题,开始做里面最难的那道大题。 忽地门开了,老马进来了,他阴着脸打开自己的行李箱,从里面取出一把二胡来,拉好箱子,冲仔仔轻哼一声,然后得意洋洋地去阳台上。仔仔预感不对,只长吁一口气,作业也不写了,静听老马接下来有什么动作。 老马坐在躺椅上,摆好二胡,开始调音嘎咕咯嘎 一阵刺耳的声波击穿了仔仔的大脑何一鸣炸了!他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盒子,掏出自己的小提琴,也开始调音哆唆咪拉 敌方的声音激发了老马的斗志,他先开始了,拉起了最熟悉的那曲三娘教子。那东路秦腔的曲调僵硬又悲号,加之老马许久未拉技艺生疏,嘎吱嘎吱地跟轴承生锈的木门一般。拉得顺滑了如国葬现场,拉得卡住了似野鸭乱叫又悲恸又刺耳。 仔仔受不了如此扭曲的垃圾之音入耳,他戴上耳塞,拉起了他以前学过的栀子花开,那声音青春欢快,可惜没有伴唱只有弹奏,老马听得稀汤寡水的难受。 仔仔故意拉得很快,老马拉一下,仔仔拉三下,二胡间隙的功夫听到的全是小提琴叽叽喳喳的声音。老马受不了了,冲进屋去。 见门突然开了,仔仔停下拉奏坐直身体,见老马面色不对,胆怯地问:“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老马一手抓住琴头揪出琴来,仔仔不防备,小提琴从自己怀里被老马抽走了。老马将那琴举过头顶,啪嚓一声琴被砸到了桌棱上,四根琴弦断了俩!仔仔捂着双耳吓坏了。 老马扔了琴,指着仔仔说:“小时候你妈他们三兄妹写作业,我什么时候还得顺着他们呀!怎么我在你家听个戏还听不了了!”老马说完扭身走了。 仔仔依然双手捂着耳朵不敢吱声,见老马走了,他缓缓地放下双手,心跳得慌乱。 一分钟后,他气喘吁吁,走到房门口,冲着老马大喊:“你永远只会让别人顺从你迁就你,从来不会顾虑别人、尊重别人!我妈说得对,你就是个自私自恋的人!你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爷爷!”说完心虚,赶紧砰地一声关上门,真是打虎不成,反被虎伤。 老马听了这句话,有些诧异,他躺在椅子上竟细细琢磨起来。仔仔在屋里看着自己断弦的琴,心痛不已,跺脚捶墙地流了几滴泪,怒气依然不解,于是拨通了桂英的电话。坐在车上的桂英,一五一十听完整个事情的过程,安抚了儿子几句,然后喘了口气,靠着车窗沉默。 到了农批市场,桂英牵着漾漾走在前头,致远提着东西走在后头。找到了晓星家的档口,只见五谷杂粮摆了个满,干菜、调料堆成小山,可惜没生意,整条批发市场的小巷子几乎没什么人。 “怎么没人呀?”桂英隔着几米问晓星。 “哎,年后房租集体涨了,我跟你说过的!”晓星出来迎接。 “那也不至于这么荒凉呀!”桂英环视其他店铺。 “哼!现在这边普遍的价格跟超市差不错,买的人又不傻!”晓星摸着漾漾的头。 “那这么多店没生意怎么活呀?” “你没见我们前头有几家已经撤了吗?”晓星指着东边说。 “我没注意呀!” “现在能撑撑着!撑不住的关门呗!”晓星一副无可奈何的口吻。 “嗯,这个面膜给你的,这箱小吃给钟叔和孩子!”桂英从致远手里拿过礼物,给了晓星。 “谢谢呀!”晓星接过东西,微微一笑。 “学成怎么了,哭成那样!”桂英一进门就看到晓星的儿子了,岁的钟学成坐在椅子上自个发呆,那眼神似是空洞无神、似是老成忧郁,复杂得有些难以形容。 “他爸打了呗!”晓星话里搀着抱怨。 “为啥呀!我看打得不轻!”桂英小声说,而后心疼地看着孩子,瘦弱的身体蜷缩在椅子上,两手抱着两膝,见了人也不吱声,连看也不看。 “一个喝醉了,一个急火火地绊倒了,就这样!不说这个了!”晓星红了眼别过脸,两手在眼前的五谷杂粮里挑挑拣拣。 “你怎么了?你眼泡子也肿得厉害!”桂英严肃地问。 “没事,我心疼孩子呗!你出去玩得怎么样?”晓星岔开话题。 “哎!”桂英长叹一口气,心里明了了,接着她说:“一大群人玩,好也不好,倒是累得够呛!”说完她低下头跟漾漾说:“去跟哥哥说说话!” 漾漾松开桂英的手,走到学成面前,见哥哥伤心,她只靠着他低头不语。学成终于动了,他低下头,看着漾漾。 “这个送给你!”漾漾举起手里的玩具那是一个核桃大小的塑料挖掘机,挖掘机的铲子可以上下晃动。漾漾给学成示范如何玩那挖掘机。 学成摊开手掌,漾漾把挖掘机放在他掌心上。学成拿过挖掘机,按照漾漾示范的去调动挖掘机的铲子。 “小妹的东西我放你这儿还是我自己给她?”桂英看学成在玩,心松了一分,然后转头问晓星。 “你自己给吧,最近她老不在,从上次吃饭到现在她一次没来过我这儿!”晓星有些失落。 “刚才仔仔给我打电话,你猜怎么着?老头子把他的小提琴给砸了!哎我现在真是拿他没办法脾气大得很!好不容易出去玩一趟,我人没到家事先来了!”桂英双手抱胸。 “那你赶紧回去吧,孩子等着你呢!” “你真没事吗?”桂英摸着晓星的肩膀。 “没事,你赶紧走吧!”晓星低下头。 桂英见学成玩了几下玩具,脸上有了神色,于是对晓星说:“那行吧,我坐高铁也累了!漾漾,跟姨姨说再见!” “姨姨再见!”漾漾回到致远身边,学成见状,忽又一脸忧伤任何玩具也不能拯救一个孩子内心深处的痛。 “哎英英你等下!”三口正要走,晓星叫住了,她用塑料袋子给桂英装了两大把红薯粉条,桂英推辞不要,奈何晓星十分坚持。最后致远提着粉条,三人回去了。 “这个钟理现在真的是呵呵了!”桂英在副驾驶座上摇着头一脸不屑。 “人谁没有低谷?他这几年可能没拐过来!” “哦,因为你在低谷,所以你就可以打孩子吗?这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桂英摊开手,一脸愤怒。 “打人的确不对,喝酒也不对!” “我告诉你,学成这两年的性格明显没那么开朗了,两三岁、四五岁的时候不这样的!”桂英脑海里还是学成黯然发呆的画面。 “前几年我跟他还能聊一聊,现在钟理根本不和我聊!” “不是不和你聊,跟所有人都不聊!他这人自高自大还故步自封,脾气一上来直接冲着钟叔和晓星发火!这要是我啧!”桂英摇摇头。 “要是你怎么办?”致远很想知道这个答案,可又表现得很不屑。 “早离婚了!要你干什么呀?赚不了钱还要一家子人看你脸色,看脸色也罢了还打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也就这几年这样吧,以前不是好好的!以前那领导范儿你不是没见过!”桂英在聊钟能,致远却在说自己。 “早年是领导又怎地!这人生经历了挫折才能看清一个人的本质!我前几年没工作带孩子不也焦虑、不也抑郁吗?我怎么不想着耍脾气打人呢!”此时风光的桂英哪能感受得到丈夫那些敏感的心思。 往往,在上位的说话潇洒,处下位的字字计较,明明与己无关的事儿,却听得个面红耳赤。多少矛盾,始于无心却终于多心。 14下 笨老头乌龙起干戈 外游女貔貅闹笑话 两口子大包小包地回家了。桂英到家一看,这边是在阳台边忧郁静躺的老头,那边是屋里气愤不平的儿子,她忽地感觉心累了。 桂英拉了一把椅子坐到阳台边上,右手拄着右脸语气低沉地问老马:“爸,你为什么把孩子的琴给砸了!” “没砸,轻轻摔了下,吓唬吓唬他!要真砸了那琴早碎得掉木屑了!”老马冲桂英抬了抬下巴。 “那你为啥要吓唬他呢?”桂英苦笑。 “我在你家听个戏他都不让听,前后嘟囔了好几次了!我右耳失聪你不是不知道,再说,你说这手机音量最大能有多大?还不如我先前用的那个手机大呢!”老马指着手机委屈地说。 “他要写作业!孩子的教育是家里的大事,跟我上班赚钱那是同一级别的大事!他但凡说要写作业我和致远是什么也不让他干的!小孩教育我们永远摆在第一位!” “不是我不让他写,是他自己心不静。上午漾漾和那个娃儿两人嘎嘎嘎地笑了半个钟头他怎么不说?怎地?我一听戏他出来叨叨!他对秦腔有敌意,那我又离不了秦腔,你说咋办吧?” “他周末只在家待两天,何况他马上期末考试了!” “我哪知道他啥时候期末考试?你们家连个电视也没有,我好不容易听上秦腔了,他一下又给我删了!那你说说我在你家以后怎么办?难不成天天在这躺尸?我告诉你,老年人没个消遣走得很快的!”老马指着自己说。 “哎我知道!那个软件删了可以再下呀!他明天上学去了你让致远再给下呀!” “删了怎么下?”老马委实不解。 “啧哎!天呢!那个软件可以无限次下载的,一天下一百次都没问题!”桂英看着老头着实不知的样子,心里暗暗叫苦。原来老头以为那听戏的软件删了便永远没有了好大一个乌龙。桂英想嘲笑他,却丝毫笑不起来,她凝视着他,隐约察觉到这个倔强的老头子似乎早已跟不上他们了。 “我咋知道这个呀?我以为跟短信、相片一样删了就没啦啥也没了!”老马躺在那儿,有气无力地说。 “我现在给你下载!”桂英抢过老马手里的手机,直接给老马下好了那个听戏的软件。 “下了又不让听,有啥意思呢?”老马面朝阳台外的天空,一脸灰心。 “他上学了你可以听呀!” “那我周末这两天咋过呀?你自己看看你周末能跟我说几句话?致远到了星期天更忙从早忙到晚的,你儿子要写作业,怎么着?让我跟你那四岁娃一块玩呀!我真是在你家待不住了!脚好了我马上回马家屯!”老马冲桂英摆着胳膊。 桂英想怪他、想怼他,可嗓子跟堵住了似的,双眼险些涌出泪花。 “好了!你看看,马友仙是吧,你听!”她点了一首马友仙的戏放给老马听。老马闭着眼噘着嘴朝阳台那边,桂英心里如吃了辣椒一般难受。她不想打扰老头,于是端着椅子走了。 放好椅子她去了仔仔屋,关上了门,坐在儿子的床边。好久没有在这个位子上坐了以前这个位子只属于她,可惜后来她自己丢了这个位子。如今重新坐在这里,感慨万千。 “干嘛?”仔仔见他妈妈坐在他身边许久不开口,遂先问。 “没干嘛,看看你!”桂英的眼眶湿润了,不是为儿子,而是为父亲。 “演苦情戏呀?打感情牌呀?”仔仔不吃这一套,坐起来竟仔细端详母亲流泪。 “哈哈哈”桂英被儿子的鬼脸逗笑了,说:“你把爷爷的软件删了,他以为删了等于永远没有了,他不知道智能手机的软件可以删了再下、下了再删!他用那个手机的唯一目的是听秦腔戏,你删了他的戏,所以他很生气!” “你编的理由吧!他那么精明一个人!”仔仔无法相信这个说辞。 “是啊,他那么精明,不会玩微信,还让你教!”桂英怼得仔仔无话可对。 “你爷爷摔你琴是他不对,妈替他给你道歉!”桂英说着又流下了长长的泪。 “你怎么了?受刺激了!”仔仔抽了一张纸递给桂英,此刻他完全看不懂往日跋扈的母亲为何这般娇柔。 桂英无言,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突然哭得这么悲伤。为老头吧不至于,为儿子吧没必要。 “我错了你打我,他错了你替他道歉,你这个中间人作得公平公正啊!”仔仔言语缓和,虽不生气了但要讨个说法。 “你也有错呀!怎么妹妹和周周在家大吵大闹的你无所谓,爷爷一听秦腔戏你咋炸了呢?” “我在做数学题,我解题的时候脑子里听到这破戏你要是我你怎么做题!” “我跟你不一样,我从小听秦腔戏长大,那天我还跟你爸说,我说他在家里一放秦腔我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一样很亲切!我要听着秦腔戏做题,那我还不乐死了!”桂英笑言。 “你是不是抬杠!”仔仔不相信他妈听了那咋咋呼呼、哭哭啼啼的戏会开心。 “我没抬杠,真的!陕西人谁没有听过秦腔戏?你二舅下地干活都在听呢!你不相信现在打电话问,看你两个舅舅怎么回!” “那我自己接受不了怎么办?”仔仔如实说。 “是啊,关键问题在于你自己接受不了秦腔这个调调这不是爷爷的错呀!我们大家都可以接受呀,漾漾可以,你爸一个湖南人可以,怎么你不行?今天这件事是你自己先对秦腔起了敌意,才针对你爷爷的!你爷爷没错呀!他不能根据你的喜好去决定他要听什么!那如果有一天你讨厌听到动画片的声音,是不是你也要把漾漾的动画片全删了!你做作业不能听剁肉的声音,你爸爸是不是也别做饭了?这家是大家的,也是你爷爷的,你不想听戏把戏删了你爷爷当然不高兴!他反过来摔你的小提琴跟你删他的戏有什么本质区别?” “你是做销售的,谁有你这么能说会道呀!我爸是当老师的,谁比他更会谆谆教诲呀?反正我是说不过你们两无敌杠精!现在加上村长,一不高兴动手暴力杠精!”仔仔语气和软,桂英知道他听进去了。 “行了,他给你弄坏了我给你修!别置气了,白白耽搁时间,你马上要期末考了!” “哎呀我知道!我比谁都急!”仔仔握着拳头。 “你待会出去跟他好好说话!”桂英搂住仔仔的肩膀说。 “我又没错,反正我不会主动开口,他要态度端正我马上给他台阶下,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桂英抽出胳膊,伸出食指指着儿子说:“我重申一遍,今天他错了,但是!但是!你删了他的听戏软件,对他来说那不是删了一个软件的事儿!在老头眼里,删软件跟砸了他的手机、二胡差不多!明白吗?另外,你爷爷的右耳早年失聪,手机声小了他真的听不清!” “他怎么啥都不懂呀!这么笨还耳朵不好!白白牺牲了我的琴!”仔仔半笑半怒地嘟囔。 桂英听到自己的儿子如此形容自己的父亲,又怒又痛。她这一生一直在赶超自己的父亲,可儿子一出生便走在了父亲的前头。是啊,他老得什么也不懂了,桂英被这个事实惊得很伤感,为她曾经尊为对手的老头伤感,为如今失去强敌的自己伤感,也为不知岁月摧残的儿子伤感。 “来来来,抢礼物啦!”桂英出了仔仔屋,招着手在客厅大喊。 她把箱子从门口挪到客厅中央,取里面的礼物峨眉毛峰茶、青城雀舌茶、四川红茶,半斤贝母、涪陵榨菜、夹江豆腐乳、灯影牛肉丝、张飞牛肉干,小猪木偶、特色钥匙扣、青花瓷花瓶、瓷胎竹编的茶具,一对蜀绣枕套、一个丝绸小唐装,一双竹底大凉鞋、一柄德阳潮扇这一箱子全是给家人的礼物,堆在客厅好大一片花花绿绿。 “赶紧的,来晚了没啦!今天的礼物不是送的,你们谁抢到了是谁的!”桂英大喊大叫。 仔仔漾漾出屋了,致远从厨房出来,老马也过来凑热闹,安静空荡的大客厅立马热闹起来。 “一人四样,不能多拿!记住一人四样,不能多拿!”一家人围在一堆儿跟抢折扣货似的。老马蹲不下去,只能弯腰拿拐杖拨茶叶。漾漾和仔仔趴在人堆里互相抢,妹妹不知道要什么,哥哥拿什么她便抢什么。桂英蹲在那儿,把那双凉鞋还有那个长颈花瓶悄悄递给漾漾身后的致远,然后她坐在沙发上,从裤兜掏出一个李子大小的石雕貔貅那是她开箱后取出来的第一个礼物,也是最贵的礼物,害怕被老马眼尖挑走了于是她先拿了。桂英用左脚碰了碰致远的右脚,憋着笑把那个礼物放在致远掌心里。 “你们在干什么?”对面眼尖的仔仔看到了这一幕,指着夫妻两大喊。“我的好母亲呀,你竟然私藏礼物!”仔仔走过来一把抢过致远手里的貔貅。 “这是我专门买给你爸的,你多什么事儿!”桂英大步走过去,又把貔貅抢过放致远手里,致远拿着貔貅给老马看。 “我不能看看嘛!” “你可以看,但你别拿过去呀!这个贵着呢,弄坏了你赔得起吗?” “偏心!还说一人四样!”仔仔冲桂英翻着白眼。 “这不是你该要的!你再说我把你手里的也收回来!”桂英指着仔仔挑中的东西说。 “你老是这样!”仔仔噘嘴嘟囔,见斗不过桂英,只得靠近致远和老马,爷三儿个一块欣赏那只石雕貔貅。漾漾个子矮看不见,仰头提溜着眼珠子,伸出五指哼哼着也要那貔貅,桂英把那个木偶玩具挑出来给了漾漾,方才罢手。 分完礼物桂英打开手机,一边给家人看她在九寨沟拍的各色美照,一边分享着路上的趣闻。一家人欣赏着礼物和故事,其乐融融。 吃完晚饭八点多,漾漾在玩、致远在忙、仔仔写作业,只剩桂英和老马闲着,父女两干脆凑到一块聊了起来。 “昨天你去看那个袁叔了?” “这你也知道!致远咋啥都说呀!” “他看见你给袁叔钱了,他的意思是你要钱我们给,不用你自己出!”桂英替丈夫解释。 “我有钱呢!”老马轻轻佻地抬了抬眼皮。 “听说你哭了?”桂英啃着马锐锋寄来的果子,调侃老马。 “啧,致远这嘴”老马佯装发怒。 桂英一听老马怪罪丈夫急忙辩解:“你看看你这人跟咱地里的向日葵一样心眼真多!人家致远是什么人?化人呐!有修养着呢!是我打电话一直在问!现在家里唯一不安定的因素是你,我还不远程把控把控!万一我不在家里乱了怎么办?” “哎!你袁叔我送走过很多人,这些年村里老人临走前我会送一送,送多了就看得出这人是去是留、是死是活的眉目来!昨天我瞅他那样不长久啊!”老马放下水烟袋,一直在摇头。 “你们感情有那么深吗?我妈走也没见你哭呀!” “啧!你妈走我多大呀!这一样吗?人越老靠近黄土地越近离死越近!以前我哪有这啧现在不一样了老了!老了!”老马十指相扣,无奈地只摇头。 桂英低头无言,她暗暗吃惊父亲的变化。 “不聊这个!不聊这个了!”老马深邃的眼睛像大海一般泛着光波。 “哎呦!马村长什么时候这么多愁善感啦!”桂英瞧见了父亲的异样。 老马摆摆手,不言语。 “你最近老给村里打电话是怎么回事,村里有急事吗?” “村里马上要大选了!” “你都退了,还操啥心呀!” “哎呀,隔着黄河赶牛,你当我乐意呀?电话一个一个打进来我得接呀!东西早送到咱家了,你现在吃的果子可不是人家马锐锋快递过来的?你说我能怎么办?” “说明你还有利用价值!现在有谁参选呀!” “村长这位子呀,没油水时大家都打哈哈,有油水时各个在放黑枪”一说起村里的事儿,老马的嘴跟打开闸门的水一样挡不住了!从村里的选举聊到村里的旧人旧事,父女两拉家常一般聊得很投机。 二十分钟后,老马依然讲得有板有眼,桂英却听得频频走神。忽然桂英打断老马,说出下面这些话来:“村里的老面孔有些我记得,很多我早忘了!上一次和致远回家,我在巷子里闲逛,除了四五十岁以上的人我认识一些,往下的年轻媳妇儿、孩子竟一个也不认识!我回我自己村里跟个外人似的!好伤感啊!那些小媳妇抱着孩子看着我那眼神就差问一句你从哪里来的!” “你嫁出去了可不是个外人嘛?你回马家屯准确地讲是回娘家回娘家的性质是走亲戚。况且你十几岁出去以后再没回马家屯,谁认识你呀!跟你一朋的红红,人家回村跟巷子里这些媳妇们玩得好着呢!”老马看得出桂英的失落。 “我只是伤感:马家屯往后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马家屯了!” “从你十几岁离开家往大城市走的时候,马家屯已经不属于你了!不仅仅是你,村里所有奔大城市的人,一旦离开了,差不多跟马家屯也分道扬镳了!” “那你呢?你不也奔大城市来了嘛?”桂英在问老马,也是在问自己。 “我脚好了走啦,谁稀罕在你这儿待着!”老马一半实话实说,一半言不由衷。 这个答案是桂英想要的,也不完全是她想要的。她以看漾漾为由退出了这场谈话。她想做个孝顺的人,这个想法目前还不太稳定。 九点四十老马进屋了,仔仔正整理书包。老马累得无力开口,可仔仔一直等着他说软话呢下午摔琴的事显然他心里没彻底过去他已经原谅了老马,可是他的原谅需要一个仪式偏偏老马没给他。 老马正在脱衫子老人并未按照少年心里的剧本往下走,少年急了!原谅爷爷的心如无的之矢一般绕了一圈又回来了,恰恰射中了拉弓的自己何一鸣怒了。老马脱袜子的时候,他故意朝老马床边的垃圾桶扔了一沓草稿纸。老马低头一瞧,又抬头一看。 “你用完了吗就扔?”老马问。 “我用完了,所以才扔!”仔仔强调。 老马捡起垃圾桶里的草稿纸,翻了一遍,没有一张是密密麻麻的。 “这还能用!”老马指着纸厉声说。 “我做数学,用不了!”仔仔摇摇头,便去洗澡了。 老马气得把那叠纸放在自己的抽屉里。而后,他穿着短裤短袖刻意去刷牙,意在查看仔仔洗澡时是不是一直开着水龙头果不其然。是这孩子过分浪费?还是自己成了隔年核桃过时人?老马有些摸不懂。 桂英今天累了,明天要上班,老马不想生事,收拾完睡了。 15上 见钱眼开抽票子 做三被打扣夜门 照例,早上六点起来,老马去撕日历。今天是阳历七月八日星期一,农历的六月初六辛未月丙午日,今日宜祭祀、入殓、除服、成服、移柩,忌开市、入宅、嫁娶、开光、造屋。老马撕完日历,摇着扇子等晨曦。 致远起来,送走仔仔和桂英,出去买早点了。翁婿两吃早点的时候,老马的电话响了定是选举的事儿。老马这一聊,一个小时过去了。 心里惦记马承恩,外因强烈内因缺失,推承恩当村长这个事儿有些麻烦。硬着头皮,老马打通了承恩的电话,承恩今天在地里收果子,本身确实忙得没空隙,见老马一番好意,他口口应承,挂了电话又忙自己果园的事儿。老马像出祁山的诸葛丞相一样,管得了军前管不了朝堂,他这个“太上皇”当得索然无味。 九点半的时候,家里来了两个人原来桂英昨晚在网上买了个大电视,今早便送到了!老马惊得不可思议,光是大电视从哪来的、怎么来的就问了致远好几遍。那两人在家里有条不紊地安装,致远耐心地给老马解释网上购物的各种细节。听到家里乱哄哄的,漾漾光着脚穿着小睡衣出来了。 安装好以后,他们在调试。漾漾一看家里有电视了,乐得跟鸟儿看到食一样叽叽喳喳。那两人走后,致远拿着遥控器教老马,老马一看跟自己家的差不多,于是坐在沙发上看起电视来。漾漾在旁边围观,一见有动画片便去老马手里抢遥控器,老马不给,爷孙两玩闹起来。老马逗娃儿逗得正嗨,谁想漾漾气得坐地上大哭起来。老马无奈只能给她找动画片看。 “宝儿,赶紧的,你要看这个娃娃的还是那个老鼠的?”老马按着频道问漾漾。 “我要看老鼠的!”漾漾选了汤姆和杰瑞的动画片。 老马见她确实要看,先关了电视,漾漾回头瞪着老马正要大哭,老马紧忙插话:“先止住!把泪收了!爷爷跟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事儿?”漾漾憋着泪水问。 “现在是十点,你看看对不对?”老马指着家里的大钟表问漾漾。 漾漾根本不会看表,可也认真地点头。 “十点到十二点,你看电视,看动画片!下午!你午睡起来以后,爷爷看电视,好不好?咱们两个轮流看电视,成不成?”老马低头耐心地跟漾漾讲规矩。 “成!”漾漾点头。 “上午你看,下午爷爷看!听懂了吗?”老马再次确认,他怕小儿反悔。 “听懂了!” “那好,给你遥控器!” 老马把遥控器给了漾漾,自己躺在阳台的躺椅上,打开秦腔戏听了起来。爷孙两互不干涉、各自消遣。 老马这一上午不停地被漾漾的笑声打断,时不时瞅一瞅电视,不外乎老鼠逗猫、猫捉老鼠,怎么漾漾嘻嘻哈哈得笑个不停,一只老鼠和一只猫溜来溜去的,小娃娃如此着迷,老马不解。漾漾光脚坐在地上,一坐两小时过去了,中午吃饭时致远硬是把她从电视前抱过去了。 饭后漾漾困了,老马见机会来了,午觉也没睡,直接坐在沙发上看起电视来。找台的时候他算了算,自己竟有半个月没看电视了。没找到秦腔,也没有陕西和中央的新闻,后来找到个三国演义。目下演的是皇叔败走投袁绍这一集,老马心里琢磨了一阵子,马上到关羽过五关斩六将了,正是好看的时候,他往沙发一躺声音放大,这一看好几个钟头已然过去。 漾漾三点睡起来,去客厅看电视,她靠着老马的肩膀磨蹭,时不时地去抢遥控器,老马硬不给她。最后哼哼唧唧地要哭,老马坐起来指着漾漾大声说: “宝儿,咱两早上是不是说好了上午你看下午我看?” 漾漾听到这句话,似有印象又不确信,只盯着遥控器不说话。 “爷爷是不是指着那个大钟表让你看,十点到十二点你看老鼠跑,下午是爷爷看电视,对不对!” 漾漾不说话,噘着嘴。 “你在我这儿哭是没用的!你爸爸你妈妈说话也没用!咱得讲规矩!明天早上你看好不好?” 漾漾不甘心,只把小脸蛋扭来扭去的。 “去,你去房间玩你的游戏吧,爷爷让着你,晚上给你看动画片!”老马又凶又宠。 漾漾不知如何作答,如黄昏时离开老羊的小羊羔子一样,三步一回头地回了自己屋。老马心满意足地躺下来,继续看三国演义。 漾漾回屋以后,觉得屋子里的所有玩具全没意思,她捡起木偶扔了兔子,捡起小球扔了木偶,捡起画笔扔了小球她在地上滚来滚去,上百件大大小小的玩具无一可取悦她,这间屋子她似已生无可恋。忽灵光一闪,漾漾趴在门框上偷偷张望老马,见老头看得入神,于是小人儿靠着墙,轻手轻脚地溜进老马屋里。 进屋后高高低低地摸了一圈,没啥好玩意。到角落处见立着一个大黑箱子,十分好奇,她从箱子侧面找到拉链,一路靠下把箱子拉成上分下合的两半儿。漾漾在里面翻找那人儿小得如钻进箱子里消失一般。忽眼前映入一个被格子布包裹的东西,她使着劲儿拉出来,放在地上。先一圈一圈地拆开布,然后看到了一双老布鞋,一只鞋用绳子绑着,绳子里面还有一层格子布,另一只鞋光溜溜的,漾漾拿起来一看,喜笑颜开鞋子里全是红灿灿的红票子! 她大惊大喜,蹲在地上朝门外听了听没声儿!肉乎乎的小手儿从那一沓红票子里抽出一张来,喜滋滋地折了七八折,左顾右盼地塞进自己牛仔裤的小兜里。然后把鞋子放进布里,把布放进箱子里。她去拉行李箱拉链的时候,怎么也拉不住了!小人儿急得面红耳赤!没关系,机智如小老鼠的她将箱子开口的那一侧朝墙角,自己退后几步,憋着笑自查现场完美无瑕!于是扭着小屁股、捂着嘴里的大笑出屋了。 回到自己屋里后,她拿着钱正面反面地仔细看,闻一闻、舔一舔,乍然心生一计。她将钱塞进兜里,去找爸爸,说她要和周周玩。致远给周周奶奶打完电话后,送漾漾去周周家。周周奶奶忙着做家务,根本无暇估计两小儿。在周周空荡荡的屋子里,漾漾先掏出红票子来,接着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全程在耳边说着神仙也听不懂的悄悄话儿。密谋好以后,周周撒娇要奶奶带他们去楼下玩。 老人被小孩纠缠不过,脱下围裙穿好鞋,带着两娃下楼溜达。当周周奶奶和院里的其他老太太热聊时,两娃见机溜进了楼下的便利店,三分钟不到的功夫各自选好了最中意的零食和玩具,付了票子、收了找零,蹑手蹑脚地回到老人身边整个过程圆满地如白日里进瓜地又抱着瓜出来一般!两人酣畅地玩了起来,周周奶奶只当是漾漾爸爸给的钱,并不在意。 快六点的时候致远接漾漾回来,见漾漾手捧新玩具他随口一问,漾漾说是周周给的。晚饭后漾漾忽觉察裤兜里鼓鼓的原来是找的零钱。这大把的钱没地方放,怕被大人发现,她悄悄将钱扔到了床底下,由此无人知晓了。老马晚上还在纳闷,怎么他的小探花吃完饭不跟他抢电视了,悄默默地回屋里,有点反常。 仔仔回来后没和老马打招呼,还在置摔琴的气呢!老马多少觉知一些,无心理睬罢了。临睡前老马去查仔仔洗澡,还是那么浪费,从头到尾半个钟头不关水龙头!老马听得心在滴血,面上只不言语。 回屋后仔仔见老头面色古怪,故意把白天在学校用完的草稿纸带回家,为了当老马的面把它扔掉这是仔仔能想到的最高级别的对抗方式。老马捡起纸,不说话,将纸又放进自己抽屉里。 十点半了,致远见老的小的各自没动静了,于是把大大小小的灯全关了。 咚咚咚咚咚咚 “有人在敲门?”致远问桂英。 “好像是!我听的又像是楼上的!” “这么晚了谁会”致远疑似听错了。 咚咚咚咚咚咚 “英英,致远,有人在敲门呢!”老马在屋里大喊。 致远赶紧起来,开灯,去大门口,从猫眼一看,原来是包晓棠!致远低头整了整自己身上的睡衣,然后开门。 “晓棠啊!来来来,进来!”致远赶忙把包晓棠请进来。 “我去找漾漾妈,你坐在这,别客气!”致远打眼一看包晓棠那神色,特别不对劲,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去屋里找桂英。 “赶紧起来,包晓棠来了,不太对劲!”致远急火火地在桂英耳边小声说。 “谁呀?”老马在屋里大喊。 “自己人,爸你赶紧睡吧!”桂英穿着宽松的睡衣从屋里出来。 “晓棠啊,我昨天还找你来着!”桂英走进客厅来,一边走一边打量包晓棠的样子。她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捂着下巴,头低得看不见脸,头发乱得一团糟,只见石榴花红的连衣裙左边袖子那儿撕开了一个口子,那口子里露出了白花花的臂膀开。 “你怎么了?”桂英知道出事了。 晓棠缩着身子,不敢抬头,也不说话,只上下微微抖着,那模样好像天塌在她身上一般。 “是不是出事了?姐看你这样子不对呀!”桂英坐在晓棠身边,把手放在晓棠的肩上,只见晓棠激烈地轻闪了一下。桂英没有放弃,直接将晓棠轻轻搂住,抱了她一会儿。 “英英姐,我能不能在你这儿住几天?”许久后,晓棠开口,一开口哭了起来。 “可以啊!可以啊!你又不是没住过!原来仔仔小的时候你不是跟我们住过一段时间嘛!” 包晓棠始终没有抬头,捂着脸哭了几分钟,方才缓缓停下。桂英拍着她的背,知道她一定是受伤了,又不敢跟姐姐包晓星谈,这么大的城市,也只能找她了。 “那你先坐着,我去给你整床。”桂英说完去了漾漾屋,先把漾漾抱到他们那屋里,然后把漾漾屋里收了收拾,空调温度调低了一些,最后走到客厅。 “屋子整好了,你去睡吧!不管是啥事,睡起来了就过去了。”桂英帮晓棠整理头发。忽瞧见了她的脸,一片红肿,桂英吓得身子一颤,然后使劲掰过晓棠的脸,将两边的头发别过去,晓棠呜咽着阻拦,桂英全然不顾,直到她看见包晓棠那张完整的脸。右眼红肿得只剩一条缝隙,嘴角、鼻子全伤了,额边还流着血,桂英用右手五指只轻轻地理了几下,指缝里竟挂上了一撮一撮的长发。桂英见被拔掉的那些头发,揪心得不行。 “晓棠你到底怎么了?”桂英拿来一盒纸,一边给她擦泪擦血,一边流着泪问她。 “被人打了!”晓棠挺着脸任由桂英擦弄,只淌着泪啜泣。 “谁打的?” “公司副总的老婆!” “怎么打的?”桂英咬着牙问。 “她今天一早来公司,一来就冲着我打!当着所有人的面”晓棠说到这里泣不成声,又低下头捂着脸哭了许久。 当初晓星跟钟理先来深圳,在农批市场做员,后来桂英投奔晓星,姐妹两住在一块,直到她和钟理结婚。没几年小她们好多岁的包晓棠也来深圳了,桂英便与她合住,直到自己二十三岁和致远结婚。那时候晓棠才十几岁,母亲去世了,种地的父亲认为女娃上学没用,小学毕业后让女儿帮衬着务农,晓棠不愿意,于是千里迢迢跑来跟姐姐混。晓星见她年纪小,先送她去学手艺,七七八八学得很杂,好歹后来学会了记账的本事。如此一步一步地,她从小店的收银员做到了大公司的会计,对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人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等她哭得声息了,桂英递过一张纸,问她:“你是不是给人家做小三了?” 晓棠不语,只点点头,刚晴的天又阴雨连连。 是她自己迷糊了?还是这座城逼得人打转儿晕圈?桂英自个儿说不清楚。卢梭说得对: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人生之路,弯即是直,直即是弯。包晓棠至今依然不习惯自己那条磕磕绊绊的泥路,也不习惯注定弯弯曲曲的人生。在拐弯抹角的人生路上,她选了一段捷径,往往一段捷径后面是更长更硌脚的弯路。 15下 女人有心叹孽缘 女孩无意比麻雀 两小孩睡得死死的,任打雷下雨也搅不动他们的梦。致远听得哭声,睡不着亦不出来,从床头拿起一本书,等着桂英一块睡。老马憋不住了,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被女人稀稀拉拉的哭声扰得心烦意乱睡不着觉,他开了台灯,穿好背心短裤,拄着拐杖出来了。七十年来,什么也挡不住老马那颗好奇又多事儿的心。 “谁呀?”老马问桂英。 “爸你别管了,去睡吧!”桂英朝老马摆摆手。 老马站立了片刻,料定有事,好奇驱走了睡意,无奈一人挪步至阳台,点燃了一锅水烟,在烟雾里消磨消磨夜色、偷听偷听八卦。桂英最了解老头了,见他不走,没法子。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桂英问晓棠。 “今年三月,我得了优秀员工奖,他跟我在一桌吃饭。” “他主动还是你主动?” “他。他主动加我微信的。” “你知道她有老婆吗?” “知道,也猜到了。” 桂英长叹一口气:“孽缘呀。” 少顿,接着问:“他多大了?” “四十五。” “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五月中。” “你姐知道吗?” 晓棠摇摇头,一阵抽噎。 桂英站起来去取药箱,而后给晓棠脸上的伤口消毒、包扎。 “呐你明天上班吗?”桂英见她情绪稳定了方问。 “不知道。” “这个样子怎么上班呀?在家休息吧!那份工作算了!” 晓棠垂泪不语。 桂英把嘴唇的伤疤包好后,继续劝:“你有会计这本领,在哪不一样地工作?何必在这家公司呢!听姐的,直接离职吧!” 晓棠如十月霜后的秋花一般,寂静不语。 “你为什么不早来呢?我工作你清楚的,可以随时出来,你给我打个电话我马上去接你!你说你这一整天在哪里待着呀?要出个什么事怎么办?让你姐怎么办?”桂英嗔怪她不早来,不知她蓬头垢面、一身是伤地在哪里藏了大半天。 想到自己在公司的,包晓棠又低下头,涕泪一番。 桂英见她平缓后问:“那个今天他在公司吗?” “在。” “呐他老婆打你的时候他出来帮你没?” 晓棠愣住了,继而梨花带雨地又是一波。 “被打成这样,公司也没人帮你吗?你平时那些要好的女同事呢?” 桂英不问还好,一问晓棠哭得更喘了。 老马在远方忍不住地长吁短叹腹内嘟囔,虽不清楚事实,也大致猜到了分。想参与又不能参与,急性子的他如同被夹住尾巴的蝎子一样,手脚动个不停,心里一通干着急。 “那里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了!你听我的吧,从那家公司离职,跟那个人断了!你办不了离职手续我替你办!”桂英帮晓星包好伤口,取来冰块为右眼消肿。 那只右眼看不见白眼仁看不见黑眼仁,只有滚烫的泪不住地往外涌。父母不在了,姐姐成家了,像晓棠这样的女子,在外无依无靠的,为营生辗转多年,为感情守候多年,如今怎是这么个结果呢?桂英似是想到了自己的当初,也忍不住流下泪来。观望眼前的包晓棠,她十分了解她,许是早已料到她会有此人生一绊,桂英不住地叹气同情。女人到了她这岁数,喜缘也好孽缘也罢,但凡有人疼爱,便把那人当天一般看待。桂英懂她,更可怜她。 一番安慰之后,桂英照看晓棠睡下,顺便拿了几身自己的衣服放在床头,弄完了回屋睡了,老马也睡了。 第二天六点,老马起来。老年人的生物钟简直比日月还准,到点了怎么也睡不着,即便前一晚是凌晨一点多才睡下的。 早饭后他打开超大高清的电视在找台,实际上是等漾漾过来和他争电视。谁想漾漾起床后似乎忘了家里有电视这回事,吃完饭直接回屋了。老马无奈,找不到昨天的三国演义,孤家寡人地看起了新闻。漾漾见爷爷十分专注,于是再次偷偷溜进老马屋里,又从箱子里、格子布、鞋帮里抽钱,这次她抽了两张红票子,然后假装没事人一样去找周周玩。 两孩子把昨天的行程成功地再实施了一遍,临近午饭,周周奶奶送漾漾回来,小儿抱着个更大的飞机,美滋滋、傲娇娇地回来了。致远问飞机从哪里来,狡猾的漾漾说是周周的,还添油加醋地刻意补充周周只让她玩几天就送回去,致远信以为真。 老话说跟着裁缝学不成铁匠,跟着屠夫学不成皮匠,老马身上那些许民间流传的小道行,悄无声息地染着了漾漾,以前温柔敦厚的小姑娘,自从老马来了以后悄然精怪起来!曾经虽迷迷糊糊的,但小人儿静如处子一般;如今性如脱兔野猪,到处撒欢。 身揣赃物的漾漾不知如何善后,她偷偷打开自己的屋门,只见自己床上蜷着一个庞大的人。她屏住呼吸东边看看西边瞧瞧,认出是晓棠阿姨。她悄悄扔下玩具,然后将裤兜里大把厚重的零钱扔到床底下,硬币、一块、五块、十块里还夹着一张没用过的红票子。漾漾不管,只用脚把碎钱踢到床里面。 “漾漾,赶紧出来!”致远怕小孩打搅晓棠休息,在门外悄悄说。 漾漾提溜着黑黑的眼珠子,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关上门以后人立马变了,跟吃了唐僧肉的小妖精一样,东西南北地奔走欢呼,就差举个大旗上面写着“我有钱”了。致远当她放假了兴奋,老马以为小儿天性如此。 午饭后,漾漾本应睡午觉的光景,还在客厅里亢奋地学各种动物叫,老马看电视的兴趣也没了,只管睥睨小儿在那儿耍各种把戏、作幺蛾子。致远好不容易劝她午睡,世界才得以清净。老马也安闲地在躺椅上睡了个午觉,补上了昨夜看热闹缺的觉。 午睡起来,漾漾见爸爸在工作,自个跑到客厅里,又开始和爷爷争电视。老马一番唇枪舌战之后,乐淘淘地赢了,接着看昨天的三国演义。漾漾无奈,再次溜进老马屋里,没想到刚溜进去还没作案,被出来上厕所的致远训了出来。无聊至极的小娃娃,极其忧伤地回自己屋里了。 晓棠早醒了,躺着不愿起来。漾漾爬在床边上,不停地呼唤晓棠阿姨。昏暗的房间里,两个美丽的姑娘聊了起来。 “晓棠阿姨,你为什么还不起床?我都吃了午饭啦!” “是吗?”晓棠的腔调里带着浓浓的睡意和悲伤。 “你的脸怎么了?”漾漾趴在晓棠的脸边,伸出小手指问。 “阿姨摔了一跤” “我也摔过,这里,还有这里”漾漾先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戳了戳自己的膝盖。 “那你摔得疼不疼?”晓棠侧躺着面对漾漾,轻声问她。 “嘻嘻嘻嘻我给忘了!”漾漾喜洋洋地说。 “那你真幸运!” “晓棠阿姨,你饿不饿?爸爸说如果你饿了让我给你给你端饭吃饭在厨房里呢!” “阿姨不饿。” “那你的眼睛会不会瞎呢?这只眼睛”漾漾指着伤得很重的右眼问晓棠。 “已经瞎了!”晓棠脸上泛起复杂的神情。 “那怎么办?以前周周家里的一只猫,它的一只眼睛瞎了,然后它走路的时候经常会撞到东西!还撞到过我呢!咯咯咯可笨了它!”漾漾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自个笑得趴在床上扭起了屁股。 “是啊,阿姨也很笨,也撞到了东西上。”晓棠的眼皮一睁一眨之间,已泪花闪闪。 “晓棠阿姨,我有一只苍蝇,特别好玩!你要不要一块玩!”漾漾从地上捡起一只蚕豆大小的塑料苍蝇,然后捏在自己手里把玩。 “你的苍蝇真好看!” “它现在不会飞了,它断了一只翅膀!我妈妈一脚给踩坏了她是个大胖子!”漾漾伤感着苍蝇的残缺。 “你从哪儿买的苍蝇?” “一个大花花上,带着一只苍蝇” “花花上为什么会带着苍蝇?” “买的时候有的呀!我想要苍蝇不想要花,可是爸爸说买了花才能有苍蝇” “那花儿呢?” “你等着,我给你!”漾漾屋里的北墙下全是她的玩具,她从中取来一束塑料杆的大红布花,那是扶桑花。晓棠靠在枕头上,双手捏着这束红艳艳的大红花,眼睛却盯着花心里的小苍蝇。为什么红花不是吸引小王子,而是招惹苍蝇呢。她恍惚间走了神。 “你为什么不喜欢花儿呢?”晓棠问漾漾。 “因为它太红了!”漾漾坐在地上,头也没抬地回答。 晓棠听得若有所思。 “晓棠阿姨,你听过鱼儿唱歌吗?”漾漾从地上铺的软垫子的缝隙中,抠出来一只彩色的塑料小鱼,小手捏着一寸长的鱼儿在地上来回游走。 “没有!你听过吗?”晓棠有气无力。 “我听过!我爸爸说我睡觉了的时候会听到!” “那鱼儿唱的是什么歌?” “呃这个!我都忘啦!嘿嘿嘿我爸爸说一般人只能听到鸟儿唱歌,但是只有我可以听到鱼儿唱歌!” “为什么?” “因为他们走得太快了,把鱼儿给吓跑了,所以他们听不到鱼儿唱歌,只能听到听到那个鸟儿唱歌。” “那鱼儿唱歌好听吗?” “嗯不太好听!跟我爸爸唱的有点儿像呵呵!”漾漾抬起头冲着晓棠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喜欢你爸爸唱的歌吗?” “当然啦!我妈妈喜欢,我哥哥喜欢,我也喜欢!” “他唱得不好听为什么还喜欢?” “欸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都喜欢我爸爸唱的歌呀。” “鸟儿唱的歌不好听吗?” “呃好听,可是我爸爸说鸟儿唱的歌是给别人唱,鱼儿唱的歌是给自己唱,所以不好听!” “为什么唱给自己的歌不好听?” “因为鱼儿在海底很孤独,它看不见阳光还有花花、小草、小朋友!它很可怜的!” 晓棠咀嚼着这番话,想自己跟那鸟儿一般,只会装点自己给别人唱歌更是可怜。不觉中她流下泪来。 “晓棠阿姨,你为什么流泪呀?你不开心吗?”漾漾放下鱼儿,趴在床棱边观赏女人流泪。 “嗯。”晓棠点点头,腹内彷如吃了黄连籽一般苦不能提。 “你把你的眼泪当成小星星,你脸上就有彩虹和月亮了”漾漾转身去取自己的粉色小熊镜子,然后在晓棠面前举着镜子。 “晓棠阿姨,你看到你脸上的小星星嗯还有彩虹和月亮了吗?”漾漾兴致高昂地问。 晓棠看着镜中的自己,惊得哑口无言、面色铁青。漾漾以为她上当了,笑嘻嘻地放下镜子对晓棠说:“他们说只要一拿镜子让我看小星星和月亮,我立马不哭了呵呵呵是不是好神奇呀?”漾漾见晓棠不哭了,又扭起了屁股。 “他们是谁呀?”晓棠拿起镜子,望着里面空洞、可怜又可憎的影子,似要望穿一般。 “我爸爸,还有我妈妈。我哭的时候他们说我脸上有好多好多的小星星,还拿镜子给我看!” “那你脸上有星星和月亮吗?” “嘿嘿嘿”漾漾捂着嘴笑了,说:“我什么也没看见啊他们是骗我的,我刚才也在骗你呀”漾漾拉着尾调,指着晓棠憨笑。笑完了见晓棠阿姨面无表情,漾漾自觉没趣,低头坐地上玩自己的玩具。晓棠看着继续在地上玩乐的漾漾,独自伤神。 “晓棠阿姨,你知道你是一只什么鸟吗?” “什么鸟?” “你是一只麻雀!” “为什么?” “因为爸爸早上说以后你要在我家住” “为什么住在你家里我就是一只麻雀?” “因为麻雀不喜欢它也也懒得自己盖屋子,它就借住别人的屋子。老师说麻雀把家安在了雕的大巢里,然后过着舒服的日子,谁也不用怕了就。” “嗯。”晓棠点点头。 “因为大伙儿都害怕大雕!所以没人敢欺负麻雀了。”漾漾悄悄说出这一句补充的话来。 “你是麻雀吗?” “我才不是呢!”漾漾噘嘴仰头。 “为什么?” “我不喜欢住别人的鸟巢,我也不喜欢用棍棍盖房子,我喜欢我自己的屋子,将来我长大了我我自己给自己盖一个大屋子,粉色的大屋子有鱼儿和星星的大屋子”漾漾比划着自己脑海中的理想居所。 晓棠听得轻轻呜咽起来。 忽然漾漾的电话手表响了,原来是致远出来时听到屋里有对话,估摸晓棠也饿了。 “漾漾,你在哪里呀?” “我在屋子里!” “晓棠阿姨醒来没?” “她醒了,她在哭呢!” “你过来把饭菜给小阿姨端过去,然后好好哄一哄小阿姨,好不好?” “好的!”漾漾收到命令,蹭地起身出屋,麻利地去厨房端饭菜。 晓棠这一顿吃得特别踏实。 晚饭后老马在看电视,漾漾又偷了两张红票子,本想着出去找周周,结果致远不同意。最后小人儿将钱又扔到床底下。晓棠睡睡醒醒,漾漾自觉孤单,小身板这里窜一窜那里蹭一蹭,最后靠在沙发边儿老马手里的遥控器那儿,站一会儿趴一会儿,中间偷按了几下遥控按键,被老马调回来,见得不来甜头碎崽娃生气了。挺着身板,双手抱胸,像只鸭子一样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两只小眼气呼呼地瞅着老马。 “这电视机是你妈给我买的,不是给你买的!”老马冲着发怒的漾漾强调这一事实。 “哼!”水桶里洗澡的小不点儿,生起气来倒挺逼真生动,老马被逗乐了。 平生最烦女人哭,老马怕小娃儿转怒为悲,索性退一步,给她调到老鼠和猫的那个频道上,爷孙两一块看。一会大猫追撵老鼠,一会老鼠挑逗大猫,漾漾坐在地上,仰着脑袋认认真真地看,奇音怪调地笑个不停。她在看电视,老马在看她。老鼠往左跑她头往左转,猫朝右追她脸朝右摆,如此来来回回地小嘴儿张了两个小时没合住,一气儿追到九点才罢手。 致远这两天有些忙,一有空躲进自己屋里。桂英回来后先去安慰晓棠,姐两长聊一番,眼见晓棠睡下她才出来。十点钟仔仔回来,老马不动声色地继续收集他的稿纸并监控他的洗澡用水。 自己的大红票子被人偷了三回不知不晓,只一个劲儿地惦记别人扔了多少纸、费了多少水。说来这老老小小着实可爱,各打各的算盘,各念各的经,各施各的法。 16上 小妖精破天五偷 严慈父狠心痛打 16上、小妖精破天五偷严慈父狠心痛打 周三一早起来,老马在阳台边儿抽完两锅水烟,习惯性地打开自己的微信查查动静。不管别人发来什么,他统一回复语音,这两天跟村里人通话也开始用微信语音沟通,他自己还跟马承恩打过一次不花钱的视频通话呢。不觉不知中,七十岁的老头儿已成了新时代的人离不开微信了。 现在村里的局势渐渐明朗,老马明白,承恩也明白,可老头愣是不愿放弃,希望承恩在村长竞选上再努力努力。二十年前自己初当村长时,左右不情愿,可这一当当了二十年。他希望是承恩接过他的马家屯,他甚至要求家里的亲戚给马承恩投票。后天是选举日,他急得没办法,又拨了承恩的号码。 老马嗓门大,酣睡的漾漾在梦中听到了爷爷的北腔秦调,似是收到了某种独特的信号,双眼一睁一个机灵醒了。她溜下床,头发蓬松、光着脚、扣着鼻子出来了。致远出去买早点了,漾漾见屋里剩下两个人,那个人还在指指点点地打电话。她着魔了似的,一路面朝老马溜进仔仔屋里。 熟门熟路熟地方,她直奔箱子而去。前两天自己裹的鞋一下儿拉开了,掏出布鞋,扣鞋底里崭新的红票子,这次她拿了三张,然后卷卷卷地塞进裤兜里。听老人还在外面打电话,她不动声响地踮着脚摸索仔仔书桌上的东西。 “哎呦,你在这儿干什么?”老马挂了电话,进屋来取电话本,一眼望见漾漾翻仔仔的书桌。 漾漾如惊弓之鸟一般僵住了,乍一瞧如洋娃娃似的。 老马只当她来玩,从自己的床前柜里取了电话本以后,抬头问她:“小探花,你啥时候起来的?” “就是就是刚刚”漾漾吓得退后一步紧靠北墙,慌得在墙上磨来磨去。 “你今天咋起这么早呢?”老马翻着电话本问。 “不咋不早”漾漾双手背后,捏着墙上的画。 “哦”老马在纸上抄电话号。 漾漾丢了魂一般,两脚不知如何动弹,两手不停地拽墙上的海报,结果噗通一下,一平米大的明星海报掉了那是仔仔从网上买的他偶像的签名照!漾漾见画掉了,吓得一动不动地盯着老马,害怕他过来,害怕他发现箱子开了。 老马以为小孩没彻底醒呢,抄完电话放好本子自个又出去了,接着打电话。末了还给致远打了个电话,让他买早餐的时候顺带捎一幅领袖图、伟人像回来。 老马走后,漾漾用自己的小脑袋在加紧分析刚才发生了什么,认定自己安全后,她迅速出离了是非之地。这次干了一大票,又惊又险又刺激,劫后逃脱的漾漾此刻神气十足,跟大公鸡一样在老马周边骄傲地溜达,时不时做做鬼脸、学学猪叫、装装洋相。 吃早饭的时候,她一反往日的木讷,如出笼鸟一般活脱,致远和老马只笑看小儿疯癫,全不在意。 “爸,这画儿的大小行吗?”致远指着自己买来的主席高瞻远瞩的画问岳丈。 “我刚看了看,不错,这挂在墙上气派得很!”老一辈人就喜欢这类型的画。 “您挂在哪面墙上呢?” “仔仔屋北墙!” “有地方吗?” “有!这不刚才宝儿给我腾出来一块地嘛!她把她哥的画蹭掉了给,那画我老早瞧不上!男不男女不女的,跟鬼似的!”老马回想那偶像肤白唇红细腰寸发的模样脸上写满否定。 致远心里叫苦晚上仔仔回来又得拌嘴舌了。 “爸爸,我要和周周一块玩!”漾漾啃着包子说。 “那吃完饭爸爸跟周周奶奶打个电话,让周周下来玩!” “嗯!”漾漾用扬声发出嗯的一声撒娇拒绝了,然后表明自己的立场:“我要去周周家!” “周周来咱家,跟你去周周家,这不一样吗?” “不一样!我要去周周家玩!” “哎呀,南来的燕子北去的鸟早晚要飞走的!”老马取笑。 “呐吃完饭爸爸送你去周周家!”致远有些诧异,接着问:“你最近怎么老出去玩呀?咱家有了大电视你不看,以前不老说人家周周家有大电视吗?” 漾漾眨巴着眼睛,只管吃,不回答。 “那你先去换衣服吧,爷爷吃完了爸爸把这里收拾了,送你上去。” 漾漾一听得她意,撂下包子马上去换衣服了。 “怎么又穿这条裤子?穿了好几天了!你不是喜欢穿那个红纱裙吗?” “我就穿这个”漾漾胡乱指着,心慌了,只有那条裤子的裤兜能装下大把的钱。 “这娃儿最近有点怪!”致远笑着摇摇头。 漾漾走后,老马一人守着大客厅对着大电视,心里不得意,跟喝了干萝卜熬的汤一样没滋没味没劲头。他在思念他的小探花,回想这几日漾漾的举动和刚才致远的话,还有今早在屋里撞见漾漾的情景老马一拍大腿,揽起拐杖直奔屋里。 箱子早被翻开了,他直接抽出老布鞋,把里面的现金数了数,不是整数要么多出一百元要么少了九百元!老马左手拿着鞋一个人憨笑许久人不可貌相!真是人不可貌相!冷静之后他又暗想这娃娃得教育教育,要不然以后要犯大错。他把鞋复扔进去,保持现场原封不动,拄着拐杖回了客厅,坐等一出包拯破案的折子戏。 果不其然,午饭前漾漾回来又抱着个大玩具。送她回来的是周周奶奶,开门的老马,回家后的漾漾见爸爸在厨房做饭没人审问,更自在了。她气昂昂地回自己屋,晓棠在床上看手机,她放下玩具,在床尾处磨叽,趁大人不备将裤兜里硬邦邦的一卷钱取出来,一边监视晓棠一边把钱踢进去这过程游刃有余、不惊不乱。 在屋里和晓棠聊了几嘴,小朋友抱着玩具雄赳赳地出来了。老马关了电视,故意躺在沙发上等她。漾漾也不搭话,自个玩得嗨起来了,又笑又叫的,老马一瞥那篮球大小的玩具,是个机器的,一闪一闪地发光发声,肯定不便宜心疼。漾漾跟喝醉了的蛤蟆一样,推着玩具蹲在地上玩,跟扫地机器人一样一会朝东一会朝西,沉浸于自我的小世界里不亦可乐。 “你这玩具从哪里来的?”老马指着问。 “周周的”漾漾噘着嘴,显然早已想好了台词。 “让爷爷玩一玩?” “给!” 漾漾抱过来,老马一掂,有点分量,更心疼了!他自己左右摸索,漾漾揪着老马的头发,居高临下地指点老马,老马心里正斜眼大笑。 中午吃饭的时候,漾漾没吃多少,致远意外归意外也没盘问。定是在外面买零食吃饱了,老马怪致远粗心大意,那么大的玩具摆在客厅里他视而不见!吃完饭致远让漾漾给晓棠端去一份,而后各自午休,下午起来老马预备守株待兔。 四点的时候,主角终于上场了,老马这一天等得苦闷。小不点儿先从致远屋里出来,如出洞的老鼠一般提溜着圆眼珠子东张西望,她背靠墙、面朝老马,一步一步往那屋里挪脚。老马面朝电视机,可全身的力气皆用在了偷看漾漾的那一抹余光中。漾漾走两步蹲下来,抠一抠脚、唱一唱歌打马虎眼哩;老马为了配合她的表演,拿扇子指着电视,一会哈哈大笑一会有骂、有赞。 出发地和目的地之间总共五米,小人儿小心翼翼地磨了五分钟。她那双眼全在老马身上,此刻见老马看着电视有说有笑的,认定他毫无知觉,于是呲溜一转身进了仔仔屋,直奔箱子、取鞋、抽钱爱钱的小鬼儿恨不得钻进钱箱里天天抱着钱。这次胆大包天的漾漾连数也没数,直接抽出薄薄的一叠儿! 要抓抓现行,老马料想时机已到,怕打草惊蛇拐杖拿着也不拄,左摆右闪、龙行虎步地进了屋。 “你在干什么?”老马用拐杖指着小探花。 “啊”正在卷钱的漾漾见大人来了,吓傻了,卷钱的两手赶紧放在背后。 “你在干什么?”老马走到漾漾跟前大声问。 “你是不是在这里偷钱?”老马伸出手要钱,漾漾许是愣了许是不给。 “钱拿出来?”老马大声一呵,漾漾老老实实地把钱给了老马。 老马接过钱,放好拐杖,自己沾了点唾沫数了一数,好家伙六百元整! “你个碎崽娃,偷了六百元!要造反呀你!”老马用食指戳着漾漾,漾漾扭头噘嘴大雨将至。 “还想哭!你一共偷了几次?” “你说不说?不说我打你了!”一米八的老马将拐杖举至两米五高,演出一脸威严吓唬漾漾。 漾漾仰望如戳天一般的灾难,直接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老马见哭了,放下拐杖,没法子了。 “怎么了爸?”致远出来问。 “你问她怎么回事?”老马坐在床上,指着漾漾,把六百元拍在桌上给致远看。 “不要哭,怎么回事?”致远走到漾漾跟前,拉起漾漾问。 “不准哭!马上止住!”致远厉声厉色。 漾漾吓得憋住声气和泪水。 “你是不是拿爷爷钱了?” 漾漾点点头。 “你问她偷了几次?” “何一漾,不要哭,爸爸问你,你偷了几次?” 漾漾伸出右手五指,先弯下去一个拇指,又竖起来一个拇指。 “到底几次?” “五次”漾漾拉着音回话。 “你偷了五次钱!”致远难以置信。 漾漾点点头。 “偷了多少?” 漾漾摇摇头。 “不准哭,到底偷了多少钱?” “我也不知道!”漾漾一把鼻涕一把泪,上幼小班的她着实数不明白究竟偷了多少。 “光这一回六百!你看吓人不吓人!”老马指着桌上的钱。 致远挺直身体,双手叉腰,气得咬着嘴唇。 “你知道错了吗?” “我知道了”漾漾颤颤巍巍地说。 “先给爷爷道歉!”致远指着老马。 “我错了爷爷”老马一听这个,心软得跟八月底的熟柿子一般。 “知道了也要惩罚。” 致远说完一把抱起漾漾,大步走到阳台上。从阳台上找到个塑料的晾衣架,把漾漾搬倒在他膝盖上,左手按着身体,右手拿着晾衣架直接在屁股上打起来。 老马紧忙撅着屁股猫着身子出来看,哎呦,动真格了!打得啪啪啪地响,一股脑儿打了七八下。老马想去制止可脚没动、嘴也没动。只听漾漾哭得跟杀猪似的刺耳,上下三层楼的邻居皆听得到。晓棠穿好衣服赶快出来。打完了致远把漾漾扶着站好,漾漾两手摸着屁股号啕大哭。 “以后还偷爷爷钱吗?” “我不啦不啦”漾漾屏住呼吸呜咽着说,说完仰天大哭,那一脸的泪水如河一般。 “现在去你自己屋里反思反思,听清楚没?” “我听清楚了”漾漾抱着屁股一边咳一边说。 “去,去你屋里。” 晓棠见她抱着屁股头朝天,哭得不看路怕她摔倒了,于是将漾漾抱进屋里。一路眼泪从额头流下来,哗啦啦地跟下雨似的,老马心疼。回屋后晓棠要抱要哄再也不让,只趴在地上抱着屁股哭着叫妈妈。 致远长吁短叹,在阳台站里片刻,然后走过来问老马:“爸,她偷了你多少钱?” “怎地?你还给我还钱呀!啧哎!这不是钱的事,我是怕她偷上瘾烙下毛病喽!” “嗯,我知道。”致远低头抿嘴,而后转身回屋了。 回屋后他一人双手叉腰站在屋里的阳台上,远眺窗外,心乱如麻。不打她不知错,打了她他心疼。毫无疑问,致远爱这个孩子胜过爱他自己。他一生严苛要求自己,为何如今自己养出来个偷钱的小孩。他有无数的理由可将此事化小化无看轻一些,许是他自己不冷静,他希望他的孩子是完美的、正义的、善良的。 一股气堵在嗓子眼,致远在阳台上喘了几十分钟的大气,才平静下来。平静以后的致远,依然不能继续写作。他读了太多的书,看了太多的人生,他知道一切万物诸流最后的结局,那结局让他悲观。何致远鼓起勇气选择了一个有力的方向来冲抵自己人生悲观的结局,他在努力、在计划、在冲刺。 可是,他总是被打断、被扰乱,总是在他兴致昂扬的时候生活泼给他各种怪味的臭水,他在心里无数次砸了书桌、毁了电脑、放弃自己,可绝望携手希望日夜尾随着他,他拖着自己沉重的中年肉身无奈继续前行,可笑每前行一步他便被生活往后拖拽三步。何致远做梦也幻想一个不被打扰、能自由写作的地方,哪怕这地方只容得下他和他的电脑就够了。 漾漾一直大哭,晓棠看她哭得惨痛,只让她趴在那儿自个哭。十来分钟后,等她哭得没力气声音小了,她才将孩子抱在自己怀里。漾漾在哭灼痛的屁股和无情的爸爸,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似是哭出了晓棠的悲惨,她抱着她也在垂泪。两个女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无法自拔,她们的泪全流到了漾漾胸前的衣服上,一会那件小衣湿透了。 三十二岁的包晓棠在哀伤什么?得来不易又即将失去的工作、虚妄而不甘的感情、日渐耷拉枯败的容颜、注定游历于底层的人生、焦虑而无望的未来女人的中年危机在三十岁,而她们的人生危机遍布一生。她们生来是花儿,无论如何逃不出被人指点、被人采摘的命运,要想活得平等被人敬仰,除非花朵儿天生具有强劲的药性或苦练一身被世人认可的功夫,要不然等到花朵儿败了,人生也彻底谢幕了。 包晓棠在哀伤漾漾哭声之外的迷惘,哀伤屋里那被人踩踏的玩具,哀伤昏暗中舔舐伤口的自己。 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坐在客厅的老马听漾漾还在呜呜咽咽。起初听得心疼,后来看电视给忘了,忽又听到略略心烦。他不知道其他人如何处理这个问题,老马年轻时一见他们兄妹三人哭闹便凶,一凶世界立刻太平了。如今他又不能凶桂英的孩子,忍又忍不了,坐也坐不住,看也看不进,老马走到致远房门口,门开着,他敲了三下。 “怎么了爸?” “这里有没有能走一走的地方,我转一转、静一静!” “呃,楼下小区” “比较安静的地方。” “要不你去顶楼,楼上是晾被子的地方,那里没人!” “直接坐电梯上去吗?” “嗯。” 老马说完,转身回自己屋换了身长衣长裤。来深圳以后哪儿也没去,想转的地方一个没转,医院倒是跑得路熟门清。这是老马第一次一个人出门,他理好头发、戴上鸭舌帽、放好手机和水烟袋、戴正手表,换好鞋后拄着拐杖出门了。快六点的光景,云彩正是迷人的时候。 顶楼此刻晒着不少衣服床单,老马一路弯腰绕道,寻到一处空旷的地方,找了个石墩子坐下来。三十三层的楼顶上,清风南来北往,老马环视四周,无人无声,他面朝北,仰望苍穹,心情顿时开阔起来。人不被俗世所累束,是喜悦的、清雅的。他望着被风送往北方的白云,嗅着马家屯被风吹到南国的乡土味儿。 老马点起一锅水烟,他每吸一口烟,便朝天吐出白白的烟气,愿那烟气能随着白云一道儿,绕山渡水奔向北方,穿过秦岭来到渭河边的马家屯那儿;愿那一缕缕烟气替他问候远方的马家屯,问候他逝去的家人,问候他不能时刻捧起来的黄色故土。 16下 贪嗔痴慢疑 各有各的愁 每当老马心烦意乱时,他会站在马家屯的莺歌谷崖边儿上,此时此刻,他只想回到莺歌谷的崖边儿上,听谷中的黄莺为他唱几首欢欣的小调。 老马也怀念他的四条狗。二三十年了,他无论去哪儿,身边始终有一群忠诚的跟随者。他们勇猛、可爱、顽劣、聪明,他的一个手势、一句话、一个眼神他们皆可领会,他们是老马的朋友,也是老马的儿女,更是老马的精神伴侣或者说人生之战友。他的灵魂深处,有一种忧伤的孤独是任何人也消解不了的,唯有神和他的战友能消解那种孤独。 孩子,老马至今也想不通孩子。为什么他讨厌孩子?为什么他厌烦听到孩子哭?漾漾所有的美被她那龇牙咧嘴的哭瞬间给粉碎了。有一片刻,老马以为这个小姑娘能成为他在深圳的精神伴侣或人生之战友,可惜他认错了! 如今老马像条老蟒蛇一样,钻进桂英家的破洞里,整日盘不开身子,窝气得很,还要日日忍受小儿哭闹。他怀念他的十来亩果子,怀念他从爷爷的爷爷那儿承过来的老院子,怀念这一生一世永远属于他的方寸土炕。 致远依然没有状态写作,他反思他每一天的日子,那股他用生命力在燃烧的书卷气息早被浓重油腻的生活气息压住了。他该怎么办?这个点是他买菜做饭的时间了。他依然坐在书桌前,观察着自己在这间屋里每天进出忙碌的身影。这里是他的生活,更是他的生命。所以他把他的生命挥霍在了什么样的事情上? 他看见自己每天上午花两个小时给两孩子做早餐、送老二上学、给老人买早餐;他俯视自己每天中午花一个半小时去做饭、洗碗;他看着自己每天黄昏花三个小时去接孩子放学、买菜、回来做饭、饭后洗碗;他观望自己每天晚上花一个小时照看老二洗脸刷牙、等妻子等儿子回家;他注视到自己周末几乎全天在为家人做这做那毫无疑问,他爱他的家,可是 他的家是他的全部,也并非他的全部。四十五岁了,人生过了稳稳的一多半,他还在挣扎着为自己那一缕书卷气息腾些空间。那缕气息存放着他自以为高尚的一魂一魄,那缕气息包裹着他究竟是什么人的最终秘密。人生听来简单、说来复杂。他还未定义自己,他还在寻找一个更完整、更强大、更有说服力的何致远。 他需要空间,需要安静需要任何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都应该具备的空间和安静。他在生活和梦想之间辛苦奔波,他在世俗与自我之间激烈博弈,他与苦闷的人生还在较量斗争。如果说人生有意义,那撑起自己意义或价值的最高点,是他人还是自我?是爱还是自由? 一米七二、中年微胖、脑门光亮的何致远长叹一口气,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架子,他离开书桌,操控着臃肿累赘的肚腩和不灵光的膝盖骨,准备出去买菜。 老马今天在顶楼观了一场圆满的落日,那落日和马家屯莺歌谷边的落日一般无二,又截然不同。莺歌谷边的落日是清爽的、宽广的,这里的落日是被遮挡的、封闭的、不顺畅的。莺歌谷边的落日伴着蝉鸣牛哞、花合草香、人归畜安,这里的落日伴着车声连绵无尽的车声。好歹,橙红温和的夕阳圆润了他棱角分明的心,罢了,诸事罢了。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晚饭后老马在看电视,漾漾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见了致远哭,见了老马气。多亏了晓棠,给她喂饭洗脸换衣裳。 晚上仔仔回来,进屋一看自己的墙上好诡异的一张人物画像!他自己的偶像被人换了!他勃然大怒。 “爷爷,你是不是把我的偶像海报给换了?” “是不是!不是我!”老马见他气势汹汹,马上撇关系。 “到底是不是?那是我从网上买来的签名海报!你知不知道多难搞!”仔仔拍着裤兜跺着脚。 “我贴领袖图的时候,墙上没啥海报!光溜溜的啥也没有,我才让你爸给买了张画的!”老马耸耸肩。 “那我墙上的偶像呢?”仔仔委屈地大喊,他曾经花了两年的压岁钱去看偶像的演唱会,为他付出种种,在家里只挂着张海报当精神寄托,如今竟被人换了。 “我不知道,你别赖我!” 仔仔无语,转身问他爸。致远也不知,他又去妹妹屋里问妹妹。这可好,睡着的小仙女又哭得惊天动地,彷如人间的委屈全积压在她一人身上。 “我说什么啦?我什么也没说呀?”仔仔耸肩摊手嘟囔,傻站在门口一脸不解。晓棠便把今日事情的前因后果跟仔仔细数一番。 “你这个小偷!偷这么多钱,了不得了!要逆天了!”仔仔指了指漾漾,幸灾乐祸地回自己屋了。漾漾见被哥哥骂了一顿,复一场嚎哭。老马一听怎又哭了,叵烦得恨不得立刻遁地消失。 没多久桂英回来了,今天跟一个客户吃饭聊得尽兴,回来晚了。仔仔一听大门响了,跨着步子出来了。 “妈,你猜今天发生啥大事了?”仔仔眉飞色舞。 “什么?”桂英正在换鞋。 “你可爱美丽又单纯的女儿偷我爷爷的钱啦!前后偷了五次!五次!你猜一共偷了多少?” “多少!”桂英张开的下巴合不住了。 “一千多!” “是吗?马村长!”桂英向老马确认。 “那可不?啧啧啧!你们两口啊,一个老师一个经理,怎么教育孩子的?”老马躺在沙发上抬了抬头,抛出这句话。 致远在房间听得这句,面红耳赤,桂英亦无言可对。 “你钱在哪里放着?” “箱子里呀?” “你是不是拿钱引诱孩子了,要不然她怎么可能偷?”桂英指着老马大喊。 “你咋啥事都能摊在我头上呀?她偷了我的钱我没吱声没怪罪,你还数落我!有毛病吧你!”老马真没想到大晚上来了这么一股邪恶之气。 房门开着,致远听到吵架,只双手插兜地躲到阳台上去。他也有一团火,却不能释放。 “而且,我爸还狠狠地打了她!屁股一片红呢!”仔仔点火扇风。 “是吗?”桂英说完直奔漾漾屋里,仔仔尾随其后。 漾漾还在哭,一见妈妈回来了,哭得更凄惨了,一口一个妈妈,张开双臂只要妈妈抱。桂英抱着漾漾,一看屁股上果然好几道红印子,顿时火上心头、泪出眼眶。 “你偷爷爷的钱还有没有?”桂英悄悄问。 漾漾哭着点点头。 “在哪里?告诉妈妈好不好?” “在在床底下” “我的妈呀,全是人民币!”仔仔趴床底下一看,场面惊人。 “把钱拨出来!” 仔仔趴在地上,在漾漾矮小的床底下捞钱十块的、一百的、五十的、五毛的一会子地上一大摊钱,连晓棠也忍不住笑了。 “去,拿个塑料袋把钱装起来!”桂英指挥儿子。 仔仔装好以后,桂英提着塑料袋将那钱扔到老马身边说:“以后把你的钱看好,别再让孩子惦记!” “你怎么说话的?”老马怒了。 “我们从来不用现金,家里只你一个人用现金,还不是你没看好钱!她拿了四回你没发现吗?你早发现早处理能拿这么多钱吗?” “她上次拿我的笔你处理了吗?上次处理了就没这回的事啦!” 老马怼得桂英理屈词穷。 桂英抱着孩子又跑去找致远,埋怨他为何出手这么重。致远除了叹气,无话可回,任由桂英在那一通发泄,他看着阳台外的混浊,皱着眉,压着气。 老马在整理袋子里的钱,五毛十块的,一张一张整,整了七八分钟,心焦得不行。 “仔儿,把你爸妈叫出来!”老马冲仔仔吼。 仔仔把致远和桂英叫来后,几个人坐在餐桌上,老马让把孩子给晓棠哄着。 “咱们只当开个会,专门说说这事儿!”一家四口坐齐了,老马先开口。 “爷爷,你当这是村委会吗?还开会呢我的天呵呵呵!”出生于千禧年以后的仔仔忍不住嘲讽。 “没你说话的份儿!”老马白了一个眼,仔仔马上收了笑。 “今天这事儿都说一说,说完之后以后不要再提了!致远,从你开始!”老马想着致远最中正,他先平和地起个头儿。 “啧哎,漾漾以前没这个毛病。家里这几年根本不用现金,除了存钱罐的钱基本没什么现金了。爸,其实这跟你有关联,你好几次用钱来诱导孩子做这做那,小孩自然以为钱是好东西,心里惦记上了。”致远无可讳言,说出了他最想说的。 “我拿钱诱导她这个是我的问题。那她如果不是从我这里知道钱是好东西,肯定也会从别人那知道钱是好东西,早知道早处理总归是好的。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拿钱诱导她了。还有什么,马桂英你说!” “仔仔漾漾是我们的孩子,以后他们有什么问题,你不要管,永远都不要管!你只要告诉我和致远就行了,我们会处理的!”桂英刻意强调“永远”两字。 “今天我也没管呀!这事本来完了,你自己回来后闹腾一番,怪谁?”老马就事论事。 见众人无话,老马接着说:“致远,漾漾这几天天天回来抱着新玩具,你没仔细问问?她吃饭少是因为她先前吃零食早吃饱了,你没发现?客厅里现在放着个那么大的机器玩具你没看见?还有你,事情已经完了完了!你才知道!好家伙!这嚷嚷那嚷嚷地先怪我,为什么你这个当妈的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仔仔不跟你说你到现在且蒙在鼓里呐!还有你,仔儿,妹妹已经被你爸爸惩罚了,你在你妈跟前煽风点火的干什么?” “我哪里煽风点火了!我实事求是地说好不好!”仔仔挺直身板。 “你刚才喜滋滋的那样儿,你当我们是瞎子嘛!你两个舅舅对你妈这个妹妹多好!怎么你这个哥哥到处看妹妹笑话!” “我两个舅舅对我妈好,那是因为你对我妈不好!他们可怜我妈!现在全家人对她比对我不知道要好多少倍!我说什么了吗?”仔仔红了眼眶。 “你嚷嚷什么?”老马轻拍桌子。 “他们两宠着她,你才来几天也宠着她!她偷了七八百的笔你们没一个人教育她,这才有今天三番五次地再偷!她偷了那么多钱我说一说还不能说了吗?我在家里地位就这么卑微吗?我屋子被分、我桌子被占、我做作业被吵、我的偶像被换了,难道我不能抱怨几句吗?我就问你们,这个家还是我的家吗?”仔仔激动地一气喊完,踢开椅子转身走了。 桌上的三个大人低头无言。 许久后老马长叹一声,开腔:“行了,孩子打了也教育了,大人的问题也揪出来了,这件事儿到头了,以后谁也别提了。”说完自己去阳台的躺椅上,掰开塑料袋,继续在那儿整钱。这屋里的人哪知道老马的钱是如何来之不易,那是地里一个果子一个果子换来的,一锄头一耙子挖来的,无论如何也要尊重这一块五毛的钱,尊重钱背后的人的辛苦和地的时间。 餐桌上只剩夫妻两了,桂英望着致远,忽发现他脸上现出一种她看不懂的神情。她握住了致远的手,致远却抽走手,一个人回屋了。 回屋后的仔仔满脸泪水。虽模样长成了大人一般,可心地依然是个孩子。曾被父母专宠的那份独一无二被妹妹瓜分了,如今连自己几平米大的物理世界也要被爷爷瓜分。近段时间学习成绩明显下滑,已经被老师在班里点名了,眼下他正面临的一个学生最重要的事情期末考试,这也被家里人彻底忽视了。 往常每次期末考试之前,爸爸用心辅道、妈妈端汤送茶点,现在别说父母的关注了,每日回家竟是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儿。仔仔埋怨这些日子里的不太平,更委屈在不太平中他为何总是那个被众人忽略的人。 “你怎么了?”桂英回屋后,坐在床上,望着阳台上双手抱胸的丈夫。 “没什么。” “你情绪不对呀!”桂英一脸担忧。 “哪有?没什么。”致远头也不回地说。 “你有什么事说开呀!”桂英渴望丈夫把她当朋友一般敞开心扉。 “没什么事儿,十点半了,你去看漾漾睡下没,我去不方便。” 桂英望着致远,致远望着窗外,两口子沉默片刻,桂英走了。 漾漾已经在晓棠怀里睡着了,桂英悄悄关上门,在餐桌上独自发呆。她是这个家的主人,也是一个缺位的、滑稽的主人。她忍不住地指责父亲,她习惯性地偏向女儿即便她很爱儿子。她每天回来很晚,晚得错过了和女儿说甜言蜜语的时间,晚得拉不住女儿成长的步调。桂英从餐厅架子上打开了一瓶红酒,自己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她喝酒的原因不是为儿女和父亲愁,而是为丈夫。 致远今晚的神情让她有些陌生。在这世界上,她最恐惧的事情是和丈夫有隔阂这是她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尽力避免的事情。他有化,是名牌大学的学硕士,动不动信口拈来一句什么诗词,动不动便是哪个典故什么名人,而自己呢,“的地得”怎么用到现在也不会!致远津津乐道的诗词她连假装听也听不懂,她只能当个迷妹去崇拜他,可是她慌张她的偶像提了三五遍的东西她依然不知。 晓棠抚摸着漾漾的头发,难以入睡。多年以来,她如此羡慕桂英的生活,没想到深入其中竟是鸡飞狗跳。蓦地她觉得自己单身的干净状态也未尝不可,什么也不沾染没有孩子、没有老人、没有纠纷也没有伤心,纯净地如白云过高山一般。多年近观她姐姐包晓星的婚姻,伤痛多还是快乐多,尚是一笔难算的账。 晓棠回想那些已婚同事的婚姻,没几个如意的。红梅四十多岁了忧愁没有孩子,十来年包养着一个天天打麻将的丈夫;海月嫁进了一个广东家庭里,和妯娌、婆婆的矛盾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光华;菲菲和老公感情很好,可因为买房背负巨债,到了三十五也不敢怀孕生子;画雪嫁给了一个小富二代,结婚才两年老公已和两个小妹妹勾搭上了,她整日疑神疑鬼地毫无优雅和自信,生了孩子后虚老很多甘瓜苦蒂,物不全美;人生残缺,婚姻亦难有圆满。想到这里,晓棠释然些许。 这一晚,致远亦难眠。今天是他参加比赛的最终截稿日,他没有按时发表完。 如此糟糕的一天,他不想再给这糟糕抹上一层灰黑的忧郁。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凌晨两点半,何致远站在阳台上,仰望头上深邃的黑暗,一个人为星空伤感,替万物哀叹。 17上 大选终落定 失意人失意 周四一早,致远出去买早餐时,漾漾奶奶打来电话,原来是想见见孩子,让致远把漾漾送到湖南待几天,致远应承了。漾漾奶奶又给桂英打电话,桂英也答应了。 致远拎着早餐回家后,老马、晓棠和致远三人一块吃早点。漾漾跟夜猫子怕见光一样不敢见致远,怎么劝也不出屋。致远吃完饭去书房了,晓棠才把漾漾抱出来,在餐桌上照料孩子吃早点。老马点着烟,观赏他的小探花吃早点。小鬼头时不时地冲老马撅噘嘴、哼一声、飞个白眼儿隔夜的旧仇仍在心头。老马不言,乐呵呵地似如来佛一般俯视小猴儿耍戏。 “你的伤怎么样了?”老马忽问晓棠。 “好了很多。”晓棠望着漾漾才有片刻欢欣,谁知老马一把把她拉回了悲伤中。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老马用牙签搅着烟末,来此一句。 晓棠一惊,心下叹了一口气,抬起头说:“马叔,我知道的。” “你还年轻,路还长着呢!”老马在烟雾中斜睨贼头贼脑的漾漾。 “嗯。”晓棠深深地点点头。 “咱们方圆上有个人,很出名乔家垣的事儿。两口子是农民,这女人聪明,会点儿做饭的手艺,两个人在会上开了个卖凉皮的摊子。那女人爱笑能来事儿会做生意,没几年攒了些小钱,养着两个孩子。谁知后来那女的和隔壁卖羊肉汤的老宋对上眼了,两人一来二去的,没多久被人发现了。那男人爱她,要留她,她跟那姓宋的爱得死去活来,完全不管她老汉,反正把男的心伤透了。这老公性子软,婆婆性子硬,容不下她,赶出去了。” 老马吐了一大口烟气,继续讲:“这女人一走十来年,她在外面做生意,一点一点做,成女大老板了,后来有本事把那姓宋的也踹了,自个过活,她在西安市里好几套别墅呢!光她那餐馆开了几十家呢!论能耐那女人着实有本事,这个没话说的!后来她老了,心里放不下孩子,回来要认亲。她仗着她有钱开着豪车回来了,村里人根本不招识她,男人冷眼待她,两孩子也不认她啧!报应啊!” 老马收回纵游窗外天空的眼神,转头冲晓棠说:“你说你现在受伤了可怜,那你寻思人家老婆受的伤呢?坏坏在这男人上,拈花惹草,这男人日后自有报应,孩子拎得清理儿,可在你这里人家孩子老婆无辜呀,你伤害人家妻儿也是要遭报应的!” 晓棠听到这里,铺洒着泪脸上红彤彤火辣辣的。 “金榜提名、洞房花烛、儿孙满堂、建功立业、生老病死人生啊,兜兜转转的就这么些事儿!可是呢,能圆满的古往今来没几个人,总有些遗憾这里那里的,没办法啊!别揪着不放,耽搁了整个一生!划不来!” 漾漾啃着包子,一会瞻仰爷爷一会注视晓棠阿姨,只见此刻晓棠憋着气地闷声流泪,小毛孩浑然不解成人世界的苦楚。 “别灰心!那戏上不是讲嘛,唐朝有个女官,年轻时犯了错被家里赶出去、被地方上处置,后来她潜心学习重新做人,一步一步地,最后得到了别人的认可,还当了大官。武皇说她功大于过,专门赏一块牌匾以鼓励犯了错的人改邪归正。晓棠你才三十来岁,撇开结婚生子,单从人生这年岁来说,你还年轻着呢!你到我这岁数得再活四十年呢,别犯愁!你听叔的,好日子在前头呢!” 晓棠抹着泪频频点头,漾漾嚼着油条踢着两脚儿也频频点头。 “你个瓜娃子,你点啥头嘞?”老马用烟嘴指了指漾漾的脑门,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拄着拐杖朝阳台走了。 “瓜娃子你个瓜娃子呵呵呵瓜娃子”漾漾学着老马的腔调,不停地重复那三个从未听过的字,惹得晓棠忽然笑了,乌青的脸上漾着一丝明媚。 晚上仔仔放学回来,老马如侦探一般又去收集他用过的稿纸。这一晚,他专门戴着表去卫生间计算仔仔洗澡的时间,水龙头开到大连开半个钟头老马算了算,下来得半吨水呢!这孩子洗一个澡得半吨水!老人家吓得拉长嘴、摇摇头,见仔仔要出来,赶忙回房。 周五一早马承恩打来电话,足足说了四十分钟,核心意思是他要退选,认为自己机会不大也无心竞选,继续参选没必要了。老马长吁短叹,阴着脸无话可说,万分失望地挂了电话。 村里的选举定在这一天的上午十一点,所有人去村委会投票,中午计票,下午公布结果。除了三个参选的人,最紧张的人还有一个老马。他唉声叹气地在家里走来走去,希望有奇迹,想到奇迹又十分悲观。他摇着扇子满身大汗地在屋里踱步。 马家屯东北角的东郭村是个大村,一到选举必要打架,跑到公社调停的、弄到法院打官司的有的是,为了一个村长几帮人频频动手,闹腾了二十多年也没见他们村有什么像样的农产品出来。隔壁乔家垣的村长,也是一当当了好多年,半村的财富集中在他手里,贫富两极化严重到方圆四十公里找不到第二个村子,村里人不满意的早搬到城里了,只他自封为王享受着一村的资源。村长的能力和德行决定着一个村子的走向和未来,老马辗转难安,替马家屯捏了一大把汗。 已经下午三点了,快出结果了。老马急得心慌,好几次差点拨通了兴盛、兴才这些人的电话,可最后愣是吞下了唾沫撂下了手机。命定八尺,难求一丈;命里给你三升,千万别求一斗。马家屯未来如何,自有其定数,轮不到自己指手画脚。自己与马家屯的缘分,兴许尽了。他煎熬得不行,五点不到便去了阳台上散心。 巡视蓝天嫌它死寂,仰望白云好个磨叽。顶楼的风景依旧,只是老马没了赏景的心思。马锐锋胜算的可能性很小,人微财少,服不了众。马红超有钱,可差了些头脑和远见,就算给村民的东西再多,也比不过马保山那张伶牙俐齿的嘴,他以利引诱人、征服人,纵是老马自己在马家屯,怕也挡不住他那般鹦鹉舌、八哥嘴。 老马仰天长叹,八成是马保山了。 当初为了让村里的果子卖上价,他骑着车到处找果商价比三方;为了给村西修条大路方便进出村子,他镇上、县里没少跑路费口舌;为了在镇上县里给马家屯争个头衔,他挨家挨户地没少做工作如今得名得利了,他的江山要拱手送人老马愤愤不平。若真是马保山当了村长,自己以后在马家屯如何混呢?老马纠结又气愤。自己最不支持的人是马保山,自己意欲扶持马承恩的事儿,恐怕保山早有耳闻。 百人百条心,百心成圣亦成魔。老马太了解他的村民了,他左邻的、右邻的、后巷的、要好的村里人是聪明的,也是愚昧的;是善良的,也是邪恶的;是温和的,也是偏激的;是眼光长远的,也是极其短视的。人们总是被人群中那些能说会道、财大气粗的人所左右,被富有见解或人格魅力强的人所劫持利用,明明自个儿对自个儿的收成负全责,可他们还是愚昧地从众、盲信,自食苦果也不知苦。别人种什么他们种什么,别人买什么肥料种子他们也买什么,他们从不独立分析自己的土地、人力、优势与劣势,也不会根据自己的现实需求和公共利益的最大化去选择正确的村长或领头人。越贫越愚,越愚越贫。人间充满了反例,人生处处是暗示,他们却如此视而不见。 马家屯不是没有聪明人,鲜少!最聪明的人早离开了,他们不会停留在农村这个落后而复杂的大漩涡里耗费生命,他们为自己开拓了更开阔、更舒适的一番天地。次一等的聪明人没本事出去只能留在村里,他们不需要被说服,他们喜欢相互合作,马保山要做的是以利益拉拢这些人便可。至于那些迟钝的、盲从的人,他们喜欢被尊重、被认同、被赏识、被赞美、被认为重要马保山多聪明滑利!一张嘴搞定所有。那些年老马花费了多大力气才取得这些保守愚民的信任,可马保山仅凭一张嘴便可轻易抹掉所有。老马真想回马家屯奔走呼吁,可他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世界,离开马家屯的。人得为自己的愚蠢买单,没有谁能帮得了谁。 说曹操曹操到,马保山的电话来了当然,他当选了!老马遥望北方的天空,暗想栽刺不如种花,于是一开口便是恭喜恭喜;保山油嘴呱哒舌,一口一个多多指教。保山空前地放低姿态渴求老马支持他帮衬他,老马也六分谦和地承诺会帮助他、在镇领导面前多提拔他。保山不过是垂涎老马手里的资源罢了,而老马呢,却在为他视如儿女一般的马家屯强颜欢笑。一番寒暄过后,老马心里的巨石着地了。 一根木头支不了天,罢了!罢了!庆幸,自己还有十来亩果园和七八亩自留地够自己晚年消遣;庆幸,他除了是个过期村长,还是个永远在职的、善于琢磨且异常勤奋的老农民。 百年聚合,终有一别。一个华章要终结,任谁也留不住其中的神采和绚烂。老马平望渐渐下沉的红日,像是在欣赏渐渐消失的自己。的确,曾经,他把自己当成是马家屯的红日,他把马家屯当作他的大地。如今曲终人散,昼尽夜来,也应是一番值得把玩的迷人夜景,他该换换心绪,静听夜的温润祥和。 日落后,老马摇摆着失落的影子回去了。正是晚饭的光景,饥饿俘虏了他的大脑,美食冲淡了他的伤感。刚吃完饭,好几个人又打来电话,汇报选举情况的、指责马保山耍滑搞鬼的、不服气选举结果的、打听老马意思的、状告村里拉帮结派的老马躺在摇椅上,用他们需要的口吻安抚他们,然后平缓中和地说出了他们各自最想听的话来。顺从他们是打发他们最快的捷径,他不想掺和这些破事了。 遽然之间,老马觉得自己老了,无力扭转也无心扭转任何局面了。他尽他最后的力气,保持着马家屯的一团和气。保山懂老马的意思,晚上九点又打来电话感谢,说要给老马寄些东西来。这一晚几人失意几人欢喜,任有多激荡汹涌,终会被夜色捂得无声无息。 心烦意乱了一天,晚上累得了不得,老头子九点回房休息了。仔仔上完晚自习,快十点到家,一看家里没动静,准备换衣服去洗澡。老马迷糊中看见仔仔脱衣服,知他要洗澡,身子似被申公豹操控一般,拄着拐杖也去卫生间。他先假装刷牙,刷了七八分钟,仔仔的水龙头一直开着。 刷完牙,老马积压一天的怨气忽如爆发一般冲仔仔嚷嚷:“仔儿,你省点水!” “我我洗澡怎么省水呀?”仔仔光着身子正在洗头。 “你打肥皂的时候把水关了不得了嘛!”老马在玻璃门外喊。 “不是爷爷我洗澡也你管呀?你管得太宽了吧!”仔仔哭笑不得。 “你洗一次澡得半吨水,这在马家屯村里人家得用一星期呢!” “爷爷,你能不能别管我了,我爸我妈都不管这事儿!”仔仔撒娇。 “你把水关了,我听到水哗啦啦地流心疼!” “个人管好个人的事儿,我顾着您老人家的面子,从没说过你的问题!你能不能让我洗完澡再聊呀!”仔仔哀求。 “你说你说,我有什么问题?”老马得理不饶人。 “爷爷你多少天没洗澡了?你那石膏里面的脚洗不了擦一擦行不行?你自己近距离闻一闻闻闻能不能熏死人!我暗示你好多次了,房间味道那么刺鼻你闻不到吗?”仔仔挤着大小眼。 “我的问题我处理,现在说的是你的问题,你把水关了,我心烦得很!”老马用拐杖敲打着浴室的玻璃门。 “我洗个澡开开关关的麻烦不麻烦?你不怕把水龙头弄坏了浪费吗?” “你到底关不关?”老马在外急吼。 “我不关!”仔仔捂着私处朝仰天大喊。 “你到底关不关?”老马双眉紧促。 “我就不关!”仔仔一动不动,抻着股初生牛犊的劲儿。 谁知仔仔没有锁卫生间的玻璃门,老马扶着墙推门进来,弯着身子把水龙头关了。 “你洗头发明明不用水为什么还开着?”老马指着问。 “我在洗澡呐!天呢,你知不知道个人呀!”仔仔背过身子扭捏着捂这儿捂那儿的。 “你身上那两零件谁没有呀!”老马一脸不稀罕。 仔仔转急为怒,打开水龙头,质问老马:“我在我家用个水还不能用了吗?” 老马怒视仔仔,点了几下头,又甩手关了水龙头。 仔仔也不遮掩身子了,站稳两脚面对老马,再次打开水龙头。 老马现出一副李逵的恶脸,啪地一下关了。 仔仔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老马,又打开开关。 老马缩着五官也目不转睛地怒视仔仔,啪地一下又关了。 仔仔再次开了。 老马再次关了。 小伙子气得裸着身体出来了,去厕所便池取来个通厕所的搋子,直接用搋子把手的铁棍,把喷头开关的把手撬断了,然后扔了搋子摊开两手瞪着老马。老马淋了一身水,出来了,直接去找致远。 原来桂英家的公用卫生间在厨房对面,进卫生间一道门,进浴室又是一道玻璃门,致远关上门在屋里忙自己的事情,丝毫听不见卫生间里发生的一切,晓棠也不知动静。老马湿着身子敲响致远房门。 “怎么了爸?”致远开门问。 “你们家水闸在哪里?” “怎么问这个呀?在大门口呢!”致远一指。 “那个水龙头坏了,我去关下闸门。” “哪个水龙头坏了,我去弄吧!”致远意欲出来。 “不不不!你别管!你进去,进去!我来弄!”老马故作无事,将致远推进去,然后关上致远的屋门,自个龙行虎步地直奔大门口,关了水闸。 老马这一生在村里处理的奇葩事数不胜数,脑子里的办法跟火车下的铁轨一般道道多着呢。关了水闸,他心里暗忖:“你个野猴子,还治不了你!”继而面色悠然、甩着胳膊坐在了沙发上。心情顿时轻松下来,好似一天的不快已消解一般。 浴室里的仔仔正搓澡呢,水停了!好大一惊!气得不行,火速擦干,换好衣服,背起书包,直奔大门口。路过客厅时,祖孙四目相对,火花擦着火花,仇恨电着仇恨! 17下 爷孙开武斗 女父算旧账 仔仔出了屋门,刚走到楼道,桂英回来了!母子两面面相觑。 “你干嘛去?”桂英瞥见仔仔脸色青黑。 “这个家我没办法待了!”仔仔一脸委屈,说完挤进了桂英出来的那趟电梯里。 “何一鸣,你去哪里呀?”桂英没反应过来,电梯门已经关上了。 仔仔没有回话。 桂英回到家,只见村长一人坐在客厅里脚伤了还翘着二郎腿!两眼长在额头上,斜眼藐视桂英。 “你把他怎么了?”桂英换好鞋问。 “你没看他好好的?”老马抬了抬下巴。 “他为什么离家出走?” “这你得问他了!”老头双手抱胸,懒得搭理。 桂英见他倔得不行,大步走进自己屋问致远。致远不知详情,只说水闸的事。两口子出来一看,水闸关了,又去卫生间看了看,浴室喷头下的水龙头坏了显然是砸断的。 桂英双手抱胸大步走到客厅里,站在老马对面问:“你为什么砸水龙头?” “不是我砸的,你儿子砸的!” “他为什么砸?”桂英冷言冷语。 “他洗一个澡得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里他从来不关水龙头,我观察好几天啦!昨天我掐着表算过,你儿子洗一个澡至少得用半吨水至少!可怕不可怕!”老马努着嘴在空中指指点点。 “所以,你把他怎么了?” “他那么大一个人,我能把他怎么地?我让他关水龙头他不关,我关了他把水龙头砸了!那我就把水闸关了!” “呐你把水闸关了他怎么洗澡呀?”致远在旁问。 “我管他怎么洗澡!”老马在空中挥了挥手。 桂英气得五官大张:“我昨天跟你说了,孩子有什么问题跟我们两个说你跟我们两个说!这是我们的孩子,轮不到你教育!我昨天说得明明白白:你永远不要管孩子!今天你为什么要插手管这事儿?为什么?”桂英气得一脚踢飞老马的龙头拐杖。 咣当一声,拐杖在三米外落地。 晓棠听得动静,帮漾漾盖好被单,自个出来探情况。 “马桂英你干什么?”老马蹭地站起来问,见自己最心爱的东西再次被摔,心疼得在滴血。 “我干什么?你来我家做了些什么?两孩子为了你哭了多少回了!” “仔仔半夜看手机怪我?漾漾偷钱怪我?你自己教育不当,我替你收拾烂摊子呢!”老马咧嘴龇牙。 “谁让你收拾?你在我的家耀武扬威地干什么?这个家你是主人吗?”桂英怒指老马。 “他那么浪费水还有理了!他不懂事就算了,你不懂事我就得教育教育你!”老马挑着关羽的眉、瞪着张飞的眼脸上现出凶神恶煞的神情。 “你想干嘛?还想跟小时候那样动不动就扇一巴掌、踢我一脚吗?”桂英走前一步伸出脸来。 “爸肯定不会打人!”致远从中调和。 “不高兴就骂,没犯错也打小时候我被他打得还少吗?”桂英泪眼问致远。 “我们家乐意出这个水钱怎么地?你爱抽烟你想没想过抽烟费钱、污染空气还伤害别人?怎么你抽烟有理他洗澡用水就不行呢?为什么所有人要顺从你的意思!你让省水就省水,你让别人改这个别人就改你是谁呀?你是法院院长还是一省高官?你不就是个老农民嘛!你自己难道没有要改的地方吗?”父不慈子不敬,桂英气得早撇开了所谓孝道。 “你别东扯西扯的,现在说水的事儿!你从哪来的你不知道吗?你小时候喝水多困难你忘了吗?你是来城里了忘本啦!你儿子浪费了十几年的水我指出来你还跟疯狗一样咬我!”老马面目狰狞。 “城里街道的花花草草不停地浇不浪费水吗?街上的美化绿植隔段时间一茬茬不浪费钱吗?马路三年一重铺不浪费国家资源吗?你嫌浪费,那就别在这儿待着!”桂英指着双脚,忽然声音沙哑。 “不不不,爸,桂英不是那意思,她是说现代人用水普遍”致远意欲劝和。 “我就是那意思!”桂英恶狠狠地补充。 “谁稀罕在你家待,还得看你冷眼,我活够了受你这窝囊气!”老马气得跺脚。 “英英姐你怎么这么说话呢?赶紧给马叔道歉!”晓棠将桂英推到老马跟前,桂英一转身已泪流满面。 “以前没钱的时候你不乐意给我们买衣服穿、买菜吃也要自己抽烟,你说怎样就怎样,家里的钱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上学没有课本你都不亏待自己抽烟喝酒的钱!种地怎么种你说了算,我妈顶多是个帮手,我二哥也是帮手,你有没有问过我妈她自己想种点什么吃点什么?我大哥开厂子要开在你身边,怎么用水怎么用电还得看你的脸色呀!你想没想过我大哥为什么绝不回陕西发展,我告诉你,他就是不想看你在那自以为是地瞎指挥!马村长呀,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个人有个人的人生,为什么我们三个的命运得按照你的意思来?你永远对吗?你那么有能耐怎么才是个小村长不是县长高官呀?你知道不知道你有多烦人?要不是致远跟我大哥劝我回家,我永远不想回你那个家!”桂英哭着说出这些话。 老马侧身面对桂英,下巴微抬,一脸倔强,心却在静听桂英说的那些事儿。 “你用这么好的拐杖不浪费吗?村头的树干折一根就能当拐杖用!你吃肉喝酒不浪费吗?你买这么好的衬衫不觉得糟蹋吗?我儿子不是不讲道理,你跟他好好说他能理解的。你不要用对付我们三个的办法来对付我的孩子,他不是你的孩子,他受不了你那种奇葩的教育方式从小不是打便是骂,你的意志等同圣旨!我们跟孩子是平等的,只要有利于他的身心健康,他乐意或不乐意的我们绝不强迫孩子!” 桂英擦了擦泪,红着两眼哽咽着继续说:“别再拿自己当皇帝了,马家屯离了你照样转,我二哥离了你活得更好!家里的事你别再管了行不行?你已经老了!七十岁了你还想干嘛?和和气气、有商有量地跟着我们过不行吗?”桂英说完擦着泪捂着脸回房了。 回房后嚎啕大哭,客厅里到处盘旋着她的委屈和悲伤。晓棠正要去安慰桂英,谁想那边漾漾被惊醒,在黑漆漆地屋子里喊着爸爸妈妈,晓棠于是赶过去安慰孩子。 农村的父母对孩子不都那样吗老马不懂桂英为什么对他积攒了那么多的怨念。好些事情他早记不起来了她却揪着不放,好些事情确有其事可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一嘴。老马弯下腰,惆怅地回忆过去的旧事。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好些事,他低下头,有些怀疑自己,怀疑自己引以为傲的大半生。 “爸,孩子浪费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跟我说了,我跟仔仔说,他肯定能听进去。”致远见老马满脸狐疑不解,过来坐在他身边。 “哎我急了。”老马叹口气,瞅着自己的右脚。 “爸,如果城里的每个人都这样用水,那您要怎么应付?我跟您说实话吧,这楼上楼下、整个小区连同深圳所有买房的人,一个月水电费平均是四百至少!我们家的水电费一个月五百多,楼上周周家每个月八百多。这是这个年代、这个社会城市家庭用水电的基本实情。” 老马侧身对致远,不言语却在听。 “这人可以约束自己,但不要用自己那套伦理来约束别人!约束别人、试图影响别人等于是在居高临下地否定别人、强迫别人、奴役别人,这是对他人的不尊重,时间久了会酿出大事的。城里和农村不一样,您不能再用您那套农村的观念来约束城市人的生活了。” “怎么着?我让他节俭还是我的错了吗?”老马转过脸,双眼圆睁。 “爸,您没有错,只是时代变了!以前人一件衣服穿十年八年的,现在不一样了,大家一天一换,他有职业和审美的需求;吃饭是这样,用水也是这样。你说咱孩子大夏天的一整天在教室里学习,从早上六点离家到晚上十点回家,时间长压力大而且考试竞争特别激烈,他可能晚上洗个半小时的澡一直让水冲着很享受很舒服精神放松,那跟村里人在澡堂里泡澡或者吃顿牛羊肉泡馍的好饭是一样的!您能理解吗?” “我不是不懂,但怎么着水始终是珍贵资源呐!你们省点水,时间长了省下很多水,这不也省钱嘛!还有,你儿子不只是用水浪费,他五天用了七十二张草稿纸七十二张!没有一张是用完的!张张纸空白的地方多于写字的地方!我们年轻时连巴掌大的黄草纸都用不上,现在他能用上好纸,那也不能这么糟践呀!” “爸,您说得对!现在我已经知道这个问题了,我会慢慢跟孩子沟通,让他有节约的意识。但爸,您得清楚,仔仔永远达不到您那么节俭的要求。他出生在城市,从小到大一直这样,周围的朋友全是这样,他没有为了什么东西受过苦的经历,他不知道水和纸的珍贵,你跟他说他只是觉得对,但不会怎么当回事儿!节约对现代的孩子来说,需要一个过程,您千万不要着急,别想着一下子他改变了那不可能!再者,除了仔仔,需要改变的人还有您!社会变了,建国七十年了,改革四十年了,如今的社会已经不是四十年前的情景了!您得接受现在城市人普遍用水量很大的实情!不能再用农村那套、二三十年前的那套来说理了!这对孩子来说不现实、不公平也不可思议!” 时间是走到了公元两千年以后,科技发展快得有些不可描述,可地球不是平的,地区与地区的发展并不同步。老马出生在建国那一年,他经过灾、受过苦,深知白米好吃田难种、鱼汤鲜美网难抬。如今虽日子好了,可对他来说生活似乎永远停在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的时光格子里,往后的各种政策扶持、科技发展不过是给那个年代锦上添花罢了。 老马的个人经历和生活环境让他的眼界永远停留在那个年代,如今忽然来到2019年中国最发达的大城市里,恍如时空穿越一般,他一下子跨越了三十多年的光阴,农业与土地给他的一世珍贵经验,到了城里被百般挑衅和否定。 老马抬头叹了一口气,他心里无法接受社会的巨大变迁,因为这种变迁证明了自己的衰老和边缘化,否定了农业的地位,也贬低了农人的价值。 致远跟老马聊完,马上给仔仔打电话。仔仔已经到了好朋友胡典轩家,那是他小学六年里最要好的同学。致远挂了电话放心了,准备去安慰妻子。晓棠此时也出来了,漾漾已熟睡,她见客厅里只剩老马一人,于是在他边上坐了下来。 “马叔,还生气呢?” “没有。”老马苦着脸摆摆手。 “马叔,咱家里的苹果一块一斤,这里的苹果十块一斤;咱家里的葡萄三块一斤,这里的葡萄十几二十一斤,咱家里的梨子几毛钱一斤,到了这里就是五六块一斤城里和乡下不一样,所有来城里的农村人必要经历这么一个适应过程。有些人一两年适应了,有些人七八年也适应不了,最后只能赚了钱回村里盖房子娶媳妇。” 老马叹了一口气,望着阳台那边狭隘的天空发呆。 “城里人何止是费水呀,什么都费。衣服每一季要有新款式,一个夏天没几身好裙子可换的你都觉得自己在公司抬不起头;化妆品一买好几千,女孩子各个化妆你不化妆怎么行?买了裙子化了妆,还要买香水和包包,这一个包包成百上千的,大家在一个屋檐下工作,你的包包一百几十的,尴尬得连头也抬不起来,人谁不爱看笑话呢?乡里人攀比,那是小攀比,城里人虚荣,那才是大虚荣。可是你要想到这城里的学校好、医院好、房子好、工作好、生活环境好,你就得忍受这些,还得学着适应、接受。弱势的人,永远跟着强势的人走。”晓棠自言自语地说完这些话,见老马迟迟没有反应,也回屋睡觉了。 多么沮丧的一天啊,老马失去了他的马家屯,难道还要失去他作为农人一年四季的种种坚守吗?城吃镇,镇吃乡,乡人吃到老荒庄。城市抢了乡人的好饭好菜,难道还要剥夺乡人的自由、玩弄乡人的尊严、定义乡人的人格吗?老马不住地摇摇头,他拒绝接受这些狗屁逻辑。 真是磨人的一天,到了晚上十一点,老马躺在床上如何也睡不着,特别是桂英强调的那句“你已经老了!七十岁了你还想干嘛”,他一直在规避自己的年龄,规避年龄以让他忘却自己衰老的事实,他害怕有人揭穿他。衰老是他身上无法愈合的伤疤,那伤疤一天天变大,直到最后吞噬他。 凌晨一点,老头面朝黑暗的角落,独自个黯然伤心:儿女大了,管不住了;自己老了,什么也不是了。 18上 三代人论俭 两口子劝容 周六一早起来,致远没来得及洗脸刷牙,先去阳台找岳丈,拿起他的拐杖左右检查起来。 “爸你的拐杖没问题吧?坏了的话今天赶紧买一个!”致远自己拄着试了试。 “哎算了,能用!”老马眉眼哀伤。 “你放心,你走的时候我送你一个更好更贵的!” “呵呵!那行嘛!你可记着哦!”老马吐着烟气微微一笑,忽沉下脸说:“英英的脾气要有你三分平和就好了!” “这不跟您很像吗?您一激动关水闸,她一激动踹拐杖,现在连仔仔也遗传了你们马家的做派一激动砸水龙头!我看最近漾漾脾气也变大了,这两孩子全跟着您的基因跑了!”致远出言爽朗,哄着岳丈。 “哈哈哈”老马一听乐了,笑得竟呛住了。这一笑,昨夜的不快跟烟仓里的烟末一样,转眼全成烟云了。 八点多时候,夫妻两出去买早点,而后一家四口加晓棠一块吃早餐。 “待会我们两去接仔仔,老住人家家里也不是办法!”致远开口。 晓棠见老马和桂英没吭声,于是在中间调节起来:“漾漾昨晚睡着了放了个屁,吓我一跳!哈哈” “没尿床吧?”桂英问。 “没尿床!” “爸,这个是你最爱吃的羊肉水煎包!”致远给老马夹过去一个金黄的水煎包。 “嗯。”老马点头。 “英英姐,跟你说个事儿。” “啥事?”桂英抬眼问。 “我下午打算去找房子,在这周边。我想一个人住一段儿,静一静,之后重新找工作。” “可以啊,下午我陪你,这周边我熟。” “嗯。” “那你以前屋里的东西呢?” “如果今天下午能找到房子,那我晚上搬东西,我东西不多!” “行,晚上我们开车帮你搬,三个人干活麻利!” “行,就是太麻烦你们了!” “这么客气!我当年有孩子照顾不来还不是硬拉着你!” “呐我今天买高铁票,后天下周一把漾漾送到湖南妈那边!”致远开口。 “嗯!你也多待几天,妈肯定想你了!” 众人俯视漾漾,小探花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我打算让漾漾待个十天,我就不待了,啧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老马抬眼问。 “那个我妈她嫁的叔叔他跟他儿子儿媳还有孩子一块住,媳妇不上班,我住那里不方便!”致远低声说。 “哎呀儿子看看妈,住两三天没啥的!”老马说。 “是,但他家里地方紧张,跟永州老家不一样,我顶多住一晚!”致远眉尾耷拉。 “没事,你把漾漾送过去就行了,妈想你了看看漾漾!”桂英安慰老公。 “嗯。”致远伤感地点点头。 “那漾漾这么小她一个人在那边待得惯吗?”晓棠问。 “她每年过年跟奶奶住几天,今年大了,应该可以的!我婆婆很好相处的,孩子们很喜欢她的!”桂英说完两眼扫了扫老马。 吃完早餐各自休息。致远和桂英换好衣服带好东西,开着车去接仔仔。 老马躺在躺椅上,想起昨晚仔仔说他脚臭。他这么大岁数了五体僵硬,加上身体长大、右脚还打着石膏,怎么掰脚也掰不到鼻子跟前来!自己压根闻不到呀! “宝儿!宝儿!漾漾!过来一下。”老马知漾漾在屋子里玩。 “什么事?”漾漾跑出来问。 “你过来!到爷爷这儿来!”老马言语轻佻。 “干什么?”漾漾左手捏着右手,机警地站在老马一米开外的位置。偷钱被打的事儿小人儿记着呢,被老人当场发现且拎高拐杖扬言打她的画面也记着呢。 “你过来呀?”老马笑眯眯地勾着左手,知她被打后安分了两天,和自己也疏远了两天。 “哼!我不!”漾漾甩手拒绝。 “你看爷爷这个石膏里有没有啥玩具?”老马诓她,伸出右脚给漾漾看。 漾漾在一米外弯着腰、扭着头仔细探寻石膏里面。 “你站在那儿看不到哇!”老马欲擒故纵,放下脚,不让小鬼头看了。 “什么玩具呀?”小娃儿好奇,走前半步。 “小兔子很小的小兔子,藏在石膏里!”老马拍着石膏。 漾漾又靠前半步,站在老马脚边,弓着身子从上往下看。此时老马故意抬高腿脚,让她从脚趾缝那儿看。 漾漾上当了!隔着一尺远凝视老马的脚趾缝。老马见时机已到,蹭一下将脚挪到了漾漾鼻子前面。好家伙!那个臭呀刺得五官尽闭,熏得脏腑翻腾,呛得神经失常! 四岁的娃儿抖了抖脑门,扑腾一声坐在地上,大口吸气,朝右边干呕了两下,继而往后挪腾了一米,大口喘着气。 一分钟后,小探花清了清神智,这才回魂了!刚回神儿又恶心地冲老马干呕两下!此刻漾漾愣在天地间回想刚刚发生了什么?她总结出自己先是被骗了,而后被欺负、被侮辱!小人儿圆眼怒睁,气得又往后挪了几下屁股。 老马惊得哑口无言,没想到自己的脚趾缝这么臭!他坐看漾漾,双眼充满了小孩看不懂的愧疚、心疼和嘲笑。 谁想漾漾捂着鼻子和小嘴,拄着地缓缓地站起来,神情复杂地打量老马,然后转身黯然离开,一路上三步一回头地凝视老马,眼里全是怒气和委屈这一对老小算是结下梁子了! 这边夫妻两到了胡汉典家的楼下,仔仔收拾好东西,跟汉典父母打完招呼下楼了。小三口上了车,致远驾驶着往回赶。 “有没有什么想说的?”桂英问儿子。 “我下周六期末考试,求你们让他别再打搅我了!我这段时间模拟考成绩不好,压力很大!”仔仔低头搓着两手。 “这个你放心,你爷爷不是不讲道理,爸会跟他说的。”致远转头瞟了一眼仔仔,继续开车。 “仔儿,妈给你个东西!”桂英从包包里掏出一个盒子那是老马给仔仔金佛像的小盒子,桂英把盒子递到仔仔手里说:“这是爷爷给你的,你长大了,自己保留吧。” “你想收买我?”仔仔捧着盒子,不知该要不该要。 “谁想收买你呀?昨天你走之后,为了你我和他大吵一架,你不信问你爸!” 仔仔在后视镜里望了望致远,致远深深地点点头。 “呐你们吵出结果没?” “呵呵呵”桂英喘着大气苦笑道:“吵架要是能出结果,还要谈话和商量干什么呀?” “那你给我这佛像,是几个意思?”仔仔掂了掂手上的盒子。 “我昨晚哭了大半晚上,一直睡不着,想了很多事情。啊!你爷爷冲你发火是不对,但你有没有思考他发火的目的是什么?” 桂英咽了口唾沫,抿了抿嘴唇说:“我昨晚睡不着,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难受得很!小时候我们村里没有自来水,吃水用水分两种一种是打井里的水,一种是去村西南的河里打水。井水很少还混浊,河水离村又很远,条件很苦,我有时候做梦还梦见我提着桶晃晃悠悠地打水呢!你外婆也辛苦,一个女人挑着扁担打两大桶水!你爷爷也辛苦,推着个杆子一打打五六桶水!家里每逢下雨赶紧用桶啊盆啊去接水!妈那时每年只过年洗一次澡,洗衣服更艰难了,喝水的水翁里一到夏天好多红色的小虫子,很恐怖,但那真是我们吃的水!不是我们一家这样,段家镇地势高,方圆上百十个村子家家这样!” “那是你小时候不是我小时候!深圳又不缺水!再说,他好好说话不行吗,非要在我洗澡的时候直接冲进浴室来!完全不管个人!” “哈哈哈哈”桂英冲着致远大笑许久,“!你爷爷懂个屁!你是男孩怕什么!我们最穷的时候家里只两张炕,我们兄妹三跟我奶奶挤一张炕,在老一辈人眼里,孩子哪里有!这不是你爷爷的问题,那个年代的所有人统一这样想!你看不惯的并不是你爷爷,而是你爷爷的那个年代和年代化!在冲进浴室这件事上,我不会让你爷爷跟你道歉,我只指望着你宽容他,宽容他那个年代的陋习和化!他来咱家里,不只是他一个人,还带着他成长的环境、习惯、观念和习俗你年轻,仔儿你得包容他!不要指望着让一个七十岁的老头改变了去包容你!不可能!这对一个老头来说太残忍了!” 桂英抹了抹眼角的泪,哽咽着继续说:“你爷爷给你的金佛怎么着也值两万吧,你知道这两万元从哪里来的?喜欢或者想买的东西没用的话尽量省着别买,家里的水电能省一毛省一毛,吃饭穿衣能省一块省一块,地里的果子能多卖十块努力多卖十块!这个金佛像就这么一毛一块地凑起来的,他一个农民哪来的钱?要不是疼爱你们两个他舍得这么多钱去打两个大金佛吗?” “那你可以补偿他呀?别让他吃亏!”仔仔噘嘴。 “啧你不懂!我补偿他的钱,可能是我几十天的工资而已,但他为了这金佛得努力好多好多年呐!我的十块钱和他的十块钱是不对等的!你可能不明白,比方说,将来你本科毕业了,找份四千元的工作,一个月吃穿住刨掉三千,那一年攒一万元,你要买这个金佛你得攒两年钱!老头要买这个金佛,他得攒七八年!富人的一万元和穷人的一万元不是一个概念,懂吗?” “那你别给我啦!我可承受不起!”仔仔将手里的盒子递过去,意欲还给桂英。 桂英凝视仔仔,郑重其事地说:“仔儿,这就是妈今天为什么要给你金佛的原因!你活在爸爸妈妈的保护中,从来没有受过苦,不知道苦滋味,以为所有人活得跟你差不多绝对不是的!绝对不是!将来你进入社会,肯定有很多参差不齐的人成为你的竞争者或朋友,其中出身低微的人他们动力很强大,为了一个月工资甚至一顿饭他们会拼命,也许你不认同或瞧不起,但这些人会成为你的同事、朋友乃至职业对手!我给你这个佛是什么意思呢?是让你明白人和人不一样,世界不是以你为中心,更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平面化的!你戴着这个佛,现在就戴!”桂英流着泪打开盒子,取出金佛,为儿子戴在脖子上。 戴好金佛后,桂英哭着握着儿子的手腕说:“同样一个金佛,你不花钱有人送到你手上,而别人却要在地里苦干七八年才有这么一个金佛!你用水很浪费,但在中国的很多边缘地方大把的人喝不上水;你爸说你用纸也浪费,草稿纸咱买得起但有人买不起!你以后时刻记着,你身边会有很多人,像你一样年纪轻轻,可是人家却跟你爷爷一样处处在拼命。妈从小地方来,你能有今天,是你爸和我拼命换来的。你往后能省点水省点,能节省点东西节省点,你没养家不知养家苦,不知道我和你爸为了你们两在外面有多拼!” “我知道啦!你不用哭得这么惨吧!你最近怎么了,动不动大哭!就是从我爷爷来了之后,妈你是不是提前更年期了?”仔仔抽出桂英握着的手,从兜里掏出面巾纸给她擦泪。 “别胡说八道,你妈年轻着呢!你妈的成长环境和你的成长环境那是天壤之别,你爷爷来了后,她老想起过去的事儿才情绪不稳定她在哭以前的她呢!多理解理解你爷爷,你才能理解你妈!”致远侧脸解释。 “好复杂呀!” “不就是让你有节俭的意识、慢慢养成节俭的习惯嘛!有什么复杂的?你妈在外面多辛苦你不知道?每天回来比你还晚!咱们节省点家里开支小了,时间长了也能省下很多钱对不对!”致远怒斥儿子。 “我知道了!可咱们也不缺这点钱呀!节省能省多少钱?”仔仔摊开两手实话实说。 “你怎么还是不理解呢?你爷爷的金佛可不就一点一滴省下来的!你洗一次澡省一块钱,一年三百,十年呢?五十年呢?你洗澡省一省,穿衣、吃饭各个地方都省一省,你算算你这辈子得省多少万!何况,你自己有了节俭的意识,将来才能约束你的子孙同样节俭!你爸爸从小没受过任何苦,一直不太节俭,这不这么多年来才养成你这种挥霍的习惯!” “你妈说的对!爸爸也要改得感谢你爷爷,也给爸上了一课!节省和缺不缺钱是两码事!你只当节俭是为了给我们两老了以后存钱吧!”致远反思自己。 桂英收了泪接着讲:“昨晚跟你爷爷吵完后,妈又气又悔,半晚上睡不着觉!哎妈一面对他心里就不平静。待会待会儿你跟你爷爷服个软,当是替妈给爷爷道歉了,好不好?”桂英拉着儿子的手泪眼祈求。 “什么逻辑呀!你们搞得好复杂!”仔仔抽出手十分不解,可见自己的母亲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瞬间心软了:“算了算了,看在你哭着求我的份上,你放心,我会当你们父女两的中间人你相信我!”仔仔拍了拍自己的左胸。 “昨晚我也和你爷爷聊了,你爷爷是有智慧的人,他会慢慢改变的。咱们各自调整,为了这个家的和谐,好不好?”致远回头望着仔仔,仔仔点点头。 “亲爱的,还有你呢!钟叔说得对,你跟咱爸的脾气很像!都特激动!你得控制控制你的情绪!” “我知道了!你昨晚说了我一晚上!”桂英摆摆手,擦干泪。 一家三口弥合了嫌隙,乐乐呵呵地往家里赶。 把孩子熏得都得罪人了!也就一个月没洗脚,里面没伤口没腐烂,而且他老马每天拿扇子扇给脚通气!自己的脚真有那么臭吗? 老马暗忖得想想法子!晓棠昨天提到香水,老马不知桂英有没有香水,于是喊来晓棠。两人一块去桂英屋里的化妆台上找到一瓶香水,然后各自回屋。 老马不会用香水,在床上喷了很久,只见味儿不见水迹老马忖度怎么跟花露水不一样呢?他不清楚到底喷上去了没有。于是拧开香水的盖子,直接把香水往床上、鞋上、石膏上、裤腿上、地面上滴洒。两分钟后,半瓶香水没了。 “好闻倒是好闻!这味儿挺冲的!”老头自言自语,捂住自己的鼻子,拧好盖子,关上房门出来了。心想跟喷农药差不太多,捂一捂房间的臭味自然消了,这样等仔仔回来便没味了还香喷喷的。放好香水后,老马自个摇着扇子,继续在客厅里看三国演义。 18中 桂英悼香水 晓棠疑有孕 十点半的时候,这小三口回家了。 “好香呀!”桂英放下钥匙转身环视家里。 仔仔换好鞋子,去屋里放书包,一推门,呵!一股刺鼻的香味扑面而来:“我的天呢!我的屋子怎么啦?”他撂下书包,晃着胳膊捏着鼻子跑出来了。 “怎么这么香?”桂英双眉紧蹙。 “刚才马叔要找你的香水呢!”晓棠出来解释。 “是我喷的,仔仔不是说屋里臭吗?”老马朝空中随意一指。 “你喷了多少?”桂英捂着鼻子,大步奔向自己屋里找香水。 “把门关上!快快快!”致远指挥儿子。 “哎等等,我进去把风扇和窗户开开散散味儿!”致远开门进去,又弓着身子捂着鼻子出来。 “我的老天爷呀!我的老天爷呀!我的香水!我的法国香水”桂英提着香水瓶走到老马跟前问:“你怎么喷了那么多!我这瓶香水一千六呢!你给我糟蹋了七八百!”桂英哭丧着脸在家里大喊大叫,所有人都探着身子、瞪着两眼、张着嘴。 “我喷了一点点!两口水都不到!”老马站起来,用拐杖指了指天,理直气壮地辩解。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我的香水呀老天爷呐!我的法国香水呀!”桂英拎着香水瓶子给众人挨个看。致远、晓棠和仔仔、漾漾杵在那儿哭笑不得。 “你是不是报复我呀!我踢了你一脚拐杖,你喷了我半瓶香水!半瓶香水!七八百呢!”桂英气得牙在打颤、心在滴血。 “你买那么贵的干什么?我只当跟花露水、风油精差不多呢!顶多比活络油贵一点!那么几口水你花了一千多脑子有问题吧你!有钱了!大款呀!”老马阴着脸冲桂英指指点点。 “啊呀你别说了!你别说了!我气得真想撞墙!”桂英也隔空指了指,捧着香水长吁短叹地回房了,躺在床上心疼不已,不停地捶打着床垫。仔仔、漾漾和晓棠前后脚进屋里看热闹。 “没事爸,你休息吧!英英就爱这样,大惊小怪的。”致远安慰老马。 “几口水至于嘛!大喊大叫的跟哭丧似的!”老马生气地坐下来,扇着扇子。 “呵呵对对!对!”致远憋着笑点点头,心里哈了一大口气。 隔了会儿,老马抬头问:“她那香水真那么贵吗?” “没有没有!一百六多一点,桂英吓唬您呢!”致远用力搓着沙发的扶手,咧着嘴安慰老人。 “她没事找事吧!一百多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几十岁的人啦,一点点母亲的样子也没有!”老马摇摇头,七十年积攒的鄙视全晾在脸上。 致远抿着嘴顾盼空旷的客厅,想着一千六的香水一下子一半没了,他牙齿缝里也走着凉风。 “那么几口水你花了一千多你疯了吧你!”仔仔学着老马的口气指责桂英。 “哈哈”晓棠和漾漾笑得乐呵呵。 “那顶多比活络油贵一点点!”仔仔在屋里悄悄模仿老马的动作和神情。 “上天派来一个冤家冤家呀!我这香水是托客户在国外买的!纯正的法国香水,而且是特价的时候买的!原价三千呢!”桂英趴在床上带着哭腔。 “你买那么贵的干什么?我以为跟花露水差不多”仔仔又学,晓棠笑得捂着嘴不敢放声。 “哎呀妈呀我五月份刚买的,这才两个月!我还说要用好几年呢!见一般的客户我都舍不得用!天杀的!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桂英左手抱着漾漾右手捶打着自己的大腿。 “我爷爷真不是一般人呐!”仔仔竖起大拇指,半真半假地又赞又讽。 “简直是天煞星、地魔星、活阎罗、哈迪斯!哎呦喂心疼呀,我的香水!欸,我要不要用卫生纸把屋里的香水擦一擦,然后放包里或者衣兜里,还能二次使用!”桂英问晓棠。 “咯咯咯我说妈你也太矬了吧!”仔仔噗嗤笑了。 “算了吧,你这办法有点损,还有点怂!”晓棠瘪嘴摇摇头。 “那怎么办?赶紧帮我想想办法!”桂英哭丧着脸哀求。 “没办法!洒出去了还能怎地?”晓棠歪着脑袋,束手无策。 “妈你可以拿你那些名牌衣服擦地呀,这样香水不就附在你衣服上了嘛!” “去你的!你个孽畜,敢取笑你妈!”桂英踹了一脚仔仔的屁股,然后狠狠地瞪了一眼,晓棠和漾漾见此状况大笑起来。 “哎,我刚从门缝听来的,你猜我爷爷怎么说你?” “怎么说?” “我爷爷刚才说你成何体统!说你一点点母亲的样子也没有!哈哈哈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嘿嘿”晓棠捂着嘴笑。 “你们瞧瞧这人犯了错比我还理直气壮!真是打着散粉高光进棺材死要面子!”桂英摊开两手,后用右手背拍了拍左掌心。 十一点半的时候,致远也钻进屋里来,只见四个人全赖在床上。 “中午饭怎么吃?”致远问妻子。 “出去吃,我不是说给你补过生日吗?还有庆祝一下我闺女放的第一个暑假,晓棠要找房子了,漾漾也要去湖南了,这么多理由还不够出去吃个饭?”桂英用下巴摩擦着漾漾的头发说。 “在家吃可以的,我可以帮着做饭呀!”晓棠说。 “屋里香味太重啦!这间屋子关了门还这么刺鼻!怎么吃呀?”仔仔耸肩。 “行吧,出去吃!那我去订饭了!常去的那家餐厅是吗?”致远问桂英。 “嗯!” “行。那我跟爸说说,我们两先慢慢走,你们几个一伙后出发!爸那腿得走二十多分钟呢!” “行。” 说完两拨人先后来到餐厅里。三样素菜、三样荤菜加上排骨汤、鸡蛋羹、椰子汁,一大桌菜上齐以后,大家挑起筷子吃了起来。忽然桂英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眉飞色舞地对致远说:“亲爱的,给你的生日礼物!” “什么呀?你不是刚送我个石雕貔貅吗?”致远莫名惊喜,打开小盒一看,是一对艺古典风格的金属书签,雅而别致。 “什么呀?啥东西?”众人凑过来问。 致远拿出来给众人看,大家挨个儿传了一遍,各个捧在手里左右端详、上下打量。 “哎呀你们这群井底之蛙,几十块钱的书签有什么好看的!你们又没书,呵呵白看热闹!”桂英取笑众人,而后她敲着茶碗说:“今天是我老公的生日,虽然过期了,但补个团圆饭意思意思!那让仔仔爸何致远同志说两句。” 众人识趣地放下碗筷,连漾漾吧嗒吧嗒的小嘴也合住不动了。 何致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坐直身体,开腔讲话:“那个我不许愿了,许愿专属于年轻人!呃借着这顿饭,首先呢,我祝咱爸长寿、健康,其次呢,祝愿咱们晓棠有一个新的开始、好的结局,然后是仔儿,高一的期末考试再努努力冲刺一把,还有漾漾,希望她在奶奶家待得开心,呃嘿嘿多余的不说了,最后英英老婆你工作辛苦了!呐我们大家碰一杯吧!”致远羞涩地率先举起茶碗。 “来来来,干杯!”桂英伸出胳膊端着杯子豪放地说。 一家老小高高低低、果汁茶水地碰了一下,然后个个喜滋滋地喝了口。 吃完饭致远忽来灵感,于是提议:“那个我倒有个事儿,我看爸客厅的山水画、伟人像下面贴着一长排的照片,独独没有英英和咱孩子的,要不,咱们吃完饭去照相馆拍张全家福吧,怎么样?” “好呀好呀!但是我要换衣服!”仔仔舀着米饭说。 “我也要换衣服!”老马低头甩甩自己的衣角。 “那吃完饭大伙儿先回家换衣服,然后去楼下的照相馆拍照,中午晓棠休息,下午我和晓棠出去找房子,好吧?” “行!”众人点头、应声。 一家三代五口换好衣服后,到了楼下的照相馆里,拍了十来套简单的全家福。致远加急当场洗了两套给老马。老马捏着照片洋洋得意地回来了。回来后躺在床上又一张一张反复端量,看一看摸一摸,微微一笑或者自觉圆满地点点头,到下午两点才睡下。 下午三点半,两个女人顶着大太阳打着遮阳伞出来找房子。转了两个村子走了四五公里,农民房的租楼处、广告牌挨个地问。最后在老白石龙村里找了个一室一厅的,公寓环境一般,配置八成新的家具,房租每月一千六,房东要求押二付一,晓棠直接付了三个月的房租。 许久不出门,晓棠在回来的路上一身大汗、气喘吁吁,后背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嘴里还老嚷嚷着头晕恶心,时不时地干呕几下。桂英起初没当回事儿,以为身心受伤加嗜睡导致身子虚,突然超量运动定是太累了,猛然间她绷了根神,心里咯噔一下。 “棠啊,你你你会不会怀上了?”两人在巷道里正走,桂英忽拉住晓棠的手腕。 “嗯?什么?” “你最近老是睡觉,你说你瞌睡一睡大半天,晚上还能接着睡!刚才你干呕了好几回我说你我的意思是你会不会怀上了?”桂英言语支吾。 晓棠乍然一怔,身子挺得笔直,睁大双眼说不出话,鼻子仿佛也不出气了。 “你别紧张!兴许太累了,这不一般受了情伤人都很累嘛!我随便说说的,你别当真!你这表情吓到我了!”桂英又拍着晓棠的腰背帮她顺顺气儿,安抚安抚。 桂英转身意欲继续走,晓棠静止不动。她生理期好像好久没来了,自己忙得累得早忘了这茬事。包晓棠惊得额头上汗流不止,皱着的眉、张开的嘴僵在空气中。 “你那个不会你感觉到了?”见她这副模样,桂英回头摸着胸口问晓棠。 晓棠懵了,呆呆地点点头,说不出话,出不来气。 “别担心,我现在预约妇科医生,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检查!说不定是最近压力太大经期推迟的!年纪大了经期延后是常有的事!”桂英抚摸着晓棠的肩膀,然后收了伞在手机上找医院、约号。 “英英姐,你能不能别跟别人说别跟我姐说!”晓棠一开口满脸泪。 “你放心,这我知道!你还不信我吗?每个女人都要经历这些事的,压力别太大,啥事有我和你姐帮衬你呢!”桂英一脸焦虑。 桂英约好了诊号说:“我约在了明天下午三点钟二院妇科的。呃今天要不先别搬了,你住在我家热闹一点!心情也好一点!” 晓棠摇了摇脸上的泪花:“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如果真的怀了,我要思考一下接下来怎么办” “好,呣那我们回去吧,你收收泪,别让小孩看见。晚上我们两帮你搬家,不会太累的。” 晓棠点点头,桂英搀着晓棠一路苦心安抚,到家时晓棠的情绪才稍稍缓和下来。吃完晚饭致远开着车,夫妻两帮晓棠搬原来屋里的日用东西,一来一回又是两个多小时,两口子到家时已经快十点了。 漾漾还没睡,没人管自个儿在屋里玩过家家,老马一人看电视,仔仔在致远的书桌上写作业。整个屋里的香水味依然很重,仔仔那屋根本没法喘气晚上怎么睡呢,桂英有点发愁。 “村长,要不你今晚睡沙发吧?”桂英走过来跟老马搭话。 “睡啥沙发呀,这地上睡得多舒坦!你给我铺个单子或凉席,再拿个护肚子的单子不行了?”老马指着客厅偌大的空白地儿说。 “这倒是个办法!”桂英点头认可。她取来家里去草地用的防潮垫子,还有自己的瑜伽垫,铺好后自己往上面一趟硬硬的、凉凉的,七月天睡这地上,真是舒坦,桂英笑望沙发上的致远,说:“亲爱的,要不然今晚我们全家睡地铺吧!” “可以啊!让两孩子体验体验通铺睡的感觉!”致远一脸新奇。 “哎呀,这睡着很像小时候的打麦场,是不是啊村长?” “嗯!”老马点点头。 “我再抱个大凉席来,今晚咱们全家睡地铺!”几分钟后,桂英铺好了十来平米大的地方,叫来漾漾和仔仔,一家人坐在地上聊了起来。 “你们大人真会玩!”仔仔扑腾一下躺在地上。 “呵呵,我们小时候到了夏天都这样睡!卷个蛇皮袋子或拉个凉席去打麦场上风吹着身子,满天繁星,四周寂静,睡得特别滋润!”桂英双手抱头躺着。 “仔仔,去把大灯关了!爸,你跟仔仔脚朝东睡,我们三脚朝西睡,咱们头对头好聊天!”致远取来五个枕头指挥着。 “那时候没有空调,随处可席地而睡院子、门口、车厢里我哪都睡过!真怀念以前的老院子呀!哎呦我二十多年没在乡下过过夏天了!小时候到了夏天村里人全出来睡的,和发小一块睡,跟你外婆一块睡,想咋睡咋睡,舒坦得很!”桂英脑海里现出三十年前的画面来。 “我们小时候没这么睡过!永州那边清一色的小阁楼,一家一套房子,憋得很!” “哎呦你们是城里人呐!我们是乡下人!仔仔小的时候我跟他讲牛郎织女之间的那条银河,他当是故事呢!小时候往打麦场一躺,经常会有银河啊、月晕啊、启明星呐、北斗七星啥的,可美了。”桂英陶醉在童年的故乡中,转头一看,漾漾早睡熟了。 “乡下的月亮很明亮!跟灯泡似的!”老马躺在地上,翘起二郎腿,在黑暗中微微笑着。 “灯泡?我很少见哦!好古老的东西啊!”仔仔惊言。 “三十年前全中国在用灯泡呢,还古老!六十年前我们用的煤油灯、走马灯呢!灯泡还古老这小子真逗!”老马在颤笑。 “冬天的夜空最美,又静又亮,跟坐在飞船上看宇宙一样!”桂英伸手在空中描绘。 “有那么夸张吗?”仔仔质疑。 “这两娃真可怜!我告诉你们,农村的环境真的很美,夏夜里到处的蛐蛐叫得欢腾,一群人躺在打麦场上,赏明月、数星星、吹吹风、听鬼故事又美妙又热闹,睡着以后,那种纯粹的寂静是城市永远也没有的!” “对!嗯。”中老年人表示赞同。 “欸我记得小时候咱后院有一丛烧汤花,在西墙根下,那丛烧汤花夜里绽放,我每天晚上拉个凉席睡在花丛边,蘸着花香品尝夜色,哎呀何一鸣我告诉你,只有生在乡村、热爱乡村的人才懂这滋味。” “你说的神乎其神的!”仔仔不信。 “春天的莺歌谷最美了!绿色弥漫,野花盛开,到处是花草的香味!到了秋天莺歌谷有很多野果子酸枣啊、野柿子、野葡萄,还有很多野菜,啧啧!我现在已经记不起那些野菜的名字了,更别说滋味了!小时候你外婆经常做各种野菜吃!美得很呐!” “你想吃让你二哥给你寄点去莺歌谷拔把草的事儿,用最快的快递,今天寄了后天收到!” “不一样!不一样的!”桂英在心里伤感。 故乡野草、野花、野菜的味道一直深藏在桂英的身体里,那味道可以驱散她内心深处的恐慌,可惜她如今已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了,她已无法再从自己体内掏出来自故乡的救命药去医治被城市同化的自己。 18下 阖家人笑谈村野 睡地铺梦回故乡 “我姑家院子里的那棵大葡萄树还在不在?小时候每年一到暑假总惦记她家的葡萄!那时葡萄稀罕得很!有一年葡萄没熟我馋得直接吃葡萄叶子!哈哈哈” “你姑走了以后,没人管,后来你表弟盖房子挖了,扔了!” “啊?”桂英失望至极,她回忆道:“小时候我听我姑说,一颗葡萄是一滴泪,泪水结的果实,先是酸的,后是甜的。她说的这句话我记得特别深,一直到现在。” “欸,是乡村诗吗?”仔仔无头无尾地揣度。 “呐村北那棵老桐树上的豪华鸟窝还在不在?天呢!二十多米高的那个鸟窝一平米大好几十年了,已经长在树上了!多少人打也打不下来几乎全村的孩子都打过!仔仔肯定没见过!老公你也没见过吧!” “那棵树十年前早挖了卖了!你前两次回家没注意!” “我每次回家跟打仗似的,谁记得看那个呀!我三婶家的大枣树还在不?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青枣!现在卖的大荔冬枣远远赶不上三婶家的水甜水甜的,又圆又大,青青白白的!”桂英舔了舔嘴唇。 “那个在!下次给你寄几箱,让两娃儿也尝尝味儿!” “爸,马家屯现在还有养牛的吗?仔儿,你妈可是个纯正的放牛娃她说她小时候经常放牛!”致远说。 “早没了!呃兴许有一两家在养呢!” “什么牛?奶牛吗?”仔仔纳闷。 “秦川黄牛!呵呵那边哪有奶牛呀!人养牛是为了种地不是为了吃奶!”老马被小儿的无知逗乐了。 “哎村长啊,西沟里几十年前的土窑还在吗?土窑里的土炕还有没有?” “有!谁没事去捣鼓那个!那土窑估摸有七八十年了!土炕边上有一尊土佛像,没人敢动!” “爸,现在农村的那种手推车还有没有?”致远问。 “少了,全地溜子!车身小,开着方便,果园里也能车进车出的!” “爷爷,你们马家屯有什么水果呀?” “哎呦喂,这可多了!最出名的是青苹果、秦冠苹果、糖心苹果,还有大荔冬枣、红提、柿子、核桃,其次是毛杏、李子、梨子、甜瓜多着呢!咱坡上的酸枣好吃得很,你要是来爷爷给你打几兜,你妈小时候馋那个酸枣!” “还有猕猴桃和石榴呢,基本上北方有的瓜果咱们那儿都能种。”桂英补充。 “关中平原的水土真是好,你爷爷家那儿的小吃也特丰富!仔仔有空了去爷爷家住一段时间!带上妹妹,去你几个舅舅家的果园转一转,好玩着呢!这次回去我本来有机会逛的,错过了!可惜呀!”致远遗憾。 “欸,钟家湾小学后面的那一段土城墙拆了没!我记得小时候自己来回踩过几十次呢,很高,像山又不是山,有点瞭望台或长城的意思!” “那个呀快没了!这儿挖一点那儿挖一点,现在只剩个土疙瘩!我小时候才壮观呢,几十米长嘞!” “什么是土城墙?” “古时候打仗的防御墙?”致远猜测。 “嗯,那土城墙是明朝修的!我听我爷爷说过!”老马补充。 “南头坡上的那一大片蜀葵花还有没有?” “有!年年开,没人管它!到了春天去地里上下坡时瞧得见,一大片红红的!” “妈,什么是蜀葵花?” “一米多高可自我繁殖的花,一颗种子开出一座花山!我学前的时候经常在那花丛里躲来躲去!还在里面睡过觉呢!” “浪漫呀!”致远羡慕。 “那边还种芝麻吗?以前那里年年种芝麻,开花的时候白花花的一片!” “现在不了!现在南头坡种毛杏,杏花开的时候更漂亮!美得很呐!” “杏花翻飞,满地落英。”致远起兴,拽起诗来。 “我几岁的时候,记得好像经常经常跟我奶奶去南头坡地上采马齿菜,那地里马齿菜很多,人也吃羊也吃有没有这回事?我不知道是确有其事还是我自己做梦梦见的,已经迷糊了!” “你忘啦?小时候你奶奶采野菜回回带着你,去的时候背着你,回来的时候背着菜!这你也忘了!” “你一说我有一点点印象,我现在丝毫丝毫记不起我奶奶的模样!使劲想也想不起来!” “别说你记不起,我也快记不起了!她走了三十三年差不多!” “我妈妈的奶奶吗?就是爷爷你的妈妈吗?” “嗯,对!”老马点头。 “我奶奶可是个了不起的能人呐!针线功夫一流!织布纺纱一流!捏花馒头一流!剪窗花鞋样儿一流!做菜做饭一流!村里没几个妇女能赶上她那境界!欸这么一说,爸我觉得你像我奶奶多一点,是不是?”桂英忽然发现。 “还织布纺纱哪个年代啊!”仔仔在嘲笑一个他无法想象的年代和一个他无法想象的亲属。 “嗯!你奶奶会做人、心善良、会说话还聪明!你爷爷不行,嘴笨人也笨!”老马补充。 “怎么没听你说过奶奶的事儿!”致远问桂英。 “我知道的也少,小时候听我姑和婶婶们说的!” “你奶奶人家出身好、性子好,智慧也能干,人家爷爷是个教书先生呐!你妈、你两婶再加你姑,这四个女人赶不上你奶奶一个人我这是公正地评价!到你这一代的女子更甭提了,差劲得很!做饭做得不成样,针线活没几个会!为人处世、性子长相都不行!” “我出身不好呗!我爷爷是农民,我爸也是农民,我可没我奶奶那富贵小姐命!”桂英抬杠。 “呵呵”仔仔笑了。 “英英这一代也不是能力不行!时代变了,是不是爸?” “也是吧!像你这样长得丑又懒脾气又大的女子,搁在旧时候谁要你呀!我都没脸跟人家说亲!你这一辈里兴华长得好看一点,可头脑差点!” “哈哈哈哈”致远和仔仔大笑不止。 “何一鸣你笑什么?子不嫌母丑,你是最没资格笑我的!”桂英伸手拍了拍仔仔的脑门。 “呵呵呵我笑我爸命真苦!娶了个没人要的!” “哈哈”老马也笑了。 “你妈持家是一把手,你将来娶的媳妇指不定还不如你妈呢!” “哎呀呀!怎么那么背!越往下还越不行了!”老马扭转局面。 “哈哈哈”漾漾睡得正酣,众人却笑成一片。 “村里现在还有人摸古牌吗?以前我奶奶经常玩这个。”桂英问。 “嗯,现在没了,我好多年没见人玩这个了!” “什么是摸古牌?”仔仔问。 “一种黑红点点的长纸牌,玩法很独特,老一辈人常玩。我一直没学会,很遗憾!” “我也没见过摸古牌!”致远说。 “那是我上一辈人玩的了!早绝迹了!”老马叹气。 “欸!西坡下自留地前头的那排花椒树挖了没?以前我去地里采花椒叶回回被刺伤!” “在呢!现在碗口那么粗,没人弄得动,扎得很!到了抽叶的时候好多妇女去摘叶子呢!” “爷爷,花椒叶摘来干什么?” “这娃真可怜!你不是吃过花卷吗?在花卷里洒些花椒叶,又麻又香,特别特别特别好吃!”桂英咽了一口唾沫。那花椒树枝条上的硬刺曾是她的敌人,但它鲜美独特的叶子却如主人一般操控了马桂英的味蕾。 “你以前爱吃油菜叶子,你还记得不!” “肯定记得呀!我上次回去还让兴才媳妇给我弄了一大包带到深圳呢!” “油菜叶子是什么?”仔仔问。 “你知道菜籽油吗?咱家现在吃的油就是菜籽油。菜籽是油菜结的种子,榨成油是菜籽油,它刚开始种地里时,它的叶子嫩嫩的跟一般青菜一样,能吃!” “说得绉绉的!油菜叶子就是油菜叶子嘛!用开水一烫然后凉调,吃起来油油的、软软的、滑滑的、甜甜的,润肠通便,你妈和她奶奶爱吃她两人一个胃口!”老马解释。 “真是好吃,现在就想吃!”桂英干嚼着嘴巴。 “下次回去给你弄一大草篓这又不花钱!让仔仔也吃一次,怎么这孩子啥也没吃过呢!”老马鄙夷。 “我有一次翻山越沟去看别人家种的向日葵之前没见过!哇!那一片十几亩地的向日葵,金灿灿的半座山,特别震撼,最后我和我发小一人偷了一个回来了!可惜吃不了生的!呵呵!”桂英脑海里泛滥着那时的壮丽那是生命的壮丽,是大自然的壮丽!此时此刻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轻率地离开故乡,离开后再也回不去了。 “我上次回去接爸,门前的蝉鸣、村后的蛙叫,还有巷子里的鸡鸭时不时出来溜达,咱们村又发达又原生态!看得我也有些流连忘返!”致远插嘴。 “农村孩子玩得可多了!十几人一块儿去打麦场蹴鞠、放风筝、滚铁环、比赛骑自行车,春节过后看社火、唱大戏、踏青,夏天下河裸泳、捉螃蟹、打鸟,秋天东西南北、沟沟壑壑地到处偷果子吃,冬天打雪仗、串门子、烤红薯和馒头片哎呀,农闲时撑个秋千荡一荡,放假了斗蛐蛐儿、斗鸡、打纸牌、丢沙包、玩石子”桂英兴奋地讲述着自己的童年。 “这么有趣!”仔仔惊叹。 “二三十年前的大人也有意思。闲了下棋、聊天、串门子、划个拳、唱个戏有个二胡就能撑起场子来,半个钟头引来几十人,大家轮着唱秦腔折子戏,热闹得很。”老马回忆。 “八十年代的化、精神明要远比那时的经济繁荣!”致远总结。 “我记得咱家以前的老院子,东边是一棵老柿树,西边是一棵大桐树,中年正好框皮筋,然后小学周末时好多好多同学来咱家里跳皮筋?” “妈,什么是跳皮筋呀?” “哎呀这你也不知道!你让我怎么跟你解释呢?明天自己上网查!你把我的好心情、好兴致全破坏了!”桂英蹬着两脚。 “女娃子玩得游戏,一根松紧带,娃娃们在里面蹦蹦跳跳的!”老马笨拙地解释。 “我记得小学时一到夏天,教室里一排排高高低低、花花绿绿的饮料瓶子,里面放着的各种各样的糖水、清粥。你外婆给我装的是大锅煮的甜绿豆汤不浓不淡,真好喝!”桂英回忆着母亲的味道。 “不就是绿豆汤嘛!要不要这么夸张!”仔仔言语不屑。 “不同的人煮出来的不一样,你还小,不懂!”致远说。 “欸,现在沟里还有没有那种甜甜的拐枣?一大把的那种!我以前跟红红翻沟去找拐枣吃!还有西沟坡上的地稍瓜,有没有?” “有哦,多得是!下次你带娃儿回来,让仔仔也见识见识地梢瓜和拐枣!” “啥是地梢瓜和拐枣呀?”仔仔问。 “我也不知道,啥是地梢瓜和拐枣呀?”致远同问。 “一种野果子,甜甜的嫩嫩的,地梢瓜流着白色汁液下次给你们摘!拐枣很难形容!哎你们两真是一对乡村小白!”桂英取笑父子二人。 “你还记得莺歌谷里的模样不?”老马问桂英。 “知道吧!有时候忘了,做梦时又给回忆起来了!” “我一直有个想法,呵呵呵不好意思说。我想在莺歌谷里建一尊佛像大佛像,最好是卧佛,一丈多长的那种!用水泥或砖头打底,外面装饰一下!然后把莺歌谷改名卧佛谷,村里人可以拜佛,对外还可以弄成马家屯的旅游项目!我一直有这个想法,七八年了,从没跟人说过!将来等我老了,你们把我埋在那佛像下面!对你们也好风水好呀!” “啧啧啧!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人家这境界!连死也跟一般人死得不一样!多高级呀!”桂英使劲取笑。 “哈哈哈”仔仔憨笑。 “可以呀爸,这是好事,积功德的好事!花不了多少钱,关键是本地领导同意,还得找着人做!” “本地好说,我就是找不到人,自己又不会弄!” “可以在网上找啊!网上要什么有什么!我的偶像海报就是网上买来的!”仔仔插话。 “我这么大了还上网!”老马羞涩。 “我可以教你呀!你现在不也用上了微信嘛!”仔仔说。 “是啊爸,等仔仔放暑假了让他教你怎么用电脑,网上绝对有!” “成嘛!能弄成这件事儿,那我死也死得爽啦!”老马拍着大肚子笑言。 “哎呀老村长真会活,也真会死!一般人哪能想到这里呀!”桂英连连拍手。 漾漾早睡着了,三代人绕着乡村,聊到午夜才睡下。 夜晚,远处的行车声和家里空调冰箱的启动声,代替了乡村的牛哞、羊咩和猫头鹰的嗷嗷冷叫;阳台外对面高楼上的大屏幕、广告牌和家里闪烁的各种红蓝灯,替换了乡野的点点星光和清澈月色。老马在厌嫌城市,其他人在憧憬乡野。 这一晚,桂英回到了三十年前的老院子里那是她出生的地方,是她度过童年的地方,也是她安放灵魂的地方。 老院子门前的老槐树一年三季绿叶遮天,最享受浓荫的是槐树下猪圈里的老母猪。猪圈门口的石碌轴上常坐着桂英奶奶,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喜欢在黄昏时平望夕阳。门前的一对小石狮不知是哪年少了半张脸、一条腿,推开厚重的缺失棱角的灰色木门,桂英跨进了自家的老院子。 院里西边是蓝砖瓦房,东边是一片空地。空地尽头的北墙下常年摞着一堆齐齐整整的柴火,柴火旁是小茅厕,茅厕南墙上的那排狗尾草浓郁而轻灵。老院东边全是老树,老树下游走着几只老母鸡,春夏时常有一群小鸡追随母鸡,儿时驱赶小鸡靠近凉席和饭桌的人正是桂英。桂英记得那只有黑毛的老母鸡,那只老母鸡也一定记得黑乎乎的她。 老院东南角是牛圈,牛圈的北墙南面垂着一排农具,北面是一米宽的草房,草房里堆放着高高的干狗尾草那是童年桂英好多个暑假的劳动成果。草房对面是奶奶的房子,房门前的院墙上挂着一溜玉米棒,玉米棒的南头是厨房。 厨房的墙上贴张一张被熏黑的主席像,画像下面是一排陶罐和石翁,最北边的水翁东侧是和面的大陶盆,大陶盆东侧是灶台,灶台北的土墙上挂着竹箅子,箅子下面挂着一个缺了口的大铝勺,那个铝勺是桂英爷爷结婚时请人灌的 老院子不只是马桂英的老院子,更是很多无名氏的家。房子的顶棚上和厨房的地面下住着老鼠,窗台的纱网和门框的细缝是蜘蛛跟飞蛾的家,土炕缝里有蟑螂,茅厕那归苍蝇管,树上是蝴蝶的地盘,屋檐下住的是燕子,屋檐上是红瓦松的豪宅院地里住着一两窝蚂蚁、五六只屎壳郎、七八个知了、十来条蚯蚓马桂英不知道自己离家之后,谁来保护它们;不知道自己离家之后,这群家伙是欣喜还是怀念。 构树的果子,世间一绝;喇叭花的笑,她刚好瞥见。在梦中,马家屯上麦田始终涌动;酣睡时,沟沟壑壑百里菜花金黄。这一晚的桂英睡得如此之甜美。 19上 苦凄凄未婚先孕 甜蜜蜜祖孙互虐 周日早晨六点钟,天微微亮,老马醒来。轻咳了两声,然后离开客厅里的地铺,去阳台边的摇椅上抽水烟。他面朝东遥望天际的微红,心里涌出浓浓的喜悦,彷如回到了莺歌谷中一般。忽听有动静,他转身一看,原来有个小人儿也醒来了,正坐在凉席上抠鼻子。那小人儿在微光中仰望老马的高大,老马俯视她的幼小。 老人勾了勾手,小人儿两手拄地两脚一蹬,撅个屁股便起身来,绕过酣睡的大人,光着脚走到了老马身边。老马俯视她那模样胖乎乎的身子只着个裤衩和背心,嘴边留着昨夜的口水印儿,眼角的晶体泛着光,头发冲天倒竖,眼神如庙里的佛像一般,右手的食指钻进鼻孔里始终没出来难看又好看,可爱又讨厌!老马摇摇头,看不下去。 “你跟那雷震子一样!”老马绕过烟雾,低头悄悄对漾漾说。 “谁?”漾漾的眼皮半开半合。 “你!”老马用烟嘴轻轻戳了下漾漾的脑门,小孩的感官注意力于是全放在了老马水烟袋的烟嘴上。 老马见她两只小眼盯着烟嘴不放,遂把烟嘴伸到她跟前,表情诡异地问:“你要抽两嘴吗?” “我不抽那个!”漾漾抠着鼻屎淡定而言。 “你把鼻屎往哪里抹?”老马好奇。 漾漾被问住了,凝视着手里的鼻屎,沉思许久,然后将那鼻屎抹在了老马的背心上。 “恶心死了!”老马似跳舞一般激烈地用手背擦掉,抬头做着鬼脸吓唬她:“你再弄我打你喽!” “哈哈”漾漾一声尬笑,又接着抠鼻屎。 “你抹在这儿!”老马用扇子指着她的背心,漾漾听话地将鼻屎粘在了自己的衣服上。老马嫌弃小儿不雅,扭过头继续欣赏晨曦。 “爷爷我饿了!”漾漾两手握着摇椅的扶手,从肠胃里唤出一声。 小儿天然地依赖大人,大人还有些不习惯。老马听得这句,一怔,缓缓转过头,用扇子赶走了她脏脏的小手,然后说:“呃爷爷给你洗个苹果吧。” 老人轻手轻脚地奔向餐厅,后面跟着个小不点。洗了个青苹果,漾漾啃着吃。而后一老一小又摇摇摆摆地回到阳台边,老马望着天空,脚下坐着个同样望着天空的小孩。小儿两脚摊成汉语八字,嘴里小口啃着硬苹果,老马看这画面,十分满意,像是自己干了一件功德圆满的事情。 十来分钟后,漾漾猛地仰视老马,蹭地一下又站起来,脸上扭捏着五官,捂着肚子对老人说:“爷爷,我我肚子疼我要拉便便” “你你要拉你自个去呀!我又不能代你拉!”老马坐直身子,指着厕所的方向说。漾漾见大人不帮她,二话不说,将大半个苹果扔在老马折扇的诗词上,一路小跑跑到了卫生间。 扇子的古诗词上出现了一块水印,老马十分生气,如同受到侮辱一般。他咬着牙捏着苹果把儿把苹果放在扶手上,心疼地翻看自己的折扇。 几分钟后,卫生间里出现了不可言说的画面。原来漾漾昨夜睡地上受凉,加上一早啃生苹果一来二去肚子坏了!老马猜到了,放心不下,走向卫生间。 “哎呦喂!你这么大了不会拉屎吗?”老马开了门又火速关上门,在外面轻声吼出这句话。老人捂着鼻子在门外站了一分钟,漾漾在坐便器边上那一脸委屈、尴尬又羞愧的神情,弄得老马无底线地妥协了。他推开卫生间的门,把孩子拽到空地上,然后用盆子接水冲地面。 “啊呀!”漾漾见水到了她脚上,仙女一般呻吟一声。 “哼!屎都粘身上了还怕水!”老马嫌弃地冲洗地上的脏污。 “怎么了爸?”致远听声赶来。 “哎呀老天爷呀你来了!她拉肚子了!把这里搞得跟茅坑似的!裤子上的屎你看看,你赶紧弄吧!恶心死我了!待会把她那衣服赶紧扔了!”老马扔下盆子急忙离开,出来后大吸一口救命气,如释重负一般朝阳台走。 老马坐在摇椅上回想,怎么把屎把尿这种事儿搁自己身上像第一回似的。望着沉睡的桂英,老马细细回想她们兄妹几个刚出生的情景,似是从来没有为他们做过这些。那时候有妻子和母亲的帮助,他这个父亲当得真成甩手掌柜了。他想要弥补女儿,可见桂英虎背熊腰地跟男人一般摊开四肢睡在那儿鼾声如牛,怜爱的心一翻脸一丝丝也没了,满心满眼全是厌嫌。 不到十分钟,致远娴熟地处理完这一切,又去给漾漾热水果燕麦粥。刚才那个抠鼻屎的“雷震子”一转身穿着公主裙出来了,小疯子变成了小仙女,老马笑迎仙女走来,漾漾在老马的笑里放下了刚刚的尴尬。 新的一天开始了。 即便脸上的伤还未痊愈,这依然挡不住晓棠的美。纤细瘦弱的身体、白嫩的皮肤、一头大卷发、精致的五官、娇小的双手圆圆的小脸、高高的鹰钩鼻、柳叶细眉、樱桃小嘴,闭月羞花一般的容颜,任青春不在也挡不住她的漂亮和别致。早上七点的包晓棠,睁眼蜷缩在陌生的出租屋里。 胆小的她昨夜一夜开着灯,一夜不敢睡。她摸着小腹,惶恐地无法合眼。她在想李志权孩子的父亲、她爱的人。包晓棠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勾画李志权的模样身材匀称、高大魁梧、国字脸、浓眉大眼、薄唇白牙那也将是她腹中孩子未来的模样,她悲伤地在墙角里微笑。 没错,包晓棠还对那个人抱有幻想极大的幻想。这几天她几乎隔五分钟查一次手机电话、短信、微信、qq甚至邮件,挨个翻看一遍,她多渴望他能给她一星半点的消息一个让她重生的消息。可已经一周了,整整一周了!李志权一字一句也没有给她。 起初李志权含糊自己的婚姻状态,当包晓棠不再追问以后,他倒不问自招了。他说那个女人如何粗俗邋遢、没有修养,如何野蛮暴力、不讲道理,他说若不是为了孩子他早离婚了 热恋的日子里,李志权给晓棠买各种裙子包包,带她看电影、去周边旅游,她贫血他为她买各种补品,她爱吃甜食他每天买不一样的甜点他夸她温柔漂亮、自话地承诺将来一定会娶她晓棠哭一哭停一停,才过十天的情话好像隔了一个世纪一般! 要去楼下的便利店买验孕棒吗?清凉又安静的夜里,包晓棠六七次站起来,意图去楼下买验孕棒,最后她躺下了!她似乎明确地感觉到了体内的生命。她欣喜地流泪,她绝望地憧憬,她想着李总待她的种种好,即便自己身沉海底,想到心心念念的李总她也在微笑、在期许。她卑微的生命只剩下这点希望和生机了,她要抓住它! 包晓棠潜意识里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她要夺回李志权!她在陌生而破旧的屋子里一次次哀伤呐喊,一回回自我宣誓。她要用孩子夺回她的男人!她感谢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天使!她咬着牙发笑,她握着拳、品着泪迎来又一个清晨! 马桂英早上起来一睁开眼便想起了晓棠的事情。天大的秘密塞在心里胸闷又气短!不能跟致远说,不能跟晓星说直肠的女人好个难受! 桂英叫醒仔仔,一家人吃完早餐后,她还在琢磨这件事儿。她是女人也是母亲,她太懂一个女人生孩子、养孩子的辛苦了,她不知道晓棠的决定,她在揣度晓棠的决定,蓦地她打一冷颤,她怕她猜对了! 马桂英一边沉思一边收拾地铺,然后去仔仔屋里闻味道香味散了些许,但还有味儿。桂英换上一套旧衣服,开始擦洗老马的床铺和屋子地面,擦洗完房间,想起老马的脚臭,桂英端来一盆水放在老马跟前,准备给他用棉签擦擦脚趾。 桂英把老马的右脚放在她左膝盖上,正要用棉签擦洗。漾漾好奇走来,捂着鼻子和嘴巴不停地喊“臭、臭、臭、臭!”老马努嘴不言,桂英不知何意,于是凑着鼻子上前一闻!天呢!那味道臭过老家的鸡屎,胜过十年的咸鱼,桂英伸长脖子,靠后一个屁股蹲和漾漾一般无二地仰天干呕,伸出舌头呕了五下!漾漾看得又跳又笑,老马也抬着腿脚颤着身子失声连笑。 “怎么这么臭!”桂英肠胃痉挛泛着酸水。 “打了石膏一个月洗不了脚,你说搁谁身上谁不臭!”老马理直气壮。 “难怪仔仔说熏臭、熏臭你怎么不早说?”桂英坐在地上,恶心地眉目收缩。 “我闻不到啊!”老马一脸无辜。 看来这是个大工程!桂英取来垃圾桶、一副手套、两副口罩和一个旧围裙,武装好以后,她搬来个高凳子,将老马的脚放在凳子上,自己隔着半米远蹲在地上用棉签、湿巾擦洗。擦完后她带着口罩去扔垃圾,连手套和口罩一同扔了。回来后洗凳子、拖地又是一番功夫,最后临了还给地上、拖把和凳子上洒了些香水。真的太臭了,马桂英被熏得气血不畅,在仔仔床上熏陶了半个小时的香味才回过神来。 下午两点,桂英开车去接晓棠,两人直奔第二人民医院。见晓棠神色极差面目黯然,桂英一路上没敢多话,只开开玩笑、安慰几句。到医院后挂号、排队、见医生、开单子、做检查、等结果拿到结果已经四点半了。 叫号叫到晓棠后,女医生坐在办公桌上,捧着单子微笑着说:“恭喜你呀,要做妈妈了!是第一次怀孕吗?” “呃是。”晓棠全身紧绷。 “感觉怎么样?” “还不太习惯,在适应呢!”晓棠愣着说不出话,站在旁边的桂英赶忙搭话。 女医生瞧见单子上的个人信息写的是未婚,猜出了眉目,象征性地告知预产期并简单询问相关病史,这过程全是桂英在答话,坐在凳子上的晓棠早哭成泪人了。 “年纪大了能怀上是好事,很多女孩到了你这个年纪卵巢早衰、压力大内分泌失调、多囊卵巢综合症啊什么的,很难怀上的,要珍惜这个机会!”医生低头看着单子,谨慎地提醒。 “对对对,我们知道了!知道了!那医生您先忙!”桂英见晓棠不在状态,怕她克制不住大哭起来,只得结束这场谈话。 “好,下一个!”医生旁边的护士朝门外排队的卷发女人喊了一声,桂英于是扶着晓棠出了医生的办公室。晓棠捂着脸呜咽,桂英心疼无比,扶她先去一处人少的休息区坐着冷静冷静。 晓棠一直在哭,桂英根本劝不住,于是严肃地说:“你怀孕是大事,现在你还没嫁人,你姐就是你的家人!我给她打电话,让她马上过来!”晓棠一听她姐要来,哭得更悲惨了。桂英走到一处安静的走廊,拨通了包晓星的电话,把晓棠从被打到如今查出怀孕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的晓星,手叉腰、皱着眉,胸前剧烈地起伏着,挂了电话她撇下手里的活计给女儿雪梅,脱了围裙大步走向停车场,开着车一路快行直奔医院。桂英抱着晓棠等着晓星,想着今日三人一块把这桩大事敲定了。 致远的电话响了,原来是快递的马保山寄的东西到了,致远下去收快递。仔仔在屋里写作业,老马在客厅里收看陕西渭南台的新闻,漾漾坐在客厅的空地上和周周一块玩玩具。老马想起漾漾明天要被送往湖南了,心里有一点舍不得小丫头。 “宝儿,过来!” “嗯?”漾漾一愣,缓缓地转过头仰望老马。 “过来嘛!爷爷有话跟你说!” “你明天要去湖南你知道吗?” “不知道呀!”漾漾低头捏着玩具。 “哈哈真是个糊涂仙儿!”老马忍不住笑了,接着说:“你爸爸明天要把你送到湖南你奶奶家!” “咦?”漾漾似乎听进去了,脖子往后一抻。 “你爸你妈不要你喽!以后你的屋子归爷爷住啦!”老马用扇子拍打着掌心,点头哈腰地笑看漾漾的反应。 “你骗人!”漾漾摇摇头,现出如临大敌一般的神色,她身后的周周也被这个消息吓得高耸小肩! “你不信问你爸爸和妈妈!你去问你哥哥?现在就去!”老马伸手一指。 漾漾一听,扭了屁股直奔仔仔屋里,神情复杂地站在仔仔书桌旁,小身板刚好高出桌子一双眼。 “干什么?”仔仔边写边问。 “爸爸是不是是不是要把我送到送到那个送到那个”漾漾看着天花板喘着大气在组织语言。 “明天爸爸把你送到湖南奶奶家!不是说了好多遍了嘛!你喝醉了还是失忆了?”仔仔头也不转,漫不经心地说。 “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漾漾眼含热泪、憋着委屈问哥哥。 “哈哈哈!是!早不想要你啦!我也不要你了!赶紧出去吧!没看见我在写作业呢!”仔仔晃着腿说完,坏坏地看了一眼漾漾。 漾漾听了这话人间噩耗啊!她仰头朝天,一个啊字在空中喊了半天才喊完! “要哭别在我这儿哭!我听你哭听了整整四年四年半!烦不烦!”仔仔边说边把漾漾拽出了屋子,然后咣叽一声关上门、戴上耳机,继续写作业。 “啊哇”漾漾出了门,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仰天大哭。周周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又哭了!哎呀”老马一听这哭声来势汹汹,赶紧起身去哄。 “坏爷爷,啊呀你是坏爷爷!啊哇妈妈”漾漾指着老马哭着大喊。 “爷爷哄你呢!逗你玩呢!”老马蹲不下来,只能弯着腰把漾漾拉起来。谁想漾漾跟一滩软泥似的,怎么拉也拉不起来,冲着空气嚎天嚎地,比医院里的包晓棠还惨不忍睹。 “你这么大了,会吃会穿了,怎么听不懂人话呢!爷爷骗你呢,那是玩笑话!”老马拉着漾漾胳膊。 “啊呀坏爷爷啊呀你是坏爷爷!我要我妈妈爸爸”漾漾一边哭一边使劲捶打老马的左腿。 “你把爷爷这条腿再打坏了,那爷爷以后只能睡你那屋里了!这样你爸妈更不要你了!”老马双手拄着拐杖,冲天花板说。 “啊呀呀”漾漾边哭边打老马。 “别哭啦!这世上除了你,谁敢当面说我坏话!还打我!啧咝哎呀,都说一物降一物,我怕不是要栽在你手里了!真是个难缠的小妖精!别哭啦”老马被哭烦了,用拐杖敲打地面,挤眉弄眼地说出这些小儿听不懂的话来。 “别哭啦!何一漾你烦不烦!我下周考试,整天哭哭哭哭哭,我中考没考好还不是因为你天天哭!真丧人!”仔仔突然开门出来,指着漾漾大声呵斥。 “喊什么喊?娃儿哭两声怎么啦?哪个娃儿不哭!你对你妹妹温柔点,一出门跟个二溜子一样!”老马指着仔仔嚷嚷。 “我在写作业,她在门口哭!你让我怎么写?我马上考试啦!期末大考!”仔仔委屈地拍大腿。 “去你爸那屋写,那屋安静!”老马用鼻孔一指。 “呵!真是个爱哭鬼!”仔仔长吁一口气,狠狠地瞪了一眼漾漾,转身去搬作业书本。 漾漾被仔仔这一呵斥,哭得更凄凉了,眼角的泪跟瓦檐上的雨一样,嘀嗒嘀嗒地从脸上落下来,老马观得又怜又爱。 “别哭别哭,你哥哥再训你,爷爷打他!”老马低头安慰漾漾。 “哇哇哇”漾漾一直在呐喊哀嚎,哀嚎她眼前的悲惨世界。 老马无助,只等她哭累了再哄哄。 周周可好,见漾漾哭得一时半会停不下来,自个去客厅里玩玩具了,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老马冲周周鬼魅一笑,周周更得意了,仿佛老马也是他爷爷一般。 十分钟后,老人站在那儿单脚撑地,又累又烦,逃也逃不了。 “哎呀,你哭你的,讹上我干什么呢?哎呀欸,爷爷给你唱个戏吧,当是赔罪了!唱什么呢?呐唱段儿孟姜女哭长城,你好好哭,爷爷好好唱。” 老马自顾自地说完,朝空中咳了两声,然后学着女腔抿了抿嘴,用拐杖敲打地面作为节拍,自个小声唱了起来:“三月里来正清明,桃红柳绿百草青,家家坟头飘白纸,孟姜女坟上冷清清。四月里来养蚕忙,姑嫂俩人去采桑,桑篮挂在桑树上,抹把眼泪采把桑。五月里来是黄梅,黄梅发水泪满脸,家家田内稻秧插,孟姜女田中是草堆” 漾漾一听不对劲儿,哭声停了,仰望老马,老马低头看她时,她又想起来继续哭。周周听得奇腔怪调好奇,走过来站在漾漾身后捂嘴偷笑。仔仔也听到了,开门来瞧,见此场景撂下一句“一对活宝儿”,又关上门了。 老马一听漾漾哭声小了,小得没有悲哀只剩表演了,于是不唱了,结果他一停小儿又嚎哭。老马无奈,继续打着拍子哼唱,跟和尚念经似的。他一唱漾漾哭得动静立马小了。 致远以为一小箱东西,没准备便下楼了,谁想马保山寄了四大箱东西,箱箱大几十斤重,他在楼下跑了几家超市,最后借了个手推车才把那些东西拉上楼来。 “怎么啦?为什么哭了?”致远一进门,见女儿抱着老马的左小腿坐在地上哭,忙问。 “哎呀,逗她玩呢,当真啦!”老马摆摆手,不好意思地解释。 致远放下箱子问:“玩什么哭成这样?” “我说你要送她去湖南,是不要她了,她一听急了,怎么安慰也听不进去!” “呵呵爸你不能那样说!以前有个老阿姨跟一家的老大说,你爸爸妈妈有了老二不要你了,那孩子才七八岁,当真了给,直接把老二从楼上扔下去了!你说可怕不?” “哎呀,我在跟前呢她能咋地?你说的那孩子定是从小没人跟他说难听话宠得过火了才这样,要天天在他耳边说难听话,他早适应了,至于当真吗?是父母太宠他了才有这悲剧。再说啦,孩子进入社会以后,老师、老板、大领导、路上遇到的司机或吃饭时的餐厅老板人家随便抛出一句难听话你怎么地?杀人还是自杀?你小时候给她打点预防针,长大了不至于受一点委屈要死要活的!” “嗯您说得对,这不漾漾才四岁嘛,有时候大人的玩笑她听不懂!” “怪我多嘴!你看她一直打我呢,那小手劲大着呢!差点把我的小腿给打断喽!”老马故作委屈。 “哈哈哈!胆子肥了!走你们马家的暴力路线了!” “呵呵哭了好一会了,你赶紧哄哄!” “爸,你哄吧,你哄比较好!” “我哪会哄孩子!她哭这一会把我早哭累了,也烦了!”老马拨了拨稀疏的白发。 “好吧!漾漾别哭了,爷爷跟你开玩笑呢!你不是还打了爷爷嘛,扯平了啊!”致远抱着漾漾安慰。 “什么东西这么多?”老马走进餐厅指着四个箱子问。 “哦!村里寄给你的,我二哥写着我手机号。” 老马拆开一看,一箱冬枣,一箱嫩核桃,一箱西凤酒,一箱陕西食品,见保山如此实诚和阔绰,老马忍不住叹了一大口气。 “爸,还是你来哄孩子吧,我去送人家推车了!半个小时内租金五块,超过半个小时是十块了!”致远将漾漾抱到老马跟前。 “我怎么哄?我不会抱啊!”老马站在箱子旁边,举着拐杖说。 “咱孩子很乖的,你坐她旁边就好了!”致远把漾漾放在餐桌的大椅子上,老马坐在旁边。致远淘洗了一大碗枣子给孩子,出门匆匆走了,两孩子忍不住伸手过来拿枣吃。 漾漾早不哭了,红着眼、肿着脸、哼着气,瞪老马。老马无奈,忍受着小人儿的闷气。 “哼,坏爷爷!”漾漾轻锤老马的大腿。 “好好好,我是坏爷爷!”老马点头。 “我爸爸妈妈将来也不要你啦!”漾漾吃着冬枣,威胁老马。 “哎,你倒说了个大实话!”老马伤感。 “拔你的毛!”漾漾右手捧着枣子,左手拔老马小腿上的长毛。 “长了七十年了!你拔它干什么呀?”老马微微闪过小腿。 谁想漾漾揪着不放,继续拔毛,周周也过来了。老马微疼,又不能发火,干忍着疼,两腿躲来躲去。 “拔你头发!”漾漾见腿躲到了桌子底下、椅子底下不好抓,于是伸手要拔老马的头发。周周听漾漾一说,也来拔头发。两小孩跪在老马两边的椅子上抢着揪头发。老马扔下拐杖两手挡着两边,两小孩不放过他,老马无奈大喊:“哎呀爷爷怂了!怂了怂了!不要拔了!不要拔了!再拔就光了!光了!脑门啥也没啦!”老马抱着自己稀疏花白的头发,脸上作出各种害怕的表情,逗得两小儿哈哈大笑。 “打他!打他!”漾漾在指挥,两人不拔头发了,开始左右夹击用小拳头轻轻捶打老马两肩。老马捂着身子,怕小儿弄乱了他的衣装,脸上演着苦情哀求:“爷爷认输了!挂白旗了!挂白旗了!我认输了你们就不能再打了!”两小儿一听老头子认输了,这才得意洋洋地罢手。 老马见毛孩子们住手了,这才正经端坐,撩了撩头发,舒坦口气。再看两小儿没那么讨厌了。三个人坐在餐桌上,你瞅瞅我、我瞄瞄你,每逢两两相视,笑眯眯的眼睛里流露着情人一般的温暖,老马这颗腊冬的心几乎快被他们两新春的暖阳给融化了。 19下 两姐妹翻脸大吵 三代人笑颜利诱 晓星快五点时赶到医院,她一路左右打望,七八分钟后找着妇科,最后在一处空旷的休息区里看到两个她熟悉的背影。 “欸,医院是不是要下班了?”晓星问。 “没有,周日人少罢了。”桂英听声知是晓星,忙站起来回答。 “孕检报告呢?我看看。”晓星伸手索要晓棠手里的报告。 晓棠挺着红肿的脸递过报告。 “呃包晓棠,你做的这叫什么事儿呀?”晓星看了一会,最后览至报告结果,有些不能接受。她气得将那几张纸狠狠地摔到了晓棠身上,而后双手叉腰,气呼呼地背对晓棠。 晓棠又哭了。 “现在商量商量怎么办?她已经哭了好几天了!再哭身子哭坏了!晓棠,你克制克制!”桂英从中调解。 “哭什么?哭能解决什么问题?”晓星回头厉声说,隔了会又接着:“多大的人啦!给你介绍了多少对象,哪个条件比你差?这个看不上那个瞧不行,你把自己当西施了!瞧你干的这事儿丢不丢人!对象找不着,给人家去做三儿!”晓星说到这里,狠狠地用拳头捶打走廊的柱子。 “没人追又不是我的问题!你们介绍的哪一个能看?”晓棠悲中带怒。 “姓赵的经理怎么不能看?人家跟你一般高你嫌人家矮!英英姐给你介绍的那个条件多好,你说人家太老实!仔仔爸给你介绍的老师工作好德行好,你嫌人家是二婚!你呢,你是公主还是仙女?不好好照照自己姓啥叫啥,整天飘得不着地儿!现在做了人家三儿,没怎么着肚子先大了!女孩子最重要的是脸面你现在有脸吗?我真替你丢人!” “嫌丢人你别来呀?我叫你来了吗?”晓棠蹭地站起来说指着晓星说。 “哎呀咱们商量怀孕后怎么办,这肚子眼见着大了,说正事,先别吵!”桂英两边小声劝。 “你干的好事!还有理冲我嚷嚷!”晓星指着晓棠发狠。 “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过,你要觉得我丢人那以后别来往!”晓棠甩了甩手,面朝北站着。 “你再说一遍!” “住嘴住嘴都!晓星啊,她先是被打了现在又怀孕了她疯了,早神志不清了,你别嚷嚷她!激怒了她对身子不好!晓棠你也管住嘴,别挑衅你姐!” “说话那么难听,那是亲姐吗?你们给我介绍的人再好,是你们觉得好,我没看上,我没感觉没看上你让我怎么跟人家相处?我有那么不堪吗?不堪到随便拉个人就能跟我结婚吗?这么大年龄没结婚没对象的多着呢!你自己整天躲在农批市场里,接触全是大姐阿姨,你知道这外面社会什么样子吗?大龄单身女多得是!别因为你结婚了就有资格冲着我指手画脚!”晓棠侧脸说。 “人家大龄没结婚起码经历过几段感情,你七八年了谈过吗?没有一个男娃敢追你,你没反思反思自己有啥毛病?你以为我爱管你呀!要不是爸妈不在了,我才懒得管你呢!” “谁稀罕要你管?我吃你的还是喝你的?欠你的早还完了!这些年整天听你叨叨叨地说各种难听话,我早忍够了!麻烦你以后别管我了,离我越远我越感激你!可笑死了!自己的日子过成笑话了还管我!” “我有婚姻有孩子,我正常家庭怎么是笑话?” “哦!你有婚姻有孩子你就有资格高人一等啊!我宁愿单身一辈子也不要梅梅爸那种烂货!你日子过成什么样子了,你以为别人全是瞎子吗?你觉得英英姐致远哥看不出来吗?自欺欺人!”晓棠言语犀利。 “我的生活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指指点点了?你个小妮子反了你是不是?”晓星指着晓棠的鼻子上前一步。 “呵呵呵”晓棠冷笑,紧接着说:“英英姐,你听她说的这话,逗不逗!不就是个姐嘛,还把自己当上帝了!在村里仇恨最深的,不是婆媳就是兄弟姐妹!这些年要不是我忍着你,你这个姐姐谁受得起啊?你除了对我说三道四、吆五喝六地指指点点、骂骂咧咧,你还敢干嘛呀?雪梅早恋耽搁了高考你怎么不发火呀?学成被打得自闭抑郁了怎么不见你嚷嚷呀?你老公天天喝酒发脾气耍脸色还动手,怎么不见你讲正义啊、摆道理啊!你在我这里装什么好人呀?英英姐,你说她可笑不可笑” 啪晓棠还没说完,晓星的巴掌已重重地落在了她的左脸上。 “别动手!别动手!有话好好说!”桂英伸手在两人中间比划。 “呵呵呵”晓棠又是一阵发疯似的颤笑,继而开口:“英英姐你看,她这人容不得别人揭她伤疤,自己天天揭我伤疤!你天天否定我、评判我、不给我好脸色你开心吗?你除了敢取笑我你还敢说谁呀?我敬你以前帮过我我忍着你,可你早把我这些年的退让和容忍耗尽了!你还你是你吗包晓星?我就问问你还是我以前那个姐姐吗?你这个姐姐很糟糕很糟糕!说实话我早都想跟你撇清关系了!”晓棠说得自己泪流不止。 啪又一巴掌落在了晓棠的右脸上。 “晓棠你别说了,你怎么老是激你姐呢!”桂英一边斥晓棠一边抱着她,怕晓星又要打。 “你是不是欠打?”晓星流着泪瞪着眼问。 “我欠谁打,也不欠你!”晓棠的眼里充满了仇恨,桂英瞧得竟有些瘆。 “我十五年前能管得了你,我今天也能收拾得了你!” “收拾哈哈哈收拾英英姐你听听她说的话。”晓棠流着泪在走廊里大笑。 “你当妈的没权威没主见,当老婆的被忽视被呵斥,自己赚的辛苦钱全拿去给人喝酒吃饭你自己的日子过得跟狗似的被人打被人骂,连两孩子也看不起你,你跑我身上来出气!包晓星你变得又可怜又可憎!我真是瞧不起你!”晓棠双手插兜,肆无忌惮地说。 包晓星又要伸手打,这一次被桂英拦住了! “都别说了!晓棠,你姐二话不说过来帮你,你还在这说你姐!” “她是来帮我吗?开口闭口不是说我丢人就是嫌我拖累,这叫帮?这些年她这个姐姐对我还不如个一般朋友呢!”晓棠说出了自己心底的委屈。 “你姐不只是你姐,她还有孩子有家庭,雪梅今年高考你不是不知道呀!你姐有她的难处,你没结婚不知道婚姻里的煎熬!别在这说风凉话了!走吧走吧,咱们回去说吧!别在医院让人看笑话。”桂英拉着两姐妹。 “回什么回?现在挂号!把孩子打了!”晓星甩了桂英的手。 “我的孩子要不要我决定!”晓棠大喊一声,愤怒的回声在三人耳边回荡。 “你留着孩子难不成对那个人还抱着幻想吗?” “你管得着吗?轮得到你做主吗?”晓棠指着晓星又大喊,两边楼道外好多人听声赶来。 “你没结婚怎么带孩子?婚检怎么做?孩子的出生证明怎么写?孩子上学了没有父亲你让别的孩子怎么看他?”晓星沉痛质问。 “这是我的事情,不劳你操心!”说完,晓棠提着包,自个走了。 “我跟着她!晓星你放心,我先走了!”桂英见晓棠大步走了,自己也赶忙跟上去。 世界瞬间安静了,包晓星坐下来,在空荡荡的休息区一个人发呆。她没想到性如绵羊一般的妹妹今天这般模样!她以为她婚姻里的瑕疵没有人发现,她以为她千辛万苦包裹火的那张纸是完好的。晓星双手抱胸,泪水哗啦啦地流着。 当初也是幸福的,他们恋爱、结婚、有了梅梅、有了学成,一切水到渠成地好,只这几年时运不佳。谁的婚姻没点瑕疵,有几个人的婚姻是童话般圆满?她已经没了父母,梅梅早已独立,不再依赖她了,转眼要上大学,学成今年也要进中学了每个人按照自己的人生剧本在前进,唯独她停在原地。 她孤独。异常孤独也异常惶恐!她不是没想过离婚,无数次凌晨一两点,她想着自己离婚后的场景。作为一个女人,她早已年老色衰,到处松弛的皮肤、时时脱落的头发、总是无精打采的精神从内至外,她的肉身连同灵魂,已然衰老。谁会娶一个她这样的女人?晓星舔了舔唇角的泪,冲着走廊的窗户轻轻笑了。 很多人为了孩子隐忍,她从不。梅梅转眼大了,要进入社会了,她对原生家庭的依赖在骤减。学成是小,可离不离婚对他没有多大的影响,晓星了解内敛但坚韧的学成。孩子有孩子们的未来和人生,她却没有。与其破碎,不如勉强维持,明年的花儿不见得比今年的香。农批市场里的婚姻她见的多了,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婚姻,即便不是命中注定,也是性格、出身和能力合伙促成的。她不是一个具有魅力的人,她从始至终非常清楚这一点。 秋季的烧汤花动弹不得,动了根基,不是死便是重伤。她老了,经不起折腾了。离开这个家,她将一无所有。维持着这间破旧的瓦房,哪怕走风漏雨,那也还有一处栖身之处。纵然钟理不济事,他也是她的屋梁子。别人懂不懂无所谓,她懂便好了。 晓星望着窗外的黄昏,迷茫模糊,不白不黑,这正是人间大地的真实状态。人间历史,有多少壮举不是积累成的?有多少幸福不是磨出来的?有多少圆满不是苦等来的?一出来便光华万丈的,注定要冰凉地缓缓退场。相比开端,她更看重结局。一场圆润而美好的日落,是她始终向往的。她要什么、她在做什么,她知便好。晓棠能否理解,她不计较。 桂英和晓棠上车后,两人往回赶。桂英时不时用余光瞄一眼副驾驶座上的晓棠,不知道该说什么。刚才晓棠那一番话,全然不像她往常温婉可爱那样子能说得出来的,桂英听得且受不了,更何况是晓星呢。 “别生气了,别大动肝火!伤身子!”桂英劝慰。 “她这几年魔怔了,说话难听得很!”晓棠摇头皱眉。 “哎,我给你举个例子!幼儿园的小朋友,如果是别人家的孩子到处跑不听话、吃饭弄了一身,我不会生气我会笑的,小孩哪个不这样?但如果是漾漾这样,我会焦虑、会担心、会发火,我接受不了自己的孩子无组织无纪律很不懂事!这就是你姐为什么会自然而然地发火!关心则乱!你懂吗?” “我不是孩子,大家成年人有必要说话那么难听嘛?这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对别人嘻嘻哈哈的对我跟仇人一样,一年两年我能忍,这些年一直这样谁受得了呀?”晓棠蹙眉擦泪。 “这还叫难听,那你没见我们家老头对我说话,骂我是疯子呢!动不动扬言教训我!不过我冲他说话也难听!中国的亲情关系确实很复杂,刚才你说话也有点过了!你姐不知道现在哭成啥样呢!” “我让她清醒清醒,她的婚姻真是个笑话!”晓棠使劲强调笑话两字。 “别那样说,婚姻不易!婚姻不是恋爱说散就能散的!你看看你,说话跟她嘴巴一样毒!还说你姐说话难听!” “哎”晓棠擦泪。 “平静平静,待会咱姐两个去吃好吃的!你想吃火锅还是点菜?” “你定吧。” 桂英给致远打了电话,让他们自己在家吃。姐两个吃完饭,心情好了很多,桂英送晓棠回了出租屋,看着她躺下桂英才回来。到家后一家人正在吃饭,桂英坐在餐厅边上,这一天的事儿想说又累得说不出,于是只拄着脑袋顾盼一双儿女吃饭。 “亲爱的,你跟她说没说明天去湖南的事?”桂英用鼻尖指了指漾漾。 “呵呵,下午爸说了,说完哭了很久。我没开口,等着你说呢!”致远假装无意地悄悄说。 “村长你说什么了?”桂英挺着脸问。 “就开个玩笑嘛!”老马见漾漾在场,不好再说一遍。 “我爷爷说你们不要她了,所以把她送到湖南!”仔仔在桂英耳边嘀咕。 “神人!这个阶段很敏感的,小心她跟你记仇!” “记就记,我怕她?”老马夹着菜眼皮也没抬。 “我爷爷还给她唱戏了!你都没见有多滑稽我在里面写作业,他两一个在哭一个在唱,周周看热闹!我当时以为地球上只剩我一个正常人了!”仔仔边吃边说。 “是吗?爸你还唱戏了!”致远好奇。 “被哭烦了!又不能打!我哼了一段那个孟姜女哭长城,只当她是孟姜女!” “哈哈哈”众人齐笑。 “今天你们猜我看见啥了?我回家时见两个小孩趴在爸身上打他,咱爸在那里喊饶命啊饶命啊我输了我输了”致远学着老马当时的腔调和动作,众人看得稀罕。 “是吗?据我所知马村长这辈子只会训人,我还没见过他跟孩子玩呢!”桂英重新打量了一番老马,眼中略含喜悦。 老马害臊地低下头,看着漾漾笑了笑。漾漾许是听懂了会意了,也侧望老马眯眯笑。 “哎!你们看他两还偷偷看呢!真是一对奇葩!”仔仔抓着证据不放。 众人憨笑一团。 “哎,那明天去妈那边,怎么开口?”桂英犯愁。 “实话实说呗!你们不说我说啦!”仔仔插嘴。 “吃你的饭,多嘴!”桂英斜眼一瞅。 “我先试试吧!”致远朝众人挤了挤眼睛,然后面朝漾漾说:“漾漾,你吃饱了没?” “嗯!”漾漾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这一下,众人笑成一团。 “爸爸明天带你去看奶奶好不好?” “嗯。”小朋友嚼着米饭,点了一下头。 “奶奶家在另外一个地方,有点远!爸爸把你送到奶奶家以后,你一个人在那里住几天,陪一陪奶奶可不可以?”致远以一种春风般的柔和之音跟漾漾说。 “有点远吗?”仔仔在旁打诨。 “咦?”漾漾忽然间神情不对,静止不动,像是想起了老马前番说的话来。 “你去陪奶奶住十天可以吗?”桂英两手食指交叉成汉语十字。 “那个我不想去!”漾漾嘴里的饭菜也不嚼了,嘴巴裂得老长,明眸也混浊起来。 “但是奶奶很想你呀!想让你陪陪她!湖南奶奶,你记得吗?给你买裙子、送你书包、给你压岁钱的湖南奶奶。” “我不想去”漾漾说完脸上便飘起了泪花。 “来来来,我说!”桂英站起来,走到漾漾的椅子边儿,把孩子抱在腿上,边擦泪边问:“别哭了!今天爷爷是不是说爸爸妈妈不要你了,所以才要把你送到湖南奶奶家?” 漾漾指着老马,委屈地点点头。 “都说了是玩笑、假话,吓唬你的,怎么又绕回来了!”老马嘟囔。 “您老别说啦!这事本来很简单,被你那么一说反而不好弄了!”桂英朝老马撒气。 “妈妈和爸爸爱你吗?”桂英问漾漾。 漾漾点点头。 “那妈妈每天上班走了,是不是不要你了?” 漾漾认真地思考后,摇摇头。 “妈妈上班、哥哥上学那是有事情、有工作,去了就回来了!对不对?” 正在被洗脑的孩子跟着节奏点点头。 “你去湖南陪奶奶待几天,然后回来!爸爸带你去奶奶家,到时候再把你从奶奶家接回来,奶奶家有各种玩具、裙子、零食这还不好?” 漾漾低头不答,像是在旧玩具和新玩具之间徘徊了一个世纪之久。 “你们小时候也这样骗我的吧?”仔仔插嘴。 “什么叫骗?你别在这儿煽风点火帮倒忙!”致远用胳膊撞了撞儿子。 “以前哥哥每年暑假都回奶奶家呢,你看爸爸妈妈是不要哥哥了吗?你问问哥哥?”桂英指着仔仔,漾漾也望着仔仔,想问又不会说。 “我以前每年暑假、寒假去湖南看奶奶,最短的待了三天,最长的待了一个暑假四十天!”仔仔认真地对漾漾说完,转头注视三个大人:“我说这个她听得懂吗?她那么笨!” “啧!你这哥哥当得差点事儿呀!”老马用眼神训斥仔仔。 “以前咱们每年去见湖南奶奶呀!那是你爸爸的妈妈!周周每天和他奶奶待在一块,那周周奶奶想念周周了,周周应不应该去陪他奶奶?”桂英亲着额头俯问漾漾。 漾漾点点头。 “那你以后乐意不乐意去爷爷家玩?”老马心痒痒,也插嘴问。 漾漾噘着嘴果断而厌恶地摇摇头,老马脸大挂不住面子,气得指了指漾漾,众人笑了。 “爷爷那儿好玩的多着呢,你不去你亏了!你吃的冬枣那是爷爷家的!”老马指着餐桌旁的大箱子说。 “你别怕,有爸爸呢!爸爸送你去,再接你回来,这还不好吗?”致远问。 “我每年去,奶奶每回都给我钱!你去了奶奶也会给钱的很多很多钱这样你就不用偷了!哈哈哈拿了钱还不用挨打!多好啊!”仔仔说完众人哈哈大笑。漾漾听出了好歹,扭捏着别过脸。 “你看爷爷是不是来在咱家住了?他到我们家里也不是不要他原来的家了!你离开咱家去奶奶家,到时候你再回来,咱家还是你的呀!爸爸妈妈这么爱你怎么可能不要你呢!”桂英拉着漾漾的小手说。 “奶奶会给你做荷包蛋、鸡蛋饼,奶奶家有大电视能看老鼠跟猫,你还不用跟爷爷抢电视,奶奶会给你买裙子、玩具、布娃娃你想爸爸妈妈了我们给你打视频电话,每天打”致远想尽办法利诱。 漾漾渐渐听进去了,虽无欣喜,也无反抗。那神情似是听懂了,似是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儿。众人见小孩不再哭闹,放松了很多。 晚上老马去刷牙,“偶遇”仔仔在洗澡。老马在外面“无意”听得仔仔开一会儿水又关一会儿水,知他懂了,心下高兴,挺着肚子仰着头,如大象一般悠然出了卫生间,满怀成就感地回屋了,彷如领导视察完工作十分满意一般。 20上 何一漾泪别深圳 钟雪梅喜被录取 周日早上,致远第一个起来,瞧见自己的老丈人睡在客厅的地上,铺个凉席盖个被单,睡得很沉。他不想打扰,轻脚地忙活。 老马从地上醒来,一看手表竟六点半了。昨夜睡了个好觉,他伸了伸懒腰。话说昨晚各自睡下后,屋里还有香味,仔仔抱着枕头去漾漾屋里的垫子上睡了,老马觉得闷热憋屈,来客厅里睡。地上凉快又踏实,一觉起来添了不少精神头。老马决定以后直接在地上睡。 今天九点的高铁要去湖南,致远得做好些准备,一早上忙得见首不见尾。仔仔上学后桂英才起来,蓬头散发地不成样子。桂英自个忙活自个的,致远急着照料漾漾起床。三口子收拾好以后,拉着一个大行李箱和一个小孩的卡通行李箱准备出发,今天桂英开车送他们父女。 “跟爷爷说再见!”致远把神志不清的漾漾拉到老马跟前。 “爷爷再见!”漾漾摇着小手。 “你知道你去哪里吗?”老马俯首。 “哪里?”漾漾声音小得只剩口型,小糊涂仙儿八成以为自己去幼儿园呢。 “你去你奶奶家!你去湖南!你回魂了没有?”老马用折扇敲打小儿的脑门。 “赶紧走吧!”桂英催促。 “等下,抱一下爷爷!十几天见不了了!”致远蹲下来跟漾漾说。 漾漾如机器人一般听从指令,机械性地走到老马怀里,伸手欲抱老马的腰身。老人没经过这场面,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闪,漾漾尴尬地转头望着爸爸,不知进退。 “抱你一下怎么了!看你这反应!”桂英讥笑。 “没事,爷爷害羞呢!你去抱抱爷爷!”致远示意。 漾漾于是趴在老马身上,抱了几秒钟,老马的两手似投降一般在空中也僵了数秒。漾漾抱完起身,离开了老马的怀抱,老头子这才浑身舒坦了。跟爷爷说完再见,三口子出门去了。 这一个拥抱整整温暖了老马好几天,这日上午他翻来覆去地回放孩子伸手抱他的瞬间,心里暖得嘴角一直是弯的。怎么小探花给去了湖南呢?老马舍不得。 老马从没抱过仔仔,印象里四十多年前只抱过几次兴邦,至于谁抱过他,除了母亲他想不起其他人来。乡人的淳朴夹杂着沉重的羞涩,在村里两人牵个手比被警察铐上手铐还羞惭。老马从他清朝出身的祖父母和民国出身的父母那里学来的肢体零度亲昵、情感无限羞涩,也妥妥地遗传到了他的下一代起码兴邦、兴盛是这样。 很明显,桂英和致远在打破这一切。他们两口子开口闭口亲爱的,老夫老妻了还经常拉手,远行小别时不时地亲吻拥抱,和孩子更是搂搂抱抱、亲吻黏腻个没完没了。老马起初看得膈眼睛,后来渐渐习惯了至少习惯了他们两口和漾漾的亲密接触。可这种亲密接触发生在自己身上,如同在捣毁他七十年来的某种底线和正统。不可否认,在漾漾拥抱老马的那一瞬间,他全身僵硬得汗毛倒竖。 保山的电话打乱了老马的思绪。马保山第一次以马家屯村长的身份去镇上开会,他不自信,想从老马这里获取些支持,老马说了他该说的,如此,老年人的半小时又用完了。 夫妻两八点多到了深圳北站高铁站,八点半进站台,桂英在检票口抱着漾漾亲个没完没了。在人头攒动的站台里,漾漾还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满脸是妈妈的口水,难受得小孩不停地擦脸。检票后,夫妻两拥抱分别,然后致远拉着箱子和漾漾进高铁了。 在人海中看不见妈妈的漾漾,此时依稀觉察到了某种变化。她含着泪回头找妈妈,等她彻底找不到了,忽然间崩溃大哭。致远无奈放好东西在高铁外哄孩子。九点的高铁要开动了,父女两回到车里,漾漾在致远怀里伸手蹬脚地喊妈妈这一片刻的漾漾似乎相信了老马的谎言,所以才哭得如此躁动。 半个小时后,车厢里安静了,桂英也到公司了。想着女儿第一次离她而去,虽然只有十天,心里一半是轻松释然,一半是揪心不舍。 老马一个人孤零零地吃着冰箱里致远给他准备的早点,有点可怜,也有点孤独。像是散场的宴席一般,昨日吵闹,今日荒凉。无论是哪一者,极端的状态老年人受不了。 上午十点的时候,包晓星按照桂英给的地址,开着车到了晓棠楼下。她带着自己一大早做好的饺子和煲的排骨汤到了晓棠的房门口。晓棠开门后,两姐妹冷冰冰地坐在屋子南北两头。晓星猜到了晓棠没吃早点,于是把盒饭打开看着她吃。 晓棠又哭了一夜,脸上肿得泛起红光,头发乱蓬蓬的,衣衫不整,毫无精神十天之间,包晓棠的面目可见地老了七八岁。二十多个饺子吃了半个钟头,半个钟头里她不停地叹气,仿佛叹气是她吞咽的一部分。晓星见自己的亲妹妹如此光景,忍不住自个先吸着鼻涕抹起泪来。 “你昨晚睡得怎么样?”晓星哽咽着问。 “你说呢?”晓棠有气无力。 “孩子的事儿,你怎么想的?”晓星等她吃完饭,才开口问。 “不知道。”晓棠擦着嘴角的菜叶。 “今天不说我,只说你。我的问题我会解决,你放心。我现在脑子里全是你,昨晚上一晚没睡我昨天”晓星难受地捂着两眼抹泪。 “你没带过孩子,不知道带孩子的辛苦。你老是笑话我穿的衣服要样子没样子要颜色没颜色,那是因为我把买好衣服的钱给了这两孩子。雪梅从小到大的舞蹈班,每个暑假七八千,学成的奥数班,才小学水平一学期五千元,他两这些年光报的班不下二十个,还别说其他花费。” “啊”晓棠长叹一口气,复又躺在了床上。 “你做会计,你的工资上限是看得到的,不似其他职业可以不停地往上升工资,你在这一行混了十来年,你比我清楚这一点。你有了孩子我可以帮你,但你这个亲妈总不能永远靠着我,先不说以后孩子生病、开家长会啥的,单说说眼下!你生了以后,前三年里,你要工作还是要带孩子?没有兼顾,只能选其一。”晓星小声说着这些她昨夜重复了几十遍的东西,怕妹妹发火,她不停地压制自己的声音和情绪。 晓棠又吐了一口气,似没骨头一般全身靠在墙上。 “别人有父母或公婆帮助的,尚且因为一个孩子弄得焦头烂额,你一个人怎么养活?加上我两个人能照顾得来吗?你放心,只要你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姐用姐的行动证明姐对你孩子的态度。但是首先,你作为母亲要替这个孩子想一想,他从小没有父亲,或者他知道他父亲有别的家庭,你让这孩子怎么面对这个事实,怎么在没有父亲、妈妈没有结婚的情况下被其他的孩子接纳认可?梅梅和学成小时候老是会排斥一些小孩子,他们和他们同学排斥的那些小孩是有原因的,小朋友的观念受到大人的严重影响” “我会结婚的。”晓棠搓着两手,双眼无神。 “行,不说以后,那说说眼下。你马上显怀了,你要继续工作还是准备怀孕?你的存款够你和孩子用多久?生下来小孩子的户口怎么上?且不说上户口,你怀孕了要孕检,生产要有出生证明,你自己好好查一查未婚女性怎么给自己的孩子拿到一张出生证明。你知道未婚生子生出来的孩子是社会意义上的私生子吗?”晓星重言轻问。 晓棠沉默无言,整个人静得如深山里的石头一般。 “你想生可以,但你要想清楚后果,如果你能接受这个孩子往后十年、二十年对你生活的种种影响,那你就生,姐支持你。你什么也不懂,稀里糊涂地生下来,最后大半辈子在后悔、埋怨,这对你、对孩子都不公平。你要清楚,真生下来了,往后你恋爱结婚什么的,更困难。” 晓棠默默流着泪,哀伤得只剩下喘息。 晓星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别想那个男人啦!人家只是玩一玩,人家有家庭、有老婆、有孩子、有社会职位,他不会为了你改变他既有的任何利益,但凡是个有责任的人,是不会婚内出轨的。他要有良心,早来找你了。我问了桂英,她说那男的没找过你。你要生孩子,先去找他,他是孩子的父亲,无论如何,你也要找他谈一谈。” “呃”晓棠胸闷气短,内心的委屈郁积成一团。她坐直身体,怎么叹气那口气也出不来,蓦地,美人儿倒在了姐姐的大腿上,大哭起来。 晓星抱着妹妹,自己的泪水哗啦啦地滴在了妹妹的头发上,姐妹两哭成一团,和二十年前母亲去世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往往,使亲情牢不可摧的,不是幸福而是灾难。人们需要灾难,就像他们需要彼此一样。人们追求幸福,在自我幸福最大化的时候,亲情早摧枯拉朽一般地坍塌了,无论是兄弟姐妹的手足情还是稍逊一等的堂表亲情。 幸福是自私的,是最易遭人嫉妒的,它常常和财富捆绑在一起,如此更加深了人们对它的误解和扭曲。那些成全别人幸福的亲人,往往是看到了别人的幸福他已然遥不可及,所以他的成全和支持变成了嫉妒的另外一面祝福。这是一种黑心的祝福,伪善的祝福之华衣下包藏的,是从对方那儿搜刮油水的动机和攀附名利的野心。 中午一点钟,老马饿得在屋子里打转转。最后无奈拨通了桂英的电话,训斥她无脑无心地把自个给忘了,并且细数她不如致远的七个点、八个条桂英听烦了,没听完就挂了电话,紧忙给老头子定外卖。职场上的女强人不想受老马无止境的怨气,定好外卖她给老马一句话回了个电话,回完电话后秒挂。 南方的湿热老马受不了,三十四度的高湿状态比马家屯四十度的高温还难捱。摇椅、折扇、秦腔戏、电视机一切给他带来舒适感或归属感的东西此刻全没用了。越急越热,越热越急。空旷的屋子里,老马湿了一条又一条的背心。老头想开空调,可一个人用整个屋子的空调太浪费了,无奈只得急火火地扇扇子。 晚上老马又是一个人吃饭,没有漾漾他无法开心,没有致远他无法生活。在城市留守的老人,比在农村要可怜万分,光溜溜的屋子里到处是老马的不满意。他开始期盼,盼仔仔提前放学,盼桂英早点下班,盼致远赶紧回来,盼十天转眼过去然后她的小探花如雷震子一般出现在他眼前。 晚上八点的时候,鹰派的老革命撑不住了,先给桂英打电话,星期一的桂英格外忙,要九点才能下班。然后,他给仔仔打电话,仔仔小声重复了七八遍“上自习”,自个挂了。老马烦躁得觉得地球上快容不下他了,最后在手机通讯录里找到了马行侠,哥俩聊了四十分钟,老头的心才静下来。两乡党决定明天会面,在桂英家里,这成了目下老马生活里的头等大事也是唯一的事情。 黄昏的时候,钟雪梅接到了一个电话,是邮政打来的。十七岁的雪梅扎着个马尾辫,一身清秀地去接快递,她以为是普通的包裹。到农批市场的大门口一打电话,电话那头不是送货的快递,那人朝雪梅招招手,雪梅走近后,好奇地接过快递员手里的件袋,件袋上赫然写着“西南政法大学录取通知书”! “恭喜啊!”快递员说。 雪梅惊得瞪圆双眼,一时无语,激动又小心翼翼地拆开,果然是录取通知书。大姑娘晃着马尾辫一个转身,一路高喊地奔回去找晓星。母女两人看着写满字、盖红章的录取通知书,兴奋得又哭又笑。虽考的是西南政法大学的应用法学院是个三本,但这个好消息足够让常年不见光的杂粮铺子熠熠生辉。 没有考上钟雪梅梦寐以求的那所学校最好的学院,但调剂的那所学院也不差,靠近梦想的感觉比实现梦想有时候更振奋人心!杂粮铺里的十七岁女孩,迎来了她的人生春季。 母子分离、姐妹悲伤,老人孤独、少年提名人生事啊,酸甜苦辣,样样有滋有味,桩桩迷离触心。 20下 父女两唇枪舌战 乡党两吃酒划拳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0下的上半部分。 周二早上六点,老马从客厅里醒来。半个小时后仔仔上学去了,一个小时后桂英起来。将近八点半了,马桂英才收拾好准备上班。 “哎你站住!”老马忽从沙发上站起来大喝一声。 “怎么了?”桂英吓了一跳,回头忙问。 “怎么了!你不想想我早上吃什么?”老马委屈。 “这冰箱快溢出来还没你吃的!”桂英理直气壮。 “我不吃那面包,甜的吃不下去!”陕西人口味偏咸,地域性地冷落甜食。 “你可以弄点鸡蛋呀!”桂英耸肩。 “我哪会开火!” “你七十岁了不会开燃气灶!”桂英走到客厅里,一脸不可思议。 “在家全是你哥弄!我没弄过!把你这房子烧起来算你的还是算我的?”老马质问。 “呃啧!真是幸福的大老爷!连开灶火都不会!”桂英扔下包,先去冰箱里取鸡蛋,然后直奔厨房开火煮鸡蛋。 “你吃多少?”桂英在厨房门口大声询问。 “有点饿!昨天晚上那盒饭没吃饱!”老马朝厨房走,探头一看锅里的情景,两眼发直,伸手指着锅说:“你煮五个鸡蛋干什么?去去去,你现在给我买一车的鸡蛋在锅里煮,再买一车的母鸡给我煮了!” “你什么意思?”桂英往后一缩脖子。 “世上有哪个人一大早起来吃五个鸡蛋?”老马瞪圆眼睛,抖着空中的五个手指。 “噗你可以分三顿吃啊!”桂英噗嗤一声笑了,做了个小鬼脸。 “你见谁一天早、中、晚顿顿吃鸡蛋?”老马伸出食指再问。 “是你自己这不吃那不吃,又说你很饿,那我只能多煮几个鸡蛋咯!”桂英嘟囔。 “鸡蛋不能多吃!你吃五个鸡蛋试试看好受不好受!” “哎呀!那你到底想吃什么?”桂英烦躁。 “你赶紧给我买二十个水煎包羊肉大葱的。”老马语气缓和。 “二十个!你七十岁了不怕吃出毛病来!油腻腻的还羊肉馅的!”桂英惊诧老头的饭量。 “我吃三顿!一顿七个!” “我没时间!今天有个重要的会议,九点半的!大老板出席,几十人呢,我不能迟到!村长啊你将就将就只这一顿!”桂英祈求。 “那鸡蛋没味儿!怎么将就?”老马无辜。 “给!给!给!”桂英从调料区拿出老抽、生抽和盐巴说:“蘸着酱油撒点盐,有味了吧!”说完她抽身从厨房出来。 “你脑子缺根弦吧!你自己吃这个吗?”老马指着酱油气问。 “今天特殊!今天特殊!你不是吃过树皮草根吗?五个鸡蛋已经是豪华套餐了还叨叨叨叨的!冰箱里那么多菜、面条、酱料、面包你不吃怪谁?”桂英回身指着冰箱。 “我不会做饭!我也不吃甜食!”老马跟在桂英身后,重申他的立场。 “吹吧你!致远生日的蛋糕谁吃的?三分之二你一人吃的,还扬言说你没吃过蛋糕!你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吵架?”桂英直戳老马的鼻尖。 “那是奶油软得跟稀饭似的,和家里的玉米滓粥一样一样的,就差拿勺子舀着吃了!”老马见被揪住特例,换了副和缓的颜色。 “那这几箱东西呢冬枣、核桃、老家的食品?” “水果能当饭吃吗?那食品又甜又干干得跟吃土疙瘩一样!我来你家后肠胃都不好了!” “不是你来我家你肠胃不好!是从你来我家后全家人肠胃都不好啦!”桂英心急火燎地去客厅拿包准备走,老马紧跟其后。 “让你弄顿早点买个包子,你事儿事儿的!”没得吃的,老马怒了。 “你不要太挑剔了!这家里冰箱冻的、厨房的干菜、餐厅的水果、两孩子屋里的零食上百斤的东西不够你垫个早点!你是不是成心的呀!”桂英急得跺脚,说完又急又气地朝门口走去。 “你好歹弄点热乎的、软和的给我吃,我七十了胃不好!你四十的人啦把日子过成这样,还不如农村妇女呢!” “那你回你村里去吃吧!我都不知道致远整天在家里是怎么被你折磨的!我今天真的有事!这个业务会议很重要!”桂英在大门口语气刚硬。 “你说话有点女人的样子吗?跟吃了炮仗似的,早上一开口冲我嚷嚷!镇上的镇长对我说话且尊尊敬敬、和和气气的!” “你要说我吃了炮仗,那你就是吃了原子弹!这里是深圳!深圳深圳深圳!别叨叨马家屯那点破事!别说镇长了,你们县县长来了我也照样吼!再说,咱两谁先冲谁吼的?你好好回忆回忆,别仗着你老了就胡来!”父女两站在门口你伸一手、我伸一指地高声喊。 “那个致远什么时候回来?”老马见她要走,抢着问最重要的问题。 “今天下午或晚上,你要找他自己给他打电话!” “你等等!”老马走到桂英跟前指着她说:“今天几十人开会、大老板出席,你穿成这样?” “啥样啊?我这是套装!你懂不懂啊!” “我管它啥套装!你肚子快赶上我了,你勒那么紧干什么?一点点也不雅观丑死了!”老马指着桂英的肚子。那地方确实有些不堪直视。 “我这是名牌衣服,怎么不雅观?你没见过胖子吗?”桂英摊开手低头观察自己。下身是浅蓝色的职业包裙,上身是个白衬衫,衬衫外是同样蓝色的超薄西装短袖。衬衫掖在裤子里,着实显肚子。 “你自个肚子大,这腰身跟母猪似的,就不要穿勒肚子的衣服,那样只会显得更大!我看着且难受,更何况是其他人!” “哎呀你今天是不是我没时间啦!”桂英口中啧啧,瞅了老马一眼,咣叽一声关上了门。 她一路小跑到电梯,小跑到车库。上车后脑子里盘旋着老马的话,她不停地照镜子、摸肚子,果真不自信起来,越看自己越别扭。 生长在小村里的桂英,审美有些堪忧。这身职业套装着实不适合水桶腰的她,前后左右怎么看都洋溢着肥肥的肚腩。她心烦意乱,想换衣服来不及了,只能挺着将军肚上场了。幸好公司的领导、同事从来不把她当一般女人看待,所以他们不会用闺中女人的条框去框一个“孙二娘”他们早看惯了马桂英各种自爆身材短板的女妖风格。 忽老马的电话来了,原来是老头儿不会关燃气灶!桂英压着十分的火气,教了三五遍才会,父女两各自气呼呼地挂了电话。 可怜的老马,一个一个地剥鸡蛋。左边盘子是鸡蛋壳,右边盘子是鸡蛋仁,中间的小盘子是酱油!挡不住饿呀,白花花的五个鸡蛋,蘸着酱油硬生生吃完了。吃完后胃里顶得不好受,只得喝些冷水,如此方才结束了自己的早餐。老马看着餐桌上的狼藉和寒碜,心里念着女婿的千般万般好。 明明生的是女儿,怎么长成了个汉子老马拄着下巴,皱眉发愁。 这日一大早,晓星激动得不行,哼着歌忙活着做了好些饭菜,一些菜做给雪梅庆祝她考上大学,一些菜做给妹妹晓棠让她补补身体。十点多才忙完,自觉苦尽甘来的女人按捺不住,在姐妹三的微信群里发了个消息,专门告知桂英和晓棠雪梅考上大学了,她还扬言要请客,晚上三个人带上雪梅一块去狐狸酒吧喝喝小酒、庆祝庆祝!因为晓棠事件长久寂静的微信群一下子被这个好消息冲爆了,桂英上午一有空便和晓星聊着雪梅上大学的事情。 中午十一点半,晓星带着饭菜和雪梅一块去看妹妹。雪梅提着自己的衣服铺盖来了,晓星吩咐女儿多陪她小姨几天,两人住在一块,聊聊天解解闷。晓星离开后,懂事的雪梅没来得及收拾自己的东西,先给她小姨打扫,把晓棠搬来的日用东西摆设了一些,取出锅碗,给包晓棠热饭。 望着雪梅在狭小昏暗的出租屋里来去忙活的身影,晓棠心里十分安慰,不枉她这个小姨曾在梅梅婴幼儿时疼爱她、照顾她一场。雪梅昂扬喜乐的青春气息,给晓棠黯然失意的屋子带来了些生机。 包晓星让雪梅搬去和晓棠一块住,其实另有深意。她很想让女儿钟雪梅看一看、悟一悟:一个女人在自己的人生中、在共处的社会上,应该做哪些事情,不应该做哪些事情。晓棠的小三之行、未婚先孕是值得反思的。人在成为人之前便是群体动物,群体意志和规则永远凌驾于个人自由与意志之上。晓星希望自己的女儿不一定是优秀的、成功的,但一定是少犯错的、少走弯路的。 再有,雪梅高二时和一个男孩子恋爱了。那男孩晓星见过好多次谦恭有礼、勤恳上进,作为梅梅的母亲她不讨厌,但也不喜欢。她担心女儿一着不慎大学未上完先怀孕了那对她纯洁美好的大学生涯和扑朔幽暗的人生前途毫无疑问是场打击。偏巧雪梅这姑娘富有主见且性格刚强,当面言说她软硬不吃,无奈,晓星只能拿自己的妹妹给自己的女儿做个反面教材了。 在湖南母亲家的何致远此时正在收拾东西,待会他得先坐车去长沙,然后乘坐下午一点的动车三个半小时后才能回深圳。虽千般万般地舍不得母亲和孩子,但该走了。任凭漾漾如何哭闹,致远咬咬牙,提着行李箱离开了母亲的那个家。 早饭后老马便开始思考自己的午饭。桂英今天忙,他的午饭八成没着落,等她忙完了想起来了,早不知到下午几点了。他和马行侠本来约好是下午碰头,老马孤独得等不及了,直接拨了行侠的电话,将没饭可吃的状况诉说一遍。 中午十二点,马行侠按照老村长的要求,带着三样凉菜、水煎包和一大袋饺子来了。两乡党多年不见,欢喜得了不得,一见面就是关中的大嗓门。 “建国哥!哈哈!”老马一开门,行侠便指着老马笑。 “来来来!赶紧进来!”老马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小老头格子衫、运动裤、休闲鞋,比十年前胖了好几圈,脸色没以前在村里那么黑了,两眼闪闪发光,嘴里嘻嘻憨笑,身上丝毫看不出半生务农的历史,全然是个城里小市民的模样。 “建国哥,你完全没变啊!身材模样没啥变化!只脸上稍稍老了一点点!”马行侠也忍不住地左右打量自己的老村长、老伙计、老街坊和那个儿时的小哥哥。 “哎呀,你能找到我家来也不容易啊!”老马轻拍行侠的背膀。 “在城里待惯了,习惯了城里的方位。这里跟咱屯里不一样,你说东西南北没用!我刚来深圳的时候迷得很呐前后左右到处是路,跟迷宫似的,迷了好几年才记了点路!” “我这脚不利索,想出门也出不了!我来深圳除了去医院哪也没去过,楼下都没转过!憋死我了!”老马拉着行侠的胳膊。 “你腿脚怎么样了?” “就那样,年纪大了恢复慢!” “吃的东西放哪里?”行侠手里提着一大堆塑料袋,全是带给老马的午饭。 “放这儿!我去取盘子,咱两在客厅吃吧!”老马拄着拐杖去厨房。 “建国哥,你女儿家挺大的呀!比我儿子家大很多呀!”行侠在家里稍稍溜了一圈。 “凑活吧!我自己待不惯,你看客厅里的凉席我现在睡地铺!地铺凉快,客厅比屋子敞亮!” “那是因为你家是女婿,我家里是儿媳妇,我睡地上不方便的!” “对对对!来来来坐吧!我跟你说今天气得我呀我这个女子不像女人,粗得很!早上给我煮了五个鸡蛋应付我!我女婿天天给我买水煎包、油条、豆浆啥的,只今天女婿不在,她给我煮了五个鸡蛋差点没噎死我!你说说,这是一个正常婆娘能干出来的事吗?”老马哭笑不得。 “英英的性子从小就野!她跟你像!兴盛像他妈。” “哼哼!她妈邋遢,英英比她妈更邋遢!穿衣服那品味啧啧!还不如咱村里那些小媳妇!今天早上那一身还名牌奇丑无比!”老马激烈地摇头摆手,像是某些画面污染了他的大脑一样。 “你两个孙子?” “嗯,老大高一老二幼儿园,今早我女婿送老二到她奶奶家了在湖南呢!你呢?” “先前一个孙子,上初三了,现在又添了一个孙子!” “哎呦,那恭喜你呀!两个大孙子!” “别提了,家里整天为了两孩子闹事,烦得很!不说了不说了!” “你儿子不是在华为嘛,那里工资高哇!” “是倒是,可你想想,我儿子一个人养活两个儿子、一个媳妇加我们老两口,他岳父岳母时不时地还要他扶持一年打好些钱呢!家里的担子全在我儿子一人身上!哎也不容易!天天加班,经常夜里十一二点回来!”行侠低下头,心疼自个儿子。 两老头坐在餐厅里,餐桌上摆好了五六样,十分丰盛。 “来来来,吃吧!我看你饿了!” “等等!你猜猜我这儿有什么好东西!”老马拄着拐杖去箱子里取了一瓶西凤酒,然后举至耳畔,喜滋滋地在行侠面前炫耀。 “哎呦好东西啊!你还有这个!这在深圳稀罕得很呐!” “那可不!这是村里给我寄来的,待会你走的时候给你拎一瓶,你没事了嘬两口解解闷儿!”老马打开西凤酒,用玻璃杯给行侠斟了一点。 “在这里很难找到这玩意,之前我儿子去陕西出差,给我捎来两瓶,不是逢年过节我可舍不得喝!” “待会先吃饺子垫垫肚子,今个家里没人,咱两老头子豁出去喝一回!”老马得意地坐直身体。 西凤酒的香味在空中飘散,两老头脸上现出神一般的微笑。 20下 父女两唇枪舌战 乡党两吃酒划拳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0下的下半部分。 “行行行,建国哥,那咱吃吧!”行侠伸手请老马先提筷。 “你来我家还让你带吃的!嘿嘿”老马嘴里不好意思,两手实诚地先挑起了筷子夹饺子吃。 “这是家渭南夫妻店的饺子咱那边的口味!” “嗯!好吃好吃!我女婿做的饭时好时坏,总体上偏南方口味,顿顿米饭,偶尔做个面条,还做得不咋地!” “你女婿不上班呀?”行侠好奇。 “他不上班,以前没人给他们老二伺候月子,他把工作辞了给!” “那后来呢?” “现在在家里忙。” “忙什么?” “忙什么哎呦,我没问过真从来没问过!每天看他忙得很,我都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我看他在电脑上打字做淘宝吧!”老马挠头揣测。来家快一个月了,浑然不知女婿每天在屋子里忙什么。 “老哥你差点事儿啊,你女婿做什么你说不清楚!” “英英做什么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她每天忙着上下班!”老马摇摇头,这也是一件事儿,回头得细细问问。 “村里怎么样?我好多年没回去了!”行侠边吃边问。 “可不!你十年没在村里待了!最近重新选举,一波人瞎折腾呢!” “你终于退了,当到七十多了,该退了!” “退是退了,现在我家里还有十几亩果园呢,一年怎么着也卖个十万八万的!前年卖了十四万呢!我脚好了马上回去照顾果园!”老马提起他的果园总是惦念。 “别呀!你好不容易来了,多住一段时间,你腿好了我带你到各处转一转!深圳好玩着呢!建国哥你老啦,把果园给老二,你在深圳养老,南方养老好呀!” “我倒是想,人家得乐意呀!早上为个早点冲我大喊大叫,往后住在这里还不三天两头地拌嘴舌!我上八十的人啦受这窝囊气?死也不住这儿,脚好了立马走人不稀罕!”老马嚼着凉菜,不屑的情绪淹没了整个银河系。 “怕什么呀!你们父女吵又不是跟女婿吵!自家人拌嘴很正常,跟外人吵才伤心伤脑呢!我儿媳妇和我老婆子快把家里掀翻了,我跟我儿子怎么做都有人指着骂!这段时间知你来了,我高兴得恨不得天天溜出来跟你混,家里没法子待了!欸,你女婿性子好不好?” “哎呀我跟你说,我女婿真是了不得!人家以前是老师,那脾性跟我们家人、跟咱村里人完全不一样,质彬彬的,勤快、温和、好说话,我们家烧高香了!英英别提了,邋遢粗俗,又懒脾气又大,还暴力,有时真跟泼皮似的,我不知道这女子在外面怎么变成了这样子!他两这性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奇了怪了!”老马一番喜一番忧,得意翻脸成埋怨。 “来来来,喝酒!”行侠举杯,两老头碰了一下。 饺子、凉皮、卤猪蹄吃完了,两伙计也八分饱了,聊着聊着渐渐放下了筷子。 “咱哥俩划两拳怎么样?”老马酒意正盛。 “行啊,不过我得回忆回忆十多年没划过拳了!”行侠笑着低头沉思。 “这你也忘!真是忘本的人!” “你不懂,在这里吃的喝的走人家南方的口味,刚开始不习惯,后来还给适应了!” “好了没你?”老马催问。 “走!” “好!” “三星高照八仙过海!”两人同时脱口而出,手上乱七八糟地伸着手指。 “四季发财六六大顺!” “五魁首啊哥两好啊!” “欸我赢了!”行侠张嘴笑看老马。 老马二话不说,端起杯子仰头喝了一大口,行侠来添酒。 “来来来!四季发财四季发财!” “六六大顺八仙过海!” “哎又是我!”老马笑着又喝了一杯。 “走一个!” “一回手啊七巧枚!” “这回是我!”行侠豪迈地喝下小半杯。 “继续!” “三星高照六六大顺!” 大半个钟头过去了,一瓶西凤酒见底了,两老头红光满面,说起话来嗓门又大语速又慢,跟在马家屯里前后巷喊话似的。 “不行啦不行啦!哥我真不行了!”行侠推开椅子,摆手拒绝老马斟上的酒。 “你原来酒量就不成!”老马指着行侠。 “是是是!我再喝今晚上回不去了!”行侠摇头的时候身子也在摇摆。 “回不去就睡我这儿呗!” “不成不成,我晚上得买菜呢!” “中中中!” “那咱两去沙发躺一躺,醒醒酒!”老马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行侠扶着老马,老马也扶着他,好像儿时的小哥俩一般。 老马拉来自己的躺椅,平行放在凉席边给行侠,自己直接躺在了凉席上,两老头面朝东,遥望阳台之外。 “哎呀,你好多年没回咱村了!” “那可不!原先说老大大了回来,现在又有了老二,老二这才八个月,闹腾得很!三天两头地往医院跑,折腾人呐!今年我老婆子明显累得身体不行了!儿媳妇的身体也不行!”喝醉的行侠提起家里的事儿依然犯愁。 “你家老二身体不好吗?为啥三天两头地进医院?” “老二早产两个月,一出生就开始生病,百日咳、感冒、发烧,一生病急死大人了!不到一岁花了七万多!光半夜去医院去了八回!儿子累媳妇累,我老两口也累得不行!现在家里分工了,我管大孙子,负责采购、洗碗啥的;我老婆和媳妇管老二,她两个轮流做饭。哎这个老二真磨人!”行侠酒后大倒苦水。 “为啥早产呢?” “哎,我这个儿媳妇身子不好,加上高龄生产,根子在她那呢!两个女人为了老二天天吵天天吵不聊了不聊了!我好不容易出来了清静清静!”行侠摆摆手,一提家事只觉糟心无力。 “哎你热不?怎么这几天我热得衣服湿了一身一身的!我去把空调开开!”老马晃荡着不受控制的身子去开空调。 “台风要来了星期四!预报说十几级台风!” “我还没见过台风呢!” “台风就是风嘛!到了南方每年有几场,有时候台风路过深圳,有时候专程冲深圳来那大风大雨的公交地铁停运、学生不上课、大人不上班!好家伙你想想那股风多大!” “稀罕稀罕!到了周四,我专门看看!哎你走的时候,咱村还没多少人种果子呢!现在到处是果园,美得很!可惜你没赶上。” “多亏了你呀老村长!带着咱村致富了!我走的时候大家清一色种豆子、棉花啥的,小麦油菜还是主力!现在我听我侄子说他们不种小麦了嫌麻烦!你说变化大不大!咱那时候的梦想是家里堆满了麦子几年都吃不完的麦子,恨不得牙缝大的地里也种麦子!现在好了,人家压根不种了!” “你走的时候村里还有牛,现在基本是车,家家好几种车!” “刚过年的时候,我听天民说咱村的兴启死了?是不是?” “嗯!去年年底走的车祸!那人开摩托车一直很冒!” “天民说我还不相信呢!原先好多年我们两个很要好好得很!他死了我想给他儿子打电话,可我孙子那样,自己也回不去,打电话也没意思!哎以前他身体特别好!” “他过世的时候我去了,我知道你两以前要好,当时也想起了你!”老马侧头,言语低沉。 他舔了舔嘴唇接着讲:“你不在村里这些年,好多人没了!你家斜对门的敏敏她婆,摔了一跤身体不行了,瘫了五个月走了!建军叔快八十的人啦,开三轮车的时候翻车被压死了,没受罪也没拖累儿女,走得痛快!红英她奶奶肺不好,咳嗽咳了十来年,靠药维持,最后肺癌走的!你巷子的耀辉他妈,脑溢血发作一下子人没了,那老婆子跟你年龄差不多!” “哎,不在村里也好,听不见这些事儿!”行侠无限感伤,不停地叹气。 “话说过来,死在农村没啥怕的,祖祖孙孙几十辈人埋在那儿踏实!再说人死了不得办丧事、请亲戚,头七烧纸、周年祭奠这也是个纪念、仪式!咱村里人死在城里的,我从来没听说过谁在城里办过丧事!这也没意思,你说是不?”老马的食指在空中一抖。 “嗯!这几年老围着孩子转,脱离了村子,在城市身边很少有我这年纪的朋友,说实话没想过这些事儿!” “我也不想想,不由得我不想!以前小时候我是大家庭里偏小的,后来慢慢结婚了、中年了、五十了、当爷爷了,身体渐渐不行了,周围一朋一辈儿的,走得没过几年剩我最大了!我几乎成了咱村里最老的那一辈人啦!现在比我大的没多少!君君他妈九十多,那是我堂嫂;佛佛他爹快九十了;南头金山他妈八十六这些是八十往上的。我们七十往上的顶多二十个!哎咱村子也小!”老马的脸上流淌着忧伤。 “我这几年身体明显不好了!你比我大,我看你身体还硬朗!照顾孩子太累了,操心劳力!前年我儿子给我们老两口做了个大体检,一身是病啊!”行侠悲岁月、哀自己。 “做啥体检!没检查活得好好的,一检查先吓个半死!人上了六十岁谁没几样大病!”老马一如既往地倔强且自信。 “我老婆子胃不好,什么也不敢吃,今年进了好几次大医院,挺严重的!我有时候做梦梦见她没了啧!”行侠眼角泛泪。 “你要宽心!英英她妈不早走了?个人有个人的命啊。你还记得以前咱两合伙捉麻雀吗?”老马转移了话题,知行侠忧愁且焦虑。 “呵呵呵记得,咱两个合伙,是村里捉的最多的!我一直好奇你结婚结得那么早,十几岁是不是?”行侠问。 “哎说来话长!英英她奶奶原先家境很好,后来没落了给我爹做童养媳。我爹走得早,家里没钱,英英妈家里也穷,她还比我大两岁,我妈这人传统,也想按照她那套给我弄个媳妇,所以十七岁结婚了!” “英英他爷爷是走得早!” “是啊!家里穷,我爷也老了,我妈一个人带几个孩子,又是那个年代,没个男人撑场面你想想那日子!何况我后面还有弟弟妹妹呢!那我只能赶紧结婚担事了。哎,婚也结得寒酸,我自己做了两个石灰柜子两个木箱子,三桌四盘菜就这样把英英妈取来了!幸亏她妈没嫌弃我。” “你能干,我嫂子也享福了!” “哎,享啥福了?英英到现在还记恨我对他妈不好!”老马眼角耷拉。 “那时候女人地位普遍低,村里家家这样!时间是新中国的,但咱那里的风俗还是古时候的,我大伯不娶了两个女人嘛,那两个女人最后还不是合葬在一处?咱们和咱们往上两代人,是新时期和旧时期的过渡带这是我儿子说的。” “有道理!咱们这一辈人命不好,打仗啊、生产啊,啥年代全赶上了” “是啊,以前苦啊!” 两老农民躺在深圳八万一平米的大房子里聊着过去的清苦。随着他们漫聊曲折的年代、相同的过往,这一天似乎也变得漫长起来。 五点的时候,行侠的老婆子给他打电话,催他买菜去。幸好行侠喝的比老马少很多,他叫了个出租车赶回去了。老马一人躺在凉凉的地上,身子犹如穿越到五十年前一般,很快不由自己了。 晚上六点,致远拉着箱子打开家门,只闻一股浓烈的酒味冲鼻而来!他摆摆手,诧异地走进屋,只见老马两手捂着肚子打着吹号一般的呼噜。致远笑着摇摇头,悄悄收拾餐桌上的残羹,然后在厨房准备翁婿两人的晚饭。 七点钟,晓星开车去接晓棠和雪梅,她们三个提前到了狐狸酒吧。晓星给妹妹点了一杯果汁,给雪梅点了一杯低度数的甜酒,三人轻聊着雪梅的未来。晓星好似搭上了某趟晚班车似的,兴高采烈地畅想着自己前半生从不敢奢望的事情。 八点半的时候桂英赴约而来,一来直接点了一杯高度数的烈酒,开口便是早起五个鸡蛋的事。 21上 小说家错过赛期 老红人备受惦念 这一天过得辗转南北、历经分别,吃完晚饭的何致远照看半醉的岳丈进屋休息,而后他一人瘫坐在餐桌前。凝视桌上的碗盘,他累得无力喘息。 生活像泥潭一般,他一脚一脚地往前挪,走了一段回身一看,身后依然是泥潭,前方的漫漫无止境让他心慌犹疑,他不知道是不是要继续往前走,还是停下脚休息休息。 对于写,他寄予了太大的期望,以至于如今路断了,他整个人仿佛堕落于无底的黑洞一般,心沉得捞不起来。他精心揣摩的词句、他用心构架的剧情、他付诸心神和情感的细腻描写最后成了一摊废纸无人问津。几十万字的东西,没有一个人看,好不容易参加了比赛以为会有转机,如今连入围也入不了 何致远心沉地出不了气,感觉整个身体在垮掉,一口气分成七段才能勉强出来。 晚上九点半,桂英和晓棠、雪梅一道回来。晓棠一回家便上床睡了,许是有孕易累,她面朝墙角连胡思乱想的劲儿也使不出来。第一次被许可喝酒的雪梅,微醉后更欢快,一个人哼着歌在晓棠的屋子里打扫收拾。三十平米大的小地方,好似分成了两个时空一样。 雪梅的好兴致衬得晓棠更沉寂。她会生下这个孩子吗?这孩子将来会有雪梅那般懂事上进吗?她如何能把一团巴掌大的东西抚养成雪梅这般俊秀的女儿郎或男儿郎?晓棠流着泪,摸着肚子,天大的惶恐压在心头。 曾经,无数个夜里,她为自己嫁不出去而哭,为自己老得生不出孩子而哭,为了窝曲的人生而哭,如今,生命的进程一下子快进了,她似天塌了一般煎熬,任何好消息在她眼里无不是冷笑话。包晓棠的生活坍塌了。 回家后的桂英看见致远一人在餐桌上发呆,神情难测,有些异常。她走上前和丈夫聊起来,为了拉开话题,她向致远抱怨着自己工作上的事情。 “亲爱的,今天我们的业务会开得特别难受!” “怎么了?” “不汇总总结一下,真不知道结果如何。我感觉还可以,但一算总账,今年上半场这个展会是历年来最差的,收支持平大老板几乎没赚钱!我手里的客户有几家不满意的,总体还可以,你猜其他业务员怎么样?” “怎么样?”致远提神配合着妻子的兴致。 “隆石生是大客户最多的,他流失了四个大客户四个超大的!只这四个够他个人收入损失二十万不止!花海洋是小客户最多的,这次展会过后,他很多小客户都表示不会再参展了,光他倒闭的客户我知道就有七八个!能力最强的赵彬彬走了四五个,损失也挺大的!” “你不是说五月份的展会反响很不错吗?”致远回想桂英前两个月的斗志。 “展会本身是不错,看展的闲人很多,可是产业上下游的专业观众很少!你想想,人家一个企业铺这么大摊子、花这么多钱来参展,结果它的客户没来!那有什么意义呢?”桂英摊手。 “为什么没来?” “大环境不好呗!这两年艰难,业务量今天一算少了很多,大老板在会上唉声叹气的,不知道下半年的这场展会怎么开!” “那你呢?你的客户流失多少?” “哎,现在还不清楚!我本来资源少,要不是下半年不参展,只说上半年效果不好,最大的客户他们张经理直接说没效果,还有三家小客户一家关厂了、两家不来了!等到十一月,不知道还会流失多少客户呢!”桂英叹气。 “没事,不是你一个人损失,大家都损失了嘛!”致远安慰桂英。 “哎,你今天怎么在这里发呆呀?没写?”桂英话锋一转,一探究竟。 “哎这两天休息!”致远低下头,满脸不想提的神情。 “不是要截稿了吗?你前段时间不是紧赶慢赶的吗?”桂英犀利追问。 “早截稿了!”致远朝空瞥了一眼。 “怎么样?你觉得比赛会有结果吗?”桂英伸着脖子。 “网市场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何况何况我没写完,算是弃赛了!”致远搓着手里的筷子。 “怎么会这样?你不是快收尾了吗?”桂英坐直身体,音腔震动激烈。 “这不最近”致远皱着眉,咽下了他要说的话。 桂英拄着脑袋双眼有力地注视致远,沉思片刻后,她明白了。她长叹一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丈夫。 “你放心,他脚好了我送他走!”桂英又想起早起的事情。 “啧,不是这个原因,你怎么胡乱揣测呢!你这样让爸、让家里的亲戚们怎么想我和你?”致远忽然怒目。 “他就不是一般人!”桂英将错过赛期的原因归罪于父亲。 “他是不是一般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孩子外公,是咱家人!你这样啧!”致远啧啧支吾,像连环反应一般,一个问题引发另一个问题,这并不是他想面对的。 桂英无言,心底愤愤。 “是我自己的状态不好,我最近这两年心不定,你不要胡说八道,别随意推责任,让爸听到了这话他多伤心!我会调整的,你给我时间,别管我就行!”致远言辞笃定。 桂英收回眼神,咬着嘴唇,双眼有些刺胀。 “行吧,早点睡吧。”桂英找着话头结束这场谈话,说完她起身去洗漱了。 还不到晚上十点,桂英思念漾漾,不知她睡了没,犹豫再三,最后趴在床上拨通了她婆婆的微信电话。幸亏漾漾还没睡在玩呢。今天致远走后,老太太买了个五百多的粉色三轮踏板车,如获至宝的孩子大晚上还在客厅里溜车呢!桂英这头从电话里也听到了漾漾清脆爽朗的笑声。 开车回来时一路幻想着女儿如何如何在她面前哭喊着叫妈妈的悲惨场景,结果小孩玩得嘻嘻哈哈,根本叫不到电话跟前来。桂英这个妈妈十分失落地挂了视频电话,一个人躺在床上,不快叠加着失落,她更郁闷了。 进屋后的老马到了晚上十点依然没有睡着。兴许是下午睡多了,晚上酒意还在,头脑胀得受不了,怎么也睡不着。酒精麻醉了他的身体却麻醉不了他的意志,下午他和行侠说了很多旧事,那些旧事是说给离乡多年、好奇乡情的行侠听的,也是说给远离过去的自己听的。 果子苦涩的苦楝树,花如六瓣雪的柿子树,树茎直溜溜的白杨树这些树木覆盖的地方正是马家屯的小巷子。院墙下层层包裹的莲花白菜,自留地里又圆又重的红苕,南头坡上奇异而好吃的雨后地软这些天赐之物润养的正是马家屯里的人。雨后的村中小道是深黄色的,晴朗的田地浮土是浅黄色的,那深浅不一的黄色房屋仿佛是大地上的一部分,它们像蘑菇一样嵌生在关中平原上。 老马生在那里,长在那里。 几十米高的通天水塔,引流灌溉的黄干渠,通往各家的自来水那些属于历史的奇迹,也是老马这一辈人平凡的一生。马家屯和老马老马和马家屯,像是一个共生共存体,只有分别了才可意识到彼此的地位。过去他讨厌过它、埋怨过它、仇视过它,如今老马满心全是马家屯的好。 喝醉的老马控制不了自己的大脑,迷迷糊糊地分不出是睡是醒。过去的人和事儿像放电影一样涌出来英英妈、英英爷爷、英英奶奶、自己的爷爷、邻舍、好友这些人好像不在了,也好像从未离开过,他们时不时地出现在老马的生活里,构成了老马的过去和过去的老马。但凡重现过去的某些言行或情景,他都会想起这些过往人来。 人到七十,头脑一半沉在过去,一半活在当下;身体一半在死,一半在生。 话说漾漾得到了可以抵抗其他一切玩具的踏板车以后,人生仿佛进入了新境界一般。晚上玩得累了,一沾床便睡着,哪管身边人是谁,哪管自己身处何地。致远母亲睡前把踏板车放在漾漾床头,漾漾早上醒来一睁眼先看见了踏板车,一切不快都好计较,只要她的世界有一辆高档的粉色的无所不能的踏板车便好。 一辆踏板车完全满足了何一漾对人生的所有美好期许,周三上午刚到办公室的桂英却在妒忌,自己在女儿眼里还不如一个踏板车重要。 事业能带给人归属感和成就感,喜欢的事业更能让人感觉到价值和意义,在某种程度上,事业比孩子、爱情更能冲抵生命的虚无。想着丈夫花费心血的石沉大海,桂英更是伤感,因为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从结婚那天起,他们夫妻成了一个共生体,她把致远的失意看得比自己的失意还重。攀附的爱让她把对方的失意归咎于自己,自小的怨又促她把这错误或失败转嫁于自己的父亲老马。 老马一早起来迷迷糊糊的,昨天的酒醉未彻底退去,直到电话响了他才清醒马保山来电话问村里的事情。保山向来精明,怎么好些琐碎之事竟要问老马,老马心中不屑,三五句说完便挂了。 挂了电话去撕日历。今天是农历六月十五,己亥年辛未月乙卯日,宜祭祀、祈福、斋醮、出行、纳采,忌嫁娶、开市、栽种、合寿木。撕完日历他躺在摇椅上摇着扇子听秦腔戏。听戏的老马只觉闷热,肩膀上的毛巾一会全湿了,于是老头拎着毛巾去卫生间过水。 九点致远回来了,翁婿两人面对面一块吃早餐。 “热得很!”老马打开热豆浆又合住了,热得不想喝。 “明天台风来!台风来之前一般闷热、燥热,还好这次台风行走的路径擦深圳过去!” “嗯!不知道漾漾在湖南怎么样?”老马偶然想到了他的小糊涂仙儿。 “昨天我走时还哭得死去活来的,下午我妈给她买了个踏板车,玩得可嗨了,晚上英英给她打电话人家爱理不理的!哈哈” “小孩忘得快!” “欸爸,我妈给您带了点东西!昨晚你睡得早我没取出来。”致远放下鸡蛋,去箱子里翻找,然后提着一纸袋东西搁到老马跟前说:“这是两盒灵芝孢子粉,我叔叔的儿子出差买的,顺便给您带一点。长白山的,纯天然,提高免疫力!” “哦!这很贵吧!” “还行,你老人家补补身体嘛!” “谢谢你妈妈,真有心!”老马放下礼物,郑重其事地看着致远说:“你知道我昨天早上吃的什么?我跟你说你脑子猜破了也猜不出来”老马将昨日五个鸡蛋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致远学了一遍,致远听得连连摇头。 上午十点钟,兴盛打来电话。原来是今天上午九点多垣上下冰雹,下得最严重的是村子东北方的青年组的地那是马家屯种葡萄的地方。担心这次葡萄受大伤,村里人纷纷开着车去地里瞧动静,兴盛的电话也是从地里打来的。极端天气老马能怎地,宽慰几句罢了,可惜了一番辛苦,只盼着果子少损失些。 再有是村里老医生的孙子结婚了,兴盛不知道该行多少门户,老马给了个数,爷俩便挂了电话。 挂电话后,兴盛戴着个大斗笠,斗笠下面戴着个塑料安全帽,中年汉扛着冰雹在地里巡察。马兴盛从地南走到地北,又从地北走到地南,地上被砸下来不少葡萄珠子,他心疼地竟不忍心去踩踏那绿绿的小葡萄,三亩葡萄地里全是他的叹息和疼惜。 家里孤零零地只老马和致远两人,除了吃饭致远一直躲在屋子里,老马也不知他捣鼓什么。空调许是年纪大得跟老马一样干发声不使劲,开着跟没开一样,阳台这边烤得人难受。老头热得直冒汗,喝一口水出一口汗,喝半杯水出半杯汗,摇扇子的那个手腕早摇酸了。老马将空调开开关关,开着嫌它有味儿且闷还费电,不开又嫌屋子热。 中午热得睡不着,下午三点,身体终于疲惫了,瘫在摇椅上打迷糊。没有漾漾在身边,彷如天上没太阳一般老马吃惊于他才来几天就被小仙女给迷住魂窍了。老人孤独得思念漾漾,思念家里的四条大黄狗,还有家里的平原风、黄土味、果子香、夏日光、渭河水 忽然电话响了,似睡未睡的老头一瞄是个陌生号。 “喂?”老马带着睡腔。 “喂!建国哥,是我呀,天民!”老马一听是马天民,瞪出了白眼仁。 “哎呦,稀罕稀罕!” “昨天行侠给我打电话,说你来了,我还不信!他把你号码就给我了!听说你能用微信?呵呵呵是吗?”天民不太相信老马会用微信。 “我孙子教我呢,不会打字,只会喊话!”老马略略羞涩。 “你腿脚能走吗现在?” “能走是能走,走得慢点!不能大走!” “我第一个给你打电话,是专程跟你说个事儿,下周五我六十五了,我儿子给我过寿,没其他外人,我念叨咱们哥几个聚一聚怎么样?”天民询问老马。 “成啊!我好多年没见你了!” “我真想你呀老村长!本来我不想办酒席,吃顿家常饭得了六十五又不是七十!我昨晚一听行侠说你来了,马上跟我儿子改了口,专程让咱们几个在外面的老头子聚一聚碰碰头!那到时候我把地址发你微信上,你怎么过来?不方便的话我让我儿子司机接你去!” “不用,我女婿在家,他到时候开车送我!” “那行,我给咱弄个大包间,咱们垣上的几个老乡党好好聊一聊!行侠说昨天你们两个喝酒划拳,我一听心痒痒怎么不叫上我呢?后来我一想,你腿脚不好,那我来组织大伙儿,趁着现在我还能动弹、还有点劲!欸!你那个远亲钟能我待会也给他打电话,你们到时候可以一块过来!你走路不便利他能扶扶你!”天民为了迎来老马花了好些心思。 “成成成!呐到时候见!你多保重啊!”老马知他身体向来不好,不愿多说。老人家开心、呼喊都费心劲。 “好那建国哥,我先挂了,你好好养脚伤!”天民说完挂了。 老马高兴,随后在微信上和钟能用语音聊了起来,老哥俩约好到时候一块去吃酒席。 21下 以为死灰复燃 谁想无情无义 老马一直等着台风来,终于到了星期四台风过境的日子。这一天一早开始下雨,一直下一直下,风吹雨、雨打风,整个一天疑云密布的,地上的水流跟小溪一般哗啦啦地往下水道流。 此刻老马趴在窗口,似久未呼吸的鱼儿一般,将窗子开到最大,他伸脸到窗外,接触外面的风雨。里外冷热交换,窗口凉风习习,又舒服又清醒神。老马细看远方的裙楼、街道和山峦,时常忍不住如孩子一般伸手去接雨兜风。 城市里是楼荒,乡村里是地荒,在高处俯视巨型的城市,对老马来说还是头一回。楼房如果园一般一块一块的,密密压压地聚合在一处,在大雨白花花翻滚的空中,城市和乡下好似失去了界限,一亩挨着一亩、一顷连着一顷,绵延至天际。 老马很清楚,城乡之间早已失去了界限,乡村独有的魅力正在被这场城市的大雨慢慢清洗连根清洗。他该是幸福的。他是属于旧时代的人,他还有乡可回。 老马困惑,在这人如山海的地方、风雨如晦的城里,这里的灵魂它们信仰什么?也和自个儿一样相信大地敬畏老天、沿袭旧一套崇拜天地人三才的旧思想吗?老马噘着嘴摇摇头。这里的人远比乡下人要忙要累,这里的人也比乡下人要穷要苦,如此还不如回家务弄十几亩果园或者承包十几亩地种五谷呢! 这里是繁华本身,人们为富贵而来,一切崇拜外者的信仰无法进驻这座城市,无法进驻这里的人心。在这里人们只信仰自己,信仰自己可以创造财富并能够慢慢往金字塔顶端攀爬。 大多数人只想着为何生,很少有人琢磨为何而死!到了老马这样的年纪,这个问题是如何也回避不了了。他俯视这座城,敬畏这里也嘲笑这里,怜悯这里也批判这里。 人只有一次生命,可以在这里享受荣华;可论起死亡,消失在这里还不如埋葬在故乡!乡野的安宁、无疆足矣慰藉所有人死后的灵魂。 此刻,钟雪梅在小客厅的沙发上刷视频,晓棠一觉起来探头一看,屋外依然风雨激荡,屋内的她一人静躺。透过爬满污垢的小窗,晓棠看到了外面的天空白茫茫一片横风斜雨。她坐起来,靠着床栏,两手抱着膝盖,欣赏大雨中的寂静。她迷糊得不知时日,打开手机一看,今天是周四,此时是下午四点。 晓棠一打开手机,便习惯性地查看李志权的消息。一如既往杳无音信。她使劲捏着手机,像是在掐李志权一般。姐姐说她应该跟他聊一聊关于孩子,可她一直在等他主动和自己聊,他不是爱自己吗?为什么忽然间没消息了?包晓棠从始至终不相信自己被玩弄的事实。 她对他又恨又爱,恨源于爱,爱凝成恨。她心里跌宕不平,直接用手机拍了张孕检报告的照片,发给了李志权。 发完后,她又开始忐忑起来,怕他生气,怕他发狠,怕他露出她不知道也不能承受的一面。她害怕,她裹着被单子习惯性地蜷缩在角落里,两手抱着两腿,像受伤的千足虫一样,自己抱着自己,一圈一圈地抱着。 脸上伤彻底恢复以后的包晓棠,是那么迷人。她这般美丽,却如此凄惨。她又一个人忍不住啜泣起来。钟雪梅听见动静过来瞧她,女孩坐在小姨身边,轻拍着小姨藏在被单里的臂膀。为何感情这般伤人?雪梅对比自己的恋爱,想不通小姨的痛。 李志权看到信息后,惊得毛发倒竖,他不知真假,不知如何应对。中年多情的男人最怕的事情莫过于此。他躺在高档小区的豪华客厅里,望着刚参加完中考的女儿和给女儿切水果的妻子,他神情错愕。他和一般传统的男人一样渴望有一个儿子,可是如果要舍掉眼前的一切去换,他宁愿不要。人到中年忌动荡,于他最怕重头再来。 半个小时后,他在卫生间里打通了晓棠的电话,说要去看她。晓棠通过微信发了一张自己所在位置的地图,然后等着心爱的人过来。 猛然间包晓棠一翻身从床上下来,她不能让高傲的李总看到她这副颓废模样,她紧忙去洗漱,然后梳理头发、涂脂抹粉、画唇点眉,换上一身靓丽的长裙,穿上李总最爱的那双高跟鞋雪梅看不懂小姨的这一系列操作,只在慌忙之下嗅到一种卑微。她暗地里提醒自己,往后的余生自己绝不为男人这么作践自己。十七岁的倔强姑娘,许是对社会一无所知,许在心底坚守一方浪漫纯真。 包晓棠早下楼了,她打着伞顶着大雨踮着脚尖在路口等那辆黑色的宝马车那辆曾经充满了她笑语的小车,那辆曾经寄存她美好期许的小车。雪梅站在晓棠身后五六米开外的商铺屋檐下躲雨,小姑娘一双眼睛紧盯着本来十分虚弱还要硬撑美丽、强颜欢笑的小姨。 天昏地暗人忧郁,大雨大风天无情。晓棠的裙子、小腿和鞋子早湿了,自己浑然不知,只顾着朝南北张望。雪梅走上前来,将自己的伞遮住小姨的半个身体,为了让她少淋些雨,小姑娘很快半边身子湿了。 这不是一般的男人,这男人拿捏着晓棠的后半生,叫她如何淡定从容?三十多岁的晓棠不是看不出雪梅脸上的不解和气愤,她只是无法说服一个高傲且自信的心灵就像她曾经不能说服自己一样。十年后,雪梅自会理解今天她的慌张。可她内心的脆弱和不堪、性格的极强和极弱、还有身体即将发生剧变所带给她的惶恐谁能理解呢?晓棠分不清自己是好心情还是坏心情,她欢欣地等待心爱的人过来,舌头却抿着咸涩的泪,身体不停地颤抖。 她希望风大一点雨大一点,她希望风雨中的自己能惊艳或感动李志权,她希望老天为她当一回媒人,为她的孩子甩一甩佛尘、通一通便利。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心脏在剧烈扑腾、牙齿在上下哆嗦、雨伞在雨中晃荡这一刻,几乎用尽了她三十年的紧张。雪梅看不下去了,空着的左手揽住了小姨的身体。不是给她温暖,而是给她力量青春无恙的力量。 二十分钟后,一辆黑色的宝马缓缓停下来,中年男人摇下车窗,晓棠连蹦带跳地收了伞走上前。车窗里伸出一副面目严峻的黑脸来,雪梅一瞧满脸恶心,晓棠却流着泪弯着腰哈哈傻笑。 “进来吧!”李志权开了车门。晓棠从车前绕了半圈,坐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雪梅在外面气呼呼地跺脚、哼气、腹诽。 车窗关上了,车内只他两人,这是一个密闭的小世界,曾经只属于她们两个人,晓棠还能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多年高冷的姑娘许是久未欢喜,她曾经无数次把那个小车内的小世界当成自己最真实的一部分,如今再走进这小世界里,她觉察发生在车里的一切无不虚幻,如梦一般。 晓棠坐好后,李志权俯视方向盘,沉默不言。 “你怎么不联系我?”晓棠低头,声音沙哑。她等着她的男人问她伤势如何,他却没有开口问,好似忘了一般。 “我她管得紧,手机和车都要查!”中年男人脸上现出扭捏做作的委屈。 “那你今天怎么出来的?” “我说公司的玻璃被台风吹坏了,大老板吴总不在,我去看看” 两人又无言许久,各自想着接下来的话要怎么开口。 “那孕检报告是真的还是假的?你别骗我!”李志权面朝晓棠认真地问。 “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晓棠苦笑,两行冷泪垂下来。 “你你怎么想的?”男人言辞闪烁无力。 “我今天正要问你,你是怎么想的?”晓棠泪眼问爱人。 “还用想吗?”李志权转过身体,双手重新搭在方向盘上。 “你什么意思?”晓棠惊问。 “露水情缘,你说呢!”李志权咬牙吐出这几个字。 包晓棠当然不是他的第一个婚外恋人,他无颜细数自己有几段婚外情,他冷漠强势且一次又一次出轨的基础是因为他有充足的经验来应对此类事情。 “呵呵”晓棠颤笑着摇摇头,不敢相信那四个字。 许久后,晓棠努力调整好情绪,理性而镇静地说出这些话来:“早先医生说我卵巢早衰这你是知道的,现在好不容易怀上了,我肯定要留下来医生也这样建议!怎么抚养小孩是我的事情,我有亲人可以帮忙,你不用管,你不用出钱,也不用负责,我的孩子跟你无关!” 李志权一听这话,坐直的身体弯了下来,他愣得不想回头,中年男人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曾经没有一个女人作出这样糊涂的决定!他是遇到了传说中的小三要上位,还是真碰到了一个感情执拗的,职场上自如自信的李总此刻身子紧绷。 “将来孩子上户口”李志权说出了往常人的担忧。 “这你不用管,怎么弄到出生证明、怎么入户我早查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不就是交点钱吗?”晓棠打断话头,一副理直气壮。 “如果如果你生了这个孩子,我老婆她那边坚决不会让你”李志权吞吞吐吐。 “我说了这孩子跟你没关系!”晓棠言辞激烈。 “她父亲是当官的,她自己又跋扈,她要让你在深圳找不到工作那你” “你老婆能管到我们村里吗?我回村过日子不行吗?”晓棠转眼又是一脸泪。 “你不是说你老家没人了吗?” “我可以嫁人呀!农村条件好的单身汉多得是,我这长相不难嫁人吧!我怀了孕无非找个条件一般的老实人,或者二婚也行,这些我老早想好了!如果我以后再生不了了,这个孩子恐怕是我这辈子的依靠!为了孩子我委屈点没什么!”晓棠认认真真地胡说八道。 “行,那你生吧!”李志权仇视车外的斜雨,冷言冷语。 车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安静,两个成年人面临着成年后最难做的抉择。隔了一会儿,李志权换了一副颜色,和气而温柔地问:“你现在身体反应大吗?” “没什么反应,主要是累,时常恶心!”晓棠见他柔和,自己也不强势了。 “你身体缺铁又缺钙、还缺维生素b族,现在做全面体检已经来不及了,你自己好好养身体,别因为这些导致孩子没长好。先天性的残缺生出来以后很难修正的,我记得以前跟你说过那个朋友的孩子!”李志权面朝晓棠,那柔和是叮咛也是敲打。 “我知道,你不用管!”晓棠失落。 “生孩子很危险的,别看现在医疗发达了,因为各种原因生下来有缺陷的或者没有顺利生下来的,多得是!你要准备好,各方面都要准备好!你懂我意思吗?我一朋友他女儿先天性心脏不好,不到一岁去武汉做心脏手术,现在还没三岁前后花了二十多万!”李志权绞尽脑汁地绕弯子。 “我说了你不用管!”晓棠愤怒。 “我知道我知道,但现在发展到这儿,没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情,生了孩子不一样了。你要生孩子先得确保孩子顺利生下来,所以孕期一定要身心平和,你去网上查一查去各种孕妈妈的帖子里查一查,脐带绕颈、双胞胎全没了的真不少” “你别说了!”晓棠锤拳大喊,继而哭诉:“刚开始怎么不见你提这些?现在怀上了你怕了?那时候你怎么说的你记得吗?我从来没说要跟你怎样怎样,是你自己一口一个她不好,一口一个要娶我你忘了吗?还是你一直在骗我!”晓棠凝视着她爱的人,希望能得到答案,但也很清楚她得不到。 “热恋时的甜言蜜语当不得事你不会当真了吧!”李志权一脸卑鄙的怯相。 “我是当真了!”晓棠如实说。 “我已经有女儿了,你也知道她今年初三,要出国的!这时候怎么可能跟她离了呢?”李志权嘴脸龌龊。 “是啊,你女儿比这个孩子重要!” “棠棠求你了,打掉孩子吧!这个孩子他不能咱两这种关系他不能生下来!”李志权两手拉着晓棠的左手腕,一脸苦情。 晓棠没有回应,她要的正是让他怕、让他求。 “棠棠求你了,打掉吧!早打掉早解脱,这样对你也好!你还年轻!”李志权上前伸手想要抱住包晓棠,晓棠朝右裂着身子,并抽出了李志权手里的手。 拥抱已经不能解决她眼下的困境了,怀抱也不再是她想从这个男人身上索取的东西了。 车里的两人一左一右,好像隔着流沙河一般。 片刻后晓棠开口:“好聚好散吧!等孩子生下来了我要不要通知你一声!”晓棠是在震慑对方,自己心里却无比忐忑。 “棠棠,你别任性!这个孩子注定不幸福!从你今天的神情里就能看出来!你别让这个孩子耽误了你一生,也让你自己耽误了这个孩子一生!生儿育女从来不是儿戏!你生性柔弱又没主见,怎么把这个孩子养大,怎么把这个孩子养好?”李志权话语里有求有怒。 “我再说一遍,这是我的事情!”晓棠说完准备开车门要走。 “那我告诉你,这个孩子我不会负责任的!”李志权在车里喊话。 晓棠泪流满面地出来,雪梅打着伞上前去接她小姨。三五米的路程,身子全被大雨淋湿了,心也被大雨淋湿了。晓棠哭哭啼啼回了屋里,到屋里后又裹着床单抱头痛哭。年轻的雪梅不知如何安慰,只静静地坐在床边陪着小姨。悲伤的美人,总是让人又怜又爱。 一场谈话,崩了。 单纯的女人先前还幻想着自己爱的人如何心疼她受的伤、如何支持她生下这孩子、如何与她共进婚姻殿堂、如何携手她们母子走完这一生可笑的单纯!她想要的温柔呵护他丝毫不给,她想要的表面和气他也未给。 天壤之隔的开始和结局,包晓棠此刻还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22上老马迂曲闲打听 少年无忌责古稀 下午五点半,仔仔回来了。今日有台风,学校出于安全考虑,提前给走读生放学了。往常致远六点多才做饭,今天考虑到仔仔晚上要复习,他一见仔仔回来了赶忙奔去厨房做饭,一到厨房发现停电了!台风天时常停电,做不了饭倒不意外!关键是仔仔周五、周六两天要期末考试,今晚无论如何得读书复习。 致远让仔仔歇息会儿,自己下楼去买蜡烛和饭菜。屋内昏暗,爷孙两只能待在阳台边观赏风雨、取笑漾漾。 今天工作并不忙,桂英可以一下班便回家的,可当下外面大风大雨的,开车不好开,桂英暗想:不如等一等,等雨小了再回去。 之前致远的冷漠神情桂英还没有忘记,有些抵触有些隔阂。致远错过截稿日与老头儿的打搅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但桂英忍不住地将此事归因于老马。昨天一天致远没有给她发任何消息,她发给致远的消息致远也没有回复。要说这两口子有矛盾,可明明没有起干戈;要说什么也没发生,那显然在自欺欺人。 桂英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一个人梳理着感情上的事情。这么多年以来,她似乎永远是那个最先道歉的、最先服软的人,就因为她比他小几岁、他比她有化吗?他们之间明明有巨大的分歧,可这分歧好像全被桂英吞咽了一般。她觉有便有,她让它无它便消失。她不想作婚姻中那个总是主动求和的人。 一天的狂风暴雨,儿子从早上到此时发来的消息快溢屏了,老公的一条没有。桂英多么希望致远能给她打个电话或发个信息。 中年女人失落而无聊地在办公室里玩弄着手机,忽收到一条短信来自市政府。信息内容显示因台风天的原因,深南大道已经封锁,不能通车。桂英心里咯噔一下,深南大道封锁了,她怎么回家呢?开不了车,只能坐地铁了。桂英给儿子发了个信息,说她乘坐地铁回来,让家里人先吃饭。仔仔收到母亲信息的当口,致远刚好提着一大堆东西回来了。 “爸,咱们吃饭吧,吃完饭让仔仔好好复习!我给他买了三根蜡烛,再加上家里的充电台灯,勉强撑过这一晚。”致远把买来的饭菜放在餐桌上。 “爸,我妈说路不通,她不能开车回来了,说她坐地铁回来,让我们先吃!”仔仔给致远看消息内容。 “哦是吗?他们公司离地铁口很远的!现在又大风大雨的,啧”致远天然地担心妻子桂英,他站在老马身后摩拳擦掌,犹疑数秒,然后说:“算了,你们两吃吧,我去英英公司接她去!呃我先给她打个电话!” 致远说完拨通了桂英的电话,只说让她待在公司别动,他现在立马过去接她。桂英一听,激动地满脸开花,嘴巴裹不住牙齿,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傻乐。 “那么大人了,还要人接!”老马不懂。 “爷爷你不知道,台风过境雨大风大、闪电打雷的,路上的广告牌、树枝啥的掉下来砸了人怎么办?我爸要是不去我就去接我妈!”父亲对女儿的爱与儿子对母亲的爱迥然不同。 “你瘦得跟芝麻杆似的!要真有东西砸下来,你妈身坯子宽敞她没事,好家伙你被砸个稀巴烂!你说说你是去省麻烦还是去添麻烦!”老马戏言。 “爸那你们吃,我先走了。”致远换好衣服鞋子,转身拿了两把大伞出门了。 何致远走后,老马和仔仔一人捂着一盒饭,挑着筷子吃面条。 “这面条都成面疙瘩啦真难吃!爷爷我吃不下怎么办?”仔仔口吐真言。原来致远着急,随便在楼下打了点热干面和一点小菜就上来了,可巧仔仔饿了,大小伙子吃得很不得劲。 “是有点粘了!南方的面条细得跟头发丝一样,没嚼劲儿!还不带味儿!”老马搅着面条也吃不下,许是不饿,许是嫌弃。 “欸,我爸不在,爷爷要不咱两下去吃吧,我特别饿,这个真的很难吃!”仔仔放下筷子兴高采烈地提议。 “不是停电了吗?咱楼上的停了楼下没停吗?”老马以为跟村里一样,一停电整个地球都是黑乎乎的。 “没有,楼底下走的电路跟小区的不一样,我回来时那家烧烤店还好多人在吃呢!”仔仔最爱吃烧烤,他惦念的那家烧烤店今日刚好店庆打折。 “成嘛!”老马言辞无力。 “那爷爷你能走吗?你走不了我给你带回来!”仔仔指着老马的脚。 “饭馆子离咱家远不远!我除了去医院还没下过楼呢!”老马也想动弹动弹,踩一踩大地。整天飘在高楼上,心不踏实。 “啊?不会吧!你这么折磨自己!”仔仔不信爷爷到家后除了医院没下过楼。 “呵呵真没下过楼!”老马被逗乐了,说:“一里路可以去,多了去不了。” “那够了,咱家上楼下楼是电梯,电梯是小区供电不会断电的,爷爷你只要走两三百米即可!”仔仔对着天花板算数。 “那走!明天你考试,爷爷今晚带你吃顿好的!替你壮壮信心、开开好运!”老马一挥手,站起来又说:“走!咱爷俩搓一顿!我也换换口味,你爸做的饭我实实是吃够了!” 祖孙两动身换鞋带伞,仔仔一路扶着爷爷,进了电梯,出了电梯。老马对南方的饭馆不了解,本想吃几口饺子,仔仔一人前后跑了好几家没找到开门的饺子馆。小孩自己又想吃烧烤,这烧烤老马不是没吃过他在镇上吃过,油腻腻的不好吃,实在不愿意,可下雨天又怕滑倒老人没辙了,最后只能跟着仔仔一块去吃烧烤了。 老小两进了烧烤店,店里人挺多的。坐定后仔仔开始点自己爱吃的,老马捧着菜单瞪出了李逵的白眼仁菜单上的价格贵得要死,比在镇上吃酒席还贵!老马从上看到下、从下看到上,觉得自己只适合吃个土豆,其它的不敢点。 仔仔瞄出了老马的顾虑,对站在他们身边的服务员慷慨地说:“大虾一把、麻辣烤鱼一个、鱿鱼四串、香菇三串、白菜三串、茄子两个、猪肉串五个、牛肉串五个、羊肉串五个、猪腰子五串儿、鸡腿四个、烤鸡蛋两个吧、烤馒头要十个、面包片五个、馄饨两碗” 仔仔跟念经似的一口气点完了,过程中他一边点餐一边偷看爷爷,他点哪个老马找哪个价格,他以为爷爷会打断他、制止他,没想到从头到尾老马绷着脸一声不吭。仔仔心里发笑嘴上不言。老马一手使劲捏着菜单,一手使劲握着拐杖。终于,老头忍不住了。 “你点这么多你吃得完吗?” “菜不管饱,不是还有你吃嘛爷爷!” “两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 “能!烧烤很开胃的,我和我同学两个人吃,点的比这还多呢!” “待会吃不完怎么办?能退吗?”老马脸朝前小声问。 “爷爷你真逗!”仔仔指着老马傻笑。 过了会儿,老马想起一件事来,开口问:“欸仔儿,你爸你妈是做什么工作的你知道不?那天村里的行侠爷爷来咱家里,人家问我,咝我竟然不知道!” “爷爷,你女儿女婿做什么你不知道?我的天呀,你在家这么久没问过?我大舅从没跟你说过吗?”十来岁的何一鸣不敢相信霸道老村长极端迟钝的另一面。 “哎呀那人家赚钱我我不好意思问呀!”老马低头瞧着桌面。 “这跟钱有什么关系?你这个长辈当得太失职了!我每年的期末成绩我妈我爸记得清清楚楚!我自己忘了他们还记着呢!爷爷要是你是我监护人多爽呀!十几年全程放养!爽死了!”仔仔玩笑一般冲着老马指指点点。 “说重点他两的工作!”老马嗔怪。 “我妈是做展会的展会销售。我妈公司原先是杂志社,后来才办展会的。市政府有一大块场地叫会展中心,他们公司承包了几天办展,邀请他们那个行业上的各大企业来参展。一个展位大概十平米那么大,大公司一下子会买下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展位,小公司可能一两个展位,我妈的工作就是卖展位。他们公司有杂志,我妈也卖杂志上的广告位,就是广告销售嘛!” “哦,原来你妈是搞推销的呀!”听完仔仔的介绍,老马瞬间清醒,好像在脑海中翻到了可以相匹配的画面。 “哎呀跟推销不一样!一般做展会企业会主动找我妈,我妈也会自己主动开辟新客户。他们公司是行业内老大,我妈又是他们公司的业务经理,我妈的工作跟你想象的那种发广告的推销员是不一样的。”仔仔点拨老马脸上那股迷离的情绪。 “哦,那你妈工资怎么算!” “总体上按提成算。杂志有杂志提成,展会是按展位算提成。他们公司一年办两次展会五月份一次,十一月份一次。有一年,我好想听我妈嘚瑟说她那次展会净赚七八十万,这两年好像一般般,没那么多了。”仔仔晃着腿,用筷子敲打着左手掌心。 “哦呦!就是一次展会这一个月赚了七八十万!”老马惊得不相信自己女儿这么有本事,原本的国字脸惊成了又圆又大的肉饼脸。 “嗯,第一年刚开始,我妈好像只赚了一二十万,从她当了销售经理以后,一下子赚了很多很多这几年明显感觉你女儿说话也财大气粗了!”仔仔做着小鬼脸,右手指了指老马的鼻尖。 “哎呦我的老天爷呀!城里的钱这么好赚!”老马摇着头。 “哪里好赚!很辛苦的,每次展会前一两个月,我妈忙得根本见不着人!还经常陪客户喝酒,好几次客户不满意说我妈,把我妈训哭了都我觉得我妈超辛苦,这几年!反正一到展会前你基本看不见她人,现在是展会过了所以清闲。”仔仔低下头,右手拇指揉搓左手的四指指腹。 “那你妈有啥能耐能当经理呀?”老马着实看不出自己的女儿有何异能。 “我妈说他们部门原先分两派,两派的头头是男的,特别强势,还经常为了抢客户动手,每次展会都闹矛盾,最后大老板一看没辙,让我妈一个女的、能力一般、业务一般的人当经理。那两边太强了,让谁当经理另一方都不服气。我妈说他们两派人手里的客户太多了,大老板害怕他们走了,所以谁也不想得罪,呶我妈就这样上位了!是不是有点讽刺?”仔仔耸着肩问。 “哎呀,你妈真是生得运气好呀!”老马挺直腰版,儿女的什么成就他都能天然地归因于自己。 老头顿了顿,自豪了片刻,接着问:“那你爸整天做什么呀?我天天瞧他躲在屋子里不出来!” “我爸在写!”仔仔挺着脸,眼皮半遮半掩地俯视双手。 “什么?写什么?”老马伸着脖子问。 “写!作家!懂不懂?”仔仔也伸头大喊。 “你爸做这个!我以为他钻在电脑里弄淘宝呢!”老马若有所思。 “我无语了!我爸怎么可能做淘宝?我妈是武将,我爸是人,他辞职后先照顾漾漾,然后我中考他全程辅导,去年下半年他才写的。”仔仔认真解释。 “呐写那个赚钱吗?”老马侧头咧嘴问。 “这我可不好意思问了!爷爷你要问吗?我帮你打探打探。”仔仔抬了抬眼皮。 “哎别别别,我这不不知道嘛!随便问问,那等于你们家的开支全在你妈身上对不?”老马总结。 “嗯,这几年是。”小儿郎实诚地点头。 “那你们家房子是怎么买的?”老马一口气把他们家的家政要务全问了。 “房子是我奶奶和我大舅掏的首付,他们出了多少我不知道,嗯我爸妈手里也有存款,所以一口气买了个大的,装修钱是我爸妈出的。”仔仔实诚,老人问什么他答什么,毫不掩饰。 “那现在房贷谁还?” “我爸工作的时候我爸还,现在我妈工作但据我所知,房贷已经还完了。我妈这几年展会赚的钱全还房贷了,听他们说已经还完了好像去年年底还完的。所以这两年过得比较宽松,现在我每个月生活费是初中的两倍,以前可少了,吃零食还得额外申请呢!你女儿以前可太抠门了,我买一支五块钱的笔她也要看小票呢!”仔仔借势抱怨。 “哦,原来是这样啊。”老马点头发呆。 “爷爷,为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呢?我家里的事情我奶奶全知道呀!连我奶奶嫁的那个张爷爷他也知道我们家的事呀!”仔仔歪着脑袋,眉心褶皱。 “那是因为你妈从来不告诉我!她不说我怎么不知道?我又不是算卦的!”老马摊开手,一脸无辜。 “为什么我妈从来不跟她爸爸说自己最重要的事情爷爷你自己得反思呀!我只要是大事儿肯定告诉我爸妈的,我们家的事情我奶奶全知道呀,大舅也知道呀,为什么偏偏你不知道?不是我批评你呀爷爷,你这个父亲当得不太及格!难不成你就是传说中的那种诈尸父亲、缺席父亲?反正我觉得你有点过分失职啦!”仔仔右手直指老马的鼻尖,脸上现出一副不通过、不批准、你不行的神情。 老马打量小儿佯装大人的模样,又好笑又伤心。兴邦和兴盛的大小事情,他大多记得起来,唯独这个女儿,像失联了好多年一般,失联的那几年他们父女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共同的记忆。老马叹口气,以前着实忽略了自己的英英。 如果今天是兴邦或兴盛用这副腔调跟老马说话,恐怕话还没说完老马的巴掌先到了,可老头听外孙子以一种平等的、玩笑的口吻跟他聊,反不觉有什么冒犯,甚至于听得很用心。仔仔说得不无道理,他虽年轻,但已不是无知的孩子了,他胸中早有了评判是非对错的标准和框架,虽然这框架还是个模子,还不稳当坚固。 老马斜睨外孙子三分稚嫩、七分懂事的神情,心里莫名地自豪起来。 很快菜上来了,桌上一下子摆满了各种大小的盘子,盘子上全是烤好的菜。仔仔大口吃了起来,老马蜻蜓点水一般抻着,他想先让仔仔吃饱了,然后自己再吃。菜越上越多,且各个辣得入不了嘴,特别是烤鱼,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红辣椒。老马心颤,想吃又不敢吃,年纪大了,他肠胃也不好。 “仔儿,这个鱼你少吃点,家里饭和学校饭没那么辣吧!你突然吃这么辣要闹肚子的!”老马担忧。 “没事,我爱吃辣!我是半个湖南人呐!”仔仔拿筷子的右手从没停过。 老马尝了一口鱼肉,辣得不停地喝水吸气,老人指着烤鱼说:“仔儿,这个真得少吃点,肯定会拉肚子的!你明天要考试呢!别搞坏了肚子!”老马吸着大气说。 “没事没事,我有魔幻法子!待会回去后多喝些水和酸奶就ok了!爷爷你吃你的,不用管我!”仔仔也吸着大气,可筷子停不下来。 大男孩一筷子油油的菜一筷子辣辣的肉,来回交替不停手,老马心下担忧又制止不住,只能任由他吃。 见仔仔吃得差不错了,老马在桌子底下掏出钱包,悄悄数红票子,他仰头一算,前后约莫得一两百,他抽出了三张红票子,然后举至桌上来叫服务员:“来,结账!” “爷爷你干什么?”仔仔停住嘴,惊问。 “付账啊!” “我早付啦!人家这儿是先付账后吃饭的!”仔仔指着店铺墙上的公告说。 “你什么时候付的账?”老马错愕。 “刚刚啊!” “我没看见你给钱呀!” “我去!什么时代了,现在哪里用人民币呀!清一色手机支付,你没看见我刚才在扫桌角的二维码吗?我妈给我零花钱早不用现金啦!现在过年发红包人家全用手机!”仔仔指着二维码,既在解释一项新技术,又在斥责一个过时人。 “哦!”老马若有所失、若有所得地频频点头。他似是明白了,实际上根本不懂。“咝那你付了多少钱?”老马侧着脸悄悄问。 “一百六十七!”仔仔说得轻巧无意,听的人两耳大张两眼圆瞪,眉毛也飞到了天上。老马不敢相信,一串肉只有一口,那烤鱼小得比巴掌大一点点,怎么下来花了那么多钱。不可思议,老人家不停地摇头,拒绝接受这里的高物价和高物价的这里。 仔仔扶着老马往回走,一路上老人屈得长吁短叹。这一顿饭吃得老马既提心吊胆,又难受窝囊。老马不想让仔仔多吃,怕他吃坏肚子;又嫌贵自己不敢多吃,净想着让孩子吃饱。最后仔仔吃不完剩下了不少,老头儿怕辣又吃不了,先前吃的羊肉串现在还在肚子里发火呢。 “爷爷,你是不是觉得很贵?”仔仔看破了老人脸上的复杂。 “这还不贵?搁在镇上是一大桌菜了酒席菜、硬菜知道不?”老马咬字有力。 “那是乡下!再说了,我随随便便吃碗面也得二三十呀?” “什么面得二三十?”老马正视仔仔。 “你们陕西的油泼面一碗十五,你们陕西的臊子面一碗十七还不好吃;我常吃的老北京杂酱面一碗二十;还有我常吃的牛肉面小份二十五、大份三十五;牛肉店里随随便便一份炒面平均是二十五块钱;东北的韭菜鸡蛋饺子大份十八,三鲜饺子大份二十三,羊肉饺子大份三十我说的是你能接受的比较便宜的,我最爱吃的几样面均价在二十七八。爷爷你是不是还没在深圳吃过店里的饭?”仔仔仰望老马。 “你说呢?我跟老牛似的天天被人圈在牛圈里,我哪知道这里的价格!下次你吃完了也把小票给我,我要看一眼才信!”两人说着进了电梯。 “我们家是牛圈吗?” “是啊,圈里养着两头小牛!” “爷爷你骂人!”仔仔戳了下老马的脑门。 “嘿嘿嘿”被孙子戳了一下,老马害羞地笑了。 “原来我妈要小票是遗传的!她抠门也是遗传你的吧?”仔仔笑着质问。 “我是我她是她,你妈要遗传我三成功力早当大老板了,还用得着给人家打工吗?”老马将头一仰。 “爷爷,原来你是这么自恋的人呀!我妈以前说你自恋我还不相信呢!” “现在不行了,老了,出个门都出不了!”老马叹气。 一老一小祖孙两摇摇摆摆、说说笑笑地回了家。 22下 台风天夫妻弥合 饕餮徒夜半入院 致远坐地铁到桂英公司时已经晚上七点了,他穿着凉鞋踩着水到了桂英公司大门口。桂英下楼来,两口子见了面羞涩地相视一笑。这一笑,所有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两口吵架不用劝,摆上桌子就吃饭果真如老话所言。致远给桂英也带了凉鞋,桂英脱下高跟鞋换上凉拖鞋,夫妻两相互搂着腰,顶着台风、踩着流水到了地铁站。 多年的夫妻早有默契,化解隔阂的武器,除了笑别无其他。桂英坐在地铁上,头靠着丈夫的肩膀,嘴角弯弯的,手拽着致远的衣角。致远挺直身子让妻子安心靠着,想她上了一整天的班定是累了。两人不言不语,各自在心里甜甜地傻笑。 到了小区,知家里的一老一小已吃了饭,夫妻两在楼下的小店里吃面条。吃完饭到家已九点了,回家后家里早来电了,致远去看仔仔,发现仔仔房门紧锁。他敲门叫喊,仔仔不回应。桂英好奇也来敲门,仔仔只说他忙着写作业,硬是不开门。 “仔仔在里面干什么?”桂英走来问老马。 “写作业吧?明天不考试吗?刚刚下去吃完饭上来了,他在屋里忙,我在看电视。” “爸,你们下去吃饭了?”致远问。 “嗯!你买的那面条真不好吃,我们俩下去吃大餐去了。”老马随手一指。 “吃的什么?”致远紧追。 “烧烤,一大桌烧烤。”老马两手比划。 “仔仔是不是点烤鱼了?”桂英瞪着眼两手抱胸。 “嗯,那个辣呀,我都没吃!” 桂英转身狂喊仔仔屋门,仔仔无奈,捂着肚子开门了。夫妻两一瞧,儿子满头大汗、面色苍白,捂着肚子的手险些把肚子给捂穿了。 原来仔仔吃完烧烤后,回家喝了水也喝了酸奶,可肚子越来越疼,他怕爷爷说他,于是关起门在床上深呼吸、揉肚子,心想隔一会兴许会好点。中途拉了两次肚子,还是疼得打滚。何一鸣虽是半个湖南人,可根本吃不了辣,每回一吃烧烤必坏肚子,回回如此。 “怎么办?”致远皱着眉抬头问桂英。 “怎么办!送医院呗!走急诊还能怎么样!明天考试决定着高二分班,今天前半夜治好了还有希望!赶紧收拾东西吧!”桂英气得嘴里使劲、双眼发红,想打想骂又心疼儿子。 “整天干这种挫事!”桂英出了仔仔屋,把薄外套往沙发上狠狠一扔。 “又怎么啦?你扔什么扔?”老马见桂英一身火药味劈头盖脸地扑过来。 “没怎么!你不知道他明天考试吗?你让他吃烧烤干什么!”桂英双手叉腰。 “是我让他吃的吗?我要吃饺子饺子店关门了,没得可吃了,这才吃烧烤的!” “他一吃烧烤就拉肚子!” “那我怎么知道!我是神仙呀啥都知道!” “你总是这么无辜,你坏了事儿还这么有道理!”桂英捏了捏眼角的泪。 “你是疯婆子吗?天天撵着我吵架!”老马气得转过身体背对桂英。 “当年我成绩那么好,你但凡稍稍供我一下,我肯定是个本科大学生,两千年的大学生那能一样吗?我们三个的人生全被你害了!当时我那个初中同学比我差远了,人家考上了大学现在是女市长呢!”桂英冲着老马指指点点。 “那时候村里读书的女娃娃有几个?马家屯里掰着了大学又怎样?你看看致远还研究生呢!不照样被你拿捏着!”老马实话实说。 “你说致远干什么!但凡有个人给我伺候月子致远能辞职吗?你以为他好好的高中老师的工作他自己乐意放弃吗?你这样说他公平吗?你天天在家里怎么使唤他、折磨他你不清楚吗?” “我怎么折磨他了?”老马忽然转身,质问桂英。 “致远写的临近比赛,你老是使唤他叫他做这做那,你耽搁了他的比赛你知道吗?”桂英流着泪。 “这这跟我”老马指着桂英不知道要说什么,他还没太明白怎么回事。 “英英你说这干什么呀!”致远一听说到这里,赶紧从仔仔房里出来冲桂英喊:“别和爸吵了,咱赶紧送仔仔进医院吧!”致远把桂英往屋里拉。 桂英岿然不动,扭头又冲致远喊:“我就是让他知道自己的错误!别整天搞得自己有多伟大多重要!把别人的人生大事搅黄了自己还理直气壮的!” “那你干嘛不早说!你早开口我让你小婶过来帮衬你给你伺候月子!”老马低头冲着地面嚷嚷。 “天呢谁敢跟你开口啊!我跟我大哥就算在外面饿死也不会跟你开口的!我妈过世,作为亲生女儿我说两句话发表发表意见你都不允许,当着几十个亲戚的面毫不留情地数落我!我亲生母亲的事情我作为女儿不能说一句话吗?” “一码事归一码事,说你生孩子的事!” “家里事哪个能一码归一码地说清楚!反正我不想欠你人情,一丝一毫的人情也不想欠!我怀孕的事很简单,我的人生大事但凡能远离你尽量远离你!”桂英指着老头。 老头听到这话惊得瞠目结舌,整个人僵在那里无话可说。 “别这么跟爸说话!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咱是普通家庭,有点矛盾很正常,别上纲上线的,爸年纪大了,经不得!”致远见岳丈神色不对,赶紧训斥桂英,拉回桂英伸在空中直指老马的胳膊。 “你自己要当村长,为了配合你我妈和我们三个大气儿也不敢出,全围着你转。你什么时候替别人的前途考虑过?你有没有问过我哥他想要做什么吗?你有尊重过他的意愿吗?你有问过我想要做什么吗?你作为父亲只想成全自己的人生,从来不会替别人的人生深思熟虑!”桂英早忘了这场架是因何而起,她跌落于过去的伤痛里出不来。 “妈赶紧去医院吧妈我疼死了!”仔仔听到爷爷和妈妈为了自己大吵起来,孩子咬着牙冒着汗从床上起来去劝架。 “你自己一个人压制着我妈不说,还耽搁我们三个,你二十多年前耽搁了我现在又耽搁仔仔!毁人前途你真是了不起!你知道这次考试对他高二分科选班有多重要吗?小孩子能吃那么辣的东西吗?你七十岁的人一点常识没有吗?”桂英一见仔仔心疼得又抹泪。 “你儿子能听我的?你把我想成神了吧!”老马有气无力。 “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你作为长辈不清楚吗?他要杀人你也把刀给他递过去吗?你不知道孩子需要大人陪护监督吗?” “他十五岁了还是孩子?” “他不能把自己照顾好那就是个孩子!”男人和女人对孩子的界定确实不一样。 “妈赶紧走,你别和爷爷吵了!”仔仔捂着肚子往大门口拉桂英。 “赶紧走吧!拖得越晚回来越晚!咱去早了晚上能让孩子多睡一会!”致远收拾好东西背好包拿好伞走上前来,他一手搀扶仔仔,另一只拿伞的手勾着桂英的胳膊拉她赶紧走。 “爸,仔仔应该是急性肠胃炎,现在社区医院关门了,我们送他去大医院看急诊,您到时间了先睡吧!别担心了,有我们两呢。”致远出门前叮咛老马。 九点半的时候,小三口上了车,致远开车,桂英在后排抱着仔仔,仔仔捂着肚子哼哼。桂英气得直流泪,在心里一句骂儿子一句怪老头。 十点十分到了最近的大医院,进了急诊,分号、排队。来看急诊的哪个不着急?看病没花多长时间,光排队花了一个半小时。十一点见到了医生,果然是急性肠胃炎,医生开了药,七八片药服下去后仔仔躺在医院的床上,半昏半醒。 这头的老马坐在沙发上,委屈又难受,委屈是因为外孙子,难受是因为女儿。他真是个糊涂的父亲,女儿对他藏着这么大的怨念,二十多年来他竟一无所知。恨的人恨得痒痒,被恨的人却不得而知。因为不得而知,女儿对他的恨又加深了一层。 他承认自己忽略了女儿,他承认自己重男轻女,但也不至于在桂英面前犯了这么大的罪过!刚才吵架时,但凡桂英一说过去的事情,老马皆心痛得无话可说。 大晚上他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滴,心不住地下沉。他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候桂英还是个女娃娃,脸上土土的、黑黑的,穿着言行跟男孩子别无二致,唯一的不同是她经常哭。 有一次拍全家福,桂英要穿红色的碎花外套,老马觉着太土了,强令她穿那件她不喜欢的绿色军装,小姑娘为这个抹了不少眼泪,最后相片出来后,脸上红红的肿着。 还有一次,她肝火太旺生病了,老马听人说吃啥补啥,于是专门给她弄来几两猪肝。英英不喜欢吃,老马喝令她吃下去,最后桂英用指甲盖扣一块儿咽一块儿,那肉根本没过牙齿和舌头后来每每跟人提及此事都委屈流泪,这还是前几年老马听兴盛说的。 还有一次是过年的时候,那时候他没当村长地里也没啥收入家里穷。英英年前去会上看上了一件红色的外套,那外套要八块钱,老马手里的钱有限,最后给兴邦和兴盛一人买了一件二十块钱的厚夹克外套,没给姑娘买。姑娘为此大年三十躲在厕所里哭。女儿终归要出嫁的,出嫁前在身上贴太多东西划不来,那时候的村里人谁不这么想? 如今三十年过去了,老马思忖:也许自己当年应该对女儿温和一些、公平一些。他除了吵架时让着她、往后少给她添麻烦,作为七十岁的老父亲,他没有能力再更多地补偿这个女儿了。 再说眼下的事情,他来深圳后,确实确实经常使唤女婿,跟在家里使唤老二一模一样,他习惯了,习惯到丝毫察觉不出自己在使唤别人、打搅别人。还有仔仔,明天要考试,孩子为这个准备了很久,老马看在眼里的,今晚着实不应该让他吃那么辣的东西想着想着,老头很快在客厅里睡着了,梦里也在为这些事儿揪心。 消炎药许是有安眠的成分,仔仔没一会儿迷瞪了,夫妻两见儿子不再捂着肚子喊疼了,致远便背着瘦弱的仔仔出医院。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了。致远将仔仔背到床上,老马坐起来眼见三口子开门回家、进了房间,他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出口,只干巴巴地坐在客厅里望着他们所在的方向。 夫妻两为仔仔脱了鞋盖好被子,桂英回屋休息了,致远见老马没睡,专程走了过来。 “爸,没事啦,就是闹肚子,没大事,怕影响考试才专门去大医院的!”致远坐在老马身边。 “嗯,没事就好。” “那个英英说我写的事情,跟您丝毫没有关系,我都跟她说了跟您没关系,她非得往您身上扯,我也没辙。但我的事情跟您真是一点关系也没有。”致远亦纠结于此,他摆着手努力地解释,不想给老人造成心理负担。 “我没事,你去休息吧!不早了。”老马低着头,像犯错的孩子一般无助。 “您今天要不去屋里睡吧,地上睡着凉!”致远指着老马地上的凉席说。 “没事,你别管。” “爸,那个英英说话就那样她特别较真,对自己较真,对过去也较真,您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你去睡吧!”老马摇着头,示意致远回房。 虽是几句宽慰的话,老头子心里听得很舒服。 这一晚失眠的人,还有一个李志权。晓棠笃定要生下来他的孩子,该怎么办呢。完全当没看见、丝毫不负责任?他做不到,他再坏也是个好父亲。可对这个非婚生的孩子来说,作为父亲,他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晓棠是个不错的姑娘,起码比他太太要好,可是包晓棠不能给他眼前的荣华他妻子却给得了。他扬言要和包晓棠结婚,那些情话并不全是谎话。 他的确受够了妻子的跋扈和粗俗,但反观身边的同龄人,那些和小三再婚的人,十有是不幸福的,话说这世间的小三有几个不是冲着男人的财产来的?即便没和小三再婚,两边表面和平的,底下的矛盾也是暗涌两个女人之间的矛盾、两边孩子之间的天生对立、财产之间的激烈争夺 畸形的开端,带来的必然是畸形的结果。 何况李志权怕麻烦,怕最后人财两空。其实,男人谁不怕麻烦呢?他们所怕的麻烦归根结底是财产上的麻烦。为爱情大幅度缩水财产,没人会这么做的。 可是,如若晓棠真要生下这个孩子,他今年四十五岁了,那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四十六,孩子十岁的时候他五十六,孩子二十岁上大学的时候他六十六岁要是个男孩他还有些兴致和期望,万一再是个女儿呢!一个女孩子从小被人骂野孩子、私生子,她的人生该多么凄惨!李志权不太敢再往下想了。 小三的孩子不该生下来,坚决不该生李志权在黑夜里重复这个结论。他不能让他的小错误扩大成下一代的大祸患。 第二天早上六点,致远夫妻两全起来了。致远悄悄给仔仔收拾书包,桂英做早餐,为了让仔仔多睡几分钟,两口子蹑手蹑脚得不起一点点动静。到了七点钟,致远大声叫醒仔仔,怕安眠药还有药效,早餐后致远特意让仔仔喝了几口茶,给他水杯里也兑了半杯绿茶,上考场无论如何得打起精神来,迷迷糊糊地可不行。 周五一早没有下雨,夫妻两开着车送仔仔到学校。虽然只是普通的期末考试,可校门外依然聚集了三四十位家长陪考送饭的。上午十点钟,第一场语考完后,下考场的仔仔出来找父母,他站在校门里面,两口子在校门外面。 “怎么样?”桂英焦虑。 “还挺顺利的!”仔仔清爽地笑言。 “你肚子有没有疼!” “没一点点!几乎不影响考试。” “爸给你弄了点小米粥,你要不要吃两口,小米粥对肠胃好。”致远捧着一碗打开盖子、放好小勺的小米粥问仔仔。 “嗯!”仔仔其实不饿,但不想让千辛万苦买来这一份粥的父亲失望,于是三五口喝了一小份粥。 哨声响了,上午的第二门开考了。仔仔打完招呼,转身跑进考场里。这一场考数学,男儿郎笔下专注、手中有力,在试卷上沙沙地填写答案。 桂英见儿子状态不错,她等不到第二场考完了,自个开车上班去了。致远惦记老马没吃早餐,在学校周边买了些早餐紧忙给岳丈送回去,然后又精心买来润肠胃的几样午饭,等着仔仔中午考完吃。 仔仔的精神状态确实不错,致远见吃午饭的儿子狼吞虎咽的,丝毫没有病态,午饭后他从学校回来了,给自己和老马随便做了些面条。 下午考英语和政治,这两门考完后,仔仔自个骑着自行车回来了。致远今天四点出去买菜,五点开始做饭,又是煮粥又是做菜,为了让儿子吃得好点,他在厨房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晚上爷三个吃了晚饭,仔仔回屋里复习,准备第二天的四门考试。 23上 何一鸣欢迎暑假 机灵鬼巧合隙罅 第二天星期六依然忙碌,早起夫妻两给仔仔准备早餐,送儿子去考场。做好全方位防晒工作的桂英,趁着清晨的微凉和爽气,拉着致远的手围着学校散了几圈步。学校外的绿道上树荫浓重,花坛里花团锦簇,他们走过一排排浓绿的青竹,穿过一树树高大的菩提,绿道上的夫妻俩,一开口左一个漾漾右一个仔仔,煞是幸福。 在湖南的漾漾如何呢?先前有了一辆神奇的踏板车,小姑娘爱不释手白天吃饭抱着晚上睡觉摸着。后来,上小学一年级的哥哥张业浩致远继父的小孙子也考完试放暑假了,七岁的小哥哥带着小妹妹,这里玩玩那里逛逛,漾漾于是沉浸在被小哥哥全心呵护的童话世界里。 地上起了燥热以后,夫妻两开车从学校回来了。中午两口子给仔仔送午饭,晚上五点半,去接大考完毕的儿子。好歹八门课终于考完了。下午六点,从化学考试的考场里走出来的少年郎如释重负、英姿焕发,出校门的脚步不觉中飘飞起来。小三口手挽着手往回走,仔仔走在中间,致远帮儿子背书包,桂英替儿子拿考试用的笔带和水杯。 此时天气阴凉,地上湿漉,三个人散步一般有说有笑。仔仔愧疚前晚台风夜进急诊的事情,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解释一下。 “妈,我想跟你说件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嗯?什么事?”桂英敷衍。 “前晚上我肚子吃坏了的事” “怎么了?” “其实跟爷爷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天爷爷下楼想吃饺子,饺子馆开着,我不想吃,当时我很饿又不想等他吃完了我再去吃所以我哄他说饺子馆没开门,于是带他去吃烧烤。当时我爷爷脸上是不情愿的,但那家烧烤搞周年庆,全场七折,何况我我半年没有吃烧烤了!”精明的小儿时刻不忘卖惨。 “你不知道你吃了烧烤拉肚子吗?何况你要考试呢”桂英火苗上窜。 “我知道我知道!” 致远双手插兜听得认真,他脸朝前冲桂英说:“你先让孩子把事儿说完嘛!猴急猴急的!” 仔仔瞅了一眼桂英接着说:“当时吃烧烤的时候,我爷爷前后哎反正他前后好多次提醒我别吃那个烤鱼了,说会拉肚子,他也劝我别吃那些辣的菜,是我自己真真忍不住了,又累又饿,食欲大增,非得吃那些辣的,所以才拉肚子的。这件事从头到尾,爷爷是很无辜的。但是我也控制不住我自己,就跟你越吃饭量越大控制不住你自己一样!”仔仔狡猾地拉着桂英垫背。 桂英松开手停住脚,指着仔仔嚷嚷:“怎么你当时不解释呢?” “你那脾气跟火星子碰上汽油一样!再说我我肚子疼!当时快疼死了!肠胃痉挛!你当时脾气那么大谁敢说话!你要冲我发火的话那那我第二天怎么考试呀!何况我不是没说,我让你别和爷爷吵赶紧走!你自己不听,非得在那放狠话!这怪我?”仔仔也站着不动,盯着桂英的脚说。 “这不怪你怪谁呀?你个兔崽子!”桂英气得抬起腿狠狠地踢了一脚仔仔的屁股,接着骂:“你自己惹的祸踢给别人还不第一时间解释,搞得我这两天没给你爷爷一个好脸色!你这不逼着我做坏人吗?你现在解释晚了还委屈什么?”桂英双手握拳。 “我替我爷爷委屈!这两天他都不太和我说话!”仔仔捂着屁股弓着身子。 “行了行了,往回走吧,待会我跟爸解释!仔仔你也给你爷爷宽宽心你肚子坏了爷爷肯定自责呢!”致远说着先走了,母子两跟在后面。 “但我就纳闷了:为什么你总是冲爷爷发火呢?三句不合就大喊大叫、还翻旧事!你们吵架时我偷偷听呢,爷爷当时自己也解释了,是你自己听不进去!扯来扯去扯什么生漾漾的事爸,你说我妈是不是有点是非最近有点火爆?”仔仔怕打,故意走在三人最后面喊出这些话来,说完全身缩着,随时做好被打的准备。 “你不懂别乱说你妈!”致远回头皱着眉撂下一句。 桂英走在中间,双手抱胸,神情凝重,连儿子也发现她不理智了。她想起那天说的那么多狠话有点自责。她循环着自己说给老父亲的难听话,每走一步自责便加重一倍。七步之后,敦厚的女人长吁短叹,抹起了眼泪。 “爸!我妈哭了,赶紧安慰你老婆!”仔仔在后面悄悄观察。 致远转过身,伸手搂着桂英的肩膀说:“你待会主动跟爸搭话呗,爸是男人家,不会计较这些的。” “妈你别哭了!吵架的时候全世界你最狠,现在做错了又哭哭哭的博同情吗?你这样我没办法理性看你了,跟漾漾一样!软的硬的全让你占了,有理没理了!”仔仔走在后面信口乱说,他不理解有些人为什么会轻而易举地哭出来。在少年幸福的世界里,很少发生值得哭泣的事情。 “别胡说八道的!如果有一天你儿子做错了事情你冲着我们两大吵大骂,你好受?”致远回头冲儿子说。 “首先,我不会冲着你们二老大吵,我是明人;其次,我儿子做错了,我会惩罚他,不会拿他的错误惩罚别人;再次,我不一定会生儿子!”大考结束、暑假来临的仔仔心底无事、四肢撒欢、嘴上轻薄,整个人兴奋得丝毫不加掩饰。 “呵呵”桂英听到最后一句破涕为笑,然后转身挥着拳头打仔仔的肩膀:“好啊,你做错了那我惩罚你!”说着两母子在人行道上追打起来,仔仔不敢还手,一路上被桂英狠狠地锤了几拳,当给母亲泄气了。 “行行行,别闹了别闹了,路上有车!”致远在中间伸手调停。 “你放心!我离间了你们父女,我会重新替你们缝合的!你等我行动吧!不会让你再自责的!”仔仔隔着五六米冲桂英笑着大喊。 “这还像句人话!”桂英憋着笑。 三人说说笑笑地回来了,本来十几分钟的路程他们走了半个小时,绿道上没少洒下泪和笑。六点半到家了,三口子嘻嘻哈哈地进了家门,浓烈的和气和喜气冲散了老马这两日的冷清。致远回屋放东西,桂英和老马各自互瞥了一眼没搭话。 敏锐的仔仔看见了这一幕,大步跨到老马的摇椅边,席地而坐,两手搭在爷爷的膝盖上,一嘴一个考完喽、放假啦、真爽呀,脸上得意身上欢腾,老人的孤寂被少年瞬间驱散了。 致远今天没有买菜,他提议出去吃饭。桂英收拾好东西,夫妻两跟老小打完招呼先去餐厅占位了。仔仔扶着老马随后出门,出了电梯他正经八百地当起了消除家人隔阂的“大媒人”。 “爷爷,刚才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我跟我妈说那天的事儿,我妈哭了,还打了我!”仔仔察言观色。 “啥事?” “就台风那天我进急诊的事情!你说要吃饺子,其实外面的饺子馆开着呢,我不想吃,所以骗你说饺子店关门了,然后把你带到烧烤店,当时你劝我别吃,我没当回事反正我把最真实的情况跟我妈说了。” “哦!” “爷爷,你知道我妈为啥哭了?” “啥?”老马故意不问,但又憋不住不问。 “我问她你为什么老冲爷爷发火,我问完她答不上来,然后给哭了!还哭得挺凄惨!”仔仔添油加醋,以为老头子心软了事过去了隔阂也消除了。 “凄惨!凄惨个屁!你妈就不是那种人!”老马翻着鼻孔。 “哈哈哈哈爷爷你怎么没按我的剧本走呢?天呢!你太聪明了爷爷哈哈哈我们是一家人原来是有道理的,原来有原因的!”仔仔在老马身边跟牛崽子一样蹦蹦跳跳。 “哈哈哈”老马笑身边的憨娃子。 “我跟你说真话现场复原,不夸张的版本:我妈当时在沉思,然后哭了,但只抹了四五点泪,就这么多!爷爷你在我妈心里只值这么点眼泪了!我说凄惨那是骗你的,关键是爷爷你竟然有反侦察能力!不愧是村长呀!不愧是马家屯的网红人物呀!”仔仔像哥们一样拍着老马的肩膀。 老马被这孙猴子挑逗得一路颤笑。 两人笑完了,老马缓缓开口:“哎,你妈对我有怨言呀!” “为什么呢?”仔仔屏住呼吸。 “没有为什么,穷呗!哎”老马摇摇头,欲言又止。 仔仔见爷爷神情肃穆,便不问了。 四个人五盘菜一份汤,二十分钟后大家吃饱喝足,仔仔见爷爷和妈妈还是眼神躲躲闪闪的,又正义而必要地发言了:“妈,我刚才跟我爷爷说你哭得很凄惨,我爷爷也哭了!”仔仔说完,缩着脖子瞧着两人傻笑。 “啊?”桂英张大嘴巴。 致远不明所以,脸不动,一双眼悄悄左右瞄。 “瞎掰扯这娃子!”老马打了一下仔仔的胳膊。 “马桂英同志,你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训错了人,你得道歉!如果你不好意思道歉,那得给马村长表示表示、意思意思吧!”仔仔以一副领导人或中间人的腔调在桌上缓缓点头,且在空中用右手拇指搓着右手的四指指腹。 “表示什么?”桂英舀着碗里的汤,笑问。 “你说呢!态度放端正,给我爷爷发个红包,或者亲我爷爷抱我爷爷一下!现在!马上!嘿嘿嘿”仔仔一翻脸真跟猴子似的捂嘴大笑。 “呵呵呵”致远一听爽朗大笑。 桂英刚喝进去的汤噗嗤一口喷了出来。 老马别过脸害羞得如高老庄的猪八戒一样。 “我爷爷害羞了!我爷爷害羞了!”仔仔指着老马大喊,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惊喜。 “村里人哪个不害羞!你别调戏你爷爷!小孩子没大没小的!”致远轻拍仔仔的脑门。 “这不很正常吗?我亲我妈亲你,漾漾亲你们两多正常呀!我觉得村里人得改一改,人家国外比如说法国、美国、意大利,儿子女儿五六十岁了,见了父母照样亲亲抱抱的!”仔仔说得没错。 “那是国外!你在哪呢?这改革开放还没多久呢,你就狂成这样了!”老马抬了抬鼻子、敲了敲桌子。 “那待会给你爷爷买买一双运动鞋吧!作为赔罪礼物!行不?”桂英望着儿子偷窥父亲。 “我不要运动鞋!白花钱!”老马摇头。 “爷爷,这就是你的不对啦!我妈买鞋是其次,道歉是根本,你不接受鞋等于不接受道歉!”仔仔两手在桌子上比划。 “爸运动鞋舒服,您只有一双皮鞋没个换洗的也不行,过两月脚好了您出去转,深圳时不时地有雨,穿皮鞋踩雨对鞋不好,再说了运动鞋鞋底厚耐穿着呢!”致远劝解。 “我七十了还穿运动鞋,那是娃娃们穿的!”原来老头儿真没穿过运动鞋。 “爷爷,穿皮鞋很土的!现在城里的老人人家个个穿运动鞋,你待会去商场逛逛,你找一找哪个老年人穿皮鞋!” “北方人一般穿得正式,南方人上班且穿着运动鞋呢!”致远说。 桂英一边吃菜喝汤,一边听父子两劝说老头。 见老马无话,致远忙问:“爸我估摸你的脚是四十四码的吧!” “哪有那么大!我四十三的!” “行吧,那待会去买鞋吧!四十三的!”桂英的筷子还在盘子里挑挑拣拣。 “等等!等等!我承诺给你做中间人调解,我做到了对吧?”仔仔盯着桂英说。 “你要干嘛?”桂英机警。 “有人靠脑子赚钱,有人靠体力赚钱,还有人靠嘴赚钱比如主持人和法官!你得奖励得弥补我呀,我前后说那么多话不费劲儿嘛!”仔仔瞪圆无辜的小眼。 “哎!”桂英继续吃菜,懒得理。致远和老马倒笑了。 “哎呀你看我妈,人家把事给你办了,你不给点y意思意思!你要这样以后怎么合作?那以后你跟我爷爷再怎么大吵我不管了!你们把家吵翻了也跟我没关系!”仔仔双手抱胸,斜瞅桂英。 “呃一件衣服或一件裤子,只一件!”桂英边吃边说。 “你明知我看上的一套运动套装,我念叨两个月了!你只买一件什么意思?”仔仔在椅子上扭来扭去。 “你又不是姑娘打扮那么漂亮干什么?再说谁知道你买的是一身?你说的废话那么多我要句句记得我早累死了!何况你微信里有的是钱多得是!我早知道了还截图留证了!”桂英笑眯眯地夹着菜。 “你什么时候看的?”仔仔挺直身子激动地问。 “在急诊里,你喝了药迷糊了!我只看你微信里还有多少钱!好家伙!吓死人了,我都不敢说说出来吓死你爸和你爷爷!平时抠抠搜搜的,想法设法从我身上搜刮油水,还各种卖惨,鸡零狗碎的三五块钱还朝我伸手要!没想到你才是大款!” “你知不知道!你翻看我手机是犯法的!”仔仔全身的仇恨集中在那两双小眼上。 “犯个屁!在中国,哪有什么!有本事你去告我,你要上法院告我了说不准还能促进促进中国法条例的发展!” 老马、致远面对面,欣赏着这一对母子斗嘴。 “你偷看我手机你还有道理了!” “你再犟嘴我一件衣服也不买!你那么多钱还让我给你买!你再惹我我报数了让你爸和你爷爷也听听你到底有多少钱!”桂英佯装愤怒。 “你有意思没?”仔仔指着桂英,脸上的肉拧成一团。 “行了行了,你们两别吵了。你要考得好我也奖励奖励你!”致远转着茶杯说。 “怎么奖励?” “总分进了十名奖两百,进了二十名奖五百,进步二十五名奖两千元!”致远挑着眉毛。 “那他上次考得得是多差呀!还能进步二十多名!”老马惊叹。 “你这奖金设置得太寒酸太诡异了吧!呐我要是进步了十五名呢?” “折中三百五!将奖金就这么多,你爱要不要!” “为什么进步二十五名奖两千元?”老马问完这一句,致远捂嘴笑,桂英瞅着仔仔笑,仔仔扭着脖子笑。 “爸,你问问他们班多少人?他上次考试多少名?”致远传话。 “说呀!”老马冲仔仔抬了抬下巴。 “我们班五十名同学!我期中考试名次排在第二十五名!我不是差生,也不是优等,我是中等生最标准的、数学上的中等生!”仔仔在空中使劲捏着兰花指。 “你这考得有点神乎!”老马也笑了,然后在空中抖着两指说:“是这样,那爷爷也表表态,我跟你爸的奖金一样。你要真能考第一名,爷爷也将你两千元!” “你们这有意思没!说了跟没说一样,下次能不能考前先提奖金的事儿!”仔仔噘着嘴。 “哎呀!你少吃点!你的肚子大得布料子都裹不住了,三个男人早吃饱了你没吃饱?”老马冲着桂英一脸厌嫌。 “我饿呀!”桂英的筷子僵在半空中,不知道是继续夹菜还是退回来。 “我们三个停筷子都十来分钟了,你一直吃一直吃,你比我们多吃的没有一斤也有八两吧!你那身坯子有多重你自己不清楚?这些菜各个油腻腻的大半是肉,你已经圆得不行了还不克制?你瞧瞧致远多重你多重!”老马用鼻子指来指去。 “我”桂英噘着嘴动不了,彷如呛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得咽了一口大气,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肠胃越吃越大,她懂,这两年她确实克制不住。 致远和仔仔坐看桂英吞吞吐吐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 “哇!强中自有强中手!原来这个家里还有比我妈更牛的人存在!”仔仔说完两手抱起了老马的臂膀,头也靠在老马的肩膀上:“我有靠山啦!我要巴结我爷爷!原来我爷爷才是家里皇权中心的最高点!”仔仔抱大腿的滑稽样又逗乐了一众人。 “行了走吧!七点多了,去买鞋吧,顺便消消食!”致远站了起来。 “那我们就在这商场里买吧!”桂英站了起来,耸着大膀圆腰。 “我走不了,你们去买吧!”老马摆手。 “爸,我陪着你,让他们娘两去逛街吧!我带你在商场里转一转。”致远说完弯下腰搀扶老马。 放了暑假的仔仔如初春的野兔一般,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不一样的青春气息。 23下 牛扶桑主动谈判 马桂英酒后应承 桂英和仔仔开启了逛街模式,两眼八方扫货,两脚马不停蹄,这个店摸一摸那个店转一转,母子两乐在其中。 致远搀着老马在商场里几处可观景的地方浏览。商场里来来往往人群熙攘,老马像水中的石狮子一样,观望两边的人流如水一般从身边擦过。一对对的年轻人、溜孩子的中年夫妇、采购日用的老年人他们的脸上,或悠闲、或享受、或焦虑、或虚浮,老马欣赏着城里人的众生相,心里沉重。 他所见的无不是华丽、闪烁、聒噪,而乡村的品质与华丽、闪烁和聒噪相去甚远,那里朴实而宁静,那里真实到安逸、朴素到皈依,那里的人过着天堂一般的生活,那里的人晚上与神佛同在。 乡人脸上特有的亲近、和蔼、虔诚、独立、肃穆、信任、自律、节制在这里,老马很难从某个人身上看到其中某一两种。包括自己的女儿和女婿、孙子和孙女,他们身上也少有这些造物主赐予乡人的品德。 为什么人们要挤着往城里来?密密麻麻地跟会上一样的商场有何吸引力!动不动这个五七百那个好几千,生活不是为炫耀而开始的,一切虚荣的动机注定会迎来一个妖魔且惨烈的结局。 城市里的灵魂是喧嚣的,人心是功利的,城市浮在大地之上,如空中楼阁一样玄幻而不真实。老马近观自己女儿的生活,与这浮华的城市相比,还有几分踏实。他很欣慰。 “致远你说说,人为啥要往城里涌啊?”老马转脸问女婿。 “呃咝”致远低下头,抿了抿嘴,说:“啊,爸我给你说个事儿。我以前一个同事,他妈妈在小县城里生活,有一天他妈妈得了急性阑尾炎,先去了他们县上最好的医院,看诊的是那个科室的老大,那人诊断是食物中毒,开的是食物中毒的药。他妈妈回去后疼得死去活来,他爸发觉不对劲,打120直奔省城医院。省城医院一看很严重,当即要做手术,手术中还大出血,省城医生说要再送来晚点命就没了!爸你说可怕不!这只是医疗方面的,说实话,现在别说小县城,就咱们地级市,那里的教育水平、医疗水平和平均工资已经有差距了!韩城市里最好的中学能跟深圳一流二流的中学比吗?他们一百个学生能考上几个名牌大学?” 老马听得十分认真。 致远咽了口唾沫继续说:“现在深圳的一个三甲医院的好医生一个月多少钱,爸你再想想咱们小县城里一个好医生一月多少钱?这不是一个等级的。那我要是医生,我有一身好本事,我肯定不在小县城混日子呀,我去大医院直接一年几十万,老了还能当专家到处坐诊。那些修炼成专家的医生,他们一个挂号费五百上千呢!上午往那一坐二三十个人挂号,你说赚多少?如果他在小县城,你觉得他能赚多少?” “嗯!”老马神情沉重地点点头。 “现在中国的资源是单向的,所有强势资源各个方面的,全往大城市流动。这里有好的社会环境,人当然往这里来!这里的小孩子四五岁学编程、学奥数、学英语,咱村里的孩子四五岁见了大人还不会开口叫呢!这里的孩子十来岁已成个小人精了,他们已经具有了为人处世的基本判断力,但农村的很多孩子因为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缺乏,他们到了二十多好多还是愣头青呢!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拎不清,人前说个话办个事也没个谱儿!这些农村小伙子进入社会后大多是底层,没化找不到好工作,买不了房子娶不来好姑娘。这是社会实情,没办法的。” “哎”老马叹了一口气,心下沉重,不想听了,他忽抬头对致远说:“你给我配个老花镜吧,在这里没意思!”老年人不适合在年轻或时尚、拜物的人流中穿梭。致远于是带着老马去了商场外的眼镜店,配了一副结实耐用的老花镜。 两拨人各自回家后,桂英一到家便拿出她精挑细选的运动鞋给老马看。老马捧着那新鞋左右翻看:红底黑帮,分量挺重的,鞋底厚而精致,鞋带拽了拽果然结实,老马在左脚上穿着试了试,得意的神情无可言表。 “这些多少钱?”老马抬头问。 “五八”仔仔正欲脱口。 “打五八折,原价五百多,打完折两百刚出头。”桂英打断仔仔。母子两相识一笑,原来那双鞋原价八百多,打折后花了五百八十,怕老头受不了,只能撒谎了。 “贵是贵了点,穿着还行!不过还是贵!”老马穿着新鞋笑嘻嘻地在地上试探。 “爸,这鞋结实,能穿好多年呢!” “哎呀,爷爷你真爽被训一顿就有一双新鞋。我也要被训被打也行!我希望有人天天训我打我,然后天天给我买东西!”仔仔躺在沙发上伸懒腰撒着娇。 “仔仔,你暑假怎么过?”致远坐在沙发上问。 “不知道,先让我睡三天玩三天再说嘛!今天才放假你就问!”仔仔把头钻进沙发里,不愿意面对现实。 “亲爱的,我在网上看到市政府有各种培训,专门针对青少年的体育、书画、戏曲有七八类培训,免费的,要不要给他两报名?”致远问桂英。 “可以啊!顺便把雪梅和学成也带上!孩子们一块比较好!”桂英躺在沙发上手拄着头。 “需要用小孩的身份证报名,他们的得他们自己报名!实在不行咱给孩子报名了让仔仔过去直接帮学成报!得赶紧的,很多人在报名呢!” “那你明天去姨姨家!”桂英望着仔仔。 “我明天没空,我和我同学约好了出去玩,后天吧!后天去姨姨家!” “那后天早上或晚上咱给两孩子选课程人家有篮球课、兵乓球课、高尔夫课十来样子呢!”致远拿着手机上的信息给众人看。 “嗯,行。欸我忽然想起来,明天我有一个酒会要参加。一个客户,他们公司周年庆搞宴请宴请上下游的客户,咝我在想我穿什么衣服呢?” “让仔仔帮你看!仔仔眼光比你好太多了!你明天要参加人家酒会晚上还吃这么多!”老马嘟嘴。 “那总得让人吃饱吧!” “妈,你现在去换衣服,我们三个男人帮你参谋参谋!”三个男人坐在沙发上着实无聊。 “欸!可以呀!九点半还来得及!”桂英一闪机灵,蹭地一下跑去房间换衣服。 第一身黄灿灿的有点波西米亚风,桂英自豪地穿着提裙摆、转圈圈、撩头发。 “算了吧,太花了!不庄重!”致远说。 “不太正式。”老马点头。 “重新换一身吧妈!”仔仔也皱眉了。 第二身是黑底白点的束腰长裙,桂英手叉腰,摆出职业女性的范儿来。 “啧!都说了你腰粗还硬要露腰!人家遮丑你露丑!”老马不满意。 “不太得对,确实显腰粗!妈你得减肥了!” 桂英看着致远,致远结舌,愣了数秒,也实诚地点点头。 第三身是一身黑,从上到下丝毫不显腰身的,像批了一条黑被套一样,桂英自豪地左摆一下右晃一下,将自己想象成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一般。 “这个!像黑社会老大的袍子!”仔仔笑言。 “哎穿着跟女巫婆一样!不好看!五十岁再穿吧!”老马一指。 “嗯,有一点点显老!太沉重了!”致远慎言。 桂英一转身又回屋里去换。荷叶袖、鱼尾摆、露肩衣、连衣裙、职业套装、高跟鞋换了一身又一身,爱美的女人像换装秀上的模特一样,在各种各样漂亮的裙子里充满了生机和青春。 爷三个共同为牛高马大的女人出谋划策,从白色到黑色,从腰身到裙摆,从发型到高跟鞋,老小无意间的交谈给了桂英很多穿着的灵感和启迪,在穿衣打扮上木讷的女人好像通了一窍似的。 将近十身衣服换完了,换得人兴致勃勃看得人倒说累了。老马和仔仔的眼光比较相近,两人统一认为其中一条深红色的连衣裙较为大气优雅、自然宽容,还有一套不显肚子的职业套装也合适。在此方面乏善可陈的致远,只在沙发上负责认认真真地叠衣服一大堆衣服。 这一晚是老马最开心的一晚。老头睡下来还在回忆穿着各样花花裙子的女儿,他不敢相信或者说他正在勉强接受一个近四十岁的中年女儿的存在。他在适应她,在尝试以另一种眼光认识她、欣赏她。 这一晚的桂英也是高兴的,她高兴儿子渐渐成了她们父女间的一剂特效药,这药丸能治疗她不能疏解的疼痛。那疼痛曾经及现在困扰着她的人生。桂英希望自己能走出以前的魔障,能以更公正、更有爱的眼光去看待父亲。她希望自己更包容一些。 周末,暑假第一天的仔仔直接睡到了十一点,老马等着和外孙吹牛皮等得早乏了。仔仔午饭后直接和同学玩出去野了,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回来。致远见此情形,心下不安,于是在网上开始搜集各种高中补习班的信息。 下午四点,桂英穿着红裙子、高跟鞋,弄了个老马勉强看得过去的发型出门了。其实,客户公司的宴会可以带家属的,很多男性业务员常带着女朋友或妻子出席,既让另一半能长长见识也能加强甲乙双方的关系。可是,致远桂英想过带致远参加,以前好多次想过。目下致远没有工作,没有收入,这在资产即尊严的现实社会里,很难被接受。 何况,这对致远也不公平。致远心气高,远看不上这些酒肉俗事,让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在客户面前受辱,桂英做不到心疼。 桂英也常庆幸,是她对致远的爱让她保持着清醒在珠光宝气、觥筹交错、利益至上的商业社会里保持某种清醒。如果她的另一半不是何致远,那混迹酒桌的马桂英便不再是今日的马桂英了。 她该感谢丈夫,感谢致远像拉着风筝线一样拉着自己,让自己不至于彻底离开地面,不至于彻底在大城市里迷失自我,不至于找不到曾经那个来自马家屯的朴实女子。 周末一早,自觉天塌了的李志权撑不住了。 这两天他在脑海里写写画画、左右权衡。如果包晓棠的孩子真生下来了,老婆牛扶桑指不定如何闹腾呢?万一她不要他了怎么办?这是他最不敢想象的画面。他如今的副总从哪来的别人不清楚他心知肚明那是他的岳丈牛恒盛给这家公司投了五千万,才给他换来了这一把副总的好交椅。 李志权借口朋友请客出门了,然后自己躲在一个咖啡馆里,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编辑成消息,通过微信发给了妻子牛扶桑,顺路把自己的无奈、无辜和茫然也一并发给了妻子。娶了一个强势又有钱的女人,除了服软、装怂、卖无辜、表真情,他想不到更实用有效的方法了。 发完讯息的李志权怕老婆打电话,自个先关了手机,一个人在咖啡馆里听着音乐喝着咖啡。忽对面走来一位清纯靓丽的女孩,他的眼光再也挪不开了。李志权用了十几遍的故技再次重施,新的一段婚外恋又开始了。老话说狗改不了吃屎,用在李志权身上,毫厘不差。 牛扶桑的身体看上去老了些,但脸上依旧貌美如花。三十八岁的她坐在沙发上听着女儿弹钢琴,大学失恋后再也没找到合适异性的扶桑,直到二十五岁遇到比自己小三岁的师弟李志权,她才感觉自己拥有了所有女性都渴望的一切东西她生来是独生女,父母财产丰厚,自己学业有成,嫁的男人虽无子建之才却有潘安之貌。 生活看起来很美满,可从女儿三岁开始,她发现老公开始出轨。她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强力维持着自己的婚姻,可总感觉这里那里走风漏雨的不舒服。她不想让父亲知道志权出轨的事实,她惧怕父亲的权威扶桑舍不得李志权,可自己又不完全能镇得住她。 牛扶桑的婚姻好像一艘风雨中的大船一样,时刻会倾覆、瞬间又平稳。她在这种颠覆和安逸中异常疲惫。谁想时间久了,自己竟也习惯了这艘风雨中的小船。 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丈夫发来的信息,哭笑不得。一个胖乎乎的美丽女人捧着手机许久许久,左手在抹泪捏鼻涕,嘴巴却在呵呵憨笑。原生家庭将她养得单纯无知,婚姻生活却将她打磨得精明锐利。 周末的晚上,扶桑从丈夫那里要来包晓棠的手机号和微信号,她主动加了她,然后给包晓棠发了一个讯息:“我是李志权的妻子,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你放心,我已平静了,不会动手。明天我去找你,地点你定。” 消息是九点半发的,晚上十点包晓棠才看到。她惊得心脏扑通扑通乱跳,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以为原配又要来收拾她,她吓得捂着肚子不敢呼吸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做着各种诡异的动作和神情。 正准备睡觉的雪梅发觉小姨神情不对,赶紧给妈妈发了个信息。晓星于是紧忙给晓棠打电话,晓棠这才把事情原委哭诉了一遍。 晓星一听,心下慌张。农村姑娘多是胆小的,晓星无奈,大晚上拨通了桂英的电话。桂英喝多了,致远开车送她回来。 酩酊大醉的的马桂英一听这事儿来精神了,各种包揽、承诺,满嘴酒气地跑火车,各种不靠谱。包晓棠得知桂英出面和李志权妻子谈判,这才放心了。 致远在车里听得迷糊,不知所以,桂英挂了电话他才问发生了什么。见桂英如此莽撞大胆,致远有些生气。可桂英早喝醉了,他想制止她,她也听不进去了。 24(1)无意间心不由己 电话里兄妹传情 周一六点,一抹晨曦飘来,老马从客厅的地上醒了。他睁开眼坐起身来,朝阳台外窥望片刻,耳听屋内寂静,老人叠好被单,将枕头和单子放在沙发一角。老马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水烟袋、折扇和拐杖,拄着拐杖去了阳台边。 老马拉开帘子,先请朝霞与清明进屋;打开窗户,再邀晨风与飒爽做客。而后他转身,撕掉一张老黄历上的软纸,新纸上写着农历己亥年六月二十辛未月庚申日,宜移徙、入宅、治病、会亲友、祭祀;忌开市、斋醮、安床、出行、经络。今天也是阳历的七月二十二日,星期一。老马掐指一算,再差一周他就在女儿家待了整整一月了。 老头回到阳台边的摇椅上,慢动作坐下来,在摇摆旋转的世界中,他点燃渭北烟草的细烟末,赏轻烟袅袅、细雾缭绕。一锅烟罢了,再点燃一锅。老话说白发故人稀,故人少便少罢,新人却常添。如今待在女儿家里,心情也焕然一新。 刚来家时不习惯,渐渐地诸事顺遂起来。漾漾开心他开心,漾漾走了他不舍,仔仔急诊他担心,仔仔放假他乐呵不知不觉间,白头翁的心不由自己,开始跟着这个小家的喜怒哀乐在转。老马叹了一口气,担心过两月自己离开时,舍不得这两个小娃娃。 两锅烟罢,来了神采。老马用自己的汗巾擦着自己的拐杖,龙头上的纹路细细擦拭。擦完了拐杖老头从抽屉里找来棉签,沾了水弓着腰擦自己的右脚脚趾缝他怕熏到家里人。擦完脚趾缝老头打开手机,点开了听戏的小图标,将手机放在胸前小声听马友仙唱戏。 快八点了,老头朝屋里打望,没一个人醒来。也是,小女子去湖南了,大小子放暑假了,致远不用早起了,那英英呢?昨晚喝醉了,今天不上班吗?老头担心桂英起晚了错过上班点,于是故意将手机声音调到最大最大那格!顿时整个家里游荡着东路秦腔的粗狂和奔放。 果然,几分钟后,致远起来了。 “英英不上班吗?”老马隔着半米瞄手表差五分钟八点。 “她今天有事!昨晚到家前跟公司领导打过招呼了!”致远挠着头发。 “哦!” 城里人过得轻松也费劲儿,整天忙这忙那的,身体不累脑子累。老马赶紧低头又把手机声调小了,不想打搅女儿和外孙休息。 致远洗漱完毕,穿好衣服,出去买菜买早餐了。老马正听秦腔,电话来了马保山的。保山问村里新农合的事情,老马把谁能弄、怎么弄、往年经验全告诉他了,让他和村委会一块商量着办。这一个电话花了二十分钟。 快九点的时候致远回来了,提着好多菜和早餐。收好菜以后,翁婿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子上边聊边等等那娘两起床。说话间兴盛的电话来了,说是昨晚上兴华打电话要来深圳。 “一个陕西还不够她待吗?她来深圳做什么?”老马对着电话大吼。 “说是什么活动,我也不太清楚,兴华托我跟英英说一声。英英呢?” “还没起来呢!” “不是这两天来,估计得段儿时间才来呢!哦还有一件事,兴才腰椎间盘突出,有点严重,这几天下不了床呢!” “怎么这么严重?”老马担忧二弟的长子。 “哎,这么多年做泥水匠累得呗!这次发病有点严重,上周三一口气花了四千元!这几天他果园里的事情是我和兴波在帮忙,哎呀忙得很!”兴盛挠着头发抱怨。 “嗯。你多帮着他。上次冰雹严重不?” “有点严重!地上打落了一地葡萄!再往北更严重,咱家还行!估计少卖很多钱!”兴盛搓着胡子,神情失落。 “哎对了!你三婶家的青枣我估摸熟了!你给英英寄个两大箱来她说她爱吃这个!然后你再从地里采三五样野菜,一块寄过来!你忙不过来让你二婶去弄野菜她懂!英英说她馋这个!”老马一口一个英英,吩咐的事情全是为英英的。 床上的马桂英早被父亲幼时亲昵的称呼惊醒了,穿着睡衣蓬头散发地出来了。 “这没问题!我这两天弄!” “不着急,兴才的事要紧!”老马强调。 “哦还有一件事,西头先前卖挂面的老婆子不行了两天没进饭了!家里已经在准备白事了!不是说跟我妈沾点亲嘛,我该行多少门户?”兴盛问父亲。 “咝我想想,她是你妈表舅的女儿!呃给一百吧!东西带多点,比村里人多点就行了!这关系远了亲也亲、不亲也不亲,看你妈面上行这么多吧!”老马低头,食指在餐桌上滑来滑去。 桂英悄悄拉把椅子坐了下来,认真听老头谈村里的事情,听到电话里提“你妈”两个字的时候,桂英的心一下子柔软了,像被台风夜的大雨淋湿了一般沉甸甸的。 “行,我知道了”兴盛说完话,准备打招呼挂电话。 “欸英英起了!你和你妹子聊不?”老马问兴盛。 “行,那你把电话给英英。” “喂?哥!”桂英接过电话,一开口叫哥,整个人全变了变成了二哥面前的小妹妹。 “你不上班?”兴盛问。 “今个有事儿,请假了!” “嗯,你最近工作忙不忙?” “就那样,还行!你地里忙不忙?”中年女人瞬间成了个五六岁跟在二哥屁股后面的女娃娃,桂英不好意思在老头面前撒娇,穿过客厅,一路高兴地舔着嘴唇、扭着肩膀到了阳台上。 “地里最近有点忙!娃娃放暑假没?” “放了放了,漾漾前几天放了,仔仔昨天前天放咧!”桂英咧嘴大笑,眼角却泛着泪花。 “兴华说她要过来!可能要去你那儿住几天!” “欸?她不是刚生了双胞胎么?” “生了好几个月了!她两口子没营生,好像要去南方工作,嘴上又不确定!你别管,她来之前我会细细打电话跟你说的,她两口子这两年有点怪!” “呃好吧!那个你你别太辛苦了!果子卖多少是多少!心劲别太大了,身体要紧!”桂英靠着阳台的墙,细声细气地叮咛二哥。 “嗯,你不用担心,我身体好着呢!” “我知道,但是你一个人要忙地里又要忙屋里,吃饭要吃好!”桂英抿嘴吞泪。 “哎呀你放心,这两天哥在二婶家屋里吃饭哩!二婶饭做得好!我肚子都大了,和你一样!” “呵呵呵”桂英哽咽着笑出了鼻泡。 “哥好着哩,甭担心!”兴盛柔和地安慰妹妹。 “欸我妈怎么了?那个样子!我受不了了!”原来仔仔也被吵醒了,一开门见桂英扭扭捏捏的捂着耳朵,他走到客厅问爸爸和爷爷。 “跟你二舅打电话呢。”致远轻声说。 “我过两天给你寄几身衣服,还有木耳香菇啥的干菜,再买点香肠、腊肉啥的,这样你没时间做饭了馒头夹着腊肉吃。人家致远那边湖南人爱这样吃!”桂英不停地吸鼻涕。 “哎哥衣服多着呢,穿不完!你不用买咧,糟蹋钱!”兴盛佯装生气,他心疼妹妹赚钱辛苦。 “哎呀,你甭管了,你收快递就行啦!话这么多!”桂英哭着也怒了。 “爸在你那儿住得惯不?” “惯着呢,吃得多睡得好,天天跟我们干架,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你都不知道,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哎!我已经习惯了!”桂英捂着嘴小声说。 “你别跟爸吵,他年龄大了!你看他说话嗓门高、劲儿大,那是表象,他早老了!”兴盛最了解老马的身体和精神状态。 “知道知道知道!” “你没跟爸处过,他要犯脾气了你让着他点儿!”兴盛嘱咐。 “知道知道知道!”桂英不耐烦。 “你要嫌他嫌他烦人,过两天带他在深圳转一圈,他想去看伟人像,想看海,你带他看完了再把他送回来!”善良木讷的兴盛处处替自己的妹子着想。 “没事没事!他在深圳待得好着呢!致远天天伺候他不少他吃、不少他穿,你不用管!你好好忙地里的事,地里活儿重,这段时间我照看着她。哥你放心吧,不用管了!”趴在阳台栏杆上的中年女人,不知多少泪洒到了空中。 “哭成这样!至于嘛?”仔仔悄默默过来偷听电话,没想到妈妈的泪珠子跟下雨似的,温柔的少年跳着转身去找抽纸。 “嗯。”兄妹两蓦地没话说了。 “给!”仔仔轻触桂英肩膀,把卫生纸递过去。 “仔仔来了!来来来,让仔仔跟你聊几句。”桂英哽咽得聊不下去了,赶紧把电话甩给儿子。自个如释重负一般去墙角抹泪。 “喂舅舅!你起床没?”仔仔大嗓门喊起来。 “嘿嘿你这娃!几点了还没起床?你八成刚起来吧!”兴盛最爱和妹妹的孩子聊天了。 “我刚考完试,刚刚放暑假!马家屯现在热吗?” “还吃不吃早点啊?九点半了都!”致远在玩手机,老马饿得撑不住了,用拐杖敲打地面。桂英一听老头在叫喊,擦干泪,摇了摇头,苦笑一声穿过客厅到了餐厅。 “吃吃吃,马上吃!平常不是你饿了你先吃嘛!什么时候学会等别人了!”桂英没好气地说完,想起二哥的话又悔了,心下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致远在分拨早点,老马饿得大口吃起来,仔仔在那边和二舅开心地聊着。 吃饭的时候,老马瞥见了桂英双眼哭过的痕迹。早知他们兄妹之间关系要好打小就好,今日一见,果真是好。老马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想起了妹妹作姑娘时自己待妹妹的种种好。老头儿心底哀叹,自己对女儿还不如对妹妹的三分好。幸好幸好,两儿子多少替他弥补了这个女儿,待自己百年以后,儿女们相互间也更亲近一些。 24(2)钟学成被打仇父 何一鸣惊心触目 仔仔挂了二舅马兴盛的电话,过来吃早点。三个大人望着孩子胡吃海塞,脸上现出一样的慈爱和欢喜。致远见桂英望着发呆,于是引出了他最担心的事情。 “那今天的事你怎么处理?”致远凝视桂英。 “什么事儿?”桂英和仔仔异口同声,然后母子两相视一笑。 “这么大事!你忘了!”致远皱眉。 “咝!是不是晓棠?”桂英迷糊,小声向致远确定,然后挠着蓬乱的头发说:“哎呀,昨晚上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是不是那个谁要找晓棠算账?” “啥事?”老马好奇。 “包晓棠不是那个男人的老婆昨晚上给晓棠发信息要见面谈,晓棠害怕找晓星,晓星没主意找英英!爸,你猜英英昨天在车里怎么给人家应承的放心放心、我跟她谈、我出马必搞定、小菜一碟她喝醉了,胡说八道!跟你没半毛钱的事儿你胡乱应承!这要打起来怎么办?”书生谨慎,致远生气。 “我妈这么生猛啊!现代版穆桂英!你要跟渣男打还是跟渣男老婆打?打不过塌在他身上塌死他!”仔仔起哄似的用身体滑稽地表演,惹得爷爷和妈妈全笑了。 “啧!”致远脸一黑,仔仔倏地消停了。 桂英耷拉着眼皮发呆,老马见此情景,摇着扇子安抚:“哎呀,光天化日,她杀人不成!她要说去那儿谈你别去,自己重新定个地方或者重新改个时间,找个公共的地方,一个女人她能怎地?”老马倒是镇静。 “爸,这事跟咱一毛钱关系没有,咱蹚什么浑水呀?谈崩了对方那边把你也当仇人看,你谈得不对晓棠心意,这边晓棠反过来还会怪你!英,赶紧打电话,说你工作上有急事,这种事以后少掺和!”致远面朝岳父,却在说妻子,那言语间的气愤压得桂英沉重。 仔仔趴在桌上,双眼滴溜溜地仰观大人,嘴里不出声地嚼着包子。 “晓棠是自家妹子,相处了这么多年,以前还帮咱带过孩子再说,她姐两确实胆小,人家给我打电话了你让我怎么回绝?你不能自己有事了想着别人,别人有事了你闭门不见!”桂英盯着仔仔手里的包子说。 “这种事本来该人家当事人对当事人,你起什么哄呢?你算是人家父母还是人家亲姐姐?要谈判也应该是晓星去呀!包晓星这个亲姐姐都没去!你去?你这性子要真谈不好动手了,怎么办?”致远气呼呼地双手抱胸。 老马细观桂英,见她脸上丝毫没有胆怯,只在沉思。于是老头给桂英提气:“你应承了再退了伤和气!船帮水、水帮船,在城里有两交心朋友这不容易!再说英英她也不是一般人!那架势往那一站,没准怕的人是那个女人呢!有几个女人长成她这样,性子还暴烈!” “老村长,你在搞事情!”仔仔伸出食指坏笑着对准爷爷。 “爸,呐咱不得防着自己受伤吗?”致远不赞同岳父的立场。 “哎呀奇了怪了,她也是人,能怎么胡来?闹大了进警局吗?”致远在拔高严重性,老马索性降低。仔仔且不怕不怕他怕老头心里暗叹眼前的这个鼠胆女婿。 “地点是由我们来定的!”桂英回忆起昨晚的事情。 “那放心啦!估计那个女的也是想把话说清楚!”老马摇着扇子,心里有谱。 “亲爱的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我知道怎么应对!”桂英淡定地将手放在了致远的拳头上。 “仔儿,你妈自小有主意!胆子大!要这么点事应付不了,前怕狼后怕虎的怎么在外面混!人在社会上,你不找事事会找你!硬的不行来软的,横的不行来怂的,总有法子的!”话不投机半句多,说完老头端着水烟袋拄着拐杖走了! 老马这话似是说给仔仔听其实不是。桂英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仰头靠着椅背假装伸个懒腰,两眼十分谨慎地打量致远的神色。致远静止不动,他当然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自己是谨慎还是胆小,他坚定又疑惑。他希望今天的结果证明他的正确。 仔仔观望着这一场好戏,少年也许说不明白,但感受是清晰的。往往,旁观者对当局的感受基本趋同,甚至趋同到精准一致。爷爷的到来某种程度上带给了何一鸣震撼,在男人与女人的模板上,他多了一个可参照的对象,并且他有些欣赏这个男性的模板。仔仔望着爷爷的背影,心里多了一份难以形容的力量。 桂英起身离开餐桌,拿出职场的范儿,给晓棠和晓星分别打电话。明白晓棠的意思,是她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换好衣服后,桂英出门了,去了晓棠的出租屋,专程等着晓星过来商议此事。 早上十点,致远和仔仔在餐桌上研究暑期要参加的政府组织的青少年免费培训。父子两给妹妹选了美术班和手工班,仔仔的课程要和学成选成一样的,这样两家接送方便,小哥两还能一块聚一聚、玩一玩。 漾漾出生前后的大半年里,仔仔一直和学成住在一块。那时候,四五岁的学成特别黏仔仔这个十岁的小哥哥,每天跟在仔仔后面屁颠屁颠地追跑。仔仔也很自豪,领着他的小跟班放学后在农批市场里南来北往地追风。而后所有的寒暑假里,两兄弟常常往来,你来我家住一周,我去你家住五天这场纯真的友谊一直持续到仔仔初二结束。 “那你今天去不去姨姨家?”致远问儿子。 “我刚才听我妈说姨姨要来,我也不知道去不去。” “你给你妈打电话问问她要不要专门过去。” 仔仔打完电话对爸爸说:“我妈说今天晓星阿姨应该顾不上这事了,让我自己去找学成,然后还让我帮学成报名。” “那我教你怎么报名,你学会了再去给学成和你自己一块选课、报名,好不好?” “嗯,好。” “学成没有电话,你直接给钟爷爷打电话,说你要过来找学成,出发前先给大人打个招呼。” “知道知道!” 聪明的仔仔学会报名后,背着包出发了。两地相隔六个地铁站,出了地铁站,仔仔很快到了农批市场,然后往学成家的铺子走去。 一周前,钟学成他们小学的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了。昨天下午学成班主任在微信群里通知家长和学生今日去取成绩单。上午八点,钟能带着孙子去学校取成绩单,刚到家学成接到了哥哥的电话,小朋友激动得眉飞色舞。 此时钟理刚刚起床,见儿子如此高兴,以为成绩不错。他叫来学成要看成绩单,钟理拿着细细长长的成绩单凝视片刻语83,数学70,英语66,总分排名班级第四十四名。曾经在职场叱咤风云的钟理捧着成绩单,瞥着儿子无知地在铺子里蹦蹦跳跳,心下火大。自己上学时从来没有出过十名之外,如今生的儿子又蠢又笨,他摇着头嘴里啧啧。 八岁多的学成兴致昂扬地盼着哥哥来,哪注意到父亲的厉色。钟理左脚踩在椅子上,左手扔掉手里的烟,温和地叫来学成。待学成站稳后,他拿着成绩单狠狠地训斥儿子。这一幕恰好被仔仔看见了,仔仔不知进退,站在那里跟个傻子似的,不敢动弹。 钟理见学成木讷呆滞,言语训得不奏效,身子往前一倾,上去就是两巴掌。学成捂着脸,两眼恶狠狠地瞪着钟理,不说话也不哭,钟理见儿子怒目冲着自己,气不打一处来,直接站起来一脚踢倒学成。倒在地上的学成捂着脸抱着头依然不哭,八岁孩子的眼中灌满了仇恨。钟理见学成倔得不像个孩子,他心里微微发怵,继续用脚踢屁股狠狠地踢了七八脚,卸了火气,才转身去了楼上的卧室里。 钟理转身的刹那,与仔仔四目相识山崩地陷一般,仔仔浑身抖了一抖!在温室长大的何一鸣看见此景,吓得呼吸暂停、双肩高耸、全身紧绷,还好钟理只是瞟了他一眼,然后上了二楼。 仔仔不敢喘气,站那里愣了许久,然后大步走到铺子里,扶起地上的学成。双眼红红的学成一见哥哥来了,激动得失声痛哭。仔仔蹲在地上,两手扶着学成的两胳膊,红着眼睛咬着嘴唇。 学成越哭越喘,上气不接下气的。买菜回来的钟能见此场景,早猜到发生了什么。他坐在椅子上,将学成抱在怀里,学成靠着爷爷的肩膀,哭得开始像个孩子了。 “仔儿,你今个不上学是放暑假了吗?” “嗯。”仔仔木讷地说不出话,蹲在地上,右手握着学成的左手。 “那等会你把学成带你家里,让娃在你家里住几天好不好?”钟能问学成。 “嗯,没问题。呃我需要他的身份证,有免费的培训,我妈说给学成一块报名。” “等会我给你取。” “呃钟爷爷为什么呀?”仔仔用忧伤的眼神指着学成。 “哼!谁知道呢!”钟能低下头,两眼混浊。 等学成哭得喘息慢了些,钟能将学成放在椅子上坐着。自己去找学成的身份证,仔仔给身份证拍了照片以后,还了身份证。钟能收拾好学成的衣袜、玩具、牙刷、水杯这些日用东西,然后装了一大包交给仔仔。老头将两孩子送到地铁口,眼见仔仔拉着学成的手进了地铁。 地铁上,小哥俩不言不语,学成时不时地抹眼泪,仔仔不停地递卫生纸。那红红的小脸蛋毫无孩子的稚嫩和童真,仔仔俯视弟弟,即将成年的少年,心底忧伤而迷惑。 以前,他住在农批市场的时候,钟叔叔每天早上西装革履地出门上班,晚上开着车温尔雅地回来。仔仔那段时间与钟家人相处,谈不上亲如一家,但也是温馨和谐的,爷爷、姨姨和姐姐待他视如亲人,他也待学成视如弟弟。 那时候钟叔叔对他不关心但也不厌烦,不亲近但也不疏远,偶尔还会开开玩笑打趣打趣,那时候的钟叔叔还是有笑脸的。可今天的场景何一鸣怕是要终身难忘了!此刻他脑海中还心慌地一遍又一遍地循环钟理狠心下脚的画面。回忆自己平日里如何对父母说话,何一鸣觉自己要比眼前的学成幸福好多好多。 这世间果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是好的。何一鸣回忆,就在学成家的市场里,有一个和仔仔同龄的男孩叫张途胜,那时候仔仔经常见他的父母当街骂他打他,从来不顾那个张途胜的尊严;他们班上的艾美云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说是母亲跟人跑了不要她了;初中同学白实秋从来没见过父亲,同学们私底下传他是私生子;还有小学同学戴奥鑫,四年级的时候听说被他爸爸打得住院了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何一鸣深吸一口气,抚摸着弟弟的肩膀,像是瞬间长大了很多似的。 钟能送走了孩子,自个坐在地铁站口的台子上,心里伤感。 儿子钟理早年那般心高气傲,那时候因为儿子自己在钟家湾的地位比村长还高。自从儿子丢了工作后,他一步一步地换了人,如今这副模样,钟能哪受得了。老人说也不敢说,家里儿子最狠,得亏儿媳妇宽厚,没起离婚的念头。如今梅梅大了,要去远处上学了,偏偏只苦了学成,从他生下来到现在,钟理几乎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钟能无奈,给老马打了个电话,告知老马孩子去英英家了,让老马多照顾照顾学成,并将学成被打的事情前后提了几句。在这人来人往的蓬勃之地,老马几乎成了钟能唯一可信任的人了! 打完电话,钟能拖着忧伤的身子,回家做饭了去了。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他觉得总有一天钟理会起来的,会有原来那般的心劲儿。日子会好的老头一路上默默重复着这句话。 24(3)三个女人三面相 一对兄妹一种情 不见水来,先垒大坝。此时三个女人加一个姑娘聚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商议着如何应对原配的事情。 大战在即,主角抱着腿只顾哭。晓星一开口不带喘地描述了十来种情形,种种吓人。桂英听烦了,安定众人,可一到晓棠身上劝说也好询问也罢,晓棠压根不吭声。雪梅坐在墙角,冷静地观望三个大人一人一副面孔。 急脾气的桂英在屋子里双手插兜走来走去,钟雪梅的眼珠子也跟着桂英转来转去。 “现在究竟让我跟人家怎么说!我不是当事人又不能随便说话!”桂英忍不住大吼。 忽然,健壮的女人一屁股坐在晓棠的床上,面对晓棠,强势开腔:“小妹啊,你控制一下自己行不行?事已然发生了,面对现实好不好!咱三聚在一块专门为你解决问题,四十分钟过去了,你除了不说话就是哼哼唧唧哭!你这样姐没办法帮你了!你什么都不说你让我怎么跟人家谈?实在不行别谈了,我去上班了!”桂英怒了。 “你别着急嘛!”晓星摸着桂英的肩膀安抚。 “小姨,别哭了。”雪梅罕见地小声插话。 “人家那边在等!你是不是先得给人家回个信息什么的,你不想谈了也给人家回个信息,你只尽情哭,那这事儿怎么办?你给个话,我替你急死了。”桂英两手拄着两腿,像爷们一般。 “回什么信息?”晓棠见桂英真怒了,才开口问。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行不?”桂英皱眉伸手。 “那你问吧”晓棠红肿着眼睛。 “你今天是需要我跟她谈,还是算了,没什么好谈的!” “要。” “那你给对方发个信息现在发!你不发我发!我告诉她几点在哪里集合。” “嗯!”晓棠把手机给了桂英。 桂英把时间定在了下午三点,在他们家对面商场的星巴客里。发完消息,桂英抬头继续问:“对方如果让我传达打掉孩子那我怎么回答?” “你想好了再说!”晓星双手叉腰。 “不,坚决不!”晓棠双眼无神,口中有力。 “行。如果我是原配我会花点钱打发小三你别嫌姐说话难听,我的意思是,如果当场允许的话,你要不要我提赔偿,如果提的话提多少?还是说你不确定我来决定这件事。” 桂英说完,屋内安静。 “不需要,不稀罕。”晓棠神情冷漠。 “哼!”晓星摇了摇头,无奈地转过身子。 “好。下一个问题:你需要我跟她谈是强硬一点,还是平和,还是柔和?如果强硬有可能会谈崩;如果柔和人家会很强势,也会崩了。我现在没见过人家,完全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物什么意思?我需要明白你的立场,我才知道我怎么做。” “强硬一点。” “好。下一个问题:我能代表你吗?如果她问了一些问题,我不懂你态度,我不可能人家问一个我打个电话问你一句,你明白吗?我的意思是说,人家把我问住了,我尽量站在你的角度回答问题,如果偏离了你的意思你得接受。” “我明白,英英姐你自己决定,我信你。”晓棠看了一眼桂英,又低头看了下手机说:“她回了一个字好。” “行吧,那就这样吧,吃中午饭吧。吃完饭我准备准备怎么应付,然后和她见面,你就在家等消息吧。星,你去我家不?”桂英问晓星。 “你回去吧,我和梅梅给她做点饭,我们两就不去你那边吃饭了。今天好不容易来了,我想给她炖点鸡汤补一补身体。” “英英姐,你小心一点,万一她带人动手了或者搞些不光彩的事情,你要做好准备!” “是啊,一会我开车带着你去!”晓星说。 “行,别太担心了,我是第三方,她不会拿我怎样的。那你们做饭吧,我走了。”桂英说完,转身出门了。 仔仔学成与桂英前后脚回来了,致远的午饭也做好了,五个人各怀心思地坐下来吃饭。仔仔顾虑学成伤心他不想让家里人一遍又一遍地当面问一个八岁小孩如何被父亲踢打的过程,于是早在地铁上把学成被打的事情给爷爷、爸爸和妈妈各发了条消息,专程提醒他们不要当面问。 可餐桌上的小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肿、脸蛋儿有多红,大人看着窝心又没法子。桂英一边吃饭一边把学成来家里小住的事跟晓星在微信群里说了,晓星这个当妈的还蒙在鼓里呢! “那个培训的事情,我想选象棋和高尔夫球,我选的学成也可以学。”仔仔一边给学成夹菜,一边跟大人们说。 “你让弟弟自己选嘛!看学成喜欢什么,让他先选。”致远配合着仔仔。 “嗯,我知道,待会我们吃完饭了就开始选!”仔仔说。 “你们刚才讨论出什么眉目没?”老马问桂英。 “哎呀,晓棠一直哭,最后反正我代表她去就行了。工作上的事我倒信心百倍,这种事儿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桂英苦笑。 “待会我陪着你,我坐在车里,有什么事儿我马上冲出来!”致远严肃地说。 “妈,我也去!我必须去!” “哈哈哈哈”老马顾不来嘴里的饭,哈哈大笑:“打群架吗?靠你们俩?” “没事,有你晓星姨姨陪着呢!你在家陪学成吧!学成刚来你就去?” “不就半个小时嘛,我一定去!爷爷你照顾学成可以吗?” “行啊,我刚好有点事儿让学成帮帮我!你们去吧,权当看热闹!哼哼” “时间定在下午三点,还早着呢,吃完饭休息休息!”桂英笑着说,说完给学成夹了好些肉。 饭后大人们各忙各的,小哥俩在房子里对着手机屏幕选课程。仔仔耐心地给学成一个一个解释每一门培训大致是做什么,学成听得认真,听得好笑的地方小孩子嘻嘻一笑,仔仔于是不停地故意逗学成。学成最后选的和仔仔一样,也是象棋和高尔夫球。 下午两点半到了,桂英换好衣服准备出发。致远和仔仔跟在身后,学成不知道一伙人去干什么,也想跟着哥哥去,大人们不让,于是学成和陌生的老头留在了家里。老马自个躺在沙发的大扶手上,叫来学成,让学成给他捶肩膀。一边捶一边笑呵呵地给孩子讲他爷爷钟能年轻时候的趣事。 捶了一会,小孩手上没劲儿了,老马给他洗了一个苹果拿着吃。一老一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老马专门放的是动画片。 “你爸爸是不是打你了?”老马忍不住了,转头问学成。 学成垂目看苹果,没回应。 “每个娃娃小时候都会挨打的,没事的!你看马爷爷这里的伤疤”老马扶起裤腿子让学成看他膝盖上的伤疤那是桂英爷爷小时候拿鞭子抽的。 老头把膝盖伸到学成眼前说:“你摸一摸!” 学成摸了摸那坑坑洼洼的一条疤,然后抬起头,十分同情、十分崇拜地望着老马。 “是不是比你的严重?” 学成点点头。 “这是我爹打的,我爹就是我爸爸!家里的谷子搁在打麦场上晾晒,我爸爸让我看着,结果我给睡着了,谷子被一大群麻雀吃了!我爸爸生气了,使劲打我拿鞭子抽,就打出了伤疤!”老马指着伤口结结巴巴地解释,那神情和口吻像是描述也像是吓唬,像是吹牛又像是教育。 学成将下巴放在苹果上,不知如何反应。 “每个小孩子犯了错都会被打的!你考试没考好,那肯定要打呀!男娃娃被爸爸打几下踢几脚没事的!别跟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啼的!”老马不想让孩子心中滋生仇恨,仇恨会伤害到这个孩子。 “你哥哥仔仔他不听话爷爷也打!我的孩子不听话我也打,知道不?”老马费劲地跟孩子表演。 “你要好好学习,考好了你爸爸才不会打你!记住没?以后要好好学习,只有好学生才不会挨打!你说对不对?你们老师是不是也喜欢好学生?”老马在脑海里编出一句说一句,他不知道跟一个八岁的小孩如何正儿八经地讲道理。 “是。”学成点点头。 “你看动画片里,孩子犯错了父母是不是都会惩罚孩子?” “嗯。”学成点点头。 “你比方说啊,漾漾吃饭老把菜掉衣服上,这是不是不好呀?爷爷就打她,打一下屁屁,然后她哭了,可是下次吃饭时她不敢把菜再掉在衣服上了她要再掉了爷爷就打她,她害怕所以夹菜的时候很小心,你看现在漾漾夹菜已经不掉菜了那这是不是进步了?”四岁的漾漾哪会用筷子?老头胡编乱造,两手在空中夸张地演绎,脑子总感觉不够用。 学成张着嘴,点点头。 “那你要犯错了、没考好,你爸爸不说你也不打你,你下次还是不进步考不好、还是个差学生对不?” 学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说爷爷打漾漾是不爱漾漾吗?” 学成扑闪着大眼睛,缓缓地摇摇头。 “爷爷当然爱漾漾了!但是为了不让娃娃再掉菜,爷爷得假装很凶很凶地打她、吼她!其实爷爷很爱漾漾!你明白没?你爸爸那是爱你,所以对你很严厉,明白不?”跟一个不太熟、受过伤又语言不通的孩子聊天,老马气虚心累。 “你只有好好学习,你爸爸才会对你好!记住了没?”老马总结强调或者说转移仇恨。 学成虔诚地点点头。 老马不知道这个孩子能否听懂、记住,他只能尽他所能地去帮他疏解,说话这些话老头扇着扇子擦着汗,苦于一腔热情没法正常发挥,怪只怪他还是个孩子。 一个人的仇恨最浓稠的时候莫过于孩提。如果这个孩子自小仇父,那对他自己对这个家庭来说将埋下不幸的祸根。可如果正确有力地疏导,给这个孩子一个发泄并转移意志的渠道,那么仇恨会凝成一股超人的爆发式的力量,极大地成就一个人。 马家屯的兴盛早上一听要给妹妹寄东西,等不及了,上午从地里回来,先去三婶家摘青枣,然后下午和二婶一道儿去莺歌谷里采野菜。不到三点便准备齐全,他开着摩托车带着东西去镇上的快递站包装邮寄,赶在人家五点多下班前把这件事行云流水一般办完了。然后一个人乐淘淘地开着车回村了。 没有结婚没有孩子的马兴盛,一直把父亲、哥哥和妹妹当作他最重要的人,即便妹妹结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即便哥哥常年在外很少回家,即便他不是他们心中最重要的、排在第一位的人,如此也不会影响兴盛对他们的爱。 兴盛那种社会意义上的“蠢笨”,某种程度上使得他幸福快乐。聪明的人总是根据自己在他人心里的地位来决定自己对他人付出,像马兴盛这种“笨人”则不然,他们根据自己的心意来决定自己对他人的付出,至于他人对自己的付出是否对等,他们没那么在乎。他们更看重的是自己的意愿、喜乐而非别人的回馈;他们总是在付出中得到满满的幸福感、成就感、价值感以及人生的升华。 桂英是个里外粗大的女人,他常常会忘了他还有个二哥,常常几个月想不起来要给二哥打个电话问候问候。她和大哥经常联系,她碰到的所有职场问题大哥兴邦都能替她出谋划策,可二哥不同。二哥连县城的模样也说不清楚,他被困住了他的眼界连同他的情感、言行都被困住了。他的命运诠释了“身不由己”这四个字。 若说对老头子,桂英的感情没那么深厚!他们的父女感情里充满了无数的瑕疵和裂隙。想起马家屯的那个家,桂英第一个想到的总是二哥,二哥代表着她的家二哥就是她的家。二哥遗传了奶奶和母亲身上的很多品质,这些品质是桂英骨子里稀缺的、崇尚的、无比珍视的,她对二哥的感情里也掺杂了很多对奶奶对母亲的那般柔和、不舍和心疼。无论何时,桂英想起她的二哥,心里总是暖的那种泪流满面的暖。 24(4)“战”前风声鹤唳 “战”后落花流水 三口子下楼后,包晓星已开着车在他们小区门口等着了。四个人几分钟后到了商场,桂英奔向咖啡店,另外三人在咖啡店隔壁的面包店里等着。 为了壮气势,桂英今天穿了一身很大气的裙子,再加上高跟鞋、名牌包、名牌表,她把见这个人当成了攻克最难的客户。她很淡定,淡定中掺杂着一分忐忑和好奇。 到了咖啡店,她先找了一圈,在靠近玻璃大窗的小桌上,她看见了一个雄壮宽阔的背影。她没见过,根据描述有三分相近,不确定是不是,于是按照晓棠给的手机号打了过去果然是。桂英缓缓走到了那人对面,挂了电话,然后开口:“哎呀,你好,你是那个牛对吗?” “是,我是牛扶桑,李志权的妻子。”牛扶桑十分沉静地仰望马桂英,然后疑惑:“你是?你不是包晓棠吧?” “我是包晓棠的姐姐,她今天来不了了,我能坐吗?”桂英指着椅子问。 “坐吧!”扶桑伸出手请坐。原来牛扶桑中午十二点就坐在了这里,胖胖的女人,一坐坐了好几个小时,竟不知道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 桂英坐下来,放好包包,翘起二郎腿,期间假装无意地瞟了一眼扶桑的正面。这女人虽身材有些宽敞,但脸上的气质和韵味丝毫不输晓棠。 “今天我代表包晓棠过来,你想跟她谈什么我会把你的意思转述给她。”桂英和气开口。 “她不来更好,我此生最不想见的就是小三。”牛扶桑半耷拉着眼皮,看着桌面,见不是小三来,她那个用心准备的对付小三的面具瞬间烟消云散。 桂英听到小三,没吭声。 “我跟你或跟她,没有什么好聊的。这是我的一点意思,让她打掉孩子!”少顷,扶桑从红色的包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 “我来之前,她表明了她的意思不会打掉孩子,要生养。”桂英平心静气地说。 “这张卡你给她吧,她生不生是我的一点意思!生下来或者打了对女人来说都不容易!”扶桑有气无力。 “这个我不能替她收。但我会转告她,如果她想要收下,她会联系你,或者我会替她联系你,我有你联系方式。” “外面那个是你儿子吧?”扶桑指着窗外走来走去、假装无意却不停偷瞥自己的少年说。 “桂英回头一看,果然是仔仔!”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她赶紧冲仔仔摆手让他赶紧走开。 仔仔见被发现了,无趣地离开了。真是个傻孩子,被上午钟理的拳脚吓坏了,此刻只怕自己妈妈也遭到同样的对待。 “哈哈!不好意思!”桂英极其尴尬。 “没事,你儿子看起来跟我女儿差不多大小!”扶桑远望少年羞惭地搔首弄耳,面上冷峻,心却被这个半路来的程咬金逗笑了,忽然间她身子轻松了很多。 “那是我儿子!对不起,先前你对晓棠那个所以不好意思,他担心你会对我怎么着!”桂英气呼呼地边说边冲儿子摆手。 “不只是你担心,我也担心我自己会!” “我理解,如果我老公有了小三,可能我的第一反应比你还狠!”桂英看着桌上的咖啡。 “李志权能有今天,是因为我父亲。没有我他分不是。他是什么德行,这世界上我最了解了,包小姐的这个孩子生还是不生,对他来说是一样的。”扶桑本来准备了很多既厉害又有说服力的言辞,可惜来的不是正主。她的气像扎了针的气球一样,一下子给散了。冲着这个陌生的女人,她该说什么呢。许是沉默太久了,她只需要一双耳朵而已。 桂英半低头,不知道如何应答,空气静止了似的。桂英忽抬头问:“那你老公这种这种样子,你何必还在这件事上,客观地说,晓棠做错了,因为过错她也受伤了,这是她应得的;你老公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他他有不可宽恕的地方,可他是个好父亲,关键我女儿也很爱她父亲。”扶桑叹了一口气,挪了挪身子接着说:“他能回家就行了!有没有他我的生活不会有什么变化,我我只是习惯了安逸。我这个样子,换个家不见得会有多么幸福圆满,何况我得考虑我女儿,她还小才十四岁,性格很单纯,很依赖很崇拜她爸爸。”扶桑仿佛把桂英当成了自己女儿的同学母亲。 “我理解。如果我是你,也许我不会给钱。” “我不缺钱。包小姐因为他怀孕了,因为我受伤了,我给她钱是为了给我和他赎罪。” 两人又沉默了。 “呵!你儿子还在那边!”扶桑指着远方笑了,两眼却闪着泪花。 十五岁的少年滑稽地躲在一棵椰子树后面,假装看手机,其实是用手机摄像头对着牛扶桑。 原来,仔仔隔着玻璃见胖女人指着自己,又指着母亲,以为事态因他严重了,他不能坐视不理,他在思考各种冲上前去保护母亲的动作。桂英一看儿子,气得赶紧打电话让他走。 当她回头时,恰好瞥见了牛扶桑眉目间的失落。 “这张卡你拿着吧!麻烦你交给她!”牛扶桑指着卡说。 “这我真的不能收!请你理解。”桂英语气强硬。 “这是给包小姐的。”扶桑从包包里掏出一封信,那信没有封口。 桂英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收。 “这不是钱,请你转交给她。” “好。”桂英收了信,然后把卡捡起来,说:“这个给你!” 桂英伸出的胳膊挺了好一会,牛扶桑才收下银行卡,放好卡后魁梧的女人站了起来,整理衣服,转头对桂英说:“我女儿爱她爸多过爱我!你真幸福!你儿子特别在乎你!” “孩子大了会明白的!”桂英见她要走急忙安慰。 牛扶桑走了,没打招呼就走了。桂英有些茫然,不清楚她们刚才究竟谈了些什么大话题,还没回过神来。桂英看着扶桑远去的背影,心惶惶的。比起包晓棠,这个牛扶桑更令她同情。 话说牛扶桑走后,桂英拿着信封,口是开着的,不知道该不该看里面是什么东西。忍不住,好奇的女人从信口那朝里瞄了瞄,原来是十来张照片。她信口朝下将照片倒了出来,然后捧在手里看。每一张照片标注了明确的时间,第一张照片是2007年5月14日的,照片里一个男人搂着一个长发美女在逛街;第二张照片是2008年1月30日的,同样的男人搂着另一个长发高挑的美女;第三张照片是2008年8月18日,同样的男人和一个长发红裙的女人手拉着手在电影院门口 桂英一张一张地翻看,最后一张,是那个男人和包晓棠的。包晓棠喜笑颜颜地搂着那男人的腰,那男人抚摸着包晓棠的头发,两人在并肩坐在咖啡店里,旁若无人地亲昵互看。桂英仔细看最后这张照片,看着看着全身发麻。 仔仔见“敌人”走了,两步并作一步跑进咖啡店里,路过面包店时示意爸爸和姨姨,三个人合伙进了咖啡店。四个“自己人”围坐一桌,七嘴八舌地问桂英战况如何。桂英把照片给了晓星,晓星看完给了致远,致远看完仔仔也伸手要看。看完后,四个人皆沉默无语。 桂英收了照片说:“走吧!回去吧!我跟晓星去看晓棠,你和仔仔回家吧!” “嗯。”致远点头。 “你今天丢死人了!”桂英戳了戳仔仔的脑门,笑着说:“我要是没有应对办法我会来吗?跟个特务似的,这么大了还这么蠢!” “还不是为了保护你!”仔仔噘嘴嘟囔,致远也不好意思。 说完致远和仔仔回家了,晓星和桂英去找晓棠。晓棠半日焦灼,见桂英完好地回来了才放下心来。桂英把咖啡店里的话简单复述了一遍,晓棠黯然。当她拿到信封看到里面从旧到新的一沓照片时,整个人彻底静下来,心似坍塌一般地死寂。晓星和桂英想劝她打掉孩子,见她脸上那不死不活的神情,两人沉默了。 一伙女人为了个男人躁动不安,那这个故事的唯一主角李志权呢? 话说那日李志权在一家小咖啡馆里躲清静,把小三怀孕的事甩手扔给了老婆后,自己关了机。此时一位长发飘飘的美女迎面走来,坐在李志权身边的另一桌,女孩玩着手机,老男人怀着鬼胎。而后,他假装手机没电了无法付账,厚着脸皮假装一本正经地请那姑娘帮忙,如此要到了姑娘的微信号。 晚上回去加了微信,故意等到第二天还钱,还不停地道歉说记不起姑娘是谁所以还钱晚了,为了道歉又发了好些不大不小的红包。那姑娘叫付彩云,着实漂亮,身边不乏追求者,她将李志权也作为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至于红包礼物什么的,付彩云来者不拒。一来二去,两人的微信上出现了不尴不尬的笑话、不深不浅的情话。 此时的李志权坐在李副总的办公室,正两手抓着手机绞尽脑汁想着各种勾引女孩的段子呢。玩弄情感的人,终将被情感所玩弄。世间情爱,多是唏嘘。 晓星吩咐雪梅好好照顾小姨,然后和桂英来家里看学成。晓星麻烦仔仔没事给学成补补课,说他没考好才被训的。包晓星许是习惯了钟理动不动便教训孩子的事实,其他人心疼得不得了,她却心宽得如家常便饭一般。她摸着学成的脸,叮咛了几句要好好待着别惹祸之类的话,和老马寒暄了几句便回农批市场了。 回家后的包晓星看见屋里只剩三个大人,气愤沉甸甸的,她想说什么又咽下了唾沫。她习惯了容忍这样的场合。钟能老了困得早,晚饭后一个人回自己屋里先睡了,晓星觉得压抑,今晚回家睡。原来,晓星两口子早年在深圳买了一套小产权房,虽有些老旧,装修后也温馨,只是买的房子和铺子隔得远,平常很少回家住。 农批市场他们租的是两层,一楼卖货,二楼是个两室一厅,夫妻两一屋,钟能和学成一屋,还有个小阳台隔成了小房子给雪梅住。农批市场里生活方便,在市中心,离两孩子的学校很近,家里人都喜欢睡在铺子二楼狭小的空间里,不折腾。 晓星以前只是吵架以后才回家里住,后来经常吵架,她渐渐习惯了常常回家一个人住着。家里没有钟理在,晓星便觉精神放松,她每一天忙得身心疲惫,晚上的睡眠对她来说至关重要。中年夫妻不同床的多得是,晓星时间久了,也习惯了。 白天的她也许不是她,但晚上一个人拖着身子回到家的她依然是她。家里安静舒服,家里有两个孩子刚出生时的哭和笑,家里有她刚结婚时的点滴幸福她人生最美好的事情全藏在那间狭小的小产权房里,那里的气息带给她安定和力量。 钟理今晚照旧,九点出门喝酒去了。 晚饭后,致远去洗碗,两孩子进屋玩去了,桂英无事,坐在饭桌上有模有样地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跟老马讲了一遍,老头听得呵呵大笑。这种事儿老马在村里经手不少,可像桂英这样拉着一车人去、谈得没结果、被少年搅场子的局面还真没见过。原来城里人也闹笑话,老头此后看仔仔,真没办法再把他当大人看了。 还不到晚上八点,桂英闲来无事,想起早上二哥的电话,心下一热,独自个奔到对面的商场,给马兴盛买了几身结实的夏季衣服,还挑了一双耐穿耐脏的运动鞋,而后直奔超市去买干菜。晚上回来后没进家门,直接在小区楼下的快递摊那打包好,一股脑给二哥寄回了马家屯。 回家后桂英安排学成睡在老马的床上,铺好床以后,桂英和学成聊了一会便睡了。关灯后两孩子一直在屋里说着悄悄话。 这几天最难受、最难堪的人,恐怕只有包晓棠了。今天这一出闹腾,连仔仔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尚且看清了本质,三十二岁的包晓棠竟活活看不懂。一个人自怜自艾又怨天尤人真是作茧自缚。 她那不见光的身份,哪有脸去见人家原配,她不是怕再被她打,她是怕在这个女人面前自己永远抬不起头,永远低人一等,永远有愧于她。恩情过大便是仇人;一切伟光正的人,都令她感到虚伪、做作甚至厌恶、鄙视。 华丽丽地虚惊一场,惨兮兮地结束了。包晓棠手里攥着照片,一张一张翻着,一遍又一遍细瞧。那照片里不一样的女孩子,和她有着一样的长发,一样的美颜,一样的长裙,一样的纤瘦她是她们,她们也是她。露水夫妻不长久,晓棠似乎明白了一点。 她伤心于残酷的事实,却不耻于自己的卑微。丑事谁家没有?事已如此,她还在乎脸面吗?晓棠摸着肚子,这是她与那些女孩子们唯一的不同了。她手持利器,该有番作为。她打开李志权的微信,给他发了个消息,说自己明天去医院堕胎,想让他陪着自己。 那李志权又是如何回复的呢? 25上 小童子懵懂人之死 老古董惊疑新世界 周二一大早,桂英起来上班去了,八点多致远出去买早餐了,老马在家里等着。两孩子还在睡觉,老头一看表快九点了,于是走向房间喊孩子们起床。 八岁的学成早起了,老马到房门口的时候学成正叠单子。老马拄着拐杖不吭声,见他叠完单子叠自己的小衣服,然后归位枕头、抱枕和鞋子,还替仔仔收拾地上的衣服和书本再瞧瞧仔仔,两脚分开伸到床外,两手蜷在身下,身子斜趴着睡好大一只皮白细长的癞蛤蟆! 老马喊了几声,仔仔一动不动,老头走到床前拿拐杖敲打仔仔的脚丫子,仔仔疼得蹭一下起来看人,一见是爷爷没好气地哼唧几声,翻过脸又睡。老马和学成面面相觑,相视一笑。老头叫学成出来,带着他去卫生间洗脸刷牙,而后两人回餐厅,老马洗了个硬桃子给学成垫肚子。 扇着扇子俯望学成吃桃子,老马的大脑瞬间通气了、清醒了几分。对不同的孩子应用不同的态度,他瞧着学成,从他身上无意瞟到了兴邦、兴盛他们这般大的时候。对强用弱,对弱用强,对硬用软,对软用硬,他们兄妹三一人一个性子,老马倒吸一口凉气,那时候自己似乎用错了情和意。 九点多致远提着早餐回来了,老马、致远和学成三人一块在餐桌上吃早点。 “我去叫仔仔吧!”致远给学成剥完鸡蛋正准备起身。 “别去了别去了,拐杖打都打不醒!让他睡吧!”老马抬起下巴制止致远。 “爸,我昨晚跟英英说了还没跟你说,今天下午我去湖南,明天把漾漾接回来!” “好呀!漾漾回家可热闹了,打开门一看咦?多了一个小哥哥!”老马朝着学成点了一下头,慈眉善目地笑了。 学成也浅浅一笑。 “咝我要不要给漾漾奶奶带点东西!”老马低头边吃边琢磨。 “不用了爸!不用那么麻烦!” “哎不不不!我寻思带点什么东西给你妈哦还有你那个叔!”老马撩着花白又稀疏的头发,若有所思。 “学成你起得比我还早啊!”仔仔出来了,一到餐厅先揉搓学成的头。 “人家孩子早起了,你睡得跟个憨猪似的!”老马不悦。 “赶紧吃吧,快凉了!”致远把包子提到仔仔眼前。 “你那个叔他抽烟吗?”老马问致远。 “抽,也抽!烟瘾也大!” “那太好了!我的烟叶给他带一点。这是我专门淘来的,可不是一般的烟叶,劲儿大、干净、味纯正先前的镇长抽的也是这个!贵着呢,带这个不掉价!你那个叔要是懂烟他肯定能抽得出来!再有你待会儿出去买点好茶给他说是我带的!”老马吩咐。 “这不是作弊嘛!”仔仔插话。 “去!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老马瞅了仔仔一眼。 老马吃完早点擦了擦嘴说:“我那个西凤酒就别带了,度数有点大!我估摸他喝不了南方人也喝不惯这个味儿!” “你是舍不得!藏着掖着的还找理由!我妈说你最爱喝西凤酒了!”仔仔一语中的。 “去去去,你懂什么呀!高铁上不让带酒!”老马见被人戳中要害,恼羞成怒。 “仔仔,今天下午爸去湖南接你妹妹,明天才回来。晚饭你带着爷爷和弟弟出去吃别再乱吃了听见没?晚上你妈没回来你照顾好爷爷和弟弟,还有明天的早点,你负责出去买!知道不!” “哼!知道!”仔仔应承得浑身无力。 “啊是这样,致远你把漾漾她奶奶家地址给我,我让你二哥给仔儿他奶奶寄几瓶蜂蜜过去,咱村里自己人养的蜂蜜枣花的、菜花的、槐花的,给老太太养养身体。我吃完了,你赶紧把地址给我,麻利地、别墨迹!我现在打电话,三五天就到湖南了!”老马说完,拄着拐杖回屋里找村里养蜂人结巴子江娃的电话去了。 “嗯,马上。” “仔仔,补习班的事情我已经挑好了,在咱家附近,一个月时间,每天八个小时,六天休一天,学费昨晚我们已经交了。这周末七月二十八号试听,七月二十九号周一正式开始,一直到八月二十九号,八门课都补习,你准备准备。”致远是在告知,也是在嘱咐。 “呐那个免费的政府的培训呢?” “那个多在周末,到时候调时间!” “啊”仔仔朝空出了一口气,没说话了,连身边的学成也感觉到了哥哥的压力。 “这几天你休息,没事教教爷爷怎么用电脑你之前承诺的;再有帮弟弟补习。”“哎!”仔仔盯着包子,又叹出一声无可奈何、生无可恋的哀愁。 “你要觉着孤独,找找你们班同学你问问典轩、飞飞和萧然看有没有跟你一块补课的,这样有个伴儿也轻松一点。”作为高中老师,致远最懂高中生的压力,大势如此,由不得人。 仔仔喝着豆浆,依然没说话。美好的暑假还没正式开始,先沦陷在了补课班里。 学成早吃完了,把自己桌上的垃圾收拾好了,还替哥哥收拾垃圾。 又是一个忙碌的上午。蜂蜜的事情搞定以后,致远下楼去茶叶店挑茶叶去了。仔仔在屋里给学成辅导暑假作业。说是辅导,跟玩一样嘻嘻哈哈的没个正经。十点半的时候,仔仔抱着电脑出来了,扬言要教老马学电脑。正在看电视的老头猝不及防,瞧见电脑先是心里慌了一下。 “把电视关了,我爸让我教你学电脑!”仔仔说完,从老马手里抢过遥控器先关了电视机。 “就这个?”老马指着一个又薄又小跟个簸箕似的东西问。 “就这个!这是我的苹果电脑,我先教你怎么开关机吧!”说完仔仔坐在老马身边,把电脑放在沙发的扶手上。 “那你好好教,弄坏了你电脑我不负责!”老头狡猾。 “放心吧,这电脑已经用了快三年了,我巴不得你弄坏呢,你弄坏了你女儿马上给我买个新的,我还用不着哭着求她呢,一举两得多好啊!” “你听听你这话,再瞅瞅你这样子,上下左右、里里外外,还不如学成呢!” “我怎么不如他?”仔仔转头大声质问。 “我来了快一个月了,什么时候见你叠过被子、整过衣服、收过餐桌垃圾?房间朝你那段儿跟猪圈似的!我没嫌你乱你还嫌我臭!早上八点多人家学成把床上整得顺顺贴贴的,还帮你整地上的衣服!” “那是在别人家,我在他家我也我我也很整齐的。”仔仔有些结巴。 “哼,你别忘了,他才八岁!你八岁有这觉悟你可拉到吧!”老马翻了个白眼仁。 仔仔在脑海中复杂地定位自己的八岁,忽然间僵着说不出话不知是定位不到还是被八岁的自己傻得吓懵了。 “将来你进入社会了,绝对会遇到学成这种性格的人,但凡遇见这种人,爷爷告诉你,这类人不是特别有修养、家境特别好的,就是家里特别苦的、个性特别早熟的。不管是哪一种,你跟这两种人交朋友保准没错!这些人身上的自觉、自律、顽强就你这两下子,学也学不来!”老马将头靠近自己孙子,轻声提点。 仔仔两眼发直,说不出话,听得认真。 “你别看学成年纪小,这性格跟你完全不一样,比你在某些方面还成熟!人家股子里憋着一股劲儿,你没有!你一开口啥气都泄了!以后在社会上遇到这类人要格外注意,你能成为他们的朋友,成不了他们的对手!人家比你强,心劲比你狠,意志比你坚!你也磨练磨练你的性格,眼见着要高考了、成年了、上大学了!一眨眼的功夫快得很呐!”爷孙两头对头说着悄悄话。 “学成这性格不抱怨、行动派、没废话爷爷很欣赏!他就像地里的麦子,能过冬,你是高粱,入了秋就不行喽,长得高高大大不经抗!你没听人说爱叫的猫捉不到老鼠,好吹的人办不成大事?” “没” “聋子爱打岔傻子爱说话这你总听过吧?老话的道理硬得很,你胆小话多,性子轻薄,学成的性子却厚实,某些地方跟你妈很像。” “是啊,他们都有一个人见人恨的坏爸爸!爱骂人、爱动手、爱喝酒!”仔仔见被对比、被批评心里不舒服,故意拿话噎老马,说完憋着笑赶紧裂开身子。 “啧!你这娃娃怎么听不进好理呢!”老马举起大掌准备拍打仔仔的脑袋。 仔仔一步跨出来站在一米开外指着老马批判:“你看你看,一言不合就动手!跟那个谁很像!” “对牛弹琴,牛不入耳!”老马双手抱胸,懒得搭理。 “爷爷,你的意思我懂!你今天说的我听进去了!我就问你你现在学不学电脑?”仔仔正儿八经地说。 “你爱教不教?”老马一脸不稀罕。 “我是奉命呢!你以为我乐意教你!”仔仔坐下来,拿来电脑,自顾自地教了起来:“看着看着,这是开关键!按一下亮了就是开了,没亮就是关着” “嗯!” 老马看着电脑,时不时斜睨小儿,心下欢喜。眼观自己的儿子、侄子,没一个有仔仔这般聪明一点便通。买进天下物难买子孙贤,老马想到这里,嘴角不受控地飞上了天。 试了四五遍,算是会开关了。 而后仔仔向老头展示淘宝,老马不信淘宝上什么都有,于是喊出了很多东西化肥、种子、绿豆、烧饼、被套、袜子、毛线、鞋帮、油漆、沙发、风油精、二胡、唢呐凡老马叫出名堂的东西,仔仔一一找到了物件和价格。仔仔为了向老头展示了他最近从网上下单买到的习题、课外书、玩具和运动器材,还有他爸爸在另一些网站上买到的洗衣粉、鞋子、衣服、零食等日用所需之物。 老马惊叹不已,不知道世界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能理解邮寄、快递毕竟这个行业古代就有了,可网上购物他还是第一次见,什么走马灯、蜡烛、木匠用的推子那些犄角旮旯、隔年皇历的东西网上竟也有人在卖、有人在买;什么机器人、扫地机、无人机这些走在时代前面的、高价冒险的东西网上也有人在卖、有人在买。 电脑彷如为老马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春天有余粮的年头、第一次进县城看高楼的光景、第一次用bb机收到消息的情景来。老头取来老花镜,拿了纸和笔,主动要求仔仔教他如何登录淘宝,并认认真真地记录如何操作。因为不懂汉子拼字,仔仔直接教他使用手写输入,老马试了十来次,才勉强学会了在淘宝上搜索绿豆、苹果、订书针这项本领。仅仅教搜索已经教到十二点半了,仔仔口干舌燥,不停地抱怨老人比孩子难教百倍。 老马老了,他扶着老花镜用老一派的习惯在本子上认真记录如何上网,光这一个多小时学得东西,他记了整整两页大纸,估摸得好几天消化才能记住。学完后老头合上蓝水钢笔的笔帽,卸下老花镜,叹了一口气。老马惊得迟迟不愿相信世界已经发展到了他遥不可及的地步,更不愿意接受曾经走在时代前列如今再怎么追也赶不上时代尾巴的自己。 今天致远的午饭晚了些,仔仔喝完水叫学成出来看电视。学成饿得早在屋里自个玩了起来,听哥哥在叫,走出来一块和哥哥、爷爷看电视。 老马见着学成甚是喜爱,有心点拨点拨,便问学成:“你奶奶去哪里了?” “我奶奶不在了。”学成抬头闪烁着大眼睛。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老马揪着问。 学成的小脑袋似在慌忙地计算,最后小声回答:“不在了就是死了!” “哦你奶奶死了!那你知道人会死这件事吗?” “知道!呃不知道”学成扑闪着大睫毛。 “人死了就是消失不见了!知道吧?” 学成点点头。 “那你想没想过有一天你爷爷、你父母也会死的,死了就永远看不见了跟你奶奶一样!一个人死了,意味着他永远消失了!” 学成张开小嘴瞪圆小眼,仰头使劲儿盯着老马看。 “蚂蚁会死,小鸟会死,鱼儿会死马爷爷会死,你爷爷会死,你也会死每个人、每一只动物、每一个东西都会死的。比方说,假如你爸爸不在了,那他就和你奶奶一样,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你想见也见不到了永远也见不到了!” 学成如风中的木头一般,静静地望着老马,眼神却涣散了。 “爷爷你讲这个干什么?你看他没啥反应,你说这个他能听懂吗?”仔仔问。 “他不是没反应,他是反应不上了!反应不上来恰恰说明他听进去了!反应快的八成没听懂!你就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仔仔不说话了,转头凝视电视机。 许久,学成沉沉地低下头,沙发上湿了酸枣大的圆圆的一块地儿。 老马见此情景,笑了。他点燃水烟,吸了一大口烟气,然后喷在学成脸上,学成像小牛一般摇摇头躲开烟,小儿郎摇头摆脑的滑稽样儿逗乐了老马。 “学成,你听懂了吗?”仔仔追问。 “呵呵我也不知道!”学成看着大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灿烂的双眸里却闪着一丝泪花。八岁的孩子,困惑得如同只身一人在云雾中一般。 老马抽着烟,朝空中吐着烟气。人活着是烟叶,浑身是劲儿,死了如烟末黑灰一堆。生命是什么?不过是这空中飞舞的烟气罢了。 倘若一个人早点接触死亡,他便早些成熟。人在前半生见证的死亡越多,他后半生的格局越大、世界也越大。 25中 美人儿困于情感 三少年惆怅未来 黑漆漆的屋子里,忽然墙上有个人脸和自己说话,那张人脸对包晓棠十分了解,了解到包晓棠以为那个人也是自己是自己的另外一面。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聊累了,包晓棠昏沉沉地睡下了。 蓦地,上百万只蝴蝶黑压压地咣当一声朝自己扑来,晓棠吓得缩着身子抱紧了头,那群蝴蝶在小房子的落地窗上到处扑闪,很多已爬到了她身上,咬断她的头发,吞噬她的血肉,入侵她的脏腑包晓棠疼得捂着头呜呜大哭。 待一切安静之后,晓棠听人说刚才的撞击是陨石坠落,并不是蝴蝶破窗而入,她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可她明明看到的是一大群蝴蝶,为什么砸在地上的是巨石? 凌晨三点钟,包晓棠满头大汗地从噩梦中醒来。近来她常做噩梦,不是两三点醒来睡不着了,就是到了两三点还未入睡。 昏暗的屋子里,她一个人蜷缩在墙角,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脖子和后背。从昨晚给李志权发了那条消息之后,她几乎没踏实睡着。一直等着对方的消息,一直没有回复。迷迷糊糊好不容易睡着了,忽又噩梦惊醒。 晓棠纠结又紧张,冷漠又狠毒。她在恨和屈中流着泪,渐渐地又睡着了。 不知为何,她躺在了一间手术室里,一群人在给自己做手术。晓棠回忆起来了,原来是有几个人用药物迷倒自己,而后开腔取走自己的器官连同肚子里的宝宝。他们取走宝宝以后,晓棠还能感受到孩子心脏的跳动,自己大脑的意识也随着宝宝,像分身一样,她和她的宝宝共享一颗心脏一颗大脑。忽众人抱走了自己的孩子,躺在床上的包晓棠见此情景,吓得不会说话亦动弹不得,只两股泪哗啦啦地往外涌 六点钟,又一次从梦中哭醒。晓棠坐起来,靠着墙,一个人发呆。 感觉到小姨没在睡觉,七点多雪梅醒了,见小姨一个人坐在床角,脸上呈现出一种她完全看不透的复杂,眼中释放着一股让未经事的雪梅感觉莫测的恐惧。人若起了歹念,眼神也会变的,怕只怕使心用心反害其身。 雪梅下床取了条毛巾给晓棠擦汗,而后洗脸刷牙,出去买早餐。 话说昨晚收到包晓棠短信的李志权,心里大快,巴不得包晓棠眼下立刻便打掉孩子。为此,他心里暗暗钦佩老婆牛扶桑的本领,一出马一分钱不花轻松搞定小三。李志权眼下的心思全在更加年轻貌美的付彩云身上,包晓棠早成了过去式。 一个从不付诸感情只享受年轻身体的男人会对婚外情中前任和前前任抱有多深的情感?可怜了包晓棠,还沉浸在李志权的泡沫里出不来。 早上到了办公室以后,人事的同事过来问李志权关于包晓棠离职手续怎么处理的事,李志权犹豫了,竟忘了还有这么一茬子事儿跟自己有关他们两的事情在公司早透明了。思虑再三,他先发给晓棠五万元的红包,然后编了条短信说:棠棠,你好好养身体,最近公司事儿多,她也管得紧,我不能陪你去医院了,你用这钱买点补品。什么时间你空了过来办一下离职手续,人事的在催。 刚吃完早餐的包晓棠收到这短信,心如冰窖一般又寒又重,喘不开气。她不甘心,她委屈又愤怒,为了他未婚先孕,连日来担惊受怕没睡过一个好觉,至此时此刻依然还对他抱有幻想!哪怕看到他和其他女人的照片,哪怕被她老婆打了一顿,哪怕他半个月没联系自己可一早的这条短信着实让包晓棠绝望了。 她算计着李志权起码会陪她去医院堕胎,在堕胎的途中兴许他心软了会留下这孩子,兴许李志权看在自己为他流掉一个孩子的份上能对她另眼相待,没想到,他五万元就打发了自己,连一句人话也没有! 老天何以独独对她如此绝情?晓棠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是一场大哭。多年的委屈积压在了今日,可怜的中年女人一无所有竟还要被如此虐待!晓棠怨天尤人,哭得不成样子,吓坏了一旁的钟雪梅。 两个小时后,包晓棠以午饭想吃饺子为由,支开了雪梅。哭累了的女人一个人躺在床上,回想这几年的自己。 刚来到深圳时她才十几岁,在农批市场里辗转多年,学了些会计的技术,好不容易走了出去,努力通过会计方面的职业考试,去大公司面试、工作、积攒履历,多年以后,她才有了一些职业上的信心。 工作步入新阶段以后,生活有了着落,她才敢奢望爱情。可那时候的自己已经二十四五岁了。从多年以来别人对她的眼光中,她得知自己略略有些姿色,可不知为何,从来没有她梦想的白马王子来追她。 二十五岁的那年冬天,有一个小伙子闯入了她的生活。他们是同乡人,青涩又现实的恋爱谈了两年,那两年说不上有多么浪漫,但也是快乐的。结局是男孩的父母看不上自己的出身,连那男孩也渐渐地瞧不上自己了。心高气傲的晓棠主动提出了分手,最后分得好个干脆利落!谁成想,此后好多年,她一直怀念他的好。 直到这家大公司,直到今年遇见李志权,包晓棠以为老天格外开恩要眷顾她了,那段岁月是那么美满,美满得令她隐隐中觉得自己不配拥有那么好的人、那么好的车、那么好的梦。现实很快拆穿了她她果然不配。 这是一段阴暗又刺激的经历,包晓棠到现在依然迷茫不清。她希望人生可以快进,不管快进多少年,不管快进以后的人生是苦是甜,她只想看看自己是如何趟过这段泥潭的。 致远的午饭好了,一家人吃完午饭各自休息。下午两点多,何致远收拾好东西,跟老马打了声招呼,拉着行李箱去高铁站了。许久不见,致远也十分想念漾漾。 下午三点,老马在客厅看电视,两孩子在屋里睡午觉。忽然门响了,老马去开门,一看是钟能家的孙女来了,笑嘻嘻地迎进门来。原来晓棠想一个人待着,又把雪梅支出来了。 雪梅进屋后打完招呼去找学成,学成和仔仔睡在屋里,空调开着,风扇吹着,鼾声起伏,口水乱流。雪梅拿地上仔仔衣服的衣袖去挠学成的脚丫子,这才把两人唤了起来。 起来后三个人光着脚来到客厅里,他们围成一团各自坐在地上,三张嘴你开我合、你笑我闹,寂静的客厅一下子热闹了起来。老马如卧佛一般躺在沙发上听孩子们说话。 “梅梅姐,高考难吗?”仔仔坐在篮球上问。 “哼,你说呢?”雪梅翻着眼皮。 “那你九月是不是要走了?” “是呀!肯定的!” “去哪里?”学成挺直身子惊问。 “他不知道?”仔仔指着学成望着雪梅。 “不知道,他上学呢!” “你去哪里?”学成再问。 “哈哈哈去上大学!幼儿园读完读小学,小学读完读中学,中学读完读大学!”雪梅并未回答。 对话突然中止。雪梅在地上翻看学成的暑假作业,仔仔手里转着篮球,学成在两腿之间推着小汽车呜呜呜地跑。 “你为什么选择去重庆?广东也有很多好大学!”仔仔轻问。 “离家远呗!我不喜欢待在离家近的地方,每个月还要回来,烦得很!” “那你为什么选法学?感觉很高深。” “我讨厌人吵架。” “那你男朋友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雪梅话一出口,掷地有声。 老马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孩子们会聊到这里,且聊得很真、很深。 “你的学费准备好没?” “呵我哪知道?”雪梅叹了一口气,这一叹全然不像个孩子。 “你们在说什么呢?”学成认认真真却听得迷糊,忍不住开口问。 “说梅梅姐姐上大学的事情。” “你过年回来吗?” “不想回来,想在学校打工!” “为什么?” “我想替我妈分担点,她太辛苦了。” “你们在说什么呀?”学成焦虑地追问,可哥哥姐姐并没有理睬。 “你走之前会请客吃饭吗?” “不知道。” “我要给你准备一个大礼物。”仔仔脸上泛着神秘。 “呵呵见到礼物再谢谢你吧。”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学成撂下汽车大声问。 “姐姐要上大学我给她送礼物,你上小学时我没给你送礼物吗!你上中学时哥哥再给你个礼物听到没?我们在谈礼物的事情。”仔仔哄骗。 “我高考的书你要吗?很多参考书。” “要啊!肯定要!我改天去搬。” 说完这句,两个大孩子各自低下头,捣鼓自己手里的玩物。 空气中弥漫着忧伤和不舍,连百毒不侵的老马也沾染了不少。 “今天没人管,幸福死了,我们下午出去玩呗!”仔仔提议。 “马爷爷不是人?”雪梅小声说完笑指仔仔。 “我爷爷是自己人,对不对?”仔仔冲老马使了个眼色。 “哼哼!”老马从鼻孔里应和一声。 “去溜冰好不好?”学成询问仔仔。 “溜冰场太远了。” “仔仔哥,你带我去动物园看猫头鹰好不好!”学成央求。 “这个有点困难,梅梅姐你说呢!” “动物园太远了还危险,要大人带着才能去!关键门票也很贵!”大姑娘盖章否决了。 “少年宫怎么样?”仔仔问。 “五点关门!现在三点多!”雪梅又否决了。 “仔仔哥,我们可不可以去科技馆?” “科技馆也是五点关门!”仔仔失落。 “你有钱吗?”雪梅问仔仔。 “怎么了,有一点点,你要干什么?”仔仔谨慎,回头还不忘偷偷瞥一眼老马。 老马心里一笑。 “去小吃街吃好吃的呗,我没带钱,学成没有,就看你的啦!” “我有钱,但我不能带你们去,我那天吃烧烤吃坏了肚子,被二老大骂,还半夜进急诊!今天去小吃街就算了吧!” “呐咱们三个大活人能去哪儿呢?”雪梅抱怨。 “我们去逛商场,商场里有小火车!”学成兴致昂扬。 “噗那是小孩子玩的!”仔仔不屑。 “我是小孩子呀!”学成反驳。 “那是漾漾玩的!你玩?有意思吗?” “我们去看电影怎么样?有一个新电影阿拉丁上映了!”雪梅灵机一动。 “看电影可以啊!我有票!七八张赠票呢!剩下的票送给你们。”仔仔炫耀。 “那我们怎么吃饭晚上?”雪梅问仔仔。 “你不管晓棠阿姨了?” “她让我晚上在你家吃。” “在外面吃呗,学成你想吃什么,哥请你吃!”仔仔拍着胸脯。 “我想吃烤鸡腿、薯条!”学成一脸灿烂。 “那爷爷呢?”雪梅指着老马问。 “爷爷一块去!爷爷,晚上我们一块出去吃,你去不?”仔仔问老马。 “远不远?” “不远,对面商场,你去过好几次的。” “成啊。”老马答完,继续听孩子们掰扯。 “呐我们先吃饭,吃完饭去看电影,呃爷爷,我们三个吃完饭去看电影,你去看嘛?”仔仔问老马。 “啥是电影呢?”老马故意问。 三人一听,面面相觑,捂嘴嘲笑。 “电影就是比电视大很多的超级电视!”仔仔胡诌。 “马爷爷,晚上吃完饭我们一块去看电影行吗?我爷爷也看过电影的!”雪梅转身问老马。 “好吧,爷爷听你们指挥吧!你们说干啥就干啥!不过你们得考虑到爷爷不能多走路!最多两公里半,多了不成!”老马右手拄着头,左手在空中挥舞。 “那够了!”仔仔拍手。 “看完电影干什么?”学成问哥哥姐姐。 “看完就回来了!我妈你阿姨下班了,你还想干什么?”仔仔瞪眼。 一提到家长,孩子们的对话再次中断。 “你暑假干什么?”许久后雪梅问仔仔。 “我爸把补习班早选好了,我马上就上课。”仔仔沮丧。 “哪个高中生不这样?”雪梅安慰。 “还是学成幸福,可以在家玩整个暑假地玩。” “嗯?”学成见在聊自己,抬起头笑看哥哥和姐姐。 “我倒希望他也去补课,只要别在家待着就好!” 说完这句,三人再次沉默了。 雪梅抚摸着学成的头发,玩玩具的孩子最是可爱迷人。仔仔打量姐姐和弟弟,哀叹每个人都有一个不完美的青春。老马眼观电视,心却系在三个孩子这里。 “学成,你将来想干什么?”仔仔问。 “我想我想建一个小木屋只自己住!”学成从天上摘来一朵灵感。 “跟漾漾一样糊涂!我不是问你这个!你看,姐姐学法学,将来做律师;我呢,将来上大学,出来要做自己开店做生意或者进大公司当职业经理。我是问你:你将来要做什么工作?”仔仔大声解释。 学成思考许久,回答:“我要做面包、做菜!” “嘻嘻”两个大孩子相识一笑,雪梅解释:“他从小爱吃!做个大厨师也不错,五星级厨师、厨师长工资超高的!”莫说小孩不知愁。学成所愁的未来,也许不是多年以后,而是脚跟前的明天。 “仔仔,你将来要做什么?” “我还没想好,我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将来报什么专业。”仔仔迷惘。 “我高一的时候跟你一样。”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喜欢法学的?”仔仔请教。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讨厌大人吵架,能用法律解决的,我一句话都不想多说。”梅梅微怒。 仔仔懂姐姐的意思,便换了软话:“其实,我喜欢音乐,但我发现音乐对我来说只是个爱好,我不能为它献身,还没爱它爱到要以此为生的地步。我喜欢体育,体育对我来说也停留在爱好或者习惯的层面,我要以此为生恐怕我这辈子会混得很悲惨。实在不行,我进我妈公司,或者像我爸那样写!再不济再不济,我像我二舅那样,回老家种地去!总有一种活法的,这个年代哪有饿死的?” 对于未来,少年绝望。老马听到仔仔要回家种地,心里瞬间涌出一千公斤的鄙视,念他年小,只能宽容。可观仔仔脸上的绝望,老马倒是欣喜,起码对于未来,他慎重思考过。 这在农村的青少年身上,十分少见。农村孩子对于未来,多持一种无知的欢喜或苍白的憧憬,基于此,他们进入社会后,往往需要多年才能揣摩清自己的斤两和社会的规则,而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甚至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回家种地?你要气死你妈呀!”梅梅取笑。 “欸!选一个周末我让我妈组织让咱两家一块出去玩怎么样?像小时候那样,去海边下水或者去水库走绿道?”仔仔想在姐姐上大学之前再多聚一聚。 “我不去了,我有事!不过你可以带着学成去!以后你没事多带带他。”雪梅低言。 “你有什么事?”仔仔好奇。 “我小姨的事情完了以后,我要去打工了!我同学在星巴克,我早想去了,我妈非让我过来照顾小姨的!要不然我上上周就去打工了!”雪梅面上故作轻松地翻着纸张。 “可你从来没打过工呀?”仔仔担忧。 “谁没有第一次?你也会有第一次的,你不能永远靠着你爸爸妈妈呀!桂英阿姨迟早会老的。”雪梅说完,仔仔低下头,心里波涛汹涌。 老马俯望钟能的孙子孙女,心里暗暗赞叹,这一辈的勉勉强强,下一辈的竟如此有志。老头心生妒忌,庆幸自己的两孙子还幼,尚可调教调教。 “现在四点了,我们选择吃什么好不好?”仔仔强颜欢笑,掏出手机问姐姐和弟弟:“陕西菜还是四川菜?湖南菜还是广东菜?”于是三人肩挨着肩在手机里选餐厅。 老马斜眼瞧着孩子们又一次欢腾起来,心里反倒沉重了。他们是一群正在觉醒的孩子,是一群比自己还要优秀的孩子。白发老头嘴角微翘,那是对希望的折服和寄托,也是对下一代的敬意和祝福。 城里孩子大多娇嫩,可独立的自我意识却普遍早有。这一点农村孩子特别缺乏,他们对社会一无所知,对自己一无所知,对未来更是一无所知。无论是梅梅的有方向还是仔仔的无方向,对于个人的未来,城里的孩子大多是渴望的迫切的,是有主观能动性的,是有精准期待的。 城市这个大熔炉给城里的孩子提供了种种参考,他们也许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但很清楚自己不适合或者不愿意做什么。意识到这一点,也是一种巨大的进步。 25下 老农民进电影院 不经意成表情包 见三个孩子在选餐厅,老马也起身准备出门吃晚饭。 他先去卫生间洗脸、捋头发,然后认认真真地刮了个胡子。将自己脖子上的旧毛巾清洗几遍后,擦了擦身上的汗渍,而后用擦汗毛巾擦洗拐杖,擦完拐杖又把毛巾清洗了几遍,晾在杆子上。最后,老马用刷子清理右脚石膏上的脏东西,处理完后回房换衣服。 回屋后老马脱了短裤背心,换上宽松的的确良料子的老板裤,系上腰带,腰带上别好钥匙链和手机盒。找来一条贴身的白色背心,背心外穿浅蓝色的短袖衬衫,扣好扣子将衬衫平整地塞进腰带里。衬衫胸兜里放好叠得四四方方的干净小方巾那是出门时专用来擦汗的。左脚上套上干净的黑色袜子,而后穿上桂英新买的黑色运动鞋。取来门后挂钩上的帽子,戴正厚厚的鸭舌帽,老马出了屋门。 一出屋门,孩子们瞧老头这一身奇奇怪怪的装扮,各个捂嘴偷笑。 “爷爷,你这一身跟运动鞋超级不搭!”仔仔指指点点。 “你管我搭不搭。”老马拍了拍裤兜。 “你用智能手机了还带那个手机盒干什么?土死了!”仔仔嫌弃,雪梅低头抿嘴偷笑。 “哎呀习惯了,戴了十来年了。仔儿,去拿个塑料袋啥的,爷爷装水烟和扇子!” “商场不让抽烟,抽烟会罚钱的!” “吃完饭不抽烟会死人的!你甭管,让你找袋子你就去找!”老马瞪了仔仔一眼,而后拄着拐杖到了沙发上,坐着那儿等孩子们一道儿出去吃饭。 “我爷爷真臭美!每回出去都认真打扮,你看刚还刮了胡子呢!长裤子还戴帽子,我只想问问七月天他是有多冷?”仔仔小声嘀咕。 雪梅和学成不答话,各自低下头咬着嘴唇憋着笑。 到五点了,三个孩子收拾好以后,老小一块出门了。仔仔和学成走在前面,雪梅扶着老马,四人一路摇摇摆摆、有说有笑地到了商场的餐厅。孩子们选了一家杭州菜,吃完饭七点多,还不到播电影的时间,孩子们带着老马到了商场的游戏厅里,三个孩子熟门熟路地进去了,各自选各自擅长的玩了起来。 老马坐在游戏厅门口,看着里面乌压压的一排排机器放着各种奇奇怪怪的音乐、厅里的机器上满是红红绿绿的彩灯在闪烁、打游戏的人们蹦蹦跳跳叽叽呱呱地在叫唤老马看不懂里面的人在干什么。 七十岁的老头穿着四十年的服饰,在游戏厅门口双手紧握拐杖,似风干的石灰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望着游戏厅里面,双眼满是疑惑,看到的彷如是山洞里的一群小妖怪。这是老马有生以来头一回来游戏厅。 老头顾盼来来往往的属于新世界的人们,人们也打量着格格不入的古老的他。像是两个时代的交叉口,差异巨大却彼此安宁地相互浏览如城市人游览革命老区,如乡下人瞻仰第一高楼。 电影老马不是没看过。村里常有放电影的,他自己还专门组织过几次。看过鬼子来了、小兵张嘎之类的,放的最多的当然是秦腔戏。电影他不陌生,可电影院老马着实没听过,也没见过。 七点五十的时候,四个人到了电影院里。老马左右张望,电影院连门也没有,一进去墙上地上到处是画很大的画,大到没有边界。往里是电影院的休息区、展示区老马如此理解。里面的墙上依然到处是画,旋转的彩灯时不时打到老头脸上,映出一副电影里才有的老人模样。孩子们到处瞎转,他坐下来休息。 城市的地面光溜溜的不着尘沙,老马不太习惯这种太过干净的环境,那种干净让他感到不真实。仔仔买来三桶爆米花,如此精致的盒子竟装的是爆米花,老马摇头,心里认为不妥。一问爆米花的价格,老头吓得身子往后一倒,一把玉米粒三毛钱不到,搁在城里竟能卖二十块钱。老头的五脏六腑拧巴了很久,依然接受不了玉米翻身成贵族爆米花的事实。 八点整电影要开场了,四个人前后脚进了观影室。老马只当是什么地方,原来电影院跟县里开会的大会议室差不太多一块幕布、十来排椅子,不过幕布大了点、椅子软了点、室内黑了点而已。他们按照电影票上的号码入座以后,等着电影播放。 电影播放前幕布上放的是广告和音乐,声大画亮,老马的混耳浊眼有些吃不消。电影开始后,三个孩子边吃边看,看得很得劲儿。瞅着那幕布太亮了,他用了七十年的那双眼受不了那光,老马只能侧头斜眼眯着瞟。音响里的声音时不时噗通一下,吓得老头心慌心悸。 前后左右的人们个个挺着一张脸认认真真地朝一个方向看,老马不行,他看不懂。他们笑时老头笑不起来,他们叫时老头不知道旁人在叫什么。又黑又闷、又吵闹又刺眼的屋子里,仿佛只剩老马一人在剧烈地喘息。 一个小时后,老头放弃了适应、厌嫌和挣扎,他两眼盯着膝盖,两手扶着扶手,两耳关闭听觉,只等着电影放完了好出去透透气。此时此刻,老头格外怀念在村里放电影的情景。那时候一放电影,半村人出动,孩子们在前边席地而坐,妇女老人在后面端着板凳,男人们两边站着。抽烟的抽烟,嗑瓜子的嗑瓜子,聊天的聊天 夏日的晚风徐徐吹着,劳作后的人们格外安静,幕布前的神情也十分虔敬。蚊子与蒲扇博弈,蛐蛐与麻雀互道晚安,黄牛与老羊躲在远处偷窥电影露天电影,爽利自然。 时代变了,孩子也变了,他们的言行、心性属于这个时代;他们的喜乐与消遣、竞争与努力皆顺应这个时代。回想桂英小的时候,那时孩子们放了学大多在麦场上玩。五六岁的一拨拍画片、玩泥人、看动画片;岁的一拨学骑自行车、下沟放羊、打扑克牌;十来岁的一拨逮蝎子、玩垒球、打雪仗男孩子们一拨,摔炮、斗鸡、踢球、滚铁环,女孩子们一拨,跳皮筋、玩石子、扔沙包、踢毽子 老马记得清楚,那时兴才滚铁环滚得最好,南头几个巷子里几乎没有敌手,一口气可以滚几十分钟不倒。印象里隔壁的巧儿她哥打弹球打得最溜了,听说那孩子赢了一抽屉的五彩弹球,为了防弟弟偷,整日拿个锁锁着,钥匙拴在裤腰带上,即便这样还是防不住他弟弟。兴波的弹弓做得最牛气,每年夏天想打麻雀吃的人大都得问他讨一个好弹弓,好弹弓加上好手艺,一打一个准儿,花不了多少功夫打个七八只,三五个人在麦场上搭砖、和泥、烧火,围成圈吃叫花麻雀。 那时候的女孩子也有本事。兴华最会用凤仙花染指甲了,她染的指甲不会弄到皮肤上,不像桂英染得一伸手十指红,吃饭时两手不敢上桌面。兴华家隔壁的慧慧家后院有一大片紫茉莉,每年种子成熟后,好多男娃去她家捡种子,紫茉莉的种子落地以后又硬又小,做玩具手枪的子弹比原装的还好用。桂英她同学红红特别会编花环,南瓜蔓、狗尾草、红薯叶,在地里放羊时随手拈来,又结实又好看,挂在家里很稀罕。英英她三婶也会编,只不过她只用狗尾草或麦秆来编,手链、花环、戒指、小娃娃巧得很。 乡村的小孩子与天地博弈、与万物玩乐;城市的孩子只有流动的小伙伴和流动的培训班。乡村的小孩看到的是春红、夏绿、秋硕、冬白,一年又一年,过的是春忙、夏逸、秋收、冬暖的日子;城市的小孩看到的是楼群连着楼群,人影攒着人影,年复一年,过的是惶惶无分别、碌碌无四季的生活。 乡村的孩子家家有大院子,城市的孩子只有几平米的小客厅;乡村的孩子有打麦场,城市的孩子只有商业广场;乡村的孩子自己家里栽着各种大树、果树,城市的孩子对树哪有什么特殊情感?说到底,老天还是公平的。 春来采野菜、夏日寻荫林、深秋觅酸枣、冬日起雪仗,这样的童年似乎还在昨天。选武器是苍耳刺、吹喇叭用泡桐花、戴耳坠折红薯蔓、洗头发泡芝麻叶、打口哨用榆钱树皮、吃零食选洋槐花水漫蚂蚁洞、飞石打鸟巢、义勇捅蜂窝、裸游捉螃蟹这是属于乡村孩子的潇洒童年。 乡村的孩子一出门是山坡、沟谷、农田,城市的孩子一出门是街道、广场、地铁;乡村的孩子很多时间是在芝麻地、红薯地、小麦地里度过的,城市的孩子除了家里只有学校、培训班、球场、商场可去;乡村的孩子可玩的是野草野花、昆虫家畜、庄稼蔬果、山河沟塘城市的小孩可玩的有什么?无非工业制品。 城市的小孩一出生便接触工业制品,一开窍被熏染的是工业明,他们是工业时代的新主人,他们符合并胜任所有工业时代的需求和使命,为了在工业时代更好地生存,他们的性格与工业时代的特质也是吻合的。工业时代的核心特质是什么?城市化、细分化、同质化、智能化、资本化还有,追逐高效和竞争。 老马心下惋惜,时代的导向变了。以前,世界是一个一个的,像葡萄一样,一片一片的;现在,世界是一层一层的,像洋葱一样,大世界里有小世界,小世界里有大圈子,大圈子里有小圈子世界变了,乡村岂能不变?一切格局的底层或尾端,往往是摆动最激荡的、变化最彻底的。 一个童年风趣的时代渐渐地离人们远去。随着生活环境的变迁,城市连同乡镇的孩子渐渐过起了美国式的童年,即便是在农村的留守儿童,也无法再享受过去那般有趣的童年。城市,对于孩子来说,是一片沙漠;对大人来说,是一个个蚂蚁窝。 老马正走在这片沙漠中,正一人坐在一个黑乎乎的蚂蚁窝里。 电影结束了,一行人往家里赶。一路上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聊着电影、游乐场、碰碰车、滑板、乐高、动漫老马无限同情城市的孩子,毫无疑问他们是可怜的,他们的一切快乐建立在他物之上,而非自我。他们缺乏通过他物来探究自我的体验,他们迷失于城市和物质的九宫格中。 川流不息的街道,密不透风的楼群,终日不停的噪音,过分耀眼的灯光;一个又一个的十字路口,一座又一座的购物商场,一排又一排的小吃街、酒吧街,一拱又一拱的豪华精致天桥;笑容可掬的脸面,新奇靓丽的服饰,东南西北的方言,节奏一致的步伐奢华、广告、拜物、消费,老马的精简朴素几乎盛不住这眼前的繁华。 第一次细细欣赏这城里人的风光,老头发现处处藏着惊奇。养狗的很多,老迈的很少;忧郁的很多,独行者很少;开车的很多,干活的很少;新生婴儿很多,陈旧与古朴很少,甚至无存。这是一座非常年轻的城市,年轻到令古稀人心跳加速。街上到处是人头和脚丫子,老马的五官应接不暇,车来车往更催得他心绪惶惶、恶心头晕。老头驻足喘气,自觉承认自己老了。 城市社会即商业社会,商业社会即拜物社会,拜物社会即虚浮社会老头的脑子无法承受脚下的浮夸,他有些头晕,无奈走一走歇一歇,三个孩子因此聚在一团聊着天等他。 时代变了,人必然会变。在这里,孩子们一出生便是佼佼者。漾漾四岁便会使用智能手机和iad,学成八岁会用电脑、会打游戏还懂些英语,仔仔十五六岁竟可以一个人游刃有余地在偌大的城里穿行。他们生来懂得如何享受城市的繁华,他们是城市的一部分。城市的孩子生在工业时代,终将陨落于工业时代。 老马在农业社会积攒了七十年的经验在这里毫无价值。在城市,生于农业时代的老年人大多被生于工业时代的孩子们带着走。 城市的孩子属于城市,他们一出生天然得比大人更加适应城市。老马不得不虔诚地向孩子们请教如何使用电脑、如何点餐吃饭。反观乡村的孩子,四岁了还穿着开裆裤到处憨憨地傻笑,八岁了浑然不知何为学、为何学,十五六岁了挤不进高考的大门只能走中专升大专的路子老马不知道他是该怜悯城市孩子的无趣或孤独,还是该嘲笑乡村孩子的落后与短视。 跟着孩子们过天桥时,老头俯望马路上红红的几排车尾灯无头无尾,十分壮观。不畅快是城市与生俱来的特质。老马的年龄束缚了他的脚步,走在大城市里的老头儿,他自觉应更包容一些,包容不畅快,包容黑漆漆的电影院,包容脚下的浮华。 天桥上的大风吹掉了老马的帽子,老头转身去捞。学成机敏,跑过去帮马爷爷捡帽子,接过帽子的老马弹掉了帽檐上的灰尘,正欲戴帽子时老头意识到大风吹乱了自己的头发。他迎着风,严肃认真地捋着自己的白发一溜一溜地捋,自觉顺遂了,才重新戴上了那顶十多年前他花了八块钱在集市上买来的高档鸭舌帽。 带鸭舌帽的老人拄着拐杖从天桥上走台阶缓慢下行,那背影如同高新园里的孔子像一般飘逸诡谲。精明伶俐的仔仔早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全程偷拍爷爷,记录了老马的各种表情和动作,一路上加紧编辑各种图片,并在老马种种不雅正的滑稽画面里添上字:爷爷好沧桑、有什么了不起、风中的大爷、我是拒绝的、不想理你、我佛不屑、老子不悦、我爷无语、面瘫王、看不惯、大爷无奈 瞬时,几十张照片流进了两家人的微信群里,群里涌现出各种大笑的表情。致远在湖南端着手机给母亲看自己岳父的表情包,桂英在办公室里放大图片捧腹大笑,钟能和晓星各自对着手机笑看老马,连近来忧心的包晓棠看到这表情图也条件反射地憨笑起来老马一下子成了红人。 仔仔屏蔽了爷爷,专门在朋友圈发了一个九宫格,内容全是老马鄙视众生、否定尘世的神情,三个孩子在路上各自对着屏幕弯腰大笑,一时间仔仔的朋友圈里几十人点赞留言。 26上 一夜枯败美人泪 一箱豪华小人骄 吃完饭看完电影,一行人回家后九点半了。钟雪梅安顿好弟弟学成,自己回小姨的出租屋去了。学成跟着仔仔钻进房里说说笑笑。老马累了,神思困顿,右脚微微肿痛,他一进屋先坐在离家门最近的餐桌旁喘气。 脚旁的纸箱里堆放着他最珍视的西凤酒。老马沉思数秒,弯腰取来一瓶,拧开盖子,朝瓶盖里倒了半口,仰头抿嘴喝了下去,一口气喝了七个瓶盖。这才觉知身体里有了气,头脑上有了神,身子虽微微晃荡,可胳膊腿有了些劲儿。真是不得不服老,出门走了三公里不到,还吃了一顿大餐,中途不停地走走停停,没想到进小区大门时竟有些瘫软了。 农批市场里的钟能刚吃完晚饭,想起老马的表情图,笑劲儿还在胸前。他忍不住挑了七八张最搞笑的表情图发了给老马。老马听手机叮咚一声响了,打开智能手机点开微信,当看到一生严正的自己被孩子们恶搞时,老马先是愤怒,后被一股如邪气一般强而有力的情绪镇压并解散了愤怒,一阵大笑过后,老马也开始欣赏自己种种惨不忍睹的表情。 沉重的一天在笑话里划了过去也是好的。一切欢喜的结局都是好的。人生卑微而苦涩,人间荒谬而沧桑,能有一个欢喜结局终是好的。老马乐得仰头再喝了三五个瓶盖的西凤酒,顿觉体内的气血略略活跃了些许。 微醉的老头打开扇子,扇着面红耳赤的自己。越老了越贪杯,在村里隔三差五地想喝些小酒,特别是冬天,几乎天天睡前要抿几嘴。到了深圳一个月了老头儿也没喝几次。想到这里,老马搁下扇子,又灌下去五七口浓浓的西凤酒。 酒意正酣,老头晕晕地摇头晃脑,嘴角微翘。忽念好几天没听秦腔了,他打开手机点了一首单刀赴会,听着关羽携周仓一人单刀赴东吴,一手持刀一手紧握鲁肃,老马眉飞色舞,兴致昂扬,好似自己也魂入江东亲临当场一般。人生有酒有戏,耳畔小儿撒欢,老马足矣。 开了一天的会,桂英早累了。晚上本想早点回家,谁成想业务部的孟庆成在同事们离开后,专程过来找桂英这个业务经理提交辞呈。桂英看了辞职信十分失望,而后花了两个小时和庆成长聊,聊工资奖金、聊公司业务、聊行业环境最后,桂英依然没能留住孟庆成。 大环境不好,公司业务严重萎缩,业务员提成大幅度减少,孟庆成的女儿今年正要上小学,各种花费桂英怎能不懂呢。可惜了一个业务能手,进公司三年,刚刚上手捞了些油水,还没赶上行业红利又速速退出了。近来走了李嘉民、旺涵,如今庆成也要走了,业务部人心动荡,桂英这个业务经理当得也十分忐忑。 开车回家的马桂英一路上惋惜不已,市场在萎缩,虽自己的职位和收入没受多少影响,但一种无形的压力和焦虑总笼罩着她,一到公司她便觉压抑。 回家后一开门,一股再熟悉不过的酒味扑鼻而来,打开桂英童年开关的秦腔戏在屋里回荡,中年女人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的小院子里。老头儿躺在躺椅上,不知在哼唱还是在打呼噜,桂英不想打扰,转身去看孩子们。两孩子正在电脑前看视频,桂英和学成闲聊几句后回房了。回房后桂英关上门,拨通了致远的视频电话,夫妻两在电话里聊了起来。 又是一个不眠夜,包晓棠到了凌晨两点依然睡不着。眼见到八月了,肚子会越来越大。过了今年的秋冬,这孩子便要出生了。春天是个好季节,小时候常听人说春天出生的孩子很聪明。如果是个女娃娃,取名包春梅、包雪心、包雪儿跟着大姐姐雪梅的名字;如果是男娃娃,取名叫包大成、包学坤、包学远跟着小哥哥学成的名字。幻想二十年后自己将有一个如雪梅这般懂事又英俊的孩子,包晓棠在黑夜里忍不住笑了。 最近晓棠总是梦见母亲,在梦里母亲知道她怀孕了,她向母亲诉说自己的不易,母亲也温婉慈爱地宽慰她、支持她、抱着她哭,可惜回回哭醒了。她依稀记得母亲在梦里说会帮她带孩子,帮她做饭洗碗,帮她洗衣扫地美人儿流着泪,她使劲想也想不起来母亲的模样了。晓棠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不知道将来自己的孩子会不会也在多年以后记不清自己的模样。 这孩子生在三月惊蛰以后,春分之前。要是个男孩还好,将来是顶天立地的大男儿,生了个男子自己的晚年也算有靠头了;若生了个女儿呢?将来嫁了人,自己替女儿带孩子也不错!只可惜是个私生女,想要嫁个稍有门楣的怕是不行了无限心事,压在晓棠胸前,不值钱也不顶事的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流。 晓棠用衣服擦了擦鼻涕和泪水,望着窗外昏暗的灯光,想象自己的孩子将跟着自己将在这样破旧的出租屋里出生、成长、上学周末的时候她们母子一块清理小屋里的污垢一块做家务,发工资的时候她们母女穿得漂漂亮亮的去逛街,端午、中秋和过年的时候她们母子二人合伙包饺子、吃火锅晓棠捂着脸又一阵呜咽,竟吵醒了旁边的钟雪梅。 待雪梅睡熟以后,晓棠继续畅想,时喜时忧,时笑时哭,哪里睡得着?婀娜又可怜的女人,岂是今夜如此?自怀孕以后,晓棠夜夜辗转难眠。 有个孩子陪她度过余生也不错,她努力工作赚钱养家,孩子负责好好上学考个名牌大学,考不上名牌考个重本也行,考不上重本像梅梅这样考个三本也可以。到年龄了她照看孩子嫁人或结婚,然后替他们一心一意带孩子,即便嫁人嫁得不正、娶妻娶得不贤,她在有生之年还能搭点劲儿帮帮自己的孩子。可若她像她的母亲、父亲一样早早去世,那她的孩子该怎么办呢? 包晓棠想到这里,揪心得忍不得,她慢慢挪下床,去了卫生间,关起门来,一个人凌晨三点喘着大哭。富贵有命,生死在天。这世间撇下孩子早早归西的人还少吗?父母一方仙逝留下一方,孩子的天还塌不了;可她的孩子只有她一个人,她是她孩子的天,如果哪天她脆弱了、倒下了、不在了即便上天垂怜她有幸带着孩子嫁了,非亲生的终究隔层纱古来向如此。 晓棠头靠墙哭得不成人样,她打开手机,摇着头捂着嘴,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预约妇科的a,而后晃荡着手预约了明天下午的医生。预约完后,她坐在卫生间的地上,抱着肚子哭得肺腑阵痛。她用拳头狠狠地砸墙,用巴掌狠狠地扇自己,用牙齿狠狠地咬嘴唇,她急得跺脚撞头,她哭着喊用陕西话喊妈妈她在用惩罚自己来赎罪,她在制造身体的疼,为的是转移心里的痛。 早上七点半,钟雪梅醒了。起床后没见小姨,她好奇地在屋里找。最后打开卫生间的门时,小姑娘几乎吓傻了她小姨蜷缩在卫生间一平米大的地上,两眼发直,一身凌乱,身上几处是血,嘴里轻轻啜泣。小姑娘哭着赶紧去抱小姨,最后把小姨搀扶到了床上,为她盖好被单,擦了擦头发的水、脸上的泪和身上的血。 到了床上的包晓棠,依然在哭,时而激烈时而平缓,泪竟没断过。她一个无倚靠的单薄女子,如何炼就一双火眼金睛来识别好男人和坏男人,如何处置那无情无义的薄情郎李志权,如何把一个只会哭的婴孩拉扯成一个懂事有志的大人世间女人,终归苦多甜少。 周三一早起来,村里的电话来了。村里人大多知道老马早起的习惯,电话也多打在早上。一个三五分钟的电话,瞬间把老马的思绪拉到了马家屯里。沟谷中的狗尾草该抽穗子了吧,他的老阿黄是不是老得和他一样不便利了,英英妈坟上的蒿草没人管是否长得更高挑了 老马吐出了一口浓稠的烟气,他放下水烟袋,起身去撕日历。他撕掉的是农历六月二十一的,那是六月的最后一个节气大暑,下一个节气是立秋了。时光在城市里走得很快,快得寻不见影子。在乡野,一切皆是时光的代言,从大地到日月,从树枝到野草,从果子到种子,从小鸟到虫子 每年秋收时,北方农家家家堆满了丰收的成果,院子被占得无处下脚。刚从地里拔回来的花生、新掰的玉米、草房里堆着的红苕蔓柴火堆边塑料纸下,盖着的是白芝麻和黄豆,厨房屋子的空地上,分拨放着青辣椒、棉花、绿豆、高粱就怕一场秋雨淋坏了,家里能放的地方都放着。 农人少有清闲,摘花生、搓玉米、剥棉花、碾高粱籽哪一年的秋收不是一团凌乱?丰收的凌乱是大地的浪漫诗歌,无限欢欣和感动攒在农人心头。今年的秋收,老马兴许赶不上了。老头扔了手里撕掉的日历纸,抖掉掩烟仓里的烟灰,重新填满一锅好烟末。过去的七十个秋收,他从没错过一个。 桂英早上班去了,家里只老马和两个娃娃。九点了,仔仔和学成还在睡,老马饿得肚子叫唤,直接放大手机声听秦腔戏。十来分钟后,学成先醒了,自个去洗漱。 老马的电话又响了,致远打来的。原来是兴盛的快递到了,全是桂英爱吃的东西,致远人不在深圳,仔仔电话关机了,只能打给老马。老马挂了电话,阴着一张关公脸,直接进屋用拐杖咣咣咣地敲打仔仔的床腿,这才把一个瞌睡虫叫醒来。 小哥俩提着拉杆车,迷迷糊糊地下楼了。快十点的时候,两孩子提着早点和两大箱东西回来了。老马饿得一点好脸色、半句好话也没劲儿给了。类似怠慢他的事儿若搁在马家屯,老马早隔着三条巷子骂人了,不骂到满村轰动他停不下嘴。如今硬生生骂不起来,孩子上学考试着实累,自己只能生生闷气。 在湖南的致远早上七点从母亲家的小客房里醒来了。继父张叔叔的儿子张明远七点半打了招呼开车去公司了,致远母亲和明远妻子为全家人准备早餐。漾漾起先两晚睡在客房里,后来跟明远的儿子七岁的豆豆混熟了,两孩子一道睡在豆豆的房间里。 老张头六点半早起了,此时正在两孩子床边挠着小娃娃的脚丫子叫他们起床呢。昨晚得知要分别的两孩子难分难舍,不知今日又要如何道别。致远母亲专门给漾漾买来一个大一点的粉色卡通行李箱,比先前漾漾的那个小行李箱大一倍还多,专门用来放漾漾在湖南收到的各种礼物。 “用袋子提着就行了,妈你还专门买了一个箱子!”致远摸着价格不菲的箱子说。 “我早掂量了,提不完的!给她买个箱子她往后还能用,还能记得是我买的。”漾漾奶奶董惠芳说完这一句,鼻头酸了。 董惠芳转身从抽屉里取来一个粉色的小猫咪模样的牛皮小钱包那是她昨天上午花了两个小时给宝贝孙女挑选的。她捧着钱包,拉开拉链对儿子说:“远啊,这是给漾漾的红包,你叔叔给了八千,豆豆爸妈给了两千,这里面五十、二十的是亲戚们给的,我全给她塞进钱包里,将来她报班学画画、跳舞啥的,你给用着。”董惠芳说完以后,用深绿色的披肩擦了擦眼泪。 “妈,这钱给你留着吧。我这次来也给你带钱了。”致远接过钱包,把钱全取出来了,递到母亲面前。 “不不不,这是给娃娃的,她从出生到现在在我身边还没待过还没待过二十天呢。”董惠芳哽咽着说:“你给她!让她知道,让她买买玩具买买零食,这样她才能记住奶奶,明年叫她来她才乐意来。”老人把钱重新放进漾漾的钱包里,拉好拉链,再次郑重地交给儿子。 致远无声抹着泪接过钱包,而后从自己包里拿了一封厚厚的信,里面是她和桂英准备的孝敬母亲的,他拿出信封对母亲说:“妈你拿着,这是英英给你的。” “我不用这个,你叔退休金一个月大几千呢,明远赚得多,人家家底厚着呢,你没工作你留着,我不缺钱!”董惠芳硬不收,致远也不让,母子两脸上流着泪,手上使着劲儿。当家人老张头早料到有此一幕,于是先一步躲在豆豆房间里,让他们母子好好聊一聊道个别。毕竟路远不常来,分别一次少一次。 致远坚持,最后董惠芳哭着收下了信封。论实际情况,董惠芳确实一点也不缺钱,可她常常收下儿子的钱,一来为儿子将来攒着,二来让张家人也看看自己儿子的孝顺。组合家庭的和谐需要面面俱到,面面平衡。 母子两红着眼睛一道给漾漾收拾箱子。一个小钱包、一对银镯子、一辆踏板车、两个西瓜帽、三四本画册、五六只布偶、七八条裙子、袋零食两个儿童行李箱、一个成人行李包、一个卡通书包,竟放不下董惠芳买给孩子的所有礼物。母子两笑中带哭、哭中带笑地收拾地上的一大摊红红绿绿的玩具。 早饭后,豆豆妈妈开车,全家去送漾漾。小姑娘背着新买的布偶书包,书包里全是心爱的玩具,蜷在奶奶怀里的小人儿将奶奶当成了金主一般,叽叽喳喳地好话说个不停。虽是离别,四岁的孩子哪有什么忧伤,一路从下车、到进站、到分别、到进高铁全程笑眯眯地又蹦又跳,跟奶奶告别时还小大人一般拍拍奶奶的肩膀安慰奶奶别哭了,跟豆豆告别时也是一身豪爽洒脱。 坐在高铁上的致远,听着漾漾兴高采烈、前言不搭后语地在那里描述她的新玩具,小人儿傲骄得如同自己干了什么丰功伟绩一般,两手在空中不停地比划着,听的中年人两眼却默默垂泪。 送走孩子后,豆豆妈开着车带着二老和豆豆往回走,一直压抑的董惠芳忽然间绷不住了,在车里呜咽起来。张老头抱着董惠芳,拍着肩膀,无言宽慰。豆豆妈见婆婆伤心,一路上不停地讲笑话劝解。 虽说是后来的婆婆,但董惠芳性情温和、通情达理、勤劳贤惠,豆豆母亲对这个后婆婆喜欢得要多过前婆婆,何况董惠芳待豆豆从来一心一意,如自己亲孙子一般劳心劳力从不抱怨,张家人看在眼里,一家人对董惠芳也是敬爱。这个组合的家庭,谈不上亲密无间,但大体上是和谐友好的、衣食无忧的。 话说今日又是仔仔当家做主。早点吃到了十点,买的包子难吃得要命,老马扔了包子馅吃了四个包子的包子皮,才过了一个小时,北方的老汉又饿了。两孩子馋得一直在吃马兴盛寄来的青枣,老马阴着脸懒得搭理。 仔仔一早觉察爷爷不悦,也知他吃不惯南方包子,于是十一点下了单点了午饭,而且给老马点了两份他常爱吃的。一顿饱饱的午饭过后,老马审视诸物瞬觉顺眼圆满了很多,腹内饱满,神情淡然,情绪也和悦起来。 下午两点半,仔仔抱着笔记本说是教老头学上网,实是想试探试探爷爷是否还在生气。见爷爷不计前嫌还兴致盎然,仔仔教得也起劲。知爷爷对卧佛感兴趣,仔仔在老马跟前搜淘宝上定做卧佛的店家。找到店家后,少年打了个电话,老马旁听到师傅可以去指定地点制作,还自带材料,十分高兴,最后一听价格要收几十万,惊得摆摆手赶紧合上了电脑就此作罢了。 26下 婀娜女割舍腹中子 苦命人掐断虚幻情 闹钟响了,下午两点。包晓棠睁开眼,心中如空瓶晃荡,起床后她奔去卫生间洗澡洗头,而后换衣服梳妆,不施粉黛的包晓棠依然靓丽动人。她今天预约的妇科在下午四点,三点半要取号。收拾好东西以后,她叫上雪梅,姨侄两出发了。 “小姨,我们去哪里呀?”雪梅在路上问。 “去去散散心。”晓棠面无表情。 二十分钟后,雪梅辨出出租车开进了市区内,司机放慢车速选地方停车的时候,她们已到了医院的正门口。钟雪梅慌了,忙问:“小姨,你是不是想想那个想那个”雪梅急得话出不了口,晓棠却已两行长泪了。 钟雪梅没经过这么大的事儿,小姑娘心慌地砰砰乱跳,赶紧给妈妈发信息。挂完号以后包晓棠去妇科的候诊区等待,那神情冷静到死寂。雪梅跟在小姨后面,一路上疯狂地给妈妈发信息,竟没有一条回复。 到候诊区后,雪梅轻轻走出来,在室外给母亲打电话,连打了三个无人接听,女孩急得跺脚扭肩,眼中涌泪。原来是店里此时有散客,包晓星正忙着卖货呢。手机放在铺子里的桌子上,她听到了,没空接听,任由铃声轻轻地播放音乐。过久顺坦的中年人,想不到有什么事情是值得跑过去立刻接电话的。 五个电话以后,雪梅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候诊区外转圈圈。包晓棠脸上的冷寂和身上的杀气着实吓到了雪梅。她无助地拨通了阿姨马桂英的电话,桂英正在用座机跟客户聊天,想着待会给雪梅回过去,于是左手挂了雪梅的电话。雪梅又打来,桂英知道是有事情了,于是温柔地对电话那头的客户说:“哎姜总,稍等几秒哈!”说完捂住了座机的听话筒。 “梅梅赶紧说,我在忙呢,什么事儿!”桂英接通了雪梅的电话。 “我小姨我小姨现在在医院要那个要把孩子”雪梅连哭带喘地说不下去了。 “你小姨是不是要流掉孩子?”桂英语速飞快。 “嗯是。”雪梅哭答。 “听姨姨的,你先止住哭,大学生了遇事要冷静,你陪着你小姨,看好她的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让你妈赶紧过去。”桂英快言快语,语中有力。 “我妈电话打不通” “没人陪,那就你陪着!姨姨待会赶过去,把地址发给我,我先挂了。”桂英一番厉语,既是训斥也是鼓气。冷静的女人再坚强也湿润了眼角。 “哎姜总不好意思哈,让您久等了,抱歉抱歉!部门里忙,刚签了份件,您接着讲你们公司产品的参数呗,我听着呐!”桂英一转身一脸笑颜,她一边擦拭眼角的半滴泪,一边言语柔和而轻缓地继续跟客户聊天。 四点了,从医生的办公室里取了手术的单子以后,包晓棠去排队交费。交完费她又排队等待手术。 此时包晓星才看到电话和微信信息,她撂下手里的活计,扔下空荡荡的铺子一个人去车库取车,按照雪梅给的地址一路狂奔。她一直是最坚决的主张妹妹流掉孩子的那个人,可真到这一天来了,她竟有些接受不了。妹妹的身体一直不好,年纪也大了,如若这次流掉了身子亏损严重,谁知道以后能不能再怀上呢,晓星忧伤。 今天做终止妊娠手术的人并不多,签了件以后,晓棠随着护士进了手术室做准备工作。十来分钟后,她躺在了冰凉的小床上,干净明亮又空寂的手术室里,四个护士一个医生准备好工具朝自己围来,两腿被固定好,灯光打在了局部,冰凉的工具进入了自己的体内包晓棠此刻竟无泪可流,大脑一片空白。她怀念男人温热的怀抱,她仇恨男人残忍的绝情。 赶到妇产科找到女儿的包晓星,没见妹妹的人影儿,知她已进了手术室,一个人蹲在地上抱头痛哭。留养也是苦,舍弃也是苦,毕竟是一个孩子。柔弱的女人怨天尤人,雪梅抱着妈妈,也在啜泣。 女人此刻的无助,起于男人,终于自己。 待晓棠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流出体外的时候,她长吁一口气,以为解脱了。猝不及防,病床上苍白瘦弱的女人霎时间哀嚎起来。 “放轻松放轻松,现在不能哭,肚子不能绷着!”护士在旁提醒。 “包女士,你要看一看吗?”一名护士职业性地在晓棠耳边询问,眼睛和鼻孔朝着晓棠两腿间的一滩血肉。 晓棠在手术台上摇了摇头,抑制不住的悲伤满地流淌。 不知多久以后,手术结束了,医生走了,护士们清理现场,收拾工具。待下体的血止住以后,一名护士搀扶晓棠下了手术台。脸色苍白、头脑空荡的女人扶着墙从手术室里一步一步地挪了出来。此时此刻,苍白虚弱的包晓棠也是美的,彷如从北欧极地中走出来的冰雪美人一般,彷如从童话世界走出来的忧伤天使一样,美得令这污浊狂躁的世界有些配不上她。 包晓星听手术室门开了,站起来去寻妹妹。见晓棠脸色惨白、身体虚弱得不成人样,晓星对着墙捂着脸又是一通哭。护士走后雪梅上去搀扶她小姨,晓棠下体不适、精神脆弱,见姐姐在痛哭,悲从中来,身子剧烈地颤动起来。 忽然,一股浓稠鲜红的血液从裙子中间顺着大腿内侧快速流下来,哗啦啦地流到了晓棠的小船鞋里,流到了医院光亮干净的地面上。晓棠木讷地盯着地上红红的一摊血,眼见着越来越大,她低下头呆望,使着劲儿分开腿,而后仰头颤哭,哭得久久出不来声息。 “妈,我小姨在流血!”雪梅大叫,继而火速喊护士。 晓星跑上前来一撩裙子见满腿是血,浑身一惊,手术室门没有关,她赶紧搀妹妹进里面躺着。 包晓棠被人搀扶着,她恍惚中忍不住回头看地上的血,好长一道子,再瞧被血湿的沉重的恐怖的裙摆,失血过多的女人受了惊,仰面倒了下去昏了。也许是真的晕了过去,也许是她想要晕死过去。 母女俩使劲扶着,护士来了以后,四个人将晓棠抬上小床。止住血以后,护士拿来一条薄被给晓棠盖着。母女两个守在晓棠身边,吞着声气,悄悄抹泪。 五点多致远带着漾漾回家了。到家后抱着玩具的漾漾笑嘻嘻地冲进自己家里,见客厅空荡荡的,她先去哥哥屋里看,竟看到了两个哥哥。 “哎,你回来了!给我带礼物没?没带礼物别跟我说话!”仔仔傲慢。 漾漾愣住了,没长熟的小脑袋着实没装给哥哥带礼物这件事儿。 “漾漾!我也住你家呢!”学成走上前和漾漾温柔搭话。 “学成哥哥,我有那个我有那个踏板车你要不要玩?”漾漾斜着小脑袋。 “什么踏板车?”仔仔机敏又好奇,站起来问。 漾漾骄傲地领着两个大哥哥去找爸爸。致远和老马在阳台那儿聊天,见漾漾来了,提示她说:“漾漾,还记得爷爷吗?” “呃我不记得了”说完这一句,众人皆笑了,老马假装生气地别过脸去。 “爸爸,我的箱子呢?我的踏板车呢?我要给学成哥哥看我的踏板车。”漾漾使劲儿拉扯致远的衣角,一刻也等不及地想要炫耀自己箱子里的“金银财宝”。致远于是去沙发旁边打开漾漾的行李箱取踏板车。 “哇,买了个新箱子!”仔仔用脚踢了一下新箱子,脸上全是妒忌。 “这么多玩具啊!”学成蹲在箱子旁边,由衷地羡慕。 “学成,你挑两件,问问妹妹给不给你?”致远提示学成。 “都是女孩子的,粉红粉红的恶心死了!欸,这是什么?”仔仔眼尖,一下子在箱子里看到了漾漾的新钱包。一弯腰捞了起来,一转身一跨步,小伙子站在箱子两米外拉开钱包翻看。 “我的天呢!不公平!为什么!我的天呢!”仔仔掏出一大叠红票子,两脚如牛蹄一般来回踩跺。“啊!为什么我奶奶给她这么多!凭什么?我才是大孙子!以前只给我这一半也没有!”仔仔一张一张数钱。 “那是我的!那是我的!”漾漾见钱被人抢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拍着大腿,仰天大哭,泪如雨下。 “啧!”致远怒了,走过去一把抢过钱和钱包说:“什么叫你奶奶?这也是漾漾奶奶!奶奶给孩子红包怎么了?” “我就没有那么多!”仔仔论理儿。 “以前都少!我以前红包才一两块钱呐!你自己算算,这些年给你的还少吗?你妹妹这是第一次单独去湖南奶奶家!”致远重咬“第一次”和“单独”几字。 “我过年回去,张爷爷和奶奶才给我两千,她这一下儿赚了这么多!不公平!”仔仔委屈到愤怒。 老马在摇椅上斜脸瞧热闹,学成蹲在漾漾旁边拍着漾漾的脊背安慰她。 “你奶奶一生没女儿,到你了是个男娃,张爷爷家的豆豆也是男娃,这不好不容易有个女娃,老人家疼爱才给这么多的!再说,你小时候奶奶带过你很长时间,漾漾四岁了奶奶带过她吗?四年来几乎没跟漾漾处过!不公平什么?”致远伸手论公平。 “她这一下下就。 “漾漾这么小她会花钱?还不是给她报班了!这么点钱够报三个班吗?你报班的钱一口气花了五千多少吗?”致远说完把钱塞进了钱包里,拉好钱包,还给了漾漾。漾漾这才止住泪。 “哼!还给她买这么多东西!”仔仔嘟囔。 “你奶奶怕孩子下次不来了,专门买礼物让她记着,怕她忘了。” “这不是收买吗?” “没错!是收买!你奶奶没收买过你?老人不在身边又想孩子,你说怎么办?以后别乱动你妹妹的东西!”致远撂下狠话,气呼呼地大步走去了厨房。 “学成哥哥,这是我的车!”漾漾破涕为笑,踩着踏板车在客厅里溜了起来。学成跟在其后,拍手赞叹。 “学成,你也被她收买了吗?”仔仔生气地回房了。 学成见哥哥这么说,吓了一跳,然后恋恋不舍地跟仔仔进屋了。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漾漾和老马。没了观众,漾漾十分失落,转头视那一箱“金银财宝”如废铜烂铁一般。 老马从漾漾一进屋就乐得合不拢嘴,可一直在孩子们中间插不上话,此刻见机会来了,他欢喜地朝娃娃勾了勾手,漾漾溜车过来了。站在老马一米外的地方,小人儿爱答不理地问:“你找我什么事情?” “哈哈哈”老马被小儿的有板有眼逗乐了,他笑问:“你奶奶家好玩吗?” “当然好玩!”一口童音脆亮。 “你奶奶好还是爷爷好?”老马笑眯眯地指着自己。 “哼,我奶奶比你好!”小儿咧嘴大喊。 “小财迷!一箱东西就把你买了!”老马笑着戳了下漾漾的鼻头。 “为什么你还住在我家呢?”漾漾侧脸,严肃质问。 “呃”老马被问住了,而后想到了一个最有征服力的答案:“这也是我的家呀!” “不对!这是我的家!我爸爸妈妈还有我哥哥和我的家!”漾漾利落反驳。 “哈哈哈以后这里也是我的家啦!你不信问你爸爸和妈妈,现在去问!”老马伸手一指从厨房走出来的致远。 漾漾立马调转车头,踩着车飞到致远跟前问:“爸爸,爷爷说我们家也是他的家,是不是?”漾漾左手握车头,右手轻蔑地指着远处的老头。 “是呀!咱家就是爷爷家呀!爷爷是妈妈的爸爸,妈妈家当然是爷爷家了!那以后你的家是爸爸的家吗?你有家了你的家让爸爸住吗?”致远灵魂反问。 “呃让!”漾漾点点头,而后有些失落地回头遥望老马。 致远听到答案一脸满意,转身去厨房接着忙活晚饭了。十几米长的过道上,一头是漾漾,一头是老马。两人深深凝视,一个点头得意,一个噘嘴仇视。 六点钟桂英急火火地赶到了医院的妇产科。 晓棠的血已止住,此时人也平静很多了,护士说可以走了,桂英于是撂下包包,背着晓棠上了车。上车后晓棠迷迷糊糊的,眼角时不时滴着冷泪。车刚出医院,晓星开口:“英啊,你把棠棠送到我那里富春小区那里。” “啊?那她东西?”打着方向盘的桂英惊讶。 “梅梅,你待会和姨姨回去,把你小姨的东西规制规制,晚上妈去接你。” “嗯。”雪梅点头应承。 四十分钟后,桂英的车进了富春小区。三个女人把晓棠搀扶到了晓星家里。晓星把妹妹安排到了女儿的小床上,而后赶紧炖鸡汤、做热饭。 桂英带着雪梅开车回去了。到家后吃了晚饭,桂英吩咐仔仔和学成一块去帮姐姐雪梅收拾东西,而自己从一回家便抱着女儿。吃饭的时候搂着,上厕所的时候门外守着,孩子要玩踏板车她也不放人,还不停地委屈质问漾漾为什么不接她的视频电话十天没见,仿佛隔了十年一般。家里陪漾漾最少的人是她,这才离开孩子十天,桂英恍觉孩子对她陌生了似的。欢喜的母亲不停地亲脸蛋、亲头发、摸小手、拍屁股,老马看得腻烦,一个人去阳台抽烟去了。 吃着二哥寄来的自己最爱的青枣和野菜,喝着老公精心为自己煮的红枣粥,儿女在身边健康又欢快地吵吵闹闹,老父亲在眼前还算安详矫健,人至中年的马桂英笑观在客厅里溜车的漾漾、玩玩具的学成,幸福地流下了眼泪。 只有怀过孩子的人才懂流掉一个孩子的伤,桂英惋惜晓棠失去了一个孩子一个如漾漾这般可爱、如学成那般懂事的孩子。 27上 钟理酒醉睡大街 晓星自悲前半生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7上的上半部分。 晚上七点了,钟理回到铺子里,见铺里一个人也没有。两孩子不在,妻子晓星不在,父亲钟能也不在,空荡荡的铺子里来了客人没主人、来了买家没店家,一股无名火直往上蹿。钟理双手抱胸,心想今天一定要等着包晓星回来好质问几句。 钟能买菜去了,回来后见儿子在看店,他提着菜直奔厨房准备晚饭。吃晚饭的时候,钟理问父亲:“她人呢?” “星吗?不知道呀!我下午溜达回来一看,店里没人,她没打招呼肯定是有急事!”钟能吃完饭擦了嘴。待儿子也吃完饭,钟能将碗筷端了进去,而后收拾桌子洗碗去了。 铺子里又没人了。哥们老陶穿着背心、挺着啤酒肚、吧嗒着蓝拖鞋过来叫钟理出去喝酒,往常他们一伙人晚上八点半去老地方喝酒吹牛皮,钟理、后巷卖干菜的老陶、a区卖茶叶的大强、d区批发香菇木耳的老雷,四个人几乎天天晚上凑在一起喝酒,偶有生鲜区卖菜的赵云和卖牛肉的老张加进来。 铺子里没人,钟理得守着抽不开身!老陶很扫兴,悻悻而回,今晚的局算是散了。钟理扫兴又气愤,一直等着晓星回来,晓星一直没回来。一个电话也没有,去哪了也没说。中年男人的脾气和他的胡子一样又长又硬。晚上九点钟理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中年闲人更是火爆。 近来总为妹妹的事忙活,时常不在店里,也很少跟家人提起。晓星并非故意不说,只是丑事向来难开口,何况她妹妹还没嫁人!若早早说了,钟理酒桌上一个不小心弄得整个农批市场人人看笑话、传八卦、戳脊梁多难堪!晓棠从小在农批市场里长大,认不得百十人也叫得出三四十,何况其中还有不少追过晓棠的、给晓棠介绍对象的呢。人活脸树活皮,晓星如何开得了口? 这一头的包晓星既要照顾妹妹喝鸡汤,又要给妹妹搬家,哪有时间顾虑店里的事情。钟理打来的电话她没接到,看到未接电话的时候半小时已经过去了。晚上十点钟钟理没好气地又打了个电话,晓星正在和三个孩子给妹妹收拾家当,只说今晚不回店,然后自顾自地挂了电话。 钟理一听心上火起,踢了几脚桌椅凳子。大晚上燥得想喝口凉水,家里一口水也没有。生意不好,晓星前年年底停了桶装水,家里人改喝凉白开。可后半天晓星不在,上午的凉白开早喝完了。七月份的大热天,一口水也没有,钟理在店里一个人坐了三个小时,舔着发干的嘴唇,心中愤愤。 孩子爷爷钟能忙活一天累了,已经睡下了。往常此时晓星会忙着整理铺子、收货、算账、安顿孩子睡觉。可今日此时,冷冷清清的铺子里剩钟理一人。梅梅自从考上大学以后,基本不着家门,去哪里也不跟他汇报,丝毫没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学成又蠢又笨性子还古怪,跟自己完全不亲近。晓星连日来常常无来由地离开铺子,且不知道多久没在铺子二楼住了诸多不满积压心头。 钟理气不打一处来,又无处可发泄。他挨个拨通了老陶、大强和老雷的电话,告诉他们今晚他请客,愿意来的人去杨邦烧烤店,他在那里等着他们。钟理通知完人,自个关了铺子,货也没收、灯也没关,先去了烧烤店。众人一听去杨邦烧烤店那可是大餐,哪回去不上千?光喝酒都得五六百呢!老雷趁势还叫上了赵云和老张,六个人十点四十聚在了烧烤店里。 失去号召力、影响力又心怀号召他人、影响他人的人,只剩下请客吃饭这一条方法可用了。何况,酒桌上的相互吹捧、相互安慰成了失业又失败的中年男人欣赏自尊、安抚人生的唯一渠道了。不一会儿烤鱼、羊肉串、牛肉串、猪腰子等十来盘菜已经备好,啤酒老板给了一箱子,六个人划着拳喝起酒来,场面好不热闹。在店里干坐着当守门人,还如不跟老伙计出来喝酒划拳享受人生。 晓星和女儿搬完东西,开车回到富春小区时,已经十一点半了。太晚了,车上的家当又多又重,母女两累得哪有劲再往家搬,只能先放在汽车里明日另做打算。一进屋母女二人瘫在了沙发上,晓星安顿女儿睡下后,自己看了看妹妹,而后在沙发上独自发呆。 女人累得连抬眼皮的力气也没了,可闭上眼后怎么也睡不着。中年以后,人经的事儿多了,常常越累越睡不着。开车带妹妹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她在车里很饿,可那时候哪顾得上自己吃饭。回家后只记得给妹妹熬鸡汤,妹妹吃了饭以后自己早饿过了点吃不下了。午夜十二点,包晓星躺在沙发上,又饿又累,动弹不得。 她忽想起了钟理的电话,十二点了他肯定睡了,往常喝酒回来也是十二点前后,就算没睡也醉了。晓星有心回他一个电话,最后硬断了这个念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距离,一个想法、一句话也要兜兜绕绕的。她累了。没有力气再绕了。 十二点半的时候,一行人喝得差不多了,老张和赵云酒足饭饱打完招呼先走了,大强和老雷半个小时候也挺着肚子摆着手走了。农批市场的批发交易多在每天上午,家家都有事忙活,生意人生意要紧,就算再美的酒、再好的肉,吃完了喝醉了第二天照常营业。老陶一看表,已凌晨一点二十了,钟理早醉得不成样子,老陶要走也走不了了。 第二天还得搬货呢,老陶媳妇身子弱干不了体力活,他要早上醒不来那这一天的生意九成没了。老陶虽醉了,脑袋清醒着呢。烧烤店离农批市场有两公里远,钟理人高马大的,他一个南方的矮汉子哪里背得动。就算背得动,背回去又得一个多小时,自己还累得够呛。没办法,老陶拨通了包晓星的电话。 “喂?”包晓星听电话响了,一看是凌晨一点四十七。 “喂,晓星。梅梅她爸喝醉了,醉得不行!走不了!你开车过来接他呗!”老陶卖苦。 “你们在哪里呀?” “杨邦烧烤,你来过的呀。” “嗯,我知道。” “行,那我等着你过来,帮你一块把他背到车上。” “不用了,你走吧,待会我一个人处理。烧烤店几点关门?” “两点关门,我跟老板商量了,今晚两点半关门,专门等你过来。” “行,我马上过来。”晓星倒吸一口气,使着劲坐起来。 “那我等着你,顺带看着他!” “不用不用!你别管了,赶紧回去睡吧。”晓星说完挂了电话。 包晓星披了个薄薄的披肩,带上手机和小包只身一人出门了。车里全是妹妹的东西后备箱、后座、副驾驶座下塞满了大大小小的袋子、日用零碎之物,自家的车是开不了了。晓星出小区去打出租,二十分钟后才上车。 凌晨两点半了,烧烤店的老板要关门了,老陶先付了账,而后和店老板一块把烂醉如泥的钟理抬到了烤肉店门口的瓷片地上。店家走了,老陶守着钟理,等着晓星过来。 出租车到烧烤店附近时快三点了,包晓星在主干道下了车付了钱,然后朝烤肉店的方向走。一路黯淡无光,她小心翼翼地过了条小巷子,又走了十米多,在一处昏黑的地上,她找到了两个打呼噜的男人影子。走近细看,见一人敞开身体睡在地上,背心短裤、一只拖鞋、头发蓬乱、两手摊开、两脚撇开包晓星再熟悉不过了,这人就是钟理。老陶也喝多了,靠着墙在打呼噜。 “老陶!老陶!”晓星轻拍老陶的肩膀。 “哎呀你来了!咝我怎么也睡着了!”老陶搓了搓满是肉的陈皮脸。 “你赶紧回去吧!” “我帮你抬上车,再送回农批的铺子里!”老陶扶墙站起身来。 “不用不用,你明天要忙,你先回去吧!” “那你怎么弄?”老陶指着地上的人问。 “你别管了!别管了!赶紧回去吧!”晓星催促。 老陶拍了拍屁股,整了整衣裤,打着长长的哈欠走了。 包晓星看着钟理,长叹一口气。 要送他回农批市场吗?烤肉店不在主干道上,要背着他到主干道起码得走几十米,她哪里背得动。找公公钟能?孩子爷爷老了,经不起看亲生儿子的这副模样。找出租车司机?车拐不进来,自己拉不出去包晓星笑了,多好的机会呀,他们孤男寡女地在清凉的街上、寂静的夜里。 好个天造地设的良缘! 二十多年前,精干英俊的小伙子走进了她的生活,他像启明星一样给她人生的奋斗方向,给她一个家,给她一对儿女曾经的小伙子一晃眼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无所事事、日日大醉。为何他给了自己完美又亲手粉碎完美?晓星忧伤。 包晓星深吸一口气,她站在钟理身边静静俯视,她看着他发呆。这些年,生活像巨大的轰隆隆的机器碾着她走,她早累得没有力气决策自己的人生了。她已经好久没有细细看他了,好久没有摸一摸他的脸,好久没有躺在他怀里聊一聊梅梅和学成、老家和深圳凌晨三点的深圳,静得如故乡一般。 天呢,晓星怀念故乡,无比怀念。 长发在风中飘散,衣袖也轻轻摆动,包晓星远眺随风摇曳的树影,心笑了。 她能从柚子皮的香味里闻到芸香花的味,却无法从芸香花的味里嗅到柚子皮的香。黑漆漆无人烟的小巷子里,只剩她和南方的风。 今晚无月,城市无星。她仰头叹气,冷泪静流,任头发如棕榈叶一样在风中胡乱飘摆。 27上 钟理酒后睡大街 晓星夜半悲往昔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7上的下半部分。 包晓星俯视地上自己的影子,小小一团,和三十年前几乎差不多,可她抚摸自己的脖子、两腮,好些褶皱。她像一棵石斛兰一般,开了花、结了果,两拨花果以后,她迅速干瘪了。 她以前那么爱钟理,他咳嗽一声她便要忙活半天。如今他睡在大街上,她竟连扶他回家的意愿也没有了,谈何心疼、关爱?他不自爱,她又何须再爱。不知从哪一年哪一月开始,他们两人各自悄悄放了手,各走各的人生路。究竟是谁先松了手,她冥思苦想好多年,后来放弃了。因为谁先谁后丝毫不重要了。 来了一阵不小的风,晓星张开身上的披肩,卖力地兜风,她渴望这风送她去天堂,或者是回故乡。她还爱他吗?连包晓星自己也给不出答案了。她站在这里,只为确保孩子的父亲是安全的,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目的。 脚趾缝里流过一丝冰凉,如海边的细沙,如故乡的渭水。城市令她发蔫,她想要回家吃几口家乡菜,生活如眼前的黑巷子一样阻碍着她,如此简单的愿望二十年了竟迟迟达不成。包晓星累得无力抱怨,她把自己凝成一股绳,每天都紧紧绷着,连做梦和流泪时那绳子也使劲绷着。 农批市场的那个巴掌大的杂粮铺子,不是她的人生从来也不是!可正是那间杂粮铺子活活地捆住了自己,耗尽了自己的一生。 生之于她,如此扭捏,以至于她三十多岁年纪轻轻就开始思索死生之事。 死亡,让她反觉美好生的美好。死得美好等同于生得美好,生得龌龊等同于死得龌龊。如若地上的人现在就这样死了,他的儿子连同他的孙子也会不耻于他。 造物主待女人不公,它要她生殖,还要她生存;它给她容颜,却令她早衰。如果一个五十岁的女人具有一般五十岁男人在性资源上的魅力和价值,那也许女人不会这么悲惨。她才四十,已看到了自己这朵女人花的凋零。她惊恐,在农批市场里,她用日复一日的忙碌掩盖着惊恐。 明明从一开始就讨厌那个地方,还要活活地在那里度过一生。如果五十岁了还在农批市场里,那自己宁愿去死。包晓星连死的方法都研究透了,只等着五十岁的时候结束一切。反正那时候女儿嫁人了、儿子成年了。她无所挂念,她只是怜悯自己的命运。如她手中的红红绿绿的豆子一样,采摘出来被运到市场上,然后被人采购回去,最后在火种烹煮。农批市场正是她的那口大锅。 晓星踢了踢钟能的大腿,呼噜声停止了片刻。不知他喝了多少,她使劲儿踢也踢不醒。晓星放下披肩,两手垂着,开始在街上散步。十来米长的小巷子里,她来来回回地踱步。这些年农批市场里的叫卖声操控了她,她应该早些寻找此刻的安静这样的安静有利于她揣摩自己的命运。生活逼着她一步步走向麻痹和虚伪、懦弱和逐流,她很少激动了,很少为了一朵花儿开心好几天。城市里的金钱味儿熏坏了她的身子,甚至,险些浸透了她的意志。 她想要回到故乡,在那里,巨大的宁静是权威的、不可被改变的、人力无法挑衅的,那里是她的根。包晓星迷失久矣。 这几年包晓星才明白,世上哪里有希望。希望不过是奇迹的替换词,而奇迹多停留在他人的故事里。一代又一代的发展,不过是重复而已。凉凉的夜风袭来,包晓星拎起裙摆乘风扭动,她在寻找童年的自己,她在寻找自己的灵魂。 凌晨四点,街上有几家早餐铺里起了灯光。他们是不易的,四点钟开店门,兴许两点已经开始准备了,待四点钟的清洁工从店里买了包子捧着热乎乎的包子咀嚼时,他们已经劳作了好几个小时了。待天亮时人们走在光亮干净的地面上快步上班时,清洁工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好几个小时了。人生不易,晓星流着泪微笑,在微笑中享受泪的柔软。 包晓星欣赏着自己头发的飘逸、影子的优雅、鞋跟着地的轻快,她的身体像是倒流了三十年的光阴一般,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轻盈。她两手背后,坍塌在城市无声的背景乐中,她闭上眼睛,任由自己踩高踩低,哪怕绊倒摔伤也是欣然。婚姻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它不应该拖垮自己的整个人生。她的人生还该有夜风和裙摆、渭水河和蒲公英、明月和自由、宁静和灵魂。 风从地涌,满城树笑。五点钟了,踱步的中年女人累了。她停下脚来,回到了钟理身边,坐在他睡的台阶上。她累了,昨天为了妹妹哭了许久,今早为了钟离又一夜未眠,她的肉身在萎缩、瘫软。地上的人依然在打呼噜,那呼噜声丑陋、恶心,她听了几十年,竟然听习惯了。她哀叹自己的卑微。卑微的女人终要为自己的卑微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她喜欢披肩的妩媚和飘逸,可是一条好披肩总卖得很贵很贵。她向往儿时十指缝里的黑色泥土,可她染了色的指甲盖早容不下任何泥沙了。她喜欢吃咸咸的、带汤的、洒了虾米和香菜的豆腐脑,自从她来到这座城市以后,她再也没有吃过了。她才四十岁,便用起了老花镜只这一个事实,足令包晓星抛离她现有的人生。 二十多年了,她再也没吃过自己最爱的豆腐脑。她忘记了油菜花的叶子是什么棱角,也忘了她家院子里的泡桐花落地后是什么味道,她渴望她的手能像以前一样,一到春天就自然脱皮。失落的女人在微光中端详自己的两手,她的手已不再是她的手了。那手上特定部位的老茧子不属于自己,而属于生活。 街上渐渐有了人,夏日的晨曦来得早。过路的人望望她又望望她身边睡在地上的男人,她学着路人的模样,望望对方也望望她身边睡在地上的男人。 等到日出的时候,包晓星叹了一口气。她关闭了夜里的那个自己,换成了另一个人。她拨通了桂英的电话。 早上七点二十,听到电话响的桂英一看是晓星打的,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晓棠又出事了。 “喂,英啊,致远起来没?” “啊?呃起了怎么了?” “钟理喝醉了,睡在大街上,我根本抬不动,让致远过来帮帮忙。”晓星言语低沉。 “好,那我让他开车过去。星你没事吧?”桂英听晓星口气无力。 “我没事。我把地址发给他,在这里等着他。你上班去吧,不是啥大事。” “嗯行。那你好好的,我让致远马上过去。”说完两女人挂了电话。 八点整,致远停好车,找到了包晓星。两人商议好以后致远背着、晓星扶着,就这么把一百五六十斤重的钟理抬上了车。到农批市场后两人再将钟理合伙抬回了铺子。致远将钟理放在他们二楼的床上后,自己整了整衣服,松了一大口气,说:“哎呀好了,晓星,呐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仔仔他外公等着吃早点呢,还有三个孩子。” “行,你忙吧,学成没添麻烦吧!” “没有没有,学成最听话了,乖得很。那行,那我先走了哈!”致远摆摆手离开了。晓星也没送,一个人坐在床头的椅子上,对望钟理。 致远回到自己的小区后,停好车,而后速速去买早餐,回来后已九点半了,老马早等不及了。 “你那么早出门干什么?”老马坐在餐厅里高声问。 “呃”致远听了听屋里的动静,见没声音,方才开口:“学成他爸喝多了,在大街上睡了一晚上,早上我帮忙把他弄回去了!” “谁?钟能他儿子?”老马大声问。 “嗯。”致远谨慎,小声回答。 “好家伙!钟能养了个好儿子!喝得比我还厉害!他睡在大街上不怕被人被人碾了还是打了!”老马鄙视。 “没,晓星陪了一晚上,看着呢。” “哎,不好好工作,天天喝酒!这叫什么样子!”老马说完抬头看了眼致远,谁知致远正傻傻地望着墙角伸出小脑袋的学成,老马回头一瞧,学成吓得缩了脖子转了身。 原来学成早醒了,听大人们提他家的事儿,小儿机警,过来偷听,结果被发现了。 两大人面面相觑,十分尴尬。 “学成!过来!到马爷爷这里来!”老马勾着手大喊。 学成低着头,小碎步走了过来,那神情像犯了错似的。 “爷爷说什么你听到了吗?”老马问。 学成点点头。 “你爸爸昨晚喝多了,睡在大街上,这是错误的,出了事怎么办?这是要受批评的!”老马打开天窗说亮话。 “爸,你跟孩子说这个干什么?”致远见学成小脑袋低得窝在身体里,看着怜人。 “马爷爷是想告诉你,喝酒是不对的,以后你长大了,不要像你爸爸那样天天喝酒!听见没?” 学成点点头,地上下了雨。致远忙上前搂着学成的肩膀安慰:“大人是大人,小孩是小孩!学成很听话的,乖巧懂事比咱漾漾听话,比仔仔”这边还没说完,那么哭声已起。 “哇哇哇叔叔,我要回家!我要回我家!”学成泣不成声。 仔仔一听哭声醒了,光着脚跑出来问状况。漾漾也醒了,溜下床出了屋像只小兔子似的仰着小脑袋悄悄看热闹。安静的早上一下子沸腾起来,你一言我一语。 “别哭了,先吃饭,吃完饭哥哥送你回去好不好?”致远蹲在地上替学成擦眼泪。 老马叹着气,自个饿了自个先吃,顾不来别人了。吃完饭他跟钟能打了个电话,告知原委。那头准备早餐的钟能早已知晓,他朝向二楼儿子的房间默默望着,失落得无话可圆这破碎的场面。 27下 桂英泼骂李志权 晓棠嗔怪轻薄言 人事不省的钟理在床上打鼾,那鼾声从大街上打到了软床上。晓星环顾他们当时的婚房,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在这里过夜了。 床上的褥子单子扭曲,枕头上一股浓浓的汗臭,床头柜的烟头几十段,地上的臭袜子七八个,床角的脏衣服也三四条房间的灯不知何时坏了,没有人换电棒,屋子和屋子里的生活一样朦胧、昏暗、陋旧。窗棱上一层土,大半年没抹了,地上的拖鞋、烟头、纸屑、衣服、瓜子皮、酒瓶子、死蟑螂包晓星忽然笑了,笑得全身颤抖,笑得眼中涌泪。 恋爱初的两三年,收拾房间的事儿归钟理做;新婚后的三五年自己做,因为自己爱干净;生孩子后的十来年自己收拾,因为要给孩子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学成上小学以后的三四年还是自己在收拾,因为那时候她还爱着钟理;最近两年,包晓星几乎很少收拾这里,因为她找不到继续的理由了。 她受够了总是自己捡地上的脏袜子和烟头,受够了总是自己清理屋里的脏衣服和拖鞋,受够了总是自己在保持家庭的整洁和秩序。行为的动机、意愿和意义刹那间合伙消失以后,她好像解脱了一样,身心轻松了很多。这一两年,她已经可以容忍并习惯了这间屋子的肮脏。毕竟她已经不住这里了,肮脏与否,也与自己无关了。 不仅仅是这间屋子,钟理身上的一切毛病,连同他的堕落、无能和滑稽,她统统容忍,统统习惯了,习惯他做种种出格的事情,习惯他说种种出格的话。她任由钟理像落叶一般飘落,他如何生、如何死,包晓星眼下都能接受。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爱情的破产,不需要什么名正言顺的证据;婚姻的消亡,也不需要什么广而告之的理由。她就是不想再弯腰捡脏袜子和碎烟头了,就这么简单。 包晓星站了起来,抖了抖裙子上的灰尘,大大方方地走出了这间她最爱也最恨的屋子,她听到孩子爷爷回来了,她要准备吃早餐了。早餐后她将铺子托付给孩子爷爷,自己回富春小区照顾妹妹去了。 每一次离开农批市场时,晓星无不轻松惬意;每一次回到这里,她总是忧郁焦虑。她这辈子最讨厌最仇视的地方,只有农批市场。 富春小区里,钟雪梅此时已做好了早餐煮了四个鸡蛋、两个玉米,冲了两大杯豆浆,备着几片面包。她将小姨的那份早餐端到小姨床前,然后还特意给小姨煮了碗生姜红糖米酒水。晓棠吃过早饭,有了些精神。她想起辞职的事情,于是给桂英打了个电话,托她有空帮自己去原来的公司办理离职手续。 在办公室的马桂英应承下了这件事,准备今天下去去办。老男人如此不道义地折磨自家妹子,马桂英心里憋着劲儿,想着怎么整一整李志权那个负心汉。 早饭后学成自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仔仔替他装包。致远从漾漾的箱子里取了两本画册和一个新玩具送给学成。十点半的时候,仔仔拉着学成的手,小哥俩出门坐地铁去了。学成自小害怕父亲甚至仇视父亲,懂事后鄙视父亲又惦念父亲,一路上小孩胡乱揣测,只想着赶紧看到父亲。 小孩儿天性善良,若不是为人父母者一次次伤透了孩子的心,没有哪个孩子可以开开心心地逆着伦常、背着骂名、揪着良心去做一个不孝子。父不慈子不孝,一切悲剧终有渊源。莫说人家是非种种,除非身临其境,才知家家果有一本难念的经。 太吵了老马烦,太静了老马也烦。漾漾在屋里玩新玩具,致远在房间忙工作。忽然间客厅没了人,一股空虚、落寞纠缠着老马。他把电视的声音故意调到最大,还专门选了一个播放动画片的频道,以引诱漾漾过来。果然,几分钟后,目标出现了。老马哑然一笑,等着目标靠近自己。 短短十米路程,小人儿竟搭乘五彩三轮车过来了原来漾漾奶奶给孩子买的三轮踏板车还带着闪烁彩灯的功能小仙女如乘着五彩云飞来一般。到跟前以后,她看着电视一动不动。老马隔了五六分钟,等小孩对动画片上了瘾,故意换台。换了台以后,漾漾果真如预料的一般开始哼哼干哭。她哼哼着踩着车溜到老马跟前要遥控器,老马不给。漾漾又哭,老马又不给,故意调戏小儿。 漾漾怒了,踩着车回屋了,隔了会儿她捏着一张崭新的五块钱,趾高气昂地伸到老马跟前,那脸蛋抬得快贴着天花板了。 “给你这个,放那个!”小人儿命令老头子。 “哈哈哈”老马张嘴大笑,笑得咳了好些唾沫星子。 “你啥意思?”老马故意问。 “给你这个,放那个小熊!快点,要不然要不然我不给你了!”小人儿威胁。 “你拿了我那么多钱还没还呢!你先还我钱,我再放动画片!”老马的食指在两人之间指来指去。 “哼!”漾漾甩了甩头上的那撮黄毛,骑着车捏着钱又回去了。隔了两分钟,小人儿再次风光登场,她把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揉成皱皱巴巴的一团,隔着半米远扔到了老马怀里,说:“给你!” “不够,再去拿!”老马知她有钱,故作生气,挑逗小儿。 “哼!够啦!我没有啦!”漾漾摊开两手,表演撒谎的小眼睛顾盼左右。 “我知道你有钱,再给一张红票子,我给你放动画片!”老马认真谈判。 漾漾思考了数秒钟,溜车回去了。三分钟后小仙女又乘风归来,又扔了一张红纸球给老马。老马笑不可挡,把两百元叠好了放进胸兜里,方才开口:“行,扯平了!我给你放动画片。” 老人说完信守承诺,给漾漾放那个小熊的动画片。漾漾站在车上,看了会累了,坐在自己的小车踏板上,仰着头张着嘴正儿八经地看。时不时回头瞪一眼老马,逗得老村长噗嗤一笑。 下午四点,桂英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公司。她开车去晓棠公司帮她办手续。按照手机里的联系人,她直接去了人事处,拿了离职报告和相关的件、合同、工资单,见离职手续办完了,她心里有谱了。而后假装要走,走时找了一个走廊边的小姑娘,满脸堆笑地询问李志权李总的办公室在何处。知道地点后,她扭着屁股,故意噔噔蹬地使劲踩高跟鞋,一路招摇地走到了李志权的办公室门口。 “哎李总你好呀!”桂英故意在门口大喊,以吸引公司同事的注意力。 “呃你是?”李志权惊愕。 “我是呵呵,我是包晓棠的姐姐!”桂英故意站在玻璃门口,拄着门口的桌子,跟李总隔了一米半远对话:“包晓棠因为你怀了个孩子,昨天把孩子打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呀!” “你到底是谁?”李志权站了起来,面色铁青。 桂英脸朝外大喊:“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李总您是谁呀?您已婚男人瞒着信息不说,到处招摇撞骗,专门骗没有经验的小姑娘!你婚后骗了几十个你自己数得过来吗?实诚的姑娘为了你怀了孩子,你一听有了孩子立马人间消失!姑娘说要堕胎你给了人家五万元!五万元!五万元呀李总!你给得太多了!”桂英故意放开嗓门,以让外面公共办公区的人都知道李志权的真面目。 “保安干什么吃的?”李志权阴着脸在找人,时不时给周边人使眼色。 桂英哪管这些,自顾自地大喊:“报警啊,随便报,这样更能让大家知道你李志权是个什么东西!堂堂李总公司二把手、三把手,玩弄过十几个女孩子!你到底把多少姑娘的肚子搞大了?是不是每个人均给五万打发了?你的亲生骨肉才值五万元一个包包啊太贱了吧!把姑娘肚子搞大了自己搞不定,找老婆出马有志气,李总真是有志气!哦对了,你这个李副总是你老丈人花了多少钱买的?哎呀我给忘了三千万还是五千万”桂英嗓门大得引来这家公司的很多中高层在隔着玻璃观望。 “哎女士,请你出去!出去!再不出去我们报警了!”两个保安在两边拉着桂英往外拽。 “报警啊!随便报!事情闹大了让你老丈人也知道你是个什么玩意!哎你老丈人还不知道你到处找小三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吧?你这副总到底是老爷子花了多少钱买来的?别不好意思承认,其实大家都知道你是个软饭男软饭男还出去到处搞小三,这就不地道了吧”桂英被拽到了电梯口还在卖力大喊。 公共办公区的上百人,齐刷刷地张望马桂英,又齐刷刷地斜瞟李志权,连人事的领导也出来撵桂英、维持秩序。 两个保安左右搀着马桂英一同进了电梯,在电梯里桂英一边整理衣服和装饰,一边自言自语:“你们这个李总就是个垃圾、软饭男,到处偷腥还不敢离婚,自己没本事靠着老婆岳丈当了个副总,他还真以为自己就是副总了,行业内的人谁不知道他是个没本事的怂包,四五十岁了靠一张脸拈花惹草,净搞些低三下四、败坏风俗的事情” 桂英一直说一直说,直到保安送她离开了那栋大厦,她才停嘴。人谁不爱八卦?越是底层人越爱传递这些在其上者的小道消息,马桂英不遗余力,连保安也不放过。上车后桂英心里大快,一路上还哼着歌。 晚饭后各自休息,忽马天民的电话来了。怕老马忘了日子,天民专门周四晚上给老马打了电话。挂了电话以后,老马又给钟能去了一个电话,确定他明天是否也去。 去做客哪能不带礼?老马想起吃席送礼的事儿,愁了起来。最后无奈,只能把自己最爱的西凤酒和自己从老家带来的好烟叶又分出一份。老头难割舍,先抓了一大把烟叶放在给天民的纸袋里,后又一撮一撮地往回抓,最后狠了心重新分拨,直到两拨都令自己满意为止。 桂英饭后一直黏着孩子,三米之内有漾漾必有桂英。和孩子看画册时,忽然电话响了,是晓棠打来的。 “喂?晓棠啊!我周末把离职信还有你的东西给你送过去!” “嗯。”晓棠没张嘴。 “你怎么样啊?”桂英关心。 “好了些英英姐,你为什么要在办公室里那样说他呢?”晓棠皱眉,语气低沉却凝重。原来这头桂英骂完李志权,那头李志权便打电话朝包晓棠出气。受伤的女人再次崩溃,待情绪稳定以后,她才给桂英打了这个电话。 “我就是看不惯,替你出口气!”桂英坐直身体,语音刚正。 “你何必说那么多呢!这事本来已经过去了,因你这一吵,现在我又被人拿出来议论!”晓棠有气无力,平素的话语中充满了指责。 “被人议论的人不是你,是他!” “有分别吗?丑事是我和他做出来的,我离开了,这事儿也就散了,现在你一张扬全公司谁不知道我堕胎了、他给了我五万元?”晓棠心中嗔怪,脸上流泪。 “我是恶心他呢!李志权这种人,必须受到惩罚,必须来硬的!”桂英嘴里卯着劲儿。 “那我呢!你恶心他不就是恶心我吗?”晓棠泪眼婆娑。 “棠儿,我是在帮你呢!”桂英觉对方话不好听。 “我不用你帮!我自作自受我活该,现在就让这件事平平静静地过去吧,行不行?”说完,晓棠挂了电话。 这头的桂英一脸懵,一番好心反被呵斥,前前后后又费心又出力,一句感谢没有反倒怪她!一腔委屈顿起,无处发泄的女人走到客厅里来,跟老马、跟致远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遍,直到嘴皮子说累了才罢。 28上 赴宴途中车爆胎 女婿拙笨泰山怠 周五早上六点,老马照常从客厅的地上醒来了。两锅烟后,来了神采。思今天要赴宴,老头更来精神了。他先去卫生里洗漱,脖子、腋窝擦了个干净,鼻毛、乱发修了又修,拐杖、毛巾洗了再洗。回屋后老马换上他那身经典装扮的确良长裤、浅色短衬衫、女儿买的新运动鞋、跟他多年的复古鸭舌帽换好衣服后,老头拎着他的电话、水烟袋、扇子之类的零碎出来了。 八点钟,桂英打完招呼上班去了,老马在准备提礼物用的手提袋,致远换鞋出门买早餐。早上九点,老马、致远、仔仔和漾漾在餐厅里一块儿吃早餐。 “今天你马叔的生日宴定在十二点,地址在我手机里,吃完早餐十点钟吧,咱们收拾收拾出发,你钟叔跟咱一道儿。”老马吩咐。 “嗯,好。”致远点头,而后抬起头对儿子说:“仔仔,今天你在家看妹妹吧。” “凭什么!”仔仔拉高尾音。 “我跟爷爷不在家,你不看谁看?” 仔仔放下手里的豆浆,扯开嗓门说:“从放了暑假我有过两天的独处吗?这周末要进补习班了,你给我两天独处的时间行不行?我同学约我三四回我全拒绝了,还不是因为学成在家!今天好不容易能出去玩了,你又让我带她!我是她父母还是她监护人?” 仔仔理直气壮地将食指指向了漾漾,漾漾扑闪着又黑又长的睫毛,双眼流露着委屈和伤心。致远也怒了,两眼使劲瞪着儿子。 “不愿意看就不愿意看,说那么多干什么?”老马缓缓脱口,镇压着饭桌上的焦灼。 “我说那么多是告诉你们,谁的事谁负责,别什么都扯我!”仔仔说完离开了餐桌。 “从小到大我们在你身上付出的还少吗?让你看一下妹妹怎么了?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大火气!”被儿子顶撞的父亲冲着仔仔的背影喊了一句。 “你们在我身上付出的将来你们老了我加倍还到你们身上,为什么要扯上她?我说了我不愿意还强迫我!”仔仔回头表态。 “算了算了,带着孩子一块去吧。”老马安抚致远,心里却为这一对小兄妹纠结。 “这孩子现在越来越难管了!”致远皱眉埋怨。 “没事,放暑假了,让他耍两天吧。”老马说完离开了饭桌。 老中小三个人提着东西下楼后,致远去开车。车到小区门口时,他下车将漾漾的儿童座椅挪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以便今日两老人坐一块聊聊天。十点半的时候,三人到了农批市场,钟能早提着东西在市场门口等着了。上车后几句寒暄,车便驶往了陕西馆的方向。 马天民家里一早起来开始准备,全家人喜气洋洋换好衣服,老寿星穿上儿子特意买来的名牌新衣。全家人收拾好以后,提着好酒好烟到了陕西馆。天民儿子选了一处绝好的三桌大包间,而后定菜单、配席面、挑选寿桃、布置包间环境此时的老寿星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晚辈们忙碌,他只盼着他的客人快来。 农批市场里,钟能前脚走了片刻,晓星后脚才刚赶来。进市场时她远远看见自家铺子前围着好多人,晓星心里高兴,慢慢走近两步,笑眯眯地观望了一会,这才看见人群主的主角学成。学成挥舞着大铁勺子,正在给一群大人挑选豆子。他沉稳而熟练地舀豆子、装袋、上称、计价、算总账作为母亲,包晓星见此场景,肺腑沉淀。 钟学成自己的儿子从小在这间铺子里长大,农批市场是他的家。铺子里每样豆子的功效、每种干菜的价格、所有买卖的流程、如何掐头去尾地讨好客户、如何解答客户的种种疑惑他还没生下来怕是已听了上百遍了。买杂粮的大人们偏爱从小孩这里买,八岁小孩的纯真和娴熟反过来又招揽了很多客人,以至于钟能走后的大半个小时里,铺子外一直围着好些散客在排队买杂粮。 晓星心沉得如堕落于冰川一般,让她心沉的不是铺子里没有大人小儿挑担,而是学成脸上的笑容那种生意好、卖了钱的得意笑容。晓星不耻于自己卖杂粮的一生,可看到儿子小小年纪为了一点生意竟这么乐,她心里着实难受。 四十多岁做父亲的在二楼呼呼大睡,八岁多当儿子的在楼下大揽生意,包晓星看到了某种悲哀和讽刺对下一代的悲哀和对这一代的讽刺。在改变自己的命运和改变自己下一代的命运这两者中,让她更为激愤和冲动的是后者。她大步走过去,穿过人群,无言地夺过儿子手里的大铁勺子。她可以为了孩子委屈自己一生,但她的孩子不应为上一代的无能而窝囊他们的一生。 包晓星不相信贫穷的诅咒应验了她的上三代,还要继续祸害她的后三代。 “天民是哪里有病来着?我一直听人说,但是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病?”老马在车里问钟能。 “癌症晚期了!”钟能拍了拍老马的大腿。 老马吃惊,而后问:“什么癌?” “不是肠癌就是胃癌,反正听人说是肠胃上的。我上次见他时家里人说顿顿喝粥,吃饭得慢慢吃,冷了、热了、硬了、软了得讲究,哎得亏他儿子有钱,要不然搁我,早过去了!”钟能开着玩笑。 “我知道他儿子有本事,我不清楚他儿子是做什么的?”老马问。 “听说在大公司当领导,行侠跟我说天民他儿子一年几十万、上百万的年薪这还是好几年前的工资。” “他儿子小时候常见,后来出去了再也没见过,也算我们村的人才呀。”老马首肯。 陕西馆在市内,进入市内后有些堵车,行驶速度缓了下来。两老头正聊着,骤然间车停了。 原来,致远刚才不知碾过了一个石块还是什么,忽觉车身不太平衡,晃来晃去的,方向盘也不灵敏,不晓得是车胎问题还是机器问题,但可以肯定车出问题了。他将车缓缓停在路边,自个下车蹲下来查看,果然左后胎爆了,幸亏这一段路行驶缓慢,要不然还真有点危险。 外面三十多度的高温太热了,何致远打开车门,重新坐在车里,转身对后面的老人说:“爸,车胎爆了!可能是七月天太热了。” “哎呦喂,我的老天爷呀,幸亏是堵在这儿,这要在高速路上指不定多吓人呢!”老马朝车窗外探头。 “那这怎么办?”钟能问。 “我我打电话处理吧!”致远举了举手机示意,然后拨通了救援电话。 老马等致远打完电话后问:“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呃,一个小时,也可能堵的话一个半小时吧。”致远揣测。 “呃”钟理挪了挪身子,想说什么又没出口。 “你先把三脚架支出来!要不然后面的车哪知道你是堵车停在这儿,还是车坏了停在这儿!”老马伸出食指指挥。 “哦我忘了,马上弄。”致远下车忙去取警示三脚架,而后小心翼翼地放在车后五米处。 “你是咱方圆上最早开小车的,对不对?”钟能问老马。 “差不多吧,不过我那车现在也老了,十来年了!”老马怀念自己的老宝贝桑塔纳。 “闷呀有点儿!”钟理在车里找话茬子。 “我的老天爷呀,这得等到啥时候呀?”老马急得擦汗,一看手表已经到十一点了。 “人家十二点开席,咱到那下午两点!呵呵”老马讽刺。 三分钟后,钟能接话:“没事,兴许救援的四十分钟就到,现在不是上下班的高峰点。” 十分钟过去了,致远弄完警示架上了车,三人加一个孩子在车里干巴巴地坐着,望着隔壁的车流急速行过,他们像坐在了滚烫的火星上一般,擦汗的擦汗,摇扇子的摇扇子,两老头时不时聊两句,致远和漾漾时不时对望一眼。 二十分钟后,车里的四个人皆无法优雅了,扭动的、叹气的、皱眉的、叫唤的老马也不矜持了,摘了帽子、卷起袖子、解开两个纽扣,心里火得只冒气不吭声;漾漾更是聒噪,如山上的野鸦一般胡言乱语、大喊大叫;钟能无奈,时不时地叹叹气抱怨两声;只何致远静悄悄地坐在驾驶座上,大气也不喘。 “你这车多少年了?”老马忽问致远。 “六年了!” “你这个车没有备胎是吧?”老马顾盼窗外。 “呃有一个!那个英英会弄,她换过一次,我不会换!”致远挠着头发。 “呵呵我只当没备胎呢!”钟能忽然大笑起来。 老马一听有备胎,心里的油锅如滴了水星子一般,他忍不住地指着致远大吼:“你有备胎你不知一声!”只这一声,吓坏了漾漾,小不点儿憋着气一动不动。老头气得望向窗外,倘若桂英在这里他一定得很狠地骂几句这个榆木疙瘩。 “我我这不是不会换嘛!”致远支吾。 “哎呀有备胎就好,车里有工具吗?”钟能故意大声笑问。 “工具有!英英以前买了一套,专门为路上备用的。”致远说完从后视镜里偷偷瞟了一眼老马。 “你什么都有你不说一声?只等着人家过来!花钱不说还花时间,这人家要两个小时过来咱就在这儿等两个小时吗?”老马阴着脸,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和厌弃。 “行,有工具就好!我去换吧,我去年在路上换过一次,致远你帮我搭把手,那轮胎重着呢!”钟能瞄了瞄窗外,准备开门下车,心想着赶紧支开这两人。 “不不不,钟能你别去!让他弄,我教他!换个车胎你一个大男人不会!英英都会你不会!明明有备胎有工具还打什么救援电话?笑死人了!”老马说完,半眯着眼睛开了车门下了车,致远也下了车。 留在车里的钟能和漾漾,两人面面相觑,老人尴尬,小儿不快。 下车后,老马拄着拐杖站在路边,致远去后备箱取备胎和工具。老马见致远抱轮胎那样跟个鸭子似的晃荡,骂人的话早不知在心里说了多少。致远瘦瘦弱弱得手上无力、身上没劲,知老丈人生气了,只低着头听吩咐。取来工具后,致远两眼瞄了瞄老马,等着指示。 老马吩咐致远先去支千斤顶,奈何这个高中语老师、学专业硕士从来没干过这种活儿!怎么支千斤顶见也没见过。无奈老马手指着提示一句,致远费力地行动一下,那动作扭捏、呆板又蠢笨,连最最基本的几样工具都认不清。老马看这女婿笨得还不如老二马兴盛,站在路边的老头跟洋鬼子看戏一样傻了眼,气得无语。中年人对大机械的恐惧和排斥全摆在了脸上,古稀岳丈对无能女婿的嫌弃和窝火也全摆在了脸上。足足二十分钟,致远这个化人才把一个千斤顶支好了。 接着是卸轮胎,老马先让致远拧螺丝。致远一个斯书生干起体力活来,怎么看怎么不开窍。老马挺着一张宋江的黑恶脸,五官挤在一块,凑成一个怒字。车里的漾漾看着爷爷冲爸爸发火,小人儿十分恼火,小脸蛋也皱成一团,怒目老马。 钟能在车里见何致远拧螺丝的样子,一点点干活该有的架势也没有,急得坐不住了,只敲着车窗要下来。下车后,钟能几番要工具打算自己上手,心怀大道的致远硬是不让。两老头各自擦着大汗顶着晌午的烈日,俯视弱书生十来分钟了两个螺丝没卸下来。 “停停停!让你钟叔来吧!”老马拿拐杖敲了敲轮胎制止何致远。 致远这才抬起身来,只见胸前的衣服全湿透了,满脸的大汗往下流,他无奈地将工具递给钟能,自己闪过一旁。老马斜睨女婿那绉绉的样子,心里一万声叹气汇成一声“哼”从鼻子里出来了。 钟能接过工具,朝两手吐了两口唾沫,弓着马步,三分钟不到把剩下的螺丝拧开了。而后钟能与致远两人合伙卸轮胎、换轮胎、上螺丝、收千斤顶、收轮胎、试行驶 农人的手脚生来结实有力,农业现代化以后农人家家有车,无论是自用的自行车、摩托车、小轿车还是农用的手推车、三轮车、收割机,一旦使用中机器坏了,农民总是第一个修理师。自己上手摸一摸,时间久了,大多数当家人都会修一修摩托、理一理三轮。即便自己一窍不通,去维修店走个几回也懂个七八成了,换轮胎、修轮胎这种事儿在农村真是小菜一碟。 老马在农村七十年,除非大的、根子上的故障,没见谁手推车轮子坏了、三轮车有个毛病直接打电话叫救援的!思才华、能说会道是能力,身上的力气、手上的技巧也是能力。兴许时代变了吧,如果这个时代的人们一遇到轮胎爆了便打救援电话,那老马恐怕连这个时代也要鄙视、轻慢。 时代不总是进步的,过往少年多少美好的、精致的、震撼的事物或技能,最后只能重现于书本上、尘封于历史中这难道不是一种倒退吗?一个时代的虚浮和功利、脆弱和暴力、狭隘和反常必有其根源至深至上的根源。 漾漾在车内斜瞅爷爷,第一次隐约意识到了父母权力之外的一种更高层的权力。她不懂,更不怕,她只是发自内心的讨厌那个训她爸爸的人。 待一切完好以后,两老头上了车,一路上车内寂静无声。十二点半,众人赶到了陕西馆,进餐厅后服务员引他们去了二楼的包厢。 28下 同乡人喜异乡逢 老一辈忧新一辈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三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8下的第一部分。 陕西馆里,王华成带着孙子先到了,的确良的老板裤,浅色的短袖衬衫,一头白发,一双老布鞋,他迈着外八步如大猩猩一般摇摇摆摆上了二楼,一见天民先大喊一声。 歪嘴马行侠十一点半到了陕西馆,瘦弱的老头儿提着东西两手背后,弓着身子左右观望,最后自己按照指示找到了包厢,见到寿星时他一拍两边的裤兜,高兴得如同孩子一般。 中午十二点,樊伟成在陕西馆门口下了出租车,着一身运动休闲装的老头拄着拐杖缓缓进馆,身材宽大的他腿脚不好,走起路来左胳膊前后甩得起劲儿,老樊低着头驼着背,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拉着楼梯扶手,这才把自己拉上了二楼,看到马天民时他食指一指,嘴角微微一笑。 几个老人聚在一团喝喝茶、嗑嗑瓜子,一听说马村长要来,个个喜出望外。 致远的车到目的地以后,钟能脚快,先一步上台阶走了,而后去喊马天民。老马拄着拐杖要一台一台往上上,步履艰难,致远在后扶着,漾漾最后跟着。 “欸!找到了!天民!哎呦!”钟能按照标志站在一间包厢的门口指着里面大喊。 “来来来,进来,坐坐坐!”马天民站起来招呼,而后朝钟能身后一看,问道:“老村长呢?没见人呀?”天民神情惊诧。 “他在后面呢!”钟能望着众人说。 原来马天民请的客人总共五个,除了钟能和老马其他三人早到了。老马姗姗来迟,终于一拐一拐地挪到了包厢门口。众人一见老马来了,纷纷站起来迎接。马天民的儿子马俊杰扶着父亲站在人群中,等着跟老马打招呼。 “哎呀老村长啊建国哥老村长呀你好你好”众人如瞻星一般凑在老马跟前。 “欸行侠你先到了!哎呀!樊伟成呀!你好你好!二十多年没见了!”老马笑呵呵地与樊伟成握手。 “老村长,你终于来了!”马天民缓缓凑到跟前,和老马握手、拍臂。 “天民呀,好些年没见你了!”老马端详着马天民,欣喜的脸上忽然神色凝重下来,心里不敢相信比自己小好几岁的马天民老得比自己还快还猛。 “建国伯你好!我是俊杰!”马俊杰上前和老马握手。一身中山装的马俊杰弓着身子、两手握着老马的右手。 “好好好!也好多年没见你了,见你的时候你还是憨娃呢!”老马瞧着俊杰,身材魁梧、一身正气、言谈有力、神态怡然,全非小时穿着开裆裤、抠着鼻屎的农村娃了。老马几番打量,心中喜悦。 “这是芝麻湾的王华成,现在他儿子家和我儿子家小区挨着,这几年跟我走得很近!”天民介绍。 “马村长,你不认识我,我可听过你的十多年前就听过你的事啦!咱段家镇上的红人呀!”一个六十多岁矮矮胖胖的老头走到跟前和老马握手。 “没没没”老马羞涩地和王华成握手拍肩,只见那人前额光亮、说话伶俐、脸上堆笑,老马虽不认识,但芝麻湾和马家屯只隔着一个莺歌谷,在大深圳算妥妥的乡党了。 而后马天民挨个向老马介绍了自己的家里人,老马一一见过。 “叔叔伯伯们,你们坐着聊吧!”俊杰示意众人落座,马天民指着排座。老人们坐好后,只见古朴的四方大木桌上,马天民和老马居正位,天民左边依次坐着王华成、樊伟成,老马右边依次坐着钟能、马行侠。 “哎,那是我女婿和我外孙女!漾漾,过来叫爷爷!”老马朝漾漾勾手。一直在人后落寞的父女两,忽被老马推到人前。漾漾见爷爷让她叫人,小人儿两手抱胸,一口脆亮地回应:“我不叫!” 等着听叫爷爷的一众人见小娃娃如此唇口伶俐地拒绝,忽然间哈哈大笑。致远忙上前引导,漾漾这才朝四个老人各唤了一声爷爷好。马俊杰将六个老人安排在了一桌,孩子们和妇女们一桌,自己招呼何致远和家里的男性亲戚坐了一桌。 时代变了,老一派人的穿着打扮还是老一派。老马静观众人,他们身上保留的不仅是过去的那种风貌,还有过去的那个时代。这些人脸上的神情与在乡里时迥然不同,可见了面依然吞吐着浓浓的乡音乡气。只一点不同,那便是他们全老了,老得令老马沉重。 行侠前段时间刚刚见过,王华成老马先前没见,他那一头光亮亮的前额、白花花的眉毛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过去肚腩臃肿、身体矫健的马天民如今瘦得根本撑不起衣服,他们握手时老马被他那只枯皮包裹的轻飘飘瘦呼呼的手吓到了。最惊人的是樊伟成的满头白发,浓密却全白的头发老马偷看了好几眼,真没一根黑头发,曾经那个干练的小伙子还在脑海中,老马有些恍惚,不知这个白发老头和曾经的小伙子还是不是一个人 他们尚且老了,何况自己?老马是他们当中最年长的,也许他该好好照照镜子,摸一摸自己肉身的残败。 “咱全陕西的,我让我儿子专门找的这家陕西馆,这里面全是陕西菜葫芦头、带把肘子、羊肉泡馍、滋卷、地软包子啥稀奇的、野生的都有,今个儿,咱在外地好好吃一顿家里饭!”马天民一脸笑颜地冲众人说,那声气儿衰得老马不得不拎着耳朵全神听。 钟能眯着眼睛拍着桌子说:“南方饭我是吃得够够的!现在我自己做,全做的是咱家里的口味。” “我老婆子这几年开始胡做了,做饭还撒点白糖啥的学人家南方口味!”行侠大小眼自嘲。 “偶尔吃吃外地饭,换换口味还行,天天吃那可不成。”王华成摇头。 “人家吃饭用那种小茶碗柿子大的小碗,我第一天吃火锅,吃了八个小茶碗!我觉着还没饱,英英笑话我吃得太多了,孩子也笑话我呢!”老马伸手比划,说完众人皆笑了。 “北方人饭量大得跟水桶似的,普遍吃得多,我刚来几年饭量大得老遭人白眼!哈哈哈现在我饭量已经很小了!”樊伟成说。 “咱原先谁不是干体力活的?吃得少去地里没劲呀,你铲个粪、填个坑、割麦子手上没劲咋成啊!”行侠在桌上摊开双手,老农民们一起笑了。 “南方人精致!吃的、喝的、用的样样精致!咱北方也不是不精致,就是大,大可不衬得不精致?大院子、大灶房、大锅碗,大身坯子、大肠胃、大茅厕”马天民说得细弱,众人听得认真,结果听完纷纷憨笑起来。 “人家那菜盘子多小哇!不像咱北方人,大盘子搁不下用洋瓷盆!咱们用的洋瓷碗在这边成做饭用的大盆了!现在我们家里用的东西也全换了,全换成小的了!要把咱那厨具拿过来,好家伙,你得给我个别墅才能放得下咱那大锅、大勺、大箅子!”行侠两手比划。 “人家买肉是论两的,咱买是论斤的,一买几十斤!人家南方人买菜一个土豆一个茄子地买,咱北方人买菜一车一车地买!我刚来深圳买菜时忍不住回回买多了!”钟能笑言。 “你还当你在深圳有红薯窖、菜窖呢!”行侠戏言,众人大笑。 “秦岭往南水土好,地里蔬菜水果生得多,不像咱北方,冬半年一点点菜只够下饭就馍的,人家吃菜比吃主食多,所以南方人皮肤啥的比北方人好!”樊伟成说。 “还有,人家南方人喝水喝茶也讲究,用小杯小碗的,不像咱们到处拎着大缸子一公升的大缸子!今天活重直接拎着个水壶去两公升的大水壶!咱过个红白喜事得几翁几窖的水哈哈哈”王华成自讽。 “我在这儿吃了几回饺子,哎呦喂,汤饺子的饺子汤那叫汤吗?就一滩没味的煮面水,还好意思端出来!还不如咱集会上七块钱一碗的三鲜饺那汤呢!”老马憋屈。 “咱那里人谁不爱吃豆腐配粉条、羊肉煮白菜、大锅烩面片人家南方不吃这个!见都没见过!你一端上来人家当是剩菜泔水呢!这南北方人的口味差异大着呢!”马行侠冲老马说。 “南方人吃的烧鹅、凤爪、腊肉还有海鲜啥的,我来深圳十来年一口没碰过!不知为啥他们爱吃那个!”钟能挤着两眼。 “叫法啥的也不一样,咱那边说饭是粥,到这边饭是米饭!叫法不一样,没少闹笑话!”樊伟成耸着肩。 “南方热呀!这段时间热得我不行,要不是空调我早待不住回村了!”老马打开自己的折扇扇了起来。 “在这边,夏天湿热得难受,冬天阴冷得不行。阴冷跟咱北方的干冷还不一样!我受不住!”天民声气不够,脸往前凑。 “南方的面条和北方的面条也不一样,还是老家的面条好吃,南方的面条黏糊糊的没劲儿,跟一团面疙瘩似的,味道也不成!”钟能抱怨。 “我最受不了的是房子!这边住房太紧张了!屋子里五米之内得拐好几个弯,隔壁阳台的蚂蚁蟑螂老往这边溜达,厨房、阳台、卫生间比鸡窝还小,我们老两口、他们小两口住的卧室还没村里的羊圈大!咱老家的院子多宽敞呀,堆柴火的、放织布机的、藏菜的、搁农具的地儿,哪个不是专门辟的?上个厕所还得开手电筒不是?别说人睡得舒坦,连猪牛羊鸡鸭狗睡得也很舒坦!算算我现在住的房子,还没老家圈里的黑母猪住得宽敞呢!”行侠说完,一群老头子仰头大笑。 “我最近在这吃饭,发现这城里的菜呀,西红柿没西红柿味儿,胡萝卜没胡萝卜味儿,黄瓜没一个自然熟的,鸡蛋一股子腥臭,鸡鸭鱼猪肉那更难吃了,连土豆也没咱家里的好吃”老马一脸困惑。 “咱吃的是咱自己种的,外面这菜和肉啧!不好说!外面卖的红薯拳头大的算上乘的,苹果的大小全一个号,豆腐囊囊的没劲道,五谷杂粮特爱生虫你很难买到咱在家里吃的那种瓷实的、肥大、新鲜的东西,你说怪不怪?”行侠插话。 “的确是!”钟能点头。 “陕西凉皮里放芝麻酱、陕西炒面里放番茄酱、北方馒头里放白糖胡闹不是?外省人胡闹,咱陕西自己人也胡闹!外面的陕西面馆,我敢说一百家只有三五家勉强算地道的!”王华成掰着手指头。 “你们还能吃,我现在啥也不敢吃!稍稍吃点好东西,动不动吐出来了!我已经好多年不沾酒了,医生不让吃这个不让吃那个,活着不让吃你说难受不难受?我要再把烟戒了那真是活得没意思了!”马天民两只纤弱的手在饭桌上拨弄。 “我是糖尿病、高血压,哎呀,也不敢随便乱吃!”王华成叹气。 “我腿不好,隔三差五地疼,一到冬天疼起来针扎似的,疼了好多年了!”樊伟成摸着膝盖说。 “我是没病,可我穷啊!咱这几个最穷的数我吧!而且我家里天天闹事吵架,哎!今天不提不提!”行侠皱着眉摆摆手。 听到这里,钟能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我看咱这几个,最先走的是我!我这癌症医生都说回家养着吧!”天民戳着自己的胸膛,一脸阴黑绝望。 老马一拍桌子,大声说:“那赶紧的!你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趁着今天你过寿赶紧拿出来给我们几个分一下,肥水不流外人田,不亏待大伙在外面相聚一场!” 28下 寿宴上戏言生死 老古董好谈远事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三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8下的第二部分。 行侠转悲为喜:“欸!我哪有什么值钱东西!要有也是人家樊伟成的多,人家家里是别墅,我家里只是个复式二层楼!人家一个拐杖八千多!”天民在空中抖动着一个数字八的手势,而后指着樊伟成椅子旁边的拐杖示意大伙看。 “哎”樊伟成摆摆手,不好意思给大家看。 “我一进门就想跟伟成说几句,搭不上话!早些年咱两合作卖菜我没亏待你吧?” “建国是个好人!诚信又大方,有公心,讲规矩,能吃苦!人品没得说!”樊伟成冲老马频频点头。 “怎么说也合作了一场,将来你两脚一蹬上西天了,把你那八千块拐杖留给我!我最用得着!你跟你儿子打个招呼,到时候我让我孙子按地址去取!”老马调侃樊伟成。 “去去去!咱两之间要走也是你先走!我记得你比我大两岁呢!”樊伟成笑着冲老马竖着两根指头。 “这谁先走谁后走跟年龄有个屁关系?阎王爷让谁报到谁报到,人家还数你年纪不成?我实话实说,你那拐杖我一进门就瞧上了!不管咱两谁先死,今天说定了,先死的那个人把自己的拐杖留给另一个人,成不成?如果说我要先死了,我把我这个拐杖留给你,龙头的下巴被我孙子磕掉了,这不影响使用!我这也是个好拐杖!耐用着呢!”老马举着自己的拐杖在饭桌上炫耀。 “谁稀罕你那破玩意呀!你要先死了把你那扇子留给我我看你那扇子不错!我要先死了我把我这个拐杖给你!这样行吧?”樊伟成指着老马的扇子说。 “成成成!我待会跟我女婿交代交代,你今天回去也跟你家里人交代交代!咱得说话算数!有见证人呢!”老马喜滋滋地,众人瞧着也有趣。 一番喧哗之后,菜上全了。马俊杰过来给老人们斟酒,并替父向各位乡党叔伯们敬酒。众人喝着寿酒吃着家乡菜好不快活。饭中,寿桃和寿面来了,众老头一起为马天民做寿。吃了寿桃和寿面以后,老人们已七八分饱了。 天民忽放下筷子说:“哎呀老村长呀,我告诉你,我这次过寿跟你有关系呀!” “为啥嘞?”老马好奇。 “俊杰一直想办,我本来不想办的,六十五不上不下的尴尬,我想着等我活到了七十再大办!但我老念叨着让咱几个聚一聚,你脚不好、我胃不好,其他人不是忙就是身体不好。老年人不比年轻人,聚一次见见面哪那么容易!索性,那不如我过生日硬请,我请老村长过来,你不能不给面子吧!我算好了,你实在不方便我让俊杰去接你,接你你再不来那可不成了!”马天民说一句话喘一口气,他说话的时候其他人各个张着耳朵。 “我主要是脚不好,年龄大了恢复得很慢!要不然我早组织大家见面了!”老马言。 “我还没说完呢!俊杰一听我要请叔伯们,他就去预定酒店,结果让别人给知道了他的朋友还有客户,有些人前两天已经把寿礼送来了!我儿子一琢磨,你过寿要么全别请、要么全得请,否则得罪人不是?这下好了,今天专门是咱这些老乡党喝喝酒、聊聊天,明天在这里摆大席面百十号人呢。你看,还不是因为要引你上钩!我想着你来了人才齐全,有你给我庆寿那多热闹呀!”天民指着老马,笑得跟孩子一样。 “我主要是走不了路!等我脚好了咱几个老头专程凑一桌吃吃饭喝喝酒,去你家也成呀!”老马接话。 “等你脚好了等你脚好了还不知道我在不在呢!哈哈哈”天民笑指自己。 “哎呀哎呀!”众人劝慰。 “我告诉你天民,你且好好活吧!你福气大着呢!这些年在村里我送走了多少人!很多人病病殃殃的反倒活得长,那些突然死的生前健康利索得很!你根本想不到这人怎么突然就死了呢!这哪天生、哪天死说不定的!你又不是阎王爷,别说丧气话了,等我脚好了我来组织大伙儿,明年你不利索我给你办个寿宴热闹热闹!”老马安抚天民。 “哎不敢不敢!你是领导!我是农民!在马家屯谁能大过你呀!”天民喜从中来,一笑驱散胸中阴沉。 “这里不是马家屯了,你看连我孙子都不给我台阶!”老马指了指漾漾,众人皆笑。 “二十年前,马村长的名声那是如雷贯耳呀!方圆上传说你单枪匹马跟省水利局的人谈判,最后硬是让黄干渠改道了是不是有这回事?”王华成竖着大拇指,笑问老马。 “有!”马行侠放下茶杯,掷地有声。 “主角讲一讲!赶紧!”樊伟成笑言。 “哎呀!哪有那么夸张!这是什么事儿呢当年刚修了黄干渠,不是可以引水灌溉了嘛!黄干渠在马家屯西南角有个拐弯的地方,那地方水流慢,水利局的人给马家屯引水灌溉打算从那里引,但是马家屯的地势他们不懂” 往事袭来,天民起了兴致,颤颤巍巍地插话:“我们马家屯是东北略高、西南偏低。西南全是坡地,小块小块的自留地;东部北部大多是好地,但是干旱!村长他当时跟村里人商议,说引水要引在东北就好了!但这种事儿你一个村长也决定不了是吧!” 老马接过话头说:“是啊,当时我头大呀!要从西南引了水,村里建水渠得建二十公里这工程很大的!关键那时候是土渠地头挖个坑那种,这黄河水一路上兜兜绕绕的难免有损耗对不?西南还全是沟沟壑壑的,浇地修渠特不方便,没人在那儿种小麦油菜啥的,那时候村里人在西南多种红薯、萝卜、豆子啥的我思来想去,引水引在西南是百害无一利!” “嗯!所以后来你去找省上水利局了?”王华成问。 “哎呀我哪有那么大面子呀!”老马摆摆手,而后指着桌子说:“我先去找镇上的领导,镇上领导说他们不管,管不了!然后去找县上管水利的,他们说方案和路线已经定了,他们无能为力了!我那时候天天去地里、干渠边查看压根没开工呀!东跑西跑云里雾里的,最后才闹明白,原来人家把那个管子买好了,退不了了,不想折腾再花钱,所以说晚了没办法了!” “嗯,那时候那个引水的大管子钢铁的,直径半米粗,大几寸的厚度,贵得很呐!那些人不想退,嫌开支大上面不批!”马行侠补充。 “对!可我当时着急呀!天天在外面跑得亏当时刚开春,地里不太忙,要不然没这事儿了!后来我在干渠往西几十里地的雷家村那儿发现,他们村也要引水,但工程设计还没到他们那儿,我看雷家村跟马家屯地形差不太多,于是我去找县上水利局的人商量,建议把那些管子搭在雷家村这样不就好了嘛!那些人起先不同意,后来我天天跑天天去,镇上也去、县上也去、工地也去,和那些人早混熟了!到了第三个月,县上的人才把方案改了,给马家屯把引水的口子建在了东边皆大欢喜。”老年人好谈远事,老马想起当年一脸光辉。 “人家说你把一辆摩托车跑坏了,是真是假?”王华成好奇打听。 “是真的!”马行侠抢答:“他那辆大摩托那时候突然不开了,改成自行车了!村里人天天见他骑着个大梁自行车进村出村的!” “哎!其实也没大坏,是在路上没油了再加上点小毛病!主要是我一算账,好家伙!一天出去两块钱的柴油钱!那还不如骑自行车,一来回三十公里也不远,我后来就天天骑自行车去县里找领导!估计人家见我可怜、被我缠烦了才改了方案的!”老马说完抽起了水烟。 “从东边浇地明显好呀水大,还快!给村里人省钱了!建国哥真是个人物呀!”马行侠努嘴点头。 “他给马家屯干的事儿多着呢!数都数不过来!在村里几十年,问问其他村的亲戚,哪个村的村长不搜刮油水?像咱马家屯建国哥这样的,我见过的只这一个!所以我说我死前一定要见见你!不见见你我不闭眼!哈哈哈见了你我觉着踏实,像见着咱村一样踏实!”天民拍着老马的肩膀一番戏言。 “我跟你们说个事儿,你们肯定震惊!”王华成瞄着众人。 “啥事?”众人问。 “我们村看病的老先生志伟前两天殁了!”王华成眨巴着眼睛。 “啊?哎呀天呢”众人各个惊讶。 “怎么走的?”老马惊问。 “老啦!听说是癌症。”华成答。 “可惜呀可惜咱这边方圆上几十个村子,哪个没去他那里看过病?”天民伤感。 “是啊,一般是自家村里看不好了才去找他瞧一瞧!医术没的说!比大医院的医生本事还大!”钟能称赞。 “以前兴邦起疹子顽得很,我专门找他来看,那时候他精神很好哇!这才几年功夫?”老马感伤。 “了不起呀!志伟救过不少人,什么痨病、乙肝、风湿很多疑难杂症大医院没法子他有办法!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樊伟成赞叹,众人点头。 “关键人家志伟不贪,心里还有谱儿!守着老母亲哪也不去,县上、市里的大医院三请五请的人家也不去!很多人没钱看病的他摆摆手算了免了!有钱人送礼啥的人家也不稀罕!啧啧有医德!这在咱镇上有几个这样的人!”行侠补充。 “老头有多大了!我不知道他属啥!”天民问。 “八十不到,我猜测哈!”王华成答。 “志伟比我大整十岁,今年应该八十整!”老马补充。 “老头死得光荣啊,不像咱这些老农民,死了白死了!我大舅子他们村有个老汉,死了七八天才被人知道可怜不可怜!来来来,咱为志伟老汉走一个!喝酒!”行侠举杯。 “哪有!人家马建国马村长可是方圆上的牛人!人家死的时候怎么着也比你风光!”樊伟成开玩笑。 “对对对!咱桌上也有个了不起的人!”天民冲老马竖起大拇指。 老马害羞地别过脸,而后失落地说:“我要死在村里了那场面还漂亮一点,兴许不少朋友啊、领导啊能过来给我走个门户送个行!我要死在这里了,跟你们有什么区别?除了你们几个老不死的惦记着我还能有谁?” “哎,是是是,死在城里跟死在农村是不一样!”天民感伤。 众人碰完杯喝完酒,又沉默了。 28下 老乡党喜外乡逢 老一辈忧新一辈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三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8下的第三部分。 “我早想好了,我脚好了就回马家屯!”老马打破饭桌上的沉默。 “你还回去干什么呀!你现在不是村长了,种地还能种几年!在你女儿家好好养老得了!跟我们做做伴有啥不好的!”行侠冲老马说。 “欸!那现在谁是咱村村长?”天民好奇。 “保山现在是主任新村长!”老马回答。 “哎怎么是保山呀!”天民失落,摇头歪嘴。 “前段时间换届了你不知道?一群人胡搞,挨家挨户地送礼!”马行侠啧啧嘲讽。 “现在哪个村不这样?”钟能叹气。 饭桌上的老人刹那间齐刷刷地又沉默了。 “现在的人哎!咱那时候人多淳朴多实诚呀,各个做事踏实,让干什么干什么,让去哪里去哪里,不像现在人!”樊伟成说罢叹气。 王华成愤愤开口:“我表哥家的孙子,前段时间来深圳说是要找工作,我前后没少忙活,结果人家呢,做快递说太辛苦了,当服务员说没前途,进工厂嫌领导老是骂他,做淘宝开店嫌没生意!自己没化没技能,吃不了苦还嫌赚的少!这新一代的农村娃远远不如咱们那一代的!” “我隔壁宋家寨有几个亲戚的孩子,现在在深圳这边的工地上干活。千里迢迢来深圳不说学点技术,单看中了工地上的高工资,你说现在不趁着年轻学点技术,等老了难不成还去工地?咱那时候是时代束缚了,其实我们比他们这一代要有远见,是不是?”钟能说完,众人微微点头。 “咱村东头那谁他家的孙女在深圳找不到工作,做那个呢!去年他爸给她寄东西寄到了我家里我们沾点儿远亲,我儿子送东西送到了她们那个会所,那女子穿得很暴露,我儿子一看心里明白了!”马行侠悄悄说。 “你说谁孙女?”天民打听,老马好奇也凑着身子。 “老狗子隔壁家的!”行侠在空中一指,马家屯的三个老头全懂了。 “永民哥他孙女你们知道不?也在深圳。”天民问老马和行侠。 “不知道” “那女子三十多了,嫁了三回!听说在外面有点骗婚的意思现在准备第四次结婚了!”天民说完咧着嘴频频点头,众人结舌惊诧。 “小年娃你们知道不?”马行侠问。 “咋不知道他呢!他也快六十了吧!”老马挪开烟嘴回答。 “小年娃跟咱们是一朋的,在外面包了两个女的!”马行侠咧嘴啧啧。 “现在的人跟以前真是不一样了!咱那时候哪有离婚啊、出轨啊、乱搞啊这些事?结了婚组了家,谁敢轻易离婚!而且咱那时还不是婚前谈恋爱,就这也很少离婚!现在的社会风向变了才导致年轻人敢胡来!”钟能道。 “我观察哈,咱们这一辈儿的儿女还算可以大多数靠谱,再往下走一辈,差得很!没规矩、没志气、吃不了苦!结了婚的对家庭没啥责任心,吊儿郎当、不孝顺、不养孩子的多得是。在村里有几亩地种些果子还能度日,在城里可不沦为底层混混?咱村光我知道在外面做混混的不下二十个!”马行侠晃荡着空中的手势。 “新一代年轻人普遍机灵、聪明,但是很少有定见。咱那时还是有信仰的,信好日子、信神鬼、信新中国现在的孩子信啥呀啥也不信!村里好些娃娃二十多岁从外面回来的,天天端着个手机跟废人似的,不作为、自大自高还满肚子邪门道理!”老马补充。 “我看了看,现在的农村孩子除了读书,没第二条路子了!以前路子还多点,不上学当工人也不错,现在不行了,路子窄了,只有读书一条出路了!”樊伟成神情笃定。 “我观察现在的孩子性格毛躁、不踏实越是村里的越不踏实。咱们儿女一代还能听进忠告,到了孙子一辈啥也听不进去!我姐家的大孙子说话做事二十多岁了跟个大傻子似的飘飘忽忽,全家到了第三代只这一根苗子,还养成这样!我发现咱们往下的农三代普遍地不如第二代好!”王华成总结。 众人听到最后一句,连连点头。 “我看全是网络害的!网上天天各种笑话段子、这分析那分析、这电视那栏目的,还有广告天天吊着胃口,小孩子一开手机基本上两眼发直!本来十五六、二十前后正是一个人这辈子学本领的最佳年纪,结果个个在看手机!没人管!等到他灵醒的时候婚结了娃生了,下一代又是这样!你说可悲不可悲!”樊伟成分析。 “现在城里娃娃读书是不是比农村娃娃读书更辛苦?”老马问众人。 “那肯定了!农村娃谁管呀!父母没化也不懂,全程放养!城里父母多精明,人家一进城就知道学历有多重要,那还不从小使劲儿抓学习?所以我判断,往后城里娃和农村娃差距会越来越大!”马行侠言辞凿凿。 一群老农民听到这里忽又无言了。 他们作为改革开放后的农一代,无法不为眼下农三代的未来忧愁。老年人最懂青春的可爱,最珍青春的唯一,青春真要虚度了,一晃而过人到中年时,拖家带口的人生基本不可能翻身了。若要指望农四代,除非农三代先觉醒。 “哎呀呀我好多年没回我们钟家湾了!”钟能微笑着拉开了另一个话题。 “我也是,马家屯啥样子,我且得回忆回忆!”行侠吸了一口冷气。 “我一来这儿再也没回去,呃快十年了!”樊伟成言语低沉。 “我也是呀!做梦都想着回家呢,现在我是彻底回不去喽!三天两头地进医院,回不去了!”天民两眼模糊。 “咱村现在美得很!家家务果园,夏半年果子根本断不了,我来的时候杏子快熟了!现在桃子差不多要卖了!村里环境很好,路修了、灯装了,还修建了广场和水池行侠你想回去买张票溜达几天,很简单啊!”老马开解。 “哎家里天天有事儿,哪里走得开?要能走开早走开了!你问问钟能、华成,他们哪一天不忙?就算像伟成、天民这种不忙的也走不了了,儿子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我们都老了!”行侠挨个指着众人。 饭桌上再一次安静了。 “咱们算好的啦你们且知足吧!农村老人活不下去进城打工的多着呢!地里干活重、收入没保障,不如在城里找个活计,月月有收入,没有五千也有三千吧,扫大街的清洁工一个月也三千多!”钟能忽然开口。 “超市里现在的服务员早不是二十多的小姑娘了,在超市你压根看不见小姑娘,清一色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我在一家超市见过七十多的老太太呢!你说说这事!”王华成甩着手掌。 “嗯!大城市里的清洁工、保姆、服务员、菜市场卖菜的现在人说老龄化,城里的老龄化最严重了!咱们还有儿女,还不需要出来工作,这要是儿女没本事或者命不好的,恐怕咱们现在还在老家种地或者在这打工呢!”樊伟成挥舞着两手。 “咱们这一辈往上,老人老了哪还出门劳动呀!基本上坐在家里颐养天年,顶多看看家门、带带孩子、偶尔做顿饭!现在的家庭结构不一样了,我们那里街上收破烂的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老头子几十个呢!”钟能两手抱胸。 “你说家庭结构变了我不就是个例子?一早起来送孩子、干家务、买菜、接孩子、洗碗我现在六十七岁了,每天的行程紧得比前半生在村里还忙!以前咱们父母那一辈人六十岁以后哪有这么忙!是不是?”行侠抱怨。 “我只当你们是来大城市享福的,你们说得我哎!”老马低头喝酒。 “主要是因为咱们是老年人,所以格外注意城里的同龄人!老年人在城里享清福的确实少!”樊伟成道。 “年代不一样了!以前人能安心待在一个地方,现在人待不住,全往城里涌!城里房价死贵死贵的农村人有几个能买得起?两口子供个房背着巨债,再能养个孩子或老人这已经算很不错的啦!那些买不了房也没钱的,自己温饱都不行还养老人?我们农批市场里没钱结婚找对象的多得是!儿女靠不上老人没法子,要么出来赚钱,要么在家饿死!”钟能用右手背拍了下左手心。 “我们那时候结婚,收拾些柜子、箱子,有头牛、有个手推车,家里有地,这就能结婚了!现在哪成?没个几百万的房子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姑娘谈恋爱!”天民瞪着眼睛。 “我有个亲戚在北京打工,小伙子年薪一万七愣是买不起房,三十五了没对象!在大城市混迹的姑娘,目标大、野心大、个个猴精,谁愿意嫁一个没房子的?咱那时候几袋小麦就能娶个媳妇了!”樊伟成摊手。 “现在三十五了还是个没结婚的孩子,搁古代三十五成爷爷了快!”老马笑言。 “幸亏咱们的儿女是在村里结婚的,先成家后到城市奋斗,这要赶上现在这风气,多半也穷得结不了了!先成家还是先立业这是个问题!我们往上几百年、几千年,谁不是先成家?现在人不一样了!”马行侠两手一拍,众人笑了。 “对很多姑娘来说,成家就是立业,人家把嫁人作为立业。”樊伟成说。 “古代也这样,关键现在不仅是女的这样,男的也这样!我这些年见得可不少呀!”天民摇头。 一群老乡党多年没见,忽然见了亲热得很,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得甚是欢快。三十年前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天这般重聚的场面。三十年前,他们在村里一起生活,从未想过会离开;三十后年早已离开的他们,很少再想到回去。这三十年中,和他们同行的伴侣、亲戚、朋友、邻舍、相识不知道一路上离开了多少。若没有这场寿宴,若老马不来深圳,恐怕他永生也见不到这几个人了。 老年人是悲哀的,他们曾经得到了一切,随着年龄的无情增长,他们得眼睁睁地接受自己失去一切无论是躯体的康健还是意志的自由。 下午两点多,众人坐累了也聊乏了。马天民站起来给来客的小朋友发红包,漾漾得了个大红包,傲娇娇地藏不住喜。而后众老头移步去另一个包厢里喝茶,马俊杰给同乡叔伯们准备了上好的茶水和茶点。 宴席无有不散的。快四点的时候,行侠家里有事,先回去了。樊伟成儿子来电话了,他也走了。漾漾坐不住了躁动起来,老马于是和钟能也告辞了。 马天民心满意足,和老伙计们聊到了力不可支的地步,他这一天说的话比往常一个月说的还多。待众乡党一走,老寿星赶紧喝下加倍的药片,而后蜷缩在包厢的小沙发上,盖上薄被子、抱着胸、喘着大气。家里人也不便动弹,在外面等着,让老头眯一会儿。 人老了,多说费气,过喜伤神。 躺下的马天民胃里作痛,心里无比开心。老朽逢老友,老乡党惺惺相惜,老寿星得偿所愿,今日真是大喜。天民一躺就是两个多小时,再起来时天也快黑了。近两年来,马天民每天睡得越来越多,风中的烛光随时要灭,他悲哀又释怀。 今天,也许是他许久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也许是他临走之前最开心的一天。 29上 老马三惹小不点 祖孙友谊遭翻船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9上的第一部分。 寿宴结束,一行人回家,上车后两老头继续酣聊,忽然副驾驶旁伸出一个小脑袋来。 “钟爷爷,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漾漾问。 “什么问题?”钟能好奇。 “为什么那个爷爷他的嘴是歪的呢?”漾漾掰弯自己的嘴唇模仿马天民的嘴型。 “你自己没爷爷吗?为什么问钟爷爷不问我?”老马吃醋。 “因为你总是在训人,我已经不和你说话啦!”漾漾朝老马飞了个大白眼。 “你得检讨检讨!”钟能嘲笑老马。 “为什么呢?”漾漾又问。 “因为那个爷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被狼咬过!他在打麦场上玩,狼看到了他,就叼着他往沟谷里走,当时是叼着他的下巴那里!”钟能在自己脸上比划。 “是喜洋洋里的大灰狼吗?” “哈哈哈不是,是山沟里的大黑狼吃小孩的大黑狼。” “大黑狼为什么要吃小孩子?” “呃”钟能语塞。 “小孩子不听话、没礼貌,狼见了就吃了呗!你对爷爷没礼貌,晚上我叫狼吃了你!”老马抢答。 “哼,谁跟你说话啦?”漾漾拉长尾音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然后又张嘴:“你是最坏的坏蛋!比大灰狼还坏的坏蛋!我不理你啦!”漾漾冲老马一噘嘴,而后义无反顾地坐在自己的座椅上朝前看,果真一路上再也没理老马。 两老头在车后大笑。 何致远送钟能回农批市场以后,三人往家里赶。到家后快六点了,致远忙着做饭,漾漾时不时从屋里溜车出来瞪几眼老马,老头莫名其妙。老马回味今日,总而言之非常高兴见的人高兴,吃的饭高兴,聊的天高兴,唯独那寿酒没劲儿!老头忍不住掏出自己的西凤酒来,自斟自饮,放开秦腔,一个人在餐桌上摇头晃脑地嘬酒。 晚上桂英说要回来,致远等着她开饭。 今天对马桂英来说,真是苍凉的一天。早上一到办公室接到了她手里最大的客户利捷公司打来的电话,那边的客户经理说他们今年要缩减开支,下半年的展会他们公司不参加了。这头拿着电话的桂英迟迟不知如何回应,退展的原因桂英倒背如流早在公司里听了几十遍了,可今天当别人冲着她说要退展时,她竟木讷了。职业友好地挂掉电话以后,她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发愁。 这家大客户每年预定的展位顶得上十多家小公司,它不仅是桂英自己的大客户,也是公司的大客户。她失落又焦虑地在公司徘徊了一个上午,她反思自己的工作是否出现了问题。下午,她详查了利捷公司最近几年的报表,最后将数据整理出来做成个档去找公司主管业务的副总李玉冰李姐。 四十五岁的李玉冰看完报告红唇一笑,什么也没说。这不是她近来收到的第一家大客户退展的消息了。马桂英见李姐没有说什么,稍稍放了几分心,可整个下午依然恍恍惚惚的,与其待在公司唉声叹气地,不如早早回家。 致远掐好时间,饭刚上桌,桂英便回来了。圆乎乎的女人关了门、换好鞋,左扭右扭地走进客厅来。老马见她又穿着一身紧绷绷的衣服,暗嫌其丑,明明长得又黑又壮,衣服的颜色还选得格外妖艳,老马忍不住了:“你这身丑死了!以后别穿勒肚子的衣服了!我说了多少遍了!”老马说完挤着大小眼盯着桌上的饭菜。 “嚯!”桂英站在空地上定格了,她瞪圆眼睛凝视老马,而后缓缓开腔:“我忙了一天了你不问我累不累,反倒嫌弃我穿得难看!我穿得有多难看?”桂英说完摊开手凝视致远,急需得到丈夫的支持。 致远正在舀米饭,瞧了瞧妻子,又瞧了瞧岳父,艰难开口:“哎吃饭吃饭!漾漾早饿了!” “漾漾,妈妈穿得难看吗?”见丈夫不顶事,桂英严肃地问女儿。 “不难看!我妈妈最漂亮啦!”漾漾睁眼说瞎话,且捡好听的瞎话说。 “呵呵”桂英听到女儿纯真无邪的赞美,腼腆又豁达地笑了。 她走进餐桌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然后故意语气蔫酸:“穿得好看能赚钱呀!越是北方穷的人越好面子越要脸!我们老总天天穿着老布鞋在公司进进出出的,人家老头一个展会赚一个亿,也没见人家踩着筋斗云、穿着皮革靴走来走去的!” “你老爱穿那紧身的真是难看!你想想你妈穿你这身什么效果,你就是什么效果!”老马语气和软下来。 “公司业务不好,饭都吃不起了还谈什么穿衣服!我不像你有钱人,天天想着怎么穿好看!”桂英酸了几句老马,自个端起米饭先吃。 “我是说你穿得不适合,仔仔回来你让他评一评!” “我老公都不挑剔你挑剔什么?难看就难看!我乐意!”桂英说完气呼呼地吃起饭来。 老马瞄着桂英吃饭那样儿,全桌只她一人在那儿呼噜呼噜地吃,跟村里几天没吃饭的光棍一样吧唧吧唧地,老人心里看不惯又管不住,只任由她。 桂英今天本身走了大客户心情极差,一回家又被人说丑!有几个女人被人严肃认真地直言难看时可以优雅淡定?可怜的女人,心情越不好,肚子里越饿。 寂静的饭桌上只剩漾漾的黑眼珠子在到处乱转,忽然间门开了仔仔回来了。和同学玩了一天的少年汗流浃背地归来,一进门顾不得换衣服、洗手、打招呼,一坐下来也呼噜呼噜地吃起了饭菜。 几分钟后,老马在擦嘴,致远夫妇也吃饱了,两口子端走碗筷去厨房一块洗碗,餐桌上剩两小孩在吃。老马又想喝酒,于是拧开瓶盖自己喝了起来。俯视两孙儿一个囫囵吞饭一个干嚼嘴巴,闻见酒味儿的老马起了三分欢欣,左手执水烟袋,右手端杯中酒,一口烟一口酒,无比惬意。 “仔仔,妈这一身丑吗?”桂英扭扭捏捏地出来了。 “不丑啊!干嘛问我这个!”仔仔觉着奇怪。 “你爷爷非得说我丑!一天天的,闲得没事找事!”桂英指了指老马,怒气调换成玩笑。 “我爷爷胡说八道呢!你那不是丑,是难看!”仔仔正儿八经又有些轻描淡写地说完后,自个吃自个的。谁想老马呛了一口烟,继而哈哈大笑。桂英气得快步走来拍打儿子,仔仔拿手臂一个劲地抵挡。 “你胆子肥了是不是什么都敢说!让你造次!让你忤逆!让你嫌弃你老娘”桂英笑着捶打仔仔。 “你长得不丑就是穿得难看!是你让我说的又打我!我实话实说你又接受不了!你自己闲得没事非得臭美,还说我爷爷闲得没事找事!”仔仔蹲在椅子左一句右一句地回嘴,母子两人的胳膊和手如绳子打结一般扭成一团,老马大笑,漾漾举着勺子呼喊。 许久后,老马叫停:“行了行了,让娃赶紧把饭吃完!”桂英这才住手,去了厨房,仔仔继续吃饭喝汤。 “最后一碗汤,你要不要,不要我喝完了!”仔仔端着盆举着勺,问漾漾是否喝最后一碗青菜鸡蛋汤。 漾漾晃荡着小身子,举着自己的卡通小勺子思考数秒,而后淡定地摇了摇头。 仔仔见妹妹不喝了,也懒得倒进碗里,拿出汤勺,端起汤盆对着嘴直接喝完了剩下的菜汤。喝完后刚刚放下盆,漾漾指着盆乍然哼哼起来。 “我要喝汤!” 正在擦嘴的仔仔一愣,然后瞪着眼睛质问:“我刚才没问你吗?” 漾漾嚼着米饭指着汤盆依然在哼哼:“我要喝汤!我要喝汤!” “你是不是找打?”仔仔举起手掌吓唬妹妹。 “啧!手放下!”老马喝止。 “哇啊我要喝汤!”漾漾嘴里嚼着米饭,脸上淌着两排泪真哭了。 仔仔转身望着爷爷,祖孙两面面相觑,皆愣住了。 “哥哥刚才问你了,你不喝哥哥才喝完的!你现在哭什么?”老马指来指去地掰扯着人间正理。 “你是不是找打?”仔仔盯着漾漾又一声大吼,漾漾从哼哼哭升级为嚎啕哭。 桂英出来了,先冲仔仔喊了一句:“你吼什么吼呀?” “是她找事!”仔仔气愤地站起来使劲儿指着漾漾的脑门。 “她不喝汤,仔仔喝完了,她又哼哼,仔仔喝之前问了她,她摇头了”老马一边扣烟末一边作为中间人在努力还原事发状态。 “哼!你是坏蛋!”新仇加旧恨,漾漾指着老马更生气了。 “你个小坏蛋,家里数你胆最肥了,欺负哥哥还欺负我!明明是你错了还赖别人!”老马调戏漾漾。 “那你那你给她倒在碗里让她尝两口,她不喝了你再喝!今晚的菜汤她还没喝呢!”桂英站在漾漾身后抱怨仔仔。 “我是她保姆呀我还给她弄出来!爱喝不喝!最烦她哭了!”仔仔拍了下桌子,说完气呼呼地回房了。 “她是小孩子你跟她讲什么道理?她懂道理吗?没事生这么大气干什么!”桂英朝仔仔屋里喊。 “因为她小就可以为所欲为不讲规矩吗?”仔仔隔空朝外面喊。 致远听见拍桌子,穿着围裙出来瞧动静。桂英抱着漾漾,左亲一下右哄一下,漾漾这才止住不哭了。 莫说胳膊拧不过大腿,漾漾这个小不点儿在哥哥面前从是有恃无恐,稍稍有点不满意便哼哼,一哼哼强大的救援便来了。老马在烟雾里看得明白,只不言语。 八点多了,漾漾还没吃完饭,桂英一边玩手机一边督促女儿吃饭,老马无事又在嘬酒。致远收拾完厨房,来餐厅休息。 “新台风要来了,往广东走!”桂英冲致远说。 “过不过深圳?” “现在还不清楚,其中有一条预测路径擦边过!” “要降温了,能凉快几天了!”致远端着漾漾的小碗,开始一口一口喂女儿吃。 “欸,那个免费的政府培训是不是这周末开始?”致远放下小碗,打开手机查询。 “果然是!我截图了,上面有时间。”桂英让致远看自己的手机。 “那明天怎么安排?”致远凝视妻子。 “呃还得问下晓星,我现在给她发微信。” “对了,我明天带爸去拍片子,医生说一个月复查一次,我现在马上约号!”致远在手机里也操作起来。 “那你们明天去拍片子我和两孩子只能坐晓星的车了!”桂英捧着手机说。 “亲,明天的象棋培训你让学成去吗?”桂英在微信里冲晓星喊话。 “去呀,怎么不去!”晓星在微信里回语音。 “那明天你开车送我们,我们家老头要去医院拍片子!” “好呀好呀!几点出发?” “上午十点开课!”致远喊话。 “好的!后天周日是博会你们去吗?”晓星在语音里问。 “啊去去去!”桂英十分感兴趣,一脸笑颜地望着老公和孩子。 “那后天你开车带着学成行吗?我后天上午忙得走不开,下午给棠棠要搬家!” “ok,那后天博会我来带团!”桂英说。 “行,那我忙了,你们休息吧!”晓星说完,开始打扫铺子,准备九点收摊了。 “啊,那我们这周末有的忙了,周六去参加培训,周末去看博会!”桂英开心。 “ok!我预约了三院的骨科,明天上午十一点的,这样早上从容一点。”致远对桂英和老马说。 29上 老马三惹小妖精 漾漾绝交老朋友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9上的第二部分。 农批市场里,钟能在厨房收拾,晓星在铺子里收拾,中间坐着钟理,一言不发地抽着烟。此时,钟雪梅回来了,一进屋累得坐在椅子上和母亲闲聊,五分钟后坐不住了和母亲一块收五谷杂粮。晓星算账时,雪梅在扫地拖地;晓星照顾学成睡觉时,雪梅在帮弟弟收拾玩具和衣袜;晓星提着包去车库里找车时,雪梅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富春小区。 “梅梅你今晚不在这儿睡吗?”一直在角落里默默抽烟的钟理忽抬起头问女儿。 “我和我妈睡,爸我走了!”雪梅快速说完,利索地一转身,轻飘飘地消失在了钟理的眼眶里。那一声“爸我走了”,不是商量,而是告知用轻快掩饰冷漠的语气来告知。 钟理抖着手上的烟灰,深吸一口烟,而后食指和中指又抖了抖厚厚的烟灰,再深吸一口。烟雾弥漫在他眼前,他掐灭烟头,又点燃一根烟。如此循环往复,满满的烟灰缸里不久新添了七八根温热的烟头。 雪梅整个高三一年,钟理一直这样抽烟,一根连着一根,停不下来。女儿如何在屋里复习、每天几点起床、晚上何时回家他全不清楚。她两天高考、她放暑假了、她填报志愿、她被大学录取关乎女儿的人生大事,钟理一直在被告知。 他习惯了,又极端不习惯。家里有两三个孩子的,父母大多偏爱小的,他却偏爱大的。小时候每晚给梅梅辅导作业的人是他,现在和女儿变成陌生人的也是他。 简陋、狭窄又闷热的小客厅里,钟理一直等着被老陶叫去喝酒,老陶一直没叫他,兴许是因为此刻正在下雨。钟理舔了舔嘴角的泪,继续抽烟。寂静又空虚的铺子里,只剩风扇在转一圈一圈急速地旋转。没有酒的夜晚,他如何安睡?钟理穿上拖鞋,取来家里的白酒,自己跟自己喝。晓星临走时跟他连招呼也没打,这足矣够他喝一大杯;父亲和儿子睡觉了一声不吭,这也够他喝一杯;老陶不叫他也不说原因,又够他喝一杯!这世上能替他解恨的,只有白酒了。 钟理抽一口烟、喝一口酒,斜眼贱视地上那团棱角凌乱的影子,不觉间两个小时过去了。 待十二点时他彻底醉了,直接躺在地上睡了起来。他多想一睡不醒啊,憨死在轻柔的白云上,睡死在清爽的溪水中,累死在追日的人生途中他最想醉死在梦里,无尽的梦里完美的世界。 当一个人想死时,怎么活都显得日子过不下去。 在分毛计较的农批市场里苟且偷生,有何眷恋?他早经够了这龌龊而功利的世界。也许,先前的钟理早已死了,死在了大街上,死在了躯体中,死在了沉甸甸的鼾声里。 晚上十点钟,漾漾睡了,仔仔和致远在房间,桂英在客厅里和朋友语音聊天,老马在沙发上看电视。等桂英聊完了,老马难得开口:“今天出去给你天民叔过寿,去的路上车胎坏了,致远连个车胎都不会换!”老马想起白日的事情,怨气仍在心头。 “呃”桂英反应了许久,才明白老马在说什么。前年去湖南,一月份腊冬天,车在路上爆胎了,当时很危险,致远吓得像孩子一样,桂英至今仍记得当时致远脸上的神情和她心底的失落。人无完人,她不漂亮亦不窈窕,何须要他既儒雅又强大。 “哦,致远是不会换胎,现在很多人都不会换呀!”桂英故作风轻云淡,而后继续低头看手机。 “哼!”老马一脸唾弃地斜睨桂英说:“谁天生会换胎?还不是训练几次学一学手!怎么你会他不会?你一个女人不让男人干这事自己干!这叫什么事儿!” “啧!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是非了?赶紧睡吧!别一天天闲得没事在这儿吵!”桂英故作生气地撂下这句话,大步走进卧房。 她留下的是霸气,带走的却是忧伤。那次换胎时她一个女人在寒风中的狼狈如何轻易忘得掉?古人且云:应笑书生心胆怯、手无缚鸡之力、百无一用是书生既然她爱的人是书生、嫁的人是书生,何再挑剔! 既然自己已经想得如此透彻明白,为何还这般忧伤不平呢?午夜的马桂英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告诉别人她嫁了个如何如何了不得的好人,可今天被老头挑了一根刺反驳自己时,她竟心虚了。那只是一根刺,一根刺哪抵得上何致远一身的诗书才情。 一个如漾漾般可爱的女孩子在屋子里咯咯嘻笑!她撅着屁股捂着嘴指着自己大笑!她去抱她,她却跑了,她越跑越小越跑越小最后缩成了红薯大小的小婴儿,再回头那婴儿冲着自己大哭! “你为什么哭了?”她蹲下来问孩子。 “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小孩哭得惨烈。 “我”她惊恐无比她哪里有孩子?她为何叫她妈妈。 见她不答,小孩哭得更惨烈了,忽晕倒了,瘫在地上。地上印出一摊红红的血,那血一直流一直流,朝着自己流,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她吓得一直躲一直躲。她挤在墙角浑身僵硬,眼见那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脚面、大腿、肚脐她吓得呜呜大哭,她动不了、走不开,她哭着摆动想要逃离 “小姨!小姨!”凌晨三点,雪梅醒来了,听小姨在呜呜大哭,不知为何,于是频频唤她,才知她在梦里。 “小姨?小姨!”雪梅从轻到重拍醒了包晓棠。 包晓棠大梦惊醒,一身是汗! “啊!啊!啊刚才做噩梦了!我醒了,梅梅你睡吧!”包晓棠喘着大气对钟雪梅说。钟雪梅于是转头继续睡。 包晓棠捂着胸口,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想起刚才鲜血淋淋的画面,吓得直往墙上挤,真希望自己变成一堵墙没有情感的墙。她想自己梦中的孩子,想孩子娇小的脸蛋,她似乎看清了孩子的脸蛋,却如何也回忆不起来,她急得再次呜咽流泪。 近来,包晓棠经常做噩梦很古怪很可怖的梦。她好多次梦见自己在梦中死去至少她这样理解。她的肢体在沉睡,灵魂十分清醒,身体一动不动,神志无法操控,她在梦中看到自己死了。嘴唇发干的包晓棠似已习惯了这两个月噩梦连连梦里恐惧缠身的状况。 连在梦里也是生不如死,她一定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她该受惩罚。 只有惩罚让她释怀。 凌晨四点的时候,晓棠终于平静了,不悲不惧。夜晚静得空旷,她望着外面,内心安宁而孤独,任凭大脑里的细胞随意折腾,怎么着都感觉很美。如果人生不必睡觉,觉中没有梦,那该多好。 周六一早起来,老马穿好衣服,备好东西,只等着今天去医院拍片子。一切就绪以后,老马品味着被夜雨过滤以后的新鲜空气。忽然间老人一看表,七点二十了,怎么还没人起床呢,不是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忙活吗,老马纳闷,于是打开秦腔放大声音在屋里播放,自个儿来劲儿了还跟着哼唱: “叹汉室多不幸权奸当道,卓莽诛又逢下国贼曹操,肆赏罚擅生杀不向朕告,杀国舅弑贵妃凶焰日高,伏皇后秉忠心为国报效,叹寡人不能保她命一条,二皇儿年纪小正待管教,她死后靠何人行此劬劳,哭贤后不由人心如刀铰,哭贤后不由人血泪双抛,恨曹贼气的我牙关紧咬” 万万没想到,最先起床的竟然是个小人儿!她顶着乱发挺着圆肚子,一手扣着嘴一手掰着屁股出来了。漾漾站在自己屋门口,如二傻子看戏一般瞅着正在唱戏的老马,老马冲她点点头,而后自己唱自己的。小丫头站了片刻,一手扣着嘴一手掰着屁股独自个默默地去了西头的卫生间。 “眼看着千秋业江山难保,眼看着大厦倾风雨飘摇;忆往昔思将来忧心如捣,作天子反落无有下梢” 小屁孩从卫生间出来后,溜到客厅里,盯着唱戏的老马发愣,一愣愣了十来分钟。老马心下欢喜,这辈子认真听他唱戏的,除了家里的四条黄狗,如今又多了一个人。 致远两口子起来后赶忙洗漱收拾,早点只有鸡蛋和面包,且各吃各的。吃完饭除了老马和漾漾,其余人如拉犁的老鼠一般乱了套,致远收拾包、准备孩子上培训班要带的东西,桂英在屋里换衣服、化妆,仔仔也忙得在家里大步流星地穿梭 老马一丝不苟地吃完早饭后,拄着拐杖去卫生间。一推门两眼灼烫、仰头后倒,后退了三步老人才稳住心神。 “漾漾!过来!”老马大声喊叫。 “什么事儿?”漾漾捏着个鸡蛋温婉走来。 “你先把鸡蛋放下,放餐桌上!”老马关了卫生间的门,指挥漾漾。 漾漾放完鸡蛋,又高雅地问:“你找我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你自己看!”老马推开门把漾漾的脑袋掀进卫生间里。 漾漾一看,吃了一惊,冷在那儿捂着嘴不说话。而后她退后一步,出了卫生间仰头对爷爷说:“那个粑粑不是我的”小人儿两眼扑朔,两手捂嘴。 “不是你才怪!你爸爸妈妈用他们屋里的卫生间,你哥哥早上没上大号!就剩你了!” “不是我的!”漾漾靠着墙弯着身子,一个劲儿地摇头。 “你赶紧去冲,爷爷要用卫生间!你不冲我找你爸妈了!”老马威胁。 不会撒谎的漾漾除了摇头,没有其他动作了。 “快点进去冲!”老马拉着漾漾的胳膊进了卫生间,然后用自己的手抓着漾漾的手放在冲厕所的按键上说:“按!” “不是我的!”漾漾扭着胳膊,死不承认。 “不是你是鬼呀!”老马的手按着漾漾的手一使劲儿,漾漾的手按了下冲水开关,坐便器里开始自动冲洗。 冲完厕所,老马忽疑:“你你擦屁股没?” “我擦啦!”漾漾喊得歇斯底里。 “你没冲厕所是不是也忘了擦普屁股?”老马一脸恶心。 漾漾感受到一种侮辱,她躬身大喊企图自证清白:“我擦屁股了!”说完转身气鼓鼓地走了,走出卫生间还冲老马说了一句:“我不喜欢你了!” 老马用完厕所,皱着眉出来了。他不确信漾漾是不是有擦屁股,他瞅了瞅漾漾吃饭时坐的那个椅子,想闻一闻又不好意思,只得叫来桂英让她去处理。 桂英原先教了很多次,她知道漾漾会。可如今这么被一问,耳根硬的女人也犹疑了,最后只得跑到房间趴下漾漾的裤子检查果然擦了屁股。漾漾觉得自己不被信任,小心灵受伤了,变本加厉地把火气撒在老马身上,小人儿一出屋冲着老马重复大喊:“我擦了屁股的!你不相信问我妈妈?”老马懒得理,漾漾更生气了,如点燃火星子的炮仗一般在身边跺脚蹦跶、指指喊喊。 一早上和这么个人物置气,无以言说地憋,老马走去阳台边的躺椅上躲清静。 没想到漾漾跟在他身后,不停地喊叫:“那个粑粑不是我拉的!不是我的!你胡说八道!我要跟我妈妈”小人儿一路上冲着老马伸胳膊、戳食指的。老头想发火,又怕引来一场哭哭啼啼的更烦人,于是他不耐烦地开口问:“厕所的大便到底是不是你拉的?” 漾漾咬着嘴唇,先摇摇头,而后开口大喊:“不是我!不是我!我都说了不是我!”小朋友激动得两手拍着两大腿。 “不是你拉的你擦屁股干什么?”老马指着漾漾严肃地问。 漾漾一怔,忽反应过来了,见自己的糗事被人无情拆穿,她缓缓地耸起肩膀,瞪圆小眼,而后鼓着腮帮子喘大气,两拳头在肩旁上下挥舞那模样似即将发疯的猴子一般。数秒后,理屈词穷的小儿脖子一伸,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我以后永永远远也不跟你玩啦!哼!”说完朝老头脚跟前吐了一口唾沫,而后两手抱胸挺着巴掌大的小身板儿理直气壮地回屋了,临近屋门时还不忘回头朝老马抛一个仇恨眼。 “哈哈哈”老马哈哈大笑,笑得喷出了口水。 笑完后老头望着地上那指甲盖大小的一口唾沫,烦恼瞬间消散,一种轻薄的欢喜弥漫心头。有这么个精怪的小玩意儿整天黏在身边,想要孤独终老恐怕是不行了。老马扇着扇子自言自语:“姜太公八十遇王交老运!”说完又是一阵轻笑。 29下 两家人度浮生日 老中小享凡俗福 平静后的老马坐在阳台上看家里人,今个早上起晚的一家人此刻如圈里的猪崽一般各自乱窜,仔仔在客厅卫生间和自家房里进进出出,两口子在屋里到处转圈圈,老马抖了抖烟灰,早起三光晚起三慌,还是老话说得好。 八点五十的时候,包晓星的车到了桂英家小区楼下,桂英给漾漾换了衣服,来不及洗脸只用湿巾擦了擦小脸蛋,母子三人便大包小包地出门了。九点二十到了少年宫,桂英带着漾漾下车了,按照地址去找画画的培训班。十点多的时候,晓星带着两个男孩子找到了象棋培训班,风风火火的幸好没迟到。 今天天气凉快,早起下了一场雨,地面湿润,空气清凉。致远和老马十点钟也出门了,到了医院以后取号、排队、见医生、拍片子花费了好些时间。中午各堆人吃各堆的,下午各人忙各人的。 下午两点,三院骨科的医生捧着片子观察许久,只说裂隙还没有愈合,还需要静养,不过可以适当地运动运动,医生提醒运动量适量便好。出了医院,老马心里轻松了许多,医生说可以走动走动了,那他也该出来走动走动了。来深圳一个月了,天天憋在家里,跟没出洞的知了猴似的。 下午三点多,致远开车到了农批市场,在那里等着桂英和孩子。进农批市场后,钟能请老马去铺子里喝茶,两老人坐在里面的茶几边,聊着铺子里的生意。钟理听到楼下有声音,睡不着了,起了床下楼来。原来钟能早起见儿子睡在地上,怕他受凉气,硬是叫醒来让他去床上睡,一睡到了下午此时。 老马第一次见钟能的儿子,只见一米八的个头,黑刷刷的胡子,头发蓬乱,光着膀子,裤子皱巴巴的,拖鞋脏兮兮的五官隐郁,神情懒散,明明是个大汉子,弄得没点人样,还不如村里混日子的老汉妥帖点儿。老马无言,低头喝茶。 “这是你马叔!这是我子钟理!”钟能两边介绍。 “马叔好!”钟理招了招手,去捡沙发下背心。 “好好好!”老马抬了抬眼、点点头应承。 致远笑嘻嘻地靠近钟理,和钟理打招呼,钟理倒是冷傲,爱答不理的。两老人在小客厅里聊得热络,两中年人在铺子前端的柜台旁却气氛冷淡。致远问一句,钟理答一句,他不问了,钟理便不开口。聊完孩子致远也不知要说什么了,两个大男人干巴巴地坐在一处,背影煎熬。 致远受不了了,向钟理要来盆子和抹布,打算把车里清理清理。小车停在十几米远的巷子口那儿,何致远一转身便忙活起来。清洗完车座,开始收拾车里的垃圾、整理后备箱,中年人一言不发地转来转去,光换水跑了有七八回。 老马瞧见自家女婿在人家家里不做客去干活,干活就干活还手脚忙活得不行。老人心里总觉不当,脸色无意间阴暗下来,屡屡瞅着何致远。 钟理坐在柜台前刷着手机,一声不吭。店里有客来他等着客人先开口,没客来他跟老马也不说话。钟能见儿子无礼,心下不舒服。他趁着老马上卫生间的功夫,走过去跟钟理说:“你没事儿跟致远聊聊天,跟你马叔也聊一聊!” “啧!你别管我!”钟理甩了个脸色。 “人家好不容易来这一回,你好好的!”钟能小声说,说完轻轻碰了下儿子的胳膊肘。 钟理激烈地收回胳膊,而后抬头说了句:“你烦不烦!” 钟能失落,无奈坐在了小客厅的竹沙发上,等着老马过来。 老马敏锐,听见了钟理最后说的那句话,他不便打扰,等父子两没声了他才出来。巧了,何致远在那头没听见说什么,却瞥见了钟理甩胳膊,他本要换盆水擦车上的几个镜子,怕撞见了尴尬,于是也等了片刻。 小小一间铺子,瞬间尴尬到燥热。老马坐不住了,对钟能说:“你带我在你们这儿转转呗!我还没见过大城市里的批发市场呢!” “成嘛!你能走的话就走!”钟能站起来请老马先走,老马于是拄着拐杖离开了铺子。 两老人在农批市场的主干道里走了一圈,见卖五谷杂粮的几条小街,卖干菜粮油的几条小街,卖面条面粉大米的几条小街,卖烟酒茶叶零食的几条小街,卖中药药材的几条小街 钟能在干道尽头介绍:“这还只是杂粮和干菜区,另外,西边是生鲜肉区、蔬菜区,东边是水果区、花卉区,每一个区跟这干菜区一样大!” 老马转得好个吃惊,嘴里啧啧不已,这一个干菜市场比他们马家屯还大。老头从医院回来后有些疲乏,刚刚只瞧了瞧市场上杂粮干菜的价格和品种,就已目不暇接、晕头转向了。 两老头回来的时候,晓星和桂英带着孩子们也回铺子里了。漾漾喊着饿了要吃零食,仔仔和学成兴奋地聊着围棋,晓星和桂英喋喋不休地聊晓棠说雪梅原本寂静干瘪的杂粮铺子一下子生机盎然。热闹片刻后,到了晚饭的时间,两家道别,致远开车带着全家人回来了。在外面吃完饭以后,一家人悠然地上楼回家。 到家后个人回到个人的地盘,忽然喧哗,转头寂静。老马觉得无趣,打开电视找电视剧看。 晚上八点半,兴盛的电话来了,说是兴华下周要来深圳,准备在桂英家住一段时间。桂英不知真假,直接拨通了堂妹马兴华的电话,这才清楚他们夫妻已经买好了车票,下周三晚上到深圳。桂英心里一沉,家里又要热闹了。 九点钟,晓星准备收摊了。钟能带着学成去二楼洗漱,一老一小准备睡觉了。钟理坐在几平米大的小客厅里,脚踩在竹沙发上,右手夹着烟,左手捧着手机看。此时雪梅也回来了,朝钟理叫了一声“爸”,喝了半杯水,便来到晓星身边。 原来下午雪梅和三个同学一块儿去海底捞火锅店面试了,火锅店也通过了他们的面试。要不要去火锅店里打暑期工,钟雪梅很犹豫,一回来就想听听妈妈的意见。母女两个聊得很快活,边聊边干活,干涩的铺子因为这母女两常显得十分舒适自然。 收完摊,晓星整理自己的包包,雪梅朝钟理说了句“爸我回去了”,而后母女两谈笑甚欢地互搂着腰,离开了农批市场。 等耳朵里再也听不见两人的声音以后,钟理坐起身来,掐断了手中的烟,放下了手里的手机,他端详着墙上的山水画,长叹一声。 许久以后,钟理两眼久久地瞅着门外,一直发呆,一直发呆,一直发呆到十点钟。忽然他拨通了老陶的电话,两人搭伴去市场北边的烧烤摊上喝酒吃肉,一直喝到到夜里十二点半。 “哎亲爱的,你今天和钟能有没有聊天?”晚上十一点,桂英躺在床上,好奇打听。 “他以前很乐意跟我聊,现在啧!问一句答一句!我后来直接洗车去了!明明很熟的两个人不说话,太尴尬了!”致远靠着床杆,搂着妻子。 “我跟你说个事儿,你绝对想不到!”桂英眉飞色舞。 “啥?”致远好奇。 “他们两已经有接近两年没有同床睡了!晓星前段时间悄悄跟我说的,语气很很很平静!冷得吓人!而且她已经没有在铺子里睡的意思了”桂英吞吐。 “其实我有点担心钟理!以前刚开始和他认识时,饭桌上永远是他主宰的,那架势、那口吻、那气派那时候咱两家多好呀!我跟他多亲近呀!现在今天我见他时有些吃惊,吃惊他眼里的眼神,说不上来咝”致远从回忆里揣摩。 “你担心他?我更担心晓星和学成呢!我没敢直接问,但我感觉晓星啧咝好像死心了,多多少少有离婚的意愿了!” “我也担心学成,今天学成和仔仔聊围棋,和仔仔说话时他很高兴,但时不时地会偷看他爸他确实怕他,孩子偷看钟理的眼神跟老鼠一样,谨慎、机警哎挺心疼的!” “我心疼这小孩烙下阴影!” “还好,在咱家我看学成还挺好的!” 夫妻两聊了许久,聊累了抱作一团睡下了。 周日一早六点钟,老马照例从客厅的凉席上醒来,收拾好铺盖以后,他习惯性直奔阳台上的躺椅去抽烟。此时此刻,外面正下着淅沥小雨,天空昏暗,空气清凉,时不时有细风卷入。 两锅烟后,有了精神,老头起来撕日历。今天是阳历七月二十八日,农历的六月二十六号己亥猪年辛未月丙寅日,今日宜嫁娶、纳采、开市、出行、动土;忌祭祀、祈福。老马冲着日历满意地点点头,今天是个不错的日子。 七点半的时候,致远叫仔仔起床,收拾好了父子两先出门了。原来今天仔仔要进补习班,致远开车去送他。九点钟,致远提着早餐回来了,桂英正躺在漾漾床上叫漾漾起床呢。四个人吃早点时,晓星来了电话。 原来钟雪梅也想去看博会,晓星担心孩子多桂英夫妇应付不来,于是让学成爷爷跟着去照看,两家约好时间地点后,两人各自挂了电话。 “今天博会,钟叔去,你去不去?”桂英抬头问老马。 “你钟叔去,那我也去转转见见世面!但我走不太多” “你知道什么是展会吗?”桂英姿态高雅地问老马。 “不就是你们公司搞的那个吗?”老马嚼着油条。 “呃也对也对!” “我待会去社科医院借一个轮椅,爸走累了坐轮椅比较方便。” “行。”老马点头。 一切准备就绪后,一家人带着各自的包包出门了。十一点在深圳会展中心的正门口,两家人碰了头,而后一块买票,准备进展会观展。 从一踏进会展中心的门口广场,老马便有一种被威胁的感觉。那横幅一条又一条,条条大得铺天盖地;红毯一溜又一溜,溜溜似村北直搓搓的水田;花坛一片又一片,片片如莺歌谷春秋的南面大坡广场错落有致,顶得上十来个马家屯的打麦场。 老马眼花缭乱,村里来的老农民从没见过这阵仗,光那如游龙一般的队伍也够他惊叹了。在外买票时好几百人,排队进场时好几百人,进场安检时好几百人入会场后先到了二楼,从上俯视一楼的主展馆,黑压压的全是人。 一众人到了主展馆,因为老马腿脚不好,桂英于是将大伙分成两拨,老马、钟能一波,致远夫妇、雪梅、学成和漾漾一波。老马拄着拐杖,钟能推着轮椅,两人在密密的人流中慢慢穿行。一路参观了铜制的十二兽首、孙中山先生蜡像、超大无人直升机、西洋黄铜大钟表、石雕的满汉全席、会聊天的机器人、百米长的山水画 30上 文博会上险酿祸 业务锐减逢救星 出土的青铜宝剑、翡翠吊坠、四羊方尊,藏族的布画、藏香、器具,象牙雕的蛟龙、卧佛、千首观音,木雕的龙头、佛像、凤凰,铜雕的水浒一百零八将,紫檀的大椅、沙发、床榻,苏绣的精致旗袍、花王牡丹、昭君出塞,案桌上摆放的毛笔、砚台、印章,精装药材有人参、灵芝、虫草两个农民走在主展馆的红地毯上,瞧着两边琳琅满目,惊得久久合不住下巴。 老马和钟能在人群中缓慢移动,巨大的主展馆中,人跟人脚挨着脚肩擦着肩往前挪,凡夫俗子无不被眼前的艺术作品震惊到,个个张嘴瞪眼、赞叹不绝。钟能是第三次观博会,对眼前的繁华虽不觉新鲜但心底始终震撼,老马第一次见,整个人从开始观展到此时此刻,一路惊得说不出话。 那头带队的桂英和致远,亦是赞誉不绝。致远抱着漾漾,一路看过去见那不同材质雕琢而成的老子骑牛、童子吹笛、仙女祝寿、太公钓鱼、佛祖悟道、猴王坐观、桃园结义、李白饮酒、佳人抚琴、美人出浴、山海起伏、万花攒动很多巨型雕著已达登峰造极之境,致远一路走来,眼越观心越沉,早有叹为观止的意念。 此刻,何致远已经无法再继续观赏了,他以买午饭为由,将漾漾交给桂英,一个人逆着人流出离展馆,才觉有几口氧气供他心肺所需。 这不是何致远第一次观赏博会,当然也不是何致远第一次受此种刺激。他自诩读过不少千古名作,古代人所具有的情怀、所崇尚的生活早已渗透在他的血液里,他渴望著述、渴望立言、渴望有所成,只可惜生不逢时。在不值。 在三尺讲台上对着些年轻孩子,虽说远不及互通灵魂、直抒自我的飘逸境界,但时常可以摸一摸诗书、品一品佳作、聊一聊千古历史某种程度上讲,作为老师的何致远还算徘徊在人向往的世界边缘。辞职以后这四五年,他彻彻底底地失去了自我。 何致远几乎能看懂每一样艺术作品引用的典故和传达的寓意,他能想得到每一件作品背后凝结的巨大心思和漫长时间,他能从每一件作品中获得作者要传递的力量、欢喜或豁达,可他唯一不能接受的是,在超脱世俗的艺术作品面前他心底涌现出来的滚滚不息的卑微感。 这卑微感压迫着他,让他从理智上判断出自己是一个毫无价值的人。他不能接受自己的理智对自己所作出的判断,所以他逃了出来。 桂英早看懂了致远脸上的严肃和沉重,她不敢问。关乎那些艺术作品的内容、目的她几乎一句也不敢问,她宁愿看作品说明、宁愿当个傻子或者是白看了惊鸿之作过目即忘的俗人笨蛋,也不愿意问何致远那个是什么、这个是什么。她怕分不出刺绣画和笔墨画的自己被丈夫在心底一竿子打死。 七八年前,曾傻傻分不出孔子像和老子像的笨女人在虔诚地请教她那有化的丈夫时,反被丈夫鄙视。鄙视笨女人倒能接受,但丈夫脸上那一刻涌现出来的冰冷和枯萎笨女人接受不了。多年以后,关乎化典故、诗词歌赋、历史名人之类但凡与化相关的一切,她宁愿问别人、问网络也不愿问丈夫。 她怕自己的无知如利剑一般狠狠地刺伤自己的丈夫。 所以,桂英带着雪梅和学成一直走在致远前头。她不想让致远看到她脸上肤浅的表情,她观摩一路上其他人称赞或欣赏的神态,然后当丈夫走进她时,她把别人的表情、动作、言语复制到自己身上。 对马桂英而言,博会和年货会并没有什么区别,之所以她表现得欢喜又激动,无非是因为她清楚何致远对博会的态度。 走了一个小时,老马累了,主动坐在了轮椅上,钟能推着轮椅往前走。一路上路过两米高的木雕关公、石雕孔子、根雕老子,路过二十米长黑色树雕的十八罗汉,路过了三四平米大的满是树林、龙凤、楼宇的玉雕群 忽在前方七八米处、一个绘着梅花鹿的青花瓷花瓶旁,老马瞄见了一个熟悉的小身影黄头发、灯笼裤、运动鞋,那人儿撅着屁股在轻摸青花瓷上的梅花鹿。毫无疑问,那是漾漾。细口长颈的青花瓷花瓶有坛子大小能装进去一斗麦子,那么大的花瓶老马不敢想象得多少钱,恐怕娃娃不小心给推到了! 来不及细想的老马从轮椅上蹭地一下站起来迈开步子往前走其速度之快惊吓了一众同行的身边人,也惊住了身后的钟能。钟能回过头来找老马时,老马已走了两米远了。老头顾不上了别的,拄着拐杖直奔漾漾,走到漾漾身后,他费劲儿地轻轻弯下腰,拦腰一揽,将漾漾推到花瓶一米开外,然后气愤地大喊:“这个能摸嘛!弄坏了怎么办?” 受到惊吓的漾漾马上绿了脸。 老马转身一瞧没一个熟人,然后低头问漾漾:“你妈呢?” 漾漾朝左一指,老马并没看见。 “马桂英!马桂英!”老马在人群中用陕西话极速大喊。 此刻马桂英正在俯观一个两平米大的石砚台,雪梅在左学成在右。砚台周边卧着五七条龙,那砚台放在地上,一众人围成圈弯着腰低头观赏。 “马桂英!马桂英!” 桂英听到有人叫她,仿佛收到了来自远古的信号,先一愣,而后站直身体四处找寻,这才看到老马和漾漾站在她四五米远的干道上盯着她,两人脸色十分难看。 “马桂英!马桂英!”老马没找到桂英,依然在人群中大喊,引得身边人时不时回头看着老马。 “在在在!在这呢!”桂英大步走来,有点心虚。 “孩子丢了你都不知道!你个当妈的,孩子在这儿摸花瓶你在干什么?把人家花瓶推倒了你赔得起吗?漾漾一个人待着,被人拐了怎么办,你当妈的干什么吃的”老马不顾众人围观,指着桂英的鼻子一顿大骂。 原来,致远去买午饭后桂英一直拉着漾漾的手,两人手心都出了汗,她便拉着漾漾的手腕,许是孩子不舒服挣脱了,她后来拉着漾漾的衣领。刚刚也拉着的,因漾漾蹲在她脚边太矮了够不着,她才放手,她放手后漾漾时不时抱着她的腿至于漾漾何时离开的,马桂英完全不清楚。漾漾离开的整个一个过程,前后三分钟不到。 “看着呢!看着呢!这么多摄像头!这么多保安!这么多工作人员!怎么会丢?”桂英瞅着两边的众人,小声反驳。 从未想过自己会丢孩子,可事到了眼前桂英也有些后怕。 “你怎么看着的?我拉着孩子叫你七八声了也见不着你人!这叫你看着?”老马恶狠狠地不饶人,一点台阶也不给桂英。 桂英抱着孩子侧过身子,斜视地上的红毯。观展的人哪个不是拿着手机随时拍照,她不想和老头吵得被外人看了热闹拍了照最后传到网上去。 “行了行了,这这么多人看着呢,孩子没丢、花瓶没碎这不好好的吗?别训英英了,人多,不好看!”钟能使劲将老马拽到旁边人少的地方。 桂英被众人瞧得面红耳赤,她抱着漾漾也躲到了人少的地方。 漾漾皱着脸全程观察爷爷骂妈妈,又观妈妈脸上的神情,小朋友似乎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妈妈也犯了错。学成和雪梅早过来了,雪梅推着没人管的轮椅去找爷爷,学成黏在桂英身边拉着桂英的衣角。站在一旁的老马气呼呼地擦着汗,时不时瞪几眼桂英,桂英不敢回头,只抱着漾漾背对老马。 何致远提着大袋小袋买好午饭重回展馆,进馆后他直接在人腿中找轮椅,很快找到了钟能,而后望见了这尴尬的一幕。他觉察气氛很不对劲儿,什么也没问,只提着袋子问老马:“爸,现在十二点半了,我们吃午饭吧。咱在展馆里面靠墙的地方吃,还是在展馆外面吃?” “就里面靠墙吧!”刚才走得着急,有几步路老马忘了拄拐杖,用了劲儿的右脚此刻痛得不行。 致远提着饭招呼众人靠边走,老马跟着致远,桂英抱着孩子走在最后。吃饭时两拨人各自不说话,钟能虽在开解,老马却气愤难消。饭后,致远一边收拾垃圾一边对众人说:“博会有九个展馆,咱们现在逛的是主展馆最大的一个,待会我们换一个展馆吧,要不闭馆前逛不完!” “行嘛行嘛!我跟你老丈去木雕石雕的那个馆”钟能翻看图纸,而后说:“我们两老头去九号馆,你们带孩子去少儿馆吧。” 一行人又兵分两路。到了少年馆以后,孩子们如出笼鸟一般各自玩了起来,夫妻两个站在一边看孩子们玩各种玩具。致远询问刚才发生的事情,桂英自觉无愧,详述了一番,还怨老头小题大做。致远沉默了许久,心下怪她粗心大意,嘴上什么也没说。 两老人逛完九号馆去了八号馆,一路上但见各类雕塑作品龙凤、神像、瑞兽、花卉、群鱼、桌鼎玉雕的有靛蓝的、墨绿的、白玉的、枣红的,木雕的有红木的、楠木的、紫檀的、樟木的,令见各色珍珠、玛瑙、珊瑚、琥珀、翡翠两老头一路上扭着脖子左右观望,真是大饱眼福。 下午三点半,两拨人约好在三号馆里碰头,致远取来零食和矿泉水分发给众人,老中小坐在展区边上休息休息补充体能。忽有一中年男子盯着老马看了数秒,老马见那人身材魁梧、面相圆润、红肤笑脸、两眼发光,那人朝这边碎步走近,一路上打量着老小众人。 “桂英姐!好久不见呀!”那人笑嘻嘻地走到桂英跟前。 桂英蹲在地上抱着孩子看着手机,忽被人叫十分诧异。她放下孩子,站起来微笑着拍了拍王福逸的胳膊说:“欸!是你呀王福逸王经理!你也来看博会?” 王福逸是桂英公司的前同事,在桂英担任业务经理以前的七八年里,公司的业务部一直是王福逸挑着担子。后因与朋友创业不得不离开原来的岗位,临走之前他力保桂英担当新的业务经理,并用他在公司最后四个月的时间努力帮助马桂英。桂英现在手里的很多客户也是王福逸曾经转过来的。 “咱们做展会的不来博会那可不行!虽说我辞职离开了,以前的习惯还在,一有大的展会我忍不住就过来了!哎,这是你家人?”王福逸一脸灿烂地指了指一众人,最后食指落在了老马身上。 “哦这是我父亲!”桂英指了指老马,脸上还有刚才生气后的余波。 “哎,叔叔你好!我是王福逸,桂英以前的同事!”王福逸伸出两手弯着腰过来和老马握手。 “哦你好你好!”老马感受着小伙子大掌上的力气,两眼凝视这个面目宽大、眉目慈柔的中年人,有一种莫名的欢喜。 两人握完手,王福逸指着何致远笑问:“这位是?” “嘻嘻,这是我老公!” “听说你是高中老师!久仰久仰!”王福逸伸出双手弯着腰去和致远握手。 “哦!呃谢谢谢谢!”致远十分生疏地跟王福逸握手。 “你全家出动呀!”握完手,王福逸站在桂英旁边和桂英聊天。 “是呀!好久没见你!你的工厂怎么样了?”桂英问福逸。 “刚开始生意很好,这两年不好做,但是还可以!你呢,经理当得怎么样?”福逸笑问。 “哎,没你好!这两年市场不景气,特别是今年,业务员手里走了不少客户,好几个老员工都辞职了!”桂英低头叹息,遮不住脸上的沮丧和忧愁。 “走客户很正常,不过你也要自己找些新客户,多跑一跑,我以前那些客户全是一家一家跑来的!”福逸目视前方,两手抱胸。 钟能坐在椅子上和孩子们围成一堆聊天,致远见桂英在聊工作自己靠在一边看手机,老马坐在轮椅上时不时地瞟几眼这个中年人,忍不住地伸长耳朵听他们聊什么。 “利捷公司退展了,下半年的!”桂英说出了近来最沉重的事情。 “啊!为什么?”福逸震惊。 “说是市场不好缩减开支!”利捷是王福逸拉来的,却在自己手上丢了单,桂英低着头,面色难堪。 “利捷绝对不能退!桂英姐我告诉你,利捷一退,生生、庭乐、海华这几家都会退的!他们几家向来抱团,说是同行实际上是上下游的合作关系,利捷绝对不能退!”福逸面对桂英,神色焦虑。 “可他们已经退了呀!”桂英抬起头仰望福逸,双眼无助。 “你去争取呀!你现在是业务经理,你手上走了大客户你不努力留住让别人怎么看?他们缩减开支那展会面积也缩减呀!可以小但不能不来!今年不来了,往后再请那可就困难了!桂英姐你一定要争取!” “嗯!我知道。”桂英低下头,若有所思。 “我给你支个招你朝大老板卖苦。咱们老钱总和利捷的老总早年有交情,老钱总出面,利捷不会不给面子的!只要你保住了了利捷,那几个客户也妥妥的不会流失!一个拉一个,博会就是这样做大的!”王福逸给桂英支招提气。 “谢谢你呀福逸!你一提醒我现在心里有底了!谢谢你!”桂英郑重感谢。 30中 二老因孙各悲欢 晓星为妹几辗转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0下的第一部分。 老马一直在偷听。对话忽停了,老头探着身子忙问:“哎小伙子你也和家里人一道来看博会呀!” “哎马叔叔,呃我和我哥们来!他们在那边聊天!”福逸朝不远处一指。 “哦!你多大呀还管桂英叫姐?我看你比桂英大好多呢!”老马说话时专门演出一副不方便、没力气的样子,引得王福逸转到老马跟前,站在轮椅右边跟他近距离聊。 “我比桂英姐小三岁!”王福逸笑嘻嘻地说。说完他莫名地低下了头,抿着嘴。 “你没带老婆和孩子过来呀?没带孩子可惜了,今天好玩好看的多着呢!”老马朝远处的人流一指。 “你别随随便便打探人家!”桂英找着机会指桑说槐。 “我问的是他老婆孩子又不是他家存款!中国人见了面不是问吃饭了没就是问老婆孩子,要不我还能问什么?”老马朝左训着桂英,朝右故作委屈。 “呃没事没事!马叔叔说话挺逗的!我还没孩子呢,前几年刚离婚!”王福逸不好意思地说。 “啊!王福逸你离婚了?你老婆不是很漂亮吗?我还参加过你们婚礼呢!”桂英大惊。 “哎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面色窘迫的王福逸还没说完,老马先插嘴:“离婚很正常!不合适了分开这对两人来说是最好的!现在离婚的多着呢,你这么大惊小怪的干什么?”老马面朝桂英一脸不屑。此刻的老头言辞稳健而诚恳,全非刚才那副街边大叔的口吻。 “我爸老爱胡说八道,你左耳进右耳出别当回事哈!”桂英隔着老马冲王福逸说。 “不不不,马叔叔说得对!不合适就要及时中断!” “那可不?人生还长着呢!急什么?”七十岁的老头端出了一百岁的派头。 “对对对!”王福逸冲老马点头。 “王福逸是我的前任领导,我这个经理全托他推上去的!人家性格温和、能力强悍,心理素质好着呢,谁稀罕要你开导呀!”桂英刚才被当众批评的气愤还没过去,此刻借着机怼老马。 “欸!那得谢谢你呀!桂英外表强势,有时候也是个怂包差那么一点点头脑!以后她工作上有问题了,你多帮帮她,点拨点拨!”老马放低姿态。 “谁差了头脑啦?”桂英挤着大小眼提高嗓门。 “会的会的!我就怕打扰她。”王福逸回老马。 “不打扰不打扰,她一天天的闲得很!” “我一天天忙死了还闲!”桂英被老马挤兑得扯开嗓门,如委屈的孩子一般叫喊,全不是办公室里正襟危坐的职场丽人的形象。 “猴急猴急的!你瞧瞧!”老马指着桂英笑看王福逸,王福逸也笑了。 “呃那行,那桂英姐你们继续逛吧,我和我哥们先走了!马叔叔再见哈!”见众人停顿下来,王福逸彬彬有礼地告别。 “好好好!再见再见!”老马如领袖一般挥挥手。 “桂英姐再见哈!”王福逸现出一脸闪闪发光的笑颜。 打完招呼,王福逸一转身,便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深圳会展中心五点钟闭馆,现在快四点了,还能参观一个小时。致远过来组织众人继续观展,却在雪梅的肩膀上发现了一个沉睡的小天使漾漾睡着了。他要抱着孩子也可以,不过一路上转来转去、吵吵嚷嚷的,漾漾肯定睡不好。致远忽想到一个好点子,把熟睡的孩子放到老马的腿上,这样小孩睡得稳当,祖孙也能亲近亲近。 老马一听心下欢喜,脸上瞬间荡漾起幸福的红光。除了小时候抱过自己的妹妹,后来老马再也没抱过家里的姑娘了不管是弟弟的女儿马兴兴马兴华、妹妹的女儿康百合还是自己的女儿马桂英。自古讲究儿大避母女大避父,多是考虑到孩子性格的培养、精神的成熟和习惯的养成,所以老马对待自家的姑娘,打过的不少,抱过的没一个。已七十岁的老头自六十年前抱过妹妹以后今重新抱起另一个女娃娃,老马喜得如吃了蜜一般。 老头接过漾漾后两腿再也没动过,右手扶着漾漾的头,左手护着漾漾的腿怕踢到别人。女娃娃一路上睡得酣甜,喧哗的人群丝毫搅不动小童子的美梦。展馆内开着空调,漾漾头脚朝下加衣服又短,圆鼓鼓的肚脐眼朝天露着,老马怕孩子着凉,把自己的鸭舌帽盖在了漾漾的肚子上,这才心满意足。钟能推着他往六号艺术馆走,其他人去了九号馆。 一路上他端详漾漾的五官,忍不住从那里寻找英英的痕迹,寻找自己的痕迹。那一头黄发定是遗传了自己,致远和桂英是黑头发,而老马白头以前发色偏黄肯定是遗传了自己的基因,对此老马津津乐道。她的双眼皮、耳廓、眉毛、嘴型老马欢喜凝视,怀里的漾漾如曾经的妹妹一般娇小可爱,抱孩子的自己也好似回到了六十年前一样。 六号馆里全是画,各色的画。小到盘子大、大到十几米长,有铅笔画、墨水画、油漆画,画的有人物、风景、动物、卡通,画框有横着的、竖着的、圆圆的两老人观了半个展馆,还是偏爱神佛图像、祖国山河之类的传统画。 在一幅沉思的乌鸦画前,二老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家梅梅也在这儿!”老马回头对钟能说。 “嗯,我瞧见了。梅梅从小爱看画也爱画画,我来之前估摸她肯定要来看画的。” “钟能呀钟能,你逢上了个好孙女呀!”老马笑看钟能。 “嘿嘿嘿梅梅是不错,比我强,比她爸也强。最近娃儿到处忙着找工作呢,早出晚归的!”钟能言语间满是心疼。 “多有志气啊!我看仔仔和漾漾将来大了也赶不上你们家梅梅!” “哎呀!漾漾才四岁你能看到她以后哼!” “人这眼神、走路的动作、怎么说话,很能反映一个人的性格,三岁看老你没听过?” “嗯梅梅小时候确实听话懂事,以前性子弱,后来性子有些刚,像她妈了!” “女娃独立能干,将来吃不了亏,后福也大!” “将来谁能知道呀,现在还小着呢!” “还小!今年上大学离家了还小?” “哎”不知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将来大学毕业了、结婚生子了自己还在不在钟能近来最怕听雪梅上大学的事儿,老马一提他眼眶立马红了。 老马听见气息不对,回头问钟能:“你咋咧?” 瞧见钟能在哭,老马无情嘲笑:“啧哎呀!你这么大人了还哭!哼哼!” “你娃儿英英在外这么多年你老马管都不管、问也不问你心是有多硬?我跟你不一样!”钟能擦了擦泪,反过来讽刺老马。 “去!我给她找了个乡里的好人家她不嫁,非得嫁个湖南人,非得离陕西来广东,我能管得住马桂英这匹野马吗?” “哎,你英英性子强,我梅梅也是。她报志愿的时候我说你报个广东的,爷想你了还能看你去!她不!非得离开广东!”钟能说到这里眼眶又红了。 “哎娃大了你能咋地?家家都一样。”老马安慰。 “这三四年,我梅梅一回家不是写作业就是干活,最近她找工作一跑跑一天,回来也歇不住脚,她妈做什么她做什么。一干活停不下来,搬货的重活儿她也跟我抢!我娃才十七岁刚刚过一点点也不像个娃娃!”钟能说着说着哽咽起来。 “还不是因为她行了行了,你收收泪,娃儿过来了!”老马笑嘻嘻地冲雪梅打招呼,雪梅朝二老走来。 雪梅走过来直接蹲在地上,笑看老马腿上熟睡的漾漾,她戳了戳漾漾的脸蛋和小腿肚,又摸了摸漾漾的小手和小嘴,满脸嬉笑地逗妹妹。 “别逗人家娃儿!娃累了你让她睡嘛!”钟能阻止雪梅。 “嗯好吧!”雪梅舍不得,还攥着漾漾的小手在摇摆。 “你咋一个人?”钟能问。 “今天逛不完了,我跟姨姨说我要自己看画,姨姨说可以,我就一个人过来了。” “他们呢?”老马问。 “在八号馆呢!那里有很多卖小吃的,他们全在买吃的,一时半会走不了了!” “哦!” “爷我走了,我要去三号馆看看图书!”雪梅捧着导航图对钟能说。 “行行行,你走吧,看好东西哦!”钟能提醒孙女。 “嗯!走了爷,再见马爷爷!”青春洋溢的钟雪梅向二老告别。 雪梅走后,两老人继续观展。 忽然漾漾醒了。她躺在老马怀里,稀里糊涂地望着四周,只发现空中有两张皱皱巴巴的老人脸,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姐姐哥哥在哪里呢,她自己在哪里呢小人儿一时半会有些反应不过来,于是只好继续躺在爷爷的胳膊上睁着眼环顾四处。 老马感觉胳膊上有异样,知漾漾醒了。他低头俯视漾漾,漾漾仰视着他,爷孙两个忽然间皆羞涩地笑了。漾漾羞得用手遮着脸摸来摸去,老马羞得不敢看孩子只望着远方,心却乐开了花。第一次抱自家姑娘,老马喜不自胜。 待老马再次偷瞥怀中的孩子时,那孩子左手摸着他的鸭舌帽,又手在抠鼻子,刚才的羞涩荡然无存。老马心下叹气,孩子果然是孩子。 老马顾虑漾漾把鼻屎抹在自己帽子上,赶紧夺过帽子戴在了头上。漾漾措手不及两手倏地空空,小孩儿失去了玩物条件反射地哼哼起来。老马任她哼哼,结果忍了不到一分钟缴械投降,自愿脱下帽子给了漾漾,任由小儿玩弄他头顶的庄严。 得到战利品的漾漾喜洋洋美滋滋地噘着脸瞅了下老马,心里蓦地判断出:这个老头不一样了。他不再是别人家的老头了,他和周周奶奶于对周周一样是自己家的老头。他不仅是自己家的老头,还是可以训爸爸妈妈比爸爸妈妈更强大的老头。漾漾自觉不怕这个老头,所以更得意了。 在老马腿上躺着不舒服,漾漾要下来。下地后她走在老马的轮椅旁边,将爷爷大大的鸭舌帽戴在自己脑袋上,被大鸭舌帽遮住视线的小娃娃似喝醉了一样,在红地毯上如八戒挑担一般扭来扭去,又如顶着锅盖的小丑东撞西撞,惹得一路同行和逆行的人个个捂嘴偷笑,老马和钟能更是捧腹大笑。 30下 多年奔波飘零 如今重回故地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0下的第二部分。 下午两点,包晓星约了一家搬家公司专门给妹妹搬家。先前她找了好久才给妹妹找到一个最适合她的租处农批市场里的农民房。早年包晓棠刚来深圳时住在这里,对这里非常熟悉,后来离开后再也没回这里住过。包晓星故意在农批市场找到这处安静又温馨的小房子,一来为自己方便照顾妹妹,二来想让妹妹在她最有归属感的地方养伤、重拾自我。 搬家公司把晓棠的东西从富春小区很快搬到了市场南头的农民房里后,包晓星撸起袖子开始一个人为妹妹收拾屋子。先是打扫卫生,从墙角到地缝、从厨房到卫生间,每一个污垢她都不漏过,两手没停地忙活,直到下午四点才弄完。卫生搞完后她开始整理妹妹的东西,铺床垫床单、衣服收进衣柜、厨具放进厨房、日用各归各位这一忙一下到了五点四十。今天是钟理看店,孩子们快回来了,估计个个都饿了,包晓星一路连走带跑地回铺子里给全家人做饭。 中午睡到十二点的钟理起床后发现家里人不在,只晓星一人在看铺子。他懒得问,一个人坐在小客厅里喝茶。夫妻两吃午饭时一个在柜台上,一个在茶几上,与铺子无关的话彼此一句你不多问、我不多说。饭后晓星只说要给棠棠搬家便走了,再回来时已是下午六点了。钟理一个人在铺子里,他反复思索着那句没有歧义的话这思索竟花费了他一两个小时。 以前晓星那么娇弱,十几斤的大米且得嚷嚷着要他帮忙,现在她要给妹妹搬家,那么重的活儿却问也不问是否需要自己帮忙。钟理失望地在铺子里抽烟,一根连着一根,没多久小屋里便烟气熏人,还熏走了几个散客。钟理懒得搭理,爱买就买不买拉倒。他这一生花了太多的精力去讨好别人,到头来竟落得个失业被孤立、被嘲笑的境地。 回铺子的包晓星眼见客人进来了又出去了,她心里痛苦又怨愤。生意已然不好了,他还不珍惜一丁一点的油水;家里的账目早看不下去了,他还大肆喝酒大量抽烟;眼见人要老了家要散了,他不顾身体、不顾生意、不顾孩子他既要破罐子破摔,那就破罐子破摔吧。包晓星提着菜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地进了厨房做饭去。 五点闭馆后,两拨人碰面,而后一同出馆,出馆后孩子们上厕所、买零食花了不少时间。外面大雨刚过,地面湿漉漉的淌着细水,和风细雨、满地落花,夏日雨后的街景清爽而宜人。桂英将钟能老小三个送到铺子里时已经六点半了,而后自己一家也打道回府。七点多在楼底下选了一家饺子店,四个人在饺子店里吃晚饭。 三个大人刚吃完饭,仔仔打来电话,说下课回来了。致远去社区医院归还轮椅,桂英在饺子店一边喂漾漾吃饭一边等着仔仔。老马坐在小区楼下的铁椅上抽着烟等众人开门回家。 快八点的晚上,小区里亮起了灯光,光溜溜的瓷片地上一转眼涌来好多老年妇女。音乐响了起来,领头的妇女跳起了舞,后面的十来人也跟着跳。早听人说城里的老年人爱跳广场舞,老马这还是头一次见。 跳舞的老年妇女越来越多,半个小时后队伍已扩展到三四十人了,其中还有三个老年男性。这群人个个膀大腰圆、衣着华丽、行动僵硬、动作难看,老头老太太了还个个跳得起劲又欢快!老马看不懂,明明是饱经风霜老茄子还硬要装嫩!其中有几个老得已经不敢大幅度扭动了,老马看得紧张,生怕她们不小心摔了或晕了,偏巧那几位上了岁数的愣是没问题真是八十岁涂粉,老了也俏皮。 老马纳闷:这些老年妇女,她们不应该在家里洗碗打扫看孩子吗?他们大半辈子是否也是农民?人生已入暮年何以如此兴奋?与其这样费力地蹦蹦跳跳,还不如吃吃喝喝、抽抽烟嘬口酒会会老友来得滋润。老马眉目紧凑,着实看不懂她们。 两孩子吃完饭后一行人回家。在电梯里何致远、马桂英还有仔仔皆收到了仔仔班主任发来的短信,原来期末成绩出来了,老师通知家长和孩子明天上午八点去学校取成绩单。仔仔的成绩单向来是自己取,每年取了成绩单以后,致远和他一块研究每门课的分数、排名以及做错的题目,并把这些探讨结果记下来,待寒暑假或者来年新学期补上去。 八点半,瘫在沙发上的仔仔和桂英聊着胡汉典。原来胡汉典和仔仔一块去那家补习班补课,两人相互做个伴。因汉典是仔仔拉来的,仔仔的补课费免去了两百元,仔仔告知桂英那两百元自己收着。汉典妈妈的同事有个女儿和他们两同龄同级,明天也来补课,这样胡汉典也免了两百元。汉典提议和仔仔一起用这四百元请那个女孩吃饭,仔仔于是专程为这事儿请示桂英绕了一大圈就为请姑娘吃饭的事儿!桂英听儿子认真掰扯着青春细事,只觉喜悦又好笑。 晚上和家人吃完饭,包晓星又打算去妹妹的出租屋,准备给晓棠把屋子装饰一下。她早先买好了桌布、帘子、布娃娃、盆栽之类的东西,饭后和女儿钟雪梅一道去装扮小屋子。雪梅吹了好些彩色的气球飘在屋子里,另折了一些千纸鹤、画了一些画,晓星把自己早年织的小毛线毯、绣的风景十字绣也拿了过来给小屋提色、上喜。快九点的时候母女两人回店里收摊,而后回富春小区的家里。 回家后钟雪梅忍不住告诉小姨她们如何如何装饰小屋,包晓棠忍不住嚷嚷着当晚要搬过去。晓星不同意,耐不住晓棠加上雪梅两人一块哀求,于是三个女人连夜前往新屋子。 从医院流掉孩子以后,这还是包晓棠第一次出来。下了车包晓星提着行李箱走在前头带路,雪梅搀扶着晓棠走在后面。身子还有些疼痛,不过许久来第一次吹温和细柔的夜风,晓棠心里莫名雀跃。穿过农批市场的主干道时,遥望两边还有十来家未打烊的铺子,晓棠又生出三分欢喜。 许久不来,像是离家久矣;今日重回,好似回家一样。包晓棠感觉自己回到了十年前,那时候她常常晚上十点钟出来吃夜宵烧烤、麻辣串、饺子、馄饨那时候每天晚上此时农批市场南头的小吃街灯火通明,营业的四五十家小吃摊几乎家家到黎明,吃夜宵的人每晚没有千人也有八百。此刻她们三人走在这条小吃街上,寂静漆黑中只有点点星光。包晓棠怀念曾经的小吃街,怀念这条街上遇到的她的初恋。 当初因为分手,晓棠果断地离开了农批市场,决意往后永不与他再相见。如今受了伤回到这里,一路上思念的竟是与他再见一面。两人对坐曾经的烧烤摊上,聊一聊各自的工作和生活,瞧一瞧多年以后的彼此,介绍介绍对方的伴侣或儿女 湿漉漉的地面让她不舒服,黑漆漆的巷子让她很顾虑,狭窄的楼梯让她走得吃力刹那间晓棠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因为这一路上她竟忘了李志权和孩子,脑海中凭空生出好些美好的画面和期许来。她欣然于此,她一如既往地喜欢住在这里,离开农批市场的她一直在飘。 终于,到了属于她的小屋里,包晓星放下行李,停留片刻便开车回家了。晓棠坐着休息,钟雪梅替她收拾带来的东西。 门口是摆着自己鞋子的小鞋架,一进屋是个小客厅,但见沙发、书桌、柜子一应俱全,全放着自己日用的东西,厨房里精简而整洁,卫生间明亮又清香,阳台上挂着姐姐为自己手洗的几件衣服熟悉而陌生的屋子里充满了百合花的淡雅芳香。晓棠坐在自己的沙发上,欣赏客厅墙上姐姐的十字绣、侄女的创意画,抚摸沙发上裹着的她最爱的青绿色毯子,踩踏姐姐为她新买的青绿色厚底拖鞋。落地窗前堆着十来个五彩气球,阳台门口挂着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风铃,架子上放着一盆生生不息的铜钱草包晓棠笑了。 原来,姐姐就是她的家。 包晓棠累了,她缓缓走进卧室里,但见粉红色的卡通床单上叠放着自己夏季盖的被单,床上摆着一个超大的憨憨的大熊猫,衣钩上挂着自己红红绿绿的裙子和吊带,床前柜上放着一盆含苞待放的丁香花她躺在床上,像回到了家里一样无比开心,甜笑的美人激动得泪流满面。 老马今日高兴,回想着在博会上看到的桩桩件件,无不令他咂舌惊叹。老头心痒嘴也痒,忍不住拧开了酒瓶盖子,正在兴头的他独自喝了起来。漾漾在客厅里溜踏板车,从老马餐厅这头溜到桂英客厅那头,来来往往乐此不疲。微醉的老头沉浸于小仙女灵动又淘气的背影、五彩发亮的车轮和嘴里呜哩哇啦的童音恍惚间似觉人生已美得升华至另一个境界了。 老马想起了王福逸,于是远远盯着马桂英,心却渐渐冷了下来。 这家里和老马最亲近的人是桂英,可来这里这么久了,和他聊天聊得最少的也是桂英。屈指可数的几次对谈,多半还是狰狞的大吵。晕乎乎的老马忽然意识到,他开始需要女儿的关注和照顾了。可对着手机嘻嘻哈哈、跟朋友一直聊天的马桂英,从不知晓这一点,也无法感知到父亲需要沟通的诉求。 离他最近的人,却与他隔得最远。 老马长叹一口气,又大喝了一杯酒。而后他走到客厅来,意图借着酒意和她的英英有一场酣畅快活的长聊。老马撑着沉重的身体,一路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只见桂英咧着嘴,用手在鼻子跟前扇了扇,而后给了老马一个脊背。 “你今天那个同事,你跟他熟不?”老马开腔。 “哪个?” “就那个离婚的!” “以前熟,后来他离开了也就一般般了。” 桂英说话时两眼盯着手机,眼皮也没抬,老马以为她还在为会展中心他大吼的事情不快呢。公众场合他不应该大吼,不应该丝毫不给她面子,老马此刻也有些后悔了。 “这个人面相很好,我觉着不错!” “所以呢你要给他介绍对象?”桂英扭着脸,浑然不解老头为何提一个他只见了一次面的人。 “哎呀你这人怎么差点事儿呀!哎呀啧,据我对他的观察,这个人将来福气很大!”老马从王福逸看马桂英的眼神里,早看出了眉目,奈何桂英迟钝又已婚,可惜了。 桂英一听话不好听不乐意了,她转头盯着老头儿,见他双眼微闭,一脸神秘古怪,十指相交,两根拇指转来转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啧可惜了哎呀可惜了没福气呀”桂英不解其意,只当老头喝醉了,而后拉着孩子回漾漾屋里了。 漾漾回房后以眼丈量,发现自己屋里巴掌大的一块地根本无法承载她五彩高端三轮踏板车的急速和飘逸,她憋不住要出来溜车,于是小孩儿一个人出来了。她溜了几圈以后,溜到老马跟前,好奇地看着爷爷明明五官在睡觉,两根拇指却在动。老马觉有人看他,忽然一睁眼,吓了漾漾一大跳。 “你在干什么?”漾漾一手拄着沙发一手握着车头。 “我在念经呢。”老马戏言。 “是不是因为我妈妈不和你说话,所以你生气了?”漾漾抓住了老马刚才的失落。 “嗯。” “那我告诉我妈妈去!”漾漾转身意欲飞车而去。 “哎哎过来!”老马勾手。 “干什么?” “你去干啥?” “告诉我妈妈” “说啥嘞?” “说你不和她她不和你说话你就不高兴了!” “那你不和你爸爸说话,你爸爸会不高兴吗?” “嗯”漾漾扑闪着睫毛,抬头仰望天花板,一时半会想不出答案的她一声嗯拉了很长,而后看着老头说:“不会的!” “那你妈妈不和爷爷说话,爷爷会不高兴吗?” “嗯这我可不知道呀!”漾漾实诚。 “哼哈哈”意图玩弄小儿的老马见没骗成功,自个露笑了。 “爷爷那你好好的,我走啦!”漾漾揣着一口稚气严肃告别。 “好好好!” “呜呜呜”小童子模仿着机车的声音,一路滑着车呼啸而回。 老马笑醒了三分。目送小娃娃离开他的视线后,极度疲乏的老人直接躺在了地上,三分钟后鼾声如雷。被单没盖、枕头没垫,整个人四肢摊开光秃秃地睡在了客厅的凉席上。平凡的一天即将结束,此刻仔仔在房里玩手机,桂英蜷在漾漾床上刷朋友圈,漾漾放下最爱的踏板车坐在玩具堆里打哈欠,每个人都在自己最舒适的地盘里待着。 何致远最舒适的地盘,永远是他的书桌。致远今天八点钟已进房了,他悄悄关了房门隔绝现实世界,打开台灯和电脑,翻开日记本和笔记本,提起笔、抿着茶,回想今日的种种刺激,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说,万千头绪只能付诸于笔端。 31上 致远重振开新书 老马病来如山倒 何致远回想,漾漾三岁以前,每一天都离不开他,可三岁以后,漾漾不再二十四小时地黏着他这个爸爸了。她开始喜欢跟周周玩,最多一次两人玩了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里何致远一直等着他的孩子唤他,可漾漾一直没叫。他在厨房、在房间、在客厅里不停地现身,漾漾硬是当没看见一样,那一日的绝望不亚于今天在博会上受到的震撼。 作为男人他可以没有工作、没有存款,但他有他的孩子,可从那一天开始,他知道他的漾漾要长大了。她在脱离他,一点一点地脱离他这个父亲。她开始时不时地黏着妈妈,偶尔跟哥哥待在一起也能待大半天,特别是上了幼儿园后,她每天有八个小时不在他身边。 上幼儿园的第一天,何致远心如油煎。他以为他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一样进幼儿园时也哭得死去活来舍不得他,万万没想到,漾漾背个小书包,一路上美滋滋地甩着小手走进了幼儿园。那一天的场景如同遭人报复一般万箭穿心,可何致远还得拉回理智忍住不舍跟漾漾笑着告别。 漾漾进幼儿园的第一个学期,也就是2018年的下半年,他开始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于是开始按照计划写、参加比赛,进入人生的第二场。他那么用心,在字上字斟句酌,在情节上锱铢必较,在细节上反复推敲,可惜可惜,一场辛苦竟是徒劳他的处女作还没有见光便先死了。 这一个月来,他的心情沉重到冰凉,又烦躁到火烧,时常感觉胸口有东西堵着。前半个月,他以为他只是错过了截稿期,后面还有大把的机会,可当上一周他所参加的比赛公布获奖作品的时候,他一一翻看了所有获奖作品,心如针扎一般地困惑和愤怒。获奖作品毫无例外全是神话、仙侠、奇幻一类的题材,每部作品的完稿字数皆在百万字以上。那些作品中的瑕疵几乎一抓一大把,所有的获奖作品中没有一个能用对“的地得”三个字这样的现实对于一个高中语教师出身的写作者毫无疑问是残酷的、受打击的。 他隐忍着嗓子口的怒火,他关上自己的情绪和情感,他用理智严密地看守自己。他不能冲着孩子发泄不满,不能冲着老人发火,更不能莫名其妙地将邪火、冷漠、难听话灌输给每日比自己更辛苦的妻子。他吞咽着沉重的烦躁开始每一天、结束每一天。这半个月里,他被自己折磨得胸闷气短,连一口顺畅的叹气也叹不出来。 特别是最近,他发现自己在疯狂地掉头发。几乎每天醒来枕头上都有十来根一寸长的头发,他的前额早已光光亮亮,他只是很少照镜子去肯定这一点罢了。他不知何去何从,整个人焦虑窝火得日日愁眉苦脸、面色黯然。且不说养家糊口,单是后半生要做什么,何致远竟迟迟找不到一个答案。 前半生的教书先生,给过他荣耀,可那似乎并不是他理想的人生归属。何致远想要什么?他想要用时间在贝壳上雕著,想要用头脑在瓷器上作画,想要用毅力在丝绸上创作他想要独一无二的作品、不可复制的作品。 他想要用一整年的时间只绣一幅百鸟朝凤或孔雀开屏,用五年的时间只雕琢一个没有副本的玉屏风,或用十年时间制作一个可流传数代的罗汉床何致远企图用征服时间的东西来征服自己征服自己的卑微、生命的虚妄和生活的无意义。 他的前半生,没有走错也没有走对,他的后半生朝哪里走、走多远,他茫然无知。前几年尚有漾漾给他希望和快乐,他看着他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如同看着希望一天天靠近一样。从漾漾能够独立穿衣吃饭、写作业、玩玩具以后,他的生活寄托一下子凭空消失了,他的意志如星云一般忽然间坍塌粉碎,粉碎得怎么抓也抓不住了。 中年书生是否继续写?是否继续在低端且畸形的网市场里付诸努力?是否用笔墨来决定他的后半生?何致远望着手中的签字笔,神情呆滞、腹乱如麻。 仔仔离高考还有一年半,漾漾如今已适应了幼儿园,妻子的工作目下收入稳当,如果继续写,那现在是最好的时候。他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午夜的何致远放下笔,转身侧望熟睡的妻子,他暗暗下决心,这一次他要努力,要重新开始。如何开始呢?何致远在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计划,直到凌晨两点才睡下。 同样是凌晨,钟理喝完酒回到铺子里,一进铺子直接睡在了光溜溜白花花的瓷片地上。他可以爬上二楼,只是他不愿意。他在用一种滑稽可笑且非常低级的方式惩罚自己,也在惩罚别人。他架空了这个家,这个家也架空了他。绝望又好强的中年男人只有在酒后才敢偷偷抹眼泪。 星期一的早上,何致远六点钟起来了,他算好每天最佳的写作时间在清晨,六点到八点之间一直是他效率最高的时段。他自己垫了些早餐,准备开始构建提纲、设计细节,兴致勃勃的中年人在一夜的心理建设之后充满了力气,连喝茶时嘴角也自带欢喜。 往常此时自己的岳丈早醒了,今日老头依然睡在客厅的凉席上,致远只当老人昨天逛展会累了,没问也没打搅。为不搅扰妻子休息,何致远搬来电脑和稿纸开始在餐桌上工作。 老马听得家里有了动静,早已醒来的老头今天无论如何也起不来身、睁不开眼,头晕得厉害,全身无力,神智不清。老马潜意识里觉自己病了,他迷迷糊糊、哼哼唧唧地求助:“英英!英英” “马桂英!马桂英” 老马一直在叫,声音如窗口的风一样又小又弱。致远乍然听到,赶紧过来瞧老头。只把自己的手往老头胳膊上一搭,心里咯噔一下那胳膊火辣辣地发烫。 “爸!爸!”致远一边喊叫,一边摸了摸老马的额头,同样是火辣辣地发烫。 “嗯嗯我起不来”老马睁不开眼,只是哼哼。致远一看老头的嘴唇,已经干得起了皮。一定是发烧了!何致远赶紧去叫桂英和仔仔,几个人出来后,先把老马抬在了沙发上,桂英去取温度计,仔仔去倒温水。测完温度三人一看三十九度五,个个目瞪口呆。 “赶紧去社区医院吧!”桂英望着致远,嘴里喘着大气。 “社区医院八点开门,现在还不到七点!”仔仔说。 “没有轮椅,咱们把爷爷抬过去且得半个钟头、一个小时呢!”致远说。 “带爷爷去看急诊呗!”仔仔一脸着急。 “急诊急诊花的时间更长,先从小区抬到车上、从车上抬到急诊室,急诊室里又开着冷空调老人又不是孩子,经不起颠簸。”致远解释。 “先让老头睡一会,喝点热水通一通身体,亲爱的你弄点冰块用毛巾包着放在额头上。咱们就去楼下的社科医院,退烧要紧,老年人确实轻易动弹不得!”桂英说完,去洗脸、换衣服。 七点半的时候,一行人准备出门。两口子左右搀着,仔仔在后提着大大小小的东西。老马一百六七十斤的分量着实难伺候,从门口到电梯仅仅十来步路,从不干体力活的两口子双双虚喘起来。进电梯以后,仔仔递过折叠椅,两人左右扶着。老马坐在折叠椅上靠着电梯墙身体和灵魂好似分了轨,飘飘摇摇似羽化成仙一般,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只觉鼻孔嗓子里全是火。 出了电梯外面下着小雨,仔仔在后面打着伞,两口子左右用肩膀扶着,老马被架了起来,一路十步一停五步一歇,没一会儿小三口身上全湿了。得亏路上遇见了一个开三轮的快递小哥,小哥二话没说停下车调转车头,众人合力将老马搀扶到了三轮车上。 不到两分钟三轮车到了社区医院,老马坐在折叠椅上在医院门口等了几分钟,社区医院这才开门。而后医生护士赶忙把老马放到床上,医生查看眼球,护士量体温。五分钟后医生举着体温计惊出了一双白眼仁,只听口罩里传出一声:“哎呀!三十九度八呀!你们怎么照顾的,老人烧得有点厉害呀!”而后医生和护士的脚步各自匆忙起来,开药、取药、注射打完针喝完药老马往床上一趟,喘着大粗气,不到三分钟又昏睡过去了。 桂英没经过老人发高烧的事儿,受惊受吓,一路上提心吊胆,如今被医生一句批评弄得两眼发红、咬牙切齿。她一个人出了社康医院,在外面双手抱胸,狠踢台阶,嘴里喃喃自语:“怂老汉,倔得很,整天喝酒抽烟、抽烟喝酒,不病才怪!”致远坐在等候区,仔仔今早有事,过来找桂英。桂英见儿子来了,甩了下鼻涕,问道:“你出来干嘛?” “老师通知今天取成绩单,我还要进补课班”仔仔没再往下说。 桂英重又进了医院,对致远说:“亲爱的,你在这看着,我把漾漾接来,然后准备上班了。” 致远见妻子两眼通红泪痕犹在,问她:“你没事吧?” “没事。他今天要去取成绩单,也得回去一趟。” “行。我在这呢,你别担心。”致远安慰妻子。 说完,桂英领着仔仔回去了。把漾漾接来以后,桂英迟迟不肯走,仔仔也没走。九点半的时候,体温退了一度,桂英松了一口气,这才开车去上班。仔仔把漾漾的东西和爷爷的东西放好以后,背着自己的书包去学校了。老马身边只剩满脸忧愁的致远和没睡醒的漾漾守着。 马桂英十点多到了办公室里,她花了四十多分钟的时间,才说服自己从老头高烧的愤怒和愧疚中走了出来。而后,她反复思索昨天王福逸的话,深觉有理。她准备做一个表格,将与利捷公司数年来深度合作的同行企业全部列了出来,并把这些企业的规模、参股关系、主营产品,连同这些企业近十年参展的位置、大小和反响一一找了出来附在表上,准备下午去找老钱总谈一谈。 等马桂英忙完这个表格,已经下午三点了。今天老钱总还没来,也不知会不会来公司。桂英看着表格,翻来覆去地组织语言,不知老钱总会不会为了这一家客户专门跑一趟,毕竟今日的老钱总从各个角度而言都是行业内举足轻重的人物。 31上 少年郎怦然心动 病老头玩笑生死 于何一鸣而言,今天是与众不同的一天。 九点钟离开社康医院以后,仔仔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九点半到了深圳十九中学他们班主任的办公室里。取了自己的成绩单,一看总成绩前进了十三名,班主任点头称赞,少年郎满心欢喜! 取了成绩单一路飞出学校又往补课中心赶,十点多赶到补课中心的何一鸣见物理老师正在授课,他没法子,不能从前门走,只能从小教室的后门溜进去。那小教室最多容纳四十人,此刻听讲的没有三十八也有三十五,从后瞧黑压压的全是人头,何一鸣在后门瞄了很久才找到胡汉典。今天汉典来得早,占位占得很靠前,仔仔无奈,只能半蹲着身子抱着书包在过道里往前挪。 “这位同学,你大大方方进来大家还以为你是上厕所过来的,你半蹲着偷偷摸摸走进来这不昭告天下你迟到了吗?”戴眼镜的物理老师忽然暂停讲课,指着仔仔说。 仔仔一听话头不对,不是上课的语气,又见同学们全盯着他笑。何一鸣不好意思地挺直身体,满脸通红地朝胡汉典走去。汉典向他招手,第二排左起的第三个空座是留给他的,何一鸣于是在众人的注目中别别扭扭地坐了下来,而后掏出课本和具。老师继续开讲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这家补课中心很严格,不仅补课结束前会有小规模考试,而且每节课要点名,平时上课表现好加上考试成绩优异的,补课中心会奖励现金,班级里第一名奖八百元,第三名奖五百元何一鸣瞅中了第三名五百元的“回扣”,所以打算认认真真地补一假期课。可没想到正式开课的第一天他就迟到了三节课!不知道会少多少钱,何一鸣心里憋屈。 “哎,何一鸣,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妈妈同事的女儿,她叫顾舒语!”胡汉典捂着嘴在仔仔左耳边悄悄说。 何一鸣弯腰朝左一望,挨着墙的竟是一个美少女!他霎时间红了脸,赶紧轻声说了句:“你好你好!”说完立马闪回身子,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胸中早已波涛汹涌。 “顾舒语,这是我哥们,我跟你提过的,她叫何一鸣!”胡汉典朝左冲着顾舒语小声介绍仔仔。 “哈喽,你好呀!”十五岁的顾舒语身子轻轻靠前一闪,朝右和何一鸣打招呼。 何一鸣尴尬地点点头,然后挺胸抬头地朝黑板看。待三人继续听讲以后,何一鸣缓缓地坐直身体,拘谨地靠着椅背,使劲儿把椅子往后挪,不想弄出声又恨不得把椅子挪到姑娘边上去。刚才太激动了,只看见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其余全没看清他就躲开了,何一鸣后悔得要命。他的脸正儿八经地朝向黑板,可那一双眼睛再也没捋直过,朝左斜着八十度偷瞄靠墙的小美人顾舒语。 但见那女生扎着个长长的马尾辫,余光中现出闪闪的睫毛、红红的嘴唇、又高又挺的鼻梁、棱角柔和的下巴窗外的光打在女孩脸上,是那么柔和美妙、优雅神圣,女孩认真抄笔记的姿势迷得何一鸣再也无心听课了。 从此以后,补课班的老师讲了什么,何一鸣几乎只字未进。一颗心再也无法安定,莫说什么第三名奖五百元,恐怕考个倒数第一,他也心甘情愿。想到晚上要请女孩吃饭,他紧张得不知道要干什么,低头审视自己今天的穿着,闻自己身上有没有汗臭味,感知自己有没有脸红 少年第一次怦然心动,在十五岁的夏天。这个暑假,顾舒语的一起一坐、一颦一笑无不牵动着何一鸣的心弦。 十二点,老马烧退了大半,人也清醒了三分。何致远又向社区医院借了轮椅,将老马推回了家。回家后致远熬了些清粥先给老小填肚子,喝完粥老马又昏睡了过去。 悲催的何致远,挤出九牛二虎的意志力想要重新开始,一开始就遇到了老人发高烧。下午两点,老马在昏睡,漾漾在午休致远终于有机会坐在了书桌前。他开着电脑,打开档,却始终也提不起笔、两手无法落在键盘上。何致远累了,一早起来跑了一趟医院,中午先做粥后做菜,等照看老小吃完饭、收拾完厨房得了空子,他的心劲早消了,他累得哪有力气再创作呢? 家务活向来不重,可是磨人,如煎汤一般地磨人。 他要午休吗?四十五岁、岁月煎熬的何致远哪里睡得着。他靠在椅背上,无力写作,无心睡觉。在发呆中品尝绝望和脆弱成了他近来做的最频繁的事情了。他在等待一个强有力的开头,只是那开头迟迟不来。 脆弱的感觉遍布每一个细胞,忧郁和焦虑轮番操控着他的大脑神经。这几年来,何致远时常有种大醉的感觉头重脚轻、全身无力、大脑迟滞。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像幽灵一般,轻飘飘地在屋子里无目的地游荡。 他的精神或生命一定是生病了。 何致远看见自己的灵魂在屋子里孤独行走,又感觉那个灵魂像是某个其他人的“那个人”很奇怪,他看到的世界跟何致远看到的世界不一样。在“那个人”眼里,世界是扁平的,每一栋楼房又长又矮,树木很宽很低,人变成了原来的一半高五倍宽像是置身于一个哈哈镜的奇幻世界,又像是有人在“那个人”的眼睛上安装了哈哈镜“那个人”分不清楚现实和幻境。 朦胧中,何致远不知是世界病了,还是自己病了。 近来总是恐惧,他不敢随意地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他努力地忽视“那个人”,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在街上漫步、在家里忙碌。 事实上,何致远憎恨自己为了扮演所谓的正常人、正常丈夫、正常家长而压抑到失去氧气,可惜每次抗争的结果无不如此。于是,他继续假装正常而积极地履行他的一切社会责任、演绎他的一切社会角色。 随着两个孩子的长大,随着自己离开社会及脱离社会交往的时间越久,他越感受到自己的无意义和不被容忍。他在幼儿园其他小朋友的家长眼中、在菜市场大妈的口中感受到了这种无意义和不被容忍。他只愿抛开世俗去寻一处安静的场所,可以每天不被打搅地创作,可以不被外力压迫、不计世俗结果地自由创作。 何致远很清醒、很明白,这一年来因为严重的失眠和焦虑,他意识到自己的心理状态变得有些奇怪封闭而抑郁、总是闷闷不乐、不太愿意说话。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他想要决绝地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想要禁止自己的肢体触碰大地上的任何东西,哪怕是脚底也要用一双鞋底来隔离。他不愿再与这个功利、媚俗、浅薄的世界有任何接触了。 他讨厌这里,就像这里讨厌他一样。 漾漾醒来了,她又踩着踏板车在屋里呼啸驰骋。每一个角落都回荡着孩子清脆到聒噪的回音,何致远应该高兴,不应该皱眉;他应该宽容或忽视,不应该关起门来隔离漾漾的呼啸和呼啸的漾漾。 漾漾眼见着爸爸悄悄关了房门,她驻足少许,不再呼喊了。 下午三点,大大的屋子里似乎只剩下了四岁的何一漾一个人。她感到孤独,孤独的时候任何玩具都不算是玩具了,包括她手里最爱的踏板车。小姑娘无可奈何地推着车去了爷爷的房间。此时此刻,在这间大大的空旷的屋子里,爷爷是何一漾赶走孤独的最后一根求救稻草了。 她想和老头聊天,可是从上午到现在,那个爱和她聊天的人一直在睡觉。 “你为什么还在睡觉呀?你为什么还在睡觉呀?现在是下午喽我妈妈晚上快下班了我哥哥晚上快放学了你要不要喝水呀,我可以给你倒水你是个大懒虫、老懒虫、又大又老的小懒虫你怎么还不醒呀”漾漾盯着老马呼吸的鼻孔,可怜地自言自语。 小孩子忍不住,将老马的鼻孔捏住了,她忍着扎扎的胡须,想瞧瞧爷爷有什么反应。只见那老头打呼噜的声音变大了,他张嘴喘气,他睁眼了!漾漾缩回手,笑嘻嘻地盯着老马终于有人和她说话了。 “你为什么还在睡觉呀?”漾漾问老马。 “呃爷爷病了,不是在睡觉。”老马浑身无力,半睁着眼睛小声说。 “爷爷你要不要喝水,我去给你倒水喝好不好?”漾漾趴在老马头边问。 “好!”老马顺着呼出的气发出这个字。他深吸几口气,想动动不了,想醒醒不了。 漾漾将踏板车靠在床头,而后一心一意地去倒水。两分钟后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杯里的一口水进来了。 “你的水来喽!”漾漾把水放在老马枕头边的凉席上。老马一看,那水少得只有个杯底,他没劲起身,只想缓缓再喝。 “等会等会爷爷再喝!”老马闭着眼睛说。 见爷爷不说话了,漾漾在老马耳边特意询问:“你要不要跟我聊天?我可以给你讲睡前故事!” 老马抬了抬眼皮,看穿了小孩双眸里的期盼,说:“要!” “那我给你讲个小鸟的故事吧。” “好!” “秋天来了,叶子落了,树枝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了。鸟爸爸和鸟妈妈飞到它们的鸟巢里,待了一会后,它们两个一起唱歌,唱得很伤心很伤心爷爷,你知道为什么鸟爸爸和鸟妈妈唱得很伤心吗?” “为啥?”老马闭着眼睛听,闭着眼睛问。 “因为他们是唱给自己听的,因为他们要飞走了,因为冬天要来啦!冬天来了,他们要离开他们的家去南方,还要带着他们的小宝宝,到了第二年春天才回来!那爷爷爷爷你知道吗他们明年回来为什么还哭?” “不知”老马昏昏沉沉,动了动起皮的嘴唇。 “因为他们老了,他们明年回不来了,他们就死在了别的地方了,只有他们的小宝宝才能回来,所以他们很悲伤地唱歌!” 漾漾捋着老马耳边的一缕头发,捋了许久,两人双双沉默。 老马湿了眼角,叹了几口气,神智清醒了几分。他忽地睁开眼睛问漾漾:“要是爷爷死了你家里,你会害怕吗?” “你说什么?爷爷你说你要死了吗?”漾漾提溜着黑眼珠子机警地大声询问。 “是呀!爷爷快死了!你怕不怕?”老马抬起眼皮问漾漾。 “呃你要是变成鬼了,那可有点儿怕怕的!鬼会吃掉我的!爷爷爷爷?你真的要死了吗?”漾漾虔诚询问。 “是啊!”老马点点头。 “我要告诉我爸爸去!”何一漾冥冥中预感到人之死是一件无比无比大的事情,她一溜烟从地上站起来跑出了门,而后大声捶打何致远的房门。老马来不及阻止,轻拍了下床棱,只留下一串似笑非笑的颤音。 躺在床上的何致远刚打了个迷糊,恍惚中听人在喊,从梦中醒来。 “爸爸,爷爷要死啦!爷爷要死啦!”漾漾在门外大喊,一句话喊得又长又慢又沙哑,在屋里的何致远听不清喊了什么只见敲门声急促,赶紧去开门。开门后还没来得及询问,只听漾漾端正身体、双手握拳、仰头大喊:“爸爸,爷爷要死了!要死了!”漾漾说完闪开去路,指着老马的房间。 何致远一瞪眼一耸肩,瞬间极大清醒,三五步走到仔仔房里。进门时见老马闭着眼一动不动,他心里大慌。走近了忽见老马睁开双眼无声地发笑,又是一惊,心中忐忑。中年人屏住呼吸,弯腰趴到床前,略略结巴地问:“卜爸,你喝水吗?” “让我把孩子倒的这口水喝完!”老马费劲地起身,受惊的致远颤抖着搀扶。见老马喝完了水,致远疑惑,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猜测一定是漾漾把人睡着错当人死了。而后端着杯子走到门口,指着漾漾严肃又歹毒地训了一句:“何一漾,以后你再胡说八道,爸爸打你了!” “嗯?”漾漾退后一步闪过何致远神来的大手,小人儿吓傻了。 “没事没事,我跟娃儿开玩笑呢!不怪她!不怪她!”老马坐起身来大声解释。 何致远这才明白是个玩笑话,他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一眼漾漾,而后吁喘着大气,劫后余生一般出了房门。照料老马喝了两杯水又补充了几片药,致远重新回了房间。 这一场虚惊不小,何致远在房里拍着胸腔惊魂未定,他摇着头翻开了日记本,在百感交集地记录刚才那一刻时,创作灵感悄然袭来。 漾漾还在发愣,她站在爷爷的房门口,先是看着爸爸离开,而后迷茫地望着爷爷。 “过来过来!”老马朝她勾手。 委屈至极的漾漾五寸、三寸地挪到床前,却站在老马的脚那边,离爷爷很远。老马拍了拍胳膊肘边的床单,示意孩子坐在他身边。漾漾犹豫了很久,才低着头爬上了床,坐好后她左手扣着右手,两腿垂在空中无意晃荡。 “爷爷错了!爷爷跟你开玩笑呢!”老马用厚重宽阔的大手轻轻碰了碰漾漾的脊背,算是赔礼认错了。而后老人问:“爷爷错了,让你被爸爸训,你会原谅爷爷吗?” 漾漾没说话,噘着嘴,斜着脑袋,很犹豫地点了点头。 祖孙两沉默了一分钟,老马开口:“前两天你为什么老跟爷爷生气?是不是爷爷做错了什么事情?” 漾漾凝视爷爷的眼睛,点点头,没说话。 “爷爷做错了什么?”老马刚问完话,急喘了一口气。 “你训我爸爸了”漾漾盯着自己的小手说。 “那天换轮胎吗?”老马猜测。 “嗯。”漾漾又点点头。 “你爸爸错做了,爷爷训他不行吗?”老马费劲地解释。 “不可以的!”漾漾摇着头,那眼神十分坚定,而后用右手的食指指甲盖轻轻刮着格子床单。 “为啥嘞?”老马问。 “因为我爸爸是不会犯错哒!”小童子语出一条真理。 “不管是谁,都会犯错的。”老人纠正。 “所有的爸爸都不会犯错哒!”小儿信誓旦旦。 “那你妈妈的爸爸会犯错吗?”老马使坏。 “呃咦?是你!咯咯咯你在说你呀!”漾漾戳着老马的额头咯咯咯地憨笑。 “你看,大人也犯错,爷爷刚才骗你那就是犯错。”老马说得气喘吁吁。 “呃那好吧。”漾漾不太情愿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隔了会,老马又问:“周周呢?” “周周去他奶奶家了,他奶奶家很远很远要很久很久才回来呢!”漾漾忧伤。 31下 漾漾袒露伤心事 桂英智请老钱总 “没人陪你玩,是不是?”老马一语戳破漾漾的心事。 漾漾扣着床单,缓缓地点点头。 “你爸爸在干什么?他不陪你玩吗?” 漾漾侧着脑袋,十分忧伤,沉默片刻以后,她替大人解释:“我爸爸很忙的!” “他忙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把把自己关进屋子里就”小人儿耷拉着小脑袋,欲言又止。 老马本想呼呼大睡,可没想到这么小的人儿肚子里竟装满了忧伤。老头舍不得他的小糊涂仙儿委屈,于是一直追问。 “宝儿,你是不是不开心、有愁事?告诉爷爷,爷爷可以帮你!”老马有气无力地问。 “我没有愁事什么是愁事呀?” “就是伤心的、不开心的事情。” “那我想让我妈妈每天早点回来陪我玩,可以吗?” “可以!不过要花点时间。家里除了你妈妈陪你玩,还有谁?你哥哥陪你玩吗?”老马故意打探。 漾漾缓慢地甩了甩那一撮细细的蒜苗辫,而后抬头小声告诉老马:“哥哥不喜欢和我玩的” “哎”老马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而后问:“你喜欢哥哥吗?” 小孩子点了点头。 “你放心,爷爷会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的。这是第二个,爷爷记住了,还有吗?” 漾漾面朝老马,耷拉着眼皮,小手指在老马的肩膀上画着圈圈。 “是不是没有了?”老马见她不说话,遂问。 “还有一个”纯真无邪的小脸蛋此刻垂得瞥不见了眉目。 “什么?” “我想让我爸爸开心一点。他每天都不高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像笼子里的鸟一样,有时候他也不理我”老马听到这里,吃了一惊,惊醒了三分。原来小孩子的观察和感受这么敏锐,敏锐到超过大人。老马待了这么久,竟丝毫没发现何致远是不开心的,也没有发现致远某种程度上在无意识地冷漠漾漾。 “你放心,你爸爸的事情爷爷也记住了,爷爷会帮你的。”老马抬起头,在漾漾耳边使着劲说。 “那好吧。”漾漾不情不愿的表情惹得老马哼笑了一声。 就这么几分钟,漾漾缓缓地回答,老马慢慢地提问,越往后问老马心里越沉,外表阳光灿烂的孩子却藏着这么几件大心事,老马心疼不已。他暗下决心,在他离开深圳以前,在他的脚伤彻底恢复以前,他要帮助这个小不点儿铲除她的三桩愁事。 “以后妈妈晚上不能回来陪你玩,爷爷陪你玩成不成?” “那你知道小猪佩奇吗?” “哎呀作孽呀!呵呵”老马哭笑不得。 “嘻嘻嘻你笑什么?”漾漾见老马枯败的脸上笑出了一朵沧桑的花,遂问爷爷。 “我笑你呀!” “爷爷,你想玩采蘑菇吗?”漾漾虔诚提问。 “可以。” 漾漾呲溜一下滑下床,去取她采蘑菇的玩具。而后爷孙两安静又甜蜜地对弈起来。 晚上五点四十补课中心的课程结束了,胡汉典和何一鸣两个大男孩领着顾舒语从补课中心出来。何其煎熬的一天,一出来何一鸣先深吸几口气,缓解缓解脸上的火热,而后他挠着脸、捂着嘴生怕顾舒语瞥见自己红红的脸蛋。待汉典走在中间、三人并肩而行时,何一鸣才放下了遮掩羞红的手。 “仔仔,晚上我们吃什么?”胡汉典走在中间问何一鸣。 “吃火锅吧,昨天晚上我挑了很久,在这附近。我找的火锅店网上评价不错,价格也可以。”何一鸣压制着自己砰砰乱跳的心,为了让自己在顾舒语心中的形象是完美的、出色的,他说话走路的样子与平时也不一样了。 “嗯顾舒语你觉得呢?”汉典问舒语。 “这边我不熟,听你们两的吧。”舒语细声细气,却不造作扭捏,何一鸣听得浑身起着鸡皮疙瘩。 “仔儿,那你带路呗!”汉典将手机塞进裤兜里,对何一鸣说。 “好,先往前走,待会过红绿灯。”何一鸣手朝前指,眼睛却总是瞟着顾舒语。说好的他带路,结果三个人并排走,就数何一鸣走得最慢。他故意举着手机落后两人半步,只为瞧一瞧人家姑娘的背影。 但见轻盈如风、纤瘦如叶、娇柔如花。那一头马尾光滑柔顺,简单的体恤得体优雅,精致的短裙调皮可爱,脚上的帆布短靴飒爽时尚端庄曼妙,寂静窈窕,好一个迷人的背影,好一个俊俏的佳人。 何一鸣如被蛊惑一般,一路上结结巴巴、言不由衷、辞不达意,本想留下个绝好的印象结果弄得事与愿违。胡汉典见他异样问他怎么了,一鸣只以外公发高烧他很担心为由,不仅巧妙地掩盖了他的尴尬,反还博来汉典和舒语的不少关怀。 到火锅店以后,三人选好座位坐了下来,两男孩坐一排,顾舒语坐对面。何一鸣一路上羞涩得、激动得多一眼也不敢瞧人家女孩,此刻面对面坐了下来,他才敢大大方方地看几眼顾舒语的正面。 一对浓黑的柳叶细眉,一双闪烁的杏桃圆眼,一梁秀气小巧的鼻子,一对红红的粉色薄唇,两面现出苹果红的白嫩脸颊热血如沸的何一鸣岂敢久看?万幸火锅里的热气遮掩了他的羞惭。吃火锅时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今天的补课老师,何一鸣每望一眼顾舒语便感全身一震,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和身,只往油碟里疯狂地夹各色辣椒酱,企图用辣遮掩自己的窘。 饭后散伙之前,何一鸣在卫生间里耽搁了好久,捯饬自己的发型、整理自己的衣服、散自己身上的臭味连袜子提高还是放低、鞋带绑长还是系短、运动裤的两根绳子露出来还是塞进去也费了他不少心思。出了火锅店,他领头带两人去地铁站,不舍到揪心的何一鸣从地铁口送上了电梯,从电梯送到检票口,直到眼睛彻彻底底看不见那姑娘了,他才浑身散了架一般地往家里走。 少年一路上擦着汗水、抖着体恤,彷如刚才扛了几十袋大米似的。一回家,顾不得放书包换鞋,顾不得喝水吃饭,顾不得看望爷爷,整个人如抱枕似的往沙发上一瘫,再也没动过,心心念念的全是顾舒语的笑和美。 捧着手机千等万等,算着时间等胡汉典和顾舒语各回各家,何一鸣忍不住火速要来顾舒语的微信,而后直条条躺在沙发上,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顾舒语的朋友圈,恨不得连人家姑娘朋友圈图片上的字都一句一句背下来。 晚上八点,马桂英还在公司等老钱总。公司的人大多清楚,老钱总时常出差回来或者参加活动结束以后,晚上来公司处理事务。 晚饭后,桂英去公司南头的热水房打水,一路上路过几个领导的办公室,路过密集的公共办公区,路过公司的活动区、会议室、下午茶台和卫生间马桂英所在的公司叫南方安全科技展会公司,业内人称安科展。目下安科展租了南山科技园鑫辉大楼的一整层楼,这层楼的南半面用来员工办公,北半面开辟了公司展区、会客厅、党员活动室、新闻播音室、产品鉴定室、行业协会等特殊用途的专用空间。 三十年前安科展只是个几十平米大的杂志社,因十分专业被政府重视,有机会挂靠在公安部相关科室之下。后来老钱总出生于建国后五十年代的钱建平,一步一步将杂志社的小平台做成了行业内顶尖的大型权威展会,这也得益于千禧年后中国在安全科技领域市场需求的提升和产品技术的发展。 从2008年往后的十年,是中国安全科技飞速发展的十年。安科展从起初一两个展馆的小型展会迅速扩展到全覆盖深圳会展中心的大型展会,办展频率从两年一届、一年一届到后来的一年春秋两届,参展方覆盖数十个产业、数千家公司、数万种产品。安科展已成了深圳少数几个可与博会相较量的大型展会,无数企业曾以能参加安科展为荣,无数业内人士也曾以观看安科展为荣。 2016年往前的四五年,安科展几乎每届展会的展位均不够用,桂英公司需要在展会外另租大量的地方供小企业在外围参展。2017年春季开始,安科展不再需要另租展会外的额外展位了。2018年上半年的安科展还在盈利,下半年算得上是收支平衡。2019年上半年的安科展出现小幅度亏损,下半年的安科展在今年的十一月份开幕,如今才阳历八月,退展的大小企业已经有五六十家了,其中不乏像利捷这样的大公司。 也许从总体来说,部分退展企业还不足以撼动整个安科展的权威和专业,怕只怕利捷这样的大公司退展后带来的坍塌效应。安科展市场部的业务经理马桂英越想越严重,只等着老钱总来公司应对这件事。 马桂英端着一杯低温水,走在回自己办公室的楼道上。谁想迎面走来脚底生风的老钱总,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桂英站住脚来不及打招呼只说了一句:“钱总,我找您有事!” “桂英啊,还没走?你待会来我办公室谈吧!”老钱总脚也没停地说完话,只留下一个宽宽的背影。 “好的!马上过来!”桂英来不及端水,将水杯放在旁边同事的办公桌上,而后赶紧跑回去取报告。途中特意看了看李玉冰李姐的办公室,李姐已经走了。刚好,她能和老钱总敞开来讲一讲利捷的事情,真是个好机会。 胖乎乎的职场女人拿着报告,咚咚咚地往老钱总办公室里赶。敲门进去以后,马桂英见老钱总正在接水喝。 “是不是利捷退展的事情?”老钱总一语中的,这一问问得响亮。 “呃是!”拿着报告的马经理有点傻眼了。 “桂英啊!来,坐坐坐!”一米六五的老钱总在宽阔大气、装饰古典的超大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桂英等老钱总坐下以后,自己才坐在了老钱总办公桌对面的木椅子上。 “这是我整理的关于利捷的一些数字,我觉得”桂英正在组织语言,忽被打断。 “哎,利捷这几年确实有点他们的股票也”一脸黝黑的老钱总接过报告,翻看起来。 “如果利捷退了,那连带的好几家企业有可能也退展!” “你是说庭乐、生生、海华这几家?”钱建平挺着一脸粗糙的黑橘皮说。 “嗯。” “他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这几年悄默默地不知裁了多少人、关了多少生产线!” “那万一这几家全退展了怎么办?”桂英担心,毕竟这几家全是自己的客户。 “利捷是安科行业里最先没落的,我早料到啦!前四五年他们公司的报表已经不太好看了!”钱建平放下报告,靠着椅背和马桂英聊。 “但是,据一个最近从利捷离职的业务经理说,利捷在准备往无人机的方向走。” “这个哼哼!”背靠大椅、十指相交的钱建平,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下半年的展会,据业务员反馈到我手里的数据来看,已经有近五十家的中小客户明确不会参展了。” “寒冬来了早就来了!2015年是这场寒冬的导火索,是冬天的一场雪;2016、2017那两年是寒冬的前奏暖冬,深圳周边的小厂子、夫妻店、门面铺子死了一大批,坐地铁公交上班的人也跟着少了很多,所以那两年地上的落叶一片一片的!2018、2019这两年是凛冬,任你再保暖,你也得抖几抖吧!整个市场大冬天冷飕飕的,安科展怎么可能不受影响?”老钱总两手抱胸,胸中坦然。 “我认识从安防展跳槽到咱们一家大客户的一个经理,他告诉我,今年下半年,利捷公司并没有从安防展退展,它只是从我们安科展退了。” “哦?是吗?”钱建平略略惊讶却笑着问。 “玉华的业务副经理原来是安防展的一个业务员,今天我跟他打电话,我们聊了很久,他从安防展那边打听到的。而且他还说今年的安防展不仅没有萎缩,还比去年规模大了很多!安防展去年年底是五个展馆,今年预定了七个展馆均是大展馆!”马桂英如实反馈关于竞争对手的情报。 “呃安科展、安防展,安防展、安科展,哈哈哈哈咱两家斗了二十年了快!起先他们强我干掉了他们,现在他们又卷土重来!哈哈哈这个老张也挺牛的,逆势崛起!”老钱总想起了对手安防展的创始人老张,笑着摇了摇头。 “我在想,我们能不能争取一下利捷,给利捷一些位置比较重要的展位,在设计活动的时候也多一些考量!”桂英谨慎提议。 “那这对其他业务员和其他客户不公平呀!你不能只为了你的客户着想!桂英啊,你现在是咱安科展市场部的业务经理,你可不能有偏私!”钱建平弯腰指着马桂英的鼻头,笑着提醒。 “可如果利捷走了,连带的相关企业退出的展位,我合计了一下,相当于八号馆一半的位置,再加上其他业务员手里的小企业退出的位置,今年下半年,我们安科展恐怕达不到全展馆开展了!如果这个消息和后期的展位图被行业内知道了,恐怕退展的公司更多!”桂英翻到报告件的第五页,给老钱总看她预先制定出来数字和展位图那是在上半年展位图上直接进行的删减。 钱建平一格一格地看展位图,神色忽然暗了下来。 “你今晚来找我什么意思?”钱建平盯着报告,温和地问。 “我有个提议,如果如果钱总您哪天有空了,咱们带着杂志记者、业务员一块去利捷参观参观,给他们做个行业报告或者人物专访,再做一次尖锐产品的测评,而后您和利捷的老总可以聊一聊”桂英凝视老钱总脸上僵硬的表情,越说越紧张。 “哈哈哈哈马桂英啊马桂英!我选你当经理果然没错!难怪先前的王福逸那么看好你!哈哈哈”钱建平忽然大笑起来。 “嘿嘿”桂英见被老总当面竖着大拇指夸赞,特别不好意思。 “呃那个空出来的半个展馆你跟杂志编辑部合计合计,多搞几场活动,用活动的地盘占着!”钱建平把报告还给了马桂英。 “我知道,我和赵主任正在商量呢。” “哦对了,我这里有几家新客户,是我上佛教课时遇到的几个老总清一色科技公司,你甄别甄别,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产品可以参加安科展的,你没事出去跑一跑。”钱建平说完从抽屉里掏出十来张名片来。 “好,我会专门拜访的。那钱总,我跟利捷那边的老康总约好了时间再联系您!” “好好好!没事回去陪孩子吧,不早喽!”老钱总催促着桂英赶紧回家。 “钱总再见!”桂英站起来礼貌告别。 31下 白酒服药惊煞人 百感交集一家人 马经理出了公司,一路沾沾自喜这次不仅没跑了客户,还捞了几家潜在客户,又有钱赚了!桂英开着车哼起歌来。忽然想起王福逸的招数,果真是秒!桂英开心地拨通了王福逸的电话,一来道谢,二来卖喜。 农批市场里,此时钟家人正坐在一桌吃晚饭。钟能今天做了一大桌菜给自家孙女贺喜,老头吃饭时乐呵呵地一筷子又一筷子只给梅梅夹菜、夹肉。原来今天下午两点,钟雪梅和三个要好的同学一齐来到市中心的一家星巴客咖啡店里她们是来面试星巴克的学生兼职咖啡师的。面试官一个一个面试完以后,店铺经理进行第二次面试,最后在四个人中选了两名,其中一人正是钟雪梅。 虽是学生兼职,可这毕竟是钟雪梅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她喜出望外,一出店欢呼雀跃,藏不住喜地给妈妈、爷爷和小姨发好消息。坐在铺子里的钟能看到消息,笑得露出几颗黑牙来,当即便去菜市场里挑好菜去了。晓星当时在晓棠的出租屋里,她炖好了鸡汤正看着妹妹喝第三碗,女人小产过后务必要好好补给身体。晓星捧着手机告知晓棠梅梅找到工作了,晓棠听了惊大于喜,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的钟雪梅如今也自食其力了。 晚上吃完饭、收完摊,包晓星回富春小区里一个人休息,钟雪梅回出租屋里陪着包晓棠,钟能照看学成睡下以后,自己忙活一天累了也睡了。忽然欢喜的铺子转眼又冷清下来。钟理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他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被厚厚的烟雾和沉重的冷清挤压得喘不过气来。 雪梅回到晓棠的住处以后,整个人兴奋地给她小姨讲述她今天面试的全过程,晓棠望着梅梅想到了自己的青葱年岁,那时候她也如一缕阳光般灿烂夺目。反观现在的自己,包晓棠由不得地心灰意冷。 到下午四五点时老马的烧已经彻底退了,只身子虚弱不已、动弹不得,连上个厕所也要费一番大功夫。晚上致远和漾漾看着老马在床上吃完晚饭,照看他喝完药后老头继续睡,致远拉漾漾出了屋,不想让孩子打搅老人。老马这一睡,几个小时又过去了。晚上九点,干渴难熬的老头从梦中醒来,只喊着要喝水。 被爸爸明言禁止打搅爷爷休息的漾漾,听见爷爷在叫她,一股无缘由的价值感猛然窜了出来,小人儿跑过来问爷爷,一听爷爷要喝水,她手舞足蹈地去倒水。躺在沙发上的仔仔也听到了爷爷要喝水,他怕漾漾倒个水打了杯子或洒了水,自己直接提着水壶和杯子去了屋里,看着爷爷喝完水以后,仔仔又回到客厅的沙发上玩手机。 漾漾见体现自己人生价值的活儿被哥哥抢了,她很不开心地来到爷爷屋里,端着半杯水凄惨地问爷爷:“爷爷你还喝水吗?爷爷你还喝水吗?” “不喝了不喝了!”累到极端的老马转过头来回答漾漾。 漾漾无奈,靠在床边自己喝自己倒的水。她吸进去一口水,在嘴里东西南北地转三圈,再分三拨咽下去,如此反复,半杯水喝了几分钟还没喝完。老马浑身酸痛,起不来动不了,听到漾漾在他耳边玩水,也睡不着了,索性和小朋友聊一会,翻身时他发现自己左膝盖的神经在痛,头重得也很难转过来。 “宝儿,几点了现在?”老马问漾漾。 “爷爷你等着,我马上过来告诉你!”知爸爸在屋里忙,漾漾只得跑到客厅里问哥哥。 “哥哥,几点了,爷爷问!”漾漾站在仔仔身边。 仔仔正放大十来倍顾舒语的照片凝视她的眼睛,忽被漾漾打断,他赶紧捂住手机大喊:“你手上没戴表吗?” 漾漾习惯了哥哥对她的这种态度,她看了看自己的儿童电话手表,而后细声细气地对哥哥说:“九点三三,对不对?” “是!四岁了还不会看表!一到九的数字老师没教你吗?笨死了!”仔仔说话时依然捂着手机。 漾漾失落地转过身,一路小跑跑到老马跟前,兴奋地在老马耳边说:“爷爷,九点三三了!” “哦!好!”老马睁开眼,冲漾漾轻轻地点点头。 “爷爷,你是不是很疼呀?”漾漾揪着老马的耳垂问。 “没有,爷爷喝了药,不舒服!” “哦!”漾漾继续掐捏老马的耳垂,不知要说什么了。 老马打破沉默问:“宝儿,你还没不睡呀!” “我在等我妈妈,我妈妈还没下班呢!”漾漾失落地将两片嘴唇吞进嘴里,一副望眼欲穿的神情。 “哦!你妈快下班了!再十分钟就下班了!你看着表数时间!”老马声音微弱,只有站在他头边的漾漾才能听得到他说了什么。 “爷爷,十分钟,是多长呀?”漾漾配合着老马,也不出声地在老头耳边悄悄说。 “很短你跟爷爷聊完天,你妈妈就回来了!”老马说完咽了一口气。 漾漾右手戳着左手手表上的分针,在数时间。 老马疼痛眩晕难忍,抿了抿嘴,对漾漾说:“宝儿,爷爷的酒你见过没有?” “什么?” “西凤酒,爷爷晚上喝的酒!”老马使劲发声。 “你要它吗?” “嗯!”老马拉了声长音。 “重不重?”漾漾站直身体,准备接受一个光荣而艰巨的新任务。 “不重!” “在哪里呀?” “啊饭桌下有一个纸箱子,纸箱子里有几瓶“水”,那个就是爷爷的酒,有一个是半瓶的,你给爷爷把那个半瓶的拿来!”老马一手指着门外。 “好的,爷爷你等着我哦!”漾漾清脆地说完,利落地跑出屋。而后钻在餐桌下面找,很快找到了一个半瓶“水”。取出来以后,小人儿放在地上,从桌子底下溜出来,拍了拍膝盖的脏东西,两手抱着半瓶酒,挺着将军肚,一路骄傲走来。 “爷爷是这个吗?”漾漾举着瓶子问。 老马转头一瞅,说:“是!” 老马接过酒以后,费劲地半靠在床头,而后给自己倒酒,昏昏的老人洒了不少,最后喝了四个瓶盖。拧上盖子后,他用身上盖的单子擦了擦酒瓶、手上、胳膊上洒的白酒。最后重把西凤酒交给漾漾,吩咐漾漾放回去。 漾漾刚放回去,桂英开门回来了。漾漾开心地扑倒桂英怀里,一张嘴便炫耀自己给爷爷端水、取酒的光辉事迹。 “你爷爷喝酒了?”桂英故作镇静地探问。 “嗯,桌子底下那个半瓶的!” “呃”桂英一听,忙放下怀里的漾漾,大步走到老马房间,一闻刺鼻的酒味,而后冲老马大喊:“你是不是喝酒了?” “咋?”刚喝完酒躺下来准备呼呼大睡的老马沉沉地转过头来。 “白酒跟头孢的药一起喝了会死人的!”桂英在屋里歇斯底里地大喊。 仔仔和致远闻声大步赶来,漾漾站在妈妈旁边仰着脑袋皱着脸蛋,桂英在仔仔的书桌上翻着老马的药,一样一样看药名。发现没有头孢的药,她放了几分心,可还不敢松懈,她打开手机,一个一个查老马的药和白酒会不会引起中毒。 老马躺在床上瞪圆了眼睛,仔仔站在门口不敢问,漾漾吓得左手捏着右手,致远走过来轻轻询问:“怎么了?” “他喝酒!感冒药里的头孢跟白酒,会致死的!”桂英气呼呼地抹着眼泪。 致远面目铁青地也在翻药,而后轻声而谨慎地说:“医生没开头孢的药!” “哎!”桂英撂下手机,双手叉腰,嘴里松了一口气。 “爸厕所都上不了,谁给的酒漾漾吗?”致远小声问桂英。 “你说呢?”桂英大喊。 致远看着漾漾叹口气,训斥道:“以后爷爷生病了,不能给爷爷拿酒,听见没?何一漾!” 漾漾吓得疯狂点头,如大难临头的磕头虫一样。 何致远走过来对老马说:“爸,你那西凤酒度数很高,感冒期间不要喝了!” “我在家里就是白酒兑药!村里人感冒了好多人都这样喝!我今天一天身子酸痛,喝点酒好睡觉啊!”老马委屈又疑惑。 “呃爸,有些药跟白酒确实会引起中毒,感冒期间您忍一忍,两三天就过去了!病好了再喝酒!”致远劝慰。 “喝什么喝!我现在就把你那西凤酒全扔了!”桂英拍了一下桌子,而后大步走出房间,拎着箱子和箱子里的三瓶西凤酒,直接拿着钥匙下楼,亲自将酒扔进了楼下的大垃圾桶里。 老马气得直哼哼,两手拍着肚子说:“我我那是好酒名牌酒啧!这个死怂女子!” “爸,没事没事,过后我给您买!”致远弯腰劝慰。 “我那酒贵着呢!那是名牌酒好几百块唻!不知得卖多少杏子、多少葡萄才能换回来,这个怂女子气死我咧!”老马侧弯着腰,拍着床板。 仔仔瞧爷爷无力又心疼、生气又无奈的样子有些滑稽,忍不住暗搓搓地捂嘴笑。 “没事爸!我给您买酒还不是花她的钱!病好了多给您买几瓶!”致远俯视虚弱到无力愤怒的老人,哭笑不得。 “爷爷,你病好了,我赞助你一瓶茅台!比西凤酒还贵!”仔仔在门口起哄。 “这死怂娃!一天天净作孽咧!气死我咧这怂女子!”老马咬着牙,现出乌黑的层层皱纹,指着门外骂桂英。 仔仔见他妈回来了,赶紧跑过去指着说:“怂女子!死怂娃!哈哈哈!我爷爷说你是怂女子!” 仔仔学着老马陕西话的腔调跟在他妈妈身后一直叫喊着“怂女子”,桂英一听,气极而笑,大笑不止,她怕被老头听见,捂着嘴快步走到自己房里,倒在床上捂着被子哈哈大笑,笑出了不少泪花。致远安慰好老马以后,自己出屋瞧桂英的状态,走前安排漾漾陪着爷爷聊天。 一老一少互不说话,互看了好几次,最后,趴在老马耳边的漾漾以小大人的口吻对爷爷说:“感冒了,是不可以喝酒的!” “哎!”老马将头转到床里面喘着气,心疼自己那两瓶半的好酒。 “刚才爸爸说说以后不能再给你拿酒了!要是再拿酒我爸爸就要罚我站了!还要打我的!”漾漾委屈又害怕,以为是自己犯了错。 “算了算了,都怪你妈马桂英孽障一个!跟你没关系,是爷爷叫你拿酒的!这个家里没人敢罚你!有爷爷在不怕的!”老马一眼温柔地安慰可怜巴巴的小娃娃。 这头的小屋里,一对苦难祖孙各自委屈又互相可怜、互相安慰。另一头屋子里,小三口捂着嘴围成圈笑作一团,既在大笑“怂女子”,也在苦笑一场虚惊。 “哎,你今天考试成绩怎么样?怎么不吭一声?”桂英想起来儿子今日出期末成绩的事来。 “我发在咱们群里了!是你没看还怪我!”仔仔翻手机里的聊天记录。 “你妈我今天忙得连喝口水”桂英看到成绩单以后有些惊讶:“欸!不错呀!” “嗯,前进了很多!”致远点点头。 “所以呢”仔仔在三人中间伸出右手,右手的拇指快速地搓着食指和中指。 “哈哈哈”致远憨憨发笑。 “快点!说话算数!”仔仔继续搓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何致远。 “多少来着我忘了!”何致远羞涩撒谎。 “切!你忘了没关系,我记着呢!你说进了十名奖两百,进了二十名奖五百,进步二十五名奖两千元!我算了算,我进了十二名你就奖二百二十块钱吧!这样对咱两都公道!” “呃!收红包吧你!”致远打开手机在发红包。 “马经理,你不意思意思点!”仔仔又朝桂英搓手指。 “我没承诺我为什么要给!你前十名都没进你好意思?你自己多少零花钱你不知道?别一天天贪得无厌!”桂英笑着翻白眼。 “你这人真没劲!不给就不给!说这么多干什么拉仇恨?”仔仔斜脸咧嘴,瞪着他妈。 两间屋里两拨人各聊各的,无论欢喜还是忧伤,屋子里的空气皆是甜的。待漾漾困了、老马累了,这一家人才缓缓睡下。 晚上马桂英躺在床上回想这一天,早起老头发高烧进医院,晚上又白酒服药惊煞人,谢天谢地医生开的不是头孢类的消炎药!工作上先是阴云密布,后又柳暗花明,中年女人黑夜里将胳膊搭在额头上,叹中年不易! 何致远重新开始的第一天同样是峰回路转。早起兴致昂扬准备调墨弄笔,刚起的头被一场高烧咔嚓砍断!下午两点他几乎忧郁成疾,谁想一个生死玩笑之后他顿来灵感,而后的几个小时里,任何风吹草动皆为笔下而来。 这一天于何一鸣而言,几乎是翻开了人生的新篇章。今天的何一鸣不再是原来的何一鸣了,他从男孩正在蜕变为男子,顾舒语成了他极速转变的导火索,也成了何一鸣此生不忘的第一个人。 同样是今天2019年的七月二十九日,在经历了进出医院、照顾生病的爷爷、因爷爷开玩笑一次被责、因爷爷要喝酒再次被责的曲折之后,小不点儿何一漾将曾经列为家庭闯入者的爷爷,悄悄升级为她的新朋友,并把自己的伤心事袒露给这个新朋友。 这一天,也许老马并未决定要留下来在女儿家度过余生,但他非常肯定要在离开之前完成一个使命解决漾漾的烦恼。就因为小娃娃的三桩心事,老马毫无征兆地改变了自己的晚年人生,可叹命运之神如此诡谲善变。 这一天也是近来一个命名“西红柿”的台风经过广东边境的最后一天,外面疾风骤雨,屋内阖家安详!如疯狂而热情的台风入境后渐渐消失于起伏又平坦的大地一般,争吵又好笑的一天悄悄流进了坎坷而平凡的生活。 32上 父子晨嗔苦中酸 爷孙同梦惧里悲 星期二的早上,第一个起床的是钟雪梅。她五点五十关了闹钟,起床后精心梳洗打扮,换衣服、整理包,而后坐公交去上班。七点半到了咖啡店以后,年轻的师傅带着钟雪梅先熟悉店铺环境,而后换工服,学习员工手册,最后和其他人一起打扫店铺。待九点钟开店后上了客人,雪梅跟着另一个同事一起负责餐桌清理。 虽是清理垃圾的活计,但于十七岁的钟雪梅而言,欣喜而新鲜。店里浓郁的咖啡味、高档别致的装修、友好有素的工作伴侣无不令她欢喜。十七岁的双眸,看一切无不是欣欣然。 何致远今早六点起来,吃了块面包便在餐桌上开始工作。沉浸于新构架的家,大脑陷入深沉而复杂的思考时,时常几十分钟一动不动。 七点钟的闹钟响了,何一鸣蹭地一下翻身起来,不似往日那般磨磨唧唧贪恋床被。他穿好衣服洗漱完后,跟爸爸打了声招呼,一溜烟便出了家门。昨晚讨要的奖金今早刚好派上用场,他骑着自行车直奔离家最近的麦当劳去买三人份的早餐,排队等早餐时,他专程建了个微信群拉胡汉典、顾舒语进来,还特意提醒他们他已经买好了三个人的早餐。 补课中心八点半开课,八点还不到何一鸣早赶到了教室里,一个人守着三个座位和三份早餐,只等着顾舒语来。被爱情蛊惑的少年,辛苦多年攒的零钱开始如洪水泄闸般哗啦啦地往外流,甜蜜中的少年竟全没往日的计较。 七点半钟能醒了,他叠好单子整好床铺,给学成盖好肚子,而后下了楼。一下楼只见儿子又是四肢摊开睡在地上。他气得不行,嘴里忍不住骂骂咧咧,一边骂一边拍钟理醒来。钟理昨夜两点才睡着,到此时酒意已过睡意却浓,任老头如何拍打叫唤他只是起不来。 钟能无奈,望着地上一身酒气、邋里邋遢、不成体统的儿子,失望极了。如若这副模样被晓星看见了,不知她会怎么想;要是让学成和梅梅瞧见了,也不知孩子们会怎么想。不愿钟理在妻儿面前丢人现眼,钟能准备把人高马大的儿子背回房里睡。他连拖带拽,儿子根本起不来,几番拨弄倒是把人弄醒了。 “干什么?拉我干什么?别碰我!”钟理躺在地上嘴里发凶,人却似醒未醒。 钟能蹲在地上,见儿子如此说话,花生豆大的泪水蓦地哗啦啦落了下来。 “给我起来!起来!”钟能站起来弯着腰,把脖子上的擦汗毛巾抽了出来,朝着钟理的大腿使劲儿地抽打。打了五六下,钟理彻底醒了。见自己被打,中年汉子起身来一手拽住了打在自己身上的那条发黄的旧毛巾。父子两你一头拽着我一头抻着,谁也不松手,目光里全是怨恨。 “你想咋地?你还要打我不成?你看看你现在还是个人吗?”钟能呜咽着轻喊。 “我爱睡地上就睡地上!叫你别管我,就别管我!”钟理扔了毛巾,朝父亲大喊。 “老天爷呀!我作了孽呀!”钟能也扔下毛巾,蹲在地上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膝盖。 “死了人吗你在这哭?”钟理拍了拍身上臭烘烘的衣服,嘎吱一声坐到了又小又窄的旧沙发上。 “你这样下去,星星迟早要跟你离婚的!你让娃娃看见你天天睡在地上,娃娃咋想嘛?”钟能捂着脸哭着说。 “爱咋地咋地!”钟理说完扭过脸去,眼中有恨也有悲。 “你别发脾气了,等会学成起来了看你这怂样叫娃咋想!”钟能指了指钟理。 忽听爷爷提自己的名字,小孩子吓得吸了一口气,只听一声“哼!”原来听见动静的学成,穿着个裤头悄悄下了楼梯,站在楼梯上看到了刚才爷爷和爸爸之间的发生的一切。 钟理和钟能一听有声,抬头一看,双双看见了受惊的孩子。两人皆沉默了。学成害怕,光着脚默默转身回了房间,钟理气得点起烟抽了起来,钟能无奈,洗漱完以后做早餐,吃完早餐后开铺子。 亲眼看到爷爷和爸爸拉扯毛巾的小孩,还以为他们两个大人会打起来,那一刻的钟学成真得吓坏了。他一个人躲在楼上狭窄阴暗的小屋里,两手抱着两腿,听窗外进进出出卖货买货的人声起伏,学成担惊受怕又十分忧伤地发着呆。吃早餐时他不敢下楼,钟能送了上去,妈妈来到了店里后他也不敢下楼,假装在睡觉。只听爸爸的房门响了,知爸爸回房睡觉了,他才放下一颗心,下楼来找妈妈。 见到妈妈的孩子,拉着妈妈的衣角,沉默地微笑只是微笑。 天亮了,老马准备起来,可怎么也起不来。他不知道几点了,想抬起胳膊看一看表,胳膊怎么也抬不起来,想翻身也翻不了,只从眼缝里瞅着窗外的微光干着急。忽然,有一人走了过来,那人迎着光,老马看不见是谁,起初以为是致远,见瘦瘦的又以为是仔仔。他想开口叫,奈何嘴里发不出声。 那人颤颤巍巍走了过来,扶着老马的床棱,坐在了老马的床边。老马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他的老大哥袁铁生。 “铁生哥,你咋来了?”老马张着大嘴惊问。 “我来看看你,我知你病了。” “你嘞?你身体咋样呀?”老马意图坐起来,奈何身子如石般沉重,如何使劲儿也坐不起来,他只得躺着和老大哥聊。 “我要走了,走之前看看你。”铁生面目安详,拍了拍老马的手背。 “你去哪?”老马问。 “我去找建成他妈。”铁生笑着说。 “建成他妈建成他妈不是走了吗?”老马惊魂一震。 “是啊!我也要走了。我走前有个事儿得托付你。建成要把我火化了,我不乐意,可我又没法子,过后事时建成会找你,到时候他会把我的手表留给你。你回咱乡里后,把我的手表埋到建成他妈坟头,成不?” “嗯”老马哼哼,心里却瘆得慌。 “建成没钱也没本事,回不去了,我没人可指望了,建国,你帮帮老哥成不?”铁生拄着床一脸悲哀地苦求老马。 “成成成!成成成!”老马点头,嘴里承诺。 “成什么?哎!马村长!你醒了还是没醒?”马桂英早起收拾好以后准备上班,上班前来到老马床头看他还烧不烧。打算摸他额头的时候听见老汉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醒了哼戏还是睡着做梦。于是桂英用力拍着老头的肩头唤他:“哎!马村长!马领导!怂老汉!你到底是醒了还是没醒?” 老马睁眼一看,竟是其女桂英,他盯着马桂英仔细再看,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哎呦,一睁眼先瞪我!你瞪我干啥?昨晚的仇恨还没消呀?我要上班了没时间跟你吵!”桂英取笑老马,顺带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摸了摸老马的额头。 老马被桂英一喊一摸,才知不是梦,是自己醒来了。 “烧退了!你头比我还凉!”桂英自言自语。 老马确定刚才是梦现在非梦,他嘴也没动地问桂英:“呃几点了?” “八点了,我要上班了!你想吃啥找致远!我走了!”说完,桂英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噔地出门了,临走前习惯性地去漾漾屋里和女儿吻别。 老马惊魂未定,重新审视这屋子,跟刚才袁铁生进来时的光线一模一样,他吓得不敢在屋里睡了,老头拄着拐杖晃晃荡荡地出来了,将摇椅拉到阳台外有光的地方,躺在上面,这才放心了。 他躺在七月早起的骄阳之下,回想着刚才的梦,那梦境真得令他不禁又打了个寒颤起了身鸡皮。 “袁大哥要走了!”老马在心里自言自语。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梦,可从来没这么瘆人过,许是身边没人又生了病,身子弱胆气也弱。老马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刚才的梦境,直到太阳照得他烤干了刚才的冷汗又蒸出了一身热汗,他才安心不去想了。 致远八点半出去买早餐,九点钟到家。回家后先去叫漾漾起床,漾漾起床后三人一起在阳台边吃早餐。致远给漾漾和自己搬了小板凳坐在阴凉地里,老马躺在太阳坡里,小孩好奇,故问:“爷爷,你不热吗?” “哼哼!”老马笑了两声,而后问致远:“上次咱三去见的那个袁叔,你记得不?” “记得!”致远点头。 “今天早上我做梦,梦见他跟我打招呼说他要走了,还让我把他的手表埋在他老婆坟头,你说吓人不?” “什么?”致远一脸的不可思议。 “不知走了没,没走也剩不了几天了,哎!”老马叹了一口气,沉默了。 致远又惊异又莫名其妙,只当老头生病了喝了安眠药胡乱做梦,没当回事,只岔开话题问:“爸你今天感觉怎样?” “哎早上被吓了一跳,吓清醒了。仔仔闹钟响的时候我还有知觉,后来又睡着了。这会浑身有点酸!待会抽锅烟就好了!” “那我等你抽完烟再给你拿药,两样错开!” “成嘛。” 三人吃完早餐,致远继续回房工作,漾漾在屋里玩滑板车,老马在摇椅上抽水烟。十几个来回以后,漾漾溜着车走到老马跟前,疑惑又严肃地说:“爷爷,我早上看见了医院里的那个爷爷!” 老马一听乍然大惊,他当然知道漾漾在说什么,只是忍不住憋着惊恐故意询问:“哪个爷爷?” “医院里的那个爷爷!” “你上次唱儿歌的那个爷爷吗?” “嗯!”漾漾踩在踏板车上,轻飘飘地点点头。 “你怎么看见他的?”老马左手拿着水烟袋,右手捂着冰凉的左胳膊问孩子。 “他来我屋里,看我,还笑我,他说你会给我买吃的!”小孩的言语里竟有一种期盼。 “后来呢?”人越大越胆小,老马压抑着天大的惊骇问漾漾。 “后来他不见了?我刚才还去屋里找没找着?” “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妈妈亲我的时候!”漾漾指着自己的小脸蛋。 “咝是喽!是喽!啧快喽!”老马重新躺在躺椅上唉声叹气。小孩儿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老马却知道。要不要给袁建成打个电话,老马犹疑了一个上午。直到感冒药催着他呼呼大睡,他才彻底忘了这茬事。 32下 奇葩家庭遭质疑 兴华夫妇抵深圳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2下的上半部分。 周二上午,正在开会的马经理忽然接到了二哥兴盛的电话,她赶紧挂了,等开完会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才给二哥拨了回去。 “喂,哥?”桂英一开口叫哥,脸上霎时乐开了花。 “嗯!英英,你是不是在忙呀!”兴盛接了电话,愧疚自己刚才打搅了妹妹的工作。 “刚才忙点,现在彻底闲了。” “我给你邮的马齿菜你咋弄的?” “致远给我拌面蒸了,然后调好酱油、醋、蒜泥、葱花的料,最后用热油泼了上去,特别好吃!我带到办公室里吃了好几回!哎呀我现在又流口水了!你那一大袋野菜全这样吃的,我就爱这样吃!最后吃着吃着只剩我和咱大在吃,人家三个姓何的后来碰也没碰,吃得腻腻的!哈哈哈哈!”桂英笑着回忆前段时间吃野菜的幸福。 “你爱吃,那就好!大咋样?”兴盛问父亲。 “前两天发烧了,今天烧刚退!”桂英歉疚。 “为啥发高烧嘞?” “他嫌屋子憋屈不睡床非得睡地上,前两天台风过境大风大雨的受了凉,再加上前几天出去玩受了累,这不病了!” “哦!那你带他看海了没?” “看啥海?”桂英不解。 “他在家时老嚷嚷要去深圳看看海、瞅瞅伟人像啥的,你还没带他去?” “啧忙啊!哪有时间?再说他也没跟我提呀?不符合他做派呀!” “还不是怕耽搁你工作!倔得不开口呗!”兴盛解释。 “呃好吧,我记住了,哥你放心吧。”桂英承诺。 “哦对了,我打电话是专门告诉你,兴华明天晚上九点多到火车站,你到时候接一下。” “知道。” “英英,哥跟你说,你别多留她!”兴盛挠着耳后,谨慎提醒。 “嗯?” “你别管啥意思,你听哥的,别留他们两口子!不必我说到时候你一见就明白了!再有,你寻思个借口说手上没钱了,一定提前想个好借口,他们两口子这几年不知道在干什么,到处借钱要钱哎,反正你记着哥说的,听着没?”兴盛当电话那头的妹子还是二十年前的小姑娘,语气中满是笨拙的叮咛和嘱咐。 “嗯,我记住你说的了!”桂英皱着眉,点点头。 挂了电话以后,桂英叹了一口气,人情社会人情累。琢磨着她和大哥有一个多月没有通气了,桂英直接拨通了大哥的电话。电话通了以后兄妹两先是嘿嘿一笑,而后聊老头聊孩子,聊各自的工作,聊兴盛兴华和老家的那摊事儿许久没聊倍加亲热的兄妹两,一个电话打了一个钟头。 下午,马桂英继续约利捷公司的业务经理,奈何对方闪闪烁烁的。这两天打了四个电话,正事还没聊全草草挂了,桂英着急。下午三点马经理去了她早上预约的一家公司参观,那是老钱总给的名片里的一家科技公司,不知能不能谈成业务,桂英撇下结果,先攒足精气神替自家公司宣传宣传,这一跑又是一天。 不知从何时开始,老马和漾漾的忘年友谊又悄悄晋升了一个台阶,一老一小近来整日黏在一起,像铁哥们一样。老马尽情地使唤他的小哥们、小跟班取药、倒水、取烟袋、给手机充电每一样任务漾漾无不成功完成。漾漾玩耍时老马也时不时地观望一下、参与一番,老的陪小的玩耍,小的陪老的消遣。 今天最令漾漾高兴的是爷爷第一次去她的小屋里做客,这对小朋友来说意味着他们友谊的一种升华。老马进屋后但见小桌子、小椅子、小沙发、小衣柜也就矮矮的大床适合老马坐一会。待爷爷坐定以后,漾漾端出小主人的架势给爷爷介绍自己的玩具,这一介绍就花了半个多小时。 老马环顾屋里的玩具,小到枣核大的积木大到带板凳的儿童钢琴,软的有各种布偶硬的是各色塑料乃至钢铁玩具,还有带玩具的书包、可以穿的玩具衣服十来平米大的一间房子,两面墙下堆满了形形色色的玩具。 老马手里攥着个漾漾给的小汽车,杏子大的小汽车上嵌着完整的车厢、轮子、车头灯还有车里的司机,老人举着小车觉十分新奇、好玩。回想自己的童年,大半个世纪以前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那时候穷得整日吃不饱,哪有如此好看的小汽车可玩?孩子们大多玩的是斗蛐蛐、抓蝴蝶、打麻雀、粘蚂蚁、抽陀螺、捉螃蟹,偶尔打一打棉花球踢一踢竹球算是最高级的游戏了,可那么贫乏却那么有趣,有趣到丝毫不羡慕现在孩子一屋子玩具堆积出来的童年。 此刻漾漾趴在地上画画,画的正是老马。白纸旁边是一套齐全的彩色铅笔,乍一看有七八十根。对一个计较针头线尾的老人来说,眼下的这套画笔可谓蔚为壮观。画里的老马是金黄的头发、天蓝的眼睛、红红的脸颊、短短的腿、大大的头、黑黑的牙齿、红红的脚指甲漾漾一边画一边仰望她的模特,见模特盯着小汽车走了神,漾漾忍不住要喊回来。 她惦记早起的糊涂事儿,于是问:“爷爷,你什么时候给我买吃的?” “嗯?” “就是早上的那个爷爷说你会给我买吃的你会给我买吗?”漾漾抬起头仰视老马,那眼眸中全是期盼。 “呃你想吃啥?” “我想吃溜溜糖、巧克力还有薯片!” “家里有吗?” “我家里没有的” “那爷爷带你去买吧。”老马拍了拍膝盖。 “真的吗?”漾漾坐起来惊喜地问。 “真的,爷爷给你买。”老马笑嘻嘻地俯望漾漾。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买溜溜糖?还有巧克力还有薯片”漾漾撂下铅笔站起来问。 “现在!你知道在哪里买吗?”老马双手握着拐杖的龙头,豪迈地说。 “知道!我知道!我带你去!”漾漾拉着老马的衣边往门口拽。 “好,走走走!”老马站起来,果真要去买。 他带着漾漾先去找致远,两口子房间房门开着,房间里没人,老马去厨房找,厨房也没有,于是又去房间找。在夫妻两房间内卫生间的门口,老马和漾漾终于找到了人何致远正坐在小板凳上搓洗桂英的内衣。老马一瞥是女人的内衣,羞得不敢多看,赶紧转过身侧对致远说:“我带着娃去买些糖。” 老马羞得不行,谁知致远倒十分坦然地双手捧着内衣没动,只提醒:“爸,你别多买!小孩不能吃太多糖!” “嗯。”老马背过身要走。 “欸爸,你现在不晕了?”致远担心老头身体。 “不了。” “你们还要在外面吃饭吗?我待会做饭,你们在外面吃的话告诉我一声!” “不在外面吃!”老马说着出了房门,心里涌出一股无法精准形容的情绪。 “漾漾,去拿手环和爷爷带着,别走丢了。”致远在卫生间里喊了一声。 “好哒!”漾漾一听要买零食了,乐得赶紧去屋里拿手环。待老马换鞋时,她将小孩专用的那种防走失的手环一头戴在自己手腕上,一头戴在爷爷手腕上。两人之间拉着一根一米多长的塑料弹绳,老马忍不住欣喜憨笑。漾漾在前牵着老马,如同童子放牛;老马在后拽着漾漾,如同老人耍猴。 第一次一块出门的爷孙俩,显然都有些激动。出了电梯以后,漾漾远程牵着老马,一路拐弯抹角地到了楼下熟悉的那家便利店里。进店后漾漾从店门口自觉地取了个小小的购物篮,不必老马久候,小人儿几分钟挑好了自己最爱吃的几样零食,而后喊着爷爷过来付账。 老马走到付款台,从兜里掏钱包,而后从钱包里摸钱。那边已经扫完二维码的服务员抬头对老马说:“一共一百三十六。” “多少?”老马惊得变了脸色掉了下巴。 “一百三十六!”服务员大声重复了一遍。 老马从钱包里掏出两百元,而后盯着篮子里的几袋零食,现出一脸复杂到不可描述的神情。 “要袋子吗?” “袋子是不是要钱?”老马早听人说城里的塑料袋也收钱,所以特机警地提防着。 “三毛钱一个小的!” “不要了不要了!”老马晃了晃头,而后和漾漾一人拿了三袋零食,出了便利店。总共六袋,有两袋薯片几乎没有重量,剩下的四袋零食四两重也没有,怎么这么贵,老马百思不得其解。 漾漾馋得自己拆开一包薯片先吃了起来,胳膊肘里夹着一袋零食,左手抓着一袋零食,左臂抱着一袋零食,喜洋洋地哼着歌,跟在爷爷身后吃薯片。老马偷看那薯片跟纸张似的,一路思忖着土豆片为何那么贵。进楼梯时漾漾又拆开了一袋巧克力,自个舔着巧克力吃得一嘴乌黑,老马不知什么东西,只愤恨一摊泥巴似的玩意为何这么贵。他暗想一定是商家骗娃娃的,一路上不知骂了多少厂家的爹娘、算了几笔卖果子的账目。 虽心疼无比,见孩子吃的时候喜得迷离、乐得痴醉,心想罢了,千金难买娃娃乐意。毫无悬念,给漾漾买零食这件事将一老一小的友谊推向了高峰。到了家门口,老小皆没钥匙,漾漾敲门喊爸爸,致远过来开门。 “买了这么多!漾漾,一次不能吃太多!爸爸怎么跟你说的?”致远认真审查零食。 “吃多了牙齿长虫子!”漾漾很听话,乖乖地交出了零食。致远只给孩子分了一点在手里,漾漾捧着零食照样吃得很嗨。 老马瞧了一眼自己的女婿,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穿着红色的格子围裙,回想刚才洗女人内衣的场景,老头的脸色无法抑制地阴了下来。他不想说话,直奔阳台抽烟去了。晚饭后仔仔欢喜归来,见爷爷病好了,赶紧打起了讨要奖金的小算盘。 “爷爷,我考试进了十二名,你不是说要奖我钱吗?我爸昨晚已经奖了他那份的!”仔仔紧紧地挨着爷爷,让爷爷看他手机里拍的成绩单。 “你爸给你多少?” “两百五!”少年诓骗老人。 “二百五多难听,爷爷给你三百吧!”老马掏出了牛皮钱包,准备给钱。 “现金啊!哎呀你能不能把钱给你女儿,让你女儿给我发微信红包?现在谁用现金呀!”仔仔噘嘴抱怨。 “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就不给了!我今天已经超支了!”老马收回钱调戏仔仔。 “要要要!”仔仔一把夺过老马手里的三张红票子,立马起身去找爸爸,意图将现金换成微信红包。 刚刚跟自己亲近了不到两分钟又走了,老马看着外孙的背影顿觉失落,更凄凉的是自己的钱。在这里物价高昂,农民手里的钱简直算不得钱了!几包零食一百多,一个红包三百,老马从牙缝里吸着冷气摇了摇头。搁在老家,一百三十六能买一大草篓葡萄、一推车西瓜、几大盆大荔冬枣、几大袋面粉三百元拿出去行门户,在村里算得上是不小的门户了,在这里只是孩子一点点的零花钱而已。 金钱的意义和价值因为地域发生了改变,难怪人们涌进城里,城里的钱花得容易,必然赚得容易。 第一天下班的钟雪梅,一口气工作了十二个小时,却一点也不觉累。坐车回家后,到家时已经九点了。包晓星在收摊,雪梅黏在妈妈身后跟妈妈绘声绘色地讲述她第一天上班的场景。晓星只是脸上笑,嘴里不说话。爷爷钟能坐在边上忍不住不停地问这问那,雪梅手舞足蹈地一边干活一边和爷爷聊天。 边上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坐在楼梯口的钟学成,他抱着楼梯早生了锈的铁柱子一边打哈欠一边望着姐姐笑。他没有上前围着姐姐吵嚷也没有像爷爷那样好奇,他像个大人一样在远处静静地微笑。另一个人是钟理,他坐躺在沙发上看手机,从头到尾一直在看手机,不问女儿累不累、第一天上班如何,只是看手机。 晓星拖完地走了,雪梅也走了,钟能拉着学成去睡觉,光亮的铺子里又只剩钟理一个人了。待家人一一走后,他放下手机,双手抱胸地仰望墙上不规则的蜘蛛网和落了一层层土的旧画。许久以后他开始抽烟,一根连着一根,直到老陶过来叫他喝酒,烟才止住。 32下 奇葩家庭遭质疑 兴华夫妇抵深圳 九点半了,桂英还没回来。致远安顿漾漾先睡,而后自己回屋里整顿思绪。仔仔在床上阴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机当然是看顾舒语的朋友圈。老马喝完药,犯了困又睡不着。困顿又安宁的晚上,骤然间屋里的电棒在闪。 “咦?”仔仔惊奇。 电棒闪了几下,彻底灭了。老马准备睡觉了,仔仔却不乐意,坐在床上大喊:“爸!爸!我房间的灯管坏啦!” 致远过来按了几下开关,对仔仔说:“这个灯管两年了,寿命也到了,呃等你妈回来换吧!” “那好吧!”仔仔继续躺下来,老马却听得浑身不对劲儿,他转头对致远说:“你买个新的扣上去不就行了吗?” “呃我不知道什么型号,英英知道!待会我给她打电话,让她在楼下买一个!爸你放心,马上就换。” 致远说完话听没有回应,站了几秒回房了。听得这一句“英英知道”,老马心里狐疑。“哼!英英知道!”老头喃喃自语,嘴里反复咀嚼,本已起了睡意的老马,此刻如何也睡不着了。 “仔儿,你们家电棒坏了谁换呀!”老马在屋里问仔仔。 “我妈换!怎么了?” “你爸不会换?” “他哪会呀!”仔仔嘴里流露着不浓不淡的轻慢。 “你爸不会换,你不会换吗?一个灯管等着婆娘家换,这叫什么事儿!”老马咬字太狠竟喷出了口水。 仔仔觉察气氛不对,不敢接话了,许久后他轻轻说:“小区里有物业,物业的维修师傅会过来换的,维修师傅晚上太忙了,一般到白天他们会上门来维修” “你妈是维修师傅吗?怎么你们家是你妈换?”老马在黑暗中皱着浓眉。 “我妈她嫌师傅换太贵了,所以她自己换灯管、修水管啥的我从小就见她换”仔仔说完胸中忐忑,赶紧用食指按压着自己的嘴巴,提示自己不要再说话了。 “哼!”老马转过身窝着火。 桂英开车回来时,在路上接到了致远打来的电话。她回家后先去楼下的五金店买灯管,一进门关了电闸,提着椅子来换灯管。致远和仔仔打着手机灯,桂英伸直胳膊露着水桶腰在头顶换,一分钟后搞定了。 致远急火火地让桂英买灯管,桂英以为是老马着急,暗嫌被催促,换好灯管以后她先冲老马抱怨:“换个灯管这么着急?我在外面跑了大半天,这下了班还没喝口水先给你换灯管!累得我哎呀!”桂英瞪了一眼老马侧躺的背影,擦了擦额头的大汗,然后又提着椅子出屋去喝水。致远也跟了出去,打开电闸以后过来试灯。 “爸,灯好了!”致远冲老头喊了一句。 “嗯!”老马哼了一声没说话。他气女婿又怜女儿,最后所有的情绪只指自家女儿,可又念她上班辛苦,火气愣是掐灭了自个吞了下去。 仔仔瞧了瞧身子剧烈起伏嘴里长吁短叹的爷爷,又望了望转身离开的父亲,他放下手机,双手抱胸。老马听他们走了,抿了抿嘴吞着闷气准备睡觉。桂英和致远在客厅里聊着马兴华的事情,明天几点接人、收拾哪间房子、安排在哪里吃饭夫妻两聊了很久。 星期三一早起来,老马觉精神头好了很多,身体也不酸痛了。感冒发烧来得快去得也快,老马一方面得意于自己身体好恢复得快,另一方面又失落于不能再睡地上的凉席了。六点半的屋子里,他在这头抽烟,致远在那头敲键盘,咚咚咚敲打的声音弄得老马有些心烦,他背对致远,小声打开了秦腔。 倏忽间戏停了,电话响了。老马低头一看,是兴华的电话。 “喂?” “喂?伯!” “嗯。”老马冷哼一声。 “我今晚到英英家,跟你说一声。”兴华在那头喊话。 “你来这做啥?”老马不高兴地问。 “伯你看你!就行你能来我不能来?我俩到深圳转一转玩一玩不行吗?”兴华呛话。 “你俩不养娃嘞?娃才几个月你俩往外跑?”老马裸地训斥兴华。 “啧!伯你看你说得多难听!我迟迟不想给你打电话就是嫌你训!我到深圳待几天逛一逛马上回来,我两咋能不养自己娃呢?” 老马没吭声,鼻孔里出了两股大气。 “我和志高晚上八点四十到深圳北站,跟你说下时间!我刚刚已经给英英姐打电话了!你甭管,也甭气,我打电话就跟你说一声这事!” “哎”老马叹了一口气。 “行了行了,伯你休息吧,我挂了哦!”马兴华说完自个挂了电话。 老马挂了电话,重又躺在躺椅上听戏,两眼却久久地眯成条缝。 兴华小时候古灵精怪地能说会道,比桂英不知聪明多少倍,没结婚的时候又乖又巧,在巷子里算数一数二机灵的。媒人说对象时老马不同意,觉宋志高那人除了长得体面没啥本事,谁知兴华她爸马建济乐呵呵地同意了这门亲事,老马这个大伯只得挤挤眼摆摆手算了。 结婚后果不其然,今年在县里混明年在市里跑,前年回家种地去年又外出打工,七八年了东奔西跑的,钱没赚着日子过得不成人样。建济死后老马说了几回,劝她要么好好种地要么好好打工,让他们两口子待在一个地方别挪腾了。人家不爱听,还反过来笑话老马观念旧了头脑落后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管不住老马也不稀罕管。这次来深圳,他们不敢跟老马说,拐弯抹角地跟她妈说,让他妈跟兴盛说,让兴盛跟桂英说老马冲着自己的脚摇了摇头,吐了口浓浓的烟气。 马家的女儿,从老马这辈的独女马淑敏,到桂英这一辈的马桂英、马兴兴、马兴华,没一个嫁得好的。村里人说桂英有福气嫁得好,还称赞老马有眼光、有福报“有个屁!”老马心里愤恨。回头瞥了瞥在餐桌上打字的何致远,又是一口长吁。换轮胎是婆娘换,换灯管也是婆娘换,这叫男人吗? 再说桂英,人家女子进门出门娇嗔得不行,自家女子一进门踩着个椅子露着一肚子肉先去换灯管,在外面像男人一样跑了一天不知道撒撒娇、哼几声回家好好躺着,一回家抖着衣服、甩着胳膊、扯着嗓门,女人的优雅和娇羞一丁一点、一丝一毫也没有。老马气不顺,抽不了烟了,他戳灭了烟末,两手十指相交,望着窗外默默地发火。 细细琢磨这些天何致远在家里的影子,不是切菜、炒菜、煮面条,就是出去买早餐或者提着个布袋子买菜,好多次见他一个爷们家在屋里叠衣服、擦桌子、给漾漾整理玩具,还有一次见他大半天穿着围裙拿着几条抹布擦洗冰箱、清理洗衣机的污垢这不是女人家干的事吗?合着自己闺女找了个男保姆! 老马挪了挪身子,摸着光滑的躺椅,又叹了一口气,也不是没有优点。自他来到这家以后,他的衣服、鞋子、雨伞、枕头、床、躺椅他所需要的一切无不是何致远专门给他买来的。他要收音机何致远给他买了个智能手机,他嫌没地方挂帽子致远立马给他买了个挂钩,他老花镜碎了致远一直惦记着直到给他配了新镜子。这些事要让英英去办,不知得催多少趟、磨多少嘴皮子。 人是没本事,心是好的。罢了罢了,孩子已然这么大了,往好的方面想吧,人谁没有缺点呢。老马拄着额头,提醒自己在人家家里不要多生事。 烦恼间电话又响了,是马保山打来的,他询问村里老年人的保险问题。老马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怎么回事、怎么处理、找谁谁谁。挂了电话以后,老马沉思,觉村里已经有好几天没给他打电话了。老头又失落又得意,得意于方才保山的电话让他感觉自己跟马家屯的太上皇一样,如此一想老头瞬间大乐起来。 桂英这一天到了公司后,继续给利捷公司的业务经理打电话,依然是闭门羹。无奈的女人只能通过其他办法了。绞尽脑汁谋划了一个上午,她才定出另一条可行的计策来。得知利捷公司的王副总在本周五要参加一个行业内的茶话会,她决定作为行业内的专业观众也去参加,中午她打了七八个电话才搞到那个茶话会的一张入会票。 下午又出去跑客户,钱总给的客户宜早不宜晚,千万不能拖。偏偏今日约好的这家公司在市区很偏的地方,和业务经理约定的时间也很晚,这一去又是大半天。 上午何致远忙得湿了好几身背心。他先是收拾漾漾屋里的玩具,收完玩具换漾漾床上的床单被套。漾漾的床虽低矮,但也是标准的双人大床,兴华两口子来了住在漾漾屋里不算委屈,就是屋子小了点。待房间收拾好以后,又到了做午饭的时间。中年男人穿好围裙赶紧洗菜、炒菜、下面条 对这个兼职家而言,每一天早起两个半小时、午休后两个小时、晚饭后两个小时是他最佳的创作时间,可往往当孩子们上学时,他早上的黄金时间被占用了;当仔仔或妻子晚上早早回家时,他晚上的创作时间又被打搅了。生活不易,在焦灼的生活中为了自己那一星半点与生活无关的黎明之光匍匐苦撑,更是不易。 下午五点整,何致远提着两个大布袋去买菜。五点四十回来后他急火火地赶去厨房做菜,忙了两个多钟头做了四样菜一样汤。照顾老小吃完饭以后,已经晚上八点二十了。饭后何致远打车去火车站接兴华两口子,一路小跑赶到车站里面,快九点时到了站台外的检票处,中年人在那里才稍稍喘口气休息片刻。 十来分钟后电话响了,电话上显示的号码地域是桂英老家陕西渭南的,何致远知是兴华打来的。从未见过兴华夫妇的何致远右手捧着电话左手冲着出站的人群茫然招手,直到人群中一男一女看着他朝他走来。 白呼呼的一个胖女人,披着及肩的棕黄头发,描眉点唇的三分红妆,荷叶袖的碎花短衫,到小腿的牛仔短裤,黑色的高跟鞋,红色的大行李箱,和桂英有三分相像,想必那就是马兴华了,致远挂了电话朝她招手。她身边跟着个男人,那人高高的个头,一头寸发,中等身材,黝黑褶皱的脸庞,憨厚安静的五官。男人拉着个大黑箱子,致远猜测那是马兴华的丈夫宋志高。 果然没错,三个人打完招呼以后,致远帮兴华推着箱子,带着他们出站打车。九点半,一行人才到了家吃饭洗漱。 33上 三句话不离价钱 一开口便是投资 “爸,兴华他们来了!”何致远放好行李箱,领着两人过来跟长辈打招呼。 “伯,你住这儿呀!挤不挤呀!”兴华进了仔仔屋,进屋后上下左右旁若无人地打量一番。 “哼哼!” 老马晚饭后喝了感冒药,此时有些神色迷瞪。听是兴华的声音,老马费劲地起身,起来后只哼哼了两声。 “仔仔,叫兴华姨!” “兴华姨你好!叔叔你好!”仔仔从床上下来,站起来跟兴华打招呼。 “哎呦!桌子不错!床太小了!这屋子太小了,跟咱家的炕差不多大!”兴华踢了踢仔仔的篮球、踩了踩仔仔的滑板。宋志高站在门口,随着他老婆的眼光也在打量仔仔的卧室。 “出去说吧!挤在这干什么?”老马指着外面,示意众人出去。 致远本想引着两人赶紧吃饭,谁想兴华出了仔仔屋并没有立即吃饭的意思,她直接走到客厅里,这里捏一捏那里戳一戳,致远只得跟在其后向他们介绍:“这是客厅,客厅外是个大阳台” “哎姐夫,你们房子挺大的呀!多少平米?”兴华在客厅里一一巡视,任何拐弯抹角的地方均不放过。 “一百多平,刚够我们四口人住,爸来了还有点紧张!哦,那边是餐厅,我带你们转转!”致远神情局促。 “这是餐厅呀!挺大的!哎姐夫,你们的房子多少一平?” “呃买的时候不到一万!” “你们家椅子不错呀!冰箱里东西还挺多的!对了姐夫,你们的房子我听说是贷款买的,现在一个月月供多少?”兴华翻着冰箱里的菜和果子。 “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呀?” “几千元吧,你英英姐知道,她每个月还款呢。”致远挠着脖子。 老马拄着拐杖出了屋,见兴华两口子像贼一样翻来翻去,心里的火气早窜了出来。他慢慢往餐厅挪步,想着先抽锅烟解一解药劲儿,灵醒灵醒头脑。 “这间屋子”兴华走到了漾漾的房间,自个打开灯参观。 “哦!这是我今天给你们收拾的房子,铺的盖的全换了,很干净的,就是屋子有点小!” “是有点小!这么小娃娃怎么住呀!”兴华在漾漾屋里喧哗。 “呃勉强能住!”致远吞吐。 “这是你们的房间吧!”兴华推开了致远夫妇那间房的房门,找到灯后打开灯直接冲了进去。 “对对这是我们两口子的房间。” “这个大呀!敞亮,还有阳台!这间不错,还有一半是书房!你这里书不少呀!姐夫是化人!欸,这是你们家老二吗?我还没见过呢!”兴华说着坐在床边,捏着熟睡的小孩脸蛋。刚才突然开灯,漾漾先是吓了一下,后被使劲掐着脸蛋,小孩一睁眼见是生人,吓得浑身一震,愣了片刻,大哭起来。 “别逗人家娃了!”宋志高站在马兴华身后提醒。 “摸一摸有啥?我还没见过她家老二呢!”兴华嗔怪志高。 “娃胆小,怕生!别哭漾漾,姨姨来了!瞧瞧姨姨是不是第一次见呀!”致远慌忙安慰漾漾。 “赶紧出来!在人家房里干什么!娃睡着了你逗娃干啥!”老马在餐厅里大吼。 “你看我伯这脾气!”兴华指着门外,一脸扫兴地冲致远说。 “是是是!”致远抱起漾漾轻轻哄着。 “赶紧出来!”老马又一声狮子吼。 “出来了出来了!”兴华掰掰咧咧地走了出来。 致远舍不得又无奈地放下漾漾,安抚几句后关灯关门让孩子一个人继续安睡,他赶紧出来给两口子端饭。“兴华,志高,你们过来吃饭吧!我晚上做的菜!汤一直煲在锅里热着呢!”致远来回端菜,叫喊两人过来吃饭。 马桂英九点半已经回了小区停好了车,只等着兴华来,待仔仔发消息客人已到,桂英才缓缓下车上楼。一上楼见两口子在餐厅里吃饭,老头和致远陪在两边。 “哎呀呀!好几年没见了!兴华、志高,欢迎来深圳!”马桂英换好鞋边笑边喊。 “英英姐,你现在才下班?” “我跟你说我很忙的,基本上天天这个时候下班,时早时晚!”桂英放好东西,也坐在了餐桌前。 见两口子吃得很欢,桂英笑着说:“恭喜呀兴华,生了一对龙凤胎!了不起呀!志高,你们老宋家得好好感谢我们马家女子给你们生了个龙凤胎!你没好好奖励奖励兴华?” “奖啥呀!钱全归她管!”宋志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笑看桂英。 “你这姐夫,这个牛肉炒得太老了,不好吃!”兴华翻着盘子里的牛肉,说完一下塞进嘴里吧嗒吧嗒嚼了起来。 桂英取笑兴华:“你咋跟你伯一样挑剔!”而后追问:“欸对了,你们来这了娃儿怎么办?” “他妈照顾呢!”兴华指了指宋志高。 “他妈一个人能照顾一对双胞胎?不还有妙妙吗?妙妙今年也该小学四五年级了吧!”桂英盯着兴华问,致远回房去看漾漾,老马听到孩子冷哼了一声。 “妙妙今年四年级。”志高笑呵呵地插嘴。 “农村谁家不放养?一个娃是养,三个娃也是养!有啥区别?”兴华不屑地说。 “欸!你变漂亮了呀!大你看,是不是?”桂英指着兴华的脸蛋对老马说。 老马瞅了一眼,没说话,继续抽烟。 “啧!漂亮了!你小时候比我漂亮,现在一打扮更漂亮了!” “我这是敷面膜敷的,你要面膜吗?我给你点?”兴华边吃边问。 “哦不!我不要!我不做面膜!”桂英后悔提了这么一嘴。 “哎,没事,我给你拿去!”兴华放下筷子,两腿掀了下椅子,大步走到行李箱边,取了一袋大枣一袋核桃和一张面膜,而后递到桂英跟前说:“这两袋特产是给你带的!英英姐,这个面膜你试试,特别好用!用完绝对美白!” “我不用,我不用这个!”桂英使劲拒绝,兴华硬要给,最后收了下来。两人回到餐桌后,兴华舀第三碗米饭,桌子上的菜也下去了一半。 “哎我今天跑了一天客户,累死了!最近公司效益不好,我们这些业务员又累又不讨好!”桂英叹气。 “姐,那你要不要做微商,我带着你做!三个月保证让你赚到钱!” “哦不不不!我就是抱怨一下,你赶紧吃,志高多吃点番茄鸡蛋,别客气哈!” “你家家具买得不错!你这套餐桌多少钱呀?”兴华右手举着筷子左手拍着桌子问。 “呃我忘了!你姐夫买的。” “哦!那沙发呢?我刚才坐了下,你那沙发真舒服!我估摸得好几千元吧!”兴华指着客厅里的沙发。 “没没没,两千多!我们哪里有钱买太贵的!” “才两千呀!那质量肯定不行!你俩绝对被骗了!英英姐,你下回买沙发告诉我,我给你介绍好的,保证十年不坏不烂,关键还特便宜!”兴华说得头头是道儿。 “好好好!”桂英频频点头,余光偷瞥老头的时候,只见老头朝边上轻轻叹气。 “呃你这次来深圳是要在这儿打工吗?”桂英试探。 “打工多没意思呀!我打算自己做点生意啥的!创创业、搞搞投资、理理财!”兴华轻描淡写地一提。 “那你要长住的话,要不要姐替你寻房子?”桂英轻轻地说着,无意扫了眼兴华夫妻两的眼睛一个精灵如猴子,一个木讷似羔羊。 “也不一定长住!我们两过两天先去香港一趟,公司有培训,我们去那里参加培训。” “什么培训?”致远走了过来笑问兴华。 “就是投资培训、管理培训组织培训、财务培训啥的。”兴华机谨地将尴尬藏于无意间。 “你一个农民搞啥培训!”老马早厌烦了兴华嘴里花里胡哨的东西,直戳戳抛了个脸色全是唾弃。致远夫妻两对了对眼,心照不宣。 “啧!”兴华啪得一声放下筷子,指着老马说:“伯你不懂!我们公司大着呢,几十万人呢!难道人家全是傻子只你聪明!你一个老农民懂啥?你对外面了解多少?我英英姐我姐夫人家混大城市的都懂,你不懂别乱说,这里是深圳,不是马家屯!”兴华说完白了一眼老马,而后站起来去盛汤。 老马沉沉地抬起双肩又缓缓地落下去,他望着远处的天花板,念起三弟马建济,老头悄默默地抿着嘴晃头。 “哈哈哈你们马家人各个脾气大!我爸脾气大,你姐脾气大,兴华你脾气也大!你看动不动撂筷子!哈哈哈”致远软绵绵地调节氛围。 “你们去香港待多久呀?港澳通行证有时间限制的!”桂英挠着腮帮子问兴华。 兴华大口大口地吃,志高回了桂英的话:“人家公司定的!公司不会搞错的!” “哎姐,你们家盘子很好看呀!这一个盘子有十块钱吗?”兴华边吃边抬起眼前的印花盘子转来转去。 “呃多少来着?我忘了!那个你们明天有安排吗?有什么大事情需要赶紧办的吗?”桂英挠着头发。 “哦明天没有,明天休息。刚来让我们先休息一天!”兴华喝完汤继续挑盘子里的牛肉吃。 “我明天上班,这两天让你姐夫带你们在深圳转一转!你伯一直说要看海,明天带你们一块去看看海成不?然后明天晚上咱一块吃个火锅啥的,欢迎欢迎你们!”桂英笑嘻嘻地看着狼吞虎咽的夫妻两。 “吃火锅可以啊!明天别看海了,我累!先休息一天再说!姐,我姐夫不上班?”兴华明知故问。 “哦,我不上班。”致远回答。 “你姐夫比我忙,他得照顾孩子做饭啥的。我们又不是有钱人请得起保姆或是天天能在外面吃外面饭多贵呀!何况我们老二还小,才上幼儿园小班,这不都得个人嘛!生老大的时候是我在家好几年没工作养着娃,到了老二我实实受够了,你姐夫可怜我,才把他的工作辞了!我不像你们,把孩子往家里一扔,有老人看着”桂英说完,两口子又对了一眼。 “我伯过来了,让他看孩子嘛!姐夫这么能干,赶紧赚钱呀!” “哦是!”致远点头。 “你伯会看孩子?哈哈哈马兴华你脑子进水了还是缺根弦?他且得个人天天围着他转,还指望他看孩子!你伯怕只会打孩子吧!”桂英扔出一棵柠檬酸了两个人。 “啧!赶紧吃吧!吃完饭赶紧睡,大老远坐高铁跑到这儿拌嘴来了?”老马催促。 “哎英英姐,你现在一个月多少钱?”兴华问桂英。 “咝业务员哪算工资呀?”兴华摊手。 “总得有个数吧!” “这几个月没业务,每个月到手三五千哎,我混得不行,没你们好!现在还房贷都是靠信用卡!” “你吹牛吧!你这么贵的房子不值点钱?我来的时候查了,你们家这个小区现在一平米五万元呢!你们家是一百多平吧折下来多少钱呀!我又不找你借钱你哭穷干啥!” “房子是早年人家致远他妈给我们买的,我又不可能把房子卖了!它再值钱有什么意义?我这一家老小的不住了?”桂英窘迫到恼火。 “你把房子卖了租呀,或者买个小的,钱到手了再去投资,这一来一回不知道能赚多少呢!我一个朋友一年投资一百万赚了一百万!你说多牛!”兴华说话时脸上的表情似女妖一般夸张。 “卖个屁!”桂英咧着嘴狠狠地说,说完众人皆安静了,她紧忙换了一副温和的皮面开腔:“你不知道买房是最好的投资吗?我这儿明年房价涨到了六万一平,那我的房子就涨了一百二十多万,我比你朋友赚得还多吧!让你朋友也赶紧买房吧!现在这世道,人家个个争着抢着买房子,你让我卖房!马兴华你存的什么心?”桂英一脸大笑地质问。 “啧!不买就不买,喊叫啥呀!我朋友靠炒股票、买基金赚了几千万的多得是!人家也不买房呀!”兴华噎着桂英。 “几千万跟你有啥关系!好好养你三个娃吧!”老马用水烟袋重重地敲了敲桌面,而后站起来气呼呼地回房了,一路上不停地咬牙摇头。 “呃”桂英长叹一口气,压抑着怒火说:“哎呀不行了不行了姐累了!年龄大了身体不好,我明天还得跑业务,得忙一天呢,没时间聊投资的事情!下个月房贷能不能还得上且是个问题呢。你们两口子赶紧投资,等你马兴华哪天赚了几百万几千万,帮姐度度眼前这几年的危机,借姐三五万就够了!”桂英说完,打着哈欠扭着腰佯装疲顿,而后也溜回了房。 餐桌上只剩何致远和马兴华两口子。两口子擦了擦嘴,要用卫生间洗澡,致远带他们去了卫生间。清理完餐桌后何致远去厨房洗碗,洗完碗回了房子,只见桂英气鼓鼓地双手抱胸脸上龇牙咧嘴,致远反觉好笑。 桂英见老公来了,满肚子上千斤重的抱怨统统朝致远倾倒,两人聊到了十二点才睡下。途中,为了应对“强敌”,桂英十一点还给儿子发了好几条消息,打了几管高剂量的预防针。 33下 桂英智敌大忽悠 老马哀逐可憎人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3下的第一部分。 周四一早,老马和致远最先起来,兴华两口子七点起来,桂英七点半才起。桂英起床后习惯性先出屋喝水,一出门但见兴华脸上敷着一张面膜看着她。兴华见桂英起床了,马上撕开一张新的面膜,而后举着滴水的面膜跟随桂英来到餐厅。 “姐,敷张面膜吧!你试一试,保证你的脸马上白一个色号!” 不提防一早起被人拎着面膜跟着自己,桂英慢慢地倒水,缓缓地喝水。 “我要上班,没时间敷!” “你敷一下嘛,十分钟,八分钟也行!你瞧瞧效果绝对神奇!”兴华举着湿溜溜的面膜挡在桂英对面不让她走。 “呃你给我!我试试!”桂英接过面膜,转身去仔仔屋里,兴华跟在其后。见仔仔睡觉时脸蛋挺得正平,桂英笑眯眯地小声对兴华说:“我是敏感皮肤,不敢随便乱敷!让他帮我试一试!”说完猛地一下将湿乎乎的面膜贴在了仔仔脸上。 正在睡觉的何一鸣哗啦一下起身来,以为被人泼了冷水,待面膜掉到胸前,才知是被敷了张面膜。他气鼓鼓地将面膜揉成一团摔在地上,继而大骂:“有毛病吧!一大早给我敷面膜!神经病啊!” 老马早起见兴华在桂英门口转来转去,知她憋着猫腻,此刻一听仔仔大骂,老头哼笑一声。 桂英最是清楚仔仔的起床气了。她噘着嘴、耸着肩对脸色难看的兴华说:“这孩子不懂事!脾气大,跟我很像!你别见怪哈!”说完匆匆回自己屋里梳洗换衣,换完衣服跟兴华两口子打了声招呼上班去了。 直肠的女人,一出家门长吁一口大气,如脱离了妖怪洞、魔鬼手一般轻松顺畅。桂英扭着腰臀得胜似的上班去了,心里暗暗可怜孩子他爸。 仔仔发完火继续睡,奈何怨气太重怎么也睡不着。他梳洗完以后,背着书包气呼呼地不打招呼出了门,一出门顿觉利落不少。昨晚收到妈妈发的信息还觉她无事作怪,今天一早起来闹这么一出!家里人一多,少年总觉这个家不像自己的家了。 仔仔骑着单车一路飞奔,去买今日份的三人早餐。一想到顾舒语,他的诸般激烈情绪皆纷纷平和下来。 致远料定这几天是没办法静心写作了,只好硬着头皮周旋,顾念妻子每日要应付客户、领导、同事等等复杂的工作关系,家里的糟心事也该由他来承受。七点半致远提着两个布袋子出去买早餐、买菜,八点半回家后先张罗客人吃早饭,催促漾漾起床,后在屋里各处打扫整理。 兴华一看家里剩的这三个人小的太小、老的太凶、中年人太忙,夫妻两一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在屋里角角落落又重新逛了一遍。老马瞅着像贼一样到处偷摸的马兴华,两眼如机关枪一样架着,只等着兴华往枪口上撞。 兴华好几次想和姐夫何致远聊聊天谈谈生意,苦于找不到契机,等十一点致远进了厨房开始摘菜、洗菜准备做饭时,兴华见机会来了,赶紧溜进厨房声称要帮忙。致远怎么推辞客气兴华硬是不走,于是两人一起做起饭来。 “姐夫,我姐一个月到底多少钱呀?别不跟我说,藏着掖着的多小家子气!”兴华一上来便站在道德高地。 “嗯不是小气不说,问题是业务员哪有月工资这一说?你说的是底薪吧,他们业务部的底薪每个月统一是两千五!” “哦,那我姐的提成最多能拿到多少?”兴华一边摘菜一边打听。 “2015年有个月最多,拿了两万不到一万八吧我记得!” “哦!那你们家这日子也一般般呀!我姐工资这么低,你们怎么买的房子呀?” “呃早前孩子奶奶出的首付,后几年我们攒了些钱慢慢装修”拿着刀切葱花的何致远无意中全身紧绷。 “哦,那你妈还挺有钱的。” “就是退休工资,攒了几十年。”致远说完肚子里一起一伏。 “哎姐夫,你现在没工作可以搞搞投资、做做微商啥的。我有一个朋友人家在做,一年二三十万稳稳的,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下,不用到处跑,只在家里忙活,还不影响你看孩子!”兴华一脸热络。 “这个主要是漾漾现在还小,我们老大也马上要高考了,我照顾两孩子忙不过来,何况现在还有孩子外公”致远面露难色。 “哎呀孩子好养活!你看我们家三个不照样她奶奶一人看着吗?姐夫你考虑一下,你没工作也不行啊!说出去不好听是不?” “呃这得跟你姐商量,我们家你姐说了算哈哈哈!我先炒菜了!”何致远的肺腑扭作一团,恨不得一盘菜炒到他们离开。 炒完两样素菜后,中年男人在案板上切肉,剥蒜的马兴华忽然间凑上来在致远耳边问:“姐夫,你知道我伯的存款有多少吗?” “嗯?”致远惊得额头发麻。 “我听说我伯有十来万存款呢!他们家果子年年卖得好,每年净赚五六万不止呢!村里人传言有大几十万呢!你们家日子不是不行吗?找我伯要钱呀!”兴华挤眼咧嘴,自作聪明。 “呃嗯这个我不清楚。那是你伯他自己的钱,还有英英她二哥的钱,我们这个你还是跟你姐聊吧!哈哈哈”致远说完赶紧切肉炒荤菜,只有炒菜时油水噼里啪啦的响声才能堵住马兴华的那张嘴。 午饭好了,四菜一汤,五人一桌。吃饭时照旧马兴华东问西问,致远一边喂漾漾一边哼哼哈哈装傻充愣,老马不是闷不作声便是冷笑呵斥,好不容易吃完了一顿饭。饭后老马躺在躺椅上休息,宋志高在客厅里看电视,马兴华回房休息,致远和漾漾去屋里午休。 下午两点半,致远以修电脑和订餐厅为由,背着电脑离了家,躲到小区楼下的一家咖啡馆里。咖啡馆里只他一人,三个服务生各自忙着各自的工作,音乐柔和而清扬,一切都很美妙,可此刻的何致远双手放在键盘上,心绪如何也进不了状态。在家里烦乱浮躁,到了咖啡馆,心情走向了相对的极端忧郁且沉重。 平凡的生活总是有种种意外身体上的意外、社交上的意外、精神上的意外每种意外来临时并不觉有多么恐怖或者说无法应对,可正是那不起眼的意外能易如反掌地把一颗中年沉重的心给彻底搅乱。 何致远伸出自己的左手食指,在空中转了一圈,刚才切菜时太着急切掉了大半个指甲盖。疼也不疼,包扎后并不碍多大事儿,还可以敲键盘,只是他此刻心境严重失衡。懆急至喘,焦灼生火,火灭了是悲冷,悲冷里掺着唏嘘。 人生太像他手中的咖啡了,又甜又苦。何致远在咖啡里寻找自己的影子,只观到一团乌黑混浊。他拄着脸皱着眉,欣赏自己难得挤出来的一滴泪无声地掉进乌黑混浊之中,他一声长叹,掀动了杯中的波澜。他睁不大眼睛,因为他的脸被难过拉宽了。 这家咖啡厅的音乐细听起来有些别致,轻快又悲凉、高亢又凝重。走不出当下的情绪,心中却焦虑万分,中年男人静静地远眺窗外。 许久后他拨通了妻子的电话,当手机里出现嘟嘟嘟的声音时,他忽然红了眼眶;待听到妻子甜美又铿锵有力的声音时,他流下了泪。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愿听妻子的声音,听她吐槽工作上的烦恼,听她劈头盖脸地抱怨兴华,听她好奇又不屑地打听家里的最新状况好一长串可爱又精怪的话,瞬间驱散了何致远心头的雾霾。桂英叽里呱啦说完以后自己先挂了,何致远捧着手机看到通讯录里一长排的名字全是“爱人”,霎时间甜甜地颤笑起来。 笑过后,他咽了咽唾沫、通了通鼻子,一口喝完杯中咖啡,而后打开电脑点击档,开始今天的工作。 那头的马桂英正在和业务员开会,听到电话响了致远打来的她谎称是客户赶紧离开了例会现场。她猜到了一定是致远心里不快这么多年他从不会随便在她工作时打电话,于是桂英如演讲一般叽叽喳喳地逗乐丈夫以后匆匆挂了电话。中年女人眼皮耷拉着轻叹一声,而后继续和业务员们开会。 下午睡醒来以后,马兴华提了两袋漾漾的零食,端个小板凳去阳台和老马聊天。 “伯,我英英姐一个月多少钱呀?她说她三五千,怎么可能呢?”兴华拆开一袋零食,毫不客气地吃着。 “哼,我又不给她发工资,我咋知道她多少钱?”老马瞥了一眼那零食,正是自己昨天买的。 “你没问吗?” “我哪好意思?” “这有啥不好意思的?” “我问她工资干啥!我又不要她钱!” “我就说说嘛,闲聊嘛!你吼啥吼!” “人家说了你不信,你打听这个有啥意思?”老马朝右转过头抽烟,不想理财兴华。 “伯,你说我要是借我姐的钱,她给不给?现在我两娃小,奶粉钱贵,妙妙又要上学,学费贵着呢” “你借她钱你跟我说什么?你要养娃回去养娃呀,大老远跑这来干什么?”老马一听兴华终于说出了此行目的,不客气地回她一嘴。 许是老马声大吵醒了漾漾,漾漾午休起来后瞧屋里只爷爷一个熟人,她自然地走到了老马身边。小娃娃一手搭在爷爷膝盖上,一手塞进自己的嘴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陌生人手里的零食那是爷爷专门买给她的。 兴华见小孩噘着嘴不高兴地看她手里的零食,她举着零食问漾漾:“咋地?你要吃?” “那是人家娃娃的零食!你个大人吃什么溜溜糖!”老马叵烦得不行。 “你不让阿姨吃?小孩子要学会分享的!不能像你妈那么小气!”马兴华笑嘻嘻地对漾漾说,说完伸手要捏漾漾的小脸蛋。 漾漾身子一扭躲了一下,非常正经地拒绝不喜欢的大人捏她。而后小人儿躲在老马腰边,咧着嘴斜瞅马兴华,一脸可爱的仇恨。 “你们家大人小气,你个娃娃也小气!”兴华指着漾漾批评。 “哼!”漾漾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而后用小拳头捶打爷爷的老腰。 “哎伯,我姐夫咋还不上班呢?”兴华边吃边问。 “啧哎!昨天不是说了吗?你来来回回地问有意思吗?”老马左腿搭在右腿上,一张脸朝阳台外望,恨不得背对着她。 见老头不理自己,兴华站起来去电视后面的架子上乱摸。什么奇异花瓶、四大名著、鎏金佛像、茶壶、奖杯、小石雕、铜人像、咖啡兰兴华好奇,从没见过这些玩意,挨个翻腾,上下摸索,不里里外外捏一遍她且不停手。 漾漾站在老马身边,始终仇视着那个偷吃她零食的“女强盗”。 “别动人家的东西,弄坏了咋办?”老马忍了许久,嚷嚷了一句。 “啧伯你看你,我又没动你家东西,这是我英英姐家的,我参观参观还不行吗?小时候我家里的东西她也没少翻腾呀!”兴华左手端着佛像,没趣地对老马说。 老马心里捏着把汗,不知桂英架子上的东西贵不贵,两眼时不时地紧盯着,心里忐忑不安,唯怕她弄坏了场面不好看。 兴华翻完客厅架子上的东西,又去了桂英屋子里。 “不可以去我妈妈的房间!”漾漾一路指着兴华小跑着跟过去。 老马见兴华进人家房子里了,啧啧不悦。跟着她吧,像监督一样不妥当;不跟她吧,心里又不放心、不舒服。老头左扭右扭地坐不定,回头瞅了瞅宋志高,一脸乐呵呵地坐在沙发上看栏目,老人气得肠子都拧巴了。 这么多年跟兴华只是走走亲戚从没近距离接触过,小时候对兴华的印象向来很好,她一直聪明伶俐乖巧懂事,怎么大了大了不成个体统。老马背对客厅,使劲地抽着水烟,回想过去。 “你妈妈的衣服还挺多的呀!”兴华打开桂英的衣柜,但见花花绿绿的全是好料子,她一个一个地摸了一遍,还挑出两件来对着镜子在自己身上比划。 “那是我妈妈的衣服!”漾漾伸出小手指着衣柜,行使她小主人的威严。 “我是你妈妈的妹妹,我和你妈身材差不错,刚好借两件!”兴华说着挑了两身衣服丢在床上。 “你不可以不可以拿我妈妈的衣服!”漾漾的小脸皱成一团,小人儿急得跟在兴华身后如小狗一般窜来窜去。 “我穿好看吗?”兴华套上了一条裙子,照着镜子问漾漾。 “不好看!不许你穿我妈妈的衣服!”漾漾握拳细喊。 “小孩子要有礼貌!你这样子我要告诉你妈妈了,她会批评你的!” “不会!” 兴华说完又去了桂英的卫生间,一看桂英的化妆台上好些化妆品,其中不少大牌,还有些外牌子她认不出来!只通过化妆品,她判断出桂英虽不怎么打扮,却有不少闲钱。 “你妈妈还用香水呀!还是名牌香水!嗯,挺好闻的!”兴华举着桂英的香水在自己身上喷了几下。 “你不可以这样!你不可以动别人的东西!”漾漾皱着眉头摇着小手提醒、抗议,见屡屡无果,她跑出来找爷爷。 “爷爷爷爷,那个阿姨她穿我妈妈的衣服还用我妈妈的香水”老马见小孩拉着他央求,准备起来瞧瞧。谁想兴华自个先一步出来了,一路不悦地嚷嚷:“怎么英英姐家的孩子这么小就会打报告呀!” “别动人家的东西!”老马阴着脸提醒。 “我没衣服换了,跟我姐说了,她让我在衣柜里自己挑的,你不相信问她!”兴华一边斜视老小,一边抖着自己身上桂英的裙子。 老马见她出来了,又坐回了椅子上。谁成想兴华出来时带着桂英的香水,悄默默打开了自己的化妆袋,取了一个小小的空瓶进了外面的卫生间,而后将桂英的香水倒了一半进去。 下午六点,何致远在咖啡店定好火锅店的位子和时间以后才关了电脑。回来后见老马和漾漾待在阳台玩,宋志高在客厅看电视。刚化完妆的马兴华见姐夫回来了,一出屋门便大喊:“哎姐夫,你不上班明后哪天有空陪我去看看店铺呗!我想弄个美容院试一试,深圳你比较熟,刚好开着车带我转转呗。” “呃有有空了行啊。那个爸,咱们收拾收拾准备去火锅店吧,桂英跟公司打了招呼,马上回来。” “成。”老马点点头。 33下 桂英智敌大忽悠 老马哀逐可憎人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三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3下的第二部分。 一行人六点半离家,七点到了火锅店。刚落座以后仔仔骑车赶过来了,桂英停好车也到了。七个人两边对坐,面南坐的是老马、致远、漾漾和仔仔,面北的是兴华夫妇,桂英来了坐在东侧。菜上完以后,众人涮了起来。 “这火锅锅底不好吃,还没咱县上东大街的那家火锅好呢!”兴华挑头。 “哦是是!”见无人应,致远接话。 “哎亲爱的,刚才兴华说让我带她去找铺子,她说她要开美容店看铺子!”致远对桂英说。 “你不用管,你专心照顾孩子和咱大!兴华,我请假陪你去,你说哪天提前告诉我,我经常开车,深圳我比你姐夫熟。”桂英对兴华说。 “啊,也不一定,深圳这地皮多贵呀!我哪租得起?我是说去广西或者东莞开个美容店啥的!我那边有朋友,大家合伙开个店,多好!”兴华囫囵吃着、信口说着。 “不管你去哪开店,我带你去!”桂英郑重地说。 “哎姐,你这件衣服不错,送给我得了!”兴华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说。 “嗯,这件不行,这是我前年为了见客户专门买的好衣服,其他可以,这件不行!”撇开这件长裙的质量、价格,单说它的款式素雅而大气,每次穿出去见客户从不会有什么顾虑。关键穿着合适得体,是衣柜里仅有的几件值得她自豪的衣服,像桂英这种棒槌身材街面上很难找到这么适合的。桂英狠心,严词拒绝。 “你那么多衣服,还差这一件?”兴华没好气地瞅了眼桂英。 “我说不行就不行!我告诉你了这是专门见客户穿的,你还死乞白赖地要!你马兴华不至于混到要饭要衣服的地步吧!哈哈哈以前的马兴华去哪里了?你刚结婚后不是还让家里人看你那件上千元的羽绒服嘛,怎么今天能瞧得上我的破衣服了?” “谁稀罕你衣服!我这不不够用嘛!这虾丸一般般,没嚼劲!”兴华夹着虾丸皱眉头。 “你放心,临走时我送你两身衣服!这虾丸谁点的?不好吃扔在旁边,别不好吃还吃了,多亏待了你!”桂英笑呵呵地说。 “虾丸是兴华阿姨点的!”仔仔低头插嘴。 “我点的!我点的!我爱吃虾丸!”宋志高憨笑着一个劲儿往自个碗里捞虾丸。 老马没心思吃朝边上扭着脸,致远忙着喂漾漾,时不时给老马夹些菜,桂英冷傲地看着锅里,那藐视的神情和兴华一模一样,仔仔偷看两姐妹,暗想大人幼稚起来比小孩更可笑。 “哎姐,我正想跟你商量呢,咱两一块合开个美容院怎么样?你投点钱我投点钱,将来赚了咱两分红怎么样?”兴华两眼放光地注视桂英。 “我哪有闲钱?” “你拿不出多的拿少的,我出大头!你卫生间里的化妆品可不便宜,光那些加起来也有大几千元吧还装穷!你在深圳待了这么多年,几万元你拿不出来?打死我也不信!” “哎,真没钱!我跟你说,仔仔暑假报班的培训费,还是他用自己这几年过年的红包交的!我说算了今年别报名了,他不行,我老大脾气大我管不住啊!”桂英说完戳了下仔仔的脑门。 “啧!你混得这么差,说回去让马家屯的人怎么看你!” “我房贷靠信用卡,吃饭天天在家,两年没买衣服了,穷成这样了我还在乎脸面吗?”桂英拍着自己的脸说。 “那你总归有房有车呀!”兴华在空中扬起一手。 “房车天天在用呀!”桂英压制着心中的猛兽。 “吃饭吃饭,志高多吃点!锅里的都熟了!”致远伸出筷子张罗。 “我给你介绍个投资,你只要投资两万元,明年到手三万!”兴华现出一脸神乎其神的表情。 “啥投资?” “我们公司有一个基金,叫万保基金,稳赚不赔,我早买了!当时我没那么多闲钱,前年投了五千赚了三千,去年投了两万赚了八千,今年我全投进去了!”兴华掏出自己的手机让桂英看她的交易记录。 “哦!”桂英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这可是个大项目,我们公司人人投了!我可是悄悄告诉你,这是国家政策的一部分,新闻联播都播了!但是是秘密项目,你只要年年投,一年投五万,五年后赚一百万,十年后赚一千万,稳稳地赚!我都没敢跟别人说呢!”兴华在桂英耳边表情夸张地嘚瑟。 仔仔听到这里,茫然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妈妈和全身心喂妹妹吃饭的爸爸,致远只冲着仔仔缓缓地眨了下眼睛,什么也没说什么表情也没给。仔仔抿了抿嘴,微微抬高头而后又低下头,继续吃饭,嘴角却弯了。 “既然是秘密项目,那就算了,我不感兴趣!”桂英不停地吃东西,企图堵住自己的嘴。 “你不是没钱吗?一会说没钱一会说不感兴趣!英英姐你是不是装穷防着我呀?”兴华笑呵呵地撞了下桂英夹菜的右胳膊。 “哈哈哈你说的对,我装穷防着你呐!”桂英笑看兴华。 “我给你发财路子你不要?我没跟家里人说只跟你说,你还不领情?”兴华一脸别人欠她的表情。 “不是我不领情,我真没钱!你以为我不想赚钱?我每天跑业务那么辛苦还不是为了能多赚点钱!”桂英拍着桌子。 “现在可以贷款啊,微信贷款、支付宝贷款、信用卡贷款我们公司也可以贷款的,利息还低!”兴华掏出自己的手机让桂英看他们公司的贷款软件。 “我贷款干啥?”桂英装糊涂。 “买我们公司的投资产品呀,刚才跟你说的!” “兴华阿姨,我妈妈贷你们公司的钱,买你们公司的产品,然后赚了你们公司的钱,那你们公司岂不是稳稳地赔钱?”仔仔忍不住挑衅兴华的逻辑。 “这不是一个事业部的,你小孩子不懂的!阿姨给你举个例子,你们家房子买的时候假设是一百万,那你向银行贷款银行是不是得收利息,这样光利息得一百万,最后你一百万元的房子花了两百万,是不是亏了?很明显亏了!但为什么大家个个全争着抢着买房呢?阿姨告诉你,金融很复杂的,这是国家导向、宏观调控懂吗?”兴华摆出了教书先生的高姿态。 仔仔被绕进去了,现出一脸困惑。 “阿姨再给你讲,我们公司几十万人有好多个事业部。贷款的事业部它赚的是利息,基金投资的事业部它赚的不是利息,是投资所得!这个你懂吧?这就跟银行一样,不管是贷你钱还是存你钱,银行怎么可能亏!再比方说搞基金、股票的,它看准了这家公司要上市、那家公司要屯货,它赚的是这个钱!这跟房子是一个道理,知道房子必涨然后大家赶紧买房,一百万买了五年后就是六百万,钱真的会生钱的!你将来好好学习,也考个金融学博士!”兴华指着仔仔说。 “哦呵呵好吧!”仔仔尴尬无比。 “英英姐我跟你说,买个一百万的产品两年后赚两百万你别不相信房子不就这样嘛?今年三百万买的,三年后成了九百万,疯狂不?房子再赚也比不上投资基金,我一个朋友买了我们公司三百万的基金产品最后到手一千万,还有一个买了五万到手三十万!不管是房子、投资啥的,这都是金融产品。” “房子能稳赚不赔,你们公司的基金产品能确保稳赚不赔吗?”桂英低头问。 “我告诉你英英姐,这就是我们公司的本领了我们有国家的内部消息!那些高层有钱的差不多都买我们公司的产品,国家害怕一下子买的人太多了崩溃了,说是把它搞成个秘密项目,自己人赚钱!跟房子的道理是一样,房子是公开的有钱人赚钱,我们公司的产品是秘密的内部人赚钱。我告诉你,国家内部的人是不亏损失自己的钱的!亏的全是老百姓!领导怎么可能赔钱呢,你说是不?”兴华的两只眼如狐狸一般闪烁又狡猾。 “是是是!”桂英看着火锅上的热气面目冷峻地说。 “你不用多拿,两万就行,现在出两万,你就坐等收钱吧!我是太穷了,本钱太少,你要有钱赶紧多出点,别错过机会!咱国家的多少地、多少珍贵资源全掌握在少数内部人手里,就算没有这些珍贵资源上头的人也能创造出特权或规则来赚钱,你现在有我、有我们公司这条内线,还不赶紧抓紧了!几十万人买我们公司的产品呐,你以为那些人全是傻子?” “是是是!”桂英边吃边点头。 “我不瞒你说,我们公司的领导人和主席握过手,专门谈这个项目,有视频的!我们老大和马云一块在人民大会堂里吃过饭呢!外面好多人说我们公司不可信,那你反过来想,我们公司要真是骗子,政府难道不抓吗?你以为国家不知道我们公司几十万的员工、几十万的客户、走的大额账目、租的大办公区?正是因为我们是内线,所以国家才暗中保护!人民网、新华网全暗示过我们公司的背景和实力,只是现在年轻人天天刷手机不注意罢了!我们内部人个个清楚!”兴华脸上眉飞色舞,嘴里唾沫星子乱飞。 “哦!原来是这样啊!”桂英装出傻白甜的神情敷衍。 “我跟你讲,现在民间财富不在民间在上面呢,咱们穷是有原因的!你看看城市建设多繁华,大城市里哪条街不是十几个指示标杆?哪个城市不是密密麻麻地建楼建路?这全是表象、门面,实际上全是靠我们这样的公司在倒腾!一个项目竞标一百个亿,实际上得一千个亿,但用在门面上的只有十来个亿,那这么多钱去哪里了,还不是靠我们这样的公司暗地里一个一个输送!但是给你多少,先得看你投了多少!怎么样英英姐,你准备投多少?”兴华说完直勾勾地盯着桂英。 “嗯?哎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没钱!我怎么证明我没钱你才相信呀?”桂英一脸苦情。 “你可以先借朋友点钱,或者是贷我们公司的钱呀!”兴华说得轻巧干脆。 “哎呀呀,你先死了心吧,暑假过完了两孩子要开学,开学得一笔钱呢,我要贷款也是为这个贷!实在不行,你借我点我投资你看成吗?没有两三万一万也成!”桂英气得拍大腿。 “我的钱全投进去了,哪里有钱再借你!”兴华翻了个白眼仁。 “哎,现在我们看着是有房有车,实际上日子过得还不如你!你看看你们来深圳坐的是高铁,你姐夫前阵子去湖南看我婆婆,一来回坐的是动车,车票还在呢!就为了省点钱!你这些年在外面混,认识多少有钱人呀!这个赚了一千万那个赚了几百万,你去拉他们的投资,干嘛盯着我这个穷光蛋呀!”桂英摇头叹气地拍胸脯。 “哎英英姐,你那个香水不错!”兴华抬起头嚼着肉笑嘻嘻地对桂英说,仿佛没听见桂英刚才的那一番话。 “哦是吗?你翻我抽屉了?” “是你女儿显摆,给我看的!” 仔仔瞪了一眼漾漾,漾漾看着妈妈一愣,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一双眼一张脸傻乎乎地定住了。 桂英盯着漾漾说:“乖乖,妈妈和阿姨聊天呢,好好吃饭噢!yoveyou!oveyou!” 漾漾见妈妈捏了捏她的鼻头,特别开心,嘴里继续嚼肉吃。 “哦对了,你那个香水我倒了一半给我自己!你可别舍不得那半口香水!”兴华云淡风轻地说完,这一侧的几个人齐刷刷地全僵住了! 老马夹着的菜停在空中,致远干巴巴空落落地望着桂英,仔仔吞吃海带片的嘴巴也停了。桂英搅着油碗顿了三秒,继续吃饭,致远和仔仔看桂英面无神色也提心吊胆地继续吃火锅。 “你早说我那瓶全给你了,要知道你喜欢香水我送你一瓶兰蔻的、香奈儿的都没问题,今天买明天就到。你看看你还倒了半瓶,香水倒来倒去的不好!”桂英紧咬着牙关子,狠狠又无意地说。 “我就要这一点点,意思意思就行!让你买一瓶新的多不好啊!”兴华拙劣地客套着。 “你知道那香水对我妈妈有多重要吗?”仔仔忍不住打抱不平。 “那是我们结婚十五周年我送给你姐的。”致远插话。 “倒了都倒了,实在不行,那我待会再给你倒回去!”兴华摇着头一脸不满。 “没事没事!”桂英面色僵硬地摆摆手,老马此刻从桂英的神情中才知,原来那香水果真不凡。他咽了口气,望着远处默然无神。 忽然桂英放下筷子说:“手机响了,应该是客户有事儿!”她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儿子的对话框,点进去以后给仔仔发了三条消息,发完消息以后继续看微信。 仔仔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翻起手机一看,是妈妈发来的,又扫了一眼身边的妈妈,只见她岿然不动地两手举着手机在打字。 仔仔看了消息以后,擦了擦泪,对何致远说:“爸,我同学找我有事,我得先走了,我们忙完了我马上回去写作业!”仔仔说完站起来要走。 “嗯,你去吧。” “欸?你不跟阿姨叔叔打招呼?这么大了没点礼貌?”桂英挪开手机训斥儿子。 “哦,叔叔阿姨,我同学找我,我先走了,你们好好吃!爷爷我走了!”仔仔跟众人打完招呼,扭身消失了。 “这鹌鹑蛋没煮熟,里面没成型,还有点腥味!”兴华在油碗里拨弄着三颗鹌鹑蛋,抱怨完以后又一个一个吃了下去。 两分钟以后,桂英放下了手机,继续吃火锅。 “哎英英姐,我姐夫在家没事,让他跟我们一块干呗,多多少少能赚点钱!” “谁告诉你他没事?早晚接送孩子、给你伯买早点、中午晚上两顿饭、洗衣打扫带孩子老人看病是谁告诉你他没事?你姐夫闲了人家有事情忙呢,也在赚钱呢!你不知别胡说八道!搞得你姐夫好像整天在家里坐着看电视一样。家里要说有闲人有哇!”桂英用下巴指了指老马。 “哼!”老马哼了一声,没说话。 “行行行,不说姐夫了。那既然不投资,你跟我一块做微商呗!只要交三千八百元买一份化妆品,你就能拿到我们公司产品的一个代理权,还有一个公司认证的销售资格。如果你要发展下线的话,卖出一个产品你就有提成。下线发展到七个人,你就不用下苦了,躺着靠下线赚钱,不错吧!你可别认为这是传销呀,那种拉人头、把人圈在一个屋子里让父母亲朋交钱的违法事儿,我们公司可不干!我们是合法注册的合法公司!”兴华冲桂英指指点点。 “哎呀我明天得跑业务,哪有时间呀!” “你没时间我姐夫可以啊,你们一块干嘛!”兴华指了指桂英又指了指致远。 “你现在发展到几个人了?”致远早觉桂英情绪不对,他接过话头问兴华。 “我我早够了!我现在就是躺着赚钱呢!每个月有固定的收入!”兴华脸上的神情从自豪很快升华到干涩。 “哎呦!替你们高兴呀,每个月不动弹还有有固定收入!”何致远冲兴华竖大拇指,而后继续说:“你英英姐有没有兴趣我不知道,反正我不干!哈哈没时间!”致远软软地拒绝。 “姐,这个比你做销售员赚钱容易多了!你要不会做,我们公司有培训,有人教你怎么做!好赚得很!”兴华拍了拍桂英的胳膊。 桂英抽出胳膊说:“啧!村里人瞧着我们在城里的好像过得有多好,实际上这日子过得如何只有自己清楚。去年我老大的择校费花了三万,老二上幼儿园花了一万,今年我婆婆生病我们只给了一万,还是你姐夫借朋友的日子不好过呀,你说的那个三千八周末再考虑吧,我今天真是累了!”桂英吃好了也气饱了,躺在椅子上冷着脸揉肚子。 “三千八你都没有!你怎么吝啬成这样?”兴华忽然翻脸,不高兴地瞅着桂英。 “是啊,我混得不行!我卫生间里的化妆品,大多是客户送的,好多过期了舍不得扔充门面呢!我混得没你好,你看你现在到处搞投资、开店啥的,我这小日子过得紧张得很!”桂英万念俱灰。 “你这么穷,我伯还在家里吹嘘你混得多好多好!” “吃饱了赶紧走!一个个别现眼啦!”老马挤着大小眼转过头去。 “哎农村人,谁没点虚荣心呢?我大前年跟我闺蜜借了五万元周转,到现在还没还完呢!家里开支太大了,先紧着孩子,我们自己吃穿差一点,无所谓啦!”桂英说完用右手拄着额头。 “是我没本事,让你姐受苦了!”致远低头叹气。 “欸兴华,你是不是拿了我两条裙子?”桂英指着手机屏幕里的照片问马兴华。 “嗯?”兴华大惊,看见照片以后刷地一下红了脸。 “你看看我儿子,他见你倒了我的香水穿着我的衣服不高兴,直接去翻你箱子!把那香水又倒回去了!哎!这孩子无法无天!还从你箱子里把我那两件衣服又拿回来!你看弄得这事儿,多不好看!说出去这孩子现在打也不行骂也不行!哎呦”桂英啧啧地指着手机骂。 “得得得!赶紧走吧!”老马蹭得一下站起来,提着他的东西要走。 “我还没吃完呢伯!”兴华指着桌上的牛肉、火腿、羊肉卷说。 “没事没事,你慢慢吃!我陪着你两!”桂英安抚兴华。 “你们慢慢吃,我陪你伯先回去了,瞧瞧家里怎么回事!”致远搀着老马拉着漾漾往外走。 桌子上只剩下桂英和兴华夫妇,桂英靠着椅背咬着牙,等着她又出什么馊点子。待老马出了火锅店以后,兴华迫不及待地向桂英打听老头的存款,而后唆使桂英早早把那些存款攥在手里。桂英一边应付一边喝酒,愣是用吹捧和卖惨熬过了一个小时才结束。 老马一路上不停地摇头,时不时嘴里重复着“家门不幸”四个字,想着兴华的三个孩子,他替自己的弟弟建济难过不已。 九点半桂英和兴华两口到家了,兴华见自己的箱子被人翻腾了,她冲着仔仔骂了好些难听话,仔仔也不客气,句句回得狠毒犀利。桂英装模作样地打骂仔仔,致远躲在房里陪漾漾,宋志高坐在客厅里笑嘻嘻地看电视。好一个闹腾的晚上,老马望着窗外黯然发呆。 33下 桂英智敌大忽悠 老马哀逐可憎人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三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3下的第三部分。 晚上桂英躺在床上,又累又醉。回想今天吃饭的每一番对谈,无不令她烦躁起火。她不知堂妹马兴华嫁出去以后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可怜人可怜之前,必先变得面目可憎;可憎人可憎之前,必先受了不少难忍的委屈。 同样失落的还有老马,他唉声叹气了一整天,到了晚上亦复如是。在马家屯的那股架势今天如何也端不出来,一想起三弟建济临终前的场景,他忍不住地吞气咽唾沫,喉咙如被堵了一样。按说这是马建济家的事情,于他马建国有何瓜葛?再者是嫁出去的女儿,亲疏上远了一层又一层,他本可视而不见,奈何于心不忍。 当年父亲把妹妹马淑敏嫁了出去,听说嫁的人家不错,老马舍不得妹子可只得全心祝福。眼见着淑敏为别家生儿育女,他只当妹子过得不错谈不上幸福也是顺当的,直到婚后第七年淑敏被她老汉打得满脸淤青不成人样逃回了娘家,老马这才知妹妹是入了火坑,只是她从不吭声罢了。作为大哥他管过,可那个年代的风俗不同于今日,他管得越公道伤淑敏越深。这种事儿在当时的社会比比皆是,后半生老马如是安慰自己。 到了下一辈,第一个出嫁的是建济的大女儿马兴兴。嫁的是个裁缝,那裁缝后来跟其他女人好过,兴兴嫌丢人不敢跟娘家说,最后还是兴波从外人嘴里知道了,直到兴波、兴才他们弟兄四个开着车把那裁缝的铺子砸了、把妹夫打了一顿,那人才知原来马兴兴也是有娘家人撑腰的。 到了桂英身上,老马一直相信自己的女儿理所当然地会嫁得好,到了深圳以后才知不尽然也。当初镇上那个小伙儿,人家家里条件很好,奈何桂英不乐意。后来找了个老师,老马不乐意,村里人觉何致远品相不错,勉勉强强说得出口。因为婚事老马和桂英那些年一直僵持,听说她有孩子了、买房买车了,老马一直以为他的英英过得不错。十几年过去了,如今面对真枪实弹的日子,才知女儿嫁得好是不好。 马兴华嫁了个窝囊废且不提,关键她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害了她两口还害了三个娃儿。老马忧伤又困惑:怎么马家的儿子过得还可以,为何马家的女子个个不行呢。 第二天周五,又是煎熬的一天。这一天桂英很想在家坐镇,奈何她今天要参加利捷副总出席的那个茶话会。无奈,强势女人在临走前强势安排了今天的家庭项目带出去玩一天。宋志高兴高采烈,马兴华扭扭捏捏,还满心思想着投资赚钱的事情。致远上午带一众人去爬莲花山,中午参观深圳博物馆,下午去红树林看海。游玩途中兴华兴致高昂,拍了不少照片,发了七八次朋友圈。 周五下午一点钟,桂英到了北京宾馆的三楼大厅里,那里的会场已经布置好了,十来平米的大屏幕上赫然写着“安科行业存储技术交流茶话会”。会场内的演讲席上盖着一排红布,观众席是六个圆桌。下午两点半入会,三点开始演讲,六点结束后主办方安排了晚宴。 桂英早记住了利捷公司王副总的长相,她提前一个多小时到会场,是为了能拿到主办方的会议纲要以仔细研究王副总今天要发表的观点和倡议。拿到会议纲要后她赶紧在网上查找与其观点相近或相对的言论及技术方向。午饭也来不及吃的马桂英,左手捧着手机,右手捏着笔在小本子上认认真真地摘抄。周密的计划和临阵的果敢助马经理多年来攻下了很多难缠的客户及管理上的难题,在职场上用久了,这两者无形中也成了桂英的行事习惯。 会议开始后,马桂英坐在最后头,一边听一边记笔记,特别是等到王副总演讲的时候,桂英全程瞪大眼睛拎着耳朵。五点半时会议进入交流环节,桂英铆足志勇举手提问,目标对象正是王副总。 问题并不难,只为了让王副总能记住她。交流环节结束以后,马桂英假装意犹未尽地挤到王副总跟前,继续跟他探讨固态存储在安科行业的未来趋势,直到王副总忍不住问她是哪家公司的,桂英这才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安科展的杂志记者,想就存储专题写一篇行业内的深度报道。 专管利捷公司技术研发的王战王副总,听到行业内最顶尖杂志的记者要采访他,一口答应下来。桂英趁机提出去利捷实验室、工厂参观以及希望促成双方领导碰头的意愿,从不问公司业务的王副总措手不及,虽致力于安科行业潜心研发多年,可一听行业名人钱建平要来,他当即承诺愿意促成这场双方领导的会晤。 马桂英激动不已,宴席结束后还特意送了王副总几本行业内关于存储技术的研究报告和一份小礼物作留念。绕过业务经理直接找高层谈业务,虽然有点不合规矩,但如果此举能成,也不枉她一番努力。和王副总告别以后,桂英先回了趟公司,整理下一步的计划。 晚上八点半,致远带着老小和客人吃完晚饭回家了。一路上兴华见缝插针地推销这个推荐那个,致远不是装忙就是装怂,将决策权全推给了桂英。仔仔下了课回家后,兴华稍稍安分了两分。桂英回来后,兴华又开始开口闭口投资啊、办会员啊、他们公司啊桂英今天着实累了,任她天花乱坠地吹牛,她只哼哼不同意也不反驳,由着兴华空穴来风地怼她、批判她、给她戴帽子、贴标签、挖陷阱她很清楚,她在虚张声势。 到了周六,更是难熬。夫妻两商量好今天让致远清净一天,桂英带着众人出去玩。 上午去世界之窗,转移转移马兴华的发财梦、财富经;下午去欢乐谷,桂英全程陪着漾漾玩,耳不听为净;晚上去东门,人多嘈杂,堵住兴华的嘴。吃完晚饭回来时,桂英口口声声喊累了,回家后往床上一躺,再也不出屋了。致远待在仔仔屋里看仔仔的作业,兴华不敢进来,怕仔仔跟她吵架。于是,屋里只剩老马一个闲人了。 兴华搬了个凳子,坐在了老马旁边和老马聊天。先是聊兴才腰椎间盘突出的病,接着说兴成的媳妇如何不懂事对她妈不好,后来抱怨兴波如何如何小气不借她钱,还说她姐马兴兴吝啬得要跟她撇清关系老马当她只是抱怨抱怨,左耳进右耳出,直至扯到兴盛的果园,老马的气一下子上来了。 “伯,你给个实话嘛,兴盛的果园一年到底能赚多少钱?”兴华托着腮帮子使劲打听。 “你问他呗,现在打电话问!”老马低头用牙签戳烟灰。 “你最清楚了还问别人。” “你说的没错,我最清楚了。兴华,你问这个干什么?”老马厉色凝视兴华。 “随便问问呗!别不好意思。”兴华笑怼老马。 老马叹了口气,继续问:“你想知道那我告诉你,我在信用社存了五十万。” “啊,伯你这么有钱!我估摸你也就十来万最多,怎么这么多钱?” 老马纹丝不动,说不出话。 “伯,你想没想过投资呀!你投在我这儿,我保证你两年赚一倍!”兴华拍着膝盖激动不已。 “你终于说实话了,你是要拿我的钱去投资,是不?”老马冷笑着问。 “是啊,有钱不投资,傻呀?” “哼哼!”老马躺在摇椅上叹气。 “赶紧啊伯,你不投五十万投二十万也行呀!实在不行你买我们公司的保险,一个月只要八百元,十年后本金加利息还给你,这期间可以随用随取,我们公司的保险你看啥病都能报销!你这脚伤可以,感冒发烧也可以!咱小县城的小医院可以报销,北京深圳的大医院也可以报!你要不相信我们公司可以跟着我去我们公司参观啊!” “啊!还参观!”老马失落至极地苦笑一声。 “是啊,开会、演讲、培训,业余了大家唱歌、讲笑话、表演节目啥的,我们公司可热闹了,每年年会都要上新闻的!伯你准备出多少?投资还是买保险?”兴华两手握着老马的胳膊,以为大客户要来了。 “我买你个头!我忍你两天了!”老马大声嚷嚷,直指兴华的眉间。众人一听老马大喊,知老头爆发了,各个安静无声。 “爱投不投,发什么火呀?你看看你这人!一点情绪管理的能力都没有”兴华吓了一跳,赶紧挪开板凳站在边上指着老头抱怨。 “你拿了你妈一万五什么时候还?你妈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那是她一个老婆子十块二十地存起来的,你撒谎说你难产,马兴华你有皮有脸吗!”老马站起来指着兴华质问。 “我当时是难产呀,后来又好了!”兴华两手拍着大腿。 “你个可憎的骗子!你这两年骗了多少钱?兴才借了你一万,是不是?兴波借了你五千你说他小气,你哥兴成看在娃儿份上前后给了你两万!你找兴邦要就行了,你还要骗兴盛!你骗不来马桂英,你过来骗我!你吃了豹子胆啦!我这两天且给你留面子呢,你自己不要脸,跑到这丢人!你爸死了没人教训你是不是?”老马用拐杖指着兴华。 “我骗谁了?”兴华小声狡辩。 “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打你?”老马伸出一指,面目狰狞。 兴华吓得不敢说话,远处的宋志高斜着身子耸着肩不敢喘气。 “不要脸的东西!你在家里坑坑自己人就算了,还跑到村里骗人卖你的狗屁面膜!娃上学生病你不管不问扔给老太婆,前年妙妙发高烧,要不是你哥过去娃儿差点烧死了,你个当妈的还有良心吗?还有你宋志高没用的东西,你自己没脑子吗?天天被婆娘拎着走!你的娃你的种才八个月撂下不管跑出来投资开店,开个狗屁店!娃生了病一个老婆子能应付?妙妙被你俩养坏了,你还要糟蹋这两个娃儿吗!”老马指着远处宋志高。 顿了数秒,老马又指着兴华骂:“不好好务农,只想着花钱,整天这里跑那里跑的不踏实!你这几年在外面贷了多少款、欠了多少钱,你这么能成怎么还没赚钱?钱是大风刮来的那么好挣吗?你再这么下去,我看你不是坐牢就是发疯!咳咳”老头气得大咳起来,边咳边用拐杖敲打地面。 “明天收拾东西,马上给我滚!你明天晚上再待在这儿,信不信我把你箱子扔了!听着没?”老马用拐杖指着马兴华说。 兴华低着头不敢说话。 在一旁观望的何致远见老马骂完了想去调节,站在门口的桂英拉了拉致远的手腕不让他去。老马骂完以后喘着大气回了屋里,桂英夫妇拉着漾漾也回了房。看完全程的仔仔回房后轻轻坐在床上偷望爷爷的背影,见他用毛巾擦汗的时候也在偷偷擦泪。少年对爷爷的感觉有些异样,无法用好或坏来判定,只觉那一刻自己心里复杂得难以形容。 周日一早,致远去买早餐,兴华见机偷偷溜进桂英房里,她坐在床前先是一通叹气流泪。 “欸?兴华你怎么了?”还在床上睡觉的桂英一醒来见这么一出,不知何故。 “英英姐,我也不在这儿叨扰你了,我今天就走。我的情况你也知道,现在外面不好混你能不能借我点钱呀!一万元就行,够我们两生活一段时间。”兴华边哭边说。 “我你先别哭。”桂英吞吐。 “我两穷也就罢了,关键我娃有病,那两双胞胎不足月,奶粉钱也不够用哼哼哼”兴华抹着眼泪继续说:“英英姐,你看在娃儿可怜的份上,借我点钱吧。” 桂英低头盯着刚睁开眼睛揉眼挠耳的漾漾,忽然间沉默了。 “姐,你住着大房子开着好车,你不可能没有这么点钱,你可怜可怜我三个娃儿我日子不好过呀!但凡能有好营生,我俩也不会到处瞎跑啊!”兴华抹着眼泪。 桂英红着眼眶说:“我看在你娃儿的份上给你五千,你也别还了,把这钱踏踏实实用在娃娃身上。你两别乱跑了,听你伯的,回去好好照顾三个娃儿吧,妙妙这几年没怎么见你,娃也想你了。” “嗯。待会让我姐夫开车送我俩吧,你别去了,我舍不得你也嫌在你面前丢人。我箱子重,姐夫顺便能搭把手,送我们到深圳火车站就行。” “成。”桂英心里也不愿亲自去送。 “那你睡吧,我去收拾了。” 兴华两口子在屋里收拾行李,桂英下楼去给她两买路上吃的零食水果,待众人吃完早餐,致远开车去送。到了火车站,兴华临分别时弯着腰半跪在致远面前,擦着眼泪说孩子有病、奶粉钱不够,致远说他没钱两人不信,待何致远将手机里的微信零钱、支付宝账户、银行终端的存款一一给她们看了,马兴华才翻着白眼作罢,最后甩了个脸色离开了。 告别以后,何致远望着马兴华怏怏又扭捏的背影,心里大感妻子的明智。原来他买完早餐回家后,桂英迅速将他账户里的钱全转走了,微信零钱只剩下一百五十三块七毛二,当时致远揶揄桂英多心,没想到真是如此可悲。 34上 妹妹三十敢革面 姐姐四十竟更年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4上的上半部分。 富春小区c栋六楼,包晓星七点半起床了,先去卫生间刷牙洗漱。照镜子的时候,细致的女人发现自己脸上的皮肤昏暗、毛孔粗大,下巴还有十来个芝麻粒大的小疹子,她心里忧虑,不知身体又出了什么毛病。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农批市场时,她忽然心惊自己的生理期已经好久没来了。 包晓星忘了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只记得上次来之前,她买了四包卫生巾放在卫生间的架子上。敏感的女人赶紧去卫生间查看,架子上的卫生巾已经没有了,她打电话询问女儿梅梅,正在公交车上的钟雪梅坦言她用了三包。 包晓星挂了电话以后,查询她上次买卫生巾的记录,在支付记录了翻了许久,才查出上次购买卫生巾的时间是五月二十号。从五月二十到今天八月四号,她的生理期只来过一次!包晓星条件反射地五脏沉重、六腑下坠,她用深呼吸舒缓脑海里早得出来的结论:她的卵巢功能已彻底衰退她绝经了。 惊慌失措的女人全身瘫软地陷进沙发上,回忆近来她时不时出虚汗、精神抑郁又焦躁、常常失眠她以为是女儿考上大学了她为她学费的事焦虑,她以为是妹妹早产她为她大龄难嫁的事发愁,原来是自己更年期了。 真的更年期了吗?她才四十岁刚过。包晓星静静地擦着脸上的泪,她宁愿自己是生了大病也不想自己早早绝经。要去医院认证吗?晓星身子发软、动弹不得。 钟能早上起来没在铺子一楼瞧见儿子,去钟理房间找也是没人,老汉只当儿子昨夜没回来睡在老陶家还是谁家睡着,索性不操闲心了。待钟能打来铺子的大门一看,一条大汉横条条地躺在地上,钟能一看知是钟理。他俯视儿子魁梧的体魄躺在门口脏兮兮的地上,神情呆滞,悲从中来。 钟理昨夜喝到了两点,被老陶、大强和老雷三个人抬了回来。回到铺子门口后,老陶在钟理身上没找到钥匙,喝醉的钟理也嚷嚷着让他们别管。老陶不放心,后给包晓星打了两个电话,晓星早关机了。三个人无奈,就这样尴尬地把钟理放在铺子门口便各回各家了。农批市场里全是熟人、处处有监控,安全是绝对的,只是地上脏了些。半醉半醒的钟理倒无所谓,睡门口的地上和睡门里的地上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 钟能挪不动儿子,踢了几脚也唤不醒,只把他往门里掀了两步路,随后老头干自己的活去了。他心想着等钟理媳妇过来了一块将他扶上床睡觉。 躺在沙发上冰冰凉凉的包晓星猛然想起今天是周末是学成和仔仔一块参加高尔夫培训的日子。她一看时间到了八点半,先给桂英打电话,然后放下心中的惶恐,紧忙往铺子里赶。到农批市场以后,还没进门远远望见了睡在地上的钟理。她瞅了瞅已经开店的左右邻舍,估摸所有人早习惯了日日酒醉的钟理活生生一个人睡在地上他们竟见怪不怪。 孩子爷爷刚将二十多种豆子全敞开来放好,此刻手里忙着填补昨天卖完的几个品种。钟能见晓星来了,指着钟理忙说:“星星,咱两把他搀上去吧!” “不用了,让他睡吧!”晓星看了看地上衣衫邋遢、呼呼大睡的丈夫,咽了口难下咽的大气,脸上只有冰冷。 “等会来人了不好看!” “不好看去别家买呗!”晓星说完眼角闪出了光亮,她没停脚直接去了二楼叫学成起床。 绝情的话从温柔轻细的嘴里出来更绝情!钟能心里难过,他放下手里的活计蹲下来自个叫儿子:“理儿!理儿!钟理!赶紧起来!你媳妇来了!理儿,赶紧起来!八点了,来人了难看,别在这儿睡了!钟理”钟能使劲拍打钟理的肩膀,直到几分钟后钟理停了鼾声睁开眼睛才止。 “干什么?”钟理扭过脸,朝父亲甩了甩胳膊。 “赶紧起来,星星来了,娃也起来了,别丢人啦!对门左右的人看着呢!” “别动我!起来啦!”钟理使劲坐起来,而后皱眉瞅着父亲。 晓星带学成下楼来洗漱,狭小的空间里,四人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地互不说话。晓星从冰箱里取了块面包给学成,她帮孩子收拾书包时,啃着冷面包的学成偷偷瞄了眼爸爸只见他眉头紧锁、神情紧绷,似在生气似没睡醒,浓密的头发东倒西歪,黑刷刷的半寸胡子从两耳蔓到了脖子,黑色褶皱的t恤背后是土灰胸前是汗渍,拖鞋鞋底有一只断成两半 晓星收拾完书包对钟能说:“大!学成今个有培训课,我送他去,早上你看着店!” “好好好!”钟能满口答应。 说完晓星拉着学成的手,看也没看钟理便离了铺子。钟理斜眼撇着老婆孩子的背影,心里怔怔。 桂英早起因为兴华的事儿也忘了两孩子的培训课,待晓星打来电话以后,她急忙收拾起来。九点半包晓星的车到了楼下,桂英跟老马打了个招呼抱着漾漾领着仔仔大包小包地走了。十点钟桂英和漾漾到了画画的培训地,而后晓星带着学成和仔仔去高尔夫课的培训地。 桂英为了给致远腾出一天清净日,她临走前特意说服老马去农批市场找钟叔聊聊天、散散心、逛逛街。因兴华一事深感不快的老马觉着出去走走、找老伙计聊聊也不错,于是收拾好东西等着女婿回来送他去农批市场。 还是放心不下兴华,坐在沙发上的老马拨通了兴才的电话,告知兴才若是兴华回家了让他知会一声,并嘱咐兴才以后甭理兴华两口,只盯着三个娃儿便好。老马和兴才聊完以后,又给兴盛打电话,让兴盛去黄河滩上的秦家垣村的老秦家给他买些烟叶寄过来。老秦家的烟叶老马抽了十来年了,早习惯到改不了口了。 致远回家后听丈人要去农批市场,心里欢喜,二话没说便搀着老头下楼去了。一路上在车里翁婿两人聊起兴华两口子,多是摇头唏嘘。 “你送他俩到车站了?”老马问致远。 “嗯,到检票口。” “你看没看他们坐的火车是哪一趟的?” “英英让我专门看,我看了他们的火车票,是去广西的。” “哎,我只当他俩会回去,刚刚我还打电话让兴华她哥兴才盯着呢!哎!”老马长叹一声,再也没开口,直到见了钟能。 周日上午十一点钟,本应看着学成上课、中午带着学成仔仔吃饭的包晓星忽又开车到了桂英这里。桂英一见她来便知必是有事。在挂满彩色气球和小旗帜的大厅里,桂英盯着晓星的脸色说:“你神情不太对!” “你也发现了?”晓星笑得有形无神。 两人坐在培训班的家长等候区,包晓星一脸木讷地望着窗外,几分钟以后,她十分艰涩又满眼忧伤地对桂英说:“我更年期了!” “什么?不可能!你才四十呀!”桂英双眉紧蹙、神情凝重地盯着晓星。 “我也不相信,今天早上在家里算了算,上次来是五月底”晓星咬着下嘴唇,低头苦笑。 “是太累了吧!你去中医院的妇科看看,调一调!”桂英握着晓星的臂膀。 包晓星摇了摇头,长吁的时候右眼滚下了一珠泪。 “你肯定是因为棠棠的事儿心焦上火了!人碰到大事一上头,身子就不好了!” 晓星没说话,摇了摇头,左眼又滚下一颗泪珠。 “是舍不得梅梅吗?娃儿要上大学是好事呀!”桂英摇了摇晓星的身子。 晓星咬着牙又摇了摇头,裙子上湿了几片。 “铺子的生意不好,实在不行就关了!在外面打工也成,我帮你介绍工作!你要实在周转不开,星儿,我有钱!我借你!咱两这些年你帮我我帮你的,你千万别不张嘴!我看你现在这样我难受啊!”桂英面对晓星,心里空落脸上局促。 晓星摇了摇头,流着泪笑着说:“上次借你的还没还呢!” 桂英拍着大腿说:“没事啊!咱两交往也有也有二十四年了吧”说到这里,马桂英喉咙哽住,说不下去了。 包晓星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先抽出一张给桂英,再抽出一张自己擦泪、擤鼻涕,而后她开了口:“今早我去铺子里,九点了,他睡在大门口的地上不是第一次了”晓星说至此处,低头捂嘴,小声抽泣。 桂英拍着晓星的腰背,十来分钟以后,待她哭得顿住了,桂英才望着窗外缓缓开口:“当年啧哎当年我也是看着你们一步一步走到结婚的后来又有了梅梅和学成我老早就想开口跟你说,可一想你们也过了二十年了”桂英忽然喉咙卡得难受,发不出声地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晓星红着眼睛笑了一下,又流着泪捏鼻涕,而后她轻轻地对桂英说:“离不离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活下去你知道我在农批已经待了二十多年了啧!舍不得!” “换个地方照样能活,只看你想不想!” “我知道。现在铺子彻底不行了,我想等梅梅走了再说。铺子是她的家,她从小在铺子里,我不想不想让她亲眼看着店关了啧哎!”晓星歪着脑袋,待两行泪一波挤着一波流到下巴时,才缓缓地用湿透的纸团擦了下。 “梅梅的学费”桂英还没说完就被晓星打断了。 “这个你别管!一点小钱!”晓星说完拍了拍桂英的大腿,桂英不再说话了。 两个中年女人靠着圆柱子,一个双手抱胸眉头紧锁,一个两手放在腿间神情哀冷,两人双双望着窗外摇摆的棕榈叶,双双脸上淌着断断续续的泪。沉默,一直沉默。 人生并不是生得一个富有高贵的家庭、考上一所梦想中的大学、找到一份得体高薪的工作、娶到一个绝世佳人就可称之为圆满的。人生处处埋着伏笔留着坎坷,那些被世人铭记的某时某刻、那些被世人艳羡的所得所有,不过是某些人平凡无趣又滑稽可笑的漫漫长生中的一两个偶然罢了! 绝对的无意义和绝对的悲凉充斥着每个人的一生。往往,正是那些令世人垂涎的东西,最后成了拥有者此生最大的悲剧源泉。 34上 妹妹三十敢革面 姐姐四十竟更年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4上的下半部分。 农批市场里,两老头坐在狭小的客厅里,几杯醇香润滑的红茶过后,老马先开了口:“前两天我三弟他碎女子过来了,哎!那娃不学好,成天想着赚大钱,三十五六了两口子这里跑那里跑,日子过得不像样子” “哎,你侄女还找你,我侄女早不联系我了!这人一进城,基本上跟农村的关系网就淡了!” “我老三家的女子,近着呢!”老马认真辩解。 “近是近!我是说人一进城后过的是小日子,亲戚之间见一面且难,别说凑在一块拉家常了。虽说有微信能通话,但常年不在一个地方,关系慢慢就脱离了!你觉着近,我怕你英英不觉着近!”钟能说完笑看老马。 “是倒是!我是头疼这娃儿不学好,她两口子底下三个娃娃呢!今年才生了一对龙凤胎这人得多大的福报才能得一对龙凤胎啊!啧人家两口子不疼惜,非要跑出来胡折腾!”老马怒目不解。 “没法子!你开口闭口种果子那是因为你村里地多!马家屯是高垣边沿,占了地理优势。像我们钟家湾好地差地加起来人均四五亩,种地有啥前途?不出来打工等着饿死么?”钟能冲老马翻了个白眼。 “是归是!我是觉着她两口子安安分分在一个地方待着,在一个窝里混,迟早能混出名堂。他两可好,今个北京明个深圳,东南西北地不停脚,这日子怎过?哎,跟我那老大一样!烦得很!”老马朝钟能抖着两个手掌。 “呵呵我这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哪有心思管别人!你今个替别人劳心,说明你老马过得好!哪天你犯愁了,别人的天就算塌了,你也看不见!”钟能苦笑着指了指老马。 “是是!” “农村大家族那种日子,什么伯、叔、姑、姨、舅、侄子、甥女只适合农村!咱过年拜年几乎要拜大半个村子,村里人要说关系往上数都是亲戚,但城里不一样啊!直系三代算家人,嫁出去的女儿也算外人啦!你老汉刚到城里还不习惯嘞!”钟能笑呵呵地说,眼里却淌着失落。 见老马无话,钟能接着说:“农村人在外面不好混,特别是北上广深这种一线城市。这农批市场里来来去去好几万人,清一水是农村人。一年到头下了不少苦力,房租一除、材料一刨赚不了多少钱。那你没化你能做什么?你一个三四十岁没资本积蓄、大专凭也没有、还拖家带口的人,你出去能干什么?你说你侄女整天乱跑,还不是因为在一个地方赚不了钱,她但凡读点书、有点化、有点头脑,能胡跑吗?哎呀命啊,都是个人的命!”钟能的神色里透着狠,狠中透着悲。 “英英不也没读书吗?”老马皱着眉问。 “她两老子不一样呗!哈哈哈英英身上那两下子,一看就是受了你的影响踏实、能干、豁得出去!关键人家英英出来早!和星星一样,早些年进城的对化要求没那么高!你数一数,你们村有几个农村娃像英英这样没上学还能买得了大房子的?没几个吧!” “是没几个!”老马点头。 “这人傻好骗、人夸夸聪明可穷得不行、人勤勤肯干结果混得不好其中必有缘由。” “哎,可怜!”老马频频摇头。 楼下的两人你一句我一嘴地无意闲侃,楼上的中年人却听得入神。老马陌生又豪放的嗓音吵醒了楼上睡觉的钟理,他躺在床头,从头到尾听完了二老的整场对话。 果真是命吗? 钟理找不到答案。 为何平凡的、卑微的、底层的、廉价的生活也这么困难? 这几年自己无能,他不能让自己的生活好起来,家里的欠账且越来越多,利息越来越高,除了喝酒、睡觉、把挑子撂给晓星,他找不到更漂亮、更有力的方法来拯救自己和自己的生活了。 索性,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生病,生病成了他最好的伪装。他压根不想看医生,不想那么快痊愈,不想白糟蹋家里的钱,于是他用酒来麻醉病体。他无非用病来掩盖掩盖自己的无用和失败。他无非用喝醉之后每天十个小时的睡眠来抵挡抵挡家里人对他的期望。毕竟睡着以后,他什么也不知道了。能睡着是幸福的,他早就睡不着了。若不是每晚靠酒麻醉,他如何睡得着? 他曾经连着五十一个小时没睡,谁能体会他那时候的焦虑和忧郁?人生不应该是越来越好吗?为何自己走着走着人生路越来越难、越来越窄呢? 他的工作早没了,农批市场卖豆子的活计他从来就看不上!他的婚姻飘飘忽忽的,他自己也琢磨不定;他连给女儿打电话问候的勇气也没有,他的孩子正在脱离他的羽翼;他的小产权房也许有一天政策一改突然就没了工作、婚姻、孩子、房子这构成社会人的四大柱子像四个泡沫一般在自己眼前飘着,一戳便碎!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还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被人肯定的、可以引以自豪的?从十点醒来到十二点吃饭,钟理一直在床上发呆。他在思考他作为一个社会人的价值,他的思考令他心灰绝望。 晚上六点钟,包晓星带着桂英和漾漾去接学成跟仔仔,回到农批市场以后,她放下学成接来老马,而后送桂英四口回家。雪梅忙着打工,姐姐又没来,六点半了,腹中饥饿的包晓棠在小屋里踱来踱去,不知今天的晚饭在哪里。 包晓星知道,姐姐如果不忙一定会来送饭的。她不想给姐姐打电话,近来总是麻烦她,况且她最清楚姐姐过得如何了。晓棠换了身长裙,戴好帽子,紧张又新奇地准备出去吃饭。这是她许久以来第一次在外面吃。外出玩乐会上瘾,在家蛰居更会成瘾。 暖风习习,红日映面,晓棠将风吹乱的长发别在耳后,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楼梯走下楼,来到农批市场南面的小吃街上,寻找多年以前她和初恋常去的那家麻辣烫,不知那家店还在不在。许久不出门,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寸玻璃似的不那么真切。 农批市场南头的小吃街、西侧的花卉小街、东边的菜市场她齐齐转了一圈,虽没找到那家麻辣烫,却碰到不少熟人。专卖碗碟砂锅的老王、批发瓜子的宋大姐、割羊肉的大胖、卖兰花的巧姐、专销食用油的李叔好多年没见了,这些人竟还在。包晓棠欢喜,每次和多年以前的熟人打招呼无不令她欣然,在他们的眼神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变化和未变的自己,也看到了变化的世界和未变的世界。 即便从来不知这些熟面孔的名字和家庭,简单的几句问候,足令她肺腑温暖。农批市场曾是包晓棠在深圳的家,这里见证了她从一个十二三的小孩子变成了个二十多的大姑娘。重回这里,很好,真好。晓棠在风中兜着自己的长裙,在一条一条小巷子里找寻曾经在此用长裙兜风的小姑娘。 晚上八点,晓棠回来了,一进门竟发现雪梅也到家了。原来今天雪梅同学找她有事,小姑娘遂向咖啡店请了三个小时的假,晚上早早便回来了。晓棠坐在沙发上,看着温馨的小屋子,品味方才逛街的愉悦,心情特别好。 “小姨,你是在傻笑吗?”雪梅洗完澡穿着睡衣,用毛巾捂着湿漉漉的头发问晓棠。 “啊是!刚才出去逛街,碰到了批发瓜子的宋大姐,和她聊了一会儿,宋大姐能说会道的,把我给逗乐了!” “好久没见你笑了!”雪梅坐在晓棠身边继续擦头发。 “呵得有可笑之事,人才会笑呀!” “可笑之事不都是自己创造的嘛,哪有天上掉下来的!” “啧!你说的也对!但是像我这种性格内敛、倾向于b型人格的人,不知道怎么创造可笑的事啊!”晓棠一脸无知地笑看甥女。 “好多有意义的事情可干呀!多得数不清呀!你竟然不知道!”雪梅瞪大眼睛。 晓棠眨巴眨巴睫毛,妩媚地看着甥女调皮地说:“给小姨推荐推荐呗!” “呃去旅游!我同学高考后跟她妈出国游,一个人八千元!” “咦?啧!好主意!还有吗?”晓棠瞬间兴奋,双眼闪着光芒。 “我妈不是嫌你没对象吗,参加相亲大会呀!你身体不好,加那种每天一起运动的微信群或qq群,然后每天一起运动打卡!你可以考驾照呀,我男朋友最近正在考!你也可以看书呀,做个漂亮的艺女青年!还可以做美容呀,重新焕发魅力!也可以学甜点呀,漂亮的女人会做甜点很神奇的!呃你也可以去学服装设计、报个班学插花、去地铁或景区当志愿者我班同学高考后做的事儿那可是五花八门,没有你想不到的!欸对了!小姨你不是一直想考ca注册会计师吗?” “呃我以前看过题目,对我这种没上过专业课的人来说,很难的。不过我听你这么一说,忽然感觉世界在闪闪发光!”晓棠搓着雪梅的头发说。 “不上班的话想干啥就干啥,你还这么发愁!” “欸!我考不了ca,我可以专升本呀!”晓棠双掌一击,站起来在客厅里激动得走来走去。 “是呀,等你再找工作时,你的资历就提升了。”雪梅为小姨贺喜。 “哼!我现在就找培训机构!立刻!马上!哎对了,你不是说加什么微信群、qq群吗?你帮小姨加吧!”晓棠把手机扔给雪梅,自己打开电脑去找专升本的培训机构。 “行!小姨你放心,绝对帮你找些帅哥多的群!”雪梅两腿盘坐,喜滋滋地帮晓棠加各种虚拟社交群。 “哎呀呀!梅梅!我忽然发现,你是我的小福星呀!有你这么一个可爱又上进的小榜样在身边,我感觉人生光辉灿烂、一往无前啊!哎呀你妈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大活宝呀!”晓棠抱着电脑坐在雪梅身边,右手抓着甥女的后颈摇来摇去。 晚上八点半,桂英一家坐在客厅里吃水果。 “下周日大家都记着培训课的事儿,今早起来没一个人记着,要不是晓星打电话咱全给忘了!”桂英边切火龙果边说。 “我上了六天课,指着这一天多睡会呢!”仔仔抱怨。 “来,爸,你吃点百香果!”致远剥开一个百香果放在老马跟前。 “我吃了,不好吃!”老马把百香果推给了漾漾,漾漾抓过来张口就舔。 “这次兴华把我气得不轻,我今天跟你钟叔聊了聊,他说城里的这种人多的是,说他们农批市场里大几十个呐!”老马嚼着红提,望了望桂英和致远。 “哎做业务的大都这样!就算你是个实诚人,你要做业务先得学嘴皮子!”桂英傲慢。 “你钟叔说越是农村来的娃越不踏实,是不?”老马严肃询问。 “我钟叔说的没错,只不过他说了一半的事实。农村娃出来后,往往走了两个极端:一个是兴华那样的,一个是晓星那样的;一个夸夸其谈光扯嘴皮子,一个闷头苦干想着努力总有出头日!”桂英切了个哈密瓜,摆好盘后放在众人中央。 “那我看你马桂英、天民他子马俊杰、行侠他子马斌、你樊叔他子这几个混得可以啊!” 致远先笑了,而后对老马说:“爸,你得反过来想。你之所以能跟那几个叔在深圳碰头见面,先是因为人家儿子混得有出息能把父亲接到城里来!你这因果搞错了!其实咱村连咱镇上在深圳打工赚钱的不止这几个吧,我猜测没有一两百也有七八十,只不过那些人混得不好没办法把父母接过来罢了。” “村长大人,你想没想过这几个人为什么混得好!我知的在深圳混得不错的,有咱村的俊杰、马斌,东郭村的郭凡、芝麻湾的张佳佳、镇上的廖国辉、王英俊这些人,他们的工作讲出去个个体面,还都是有房有车且能把父母接过来一块住的,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全上过大学!你说我过得好,我那是走了偏门做了业务,要不跟钟理晓星两口子差不太多。” “咝!”老马吸了一口冷气,皱着眉说:“上学是重要,没错!可我观察这十年方圆几个村里上大学的娃还没有前十年多!但是,这十年奔城里混的娃一茬接一茬特别多!那你说没上大学的娃到了城里怎么混?” “前两年网上有个帖子问现在农村的低学历青年有啥较好的出路,有一个回答十三万人点赞!大,你知道他的回答是什么?”桂英刻意停顿,两眼直勾勾地瞅着老马。 “啥?” “那个答案只有三个字:没出路!” 34下 老中青三代深谈 愤又怜农村青年 老马朝后靠了靠身子,没说话。 桂英见老头没反应,继续说:“为什么我偏偏关注那个帖子,因为倘是我晚出生十年,那么没出路就是我的人生格局。大,你别不相信,现在没学历、没技术、没资本还没头脑的年轻人进城混,比我们那个时候难一百倍!”桂英说道到一百倍时,两片嘴咧成了长方形。 何致远见老人神色凝重,遂开口说:“主要是年代变了!我跟英英刚结婚的时候,那时大学生并不多,还有大把的工作机会是留给专科生、高中生的,现在大学生多得连本科生、冷门专业的研究生博士生都找不着工作,更别说是还没上过大学的高中生了!” 桂英见仔仔一脸疑问,对儿子说:“仔儿,我们三个大人聊得是社会实情,你别觉着吓唬你或者是跟你没关系。社会越发展越发达、阶层构架越稳固,想要往上走现在没有捷径了,只有读书一条路!” “刚我爸不是说博士还找不到工作吗?”仔仔挑刺。 “是,但我说的是冷门专业!历史专业、考古专业毕业的,要么去一线考古、要么进高校当老师,也有其他路子,但总体很狭窄。我说的是类似考古这样冷僻的科专业,还有一些特别滞后的理工专业。也许这些冷门专业的高学历人士可以进校当老师,但当老师门槛是很高的,你们班主任、各科老师什么学历你不清楚吗?”致远问儿子。 “我知道,全是北大清华的本硕,还有几个国外一流大学的研究生。” “村长你看,仔仔他们一个高中学校的老师全是一流大学的硕士、博士!年薪很高还有寒暑假!可你想想,一个农村娃他家里能供他读多少年书?我记得好像博士毕业的平均年龄在三十三岁,硕士毕业平均在二十七岁。你寻思寻思咱村里哪个家庭能供娃读书读到二十七岁甚至三十三岁!所以呀,农村的高学历人才只会越来越少!城市人但凡不是底层的,几乎家家重视教育,不惜成本地培养人才!从幼儿园就开始培养!”桂英说完指了指打盹的何一漾正闭着眼睛吃哈密瓜呢,那神色迷离、摇头晃脑的模样,逗得四人微微一笑。 仔仔不解,问桂英:“妈你为啥说但凡不是底层的,底层的人都不重视教育吗?” 桂英问仔仔:“你小时候在姨姨家市场里住过,你见农批市场里的哪个孩子是一放假就上培训课的?你小学加初中每年的课外培训均摊下来在一万二三,这还是你们同学里较低的!农批市场的娃儿天天跟着做生意、干活卖货家长还骂骂咧咧的,更别提花钱进培训班了!农村大量的青年涌进城里,绝大多数在底层,不是上班便是做小生意,除了经济上富了点、眼界上开阔些,有几个人的精神觉悟比在村里高?大多数没啥进步,人云亦云罢了。你觉得这些人进城后对他们小孩的教育有多重视、多慷慨?” “你也是农村的,那你怎么不一样?”仔仔指着妈妈问。 “我?还不是因为你爸!咱家不富有也是底层,但有你爸这么一个读书人呀!化人的觉悟比不读书的真是高!况且你妈我整天在外面接触各种公司、各大经理,见多了自然明白了!你好好读书吧,读书不一定百分之百能成就你,但是不读书百分之一百成不了事。” “知道啦!我一直很努力好吧!”仔仔拖着腮帮子嘟嘴。 “农村娃不容易啊!咱村的笑笑结婚后存了七八年的钱准备买房子,她爸下地干活忽然脑溢血,钱全拿去看病了,一下子十九万元没啦!”老马说着点燃了一锅烟。 桂英拍着桌子抢话:“马村长你瞧瞧,这就是农村娃的悲剧!城里孩子父母千辛万苦地资助他上学、教导他为人处世,老了老了人家父母还有存款备着给自己养老!农村娃呢,在上的父母没有丝毫帮衬,反过来还要娃们养老,养老是理所当然,可现在的养老不同于三十年前了!往医院一送,出多少钱就看你有没有积蓄、有没有孝心了!治还是不治都难!” 老马闷声抽烟,致远接过话头说:“其实,农村孩子就算考上大学了,也是难!按说上完大学就找工作,可从学生到社会人之间,需要很多隐性的投资服装啊、培训啊、面试的交通费、过渡期的生活费乡里人哪懂这么多,以为孩子毕业了完事了!还想着赶紧从孩子那儿讨些生活费呢!实不知小孩大学毕业的两三年里,也得很多投资。那些本科毕业后考司法考试的、考研究生的、考公务员的若没有持续的经济支持,他早工作糊口了,哪有心思深造!我遇到的同学、同事还有我教的学生里,有太多这类例子了!” “哎,我以前有个客户,边工作边考研,考了三年没有成果,可怜又可惜!那姑娘心劲很大奈何没有钱,停了工作没有生活费,不停工作没有时间复习备考!在未来和当下、前途和活着两者之间一直徘徊。实现最最普通的梦想,也需要高昂的成本!努力肯定没有错,但没有计划、没有方向的努力到头来可能徒劳一场。这五七年房价飞涨颠覆了多少人的价值观世界观呀!”桂英怀抱犯困的漾漾轻轻叹气。 “咋地?难道农村娃注定没出息啦?”老马气愤地问。 “不是说注定,而是说很困难。就像一个人长得丑一样,长得丑也能嫁,但是嫁得很困难;生得穷也能活,只是活得困难罢了。我刚才为啥说可怜?上一代没帮衬,这一代开化慢,到了第三代还是受穷落后,你说可悲不可悲!穷人走不出来,富人聪明还努力不甘沦落,那这社会的大骨架就是僵化的、不流动的!”桂英又叹了一声。 “如果农村家长注意教育那还有希望,可惜现在的很多家长溺爱得很,觉着独生子不能吃苦不能受穷,结果反倒害了孩子!我以前教书接收过很多像仔仔这么大的新生,只要是来自农村的,不是说全部,大多身上带着很多毛病,比城里孩子懂事得要晚几年!”致远看着仔仔说。 仔仔扣着指甲盖缓缓开口:“我们班这学期有几个新转来的,其中一个他家卖水果的。那个同学超级能说会道,我们感觉他有点虚!出去玩特大方还豪爽,但是班里最穷的恐怕就数他了,因为大多数同学家都买房子,他家没有。妈,你说为什么他家不富有但是他的零花钱却很多呢?特别多,我们同学算了算他一个月的零花钱有两三千呢!”仔仔不解地问妈妈。 “溺爱呗!面子呗!中国人的老毛病越穷越好面子,觉得没面子会被人看不起,这是上一代的残留。但凡农村的孩子几乎必经这么一个不理智的阶段。你妈我也有过,一个月吃饭两三百,一件裙子六七百!你要理解他的不理智,但是不能看低他的不理智,因为他还是个孩子,性格还没成型。如果一个人三十岁了还这样,一个月买东西花了五千、工资到手四千,那注定不长久!” 仔仔拿过一块瓜问:“那一个人的性格三十岁成型吗?” 致远回答:“不一定!城里孩子早一点,二十出头就非常理智了,乡里孩子晚一点,你妈说她二十四五才突然清醒。还有些乡里孩子因为父母不在或者父母无知导致他们三十岁以后才开化!大致来说,一个人到了三十岁,性格基本成型了。” “那你说农村娃上了大学也不见得好,那还上啥大学?”老马挪开烟嘴问致远。 致远回:“农村娃上大学是百分百地会提升、会成长,只是他们毕业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们离开农村进入大学校园是第一个过渡期,毕业后衔接校园和真实社会之间的距离,是他们面临的第二个过渡期。城里孩子从小在城里长大,城市就是真实社会,他们熟得游刃有余!可农村娃离开大学以后还要多走这么一段路少则一两年多则七八年,这是进入社会工作不可避免的社会化,这社会化的过程还不是免费的。” “听你们这么一说,我现在感觉乡里的孩子在城里上学真不容易啊!”仔仔一手拄着下巴一手端着哈密瓜。 “那当然啦!”桂英点点头,嚼完嘴里的瓜瓤以后,她冲着儿子说:“人这明面上的差距好补,习惯、观念、头脑上的差距,很难弥补!城里娃大学毕业后,背后一群人在替他们出谋划策、铺路搭桥。农村娃呢?没人铺路也罢了,顶多赚钱少点,但身上这毛病且得消耗消耗他们!盲目攀比、心胸狭窄、抠门好面、自卑自负、自闭偏执、懒惰矫情这些性格缺点在他们进入社会后处处给他们设限!能跨过去的修行成功;跨不过去的甭管蹦跶多高,总有一天会栽在自己手里!这些年在职场上见的各种正总副总、李总王总,打自己脸这事数不胜数!” “那也不一定是农村人有这毛病,人谁没有毛病呢?”老马看了看桂英,抖了抖水烟袋。 致远抢话:“爸你说得对,但农村人身上有一些共性的观念或习惯束缚了他们的发展,这才导致农村人出来后,进入中产阶级或大富大贵的特别特别少凤毛麟角!智慧和财富一样,是需要家族积累的!就我观察的学生来说,城里第二代第三代的孩子,大多数平和从容,心智健全。” 桂英接着说:“穷也罢了,最可怕的是愚昧偏执譬如兴华这样的人!这类人没有人生的危机感,只有被攀比后的危机感;没有自我的价值探索,只有被洗脑的他人价值。关键这类人心气极高,无奈找不到路子,天天想着发财、出人头地,对生活没有长远的规划,可能一个市里的房子就是他们人生的巅峰了!” 老马吐着烟气说:“我们这一辈人还相信土地,觉着有几亩地心里踏实、日子有奔头,到你们这一辈已经没人指望靠土地糊口了,到了仔仔这一辈更别提了,个个往城里跑,能逃离土地就逃离,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出去跑一跑也正常!现在这个年代不出去跑一跑开开眼更不成。农村节奏慢,到了冬天天天晒太阳,时间跟停了一样!你让个二十左右的小伙子天天跟村里的老汉老婆子待一块生活吗?他不赚钱结婚?他不送孩子上学?搁在以前,农村是农村、城里是城里,现在城乡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大!我哥说农村一斤肉十几块,那跟城里有啥区别!可你说农村人的观念、习俗、精神状态,跟二十年前又没啥变化!” “我看咱县上、市里的物价跟村里差不太多!” “大,我现在经常后怕,你知道为啥?”桂英用手按着太阳穴。 老马抬了抬眼皮问:“为啥?” “我特别幸运我是先结婚生子买房了,才懂得这社会对农村娃的不公平;如果事先知道了这社会对我一个农村娃这么不公平,那我根本不知道我该怎么活?”桂英冲着老马瞪大眼睛频频点头。 “那现在每个人都能上网查询,如果像我这么大的农村娃知道了自己在外面混不出名堂,那你们说他怎么办?”仔仔天真地问三个大人。 致远将头一仰,用舌头舔了舔下唇。老马低下头,默默地用牙签戳着烟末。桂英一手搂着漾漾,一手捧着一块哈密瓜大口大口地吃。 仔仔又望了一圈三个大人的眼睛,企图寻求答案。 “咋办?你以为你兴华阿姨笨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传销、自己在骗钱吗?”桂英说完放下瓜皮抱着熟睡的漾漾回房了。致远站起来收拾桌子上的垃圾,老马拍拍屁股拄着拐杖离桌了。 “啥意思呀?啥意思!”仔仔扭头追问,却无人回答。 贫穷和落后历来是一对孪生兄弟,就算进了城,这两者也分不开。农村人进了城就是城里人了吗?怕只怕依然是城里的“农村人”!以前的国家,农民是底层人;往后的国家,丧失农村土地依然靠劳力勉强营生的城市人是新型底层人。听说将来农村发展朝着机械化、集约化的方向走,到时恐怕连像自己这样家里有果园的老农民也没有营生了。 农村人生在农村的土地上,根便在农村,在城里混得好了那是断根,混得不好便成游荡氓民。老马躺在床上心情沉重,久久睡不着觉。老村长并非替自己愁,毕竟自己没多少年可活了,他在替马家屯的后生发愁,替往后的马家屯发愁。 35上 教外孙女念经 携外孙子奔丧 忙碌是一件好事情,忙碌时人会忘了忧伤。再大的愁事,一忙起来皆被降格。 包晓星看着镜子里的人儿皮肤暗黄发黑、眼泡子肿大褶皱、眼角现出三丝条纹、颊上坑坑洼洼斑斑点点、嘴角两边耷拉着肉棱、两侧的发际线上一片灰白晓星摸着自己松松垮垮的脖子,还有脖子上那两条深长的褶皱。她蓦地将镜子倒扣在床上,不想再看了。 生活已然这样了,还能更糟糕吗?她无所谓了,反正她的后半生除了赚钱糊口没什么大事可操心了。 可想起她的心头肉学成和梅梅,中年女人忍不住地舔了舔嘴角的泪。起初,她以为只有那种豪门望族的生活充满了算计,原来最最平凡的哪怕是一个人的生活,也充满了博弈和矛盾。 生活中总是有很多不可两全的追求。比如说人不能同时拥有智慧和美貌,不能同时拥有财富和真爱,不能同时得到强悍和善良每个人都在权衡,在两个之间来回踱步。想要事业会失去家庭,想要未来却失去现在,贪图热闹便失去了独处的清净和清醒。 以前总觉得富春小区里的房子很小很挤不够用,此刻,这里空荡荡的,到处是死寂。她想要维持婚姻,可现在婚姻每一天都在伤害她的儿女;她想要解放自己,可又怕失去了婚姻和家庭。一个中年人能够失去的东西屈指可数,何况她最珍贵的东西数来数去不过五指。 午夜十二点的包晓星坐在床上,哀悼自己的衰老。衰老总是跟死亡紧紧地黏在一块,她不停地深呼吸,以舒缓自己的更年恐惧和中年危机。 这一晚,包晓棠忽然感觉自己的世界明媚起来。竟有好多美好的事情值得她做,亦有好多有意义的事情她愿意去做。凌晨一点,包晓棠兴奋得睡不着了,起来去客厅里规划她接下来的生活:选专升本的培训班并尽快报名,来一次说走就走的出国游,考驾照的事情也提上日程,做美容当然迫不及待 半夜两点,包晓棠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在电脑上寻找她即将要去的国家、她即将要做的美容项目。狭小的屋子里,一颗心复活了。 周一早上起来,老马有些迷糊,两锅烟过后,神清气爽。他起来去撕日历,见今天的日历本上印着:2019年8月6日星期二,农历七月初六,己亥年猪年辛未月乙亥日,宜入宅、移徙、安床、开光、祈福,忌嫁娶、破土、置产、栽种、安葬。老马将撕掉的纸团扔进垃圾桶,然后放开秦腔小声哼唱起来,今早老头唱的是葫芦峪祭灯。 “后帐里转来了诸葛孔明,有山人在茅庵苦苦修炼,把兵书和圣经尽都看完。怨师兄他不该将亮推荐,深感动刘皇爷三顾茅庵。” “下山来吾凭的神枪火箭,直烧的夏候敦叫苦连天。曹孟德领大兵八十三万,他一心下江南虎灭孙权。孙仲谋听一言心惊胆颤,宣来了江南地武两班。江南地要降武将要战,降的降战的战议论不安。孙仲谋砍去了公案半片,那一家若言降头挂高杆。” “有一个小周郎奇才能干,差鲁肃过江来曾将亮搬。过江去我也曾用过舌战,三两句问的他闭口不言。为江山我也曾草船借箭,为江山我也曾六出祁山,为江山我也曾西城弄险,为江山把亮的心血劳干” 上午桂英到了公司后,先给利捷科技的王副总发消息约时间,碰巧本周三后半天利捷科技的创始人关尚贤关总没有日程安排,桂英赶紧约了下来。而后又向老钱总秘书约钱总周三下午的时间,桂英不放心还直接跟老钱总打了声招呼。两边均约好以后,桂英心里紧绷,祈祷到时候千万别出岔子,一方不来晾着另一方,场面将非常尴尬。马经理提心吊胆,将二总碰面的计划和具体安排列为本周的头等大事。 按照公司的标准,桂英这天下午订好了双方碰面的餐厅,而后打听关总的口味偏好,确定菜单和包间,准备席间用的茶和酒,琢磨要送的礼物和当天需要的东西,光这些事儿桂英忙活了一整个下午。 整个上午,包晓棠一直在屋子里琢磨选哪家专升本的培训机构。她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咨询电话打了七八个,最后选定了一家可信又实惠的机构,专业选的是对口的财务管理。 十二点时晓棠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先在外面吃了顿饭,吃完饭心情好美人儿顺带做了个美甲,然后坐车去那家培训机构交培训费,一出手八千元。回来后又按照相同的流程,寻找境外旅游和驾车培训的服务机构,这一晃一天又完了。 中午老马在摇椅上迷瞪了一会,起来后在屋里抽烟。实在无聊了他打开电视找老家地方台的新闻,谁想吵醒了漾漾。漾漾午休起来后又在屋子了乐此不疲地溜车,来来回回地溜。老马只见个小鬼跟苍蝇似的在电视机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晃得他头晕心烦,忍无可忍。 “宝儿,过来!”老马坐在沙发上朝漾漾勾手。 “嗯?什么事儿?”漾漾停下车,站在一丈外回头笑问。 “你骑车骑了好一会啦,累了,来来,爷爷教你念经怎么样?”老马背靠沙发关了电视。 “你说什么?”漾漾滑车滑到老马跟前问。 “念经!爷爷教你念经!” “爷爷你说眼睛吗?”漾漾指着自己的眼睛问。 “念书!爷爷教你念书!”老马笨拙地说了一句秦味极重的普通话。 “那好吧!” “来!你坐这儿!别再晃荡了!”漾漾溜车过来,将爱车小心翼翼地停靠好。 待漾漾爬上了沙发坐了下来,老马说:“那我念一句你念一句,好不?” “好哒!”漾漾调整身姿以跟爷爷保持一致。 老马十指相交,闭着眼睛念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漾漾飙着口清脆的童子之音学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一老一小大声地在屋子里念经,正在书桌前沉思的何致远,一听家里回荡着不一样的另类声音,十分好奇。他假装喝水出来看动静,只见老的瘫直身体闭着眼睛念一句,小的晃着两脚瘫睡在沙发上也闭着眼睛念一句;老得声音洪亮厚重,小的声音俏皮轻灵。这场景如春风一般温馨悦目,关键是他们嘴里的内容引起了致远的极大兴趣。 “爸,你还懂道德经呀!”致远端着两杯纯净水走过来,将水递到老小跟前。 “我小时在学堂学了几段,先生教的,我哪知道这是道德经!”老马说完把喝完水的空杯子递给了致远。 “是!是道德经的最后一章。”致远的笑里露着敬佩。 “她一直在这儿溜车,溜了上百趟了,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我叵烦得快疯了!想着把她拉过来教她念经,让我这两眼两耳也歇会儿!”老马说完又瘫在了沙发上。 “漾漾,跟爷爷好好学,听见没!” “嗯!”漾漾说完,把水杯也递给了爸爸。 致远放下杯子去了趟卫生间,待回屋后坐下来静了心,又听得一段儿: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下午五点多,漾漾念经念烦了,悄默默溜回了自己屋玩玩具。老马觉屋里闷,想去顶楼看看夕阳、透透气,遂跟致远过来打招呼。见他屋里没人,老马去厨房找。厨房也没人,老马又奔桂英屋里走,到了他们屋大床边时听到有洗东西的声音,老马闪着身子一瞅,只见何致远坐在几寸高的小板凳上洗东西。老马敏感,仔细一看,是女人的内裤!老头五官受刺心中不悦。 “欸爸!你找我?”致远一回头见老马在。 “呃对,我上去一趟,抽锅烟,跟你说一声。” “呃我马上要买菜了,要不你带孩子一块上去。” “那她跟我去吗?”老马指了指门外。 “我跟她说!漾漾!漾漾!”致远在卫生间里大喊,老马站在卫生间外无措。 “嗯!我来啦!”漾漾一路大跑跑到致远跟前,小身板哗啦一下扑到了致远背上,两手抱着致远的脖子说:“爸爸你找我什么事情?” 致远双手握着条玫红色的内裤,毫不避讳地跟孩子说:“爷爷要去楼上,你跟爷爷一块去好不好?” “为什么?”漾漾撒娇。 “爸爸待会出去买菜,你想去菜市场买菜还是去楼上骑踏板车!” “嗯那我还是去楼上骑车吧!”小儿实诚。 “那你跟爷爷一块去吧!爷爷现在要走了!” “好吧。” 漾漾一转身疾步出屋去找她的三轮踏板车,老马拄着拐杖也跟了出去。 老人换了件衣服,带好自己的打火机、水烟袋、扇子、手机等随用东西出门了,漾漾骑车跟在其后。到了顶楼以后,漾漾似放飞的小鸟一样,在畅通无阻又宽阔敞亮的地方使劲儿地滑车,一步能滑两米多。小人儿在车上享受着非一般的快感。坐在水泥台子上的老马眼望南天白云层层块块,耳畔吹着清风轻盈无迹,心里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一个爷们给婆娘家洗内裤成何体统!体统何在? 此时此刻,咖啡店里的钟雪梅,穿着好看的工作服,动作利索地在店里忙活。虽是初次工作,但十七岁的姑娘勤快又聪慧、上手快且用心学,才几天功夫就从适应工作步入到享受劳作的阶段。 此时此刻,十五岁的何一鸣坐在狭小的教室里,西瞧一眼黑板上的白字,东瞥一下身边的顾舒语,从未有过的赏心悦目!少年郎只觉整个世界洋溢着浪漫又喜庆的声光,宇宙中处处飘荡着甜美又清香的风味。 此时此刻,昏暗的小屋里,一盏柔和的台灯开着,八岁的钟学成坐在姐姐的小书桌上,认认真真地算数学题。二十三乘以七十二等于二三得六、二二得四、三七二十一三年级的暑假作业对他来说依然有点难。 晚上七点半,老马在客厅看电视,致远在厨房做饭,仔仔在屋里休息。四岁半的何一漾坐在客厅的地上,自个人翻着一本画册,自己跟自己聊天:毛毛虫偷吃了花瓣,所以变成了花蝴蝶,花蝴蝶嘲笑秋天所以她又变成了落叶,落叶不喜欢冬天,所以它藏在雪花下面睡大觉 桂英今天绷了一天的心,早累了,一下班就开车回来了,八点到家时刚赶上家里的晚饭。待众人吃完了走开了,老马压着嗓子皱着眉头对看手机的桂英说:“你这么大人了,检点点!” 桂英一听那话刺耳,十分困惑,她放下手机严肃地问:“我怎么不检点了?” “你的裤衩子咋让他洗?你个婆娘家不洗让汉子洗?丢人不丢人!”老马用食指敲着桌面。 桂英仰头张嘴吸了一口气,又抿着嘴将气从鼻孔中送出来,而后缓缓地说:“我这一天天有多忙你看不见吗?我老公给我洗内裤这自己家里的事儿,别人怎么能知道?我自己合法合理地赚钱过日子,怎么丢人啦?怎么不检点?” “你个婆娘家不干你该干的事儿,你让男的”老马急促地拍着桌子,忽然间电话响了。老头蹙着一脸的皮肉停了嘴咽了口气,从裤兜里掏手机。 桂英插空冲老马一字一字地说:“天天闲得!莫名其妙!”说完这句蹭地一下踢开椅子,拿过手机甩着胳膊回屋了。 “喂?谁呀?”老马叹着大气打开手机问。 “建国叔,我是铁生他子袁建成。你忙不现在?” “哦!建成啊,不忙不忙!你大咋样啦!” “建国叔,我正跟你说呢,我大走了!昨天下午六点的事儿!”建成声音沙哑低沉。 “哎呀哎呀!我的老天爷呀!啧咝哎呀!”老马放声哀叹,摇着头拍桌子。 致远以为父女两吵起来了,他赶紧捧着洗碗抹布出来看,只见老头神色迥异。 “叔,我打电话是跟你说,我在殡仪馆摆了灵堂,明天送我大火化,就问问你来不来?” “来!哎呀来!肯定来!呃”老马拉着长音问:“我前段时间见你大,不是好好的吗?” “是,突然恶化了,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一周,最后不行了给。” “哎,我明天去,早早过去!棺材、寿衣啥的你咋弄嘞?你现在需要啥帮忙的直接跟叔说!”老马擦着汗撩着白发问。 何致远一听老马提“棺材”、“寿衣”,想是大事了,他站着一动不动屏住呼吸,神色庄重。 “不用!殡仪馆啥都有!你过来就行,我大临走前也说过让你过来送他!” “我知道我知道!我前两天梦到你大找我了!那你那你把地址发给我,我明早过去。”老马浓眉紧皱。 “好,呐叔我挂了。” “好好好!” 袁建成挂了电话,老马也挂了。挂完电话后老头摇头叹气,一口一个老天爷,心中惊悸,皮肤发凉。 35中 袁铁生灵堂寒酸 老大哥此生不凡 “爸,怎么了?”致远走过来轻轻询问。 “上次咱去医院看的那个老袁我那老大哥,殁了!哎我的天爷呀!”老马左手轻轻拍打着餐桌。 “怎么了爷爷?”仔仔从屋里出来去卫生间,见爷爷面色不对劲。 “你你爷爷的一个朋友不在了!”见老人沉默,致远跟儿子解释。 “啊?死人了吗?”仔仔往后跳了一下,嘴里大喊。 桂英一听儿子叫唤知必有事,她双手插兜鼓着气靠在门框上看热闹。漾漾听到哥哥大喊,也撂下积木爬起来出屋瞧动静。 “别一惊一乍的!”致远轻声指责儿子。 “怎么了?”桂英看老头拄着额头不言不语,大声问众人。 “怎么啦?”漾漾也走至人堆中询问情况。 仔仔大步跨到妈妈身边说:“我爷爷的一个朋友去世了啦!” “啊?”桂英一听愣了,而后走向餐厅,拉椅子坐在了老马对面。那两个小的也尾随过来各自坐在了椅子上。 “谁走了?”桂英问。 “上次去医院探望的那个。”致远回。 “这个丧事在城里怎么办?” “有殡仪馆全权负责!”致远站在漾漾身后说。 “哦!在城里办丧事,这个我还不知道呢!”桂英说。 老马叹了口气,点燃一锅烟,侧对众人抽起烟来。众人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 “我妈死了你也没这么悲伤啊?”桂英挑头冲老马说。 “啧!”老马摔了个脸色,而后说:“我这刚来,他就走了!太突然了!” “爸,我明天陪你去吧!” “爸爸,我也要去!”漾漾胡乱插话,惹得仔仔瞪了一眼。漾漾害怕哥哥躲到了妈妈怀里。 “那我们穿什么衣服呀?”致远问老马。 “这是个问题呀!搁村里清一色的白丧服,城里不兴这个吧!”桂英挠头。 “平常的衣服,正式一点、素一点就行了。”老马侧脸说。 “好吓人呀!第一次听说死人了。”仔仔趴在餐桌上咧着嘴,一脸不可思议。 “你湖南爷爷死了你没见过?”老马挪开烟嘴,严肃地问仔仔。 “没让他回去!他年龄小,当时快期末考试了,再说我们当时哪顾得上他!”桂英解释。 “那正好,你跟我去吧!”老马用烟嘴指了指仔仔。 “啊?我不去!我害怕!妈”仔仔先是坐直了身体拒绝,而后朝桂英撒娇求助。 “呃”致远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你十六了!没见过是丧事?哼!”老马抖着下巴。 “妈,殡仪馆是不是太平间呀?哎呀我不去!”仔仔握拳跺脚。 “看你这怂样!十六了跟个碎娃似的!我像你这么大,早有人给我说亲事了!”老马指了指仔仔,一脸失望。 一直发愣沉默的桂英,咽了一口气,抬头对儿子说:“仔儿,你爷爷说得也对你身板子长大了心里还是个娃娃!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打工挣钱了!这跟成人礼一样,是你这辈子非常难得的经历,你也该长长见识了!跟你爷爷去吧!” “我不去太平间!”仔仔扭着瘦瘦的身子。 “殡仪馆是殡仪馆,太平间是太平间两码事。”致远双手抱胸,站在桂英身后说。 “我们老钱总不到十四岁父母双亡,你晓棠阿姨她妈走的时候她才十一二,你小学同学赵瑞四岁时没爸了这世上缺爹少妈的孩子多得是!你以为你爸和我能长命百岁吗?倘一天你爸先走了或者我先走了,这家里谁来操办我们的后事?靠漾漾还是靠半死不活的另一个人?黄泉路上无老少,你也该长大了!听吗的,跟你爷爷去吧!”桂英搓着水杯的把手,双眼深沉。 “殡仪馆里每天人多得很,你怕啥?”致远望着趴在桌上一声不吭的儿子。 “看看别家的丧事,将来等你奶奶或者我殁了,你还能帮帮你爸你妈。人不经死长得慢,也长得蠢、轻飘!”老马说完吐了口烟气。 见仔仔低着头不拒绝了,桂英问:“那他穿什么衣服呀?校服?” “校服蓝白的怎么行?穿个黑色t恤吧!他的黑t恤多得是!呐爸,明天要不要我送你们去?” “不用了,我跟娃打车去!” “我还要补课呢!”仔仔插嘴。 “还补啥课!一天天瓜得很!”老马摇头苦笑。 “明天几点去?”桂英问。 “我也不知道,建成也没说。我俩早早去,搁村里头得早去,八点出发吧!”老马看着手表说。 “去得带什么东西?”桂英问。 “礼金带足就够了!” “手上得提点东西吧!我明早去买些葬礼上用的花!”致远说。 “明早要早起” 三个大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明天要带的东西、要做的事情,漾漾在桂英的怀里打盹儿,仔仔托着下巴听大人聊人死之后的后事。少年并没那么害怕,只是瘦瘦的胳膊上时不时起些鸡皮疙瘩。 第二天一早,老马六点多在厨房里用老法子打纸钱了,桂英准备葬礼上用的礼金,致远下楼去买果品和新鲜的百合菊花,仔仔一身一身地换衣服直到妈妈觉得最后一件可以了才了事。七点四十桂英上班去了,八点钟老小慌忙吃完早餐,致远叫了一个滴滴快车,仔仔提着东西老马拄着拐杖缓缓地下了楼,致远将两人送上车看着车走了,才感慨而回。 九点半,爷孙两到了市殡仪馆。一下车便看到了殡仪馆醒目的牌子,进了大门以后是一块空旷的四方院子,那院子十几米宽二三十米长。老马拄着拐杖走在前头,仔仔提着东西紧跟在爷爷边上。穿过院子进了殡仪馆以后,只觉里面冷飕飕的,仔仔瞬间毛发倒竖,胳膊肘禁不住抖了起来。 进馆后是一间大礼堂,昏黄的灯光、光亮的地面。这间大礼堂也是大灵堂,但见二三十人穿着清一色的黑衣服站在灵堂各处哭哭啼啼。灵堂中间是逝者的棺材,棺材四周是几圈花花草草。老马透过闹哄哄凄惨惨的人群,见灵堂最北边的墙上贴着一张两三平米大的遗像,遗像前摆着无数花草、花圈和花篮。老马定睛细看,遗像里的人宽宽的脸、方方的额,显然不是袁铁生,他猜测今天殡仪馆里大概有好几场丧礼。 老马见大门内两边各有一个敞开的小门,他朝右边那间走了进去,那是一个小一点的灵堂。灵堂中间也是棺材,四五个人围着棺材在啜泣。老马隔着七八米远看了看灵堂上一平米大的遗像,也不是袁铁生。 老头带着孙子又朝馆内左侧的小门进去了,这间灵堂更小,四五米宽、七八米长,尽头的北墙上挂着个一尺高的小遗像,老马走进一瞅,正是他的老大哥。灵堂里只有一副挽联一张遗像,其他的什么也没有。老马皱眉,左右找人,奈何没人。他指使仔仔把东西放在遗像下面,仔仔扭捏皱眉死活不去,老头只得夹着拐杖自己弯腰去摆放果子、鲜花、纸钱。摆完东西后老马从仔仔的背包里掏出一瓶白酒,恭恭敬敬倒了三杯祭给老大哥,而后将酒杯倒扣在酒瓶上,酒瓶摆在灵堂前。 空空无人,好个奇怪。老马在灵堂前干巴巴地立了十来分钟,出去找主事人迟迟没见到。殡仪馆里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站了一会老马左腿发软,他出了灵堂,见殡仪馆外有花坛,老头坐在了花坛边的砖台瓷片上休息。着实没经过人死的何一鸣,从下了出租车到此刻,跟爷爷的身体距离没大过一尺。胆小的少年郎东张西望,两手不停地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哎,咋不见人呢?”老马自言自语。 “爷爷,没人的话,咱两放完了东西走呗!”何一鸣紧挨着爷爷的身体取暖。 “主人家没见着,怎么走?”老马瞅了一下孙子,心里暗嘲其胆小如鼠。 老马只知袁建成的电话号码,至于他长什么样子,有二十年没见了,老马早忘了,于是盯着进出殡仪馆的人一个一个地打量。一老一小坐在殡仪馆主灵堂的门口边,见来来往往的人各个不是悲伤就是哀嚎,少年胆颤、老人狐疑。 “你这个爷爷,以前可是个能人呀!”半个小时以后,老马指着灵堂的方向,脸侧着对仔仔说。 “有你能吗?”仔仔怼老马。 “比我能多了!人家是大学生!” “哇,好老的大学生呀!” “是啊!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村里当生产队的队长,领着大家到处干活!他们村子那时候在镇上很出名!后来公社领导见他干得好、表现好、人聪明,提名他当村长,村里人一选举,数他票最高了!二十岁成了一个村的村长!你说能干不?” “呃好吧!跟学校的学生会会长有点像。” “那时候年成不好!其他村饿死的人多着呢,他们那儿没死太多人!得亏了你这个爷爷,早早地让村里人在犄角旮旯的地方种红薯和洋芋,呵呵也是个有远见的人!后来开放了,恢复高考了,你猜你这个爷爷干了个啥事儿?” “参加高考?爷爷你这悬念铺得一点水准也没有!”仔仔一脸嫌弃。 “哼哼!那你知道当时你这个爷爷高考时多大了?三十六岁!孩子都老大了!当时他要高考,公社上还不放人舍不得让他走!他没法把村长给辞了,读书去了!那个时候,人家去西安大城市里读书,上大学!了不起吧!”老马讲得眉飞色舞。 “那他孩子谁照顾?” “他爹妈和他老婆。你袁爷爷上大学时也穷得不行,他跟我说他妈给他带的玉米馒头发霉了,那毛毛长了半寸长,他照吃不误!没法子,那时候刚开放,村里穷得很!你这爷爷又廉,当村长的时候不贪一分一毫的,啥没落着!好人呐!”老马朝空竖着大拇指。 “那你和这个爷爷不是一个村的,你们怎么认识的呀!” “我们是亲戚,我爷是他婆就是他奶奶的亲哥!我和我这个老哥的关系,就像你跟你兴华姨家孩子的关系一样!” “好远!远到拉萨了都!” “是远,隔村里也不远!主要是我爷和他婆早走了,我们上一辈还联络呢,到了我们这辈不联络了!我跟你这个袁爷爷是先认识的,而后才知我俩是亲戚!哈哈哈你说巧不巧?”老马几声憨笑过后,接着说:“我俩认识的时候,我都四十多了,才当了村长,啥也不会弄!多亏了你这个爷爷帮我,指导我、点拨我,要不是他马家屯还没现在这么好呢!” “哦!”仔仔点点头。 “镇上、乡上有啥动静,他马上告诉爷爷,然后我在村里努力使劲,给马家屯挣了荣誉、拿了不少政策优惠!爷爷家刚开始种果园,那时候种果子的人很少很少,农民胆小谨慎不敢种!怕卖不出去赔了本还把地给耽搁了,你袁爷爷当时鼓励我,让我先种,给大家带带头!刚种的前几年爷爷卖果子的时候,他给爷爷联系了不少果贩子,这才一点一点把路子走通了!后来马家屯种果子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啥果子都敢种了!” “哦!原来他给你放消息呀!”不知何时起,仔仔的胳膊大腿已经不起鸡皮疙瘩了。 “不仅是我,你袁爷爷帮过很多人,人家关系网非常宽!爷爷后来在镇上、乡上联络的那些人,各个受过他的恩!镇上的好些惠民政策、惠民工程就是你这个袁爷爷牵头的!那年要不是他妈病重了,你袁爷爷早成我们镇的镇长了!当时提名了都,已经开始准备操作了!啧!哎人这运势,确实有好有坏!那些年认识你袁爷爷的人一提起他,各个竖起大拇指,人品、能力、头脑没得话说!” “那他为什么现在成这样啊?”仔仔指了指灵堂。 “哎老了呗!他六十多到了深圳,一到深圳查出了心脏病!哼哼!能活到现在已经不错了!”老马笑着摇头,伤感衰老。 “爷爷,你是不是很伤心?怎么没见你哭呢?” “呵呵!人老了泪少!再说我也不伤心!你这个爷爷活到七十六了才死,我还不知道自个能不能活过他呢!我要活不过他,我才伤心呢!”老马开着玩笑。 “我觉得你很健康呀,怎么着也能活到九十岁!”仔仔安慰爷爷。 “这几十年爷爷送走的人数也数不清,爷告诉你:这人活多长跟他健不健康没半毛钱关系!生死道上无老少,到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个去。人这命长命短得看阎王爷的意思!”老马指了指脚下的地。 “那这个袁爷爷为什么为什么他很牛,葬礼却没人来呢?” “哎,记着他的人没死也快死了!他这辈子只这一个儿子,不跟这儿子过怎么活?”老马双手拄着拐杖,连连摇头。 “呐这葬礼也太寒酸了吧,爷爷你看中间的和隔壁的,人家该有的东西都有,人也很多!这个袁爷爷好可怜呀!快十一点了他孩子还没来!”仔仔歪着脑袋着急。 少年一语戳中了老马的伤心筋,老头神色呆滞,沉默了。 十一点半的时候,仔仔小声催促:“爷爷你打个电话呗!” “啧!指不定主人家现在忙大事呢!甭给人家添麻烦!” 在细碎的哭声中,老小又等了半个小时。忽见一中年男人往殡仪馆正厅走来,那人瘦瘦的,额前发亮,眉目间和袁铁成有几分相像,老马坐直身体,正想问一问。 “欸!这不是你那个叔吗?”旁边的女人指着老马说。 “哦!对对!是你!”老马忆起了铁生的儿媳妇,站了起来。 “建国叔,我是建成!”那中年人过来和老马握手。 “哦,好好好!”老马点头,握完手指着仔仔说:“这是我孙子,我腿脚不便利,带着孙子过来了。” “哦!那叔我们进去吧!”袁建成领着老马往那间最小的灵堂里走。 “你爸的棺材呢?”老马问。 “在后面呢,他们等我们过来了才挪!我现在去让他们挪。”建成说完去找工作人员挪棺材。 “灵堂咋布置?”老马转身问建成媳妇。 “这不这不是有挽联、遗像吗?”建成媳妇指了指北墙,而后挤着眼睛说:“叔你不知,这里东西贵得要死!一身寿衣要三千!一个骨灰盒要两千!我们这前前后后进医院花了不知多少钱了!” 老马点点头,又重重地低下头,沉默。仔仔斜瞅着爷爷忧伤的脸,心中的恐惧被忧伤驱散了两分。 建成和工作人员推着棺材进来了,放好棺材以后,建成去帖讣告。贴完讣告,建成走到老马跟前说:“叔你看还有啥准备的?” “你你亲戚呢?”老马擦着汗问。 “亲戚我通知了十三个,只有两个来。幸亏是我大还没咽气的时候我就通知了,要不这两个还赶不来呢!”建成搓着两手说。 “哦!那你今天怎么安排的!” “我本来想好好操办一场,主要城里没人,亲戚总共两个,我要好的朋友离开深圳回老家了,所以没什么人,就这么简单办吧!” “呃就咱这几个人是吧?你大不是说你娃高考完了吗?他没来?”老马尴尬地两眼左右闪烁。 “那怂娃不愿意来!咋叫都不来!我也没办法!”建成摊开两手,一脸无奈。 “哦,成成成!那这么着吧!我等到晚上火化了再走。” “呃好吧。哎叔,这是我爸给你的东西!”建成从妻子手里接过一个袋子,袋子里掏出一团被旧报纸层层包裹的东西。老马接过来,看也没看便交给仔仔,谁知仔仔死活不接,老马只得一手握着。 “这是给你大的!”老马从裤兜里取出一打行门户的礼金,交给了袁建成。 “谢谢叔!那建国叔,你是一定要等到火化之后是吧?” “是,我送你大一下!”老马轻微的声息里透着不可抗拒的肯定。 “行,那我给你找个凳子去!”建成一转身出去了。 中午,袁建成陪着老马聊天,将他父亲这些年在城里的生活状态、身体状态、临终前的住院生活一一讲了一番,老马只叹气摇头。下午两点,建成去火车站接亲戚去了。袁铁生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尚在,姐弟年岁大了,底下的六个外甥、甥女、侄子、侄女只来了两个代表的。 35下 城乡丧事云泥别 老马意冷欲回村 袁建成走了后,她媳妇也出去了。老马见灵堂里没人了,遂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棺材跟前,想挪开棺材盖瞧瞧老大哥最后一面,奈何如何也打不开。仔仔贴在老马身后不停地戳一戳腰背拉一拉衣服阻止爷爷,老马听见仔仔两排牙哒哒哒地哆嗦,也放手作罢。他转身指使仔仔去端凳子,仔仔噘着嘴不去。老马见仔仔脸色发青全身紧绷还是娃娃家的心性,无奈自己端来凳子,坐在棺材旁边,想着为老大哥守一会灵。 “你害怕的话,出去待着呗!”老马对仔仔说。 “我不敢!爷爷你送我出去行不?”仔仔的脚尖挪来挪去,脸始终不敢对着棺木。 “啧!你怎么这么胆小?”老马仰起头望着少年,双眼小觑。 “我我我不认识他!又没见过!”仔仔气得跺脚,连生气时也压着嗓子轻轻发火。老马想让他练练胆,于是坐在棺木旁一动不动,双手握着拐杖龙头。 十分钟后,仔仔瘆得不行,大步走出了灵堂,跑到院子里,用八月晌午三十多度的阳光来保护自己。殡仪馆偌大的院子里只他一人,少年两手抱着胸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远处有个风吹草动竟能惊得他一身冷汗。十分钟以后,仔仔无聊又恐怖,没法子,他轻轻跑进灵堂又黏在老马身边。 “你这衣服上咋有花花呢?”老马指着仔仔黑t恤背后的图案问。 “不是花!是英字母!”仔仔靠着爷爷背对棺木小声说。 “写着啥字?” “areyouok。” “啥意思?” “你好吗。” “啊哈哈哈哈”老马忽然大笑,笑得咳了起来。 咳完后问:“你咋穿这个?这字不合适。” “我妈挑的!”仔仔拍着大腿,一脸无辜。 “你这字哎!” “我妈说这个袁爷爷他看不懂英,她说没关系!”仔仔说话时指了指棺木。 “哈哈哈” 老马颤笑不止,扶着棺材出了灵堂,坐在花坛边的瓷片上醒神抽烟。 那两个亲戚下午五点到了殡仪馆,一进灵堂见了遗像扶着棺材先哀嚎一通。哭完了建成安排火化,众人将老袁的棺材推到了殡仪馆后头的火化区,老马爷孙两、那两个亲戚和建成媳妇先出来了,几人在灵堂里无事闲聊,等着火化结束。晚上七点建成也出来了,捧着一个小小的骨灰盒。 老马至此,难过不已,右眼默然淌下一滴泪只一滴泪。 骨灰盒寄存好以后,建成领着亲戚邀请老马一块去吃饭。老马婉言拒绝,和建成告别后领着仔仔回来了。八点半回到家里,桂英、致远和漾漾早坐在餐桌旁等着爷孙两开动。换完衣服洗了手,一家人坐在一起吃起饭来。 “今天怎么样?”桂英问爷孙两。 “跟我想象中的差别好大呀!天壤之别!”仔仔饿得腮帮子里鼓鼓的全是饭菜。 “有啥差别?”致远问。 “啧!他们的灵堂跟人家的灵堂根本没办法比,啥也没有,就棺材和遗像没啦!也没啥人!而且我跟我爷爷穿着黑色的鞋、背着黑色的包,但是那个爷爷的儿媳妇拿着蓝色的遮阳伞、穿着红色的皮鞋!” “你没吓得尿裤子吧?”桂英调侃。 “怎么可能!我在殡仪馆待了一天呢!要是参加另两家的葬礼我一点也不怕,但是他们家的有点瘆!上午我和爷爷早到了,他们快十二点才到!下午又不见人,晚上来了两个亲戚,哭得很惨没流眼泪,火化完了他们就在那儿商量吃什么!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葬礼!好讽刺呀!”仔仔现出一脸瞧不上、不乐意、很无奈的神情。 “哎!”老马靠后仰了仰身子,吸了一口气,没说话。 “妈,你知道为啥他家葬礼这么简单吗?因为人家殡仪馆规定尸体免费存放三天,多了要掏钱的,他们不乐意出钱!还抱怨那里的东西这个贵、那个贵”仔仔在饭桌上大段大段地吐槽葬礼上的种种奇事,老马一直在沉默。第一个吃完饭的老头擦完嘴离开了餐桌,去阳台那儿抽烟。 前两天发高烧,老马烧得人事不省。他躺在床上,摊平身体,一动不动有那么一两个瞬间,老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到了天堂过下了地狱。大脑被药物一点一点地麻痹,意志薄弱得只能服从药物时,他真得以为自己死了。在那个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生不知死死不知生的瞬间,他在回忆自己是怎样死去的,他凝视自己死后的躯体,想象自己死后的世界。 人老一时,麦老一晌。人生百岁,总是一死。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老马想喝酒奈何无酒,只能一锅连着一锅嘴不停空地抽烟。老大哥死了,他并不难过,他难过的是葬礼。他生气袁建成,却气得绝望。老马忍不住得啧声摇头。 那葬礼太寒酸了!寒酸得伤人! 在城市里,人怎么可以接受自己如此悄然地离开这个世界!那般寂静地离开,好像从没有来过一样!老马吐着咽气,接受不了城市对人尊严的无视,接受不了城市对人之死的不正视、不重视和不优雅。 关于葬礼,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传统。亲朋在病重时的探望,是对此人一生最美好的道别;擦净身体、穿上寿衣,以最纯净的肉身别生赴死;认识的人们纷纷赶来哭丧,这是在安慰他依然不舍离去的魂灵;于是人们设置了灵堂以作为他灵魂告别人世的专用场所与亲人道别、与村庄道别、与人间道别、与自己的肉身道别;庄严浩荡的出殡、下葬、宴席是为了庆祝这个人完成了从生到死的一道轮回;最后在守孝时有人长久地哀悼他、念叨他,倘好多年以后还有人为他烧纸、扫墓,那真是可乐可喜,至少亡人还有机会出现在亲朋的梦里解一解烦、聊一聊天、说一说生前诸事。 中国上千年的氏族生活,某种程度上淡化了死亡带给人的恐惧,它让死亡成为一种仪式轮回的仪式,甚至如初生一样是喜事般的仪式。 之所以在乡村人们不那么惧怕死亡,是因为所有乡人从小开始接触死亡。穿着开裆裤时在邻家的葬礼上偷吃糖果,五七岁时跟着大人去亲戚家哭丧、出殡、吃酒席,懂事后探望即将去世的亲人,成年后穿着丧服走在某位曾疼过自己的亲人的送葬队伍里 城市删除了这些流程,让隆重的仪式失去了举办的场所或土壤,让一个人优雅地死去变得不再可能。老马惧怕的也许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自己死得卑微、孤独、没有价值,如同秋叶一般。 一个人若连死亡也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那该多悲惨呀!就这一点来说,老马此时此刻便想一脚奔回他的马家屯。能死在自己待了七十年的屯子里,不哗然也是幸福的。 最好埋葬自己的地方有一棵大树二三十米高的大槐树,枝繁叶茂,四季常绿。那样,自己的尸体会以最快的速度瘫软、溶解,肉身彻底之后,融入土壤回归自然。一个人死亡之后,将他全部的骨肉融入大地也算是一种善终,而把自己有生之年的所有营养重新回馈给一棵故乡的大树,那些曾经存在于他身体里的细胞、那些生命中的故事,也许有一天会被输送到高空中重新沐浴阳光、鸟语、微风这应算一种复活。 人不过百年而已,树可活千年之久。 千年也好百年也罢,死后方知万事皆休。 阳台上的老人,此刻被死神的威严压制得不敢喘息。 晚饭后桂英出来过三次,三次皆见老头沉默无声,身影憔悴。桂英走到儿子房里,坐在儿子床边悄悄问:“仔仔,今天出去你爷爷很难过吗?” 仔仔放下手机咧着嘴说:“没有啊,你老父亲在棺材旁边还哈哈大笑呢!” “哦!那为啥他这会坐在摇椅上发愣呢?”桂英搓着下巴纳闷。 “大概是觉着葬礼太寒酸了吧,我都看不下去了!我猜我爷爷想到他自己的葬礼了吧,所以有点难受。”少年轻描淡写地说完,又端着手机看。 桂英叹了口气,双手插兜出了屋,来到阳台边。 “大,你还不睡?快十点了!”桂英有生以来第一次催促老头睡觉。 “睡不着,凉会儿!”老马摇了摇手里的折扇。 桂英站了片刻,正欲转身走,忽听老马说了句:“你过两天给我买票吧!我想回屯里了!” 桂英转过身,两手抱胸,瞪着眼张着嘴,她囚着心中的猛兽缓缓地问:“为啥?” “没啥!”老马摇着扇子说。 “没啥你脚没好回去干吗?”桂英不觉间嗓门大了。 “待够了!这儿热!” “屯里现在三十五度凉快呀?”桂英压着火气。 “啧!”老马将头扭到右侧,不想说话了。 “十七年没来过我这,来了住了一个月就走!你现在回去让村里人怎么说我?还以为我把你这个村长怎么着了呢!”桂英喊完话忽觉手背湿了,才知自己流泪了。 “啧!让你买票就买票,闲话这么多!”老马甩了一句,又扭过头不想搭理。 “买什么买!过两天超强台风来了,你要走人家高铁还不走呢!你能耐你走回去呀!”桂英说完气呼呼地回房了,进房间后哐当一声甩了下房门。致远惊疑,等桂英坐在了床上,见她静悄悄的却泪流满面,知她父女两又拌嘴了。 “怎么了?”致远坐到床边小声问妻子。 “怂老汉要回去!” “啊?为啥呀?” “我也不知道,仔仔说是见那葬礼太寒酸了心里难受!” “那你怎么回的?” “我说台风要来了,高铁不开了,他要回走回去呗!”桂英说完啜泣起来。 “你看你!明明舍不得,还说这么难听的话!” “哎呀!”桂英一头栽到致远怀里,而后抹着眼泪撒娇。 “没事,我明天跟爸聊聊,等这次的新台风过去了,他如果硬要回去,咱就说回去之前带他转一转,什么大鹏古城啊、港澳游啊啥的,让老头高兴高兴!拖延政策怎么样?” “那你说吧!我怕我一开口又吵!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桂英边说边擦泪。 “你放心,我来说!再拉动咱家那两个小帮手!最近我看咱爸跟漾漾玩得很好啊!漾漾从湖南回来后挺黏他的,我估计他也舍不得孩子!” “哎呀,别说了”桂英又难受起来。 关灯睡下以后,致远很快起了鼾声,桂英怎么也睡不着。左转右转,断断续续不知流了多少泪。早年的怨气,她几乎快要放下了,她以为自己此生最大的心结快要解开了,她觉得自己和父亲真地要重归于好和睦相处了偏偏这个时候,老头要走。 马桂英想不通。 黑夜里,桂英的脑海全是这些日子里老头在家的各种身影得意地扇扇子、自嗨地哼戏、陶醉地抽烟、高傲地跟漾漾玩、幼稚地和仔仔吵架连自己和他吵架拌嘴的回忆也一遍一遍地在头脑里播放。 的确,这一个月里有过争吵,但结果是好的,孩子们适应了他,他也适应了这个家,关键是自己中年的马桂英几乎适应了这个在城里的在身边的老父亲。 这段时间桂英下班以后,进门来的第一件事是习惯性地朝阳台看,即便不打招呼,她只要望见那里有一个温和的苍老的如泰山一般的黑影,心里便十分安乐,甚至有种莫名的成就感。往常多年的习惯一进门先看孩子才一个月就被他改变了。马桂英不得不承认:老头于她而言,是有影响力的,是比她觉知的更有分量的,是无论如何她也无法忽视的。 可惜,这老头依然如当年那般倔强,即便拄起了拐杖满头白发也依然强大。他七十了她竟还有些怕他!不是怕吵怕骂,而是怕他沉默。那沉默挤得桂英不自在,那沉默令桂英有些惶恐、失落。 桂英自责,深深地自责。 怨恨的极端不是巨大的怨恨,而是愧疚浓烈的、不可消解的愧疚。 陪着仔仔、漾漾长大,她似重历了童年,可那是别人的童年;只有当老头不经意地放起了秦腔在屋里哼唱时,她才觉自己真正回到了童年自己的童年。哪怕和老头吵架时她也有种美丽的错觉觉自己回到了青春!那是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人生花季。 她和老头之间的过往,无论欢喜或流泪,无论骄傲或怨恨,无论对峙或忽略,一切情感和交集,皆是独一无二地、决绝地属于自己。 舍不得老头走。这些年马桂英心里从来没这么沉重过。 粗糙又敏感的女人将湿漉漉的枕头翻了过去,在泪中继续她的后半夜。 36(1)秦腔戏中避七情 千金挥霍迎新生 忽传来消息,日本人又打来了!老马刚从深圳回到屯里,只见村里的好几百人因害怕鬼子来了决定集体搬走。执拗的老马并不想搬离马家屯,他悄悄默默地决定留在村里。第三天,日本人进镇了,眼瞧着马上到马家屯!其他家留下的人告诉老马朝南走两天两夜,可以投靠在就近的村子里逃命那里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但并不十足的安全。 生死之际,老马不知该怎么办,他将希望寄托在兴邦身上,他希望兴邦能替他做生死抉择,但他心里很清楚,这种一厢情愿根本没有意义,这世上最了解兴邦的人非他莫属。饥饿、孤独和铺天盖地的惶恐几乎拖垮了他,没人能救他。 日本人终于来了,老马躲在红薯窖里听着日本人打砸抢杀的声音胆战心惊、全身发抖。正在此时,有一个女人在窖口轻轻喊他,那声音像是桂英的,脸庞又像桂英奶奶,他站起来一看,原来是桂英她妈! 老马很高兴,他正欲和她说话,又想起来桂英她妈不是早走了吗? 他确信,他想起来了,桂英她妈早就走了。于是,他睁开了眼睛。 手表上显示五点五十,老马坐在床上,回想刚才的梦。梦见旧人怕是不长久了吧!老马想起老大哥、村里的老人,他们生前临走时无一不梦到已故的旧人,他深吸一口气。若真是这样,他得赶紧回去,咽气也要咽在村里。死在这大城市被烧成末还不如暴尸荒野被莺歌谷的狼吃了呢! 老马端详熟睡的外孙子,从头发到脚掌,从鼻梁到膝盖骨,长相虽是何家人,性格却像他妈妈,可惜怂了点,要跟着他生活几年,保准胆子大一截!老马失落地叹息,没想到自己才住了一个月就待不住了,更没想到自己才住了一个月就舍不得走了。他得赶紧回村,顾看着他的果园,还有他的四条狗,还有他身边的兴盛。兴盛从小跟他到大,还没一个人待过呢。 老马知仔仔睡得沉,他趁兴开始收拾自己东西。他摊开行李箱,将自己床头干净的衣服叠好放进去,将自己近三天不用的东西放进箱子里,将床头褥子下的一叠新照片放进去老头忍不住又翻看近来拍的照片,摸那里面的小人像,从桂英到漾漾,从仔仔到致远,从自己到桂英一张一张翻看照片的老头,如陷进去一般。 “诶?爷爷你干嘛?”仔仔被声响吵了起来。 “我收拾箱子呢!”老马把那一沓照片放进塑料袋里,将塑料袋放进了行李箱的衣服里。 “收拾箱子干什么?”仔仔一口睡腔。 “爷爷准备回屯了。”老马瞟了一眼仔仔。 “嗯?”仔仔缓缓坐起来,一腿盘着,一手撩着蓬乱的头发,灵魂似在八荒之外。 见爷爷果真在收拾箱子,仔仔皱着眉揉眼睛,而后钻着太阳穴说:“爷爷你要走是吗?” “不跟你说了嘛!你看你,睡得跟个憨子似的醒不来!呵呵!”老马说完收拾床头柜里的东西。 仔仔纳闷,两手抱着膝盖,隔了会儿问:“为什么呀?” “待够了呗!” 仔仔看着老头收拾,蓦地无话可说了。 老马收拾完后,拉好箱子,去阳台抽烟。只见今早昏天暗地、大风大雨。桂英说有特大台风,他还当桂英骗他呢。老马借着大风大雨的微凉,反复回想刚才的梦境。他想起了桂英她妈、她奶奶爷爷还有自己年轻时的好些事情。人老了,一旦掉进回忆里,如跌入老鼠精的无底洞一般。 越不想回忆,回忆越浓烈。都说人死前有种种预兆,不知今早的梦算不算自己的预兆。老马想到这里只想尽快回马家屯,他得挑块好地给自己,那地儿得跟桂英爷爷奶奶和她妈的挨着但是风水要好,他要请张家寨的老张过来给自己看看坟地风水、阴宅穴位,他还得在自己的坟前准备些树木花草 一转眼九点多了,仔仔桂英何时走的他竟浑然不知,待致远提着早餐在餐桌上叫他,他才知时间过去了大半晌。 致远知老马要走,只想让老头走前多尝尝各地小吃,他用小盘子将附近最好的肠粉店买来的肠粉放好,推到老马跟前说:“爸,你尝尝肠粉,这是广东的早餐,咱老家很少,你将就吃一吃,尝尝味儿!” “嗯!外面雨大吗?”老马见致远的衣服湿了一半。 “一阵一阵的,赶上的时候打伞也没用!历史上五十年难得一见的大台风要来了!”致远将漾漾抱在椅子上,自己坐下以后接着说:“那台风从海上过来,经过东南亚好几个国家,损失不小,前两天从日本擦边,现在往广东走。国家气象中心预报为超强台风,广东省政府这两天一直在准备应对台风的事情!” “哦!这么大的风,咱那边可没有!” “香港澳门那边也高度警戒!昨天深圳发了预警短信,今天台风的警戒已经升级为黄色预警!仔仔他们补习班明天通知停课了!我估计明天桂英他们也不会上班了!” “这么严重啊!”老马惊诧又困惑。 “这次的台风真不一样!爸,你看!这是台风路线!”致远打开台风实时路径给老马看。 老头盯着手机里那移动的小旋风,稀罕又好奇,见那地图能放大放小、挪来挪去,仔细看了十来分钟。 早饭后,致远收拾餐桌,漾漾在屋里玩。昨天还是艳阳高照,今天忽然风雨交加,南方的天气着实令人摸不透。阳台飘着雨星透着冷风,老马只得待在客厅躺在沙发上听戏。此刻他听得依旧是葫芦峪: “有山人行人马神鬼难猜,把六甲和六丁任亮安排。” “在西城曾弄险将亮吓坏,又多亏老赵云统兵前来。” “恨马谡失街亭一仗打败,又多亏赵子龙单枪夺来。” “天水关收姜维亮心可爱,我弟子姜伯约武全才。” “曹丕王听一言他心不爱,下战表他要夺那幼主龙台。” “小幼主当殿上挂亮为帅,我两家五丈原对扎营来。” “命天保下战书他家营寨,却怎么日过午未见回来。” “袖儿里筒八卦暗掐暗揣,司马昭那冤家必然前来。” 听到深处,老马不觉知地哼唱起来:“谁不知诸孔明善筒八卦,算人间生和死一些不差。有山人行人马如同戏耍,将山人比明月照儿心下。你休说儿的父谋略皆大,我把他大司马当就娃娃” 老马许是浑不自知,只有更宏大的故事、更悲愤的历史、更揪心的伟人之生平,才能镇压得住他对死亡的恐惧。无论悲欢离合,在浩瀚的秦腔戏曲中,他总是空心了自己。只有空心了,一个人才不会为自己而忧思。 手中有钱如旗下有军,人心自安然。包晓棠在二手网站上很快卖掉了李志权买给她的几样名牌东西,忽然手里又多了几万元。知台风要来,她一早起来便去旅行社报名,在那里选定了欧洲三国游的一条路线,惊心的异国七日游即将实现,晓棠十分欢喜,只心疼卡上少了一万元。昨天她在市内跑了三家驾照培训的机构,最终确定了一家风评较好的,如此六千元又没了。 从旅行社出来时快十二点了,晓棠买了两份午餐,提着午餐去雪梅所在的那家咖啡厅。一路上美人儿轻松无比,想着即将而来的奢华又灿烂的生活,她内心激动不已,连走路脚步的也是欢腾的、背影也是轻盈的。 倘若一个人不负载仇恨、能抛下过往且可逃脱现实的残酷,那他的生活无疑是快乐的、值得的;如此度过一生,那他的一生也是欢畅的、幸福的。只可惜,人活在一张正面光鲜亮丽背面血淋淋的蜘蛛网里,因为必然的痛苦,人们才万分地向往快乐。晓棠自知她脚下轻盈的光影只是暂时的,所以倍加珍惜。 补课班里的何一鸣第一次放下了顾舒语,竟然为一个老头而烦恼。早起他悄悄告诉妈妈爷爷要走了,妈妈没有回应;他告诉爸爸,爸爸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为什么他们的反应如此冷淡,而自己竟有一些依依不舍呢。这些天,在和典轩、舒语的相处中,他几乎唯一能毫无悬念地引起他两高度注意的话题就是他爷爷,爷爷身上的很多细节离奇又好笑,说明白以后平凡又让人感动。 最关键的是,顾舒语多次表示想亲眼见见老头!倘若爷爷就这么走了,他怎么再找个理由能让顾舒语去他家呢?恐怕这理由比补天还难吧!倘若爷爷就这么走了,他以后该怎么逗笑顾舒语呢?只怕网上借来的笑话低级又尴尬,衬得他愚蠢又粗俗。 少年拖着腮帮子,一边抬头静观英语老师,一边俯首在草稿纸上画爷爷每晚放在他书桌上的水烟袋。 36(2)因孩子夫妻动手 留老头全家合谋 “你今来必是那后主差遣,为的是五丈原本帅不安。外事儿托付给马岱掌管,内事儿姜伯约执掌兵权。” “我死后灵发回与主见面,幌灵儿埋在了五丈原前。我造下假诸葛端坐车撵,贼若来把车撵推到阵前。贼一见他必然闻风丧胆,死诸葛要吓退曹兵万千。” “和孝启正讲话心血上翻,一时离迷与世绝缘” 从第一场的山人出祁山到第十场的五丈原托印,手机视听软件里的葫芦峪早播放完了,老马意犹未尽,心里总重复着最后唱的那几句,嘴唇无声翕动。 “和孝启正讲话心血上翻,一时离迷与世绝缘” “和孝启正讲话心血上翻,一时离迷与世绝缘” “和孝启正讲话心血上翻,一时离迷与世绝缘” 上午十一点半,致远合住电脑,准备去做饭。出屋后见老马郁郁寡欢心事重重地靠在沙发上,致远无心打搅。他走到漾漾屋里,见漾漾正在看动画片,大人关掉动画片后对漾漾说:“你能帮爸爸一个忙吗?” “嗯?”漾漾倚床坐在房间的地上,一脸迷糊。 “爷爷要回家了回他家了!你舍得不?” “呃那我可不知道。”漾漾摇了摇头,致远却笑了。 “你帮爸爸好不好,去跟爷爷玩,别在这里看动画片了,把你的玩具搬到爷爷那里,和爷爷一块玩!好不好!” “我可以搬玩具吗?”漾漾撩了撩额头的乱发。 “这几天可以,但是!你只能把玩具放在爷爷身边,其他地方不可以!”致远讲明规则。 “嗯我可以拿那个啄木鸟捉虫的玩具吗?” “可以。” “那我可以拿iad看动画片吗?” “呃可以,但是爸爸希望你待在爷爷身边看。” “那好吧!”漾漾两脚一蹬撅起屁股站了起来,双手抱着iad去了客厅,她坐在老马脚那头,点看刚才的动画片,继续观看。 老马见身边来了个小人,怕熏到小孩,他把自己的脚缩了回来。祖孙两挤在一条沙发上,平静地相视一眼,而后各执所念。原本忧伤的老头此刻被漾漾搅散了他头顶的乌云。老人的神思总不自觉地想起漾漾,后来直接盯着漾漾的小脸蛋看。漾漾察爷爷在看她,丝毫不介意,还现出一脸宠辱不惊的表情,小人儿一手抠脚一手挖鼻子,旁若无人地看着动画片。 老马不得不直面内心:眼前的这个小探花,除了少数时候的多余和聒噪,大多数时候是可爱的、灿烂的、安静的。若是往后,大限之前,小探花能一直陪在他身边,那该多好。老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深知小探花和马家屯不可兼得。 快到午饭了,包晓星做好了两样菜端到客厅的茶几上,钟能在厨房盛饭,钟理坐在门口的柜台上刷手机,学成在茶几旁玩玩具。忽然核桃大的小机器人掉到了茶几边上,学成跪在地上左手拄着茶几的玻璃右手伸直去奔玩具。谁想茶几上有水,小孩一不小心左手滑了,玩具没够着倒把一盘菜推到了地上。 学成扑闪着大眼睛木讷又呆滞地瞅着边上的爸爸。钟理听声后放下手机,穿上拖鞋走了过来。他指着地上碎掉的盘子和满地的青菜汤水问:“你在干什么?” 钟学成仰头望着爸爸,脸上全是惊慌。 “你干什么?”钟理又指了指地上的菜,瞪着眼睛大声问。 学成吓得不敢说话。 钟理见小孩蠢笨,气得一掌打到学成脸上,学成倒向一边趴在地上捂着脸,两眼偷偷斜瞅着爸爸。钟理走到学成跟前脱了鞋正要打,谁想钟能出来了。他端着两碗米饭小跑到学成跟前,用自己的身子挡着孩子说:“你动手干什么?” “你让开!这娃儿不打不成事!”钟理一胳膊掀开父亲,而后拧着学成的耳朵将学成拉起来,拉到柜台那儿的椅子边。自个坐了下来,脱了学成的裤子准备狠打。 老人慌忙碎步跑进厨房叫唤正在炒菜的晓星,晓星来不及放东西直接举着炒菜的铲子出来了。见地上的菜和钟理正在打孩子,她知是怎么回事了。包晓星大步走过去掰开学成背后压制着的那条胳膊,而后一把拉过学成,用铲子指着钟理说:“为了一盘菜你要把他打成啥样子?他重要还是菜重要?” “我教育孩子你插什么嘴?”钟理指着晓星面目狰狞。 “你是教育孩子还是拿孩子泄愤?”晓星大喊,学成躲在妈妈身后,不哭不闹,过分地安静。 “好好地吃饭打娃儿干什么?对门邻居的瞧着听着呢!别闹了别闹了!”钟能拍着钟理的胳臂说。 “啧!你别管!”钟理甩开父亲的手。 “哼!你打吧,随便打吧!你现在怎么对你老子,将来你儿子就怎么对你!你总有老的一天!”晓星把学成推到跟前,两眼微闭,下巴皱成一团。 “那我现在就把他打死!养个蠢货还不如不养!”钟理拉过学成举起拖鞋又要狠打。 晓星钟能忙去拉,三个人扭作一团拉扯着孩子。 晓星见无用,站直了身体,俯望狠打的大人和沉默的孩子,心中滴血的母亲冷冷地说:“你再打一下试试!” 钟理当没听见似的高高地抬起手举着鞋,然后狠狠地将鞋底落在孩子的背上。远处的钟能在抹泪,趴着的学成耸肩大喘,吓得不敢出声。晓星心里难过,咬着嘴唇,右手钻了又钻炒菜的铲子,待钟理举起手时她使劲拎着铲子去打钟理的右手。只听啪地一声,铲和把柄分了家,用到变形的小铁铲咣当咣当地在地上翻滚。 钟理疼得握了握拳头,深呼吸了几下。而后他站起来朝着包晓星上去扇了一巴掌,伸手去抵抗的晓星不防备钟理的左手又扇来一巴掌,晓星被打得朝左踉跄了好几步,撞到墙才停了下来。靠着墙的包晓星瞬觉右脸麻木了,右侧头皮也失去了知觉,她看了看捂着脸的右手,竟有一口血从掌心流到了手腕。包晓星看着血吓得哆嗦,而后又冷望钟理。 钟理身体僵直地盯着嘴里流血的妻子,两眼微张,两唇微开。 “哎呀呀,理儿哇,你作孽呀!”钟能哭着过来扶身子晃荡的晓星,对门铺子里早听见动静的张姐两口子也跑过来劝架。张姐老公人高马大地站在铺子中间,说着种种软和又好听的话,张姐扶着晓星拉来孩子,轻轻地数落着钟理的不是。 晓星待能稳住身体了,她擦净脸上的血,拉起学成的小手,一句话也没说,默然又温柔地离开了铺子,好像送孩子上学一般地自然。待到了车里,晓星喘了几口气,拍打着方向盘长吁短叹,而后抱着她的学成,娘两个哭作一团。半个小时后,晓星觉头没那么晕了,可以开车了,她安抚好孩子,开车离开了农批市场。 到富春小区后,她带着学成先去吃饭,而后拉着孩子回了家。这一路上母子两几乎没怎么说过话,钟学成早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八岁的孩子早麻木冷漠到哭不出来了。晓星不知她说出什么样的话能够安慰儿子,索性不开口。 整个一上午,马桂英一直在忙利捷科技和安科展双方老总碰头的事儿,每个环节她都重新敲定了一遍。到了下午三点,她放心不下,专程开车去酒店查看包间和菜单。进了包间以后,坐席、菜单、灯光、摆设一切皆好,独独包厢内的空气不太好,开着空调也散不开那一股陈旧味儿。 两个老总皆是见多识广的人,不知驰骋商场的几十年里吃过多少好菜、进过多少好宾馆,这样的包间打眼一看不错,可一闻味道定会不爽,待久了更不自在。桂英皱了皱眉,询问酒店经理酒店内有没有熏香加湿器,知酒店没有,她提着包紧忙去附近的商场购买。外面大风大雨的,马经理进进出出、急急火火的,沾了不少雨星。 下午五点,致远打着雨伞提着拉杆车去楼下超市买东西。明日将是超强台风,指不定会停电停水,家里人口多,无论如何也得屯够三天的吃喝。大桶饮用水、面包、零食、电池、胶带采购回来后,他又忙着去清理家里的阳台和窗户,还给大大小小的水桶、水盆里接满了水。 辅导中心五点四十下课了,明日台风培训中心通知不上课。昨日去殡仪馆仔仔脑海里所思所想的不是鬼就是顾舒语,明天一整天又要见不到心上人了。仔仔舍不得,趟着水、打着伞将顾舒语和胡汉典送到了地铁里。回来后,致远三人也收拾好了,正等着他一块出去吃饭。 “诶爸!停水了吗?为什么去外面吃晚饭?”仔仔放下书包后问爸爸。 “你爷爷来家后还没怎么吃好吃的呢,我打算带你爷爷去楼下的牛肉火锅店里吃顿火锅,尝一尝人家潮汕风味的火锅!”致远给漾漾穿上了雨衣。 “外面雨很大!”仔仔指着自己湿得发皱的脚丫子说。 “没事,火锅店离着两步路,近得很!爸,我们走吧!”致远拿着三把大伞在门口喊老丈人。 第一次吃牛肉火锅的老马,一开口舌苔就被广东的火锅给征服了!看着清汤寡水的没什么色儿,味道却十足得鲜美,比老家的牛羊肉烩菜吃着有味有料,比出名的川渝火锅尝着味道清淡新鲜。明明是清水涮肉,汤与肉却鲜香无比,牛肉不老不嫩,特别入味;师傅切得也精道,不厚不薄刚刚好。那牛肉从锅里涮完后在油碗里过过料,丝毫不油腻,关键是那盘牛肉丸特别劲道,弹性十足,味道爽嫩。老马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牛肉火锅,这一顿他一人吃的比另外三个人加起来吃的还多。致远见老头吃得来劲儿,心里也乐呵。 饭后雨停了,云重雾浓,七点多的天空蒙蒙亮、蒙蒙黑。四个人两两一波往回走,致远拉着漾漾,仔仔搀着老马。拐弯的时候,老马听到了有人在拉二胡,他忍不住多走了几步去找那拉二胡的。拐过一家店铺,在一处楼梯后面,老马看到了一个人,灯光下但见他身子骨瘦瘦的,蜷在一张小板凳上,胡子遮住了下巴,头发挡住了脖子,黑色的短袖脏兮兮的,脚上的军旅色帆布鞋也烂了帮子。他脚边有个圆圆的铁盒子,铁盒子里放着些碎钱。 “这是卖艺的!”仔仔扶着爷爷说。 “嗯。”老马点点头,着实是第一次在城里见到卖艺的,还是用他最熟悉的二胡来表演。 那人低着头十分专注地拉着,此刻拉的曲子是流波曲。曲调缓慢又哀伤,深沉而细腻,老马听得入迷,站了那人几米之外逗留许久。原来二胡也可以拿来卖艺,只可惜自己没人家这般的才华。那二胡拉得顺畅柔和,这般技艺却在此流浪卖艺。老马忍不住哀叹,为何城市听不到这声音的美。 待这首流波曲拉完以后,老马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十块钱递给仔仔,示意仔仔将钱放在那生了锈的铁盒子里。仔仔接过钱以后想再添点,于是在自己兜里掏钱,掏了几下才知自己早不用现金了。 “他都没有二维码!听众怎么给钱呀?难怪他赚得少!”仔仔拍了拍裤兜冲爷爷抱怨,老马却并未听懂。 仔仔灵光一现,一脸狡黠地对爷爷说:“我知道谁有钱了!爷爷你等等我,我再凑点!”仔仔转身跑到五六米之外远观他们的爸爸身边,而后蹲下来毛躁地直接从漾漾的裤兜里掏钱。 “嗯”漾漾踢脚甩手,全身防御地哼哼,而后用眼眸求助爸爸。 “你干什么呢?说清楚不行吗?”致远训斥儿子。 “我爷爷要给那个拉二胡的打赏,我想再凑点,但我没现金,那人也没二维码,她肯定有现金!”仔仔指着漾漾不怀好意。 “你好好说,妹妹肯定给的!” “爷爷要钱,你给不给?”仔仔伸出手掌问漾漾。 “嗯我没有钱!”漾漾捂紧裤兜后退一步。 “撒谎都不会撒!赶紧的,我回去按银行利息补给你!”仔仔上前一步紧逼。 “爸爸你看他!”漾漾一手搂着致远的膝盖一手捂紧裤兜哭诉。 “你给哥哥点钱,哥哥是给爷爷用,爷爷给那个伯伯用的!待会爸爸会还给你!”致远蹲下来劝说。最后,漾漾掏出了裤兜里的全部存款,卷卷的绉绉的一团。仔仔夺过钱三五步跑到那人跟前,将钱放到盒子里,而后悄悄退了出来,站在老马身边。那人抬起头冲老马点点头微微一笑,老马也冲他点点头微微一笑。 这一相视,老马方才瞧清那人的脸脸上并不苍老却十分忧伤,眉目间透着五分慈善、五分悲凉。老头心下叹气,致远在后催促,于是转头走了。那悠扬柔和又十分简单的二胡曲,盘桓在老头耳中久久不散。 晚上六点,马桂英准备好酒水和礼物,找了部门里的一个小伙子帮她搬东西,待同事将这些东西搬到了自己车上之后,马经理向老板秘书再三交代今晚宴请的时间和地点。快七点的时候,桂英带着业务员小陈先到了宾馆的包间里,简单地布置包厢后,她在那里专程等着两位老总来。 约的时间在七点半,到了七点半她两边询问,说好都来结果还没来。桂英绷着神经在圆桌边走来走去,快八点时两个老总竟一起到了宾馆。原来途中老钱总主动给利捷科技的关总打电话,两人路上先碰面了,而后一起坐老钱总的车到了宾馆。 进包厢后,两位老总开口闭口讲的全是三十年前的彼此、三十年前的深圳和三十年前的大中国桂英招呼着上菜倒酒,时不时和王副总聊着菜色、品着茶酒。见两位老总迟迟不提业务的事儿,反倒从三十年前聊到二十年前,从各自当兵聊到现在的军队环境,从时事新闻聊到国家政策马经理急得团团转,眼看九点过了,她不停地吹捧、敬酒以期打断二老的对话,将话题引到行业、展会上来,奈何次次被老钱总又绕回去了。马经理不明所以一头细汗,只好不停地跟王副总还有对方的几位客人敬酒添茶。 九点半时,两位老总聊得非常投机,依依不舍奈何台风将至,老钱总果断地终止酒席意欲送关总上车。关总早年曾与钱总有过几面相交,印象颇好,一路上为老钱总撑着伞,一口一个“老钱总”、“钱大哥”。老钱总意犹未尽地送走关总后,桂英为他打着伞,途中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钱总,那展会的事儿” “你别管啦,他们会找你的!今晚台风过境,你安排同事早早回去吧!”老钱总说完上了自己的越野车,桂英目送老总离去。 打车回来的路上,桂英仔细琢磨老钱总在席间的话题,除了裸地夸赞关总,剩下的不是拐弯抹角地表示欣赏、千方百计地寻求共识就是畅谈国家大略、城市新政,桂英猜测展位的事儿应该是两位老总一碰面就解决了的,兴许是关总主动提议的呢。反正展会的事儿算是搞定了,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 回家后桂英醉醺醺的一身酒味,到了餐厅先去找酸奶缓解酒醉。此时已经十点多了,致远刚哄完漾漾从漾漾屋里蹑手蹑脚地出来了。仔仔见妈妈回来了,也来餐厅闲聊,三人吐槽着微博上关于超强台风的各种话题和段子。 “诶!我爷爷要走了,你们怎么不留呢?才住了几天呀!”仔仔无意间话锋一转。 夫妻两的神情却凝重起来。 36(3)全城应急迎战飓风 漾漾倾囊挽留外公 “咱去跟爸聊聊,他今天躺了一天,几乎没说话!”致远望着客厅里的老人对桂英说。 “哎!今天我留住了一个大客户,今年的收入没少太多。仔仔,你要能把他留下来,我奖你这么多!”桂英朝儿子伸出五指。 “好!一言为定!咱三一块去,你两可别帮倒忙!”仔仔噘着嘴抖了抖刘海,而后从果盘上拿着个苹果,脚尖着地颠着身子走向了客厅,夫妻两跟在其后。到了客厅以后,见老头眯着眼听戏,不知睡没睡着,仔仔跳起来又扑通一下栽到沙发上。沙发剧烈地反弹震动,惊得老马哎呦一声。 “你是野猪呀!”老马抱怨。 “你闺女醉醺醺地回来了,通知你一声。”仔仔指了指在另一条沙发上刚落座的女主人说。 老马瞟了一眼桂英,对仔仔说:“啧!颠颠儿的一天天!你没看见我在睡觉呢!” “爷爷,你不是收拾箱子要走吗?我问你个问题行不?” “啥?” “漾漾要过生日了你给她过吗?” “啥时候的事儿?”老马坐了起来严肃地问。 “明年三月!哈哈哈”仔仔说完指着老马拍腿大笑,隔壁沙发的夫妻两也笑了。 “啧!”老马啧了一声,挪了挪屁股正经地说:“明年三月太远了!我等不了。” “那我过生日呢?”仔仔啃着苹果试探爷爷。 “不留不留!我说走就走!台风过了就走!”老马翘起二郎腿,撩着头发,十分果决。 “我下周四过生日,你也不留吗?”仔仔冲老马摆手。 “你嘴里哪句是真话呀?”老马扭过头,表示不相信。 “哼!你不相信!”仔仔哗地一下跑到自个房间里,很快又冲了出来,他捏着自己的身份证让老头看出生日期。老马不相信,拿过他的身份证隔着大半米远认真一瞧,果真是八月十五日生的! “留不留?”仔仔夺过身份证问爷爷。 “啧看情况吧!这还得等七天呢!”老马犹豫了。 “爸我想了想,这几天我带你先吃点好吃的,附近出名的馆子你都尝一尝,不白来一趟!这周六周日咱们一家出去玩两天,下周六等你的通行证办好了,咱们全家人去香港澳门玩一圈怎么样!这样你还能顺带给孩子过个生日!”致远从旁助力。 “爷爷,我这么大了你还没给我过过生日呢!”仔仔撇开两腿啃着苹果说。 “娃娃家过什么?过一回百日宴就够了!”老马挤了挤眼皮。 “我湖南奶奶给我过过好几次呢!我大舅舅也给我过过两次!这家里人就只你没给我过过!我们家也没给你过过!我妈一直念叨着给你过大寿呢!”仔仔说着朝妈妈挤了挤眼睛。 桂英低下头,尴尬中掺着愧疚。她舔了下嘴唇冲老马大声说:“你等中秋过了再走吧!” “好家伙!等到中秋!那我还得受多少罪呢!”老马翘着二郎腿抱着膝盖,朝南边大门扭着脸,一脸不悦。 “你来了还不是你是老大!这家里谁敢让你受罪?”桂英见话难听忍不住完后亦翘着二郎腿抱着膝盖,朝东边阳台扭着脸,也一脸不悦。 “哎你们父女两别吵了!现在说的是什么?是我爷爷什么时候回去的事儿!别扩大矛盾或转移矛盾,更别牵扯历史话题!咱得就事论事。”仔仔站起来伸出两胳膊在中间调停。 “中秋节在下个月!到时候您的脚也快好了!中间还能抽空去大医院拍个片子复查复查。”致远插嘴。 “爷爷你想回去是不是得买票?你买票是不是得让我妈或者我爸给你买?是不是?” 见老头无话,仔仔接着说:“那我妈我爸买票是不是得用您身份证!猜猜你身份证现在在哪儿呢?”仔仔从裤兜里慢腾腾地掏出一张旧身份证来,然后在老马跟前跳着晃荡。 “啧!”老马见是自己的身份证,伸手去捞。 “诶诶诶!没捞着!哈哈哈”仔仔在客厅里滑稽地蹦来蹦去扭着屁股,惹得夫妻两也笑了。 “你别给我弄丢了!弄丢了看我不收拾你!”老马指了指仔仔。 “你放心!我把你的身份证和我的身份证放在一起,藏在家里!”仔仔弯着腰将两张身份证放在一处后,接着说:“就这样定了,给我过完生日、来个全家港澳游,您老人家再回您的马家屯!到了香港澳门我带您去买些纪念品,再给您多拍些美照,然后洗出来,这样你回去了让村里人瞧瞧多牛呀!多爽呀!是不是爷爷?”仔仔指手画脚在老马跟前憧憬。 “哼哼”老马被外孙逗乐了,无声地喘着气憨笑。 “爷爷,你等我生日后走了,我再送您几瓶酒,你最爱的西凤酒!我和我爸合伙给你买一箱寄回去,这样你一回家又有酒喝了!吃喝玩乐全有了,还能免费检查脚!您说说美不美?爽不爽?”仔仔在客厅中间响亮地用右手背拍着左手心。 “呵呵!”老马摇头窃笑。 “行!那听我的,就这样定了!两周后再说回家的事儿!你两瞧瞧我这谈判技巧,马村长不反对了是不?马经理呀马经理,你有待提升呀!对付老人家要温柔!要智取!要吹捧!”仔仔又冲着桂英指指点点,逗乐了众人。 “赶紧的!说好了五百!我给你把人留了两周多,够意思了吧!”仔仔忽然一变脸,伸手向桂英要钱。桂英有些恼,拍了拍仔仔要钱的手掌说:“两周只能给一半!” “哼哼!”老马见仔仔留他是为了钱,实在是哭笑不得。老人家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咧着嘴竟丝毫掩不住笑颜。路过仔仔时用食指点了点那狂放不羁的少年。 “赶紧给钱,最少三百!” “不行,最多两百!”桂英双手抱胸,在那里和儿子谈判,那神情尬得如同鞋底粘上了狗皮膏药一般。 母子两在那儿你一句我一句地谈价钱,致远也笑着离开了。桂英佯装不乐,实际上心里早乐开了花儿,老头能多留两周半个月,对她来讲意义非凡。 再待一段时间也不错,老马本应高兴,想起自己的客厅、自家的果园和自家的村子,小屋里的老人刹那间又伤感起来。 此时此刻,不知多少人在马家屯的凉夜里鼾声正浓。西墙角的枣树,如今该是半红半绿吧。老马扇着扇子,在昏暗中怀念黄昏中的耕牛、沐浴果园里的凉风。 柴火堆上,四四方方,白雪半尺。小屋昏暗,冷暖参半,那曾是自己出生的地方。东院墙下,齐齐整整,狗尾摇曳。四方土炕,尘埃饰墙,那里弥留着祖宗的味儿。 田间地头,露水剔透,大地清爽。三月菜花,黄金万里,满屯芬芳。 见了那么多地方,走了七十年的路,还是土炕上被蝎子蛰的地方最舒坦,还数小院里树影斑驳的时光最动人。 周四早上,一家五口围坐在餐桌上吃早餐。仔仔左手举着面包右手刷着手机问老马:“哇哇哇!爷爷你知道现在深圳的风速是多少级吗?” “多少?” “十二级!台风中心的风力是十五级!厉害不厉害?恐怖不恐怖?”仔仔抖着下巴。 “微博上说平安大厦都摆动了!六百米、一百多层的楼在摆动!”致远瞪着眼睛。 “天爷呀!这么大的风,不会死人吗?”老马吃着冷冰冰的葱油饼问。 “已经死了三十多个人了,大多在海边工作的!”桂英回答。 “好家伙!这风大得了不得了!”老马惊叹不已。 “咱这还好,只断水没断电!我昨天晚上给家里的充电宝全充饱了!还买了几块电池!结果没用上!”致远说。 “今天中午是不是还是吃冷面包?”仔仔捏着面包一脸嫌弃。 “有的吃不错啦!好些地方的人还没得吃呢!”致远说。 “你没看微博上的图片吗?沿海的好几个村子全淹了,家里进的水一米多高!你没想想他们今早吃什么?”桂英伸手比划。 “啥是微博?”老马不经意地问,却问呆了另外站上,今天聊台风,明天聊吃的穿的,还发图片发视频啥的!爷爷你看,这就是微博上人家发的特大台风的图片!”仔仔走过来给爷爷看网上的图。 少年站在老人身边,一边刷手机一边解释:“这是警察救援的,你看地上的水跟河一样,这个树断了,这条路封了,哎呀这个车成船了,这是别人视频里拍的风和雨,你看这个屋顶被掀翻了” 老马捧着手机仔仔在滑图片,少年卖弄得得意,老人看得却触目惊心、哑口无言。活了七十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风。 早饭后老马打着伞去阳台上望风雨,阳台上早漂了一地的水,致远用一圈脏衣服和抹布挡着不让水流进客厅。老马小心翼翼地挪步到阳台边上,见外面灰蒙蒙一片,耳边的风声呼呼地,高空中翻滚着白茫茫的大雨,低空的垃圾树叶胡乱沸腾,地面上哗啦啦的水四处奔流。老马俯望远处的树木,七颠八倒地迅猛晃动,被风吹得令人心疼。老头站立了许久,裤腿全湿了,鞋子也湿了,于是转身回屋里。 二十年前,有一年屯上风也很大,把一棵一尺多粗的泡桐树给刮断了。当时人人觉着稀罕,纷纷跑到村东头那棵树下瞧新鲜村里人实是没见过那么大的风。没想到北方的风比起南方的风那算小巫见大巫了。现在的空难、车祸、轨道失事、药物及食品所致的伤亡,恐怕远逊于地震、海啸、飓风、旱涝灾害这等天灾天害,2008年的那场地震足以证明。 老马心中惶恐,人再能成,也抵不过天。一股风一下子死了三十多人,等风停了不知还要损失多少呢。像自己这般在七十年里避过种种天灾的,也算侥幸中的侥幸! 一切皆流,无物常驻。唯此时此刻,可当得真。可此时此刻,在哪里?有多长? 永远尚且留不住,况乎此时此刻,简直短到无法算计,而人们为了追求那瞬间的醉生梦死,不知挥霍了多少过去和现在。人之漫漫一生苦短如梦,何况是此时此刻。 过去的亿万斯年无始无边,未来的无界天地遥遥无期,在无始无终的时间轨道里,现在的春花秋月不过是惊鸿一瞥、骐骥过隙,至于女人的十年秀色、男人的三代基业、小孩的骑竹马过家家、老人的四世同堂天伦之乐,勉强算是清尘栖弱草,可叹可惜。 时空真正的变化宏伟到人类看不见、漫长到人类等不来。一个人的一生对地球来说短暂到无法形容。人们只能见证地球的一个瞬间,仅此而已。岩石的花纹与大地的沟壑记录着地球的时光,这深邃的年月足够令人类卑微。 老头腹内惶惶,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又想起了老大哥的那只手和前天寒酸至极的后事。人既已如此卑微了,还在乎一场死后的葬礼吗?老马想不通自己为何这般偏执。刹那间老头悲从中来,抑制不住。他紧忙打开手机,企图用声音打断哀伤。 “满营中三军齐挂孝,风摆动白旗雪花飘。白人白马白旗号,银弓玉箭白翎毛。官臣头带三尺孝,武将官身穿白战袍。因甚事王把服袍套,为之为桃园恩义高。入灵位王把纸钱吊,那是二弟荆州王。二弟英灵听根苗,只因你一世秉性傲” 兴盛打来了电话,桂英拨通电话和二哥聊了起来,原来是问广东台风的事情。桂英挂了电话,又跟大哥兴邦聊,聊他在东莞那边的台风形势。十一点致远出来准备午饭,出屋时瞥见老头愁眉苦脸悒悒不乐。孝顺体贴的南方女婿又来使唤漾漾,安排她去找爷爷玩,逗逗老人开心。 漾漾举着个棒棒糖来到仔仔屋里,见爷爷和哥哥都在。她悄悄挪到爷爷身边,什么话也没说,自顾自地舔着棒棒糖,时不时望望爷爷脸上深沉的忧伤。 “爷爷,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漾漾坐在老马床前问。 “爷爷累了。”老马微微张开眼说。 漾漾头靠着仔仔的桌子,后脑勺摩擦着桌棱晃来晃去,嘴里吧唧吧唧地舔着糖果。几分钟以后,漾漾指着老马的手机说:“爷爷,这个不好听!没有我那个好听!” “你哪个?” “我的儿歌,还有动画片。” “好吧。”老马关了手机里的秦腔。 “爷爷你要回家了吗?”漾漾趴在老马头边说。 “嗯。” “回哪里呀?”小朋友晃着脑袋问。 “回马家屯,回爷爷自己家,回你妈以前住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不在我家住了呢?” “啧!嗯待够了呗!咋地,你不想让爷爷走!舍不得爷爷?” 漾漾眨巴着睫毛点了点头,可爱又可怜。 “呵呵”老马被漾漾的小模样逗笑了,而后噘着嘴问:“那怎么办呢?” “这个!给你!”思考片刻以后,漾漾从衣兜里掏出一疙瘩钱,老马伸手要过来一看,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还夹着几毛钱的硬币。老人笑呵呵地靠在床头,将那钱重新整好。 “才这么点钱,不够!怎么办呀?”老马抖着钱,冲漾漾摇摇头。 “那你等着!”漾漾一溜烟跑了回去,从自己屋的卡通衣柜里,取出一个粉色的小皮包,而后从皮包里取出三张一百元。小姑娘左手举着钱右手举着棒棒糖,一路小跑回到了老马身边。 “够不够?”漾漾把钱给了老马。 老马接过钱,故意地数了数张数、照了照真假,而后拉着脸缓缓开口:“还不够!没办法喽!” “我没有钱啦!”漾漾摊开两手表示无辜无奈。 “啧啧啧!爷爷明天就回去喽,回去后再也不来了!哎”老马一边叹气一边斜瞅着漾漾,只见她一脸木然、下巴下跌,红红的嘴唇险些流出了口水。 漾漾用后脑勺又摩擦着仔仔的书桌,脸上却呆滞小脑袋显然忙着算计,只是没算得过来。老马也不说话,等着看她如何。沉默了几分钟以后,漾漾忽然又跑了出去,然后重举着三张崭新的百元大钞过来了。小人儿将钱摔在老马的胸口,高傲地问:“嗯!那你还走不走?” 老马心中大喜,脸上却抻着。他故意地数了数张数、照了照真假,继续佯装悲伤:“不够哇!算了算了,爷爷明天收拾箱子回去了!不想在这待了!”老头说完,把刚才所有的钱整好放在床边,朝漾漾推了推,示意不要了。 “那你等着!”漾漾再次飞奔而出,又欢喜而来。这次她又举着三张票子扔给了爷爷,大声问他:“那你还走吗?” “爷爷说了不够!你别拿了!没用的!”老马假装万分悲伤地侧过身子,朝墙那边躺着。 漾漾愣住了,不知所以。她走出屋子,再来时直接拎着钱包,把钱包捧到老马跟前,童音清澈地说:“爷爷,我只有这么多了,全部给你!那你还走吗?” 老马好奇,翻过身子接过小小的钱包张开一看,里面只剩三四张了,他叹了一口气,而后咧着嘴点着头说:“那好吧,看在你这钱的份上,爷爷就留下来吧!” “呵呵呵”旁边的仔仔指着漾漾嬉笑不止:“傻不傻呀!” 漾漾两手捏着棒棒糖,脑袋侧着,不知哥哥在笑什么。 “你舍得你的钱吗?”老马将钱整好后,在漾漾面前抖了三抖。 漾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小人儿蒙了。老马哈哈大笑,仔仔也在笑。老马把钱装进钱包里,而后拎着钱包的带子对漾漾说:“给你!爷爷不走了,准备以后住你家了!” 36(4)何家兄妹甜中腻 钟家姐弟苦中甜 漾漾吐着舌头接过钱包,喜滋滋地斜挎好钱包,继续舔着棒棒糖靠着桌子左右激烈地摆着小身板。不到五下,只听咣当一声,哗啦啦地一摞书掉在了地上,书上的计算机也啪地一声摔了下来,盖子和机身一分为二。 原本窝在床上打游戏的仔仔两脚一翘,哗地一下站了起来。他指着地上的一摊书籍和碎掉的计算机对漾漾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漾漾吓得退后几步,靠在爷爷床边使劲摇头。 “前段时间撕了我的偶像画,现在又弄坏我的计算机,你摔过我眼镜、扔过我手机、偷过爷爷的钱和德国笔,还有什么事情你没干?何一漾你是不是找打?”仔仔指着妹妹大喊。 “啧,不就摔了个东西嘛!喊什么喊!”老马起先扭头看,见仔仔喊叫他坐了起来。 “哇”憋着的漾漾此刻大爆发,嚎啕大哭。 “又来这套!烦不烦!看我不敢打你是吧?”仔仔说着飞来一脚,正中漾漾的屁股,用劲不大,只是气势大了些。 漾漾捂着屁股望着爷爷哀嚎大哭。 “啧你行了啊!娃儿又不是故意的!何况她本来胆小,你这么一吓再吓傻啦咋弄!”老马两腿下了地坐在床边,一只大掌护在漾漾身前。 仔仔本来火大,见两个当家的来了,只得掐灭火焰说:“我是告诉她,犯了错要承担后果的!每次哭哭哭,你把人周周家水壶弄打了不赔吗?你把我眼镜弄坏了不重新买吗?她不能永远不长脑子吧!这么一沓书放在后面晃荡她不知道吗?” “行了,收拾你东西吧!”致远双手抱胸站在门口阴着脸说。 桂英起先站在致远身后,见漾漾哭得激烈,她进屋来抱起了孩子赶忙哄着。 “又没摔坏啥东西,你个当哥哥的咋就不知道护着妹妹呢?还有你个碎崽儿!你把哥哥东西撞坏了,你得道歉,不能只顾着哭哇!”老马一碗水端平,两边皆指责。 漾漾一听说她错了,无法面对,又放开声吼着哭。 “你们看到没!我说她蠢吧人家会哭!你看哭得多激烈,连我都不敢说她是在演戏!你说人家不蠢吧怎么老是弄坏东西犯这种贴钱的低级错误!我这个计算机起码得好几百吧!你们瞧瞧打不开了!” “看把你能的!你小时候没摔过东西?十多年前家里有一个落地风扇你硬是把它掀倒了,早年你爸给我买的金项链不是你拽断的?收拾你东西吧!多什么嘴!”桂英气呼呼地喊完抱着漾漾出去了。 “你怎么越来越不懂事了?你这么大不知道让着妹妹吗?她才四岁呀!”致远指了一指仔仔,转身也走了。 仔仔本来已经没事了,听他爸这么一说,气更大了。他撂下手里的书和计算机,一头栽倒在床上,两手抱着胸生闷气。 老马见状,等两口子走了才缓缓开口:“娃撞个东西你上纲上线的干什么?说两下得了!你看,本来你有理最后弄得你没理!再说,她又不是别家孩子,那是你妹妹嘛!小时候我把你妈骂了你两舅舅抱着你妈安慰,我把你两舅舅骂了你妈又去安慰,那才是好的循环。你得主动琢磨琢磨。漾漾还小,她哪懂这个道理?还不是得从你这个哥哥这儿先起个头!”老马说完,弯腰去给仔仔捡东西。 瞄见仔仔胸腔那儿一起一伏,老头接着说:“你这计算机也旧了!妹妹给你弄坏了让你妈给你买个新的又不花你钱你气什么?其实,娃儿把你这东西撞倒了本身心里也怕,你要是抱抱她开开玩笑,那娃儿肯定念你好!” “他两偏心不说,还不讲道理。”墙角传来一句带着愤怒的话。 “你爸你妈不是偏心她,那是害怕你害怕你打她欺负她!娃儿打不了你又骂不过你,你跟她在一块铁定了你是老大!你看爷爷来这么久了,从没见你对漾漾说过一句软乎话,更别说抱抱她了!你没看你钟爷爷家那两姐弟,姐姐来咱家里替弟弟收拾东西、洗袜子,没事捏捏脸整整身上的衣服。我看那个梅梅比你大不了多少呀!反过来你怎么对漾漾的?爷爷都觉着你不疼她,更何况是你爸妈!” 老马捡完东西坐到了仔仔床边,继续说:“男娃娃对女娃娃不得温柔嘛,你对妹妹像个土匪似的蛮得很!你对她好你妈肯定放心,漾漾也愿意依赖你!你跟她不亲近那娃儿肯定讨厌你害怕你呀!主动权在你手里呢!咝爷爷看你平时挺明白挺聪明的呀,怎么不会做哥哥呢?”老马说完拍了拍仔仔的屁股。 仔仔扭了扭屁股,若有所思。 包晓棠近来加了很多qq社交群,其中一个群好多人在线,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超强台风的话题。晓棠一见跟自己相关,于是不停地拍些图片、小视频发到群里,让其他地区的人们也见识见识超强台风的“魅力”。晓棠此举吸引了很多人,其中有一个qq名称为“雨中漫步”的网友也在发图片和视频,那人拍的东西也吸引了包晓棠。于是晓棠专门在群里艾特那人:“雨中漫步,你也是广东的吗?” 那人回应:“是呀,我在深圳。” 晓棠发:“我也在深圳。” 那人艾特晓棠:“我这里已经有大树被吹断了!你那边呢?” “我没下楼,不太清楚,但我屋里已经沦陷了。” “哈哈哈” 聊了许久台风的话题,两人在群中的对话忽中断了。过了一会,那人加了晓棠的qq号,两人私下里聊了起来,话题依然是台风。晓棠没有其他意思,只觉大雨大风天里有一人陪着自己聊天,生活没那么孤独了。 钟雪梅今天没上班,没在小姨这里也没在农批市场。昨晚下班回铺子里吃饭,见妈妈和弟弟不在,爸爸的右手受伤了,聪明的姑娘一下子猜到了怎么回事。雪梅担心妈妈和弟弟担心到揪心。 钟雪梅一吃完晚饭就跟爷爷说风大雨大要赶紧回小姨那里,于是离开了铺子。出了铺子她给小姨发信息说她要回富春小区那里,而后大姑娘一个人顶着大风大雨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回了家。 到家后衣服早湿透了,她顾不来自己先去看妈妈和弟弟。悄悄开了妈妈房门,但见妈妈的右脸肿得好个吓人,右眼也挤成了一条缝。雪梅心中难过无比,她咬着嘴唇控制自己的情绪,跟妈妈假装无事地打完招呼,忙去看弟弟学成。学成蜷在沙发上,面无神色,见了姐姐也不知一声。小孩子只抬眼皮看了姐姐一眼,而后继续玩着手里的玩具。 雪梅坐在了学成身边,左手摸着弟弟的脚丫子,后握着学成的手腕,揉搓他的小手掌。姐弟两均不说话,只低头看着对方的手。几分钟后,雪梅一头栽了下来,将自己的脸埋在沙发靠背和学成的后背中间,她右手揽着弟弟的小身板,紧紧地搂着他,许久后大姑娘轻缓地啜泣。 听姐姐哭了十来分钟,学成这才落下一滴泪来。小朋友的脸上轻盈无恙却满是迟钝、默然和悲伤,两条眉毛永远朝两边耷拉着,好似生来就有一对愁眉。八岁的孩子见姐姐特别伤心,反过来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姐姐。 又过了十来分钟,雪梅止住了啜泣,她亮出脸来,红着眼睛对学成说:“你好好读书,将来姐赚钱了姐供你读书!姐给你买吃的玩的穿的!” 学成点点头,忽然明亮又憨直地笑了。 “呵呵呵”雪梅见弟弟笑了,她紧紧地搂着弟弟的肚子,也浅浅地笑了。 “我们两比赛做算术题吧!”雪梅擦干泪坐起来对弟弟说。 “嗯。”学成点点头,弯弯的眼睛里流露着憨厚、纯真。 雪梅拿来草稿纸和两支笔,给弟弟出题目,然后自己也算,姐弟两比赛两位数乘三位数的数学题。 今天一大早,包晓星见女儿在家,迟迟没起床。她不想让姐弟两看见自己红肿发紫的右脸和满是血丝的右眼她这个模样见不得人,特别是自己的孩子。雪梅早上八点多起床后,有条不紊地在厨房里忙活热饼、煎鸡蛋、切黄瓜、冲豆浆、洗水果早饭备好后,她端了一份去妈妈屋里。钟雪梅早知妈妈醒了,也知妈妈在假装睡觉,她将早餐端进去后放在床头柜上,又悄悄关上门出来了。 雪梅和弟弟在厨房里吃早餐,吃完后她按照公司里做咖啡的模样简单地冲了一杯淡咖啡,让学成也沾沾咖啡的味儿。一杯糊弄到尴尬的咖啡,却逗乐了沉默又忧伤的弟弟。中午钟能打电话叫雪梅吃饭他还以为雪梅住在农批市场后面那儿呢。雪梅拒绝了,只说雨太大了,晚饭亦复如是。 今日的农批市场显得格外清净,大雨天没客人,家家铺子里都在喝茶、睡觉、嗑瓜子、闲聊天,劳动的人们享受着这难得又极端的清闲。“钟家五谷杂粮”铺里,这一天是格外地安静。中午饭钟能做好以后,给钟理送到房间一份,自己在厨房坐在板凳上吃了一份。晚上的饭做好以后,给钟理端过去一份,自己在柜台上吃了一份。 儿子大了,自己管不住倒也无所谓,只他不把自己这个老父亲放在眼里,这一点着实让钟能伤心。他已是个入坟地的人了,身边只此一子,老家的地包出去了,老屋也长草了结网了,不靠着这逆子他如何过活? 其实,他可以回老家,地可以收回来,房子荒了也可以重新收拾,只是老头舍不得他的梅梅和学成。但凡他在一日,能让梅梅轻松点那就是好的,能让学成少挨些打骂那就是值得的。冲着这一点,什么冷脸、难听话他全忍了。何况还有儿媳妇,钟家能有这样的儿媳妇真是祖上烧了高香了! 钟能边吃边吸着气,将流出的涕泪又吸了回去。日子还得照过,明天还得看店做饭,学成九月开学了他得每天早上送他上学,梅梅上大学了他还得给梅梅赚每个月的生活费他任务重着呢!且得多吃些饭菜养好身子为孩子们扛着、熬着。不能因为一个人伤了一家人,不能因为一个人垮了一家人,梅梅和学成还有大好的前程呢!钟能想到这里,呼噜噜地朝嘴里大口大口地拨饭。 “啧!这火锅难吃死了!甜不甜咸不咸的,怪里怪气的!”老马看着清水锅里白花花的鸡肉,啪地一声放下了筷子。 “你不爱吃别说人家难吃!中国几千万人爱吃这个呢!你以为地球人全跟你一样爱吃咸咸的撒了几两辣椒面和花椒面的油泼面吗?”桂英朝老马翻着白眼。 “我觉得挺好吃的呀!”仔仔从锅里夹了几片椰子肉塞进嘴里说。 “没事,爸你吃菜吧!这几碟凉菜味道不错!” 老马摇了摇头,特别怀念昨天的牛肉火锅。下午五点,台风停了,天上出现了耀眼的金光,中午没怎么吃好的一家人早早出来吃椰子鸡。一路上致远、仔仔在给老马普及椰子鸡火锅有多么好吃、多么新鲜,老马尝了几口就咽不下去了。 待众人吃完后,一行人出了火锅店。 “我去转转。”老马对女儿、女婿说。 “台风刚过,路上不好走!”桂英提醒。 “么事儿!我透透气。” “那让仔仔陪着你吧!”致远看了看仔仔又望了望老马。 “成。”老马和仔仔相互点了点头,便朝南走了。 “爷爷,我们去梅龙大道吧,那条路风景超好!”仔仔跟上去对爷爷说。 “成嘛。” 于是夫妻两带着漾漾回家了,仔仔搀着老马去了家门口的梅龙大道。 36(5)一地凌乱台风过 哀乐参半是生活 雨停了,时不时有大风刮来,倒十分爽快。到了梅龙路以后,地面上的雨水还在细细静流,红色的绿道被洗得一尘不染,独独铺满了落叶、残花和树杈。仔仔为了让爷爷好走,他在前方两三米处为老人开道。 “爷爷你看那边!”仔仔指着梅龙路行车道上的一棵拦腰折断的大树对老马说。 “好家伙!这么大的风!”老马驻足远望,十分惊人。那树比老马的腰还粗,就这样被风一刮咔嚓断了拦腰断了。老马前后遥望,行车道上刮断的树可不止这一棵,每隔一段就有一棵大树断掉了躺在街中间,露出黄白的树芯子。 老马踩着一地的树叶和树杈继续走。越走越震撼,但见前方五六米处一个高高大大的路灯横在绿道上,仔仔垮了过去,回头等着爷爷。老马拄着拐杖也垮了过去。 “我妈明天怎么开车上班呀?” “坐地铁呗,这么多断树,得些时间处理呢!” “爷爷你看那边草地上的那排树!像被老天扇了耳光一样,齐刷刷往那边倒。” “呵呵是。” “哎呀呀!这是啥?蜗牛吗?”走了十来米以后,老马用拐杖指着地上一个蜗牛惊问。 “是蜗牛!没错!”仔仔蹲下来折了根细树枝玩弄蜗牛。 “我刚才还当是老鼠呢!哎呀!爷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蜗牛!”老马又惊又怕。北方地里的蜗牛指甲盖大,南方的蜗牛竟然有杏子那么大! 爷孙两继续悠然地往前走。 “仔儿!躲开那棵树!”老马在后大喊。原来仔仔前方有一棵树斜得伸手能将树身拉下来,那树歪在半空中有些危险。 “嗯!知道啦!”仔仔一大步跨了过去,而后扶着树等爷爷。老马于是笑呵呵地从树干下弯腰穿过。 “爷爷,我感觉这几棵树树根全断了。” “嗯!”老马看了看前后几棵同样歪着的树。 “今天网上又传出来死了十来个人。说是广告牌砸死了好几个,还有临时的建筑围墙倒了拍死了几个人。” “我的老天爷呀!这风大得骇人呐!” “网上还有一个人是被高空玻璃砸死的!那是公司楼,楼上的窗户没关,然后被风吹碎了,掉下来的玻璃片把那个人给砸死了!” “哎呦呦!”老马神情慌乱。 过了七八分钟,仔仔在绿道上逮到一条蚯蚓,用两根树枝夹着挑着走到老马跟前:“爷爷你看这蚯蚓大不大!” “哎呦!”老马吓得身子一闪,没见过那么大的蚯蚓。原来老头怕摔了一路低头走,不防备仔仔悄默默地挪到他跟前挑着个蠕动的大玩意儿老马打眼一看还当是小蛇呢。 “哈哈这是蚯蚓,不咬人的!” “我知道!咝筷子那么长!粗得很,比爷手指还粗哇!哎呀爷七十了没见过这么大的蚯蚓!咱屯里的蚯蚓才毛线粗细!这家伙大得快成精了!”老马裂着身子观察。 “哈哈”少年一手夹着一手挑逗那蚯蚓。 “别逗了别逗了!放了吧!”老马摆摆手,不想看了。 “好吧!不知它几岁了!我估计它年龄不小!”仔仔将蚯蚓和细木棍一下全扔在了花池里。 “那蚯蚓要是个人,估计也活到了爷这岁数!” “那蚯蚓要是个人不成妖精了嘛!” “哼呵呵”老马和仔仔皆笑了。 “为啥这大城市的垃圾还没我们县上多!”老马问仔仔。 “有钱呗!每条街好几个人在清扫呢!扫不干净要扣钱的。爷爷你看那边的老太太!”仔仔指了指路中间的清洁工。 “哦!”老马细细打望,那些清理车道的清洁工年岁皆在四十以上,其中不乏六十多的。 “这前面怎么走?”仔仔指着前方二十米处一棵横在路上的大树问爷爷。 老马远眺前方,只见个一尺半粗的大树倒在街上,把路边的铁栏杆也砸倒了,树冠横在行车道上,实实地挡住了路。那树跟自家门前的老桐树一样粗,估摸也长了一二十年甚至有三十年了。太可惜了,老马双手握着拐杖龙头,眉头紧皱。兴许仔仔能跨过去,自己是翻不过去了,只能打道回府了。 周五一早,桂英坐地铁上班,致远送仔仔去上学。无风无雨两男人却打着伞,单怕天上掉下来个玻璃或者花盆啥的砸到孩子,致远一路上走得提心吊胆。早饭后老马又到阳台上望远,天气阴着有微光、凉爽有清风。远处的路上好些穿橙色衣服的人在清理街上的树干树杈,好几辆大卡车停在行车道上专门拉断枝。 钟雪梅早早地上班去了,包晓星八点起床后,迟迟没有出屋。她对着镜子,轻拭嘴角的伤口,漱了漱嘴里的血,擦了擦眼角风干的泪痕。待脸上修整得没那么显眼了,她才出了屋子去厨房做早餐。学成早醒了,在自己屋里写作业,早饭做好后母子两一块吃。好个安静的母子,从头到尾话少得很。 上午十点的时候,桂英接到了利捷科技业务经理打来的电话,对方确定参展了,但今年预定的展位只有去年的一半,原本欢喜的马经理忽然失落了。无奈,还得按照原先承诺的种种利捷科技今年状态不太好吧。桂英很清楚,这两年安科行业内盈利的企业还没倒闭的企业多,看来她得做好不测的准备了,不知李玉冰李姐和老钱总如何看待今年年底的安科展。 上午十一点忙完了休息时,桂英习惯性地刷朋友圈,竟然在五花八门的圈子里看到了马兴华的动态。原来他们夫妻两果真去了香港,照片里全是兴华在香港著名景点拍的照片。她没有回老家,定也没有把那点钱给孩子用,桂英咧着嘴摇了摇头,继续向下滑动朋友圈。 中午包晓星下楼去买菜,怕被熟人发现她脸上的伤,中年女人戴了个大大的遮阳帽,几乎连脖子也遮住了。买完菜回来后做饭吃饭,饭后又是睡觉。包晓星自小常听人说“睡觉养精神”,中年以后才知老人不诓她。底层的中年人疗伤的方式恐怕只有睡觉了,只有睡着了一切烦恼才能彻底抛掉。 这不是钟理第一次朝她动手了,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她也朝他动手了,但她丝毫不悔。人之天性有灵敏有迟钝、有老成有轻佻、有外发有内敛、有高深有肤浅、有自轻有自重无论何种性情,只要好好引导,皆能成器。晓星从没觉得学成比其他孩子有什么差劲的,为什么钟理不喜欢他呢?芝麻绿豆大点问题便大吼大叫、不是骂就是打这是一个正常的父亲对孩子该有的态度吗? 晓星侧身躺着,悄悄用卫生纸抹着泪。本来这几年日子就不好过,为何还要闲生是非,如此下去岂不是更可悲。她悲这暗无天日的生活,债务压得她不敢多花一分钱,连给孩子买玩具都得犹豫再犹豫、算计再算计;她悲自己那两个懂事又可怜的孩子,堕落的父亲不知会给他们以后留下什么影响,只是堕落还好,成天被打被骂的孩子得需要多少年才能抚平这些伤痛 憔悴皆因心绪乱,从来忧虑最伤神。包晓星越睡越累,越累越睡。好似这二十年从来没有睡饱过一样。 中午吃饭时,致远一边看手机一边说着当天的新闻。原来昨天的台风又促成七八十人死了,致远说的时候摇头咧嘴、啧啧不停。午饭后何致远带着证件去龙华区政府办公区那里办港澳通行证。午后的家里只剩老马和漾漾两个人了,漾漾在睡觉,老马躺在躺椅上。 半睡半醒的时候,老马倏忽间又想起了致远刚才说的那陨落的七八十人。人至老迈,最怕听死。即便当时无情无绪,过后岂能置若罔闻? 这一辈子在屯里生活,老马听过并见过太过太过的死亡。 村里的发财得肺癌死的,比他小的建军开拖拉机的时候翻车被压死了,早年的春娟去地里割草失足掉到沟里摔死了,红琴她弟弟七八岁下河淹死了,国韵他大早些年给人盖楼板房时从二楼摔下来死了,新华三十多得了乙肝死的,后巷小凤她嫂子结婚后不知得了什么大病死了,春花跟其他村的人跑了结果被他男人打死了,敏敏她妈跟她大吵完架喝农药死了,兴启他大哥十年前骑摩托车出车祸死的,振涛他伯收麦子时在地里干活突然倒下来断气了,红霞她婆肺不好咳嗽咳死了,慧慧她大姐生老二的时候难产死了,耀强他妈脑溢血死的 当村长时老马也订了好些报纸,在报纸上也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死亡。 常年酗酒而死的、工厂里跳楼自杀的、在路上触电电死的、学校食物中毒毒死的、办公室连着加班过劳死的、过量吸毒致死的、不顺气跟人群架意外死亡、被城管用警棍打死的、夜间司机强奸杀人的、感染艾滋病病死的、野外探险在深山里饿死的、去水库游玩下水溺死的、被景区毒蛇咬死的、泥石流滑坡塌死的、每年暴雨被淹死的、网吧里玩游戏猝死的、高温中暑而死的、工厂或农民房火灾烧死的、出租屋里被枪杀的、电梯坏了被夹死的 一个人得看过多少次死亡,才能不那么怕死。老马早年从不怕死,到前些年略微有些怕身边人的死却不怕自己的死,为何自己到城里才一个月就变得这么胆小。 莫说什么身后扬名,身后即便扬名,也不如活着。凡夫俗子,在生一日,胜死千年。老马不由得又想起了老大哥的手和他那寒酸伤人的葬礼。 “哭罢了二弟忙把三弟叫,那是翼德张阆中王,三弟英灵听根苗,虎牢关鞭坠紫金掉,霞盟关赤身夜战马超。夜过巴州生计巧,收来了严颜老英豪。一时严颜前开道,十八员大将马后捎。把曹操人马被你吓坏了,三声喝断当阳桥。” “一世威名今丧了,闪坏了王的擎天柱两条。昭烈王只哭的如酒醉,是何人来解去王我心上的焦” 古稀老人又在听戏,痴痴地听戏。那脸上的神情呆得如同静止一般,丝毫不知有个小人儿来到了他的身边,猫着身子偷看他的脸。漾漾不知爷爷睡没睡着,她走到爷爷身边,轻轻地伸手去摸他的胸前衣兜、胡须、头发还有脸上的褶子。老马觉察,睁开了眼。爷孙两深情一望,嘿嘿一笑。 “爷爷你睡着了吗?”漾漾靠着老马的摇椅扶手问。 “呃我也不知睡没睡着。” “爷爷,我想吃巧克力”漾漾低头撒娇。 “刚吃完饭你饿了?饭白吃了?”老马侧头凝视娃儿。 “爷爷,我想吃巧克力”漾漾馋得两眼忽地散了光。 “成!爷爷给你取吧。” 老马走到客厅的架子上,在一排零食里找,结果品种太多老汉不认识,于是一包一包地拿到漾漾眼前问她。待拿到溜溜糖的时候漾漾点点头,自个掰开夹子摸出糖果吃了起来。老马见小儿安乐,自己也莫名地安乐起来。 “嗯,给你!”待老马重新坐在摇椅以后,漾漾手捧着三颗彩色的溜溜糖递到老马跟前。 “呵呵”老马憨憨一笑,伸出粗糙黝黑的大掌接过来,而后一掌送进了嘴里。那糖丸甜甜的,腻润了老马的心。 “你跟爷爷回爷爷家住几天,砸样?”老马笑呵呵地俯视小儿。 “可是我没有去过,我不知道你家在哪里。” “爷爷家就是你妈妈家,小时候你妈妈在爷爷家长大的。” “那好吧,那我跟你回你家吧。”漾漾边吃边说。 “哈哈哈”老马一听答应了竟笑开了花,露出一口黑牙。四岁童子的承诺太过稚嫩轻薄,奈何老头竟抓住了攥在手心牢牢握着。 “但是我一个人不敢去!”漾漾皱着一对小眉。 “有爷爷呢怕啥!” “可是没有我爸爸和我妈妈呀!” 忽然间,两人双双哀伤。 出租屋里的包晓棠时不时嘻嘻笑出几声,昨晚和那个“雨中漫步”的qq好友聊到了十一点多,今天一醒来又接着聊。两人从超强台风聊到鹏城的四季气候,从各地美食聊到深圳早餐的窘,从最新电影、美剧聊到当前热播剧的傻白甜下午三点,包晓棠穿着睡衣窝在沙发上,两手端着手机,嘴角弯弯翘起。 解决内战有效的办法是引发外部矛盾,当巨大的棘手的外部矛盾袭来时,内部自然而然会团结起来。对一个国家能够奏效,于一个家庭、一段情感皆能奏效。这也许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却是短期内最高效、最有结果的办法。 往往,情感的伤痛不必刻意医治,时间会令它自愈。 37(1)舒语做客少年殷勤 驴友骗局老马上钩 下午四点多,老马和漾漾在家里下跳棋,忽然仔仔回来了,还带着两个同学。 原来补课班的英语老师住得很远,有段路只能坐公交,可今天的路面到处是树杈,公交车根本开不了。老师请假了,学生们于是早放了两节课。见机会来了,仔仔费了一番口舌将汉典和舒语请来家里做客。 一进门仔仔向老马简单介绍他同学,只见一个胖乎乎的,另一个瘦瘦白白的穿着短裙扎着马尾是个姑娘。老马好奇,多瞄了两眼。仔仔跟爷爷打完招呼后,领着两同学去了餐厅吃水果零食。在餐厅里何一鸣时不时指着爷爷朝顾舒语挤眉弄眼,顾舒语便眯着小眼在远处偷偷打量传说中的老马。 过了一会儿,仔仔将两个朋友领进了自己的房间,送了汉典一套玩具,送了顾舒语一本书,而后三人笑嘻嘻地在屋里闲聊。 “你现在跟你爷爷住一起呀!”汉典问。 “呃只是暂时的,我爷爷过段时间脚好了就走啦!”仔仔一边说一边悄悄用脚踢着自己的脏袜子。 “你爷爷那边好整齐呀!你看你这边!”顾舒语笑眯眯地指着仔仔的床上床下。 “他以前更乱!”胡汉典拍着仔仔的肩膀调侃。 “哪有!没那么乱!再说啦,男生房间哪个不这样?”何一鸣尴尬得红了脖子。 “你爷爷好高大呀!”汉典小声说。 “他是我外公,非得让我们叫爷爷!杠不?”仔仔笑着看汉典,而后两眼又从舒语脸上瞟过。 “你房间那个偶像呢?”汉典惊问。 “被我妹妹拽掉了,哎超级无语!”仔仔耸耸肩摊开手。 “你书桌好多书呀!”舒语四处打望。 “他爸爸以前是老师高中老师!他爸爸房间的书更多!”汉典一边剥核桃一边说。 “你妹妹好可爱呀!刚才看我的时候歪着脑袋,超级可爱!”顾舒语笑着说。 “是吗?可烦人啦!这不刚刚把我的计算机给弄坏了,气死我了!”仔仔捧着散了架的计算机卖惨。 “我也好想有个妹妹呀!弟弟也成!可惜我们两没有!”汉典看着舒语说。 “诶!我有两个计算机,你要吗?一个是我表哥的,他六月份高三毕业了送给了我,你要的话我明天给你带过来!” “可以啊!”仔仔乐不可支、两眼躲闪。 老马在外面听不清孩子们在聊什么,只见仔仔隔一会大步跑出来,去架子上取这个去冰箱里取那个,那脸红紧张的样子老马倒从未见过。漾漾要去偷看小姐姐,老马止住不让她去不想小孩子打搅大孩子的好事。 十几分钟后,顾舒语担心她爸爸催促,提出要回去,仔仔于是去送,不仅送出了门,还送到了地铁上。回来后整个人高兴地走路时身子都飘着呢。老马是个明白人,早看穿了他的心思,时不时哼笑几声。 下午五点致远提着菜回来了,老马一直在等他。不知今天的街道是什么模样,老头想出去转一转。 “致远,我跟漾漾出去走一走。”老马换好衣服过来跟致远打招呼。 “让仔仔陪着你吧,路上不好走!”致远在厨房说。 “我问了,他不去,我两个走走也好。”老马换衣服时,瞧见仔仔捧着手机跟捧着金子一样不撒手,说三句听不进一句,心思定全在那姑娘身上了。 看着爷两个带好东西出了门,致远才重回厨房去备菜、淘米准备晚饭。老马对周边环境并不熟悉,昨天仔仔带他去的那条门口大路,他记得清楚。对面楼房的玻璃反照在绿道上,穿红裙的小姑娘在金光中打着把碎花小伞,嘴里哼唱着俏皮的儿歌。老马跟在其后,仿佛年轻了六十岁一般。 今日街上的落叶碎枝少了很多,粗大的树枝并没怎么挪动,无数个穿着橙色工作服的清洁工在四处清理。他们将落叶树杈扫成一堆一堆的,每隔五六米便有一堆。下水道里哗啦啦地流着细水,头顶的树叶待风来时滴下几颗水珠,横躺在路边的大树叶子依然光亮老马见这一段路面不错,他将左手的踏板车放在地上,喊了喊前头唱歌玩伞的漾漾。 “宝儿,把伞收了,骑你的车吧!” “好哒!”漾漾收了小花伞,将一尺长的小伞递给爷爷,而后两手抓着车头滑了起来。 “呜呜呜”兜风的娃娃自带腔调。 地上的枝叶如此之多,空中弥漫着难得的草叶芳香,此刻老马仿佛走在自家的莺歌谷里一般。梅龙路对面的街上,十几个穿橙黄、荧光绿马甲的人们围在一棵大树旁边,老马抬头张望,直径两尺的树竟也被刮断了!那群人扫的扫、锯的锯、抬的抬有条不紊。老马才走了神几分钟,漾漾忽地不见了。老头加快步伐去找,只见漾漾站在一棵树前等着他。那树昨天只是歪的,今天竟连根拔起倒在路上。 待老马走近以后,漾漾从树上翻了过去,老马将踏板车举了过去,而后自己坐在树上扭个身子也过去了。爷孙两于是接着走,对面走来一位中年妇女,那人推着个婴儿车,老马从那人脸上扫到双手,从双手扫到车里,车里竟是条大狗不是孩子!老马惊得不敢多看,车厢里着实是条大狗! 待那妇女走了,老马回头再看,果然不似往常的婴儿车,那该是遛狗的小车了。奇了个怪,老马暗忖。养了半辈子的大黄狗,没见人这么养的,早年人连吃饭且吃不饱,饿死的数也数不清,如今为了条狗专门买个花花绿绿的三轮小车还带着棚盖。老马无声发笑这城里人真会玩! 过了天桥老马远望着漾漾踩在踏板车上不动,小脸蛋朝右扭着。老马走进了一看,原来是两个年轻人在桥底下站着。他们皆是三十岁左右的精壮小伙儿,穿一身花花绿绿的紧身短衣短裤,头戴头盔手戴手套,还背着出门专用的旅游背包,两人身后停靠着两辆崭新的单车,单车的前轮前方有一张从纸箱子上撕下来的纸片,上面写着: “我两骑车至此,赶上台风,没有积蓄,希望热心朋友给点钱管顿饭,方便我们继续上路。” 老马站着看了一会,又看了看漾漾,见漾漾也是迷惑不解。 “你两干啥的?”老马指着纸片问。 其中一个胖子开口说:“大爷,我们是骑车旅游的。我俩从北京出发,两个月才骑到深圳,刚到这遇到了台风,没地方住也没吃的!” “哦!那你们可以去打工呀!打工一天赚个百十来块的!我看你们身胚子好着呢!”老妈上下打量那两人。 “我们主要没时间”胖子还没说完,被高个子打断了:“我们两天没吃饭了,哪有力气干活呀!” “哦”老马双手拄着拐杖龙头,暗暗思忖:估摸一顿饭一个人得十五块钱最少,于是想着给三十,可一寻思这周边吃顿十五块的饭可不好找。老马无奈,掏出钱包找四十块钱。找来找去,零钱不够四十,最后没办法,老人家依依不舍地给了五十块钱。 “谢谢大爷!谢谢大爷!谢谢大爷!好人有好报!”两人接了钱不住地给老马作揖表示感谢。 “哼哼!”忽然,桥底下传来一声冷笑。 众人一看,竟有个乞丐用被单裹着自己坐在个垫子上,还用清洁工的扫帚、簸箕、椅子等一摊东西遮着自己。 那人见老马在看他,面色一改掏出个铝盆对老马说:“行行好!也给我点吧!” 老马和漾漾面面相觑,无话可说。老头心里猜想那人是借着乞丐来行骗,盯了那人许久,转头对漾漾说:“宝儿,走吧!”漾漾于是滑着踏板车过了天桥。那“乞丐”兴许可怜,只是老马不喜欢一个人没尊严地朝人讨钱要钱,何况他又不残疾。 兜里少了五十,老马在路上心疼。五十块钱搁在三十年前能买两三百斤麦子,现在只能管两个人的一顿饭!老马摇了摇头,时代着实变了。 过了一个路口又过了一座天桥,对面走来一个老太太。那老太太看着跟老马年岁相仿,她右肩膀上架着一根竹扁担,前面的塑料袋子里是各种饮料瓶、油桶、垃圾桶,扁担后面是一捆用尼龙绳串起来的东西晾衣架、竹篮子、肥皂盒、小板凳、鞋架子、小水桶东西多得那佝偻的身子差一点就撑不起了,时不时能听到有东西擦地的声响,再加上那老太婆瘦弱矮小,走过来时人和扁担连同东西全在晃荡。 老马不忍多看,低下与她擦身而过。再回头望时,见那老太太欧型腿、蓝布衣、窄脚裤、白发盘成发髻一派老作风。老马心中敬她这般年纪了依然自食其力;亦怜她如此老迈了还要出来捡破烂。 兴邦常年不在家,他理解;兴盛没啥大本事,务弄家里的果园,给他端汤倒水、养老送终足是够了;桂英虽在深圳,但手里殷实,人也孝顺。无论如何,自己要比这老太婆幸福很多,该是高兴!该是高兴! 爷孙两翻过了昨天那棵横在街中、压倒栏杆的大树后,又过了一座天桥,到了另一个红绿灯路口。漾漾一个人不敢过街等着爷爷,老马见街对面的路上不仅障碍重重,且那边是工地,工地外侧的围墙远望着歪歪扭扭的不工整,他有些担心,只能喊着漾漾往回走了。 走来十来分钟,见一处野花金黄甚是好看,老马弯着腰、折着膝盖将那花儿采了一把,用花藤系好,而后喊漾漾过来:“宝儿!宝儿!” “咦?”漾漾在五七米外停下车,回头问。 “爷爷给你采了把花,把花别在你车头上!”老小相逢后,老马将那束花塞进漾漾车头衣兜大点的塑料篮子里。 “咯咯咯”漾漾笑得也开了花,而后小探花在风中溜着车、赏着花。 那溜车的童子,那微笑的老人,那五十年难得一遇的飓风 晚上七点半,全家人去一家潮汕店吃潮汕菜。进店后老马左观右望,见其他桌上摆满了虫子一样菜,心里毛糙又诡异。虫子他不是没吃过,早年吃过兴邦捉的知了,三弟烤的麻雀,仅此而已。早听说南方人爱吃各种虫子,果然不假。 入座后夫妻两口子选菜,点的是甲子鱼丸、千层肉、牛肉炒芥蓝、猪腰汤、酸辣青蚝。菜上齐后,老马吃着味道还不错,特别是那盘带壳的东西酱料不错,只尝不出肉的味道。孩子们倒爱吃贝壳,老马吃了一个不想吃了。 “哎,今天上午我们公司十点了才到了一半人!反正出了地铁一路跟翻山越岭似的!”桂英边吃边说。 “早上送仔仔的时候,我看路上没几辆公交车!” “这风大得确实吓人!”老马咧嘴惊叹。 “你不是要回去吗?能得不行!”桂英朝老头翻了个白眼。 “诶,我问你们个事儿,路上砸那么多红红黄黄的车子呢?”老马边吃边问。 “爷爷你现在才发现呀!” “你爷爷没怎么出过门!爸,那是共享单车,你用手机扫一下二维码,然后就可以骑了,半个小时收五毛一块好像!” “哦!没人管吗?不怕偷了吗?” “那么多怎么偷?你没去地铁口,深圳几乎每个地铁口好几百辆共享单车!深圳八条地铁线两百个地铁站合着七八万辆共享单车他偷得来吗?”桂英耸肩一笑。 “哦!国家这么能啊!”老马点头称叹。 “还国家!呵呵”仔仔和爸妈面面相觑,皆笑了。 老马吃完一碗米饭后又问:“今天我遇到个事儿,你们帮我分析分析。有两个年轻人路过的没钱了,我给了点钱,巧了!边上一个乞丐,那乞丐也朝我要钱,我寻思他是骗子,没给。早前听你们还是听谁说城里很多乞丐是骗子!他到底是不是骗子呀?” “肯定是骗子!在咱家附近方圆三公里以内,哪里经常出没乞丐、他们几点上班几点下班我早知道啦!爷爷你没给是对的!”仔仔满嘴流油地说。 “是不是?”老马瞪着眼看着仔仔。 “你说你遇到年轻人没钱了,这是咋回事?”桂英警惕地问。 “那两人是骑着自行车来深圳旅游的,他们从北京过来,赶上了台风,没地住没得吃!我看可怜” 老马还没说完就被三人打断了。 “骗子!爷爷你遇到骗子了!” “马村长呀马村长,那是大骗子!你上当了!” “这骗子还扎堆呀!”致远笑了出来。 “不是不是,我看着不像!那两人穿的背的还有那车,不像是骗钱的!”老马皱着眉连连摆手摇头。 “爷爷你看!这叫驴友骗局!”仔仔打开手机网页进去搜索,点击“驴友骗局”的图片搜索,刷出来好多类似的图片! “不可能呀!不可能!”老马端着手机隔着半米远仔细看。一双老花眼看得好个吃力,恨不得马上有副老花镜帮帮他一辩真假。 “瞧瞧!被骗了还不相信!”桂英挖苦老马。 “我明天去看看,我就不相信啦!”老马还了手机依然频频摇头。 “人家早换地方啦!”桂英拉着尾音。 “爸,那确实是骗子,专门骗老年人的!” “他们没朝我要钱,是我主动给的!人家没跟我主动搭话!”老马跟致远说。 “那你跟他们搭话以后,他们有没有说只要一顿饭钱、只要一二十块?”桂英对峙。 老马听到这句,身子一怔,两眼一瞪,不说话了。 “信了吧?那叫欲擒故纵!写个牌子专门吸引人,然后博得同情,等人问了他才开口!”桂英解释。 “为啥呀?那两人年纪轻轻的身子好好的为啥呀?”老马一万个不理解,伸出下巴刨根问底。 “骗子行骗,你问我为啥?”桂英无语地瞧了瞧老公和儿子。 “好赚钱呗!往那一站就有人给钱,还不用下跪不用穿得很烂!不劳动!不丢脸!一天换几个地方轻轻松松能骗好几百甚至更多!”致远边吃边说。 老马皱着脸,两鼻孔大张,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众人各吃各的,看着老马的神情只觉好笑。 “所以爷爷你给了多少钱?”仔仔笑嘻嘻地问。 “没多少哎呀,这时代是咋了?城里不是满地工作吗?怎么青壮年人也出来行骗!”老马失望地轻拍桌子,想起自己的五十块钱,再也吃不下饭了。 大人吃完以后,桂英喂漾漾吃,致远和仔仔闲聊。失落的老马又想起一桩不解之事,于是开口:“哦还有!这城里明明不到一里路前后就有个十字路口,为啥这路上还得修桥呢?我这两天走了好几段儿,就你们这个梅龙路,三四百米一个红绿灯,三四百米以内一定有个桥!这不浪费吗?致远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为啥?”老马弹着桌子乞求解惑。 “呃哈哈这个”致远和妻子儿子先互望了一眼,各自无奈地笑了。 见爸爸不答爷爷又等着,少年拍了拍桌子说:“爷爷我给你解释!修一个桥是不是得花钱?起码得几百万吧我按一百万算吧!梅龙路一路下去假设修了二十座桥,那支出就是两千万对不对?咱国家花的钱和赚的钱所有的钱都要计入政府工作报告,这个你知道吗?” 老马实诚地点点头。 仔仔接着说:“这不就得了吗?政府报告上不就可以写惠民工程投资了多少多少亿,修桥雇的工人赚的钱能写进gd,还有修桥买企业的材料也写进gd这样修桥、盖房、建公园啥的加起来,不就能促进gd了嘛!” 见爸爸妈妈各自低头不说话,爷爷看着自己两眼圆圆的哑口无声,少年继续信口开河:“修几个桥这算什么呀,门口的路每两年重铺一次,这不浪费吗?栏杆、隧道、大桥、花园哪个不浪费?浪费才能促进政府收入呀!爷爷,要照你那样一张a4纸反反复复用十遍!按你的意思一座桥一条路二三十年不修不换,那国家经济怎么发展呢?” 夫妻两环顾左右,三十年前曾扛着铁锨义务给村南修大路的老马却沉默了。 37(2)出外游老马惊喜 接孩子钟能心酸 周五下午四点多,雪梅正在上班,忽然接到了爸爸的电话,她出了咖啡店来到了广场。 “喂?爸。” “嗯!你你在上班是吧!”钟理挠着后脑勺轻声问。 “是,在咖啡店。” “嗯方便吗这会儿?” “方便,你说。” “你晚上下班了把学成接回来,他在你妈那儿。”钟理右手举着电话,左手握着右胳膊肘。 “他想在哪边待就在哪边待,他又不是一两岁的娃娃。”雪梅绷着脸说得声大语快。 钟理吐了一口闷气,挂了电话。雪梅见爸爸挂了,知他生气了,姑娘也不怕事儿,咬了咬嘴唇,接着干活去了。 晚上钟能给孙女打电话,雪梅直言回她妈那儿吃饭,温柔地拒绝了爷爷。怕爷爷伤心她小大人一般宽慰爷爷,让爷爷不要担心她。晚上八点半下班以后,钟雪梅跟小姨打了个招呼,又回富春小区里陪妈妈和弟弟了。 这一晚包晓棠跟“雨中漫步”又聊到了晚上十点,他们的话题已经从台风上升到了个人兴趣爱好的地步。这才知那人是个做it的,年级比自己小两岁,因为单身急着谈婚论嫁,所以不停地在群里面寻觅,待看到晓棠动人的头像时,他果断地加了晓棠为好友。 越是聊到个人问题,晓棠越是半遮半掩的。她的过去并不光彩,她不知道自己得遮多少掩多少,忽然间和那人聊天的兴趣淡了七分,于是这一晚十点便找了个理由下线了。空荡的屋子里只她一人,临睡前洗脸刷牙时,她观察镜子里的自己,虽有些姿色,可毕竟老了些许。眼袋耷拉着,两腮的肉又厚又松,头顶左侧生了些白发,最关键的是她的眼睛不再水灵灵的,不再有神采,不再有魅力。 睡下后她辗转反侧,直到一个念头生出来,她才觉前方有路了。又是凌晨一点,包晓棠坐在床上抱着电脑,在网上选深圳较可信的微整形医院。选好医院以后,凌晨两点填了个人信息选了要调整的项目,这才觉心里有了自信,能睡得着了。 一个三十二岁的单身女人,迟迟嫁不出去更没有人追,即便容颜再好心中也是枯萎的。但凡能令她红颜一笑、心神生发的东西,此刻看来无不是值得的。 周六一早起来,仔仔去了补习班,致远出去买早餐。马桂英知迟早留不住老头,于是想利用自己仅有的周末时间好好陪陪他。出去玩、看伟人像、给老头拍照留念的事儿总算排到了她的日程上。早餐时夫妻两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今日去哪里玩,考虑到台风后的路况、老人的腿脚、漾漾的黄金睡眠、出游的午餐等等要素,今日的行程十点钟才勉强定好。 定好以后,两口子马上行动起来。致远去社康医院借轮椅,桂英在家里换衣化妆、收拾包、备饮用水雨伞等东西。临近十一点,四个人出了门,直奔地铁站。第一次坐地铁的老马有些兴奋,虽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但老头七十年来没坐过也没摸过。快到地铁站时,见那头顶的地铁轰隆隆地驰过,他暗暗思忖:这不跟火车一样嘛。 一路乘坐扶手电梯,人不用走那传送带送人上去了。老马不敢多动,老觉得自己太重了会压塌那传送带。到头时要不是致远提醒,他险些闪了身子。到站口以后,致远向老头演示了一次如何刷卡进站,待致远背着轮椅进去以后,老马举着一张卡,挪来挪去硬刷不上,后头排队的人虽未催促,老马自个觉着特不好意思。忽然间嘀地一声闸门开了,老头赶紧拄着拐杖进去了。待老马进去以后,桂英抱着漾漾也刷卡进站了。 进站后又走了一段路,四人大包大揽进了升降梯。升降梯老马也是头一回见,七八个人挤进去以后,那光溜溜似镜子一般的门自个关住了!老马看得神奇,蓦地感觉身子下坠,知道自己升空了!老村长还没看够门又开了,七八个人一溜烟出来了。出门后这才看见地铁的影子,但见两条地铁门对门,每条皆有二三十个铁门个个是自动的,浑不用人操心! 桂英拉着漾漾催促老马进地铁,老马害怕门忽然关了把他夹住了,老人家站在门口外迟迟不敢进!待一阵嘀嘀嘀嘀的声音响了,老马心里发怵,又当是高铁抽烟的那个警报,吓得只站在门口皱着眉囧着脸。桂英见门快关了,一把手抓住老马的胳膊将老头拉了进来,进来不到三秒,那门果然自动关了!老马面色僵硬,默默地在心里祷告。 老头心神未定,让座的年轻人先起来了,冲着老马打招呼。老农民冒着冷汗频频点头微笑,而后在光溜溜一尘不染似玻璃一般的空位上坐了下来。坐下后忙从衣兜里取出毛巾擦汗,擦了额头擦脖子,擦了脖子擦手心。头顶又厚又大的鸭舌帽早湿了一圈,脱也不是戴也不是,老头不时地扶一扶帽檐让里面湿漉漉的白发透透气!桂英早看得齐全,心里又疼又好笑。 致远扶着折叠轮椅,桂英拉着漾漾,漾漾抱着妈妈的腿,老马坐在人群中。左右一瞅,这一节车厢比绿皮火车宽敞多了,比高铁看着还阔气,站的、靠的、坐的一大片人,没有两百也有一百多,跟二十年前村里放电影一样!老马坐在人群中规规矩矩地不敢动,刚坐舒坦了,身边传来一声:“大!一分钟后到站,准备准备!” 老马望了望桂英,放好擦汗毛巾,握好拐杖准备起身。 “爸先别起!等车停了再起来!我待会提醒你!”致远在人群中嘱咐老马。 老马若有所失地点点头。 车停了,果然猛地闪了一下,老头心悸不已,幸亏致远提醒,要不他那只脚用不上力被车一闪不是摔倒了就是右脚用力后肿痛!这地铁停得还不如绿皮火车安稳些,老马心里抱怨。致远左肩背着轮椅右手搀着老马出了地铁,桂英抱着漾漾也顺着人流出来了。紧接着又是升降梯、扶手梯,老马在地铁冷空调里刚刚晾干的汗瞬间又冒出来一身。 老马此生坐过马车、高铁,骑过骡子和驴,开过手推车、手扶车、摩托车、四轮车、三轮车、小轿车,从来没怕过,第一次坐地铁竟有些发怵!肯定是人太多了,老马如是安慰自己,独独不愿承认自己老了。 这一天钟能早起了,到了九点见晓星迟迟没来铺子里,知她今天又不来了。他们两口总是这样,一闹事动手,动了手分居,没有什么和好不和好,为了生意为了日子晓星不得不过来。最严重的一次晓星七天没有进铺子,钟能好说歹说让儿子去接媳妇说些好听的话,奈何钟理听不进去。这可好,原先晓星吵架后只是断断续续隔三差五地回富春小区住一住,从那次将晓星打得摔倒了还攒在墙角踢了三脚以后,晓星在富春小区已经住了两年多了! 儿子暴躁,媳妇冷漠,这日子怎么过?要是离婚倘能让晓星好起来,钟能作为人家公公也乐意,他也不想让人家包家女儿在自家受苦受罪!奈何这么久了,晓星从没提离婚。既然当事人不离婚,那他这个孩子爷爷只能劝和不劝分。钟能撂下手里的抹布,拜托对门的张家媳妇给自己看着店,老头脱下背心穿上短衫出门了。 他先去了附近的沃尔玛,在那里买了好些零食油炸蚕豆、烤蚕豆、紫薯片、麻辣薯片、芝麻饼干、花生饼干那是学成最爱吃的。到了卖玩具的货架后,老头精挑细选,选了一套象棋、一套魔方。钟能又去了专售小孩衣服的货架,给学成挑了两件印着机器人和小狮子的t恤。扫完码柜台的工作人员说了句“三百二十六”,钟能惊得咋舌,为了孙子他咬咬牙付了款。 说来心酸思来不幸,这五六年来他每回给自己亲孙子买玩具零食,无一不是在孩子被打了之后。 十几年前刚来深圳时,钟理每个月发了工资都会给他些,作为爷爷他给梅梅买东西时从不心软。后来境况越来越好,儿子当了大经理月薪一两万,儿媳妇一个月做生意也赚个一两万,最多的时候他三个月攒了三万多,铺子二楼给孩子们用的小床、衣柜、书桌都是他那时候买来的。从那年钟理失业以后,他兜里再也没有稳定的现金了,给他钱的人也成了儿媳妇包晓星。 前几年还好,铺子里有生意,晓星每个月给他几千元作为全家的伙食费和孩子们的早餐、零用。这两年给的越来越少,一个月还分两三拨地给,有一次只给了三百元,钟能都不忍心要。他也比先前当然更省更俭了,能不买的不买,能少买的少买,能买的打折的买打折的。城里的日子哪个地方不花钱?孩子的教育是最重要的最不能省的,在吃穿上他能给家里省点便省点。 所以梅梅说要出来工作时,他最心疼最不舍,却说不出口阻挡她。钟能知道,也看得到,家里的日子快过不下去了,甚至早过不下了,只是儿媳妇在苦撑。 老头擦了擦汗,扫了一辆自行车,提着大包的东西,直奔富春小区。进了富春小区以后他直接去自己家,到了家门口老人敲了敲门,又在睡觉的包晓星完全没听到,倒是学成听到了,过来给他开门。 “成成!爷爷来看你了!”钟能笑嘻嘻地提着袋子到了客厅里。 学成没有说话,有点扭捏羞涩,又有点喜出望外。 “你看这是啥?你爱吃的糖!这个!爷爷给你买的棋你不是说你同学有象棋很好玩吗?爷爷也给你买了!你看这是啥?魔方!那天你看电视里人家孩子玩这个,都看呆了是不是!你自己也倒腾倒腾,看看好玩不!”钟能一边说一边将袋子里的东西全掏了出来放在茶几上。 学成趴在茶几上憨憨地拆玩具,钟能坐在沙发上给孩子拆零食。一个边玩边吃,一个万般怜爱地抚摸着娃娃的头发。 “诶大!你啥时候来的?”听到声的晓星换了身衣服整理好头发出来了。 “刚到!我来看看娃儿!”钟能抬眼看了下晓星,又低头看孩子。 晓星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两手在膝盖上搓来搓去,不知要说什么,只能凝视孩子。 “你脸好了没?”钟能问。 “快好了。”晓星低下头。 沉默半晌后,晓星问:“现在谁在看铺子?” “对门的,我托她看会儿!” “这一周只周末这两天生意好点”晓星吞吞吐吐。 “我知道知道!我看完孩子就走!”钟能连连点头。 “要不你陪着他,我去看店吧。”晓星着急生意,她还指望这两个月能为女儿的学费多凑点呢。 “要不都去吧!把娃也带走,他始终地回去呀!我待这儿晚上谁做饭?”钟能看着晓星,双眼在祈求。 晓星揉了揉鼻子,斜瞅着地板砖,许久后才开口:“学成,收拾东西跟爷爷走吧。” “那我的玩具”学成低沉着声息问妈妈。 “先拿一个,零食也留着,妈每天早上给你带一点,衣服可以带走,暑假作业也带走!” 晓星吩咐完了去提包换鞋,钟能在茶几上给学成收拾东西。十来分钟后,三个人出屋了,晓星开着车一会儿便到了铺子里。到了铺子里以后,钟能赶紧去准备午饭,晓星带着围裙在外面干活。 钟理昨夜又去喝酒了,下午一点多才醒来。见妻子回来了,他心中沉得竟无话可说。晓星见他起来了,不愿开口,也不必开口。这种场面两人不是第一次,没有七八年也有五六年了,早习惯了。晓星大汗淋漓地干她的活儿,钟理一身酒味地抽他的烟。学成躲在屋子里写一写暑假作业、玩一玩新玩具,不是吃饭的点儿他不敢轻易下来。 这样的氛围,在钟家杂粮铺子里,竟是年复一年的日常。 连新生一代具有反思能力的钟雪梅也习惯了。除过打架、吵架令她反感、愤怒,类似此刻的家庭氛围,雪梅的确觉得有些不舒服、太过寂静,可又没有改变的理由和动机,因为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压抑得习惯了。 老马出了地铁站以后,第一站要去的景点是市区的花鸟市场。进了市场但见普天盖地的全是花儿正在绽放的时令花卉、几何之美的多肉、古风之美的盆景、多姿多彩的石雕、刻着诗词的花盆、奇异芬芳的洋兰、水中养鱼的水培花老马哪见过这些稀奇玩意,真是大开眼界,惊得瞪大眼睛,走着走着便挪不动脚了。七八条小街全是花儿,花势峥嵘、花海汪洋!另三条小街是宠物各色奇鸟、漂亮的鱼、讨喜的猫猫狗狗没一会儿,老马走不动了,只得坐在轮椅上让致远推着走。 中午几个人去周边吃自助餐,虽是素食,但做得很好!交了钱可以无限量地吃老马还是头一回见做这种生意的。城市之锦绣果真名不虚传,八月酷暑,这餐厅里什么素食全有:药材熬制的汤、花瓣做成的菜、水果凉拌蔬菜,还有那初春的白蒿芽儿、三月的洋槐花、秋天的生花生、冬天的带霜柿饼;还有那珍贵的人参汤、灵芝水,村里人吃的玉米粥、马齿苋,南方的糕点、北方的面点,中国的豆腐、外国的蛋糕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人家做不出来的。老头也不客气,捡他爱吃的吃了五六盘,直到肚子撑不住了才停嘴。 在餐厅里休息了半个小时,漾漾在桂英怀里勉强睡了个午觉,吃饱修整好的四个人接着去游玩。下一站是参观深圳艺术馆“大潮起珠江”的主题展,下午天热在室内吹着空调看看展,最好不过了。 展馆内有中国画、油画、版画、雕塑、水彩画中画着的有蛇口开山第一炮、一群女工在缝纫机上加班加点、“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横幅、特区的开荒牛、三十年前的珠江新城、南沙港的建筑工人老马看得惊心动魄,那真是一个奇异的年代,一个满街是大梁自行车的年代,一个人心淳朴却敢于扛着蛇皮袋南下打工的年代。 致远怕老马看不懂,不停地在边上解释,老马觉得最需要听解释的是正值青春年少的外孙子,谁想仔仔今天补课没来,真是可惜了。 “太好了!太好了!改革开放真是了不起呀!”出了展馆老马坐在轮椅上连连称叹。 “你累了要不我推会儿!”桂英见致远一直推着老马,想让致远休息一会。 “现在这生活比起以前可好太多了!天翻地覆啊!领导人了不起呀!”老马意犹未尽还在称叹,奈何没人接话没有听众。 “没事,你看好漾漾就行了。” “现在四点半,要爬山的话得加把劲了!”桂英对致远说。 “我知道,咱赶紧走吧!” 说完四个人去了莲花山。不到六点走大路到了山顶,桂英招呼着老头看伟人像。老马一见小平像霎时间毛发尽竖,老人家赶紧站了起来,脱毛致意,站在远处久久地瞻仰。十来分钟后待桂英催促时老马才回过神来。桂英安排给老头拍照,拍完后给爷孙两拍,又请人给他们四口拍。拍完照致远抱着漾漾,一家四口站在高处俯视深圳的核心繁华区。 晚上七点半四个人依然在山顶广场,原来将有一场灯光秀表演,桂英想着让老头离开之前能多看一点便看一点。灯光秀还未开始但见山下人山人海、路上交通停滞,黑漆漆的茫茫一片中传来人声熙攘,待灯光秀开始以后,老马这才知原来山下的百栋大楼均覆盖着灯光,连绿化带也安装了彩灯!对一个在电费上扣扣搜搜连多花两块钱也要心疼半天的老农民来说,这一场智能的、炫彩的、弥天的灯光展,真是超乎想象。 37(3)晓棠整容欲重生 晓星流泪悼当年 当浮华席卷而来弥漫城市时,繁华沦落为人类唯一的表达方式。可谁又知,繁华本身是种伤害。 这如天宫仙境一般的灯光像明珠宝贝一样,伤害了真实的朴拙和朴拙的真实。老马默默地看完了整个灯光展,心中念想的全是马家屯的清澈夜色。 晚上回家后已经八点半了,饿慌了的众人等不及吃好饭了,在楼底下的烧鸭店里每人点了一份。小小的一盘饭端上来后十分精致,有菜有肉,饭热、菜鲜、肉香,简单而美味,老头吃得特别好。 简单既已如此美好,何须过分繁华呢? 周六晚上,晚饭快做好时,钟能给雪梅打电话问她何时回来吃,雪梅以下班晚在外面吃为由,告诉爷爷她不回铺子了直接去小姨那儿。钟能挂了电话望了望晓星,晓星冷面无言。钟家杂粮铺子里的晚饭开饭后,晓星朝饭里夹了些菜去柜台吃,学成朝碗里夹了些菜坐在茶几边上吃,钟理坐在沙发中间,钟能坐在他对面。一家四口各吃各的,钟能见过分冷淡,时不时和学成开开玩笑、给孩子加加菜。 对门的张大姐家此时也在吃晚饭,一家三口吃个饭吵吵嚷嚷的热闹极了,晓星是那般羡慕。 晚上八点,钟理拨通了女儿的电话。 “喂?”雪梅在电话那头问。 “梅梅,你今晚上回铺子不回?” “我已经吃饭了,和咖啡店里的同事吃的。”钟雪梅站在店门口,绷着腮帮子。 “我问你今晚上回不回铺子?”钟理的语气里透着权威。 “不回。”钟雪梅在挑战权威。 父女两僵持了几秒钟,钟理挂了电话。雪梅深吸一口气,回了店里。八点半下班后,她回到了小姨那里。她知道妈妈已经回铺子吃饭了,她知道弟弟也回去了,她只是想不通她为什么总是那么轻易地回去了。 钟能见儿子给梅梅打电话时脸色不好,怕儿子生梅梅气。老头背地里又给雪梅打了个电话,劝她明天一定要回来,劝她别跟她爸怄气,老人家好说歹说,那头的钟雪梅一声不吭。晚上准备收摊时,晓星收到了女儿的短信,说她今晚住在小姨那儿。晓星太了解她了,只任由她去。她是倔强的、有骨气的,好样的!她为她高兴,更为她忧愁。 雪梅九点多到了小姨的出租屋里,开门后只见沙发上躺着个无比妩媚妖娆的女人碎花裙、大长卷、红指甲,还戴着个大墨镜! “小姨你干啥呢?”雪梅放下包包和钥匙以后问。 “不干啥!怕吓到你!”晓棠戴着墨镜照了照小镜子说。 “呵呵你大晚上戴墨镜干啥?”雪梅走到沙发边,上下打量着小姨的脸。 “不干啥!怕吓到你!”晓棠抬起头,一脸娇俏地说。 “神神颠颠的”雪梅趁其不备,瞅准镜框抽出了包晓棠脸上的墨镜。 “啊啊”两个女人齐声大喊,雪梅地上的两只脚如鹿蹄一样急速地蹦跶着。 “你眼睛怎么啦!怎么啦?”小女人指着大喊。 “你看不出来吗?傻子吗?”大女人捂着眼睛大喊。 “你整容啦?”雪梅又喊。 “不是整容!是微调!微调微调微调!”晓棠张牙舞爪地大喊。 “我看看!” “还有点肿!你别摸!你要乱摸我揍你!”原来晓棠昨晚报了名之后,今天下午按照预约时间到了整容医院,选了双眼皮、开眼角、纹眼线三个项目,付了三万元以后,很快她再次躺在了手术台上。好似那日一样,冰冷的手术台,穿着护士服的护士,着白色套装的医生只是这一次,冰凉的手术刀落在了脸上。 原本手术两个小时就结束了,可因为挑筋拉眼皮的时候很难操作,手术延长了一个半小时。好几次包晓棠还以为自己在上一场手术台上呢,期间流了不少泪,给医生添了不少麻烦。美人儿吓得数次哆嗦,单怕手术失败了自己瞎了或废了。 蝴蝶破茧、小鸡破壳、人类产子一切新的开始无不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包晓棠觉得是值得的。 “我要告诉我妈去!”雪梅弯腰观察完后,笑着指了指空中威胁。 “你敢!”晓棠坐直身体一脸正色。 “你不怕手术失误出现永久性创伤吗?你怎么胆子这么大呀!”雪梅笑问。 “又没人管我!”晓棠举着镜子瞄来瞄去。 “我妈管呀!” “你妈连她自己都管不了还管我!”晓棠冷笑。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原本惊喜的钟雪梅坐在沙发边上忽然沉默了。 “咋了你!不叫唤啦?”晓棠夺过墨镜,重新戴在脸上。 “没什么”雪梅看着自己的脚。 “你爸你妈不会又吵架了吧?”晓棠问雪梅。 雪梅没说话。 “你从小就这样,一旦不高兴肯定是因为他两吵架了!动手了没?”晓棠放下镜子问。 雪梅歪着脑袋咬着下唇,又没说话。 晓棠蹭地一声站了起来,两手抱胸在客厅里气呼呼地走来走去。 “你爸就不是个东西!我说话难听你别介意!还有你妈!搁我身上早离了一百次了,她从头到尾这么多年了从不离婚让人家白打呀?我真是气死了!你妈以前像你这么大时比你还能干、独立、有头脑,怎么现在变得我真是无法容忍她!”晓棠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擦着眼角的泪。 “不知道打得严重不严重?你妈这人就是这样,受了窝囊气从不吱一声!我要是当她面骂你爸她还反过来骂我!真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想的?我快被她气死了!她拗着过这种日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呀?图什么呀?”晓棠冲雪梅抖着两手。 晓棠擤了擤鼻涕,接着边哭边说:“你们家早不行啦!我每次问你妈欠了多少她从不开口!我就问问你爸是干什么吃的!不养家不还债就算了,天天喝酒还打女人!这是个人吗?这是正常的父亲吗?我真恨我不是个男的,我要是个男的肯定得教训教训你爸!” “小姨你别说了!我去洗澡了。”雪梅淌着长长的泪去房间拿睡衣,而后去了卫生间里洗澡。 包晓棠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想给姐姐打个电话,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更怕自己说得难听伤了姐姐毫无疑问她才是此时此刻最伤心的那个人。电话拨通以后,包晓棠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只聊了几句雪梅的事情,便主动挂了电话。挂完电话以后,晓棠看着电话通讯录里那个唯一被她设置了星标的人,久久地不平、默默地心疼。 晓星挂了电话,一个人待在富春小区的房子里,手握手机,回想着妹妹刚才的问候。 期初刚来深圳时她们姐妹两无话不说,待她结了婚有了孩子、晓棠在工作上努力上进的那几年,她们的联系少了很多,对彼此的误解也滋生出来,幸亏梅梅在其中通气、调解。这几年的好多怨恨和生分,也多亏了梅梅不解自消。他们吵架动手的事情,很明显她知道了,这才打了这么一个电话。 不捅破的窗户纸,场面不难看,心里竟难受极了。 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晓星握着湿湿的卫生纸,不停地擦泪。 每个人新婚时,无不对对方抱着热忱和希望,无不对生活抱着热忱和希望,等现实如台风一般无情过境之后,人才能看清彼此的真面目。她不再是当年的她,钟理也不在是当年的钟理。奈何人如此经不起生活的磨折,奈何人如此多变狡诈。 期初她们生活得很自由、很快乐,她愿意为他洗衣做饭,他不让她干任何重活;她为他的端茶送水,他为她寒冬半夜出去买药;她在后勤俭节约,他在前开疆拓土;她是他的贤内助,他为她一心一意谋幸福那时候她二十出头,他刚过第二个本命年。 一晃多年又过,他们有了孩子、接来父亲,开始享受大家庭的温暖和喜乐。三个大人每天皆是连轴转,钟理在外上班,晓星忙着铺子生意,孩子爷爷专程带着孩子,梅梅的无忧和欢笑如无形的奖杯一般让每个人感到付出是值得的、生活是自豪的。日子虽一日蹭着一日过得匆忙,但匆忙中不乏欢笑和感动、收获和感恩。两人稳定的收入促成他们很快有了房子和车子,一对来自农村的、化程度一般的人能在深圳这样的地方扎下根来,着实不易。那时候的生活充满了奔头,每一天一睁眼便是幸福再回首,那竟是十年前了。 至强至弱、至刚至柔。没有撕心裂肺爱过付出过的人,没有一意孤行到身心极限的人,没有顽强对抗过所谓命运的人,根本不会明白晓星此刻的感受。婚姻的悲哀固然令人沮丧,但旋涡底下的寂静、黎明前的安宁竟让她沉迷。 在维护家庭和追求自我之间,舍弃哪一者对包晓星来说均是劫难。在鱼和熊掌不能共存的目下,晓星根本不知如何取舍。命运的蛊惑与催促让她惶恐而懦弱,她只能逃避用冷漠无声来逃避,而钟理的自暴自弃加速了她的逃避、熬尽了她生命的希望。 期初她看不懂他,她觉得他的自暴自弃等同于慢性自杀。不是所有的自杀都是激烈果决的、一次致命的。自暴自弃比一招致命更狠,因为它是有预谋的、有过程的、有自我监控的,自暴自弃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痛苦在加倍增长,他们在自己加倍的痛苦里体验着自己的失重和消亡,他们过度地使用自己的身体,刻意或无意地通过先杀死自己的某一项身体官能,接着阉割自己的器官,最后杀死承载器官的载体。 自暴自弃的人对自己越残忍也就越痛苦,越痛苦也就越残忍。反过来,他们对自己的残忍加倍投射在身边人身上,痛苦也加倍投射。倘若钟理身边只有她,她竟是羡慕他的。在沉沦中享受另一种生命色彩,也不枉此虚浮一生。可他的身边有老父亲、有小孩子有着对其自暴自弃不可承受的家人。 他只是每天晚上喝完酒睡在地上而已,却总是有一个老人在心里哀伤流泪;他只是心中郁闷地说了几句难听话而已,却总有一个小孩子以为自己犯了大错。 包晓星在泪眼中怀念当初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她沉溺钟理的硬朗,依赖他的高大;她崇拜钟理的学识、机敏,看重他的勤奋、善良;她喜欢钟理在自己面前炫耀他的博闻广见,喜欢他向自己卖弄职场上的惊心动魄与他的小胜一筹 包晓星依然沉醉在钟理的独一无二里无法自拔。 他曾经带着自己看遍深圳的山山水水,只想让她爱上这座城市;他曾经陪着自己走遍深圳的大商场、小街市,只为让她买到她最爱的青色裙子;他曾经为了自己想要的披肩跑了一整天,不想让自己跟着他有丝毫委屈 她更怀念那时候的包晓星。那时自己的每一顿饭无不绞尽脑汁变着花样,只为让钟理受尽宠爱;那时自己每年拉着钟理去寺庙膜拜,为的是让他学会祈祷和安心、放下恐惧和焦虑;那时自己跟钟理的每一次深谈无不语重心长、极尽柔情,只为让他看到自身的成长,还有自己作为妻子对他的支持与爱。 包晓星讨厌钟理的自暴自弃,如同她厌恨自己的冷漠一样深重。 37(4)两男热吻惊坏老马 三女聚会劝回雪梅 “爸,深圳也叫鹏城,这个鹏城的鹏就是从大鹏古城来的!”致远一边带着家人参观,一边给老人介绍当地的特色景点和背景化。原来周日一早,全家人经过激烈讨论后才定出了今天的出游行程,那便是去大鹏古城玩一天中午参观古城、逛特色小街,下午去海边看海,晚上吃海鲜烧烤。 老马走在明朝洪武年修建的古城上,虽高温燥热,却有千里清风常来常往。灰黑瓦、青石砖、小拱门、大门楼一派古色古香,别有韵味。桂英在城上给一家老小拍了不少的美照。 逛完古城墙,在当地小街市吃了午饭,众人略略休息以后,午后两点乘车直奔海边。下午三点到海边时,但见沙滩上的人并不太多,许是来早了。致远将轮椅放在海边的细沙上,老马坐在轮椅上看着行李,一家四口换了泳衣去海滩北边踩着海水漫步。 大亚湾的海水时不时会拍到老马脚边,老马脱了鞋子,将的左脚放在热烫的沙子上,但见凉凉的水快速滚来又缓缓退去。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海中国南海! 风平浪静的时候,海面最是养眼舒心安宁、温暖、宽广像来自地球母亲的拥抱一般。平静的大海简单得如同一张蓝纸,偶尔会有微风吹动蓝纸,那蓝纸一会儿平摆着一会儿斜放着,斜放时老马会感到一种压迫,像是整个大海朝他倾轧而来灌入他的身体,漫过他的眼睛。 老马遥望在海中远处游泳、开快艇的人们,如鱼儿一般起伏沉潜,如鸟儿一般自由自在。生长在旱塬上的人们,最是向往大海,最是希冀水。光是在电视里瞧一瞧那海的模样西北的人便能被轻巧征服,如今面朝大海,竟被哗哗的海浪卷得痴痴呆呆。 许是到了午后休息的时刻,许是一路走得多了累了,老头深靠在轮椅上,头倒在椅背上,两眼眯成缝隙遥望天水衔接的地方。似是睡着了不能清醒,又不舍得在此呼呼大睡,迷糊中意志似醒似睡。 无休无止的风卷长水、海浪拍岸,这无疑是地球上悠远、最古老的声音了。这声音像宇宙飞船从老马头顶缓缓飞过,像巨大的行星从地球的云层中斜擦而过,像时光机器的车轮在人类的耳边无情碾压数十亿年以来从未中断。只有闭上眼睛,只有到了夜晚,人们才能通过耳朵真正见识到海的魅力。那声音缓慢、沉重、铿锵,忧伤、惆怅、长嘶,那最后一下的撞击彷如破茧而出的颠覆,如水漫城市,如陨星坠落,如宇宙坍塌如此广大而深厚的震动,如此强烈而澎湃的声音,反反复复,亘古不休。 大海知道一个真相,宇宙中越智慧的声音越哀伤,越强大的声音越厚重。 闭上眼睛,关闭鼻舌,让大脑终止所有的肢体感触,告诫所有的神经细胞统统安静下来,仅凭着耳朵,人会感觉大海在主动向他靠近似涓涓细流,如百米飞瀑,若众河归海,那撞击、翻滚越来越有力,那声音越来越宏大。 宇宙中住在海边常听海浪的生物是最幸福的。 此刻,老马在一个海滨宾馆的窗前!不,他在一片凉爽的沙滩上!不,他在一只深海的小船上!老马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海上波动,脑电波、呼吸、心跳与海浪的涨落、拍击同频,它汹涌浩瀚它们亦汹涌浩瀚,它循环往复它们亦循环往复。 老马在此刻,也在远古;在轮椅上,也在海中;在躯体中,也在躯体外。 地球形成的最初,强大的声音只有区区几种,而今,老头听到了其中之一那是陈旧生涩的鼓声,那是地球的心跳。 “爷爷爷爷爷爷”漾漾穿着一身毛毛虫图案的泳衣趴在老马身边叫唤。 “嗯?”老马一晃神,醒了。 “爸,我们要下海了,你去不?”致远脱了上衣对老马说。 “哦!你们去吧,我不去了。”老马摆摆手,神还没醒。 “走喽!”致远和桂英拉起漾漾,一起奔入了海中。 老马在周边找外孙子,原来他早在海里游了起来。仔仔竟然会游泳,老马暗忖。自个像漾漾、仔仔这般大的时候,也下过水波光粼粼的渭水,离马家屯很近,翻个沟再下个坡就到了。有一年的六七月常常去,脱了衣服直接下河,高温酷暑在河里淘洗淘洗污垢、去去暑气,最是滋润了。 老头正盯着仔仔看,仔仔游过来,上了岸,快到老马身边时仔仔两手搂起一抔水朝老马脸上扔来,老马笑呵呵地用胳膊挡住了,仔仔再扔了一次水,老马又挡住了。 “别弄我!别弄我!”老马挡着脸说。 “别挡了,不弄你啦!哈哈哈”仔仔站在亮晶晶的水中说。 待爷爷放下了胳膊,仔仔哗啦一下两手朝老头拨水,老马干净整洁的衣服上湿了两道子。 “啧!你个怂娃!”老马阴着脸嗔怪。 仔仔却笑嘻嘻地说:“到了海边不沾点水可能吗?” 老马瞪了瞪眼睛,然后从衣兜里掏出方巾准备擦水。还没开始擦只听哗啦啦地又一大波水朝他飞来。老马气得站了起来,仔仔更是疯狂地撩水,撩完水见爷爷真气了,少年一转身扑通一声倒在水里游走了。 “爷爷,下海来打我呀!来打我呀!”仔仔在海里传来一声。 老马无奈又欢喜,抖了抖流水的衣服裤子,只得躺直了身子晒衣服。 一晃到了五点,海边霎时间多了好多人,老头将手放在双眉上打眼一望,这海边的人多得似蚂蚁窝边的蚂蚁一般。忽在前方六七米处,老头看见了两个男人,约莫二三十岁的年纪,一个大点一个小点,一般身材、相近的面貌。只见两人在水里玩乐,一会拉拉手一会抱一下,老头瞄了许久,完全看不懂!眉心上头的那块肉肿大得如同核桃仁一般。 忽然,两人嘴对嘴亲了起来!老马惊得亮出不小的白眼仁!七十岁的老头缩着脖子张着嘴一直在看又不敢多看,吓得那个心慌心悸两耳不闻!桂英致远拉着漾漾早到了跟前老头竟浑然不知浑然不觉!桂英按照老头的眼光往那边一看,致远也看得好笑,得亏漾漾拿着玩具在玩水丝毫不知,要不致远早捂住了漾漾的眼睛! “大!别看啦!”桂英合掌一拍提醒老头。 “哎呦呦!”老马被桂英这么一拍更吓得不轻,好似见了鬼怪妖魔一般,右手摸着胸口身子直往后倒。 “呵呵”夫妻两相视一笑,而后带着漾漾在水边铲沙子、堆城堡。 老马真是吓得不轻,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了心头依然慌慌的妥帖不下来,他深呼吸安抚自己,他默念道德经企图转移注意力,他还背起了语录希望帮自己缓解心脏不适。谁想这些法子丝毫不管用。老头所接受的神话和知识,所信奉的信仰和生活,完全没有这一条!刚才那一窥,好似窥到了阴间无常一般,怎能不惊颤? 老马旁观桂英和致远,两人笑呵呵地跟漾漾在玩,老头晓得他两同样看见了,可咋跟没事人一样呢?老马心中好个惊怪。在城里好多年,他们定是见过了各种奇异之人、奇异之事,他们对这些人与事的包容来源于与己无关的见多不怪还是真正地从心里理解以后在行为上表现为宽容?老马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 “妖怪”之所以为“妖怪”,是因为远离人们的生活,因为远离,人们对于“妖怪”只有可怖、害怕和敬畏。当“妖怪”时不时地出现在人们周边时,人见多了,兴许不怕了;再见得频繁一些,比如隔三差五地碰头见面,恐怕人们忍不住地要指指点点;当曾经的“妖怪”成为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时,人性却习惯于说三道四,甚至批判、打压。 老马从小时候听人说“革命来了、革命来了”,吓得跟“妖怪”来了一模一样。到青年时听身边人说“哥来了、哥来了”,也吓得跟见了“妖怪”似的。到中年时又传“要改革了、要改革了”,那时竟没那么怕了,甚至主动看起了报纸里的各地改革,后来还在村里领导改革!这一生老头总是一遍一遍地重复这样的心理过程与社会历程,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以为老了老了不会再有了,谁想如今又历了一遭。 原来社会的新旧更迭与内外开放,不是只有自上而下的这一种方式。 那两男人早不见了,老马重看大海,再也找不到大海在他心中的神圣了。老头心里嗔怪那两人毁了他的大海。 因为晚上晓星有约,加之沙滩上的人密密麻麻的越来越多,桂英决定五点四十去吃海鲜。到了沙滩后面的烧烤店以后,众人找了座位放好东西,点完餐以后等着。老马的心悸心慌犹在,从上菜到吃饭,老人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任仔仔桂英如何挑话头老头只当没听见,脑海里全是两个男人的嘴,弄得老马看着五七盘海鲜竟有些厌恶。桂英只当他吃不惯,额外点了盘凉拌黄瓜放在他边上供他一个人吃。 八点多一行人乘坐快车到了市内,漾漾一听妈妈要去找梅梅姐姐,她也嚷嚷着要去找梅梅姐姐。桂英无奈,带着个麻烦精去赴约。打车到了雪梅所在的咖啡店以后,晓星和晓棠早找好位儿等着她了。 “英英姐,在这呢!诶?你怎么带漾漾来了?她不睡觉吗?” “好久没见梅梅了,她嚷嚷着要找梅梅姐姐呢!”桂英抱着漾漾先坐好,自己也坐了下来。 “你是不是又长高啦?让姨姨看看!”晓星端正漾漾的身板,和漾漾玩。 “梅梅呢?我一进店就在找她!” “下班了,在交接、换衣服呢!”晓棠说。 “诶?你眼睛怎么了?干嘛戴个眼镜?”桂英瞅着晓棠的眼睛有些奇怪。 “整了!弄了个双眼皮!”晓棠摘了眼镜让桂英看。 “你怎么不跟我们商量商量!悄悄摸摸地把事办了!不地道啊棠儿!你要说了我还能帮你推荐推荐好医院呢!我好多客户做牙齿的、做眼睛的、做脸蛋的多得是!其中有好几个弄坏了的,选好的医院非常非常重要!”桂英一边摸着晓棠的太阳穴观察一边说。 “你看你看,我就说英英姐跟你的态度绝对不一样!”晓棠瞅着姐姐说。 “安全最重要!那你是没出事,要出了事你哭都来不及!”晓星瞥了一眼妹妹。 “这不好好的嘛!你老爱说没有的事儿!”晓棠朝姐姐翻白眼。 “诶!棠儿你可别这么说!我们公司就有一个姑娘做坏了,现在成了大小眼,弄不过来了!只能靠化浓妆遮着!说实话根本遮不住!所以我说你以后再想动刀子跟我们商量商量,我帮你找正规医院!收费还低!出了任何意外有保险!”桂英拍着晓棠的手腕说。 “知道啦!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说说今天咱三儿聚会的目的!”晓棠转移视线。 “啥目的?你要相亲还是怎么地?”桂英问。 “不是她,是我!我”晓星还没说出口,见雪梅来了。 “桂英阿姨!哎!你个小不点儿也来了!你是不是来看姐姐的?”雪梅蹲在漾漾身边捏着漾漾的小脸蛋问。 “嗯。”漾漾开心地点点头,有些羞涩地偷看着小姐姐。 “你等着哈,姐姐给你个礼物!”雪梅一转身又不见了。 “你想说什么?”桂英小声问晓星。 “前几天我们两吵架了她和她爸生气呢,好几天没回铺子了,我说你”晓星的脸扭来扭去。 “你想让我帮你劝她?”桂英问晓星。 晓星点点头。 “干嘛不让棠儿劝呢?她两不是住一块嘛?”桂英望了望这两姐妹。 “我不劝!梅梅爱怎么做我都支持她!”晓棠嘴硬,说完朝左扭着脸。 晓星叹了一口气,朝右扭着脸。三个女人安静了下来。 “桂英阿姨,我给漾漾冲了一点淡咖啡,放了很多糖和奶,要不要让她尝一尝?这个浓度我们店里的其他小朋友喝过的。”雪梅笑嘻嘻地捧着一个核桃大小的小纸杯走到漾漾跟前问桂英。 “呵呵可以啊,让她尝尝味儿。” 钟雪梅将那一小杯咖啡递到漾漾跟前,漾漾接了过去,笑嘻嘻地伸舌头沾了一下,而后小人儿皱紧了眉说:“甜的苦!” 众人被漾漾逗乐了。 “一口喝下去!很好喝的!”雪梅蹲在漾漾身旁坏笑。 漾漾看着小姐姐,果真一口喝了下去,而后的眉毛一会舒展高挑,一会紧皱不开,众人看得有趣儿。 “工作累不累?”许久,桂英问雪梅。 “还行,不太累!”雪梅坐下来笑着回应。 “别太辛苦了,你九月份还要上大学呢,到了学校更有你忙的呢!”桂英摸着雪梅的长发说。 “嗯。”雪梅温顺地点点头。 “现在八月十一了,她九月份走,你什么时候请客呀?我红包早包好了,只等着你张罗一声!”桂英对晓星说。 “呃现在还没考虑,到跟前再说。”晓星低头。 “这不就到跟前了嘛!饭店我帮你选,我那里好几家饭店的会员卡呢!到时候你一招呼,我把我们全家人拉过去给梅梅凑热闹!怎么样?”桂英笑看雪梅,雪梅笑看漾漾。 “我回去跟他爸我回去跟她爷爷商量一下!”晓星挠了挠头顶。 “梅梅这辈子只这一次,你稍微重视一点行嘛?你不办我办也行,就咱娘们几个再加上仔仔学成,吃吃饭、喝喝酒、唱唱歌,玩他个一天一夜多爽呀!”晓棠一脸兴奋。 “我还要上班呢”雪梅望着小姨哀求。 “我肯定办!这不想着还早嘛!”晓星在两腿间搓着两手。 “哦对了,我们老头马上要走了,你赶紧的,不知道能不能让我们家老村长吃一回雪梅的喜宴!” “啊?马叔没待多久呀!”晓棠惊讶。 “人家要走我能咋地?人家是个有思想的人,咱凡夫俗子哪留得住!得亏仔仔过生日硬留了几天,要不今天早在他马家屯了!这几天致远带着他天天下馆子吃好的,昨天我们玩了一天,今天这不刚从大鹏那儿回来嘛!下周去香港玩,玩完了人家就走喽!”桂英失落地嘲讽。 “那你该高兴呀!前段儿不是烦得很吗?怎么我看你现在又舍不得了!”晓星言。 “哎呀!刚来老吵,待久了又顺了!我也想不通他为啥急着要走!”桂英连连摇头。 “不对,爷爷不回家啦!”漾漾挺直身板对妈妈说。 “是吗?他跟你说的?”桂英问。 “嗯。”漾漾庄严地点头,桂英却笑了。 稍稍停顿后,桂英对晓棠说:“你现在要准备找工作还是继续休息?你要找工作的话告诉我一声,我在我朋友圈可以发一下,我朋友圈里好多经理呢!” “嗯!知道!谢谢英英姐!”晓棠两手抱拳表示感谢,而后大嗓门说:“你看我这样怎么上班呀?我这眼睛消肿估计得段儿时间呢!刚好我也休息休息!哦对了,我马上要出国啦!哈哈哈!欧洲三国游七天!牛不牛?”晓棠傲娇地看着众人。 “真的假的?棠儿现在越来越会玩了!我还没去欧洲呢!”桂英称羡。 “她是报团的!行程很快、不停拍照的那种!玩不了什么的,顶多散散心!”晓星解释。 “一个人也挺好的,像我们现在拖家又带口的,休息时间基本不属于自己。这个暑假我忙得没给两孩子安排出去玩的事。别说孩子,我感觉我每个周末都休息不过来,每周一是最最最累的。”桂英大倒苦水。 “一样的!学成还不是每天在屋子里写作业,你看梅梅多忙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还不算来回坐车!大人更别提了!哪个不是熬日子呢!” “看来当前数我最潇洒了!”晓棠笑着说:“我报了驾校、报了专升本,出国游回来后我得赶紧准备各种考试了,哎潇洒的日子没几天了。” “这些可以往后推,你先解决个人问题吧!我估计你姐都愁死了!”桂英看了看晓星,继续说:“有那种专业的相亲网站,你试一试嘛!” “呃试!今晚回去我马上报名!我现在有的是闲工夫。”晓棠点点头。 三个女人闲聊了几十分钟,早到了九点半,晓星在桌子底下踢了踢桂英。桂英会意,转头问雪梅:“梅梅,你们几号开学呀?” “九月一号报名,九月六号开始军训。” “哦!那你上班上到哪一天?” “八月三十号。” “哎呀!你这时间很紧张呀!好家伙,今天停工,明天坐火车,后天到大学报到!你得多休息多休息!女孩子多休息皮肤好!” “没事,我一点不感觉累呀!我多做一天可以多赚一天工资呀!我同学跟我一样工作到八月三十号!”雪梅的大实话说得言轻嘴快,听得大人却有些心酸。 “哦!那你那你这段时间得多陪陪家里人,你这一走可大半年不见了!多陪陪你妈,多陪陪学成,多陪陪你爷爷和你爸爸!关键是你爷爷!你爷爷把你从小拉扯大,如今老头也快奔七十了,其他人陪你的时间多着呢,独你爷爷”桂英想起了老马,有些哽咽。 晓星接过话茬子说:“今晚上去铺子里睡吧!你爷爷能给你买个早餐、做你爱吃的晚饭老人不知有多高兴呢!你这几天不在,你爷爷吃晚饭时脸上愁得很!天天等你回来,天天做那几样你爱吃的菜!” 雪梅听到这里,低下了头,右手两指搓着左手的大拇指指甲盖。 “行啦,也不早了,九点四十了,明天桂英和梅梅要上班,咱赶紧回去吧。”晓星对众人说。 “行。”桂英点点头。 “那今晚我送你回铺子里吧!”晓星望着雪梅说。 雪梅点点头。 晓星结账时,桌上只剩下了晓棠、桂英和漾漾三人。 晓棠咬着嘴唇,忽然间郑重地开口:“桂英姐,前段时间多谢你帮我,还帮我教训了那个畜生!那晚不好意思,我不该说难听话对不起啊” 桂英见晓棠闪着泪花,赶紧上前摇着她的手腕说:“别说了别说了!姐早忘了!哈哈好个傻妹妹!姐忙得早忘啦!” 隔了会儿桂英又说:“别纠结了,这事儿过去了你也往前看,赶紧相亲吧!姐盼着你早日找个好人家!你长得这么漂亮,无论如何也要活得比我们两漂亮!知道不?” 晓棠抿嘴点点头。 一行人出了咖啡店兵分两路,桂英拉着漾漾打车走了。在咖啡店里漾漾玩弄着纸杯倒没什么大反应,上了出租车小娃儿一直唱歌、放声唱歌,跟喝醉了似的。桂英憋不住了笑两声,不知那一点点咖啡竟有这么大的威力。 回家后漾漾依然有些疯狂,见客厅里没人,直奔爷爷屋里又唱又跳十分陶醉,一会儿学猫叫、一会学狗爬、一会当自己是孙猴子,又是花蝴蝶、又是小老鼠、又是春姑娘的,嘴里含糊不清,手脚耍个不停,小身子连跳带滚、爬椅子翻床的,一直耍戏耍到十一点半才消停。老马躺在床上看着小人癫狂,只当是看秦腔丑旦一般心里乐不可支,连日来的疲惫和不爽利全被小丫头给打发走了。 38上 老农民逛街生险象 小说家写作焦如火 今天是八月十二日星期一,农历七月十二号己亥年壬申月辛巳日。今日宜嫁娶、订盟、纳采、作灶、冠笄;忌掘井、出行、破土、行丧、安葬早上六点,老马捧着日历喃喃半晌。 准备抽水烟时发现打火机没气了,老头起身去房间的床头柜里找备用打火机。到房间后仔仔还在睡觉,他轻轻坐在床前,一层一层拉开床前柜的抽屉。谁成想打火机没找着,倒找到了老大哥的那块旧手表。 打开一层一层的旧报纸,老马看到了一块金黄泛旧的机械表,秒针滴答滴答地还在走,那表上的时间和自己左手表上的时间一样一样的,只可惜表的主人不在了。老马捧着旧报纸,盯着那表上滴答滴答的秒针,想起那天葬礼上的可笑可憎,回首袁铁生三十年前的豪爽英姿,心里泛酸。 找到打火机以后,老头重新一层一层地包好那块表,小心翼翼地放在最底下的抽屉里。老人拖着忧伤背影凄凉地挪步到阳台上,又听起了秦腔葫芦峪。 “在黄龙宝帐摆宴场,猛然想起了关二王。” “关兴儿不必哭牺惶,听皇伯把话说心上。” “不记得儿父在世上,哪一个不晓荆州王。” “颜良丑皆被他丧,举宝刀吓坏徐仲康。” “出五关连斩六员将,古城壕边又斩蔡阳。” “酒尚温斩过华雄将,把他的威名天下扬。” “保皇伯西川把业创,那时封他为荆州王。” 一沉进戏里,好些时光又过去了,再回神时,仔仔上学走了,桂英上班去了,连致远出门买早餐老马也没觉察。老头长叹一口气,关了戏曲,去客厅喝水。忽想起一桩事,他赶紧给女婿打电话。 “喂?爸,怎么了?”拎着早餐刚回到小区的致远拨通电话问。 “远啊,你没回来的话给我捎瓶酒西凤酒,其他的别乱买,就买西凤酒!”老马愁云一脸。 “你早上要喝吗?”致远犹疑。 “嗯!早上喝!我在家就是早上喝!好几天没喝了,嘴里受不了了,你赶紧去买吧!”老马左手的四指指腹搓着桌子。 “哦,好好!”致远挂了电话,一看还不到九点。对面大商场的大超市里他见过有西凤酒,可超市九点才开门。他心里着急,提着好些早点转身直奔大超市去了。 早饭后,漾漾在客厅里溜车,老马在餐厅里嘬酒喝,致远收拾完餐桌,回到了房间。此时已经十点五十了。致远打开笔记本,心里焦躁难安。 他清晨六点起来,工作了一个小时,七点二十的时候仔仔跑来说他那双球鞋坏了要修,还抱怨他的计算机坏了没法上数学课。桂英忙着收拾上班根本不理睬儿子,仔仔只得一会拎着鞋一会捧着旧计算机来找他,几次被打断以后,致远再也无法静心了。送走儿子和妻子以后,他去买早餐,后又买酒,吃完早餐收拾桌子起床后的五个小时里,他只工作了一个小时。数一数一个人的一天中,有几个五个小时?何致远沉重地叹气。 当一个人顶着巨大的压力、挤出珍贵的时间来做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时,频频被打断,这是一种怎样的处境和心情? 他视为比自己还重要的事业总是被鸡毛蒜皮的现实生活打断,心中的焦炙和暴躁可想而知。可是仔仔又没有错,孩子的生活出现状况时他们天然地求助父母;桂英也没有错,一个女人养家糊口尚且吃力,哪还有闲心管孩子呢;老丈人也没有错,老人心情不好住得不管,让女婿买瓶酒喝再正常不过了;漾漾更没有错,小孩每天一到九点就饿了,吃不到饭就哼哼着哭 致远捏着笔,身体绷得僵硬,心中却十万火急。现在此时此刻,他已经可以工作了,他彻底闲下来了,可是半个小时以后他又要准备午饭了。这么几十分钟的时间他能写些什么好东西呢!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自己这夹缝中的现实与梦想了。长久的焦虑让他更加焦虑,中年人无所适从,桌下的两腿激烈地晃动一直在晃动,停不下来。他关了电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只见那天花板上泛着雨水。 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本就来少得可怜,何况还要开辟另一番天地为枯燥卑微的生活寻找另一种生机谈何容易!谈何容易!所有为梦想敢于放弃世俗生活的人,无一不是勇敢的、炽热的、可贵的!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敢于突破平凡和常规,敢于创造群体的奇迹,敢于丰富并拓宽人类的维度。 老马微醉了,又躺在摇椅上听戏。忽然电话来了,老头隔远了一瞅,是钟能打来的。 “喂?老村长?”钟能在电话那头喊。 “嗯,钟能啊!咋了?”老马在这头问。 “么事,问问你!你女子说你要回去了,是不?”钟能开门见山地问。 “嗯,是!下一星期到香港耍一圈,收拾收拾就回咧!”两个老农民用一口纯正的秦西方言对话那方言缓慢、笨重,语中充满了那地方的土木水火之气息。 “咋不待了?” “哎!这这儿也么啥意思,屋里果园活多,我等不得!还是待在咱屋里滋润!” “你脚不是没好么?” “快好了!没好也走!”老马拍着大腿面儿,十分果决。 “哎,我还舍不得你!刚来了可要走!”钟能嗔怪。 “这儿真么啥意思!” 钟能说了一草篓的好听话,无奈老马执意要走。撂了电话,钟能心下不欢,长吁短叹的。算算自己在深圳待了十来年,却从没个知心的、长久的朋友,着实悲凉。 卖菜的张老头太过算计,打牌下棋输了十来块就吹胡子瞪眼的,钟能跟他交往了五六年,最后还是淡了、远了。斜对门同是卖豆子的老陈跟自己同岁,性子温和又热情,可惜是个南方人,起先说话听不太懂,后来能听懂了,奈何两人吃的、玩的加上观念全凑不到一块去,只能罢了,几年后成了点头之交。南头卖粉条的有个老乡,是商洛人,早几年钟能跟他常常一块吃饭、喝酒、吹牛皮,关系处得非常好,后来人家儿子买房了赚钱了,老两口一拍屁股带孙子去了,钟能又被晾着了。卖油的有个婆娘家单独开店,人很豪爽,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跟钟能一直很谈得来,家里七八年的粮油全是从她家买来的,可惜是个婆娘,还是个寡妇,钟能观念陈旧,再聊得来也得避嫌。 年纪大了,想找个能聊天吃酒的朋友,真是不易。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老马,知根知底,彼此信任,又是个快活洒脱之人,钟能欢喜还来不及。短短一月的时间里,他甚至数次想着往后可以和老马喝喝酒、倒倒苦水、在深圳玩一玩、给彼此的晚年生些热闹,奈何人家要走。 钟能看着孤独的学成在屋子里一个人玩、一个人吃东西、一个人写作业,暗觉孤独好似瘟疫一样,可怕得会传染。 仔仔一大早又提着三人份的早餐到了补课班,待舒语和汉典相继到了补课中心以后,舒语掏出三盒酸奶,汉典分享他的小零食,三人一起吃着“豪华”早餐。还未吃完物理老师已经进来了,课也开始了。正听课的何一鸣蓦地眼前出现一个计算机,原来是舒语那天提过的,今天她便带来了。舒语递给汉典,坐在中间的汉典又将计算机传给一鸣。 那计算机就放在眼前,一鸣想碰又不敢碰,只拍了拍桌子朝顾舒语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赶紧面朝老师。少年羞得满脸通红发烫,心里喜得甜得抑制不住,不停地咬嘴唇意图让自己别笑出来。整个一节课下来,何一鸣憋得下巴和腮帮子全酸了。 一大早洗完脸以后,包晓棠对镜观照,涂上芳香的乳液和霜,擦均匀后她用小刷子上粉,而后描眉、画眼线、涂口红昨晚她注册了相亲网站以后,今早相亲网站的工作人员在后台审核了她的资料,冲着她过人的姿色,直接将晓棠的个人头像推上了网站新人板块的第一位。九点多晓棠还没起来,只听手机叮咚叮咚地响个不停,早已有十来个当婚年纪的男士约她了。 晓棠看了手机喜不自禁,翻看了十几个男生的资料以后,对其中一个帅哥比较感兴趣,于是加了微信聊了起来。那男生名叫朱浩天,长相俊朗清秀,言谈丰富诙谐,聊了一个小时,晓棠竟嘻笑连连。朱浩天使出浑身解数软磨硬泡,终于将包晓棠约了出来,两人决定下午三点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店碰头见面。 桃花运来得太急太旺,晓棠有些猝不及防。第一次见面,不能打扮得太过妖艳,也不能太过朴素。晓棠擦掉了那款太艳的口红,重新涂上一支豆沙色的。 下午天气不错,老马带着漾漾又出来了。漾漾在前溜车唱歌,老马在后看风景。五点半的太阳依然炙热,幸好梅龙路上的浓荫挡住了灼热。老马走在风中,享受着城市绿道的整洁和直爽。 一路只顾东张西望地看楼房、望街道,一个不防备,老头左脚踩了一坨狗屎! “哎呀!”老马发出一声粗吼,那只脚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啧!”老马怕拐杖上也沾染,他两脚分开走到花坛边,在花坛里蹭鞋子。蹭了好久还是没有蹭干净,老头咧嘴皱眉,心中不快。 漾漾见后头的爷爷停下了,她急转车头杀了回来,却看到了地上的狗屎。小姑娘隔着几米远捂着嘴,一双眼全是厌恶恶心。 “怎么城里这么多狗屎,前几天见了几坨绕了过去,今偏踩中了!哎呦喂!”老马自言自语,一直在地上蹭鞋底。走了几十米,老头在后叵烦恼火,漾漾却在风中咯咯欢笑。 每过一个红绿灯,便见四个路口的站台上有四个老年人,清一色穿着红马甲、举着小旗子、戴着红帽子在路口指挥交通。明明有红绿灯,为何还要人过来指示?老头也闹不清为何城里有这么多闲置老人天天在路口摇旗吹哨,难道他们家里没有孩子没有家务活计吗?老马不知他们是志愿者,也压根不懂何为志愿者。 返程回来时,只见一处天桥尾儿、大树下,几个人弓背弯腰地在围观,老马不知做什么,也拉着漾漾去围观。原来是两个人面红耳赤地在下棋,其他人在围观,吆五喝六的。老马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棋盘上只有几个棋子,应是到了结尾。许久没有摸棋子的老头心下痒痒,忍不住也低头围观。 “走车呀!吃他马!”围观的一个一米六的汉子在空中指点。 “不不不,人家那儿有炮呢!你不会下棋别乱说!”黑脸胖子冲一米六说。 “你们别瞎搅和!让人家两个慢慢下嘛!”一个穿着及地长裤子的中年人说。 老马琢磨了许久,下了半辈子的象棋,也算有点水准,此刻瞧着那盘棋着实不好下,执红棋的青年人搓搓下巴挠挠耳根,迟迟不知如何走。漾漾站在人堆中,就数她看不懂,她偏看得认认真真,两眼如公鸡的眼睛一样圆溜溜地瞧着众人。 “你走车!走车!少个炮没什么,直接将他老将!”一米六站在青年人背后,伸出食指在空中指来指去。老马听他说的不无道理,但心下不定。 “赶紧走吧,你僵着十分钟了!哈哈哈这小伙子!你到底会不会下象棋呀!”执黑棋的老人露出一口黑牙说。 “我看你那样说也行!”黑脸胖子对一米六点点头说。 黑牙老头又催促了几次,青年人按照一米六的提议,出车。谁想对方架炮打车,三下五除二,青年人还没明白过来,对方连走三步,将了红棋的大帅青年人输了! “咝呃”青年人皱眉不解还是没反应过来。 “你那样走不是害了人家吗?”黑脸胖子指责一米六。 “没办法走了,输定了!他前几下走错了,不应该连失两炮一马,到后来根本没法走!”一米六理直气壮地指着青年推卸责任。 “来来来给钱吧,两百元!”黑牙老汉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了自己微信的二维码。 “好吧!”青年人面红耳赤又木讷地扫了二维码转账,站起来离开了,走后依然抓耳挠腮地三步一回头。 “来来来,赢一盘给二十块!”黑牙老人重新摆好了棋盘。 老马好久没下,技痒难耐,犹犹豫豫地只不说话。一米六在旁边抽烟,长裤子和黑脸胖子依然在聊方才的那盘棋。 黑牙老人拍着棋子对老马说:“老哥,来一盘?你赢了给你二十,你输了给我二十!” “呵呵”老马看着漾漾开颜一笑,而后问他的小探花:“爷爷下盘棋行不行?” 漾漾点点头。 老马于是坐在了黑牙老头的对面,左手搂着漾漾的小腰握着漾漾的小车,右手下棋。十来步以后,双方势均力敌。又过了几分钟,老马赢了,他不好意思地噗嗤一笑。那个黑牙老汉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笑呵呵地给了漾漾,漾漾收过钱美滋滋地塞进了自己兜里。 “老哥你棋技不错呀!咱再来一盘,五十块怎么样?”黑牙老头问老马。 “成嘛!”老马憨笑,想着跟这些闲人、老汉下下棋也没什么,权当消遣娱乐了。 待黑牙老汉重新摆好棋盘以后,两人开始了第二轮对弈。二十分钟后,棋盘上的红黑子均不多了,老马不知如何走,那人也不知如何走,两人卡在那儿动弹不得。任周围的其他三人如何提点、出招大呼小叫的,两人均走不了了。 “你咋走呀?”老马问黑牙老汉。 “算了算了,老哥,这没办法走了!算平了吧!”黑牙老汉一摊手。 “不输不赢,算是平局了!”黑脸胖子说。 “势均力敌,这两老头都可以啊!”长裤子抱着胸称赞两人。 老马还没反应过来,黑牙老人直接开始布局第三盘棋,老马犹疑不决,不知要不要下。 “第三盘一百怎么样?”黑牙老人问老马。 “算了算了!”老马摆手,准备拄拐杖站起来离开。 “哎哎老哥,再来一盘嘛!五十!就五十!我看你也是爱下棋的人,好不容易遇到对手啦,咱还不多来几盘!”黑牙老人笑眯眯地说,旁边的三人一齐附和。 老马一看表还早,对漾漾说:“爷爷再下一盘棋成不成?” “好的!”漾漾笑着点点头。 “哎呦,小丫头做主呀!”黑牙老汉伸手要拍漾漾的脑门,漾漾闪了一下躲过了。 两分钟后黑牙老汉重新又摆了一盘棋,老马一瞧,这盘棋不好下。沉思了六七分钟,还是没有思路。 “你走个马,然后架炮打他!”一米六说。 “诶!不成,这样,你把炮和车闲着后用,先把马飞过去!直接架炮人家上象你不白费了吗?”黑脸胖子拍着老马的肩膀说。 “老哥快走吧!”黑牙老汉子催促。 老马一听好几分钟,寻思这三人的话,再琢磨刚才那年轻人,隐约觉着有点不对劲儿。他什么也没说,左手搂着漾漾握着车头,右手出车。 黑牙老汉走了几步,老马把手里的废棋望棋盘上一扔,喊着说:“不下了不下了!给你钱,我回去吃饭了!” “诶诶诶!没下完怎么不下啦?”黑脸胖子伸出胳膊制止老马。 “我下还是你下呀?哼哼!我输了我还下什么?”老马从兜里的钱包掏出五十块钱,扔在棋盘上,拄着拐杖缓缓起身。 “啧!你看看这老头,不会下棋还下什么?瞎搅和!”黑牙老人冲老马说。 老马知他们在激他,只不言语,抓紧漾漾的手不回头地往前走。 “捣乱吗这不是?” “这糟老头子,真逗!” “没下完怎么走了这不是砸场子嘛!” 那几人见下了好大会功夫,只赚了三十块钱,个个觉着倒霉,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老马背后指指骂骂,老马不理会,拍拍屁股大步往前走。 38下 大龄女情路曲折 安科展境况低落 “哈喽,是你吗?我是朱浩天。” 下午三点,着白色公主裙、红色高跟鞋的包晓棠赶到咖啡店以后,东张西望地在店里找人。忽一人站起来微笑着 朝她打招呼,晓棠定眼一看,只见那人面容精致神情饱满,头发做了定型朝天直竖,一身灰色的运动衣配双白色运动鞋,黑框眼镜,双皮大眼,着实帅气亮眼。 “我是包晓棠,你好啊!”晓棠走近后两分羞涩地坐了下来。 “路上堵不堵?是不是很热呀?你要美式咖啡还是拿铁?”朱浩天自来熟地问。 “呃还好!拿铁吧。”晓棠坐直了笑答。 朱浩天点了咖啡以后,挂笑而言:“大美女,你可别拘束呀!咱名义上是相亲,但根据我和我周围一群单身狗的经验,相亲二十次成不了一次这结果太惨烈了!咱还不如交个朋友,冲着交个朋友这个目的,见十次不得成功九次?这多吉利呀!” “呵呵,是!”晓棠点点头微微一笑。 “哎呀你们做会计的真是好,天天在办公室里多安逸呀!你瞧瞧我们做业务的,动不动出差各地跑!我们这些资深boy找不到对象也是活该!前段时间我出差去湖南,一去去了七八天,钱没赚多少,旅游景点没逛一个,小妹妹也没搭讪半点儿,自己倒累得猪狗不如!” “你们好辛苦呀!”晓棠应和。 “没办法!得过日子娶媳妇呀!得买房子生孩子呀!”朱浩天一个大方鬼脸,惹得晓棠开颜一笑。 “前段时间我几个哥们去西藏,我没去。哎呀苦啊,个个路上风餐露宿的,晒得那个乌黑酱紫,其中一个哥们眼睛都灼伤了!幸亏我没去,当然我也没赚到钱,人家几个人均赚了十来万一来回二十多天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旅游了一趟还把到了妹子!真是羡慕呀!” “你哥们挺有意思的!那你是做哪一行的业务?”晓棠喝了口咖啡问。 “我跟我哥们做的还不太一样,我主攻云南的茶叶和东北的灵芝。茶叶是给个个茶叶店走货,也零售,零售的少。前几年做过包装送礼的那种茶饼,赚了第一桶金,这几年不行了。做灵芝因为我家里是种植灵芝和木耳的,我在深圳主要做那种精装的高端灵芝。深圳看起来是个年轻城市,但是有很多买灵芝的客户,这点我倒没想到。偶尔我们也参加展会、年货会、美食节什么的赚赚小钱,反正到处跑,有些辛苦。”朱浩天十分坦诚。 “哦!” “咱不聊工作呀、买房呀这些沉重的事情了,好不容易腾出时间相亲哦是交朋友,聊点轻松愉快的多应景!我能叫你晓棠吗?我告诉你我这人嘴皮子溜,说飞了你也别介意哈哦对了,你是不是刚做过双眼皮?现在双眼皮什么价位呀?我个大男人都不好意思跟你讲,我妈她老人家要做双眼皮!还要做除皱的!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她老人家已经六十七了称她大妈都显嫩!还除皱!最近为这事经常和我爸吵架,然后我爸就朝我告状!” 刚割了双眼皮眼皮还有些肿大,晓棠上午化妆时也是遮了又遮、修了又修才勉强看着自然些,谁想被朱浩天一语道破。晓棠方才略有些尴尬,后听他妈妈要割,瞬间乐了起来,窃笑道:“单说割双眼皮,我这个在深圳做的是八千元,眼角除皱的价格我不太清楚。不过你妈妈挺前卫大胆的!” “哎呀!一天天竟给我找事儿。这段时间是为割双眼皮的事掰扯,前阵子人家老两口给我找了个对象,我还没说什么他两吵了起来!原来是我妈看中了我爸没看中,说那姑娘她妈特强势还是怎么地的,为这事老两口杠上了!哦还有一次,我爸出远门我妈非得让他穿皮鞋,就为这个大吵,轮番地向我汇报、拉我站队,还冷战了两天!你说我爸七十二的人了,越来越像小孩子!还有一次更离谱!为猫拉稀屎、打喷嚏的事吵了一大晚上,凌晨一点两口子开视频找我评判”朱浩天伸出两手,一脸无奈的幸福。 “呵呵”晓棠不知如何回应,只嘿嘿一笑。 “不聊我家了,我跟你说个好笑的事儿,就今早的!我出门吃早餐,买的是肉包子,结果咬开一看,你猜怎么着?包子里套着个小包子,小包子里没有馅!这不就馒头嘛!还弄个双层的包一下、绣个花边!我估计老板做最后一个没馅了就面皮包面皮!吃得我真是好笑!”朱孝天挥舞着双手比划来比划去,惹得晓棠憨笑连连。 聊了半小时以后,陌生的两人也不端着装着了,吃喝屎尿的笑话一下子拉近了彼此。起先他两只聊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后来直接聊起了各自的婚姻观、感情史、个人喜好等话题,一聊几个小时便过去了。 晚上朱浩天请晓棠吃烤鱼,两人点了一份烤鱼加两盘小菜。一百多的一顿饭吃得晓棠有滋有味、有说有笑,不知道的还当两人是多年的好友呢。 晚上七点,何致远带着老小出去吃湖南菜,待菜上桌以后,孩子们狼吞虎咽,老马吃得不得意。想起下午下棋的场景,他三五句朝致远描述了一番,还没说完仔仔便拍着桌子果断断定那是一群骗子,致远也详细解释了一番,说那是专骗会下棋的人,以老年人为主。 老马默默无言,虽没被骗去多少钱,心里膈应得不行。前几天去游山玩水,刚刚对城市建立了信任表达了欣喜和肯定,今天这一遭出门,仿佛看到了黑纱下的城市的真面目。 乡里虽若质朴了些,但乡民多是干净的、实诚的。饭后回到家老马又酌起了白酒,听得远处轰隆隆地响近处闹哄哄地吵,不知是什么声音,聒噪得两耳发胀。 在村里,晚上九点以后灯大多拉灭了。乡村的黑夜保留着一种远古的、绝对的安宁,这种安宁城市里永远不会有。无风晴朗的晚上,月色皎洁明星稀疏,映得树杈粗粗细细直直弯弯十分明了,远处屋檐的起伏、麦堆的弧度、远方麦田的平整,全能画得出轮廓来。 没有明月的夜晚又是另一番景象,方圆尽是乌黑。去茅厕的路走了千遍到了晚上还是怕摔,村里人夜间出门传话办事无不带着手电筒。乡村世界是那般寂静,以至于连灶房里两鼠吱吱吱吱地聊天也听得分明,村北的犬吠村南人皆听得到,西边莺歌谷的猫头鹰嗷嗷嚎叫吓得村东的娃儿们不敢出门上学。 有风的夜晚更美。整个马家屯躲在黑乎乎的树影下轻轻摇曳,仿若神话故事里搭载云彩起飞的神殿一般。 乡村世界的寂静与漆黑,老马如此了然、如此眷恋,以至于甘愿将自己埋葬在那远古的、绝对的寂静中为此他甘愿蛰伏,唯此他心长安。 醉眼中老马看到了南坡上的拐枣熟了一大片,莺歌谷谷底的构树上红红的果子落了一地,巷子尽头的喇叭花此时也开得火热,西陇的地梢瓜这时节不知被村里的老羊吃了多少 晚饭后包晓棠和朱浩天各自回家,一路上两人用微信继续热聊,回去后也是如此。朱浩天那副嘴皮子身经百战,一张嘴口吐莲花,惹得晓棠时不时捧腹捂嘴哈哈大笑。早前那几天跟晓棠聊的那个名为雨中漫步的网友晚上给晓棠发了好几条消息,她竟无心理会。 朱浩天一开口便是各种生活小笑话、微博红段子,而雨中漫步每天一开口问的不外乎“起床没”、“中午吃饭没”、“下午怎么样”、“晚饭吃的什么”相比朱浩天,晓棠猜测那个雨中漫步的网友若不是个离异男定是个老土冒。 晚上十一点,仔仔捧着顾舒语送他的旧计算机,翻来覆去,无声痴笑。临睡前他将那计算机放在自己的枕头下,晚上睡觉时还不忘一手摸着那计算机。少年郎情窦初开,傻乎乎的又甜蜜蜜的,连做梦也是顾舒语认真听课的样子、温柔撩发的样子、含笑咀嚼的样子 近来的何一鸣着迷一般,行住坐卧、上课听讲、闲来上网,一双眼一颗心全环绕着顾舒语在转。描她的面容、念她的口头禅、摸她的照片吃到好吃的想推荐给她,看到个笑话务必讲给她,连做好的笔记也强推给她,心心念念无不是顾舒语,连那日在海边玩耍时也想着要是舒语同在就更好了。 这一天老陶和他媳妇吵架了,晚上喝酒时一通抱怨,开口闭口便是他那泼辣媳妇耽搁了他的人生,硌脚的婚姻害他一辈子,不成器的小孩如何不孝不良钟理一边喝酒一边安慰,心里想的全是自己的媳妇、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婚姻。 他的人生和他的婚姻是何种关系?相爱相杀、相辅相成还是两败俱伤?他不敢想答案,只闷着头喝大酒,并在心里嘲笑老陶和他媳妇。 不堪的人生只剩下通过嘲笑更不堪的人生才勉强得以安抚。 这一晚,钟理喝酒喝到两点才回来。一回来拿放东西、满口酒话,动静闹得很大,吵醒了二楼的老父亲。钟能一看表是夜里两点,想到儿子在一楼蜷在小沙发或睡在地上的光景,老人心里难受。钟理小的时候,性子和学成有几分相近,不太爱跟人说话,不太敢跟亲戚孩子打闹玩耍,后来上学后成绩很好,慢慢地乐观起来了,因为成绩好他成了村里人口中的好孩子、邻舍家里的小榜样和自己眼中的不可限量的儿子。一路考学、工作、结婚、生子,十分顺利,没想到二十多年的顺境竟成了他最大的弯路。 他如今如此,是剥离了外壳下的本心或本质,还是人生一时不顺的低谷或偶然?老头转过身来平躺着,抚了抚胸口,顺了顺气儿。 自己这一生已然如此了。如此也罢不好不差。人说他好他不觉,人说他差他亦不觉。人至晚年,是好是差早看开了也看透了。只是一想到儿子到他这年岁的光景,想到梅梅和学成艰难的成年,钟能受不了了,老泪纵横。 心宽增寿,愁最催老。钟能近年来尤感自己老了特别是这一年。老得没有权威了,老得没有力量和心劲去获取权威了,老得只想裹住被子睡大觉,老得怕这怕那处处顾虑,老得不敢回首以前思想以后,老得常常夜半流泪伤怀 周二上午一到公司,桂英又接到一家客户退展的电话。连同上周四和昨天退展的那两家,现在她手里已经有三家企业了退展且这三家企业皆不是小客户。马经理急得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上周四退展的那家是做安全标志的,去年已开始裁员、减产了,今年到了八月份活生生没多少单子,业内传言他们家连员工工资也发不出来了。桂英早就担心这家公司会退展,果不其然。虽是家中小企业,但过去三年在安科展定的展位并不比其他中型企业小。 昨天下午退展的那家公司叫有成科技,是专做安防类电子产品系统技术开发的,规模在业内算中等偏大的。早年有成科技做得风生水起,谁想前几月微信群里传出来他们公司在龙城工业园区的一栋楼出租为工业园小吃街的消息!小道消息走得飞快,业内哗然,还有传言说那栋小吃街曾是区领导参观有成科技高新技术的高端工厂!有成科技早年预定的展位均是大几十万的,去年砍了一多半,今年直接退展了,如此桂英怎么不愁。 今天这家公司是做电力调度自动化系统和配网自动化系统的,属于安防领域内细分行业里的佼佼者,谁想刚才的那通电话里,对方的对接人直接告诉桂英他们的生产线已经停了两个月了,员工也辞退了三分之二,桂英想挽留,竟找不来一句有说服力的话来,最后还大费口舌安慰对方。 不仅仅是她手里流失了很多客户,其他业务员手里多多少少也流失了不可小觑的一部分,甚至连安科展的业务员也流失了好几个! 表面上高楼大厦、街道绿化一切如旧,甚至一年比一年亮丽欣然,谁想经济环境已经冰凉到如此地步。桂英双手抱胸,停靠在办公室的窗台上,遥望远方密密麻麻的楼群,黯然发呆。 今年十一月的安科展怕是自1998年开办以来最难的一年了。 周三一早,旅行社打来电话,通知包晓棠去取护照,顺便告知她法瑞意三国游的行程后天开始,另嘱咐她明天一天要准备哪些东西,旅行社为此建了个微信圈把所有要准备的事项一一发到了群里。想到浪漫多情的法国、峻峭秀美的瑞士和古典傲慢的意大利,晓棠心花怒放、浮想翩翩。 钟能昨夜没睡好,早起昏昏沉沉又郁郁寡欢,见老马要走了舍不得,上午他特意打电话约老马和行侠三人一块去中心公园钓鱼。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午饭后钟能去货箱子里找早年买来的那套钓鱼家当。翻来倒去找到以后,捧在手里一看,他曾经最爱的行头恍惚间已经五六年没有用过了。老人在家里试了一试,鱼竿钩子啥的还能用。 39上三老垂钓钓烦恼 少年庆生生干戈 最近感冒发烧,更新不畅,敬请理解。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9上的上半部分。 “爸,仔仔明天过生日你想送他什么东西,我出去买早餐顺带帮你买了!”致远出门前专门来阳台问老头。 “咝送他啥嘞?哼哼!”老马挪开烟嘴,沉思片刻,抬头对致远说:“你买你的早餐吧,我还没想好!” 致远出门后,老马站起来看日历,这才知仔仔是农历七月十五出生的。七月十五中元节,是个好日子!老马嘬着烟频频点头。为啥不起名起个何中元呢,叫了个何一鸣不好听!老马挤眉摇头,不知他身份证定了没,听说十八岁之前名字还能改寻思半晌,老马重躺在摇椅上,眼见要走了,还操心这档子事儿!老马摇头自嘲。 送什么礼物呢?老马躺在椅子上反复思量。 吃完早饭后,忽然灵光一闪,忆起早前把仔仔的小提琴琴弦摔断了,盘算走之前得给娃儿补上来。老头不知去哪儿能买弦,只能将自己二胡上的弦拆下来重新装在仔仔的小提琴上。老马也不知通用不通用,只管找致远要工具。 屋子里的两个大人如同一个恒星的两个行星一般,离得太近必然会相互影响、相互作用。原本刚进入写作状态的何致远,被老头这么三番五次地过来要工具、找东西,一颗心刚清净下来又乱了。何致远写不下去了,只能把自己扔进无穷尽的家务活里。 黄发乱竖、光脚丫子的小不点儿像只小猫咪一样,跟着爷爷跑来跑去。小孩从没见过大人拆东西、用工具,于是提起十二分的好奇,黏在爷爷的脚后跟上。老马取这取那时漾漾在后跟着,老马拆二胡时漾漾在旁拿螺丝,老马坐在地上安装漾漾也蹲在旁静静凝视爷孙两相处得十分和乐,可一见女婿老马便不可控地扫兴起来。 老村长无法不关注那个被列为他家人的人早上弓背弯腰地打扫阳台擦桌子,刚才蹲在漾漾屋里收拾玩具,现在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中午饭后又是如此,先在厨房里洗碗收盘,而后捧着漾漾的一件小裙子在缝补,一点多在卫生间里擦镜子早听说南方女婿温柔体贴,果真见了,北方老汉还真受不了这瘆人的温柔体贴。跟只老鼠似的,大门不出白天不现,全天躲在黑洞里捣鼓这捣鼓那,美其名曰写、看孩子。 “今天星期三公园里还这么多人!”老马拄着拐杖好奇地对钟能和行侠说。 下午四点左右,钟能、老马、行侠三人前后脚坐车到了中心公园的大门口,碰头后一道去公园的小河边找位子。 “大城市里,忙人多,闲人也多!努力进取的人多,游手好闲的人也多!”钟能扛着大包小包说。 “这块儿怎么样,树荫浓浓的!”行侠指着左手边说。 “就这儿吧!”钟能一拍板,三个老头慢慢溜到了河边。 钟能从大包里取出折叠板凳、两幅鱼竿、鱼线、鱼钩、塑料水桶行侠坐下后打开了他中午买来的鱼饵,还有一大缸子的茶水。老马小心翼翼地坐下后连连擦汗,不见太阳也十分燥热,走了十来分钟衣服全湿了。待额头、脖子不出汗了,老马才从自己的小包里取出水杯、水烟袋、折扇、手机这些家当来。 “我这段时间头发脱得很厉害,早年天不怕地不怕的,现在一梳头发掉一把,一梳掉一把!你两瞧瞧!哎呀老得吓人呀!”钟能热得撩头发,每次撩完手心里总留下三五根短发来,他摊开手掌让老马和行侠看他手心里的十来根白发。 “又不是黑头发!白头发掉了就掉了,有啥念叨的!掉光了也没烦恼了!”老马调侃。 “我这段时间身体也不好!晚上总是睡不着,白天根本不敢睡,早上六七点起来,晚上到了一两点都睡不着!好家伙,越累越睡不着!难受死了!我老婆子也是睡眠问题,最近半个月一到夜里三点人醒了,一到三点就醒准得很!我儿子给他妈约了二院的医生,明天去大医院瞧瞧检查检查!”行侠面容褶皱地说完后,去调鱼竿、装鱼饵。 “你现在嫌睡不够,等咱进棺材了有的睡的,担心啥呀?越老越得心放宽!”老马道。 两根鱼竿伸进了水里,老马吸着水烟静看窄窄的溪水,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鱼、能钓来多大的鱼。公园里人声喧嚷人流不息,一片一片的花坛、绿地起伏相间,浓荫大树却少得很。三人眼前的小河流清澈见底,河道两边的一叶兰跟地里的玉米杆子一样密密麻麻、葱绿一片。 “哎,你们老村长要走喽!”钟能拖着尾音对行侠说。 “走就走,呆在这儿哪有屯里好!我马家屯宽敞舒服,地里果园壮实,吃的干净便宜,住得也自在随心,我要是他我也回去了!”行侠对钟能说。 “乡里风景好、氧气足,视野开阔、有山有水、有花有草,那肯定是待在咱自己屋里舒坦,待在这儿憋屈得很!南方饭菜我吃不惯,粉没嚼劲、汤有怪味,什么海鲜呀、烧鹅呀咱搞不懂!那天我孙儿在海边买了一碗豆腐脑那里面真是放白糖!甜溜溜的哪能下嘴呀!”老马吐着青烟摇头苦笑。 “那你来深圳一趟不能天天吃油泼面和大馒头呀!尝尝那味儿,回屯里了你还尝不到呢!” “我屋里前院种了些花花,我也有四条大狗,时不时浇浇花、逗逗狗多有趣儿!城里太挤了,英英家里啥也没有,两步路从东到西,三步路从南到北窝得很!你说我千里迢迢好不容易来一趟,结果女子上班不见人、孙子暑假了还天天上课,我一个老头子整日跟女婿待着!哈哈”老马抱怨。 “我以前在自己后院还种过芝麻和甜高粱呢!有一年种的是红薯和土豆结得很大!”钟能一手比划,比划着往昔的美好。 “我们马家屯的院子普遍大,我后院光腰粗的大树七八个呢!柿子、枣树、桐树、槐树刚到这边时东南西北光秃秃的没点绿,我儿子买的房在二十八楼,那楼最高三十层,有一年我魔怔了偏偏想在楼顶种个小树花草啥的,结果被物业罚了五百块钱!哎,辛辛苦苦抬土买料选苗子,结果被我老婆子和儿媳妇噎了好几年!你说说这事儿!”行侠苦笑。 “你老马还能回去你老家好歹有个窝,还有个儿子!我只这一个儿子,走是走不了了!回不去啦!”钟能长叹。 “哎,我跟你一样也是靠着一个儿子!今天一大早我家那两人又吵,儿媳妇把我老婆气得在屋里哭了好大一会!啧哎!这经济条件好是好了,日子不顺心也不成!”行侠面色窘然。 “家家都一样,谁家没点膈应事儿?”钟能重新填好鱼钩,将钩子甩进小河里。 “我儿子在他妈和他媳妇间说个公道话都不行!现代这女人强得很,男人倒不行了!咱那时候婆娘哪敢这么凶!”行侠抱怨。 “以前吃饱了就好了,有点余粮算富户了!现在这社会太复杂了,努力不一定能成,男人也不好混呀,哎”钟能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我自个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儿子,一天天被媳妇训得猪狗不如,哎呀心里难受啊!她一个中年人整天不工作、孩子我老两口带,她还强势得不行!动不动指着我儿子的鼻子一通难听话!你说这人到底是怎么啦!”行侠挠着头发想不通。 “我这英英家是女的上班赚钱,男的搁家里看娃!哼哼咱也搞不懂,人家两口子还挺乐意的!”老马吐着烟遥望远方。 “不管谁在外谁在家,这家里只要和和气气的,已经很不错啦!”钟能强调。 “不管怎么说,两口子得共同分担才合适呀!哪有一个人累死累活、一个人天天歇着的?我儿子三四十岁正值壮年,动不动感冒咳嗽嗓子发炎,大夏天八月份一咳起来半个月好不了!这不是拿命赚钱吗?”行侠心疼儿子,抱怨不公。 “公鸡打鸣,母鸡下蛋!中国这么几千年了,哪朝哪代不是男人当家?现在好了,英英天天在外面跟个汉子一样跑来跑去,我女婿人家天天在家抹桌子、做饭、买菜、洗东西、收玩具哎呦我不懂,我老了!压根看不懂!”老马频频摇头。 “你个要走的人还怨啥呢!人家两口子好就行啦!这两口子和和美美心在一块的家庭少得很!我倒是羡慕你女子英英她家,我看人家小两口感情好得很!我在农批市场这么多年,来来往往接触的小夫妻不下一百对,没几个感情好的!你个老人家知足吧!”钟能指着老马说。 “据我观察呀,普遍上说城里的夫妻感情还不如农村的好!确实是!你看现在的离婚率城市的远比农村的要高!新闻上早说了,城市的离婚率是农村的两倍还多!现在这人刚开始在一块时,多少人不是奔着对方的房子、车子、好工作?等两人处了几年发现不对头时,娃儿早老大了!”行侠摊手。 “还有好些人是为了孩子、房子不愿意离婚的。离了婚过得更差,那还不如将就着凑合凑合!各过各的,也不离婚!不离婚那就不损失什么!”钟能补充。 “这个多得很,年轻人管这叫形婚住房形婚。为了个房子两人领了证,然后各过各的,还不受人催婚啥的!明面上各种问题全解决了!”马行侠道。 “哎这叫过日子?一天天弄热闹咧!”老马讽刺。 “老村长我告诉你,你还别觉着看不惯,这种形婚多得是!我儿子他朋友好几个就是这种情况!现在这房价七八万一平米真把底层人快逼疯了!没房子可不抬不起头!两家合伙买个房一举两得!我起先跟你一样也不理解,现在我是看懂了。人总得在社会上混呐,你同事个个有房子你没有成吗?娃儿同学个个有房子咱娃没有成吗?没法子!这一代人是没法子啦!你以为他们乐意搞形婚?”行侠面朝老马认真解释。 “咱原先结婚不是也要做柜子箱子吗?一样的。九十年代是三金一冒烟,两千年后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现在又流行有车有房最好父母双亡呵呵,你说说这事儿!”钟能两手握着鱼竿,连连摇头。 “诶!不一样!你比方说早年咱结婚流行买缝纫机、自行车,那不是不可能,努力努力就买到了!现在不行,一个房子好几百万,你一月净落一万,一年十二万、十年一百二十万、三十年三百六十万,三百六十万够在深圳买个房子?前几年行这几年不行啦!瞧瞧这公园周边的房子你哪怕奋斗一辈子也不行!这房子跟咱那时候的自行车、缝纫机,真不一样!”行侠两眼圆瞪。 三人沉默了半晌,老马开口道:“前几天有几个骑自行车说旅游路过的,骗我说没饭吃,我给了五十,回来被英英一通说。昨天我和娃儿出门散步,遇到几个下棋的老汉,我忍不住下了几盘,越下越不对劲,有点骗钱骗赌的意思,我赶紧撤了。回来一闻,我孙子果然说那是一伙骗子,我当时还带着娃儿呢!你们瞧瞧吓人不?” “城里没事!深圳很安全的,他们顶多骗些小钱罢了!你这是刚来,好多事儿还没经历过!”行侠安慰老马。 “哎我真是待不惯!出门要提防,不出门又憋屈。天天蜷在阳台上听戏,还不如回老家在咱麦场上听,风吹着多滋润!再说,英英天天晚上九点十点回来,天天晚上九点往后到家!她女婿刚好相反,天天不出门只干家务,一个男的大活干不了交际也没有不能武不能武!我实实看得窝火!还不如回自己家务果园去落个清净!” 老马喝了口大缸子里的茶水,继续说:“我为啥这么着急回去呢?我告你们,前段时间我那个老大哥走了跟我沾点亲,也是老伙计了。他来深圳十多年了,住院住了好几年,前两天殁了!那葬礼办得窝囊呀我是受不了了!我现在七十了,指不定啥时候会被阎王爷收走,我可不想死在这儿,也不想给人家添麻烦,不如赶快回马家屯,活着睡在我那大炕上、死了埋在村南头的杏树底下,多快活呀!” “哈哈哈”行侠和钟能怅怅地笑了笑。 “我现在只盼着我儿媳妇赶紧出去找工作,替我儿子分担一些!我老两口是不中用了,她还年轻呀!现在不赶紧出去找,将来三个老人养老、两孩子上学全靠我儿子一人?想想都累!”行侠三句话不离他家的那摊事儿。 “我也盼着我女婿赶紧出去找个正经工作,就做他原来的老师!当老师多好啊是不?稳定、体面还有假期。” “你女婿工作了,谁送你英英家老二上幼儿园?你吗?我看你送漾漾去幼儿园正合适,可惜你要走!哎”钟能顺着老马的话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漾漾今年是幼儿园小班,小班读完了还有两年功夫,这两年里致远要是工作了,谁送漾漾上幼儿园呢?要是致远一直不工作,老马恐怕翘辫子了也不待见他。倘若真能留在深圳天天送漾漾上学,那也是美差一件。可惜可惜,娃儿们长得快,他更老得快,即便能送她上学也送不了几年,到时候分别了娃儿们没事他倒舍不得!还不如回村去!落个干干净净! 越是老了老了越莫要心怀希望,老年人经不起几次失望。 “走是肯定要走!舍不得娃儿呀!”老马脱口而出。 “哈哈哈猫猫狗狗养久了也有感情,何况是自家娃儿呐!”钟能说完,三个老头憨笑起来。 快到六点时,钟能整好东西,拎着水桶里的几条小鱼,带着老马和行侠出了公园。老马到家后又见致远在擦擦洗洗忙个不停。晚饭后八点多,父子两商量着明天的生日怎么过,老马在旁观听。 “我今天已经全部通知了,梅梅姐来不了,学成来,我同学里汉典、萧然和飞飞都来,还有一个补课班的同学也来,总共五个人,算我和她是七个!”仔仔说着伸手指了指抠鼻屎的漾漾。 “明天学成怎么来?你钟爷爷不送的话我去接吧!你好好上课,提前两节课下课就行了!”致远对儿子说。 “下午的课算了吧,萧然和飞飞我好久好久没见了!我们约好的是下午见!”仔仔央求。 “那好吧!七个孩子,加四个大人!一个圆桌够了!对面商场的那家川菜怎么样?” “可以!学成是我姨姨送过来,但姨姨来不来吃你得问我妈了!” “嗯。我上午订的是三磅的蛋糕,够吃了吧!” “够了够了!” 父子两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老马听得默然。 早年人给娃娃过了百日宴,其它生日弄个水煮蛋便可以了。现在个个娃娃过个生日还得大摆小摆地请客、送礼物、买蛋糕、下馆子弄得比老人过寿还排场,老马有些看不懂。 39上 三老垂钓钓烦恼 少年庆生生干戈 父子两正商议着明日庆生的事儿,忽地仔仔手机响了。 “我奶奶的视频电话!”仔仔对爸爸轻声说。 “喂,奶奶!”接通电话以后,仔仔兴高采烈地回房去和奶奶单聊。 手机里的老太太用一口纯正的湖南话问孙子:“仔儿!你最近补课补得怎样呢?” “就天天上课呗!一周六天,晚上休息。”仔仔躺在床上笑嘻嘻的。 “是不是又要过生日了?”仔仔奶奶瞅准时机打来电话。 “嗯”少年挠头憨笑。 祖孙两个在屋子里聊得喜庆,客厅里翁婿两却冰冷无话。致远摸不懂便去忙家务了擦洗餐桌上的茶渍饭粒、粘沙发上的头发、哄漾漾睡觉、烧热水存热水老马瞄他来来去去的身影,心中渐起了一团湿火。 仔仔和奶奶聊完后,老太太给孙子发了个大红包作生日礼物。仔仔收了红包嘚瑟得如两脚踩在弹簧上一般,跟在爸爸身后大呼小叫地聊着奶奶。父子两又坐下来等她妈回来一块商议明天过生日的事儿,谁想过了十点桂英还没回来。仔仔见妈妈一直没回,扫兴地回房了,致远于是又在干家务。 老马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忍不住地瞅了几眼,瞥见女婿两脚飞快地在家里穿来穿去。先是晾晒洗衣机里洗好的衣服,后来整理客厅的书架和门口的鞋架,接着匆忙地收拾漾漾撂在客厅里的玩具老马心中叵烦,巴不得自己此刻在马家屯里耳根清净、两眼不烦。 致远大汗淋漓地在客厅里扫地拖地的时候,桂英回来了。老马一看手表,已经十点半了。城里的工作不是靠脑子靠嘴巴吗?怎么靠脑子靠嘴巴的工作还要忙活到大晚上十一点老马纳闷。 “哎呀,亲爱的,累死我了!我回来开车一路地打哈欠!”桂英一回来直奔何致远,而后在客厅里大大方方地从背后搂着何致远的肚子。 老马一肚子火气碰上了冰块,老农民羞得赶紧别过头去不敢看了。 “爸在那呢!”致远小声提醒,然后挣脱了桂英的怀抱。 “你媳妇抱你怕啥呀?”桂英说完瞅了眼老头,大步朝客厅走来,而后咣当一声倒在沙发上横瘫着。 “哎呀累死我了!今天白天跑了两家客户,到手一家,但是规模很小,订的展位也很少!晚上一个业务员要离职,跟他聊了很久,然后请他和几个业务员一块吃了个散伙饭,路上累得我都不想回来了,我想着直接在车里睡一晚明天肯定有精神!”桂英横在沙发上,两脚高高翘起来。 “妈,你明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呀?”仔仔听声知妈妈回来了,出了屋也来到客厅里。 “明天我不知道呀!最近走了好多客户,又烦又忙日子不好过呀!今年后半年的提成估计要歇菜了!”桂英浑身无力地说。 致远放好拖把换了双干的拖鞋也过来了,他坐在了桂英头枕的沙发扶手上。 “没事,你忙吧,我和我爸定好了明天的饭菜,明天说不定晓星姨姨也过来!”仔仔坐在爷爷身边安慰妈妈。 “哎”桂英长叹一口气,回头看着致远说:“亲,帮我按按脖子,我肩膀、脖子僵了一天,又酸又胀!最近耸肩都耸不了这块全是硬的!”桂英指着地方,致远伸出两手来给老婆按肩膀。 老马默默地白了一眼,憋着气不说话。 “哎对了,冰箱坏了,应该是调控的问题!我爸不会弄,晚上我打客户电话人家下班了,妈你待会看一下,明天蛋糕来早了可能得放进冰箱里。”仔仔一边看手机一边对桂英说。 “你妈都累成这样了还修什么冰箱!”老马咧了咧嘴说。 “呃我现在去修!”桂英鼓了一口气硬是起了身,父子两跟在其后,走到冰箱那儿,桂英按照以前说明书里的方法在尝试。 不工作不赚钱也就算了,水管不会修、灯泡不会换,现在冰箱坏了也指望婆娘回来弄!老马沉了一口气,心里暗忖:赶紧走赶紧走!再待在这儿指不定气出啥毛病来! 几分钟后,桂英调好了冰箱温度,三口子又一伙过来了,原样坐在沙发上,致远继续给桂英按肩膀、揉脖子。致远和仔仔许是未察觉到老头的脸色,桂英扫了一眼早知他不高兴了,她也不问,自个跟老公孩子聊自个的,懒得理会老头那摊怨事。 十一点半,仔仔回房睡觉,致远收拾屋子整理床铺,桂英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你累了回房睡去!明天还要上班呢!”老马对桂英说。 “嗯。”桂英半睡半醒里轻哼一声。 老马见她没睡着也能听见,于是正经威色地开口说:“你一个女人家天天在外面跑,他个大男人天天关在屋里不见人!这叫什么事儿!一个男人不踏入社会怎么混?哎我都担心他时间越长越难融进社会。我待了两月就没见他跟什么人说过话他的社交圈还没有漾漾大!他不能永远不见人对不对?有老婆孩子就得养家不是?不能总让一个女人养着呀!养了四五年了还要养多久?难不成让你一个婆娘家养他一辈子!你乐意我可不乐意!” 反正自己要走了,不说白不说,也不挑挑拣拣了,老马直说他最想说的话。 桂英蓬头散发地艰难地坐了起来,两手抱胸,凝视老头,怕致远听见她刻意压低嗓子说:“我说了一百遍了,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为了孩子!你以为他乐意辞掉工作吗?他现在在写,在努力,在调整,你没听过中年危机这个词吗?”桂英说得激动,左手握拳不住地捶沙发。 老马合住扇子,坐直身子道:“狗屁个中年危机!矫情!明明是性格问题、能力问题、态度问题,扯什么中年危机!哪有中年人四十来岁在家里带娃一带带了好几年的?我是替你着想,你还替他说话!你一天到头能陪漾漾多久?娃儿天天晚上巴巴地等着你,有几回是她没睡你回来了?你算算你一周能陪她几天?他现在四十五了不工作几岁工作?五十岁还是六十岁?我一说他你就急一说他你就急,四十岁人了分不清好歹!” 父女两压低声音在客厅里吵嘴,致远早觉察到了,虽听不清在说什么,但猜测肯定是与自己相关。 “我家里的日子我乐意这样过,行不行?你要走了还说这个干什么?”桂英瞪着老头问。 “哼,你乐意我不乐意!只要我在,我就要矫枉过正,把这个掰过来!哼!”老马双手抱胸看着左脚。 “下周你就不在这啦,说这个有意思吗?”桂英说完抱着胸气呼呼地回屋里了。 “哼!”老马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口,他在客厅坐了许久,待微微平静了才回房睡觉。 桂英晚上睡下后,本是一碰枕头立马睡着,被老头这么一说,怎么也睡不着了。不知道是自己习惯了又忙又累、早出晚归还是真觉得女主外男主内的结构无所谓,亦或是她潜意识里早已把养家糊口当成了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业务好也就罢了,只是近来退展的太多了,公司上下人人自危,个个传言下半年的展会要大亏损。若真是亏损了,她这个业务经理必然是首当其冲。怎么办呢?桂英唉声叹气地无法入睡,工作上的事情致远又丝毫帮不了她,只能靠自己。可她工作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面对这种衰败、锐减的经济逆势。 午夜过后,黑夜之中,中年女人想起了另一个人王福逸。他从安科展之初便跟着老钱总,见过公司的大起大落,也经过行业的大起大落,他多少是见过大世面、经过大场面的人他肯定有法子。一想到王福逸,桂英如找到救星一般,一颗心不再绷着了,缓缓松弛下来,方才入睡。 第二天到办公室以后,桂英毫不犹豫地拨通了王福逸的电话。那边早到自己工厂里的王福逸看到是桂英打来的,十分欣喜,赶紧接通电话,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与她通话。这边马经理讲明情况以后,那头的王福逸有条不紊地安抚、分析、指点,最后给出了好些珍贵的建议。马经理举着电话嘴角弯弯,一边听一边手里赶忙记着,唯恐错过了一条。两人如此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一个多钟头才挂掉电话。 桂英俯视纸上慌乱的笔记,频频点头。福逸说得对,大势如此,接受现状是改变现状的第一步。的确得需要召开个专门的业务会议聊一聊这件事,越是避而不谈,业务员们心中越是惶恐不安。倘若业务员一个个先走了,那流失的中小客户更多。打预防针、服安慰剂,然后逆势而生,争取流失的客户最少,保底求稳这才是今年安科展业务方面的终极目标。倘若再贪图增长,以为一年总比一年好、今年赚得永远比往年多,那业务员们本有的自信也会被极大打击。 职场女人不得不由衷地赞叹福逸的智慧,马经理整理好思绪,通知行政的同事安排下午的会议室,一场保底求稳、稳定军心的会议迫在眉睫。 最近桂英忙于自己的业务,的确疏忽对业务部的管理,这才导致好几个业务员离职、业务员各自业务纷纷流失的事实。在这个档口,的确应以大局为重,放下小我的利益。桂英举着那张纸,心中开朗了许多,对王福逸更是暗暗钦佩。 早上九点多,何一鸣正在听化学课,突然桌子上传来一张纸条,打开一看,如是写道:“何一鸣,不好意思,我爸爸下午不让我去参加你的生日,所以对不起啦!”一鸣举着纸条看完以后,知那是顾舒语的笔迹,他转头望向顾舒语,只见顾舒语撅着小嘴耸了耸肩,一脸的无可奈何。 “没事没事!”何一鸣故作无事且大笑着对顾舒语悄悄做了个口型,而后转过头继续仰望黑板,心中却冰凉冰凉的。 为了盼着顾舒语能来,他从前几天晚上就开始布置自己的小房间,想着她再来时能耳目一新、破颜一笑甚至称赞几句;为了让她对自己另眼相看,他提前半个月便在揣摩生日这天穿什么衣服配什么饰品;昨天晚上和爸爸确定菜单时,其中他执意要点的五样菜全是顾舒语爱吃的;甚至,为了感谢她的计算机,何一鸣连回谢的小礼物也买好了,只巴巴地等着她来 “何一鸣,不好意思,我爸爸下午不让我去参加你的生日,所以对不起啦!” “何一鸣,不好意思” “何一鸣” 少年郎抬着头,余光却不住地垂下来扫视书上放着的那张纸条。那字如此清秀,那言语很有礼貌,写出来的“何一鸣”三个字真的很好看豆蔻少年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默重复,在失落中挑拣安慰,在沮丧中幻想希望。 又不是她自己不想来,是她爸爸不让她来,女孩子应该管得严一些,他能理解的,他能理解的何一鸣如是安慰自己。 上午十点,老马看电视看累了,关了电视,放下遥控器重新拿起手机。时兴的老头到深圳才一个多月已习惯了使用智能手机和微信等当下通用的软件。老马无意中点到了微信朋友圈,在圈子里翻看着图片。 正看着电话响了,是老二兴盛打来的。 “喂?大!”兴盛如孩子一般喊着父亲。 “哎!咋了?”老马问。 “么事!明个中元节,我给我妈和我婆早上扫墓的时候,碰到了我建民叔。我打眼一看,他瘦了一大圈!” 提到马建民,老马攥了攥手里的龙头拐杖那正是建民送给他的。建民是老马的堂弟家里二叔的儿子,比他三弟马建济大几个月,如今也是六十岁的老头了。人老了都会瘦,老马不知兴盛说的“瘦了一圈”到底是有多瘦。 “哦你建民叔从县里回来给他大他妈上坟吗?”老马问。 “嗯!我从我妈坟上回来的时候碰上他了,就跟他一道又去我三爷的坟上。我两把那几个坟全清理了一遍,拔了草、围上土,然后我两一道回来了!” “他身体咋样?” “没啥大问题,但我看明显没上次好!”兴盛蹲在院子里回忆。 “家里有啥大事不?”老马坐在摇椅上好奇打听,不防备身边来了个走猫步的小人儿。 “前段时间咱屋的母猪生了猪娃十二个,死了一个!现在十八天了,这段时间好几个人来我这问价!其中一个人出到了四百块一条!”兴盛伸出四指,一脸的不可思议。 “猪生娃儿这么大事你咋没给我提前说?”老马不高兴。 “忙!这么多活我哪有时间打电话呢!我那晚上八点多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它已经生了七个了!一晚上忙活,第二天早上喂完母猪赶紧又去果园!太忙咧!” “哦!我听致远说猪肉涨价了,没想到这么贵!现在这些人一天天胡整哩可憎得很!最近深圳一斤猪肉三十多!屋里唻?” “也是三十多!前天我问是三十八一斤!咱村里牛肉才四十二一斤!你说说这事儿!”兴盛不解又窃喜。 “咿呀!啧啧!管他呢!反正咱赶上了!这段时间你把猪娃看好,等几天出月了赶紧卖了,千万甭拖!赶紧卖!”老马脸上的表情一会天堂一会地狱。 “嗯!这一窝猪娃能卖上些钱!哦还有,前几天兴兴家青辣子卖上价了一斤一块七!那天我跟兴成、行波三个人开车给她家摘辣子,她还雇了她村两人一块摘,那一天三亩多辣子一齐卖了九万多!啧啧!美太太!”兴盛啧啧点头,心里激动无比。 “咿呀!撩咋咧!兴兴今年赶上了!种了好几年没赶上,今年逮住了!撩得很!你跟兴兴提醒提醒,要是她妹子兴华朝她借钱千万甭给!给兴华她婆婆都行千万甭给兴华两口!那两口子浮得很!”老马说完那嘴咧得有一丈长。 “嗯!”兴盛连连点头,在心里默记着这件事。 兴盛忽想起另一桩事,吞吞吐吐:“呃我哥前两天给我打电话了!他问了问屋里情况,说他回陕西了,待了几天可走了,没回咱屋里!我想见他可么见上哎!”兴盛眉目里十分失落。 “啧!甭管他!甭管他!好好弄你的事儿!果园闲得没活儿吗?还有心操心他!没事赶紧到地里忙活去!”老马气不打一处来,话语立刻变了味儿。在旁玩耍的漾漾听得不对劲,吓得扭头瞪着小眼瞅着爷爷。 “知道了知道了!”兴盛怯怯地说。 “行了,么啥事儿我挂了!” “嗯!” 老马挂了电话,长叹一口气。时常想起老大马兴邦,每每无不叹气。最烦他到处胡跑,他愣是到处胡跑一跑跑了二十多年,啥名堂也没跑出来,白白耽搁了半生光阴。要搁在村里,他还仗着自己村长的身份给他寻个好亲事,现在几年几年地不见人不回村也不回省,电话也不乐意打每回每回,一想起这个儿子,老马心中顿涌出无限的愁绪来,呼吸不经意间变得沉重迟缓。 39下 父女三番生闷气 兄妹再次闹翻天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9下的上半部分。 “爷爷,你为什么又不高兴了?”漾漾从椅子后面传来绵绵的一声。 老马弯腰一瞅,才知小人儿在他身边坐在地上玩小鹿呢。 “哎!”老马又是一声长叹,不知该朝她说什么。 漾漾抓着小玩具,光脚走了过来。她靠在爷爷的摇椅扶手边,想说什么又不会说,只扑闪着黑黑的睫毛。 “哎”老马握着电话,望着阳台那边又是一叹。 “为什么那个大人总是叹气呢?”漾漾浑然不解。 “哼!为什么因为早上的天气太好了呗!” “哦!那为什么小孩子不会叹气呢?” “因为早上还没过完呢!”老马抖着左脚说。 “青蛙是不会叹气的,它只会呱呱叫;鸟儿也不会叹气,它们是叽叽喳喳地叫;牛会叹气,它是这样哞哞叹气的;蚂蚁它也不会叹气,因为它太辛苦了”漾漾自言自语似的跟爷爷说。 “所以爷爷是老牛喽?”老马低头现出一脸慈祥。 漾漾负责任地点点头,然后左胳膊搭在爷爷的左腿上,右手捏着小鹿在扶手上噔噔噔地跑跳。爷孙两四只眼,全盯着那只核桃大的塑料小鹿,瞧它快乐地奔跑,奔跑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老马心下不快,取来西凤酒,自个喝了起来。反正他要走了,走之前刚好把这瓶酒喝光了,要不留在这里也是白糟蹋。老马想着兴邦这些年在外的孤独和苦闷,想着他一人奔波的不易与落魄,更是愁浓忧重,越喝越多,中午饭没吃便躺在摇椅上打起了呼噜。致远忙活了一早上买水果零食、备各色饮料、整理家里,只等着孩子们下午过来。 中午仔仔和汉典、舒语一块吃了午饭,而后两男孩子到了仔仔家里。虽是自己生日,可没有那个最最重要的人出场,再华丽热闹又有什么意思呢?仔仔一面假装很开心地和汉典聊天,一面在心底哀转叹息。好些心思全白费了,好多功夫全白做了,莫说少年无忧,忧愁一来竟能愁死个人。 下午两点多,萧然先来了,飞飞三点多到,加上仔仔和汉典,四个同龄的男孩子开口闭口聊得全是“我们学校”、数学老师、同桌女生、暑假作业、期末考试你一句我一嘴地停不下来,一伙少年围着餐桌边吃边聊,十分快活。 致远躲在房间里给孩子们腾出一块无忧之地。老马起先呼呼酣睡,后来醒了坐在阳台上一个人听戏醒酒,也不打搅少年聚会。倒是漾漾最兴奋了,钻在一群大哥哥中间瞻瞻这个仰望那个。仔仔起先不乐意想赶走她,见同学们都喜欢逗妹妹玩,他也不阻挡了。 没一会儿,小客人们纷纷亮出了自己的礼物高端的游戏耳机、仔仔偶像的签名书、一套非常齐全的学习工具四个大孩子在仔仔房间里热热闹闹地拆礼物看礼物,漾漾在大哥哥中间挤来挤去,似进了蟠桃园的孙猴子、吃醉酒的猪八戒一样手舞足蹈、滑稽异常,无疑给哥哥的生日额外添了一层趣味和热闹。 五点多学成到了,乖巧地和爷爷、叔叔还有哥哥妹妹打完招呼,也亮出了自己带给哥哥的礼物一个玩具永动机,他还捎来了姐姐钟雪梅的礼物一套高三参考书和复习题。致远见正是时候,也取来了夫妻两提前买给儿子的礼物一只结实耐用的学生手表。 一群人在屋子里闹闹哄哄地,小屋里前所未有地喜气。彻底清醒的老马趁势走到仔仔的房门口,冲着一屋子的孩子表情喜乐地喊了一声:“仔儿,爷爷也给你备了个礼物!”老马说完挑着眉毛,故作神秘。众人一听是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全息声了。 仔仔好奇地问:“什么?” “你那个琴爷爷昨个给你修好了!你瞧瞧!”老马站在门口挤眉弄眼地说。 “真的吗?”仔仔激动地蹲了下来,从床底下的琴盒里取出自己的小提琴,打量几番后,抱在了怀里调试。 “来一首!哥哥弹奏妹妹跳舞!”胖乎乎的汉典在人群中起哄。 “呵呵呵拉首那个最流行的喵喵歌!”瘦瘦高高、的萧然拍着双手大喊。 “我要唱歌我要唱歌!”漾漾举着两手在人群中叫唤。 仔仔摆好琴坐在众人当中说:“那就拉个喵喵歌,飞飞你来唱,你唱得最好了!” 仔仔准备好以后,开始拉琴。哆哆发咕咯嗦咪呜啦怎么有点儿不对味儿?仔仔又试了一次,依然如此。少年不解地皱着眉,又试了一次,一众人听着琴音嘎吱嘎吱地不搭调,好比剧院里传来一声西北的山羊叫、音乐厅里忽现东北的野狼嚎。 仔仔又试了试,还是不对劲,他皱着眉对老马说:“爷爷你怎么修的我的琴?” “你不是弦断了吗?我给你补上了!”老马清淡地说。 “你在哪里买的弦?”仔仔严肃地问。 “还买啥呢!我二胡上的,拽下来给你了!又不花钱!”老马扶着门框得意地说。 “我说一股二胡的音儿!你把我琴彻底搞坏了!”仔仔耸了耸身子气呼呼地说。 起先脸上个个挂笑颜的少年们弯着嘴角眯着眼睛等艺表演,知道没戏了,一众人刚刚展平了五官,一听二胡弦搭在了提琴上,大孩子们均咧着嘴挤着眼地看好戏。 “哈哈哈二胡的音儿!我去”一口南方口音的飞飞打破寂静忽然鼓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一群人霎时间全笑了,屋里郎朗笑声源源不断,漾漾不知所以在人群中蹦蹦跳跳地扭屁股,更惹得男孩们爆笑连连。 致远听声走来,却见儿子在人群中一会噘嘴哼气一会跺脚扭肩。 “怎么了爸?”致远在门口问发呆的老马。 “我给他的小提琴把弦续上了,人家嫌不好,嫌我二胡音难听罢了罢了!”老马拍拍屁股拄着拐杖重回阳台。老农民坐在摇椅上怏怏地扇扇子,昨天忙活了大半天,把自己最爱的二胡弦割爱给他了,人家还不乐意。 六点多仔仔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领着一群人去餐厅找包间去了,致远带着老马和漾漾后出发,到商场后他先大步奔去取蛋糕。晚上七点多,菜上全了、人到齐了、蛋糕的蜡烛也点亮了。何一鸣在烛光中双手合拢,在众人的注目下默默许愿。 “还关灯、点蜡烛、许愿!弄得跟啥似的!哼哼!”寂静幽暗的饭桌上传来一声老马的嘲讽,一桌人霎时间齐刷刷朝老马望去,连虔诚许愿的主人公也打断了这一年中最黄金最期待的时刻。 “啧!你能等他许完愿再开口吗?”刚刚赶到包间平稳气息后的桂英忽又提起了气。 “许愿要有用,还用上学考试吗?哄哄三五岁的毛孩子就行了,他十六了还当娃娃家哄?你不知道这人是越哄越傻吗?”老马正儿八经地反驳。 “你别说话了!仔仔一年只过这一次生日,你瞎搅和什么呀?”桂英大声说。 致远见几个孩子全傻眼了,赶紧放出软乎话:“一鸣他外公是乡里人,没过过生日,稀罕得很!你们学生别计较哈!” 桂英也赶紧缓解:“你从没给孩子过过一个生日,好不容易过一回你捣什么乱?仔仔,别理他,重新许愿!” “爷爷你别说话了!我要许愿了!”仔仔生气地大声告知爷爷。 “成成成!许吧许吧!别许太大了,实现不了的!许个小点的,兴许还能实现!”老马抬抬下巴笑呵呵地说。 老人刚说完,汉典抿嘴偷笑,其他几个孩子也低头笑了。 仔仔许完愿以后吹蜡烛,吹完蜡烛致远给众人切蛋糕。给客人切完以后,切到老马这一份时,桂英在旁插嘴道:“小孩一年只过一次生日,多珍贵呀!你马上走了还不珍惜这一次!生活本来就很枯燥啦,娃天天上课上课上课累都累死了,要不弄点花样出来,那岂不更没意思!这人过日子要有仪式感的!” 老马头往后一仰,缓缓地说:“我不是不珍惜!他现在活得有节日、有生日、有礼物、有仪式感那以后呢?这人活着甜头在前好还是甜头在后好?你们娃娃说哪个好?” 老马顿了顿,朝几个少年扫了一眼,而后接着说:“你们信马爷爷的肯定是好日子在后面好!做父母的现在把好日子全给他了,等将来他自己独立以后赚钱生活过得没现在好那不惨了吗?现在收敛点,吃吃苦、受受委屈、少点礼物惊喜,多点磨炼挫折,对他只有好处没坏处!”老马说完点燃了一锅烟。 “老人家见多识广经历丰富,说得没错!”致远一边给漾漾舀汤一边对几个大孩子说。 “这里不让抽烟!”桂英一把抢过烟袋,朝烟锅里倒了些茶水,水烟再也没法抽了。 “我觉得你爷爷说得没错,我爸也常这样说!”开悟较早的飞飞点头赞同。 “来学成,吃这个!萧然、飞飞,吃菜吃菜!”桂英招呼着孩子们。 “爷爷,今天我是主场还是你是主场?这桌上全是我同学,我们好不容易聚一聚你老插嘴刷存在感!你能不能收一收憋会儿,等我同学走了我听你说十天十夜!”仔仔噘嘴央求。 “好好好!成成成!我现在就把嘴拿绳子缝住、拿裤腰带勒住!呵呵还主场!”老马一边收拾烟袋一边侧脸偷笑。 “这个牛肉很好吃,你们几个小伙子多吃点!”致远示意众人。 “你看你现在说话比你妈都管用!”桂英望着仔仔和他同学笑着说。 众人边笑边吃着蛋糕亦或夹菜盛汤。 “果真如此!你爷爷真挺杠的!”汉典在怀里竖起大拇指,冲着何一鸣说,而后他小声对另外几个男孩说:“早听一鸣说他爷爷不是一般人,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呀!”几个孩子一听偷偷笑了。 快八点时几个大人吃饱了,带着学成和漾漾先离开了,让仔仔和他同学在包间里好好玩一玩。走到小区楼下时,桂英对致远说:“那你带他们上去吧,我送学成回去!” “行!”致远说完拉起了漾漾的小手转过身准备往回走。 “送人这事儿不是男人家去吗?”老马冷不防地呵出一声。 “呃我去也行,我去吧!”致远一听语气不对,赶忙伸手朝桂英要车钥匙。 桂英站在原地瞪着老马发愣,老头不理会,唤着漾漾往电梯里走。 “赶紧赶紧,把车钥匙给我!”和事佬轻推着妻子的胳膊肘要车钥匙。 “我去!”桂英看着致远两手抱胸,执意不给钥匙。 “啧!别让爸生气!”致远一边瞥着老马的背影一边低声说。 “你怎么这么怕他呢!”桂英两手抱胸,大声质问。 “谁去送不一样吗?为这个在这里吵多难看呀!学成在这看着呢!”致远皱着眉轻声说。 “谁送不一样那我去送和你去送有什么分别?你别被他左右了!”桂英伸手指了指电梯的方向。 “哎呀行了行了,我去送!”致远又推了几下桂英的胳膊肘。 桂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一口气,而后低头对学成说:“学成,让叔叔送你回家好不好?” “嗯。”学成懂事地点点头。 桂英给了钥匙,目送学成去了车库。回来的路上,桂英心里有些不满,一来为老头故意挑刺,二来为致远在老头面前的软弱。自从父亲来家里以后,致远几乎是事事都顺着他迁就他,他要配眼镜他去找眼镜店,他要躺椅他第一时间积极去买,他要吃这吃买这买那他无一不响应过于孝顺、过于顺从的何致远,有点不太像本来的何致远。 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委曲求全时,必然会丧失自己的立场或坚持。一切美好的品质过了度,便会成为硌人的枷锁比如过于谨慎、过于孝顺、过于隐忍。 以前教书时,何致远在工作上也有类似的问题。其他老师要调课第一个总是想到他,他对于顽劣的学生总是束手无策又伤脑筋,工作上比别人付出多很多但工资却比别人低一档曾几何时,桂英得意于致远如此纯洁高尚的品性。 可在生活上,这样的道德水平常令她担忧。买菜被短个几毛几块也就罢了,出去遇到口舌被人指着骂几句也能忍,到了自家买房买车搞装修买家电被骗点钱吃些亏也咬牙了不相识的陌生人偶然伤一下没关系,没有谁能确保此生接触的所有人全是纯良的、和善的。可一遇到孩子们受委屈、一到他自己受委屈,他仿佛跟看不见没知觉似的。要强的女人哪能忍得了这一点。 老头没有恶意,他时不时的霸道和任性打破了这个家庭的既有平衡,可面对冲突时致远总是以老头的利益和处境为优先级。何致远在这个家庭里看起来好似无欲无求一般,他总是默默无闻无私奉献的那个人,总是不表达自己的意愿和意志看起来十分被动的那个人,他如此委屈自己,只会让他在其他方面更压抑桂英特别担心他。 怪只怪老头,如今幸好幸好他要走了。一切终会回到本来的舒适的最佳状态,桂英安慰自己。 39下 父女三番生闷气 兄妹再次闹翻天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9下的下半部分。 想把日子过好,哪有那么容易!亲密关系中的不平衡是最具杀伤力的,在一个屋檐下确保所有人皆能自由、快乐、平静地生活,这是极具挑战性的,也是急需大智慧的。没有哪一个和睦的家庭是天生的、自然的。 老马和漾漾早到家了,老头坐在阳台上抽闷烟。桂英上一天班累了,七点到包间里吃了个饭,还没歇几下,八点又要开车送学成!这开车送人的事儿,不历来是男的干嘛!老马想着女婿的懦弱,气不打一出来;想起自家能干的女子对这么个懦弱的人百般维护,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想着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处处让老婆为他撑腰替他说话,更是更是气不顺! 一个囊包,有什么可图的呢?老马想不通。 桂英到家后,父女两谁不理睬谁,一个默默地在阳台抽烟,一个悄悄地在屋里怄气。如此没人管,可美了个悠哉悠哉的小顽童。漾漾早惦记着哥哥屋里的礼物,见没人看她大摇大摆地进了哥哥屋里,偷翻哥哥的生日礼物。 其他玩具草草翻了下,均没意思,独学成哥哥带来的那个礼物最是有趣五个光溜溜的钢铁球,这头提起一个放下去,那头的铁球便弹飞了出去,如此两端的铁球不停地摆动,中间四个球倒静静地不动,特别神奇。漾漾不知那玩意儿叫牛顿摆,只管趴在桌子上捏着小球玩来玩去。小孩不停地阻止铁球摆动,又屡屡地重新开始摆动,时不时拽起一个球让另外四个动弹,后来直接拽着两端的球,让中间的几个球自己摆动。 漾漾不停地玩弄两端的铁球,谁想底下的底座有点重,只拎着铁球靠绳子拉着整个玩具的漾漾不防备,咣当一声球在手里机器摔在了地上。 “哦!”漾漾发出一声惊怪之音,而后瞅了瞅左右两边,发现无人察觉。小丫头不放心,走到门口偷窥外面,爷爷在阳台听戏似未听见她叫的那一声,妈妈回来了在屋子里她并不知道。小孩家见十分安全,赶紧回屋里将那机器捡起来,重新放进盒子里,连手里的两球也扔进了盒子。合住盒子以后,她正要出来时却看见地上有玻璃渣子那是从牛顿摆的底座摔下来的玻璃渣。心思缜密的何一漾蹲在地上用小巴掌将玻璃渣往床底下扫,一个不小心,划伤了手掌,流出了鲜血。 小孩看着手掌边上的一滴血,吓蒙了,脑子里蒙得没一丝声响,心中忐忑得惶恐。小孩家不知怎么办了,举着手走出屋求助爷爷,见了爷爷她伸出流血的手掌十分镇静地说:“手破了!我手破了!” 老马坐起来借着灯光一瞅,绿豆大的一滴血挂在手掌边上,血底下是条针屁股大的小缝。老头举着漾漾的小手问:“你咋弄的?” 漾漾挺着脸扑闪着睫毛,没说话。 “赶紧,爷爷给你擦擦!”老马拉着漾漾的手,去餐桌上抽了张餐巾纸,擦了血以后举着漾漾的小手不停地用嘴吹气。 往常受伤了总是被爸爸妈妈涂药包扎的漾漾,今天看到爷爷不停地用嘴对着自己的小手吹气,好奇又舒服,虽看不懂,小人家只管站在椅子上让爷爷吹。 “受伤了还不哭跟你妈小时候有点像!”老马心里欢喜,娃儿受伤了不找妈妈竟来找他这个爷爷,可见他在漾漾心里很重要。 “你咋弄伤的呢?”老马又问。 “就就就是那个”漾漾吞吞吐吐,另一只手指来指去,嘴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啦!不流血了!你自己再吹吹!” 老马将漾漾抱了下来,自己回阳台那儿。漾漾心里胆怯,无处可去,只得跟着爷爷来到阳台边,玩她早上撂在摇椅边的玩具。老马觉小孩黏糊糊地随他左右,心里倍有成就感。 晚上九点半,仔仔回来了,一回家直奔自己屋里收拾桌上的礼物。待收床上的牛顿摆时,拿起一晃只听里面咕咚咕咚地响,他奇怪地拆开盒子一看,赫然发现里面的牛顿摆坏了两颗铁珠子在里面咣当乱滚,底座也掉了一角,地上还残留着底座的玻璃渣!定是漾漾弄坏的,小伙子气呼呼地捧着盒子出来找漾漾。漾漾一看哥哥气势汹汹面目可怖,二话不说起身来赶忙藏在爷爷身后。 “你躲什么?”仔仔厉色质问。 “嗯爷爷爷爷”漾漾两手拉着爷爷的手,干哭着哼哼。 “我问你躲什么?”仔仔大喝一声,漾漾吓得双眼含泪。 “咋了?”老马掏出烟嘴坐起来问。 “她把学成送我的礼物弄坏了!假装没事一样合好盒子放在床上!又坏又精!”仔仔追着漾漾。 “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我嗯啊!”漾漾一边仰头哭着,一边两脚噔噔噔地躲来躲去。 “又哭!一犯错先哭!我让你哭!”仔仔和漾漾围着老头躲猫猫,老马只当两孩子玩,自己坐在中间还挺高兴的。谁想仔仔撵上了漾漾,他一把拉住漾漾的衣服,拽住后使劲将漾漾提起来,而后一脚狠狠地踢在了漾漾屁股上! 老马一看势头不对,赶紧从仔仔手里抢过漾漾。抢过来一看,小孩家只张嘴不发音,数秒以后,鬼哭狼嚎,啊的一声从天南扯到地北,从马家屯传到段家镇。 “你干啥呢?”老马大声呵斥。 “要哭就真苦,别假哭哄人!”仔仔说完哼了一声,转头气呼呼地走了。刚走到屋门口碰到了他妈。 “你为什么打妹妹?”桂英喝住儿子。 “她把我玩具弄坏了,今天别人刚送我的!我还没翻开看看她先给我摔坏了!还死不承认” 仔仔还没说完,桂英打断问他:“一个玩具值几个钱?你为那几个钱把妹妹打得那样哭!” “我管她怎么哭?”仔仔一甩手,进了房子关了门。 漾漾躺在地上捂着屁股啊啊地放长音大哭,老马怎么拉也拉不起来,好似一滩泥水似的。索性,老头任由她哭,心想等她哭累了再把她抱起来。桂英走过来瞅着漾漾,心疼又气愤地对老头说:“哭成这样你不抱她一下哄她一下?” “我抱得起来吗?”老马指着在地上打滚的漾漾说。 桂英两手搀着漾漾的胳肢窝,一下子从地上抱了起来,而后坐在沙发上哄,越哄越不对劲,那哭声完全不似往常。桂英心疼地撩起衣服扒开裤子一看,只见左屁股红红的一坨印子,摸不得碰不得,连她脱裤子时也哭得非常惨烈。 桂英气得火上心头,她将漾漾放在沙发上,而后大步走到仔仔屋去。谁想仔仔关了房门,桂英伸出脚用脚掌狠狠地踹了几下仔仔的房门。老马听架势不对,赶紧过去看动静。 “何一鸣,何一鸣!你给我出来!”桂英在门外捶门大喊。 “干什么?”仔仔打开一个门缝问。 桂英见他开门了,一脚踹开门,而后拎着仔仔的耳朵朝客厅里来。 “你干什么?”仔仔一路上想甩开妈妈的手,奈何桂英使出了全力。 “你瞧瞧你把妹妹屁股踢成什么样了?”桂英揪着耳朵将仔仔拉到漾漾身前,指着漾漾红红的屁股说:“你知不知道她是个四岁小孩?你使这么大劲干什么?踢骨折了怎么办?” 仔仔甩开了他妈妈的手,捂着耳朵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她要骨折了我出钱治!” “治你个头!”桂英说完伸出右手上去扇了一巴掌啪地一声,好个响亮!惊得老马身子一闪,漾漾的哭声也顿了三秒。 仔仔捂着脸愣了一会儿,大声咆哮:“你打我干什么?她把我礼物弄坏了你问都不问,到底谁先错了?你做母亲的还讲不讲道理!” “就算是妹妹错了,也轮不到你来打?”桂英抱胸大喊。 “每回每回她犯错,你们哪次打过她?偏心偏成这样?我告诉你,她下次再把我东西弄坏了,我照样打!打得更狠!你看我到时候敢不敢?”仔仔吼完捂着脸回了房,回房后把那个牛顿摆砸了个稀巴烂。 老马还没来得及发声发威,事件的已经结束了。他站在一旁轻声缓和地对桂英说:“他那么大了你还打他!” “我家里的事,你永远永远也别管!”桂英撂下一句狠话,抱着漾漾回房了。 老马被呛地来了火气,又无处可发,只在心里暗暗地骂着桂英。骂了一会又心疼两孩子,无奈回屋里去瞧仔仔。房里一地的碎玻璃,老马绕着弯走到仔仔床边,沉着气轻轻坐了下来。仔仔两脚在外身子趴在床上,腰背剧烈地起伏,却听不到呼吸声。 “哎!你妈在气头上,打你一下很正常!你十六了受不了这点打?天底下哪个妈不打儿子!爷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妈她奶奶也经常打我,动不动抄起棍子或扫帚把儿就打!” “哎呀你别管我!”仔仔哼了一声,将身体蜷作一团朝墙里面躺着。 “爷爷给你分析分析为啥你妈偏心。你是你妈带大的对不?你妈自你生下来一直到你上学,全天地带着你,那漾漾呢?你妈一生下她立马工作了,你说她工作日一天能有几个小时陪漾漾?周末了她自己要休息还得顾着你和我,哪里再有多余的时间陪老二?你妈这么偏心,原因只有一个她亏欠漾漾!她疼你比疼漾漾多!你琢磨琢磨爷爷这分析对不对、有没有道理?” 老马见他不吱一声,继续说:“漾漾那么小,你怎么舍得下手那么”老头这一句还没说完只听仔仔转头喊了一句:“爷爷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行不行?” “哎成成成!我现在说话不管用,哪哪都不管用,这个不爱听那个嫌弃烦!哎”老马一拍大腿,拄着拐杖出了屋关了门,一个人来阳台上静心。 怎么能静得下来?屋子里到处是漾漾的哭声,那哭声之凄惨,如同雪地里的病猫哀嚎一般。老马揪心地拄着拐杖,气老大也不是,怜老二也不是,只得端起他的水烟,继续张口抽着。早前他心里许诺,要为漾漾解决这个问题,待这个问题真实地铺在他跟前,老头竟束手无策。 待了这么一个多月,跟外孙子才刚刚熟络了,好话他听不进去,骂几嘴自己又不舍。明明白白地看见英英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忍不住提了出来人家又不乐意听,还总是凶凶凶的。老马吸一口烟叹一口气,暗伤自己老了,说话不管用了,人家的家事自己想操心人家还不待见。 不知道漾漾被踢得重不重?十六岁小伙子的脚没轻没重的,四岁女娃的屁股又稚嫩又脆弱,老马心里十分担忧,他这还没走,竟这么愁。小时候哥哥对妹妹不好,长大了妹妹待哥哥必然不亲,想起这两兄妹,老马大晚上地睡不着。 致远回来后察觉闹矛盾了,问了桂英才知情况。睡下后他埋怨桂英处理得太暴力了,埋怨的话里好些个绉绉的词汇,桂英听着特别难受,当妈的打自家犯错的儿子怎么被说得那么不明不入耳!她说不出绉绉的话来对峙反驳,只一夜背对着致远抱着漾漾睡了。晚上漾漾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沉睡的漾漾在梦里也时不时哭着哼两声,或者摸摸肿痛的屁股,当妈的又生气又心疼。 “你回国的时候,记得提前打我电话!我接到你电话一定马上过来接你!”朱浩天一边开车,一边对车里的包晓棠满脸笑颜地说。 “太麻烦你了!”浓妆淡抹的晓棠不好意思地耸耸肩。这一早收拾好东西,提着箱子刚出门便接到了朱浩天的电话,原来他早到了她住的附近,只为专程送她去旅行社。 “不麻烦!为美女干啥事都不麻烦!”朱浩天笑眯眯地说着奉承话。 “你们上班很自由呀!” “自己给自己干,就是这样!闲来闲死,忙来忙死!让我送送你,刚好给自己找个正事儿干!要不我这一天恐怕连床也下不了!看视频玩游戏在床上;点外卖吃三顿饭在床上;谈生意规划工作也在床上!男人单身久了,又邋遢又懒又宅!幸亏咱两只是朋友,要不然你很快会把我列入黑名单的!”朱浩天挑着眉眼说得利索。 晓棠跟朱浩天聊了短短几天,却真如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心里判断这朱浩天特聊得来、性格很包容、说话也幽默,一点不端拿装,好像邻家大哥哥一样亲切又温和,睿智又厚道,做事还处处细腻。朱浩天虽口口声声喊着做朋友,但他心里打着什么算盘,晓棠多少有些眉目。 到旅行社以后,朱浩天帮晓棠抬箱子、拿背包,一点也不生分,仿佛给自家亲戚送行一般。两人临分别时,朱浩天特意张开双臂,笑呵呵地冲晓棠说:“来,临走抱抱,算是送别了!” 晓棠不好意思,朱浩天倒大大方方地主动轻轻抱了一下,而后喊了声“一路顺风”,便开着他的本田车离开了。 晓棠拉着箱子进了旅行社的大厅,早有几个同行的人在大厅里等着了。导游过来端茶送水、点名字、发东西,十点多待人到齐后,导游带着一行人去乘坐开往机场的大巴车。 老马一早醒来,先给钟能打了个电话,问他昨日学成送的礼物在哪里买的、多少钱,他于是按照仔仔教的微信打钱的流程,打了钱托钟能再买一个,顺带把昨晚两孩子闹事儿的过程讲了一遍。 仔仔起床后洗漱时,与妈妈多次迎面或擦肩,倔强的少年只不作声,假装没看见。桂英生气地瞅来瞅去,收拾完了自己也上班去了。八点多致远出去买早餐,屋子里只剩老马和漾漾了。 老马悄悄挪步到漾漾床边,轻轻扒开她裤子一看,果然红彤彤的一大片。“这小子下手真是没点轻重!”老马嘴里喃喃,谁想竟吵醒了漾漾。漾漾一开眼看到的是爷爷,她撩着黄发瞄了瞄爷爷,又咬了咬手指,转身时发现屁股很痛,小人儿只得手摸着屁股两眼发呆。 “醒了没?”老马坐在床边双手握着拐杖龙头问漾漾。 漾漾点点头,没说话,继续咬手指头。 “你昨个把你哥哥的玩具摔坏了,还记得不?”老马轻轻地问。 漾漾双眼一瞪,怔了片刻,想起昨夜前情后默默地侧过身,背对爷爷。 “哥哥要是把你的溜溜车摔坏了,你生气不?你把哥哥的玩具弄坏了,你得赔个新的呀,你不能哭完了就了事了!这可不是个负责任的孩子呀!”老马在身后语重心长地说,却不知小儿能听进去几句。 “你还有钱没有?”老马问漾漾。 漾漾好奇,转过身来,咬着四根手指,在枕头上微微点了点头。 “你把钱拿来给爷爷,爷爷代替你买一个新的玩具跟昨天一样的,然后你把玩具重新送给哥哥,好不好?” 漾漾愣了半晌,乖乖地点点头。 “那你去拿钱,一共一百三十块钱,爷爷有零钱找你!”老马指示漾漾。 漾漾一滚从床上溜下来,光着脚走到自己的粉色衣柜前,拉开一格,从那里面取出一个粉色的卡通钱包,然后将钱包交给爷爷。老马从其中取了一百三十块,而后拉好拉链还了钱包。此时致远已经买早餐回来了,老马右手捏着钱拄着拐杖,左手拉着漾漾出来了。 40上 老外公一悲一喜 外长孙一喜一悲 早饭后老马正在听戏,忽然电话响了,是马红超打来的。自前段儿选村长到今天,红超总共没打几个电话,今天刻意打来定是有事。一番寒暄过后,马红超终于说到了正事上。 “老村长,你在外面是不知道啊,人家保山现在要把村里的旧广播站废掉,说是不能用了嫌旧!你说你用那个广播站用了好几十年,怎么到他这儿就用不了了?现在召开会议要跟村小学协商,打算用村小学东边的那间空房子!” “哎呀,他现在是村长,他怎么决定怎么来呗!”老马劝慰红超,也劝慰自己。 “人家还想把村小学废掉呢!说是向上面申请把马家屯小学合并到镇上的小学!村里人个个在说他民怨大着呢!” “咱村那小学从六年级到幼儿园小班,拢共三四十个娃儿,是有点儿少啦,养不起那十来个老师!再说,是村里人选了他,那只能由着他了!” “老村长你不知道,他现在嚣张得很!你赶紧回来说说,动动关系,省得人家不把咱这一辈儿的老人放在眼里!” “现在家家收果子呢谁有闲功夫管他呀!我兴盛一天天忙得连饭时间也挤不出来!你现在不在县上开店吗?” “在呢在呢!我也忙!前段回去了一趟,听我自家屋里人说他来着,一上任动不动往上面跑,三天两头地去镇上!这小子太胆大了!搁我说当时你就不应该支持他!”马红超抱怨老村长。 “我没支持你吗?我哪个没支持?同是一个村里的哪能不支持?是你自己票数没够我能咋地?我再能耐能操控村里人投票吗?现在人家已经选上了,你说啥都晚啦晚啦!别叨叨了,忙你的生意吧!争取下次竞选你努力努力,提前回村准备!”老马不耐烦地说。 “下次竞选?我六十了还选?”红超语带失落。 “那就算啦!下面选票足了上面也盖章了哪有可能再随便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这周边几十个村的村长,哪个身上没点这这那那的毛病?说穿了都是农民,究一究底子还没你这生意人圆滑有钱有本事呢!他刚上任肯定雄心勃勃,你让他干几年再说!急啥急?咱一把岁数了有啥可急的!”老马挤着眼说完,电话那头息声了。 半晌后,红超知再聊就没趣了,换了个话题,聊了聊深圳的天气和村里的葡萄价,撂了电话。 放下手机以后,老马无意间翻看自己智能手机上的通话记录,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一跳。自从用了智能手机,约莫有一个半月了,起先十来天,还有村里人给自己时不时打个电话锐锋啊、承恩啊、铁锁啊再往上拉,好几天没见动静,偶尔是家里人打来。到这十来天,竟没有一个村里人打来的电话! 自己还没死呢,先被人遗忘了。念自己这一生给村里做了多少的贡献,他们竟遗忘得如此决绝!老马沉重又悲哀地靠在椅背上,吸着凉气。 早年学峰上学没钱,自己给过他五十块钱作为赞助,五十块钱搁二十五年前,也是不小的一笔,后来他考上大学了出去了,还不还倒无所谓,只把别人对他的关心忘得一干二净。早年马挺做生意说本钱不够,朝老马借了一千元,三五年后老马若不是遇到事了真不好意思开口,一开口推推拖拖的,弄得很没意思!后来马挺赚了大钱,好像这桩事没发生一样!南头的江娃十几年前孩子得大病没钱去大医院,老马借了八百元,好几年后还钱时,八张百元绿票子里掺着两张假票子。 回首往事,别说自己当村长给村里修路建渠、引水灌溉、号召带头种果子哪怕是左邻右舍找他帮忙写字的、谈事的、说亲的、做公证的小事,也多得数不完,可又有谁记得这些呢!人们把他对他们的私人帮忙看作理所应当,不感谢也罢了,时常还挑三拣四的!特别是最近五六年,老马好几次萌生撂挑子的念头。苦了累了从不抱怨,还莫名奇怪惹得一身骚,被人指指点点的! 二十年前他刚上任时并不这样那时候人们对他很敬重,很感激。后来,越是付出多了,越被人们视作应当! 如今好了,新的村长来了,必然会有新的做公证的、说媒的、谈事的人来替代他,他已然退了,也七十了,还能怎的?这些小气大怨也该一笔勾销了。可偏偏一想到没人找他,连个问候的电话也没有,老马颓得恼得抓耳挠腮。别说等自己百年以后入了土,一旦老得不中用,瞬间会被人遗忘。 他恼恨自己全身褶皱生斑的皮肤,恼恨人性的残酷和趋附。 一定是夏半年村里收果子太忙了,村里人忙得自己且没时间吃饭,哪有空子给他打电话问候老马如是安慰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安慰。 从舒语说要送他一个多余的旧计算机那天开始,仔仔便在设想给顾舒语回赠一件何样的礼物了!待顾舒语一将计算机送给他,仔仔当晚在网上开始挑选礼物,只想着生日那天大张旗鼓地送给她。 送顾舒语的礼物,一定不是贵重的,他不想让她有丝毫的愧疚感或负重感;也一定不是随便的、敷衍的,他想让她难忘、让她永远记着他的礼物。何一鸣花费了好些心神,只可惜她没有来。不过没关系,不管她来不来,他都要把这个礼物送给顾舒语。 化学课上,何一鸣一边听课,一边用手摸着桌子下面放在他书包里的那件礼物那是一个多功能粉色流沙笔盒,内带小镜子和太阳能计算机,既可以做具盒,也可以做化妆袋或眼镜盒,笔盒外表不失一种清新少女之风,非常实用也非常精致优雅。这是仔仔经详细观察顾舒语的穿衣风格、水杯书包袜子眼镜盒等所用之物之后,做出的购买选择。 顾舒语一定会喜欢的,何一鸣心里得意洋洋,只等着中午饭的时候送给她。 中午十二点半,三个孩子在肯德基里一块吃午饭,一鸣见汉典没吃饱,指着自己盒中的鸡腿说:“这个给你吧!我吃不下了。” “好吧,那我再来个鸡腿!”汉典不客气地伸手从一鸣盒里取来鸡腿塞进自己嘴里。 嘈杂的快餐店里,三个孩子坐在一桌,顾舒语坐一侧,汉典一鸣坐一侧。汉典早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何一鸣碍于顾舒语的存在,这段时间吃饭、走路、写字全不似往常那般野蛮鲁莽,无形中被爱情裹挟的少年时时处处总想在美人面前展现自己的优雅、豪爽、幽默等一切可展现的品质。 待顾舒语吃完了正在擦嘴,仔仔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对她说:“舒语,谢谢你的计算机,我买了个小礼物回赠你!很便宜的小礼物,你别嫌弃哈!” “什么礼物?”胡汉典将红色的纸盒抢先一步挪到自己跟前说。 “啧!一个笔袋,我妹妹也在用的笔袋!你个大男生看什么呀!”一鸣怕被汉典拆开盒子看到那笔盒的少女颜色和款式,赶紧挪过来推到舒语跟前说:“你赶紧收了吧,省得他当成鸡腿一样给抢过去!” “你太客气了!不过我真羡慕你们两的友谊!”顾舒语捧着盒子,在手心里转了几圈看了几眼,而后放进了自己书包里。 “送啥笔袋呀人家有喜欢的人送!追舒语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呢!”汉典一边吃掉在盒子里的炸鸡碎末,一边不经意地说。 何一鸣听得这一句,心里大惊,脸上绯红。镇静数秒后他替自己解围道:“我们吃完了走吧,人家端着盘子催我们走呢!” “走吧!”顾舒语说完站起来背书包。 三人出了快餐店,往补课中心慢悠悠地走。一如既往,汉典走在中间,舒语和一鸣走在两侧。何一鸣不是没有机会走在中间,只是单纯又羞涩的少年哪敢走在美人旁边,隔着一个人尚且脸红心跳、紧张哆嗦,更何况是走在她边上呢!如今一听她有喜欢的人,何一鸣心中五味杂陈,脸上扭曲哀伤。 “真羡慕你们两个,有喜欢的人了!我到现在还没碰上一个!母胎soo十六年整啊!”何一鸣撑着胆子用取笑自己来试探舒语。 “期末前我女神生日,我给她送了个游戏机,花了我一千多子儿,人家还是不怎么理睬我!好悲伤!”汉典咧嘴作哭态。 话头被汉典截断了,一鸣心中好个窝屈。可顾舒语没有反驳,是否证明她真的有喜欢的人呢?少年心里一会侥幸一会绝望,一会烈火灼烧一会冰山万仞。 “她不理睬你,为什么还要收你的礼物?”舒语不解。 “我也不知道,反正只要她收了我就高兴!” “你们高中一个班吗?”舒语问。 “是的!” “他初三就喜欢那个女生了,幸好高中一个学校一个班你说说这缘分!要是喜欢上外校的岂不惨了!见也见不着一面!”一鸣插话。 “嗯!”顾舒语噘着嘴点头认同。 仔仔趁势追问:“你嗯一声是几个意思?你喜欢的人跟你不在一个学校?”少年说话故意大声扬起语尾,脸上故作开颜大笑! “是啊!我的男神在其他学校呢!”舒语失落地低头说。 听得这句,何一鸣心中焦灼得难以形容如千斤重石砸在肺腑一般地沉坠,如被人抽掉五脏六腑一般地空荡。 “怎么你们全有喜欢的人,我偏没有呢?”一鸣以此面无表情结束了这场试探,话题转到了其它,少年如释重负又脚步沉重。 下午是两节英语课和两节数学课,何一鸣哪听得进去呢!一方面他假装听得很认真,另一方面得提醒自己不要再偷看顾舒语 哪怕是用余光扫一眼也不可以!她有喜欢的人,她那么温柔恬静,又如此美丽动人,她喜欢的人一定也深深地喜欢着她。 反观自己,长得又黑又矮,在人群中如洒落的沙子一般,着实难以令人眼前一亮,断然不是那种被万千女生宠爱的篮球特长生,也绝非那种白白净净的小帅哥;自己的学习成绩也一般般,十分努力一到考试上顶多算个中上游,断然不是那种能跨年级的少年班小天才,也绝非那种数一数二的第一名或者一班之长;自己的家境更是一般,妈妈是平常的销售,爸爸是待业的老师,断然不是那种一掷千金开着豪车的有钱人,也绝非那种有着深厚背景的权贵人家! 自己的口才算是班里可以的,可一到正式场合或遇到在乎的人,一开口专打结巴;自己的琴弹得还可以,可学了好多年只会那几首曲子、那一点技能;自己的性格用妈妈的话来说是“欠点”,用爸爸的话来说是“轻佻”,用爷爷的话来说叫“差点事儿”这样的自己,连自己也觉得很一般般,更何况是那么美丽那么聪慧的顾舒语呢。 想必自己近段时间对她的喜欢、关照、问候,她该是浑然不觉吧!她那么美好纯净,身边定不乏追求她的人,恐怕从小到大追她的人能排成一条长队了吧!何一鸣揪心得了不得,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觉得舒语贵为天人!他陷入无底的卑微中不可自拔。听课听不进去,吃饭吃得没味儿,干什么皆提不起劲儿。 他还没有恋爱,却有一种浓烈的失恋的感觉。一颗心空落落得无处安放,仿觉整个世界黑压压的失去了色彩!十六岁的何一鸣,感觉自己病了! 下午一点钟,致远给漾漾穿起了小裙子戴起了小帽子!周三他预约了三院的骨科,想着在岳父临走之前专门给他再检查一次脚上的伤!预约的时间在周五下午两点半,老马已收拾好了白色的短衬衫、灰色的的确良裤子、腰系牛皮带、头戴鸭舌帽、左脚穿着桂英买给他的运动鞋。老头还背着小皮包,皮包里放着他的手机、水烟袋、打火机、折扇还有叠好的擦汗方巾等等。 三人出门打了辆快车,半个小时到医院后,致远忙去取号、找科室,老马拉着漾漾只管跟着致远走。快两点半时,三人到了骨科的候诊区,致远坐在第一排看号,老马和漾漾坐在第二排安静等着,一等等了二十多分钟。 “爸,快到我们了,我们现在去医生的门口等着吧!” “成。”老马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致远拉着漾漾在前带路。 待广播里叫了号,老马拄着拐杖进了医生的办公室。医生问了几句,开了张单子,三人又一齐出来了。 “等了这么久,进去不到两分钟给出来啦!”老马皱着眉在楼道里抱怨。 “西医不需要中医那样望闻问切!爸,你跟漾漾坐在这儿,我去交费,交完费我们一块去另一个地方拍片子!” “成,你去吧。” 致远一转身出了骨科科室,立马消失在来往的人群中。 “屁股还疼吗?”坐了许久,老马扇着扇子无聊地问漾漾。 漾漾摸了摸屁股,点点头,而后继续玩她手里的橡皮泥。 “你做错了,要承认自己的错误,今天晚上跟哥哥好好道个歉,成不成?” 漾漾低头在座椅上揉她的橡皮泥,听见了却不搭理。 “待会回家了,你给哥哥弄个生日礼物就像你给爸爸妈妈准备的生日礼物一样,给哥哥画一幅画、捏个小娃娃、做个小玩意儿啥的,然后送给哥哥当生日礼物,成不成?”老马低头弯腰,一张嘴温柔地追着漾漾的耳朵。 漾漾抬头仰望爷爷,一双眼扑闪着无辜和委屈。 老马见她不说话,接着说:“你对哥哥要好一点,像对妈妈爸爸那样,这样你哥哥才会爱你,不会打你了!” 漾漾若无其事地点点头,老马知她听进去了。 下午四点,骨科医生举着老马的片子,对着灯光边看边说:“缝隙已经愈合了,恢复得不错!石膏打上去几个月了?” “快四个月了!”老马回忆道。 “可以拆了!再过十天拆也行,现在拆也行,你看看你们时候拆!” “呃”致远转头望向老马。 “现在吧!”老马果决地说。 “那行,我开个单子,你先去交费。交完费在斜对门的小手术室里等着我,我这边还有几个病人,看完了马上过去!”医生一边在电脑上开单子,一边仰头对致远说。 “好。” 老马和漾漾在那间小手术里等着,致远先去交费,交完费拿着单子也到了手术室里。十来分钟后医生带着口罩来了,拿着工具将老马脚上的石膏卸掉了。去掉石膏后医生走了,那右脚弄得手术室里臭不可当,漾漾恶心得一个劲作呕。致远拉漾漾在外等着,而后自己进去将卫生纸弄湿了,以便让老马擦一擦脚。 不防备脚先好了,今天来也没带只鞋子,老马光脚走着不便,致远在医院外的小超市里买了双拖鞋给他穿着。三人上了车,漾漾依然嫌弃爷爷脚臭,捂着鼻子捏着嘴脸朝车窗外。老马指挥致远先开车去农批市场,到了那里致远取来了老马托钟能买的东西和昨晚摔碎的一模一样的牛顿摆,取了牛顿摆三人这才往回赶。 到家后老马的右脚还不能着地,僵硬得有些痛,于是老头在客厅里拄着拐杖走来走去活动右脚的筋骨。 “爷爷,我可以给哥哥做一只小狗吗?”日落时分漾漾忽从屋子里出来问老马。 “什么狗?”老马没听清。 “就是就是用橡皮泥捏的一只小狗!” “给哥哥做生日礼物吗?”老马驻足俯首。 漾漾扣着指甲盖,点了点头。 “可以啊!可以啊!你在客厅里做,爷爷顺便指导指导你!”老马说完继续走。 漾漾搬来了她的家伙事儿一全套的橡皮泥和各种专业工具,还有iad上的视频教程,小人儿端了个小板凳支好ad,然后坐在地上认认真真地捏起了狗头。 老马绕着漾漾走圈圈,见小孩家认真得可爱,心里甜得如吃了蜜一般。很快,在老马的指导下,漾漾捏好了一条彩色的小狗,还不忘给它上色、穿衣、画狗项圈,老马望着小孩欢快得了不得。 等小孩做完了,他坐在了沙发上,勾手示意漾漾过来。 “你哥哥马上回来了!等你哥回来以后,你先拿着这个礼物昨天你摔碎的这个,跟哥哥说对不起!然后再把这个小狗给哥哥说哥哥,这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记住没?” 漾漾扑闪着睫毛,摇了摇头。 老马哭笑不得,反复教了三遍,漾漾勉强记住了。 “好了,把你的东西收进去吧!”老马指挥漾漾收拾客厅里的烂摊子。 40中 何家人畅游香港 钟家人心寂屋荒 “你来干什么?找打?” 六点半仔仔回来了,一回来直奔自己屋里。老马在远处挤眼努嘴地指使漾漾,漾漾又羞又怕。在爷爷的推搡下,她抱着白色的盒子进了哥哥房间。此时仔仔正躺在床上,见漾漾进来了,杵在那儿又不说话,他冷冷地抬起眼皮瞅了几眼,爱答不理地先开口。 漾漾一听哥哥说“打”这个字,吓得先退了一步。小人儿可怜巴巴地回头仰望爷爷,不知如何是好。 “一开口能噎死头牛!你好好说话不行吗!”老马训了一句仔仔,又用拐杖戳着漾漾的腰背示意她往哥哥跟前走。 仔仔察觉有猫腻,望了望一老一小,好奇又机警地问:“你两干什么?” “嗯!”漾漾从背后抱出一个盒子,双手轻轻放在哥哥床边。练好的台词全泡汤了,到了跟前一个齐全的汉字也说不出来。 “咦?”仔仔坐起身子,打开盒子一看,是昨天的牛顿摆,他抬起头问爷爷:“从哪来的这个?” “娃儿赔给你的!我托你钟爷爷买的,用娃儿自己的钱!”老马指了指漾漾。 “是吗?”仔仔不可思议地求证自己那傻妹妹。 漾漾诚恳又激烈地点点小脑袋。 “好稀奇呀!呵呵这还是她第一次赔我东西!”仔仔捧着盒子翻来翻去地把玩,嘴角竟弯了。 “娃那么小怎么赔你?拉屎都拉不到坑里,你还要她咋样!”老马粗狂的嗓音说着俏皮的话。 “哈哈哈那倒是!诶!爷爷你脚好了?”仔仔惊喜地指着爷爷的右脚说。 “嗯,今天刚拆的石膏。”老马在空中转了转不灵便的右脚。 “嗯!”漾漾惊疑地大哼一声,而后匆匆跑了出去。 仔仔皱着眉瞧着她的背影说:“又作怪!”刚刚说完,漾漾又捧着个东西进来了一只彩色小狗。小人儿将那条狗放到哥哥的凉席上,而后一点一点地把那只小狗往哥哥身边推进。 “这啥呀?乌黑八糟的!”仔仔捧起小狗,瞅了瞅,没兴趣。 “你要跟哥哥说什么”老马走过来在旁提点漾漾。 漾漾羞涩地靠着爷爷的左腿扭来扭去,在爷爷的一再催促下,她从口里说出了几个字:“对不起,还有哥哥生日快乐!”说完小人儿躲到了爷爷的左腿后面,用宽宽的裤子遮着自己的小脸,还不忘偷偷地瞄一瞄哥哥。 “呵呵”仔仔挠了挠头发,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捧着那只像牛又像猪的小狗,看了又看,许久才说:“算了算了,原谅你啦!” “赶紧赶紧,哥哥原谅你了,你去抱一下哥哥!”老马在旁拉着漾漾,漾漾不好意思。 “娃儿不抱你,你抱抱娃儿呗!我到这儿两个月了,从没见你抱过她亲过她!”老马对仔仔说。 “哎呀!一笔消了恩仇,还抱啥抱!多诡异!”仔仔挤眉弄眼地说,漾漾听得好个失落。被自己最爱的哥哥如此嫌弃,小人家心里难言得伤心。 “哥哥抱抱自家小妹妹,有啥诡异的?来,宝儿,你哥不抱你你去抱哥哥!”老马推着紧抱她左腿的漾漾说。 哥哥时不时斜瞄妹妹两眼,妹妹不停地在爷爷腿后偷看哥哥,两兄妹僵持着不动弹,老马看得没意思,索性伸出大掌连拖带拽将漾漾提到仔仔怀里,谁想小人儿一转身欢腾地扑进了哥哥怀里,两条胳膊环抱着哥哥的腰,双眼紧闭嘴角弯弯。仔仔不好意思地举起两手身子靠后,漾漾喜滋滋地抱着哥哥,小屁股扭来扭去,惹得爷孙两憨笑不止。 致远早在门口悄默默地看完了这一幕,十分难得的一幕,中年人看得竟涌出了泪花。 “晚上去吃日本菜怎么样?这附近有一家日本料理,也不贵。你两不是喜欢吃寿司吗?让你爷爷临走前也尝尝味儿!”致远靠在门边说。 “好啊好啊!”仔仔终于逮到机会甩开了紧紧抱着他的妹妹。 四个人收拾齐备,走着去了小区附近的日本料理店。致远点了鱼片、虾、寿司、蛋包饭、日本拉面和铁板烧。菜上齐后,盘子个个精致有型,老农民定睛一看,盘子大得如簸箕,菜却少得似核桃。 “爸,这个鱼片儿你蘸着芥末汁吃!这个芥末汁特别好吃!”致远指来指去地推荐。 “芥末有啥好吃的?我早年种过好几年,我真不知道有啥好吃的!”老马一边吃面一边暗潮:哪个农村人没吃过芥末?只当日本菜是啥排场,也就那样,哪有家里的带把肘子、鱿鱼丝和酸辣肚丝吃着带劲儿! “爷爷,这个好吃!”仔仔指着寿司说。 “我吃了两口,没老家的滋卷好吃!我看这日本菜跟中国菜没啥大区别,味道不外乎酸甜咸辣鲜,没啥特别的味道。”老马吃得没意思,停了筷子。暗想这么好看的日本菜肯定不便宜,他还是少吃点省省钱为上。 晚上八点,四个人出了日本料理店,老马肚子饿得咕咕叫。回去路过一家早餐店卖包子的,老马让仔仔买了六个,一气儿吃完了六个冷包子!这才感觉心里实在了,身上自在了。 “爷爷,你恨日本人吗?”仔仔突然发问。 “呃”老马拉着音儿没说话。 “我们历史老师说很多老一辈人很恨日本人!他们不买日本的东西、不吃日本的饭菜,我好几个同学他爸也是这样特别恨日本!” “呃这个不全是。中国浩浩荡荡几千年,一到了改朝换代,必然有战争。你看那三国里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曹操大战袁绍、刘备火烧曹营、孙权又火烧刘备你打我我打他,打了几百年也不停战,那些大将呀英雄呀哪个不是为了自个的利益?最后遭殃的全是老百姓!你说老百姓该恨谁呢?” “那他们杀了咱几十万人就算啦?”少年咧嘴挤眼地问。 “那能咋地?我们杀回去,把日本人也杀个几十万?一战二战死了多少人更多吧!可不就那样埋了过去了!发动战争的人有罪,底下的小兵小将全是跟着走的。前线杀人的士兵哪有什么头脑,要有头脑那他就不是为了口饭出去杀人的底层士兵了!蔫酸贼坏的是聪明人,笨蛋就笨在白白送死!” “那要是你的亲人被日本人杀了,你会恨日本人吗?”仔仔搀着爷爷问。 “呃肯定会恨,但我是恨发动战争的那个日本人,不是杀我亲人的日本人,也不是现在开店的、造车的、卖衣服的日本人。战争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战争遗留的仇恨只能被遗忘,没其他法子了!你为了报仇把别人杀了,那最不安生的人是你自己。历史历史哪能掰扯得清楚呀,你们课本上那说得明明白白的,不叫历史,叫故事。” “那他们在中国杀了人又没被惩罚,这些人岂不是逍遥法外?” “不会的!还有天罚呢!” 老马指了指天,继续说:“还有自罚!爷问你,你杀了十个人你这辈子能高兴起来吗?恐怕你睡觉也怕做梦,临死了也过不去!没有无缘无故的伤害,也没有逍遥法外的罪犯,更没有什么绝对的你对我错。后人看三国里的历史,全是看热闹呢!你们天天学历史,也是学热闹呢!真到了打打杀杀的那天,人早不正常啦跟那疯猫野猪一样!哪还谈什么仇恨啊、对错啊、历史啊哼哼!” 仔仔听得一知半解,致远听得意味深长,他接过话头对仔仔说:“对于大是大非以后别随便乱说什么,你自己没经历的场面一个字也别乱说,开开玩笑也不行!以后有什么大问题多跟你爷爷聊,爷爷回去了你可以经常给他打电话!你爷爷经历丰富,做你的导师绝对够格!” “哎嗨!我个老农民能做啥导师呢?不过是听戏听来的!那戏里说黄祖杀了孙坚,孙权为报仇又杀了黄祖,那黄祖的后代对孙权和孙权当年对黄祖是一样的怀恨!你说那关公死了,皇叔率军去报仇,结果呢?戏里的这种事儿最多了,可也只是在戏里。搁在现实生活里,报仇肯定是两败俱伤,把仇恨放下好好过完这辈子才是正事。” 四人聊着聊着到了家,桂英也回来了。明天全家去香港玩一圈,桂英想着早早回来商议行程、收拾东西。这一晚全家人收拾好东西十点便关灯睡了。第二天一早七点多,桂英和致远喊醒两孩子开始洗漱收拾,每人一个大包,除了各自带着雨伞、水杯、证件等东西外,还塞满了各自的必备之物。 桂英做足了防晒准备,早前列好的购物清单也存了好几份,购物袋、卫生纸等物东西也备足了;致远除了自己的东西,还额外带着漾漾的防走失手环和为丈人准备的折叠小板凳;仔仔早收拾好了自己的书包也想好了要买什么东西;老马的大包里塞着他常用的物件。 今天第一次两脚穿闺女买给他的名贵运动鞋,红底黑帮、轻便舒服,老马格外得意,换好鞋还不忘在客厅里踱几步试一试,自觉穿了这鞋子一下子年轻了五六岁,只可惜那头上的鸭舌帽毫不留情地暴露了他的年纪和品味。八点半,一家人去了地铁站,不到一个小时,在罗湖口岸准备过关,过了关到了香港地界。 坐了几十分钟的港铁,一家人先到了荃湾站,出了站五口子找了家街边较大的早茶铺,桂英点了虾饺、烧卖、蛋挞、菠萝包、叉烧包、肠粉,每一样均点了好多,为的是让全家人吃个饱饱的好有劲儿逛街,为的是让老头敞开怀好好尝一顿香港本地最地道的早餐。 老马瞧着一个个巴掌大的小盘子上放着娇小玲珑的各色早餐,全不似老家集市早餐上的大包子、大花卷、豆腐脑那般粗狂,看着喜庆,多吃了些。吃完早餐致远去换港币,一家五口换了些整的存着用,零的给下次来使用。 换好了钱何家五口乘坐港铁赶去星光大道。致远背着好多水,手上戴着防丢手环还不忘拉着漾漾,仔仔背着包自顾自地看风景,桂英打着伞开着手机,时不时给全家人拍几张美照。老马散步在世界著名的星光大道上,遥望碧海蓝天,好个干净明白,海港对面楼群密集,楼群后面山峦起伏。维多利亚海港中时不时有快艇和旅游船穿过,一家人在海边吹着热风、尾随人流在海滨长廊上慢行。致远走在老马身边,时不时向老头介绍介绍什么名人雕塑、著名大楼、香港电影届的传奇故事老马听不懂,也不稀罕听,只观天地清澈,风景宜人,除过天热人多,这里该是天堂一般的存在。原来世界可以繁华精致到这般地步,老农民心里震撼不已。 中午一家人去小吃街上找吃的鱼蓉烧麦、火鸭翅、狗仔粉、烧鹅、甜品、生菜鱼肉、蔗汁膏、牛杂每样点一份两份,然后五口蹲在街边一块吃或坐在店里围着吃,好个天伦之乐。一家人一边吃饭一边参观,老马观两边楼群密集,脚下街道干净,头上的广告牌高高低低横在空中,跟早年在电影电视剧里看到的差不太多。这一路得亏致远带的小板凳使得老马走一走歇一歇,脚才没那么累。一个中午饭吃了两个多小时,一行人吃饱喝足,准备开启下午的行程。 按照昨晚商量的路线,五个人兵分两路:桂英和仔仔一路,去中环附近的潮牌街专程逛街采购;致远带着老马和漾漾一路,去古董街游玩,古董街也在中环附近。中年人带着老小背着手慢悠悠地在古董街上闲逛,但见宽窄书画、高低陶瓷、大小雕塑、各色漆器、软硬家具、玉石珠宝、金银饰品应有尽有,洋洋大观。老马看得入迷,彷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家家店铺清雅别致,个个玩意迷人有趣,老头看得养眼又迷幻。致远知老丈人懂些三国,捡着跟三国相关的人物画像、雕塑器物啥的忍不住介绍一番。别说将这些宝贝占为己有,只观一观也算此生有幸死而不悔了。 从母子两独辟蹊径疯狂扫货开始,昨晚为漾漾摔了礼物打了一巴掌的隔夜旧怨不消而消。为了补偿儿子,桂英在车上额外给了仔仔三百港币作为零用让他买些他看上的东西。母子俩各背着大包揣着大钱,在名牌店里挨家地乱窜,如野猫进了新家一般,家家店里且要转一圈摸一摸、看一看、闻一闻。短短两个半小时的功夫,桂英给自己和家人添补了不少的日用品、化妆品、香水、零食、衣物、纪念品,另外还不忘给老头买些好东西及回去送亲戚的小玩意。仔仔全程替妈妈背着沉沉的大包提着重重的塑料袋,慌乱的途中不忘给自己的心上人买点小零碎儿。 五点多一家人集合,一齐坐车到了紫荆广场。紫荆广场有一朵铜雕的金色紫荆花,是为了纪念香港回归祖国专门设立的。老马在那紫荆花下拍了好些正襟威武的照片,和两孩子和女儿女婿也合照了好些照片。下午六点刚好赶上广场上降国旗,其他四人全蹲在街边热聊买来的东西,独独老马正儿八经地肃穆站着,呆呆凝视鲜红的国旗在夕阳的金光中缓缓落下。 接着全家人打车前往山顶广场观夜景,下了的士一家人乘坐山顶缆车到了太平山顶观景台。晚上七点,夜色正好。以天地为底的黑幕上现出一片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光点、光斑来,动静相合,宛如繁星闪烁。 夏风徐徐,老马摘下帽子擦着汗,自个站在广场边趴在栏杆上,俯望半个香港,仿佛入梦魂游一般。作为一个守了村子七十年的老农民,来此一游,不枉此生。 不到一个小时,老马还没看够,桂英便吆喝着搭乘山顶缆车往回走了,继而坐地铁、过关、回深圳、到小区楼下吃晚饭 晚上十一点,老马坐在自己的摇椅上遥望外面的天空,兴奋得哪里睡得着,好像此时此刻自己还在那观景台上笑望香港一般。双层的窄巴士、熟悉的繁体字、处处拥挤的人群、别致的城市绿化、密不见天的楼群、跟马家屯一样狭窄的街巷、秩序井然的交通路况、压压一片的广告牌、斑驳闪烁的夜色对七十岁的老汉来说,能去趟香港,跟出国、出地球差不多了,哪怕一天也是美美的、圆满的。知足便是圆满。 同样是周六,钟家杂粮铺子里冷冷清清,明明有人却没有人气儿。上午冷冷清清,下午散客寥寥,晚上又是冷冷清清,三顿饭各吃各的互不搭理,钟能和孙子偶尔说几句玩笑话,可在这冰冷的家里,那玩笑话显得格格不入又多余别扭。 穷人家哪有什么节日假日,所有的日子均是工作日,逢上个十一国庆、春节大假也不过是睡睡觉、打打扑克、嗑嗑瓜子、看看电视,哪似有钱人家今日东南亚下周加拿大,有个三天、五天的大假期携老带幼去欧洲玩一玩去日本度度假。 冷清到死寂,单调到压抑,干瘪到局促,毫无人气生气这正是清寒人家的真实生活。 40下 老马整理旧生涯 晓棠思索新人生 匮乏到侥幸、自卑到自大、窘迫到冲动、没用到沉迷幻想这正是穷苦之人与生俱来的心性。 越紧张越单调,越单调越绝望,越绝望越得过且过! 生来注定的贫瘠、自闭、偏执、盲从即便腰缠万贯,也难破。 人与人生来既不平等。长相有美丑,美的多在那富贵之家;头脑有聪慧愚笨,聪慧开悟的多在那富贵之家;家庭教育、生活习性有优劣高下,优的也多在那富贵之家;财产资本有浅薄深厚,深厚的全在那富贵之家。 从古至今论一个人,除了长相、头脑、习性、财产还有什么?长相与财产几乎是天生注定,头脑与习性后天可修习,论起修习,穷苦儿女日日逃不过柴米油盐、娶妻生子,哪里再有额外的空子、多余的金钱去修习。自古飞黄腾达的苦出身,少矣。 还好,还有希望,梅梅就是希望。钟家铺子里每日也就钟雪梅回来以后热闹一番。大姑娘每每一回家总爱追着妈妈或爷爷聊工作同事、聊同学朋友、聊大学未来,每日也总不忘腾出个十几分钟或一个小时来和学成聊学习、比算数、讲笑话。十七岁的灵魂,蓬勃激昂,那朝气和活力彷如阳光一般驱走寒凉。 自从小姨出国后,钟雪梅住在铺子里。再有十来天自己便离开广东上大学了,一走大半年不能回来。她知妈妈一个人住,很想陪着妈妈,但明智的姑娘懂得爷爷和弟弟更需要她。住在铺子里晚上能陪一陪爷爷、逗一逗弟弟,第二天也能趁些爷爷为她买早餐、水杯装水、临走递包的关爱。对她来说,现在的生活是可以接受的,未来的生活是有希望的,独独一见父亲,十七岁的姑娘如何也想不通人生这个大话题。 照旧,钟理每晚九点十点出去喝酒,午夜后回来,第二天睡到十一二点。雪梅早起上班时见惯了父亲的狼狈,晚上下班回来时也习惯了父亲的冷漠。他们之间曾经无话不说,父女关系远远亲过母女关系和爷孙关系,如今,这一对父女之间一天怕是连三句话也说不了。钟雪梅失望又伤心,但气愤和困惑总是盖过了失望和伤心。 也许勤奋上进的雪梅该感谢父亲。一个堕落懦弱、日日酒醉的父亲,留给子女的绝不是堕落懦弱和日日酒醉。 昨天玩了一整天的何家人,个个累得不行,老马早上睡到了八点,致远和桂英九点起床,待致远十点多提着早餐回来时,两孩子还是起不了床。 上午十点半,楼上的周周妈带着周周来了,还提着些她们安徽的土特产。两女人在客厅里说说笑笑,周周兴奋地直奔漾漾房间,睡眼朦胧的漾漾一睁眼竟看到了自己的老朋友,小人儿先是嘿嘿一笑,而后在床上和周周玩起了周周新带来的大玩具。桂英回送给周周妈一小瓶香水,说是昨天在香港专程买的,两女人分享着孩子之间的好些成长趣事。 周周妈走了以后,漾漾吃了早餐穿好了衣服,两孩子在客厅里嘻嘻哈哈追追打打,说着些大人们听不懂的咿呀话。仔仔累得起不来,吃了午饭继续睡,午后醒来为顾舒语又愁眉不展,一个人窝在小床上捧着手机痴痴发呆。致远不是忙家务,便是在房间对着电脑,家务每天消耗了他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中年人特别珍惜自己能坐在电脑前的安静时光。桂英躺在沙发上跟只懒猫似的,时时刻刻手上不离手机,一会是忙工作一会是玩儿,老马总分不清她用手机到底在干什么。 “你啥时候给我买票呀?”老马关了电视,转头问桂英。 “呃现在就买,你要哪一天的?”桂英一个深呼吸,盘腿坐了起来。已经拖了两周了,老头该走了,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越快越好吧!我这脚也好了!” “我先看看”几分钟后,桂英问:“下周三的高铁,怎么样?这是最快的一趟了!明后天的票卖完啦!” “屋里活多,你二哥一人忙不过来!就星期三吧!”老马一拍大腿,算是定了。 桂英点了购买,开始走流程,输老头的身份证。 “好啦!买啦!高兴了吧!”几分钟后,桂英伸长腰举着手机让老马看票已购买成功的提示。而后桂英重蜷在自己的那个小沙发上,想着临走时该为老头准备些什么东西,越想越多,越想越多,脑子也乱了。 眼见要走了,老头最最舍不得的是两孩子。仔仔近来总缩在屋里不出来,明后天全有课,一上课人也见不着,说几句贴心话硬是没个机会。漾漾因为周周从老家回来了,两人从早上一块玩,中午一块吃饭,下午一块午休,到此刻已经五点多了,还黏一起玩什么破玩具!老马打算出去走一走,再记记深圳的风景,想找个陪的人也找不着。 到深圳以后,桂英几乎没有单独陪过他,她手机里那么多事儿,那么多这个群那个群,合作伙伴、公司同事、社会朋友、相熟的人一大堆,白天聊、晚上聊、周末还在聊,老马跟她说个话还得先专门吭一声,有时候说了好几句人家愣没听见,笑嘻嘻地对着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们皆有各自的生活,被冷落的老马心灰意冷,独自坐在摇椅上看远方裸的天空。 这一辈子,老马花了太多的精力想让自己变得重要、被人关注或者有名望有威信,再慷慨地说,他想要被人铭记。年少时他幻想着像那戏里的英雄一样成就一番伟业,这幻想中的豪气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变得越来越矮小、微弱,最后那豪气不觉间重回到了戏里。 后来,当他渐渐意识到生命是生来注定的命途以后,他寄希望于儿子马兴邦。他在他身上花了很多的心力,那心力远大于他花在老二和老三身上的,如今他混得个什么名堂?谁也说不清楚,恐怕连兴邦自己也说不清楚。村里人只当他是个一事无成娶不着媳妇的浪荡子,可悲的是老马作为父亲也这么认为。 如今老了,早卸下了那曾经让自己无比荣耀的卑微职务,当他开始设想美好的晚年时,却发现美好离自己有些距离,虽然他早踏入了晚年。 回想自己这一生,是偏离了最初的预设,还是走到了可喜的终点却发现终点的风景有些尴尬和失落?在曾经的预设中,他想向周遭的人证明什么呢、宣告什么呢?宣告这历史上曾经有他这么一个人,证明这个人曾做过哪些哪些事情,这些事情后人如何如何称颂 此刻的老马有些恍惚,好像他这辈子从没离开过那个预设的轨道,又好像自己这七十年实际上从没走进过那个轨道。 生命如此珍贵,白云苍狗、白驹过隙般的岁月让珍贵变得失去了原本的光彩和价值。来深圳英英家才两个月不到,很多他一生固守的想法似乎有些松动十来年没有过的剧烈松动。 到底哪里变了?老头又说不太齐整。 老马的肉身已然老朽,他的劳作能力早不如后生一辈,他执着的功绩老一辈人遗忘了、新生代的无所知,他此生较劲的东西不觉中被自己不那么重视了曾经的他在消失,他和他的世界一起在消失,这是一件让七旬老头无力更改又无颜慷慨的事实。既然一切终会消失,那索性什么都别做。什么都不做是否意味着谈不上消失什么或损失什么。 可倘若自己活到了八十岁、九十岁,那剩下的这十年、二十年他如何度过?如此漫长的时间他能用来做些什么呢? 年少时,浑身是劲儿的马建国不仅白日梦做得漂亮,连晚上半睡半醒的蒙昧时段和睡着以后的做梦时段他也不放过,全用来幻想。那些伟岸的幻想让自己感觉自己很强大、是个超人。后来他越来越依赖这种幻想,以至大脑越来越了解他,一到煎熬、生活泥泞、中年颓败、老年难眠的时候,大脑自动开启了幻想功能。 幻想做某事比实际上做某事效果更好,可幻想的前提是自己拥有幻想成真的可能性。如今自己已经七十了,拥有大把大把可幻想的时间,奈何自己没有了幻想强大的意愿。早起后、晚睡前,每当他无事可做时,老人家满脑子想的竟是漾漾和仔仔,偶尔掺进来桂英他们兄妹三个。他们三个给老马带来的偶尔是不快乐,大多是沉重,可想一想漾漾抠鼻子憨笑的小模样,老马能开心整整一个上午。 假如自己活到了一百岁,自己曾经扶持的人没死也糊涂了,自己奉献过的地方早不属于自己了,自己百般骄傲的荣耀也没了知情观众做给别人的事情,终归依赖于别人的存亡和眼光;和自家人玩乐嬉笑的一切生活交集,永远稳妥地属于自己。 老马累了,老了,不想也不愿再向这快速变迁的世界证明什么了。他只想向漾漾和仔仔证明自己这个老外公很喜欢他们,更愿意为他们付出,他也想向自己的老三英英证明自己要弥补曾亏欠她的时光和关爱。可惜!可惜!他要走了,走得日子正在大后天。 这个温暖的小家庭改变了他温暖了他,他却不能给这个家庭做些什么,恐怕这是老马此生最大的遗憾了吧。 宽阔的石板街道、古典的建筑楼群、高耸的复古路灯走在这精密设计的城市里,精密设计的街道上,享受着宽敞有序、素净优雅的环境,包晓棠差点以为自己不再是包晓棠了。此时此刻的她正站在巴黎的地面上挥手作别凯旋门。离开了凯旋门,旅行团很快抵达埃菲尔铁塔,远远地但见那塔高耸入云,如神话故事里的巴别塔走下神坛一般。一行人走近后观那铁塔结构精密,异常独特地耸立在古老又淡定的欧式建筑群中。上塔后晓棠在空中俯望巴黎,近空云鱼肚白团团连成片,云底下的四方小楼密密麻麻铺到天边,天是极平的,地也是极平的,天地间清一色灰白楼房,弥漫着中世纪的古典风情。 同在此拍照参观的,大多是外国人,黄发卷曲、高鼻梁、深眼窝、络腮胡,晓棠置身此地,仿佛自己也是个外国人,仿佛自己的前半身空白一片,如那蓝天白云一般空空的什么也打探不到。 站在全新的地方,呼吸着全新的空气,包晓棠似乎看到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这个全新的自己是临时的还是成品的?彻底地抽离出原本的生活,生活会变得不一样吗?晓棠俯望巴黎,如是自问。 三十年来,反观周遭,乡里的街坊、城里的亲戚、深圳的同事世人日日碌碌,却鲜有快乐知足的。没钱的人因为金钱不快乐,没房的人因为房子不快乐,没有物质匮乏的人因为精神空虚不快乐人们抱着碗里的打望锅里的,绞尽脑汁地想变成他人的复制品,所以众生皆苦。 城市是群体的极端,而群体生活的最大弊端是基于比较产生类别或阶层。一个人即便自己不想比较别人,也会被别人拿作比较。嫉妒、努力、得到这是群体中人的同质化过程。当一个人没有足够的智慧去追求真我与自由时,他就变成了别人的复制品,和别人一模一样,灵魂被别人瓦解、支配这种身心的不健全像传染病一样,越传越广、越广越传,最后整个社会全感染了“不健全人格”症。 一番辛苦改变了身份、改变了城市、学得了技能,辗转了三十年,自己依然不快乐。如果一个时代的成功和跨越是以人的不快乐为代价,那么这个时代在人们惶惶一生的记忆中将是仓猝的、失败的、被唾弃的。 童年本是快乐的,自己的童年却很痛苦;青春该是自由的,自己的青春却很迷茫;三十而立以后定是轻松的,可自己从二十九跨到三十一十分十分焦灼什么能让人快乐?孩子?爱情?家庭?金钱?权力?包晓棠不是没见过同时拥有这些的人,也许他们很有成就感,但他们当中依然有不快乐的。 晓棠的人生看起来好似一场漫长的等待,她在等什么呢?等待爱情、等待好生活还是等待满天繁星?如果今晚有星星出现,那她就在宾馆外看一晚巴黎的星星。如果没有,晓棠决定以后再也不看星星了。 踩在厚重崎岖的石砖地上,一行人在导游的牵引下进了凡尔赛宫。宏伟的壁画、精致的地毯、几何图案的拱顶、宫殿内外的英雄雕塑高大的宫殿里陈列着好多伟人的杰作,在一幅七八十平米大的巨幅油画前,三十二岁的包晓棠被彻底震撼了、征服了。 原来自己的生活那么卑微、那么浅薄,浅薄得不堪一击、不忍审视。 浅薄令她迷失自我、人格残缺,只有深沉才能成就眼前的伟大凯旋门、卢浮宫、埃菲尔铁塔。浅薄从何而来?包晓棠一路上仔细观察巴黎人的眼神,那眼神中的淡定、从容、柔和在中国是少有的。浅薄从何而来?晓棠思忖,该是和一座城市的产生、一个社会的形成息息相关。 一切问题产生的原因无不蕴含在最开始。 41上 一鸣心事被揭穿 老小怅怅各有缘 在远离经典和伟大的地方生活,其生活必然是糟糠的、卑劣的;在没有英雄和大师的地方生活,那生活必是轻浮的、琐碎的、功利的;在没有优雅、冷静和沉稳的城市生活,那生活必然是风尘仆仆的、碌碌无为的、勾心斗角的、鸡零狗碎的;在没有厚重历史的地方生活,那生活必是只看重眼前的、速生速死的。 不同的地方培养着不同的人生,不同的历史沉淀着不同的民族。 包晓棠目不转睛地看着巨幅油画里的每一个人物,凝视他们的眼睛,端详他们的神情。在凝视中她好像走进了那画里一般,在画里她该是一种何样的存在? 彻底地抽离出原本的生活,生活会变得不一样吗?晓棠仰望巨画,叩问自己。 这么多年以来,她多次出离过自己的生活,不只出国这一举。她模仿过别人,想通过模仿别人的言行来出离自己粗糙的生活、辗转的状态;她换过工作休息过好几段儿,想通过停业来彻底反思既有的生活;她参加过很多培训、考过很多试,意欲通过能力提升来出离卑微紧张的生活不仅如此,她谈过恋爱、交过闺蜜、养过宠物、读过学书、种过名贵花儿,她三番五次地调整自己的生活,最后命运总带她回到原点。 至此时此刻,她被深深震撼,才更懂调味品终归是调味品,做不得主菜填不了肚子。她没有能量为了白糖放弃面条,也没有勇气为了虚飘的梦想放弃真实可触的生活。 一切花光心思的抽离对生活统统无望无助,甚至是一种破坏或落井下石。一切的心灵鸡汤、哲学箴言、美图朋友圈、高端型出国游统统没用。大师停留在灵魂,稳不住生活。浮想终归是浮想。怪只怪生养她的土地,鼓励着躁动和虚浮、洋溢着攀比和愚昧。 晚上九点半,致远削好了一大盘水果,招呼一家人来餐厅吃水果。三个大人加一个打瞌睡的漾漾均来了,独仔仔不来。桂英叫了好几声,仔仔只说不吃了。 “最近他怎么了?天天躲在房子里!”桂英一边吃火龙果一边指着仔仔屋的方向。 “我也不知道,太累了吧,暑假没怎么休息!” “十几岁的娃娃累个啥呀!哼哼,那猫猫狗狗一到春天且个个发情呐,他都十六了,你俩不想想?”老马没抬眼皮地吃着说。 说完了夫妻两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而后桂英拍腿大笑,那嗓门大得仔仔在床上早听见了,好奇地出来了。 “你们笑啥?”仔仔奇怪地问发笑的三个大人。 “你爷爷说你发情了!”桂英指着老村长说。 “什么呀!别胡说八道!”仔仔满脸通红羞得扭肩跺脚。 “我咋胡说?那天家里来了个女子不是?你问漾漾!你勤勤得跟个猫一样在屋里跑来跑去给人家拿这个拿那个!”老马一脸的理直气壮。 “真有啊!我当你胡说呢?什么时候的事儿!”桂英收了笑惊问。 “哪有哪有哪有!我爷爷胡说八道!气死我啦!”仔仔气得捶打爷爷,老马用胳膊挡着身子岿然不动。 “啧!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没事也有事了!”老马佯装生气地瞅着仔仔,而后对桂英说:“呃前几天,他带了个男娃和女娃回来,还有一天他躺在沙发上看人家女娃的照片,你当我瞎了?”老马指着自己的鼻子斜瞅着仔仔。 致远笑着吃水果,桂英忍不住打探:“哪里的?同班同学还是什么?” “我哪知道这个!” “长什么样子?好看不好看?”桂英亮出白眼仁追问。 “我没仔细看,远看着那女子跟你钟叔家的雪梅有点像扎撮头发,高高瘦瘦,静得很!”老马回忆道。 “那是我补课班的同学!胡汉典她妈妈闺蜜的孩子!跟我们一年级!一块来这补课的!”仔仔跳着叫喊。 “一块补课的那你激动什么呀?又蹦又跳的,还抓你爷爷的手捂你爷爷的嘴!这不此地无银三百两嘛!”桂英皱着五官说。 “没有的事儿你们非说有!我想自证清白不行吗?”仔仔跺脚呐喊。 “你稳重点!小心人家姑娘瞧不上你!”老马用一副看热闹的口吻提醒仔仔。 不想一语戳中要害,仔仔踢了一脚桌腿说:“吃你们的水果吧!一群上了年纪的人还这么八卦!”说完少年气呼呼地走了。 “看来是真的啦!”致远笑着点头咧嘴。 “哎呀天呢!我这么年轻,就要做人家婆婆了!防不胜防呀!不过,要是像梅梅还不错,我喜欢梅梅那类型的姑娘!”桂英苦笑着摇摇头,继续吃水果。 第二天一早,天微微亮,老马开始收拾东西。箱子收拾好以后,他收拾自己的零碎东西。忽家里来人了,他出来一瞧是天民、行侠他们一伙人全来了,专门给自己送行。老马又高兴又不舍,想留也留不了了。和他们聊完天,老马送走了他们。 自己回头找漾漾和仔仔时,怎么也找不到,家里只有致远一个人,他心里奇怪,怎么娃儿们给丢了呢?桂英也不知去哪里了。老马索性出了屋门去外面找,一出门竟是门口的打麦场!自己不是在深圳吗?怎么桂英家在村里呢?他迷惑不解,顾不得这些了,只管大声喊着漾漾和仔仔的名字。娃娃在他手里丢了,那可了不得了。老马急得跑了起来,打麦场、南头坡地、莺歌谷一个一个地找。 到了莺歌谷最深处,他看见了桂英和两娃儿,两小的在地头玩,桂英一个人在地里干活。老马气得问怎么致远不来下地,桂英支吾吞吐,老头没法子,只得撸起袖子帮她一块干活干着干着,他忽然纳闷,英英不是在深圳工作嘛!怎么下地了呢?这么一问,老马给醒了。 原来是个梦。老马取来枕头旁边的汗巾,擦了擦胸前的汗水。一看表六点了,该醒了。 今天是阳历的八月十九,农历是七月十九刚巧差了一个月整。今日宜纳采、订盟、嫁娶、祭祀、祈福,忌开市、立券、纳财、作灶。老马撕了日历,去摇椅上抽烟。抽完水烟有了精神,老头走去卫生间洗脸刷牙、整头发、洗汗巾,完了不忘擦洗擦洗自己的水烟袋和拐杖。此时桂英和仔仔也起来了,上班的上班,上课的上课。 吃了早饭,致远去自己屋里了。漾漾和周周玩得特别黏糊,老马喊了七八声漾漾,谁想那头的漾漾跟没听见似的,两小儿躲在房间里看动画片,嘻嘻哈哈的笑声塞满了老马空荡荡的两耳。老头抽饱了烟、吃饱了饭,精神抖擞却无事可做。他走回房间,拉开行李箱,又开始捣鼓自己的箱子,最后只留了两身衣服在外面供这两天换洗。 想起早晨的梦,老马凝思许久。临走前该是给这帮老头打个招呼,钟能和行侠已经知道了,村里的天民和早年相熟的樊伟成也该打个招呼。老马于是相继拨通了他两的电话,六七十岁的老头们说了好些分别的话。天民想送奈何身体不行来不了,樊伟成执意要送老马被老马一口拒绝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离别在他这一生中太多太多了。 补课班里,上午两节是化学课。今日汉典家里有事没来,顾舒语和何一鸣坐在一起。几十个同学的小教室里,一鸣感觉只有他和舒语光溜溜的两个人。他身体僵硬地坐在她边上,假装认认真真地听课,身子时而靠近她时而疏远她,里像是有两个人在打架,他僵在舒语身边动弹不得。连低头写个笔记、吭一声、动一下胳膊头脑里的那两人都要开会讨论讨论。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了,本可以和舒语两个人单独说些话,谁想害羞的少年直接躲进了厕所。四节课上了三次厕所,回回是上课铃响了才进教室。顾舒语也觉得莫名其妙,得亏有手机解闷,她才没过度注意何一鸣的种种奇特反应。 该怎么面对舒语呢?该怎么面对一个心里有别人的心上人呢?感情空白的何一鸣为此伤透了脑筋,以至于近段时间老师讲的课他基本上没怎么听,一环落下了往后的很难补上来。上课时总想着放学了在家里好好补一补课自学自学,可一到家他克制不住地躺在床上翻看舒语的朋友圈、她发在群里的语音和她分享的章、图片、表情包。 这几天在舒语跟前的他,早不是刚认识的那个风趣幽默的何一鸣了。该放下还是继续,何一鸣无法决断。 今早一到公司,所有的经理层先开了一个会议,大致意思是要裁员,编辑部、协会部、行政部、财务部等等八个部门均得裁员,裁掉的工作其他人一起分担。会上小钱总宣布近一两年公司不会再招人了,也不会再按照以前的规则提工资,而且凡是提工资、招新人的一律需要他本人签字。 会议结束后,其他同事个个咧嘴吐舌,桂英心里暗暗庆幸,幸亏业务员是靠业绩提成活着,要真是让她来执行裁员,不知道得得罪多少人呢。 马经理的庆幸还没结束,电话响了,是四成科技的业务经理打来的。那边说他们今年下半年的预算打算剔除展会这一项开支,因为关系好所以第一时间私下告知了马经理,让马经理这边赶紧努力跟上面接触接触,说不定还有可能继续参展。桂英冷吸一口气,在寂静的办公室里久久没动弹。 中午,钟雪梅的男朋友章明渊专程过来找雪梅。两人一块在外面吃了顿饭,而后在咖啡店附近散步。自打雪梅上班以后,她十八岁的小男友很少过来看她,一来两人并非住在一个地方,从章明渊家坐车到咖啡店得一个多小时;二来章明渊也利用暑假报了驾照培训,一有时间他首先去驾校学习;三者章明渊的母亲四十来岁身体很不好,一点重活干不了还要天天喝好多药。小章好不容易放假了,自然在家里多陪着母亲、多分担家务。 这次小章来找雪梅,主要是向她来告别的。他报考的学校在广州市,八月二十三报道,八月二十六军训。今天已经八月十九了,明天他爸爸送他去学校,然后用两三天熟悉校园环境,接着开始迎接军训。 两个带着沉重枷锁的少年,手拉着手,在商场附近慢悠悠地走,没想到人生的离别来得这么快、这么早。下午雪梅向师傅请了一个小时的假,小情侣出了商场,在街上散步。 “是不是舍不得我?”俊朗的少年笑问雪梅。 “应该是我问你:是不是舍不得我?”雪梅抿嘴偷笑,问完了立马垂下了头。 小章紧紧地拉着雪梅的手,停住了脚,面朝雪梅说:“这段时间没能多陪你,是我的错!” “没事,我家里什么情况你也懂,你家里什么情况我不是不知,不用那么说。”雪梅低着头,满脸羞涩。 “到了大学你肯定会遇到更加。 “你要跟我分手?”雪梅惊问。 “怎么舍得呢!”小章一脸苦情。 “那你在学校遇到了更好的,也别犹豫,我永远会成全你的。”雪梅故意如此说。 “怎么可能!我会一直等你的,直到你有了更好的对象,我自然会离开。” “哎”雪梅叹气,抹着泪花说:“我可能一去学校就很少回广东了!我不喜欢这里,只想离开这里!” “我懂,但我不可以!我爸的压力很大,我妈身体一直不好,要不是深圳大学没录取,我肯定首选留在深圳上大学。你好好上学,反正我们两个的家在深圳,总会见面的。”小章替雪梅试泪。 两小人在浓荫下你一言我一语互诉衷肠,告别的话没说多少,十句里有八句在聊彼此的未来和他们俩的未来。奈何雪梅的时间有限,小章最后将雪梅送回了上班的地方,而后他依依不舍地搭车回去了。 这一别,两人竟果真多年不见。小章回家的时候雪梅在打工赚钱,雪梅急火火回家探视的时候小章却不在。苦出身的孩子不得不早当家,一方面小小年纪要为家里分担,另一方面还要为自己的前程努力争取。 青春是无奈又挣扎的,青春是火热又忧伤的,青春也是充满希望的。 上午午饭前,回过神的马经理赶紧预约四成科技的领导晚上一块吃饭。那边同意以后,她预定了酒店和饭菜。中午饭马经理还没来得及吃,下午一点半,李玉冰李总大张旗鼓地召开了会展部、发行部、业务部三大部门的会议,无非是提提士气、冲冲业绩。 会后,马桂英单独去了李总的办公室,将近来离职的业务员、流失的客户汇报了一遍。李玉冰闪烁着美丽的双眼,坐在老板椅上半晌沉默。而后她安排桂英把所有业务员手里现有的客户和行业内的所有中小企业全部梳理出来,针对没有参展的企业给业务员做一个分派,每人手里安置了七八家,争取在十月份定展前再拉些客户。 “爸,待会我带你出去买几身衣服吧,桂英昨晚说让我给你多买些,这样不用回去了再邮过去!现在八月份买冬季的羽绒服啥的折扣比较大,特别实惠!”五点多,何致远走到老马跟前说。 “买啥买呀!我衣服多得很,天天花这闲钱!”老马扇着扇子头也不回地说。 “那我自己去给你买两件吧,我知道你的号。” “哎呀!我说了不用!”老马皱着眉摆摆手,致远瞧见无话可说。 “我之前说您临走前给您买个好点的拐杖,我看你现在腿也好了,拐杖还要不要买?”致远和气地问岳丈。 “不用啦!省点钱吧,把钱留给两孩子!”老马指了指两孩子屋的方向。 五点四十补课班的课程结束以后,后半天一直在思考要不要送顾舒语进地铁站的何一鸣最终做出了抉择。 “舒语,那我先回去了,我爷爷后天回老家,我回去帮他收拾东西了,他脚不方便!”仔仔一出补习班的大门便如是对顾舒语说。当然他说的全是瞎话,他不是不想送她,只是他傻得笨得害怕自己的小心思被她看穿。在舒语面前,他总是笨拙的、尴尬的、脸红的、见不得人的。 舒语点点头,笑着告别,而后转身去了地铁站。 何一鸣故意先走了十来步,料定舒语也走了,他才回过头,假装打电话的动作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顾舒语的背影。少年如此揪心,连呼出的气也是冰凉的、沉重的,越是喜欢她竟越装得冷漠,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最后只能忧伤地看着舒语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等到彻底看不见了,他还依依不舍地站在那里发呆。这一路走回去,脚步时轻时重,好像走了好几个世纪、好些个国家一样艰辛无比。 晚上六点半,致远领着老小出来吃晚饭,今天他选了家附近的杭州菜,两大人两小孩,点了四样菜一份汤,店家送了一小份开胃菜,四个人吃得津津有味。 “这花菜炒得刚刚好!”老马忍不住连夹了好几筷子。 “嗯,这个莲藕排骨汤也不错,很好喝!”致远趁机给老人盛了一碗。 “这菜比川菜清淡些,川菜湘菜太辣了,这菜正好!”老马赞口不绝。 这边一家四口和和美美地吃着杭州菜,那头的马桂英今晚约了四成科技的四个人一起吃饭,其中一个业务经理、一个副总、一个销售员一个策划部的。七点四十满桌的菜上齐以后,桂英殷勤地在给四个人添茶倒酒。 41中 桂英陪酒人醉胃痛 老马摊牌致远停笔 “包总,现在业内除了大康、海华这几家有背景的,其他的中流砥柱便是你们四成、中科、活力、新远几家了!”桂英一边朝四成科技的包副总倒酒,一边吹捧。 “哪里哪里!”七八杯酒下肚,包副总一嘴酒味、满脸通红。 “我听说今年跟你们实力相当、业务重合的几家,在研发和营销上投入又多了几成!那个中科今年添了好几个大股东,前段时间他们老总跟我们老钱总喝酒吃饭时透露了,说今年拉来的那几个股东融了一个亿!一个亿呀!”桂英瞪着圆圆的两眼左右张望着众人。 “中科就算啦,人家有背景!咱一个普通的民营企业哪能跟他们比呢!倒是据我所知,今年大多数安科企业面临着寒冬,背地里裁员、不续签合同的多得是!咱就说说行业巨头大康、海华这两家,去年这个时候已经停招了!那招聘网站上的多半是广告假的!实际上早不招收了!中科今年从他们那儿挖了好多人呐!”包副总挤眉弄眼、言辞凿凿。 “对对对!我们老钱总早预计到了,不过逆势而上的企业也不少!包副总,来喝酒喝酒这是我们老钱总招待行业大牛的好酒,我今天专程冲着您的面子才讨了两瓶!”桂英捧着酒瓶嘚瑟。 “马经理,你也喝呀!光我一人喝多没意思!”包副总佯装不满。 “哪里哪里!等我斟完这一轮,咱碰一个!”桂英给四成的包副总、张经理和业务员小何、策划小张每个人倒了一杯白酒,最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众人碰完杯,桂英一饮而下。 “四成真是人才济济呀!张经理可不是一般人呐!合肥市交通局前段时间招标的那套系统,张经理在几十家竞选企业中表现不俗脱颖而出咱行业群里知情的业务员都表示佩服!佩服!了不起!来,我敬张经理一杯!”桂英重斟上酒,与张经理一齐喝下。 “要说人才,你们安科展才是人才济济,业务的比如你张经理,女中豪杰呀!你这酒量咱行业里没几个男人赶得上!还有你们的编辑部刘大编辑、小章记者,那笔真是不错,赶得上主流大报的水准!改天请你们刘编辑带着记者和业务员过来专门给我们四成科技做个专访,怎么样马经理?给不给面子?”张经理明是询问,实是帮衬。 “没问题没问题!凡是展位到达四十个以上的大企业,不用你们请,我们刘大编辑自会带着记者过来采访!给你们老总或者咱们包副总做个人物专访!或者给四成的新产品做个产品鉴定或宣传,写一篇企业访谈也可以!”桂英边说边给包副总和张经理斟酒。 一来二去,四个男的加桂英一个女的,很快喝完了两瓶五十二度的白酒,幸亏马经理有预备,提前备了三瓶红酒。不到十点,五个人喝完了两瓶白的两瓶半红的,桂英强撑着晕乎乎的身体和意志,一个劲儿地劝酒、陪酒、吹捧、讲笑话,甚至时不时透露他们竞争对手的小内幕或大八卦,勾得四成科技的四个人个个高兴又服帖。直到包副总拍着桌子打包票说今年年底的展会一定预定多少展位,桂英的这顿饭才算吃完了。 出了酒店,马经理送四人先上了车,将包间里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以后,结了账醉醺醺地坐上了出租车。为了场面好看些,今晚他们五个人点了十二盘菜,盘盘是硬菜,自己没吃上几口,走的时候剩了一大桌,着实可惜!虽说今天的展位算是有眉目了,可晚上的这顿饭不算酒早超出了公司标准一千多,自己喝得狼狈难看也罢了,还要自掏腰包!这些事马经理经得多了,也看淡了。 那出租车开着空调,里面的味儿有些陈旧又有些怪异,桂英晕晕乎乎地觉透不过气,闷得恶心。待出租车司机打开了窗户,她还是觉得不舒服,脑门、胸口、胃里全不舒服。桂英趁着自己还明白,赶紧给致远打了个电话,让他下楼来接她。 “爸,英英回来了,她喝醉了,让我去接她!”致远换好衣服走过来跟老马打招呼。 “她那酒量随我,一点点酒哪能醉!”老马质疑。 致远愣了下,没回话,忙出门按电梯去了。老马一看表,好家伙,十一点了才回来!这是什么工作呀,还得让一个女人喝酒!原本早犯困打哈欠的老头此刻没了丝毫的睡意,只巴巴地等着桂英回来一看究竟。 桂英强撑着到了小区门口,一到门口见致远还没来,她站不稳扶着路边的大树,恶心得难熬又吐不出来,肚子里还一阵一阵地扭着疼。 “英英!英英!”致远穿着拖鞋赶紧走来,一见妻子低头捶胸不答话,走近了面色十分扭曲,着实不对劲儿。 “你怎么了?”致远扶住桂英轻声问。 “不舒服特别不舒服”桂英干呕不止,说话也没声气儿。 “那先在这儿待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致远一边说一边拍着桂英的后背。 “呃呃”桂英扶着树吐酸水。 两人等了五七分钟,致远见她不作呕了,于是扶她进小区回家。 致远个子不高身胚子也不壮实,桂英是西北的女人,生得高大又宽阔,那醉醺醺的身体往致远这边一倒,跟头牛倒过来似的,致远招架不住,斜着身子歪着腿撑着她。两人走三步停一步地往电梯里赶,十分费劲。 在家里的老马一看表,已经二十分钟过去了,两人咋还没回来呢。老马担心出事了,拄着拐杖紧忙去叫仔仔。 “仔儿!仔儿!你爸出去接你妈了,快半个小时了还没回来!你下去看看行不?” 正在床上玩手机打算一会儿便睡的少年一听这话,忽地两脚一抬坐了起来说:“我妈肯定跟客户吃饭了!肯定又喝酒了!爷爷你别担心,我马上下去。” 仔仔边走边穿鞋,跑着出了屋,而后在等电梯。老马着急,踱步到门口。 “爷爷你回去吧!有事儿我给你打电话!”仔仔冲爷爷摆手。 “没事,我就在这等着!”老马冲外孙子使了个眼色,提示他赶紧走。 两部电梯一上一下,下得过了十二楼,上的刚到一楼。仔仔如此等着,不觉间两脚急得踏起步来。老马拄着拐杖望着仔仔踱步,自己心里更着急了。等了好几分钟,电梯缓缓开了,还没见人但闻一股浓浓的酒臭味涌了出来,仔仔条件反射地裂头转身,赶紧捂住嘴。 电梯缓缓打开,老马探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桂英和致远两口子。但见桂英坐在电梯里靠着电梯的铁墙两腿撇开,腿间一滩污秽,她低着头一手抱着致远的腿一手捶着胸口。老马见状如此,赶紧走了过去。 “仔仔过来搭把手!”致远瞥见仔仔的上衣,忙按着电梯喊。 仔仔憋着五官绕过肮脏进去扶他妈,致远和他一块,父子两一左一右,奈何怎么搀也搀不动。老马走近后帮忙在外按着电梯,细瞧那里面吐了好大一滩,没多少饭菜竟是些黄水。 “啧哎呀!”老马挤着眼又气又怒。 两人把桂英搀出来以后,致远冲老丈说:“爸,你先按着电梯,待会我来打扫!”说完父子两攒着劲儿歪歪扭扭地把一个人事不省的女胖子掺回了客厅。而后致远提着半桶水和拖把小跑出来打扫电梯里的呕吐物。仔仔在家里跑来跑去,一会拿餐巾纸、递温水,一会用湿巾清理他妈胳膊手上的脏东西。老马走到跟前,用拐杖戳了戳桂英的大腿,桂英毫无知觉,哼也不哼一声。 老马一张脸阴得如井里的黑泥一样,经验丰富的仔仔蹲在旁边端着垃圾桶,果不其然,几分钟后桂英又嗷嗷地吐了两回。仔仔捂嘴扭头不敢看,只两手紧紧地将垃圾桶捧在他妈嘴跟前。老马瞧着这样子,心里火气乱窜。 桂英七八岁的时候,老马和朋友在家经常喝酒,英英在边上玩耍,老马时不时给她倒个一星半点的让她尝尝味儿,那时候她能喝一个瓶盖的白酒。后来老马带着她去亲戚家吃各种酒席,桂英一个瘦瘦的女娃能喝好几个瓶盖,那时她才十二三岁大。上次她喝醉了,老马问她喝了多少,桂英说大半瓶白酒,老头心里咯噔一下,才知桂英的酒量跟他年轻时一样大。如今说桂英醉得不省人事,老马不敢细想,她得喝多少白酒才能醉成这样?恐怕没有一整瓶下不来。 致远回来了,桂英这一波刚刚吐完,他取来另一个垃圾桶递给仔仔,然后把仔仔手里的那个端到了卫生间清理掉了。见妈妈不吐了,仔仔细致地给她擦洗嘴边、脖子上的脏东西。这时桂英清醒了一两分,睁眼一看,三个男人在她眼前晃荡。 过了半晌,桂英不吐了,人也没那么晕了,想是吐完了,仔仔拿来牛奶和温水给妈妈清胃口,致远跑去了厨房开火烧水煮小米粥每当桂英喝醉了,他会给她煮小米粥。 “你妈平时喝这么多吗?”老马坐在客厅里问仔仔。 “我跟你说过了,一到展会开展前就是这样。有一次喝得睡了一天两夜才醒来!还有几次进医院的!”仔仔噘着嘴轻轻地说。 “哼!喝成酒鬼了都!”老马擦了擦额头的汗,大叹一口气。 “仔儿,给妈拿点止痛药!”桂英忽然开口,两手捂着肚子,两腿弯曲着。 “嗯!马上!”仔仔跑过去取来家里的药箱,然后在沙发上打开药箱找止痛药。找到后他重倒了半杯水,然后一手递药一手送水看着妈妈喝下了药。 “呃妈肚子疼!疼得很!”桂英在沙发上扭曲呻吟。 “哎!”老马看得心里难受极了,问仔仔:“你爸人呢!” “我爸在煮粥!” “煮粥干什么?一天天弄热闹吧他!人醉成这样疼成这样煮粥有个屁用!”老马低低的语音,透着狠狠的语气。 “但是我妈每次喝完小米粥会舒服一点!”仔仔小心翼翼地说。 “哼!这样喝迟早会喝出问题!女的陪人喝酒,男的在家不见人!热闹得很!”老马气得两眼发狠。 看着妈妈疼得没力气说话,少年轻轻咽了口气。爷孙两就这样看着桂英翻来覆去地喊疼。二十分钟后致远捧着一小碗用冷水冰过的温粥碎步过来了,他把粥交给仔仔,自个扶起了桂英的头和肩,一点一点地给桂英喂了十来口小米粥。 “我妈刚才一直喊肚子疼!我给她喝了片止痛药!”仔仔在旁端着碗汇报。 “你不早说!肯定是肠胃痉挛了,你把那个肠胃炎的几样药找来!让你妈趁着粥喝下去!” “嗯,几片?”仔仔找来一把的药问爸爸。 “胶囊的两片,白色的一片!” 父子两凝视桂英喝下了药,而后扶着她回了房间。一晚无话的老马一看表,已经夜里一点多了。他起了些困意,可气愤未消,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板着脸两眼使着劲儿。 “爸,你早点睡吧!”致远安顿好妻子和儿子,过来对丈人说。 “哼!这一折腾,哪睡得着!”老马抬了抬左眉毛。 “呃英英已经睡下了。” “她明早要上班吗?”老马两手拄着拐杖龙头问。 “呃应该要,明天我送她去。”致远说完,见老头没应答,他挠了挠耳后,说:“爸,那我先去睡了。” “你等等,我正好有话跟你说。” 41下 高层参商不相逢 公司泾渭两分庭 致远见老头神情严肃,略略紧张地坐在了沙发上。 “怎么了爸?”致远凝视老马。 “这段时间我一直没问,你现在到底在忙什么?”老马将头往后轻轻一仰,语气温和得逼人。 致远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老马等了十来秒,见他不答,望着他说:“仔仔说你在写,是不?” “是,漾漾进了幼儿园以后开始写的。”致远搓着两手望着丈人说。 “我就想问问,你怎么安排你以后的工作?”老马也不不绕弯子了。 致远抿着嘴,从鼻腔里叹出一声。该怎么回答呢?他没有回答。 老马等不到答案,继续板着脸说:“她马桂英要养家可以,养个三五年、六七年的够了!你们这特殊情况我不是不懂,但你要一直让她一个人养着四个人,我可不同意。这日子不能这么过!你个大爷们不能这么亏待我女子!”老马用扇子敲打着大腿说。 “是是!爸,我懂!” 老马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继续说:“道理谁不懂?仔仔也懂,关键得看行动。” 两男人沉默了许久,致远开腔:“爸,你说的我知道了。现在不早了,赶紧睡吧。” 老马抻了一会,见致远愣是没什么承诺,来了这么一句,心里憋屈又难忍,只得咽着气拄着拐杖回屋了。 致远关了家里的灯和电器,一个人回到房间里,已经两点了。桂英时不时地传来鼾声,又时不时地喊着口渴、肚子疼,致远哪里睡得着呢!他从餐厅柜子的抽屉里取来一盒烟那是招待客人的烟。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凌晨三点站在客厅的阳台上,抽着烟望着窗外黑夜中的亮光。 这一天迟早会来,他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主持这一天的竟是自己敬重的岳父。何其惭愧!从今晚桂英一到家,他一直没敢跟丈人碰过一个眼神,企图用忙碌来遮掩自己,亦或用躲在厨房熬粥来逃避老人双眼里的犀利,终究是逃不过去。 继续还是倒退?何致远不想那么快给出答案。 人生的重大决定,越快做出的越容易后悔。 辛苦英英了何致远擦着泪咽着唾沫。他把自己藏在象牙塔里,把妻子推向他闭上门隔离了的残酷社会,对她确实不公平。每每看她仓皇狼狈、一身酒气地回了家,自己除了给她拿药喂粥,似乎找不到更重要的事情了。他从来不敢跟人提自己的妻子常常在外陪客户喝酒,甚至也不敢跟仔仔和漾漾提。儿子看得明白,只是他装糊涂罢了。 原来的桂英是很豪爽,但也有着寻常女人害羞、撒娇、浪漫、爱美的小性子,自从她当了经理,明显忙得丝毫没时间成全自己的小女人诉求。每日忙得昏昏沉沉,晚上一上床呼呼大睡,周末累得也起不来。别说捯饬自己和闺蜜喝喝酒聚聚会,更别说和他享受享受二人世界,一睁眼瞧见巴巴等她抱的漾漾,她便条件反射地埋怨自己方方面面做得不好! 以前桂英没那么胖,这两年很明显胖了一圈,身子也虚得很,走一点路便喘息没劲了;以前的桂英肠胃好得很,吃嘛嘛香,致远很羡慕她,这两年她因为肠胃发炎多次进医院,爱吃的东西不敢随便吃了,吃个水果还得查一查对胃寒凉还是燥热;以前的桂英头发很浓密脸蛋也光泽,这两年她脱了很多、白了很多,脸上总是暗淡无色,睡眠也没那么好了辛苦英英了致远一边抽烟一边抹泪。该有人替她主张公平,该有人的!作为丈夫和父亲,他这几年做得很失败!很失败! 自从上次那个错过截稿期以后,他的新虽列好了提纲也开始更新,但看的人寥寥无几,再写下去也没多少意思了。 网终究不同于传统学。是他太无知了,是他太传统了,是他生不逢时。 致远重新点燃了一支烟,在寂静的黑夜里好好反思自己这几年的作为。 此时此刻的包晓棠正在东半球的瑞士洛桑,一行人参观完老城的圣佛朗索瓦教堂和圣母大教堂,正准备前往奥林匹克博物馆和奥林匹克花园。白色柔和的博物馆外观、终年燃烧的奥林匹克之火、不同运动造型的雕塑、各个年代竞技的油画、历届奥运会的纪念物奥利匹克花园虽小,但周边环境鲜艳优美,草地雕塑令人沉思,竞技主题也十分独特,晓棠跟着导游出了博物馆,在外面的草地上游览。 在明明白白的洛桑湖畔风景中,晓棠竟想到了李志权和她的初恋。孤独人的人即使身处觥筹交错的盛宴之中,也依然孤独。 李志权可恨,但他也有可爱的地方。他带她去看最新的电影,电影院里两人十指相扣地依偎在一起;他带她去吃各种美食,两人口味截然不同,他总是优先考虑她的口味;他带她去各种风景明媚的地方游玩海边、景区、浓荫绿道他拉着她带她参观他的人生和他的向往。 如果当年她的初恋朱腾华能再坚持一下、强硬一点,如今的他们恐怕早已儿女双全了。犹记得,当年他俩刚工作没钱,两人的晚饭只有一份酸汤面,他吃面她喝热汤;待发了工资腾华总是先给她买一件小礼物作为爱的象征和补偿;到了每年换季的时候,他自己没几件好衣服却总优先给晓棠买裙子起初的朱腾华追自己追得那么热烈,最后他俩的分离竟那么悄然。 晓棠忽然想通了! 想通了两人的不长久和他人的不可靠像一种必然一样。至于那些白头到老恩爱一生的夫妇和可靠的朋友,那属于平凡中的奇迹。 姐姐晓星过得不好是因为她没有全力为自己过,她对梅梅她爸一直抱有厚望和厚爱;英英姐过得好是因为她掌握了自己生活的权柄,她从不担心姐夫的离开或者生活的意外,因为她的家庭她的生活她全权说了算;以前的同事洛洛先是好后来又不好,好是因为她嫁了个有钱人整日戴着钻戒穿着名贵衣服,不好是因为她离婚以后失去了独立生活的动力和能力,离婚后的她除了打着孩子的名义向前夫讨钱没其它路子了 靠人不如靠己,将感情寄托在莫须有的缘分上,不如好好把握现在、踏踏实实地认真生活。遇到合适的人那就往下走,遇不到了那便独自虔诚生活。晓棠端详一个黑人男性努力奔跑的石雕,出神许久。 第二天一早,仔仔上学去了,漾漾去周周家玩耍,桂英九点醒来后吃了两碗小米粥上班去了。致远要送,桂英执意不让他送。老马在阳台边听戏,时不时瞅一瞅致远的动静。 他每天早上六点起来,早前起床后在餐厅里打电脑,最近不怎么抱电脑出来了。今早六点起床后,又回了屋,而后他送仔仔出门、送漾漾去周周家、照顾桂英吃早饭。桂英肠胃还是不好,他又递水又递药地跑来跑去,看起来着实忙活的。老马暗忖:不可否认,这个女婿是辛苦,可辛苦的劲儿没放在该放的地方。 中午老马和致远、漾漾三人一块吃饭,漾漾早会独自吃饭了,致远还在边上给她夹菜喂饭。翁婿两无话可说,三个人的饭桌只剩漾漾一张嘴吧唧吧唧、呜哩哇啦地。 “致远,你没什么朋友吗?我看你周末也不怎么出门见朋友?”老马忍不住了,脱口问了这么一句。 “呃我朋友比较少,来往也少。”致远坦诚回答,继而又自己吃自己的,仿佛什么隔阂、什么不愉快丝毫没发生一般,倒弄得老马好个没趣儿。 桂英到办公室以后,好多事情涌来,中午饭又错过了饭点,只得和昨天一样,从抽屉里吃些零食当午饭了。 下午李玉冰召开业务会议,将昨天同事整理出来的那些潜在客户的名单一一发给了各个业务员,为了避免大家因利益多寡引起纠纷,李总特意让桂英当场将每个人攻克哪些企业挨个读一遍。 “诶!李总,在开会呀!”业务会议正开着,谁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老钱总的儿子小钱总钱奔富闯了进来,他一推门众人齐刷刷先看他,继而一伙转头望向坐在会议主位的李总。 “怎么了?”李总转头十分冷静地问,那冷静征服了在座的所有人。 “我听说你在开业务会,过来旁听一下。”钱奔富一脸假笑,那假是一种不愿再继续表演的真。名义上说是旁听,实际上是要插一杠子,在座的谁人不知。 “坐吧!”李总用下巴指了指门口的位子说,而后她抬眼环视众人,开口道:“会议继续,马经理你接着读。” 李姐一如既往地淡定从容,彷若钱奔富没来一般继续进行例行会议。桂英倒愣了片刻,重复了几句刚才读过的,然后才续上了。 钱奔富在美国留过学,英名叫joden,在公司很喜欢人称他为joden而非小钱总、钱总或本富这个土鳖名字,但公司同事私下里尊敬他的称他为小钱总、不看好他的称他为脚蹬或脚蹬子。为什么不看好他呢? joden本是留学海归,今年三十三岁,一口流利的英加上俊朗的长相、时尚的装扮、留过美的嘴皮子俘获了公司的多半女性和不少年轻人,但二十多个跟着老钱总创业的老将各个部门的老大对joden是亲和有余、认可不足;不仅仅是这些人,还有很多老编辑、资深业务员均不太看好他。 公司中层、高层对joden的不看好,一来是源于他太过年轻,除了夸夸其谈没什么其他的实际本事了;二是因为他的作风很西式,看起来亲民平和,实际上他管理的几个部门连年亏损,从没赚过钱还不断拓宽排场招收高学历人才;再有是他和李玉冰李姐的矛盾,这一点说来又是话长了。 joden的母亲老钱总的妻子早年去世了,大概在joden十一二岁的时候,脑溢血走的。自从joden的母亲去世以后,老钱总再也没有结过婚。之后他遇到了李玉冰,两人相知相爱,和谐相处了十多年,虽没有领证,但公司上上下下人人认可李总的为人和能耐。 李玉冰早年在一家安科企业做业务,因为与安科展有很多合作,公开私下与老钱总接触过很多次。那时候李姐刚刚离了婚,带着两个儿子一块生活,生活不易她却十分坚强豁达。老钱总瞅准了李姐的为人和能力,一番苦苦追求之下,先将李玉冰更名为女友,而后将李姐纳入安科展旗下,主管业务和市场。李姐主持业务十来年了,连年增长,公司的业务员无一不敬佩她。 这些事发生在joden海外留学时期,那时候他年轻气盛,觉得一个姿色中等偏上的离异女人跟着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老总,除了图钱还能图什么?他笃信李玉冰是为钱而来,所以从他二十八岁一回国踏进安科展开始,便与李玉冰无形地对立起来。他主管部门连年的亏损加剧了他在公司的尴尬处境,也加剧了他与更加权威的李玉冰的对峙。 老钱总今年六十七了,虽向来年富力强一身霸气,可也顶不住衰老和疾病的摧残。今年年初的一场病,可是吓坏了公司中高层的所有人,虽几个月后手术后痊愈了,但那些为公司效力过十年二十年的老一辈员工均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安科展未来的领袖是谁。一派人站老钱总的女友亦即公司副总李玉冰,一派人站老钱总的独子亦即公司总裁joden。原本就有罅隙,待今年年初老钱总给joden按了个公司总裁的头衔,这罅隙越来越大,两帮人无形中开始对立了。 矛盾激化的第一个标志是为首的joden和李玉冰这一年几乎很少在同一场合出现,任何大型会议有李姐没有joden,有joden没有李姐这是公司人所共知的事实。第二个标志是权力的争夺。两人分别在人事部、财务部、业务部、编辑部等等安插人手,不仅如此。作为安科展最核心的三大部门编辑、业务和协会,joden主管编辑部,这涉及到公司的几大网站、数本杂志、新媒体平台等部门;李姐主管杂志业务、展会业务两大板块,是公司盈利存活的命脉。之前的几年两人各管各的,自今年joden升为总裁以后,对公司做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改变或调整,不仅不得人心还强势插手李姐的部门,杂志业务这一块便是他新官上任后的第一把火。 此时此刻,坐在李玉冰身边的安科展业务经理马桂英着实替李姐捏了把汗,可洞观李姐的神态,又觉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 李姐做完二十分钟的会议总结后打算散会了,谁知joden又强势来刷存在感。一番花拳绣腿的讲话以后,众人散了。明面个个不言,十有在心里嘲笑joden,没能力、不实干还处处自以为是。天天和同事搞民主关系,提个工资、给个福利扣扣索索,全没新派的公允意识也没老派创业者的慷慨作风,但新老两派的缺点他倒全集齐了。 杂志业务部七名业务员,自总裁joden接管后,业务员只剩三个人了,三个人手里的客户也不断流失。一来因为纸质杂志在没落,二来因为joden改了早前的利润分割点,没钱赚当然没人干了。早先一个在杂志业务部待了十多年的老业务员也走了。 展会业务部历来归李姐管,年初还有三十多个人,五月份展会后走了几个,最近又流失了两三个。作为业务经理马桂英焦头烂额,如今每人分摊了七八家潜在客户,桂英为了做好经理的职位,将自己手里分来的潜在客户全给了几个业务少的业务员,算是提携帮衬。 一方面要照顾整个部门,另一方面还要做好自己的业务,比最资深的老业务隆石生、花海洋客户少点倒没什么丢人的,倘若比一般的业务员客户少,那她作为业务经理很难服众了。形势严峻,不仅安科展如此,竞争对手安防展亦是如此。 42上 回乡前佳肴广受 宴会上豪气挡酒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42上的上半部分。 “爷爷明天要走喽,你舍得爷爷不?”午饭后,老马扯住漾漾,用一口半土不洋的秦腔普通话问小不点儿。 “呃舍不得。”漾漾扑闪着睫毛露出皎洁的双眸。 “那你今天下午跟爷爷待着好不好?”老马低声下气。 “嗯不好!”漾漾两腿交叉蹭着沙发,噘嘴扭头拒绝了。 “为啥嘞?”老马不乐意也不甘心。 “因为周周家有那个乐高的玩具很多很多!这么多!”漾漾用两胳膊比划着,仿佛那玩具有一宇宙的多。 “哎,爷明天要走喽!等爷一走,你想跟我玩也没想的喽!”老马噘嘴威胁。 “呃那我从周周家玩回来再和你玩,行不行?”漾漾赤诚询问。 “行个狗屁!谁知你啥时回来!昨天厚着脸皮还在人家蹭饭呢!哎罢了罢了!你去找你的周周玩吧!让爷爷孤家寡人地待着吧!”老马这头摆摆手,漾漾立马跑去厨房找爸爸,央求爸爸带她去周周家玩乐高。 老马看她开开心心飞奔离去的影子,心中怅然无比,嘴里喃喃许久:小探花呀小探花,小糊涂仙儿呀小糊涂仙儿,机灵鬼呀机灵鬼!失落的老头坐在摇椅上反复咀嚼了好多遍,竟无意识地真在等漾漾回来陪他从十二点半等到一点半,从一点半等到两点半。小孩家这一去,又是个大半天。 一转眼老马回到了马家屯,见家里处处摆放着刚摘回来的果子,他抚摸着他的四条阿黄,心满意足。忽然他们一家人桂英她妈、兴邦、兴盛、桂英坐在热炕上聊天,聊了什么他忘了,只记得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后来还一起摸骨牌、嗑瓜子、包饺子。忽地漾漾来了,她一进屋直搓搓朝自己走来,不防备小人儿钻进了自己怀里,一口一个爷爷叫得他欢腾美满。 过了几天,他在路上正走,碰到了桂英她姑!兄妹两一见面,心下欢喜得了不得,两人坐在路边聊起了各家家里的这些年,一聊聊到了天黑。老马和他妹子分别时,回来碰到了铁生哥的坟头,刚好,他把随身携带的铁生哥的旧手表给他埋在了坟头下,并烧了把纸钱祭奠他。 回屋了见桂英她婆奶奶端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剥花生,老马坐在门口的石碌轴上。母子两面朝莺歌谷,脸上铺着金光夕阳,彼此拉着家常,无话不说,直至天黑。而后他烧好热炕,扶着他七老八十的老母亲上了热炕,看她睡下了,老马也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他拉着架子车带着铁锨去打麦场拉麸皮和玉米杆做柴火烧,去的路上看到了一只雪白的狐狸那是只身胚子很大的老狐狸,他认得那只狐狸,村里人人认得,人不怕那白狐,那白狐也不怕人。它是从莺歌谷上来的,它的老窝在莺歌谷谷底。老狐狸甩着一身肥膘扭着屁股缓缓朝他走来,老马忙自己的不理睬它,那白狐走近了忽地抱住自己的小腿嘴里喊着“爷爷!爷爷!”老马低头一看,原来他的小糊涂仙儿!不是村里常来的那只老白狐吗?怎么成了自家娃儿!老马不解,细细思索,这才想起来自己该是在桂英家里的 如此一推究,人醒了,原来是个梦。老马回想梦里的那只老白狐,那是他儿时常见的。那只白狐性格温和,常在村里走,丝毫不怕人,人也不赶它,老白狐跟在自个村子一样晃来晃去,晃了好多年。每年春夏秋最是常见,后来不知去哪里了,该是太老了,死了吧。老马点燃一锅烟,提提神。上了趟厕所,发现家里没有人。 致远午后出去了,提着两三个购物袋去对面的商场、超市给老丈人买临走要带的东西。按照桂英列出来的清单,买特产要去一个地方,给二哥带的东西去另一个地方,剩下的小件东西超市全有,如此东西奔波,直到下午五点多才回来。 老马一个人在家里,刚好趁着没人收拾收拾自己:洗头发、擦身子、剪鼻毛、刮胡子、洗汗巾、擦箱子、擦皮鞋、擦拐杖一忙也忙到了五六点。寻漾漾时见漾漾还是没有回来,他也不知周周家住哪里,心里等得沮丧极了。 致远回来后,先是规制大包小包的东西,而后去接漾漾,待仔仔六点多回了家,四人一道去附近的福建菜馆吃饭。这是老丈人在深圳吃的最后一顿好饭了,致远特意点了四样最出名的佛跳墙、松鼠鱼、荔枝肉、酿豆腐,怕三个男人吃不饱,他额外点了两份面福建口味的沙茶面和卤面。 菜上齐以后,致远先给漾漾盛饭盛菜,仔仔也不客气自个吃了起来。今天这一桌菜着实漂亮,老马忍不住拿出手机拍照,心想等他回村了好给村里人说他在外面吃了何等何等的好菜。 “哪个是佛跳墙?”老马拍完照询问。 “这个!”仔仔指着满满的一大盆说。 “老听电视上说这个佛跳墙、佛跳墙的,今天我也尝它一会!”老马从里面捞了一块肉,品了品,咋是鸡肉呢,又夹了一块是猪肉,再夹了一块是羊肉! “原来是个大杂烩呀!我只当佛跳墙是啥高级菜呢!味道嘛有点怪,四不像!肉不错,软软嫩嫩的吃着好吃!娃娃们该是爱吃这个!”老马给漾漾夹了块规整的肉,见漾漾用小勺子舀起来一口吞了下去,老头心里美美的。 “爸,这个松鼠鱼好吃!”致远示意老马吃鱼。 “爷爷,这个鱼肉真的很好吃!”仔仔也力荐。 “我刚沾了点汤,好吃归好吃,看着瘆人得很!”头一回见松鼠鱼的老马,瞧那一身刺跟个刺猬似的,身上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豆腐好吃,那个肉也好吃!今天点的菜不错是我来深圳吃得最好的一顿了!跟那天的牛肉火锅有的一比!”老马点头称赞。 “这么贵!当然不错啦!你嫌这鱼不好吃,这鱼很贵的!爷爷你可别后悔!”仔仔不停地夹鱼肉吃。 “咱把这两份热面分了吧,趁热吃好吃!”致远用公筷给老小分面条。 老马一尝那沙茶面的味儿,香香的挺好闻,奈何一股甜味儿!西北人着实吃着怪异!另一份卤面勉强可以,但远远比不上老家的油泼面,老马挑了几筷子意思了意思。 这一头一家四口吃得好个喜庆,那一头的马桂英可有点不走运。 六点半,李玉冰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来找桂英。 “诶!桂英!我正找你呢!你晚上有事吗?”李玉冰站在桂英办公室门口大声问。 “呃没没!”桂英犹疑。 “那刚好!晚上天成集团那边三十周年庆请咱们公司去,给了好几个名额。编辑部去了两个,我想着咱展会、业务这块儿也去两人代表一下,你跟我一块去吧!”李玉冰捏着车钥匙朝桂英勾了勾手。 “呃行!我穿这样可以吗?”桂英抖了抖自己那一身宽松的休闲服。 “可以可以!不讲究的!人多得很!听说请了几十大桌呢!”李玉冰红唇白齿微微一笑。 “我关了电脑锁了门马上走!” “行,那我在公司楼下我车里等你!”李玉冰抬了抬下巴,而后踩着高跟鞋又噔噔噔地走了。 “好的李姐!”桂英说完,开始收拾东西。 两个女人上车后,十来分钟到了天成集团预约的酒店,而后又花了十来分钟停车。一到酒店大门口只见天成集团的好些大大小小的经理在门口迎客,李玉冰和马桂英还没找到相熟的对接人,忽听人群中一个声音冲她两喊来:“哎呀哎呀!荣幸呀李总!马经理!这边请这边请!” “哦!张总,你好你好!”李玉冰从容地跟天成集团的市场部主管张总微笑握手。 “李总好!马经理好久不见!”张总和李姐握完手,转头与桂英握手。 “张总好!” “今天李姐您能来真是荣幸啊!老钱总身体可好?”张总一边问一边示意两人往大厅里相应的桌位走去。 “好好好!他和joden今天不在深圳,所以我过来了!你们宋董事给我发了好几次信息,再不过来说不过去啦!哈哈你们宋董在哪里?我过去跟他打个招呼!”李姐满面春风地笑问。 “我带您去吧!”张总带着两人在数百人的大厅里弯弯绕绕地寻找。 和天成集团的宋董寒暄完后,张总带着两人去了她们的座位,礼貌告别后又出门迎接其他客人去了。七点十分宴席开始以后,几十平米大的拼接屏上现出天成集团创始人白发苍苍、脊背佝偻的头像,众人渐渐安静了。待一个接着一个的领导人讲完话、致完辞、表示完感谢、发布完各种计划报表,已经八点了,这时开始上菜。天成集团的大小领导开始渗入人群中一桌一桌地敬酒感谢上下游的客户和合作方。 等宋董带着天成集团的总裁、几个经理来到李玉冰跟前敬酒时,酒量小的李姐笑着拒绝,马桂英只能出来挡酒。桂英一杯接一杯地挡,一边豪放喝酒一边说着俊俏风流的场面话,惹得对方的人笑声朗朗、记忆尤深。李姐很高兴,待一众人簇拥着天成的总裁走向了其它桌以后,她对桂英赞口不绝。桂英红着脸只嘻嘻傻笑。李姐吃了几口菜,知完成了任务,不想在嘈杂中多作逗留,跟桂英打了个招呼便开车走了。 马桂英一口菜没吃,先喝了七八杯酒,虽然是红酒,也禁不住一下子那么大的量。她赶紧去吃一桌十几人风卷残云后的菜叶子、冷肉粒、吃剩的配菜和硬硬的白饭,吃完后擦了擦嘴,也回来了。 这种场面桂英见得多了,早知道如何应付,也知道如何应付得漂亮,只心中微微失落比那酒劲威力还大的失落。李姐待她不薄,替领导挡酒是再平常不过的了,桂英遇到特殊时期也是李姐替她挡酒。只是她今天中午没吃饭、晚上没吃饭,肠胃本来脆弱又有炎症,如今猛地灌下去好多酒,一路上在出租车里桂英尽捂着肚子无声呻吟。 晚上吃完饭,致远送老小回家后,周周早在家门口等着了,一进门拉着漾漾又蜷在房子里看动画片。致远见老马没有充电宝,他准备去对面的大商场买个充电宝,还有明天给老头在高铁上吃的东西,如此一去,又是一两个钟头。 “仔儿!这个德国笔给你吧!爷用不上了!”老马又在屋里整箱子,想到那支德国笔和自己回村后的村民身份,觉得这笔留给自己的外长孙最好不过了。 “真的假的?你舍得?”仔仔坐起来瞪眼惊问。 “给你又不是给外人!有啥舍不得的!”老马不屑。 “那漾漾给你弄丢了你还那么生气!” “啧哎!提以前的事干嘛!”老马朝外孙翻了个白眼。 “爷爷,你这个笔送我爸最好了!我爸是人,偏爱这种玩意。我们这一代除了学习平时很少用笔的,我们用的是输入法!”仔仔攥着崭新的德国笔翻来覆去地欣赏。 “你要不要?不要我带回马家屯了!”老马挺直腰板,一脸不耐烦。 “要要要!谁说不要了!我终身留念呢!”仔仔抬起脚两手护着笔,猴精的动作逗乐了老马。 “给你爸!得了吧!哎你爸这人难说呀!” “怎么难说呢?”仔仔好奇打探。 “你爸原来当老师的时候有朋友吗?怎么我来这里从没见你爸有什么交际?”老马边收拾箱子边问仔仔。 “有一个关系比较近的,但这两年基本不来往了好像!”仔仔回忆道。 “你爸爸的手机除了付账,我看没其他功能了!你一天还能接几个电话,我观察了一段子,你爸的电话除了你妈和你,从没外人找他,他也不找外人!他的圈子就你这一家四口!你看你妈,好家伙,晚上十点到家还在打电话谈业务你说这两人稀奇不稀奇!” “呃这两年暂时是这样的!以前他们不是这样啊!”仔仔提爸妈辩解。 “你爸不抽烟、不喝酒、不去ktv、不见朋友、不出门、不工作、不赚钱、连个灯泡水龙头也不会换我的天爷呐!这是个什么人呀?我看不是仙人就是圣人!你说把笔送你爸那不是助纣为虐嘛?”老马开着半真半假的玩笑。 仔仔愣在那儿无话对答,觉得爷爷说得没错,但又怕被爷爷洗脑。 “看你妈找的这对象,我原来就看不上!哎!”老马嘴里小声喃喃,仔仔却听得分明。 隔了许久,仔仔软软地说:“我也觉得这几年我妈有点辛苦!” “那说明你还是个正常人!我就怕你在这家待久了看男人看女人不正常啦!将来漾漾要觉得你爸这样的男人是最好的,最后找了个你爸这样体贴细腻的人过日子,亏了还是赚了?爷告诉你赔大发了!亏的苦的是咱自家娃儿!懂不懂?男人一定要有担当的!成家立业自古以来是男人的事儿不是婆娘的!仔儿你将来可要自觉一点,你要真喜欢那天来的女娃儿就好好学习将来努力工作赚钱养家,别像你爸这样!他啥不懂?净软绵绵地不吱声!苦了你妈这个蠢蛋呀!”老马瞪着仔仔拍着床板激动地说。 而后,他在空中又摆摆手,舔了舔嘴唇,抬了抬下巴挤着眼说:“不说了不说了,你也大了,漾漾也不小了!能咋地?哎!反正我明天走了,眼不见为净!爷拜拜喽!她马桂英爱把日子过成啥样就过成啥样!我操啥闲心!”老马摇头咧嘴地说完,两眼竟浑浊了。老头怕孩子瞧见,挪开箱子,拍拍屁股,去看电视了。 仔仔听得满脸发烫,待爷爷走后,他轻轻地长吁一口气,两脚搭在桌子上,身子躺在小床上,久久地反复凝思。 42中 桂英酒后痉挛 老马一怒退票 九点半桂英回家以后,见儿子不现身、女儿不迎接、老公又不在,只一个老头在沙发上用七分不满的眼光盯着她。 “漾漾呢?”桂英避开老头的眼神问。 “玩累了,刚睡下!”老马闻到酒味,抬头细瞅桂英。 “致远呢?”桂英面色蜡黄地走到老马跟前,缓缓地坐在了沙发上。 “他出去了。”老马自打她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酒味,如今看她脸色,知道又不舒服了,于是皱着眉厉声发怒:“你可喝酒了?” “啧哎!避免不了!哪个做业务的不喝酒?人家客户公司三十周年大庆请你去你去不去?对方好几个领导走到你面前朝你敬酒你喝不喝?”桂英有气无力,本是有理的话说得又软又绵。 “仔儿!仔儿!”老马朝屋里喊。 “怎么了爷爷!诶妈,你啥时候回来的?” “刚刚!”桂英窝在沙发上右手拄着肚子,实是疼得在压制。 “赶紧给你妈找药去!你看她疼成啥样了!”老马怒得又叹气又甩脸。 仔仔提着药箱跑来问:“啥药?” 老马用拐杖指了一指说:“肠胃消炎的!” “没事!别大惊小怪的!吓到孩子!”桂英嗔怪。 仔仔喂他妈妈喝了药,犹豫道:“妈,你脸很白很白,要不你还是去房间睡吧!” 桂英低头暗忖了片刻,起身准备回房,仔仔搀着她的胳膊一块走了。她刚回房躺下,致远开门回来了,又提了好些东西。 “不该买的别买,挣点钱也不容易!”致远刚坐下,老马如是开口。 致远未会其意,擦了擦汗,面色难看,很快又收回了脸上的难看,也没说话。 “爸,我妈回来了。”仔仔从主卧里出来通知他爸。 “哦!”致远坐着没动,仔仔补充道:“我妈今天又喝酒了,我刚才一问,我妈说红酒七八杯!”仔仔噘着嘴连连摇头,说完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哎!”老马咬着嘴唇,脏腑纠结,怒不可遏。 致远见状不对,立马去看桂英。一进屋门只见桂英躺在床上满头大汗面色蜡黄,在床上扭来扭去地紧捂着肚子不吭声。 “严重不严重?严重的话去看急诊!”致远坐在床边一手捧着桂英的脸焦急地说。 “没事,疼过去就好了。”桂英两眉皱得连在一起,冷汗连成了串。 “我去拿止痛片,给你缓解缓解!” 肠胃痉挛的桂英点点头。往常这般的疼痛早进急诊了,今老头在,她不想让老头担心,更不想惹他生气,只能咬牙忍着了。倘若大动干戈开车去急诊,没三个小时是回不来的,如此一来,不仅给老头留下话柄,还耽搁明天上班。最近工作紧急,耽搁不得。桂英翻了个身,继续用拳头戳着肚子。 致远出来拿药箱,药箱在沙发上,他默默地提走了药箱,老马和仔仔四只眼全看见了,三人各不说话。等致远走了,老马忍不住低声对仔仔说:“哎,我看你妈肯定是疼得挡不住了,严重了!” 仔仔一听这话,急得换了个坐姿,双看盯着地面沉默半晌,而后蹭地一下子站起来跑去了主卧看他妈妈的状态。老马忍不住了,也拄着拐杖跟进去了。 桂英前额的汗水湿透了脸边的头发,脸上毫无神气,致远、仔仔和老马三人站在旁边看她喝下了止痛药,脸上身上依然僵着不自然。 “你们出去吧!我睡一会就好了!又不是第一次痉挛!”桂英皱着眉摆摆手,故作厌恶地欲赶人。 “爸,要不带我妈去医院吧!”仔仔双手插兜,心疼无比。 “啧!不用,你们出去吧!我睡会就好啦!”桂英强装无事。 致远从始至终一直沉默,老马站在边上时不时瞅瞅致远,气得咬牙切齿。 “致远,你把车票给我退了!我过两天再走!”老马用理智压低声音轻缓地说。 父子两惊讶地转过头望向老头说不出话,倒是已经侧身睡下的桂英一掀被单哗地一下起身来大喊:“退什么票?说明天走就明天走!留你你不留,现在要走了又不走!整天折腾人!从你来了到现在一个多月,哪一天是消停的?” “我想哪天走就哪天走!轮得到你指使我!”老马一边用拐杖敲地面一边冲着桂英喊,完了又伸出食指冲致远喊:“给我退票,现在就退!” 仔仔跺了跺脚,甩手抱怨:“你两别嚷嚷了,都什么时候了!” “好好好!爸多待几天没关系的!英英你好好休息,这时候别吵架,置气会加重痉挛!”致远坐下来安抚桂英。 桂英两手拄着床,气呼呼地没法子,疼得咬牙冒汗又流泪。不想被老头看见,她故意扭过身子背对老马,假装在生气。 “爷爷,我妈疼成这样了,你先别发火行不?妈,你先把病养好,我爷爷那是担心你!”仔仔站在床边朝两方轻轻哀求。 “你出去吧!”桂英冲仔仔撒气。 “哦!” 仔仔无辜、委屈又担忧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使劲拉着爷爷,出了房子关了房门,留爸爸妈妈在一处。老马甩开仔仔的手,顺了顺袖子,走到沙发这头坐下,狠狠地抽闷烟。焦心又担忧的爷孙两互不说话一个歪着头抽烟,一个拄着脸发呆。 屋子里只剩夫妻两口了,桂英被疼痛闹得精神敏感又紧绷,不受控地开了口:“他最近没挑刺吧?” “没有啊!你怎么这么问?”致远一如既往地平静。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刚刚那明摆着呢不叫挑刺?为什么他说什么事儿、提什么要求你永远都顺着呢?”桂英蜷着身子捂着肚子埋怨致远。 “没有!老人想在女儿家多待两天人之常情!你太敏感了!”致远皱眉。 “什么人之常情!我太了解他了!现在当着我和仔仔的面直冲你嚷嚷,这你都能忍?” “有什么不能忍的?仔仔他奶奶不嚷嚷我?老丈人说女婿几句不是再正常不过了!不搭理就得了,你干嘛哎!”致远抬起屁股又重新坐下,侧对桂英。 “你又没犯什么错!他凭什么冲你嚷嚷、说膈应话呢!你性子这么好,不能总顺着他!这是咱家何家!你的家!父母老了要顺从子女,不是孔子说的吗?”桂英坐了起来压着嗓门轻吼。 “啧!我跟爸怎么相处,你别管行不行?本来没什么事儿,你一插进来就有事了!”致远歪着头呛了一句。 “什么叫我一插进来就有事了?”桂英两眼流着大泪,气喘吁吁。 致远听她呼吸剧烈,转过身来换了副腔调安慰:“啧!爸怎么对我,你别管!” 桂英憋不住了,喘着大气哭了起来:“他的性子我能不清楚吗?还不是怕你吃亏怕你委屈我才挡着的!” “亲爱的,不需要,你对我这点信心没有吗?我这么脆弱吗?”致远指着自己问桂英。 “你不在乎可以,仔仔和漾漾呢!他在你孩子面前吼你,你不在乎孩子怎么想!”桂英撑不住了,倒在床上用被单裹着自己,委屈得哇哇大哭,又怕老头和儿子听见,压抑得不能释放。 致远无奈,轻拍着桂英的肩膀,不知如何是好。 晚上十一点半,致远哄好桂英,看她睡着了,心也放下了。他悄悄出来给手机充电,想等着手机有电了把那张高铁票退了,提前退还能省点钱。何致远一人坐在餐厅里,一边等充电一边回想刚才桂英的委屈,不觉间痴痴发呆、默默流泪。 爷孙两早关灯了,均没睡下。 “爷爷你睡着没?”仔仔小声试探。 “没,咋了?” “不知道我妈现在好点没?她平时很怕疼的,今天我看得出来,她一直忍着,应该是怕你说她。”仔仔猜测。 “哎!”老马一听这个,心里也难受。 “呐爷爷你什么时候走啊!” 老马强势回答:“等你爸找到工作!哎再说吧!” “不知道我爸除了当老师还能做什么?”仔仔发愁。 “这一天天焦心得很!”老马轻拍胸脯无奈叹气。 “其实我也觉得我妈老是喝醉了不太好!”仔仔一字一字小心翼翼地说。爷孙两头对头隔着张桌子的空挡,老马听得分明。 “哎!得亏我娃儿懂事呀!”老马说着变了音,湿了枕头。 “爷爷你要做好准备了,这段时间我妈会频繁地喝酒,你看到的这还是轻的呢!”仔仔沉重又哀伤地提醒爷爷。 “一般人出来花钱喝酒,喝的是啤酒、红酒,你妈喝的是啥?动不动五十二度的白酒!哎呀,她一个四十的女人,能这样喝几年呀!真是糟践!我当年就不应该让你妈远嫁,只当她在这大城里过得是什么好日子呢,没想到是拿命换钱!”老马左手使劲抓着床棱,说完只觉胸闷得不行。 仔仔听得最后一句,心疼得落了泪。隔了会儿,他佯装无事地劝爷爷:“大多数时候是不用喝酒的!也没你说的那么夸张!” 听仔仔说话时语气悲凉,老马道:“人家说城里一天工作八小时,我来了两月,爷数了数,你妈一天平均工作十二个小时,还不算来回开车的时间!她赚是赚得多,顶不住你家开销大呀,我来后每天花好几百每天花好几百!哎这么大的开支你妈一个人撑着,那还不使出牛劲把自己一个人掰开当两个人用!我想着万一有一天你妈喝酒喝得真病了、垮了,你家咋办?靠你爸吗?”老马说完,迟迟地轻哼两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以前仔仔睡觉无一晚不关门,自打老马来了以后,一关屋门老人觉几平米大的空气不够他用憋屈得睡不着,所以总是敞着门睡觉。餐厅里充电的地方靠外,离仔仔房门仅仅四五米。黑漆漆静悄悄的夜里,爷孙两这一番话被何致远听了个正着。致远听得满脸发烫,胳膊上一阵一阵地起汗毛直立,中年人坐在黑暗中不敢动弹。待老人起了浓重的呼噜少年的床也不吱吱响了,他才敢喘口气,拿出烟,悄悄走到阳台上,反复回想儿子的话和岳丈的话。 句句戳得他致命,他却无法反驳。何致远像一只无风的船一样,稳稳地停在了剧烈漂泊的大海上,四面无人,八方无路。 “呐这是米开兰基罗二十五岁时的作品,这件大卫像不仅为他奠定了艺复兴大师的不朽地位,也成为佛罗伦萨人的骄傲和佛罗伦萨的精神象征。其实这件大卫像在创作的过程中也是有很多故事的。原本这是一块废弃的石头,先前的雕塑家在雕刻人像时不慎失手,将这块大理石在两腿位置中凿坏一个大洞,有些残破,那很多雕塑家就认为这块石头不能再雕出一件完整作品了。米开兰基罗知道后特想尝试一下,于是,我们的大师呢先去现场做了周全的准备,又是计算又是衡量,他的计划帮他争取到了这块大理石,在一番” 十几人围在导游身后,听导游认认真真地讲述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像之由来,包晓棠听得尤为认真。她一边听一边仔细观察那四米高的石像,卷曲的头发、炯炯有神的双眼、线条分明的胳膊、辨不出真假的双脚真的是栩栩如生,倘若大卫像没那么出名,不经意路过的还当是国外的模特在摆裸体造型呢。 至于导游解释、分析的那些精神、象征、化寓意等等的深奥句子,晓棠倒是不以为意也不以为然。如此精致的躯体,如此准确的雕刻,实乃天作、神作,远非人力可为。数百年来大卫像受尽了世人的瞻仰和膜拜,晓棠觉得并非是因为导游口中所说的那些意义、内涵、明等虚头巴脑的东西,而是人力难及的精准。 从这一点上来讲,古今中外、浩荡历史之中的天才,更偏向于神,而非人。记录人、演化人、拔高人、超越人的人,皆是天才、是超人、是神人,是毗邻于神祇的人,而非寄存于俗世庸人中的人。 中午吃了自助餐,下午一行人跟着导游去罗马斗兽场、古罗马废墟、圣彼得大教堂、西班牙广场等五个景点。原本是进入一场浩瀚的异国化、体验一次震撼的异国历史之旅,结果因为行色匆匆走马观花,看到的真景观跟网上的假景观一样逼真。晓棠还没记住那古废墟的味道与材料、斗兽场的轮廓与颜色、大教堂的光线与壁画,一行人在密集的人群中来了又走了,好个密密麻麻得空空落落。 周三一早,老马喜滋滋地睁开眼,得意洋洋地坐在了自己的专座上,吸了两锅烟,更坦然了,仿佛桂英家等同于自己家一样。他先去撕专属于他的老黄历,接着去他家的卫生间洗漱、摆汗巾、拭拐杖龙头,然后哼着小戏去巡查他最爱的漾漾和仔仔,最后转了一圈,重回到自己最爱的宝座上。 宽扶手、木头枕、脚踏板,还是加长型的这不正是为他这种一米八的大个子量身定做的嘛!果然比老家那个躺椅躺着滋润舒坦!老马重新打开自己的折扇,扇着南方的热风,赏着南国的日出,望着亚热带的净空,心里暗想:一个漾漾绝对顶得上他的四条阿黄了!不如多待几天,跟娃儿再耍她一耍! 42下 晓星准备升学宴 晓棠回国会浩天 “大,我想了几天,打算后天在咱市场东的维纳斯饭店里给梅梅置办两桌席。娃就这一次,我不想省了!”上午十二点,饭桌上,包晓星忽然对公公钟能开口。 钟能正在给学成夹菜,听得这句喜笑颜开,说:“我老早就想给娃儿办一场,规模小点无所谓,但是一定得办!搁在咱村里且得办,何况是城里呢!我没好意思开口,我还以为你不办了呢!” “办!肯定办!我想着到了跟前在办!她八月底走,今个已经八月二十一了,二十四号周六给她办,办完了她还能耍两天!跟跟前办的话太紧张了,还不如这个星期六!” “成嘛成嘛!”钟能笑着点头。 “那成,我下午去那家店看看菜单。那是连锁店,桂英有那家店的打折卡,娃娃们一桌,大人们一桌,最多三桌人,估摸花不了多少钱!” “嗯嗯,等会他起来了,你跟他说一声!你不说他可耍脾气哩!”钟能指了指楼上正在打鼾的儿子钟理,悄悄地说。学成听见了,斜着看了一眼爷爷的手,静静地没说话,也没乱瞧。 下午晓星去维纳斯酒店里看菜单,她提前想好了要点哪些大菜,翻菜单的时候心里默默地算着价钱,合上菜单的时候,晓星大致算好了。小圆桌十一二个人、十四五个菜足够了,一桌菜五六百,三桌最多一千七八,酒水自带,瓜子喜糖从市场里买,下来最多两千元。 搁在几年前,三五千也不过是个零花钱,如今家里的境况不一样了。请客得两千多,送她上学一来回的车费得两千多,买行李箱、买衣服得一千,到大学那边以后买日用品要一千,这一学期六个月的生活费估摸得上万,这还没算今年的学费和书费女儿考上大学这么光宗耀祖的事儿,两千元的升学宴晓星竟犹豫了好多天。不是她不慷慨,她只想把钱花在刀刃上罢了。眼下的日子不似当年那般富裕,能省的务必要省,何况,这只是梅梅一人的开销,家里还有学成跟三个大人,还要买货进货、还信用卡、交房租。 从维纳斯酒店回来的路上,晓星三五步一短叹七八步一长吁,念叨着家里的这一摊摊糟心事,当家的女人不觉间眼眶湿了。为了鼓励鼓励女儿祝她有个好前程,为了给学成打个榜样,为了给多年晦暗的铺子添添喜气,也为了给这个将死的家注入一点点人气,她得开开心心地、大张旗鼓地办一场升学宴。 于是在路上,包晓星第一个拨通了桂英的电话,胀着眼眶颤笑着通知她周六携全家人过来吃席;而后她欢欢喜喜地给梅梅发了个信息,让她尽管请她同学来吃她的升学宴;最后也在两家人的大群里招呼了一声。 周三一天,桂英带着止痛片和消炎药在办公室,好好吃饭了也好好喝药了,肠胃痉挛还是时不时地过来招惹她。马经理受不了了,无心也无力工作的她下午五点便离开公司开车回来了。一回来不敢回家,先去社区医院看病,挂号排队、看病、交费取药等拿到药回到家已经快七点了。致远知她今天回来,晚饭特意熬了一锅山药小米粥给她备着。 晚上七点半,一家五口上了饭桌,准备开饭。凉拌豆腐、清炒南瓜、蒜蓉菜心、大碗鸡蛋羹、一锅小米粥,样样绵软清淡,全是做给桂英吃的。饭后八点,一家人吃完饭刚撂下筷子,桂英开颜对老头说:“我钟叔家孙女那个梅梅这周六过升学宴,你要去的话带东西吗?” “嗯?”正在擦嘴的老马没反应过来。 “我给梅梅姐买套书,我过生日时她送我一沓书,这次我也送她一沓书!”仔仔挑着眉毛高兴地说。 “你梅梅姐月底去上大学,自己的东西且带不完,还带你那一沓书?死沉死沉的还占地方!”桂英一脸质疑。 “呃我从看到信息到现在,只想出来这么一件礼物来!”仔仔黔驴技穷一般没了主意。 “那你再想想呗!你去香港不是买了个什么东西吗?”桂英瞅着儿子。 “不是给她的!”仔仔蓦地激动了。 “那明显是给姑娘的小玩意!不给你梅梅姐你给谁?”桂英挑逗儿子,众人笑听不语。 “我送什么关你什么事儿!”仔仔拍了下她妈的胳膊肘。 老马见没人说话,开口道:“我给个红包吧!钱最重要了!” “我们两给红包,你要给红包不是不行,能送礼物最好买个礼物,喜庆一点!要不咱这一大家子手上没有提的带的不好看!”桂英望望老头又瞅瞅致远。 “让我寻思寻思,星期六是吗?”老马一边剔牙一边问。 “嗯,这周六,还有两天。”致远回。 说完这个,众人准备散了,致远收拾桌上的碗盘,桂英猛然间身体一怔,瞪眼惊道:“哎呀,快中秋了!我得给咱妈买些东西!” 致远疑道:“中秋!还早着呢!” “不早了!我选礼品得一周吧,邮寄得一周吧,现在距离中秋不到一个月?”桂英打开手机里的日历,边看边说:“今年中秋节在哦,是有点早,还有大半个月呢!”桂英松了一口气,致远和仔仔合伙将碗盘端进了厨房,而后仔仔回了屋,致远在厨房洗碗。 桌上只有老马、漾漾和桂英三人,桂英一边扣着鼻子一边假装无意地说:“今年把我大哥叫过来,咱一块过中秋!还得提前给我二哥买些东西,他一个人在家过中秋冷清,给他买点吃的穿的热闹热闹!” “家里人多着呢!他不会去你二婶三婶家?他不去那几个也会叫他的!”老马抽着烟咧着嘴说。 桂英一听这话,心里一沉又一凉,知道老头一时半会儿铁定是不会走了,连一个月后的中秋节也要在深圳过!桂英无声叹着气,端起水杯回房了。一进房便拨通了大哥兴邦的电话,向他诉说近来的家事。 晚上十点,致远端了杯五谷豆浆进房给桂英送药喝。那豆浆是用榨汁机打出来的,里面放了四五样养胃的东西。桂英喝着温温的甜甜的豆浆,心里暖暖的,胃疼也瞬间好了几分。寻常人家,哪有不磕磕碰碰的?维系一家和谐之根本在于夫妻关系,夫妻关系之根本在于爱爱情的爱。有了爱才有平等、忠诚、理解、包容、和谐等等美好的坚守;若没有爱,德行再好的两个人,也走不长久。 这边的桂英致远两口子依偎在一块幸福地嘲笑老头、取笑儿女,那头的钟理晓星夫妻两却截然相反。晚上九点,准备收铺子了,包晓星戴着老花镜在柜台上算账。二十五块四、十七块整、三十六块八、十八块二毛六晓星咧着嘴微微摇头,今天的营收额只有三百一十四块钱,比前几天的还少。梅梅从二楼下来了,晓星赶紧合住本子撕了草纸,不想让女儿看见家里的生意如此惨淡。 钟雪梅换了身居家衣服,开始扫地拖地;学成帮着姐姐收拾茶几、端板凳;钟能在阳台上晾晒他们四个人的衣服,钟理坐在沙发上一边看手机一边抽烟。晓星方才的局促和失落钟理一个大活人早看到了,却硬生生假装没看见、不知道。家里的生意什么样子,他一个当家人岂能不知?不过装傻、装傻、再装傻罢了。 晓星收完各样豆子,脱了身上的围裙,坐在茶几边对钟理说:“理儿,这周六给梅梅过个升学宴咋样?她一辈子只这一回。” 钟理抖了抖烟灰,望了望几平米以内其他三人的反应,说:“你都定好了还跟我说什么?” 话题终止了。晓星坐了一分钟,跟老人和孩子打完招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农批市场回富春小区。钟能照看两孙子睡下自己也睡下了。早习惯了这种场面的爷孙三个,心里不舒坦又能怎样,没有决定权的人任他如何理智、如何聪明、如何不满又能怎样。这家里谁能说得了脾气大的钟理,谁又舍得去说一直默默付出的晓星。所有和谐快乐的家庭无不基于爱和包容,所有平静又可怜的家庭同样也是基于爱的隐忍或泛滥。 钟理一人坐在嘎吱嘎吱的竹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回想刚才的场景晓星决绝的冷漠和老小无奈的沉默,心里不是滋味。本来,晓星该和他商量的事情没商量,自己定了通知了其他人独独最后告知他,他该是生气的,却气不起来。不知从何时起,家里的大事情与他无关了,他也与家里的大事无关了。他想主持一切和梅梅相关的人生大事,可他如今这破落样儿,连自己都瞧着晦气,何况是蒸蒸日上的梅梅!这么罕见的喜事,不如不掺和、别打搅,不如自己喝喝酒睡大觉彻底麻木,熬一日算一日。 到了十点,钟理主动去找老陶,今天他请客。钟理请客的钱从哪里来的,他说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这个年代太不缺送钱贷钱的东家了。到了烧烤摊,三五份菜、三五份肉、三五瓶廉价白酒,两三百块钱,有滋有味又无知无觉地过完了这一天。 最后一天了,导游特意带一行人去佛罗伦萨的几家商场和几处购物小街里买纪念品。终于到了购物、买纪念品的环节了,晓棠也不客气,放开胆去小街上一家家地逛,小街两侧的店里琳琅满目,香水、皮革、小饰品、工艺品、陶瓷制品她给自己买了双手工制作的皮革鞋,给两个姐姐每人买了个皮革包,至于钟能叔和两家的孩子人人皆有礼物。 流连于意趣盎然、洋溢着异域魅力的小街上,真是满心欢愉又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如此普通而卑微的自己有生之年能来此一游。晓棠真希望自己是个大诗人、大才女,在这里写下些万古流芳的好诗来,不枉她来这大块青砖堆积而成的小街古城里走一走、逛一逛。 购物的时光是最轻快的,这一逛很快大半天过去了。购物结束了,也到黄昏了,她这一生仅有一次的异国旅游也即将结束了。在佛罗伦萨这座世界古城中,遍地是博物馆、美术馆、教堂、宫殿、广场及钟楼,整座城浑然是一座巨大的艺复兴之巨著的博物馆。一身白色长裙的晓棠恋恋不舍,在导游带队回酒店的路上,她一路摸着四方庄严的古堡城墙,仰望黄昏中的长天如火,火中可见的源自旧时代的一顶顶圆形穹顶和穹顶之下的一方古城这是大师魂灵所在的艺术天堂。 当天晚上,一行人收拾好东西往机场赶去,包晓棠的这一趟欧洲之旅算是彻底结束了。第二天下午一点半,一下飞机,晓棠第一时间打开手机打开网络,叮咚、叮咚、叮咚手机跟摇铃似的一直在响停不下来,等了十来分钟,手机才安静了下来。除过电话提醒、短信提醒,剩下的全是各个软件的消息,微信的消息最多。晓棠拉过广告的、通知的、群里的消息,先捡重要的和自己在意的翻看。 其中朱浩天发来的最多,小红圈显示九十九条,点开一拉更多。里面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晓棠看了一些:“今天在哪个国家?发几张照片让我膜拜一下”、“还没有信号吗?有点想念你这位去过法国的美丽朋友啊”、“回国没?我请你吃饭”、“累不累呀,回国了第一个联系我哦,我开飞机来接你,哈哈哈”、“今天去了哪些景点呀?好羡慕你哦”晓棠瞧着大片大片绿色格子里的黑色字,心里喜滋滋的被人惦记的感觉真好。这里晓棠坐在机场正儿八经地给朱浩天回消息,那边的朱浩天也巧了闲来无事,秒回晓棠。于是,晓棠在机场里等着她的专车过来。 看完了朱浩天的消息,她也点开了姐姐、梅梅等人发来的,最后关了微信去看qq,在那里她点开了“雨中漫步”给她发来的十几条消息。上周六八月十七号只有一条是“你最近怎么样”,上周末发来的是“深圳最近暴晒,注意防晒哦”,周一周二周三每天发了三四条轻又短的简单问候,昨天周四他发来了如下的话语:“我当时加你的时候看了你的qq空间,从你发的章里,我看到了你的内心状态,欣赏又欢喜。这段时间你没有回信息,我大概明白了,希望没有给你造成烦恼,再见了。” 晓棠看了两遍“雨中漫步”发来的这段话,心里咯噔一下,她思忖了片刻,编辑来又编辑去,最后回复如下:“对不起哈,我出国了,国外没有网,所以我一直没有看消息。同在深圳很难得,其实挺高兴认识你的。”晓棠发完这条消息,删了两人的对话框,其它无关紧要的也一一删了。随时删除垃圾件、保障手机有内存是她多年以来的习惯。 一个小时后,朱浩天的电话来了,他人在车里,车在机场外。晓棠开了微信定位功能,拉着箱子去找朱浩天。白t恤、花裤子的朱浩天出来迎接她,见了晓棠赶紧走上前去张开两手要拥抱。抱就抱,晓棠也微笑地合作,没想到朱浩天抱得挺紧挺久的,晓棠不讨厌、不喜欢也没表现出来。两人上了车,朱浩天又是一副大哥哥的样子无微不至且幽默至极,侃东说西、一口一个笑话,像单口相声似的,晓棠听得很热闹。 “哦对了,晚上替你接风!咱一块去吃川菜怎么样?”连说了半个小时,浩天忽然问晓棠。 “好啊!”晓棠笑嘻嘻地说。 “就在市内,马上到!吃完饭我再送你回去!”朱浩天亲和有礼。 “好啊!” 停好车,晓棠出来跟着朱浩天走,两人弯弯绕绕,晓棠以为浩天要带她去吃什么有格调的餐厅呢,原来是川菜连锁店。到了那里取号排号用了半个小时,进了餐厅好几百人在同时用餐,跟在村里吃席一般。两人面对面坐着,点了三样菜一样汤,朱浩天先一步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周围闹哄哄的,两人说了什么话听不清也记不住,草草吃完饭,去结账时总共花了九十块钱。 晓棠觉得很异样,先前追她的那几个人请她吃饭时无不是好几百一顿,这朱浩天如此自信,几十块钱也吃得可以。果然是邻家大哥哥的亲民人设,晓棠猜测他该是会过日子、注重节俭的,想到这一当代人、城市人快遗失的重要品质,包晓棠心里起了敬意,猜他是那种不走寻常路的大实在人。 吃完饭朱浩天送她回来,两人分别后,晓棠回到家里已经下午五点半了。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早累了,她收拾好东西洗了个澡,给姐姐和梅梅等打了个电话,便睡下了。 43上 何家猜谜赢红包 钟家迎客吃喜酒 “山顶上现红光,山谷里雾茫茫,树林中小杜鹃,它向我高声唱咕咕咕咕咕咕咕两根筷子一样长,人家吃饭它帮忙,大鱼大肉给人尝,味道鲜美它知道”周五下午,漾漾面朝电视机,坐在客厅里一边翻画册一边唱儿歌。老马也面朝电视机,一边看电视一边听漾漾唱儿歌。三十三度的天气,虽开着空调,屋里依然热烘烘的,漾漾的童声如剂清凉之药,令老头安静并愉悦。 下午三点的何致远,一人躲在屋子里,躺在大床上,出神地盯着天花板发呆。早起忙、中午忙、晚上忙,只下午这片刻功夫能休息一会。自打他搁置、停更了新以后,他发现自己特别累。漫长的一天只有切菜炒菜时是有精神头的,其它时间一直昏昏沉沉的,无论是上午出去买早餐、下午出去买菜还是待在家里忙活,整个人累得好像随时随地能倒下来打鼾一般。 以前当老师上课上班的时候,一到家会累;后来有了漾漾他全心照顾,她三岁以前他无时不刻不绷着,只要没有漾漾在他便累得随时能睡着;后来开始写,做家务是硬功课写作也是硬功课,但凡在家里他神经始终绷着,一到晚上头一碰枕顷刻睡着。近来不一样了,到了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越是睡不着越不敢看时间,桂英周二喝醉那晚,他硬生生是一夜没睡。 世界像颠倒了一般,何致远找不到自己的原点,昨日昏昏沉沉,今日昏昏沉沉,明日亦昏昏沉沉。怕被桂英发现他一等桂英下班回家便表现得精神十足,怕被儿女发现他将自己关在屋里假装在写;怕被老丈人发现一旦他两独处他总是在忙家务。 桂英的肠胃好了很多,时不时地还会痛。今天周五工作不忙,她六点半一下班回家了。晚上七点,一家人吃完饭,桂英在手机上预约中医院肠胃科的医生,打算本周末去中医院抓剂药调理调理,西药总是治得不彻底、反反复复的。 “爷爷,我给你出个谜语好不好?”晚上八点,全身只穿件碎花裤头的漾漾拿着本画画书过来跟老马搭话。 “成啊,你说!”老马躺在沙发上,关了电视,认认真真地配合漾漾。 “树上卧只鸟,头部很像猫,夜里看得清,捕鼠本领高。”漾漾如唱儿歌一般背完了,然后一脸期待地对爷爷说:“猜一只鸟儿!” “哼哼!”老马忍不住冲坐在旁边的桂英笑了笑,故意逗小孩家玩:“哎呀,啥鸟呢?燕子?” “不对!”漾漾扭头噘嘴。 “那啥嘞呢?仙鹤?” “什么?爷爷你说什么?” “我说仙鹤,谜底是不是仙鹤?” “不是!”漾漾大声否决。 “哎呀,难不成是猫头鹰?”老马挤眉弄眼地扮丑,惹得刷朋友圈的桂英也笑了。 “对啦!是猫头鹰!”漾漾歪着脑袋公布答案。 “哎呀,真难猜!爷爷给你出个谜语咋样?”老马一手拄着头,笑问他的小探花。 “嗯可以!” “让爷想想先!”老马沉思片刻,想到了个最简单的,缓缓说道:“有时弯弯像个船,有时圆圆像个盘,到底像船还是盘,漾漾你来猜猜看!” “嗯?”漾漾没太听懂她爷爷那半土不洋的普通话。桂英在旁画船画盘地解释一番,漾漾憨笑一声依然没懂,老马只得揭晓答案了:“是月亮!天上的月亮,晓得不?” “呃好吧!”漾漾不好意思地说。 “那爷爷再出一个,要不要?” “要。”漾漾点头。 “起子多,棋盘大,子冷看,不冷下!”老马自以为这一次的普通话说得更完美了,谁想漾漾浑然没听懂。 “妈妈给你读一遍棋子多,棋盘大,只能看,不能下!谜底是什么?”桂英又是比大小又是摆手势的,漾漾不知何为,浅笑不语。 “是天上的星星!”老马一手指天道破玄机。 “可是我没见过呀!”漾漾摇着小手无辜地反驳。 “你没见过星星?”老马指着天花板,两眼圆瞪。 “城里哪有星星?她以前八点睡,现在九点睡,在深圳哪怕晚上十二点到处都是灯光,哪里能看到星星?”桂英替女儿辩解。 “哎呀我的娃儿呀,可怜死了!赶明你去爷爷家看星星行不?一天的星星,闪闪发亮,美得很!”老马画着天方大饼,引得漾漾一愣一愣的。 “你们在干什么呀?好吵啊!”仔仔听得热闹,憋不住踩着拖鞋吧嗒吧嗒出来了。 “你爷爷和漾漾猜谜语呢!” “ow啊!哪个年代了还猜谜语!”少年发出噗地一声。 “人家幼儿园课本上编进了谜语,ow!哦!你小时候没学过?”桂英翻了个白眼。 老马想到了一个有趣的,对仔仔说:“刚好,我想到了个好谜语,仔仔你也猜猜!猜对了有奖!你们听着哦长在树上,沉在水中。有香有味,有绿有红!” “什么奖?”仔仔好奇。 “你别管什么奖!有本事先猜对了再说!” “花?”桂英抢答。 “不对!”老马微闭双眼高傲地摇摇头,漾漾见众人的表情神乎其神,自个也莫名地拍手跳了起来。 “海带?紫菜?”仔仔伸直脖子试探。 “不对!再说一遍,长在树上,沉在水中。有香有味,有绿有红!猜中一个给五块钱!”老马从兜里掏出五块钱摇来摇去,引得漾漾踮起脚尖去抢钱。 “中药?”桂英问。 “不对!再猜不中我公布答案了!” “等等等等!”仔仔央求,沉思片刻道:“是红枣!” “诶!还是不对!哈哈”老马高兴得拍着大腿大笑,而后将五块钱又塞回了自己裤兜里,望着三人说:“是茶叶!长在树上,沉在水中。有香有味,有绿有红!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茶叶!” 桂英放下手机,神神秘秘地笑道:“我出一个,答对了给十块!” “天呢!”仔仔兴奋得站在客厅中央,两脚挪来挪去。 “冰河解冻打一城市名!”桂英说完了捂紧手机抿嘴偷笑,还不忘提醒仔仔:“不准查手机,查手机不算!” “几个字?”仔仔问。 “两个字北方一个省的城市名称!”桂英说完兴奋地捂紧嘴巴。 “冰河解冻打一城市两个字北方河南的开封?”老马两眼望天,串下来想到了开封。 “哎呀对了!是开封!赶紧收红包!”桂英指着老头跺了下脚说。 “我出一个!你们等着!”仔仔翻开手机打开网络专门找谜语,许久后道:“我出的是字谜。成都话打一个字!哈哈哈,看你们两还能不能!”仔仔站在一边扭来扭去,引得漾漾也兴奋得拍手跳跃。 “成都话”桂英右手在左手心里划来划去,假装沉思半晌后道:“成都话咝训?训斥的训?” “我的妈呀,你是个天才呀!这么难都能答出来!” “我的傻儿子,那是跟客户喝酒时听过的,这么难没听过怎么可能一下子猜出来!我还听过北京土话是原谅的谅,聚金成塔是三金的鑫!” “啊好吧好吧,那我再出个简单的!他也去打一个字,最简单的字!” 老马抬头盯着仔仔,愣了数秒方才开口:“中国人的人?” “我爷爷也是天才!不对不对,是我出的太简单了!我重新出个略微难的!座中无人打一个字!” “庄村庄的庄!这个很简单!”桂英摇头吐槽。 “千里相逢什么字?” “重庆的重!这个也简单!”老马顿失去了三分兴致。 “你们两太牛了!这个春一半夏一半,什么字?” 桂英的右手食指在左掌心画了许久,抱怨道:“这个有点难猜,给点提示!” “跟春和夏这两个字有关笔画上有关!” 数十秒后,老马道:“麦子的麦?” “bgo!我爷爷答对了!再来一个,南天一柱打个字!” 老马猜不着,挠了挠头发道:“爷没化,猜不着这个字!” “吹牛!这个字你绝对会,连漾漾也学了!”仔仔指了指漾漾,老马和桂英顺着食指俯望木讷的漾漾,双双笑了。 两分钟过去了,见爷爷和妈妈还是猜不着,仔仔自报答案:“是一个的个!你敢说你不会!再问你们一个,穷人打官司什么字?” 桂英猜不着,问:“有提示没?” “这个跟笔画无关,得从意思上去揣测!跟刚才那个成都话的训类似。” 此时致远来了,见众人情绪高涨,微笑着问:“你们在干吗?” “我们在猜谜语呢!来来来,你也赶紧加入!现在仔仔出题目!仔仔,不能太难了,太难了你爷爷猜不着!”桂英偷笑着指了老马一下,老马不屑地吁了口气。 “穷人打官司打一个字!” “皓白告的皓,我以前跟学生讲过这个!”致远坐在桂英身边,不好意思地笑言。 “好吧!是皓!这个呢长篇大论,打一成语,四字成语!” “是这样,咱们全家玩,弄得正式一点,答对了发红包怎么样!难的给十块,最简单的发一块!谁赢了谁出题!怎么样?”桂英见众人无话又点点头,于是望着仔仔说:“你这个重新说,再说下红包金额!” “长篇大论,打一四字成语!答对了奖两块钱!” “才两块!”桂英双眉一挑。 “这是最最简单的!” 致远两手抱胸,笑眯眯地答道:“千言万语!” “长篇大论千言万语!”桂英双手一拍,问儿子:“是不是?” “是红包已经发了!我爸答得也太利索了!谁赢了谁出!该你了!”仔仔指着他爸说。 “好,那我出一个!”致远坐在桂英身边,两手抱胸,抿嘴思忖片刻,道:“一身毛,四只手,坐着像人,爬着像狗打一动物。这个不难,答对了奖三块!怎么样?”致远说完环视众人。 “猴子?”致远还没看完,老马先说了一个。 “呵呵呵是猴子!你爷爷答得更快!”致远拿起手机给老马发了个三块钱的小红包。老马喜滋滋地两手高捧手机,点开收了那个小红包。 “行!该我了!我也说个动物的。眼睛不大,尾巴细长,以偷为生,谁见谁打动物哦!” “老鼠!老鼠?”仔仔与桂英异口同声。 “哎呀,这个太简单了!我给你两个一人发一块钱行不?”老马一边说一边按照心中的流程开始操作两块钱的红包。 “行!一块钱也是钱!”仔仔捧着手机说。 桂英见众人干等着,开口:“那接下来我出吧!我从手机里找了个有难度的,听着哦!生在水中,偏怕水冲,一到水里,无影无踪打厨房里的东西,吃饭吃的!” 仔仔问:“哪一类的?蔬菜?肉类?厨房用具还是什么?” “我不能说太具体,不是菜肉主食,但你天天吃顿顿吃!” “油?”仔仔刚说完,致远说了一个:“盐或者白醋!” “啊!是盐!”桂英眉飞色舞地对身边的老公说:“两块钱吧!亲,收红包!” 致远收了红包,想了一个,道:“头像乌龙,身像蜈蚣,乌气冲冲,行走如风!打一交通工具!” “火车?火车!”仔仔和老马一前一后地答道。 “哈哈哈是火车!一人三块钱吧!我在群里总共发了六块钱,两人收,你两个抢红包吧!” 仔仔一听如此,机警地打开群消息飞速去抢红包!“啊!五块七毛!哈哈哈爷爷,你只能抢到三毛钱了!哎呀呀!这个游戏好刺激!”众人见仔仔高举手机又叫又跳,皆乐了。 “谁抢得多谁出谜语!”老马对仔仔说。 “等等!哦有啦!四四方方,跟人来往,伤风流汗,数它最忙打一个日用品。提示你们,我以前从来没见过,我爷爷来了以后才见到的,我爷爷现在身上就有这个东西!”仔仔故作神秘地笑指爷爷,漾漾也跑到了爷爷身边上下打量、左右翻找。 “再说一遍!” “四四方方,跟人来往,伤风流汗,数它最忙打一个日用品,像我爷爷这个岁数的老年人估计有用的!” 老马沉着应答:“汗巾!是不?” “对!答案是方巾、汗巾!可我奶奶不用啊,周周奶奶、我同学爷爷奶奶人家都不用,我只见你一个人用!好稀奇!”仔仔说完瞥了瞥他爸妈,两口子用眼睛在怪笑。 老马鄙夷地抬眼望了望仔仔,从胸前的衣兜里取出自己的方巾抖了抖补充道:“没见过世面!用这个的人多着呢!”说完擦了擦汗,叠好,重放进自己的衣兜里。 “现在也不是没人用,用的人少罢了!那时候又没有卫生纸,后来才有卫生纸的,有卫生纸的时候卫生纸也很贵的,村里人哪敢天天用卫生纸擦屁股、擦鼻涕!我小时候村里娃个个用汗巾,男娃女娃谁没有?还用别针别在胸前呐,专门擦鼻涕的!只是说后来用的确实少了!”桂英给儿女普及汗巾的故事。 “行啦,该我啦!这个是我小时候念书时先生教的:代代的事儿,件件分明,人人的话儿,句句记清打一类书!” 仔仔桂英皱眉思索,致远豁然答道:“史书吧!” “对头!是史书!给你三块钱!”老马说完,咧嘴一笑给致远发了三块钱的红包,致远也美美地收下了。 “嗯”漾漾跑到爸爸膝边哼哼,致远安慰道:“别叫别叫!爸爸的红包全是你的!咝我出的这个有意思!木雕竹画,牵奴出厅,替奴讲话打一种传统艺术!仔仔你还专门花钱在大剧院里看过的,去博物馆时我还给你讲过!”致远提示儿子。 “皮影戏!”老马伸脖子试探。 “呃不是,但是很接近了!” 仔仔抓耳挠腮,桂英一脸惊喜,道:“我知道啦!木偶戏!” “对!是木偶戏!”致远笑了笑,说:“这个给五块钱吧!” 桂英歪着脑门孩子一般喜滋滋地收了红包,而后从手机里找到了一个谜语,念道:“四四方方一座城,城里兵马闹盈盈,两个将军对头坐,不动刀枪比输赢打一种游戏!哈哈哈这个谜语价值五块钱!” 老马十指相交,靠着沙发淡定地说:“下棋吧!是不是象棋?” “哼哼!是!老村长战斗力可以啊!”桂英指指点点地在手机里发了五块钱的红包。 老马收了红包,抿了抿嘴道:“猜谜语这事儿,我小时候玩得比你们溜!我想想哈这个有意思:将军出个令,小兵旁边听,将军令出好,小兵多烦恼!打一种游戏!”说完后,老马掩不住笑地坐了起来,双手抱胸,在喉咙里连连哼笑。 “就是猜谜语吧?”仔仔直言。 “是猜谜语!你咋还不确定呢?从你这不确定,本来五块现在给一块,意思意思!” “这么少!”仔仔张了张鼻孔,哼了一声说:“我有一个更难的,难倒你们所有人!听着哦!曹操起兵黑濛中,周瑜施技用火攻,孔明借风手带扇,浓雾大作便太平打一个东西,夏天用的。” “再说一便,说慢点!”桂英朝儿子抬了抬下巴。 仔仔于是照着了一遍:“曹操起兵黑濛中,周瑜施技用火攻,孔明借风手带扇,浓雾大作便太平这个谜语价值八块八!打一个东西,咱们家以前年年夏天用,这几年不用了,用另一种带电的!” “年年夏天用空调?” “风扇?折扇?” 桂英皱着眉自语:“浓雾大作便太平蚊香?” “啊!”仔仔连连摇头,听到蚊香,两眼圆瞪,指着他妈喊叫:“我妈答对了!是蚊香!” “哎呀,这个红包很慷慨很不像你呀!”桂英嘚瑟,漾漾跑来哼哼唧唧地要看妈妈收到的红包。 “行啦,我给我娃儿也出一个!你们别说哦!漾漾听着,妈妈给你出个谜语,好好听哦圆圆鼓鼓,飘飘荡荡,摇摇摆摆,直冲天上打一个玩具,你屋里就有!” “嗯?”漾漾犯迷糊了。 “要吹的!吹大了可以当球玩?什么东西?”致远两手比划提示女儿。 “什么?”漾漾咬着小手依然不解。 “一个玩具!很轻很轻,一拍它就飞上去了”桂英低头耐心解释。 漾漾指着天花板怯生生地说:“是那个泡泡吗?” “泡泡?泡泡也对哦!”桂英转身望着众人,接着又对漾漾说:“气球是不是?圆圆鼓鼓地直冲天上?” “嗯!”漾漾点头肯定。 “哎呀,一让她加进来就没意思啦!”仔仔口中抱怨,跺脚催促。 “行!不加她了!我出一个特别的,先提示一下,我们家有个人天天在用的东西。听着哈:曹操肚里空,周郎用火攻,关公传水袋,孔明借东风打一个五十年前的日用品!”致远点头笑看众人。 “水烟袋?”桂英指着老头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水烟袋问。 “啊你怎么猜的?是水烟袋!不可思议啊!给你五块钱!”致远又笑又惊,频频摇头。 “哈哈哈你说水袋我就想起了他的水烟袋!啧啧!今晚赚了不少呀!该我出了,我这个具有教育和讽刺意义。”桂英说完,左谜语,右手按照谜语在身上比划来比划去,道:“远看,近看猴子打拳,身上没有半片布,手里却提一毛巾打一生活习惯,咱家除了你爷爷,其他人每晚都有的习惯!” “洗澡吧!咱家到了晚上数我爷爷不洗澡!”仔仔指着爷爷撅嘴挑眉。 “我咋不洗?我上午、中午洗澡时你瞧见啦?我差不多三天洗一回呢!够净了!”老马摸着自己的衣服领口故作生气地说。 “反正我从没见过你洗澡!”桂英噘嘴说。 “洗了洗了,爸是上午洗得多!上午我做饭的时候!”致远努力澄清这家里鲜有的真相。 “行行行,放过我爷爷吧!我出了你们听着!一位好朋友,每天来碰头,事实告诉我,从来不开口打一个消失了的东西!以前街上到处有,现在没了!哪哪也看不见啦!” “早餐摊?不是吧!” “不对!” “早间新闻?现在也有啊!” “快接近了!” “现在消失的报纸?”致远说完望着仔仔求评判。 仔仔双手一拍,道:“是报纸!” 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直玩到了十点半。 43上 何家猜谜赢红包 钟家迎客吃喜酒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43上的下半部分。 “仔儿,你爸写是写故事会的那种,还是写四大名著的那种?”晚上十点半,众人各自回屋睡觉。仔仔屋里关灯以后,老马纯属好奇,憋不住开口打听。 “故事会?”仔仔哼笑一声,在黑暗中皱着眉问:“什么是故事会?” “就是写各种碎故事鸡狗成仙啦、死后变鬼呀、谁谁谁发财了、谁偷鸡摸狗犯法啦、谁又是孝子忠臣啦那种!民间故事大杂烩,有神话的、有平民的、有当官的!”黑暗中老马的右手食指冲着天拐来拐去。 “我也不知道我爸在写什么?我妈不让我随便问。即便我妈不说,我也不问!” “为啥嘞?这么大的事儿咋不问嘞?”老马侧身问。 “这是我爸的事儿!我干嘛问那么清楚!每个人有他的,我妈工作上的一些事情她不愿意说的我也不会追问,我的一些事情我不愿意说我爸妈也不逼问的!” “哎呀你们家素质这么高,那咋还让你妈经常在外面喝醉了呢?”老马皱着下巴噎了一句,接着说:“你爸做啥工作,那涉及到全家人!还狗屁个!” “啧哎!爷爷,我这么跟你说吧我爸不说,那肯定是觉得还没到说的时候,等他认为时机成熟了,自然会跟我们说的!” “时机成熟!那戏里说范进中举时五十四五了都!还时机成熟!这人得兼顾理想和现实,哪能只奔理想去!不吃饭、不养娃、不管老婆啦!”老马的不满全使在了两片嘴皮子上。 周六上午,包晓棠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去农批市场姐姐家,一到家先给钟叔、姐姐和学成送礼物。晓棠给钟能买的是意大利的手工酒杯,给学成买了个棕色的牛皮笔袋,老小捧着远来欧洲的洋玩意儿,眉飞色舞。中午晓棠在铺子里吃了午饭,下午和姐姐一块去农批市场里采购喜糖、坚果、零食甜品、新鲜水果、各式酒和几瓶饮料。姐妹两个许久不见各自藏了好些话要说,边转边聊,一会儿工夫逛到了下午四点。待姐妹两个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铺子里,钟理早醒了,下楼来坐在沙发上看手机。 “姐夫,好久没见你了!”晓棠一进铺子爽朗笑言。 “哦!晓棠啊!你啥时候来的?”钟理神情漠然,略略意外地问。 “上午来的,在铺子里吃的午饭。你没在,我还以为你忙得出去办事了呢!”晓棠半耷拉着眼皮故意噎人。 晓星担心钟理敏感多想,不等钟理回晓棠抢着话儿说:“东西全买好了,咱一块去酒店吧,桂英说他们来得早!” “你们去吧,我不去了!老陶找我有点事!”钟理说着站了起来,从茶几上拿走烟和打火机,自顾自地出门了,撂下冷冷的众人面面相觑。 晓星静观孩子爷爷以及妹妹晓棠,晓棠望望钟叔又与姐姐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负面情绪,连学成也觉察到了,他仰头瞧了瞧妈妈又瞧了瞧爷爷和小姨,低头无话,早习惯了。 “姐,咱先走吧!英英姐指不定早来了!”为破尴尬,晓棠拉着姐姐没事人一般地将晓星往外拽。 “对对对,你们姐两带着学成先去吧!我在这儿看会铺子,到点了我自己过来!”钟能冷颜咧笑地摆着手。 “我跟爷爷一块走!”学成拉着钟能的衣角一脸诚挚,那小大人一般的口吻迫得晓星、晓棠不得不重视。 “好!那大,我和棠儿先去维纳斯了,你稍后带学成过来。别太晚了,我马叔还没回去呢,英英说他今个也来,到时候你和我马叔好好聊一聊!”晓星望着孩子爷爷说。 “成成成!把东西带齐全了,你两早点走吧!”钟能点点头,示意两人赶紧走。 晓星从家里带了些好看的盘子,而后姐妹两重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出了农批市场。一路上晓棠没少批判姐夫钟理那臭鱼烂虾一般的臭脾气、烂脸色,晓星只当没听见,任由她说东道西。 铺子里只剩爷孙两个了,钟能摸了摸学成的头发,暖暖地问:“你想陪着爷,是不?” “嗯!”学成点点头,钟能一口水气如鲠在喉。儿子那般没德行,孙子这般太懂事,均让老人家难受。 最近客人少得零星,钟能说晚点去,哪里是为生意,不过是想静一静。人在嘈杂、狭小、昏暗的地方待久了,偶然去那光鲜亮丽的地方会不适应,极端地不适应。特别是对他这种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一辈子昏暗无光,说今要去那富丽堂皇、珠光宝气的大酒店里,反觉得自己配不上那干净宽敞的地方。 今天,无论如何,作为梅梅的父亲,他钟理是一定要出席的,并且要穿着齐整、一脸荣光地去,谁成想理儿刚才竟那般草草地出了门头发凌乱,拖鞋肮脏,白色的背心泛着黄,一脸乌黑,一身怨气。老陶找他能有什么事儿?除了喝酒抽烟闲扯淡能有什么事儿!即便有事儿,什么事儿能顶得上梅梅的升学宴这般大事儿! 此时此刻,学成在柜台上写暑假作业,寂静又认真。刚过六十六的钟能一根又一根地抽烟,独自个蜷在墙角默默地抽。他只能借着吐烟气默默地长叹、一声声地长叹老头不是为今天儿子的无理而长叹,而是为梅梅、学成和晓星三人长叹,为将来有一天悔得见不得人的钟理长叹。 “姐,你觉得这个人长得怎么样?”清凉的包间里,包晓棠突然从手机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来问姐姐。 晓星拿来手机,隔着老远仔细端详,谨慎地说:“咋感觉有点精明呢!有点油腻!咝从眼神感觉这人不简单!” “我感觉还行!”晓棠笑得掩饰不住。 “这人在追你?”晓星皱着脸问妹妹。 “你咋知道?”晓棠惊问。 “我傻吗?看你笑得那样儿!你怎么会无缘无故给我看一个男的的照片!” “好吧!他叫朱浩天,比我小三岁,最近跟我走得比较近,我出国就是他接他送的!” “哦!发展这么快呀!”晓星暗地里吃了一惊,在她的认知里,发展太快的感情大多结局不幸。 “相亲认识的!也不快了!有段时间了!” “哦你是年纪大了,但也不至于草率!你瞅准了人品,然后再发展关系!”晓星挺直腰板不觉间开启了说教模式。 “行行行知道了!当初梅梅她爸人品也很好啊!这哪能看得到以后哇!”晓棠说到这儿见她姐脸色难看又掩不住地失落,赶紧调转话锋:“你放心,我不是顶嘴,我会对自己的幸福负责的!我是反过来替你不值!” “我没什么值不值的!梅梅已经上大学了,我还有啥值不值的!”晓星冷冷地抬着眉毛。 “你身材这么好,五官也好,出去说你是学成这一个八岁孩子的妈,谁会不信?人生长着呢,且得好好享受、认认真真过一回!别等到七老八十了后悔当初”晓棠还没说完,晓星不乐意听,摆过脸说:“行啦行啦,别说我了!说说你出国后好玩的事儿!” 正说着,桂英的电话来了,晓星忙出来迎客。远望桂英领着一家老小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维纳斯酒店,何致远停好车后一伙人摇摇摆摆地往酒店门口走。桂英一眼望见了包晓星在门口冲他们招手,于是拉着漾漾大步走了过去。 “哎呀,我率大部队来了!给你撑场面来了!可别嫌我家人多吃得多!” “哎呦喂!客气啥!马叔、致远,这边走!”包晓星搀着老马的胳膊上了酒店门口的台阶。 “今天我来点菜!我这么多年陪客户喝酒吃饭没啥大觉悟,只在点菜上攒了些经验!”桂英一开口如是说。 “我知道你能成!就等着你过来点菜呢!我预计两桌人,娃娃一桌、大人一桌,待会任你发挥随便点!”晓星笑着指引一行人进了包间里。 “晓棠来这么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桂英一见晓棠大嗓门喊。 “昨天下午回来的!马叔好!姐夫你好!”包晓棠和众人打招呼,打完招呼忙从自己的包里取礼物,而后捧着礼物挨个送给目标人物:给老马送的是与钟能一样的手工酒杯,给仔仔他爸送了一盒意大利的咖啡粉,送仔仔的是与学成一样的手工牛皮笔袋,送漾漾的是巧克力和一管儿童唇膏,最后才掏出她买给桂英的手工皮包。 何家人捧着来自意大利的小玩意儿,个个喜笑颜开。晓星和桂英忙着摆盘子,不一会儿,七盘花花绿绿的东西呈现在了众人眼前一盘瓜子喜糖、一盘核桃葡萄干、一盘巴旦木巧克力、一盘油炸花生和蚕豆、一大盘摆得齐整的果冻蛋挞山楂块,再两大盘鲜艳的新鲜水果。七盘零嘴中间是七八瓶酒跟饮料。见如此摆设,仔仔漾漾孩子般天性赶忙围到桌边伸手去抓。 “你大呢?”老马收好酒杯、摘了帽子,一开口先问钟能。 “我大来!来得晚一点!现在在看店呢!” “看个锤子店!这么喜庆的日子还不赶紧过来!我给你大打个电话!”老马说完老远举着手机在里面找钟能的号码。 “梅梅呢?”致远嗑着瓜子问。 “梅梅今天请假请的是五点,她还要接她几个同学,所以晚一点来!” 桂英朝空沉思片刻,而后问晓星:“所以今天一共多少人?” 晓星掰着指头数:“你家五口,我家四口,梅梅同学有三个,那就是十二个人!” “凑一桌得了!”桂英挤眼瞅着晓星商量:“十二个人两桌不够、一桌不多,合成一桌这样吃得还热闹!” “梅梅同学跟咱不熟,我想着娃娃们一桌好说话” “没事!一桌够了!点餐吧!我去找服务员要菜单!”桂英起身来去要菜单。而后三个女人捧着菜单合伙点菜,晓星招呼众人吃着零食、水果。照旧,两家一碰头总是女人们一堆娃娃们一堆。 “国外怎么样啊?”桂英好奇地问。 “也就那样,景点真的很棒,可惜太赶了!真的太赶了!你现在说个我逛过的景点,我还得在脑子里翻箱倒柜地倒腾一翻!在返程飞机上还想着回来以后要在电脑上好好查一查我去过的景点看过的教堂,省得人家问我时,我去了还白痴一个不知道呢!哈哈英英姐,你条件好没事也出去一趟呗!真花不了多少钱!”晓棠说笑。 “哎,我这段时间工作忙得很,今年下半年的展会是历来最尴尬、最艰难的!走了很多业务员不说,连我这个业务经理手里都不知跑了多少客户!压力大呀,现在距离展会有两个月,离定展只剩一个月了,我目前的客户比上半年少了三成!还有好几家我联系了,人家一句没回应、不支吾,我特别担心这些公司也退展!哎呦爷爷呀,公元二零一九的经济形势真的是离奇得糟糕!”桂英点头啧啧,又摇头叹气。 “我铺子里的生意也是历年来最差的你两不敢想象地差!以前从我这里进豆子的早餐店关门了二十多家,我有几家先前生意特别好的蛋糕店也关门了。有一家特别大的中餐厅七八年来一直从我这里进大米、薏米、红豆、绿豆之类的,那时候他们一天从我这里买两百多公斤的大米,现在一天才五十公斤!至于红豆绿豆小米那些卖给客人的各色粥直接不做了,说不赚钱!进货的小李说来他们店吃饭的人越来越少了,那家店撑不动了,还是全国知名的品牌连锁店呢,你瞧瞧这生意落得快不快!哎!”晓星嗑着瓜子低下了头,苦笑不止。 “你怕啥呀!你还有个小将呢!”桂英指了指空中,道:“人家比你有心劲!今天她的升学宴还要上大半天班,九月开学了八月底才辞职!你家这梅梅了不得呀!我羡慕死了!仔仔那性子少点戾气也少点魄力,漾漾呢?我看将来也比不得梅梅!咱两的晚年肯定你过得比我好!”桂英瞥了眼墙角的老小,眉目耷拉。 “漾漾才多大你这样说!你这妈当的!”晓星指了指漾漾,又拍了拍桂英的胳膊。 “说起晚年我还没指望没盼头呢!你两知足吧,别比了,比来比去比得我酸酸的!”晓棠不乐意了,注目凝视着漾漾,提起一股气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愣是叹了口气沉默了。 “你还有大好的前程呢!这嫁得好嫁得差,命运是截然不同!你要嫁个有钱还对你好的,后半辈子且逍遥快活呢!”桂英安慰晓棠。 “呵呵”晓棠想起了朱浩天,不经意地笑了。 “你傻笑什么?”桂英皱眉追问。 “有个男娃追她呢!”晓星也在旁憨笑。 “怎么样怎么样?”桂英好奇。 晓棠抿了抿嘴,严肃地说:“长得还行,矮了点!经济条件还可以,人也可以,自来熟、很能侃,感觉相处得不会太累。” “那人是做什么的?”桂英问。 “做业务的,卖东北的灵芝和云南的茶叶。他家是做灵芝的,他负责销售;茶叶是和他朋友一块做的。” “哦!东北的灵芝和云南的茶叶哈哈”桂英忍不住咯咯发笑,笑完了正色开口:“对你好是首要的,只要人好就行!呵呵以后给你马叔买灵芝可以用批发价喽!”中年女人说着又颤笑不止。 “现在还早呢!八字没一撇呢!等有眉目了我领着他见见你们,让你们给评判评判!”晓棠说着瞅瞅两边的两个姐姐。晓星低头不语嗑着瓜子,桂英放下手机望向漾漾。 “你什么时候工作?”晓星忽抬头问妹妹。 “再等等吧,现在用人市场很萧条,会计行业把工资压得很低!这个时候找工作很吃亏的!”晓棠剥着核桃说。 “那也不能一直这样耗着!经济一直萎靡你一直不工作啦?”晓星眼里透着股劲儿。 “不是不工作!是再等等!英英姐你看她又来了!我有我的安排,你别逼我行吗?”晓棠说着双手抱胸面朝餐桌。 “棠儿大了,你还当她是十七八的娃娃!棠儿,你姐也是为你好!担心你钱花完了紧张!”桂英两边宽慰。 “我有钱,没钱的人是她吧!搁我早把铺子关了!开一天赔一天!” 晓星听得动静忙提醒妹妹:“学成来了,别说了!” 三个女人正说着,钟能领着学成进了包间。 “哎呀哎呀!老村长你没走哇!我一听星星说你没走心里乐得不行!巴不得你往后就住你女子家呢!”钟能一进包间直冲老马大喊。 桂英致远和钟能打过招呼,孩子们也过来和大人打招呼,漾漾叫完爷爷直奔学成那去,小人儿又欢快又羞涩地拉起了学成哥哥的小手,一口一个学成哥哥叫得甜煞众人。包间里有两张大桌,老马拉钟能去西边大桌的西边一块抽烟,漾漾和学成在两老人的脚下玩耍,致远和仔仔坐在东边的大桌上吃各样果子,三个女人坐在东边主桌上面朝北窗叽叽喳喳地聊天。 “待在这儿多好哇!跟娃儿耍一耍,没事出来逛逛街吃吃饭,和我们这些老头子聚一聚多爽!”钟能一边抽烟一边冲老马说。 “逛街吃饭有啥好的?咱这岁数了还贪图那个!我只舍不得我娃儿罢了!”老马用脚轻轻踢了踢蹲在地上玩耍的漾漾的屁股,漾漾摸了摸屁股,继续和学成哥哥咿咿呀呀嘻嘻嘎嘎地玩玩具。 “人老了有娃儿在边上,终归快活一点!” “确实!我原想着老了让我老二把我料理了,今来深圳这一回,想法没有大变,但确实有变化!这两娃儿好得很,前几天临走临走还真舍不得!哼哼!”老马说完朝漾漾吐了一口浓浓的烟气。 “你女子家条件好,这边看病住院方便得很!你在这边养老美着咧!好好享你的晚年吧!” “哎!我看我英英也不容易!原先一说销售,我只当是靠嘴皮子赚钱哩,现在一了解真是不容易!”老马吸了口烟,忽然问:“你子咋又没来?” 钟能一听这个,神采瞬失,叹口气道:“人家不乐意来!”老汉撩了撩额边的白发续言:“我也没法子!管不住啊!我老了,不中用喽!” 老马见钟能语中凄凉,顿了许久,蓦地脸凑到钟能跟前,小声倾诉:“我本来是要走的!结果英英连着两天喝酒喝伤了!一个大人疼得哇哇得!说是陪客户喝酒,一张嘴上去是五十二度的白酒!到现在肠胃也没好彻底!我仔儿说他妈年年这样子!一年两回,一到展会跟前天天喝酒!我女儿这样了,你知我女婿干啥嘞?人家熬小米粥一个四十五岁的老爷们天天熬稀饭!哎呦笑死我了一天天!他家这日子过得问题大着嗫!我是为这才不走的!”老马说得轻缓,可那烟雾中一张脸上的双眉、双眼、两唇、两鼻孔飞速变化,跟抽筋了似的。 “谁家日子没问题?家家都有问题哩!我子我也想不通他到底是咋咧!天天喝酒天天喝酒,脾气大不干事!这一晃荡好几年咧!我梅梅都不太理她爸,学成是害怕得不行!现在女子要上大学、小子九月开学,方方面面要花钱钱从哪来?我跟你说老马,我早想出去打工赚钱了!不为啥,就为我这两娃娃!我一月赚四千元,给我梅梅一千五给我学成一千元,我还剩一千五,够我养活自己咧!”钟理吐了口烟气,闭着眼摇着头说:“我屋里这店生意早不行了!” 烟雾中的老人脊背弯折得不能再弯了,老马拍了拍钟能的手腕,吁口气道:“不着急!有星星撑着呢!星星这娃我看能忍,性子软但经得起折腾,你甭担心!你那两孙子比我这两孙子懂事得多!眼前坎坷,后福深厚!” “我谁也不担心,只担心我子!星星是壮年人能干着呢,梅梅聪明勤快还能吃苦将来过不差,学成懂事踏实也上进以后也不会太差!只我理儿娃哎老天爷呀!他到底是咋咧?才四十多岁一天天混日子那怂样!我看着难受得很,又管不了人家!”钟能说着,心里如开春萝卜一样空空的辣辣的,不觉老眼也浑浊了。 “能啊,宽宽心!我女子说人都有中年危机,说人到了中年会有个大砍!指不定过两年钟理自然就好了!” “过两年是能好,但这两年咋过去?我都开不了口!现在屋里这日子早不行了!过不下去了!也不怕你老大哥笑话我,最近肉贵,我屋里好长时间没有买肉了!我老汉不买新衣服无所谓,我两娃儿的衣服也少得可怜!这杂粮店真不行咧,以前开一月挣好几万,现在开一天祸害一天!” “怕啥咧!有困难了有英英唻!”老马指了指远处说说笑笑的姐妹三,道:“人家三儿关系好着呢!一个不行另两个自然会帮衬!她姐有难她妹子不帮?星星开口我英英会不表示?” “借的终归要还!亲妹子借人家的能不用还?关键是自家日子要有门路、有奔头!人道是救急不救穷!我理儿发家是这家店,我看现在倒霉也是这家店!自己的日子千万甭指望别人,指望别人迟早得喝凉风!” “甭杞人忧天咧!养活两娃儿是他两口的任务,你急啥!你承担得越多,你理儿越起不来!我实在是看不惯你这一点啥事爱往自己身上揽!你个老汉能揽几年?过两年你上七十了还能揽几年?消停消停吧!把担子扔给他钟理,娃娃这这那那的要钱朝他伸手!他个当爸的人还想咋?哼!”老马轻蔑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而后俯望俩娃儿吞吐烟雾。 “甭老说我屋,咱说说你屋。你嫌你女婿不工作,你女婿要工作了谁送这个娃儿?英英忙得能送个锤子!还不是靠致远!别老嫌人家这嫌人家那的!你女婿要真工作了那你女子就上不了班!他两都要工作了,他家这日子肯定过不下去!” “哎!”老马戳着烟末,无可奈何。 43中 雪梅踏进大学校园 漾漾突击暑假作业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43下的上半部分。 钟能抖了抖烟灰道:“咱两家半斤八两,说多了窝屈呀!我看周遭这人呐,家家差不太多!这张家不是有个人生大病,那李家就是子女不成器;王家不是没钱没房,赵家就是婆媳不和;钱家不是两口子感情不好、男的出轨,孙家就是为了点遗产闹上法院你老马见识多,你说说是不是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老马挪开水烟袋的烟嘴回答:“哎呦!这可难说!咱认识的全是底层人,能一辈子混在底层定是缘由的!中层人、高层人肯定和底层人不一样,就算他们家里也有难念的经,他们的日子和底层人的日子还是有差别的!再说啦,你说的赵钱孙李他们家里的那些疙疙瘩瘩,九成九是因为钱!中层人、高层人跟咱底层人的最大区别,该是他有解决疙瘩的钱,咱没有!” 两老汉正乱侃着,雪梅和几个女学生笑盈盈地找到了包间。 “啊!你们全到了!马爷爷您好!桂英阿姨、叔叔好!诶仔仔!漾漾你又长大了” 雪梅一进屋先与众人礼貌又欣喜地打招呼,而后一一介绍她同学给长辈认识。一番寒暄过后,包晓星招呼众人落座,并唤来酒店服务员开始上菜。一伙人移步到东边的主桌上,两老头坐在北窗下,仔仔和学成坐在各自的爷爷身边,致远挨着仔仔坐,右侧是漾漾,过来是桂英、晓棠、晓星姐妹三个,接着是梅梅的三个同学和梅梅,一伙人坐定后,晓星给众人分水果、抓喜糖。 不一会儿,菜上全了。鳝鱼烧黄瓜、清蒸鲈鱼、基围虾、酱骨架、脆皮鸡、番茄炖牛腩、老鸭汤、豆豉肉片炒苦瓜、地三鲜、粉蒸肉、麻婆豆腐、可乐鸡翅、橙汁山药、米酒羹既有孩子们能吃的,也有老人能吃的,桂英点的菜好看好吃,最关键的是便宜。菜一上全,众人放下零食纷纷拿起筷子开吃起来。晓星示意雪梅给二老倒他们最爱的西凤酒,自己给姐妹几个倒上了红酒,孩子们喝椰奶和西瓜汁。 “诶!怎么没人给娃行门户呢!怕不是你们悄悄送完啦?”老马说着从自己的皮包里掏出一个精装的扎着花儿的礼盒递给雪梅,道:“这是马爷爷前两天买的一套钢笔,里面带着钢笔水、笔芯、换用的笔尖和放钢笔的小盒子!” 雪梅双手接过礼盒,弯着腰连连称谢。 “谢谢你了老伙计!”钟能笑着拍了拍老马的肩膀,替孙女儿道谢。 “梅梅姐这是我的,一个智能手表!”仔仔站起来将白色小盒推到了雪梅跟前,雪梅接过盒子,喜笑连连。 “那我们也表示一下,这是阿姨和叔叔给你包的大红包!”桂英感慨万千地将一封厚重的红包递给梅梅,红着眼说:“你是姨姨看着长大的,以后在外面有什么问题了不方便跟你妈说的,你可以给姨姨打电话!你是咱家里第一个大学生,等以后仔仔上大学了你这个姐姐要多提点提点他,仔仔能听进去你说的!这几个孩子里,姨姨最欣赏的娃儿是你!你往后好好努力!” “嗯,谢谢姨姨和叔叔!”雪梅捧着红包,低头抿嘴,倍感沉重。一旁的晓星不防备地也哭了,众人亦沉默了。 致远将下巴耽在抱拳的两手上,环视众人,缓缓开口:“你现在刚刚上大学,还早,等你大二大三时该开始考虑你以后的路了!本科凭在社会上已经没什么优势了,要是考研得早点准备,早做准备胜算大。如果你以后认定走律师这条路,司法考试肯定是要考的,越早准备越好,考过了对你就业、考研非常有利!现在的大学生赚钱的、玩乐的、搞活动的、谈恋爱的五花八门的没人管,最后你会发现一个人在哪里付出便在哪里收获!叔叔是想告诉你,大学还是要以学习为重!” 何致远说得言轻语缓,一群孩子听得个个认真,桌上安静得好似掉个针也听得见。致远说完了,雪梅还在点头。钟能指着何致远面朝梅梅道:“你何叔叔说得对!想好以后做什么,早做准备,别辜负了你的大学时光!” “来来来,该我这个小姨了!红包是肯定的!你上大学压力别太大,别总想着给家里分担压力耽搁了学业,人家何老师说了大学最重要是学业!再有呢,小姨以自己的经验提醒你,如果有优秀的男孩喜欢你,碰巧你也喜欢他,那千万不要顾忌,在大学里好好谈一场恋爱。别像小姨这样错过了无忧无虑的年纪,熬成老黄花了!哈哈哈哦这是小姨从国外给你买的!” 包晓棠从包里掏出一个大盒子,端到雪梅跟前说:“这是个书包,意大利学生买的最多的款式,我打听了很久才买到的,很贵哒!你上了大学背着这个不掉价的!以后有事找你妈,没钱了可以找小姨!” 晓棠又哭又笑地将书包递给雪梅,自己的眼泪擦了又擦总擦不完。雪梅捧着小姨的礼物,抿嘴沉默,摸了又摸。几个同学也分别拿出了她们送给钟雪梅的礼物,一桌人悲喜交加,喜宴硬生生吃出了幸福的酸涩味儿。 “谈恋爱肯定会影响学习的!我们马家屯一个女大学生为个男娃要死要活的,最后四年到了连大学凭也没拿到手!她爸天天种地打工,你说说亏不亏!男娃谈恋爱没什么,女娃陷进去了可不成!”老马看着钟能说,说完望着雪梅。 桂英见老头说的不是一码事儿,忙道:“大学跟高中不一样,大学可以谈恋爱的!咱梅梅是有主见的人,肯定不会因为恋爱影响学习的!你那老一套的观点不适合当代的大学生!梅梅,姨姨鼓励你大学谈恋爱!将来漾漾上大学要恋爱我也鼓励的!” “哎呀,希望咱家仔仔也要有主见,别耽搁学习!”老马回头眯着眼瞅了瞅身边的仔仔,如是说。众人一听,原来是声东击西,纷纷瞧着仔仔笑了。 仔仔急了,忙摊开手耸肩瞪眼地解释:“干什么呀!我又没谈恋爱!我爷爷老胡说八道,毁我名声!”仔仔红着脸两手如猫爪一般轮番拍打爷爷的胳膊。 老马抖了抖肩,道:“啧人多,稳重点!你是男子汉!就算真谈恋爱了又怎地?爷爷是敲打敲打你,眼前要以学业为重!学习不好就考不上好大学,考不上好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哪个漂亮姑娘会跟着你?别天天捧个破计算机犯痴呆病,男娃娃要有志气!” “妈你看!我爷爷说得这是什么呀!”仔仔急了,求助他妈。 “我不知道你爷爷在说啥,反正大学可以谈恋爱,高中不可以!高中学业有多紧张你最清楚了,别因为心思乱了影响高考!行了行了不说你了!梅梅,姨姨刚想到一条建议,挺重要的你到大学后要好好攻克英语!我们客户里懂点英语的工资比不懂英的明显高出很多,也受人敬重!英语在大学里可能没用,但进入社会后,你懂就对你有利!” “嗯,我知道了!”雪梅点头,心中铭记。 钟能想到一点,冲着梅梅和几个女学生说:“我最近经常看跟大学生相关的新闻,有一个爷爷跟你说过的!大学住宿是四个人一块,这室友关系很重要,但也别求全求善,冷不防地人家给你分配个怪人一块住,那可别想着要千方百计地跟她搞好关系!没这个必要!亲兄弟、亲母子也有闹翻的,何况是室友呢!九月到学校以后,不要太过着急,能处得来好好相处,珍惜这朋友,处不来也别介意!咱是为求学而去,总体以学业为重!你们几个女娃娃也听听,我们这些大人全是为你们好!” 老马接过话头说:“到时候你们肯定会遇到很多牛鬼蛇神,看起来很出名,实际上个个是虚泡子,一戳就破!马爷爷当村长,在社会上遇到的这号人多得是,大学里肯定也有这号人!可别被这些人的夸夸其谈影响了!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大多话不太多的!” 雪梅望了望她的同学,几个大姑娘一齐点头。 “还数你马爷爷有见识!这人的品性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种,说得好的做得不行,爱吹牛的大多不讲信用!咱五花八门的客户你从小不是没见过!别因为一个人挂着个大学生、正教授的好头衔就轻易相信这个人!那教授压榨学生的、学生逼死学生的多得是,聪明睿智、本性好又上进的人,且得时间检验呢!”晓星边吃边对几个女孩子说。 “你们几个放轻松,压力别太大!”晓棠凝视四个紧张兮兮的女孩子,安慰道:“放心吧,大学里没学会的,进了社会社会会再教你的,直到你学会为止!压力别太大,我听人说人这一辈子最美好的岁月是大学时光!我没上过大学,真羡慕你们几个!到了大学好好享受你们的黄金岁月吧!” “仔仔努力,后年这个时候,咱这原班人马该吃你的喜酒了!”晓星指着仔仔说。 霎时间又被一桌人盯着,仔仔不好意思得如猴子吃了辣椒一般抓耳挠腮,迟迟开口:“啊我争取!” “仔仔完了是学成了!学成完了是漾漾!”钟能点着个头地数。 “呦!还漾漾!芝麻绿豆大点儿的娃娃搁村里还穿着开裆裤呢!等她上了大学这得等到猴年马月呀!到那时候恐怕咱两老的早脚一蹬撂挑子喽!”老马笑望漾漾。 “马叔,我看我英英姐发的你在香港拍的照片,很精神啊!看起来只有五十多岁!”晓棠笑言。 “哎!好不容易去一趟,还不摆个好造型!我那照片要拿回村里显摆的,可不得站得笔直瞪圆眼睛好好笑!”老马说完,众人全笑了。 “待深圳多好!跟我大做做伴,在南方养老比北方好!还能帮桂英看娃!叔你就留在这儿吧!”晓星冲老马说。 “哎看情况吧!我可不想像你大那样,照看了老大老大上大学走了,照看了老二将来老二也上学走了,老了老了跟猴子捞月一样空忙活,最后弄得身边空空荡荡!梅梅要上大学,你大最是舍不得了!梅梅,你到大学了没事经常给你爷爷打电话,知道不!你爷爷现在没啥念想,就挂念你呐!”老马嘱咐雪梅。 “嗯,会的!”雪梅斜眼温柔地望了望两眼闪烁的爷爷,抿嘴咬牙。 “马上收假了!你们几个小不点儿暑假作业写完没?我前两天刷微博,微博上有个笑话,说高铁到站了,忽然高铁上循环播放一条广告:哪位小朋友的暑假作业遗失在了垃圾桶上,请快来领取!哪位小朋友的暑假作业遗失在了垃圾桶上,请快来领取!搞得一车人全笑了!”晓棠说完桌上的人也全笑了。 “学成的暑假作业快完了吧?”桂英问学成,学成点点头。 “诶!漾漾现在是小班是吧?她有暑假作业吗?”晓棠抬头问桂英,桂英瞠目结舌,转头望着致远求答案。 致远挠着耳根道:“哎呀,好像有诶!我差点忘了!” “她幼儿园小班还有暑假作业!”雪梅的短发同学诧异问道。 “还真有!好像是学二十个汉字、三十个阿拉伯数字、唱会七首儿歌、背诵几首古诗来着,还真是有暑假作业!”致远说着,众人望着迷迷糊糊的漾漾笑成一团。 钟能挑着筷子问漾漾:“漾漾,你写你的暑假作业了吗?” 致远夹着菜替女儿回答:“没有哈哈,一个字也没写!” “今天已经八月二十四了!还有六七天开学!”包晓星瞅着漾漾冲桂英说。 “我今天晚上就开始教他!今天晚上就开始!”桂英脸上努着劲儿。 “她那速度,学一个月也学不完!磨唧得跟条蚯蚓一样,可别指望她游黄河去!”老马取笑漾漾。 桂英摇头苦笑:“任务好紧!我替我娃儿压力大呀!哈哈哈!” 如此说说笑笑,很快众人皆吃饱了。七个孩子们合伙下了桌,围在西边的空桌上吃着水果聊着天。雪梅坐在孩子们中间,左侧依次是仔仔、漾漾和学成,右侧是她的三个同学,她一边和她同学聊着高中的种种八卦、趣事,一边和仔仔、学成有一搭没有搭地漫聊。 “仔仔,你现在觉得哪一门课最难?”雪梅一边给她同学剥核桃,一边问仔仔。 “历史和政治吧!不会分析,只能死记硬背,背得好累!” “那你以后肯定选理科咯?” “嗯,我也喜欢理科。” “理科考大学专业多学校也多!好选一点!” “我还不知道将来要考什么大学、上什么专业,好迷茫,一点头绪也没有!我们班已经有几个瞅准了某某大学某某专业的同学了,感觉他们目标很明确!” “你别担心,你爸了解的特别多!我报名的那段时间,我妈天天在群里求助你爸爸!你有问题跟你爸爸直接聊呗,他能根据你的特长选专业然后选学校!” “跟他聊感觉很沉重,到了高三再聊吧!”仔仔歪着脑袋咧着嘴。 “仔仔,我走了以后,你多照顾照顾学成,周末有空了拉他去你家玩!他没什么朋友,从小就喜欢跟着你混!”梅梅在仔仔耳边小声说,那边教漾漾数瓜子、数巴旦木的学成完全没听到。 仔仔望了望学成,重重地点了点头。 “以后对漾漾也好点要比我对学成还要好的那种好!要不然等漾漾大了她跟你一点也不亲的!学成一两岁的时候,我几乎不理他,他也从不粘我,感觉他像别人家的孩子!后来我对他好了,他特粘我,天天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面喊姐姐哈哈!等你一上大学想跟漾漾玩也没时间了!大学放假后你有时间陪她漾漾可没时间陪你!人家要中考、要高考、要进补习班,还要和她自己的朋友、同学玩呢!弟弟妹妹也只小时候黏着哥哥姐姐,大了后你想跟她亲近她还不乐意呢!” 雪梅说得兴高采烈,仔仔听得好个沉重。 十来个人各聊各的,各自欢畅,独独何致远一个人神情干瘪地吃着瓜子、啃着喜糖、喝着红酒。桂英三人的话题说到好笑时他仰头一笑,谈到私密话题时他只得喝茶吃果子、装傻充愣;二老一口陕西话呜呜哝哝聊得甚是投机,时不时还划划拳、喝喝酒、推搡握手,致远特别羡慕这样的老伙计;大孩子们围城堆聊得七嘴八舌,小孩子们在包间里你追我打嘻嘻哈哈 假设这包间里的每个人是一个小星球,每个星球均与它临近的星球相互作用,那桂英姐妹三算一个小星系,二老算一个小星系,七个孩子算一个大星系,那自己呢?独独一个,静止不动。出了这包间,别人的星系更大了,而自己依然静止不动。 晚上九点,晓星催促三个女孩子早点回家;老马和钟能划拳行令,愣是两个人喝完了一整瓶西凤酒;除过开车的晓星、桂英还有两个小娃娃,其他人多多少少沾了些喜酒得着意、忘了形。桂英和晓星结了账,两家人晃晃荡荡出了酒店,此时已经十点了。晓星开车回到农批市场后,梅梅搀着她小姨回去了,晓星、钟能和学成三人踩着昏黄的灯光往铺子里赶,老远瞧着铺子的大门严丝合缝地冷冷关着。 钟能心疑钟理是还没回来还是又出去了,嘴上不言心里揪着。晓星大步走上前去开铺子的大门,一进铺子先拉着学成去楼上睡觉,而后收拾好从酒店提回来的零碎东西。待一切整顿完了,她拍了拍脏兮兮的衣服,跟老人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铺子。 这一晚,钟理一夜未归。他先是去老陶家店里蹭茶,晚上十点多两中年人大腹便便地去小吃摊喝酒,喝完酒已经一点多了,钟能非得跟着老陶去老陶家铺子里睡。醉醺醺的老陶在地上铺了个凉席,两汉子便那样睡在地上打起了呼噜。 43中 雪梅踏进大学校园 漾漾突击暑假作业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三次更新,以下内容为43下的第二部分。 “欸亲爱的,我发现一件奇事!”周日上午十点半,何致远停好车往市中医院大门口赶着跟桂英汇合,向来稳重的何致远老远便冲着桂英如是喊话。 桂英背着包握着病历本,诧异地问:“啥事儿啊?” “咱每年来中医院起码有七八次吧,十几年了,我第一次发现中医院的停车位有空着的!你说奇不奇!”致远的惊讶里透着惊喜,惊喜中掺着意外。 “我早跟你说今年的市场环境与众不同,你没感觉!现在证实了吧!”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中医院里走。 “我怎么没感觉?我不是跟你说过嘛,菜市场的菜价、小饭馆的饭价降了不少!” “物价降了说明收入没增长或者是负增长!之前给晓棠租房子,咱家周边的房子已经两三年没大涨了!可全国的房价依然坚挺!哎!” 桂英预约的诊号在上午十一点,取号排队、开单子交费、做胃镜检查,一忙忙到了午后。 中午家里只剩老小三人,仔仔十一点点了三份外卖,到了十二点半送外卖的还没来,两孩子早吃饱了零食、水果,吃完累了昏昏沉沉地各自去睡午觉。老马左等右等,肚子里不是个滋味,熬到一点半门铃终于响了,老头来不及拄拐杖,一摇一摆地碎步跑去开门取饭。打开门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过来送餐。 “是手机尾号1869的吗?三份小炒!来晚啦对不住啊!”白发老头气喘吁吁地冲老马招手致歉。 “哦!是是是!没事没事!”本饿得焦躁的老马此刻猛地走神了。接过盒饭,他好奇地问了一句:“老哥你多大了?我看你比我大呀!” “哦吼!我今年七十二了!”那人一口南方口音,怕老马听不懂还比划着手势。 “那你为啥送这个嘞?搁我我都干不动!”老马不好意思地又问了一嘴。 那老头一拍肚子耸了耸肩,道:“没法子呀!我老伴得了癌,我得赚钱呐!” 见老马一脸吃惊反应不过来,那老汉接着说:“没事的!人家一见我是老头,都不给差评的,还给我好评呐!那店里就专门安排让我送那些点餐晚的饭!其他店嫌我老人家这个岁数个个不要我,只这家店老板一听我老婆子有癌,一月给我这么多四千五!好着嘞好着嘞!” 老马不知如何应答,只一个劲儿地失神点头。 白发老头笑呵呵地摆摆手,急火火地冲老马说:“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还有单子嘞!” “成成成!你忙你忙!保重啊老哥!”老马摆手致礼,目送那老人进了电梯。 关门后老马连连叹气,攒了许久的饿劲儿忽地散了一大半,一个人在餐厅里吃着外孙点的自己爱吃的饭,味同嚼蜡。 反复回忆那老哥脸上的神情,也没那么可怜凄惨,送完餐有种如释重负的轻快感,跟人闲聊几句还格外爽朗乐观!这七十二岁晃荡着皱巴躯干的老头儿,一身老迈中脸上带着股劲儿,对命运的绝情和无奈里存着股豁达的喜力。老马该是为那人喝彩鼓劲的,不觉间却为那人留下了泪。兴许他不是为那人流泪,是为自己流泪,为预想中的身处与他相同情景中的自己流泪。 下午三点半,桂英两口子提着大包小包的中药、西药一身大汗地回来了。 “怎么样?有毛病吗?”老马躺在沙发上问两人。 “没有。做了全面检查,没有大问题!医生诊断是脾胃虚弱、炎症,最后开了很多药就完事了!”致远说着过来让老马看药。桂英累了,换了鞋打着哈欠直接回房睡觉去了。 “哦,没事就好!这药得多少钱呀?”老马抬起眉毛轻声问。 “中药一百六,中成药我看看单子,中成药是三百四,西药是两百一。” 致远刚刚读完,老马两脚一翘从沙发上起来了,坐得直挺挺伸手要单子:“我看看!没病还花这么多钱!” “这只是药费!还没算检查费和挂号费呢!” “那两个是多少?”老马两手端着收费单捧在空中一字一字地默念。 “她挂的是名医,挂号费三百,检查费是三百六!” “我的老天爷呀!我的老天爷呀!我的老天爷呀”老马那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摇完头在嘴里默默计算:“三百、三百六是六百六,六百六、两百一是八百七,八百七、一百六是一千零三十,算一千元,一千加这个三百四一千三百四!我的老天爷呀!没病还花了这么多!”老马高举着收费单朝致远要答案。 “现在医院都这样!仔仔去眼科医院查眼底那次花了五六百,前段漾漾感冒发烧花了七百多,早前漾漾被周周家猫抓了一条口子打疫苗花了六百多现在只要进大医院,医生一开药就是这么多!”致远的解释里也流露着无奈的抱怨。 “我的老天爷爷啊!我迟早得走,隔这儿等我老了给我看病你两都看不起!好家伙,没大病几副中药养一养得了,一口气花了一千三!这不是打劫嘛!医生看病不问人家经济状况吗?” 致远搓了搓鼻孔说:“医生怎么可能问这个呀!” “那方圆上有德行的医生,人家会根据你的经济情况来开药。好医生有德行,不会让老百姓花冤枉钱!现在这大医院怎么净是些有技术没德行的!我的老天爷爷啊!一个感冒花了七百!我只当看病难、看病贵这个问题国家早解决了!没想到这么严重!” “呃呵呵!”致远见话不投机,找了个由头,在屋里盘旋了几分钟,累得也回房睡午觉了。独留老马一个,肺腑焦灼、为钱心疼心疼自家英英的钱。 这一日,钟理从老陶家醒来,在老陶家蹭了午饭,下午去了卖茶叶的大强家喝茶,一喝喝到了晚饭的点,在外面吃了份炒面,晚上去卖菜的赵云家抽烟扯淡,到了十点又拉着卖肉的老张去喝酒。这一喝,又喝到了一两点,晚上回来厚着脸皮在老张家沙发上凑活了一宿。 钟能周末下午去找了一圈,在赵云见到了儿子钟理,奈何叫不回来,他也不丢人现眼在人家铺子里说多余的话了。晓星知道钟理周六一晚没回、周末也没进家门,只假装不知道、不关注,坐在柜台上自己忙活自己的。 雪梅近来一直在铺子里睡,周六在她小姨那儿睡了一晚,周天晚上下班回来不见父亲,也不问。昨天爸爸没去她的升学宴,她并不生气,只是想不通想不通他为什么不去!该是好奇压过了愤怒,所以大姑娘才没那么生气。可这个问题一直存在雪梅心头,困扰了她很多年,一直没问过任何人。等到她后来做了人家的母亲,去小学给孩子开家长会时,恍惚间才明白了过来。 十月份有一场专升本自考的考试,包晓棠报了两门课,如今已到九月份了,她不得不压着性子制定计划开始看书学习了。周末这一天在家里研究书本目录、分配每日读书的页数、分摊每天听讲视频的集数、在笔记本上按照一月半的期限制定应考计划,一忙忙了大半天。朱浩天和“雨中漫步”发来的聊天消息她回得也没那么及时了。 晚上八点,致远取出一剂中药清洗了两遍,放在陶罐上用小火煮着,而后洗了手脱下围巾,来到了客厅里,此时其他人全在客厅。 “我们正商量何一漾同学的暑假作业怎么完成呢!赶紧,主力军是你,等着你过来呢!”蜷在沙发上的桂英幸福地冲致远伸手。 “呃!我也惦记着这件事!我记得我手机里截图了老师布置的任务,我找找!”致远翻开手机,在相册里一张一张找图片,许久后开口:“哎呀还不少汉字三十个、拼音三十个、数字歌儿歌十首、古诗十首!”致远读完,瞪着眼睛瞧着妻子和丈人。 “还真不少!现在只剩七天了,得加大马力呀!上午、下午、晚上全用上!呃咱们分工吧!你教汉字和古诗,我教拼音,数字歌儿歌咱盯着她自学,马村长你教娃儿数数字咋样?”桂英分着任务,还不忘给老头摊派一点。 “哦呵呵弄热闹哩一天天!数个数她不会?还专门教?”老马斜眼小瞧漾漾,憨笑不止。 “啧!她只会数到十,十以上不会啦!人家老师不光要求会数,还要求会写数字呢!你现在不好好教,等开学了跟别的孩子就落下差距了!你到底教不教?不教拉倒!给你个机会跟娃儿玩一玩亲近亲近你还不珍惜!”桂英一出口理直气壮。 “啧!没说不教!我下午教吧!她早上起来黏黏糊糊的老是发傻,午睡起来还算灵醒一点!”老马摆摆手挤挤眼,哼笑着为漾漾服了软。 “那我干啥?”仔仔忽然挪开贴着脸的手机问他妈,不等他妈回答自个开腔:“我负责监督,不听话就打!嚯嚯嚯嚯!”仔仔在空中朝漾漾比划着扇耳光的动作,吓得漾漾在妈妈怀里哼唧了几声。 “全家人都在为你忙,你还哼哼!不管多大的人,都要有廉耻之心!”仔仔张牙咧嘴地朝漾漾酸了一句,漾漾狐假虎威地抬着下巴朝哥哥大气哼了一声,而后火速闪过脸躲在妈妈臂膀里。老马笑瞅两小儿作乐,心里甜如蜜一般。 桂英又重申一遍,算是落定了各自的任务,于是何家人将漾漾的暑假作业当成了目下全家的头等大事。众人还没说完,致远急得拉着漾漾先去学汉字了,一个花儿的“花”、一个山羊的“羊”,致远手把手地教,教了一个小时勉强能把诸多横竖撇捺的笔画凑在一块合成一个字。 今天是阳历八月二十六日、星期一,阴历的七月廿六,己亥猪年壬申月乙未日,宜嫁娶、祭祀、祈福、斋醮、作灶忌动土、破土老马早起抽完烟、洗完脸过来撕老黄历,刚撕完见致远也起床了,闪了下影子又不见人了。 六点半的清晨,老马坐在摇椅上欣赏东方的日出。没一会儿,老头闻到了一股中药味儿,桂英估摸还在打鼾呢,定是致远在给桂英熬中药。勤快人何致远早起后一边熬中药一边给桂英做早餐几片面包,里面夹着番茄酱和生菜叶,熬了碗燕麦粥,里面放着葡萄干、果肉和烤熟的杂粮。七点钟桂英蓬头垢面地起床了,但见餐厅里摆着一小碗营养粥、一份丰满的吐司,一小碗乌黑的中药。中年女人闭着眼睛幸福地吃了早餐喝了药,而后回屋里的卫生间洗漱准备上班。 老马远望着女婿忙忙碌碌的背影,心里也感激也认可。自家闺女长得五大三粗性子也糙,这早起煮粥熬药的事儿她是断然干不来的,得亏了何致远不辞劳力地细心照顾。老马心生愧疚,可反过来一对比,这点小甜头比起在外奔波的艰辛,简直不值一提;致远早起煮粥熬药的小辛苦比起当家人养家糊口的不易,亦不值一提。 人生之苦,有大有小、有急有缓、有隐有显、有深有浅,人不能只捡那轻薄的、便宜的苦吃,而回避了那深隐且厚重的家庭责任、人生使命及命运的捉弄。 上午十点,何一漾总算清醒了,致远搬来纸和笔,在明亮的餐厅里帮漾漾赶作业,打算上午先教三个汉字再教一首古诗。“撇折撇折提横竖横红,红色的红!”致远握着漾漾肉肉的小手,迫使她学着她不爱学的东西。撇折撇折提横竖横、撇折撇折提横竖横、撇折撇折提横竖横一个红字前前后后教了不知多少遍,老马听得烦得了不得,回屋里关上门听戏去了。 隔了一会,老头出来用卫生间,只听清澈的童音皎皎分明“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老头上完厕所,坐在客厅里凑热闹,忍不住喜滋滋地冲致远说:“这个学得利索呀!” “嗯,我教了四五遍她就会了,我让她再背十遍,背得挺麻利的!”致远指了指漾漾,笑对老丈。 “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漾漾掰着小指头自个边背边数,跟唱歌似的不亦乐乎。老马和致远坐在边上,观小儿摇头晃脑不知诗中人事,成年人品那诗里的怆然感伤不禁默然。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老马从未听过这么好的诗,短短几句道尽了人生的沧桑和急促,听得人心中平和又悲悯,不胜感慨。中午饭后,老马睡在阳台上,依然在品那诗词里的旷达和悲凉。 七老八十的人一旦感慨起来,定是离不开一个死字或空字。 下午三点,该他出手了。老头拿着一把米粒一把牙签,一丝不苟地教漾漾数数。今日教的是从十一数到十五,小孩子咿咿呀呀放声慢数,跟台上那秦腔小生唱戏似的嘴里的每个数硬要拉音,一拉拉半天!老头子一张嘴弯弯、一双眉飞舞,从三点乐呵到五点。到了五点口干舌燥,老马拍了拍屁股离桌休息、暂停教学。 寂静中感叹自己这些年从未如此快活过!陪着娃娃看世界竟这般幸福,老头被自己的后知后觉惊得哑然后悔。 此时正在努力学习的,除了何一漾同学,还有包晓棠同学。晓棠坐在出租屋那张简陋的书桌前,一边看视频一边翻着书做笔记,认真的美人儿可爱又可敬!忽地电话响了,是朱浩天打来的,晓棠接了电话与浩天聊了许久,原来是约她出去玩的。两人约好了晚上先去吃饭,然后去附近的电影院看电影。 人在每个阶段会有不同的使命,认字的认字,上课的上课,上班的上班,谈恋爱的谈恋爱,进修的进修,养家的养家,安享晚年的享晚年周二周三亦复如是。 这几日只急了个包晓星,面上一如既往又冷又静,心下却慌得不行。眼见着雪梅要开学了,这一口气可不得个两万多,目下的几千元现金还是桂英行的礼。心中烧着火,身上也不自在,最近晓星总是失眠到很晚,这里那里不停地上火,白日里没精神且时不时地恶心犯晕。 从哪找钱呢? 铺子里的生意勉勉强强抵得了房租,为还早前进货的贷款信用卡早刷光了,一家人的吃喝且没个着落,哪去找这开学的两万元。 除了借贷还有什么路子呢? 这几天一到下午,晓星便一个人出去了。梅梅喜欢的那几家女装店,她每天挨家挨家地逛,心想等着中秋打折或者什么节日打折时,一口气买几条裙子、上衣、外套什么的,鞋子也得备两三双。日子一天一天地往前熬,这女儿上大学的大事小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作为妻子她哪还有心思去管钟理在干什么!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一辈子不回来也不碍事!晓星如此想着,霎时气短胸闷,骄阳下迅捷的步伐不得不放慢了,一个人找了处路边的阴凉地儿,坐下缓歇。 43下 女儿上学申请网贷 补课结束送礼表白 下午四点,烈日当头,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包晓星望着绿道上的人来人往大街上的车南车北,两眼忽然模糊了。刚才进店里看衣服时,她忍不住地老是用手捂着肚子,因为她穿的这条黑色连衣裙上肚子中间有个破洞,她不得不挡起来,怕被服务员瞧见笑话。 她穿的衣服有个破洞无所谓,她的生活无非家里、店里,可她的梅梅不能!梅梅天天上班穿的那双帆布鞋鞋底早磨破了,她去修鞋的那儿给她粘了双新鞋底,前天晚上她提女儿收鞋时,看见早先粘上的鞋底又磨掉了! 不仅仅是鞋子,雪梅褶皱的衣服、磨旧的书包、匮乏的具、零星几件的廉价护肤品如此的行头到了崭新的大学校园,怎能不被人笑话!晓星擦了擦泪,抿着嘴打开手机,在几个能贷款的软件里每处贷了一万元,总共是四万元,两万元给梅梅上大学用,剩下的两万元用来供给家里开销和每月拆东补西地倒账! 在农批市场里待了十几年,猛然间包晓星觉得自己得放下过往,重新进入社会找工作了。消瘦又干瘪的中年女人两手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慢慢地往回走。是时候改变了,晓星一路上重申着这项突如其来的的人生重大决定。 “二十三下来多少?”老马敲着桌子问漾漾。 漾漾张口结舌,两眼如老鼠一般东西乱转,答不上来。 “二十三下来是二十四,二十四下来是二十五!你现在从一重新数一下,开始!” “一、二、三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八”又卡住了,神不在线的漾漾学乏了,任爷爷如何处置,她如只不晓人话的猫咪一样,瞪圆了黑溜溜的小眼儿,盯着爷爷各种情绪发作。 教了好大一会儿,愣是教不动了!老马挠挠头,看了看手表,下午四点半,老人家早喊得气虚血瘀了。他放下笔,将教学工具一把黄豆归置一团,拿来水烟袋,点着烟末,自个抽起了烟。爷孙两之间安静了,屋子连同它所在的宇宙也安静了。老小时不时四目对视,那对视如同牛羊对视一般,中间隔着条浩荡奔波的渭水河。 许久以后,委屈的漾漾扑闪着睫毛仰头问:“爷爷,我可以去玩那个熊熊洗澡的玩具了嘛?” 老马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笑,极缓地点了点头,朝漾漾吹了口浓烟,无可奈何地说:“可以了!去吧!”漾漾如出圈的小羊、出笼的小狗一样,蹦蹦跶跶连跳带喊地回屋里玩去了。 五点多致远买菜回来了,老马一见是个可通话的人,朝着女婿大倒苦水,中年人面上担忧心中得意。做饭的时候,何致远暗暗思忖:多亏漾漾,使他松了一口气,也使老丈人松了一口气。关于他的问题被转移了,他也能宽怀几天,暂时安一安心、静神思虑思虑以后。 人有事可忙,终归是好的。不被世俗质疑的忙碌能成为一道有利的屏风,挡住一切的利剑、喧哗和嘲笑。可如果他陷进了这种不被世俗质疑的忙碌中草草过了数年乃至半生,那误了的可不是别人的人生,而是自己仅有一次的生命。 沉迷于他者的、世俗的、无我的忙碌,只能供他暂时地安逸。自我实现的焦虑,只有通过实现自我的踏实努力才能达到缓解或彻底消除。 “我以前很喜欢旅游,桂林山水、四川九寨沟、陕西华山、湖南张家界、湖北武当山有几年我几乎不工作,大半年的时间跟着朋友出去玩,那时候真是爽啊!现在不行了,现在得赚钱娶媳妇了!”下午五点,朱浩天和包晓棠双双提着鞋光脚走在巽寮湾的海滩上,朱浩天说起旅游兴致昂扬。 “哇!那我去的好少,也就我老家和广东的景点,其他省份没怎么玩过!好羡慕你!”晓棠显出一脸膜拜的表情。 “有空了我们一块去旅游啊,我带着你!或者自驾游,或者跟我朋友一块!我每年光因为工作往各地跑的多得是,到时候带上你你去旅游,我去赚钱!”浩天洋洋得意。 “好啊!能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也不错!”晓棠听得当真。 无边的大海、清澈的浪花、碧蓝的天空、清凉的午后俊男美女踩着柔软白净的海滩,聊着天地风月,煞是浪漫。晚上朱浩天送晓棠到了她住的附近,下车前两人又聊了半个钟头,略略不舍地分别了。 周五一早起来,仔仔穿了一身最得意的衣服,捣鼓捣鼓发型,临走还不忘往身上喷两下香水。今天是他最后一天进补课班了,也是他最后一次见顾舒语了,抱着沉重的不舍,何一鸣背着鼓鼓的书包去了补课班。 今天一天是考试,所有的补课老师对这一假期的补课内容进行考核,并对成绩优秀的同学进行奖励。上午考英语、数学,下午考化学、物理,考完试以后,待前面三门的老师作总结奖励时,后面的物理老师正在加紧阅卷。下午六点,老师们算出了总成绩的前十名,何一鸣名列其中,只可惜是个尾巴第十名。 “我们三个一块去吃饭吧,我请客!”六点半,出离了补课中心,仔仔晃荡着老师们奖励他的一百元红包对舒语和汉典说。 “就你那一百元能吃个啥!”汉典嘲笑。 “再添补点能吃顿火锅了!”一鸣尴尬地偷瞥舒语。 “我去不了了!我爸妈知道补课今天结束,也知道最后一天要考试,他们在家里等着我呢!”舒语噘嘴的模样惹得一鸣倍加心疼。 “呐我们”何一鸣如何也说不出分别的话。 “先去地铁站吧!”汉典指着地铁站的方向对一鸣说。 “好吧,走吧!”于是,三人一道儿去地铁站,一路上汉典走在中间讲着各种同学间的趣事,惹得两边的人时不时笑一下。 到了地铁站,汉典对顾舒语说:“我待会有点事儿要在这里待一会儿,你自己先回去吧!一鸣你去送舒语吧,我去地铁里上个厕所,今天考了一天的试,憋死老子了!”汉典说着晃荡着背上重重鼓鼓的书包咣当咣当地跑去了地铁站里的卫生间。 人来人往的站口,蓦地只剩下了何一鸣和顾舒语。 “行吧,那我刷卡进站了!有空联系哈!”舒语安检完以后从包里掏公交卡。何一鸣急得跟个猴子似的东张西望、满脸通红、双眼闪烁,少年郎急得不知该怎么办,眼见着心上人从包里取出了公交卡准备走上前去刷闸门,他急得结巴起来。 “你你你等等!我有话要说!” “嗯?”舒语已经刷了卡,地铁进站的闸门也开了,忽听得这一句,天真的女孩不知进退。 “你先先进!”一鸣指着闸门示意舒语。 舒语进站以后,两人隔着个栏杆走到一处,面对着面。 “怎么啦?你有什么事吗?”顾舒语细声细气地快语询问。 “我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说着一鸣满脸发烫地卸下书包,十指哗啦啦地抖着从书包里取出一件砖头大小的粉色礼盒,那礼盒外包扎的三朵儿小花精巧极了。他颤乎乎地把那盒子递到舒语面前,挠着耳根侧脸说道:“送给你!你你你回去以后再看吧!” 一鸣脸红得跟被打了似的,他低头撩发不想让舒语看见他的羞涩,奈何进站的人打眼一望这一幕心里均笑了如此灼烫又裸的害羞,舒语此刻怎能看不出来! “这盒子很好看!嘿嘿那我回去再拆开看吧!”舒语也紧张了,不过是一种窘迫的紧张。她摸着盒子缓慢又小声地说:“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什么说的我进站了!” “呃那你进站吧!”一鸣准备了好些表白的话,忽地出来这么一句!说完自己的心都揪碎了、冰凉了、悔透了。 舒语等了十几秒,见一鸣如此说,她只好开口:“那好!那有什么事情我们以后在微信上联系吧!我走了,再见哈!”说着小美人摆了摆手,转个身两手揣着盒子,头也不回地上了扶手电梯。一鸣见她走了,心里针扎一般地难受,谁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眼睁睁地看着舒语上了电梯,而后缓缓消失。 痴情郎在那里失神落魄地站了很久,冷不防地被汉典拍了一下肩膀,吓了一大跳。 “你喜欢顾舒语吧!”汉典指着一鸣的鼻尖一语戳破。 “嗯?”一鸣大惊,而后悄悄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请我吃火锅,我再告诉你!”汉典得意地摆着脑门。 “你讹我!胡汉典!你个王八蛋!” “赶紧,去上次那家火锅店!”汉典说着往那家火锅店的方向大步走去。 一鸣跟在其后喊叫:“不行不行,你先说!” 汉典边走边说:“太明显了哥们!每次每次咱三一块走,我让你走在中间你马上退后一步让我走在中间这还不明显!咱三聊天时你不敢看她,舒语看你时你也躲躲闪闪的这还不明显!你以前那么抠门,这个暑假天天买各种豪华早餐难不成你是为了我!我就是个瞎子也早猜到了!哈哈哈” “那你怎么不早说!怎么不早说!”一鸣跳着追打汉典,汉典边跑边躲。 “放手放手!我不说是有原因的!”黄昏时分的人行道上,两少年各自松手,整了整衣服,汉典开口:“如果我早说了,就算你不求我我也会帮你追她或者无意识地搓和你们两,到那时顾舒语绝对有感觉!如果人家铁定不喜欢你,结果不是弄得人家女孩很尴尬就是人家摊牌了弄得你很尴尬!我是过来人,我追我女神时让我女神身边的好朋友搓和,结果弄得很惨一分钱的机会也没有了!我也很丢人!在我女神跟前成了个大笑话!” 一鸣大惊中有些瘆,他许久后开口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喜欢一个人藏不住的!我早知道啦!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你看她眼神跟你以前看咱班上女生的眼神完全不一样!还有你老是夸她,早餐买的最贵的给她不给我按说咱两关系更近对不!你重色轻友得太过火了!你得补偿我!今天我要吃虾丸、牛肉和培根!一样两份!” “好好好!今天你随便点,但我问的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何一鸣弯腰作祈求之态。 “你随便问!” “你说顾舒语知道我喜欢她吗?”何一鸣忍着一身鸡皮疙瘩痴痴地问汉典。 “哎呀!这个问题可值大钱呀!到了火锅店我得看着菜单回答!”胖子逗着瘦子,一路嘻嘻哈哈地闹个不停。 晚上八点,包晓棠坐在柜台前买火车票去重庆的火车票。她送梅梅去,两个人的票,晓星在普通车卧铺和高铁二等座之间犹豫了很久,考虑到开学时间紧迫还有梅梅一直没有休息,最后吸着冷气选了高铁二等座。 一想到晚上要给女儿辅导拼音,桂英一到下班时间丝毫不逗留径直回来了。几个大人吃完了晚饭,闲聊起来。 “要给漾漾准备开学的具了,今天晚上去买还是周末?”致远问桂英。 “今天晚上我要教她拼音,她学得很慢,不能再耽搁了!”桂英一边给漾漾喂饭,一边焦心地望着丈夫。 “那我今晚上去买吧!回来后得把她的铅笔全削一遍,还得准备几十个小本子!”致远边说边收拾桌上的垃圾。 桂英嗯了一声,刷着手机没反应了。 仔仔巴巴地等了许久,忽喊道:“你们都没点表示吗?我买具不花钱吗?” 大人全愣住了,桂英急了:“你得了你!几个本子能花你多少钱?这还张嘴要!你零花钱早上万了!现在不是展会后,我这几个月没一毛钱的提成你还叫唤!你可别踩着底线逼我哦!” 桂英说完,致远如木头疙瘩一般定住了。越是清高的书生,越听不得钱的事儿。 “哪里只是几个本子?我要买一盒笔,本子起码得二十个吧,a4纸得一包吧,参考书不要钱?这下来得好几百呐!”仔仔满口油乎乎地伸手辩解。 “你妈赚钱容易吗?你有那么多零花钱还要什么要!嫌花得多就少买点!平时用的时候省一点!”老马用纯铜的水烟底座咣咣咣地敲着实木桌子。 仔仔见爷爷和妈妈真怒了,咽了口饭,矫情地哼了一声,不说话了。晚上众人各忙各的,老马在阳台上抽着闲烟,想到开学买个具也要花好几百,真觉乡里的钱和城里的钱不是一个钱,乡里孩子上的学和城里孩子上的学也不是一个学。 这一晚晓星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晚上去商场终于给梅梅买到了几身好看、结实又便宜的衣服,买完衣服她直接回富春小区给梅梅收拾箱子。今天是八月二十九号,明天梅梅停下工作,后天坐火车走时间紧迫!此刻的晓星完全没心思顾着店里,老人小孩也顾不上了,更别说钟理。钟理许是理屈许是惭愧,女儿越是临近上大学要离开了,他越是神龙一般地消失不见。 第二天一早到铺子里,吃了早饭找洗衣粉擦柜台时,晓星找不到东西去问孩子爷爷,发现孩子爷爷也不见了。晓星转头一想,好像最近梅梅爷爷总是上午不在,自己又是下午不在,店里经常在的竟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包晓星无奈苦笑,继续干活去了。 周六一早漾漾早起了,吃过饭被拽到餐厅里学汉字,仔仔累得起不来,直接睡到了午饭的点儿。午休时桂英陪着漾漾,连睡觉前后的学习机会也不放过从十二点半到两点半一直在漾漾耳边循环放着作业里要求的那几首儿歌。下午起来后桂英接力,全心全意教孩子认拼音。 仔仔的暑假除过补课难得有全天休息的,今日全天休息,睡起来以后还背着床板,捧着手机翻来覆去。原来,昨天他送顾舒语的那件礼物可不是寻常礼物,而是一件表白礼物。那盒子里装的是一条项链,天蓝色的桃心吊坠,白金的链子,桃心吊坠上面是一小圈黄金皇冠,这是仔仔在香港找了很久才找到的一件绝美项链是专为顾舒语而找的。那如蓝天一般的纯净蓝代表着舒语的纯净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礼物送出去以后,仔仔昨晚上一直在等顾舒语的回复“谢谢你”、“好漂亮”、“真好看”都行,偏偏舒语没有一个字的回复。心焦的仔仔连早上做梦时也梦到了顾舒语笑盈盈地感谢他,双眸里全是暖暖的爱。此时已经下午了礼物送出去已经二十个小时了,舒语肯定拆开了礼物,肯定明白了桃心吊坠的意思,为何她迟迟没有回应呢?懵懂的少年郎捧着手机三分钟查一次微信消息,偏偏次次没有舒语发来的。 不管顾舒语如何想、如何做,自己该做的已经做了。如果她真是有特别喜欢的人,如果她真是对自己没有感觉,那也没关系,舒语值得一切美好的,也值得一切比他优秀的男孩。反正要开学了,只当这个暑假做了一个美梦吧。 周六这一天,桂英两口子又是做饭买菜、又是轮流教漾漾学习、又是给两孩子准备开学的东西,忙得不可开交。一大早致远把漾漾午睡用的小垫子、小被子和小枕头晾晒在阳台上;上午桂英将漾漾仔仔的几身校服全洗了也晾着,中午还把两孩子常用的水杯细细刷了一遍;致远下午忙着给两娃儿刷鞋漾漾巴掌大的两双运动鞋、仔仔常换的三双运动鞋一一刷洗了晾在阳台上。老马看热闹一般没见过城里娃儿开学的阵仗,时不时斜眼瞅一瞅两口子大张旗鼓忙活那样儿,自己也忍不住用拐杖拍打拍打晾在阳台上的漾漾的卡通小被子、或者掉个过儿翻一翻仔仔的运动鞋。 晓星近来的心思全在女儿身上,儿子开学的事情她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得亏了爷爷钟能时刻替学成着想洗校服、补给具、削铅笔、清洗午餐饭盒、准备午休铺盖、带学成理发如此一忙,也忙活了好些时间。 包晓星算好时间,今天打包好东西准备去邮局给雪梅邮寄被褥和厚衣服,火车上带不了那么多东西,提前走邮政慢邮,等她们到学校以后,刚好自己接收,方便还省钱。九月秋天开学,到了十月以后,重庆那边的天气也转凉了,冬天虽不下雪但要比广东冷很多,耐用的垫子和暖和的蚕丝被是她最近在市场上挑了许久才买到的。 “钟雪梅,你过来一下!”星期六的下午六点,咖啡店的经理过来找雪梅。雪梅将手里的盘子递给她师傅,而后跟着经理去了店铺二楼的办公室里。 “你是不是要开学了?”五十多岁的经理笑盈盈地问雪梅。 “是,马上开学了!” “今天是你上班的最后一天,我把工资让公司会计那边结算好了,已经发到你卡上了,你应该收到了短信提示!” “呃,我没看手机还没查!”钟雪梅抿嘴偷笑,说着赶紧从裤兜里拿出手机看短信,果然短信里有一大笔带着小数点的阿拉伯数字这是对她来说很珍贵的一大笔。 “我跟你师父还有其他几位经理商量了一下,觉得你这个暑假的表现非常好,所以特别为你准备了一点奖金,以作为对你的肯定!”额头微秃的慈眉经理从他办公桌的抽屉里取来一封信封,暖盈盈地交给了钟雪梅。 “祝贺你呀,成大学生啦!以后的人生还长着呢,多加油呀!”经理拍了拍雪梅的肩膀,而后带着雪梅出去了。 钟雪梅接过奖金,忍住没有偷看,只弯腰低头一个劲地谢谢经理。跟着经理出了办公室下楼来,只见她师傅和几个要好的同事一齐冲她拍手微笑或是竖着大拇指夸赞。 办完了简单的交接,和她师傅道了一番离别之谈,雪梅长吁一口气,轻盈地出了咖啡店,右手紧紧地拽着棱角抹掉的小包和包里的奖金。觉店里的人看不见她了,她才回过头来,在远处盯着那家咖啡店,凝视许久、许久。 “爷爷,爸,我东西全在家里,我妈买的车票是明天下午三点出发后天早上七点到重庆,我今天晚上住那边,明天直接从那边走跟你们说一下!”晚上八点,钟家铺子里一家人吃着晚饭,雪梅忽然咬着筷子打破了饭桌上的沉默。 “哦!那好啊!今晚让学成跟你们睡那边!明天爷爷早点过去给你送行!成不?”钟能笑嘻嘻地说,却如何也掩饰不住眼中的失落。 “嗯!”端着米饭的雪梅看了眼学成,点点头。 “你也过去吧,明天送送娃儿!”钟能用胳膊肘撞了撞钟理的膝盖,然后悄悄地看了看在远处吃饭的儿媳妇。 晓星坐在柜台上吃饭,碗里的菜快完了,米饭还有小半碗,她懒得添菜了,一口菜搭着一大口米饭嚼一嚼咽下去,这滋味她早习惯了。雪梅和爷爷的对话她当然全听见了,只是也习惯了不作出任何反应。 钟理瞧了瞧晓星一动不动的冷寂背影,缓缓地对女儿梅梅说:“梅梅,有你妈送,爸就不送你了!你到那边了给爸打个电话知会一声!你现在大了,自己的事情自己看着办吧!” “嗯。”雪梅眼皮也没抬,冲着桌上的三盘菜点了点头。 “我吃饱了,你们吃吧!”钟理擦了擦嘴,离开了饭桌,也离开了铺子。雪梅跟她妈妈一样,连爸爸离开的背影看也没看,继续吃着桌上的冷菜。钟能抬眼没抬头,独独学成,忧伤地抬起头张望了一眼爸爸离开的身影,而后又很快散了忧伤从盘子里夹起两片大肉塞进嘴里。 八月三十一号的上午,从高考至今从未放松休息过的钟雪梅,一口气睡到上午十一点半,起来的时候爷爷、妈妈、小姨和弟弟均在,为了让她睡个好觉四个人做饭、收拾箱子、聊天时个个掐着音量、小心翼翼地。中午饭一吃,晓星打了辆快车提着东西带着四个人前往深圳北站,而后进车站、过安检、等待、分别、剪票、上车钟雪梅的大学生涯,至此正式开始。 44上 晓星观光山城风景 桂英见识领导翻脸 九月一号一大早,全家个个七点不到皆起了。老马坐在阳台上,在渭北独特的烟草味中瞅着这一家四口兵荒马乱地在屋里各自转圈圈,好不热闹。 整个暑假漾漾哪天不是九点以后起床的,今个早早起来,小人儿魂不附体,坐在沙发上跟个穿红裙的布娃娃一样两眼圆圆不闪、小脸呆呆僵硬,五体纹丝不动地杵在那儿。一会致远捧着碗给她塞饭吃,一会桂英过来给她梳头擦脸,一会致远将书包背在她背上,一会桂英给娃儿穿袜子和鞋仔仔还算有条不紊,今天上午报名,下午进教室见新班主任,晚上照常上自习。起床后少年穿好衣服洗漱完毕,收拾好自己的书包,吃完早饭带好证件和学费,打了招呼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上学去了。 快八点了,夫妻两口顾不上自己吃饭,带好各种证件,提着漾漾的大铺盖小零碎,吵吵嚷嚷地出了家门。临走前,夫妻两指挥着孩子跟爷爷说再见,老马隔着老远瞅着那白净的小脸蛋、蓬软的黄发、短小的身板、木讷的神情恍惚中错看成三十多年前的桂英。那时候他也是瞅着烟、隔老远、躺在炕上看着桂英她妈、他哥哥如何替她收拾书包整理衣服那时候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一样,也是个旁观者。 一打眼,那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匆忙!人类的一生拢共有几个三十年?两个是六十岁,三个是九十岁!老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完第三个,只晓得过去的两个三十年快得吓人!在马家屯那个数百年不变的小村里,总以为自己并没有多大的变化,来到这里以后,每每黄昏时呆望对面楼房反光中的自己摇椅上的佝偻背影,才知自己有多苍老!每每看到漾漾肉嘟嘟软嫩嫩的小手,才知道自己身上的褶皱有多么可怕! 在难得的晨风中,老马品着时光的苦涩。自己的小女究竟是如何从那般小身板的痴痴娃儿长成如今这般的大人物!想起桂英的过去,老马愧疚难当。 家里这般安静,静得人不习惯。转眼间自己在这家里陪着孩子们过了一整个暑假,如今又到九月份了,不知莺歌谷满谷的狗尾草是不是一下子全枯黄了!老马在那渭北的烟味中,闻到了渭北的草香。 早上七点半,高铁准时到站!晓星领着梅梅拉着箱子背着包出了高铁站,两人在站里兜兜转转,半个小时后终于出了站,到了重庆高铁站正门口的广场上。一出门只见学校早在那里拉着长长的红色横幅、支着三五个蓝白的帐篷、停靠着两三辆大巴车在迎接新生了!几十个穿着印有学校名称的师兄师姐见梅梅像是新生模样,两三个走上前来礼貌询问。 如此,母女两上了学校的大巴车,一路过山绕水起伏颠簸,透过窗赏见那左侧的山丘连绵、右侧的河水道道、头上的轻轨高悬、脚下的楼群隐现果真是一座山城,地域风景如此锦绣独特,仿佛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母女两目不转睛地赏了一路,一个小时后大巴车到了渝北的校区。进了学校的大门,又是另一个世界。 跟着师兄师姐,雪梅带着妈妈穿过了校园主干道旁的绿地、球场、办公楼、教学楼、毓秀湖、演播大厅还有远方的图书馆、宿舍楼、三层餐厅 从未见过大学的包晓星一路过去望着那风采奕奕、抱书穿行的满园青年学生,心里欢喜又羡慕。到了学院的大一宿舍楼下,辅导员在那里专程等候,包晓星作为家长笑着上前和辅导员握手聊天。 十点多,师兄们帮助钟雪梅将行李抬到了宿舍楼里,雪梅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宿舍和床铺。女大学生高兴地和她的新室友相互认识,包晓星和孩子们寒暄过后忙着帮女儿开箱子整理东西取出衣服齐齐整整地放到衣柜,鞋子放到鞋柜里,日用品放在书桌上 “妈,不用着急!你休息一下!”坐在椅子上的钟雪梅对妈妈说。 “没事没事!我现在不累,也有劲儿,顺便给你整了!” “你妈妈真好,我爸妈前天来送我,哪还帮我整东西,早去市里旅游去了!”新室友对雪梅说。 晓星冲那孩子微微一笑,回头继续忙活。没有人能够体会作为母亲的包晓星此刻的心情有多复杂!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帮女儿整理东西了,往后她大学毕业、在理想的城市找工作、谈恋爱、结婚生子往后雪梅的人生她许是帮不上了,照看学成长大成人、为老人养老送终是她往后排在首位的事情了。从梅梅上大学的这一刻开始,她们母女的人生便要分岔了!晓星珍惜这一刻,无比珍惜。 话说,作为母亲她何曾不想让梅梅留在广东上大学,可她更愿意顺从梅梅的意志!鸟儿大了,终要飞离!梅梅是这般要强又倔强的孩子,她早知留不住。有时候她暗地里自私地希望梅梅也像学成一样弱一点、笨一点、慢一点,如此她才不会远走高飞,才会一辈子需要她、黏着她! 孤独是世人皆怕的,避免孤独的法子,除了找个伴侣组建家庭,还有便是粘着儿女绑住他们的前半生!晓星见过太多这样的父母,她不想这样!再不舍也要成全儿女的自由!人只有手握绝对的自由才能飞速地跨越成长。即便后半生她一人孤苦,也不愿自己成为儿女的累赘。 这一天的钟能格外忙,晓星梅梅不在家,当家的男人不当家,依然日日晚上喝酒白天睡大觉。今天学成开学,他要再不管那可怜的娃儿真是没人管了!一大早钟老汉拎着好些东西拉着学成去学校报名。宝贝孙女有了新的起点,大孙子也升到四年级了,他个老头子可不能拖后腿,也要硬着头皮开启一段新旅途了! 岁月会令躯体衰败,却不会让一个人的心衰败。钟能反观自省,自己还有力气、还有心劲、还可与年轻人口中的“努力”较量较量,即便六十六了,也不该听天由命认命服老! 下午四点多,办理完报道手续,包晓星挽着女儿的胳膊,一齐参观青春明媚的大学校园宽阔流风的法学大道、森严威武的司法中心、书声朗朗的博学楼、功能齐全的学校操场、竖着罗马柱的石阶罗马广场、满池锦鲤的毓秀湖、风景宜人的大峡谷、象征司法公正的独角兽大雕塑晚上七点,母女两欢欢喜喜地去学校的餐厅吃饭,吃完饭母女两坐在毓秀湖边,吹着晚风欣赏湖面的宁静和大学的静谧。开启独立人生的雪梅有好些话要说,忽地将头靠在妈妈肩上却说不出来了,许是不愿打搅此刻的纯粹。她困惑的无非是爸爸因何事他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他总在回避她,何时起妈妈对他的变化置之不理 雪梅老早觉察到父母的婚姻出现了严重的问题,那问题严重到随时可以解体她的原生家庭。女孩的疑惑多得烦乱,越是长大了越不敢随意开口问,怕问出来的答案自己接受不了。如此安宁又愉悦的时刻,雪梅想起了学成和爷爷,猛地一下坐直了,掏出电话给爷爷报平安、聊今日见闻。 星期一上午,最近新来的王雅儿忽然敲着马经理办公室的玻璃门。 “马经理,joden有事找你呢!”王雅儿是小钱总joden在公司新招的秘书,脸蛋白、头发长、鼻挺眼大、腰细腿长,走路的时候扭腰摆发,好个扭捏之态。桂英见了一次就记住了,平日里没交集,只是点头之交。 “哦,知道了!我马上过去!”桂英抬起下巴应了一句,王雅儿又扭腰摆发地走了。 小钱总找破天荒的头一回,桂英腹中嘀咕。关闭了档,马经理踩着一厘米高的高跟鞋噔噔噔地去了小钱总的办公室。进去后,小钱总一见她来了,赶紧站起来走出办公位出来迎接。 “joden你找我?”桂英笑问,虽不喜欢用英名称呼别人,奈何别人执迷于被这样称呼。 “哦!一点小事!来来来,桂英姐坐坐坐!”joden一边说一边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桂英纳闷,她两个有什么话是需要关门说的?早听这个脚蹬子好色,桂英赶紧捂了捂衣服,转念一想,自己胖得衣服早裹不住水桶腰了还怕人家劫色!胖女人如此想着鼻腔里哼出一笑。待她坐到了joden办公室那张超大的专门待客的黑皮沙发上以后,心里暗度:总裁刚才称呼自己为“桂英姐”奇了个怪。马经理不明所以,心先提到了半空中。 桂英刚刚坐定,只见joden捧着个棕色的盒子出来了,而后坐在沙发上对马经理说:“这是一点进口的烟叶,我知道你父亲爱抽水烟,刚好我这里有点客户送来的。我自己用不着,咱公司的家属估摸着也就马叔能这么抽烟了!这个你带回去送给马叔吧!” joden说得风轻云淡、满脸堆笑,马桂英愣是听得头皮发麻。她瞪着两眼瞧着joden双手捧在她跟前的盒子说:“呃您怎么知道” 桂英后半句话还没想好,只听joden大笑着说:“你发的朋友圈呀!马叔的水烟袋我瞧见啦很稀罕的玩意儿呀!还有一次你发的老爷子进电影院的表情包,公司好多人点赞,我还给你点赞了呢!” 桂英有点懵,挠着后脑勺说:“我记得我记得,那表情包是我儿子淘气拍的!” joden继续笑言:“我在咱公司听到一点关于你家的八卦说老爷子当了二十多年的村长,说他在高铁上抽水烟被重罚,还说他让两孩子跪下来接礼物!还有还有!传说他用你半瓶的名贵香水除他的脚臭味儿哈哈哈有这回事吗?” 桂英一听这些糗事,红着脸苦笑:“哎呀我爸就是个老农民,闹笑话了!家丑家丑!真是闹笑话了!” “没没没!我听了真有意思!还说他给老太太周年烧纸,花五块钱雇你女儿下跪磕头有没有这事儿?哈哈哈”joden说完仰头大笑。 桂英一听这个,连连摇头摆手,待joden笑过了,她尴尬地开口:“我这人嘴碎得很,在家被他气得没法子了,跟业务部的同事闲聊天抱怨抱怨,没想到传到您这了!见笑见笑!见笑见笑!” “哪有哪有!我当时听了你家老爷子这些事儿,觉得很有意味,我也很感兴趣,马叔肯定是个有趣有故事的人!”joden竖起大拇指夸赞,弄得桂英更不好意思了,摆手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 “这烟叶你收着吧!钱总人家不抽这个,我身边全是年轻人,哪有人抽这个!”joden重又举着盒子,桂英见他举了许久,不好再拒绝,于是道谢收了烟叶。 聊了笑话收了烟叶,两人之间不那么见外了,joden忽然问道:“最近展会那边的进展如何?” “还行!比往年差一点!”安科展的业务和杂志、网站的业务向来有竞争,马经理不好细说。 “我听说走了很多客户?”joden低眉打探。 “是走了一些,主要是现在大环境不好,很多小客户倒闭了,大一点的公司又在缩减开支,到了展会这块,很多公司都在控制呢!” “哦!隆石生手里的客户怎么样?你们最近不是统计了吗?” “呃”桂英不知如何回答,只低着头缓缓地说了四个字:“比去年少!” “花海洋呢?这两个谁手里的客户多?” “差不多吧!” “哦!” 见马经理不怎么答,对话磕磕绊绊的,joden也不再往下问了。过了一分钟,joden站了起来,一转头又大笑道:“这周六我组织几个经理去北头古城玩,然后大家一起吃个饭,吃完饭一道去酒吧玩!怎么样,桂英姐你也一块去吧!” “呃我我爸这周六预约了拍脚伤的片子,我老公带我女儿去上舞蹈课,只能我带老爷子去医院了!”桂英这谎圆得还算漂亮,可两个成年人均晓得这是谎话。 “哦,那行那行,那就不打搅你了!”joden重新坐在了自己宽大明亮的办公桌前,手里忙活了起来。 桂英明白了这举止的意味,连忙站起来说:“那总裁你忙吧,我出去了!” joden冷冷地哼了一声,头也没回地敲起了键盘,桂英于是出了小钱总的办公室,心里颤巍巍的。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以后,仍然惊魂未定,不知如何是好。瞅着那一盒烟叶,更瘆了。 同样第一天开学的何一鸣,没有雪梅的欣喜,也没有漾漾的惶恐。上午自己报了名,午饭后找到了自己所在的高二三班的教室。下午两点班主任来了,一来先按照总成绩的排名调整座位,调整完座位发新书,晚自习学生自由学习。新的教室、新的同学、新的座位奈何一点点新的心情也没有。此时此刻,何一鸣心里还惦念着顾舒语。 为什么顾舒语一直没有消息?定是她不喜欢他。何一鸣被这个假定事实搞得失神落魄,硬生生在历史书的插画里描摹出了顾舒语的面容。 今天一整天家里只两个人,何致远不是洗碗刷盘子、叠衣服拖地板就是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没了娃娃在边上叫唤,老马做什么都觉没意思,听秦腔戏、看电视机、扇扇子、抽水烟全没了往日的欢欣,特别是一瞧见女婿,心里更憋屈。 四岁的女娃娃尚有正事可忙,他一个四十五的大男人天天做饭洗碗洗碗做饭。 44中 不经意一句话点火 接孩子被虫咬手肿 “漾漾,想奶奶了没有?”下午六点,何致远刚把漾漾从幼儿园接回来,他母亲的电话掐着点儿从湖南打了过来。 “想!”漾漾捧着电话在沙发上和奶奶聊。 “今天是不是开学了呀?” “嗯。我妈妈和我爸爸全去学校了呢!还给新老师送花啦!” “新老师你喜欢吗?” “嗯我还不知道!但是她的头发比我妈妈的长,长很多很多” 祖孙两开心聊着,老马在旁边看电视,致远在厨房做晚饭。今天的晚饭很快做好了,两盘菜、三个人,饭桌上两大人聊的话题全绕着漾漾第一天在幼儿园的事儿。八点多桂英回来了,两男人这才松弛下来。 “这是物业发的垃圾分类的宣传单!深圳的垃圾分类九月一号正式开始!”收拾完厨房,何致远拿着宣传单到了客厅里。 “我看看!”桂英接过来翻看了一下,而后冲老头招一下垃圾分类的标准,咱三个也学习学习,要不然以后会罚款的!” “哎!一天天弄热闹哩!”老马不乐意地关了正在看的连续剧,叹口气躺在了沙发上。 “听着哈,我读了!深圳的垃圾主要分为四类,第一类可回收物,就是废品站能收的垃圾,比如瓶瓶罐罐、纸张、衣服、家电等;第二类厨余垃圾,是吃饭后的剩菜剩饭、汤水、骨头类、果皮类的东西;第三类有害垃圾” 桂英读完看了看致远和老头,均没反应,于是提高音量说:“重点来啦!重点来啦!这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未按规定进行垃圾分类的将给予处罚,个人处罚五十到五百!怕老村长您记不住,我再读一遍!” 于是桂英把垃圾分类的标准再朗读了一遍,读完了冲老头说:“大,明天你去倒垃圾!试一试先!” “我倒就我倒!还能把我咋!”老马不屑一顾,转头指着大门口鞋柜上的一盒东西问:“你拎回来的那是啥玩意?我咋看着像烟叶呢!” 桂英禁不住破颜大笑,指着门口拍手道:“哎呀哎呀,真是啥人见了啥眼红!我刚拿回来往那一放,上面全是英你能看得出来那是烟叶?” “那不画着叶子嘛!难不成地球上的烟叶还有其它样子?”老马吁了一声嘲笑她。 桂英于是把领导如何送她烟叶、如何试探她拉拢她、她如何回绝大致讲了一遍,致远早知她公司的那摊事,老马还没听完先不高兴了。 “人家领导让你干啥你就干啥!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这么事事儿的干什么!”老马伸出食指指指点点。 “你不懂!我们公司这领导层复杂着呢!你以为是村里,一个村长几个队长大家全听你的?你那点战斗经验还不够我当个普通业务员呢!” 桂英不好细说,转过身面向致远重新倾诉各种细节,还央求致远为她分析、为她建议。 老马在边上听得分明,见两人无视他自个聊得投机,忍不住开口道:“致远能替你出个啥主意?你天天跟那些人打交道自己都没法子,致远连朋友也没一个好多年又不工作、不跟人打交道,他能给你出啥主意?弄热闹哩一天天!” 老马轻飘飘地说出口,却不想这话惊了隔壁那条沙发上盘腿对坐的两口子。 “你刚才说的这叫啥话!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你没听过?”桂英转头说完这句,转过身子直指老头喊:“我们两聊我们两的,你插这一嘴干什么?搅事吗?娃还在这呢!你说话注意点!” 老马一听桂英急了,颇为意外。他瞅了瞅被大人突然发火吓蒙的漾漾,缓了缓语气说:“我随口一说,你嚷嚷什么?吓到娃儿啦!” “不早了,漾漾该睡觉了!”何致远脸上灼烫,紧忙起身来拉漾漾回房。 桂英见致远进房间了,冲着老马压着火气说:“你那么说致远合适吗?你这样直搓搓当着三人的面说他你什么意思?” “我咋说他了!我说的不是实话吗?”老马拍着大腿急了,被这突如其来的战火搞毛了。 “他是为了孩子!你给他留点情面行不行?好歹他是这家的主人、孩子的爸爸、我老公!你尊重点他行不行?”桂英气得脸上的皮肉全皱着。 “我到底说了个什么呀你朝我发火?人家自己没着急你急个锤子!怎么你个婆娘家上赶着替男人说话呢!他是没长耳朵没听见还是没张嘴巴不会说!”老马自觉理直气壮。 “你行了你!以后别再说这个了!”桂英蹭地站起来使着劲扔下方才抱在怀里的抱枕,气呼呼地回房了。 老头莫名其妙被这么凶了一回,火气刚刚窜到了头顶,结果人家走了!桂英这一走老村长气得更是憋不住了!翘着二郎腿两手抱胸,心里火得恨不得动手。到了十点多,仔仔下自习回来了,老马瞧着致远在家里忙来忙去跟个没事人一样平静地和儿子聊天,平静地干家务,临睡前平静地跟自己打招呼老头又气恼又困惑。到了第二天,火气丝毫不减,特别是吃完早餐家里只剩他翁婿两个的时候。 丈人对自己不满,何致远岂能不觉? 阳台角落的那盆多肉开花了,花虽不鲜艳,却非常奇特。致远午后给它浇了水,而后去漾漾屋里收拾她昨天换下来的脏衣服,去仔仔屋里收拾儿子的脏衣服,顺道把老丈人的背心也带走了,穿过过道又取来了桂英的脏衣服家务是他最好的掩护,他沉浸其中。九月的天气很热,致远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里,自己回房躺在凉席上,很快睡着了。 人若心里不装事,便总觉睡不够;人若心里起了愁,那晚上怎么也睡不着。 是写不下去了,倒不是因为老丈人,而是因为自己。仙侠穿越之类的网挤压了传统学,沉重的字没人稀罕,连传统的出版社也纷纷出版那些畅销的修仙类、盗墓类、神人类、重生类、穿越类的作品。他曾经珍藏的散、背过的绝诗、熟读的章早没人看了。致远只是好奇,像他这一类有着学情节希望用笔度余生的人都是怎么活着的? 以前仔仔上小学时,报过一次书法课。那教书法的先生写得毛笔字真是不拘一格、出人意料、令人折服,而且那人能精准地描摹历史上各大书法家的帖子,描摹后的作品与原作常人几乎看不出有什么不同!那贴在墙上的一幅幅毛笔字令致远震慑又卑微,那段时间他周末一有空主动陪儿子去书法班上课。后来呢?后来没人报班,学费撑不起房租,那小小的铺子关门了。听说,那位戴眼镜的年轻先生后来跟着老婆去倒腾手机零件,早前开书法店赔的钱后来卖手机部件全赚回来了。只是,何致远再也没有机会收藏那人临摹大家书法的视频和图片了。 那儒林外史里的人们闭门著书、才气过人、性情恬适的庄征君,为学勤恳、为人诚挚、厚德浑雅的虞博士,诗词绝佳、挥金如土、广结豪士的杜少卿后来结果如何呢?唏嘘!老残游记、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孽海花这些近代的学里所写的那些诚挚人,哪个不是带着落魄、失望和可笑? 目下的天气看起来燥热,实际上人的处境十分凄凉!浮荡的影视产业带俗了学,掏钱的受众带偏了学,无知的写手祸害了学、主流的应试教育冷落了学百业的兴盛、经济的繁荣、政治的无情更是将历时数千年的学贬到了尘埃中。 唏嘘! 意图用笔营生的何致远如今该怎么走呢?这间屋子终究不能藏自他一世。丈人的威逼、不满、偏见、误会、讽刺、揶揄、试探他并不计较,反倒感激。老长者在逼迫着自己做决定那是自己多年来迟迟做不出来的决定。如果写真是自己的去路,那他本该万分坚毅、万夫莫当地朝前走,冲破一切桎梏,豁出命去做。 他没有! 他像是试探海边的浪花,只用脚趾轻轻触了下海水,知道冷热深浅了,便收回了脚。这半年来,他了解得越多越失望,当代中国的学发展令他唯感生不逢时,他接受不了这个现状,所以不知何去何从。老丈人不过是那海边的海风,他做的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周三上午,桂英心绪惶惶。joden和李姐矛与盾彼此相对,自己从一开始就站在李姐这边。昨天直面拒绝了joden伸出的橄榄枝,虽李姐高兴了,可joden毕竟是公司总裁,倘若公司能再活三十年,那时候的掌托人定是joden无疑。如今这般,不知joden往后会如何对她! 下午两点,马经理被喊去开会。之前丝毫没动静,不知开什么会,桂英只管带着笔和本子去了群里通知的大会议室。进了会议室,公司的业务员出了外出谈业务的基本全到了,没多久杂志与网站的业务部经理杨勇也到了,joden最后进了办公室。 “好,都到了是吧?”今天joden主持会议,落座后左右张望询问。 “不多耽搁大家,今天把大家招来主要是宣布个通知。经过公司高层的讨论和研究,我们安科展的业务员花海洋从今天开始,担任咱们杂志的业务部经理,原先的杨勇杨经理现在主要负责公司的几个网站和新媒体的业务” 真是会挑日子,昨天李姐去了广西出差,今天就有人员调动。joden在领导的位子上讲述人员调动的原因,马桂英一双眼急速地瞥了瞥杨勇。杨勇脸上的惊诧不亚于自己,看来杨勇事先也不知情。马经理沉了一口气,花海洋是展会业务部的骨干,手里握着不少资源,如今跳过去当经理,不知原先既有的资源会怎么处置。 joden在上面讲着,底下的同事几乎无一例外地先看看满面春风 花海洋,再瞧瞧一年乌黑的杨勇,最后不忘扫一眼胖大姐马经理。桂英也顺着众人的眼光望向了花海洋。今天的花海洋格外得意,灰色t恤、利落寸发、黑框眼镜、满面笑容,时不时低头记记笔记,或者目不转睛地凝视joden。事已至此,桂英只得演出一副早已知晓的表情,如定海神针一般定住业务部其他业务员的心神。 忽然间马经理自觉浑身上下通透了。倘若joden昨天不是真心邀请她,那便是有意试探她了;如果是试探,那花海洋和joden是否早已通过气了。倘若没通气,joden怎么可能那么有底气地先笑着亲近她后又急速冷落她。 花海洋这人向来油滑,没皮没脸的特能说,多年的仇人见了面照样能笑呵呵地讲笑话,喜欢他的人不经意全成了他的眼线。从一进公司他便开始奉承,大大小小的领导个个巴结,桂英骨子里瞧不上他,可他的业务偏是数一数二的。单说业务能力,花海洋还是令人佩服的。 “那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马经理、杨经理,你们两个部门有变动,有什么意见现在提出来,咱一块解决!”十几分钟后,joden讲完了话,主动询问坐在他两边的马桂英和杨勇。 杨、马二人互看了一眼,杨勇先开口:“没什么意见,呃过后杂志业务这块有些事情要和花经理交接一下” 杨勇还没说完,花海洋急着表态:“这个没问题,待会我去找杨经理!”说完又一副油腻的谦卑之态。 “马经理呢?”joden十指相扣,嘴笑眼没笑地问桂英。 “那他展会这边的客户”桂英问。 “哦!这个你不用顾虑,我和老钱总还有你们李总已经商量过了,展会那边的业务他照旧!” 桂英一听,既然老钱总拍板了,她个小小的经理还操心什么呢。于是马经理放下了笔合住了本子说:“没什么问题了!” 如此,几十分钟的会议结束了,几十个业务员重回到了自己的办公位上。桂英一进自己的办公室,喝了好些冷水静神,然后马上给李姐发消息,将刚才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果真,李玉冰对花海洋的调动一无所知。两个成熟又理智的女人并未多聊,讲完事件原委各忙各的。 这么多年了,桂英一直受李玉冰的帮衬和提携,信得过她,所以无论joden如何出招,她始终是站在李姐这一边。以后的日子怕是有些难过了马经理在办公室里发着呆,暗暗怪罪老钱总给公司出了这么个大难题。 “你是不是待会儿要去接漾漾?”下午四点,老马见致远出了屋收拾东西,他踩着点走过去询问。 “哦对!他们四点二十放学!我现在过去!” “你等下,我跟你一块去接她!屋里闷,我刚好出去走走!” “哦好啊!”致远欣然。 两爷们一前一后地去了漾漾的幼儿园,十来分钟后接到了小孩,致远提着袋子去菜市场买菜了,老马单独带着漾漾走梅龙路回家。 下午五点的阳光还是毒辣,漾漾嫌晒,一路踩着阴凉地儿绕来绕去地走。老马脚伤刚好,虽不用拐杖了,受伤的地方还是不能正常用力,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爷孙两隔着几米走在人行道上,小不点儿蹦蹦跳跳地在路上玩,老村长东张西望顾看往来的车。 “爷爷你看,这个花花很漂亮呀!” “嗯!” “咦狗屎啊!爷爷你看,好恶心!” “嗯!” “蚂蚁!这里有蚂蚁耶!” “哦!赶紧走,别玩了!”一分钟走两米的路,老马忍不住催促蹲在地上拈蚂蚁的小人儿。 “当当当!”不知何时何地漾漾捡了一根擀面杖粗细的棍子,一路走一步捅一下地面,忽地回头对爷爷说:“爷爷,你可不可以帮我把这个棍子拿回家!它是我的新玩具!” “好!哼哼!”老马拎着小书包的右手又多攥了根棍子。 “这是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漾漾说着在绿化带边蹲了下来,伸着小手在花丛里掏什么东西。老马见小孩儿玩得入神,也不打搅,掏出打火机和水烟袋,在树荫下抽起烟来。 “小花花好香呀这个叶子好脏呀我不喜欢这个”漾漾自言自语,老马背对漾漾面朝大路蹲在地上抽烟。一锅烟完了,正要点第二锅,忽听漾漾啊地一声长叫,而后大哭起来。 老马扭头去看,只见漾漾举着右手坐在地上嚎哭,老头抓起漾漾的小手仔细一查肿了,右手外侧的肉红肿起来!肯定是被蚊子咬了,老马吹着气安慰了几分钟,漾漾却越哭越惨,手上的包也越大了。老马一捏,还是硬的!难不成是蜂蛰了,老头赶紧拎起书包抓起棍子,拉着漾漾往回走! 奈何漾漾哭得走不动,老马没法子,心慌了也乱了,原地转了两圈踱了几步,最后只得抱着孩子往回走。老马抱着孩子拎着东西一瘸一拐地走着,一路上漾漾哭得激烈,引得路人奇奇怪怪地盯着老马怀疑他是拐子呢!十来分钟后到家了,漾漾还在哼哼着哭,老马不知家里的清凉油、风油精放在哪里,急得到处乱翻。 幸好致远后脚回来了,一进门先听得孩子哭,后听得有人在屋里翻东西,这一问才知漾漾被虫子咬了。待致远前去看伤时,那小手早多出了核桃大的一疙瘩肉来。致远一见心里吓了一跳面上却理智冷静,他二话不说取来病历本,抱起漾漾跟老丈人拉了个招呼,先去楼下的药店买药消肿去痛,再去社区医院里挂号看病! 漾漾哼哼唧唧地哭到了六点半,这才见到了医生的面。医生看的时候,手心手背早全肿了,那医生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几遍,只说如果不是被蜂蛰的就是被毒虫咬的,被虫咬以后引起了过敏和炎症,所以肿胀得比较严重。医生开了消炎和去过敏的药,父女两这才定了心回家了。 回家后致远什么也没说,给漾漾取了些零食,托老人照顾孩子,自己一转身进了厨房忙着做饭去了。老马不好意思,绕着两眼通红小脸肿胀的漾漾走过来又走过去,不知该说什么。八点多桂英回来了,一开门见三个人在吃饭,心里纳闷怎么今天吃得这么晚。 44下 职场女人私下见面 接送漾漾又起波澜 “今天怎么吃得这么”桂英换好鞋往餐厅走,还没说完只听漾漾哭喊起来。 “妈妈!妈妈!我的手妈妈”漾漾举着一只如肉饼一般白白亮亮的肿胀小手流着泪叫妈妈。 “怎么啦?”桂英走上前急切地抓住小手一看,手心手背肿得吓人,她沉沉地吸了几口气,冲着致远压着火问:“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放学的时候不小心被虫咬啦!医生说有点过敏或者是炎症,已经喝药了,明天早上不见效的话我上午给她请假去大医院看急诊!”致远十分冷静。 老马心虚,没开口。 “你怎么不看住她呢?犯这种低级错误!”桂英眼眶湿润,心疼得了不得。 “啧吃饭吃饭!漾漾早饿了,你先喂她吃饭吧!”致远伸出筷子熄火,还不忘示意老丈人接着吃饭。 桂英心里气不顺,依然皱着眉抱怨:“漾漾身体那么弱,你咋不看好她呢!要是被野猫野狗咬了怎么办?况且这还是右手,你让她这段时间怎么写字?本来她学得比别人就慢” 桂英说个没完没了,致远只当没听见似的自己吃自己的还不忘喂漾漾。他懂得桂英抱怨是因为关心孩子,女人家说一说说累了自然停嘴,没必要怼几句。漾漾吸着鼻涕望着妈妈替自己主持公道,手上虽疼心里却乐。 老马早听烦了,直接拍了下桌子拦住她,道:“啧!哪个娃儿小时候不被蜜蜂蜇一下、老鼠咬一口、猫猫狗狗挠几下?娃儿被虫子咬一下再正常不过了!叨叨叨叨地没完没了!” 桂英一听这话,刚蔫了的怨愤立马如烧开水的壶嘴热气一般冲出了嘴:“这是城里不是村里!别拿你农村三十年前的那些破经验对付漾漾!漾漾生下来什么时候见过老鼠?城里的疯狗饿了几天要出来咬人,怕是命都没啦!” “就是被虫咬了有点炎症,这么点小病医生都没说什么你嚷嚷啥?没事生事!”老马挤着眉眼拍着桌子。 “这么小点病!”桂英气得抓起漾漾的右手举到老头跟前晃了晃道:“肿成这样叫这么点小病!洗个手怕都疼还这么点小病!”桂英晃了又晃,晃得漾漾疼得叫唤,刚停的哭声又来了,还来得异常猛烈。 小孩哇哇地哭,三个大人谁不揪心?致远见父女两个互不服气,温润和缓地劝道:“行了行了!本来这会子漾漾已经不哭了、不怕了,被你这么一嚷嚷,孩子还当是什么大病呢!孩子越害怕大人越要平静,大人平静了才能安抚小孩!” 桂英一听自己老公不替自己说话反过来说自己,委屈极了,红着眼喊:“你接孩子放学把孩子弄成这样!你跟我讲平静?” 致远愣住了,不知该答什么。 老马见状直言:“不是他,是我!今天是我带她回来的!” 桂英盯着致远咬牙切齿地问:“他能看娃?” 致远失神盯着菜盘子没回应,桂英回头望了望两人狠狠地说:“一个个真有意思!”说完流着泪把大哭的漾漾抱走了。致远见漾漾还没吃饱,把漾漾的饭碗也送进去了。 老马叹了口气,心里窝火又愧疚,饭菜也吃不下去了。致远过来安慰了老人几句,然后收拾桌子洗碗去了。皆说家和万事兴,这家里要和和气气,哪那么容易!自己家自己人尚且因一点点风吹草动引来是非口角,何况是那些有深厚矛盾的家庭。 致远一边洗碗,一遍更换心绪。他们父女两一样的耿直,不高兴了自然地会发泄出来,这是好的、健康的,那自己呢? 这几年他一个人照顾漾漾,可以说是谨小慎微、殚精竭虑。自己不赚钱,在照顾孩子上倘不尽心尽力怎能说不过去!可看孩子比起以前当老师真是太辛苦了,当老师虽说工作时间长,可没那么紧绷;看孩子的时候他得时时处处绷着神经盯着孩子,连漾漾睡觉也要顾着会不会掉下床去,她疼得睡着时、发高烧睡着时、喝了药睡着时还得时刻揪着心听一听呼吸声。特别是小时候,她呕吐了、咳嗽了、拉稀了、吃的少了、莫名哭了哪一次不是心慌意乱急得团团转? 桂英曾经照顾过仔仔,致远觉得她该是懂他的。可刚才被桂英说他没看好孩子,心里真是不好受。即便是老丈人的原因导致漾漾被咬,那她也该是信任他的、不该盲目指责他、否定他。她一定是急坏了,孩子受了伤当妈的肯定急坏了!致远如此安慰自己。 这是自己在重庆待的最后一晚了包晓星躺在狭小无窗的宾馆里有些不舍。今天梅梅她们开了第一次年级大会,明天开始正式军训,自己再待着也没意思了。下午晓星一个人在校园里转了又转,休息时买好了明天的动车车票。等梅梅军训以后,自己收拾收拾悄悄走了便成。 大学里的风光果真不一样。湖边、草地上、台阶上随处可见背英语、看书本的学生,晓星回味她这几天在校园里闲逛的情景,意犹未尽,如同做梦。今天下午,可俯瞰大峡谷的山边小亭子里,三个学生在模拟一场辩论比赛;图书馆门口的树荫下,几十个人全在用英语三两交流;罗马广场的石阶上,一个男生旁若无人地大声背诵法条;毓秀湖边的柳树下,几个女孩子抱着书在谈司法公正 晓星每到一处,魂灵无不震动。倘若她能有机会重返大学校园,那该是无尚荣光、此生不悔的。晓星桂英她们那时候读书,考试成绩最好的学生清一色报的是中专,考不上中专的人才去上高中。当时自己的成绩是班里数一数二的,老师推荐她报了中专,因为没钱晓星报了学费最少的纺织专业。三年中专读完以后,被学校分到了一个工厂里,一个月几十块钱。干着干着厂子还倒闭了!要不是有同学介绍来深圳,晓星现在还不知道在老家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 倘若当时她读的是高中,以她的成绩定能考个不错的大学,读个师范类的不花钱的专业,现在也能当个堂堂正正的初高中老师了。可惜命不逢时,那时候的中专比普通高中高好几个档次,现在反过来了又。真羡慕那些孩子能上大学的孩子!在大学里陶冶陶冶、进修进修,出来定要比高中、大专毕业的自信很多!况这里的环境如此纯粹,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丝毫不掺杂利益,简直是一方理想之国。在大学沐浴几年酿酿心性,待人生之正道苦旅正式开启以后,孩子们才能自信和优雅地去面对。 包晓星被那新鲜的奔腾的血液鼓舞着,在校园里数次默默握拳擦掌。人生虽是漫漫,可分成一段一段的。倘若七年一段,那她才走过了五段,还可以再走五段!这一段过不好,下一段努力;这一段太累了,下一段调整调整;这一段痛苦纠结,下一段争取解除痛苦解放自己如果一直处在泥潭中欣赏自己的呻吟、咀嚼自己的不幸,那再长的人生也没有意义。 自己才四十,谈何悲凉绝望!且埋着头走好下一段吧!即便自己的人生路走得不如意,那她也要尽全力为学成铺路,让他的人生如论如何比起自己的,也得是前进的、向上的、充满希望的。 星期三下午两点,李玉冰从广西回来了。一下飞机先给桂英发信息,两人约好在公司楼下附近的咖啡馆里吃下午茶。 “李姐,你没回家?”下午三点,桂英到约定的咖啡馆时李玉冰已经坐在那里等她了。头发中分盘在脑后、浓眉红唇的李玉冰只有在疲惫时才露出些温柔来。 “还没!跟你聊完回去。”李玉冰说完弯着腰从包里取出个小盒子对桂英说:“这是给漾漾的!我在住的酒店附近逛街时看到的,一口气买了七个,给你家漾漾也带了一个!” “什么呀?”桂英捧着小盒子端详。 “上面的英我看不懂,柜台上的人说是国外最流行的玩具,就是个会说话的小机器!里面有唐诗、故事、段子、数学公式、英语对话什么的!我一看支持汉语就买了!” “哇!谢谢李姐!”桂英笑着收下了,然后抬头说:“哎!花海洋这次全程没跟我吱一声,弄得我很尴尬!本来该生气,我又没什么可气的,就觉得不吭一声走了” “这个不必担心,他是自找苦吃!”李玉冰喝了口咖啡,浅浅一笑。 “为什么?” 李玉冰放下咖啡,两胳膊耽在椅子扶手上,十指相交,缓缓开口:“公司发家是因为杂志,可纸质媒体在没落,转型成新媒体、数字媒体我个人一向不看好!现在公司最核心的业务依然是安科展,他这个时候去杂志那边哈哈,个人有个人的选择吧!” “花海洋没有跟你打招呼吗?” “说了,昨天早上说的,我没看到。先看到了你的信息,后看他的。” “joden会上说他的调动是经过你们三个商量过的!” 李玉冰暖暖一笑,露出白齿道:“桂英你信吗?呵呵!老钱肯定不知道,这几天我跟老钱通过几次话,他没提这个!我找你不是为花海洋joden这几天” “昨天开了一次会,调动花海洋哦行政新资产那边招了一个人,协会那边也新招了一个人,现在招人不是全经他签字嘛!” “都是长发美女吧?”李玉冰双眉一挑脸上笑出了花。 “是,哈哈!”两女人四目相对噗嗤一笑,而后各自摇头暗笑。 “前天joden找我的事儿我不跟你说了嘛,他送我一盒烟叶,说是送给我父亲的,然后问了业务部的一些事儿,最后还请我去酒吧” “没事,这很正常!下次约你你就去吧,太过了也不好!”李玉冰低声时亲切又温柔,全无在公司时的那些派头和气场。 “嗯。”隔了会儿,桂英犹疑片刻后,道出心事来:“我现在特别担心这次安科展的业务李姐,状况真的不好!流失了很多客户!” “我知道我知道我跟老钱说了!你猜老钱怎么说的?他说他前年就开始担心了!哈哈哈!” 桂英低头无话,李玉冰挑了块抹茶蛋糕送进嘴里,淡淡地说:“不用担心,市场有市场的规律,强扭不得!老钱总有法子,只是一时半会下不了决心!想看看状况再决定!” “嗯,你广西这趟怎么样?有什么好玩的吗?” 两女人缓缓地聊着,一个小时后事聊完了咖啡也喝完了,李玉冰拉着箱子去公司楼下取车回家,桂英上了楼继续上班。 “爸,今天你去接漾漾吧!仔仔让我给他买个东西,我买完菜再去大商场买东西,起码得一个半小时,怕漾漾等不了!” “我我”昨天的事儿还在眼前,老马有些不自信,怕再给人家弄出什么事端来。 致远手握塑料袋,站在门口一边换鞋一边安慰老人:“爸你去接吧!漾漾的手早上已经消肿了,没事啦!咱孩子乖着呢,你直接去接她,你去了她不折腾一会到家!她一般五点多会饿,回家了你给她吃点零食!” “成成成!那我套个短袖、穿个袜子先!”老马站起来,两手搓着胯骨。 致远说完出门了。哪里是仔仔要买东西呢,不过是想出来走走透透气。自己一整天待在屋子里两手不离抹布、拖把、瓢盆早倦了。老人家一整天待着无事,也闷,昨天要接孩子,定想着出来走一走散散步和孩子聊聊天亲近亲近,如此,还不如成全老人,自己也能出来吹吹风静静心。何致远快步走到了梅龙路,而后去了附近的公园,在一个长椅上静坐。 老马急匆匆地收拾完出了门。进电梯的时候老头看表已经四点半了,为了不让小孩家多等,老头儿一路上东歪西倒甩着胳膊跟扭秧歌似的走得飘逸飞快。十几分钟到了幼儿园后,老远瞧见了穿粉白小裙的漾漾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 “宝儿!”老马冲漾漾笑呵呵地招手,幼儿园老师过来和老马寒暄。 “为什么我爸爸没有来接我呢?”出了幼儿园,漾漾皱着小眉毛纠结。 “你爸爸给你哥哥买东西去了,要好一会呢!咋了?你不稀罕爷爷接你吗?”老马低头询问小儿。 “什么是稀罕呀?” “稀罕就是喜欢!”老马模仿着电视剧里的发音说出了“喜欢”两个字。 “那不是特喜欢。”漾漾实话实话,谁想这大实话逗乐了老人。 “你不喜欢爷爷接你!是不是因为昨天回来你被虫子咬了?” “不是!” “那你被虫咬了,怪爷爷吗?” “不怪!” “为啥嘞?” “因为那不是你咬的!” “哈哈哈对对对!你比你妈讲道理,比你妈有头脑!” “嘿嘿嘿”漾漾见爷爷憨笑,自己也学着憨笑。 “你的手还疼不?” “疼!诶这会儿不疼啦!刚刚疼了一下!”漾漾举手给爷爷看。 “每个娃儿都会被虫子咬的,被虫子咬了他才会长大!” “哦!那爷爷我还可以去昨天的花丛里玩吗?” “如果你又被虫子咬了怎么办?” “那算啦!”漾漾噘着嘴十分失落。 “没事你玩吧,爷爷帮你盯着虫子!” 于是一老一小蹲在昨天的那条花坛边,一个伸出左手在采花,一个点燃水烟熏虫子。漾漾采了花又去逗蚂蚁,逗了蚂蚁用粉笔头在地上写字,写完字又边走边唱地跳起舞来原本回家的路程只有十分钟,爷两个硬是晃荡了三四十分钟。 穿小红鞋子的女孩是那般快乐!唱歌时笑、放屁时笑、撞了栏杆笑、弄脏了手也笑老马跟在漾漾身后,像是跟在天使身后一般。他如身怀艰巨任务似的前后左右提防着车辆、猫狗和大虫子。在一路的恬淡喜乐中,老头忽地生出一个念头想要弥补三十年前亏欠桂英的时光。 黄昏中的老马幸福地跟在四岁小儿身后东拐西拐,漾漾一路上走走停停自说自话,摘一片绿叶、捡一个瓶盖、踢一脚卫生纸团、双脚跳过一团狗屎老马喜滋滋的,好像漾漾所做的也是自己要做的,好像漾漾上的幼儿园也是自己的幼儿园,好像漾漾的四岁也是自己的四岁一样。 到了楼下,漾漾嚷嚷着要吃溜溜糖。老马宠溺地带着她去了她熟门熟路的那家小店。进了店漾漾挑了溜溜糖,还选了几样包装好看的零食,老马一起掏钱买了。漾漾一出商店扯开袋子开始吃溜溜糖,老马提着书包揣着几袋零食,像老管家一般跟着漾漾进电梯。回家后漾漾想起了动画片,直奔客厅里让爷爷打开电视给她找动画片看。老马乖乖地服从,小人儿让干什么他便干什么。 六点多致远提着菜回来了,一进门先去看漾漾的手,看伤的时候瞧见了沙发上放着的书包和零食。 “爸,这个零食她不能吃,这是辣的!要让桂英瞧见了又得说!” 老马的嘴唇皱了个圈,出了口气如释重负地说:“哦!那赶紧给收了!” 致远一听乐了,说:“没事,留着给仔仔吃!漾漾常吃的零食在那格子的第二层,总共三种,爸你记住了,以后只给她买那三种!她如果下次喊着要你买零食你就说妈妈不让买!桂英以前为这个打过她呢!她记着呢!” “哦!那我得记住!省得再吃出毛病来!”老马说完去厨房的格子上看那几袋零食。 45上 晓星回家一地萧条 老马出门撞鬼逢妖 这个地方真是生活的魔窟,凡待在这里的必然堕落,凡离开此处都有生机!上午十点,包晓星一个人坐在自家黑漆漆的铺子里,颤着五脏六腑哭着笑、笑着哭,好似神经病一般。想到今早自己一个人回家的情景,像个寡妇似的,想到这家里处境卑微的老人、受到冷落的孩子和日日酒醉的男人,心里难受极了,那泪更是不值钱地流个没完。 这一日早上六点,包晓星下了火车,自个提着箱子出了车站。一个结婚十八年、有了两孩子的中年母亲还指望谁会来接她呢!想也枉然,自找可怜。包晓星在车站外的小街上吃了份四块钱的早餐,然后坐公交车回农批市场看孩子和老人。连坐了二十个小时的火车,头发脸上油油的、身上又湿又脏、精神也困顿。八点多打着哈欠到了市场里,远瞅着自家铺子的门冷冷地关着。 她掏出钥匙打开门进了铺子,一楼没人,上了二楼一看,儿子和公公不在该是上学去了。不知钟理在没在房间晓星习惯性地走到了房门口抓住把柄欲要开门,忽然停了脚、住了手,下楼了。 腐蚀心灵的黑暗和陈旧,没必要多看一眼。 中年女人累得流眼泪、打哈欠,见不到人心里不放心,只得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靠着等,想等孩子爷爷回来了招呼一声便回富春小区补觉。晓星靠在沙发上,眼皮半闭着打量这铺子桌椅板凳全是乱的,她在的时候进铺子里的第一件事永远是将这些家具各归其位。茶几上很脏,有油渍、有茶渍、有饭粒、有烟头烟灰她在的时候每天抹三遍。老人家照顾孩子、做饭加卖货已然辛苦,她从不怪老人,反倒感谢公公这么多年对她这个小家的无私扶持。门口的货收拾得还算齐整,可沙发上的毛巾、椅子背的背心、楼梯口的一只鞋、她脚下的橡皮、柜台上的菜盘子和盘子里的半个油饼若不是为了孩子,包晓星根本无法容忍自己的生活成了这个样子。 小沙发靠门的那头扶手歪了,靠里的这头扶手太膈应,晓星怎么靠着、躺着都不舒服,索性,她站起来坐在柜台那查账。她先把客户微信支付到她手机里的金额统计了一下,又把柜台抽屉里的现金数了一下,一个四百七十七,一个两百三十八。她出去了六天,就这点营收,不够她一张信用卡欠款额度的一月利息! 包晓星心里又沉又坠,真希望孩子开学花了很多,老人也从这里取了很多现金去买菜买东西。倘真是这点营收心沉坠死人,忧思成疾疚。晓星压力大得忽然胸闷起来。 已经九点半了,老人还没回来,晓星觉得奇怪,给孩子爷爷打了个电话。不问不知,一问惊了一下。原来梅梅爷爷上班了!他找了个清洁工的工作,九月一号上的班,在离市场五六公里的一条街上,此时此刻正在扫大街呢。 晓星震撼不已,想来老人家该是早有准备了,前段时间梅梅上学前,老汉总是前半天不在铺子里,恐怕那时候就有打算了。家里境况如此,连梅梅都知道打工赚钱、连学成都知道不随意买玩具,何况是他老人家呢!怕是老早想打工了,只不愿让梅梅看见罢了。晓星鼻子一辣,流下了两行热泪。可悲呀!四十多的儿子天天睡大觉,快七十的老人出门扫大街!可笑呀! 想到这里,晓星二话不说,关了门拉着箱子回富春小区了。 今早仔仔上学走了后,致远照看漾漾起床洗漱,桂英也起来准备上班了。老马这几天与漾漾格外亲近,漾漾坐在餐厅吃饭时,向来躺在摇椅上望云抽烟的老马竟主动过来和漾漾聊天。 “好吃不?”老马低头慈爱地问。 漾漾发着呆,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桌面仿佛要盯穿一般,两小手端着碗低头喝粥,好似没听见,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 “哈哈哈”老马瞧着小孙女欢喜,自个笑了。 致远收拾好书包,见老人望着小孩满脸喜爱,趁势开口:“爸,今天你去送漾漾上学吧!” 老马心里早乐开了花,脸上故作惊讶地问:“为啥嘞?” “我累了,昨晚没睡好!”致远说着把漾漾的书包递到丈人手里。 老马拎着包,望着进进出出的桂英,没说话,默认了。致远给漾漾穿了鞋袜擦了脸,准备送老小出门。 “怎么了今天?”桂英路过时瞧见了,小声问致远。 “我昨晚失眠没怎么睡,让爸去送漾漾吧!”致远着实一脸疲惫。 “他认路吗?” “怎么不认识呢!去了好几次了!” “去了好几次我竟然不知道!”桂英指着自己嘿嘿一笑,换了鞋提了包也准备出门上班。 “哎!等我一下!”老马拉着漾漾刚进电梯,桂英提着门口致远昨晚扔出来的一大袋垃圾冲老头喊。 老马按住电梯的开关键等着她。进了电梯,桂英掐着嗓子和漾漾闲聊几句,忽灵光一闪,举着垃圾对老头说:“大,我今天起晚了,你去倒垃圾吧!”说完抿了抿嘴鼻子里哼笑一声。桂英清楚近来每天早上七点到九点,楼底下一群人专查垃圾分类的事儿,为了考验考验老头那天是否听进去了,她故意把垃圾交给老头去扔。 老马接过黑塑料纸包着的沉沉的一袋垃圾,没说话。电梯开了,桂英不等门开完斜着身子噔噔噔地跑了,老马斜着眼不乐,那么大的人一点也不优雅。出了电梯老马将垃圾往电梯门口外的垃圾桶里一扔,拍了拍手,拉着漾漾准备穿过小区院子上学去。 “哎哎哎!你这个不对哦!垃圾要分类的!”一个穿着红色宣传马甲的卷发大妈一早起来只等着人犯错抓现行,没成想老马撞到了枪口上。 “分了呀!在家分好了!”老马拉着漾漾边走边胡诌。 “你等等!等等!我问问你,你这里的是什么垃圾?”六十多岁的卷发大妈指着老马刚才扔的垃圾问。 “什么垃圾?”垃圾就是垃圾,还什么垃圾老马被问住了,忽想起桂英那天念了好多这个垃圾、那个垃圾的,此刻依稀灵醒过来了。可他第一次送漾漾上学,不能迟到,于是开口:“生活垃圾!” “就没这个项!”卷发大妈指着老马点了一下头万分肯定地说。 “那你说这是什么垃圾?”老马皱着脸问。 “你扔的你问我!”大妈指着自己高声问。 “我说生活垃圾你不信呀!我要送我娃儿上学呢!咱回来处理行不?”老马说完便走,没走两步又被那人闭着眼伸手拦住了。 “现在是咱市里垃圾分类的攻坚时期,你扔错了垃圾,我指出来了你还不改!咱是一个小区的,别逼着我开罚款单啊!我每天要检查那么多人,不能紧着你一个!老哥你配合配合咱工作行不!”卷发大妈又是拍手又是摊手,说得有理有据。 “啧哎呀,大妹子呀,我今天第一次送我娃儿上学,现在已经八点了!咱回来说好不好?我就住这栋楼,跑不了的!”老马拍着两胯弯腿恳求。 “谁知道你回来走哪个门、进哪个电梯!我不给你开罚款单,你也配合配合我的工作!别为这点破事纠缠成不?”大妈见老马一直不配合,弄得没趣了。 “咋配合?”老马挤着大小眼心焦地问。 “把你那垃圾捡出来,然后按照可回收垃圾、易腐垃圾、有害垃圾和其他垃圾这四类,分别扔到那四个大垃圾桶里!您明白没?”大妈掰着指头说完后,抬头问老马。 “哎呦我的爷爷呀!还得重新拿出来摊开分!那是昨天的垃圾早臭了!我先问问你,电梯口的那个垃圾桶放什么垃圾?”老马指着电梯口外的垃圾桶问。 “你甭管那个!现在有标准按标准走!麻烦你赶紧配合配合,不配合的要罚款的!”大妈东张西望,一副不搭理、不高兴的神情。 “你别老拿罚款威胁我!我就问问你电梯口的那个垃圾桶是不是垃圾桶?能不能扔垃圾?”老马认为自己抓住了一个小把柄,理直气壮地问。 “你这老头儿真逗!我给你台阶下呢你还不下!非得逼着我开罚单!现在咱市里当前最最重要的工作是垃圾分类!咱小区那些开着奔驰的、大越野的年轻人到了我这儿,照样得分好类按规矩走!你就说你分不分吧!别跟我扯什么孩子上学!我弄完了这个还赶着给我孙子做饭呢!”大妈侧身对着老马,气得一脸阴黑。 “法律是活的不是死的!那法官也讲人情呀!国家的政策我肯定配合,关键幼儿园八点半上课,现在八点过了,我娃儿快迟到啦!先让我送她上学成不?”老马拍着肚子又急又气。 “得得得!你这人呀!费劲儿!吵架的这会功夫那垃圾早分完喽!我让你走让你走!”说着大妈招呼来管事的年轻人开了个五十块钱的罚款单,而后塞进老马的手里说:“你走吧你走吧!我替你分行不!你给人家交罚款吧!不交罚款你走不了!这老头真逗!”大妈说着摆摆手,从马甲的衣兜里掏出一副黄手套,走到电梯口的垃圾桶那儿拉出了老马刚才扔的垃圾,而后提着垃圾去二十米外的垃圾分类处自己分类去了。 老马看着那穿着工作制服戴着工作牌的年轻人严肃地看着他,心想不好了真得交罚款了。于是从兜里取出牛皮小钱包,找了找结果没有五十的,只得给了个一百元。 那开罚单的年轻人将手里的二维码牌抖了抖,对老马说:“大叔,我没得找!你还是扫二维码吧!” 老马急得又拍肚子又叫爷爷,这才发现自己忘了带智能手机,只带了水烟袋、打火机和家门钥匙就下来了。老头嘴里啧啧摇头道:“哎呀!这一天天热闹得很!小伙子,我下楼急没带手机!你先别找了,我得送我娃儿上学去,回来了我找你成不!” “好的好的!我上午一直在那边!”穿制服的年轻人指了指不远处的四个大垃圾桶说。 “那现在我能走了吗?”老马伸出脖子问。 “可以可以!”年轻人礼貌点头。 “撞鬼了今天!”老马小声嘀咕完,拉起漾漾大步流星地去了幼儿园。 去的路上走得急,老马竟没觉察自己的右脚已经全掌着地了,送完漾漾可算松了一口气,回来的路上脚一沾地还是觉得伤口那儿使不上劲。老马于是放慢了脚步,轻缓地往回挪腾。 出幼儿园不久,迎面走来十几个外国人。那些人背着包嘻嘻哈哈说着叽叽呱呱的话,老马自然听不懂,只稀罕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外国人,最最关键的是刚才自己还与一个全黑透了的黑人擦肩而过!原来黑人真的是黑不是脏呀!方才除了白眼仁和指甲盖,脖子、肩膀、胳膊、腿啥的全没看见,跟裹着块黑布走过去一样!看来今天不只是撞“鬼”了,还撞“妖”了!老马心里一番稀罕一番取笑一番得意,三步一回头地继续往回走。 拐过弯回到梅龙路时,只见路上堵得好个厉害。朝北去的那条街通行正常,朝南去的这条街上的几条车道全停着车,老头南北一望无头无尾。整条街压着数不清的公交车、大巴车、小轿车基本上纹丝不动!老马没见过很好奇,一路上走一走探一探, 到红绿灯路口时,老马见着个同样穿着红色马甲、年纪与他一般的老汉,忍不住稀奇地打听:“哎伙计!这路咋了?赌成这个样子!” “哼哼!出事故了呗!”一个戴着红色义工帽、空着大门牙的老人回老马。 “哦!”老马点点头,和那戴红帽子的老人并肩站着一样地分开腿驼着腰,一样地手背后朝南望。 那人冲老马上下打量一番,闲来无事问了句:“你多大了?” “我七十!你嘞?”老马回头问。 “我六十九岁!你在这儿干啥?”那人又问。 “我送娃上学回来了!” “哦!”那人点点头,继续驼着背举着小旗朝南望。 老马也相应地将那人上下扫了一眼,问道:“你是做啥的?” 那人提了提胸前的马甲说:“义工,志愿者!” “这是啥工作?”老马不懂请教。 “不是啥工作!在家里闲着没事干,出来做做义工!指挥指挥交通!” “哦!那这工作还挺清闲的!”老马笑着点头。 “这不是工作!不给钱的!我自愿做的!” “不给钱你做啥?”老马现出三分看傻子的神态来。 “我不上班了闲着没事呀!” “哦!那是不是凡是穿这个马甲的都不给钱是自愿做的?” “嗯对!”那人点点头。老马这才清醒,原来刚才逼他垃圾分类的卷发婆娘也是帮忙的人,心里莫名地起了三分歉意和三分敬意。 “我们做这个,坐公交坐地铁不用掏钱的!”那人得意地说。 “不是老年人都不用掏钱吗?” “是,但做志愿的年轻人也不用。” “那那些年轻人也是义工、也不要钱吗?”老马非常想不通这里面的逻辑。 “呃大部分是自愿的,利用周末时间下班时间出来帮忙;也有些是事业单位的,单位让出来做义工的;还有些是大学生、中学生、小学生,学校分派出来做义工的。也不是全没有工资,有些地方管饭吃,有些地方有补贴,我这个啥也没有!哼哼!” “哦!”那缺门牙的人说得多了嘴里走风,老马盯着他的嘴认认真真地听完了,而后看着停滞的车流点头。 “你问这么多你也要做吗?”那人斜脸询问。 “哦不不不!就问问,只是问问!”老马不好意思,见那人不说话了,开口道别:“成!那伙计你忙吧,不打搅了!不打搅了!”说着两老头摆摆手点头作别。 老马回来后,先在楼下超市里买了一斤菜把一百元倒开,而后去罚款的年轻人那儿要钱,最后提着菜回来了。致远一听门响了,出来接人,而后打了个招呼回房了。近来总提不起劲儿,除了做饭时是清醒的,其他时间总在打哈欠。说累又睡不着,方才在床上躺了一会,根本没有睡意。 早起他不送漾漾,倒不是因为自己累了,而是想成全老丈人。仔仔大舅没结婚没孩子,二舅也是没结婚没孩子,老丈人膝下仅有仔仔漾漾两个外孙。仔仔这两年学业繁重,别说和老人相处,就是和他们两口子也没机会多处,好在有漾漾。近来老丈人对漾漾的宠爱何致远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无论老丈人待多久,迟早是要走的,在这里既然有机会,让七十岁的老丈人和四岁的女儿多相处相处,也是成人之美。 倒是漾漾,早上致远跟她说今天让爷爷去送,矫情的女儿奴还想着漾漾不愿让爷爷送,毕竟她早上是最黏他的。谁想漾漾轻松欢快地点了点头,接受得如此大方,反令自己失落得没个提防。若真让老丈人每天对漾漾既接又送,那他在这个家里可真没有再继续闲下去的理由了。幸好幸好,老丈人过完中秋节便走!自己迟早会踏出去的,只是当前还需段儿时间,致远如是自语。 快十二点,马经理正要吃午饭,两个业务员正面走来推门进来。一个是自己的老乡,三十出头的顾金云;一个是广东本地的小伙子,二十四五的孔明飞。 “马姐,找你有事谈!耽搁你一会儿!”性格憨厚又略略腼腆的顾金云脸上带着一种歉意的微笑。 “来来来,进来!”桂英起来招呼两人坐下后,笑着问:“怎么啦?有什么事情吗?” “哈哈我们两是来提离职的,这是我的辞职信!”顾金云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叠成小方块的a4纸,而后又把那小方块拆开,顺着光滑的桌子推到马桂英面前。 “马经理,这是我的辞职信。”孔明飞也将手里的a4纸掉个过儿摆到桂英跟前。 “马姐那个我走了很多客户,现在距离展会两个月,到年底三个多月,我算了算,按照我目前手里客户预定的展位,我年底能拿到的提成没多少!咱业务员又没有年终奖,我到年底靠着这点提成活不下来呀!”宽面庞、厚嘴唇的顾金云搓着腿面子说出这些话。 桂英盯着离职信,久久无话。 “马经理,我跟金云差不多。我这两个月没少出去跑业务谈客户,但是真的感觉咱安科展没以前好了!我们不像隆石生、花海洋他们,来得早有积淀,市场总共这么大,后来的肯定没有先到的拿得多!再加上我妈爸催着我回中山工作!我两一聊都要走,索性一块吧!”戴着金丝眼镜一身运动装扮的孔明飞歪着脑袋说完了。 桂英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着说:“到饭点了,请你们两吃顿饭怎么样?” 两人互看一眼愕然无措。桂英扔下辞职信,离开办工椅走过来拍了拍两人肩膀,自个背着包在门口敲着玻璃门催两人。那两人相视一笑,放下犹豫欢欢喜喜地跟着马经理出去吃饭了。 顾金云是自己招来的,为人实在,做事勤奋,桂英挺认可他的,还曾将晓棠介绍给他。顾金云刚来那一年赚了有十七万,往后这几年赚得少些,估摸今年到现在没赚到多少,他一个三十岁的单身男,正努力赚钱娶媳妇呢,耽误不得。 孔明飞是个富二代,来了也有三年了,业绩没多少他也不在乎,纯属来这里交朋友混日子的,只可惜他先前要好的喜民、旺海等几个人早离开了,这一年跟他处得好的顾金云如今也要走了。孔明飞为朋友而来,朋友走了他自然待不住了。 七月份部门里走了喜民、旺海和庆成,八月份没走人桂英还暗地里庆幸了几回。八月中有几天隆石生和赵彬彬老去她办公室里抱怨今年状况不好,弄得部门里人心个个萧条,赵彬彬掐着点扬言要提高业务员的底薪,几个被怂恿的业务员较着劲来桂英办公室里试探了好几回,桂英向李姐反映了,李姐拒绝了,那些人方才安生下来。刚平静没多久,前天业务骨干花海洋突然地去了杂志那边,今天顾金云和孔明飞两人又同时要走,其他人作何感想?马经理不猜也知道。 45中 转让铺子晓星被打 夜站军姿雪梅晕倒 下午三点,老马在摇椅上打盹儿,忽电话响了,兴盛打来的。聊了好些村里的事儿、家里的事儿,说兴才的腰好了很多、说他二婶前段时间腿脚起了好多泡、说自家的猪娃一头卖了九百多一头猪娃卖了九百多,那十一头猪娃岂不上万元了。老马挂了电话沾沾自喜,去餐厅喝茶的时候,老头瞟见致远在厨房里熬绿豆粥。 “你咋这时候熬粥呢?”老马站在熏热的厨房门外问致远。 南方九月,三十多度,热烘烘的厨房里何致远大汗淋漓地转过身冲老丈人说:“仔仔最近上火,脸上的硬疙瘩十来个呢!我下午买菜、晚上做饭洗碗照看漾漾写作业没时间。现在有空刚好熬一大锅,到了晚饭大家趁着都喝点!” “刚才兴盛来电话了,说是家里的猪娃一个卖了九百多!咱家母猪这回生了十一个,我一算可不就上万了嘛!最近这猪肉价飘高可算赶上啦!”老马说得神采飞扬。 “那好得很呀!”致远脸上笑着回应,心里却有些失落。连村里人仰仗着牲口且能赚个万把块的,自己这化水准、这城市户口,这么多年了一分钱没赚,惭愧至极。 “是是是,我也高兴着呢!哎对了,早上扔垃圾时楼下那群人是干什么的?今早一个婆娘罚了我五十块钱呢!”老马抱怨。 “哼哼!爸你是不是没按照要求来,被人家抓了现行?” “是!它那楼梯口有个垃圾桶,我扔那里面了,结果被抓了个正着。本来没事,我这不着急送漾漾嘛,怕把娃儿弄迟到了!赶时间结果”老马说完拍了拍裤兜。 “最近市里专门搞这个,在城市垃圾治理方面要改革!人家日本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前卫,每个日本人从小养成垃圾分类的习惯,自家把自家垃圾收拾好了,城市环境治理起来成本低还效率高!这是社会进步的事儿,咱得支持得配合!” “哦!还是人家城里人有主意!改明个回马家屯了我也建议村里搞一搞这个,别整那么麻烦,能入土当肥料的一类,化工垃圾一类,大件东西一类,太细致了把村里人弄得唬住了那可不成!”老马指指点点运筹帷幄。 “爸这是好事呀!”致远点头称赞。 老马嫌厨房太热了,说完话喝完茶自己摇着扇子抖着背心出来了。休息了一会,还不到下午四点,老马便开始收拾自己准备去接他的小糊涂仙儿放学了。老头先去卫生间里捣鼓头发、擦洗身子,然后回房换上干净的短衫子、老板裤,最后穿上黑袜子、运动鞋,临走不忘带上自己的水烟袋、打火机、鸭舌帽、智能手机。念着漾漾怕晒,老头连漾漾的卡通小黄伞也带着了。待时间一到,老马哼着折子戏神采奕奕地出门了。 睡了大半天,精神头缓过来不少,包晓星一看表已经快五点了,没怎么收拾赶紧出了门开车去接学成。许久不见,当妈的如何不想孩子。二十分钟后到学校门口时,学成已经在那儿等着了。晓星开心地拉着儿子上了车,给孩子爷爷打了个电话告知一声,然后一路开往农批市场。 “最近你上下学谁接你送你?”晓星慈爱地笑问儿子。 学成捧着故事书舔着嘴唇温柔地对妈妈说:“早上我爸,下午爷爷。我爷爷给我买了本书,他说要是他接我来晚了,让我先看这本书!” “你爸送你?”晓星压着惊讶再次询问。 “嗯,但是连着三天迟到了老师还说我了”学成低头,朝车窗那边歪着脑袋扣着玻璃。 “没事,以后妈妈送你!保证不会迟到!”晓星透过后视镜望了望儿童座椅上的儿子,眼里充满了坚定。 许久,学成转着书问妈妈:“爷爷上班了妈妈你知道吗?” “知道了。”晓星说完,母子两再无话了。 到了农批市场,晓星带着儿子去买菜,买完菜到铺子里时孩子爷爷也回来了。钟能刚脱下清洁工的制服换上自己的背心短裤,他一边擦脸擦脖子一边问晓星:“星星你回来了?梅梅咋样了?” 晓星坐了下来,将梅梅如何被校友接到学校、怎么报名、宿舍环境如何、校园风光怎样一一讲给了孩子爷爷听。钟能听得喜上眉梢,捧着晓星手机拍来的梅梅在大学里的照片瞧得心花怒放。 待晓星说完了,钟能大笑着告诉晓星:“我这个工作轻松得很!不就是扫个大街嘛!跟咱以前种麦子时扫麦场没啥区别!一点都不重!一来回上班坐公交还不花钱,下午下班早我还能接学成!方便得很”钟能说了好多,独独没说这工作需要早上四点起床七点之前完成主干道的打扫。 晓星听着面上咧嘴作笑心里不住泛酸,她不等老人家说完问道:“大,那你中午饭怎么解决?” “不花钱!我前一晚做好了放冰箱里,第二天早上带着去,中午三十多度天又不冷,吃得好着呢!”钟能摆着手强作欢喜,连学成听得也笑不起来。 “一星期有休息吗?”晓星认真地问。 “人家是按月休息,一个月休息几天,那满大街的清洁工全是这样!深圳的清洁工、保洁人员不知道几十万呢!我这工资是市场里的老肖帮我谈的一个月四千多呢!比别人高好几百呢!这两天我那条街上好几个打听我工资,我都没敢说真话!” 老人家说得天花乱坠,晓星听得两眼浑浊,怕老小瞧见伤感,她一边听一边侧脸摸着学成的头。 “大,我想把这铺子转让了!”待老人说完以后,包晓星抬起头告诉孩子爷爷她这个决定。 “关吧关吧!早该关了!不赚钱开着干啥?”钟能一翻脸望着门口,眉目间失落又冰凉。 “嗯,我就跟你说下!”晓星鼻子里哽着,说完望着学成。大人平平静静,倒是个小孩两眼惊诧、鼻中无息,毕竟他从小在这铺子里长大。 “现在手上紧张,梅梅要花大钱呢、学成还这么小,你要干啥大方干吧!”钟能说着,掏出了裤兜里的烟,准备点燃一根,解一解心头的繁重。 “那成!我做饭去了!大你忙了一天歇着吧!”晓星说完起身来去找围裙,而后钻进不到一平米大的乌黑厨房里去做晚饭。 话说,钟理去哪了?前一晚喝多了今天一早七点多还要送学成,送完学成回来接着睡,一口气睡到了下午一点。起来后没饭吃,下午盯着铺子又走不开,待父亲回来了他才有空子出去吃个早饭。 钟理往常的早饭无不是吃在人家午饭的点儿、午饭吃到人家晚饭的点儿。如今因为送学成早上一折腾,一天一顿饭加晚上的夜宵算是了事了,不巧最近又生病又疲顿,身心两两煎熬,独独晚上喝酒时有些精气。 “我爱上你了!” “你听到了吗?” “我爱上你了!” “我知道爱只是虚空中的叫喊,遗忘在所难免;我也知道我们都在劫难逃。总有那么一天,我们的努力将重归尘土,我还知道太阳会吞噬我们唯一的地球!但我还是爱上你了!” 黑漆漆的电影院里,包晓棠凝望大屏幕上那震人心弦的告白,感动极了。忽然间自己的右手被暖暖地包裹,她紧张地不敢动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朱浩天见她不动弹,更进一步凑上前来,两人胳膊贴着胳膊手背挨着手心坐了许久。晓棠早不是处子之女,可再一次经历这种场面,依然魂灵飞舞、惊颤。 待电影快结束时,朱浩天驾轻就熟趁其不备偷偷亲了一下晓棠的脸蛋!黑暗中晓棠如受宠的流浪猫一样,两眼圆圆无辜又美丽,身子一闪莫名又惊魂。朱浩天笑了,轻轻在晓棠耳边问:“怕了?”晓棠一声哼笑,没有回答。电影结束后,朱浩天紧紧地握着晓棠的手,晓棠也不扭捏,任他紧紧地握着。 两人贴着身子出了电影院去停车场,到了停车场,晓棠方才坐定,猴急的朱浩天伸出两个大掌紧抓晓棠窄窄的双肩,而后一张大嘴扑到了晓棠的脸上。包晓棠没有躲闪,男女之事自然而然。人生一段新的情感算是正式开始了。 陪着老小吃完饭收拾完厨房,包晓星从家里找来一块纸板,又从学成画画的菜色套笔中找来黑色的,而后在那纸板上写下“旺铺转让”四个大字,下附她的联系方式。钟能扫了一眼,当没看见打着哈欠忙自己的事儿;学成抬头看见了,后低头继续写自己的作业。门对门隔着四五米的张大姐也瞧见了,过来和晓星闲聊。 八点多,在老陶家喝了些茶回到铺子里的钟理,还没到家老远地在小街上望见了自家铺子玻璃门上的那块大纸板,走近一瞧那纸板上的四个字,怒从心头悄然而起。他进门后见晓星回来了,夫妻两许久不见彼此抬眼一望,也不打招呼。钟理不问女儿上大学的事儿,晓星也不主动开口说,一个进了店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双手插兜坐着,一个戴着老花镜隔着老远在纸板上算店铺的转让费。 钟能见儿子脸色阴黑、眼神用力且时不时狠狠地瞅着晓星,知道他脾气上来了,老人家赶紧拉着孩子去楼上写作业。隔了许久,钟理冷冷地质问:“你为什么把店铺转让了?” “没生意。”晓星一边计算一边说,头也没转。 钟理从鼻腔里出了一口气,道:“你转让店铺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用吗?”晓星瞪着自己的左胳膊肘,说完话继续算账,心里却乱了。 “这家铺子姓钟不姓包!”钟理嘴上使着劲儿。 “梅梅和学成,也姓钟不姓包!”晓星狠狠地点着头说完这句。 钟理一听这句话,半张脸麻了。隔了会儿,他开口道:“证件上登记的名字是我,没有我你看看这店能转让不能?” “能不能转让我都不干了!大指公公钟能也不干了!你想留着这家店你自己留着吧!顺便把这店里前年进货贷的十万元和两万利息还了,以后每个月这二层铺子七千元的房租你自己掏吧!我巴不得这店姓钟不姓包呢!”包晓星说着撂下笔拍了下桌子。 “好好说话!都别发火!”两人不防备,老人家早悄悄下来了,皱着眉替两口缓和。 晓星双手抱胸望着门外,对门好事的张大姐听声不对也朝这边窥探,晓星早习惯了。前多年吵架两人吵得不要皮不要脸,现在这几句高声争执算个什么?自家巷子前前后后认识的邻居街坊,哪个不知她家这几年日子不安生,早丢人丢惯了。 “把你那工作辞了,好好看店!几十岁人了一天天胡折腾!”钟理没好气地对父亲说。 “啧!现在铺子不赚钱,我在外面扫扫街还能赚些给屋里吃饭和学成上学用,咱这几个人全靠着这店不行啊!”钟能压着嗓子弯着脊背对儿子说。 “铺子不赚钱是因为不好好看铺子!干什么不好跑出去扫大街,早别干那丢人的事!”钟理冲着父亲发火。 晓星看不下去了,转过身来冲着钟理大喊:“啥叫丢人的事?我出去六天这店总共营收七百块钱这不丢人?” 说完这句,包晓星拍着柜台冲着外面大喊:“叫对门的张姐、左右的邻家听一听你这钟家铺子六天营收七百块钱丢人不丢人?这店早都开不下去了!连大和娃儿都知道一天天赔钱赔得没底儿!你个大活人还蒙在鼓里做你的春秋大梦呢!在这个屋里,你有啥资格批评梅梅爷爷!老人家出去扫大街靠自己两手挣钱这叫丢人?真正丢人的是你吧!工作没了多少年了,还怕人笑话天天喝酒,人家背后笑话的是你天天喝酒不管你老汉不管两娃!”包晓星冲着钟理指了又指,那一根食指恨不得戳穿钟理的脑门。 钟理见晓星不留情面,忽地脾气上来了,掀翻茶几站起来又踢了几脚,然后指着包晓星怒道:“我不叫转让,我看你怎么转让?这个家我在一天,轮不到你指手画脚!这店最早是我开的,房子也是我买的,你一天天住得安生?你算个啥东西在这儿耀武扬威的!” “娃儿在呢!都别吵!”钟能哀求着弯腰去扶碎了的茶几,而后蹲在地上用手将碎玻璃往一处扫。 “你这么能成咋让店赔了呢?赔了多少你知道不?我今个给你说清楚:我五张信用卡这几年总共透支了十六万,这回你女子上大学一口气花了两万,连梅梅都出去打工咧你还以为这店在赚钱?生意亏成这样了,你好意思从柜台里拿钱喝酒?还请客!好笑不好笑,回回请客七八百、一两千,你大、你娃早可怜得活不下去了,你还请人家喝酒吃肉哩!你都不知道这市场里的人把你笑话成啥样子了!你现在看看你大在你跟前卑躬屈膝这样子可怜不可怜!你不知道你有多可笑可憎!学成梅梅看着呢!” “你别捡了!”钟理又冲着地上弯腰捡玻璃渣的老人发火。 “老汉老了,你冲老汉发火有啥意思?娃娃小、我瘦弱,你冲我们发火有啥意思?日子早过不下去了,你还有力气发火!要是发火是你的本事,我今个叫你看看啥叫有本事!”晓星说完一抬脚把门口的旧柜台踢翻了,而后又把家里的椅子凳子砸了,把门口一盒一盒一袋一袋的五谷杂粮全摔在地上扔在街上! 压抑多年的包晓星终于憋不住了,疯了一般地又摔又砸。 钟理一看这个,先愣住了,从没想到柔柔弱弱的包晓星也会发这么大的火。后一看左右邻舍的人全来了,对着晓星不是劝就是拉,还有不少对着他指指点点的。钟理气血上涌,挡不住了,他冲出门将晓星拉了进来,然后骂散众人,最后关了铺子的门和灯,将晓星拽到二楼的房间里,拳打脚踢、一番折磨。 楼下围了十来个人,听得包晓星啊啊呀呀挨打的声音,还有钟理又骂又打的动静,女人们各个吓得变了脸,男人们在门口又是敲门喊钟能又是捣鼓着如何开门、商量着要不要报警。 起先钟能哭着劝晓星,此刻在房门口哭着敲门让儿子别打了。隔壁房间的钟学成之前听到妈妈爸爸吵架,他只是咬着自己的左手拇指的指甲盖,也不下来看也不出门听,只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指甲盖。此刻听得爸爸打妈妈、妈妈沙哑着哭喊,小孩加倍用力地咬着自己的指甲盖,直到指甲盖断了里面出了血,小孩才疼得留下泪来。 钟能听得楼下有人叫他,赶紧擦干泪下了楼,打开灯找到钥匙开了大门。左右邻家的男人进来了,念着晓星平日的宽和善良,男男女女均不不忍心,早在外面商量好了要救晓星。两男人进来后绕过一地歪歪倒倒的破碎家具,也不管哭哭啼啼的老人,直接顺着声音上了楼,撞开房门,开了灯后,将两口子拉开来。后面尾随上来的三个妇女此时也挤进了房里,为首的张大姐一边往死里骂钟理,一边和另两个女的合伙将包晓星搀了下来。 下了楼直奔张大姐家里,张姐领路将包晓星抬到了自己床上,三个女人一放手回头一瞧包晓星,个个吓得耸肩皱眉歪着脸。只见晓星嘴角眼睛出了血,头发少了好几搓,右脸打得比馒头还大还亮,左胳膊抬不起来张大姐一掀衣服,那背上肚子上紫红、淤青的印子十来个!晓星喘不上来气,眼睛肿得看不见光,直觉一脸湿湿的腥腥的,心里悲伤得竟嚎不出声来! 钟能见这次不一般地严重,老人家没法子只是哭。几个男人提建议说把晓星送回去,可让谁来送成了个问题,这时候钟能才想起晓星的妹子和桂英两人来。电话一打过去,那两头一听老人哭哭啼啼,知事情严重。晓棠在车上不停地哭,催着朱浩天赶紧往农批市场开。刚下班回到家的桂英一听晓星出血了,来不及换鞋换衣服出了门开着车直奔农批市场。 许是母女有感应。这一头包晓星昏昏的不省人事,那头的钟雪梅也出了事故。晚上七点多新生们还在军训,这一晚练的是站军姿。挺胸并脚、双手合拢一个动作站着不动,站到八点多钟雪梅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四周的女学生又喊又叫,辅导员赶紧指挥男生们过来,其中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学生将雪梅背到了校医务室。 医生一诊断,才知是劳累过度所致的。能不劳累吗?好好的一个姑娘家,除了上学从来没干过别的,冷不防地高考完有个大暑假,小孩家一心想着帮家里分担、替妈妈解忧,愣是一个月从头到尾一天不休地连着上班!说来,她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这头刚上完班,那头严丝合缝地参加学校的军训,一个女孩家身体怎能受得? 45下 晓星卖车找工作 福逸秒应桂英求 什么样的家庭,出什么样的孩子。人言小富不过三代、大穷不过五服,财富和美貌、智慧、才能等等同样作为一种资源,一直在代际之间流动。人在一种境遇中待久了,即便自身没有反省或提升的意愿和能力,到了下一代、下下一代总有人会觉醒或者沦落。那古书上讲的平民出身的举人、翰林、将相历史上并不少,皇室或大贵大富之人沦为平民的也不少。突破常规的希望,总是在绝境中酝酿而生。 包晓棠下了车和朱浩天作别后,一路连走带跑,想着姐姐流血的画面不知路上落了多少泪。到了铺子以后,一问钟叔才知姐姐在对门张大姐家里。晓棠匆匆进了门,绕过几个男女,走近了一端她姐的模样,女人家捂着脸束手无策泣不成声。桂英按照晓棠电话里的提示没几分钟也赶到了,当桂英瞧见晓星那乌青可怖的样子时,冷静极了。 “棠儿,拍几张照,然后给你姐擦一擦,咱马上带她去急诊!”桂英低声稳稳地指挥着,晓棠这才反映上来什么意思。她赶紧将她姐身上伤得最严重的几处一一拍照存证,后从张大姐家里取来湿纸巾给她姐擦脸上和身上的血。 桂英早去了对门的铺子里,看到一地的玻璃渣和摔倒的家具还有铺子里面蜷缩着哭泣的老头,心里难受。怎么说钟老汉跟自己母亲这边也沾点亲,即便不沾亲,这老头也真是可怜又可敬的。 “钟叔,别哭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日子还得过!这不还有孩子在呢!”桂英一边说一边扶地上的椅子、凳子和门口的柜台。钟能见桂英来了,一听她那话知她是心里有谱的人,被她一感染,老头收了泪也开始整理家里。 桂英见老人不哭了,一边使着蛮劲儿干活一边镇定地说:“我和棠儿待会儿先带星星去医院看急诊,有病治病有伤疗伤!叔你看着学成,这时候娃儿最需要大人陪着了!你可别在孩子面前哭,大人一哭小孩心里谎!” 钟能听着连连点头,老人家蹲在门口心疼那地上的豆子,不住地用扫帚按品种扫作一堆装进袋子里。 马桂英这时候倒是旁观者清,待屋子里收拾出一条过道来,桂英又对老人说:“叔,那你把这豆子收拾收拾,我先带星星去医院了!你要心里不舒坦,我让我大明天过来陪陪你!” “不用不用不用!我我我有事忙呢!”钟能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在扫大街,羞惭地摆摆手,桂英便去了对门的张大姐家。 “走吧,抬我车里吧!”桂英一招呼,晓棠跟张大姐致谢作别,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将包晓星连搀带背弄到了车上。桂英开着车直奔北大医院的急诊科,到了急诊室里晓棠守着她姐桂英去挂号,护士见病人身上有血直接推来个小床,三人将包晓星放到了床上,护士见伤情严重直接将小床推到了坐诊的医生门口。 急诊医生一看确实严重,建议分诊去专科看。来回倒腾中昏睡的包晓星醒了,右眼看不见光的女人用左眼瞥见了桂英和妹妹在身边,她一开口哭得说不出个完整的话来,嘴里呜呜哝哝只喊着学成学成。 “英呜呜你去看学成呜呜”包晓星紧握桂英的手只是喘不上气。 “学成好着呢!你大照看呢!”桂英大声冷静地回答她。 “不”晓星摇了摇手,又哭了几声,然后断断续续地说:“你去!你去接学成!” 当妈的桂英岂能不知,她咽下了一口难吞的气问晓星:“你让我去把学成接到我家是不?” “嗯嗯你去!现在去!”晓星哭得眼角刚止住的血又顺着泪流了出来。 “我去!让他和仔仔待几天,你放心!我现在就去!”桂英说完,这一路强装的镇静忽然坍塌了,两股泪静静地从眼睛流到了脖子上。 她没擦泪也没出声,只转过头拍着晓棠的肩膀嘱咐她:“棠儿,你别哭了,你一哭你姐更难受!我现在去接送学成,你陪着你姐看病!那边专科楼里的空调很冷,你从护士那儿要床被子给她盖上!我看她这伤就眼睛比较紧急,待会护士分诊以后你先去看她的右眼!先问问护士” 桂英说着蓦地哽住了,晓棠点头会意,只说让她放心。桂英平静后吸了口气,跟两人打了声招呼,急火火离开了医院。 晓棠用小床推着她姐,等医生分诊后,先去了外科,等医生、缴费、拍片子一忙忙了很久。整个过程晓棠坐在她姐身边,眼里心里全是对钟理的恨,恨得一路上想着往后要如何如何报复他惩罚他。晓星见她不说话,自己说不了话也不想说,独独想起梅梅和学成心酸难忍。 桂英穿着红拖鞋吧嗒吧嗒地一路快走,上了车到了农批市场已经晚上十点四十了,老头还在店里收拾豆子呢。桂英说明了来意,领着学成下楼了,一路开车直奔家里,致远和仔仔早在小区门口等着迎接了。到了小区门口,致远给桂英拿了鞋子,桂英扶着致远换鞋,忽然间大泪滂沱止不住了,胖胖的女人抱着自家老公嚎啕大哭。何致远碍于两孩子在边上没多问,桂英止了泪吸着鼻涕对致远说:“学成的指甲受伤了,你回去给他包扎一下!” 致远握着桂英的手说:“我陪你一块去吧!” “不用了,人越少越好!仔仔,让学成睡你床上,明后天周末没作业,你多陪陪他听见没?” 仔仔点点头,从他妈声音颤抖的严肃中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两口子又说了几句话,分别后仔仔拉着学成往小区里走,致远安慰了几句桂英,摆摆手提着拖鞋回去了。桂英重新上了车,擦干泪开车去了医院。 老马知钟能家里有事并没多心,男人打女人这种事儿在村里多如牛毛,倒是桂英走得不一般地急火手里的苹果没来得及吃完咣当一声撂下了,要不是致远提醒她穿着睡衣她怕不是真穿着睡衣蓬着头发就走了,临走只记得车钥匙手机也没带,得亏致远送到电梯里老马猜测:肯定是打得严重了。 致远回来一看学成的指甲盖,好个心惊。其他九个指甲盖个个完好,唯有左手的大拇指指甲盖是波浪形的,中间被咬断了!得多少次下嘴咬才能把指甲盖咬成凹凸不平的波浪形!得多大力气一个孩子才能把自己的指甲咬断流血!四十五岁的何致远竟然难住了,不知道如何包扎。仔仔在旁看得又心疼又害怕,侧着脸扭着肩不敢正视。倒是学成冷静得骇人致远消毒时他一动不动,致远包扎时碰到了伤口大人吓坏了小孩家依然一动不动眉目无神,仿佛那根指头不是自己的! 看学成这副模样,致远、仔仔和老马面面相觑,悲得无话。仔仔握紧拳头保护着自己的指甲盖,好像那伤伤到了自己身上一样疼!老马点燃了水烟,吐一口烟叹一口气,不知道他的老伙计现在如何。想打电话又觉十一点半太晚了不合适,忍不住想问候问候,转头一算觉钟能此刻该是平静了,他再打过去那便是打搅了。 桂英到了医院,找到了晓棠,两人默默地陪在晓星身边。待专科医生见到片子时,说身上的都是外伤,只眼角的有些严重。外科医生看不了眼科,于是又将包晓星转到了眼科。眼科的夜班医生给开了单子,交完费做了几项眼底检查,最后医生诊断是结膜下出血,幸好不是眼底和视网膜受伤。 医生将包晓星眼角的伤进行处理以后,建议留院观察一天。晓星死活不愿意,害怕花钱倔得硬要出院。桂英和晓棠无奈,只得连夜将她送回富春小区,待晓星喝了药睡下以后,已经是凌晨四点了。都累了,桂英躺在梅梅床上睡了,晓棠睡在她姐姐身边。 此时,凌晨四点,老汉钟能起床了。他收拾好自己穿上了工作服,骑着自行车前往工作地点,取了工具开始扫大街。老人累得不行,边扫边打哈欠。昨晚十二点将家里勉强收拾好了,今天凌晨四点要上班,六十六岁的钟能总共睡了四个小时,早点还没东西可吃,空着肚子在街上干活。看着地上的落叶、垃圾被自己扫走以后,街上留下一方干净,钟能心里倒是欣慰。 整个这一晚,钟理在哪里呢?昨晚被邻舍的拉开以后,他眼见着那些人拉走了晓星,耳听着父亲哭一哭停一停,觉察到晓星她妹妹来过、马桂英来过,也清楚他父亲凌晨四点起床洗脸出门上班他什么都明白。唯独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他不清楚黑夜里将晓星打得有多重,只记得当时他骑在晓星身上打她时晓星如疯猫一般疯狂反抗,在自己身上也留下了不少抓痕。 这是包晓星第一次反抗,当她在他身上留下些细微的伤口后,知道疼了的钟理后知后觉,方才意识到自己打她打得有多严重。可,事已至此,无法反悔。 晓星昨晚吵架的话惊了他,他才知原来自己是那样的。这一晚他咒骂自己、贬低自己、恨不得自己在日出前死掉一了百了,可他死不了。他像昨天一样活着,一直活着,可悲又没有尊严地活着。 钟理一个人在小黑屋里懵懵的坐了一个晚上,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干了些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有何意义。 早上九点桂英醒了,一起床见晓棠在家里忙活着早饭,她吃了早饭作别回家。晓棠留在她姐身边,这一天又是做饭又是炖汤,又是打扫又是擦药,下午跟驾校约好的培训也取消了,朱浩天打来的电话发来的信息她全没心思回复。 桂英回家后已经十点多了,一进屋先去睡觉了。周周拿着把超大的电动机关枪下来了,漾漾被迷得五迷三道的,围着那枪转了两个钟头,倒是想跟漾漾玩的学成被冷落了。仔仔见学成孤独,把朋友送他的生日礼物挑了一件转送给学成,学成这才微微地欢喜起来。 十二点半午饭好了,致远和仔仔在端饭,桂英起来在餐厅里醒神。老马见学成一直不开口说话,好奇地问:“学成,你爷爷最近干什么呢?” “上班。” “上啥班?”老马惊诧不解。 “清洁工”学成说完低下了头。 老马皱着眉望向桂英,桂英点了点头,解释道:“我钟叔找工作了,那铺子一直在赔钱。” “哦,我都不知道这茬子事儿!哎呀”老马叹着气唏嘘几声,而后又好奇地笑问学成:“那你爸爸最近忙什么?” 老马脸上的笑还没收回去,被桂英大声一啧这个干什么?闲得吧你!” “你当他是傻子?你们一个个脸上那表情他看不出来?他莫名其妙到了这儿你当他不知觉?敞开了、说白了才没事,藏着掖着迟早麻木变蠢,指不定将来还怕事没担当呢!你看学成那表情,你觉得他没听懂?这娃儿比仔仔都聪明!你让他表达一下发泄一下那就过去了” “得得得别说啦!要说也轮不到你!人家有一大家子人呢,你多什么嘴!” “行行行吃饭吧,孩子们都饿了!英英你去抱漾漾,我把周周送上去!爸你先吃吧!”致远说完去送周周,桂英抱来漾漾。刚坐在饭桌上的小人儿见有她喜欢的炒鸡蛋,不等大人发号施令自己抓起勺子先吃了起来。老马也放下了他的架子,任由孩子们挑起筷子跟小狼狗一样吧唧吧唧地吞咽。 饭后孩子们睡觉去了,三个大人这才有空档凑齐了,聊了聊昨夜的事情。父女两你一句我一句聊个不停,倒是旁边的何致远听得紧张脸红。但凡说到钟理对家里没有贡献、不赚钱之类的话,他不自觉地映射到自己身上,弄得浑身不自在。桂英一边讲着一边庆幸,自己找的老公从来不动手,连句骂人的粗话也说不出口,温柔顾家的男人也有温柔顾家的魅力,说起何致远对自己对孩子对家人的好,桂英时常觉得无可挑剔。 午后三点,桂英坐在沙发上看着几个孩子玩耍,忽然漾漾扑到她怀里哭喊撒娇:“妈妈我要那个机关枪!周周的机关枪!妈妈,我要周周的那个机关枪!” “女孩子举个大机关枪这叫什么玩法?你问你哥哥和学成哥哥见过有女孩子玩枪的吗?”桂英喊完继续捧着看手机,不理会漾漾,漾漾又闹了一会儿,觉得在妈妈这里没希望了,于是转过去趴在爷爷腿上哭喊。 “爷爷我要那个机关枪!我要玩机关枪我要周周那样的机关枪” “哎呦,拿枪干什么?你妈是女土匪,你将来也要当女土匪?”老马说完仔仔和学成笑了,刚才甩着冷脸的桂英也笑了。 “哼我要机关枪爷爷我要机关枪” 漾漾趴在老马的腿上,如滩烂泥一样,先是趴着后来坐在地上抱着他的小腿,最后躺在沙发边抱着老马的脚叫唤。老马被纠缠了十来分钟,心早化了,只嘴上不答应。 “你先起来,爷爷给你买一个,比周周那个还好!但不是现在,下周行不行?” “下周是什么时候?”漾漾哭闹着问。 “下周就是下一个星期天!你别哭了,你把爷爷哭烦了那爷就不给你买了!赶紧,你学成哥哥那儿有新玩具,去跟学成哥哥玩吧!”老马翘着的二郎腿甩开了狗皮膏药一般的黏人精。 “漾漾别哭了!等哥哥回去了,我给你买一个机关枪好不好?”学成挪过来纯真地对漾漾说,一开口惹笑了旁边的大人。 仔仔笑问:“你哪来的钱?” “我有压岁钱。”学成低声不自信地回答。 漾漾一听学成哥哥给她买,马上走过去跪在学成跟前两只小手抱着学成的胳膊摇个不停,边摇边哼哼:“学成哥哥,给我买机关枪!现在去买机关枪好不好学成哥哥,我们两去买机关枪好不好” 学成被缠得心软难耐,想买又没钱的尴尬写满了脸上眼中,众人笑作一团,学成也难得地笑了。 下午包晓星醒了,没了药的安眠她此刻格外清醒。去卫生间时,路过镜子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脸,惊得吸着冷气默默无语。右眼成了一条缝,右脸紫红一片,额头秃了一撮,肩上臂膀全是白紫青红包晓星擦了擦泪,直视镜中自己这般光景的四十岁,想着算了!她幻想自己用头撞墙了了算了!可她还有两个孩子,还有一屁股的债。要死也要把别人的钱换完。 再重新凝望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稀疏的头发里夹杂着好些白发、眉目间比孩子爷爷还要苍老无神、整张脸肿得地方发光凹的地方发黑、脖子上的皱纹深深两道子包晓星接受不了镜中的自己,于是两手连着狠狠地扇了自己四个耳光。扇完后她又看那满脸是泪是伤的女人,难以接受,她手握拳头,咬着牙想砸碎镜子。可悲的是,她什么也没做。 “姐,你干什么呢?”包晓棠听到声响了,在卫生间外面询问。 “没什么,上大号呢!”晓星说完,离开镜子去上厕所。上完厕所她出来了,一如往常的平静。上了床她打开手机,在手机通讯录和微信通讯录里一个一个找。翻到桂英时,她给桂英发了个信息,托她找份她能干的工作。而后继续找。但凡可以开口的人,她豁出脸面一一询问求助。 四十岁,不算老。孩子爷爷快七十了还有勇气出去扫大街,她才四十,没有什么不可能。既然铺子她做不了主、插不了手,那她就永远不必插手了。那辆车是她自己贷款买的,现在卖了兴许能拿些钱周转几个月喘口气。晓星想到了这里忙托桂英找关系,自己也注册了二手车的交易网站准备将车卖了。而后她注册了四家招聘网站的信息,晚饭后制作了简历,准备大海捞针一般地在深圳找工作。 二十年前,她初来深圳时什么也没有,仅靠着一股劲儿在这里扎下了根。如今也是一无所有,除了拿出当年的那股拼劲,她没有别的选择了。桂英一个人养着一家子,她为何不能?那些离了婚、殁了男人的有几个寻死觅活或者是去陪葬了?为什么自己这般死不死活不活地一身丧气? 要死还是要豁出去奋斗?包晓星端详手机壁纸里一儿一女那甜甜微笑的合照,她没得选。 这头正在刷手机的马桂英,一看到晓星的消息,惊了一跳;隔了会儿收到托她卖车的消息,又是咯噔一下!她望着学成,忽然笑了。桂英明白此刻的包晓星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包晓星了。胖女人两腿盘坐挺直身体,提着劲儿帮好姐妹找工作。她先在通讯录里翻找那些专管公司人力的熟人,而后找那些在公司里有权力能揽事的朋友,最后还在朋友圈里发了条图片信息专门求助朋友圈。 朋友圈刚发完不到三分钟,谁想立马电话震动了是王福逸的!桂英欢喜,接通了电话,两人聊了起来。老马在旁听着呢,见她聊得眉飞色舞,一等她挂电话忙问:“有着落了?” “有啦!有个人公司缺个行政,开出的工资是六千元!”桂英甩着手机嘚瑟。 “一般的行政多少钱一月?”老马好奇。 “一般没这么高,但也差不太多!主要是这两年市场不好,用人方招的很少,所以工资压得低!”桂英解释。 “那这人为啥给你这么高?” “切!我人缘好呗!我混了这么多年也是有头有脸的”桂英还没卖弄完被老头打断了。 “人缘好!帮你一时可以,这找个人是长工,要月月开工资的!除非是大公司,要不你牛脸大的面子人家也得考虑考虑!你这朋友公司多大?”老马双手抱拳斜眼问她。 “他公司还真不大!这人你认识呀!就是上次展会碰到的那个王福逸,我之前的经理位子就是他呀!我们关系好,人家能开这么高说明公司有实力?”桂英说到实力飘着语调,一脸的不自信。 “我道是谁呢!要是他那就对了!”老马哼笑一声,摇了摇头,又咧嘴高傲地笑了一下。 桂英没听懂也没看到老头脸上那多余又细微丰富的表情,见老头不说话了,只低头将刚才和王福逸的聊天记录截图发给了晓星,早早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那头的包晓棠做晚饭时一听姐姐找工作,到了晚上正儿八经地打开电脑在招聘网站上找。可惜包晓星这二十多年除了卖豆子没什么其它的工作技能,很多看似她能做的职位一查看具体的工作要求,她竟没一个职位是全符合的。 46上 花甲二老解纷出奇 不惑女子身兼双职 周六晚上桂英去看了一次包晓星,姐妹三个关于找工作聊了很久,有桂英找的那份工作垫底,晓星心里轻松了很多。周末下午桂英又去看望了一次,此时晓星脸上的伤已经消了很多,身上青紫的颜色没那么深了,右眼也消肿了不少,视力基本恢复。聊天中晓星提到一个开麻辣烫的朋友正需个帮手,晚上工作三小时给一百五十块,还管晚饭和夜宵,晓星觉得不错,倒是晓棠和桂英嫌太辛苦,均不同意。 早上六点,爷孙两一齐起床了。老马撕了日历,坐在阳台上隔着老远借着晨光习惯性地翻看智能手机里的各个彩色小图标。翻到通话记录,他一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村里打来的电话了。他这村长做了二十年,结果两个月就被人遗忘了。老马失落地叹口气,想到今早他又要送小娃儿去幼儿园了,那些许见外的、身外的失落感瞬间消散了。 没一会儿仔仔收拾好了自己上学去了。夫妻两起床后顾不得自己穿衣洗漱先去叫学成、漾漾。致远引着学成,桂英照顾漾漾,老马在边上抽水烟,抽完烟也开始收拾自己。今天致远送学成上学,自己送漾漾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老马心下欢喜,早把桂英备好的漾漾的小书包拎在手里了。七点多致远拉着学成刚要出门,忽然电话响了,是仔仔打来的。 “仔仔自行车坏了,车胎一个口子!”致远焦心地对桂英说。 “哎呀真是事赶事啊!他走到学校得半个小时我去送他吧!大,你喂漾漾吃饭吧,吃完饭给她喝点温水赶紧走吧!”桂英撂下小碗小勺嘱咐老头。 老头应声过来,像是接到了重大而荣耀的任务一般。第一次喂小探花吃饭,古稀老头有些新奇有些紧张。桂英拎起包给儿子打了电话,匆匆出了门。致远也出去了,打车去市里学成所在的小学。一分钟不到,聒噪的屋子里只剩一老一小两个人了。老马和漾漾相视一笑,继续喝粥。诸事完毕,老头拉着漾漾的小手提着书包奔幼儿园去了。 “爷爷,我要机关枪!我要周周那个机关枪”一路上漾漾被爷爷斜着身子拉着走,嘴里念念不忘昨天那个机关枪,从出家门到幼儿园,喊机关枪喊了一路。老马怕耽搁事儿嘴上不应,扯着她走那一步才五六寸长,慢慢悠悠得好个心焦。到了幼儿园门口,老马承诺会给她弄个机关枪,漾漾这才欢欢喜喜地进了幼儿园。 送完了孩子,肚里有点饿,今天致远去送学成,估摸回来也晚了,还不如自己去周边村子里找些早餐吃。在隔壁的小村里里一条一条巷子转遍了,最后才找到一家卖水煎包的和一家卖山东包子的,吃了包子喝了粥,老汉饱饱地准备回家。路上遇到了一家五金店,老马进去溜达了一圈,买了好些铁丝、皮子、粗绳子之类的东西,便拎着东西背着手回来了。九点半到家时,致远早回来了,还给他拎着好些平时爱吃的早餐。 “你吃吧,我吃过了!”老马坐在餐桌上喝茶。 “行,那我吃了。” “仔仔那自行车怎么回事?” “我刚才看了一眼,挺严重的,后胎这么大一个口子!”致远伸手比划。 “那在城里咋修呢?有修自行车的地方吗?”老马挪开烟嘴好奇。 “有一家,比较远,四五公里!我今天下午推过去给他修一下!仔仔离不了自行车,几乎天天用!” “这大热天的,万一修自行车的不在呢?隔那么远这一趟推过去得一个多钟头,你没人家电话?” “没!从来没修过,只见过一次那个修车的摊子!我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仔仔这车两三千呢,买了没多久,怎么着也得修一修再用几年。” “好家伙这么贵!算了算了!你把车子推上来,我给他修吧!你一说这么贵,别人修的我还不放心呢!我给他修里胎坏了补里胎,外胎坏了补外胎!”老马放下烟袋,郑重其事。 “那不好修啊!” “你甭管了!我看一看,缺东西的话我去五金店跑一趟,人家那儿啥没有啊!” 翁婿两说定了,致远吃完早餐去推车,老马在家摆阵仗。车来了老马撬开外胎一看,果真扎得有点严重,他吩咐致远准备一大盆水并找找板子、钳子等工具,自己换了鞋出去买胶水、矬子去了,幸好五金店里有气管子,老马一并借来了。回来后致远在做午饭,老马在客厅补车。 待午饭好了他这车子也修好了。饭后,致远在家里骑了两圈试了试,果然好了。老马示意他去还人家的气管子并嘱咐要回五十块钱的押金,致远骑车出去了,回来后把仔仔的自行车停在了他往常停得地方。 这一头七十岁的老村长为了孙子拿出了十来年没用过的老手艺!那一头六十五岁老钱总为了展会的威信用上了十来年没用过的老招数! 早上九点半,老钱总一到公司便吩咐准备会议室要召开业务会议。这是一次与众不同的业务会议,除了业务员公司的中高层全出席了。待各部门人员到齐以后,老钱总按照老习惯先是讲了一番安科展的过去历史和最高荣耀,半个小时后才过渡到正题上来。关于目下业务的真实状态,老钱总蜻蜓点水般点了几句,随后打开大屏幕搬出t,将他早定好的促展办法放了出来,让儿子公司总裁joden跟大家讲。 底下的人瞪大眼睛一条一条看,马桂英心里纳闷,这不就是促销嘛!十个展位以下的展位单价不变,十个展位以上的一个展位收一万元,二十个展位以上的一个展位收九千,三十个展位以上的单个展位收八千元以此类推,五十个展位以上的全是一个价。小客户没任何优惠,全便宜了中型企业、大型客户,定的越多越优惠!五十个展位以上的单个展位只六千元,这不是十五年前的价格吗?桂英以前看过历年展会的展位单价,六千元该是两千年初的价格。 听说安科展办展之处,不遗余力地为撑场面降低价格,不赚钱的事儿干了很多。待到后来场面起来了有权威了,展位单价十来年一直没变过,甚至七八年间年年破高。有一年一个展会单价炒到了两万元,还是展会外的空地儿!听王福逸说那时候展位年年定得满满当当,展会外空地上画的格子也有几百个展位!这样的光景马经理只在二零一五年见过一次,外围展位那年也就一百多个而已!自二零一六年以后安科展再也没出现过正厅外撑起帐篷当展位的繁华事儿了! t写得花里胡哨,找的图片高深又幽默,写得字高端又绉,可本质内容如此干瘪。老钱总能把展位单价放到这么低,除了引诱大公司参与,再就是为了展会的权威和体面了。没有大企业、参展企业少,任哪家的展会办了多少年曾经多风光,也是必垮的征兆。 当然这不是安科展的问题,各行的巨无霸动不动裁员几千的消息、行业内大公司时不时低调裁员的消息、曾偶然风光或出名的小公司倒闭的消息近来不绝于耳,这一切直指一个问题:市场在萧条。没生意没钱赚,公司哪有闲工夫去参展。 展位越多单价越低,业务员的提成自然也越低。此刻小钱总在上面公布的业务员分成的点更是复杂,任他joden讲得如何意气风发,什么攻克难关、共度危机、再创辉煌、逆势而行、保七争八底下的业务员没一个脸上带笑的。桂英一琢磨,拉到一家定展五十个展位以上的,业务员到手的提成只有七个点,比前几年的一半还少。 作为表率坐在下面的马经理自是听得认真,可心里的算盘不知道算了多少账了。自己少赚了多少暂且不说,只暗暗顾虑这办法一实施,不知有多少业务员会愤慨离职。任东西再好、任价格再实惠,没有卖的人也是扯淡。会议最后,老钱总提出的公司各大高层辅助业务员去企业商洽定展的策略还算是实惠有用的。高层谈生意,永远比底层业务员要顺利。 午休后,老马想起漾漾一直闹腾着要机关枪机关枪,早为她盘算好了。老头准备用铁丝给她弯一个弹弓再做一个手枪,花不了几块钱还能让孩子玩得尽兴。弹弓好做,老马将自己的记忆往后倒退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终于在记忆里找到了一个适合漾漾的弹弓模子,于是照着漾漾手的大小,用钳子三下五除二一会儿就做好了。他自己用黄豆对着墙上试了几下,很有弹力!老人家捧着掌心大的弹弓自鸣得意、如孩子一般兴高采烈地玩了一会。 手枪可不好做,老马有些为难,在仔仔的草稿纸上画了又画,最后用铁丝和硬纸做出个不会出子儿的空壳手枪来。为了让漾漾喜欢,他还把裹着硬白纸的手枪外壳用漾漾的水彩笔染成了粉红色。就这么两个玩意儿,老马忙活了好半晌。完事了又到接漾漾放学的时间了,老头儿擦了擦汗,拎着礼物去了幼儿园。 这一天钟能下班早一点儿,他跟桂英、致远打了电话,不想给人家添麻烦,自己将学成接回去了。这头老马接到漾漾以后,从买菜的塑料袋里掏出他得意又粗狂的礼物来,漾漾一看又蹦又跳好个惊奇,从没见过如此原始的玩具,小孩家简直视为天物!得知如何操作弹弓以后,一路上右手握着弹弓左手从爷爷兜里不停地掏绿豆,对着路上的花花草草、砖头虫子打个不停,玩得好不快活!口里再也不提机关枪、机关枪、机关枪了。 晚上,晓星又收到了一条消息,是之前对门的冯大妈发来的。冯大妈离开农批市场以后跟着儿子生活,他儿子在市场附近开了一家很大的品牌服装折扣店,店里目下正缺导购。冯大妈问了问晓星的意思,晓星一打听工资是四千五,还另有微薄的提成与奖金,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不作考虑欣然答应了。 为什么包晓星答应得如此痛快! 这几天一来,她不停地托人问、发简历,适合她的工作很少很少,不过五指。倒不是她吃不了苦不愿意学,只是早上要送孩子上班的地方不能太远、每月要还利息工资不能太低只这两个条件卡得她焦躁无比、没有法子。那个麻辣烫那家她了解,老板为人实在,这个冯大姐这儿她也了解,都是痛快人,她就痛快答应了! 白班一月四千五、晚班一月四千五,这下来九千元,比桂英那个六千多了很多,何况桂英介绍的那个上班的地方很远一来回路上的时间也是钱!如此想定了,晓星又打过电话两边重新确定,并回绝了桂英,这才把自己的工作定了下来。麻辣烫那家后天上班,服装店这家下周一上班。要不是这一身的伤难看,晓星怕不是今天都去上班赚钱了。只要能让她脱离目下状态的去处,她求之不得。 工作定了,心也定了。昨晚一夜没睡,此刻包晓星困得流泪。四十岁重新进入人才市场,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人在市场上的价值有多少。没有什么比招聘网站上的低工资和高条件更让人心灰意冷、否定自我的了。不只是最近,其实晓星老早萌生了找工作的念头,只是她能做什么这个问题她一直不敢面对。 自己定义自己和别人定义自己之间,永远有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人才市场将人作为市场上的一种极其普通的资源去交换、谈价,晓星有些接受不了。许是她脱离社会太久了,许是她一直没有真正地触碰过最真实的社会。这些年躲在铺子里的生活,给了她不少的安逸和安全,她该是知足的。接下来只有不间断地忙碌才能让自己忘掉前半生的安逸和安全,只有忙碌才能给她新的安全感。错误的安全感终归是错误的。 她和钟理是农村出身,农村人特有的节俭、能吃苦、自给自足、知足常乐成就了他们,可毁掉他们的也是农村人特有的天性没有化所以天生头顶天花板、没有反思能力所以思想一辈子原地踏步、面对大势旁观从众没有自我意识反过来还最怕人言人说 这个家的恶果早就出来了:老人钟能六十六岁还在为儿孙无私献身,八岁的学成自小麻木冷漠不会哭不会叫,十七岁的雪梅总是心比天高用力过猛,作为母亲、儿媳她自己自足自满无视问题,作为当家男人钟理天天喝酒麻痹自己且从来不懂感恩! 包晓星不是没有发现问题。在过去的三四年里她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努力调整、可以脱离原状、可以不让恶果持续放大,可她什么也没做。她外婆面对她外公的吝啬小气、贪婪好色一辈子什么也没做,她母亲面对她父亲的暴力、懒惰一辈子什么也没做,她姑妈面对她姑父的无能软弱、自私自利一辈子也是什么都没做这么多年她面对这般的钟理,同样是无动于衷。 一种模式不能持久,该早早终止,而不是在一边堕落一边迷恋,一边否定一边缅怀。今日的苦果她早该料想得到,今日的伤她也该感谢钟理给得彻底、打得残忍。只有这一伤,她才彻底地断了再回铺子的执念。 那间铺子那间珍藏着她前半生的铺子,她不会再进去了包晓星躺在床上如是重复。 46中 晓棠替姐假提离婚 浩天表白确定关系 “好久不见,最近忙吗?” 不好。 “你们开学后分的班怎么样?” 也不好。 “有没有碰到帅哥美女做同桌呀?” 这个更不好。 数学课上,何一鸣看到了胡汉典、顾舒语和他的三人微信群里忽然亮起了红点,他激动地赶紧打开,打开以后发现是舒语发来的一条链接关于她们高中的八卦消息。何一鸣想回信息,却不知怎么回才算回得妥帖又漂亮,就为这个少年愁得不轻。发一句“好久不见,想你们咯!”太油腻也太;发个“好逗、有意思”,有些突兀和冷淡;发个自己的笑话或近来的趣事又觉冷了舒语,也不算是回复。 何一鸣在课桌下捧着手机盯着对话框,输入了删除,删除了又输入,反反复复。 殊不知这一切全被老师瞧在了眼里,而且不是一次两次了。自打补课班与顾舒语分别以后,他们再也没怎么联系了。唯一的关联是他们三人的微信群,胡汉典时不时发个笑话拍张题目,顾舒语偶尔回应几句。正因为顾舒语会偶尔发几条消息,何一鸣把这个群当成了追舒语的最后稻草,狠狠地抓住不放。但凡群里有消息他总是第一时间关注并捧场,还把这个群设置了置顶。 一个十五六的少年捧着自己的智能手机低头目不转睛,在当下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可放在学校,却很尴尬。高中生上课偷看手机,这历来是个难题,管得严了一刀切不现实,毕竟孩子们要用手机联系家长老师、查学习资料、看班级微信消息;假装没看见老师们不好受,也担心学生成绩。数学老师于是将这个情况如实反映给了他们班主任。 巧了,何一鸣的班主任亦物理老师也早发现了这个问题并提醒过他,何一鸣只当是老师平日里的口头禅,没把这提醒放在心上。见不奏效,班主任在下午课程结束以后,将这个问题反馈给了何一鸣的家长何致远,希望家长配合老师共同解决这个问题。作为曾经的高中班主任何致远最讨厌的就是学生上课不听课玩手机的问题,这头一收到信息中年父亲瞬间气上来了,只等着晚上儿子回来好好谈一谈。 上午老钱总的业务会议结束以后,桂英回到办公室里,将自己的主要客户按照所定展位的个数整理了一番。先给那些有需要有资源有财力定展五十个以上的公司挨个打了电话。好几家均想见面聊一聊,桂英抓紧时机下午约了一家大公司的对接人。 下午和对方聊完新的定价以后,客户那头的负责人专门请马经理吃饭,一来是想在预算不变的情况下再扩展十几个展位,二来把以前定的较偏僻的展位意图挪到会展中心八号馆主干道两侧,这个还需马经理帮忙。桂英一听有些为难,这时候调动展位牵一发而动全身。那头的负责人见向来豪爽的马经理面色犹豫,连忙点了几瓶单价上千的红酒跟手下人合伙朝桂英敬酒,一来二去,马经理又是个大醉。 晚上八点,漾漾还握着弹弓在家里到处打绿豆,对着墙角的花草、架子上的书本、桌子上的水杯不停地打。幸好绿豆分量轻、漾漾自个手劲小又九成九瞄不准,这才不致打坏什么东西。老马观得喜庆开怀,见娃儿这般雀跃欢腾,也不吭声阻止。致远说了几条规矩,玩到兴头上的漾漾早忘了,无奈何致远只得跟在她屁股后面找绿豆、扫绿豆。 今天给两孙子办了两件大事,老马心里满意极了,跟果子卖了大价钱一样地满意,又跟果子卖大钱的满足感截然不同。老头沉溺其中,竟不知自己已许久没有认认真真听过一回秦腔戏、看过一回电视剧了。 晚上快十点的时候桂英回来了,一进门酒气冲天,嘴里又笑又叫,致远见状快步将她掺进餐厅里喝些牛奶醒酒。 “刚喝的七副中药白糟蹋了!”老马说着也走到了餐厅里,假装自己要喝水。 “现在还早,我去熬小米粥,二十分钟就好了!”致远看了看表,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转身去了厨房熬小米粥。 “哼哼!又是熬粥!”老马哭笑不得,将嘴咧得如猴嘴一般,摇着头点着了水烟。 “日子好着呢!别天天蔫酸地挑刺了!”桂英醉了却头脑清醒,见老头摆脸色,自己也不由着他。 父女两瞪完眼睛、顶完嘴,彼此无话。忽仔仔回来了,见爷爷和妈妈面对面坐着,自己放下书包也来餐厅休息。 “我妈又喝酒了!”仔仔坐定后一闻酒味儿,一边吃零食一边半抬着眼皮极其平静地说。 “不喝酒哪来钱养你?”桂英醉了,说话也冲。 “没事没事,你喝你的!我这是替我爷爷生气呢!有女如此,愧对祖宗哇!”仔仔说道祖宗两手抱拳高举朝天,说完挑眉瞧了瞧他妈那张臭脸,忍不住自个笑了。 老马吐着烟气不理会,桂英听儿子如此说,抿着嘴将肚子里的笑揉成一团气从鼻子里出来了。 “你笑什么?”致远听儿子回来了,将熬粥的火调到了中上,出了厨房。 “我笑我爷爷和我妈!他两走路甩手的姿势一样,吃饭夹菜的手势一样,大笑时歪头耸肩的动作一样,骂人时说的脏话一样,现在连生气的表情也一样一样的!爸你看!”仔仔笑指两张大脸,来来回回作着比较。被比较的父女两倒不好意思地各自别过脸在心里偷笑。 “今天你班主任为你的事儿专程给我打电话了!你还好意思笑!”何致远瞪着眼睛一脸不可侵犯的严肃。 “什么事儿?啥事儿?”母子两惊得异口同声。 “你上课看手机,班主任发现了三四回,数学老师也发现了好几回!你是不是仗着刚开学老师们不认识你所以看手机看得有点猖狂?”致远站在桂英身后,不客气地指着儿子的鼻头重重地说。 “看什么手机?你那个机械手机?”当妈的桂英还蒙在鼓里呢。 “早买智能手机啦!跟我这个一样!这家里就剩你不知道了!一天天热闹不热闹!”老马哼笑一声,斜睨桂英。 “我以为他是用我之前那个旧的苹果手机!所以你是在上课时上网咯?”桂英忽然翻脸,两眼中燃着熊熊怒火。 仔仔乱了,忙道:“不是!不是上网!只是看微信!跟汉典有时候聊几句!不信你查我手机!”仔仔将手机递到了他妈眼前,怕他妈又给摔了,火速攥着手机放到了背后。 “你现在是打基础阶段,一环落下了后面的就很难跟上了!明年就高三了你还玩手机!你雪梅姐的基础远不如你人家还考上了个本科,你现在”致远正在讲大道理,先听吱一声后闻到一股糊味儿,知道小米粥溢锅了,哗地一下弓着身子提着双肩小碎步跑回了厨房。 老马见女婿如此,心中鄙夷极了,肺腑内一股沉重的失落感,借着烟气飘了出来。近段对他刻意保留的尊重也跟那溢出锅的小米粥一样糊焦了。 桂英拄着脑袋,凝视儿子片刻,想等儿子狡辩狡辩,见仔仔盯着餐桌什么也没说,知老师说的是铁板事实了。当妈的心中沉得叹了一口气,狠狠地盯着儿子说:“我今年收入少,少很多!我不砸你手机,要砸了我真没闲钱再买了。你用智能手机我不反对,但是你上课频频看手机,竟还被老师发现了、点名了、给家长打电话了!你自己说说,这事儿怎么办?”桂英伸手向儿子讨厌方案。 仔仔知错又委屈地大小眼瞟着妈妈,两片嘴唇动了又动,一时半晌说不出话来。此时致远过来了,三双大眼围成圈紧盯何一鸣同学。 仔仔逃不过,挠了挠头发转了转脑筋,缓缓说道:“期中考试如果比上次的排名退步了,我把这个手机交给你们。”仔仔说完,扑闪着两眼望着三人。老马用牙签搅了搅烟末,憋不住笑了一声。 桂英双手抱胸开口道:“你们现在刚刚分班,谁知道你在你们班的水平是高是低!以前的排名没有参考价值。” “其实这样也行,不过最近两周,你把手机放家里,放我这儿!把你上课看手机的瘾先断一断再说!”致远站在桂英身后说。 “放我爷爷那儿行吗?”仔仔怕被偷窥他,瞄着爷爷和爸妈商量。夫妻两看了看老头,桂英没说话,致远点头答应了。老马倒是欢喜自得,觉自己在这个家里渐渐地有作用了。 说完手机的事儿,仔仔洗澡睡觉去了,三个大人聊起了晓星的事来。何致远一听包晓星一个女人短短时间内找了两份工作,面上平静不生波澜,内心如闷雷打在了心头。她一个二十多年没有出过铺子上过班的人,如今竟有如此大的转变。反观自己,上过大学读过研究生,在学校工作过十来年,从各方面来说是要比包晓星更有适应力、调整力的人,却因为五年没有工作而陷入了对未来的徘徊和对过去的否定。 何致远在等待自己的转变和重新起航,却常常等得失去了希望。越等待越沮丧,在漫长的等待中竟忘了自己为何而等待。包晓星的事情给了他震撼的、猛烈的启迪,这一晚何致远又失眠了。 周二的下午,朱浩天约晓棠在富春小区附近的咖啡馆见面。两人一见面,晓棠大倒苦水,直言她姐多么多么不容易,痛骂钟理多么多么不是人,一番轰轰烈烈地抱怨之后,这才觉口渴了,喝了几口又苦又甜的咖啡。朱浩天一见面还没来得及说他准备好的俏皮话,先当了半个小时的听众。待晓棠说完以后,他这才明白了怎么回事。 “你这么气你姐夫!要不要整一整他?”朱浩天歪着脸笑问。 “怎么整?犯法的事儿我可不干!”晓棠噘嘴怂了。 “啧!我怎么会害你呢!”说着,朱浩天挪了挪椅子,坐在了包晓棠的边上,两个人头挨着头互相咬起了耳朵。十来分钟后,晓棠坐直了,一脸较真地对朱浩天说:“我想试一试!” “真的?咱们今天一定要过得这么狂野吗?”朱浩天一脸幸灾乐祸。 “我想替我姐出出气!给他点颜色看看!”晓棠频频点头表示确定无疑。 而后两人去了附近的打印店,借着打印店里的电脑,朱浩天从网上下载了一份档,经晓棠一个半小时的修修改改,最终的档终于打印出来了。出了打印店已经快五点了,晓棠给学成爷爷打了个招呼,自己和朱浩天开车去学成学校接学成放学。回来三人直奔农批市场。巧了,此刻钟能、钟理父子两均在。 晓棠让朱浩天在车里等着,自己拉着学成进了铺子,跟钟叔打过招呼,将学成拉到二楼,而后自己在一楼找了个腿脚长短不一的凳子坐了下来。 “你姐咋样了?”钟能不等晓棠落座先问。 “身上的伤好了很多,右眼到现在看不见东西,只能感觉到一点点光亮。”晓棠双手抱胸板着脸。 “哎呦!啧!”钟能一听这个,拍着大腿叹了几口气,掉了几滴泪。旁边坐在小沙发上的钟理双手插兜,右脚踩在破碎的茶几上,目视脚面面无表情。 “叔你别哭了,医生说伤到了眼底得做手术,不做以后看东西看不清。我和英英姐交了钱,明天在北大医院眼科那里做。”晓棠神情镇静语言和缓。 “哦,行,那我明天去看看你姐!你姐夫也去!”钟能说着擦了泪戳了戳一边呆坐的儿子。钟理依然面无表情,像个蜡像一般。 晓棠叹了口气,瞥了瞥钟理又面朝钟叔开口:“叔,没必要了!我姐不想见。她现在不能哭,一哭眼睛肿得严重,影响明天的手术。我今天过来,是我姐让我送个东西!”晓棠说完,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件袋装的档来,她把档往破碎的茶几上一放,三人坐在三方均能看得清那档的第一页写着的几个大字离婚协议书。 “哎呦呦!这是干啥呀!”老人家一看这个,本来接东西的手又缩了回去,而后又拍肚子又抹泪地颤着声喊:“这是干啥呀!娃儿还小着呢!这是干啥呀” “叔你别哭了,离婚是他两的事儿!迟早要了断的!呃行了,件送到了我也没事了,我走了!叔你好好的!照顾好学成!”说完,晓棠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利落地离开了,离开时瞅也没瞅一身乌黑死寂的钟理。 出了铺子包晓棠心里大快脚上轻快,离了巷子踩着高跟鞋一路噔噔噔地往朱浩天的车里跑,上了车又惊又喜、又爽又怕! “要那两人真离婚了怎么办?”朱浩天有点后怕,亦自觉有点缺德。 “两个人不想离婚,我个外人再怎么做手脚都没用!两人缘分到了,我再怎么搓和也徒劳!这样吓一吓他,也让他知道我姐不是非他不可!”晓棠脸上淡定。 “要是你姐夫想离你姐不想呢?”在晓棠离开车的这会功夫里,朱浩天充分意识到了他出的是一个绝对的彻底的馊主意。 “他要主动提出离婚,那就表示他真的不在乎我姐了!要这样,那我愿意当个恶人,替我姐断了这段委屈的婚姻。”晓棠言辞郑重。 “那孩子呢?两孩子要觉得是你这个小姨搅黄了他爸妈的婚姻,将来会恨你的!”朱浩天一人在车里时坐卧不安地涌出了好多担忧。 “你不早说这些话!哎放心没事的!别说两孩子,就算是猫猫狗狗也早觉察出他两婚姻有问题了!将来等他们长大了、结婚了、理解了,那时会谢谢我的!” “嘘!既然这样,那就行!现在替你出气了,接下来该想想咱两晚上怎么安排了!” 两人在车里先是计划着吃晚饭,又盘算着晚饭后去哪哪哪玩一趟换换心情。 晚上朱浩天带着包晓棠去吃小村里的广东菜,回来后在市民广场上拉手散步。正是这一晚,朱浩天在市民广场的路边大方表白,两个人在昏黄的灯光下、蜂拥的人流中紧紧拥抱并热情接吻,算是为这一段关系盖棺定论了。 46下 致远留心招聘广告 钟理麻痹烟不离手 总是行动派的人很少能停下脚步,总是麻痹自我的人很少能清醒。人在一种模式或格式下运行久了,常常以为那种格式就是自己。钟理感觉自己的生活好像不属于自己,绝大多数时候他像客串演员一样从一个场景挪到另一个场景,只有发脾气的时候他才荣升为生活的主角。 静静的屋子里,钟理一个人,眯着眼抽着烟,胳膊肘耽在膝盖上,光脚踩在破了的茶几上。环视铺子里,凳子的腿摔歪了,他父亲又掰回来了;买了七八年的红木椅子磕掉了一个棱,摆在那里照用;柜台的四个把手全摔掉了,毕竟它已经用了十来年了;地上的瓷片磨花了、松动了、裂缝了这屋里到处弥漫着陈旧破败的气息,作为这个家的男主人,这正是他所散发出来的气息。 一切陈旧破败的景象,无不直指着终结。这间铺子如此,他们的婚姻如此,他自己的人生也如此吧。 任父亲骂还是怨,钟理始终纹丝不动地双手插兜。倒急坏了个钟老汉,一听儿媳妇要离婚,急得了不得,一边忙着打烊一边悄默默地抹泪叹气。弄完了铺子里的活计,安顿好学成,老头一个人扫了辆自行车直奔北大医院去看学成他妈。 此刻的钟理,好个安静。自打晓棠走后,他抽了十一根烟,如今又点燃了第十二根。;眼前的茶几有好多条凌厉如刀的玻璃边,也许会划伤学成的手,作为父亲他应该处理一下,可是他什么也没做。当下他该做好多事情,曾经有好多事情他不该做,未来该怎样不该怎么样他全知晓,只是没有力气和意愿去做。他像个组合机器一样,被人提捏着、操控着,他很清醒,也很麻木。 钟能到了医院,给晓星打电话,晓星在睡觉养伤关机了;钟能给晓棠打电话,晓棠搪塞了一次再也不敢接电话了;老头又给桂英打电话,桂英正在陪客户喝酒呢,压根就没接。老头急得团团转,曾经偶尔希望他们能离婚,希望离婚能解决家庭的危机,可真到离婚这一刻了,才晓离婚只是危机的扩大,并非什么解救方案。 不知当事人和两孩子如何看待、怎么接受,光是老头这么一个家庭的外围人一听离婚,犹如闷雷打到脑门上一样。一想起儿子以后要打光棍、孙子以后要离开他跟着他妈生活、自己老得瘫痪在床上靠钟理照料、晓星要二婚了自己看个亲孙子还得跟人家报备申请心酸的钟能黑着脸在医院里跟只迷路蚂蚁一般到处乱转。 心焦中钟能打通了老伙计建国哥的电话,将事情原委一一告知。 “星星不是好了吗?哪有动手术这茬子事儿!”老马一听,非常诧异。 “嗯?”钟能丈二摸不到头脑。 “诓你呐!肯定是星星她妹子棠棠那娃儿骗你呢!她觉着她姐被打得有点严重,故意吓唬吓唬钟理呢!你在场她不好跟你说!反正周六周末这两天我看英英天天去星星那儿看她,还帮着她找工作呢!昨天晚上她还说星星找到了两份工作,说什么在火锅店里给人帮忙一晚上一百五呐!”老马语气高亢言之凿凿。 “哦!那得是堂堂骗人咧!”钟能可算放了一颗心,热泪却静静地流个不停。 “能啊,不是我说,你子钟理确实不像话!人家星星又没犯什么错你下手那么重!英英这两天为这个哭了好几回呐被吓到了!就算这事儿搁在村里你也没理可讲的,怎么着也得给人家”老马在那头举着电话义愤填膺。 “对对对是是是”钟能一个字也反驳不了,只一手捂着电话一手悄悄抹泪擦鼻涕。 老马一听电话那头钟能的声音不太对劲气息有些沉、话音有些颤,早知他性子弱,料他定是在难受,自己再说也没意思了,于是好好安慰了几句,主动挂了电话。钟能这才放了心,骑着自行车回去了,见了儿子什么也没说,忙着照料孙子睡觉去了。明天孩子要早起上学,自己更要早起赚钱,哪有闲工夫再折腾? 周三一早老马照旧六点起来了,两锅烟后他去撕老黄历。今天是阳历的九月十一号,农历八月十三,庚子年丙戌月癸丑日,宜造畜椆栖、平治道涂、余事勿取,忌诸事不宜 “忌诸事不宜!余事勿取!诸事不宜!还有这么坏的天儿!”老马嘴里喃喃,虽不迷信黄历,可“诸事不宜”这四个字着实有些难听、瘆人。仔仔走时他提醒仔仔骑车小心早点回来,桂英走时老马也提醒桂英开车小心早点回来。仔细一琢磨,黄历家家有那便是家家诸事不宜,既然家家诸事不宜那谁家倒霉只能看老天爷心情了,他心情再差也不能灭了全世界呀!如此一想心情又好了几分。 七点半的时候,致远叫漾漾起床,过程中一边给孩子收拾一边给丈人讲解早上从喊漾漾起床到送漾漾上学之间要做哪些事情,老马听得得意,致远教得认真。临走前老马去上卫生间,一推门只见一团黄色的带着臭味的东西盘在坐便器内侧边上定是小糊涂仙又忘了冲厕所。老马刚想如往常一般叫她过来当场说法,可念时间紧迫,伸出手指一按按钮自己冲掉了,冲完了脸上还留下一种得意的、内敛的微笑。 从卫生间出来后,老马左手兜着书包拉着漾漾,右手提着致远分好类的垃圾,风风火火地出门了。致远送老小上了电梯,自己关上门回到家里。在餐厅坐了片刻,又在书桌前坐了片刻。想起晓星身兼双职,昨夜惭愧得半宿没睡。从今天到中秋前后,老丈人送孩子上学,老丈人给他买早餐,任务颠倒过来了,何致远却闲得发慌躁动。 昨晚上鼓了一晚的劲儿,给自己做了一晚的思想工作,决定今早起来打开电脑制作简历,如今面对电脑,心里却沉重得没有底气也没有力气,连连打着哈欠。招聘网站看了几家,可着实不知自己该在搜索框里搜哪个职位。 员?公司不会要这么老的员吧!案策划?没有哪个人力的会要个一点点经验也没有的策划;去图书馆或书店做图书导购?恐怕店里不会要他这么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吧!去私立幼儿园当老师?那还是算了吧,一个漾漾够他受得了!去私立小学或初中当老师?出了一个大坑跳进一个同样的小坑里何必呢! 自己能干什么呢?何致远冥思苦想,最终关了招聘网站合上了电脑。一个人年纪越大,他能接受或者能接受他的职业范围越小;一个人学历越高,他所从事的行业越窄;一个人身上附加的身份标签越多,他所拥有的从业自由越少。岁月对人果然是越来越刻薄无情。 “留下买路金银,放你过去!” “要俺的金银却也不难,报上你的名来!” “提起我的威名,吓破你的心胆!” “我也犯不上那么胆小,说你的吧!” “你且听着,咱就是那二年前打闹江州、后投梁山、与宋江戴宗结拜黑旋风李逵就是咱!” “喳喳喳!这都有假!哇呀呀!连俺李逵也会出来假的了!” 上午十一点,正在听戏的老马正得意于前天致远在手机里给他下了个专门听秦腔的软件,那里面可以听到各种各样好听但偏门的秦腔名曲,这两天老马听得入耳,一有空子便去阳台上听戏。 忽地电话响了,是天民打来的,老马有些意外,举着电话笑呵呵地吼了起来。不觉间,老马挂着笑的脸僵硬了,而后僵硬的脸泛起了黑红,黑红的脸上嘴巴微张、两眼微瞪、身子笔直笔直挺着不动。接着,老马开始唏嘘拍腿,挂了电话老头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边走边张嘴出大气。 不怪乎早上瘆了一下,果然是诸事不宜有大事情。老马在阳台上望着天两手叉腰站了许久,而后去屋里换衣服。从箱子里拿出他那身最正式的白衫子、老板裤、牛皮腰带、黑皮鞋,换完衣服他整理头发戴上帽子,取来皮包装上手机,然后去厨房里跟致远打招呼。 致远一听事出紧急又重大,忙问:“爸,要不要我开车送你?” “不用了不用了!你把自己的事情忙好吧,指不定我在那边要待多久呢,下午可能还得你去接娃儿放学!” “可是这饭马上好了!你吃两口再走!” “不吃了不吃了!”老马摆摆手,说完一转身急急火火地走了,致远送上了电梯。 老马走后,致远望着凌乱的厨房锅碗瓢盆、抹布刷子、案板菜刀、蒜头大葱、烧水壶调料罐本来想着准备两样菜,菜已切好了,等葱蒜姜准备好了炒了菜便开饭。如今老丈人走了,只剩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吃个饭炒两盘菜,然后洗碗刷锅,收菜篮、整盘子、洗抹布、擦地本来吃饭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可他这一顿前后得花一个半小时。 致远脱下了围裙,关上了厨房门,把凌乱的灶台关在了身后留给了晚上。他喝了口水,一身轻松地出门吃饭去了,在外面随便吃顿什么饭也比在家里方便省事儿。吃完饭他去逛超市,想买把筷子,家里的筷子旧了也少了,该添置新的了。付完款以后致远从超市南门口出来,一出门但见南门口有个小牌子,上面写着: 招聘。后勤主管一人,有经验者优先,工资面议;超市导购三人,包两顿饭,年龄五十岁以下,工资面议;熟食区一人,会做简单面食,工资面议;面包房一人,有经验者优先,工资面议 致远无意应聘,却不自觉地一条条看完了招聘内容,还无意识地匹配了自己适合的几个职位。超市的工作确实不够大气体面,可也是正经工作。自己这么一个从来没有脱离过学校的人要想走出去,真应该像包晓星那样大胆尝试一番,先从附近的、自己可以应付的工作开始。如果再畏畏缩缩前怕狼后怕虎的,恐怕他这辈子连家门也走不出去了。 老马出了小区打上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报了地址,四十分钟到地方后,天民儿媳妇早在小区外等着接他了。两老头见了面,胳膊跟胳膊搭在一块,天民还没说话忍不住先红了眼,老马倒是震惊,直接问他:“到底是咋咧?” “哎呀!说来话长!”两老坐下以后,天民儿媳妇去煮茶,天民喘着气弱弱地说:“你不知道,还不是因为他儿子!他儿子早年生意做得大,又是开公司又是买跑车别墅啥的,二零一五年炒股听我儿子说一气亏了这么个数两千万!” “咿哒哒!”老马惊叹地合不拢嘴。 “就那时候他儿子公司一下子给垮了,隔年倒闭了!后来人说要账的经常跑到家里来耍赖威胁,他儿子把家里能卖的卖了好些,为这个还闹上官司了呢!后来咋地我不清楚,应该是账还完了。从前年开始吧,他儿子开始搞投资啊、开店啊、办厂子啊,做啥啥不成,听说还被骗了几百万。再后来就开始赌了!在深圳赌、在东莞赌、去澳门赌不知道欠了多少钱呢!” 天民说得气短,顿了片刻,老马趁空问:“那是被逼债的逼得?” “不是不是!你听我说!那儿子这不赌博嘛,一直赌一直赌,早年赚得赔光了,家里又卖了些东西,他儿媳妇和孙子早离开了,不愿过了!从去年年底开始,他爷俩个一块生活!他劝说出去好好找份工作,他儿子不听,经常出去赌博一去半个月、一个月的,回来的时候脸上身上还有被打的印子!” “哎呦呦!我的老天爷爷!” “以前他家两个保姆,今年是他老汉天天给他子做饭!买菜的钱还从我这儿借过的!你看可怜不可怜!哎!”天民抹了一行泪,继续张嘴吸着气说:“他因为这个早不爱说话了,这几年我就见他笑过一回你来的那回!他也不爱见我了,要不是那几回我病重了我俩都见不着,也就在病床上我说不得话他才主动说的这些事儿” “那现在是为没钱还账还是”老马问。 “哎,他儿子天天赌博,赌得听说把房子押出去了!现在两人住在他屋还是外面哪的谁知道呀,他不说呀!为他子这几年他头发全白了,驼了也瘸了!哎之前提起他儿子他还说几句怨几句,近来这几回他几乎不再说他子了,不光不说他子,连话都不咋说了!我娃俊杰说是看上去抑郁了,还比较严重,咱不懂啥是抑郁!反正这大半年他明显不一样了,我也担心,但是我现在这身子死不死活不活”天民说着又哭了起来,儿媳过来送茶喊了几句才止了泪。 “那后事咋办?要是没人办我去给他办!”老马脸上瞪着眼心里使劲儿。 “人家有子哩!这还不是他子给我打的电话报的事儿!还让我通知几个人,其中就有你!应该是临走前有意无意地安顿过!” “哎呀,老天爷呀!这城里真是折磨人!”老马拍着大腿无奈。 “走了也干净!他子那样子我看着我也恓惶!” “是他子说的煤气中毒?”老马眯着眼问。 “我问了,他原话是煤气中毒!”天民一直频频点头,话里有话。 “呃”两老头四眼相对,浑浊中闪着光,好些话不说自明。 “很明显!”天面忽然压着嗓子拍着老马的手腕凑过来说:“他那性子谨慎得很,咋可能大白天三十多度门窗管得严严实实,下午三点屋里煤气还开到最大?前段儿他说他子天天不出门,连着两个多月不出门窝在屋里,叫他做啥都不出去!他为这还哭了呢!这回他走之前专门硬指示他子出去了!你说巧不巧?我跟你说,这一年他在我跟前说不想活了能说十来回!”天民说完抖着手掌。 “其实,我看他身体可以呀!” 天民激烈地否定:“他身体没问题!没问题!人家身胚子比我好得多!从没听他说这这那那疼过!” 47上 中煤气伟成归西 扫大街钟能恓惶 “那他子知道不?”老马皱着眉问。 “咋能不知道!咱都知道他子不知道?”天民闪了下身子,咧嘴瞅着老马。 “那他子” “已然发生了,那他只能面对咯!要是他子因为这个灵醒过来了,我告诉你,伟成就是走了,也高兴着呢!”天民怅怅中带着些超脱和希望。 “哎!哪天埋人哦是火化?” “明个!我去不了了,俊杰代我去!你去不?人家点你名咧!”天民指了指老马的鼻头。 “肯定去呀!肯定去呀!”老马掷地有声。 “哦!你腿脚好了!”天民上下打量老马。 “腿脚不好也要去!”老马拍了拍膝盖,十分肯定。 两人又聊了一个小时,老马见天民越来越气短,说到后面言轻语弱,知他累了,不能再多说了,于是打个招呼道别,离开了天民家。出了他们小区,已经晌午一点半了,老马心里不快,若有所失,想起了钟能,想顺道儿去看看他。 老马十一点先去找天民,下午两点再去找钟能 通了电话要了地址,打了辆车两点多到了钟能那儿附近。两老汉用微信里的位置定位的功能找着了面。老马老远一瞅,只见钟能穿着一身宽大的橙黄色工作服,双手握着把大扫帚,在街上刷刷刷地扫着地上的落叶烟头垃圾盒。橙黄色上头露出个面黑发白的面容来,见老马在看他,钟能放下扫帚,停下脚步等着老马过来。 “哎呀,这晌午天热得很,你也不戴个大帽子!”老马指着钟能说。 “我不爱戴帽子,一出汗颡难受!原先下地的时候也很少戴。”钟能站在树下一手叉腰微微一笑,见老马走来身子趔趔趄趄的,问道:“你脚还没好?” “好了!这不今天走多了嘛,伤口那儿有点发软,不敢着地!”老马说完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花坛边上,钟能走过来也坐下了。 坐下后钟能递给了老马一根烟,两人躲在花丛里浓荫下抽起了烟。 “你这活儿累不累?”老马问钟能。 “累倒不累,就是起得太早,时间长,管得多!拘束!拘得人难受!”钟能摇头闭眼,吐了口烟,叹了口气。 两人盯着路面的过往人,各自沉默。老马抽完一根烟,踩着烟头说:“你这烟没劲儿!抽着没味儿!我今个出来急,没带我的水烟袋!” “你不是说你到哪都要带水烟袋吗?哼!还说你进了棺材也要用水烟袋陪葬!”钟能笑着摇头。 “哎!我刚从天民那儿过来。”老马双手插兜,停顿片刻后接着说:“上回他过寿,来的那个樊伟成,你记得不?” 钟能见老马神情不对,忙问:“有印象!咋咧?” “殁了!” 钟能长吁一声,掐灭烟头扔了,重又点燃一根,道:“死了净白!不受罪了!比活着好!” “前天星期一的事。天民说老汉可能也活够了,不想再受恓惶了,自己开了煤气关了门窗,就这样走了!”老马双眼无神地盯着脚边的砖缝,缓缓说完,长长叹了一口气。 “到了咱这岁数,有几个活得滋润?要不是为我这俩娃哎,我活着也没啥意思了!”钟能说完,声息没变,只涌出十来珠花生大的老泪来。 “前段时间我那个老大哥走了,现在樊伟成又走了,我好不容易老了老了进城了,没想到城里面也不好待!”老马说着轻缓地摇了摇头,地上仿佛落下了十几斤重的悲凉来。 两人说一句停一会,老马望着砖缝发愣,忽听钟能蹲下来抱着头呜呜咽咽大哭,老马不防备吓了一大跳。 近来四点起床上班,五点下班接孩子,回铺子里了还要准备晚饭、收拾铺子、照看孩子写作业睡觉,再加上他两口子打架、闹离婚这事儿,连日来疲劳过度、忧伤成疾,钟老汉早撑不住了,做梦也想多睡一会儿盼着日子顺遂一点。如今见老哥过来看他,心里一软,憋不住了,大泪决堤一般滂沱而下,肺腑内哀伤难言,全化成呜呜之音哭了出来。 “咋咧你?”老马蹲下来拍打钟能的脊背。 钟能边呜呜哀哭边喘着气说:“哎!丢人哇!日子过不下去了!” “不是没离婚吗?”老马在旁皱眉问。 “离不离婚日子都过不下去了。理儿那球势子我生的那货,真是亏先人哩”钟能哭哭啼啼地说到这里,又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此时街上来往的人多半是老年人,听着两老头抱在一处呜咽痛哭,知是遇到事了。有些人一步三回头地过去了,有些人手背后抬着下巴一脸担忧,有些人不愿打搅看了一眼匆匆离开树老生虫,人老无用。上了年纪的人该是都懂夕阳凉薄又短暂。 待钟能哭停了,老马从兜里取出方巾给他擦泪,钟能拒了,从自己兜里掏出卫生纸又是擦泪又是擤鼻涕。待整顿好了,两人重又坐在花坛边上,一人夹着一根烟,望着街上的路人脚输送烟气。 “樊伟成是为他子,他子赌得太厉害了!你是为你子,我看钟理能缓过来,只是一时半会儿拧住了。我女子是不赖,我子不成器啊!我一想起那两个,死都觉着死不干净利索。兴邦一天天一年年胡跑,到现在没个成绩不说,连个家也没有,上五十的人咧没媳妇没娃娃我老二哎!” 老马擦了擦热泪,抽了口烟接着说:“老二性子木讷,耽搁了,哎!英英是有点本事,可女婿不行啊。兄妹三个个个都是一条腿过日子!你老说我命好,好在哪儿?” 钟能一听老马这一番肺腑之言,平静了很多,道:“你娃娃起码孝顺!” “哼!孝顺顶个锤子!自家日子不好,孝顺有个屁用!” 钟能拍了拍老马的胳膊悄悄说:“不要这样说,你要是听一听我理儿一天天啥样子啥脸色对我说话,你就知道孝顺有多好!” “哎!父母强势的子女软弱,父母软弱的子女强势!命哇!”老马摇了摇头,朝花坛里抖了抖烟灰。 “要知道现在过的是这怂球日子,十几年前说啥我也不来深圳!在村里多清淡!”钟能后悔当初。 “话不是那样说!你舍得你梅梅?我要是你,冲着梅梅和学成这两娃儿我也乐意来!再说,原先农村的老人过得比城里舒坦,现在农村的壮年人能见着几个?他爹他妈在地里晕倒八天喽子女都回不来!哼哼!还不是一样可怜!” 钟能吐了口烟,沉默许久以后才开口:“我实实没想到我六十六了,还要出来打工!实实没想到!” “好好扫你的大街吧!这活儿总比在咱屋里下地轻松!别愁!往前看,慢慢地梅梅学成也成人咧!日子总是有希望的!” 老马提到扫大街,钟能一看表,他已经休息了半个钟头了,不能再坐着了,急忙对老马道:“我不敢歇了,人家有监控哩!” “行,你扫你的,我站你边上跟着!” “你不嫌热?” “这天哪儿不热?哎,今儿我为樊伟成的事弄得心慌得很!难受得很!现在回去了也是烦躁!还不如跟你一块聊一聊!” 两老说着站了起来,一个扫地,一个拄着大簸箕的木棍子,如此慢慢往前挪动。四点多钟能的活儿干完了,两人在附近找了家陕西面馆点了两盘凉菜,等上菜的时候老马出去买了些白酒,两人在小馆子里喝了起来。 下午五点,致远接回了漾漾,见老丈人还没回来,于是打过去电话。一听老丈人喝酒了,殷勤贴心的女婿忙带着漾漾去接老人。接到人以后,钟能在车里一路惦记着要接孙子,致远于是绕了个弯又去接学成。接到学成以后将老小送回了铺子里,然后开车带着丈人和漾漾回到了自己家。回家后直接炒菜,没过一会儿晚饭便好了。 今天晓星下午四点多开始收拾了,出了门吃了点饭,然后直奔那家麻辣烫去了。虽说是今晚七点正式上班,但第一天去,怎么着也得早早过去熟悉熟悉环境见一见人,省得到时候忙起来手忙脚乱地给人家添乱子。 到了那家店,先跟店里人一一认识。老板姓窦名冬青,五十来岁,河南人,大胖子,以前开快餐店时经常从晓星铺子里拿货,一来二去就熟了。店里另一个管事的叫孔平,是窦冬青的表弟,中等身材,方脸大眼,为人和气。另有两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是洗菜备菜、端饭打扫的,其中一个下周要走,晓星便是替换她的。到了店里熟悉环境以后,晓星撸起袖子,跟着那个要走的姑娘在人家后头干活。 煮菜的三口大锅安装在门口,放菜肉的冰柜架子在大门左墙边,来人选了菜付了账,去里面有空调风扇的地方等着上菜。店里每人戴着专门的围裙,桌上摆着些假花、墙上挂着些油画,地板砖是蓝绿白大方格子的,桌椅板凳是定做的黄白实木。五十多平米的小店,装饰得简洁美观,就餐环境在麻辣烫这一行当里算是中上等的。 “今天我和你天民叔聊了聊,樊伟成煤气中毒不像是意外的,因他儿子天天赌人早废了,在外面不知道欠了多少钱,说手机都不敢开!哎呀为这个闹得我一天不舒服!”晚上致远和漾漾在吃饭,老马吃饱了坐边上看,喝多了的人常常话也多。 “我记得那个樊叔!”致远边吃边应。 老马想到了一个问题,冲着女婿虔心请教:“你来说说,是不是这人到了中年真的有中年危机?英英说你有,钟能他子理儿是遇到了坎儿,这个樊伟成他儿子也是!咋到了四十多岁个个都有坎儿呢?” 致远一听被问到了软肋上,尬得赶忙去给漾漾夹菜,待有了话头才转头笑着开口:“爸,你不是说你这个岁数也困难吗?就你前段儿讲的给大葱一棵棵浇水、大冬天在地里看葱的那段时期。” “我们那时候是日子苦,多数跟年成、跟国家发展有关系,跟你们这个危机还不太一样!”老马拄着晕乎乎的额头解释。 “年轻人没负担,老年人挑不了担子,就我们这个阶段担子挑着很重,事业往上走没空间有限制,往下看好多年轻人在跟你竞争,经济紧张、事业受限是最根本的。再就是身体开始走下坡路,你看英英是肠胃不好,晓星四十就有老花眼。再有很多夫妻到了这个阶段感情淡了,出轨的、闹离婚的多数在这个时候。方方面面绷着,一面垮了势必影响其他面。” “是不容易,但是也要坚强、得有韧劲儿。我们那时候在你们这岁数时更艰难着呢,哪有闲工夫考虑这事儿,能吃饱已经了不得了!要不是改革开放,指不定现在还是啥朝啥代啥日子呢!” “时代不一样了!总体来说,现在的社会比以前更成熟。中年危机这个词是从国外来的,这是国外那些成熟社会早就出现的问题。很多人到了我这岁数,往前看自己进入职场的二十年或者整个前半生,可能突然发现以前并不快乐、方向不对、不幸福或者是走错了,毕竟往后的日子只剩一半甚至不到一半,这时候才开始认真思考或者重新掉头。还有!现在很多公司招聘都有一个基本条件,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下,三十五岁以上的人家公司不要!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上了四十特焦虑,上不去下不来卡着呢!” “哦!跟招聘有关系呀!”老马恍然大悟,喝了杯水,缓缓开口:“还是要眼光长远,这世界上路子多着呢!你钟叔还不是六十六了找了份工作?有本事有筹谋的人八十八都不用愁,没本事没头脑的人二十二就危机着了!你说的中年危机,我看只适合普通人!我认识一个种花的,年轻时爱那花花草草,穷得娶不起媳妇。后来人家务弄得好,好多有钱人专门开车去他家地里买他种的花,现在七十岁了富得流油!也没听他喊什么中年危机!” “也对!其实很多人到了这个中年,主要是面临着大调整!调整环境、调整观念、调整事业方向各个方面都要调整。许是觉着按照原来的路子走,没路可走了吧!所以需要时间,调整后重新开始。” “要早早调整早早努力那不就没有中年危机了嘛!年轻时喜欢木匠学木匠,喜欢教书读师范,喜欢it学电脑,这不到了中年稳稳赚钱日子舒坦得很嘛!只能说存在中年危机的人,前半段儿就没认真思考过!自己耽搁了自己!” “人是会变的。二十岁喜欢的不一定四十岁喜欢,四十岁喜欢的,不一定二十岁喜欢。” “你二十岁喜欢的到了四十岁不喜欢那中间这二十年干什么?混日子?一个人得有多磨唧多迟钝得等二十年才发现自己不喜欢他那工作?还不是自己耽搁了自己!” 老马一个过来人说得轻飘飘的,没成想那头的何致远听得脸上热一会冷一会,句句像是在说自己,只得点着头连连说:“对对对!” 47中 提上班两口争执 赴葬礼债鬼滋事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47中的上半部分。 “撇、竖、横折、横、横白,白色的白!”致远握着漾漾的手,一个白字教了七八遍才算会写了。 “写个作业跟拽着蜗牛散步似的心焦得很!人家娃儿是沙滩盖房,基础差起码还有点基础!你就是个无底洞,咋盖房子都盖不起来!”老马戳了下漾漾的鼻头,如此取笑。 晚上八点多,致远辅导漾漾写作业,老马在旁边看热闹,忽然桂英回来了。一进门车钥匙、门钥匙没扔准掉地上了,结果她也不捡,哈哈大笑、踉踉跄跄。漾漾斜着脸瞪圆眼呆看妈妈那迷人的模样,致远见状明了赶忙上去搀扶、捡钥匙。 “又是一身酒气!一个婆娘家三天两头地哎!”老马一瞧桂英那样儿,知她喝酒了,嘴里嫌弃。 “你两这啥表情?”桂英指着漾漾和老头大声问,吓得漾漾望着爷爷求庇护,老马也赶忙俯望漾漾给安慰。 “先坐下!”致远拉开椅子让桂英坐,待桂英坐下了他赶忙去冰箱取牛奶、去厨房端温水。 “咝!你别把漾漾带坏了喽!以后嫁人了她动不动喝成个鬼回来!让婆家人怎么看她?”老马别过脸,眯起眼。 “那你想没想过我天天喝成个鬼回来跟你有没有关系?你先捣鼓捣鼓这个,解决了上一代的毛病,再说下一代的问题。”桂英说完抖着身子发傻发笑。 “你真是喝多了!在这耍酒疯!娃儿看着呢!”老马指了指漾漾,不愿看桂英,侧着脸抽烟。 “你应该高兴、庆幸!你这一身的毛病七大类、八大条的,我只遗传了喝酒这一样!仅仅这一样!已经算是基因进化了!别强求了!”桂英甩着手说完,然后一胳膊搭在桌子上一胳膊搭在椅背上,两腿撇开个外八字,身子不停地晃荡,满脸通红满嘴酒臭。 老马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拍桌子,瞅着她道:“你看看你这怂样子娃儿在这呢!别把娃儿再带成个女疯子!端庄一点行不行!” “先喝水先喝水!牛奶温一会再喝!”致远端来一个杯子一个小盆,小盆里半盆热水一瓶牛奶。 桂英边喝边笑,引得漾漾又好奇又犯困,打一打盹、瞪一瞪眼。致远见状,收拾了作业将漾漾抱回房安顿她睡觉去了。父女两又斗了三回合的嘴,见致远过来了,桂英忽然说起了包晓星的事儿。 “哎亲爱的,今天星星上班了,在那家麻辣烫店里。” “哦是吗?她伤好了吗?怎么这么快上班了?”致远说着坐了下来。 “还快!你钟叔可怜得在街上给人家扫大街扫了十来天了!她现在才上班还快!”老马为钟能不平。 “以前不是要看铺子嘛,中间还插了梅梅上大学的事儿,再说,他子不争气怪得了谁!”桂英反驳。 “钟理不争气不拿事,她晓星没法子就得拿事呀!难不成她养活的是别人家孩子?你两个都是不知道我今天见你钟叔那样子老汉恓惶得很!恓惶得很!哎!”老马说完频频摇头,脸色也凉了。 两口子面面相觑,低头盯着牛奶,顿了片刻,桂英提着气开口:“晓星现在快起来了!她不是那撂挑子的人,今天是上晚班,下周一开始上白班,一个月到手九千,够她俩娃开销了!再加上我钟叔那四千元的工资,人家好着呢!你担心啥?” 老马见她说得有理,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他家还有好多债呢!再说,你钟叔都六十六了,腿脚也不好,能干几年呀?哎这钟理咋把日子过成了这样?俩娃怂不管,一个大男人靠着他大、他媳妇过活!太不像话了!” 致远听得面红耳赤,不敢吱声,一个劲忙着给桂英削苹果。桂英有些察觉,知丈夫向来敏感,转移话题说:“你今个出去干什么?致远说谁殁了?” “你不认识,我原先一个伙计,年轻时打过交道。人很好,今年才六十八,身体好好的,突然中煤气走了给!为这闹得我心里也不美,惶惶了一天。” “至于嘛!咱村哪家有白事不知会你?不是这家叫你主事就是那家叫你管账,再不济也是个代收礼的、写毛笔字的、管端盘子的,谁家敢不请你这个村长呀!咋来这里走了两个人就这副模样?” “不一样!真不一样!村里人多热闹,快死的时候当家人就开始联系族里人、通知亲戚,也就这时候心里一惊,拢共这么一回。过后事的时候吃席、唱戏一两百人热热闹闹的不察觉,等人埋了以后又是头七烧纸周年祭奠,总觉得这人还在嘴边!等真真觉察这人已经走得远了,那已经是四五年以后的事儿了!你说人都死了四五年了才忽然反应过来,能有啥感觉!” 桂英喝了口牛奶,点头道:“也是!” 老马继续伸手掰扯:“这城里可不一样,没亲戚、没后事、没酒席、没唢呐说白了死了就是躺尸了!伟成这一走,可怜呀!身边没个人,总共总共一个儿子还是个赌徒!在外面不知赌博欠了几百万、几千万的债,弄到现在不敢开手机、不敢回家、不敢出门!你这个樊叔六十八了还天天给他做饭!真个不知道他临走前过得是啥日子!” “原来是这样!”桂英听得清醒了几分,望了望致远,没说话。 老马喘了口气,继续说:“这人还是得有个营生。不管做啥,有个营生心里踏实,家也稳当!你看钟理、你樊叔他子全这样,好好地闭着眼做事不行吗?非得作践自己!四十岁人了上有老下有小的,非要闹得老汉死了才干净!我明个去他葬礼见了他子都不知道该给什么脸色” 桂英听着紧张,时不时偷看一下致远,得亏仔仔回来了,打断了老头的长篇大论。 “你们在开会吗?”仔仔背着书包进了餐厅。 “开什么会呀!”致远说。 “三个人全两手摆在桌子上坐得这么端正,还不是开会?”仔仔说完,端起水壶对着嘴咕咚咕咚地喝水。 “你爷爷明个又有一场葬礼,我给你班主任请个假你跟你爷爷去参加葬礼吧!”桂英调戏儿子。 “我”仔仔还没喝完水,一听这个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半口水从鼻孔里喷了出来,再抬头时脸全青了,大喊道:“怎么这种事老跟着我呢?开学了也绕不开!” 夫妻两嘿嘿偷笑,老马却当真了,严肃地摆摆手道:“这个不要他去!这个不是一般的不用他去,我一个人去!” 仔仔一听这话赶紧双手抱拳弯腰作揖道:“还是我爷爷深明大义!你前两天还说高中课程紧张不让我玩手机,我这去一天得落下多少课程呀!” “这时候想起学习了!哼!”桂英甩了个白眼。 “你这一身酒味是不是又喝酒了?我一回来你就找我事儿!”仔仔指着他妈质问。 “我不喝酒哪来的客户?再说啦,是人家对方的经理请你妈喝酒的!今天谈成了一家大客户,晚上回来还是人家客户经理专程送我的!再加上最近重新谈的这几家,今年的收成有一半的保障了!年底不用担心没钱过年啦!你和漾漾的压岁钱也安枕无忧啦你该高兴才对!”桂英真是喝多了,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嘴上说得喜滋滋,脸上得意得又摇头又咧嘴,哪知致远听得心酸、老头听得生气、儿子听得沉默。 “英英,你压力别太大!现在刚好都在,那我也说件事。嗯最近我也在找工作呢”致远悄默默地说着,三人齐刷刷盯着他,个个瞪着眼屏住呼吸。 何致远料到了,两眼轮番扫着三人,不急不缓地说:“前几天对面商场有招聘广告,我看了眼,今天下午打电话问了问,双方觉得不错,约好了明天去面试一下后勤主管的职位。” 桂英勃然大怒,压着火问:“你上班了谁来照顾漾漾?” “最近接送是爸去的!超市八点上班,我八点之前能做很多事情!你跟仔仔又不在家吃晚饭,晚上让他们在外面吃饭,这样也妥帖方便!” 桂英盯着问:“晚上几点下班?” “晚上九点”致远不太确定。 “不用你工作的!你好好照看家里,仔仔明年高三了,必须得个人专门辅助他!我的收入足够啦!咱当初不是说好了吗?” 夫妻两面对面坐着,一个瞪眼皱眉,一个低头冷静。仔仔搓着手里的水杯,耷着脑袋不说话;老马靠着椅背吸烟,也不表态。 “我脱离社会有点久了!我自己想出去不管做什么,我得得难道我一辈子在家里看漾漾?”何致远连发火时也是雅的。 “你好好写你的,一部一部地累计,按照你原先的路子去走!别听他一天天胡叨叨!”桂英急得指了指老头的鼻子。 老马冷哼一声,和仔仔相视一眼,继续沉默。 “我那时候不了解网络学,不了解网这个行业的具体情况。它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真的是完全不一样!我跟你说过的!”何致远以一种恳求的口吻在理论。 “大中秋以后就走啦!”桂英急得拍桌子。 “我知道!我上班前可以送漾漾!下午接漾漾啧,我明天面试时会提这问题的!” “我看你真是脱离社会了!人家会根据你小孩放学的时间调整工作时间吗?还面试的时候提!那还不如别面试了!超市那工作一个月有多少钱?你一个高中老师、堂堂的师范研究生不好好走你自己的路,竟然跑去超市做后勤!你是想毁掉你自己吗?”桂英又急得拍桌子,说完两手抱胸,气呼呼地望着大门口。 致远被桂英怼得局促难堪,面上无光心里憋屈。本来并不是非要现在去工作的,他自己且在试探、且在探索,方才听到妻子如此说,心里像被人一会泼了冷水一会浇了开水一般,煎熬至极。 老马一听两人绷着了,从嘴里挪来烟嘴冲两人说:“他迟早要走出去,你让他尝试一下能咋地?适合他的他肯定能做下去,不适合他的他自己会调整,你不要干涉他!接送漾漾这事儿,你们不用操心,需要我的话,我就先不走啦!” “我说了,我明天面试,没什么可商量的。”何致远轻描淡写地说完,离开了餐桌,去了厨房忙活。桂英最是了解他,越是不经意的决定,越是坚决的;越是这种看似中正无害的态度,越逼得她喘不来气。 忽然安静了,仔仔低着头软软地开口:“其实,我觉得我爸可以出去先上一段儿时间的班” 仔仔话还没说完,他妈厉色甩来一句:“你闭嘴!等你成年了再表态!” 老马方才提到接送漾漾的大事,心里正得意呢,谁想桂英突然朝他开了火:“还不是你整天撺掇的逼迫的!我早早跟你说了不要干涉他、不要干涉他,他现在是转型时期,需要时间!你整天在那儿指桑骂槐地映射,哪个人能受得了?本来接送漾漾是他的事儿,你非得抢闲的吗?在家好好听你的戏不行吗?” 老马不防备地被泼了一头脏水,放下二郎腿坐直了指着桂英开腔:“我帮你接送你娃我还有罪!什么指桑骂槐地映射,我就是当着他的面说的我是他丈人我说不得吗?一个四十五的大男人天天捧着抹布围着灶台像话吗?你个女人家隔三差五地喝醉,喝酒喝得看病吃药跑医院这正常吗?我是替你跟孩子、替这个家主持公道呢,你还把气往我身上撒!照你说的让他一直在家里待下去,他不想废都废掉了!” “我家里的事儿轮得到你掺和吗?”桂英拍着桌子说完这句,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踢开椅子回房了。 老马见她走了,气得不行,指着仔仔说:“你妈就是个瓷锤二货,不懂事得很!越是大事越麻迷!脑子不够数!” 本来心情沉重的仔仔,忽然一听爷爷冲着他叽叽呱呱说着些听不懂又滑稽的话儿,忽然笑了一发不可收拾,捂着肚子嘿嘿颤笑。 “跟你妈一样是个瓷锤!人话听不懂吗?”老马见仔仔捧腹颤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扶着餐桌起来后,用烟嘴敲了敲仔仔的脑勺,拍了拍裤子去阳台上消气去了。 “瓷锤!哈哈哈爷爷瓷锤是什么?什么是麻迷?”仔仔将头趴在桌子上还在笑。 到了十一点半,其他三人早睡了,桂英两口子还没歇下。致远在客厅里躺着看手机,桂英在房间里躺着看手机,致远不进房间、桂英也不叫,两口子如此僵着。仔仔屋房门开着,老马见客厅还有光留了个心眼,假装出来用卫生间,果真见有人在沙发躺着,于是冲致远嚷嚷了一句催他回房,这一夜才算清净了。本身致远工作是理所应当的好事,为好事动真气不值当。 何致远进了房关了门,夫妻两一开口又是为找工作的事儿,怕影响老小两人捏着嗓音暗地里又吵了半个多钟头,最后致远只得铺个凉席睡在地上以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老马虽总和桂英吵,可毕竟是亲的,再大的气也跟嘴里的烟一样,燃烧了吐出去了也就完事了,此刻躺在床上的老马哪有闲工夫为女婿工作的事儿发愁,老头脑子里全是明天去樊伟成葬礼的事儿。 47中 提上班两口争执 赴葬礼债鬼滋事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47中的下半部分。 周四一早起床后,老马又从箱子里翻出上次去袁铁生葬礼上的那身衣服,他习惯了农村葬礼的流程,深入骨髓地认为农村葬礼那一套更高贵、更正式、更踏实。管他城里的葬礼是几点开始,老头酝酿着七点多吃过早饭便按照昨天天民给的地址收拾动身。 一早致远为他准备了煎蛋、咸菜、小米粥和馒头,老马坐在客厅里正吃着,忽然电话响了。 “喂!行侠,咋是你呀?”老马拨通电话一看,原来是马行侠,有点意外。 “喂,建国哥!你是不是今天要去樊伟成的葬礼呀?你起来了吧?”电话那头的马行侠不确定、在打探。 “起来了起来了!我正准备去呢!是天民跟你说的吗?”老马问行侠。 “对对对!是天民说的,我跟樊伟成也算认识,在深圳见了十来回了。”电话那头的马行侠有些犹豫,不知自己该不该去,于是挠着耳根对老马说:“我在这边这么多年了,也没什么相好的乡党,反正哎我想送一送他,不知道我去合适不合适,人家也没请我。” 老马咽下一口馒头,慷慨地说:“想去就去嘛,你跟着我就行了。” “那成那成,我现在已经收拾好了,现在我出发去英英家,你在那个南门口等着我,三十分钟就到了!”行侠在那头叮咛。 “成成成!”两人说完,撂了电话。 碰面后二老一块坐上了行侠约的那辆快车上,老马带着早起打的纸钱、一瓶酒和一个果篮,行侠也拎着个大果篮,车上无非聊了些伟成生平的种种事迹有趣的、心酸的、厉害的、琐碎的,凡此种种,皆为平凡。 上午九点两老头在市殡仪馆附近下了车,老马左右一瞧,跟上次老大哥葬礼举办的殡仪馆是一家的。于是他领着行侠进了殡仪馆的大门,进馆后打了几次伟成他子的电话,均打不通,两老头只得自个去找人了。幸好老马手里有伟成他子樊永旺的名字,找殡仪馆坐台人员询问的时候,天民之子马俊杰看到了二老,过来笑着打招呼。 “诶!建国伯、行侠叔,你们来了!” “哦!俊杰呀!你来得也早!”老马和行侠与俊杰招呼一声。 “我大让我早早过来的”马俊杰脸上现出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 “你伟成叔的灵堂是哪一间?”老马指着那几间灵堂问。 “哪有什么灵堂呀!呵呵我不多说了,我公司还有事儿呢,叔伯我得走了!”马俊杰耸耸肩摇摇头,神情有些复杂。 “你见着他子了嘛?”行侠忙问。 “在里面呢!拐个弯,穿着黑t恤、头上戴孝帽的、跪在人堆里的就是!叔、伯,你们一拐弯七八步准瞧得见!”马俊杰说完,礼貌地点点头哈哈腰,离开了大堂。 两老人按照马俊杰提示的拐个弯、七八步,果然看见了人丛里有一个跪着的戴孝帽的中年人。可怖的是周围十来个人全围着那人站着,有握着棒子的、有肩挂双节棍的,一打眼全穿的是花花绿绿、头发各式各样、体型宽窄高低、姿态形形色色。 “还不还?不还我把你老子棺材给砸喽!”其中一个剪着飞机头的矮个子操着一口广东普通话、用棍子指着中间跪着的那人说。 樊永旺跪在地上双手作揖哭着哀求道:“求求你们了,这是我爸的葬礼,你们行行好绕过这回,欠你们的我会还的!” 一个戴着墨镜、胳膊上纹着青龙的光头男子扇了那人一巴掌道:“这一个月都找不到你人!你知道我为了找你花了多少钱雇了多少人吗?要还钱就今天还!我没时间跟你玩!” “我没有钱啊!我房也卖了车也卖了!我要有钱早还你们了!”大汉子趴在地上捧着青龙臂的两脚哭着说。 一群人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地叫嚷着,老马和行侠透过人缝瞄着跪在地上的人,只见那人宽膀子、大耳垂,身型高大如牛,腰背宽阔如墙,好生生一个北方大汉子,硬窝在地上给一群“妖魔鬼怪”跪着。老马瞧着这体型和樊伟成有七分相像,绕了几步又瞧了瞧正脸国字方脸、浓眉圆眼、鹰钩鼻、高颧骨、厚嘴唇,真像樊伟成年轻的时候,老马看得走了神,不提防行侠也瞧见了那人的正脸,戳了戳他胳膊肘,又冲他频频点头挤眼,两人确定了那就是樊伟成的儿子樊永旺。 一个高个子的穿着花衬衫的青年男子踢了一脚那人,说道:“没钱可以!割一个肾给我们!一个肾能卖四十万吗?一个不够就割两个!”花衬衫说完了笑着望向众人,众人颤颤头、抖抖腿回应。 “我真没有了大哥宽限宽限,让我先把丧事办了” 狭小阴森的过道里,一群索债鬼逼着樊永旺还钱,隔着人群在过道上凑着看的两老农民愁眼相对,一个抿了抿嘴绷紧了额头,一个擦了擦满脸的冷汗。老马退后几步,将自己的东西放在地上托行侠照看,然后在殡仪馆里找工作人员。里里外外转了一大圈,除了前台的、门卫的、打扫的、火葬区几个不拿事儿的,另有两个穿着西装制服的工作人员分别在两间大灵堂里跑前跑后地忙活,老马上前说明情况请他们清理清理那些人。 其中一个工作人员只说不是自己的负责区推脱了,另一个四十多的工作人员在过道里瞧了瞧场面,对老马说道:“今天南山那里有几个火灾事故,我们这儿的工作人员走了一大半,现在只留我们几个,哪管得了他们那么多人!这殡仪馆里每天除了死人是大事,其它的都不叫事儿!”这四十多岁戴眼镜的工作人员说完后便甩手走了,留给老马一对白眼。 老马咽了一口气,皱着眉望了望远处畏畏缩缩的行侠,没法子。自己走到了那堆人中间,拨开边上的两三个,而后伸出胳膊用手拍了拍中间跪着的中年人的肩膀问:“哎,你是樊永旺吧?” 众人一听,全转过来盯着老马,跪在地上的樊永旺也抬起头惊疑地望着老马。 “你跪在这里干什么?你大的灵堂在哪儿呢?”老马故意用一副高亢浑厚的嗓音震慑着一群年轻人。 “我大”樊伟成还没说,另一个人抢了话头。 “还灵堂!火葬的钱都没有还摆灵堂!欠了一屁股债要这种儿子有什么用?”剪着飞机头的矮个子在边上指着嘲笑,跟着的随从好几个吁了一声。 “哎这个大叔,你是他什么人?”站在众人前面的戴墨镜的青龙臂略略客气地问老马。 “我是他爸的朋友!你是他什么人?” “他欠了我们四十万!找了他好几个月见不着个影子,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丫的!”人群中一个握着铁棍的矮胖子替青龙臂回答。 老马见青龙臂在里面年纪最大,于是冲着青龙臂不屑地喊到:“你们在葬礼上讨债,也不嫌晦气!” “要不是他爸死了,我们都找不到他人!樊永旺今天必须还钱,不还钱我们就把他爸的棺材和尸首全砸啦!”青龙臂冲老马龇牙咧嘴地说,行侠见了混子耍横吓得退后半步。 老马丝毫不惧那些小年轻,反倒十分威严地问樊永旺:“永旺,你大的棺材在哪儿?” 跪在众人当中的樊永旺指了指过道尽头的那口黑棺材,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老马从人堆里抽出了身,然后晃动着身子故意一瘸一跛地缓缓走到那口黑棺材跟前,而后掏出衣兜里的手巾,左手扶着棺材嚎啕大哭,边哭边喊:“哎呀我的樊伟成呀你咋走得这么早呀哎呀我的樊伟成呀你走得实实可怜哎呀我的兄弟呀你这样子叫老哥看了恓惶呀” 老马一个人高分贝地在棺材边放声哀嚎,整条过道里全是他的回声,各个灵堂连同灵堂外皆听得见。众人面面相觑,浑然看不懂,拿棍子的被声音喝住了,飞机头一脸困惑,矮胖子面色柔和了几分,其他人有愣住的、有好笑的、有不屑的。 过道口的马行侠一看这场面,赶紧提着东西老远地边走边哭,亦是连哭带喊,到了棺材跟前蹲在地上捂着脸一口一个樊伟成。两人哭得又悲伤又响亮,其他灵堂里来的客人有好几个忍不住屏住呼吸过来看热闹。方才戴眼镜的工作人员也好奇过来瞧动静,看得楼道里外的那些人个个跌了下巴、红了眼、走了神。 哭了十来分钟,老马见人越来越多,故意拿出了陕西哭丧的那一套,一边拍着棺材一边哭唱了起来:“你就是那一只蚕,一生勤奋又节俭,为儿为孙吃尽了苦,才积得这份薄家产,只说你长寿享清福,谁知你早早离人间,留下一个赌徒子,死在酒泉也恓惶”这头哭天抢地,惹得隔壁灵堂里的孝子、亲人也跟着哭了起来,一霎时整个殡仪馆几十人呜呜呜呜地哭声盘旋,煞是瘆人。 行侠听老村长唱了起来,心里莫名其妙又好笑,只低着头蹲在地上假装揉着眼睛抹泪呜咽。众人听他俩哭得凄惨,昏暗中哪有人注意他两脚下的地上有几星几点的泪。那些讨账的听得越来越奇怪,花衬衫盯着老马看了许久眼眶竟浑浊了;握铁棒的矮胖子也不继续拍打铁棒了,反而两手背后攥着铁棒;起先气势逼人的青龙臂此刻神情也慎重起来。 看热闹人约莫有十来个了,老马见时机到了,擦了泪收了声站了起来,趔趔趄趄走到那伙人跟前,扯着面色最胆小的高个子说:“你们不是说要砸我兄弟的棺材和尸首吗?来,砸呀!”老马一边假装抹泪一边拉扯着那人的胳膊往棺材那边走。 高个子张望众人恶狠狠盯着自己的眼神,赶紧抽了胳膊贴着墙溜到了那伙人的后面。 老马又抓住了那个拿铁棍的矮胖子说道:“你不是要砸我伙计的棺材和尸首吗?砸呀!砸呀!”老马越往棺材这边拉扯,矮个子吓得越往后退。 老马放了手,直指戴墨镜的青龙臂大喊:“你们这群不懂事的混账,在人家葬礼上要杀要剐的是干什么?不怕遭报应吗?不怕沾上这殡仪馆里的阴气吗?今天这儿好几家在办丧事呢,我看看你能把我兄弟这棺材和尸首咋地?你不是要砸吗?砸呀!砸呀!”老马直指青龙臂的鼻头连呵数声,吓得那些小兄弟各个变了脸。 青龙臂用手背扫开老马的食指,双手抱胸,沉沉地说:“我们是来找他要账的!这个大爷,跟你无关你就别多事!” 原本看哭丧的闲人此刻围过来看吵架,行侠也过来了,站在老马背后。老马用毛巾擦了一回脸,故意喘着大气扶着墙说:“你要找他要账,在哪里都行!单单在这殡仪馆在我兄弟的灵堂上、棺材边,不成!你要在这殡仪馆里敢对他动手脚,我第一个挡在前头!我老汉今年七十九了,癌症中后期活不了几天了!你们要把我打死了,我也不拖累我那三个儿子了,直接给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马上来这里给我也买个黑棺材!” “你们行行好,我爸后事过了我绝对找你们!千万别在这儿”樊永旺跪在地上哀求。 老马说完假装喘着大气又是擦汗又是摸胸顺气,那些人看了看,暗暗觉得惹不起。青龙臂见老马着实脸红气短又喘,怕他犯个病或讹个人什么的,将来说不清楚,心里脸上有些顾虑。 行侠见状赶忙上来递软话:“年轻人啊,你们要要账去外头,这殡仪馆里清一色是过白事的,不吉利哇!你要弄点血出来,隔壁的、这周围的人都看不下去!何况这里有监控呢!现在监控直接能人脸识别,何况你这个人还有纹身呢!要让其他过事的主事人或者工作人员悄默默报警了,说你们聚众斗殴或者是搞黑社会!警察马上就过来了!现在全国全市到处打黑呢!你们可别往这枪口上撞呀!为个四十万弄得坐牢啥的不值当!”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中年人指着握铁棍的矮胖子说道:“现在人脸识别很发达的!赶紧把你那铁棍子收起来!回去了解点法律常识!要讨账别在公众场合有监控的地方!” 老马说着拨通了致远的电话,大着嗓门冲电话喊:“喂,远啊,我气短胸闷,心脏不舒服!你赶紧过来接我吧!我就在市殡仪馆里!” 电话点头的致远不明所以,一听有点严重,嘴里只说:“好好好!马上过来!” 众人一瞧老马的家人要来了,又怕赖上什么病到时候理不清楚,青龙臂只得指着樊永旺说:“我们在外头等着你,今天必须把还钱这事儿说清楚!” 樊永旺连连点头作揖。 青龙臂透过墨镜扫了围观的众人一眼,放下手低头走了,那些跟班的小年轻也个个低头走了。众人用目光送走这伙人,心里均松了一口气。老马抬手一一表示感谢,看热闹的人于是也散开回去了。 此时过道里只剩下行侠、永旺和老马三个人。老马叹了一口气,连忙给致远打电话解释是一场虚晃叫他别来了。撂下电话后他抖了抖衣服上的脏东西,又叹了口气,盯着站在一边的樊永旺说:“你是樊伟成他子是不?” 早站起来的樊永旺点点头。 “我是你大的朋友,我两一道来的,我们是马家屯的人。”老马指着行侠说完,朝右转了半个身,而后大步疾走提来放在棺材边的东西,递给永旺以后说:“这是给你大的!还有”老马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封较厚的牛皮信封,递给永旺说:“这是给你大行门户的!你收好了,赶紧把你大火化了这是头等大事!” 樊永旺接了钱连连点头。 行侠也送了礼行了门户,而后两老头面面相觑,老马对行侠说:“虽不见灵堂摸着棺材也算是道了别了,现在礼送了、门户行了,咱两意思到了就走吧!” “好!”行侠拍了拍衣边儿点点头。 临走前老马冲永旺叹了口气,说道:“想办法赚钱吧,踏踏实实做你的生意,别整天想着天上掉馅饼的发财营生了!你有了工作跟人家商量着慢慢还。要是高利贷也别怕,走法律程序吧!我女子和你这个行侠叔的儿子还有早晨来的马俊杰都能帮你找律师!呃行啦,我俩走了!”老马说完拍了拍永旺的肩膀,转身走了。 “你再像以前那样,我看你没有活路子了!外面那些人天天盯着你呢!”行侠说完摇了摇头,也走了。 两老人出了殡仪馆,老马一路走得洒脱豪迈,不瘸不拐也不喘。坐上了车,行侠抖着胸前湿透的衣服说:“建国哥啊,我头一回在城里参加人家葬礼,就碰上这种场面!吓得我心慌心悸了好几回!” “这城里的混混我还是头一回见也怕呀!得亏在村里这场面见惯了才不不知觉不害怕的!你说说我,到城里才来两个多月,就参加了两回葬礼!”老马冲行侠竖起两根手指在空中抖了一抖。 “你刚才哭丧差点把我哭蒙了!我十几年都没给人家哭过丧了!”行侠苦笑。 “我也好多年没哭过丧了!哎!今天给樊伟成哭的,怕是最后一回啦!”老马摇了摇头,长叹一口。 47下 酒中决意钟理听命 月下谈心桂英屈服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个研究生毕业的、学专业的、当过多年老师的来来我们超市应聘后勤主管?随便问问哈!”一个五十多岁的卷发大姐捧着何致远的简历,不好意思地询问。 “呵呵主要是因为孩子。生二胎的时候我老婆身体不好,家里没亲戚帮衬,所以我辞了工作自己照顾。小孩出生后我爱人工资高、工作也忙,这几年一直是我在照顾两个孩子。九月份我女儿上中班了,基本不用太操心,恰好我丈人来深圳了,现在是他在照顾孩子,所以我这才有空子重新出来工作。周经理你也能理解,我这个年纪不好找,重新回学校也不好进,所以想着在家门口找个工作,还能” “哦,这样子啊!其实,我们是一个小区的我也住在金华福地,所以看到你不由地格外注意。你的条件我觉得可以,不过还要让上面的领导再看一看,如果有消息的话,我会联系你的” 上午十一点,何致远在天润大超市里正在接受一场面试。面试结束以后,中年男人急着回家做午饭。午饭刚端出来的时候,方才那个面试的大姐周经理电话来了,通知何致远明天上班。听到这个消息,何致远沉了一口气,而后打开手机一边看新闻一边吃午饭。 下午两点多,老马和行侠在外面吃了些小菜喝了些酒,乘车到家时已经一点多了,致远洗完碗过来和丈人聊天,先问了问今天上午的葬礼。老马把前情后事仔细描绘了一番,又解释了那一通电话的缘由,翁婿两人笑了一场又叹了一回,致远见时机正好,将自己找到的超市后勤的工作跟岳父详细说了一遍。老马点头无话,只忙着清理水烟袋上的污垢。 “爸,这是漾漾的备用水杯,那个水杯天热了不够用!”下午三点,致远站在老头面前举着个红杯子说,而后他又举起右手上的粉色卡通防晒帽对丈人说:“爸,这个是给漾漾遮阳的小帽子,有时候四点钟太阳还是毒辣得很,放学后她在外面玩一玩走一走回来脸都晒红了!” “哦,这个我知道!”老马指着帽子点头。 明天要上班了,何致远将漾漾每天的生活流程、所需之物一一详细地交代给岳丈,老马空前严肃地听着记着,只时不时看看表,觉快到接漾漾放学的时间了,待致远交待完了他立马收拾动身去接小人儿回家。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四点半,老马拉着漾漾,一边教念经一边进了家门。 “指知人者智,自直知者明!”何一漾跟着爷爷用同样半土不洋的话读着经,到了家自己摘了帽子跑到餐厅里爬上椅子去喝水。 老马放好东西,去餐厅里吹风摇扇子。漾漾喝完水一股烟又溜进了自己屋里玩玩具看动画片,老马独自个儿坐了许久无趣,只得一个人去阳台的摇椅上听戏眯神。此刻手机里播放的是秦腔喜剧错中错,老马刚听进去,忽想起了上午伟成葬礼上的那一出闹剧,心中惶惶不安。 上周记不清哪天了,只记得桂英洗完澡披头散发地在坐在沙发上看手机,老马无意中瞅了她几眼,竟瞄见了她脑子后面、脖子上面的一撮白头发,足足有大几十根纯白的、银白的、黑白共生的!平日里正面看、左右望根本瞧不着,那天从后面逮到了,吓得老马好个惊诧,任那晚的电视有多好看,他再也看不进去了。 他的英英才三十九岁,竟有了那么浓的一缕白发,致远头上该是也有,兴邦、兴盛一定也有。自己的儿女尚不年轻了,何况是自己呢!有时候不得不服老,任一个人有多倔强、有多矫情。老马伤感自己,连衰老都无法全然接纳,更何况是死亡。可死亡,是那么普遍,那么往常,由不得他不接纳。随手翻开手机,那对现实生活高光折射的网络里每天涌动的,不是生,便是死。 阜阳三十一岁男子车祸去世,捐献器官让五人重获新生;广东百岁慈母去世,照顾两智障儿子半个多世纪;丈夫私借二十万,去世后妻子被追债;“钢铁大王”唐仲英先生去世,将在家乡举办追思会;男子手术后一个月去世,妻子说手术未完专家就去赶飞机;九十五岁爷爷临终见到爱孙靠着手铐,隔天去世了;女球迷庆祝遭酒杯割喉,失血过多去世;就宠物狗反被咬伤,男子确诊狂犬病三天后去世;迈克尔杰克逊父亲去世,省钱曾多次出轨;不到十二小时老人因腹泻不止去世;老人出三十万给儿子买房,儿子突然去世媳妇不认账;妻子产下三胞胎后去世,爷爷失明,全家由奶奶一人照看;男子碎尸情人并将其抛入景观湖,女父受不了打击去世;父亲去世母亲离家,七岁孩子生活困难;女子患病去世,丈夫出轨带着私生女来抢遗产;东莞女工突发重病去世,社保没钱赔;河南籍八零后扶贫专干去世,过完二十九岁生日才十五天 一定是自己老了,站在冥王大殿的门口,所以才总是频频忍不住地去关注人之死的一切花边消息。那些新闻里的人勉强能在离开的时候被人用不那么优雅的方式将自己的讣告张贴出来,有些被写得太恶意、有些充满了善意、有些难堪、有些可悲可怜樊伟成,连一张简单的讣告都没有。 世俗的死亡,真切而离奇,剧情永远不止于悲或喜。绝大多数人的死亡不受自我控制,车祸、他杀、失踪、绝症、精神异常等等各种意外祸害拦在世人的生命中,那些自然老死的、皆大欢喜的结局少之又少,一个圆满的、被众人哀悼的、被媒体悼颂的离开更是人间罕有。若天民所说非假伟成真是开了煤气自个决议走的,那他还真是个勇士! 那次寿宴上樊伟成并没多么苍老,只是太过寂静、沉默,众人讲话时他默默地听着,众人大笑时他点头咧嘴,其神情全不似他年轻时那般清爽明快要笑就笑、要说便大声说。一个人得被伤感、无奈和悲凉浸泡多久,才僵硬得、沉重得连一个笑也做不出来?老马憋了许久的灼痛凝结成几滴泪被一声叹气推了出来,人世不易。 街道上那朦胧的行车声像极了渭北老家冬半年的风声,老马幻想着西北风从更高更冷的地方刮来,那风让他魂灵清醒。倘若人间真有那忘忧果比蜂蜜甜、吃过的人会忘记忧愁、乐而忘返、希望永在心里该有多好!一边活着,一边遗忘,即便老了,也是清爽自在的一身。想到这里,老马去了厨房,掏出了致远买来的西凤酒,自己端着酒瓶去摇椅上自己喝。如果喝酒可以忘忧,那也是美事一件。 晚上九点半,何致远跑到楼下去接桂英。桂英停好车以后,两人在小区楼下的亭子里汇合了。致远见桂英身体放松、心情很好,将自己找到超市后勤的工作告知了她,果不其然,桂英勃然大怒。她想上楼回家冲老头发火,岂知老头此刻在屋子里醉得鼾声如雷,要强的女人只得双手抱胸坐在亭子里挺着臭脸。 “亲爱的,去外面走走吧!”致远蹲在地上面对妻子,双手握着她的柔软的胳膊。 “啧!哎呀!”气上心头的桂英狠劲甩开了致远的手。 “亲,我不是心血来潮出去找工作的,我是想静一静,让心静一静、歇一歇。待在家里只会让我更烦躁,还不如出去工作,劳力不劳心!超市那工作和家里做家务没什么区别,我去那里上班又没什么压力,我跟你说过的我一忙起来心特别安定!”致远坐在妻子身边平静而耐心地解释。 “这么大事儿你不跟我商量?”桂英大声质问。 “我知道你的态度,何必商量呢?我最近状态不好你也知道,人精神状态不好的时候做家务只会更累,我现在只想出去调整一下,超市一天那么长时间的工作,我哪还有额外精力去想我那摊糟心事!说不定我工作一段时间后,各方面自然会恢复!很多问题拖一拖自己迎刃而解!” “你是顺从大的意思吧!你在他面前”桂英皱眉说出了她最顾虑的话。 “他要是对的我乐意听,他要是错的我有的是办法应对!我说了,我想调整一下,给自己一个空档休息休息!何况漾漾开学后,两个大男人天天待在屋里,有时候不自在!心里不自在做什么都膈应!我也想让爸舒舒坦坦待段时间!况且现在他特别喜欢接送漾漾,那就他来管漾漾呗!我刚好静静心解决我的矛盾!” 桂英双手抱胸,气呼呼地没说话。 “走吧,出去散散步,今天天气特别好,有风有月亮!咱两假装人家小情侣也好好聊一聊谈谈心!等我上班了可没这闲功夫了!”致远宠溺地摸着妻子的脸蛋说。 桂英听到这里,扑哧一声漏气了笑了,于是女人不好意思地扭过身子看着旁边。 “走吧,去接仔仔!咱两也好好聊聊!今天晚上月亮明亮得很,咱两吹吹风、散散步、拉拉手,好久没有了!快走吧!”致远站起来笑着拉桂英,桂英无法只得双手插兜被老公拉着走。致远一边在前拉着妻子一边跟她聊了近来的想法和心情,两人像老朋友一样慢腾腾地走在月光皎皎、树影婆娑的绿道上。 桂英慢慢地被丈夫说开了,默许了他去超市工作。人在焦灼状态下,解决焦灼的法子很简单暂停焦灼,一切能转移注意力的法子都是好法子。马桂英在职场多年不是不懂,只是舍不得丈夫这么一个好端端的清高人儿出去被人使唤,舍不得致远这么一个善良通达又雅智慧的人去直面如此污浊不堪的现实。他该是安静地待在校园里的,该是一生待在那安乐国里的,桂英一路上一边欢喜地跟老公聊天,一边心底默默叹气。 “那现在铺子没人看怎么办?”夜里十一点,老陶喝完一杯白酒,红光满面地问钟理。 “我在呀!”脸上乌黑油腻的钟理答得有气无力。 “你得了吧!你哪天不是睡到日上脑门?还你看店!在这事儿上,别说晓星和你大不信任你,就是我老陶也不信任你。你那脾气大得跟皇帝似的,客人没骂你你反倒把客人踩在地上骂!”一嘴油光的老陶取笑钟理。 “那种散户,你顺着他也赚不了几块钱!爱咋咋地!”一身邋遢的钟理说完挑起一筷子肉扔进了嘴里。 “就因为你这样想,所以才越亏越大!你看我们那巷儿卖干面条的、那姓白的,人家那嘴皮子谄得没天没地的硬是把卖干面条当成了卖黄金的生意!你瞧瞧人家那境界!做生意就应该学人家那样!”老陶这一句说完,两人哼哧一笑,碰了一杯。 “这铺子要真不行了,我准备开个茶叶店或者烟酒店,专卖白酒也成!什么利润大做什么吧!卖豆子一斤五块赚不了一块!特别是市场里租子涨了以后!”钟理喝着白酒,做着大梦。 老陶一听这话,心里噗嗤一笑,笑他一个不当家不管钱的人还谈什么开烟酒店,笑他一个靠着女人过活、亏空了很多年的空壳子还谈什么大利润,奈何相处多年,没深交也有面交,低头抬头也算个邻里街坊、酒肉朋友,郁闷时恐怕也只有跟钟理抱怨抱怨了。老陶想到这里,抬头续着话茬子说:“其实我今年销量可以,愣是没油水!钱从我手里过一过成别人的了!你说我这一天天的给谁忙活呢?” “哎,现在的农批市场不是以前的农批市场了!现在的走货量达不到十年前的一半!大家都在找其它能赚钱的门路,现在好多人直接从原产地订货,谁还绕一圈给你这市场里交一层租金再交一层二道手的利润?”钟理说完,独自喝了一杯。 “我两口年龄大了,没啥本事,现在主要是供孩子,孩子供出来我他妈的回老家了!不在这破地方待了!年年涨租子,从不看行情、不看经济是起是伏。到时候在我们那儿开个铺子,农忙时种自家地,农闲时做生意,不受谁管束!我早打听过了,老家那边不管是省会城市还是四五线城市均起来了,现在一二线城市之间的差距不像十年前那么大了,现在那边的不比咱这边赚得少!然后我自家种些菜、栽些果子,我两人过得吃穿不愁、不给孩子添麻烦足矣!”老陶说完,倒满了一杯酒仰头喝下,而后频频摇头。 两人又吃了十来口菜碰了几杯酒,而后老陶好奇地问钟理:“那晓星要跟你离,你什么态度?” 钟理被问住了,自从看到离婚协议书以后,他一直处于迷惘中,朦胧浑浊看不透、道不明、想不通,如今被老陶这么响亮地一问,他似清醒了一般,回道:“要离就离,听天由命!” “你这哪是听天由命哇!你这是自甘堕落!不争取、不作为、任其随意!晓星要是咱市场里蓝菲那杨花水性的、蒋姐那混账脾气的,离了就离了,作为老伙计我也不劝!我看梅梅他妈在这市场里的性格、为人方方面面都数好的,老钟啊,你别不珍惜!何况你那老二现在还小,才七八岁!”老陶拍着钟理的手背说出这番肺腑之言。 “哼!我自己朝不保夕了还管别人!爱咋咋地,她要说明天去法院离,那我明天就陪她去。哎,我不想拖累她。”钟理说完舔了舔嘴唇,一直在摇头。这一番心底的话也只能给老哥们说一说。 老陶见他低头抿嘴不说话,自己夹了几筷子菜吃了,吃完了喝了几口清茶。再瞧钟理时下巴那儿竟吧嗒吧嗒地在滴泪。北方男人为人淳朴、性子多内敛,钟理心中的苦闷哪是几句话就能跟老陶说得清楚的。他两的婚姻走到现在,连他自己且掰不清楚,怎么跟别人开口说呢!他能找谁去倾诉?能指望谁来帮他?能希望什么奇迹拯救他?能渴望什么刺激让他焕然一新成为他想成为的人?除了喝酒喝到大醉,钟理再找不到其它能令他清醒的事情了,也再找不到其它更有价值、更轻松自在的事情了。 无论如何好过一场、处过二十年,若晓星决意要离婚,钟理只能成全她了。离了婚,也许对孩子、对她都更好。与其全家被他拖拽,不如一人堕落。 半夜一点多,全家人皆睡了,老马口干舌燥,忽然醒了。他不想开灯打搅仔仔休息,于是自个摸着路到了餐厅里,开了餐厅的灯去找杯子倒水。一口气喝了三大杯,这才感觉嘴里滋润了鼻子顺畅了。可水喝多了必然要尿,这也是老马每日临睡前两个小时不沾水的原因。人老了,器官也老化了,没年轻时那么灵敏有弹性了,何况曾经好多年一直有尿不净的毛病,如今一口气喝了三大杯,这一晚恐怕没法子安睡了。老头只得关了灯去阳台的摇椅上坐着,心想等上了厕所再踏实睡觉。 窗外远方的灯光依然明亮,街上的车还在流动。老马瞅着灯光听着车流,忽然竟一丝睡意也没有了,许是今天喝多了睡得太早了,许是老了觉没那么多了。想起马家屯的四季夜晚,是那般空灵纯粹,连一里外叮咚的声音都听得着。 黑夜最大的敌人,不是白昼,而是灯光。城市的灯光打碎了夜的温润,将宁静划得七零八碎,它赶跑星星、遮盖月亮,它侵扰良人的美梦、暴露坏人的丑陋、照清穷人的悲哀这刺眼的光让地球不得安宁。地球需要完整的、纯粹的黑色,人也需要。 不知道躺了多久,老马睡着了又醒了。外面的车声小了很多、慢了很多,那声音时而沉时而轻,宛如有人在天际拉着琴,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一定是有人在为天地配音,时而大气滂沱,时而忧伤低沉。那些睡不着的人们如同此刻的自己,因这乐章欣喜,因这乐声沉思,因这乐声悲伤。老马在这乐声背后,恍惚看到了老大哥和樊伟成的影子,看见他们坐在自己身边,一起细碎地闲聊,一起听外面的乐声。那声音好似他们的心声留恋着、哀伤着、解脱了又纠缠。 “爷爷,你怎么睡这儿呢?”早上六点,仔仔起来轻戳着爷爷的肩膀问。 “别打搅你爷爷!他睡够了自然会醒!”致远过来轻呵儿子。 老马被这么一搅和,醒了,坐起了身子,望着两人摆摆四指。仔仔收拾完出门上学去了,致远收拾完了过来跟老马打招呼。 “爸,我今天上班去了,你待会烧点热水,给漾漾把桌子上那个粉色小碗里的燕麦片用水冲一下,里面放的我都备好了,你只要用水冲一下就好了!” “成!”老马迷迷糊糊地点头应承。 “她上学要带的东西我全放在沙发上了!门口的垃圾你别管我晚上弄!哦!记得给她穿袜子,她还不会!今天晚上回来我教她” 致远弓着腰还没说完,老马摆摆手打断了,挤着眼道:“哎你走吧,放心好了!没问题的!” 于是何致远离开了家,去超市上班。桂英也起了,自个只顾自个,收拾完也没叮嘱什么自己轻飘飘地甩手走了。老马一看表不早了,早知漾漾墨迹又爱愣神,只得起来去叫孩子。套裙子、洗脸、喂粥吃、穿袜鞋、拎包走 一切都很顺利,出了小区上了马路老马才觉察没给孩子梳头发。原本可人又喜庆的何一漾,此时顶着一头东倒西歪的细发,老马瞧着仿佛是被大风吹过的麦地一般。无奈,老头按住漾漾朝她脑门上吐了一口唾沫,安抚了几搓,还不见顺溜。又朝自己的手掌里大吐了几口,往漾漾的头上囫囵抹去,心想先把翘起来的头发压下去。 “嗯嗯嗯”漾漾觉察不舒服,如被抓住的猫咪一样用力地挣脱起来。 “你这毛太乱啦!爷给你顺溜顺溜!”老马伸出两掌唾沫对漾漾说。 “臭死啦!我不要!”漾漾隔着一米半大声宣誓底线。 “哎呦!你这样子咋见人呢?”老马俯望漾漾,竟看到了七八分桂英小时候那虎头虎脑的气质,忽然大笑起来。 “哼!”漾漾撅着屁股甩手大哼一声,而后自己瞪玩老头转身气呼呼地往幼儿园的方向大步走了。 老马见小娃儿恼出了虎狼的气势,生气时亦有几分她妈儿时那憨憨的样子,又捂着肚子笑了几回。眼瞧着小人儿蓬头颠发地走远了,老头赶紧拎着左右胳膊上的东西晃荡荡地去追她。 清晨如同少年一样,总是带给人清淡稀薄的欢喜,欢喜因这清淡稀薄显得更为珍贵。如此,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48上 后勤经理首日上班 弹弓玩家被叫家长 一切都很顺利,上了马路老马才觉没给娃儿梳头。原本可人的小探花,此时顶着一头东倒西歪的黄发,如被大风吹过的麦地一般。老马忙上前按住她朝她脑门上吐了一口唾沫,安抚了几搓冲天直竖的,见还不顺溜,又朝自己掌心大吐几口,准备往漾漾头上囫囵抹去,心想先把翘飞的头发压下去。 “嗯嗯嗯!”漾漾觉察不舒服,如被抓住的猫咪一样用力挣脱起来。 “你这毛太乱啦!爷给你顺溜顺溜!”老马伸出两掌唾沫对漾漾说。 “臭死啦!我不要!”漾漾隔着一米半大声宣誓底线。 “哎呦!你这样子咋见人呢?”老马俯望漾漾,竟看到了七八分桂英小时候那虎头虎脑的气质,忽没忍住大笑起来。 “哼!”漾漾见爷爷嘲笑自己,撅着屁股甩手大哼一声,而后自己瞪完老头转身气呼呼地往幼儿园的方向快步走了。 老马见小娃儿恼出了虎狼的气势,生气时亦有几分她妈儿时那憨憨的样子,又捂着肚子笑了几回。眼瞧着小人儿蓬头颠发地走远了,老头赶紧拎着左右胳膊上的东西晃荡荡地去追她。 清晨如同少年一样,总是带给人清淡稀薄的欢喜,欢喜因这清淡稀薄显得更为珍贵。如此,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国的国体,是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记住,这是国体!国体就是国家的阶级本质,经常一块考的考点是政体,那么,我国的政体是什么呢?对啦!是民主集中制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 周五上午十点多,政治老师在讲台上讲着政体和国体的区别,何一鸣听着听着走了神,开始在纸上画画。他画的是什么呢?一双纯净的眼睛雪白的白眼仁、灵动清澈的眼珠子,一双细细的眉毛从眉心到太阳穴边上,一顶高挺的鼻梁尖尖的、光光的、圆圆的鼻头怎么画呢? 何一鸣陷入了困境,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顾舒语的面容,只为记住她的鼻头、嘴唇和下巴。和顾舒语才半个月不见,他仿觉隔了半个世纪一般。没有手机,看不了舒语的朋友圈,化学课本和日记本里夹着两张她的照片,那是在他上交手机之前从顾舒语的朋友圈里下载的。一张是全身照,她抱着她们家的狗狗;另一张是她的侧面照,她和同学聚会时被同学偷拍到的一张浅笑秀容。 按说,他的表白已经很直白了,她为什么没有直面回答他呢?她为什么不像以前那么频繁又热情地在群里聊天了呢?她现在在干什么呢?是否也像自己一样在政治课堂上思念着她思念的人!那男生到底是谁呢?他是否比自己优秀又帅气无限倍何一鸣从日记本里取出了那张浅浅微笑的照片,将那照片塞在政治课本的书缝里,为怕同桌看见,他捂着手、用笔袋遮挡着,这才有方寸安静又安全的空间用来虔诚地思念她。 “对对对,你把那几箱洗发水全搬出来,挨个数一遍,登记在那个本子上。这个洗发水盘点完了,再去整那边的护手液、卫生巾一类的。都得走个过程你才能知道这后勤是干什么!”下午一点,天润超市的周经理在昏暗阴凉的仓库里指挥着何致远干活。 胸前背后衣服全湿透的何致远和另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一块儿在仓库里干活。中午吃的是盒饭,吃完盒饭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新的货又来了,整理完新的货物,这才有空子继续盘点库存。话说,天润超市的仓库果真是大,至少有上百平米,堆放清洁日用的十来平、米面油十来平、厨具十来平、家电几十平、食品生鲜几十平储存货物的架子足够结实也足够大,有四五米那么高,为取货准备的大小梯子也有十来个。 何致远觉自己好像来到了另一个星球,一个不必思考、不必输出脑力的星球,只要按照吩咐去搬货、整理、盘点,丝毫不用纠结、计划、自我压迫、决断。原来体力劳动是如此简单又如此沉重的工作,它和脑力劳动截然相反,其中的差距令何致远竟有些欢喜,欢喜原来自己是可以应付大多数体力劳动职业的,欢喜原来自己并非是那么一无是处的人。 这份工作唯一令他意外的就是整个大超市的后勤部门,算上他总共两个人。 两点多登记完脚下的几箱子洗漱用品,何致远去办公区那里找自己的杯子接水喝,喝完水去了一趟卫生间,在卫生间里他偷偷打开手机翻看,竟吃惊地发现漾漾的老师十几分钟前给他打了两个电话,并在家长群里专门他,让他放学前务必去幼儿园一趟。 中年人倒吸一口冷气,第一天上班就碰到老师叫家长这种事儿。漾漾一直很乖的,小班时除了生病老师从来没喊过家长,今天在群里公然发的“何一漾的家长务必在今日放学前来一趟幼儿园找我”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冷峻、有些严重。要请假吗?致远沉了一口气。桂英也在这个群里,怎么她没有回应呢?该是也很忙。第一天上班怎么能掉链子,无奈之下,致远拨通了妻子的电话。 果然,马经理正在开会,一个会议从下午一点开到现在还没结束。会议期间她的手机一直处于静音状态,老师的电话她没接到,致远的电话她也没接到。何致远担心漾漾在学校摔伤或者是怎么样,在卫生间里十分着急,一口气打了三个电话。许是桂英有心灵感应,待joden讲话时她无意翻起了手机,这才知道有事情了,于是赶紧回复。 三点多会议结束以后,马经理来不及知会身边同事,赶紧溜出公司去幼儿园。四点钟赶到幼儿园时,老头混在其他家长中间也在门口等着了。 “你咋来了?”老马隔老远皱着眉问桂英。 “老师叫家长呢!打了好几个电话!” “哦!那你先去!”老马一个手势将桂英送进了幼儿园,自己皱着眉特心焦,不知道是不是孩子出事儿了,想到这里,还掺点儿心虚。 桂英进了幼儿园以后,直奔中班班主任小蔡老师的办公室。果不其然,漾漾坐在边上乖乖等着。 “何一漾的家长是吗?”戴眼镜的小蔡老师抬头问桂英,那表情有点冷酷。 “是是是!”桂英点头哈腰,满脸堆笑。 “今天把你叫过来是因为何一漾用弹弓打其他孩子,打了好几天了,其中一个小朋友三次被她打了脸!”小蔡老师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弹弓来,啪地一声摆在了桌子上。 桂英有点吃惊,转头瞄了瞄漾漾,只见她左手扣着右手拇指的指甲盖,满脸害怕、委屈又心虚的样儿,算是招认了。桂英再仔细观那弹弓,心下忽地明白了。 “严重不严重?”桂英弓背询问。 “严重倒没多严重,人家家长今天上午找了过来,怕打到了眼睛上!”短发的小蔡老师回头狠狠地瞪了眼漾漾,又接着说:“不止那个小朋友,我今天在班里一问,班上有五个小朋友举手说都被她打过!漾漾妈你说说!” “呃呃”职场上口吐莲花的销售经理此刻竟结巴了起来,不知怎么回答,只皱着眉不解地追问:“她用什么打呢?” “绿豆!我专门给你留证了!”小蔡老师又从抽屉里拈出三粒绿豆来给漾漾妈妈看。 桂英抿了抿嘴,心里笑了一声,然后默默拿过弹弓和绿豆,两手重又在放在小腹部弓腰站着。 “我待会把那个小朋友他妈妈的微信发给你,人家要求要道歉,左侧脸蛋那儿有一下射得特别重!跟蚊子咬了似的一片红!如果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我会严肃处理的!这次道歉就行了,另外,幼儿园不许再出现这个了!”小蔡老师说完指着弹弓瞪着桂英郑重强调。 桂英愣了几秒,又听老师开口:“漾漾妈,不是我多嘴,何一漾最近的状态有点散,你瞧瞧她那头发!女孩子家,仪容仪表还是很重要的!咱们幼儿园对这个是有明要求的,你作为家长应该每天出门前审视一下孩子的仪表” 桂英连连点头,满嘴是是是、对不起,又听小蔡老师训了十几分钟又酸又胀的话,这才拉着漾漾巴巴地出来了。出了幼儿园和老头汇合后,桂英直接掏出弹弓和绿豆质问,老马哈哈大笑,一个劲儿地夸漾漾是聪明又勇敢。父女两为这个在路上吵了一路,一个怕出事儿骂骂咧咧,一个不以为意两手甩风。 桂英见老头压根不听她的,心里更气了,转头冲着漾漾大喊:“长本事了是不是?这豆子打了小朋友的眼睛怎么办?咱家有钱赔吗?你玩这个玩了这么久都不跟妈妈说嘛?谁让你带到幼儿园的?我叫你玩!叫你再玩!”桂英见前方有个垃圾桶,直接将老马用心制作的迷你小弹弓扔进了梅龙路的垃圾桶里。 “你扔什么呀?娃玩了那么久你都不知道,你得问问你自己吧!哪天下班不是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手机?”老马低头见漾漾依依不舍地望着弹弓攒着泪花,替娃儿打抱不平。 “现在说弹弓呢!你给她制作弹弓时没跟她说不能带到学校吗?”桂英快语喊着老头。 “我怎么没说!她自己藏着带到了学校怪我?”老马指着自己的鼻尖。 “以前都没事!怎么今天你一照顾她她就出问题了?她那头发你不知道梳一下!人家老师专门为这个批评了!” 老马听到这一句,站在原地不走了,转身指着桂英大喊:“你还好意思说这个!自个捯饬得人模人样穿着高跟鞋噔噔蹬蹬地走了,你个当妈的人早上上班前不知道给你女子梳头发?你还好意思说我!我会梳头发!我个老汉会给她梳头发?” 漾漾仰望前面两个体型相近的大人一路上你一句我一嘴地为自己大吵,委屈之情溢至发梢。小人儿跟在他两后面连怎么走路都忘记了,扭扭捏捏地一路上低着头盯着脚尖,不敢出声也不敢哭,如犯了弥天大错的小猫咪一样悄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 到家后桂英照看漾漾喝水吃零食,而后自个躺在沙发上忙工作,一会回消息一会打电话。一身汗的老马去阳台上吹风,顺便继续听戏。一转眼快七点了,老马饿了,站起来走过去指着手表对桂英说:“你不做饭?都几点啦?” 桂英愕然地抬起头,这才想起致远不在时晚饭是归自己负责的,她收回了望着天花板的两眼,低声回复:“呃我我先看看冰箱里有什么菜。”桂英一去厨房,忙活了一个多小时。 老马在外面陪着漾漾写作业,八点多,桂英终于把菜端上来了。老马伸着脖子一瞅,还以为她咣当咣当在厨房里忙活了那么久做了什么好菜呢,原来是一盘炒生菜、一盘土豆丝。那土豆丝做得着实有境界黏糊糊地一疙瘩,黄黑相间地糊了不少,酸溜溜地醋放多了,软绵绵地炒过火了,且其中有三分之一切得比筷子还粗! 老马用筷子拨了拨土豆丝,失望地咧嘴俯望漾漾,忽然歪着左侧嘴角问桂英:“你以前照顾仔仔的时候没做过饭?” “怀孕生产前后有我婆婆帮衬,后来是致远做饭我专门负责照顾仔仔,再后来我们搬到了致远学校附近,蹭学校食堂的饭” “啧!”老马摇了摇头,摊开手问:“那吃什么呀?” 桂英一愣,这才猛然瞪眼喊道:“哎呀,我忘了蒸米饭了!我去冰箱找一找!”桂英说完一溜烟走了。 老马盯着两盘菜,实在是倒胃口,嘴里喃喃抱怨:“做饭不做米饭,实在不行弄点干面条、煮点鸡蛋啥的也成啊!”说完他转头望着漾漾,漾漾咬着筷子头发呆。 “有啦有啦有啦!致远买的山东煎饼!煎饼加土豆丝绝配!”桂英拆开一个袋子,取出里面薄薄的煎饼,一张给老人,一张给孩子,然后又取了几张放在餐桌上。 “你这菜洗完之后都没空干!一炒全是清水,煎饼一碰水就就弄了糊了!”老马无奈,饿得不行,一边埋怨一边将就着吃。 晚上九点,老马照看着漾漾写完作业,漾漾早累了,自个爬上了床睡觉。桂英饭后先在沙发上瘫了半个小时,九点的时候才去洗碗。十点多仔仔回来了,二话不说去房间爷爷的抽屉里取他的智能手机看微信。桂英收拾完厨房累得腰酸犯困,可想到致远今天第一天上班,无论如何也要等他回来,于是一个人盘在沙发上又在刷手机。老马为樊伟成的去世伤神,一直闷闷不乐地躺在摇椅上。 “诶,都没睡呀!”十点半致远回来了,看见岳父、儿子和妻子都在客厅里,彼此不说话,各自忙各自的。 “我在等你呢!怎么样今天?累不累?工作难做吗?” 桂英起来迎接丈夫,而后拉他一块坐在了沙发上。老马也过来了,坐在仔仔边上听致远聊新工作。累到两眼模糊的何致远将今天的工作大体说了说,而后急着问漾漾的事儿。 “今天老师找家长,为的是什么?”绉绉的致远用最后的力气凝视桂英。 “真是奇葩了!他给孩子做了个弹弓,拿绿豆当子弹,漾漾没轻没重地对着小朋友射,把一个小朋友脸蛋打伤了!”桂英说到这里,气又上来了。 仔仔一听乐了,放下手机大笑着问爷爷:“我去!这么牛!什么弹弓呀爷爷?” “用铁丝弯了一个!专门给漾漾弄的,适合她的小手!”老马笑着挤挤眼。 爷孙两乐作一团,夫妻两却面面相觑,变了脸色。 “要是把人家小孩子的眼睛打坏了,咱赔得起吗?还乐!”桂英狠狠地瞅了瞅两人。 “啧!小孩子一块耍,难免有个磕磕碰碰的,只要不是大伤无所谓的!漾漾肯定是跟那孩子玩呢!那娃儿当真了不高兴了,才告诉家长的!”老马替自己解脱。 “她不是打了一个孩子,她打了五六个!”桂英变了语调,仔仔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忽然僵硬了。 “一个绿豆能把人打成什么样?一个四岁女娃娃她能有多大的手劲儿!”老马反感他两把小事放大的那脸色。 “要是人家把漾漾用弹弓打伤了呢?”桂英问老头。 “打伤了就打伤了!哪个小孩子从小到大不受点伤?她被打伤了,以后才能记着、警惕!小孩子在一处打打闹闹、你追我跑的,能没个擦擦碰碰的吗?别一天天大惊小怪的!”老马坐直身体,而后靠着沙发,两手抱胸。 “我可以不大惊小怪,人家老师呢?那小孩子的妈妈呢?人家被打了能不吱声?幼儿园是个群体!是老师说了算的!” “那幼儿园不能玩,她可以在家里玩呀!娃儿特爱玩那个!你干嘛把它扔了呀?”老马摊开两手。 “我我扔了都是轻的!我要一开始看见那弹弓,保准给砸了!一个女娃娃玩什么弹弓?”桂英逞嘴上之快。 “你砸了,我明个再给她弯一个!哼!”老马哼完,遥望窗外。 桂英一听这个急了,瞪圆眼睛看了看致远,憋得无话,而后她抬起胳膊直指老头说:“在我娃的教育上我个当妈的没有决定权吗?你现在这么疼漾漾有啥意思?你自己的孙子呢?你是在疼孩子还是在害孩子?你害了我哥的孩子现在还要害我的孩子吗?” 桂英喊完,三人全愣了。 48中桂英提及子死腹中 老马轰然于死执迷 致远仔仔偷瞄着老头,只见老头猛地坐直身体,将手里珍爱的水烟袋咣当一声摔到地上,嘴里大骂:“你妈的,说这个干什么!”老马说这一句的时候,前半句是狮吼洪亮而粗狂,后半句是虎吟嗓子瞬间沙哑了。 咣咣咣咣水烟袋在地上滚了几滚。仔仔吓得两手抱头膝盖高抬,致远和桂英吓得均身子往后闪了一下颤了一下。仔仔眼尖,早瞧见了水烟袋砸下去的地方现出小缝来。 四人愣了一会儿,老马气喘呼呼地努着嘴瞪着马桂英,干了一天体力活早累到虚脱的何致远此时彻底醒了,赶紧伸手去地上捡水烟袋,而后弓着腰在岳父面前用软绵绵的话为妻子解释,仔仔见父女两彼此仇视,紧忙将他妈连拖带拉拽到了屋子里,一场战火被温冷的海水泼灭了。 何致远坐在边上不知说了多少的温柔话,老马的呼吸才算平复了很多。见致远叨叨个不停,老头离开沙发去了阳台摇椅那儿静心。致远收拾完家里,临睡前去看漾漾,许久以来第一次女儿在没有自己陪伴和哄睡的情况下睡着了,还睡得特别甜,致远心里倒有些不习惯。回屋后仔仔也在,坐在他妈边上玩手机。 “不早了,赶紧去睡吧,明天还要上早自习呢!”致远坐在妻子身边,右手捂着桂英的手对儿子说。 “我知道!”仔仔站了起来,从床东边挪到了床西边,在他爸身边瞧瞧坐下来,扫了一眼妈妈然后捂着嘴悄悄问爸爸:“刚才我妈说的那个孩子,是哪个舅舅的呀?” 致远沉了一口气,瞄了眼桂英,见她面无表情地双手抱胸干坐着,知她气也消了不少,于是转过头来对仔仔说:“呃是你大舅的。” “我大舅还有孩子?”何一鸣乌龟伸脖子一般伸出了脑袋瞪着眼问。 “呃没出生呢!怀胎九个月了,你你舅妈你大舅的前妻当时在你爷爷家坐月子,疏忽了反正就流了!”何致远耷拉着眼皮说完,还不忘偷偷瞄下桂英。 “所以!我大舅!还结过婚!”仔仔重重地咬着每一个字。 “什么疏忽了!就是他整天没事找事、阴阳怪气的,嫌人家吃得挑剔、月子坐得矫情、不把小问题当回事!可惜了,你舅舅当时在外面赚钱打工回不来,你那个舅妈当时情绪状态都不好,你外婆哎,反正没了!”桂英说完,从床头柜上抽出一张纸,捏起了鼻子擦起了泪。 “哦!”仔仔长吁一声,那神情显然还没有消化这么大的一桩家族陈年旧事。 “我都说了很多遍了!你认为的只是你认为的!爸难不成要故意害那个孩子!”致远皱着眉对桂英说,显然她并不认同妻子的这个说法。 “是我一个人这么想的吗?二婶和左右的邻居人家都这么说!”桂英直起身子矫正。 “妈你小声点!别被我爷爷听见了!”仔仔瞅着门口缩着脖子提醒。 “哼!我怕啥!他犯的错难道不许让别人说一声!” “啧!哎呀,你别你当时又没在家里,冬天下着雪把孕妇拉出去那安全吗?别自个听人瞎说!我反正从没听仔仔他外婆和咱哥埋怨过什么!再说,要真是你说的那样,那最自责最愧疚的人是爸,他都七十岁了你还要揭这么个大伤疤!你是要干什么?气死他吗?” “啧!我刚才没把控住!再说,这事儿要说他一点责任没有怎么可能?”桂英也知自己过了火,此刻也有几分悔意。 “都过去了!几十年前的事啦!何必再提呢!你看刚才把他气成什么样子了!这要是高血压冠心病什么的,恐怕当场都倒下去了!得亏老头身体好!”致远嗔怪桂英。 仔仔坐在边上听得格外认真,待爸妈不说话了,他才缓缓道来:“哦!原来是这样啊!我觉得我爷爷对这件事的态度和感受绝对不简单,要不然他不会把他最爱的水烟袋给砸了!他说他那水烟袋将来要跟着他进棺材呢,那天又说要给市里捐了做物呢!” “哼!一个水烟袋值几个钱?你大舅那孩子要是在,现在比你还大几岁呢!说不定早上大学了,你那个舅妈当时也不至于铁了心离婚!哎,你舅舅和你舅妈人家是谈恋爱谈来的,感情好得很!离了婚好多年你舅舅都忘不了,现在还记着呢!可怜你舅舅,二十年了没个老婆每个娃儿”桂英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行了行了,别哭了!”致远在一旁轻拍着妻子的肩膀安慰她。 “没事,将来我给他养老送终!”少年虽轻狂不知生之苦,但出口的真挚承诺着实博得桂英和致远笑了。 “那你任务可重了!出了我和你爸、你大舅,还有你二舅呢!”桂英破涕为笑。 “没事,只要我跟你妈在,轮不到你,等我们两不在了,该你挑担子的时候你可千万别推脱!” 小三口坐在一处说着往事,哀伤中流淌着暖暖的希望。那一头的老头,原本为着樊伟成的自杀耿耿于怀,方才悲桂英那一句话,瞬间拉到了浩如海一般的往事中。那年过年前,兴邦领会了个姑娘,说是他在城里打工时相中的相好的,两人谈了半年多,趁着过年兴邦将那女子带回马家屯住了两天。到这时候,老马才知道兴邦跟那女孩是认真的了。 关于兴邦的婚事,他是有规划的。原本想等兴邦工作好一点赚了钱,他好机会在村里、在方圆上炫耀,趁着口风好的时候说一门好亲事。毕竟是马家的长子,婚事可马虎不得,老马甚至早盘算起了几家的姑娘,就等着有好消息赶上好日子的时候去托人说亲,谁想,他的谋划还没开始,“媳妇”就进门了!村里的流言蜚语在那时候还是挺割人的,都说那姑娘该是没家教的、太随性的才会一声不吭地进了别家的门,还和兴邦睡在一个炕上。老马清楚兴邦性子莽撞又耿直,但不太理解那姑娘为何第一次进人家家门就这般没个体统。 男人娶妻,娶得个通情达理有见识的,那上下三代受其荫庇;要是娶个柔慈善良又勤快能干的,那上下三代因其富足处得和睦;要娶个泼辣无理、懒惰邋遢的,那上下三代定是鸡犬不宁、贫病交加的。兴邦的奶奶便是一个好例子,她在世的时候妯娌和睦、子孙融洽,兴邦的母亲虽比不得他奶奶,但纵观其一生,也是无私的、勤恳的、无大错可揪的。如果兴邦自己娶了个不懂事的,恐怕他这一辈子都是在赔本。老马基于此,从第一次见面到往后,一直对那个姑娘不大喜欢。 隔年五月收麦子的时候,兴邦从城里回家,又把那姑娘带回来了,先说那姑娘怀孕了,再说他两要结婚。老马被这么一整,彻底乱了。从那以后,那姑娘便一直住在马家屯,兴邦不停人劝辞了工作陪了三个月,后来眼见着肚子大了,九十年代初全家人还是靠地过活,那媳妇一会要吃猪肉一会要吃酱油,搞得家里紧张兴邦也焦灼,他没法子,老马给他又找了个工作,他便进城打工去了。 从那一去到最后,只是每个月回来两天看一看。月产期在腊月,临近腊月时那媳妇一会说这里疼一会喊那里不舒服,几个村里的先生医生老马均请了好几遍,医生都说没事好好养着,可那媳妇老师哼哼唧唧的。老马性子直愣,后来她再喊他也不怎的理会了。谁能想得到,忽然就流产了呢!那时候胎死腹中的并不少见,只是从未想到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家。 流产的那天老马记得清楚,一早起来她大喊大叫,老马请了村里医疗站的人过来,那先生看不出名堂,他又请了隔壁村的,那人也看不出名堂。他已经准备好要送去县医院了,可冬月里北风凛凛零下十来度的天气,自家院子里的地滑溜溜的更别提路上的地。那时候的路多是土路,半消的雪铺在地上混在冰碴子里,马家屯在高垣上,去县里要先下一个大坡再上一个大坡,中间还要绕村子、过土桥、横穿高速公路九个月的孕妇他如何带得出去呢?家里一群人都担心在路上出事,可恨那时候没有电话告知兴邦。至今,他后悔听了那两个先生说在家好好躺着的建议。熬到中午出了血,孩子就没了。 此时此刻,自己躺在深圳,回忆着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彷如上辈子的一样。乐观豁达的人总是留不住命里的痛。他和儿子因为这样那样的痛,亲亲的父子两,硬是隔成了陌生人。老马叹了一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泪,回屋睡觉了。 那孩子倘若顺利出生了,现在也该成家立业了,不知道他是个跟桂英一般虎虎的女娃还是跟他爸一样是个闹腾的男娃。老马哪里睡得着呢? 人们都觉着早早夭折的人值得惋惜,其实过于长寿的人更值得惋惜。随着自己慢慢上了七十岁,老马的很多想法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过于长寿的人,他们多出来的那么几十年的晚年生活并不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快乐,反倒是来自儿孙的种种不如意的消息,磨得他们生不如死。桂英一人养家,兴邦那般,兴盛又这般,瞧着自己的儿女过得不如自己,这是令老一辈人最难过的。 这两年,老马之所以觉着活得太长没意思,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靠近死亡线太近了。哪个上了六十岁的人去体检医院走一遭不是一身的病?就算没有致命的,也有各种大大小小的顽症附在身上。老马以为自己能够幸免,其实只是痴人说梦罢了,他为了抵抗这一点耍了个小聪明绝不体检。 这两年身体的疾苦和精神的空虚与愁思搅拌在一起,时不时地搅扰他晚年的清净,特别是最近,先是老大哥那只死神之手,后是樊伟成的突然离开。如果不是在夜里觉到几缕灵魂浮上了天堂,就是以为白天的有几斤沉到了地狱。留在南方炽日之下被尘世拖拽的自己,不知道还有多重的肉身、几缕的魂魄。 不知为何,桂英的那一句话铺开了很多画面祖父母的、父母的、妻子的、弟妹的、好友的、邻里的老马送走的人太多了,以至于他需要去摘选才能在尘封的浩瀚回忆里见到他想见的人。在这世间,耄耋之人晚年所有的快乐加起来,也没有他们送走的人所带给他们的恐慌、麻木和孤独多。 死亡令人清醒,过多次的清醒又会使人陷入麻木越是过早地认识到这一点的人越无法抑制对死亡的麻木。老马不清楚,自己对于死亡的这种麻木,是生活中很多人都有的还是只是自己有,是很多人多多少少皆会经历的还是只有自己正在经历。回忆、幻想与梦境交织在一起,他常常分不出或者记不清死去的谁是谁、谁还活着谁先死了,没关系,这不重要了,因为他会醒来,因为他会倒下。在即将到来的终结面前,一切都会被宽容,因为一切都不再重要。世界的熙熙攘攘对于一个苍老的人来说无足轻重。 在过去,人的离开特别常见疾病、灾害、难产、老死;在更远的蛮荒时代,人杀人亦是常有的。如今,明把死亡变得可怕,科技把死亡变得珍贵,城市令死亡变得稀奇人人谈死变色。在这种氛围下,科学有一个永恒的主题是研究死亡,任何预防死亡、延缓死亡、避免死亡的发现或者发明均被看做是重大的,甚至,为了找到不死之术人类把研究的对象伸向了宇宙。在这一点上,宗教和民间神话胜过了科学,在古老的宗教和浪漫的神话故事中,死亡并不可怕。老马的麻木不知是因为乡村化,还是因为自己经历的次数。和年轻人恋爱一样,过少或过多均会使人失真或偏执、放大或放低。 老一辈和以前的人相信人生是一场修行,这一世的一切美好善举都是在为这一世或者来世增福添寿,但老马觉着人生反倒像一场逆向修行。从幼到老一切出自眼耳鼻舌身意的坏消息无不折损身心,越成长头脑越浑浊、越迟钝,人之心灵和最好的状态是在刚出生的时候,如此看来人这一生不过是在亏损元阳,死亡便是元气耗尽。所以,即便人们避开所有壁垒也不会长生不死,来自身心的破损在相互加重彼此煎熬,岁月更迭,最后像一场抵达死亡的修行一样,“功德圆满”停止呼吸。活着成了一场年深日久的累积,累积的结果是吞噬、毁灭自己。所谓的修行,不过是让最后的自毁结果显得柔和温润一些。这样看,除了意外身亡的,剩下的人无不适自杀、自毁。浩荡历史、广阔地球,仅仅有极少数极少数的人会在自毁来临之前,充分利用自己的肉身和大脑。 七十年的往事忽地猛然灌入脑海,一夜几个小时岂够他翻捡?可老头翻来覆去,所思所想不离一个死字,绕来绕去,起于兴邦之子,终于兴邦之子。等到天亮了,致远起来上班时,他才在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中睡着了。谁想朦胧中,他又梦到了樊伟成、桂英她妈还有兴华她大,被这一搅闹又醒来了,一看表已经八点了,老头沉沉地起床,去阳台上抽烟,奈何着了很久也没找到他的水烟袋,不晓得致远昨晚放在了哪里。没有水烟袋,整个人迷迷糊糊似睡似醒,待到九点半肚子饿了才彻底醒神。 “还不买早点吗?几点了?漾漾都饿醒了”老马咣咣咣地敲着桂英的房门大喊。 桂英昨晚和致远聊到了一两点,被老头敲门敲醒以后,十点多出去买早点,买回来的的竟是些残碎冷末,甜包子、腥鸡蛋还有什么炒碱面、蒸河粉之类的,四个人一块吃着,一个老的挤眉弄眼地耍脾气嫌没法吃也吃不饱,一个女的挺着铁板冰脸憋着气受着怨,一个小的迷迷糊糊晃着身子咽下去的还没流出来的口水多,唯有仔仔一个正常的,在那里讲笑话调节氛围。 包晓棠早起洗脸刷牙以后,准备听视频课程备自考,谁想忽然耍手机时刷到了一个消息,白龙马驾照培训学校倒闭了,这不是自己报名的驾校吗,晓棠慌了。赶紧查新闻、发信息、打电话那家公司真的倒闭了,欠了好多客户的培训费,被一伙人联名告上了法庭。 “那我这报名费什么时候能退给我?”晓棠在客厅里冲着手机那头的驾照工作人员大喊。 “已经把您的名字排在了退款的名单上,我们公司规定是按照报名的时间顺序来退款的!” “都破产了还规定?你现在能不能帮我查下我的培训费会退多少?” “对不起包小姐,我已经离职了,没办法帮你查了,因为我已经三个月没拿到工资了!” 48下 家务缠身破财解气 驾校诈骗消财吞声 包晓棠早起洗脸刷牙以后,准备听视频课程备自考,谁想忽然耍手机时刷到了一个消息,白龙马驾驶培训学校倒闭了,这不是自己报名的驾校吗,晓棠慌了。赶紧查新闻、发信息、打电话那家公司真的倒闭了,欠了好多客户的培训费,被一伙人联名告上了法庭。 “那我这报名费什么时候能退给我?”晓棠在客厅里冲着手机那头的驾照工作人员大喊。 “已经把您的名字排在了退款的名单上,我们公司规定是按照报名的时间顺序来退款的!” “都破产了还规定?你现在能不能帮我查下我的培训费会退多少?” “对不起包小姐,我已经离职了,没办法帮你查了,因为我已经三个月没拿到工资了!您上次来的报名点也已经关门了” 晓棠听到这里,也明了了,再冲着她发火也没有意义。可她报名的那几千元就这么打水漂了?挂了电话以后,她又上网查询消息,这才知道这家白龙马驾驶培训学校,是今年初才成立的,成立以后到处铺摊子、打广告,短短一年时间就在深圳开了三十二家报名点,借着培训老师时间紧、场地远有紧张、学员培训时间难调等理由,硬是将一个驾校做成了一家金融机构,裸地通过广告和学费稍低于一般驾校的诱惑来骗钱。 接下来的几天里,晓棠又打了几通电话,又是投诉又是追问,不了了之。在中国这五七年里,这种金融诈骗的事儿太多了,她一个小老百姓哪防得来?只怪自己当初贪便宜罢了。吃一堑长一智,只能作罢了。 同样是星期六,包晓星拖市场里的熟人将她那辆车卖了,卖了六万元,不算亏,也算不上赚了,只舍不得。日子到了这步田地,该断舍离的必要断舍离,保住这几口人的正常生活才是最关键的,其他的即便有牵绊、有不甘,也只算了。生活哪有一帆风顺、一往直前的,不拐几个弯也看不懂直路上的美景。 中午仔仔点餐,桂英去商场看致远,顺便给他送饭 早饭吃到了十点钟,午饭几点吃呢?上了五天的班,本来就累得不行,现在还要回家伺候这一老二小,马桂英躺在床上,挠着蓬乱的头发发愁。忽然灵机一动,她打开了外卖网站。待十一点半外卖到了以后,她直接拎了两份打声招呼便出门了。 一份是给自己点的,一份是老公最爱吃的牛肉面,桂英提着两份饭直奔超市给致远送饭去了。到了超市等了许久,发了信息又打了电话,这才等到致远闲下来,夫妻两一块躲在超市仓库的走廊里,蹲在地上捧着盒饭吃着微热的午饭,虽瞧着可怜两口子却吃得欢喜。桂英逮准吃饭的机会,向老公满嘴抱怨老头如何挑剔、如何埋怨。致远听着微笑,累得无力回复,等到一点钟到了,他忙起身支开桂英又会仓库里干活去了。 晚饭下的面条,黏糊糊的一锅,老马挑剔 桂英依依不舍,盯着大太阳又回来了,幸亏回来时老的躺着小的睡着,五个人点餐花了一百多的确有些破费,那也比自己钻在厨房里忙活大半天还受人抱怨要好。可点餐又不是长久之计,到了晚上,桂英想做油泼面,单间又快捷,饭后洗的碗筷也少,谁想自己许久不做,做出来的面条黏糊糊的一大锅,破面的油又没烧开,两小的吃了一点不乐意吃了,老的又在那儿叨叨叨得抱怨了一回。 晓棠朱浩天一块吃午饭,晓棠付钱 晓棠一下被骗了好几千,心里不快,只得找男友朱浩天抱怨。浩天在微信上、电话里安慰了一回,浩天为消气开口晚上请晓棠吃饭。晚上七点两人本来要去一家杭州菜吃饭,可周六那家杭州菜客人爆满,连在外排队的都有四五十人,晓棠不乐意等,饿得执意要去隔壁的川菜馆吃饭。 到了川菜馆以后,浩天说自己下午三四点陪朋友喝酒吃了不少东西,此时并不太饿,于是晓棠只点了水煮牛肉、香煎海鱼、鸡丝荞面和麻婆豆腐四样菜。吃饭的时候晓棠一直冲着朱浩天在发牢骚,只顾说话竟没顾得上吃,倒是朱浩天吃了不少的菜。当穿着统一围裙的女服务员从南面捧着账单走过来时,面朝南的朱浩天忙说:“哎!我一哥们来电!这里太吵我去外面接!” 不等晓棠回应,朱浩天早穿过过道去了外面。服务员送来了账单,又转身走了。晓棠见浩天不在,于是自己扫了桌上的二维码,付了晚饭的钱。 五六分钟后,朱浩天洋洋得意地回来了,一落座便朝着晓棠抱怨:“说好了我请你,你怎么负担了!刚才我在外面看见你付单,抄点要挂电话冲进来呢!宝宝以后别这样了,你一个大美女付单让我这个男子汉情何以堪呀!” 朱浩天为个一百五十块钱的账单不知说了多少漂亮的话,晓棠听着恭维话甚是得意,只憨憨傻笑。 老马按照致远的吩咐,照看漾漾写作业 “宝儿,给爷爷端杯茶去!”晚上八点多,老马渴了,使唤坐在地上玩耍的漾漾去给他倒水。 漾漾颠颠地跑进餐厅,爬上椅子倒完红茶,然后溜下椅子伸手去餐桌上端水,谁想一个手滑加上茶水有点热,玻璃杯呲溜一下从两只小手中坠到了地上。 “啊!”漾漾低头看着碎了的玻璃杯,又抬头看着爷爷。 “嗯!”老马叹了声闷气,缓缓走来。 “你都给爷爷倒了那么多次水了,咋今天又给打了呢?你都快五岁了,五岁的娃儿是不会打杯子的!”老马一边说一遍用脚规制玻璃渣子。 快收拾完厨房的桂英听声出来,一见这场面,首先想到的不是玻璃渣子会扎脚,而是自己中午刚刚拖过的地现在竟一谈乌黑的茶水加上好些玻璃渣,再加上隔夜的气还没散赶紧,猛地胸腔里聚了一股气。 “啧!她这么小你让她倒茶水!”桂英指着地面喊了一声。 老马没回话,继续用拖鞋底儿将玻璃渣子往一处踢。 桂英见他不吭声,心里的火更是刚硬的装不下,她大步走去卫生间那扫帚、簸箕和拖把,老马见她来打扫,拍拍裤缝又回到沙发上继续看电视,漾漾觉妈妈面色难看有些害怕,也扣着手转过头默默地去爷爷那里了。 从六点忙到现在,一口气没歇过。三个屋里的衣服一堆一堆的无人收拾,漾漾屋里的玩具和书本彩笔扔了一地,门口的鞋子十来双挡着路又散着臭,还有厨房和各个屋的垃圾没人倒,还有阳台上的花没有浇,还有几条内裤等着她手洗,还有漾漾已经两天没洗澡了家务一样连着一样,桂英只觉得喘不来气,光做饭洗碗就搞得她腰酸背僵。 往常他做什么家务都有致远来帮他,现在仔仔在做作业,她想使唤也不敢,老头两脚蹬直在看电视,她想使唤也不敢,剩一个漾漾跑来跑去,不是这里弄倒了就是那里搞脏了想到这里,桂英撂下撂下拖把,抿着嘴进了屋,扑通一声倒在床上,静静流泪。哭了一会又觉着没意思,继续出来干家务。 十点多干完活,桂英打开手机,忽然想到快中秋节了,于是在网上下单购买礼物。给大哥二哥的、给两个婶婶、给婆婆和张叔叔的、给张叔叔家小孙子的一不留神,几千元没了,这还没算中秋节时给漾漾仔仔的红包和全家人吃饭的钱。 周日早上起来,一谈家务活摆在面前,桂英专门喝了浓茶给自己鼓劲提神 一干干到了下午三点 周日早上醒来,照旧,是被老头敲门敲醒的。桂英一看手机,快十点了。她一翻身赶紧起床,穿好衣服戴了帽子,来不及洗脸梳头,先给饿昏昏的老人和小孩出去买早餐。吃完早餐桂英给自己冲了一杯浓茶,专门为了干家务。买菜、做饭、洗碗、收拾三个房间下午三点,终于干完了,桂英累得倒头便睡,一睁眼又是晚饭。四个人三样菜一盆汤,又忙活到了晚上七八点。 虚脱倒床上的桂英实在忍不住了,打开手机,直接买了一个洗碗机和一个内裤洗衣机,这一下子又几千元没了。内裤洗衣机以前买过,不好用,后来致远扔了,自己手洗。洗碗机一直没买,桂英多次提议要买,致远硬是不让,说自己洗碗习惯了,也是为了省钱。毕竟前两年他们的房贷压力还是很大的。几年虽没有房贷压力了,可收入眼见着要少了,每个月光他们一家四口吃饭的钱就得好几千元,老头来了之后开支无形中又大了。 如今致远上班了,一个月几千元虽能帮自己松个半口气,可这周末两天的家务真够她受的,明天就要上班了,明显感觉自己没休息过来,状态很糟糕。此刻想睡又睡不着,孩子们一个忙一个玩,老头和她又互不搭理。无奈,桂英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打算出门去接老公。致远十一点下班,到商场时才九点多,桂英在星巴克点了杯咖啡,而后拿起电话跟黄河倒灌似的先跟二哥诉苦,又跟大哥抱怨,一口气没听嘴说了将近两个钟头,总算是出了口气舒坦了不少。 十一点多夫妻两手挽着手往回走,一个说多了气短,一个忙累了无力。致远一听桂英这两天花了好几千元,忍不住抱怨她大手大脚,又清楚她这两天受累又受气,抱怨完了又不停地安慰。桂英却在心里数着还有几天到中秋,心想着中秋一过便将老头送回去,然后致远辞掉工作,她的生活恢复原状。 第二天一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各位都觉清净了。桂英九点多到了公司,刚冲的绿茶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就接到了漾漾老师的电话,原来漾漾从周五到周末老师布置的那一星半点的作业她一个没做。明明见老头一直看着她做作业来着,怎么总共三页小纸的抄写一个没动呢?桂英纳闷急了。 漾漾的作业一直是致远在负责,周末是桂英在管,这周末漾漾主动要求让爷爷陪她写作业,桂英心里还觉着高兴,一来小孩有主动性,二来不用自己管,少一事总是轻松的。谁想老马陪着漾漾写作业,一个在听戏一个在玩笔,两人根本不在一个地球上。漾漾也揣摩到了爷爷看不懂她的作业,于是拿着之前抄的满满的一页放在胳膊下面糊弄老头。老头看不懂拼音也懒得管,自己听自己的戏,入迷时还靠着椅背闭着眼睛唱了起来,得意时直接对着漾漾唱,哪管她写了几个字、抄了几页纸。从记事起就被爸爸妈妈盯着写作业的漾漾发现了这个空子,这才央求着妈妈让爷爷陪她。 桂英周末忙得团团转哪知这些小心思,正琢磨着,行政部的小张通知他开会,桂英于是抱着本子匆匆走了。 早上送完漾漾,老马在旁边的村子里吃了早餐,中午饭只他一个人,他也不再好意思给致远和桂英打电话让他们点餐了,自己主动下去在小区下面的面馆子吃了份面。一点多回到家,见吃得多了,于是嘬了几口酒,酒足饭饱,一个人躺在摇椅上听戏。 “众家哥弟落了马,倒把延昭活痛煞。杨延昭听封官把头低下,好一似嫩草儿遭霜杀。大破了幽州折战马,观音老母点化咱。将二字字帖撒地下,杨延昭拣起细观它。上写着朝儿杀来每日杀,杀来杀去杀自家。刀刀儿割的娘心肉,件件儿又折白莲花。争下了江山宋王爷家坐,那一阵不折我杨家。” “天庆王差人把书下,金沙滩两邦贺国蕃。观贼的兵多将广势力大,头一阵战败我弟兄八。我大哥身替宋王爷家宴了驾,我二哥钢剑染黄沙。三哥马踩肉泥撒,四哥八弟被贼拿。六弟七弟保圣驾,耳听山门念佛法。罢罢罢红尘撇了罢,撇红尘五台要出家。浑身铠甲齐款下,卸银盔打乱我头上发。大佛殿里见圣驾,再叫宋王听心下。舍是将臣舍了吧,你舍臣五台出了家” 留住娜娜意味着失去自我,保持自我意味着失去娜娜艾瑞克一直在失去自己和失去娜娜之间做选择。这不是个选a或选b的问题,而是一个关乎生死的题目。什么工作啊、生活啊,在他眼里不过是对爱情的考验。只要看着她笑,他就满足;只要余生有她,他生命还算有意义。失去娜娜,他生不如死,谈何活着。这么多年,无论是去哪里参拜,艾瑞克向老天所求唯一件事而已,那就是留住娜娜。天真的艾瑞克,总以为自己可以为娜娜撑得起一片开阔的天地。这次他真的绝望了,不可挽回的绝望,身处死地的绝望。为了与她相遇相恋,艾瑞克积攒了半生的好运,可惜迷恋轻易、热恋容易,再往下走,步步不易。他的好运要结束了,他今生的幸福也要被收回去了。艾瑞克早就开始幻想来生,来生还是跟娜娜在一起,他做女人她做男人或者他依旧做男人她依旧是女人甚至不限性别的爱都可以,只要还能和她在一起就好。他会从懂事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为她努力,给她想要的一生,陪她去她想去的地方,看她想看的风景,做她想做的事情。一定会有来生的,一定要弥补她的。 不是这个社会乱糟糟,而是艾瑞克自己太失败。那些因为在规则里无法存活所以推翻规则自立门户的人常常被视为“反贼”或“反社会”;那些没有选择成为反贼但沦落为规则中的最下层、勉强苟活的人被称为失败者。艾瑞克就是那些被称为失败者中的一个。人生走到三十岁这里,好像差学生的作一样想不出来、写不下去,没有想法只能胡乱地东拼西凑,一段不如一段,废话连篇。全部删了不可惜,写完了也没有惊喜。是的,他这几年的生活,如果不是原地踏步,就是在凑日子,以让自己觉得自己像一条河流一样,还在往前淌着。可是前方又在哪里呢?一切努力好像都是为了维持生计、留住娜娜这两者很重要但似乎并不是他向往的人生方向。现在的艾瑞克不用思考就能看到自己十年、二十年以后的模样。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何而活?还有什么能让他重回青春、重新拥有希望和胆量?也许,每个人都清楚自己活成了什么样子,只是没有人肯承认自己平庸或卑微。生活一点一点地夺走了他希望的东西,他也一点一点地成为生活的奴隶。也许,他早都累了,早就停了,只是他不敢承认。他早都数不清有多少个晚上迟迟睡不着,有多少个半夜里他三四点莫名地醒来。连睡眠都无法融入他的生活,他想象不到还能拿什么来填充他那漫长的人生。信念沉沦于琐碎,希望被艰辛掩埋。 49上 老村长思年归寿 新总裁烧三把火 听说忘忧河的河水用任何容器都盛不住,也许不是人们盛不住,而是人们不愿意盛,因为他们一旦喝了那忘忧水,前生的一切都会忘掉。莫说功勋貌美,悠悠历史留下了什么? 一些人执迷某种技艺、一些人为老小而活、一些人立志要实现阶层跨越艾瑞克羡慕这些有目标的人生。想要给自己的生命赋予一种意义高于自我的意义,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从生存的角度无法启发一个人打开自己的激情,那不妨从死亡的角度来探索。对于艾瑞克这样过早经历至亲死亡的人来说,谈论生死、探索人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死亡很正常,特别是自己的死,一定不会有一场空前绝后的葬礼是为艾瑞克而准备的。所以,他从不过度害怕死亡这件事。他只是害怕,害怕娜娜有一天会离开他,他爱的人离开他,那才真是一无所有。 他害怕他们的感情越来越糟糕,害怕看到娜娜用失败的现实来揭穿他,揭穿就是伤害。他害怕娜娜不再给他留任何情面,害怕娜娜有一天突然决定不回头地离开他,两个人从此一刀两断永不相见如果娜娜离开了,那地球上只剩他一个人,还有什么意思?与其那样那样活着不如早早解脱。 为什么他最爱的人都要一个一个地离开这个世界?艾瑞克小小年纪就因父母的命运要面临生离和死别,在孤独漫长的青春期以后,好不容易遇到了娜娜,她的爱满满地弥补了艾瑞克前半生的缺憾,甚至他以为他们的爱情是世间最为圆满的,结果却是这样的结果。艾瑞克和小王子一样,把心爱的东西看得太重了,结果却把自己折腾得非常痛苦。 回想当初,还未谋面,已深陷爱恋。担心对方会发现,艾瑞克将娜娜空间里的所有东西都复制下来,然后在自己的电脑上,读她写的字,听她爱听的歌,看她深邃又朦胧的美。欣赏她外在的清秀,迷恋她内在的神秘,沉沦于一个纯净女子的思想和才华如贾瑞看那风月宝鉴里的凤姐一般,从此以后,着了心窍,失了魂魄。 娜娜无意传递的种种信号,符合了艾瑞克对完美恋人的所有期许,甚至远超自己所想。从刚开始对她单纯的喜欢,到现在深爱中带着敬意和责任,此刻,艾瑞克都不敢审视自己一个在爱情上自卑、胆怯、羞涩又万分依赖对方的人。他越是喜欢越是发愁,日日忽喜忽忧,因此沮丧、悲观,甚至失眠、冷淡。想到她的美好,他乐乐陶陶;想到拥有她的美好,他垂头丧气;想到别人拥有她的美好,他心如刀绞。 若问艾瑞克生有何益?毫无疑问,答案是爱情,一场动心的爱情。爱情带给人的幸福感是最迷人而欢喜的。就算他的爱情是场悲剧,也要比那些空落落、不着地的人生要好很多。无论如何,一场大悲剧要比无剧的舞台要精彩。 终究是放不下娜娜。艾瑞克站起身来,朝家里奔去。 他眼神涣散无光,四肢微弱无力,需得时常提防着脑袋,以防它突然掉下来,因为他的脖子无力支撑。害怕自己恍恍惚惚的大摔一跤,每走一步都要选择安全的地方。 何为幸福?赚取足够的金钱然后消遣,这绝对不是艾瑞克的答案。幸福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基于特定的条件而产生,这种条件是基于某种生活环境,或者某种情感状况,或者某种心境、某种性格。幸福是有对象的,也可以是无对象的。出身的悲伤所形成的忧郁性格从没带给艾瑞克什么幸福感,直到遇到娜娜,他才有了饱满而光鲜的人生。只要有娜娜在,就算两人不说话、吵架或者小别离,他都感觉日子是美滋滋的。他幸福得过了火,以至于被现实的一团冰水泼醒后,才发觉光阴已错过了很久。 现实有多残酷?自己有多不堪?艾瑞克咬了咬嘴唇,难以启齿。他常常假装自己不知道这一切。前段时间给爷爷的看病钱思来想去一千元也拿不出来,现在又在回家的路费上斤斤计较,甚至想买站票。这次回家奔丧想添身新衣服实在是没有钱买,五年前穿回家的鞋子现在还在脚上艾瑞克怕家里人看到这样的自己,也怕村里人看到这样的自己,更怕自己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一个被人怜悯的、失败落魄的人。他翻不了身,僵死的现状早就盘不活了。 艾瑞克特别厌恶自己真实的名字“薛健”,这两字时刻牵扯着自己的过去:仇恨、痛苦、木讷、落后、困窘、忧伤“薛健”两字也时刻提醒着自己的当前:鞋底再磨脚也不要买鞋垫,能用卫生巾为什么要买一双二三十块的鞋垫?他心里还在哀悼前两天被自己不小心摔碎的盘子,责怪自己为什么那么不小心?这些年他小心翼翼地使用租来的房子,偏巧十月份墙上掉下来一块大瓷片,他发愁将来不知要赔多少钱?他心里生气娜娜为什么洗澡的时候不用大水桶接着洗澡水,一大桶洗澡水用来冲厕所能用两天关于薛健的过去和现在,他憎恨老天针对他。 他用右手捏了下鼻头,将一条鼻涕甩了出去,然后用手背擦拭脸上热乎乎的泪水。既然注定悲伤,那又何必空欢喜一场?眼泪流得更激烈了。他的世界没有焦距,全是迷离。 一个人真到了山穷水尽,那情形是说不出口的。每当娜娜善意耐心地询问时,他总是开不了口,没脸告诉娜娜他们破产了,没脸向娜娜承认他们已经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没脸向娜娜坦诚曾经豪气爽快的自己突然变得无能了。时至今日,他都不敢向自己坦诚自己的无能。 公司裁员时,他没有能力留下来;待业后重新找工作,他没有能力找到一份在他这个年龄段待遇还算说得出口的工作;欠了一屁股的钱,他也没有能力解决这个危机在同事面前,他没有能力让别人觉得他不可替代;在朋友面前,他没有能力让别人对他另眼相待甚至是平等相处;在娜娜面前,他没有能力给她想要的生活,即便娜娜想要的很简单。有时思忖,追求富有比起坚持活着,真是容易多了。 谁会相信一个在一线城市里奋斗了十年的人连回家奔丧的钱都没有?谁能相信? 他找不到一条可以走下去的路,也找不到那种生活落魄却依然觉得人生美好昂扬的感觉。他全身透着冰凉和悲哀,像个喝过孟婆汤的幽灵一样在街上晃荡。如果一个困境可以化解,那即使是十亿元的负债也不足以摧毁一个人;如果一个困境是死局,那区区几千元的债务可能就是一条命了。 难以启齿的人生。 如此残酷的现实,艾瑞克不忍心告诉娜娜,也打算永远不告诉娜娜。她活得像孩子一样自由自在、纯真无邪,艾瑞克如何忍心打破这份至纯至真。像娜娜这般质朴、简单、无欲无求的人,世间已经没有几个了。 世界在分裂,他走在大街上比所有的脚步都要慢几拍,眼皮也抬得缓慢,和他对视的路人还没看清就过了好几个。麻醉的感觉遍布周身,大脑里全是瞌睡虫,它们偏爱在他入睡时休克消失。偶尔会有片刻的神经活跃,活跃之后是更漫长的迷蒙。既然睡不着,那就这样走着休息吧。他如此愤怒,竟也如此疲乏。他想不通愤怒的人如何会疲乏。 他慢悠悠地朝家里走,又不确定是真的要回家,也不清楚他还能去哪。淡淡的绝望,没有尽头。心情像一碗泥水,浊土凝固在碗底,怎么晃荡也搅不起来。 失去工作以后,不论白天或黑夜,不论晴朗与阴暗,艾瑞克总是麻木不仁。身体成了一个透明的圆球,隔绝了整个世界他听不到声音,看不到画面。他不敢看自己,双目深陷、神采亏欠;也不敢看世界,全是黑色,全是苦的。乡土带给那飞扬少年的活力被城市绞杀,那曾经在麦场上晒豆子、看玉米的灿烂男孩,那曾经在地里割麦子、刨红薯的挥汗少年,早就消失了。城市是个大工厂,只需要钢铁一般的秩序。那一尘不染的纯真和勇往直前的蓬勃,在这里,留不住! 3 生命有时候是自己在掌舵,有时候又不是。有时候人鼓足力气和心劲想去挑战去改变,可是莫名地一阵大风船一闪人就倒下了。二十分钟之前,艾瑞克还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一个电话他那钢铁般的信心瞬间被人抽走了。 为什么坏消息来得这么快?今天,老天爷一定跟着他,等他出丑看他笑话。艾瑞克用了很长时间才修补好的人生一下子就被打翻了、摔碎了。一个人该有多么坚强,才能挺过命运的无常? 有人因容貌丑陋而抑郁,有人因为不孕心如死灰,有人因儿女不孝而不幸,有人因失去一条腿而送上一条命,有人一次被骗或被背叛心性大变,有人因父母的虐待整个一生都缓不过来,有人因丈夫的冷漠和侮辱而轻生,有人几十年南征北战事业屡屡失败顿觉人生没了意思不管是前半生来自天赐的磨难,还是后半生来自身边人的伤害,苦难从未止步,它不仅驱走了人性中那珍贵的美好,也一步一步地摧毁人们当初那清纯的模样。男人们变得表面豪爽实则计较,甚至卑劣、阴狠,女人们变得狂躁、暴力,甚至无所谓出卖。生存的游戏激烈而狠毒,它超出了人们的承受能力,玩不起的人们无奈地阉割初心和本性。 看着那红绿灯路口高高低低的人们,多少人还残留着当初的模样。 当初,刚来深圳的那几年,是艾瑞克成长以来活得最轻松满足的几年,即便加班、上夜班、没对象、工资低,生活依然很开心。一个人从偏僻落后的小村子能来到大城市,就是一种成功。只要待在城市里,看着城市的繁华,就莫名地开心。那时候他和同来打工的老乡们住在一栋楼里,楼上楼下的,每周去下馆子吃几次好饭,一到端午、中秋或冬至,他们轮流请客,吃些牛羊肉、喝些小酒,那般惬意、滋润。过年的时候,他们几个朋友里总有不回家的,于是不回家的人就聚在一起过年,哪怕年夜饭只有一只烧鸡、几瓶啤酒也觉得人生格外美满。 那时候爷爷的身体很好,能自己照顾自己,不需要人操心,艾瑞克可以心无旁骛地享受在大城市的美好。没有债务,他享受自食其力的成就感;没有压力,他沉浸于小日子的轻松中。那时真的很年轻,二十出头,对于未来,不排斥扎根大城市也不排斥回老家,只觉得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好好打工就是最好的生活。不愁生计,不忧未来,一切无可无不可。他心知自身的浅薄和卑微,所以他从不渴望什么天大的惊喜或惊人的跨越,他不需活给谁看,也不需得到谁的认同和赞赏。一丈宽的小生活还不赖,一米远的小梦想也可以。快乐或者不快乐,幸福或者不幸福,很多时候,是一种主观的感知。可惜,好时光过得太轻佻,社会发展得太迅猛,艾瑞克一转头就落后了好几拍。 此刻,艾瑞克连长叹一口气的力气都没有。 他是个空心人,风推他到哪里,他就走到哪里。 过了红绿灯,他走到了公寓楼外。 刚住在这座公寓时,那一年的房租包含管理费在内是1550元,2015年的房租是1770元,2016年的房租是2280,2017年的房租是2613。2016年的房租比2015年的多500块钱,整整涨了四分之一,多么可怕的数字!一个月的房租多了五百,一年是六千元。可笑的是,楼里面很少有人因为房租涨价而搬家,不是因为有钱无所谓,而是那一年周边的房价都涨了,涨价的幅度大同小异!不知可曾有专家研究研究那一年的房租为何普遍地涨了这么多? 涨价也是有规律的,在外这么多年,艾瑞克早摸索出了门道。首先涨价有节点。每年十一月的时候物价铁定地涨,年底或第二年年初,房租再涨一次。其次,涨价名头多。有一些涨价不是像换个菜单、重签一份合同那样透明爽快。比如说,菜市场被强制整改,整改后集体涨价;超市要装修,装修等同于涨价;停车场要维修,维修后就是涨价;政府勒令禁止摆摊,小摊贩没了,意味着最实惠的小吃、蔬果没了,竞争少了东西贵了,这不还是涨价?人们的选项里失去了可选的最便宜的那一样,生活成本必然增高。最明显的是,涨价以涨房租为信号。被定义为危险房的农民房不能住了,周边的房子蹭势就涨。农民房要拆迁,拆迁时以前的店铺全没了,周边物价肯定要涨:拆迁后重建的都是高端大气的楼盘,里面的物价会便宜吗?房租和物价的关系,这都是不言而喻的事儿。这两年,尽管娜娜绞尽脑汁地节俭,艾瑞克想方设法地努力赚钱,境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 看看这街上蠕动的人们,有几个人兜里揣着实实在在的钱?少,极少。中国的大多数人都背着巨额的负债,银行的数字、企业的报表、政府的工作报告能说明很多问题,少有人看罢了。大家都不懂吗?不,相反,大家都很懂。那为什么所有人都被弄得狼狈不堪、负债累累?这便是来自社会的要挟和绑架。身处于社会的人,无一个能逃脱。 在大众眼中,雄心斗志跟破格提拔才配得上一份普世的尊重,而兢兢业业显得很弱势,像是一种讨好。一个人在一个岗位上埋头苦干付出大半生,到头来也许连领导、同事甚至家人都给不了他一份敬意。就算他自以为这一生劳苦功高,可一与他人对比,恐怕他自己也难堪地要摆摆手了。无论一个人脚踏实地、无日无夜地在职场付出多少年,当按照社会“行情”这个人在某一年龄段达不到相应的职位、薪资待遇时,人们就会看低他的付出。社会对付出效果的唯一反馈是金钱,如果一个人的付出不带有近期、远期的金钱回报或者是可折扣成金钱的回报时,世人喜欢将他的付出归类为徒劳,将他视为时运不济、咎由自取、没本事或者不幸。付出没有回报等同不幸,人们在谈论这种不幸时常常带着不屑的、批判的口吻。 你要质问人们不知真假、好坏、善恶吗?大可不必。成年人的世界,自带成年人的“特色”。接受这种“特色”,才算得上是成年人,将这“特色”玩弄得游刃有余,才是成年人里被称为成功的。成年人对世界的认识受到过专门的社会培训,他们对生活的感知得到过刻意的社会熏陶,他们对自己喜怒哀乐的输出也经过了一层浓重的社会渲染。他们是可怜的,每个成年人都被暗示戴上了一个特制的面具,那面具严丝合缝地镶在脸上,完美至极,和脖子、四肢、肚子上的皮肤浑然一体,连戴面具的人都辨别不出来自己的本来面目和这张面具的区别。时间久了,他们不忍直视自己的本来面目,因为一看到它就脆弱惊恐。 假如现在是战争年代春秋战乱或者世界大战,也许在那种情境下人们敢于显露本来面目审慎、节俭、克制、理性、善良、真实面临危险时,人会作出的下意识的反应,往往是最清醒的反应。经过智慧或政治加工的反应,是最不清醒的。没见过哪个生命垂危的人有精力去攀比跟风,也没见过哪个遭大难的人虚荣又浮夸。只有巨大的威胁才会抑制人间的虚伪。和平年代也是浮夸年代,而浮夸往往是不真实的。 双手的食指时不时地颤抖几下,已经好几分钟了,艾瑞克并不在意,因为那不是第一次了。蓦地他手臂上的皮肤轻微刺痛,像触电、被拔了汗毛或碰到针尖一样,艾瑞克瞬间清醒,双眼有了神。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又出了什么问题。不知道的疾病只会带来惊恐,是惊恐驱走了疲惫。刺痛一下一下的,如何缓解?他只能幻想成这是死神的骚扰。 清醒的艾瑞克是愤怒的,只有清醒时他才有力气去愤怒。 看着迎面走来的、街上开车的、房子里待着的一个个的人们,他们为了什么而活?想来好笑,答案五花八门:培训费、豪华餐、维持交际、科技产品、流行服饰、各种、特拉斯、明星脸、商品房何必过度崇拜特定时代的新兴趋势,从人类的全历史、全地域和全局势来看,那些答案狭隘无比,可嫉妒是人类最难对付的天性。眼前的这一个一个的人若干年后离开这个世界时,轻飘飘地似蝴蝶飞过,能留下什么痕迹?这些人有没有家底、多少家底、家底给了谁,这些问题远比那只蝴蝶飞过要重要很多。社会将人与人的财富捆绑起来,以至于连懵懂少年都知道人的重要性比不过人之财富的重要性。所以才有那小儿郎五六岁就知道开口问叔叔你买房子了没。 艾瑞克怜悯世人,亦仇恨世人。他的矛盾产生于性格,而性格形成于出身,至于出身,是天命不可违的。如此推算,他的愤怒也是天怒。此时此刻,再智慧的、再好听迂回的话都无法使艾瑞克平静。老子的、尼采的、叔本华的哲学的天敌是现实社会狠狠的现实,冷冷的社会。底层人没有一张精准的“社会晋升地图”可供参考,还要在这社会中受尽诱导和欺骗,与其像艾瑞克这样在大城市里怨天怒地,还不如留在薛家垣上安宁愚昧地驻守一生。 他的心情像过山车一样起伏难定。无论如何,脚步已经到了家门口,即便他还不确定要不要回家。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应该给娜娜一个安全沉稳的氛围,以免她焦躁、慌乱、忐忑不安。他的大脑还没有准备好见娜娜,他的身体已经挪到了家门口。艾瑞克不知道娜娜现在如何,不知她在睡觉还是忙活,他不应该这么着急地回到家,他意欲准备一场开诚布公的对话,又想要保全娜娜的单纯,他是个矛盾的人,在矛盾中矛盾地打开了家门。 庆幸,娜娜还在睡觉。他轻轻地在沙发上坐下来,长叹了一口气。 回家真好。 他想休息一下,便在用了五六年的二手木沙发上躺下来,虽然膈应,但总归是躺了下来。或许他能睡一觉呢,这样便是大好事了。 他沉重地喘着粗气,那是一个人太累的标志。 他闻着家的味道,闭目观赏家里的一切齐整干净的鞋架、娜娜画在墙上的寒兰、摆满日用的饭桌、他那拼凑成的书桌、摆满名著和小玩意的书架、最有家味儿的厨房、娜娜最爱的温馨小房子轻轻啜泣,流不出泪,腹中滞痛。 原来他如此疼爱这个家,大小物件他都割舍不得。既然人生注定绝望,那又何必给他这一场空欢喜。 眼角流下了泪水,他抑制不住地哽咽起来。如何忍心看着他辛苦搭建起来的小家就这样毁掉?失去这一切,他将一无所有。怎么办?怎么办?他在心里问了几百个怎么办 亏空的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以前是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现在成了最狠毒的鱼刺日日卡在深喉。艾瑞克被鱼刺卡得麻木太久了,以至于所有的精力都停留在这根鱼刺上,他精心琢磨那鱼刺的尺寸、粗细、颜色,以至于完全感觉不到痛。而现在,当他接受了这根鱼刺以后,才知道自己被扎得有多深多痛,才反省过来原来鱼刺也会杀人。 现在的状况,不是咽下这根鱼刺,也不是千方百计地吐出鱼刺,他清楚地感知到鱼刺已经扎进了自己的动脉。最近一个月的事情,他不敢去想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八月份挺到了十月份,怎么样从十一月活到了十二月。对他而言,生活陪他走到现在,已是奇迹了。 生活,这本糟心账,他早就算透彻了。他算了一遍又一遍,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时代的城市生活。他太清楚在大城市生活的狼藉了,所以他才懂得这里的人们活得有多么不容易。这本账从娜娜日常买菜的账本开始。亲爱的读者,请耐心看一看这一对年轻人在中国的一线城市是如何活着的。 49中 好心搀扶被利用 “联合”碰瓷引交警 听说忘忧河的河水用任何容器都盛不住,也许不是人们盛不住,而是人们不愿意盛,因为他们一旦喝了那忘忧水,前生的一切都会忘掉。莫说功勋貌美,悠悠历史留下了什么? 一些人执迷某种技艺、一些人为老小而活、一些人立志要实现阶层跨越艾瑞克羡慕这些有目标的人生。想要给自己的生命赋予一种意义高于自我的意义,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从生存的角度无法启发一个人打开自己的激情,那不妨从死亡的角度来探索。对于艾瑞克这样过早经历至亲死亡的人来说,谈论生死、探索人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因一月份字数不够,所以拿其他作品的存稿来凑,实在抱歉。元宵节后返城了正常更新,望请理解。 死亡很正常,特别是自己的死,一定不会有一场空前绝后的葬礼是为艾瑞克而准备的。所以,他从不过度害怕死亡这件事。他只是害怕,害怕娜娜有一天会离开他,他爱的人离开他,那才真是一无所有。 他害怕他们的感情越来越糟糕,害怕看到娜娜用失败的现实来揭穿他,揭穿就是伤害。他害怕娜娜不再给他留任何情面,害怕娜娜有一天突然决定不回头地离开他,两个人从此一刀两断永不相见如果娜娜离开了,那地球上只剩他一个人,还有什么意思?与其那样那样活着不如早早解脱。 为什么他最爱的人都要一个一个地离开这个世界?艾瑞克小小年纪就因父母的命运要面临生离和死别,在孤独漫长的青春期以后,好不容易遇到了娜娜,她的爱满满地弥补了艾瑞克前半生的缺憾,甚至他以为他们的爱情是世间最为圆满的,结果却是这样的结果。艾瑞克和小王子一样,把心爱的东西看得太重了,结果却把自己折腾得非常痛苦。 回想当初,还未谋面,已深陷爱恋。担心对方会发现,艾瑞克将娜娜空间里的所有东西都复制下来,然后在自己的电脑上,读她写的字,听她爱听的歌,看她深邃又朦胧的美。欣赏她外在的清秀,迷恋她内在的神秘,沉沦于一个纯净女子的思想和才华如贾瑞看那风月宝鉴里的凤姐一般,从此以后,着了心窍,失了魂魄。 娜娜无意传递的种种信号,符合了艾瑞克对完美恋人的所有期许,甚至远超自己所想。从刚开始对她单纯的喜欢,到现在深爱中带着敬意和责任,此刻,艾瑞克都不敢审视自己一个在爱情上自卑、胆怯、羞涩又万分依赖对方的人。他越是喜欢越是发愁,日日忽喜忽忧,因此沮丧、悲观,甚至失眠、冷淡。想到她的美好,他乐乐陶陶;想到拥有她的美好,他垂头丧气;想到别人拥有她的美好,他心如刀绞。 若问艾瑞克生有何益?毫无疑问,答案是爱情,一场动心的爱情。爱情带给人的幸福感是最迷人而欢喜的。就算他的爱情是场悲剧,也要比那些空落落、不着地的人生要好很多。无论如何,一场大悲剧要比无剧的舞台要精彩。 终究是放不下娜娜。艾瑞克站起身来,朝家里奔去。 他眼神涣散无光,四肢微弱无力,需得时常提防着脑袋,以防它突然掉下来,因为他的脖子无力支撑。害怕自己恍恍惚惚的大摔一跤,每走一步都要选择安全的地方。 何为幸福?赚取足够的金钱然后消遣,这绝对不是艾瑞克的答案。幸福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基于特定的条件而产生,这种条件是基于某种生活环境,或者某种情感状况,或者某种心境、某种性格。幸福是有对象的,也可以是无对象的。出身的悲伤所形成的忧郁性格从没带给艾瑞克什么幸福感,直到遇到娜娜,他才有了饱满而光鲜的人生。只要有娜娜在,就算两人不说话、吵架或者小别离,他都感觉日子是美滋滋的。他幸福得过了火,以至于被现实的一团冰水泼醒后,才发觉光阴已错过了很久。 现实有多残酷?自己有多不堪?艾瑞克咬了咬嘴唇,难以启齿。他常常假装自己不知道这一切。前段时间给爷爷的看病钱思来想去一千元也拿不出来,现在又在回家的路费上斤斤计较,甚至想买站票。这次回家奔丧想添身新衣服实在是没有钱买,五年前穿回家的鞋子现在还在脚上艾瑞克怕家里人看到这样的自己,也怕村里人看到这样的自己,更怕自己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一个被人怜悯的、失败落魄的人。他翻不了身,僵死的现状早就盘不活了。 艾瑞克特别厌恶自己真实的名字“薛健”,这两字时刻牵扯着自己的过去:仇恨、痛苦、木讷、落后、困窘、忧伤“薛健”两字也时刻提醒着自己的当前:鞋底再磨脚也不要买鞋垫,能用卫生巾为什么要买一双二三十块的鞋垫?他心里还在哀悼前两天被自己不小心摔碎的盘子,责怪自己为什么那么不小心?这些年他小心翼翼地使用租来的房子,偏巧十月份墙上掉下来一块大瓷片,他发愁将来不知要赔多少钱?他心里生气娜娜为什么洗澡的时候不用大水桶接着洗澡水,一大桶洗澡水用来冲厕所能用两天关于薛健的过去和现在,他憎恨老天针对他。 他用右手捏了下鼻头,将一条鼻涕甩了出去,然后用手背擦拭脸上热乎乎的泪水。既然注定悲伤,那又何必空欢喜一场?眼泪流得更激烈了。他的世界没有焦距,全是迷离。 一个人真到了山穷水尽,那情形是说不出口的。每当娜娜善意耐心地询问时,他总是开不了口,没脸告诉娜娜他们破产了,没脸向娜娜承认他们已经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没脸向娜娜坦诚曾经豪气爽快的自己突然变得无能了。时至今日,他都不敢向自己坦诚自己的无能。 公司裁员时,他没有能力留下来;待业后重新找工作,他没有能力找到一份在他这个年龄段待遇还算说得出口的工作;欠了一屁股的钱,他也没有能力解决这个危机在同事面前,他没有能力让别人觉得他不可替代;在朋友面前,他没有能力让别人对他另眼相待甚至是平等相处;在娜娜面前,他没有能力给她想要的生活,即便娜娜想要的很简单。有时思忖,追求富有比起坚持活着,真是容易多了。 谁会相信一个在一线城市里奋斗了十年的人连回家奔丧的钱都没有?谁能相信? 他找不到一条可以走下去的路,也找不到那种生活落魄却依然觉得人生美好昂扬的感觉。他全身透着冰凉和悲哀,像个喝过孟婆汤的幽灵一样在街上晃荡。如果一个困境可以化解,那即使是十亿元的负债也不足以摧毁一个人;如果一个困境是死局,那区区几千元的债务可能就是一条命了。 难以启齿的人生。 如此残酷的现实,艾瑞克不忍心告诉娜娜,也打算永远不告诉娜娜。她活得像孩子一样自由自在、纯真无邪,艾瑞克如何忍心打破这份至纯至真。像娜娜这般质朴、简单、无欲无求的人,世间已经没有几个了。 世界在分裂,他走在大街上比所有的脚步都要慢几拍,眼皮也抬得缓慢,和他对视的路人还没看清就过了好几个。麻醉的感觉遍布周身,大脑里全是瞌睡虫,它们偏爱在他入睡时休克消失。偶尔会有片刻的神经活跃,活跃之后是更漫长的迷蒙。既然睡不着,那就这样走着休息吧。他如此愤怒,竟也如此疲乏。他想不通愤怒的人如何会疲乏。 他慢悠悠地朝家里走,又不确定是真的要回家,也不清楚他还能去哪。淡淡的绝望,没有尽头。心情像一碗泥水,浊土凝固在碗底,怎么晃荡也搅不起来。 失去工作以后,不论白天或黑夜,不论晴朗与阴暗,艾瑞克总是麻木不仁。身体成了一个透明的圆球,隔绝了整个世界他听不到声音,看不到画面。他不敢看自己,双目深陷、神采亏欠;也不敢看世界,全是黑色,全是苦的。乡土带给那飞扬少年的活力被城市绞杀,那曾经在麦场上晒豆子、看玉米的灿烂男孩,那曾经在地里割麦子、刨红薯的挥汗少年,早就消失了。城市是个大工厂,只需要钢铁一般的秩序。那一尘不染的纯真和勇往直前的蓬勃,在这里,留不住! 3 生命有时候是自己在掌舵,有时候又不是。有时候人鼓足力气和心劲想去挑战去改变,可是莫名地一阵大风船一闪人就倒下了。二十分钟之前,艾瑞克还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一个电话他那钢铁般的信心瞬间被人抽走了。 为什么坏消息来得这么快?今天,老天爷一定跟着他,等他出丑看他笑话。艾瑞克用了很长时间才修补好的人生一下子就被打翻了、摔碎了。一个人该有多么坚强,才能挺过命运的无常? 有人因容貌丑陋而抑郁,有人因为不孕心如死灰,有人因儿女不孝而不幸,有人因失去一条腿而送上一条命,有人一次被骗或被背叛心性大变,有人因父母的虐待整个一生都缓不过来,有人因丈夫的冷漠和侮辱而轻生,有人几十年南征北战事业屡屡失败顿觉人生没了意思不管是前半生来自天赐的磨难,还是后半生来自身边人的伤害,苦难从未止步,它不仅驱走了人性中那珍贵的美好,也一步一步地摧毁人们当初那清纯的模样。男人们变得表面豪爽实则计较,甚至卑劣、阴狠,女人们变得狂躁、暴力,甚至无所谓出卖。生存的游戏激烈而狠毒,它超出了人们的承受能力,玩不起的人们无奈地阉割初心和本性。 看着那红绿灯路口高高低低的人们,多少人还残留着当初的模样。 当初,刚来深圳的那几年,是艾瑞克成长以来活得最轻松满足的几年,即便加班、上夜班、没对象、工资低,生活依然很开心。一个人从偏僻落后的小村子能来到大城市,就是一种成功。只要待在城市里,看着城市的繁华,就莫名地开心。那时候他和同来打工的老乡们住在一栋楼里,楼上楼下的,每周去下馆子吃几次好饭,一到端午、中秋或冬至,他们轮流请客,吃些牛羊肉、喝些小酒,那般惬意、滋润。过年的时候,他们几个朋友里总有不回家的,于是不回家的人就聚在一起过年,哪怕年夜饭只有一只烧鸡、几瓶啤酒也觉得人生格外美满。 那时候爷爷的身体很好,能自己照顾自己,不需要人操心,艾瑞克可以心无旁骛地享受在大城市的美好。没有债务,他享受自食其力的成就感;没有压力,他沉浸于小日子的轻松中。那时真的很年轻,二十出头,对于未来,不排斥扎根大城市也不排斥回老家,只觉得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好好打工就是最好的生活。不愁生计,不忧未来,一切无可无不可。他心知自身的浅薄和卑微,所以他从不渴望什么天大的惊喜或惊人的跨越,他不需活给谁看,也不需得到谁的认同和赞赏。一丈宽的小生活还不赖,一米远的小梦想也可以。快乐或者不快乐,幸福或者不幸福,很多时候,是一种主观的感知。可惜,好时光过得太轻佻,社会发展得太迅猛,艾瑞克一转头就落后了好几拍。 此刻,艾瑞克连长叹一口气的力气都没有。 他是个空心人,风推他到哪里,他就走到哪里。 过了红绿灯,他走到了公寓楼外。 刚住在这座公寓时,那一年的房租包含管理费在内是1550元,2015年的房租是1770元,2016年的房租是2280,2017年的房租是2613。2016年的房租比2015年的多500块钱,整整涨了四分之一,多么可怕的数字!一个月的房租多了五百,一年是六千元。可笑的是,楼里面很少有人因为房租涨价而搬家,不是因为有钱无所谓,而是那一年周边的房价都涨了,涨价的幅度大同小异!不知可曾有专家研究研究那一年的房租为何普遍地涨了这么多? 涨价也是有规律的,在外这么多年,艾瑞克早摸索出了门道。首先涨价有节点。每年十一月的时候物价铁定地涨,年底或第二年年初,房租再涨一次。其次,涨价名头多。有一些涨价不是像换个菜单、重签一份合同那样透明爽快。比如说,菜市场被强制整改,整改后集体涨价;超市要装修,装修等同于涨价;停车场要维修,维修后就是涨价;政府勒令禁止摆摊,小摊贩没了,意味着最实惠的小吃、蔬果没了,竞争少了东西贵了,这不还是涨价?人们的选项里失去了可选的最便宜的那一样,生活成本必然增高。最明显的是,涨价以涨房租为信号。被定义为危险房的农民房不能住了,周边的房子蹭势就涨。农民房要拆迁,拆迁时以前的店铺全没了,周边物价肯定要涨:拆迁后重建的都是高端大气的楼盘,里面的物价会便宜吗?房租和物价的关系,这都是不言而喻的事儿。这两年,尽管娜娜绞尽脑汁地节俭,艾瑞克想方设法地努力赚钱,境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 看看这街上蠕动的人们,有几个人兜里揣着实实在在的钱?少,极少。中国的大多数人都背着巨额的负债,银行的数字、企业的报表、政府的工作报告能说明很多问题,少有人看罢了。大家都不懂吗?不,相反,大家都很懂。那为什么所有人都被弄得狼狈不堪、负债累累?这便是来自社会的要挟和绑架。身处于社会的人,无一个能逃脱。 在大众眼中,雄心斗志跟破格提拔才配得上一份普世的尊重,而兢兢业业显得很弱势,像是一种讨好。一个人在一个岗位上埋头苦干付出大半生,到头来也许连领导、同事甚至家人都给不了他一份敬意。就算他自以为这一生劳苦功高,可一与他人对比,恐怕他自己也难堪地要摆摆手了。无论一个人脚踏实地、无日无夜地在职场付出多少年,当按照社会“行情”这个人在某一年龄段达不到相应的职位、薪资待遇时,人们就会看低他的付出。社会对付出效果的唯一反馈是金钱,如果一个人的付出不带有近期、远期的金钱回报或者是可折扣成金钱的回报时,世人喜欢将他的付出归类为徒劳,将他视为时运不济、咎由自取、没本事或者不幸。付出没有回报等同不幸,人们在谈论这种不幸时常常带着不屑的、批判的口吻。 你要质问人们不知真假、好坏、善恶吗?大可不必。成年人的世界,自带成年人的“特色”。接受这种“特色”,才算得上是成年人,将这“特色”玩弄得游刃有余,才是成年人里被称为成功的。成年人对世界的认识受到过专门的社会培训,他们对生活的感知得到过刻意的社会熏陶,他们对自己喜怒哀乐的输出也经过了一层浓重的社会渲染。他们是可怜的,每个成年人都被暗示戴上了一个特制的面具,那面具严丝合缝地镶在脸上,完美至极,和脖子、四肢、肚子上的皮肤浑然一体,连戴面具的人都辨别不出来自己的本来面目和这张面具的区别。时间久了,他们不忍直视自己的本来面目,因为一看到它就脆弱惊恐。 假如现在是战争年代春秋战乱或者世界大战,也许在那种情境下人们敢于显露本来面目审慎、节俭、克制、理性、善良、真实面临危险时,人会作出的下意识的反应,往往是最清醒的反应。经过智慧或政治加工的反应,是最不清醒的。没见过哪个生命垂危的人有精力去攀比跟风,也没见过哪个遭大难的人虚荣又浮夸。只有巨大的威胁才会抑制人间的虚伪。和平年代也是浮夸年代,而浮夸往往是不真实的。 双手的食指时不时地颤抖几下,已经好几分钟了,艾瑞克并不在意,因为那不是第一次了。蓦地他手臂上的皮肤轻微刺痛,像触电、被拔了汗毛或碰到针尖一样,艾瑞克瞬间清醒,双眼有了神。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又出了什么问题。不知道的疾病只会带来惊恐,是惊恐驱走了疲惫。刺痛一下一下的,如何缓解?他只能幻想成这是死神的骚扰。 清醒的艾瑞克是愤怒的,只有清醒时他才有力气去愤怒。 看着迎面走来的、街上开车的、房子里待着的一个个的人们,他们为了什么而活?想来好笑,答案五花八门:培训费、豪华餐、维持交际、科技产品、流行服饰、各种、特拉斯、明星脸、商品房何必过度崇拜特定时代的新兴趋势,从人类的全历史、全地域和全局势来看,那些答案狭隘无比,可嫉妒是人类最难对付的天性。眼前的这一个一个的人若干年后离开这个世界时,轻飘飘地似蝴蝶飞过,能留下什么痕迹?这些人有没有家底、多少家底、家底给了谁,这些问题远比那只蝴蝶飞过要重要很多。社会将人与人的财富捆绑起来,以至于连懵懂少年都知道人的重要性比不过人之财富的重要性。所以才有那小儿郎五六岁就知道开口问叔叔你买房子了没。 艾瑞克怜悯世人,亦仇恨世人。他的矛盾产生于性格,而性格形成于出身,至于出身,是天命不可违的。如此推算,他的愤怒也是天怒。此时此刻,再智慧的、再好听迂回的话都无法使艾瑞克平静。老子的、尼采的、叔本华的哲学的天敌是现实社会狠狠的现实,冷冷的社会。底层人没有一张精准的“社会晋升地图”可供参考,还要在这社会中受尽诱导和欺骗,与其像艾瑞克这样在大城市里怨天怒地,还不如留在薛家垣上安宁愚昧地驻守一生。 他的心情像过山车一样起伏难定。无论如何,脚步已经到了家门口,即便他还不确定要不要回家。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应该给娜娜一个安全沉稳的氛围,以免她焦躁、慌乱、忐忑不安。他的大脑还没有准备好见娜娜,他的身体已经挪到了家门口。艾瑞克不知道娜娜现在如何,不知她在睡觉还是忙活,他不应该这么着急地回到家,他意欲准备一场开诚布公的对话,又想要保全娜娜的单纯,他是个矛盾的人,在矛盾中矛盾地打开了家门。 庆幸,娜娜还在睡觉。他轻轻地在沙发上坐下来,长叹了一口气。 回家真好。 他想休息一下,便在用了五六年的二手木沙发上躺下来,虽然膈应,但总归是躺了下来。或许他能睡一觉呢,这样便是大好事了。 他沉重地喘着粗气,那是一个人太累的标志。 他闻着家的味道,闭目观赏家里的一切齐整干净的鞋架、娜娜画在墙上的寒兰、摆满日用的饭桌、他那拼凑成的书桌、摆满名著和小玩意的书架、最有家味儿的厨房、娜娜最爱的温馨小房子轻轻啜泣,流不出泪,腹中滞痛。 原来他如此疼爱这个家,大小物件他都割舍不得。既然人生注定绝望,那又何必给他这一场空欢喜。 眼角流下了泪水,他抑制不住地哽咽起来。如何忍心看着他辛苦搭建起来的小家就这样毁掉?失去这一切,他将一无所有。怎么办?怎么办?他在心里问了几百个怎么办 亏空的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以前是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现在成了最狠毒的鱼刺日日卡在深喉。艾瑞克被鱼刺卡得麻木太久了,以至于所有的精力都停留在这根鱼刺上,他精心琢磨那鱼刺的尺寸、粗细、颜色,以至于完全感觉不到痛。而现在,当他接受了这根鱼刺以后,才知道自己被扎得有多深多痛,才反省过来原来鱼刺也会杀人。 现在的状况,不是咽下这根鱼刺,也不是千方百计地吐出鱼刺,他清楚地感知到鱼刺已经扎进了自己的动脉。最近一个月的事情,他不敢去想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八月份挺到了十月份,怎么样从十一月活到了十二月。对他而言,生活陪他走到现在,已是奇迹了。 生活,这本糟心账,他早就算透彻了。他算了一遍又一遍,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时代的城市生活。他太清楚在大城市生活的狼藉了,所以他才懂得这里的人们活得有多么不容易。这本账从娜娜日常买菜的账本开始。亲爱的读者,请耐心看一看这一对年轻人在中国的一线城市是如何活着的。 49中 好心搀扶被利用 “联合”碰瓷引交警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49中的下半部分。 老马惊了,忙站起来看,嘴里喃喃自语:“哎呦!这是出车祸了吗?” 黑色宝马车还没彻底启动,车速不快,车主见一个老人冷不防地冒了出来,快速刹车然后停在了斑马线边上。 “哎呦!哎呦”黑瘦老头倒在路口揉着右腿膝盖,身子一闪一闪地连连叫疼。 明明看清全过程的老马此刻有点懵了,他来不及思考,大步走过去,伸手搀那老头。 “哎呀呀,动不了动不了!你别碰我疼哇!”驼老头皱巴着脸轻喊。 皆是上了年纪的人,身子骨不似年轻人那般能抗,稍微有个闪失便酸软疼痛,老马很能理解他。扶也不能扶,不知如何是好,老马站在斑马线上愣住了。 “哎!碰瓷是不是?”宝马车里的年轻人从车窗里露出了脸,扔过来这么一句。老马打眼一望,那人肥头硕耳的戴个眼镜,瞧上去约莫二三十岁。 “哎呦!哎呦!”驼老头一听有人回应,躺在地上叫得更大声了。 老马没太听懂那年轻人说了什么,只不喜那小伙子嚷嚷的狂躁样儿。他回头望向老汉,不清楚这老汉腿脚上到底有啥毛病,看他疼的那样子,想来是不轻的。 “哎!碰瓷是不是?也不看看这是哪儿!”年轻人指着老马又大喊一句。 老马更迷糊了,也指着那人喊:“你冲我嚷嚷什么?老年人倒了你不过来扶一下,喊什么喊?” “哎呦,哎呦伙计,你别跟那人嚷嚷,小心人家打你个老头子!”歪倒在地上的驼老头伸手拍了拍老马的膝盖,一脸扭曲地好心提醒他别招惹祸事。 红灯闪完后绿灯亮了,两边过街的人涌上了斑马线,纷纷望着他两个老头,眼神有些复杂。老马犹豫不决,想走走不利索,想留又与己无关。 “到底走不走哇?”宝马车上一脸怒气的年轻人指着老马戳戳点点地叫唤。 “你指什么指?反了不是?”真是霉运当头,老马气呼呼地不明所以。 “哎呦我曹!这什么人呀!”年轻人嘀咕完,开了车门。 “小伙子你嚷嚷啥呀?你的车差点把这老头撞上了,你不赶紧出来扶他起来,你指着我凶什么喊什么?” “我去,撞上团伙碰瓷了!”高大又肥壮的年轻人一看是两个老头,面色阴暗地咣铛一声关上车门,走到跟前又伸出食指指着老马和地上的老头说:“什么年代了还碰瓷?这么拙劣的演技糊弄谁呀!大爷别装了别演了行不行?光天化日的有意思吗!” 老马见这年轻人不识好歹、一嘴泼皮,站在高胖小伙和驼背老头之间开腔道:“你咋说话呢?就算你没撞上他,他一个老人腿脚不好倒在地上,你怎么着也得过来好好搀扶搀扶!你这啥态度呀?” “我啥态度!你们找事你们还有理了?二位大爷,我忙着谈生意呢!赶紧起开!再不让路我报警了!”年轻人指着两老头一脸可憎。 老马指着天大喊:“你要报警就报!我不相信警察来了你还这么放肆!没天理了还是咋地?” “伙计,你别和他争执了,我自己运气不好摔倒了,咱穷人哪敢跟这有钱人斗哇!”地上的驼老头拍着老马的小腿说。 “啧,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老马皱眉啧啧。 “哎呦还在表演!团伙是不是?职业的是不是?”高胖小伙指着老马的鼻尖说。 “指什么指!”老马大呵一声。 “我曹!我给你们机会了!再不报警我都对不起我自己了!最后问你们一次,到底让不让路?” 老马气呼呼地也指着那人说:“要报赶紧报!我就不相信没人收拾你这没家教的东西!” “哎呀别弄大了!别弄大了!小伙子,你给我点钱让我买瓶红花油就成了!老伙计,我自己运气不好摔了一跤,没啥大事,你别管了!忙你的吧!别管了!”地上的老头两边劝。 高胖小伙无语地摇头苦笑,而后拨通了110,将手机举在耳边道:“喂,110吗”说着他走到了车门边上,将刚才的情况如实说了一遍。 驼老头见小伙子果真打电话报警了,赶紧坐起来大声说:“别报别报!咱私聊得了!你给我个三五百让我拍个片子做个检查就成!” “啧!让他报!非得给他个教训不行!”老马说完双手叉腰,等着警察过来问话,心里想着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粗俗的小子。 “老哥,我自己摔倒了你就别掺和了!”驼老头半蹲在地上拍打老马,嫌他多事。 “不行,一定要报警!让派出所的收拾收拾这小子!”老马甩手说完,用下巴指着南天。 “别报别报”驼老头坐在地上央求,见老马双手抱胸正义凛然,那年轻人举着电话铿锵有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绿灯又亮了,两边过街的人眼见着聚合到了路中间,驼老头见双方均不睬他,趁着人多悄悄起来小碎步给跑了。 高胖小伙一转眼见老汉溜了,大步走到斑马线上冲驼老头大喊:“别跑!有摄像头呢!” “诶!”一直紧盯小伙子的老马转头一瞧,果真驼老头提着肩膀悄默默地跑了,他彻底懵了!老马望着驼老头渐渐远去的影子瞪眼咂舌,两排黑牙都露了出来。 一眨眼的功夫,驼老头早过了街、上了路,隔着二十米远还回头瞅了一眼老马。高胖小伙和老马面面相觑,一个怒一个傻。此时此刻,老马方才觉醒。 年轻人又说了几句,挂了报警电话,转身盯着老马说:“你可别走哇!你们影响了我多大的生意!今天不让警察过来评评理我亏死了!” 老马耸肩伸脖,愕然无话。 那高胖小伙指着手表又说:“我客户等着我呢,为这单生意我等了三个月!你要溜了我找谁说去!不等警察过来给个说法,你休想走!”说完他正面对着老马,还想伸手拉老马的衣服。 七旬老头彻底明白过来了,严肃地对高胖小伙说:“你放心,我不走。”说完这句,挪到小伙子的车头边,面朝路口中央,哀声叹气。 老马从头至尾认真回想刚才发生的情景,由不得摇头摆脑、嘴里啧啧,心中暗喊防不胜防、防不胜防。 绿灯亮了又灭了,红灯灭了又亮了,不知过了多久,焦急的高胖小伙见老头双手抱胸目视前方,果真没有逃跑的意思,于是开口小声试探:“大爷,你跟那个不是一伙的吧?” 老马双眼微闭,摇了摇头,无话可说。 “那你咋替他说话呢?” “哎!他比我瞧着年纪大一点,他说他腿脚也不好。”说完老马又长叹一声。 “他那明显是碰瓷,你看不出来!”小伙子伸手一指,嘴里怨愤。 “哎!”老马摆摆手,沉默。 “大爷,不是我不信任你,我真是有紧急事儿!约好十二点我请人家吃饭,然后边吃边谈生意,现在都十二点半了!我要是没个交代我这”高胖小伙一脸为难。 “别说了别说了,等警察吧。”老马摆摆手,一脸镇静。 又过了约莫五六分钟,一名穿荧光绿马甲的交警骑着摩托车过来了。小伙子赶忙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复原了一遍,然后两人一起去看行车记录仪。交警做完笔记问完话,又过来询问老马,老马认真配合交警的所有提问。在这期间,高胖小伙还不忘将整个过程拍下来,并特意用自己的车牌号做背景。 问完了老马,交警特意额外补问了一句:“所以你跟他在这儿吵,就是因为他没礼貌?” 老马先是闭眼轻轻摇头,然后诚恳回答:“是。” 交警听了,忍不住哼笑一声。 了解完情况的交警合住了手里的笔,转身站在两人中间,开口说:“行了,该了解的都了解了,我这边备案了、也拍照了。既然车没损失、人没受伤,那就简单处理吧。先说说你”交警指着高胖小伙说:“你没有过错,但是你确实态度太急太躁,遇到碰瓷这种事儿还是要讲究方法和态度的。” “是是是。” 然后交警转头冲着老马开口:“再说说这位大爷,您主持正义没有错,但这桩事与你无关,您热心作证人我们警方会大力肯定,但你强硬掺和进来扰乱了事件的双方,致使本来有错的当事人趁机溜了,这一点我要批评你了。再有,现在碰瓷的以老年人居多,很多老年人故意倒在车前方,想和他讲道理基本不可能。你要考虑到年轻人大喊呵斥也是有他的目的所在。” “是是是!”老马频频点头。 “鉴于您没经历过类似情况,非故意造成现在的结果,我也不处罚您了,不过建议您跟这位年轻人道个歉。” “对对对”老马低头听完,正准备抬头跟小伙子道歉。 谁知高胖小伙见老马从头到尾十分配合,也知自己方才的态度的确粗暴鲁莽,于是知趣地摆摆手说:“算了算了算了!大爷也是好心!” 交警见两人均僵着不好意思,接着说:“至于你们说的那个驼背的、中等身高体型偏瘦的老头,你们放心,我回去会调监控的。这个人应该不是第一次了,我同事先前也接到过相似的案子。呃那就这样了,你们两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没没”高胖小伙和老马均摇了摇头。 “那好,现在是红灯正好小车通行,散了吧!”说完交警收了本子,戴上了帽子,重新骑上了摩托车,呼啸而去。 老马愧疚不已,赶忙回到站台给高胖小伙的车让路。高胖小伙摇了摇头,自己也上了车,临走不忘在车窗里和老马挥手致意。 “对不住啊小伙儿!”老马望着缓缓启动的宝马车喊了一句。 小伙子挥挥手,一场乌龙就此消解。 站了许久早两脚僵硬的老马,一瘸一拐地过了街,到了小区里累得无力吃饭,一回家先躺下去让两脚放松。 昨晚严重失眠的桂英今天到了办公室无精打采,下午要帮着一个业务员去龙岗那边争取他的大客户,上午还要准备一场展会业务内部的会议。可是,要说什么呢?怎么开呢?不想开会的马经理愁容满面。 展会业务部最近的确有点涣散,这种涣散根本不是因为管理,而是因为业务。每个人手里的业务多多少少均流失了些,个人收入更是铁定地少了几成,员工士气低落在所难免。马经理本想降低昨天那场会议对员工的消极影响,并想好好鼓励鼓励那些新来的业务员,可自己此刻灰心丧气的,怎么鼓励别人呢?假装的激情感染不了任何人。 桂英一边翻手机一边叹气,忽然间想起了王福逸,冷不防地拨通了号码打了过去,没想到王福逸没几秒钟就接通了。桂英也不拐弯,直接将近来的问题向福逸倾诉了一遍,谁想那头的王福逸哈哈大笑,全不认同她的担忧,一副顺势而为的口吻,一口气讲了好些安科展初办时的旧历史、困难事,引得桂英豁然开朗、底气十足。 无话不谈的客户有很多,相熟的朋友、同事更不少,闺蜜也有、亲戚也有、贴心人亦有,可工作上每每遇到问题,桂英还真不知道该求助于谁。有些人可以聊但是他们不懂,有些人特别懂但是不能聊,沸腾的手机里、热闹的朋友圈,到了事跟前,竟如此清凉寂静。往常来往热烈的,在困难时竟屏蔽不见;往常冷落屏蔽的,在困难时竟一个顶三。人性是复杂的,自己也是复杂的,桂英挂了电话,关闭了消极情绪,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昂首挺胸地组织业务员们去小会议室里开会。 在马家屯上,什么魑魅魍魉、山鬼树妖没见过,当了二十年的村长真这么迷糊吗?从头到尾,老马果真丝毫没怀疑过那驼老头吗?非也。 许是善良捣乱了他的理智,许是同为行动不便的老年人所生出的同情淹没了他的洞察力。不是老马老了糊涂了,而是他一直期望真正的真相与自己的恐惧不一样,期望那看上去比自己还老还弱的驼老头真的是软弱无力急需有人搀扶和帮助,他期望他是善的、真的。 此时此刻,坐在摇椅上抱着水烟袋的老马失望至极。一辈子不停地从被骗中吸取经验,自以为在村里无人敢欺了,谁想一进城屡屡被骗骗他掏钱的冒牌驴友、骗他赌棋的一伙坏蛋、骗他讹人的驼老头人性中的善良是珍贵的,可善良常常会成为一个人最大的软肋。无脑跟风的蠢笨不可怕,坑人害人的聪明才可怖。聪明是能救世,聪明也能害人。 屯里以前修轮胎的狗娃他女子前年去大城市里面试,面试的职位是会计,面试的地点却在高级会所里,得亏她女子胆小和朋友一块去的,倘若是一个人那可真是不堪设想。江娃他儿子是大学生,毕业后没工作经验,一个人去西安找工作,最后陷进了传销组织,倒腾了好几年才出来,出来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脑子早不正常了。竹他孙子也是大学生,听说在南方哪个城市里做it,一个月一两万呢,结果因为没谈过恋爱被一个小姑娘骗婚骗财,弄得五六年白干了还欠了五六万。桂英前两天还说很多诈骗团伙刚开始只是冒着开发票、贷款或卖房子的名义在行骗,一等人上钩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中国的大城市有太多太多的骗局,人们不得不为了保护自己层层包裹。想来被骗的人,多半是善良的,或着是村里来的。琢磨刚才那小伙子大骂倒霉鬼、惹事精一般的态度,老马理解了悲凉地理解了。如果那驼老头碰瓷的事儿换在桂英身上,也许桂英的处理方式跟高胖小伙一样,女婿致远的处理方式肯定跟桂英不一样,但能否一分钱不掏地彻底摆平,那就很难说了。善与恶、智慧与愚笨有时候很难界定。 最强大的往往是最邪恶且最残暴的,最富有多藏的往往是最不计手段的,在动物身上这一点很容易得到证明。当社会的发展单一到人们无暇无心关注善良与邪恶、真实与虚假、高尚与卑劣、公正与否、堕落与否那人跟动物还有什么区别呢。人性到底遭遇了什么,使得善与恶、高尚与卑劣、真实与虚假统统包裹着厚重的、响亮的、迷人的外壳。 在这个时代,有多少人是坚定的现实主义者?有多少人是坚定的理想主义者?一个社会的伟大在于这两者的完美匹配。而当代的现实是人们生活得过于紧迫、过分压抑,以至于对任何oiticaevents、社会潮神信仰、化运动、民俗活动皆提不起兴趣。多少人活得像桂英一样不要谈什么理想,赚钱就是理想;又有多少人活得像包晓星一样,日子过得去能如实地说出口已然不错了。人们除了夜以继日地挣钱消费、消费挣钱没有其它可以寄托生命的事情了,人清一色地变得趣味寡淡、言行一致、高度同化。 农村人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老马看城里人,总觉得他们普遍地愚钝、没趣儿,或者说活得狭隘、不幸。一个社会集体缺失趣味,处处弥漫着与劳苦,年复一年步调一致观念同化。畸形地为房而生、单一地为钱而活、激进地全社会透支,这种看似凶猛强大的社会运行方式,会摧毁一个社会、一个时代甚至一个民族。 很多时候,对立的两方像是一条线上的左右两端一般,任何一端走到尽头,离它最近的不是自己,而是对方。好比极端的harny正是不和谐一样。人们以为这条线的两头是永远不会有交集的,实际上任何的极端无形中汇合于一处。死的极端不是死而是生,生的极端不是生而是死。老马回忆小时候先生讲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说的就是这个吧。 乡里人的生活是落后的,也是农神护佑的、天人合一的、绚烂多彩的。想一想在满是花香的果园里锄一锄草,在幼果累累的树下点些青椒、豆角、绿豆、脆瓜,在烈日当头的荫凉树下采摘桃李、卸下繁重、背回丰硕,在一溜一溜规整的田地里掀起一番浓绿挖出几大草篓的红苕、花生、大萝卜,或者在一望无垠的平原上洒下一溜一溜的油菜籽、小麦粒儿等待冬天过后大地上滚起一道道的麦浪、画出一方方的金黄 忙时一样地忙,闲时却有不一样的闲。在屋里扫一扫尘埃、在前院逗一逗狗、在后院唯一喂猪。心情好了去莺歌谷找些树苗子栽在屋前或巷口,到南头坡上砍几捆酸枣枝修一修草篓、补一补鸡窝,寻些水泥、砖块或油漆重新捣鼓下厕所、猪圈和花坛。或者偶尔修剪下楼上的树杈、前院的月季,偶尔给狗剪一剪指甲、剃一剃毛;偶尔逛一逛集会、骑着摩托车跑个七八里看一看隔壁镇请的戏班子 初春时扫一扫满地的泡桐花、柿子花和洋槐花,酷暑时和左邻右舍的下下棋、唱唱戏、斗斗嘴,秋雨中看一看电视、烤一烤炉子、烫一烫冷茶,冬月里晒一晒太阳、晾一晾被子、打一打古牌不知什么时候,西凤酒到了手里进了肚里,空腹喝酒的老马那一腔失望还没来得及释放出去,屋子里放起了鼾声。 下午三点,电话响了,是桂英打来的,说是取快递的。半醉半醒的老马喝了三大杯水,清醒了几分,然后晃晃荡荡地去取快递。 到了快递摊一看,好家伙几大箱子的东西,两个手哪里搬得完!老马见搬不完也不搬了,跟快递员商量了他先回家去取买菜的拉包车,途径楼底下的河南面馆,腹内咕咕作响的老头忍不住呼噜噜吃了一碗面,这才有精神了也有手劲了。收完快递来不及拆箱子,戴了帽子抓起漾漾的小花伞,兴高采烈地奔幼儿园接孩子去了。 晚上八点半,桂英回来了,一拆快递见全是二哥邮来的东西新鲜的硬柿子、两小箱冬枣、一大袋黄花菜、一小包干地软、一小包晒干的野菜还有老头爱吃的拐枣、自己爱吃的野酸枣和几斤刚晒干的纸皮核桃。桂英瞧着这些东西不全是自家的,好奇的她拨通了二哥兴盛的电话。 “喂?哥!睡了没?”见电话秒通,桂英灿烂地笑了。 “没呢,东西收到了没?” “到了到了!好多呀!你哪来的拐枣?还有酸枣、野菜啥的?哪来的呀?” “哦,两箱冬枣是村里的成功送给大的说是谢谢大年初替他两口和解还把脚给崴伤了,黄花菜和地软是二婶带的,那拐枣是兴成他丈人送给三婶的,三婶分了点给大寄过来了!剩下的是咱自己的。” “哦,那野菜、酸枣是你弄的?”桂英见那两样是自己爱吃的,喜滋滋地专程问。 “去地里顺手给你弄的。酸枣给娃娃们吃,前天下午我去莺歌谷打的,水甜水甜的、嫩着呢!”老大不小的马兴盛羞涩地炫耀,黝黑的脸上现出憨憨的幸福。 “嗯,我刚才来不及洗吃了一大把超好吃还是小时候的味儿。最近果园里忙不?”桂英抱着电话笑着问二哥家里的事情。 “这几天不忙,过两天预报说要下秋雨,能缓歇两天。” “诶!那你不忙来深圳呗,跟大一块待几天,我带你在深圳转一转玩一玩,在这边把中秋和国庆过完怎么样”桂英忽然来了这个想法,顿时眉飞色舞,一开口叭叭叭地说了分钟。 那手舞足蹈、兴致勃勃的样子太显眼了,恐怕不只是请二哥来深圳玩一趟这么简单。精明的马桂英当然打着她的小算盘,一来着实是请二哥好好玩一场,二来盘算着国庆后二哥走了顺带将老头光明正大地接走。此举真是一箭双雕,桂英激动地不等二哥那头回复,自个举着电话说得飞上了天。 兴盛不忍心打断妹妹的盛情,可听了许久,什么旅游啊、看海啊、坐飞机啊不像是自己的生活,距离马家屯太遥远了。他趁着妹子咽唾沫的功夫赶紧插嘴:“英英,呃哥就不去深圳了,家里还有很多活呢!我要走了猪咋办?狗咋办?鸡咋办?果子是卸完了,地里还有很多杂活儿呢!” “让二婶三婶两家帮忙务弄几天有啥的!你一开口我不相信我兴才哥和兴波、兴成他们几个不帮忙?实在不行我给他几个媳妇打电话!”桂英彷如被泼了一盆凉水。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我要说我走了,就算我不开口他几个也会帮的。关键是关键是”一个人坐在家里沙发上和四条狗一块看电视的马兴盛,忽地不知道要怎么说了。撒谎也不会,搪塞也不熟,卡在那儿绊住了。 桂英见二哥不说话了,平静地劝说:“哥你考虑考虑吧!你从来没出过咱县城,现在有条件了,你出来看看呗!” “我一进城就头晕!人一多就头晕眼花这你不是不知道啊!哥老早就这样!大哥前段儿回来打电话还要带我去城里吃好饭呢,那个车接车送的我都没去!我在地里过惯了慢慢悠悠的日子,到了城里见那人跑来跑去、车飞来飞去的哥受不了!” “那我接你去,全程我陪着你!”失落的桂英挺直腰板皱紧眉头。 兴盛见妹子如此说,感动地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顿了顿说出了大实话:“我不愿意出去!哥就爱待在屋里,一天去地里干活,回来做饭喂猪,几十年惯了!” 桂英听到这里,鼻子酸了,声音哑了。停了几秒,她哈哈假笑地开口:“你看你,不花一分钱出来玩还不乐意!你看大哥一天天全国跑,再说大老了老了还跑到深圳来指挥我的生活!你呢?每回叫你出来你都不出来哈哈哈”桂英笑着抹泪。 “呵呵”安静的大客厅里,兴盛也呵呵笑了。知妹妹永远舍不得挂电话的兴盛,总是主动提出挂电话:“行了,说着说着可没啥说了,没啥话就挂了!不早了,你娃娃们要睡觉咧!” “嗯嗯!”桂英等二哥那边挂了,自己也挂了。 49下 破“下半身攻击法” 哀“畸形网筛选制”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49下的上半部分。 社会风气浮夸、价值观低龄化、食品不安全、医疗商业化、工业造假、集体虚荣、娱乐泛滥、审美畸形大城市好像一面照妖镜,照出了人性的辛酸和邪恶。有时候很难说清楚,是这个时代先变坏了还是人先变坏了,是时代令人变得不堪还是人使这个时代变得不好。 在这样的时代里,人人活得艰难,泥潭中碰到捷径难免不心动,即便老诚肯干的人也变得复杂起来。感知不幸福、眼界贫穷、举止暴戾、酗酒麻痹甚至家暴、虐童、凶杀在人心变坏、悲剧频出之前,人们也许质问过、呐喊过、反抗过,可惜社会正道给出穷人、窘人的答案多是冷酷的、绝望的。很多人冒险选择捷径,后来看竟是迫不得已为了省那一块钱因一碗面杀了一个人、急着给孩子看病的工资少付了无奈大闹一场、因为信用卡还不上而诈骗或讹人那驼老头该是家里急着等钱用吧,要不然他不会七老八十地还出来想办法、豁出去地找钱。 当诡异的、荒唐的、恐怖的、惊骇的事件发生时,看新闻的人不应是愤怒的,而应是悲悯的、失望的。失望这个时代,悲悯这个时代。被掩盖的现实常令弱者愤怒,愤怒过后只剩心酸。当自杀超过了他杀时,世人也许会明了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老马前天闲来无事在手机里搜了搜,原来他眼中的美好时代、历史盛世竟有那么多的不如意自杀式袭击的、无钱看病自缢的、出轨不成自杀的、受上司欺凌跳楼的、不忍家暴喝药的、企业倒闭创始人自杀的、为证清白自杀的、抑郁症发作自杀的、不愿被逼陪酒自杀的那天老马捧着手机一直往下拉一直往下拉,关于自杀的新闻竟没个底儿。 又想起了樊伟成,彻底没有睡意了。上午为找扇子累坏了,中午一场“碰瓷”气坏了,下午回家睡多了也喝多了,晚上吃饭又吃撑了这一天真是不安生。此时此刻,不知已夜里几点了,老马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起来继续喝酒。到了客厅摸着了酒也不开灯,借着窗外的灯光一个人在昏暗中喝了几个瓶盖的西凤酒。一时兴起想多喝几杯,想到明早还要送娃儿上学,老马摇了摇头,自觉地拧上了瓶盖。 惶惶的一天闹得他心绪难平,晚上见着了女儿、女婿和大外孙,竟一个字也开不了口。许是不想打搅他们各自匆忙的生活,许是怕他们笑话他这个农村来的笨老头吧。再聪明的农村人到了城里,体内依然残留着怯弱和自卑。 酒劲上来了,老马觉身子宽松了、舒坦了、轻浮了。于是摸着墙缓缓地往屋里走,心想这下可以睡个好觉了。谁成想他喝多了,走着走着迷糊了,出了屋上了街,街上没有一个人。这么大的街道怎么一个人没有!老马纳闷,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路上晃荡着身影。 忽地一转弯,他到了莺歌谷谷底,老远瞧见兴邦他妈在地里割麦子,他拿起镰刀赶紧过去帮忙。正割着听到四面八方一阵乱喊,站起来一望只见几十人从山崖子上往下跑,直搓搓百十米高的土山瞬间沸腾了,黄土在坡上像雾气一样罩着。早年见过人为了省路从悬崖上跑下来,此时倒不惊讶,他跟桂英讲桂英不相信,但是仔仔信了,说那叫悬崖跑酷。 一伙人跑下来又消失了,一转眼整个谷底只有他一个人,他不停地叫兴邦他妈:“惠英、惠英”沟里没人回应,只一声一声的回音传过来。越往谷底走越寂静,寂静得有些阴冷。老马早听他爷说过这谷底深处有野狼窝、人脸獾和野猪啥的,蓦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出了个洞上了个坡,一看光景到了八仙渠。印象里八仙渠跟马家屯隔着十来里地呢,怎么几步路给到了呢。老马走着走着哎呀一声,原来是自己的布鞋鞋底穿透了,不小心踩着了个砖疙瘩,脚窝子硌了一下。似曾相识,老马想起来了!早年他来过八仙渠,也是在他们村村口硌脚了。 抬眼一望,自己怎么穿的是件破破烂烂的中山装呢,里面没得穿是一圈圈的破布条缠着肚子保暖,老马突然想起来了,原来自己是没得吃了跑到八仙渠来讨饭。进了村没瞅见一个人,家家门户紧闭。寒风凛凛,老马冻得发抖、打喷嚏。走到了八仙渠的观音庙,他进了庙想躲躲风暖和暖和,谁知一进那庙的大门,只见地上躺着好些人的尸首,老马恶心得忍不得、吓得打哆嗦,嘴里只喊:“老黄!老黄!老黄!老黄” “爷爷,爷爷,你叫喊谁呢!”早上五点五十,仔仔被爷爷吵醒了,只听他嘴里一直喊,却听不清喊的到底是“老何”、“老黄”还是“老胡”。 “爷爷!爷爷!”老马呜呜呜地一直不醒,只穿着裤头的仔仔走过去冲着爷爷的脸轻拍了几下,并明亮地叫着:“爷爷!爷爷赶紧醒来!赶紧醒来!” 老马被这么一喊一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才知方才是梦。他气喘吁吁地睁大眼看着仔仔,哼哼了几声。 “爷爷,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嗯!”老马挤挤眼,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你这么大了还能做噩梦呀神奇!”仔仔说着坐在了自己床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个哈欠还没打完,闹钟响了。 “哎呀!竟然提前醒了!嗯哼”仔仔撒个娇又倒在了床上,想睡不敢睡怕迟到,要起起不来乏得慌。 老马缓过了神,坐了起来,两腿盘在床上。 “爷刚梦到了几十年前的事情,哎呦!”老马虚弱无力地说。 “什么事情能把你吓成那样子!”仔仔闭着眼蹬着腿问。 “哎,那时候爷爷跟你差不多大还没你大呢,十三四岁好像!家里没得吃、没得穿、没的烧,大冬天的没法子,你妈她奶奶让我出去讨饭哎,爷那时候还是个娃娃,胆子小” 新生代的何一鸣哪会对半个世纪以前的历史感兴趣,不等爷爷说完,他插嘴问:“你刚才叫谁呢?一直叫一直叫!我扇你耳光你也没醒!” “叫狗呢!爷爷一做噩梦就叫狗,家里的四条狗噌噌噌地全来了,在爷耳边汪汪两声,爷就醒了!在家里习惯了,没想到在这儿叫老黄把你给叫醒了!”老马说着好笑噗嗤一声。 “哦!我刚才扇你你不醒,吓得我以为是鬼压床呢,吓死宝宝了!我最后那巴掌一用力你就睁眼了!哈!爷爷我占你便宜喽!” “哈哈” 仔仔说着把两人给逗笑了,一笑没了睡意,老的起来抽烟,小的准备上学。两锅烟没抽完,仔仔上学走了,致远上班走了,桂英在漾漾屋里给漾漾梳头发。老马有了精神,去漾漾屋里叫娃儿起床。 桂英强行将孩子头挪到床边,给头发上喷了水,然后一撮一撮地梳理,待梳理通了,她分个界线便了事了。此时此刻漾漾还在睡呢,这场景老马早习惯了。桂英给孩子穿完衣服,老马也给漾漾冲好了燕麦粥,赶着上班的桂英出门走了,老马这才坐在了漾漾的床头叫她起床。 小娃儿双眼微闭气息轻微,两脚两手撇开,睡得特酣甜,像不像她妈老马没觉着,这模样倒有点像她二舅小时候的样子。光是看小人儿睡觉,老头儿就觉得人生十分圆满。不忍打搅,老马掐着表想让她多睡五分钟。现在在深圳连做梦也念想他的老黄、老大、老二和老三,将来回到了家里肯定又惦记着漾漾和仔仔。与其两边割舍不开,还不如洒脱一点,在哪边就享受哪边的好。 起床后很快收拾完了,临走前漾漾哼哼着非要骑她的踏板车去上学。老马没法子,自己两手拎着她全套的家当,还得再带个踏板车出门。到了人行道漾漾如只雀儿一样溜着车在路上自由穿行,赶上了上坡路和砖头路,老马跟头老黄牛似的在前面给她拉车。小娃娃站在车上迎风微笑的样子,好像几十年前他套着牛拉着车去地里时车里的小娃娃一样。 老马到了幼儿园把她的书包、水杯、擦汗毛巾、饭碗啥的一齐给了老师,这才松了口气,像抗锄头一样扛着踏板车去周边找早餐吃。早餐后闲来散步,老远望见了一排大树。树身三四十米高,树干粗得老马这北方大汉竟两臂抱不住,仅七八棵树,枝叶联袂起来合成一张超级大树伞,远望着好似一片小树林。 走过去在树下瞻仰,那树根系极其发达。树下半尺高的野草和厚厚的落叶根本无法掩藏地面上的盘根错节,粗细高低、穿插交错的根系硌得人无处下脚,想来很少有人会靠近这几棵大树吧。在果园里待惯了的老马哪管这些,一脚撇开荒草,踩着枯叶嘎吱嘎吱地朝树下走去。好一片浓重的绿荫,隔着条街也能享受到它的荫蔽,树下无风宁静,树上众鸟欢啼。 临风翻卷,逢雨焕新,鸟儿轻歌,朝霞曼舞,不知这些老树的年轮转了多少圈,树下耍子的孩童长大了几波,树周围的楼房街道换了几茬老马蓦地涌生出一种渺小卑微之感,即便他和这些大树年岁相当。其中一棵树上挂着一个小牌子,老头歪歪扭扭地走近去瞄,上面写着“菩提树”三个字。 原来这就是菩提树哇!老头诧异又惊喜,在北方待了七十年,哪见过这样的树?不觉中绕着树待了许久,观其叶纹、摸其树皮、赏其厚重。老年人的时光多是细腻而悠哉的、安宁而乡野的。 墨绿灰白、软软绵绵、柔和爽润、芳香诱人中午十二点半,马经理从公司的微波炉里端出一盒饭,闭着眼长吸一口气,纳进大地精华,吐出野草之芳此物人间少有。桂英微微一笑,在同事们羡慕和好奇的眼神中端着盒饭扭着屁股回办公室里,一人享用。 昨晚跟二哥打完电话以后,小的睡了、老的醉了,儿子没放学、老公没下班,自己一个人在屋里闲得揪头发,突有所感,直接拎着野菜去了厨房。洗净吹干,剁成碎末,绊上面粉,装上两盘,中火蒸之。一边蒸一边做调料,姜切末、蒜捣泥、葱剁碎,小碗中倒入等量的花椒粉和辣椒粉、等量的白糖和食盐、等量的甜醋和生抽、等量的香油和茶油、等量的白芝麻和熟花生末。菜几分钟蒸熟后端出锅倒上调料,然后热油泼之,搅拌均匀,即可。 即便是在冰箱里放了一晚上,此刻端出来加热后,依然鲜香可人、营养俱全。桂英用小勺子小口吃着,舍不得来自眼鼻舌的超凡体验和大脑的珍贵觉知快速消散。三十年前的做法和三十年前的味道生出三十年前的黄土地,这一刻桂英在马家屯自己家里,在四四方方的矮饭桌上吃着她妈和她婆奶奶,陕西方言中称奶奶为婆为她做的蒸野菜。 晚上八点多忽地门窗晃动、大雨滂沱、冷风迅疾,包晓棠走到阳台边一看,下雨了,还是大暴雨。她回到小桌子前,提起笔继续看视频学课程做笔记。这么大的雨,不知道姐姐有没有带伞呢,晓棠想着坐立不安。给她当个电话询问吗?怕只怕她不带伞也嘴硬说是带了。想到这里,晓棠学不下去课程了,叹了口气,准备换衣服去给姐姐送伞。 她知道姐姐九点半下班,也知道姐姐所在的那家麻辣烫的地点,打了伞背了包,一路踏雨而行。半个小时到了地点,此时也到九点了,她在店铺门口站着看了会。只见姐姐戴着口罩穿着围裙,在店里忙着给客人端饭、收拾桌子。晓棠站在雨中看了十来分钟,愣没见她闲下来过。这家麻辣烫的生意确实很好,晓棠叹了口气。 九点二十的时候她走到了店门口,在外面喊着:“姐!姐!” “诶,晓星姐,外面有个女孩在叫你!”圆脸微胖、寸发白齿的孔平指着晓棠回头冲晓星说。孔平是专门负责烫菜和调味的,热腾腾的大锅放在门口,外面有什么动静他总是第一个瞧见。 “哦,看到了!”晓星看见了晓棠,小碎步出来拨了下口罩对晓棠说:“棠儿你先等会儿,我这里马上忙完!”等不及妹妹回应,晓星一转身又回到了店里。 晓棠站在店外面的台阶上,收了伞,干等着。 “你是来接晓星姐的?”孔平一边操着筷子在锅里涮菜,一边露出两排白牙笑问晓棠。 “哦是,给来她送伞的!”晓棠礼貌地笑答。 “她马上下班!” “哦!” 两人站得距离一米多,对话中断了,一个望着街上的雨,一个低头搅着漏勺里的菜。十分钟后,晓星出来了。在门口摘了口罩,拍了拍围裙,问晓棠道:“你咋来了?” “给你送伞呀!”晓棠掏出胳肢窝里的大伞在空中抖了抖,而后姐妹两温暖地笑了。 “你咋摸到这里来的?也不提前给我打个电话?”晓星边说边叠围裙。 “你在微信里说过这家店的!又不远!” “晓星姐,你朋友这么好,晚上专门给你送伞!”孔平站在大锅前,一手叉腰,笑呵呵地插嘴。 “哦,这是我妹子!住的不远!” “哦!难怪跟你有点像!还这么漂亮!” 姐们俩一听,笑了。 此时老板窦冬青从店里出来了,一出门指着天对晓星说:“小包啊,赶紧下班吧!今天有雨呢!早回早到家!” “哦,正准备走!今天外卖单很多,辛苦你们几个了!”晓星不好意思地说。 “哥,这是晓星姐的妹子,你瞧多漂亮!多标致!”孔平傻呵呵地指着晓棠说。 “没见过俊俏姑娘呀!看你这憨憨的样儿!”说着四人均笑了。 又闲侃说笑了一阵,晓星晓棠姐妹便打着伞回去了。真是不巧,两男两女在店门口说说笑笑、指来指去、弯腰捂嘴的这一幕,被躲在暗巷子里的钟理观了个完整。原来,他也是来送伞的,只是比晓棠来晚了一步。 外面雨大,学成知道他妈妈早上出来没带伞,将担忧跟爷爷说了。钟能去送定是不合适,再者自己也累了该休息了。于是他到楼下好说歹说塞了把伞推儿子出去给儿媳妇送伞。两地离得并不远,钟理就这么懒得去送吗?非也。面子、尊严、愧疚、羞惭乌七八糟的莫须有的东西冷冷地挡在他两人之间,他给她送伞,哪是一个寻常的送伞那么简单、随意。 骨子里,他想去。扭扭捏捏之下,他穿着拖鞋一路急急地过来了。这家店叫什么在哪里他早清楚了,店门朝哪方、门口什么样儿他不是第一次见了,晓星在里面干什么、几点上班几点下班他也了如指掌。可偏偏大男人到那里后故意躲在黑巷子里,想再看看究竟,或者是等她下班了自己出来,或者是等她在雨中无助时再现身 结果事与愿违。钟理只看见晓星轻佻地大声开玩笑、捂嘴笑了几声、指着店里说了很多话她很开心,至少比在家里时开心;她愿意说话,至少比在他面前愿意说话;她很轻松,至少比以前体态轻盈、身影活泼。钟理站在角落里,手捧手机头微微低下假装在刷手机,两眼却如妖怪见着唐僧肉一样死死地盯着晓星。看着她离开店,看着她在雨中和妹妹说说笑笑,看着她离他越来越远。 早知道她找了两份工作,早知道她会挑起担子一人偿还债务,早知道她不会再踏进杂粮铺子里了钟理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之间的过程和结果,可他越是最最糊涂和麻木的那个人。她总是那么能干、细腻、周到,她总是那么坚强、镇静、可信,她衬他无能、软弱、逃避,她衬得他失败、堕落、不可信。 他们之间的关系像天平一样,失衡得太久了,有时候连自己也觉着自己不理智、很失败、没有用,觉着自己努不努力无所谓、怎么着她也不满意、怎么做看起来都很滑稽与其一番努力之后让别人、让老小、让晓星亲眼验证自己的无能和愚蠢,还不如一开始就撂挑子。一个放弃的人他只有一个缺点,而一个失败的人人们却能挑出他的很多瑕疵。 钟能知道自己不理智,他陷进自己的不理智中出不来,他甚至在里面享受、对赌、自我游戏他像个四十多岁的孩子一样。 “在面店里吃饭她妈不让吃面条,那吃啥咧?”晚上六点半,老马捧着面店里的菜单发愁。漾漾每天放学后吃零食、吃水果、吃甜点,东凑一点西拼一丢,到了正饭上给她挑两筷子面条足够了。往常爷俩个出来吃晚饭总是点一份面,今天可把老马给难住了。 “来个三鲜饺子吧!”老马大掌一挥,冲河南面店里的服务员喊道。 这下可好了,漾漾吃了五个饺子撂筷子了。老马嫌浪费,一个人吃了一份炒拉条子又吃了大半碗汤饺子,回去的路上肚子撑得两眼看不见两脚。 一回家坐也坐不住,老头给自己重新泡了一缸子新的绿茶,想着提提神、解解暑、消消胃一个人正喝得入神,谁想跟屁虫来了。 “爷爷,我也要喝柠檬水!” “这不是柠檬水,这是茶水!”老马纠正。 “那我也要喝茶水。” “这可劲儿大着呢!新冲的,苦着呢!”老马将玻璃缸里的黄晶晶的绿茶推开了,怕被漾漾抓倒了。 “我不怕苦,我要喝!我要喝!爷爷” 一声爷爷叫得老马苍老僵硬的心都化了,老马叹了一口气说道:“罢罢罢,你要喝给你!” 说完在玻璃杯里给小人儿倒了一杯绿茶,漾漾抓起杯子咕咚咕咚一抹嘴给喝完了。 “好家伙!吃吃不下,喝还挺能喝的!将来可别跟你妈一样能喝!”老马一边朝烟袋里装烟末一边嘀咕。 “爷爷,我还要!还要喝这个茶!” “不苦吗?” “不苦!香香的,很好喝!” “老天爷呀!还好喝!”老马放下烟袋,又给她倒了半杯,这次还是咕咚咕咚一抹嘴喝完了。 “还喝吗?”老马端着大玻璃杯问。 “哎呀呀,这下喝不下了!”漾漾拍着鼓鼓的肚子给爷爷看。 老马一声哼笑两眼一瞅,继续装烟叶。 49下 破“下半身攻击法” 哀“畸形网筛选制”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49下的下半部分。 “我是小仙女!我是无敌小仙女!你敢跟我斗吗?” “哈哈哈,你这个老妖怪!看我不把你打死!” “我要把你变成一个小狗!巴拉巴拉变!” “呜呜呜我是个小鸟儿!” 这下糟了,从没喝过浓茶的何一漾疯了一般在家里跑酷,上餐桌、跳沙发、在地上打滚!折腾了好一会子,老马靠着椅背双眼微闭,两臂环胸手握烟袋,笑看娃儿各种作法,时不时没办法还得配合她一下。 下午搬箱子时不小心擦伤了胳膊,周姐见何致远的胳膊上一道子红,虽未流血可瞧着不雅,八点多她示意致远早点回去给胳膊上擦点药。伤倒不是多大的伤,跟小猫挠了一道子差不多,致远不以为意,可周姐既然让他回去休息,他求之不得。体力活真不是一般地重,化人有些承受不来。 “诶!漾漾你干什么?”致远一回家见漾漾手握棍子在捅老丈人,吓坏了,赶紧呵斥小孩。 “没事没事,她这会疯了!跟圈里的疯猪一样你挡不住!”老马两手挡来挡去,偶尔拉住了棍子跟漾漾拉力拔河。 致远喝完水,走来沙发上休息。没想到漾漾转头“攻击”他挠痒痒、揪头发、拽衣服或者扑通一下跳他怀里。致远抵不过吼了两下,小疯子又去呜哩哇啦地朝着老头施法作妖。 “诶!你们干什么呀?”仔仔一推门,只见漾漾站在沙发上用妈妈的丝巾一圈一圈缠爷爷的脖子,还把她的小衣服套在爷爷头上,满嘴地喊打喊杀。 “你怎么这个点回来了?”何致远靠在沙发上问儿子。 “学校让早放的她怎么啦?”仔仔指着妹妹问。 “呜呜呜大坏蛋回来了!”漾漾抄起小棍子指着哥哥喊着噼里啪啦,见爸爸和爷爷全不好玩,她决定将所有的火力对准哥哥。 “找打是不是?”仔仔少年火大,一把夺过棍子,放在了阳台上,而后指着漾漾吓唬:“再拿棍子我打你!” “哼!我不怕你!”漾漾怯怯地说完,跑去拿了个羽毛球拍,想打又不敢打地在哥哥身边躁动、扑闪。仔仔时不时瞪个眼她退避三舍,没过两分钟又打道回来。 “她怎么啦?”仔仔瞧着不对劲儿,大声问爷爷和爸爸。 “喝茶了!我晚上冲的茶,劲挺大的,她非要喝!喝了我半缸子,就成这样了!起先只我一人跟她磨着,差点被她缠恼了!”老马指着漾漾发笑。 “我说嘛!”致远挠着头发打哈欠。 “爸你怎么回来这么早?”仔仔一边“应战”妹妹,一边问爸爸。 “没什么活儿就回来了。” “我看现在只数你能钳制她了!刚才闹得无法无天!爷躁得受不了!”老马指着漾漾摇头挤眼。 “我有办法!”仔仔说完将漾漾两手一抬两脚架空抱回了她房间,然后在外面锁了房门,任其敲门叫喊,只不搭理。 翁婿两观望兄妹两闹腾,纷纷笑了。漾漾吼了会儿累了,自个在屋里玩玩具。仔仔洗了一盆冬枣端来沙发上吃。 “这冬枣好好吃呀!每年这个时候我巴巴盼着二舅寄冬枣过来!超级好吃诶!”少年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 “你等爷回去了,每年给你寄一蛇皮袋子!随便吃!管饱地吃!”老马自豪地朝天比划。 “可算清净了!”致远打着哈欠,双手抱胸。 “其实我们今天早早放学,是因为班里两个同学打起来了。下午最后一节实验课在实验楼里做实验,那两同学被分到了一组,然后好像是因为做实验的步骤不一致吵起来了!越吵越严重,连实验器材也打坏了!化学实验还是很危险的!我们化学老师是个女老师,过来一问,结果调节不成又吵起来了!没法子,化学老师叫来了班主任!” 仔仔吐了枣核,朝嘴里又扔进一个冬枣,接着说:“班主任让他两站在教室外面,晚饭都没让吃!晚自习站了不到一节课,两人在外面打起来了真枪实干地打!一下子整个班全乱了,同学们出去看热闹的、胆大拉架的、吹哨呼喊的整层楼全沸腾了!几个班的全出来瞧动静!我们班主任恰好晚上不在,教导主任过来了。先是让他两回去叫家长,然后在我们班吼了两句,见人心惶惶的,所以早放了一节课!” “哦!”致远点点头,想说什么没说出口。 “你这个年纪,男娃娃打个架没啥的!这个年纪不打架,将来进入社会跟人打架那不更严重!”老马半闭着眼说。 致远听老丈人如此说,心里一惊。听桂英说当年大哥兴邦也跟人打过架,那时候老头的态度绝非现在这般。眼下这么开明,致远十分诧异。 “现在也很严重好不!我们同学说他们两铁定要被处分了,说不定会被开除呢!我们学校可是市里的重点中学呀!”仔仔端着一盆冬枣边吃边说。 “那看谁先动手了!”致远转头斜瞅儿子。 “其实刚开始在实验室里没那么严重!那个胖同学叫郭一凡,他说对方宋洪明是娘娘腔,然后宋洪明一下子给爆炸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喊了一声就给升级了!宋洪明在我们班里很能写诗,很多女生喜欢他,可能平时郭一凡有点看不顺吧!” “那也不能人身攻击呀!”致远平静地说。 “是啊,我们同学还是站在宋洪明这一方的,可惜是他先动的手!”仔仔噘嘴摇头。 “那是被激怒了!”老马道破关键。 “可不是嘛!所以我们同学很多都担心宋洪明,被打伤了且不说,关键还会被学校开除呢!” “这揭人短是最可憎的!村里这种事儿多得数不清!爷给你讲个更过分的!马家屯两对门,中午两当家人端着饭出来吃,吃着吃着杠上了!一家说我今年的核桃个头大分量重,一家说我家的每棵树结得多,就为这个两人闹起来了!最后一个人吵不过说另一个人跟村里的寡妇扯不清楚,那人一听血往上涌先动手了,污蔑人的人腿被打伤了嚷嚷着要打官司,我一看管不了了,让他打官司!法院判的他不服,说是要上诉!为这折腾了好几年,地也不好好种了,一出门见面男人跟男人骂、婆娘跟婆娘吵!一个脚瘸了、一个被扣了屎盆子,到现在七八年了还是仇人!你说值不值当!” 见父子两听得认真,老马吐了口烟,眯眼笑道:“爷从他两那件事以后,发现了个诀窍!你比方说,家里老人办寿宴两妯娌为八斤花生哪家出打起来了,家里人叫爷过去处理!你晓得爷怎么处理?” 老马得意地朝仔仔先卖了个关子,神秘一笑,方才说:“我不管他三年前八年前的历史旧账,我也不管谁孝顺谁不孝顺!爷到了当场只问一句:你两最开头为啥吵。她还扯不清,我那一句话问了七八回才问到了花生的事情上!八斤花生的事儿一听很简单,该谁出就谁出!至于前几年谁吃亏谁占便宜、后面谁打了谁谁受了伤、还有两边互戴帽子说谁孝顺谁不孝顺,我说这些我管不了!该当法院管的找法院,该当家人管的找当家人,我只能管你最开始那八斤花生的事儿!” 老马说完一顿,致远笑了,仔仔也笑了。 “你两可别笑话,爷这法子处理起来很受用的!很多人吵架吵着吵着吵上天去了!把那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全揪出来,任你是玉皇大帝也判不清吧!所以爷只判一件事,两方为啥吵,你只要说跟跟头的导火线就行了!扯其它的没用!村里的事儿扯得完吗你说。” “嗯!有点儿道理!”仔仔点头。 “是很有道理!你爷爷这是处事的智慧,你要琢磨琢磨记住了。现在网上有一种下三滥的手段,叫下半身攻击法,跟你爷爷说得有点像!啥意思呢,比方说” 何致远思虑数秒,坐直了接着说:“比方说我一个小何老师掌握了你老马教授行贿受贿的证据,然后我公开举报你。这时候呢,你老马教授心虚不敢跟我对峙,但是嘞!他花钱雇人去发帖子、散布流言,说我小何老师跟女学生有染、说我收学生礼物、说我跟哪个哪个女老师搞不清、什么我有私生子、家暴打老婆、不孝顺谩骂父母等等等等,关键还发了我跟一女性、我和私生子的照片。我一看照片,这女的连我自己也不认识!再看这哪是私生子,分明是亲生子!可我怎么证明我跟女老师、女学生是干净的,我怎么证明我没打老婆没骂父母呢这自证清白是最难的!” 仔仔听着频频点头,老马十指相扣沉默无语。致远咽了口唾沫继续:“事情发展到了现在,所有的人早不关注老马教授行贿受贿了,人人开始关注我的私生活!老马教授有没有受贿、受贿了几十万几百万不重要了,注意力全在关注、猜测、意淫我跟女学生的关系。这下好了,说不清楚了。这时候第二波的帖子和造势出来了,开始煽动说小何老师人品这样、这么没底线没道德,他的话哪有什么可信度!仔仔你听懂没,问题被转移了!原本有证据的公开举报,一步一步演化成了搞死举报人的戏码。先是图并茂的谣言攻击、接着精心营造私生活糜烂的败类形象人格侮辱、最后彻底抹黑举报人的公信力!这就是下半身攻击法!一步一步仔细琢磨,那是设计好的、有套路的、屡试不爽的!” “哦!”仔仔舔着冬枣,频频点头。 “可能你觉得小何老师行得正坐得直他可以自证清白!比方说做亲子鉴定证明私生子不是私生子是亲儿子!错了!你一旦去自证清白,就被他带偏了!他会第二波来证明你的证明是假的!最后注意力放在了自证和自证的反击上,这就输啦!以后你进入社会了跟别人对峙,如果别人攻击你的缺陷、家庭或人格,你要强硬地把焦点拉回到最初的矛盾上,在第一时间锁定对方明白吧?” “嗯还得消化消化。”仔仔实话实说。 “你爷爷告诉你的是处理方法,爸告诉你的是分辨主次和虚实。现在网上很多这种事儿,自己肮脏不堪做贼心虚,不敢跟人正大光明地当面对峙,只能靠污蔑别人来抹杀别人的公信力。靠“下半身”或私生活来攻击一个人,很低级的手段,却十分泛滥,关键特别管用。所以,想要不被别人攻击,那就要私生活干净!不给别人捞把柄的任何机会!” “教你这个不是让你害人,是让你自保。凡是用下半身攻击法的人都不良善也不简单,哪怕是你的朋友你也要保持距离。”致远提醒儿子。 “嗯!还是你爸爸聪明!读点书明显不一样!”老马心悦诚服,连连点头。 待攒够了一茬话,老头忽然开口:“你要明白了这个,就要懂得不要被人轻易激怒!比方你是刚才那个写诗的同学,要有人说你娘娘腔,你就大声问他我娘娘腔跟做实验有关系吗,为啥你吵不过我要攻击我人格,你是不是习惯性吵架吵输了没理了攻击别人人品啥的,你就问他你是不是经常这样做,你是不是一直都这么没底线随意侮辱别人你把这个全嚷嚷出来他轻易不敢再胡说八道!晓得不仔儿?” “嗯,这下明白了。”仔仔听得格外认真。 几个人刚停了话头,只听远处传来一声:“放我出来!快放我出来!你们都是大坏蛋” 爷三个听消停许久的漾漾忽地又来捣蛋,皆笑了。门开了,进门的是桂英。见三人全给了个笑脸,她好奇地问:“你们笑什么?我回来这么高兴?” “呵呵笑漾漾呢!”致远指着漾漾的房门说。 “妈妈,快来救我!妈妈救我!妈妈救我”漾漾一听有女人的声音,拼命大喊。 “九点二十了,她还喊什么喊!”桂英纳闷,径直去给女儿开门。 一开门放出来个小魔女,拉着妈妈指着哥哥说:“哥哥把我关进屋里了,还给我的门锁了!他把我锁在里面了”漾漾语无伦次却理直气壮地说个没完。 “为啥?”桂英问儿子。 “喝茶了,到处发疯!拿棍子打人,缠我爷爷脖子,朝我扔玩具” “谁让她喝的茶?这么小能喝茶!”桂英扫了眼老头,而后将目光落在老公身上。 “她要喝!也不嫌苦,自己喝了好多!”老马指着漾漾说。 “她要抢劫你也让她去!她才四岁!脑门还没长全敢让她喝茶!” 老马望了望空地儿,下巴微抬,吸了口气又吐了口气,无话。 致远见状赶忙劝解道:“喝了也喝了,让她发泄发泄就完了!” “没给她喝酸奶什么的中和吗?”桂英怒问。 三个男人坐成一排,各顾左右,沉默。 桂英瞅着翁婿两和儿子,脸上上了气,嘴里使着劲儿:“三人坐在这儿跟木头墩子似的,看着她发疯吗?一个个真逗!发疯发了这么久也不给她喝些甜东西润润胃中和中和!” “忘了现在喝也来得及!”说着致远起身跟着母女两去餐厅冰箱那儿。 “他那茶有多浓有多苦你不是不知道!”桂英回头怪罪致远疏忽。 “我去洗澡了,你们排队吧!”仔仔说完也走了。 仔仔洗澡的时候桂英照看漾漾睡下了,接着致远去洗澡,桂英无聊坐在沙发上刷手机。 “你喝酒了?”老马闻见一股酒味,主动开口搭话。 “陪客户呢!”桂英爱答不理。 停了一会,老马忽地问道:“致远这工作,一月多少钱?” 桂英翻起眼皮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缺钱吗?” 老马见她不好好说话,啧了一声,接着说:“随便问问咋的?” “随便问这个干什么?” “我就好奇不知大超市的后勤经理多少钱一月!” “后勤是什么工作,你一个村长不知道?” “我就算是国家总统,那没接触过后勤部门我咋知道!” “没多少!”桂英挤着眼撂出话。 “我见他这几天一早六点起来七点出门,晚上十点下班十一点到家。今天是回来早,可胳膊上还有道子伤。我想着工作时间长还这么辛苦,工资肯定低不到哪里去!” “既然你想着不低,那你还问什么?”桂英许是刚才的气没消,许是致远的工资说不出口。 “不爱说别说,咋句句噎人呢!” “我喝多了,累啦!你别跟我说话!”桂英转过身侧对老头。 “累了还有劲儿在这儿抬杠!哼!吃枪子了你!” “行啦你,别拐弯抹角地打探了!”桂英恼羞成怒。 “我哪里打探了!是你拐弯抹角地回避!人随嘴一问你就当打探!” “啧啧啧!这是我最瞧不起陕西人的地方一见人开口闭口你一月多少钱?人一月几个钱关你屁事!我有次在北站碰到三个老乡朝我问路,我多嘴说了句你们是陕西的,他们也顺道问我哪里的,我说渭南的,他们又问我你在这儿上班吗,我说是,然后!紧接着!人家直搓搓问我你一月多少钱?有毛病吧!我认识你吗?见了人不到三分钟问人家工资!全省人是你老乡你去问全省人工资吗?你谁呀!社保局的还是党支书交党费前统计工资的?” “啧!那人问工资不跟问你吃饭没一样嘛!你可以说你吃了、还没吃或者是准备吃、吃面条啥的,随你心意回答不成了嘛!较那个真干啥咧!” “有完没完了!为这个叨叨半天!四千六,满意吗?”桂英一拍大腿,甩手而去。 “你是油锅进水了吗?吱吱吱的咋咋呼呼,是你自己不满意朝我撒气吧!哼!”父女两又一次不欢而散。 老马去了阳台摇椅上,思忖一个十多年前的研究生、十来年的高中班主任,咋混成了一个月收入四千六的后勤主管?老头想不通。他十来年前在村里的工资已到三千了,现在兴盛一年靠那十来亩果子、五七亩自留地、一窝猪啥的轻轻松松搞个万、十来万。再加上冬夏农闲时去莺歌谷里打打酸枣、捉捉蝎子、割些麻黄、捡些白毫芽子不管咋地轻松卖个几千元。光说五七亩自留地自由种植每年也净卖个好几万,大前年种了三亩黄花菜卖了四万七,一零年前后种了三亩大葱没卖上高价也不吃亏,还有一年他把南头的地全种了菠菜年前价钱不好谁想年后赶上了好价 致远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咋在赚钱上这么老马想不通。这世间的人,有些生来爱钻钱眼儿,有些生来爱当领导,有些生来爱美或者是爱女人的确,人有不同的种类,不排除有那么一类人对钱不敏感。 可现实社会从古至今历来残酷。这社会好比是一张网,如果它要网罗那长得漂亮生得俊俏的,编一张专门筛选美女帅哥的网,肯定能捞得着这类人;如果它要网罗那嘴甜会说、爱拍马屁的,编一套专门逢迎取悦的网,肯定能捞得着这类人;如果它要网罗那贤能谦卑又爱民如子的,编一张专门筛选德才兼备之人的网,也能捞得齐全;如果它要网罗那懂技术爱钻研的,编一张专门筛选技、艺、术之士的网,绝对不会漏掉什么高手;可它偏要网罗贪婪野蛮、指鹿为马、中饱私囊、满脑污秽的,编一张专门筛选无底线之人的网,便能揽尽天下各种蔫酸无德的贪婪之辈什么味儿聚合什么虫子,什么果子诱惑什么动物,什么老板招揽什么员工。 致远如此清高之人,怕是无网可揽吧。如此想来真是可惜,像是古时候贤达的隐士、高节的读书人、饱腹诗书的私塾先生当不了官入不了仕一样。性命性命性格、命运,皆是天数,可苦了自己的英英。 有些人生来身份尊贵,有些人生来含着金钥匙,有些人生来自带诗书才气,有些人天生特异功能若一个人小小年纪能明白自己的优势,并早早开窍利用自己的优势,那他倘不是天才也是巨富,倘不能开创高于父辈的财富或权位,也不会太逊,保守些可守得住既得利益,冒险些能开创新天地。这一类人是绝顶幸福的、成功的,当然也是极为少有的。 第二类人,他们先天有过人的优势,比如作姑娘时喜欢穿针引线绣花裁衣,上学时一手字写得比机器印刷的还漂亮规整,在被窝里随手画的比买来的纸画还真切,干活累了吼两嗓子比电视里的歌唱家还美,眼睛在夜间看得比猫清明,亦或是鼻子比猪灵、力气比牛大、跑得比狗快各个村里均有这类某一项天赋异禀的人,可惜这些天生的优势还没来得及挖掘、训练、利用,这些人便不得不出去打工赚钱养孩子了。老天给的承不住,谈不上可惜,算是命里无缘吧。那些成了破落户的、守不住财的豪门公子也算在内。 第三类人,他们生来是凡夫俗子,条件允许经过刻苦训练,若干年后成了大厨子、水电工、雕刻家、唱戏的老师或者专业打球的教练,后半生的福和富足够补偿前半生的苦和孤。这类人也是幸运的,前提是他们的父母有见识、家庭条件允许,或者是自己有魄力敢于逆势而行。这类人如果不是经历过生活紧绷、颠沛挣扎,那便是曾经与穷、窘或不幸擦肩而过。 再有一类人,是听天由命的。没技术、没头脑、没知识,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混日子,就是无脑跟风地为房为车劳碌一辈子。这类人也苦也乐,也悲也喜。在其漫漫一生中,老天给过他们这样那样的好运,可惜没有眼力、没有机缘、没有钱,白白错过了。 另有一类人,他们进了权力体系,无论何种出身何种阅历,他们成了人上人。分析其共性,老马苦笑着摇了摇头,望着远方的黑天,觉累了,该睡了。 致远是哪一类人呢?他属于少数,叫孤寂者、少数派。这类人有智慧、有洞见,可是格外孤傲,他们像仙鹤一样活在泱泱俗世之中。更有些为了保全自己,宁愿缝住嘴巴、挖掉两眼、砍去双腿,如不出户的穷和尚一样,不娶妻不生子,一辈子过一种格外绝俗、格外穷苦的日子。老马在方圆上见过这样的人,不止一两个,与这些人短短地见一面,常常一辈子忘不了。 可是作为丈人,老马对女婿的期望和设想不是这样的。 50上 频暴打父恩瑕疵 畸形爱童心被蚀 周五晚上,咣当一声,书架倒了! 原来,学成跑到姐姐的小屋里东翻西找,瞟到一本封面很好看的书想取下来,奈何自己个头不够,下面垫着脚上面伸着手,一不小心把整个小书架全拽倒了。棱角磨旧、一处掉着木屑的书架框在了自己头上,几十本书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爷爷钟能在厨房洗碗,爸爸钟理听声愤愤寻去。一见这场面,二话不说,伸出手使全劲啪啪啪地去打儿子,边打边骂:“作业做完了吗?姐姐的东西你翻什么翻!找死是不是?我叫你翻!叫你再翻!” 学成双手拄着桌子肩上套着小书架,只伸出来一个头,被父亲咣咣咣地扇耳光、揪头发、掐脖子几分钟过去了,爸爸停手了,学成被扇向左侧的头迟迟地转不过来,卡住了一般,侧脸耸肩,纹丝不动。 父子两如此僵了两分钟,孩子爷爷咚咚咚地踩着旧楼梯跑上来了。 “你又打娃儿干啥嘞?作孽呀!作孽呀一天天!”钟能进屋绕过儿子奔向孙子,将学成身上的架子轻轻取了下来,而后一把抱过学成的头捂在怀里流泪泣不成声。 “一天天净找茬子!他不好好写作业跑到这里干什么?”钟理怒气未消。 “他还是个娃娃呀!你不能天天打哇!打出毛病了咋办?”钟能边说边擦泪。 钟理听不下去了,默默地转身离开。 “前天晚上打、昨天晚上打、今个晚上又打哼哼呜呜”钟能抱着孙子一边哭一边说,怀里的学成不流泪、不喘气亦不动弹,像只呆牛一般。 八岁的孩子仰望窗外,左眼瞪得老大,右眼被打到了有些睁不开,频频地眨眼。小身板瘦弱安静得吓人,脸上毫无悲伤之色,像个不谙世事的天使或失忆的孩子一样,仿佛方才被打的人并不是他。 钟能哭完揉了揉学成的脸蛋,抚了抚孩子的头发、衣服,检查了头部和脖子,见红了一片又一片,观孩子没什么异样,心里松了半口气。他拉学成坐在梅梅的窄床上,而后自己一边抹泪一边整理地上的书。 联想近段钟理的所作所为,老头嘴上忍不住抱怨:“这小书架已经十来年了,就是不动弹也快坏了,为一个破架子至于打孩子吗?娃剩饭了骂两句,掉东西了吼两下,这十天了打娃儿打了次!这是当爸的人吗?混账东西” 钟能蹲在地上,面朝门口,唧唧哝哝说了半晌,全是说给钟理听的。不听则已,一听揪心。原来自己最近几乎天天打儿子,打得这么频繁,却总是记不住他打过他。为什么?钟理坐在沙发上惊恐地自问:为什么他天天打儿子还觉着自己对儿子不错?为什么他丝毫不记得自己连日来一直在打他? 那天学成去厨房开火不知干什么,弄完了忘了关火,小火烧了十来分钟,把火上的锅盖烤变形了那次打得很重,目的是给他个教训,只记得打了头、打了脸、踢了屁股。昨天放学回来他很渴,家里没有冷水喝,爷爷烧的开水他嫌凉得慢,于是将一玻璃缸的热水放在了冰箱里,没一会听到咔嚓一声这次他记得他只扇了他几个耳光。前段时间有一次他不小心绊倒了垃圾桶,垃圾桶里的烟灰烟头、酒瓶酒盖、剩菜果皮铺了一地隐约记得没忍住重重地踢了他好几脚。暑假里有回他玩姐姐的电脑把电脑弄得蓝屏了,那次下手真得很重,用拳打背、扇头、踹屁股 钟理擦了擦眼泪,点燃了一支烟。 作为父亲,他不爱孩子吗?每回打了儿子他无不愧疚,小的时候打完了总在学成边上安抚安抚、说教说教,不知哪一年起,这个程序省了。儿子像只老鼠一样,对自己这个父亲害怕极了。孩子对他的极端恐惧像刀尖一样扎得他疼。他不敢靠近他,因为一靠近他像只如临大敌的小狗一样眼里全是警戒;他不敢抚摸他,因为一伸手他以为爸爸要打他身子由不得先一颤再一躲;他不敢跟他说话或者开玩笑,因为儿子看自己的眼神、听自己的玩笑时好像是个聋哑人学成永远跟自己隔着一两米的距离,永远用那双小眼睛无声地盯着自己。 钟理用大拇指擦了下右眼的泪水,然后朝垃圾桶里抖了抖烟灰。他咬着嘴唇,在心里讨伐自己。小时候每回打完了安抚儿子时,摸着他柔软的小手,一次又一次地抚摸他的眉毛、脸蛋、鼻子、嘴唇他是那么像自己,像得他有些害怕。 他爱他。 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是个坏父亲。 这些年,除了骂他他几乎没冲儿子说过什么好话;除过打他他几乎没触碰过儿子的毛发。自己这是怎么了?回头细细一算,水洒在床上打,衣服掉在了窗外打,弄坏了行李箱打,看电视没完没了打,暑假尿了一次床他二话不说狠狠地打 上学期末给他买了一次麦当劳的早餐,花了很多钱,结果他一出店把吃的全掉在了地上,钟理克制不住伸手打了四巴掌,打完之后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事儿。他愧疚地安慰儿子、提醒学成赶紧走别让周围人看笑话,谁知学成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动不动。他把学成扯到了路边无人的树下,他还是一动不动。钟理那天吓坏了。那一刻他恨不得跑到街上被小车撞死算了他当时果真那般想过,有过那般的冲动。 记忆最深的是,有一回父子两待在一个沙发上,钟理伸手朝空中抓蚊子,隔着一米远的学成条件反射地捂着头部、闪远身子、回头盯着他。 他爱他。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儿子呢?听话的、懂事的、成熟的、聪明的、优秀的也许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八岁的孩子可以满足他。时不时在家里瞥见的学成满目忧伤和忧郁,那神情吓得钟理自我怀疑。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每每学成一生病,他是家里最着急的;儿子在外面受了伤,他是最激动的;学成在学校受了委屈,他是最愤怒的他以为他待他是好的,可孩子面临的最大的危害竟是他这个亲生父亲。 他的愤怒让他变成妖魔,他恨自己。钟理真希望每每他打孩子的时候也有人来打他;他希望每每他发怒的时候有人能挡在中间将孩子安全拉开。 他是妖魔,他也是胆小怕事的。钟理数十次检查过儿子的身体,想看看到底自己有没有把儿子打伤了,庆幸只是发红!庆幸只是发红或发青!他用同等的力道在自己身上试过数十次扇耳光、打腿、拍头原来真得很疼! 原来真得很疼!为何儿子不躲闪、不大叫、不哭喊呢? 钟理擦了擦泪,此刻他真想狠狠地扇自己扇到死为止。 为什么他从来不会打梅梅?为什么?钟理困惑。每一次怒扇儿子的原因,无不是他的过失造成了损失、制造了混乱、带来了危险。所以,折掉的金钱、他内心的秩序、家里的安全比他的亲生儿子还重要吗?为什么他潜意识里认为女儿雪梅是高于一切的?家里的物件儿、他搭建的秩序、他自身的安全远不及雪梅的万分之一重要。 钟理恐惧的是:人很难改变自己的潜意识。而他的潜意识对儿子的认知又是什么呢?他爱女儿多于儿子,他承认,这不假。可他内心深处安置给儿子的地位、分出给儿子的爱让他惶恐。他那么像他,他那么黏他,他那么软弱他像只胆怯的猫一样,蜷在自己身边,忍受着父亲的喜怒无常、残暴冷酷。 周六一早何致远早早上班去了,老马起床已经三个钟头了,家里始终没一点动静。门也敲了、戏也放了,九点半了还是没人起来,老马只能自己穿好衣服出去买早餐了。十点多大包小包地拎回来以后,桂英躺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刷手机,仔仔抱着枕头还在屋里睡觉,漾漾跟个雷震子一样蓬头坐地、扣着鼻屎、嘴里妖声怪气。 “这叫过日子吗?”老马嘟囔着放好早餐,谁也不叫,自己先吃。漾漾闻着味儿过来了,饿得娃儿手也不洗抓到个包子径直往嘴里塞。到了快十二点,该是做饭的时候了,桂英转地儿躺在自己床上捧着手机还是不动弹,老马催了两回才慢悠悠地出来了。 到了客厅沙发扑通一声又躺下来抱着手机看,见老头盯着她眼中带怒,桂英不忘冲着老头振振有词:“十点才吃了早餐午饭急什么?” “那你这晌午饭吃到几点?”老马皱眉问。 “晌午饭肯定是吃到晌午!现在是中午!你要搞清时间点儿!你在村里吃晌午饭不也是两点多吗?急什么呀!” “懒得很!一天天!”老马龇牙咧嘴地说完,气得挤眉弄眼,不想跟她多掰扯,起身去阳台摇椅上坐着顺气去了。 “我怎么懒了!我这一周没上班吗?这两周家里攒的家务是谁干的?我需要一个启动的动机!你下地干活前不也是先抽烟嘛!”桂英嘟囔着还嘴。 中午十一点,熙熙攘攘的大超市里,包晓棠正在大采购两斤黄牛肉、两斤五花肉、两斤冰冻虾,还有土豆、芹菜、包菜、木耳、粉丝、豆制品她捡那能放的食材买了两大袋子,出了商场直奔姐姐家去了。 话说那日晓棠给她姐送伞之后,两人在路上聊得起劲儿舍不得分开,晓棠当即决定晚上去陪姐姐睡。第二天早上六点晓星出门上班了,晓棠八点半起床以后,去冰箱里找吃的。开门一看,吓了一跳冰箱上面的保鲜柜全是空的,中间的冷藏柜是空的,下面的冷冻柜也是空的!姐们两在大深圳相处了十来年,第一次见姐姐家的冰箱空空荡荡电也没连,晓棠那一刻愣得快认不住她姐姐了。 包晓星本是穷苦出身,在家又为长姐,发家致富靠的是节俭,这几年受了穷还不得从针缝里省钱呀。晓棠早想不起来上一次和姐姐出去吃饭是哪年哪月了,这些年再累再晚晓星也很少去外面吃饭,如今冰箱里连个鸡蛋、茶叶、面包馒头也没有,可想她现在的生活是何等匆忙。知她每周只有周六、周末两个后半天可以休息,晓棠于是专门买了这些东西去姐姐家补给冰箱。 到了富春小区她姐还没回来,晓棠从门外的鞋柜下面掏出家门钥匙,一番打扫以后,她开始和面、剁肉、切葱准备包饺子。两点多晓星带着学成回家的时候,一推门闻到了一股葱香味儿,晓棠正在客厅里擀饺子皮呢。晓星格外欢喜,也没休息洗了手和妹妹面对面坐着,一个擀一个包。不一会儿,三人各捧着一碗汤饺子出来了。 钟学成自到了家,叫了一声小姨便独自个玩玩具,吃饭的时候妈妈和小姨说说笑笑,他见她们笑了自己也笑了,吃完饭妈妈和小姨在房里午休、聊天,他一个人在客厅里写作业、看动画片、发呆昨晚被爸爸打的地方只是发了红,妈妈一定没有发现,因为他长得像爸爸和爷爷一身皮肤褐黄发暗。 关于他身上的一切反常,他只字不提。真是个奇怪的小孩!他不会向妈妈告状。也许学成是最清醒的,对于他的爸爸他躲不过去、他不敢大叫、他忘了哭喊。 爷爷总是喜乐的、幽默的,妈妈永远温柔、平静,姐姐的成熟懂事令他羡慕、崇拜,而爸爸恐惧、无常。他们都是他爱的人,他以一颗纯粹的心虔诚爱着每个称之为他家人的人。他以他的方式在构建他的世界。 妈妈的爱柔和如云、宽容如海,他是否像每个小孩小时候被问过的那个问题那样爱妈妈多一点,还是爱爸爸多一点。小朋友被告知的答案是一样多,实际上很少有爱得一样多的小孩。每个孩子心中都有偏爱,只是不敢说、不会说或者说不明白罢了。 他爱爸爸和妈妈的是一样多吗?也许是,也许不是。 如果不是,他一定爱妈妈多一点吧,也许是,也许不是。 学成不敢回答,连心底里神鬼听不到的自问自答也不敢明确出来。他害怕他的答案被自己正面看到。那是一道答错的题目他心知肚明。八岁的钟学成十分清楚所谓的“正确答案”。他为自己明明犯错的答案感到羞耻。 没错,他爱爸爸更多。 妈妈是大海,永远波澜不惊,她的宁静和沉默常常使他忘了她;爸爸是海上的风暴,他只能靠顺从他、屈从他才能得到一丝安全,或者是减少损伤。 钟学成自小有感知,忽略妈妈、反抗妈妈、不和妈妈好并不会减少妈妈对他的爱。在这场母子的“较量”中,他似乎是手握主动权的那个人。那他们父子之间呢?恰恰相反。父亲对他的爱诡异可怖,时而如黑云压城时而如清风徐徐,时而似冰雹兵乓时而似野花待放。他琢磨不定,所以,他成了这段关系里的常量。 人在深爱中受的伤,无不是畸形的。人被至亲扭曲的爱所牵绊,少有理智的。 恐怖与爱,他优先选择了恐怖,像是一种动物本能。他控制不了他的内心。 钟学成可以选择吗?他选不了。任是何人,在同样的情境下,只会做出相同的选择。解除恐惧永远内心的痛,不会和任何人讲述自己的爸爸如何打他、多久打他、为何打他 学成比神明还要懂,父亲对于他作为一个孩子的世界的绝对权力和极致权威。 他不懂这是权力,而非爱。所以,任父亲如何打他、打得有多痛,他只会更依赖他,更乐意取悦他。极权下是没有仇恨的,因为他吓得不敢恨也不敢怕。他也许只会仇恨爸爸得到权力的职位吧。 爱使人膨胀、自我,恐惧使人反常、逆行。 孩子因为权力而深爱父亲。试想一下,假如有一天他彻底长大了、成家了、分离了父亲,他会怎么做?会不会释放天性以后的钟学成成为第二个钟理?会不会他以爸爸对爷爷的方式去对待爸爸? 也许,将来他拥有了父亲现在所拥有的职位,无意中、不知不觉间他会用父亲对爷爷的态度或父亲对他的方式来对待父亲。也许,长大后的钟学成会离家出走,或者像他姐姐一样逃到离家远远的地方越远越好。环境对人的影响如同光线对植物的影响一样,很重要却看不到。 他现在才八岁眼中早有了化解不开的冷。 祈祷吧!祈祷无尽的爱能化解这个冰封的孩子。 世间最痛的伤莫过于崇拜粉碎成践踏,深爱转身成侮辱。 长大以后的钟学成重新审视他和母亲之间的感情时,会不会愧疚?曾经的无视、冷漠是否会在成熟以后化成深深的愧疚,那愧疚变成一把利剑反过来对准自己。 八岁的钟学成,该如何成长呢? “臊子面、油泼面那么简单你不会做?非得花钱点餐,点的这米饭油腻腻的咋吃?一星半点的肉末花了三十块钱!本来两大人两娃娃十几块钱就能解决的晚饭,你非得花一百多!还吃着没劲!你是钱多得嫌沉吗”晚上七点,老马捧着盒饭,心疼钱。 忙了一天的桂英刚坐下来吃饭,被这么一抱怨,火从心上起,她啪地一下一拍桌子,大喊道:“上周我认认真真做的油泼面你说难吃死了,中午我好心做了三盘菜你蔫酸蔫酸的不给个好脸!现在我点餐了你又嫌贵抱怨个没完没了!我就这手艺,比不上我妈更比不上我婆奶奶,陕西方言中称为婆,你说怎么吃!” “你就不能琢磨琢磨用点心?农村妇女都会做饭你不会?” “农村妇女都会做,你不会呀!你怎么不琢磨琢磨你来做!明明致远在家是最好的安排,你非得把他挤出去,现在又揪着我不放!我一天上班十几个小时不累吗?周末一堆家务不花时间?本来家里好好的,自从你来了哪哪哪哪都是问题!” 仔仔见两人动真气了,赶紧插话断开:“我觉得挺好吃的!我和漾漾早饿死了,能不能别吵啦!昨晚上吵,今早上吵,下午我在那儿写作业你们又吵!最近你两个天天吵、天天吵不反思一下吗?” 两人一听小孩的话全是事实,均咽了怒气。 “我休息会儿,你们先吃吧!”桂英故作平静,撂下筷子回房了。 躺在床上心绪难平,身体剧烈地起伏着,没几秒涌出了泪。换桶装水、清洗水杯、补充卫生纸、全家扫一遍拖两遍、洗衣机连洗了四桶衣服、漾漾周四尿的床垫处理了、仔仔和老头屋里彻彻底底打扫了一遍从上午十二点开始干活,干到下午快四点,桂英才把家里方方面面均整好,趁着漾漾午休起来精神好赶紧陪她写作业。晚上六点半,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做饭了,才点了外卖的。 北方爷们真是个爷,眼里全看不见一星半点儿的活儿,桂英真羡慕别人家里的老人,千方百计地帮衬儿女。还是南方男人好,细致又勤快,桂英擦着泪想着致远,心里无时不刻地盼着中秋到来,好送走家里的这尊大神。 晚饭后老马待在家里嫌自己碍眼,主动带着漾漾逛街去了。老小穿上漂亮的衣服,各带各的家伙事儿,手拉手去附近逛公园。 50中 欲留宿女方托词 提做客男方搪塞 “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上午十一点,小人儿摇头晃脑在背老师布置的小诗。 “这诗撩得很呐!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撩得很!我咋没学过这么好的诗呢!我记得我那先生只教我念经来着,没教过诗!寒尽不知年撩得很!撩得很!”老马捧着漾漾的卡通画册,一个字一个字地戳着这首小诗,豁然通窍,赞不绝口。 漾漾的周末作业抄写的那部分昨天桂英押着她抄完了,今天是背诗并抄两页拼音,早饭后老马闲来无事,主动吆喝着要陪漾漾做作业。 快一点钟的时候午饭好了。香菇炒青菜、蒜薹炒肉、凉拌黄瓜,四碗米饭一盆汤,四个人两两相对,各吃各的。早上吃了两个水煎包,没怎么吃饱的桂英又错过了午饭的点儿,此刻端起米饭呼噜呼噜地往嘴里拨,一碗完了再盛一碗,第二碗完了又盛一碗,坐在她对面的老马有些傻眼了。 四个人一齐开饭,漾漾两勺米饭还没吃完,他和仔仔两个爷们还没吃到第二碗,桂英她一个女人家已经吃到第三碗了。三个人全细嚼慢咽的,碗在桌上手在桌上,她可好,碗在空中手在空中,一点吃相也没有,得亏两孩子各吃各的没跟着她学。 桂英觉察到老头在盯她,懒得搭理。上午九点压根没睡够就被喊着出去买早餐,买回来了他们三个吃饱了自己勉强垫了个底儿。往常在办公室里准点吃午饭,今天不但严重过了点儿还干了不少体力活,当然饿了!常年不运动也不干体力活的胖女人饿得有些头晕,她自我诊断后认定是血压低、缺铁加过度劳累。 吃没吃相且罢了,穿得那样子也是一言难尽。饭快吃完了围裙还挂在身上,宽松短袖上好几处油渍,短裤子褶皱得跟街边三块钱批发的一样,头发蓬松松好像生下来从没梳过,脸上洗没洗脸也辨不出来这样子比她二婶三婶打眼一望还要老,更别说跟兴才、兴成和兴波那三个媳妇比了。 三碗米饭完了,桂英意犹未尽,伸手不停地朝盘子里夹菜,一口连着一口不停手。 “你少吃点吧!你把菜吃完了娃娃们吃什么!”老马忍无可忍。 “吃菜你也管!事无巨细,不怕累呀!”桂英眼皮半闭,自己吃自己的。 “妈你是不是又开始暴饮暴食了!三分之一的菜被你一人吃了!”仔仔也瞧见眉目不对。 “我做的我不能吃啊!”桂英朝儿子翻了个白眼,知自己确实有些过分,咽了怒气蔫蔫地说:“你妈饿!真的饿!谁饿了不狼吞虎咽?” “干点家务咋这么多事儿呢!以前没觉着你有这毛病呀!”老马言语不快。 “让你干这么多家务你试试!别说干家务了,光是两三个小时全程站着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你不累?”桂英无力地呛着。 “我咋没见致远这么多事儿呢!他干得不比你少吧!” “那他周一到周五上班吗?开会吗?跑客户吗?搞办公室政治吗?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们能有三样菜吃知足吧!”桂英咧嘴,自觉劳苦功高、无可挑剔。 “那你说兴成、兴才他这些媳妇们,人家要出门下地干重活儿回来做两顿饭,额外还有喂猪养鸡、做针线活、捣鼓干菜咸菜面酱啥的。” “她们是牛人!我不是!领导啊,我觉得你现在当务之急是认清现实,而不是否定现实并改变现实!你太理想主义了!我能变成她们吗能下地、会做饭、做针线还要喂猪牛羊鸡鸭狗!”桂英说完被自己逗乐了,两肩一耸,鼻子里哼出一声笑。 “干点家务咋咋呼呼的!你就是被致远惯坏了!该你做的本分这些年一样没到位,欠收拾!欠训练!让你干个三年啥都顺了!”老马无限藐视。 桂英一听“欠收拾”不高兴了:“我不是我妈,更不是我婆,别用打压她们那一套来打压我!现在哪朝哪代了呀?真逗!啥叫欠收拾?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呀!将来漾漾嫁人了跟我一样不擅长家务那也叫欠收拾!” “隔村里这就叫欠收拾!干一个小时活儿发一个小时火!你这是过日子的态度吗?哪家不是一堆的家务?哪家不得养孩子看孩子?哪家不是做饭洗碗洗衣服拖地地过日子?怎么到你这了事儿事儿的!世界上这职业女性多着呢,我不相信所有的职业女性全跟你一样?一点家务整得你邋里邋遢、暴饮暴食!你让两孩子看看你啥脸色啥模样!去屋里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老马伸手说完,低头扶筷子,准备接着吃。 桂英忍了半天听他说完,哗地撂下筷子嚷嚷道:“我我什么脸色呀!我怎么邋里邋遢?仔仔你说妈什么样子” 桂英一开口跟机关枪似的没停火,老马吃不下去了,起身去阳台上静心。桂英又揪着仔仔抱怨,实是说给老头听的,说到愤愤时指东指西、口水乱溅,又是拍桌子又是指天大嚷嚷。漾漾吓得不敢说话,仔仔低头嚼菜,嚼了好几分钟,等他妈中场休息时才咽了下去。 “妈你别说了,我爷爷早走了,你还在说!让不让人吃饭呀!”仔仔低声撒娇抱怨。 桂英咽了几口大气,双手抱胸靠着椅背。 忽地又开口,故作平静地套儿子的话:“你说说妈到底啥脸色呀!” “没啥脸色,一切正常!可能你在家里的样子跟我爷爷对一个家庭妇女的认知有出入吧!” “我又不是家庭妇女!” “那你发什么脾气呀!我爷爷都没发脾气你怎么我觉得你最近要控制一下你的情绪!”仔仔低头,斗胆实话实说。 “我情绪很好啊,前提是别激怒我!” “激没激你我不知道,反正最近你们吵吵,最开始全是你嚷嚷,最后我爷爷停战了你还在嚷嚷!” “是吗?”桂英两眼圆瞪不可思议。 “你觉得呢!刚才你吃饭确实太快了,吧唧吧唧地,比我们班男生吃得都快!我爷爷要不说,我就开口提醒你了。” “我饿了呀!” “谁吃饭不饿呀?” 母子两絮叨了半天,也没总结出什么重大结果。边上的漾漾一碗米饭还没吃完,一直嚼一直嚼,痴痴呆呆地仰望妈妈和哥哥,两眼珠子一左一右地循环挪移,跟看动画片似的。整个世界跟着她放慢了节奏,关于刚才吵了什么为何而吵她浑然不知,只瞧着妈妈的头发像野猫身上的毛毛一样,还有妈妈和爷爷说话时的样子,像极了树上吵架的大鸟儿。 老马虽离开了,却留了只耳朵在餐桌上。听外孙跟他妈妈聊方才的事儿,他好像发现了一些东西。近来跟英英吵架,确实是他先停嘴的。以前不是这样的,他跟人论战占上风是他的习惯。老马也没有觉察到,他和桂英的父女关系无形中在慢慢改变。忍让与被忍让、谁强悍与谁示弱在发生变化。 thoughottasaygoodbyeforthesuer darg,irohis i039;sendyouaverydayaetter seaedkiss yes,it039;sgonnabeadoneysuer buti039;fitheeess i039;sendyouaseverydayaetter seaedkiss “这什么歌?超好听。”午后两点,街边车里,晓棠靠在浩天的肩上,听歌听得入了神。 浩天握着晓棠的手说:“我也不知道,音乐列单里一开始就有,确实很好听。” “有点犯困!接下来干什么?”晓棠眯着眼问。 “饭也吃了、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你说下来干什么?”浩天挑着眉毛,纹丝不动。 “看电影?不行,我马上考试了,要备考。”晓棠未会其意,迷瞪地说。 朱浩天咬着晓棠的头发悄悄说:“我下周出差去云南,得段时间才回来。要不晚上去你那儿,你听你的课,我不会耽搁你太久的!”说完又轻咬了一口晓棠的耳朵。 晓棠此刻明白了,整个人彻底清醒,身子却一动不动,紧张地问:“嗯?你晚上要睡我那儿?” “你说呢咱俩也好了一阵子了就一晚。”朱浩天也不拐弯,语中带有轻轻的哀求。 “呃我答应今晚要陪我姐的,你知道我昨晚就陪着她的,她最近状态不好,从那次被打了之后精神状态一直不好”晓棠火速找来借口。 “小样儿,借口!骗我!”朱浩天戳了一下晓棠的脑门,坐直了身体,搂着晓棠的手也抽了回来,搭在方向盘上,两眼有些冷酷地目视前方。 晓棠看他有些不高兴,也坐直了身体。这不是朱浩天第一次暗示她了,三十二岁的她懂,可总觉得有很多东西挡在他们之间,让这场爱情变得复杂、迷离。 许久后,晓棠打破宁静:“不行了,我累了,我要回去睡觉去了。” “那行吧,我就不送你了,反正你比我熟悉这里。”朱浩天给出一个不乐意的假笑。 “你哪天走?我送你去。” “周二上午。” “行,到时候我送你。”说完晓棠开了车门回家了。 yesit039;sgonnabeadoneysuer buti039;fitheeess i039;sendyouaverydayaetter seaedkiss 又甜又伤的歌依旧在车里盘旋,可车里却没有又甜又伤的爱情。 晓棠回到家里以后,回味刚才车里的尴尬,十分困惑。他们是哪一天在一起的?她数了数算了算竟找不到日子,她翻微信对话、拉通讯记录,也找不到答案。只记得那天在市民中心的街上,人来人往脚步匆忙,昏黄的灯光下,他吻了她又问了她,然后她答应了,后面的好多交集像失忆一般,死活想不起来。 他们在一起肯定没有三个月,大概有两个月吧,兴许只有一个月多一点为什么晓棠对于这段感情有种神不在线的感受。她喜欢朱浩天吗?有点难以回答。不讨厌,但是也没那么至少相比李志权来说。那她为什么答应跟他在一起呢?他一表人才、他会说话会来事儿、他有车潜在地推出他条件好还是她喜欢有人追的感觉,毕竟这种感觉在她身上少有。 也许是寂寞吧,也许是她缺一个像恋人一般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朋友吧。可真要动起真格,她有些害怕,有些排斥。她在排斥朱浩天什么呢?说不清楚,但似乎有很多点、很多方面。他们还需要深入地相处、长时间地相处晓棠用这样的结论安慰自己。 热恋中的人不应该是毫无顾忌地奔向对方、从灵魂到毫无保留地袒露给对方吗?分明,他们两人均有保留。他们不是在热恋吗?他们之间有所谓的弥足珍贵的爱情吗?晓棠心中扑朔。 一开始,他们应该奔着结婚去的吧。可事实上他们对对方的了解好像很浅很淡。她藏着好多秘密,他也是吧。这样的感情是否很可笑,是否称不上是一段真正的感情,晓棠自疑。当初到底是为什么在一块的?这才隔了一个月,竟找不到答案了。她不讨厌与他接吻、拥抱,她却不能容忍他和自己共眠一床。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如此滑稽,却不得割舍。情感之事历来复杂,也许,他们的确需要深入地相处、长时间地相处,才能做出下一步的决定。 周末晚上,杂粮铺里。钟能端着两份臊子面出来了,一份给自己的,一份给儿子的。学成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一直在晓星那边,晚饭不回来估计明早直接从他妈那边上学。钟能把一份面放在茶几上,自己端着一份在铺子门口坐着吃。一直在柜台上看手机的钟理见饭好了,挪了地儿去竹沙发上吃面。 现在的杂粮铺子不同以往,父亲钟能上班时,只钟理一人看铺子,没什么生意也没什么活计,从中午坐到晚上,然后喝一顿酒,睡到第二天中午,接着又在铺子里从中午坐到晚上这便是钟理现在的生活。左右邻舍的人多少知道他们家的那点事儿,往常跟钟家的很多交往不是因为和善的老头便是因为能干的媳妇,如今两个均上班去了,除了老陶晚上过来喝酒吃菜,谁闲得没事会来他们钟家? 没生意没人气也罢了,铺子里的陈臭、一天天的死寂、时不时跟客人吵架时的狂躁惹得左右街坊常避之若浼。街坊们大多认定,晓星这次是走定了,恐怕连钟理也如此认为。生活的确发生了变化,只他还在沉沦。所有人皆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独独除他。 学成没人照料也能自己起床穿衣、刷牙洗脸,晚上一回家吃完饭后主动地去做作业;父亲每晚早早入睡,第二天四五点起来上班,下午接孩子、买菜、做饭;雪梅有雪梅的新生活,那生活定是规律的、激昂的;晓星有晓星的生活,那生活是充实的、有希望的。独独除他。 钟理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关了店重新盘一家继续做杂粮生意?像父亲和晓星一样去上班赚钱还贷款?或者如自己所愿去开烟酒铺、茶叶店他似乎什么都能做,可却一样做不了。四十三岁了,没有积蓄、没有手艺、负担很重还有一身的债,他能做什么呢?他该做什么呢?因为找不到答案,所以他一直在沉沦,一直在撂挑子。 钟理怀念以前的日子,怀念晓星依赖他的日子,怀念梅梅围着他喊爸爸爸爸的日子。他从没想过生活会倒退、下陷甚至给你设个机关。 晚上九点半,仔仔结束了学习,收拾好书包来客厅休息。屁股刚陷进沙发,只听正在看电视的爷爷指着他说:“仔儿,给爷爷找找打火机!看在躺椅那儿没?”老马说的时候正眼也没看下仔仔。 仔仔取完打火机还没落座,只听妈妈捧着手机啃着水果说:“帮妈倒杯水!妈活儿干多了腰酸!”桂英说的时候也没正眼瞧儿子。 仔仔端着一杯水递给妈妈,桂英沾了一口摇头道:“不要这个水!要那个大缸子里的柠檬水!那个好喝!”桂英朝空中一挥手,继续刷手机。 柠檬水刚递过去,少年坐下来还没出口气儿,只听他妈又在吆喝:“哎,洗澡的热水烧好了,你要不去关了?多烧无益费电!” 见儿子不理睬、没动弹,桂英转头找了个台阶:“哦,你累了算了,待会我去关!” “我去!我连着学了两个半小时,没人给我倒水、没人问我累不累,我一出来就被你两使唤来使唤去!爷爷,你的打火机跟你隔着三米不到!我亲生母亲,你要喝柠檬水不提前说清楚,非得我跑两趟!你两这使唤人的架势一样一样的!为什么我爸从来不这样!”仔仔说完身子一瘫,双手抱胸,不想搭理那二位。 “你是娃娃不使唤你使唤谁?我被我爷从小使唤到大,你妈她爷也被他爷从小使唤到大!在家里娃娃不跑腿谁跑腿?”老马调小了电视声音,专门表明他的逻辑。 “关键我也累呀!我不是睡了一天或玩了一天,我是学了一天!再说,你们两只是使唤小的吗?好好回忆回忆!我帮你们回忆回忆吧我爸在家时你仗着是长辈岳父左一个致远右一个致远一天最少叫十次!你呢?仗着我爸好脾气宠着你,隔一会一个亲爱的隔一会儿一个亲!我可从来没见我爸瘫在沙发上不停地使唤我!我不是我爸!”仔仔正色声明立场。 老马听得如此有道理的话从这么小的嘴里出来,忍不住笑了。桂英羞了,低头偷笑。 仔仔见两人笑了,又不接话,更加郁闷气愤。 “人家越是位高权重的越谦卑、越尊重人,你两呢?仗着我小、我爸老实脾气好,专门欺负我两!”仔仔觉无趣,撂下一句大道理,起身要离开。 “行行行,以后不使唤你,我使唤漾漾行了吧!”老马冲着仔仔的后背喊了一句。 桂英笑了。 仔仔听他两霸道无理、错不知错还取笑人,回头又说:“我就不应该给你俩调停!你两骨子里是一类人,就应该你俩矛对矛盾对盾地互打,只有你俩两败俱伤了,这家里才安静一点!” “这娃儿!大道理一溜一溜的!”老马说完,身子抖着憨笑。 周一上午十点钟,晓棠临时起意,想去朱浩天住的地方参观参观,顺便在他出差临走之前陪他大半天、帮他收拾收拾行李。决定以后给浩天发了条消息表明其意,然后做面膜、换衣服、化妆 她在挽回昨天的尴尬。毕竟,男人提出如此的想法无不是正常的,她不应该犹疑他俩,更不应该否定这段还没正式启航的感情。果然,女人是善变的。 过了半个小时候,浩天没有回复。晓棠纳闷,直接拨通了电话。 “喂?在干什么?”女人欢喜。 “睡觉呢!”浩天假装一副刚睡醒的口吻。 “我给你发的信息你看见没?” “什么?”浩天皱眉伸脖子男人撒谎时隔着电话也在表演。 “我准备去你那边陪你一天!”晓棠得意又羞涩。 “什么?呃你现在在哪儿?”浩天故作惊慌。 “在家呀!怎么啦?不欢迎我?” “呃没,我这儿乱着呢!”浩天支支吾吾。 “没事,我帮你去整!我很擅长收纳的!”晓棠一脸傲娇的欢喜。 “呃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你那里有其他女人?”晓棠开着玩笑。 “不是女的,我哥们我朋友也住这儿!” “你不是说你一个人一室一厅吗?” “他他临时过来,昨晚喝酒来着,就不走了!”浩天故意示弱。 “哦那等他酒醒了我过去。”晓棠眉目耷拉。 “呃不用!我乱着呐这里!而且我也不方便催人家!” “你就说你女朋友过来呗!” “那不名正言顺地赶人家吗?” “所以我去不了?” “晚上,晚上一块吃饭行不?”浩天提出折中法子。 “那好吧!那晚上见吧!” 50下 老马执念当家人 致远忧心无的矢 “诶!我难看吗?邋遢吗?这不挺好的呀” 周一上午十二点工作结束了,马经理离开办公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转身打望窗外的天气时,从玻璃窗上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还好吧!脸色也不错呀!这发型也可以啊” 桂英冲着玻璃又是扭屁股又是摸脸蛋。淡妆红唇、发型雅致、小西装、包臀裙不可否认,此时此刻在办公室的马桂英穿着得体、仪态大气,与昨日那个沉浸于家务无底洞的马桂英截然不同。 自我验证完以后,她自信地嘟囔:“一天天纯找事!明明好好的,老爱打压人!” 从前台那里取了同事订给她的外卖以后,马经理端着饭盒去公共区吃饭,吃着吃着一时起兴跟同事聊起了昨天的家事。 “天呢!人家是婆媳问题我们家是正宗的血缘关系出了问题!老头闲着整天挑我刺,说我穿得邋遢、吃没吃相坐没坐相”桂英说得一时激情不由地手里的筷子飞速呼噜起来,同坐在一堆的三五个女同事见她哼哧哼哧地拨饭夹菜,嘴里鼓鼓地说个没完没了,均低下头来抿嘴偷笑。 桂英一瞧这几人全笑了,不明所以,鼓着两大腮帮子憨憨地问:“你们笑什”话还没说完,喉里卡了一口饭呛得咳起来了,她火速捂住了嘴也不及一口饭喷了出来,幸好是喷在自己手上,那样子比昨天在家里还滑稽。 “我觉得你们家老头说得没错呀!哈哈哈!”相好的一个女同事指着桂英大笑,其他几人也捂嘴笑了。 马经理尴尬得了不得,端着盒饭去卫生间漱口清理。这回她站在卫生间明晃晃的大镜子面前,重新凝神打量自己,似乎又胖了五六斤,脸上的肉有了褶子,手腕粗得自己的手早握不住了,衣服越来越不好买,肚子和膀子上的肉也许同事们说得对老头说得没错。 嫁给致远的这些年,家里精细的活儿全被精细人包了,自己只能干些男人干的事儿。快四十了干起家务来还扭扭捏捏地发脾气,像是刚入婆家门一窍不通的小媳妇一样。桂英对着镜子皱眉摇头,晓星肯定不是这样的,心灵手巧的晓棠也一定不是这样的,孩子他爸更不是这样的。这些年仗着在经济上的贡献、自己盛气霸道的天性和致远温尔雅的本性,桂英承认:婚后的自己偷了很多的懒! 反思致远这些年在家里,果真从头到尾一个字没抱怨过,不邀功、不发火,体贴温柔、默默无闻。他太好了,好得让自己忽略,好得让自己欺负!儿子说得对,他爸爸从来不随意使唤人;老头也说得对,她在家务上确实“欠收拾”、“欠训练”。自己才做了几天的家务便张牙舞爪地到处喷火,惭愧啊桂英摸着自己褶皱的脖子对着大镜子腹语。 咯咯咯咯咯咯耳边为什么有小孩欢笑的声音?包晓棠好奇,出门寻找。走廊尽头有个婴儿车,车里有个婴儿,冲着自己傻笑。晓棠端详片刻,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猜想他刚刚生出来吧一尺长的小身板、褶皱的脸蛋、粉嫩的嘴唇、黑色的双眸婴儿的两只小手在空中扑闪,晓棠伸手去摸他,竟被小孩抓住了她的手。红红的四根小指头死死地握着自己的食指摇来摇去,嘴里无声傻笑,露出无牙的粉红。 不知是谁家婴儿,怎么独自放在这里呢?晓棠纳闷,于是冲周边喊人,她刚一起身离开,那婴儿哇哇大哭,哭得整个楼道里全是刺耳之音。她害怕了,慌忙蹲下来哄孩子,奈何怎么哄也哄不住。担心小孩的父母怀疑她是坏人,晓棠心想赶紧离开。没走几步,只听那孩子哭得更烈。 咦!那不是自己的孩子吗?她反应过来了,转身回去抱孩子。忽地边上的门开了,一女人见晓棠抱孩子大声嚷嚷:“你怎么抱我孩子呀?人贩子呀,救命呀!来人呀!” “这是我的孩子!”晓棠十分坚定地强调。 “这是我们家孩子!” 两女人争执了起来。 在一身大汗中,包晓棠浑身紧绷地睁开了眼。唏嘘是场梦,晓棠躺在床上气喘吁吁。又梦到那个孩子了为何她一心要删除的记忆总是悬荡在梦中。那天在医院、在手术台上的画面,此刻闪现在眼前,她无法忍受,抱着枕头呜呜大哭。 世人的悲伤没有结局,却有终结。晓棠哭完了收拾好心情,挪下了床。一看手机是下午三点,她打算再学两个小时的自考课程,然后收拾出门和朱浩天去吃晚饭。网课老师语速飞快地讲着课件,她哪里听得进去。自己已经三十二岁了,生活过得一塌糊涂,要工作没工作、要结婚没结婚、要自我价值认同没自我价值认同做人家小三和自己堕胎的事儿,包晓棠从始至终没告诉过朱浩天,也没打算告诉他。 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顺利怀得上近来深夜中包晓棠常为此流泪。不知道朱浩天知道她的这些丑事以后如何看她?为何他如何看她晓棠竟没那么在意?她找不到一种冲动将自己的全部妥妥地交给他,却一面幻想着他好好待她并牵着她的手步入婚姻殿堂。包晓棠是矛盾的,也是自卑的,自卑于不再年轻的自己。 不要胡思乱想,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晓棠打断了自己。她该好好听课,珍惜现在难得的用来自我提升的职业空档儿;她该好好和朱浩天相处,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缘分。罢了,她掏出草稿纸,一边听课一边做笔记。 晚上八点半,正在写作业的漾漾忽地小眉微皱、小嘴微噘,她缓缓地抬起头,用一种带着厌嫌的口吻冲老头撒娇道:“爷爷,你可不可以不要抽烟啦!” “哎呦!管的比你妈还多!成成成!谁让爷爱听你的呐!”老马说完,笑眯眯地浇灭了烟仓里的微红,顺便伸手拨了拨漾漾身边的烟雾。 “我妈妈管的不多!”漾漾大声反驳。 “你妈管的多不多你咋知道嗫!” “因为她现在还没回家呢!”漾漾拍着桌子说。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老头息事宁人。 隔了会儿,漾漾又略带忧伤地开口:“那我爸爸今天回来吗?” “他不回来他住哪儿!”见小人儿两眼呆滞,老马急速柔和地解释:“你爸爸每天都回来!就是回来得晚,他回来的时候你早睡着了,他早起上班你还没起来,所以你见不着你爸!” “为什么他每天回来得很晚?”漾漾满脸不懂。 “因为他要工作呀!” “为什么他要工作呢?” “这不”老马答不上来,于是反问:“你妈妈是不是天天出去上班?” 漾漾轻轻点点头。 “大人都要上班的!跟你妈一样,上了班工作了,才有工资!这样你跟你哥哥要买玩具、要上学、要吃饭啥的才有钱不是!”老马一脸郑重。 “可是我爸爸以前不上班的!” “爷知道!但是你爸不上班你妈压力大”老马不知如何解释,沉思片刻后又开口:“每个大人都要工作的,就像每个小娃娃都要上学一样!” “为什么呀?” “没啥子为啥!”老马答不上来,不乐意答了。 “那你为什么不上班呢?” “爷是老汉!”老马见漾漾听不懂陕西话,转换成普通话版本的陕西方言说道:“爷爷是老人!老人不用上班的,因为老人老了,干不动活咯,没有力气啦!”说完老马拍着自己的身体,佯装脆弱无力。 “那你跟我妈妈吵架时为什么力气很大?”漾漾扑闪着睫毛,双眸明亮地问。 “啧!嗯!”老马被噎得没话说,咽了口气,无奈地笑道:“你是不是替你妈报仇的?是不是替你妈报仇的?是不是专门跟爷爷对着干的”说着伸手用弯弯的食指刮着外孙女的小鼻头。 “嘿嘿嘿咯咯咯”空空的夜里,空空的屋里,爷俩沙哑又清脆地笑作一团。 晚上十点刚过,一家人终于凑齐了。仔仔捧着手机在沙发上问众人:“所以,中秋怎么过呀?” “跟往年一样呗!还能过出啥花样!哦对了,你大舅也来,我前两天打电话了,他说中秋过来待几天!”桂英瘫在沙发上一边刷手机一边回答。 “他敢不来!”老马抖着头插嘴,说完冷哼一声。 “我大舅忙的话可以不来呀!啥叫敢不来?我爸我妈从来不强迫我!爷爷你对你的子女太啦!”仔仔批判。 “这一年年的,除了过年数中秋最大,他中秋都不过来,这像话吗?”老马解释。 仔仔挠着头发回忆道:“我大舅以前也没有年年来呀!” “那是因为我不在这儿!今年我在这儿,他离这儿拢共百十公里,这么近再不来那还得了!”老马摆谱。 “你爷爷老思想老顽固,别跟他纠缠!”桂英劝儿子。 “今年中秋我们不放假!”致远坐在边上,软软地插话。 “你这啥工作呀!中秋都不放假!”老马噌地一转身面对致远,晃荡着一身的不满。 致远窘迫,仔仔见状赶紧调节:“我早猜到啦!商场没有假期的,越是假期工作越忙! “不是不过,我们也放假,但不是中秋节这几天,是节后调休。”致远解释。 “还不是不放嘛!”老马咬准事实。 “现在这城里人一家三口过春节且过不齐全,更别说中秋了!你以为这是咱乡里屯里?端午节了你那些晚辈挨个给你送礼,到了中秋你又收一轮礼,到了过年再收一轮!你自己一个没落地给你那些长辈送礼过节跑了一辈子,是不是还想着到你这辈了也好好做一回长辈?”桂英说完,吁了一声。 “谁是为他们那点儿礼呀!在中国逢年过节走亲戚这是大事!仅次于生老病死的大事!我这会子要在马家屯,到中秋了我能不去你小爷家?你叔家女儿、你姑家娃儿他们中秋敢不到我这里来?”老马说完,白了桂英一眼。 “这正是我不爱回去的原因!我那年回去兴才哥他妻妹结婚我通知我去谁呀?见过吗?什么犄角旮旯、旁门左道的人都算作亲戚!我就问一问,我堂嫂的妹子结婚到底关我什么事!最讨厌这些农村陋习!”桂英说得吹鼻子瞪眼儿。 “那在外面打工的怎么回来呢?”仔仔不解。 “远的就免了,近的得回来!”老马答完仔仔,转头指着桂英说:“你别说你不去,隔村里,兴才他妻妹结婚,你就得去!” “我就隔村里我也不去!我看谁能把我咋样!”显然,父女俩杠上了。 “你不去可以,以后你有啥事,你看你兴才哥咋对你!”老马冷中带蔑。 “要为这种事少了一门亲戚,我得多高兴呀!恨不得跑到门前放烟花、点炮仗去!” 老马冷哼一声,没有还嘴。 桂英趁势说道:“我过我的小日子跟其他人有几毛钱的关系?以后我姑家、我姨家、我舅家的亲戚,能走动走动走不了断了干净!往后兴才、兴波、兴成这些,除非死了人的大白事,其他事儿我远程行个门户足够啦!别拿你那些榆木疙瘩的道理给我洗脑!也别再说什么早年的事儿、古时候的规矩,你要坚持你那些陈规陋习可以,别拉我们下水!” 父女两你一回合我一回合地使着劲拌嘴,边上的父子两时不时默默地相对一笑。 城里人这么稀松平常地过年过节,一点人情味儿也没有晚上睡了老马嗤之以鼻。村里人到了端午、中秋这两大节,春忙秋忙再着急,也要停下一天跑亲戚的,春节更不用提了腊八喝腊八粥,小年后开始打扫、清洗、采购、蒸花馒头、炸麻花、卤肉、包饺子年前一气呵成忙个十来天,到了年后吃穿不愁只剩下走亲拜年。初一村里族亲拜,初二媳妇回娘家,初三侄子侄女拜叔伯,初四外甥甥女拜姨舅可恨数千年的传统,被城市打破了。 令老头更加生气的是,致远那么个后勤工作,竟然中秋也不过。他好不容易走出第一步,没想到找着的工作一言难尽要工资没工资、要福利没福利、要体面没体面,连法定节日也被克扣。作为老丈人,如何能平心静气? 谁家嫁姑娘不想嫁个好样的姑爷?品行端正是其一,一心一意是其二,踏实进取是其三,吃苦耐劳是其四,至于相貌、经济条件、家庭背景什么的皆可放一放。致远乍眼一看十分完美,可细细琢磨,一个不养家的完美姑爷谁乐意要? 别说他姑爷的身份,单说说他为人夫、为人父这两样,老马作为长辈真是难以评判。致远基于专业优势懂得教育儿女、他对人做事始终耐心大度、他不怕吃苦在家里甘心奉献可老马对当家人的角色是有执念的,这执念与何致远大相径庭。 首先,当家人必须得是男性,是一家之主;其次,当家人要刚强、隐忍且坚毅,即便家里的屋顶被人掀翻了他亦能安然地继续过日子;再者,当家人得是粗狂的、不拘小节的,那些葱头蒜脑的事儿归婆娘家;最后,当家人遇到困境敢于豁得出去。真不敢一条一条地对照,老马怕他对这个女婿的失望盖过他的理智。 自己的女儿并非什么公主、千金,老村长的要求也不高,不能全部达到没关系,总得有几点是可以说服人的。反观致远,总是太过顾虑,顾虑得忘了往前走、怎么走。 他那么聪明智慧的一个人,咋不懂未雨绸缪呢。如今靠着女人养家,无异乎临渴掘井。将个弱女子掀出去解决一家四口的燃眉之急,难怪她贪财,难怪她饮酒。里外听妇言,岂是大丈夫? 儿时先生教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且算了没几人实现得了,可为人一世总得对有些事情上上心、总得为一样东西拼个半条命,这才不枉白活一场。治国平天下帽子太大凡人戴不住,论一论修身齐家这两样,对一个男人来说不算过分。老马见过做得好的,且还不少,即便他们是务农的也是值得敬重的。老马不觉自己这一辈子在修身齐家上做得有多么成功,可自我反省时并不认为自己是失败的。 他夫妻俩一个郁一个怒,这日子看似和和气气没故障,实则漏洞多着呢。致远性子内而软,家务即便过劳也不吭声;桂英性子外而强,跑业务即便挫败了也不服软。父不慈而子不孝,夫不义而妇不顺,人说上行下效、强行弱效,如此两口子过一辈子也许无妨,可仔仔和漾漾呢?现在看起来没毛病,将来各自成家了不知道两孩子身上会不会残留他们父母一辈的问题。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不满,即便不言语不表态,无论情商智商高低多少,另一个人是有感知的。不同的情绪像不同的味道一样在空中飘散,看不见也摸不着,却被相关的鼻子嗅到了。向来自视甚高、实际上也确实令人起敬的岳父一定对自己的工作瞧不上吧,恐怕自己也瞧不上这份工作,只是个过渡罢了,却过渡得很尴尬。干了一天活的致远早累了,十点多父女两拌嘴的时候他频频打哈欠,此刻过了午夜十二点他却没了睡意也许是因为腰部又酸又胀,也许是因为重活干多了手指不受控地发抖,也许是因为头有些微微的晕如此在床上煎熬了一个半小时后,还是睡不着。 致远光着脚下了床出了房,来餐厅喝水,顺便抽烟。不知那包烟还有几根,他黑暗中摸索了一阵,幸好找到了,再找来老丈人的打火机,一根烟总算点着了。夹烟、吞吐的姿势还不那么熟练,可用烟雾来模糊自己的感知却令他着迷、放松。精神不焦虑了,身体却难熬人总得忍受一样吧。累得不必思考,却被累所累。生命是如此顽皮,想方设法地捉弄人。 不知道丈人和仔仔他二舅在地里干的是多重的活?肯定不轻松,要不然不会有那么多人千方百计地逃离土地。老丈人在地里干了一辈子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致远想不通,只知自己干了几天的体力活就有点沉不住气了。那些书里教他的大道理恐怕没一句能减轻他面对体力活时的厌恶和排斥。 依然坚守在土地上的人是辛苦的,也是幸福的。不必思考的人生是美满的。 致远忽地想起了老丈人在葱地里守护大葱的故事。那几亩大葱牵制着一家几口的生活还有一位老人的临终药钱,老头不得不扛着冻、咬着牙去保护。而自己呢,之所以干了几天活想着要放弃,不过是因为有人在替他撑着天。辛苦了,英英。致远抖了抖烟灰,内心假设:如果是漾漾和仔仔没钱上学没钱吃饭,如果在湖南的老母亲孤苦一人躺在床上忍受病痛,他会怎么做?他一定也会像老丈人那般拼着命去护大葱那是因为他没有选择了。 没有选择的人生是悲凉的也是炽热的。可惜没有那般致命的情境压迫自己,于是他像无目的的麋鹿一般,在青草嫩绿又广袤的高原上,独自一个流浪。 歧路太多的人生,往往走不长远。 致远心下莫名地为自己担忧。没有目的地的箭头,射在哪里都是错。没有方向地驾驶,比原地不动还让人疲惫。 在新生集体表演、夜晚拉歌等活动以后,二十多天的军训在上周六拉下了帷幕。累到极点的钟雪梅周末一天没有吃饭从早上睡到晚上、从晚上睡到早上。周一抱着课本正式开启她的大学课程,晚上休息时忽地想起妈妈的生日要到了,女大学生赶快挑着夜灯给她妈挑生日礼物,另外还不忘给爷爷和弟弟每人买了身结实耐穿的衣服。 周二上午十点多,桂英在办公室里无聊,忽然打开了闺蜜三人的微信群,在里面喊话:“亲们,你们中秋节怎么过?” 许久后晓棠回道:“我一个人还能怎么过!” “你哪是一个人,不是有对象了吗?中秋拉来让我们瞧瞧!”桂英隔着屏幕取笑晓棠。 “他出差了!所以,我一个人还能怎么过!” “跟我们一块呗!” “就等姐这句话!” “你姐放假吗?” “中秋节那天不放,后面放两个半天,然后后期可以调休一天。” “哦,晓得了!那梅梅她爷爷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好久没去铺子里了!”屏幕那头的晓棠想起上一次见钟叔,还是撒谎说她姐离婚的时候,虽后来跟她姐坦白了也知误会解除了,可晓棠还是不愿再去铺子里了。 “我怕今年中秋凑不齐人呐!你致远哥中秋不放假,然后你姐和钟叔可能都不在,你说咱这节怎么过?”桂英发愁。 “哎反正你组织吧,只要你组织,我就提着月饼过来凑数!你要是不方便,我就等我姐放假了拉着学成三人一起过!” “好,明白了。” 两人道完别,各忙各的。 周二一家店新开业,门口的垃圾特别多,正好是钟能负责的街道,他恐工作忙不完没时间去接孩子,只能给晓星打电话了。学成在学校等了一个多小时候,终于等来了妈妈,母子两吃完饭,晓星送儿子回农批市场。知道这个时候钟理在看店,所以她坚决不进铺子,连农批市场的大门也不想进。 “成成,妈晚上要上班,你自己回去吧!”农批市场大门口,晓星蹲在儿子面前给他整理衣服。 “嗯。”学成点点头。 “回去好好做作业,少看手机!” “嗯。”学成面无表情地又哼了一声。 “那个今晚你就睡铺子里吧,明天早上妈来接你!” “嗯。” 晓星面对儿子的默然,有些手足无措。最后,她摸了摸儿子的头发,说了句“回去吧”,学成便背着书包头也不回地进市场里了。望着儿子的背影,晓星咬着嘴唇,心绪复杂。她连送儿子回家也左右顾虑顾虑相熟的人撞着她问东问西,顾虑她看到钟理不知如何面对,顾虑舍不得这里的她又萌生重回铺子的念头。 她还在沉迷过去,她还念着钟理的好,她对这段婚姻还抱有希望,要不然她为何连送儿子回家也鬼鬼祟祟的?她的意愿和她的现状夹击着她,包晓星怕自己失去理智,匆匆回头离开了。 她所渴望的不过是安宁和踏实,她怀念以前在农村的恬静日子,她对生活和生命抱着低入尘埃里的一丝指望,可笑连这一丝指望他也给不了她。 她只能靠自己了。晓星一路上疾步快走,怕的是有熟人看见她湿润发红的两眼。 51(1)不如意打梆唱戏 悔多情写词发诗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51上的上半部分。 周三上午十点,高二三班和高二七班同时上体育课,这几乎是顾舒语每一周最期盼的时刻,因为只有这时候她才能正大光明地见到自己的心上人李子睿。 李子睿是学校篮球队的队长,从高一起效力于校篮球队,为学校挣过不少荣誉;不仅如此,他还擅长辩论、唱歌和书法。如此之人要长相有长相,要才艺有才艺,要核心技能有核心技能,关键人还很谦和、友善、仗义真可谓温尔雅、风流倜傥,不枉舒语倾心许久。 说起李子睿的好,顾舒语恐怕一天一夜也喜滋滋地讲不完,可问题是他们同校同级一年半了,她竟愣是从没和李子睿说过一句话!她为他“过五关斩六将”进过啦啦队,为看他的球赛她挪用了自己大多数的课外时间,甚至还不止一次地翘课去看他的辩论赛可怜的姑娘,至今半句话也没跟人家搭上过。为了能成就自己的心意,舒语在得知李子睿将以体育特长生被保送到北工大学以后,她把自己的高考目标也设定为北工大学,全心全意想着能和他在一起。 在操场角落抓着铁丝网傻傻看人家的顾舒语,忽地看到了惊人的一幕。一个露着小蛮腰、肚脐眼的长发淡妆女生,正拿着一瓶水去给李子睿送水,李子睿拧开瓶盖,自己一口气喝了一半,然后那女生自然地接来瓶子也喝了三五口,李子睿见水没完,再次夺过水瓶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然后将空瓶子交给女生,接着两人笑嘻嘻地你一句我一句。所以,他们共用一个水瓶。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发生在情侣之间再自然不过,可是 舒语看得心慌,她早知很多女生喜欢或暗恋着李子睿,也早知有很多大胆的貌美女生公开倒追他,可是,李子睿对外一直声称自己是没有女朋友的舒语自卑地想着,忽地张口结舌、两眼圆瞪,被接下来的一幕又吓坏了! 趁着体育老师让同学们中场休息的空档,李子睿和那女生两人喝完水走到了小操场的角落里,他们面对众人,背对舒语。只见李子睿的一双大手从后面伸出来放在了那女生的右侧臀部,然后捏了又捏! 舒语捂住两眼吓得赶紧转身,彷如方才自己身处连环杀人案的第一现场,小心脏噗噗噗地狂跳,怎么也停不下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在操场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深呼吸朝天看。可有时又忍不住想再偷看两人一眼,亲昵的接触没有了,只见那女生朝着李子睿又是拍肩膀撒娇又是将头埋在他怀里偷笑。 他们的关系不一般。顾舒语不傻。那女孩扎着两条辫子,肤白唇红,身材纤细,看上去妖娆又健美,俊秀又奔放,关键她打眼目测那女生竟有一米七那么高,和一米八五的李子睿站在一起真是般配。那女生完美得让舒语嫉妒。再瞧李子睿,一边享受和那女生的亲密,一边又有些避嫌地微微退让或远离;一边伸出食指去挑逗女生的下巴,一边又和其他女生热情微笑。 难怪,关于他的粉色八卦在校园里到处弥漫。先是传言他和校花赵千茹暧昧不清,接着传言她和学校尖子生易语曦拥抱又吵架且有图有,后来说是什么千金小姐谭佳燕在追他,再后来是听说他和学校女篮的主力王博雅复合了人如其名,果然是人如其名。 顾舒语反观自己对他的喜欢,九成九是出于相貌和虚名吧。如果他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如果他是朝三暮四的、擅于哄骗的、污浊无底线的,她该怎么办?崇拜了他那么久,继续还是停手?失落、否定、破碎、后悔、气愤心不由己的顾舒语一下课跑到了操场最北端的大榕树下,她掏出手机,在相册里找来四张纯色的信纸图片,分别在上面写下一句诗词: “惟觉尊前笑不成,而今真个悔多情”。 “思往事,皆不是,空作相思字”。 “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毕了,少女将四张图片发在了朋友圈里,然后收了手机,绕远路往教学楼走。一路上长吁短叹,满眼粉红的忧伤。 那头朋友圈刚发出来,这头的小伙子没三分钟便收到了。一天几十次翻顾舒语朋友圈的何一鸣,早养成了一个小习惯:手机一解锁他先瞧顾舒语的朋友圈,一见她没有更新,于是关了手机继续听课,如此反复,仿佛他的手机只是为顾舒语准备的。所以,每每一开手机是顾舒语,关手机前也是顾舒语。 “哇!这么难!什么意思呢?”语向来不太好的何一鸣皱眉盯着手机里的诗词,除了能看懂她不高兴,具体什么意思他没学过那诗词怎么也看不懂。私下偷偷查了以后,知道这些诗词出自纳兰词,他便一首一首地找来原词,然后看着译揣摩。隐约中,他懂了,并从中得出了几点:第一,顾舒语喜欢并擅长使用纳兰词;第二,她的感情遇到了挫折;第三,舒语需要倾诉却无可倾诉,于是只能发朋友圈。 他该怎么做呢?这一天小伙子脑子里全是这个问题。幸亏是中秋节的前一天,各科老师讲得都不太难,要不心急如焚的何一鸣真要落下不少课程了。 “喂?大!”正在吃中午饭的老马接到了一通电话,打开一看是他老大兴邦的。 “咋了?”老马擦了嘴囫囵开口。 “我明个到深圳,跟你说一声。”电话那头的兴邦一口向领导请示的口吻。 “来就来嘛。” “那你缺啥东西不?我顺便给你捎过来。” “不用不用,英英家啥都有嘞。”老马得意得竟不自知。 “行,那我到时候过来。” “成成成。” 言语寡淡、情感障碍的父与子通完话,各自顿了三秒,最后老马挂了电话。 无论怎样儿子给老子打电话,老马总是高兴的。有时候父子之间的战争不关乎一句话、一件事、一个人,可它就像拉满的弓一样,一个撑着弓弦一个拽着弓面,谁也不松一口气。谁想这战争的消解却常因一句可长可短的话、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一个袖手旁观的人。 无论如何,老马要见儿子了,他也想见儿子了。节日是个好日子,他不想错过,哪怕明天跟他好好聊半个钟头、跟娃儿们耍子一耍、面对面抽抽烟他也是开心的。自己的脾气不好他清楚,总是委屈儿女晚辈迁就自己他也清楚,他后悔过自责过,可这倔脾气一上来他也控制不了。 老马饭后在摇椅上眯瞪,忽地电话响了,是马行侠打过来的。他还没搞明白有啥急事行侠早挂了电话说他要过来,让他在家里等着他。老马只得备好茶酒、水果等他。没一会儿,两点不到,门铃响了,果真是行侠来了,还提着一盒月饼。 “哎呀,建国哥,今个要打搅你了!”马行侠一见老马,摇头叹气。 “客气啥,我一个人在家里听戏,能打搅个啥!”老马将行侠请进了客厅。 “我是实实找不着个人说话了!再不寻你我真的要憋死喽!”行侠不客气地坐了下来,老马去端水。 三杯茶下肚,二老也客气完了,行侠开门见山:“明个中秋,为送礼的事儿她两马行侠的媳妇和儿媳妇又闹起来,早上先是嘟囔,后来面对面地又吵又骂,我老婆子气得不行伸手指她,结果她把我老婆子的手打开了,我上去帮我老婆子谁想哎”行侠摇头晃脑,双眼花了。 他擦了擦泪,接着说:“谁想人家把我给打了!我好歹也是个老爷们!我也要脸哇哎!” 马行侠说不下去了,低头抿嘴,咬牙沉默。半晌,他哽咽着开口:“我在我们那边的公园里坐了两小时,这才来找得你!我实在是哎呀老哥、村长啊,你说这一家人咋闹成这样!不把我两当人看也就算了,还动手” 见行侠两手攥着大腿肉低着头许久不言,老马开口道:“我给你取酒去!今个咱两喝它个一瓶两瓶的。” 几杯酒喝完了,身子热了,行侠肺腑豁然,接着讲:“前阵子我大孙子老是呕吐,她脾气不好,无处发泄,动不动冲着我两发脾气,好好地来一句难听话,干活不快了蔫蔫地催促,洗碗洗不干净大声地骂!妈的,这要搁在村里我非打死她不可,什么媳妇呀这是!迟早得退婚!” “这些事儿你子知道不?”老马好奇。 “我子性子软,人家说什么他听什么,前段把我子气得也离家了,跑到宾馆住了一个晚上!” 见惯了盎盂相击的老马扯高嗓门不屑地说:“过不了就离婚呗!受这恓惶罪!” “哎!我子早都想离了,他妈不让!现在老二那么一点点,你咋舍得让娃儿不到两岁就没爸没妈呢!我俩一想离婚了娃儿可怜得不行,罢了罢了,我两受受委屈算了”行侠提起孩子又抹了两行泪。 “想过没办法好好过,想离又不乐意离,那你这弄得”老马愁得拍大腿。 “可不是嘛!还不是为了我娃儿!那是两个孙子呀!要法院判给她了我老两口咋活呀!” “她又没工作,怎么可能全判给她!” “就是判一个也不行啊!将来改嫁了那我娃不成别人的了?”行侠急得一脸褶皱。 “我就不相信了,除非她长得跟那西施貂蝉一样!她一个当妈的、没工作、臭脾气的中年人,怎么可能说改嫁就改嫁!二婚哪那么容易!” “哎呀,那怎么着你也不能拿咱孙子冒险啊!” “我看呀,你两口就是被她用娃娃钳制住了!人家吃定你一家三口了!”老马说着点燃了水烟,呼噜呼噜起来。 “其实根本原因不是这个。前段我儿子提工资又没提成,这已经两年没涨工资了,媳妇不高兴为这个呢!” “你子多少钱一月?”老马探头眯眼打听。 “一万八,有时候多几千,最低这个数!” “好家伙!一万八还不高兴!她这是要掀天吗?” “哎,一万八一个人是高,那养活六个人你说说还高吗?我家这一个月几万几万地开销!真不知道他两口子咋算账过日子的,我这儿媳妇大手大脚得很呐!没法子,你管不住呀!” 一番倾诉之后,二老酒意已浓,老马知家事家愁外人无法安慰解脱,于是提议唱戏,行侠拍手叫好。可惜二胡没弦了,老马找来两根筷子和仔仔的小提琴,用提琴的音响面板当梆子,试了试敲了敲,勉强可用。在手机里找来行侠要唱的三娘教子的戏曲,按照仔仔教的关掉原声,放了一分钟。 “对对对,就是这个味儿!”行侠两手一拍,找到了几十年前在麦场上唱戏的感觉。 “你唱哪段儿?” “呃”行侠望着天花板沉思片刻后,道:“小奴才不读书那块儿!” “我不会调这个,咱先放着!” 曲调一来,两老头忍不住地合唱了起来,一个摇头晃脑两手打拍,一个握紧筷子在敲提琴面板。 “奴家,王氏春娥配夫薛广,去往镇江贸易,不想命丧镇江,多亏薛保搬尸回来,可恨张、刘二氏,见儿夫一死,一个个另行改嫁。是我对天洪誓大愿,永不改嫁,抚养前房之子,取名倚哥,南学攻书去了。我不免机房织绢便了。正是:云雾不知天早晚,雪深哪知路高低。王春娥坐草堂自思自叹,思想起我儿夫好不惨然。遭不幸薛郎夫镇江命染,多亏了老薛保搬尸回还。奴好比南来雁失群无伴,奴好比破梨花不能团圆。薛倚儿好一似无弓之箭,老薛保好一似浪里舟船。将身儿来至在机房织绢,等候了我的儿转回家园。 “哎!到了到了!”行侠坐直了眉飞色舞地提示老马。 老马挤了挤眉眼,一边打梆子一边说:“好!你唱!” 只见行侠仰头朝天,大声唱了起来: “小奴才不读书把娘气坏,有几个年幼人儿且听来。 秦甘罗十二岁身为太宰,石敬瑭十三岁拜帅登台。 三国中周公瑾名扬四海,七岁上学道法人称将才。 十三岁在东吴挂印为帅,烧曹兵八十三无处葬埋。 那都是父母养非神下降,难道说小奴才禽兽投胎” 几分钟后,行侠连忙摆手道:“不行了不行了!忘了!忘个光净!”说完两手一拍,哈哈大笑,而后咳了几声清嗓子。老马撂下筷子停了梆子,伸手指着边上的茶水示意行侠喝茶。 几口茶喝完后,老马开口:“你刚才那句周公瑾名扬四海没唱对,应该这么唱!”老马说完大声演示了一遍。 “对对对!是那样唱的是那样唱的!我几十年没唱,哎呀忘了忘了!”行侠孩子一般挪了挪屁股挠头自责。 “再来一遍?”老马笑问行侠。 “再来一遍!”行侠点头微笑。 “小奴才不读书把娘气坏,有几个年幼人儿且听来。 秦甘罗十二岁身为太宰,石敬瑭十三岁拜帅登台。 三国中周公瑾名扬四海,七岁上学道法人称将才。 十三岁在东吴挂印为帅,烧曹兵八十三无处葬埋。 那都是父母养非神下降,难道说小奴才禽兽投胎” 曲子放着梆子打着,忽地行侠忘了唱词,凑过身子快语问老马:“后面啥词来着?” 老马赶忙救场:“自古道养娇儿终身有靠” 说着二老合唱起来: “自古道养娇儿终身有靠,又谁知小奴才平日无故,半路途中,跌了奴一跤” 关键地方两人一个扮演“三娘”一个扮演老奴“薛保”,你一段儿我一段儿十分严谨地对唱起来: “劝三娘休得要珠泪双掉,老奴言来细听根苗:千看万看,看东人年纪小,望三娘念东人下世早,只留下这一根苗,必须要轻打轻责,饶恕他一遭,下次不饶。” “你道他年纪小,心不小,说出话来雅赛铜刀。自古道,人无有千日好,花开哪有百日姣?织什么机来把什么子教,割断了机头两开交。” “尊一声三主母细听根源:都只为老东人镇江命染,是老奴千山万水,万水千山,搬尸回还。恨只恨张、刘二氏,他把心肠改变,一个个反穿罗裙另嫁夫郎。喜只喜三主母发下洪誓大愿,你言道永不改嫁教训儿郎。” 又一遍唱完了,两老头乐得跟孩子一样咧嘴傻笑、手舞足蹈。老马斟酒行侠起杯,划一划拳品一品酒,一整瓶西凤酒很快喝完了,两人更宽松豪迈了,大醉中聊一聊各家娃儿的乖巧,念一念马家屯上的丰收,说一说当年你如何我怎样 话说,两老头如何唱起了秦腔? 关于秦腔的历史、现状和未来少有人关注,可将秦腔渗进骨髓的人们哪个不会唱几段儿?秦腔的魔力不止于有柔情有狭义,不止于有故事有历史,亦不止于有训言有正道,其中的优雅与定力、力量与教训、欢喜与风趣恐怕只有深爱秦腔的人才懂,譬如老马这般。“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老陕齐吼秦腔”,这话不假,可带有年代性。电视电影艺术发展成熟以前,秦腔占领了陕西人的耳目高地,满足了老百姓的视听需求。什么红白喜事、民间社火、请神庙会上无不搭台唱戏。梆子一响,时光骤停;棒子一响,烦恼消散。 51(2)迟暮人网物孔明扇 蕙心女遥补破碎天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51上的下半部分。 艺术是有领地的。艺术不能取悦所有人,只能取悦它的故乡。唯有在故乡它才能优雅蓬勃,唯有在故乡它方能被流传、被信仰。 好似开关一样,秦腔一起,听戏的老陕瞬间进入到一种特殊的情绪心境或精神状态中,这种状态无疑是欢欣的、雀跃的,远离现实和自己的。从小到大在经过数百场的“强化训练”以后,人们接受并熟悉了这个开关,所以秦腔一起,会唱的人们不受控地在心里默唱戏,不会唱的人们嗑着瓜子蹲在远处憨憨地笑看唱戏的人。老马深谙此道,这才提出了唱戏,毕竟自己半辈子的烦恼都是在梆子声里被敲散的。 过了许久,意犹未尽的两人醉醺醺地将三娘教子又合伙对唱了一遍。四点多,早喝大了的二老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老马早忘了此时此刻还有个小人儿手握幼儿园的铁门巴巴地盼着他来接呢。 漾漾老师的电话打到了何致远那里,致远给老丈人打了两通电话均无人接,无奈自己偷偷溜出来去幼儿园接女儿。一回家见两老头醉得人事不省,拿出些零食安顿好女儿他匆匆走了。赶巧此刻大超市给所有员工发中秋节礼物,周姐找何致远找了三趟也没见人,何致远这一来一回不到一个钟头的翘班被办公室的人全发现了。 “爷爷!爷爷!爷爷”漾漾丝毫不手软地揪着爷爷的头发,戳他鼻孔,挠他脚丫子,见老头打着鼾没反应,无人管束的她玩得更生猛了朝脸上洒水、掐耳朵、拔头发、拽胡子老马醒了。看着自己被娃娃整得一身狼狈,又气又喜。 醒神间门开了,仔仔回来了。 “你咋回来了呢?”老马半醉半醒地问。 “中秋节放假啊!爷爷你喝酒了?”仔仔进门闻着酒味直接奔向酒瓶子,拎起来一看惊道:“我去!一瓶子喝光了!你们那儿出产酒鬼吗?我妈这样你这样、这个爷爷这样学成爸爸也这样!”仔仔捏着鼻子哭笑不得。 老马嘿嘿一笑,指着餐厅说:“去给爷爷冲茶去!让爷醒醒酒。” 片刻后,仔仔冲了一壶浓茶端过来了,漾漾以为是什么好喝的甜水叫着跳着要喝,爷孙两又防又挡,不经意吵醒了马行侠。一壶茶喝完后,两人皆清醒了。老马见行侠醒后轻松了不少,显然忘记了刚来时的愁苦,趁兴头一挥手,组织一行人去吃好吃的,于是老小四个摇摇摆摆地下了楼。吃好喝好的马行侠饭后打了招呼拍拍屁股乘车走了,老马爷孙三人往回赶,一路走热了老头汗流不止。 “哎爷没了扇子咋弄?南方这夏天苛刻得很,一点不饶人!坐在家里开着风扇还一身一身地出汗,我这一天光洗汗巾毛巾不知道洗了几回”老马一路上抱怨了好几次。 “买一个不得了!”仔仔回应。 “哪那么好买!爷那天去村里跑遍了!脚都跑得发软胀痛,扇子的影儿没见着一个!这城里的基础设施也不齐全呀!”想起那日被驼老头骗着讹人的后,老马欲言又止。 仔仔一听乐了,支招道:“网上买不得了!” “我哪会那个!” “我教过你呀!” “早忘光了!”老马摆摆手。其实并没忘光,只是有些排斥电脑和电脑里的东西。 “那你还要扇子吗?你要是要的话只能从网上买!” “你给爷买个呗!” “我哪知道你要什么扇子款式、材料、类型、价格还不是得你挑!” “成成成,回去咱一块弄!” 到家了仔仔打开电脑,老马攥着汗巾到了房间,坐在仔仔床上,两胳膊趴在他桌边。年轻人开电脑登录账号的间隙,老马从仔仔的桌子上翻到了一本书,随意打开只见有一页上写着这么一段加粗加黑加大的话:“除了生成,我别无所见。不要让你们自己受骗!如果你们相信在生成和消逝之海上看到了某块坚固的陆地,那么,它只是在你们仓促的目光中,而不是在事物的本质中。你们使用事物的名称,仿佛它们有一种执拗的持续性,然而,甚至你们第二次踏进的河流也不是第一次踏进的那同一条了。” “仔儿,这啥意思呀?你化比爷高,给爷讲讲!”老马捧着书潜心求教。 “这你也感兴趣!逆天了我的爷!这是哲学!希腊的,hiosohy!”仔仔戳戳指指,透着嘲笑。 “啥色非?”老马眉上的皱纹拧成了一团乱码。 “就是哲学!所有课程的终结!” “啥意思?”老马依然不懂。 “哎呀我也不懂!哲学很高深的,这是我爸的书,你等我爸回来去问我爸吧!反正我不懂!” “可惜了,爷没上过学,连你们这简体字也认不全。”老马说完依依不舍地将那一页折了起来,合住了书依然念念不忘。而后爷孙俩在淘宝挑扇子挑了许久,最终挑了把跟诸葛亮一样的羽毛扇。 “这不漏风吗?”仔仔一边付账一边质疑。 “这要走风,那鸟还能飞吗?”老马指着天发笑。 “哦那倒是!”仔仔说完也憨憨乐了。 爷两个正笑着,电话来了,是马兴盛。老马踱步去阳台边接老二的电话,无非是中秋的问候。 待爷爷走了,仔仔躺在床上,从枕边取出了舒语送他的计算器,摸了又摸闻了又闻。而后放下计算器捧起手机,盯着她今天发的四张图片四句诗词品了又品念了又念,早烂背于心。不由己控,仔仔在他们三人的群里发起了话,主题是中秋、假期和作业,那头的胡汉典刚好有空打字打个不停。沸腾的微信区引来了顾舒语,没想到刚放学正在床上忧伤的她,无意间凑热闹回了几条,何一鸣不由地躁动地憧憬起来。 和家人前所未有地分别那么久,倍加思念的钟雪梅等这天的课程一结束,先给弟弟打电话。问他此刻在哪边、爷爷做什么、妈妈做什么、放了几天假、布置了什么作业昨晚收到孙女礼物的钟老汉从孙子手里要过电话,甜蜜地指责孙女乱花钱,爷俩为这个笑嘻嘻地拌了半天嘴。 昨晚吃完饭,从快递柜里取出快递的钟能一看是雪梅给他和学成买的衣服,老人家捧着衣服在镜子面前看了又看,竟看得老泪纵横。一生没个贴心的女儿,老婆子走得又早,晓星虽孝顺可毕竟是儿媳妇,幸好幸好他有梅梅。高一暑假孩子跟着同学发传单只挣了三百元,自己舍不得花给他买了个结实耐用的水杯;高二跟着她小姨和桂英姨去香港玩,回来给他买了双鞋底厚实的运动鞋;这回上大学出去才一个多月就给他买了身衣服寄回来了 这些年儿子钟理忽视的关怀和儿媳晓星不方便给的照顾,全被梅梅这么个女娃儿填补了。钟能所需非多,细数起来极少极少,可怜只有这么个孙女懂他腰疼了娃儿给他捶腰按摩、头发长了定期给他推发、每回梅梅出去买菜总挑他爱吃的、不舒服了只有梅梅惦记着给爷爷拿药催爷爷看病钟能自己对自己忽略的,雪梅总记得。懂事的娃儿呀!舍不得,真是舍不得梅梅离开。不过钟能心底是欢喜的,只有梅梅离开了,这一家子才不会拖累她。 其实钟雪梅早知道妈妈上班了,也清楚她一个人打着双份工,她的坚毅一定是有原因的爸爸一定又打妈妈了,而且打得很重雪梅如此猜测,要不然向来犹疑又顾家的妈妈不会一下子扔下铺子变化这么大。 其实这几年,她设想过妈妈和爸爸离婚后的样子,她觉得她完全可以接受,只是不知道弟弟如何接受。如果离婚了,妈妈可以独立出来,靠她完全能够养大弟弟,且是在自由而健康的环境下养大学成,至于她往后会不会再婚,只要能让妈妈开心的一切变化她均乐意接受。离婚后的爷爷怎么办呢?雪梅谋划着等自己四年以后工作了,首先将爷爷接到她住的地方,或者她为了爷爷回到深圳工作,然后自己在外面赚钱,爷爷在家为她做饭,像小时候一样她上学读书爷爷不论风雨十年如一日地接送她、照顾她。 也许她还年轻吧,也许她的想法非常不现实。可是雪梅坚定地认为:与其维护一个暗藏魔鬼和堕落的可悲完整,不如早早分开拨云见日。起码离婚以后,妈妈和弟弟过得会好很多,爷爷的处境不会变好,但因为妈妈在周边也不会变差。妈妈的哀伤和泪水,她看得太久太多了;弟弟的挨打和胆怯,她也见得太多太久了;爷爷的卑微和委屈,她心疼甚至气愤。 婚姻的目的是为了幸福,如果不幸,越早解除婚姻伤害越小。钟雪梅不能决策,不能怂恿,只能伤心地沉默。她渴望变化,好的变化。她寄希望于妈妈,也只有妈妈。远飞的人心在此方,因为爱在这里。 那扎着马尾辫的女生,坐下来时如此安静,闪闪的睫毛、红红的嘴唇、又高又挺的鼻梁、棱角柔和的下巴;她走起路来轻盈如风、纤瘦如叶、娇柔如花、背影曼妙;她喜欢穿精致的短裙、飒爽的帆布靴、纯白的t恤;她的脸颊最是迷人,一对浓黑的柳叶细眉、一双闪烁的杏桃圆眼、两面苹果红的脸颊回忆补课时的顾舒语,何一鸣觉她美如仙女一般,一颦一笑,净是非凡。 “惟觉尊前笑不成”,说的不正是自己吗?在顾舒语面前,自己站也别扭、坐也别扭,说话也别扭、讲笑话逗她笑更别扭。何一鸣捧着手机痴痴望着顾舒语发的诗,像是在说自己似的,不由地痴呆起来。忽地画面一闪,顾舒语的诗变成了一张老人脸,随机音乐响起来了是奶奶打来的视频电话。 “喂?奶奶!中秋快乐!”仔仔接通电话后哗地一下坐起身来,抖了抖头发,打起精神。 “哎仔儿!想奶奶了没?嘿嘿”电话那头的老太太一脸慈爱和欢喜。 “想呀!你身体好不好?” “好好好!奶奶好得很!放了三天假是吧?” “嗯。” “那个你爸爸上班了是吗?” “嗯,在我们对面的大超市里做后勤!” “哦哦,做这个啊!我说嘛最近给他发信息打电话他老回得晚,刚跟你妈打电话才告诉奶的。那你爸那工作累不累呀?”老太太提起儿子有些谨慎好奇,有些担忧无奈。 “我感觉挺累的,他每天和我一起出门,晚上差不多一个时间回来,你知道我们晚自习九点多结束,到家就十点了我爸就是十点回来!” “哦!”老太太顿了顿,一脸怅然。 “不过,奶奶你别担心,我妈说我爸最近睡得很好,呼噜比她打得还大!我妈说我爸以前都是在她后面睡着的,现在睡得比她还快!” “乖乖,那是累着了!让你爸别那么辛苦,别较劲,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慢慢来!”老太太频频摇头,眉目间满是心疼。 “嗯,我会跟我爸说的。”仔仔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那个你妈说你有喜欢的姑娘了是不?”老太太脸色一转,隔着屏幕伸出食指取笑孙子。 “哪有!别听我妈胡说霸道!你们大人好八卦呀!八字没一撇的事儿” 祖孙俩捧着电话像朋友一般聊了好半晌,聊仔仔喜欢的女生,聊他妈妈的工作、聊他新学期的学习、聊家里的近况。 晚上十点半,何致远刚洗完澡,桂英醉醺醺地回来了。 “吆喝!又一个喝醉了!”仔仔一边打游戏一边朝他妈翻白眼。 桂英没听懂,老马会意哼哧一笑。 “公司中秋每人发了两箱荔枝,李姐那份没时间领送我了,在车里呢,明天取还是现在取?”桂英瘫在沙发上,问儿子和老公。 “明天吧!”一个累一个懒,谁想父子两异口同声。 “行,明天吧!我看咱也吃不完,一箱子二三十斤呢!到时候给晓星晓棠送些!” “诶!给你行侠叔再送些!还有你天民叔!”老马伸手比划。 “可以!”桂英拉着音回复。 “赶紧的,明天快递过去!” “知道。” “妈你今天又陪客户吃饭了?我看你喝得不少,胳膊发烫脸发红!”仔仔皱眉噘嘴,实则心里担心。 “哎是,也没喝多少,就两圈。”桂英低头时声音也低了些。 “能悠着点悠着,你胃不好别硬撑。”老马斜眼冲桂英说。 “知道知道!我这会儿晕得很,我睡觉去了!”桂英说完摆摆手,东摇西摆地回房了。 坐在旁边的致远一直没话,见桂英走了他也走了,爷孙两面面相觑,亦无话。 “今天妈给我打电话了,说东西寄到了,然后问你呢,我说你上班了。你怎么这么久了还没跟她说呢?”桂英躺在床上问致远。 “呃忘了。”开不了口的何致远,不知该如何回答。 想起当年父母两个一心一意供他上大学读研究生的日子,很艰苦但充满了希望,那时候家里的亲朋们无不觉着他老何家培养出个研究生是了不起的,如今他干着不看学历的体力活,怎么向母亲说得出口呢。桂英说了也好,她总是替他说话。旁人不理解,母亲总是能理解的。 许久后,醉醺醺的桂英又开口道:“今天又走了一个大客户,前几个月礼送了、客请了、酒喝了,一到签合同他妈的给我耍赖!真他妈不要脸!气死我了!今天真是气死我了!”桂英说着闭眼喘大气,致远以为她快睡着了。 晚上十一点,包晓星举着小镜子在床上涂口红,涂完了举着小圆镜左瞄瞄右瞧瞧,一会儿笑一笑一会儿哭一哭。上午十点快递打电话,她还纳闷呢,自己并没有买什么东西。待晚上九点半从麻辣烫那边回来后,在自家小区的蜂巢里取出快递一看,发件地址是山城那边肯定是梅梅寄给她的,一路上想着女儿如此有心嘴角一直弯弯的。 到了家拆开包装一看,一管口红、一枝永生康乃馨还有一双厚底的拖鞋,最底下还有一张卡片,晓星捏起卡片隔远了一看是梅梅的笔迹: “老妈,生日快乐!中秋快乐!照顾好你自己,吃饭别老是省,身体是第一位的,将来你还要给我和成成看孩子呢!身体一定要吃得棒棒的才能替我们挑起大任!” 卡片的落款是: “您又漂亮又能干又优秀的女儿梅梅”。 晓星捧着卡片,几行字念了一遍又一遍,蓦地泣不成声,一个人在沙发上抱着拖鞋久久地动不了。 这几个月她总嚷嚷着脚疼,抱怨一走多路两个脚底酸软难受,常穿的那几双鞋早旧了,哪个鞋底不是二次修补过的?没想到自己随口抱怨了几声,梅梅便牢记在心。晓星捧着红色的拖鞋捏了几下,又用指甲盖扣了几下,果然厚实耐穿,她忍不住套在脚上在家里走了几圈舒服!真是舒服!可爱的女人为了检验鞋子有多好,还不忘弯一弯膝盖使些劲儿踩一踩。 随后,她将包装完好的康乃馨放在床头的架子上,闻了又闻,瞄了又瞄,怎么也看不够。口红更不用说了,即便是大晚上她也一定要涂上去看一看,女儿买的颜色真是好,特别适合她,刚涂在唇上便觉镜子里的自己靓丽了不少、年轻了不少。晓星对着镜子,眉眼在流泪,唇齿在甜笑。 51(3)为团聚兴邦远来 忆孩提兄妹热聊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51中的上半部分。 令中年人欢喜的东西,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少;不似年轻人那般心在外面,再大的欢喜也容得下。年轻时觉着家里人、朋友们记不住自己的生日是一种冒犯或轻贱,甚至从他人的礼物中寻找某种意义或信号;可笑中年以后,自己的生日自己常常记不住,如晓星这般,若有人替自己记着再买些小玩意,那感动得真是涕泪交零。中年以后的人们很少再希冀那些不切实际的意外,也许觉得不真实,也许觉得自己不配。 远处的公交车启动了又停下来,上完客又启动;催车的喇叭和洗车的水声隔老远也听得到;附近的鸟儿叽叽喳喳、婉转欢腾脚下新来的第一缕朝阳青黄如茶,不烫人却灼眼,老马眯着眼抽水烟,斜睨窗外的无边光景。 抽完烟去撕日历,旧的扔掉了,今天崭新而赫然。今天是公元九月二十六日星期四,农历八月十五,己亥年猪年癸酉月癸丑日,今日宜嫁娶、造车器、安机械、祭祀、祈福、开光、安香、出火;忌纳采、订盟、架马、词讼、开渠。 抽完烟、醒完神,撕完日历、上了厕所,早起的流程走到了听戏这一环节,老马打开手机,调到仅自己可听到的音量,一个人躺在阳台上听秦腔。今个老马听的是他近几天的最爱黑逼宫。 “孤成汤王在位。为江山南征北战,不幸得下失血染患,百药无效,不能好可。孤王虽有三宫殿下,长子楚仲,生性傲上,在朝奉君与武无缘,贬他以在北海为君。三子闻仲生性孤陋,不喜宫中洪福,只爱清福大道,以在火炼洞中修真养性。惟二子怀中生来心地良善,在朝奉君,深得众心。孤王心想脱袍让位,命他执掌江山社稷。以坐深宫” 好日子听着好戏,真是带劲。老马的躯体似入定、沉睡一般安静,两耳和大脑却沉入戏中,听到也看到了好些千古画面。 戏里时光快,转眼八点多,忽有人敲门。老马心里咯噔一下,料想是兴邦了,怀揣着喜悦弓着身子去给儿子开门。 “哎!大!”兴邦喊完父亲提着大包小包侧身往里走。 “哎呀提这么多!”老马开大门让他进来。 兴邦把东西放在客厅边上以后,拍了拍衣服,坐了下来。 今天中秋节他趁早出发,一为避开堵车,二为与家人团聚,从起来到现在已经三个钟头了,一口气没歇一口水没喝,只等着早早过来一块过节,转头一望屋里没什么人影,便问父亲:“他们人呢?” “咦!没起来呢!一到礼拜天个个睡到九点十点,不到点儿不起!”老马指着三间房子咧嘴发笑。 “哦没事,让他们睡吧。”马兴邦见父亲脚上没了石膏指着问:“大你脚好了?” “好了好了!” “我听桂英说致远上班了是不?” “哎!是,一早走了,中秋也不放假!那工作我看不成!”老马闭着眼摇了摇头,接着挑着下巴说:“他自己不知咋找的,从早上七点干到晚上十点,比下地都苦!工资还没村里的泥水匠高,一个月不到这个数”老马朝空中伸出五指抖了又抖。 “哦!刚开始吧!慢慢来,毕竟人家以前是老师!” “他要去干教师我倒巴不得呢!不知他咋想的!哎呦!”老马撩了撩额上的白发,摇了摇头。 “你别操心了,人家有人家的打算!” “我不操这心!”老马说完两手放在肚子上十指相交。 顿了又顿,忽地父子两没话了。老马想问他厂子的事情怕自己嘴上兜不住,兴邦见父亲不说话了自己也无话可说,于是父子俩像原先在家里一样,面对面坐着,一个尬一个怕。老马点着了水烟咕噜咕噜抽了起来,兴邦见状也从兜里掏出烟抽了起来。父子俩各自抽着烟,时不时瞅一眼对方。 老马偷瞥儿子,见兴邦今天穿着细条纹的oo衫、深蓝色的牛仔裤和一双黑白相间的运动鞋,一头寸发搀着花白 再细看,他的发际线明显靠后移了不少,国字脸上双眉外飞、鼻梁高挺、嘴唇厚实,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打眼望去,肤色黑了好多,脸庞圆了好多,双下巴和络腮胡时隐时现,鼻孔外的褶子肉一撇一捺像个八字贴在脸上。 他两眼总是眯着,眯着眯着比以前小了很多,险些看不出双眼皮了,眼小聚光是聚光,只是没了年轻时的神采和明亮。 吐了口烟,老马再斜眼粗看,以前和他舅舅那般的个头如今又挨了一些,腰也弯背也驼,乍一看有点像他外公的身板 “我说嘛这么重的烟味!原来是大舅来了!”仔仔睡眼惺忪地出来了,一见是舅舅两眼一闪转头朝他妈那屋里大喊:“妈!我大舅来了!”喊完提起胳膊小跑到马兴邦身边坐了下来,和他舅舅笑着寒暄。 听儿子喊大哥来了桂英赶紧穿衣服,不一会儿也出来了,见了大哥喜滋滋地叫了声:“哥!”坐下后指着客厅的东西说:“你怎么买这么多!你咋提上来的?” “有电梯呢!”马兴邦挠着后脑勺,有点羞涩。 “一大盒月饼、一箱车厘子、给漾漾的玩具你又给仔仔买球了!”桂英蹲在地上细数着礼物,忽转头嗔怪大哥。 “没啥买”兴邦还没说完只听桂英又问:“这两盒是啥呀?” “给大买的衣服,我估摸他没带秋季的外套,顺便买了两身!”兴邦说着转头瞄了眼老马,只见老头微微得意地吐着烟。 “咋?你还怕大在我这儿没穿的!这些事你不用操心啦,过个节买这么多,你看花了多少钱!漾漾的玩具多得很,她根本玩不过来,不用每次都买!还有那车厘子多贵呀,现在不是季节你非得买”桂英一边埋怨一边心疼。 “没事没事,让娃儿耍一耍嘛!” “大舅,你不用买这么多!”仔仔也觉破费。 “你现在业务怎么样?”兴邦掐灭了烟,忽地抬头问妹子。 “哎!说来话长呀!哎仔儿,你先给你舅洗些水果倒些茶水,然后拉着买菜车去咱车里把昨天公司发的荔枝全搬回来!那东西放不了!” “欸!不用全搬回来,给你行侠叔和天民叔一人寄一箱子!”老马说完顿了顿,忽地一拍沙发说:“算了,还是我去吧。我手机里有地址,直接在小区下面的快递摊填个单子!弄完了我再给他两家打个电话!” 老马说完,爷俩带好东西出门走了。 “哎呀,这下方便说话啦!”桂英望着老头的背影如是说,说完兄妹俩均笑了。 “哥你都不知道最近他在这儿,三天两头地跟我吵,天天挑我刺儿!说我做得饭不好、说我懒、说我邋遢、说我欠收拾我点外卖嫌花钱,我一做饭就拿咱妈和咱婆比较我这水平能跟她们比吗!陪客户喝酒回来甩个脸色,致远在家给我洗个内衣说我不守妇道!我特别庆幸我这工作是早出晚归的,不用二十四小时看他脸色行事,我看也只有致远和我二哥那性子能跟他和平共处,就这,还把致远给排挤出去了!致远在家做家务带孩子他说我两是雌雄颠倒!致远出去工作了他在我面前说那点工资还好意思接下那工作哎呀哎呀老天爷呀,派了这么个大神整治我!现在我一到周五就头大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上班,巴不得住在公司呢!”桂英一开口愣没停嘴,冲着老头出去的背影指来指去,一会瞪眼睛一会摊手。 马兴邦看妹妹抱怨的样子,乐得不行,插不上话也不想说话。从小到大他最爱听妹妹叽叽喳喳说话了。 桂英咽了口唾沫接着说:“我这一家原先是我说了算的,现在他一来人家成了老大!我们全得围着他转!陪着小心不讨好也罢了,人心情不好直接指着我骂说我穿得扑西赖海,我做个饭慢了点说我干活木囊、慢烦,我吃个饭嘴快了点说我球势子、怂样子、羞先人!我那回喝醉了回来直接指着致远和我说男的不像男人女的不像女人,说我俩一天天亏先人哩这是他原话!原话呀!我一点点加工的成分都没有!我又骂不过他,你知道咱三从小怕他怕惯了,两娃娃加致远哪个不顺着他?哥,你说说你说说”桂英说急了,端起儿子给大哥倒的水咕咚咕咚喝完了。 “呵呵”兴邦太了解他妹子了急性子、有点懒再加上不会做家务,老头肯定抱怨。 桂英喝完水继续说:“我真不知道咱妈以前是咋跟他过日子的!诶哥,我记得我特别小的时候好像他俩经常吵架,后来大了怎么不吵了?我七八岁靠前是不是他俩经常吵?是我记错了还是真是这样?” 桂英想起往事有些久远迷糊,转头无辜地望着大哥求解。 “是吵!原来是吵得很凶!我记着咱妈还闹离婚来着当时我在镇上上中学,有一回听咱姑说的!后来”兴邦望着天花板,抱着胸的两手抬了抬,从牙缝里吸着冷气说道:“后来为啥不吵我还真的不知道!后来好像妈连话也很少说了,大让干啥去她就干啥去!” “哼,大概是咱妈放弃了吧,心如死灰了吧!一辈子吵不过他也打不过他,你改不了他还拿他没办法,他自己觉着自己比皇上比耶稣都正确!跟他过日子还不如守寡呢!可能咱妈后来把日子当成守寡来过吧!” “哼哼”马兴邦盯着妹子胡说八道,像小时一样,忍不住憨笑起来。 “现在在这家里,能跟他友好相处的人也就剩漾漾了!致远上班后他一天早晚出去接娃儿,带娃吃个晚饭啥的。我看最近他跟娃儿耍得还可以,娃儿也黏他、他也黏娃儿,你瞧瞧这性子,跟漾漾一个等级!”桂英取笑完老头自己也乐了。 “诶!漾漾呢?”马兴邦猛地想起来到家后一直没见到小娃娃。 “睡着呢!”桂英指了指漾漾屋。 “走!去看娃儿吧!”兴邦提起漾漾格外欢喜。 “走!”桂英起身带路。 到了漾漾房间,桂英拉开帘子,兴邦坐在漾漾的小板凳上,桂英坐在女儿床边。 “哎呀,又长高了!现在有多重了?” “我估摸着四十斤左右,快一米了,诶好像有一米高了!最近他老带着吃面,什么拉条子、油泼面、酸汤扯面,硬得很,娃吃得排便不太好!” “长得快得很!前几次见她还被人抱着不会说话呢!每回见她都跟换了人似的!”兴邦说完盯着漾漾咧着嘴无声笑。 “嗯,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有时候不注意,突然一抱她觉着重了不少!她比仔仔这么大的时候胖,一直胖!” “嗯!像你!像你得很!碎同小时候你也这样睡觉时两胳膊往外伸直,我跟你二哥单怕压到你手!呵呵那时候你睡得酣得很,尿床了屁股底下湿了一大片也不影响!我跟你二哥瞧着热闹很!” “想想那时候咱三儿跟婆睡一张大火炕,美得很呀!一到冬天婆跟你两打牌、讲笑话、念经、弄吃的哎呀,从你出去后加上婆殁了,后来我再也没过过那么热闹的日子!”桂英抱着右腿膝盖,望着女儿遥想自己的童年,一脸幸福。 “嗯,咱那时候夏天也热闹!你二哥捉知了捉得聊咋咧!我记得有段时间天天晚上九点咱婆给咱三儿弄那个油炸的椒盐知了!啧!那是真好吃哇!我在外面吃过好多回不是那味儿!” “嗯!婆很会做饭!关键婆那人有情趣儿是不,天气一不好她就琢磨着做好饭摊煎饼、煎菜盒子、蒸滋卷、调凉粉、蒸野菜婆比妈会过日子,人家懂这些门道儿!” “你说咱大嘴挑!为啥嘞?还不是婆给他养刁了!”兄妹两说完,会心一笑。 漾漾早醒了,闭着眼迷糊了很久,以为妈妈跟舅舅聊天是她梦里的事儿,睁开眼一看是真的,忍不住望着妈妈和舅舅羞涩地笑了。 “哎呀,我娃儿起来了!”桂英扶漾漾起来,将女儿抱在怀里面朝舅舅。 “漾漾,还记得舅舅吗?”马兴邦伸手去握漾漾的小手,被大脑空白性格傲娇的何一漾拒绝了。 兄妹两咯咯笑了几声,接着聊他们共有的过去时光。还有点发呆发痴的漾漾按照生理流程开启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抠鼻屎,扣完鼻屎将鼻屎自然地抹在了自己的背心短裤上。 “你看她这样哈哈哈跟你小时候一样一样的!那时候婆年纪大了嫌冷,每次我烧炕时她总让多放点玉米杆、再扔两把棉花壳,我心想够了,我跟你二哥天天晚上嫌炕太热一个劲儿往边上挤,她不行!总嫌不够!结果是把你热得天天早上起来鼻子里全是鼻痂!一早上人还没清醒先抠鼻屎!连兴成、兴兴他们都晓得你这坏毛病,专程跑到家里来验证看你笑话!” 桂英大笑过后,拍着大腿说:“哎呦!婆那个火炕真是暖和,关键最热的地方婆让给了我!那时候鼻子真是干我连做梦都梦见鼻子干不通气我使劲使劲抠鼻屎呢!”说完兄妹两仰头大笑。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什么使劲使劲抠鼻屎?”原来是爷孙俩回来了。老马回来后坐在客厅里休息,仔仔见客厅没人顺着笑声钻进漾漾屋里找到了妈妈和舅舅。 “聊你妈小时候的事儿呢!”兴邦指着妹子冲外甥说。 “哦!”仔仔的头缓缓抬高又轻轻落下,顺嘴说道:“我还以为你们两个背地里说老头子的坏话呢!” 仔仔此语不出则以一出惊人,兄妹俩对了眼儿后忍俊不禁捂嘴大笑。老马听见儿女在笑,不想打搅又觉落寞。这种情况他早习惯了,从他们小时候他就习惯了,只要他一插进去那笑声立马蔫了。漾漾嫌吵闹,从妈妈怀里溜出来去喝水,在客厅里看见孤单的爷爷后,她无声地走过去趴在爷爷身上,扑闪着睫毛咬着自己的食指说:“爷爷,我饿了!” “哎呦我的老天爷!把这茬子给忘了!”老马不想打搅他们兄妹俩,于是打了声招呼拉着漾漾出来买早餐,虽此刻已经九点多了。 那头一见老汉走了,聊得更无忌惮了。 “我在楼底下都猜到了,你们肯定背着我爷说他坏话,以我妈为首!每回给我二舅和你打电话时偷偷摸摸地背着我爷捂着嘴说!”仔仔指着他判。 “我那是说坏话吗?我告诉你,你现在接触的马村长跟在村里的马村长可不是一个人!可能是他老了可能是他觉着在城里在咱家要收敛点,在马家屯可不是这样的!你问问你舅,你爷在村里跟人说话时是不是两手背后鼻孔朝天?是不是一开口就是什么同龄人很少有人像我这样、说起我给村里的贡献谁敢否定还有什么有谁能有我做得好你问问你舅是不是这样?”桂英学着老村长的腔调、手势表演得惟妙惟肖,看得人不由地耸肩颤笑。 何一鸣望着舅舅求答案,马兴邦笑得直说:“是是是!对对对”而后又捂肚子又拍膝盖地。 “你爷把他的好心全留给了村里人,对我们三个那真是太差劲了包括家里的其他孩子。当然现在好了点儿,当年那真的是”桂英摇了摇头,继续说:“我小时候上学,从家里到学校有一里多路,当时大冬天下了半尺深的雪,早上六点半我没办法出门,那时候又没有好鞋子,我连双雨靴也没有!你外婆让你爷送我去学校,你猜你爷怎么说的?他说人家小孩都是自己去怎么你就要人送呢。没法子,你外婆把我送到村里的大路上,然后我一个人到了学校。到教室后我专门挨个问了七八个同学,人家全是父母送来的,还有背着到学校的你爷爷呢,我还没出门呢人家转个身打起了呼噜!你说气不气?” 桂英说完一拍手摊开掌看着儿子。仔仔咬着嘴唇无话,兴邦点着烟说:“都过去了!” “事儿是过去了,这不心里没过去嘛!你能让它轻轻松松过去,有些原则性的事儿我可没法子让它一下过去!” 桂英冷哼一声,接着向儿子说:“还有一次放学的时候下暴雨,村里的泥路根本没办法走,关键是我们那群孩子没一个带伞穿雨鞋的,人家父母踩着点儿来接孩子,我脱了鞋一路光脚奔回家,回家后才发现脚被玻璃碴子弄伤了流了很多血。你爷爷呢,对着镜子刮胡子、摸脸、撩头发完全不关心发生了什么,最后我气乎乎地流着泪哭到学校,他估计还不知道呐。他这人永远是以自己为中心,两眼看不见别人的。这种小事太多了,妈都不好意思跟你一件一件掰扯,显得我矫情!” 马桂英像是找到了一口翁,将自己的苦水全掏出来往里倒:“小时候我有种感觉,你爷爷对家里人各种不满,觉得我们配不上他,整天高高在上的,在家里说话像站在台子上演讲似的。后来好了点,但刚开始我真那么觉着。有一回他嫌你二舅学习不好,把你二舅的本子、书全撕了,把他的钢笔、书包直接扔了!你知道为啥嘞说丢他人!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种家长!仔儿你说说!” 桂英说完转眼望着大哥,希望得到一些反馈和支持。马兴邦抽着烟俯望自己的运动鞋,吁了口气,没有说话。他习惯且喜欢沉默。对过去沉默,对未来也是沉默。 “脾气上来砸东西、摔东西从来不管结果,打人骂人更是随他心情!小时候我不小心把他的葡萄酒碰洒了,你爷上去就是一脚狠狠地一脚。那年我上炕时把他的传呼机压了一下根本没压出啥毛病!你爷二话不说啪地一下扇了我一耳光,那红印子两天都没消下去!关键是我哪知道他那破传呼机放在炕上呀!他又不吱一声!那性子又怪又暴躁!你大舅在你爷那儿吃了多少苦,妈那时候小不知道,反正我跟你二舅没少被他欺负!踢腿、掐脖子、扇耳光哎呀,所以我说你现在看到的你爷爷跟我们看到的你爷爷,不是一个人!” “那回,他把我香水当花露水用,我当时想着哎呀可好了,让我逮着机会反击他了,结果你看,人家错了也比你有理!他不光光是冲着我们发脾气,冲你外婆发脾气也是常有的事儿,我印象里你爷还冲着他妈发过好几回脾气呢!除了你二外婆三外婆,家里那些堂舅、堂姨哪个没被他指着鼻子骂过?” “那仔仔也冲着你发脾气呀!哪家不这样呀!别跟孩子讲这些!大惊小怪的。”兴邦挪开烟头冲妹子说。 “好吧,你们都是忍者神龟,我大惊小怪!我看你现在在大跟前还不是蔫蔫的,跟致远一样怂!” “他老了!棺材都做好了!纠结这些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那你说少奇刘都死了平反有什么用?” 51(4)中秋节两家联欢喜 朋酒会二老批陋习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51中的下半部分。 “什么?等等!我爷爷棺材已经做好啦?”何一鸣惊得露出白眼仁。 “农村备得早!一般五六十岁以后就置办了,以防万一!我跟你舅也没催呀,是你爷自己要弄得,人家跑到县里最大的棺材店自己给自己千挑万选的!”桂英说完憋着笑望着大哥。 “所以说,你还计较什么呢?”兴邦拨开眼前的烟气,意味深长地回应妹子。 三人停顿的功夫,老马带着漾漾提着大包小包的早餐回来了。众人于是聚在餐桌上一起吃早餐。 “哥,我跟晓星家约好一块过中秋吃个饭,你也去吧,没外人。何况大跟钟叔很熟,咱妈和晓星她婆婆也是表亲。” “行。”兴邦举着油条冲桂英点点头。 “那咱少吃点,现在十点半,十一点半我们先去饭店,在那儿点了餐等着他们家。”桂英鼓着腮帮子说。 “你少吃点吧!”老马瞪着桂英,说完几人轻笑一声。 快十二点的时候,桂英带着大哥、父亲和儿女先到了她提前预定的饭店里,找到包间以后,老马点火抽烟,漾漾盯上了包间里一盆花自娱自乐起来,桂英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好后,兄妹两加个仔仔捧着菜单仔细挑选今天的主菜。 十二点多,一身红裙的包晓棠提着两盒月饼先来了。 “马叔叔,中秋快乐!”晓棠一进门先跟长辈打招呼,然后捧着盒月饼递到了老马跟前。 “好好好!叔不客气了!”老马笑盈盈地接过月饼。 “棠儿,这是我大哥,你见过的!” “马大哥好!”晓棠打完招呼,坐在了桂英身边,两眼却跟着墙角独自玩花的漾漾。 “你姐到底来不来?我发信息她一直没回。”桂英问晓棠。 “估计她这会儿忙着呢!我昨晚上问了她,她说她中午只能出来一小会儿!估计来得晚吧!” “能来就好了!今年中秋不同以往,梅梅上学走了,仔儿他爸上班,你姐只能来一会儿!哎诶大!我钟叔今天能来吗?”桂英问老头。 “来!我昨天问了,他今天不上班!”老马抬眼回答。 说曹操曹操到,老马投向桂英的眼神还没收回来,钟能带着孙子钟学成已经推门进来了。 “哎村长,你来得早哇!”钟能指着老马笑着招呼。 “来来来,咱两老的坐这儿!”老马站起来给老伙计拉椅子。 三个孩子跟大人们打完招呼,自然地坐在了一处,以仔仔为首,从放假开始聊起,聊作业、动漫、好玩的软件、热门的小游戏漾漾拈着花听不懂,只崇拜地盯着学成哥哥看个不够。 “钟叔,中秋快乐!这是我和致远给你买的!”桂英绕过孩子们,提着一盒月饼和一箱荔枝走到了钟能面前,钟能正欲客套,老马直接接过东西放在了钟能椅子后面,包晓棠也趁势朝学成爷爷送了一盒月饼。 桂英将老头特意吩咐的两瓶西凤酒摆在了二老面前,派坐在爷爷身边的学成给两位爷爷斟酒,然后将自带的坚果抓了几把分给大哥、晓棠和孩子们。马兴邦抽着烟笑眯眯地盯着漾漾看,包晓棠喝着饮料和桂英低头说着悄悄话。 没一会功夫,三盘凉菜上来了。桂英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咳了两声冲众人喊道:“都先停嘴,我说两句!那个致远上班来不了,钟理也没来,晓星来得晚,现在老的小的就咱八个人也别讲排场了,上一样菜吃一样,晓星来晚了单独给她点点儿!” “成成成!”钟能点头应和。 “能啊,吃吧吃吧!”老马招呼钟能。 老人一开筷,小孩们也开始吃了。 “兴邦现在做啥嘞?”钟能嚼完一口菜,探头问老马之子马兴邦。 兴邦立马放下筷子转头说道:“在东莞开厂子呢!一个小厂子,做清洁用品的跟洗洁精有点像,但是是工业上用的。” “诶!你以前不是做什么材料加工、啥模具吗?”老马忽地皱眉瞪眼,嗓门有点大。 “那是以前!在宁波的时候!好多年前的事儿啦!”桂英插嘴解释。 “我问他呢你多什么嘴!”老马白了桂英一眼。 “我妈那是在抢答呐!”仔仔赶紧替他妈辩解,说完众人俯仰一笑。 “来来来,碰一杯!”钟能用酒岔开了老马,两人连喝了三小杯西凤酒。 钟能喝完酒,嘴里空嘬了几下,而后对老马说:“昨个晚上,我表弟给我打电话我二舅家的老三。我老表和我好几年没见面了,这不到中秋了嘛,他专门打电话问候问候我。闲来无事随便聊,聊到了他丈人的丧事。他丈人前段儿刚走,活到了八十四!他老丈人走的时候他妻弟家里有钱大办了一场,结果你猜办成啥样子了?”钟能挑着眉毛问老马。 老马抿了抿嘴,问:“啥样儿?” “说是请了个班子,去地里陵前唱,我老表一看,唱的不是秦腔戏是流行歌!三个小伙子穿着皮衣皮裤留着长发,在台子上又唱又跳!本来亲戚们要在地里敬酒、烧纸、三扣头九扣头地祭奠的,结果弄得没人祭了,个个揣着手笑呵呵地看表演!连几个亲孙子也笑呵呵地看热闹!我老表昨天气得,说那不是胡闹嘛!结果人家本村的人倒没觉得咋地,他一问他老婆的侄女才知道人家那个村里全是这样搞哭丧的!村长你说说,他们黄河滩那儿的风俗逗不逗?” “哎,这个我听说过!以前我们马家屯没有,这两年也开始有了!改唱戏为唱歌,请个姑娘小伙,也不唱那过丧的歌儿,专捡那闹腾的唱!哎呀,这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邪风!把咱原先从祖宗手里传下来的那一套规矩、葬礼弄坏了给!我死了他们要敢给我这么弄,我非得跳起来不行!” 孩子们聊孩子们的,桂英跟晓棠在聊,老马这话只边上的马兴邦听见了,他低着头抿嘴一笑,也没吱声。 “咋扯到你身上了!再说你娃娃们懂事,有分寸呢!”钟能望着桂英和兴邦小声说。 老马咽了一口菜,伸出食指在空中指了指,朝钟能低着头也小声说:“我给你讲个更离谱的。前年吧,我在镇上有个朋友他原先是镇上的领导,后来退了,那年他儿子结婚专门叫了我。他子是独生子,找的媳妇也是咱镇上的,家里很有钱,所以两边一合计说把婚事大办一场,结果弄得动静特别大,请了很多领导,摆席摆了两天半才请完所有人!我去的那天是第一天,当时拜完长辈以后,按照规矩要弄热闹,底下坐的几十桌人起哄说要让公公背儿媳、抱儿媳,那司仪没个谱儿全在那儿搅混水!没法子,他们按照习俗照做了,下面热闹得跟疯了似的,看得我都呆了!结果哼哼!能啊,这回你猜猜后来怎么着。”老马阴笑着也朝钟能卖了个关子。 “咋着的?” “哎,我有点儿嫌丢人,不好意思跟他们年轻的讲!半年以后,公公和儿媳跑了!卷着家里不少的钱跑到外省外市躲着过日子去了!我后来听人说是因为那儿媳妇怀上了我这朋友的娃儿!你瞧瞧这叫什么事儿!我后来分析啊,根子全出在那场婚礼上。连着三天,底下吃席的人天天喊让抱儿媳、背儿媳,你琢磨琢磨”老马说完冷哼一声,不住地摇头挤眼。 “咱原来结婚时弄热闹,搞得是公公婆婆两口子,现在,哎!胡弄嘞!” “可不是嘛!为的是热闹,按的是习俗,那也得有分寸不是?我看这坏风气咱方圆上好几个村子有呢!”老马咧嘴点头,凝神瞅着钟能。 “我也晓得点儿。”钟能会意,亦咧嘴点头。 二老喝了一杯酒后,钟能打了个嗝,接过话茬子:“不光这个!那婚礼上闹新娘的、整治伴娘的多得是!原先是年轻人们闹洞房意思意思,现在净是胡闹!” 老马叹气道:“风气变了!咱镇上现在流行万紫千红一动不动,你可知啥意思?” “我早几年就知道了!啥子紫是五块钱,红是一百元,一动是车,不动是房,对不?我咋不知这个!就刚才我那老表他子谈对象时,先前谈了个东北湾那里的,结果人家开口正是这个万紫千红一动不动!我老表一听心凉了,把他卖了剐了也凑不够那万紫千红一动不动。最后算了,娶不起那拜拜,您还是找有钱人吧。为这个我老表没少生气!”钟能说得来气儿,用食指不停地戳桌子。 “我看村里这风气近几年是越来越向钱上看了!不管红白喜事、生月做寿,个个卯着劲儿大办一场!不办不行哇,为啥嘞份子钱!你说我办个婚礼前后花了十来万,那我不把这本赚回来岂不是亏了!所以熟不熟的他都敢叫,那来的人也气派、懂规矩,一起手没有两百也有一百吧。早年咱行门户哪里给钱呀,全送东西鸡蛋啊、红糖啊、麻花啊、罐头啥的,现在清一水给钱,越是年轻人给的越多!一二百且算腼腆的,那五百、八百、一千的都敢给管你是朋友还是亲戚!你瞧瞧!你瞧瞧!这叫过日子吗?”两老头说得激动,脸对脸、肩擦着肩,像是谈什么机密似的。 “是啊!”钟能说完自己喝了一杯酒。 老马摊开的手还没收回,此刻按在桌上,见钟能喝完了接着讲:“咱县上二零一九年的平均工资才三千四,全国的平均工资也没多少,何况咱是种地的对不!农村这三姑六婆的亲戚多得数不完,这家满月给二百、那家结婚给三百、过年了压岁钱一人一二百要有钱没啥子,那没钱的呢!我问过我侄子,我说你回回给这么多你有钱吗?你猜我侄子咋说的,他说人家给我这么多我回少了得罪人。你看看,这风气已经挡不住了!除非你不交际、不走亲戚!得亏我自己这些年行门户有自己的小算盘,我二十也给、两千也给!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咱得分轻重缓急、得看事儿对不?” “对对对对”钟能嘴里嚼着满口的肉,咽下去以后放好筷子,指着老马凑近了说:“得亏我来深圳了!要不搁村里我连走亲戚的钱也没有哇!以前家里办红白喜事那是有事需要办,现在办红白事跟做生意似的,请谁来不请谁来小算盘敲得响着呢!这回赚了多少赔了多少事儿还没办账先出来了!有意思不?” “可不嘛?我早跟我老二说清楚了,我要是百年以后请谁不清谁,那我可有个小本本的咱门清着呢!”老马戳着自己脸上略略得意,蓦地得意转愁容,说道:“关键现在村里的老实人也被带偏了,出手比城里人还阔绰!老话说穷要面子、穷要面子一点不假!越穷越要面子!” “不仅越穷越好面子,还越穷越迷信!我给你讲个事儿,你老村长估计听过没碰到过!两千年前后的,我干爹他们村儿有个人家是独生子,那儿子不到二十病死了,死前没娶媳妇,结果被那些好事的说什么要办要不然这这那那的,老两口胆小又好面子,结果一而再再而三地听进去了。然后私下里拖人去弄,隔壁村有个老汉专门给人弄这个事儿,结果还真抱来个女的!当天晚上老两口请了人去挖墓入棺,谁成想埋的时候发现那女的还喘着气呢!你说吓不吓人!后来被查了,原来是隔壁村的老汉低价买了个脑子有问题的,然后高价卖给这边!结果,最后几个人全坐牢了!”钟能说完端起茶杯,润了润喉。 老马听完身子一歪,道:“能啊,你还真说对了,这种事儿我听过没经过。不过我经过另外一回事儿,我小的时候,我小叔他邻居。那家人的大儿子年纪轻轻死了,办完丧事请了个看风水的,那人说你家里有妨碍的所以才导致老大夭折,看风水的不明不白地说了这个然后拿钱走了。这家人搞不清,那主事儿的男人从那后瞧家里这个不顺眼、那个不顺眼,树挖了、水道改了、前屋拆了、大门换了,疑心病还没好,怀疑小女儿小女儿被折腾得上吊了,怀疑他二儿子他二儿子出去了再也没回来!你说说,原本他家那时候是我马家屯的大户,结果因为迷信搞得没人了。” “我一亲戚,远亲。他家三个娃儿,一儿子下来两女儿。我那个哥脑子轴得很,他听人说这家里的孩子结婚要照顺序来,要不老二结婚了老大没有就很难找了,说是后面的抢先了压得上面的结不成这他也信了!他家儿子长得像我嫂子一米五的个头,上半身大下半身小,瞅着有点像矮子!他两个女儿长得全像他,一米六那么高、比例也正常、眉目也清秀。结果因为他这儿子迟迟找不到媳妇,把他那两女儿硬生生耽搁了,得亏老小性子倔,跑出去了几年没回来,才没被他祸害!现在他儿子四十多岁了没媳妇,他女儿也四十多岁了没嫁出去!” “哎呀呀”老马长叹一声,缓了口气道:“人这脑子里的观念能救人也能害人!如果迷信是为了好运好日子又不伤人,倒没妨碍,这搞得家不成家还祸害了下一代,有啥意思!咱说的是咱一辈儿的事儿,往下一辈怪里怪气的事儿多着呢,上过大学的还有不少迷糊的呢!归根结底我看啊,一来是穷、二来是命不好,自己看不到希望了,开始信鬼神了!就这么简单!”老马说完一拍桌子,自己仰头喝了一杯。 “你说现在这社会风气往钱上看,是为啥嘞?”两眼对两眼,钟能问老马。 “哎,经济好了年代坏了呗!搁在咱以前那个年代,谁敢咋地?你在公社里多拿个馒头立马有人去你家里算账!三十年前村里哪有爬灰这事儿,这原是那红楼梦里的、达官贵人家的,平常的老百姓哪敢造次!现在不一样了,解放了、自由了,自由得没有底线了,没有边界了。人这精神一旦被钱箍住了,那不跟魔怔了一样嘛!再有,是上面乱了!上面乱了所以下面跟着乱了。这家里的当家人要正襟危坐、谨言慎行、不搞那虚头巴脑的,下面的儿孙九成九是好的!所以,乱,一般是从上面乱。” “你说得对,现在经济是好了,人活得明显比以前紧张、不滋润也不舒坦。” 各叹了几口气,两人又碰了一杯。 众人正聊着,包晓星赶来了。打完招呼后坐在了桂英身边,桂英额外给她点了两盘菜。晓星面上平静心里急得不行,这次出来是偷着出来的,服装店的老板不在没办法打招呼,虽是熟人还是心虚。 致读者 老马的末段人生是如何写出来的?今天不发表,聊一聊写作的动因和过程。 写作助手上曾有一篇征,题目叫第四届全国现实主义网络学征大赛,是2019年3月底发出来了,我看到的时候已经是七月初了。冲着十万元的奖金,我参加了。征明确规定参赛作品要以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为主题,所以我设置了老马这么一个七十岁的与新中国一起“出生”的主角人物;中写到“以新中国前后的社会变迁及家国变化为素材”,所以我选了农村人进大都市的老桥段,想通过农人老马的视野来描绘社会变迁和家国变化的剧烈;其中明确提到要“书写新时代的精神和生活”,所以我以家庭为单位来构思,由此出现了何、钟两个核心家庭和马行侠、马天民、樊伟成等四五个次要家庭;征第三条要求是“作品应归属于都市、情感等现实题材类型中”,所以出现了包晓棠的感情、包晓星夫妇的婚姻、何一鸣顾舒语的初恋等情感内容;征中还提到要“多方面涉及社会各领域”,所以,作品除了主要的婚姻关系、父母子女关系、男主内女主外、二孩家庭、姐妹情感、老人晚年、家暴等家庭方面的内容,还有马桂英的职场颠簸和由展会行业映射出的经济环境、中年人何致远和钟理的再就业、包晓星离开城市回乡承包土地、钟雪梅和何一鸣高考上大学等等社会方面的话题。 七月份定提纲、八月份开笔,中间经过了国庆、修改作品标题、作品入、春节、疫情以及因疫情而作出的大纲调整目前还没写到这里截止今天,老马的末段人生后简称老马已经在我的生活里、脑海里飘浮了整整八个月。如今回想写这部最初原因和动力,真是有些好笑,更好笑的是征早过了颁布结果的日子,却一直没有结果。 一部好的作品,会让读者相信书中的某些人物似乎是真实存在的,比如说林黛玉、鲁智深、张松三国演义中的,不仅认为这些人是真实存在的而且连他们身上附加的东西也相信是真实的,比如说多愁善感的性情、倒拔垂杨柳的武力、过目不忘的天赋。让读者相信的前提是作者自己要相信。也许历史中确有隆中决策的诸葛孔明、农民起义的宋江、性格乖觉的贾宝玉,但这种可追踪精准原型的人物是极少数,绝大多数人物是作者虚构出来的。这种虚构来源于作者的设定、组装、幻想或者心里角色扮演等等。本书中的主要人物在现实生活中我基本没有碰到过,所以纯粹靠想象。时间久了,老马中的这些角色融入了我的个人生活,起码是写作前后,记得有几次我将自己老公无意中喊成了老马,喊完后知错了嘿嘿一笑。 因我写作的时间短而晚,有段时间为了响应起点的“稳定更新”拼起了速度,现在回看那段时期写的,略略不满。为了稳定“军心”,我在自己键盘附近贴了个纸条,上面写着:太过急躁,必不长久。学专业毕业的我坚定地认为,作品的字品质决定着作品的高度和深度,亦决定着作品的寿命和传播度。此后速度降下来了,字品质起码达到了自己的要求,可更新频率真是一言难尽,严重对不起编辑和读者。 为了追求我所谓的品质,我自己也舍弃了很多。比如日更四千每月六百的全勤、揣摩细节或标题的最佳睡眠时间、长久维持高度集中而损耗的个人健康去年九月份大概,有一次我喝了浓茶写不出来,整个人极度焦虑,忽想起“呕心沥血”这四个字时,字字戳心,崩溃大哭。毫无疑问,写作这件事儿是焦灼的、痛苦的、带有牺牲的,牺牲了良好的视力、协调的内分泌、世俗的家庭生活、健全的社会交往甚至本有的社交技能。去年年初决定在网平台开始创作发表时,那段时间压力特别大,有天晚上我摸到自己的下巴长了一根胡须一厘米长、呈半圆形的黑胡子,当时吓得有种“命不久矣”的感觉!如今摸着自己下巴长出来的其它几根小胡子,一笑了之、习以为常。 写作的过程改变了我,让我深刻,将我往自己理想的样子一点一点推进,当然这一切痛苦的过程反过来成就了我独一无二的字或风格。我将自己对痛苦的感觉或预想揉碎了分类,然后安插在包晓棠、何致远、钟理等人物身上,于是我成了他们,替他们代笔写他们的人生。写作的过程也是穷困慌忙的、极度孤独的、自作多情的、自卑自恋的、没有丝毫反馈的,像极了一个人在台上费劲儿地演一部恩怨大戏却没有一个观众。曾经凌晨两点睡不着想着若有人盗用老马中的精华内容,那我定要先把他然后再把他xxxx,可笑的是,我前面写了几十万字,没一个读者。 当别人用技法、刷票、组装、娱乐、讨好在写作的领域随意踩水时,我呢,在用全力。牵出别人并不是认为我比别人高尚或高级多少,只是懂得我比别人的痛苦多很多。这痛苦源于对自我生命价值的焦虑和生命时光飞速消逝的巨大无奈,这痛苦逼得我要拼尽全力容不得玩弄。悲哀的是,我用尽心血在伟大而严肃的写作领域也只是个底层。写作至今为止是我认为的能够抵消生命无意义的唯一事情,当退无可退时,我只能全力以赴。 最后,感谢我的读者。每每看到有人给我投票特别开心,恨不得在家里打滚!数票票几乎成了我每天闲暇时最快乐的事情,虽然现在票数还很寡淡。在此,特别感谢恒之璀璨的支持。 已定以笔度余生,愿我不负我,祝自己2020年有好成绩。另,近来发现起点的现实分类中有很多好作品、好作者,向这些真正的当代的作者致敬!也祝各位2020年在自己的领域里都有好成绩! 白石龙 2020年3月2日星期一 51(5)新农业触动有心人 生辰日温暖悲凉心 “爷爷,你年轻时是不是很帅呀?”新点的菜来了,众人正吃着仔仔忽然冲爷爷说。 “嗯?咋说这个呀?”老马一脸糊涂,两眼机警。 “我妈说下暴雨下大雪你不送她上学,一个人举着镜子刮胡子、摸脸蛋!”仔仔说完偷笑,一众人斜瞅着老马也笑了。 “说这干嘛!”桂英瞪眼吓唬仔仔。 “对峙一下嘛!以确保你说的是对的。”仔仔拌嘴。 “啥下雪下雨的我咋没印象呢?”老马狐疑地瞅了瞅外孙,又瞟了眼桂英。 “瞧瞧!”桂英抛了个白眼,然后左右望着晓星晓棠摇头苦笑。 “这事我知道”兴邦正想开口,被包晓星抢先了。晓星说完这句放下筷子,正儿八经地对众人说:“英英说她小时候上学,有回下大雪了,嫌马叔你没送她记着呢!一直记到现在!主要是人家孩子全是家长送来的,她心里不平衡!” “不止这一回没送吧!”老马放下筷子擦完嘴,挑着眉毛冲众人说道:“在马家屯找找,你去找找,有哪个女娃是她这性子?还不是我打磨的!下个雨刮个风都要父母送,将来进入社会遇到难事或者父母不在了咋办?还活不活?”老马说得头头是道。 桂英一听那语气,着实听不惯,撂下茶杯也大声开口:“是啊!你怎么说你都有理,那我问问你,你总共打磨了三个孩子,为啥我们三个性格完全不一样?怎么我二哥到现在快五十年了还没出过咱县城呢?”桂英说完,众人愣了。 “你二哥小时候见了牛羊都往桌子底下钻,被蜜蜂蛰了一下往后再也不敢见了,到现在见了蛇仍是吓得哆嗦他天性那样儿,这是我能改变的?”老马指着桂英一脸凶煞。 “既然人都有天性,那你还说什么你打磨的?要是我的这点儿成绩、性格是你打磨的,那你儿子的失败是不是也是你打磨的?”桂英说完,桌上一阵寒风扫过,众人个个一抖,滴溜溜地转着两个眼珠子,只见老马瞠目结舌,桂英别着脸挑着下巴。 马兴邦见状挺身而出,指着妹子故作发怒:“啧!英英你怎么跟大说话呢!大家过中秋吃个饭你上纲上线的干啥!过去的不要再提了!仔仔都十六岁了你还纠结你七八岁的事儿你要干啥呢!” “就是!英英,叔得说说你了!”钟能也伸出手指着桂英说:“哪个父母不盼着子女好?你们三个长大以后混成啥样子是你们自己的命运,你不能把不好的、失败的地方怪罪到你大身上,难道你大希望你二哥一辈子不出村在家务农?再说,你大这性子不是针对你,他从年轻时已然这个样子啦!我认识你大时人家就这脾性!我们那一辈哪个娃儿不是被他大棍棒底下打出来的?对你们狠一点么嘛哒!至于下雨了没送你这事儿,钟叔那时候也没送钟理哇,我也没见他计较” 钟能还没说完,老马挤着眼皱着眉说:“吃饭吃饭!” 被众人指责的马桂英早蔫了神采,低眼耷眉地听人数落。晓星见她不痛快,赶紧调转话头问道:“诶英儿,你不是要送我什么东西吗?说你二哥带来的黄花菜还是啥的?” “哦是黄花菜!”桂英说完从椅子后面的袋子里取出两小袋东西,每样约莫两斤重,落座后分别递给晓星和晓棠说:“我二哥寄的也不多,你们俩一人分一点吧!” 包晓星拆开袋子,抓起一把一看一闻,浅黄深褐颜色不一,有些花尖儿卷曲本欲开放,大多细而平直在花瓣刚长出来时便被采摘了!闻着一股子陈旧的花香味儿,晓星掐断了一根,竟看见了金黄的花蕊!手心里的黄花菜硬邦邦的晒得很好,里面还掺杂着故乡的落叶和鸡毛,十来年没回家了,包晓星捧着来自故乡的黄花菜看个不够。儿时父母在豆子地里插播过几溜黄花菜,待长熟以后采回来,和黄瓜凉拌、跟鸡蛋热炒、晒干后泡水喝或做汤三十年前的味道仿佛正在眼前。 “你二哥晒得很好哇!”包晓星抓着一把干黄花菜冲桂英说。 “不是他二哥弄得,他哪会弄这个!这是她婶婶弄得,她家种了一两亩,批量化操作的!”老马解释道。 “哦!我以为是地里套种的,现在咱们那儿还有专门种黄花菜的呀!”包晓星诧异。 “种啥的没有哇!光我们马家屯种的果子十五六样,额外有些人种的蔬菜、调料、中药、花卉、干菜啥没有啊!反正每年总有大赚的也有小亏的。现在不像原先那样冬天清一色小麦油菜夏天绿豆黄豆那么单调!你们一朋的离家早,是不是还以为咱那儿是原来的样子?”老马咧着嘴问。 “我确实离家早,平时只听英英说他二哥种了这、种了那,很少听人说这几年咱那边的农业是啥状况。”晓星眉眼惭愧。 “现在的农业基本上是机械化操作,进地出地地溜子车厢很长的小三轮,犁地、种地、打药、收割、打磨全靠机器,每年授粉、采摘啥的得自己干!现在种地比原先轻松多了,马家屯有一人在黄河滩那边承包了人家上百亩的地专种玉米黄豆,没少赚!”老马说起马家屯,滔滔不绝,兴致昂扬。 “那黄河滩那儿没人种地吗?”包晓星纳闷。 公公钟能笑着接话:“黄河滩那儿地多得是,他种得完吗?我们年轻时村里到处有去黄河滩上摘棉花的、拔花生的,一天给十块钱那种!他们那儿地真多,根本种不过来!何况现在好多人还去城里了!” “现在种地赚钱吗马叔?”包晓星怯生生地问。 “咋不赚钱?她婶婶家的黄花菜晒干了卖,一半批发一半零卖,一亩卖了一万一。英英他二哥和我务弄十几亩地,一年怎么着也净落个七万八万的,村里卖得好上二十万的有的是!有一年我们村的发财他家,三亩石榴卖了四万多,一口气卖了四万,不算其它果子!前年我屋对门的那家,五亩苹果卖了五万多!后巷有一家更猛,人家种马齿苋,五亩马齿苋一年赚了八万多!咋不赚钱!好好务弄亏不了,不好好干的怎么干也赚不着,看你用不用心!”老马说得得意,一口黑牙一会隐一会现。 “哦,现在农产品的价钱是上来了!” “可不嘛!这几年蔬菜和水果的价钱猛得很,现在咱方圆上这几个村子主要种葡萄、冬枣、桃、李、杏、苹果,其次是梨、核桃、山楂果子大概这些。蔬菜种的也不少,早年人种的大葱、萝卜、土豆这些现在很少种了,主要种绿叶菜,一样两三亩,还有种苜蓿、香椿、蒲公英这些野的,野菜价格要高一点,但是难务农,得懂技术,还要有门路!瓜类也有人种,相对少一点,咱这里赶不上镇东边的大棚,他们那边的村子全是规模化的。” “哦!现在没人种小麦油菜了”包晓星两眼失神,若有所失。 “别说别家,我们家这几年一分小麦油菜也没种!面粉和油从村里买,方便还便宜。咱镇上现在全搞经济作物,很多人跟押宝似的,连着种上卖!去年我们村里有个媳妇卖自家的玉米没熟的甜玉米,从八月卖到十月卖了两万多你说可怕不可怕!人家那网店不止卖甜玉米,啥都卖自家的甜萝卜、青苹果、红枣、黄豆、芥末有啥卖啥!冬天没货了替别人卖干菜,她自己收个手续钱也不亏!我们马家屯二店呢!哎,人家年轻人会琢磨,咱年纪大了也不会弄那个!”老马说到最后有些落寞。 “爷爷,你想开店我可以教你呀!”仔仔挺直腰板郑重其事地说。 “算啦算啦,爷不搞那个!你要有心将来教你二舅呗,他要会这个了省好多事呢!”老马说完,靠着椅背喘气。 “星儿,你咋对这个感兴趣呢?”桂英不解,好奇地问。 晓星转头回答:“我想着我家的地和我娘家的地两家加起来有二十多亩呐,租给别人挺可惜的!” “可不是嘛!钟家湾的水地、旱地加自留地,光我家就十几亩,一亩地两三百租出去真是寒碜!”钟能补充,说完夹起一筷子菜送进了嘴里。 “你把这些地种成果树苹果、枣子、李子啥的,保守得卖一亩也有四五千,一年托亲戚照料着,怎么着也比你做清洁工赚钱!”老马向老伙计提建议。 小孩子们自己聊自己的,包晓棠盯着手机嬉笑,桂英兄妹俩时不时聊几句,唯有一旁的包晓星听得格外认真,频频点头,若有所思。 “我老了,不当家咯!我现在的主要任务是照看学成,我要回去种地了谁来看娃?再说,我一个人能种吗?灶火搭不搭得起来先是个大问题。我不像你家里啥样电器均有,你老二一个人种地样样车子齐全,我有啥呀?要人没人、要力气没力气、要工具没工具、要本钱没本钱咋种?”钟能冲着老马瞪眼,老马站在他的立场一琢磨,着实如此。 钟能叹口气,完了又说:“你劝我种地,我倒劝你别种地。为啥嘞?那地里的果子今年再丰硕,架不住秋冬哇!还不如安安分分地跟着季节走,让那叶子果子全落地里当肥料,下点雨润一润燥、来场雪酿一酿肥,等来年正好给开春的新叶新花增增肥、加加劲!这样不仅今年的果子好,明年的也不赖!老哥啊,咱老了,该是时候放下了,把你的地交给你家老二,您就安安心心在这边给你女子带娃儿,顺便把你肚子里的那些本事啊故事啊传给仔仔这一代!这不两全其美吗?”钟能说完两手一拍,呵呵傻笑。 晓星发着呆,晓棠看手机,一旁的马兴邦、马桂英耳听如此,纷纷瞪圆了眼,屏住呼吸。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呀!家里的地扔给我老二,现在可不是我给她两口带娃儿!带了好久啦,致远工作也有段儿时间了!”老马说完指了指桂英又指了指漾漾,漾漾两眼盯着学成和哥哥,桂英两眼瞪着晓星和哥哥。 “你不是说你中秋节后走吗?”桂英忍不住开口。 “那是你们说的!我啥时候说我中秋走?”老马瞪着桂英大声问。 “咋地英英,你还不让你大住了!”钟能在旁笑着打诨。 “咋不让他住呢!他自己先前非要走,我说过了中秋”桂英不知道接下来怎么说了,一张嘴卡在半空中收不回来。 “我现在要走了,谁给你带孩子?”老马指着漾漾问桂英。 “致远啊!” “哦!我在这儿他上班,我走了他又不上班了!他拿上班当什么敷衍我吗?他四十五岁的人是娃娃家性子吗?”老马说完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呐我带呀!”桂英瞪着眼伸着脖子,话一出嘴却丝毫没有自信。 “你行了吧!你上班出门还没漾漾上学早呢!” 被众人指了又指看了又看,漾漾晃过神来,知大家在说一件跟她有关的事情。此刻见爷爷指着妈妈嚷嚷,小女子憋不住替母辩解:“不准你说我妈妈!” 稚嫩清亮的嗓音在饭桌上显得格外响亮,一根短小的食指直指老马久久不放,众人一愣,继而大笑。 老马被漾漾的可爱瞬间征服,宠溺地回指漾漾且露出满嘴的黑牙说道:“成成成!爷全听你的!你是家里的老大,行不?” 待众人笑过之后,老马语气缓和地冲钟能抱怨:“她一星期前面五天天天九点以后回家,时不时还喝醉了,这时候娃儿早睡啦,梦也做了几轮了!后面两天周末她全天抱着手机,干个家务也干不利索,还脾气大!”老马说完瞅了桂英一眼。 和事佬钟能哑然一笑而后举杯,两老头碰了一下。 原本两手抱胸靠着椅背的马兴邦见此情景,用自己的胳膊肘撞了撞妹子的胳膊肘,挤挤眼说:“行啦!大要带孩子让他带吧!家里一直没个自家娃娃,可能忽然开窍了,想跟娃儿亲近亲近,人老了都这样!” “走是他说了算,留也是他说了算!我能咋地?稍微不同意感觉我大逆不道似的!”桂英小声嘀咕完,一口气闷了一杯茶,咽了下去。 马桂英真不同意父亲留下来给自己看孩子吗?嘴上肯定不同意,基于近来的各种摩擦,可心里呢?表层的她期待安静的、轻松的日子,对于父亲长久地留下来和她一起生活,她还没有做好准备。果真希望父亲尽快离开吗?不见得,因为心底不舍。这种心口不一、内心犹疑的感觉太糟糕了,使得她不能对一件事情给出一种一致的、一贯的看法一种压倒一切杂念的看法。烦烦烦桂英腹语如是。 午饭后两家人各自道别,桂英开着车拉着一家子回去了。 “成成成!爷全听你的!你是家里的老大行不”这句话一直在马兴邦的耳畔回荡。他有些嫉妒,却说不清在嫉妒什么。这样的态度老头一辈子没有给过他们兄妹三,没有给过母亲和婆,也没有给过家里的其他人,七十岁的他今天给了漾漾。这样的态度、那般的神情让兴邦难忘,甚至铭记。他如漾漾这般大时就渴望着父亲改变,当他知道他不可能改变时,他欣然接受了,如今他忽地变了,他却无法接受。他该高兴的,替漾漾高兴,替妹妹高兴,替老头高兴,可他心底却有一种沉甸甸的莫名的东西,解不开也捞不起来。 “这钟能家儿子咋老不露面呢?”回去的车上,老马想起这茬不满,嘟囔。 “他这几年变了,原先还好,经常跟我们聚啊、玩啊!”开车的桂英透过后视镜回答老头。 “原先钟叔叔也很少跟我们玩啊!一般是姨姨带着姐姐和学成和我们玩,钟叔叔跟我们很少吧!”仔仔从回忆里捞到了重大线索,立刻纠正他妈。 “啊也对也对!人家是从政的、在职的,咱既不是体系内也不是有钱人,所以但总体来说以前他跟咱们比现在好太多了,那时候跟你爸爸也能聊得来哦对了,你幼儿园的学位就是你钟叔叔帮忙办的,你上咱这边的小学这么顺利还不是因为那个幼儿园好!不管怎么说他原先比现在要和气很多,看着也开心、气派,见了人也乐意招呼!”桂英冲仔仔说,说得磕磕绊绊。 “上次见那样子邋里邋遢的没个精气神儿,还不如村里人呢!”老马对钟理的印象着实不好。 “人家原先是国企里正儿八经的领导,那交往的朋友、出口的官腔、穿戴的领带腰带漂亮着呢!” “咋这么个打击就一蹶不振呢?作来作去的,还活不活呀!”老马不理解,耸耸肩,吁了一声。 桂英无语,微微转头斜眼瞟了下大哥,兄妹两默默一笑。兴邦的笑挂在脸上许久不动,肌肉似僵了一般,两眼深藏着外人看不出的忧伤。 这头的钟家人出了饭店,晓星跟孩子爷爷打了声招呼匆匆回服装店去了。晓棠带着学成往富春小区走。难得的中秋,怎么着也得和姐姐、外甥一块过。中途晓棠去蛋糕店取了昨天预定的蛋糕,要不是梅梅提醒,她真把姐姐的生日忘得一干二净,回去的路上她还不忘带着学成给他妈挑了一件生日礼物。 服装店在中秋节这一天放了半天假,可麻辣烫那边哪有什么假期呀。两点半打了卡下了班,晓棠匆匆赶回家里,四个小时的中秋节能干什么呢?好好睡一觉,和妹妹聊些贴心话,看着儿子写写作业玩玩玩具,仅这三样她已心满意足。谁想回到家以后,蛋糕和礼物摆在桌上,儿子在画全家福,妹妹在厨房给她包饺子,看到这一刻的包晓星笑得无声而灿烂。 “不用这么麻烦!”晓星靠在厨房门口冲妹妹说,脸上溢出满满的感激和感动。 “不麻烦呀!我闲着没事,包两样饺子,咱三人晚饭吃个饺子还麻烦!”晓棠顽皮地做着鬼脸。 “我说桌子上的蛋糕!” “哎,顺便的事儿!学成爱吃甜的,全当给他买零食了!哦对了”晓棠说着身子一抖,包饺子的两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然后洗了手出了厨房,到了客厅以后,她指着一盒东西说:“诶姐!这是我给你买的一套化妆品!你瞧瞧!”晓棠说完打开盒子给她姐展示。 “你又不上班,花这钱干啥呢!”晓星嫌妹子大手大脚。 “啧!你一年只过一个生日,今年梅梅又不在身边!再说,花不了几个钱的,我现在很节俭,我的钱完全能够撑到我自考结束!放心吧!放心吧!这是我在淘宝给咱俩买的姐妹装!又便宜质量又好!”包晓棠喜滋滋地拆开另外两盒东西给姐姐看,边上的学成高兴得好像妈妈收到礼物比自己收到礼物还开心。 见妹妹又是演说又是比划,晓星架不住,只得将新衣服新裤子在身上试一试方才堵住她的嘴。雪纺的质地凉爽飘逸、绿底上飞着无数蝴蝶、中袖荷叶边、领口蝴蝶结晓棠买给自己的是正红色,给姐姐的是豆沙绿,再配上一模一样的黑色打底裤,这一身年轻又时尚,干练又凉爽。 牛津布的打底裤正是自己现在需要的,在麻辣烫的店里穿裙子或宽松裤均不方便,牛仔裤太嫩了不适合自己,唯有黑色的打底裤正合适,还那碎花的衣服结实又耐脏,宽松又轻便妹妹的用意,作为姐姐晓星懂得。 姐妹两换完衣服出来在落地镜前左扭右摆,争着让学成评价谁好看。包晓星趁势涂上女儿送她的口红,包晓棠也拆开买给她姐的化妆品,姐妹两你描眉我施粉,一番装扮完毕以后,又挤到学成跟前比美,仿佛回到了刚来深圳时的轻便岁月。 下午仔仔在屋里做作业,老马在外面抽烟,兄妹两个又躲在漾漾屋里聊过去的事儿,一聊聊到了天黑。要不是老马来催,桂英早忘了自己还要给众人做饭吃。 51(6)共忆博大乡土社会 还原传统衣食工序 “哥,你今晚上想睡哪儿?漾漾屋还是仔仔屋?我现在给你收拾。”晚上十点,桂英问大哥。 “随便!” “跟上次一样,全家打地铺呗!”仔仔噌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指着客厅的空地一脸欣然。 “你咋这么兴奋?”桂英一呆。 “今天中秋节呀!而且舅舅和爷爷都在多难得呀!何况你们是村里来的睡土炕长大的,打地铺跟睡土炕不差不多嘛!让你们回味回味童年,你看我多贴心!”仔仔顽皮地冲妈妈和舅舅说。 远处躺在摇椅上的老马抱着烟袋哼笑一声,而后转过头继续抽烟。 “行吧!听仔儿的吧!”马兴邦冲妹子一摊手,也笑了。 桂英于是一趟一趟地搬东西,凉席、垫子、枕头、薄被正收拾着,致远回来了。一番热情地客套之后,大舅子和妹夫两个中年人坐在了桂英铺的凉席上聊了起来。老马见十点半了,到睡觉的点了,也过来了。 “这样哥,你跟致远和大睡在一边,头朝西,我和仔仔、漾漾睡在一边,头朝东,行不?”桂英跪在凉席上一边调整枕头一边比划。 “咋都行。” “那你跟大挨着呗!致远睡边上,他最近呼噜声大!”桂英故意将父亲和大哥安排在一处睡。 众人各自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三个爷们一排,从南到北依次是致远、兴邦和老马;母子三个睡一排,从南到北依次是桂英、漾漾和仔仔。致远累了先躺下来了,兴邦坐在凉席最南边和妹夫聊天,老马靠着沙发还在抽烟,两眼却盯着熟睡的漾漾。 “烦不烦!老是两手摊开摆个大字!”仔仔嫌漾漾伸出来的小手占了他的位子,将漾漾的手提一来狠狠一扔,然后自己躺下来了。 “温柔点行不行!那是个胳膊不是啥东西!”桂英谴责完儿子,将漾漾轻轻地往她怀里挪了挪,而后自己也盖着单子躺下来。 “漾漾睡觉这姿势跟你姑有点像!呵呵小时候你姑睡觉就是这样!”老马乐呵呵地开口,冲桂英说。 “谁姑?我妈她姑吗?”仔仔抬头问爷爷。 “对头。” “那就是我的姑奶奶!”仔仔在脑子里算了算,得出了这个结果。 “嗯!搁老家不叫姑奶奶,叫姥姑!”桂英插嘴。 “那老家话,我管我妈她奶奶叫什么?就是曾祖父母怎么叫。” “叫姥姥!管你妈她爷爷也叫姥姥!” “那怎么区分呢?” “人前叫姥姥,背后说的时候叫男姥姥或者女姥姥,现在四世同堂的很少,要两个都在,用不着你区分多久就剩一个喽!你努力努力早点生娃儿,将来你娃儿管爷叫姥姥!”老马说完自己嘿嘿笑了三声,而后灭了烟,将水烟袋放在枕边,也躺下来了。 “爷爷,那我妈她姑是不是已经死了?我没怎么听说过!” “嗯,死了有些年头了,得病走的。”老马想起自己的妹子,有些低沉。 “你爷爷对他妹妹可好了,瞧瞧你!”桂英旁敲。 “有多好?”仔仔问完妈妈,转头期待爷爷回答。 “那时候地里活多,家里的好多事情你女姥姥顾不上,都是爷在弄,那时候爷还没你现在这么大呢。没法子呀,爷是家里的老大,下面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家里做饭收拾、喂鸡、给你姥姑换尿布全归我。” “呜爷爷你还会做饭!还换尿布!你对我妈也没那么好吧?”仔仔十分惊讶,好像发现了一个新外公。 “你妈有她妈和她奶奶照顾呢,你姥姑有谁呢?那时候做饭简单,有啥做啥。煮红苕、蒸窝窝头、烧玉米汤,你二外公负责烧火,爷爷负责做菜、煮粥啥的,你三外公负责盯着你姥姑!就这么长大的,你姥姑也可怜,哎!”老马想起过去,一言难尽。 仔仔听的是新奇,桂英听的却是一段跟她息息相关的家族历史。 “咋可怜呢?”仔仔不懂。 “哎,那时候苦哇!吃饭老吃不饱,更别说穿衣服。你妈她婆她奶奶那时候只顾着种地,没时间纺线织布,你姥姑长到十来岁的时候才知道女娃的裤子是没有裤缝的!热闹不热闹!”老马说完拍着肚子哈哈大笑。 “嗯?”仔仔没反应过来。 “那时候男人的裤子有裤缝,那裤缝可不是拉链的,连纽扣也没有!拿个裤腰带一根布条绑紧就行了!女人的裤子是没有裤缝的,你姥姑长那么大没注意过!你想想,你姥姑上面三个哥哥,她从小到大全穿哥哥剩的裤子,所以从来不知道女娃的裤子没缝隙!”桂英在一旁解释,解释完苦笑不得。 “给她做条不得了!”仔仔轻巧地说完,父女两个均无声笑了。 “哪里有布做裤子呢?吃先吃不饱还买裤子!就算你有钱买,也轻易买不到。我记得你姥姑出嫁以后,有一回回娘家见了我,特别开心地跟我说,她再也不用穿开缝的裤子了!她说她一见男人裤子就上火!哈哈”老马说完,又是大笑。 “为啥买不到呢?古时候也有裁缝哇!”仔仔提问。 “穷!哪有够换的衣物和被子?我和你二外公经常穿一条裤子,冬天一条被子盖我们弟兄三儿,前半夜你把被子拉过去了后半夜我再拉回来,就这么过冬!所以炕烧得很热,人睡得上面冻下面烙,睡一睡翻个过儿,躺着睡改成趴着睡!几个村里的人,家家的地儿全种粮食,哪有地种棉花!偶尔种一点棉花,留着全用来做衣服。你说的能有钱去县里买裤子扯布料,可不是一般人。那时候棉花特别稀缺,所以村里几十年来一直流行结婚的时候娘家给女儿陪嫁的全是被子!哼哼,仔儿,你可知棉花是怎么做成衣服吗?” “不知道!我没见过这个。”仔仔的实诚和无知逗乐了老马。 “这可是个大工程。英英,我先问你,看你知道不?”老马转头问桂英。 “哎呀哎呀,我回忆回忆。棉花摘回来以后,先彻底晒干,花弹好以后接下来把棉花搓成黄瓜那样儿的小卷卷,然后用纺线车纺线,接着接着把纺好的线缠成穗子,呃是不是接下来弄线其实后面的步骤我大概有点印象,但是不知道每一步叫啥!”桂英望着天花板掰着指头想不起来了。 谁想在一旁和致远聊工作的马兴邦忽然插嘴:“接下来拐线、合线、染线、织布是不是大?” “哼哼!你哥到底年纪大,知道点!拐线、合线,下来是穿瑟、浆线、刷线、染线,最后才是织布,织成布以后,裁布、制衣。仔儿你看看,原先村里人穿一件衣服有多不容易!从春天种棉花开始,到最后穿上衣服,没有一年弄不完!它这前前后后弹棉花、纺线、织布几十道子工序,不容易啊!所以那时候人有一件新衣服,宝贝得很呐!” 老马一人说着,除了漾漾其他人拎着耳朵全在认真听。 “哦!”仔仔如梦初醒一般长吁一声。 “棉花不光能做衣服,灶上的抹布、娃娃用的尿垫子、床上的被褥单子、门帘、我小时用的书包、装东西的布袋子、整衣服的幅子、鞋帮子鞋底、毛衣围巾帽子那时候棉花能做的东西多着呢!”桂英向儿子普及。 “棉花还能做鞋底呀!”仔仔好个诧异。 “棉花做的鞋底结实得很,比现在很多名牌运动鞋鞋底还好!”桂英说。 “那时候买的东西特别少,家里塑料、铝铁的器件是后来慢慢才有的,早年的房子、炕、灶台是土烧的砖盖的,柜子箱子、桌椅板凳是自己或请人用桐木做的,咱小时候还用过煤油灯、走马灯呢!”马兴邦顺着妹子的话跟仔仔说。 “嗯!我用煤油灯用了几十年了!电灯是后头才有的我记得是八十年代后头!”老马抿着嘴回忆。 “我也记得我小时候用过煤油,偶尔用蜡!”桂英回忆。 “我没见过煤油灯,但用过蜡!”致远检索自己的童年。 “什么是走马灯呀?”仔仔憋了很久才找着空档提问。 “走马灯样子很多!那时候村里人用的是用煤油做的,给灯外面罩个罩子,风吹不进来,这样晚上出去能用。跟手电筒差不多,没那么亮。去年还是前年来着,村里来人收走马灯,好像一个出几十块钱!”老马的食指在空中转了一圈。 “收那个干什么?”仔仔又问。 “好一点的走马灯用铜做的,那些人当成古玩玩呢!”老马回答。 “哦!原来农村还有宝啊!”仔仔说完,长辈们各自轻笑。 “咱家里还有铜钱呢!不知道哪个年代的搞不清,是你姥姥留下来的。”老马冲仔仔卖弄。 “一般铜钱上写着字呢!”致远大声冲丈人说。 “我没仔细看,扔在犄角旮旯几十年了!” “放得越久越值钱!”致远在黑夜中现出一脸惊喜。 “卖个锤子!英英小的时候门上来人骑着车收铜钱,三十年前一个铜钱只出几毛钱,我一想算了,还是别卖了,留着当纪念!现在放在哪里我也忘了,你二哥该是知道!” “我奶奶原来酿的白醋怎么弄得?现在外面的醋超难吃,全是工业合成的,再好的凉菜也坏在醋上了。大你知道我婆原来酿柿子醋窍门吗?”桂英爬起来专门问。 “这个”老马放在肚子上相交的十指动了动,接着说:“这个我不知道!反正年年见你婆把柿子摘回来以后,洗干净倒进陶罐子里,秋天酿、冬天藏,第二年夏天吃正好!具体有啥窍门我不晓得,你妈知道,你妈知道的话可能你二哥也懂点!” “我怕兴盛也不知道!”兴邦言之凿凿。 “哎,可惜了!反正原先我婆做的柿子醋调出来的菜酸酸的不刺激,醋里带点甜味儿!只记得小时候的凉菜很好吃,现在的醋不行、不行”桂英想起儿时的柿子醋说不明白,提起现在常吃的醋一脸无奈。 “我也好多年没吃过了柿子醋了!”老马言语中带着遗憾。 “淘宝上肯定有!”仔仔信誓旦旦。 “有是有我搜过!恐怕你妈现在这实力吃不起呀!你先想想柿子多贵,再算一算酿造和储存成本。哎可惜啊,这么好的手艺到我这里断了给,愧对先人哇!”桂英自嘲又卖惨。 “别说柿子醋,现在好一点的粉条子都难买得到!清一色工厂里出来的,嚼着那味儿不对!”老马补充。 “爷爷你说的粉条是红薯粉条吗?那不都一个味儿吗?” 老马笑了一声,而后开口:“你问问你妈和你舅,问问他们小时候什么时候能吃得上粉条?爷告诉你,除了红白喜事只剩下过年能吃点儿!那玩意工序复杂,村里做的人家少,往常过年前去集市上买一点儿。那时没有机器,你买来的也是人家手工做的,那一家跟一家的你吃多了细细品,就知道其中的软硬、弹性、味道不一样!” “我妈原来做过呀我记得!”桂英确定。 “是做过!好像不止一回。”兴邦回忆。 “是做过,你婆爱吃,我也爱吃,后来嫌叵烦,我决定再也不弄了!劳人得很!”老马嘴上使劲儿说完,仿佛做粉条的画面正在眼前。 “怎么劳人呢?”仔仔问。 “种红苕是第一个劳人的。秧苗子你得先有红苕疙瘩,红苕疙瘩是前一年的红薯留下来的,为了留红苕家家打了个红薯窖,七八米深呢!苗子秧好秧不好这是第一关,栽苗子的时候一个一个栽,浇水的时候一棵一棵浇,秋天挖的时候也是一窝一窝挖!你挖红苕的时候,劲儿大了怕耙子伤到红苕,劲小了一个窝得挖好长时间,一耙子一耙子挖红苕跟拿耙子犁地一样累哇。再有那红苕蔓子也不好处理,连着跟毯子似的,有虫子不说回去还不好铡”老马想起过去种红苕的经历,摇头叫苦。 “红苕到屋里后更麻烦!”兴邦说完轻轻一笑。 桂英接着说:“这个我有点印象。我记得十月份把红苕拉回来以后,要是做粉条先把红苕挑拣一遍,然后洗干净,用擦子擦成片,再一片一片地搁打麦场上晒干。晒干后将红苕片磨成粉,用浆布加水过滤,滤掉大颗粒,等浆布里的水全部滴完以后后头我不知道了!” 老马听桂英说得戛然而止,轻轻一笑,接过话茬说:“晒嘛!把粉晒干,晒成大块头、大疙瘩,打碎了就成粉面了!做粉条的话,把红苕粉放锅里煮,煮成浆糊,再用专门的漏子漏成丝丝,最后把粉丝挂起来晒干。弄成凉粉吃还方便一点,弄粉条子最烦人!从咱自家不做粉条以后,我几乎再没咋吃过好的粉条了!现在彻底是没人做了,全厂子里机器在压,一压压几吨几吨的。” “粉条这么麻烦啊!”仔仔如梦初醒一般。 “那可不!架不住好吃呀!现在一到席上,爷爷见着粉条总是多夹两筷子!”老马说完嘿嘿一笑。 “仔仔,你喜欢吃椒盐味儿的东西,你知道为啥?”桂英笑问儿子。 “为啥?”仔仔虔诚询问。 “这一点你是跟了我的口味!妈跟你舅以前吃饭,没有酱油哇、耗油啊、味精啊这些调料,只油、盐和花椒、辣椒。花椒叶还好弄,花椒面很难做。秋天在满是刺的花椒树上把花椒摘了以后,晒干、敲打,打到红壳和黑籽分开,然后把花椒壳用磨子手工磨成细粉,这才弄出一点点花椒面来!炒菜做面的时候用筷子蘸一下就行,当季的椒面麻劲儿大得很!妈小时候搁家里天天吃椒盐味的东西,到了怀孕的时候也是吃这个,所以你现在也爱椒盐味儿!” “哦!我知道,你还说你小时候摘花椒叶把手弄伤了,说了好几次呢!”仔仔道。 “其实所有农作物里最难的是从小麦到馒头。小麦秋播以后,扛过冬天,春天下点雨哼哧哼哧地长,在初夏时节结出淡黄色的麦穗。麦穗子熟了干了以后,收割、晾晒、碾压、扬皮、装袋儿爷爷屋南头的打麦场为啥叫打麦场,那是专门给收麦子用的。麦子装袋以后,用机器磨成面粉,最后搁在又大又厚的翁里藏好,用的时候舀出来一葫芦瓢,做成面条、油饼吃。所以,你只有明白了这个过程,才不会着急要结果;明白了这个过程,你穿上新衣服、吃上新馍馍才会珍惜它!”老马说到最后仰头指着仔仔。 “他娃娃家现在感觉不来这些!吃的穿的全是买的,哪里知道这东西来之不易!”马兴邦说。 “仔儿现在听了,也能懂点!他也到懂事的年纪了。”致远替儿子说。 “但是,我们学校的同学吃饭时,都很浪费呀”仔仔愧疚又困惑。 “不要用你知道的道理或尺度去约束别人,你只能约束你自己。一个人能自律,那已经很了不起了。”致远回应儿子。 “以前吃块豆腐也难,平常只有过年时才吃得着!不是家家都有能力把黄豆变成豆腐,一个村里有一两家自己做,已经很难得了!把织的布合成浆布床单、把废布料做成鞋底一针一针地纳成鞋、把馒头晒成甜面酱黄豆做成黄豆酱不容易啊!那书里讲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说的就是这个事儿!” “爷爷你还懂诗啊!你大大超出了我对一个村长和一个农民的定义!”仔仔在黑暗中轻快地拍手称赞。 “嘿嘿!小时候先生让背的,我那时候不知道啥意思,前几年看报纸的时候见着了才明白中间隔了五十年才知道先生教的这句话是啥意思!”老马羞涩。 “在农村生活,时间很慢!”致远语中带着向往。 “爸,我爷爷说的那些,跟日本的慢生活是不是有点像!”仔仔提问。 “是有点像,但又不一样。日本的慢生活是很多人在接受高等教育、在城市生活好多年以后才做出的人生决定辞城归乡,过一种田园生活。你爷爷说的那种自给自足的慢生活,是原先农村落后时物流不畅,农民没有办法,所以既要当裁缝又要当鞋匠。其实现在农村也变了,现在中国的农村更像美国一点,种经济作物、机械化生产,也不是慢生活了!”致远为儿子解惑。 “嗯对,现在农村跟城里没什么大区别,买卖东西能邮寄能上网,结婚找对象也谈房子要车子,吃的穿的玩的也是流行的热门的,跟原先的农村完全不一样了。人的心态不像农民更像城里人。”兴邦分析又总结。 “哎是。现在正儿八经把心思放在地里的,不多了。马家屯人气旺点儿是因为地多地好,县里大多数村子耕地比咱屯里少多了,夫妻两基本上在市里打工生活。”老马说完吁了一声。 51(7)睡地铺话民俗信仰 忆年味盼乡下春节 “原先人节俭,吃穿节俭人的精神也安定,现在经济越发达人普遍地越浪费,浪费也是一种行为模式” “爷爷,你们那儿的人是不是一年到头从来不洗澡呀?” 突然被打断的老马听仔仔如此说,先是见怪道:“胡说八道!”紧接着自己莫名地噗嗤一下连笑不止,桂英和兴邦也笑了起来。 “谁跟你说的?”老马问外孙。 “我妈自己说的!说她小时候一年到头从来不洗澡,夏天身上能搓下红豆大的泥疙瘩!后来上专科的时候宿舍的女孩子还笑话她呢!”仔仔有理有据。 “那是早年!二十年前!洗澡不方便,还花钱!关键没那习惯!”桂英自我辩解,一旁的何致远听儿子妻子如此说,轻笑不语。 “这是历史问题,一百年前中国还没马桶呢!马家屯在高原上,何况西北属于干旱地区,吃水紧张得很你学生没学这个?村里的自来水先给人吃,洗菜啥的二道水给猪牛羊吃,二十年前自来水两天来一回,一回一两个小时,哪够用啊!这不家家门口修了个小水窖存水用的。几个村子共用一个水塔,也是存水用的。一个地方一个习俗,现在好了,自来水充足了,屯里爱干净的媳妇比你还爱洗澡呢!”老马说完在空中指了下仔仔。 “那你们在哪儿洗澡呢村里的洗浴中心?”仔仔说完,大人笑了。 “自家盖个密封的小房子,一两平米大,上下左右贴上瓷片,镶个拉伸的玻璃门,上面安个太阳能,里面装个大灯取暖照明跟城里的差不太多。” “咱小时候确实洗澡困难,家家用个小铁盆,洗个全身澡只用一两铁盆的水。冬天最不方便,洗头洗澡自己得去灶上烧热水,后来我宁愿去镇上的澡堂子也不愿在家洗澡,真是不方便!”想起过去洗澡的不便,兴邦一边说一遍挠头皱眉。 “嗯!我是不爱洗澡!本来女娃家要爱干净,但我从小洗澡洗怕了真的太烦了,洗个头跟打仗似的,叵烦得很!我是到南方以后才慢慢习惯了洗澡,这边湿热的天气逼得你天天洗澡!”桂英说完自个憨笑。 “现在北方的澡堂子多着呢!西北和东北的那几个省会城市,也不是家家都能天天洗!”马兴邦朝南方出生的外甥普及北方洗澡的常识。 “那时候过年前肯定要大洗一回!现在平时天天洗,显得过年没啥意思了。以前过年就是过年,好多事情一年一回,只在过年的时候做!现在压根没年味儿了,村里也没年味儿了说实话!”老马掩饰不住地失落。 “你们以前到底怎么过年的?爷爷你总说得好像很神秘很隆重一样!”仔仔好奇不解。 “哎呦,这可是个大工程哩,前前后后得一个月半!”马兴邦说完,也躺了下来,躺在父亲身边。 “一个月半干什么走亲戚?” “让你爷爷说吧!你爷爷有表达不完的!”桂英说完,中年人均笑了。 “过年过的是个时间段,不是时间点。你们年轻人说的新年只指农历春节的第一天,也就是大年初一,我们老一辈儿说的过年,过的是中国的传统节日春节,整个开春全算过节。传统的春节是指从腊八或腊月二十三、二十四的祭灶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七甚至二月二龙抬头结束。跨度大、时间长,所以春节是中国最最隆重的节日。原先,人从腊月二十三前后开始,基本正式拉开过年的序幕。妇女们开始忙活,娃娃们放了寒假,在外打工的男人陆续回来。忙啥嘞?清洗床单被罩、大扫除、打石子馍、蒸馒头、置办年货、炸油果子、烧肉、包饺子将过年要准备的工作拆分,在年前一天做一点,算好日子一直做到除夕才完。” “大清洗、大扫除、蒸馒头看起来只是一件事,一做做一天,还得请人帮忙!好家伙,那时候年年蒸半炕的馒头,堆起来跟山似的!打的石子馍厚的薄的好几袋子仔儿妈说的是那种装麦子的大蛇皮袋子!现在想想好夸张!”桂英两手在黑暗中比划。 “家家都那样!光拿大扫除来说,早晨饭以后,全家人动工。先把房里所有的东西全部搬到院子里,房子里的木柜、箱子、被子、席子,厨房的水翁、油翁、陶罐、木斗、醋坛、和面大盆,还有草房里长长短短的农具!爷和你大舅负责打扫,戴上草帽穿上烂衣服,全副武装,从人住的房子、空屋到厨房、前院、后院、牛圈、厕所你外婆和你妈、你二舅负责清洗,暖水壶、缝纫机、柜角、箱盖、秤杆、翁底、筷筒、脸盆架、肥皂盒全清洗一遍。屋里人手不够的,光大扫除得两三天。”老马伸在空中的食指数来数去。 “哎呀,想起那时候打扫,真是累人!家家打扫时门口堆的全是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搬家或者拆房子呢!打扫完了个个人指甲盖里、鼻孔里全是黑泥,我记得我跟我妈头发上都粘着一层土!”桂英说完咧嘴傻乐,老马和兴邦也跟着笑了。 “那时候屋里的东西也多!锅碗瓢勺、翁罐盆坛、犁栌碌碡、柜箱桌椅、钳子扳子螺刀起子、猪圈牛圈羊圈鸡圈啥都得备着!少一样等用的时候猴急猴急的,不能老借别人的呀。所以为了省钱,一件东西从我爷爷的手里传到我大,从我大手里再传到我,从我手里再传给你二舅。那时候的东西也耐用说实话,有个小毛病修一修还能用几十年,所以原先一件家具用品用个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是很正常的事情,不像现在,冰箱三五年坏了,手机一两年要换!不经用!东西不经用,说明这年代也不经用!”老马说着坐了起来,摸到水烟袋准备抽一锅。 “我记得咱屋里最早那个和面盆陶的,是是我妈陪嫁的吗?”马兴邦问父亲。 “嗯!不是新的,你妈她舅给的。我跟你妈结婚时啥也没有,那和面盆用了几十年呢,最后盖新房子的时候一想算了,不用那玩意了,占地方、用途单一、盖子也不好配。其实挺舍不得的!”老马说完吸了一口水烟,那烟味出入在兴邦和桂英的鼻孔中,好像儿时在老屋里的大炕上一样。 马桂英一直对父亲抽烟这件事是默许的,一来明知七十岁的父亲戒不了烟,二来她也想通过独特的水烟味儿带她回童年或故乡。一样行为或者是一样刺激某项感官的东西,经过人生早起的重复强化以后,会在人生后来给人带来安全感或幸福感,会将人瞬间带回到童年的情境中。这种让人神思脱离现实的东西很多,比如说戏曲、音乐、电影画面、旧家具、某种菜味儿、某种酒味儿精神的旅游不需要什么车票。 “家里好多东西都是我妈陪嫁陪来的,斗、那对木枕、小饭桌”桂英对老头说。 “嗯,是!全旧的,不值钱但是缺呀,就这,用了好多年呐!”老马点头肯定。 “那时候的东西确实耐用。现在结实耐用的全是高端货,低端货便宜但是寿命短,人不停地要更新,跟街上的马路天桥一样,不停地翻新”何致远说了个半茬子。 “拼gd?”仔仔插嘴。 致远两口子轻轻一笑,没说话。 见没人说话,出生在旧年代的老马又开口:“咱那边的坨坨馍和勃勃馍合成石子馍是最出名的,仔仔可能不知道,原先做那个是专门为献灶神用的。定好日子要做了,提前朝村里有碎石子的人借来石子,把石子放进平底锅里大火烧热,等锅里的石子达到烫烙的温度后,再把石子取出来一些,将提前做好的面饼放进去铺好,最后在面饼上再放一层石子,利用上下两层石子的高温将饼烙熟烙干。” “坨坨馍和勃勃馍最关键的是中间的料子!现在外面卖的徒有其表,味儿不行!妈原来和面时在面里配着熟油、盐、黑芝麻、花椒面、大料面、茴香、葱末这些,薄的烙干是勃勃馍,加上花生粒的馅儿一包成了坨坨馍。我记得我二婶在面里还放了猪油、鸡蛋、辣椒末这些,她做出来的酥脆、香辣。”兴邦说完,咽了口唾沫。 “火候也很重要,三婶家总是火大!她家的石子馍烤得最干,她家的麻糖也炸得最老,我小时候可爱吃三婶家的麻糖了!哎呀现在好多年没吃过了。仔仔小的时候有一回回去赶上兴成他媳妇坐月子,亲戚送了好多坨坨馍,我连着好几天全在他家蹭坨坨馍吃。”桂英说完甜甜一笑。 “我好像有点儿印象!”趴着睡抱着枕头的仔仔转头朝他妈说。 “现在没人做喽,去年过年连你二婶三婶那两边都没有炸麻糖!哎!”老马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为啥?”兴邦问。 “你两婶老了,干不动了!媳妇们不会干也不乐意干嫌活多还麻烦!别说炸麻糖,现在村里会做石子馍、会捏花馍的没几个人!能买买点儿吃,买不来干脆不吃了!现在的农村,要么是老人娃娃在村里年轻两口在城里打工,要么是小三口在城里生活两老人在村里种地,一家人全搁村里的少得很!春节过年不回来的多着呢,大年初一在巷子里瞧一瞧数一数,没几家是人口齐全的!咱这哎!”起先说的是别人,想到自己家两儿一女十来年没有齐全地过过一个春节了,老马硬是说不出口,只能长叹一声,用水烟抵愁绪。 “爷爷,为啥要献灶神呢?”仔仔说出了心里攒着的疑问。 “灶神给了你饭吃呀!这是村里的老习俗,小年献灶神,除夕祭土地爷和祖宗,年前还有几回要去坟上祭献。这也是过年的流程,村里人把献神和过节连在一块,几百年来一直这样子!爷像漾漾小的时候就开始给灶神、土地爷下跪,跪了一辈子。”老马说完,抬起头吐了口烟。 “原先献灶神时家家贴着灶王爷画像,神像底下摆着糖果、水果、坨坨馍勃勃馍,还有香炉、香这些,我每回去别人家见摆了新玩意橘子、葡萄干、点心忍不住想偷吃又没胆子!”桂英从牙缝吸了一口气,哼笑一声。 “原先人还是有信仰的,现在经济发达了人不信神了,开始崇拜物质!从崇拜动物到拜神仙、拜祖宗,中间经历了几千年;从拜神仙、拜祖宗到拜物质、拜金钱,这中间只用了二十年!原来年轻,觉着农村人跪在地上念经、拜神、祭祀特别可笑,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感觉现代人没有东西可拜可信,也挺可悲的。”何致远说完,老丈人、大舅子和妻子各自嗯了一声。 “英英,你还记得小时候正月十七送虫躲鼠吗?”马兴邦笑问妹子。 “什么什么?什么送虫?”仔仔听到自己从没听过的,十分好奇,迫不及待,惹笑了爷爷和舅舅。 “也是春节的习俗!正月十七到了晚上,家家不点灯不开灯,然后大人们在一米来长、手腕粗的木棍上,用碎布料裹一团棉花绑住,做成火把样儿,再沾些煤油点燃。我就记着每年是我举着火把,从后院的后墙开始,家里的犄角旮旯全用火照一照,意思是将家里的蛇啊、老鼠啊、蛐蜒啊、蝎子啊送出去,以免自己人被咬了。” “我记着呢!我和我二哥跟在你屁股后面,一路喊着蚰蜒哦嘘哦嘘、蛇哦嘘哦嘘、蜘蛛哦嘘哦嘘”桂英说完爽朗大笑,一笑送走了众人脑中的瞌睡虫。 “为什么要哦嘘哦嘘?”小孩心性,对一切好奇急如星火。 “哦嘘哦嘘是赶鸡鸭的声音,意思是把家里的虫子全赶出去!到了家门口用火把把你外婆提前备好的柴火点着,烧起一堆火。从你外婆开始,家里的所有人挨个从火堆上跨过去,寓意新一年平平安安。”兴邦说完,咧嘴暗笑。 “还有这种习俗呀!这个我喜欢!下次去爷爷家我来举火把,让漾漾跟在后面哦嘘哦嘘!”仔仔说着两手在空中迅速地乱拨了几下,逗得大人们从鼻子里笑了一声。 “以前过年我记得年后乡上总是有耍社火、唱大戏、办庙会的,方圆几十个村子的人涌出来看热闹,不是一般地隆重,比大明星来了还好热火!诶大,现在村里还有社火吗?”桂英问老头。 “有!少!前年咱镇上也搞了,要求每个村子出一个栏目。”老马说完,嘴里笑出了烟气。 “所以,什么是社火呀?”果然不是一个年代一个地域的,仔仔仰头忙问。 “农村为庆春节搞的活动。请人专门演节目,或者村里出节目,表演的那天在镇上或者哪个村里的主干道游行表演,搭高台、踩高跷、划旱船、舞狮子、舞龙、扭秧歌、敲鼓打锣吹唢呐、扮猪八戒孙悟空表演队伍走到哪里,人群跟到哪里,乌泱泱的千百人,过春节最热闹的数耍社火。下回镇上有的话,爷提前叫你。” “行啊!”仔仔拄着下巴,欣然答应。 “明年高考了还行!上大学后放寒假了兴许可以看一回,爸也没见过。”致远说到自己,讪讪一笑。 “我做娃娃的时候,一逢过年年年能在会上看皮影戏,现在看不着了,没了!”老马说完,又叹一声,灭了烟,重新躺了下来。 “庙会少了,皮影戏没了,过年的流程也简了现在不是以前了。以前特讲究团圆,现在过个年东拼西凑的人还不够!”马兴邦双手抱胸看着天花板,内心失落。 “我们这一辈儿,只要当家人或长辈在,底下人总能聚的,现在确实不一样了。”老马低眉。 “听你们说过年,我感觉好麻烦呀,现在精简了不更好吗?”少年心直口快。 “以前只是年前辛苦,年后吃饭、招待亲戚什么的,都是备好的,方便得很!”老马为传统辩解。 “现在在饭店里吃年夜饭,不更方便?”桂英取笑老头。 “是方便!意义不一样了。”老马又叹一声。 “肯定不一样了!经济在发展,化在更替,教育理念变了,录用人才的方式变了,社会类型也变了!现在是经济型社会,不是原来的宗族社会了!也就你这样的老年人才揪着过去不放。到了我们这一辈儿、到了仔仔这一辈儿,你瞧瞧他十六岁了连社火是什么都不懂!所以你们这一代人牢牢握着传统,有什么用呢!”桂英左手拄着脑袋侧躺,右手朝着老头的方向指指点点。 致远顺着桂英说:“以前小孩不听话动不动打,现在哪有打的呀!原先人一生生四五个、七八个,现在四个爷爷奶奶两个爸爸妈妈下来一个孩子,宠得溺得要不得!原先讲究孝顺,现在晚年不幸的人比任何一个时代都多,六七十岁还在替儿女赚钱的多的是!原来吃苦吃的是体力上的,到了新时代吃苦吃的是脑力上的,那累得猝死的哪个是干体力活累倒的?” “大是从妇女裹脚的那个年代下来的,咱是从改革开放过来的,到了仔仔成了两千年以后的新人类!大那个年代苦的是吃不饱穿不暖,咱这一辈愁的是房子,到了仔仔这里,指不定又是其他东西了!时代不一样,纠结的东西也不一样。”兴邦说完,无奈一笑。 众人沉默了半晌,老马忽地喜滋滋地冲外孙说道:“仔儿,将来爷爷死了,你给我爷奔丧吗?你给爷顶盆子当孝子咋样?” “嗯?”仔仔没听懂,兴邦心中一抖,桂英急着大吼:“干嘛叫他来呀!我大哥二哥是摆设吗?” 见爷爷问得奇怪、妈妈忽地大喊,仔仔两手撑地面朝爷爷问道:“所以,什么是顶盆子?” “呵呵!连这也不知道!你咋教的娃呀!”老马挂着笑指责桂英。 “我们这一代人谁还用顶盆子呀?反正我们两将来用不着他顶!”桂英有点激动。 “诶大哥,什么是顶盆子呀?”何致远小声问身边的大舅子。一直沉默的他虽是陕西人的女婿,可自小出生在小城市,对陕西的很多风俗并不太懂。 “咱那边葬礼上的习俗。当家人走了,要有个儿子或者孙子做孝子,埋葬的时候头上叫聚宝盆。人死后在灵堂上瓦盆一直放在棺材前头,来吊孝的村里人、亲戚或者朋友全在瓦盆里烧纸。出棺入土的那天,祭奠仪式完了后,盆要跟着棺材一起走。去坟地的路上,一般是由长子一路上是越碎上一代人给下一代人的福气越多。所以叫顶盆子,也叫摔盆子。”兴邦认真解释,仔仔在一旁竖耳倾听。 “舅舅,那不应该你来顶盆子吗?” “当家人要愿意,让长孙顶盆子的也不少!你爷爷要乐意让你顶盆子,你就顶吧!” “但是”桂英咬牙闭嘴,不知道该拿什么话来反对。 “哎!我给你们讲个事儿,早年村里的黑狗死了,他没媳妇没儿子没弟兄,我们几个巷子里的当家人一商量,一家出一个劳力,个个带着铁掀去地里打墓;一家再出一个妇女,每个妇女做一样菜。反正没什么亲戚,就咱这巷子里的人最后给他把事办了、人埋了,两三天的功夫,一分钱不花,事儿办得也不寒碜!我是想说什么呢?我来深圳经了两场葬礼,哎,那事儿办得还不如村里的傻子嘿嘿走得体面。将来我走了,还不得靠你们两,你两个决定,你二哥办事,仔仔仔仔要是乐意,他给我完,诡笑一声。 众人听得压抑憋屈,桂英眼角的泪悄默默流了出来。 “要是我将来几十年以后,我要给大舅当孝子,给二舅当孝子,还要给他们两当孝子,那算上爷爷,我一个人得给五个人当孝子啊!我是质量好经久耐用吗?”仔仔说完,一众人哽着大笑,哭的心被笑释放了。 “啥意思?”老马笑问。 桂英笑着解释:“以前我说,要是他二舅没孩子的话将来老了让他给他二舅办丧事,他说大舅老了也给他大舅办丧事!现在你又让他完干笑。 “仔儿,你说话算数吗?”马兴邦问外甥。 “算数呀!我有钱办好一点,没钱的话也会尽量办得体面。”仔仔挑着眉说得真诚却不自信。 “那舅舅就放心了!”兴邦说完一声窃笑、心里宽慰。 “行了行了,咱别为难人家娃娃了!咱五个人揪着一个娃!”老马说完又一阵傻乐。 “仔仔负责任,这一点跟英英小时候很像!人不大,心大,口气大!将来练好本事,能力才更大!”兴邦说起仔仔两眼放光。 “将来等你大舅走了二舅走了,咱屋里没人了,老房子就留给你了!漾漾出嫁了指望不上,你将来成家了赚钱了,把家里捣鼓捣鼓,一到清明啊、国庆啊,带着你的娃娃,来马家屯度假!咱家里样样电器均有,跟城里的宾馆一样方便!”老马想到自己的第三代第四代和老房子的未来,忍不住伤感起来。 “诶大,我小爷他老婆到底是咋死的?”桂英为了转移注意力,提出了一个她一直好奇的问题。 “气死的!还能咋死?你小爷样样好,单单爱乱搞,快七十了跟着你建民叔到了城里生活,结果跟保姆好上了!哎,你那个婆眼睁睁地气死了,一口气没上来,倒下去了!你建民叔现在,孝顺是孝顺,心里憋着一口怨!” “我白虎屯的老舅咋死的?我一直搞不清,好几次想问来着,一回家给忘了。”兴邦问父亲。 “你白虎屯的老舅可怜!和儿媳妇不对付,闹了一辈子。他的死反正各种说法,我也闹不清。我后来打听白虎屯的人,应该是饿死了!儿媳把老汉圈到牛圈里,活活饿死了!没办法,儿子走了,你妈这些外甥女老的老死的死,没人管了。儿媳妇都六十多了,伺候得累了,你老舅活到九十五六,值了!” “那雷家垣上的那个舅呢我妈她堂哥?” “车祸!那人骑车骑得一向飙,撞上了,没几天走了!” “哦!” 一家人东拉西扯,不知墙上的钟表时针已指到了凌晨两点。何致远累得打起了轻鼾,仔仔也迷糊了,姓马的父子三依然在聊,从今年的秋收聊到门口的蒲公英,从老屋里的苦楝树聊到家里的四条狗,从刚卖的猪崽子聊到某个亲戚团聚,不在家的地方团聚,常常是艰难的、珍贵的。 52上 思乡人一个又一个 盎盂击一环扣一环 五彩的羽毛、宽大的翅膀、悬浮于天上,包晓星平着身子扇着翅膀在云中穿梭,俯望大地东边沟壑起伏、西方平原无碍;平视穹顶,蓝蓝的天上,白云畏缩在一角,无风光胜似一切风光谁可与玩斯遗芳兮?长向风而舒情。 欲往上飞,奈何怎么也飞不上去,她双翅无力、全身紧绷,于是从云中降落,落入一片农田。荒草连天,四周无人,秋冬的农田最是寂寥。她四下张望,准备朝南走,右脚刚抬起来,只见一片浓绿从脚底生发。她每走一步回望身后无不苍翠欲滴,待她走了数百步,四面八方绿油油一片无头无尾。紧接着,花开了!金黄的油菜花一方方绽放,很快从远方开到脚下,从脚下开到北方。 忽地听有人在喊,她知是找她讨债的来了,于是扑腾翅膀企图飞走逃了,奈何怎么努力也飞不起来。她一边大跑一边拍翅,眼见追债的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急得满头大汗、浑身无力、栽倒在地 睁开双眼时,觉梦一场,晓星起身来,找到卫生纸擦了擦全身的大汗。又做这种梦了!晓星回味方才的梦,如果除去后半段,出去被人讨债的恐惧和焦虑,那梦中的自己无意识轻盈的、愉悦的,像飘落的叶子突然升腾一样,心灵似云朵一般从容优雅,感知如同孩子的双眼,敏感而深刻,肉身在不羁的梦世界里自由驰骋。这种惊人的能力和刺激的体验只有梦世界的自己才有。现实中的自己,焦灼而失败 身边的妹妹睡得正酣,此刻自己没了困意。晓星坐了起来,靠在床头,伸手再去抽卫生纸擦汗时,撞到了塑料袋,原来是昨晚放在床头的那一小袋黄花菜。睡前因为这一小包来自故乡的、夹杂着鸡毛和落叶的黄花菜久久难眠,此时此刻夜半惊醒的她,手摸着又扎又硬的干黄花,又卷起了无限回忆,勾来些许畅想。 快是身体的释放,而慢是精神的释放,慢所承载的慢生活是灵魂的释放。只有在精神彻底放松的环境里活着,包晓星才能感觉到一种决绝的自由,才可觉知到自己能够思考、能够行动,才能看得见自己真切地活着。 城市生活的主题无不在追求效率烧水、洗衣服、邮寄、吃饭生活的跨越或提速是为了什么?人类的早产除了表现在身体上,还涉及精神。一个孩子要花费好多年才能清楚什么是生活的常识,而往往这些常识令乡野人感到失望、无趣,原因是城市的生活被大大简化了、提速了。简化以后的生活省略了原有的步骤,掩埋了细碎的快乐,丑化了本该纯真的诉求,远离了真实和本源。如果成长是大量并快速地接受常识,那还不如永远做个小孩,至少孩子的双眸能看得到常识以外的美,至少孩子还有发现和制造小快乐、小欣喜的能力。 小时候的生活,每时每刻,包晓星都能发现美和满足。而那些美的和令她满足的事物反过来让她身心沉静。人类的躁动本身是对地球纯粹之美的一种破坏。 过于简化的生活,不真实。 在新生一代人眼中,成熟意味着老,不能超脱常识等同老化,也许保持愚笨和好奇才是生命最有效的状态。每一段碎片化的时间,每一双眼睛拍摄到的画面,每一件身体触摸到的物体,无不蕴含美的地方,紧贴大地的生活是美的、自然的、独立的,是使人身心沉静的。美到极致,是神圣。见证神圣,才是生命最好的体验。 包晓棠渴望这种美,来自大地的美;渴望一种生活,紧贴大地的生活;渴望一种人生,身处田园灵魂恬静的人生。乡野生活与金钱无关,不需要攀比也能得来,处处可见,愉悦灵魂。头顶飞过的小麻雀,迎面扑来的杏花风,脚下泛波的一洼水毫不起眼的东西,明媚了人的双眸,净化了人的心灵。乡野生活根植于大地,紧贴着四季,最后回归于黄土。不需要医院、病床、插管子或火化,人们自然死亡,生病了仰赖百草,死亡后入土方息。包晓星崇拜并祈求自己有生之年能有机会过一种紧贴大地、跟随四季的生活,她渴望此生能有机会重温一遍儿时的、拥有触地之乐的生活。 农耕或劳作是一种古老的生活方式,如同人寻觅于林中,渔人沉浮于大海;它亦是一种至乐的生活方式,潜藏在沉重的之下,独立到不被世俗裹挟。劳作的任何成果无不指向快乐水甜的梨子、结实的鞋底、耐用的家具、平整的旱田它看起来很神秘,实践起来却简单质朴。 劳作从不会令人焦虑或抑郁、不会逼人失眠或自杀,它与太阳保持同步,与地球节奏一致。快乐分布在劳作之前、劳作之中和劳作之后,设想并修建一座猪圈、规划并完成一间屋子、研究并添置一方茅厕,其过程无不令人快乐。劳作的动机、过程和结果均是为了美化生活、愉悦生活,而劳作本身洋溢着安稳的充实。这便是触地之乐。 也许,若干年后,倘有能力,在打麦场的最南端,钟家湾的水塘边,建一所房子,一楼住她和钟理,二楼住梅梅和学成,三楼留给以后的孙子们。圈一块小院子,一亩八分足矣,在院子里建花田、菜圃、小果园院子周围不设院墙,南边是南坡上的百十亩梯田,西边是暗通洛河的水塘,东北两边是空旷无边的打麦场每天日落时坐在水塘边,看东西风掀起涟漪,小飞虫在水上戏耍;日出时坐在麦场上,在朝霞的沐浴下摘一摘菜、剥些花生;夏日来风时拉个凉席躺在南坡口子上,冬日端个板凳在屋北侧晒暖阳人在世间,却与世隔离。 对于未来,年过四十的包晓星依然怀有幻想,其中最渴望的,是回归故乡。只有贴近大地的生活,才是圆满的、幸福的、自由的。可惜,生于乡野活在城市的人,最难回得去。中秋夜的包晓星,守着枕边的一小袋黄花菜,望着窗外被灯光淹没的月光,失眠了。 中秋节的第二天,致远早早上班去了,一众人九点多才起来,起来后各个顶着熊猫眼。懒惰的桂英用钱使唤儿子出去买早餐。早饭后十点多了,桂英开始准备午饭,漾漾和老马在沙发上下跳棋,兴邦和仔仔在屋里闲聊,聊学业、聊学校、聊每天的节奏、聊最爱吃的饭菜 “仔儿,你现在有目标大学了吗?”一身休闲装的马兴邦坐在父亲的小床上,一边抽烟一边问外甥。 “有,有几个!但是还不确定,感觉有点难。”仔仔趴在桌上噘嘴,一脸的不自信。 “人给自己设目标,有点挑战才能激励自己。目标太高了达不成会挫败自己,目标太低了又没啥意思,你说是不是?”兴邦说完笑看仔仔,一脸温和。 “嗯有道理。” 兴邦笑了一声,眼皮半开半闭,缓缓地说:“舅以前像你这么大时,有很多选择,当兵、上专科、做会计、跟朋友搞建筑、学医很多很多。那时候觉得人生很好,可以这样可以那样,随心所欲。后来,为了赚钱渐渐地失去了选择,到现在已经没有选择的机会和意愿了,每天一睁眼,被日子推着往前走。你想干什么、你能干什么,哼哼,早由不得你了。”兴邦说完,浅笑的脸上布满了中年的忧伤。 “所以,你那个时候最想干什么?”仔仔轻问。 “到了舅这个年纪,已经没有资格回答了。哎,舅舅是个失败的例子。我对自己也非常失望。”兴邦一句一句说完,抖了抖烟灰,抿了抿嘴,脸上的笑仔仔完全看不懂。少年经验浅薄,不知道什么样的话此刻最能安慰他,于是,沉默。 “当兵的时候,我想过自己会成为最好的兵,还想过以后会做排长、连长,甚至想着转业以后我能有一份穿军装或警装的工作。哈哈,现在,除了那个厂子,舅都不知自己一天天在忙什么。”兴邦拨开眼前的烟雾,眯着眼对外甥说:“其实我是想跟你说如果现在,你有一个目标或者意愿,比如想学建筑、学画画、学工程师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你觉得快乐的、爱做的,一定要坚持!往后一旦松气,可能你这辈子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等舅舅说完顿了三秒,仔仔点点头,从肺腑发出一声:“嗯。” “以前也是你这般大的时候,我有一回很严肃地问你二舅,你将来想做什么,你猜你二舅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仔仔一脸灿烂地打探。 “他说他想种地!哼哼!我当时听了觉得他真是傻、不开窍、有点蠢笨,后来我变着法地又问了几回,他还是回答他想种地。我问为什么,他说他爱看地里开花结果子!哈哈那时候我也不懂他,后来一年一年回家时,我发现你二舅在地里种地时确实很开心!果树开花了他得意得很,小麦结穗了果子采摘了他更是忙前忙后兴奋得很三四天也不换衣服!可能是命吧,我后来懂了,他真是爱种地。” 兴邦轻缓地说完,仔仔斜眼猜测:“可能我二舅觉得自己撒的种子一点点长苗子、开花、结果,很有成就感吧!我小学时自然课老师让种花,我就有那种感觉,每天浇水晒太阳拍照、去花卉市场给它买肥料,还自己两手直接挖土给它松土通气呢!” “嗯!我跟你妈一直觉得你二舅比我俩笨,实际上我们兄妹三个,你二舅是活得最幸福、最踏实的。他从小知道自己要什么生活,一直在努力,一直没离开。你叫他打工、去县里吃席、到南方旅游他总不乐意,实际上是放不下他的地!要是你现在知道了你这辈子要当医生、老师还是什么专家,那赶紧努力。如果你在当老师和当专家之间游移不定,说明你还不够爱,不够了解自己,不急,用你的心慢慢选,选择比后期的努力更重要。但是,人在二十八岁以后,对自己的生活基本上没有选择权了,也许,后半辈子有转机,但是更难,付出的更多。” “嗯,我明白了。”仔仔两眼沉静,频频点头。 中午饭好了。桂英捣鼓了两个半小时,终于将饭摆满了凉拌西蓝花、番茄炒蛋、糖醋排骨、红烧虾子、牛肉汤四菜一汤,马桂英为了迎接大哥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被她关上门的厨房内跟抢劫过似的,身上的衣服湿一块干一块,凌乱的头发上老远闻着有一股花生油炸蒜香的味道。 饭后老小各自睡觉,只剩桂英一人,来不及休息,又一头栽进厨房里洗碗刷锅、还原灶台、清理地面做饭用了两个半小时候,洗碗用了一个半小时,一口气忙到下午三点的桂英累得瘫在沙发上,睡也睡不着,动也动不了。 中午打完盹的马兴邦从父亲的小床上醒来,端着杯水到了客厅,将水递给妹子以后,他坐在了妹子边上。 “晚上出去吃吧,实在不行点餐,看你累得这样!”马兴邦心疼妹子。 “算了吧!”桂英一口气喝完了一杯水,放下杯子后,她用鼻子指了指五六米外的老头说:“人家挑着呢!嫌外卖不好!哎呀我的老天爷呀,我做家务真是不如致远啊,他也是做几盘菜,怎么感觉他做的时间比我短很多呢!”桂英说完不得其解,连连摇头。 “他做久了有窍门。光说做饭那案板上摆的东西,我见致远做饭时哪里摆那么多!到你了好家伙连地上、小板凳上也是洗好的菜、切好的料!你这排场太大了。” “好像是!我做饭老感觉锅碗瓢盆不够用!”桂英说完挠头一笑。 兄妹两坐在一处,时不时瞅瞅阳台上的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完两个孩子忽然聊到了各自的工作,桂英侧着身子小声问大哥:“你那厂子怎么样了?” “哎!”兴邦摇了摇头,两手抱着膝盖,望着地面,没有说话。 “我这里有钱!十几二十万的没问题!”桂英在大哥耳边说完,两眼灼热地望着大哥。两人四目相对以后,桂英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用了。我打算把厂子关了,就国庆前后。”兴邦说得小心翼翼。 “再坚持坚持吧!哥你先用我的,我马上给你打过去,几分钟的事儿!”桂英眼中带着恳求。 “真不用了英英!我已经在转让了!”兴邦说完,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那头的老马虽说一到午后会习惯性地躺在摇椅上,可很少睡着,也很少打算睡着,人老了觉少,中午睡了晚上肯定失眠。兄妹两此刻的悄悄话在空荡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悄然,老马听不太清,但大致猜到了谈话的方向。两人的断断续续、兴邦的长叹、桂英语气的急促,似乎成了印证。 兄妹两沉默了许久,桂英没话找话:“跟你说说我们公司的八卦,我们公司的慧姐跟她父母的关系已经到了仇视的地步,经常为这个哭,父母的一句话可能会毁掉她一星期的好心情!还有以前公司的销售冠军,已经离职了,前多年听说业绩年年第一,可是夫妻关系非常糟糕,整日吵架,互相伤害,前段吵架时同事里传他把自己的一根小指头剁了!可怕不?” 兴邦哼笑一声,摇了摇头。隔壁的老马一动不动,桂英这会儿说的话老马全听着了。 “我一客户他妈妈,刚过七十查出了癌,花了三十多万,手术完半年后人走了。另一个客户,他女儿因为有先天性心脏病,小孩才一岁多就要接受心脏的手术,还全国各地地跑,两口子为这个愁死了都。” 兴邦呆望父亲的背影,点点头应了一声。 “我以前的一个朋友在朋友圈里抱怨,说为了让孩子上公立小学,托人找关系、花钱送礼、各种盖章办证,结果后来没办成,一场空!错过了学期、白花了钱还受了一场罪。将来漾漾上小学都不知道要怎么折腾呢!漾漾上小学的时候,仔仔也上大学了!哎!” “没事,有啥困难跟我说!”兴邦转头望了妹子一眼,两眼中全是力量和坚定。 “哎我没事!闲聊嘛,抱怨抱怨!我看除了少数人,绝大多数人的日子不是这里漏水就是那里滴雨点!”桂英说完斜眼盯着大哥开导道:“哥你想开点儿,你那厂子要办就好好办,不办了就挥手拜拜!别为这个弄得一脸沧桑,你这回来我看你话也少了、白头发也多了。” 老马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又沉重又冰凉。 “那厂子是铁定要关的,你不用担心我!哥好着呢。”兴邦小声说完,两眼失神地盯着拖鞋里露出来的大母脚趾。 桂英顿了许久,问道:“呐厂子关了你去哪儿?实在不行,来深圳呗!我在这儿、大在这儿,咱一家一块待着不好吗?” “我不来深圳。”兴邦微微摇头,那轻微的语气和摇摆中,透着决绝。 “为啥呀?”桂英不解。 “不为啥。” “那回西安呗,你还能照看我二哥,想家了随时开车回去。我不想你再像以前那样今年上海明年北京地四处跑了。”桂英说完右手拍了拍大哥的胳膊,双眼酸涩。 兴邦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没说话。 隔壁的老马,心里沉得了不得。大气不敢出,眼皮也打不开,憋着的老头心中五味杂陈。他花了大半辈子的时间盼着儿子事业好、盼着儿子赚大钱、盼着儿子回老家的确,他曾有过一些不好的想法,希望他在外面的厂子早早关了,希望他在外面没机会受冷落,老头想着只有他在外面吃了苦头才能想着家的好。此刻亲耳听到兴邦的厂子果真不行了、又要关门了,心中心酸无比。更心酸的是,儿子在外面委实过得不好,却丝毫不想回家。 又隔了许久,桂英抿了抿嘴唇,面朝大哥说:“行。不管你在哪里,你照顾好自己。只要来广东,一定来我这儿。”女人抹了抹泪,接着说:“这世上的人没几个洒脱的,要是东奔西跑地你觉着快活,行!没毛病的!”说完又用舌尖舔了舔唇角的咸涩,而后用右手拍了拍大哥的膝盖。 隔了会儿,兴邦问桂英:“别说我了,你的工作现在怎么样?” 桂英提起工作,没开口先长叹一声,而后道:“今年的安科展差得远呐。十一月展会,现在已经九月底了,展位比往年差好多。员工不停地离职,业务员少了三分之一。我们公司的冯勇军我跟你说过的,他干了十多年了,领导也舍不得他走,但是他已经两三年没什么大收入了。上周辞职了,和他老婆回老家长沙开饭店去了!” “走了那么多业务?”兴邦惊讶。 “可不是!经济环境这样,硬生生没业务,你说急人不急人!”桂英两手一拍,继续说:“我们公司的安妙妙,她是杂志的老业务,今年几乎没提成,人家一拍板子跟他老公回老家了,全家五口都回去了。深圳这边消费成本太高了,他老公的工作应付不来一家子,所以生无可恋,回老家发展了。人家把深圳的房子一卖,直接在老家买了个小三居,手里还剩大上百万,后半辈子过得绝对不赖,而且这边小孩上学多贵啊!” “是行业这样还是你们公司”兴邦犹疑。 “都有。我们公司品牌也在衰弱,以前每年都有的团建、旅游从去年下半年没了,这两样坚持了十几年突然停了,你琢磨琢磨!非业务人员去年的年终奖是前多年的一半,今年财务、人事和行政变相地裁了七八个人,现在还在裁呢!那些技术部的同事今年年底还不知道有没有奖金,反正公司里拿固定工资的同事今年没几个人涨工资。” “那你呢?受不受影响?”兴邦担心妹子。 “我好着呢!我们老业务员影响不大,走得都是新来的业务员。你不用担心我,我是业务经理,要是我都受影响了那公司离倒闭不远了!哥你需要钱随时开口,我这边好得很!”桂英的夸张已暴露了她。 最后那一句,又被老马听了个精准。 兄妹两沉默了一会子,桂英为打破尴尬,聊起了公司内斗的事情。一方面她不想暴露自己处于不利地位,怕大哥担心,另一方面又怕他们兄妹之间无话可聊,毕竟大哥这几年动不动沉默,于是,马桂英的那张嘴拣能说的吧嗒吧嗒说了很久。此时,仔仔正在屋里做作业,漾漾在房里刚醒。 五点多,仔仔依然在写他的作业,兴邦在仔仔屋里看仔仔的课本。漾漾和老马玩完跳棋,老马点着了水烟,漾漾也开始写作业。此刻桂英正在厨房做饭,为了让大哥吃好一点,她特意和了些面做带汤的菜别别那是她们婆奶奶原先经常给他们兄妹三儿做的,桂英大致知道流程,今天第一次做。照旧,厨房如战场一般凌乱不堪、无处下脚。 各忙各的,忽然写作业的漾漾一时手痒痒将跳棋棋盘打翻了,几十个玻璃球邦邦邦地响,继而滴溜溜、咕噜噜地滚得到处都是。老马见状,两眼一瞪,而后指着漾漾哈哈大笑。小糊涂仙见爷爷笑了,自己也不明就里地嘻嘻发笑。 听到声的仔仔立马跑出来看热闹,兴邦缓缓起身跟在其后,在厨房手忙脚乱的桂英也出来了。 52中 大萧条工厂转让 父子女三人互怄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52中的上半部分。 “怎么了这是?”见五彩玻璃球满地乱滚,仔仔双眉倒竖。 老小一听,刚止住的笑又来了一拨。 桂英出了厨房,站在边上见老小呜哇大笑,儿子站着不动吹胡子瞪眼,大哥双手插兜看热闹,一想捡满地玻璃球成了自己的事儿,无名火噌噌噌地在心里乱窜。 干了一天家务的马桂英不经思考蹲下来捡球,捡了十来个一抬头,见所有人若无其事地看着她捡球,忽地憋不住了大喊:“笑什么笑!”说完将手里捡来的球哗啦一声重扔到地上,站起来指着漾漾大吼:“何一漾!是不是你把棋盘弄翻了?” 漾漾一见妈妈大火,跟丢了钱似的吓傻了,嘴眼也没闭,大笑变大惊。 “娃儿是不小心,写作业的时候胳膊肘撞到了!”老马在旁替漾漾说话。 “那正好!你给我捡!”桂英说完走过去,将漾漾从椅子上拽下来,指着地上的球说:“把所有的球捡完,捡不完不准吃饭!漏一个也不行!”说完两手抱胸,双眼紧盯。 “你好好说不行嘛!”老马两眼蔑视。 “她犯了错,我怎么教育是我的问题,你不要在娃儿面前指责我、反驳我。再说,我这么凶是要让她意识到,无意犯错也得惩罚,你偏偏在那儿替她说话!你是要让她明白犯错了还是让她觉着自己没错?在小孩的教育上,家长必须保持立场一致,要不孩子会有隙可乘!你以为小孩傻吗?贼精着呢!” “我说了一句,你嘚嘚嘚地一箩筐!”老马白了桂英一眼。 “你最好别说!”桂英压着火跟老头呛完,又指着漾漾训斥:“何一漾,捡不完一口饭也不准吃,晚上也不许睡觉!”桂英说完,抬头挺胸,气冲冲地回厨房了。 漾漾回头用求救的眼神望了望爷爷,见爷爷朝她抬了抬下巴又挤了挤眼,不知道什么意思;边上的哥哥和舅舅不时地耸肩笑她,小孩感觉自己受到了威逼、讨伐和侮辱,只得在众人的眼光中缓缓地哀怜地蹲下去,一颗一颗捡球,一边捡一边偷望大人。老马见娃儿可怜,坐在椅子上用脚将他附近的玻璃球踢到一处,兴邦也用脚在帮漾漾。 “这儿!柜子底下也是!”仔仔笑指犄角旮旯的玻璃球,像是在帮又像是落井下石。 “你们别帮她,让她一颗一颗捡。”见此情景,在厨房远程监控的马桂英朝外面吼了一句,可惜没人听。 “这里漏了一个!妈说了,漏一个也不准吃饭!哼!”仔仔指着门口鞋架那儿的玻璃球大喊。 可怜的小人儿,蹲在地上,左手提着塑料袋,右手在地上这里抓一下那里抓一下,偶尔被哥哥喊一声、被妈妈训一句,心情悲伤得只有两行泪可以表达了。哭又不能哭出来,压抑的小人儿偷摸摸地朝爷爷回头望一眼,渴求从那儿得到神一样帮助和爱怜。黑黑圆圆的小眼睛、紧凑粗短的小眉毛、无辜可怜的小悲伤,惹笑了一边的舅舅和哥哥,连最爱她的爷爷也在笑她,悲伤为何如此之深?流泪的小孩如被抛弃的流浪猫一样蹲在地上,可怜巴巴。 二十分钟后,玻璃球捡完了,双眼红红的何一漾拎着塑料袋走两步退一步地将玻璃球提到了妈妈跟前,小声说道:“我捡完了。” 穿着围裙的桂英如女皇一般傲娇地转过身,抬着下巴说:“我看看。”假装数了一下,桂英将玻璃球放在厨房一角,然后提着漾漾的衣领将漾漾拉到仔仔屋里。 “仔儿,给她腾块地儿,让她跟你一块做作业!你监督着她!就这一会儿。”桂英望着儿子,既是在商量也是在吩咐。 “可不可以不在这儿写作业呀?”漾漾含泪哀求。 “不行!必须跟哥哥一块写!把你的作业抱过来!快!”桂英说完,漾漾流着两行泪,十指互掐地去取自己的作业。 “在我屋写作业,把我的东西弄翻了,看我不揍你!”仔仔站在门口指着漾漾的小背影故作嚣张。 “你看着她写,她要是发呆或者玩玩具,直接训她!”桂英表面上说给儿子,实际上是说给漾漾听的。 漾漾抱着书本、本子和铅笔,小碎步地往前走,一路上噘嘴啜泣,时不时回头望一望爷爷,见爷爷一句话也不替她说,小娃娃伤心欲绝地去了魔鬼洞一般的哥哥房间写作业。桂英见她趴上了桌子,关了房门,让两孩子认认真真写作业,自己回厨房继续做饭去了。 看了一出好戏的马家父子两,一转身发现餐厅和客厅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兴邦无奈,踱到餐厅拉了把椅子和父亲坐在了一处。寒暄的话昨天说尽了,进一步的话题谁也不敢先开口,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莫名地尴尬。老马继续抽他的水烟,兴邦掌心攥着一杯茶水,面朝大门口的方向最熟悉的陌生人,说的正是这种关系。不知过了几分钟,父子两蓦地四眼相对,彼此深邃的双眼如鹰眼一般明亮而毒辣,可惜,依然没人开口。 又过了几分钟,老马低眉盯着桌子,咳了一声,而后开口:“你那边工厂既然转让了,索性回陕西吧。” 兴邦一听这话,知方才和妹子的聊天父亲全听到了,心里打了个寒颤,面上望着茶水纹丝不动,沉默。 “东西一收拾,全寄回来,在咱陕西重新发展!你小叔有关系有门路,你想怎么搞,他总会帮你的!”老马说完吐了口烟。 兴邦扭了扭身子,望着父亲说:“我一时半会儿,不回陕西。” “不回陕西你待在哪儿?”老马觉自己急了也躁了,立马转换语气说:“按英英说的,待在深圳也行。” 从头到尾,老马一直没有看儿子,兴邦却一直盯着父亲的双眼。 “我说了,我不回陕西,也不来深圳。”向来话不多说的马兴邦坚持自己的立场。 老马从鼻孔里喷出两股又浓又长的乌烟,点头问他:“那么大一个省,没你待的地儿?这么大一个特区,也没你立足的地儿?你清醒清醒吧,多大的人啦,你要跑到哪年哪月?” 终究,老马先爆发了。 “我客户大多是南方人,厂子开在北方物流贵不说,还要丢一批客户。深圳这房租你不是不知道,我本就是小厂子,开在深圳赚的那点钱,全捐给房地产了。”兴邦道出实情。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要往哪里跑?”老马忍着愤怒,用水烟袋底座狠狠地敲桌子。 桂英听声出来了,站在厨房门口问:“咋了?漾漾又作怪了?” 见父子两没有回答,脸色也不好看,她愣了一下,说道:“饭马上好。”而后重回厨房里炒菜。 于是,父子两继续沉默。 往常回老家时,马兴邦大多是去二婶三婶家和那些弟弟们打牌、抽烟、吹牛皮,很少跟父亲独处。如今到了妹子家,原想着仔仔屋是个“避难所”,谁想连这也被桂英“征用”了。躲无可躲,只能面对。 可他要面对的,正是他要躲避的。 命运真是奇怪,赐给你爱情时断了你后路,赏你荣耀时带给你陷阱,给你财富时又伸手塞给你罪恶。令你压抑痛苦的,正是你求之不得的;让你咬牙切齿的,也是你始终珍视的。 直爽人老马面对总是无法沟通的儿子,一直恼火,恼火了几十年。结果呢,还是恼火,一如当初的恼火。他觉得自己不笨,可是在这个问题上,他是失败的,彻彻底底失败的。他没办法跟儿子对话,没办法。心中的愤怒像妖怪魔鬼一样,一见着兴邦自个复苏盘活。当了二十多年的村长,他解决过各种深仇大恨抑或是荒诞不经的问题,面对自家的、自己最关切的问题,他浑身乏术、无能为力。 老马不懂,兴邦最需要的永远不是霸道、强力、逼迫或愤怒,可他这些年给的尽是这些。他越是这样,兴邦越无法和他沟通,连坐下来平心静气聊一聊天气的场合也没有。 父亲不信任儿子,这是令马兴邦最伤心的。 通天河与火焰山横亘在这一对父子之间,一个永远高坐在火焰山上,一个永远沉寂于通天河底。 老三马桂英是聪明的,大哥不愿意说的她几乎不多问;大哥不需要的她从不随便给。对大哥从小的信任和仰赖延续到今天,才有他们兄妹俩这几十年完好的一段手足情。即便她已成家立业为人妻为人母,即便大哥这些年东奔西跑和她很少见面,说不清楚却分量沉重的信任埋在她心底,关爱和回报成了她对大哥唯一的输出,而两个孩子、倾听、幽默和微笑成了她表达关爱和回报的有力武器。 电话响了。 是马兴邦的。兴邦举着电话走到阳台那儿,接通以后在阳台上聊了一会。 七点多,晚饭好了。一大盆菜别别端上了桌子,仔仔给大伙儿端碗取筷,兴邦挂了电话去洗手,桂英一边舀饭一边瞅着父亲和大哥说:“累死我了!这一盆子看着很狂放,其实很用心。这里面有木耳、黄花菜、胡萝卜、土豆、牛肉、西红柿十几样子全切成丁,炒的时候放进葱姜蒜、花生豆、白芝麻,炒好了倒汤、然后煮菜别别,快熟了撒点香菜!怎么样,看着很丰盛吧!” “是不是跟那个烩麻食有点像呀!”第一次见菜别别的仔仔凝视大盆里的一通乱炖,五官紧凑地说。 “诶!你还有点眼光!这个确实跟烩麻食有点像!但主食不一样。我这个是和面的时候在面里加了榨汁机打碎的菠菜汁,所以看着绿绿的很光滑。再有,麻食是用大拇指搓出来的,我这个是擀成厚一点的面饼,然后切成小方块!这是你女姥姥曾外祖母和你外婆以前经常做的饭!妈头一回做,给点面子,待会儿多吃点!”桂英说完,擦了擦汗,坐了下来。众人开饭。 见父亲和大哥一直不说话,桂英猜到两人定是发生了不愉快,于是自顾自地一直在说:“哎呦喂!挺好吃的!我第一回做还不错哦!可惜跟原来的味儿不一样,要是有豆腐就更好了” 马兴邦吃完两碗,桂英替他舀第三碗,见众人快吃饱了,他忽然抬头笑对妹子说:“英英,哥明天有点事儿,待会吃完回东莞了!” “嗯?”桂英一边舀饭一边竭力保持冷静,虽然还没搞懂怎么回事。 老马闭着嘴,吸了一口气,又吐了一口气,而后咔嚓一下放下碗筷说:“你那厂子都倒闭了,还有什么破事儿!”说完抽纸擦嘴。显然,老马以为兴邦在躲他。 漾漾吓得两眼乱转,仔仔小声吃饭不敢插话,桂英听老头知道了厂子转让的事儿,面上故作轻松。舀完饭她将小碗端到大哥跟前,柔和地冲老头说:“我哥说有事,那肯定是有事,发什么火呀!先好好吃饭。” 一桌人无话,隔了会儿,桂英转头挽留大哥:“不能明早走吗?跟仔仔多聊一聊,你一年到头很少过来,每回过来还匆匆来匆匆走的。这回中秋节,人都在,你多住一晚,热闹热闹!” “真有事!”兴邦点头说完,自顾自地吃菜别别。 “走走走!赶紧走!几十年了不着家,没见你做多大贡献,忙得比主席还忙!捣鼓了几个城市,哪个落脚了?开了几个厂子,哪个活下来了?一个陕西再加深圳,没有你立足的?你到底在外面干了啥大事呀?赚了多少钱呀?整得这世上就你忙!”老马咬牙切齿地说完,一拍桌子,离席而去。 “你别在娃儿跟前”桂英冲着老马的身影气愤又胆怯地说。 “我吃饱了!”仔仔吃完擦了嘴,强拉着漾漾走了。 老马在阳台上咕噜咕噜抽水烟,两孩子进了屋关了门,桌上只剩下马家兄妹,两人默默地还在吃。 “我待会给你收拾点东西果子、干菜啥的。”桂英一边吃一边小声说。 “不用了。” “不行!必须带走。”桂英说完这句,擦了嘴离开餐桌,开始收拾。 紧张的女人忙了一天又没怎么吃饱,此刻在家里东奔西跑,还叫来儿子帮忙。先取来提前买给大哥的一箱干果和一小盒月饼,然后将二哥寄来的柿子、核桃、冬枣、拐枣和野酸枣从冰箱里取出来,分了大半给大哥,最后的一箱荔枝她也搬了出来了。等大哥吃完饭收拾好他自己的包包以后,母子两连抱带拉将那些吃的东西整好了,三人一起出了门。 车从停车场取来以后,仔仔拉着小车跟着妈妈和舅舅汇合,母子两将那些东西一一搬进后备箱后,桂英整了整衣服,还没说话,两眼先红了。 马兴邦锁了后备箱,双手插兜低着头,对妹子温和地说:“我本来想着中秋后,在他走之前,把他拉过去,去我那工厂里住一段时间,厂子转让没那么快。我盘算着带他瞧一瞧工厂里的生产线、办公区、员工宿舍、小食堂啥的,还琢磨着带他去东莞的景点玩一玩逛一逛现在算了。” 桂英一听这话,两眼更是泪流不止。 “来得及呀!我去跟我爷爷说!”仔仔特别激动。 “算了算了,你爷还要送漾漾上学呢。他爱送娃儿上学,你就让他送吧。”兴邦前一句说给外甥,后一句说给妹子。 桂英一手抱胸一手抹泪,郑重地点了点头。 “别哭了!娃儿在这呢!不好看!”兴邦冲妹子指了指仔仔,接着说:“我又不是不来了,国庆大过七十大寿,我肯定过来!没几天又见了你哭啥呀。明天早上有个人过来看工厂,晚上真没法子待了。” 好比蛇不会哭猫不会笑一样,马兴邦似一个天生不会发火的人,他永远保持平和,始终平和。 “嗯,没事。”桂英点了点头。 “大七十大寿,你操办操办,热闹热闹,老汉拢共过这一回。”兴邦吩咐妹子。 “知道!不辱使命!”桂英咧嘴说完,破涕为笑,仔仔和兴邦见她笑了,也笑了。 “那行,你们上去吧,我走了!”兴邦说着开了车门。 临走之前,他拉下车窗招呼仔仔过来,伸出头来悄悄说:“仔儿,回去逗逗你外公,开导开导你妈!别让他两吵架。你也大了,多替你妈分担分担。”兴邦言里言外无不心疼自己妹子。 “嗯,我知道!大舅再见哈!” 仔仔说完这句,车灯亮了,人走了。 桂英在路口的灯光下望着大哥离开,心绪难平,一路上长吁短叹的。回到家,见老头还在那扭着脖子抽烟,桂英走向沙发,没好气地说道:“我哥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不能让他好好吃完饭再走嘛!” 老马隔空喊话:“是我让他走的吗?” “我哥都快五十了!不是小孩子啦!你对他说话能不能留点面子!孩子在我也在呢,你以为这是村里吗站在巷口想骂谁骂谁!”桂英说着坐在了沙发上。 “哦!我跟他说话还得看你脸色!”老马头也没回地噎人。 “出门在外混,自己离职或者被公司裁掉、厂子倒闭、店铺转让、大公司兼并收购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转让个厂子被你说的跟天塌了一样,怎么你一出口就感觉我大哥死路一条活不下去了呢?别整天用村长的口吻说教这个批评那个,你老了,思想观念全老了!再说这是在家里,我家里没有上下级关系,没有大领导,别把自己当村长了,致远和我大哥我二哥愿意看你脸色行事,我可没心情配合你!” 52中 彼兄妹感化此兄妹 知源委少年忽成长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52中的下半部分。 “放你妈的狗屁!” 老马说完这句,回头狠狠地瞪了桂英一眼。 送大舅走后,一回家去了卫生间的何一鸣此刻听到爷爷大吼一声,隔墙吓得一抖,来不及继续,赶紧提起裤子准备出来劝架。 老头那乌黑的脸色让桂英忆起了童年的恐惧,原本有理的她此刻被这句曾用来骂自己的话唬住了,内心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可她也没怕。 “又来了!你说不过人就骂,骂不通就打!我告诉你,我要是我大哥,这辈子都不回马家屯!我们兄妹三个,你说你了解哪一个?哪个都不了解,整天训这个、骂那个!鸡同鸭讲!你这个大父亲当得全村最差!我在外面这么多年,跟所有的朋友一聊起父母,没见过比你更糟糕的!打压我大哥,控制我二哥,当我不存在,我妈活着的这样奴役、那样使唤” “妈你别说了!”仔仔跑过来一边说一边使劲将妈妈往房间拉。 谁想桂英正襟危坐,双手抱胸,如一座大山塌在沙发上一样,岿然不动。 见老头没说话,桂英嘴上继续发狠:“我二哥从小明明好好的,跟隔壁的晨晨和杰杰有啥区别?你开口闭口说我二哥傻、蠢、笨,弄得全村人这几十年全把他当木讷迟钝的人看,现在好了,四十多岁没结婚没孩子天天伺候你!整天把我二哥当佣人使唤,你满意吗?这世上不管是谁,从小到大受你骂、任你打、被你使唤,他能成正常人吗?我大哥五十了,要不是你搅和,他现在也是有老婆、有孩子、有家庭的,那孩子要活着比仔仔还大呢” 桂英说到这里,大泪滂沱,再出声时呜呜咽咽,如哭丧一般。仔仔卖力地将妈妈拉回了房间,一旁被老马吼得如惊弓之鸟的漾漾,见妈妈哭得如此奔放,自己也哇哇哇地朝天嚎啕,滴着两行泪跟着妈妈和哥哥去了屋里。 向来以自我为中心、迷之自信又从未经男女情爱的少年,此刻盯着两个女人在他面前哭天抢地,慌得手足无措,不停地给大女人递卫生纸、给小女人擦鼻涕,时不时摸一摸妹妹的头、拍一拍妈妈的肩。几分钟后,两人的哭降格了,仔仔见事态稳住了,悄悄出了门,想看看爷爷的动静。毕竟爷爷已经七十岁了,倘被气出个好歹来,那才是大事中大事。 老马听桂英说到后来,不气愤不忧伤,只是发愣,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地吃惊。的确,他跟人吵架决不能输,以理服人败阵了他必弃用武;的确,兴邦和兴盛他这两个儿子没有正常的家庭多少跟他相关。老马愣得出了神,手里的烟早灭了,他竟然不知。 老大路过县城也不想回家一趟,还冲碰到的村里人说别告诉他;老二这辈子除了在其他村走亲戚,除了去过三次县城,马家屯以外的地方他从来没去过;老三先是十六七逃婚离家,后来二十多自己把自己出嫁给外省人,现在定居在离他最远的中国最南方。的确,他是个失败的父亲。 “我妈妈一发脾气就胡说八道,她以前跟我吵架还说要跟我断绝母子关系呢!”仔仔蹲在摇椅边上,小声冲爷爷说。 老马听得有人说话,回头一看是仔仔,长叹一声。 “中考完了有一回我跟同学玩到十二点,我妈直接没开门,说让我在外面自己找地方过夜结果我在门口的垫子上坐了一晚!凌晨两点她还发信息说让我以后别回家了!” 仔仔沉思了一会,说出了最想说的话:“我妈一生气说话特别极端,爷爷你别往心里去。” “让爷静会儿!”老马说完一摆手。 仔仔黔驴技穷、不知所措,自知分量不够的少年于是转身又去了他妈那屋。此时两个女人已经不哭了,漾漾躺在妈妈怀里咬手指,桂英则失神发呆。 仔仔扑通一声倒在床上,不知如何安慰妈妈,一出口竟来了句:“妈,我长胡子了!”说完抬起下巴让他妈看他下巴那儿的一根小胡子。 桂英一瞟,含泪一笑,喷出了鼻涕。 “你两都有狮吼功,二龙相斗,受伤的全是我们这些小虾小蟹我写不了作业,你看她哭得比你还惨!”仔仔想法子逗妈妈笑。 桂英望着漾漾,长叹一声,收了收泪。 少年犹豫了片刻,开门见山地说:“妈,我觉得你刚才说的话有点儿重。” “是啊,我现在后悔自责得了不得。”桂英说完又涌出滚烫的热泪。 论起伤害程度,愤怒之于自责、悔恨,简直微不足道,可往往人们总是控制不住愤怒,最后长久地被自责和悔恨纠缠折磨。 “妈我有点不懂诶!我发现你和爷爷吵架经常是为舅舅,而不是你跟爷爷之间有矛盾。爷爷和舅舅们之间的矛盾,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他们很少为这个吵架,为什么你这么上心呢?回回冲在前面打头阵,要不就是秋后算账!”仔仔侧头斜脸,右手扣着衣领,问得吞吞吐吐。 “那是因为你两舅舅对妈特别特别好,好得超过了你爷爷。我在人生最最需要有人搀扶一下的时候,一直是你大舅二舅在帮我特别是你大舅。以前,你爷爷跟我说了一门亲事,我不乐意,那时候经常跟你爷爷吵,我哪能吵得过他呀!被他骂、被他打的时候,你大舅在你大舅帮我挡,你二舅在你二舅帮我挡!”桂英说着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嘴角的泪。 “后来,我跟你爸爸结婚,直接是通知你爷爷,你爷爷前前后后没少生气、使绊子、甩脸色,得亏你两舅舅从中调和,才不至于很难看。后来有了你,你爷爷还是看你爸不顺眼看我也不顺眼,那几年又是你舅舅在中间磨合。我原本想着你爷爷老了病了,我远程出点钱也算尽义务了,实实没想到他会来我这儿,也实实没想到他愿意留下来照顾漾漾。”桂英说完,手里刚抽的卫生纸擦了几下,又湿成了一小团。 “现在你二舅没什么,你大舅这几年哎富贵由命吧,你大舅命不好!他自己好面子咬牙坚持,那我只能支持他。你爷爷说话很难听,你大舅一个在外面混了几十年的人,哪受得了呀!我们兄妹三个,一个挨骂另两个帮着早习惯了,吵架的时候我也管不住自己了。刚才是说得有点重了。”桂英又哽咽起来。 待妈妈情绪好了一点,仔仔盯着凉席忽然问:“妈,你说我对漾漾真的不好吗?我没感觉我虐待她呀!” “呵呵!”桂英流泪苦笑,而后一边擦泪一边颤笑着说:“你终于有觉悟啦!比起你大舅二舅,你这个哥哥当得很差劲!你大舅二舅什么时候凶过我?护我都护不来呢还凶!”桂英说完戳了一下儿子的额头。 母子两笑作一团,边上的漾漾也嘻嘻笑了,似乎是听懂了。 “其实,你们两这样不很亲,妈也有责任。”桂英擦了擦红红的鼻头。 “为什么?”仔仔诧异。 “怀你妹妹的时候也突然,妈那时已属于高龄产妇了,其实犹豫了很久。我跟你爸爸那时候收入很少,身上还有房贷,你马上要中考,要生出来谁伺候月子谁来照顾这个孩子我俩那段时间为要不要这个孩子愁死了简直!第二个月的时候我跟你爸谁也不敢提是要生产还是要堕胎,没少吵架也没少抱着哭,到第三个月有一天我一狠心,跟你爸说我要生,之后心情才好了起来。” 母子两看着漾漾,一个流泪一个点头。四岁的漾漾许是困了,听妈妈讲着前世今生的故事,躺在妈妈怀里滚来滚去,咬得被角儿满是口水。 “妈没提前告诉你,是因为你当时正准备初二的期末考试,不想影响你初三分班的成绩。后来一拖拖到了五六个月,你自己给发现了,哈哈!我跟你爸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的,而不是躲躲藏藏等你发现了回头质问我们。那时候想着你才十一二岁,还不懂事,又怕说了你会反对不让我们生,也怕我们硬生了会造成你提前青春期叛逆,毕竟那年你要中考。其实,也犹豫了很久”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仔仔握着妹妹的脚腕点头重复。 “后来我跟你爸想过跟你聊一聊妹妹的事儿,但是那时候你爸白天上班晚上做饭,我一个人照顾她,光喂她吃奶、哄她睡觉、换尿布、陪她玩、打扫卫生已经搞得妈筋疲力尽了!有一回我正给她读故事书呢,自己给睡着了,醒来后还能接着读!”桂英说完望着漾漾甜甜地傻笑。 “呵呵”仔仔浅浅一笑。 “这世界上的感情有很多种夫妻之间,朋友之间,手足之间,父母子女之间、上下级之间、笔友或网友之间、主顾之间如果其中能有三样维持一辈子,或者说十来年、几十年维持得很好,几乎可以判定人生很幸福了,妈现在就觉得很幸福。当时我也是想着我们兄妹三个这么好,才决定生漾漾的。现在看着漾漾和你,我觉得当时把她留下来,是非常非常正确的!只是陪你陪的少了,一样,将来你老了,漾漾会补偿我们亏欠你的那部分。” “嗯!我懂了。”仔仔说完,也叹了一口少年之气。 “你还小,不着急!以后对她用点心,娃儿大了能懂的。你应该能感觉到妹妹对你的感情要比你对她的感情深。” “呃好吧!哥哥错了,跟你道歉!”仔仔说完一把抓住漾漾的小脑袋,朝着头发狠狠地嘬了一口,又瞄准额头响亮地亲了一下。 正打迷糊的小人儿被这么一整,吓得如受惊的猫咪一样,小身子立马往后躲闪,而后频擦额头上的唾沫。 母子两见状灿烂地笑作一团。 “你哥哥亲你了!妈妈也亲一下!”桂英说完也抓住了漾漾的头亲了一下。 害羞的小人儿,方才奶凶的小眼睛此刻放出了天使的光芒和女神的微笑。亲昵了一会,母子又闲聊了一阵,仔仔忽然右手轻轻弹了下漾漾的脑门。 “干什么!”漾漾一脸霸道。 “去!你出去安慰爷爷。” “嗯?”漾漾没太听懂。 “爷爷有点伤心,你去陪他好不好?”仔仔拉着漾漾的小手满脸温柔地商量。 “怎么弄?”漾漾瞪着小眼问。 “你走到摇椅那里,然后拉着爷爷的手,坐在爷爷身边就可以了。” 仔仔说完起身来,给妹妹开房门,漾漾如获圣旨一般,挺着小肚子光着脚丫子出去了。仔仔说完也出屋了,只因心里有一桩事。 给舅舅收拾东西时他去厨房取买菜的小车,回来后他去厨房冰箱里喝饮料,来回几趟,厨房的乱象早已印入脑海。此刻九点了,餐桌上摆满了碗筷,厨房两米长的案板上高高低低全是碗盘。妈妈忙了一天晚上哭得两眼红肿,爸爸工作一天晚上十点下班,爷爷呢?既是家里的老大,也是家里的老人,自到家里以后除了接送漾漾几乎没干过什么家务! 所以,今天晚上,谁来洗碗?这是个重要而紧迫的问题。有生之年,何一鸣第一次觉察到,家里洗碗这件事是跟自己也密切相关的。 心里琢磨着,从小到大一直有点好吃懒做的少年不知不觉地开始整理厨房。将餐桌的东西全端进来,拨完垃圾以后,而按照锅盆、碗、盘子、工具将所有的东西分成四类,按照大小堆好。接着,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碗。聪明的他决定先洗大的器件,大的东西洗完一件,灶台上便多出一块空地。 这头,被哥哥亲过的漾漾如同被佛力加持一般,恍然间来了股劲儿。她按照吩咐到了爷爷身边,见爷爷确实有些忧伤,她趴在摇椅的扶手边,然后左手的五个小指握住了爷爷的一根手指。木讷的老马不明所以,望着小娃儿忽然间两眼泛光。漾漾见爷爷好像在哭,于是将小脑袋靠在了爷爷的胸前。觉姿势有点难度,没过几分钟小朋友坚持不下去了。没劲儿站着了,于是坐在了爷爷脚边的地上,两手趴在爷爷的小腿上,小身板也靠在上面。又过了几分钟,神气的小人儿开始频频眨眼、偶流口水、摇头晃脑 老马见状,起身来将孩子从胳肢窝那儿抱了起来,一口气抱进了漾漾房间,放在床上以后,为她盖上小被单。老头坐在床边,伸出一条腿给孩子当护栏。漾漾躺在床上,东西滚一滚前后爬一爬,揪一揪头发咬一咬手指,抠一抠鼻子挠一挠肚子,忸忸怩怩、昏昏欲睡又有些小兴奋和小欢喜没一会儿,甜甜地睡着了。 第一次陪漾漾睡觉,老马该是欢喜的,可心里全想着自己的孩子。人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孙子辈儿有没有福他实际上不怎么操心,反倒是儿女这一辈,四五十了他依然不放心。老马哄漾漾睡着以后,自己也回屋躺着了。果然大气伤神,大怒伤身。 十点刚过,何致远下班回来了。见家里空荡荡静悄悄地没人,去仔仔屋里找大哥也没见人,听厨房有声音,他以为是妻子桂英,大步走了过去。结果看见儿子在水槽边一根一根地洗筷子,旁边的案板上一摞洗好的碗、一摞洗好的盘子。中年人站在厨房门口,目瞪口呆,不可思议。 仔仔觉有人,回头一看是爸爸,再瞧他爸脸上的古怪,随口问道:“怎么啦?” 致远扶着厨房的门框,频频点头并笑言:“长大了哦!” 仔仔不好意思地吁了一声。 “你舅舅呢?” “走了!” “诶!呃你爷爷呢!” “外面呢!和漾漾在一块。呃”仔仔冷不防地转过身,而后举着海绵擦和筷子,两手做投降状,一脸严肃地冲爸爸说:“爸,我觉得你还是先去看看我妈吧。” 致远一听这话,知是有事了。闷了口气说道:“行,那你好好洗,洗完了早点睡吧。”而后三步并作两步回了房间。 轻轻开了房门,见妻子蜷缩在床上没动静,何致远走过去弯腰一瞧,只见胖乎乎的女人此刻两眼无神、鼻尖红肿、头发凌乱、一脸黯然,他坐了下来,一番询问又一番安慰。 仔仔洗完碗,关了外面的灯,自己冲了个澡,回房时已经十一点多了。见爷爷躺着又没睡着,关了房间的灯以后,他憋不住开口对爷爷说:“今天送我大舅的时候,他说,本来他想请你去工厂那边待一段时间呢。” “嗯?”老马听这话,心里突兀。 “就是我舅舅原本想把你接到东莞住一段时间,还打算安排你去东莞的景点玩一玩呢。”仔仔又说了一遍。 老马听说如此,没答话,喉咙里嗯了一声。 “我舅舅今天走,他说有个人想去看一看他的工厂,约的是明天早上,他不想让人家等,所以连夜回去了。” 老马依然不答,觉身子从床上掉到了床板下。 仔仔见没动静,翻个身,很快沉沉地睡了。老马这一晚陷入了苛刻的自我否定,否定他的言行、否定他的身份、否定他一直秉信的、否定他这一生。忧伤的老头,捱到凌晨三点半才合了眼。 真是磨人的一天。原本一家团聚的中秋节,平常人家竟过得一波三折。 这一天的漾漾终于得到了渴望已久的哥哥的爱,虽被妈妈训了一顿,却在老外公的慈爱中渐渐入睡。在满满的温柔的爱中成长的孩子,长大以后,少怨多恩。 这一天的仔仔忽然间长大了,不需要人教他学会了给家人洗碗,不需要人指导他学着去拆解矛盾、融化恩怨。人生,须大处着眼,生活,须小处着手。经受锻炼方能受益,而人生锻炼的第一站,定是家庭。 这一天的何致远是疲乏的,在身体的过度劳累中,他怀念以前当老师的轻松自如和在家全心照顾孩子的闲暇与珍贵。以前只知不饥不寒之忧,现在才觉不饥不寒之福。抑而伸,伸而抑,天机不测,人当珍视眼下安逸。 52下 三女吐槽悲中年 二老独自伤骨肉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52下的上半部分。 这一天的马兴邦,虽已陷泥潭却用力洗去繁重着一身清爽,为的是和家人欢欢喜喜过个中秋。谁成想他越是拼命甩掉的东西,越会被人轻易拎过来摆在他眼前。庸人岂知:事穷势蹙之人,当原其初心;功成行满之士,要观其末路。 这一天的马桂英于家务中周转了一天,疲惫不堪。在父亲和大哥的对峙中,她总是站在大哥这一边,也总是站过去的怨愤中。她被过去蒙了眼,以致伤到了现在。无过便是功,无怨也是德。正所谓:攻人之恶,毋太严,要思其堪受。至于家庭旧怨,明朝人洪应明在他的菜根谭给了借鉴:家人有过,不宜暴怒,不宜轻弃。此事难言,借他事隐讽之;今日不悟,俟来日再警之。如春风解冻,如和气消冰,才是家庭的型范。 这一天的老马是忧伤的,他被过去的自己和心魔所操控,在占有绝对,无疑是残忍的。矜则无功,悔可减过。 又哭又笑、又吵又闹,有合有分、有怨有恩,酸甜苦辣咸,烩在一起才是生活的滋味。平凡人不该执拗,执拗人注定不凡。人无完人。谦逊、隐忍、正直、勇敢、仁慈、宽恕美德之所以为美德,是因为它美,且异常难得。 生命亦无完美的生命。大多数人的一生,均有着相同或相似的经历或多或少的困惑,或大或小的争执,或长或短的伤口,或有或无的激情,或厚或薄的梦想,或深或浅的失意,或高过低的债务,或快或慢的幸福,或沉或浮的前半生,或悲或喜的后半段是谁制造了悲喜交加的生命?是谁设定了生老病死的章程?又是谁在厚重的俗世中打破陈规活出自我?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嗯?”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吗?如果不是,那我也不把你当作我最好的、第一个的、第一好的朋友!所以,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吗?”上午十点,周周坐在地上逼问漾漾。 “是!可是妙妙也是我最好的那个朋友!”漾漾挠着脑门,忆起了她在幼儿园里最好的小伙伴妙妙。 “不行!我妈妈说最好的只有一个!我和妙妙,谁好?”周周坐直身体,愤怒逼问。 “我不知道”小糊涂仙儿糊涂了。 “你怎么可以不知道!我对你多好!我把我最好的玩具全拿给你玩!要是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那我就不让你玩啦!”周周举着新玩具居高临下,威逼加利诱。 “那好吧,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漾漾瞪圆小眼软软地说完,愣愣地抬了几下下巴,然后十指互扣。 “嗯!给你玩!”周周于是把新玩具得意洋洋地重递给漾漾。 “嘻嘻”漾漾两手接过玩具,伸出舌头舔着双唇,欢天喜地地在客厅玩。 中秋节的最后一天,何致远不上班,在家休息。早饭各吃各的,饭后心情依然不畅的马桂英收拾收拾出门去了,先给晓星买生日礼物,而后找两姐妹聚会。老马坐在阳台上一直发呆,仔仔在赶作业,致远坐在沙发上看着两孩子玩。 “哎英儿!这儿。”午后一点多,三姐妹在一家餐厅里会面了。 桂英拎着大包小包绕过三三两两的客人进来了。 “怎么拎这么多!”晓棠上前去接东西。 “来星儿,给你的生日礼物很神秘哦!”桂英递过一袋子给了晓星。 “什么呀?还神秘!”晓棠凑上前去看,瞄完了长长地吁了一声。 “我当是什么好东西呢!原来是内裤!”包晓棠翻着白眼。 “亲,我挑了很久,实是不知道该买什么了,反正我缺内裤,给我家那几个挨个买了一盒,给你姐顺便也买了!”桂英一边擦汗一边喘着气儿傻笑。 “哎呦十条呀!英儿你可真逗!”包晓星哭笑不得。 “慢慢穿吧!这个品牌的质量很好也很舒服,反正这玩意又放不坏!我今天一气买了五十条内裤牛不牛?”桂英说完,三人俯仰大笑。 “其实要不是梅梅和棠儿记得,我真忘了自己的生日!梅梅给我买了口红、拖鞋,棠儿买的是衣服和化妆品,你买的内衣有你们在我都不用买东西了!”包晓星感动又感慨。 “我现在也经常忘自己的生日!主要是咱生日走的是农历生活又过的是阳历谁天天换算这个!家里其他人的生日我倒全记着哪敢忘呀!这不国庆又有个七十大寿,还得大办!”桂英摇头无奈。 “今天我请客,你们两来点餐,随便吃!”晓棠递过菜单,桂英和晓星点完菜以后,边聊边等。 “梅梅怎么样大学生活?”桂英问晓星。 “她刚结束军训,现在开始上课,还没几天呢!”一直跟外甥女保持联系的包晓棠插嘴。 “说实话,最近忙,我跟她聊得很少。”晓星托着下巴,笑里带着失落。 “你那两份工作怎么样?”桂英关切。 “忙!累!这样也好,扎扎实实赶紧把账还了,心里轻松!”晓星低头注视杯中茶水。 “你最近忙什么呢?”桂英将话题引到了晓棠身上。 “自考啊!十月份考试,快了。最近天天看课程复习呢。” “真好!还能有学习的心劲儿!真好!”桂英啧啧称赞,满心羡慕。 “我也没办法!现在入职普遍地看重学历,我已经三十二了,今年不抓紧这个机会以后再也没有了!所以,我这次报了四门,希望能通过吧。早考完早拿证。” “一个人也挺好的,像咱两这拖家带口的,哪有心情再翻书呀!”包晓星凝视桂英缓缓一笑。 桂英听话如此开口探问:“咋地?最近又怎么了?不是你们两分开了嘛,钟理又搅事了?” “没有没有!不提不提!”包晓星眼皮微闭,一脸拒谈。 “前天中秋节说我姐夫上班了?真的假的?”晓棠好奇地问桂英。 “哎!在我们对面的大超市里做后勤呢!呵呵”桂英一口气一声笑,而后亦一脸拒谈的神情。 等菜上齐以后,三人开筷吃饭。 “你恋爱谈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提结婚呀?什么时候带来让我瞧瞧呗!”桂英笑问晓棠。 “哎呀才几天呀就到结婚了!慢着呢!别催,我姐催你也催!”晓棠激动又嗔怪,提起结婚竟也一脸拒谈的表情。 “瞧瞧咱三儿的婚姻!一个结不了、一个太累了、一个走不出!哈哈”包晓星说完,扫了扫桂英和妹子,笑得两眼发酸。 “当初刚来深圳时,挤着挤着找男人,现在找着了又”桂英一边慢嚼一边慢笑。 隔了会正吃着,桂英诉苦道:“最近做家务快把我逼疯了一点不夸张!我感觉做家务比在村里干农活还累!你做完了一顿饭还有无数顿,你洗完了一拨碗还有无数拨,你拖了一次地还有无数次真的是没有尽头的呀!任你今晚上做得多好吃,饭后人立马忘了,连自己也忘啦!有什么意义呢?你这回把房间打扫得多干净、多满意,第二天早上就恢复原状!何必呢?我想不通那些专职的家庭妇女是怎么笑着接受这一点的!”桂英激动地喷出了唾沫星子。 包晓星喝着汤听完后,笑了笑,缓缓说道:“这就是生活呀!生活不需要也不在意你主观上如何表达,客观上你都得接受!诶对了,你不是买了洗碗机吗?” “洗碗机能洗锅吗?能洗案板吗?能洗抹布吗?能洗菜篮子吗?它也不能帮我擦桌子、清理茶盘果盘和水壶呀!逆天的家务,整惨我了!”桂英说完,三人久久轻笑。 隔了会,桂英又开口抱怨:“你家还有个老头全心全意地帮衬你,我家呢?人多家务多,光说洗衣服,五个人两天洗一次,洗衣机回回塞得满满的!不巧的是,我现在工作上正面临一个大坎儿,我的老天爷呀内忧外患啊!你俩根本想不到我最近过的是什么日子!” “谁不是?我下午从服装店到麻辣烫那儿,看起来有时间,可是去学校接孩子、送学成回农批、来回路上我好几回都没时间吃晚饭!我最近掉了八斤肉,你俩想想我总共才多重。”晓星一脸萧然。 “我上网课才学了两个月,明显觉得我眼睛不够用了!干涩、发痒、看不清,到了晚上还怕光,我觉得我得配眼镜了!女人上了三十,身体真这么差劲吗?”晓棠又是瞪眼又是挤眼。 “那可不?二十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很多职业女性或高压女性三十岁就开始卵巢退化了!”桂英回应。 “我已经三十二了!哼哼!结婚都成妄想,还怕什么卵巢退化!”包晓棠低头取笑自己。 “别急,急什么?急得进入婚姻过我两这种日子吗?瞧瞧你姐的暴瘦,再瞧瞧我这肥胖,你姐是没时间吃午饭,我在办公室压力一大控制不住地喝咖啡!网上还谈什么夫妻生活一月几次好好个屁!我晚上能睡着、不失眠已经是对夫妻生活的最高要求了!”桂英紧紧抓住晓棠的手腕安慰她。 “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好和坏,你应该充分享受你这个阶段的好!好好谈恋爱,好好享受一个人或两个人的生活!”晓星抬眼亦安慰妹子。 沉默几分钟后,晓棠问桂英:“英英姐,你眼睛怎么了?刚一见就看你眼睛有点红肿!” “哎,家里的破事儿!”桂英说着叹气摇头,抿了口茶。 “你大哥走了吧?我这回见你哥,觉着他有点老了!”顿了会,晓星边吃边说。 “是,昨晚走的。昨天他两人吵,我跟老汉又吵烦呀!” “你是为这个哭?”晓棠问。 “哎!昨晚失眠到两三点,想了很多过去的事儿,想不通。”桂英搅着小碗里的米饭,忽然两眼饱含泪花。 晓星晓棠见她如此,没有说话。 “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很深。三十年前吧,我妈蒸馍蒸了一大锅,结果我大父亲,指老马不满意,把一大笼五箅子的馍,全倒在地上,用脚踩全部用脚踩!一个一个地踩!我当时吓坏了,我婆哭着蹲地上捡馍,我妈没有哭没有怒也没受惊,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我看不懂,到现在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表情” 桂英咽了口难咽的气,接着说:“棠儿你年纪小出来早可能不知道,村里蒸馒头特别复杂!上午十一二点和面,我们家三个男的三个女的饭量一顶一地大,一和和几十斤的面,光我妈和面至少得一个半小时,和完面大冬天也半身汗那可是很重的力气活。十二点左右,她开始和我婆揉面、捏馒头,这得一个多小时。接着把生馍在太阳底下晾晒、发酵,也得一个多小时。然后开始蒸,抱来大柴火,使劲烧风箱,大火烧个一个小时,五箅子馍才算熟了!蒸完馍还得做菜,这又要忙活那时在村里蒸馒头对妇女来说,算是大活了。” 桂英望着晓棠说完,顿了顿,而后低下头盯着茶杯说:“我大把那五箅子热乎乎的馍踩烂之后,我妈继续干活!干别的活去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整个事件没有发生一样。这件事、我妈的表情和反应,一直藏在我心里,藏了几十年。这几十年我几乎每年总有一两次想起她那表情来。”桂英自顾自地说完,再抬头时满脸是泪,晓星抽来一张纸为她擦泪。 “马叔他为什么要踩呀?”晓棠不懂。 “哼哼!他嫌我妈蒸的馒头没人家好!太硬、味儿不好、形状不好就这样!” 停了一会,桂英又补了一句:“我其实很担心我大哥,他的性格某些地方跟我妈有点像。” 包晓星又抽了一张纸递给桂英,安慰道:“想想孩子吧!咱的努力也不是徒劳呀,你做的好饭孩子忘是忘了,但是长在了身体里。咱现在赚的钱能让孩子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进不错的学校接受教育,你看梅梅现在出来了,仔仔也快了!英儿别那么悲观沉重。” 包晓星用安慰自己的方法安慰桂英。 “是啊,你家孩子大,希望来得早!我家漾漾才四岁,拉个屎有时候竟忘了冲厕所!几乎每三顿饭有一顿衣服上滴了饭菜!最近跟他爷一块吃晚饭,净吃油泼面,四岁娃一张嘴一股子蒜臭味!饭量也吃大了,那肚子大了一圈呀!我现在很怕她将来长成我这样子!我娃以前可是只吃吐司、蛋挞和蛋糕的西洋美少女呀!”桂英说完,三个女人一通畅笑。 “明年仔仔要高考了,不知道能考上个什么学校,说不定跟梅梅能在一个地方呢!”包晓星憧憬下一辈的未来。 “不一定,人家还想往北京走呢!有志气着呢哈哈他爸说仔仔好像盯上了北京的几所985高校!”桂英说完,两眼释放着闪亮的光芒。 “哎!你们都有孩子!呵呵”包晓棠喝着百香果汁,甜甜地笑着,却在流泪。 “行啦行啦!咱三个非得隔一会就有个人哭吗?我难道比你好吗?难不成我也哭一哭讲一讲学成被打了、钟理天天喝酒、我在麻辣烫店里被人说难听话?”包晓星说完这个,明亮又微笑的双眼,也涌出了热泪。 “婚姻、家庭、儿女、工作我像仔仔和梅梅这么大的时候,心怀的是天下天下呀!现在仅仅维系一个家庭竟这么吃力!是心小了还是人无能?是长大了谨慎了还是现实逼得人怂了也弱了?”桂英说完,抱胸苦笑。 沉默。三个中年女人的沉默。 “看来今天我不请你们喝酒,我都对不起我自己了!吃完饭立马去狐狸屋酒吧刻不容缓!”桂英一拍桌子,打破沉默。 晓星听了,也拍了拍桌子大声说:“走!今天不醉不回来!” “是不醉不归土不土呀你!”晓棠掀了一下她姐的肩膀,而后将头倒在了她姐肩上。 下午三点,漾漾正睡着,她奶奶的视频电话打来了。何致远先和母亲聊了一会,接着叫醒漾漾,祖孙三人欢喜地聊了好一阵子。这一边躺在摇椅上的老头,自打兴邦走后,一直闷闷不乐。 桂英说得没错,他总是喜欢操控。来到深圳以后,当老马发现这一对外孙竟也是孺子可教的有用之材时,他心底里已经为他俩规划过好多次了。他盘算着仔仔将来可以当个医生或是钻研技术的工程师;漾漾这么可爱,学个历史或学,然后从本科考到博士,最后进学校当老师。老师是受人敬重的,医生或工程师也是受人敬重的。可惜他俩年纪尚小,还没到他开口引导的时候。 老马控制不住地对他爱的人有一种规划,完美的规划,强烈的规划以前是子女,现在是外孙子女。他想让他的子女按照他设定的轨迹或他的意愿去生活、去努力,他认为他的设定或者意愿是上乘的、优越的、精英的,可惜,人各有志。他越把兴邦往他的门路上拉,兴邦反弹得越远、越快、越猛。 小时候的马兴邦,在同龄人里可是一等一的好孩子。浓眉大眼,像戏台子上的老生一样,在人群中打眼一瞧炯炯有神过目不忘。他四五岁的时候能说会道,嘴巴又甜又巧;七八岁的时候说话做事有了格局,懂得谦让并照顾家里的一众弟妹,给大人办个事儿帮个忙儿稳妥又利索;十来岁上学的时候,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老师也夸他是好学生、好苗子一路走来,在家里、在村里、在学校,难得有比他更好的孩子。 老二马兴盛跟老大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胆小至极、木讷至极,老马早在兴盛四五岁的时候就放弃了他,认为他能把地种好已经是造化了。老三马桂英是个野路子,从小被一众人宠着惯着,胆子大、人也疯,做事莽撞、言行无相,老马念她是老小又是个女娃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来了。 没错,老马喜欢操控、掌控,特别是对老大,老二是没希望了,老三纯属意外他完美之计划漏掉的。从始至终,这三个孩子里,他最器重、最喜欢的是老大。兴邦心地善良、孝悌忠信、为人聪慧、说话妥帖、办事稳重,一副当官成大事的好材料,老马是对他寄予厚望的。可这些年,他一次次让自己失望,自己也一次次让他失望。 这些年兴邦早变了样,里里外外皆变了。老了也衰了,他不再起笑话来,轻轻松松逗乐一众街坊邻居,现在总是沉默,一言不发地沉默。 原来,人还有曾经能说会道后来迟钝沉默的这种变化兴邦的变化跳出了老马的格子。 52下 人生末段重燃希望 年及知命夜半不寐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52下的下半部分。 一直增长的年岁会杀了人,而不是人在年岁厚重以后因器官衰竭自然死亡。这世上没有几个人不是因年岁的诅咒而死的。 心脏跟时间一样,从一开始运动便在倒计时,时间在计算宇宙的生命,而心脏计算的是人的生命。昨晚上一想起老大兴邦,老马的耳朵久久不敢贴枕头,一贴到枕头立马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是安静的环境,听得越清楚,像安装在耳朵里的机械秒针一样扑通、扑通、扑通永不停歇。老马最恐惧的,正是听到自己的心跳,像死亡的脚步一样,从远处一点一点地靠近他。 有一年夏天,兴邦回来的时候,老马突然发现他两臂上长满了血痔跳蚤大小,密密麻麻。皮肤黑加上平时不在意,往常并未发现,当时看到的那一刻老马瞬间吃了一惊。后来咨询村里的先生医生,人家说是肝郁、脂肪肝、慢性肝炎方面的。老马提醒兴邦时,才知原来他自己清楚,他只说吃药解决不了。兴邦已不年轻了,他为何还对他抱有期望呢?谁会对一个将近五十的人抱有期望?可能连兴邦自己也没对自己抱有期望吧。 作为社会人,马兴邦是失败的;可作为儿子和兄长,他几乎是完美的。也许正是因为他的好,老马才希望他能过得好一点、稳一点。可为什么每回每回他们一见面他总是对儿子这样不满意、那样不满意,兴邦一走他又念叨儿子的种种好。 也许桂英说得对,他老了,他的那一套没用了、被人推翻了也搞烦了!七十岁的老马反观自己还留有什么价值呢?家里农活的主力早换成了兴盛,他不过是搁边上不温不火地指手画脚罢了。桂英的生活他做不得主,兴邦的命运他想做主做不了。 老马用心搭建了三十年的价值观崩溃了、没用了。是的,他似乎失去了活着的意义,觉自己对于他视为至关重要的人来说是多余的。自己的躯体由这世界上本来多余的东西拼凑而成,如今他说着多余的话,做着多余的事,过着多余的日子,耗费多余的能量这多余的躯体里没有储藏他的格局、锐气或宏伟,只有多余的五谷杂粮与鸡鸭鱼肉硬拼成的一个像人的东西而已。 老迈,如此伤人。 更令老马悲伤的是,自打昨天兴邦走了、跟桂英吵完架以后,昨晚上隔三差五地心悸心慌,此刻他克制不住地手发抖、气短、胸闷。一口气不够数上不来出不去,一个哈欠怎么打也打不成。 老马老了,老得令儿女愤怒;老得不被自己待见;老得生不如死。 今晨四五点他不停地做梦、不停地做梦。大梦、小梦、长梦、短梦跟过电影似的,搅扰着他原本衰老的。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十来岁的时候,他住在无畏又胆小的少年躯壳里,看见不幸又残忍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发生饿死的、被打死的、被鬼子枪杀的、被村里人斗死的他梦见大风把自己卷到空中,等自己摔到地上时,一睁眼家里几口人全不见了,他以为是饿死了被邻居抬走了,老马急得趴地上呜呜呜地哭;他梦见他大父亲,老马的父亲好几天没饭吃,一个人躺在炕边,脸色白得快不行了;他梦到他妈躺在炕里面,等着钱救命,可老马怎么也借不来钱只要梦到家里人过得不好,梦醒后的七旬老头一定得花段时间来消化自己冷如冰硬如铁的心情。 流了几滴清泪,不知道凌晨几点,老马又睡着了。睡着后他梦见自己去看社火,在人群里偶然看见了儿子兴邦,他确定那人就是他儿子马兴邦,但是那人躲躲闪闪的不愿意见他。听人说他过得不好,老马心酸地站在原地冷望,旁边的千百人喜滋滋闹哄哄地从他身边如河流一般擦肩而过,社火队走了、群众也走了,他却抬不起脚、走不了路 临醒之前,老马还梦到了桂英她婆和她妈,梦见和她们说话、吃饭、种麦子、摘绿豆梦见家里人一起劳动继续生活,算是一种幸运,特别是在梦里看见已故多年的家人,更是万幸,可惜多数梦醒后,做梦的人心情沉重。 忧伤的老人不止老马一个。下午四点半,干了一天活疲惫至极的钟能带着东西往回走。坐在公交车上的老汉,想起近来儿子日日醉酒,铺子彻底撂下了,白天睡到下午两三点,凌晨喝酒喝到夜里两三点这叫什么日子!任是谁如此下去,怎会不废掉。方才正上班呢,学成带着哭腔给自己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钟能一听那口气,知道孩子又被打了,心疼得一边扫大街一边生闷气一边抹眼泪,乌黑的脸上因为痛苦而更加褶皱。 回忆小的时候,钟理他奶奶性格暴躁,动不动操棍子、用手掐、巴掌扇,一辈子打婆婆打老公打孩子,钟能在一种高压的环境下长大,生性略略怯懦,或者说谨慎过度。后来娶了钟理他妈,也是个暴脾气,在自家门口撸起袖子跟人骂架是常有的。钟能从不怪她,反感激她。村里人势力,哪个不畏强欺弱?钟理他妈的泼辣跋扈也是被逼的,说到底是为了过日子。 一个性格极强的人,身边必有一个生性极柔的人。钟能的父亲是这样的性子,钟能自己也是。怂的毛病像基因一样往下遗传,有时候反观自己,身为父亲更像母亲,身为爷爷看上去更像奶奶。无所谓了,他早想通了。他有没有尊严、是否被看重丝毫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知道他做的事情对学成有多重要、对雪梅有何价值。 钟能这一辈子没什么本事,儿时家里没钱他一年的学没上过,年轻时日子紧巴他没钱出去见世面,成亲后很快有了孩子,自己除了在户口本上当家,其它地方全是钟理他妈说了算。可怜的钟能,自我反省他这辈子除了种地、养孩子,没什么大的贡献对国家没有、对社会没有、对钟家湾没有。在他的家庭里,他也认为自己从不是那个贡献最大的人。 他不会唱戏、不爱看书、不喜钻研,不懂木匠、干不动泥水匠也不会做小生意,人前不怎么会说话,人后没那么上进也不会较劲,在村里务农务了四十多年,没有知心的朋友、没有丰厚的营收、没有过硬的种地技术 没能力、没才华、没意思,老汉钟能这辈子,几乎可以说是尘垢秕糠、劳而无功,除了靠种地把钟理供成大学生。 千算万算,没想到钟理有一天会成这个样子。 失望至极,失望至极。 钟能在公交车上不停地叹气,仿佛叹出去的每一口气都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口。 不可否认,雪梅和学成某种程度上缓冲了老头对儿子的失望。起先看着娃娃一寸一寸长大、开口说话又哭又笑、会吃饭会认字会叫爷爷、粘着他赖着他欺负他那时候天伦之乐满满地浸润着半百的钟能,两个孩子的出生与成长,险些抵消了他自己的无趣、无能和无用。 快乐衍生出了责任和义务,作为爷爷他思虑着他要为孩子们做些什么,比如做好吃的、买好玩的、添些衣服、及时看病当钟理一天一天消沉到无可救药时,他自己老了老了也要拼一把,只为大学的雪梅和小学的学成。 可叹可怜!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以前他为儿子活,现在从儿子身上溢出的失落化成了加倍的劲头,只因他有了新目标孙子孙女。更高更强的新目标替换了过去的老目标,所以他认为自己比以前更有价值对孩子对家庭他更重要了,他的晚年时间更充实了,他不堪一击的生命更有活头和滋味了。 可惜呀可惜,来得太晚了。他已经六十五了,过度的劳累使得他几乎无可压榨了。近来身体总是不舒服,几乎夜夜凌晨三点多醒来,醒后再也睡不着。膝盖酸软发麻,腰背硬得难受,他在脊背下垫了梅梅的三本厚书才勉强能平躺着。 天生之物,必有可取。钟能并非一无长处。他擅长看得开、放得下,他能够自我安慰自我消解,一辈子在夹缝里求生求存,但凡命里有个希望,他无不是狠狠地抓住攥紧,想着让希望引导他脱离低俗平庸,巴着让希望指导他活得更有劲头!此时此刻,他依旧怀着美好的希望,只可惜再美的希望终究抵不过他老了。站着扫了一天的街道,两手举握、肩膀高耸,钟能坐在公交车上,腰酸胀、膝盖痛、胳膊无力、脚底不敢着地。 “过个节好累呀,还不如不过轻松呢!一想明天要上班,我愁得都睡不着!”晚上十一点,桂英躺在床上朝致远抱怨。 “愁什么呀?”致远关了床头灯,转头问妻子。 “愁什么说不清。愁工作吧,今天群里传消息说天成集团要大裁员,我一听心先凉了。这是我手里的大客户,最大的客户呀。”桂英抱着枕头频频叹气。 “你以前不是讲顺势而为吗?现在大势这样,你要逆行不成?宽宽心,来了一个趋势你无力更改时,接受它呗!” “哼!接受?光天成这一单我要损失好几万!”桂英无奈咧嘴,听致远说的净是随风飘的轻薄话。 果然,白面书生跟柴米油盐之间,隔着条鸿沟。何致远一听一单损失好几万,脸上佯装镇静,心里咯噔一下,一算账这一单几乎是他在超市全年的工资。 “这不是还没确定吗?没确定的事你发什么愁呀?” “也不止愁这个,还有我大哥的厂子。前段时间他说没钱发工资,他亲口告诉我,说厂子效益不好没有收入,停产了发不出工人工资,他还贷了款呢。这回来我给他钱他又不要,我大哥太要面子了!” “要不你把理财的那些钱取出来给大哥直接打过去!这家里还不是你做主!” 一听吹捧,桂英两声憨笑。 “我一直在琢磨给不给。突然给了,他会觉得是施舍,肯定二话不说退给我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你知道的!一两万、两三万他说不定还能接受,十来万、二三十万他是坚决不轻易要的。他这人,只准别人欠他的,死活不愿欠别人的哪怕是我这个亲妹子!他的观念里自己借了别人的钱自己就低人一等哎倔呀!不通透!跟老汉有点像。” “可能因为你比他小很多吧!掉个过儿,你是大姐他是弟弟,我看他可能接受。” “我了解他,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会跟我开口。他那性格,从不乐意拖累别人,更何况是我,咱还有两孩子的负担,这两孩子跟漏财的机器一样天天出钱,我哥看得见的。说到底,我大哥还是不愿意搅扰我,他越这样我越难受。” “你自己愁得不行,我还挺羡慕你的,有这么好的两个哥哥。明早要上班,别想这些事了!宽宽心,早点睡吧!”致远说完摸了摸桂英的鼻头。 两人刚睡下,忽地桂英转头朝空中说:“哦对了,中秋节那天,我大说他以后要接送漾漾,一时半会不走了,我还没跟你说呢!” 桂英说完朝右边睡了,致远听了这话应了一声,蓦地再无睡意。 何致远不情愿岳父留下来和他们一家一起生活吗?非也,是也。家里来了父母,他似乎从始至终丝毫不排斥,毕竟是自家人。可此刻他为何屏住呼吸、两眼瞪着天花板、大脑运转个不停呢?也许,他还没准备好家里长久地有一位老人跟他们小四口或者他一起生活,或者说,他还没准备好接受一双挑剔自己的双眼长久地实时地盯着他。 中年人很焦虑,可也没那么着急。他不满意的超市的工作,可也没想速速离职。他正在度过职业上的一段过渡期,可他还没想好这段过渡期何时结束。他对自己的决策和看法是模糊的,可他很清楚岳父对这种模糊的零容忍。 说穿了,何致远有点儿怕。怕自己的优雅自信被拿着鞭子敲打,怕自己的独处沉思被冷嘲热讽,怕自己的转型时期或者人生拐点受到不愿受到的影响或干扰。 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的包晓棠也失眠了。姐妹聚会提起男朋友,她说得不多、没多的可说甚至有点不乐意说。朱浩天出差后跟她的沟通很少,少得不像是正常情侣。晓棠发过去三五条信息,他才回一条还回得简短无情、缓慢无比。 她隐约感觉自己受到了冷落这岂不是说明自己已然陷进去了!包晓棠有点吃惊,她笃定自己还没有爱上朱浩天。从欣赏到喜欢,这中间几乎是零距离的;从喜欢到爱,中间隔着漫长的路程,有时候是无法跨越的山川。自己不至于这么快沦陷了吧!可是,为何深夜一点多了她每隔几分钟看下微信翻一翻两人的对话录。 放也放不下,想打电话又不可以。恋人之间的小游戏她懂得,谁先打电话谁便先输了,谁先着急说明谁先缴械,谁先臣服意味着往后谁将处于下位。如此幼稚而低级的游戏,却在暧昧或刚步入恋爱中的人之间,普遍到普及甚至普适。 53上 村中事变隔空坐镇 业务风波临事焦灼 转眼到了国庆前,放假的前一天,空气中洋溢着一重轻欢喜。 上午九点,老马右肩扛着粉色的踏板车,左手拎着两个猪肉包子,一路晃晃荡荡甩着塑料袋里的肉包子往家里走。五块钱吃了碗胡辣汤没饱,回来路过包子铺于是又花六块钱买了两个猪肉大葱包。 早年,一清早老马总扛着锄头去地里,如今,他天天扛着个溜溜车、踏板车回家谁让娃儿偏喜欢溜车上学呢。老马为了成全小糊涂仙儿,挤挤眼只能委屈自己了。回想方才路上的漾漾一路高歌、兜风前行,好不喜庆,此刻打望直勾勾的梅龙路亦觉风光旖旎、草木明艳、行人和悦,好像人家南方的植物也没那么难看。 忽地裤兜里的电话响了,老马放下踏板车,拨通了电话。 “喂?” “喂!伯!”原来是老马三弟之子马兴成。 “兴成啊!你咋打来了?”老马惊喜又惊讶。 “伯我跟你说个事啊,我丈人走了昨个!”兴成言语低落又短促。 “嗯?咦哒哒!我的老天爷呀!你丈人咋走的?不是前两天中秋他还给你妈寄拐枣了嘛!”老马震惊,站在街上撩着白发,头皮发麻。 “是,昨天早上他一个人开车去地里,开到埝边上,翻车了给!我丈母发现的时候早断气了!” “哎呀哎呀我的老天爷呀!这可咋弄呀!你赶紧收拾收拾,让艳艳马兴成妻子的小名马上回去帮衬着。艳艳他兄弟小,常年在城里没啥经验,这回恐怕得你俩口下功夫出大力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俩现在都在何仙村马兴成丈人家所在的村子这儿,她兄弟现在在上海出差呢,后天凌晨才能赶回来!” “你把你姐兴兴和老三马兴才,老马二弟之长子、老四马兴波,老马二弟之次子叫过去帮忙呀!叫兴波去买棺材,托兴成处理地里的车,叫艳艳在何仙村里赶紧请打墓的人!灵堂怎么布置可以花钱请人,我这儿有电话,等会伯发给你!一定得花钱赁个大冰柜,先把你丈人冻起来,这样过后事时没那么难看!”老马一手叉腰一手举电话,时不时从牙缝里漏些冷气,从鼻孔里出些热气。 “我知道,但我三哥和我四哥架子大还不得还不得伯你亲自叫呀!”兴成自小老实,在这几个哥哥跟前算不得是出挑的。 “成成成!伯马上给他俩打电话。另外,叫你妈和你二娘二婶的方言叫法赶紧炸麻糖圈陕西葬礼上必用的摆设,另外叫你兴盛哥帮忙去会上买东西酒席上用的、孝衣白帽、待客人的你弟兄们几个合计合计列张单子,然后从你丈人自家屋里找个堂亲,和你兴盛哥一块去采办!还有吹唢呐唱秦腔的自乐班子,等会伯给你几个电话哎对了,钱不够找你四哥要,他手里有闲钱;你二哥兴盛前段儿猪崽子也卖了不少,跟他要也行”老马在街上对着花丛指指点点。 老马的三弟马建济生得两女一子。长女马兴兴、小女马兴华,一个开着裁缝铺一个到处乱窜,中间这个儿子马兴成在屯里种果园,养活着两孩子和一老母。马兴成今年还不到四十,比桂英小一岁,没上学的天赋早早出去打工,有了孩子后开始在家里务弄果园,两口子一心一意,日子过得不好不坏。 老头一气讲了四十多分钟,有些气短,挂了电话,老马左手扛着踏板车甩着肉包子,右手举着电话开始给这些侄子们远程交代任务。不得不说,在丧事上,老马一人的经验不少于方圆上任何一个专业的殡葬团队。一个小时后,跟其他人交代完事儿的老马终于跟自己儿子聊上了。 谈完丧事以后,兴盛忽然说:“大,二黄老马的四条爱犬之一,排行老二好像有病了,好几天了,不好好吃饭,卧在槽边不动弹,各种法子我全试了,连村里的杠子叔马家屯的老兽医,七十多岁了,以前专给牛看病看了看也摆摆手没辙了。” “哎,老了吧!你给它专门备个垫子纸箱子、旧衣服啥的都成,将来走了连垫子一块埋了吧。到时候用草篓提到莺歌谷,埋到谷底最最南头的那排酸枣树下,别被村里人打搅,也别打搅村里人。要是有肉,给它多喂点肉,哎最近肉价又他妈贵得要死算了算了,听天由命吧。”老马说完,啊的一声长叹。 马兴盛点点头,开口提另一事:“咱东邻家婉婉在兰州开了个诊所,有执照的那种,然后我民娃叔把家里的东西收拾了个干干净净卖的卖、送的送、扔的扔,上一礼拜坐高铁跟着婉婉去兰州生活!” 自己来深圳已经整整三个月了,从不想自己的离开对别人意味着什么,今听做了一辈子老邻家的民娃去了兰州生活,还不打算回来了,老马心里空落落的,不知如何回应。 马兴盛见父亲无话,自顾自地接着说:“咱村的小学也关闭了九月份,村里的娃娃们全送到镇上去了。镇上的学校有校车,一天来回两趟接送,五六年级有那种住校的,价格不一样” 马兴盛哇哇哇地说着,老马心里沉重,失落上又加一层失落。撂了电话,怏怏不乐的老头拧开一瓶新的西凤酒,全当和在马家屯待了几十年的老校长付明礼隔空划拳,全当和老邻居民娃对弈一局隔空赌酒,全当和三弟的亲家赵志刚那一米五的老头子隔空闲扯 老马养了那么多只狗,唯这条二黄挨的打最多,为它操的心也最多。怎么说这条二黄也跟了他年了不!十年了。二黄很调皮,不爱叫唤却爱咬人,不爱打搅人也不乐意人打搅它,四条爪子无论浪到哪里永远干干净净的,这一点老马非常欣赏。白天吃得少,晚上吃得多,拉屎撒尿永远在后院的西墙角,骂也没用打也没用,老马没法子专门给它在西墙角弄了个小厕所。二黄是个很贪睡的狗,可论起睡觉它是最不踏实的。睡觉的时候老是抖腿或颤嘴,有时候睡觉还打呼噜,偶尔半睁着眼睡。老马最喜欢这条二黄的一点是,它是老马养过的所有黄狗里最爱听秦腔的,任老马把秦腔的声音放得多大,那戏里唱得有多聒噪有多悲凉,它从不嫌烦,总是趴在老马脚边和他一起听戏。可怜了,他的二黄!拜拜了,他的二黄! 再说说小学关闭的事儿,其实老马当村长的时候,镇上已经有关闭马家屯小学的意思了,只是他不情愿、舍不得,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了。约莫四五十年前,建马家屯小学时他也是出过苦力和份子钱的,后来一想学校要在他手里关了老头舍不得。幸好换届了,马保山是新一辈儿的人,他对马家屯小学没那么深厚的情感,他和学校的校长、老师也没什么交集,关了,也就关了。 二弟的亲家去世、老邻居离乡、二黄病衰、马家屯小学关闭,一下子涌来这么多坏消息,老马吃完了猪肉包子举杯独酌,二两酒下肚,人没那么伤感了。醉醺醺摸索到摇椅上以后,老陕人马建国不由地打开了秦腔。 西凤配秦腔,人间幸事一桩! “自从西川立帝以来,凭的孔明先生安定天下,武凭的五虎上将鼎立乾坤,自从关张二人升天以后,朝中虽有几人,尽都是吃禄待老之臣,不能斩将立功。唯有我二位虎侄,未讨军令暗暗出得营去,刀劈了谭雄擒来了薛丁。这就是莫大的功,黄龙帐中有酒” 一些明兴起又消失,一些城市建成又没落,一些人来过又走了过不了多久,按照他的规矩家里会有一条新的小狗替补上来亦名叫二黄;若干年后,兴盛会见到新的邻居;再过个十七八年,马兴成会成为别人的丈人或有了新的亲家春草花开之后,遇夏结果,秋来籽熟,临冬枯败,春来老根又发新芽,新芽上抽出新花儿 绿道上时有斜光一束一束,树荫里透出金光一点一点,每日的清晨与黄昏,拉着漾漾走在南国街上赏秋季光阴,老马险些忘了屯里的风光。村头的小花此时该顶着沉甸甸的种子吧,过冬的煤球是否家家已备好了,院子里的葡萄树叶子快落光了吧 南坡自留地里的那一片白芝麻已经收割了吧,东边水地里看瓜的茅草屋是否已经被拆了,家门口的苦楝树今秋此时正待落果,大门西侧的石碌轴上是否还有人会坐在那吧嗒吧嗒、咕噜咕噜地抽水烟七十年来,第一个十月,老马不在马家屯。 以酒为能源,以秦腔为快车,老马搭着时空之神奇小舟穿越到了儿时。唯见莺歌谷边,有一少年,背靠草篓,挽起裤腿,两脚垂在沟谷之中,荡起一沟的凉风,对面浑圆的落日,此时此刻,正俯望少年暖暖微笑莺歌谷最美的模样,一直被他藏在心底。 不知不觉,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在南方大都市里待了三个月整。 上午临近午饭的点儿,同事们开始窃窃私语、三两笑谈。马经理走出办公室东张西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时隆石生朝她走来,双眼笑眯眯的,大脑袋微微摆动,进到办公室以后,两人一齐坐下。 “大事不好!”隆石生用食指敲着马桂英的办公桌,头轻微点点,点个不停。 “咋了?天塌了还是地崩了?”桂英瞪出了白眼仁配合他的惊异与神秘。 “几个老头子刚开完会,秘书透露的杂志要停刊了!”脸比盆大的隆石生还在点头,一直没停。 “不可能吧!”马经理失色。 “怎么不可能?老钱总决定的,李姐知道的,你不相信现在发微信问她!” “算了算了!李姐小孩近来病毒感冒一直住院,不想打搅她!”桂英拒绝,但心里惊的是杂志停刊。安科展的发展起源于这本杂志,因为水准超前得以挂靠在公安部下面,一挂挂了二十五年,现在要停刊,岂不是意味着失去金主或靠山。 “电子版呢?”马经理问隆石生。 “电子版搞不起来!没人看没广告,长篇大论的干不过那新媒体的碎片片。长期收支不平衡,白养着那么大一个编辑部,连着好几年亏损,公司谁不知道?”隆石生满眼嘲讽。 “哎呀!呐那些编辑和杂志部的业务岂不是要裁掉?”马经理叹气。 “那可不?顶多留几个记者或编辑,业务员肯定是去留随意!” “其实这几年杂志业务除了老客户也没什么了!”马经理靠着椅背,伸手挠了挠头发。 “可不!企业又不是慈善机构,往常那些记者架子大的比咱们业务还牛气!现在呵呵了!” “所以,外面那些都在议论这个?”马经理抬着下巴问。 “是呀!听说停刊要在展会上公开公告呢!动荡呀最近,哎”同事两你一句我一嘴一直聊到了午后。 杂志停刊对今年十一月份的展会必定是有影响的,每年为了配合展会的召开,杂志那边会发布相应的会刊展会特刊,记者和编辑们在展会召开期间广泛地采集素材,广泛地报道行业先进人物、先进产品或企业最新动态。展会和杂志历来是相关互惠的关系,一方受损必牵连另一方,何况这次是停刊!只是不知,杂志停刊在哪一个月。马经理正在办公室里琢磨着,谁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下午站上公开发出了裁员的消息,一裁裁了八百人,行业里哗然,媒体争先转载。天成的裁员从研发、营销到非核心部门,其中包含一批中层领导,还有几个部门一刀切地被砍掉了。不知道负责展会的李冠平李经理会不会被裁掉。 天成集团这次订了六十个展位,足足五百多平米的参展面积。在老钱总调整展位单价和业务员回扣之前,马桂英靠着天成集团这一单能赚七八万,现在,在展位面积不变的情况下她能拿到四五万,倘若这次天成集团经裁员后缩减参展面积,那么,马经理能赚到多少钱呢?要知道,一个大客户顶的上十个甚至二十个小客户。 马桂英脑子里嗡嗡嗡地发胀,想给李冠平打电话,此时此刻又不合适。近来裁员的何止是天成集团。花海洋的老客户跃腾科技关闭了两条生产线,智汇公司放弃了老系统现在正在研发新系统;跟老钱总关系甚好的万年青公司的万总,自己六月份刚刚退休公司九月底裁员一半 这两个月里,马经理每次出办公室打水或去卫生间,一见业务员们三两成群地聚在一处或者谁谁谁坐在谁谁谁的办公桌上晃腿比划,暗想又是坏消息。每个业务员手里均有十来家乃至四五十家大大小小的企业客户,经济波动影响企业效益,反过来必然影响企业参展,由此展会行业和展会行业的业务员成了经济之江水冷暖与否的先行鸭,也是市场面临暖春还是凛冬的先知先觉者。不可否认,关于企业裁员、行业衰落的小道消息简直要淹没安科展了,员工们讨论裁员的动静比几年前讨论股市猛涨继而暴跌的势头还烈,为此,安科展的人事部特意在群里告知员工勿在上班时间讨论与公司或行业无关的信息。 马经理坐立不安,昨晚失眠加上此刻上火,眼见着额头上起了个又大又硬的脓包。怎么办呢?今天李姐在,桂英来不及思索,直奔李姐的办公室里。两人聊了许久,从杂志停刊聊到天成集团大裁员,从天成大裁员聊到前段儿的天成集团三十周年庆之豪华,又从天成的变化谈到了十一月的展会再能干的李玉冰面对如此势头,亦是无奈。庆幸的是她提出了国庆后和桂英一道儿去天成集团拜访拜访,见一见天成的宋董,毕竟上一次在周年庆碰面时,马桂英豪爽的个性给他们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小则小偏能走跳,咬一口疑似针挑,领儿上走到裤儿腰。嗯嗯”下午四点多,出了幼儿园的何一漾开始背诵爷爷教她的诗词,背着背着给忘了。 “眼睁睁!” “眼睁睁拿不住,身材儿怎生捞?下来呢?” 教了三次放学的路,不下五十遍了,还是没记住,老马厌烦地提示她:“翻个筋斗!” “翻个筋斗不见了。” “再背一遍。” “小则小偏能走跳,咬一口疑似针挑,领儿上走到裤儿腰。眼睁睁拿不住,身材儿怎生捞?翻个筋斗不见了。可是爷爷,什么是虼蚤呀?”漾漾拉着爷爷的小指,抬头虔诚提问。 怎么跟一个城里娃儿解释什么是虼蚤呢?漾漾连老鼠也没真枪实干地见过,更别说原先长在人头发里虫子虼蚤了。老马被这一问问住了,继而羞涩地吼吼偷笑。 “虼蚤就是跳蚤呗!”老马捂嘴又笑。 “那什么是跳蚤呢?”漾漾凝眉二问。 “跳蚤就是会跳的小虫子!哎呀别问了,继续背诗,咏虼蚤,开始”老马像儿时教书先生教他的那样教漾漾。 “咏虼蚤小则小偏能走跳,咬一口疑似针挑,领儿上走到裤儿腰” 凡是爷孙两走过的路,定百花笑放、万鸟欢啼。老马前半天的忧伤,几乎被一个漾漾全治好了。 53下 浩天撺掇云南游 汉典提议国庆约 下午四点,朱浩天与包晓棠在车里亲热完后,他忽从驾驶座左侧提出个袋子,笑眯眯地对晓棠说:“亲爱的,这个送你的!” 晓棠一看包装袋上那一排显赫的ouisvuitton的大写字母,先惊得捂住了红唇,而后大喊:“啊!这个很贵的!” “没法子!谁让你男人这回跑业务赚了不少呢!”浩天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举着纸袋子,身子连头不停地晃荡。 “可是!一般的包包也可以呀,为什么买这么贵的?”晓棠联想过去李志权送过她同样品牌的包包,心中有点怪异,好像所有令人大惊失色的礼物背后无不埋伏着陷阱。 “这是给你的,又不是给外人的,花多少都值!快棠棠!收着!”朱浩天说完将包包慷慨地放在了晓棠腿上,完了伸手摸了摸晓棠的头发,捏了捏她的脸蛋,又拽了拽她的嘴。 包晓棠摸着大几万的名贵包包,又惊又喜,一时半会不知该说什么。几分钟后她捧着包包开口:“我说嘛!中秋节你忙得老没时间回我消息,原来生意这么忙!” “可不!陪客户喝酒、唱歌、吃饭还塞红包、送礼物,连着陪了好几天,直到昨天签了合同,我才松了口气!让你看看我这一笔进账多少!”朱浩天说着,得意洋洋地打开手机账单,让包晓棠看他的其中一笔进账数额。 晓棠一看小数点左侧是六位数,最左边的两个数是四和七,又一次目瞪口呆,继而喜笑颜开。起初,从朱浩天开的车、请的客、找的饭店来判断,她以为朱浩天只是一般的小康家庭,不穷,但更不富,她设想着两人结婚了往后的日子起码不会受困受难,毕竟他们家是做生意的。如今看这进账的数字和出手的礼物,她推算朱浩天该是个中产中下格儿的小富二代,心里想着由不得喜出望外。 “没想到你们卖灵芝和茶叶的这么赚钱!” “那可不!这家公司中秋给客户送的是精装的一斤灵芝,给员工发的全是盒装的一套茶饼,合起来订购了上千盒,你说说这单赚不赚”朱浩天口吐水珠地显摆个不停。 “晚上怎么吃饭?你不是说你胃不好吗?我去你那儿给你炖汤怎么样补一补?”晓棠无限温柔。 “算啦算啦,我一到深圳先见你,还没来得及回去收拾呢,谁知道家里有多乱!何况我那儿锅碗什么的不齐全,直男的宿舍你懂得,还不如下馆子方便又好吃呢!”朱浩天略微紧张地推脱。 “好吧!” 晓棠点点头,打消了去浩天宿舍的念头。可谁又知她这一句“去你那儿炖汤”得掏出多大的勇气呀,毕竟他们俩还没发展到如漆似胶、形影不离、彻底信任的阶段。 “诶对了,国庆你怎么计划的?我哥们组团去云南短途游,大概三四天,一块去呗!让他们也见见你我的小心肝!”浩天说着一张大手伸进晓棠纯白圆领荷叶袖的上衣里,从上往下慢慢滑动。 “啊?这么突然!”情侣旅游不该是先撮合时间,然后一起规划去哪里,接着一起准备一起出发吗?惊喜来得太突然,毫无准备的包晓棠心中突兀起来。 “临时提议的,结果振臂一呼好几个哥们响应!关键我有段儿时间没去云南了,特想逛逛旧地重游。那里风景没的说,你去了也不用花什么钱,我云南有朋友呢!” “呃”晓棠似有无数顾虑,临到眼前却说不出一种来,一时不知如何决定。 “哎呀出去旅游又不是工作,放轻松,穿得漂漂亮亮的,去昆明泡泡温泉、发发微信,到石林看看风景,还有什么洱海、丽江古城、四方街、九鼎龙潭想想都美呀,不比你那法国意大利旅游差多少!快快快!”潮热的大掌在游走,男人笑嘻嘻,女人不在意。 “快什么?”晓棠神不在线。 “快收拾东西啊,明后天出发,我们开车去!爽不爽?刺激不刺激?”朱浩天张嘴眯眼,神情迷离。 “我得准备准备呀!”晓棠扭动了一下,极致羞涩又特别妩媚。 “那好,记住哦,十月二号上午我去接你。呐我们现在去吃晚饭吧!” 浩天说完,启动了车。包晓棠还以为浩天要带她去吃什么大餐庆祝呢庆祝放大假或者业务赚大钱,结果吃了两碗她最爱的陕西麻食。虽有些失落,可也暗叹浩天细致。 九月的最后一天,山城一片新秋之色,在起起伏伏、长长短短的石板台阶上、陡峭小坡上,两个女学生背着小包、互挽胳膊在其中慢行。 “诶雪梅,咱们院里的师兄陈络喜欢你诶!好多人知道哦!”下午没有课,钟雪梅和同寝室友关盈盈一块出来找兼职,打算国庆七天一起赚些生活费。 “啊?你怎么知道?”少女惊慌。 “巧了吧?惊讶吧!陈络师兄是我老乡,我们都是沈阳人,军训结束后他在老乡会上点名说很欣赏你呢!我一说我跟你是室友,他马上加了我微信!”细腰长发的关盈盈说完以后,挑着眉毛轻笑。 “他怎么认识我的?”钟雪梅吃惊。 “军训那次你晕倒了,咱院里的张忠立不是背你去校医院嘛,其实陈络师兄那天也一起去了。当时陈络师兄那个部门是专门服务大一新生军训的,那天他陪着你们一块去了校医院,然后见你打针、检查超级超级淡定,他说你很真诚很漂亮也很勇敢,一点不做作。哇塞,老乡会上一个劲儿夸你呢那些男生一听他提你个个吁气”关盈盈边走边说,钟雪梅听着听着走了神。 她想起了章明渊一个和她从未正式确定男女关系的男朋友。他们的关系介乎恋人和朋友之间,拥过抱、牵过手、亲过吻,彼此心仪却没有炽热的激情,也许是太多的羁绊挡在两人中间,也许是过浓的理智压过了轻薄的情感。最后一次见面,是暑假在咖啡店打工时,他来看她,他们在小街上散了很久的步,聊了好多未来和以后。 后来,章明渊去了广州上学,她来到重庆报道,青春的繁忙将他俩个推得越来越远,此刻雪梅和室友走在陡峭的山城石阶上,感觉最后那次他来看她、和她道别,像是前生的回忆一般,遥不可及。九月份章明渊很少给她打电话,她更是忙得记不住给他打一个,大学丰富多彩的新生活如潮水般用来,他们均应接不暇。偶尔,在微信上彼此聊两句,可一段七八句稀松平常的聊天,却要用七八个小时才能聊完。他们彼此很是理解,可正是这种深度的理解,将他们推得越来越远。 钟雪梅和关盈盈一路上说说笑笑,先是在学校附近的大餐馆转了一圈,看看有没有国庆招临时工的,然后去了学校操场后面的小区贴广告辅导中小学生的小传单,为了不冲突她们决定一个教英语一个教数学。贴小广告,如此低级的方法却那般管用,晚上便有家长打来电话联系她们谈家教的相关事宜了。 大学,从来不是人生的结局,却是很多人一生中的最高点。学校里的优秀不等同于社会中的优秀。更何况,人之开化有早有晚,那些在读书上不开窍的人们,二十来岁进入社会以后,经过种种刺激,不乏迸发式开窍觉悟的。 下午老马带着漾漾放了学吃完饭以后,前脚刚到家后脚仔仔回来了。国庆放假不同以往,仔仔这回拉了个小箱子进门了,老马好奇,仔仔打开箱子给他看,全是课本、参考书、本子这些。原来城里的孩子上学是提箱子来、拉箱子走的,村里来的老头惊呼不已。 又是繁重的一天,何致远干完下午的活,准备在超市里吃晚饭。晚饭后有短暂而珍贵的一段空档可以让他们在仓库里休息一下喘口气儿。男同事们在抽烟,女同事们聊八卦,何致远取出手机,愁烦中在朋友圈里发了一首诗,忙中偷闲一番感慨。 诗的作者是唐代人杜甫,题目为江村,全诗如下: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天润超市是附近数一数二的大超市,一到高峰点从下午六点到晚上九点同时开通前后门的十三条结账渠道,没有一条是不需要排队等待的。超市人气旺盛、货流走得飞快,自然他们后勤部门忙得不得空子。自打何致远进入超市以后,从没有长达一个小时的时段儿可供他们休息。今天下午,超市管理处宣布国庆七天的放假安排以后,天润里的上百名员工无不唏嘘丧气、嘟囔抱怨。 从来没有一口气干了那么多天体力活的何致远,哪里有力气去抱怨。以前教书时在讲台上动动嘴皮子、课后阅阅作业、课前写写课件便完事了,如此轻轻松松一月还能赚得个大几千,福利待遇上乘,且每年有寒暑大假。如今对比眼下这工作,除了不劳心没其它优点了。 当家不易呀,结婚后向来管账的桂英面对每月每月不下两万的开支,如何不豁出去?这几年自己不上班,以为桂英喝喝酒钱自己便来,如今脱离校园脱离家庭真找份工作干着,才知钱来不易、生活不易、当家人不易。超市里的所有员工能忍着劳累在平凡到低级无趣的岗位上干上一年又一年,可怜!可敬! 国庆前一天没什么大工作,公司里的员工越是临近下班放假越是身闲嘴快,这里一堆那里一拨,更多的是坐在办公位上和同事扯淡,整个公司恍然一听跟咖啡馆似的。马经理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无趣,想早早下班又觉自己好歹算个经理,要以身作则、尊重人事部的规则,可如此干巴巴坐着真是无聊至极。上午跟几个业务员聊业务,中午和隆石生聊杂志停刊,下午和李姐谈事儿,后来和女同事闲扯此刻,耳朵静到退化的马经理只得再一次点开了好几遍,依然不懂,在电脑上查了查,才知这是一首作者享受闲适、悠然自得的七律诗。致远发这个为何?累坏了吗?他也有受不了的一天桂英盯着诗久久发呆,似是猜透了又似是看不透。她最讨厌致远在她这么个没化的人跟前卖弄玄虚、诗里诗气的,可她最向往的也是致远虔诚保留的这一缕诗香。她渴望那一缕诗香能有力冲抵她胸中无墨、身上掉肉的庸俗和浅薄。似乎,保护致远的那一缕诗香,也成了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生命里最高贵的一方地。 “爷爷,你国庆放假吗?”晚上八点,钟雪梅和爷爷连通了视频电话。 “爷放啥假呀!哼哼!”晚饭后的钟能舍不得用空调,一边擦汗一边举着手机和孙女聊。 “呐你别太辛苦了,中午太热了你在树底下休息休息,街上好多清洁工都这样的,你别老是忙,最后弄得中暑了”小美人噘着嘴一句一句半带羞涩地说着贴己话。 “没嘛的,爷身体好着呢!爷还没上七十呢你操啥心嘞。”老汉拍拍胸膛朝孙女保证。 “你平常多吃点儿别舍不得买肉买虾我妈赚钱供学成,我赚钱养我自己,你负责照顾好学成,别把自己整得太累了!”向来能说会道的雪梅说起温柔话来有点不在行,说一句顿三秒。 “知了知了,别担心爷!关键爷现在干得动呀!咱这市场里比爷大的老汉多着呢,哪个天天闲得没事?人干点活有精神,身体也好!别操心爷啦,梅啊,你大学咋样呀?给爷讲讲,爷没上过学,你上了全当爷也上了一回大学!”钟能一脸傲娇之态。 他此生的傲娇,也只在孙子孙女面前才表露出来,也只有孙子孙女永远不会拆他的台低矮、无趣又简陋的台。 “最近就是上课呀,不过我今天和我室友出去找兼职了家教的那种,然后有个初一小孩的妈妈联系我们,要给她小孩补课,我们谈好了一小时五十块钱,一次三小时,一周两次,怎么样爷爷?我有本事吧!”小美人抬起下巴朝爷爷炫耀。 “你才毕业没两天你能教得了人家娃娃?”老头伸着脖子质疑。 “怎么教不了!我高中生都能教呢,何况是小学初中的!” “成成成,家里就数我娃儿最有能耐!”钟能竖起大拇指,毫无保留地夸赞自家梅梅。 祖孙两个聊了一会儿,雪梅又和弟弟学成接着聊。每个周末,和家里人视频聊天几乎成了她最期盼也是最高兴的事情了。她的那一星半点的成就,也只在爷爷这里才能收获全情的、加倍的称赞,也只在弟弟面前才能得到完美的、不掺杂的崇拜。帮助并鼓励弟弟,关心并逗笑爷爷,几乎成了钟雪梅记在便签本上的一件永远有效的待办事宜。 叮微信有条提示。晚上八点半,何一鸣躺在沙发上关闭小视频后打开微信,一看是他和汉典、舒语的小群里发来的,少年呜地一声坐了起来,双手捧着手机正儿八经地看。 “国庆请你们吃饭咋样?”胡汉典在群里发消息。 “好呀好呀!你定地点和时间。”何一鸣积极回应。 “哪天都行。今年国庆我奶奶身体不好住院了,我们全家不出国、不出省、不出市,所以好闲呀!”胡汉典发了一连串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们全家出国游,十月一号下午出发,所以只有明天中午饭可以哦!”顾舒语罕见地发来一条消息。 何一鸣激动地全身扭动,而后回复:“十月一号可以啊,我有空!” “那好,就明天中午吧!在市里面的千家宴,我待会给你俩发链接!”胡汉典说完,发了条千家宴的定位图,而后三人退去,群里自此安静。 欣喜异常、按捺不住的何一鸣一溜烟跑到房间去找衣服。为了搭配一身最能体现他成熟帅气的衣服,他拉出了一床的长短袖和长短裤,容纳力极强的衣柜瞬间被他腾空,桂英辛苦叠的衣服此刻胡乱堆成小山。穿哪双鞋呢?配哪条腰带?穿什么颜色的袜子?要不要带礼物、要不要戴帽子、背哪个包呀情窦初开的少年为了身装扮,把房间翻得跟原子弹炸过一样,连同爷爷的床、自己的桌子、房间的空地也被他全全征用。 “国庆怎么过呀?”晚上十点半,坐在客厅里的一家人正看着电视,忽然仔仔提问。 “给你爷过寿呀!”何致远回答。 “我明天中午和汉典有约,提前跟你们报备一下。” 桂英嗯了一声,致远和老马没动静。 “那今年国庆,不去奶奶家吗?”仔仔凝眉问爸妈。 “去呀!我下班回来开车呢,还念叨着这件事。前段儿你张爷爷过寿咱只买了东西人没去,你奶奶脸上没光,这回国庆有假,怎么着也得去看看你奶奶。”桂英两手抱膝,言辞确定。 “谁去?我这回不去了吧,超市没放假。爸过寿可以请半天,去湖南可能请不来那么长的假。”何致远挠着丝毫不痒的后脑勺。 目下的何致远浑然不想见母亲和继父张叔叔。他现在的工作和生活状态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或都愿理解的,何况自己全然不想解释,更不想听别人轻描淡写的人生建议。 “那我带队吧!咱妈已经八个月没见仔仔了,每回打电话旁敲侧击地问孩子,想孩子又怕耽搁孩子学习。哎,你奶奶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呀。”桂英冲老公和儿子说。 “那你带着两孩子去吧!”致远伸手指了指边上的仔仔和此刻在屋里熟睡的漾漾。 “漾漾不用了吧她暑假刚去!这回再去,红包、礼物啥的,张叔叔跟妈这样太破费了,何况人多也住不下。我跟仔仔去就成,给大过了生日,第二天坐高铁出发!”桂英拍着大腿,算是定了。 “可以啊,那是不是得买票呀。”仔仔说完,小三口一齐低下头打开手机查高铁票。 亲家那边的事情插不上嘴,沉默的老马关了电视,取来水烟,自个抽了起来。睡前一锅烟,是他的陈年老习惯。 54上 七十华诞国庆阅兵 老的庄重小的破功 朝霞当空,染红了老马的面容。老头睁开褶皱的眼皮,透过窗看到了朝霞灼人的绚烂、摄人的姿态。起床后老马移步摇椅上,两锅烟浸体,顿浑身有了劲儿。 今天是己亥猪年癸酉月辛未日九月初三,阳历十月一日国庆节,今日宜祭祀,忌入殓、安葬、开市、交易。 撕完老黄历,老马去卫生间洗脸刷牙,完了摆了摆汗巾擦洗脖子胸腔,接着取来剃须刀对镜刮胡,完事了两手沾了些水,一股脑抹在银白的头发上,接着用漾漾粉色的小梳子在自己头上梳了又梳,待三七分的头缝直如尺后,他将小梳子刷洗干净归入原位。 “哎呦!得理发了!”对发型向来严苛的老马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如是说。 整装完毕,今天的主要任务便是观看阅兵仪式了这是老头几十年来养成的习惯,每逢国庆必是如此。作为老當员,这点觉悟还是有的,这种仪式感也是要坚持的。 一切就绪,看手表快七点了,老马一人端坐于沙发正中,直面电视,打开后找到中央电视台。清晨七点后央视新闻开始直播,七路机位直击长安街现场。老马将电视机音量调至最大,一个人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地看了起来。 何致远听声醒了,可困得要命,实是起不来。今天他们后勤部小刘值班,明天他值班,后天岳父生日他请了半天假,国庆后会有两天的调休,这是他目下的所有假期了。干苦力的底层人在假期自由上是没有发言权的,在权利大小上也是没有谈判资格的,何致远懂,所以他不拗。 洗漱后他出门买早餐,回来八点了,除了岳父家里依旧没人起来。电视机音量放这么大也没能把桂英和仔仔吵起来,老马有点儿生气。倒是翁婿两吃早餐的时候,漾漾起来了。小脚绵绵如猫一般,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大人眼前,领了个包子和鸡蛋,小孩儿坐在沙发上荡着两脚边吃边看。 桂英早听见电视机里那播音员的声音了,奈何最近工作压力大失眠频繁又严重,本欲借着国庆好好补觉。七点多一听老头放国庆的电视,她忆起了儿时被押着逼着看国庆阅兵的场景,此刻想起床奈何五体不听话实是起不来,所以致远走后她用致远的枕头捂着耳朵继续睡。此刻吵得真真睡不着了,只得肿着两眼挺着大饼脸出来吃早餐。到餐厅取豆浆时,发现仔仔和漾漾竟先她而醒。 “今天十月一号,国庆阅兵的日子,一个个睡得跟猪似的!”老马不喜不怒地调侃。 “不是十点开始吗?”桂英跟一夜没睡似的,情绪、脸色双双不好。 “十点是阅兵开始,现在是直播。直播七点开始,现在正介绍军队方队、现场位置和机位呢!”老马指着屏幕说。 “谁闲得没事看机位呀!”桂英还嘴。 仔仔吃完准备回去,老马冲着仔仔的背影喊话:“你不看?学校老师要求让看吧!” 同样被吵醒的仔仔光着身子只穿个运动短裤,窝着气回头说:“没错!我们老师是让看,这不还没开始吗?”少年说完,咣当一声关上了房门。 “爸你喝点茶!”致远冲好茶端了两杯,一杯给岳父,一杯给自己提提劲儿。 于是三个大人加漾漾坐在了沙发上,致远抱胸看电视,漾漾靠着老马吃早餐,桂英查看手机里的工作,独独老马不苟言笑地坐在沙发上,摆出千里眼、顺风耳的架势来,认认真真看直播。 九点多,仔仔的手机响了,是快递。再次被打断好觉的少年一股脑出了屋,站在门口隔空大喊:“爷爷你快递到了!我要睡觉不想取!”说完咣当一声又关上了门。 快递?老马愣了一会,方才想起来中秋节前一天他用仔仔的账号在网上买了个武侯同款的扇子,今天邮了过来。知使唤不动桂英,老马望着致远半晌。 “那我去取快递了。”致远说完换鞋出门。 回来后,头一回收到网上包裹的老村长喜滋滋地拆开箱子,一瞧果然是电视里诸葛亮用的那款鹅毛扇。他撕开塑料包装,握着雕花的把柄举着扇子左看右看,颜色、大小、长短几乎跟武侯的鹅毛扇一模一样,八根鹅毛拼起来阔大又轻薄,扇起来风呼呼呼地朝脸上刮,老马瞬间眉飞色舞。老头攥着扇子扭动身体上下扇、左右扇、前后扇,给自己扇一扇完了给漾漾再扇两下桂英致远夫妻两见此状有些好笑,对对眼抿嘴偷乐。 “快十点啦,致远,你去把仔仔叫来,他个学生必须看这个!”老马用扇子指了指电视又指了指仔仔房间。 致远起身去叫儿子。 第三次被打搅的仔仔一起来动静大脾气也大,坐在他妈身边以后,和他妈一样,举着个手机直勾勾地一直在看。 “赶紧赶紧开始了,领导人入场了!”老马激动得用鹅毛扇指着电视,一路跟播音员似的同步给众人播报,完事了还叫醒打盹吃饭的漾漾,让小娃娃也看。 四岁的何一漾瞪圆两眼盯着爷爷让她看的东西,却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好看的。 “从一九四九年到二零一九年,这七十华诞只有一次!只有一次呀!还不好好看!”老马此话暗示仔仔,说完顺带瞅了桂英一眼。 仔仔听这话,冷哼一声,眼皮压根没抬。 “各条战线的英雄模范人物、各界各族的代表、香港澳门台湾同胞以及海外侨胞代表,在京的外宾、各国驻华使节、外国专家等到现场观礼”电视机里的声音和国庆专用的音乐在屋里的各个角落流动,只有老马的两只耳朵大张,一字一字地听,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看,恨不得吞下去、背出来。 “看那一排主席、总理,开始啦开始啦!鸣礼炮啦!这是升国旗的方阵!”老马用鹅毛扇指着电视喊。致远配合着吭了一声,漾漾探头朝前看,乌殃殃什么也没看见。 “现在是主席讲话,听着!”老马说完,桂英抬起身子,无奈又咧嘴地瞥了致远一眼。 “主席开始检阅!那车是红旗的,咱国家的!”摇扇子的老头有点激动。 “嗯,听报道说这次有很多六十多岁的高级将领也参加阅兵。”何致远回应。 “这是阅兵总指挥,你看!他带着主席的车走!”老马伸手比划。 “北京天气不好诶,雾有点大,灰溜溜的跟天上来的天兵天将似的!”桂英指着摄像头拍出来的雾蒙蒙的高空说。 “人家这是注目礼!”老马张嘴开腿,两手放在大腿上,身板朝前倾。 “同志们好!主席好!敬礼!同志们辛苦了!为人民服务!敬礼!同志们好!主席好!敬礼!同志们好!主席好!敬礼!同志们辛苦了!为人民服务!敬礼!同志们好”电视机里播放着激情昂扬的画面和声音。 “来来去去那几句!”少年瞧着没看头小声嘟囔,自觉还不如手机里的小视频刷得爽呢。 “这是女兵!看那大卡车、那迷彩服!”老马一边点头一边笑言。 “那人头摆得跟哈哈跟一排泥娃娃似的!”仔仔忽然大笑,致远和桂英听了,合伙轻笑一声。 老马听了不高兴,啧了一声。 致远赶紧指着大屏幕补话:“听说这些走正步的为了阅兵把厚底的军鞋都走破了好几双呢!” “他那车是怎么开到永远保持一定距离的?”桂英好奇,却没人回答。 “天气不好,只能看清近处的!”戴眼镜的何致远眯着眼。 检阅车辆每每行到一个方阵前面,这个方阵便一齐喊出一句口号,奈何喊的人太多,喊的又非寻常语调,仔仔听不清楚,笑着调侃:“这口号喊的,国人听不清啊!” 老马嗯了一口气,咽了口唾沫,挤挤眼没说话。 屏幕上主席检阅完毕,各个方阵开始调动,远方的乐队方阵换了音乐,唱歌的方阵也唱了起来。画面里数百人持枪以一个姿势、一个速度均匀小跑,队伍缓缓调动、方阵挨个调整。十来分钟以后,各归各位开坦克的方阵回到坦克里,开卡车的方阵迅速且一齐回到卡车内,开战机的方阵回到战机里数万人以一个表情挺着脸展现军队风貌。 各式战机缓缓启动,准备飞跃广场接受领袖和人民的检阅。 “飞机飞机!”漾漾指着大电视里的飞机细声细气地喊。 桂英抬起头说道:“雾气好大呀,小孩在北京真不如在深圳好!”完了又低下头继续刷手机。 一点觉悟也没有,说出的话可笑至极,果然,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老马瞪眼看着电视,不想理会桂英。 “四十七个地面方队!十二个空中梯队!”致远重复电视里的声音。 “诶!红色的柱子!红色的大门!”漾漾捏着半个鸡蛋指着电视冲爷爷说。 “那是,我娃将来大了,也能去那里。”老马唯对漾漾满是慈爱。 “分列式开始!”电视里传来声音,继而是阅兵的音乐。将近一个半小时的阅兵开始了。 “飞机!飞机!”漾漾又指着电视大喊。 “嗯,那飞机下面还挂着国旗呢!”老马笑对漾漾。 “这是空中护旗梯队!”致远介绍。 “好多好多飞机呀!跟那个鸟儿一样!”漾漾笑着拍爷爷的膝盖。 “嗯!看那飞机还弄了个70的队形!”老马指给娃儿看。 “看那雾大得跟起火了似的!呵呵”仔仔在一旁嘲笑。 “微博上说这次阅兵是规模最大的一次,说是有一百六十架飞机,五百八十套装备。”桂英盯着。 “那下面看阅兵的群众队伍,甩个小旗子跟机器人似的整整齐齐!”仔仔放下了手机,指着电视发笑。 “噔噔噔噔太整齐了,看得我起鸡皮疙瘩!”桂英搓着手臂。 “这是领导指挥方队,里面全是军队的领导,爸你细看,有不少年纪大的呐!” “二十七个将军!三百二十五位校尉军官!”老马竖起大拇指冲致远称赞。 “现在走来的是路军方队,领队的是少将和少将”电视里的主持人详细介绍此时此刻正经过的方队。 “这是海军方队!”老马介绍。 “衣服不错,表情好吓人!”桂英说完继续看手机。 “空军方队火箭军方队” “那群人瞪眼睛是要把观众瞪死吗?哈哈哈”仔仔说完抱着肚子笑。 屡屡被打断好兴致的老马,丝毫不理解仔仔对阅兵的反应,扭过头像看妖怪一样看了仔仔一眼,又缓缓转过头继续看阅兵。 “战略支援部队联勤保障部队嗯武警部队哦!”每过一个方队,老马必念一念屏幕上介绍方队的字。 “妈你看,这群人表情那瞪圆眼、撅鼻孔,那样子跟批发零售来的一样!挺腰挺得个个啤酒肚!”母子两捂嘴憨笑。 致远余光瞅见老头不高兴,赶紧咳了一声说:“女兵方队的领队,人有点老呀,看来军衔很高了!” “还有院校科研方队呀!”老马自言自语:“预备役部队维和部队” “甩腿的膝盖,妈你看这些人后背腰都挺到悬空啦!”仔仔和桂英又笑作一团。 吃早餐的漾漾几乎处于死机模式,桂英和仔仔一会一笑极其可恶,致远虽在看可身子慢慢地滑到了沙发里跟躺在床上似的。老马对每个人的反应均不高兴,可又发作不出来。 致远提醒桂英道:“别笑了严肃点!维和部队的服装跟国际上的很像,挺好看的!你看好多外国记者呢!仔仔看装备方队,后头是战旗方队!” “专门管造旗子的?还有这个方队,会不会有军队里的厨师方队呀?”仔仔说完,致远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雾气太大了,跟从战场回来似的!”桂英指着说。 “怎么说话呢!”老马忍无可忍。 “我我就说我的话呀!那雾气确实大呀!”桂英被噎得瞠目结舌。 “赶紧看,这会儿过去的都是上将!坦克方队,漾漾快看坦克,就是周周家的那个坦克!”致远插话调节。 老马一听周周家的坦克,忍不住也笑了,而后摇了摇头打消怒气,接着读屏幕上的字:“轻型装甲部队空降兵战车,这是打仗的战车!自行火炮不知啥玩意!反坦克导弹!哎呀牛呀!我们那时候修黄干渠,几十里地全是人在干活,哪有啥拖拉机呀!你看现在这技术多发达!这社会变化得太可怕了!”老马冲致远说。 “特战装备车上还拉着飞机呢!宝儿快看!”老马转身拉漾漾看飞机。 “为什么参加阅兵的每个人眼睛瞪得跟李逵张飞似的!”仔仔说完又发笑。 “爸你看!岸舰导弹,这个能打上百公里!从岸上往水里打!”致远解释。 “哦!那啥是导弹呀?你给我解释解释,看我能不能懂。”老村长不耻下问。 “怎么说呢,原先有火箭的时候,火箭一经发射就控制不住了,为了改变这个问题有了导弹,导弹的导就是导航的导那个意思。导弹一般指现代的尖端武器,可以远程控制的、精准作战的、多功能的。按照功能或目的,有地打空的、空打地的、海中打地面的、地面打海中的对应的有各种专业名字。按照弹头里装的东西来分,有核导弹的、常规导弹的、生化导弹的。按照发动形式来分类,有弹道导弹、有翼导弹,等等等等吧,导弹的名目多得很,这可是门学问呀。” “仔仔你听着!别长大了人家问东风啊、巨浪啊你啥都不懂!”老马望着仔仔说。 “我懂这个干吗?我又不去研发导弹!”仔仔倔嘴。 “诶不一定哦!”桂英探头插话。 “是不是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呀!呵呵!大概率上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更大概率上,你女儿也可能要让你失望了!”仔仔说完继续刷小视频。 “你不行别拉漾漾下水呀!说不定我娃能嫁个有钱的大好人或者是上层精英人士呢!”桂英说得打了结巴。 果然,天下的母亲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他人对自己子女的否定,即便这个他人也是自己的子女。 “远啊,啥是潜舰导弹?”老头指着电视问女婿。 “应该是在水下打水上潜艇的战舰,好像是用鱼雷发射,命中率很高。如果导弹弹头装核的话,就是核弹头,威力很大的!” “哦!你还懂这个呀!”老马抬了抬屁股,仰了仰身子,以表钦佩。 “我懂点皮毛,可能连皮毛都不够!”致远既是自谦,也是实话实说。 “你瞧这一排一排的,全是导弹!现在要打仗,咱也不怕他老外了吧!不像原先八国联军的时候,清朝人一见老外个个当神一样,就是那当官的见了老外也吓怂了!” 老头说完又跟着屏幕读字:“舰载防空武器、预警雷达、地空导弹致远啥是地空导弹呀?”老马紧急求问。 “地空导弹从地面发射,打空中的东西。这个反应快、威力也猛,能打高空也能打近空。” “哦野战防空导弹信息作战方队你瞧瞧那车上还有收信号的大锅呢,跟村里的喇叭锅有点像还!无人作战方队诶啥是无人作战呀?没人你咋作战呢?”往年看国庆阅兵大多是看热闹,今年的老马成了好奇宝宝。 “哎呀!”何致远挠了挠头,努力地解释:“爸你家里不是有空调呀,那空调的遥控和空调的机器是分离的,这无人作战机的机器和遥控跟空调一样也是分离的。怎么启动无人机、什么高度什么速度、左拐还是发射,全是地面上的遥控指挥说了算。” “哦!这飞机也不小哇!” “嗯那是大型无人机了!无人机有大有小,大的现在这个,小的有小风扇大小的。很多人拿无人机高空拍摄。” “嗯现在这人真会玩儿!我年轻时村里人干活下地啥的,只有手拉车和黄牛!哪有啥无人机呀!”老马频频点头。 “爸你想的没错,现在用无人机高空喷洒农药、定位种植种子啥的,有人这么做了。” “那这么一对比,我马家屯还是落后呀!” “咱那里已经不错了,只不过平地少,不能规模化操作。爸你看,到巡航导弹了!” “啥是巡航导弹呀?”老马抖擞精神,快语问、细耳听。 “巡航导弹属于火箭军里面的。弹道导弹的威力大、成本高,关键是一次性用品,很多国家把弹道导弹跟核武器划等号,一发弹道导弹马上事态升级,进入大战模式。但是这个巡航导弹就不一样了,它小一码。小归小可它厉害呀,咱这个长剑10是远程巡航导弹,射程在1500到2500公里,打的是对方的基地、通讯、后勤这些,跟古时候打仗先截粮草是一个做法。海湾战争期间美国打伊拉克,最先用的就是这个巡航导弹。现在除了美、苏也就中国有这个,所以这玩意,也很厉害!” “哦!我还以为巡航导弹是巡查航母的呢。”老马似乎听明白了。 “你看多少!这次亮相的巡航导弹不少呀!” “嗯!国力大大提升哇!”老马连连称赞。 “哎呀东风来了!”何致远见状坐直身体,有点兴奋。 “东风26核常兼备导弹啥是核常兼备呀?”老马读完即问。 “就是既能装核弹头,也能装常规弹头,这个海陆空都能打。你看造了多少!这四排车好长四列全是,每辆车几十个轮子载着呢!” “巨浪潜射远程导弹海里打的吧东风31甲改核导弹这是啥呀?” “洲际导弹,震慑用的。” “哦!东风5b核导弹东风41核导弹这就是核导弹呀!好家伙你看多大!比街上的洒水车还大还长!这光是装那么多的炮仗芯子威力大得也了不得呀!你瞧瞧咱国家现在多牛气!” 老马用他见过的东西比划他没见过也难理解的东西,谁想不远处的仔仔听到将导弹比作洒水车、炮仗,心里顿时闪出一万个白眼。 “漾漾看飞机!一个大飞机领着很多小飞机呢!”何致远提醒爱看飞机的女儿赶紧看。 “咦还有彩虹!飞机为什么会拉彩虹呀?”漾漾提问。 “那是喷气呢,喷的气里有颜色。”致远解释。 “海上巡逻机电子侦察机哦这是轰炸机呀,跟一般飞机瞅着加油机哼哼舰载机,哦航母上的飞机歼击机哎呀,北京这雾气确实有点大,黑乎乎的看不清陆航突击机” “哈哈哈”一阵大笑忽然传来,一笑笑了一分钟之久,无情截断了老马的耳朵和严肃。 “笑什么?”桂英听笑得异常,转头问儿子。 “印度的阅兵!一个一个摩托车上坐了十几个人叠罗汉呀!哇哈哈”仔仔笑得说不出话。 桂英夺过儿子的手机,看了三秒亦哈哈大笑起来,一笑又笑了一分钟。原来是一段关于印度阅兵的小视频,视频里出现的方阵全是摩托车坐着人,有些是四个人面对面坐,有些是坐在摩托车前后轮子上,有些是站着骑摩托 “这是阅兵吗?啊哈哈我的天!这是摩托车杂技表演吧!”桂英说完又捧腹大笑。 “中间有个十八罗汉坐一个摩托车哈哈!”仔仔笑得气短。 “这个摩托车坐了有二十人吧!哈哈”桂英指着手机巅笑。 “最后一个摩托车坐了五十八个人天呀世界纪录呀!”仔仔说着笑倒在沙发上,又跺脚又拍大腿。 “哈哈亲你也看看”桂英伸出拿手机的手让致远看。 致远以前看过,此时想起来轻笑几声,他怕看了视频搂不住也大笑起来,于是先拒绝再开口:“印度那个摩托车表演是从英国来的,以前英国也有,没印度那么搞笑,中国早年也有的。” 在一旁憋着怒气干坐了许久的老马忍无可忍,转过身直面仔仔指着鼻尖问:“老师不是让你们学生看阅兵嘛,你看了吗?手机里的东西有那么好笑吗?”说完白了一眼桂英。 桂英被训了也没忍住,别过头吭哧吭哧地笑。 “我就是不想看!我们班一共五十多个人,你现在要不要我一个一个微信问,要是有一个看阅兵的,我马上把整个阅兵连看三遍!”仔仔大喜转大怒。 “我就不信没一个人看!”老马嗤之以鼻。 “我也不信了,我们班有人会看这个!”少年说完指了指电视。 “你不看就不看,别在那巴巴地笑!成啥体统!” “谁规定了看阅兵得哭丧着脸?那现场上的人也有说有笑呢!怎么,允许你看个阅兵冷如冰块一本正经,就不允许我们嘻嘻哈哈有说有笑?一盘土豆丝也有爱吃的和不爱吃的,怎么到了你们老头眼里,这世界必须得是黑白两色呢?” “行了,别跟爷爷贫嘴了!”致远制止儿子。 “不是!我一大早上就被在学校天天上课听课这任务那作业的,到了家里还得有任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老师也说了己所欲,更勿施于人!咱家还有公平和尊重可言吗?” 老马听到小孩家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忽憨憨地笑了,诧异地说:“你娃娃还懂这个!嘿嘿” 老头又觉涩涩的笑与刚才的怒冲突有些大,羞得用右手挠着自己的右脸,挠个不停。 致远见状忙说:“你不是跟同学有约吗?不爱看阅兵,出去玩吧!” “我本来十一点准备出发的,非得逼着我早走。”仔仔不乐意,也不想继续看阅兵了,回房换衣服去了。 出来换鞋时,老马见这一身行头,瞅着两眼讽刺道:“穿得这啥玩意呀!花花绿绿、破破烂烂得到处掉絮絮!你穿成这样,哪个姑娘能看得上你呀!” “城里姑娘就爱看穿这样的!你说的是村里的姑娘马家屯村姑吧!”仔仔一边换鞋一边怼。 “诶村里姑娘咋了?村里姑娘也是一朵花呀!”桂英大声插嘴,说完夫妻两面对面甜笑。 “噗!”仔仔朝众人做了个鬼脸,出门去了。 “现在这孩子不比以前啦,都比较个性!”何致远宽慰老人。 “那也不能没组织没纪律吧,没有集体感,没有大局意识。聪明是聪明,就是比较自我,没以前那个年代的孩子好!”老马摇着鹅毛扇,半耷着眼皮继续看阅兵。 “各个年代的孩子有各个年代的特色,要现在的小孩都跟以前那样,那这经济还怎么发展呀?个个节俭谁来买东西促消费?个个老实胆小躲在村里谁来发展城市建设城市?”桂英不乐意听老头说儿子的坏话。 “这都是富养养出来的结果!孩子就要穷养,穷养才懂规矩、识大体、能奋斗!” 54中 荒年旧事老马潸然 三小约饭少年羞臊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54中的上半部分。 “穿得这啥玩意呀!花花绿绿、破破烂烂的,到处掉絮絮!你穿成这样哪个姑娘能看得上你呀!”出门换鞋时仔仔被爷爷讽刺。 “你说的是村里的姑娘你们马家屯村姑吧!城里姑娘就爱看穿这样的!”仔仔一边系鞋带一边怼。 “诶村里姑娘咋了?村姑也是一朵青春靓丽的大黄花呀!”桂英摸着自己宽阔无边的脸蛋大声说,说完夫妻两面对面甜笑。 “噗!”仔仔朝众人做了个鬼脸,出门去了。 “现在这孩子不比以前啦,都比较个性!”何致远宽慰老人。 “那也不能没组织没纪律、没有集体感、没有大局意识吧。聪明归聪明,就是比较自我,没以前那个年代的娃娃乖顺!”老马摇着鹅毛扇,半耷着眼皮继续看电视。 “各个年代的孩子有各个年代的特色和优势,要现在的小孩都跟以前那样,那这经济还怎么发展呀?个个节俭谁来买东西促消费?个个老实胆小躲在村里谁来发展城市建设城市?”桂英不乐意听老头说儿子的坏话。 “这都是富养养出来的结果!孩子就要穷养,穷养才懂规矩、识大体、能奋斗!” “难不成你在说我二哥?这哪门子的诡辩呀!我们老钱总也是你那个年代的人,怎么人家跟你的觉悟方方面面不一样呢!人家养儿子、带孙子天天喊着天性天性要顺着孩子的天性发展,到你这儿全是扭曲、矫正!我看你就是那个扭曲的特殊years在正常人身上残留苦果的证据!” “别瞎说!搁过去你说这话,是要被抓去判刑的!”老马威胁。 “所以,你们这一代人都是被吓成这样吗?跟你想法一样的人全在村里当爷爷吧!第一批来深圳建设特区的那代人不比你年轻多少,咋人家的想法给你不一样呢?” “嘚嘚嘚!就你这性格搁在过去早死了,还能活到现在!” 父女两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何致远坐在中间听着乐,好像两个年代在他眼前对打博弈。 “又来了!半句话不离你那个年代、你那个年代!你那个年代早过去几十年了!中国成立都七十年了,还一嘴一嘴地你那个年代!仔仔他爷爷也是你那个年代过来的,怎么不见人家以前天天叨叨着过去?咳咳”桂英说完咳了两声,冲致远说了句:“我渴了!”而后起身去餐厅,假装喝了几口水,回房躺着顺气去了。 老马长叹一声,隔了几分钟,凑过头来对致远说:“我年轻时带着她妈逃荒,到一个山里面,也不知道哪个村子哪个镇,离马家屯已经几百公里了有。到那以后没得住没得吃,得亏有个人家愿意收留我们,让我们住在他屋前头的茅房里,我俩给他家干活,他给我俩饭吃那时候还没英英她哥呢。你像仔仔这辈人,天天长在花丛里,哪看得见红花鲜艳白花好看,他没有个概念!咱国家从吃不起饭到今天用得上导弹、轰炸机、无人机,中间经过了就半个世纪,这是了不起的!很了不起的!历史上少有的!值得称颂的!我们马家屯人现在能过上富裕日子,还不是国家方针好,當的领导好!对不?” 老马望着女婿皱眉说完,何致远连连点头:“对对对!是是是!” “所以我说让仔仔多看看,有点概念,知道今天这繁盛来之不易!我们这一辈人凡是活着看到国家七十华诞的,哪个不激动?了不起呀咱国家!” 电视上放着祥和愉悦的音乐,各个省的花车、队伍跳着舞着一一走过,屏幕前的两人却陷入了沉重。 漾漾见十分无趣,蹭一蹭停一停离开了沙发,去了屋里和妈妈玩。 “我搁在漾漾那么大的时候,世界上还打仗呢,咱国家好多个省份还没成立呢!那时候马家屯才几十户人,连着好多年愣是没有白面馍可吃一口也没得吃!我小时想着要是长大了有一天能吃一顿酸汤面或者饺子啥的,让我干一年活都行!搁仔仔那么大的时候,也穷!哎日子更不好,桂英她婆饿得牙都快掉光了。我去干活没得吃的,她婆给我带了一袋红薯馒头,发霉的毛长了一寸长,我饿得没办法,就那样一天吃半个” 老马说到这里,哽咽难言。致远直起身子,见老丈人果真哭得如孩子一般,蓦地手无足措。想去取纸,见老头将脖子上的汗巾抽下来轮番地擦左右眼,那哭的音响如孩子一般呜呜纯粹,何致远亦心酸无比。 “糜子馍也没得吃呀,麦糠熬成清水粥,就那样往下灌”老马左手拿毛巾擦泪,右手举在半空。 这一幕,何致远竟一生未望,待他六七十岁以后,常常回想,每想起来不能感同身受亦觉那代人确实惨淡。 事非经过不知难。没受过穷的,不知节俭积蓄;没经过大难,不知繁华不易;没经过几个时代的颠簸,不知流年不顺、人得有敬畏。只有心怀敬畏才会收敛、律己,收敛能量以抵抗未来的灾难;严于律己以在动荡的浊世中保自己一家人平安顺泰。 世间从没有白来的智慧,人只有在经过漫长的沉浮之后,才能达成些许通识,比如说受穷受灾之后方懂存钱是大事,比如说存钱比赚钱还要艰难。可仔仔如此年轻,年轻到就该纯粹地、一味地享受青春本身,倘少年老成岂不失去了少年的轻快。何致远能理解岳父,心里却并不赞同他对仔仔的一些要求或看法。 或许,感情问题、就业问题、房子问题是仔仔此生面临的三桩大事,而老马一生所面临的三桩大事,除了活下来、活下来,还是活下来。何致远不知如何安慰岳父,又觉得不须安慰岳父。此刻的老马不是在哭老马,而是在哭半个世纪以前的小马。 “爸,我去给你冲点茶吧!”致远说着,端起两个空杯,去餐厅里添茶水。 老马一边擦眼窝子,一边重重地点点头。 仔仔出门打了辆车,半个钟头到了市区餐厅千家宴附近。觉时间尚早,少年在附近的小街上闲逛,寻思着给顾舒语买些小玩意,虽然包里已经准备好了,但他总想着给她最好的、更好的。 仔仔今天的这身装扮,可以说是太过用心适得其反,成了画蛇添足的经典证明。首先,他背的双肩包是什么学院风、潮牌、韩版,四周黑色正面大红,可以斜背、可以手提、可以后背,四四方方像背了个小箱子在背上。包底下掉下四条宽宽的、长长的带子,每条带子上印着柠檬黄的英字母。再说说他穿的衣服,白底的连帽短袖,袖子上和胸腔前印着各种花花和字母,帽子两边垂下两条一尺长的细绳子,走起路来在身上乱扑腾。黑色的短裤上印着手心大的大写字母横平的、竖条的、斜躺的,关键是腰里系的条纹腰带有一半不塞进去直接让它掉下来,跟个流氓似的把半条腰带耷拉在右大腿上。难怪老马说他穿得“破破烂烂掉絮絮”,本身长得不出众再加上这一身晃荡、繁琐,走过去一身滴滴答答跟旧时候来村里卖货的货郎担一样。 果然不负苦心人,何一鸣在一家小店里相中了一款比较高档的水晶沙漏。他一眼就相中的,可犹豫于价钱五百多的一个,对他来说有点小贵。可是,他清楚顾舒语并不喜欢他,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见顾舒语了。想到这里,在钱上向来小啬的何一鸣咬咬牙,付了款。 胡汉典到千家宴以后给何一鸣打电话,两人约好提前十分钟到。碰面后一番寒暄,然后去店里找座位。 “我对你够意思吧!其实我是想跟你吃个饭,知道你对顾舒语有意思,所以我先联系她,知道她愿意来,我才在群里说的!够哥们吧!”眼镜男胡汉典邀功。 “真的假的?”何一鸣受宠若惊。 “她又不是我女神,我干嘛请她吃饭!万一引起我妈和她妈怀疑,那我不危险啦?还不是为了你!” 何一鸣拍了拍胡汉典的肩膀称赞道:“兄弟够意思!礼物奉上!”说完从包里掏出他给两小伙伴准备的一模一样的礼物。 “什么呀?”汉典拆开盒子探望。 “瞎呀你!定制的优盘,上面有你名字呢!”一鸣将优盘反过来,让胡汉典看那优盘上雕刻的他的名字。 “不错不错!你肯定也给顾舒语准备了一份吧!” “那肯定呀!”说完两人对眼笑。 找好位子以后,汉典说道:“这家餐厅很贵的,你得补偿我!下次如果我有机会请我女神吃饭,你一定要衬托我、烘托我、拔高我晓得不!” “懂懂懂!不过我有个条件,待会临走时,让我俩我刚给她买了份礼物呢!”何一鸣搔头摸耳,笑得格外腼腆。 “懂,我说我去上厕所!还有什么交代的?” “待会你多说话!我怕我紧张!”一鸣说完戳了一下汉典。 “了解了解!她发信息了,我们去接她吧!” 两人起身,何一鸣跟在汉典后头,忙慌地整理衣服和发型,还没见着人,脸先红了。 三人见面以后,胡汉典坦率幽默,顾舒语落落大方,唯何一鸣扭捏羞涩,跟在两人后面隔着老远的距离。落座后,三人一块点餐,一鸣总想照顾舒语,一出口却磕磕绊绊地满脸发烫,惹得汉典发笑、舒语抿嘴。 顾舒语对坐在对面的腼腆男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难道她浑然不知何一鸣的心思吗?非也,只是她不讨厌他也不喜欢他,想和何一鸣成为朋友像汉典这样可以说说笑笑的好友,可何一鸣浑身散发出来的热烈几乎搅乱了她的心。她对他感觉有些异样,这异样却异常浅薄、似有似无。同样未经情爱的少女想不明白,只是挺乐意出来和他俩个一块玩的,毕竟她在本校的知心好友并不多。 “所以,你们家国庆去哪里玩?”何一鸣问顾舒语。 “法国。我小叔在那边工作,这回去投奔我小叔,他带着我们全家玩。” “真好!我这个国庆我爸规定我两天去一次医院看我奶奶,谁让我是我奶奶的小心肝呢!” “你还小心肝一百七十斤的小心肝呀!”一鸣说完,三人破颜一笑。 笑完无话,等着上菜,何一鸣一转身从包里掏东西。 “给你的!定制优盘。汉典也有的,我们三儿一人一个。”何一鸣本想伸手把优盘递到顾舒语手心里,谁想自己没出息,一伸手竟瑟瑟发抖。顾舒语害羞不敢接,他只得赶紧将小盒子放在舒语水杯旁边。 胡汉典见状捂嘴窃笑,弄得两小人一齐红了脸。 “谢谢哈!”顾舒语冷静后,捧着礼物道谢。 “嗯没事没事!”红脸的何一鸣见老胡还在笑,忍不住去捶打他。 菜上来了,三个人四菜一汤,早饿了的胡汉典不顾左右,夹起筷子胡吃海塞。早饭没吃饱的何一鸣也饿了,刚想呼噜呼噜大口吃饭,一瞟舒语吃得慢条斯理,浑身透着摄人的优雅和从容,忽然间小伙子不会夹菜了,吃饭不敢出声,夹米饭也不敢多加,言谈举止全卡住了。 胡汉典见状扑哧一声,而后在两人之间开辟新话题:“顾舒语,你们假期作业多吗?” “多!数学三套题,语连背带抄写,英语更多”舒语委屈得噘嘴。 “那你出国了怎么做题?”一鸣问。 “我妈让我带走,晚上做。宝宝心里苦呀!”撒娇的女孩在情人眼里简直光芒万丈。 “你要没时间我可以帮你,我假期没事!”何一鸣一脸关切。 “你不是去湖南你奶奶家吗?”汉典无意拆台奈何嘴快。 在美女跟前早忘了这回事的一鸣,忽然朝汉典翻脸:“我就你事多!我去湖南也可以做作业呀,高铁上不能做作业吗?” “不用麻烦你,我可以的!”舒语解围。 闲聊了一会,何一鸣忽见顾舒语杯子里的果汁喝完了,他热心地端来玻璃瓶为她添果汁,谁想手抖得跟癫了一般,一倒倒得溢出来了。舒语赶忙抽纸去擦,汉典放下筷子喷饭大笑。 “你怎么?你到底是谁呀?你还是那个意气风发、幽默睿智的何一鸣吗?”汉典又气又笑地质问何一鸣。 “吃你的吧!来来来,我给你加饭!”何一鸣红脸挂笑怼汉典。 觉尴尬至极的顾舒语忽然想逃离,酝酿了一会儿,怯怯地说:“我待会可能要早走了,回家收拾行李呢!”说完赶紧吃饭。 “可以可以,待会送你上车!”汉典回应。 何一鸣一听这句,羞涩秒变沉重,觉瞬间吃饱了,呼气全成了叹气。这学期结束以后便是高三了,高二的暑假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暑假很多高中都安排了补课,想必他们以后不会再有机会一齐补课了。 “你想过报什么大学吗?”一鸣斗胆问舒语。 “呃?呃大学没确定,主要我跟我爸妈的想法不一致。最关键的是我跟我爸妈在专业选择上没达成一致,总是吵”顾舒语低头忧伤地盯着碗中饭,慢条斯理地说,慢条斯理地吃。小美人那纠结的小模样简直怜死了直男何一鸣。 “我爸妈都不管我我们家是散养的!”汉典说完夹了三片肉塞进嘴里。 “我爸妈让我选方向,他们替我参谋,但是选什么他们不干涉!”一鸣如是说。 “哇真好!”顾舒语歪着脑袋羡慕。 “不急,你还有时间考虑和争取呢!我爸爸以前是老师高中老师,当过班主任,替学生参谋过报考志愿,所以,要是你有疑问,你问我然后我问我爸” “为了全家出动啊!”汉典戏弄一鸣,一鸣故作生气地闪了下肩膀。 眼见三人快吃饱了,仔仔一个劲儿地使眼色给汉典,奈何汉典从头到尾吃得尽兴说得嘚瑟,等他接收到一鸣的信号时,又过了十来分钟。 “吃太多了,我去个卫生间,然后去结账,你们两慢慢吃。”说着搂不住笑,甩手走了。 汉典一走,一鸣的脸刷一下又红到了耳根。舒语感觉到了这一切,只低下头慢慢地吃慢慢地嚼。 “这个糖醋里脊你多吃点!”何一鸣把顾舒语爱吃的菜推到她跟前。 “我吃饱了,谢谢。” 隔了会儿,顾舒语说:“上次你送我的笔袋很好看,我忘了说谢谢。” 一鸣激动地举着筷子摆摆手道:“没事没事!没事没事!” 沉默,几个世纪的沉默。 何一鸣咳了几下,忽放下筷子说:“我我” 说不下去了,他立即掏出刚才买给舒语的那个水晶沙漏,推到她跟前道:“给你的!” 看着眼前的精装礼物,顾舒语没有说话,亦没有动弹。 隔了会,舒语咬着筷子红着脸小声说:“你不用再送了。” 两个人屏住呼吸,气温骤然升到了六十五度,湿度也变成了百分之九十。少年额边流汗,浑身烧火。 54中 人山夜海情话土诗 一家五口各有所思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54中的下半部分。 片刻后,窘迫的少年豁出去开口:“嗯最后一次了。反正我们也不会再联系再见面了吧毕竟明年高三了” “你刚刚不是说我选专业可以问你爸爸吗?” “呃对对对!对对对!”何一鸣频频点头,点完了又不知该说什么。 小桌子总共一米多长、七十厘米宽,两人隔着两盘菜的距离,像隔着一条黄河一样,沟通特别费劲,可又像中间无物一般袒露相对,羞得彼此不敢抬头,说话也不敢出气。 几分钟后,觉汉典快回来了,何一鸣把礼物朝顾舒语跟前掀了掀,咳了又咳沙哑地说:“我我其实那个那个哦!以后聚会你还会来吗?” “来呀!我妈妈很喜欢汉典,说他憨憨的很可爱,还说要收他当干儿子呢!我只要说和汉典聚会,我妈从不反对。” “哦!”何一鸣松了一口气,可最想说的话始终说不出口。 又隔了会儿,舒语见一鸣两眼期盼又左右顾盼,心中焦灼面上局促,只得给他个台阶:“东西我收了,以后不要再送了。” 说完将东西放在自己所坐的那排沙发上。 何一鸣微微一笑,如释重负。 “放寒假了,请你去欢乐谷玩,可以吗?”一鸣羞涩地问。 “呃” 舒语正犹豫着,汉典回来了。因为舒语赶时间,三个人不得不散了。何一鸣心绪难平地一路走到地铁站,返程坐地铁回来了。回来后躺在床上反复回忆顾舒语的表情、眼神羞怯的、委屈的、羡慕的、沉默的每个表情他均在脑子里甜蜜地过了几十遍,重复她说的话,浮现她惯常的小动作,直到睡着为止。 下午午睡醒来后,桂英忽然问致远:“亲爱的,你休息过来没?” “午睡起来,还好,怎么了?” “咱出去玩怎么样?大国庆的一家人憋在家里。” “去哪玩?”疲乏的致远有些好奇。 “大小梅沙、大鹏较场尾、东西冲、杨梅坑咱有车怕啥,拉上老小两小时去两小时回!” “算了吧,太远了,我明天还上班呢。你明天不是要准备爸过寿的事儿嘛,今天搞得太累了明后天休息不过来,你怎么去湖南?” “呃要不红树林、深圳湾?” “这个可以吧,不过今天人应该很多!” “多就多,也该出去浪一浪了,咱全家自打香港游以后,一直没怎么出去过,对面的商场也没全家逛过一回。” “行吧,你去叫他们起来,我收拾东西了。”致远如老人一般全身僵硬又酸胀地缓缓离床。 于是夫妻两分头行动。下午四点,一行人下了车到了深圳湾。好家伙,从停车场到街道、从街道到欢乐海岸,所见之处皆是高高低低的人头。为了保护好孩子,何致远全程背着漾漾,桂英让其他人走在前头,她在后守着。 小舞台上此刻正有歌舞表演,五七个女孩子穿着露肚脐的金黄色服装在扭摆,老马隔着几十米看不清楚,只听音乐欢快而嘹亮,跟村里的戏班子感觉截然不同。在人群中看完了歌舞、乐器和魔术表演之后,桂英安排家人坐在岸边等着欣赏水中表演。那表演好看归好看,可人太多了,人头冲散了欢快,黑压压的一片弄得老马心烦。村里来的人大多受不了这种高密度的、大规模的人群聚集。 到饭点时,在人群中走得有些头晕目眩的老马提议去海边,致远于是从车里取来帐篷,和老头、漾漾一块在海边支帐篷、赏海景,桂英和仔仔去附近逛商场、买晚餐。晚上好多人挤着去看烟火表演,海边的人少了些,老马这才享受到了片刻的闲散。 “原来新闻上放的国庆、春节那人山人海的照片,不是骗人的!”老马坐在帐篷外面冲致远说。 “那可不,好多今天出城自驾游或者回老家的,估计还在路上堵着呢。” “刚我走在人堆里,头晕得厉害!我转个身子得慢慢来怕轰隆一下倒在地上!你看这会儿坐在海边,给好了!”老马惊奇自己身体的反应。 “这可能是一样病!” “哦?还有这病!你给我说说。”老马瞪着张飞眼。 “怎么说呢!有一种说法是人眼的观看有一个范畴。眼睛看到的东西,移动的快慢和移动物的多少是有限的,就像有些人吃多了胃疼、听声太大了耳朵发麻、闻的味道太烈了头疼是一个道理。有些人眼睛受得了没问题,有些人觉得移动的东西太多、速度太快他受不了,就头晕恶心。” “哦!还有这病。” “嗯,叫人群密集恐惧症。还有一种解释归因到心理上或者精神上。” “这城里人真可怜,脚踢脚挤得跟上会赶集似的看风景,有啥意思呢。村里人哪需要游山玩水呀,天天在山水里过日子,除了过年热闹热闹,一年四季村里净是清淡的、安静的。” “嗯。”致远赞同。 “城里样样好,就是拥挤。拥挤的美,还叫美吗?好比糖水一样,放一点是甜,放多了腻味、恶心。”老马望着海湾如是说。 晚饭后,两个女人坐在帐篷里,三个男人坐在帐篷外。 “要是有扑克牌就好了,还能打打牌、斗斗地主!”桂英戏言。 “让漾漾背首诗呗!最近哄她睡觉时我教她背诗,学得还挺快!”老马兴高采烈地提议。 “可以呀!”两位家长热烈响应。 “背哪个?”小机灵漾漾请示爷爷。 “呃嘲谎人,东村里鸡生凤开始!”老马打拍子起头。 于是小人儿清了清小嗓子,跪在帐篷里,面朝大海,吟诗如下: “嘲谎人东村里鸡生凤,南庄上马变牛,六月里裹皮裘。瓦垄上宜栽树,阳沟里好驾舟。瓮来大肉馒头,俺家的茄子大如斗!” 漾漾背完,老马和致远点头微笑,桂英拍着草地一阵爆笑,仔仔凝眉不懂。 “这什么诗呀?竟然用方言背?”仔仔提问。 忍俊不禁的桂英开口:“虽然我没全听懂,但是用老家话背诗有种莫名的喜感!哈哈哈” “这诗这么好懂还没听懂。东村的鸡生凤凰,南庄的马变成了牛,六月里穿着皮袄,瓦楞上种树,土沟里划船,肉馒头水翁那么大,他家的茄子米斗大!”老马笑着比划了一番,一众人憨憨嬉笑。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仔仔笑问。 “对呀,这首诗就叫嘲谎人笑话说谎的人。”致远跟儿子解释题目。 “还有吗?土味儿诗再来一个!”桂英问老小。 “呐,背那个张果老,驼腰曲脊六旬高开始!”老马又一次拍掌起头。 “驼腰曲脊六旬高,皓首苍髯年纪老,云游走遍红尘道,驾白云驴驮高,向越州城压倒石桥。柱一条斑竹杖,穿一领粗布袍,也曾醉赴蟠桃。” 小童子稚音刚落,掌声响了起来。 “背得挺溜呀!”哥哥竖大拇指夸赞,妹妹羞得张嘴咬舌。 “你肚子里哪来的这些东西,我咋不知道?”桂英惊诧。 “先生教的。我们上学全背这些,背完了学诗里面的汉字。我也是上过几年学的人呀!”老马说完,众人讪笑。 “还有吗?”致远听得别有兴致。 “啊还有个阅世,短命的偏逢薄性开始!”老马伸出大掌,在漾漾面前如裁判一般向下快速滑落。 于是小探花瞬间成了打开发条的机器人,用一口纯正的渭北方言机械地背了起来:“阅世短命的偏逢薄幸,老成的偏遇真成,无情的休想遇多情。懵懂的怜瞌睡,鹘伶的惜惺惺,若要轻别人还自轻。” 又一阵掌声久久不息,连隔壁帐篷里的小情侣听到这土味方言诗也鼓起了掌。小人儿见众人捧场得意洋洋,又背了两首爷爷教的其它诗,接着还自愿背诵老师教的普通话诗。 笑完以后,致远对桂英说:“你看,让爸带孩子还是好处的!” “带!带带!这不天天是他带孩子吗?漾漾跟他的时间比跟我的时间还长呢!”当母亲的吃起了醋。 背完诗一家人吃水果零食,翁婿两个一左一右躺在帐篷两边的草地上吹风听海,仔仔靠着大树借着路灯刷小视频,桂英想起一桩事,在自家的三人微信群里发消息:“亲们,给领导的寿礼你们各自备好了没?” 仔仔回复:“不辱使命,礼物已就位。”然后发了一串小表情。 致远回道:“我的好了,就差漾漾的了。” 桂英发布:“我的也好了,漾漾的礼物我已经有想法了,后天公布,不过需要亲们给她俩洗洗脑。明天仔仔帮忙去取蛋糕,我来准备酒席这些,差不多就这样了。” 三人聊完,隔了会儿,桂英忽问老头:“大!你现在送漾漾一时半会不回去,是不是没跟我二哥说呀。” “嗯,忘了。” “刚好,我跟他说。” 一分钟后,兄妹两的视频电话联通了。 “哥你今个忙啥嘞?”桂英交叉腿坐在海边草地的帐篷里,问候远在屯里的二哥马兴盛。 “今个没事,去莺歌谷打酸枣呢!呵呵”兴盛不好意思地憨笑。 “你打了有几斤?” “约莫着六七斤!” “你手没受伤吧!”桂英担忧。 “没啥,一点点,被刺划了下。” “我要告诉你个重磅消息!”三妹在二哥跟前抖机灵。 “啥呀?”中秋的夜里,还有几只勇敢的蛐蛐在欢叫。马兴盛一人坐在屋子里,锁门关窗,穿上厚秋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连续剧。 “大说他不回屯了!他说他要给我带孩子!” “他不是一直嫌娃娃烦吗?”兴盛直爽。 “谁知道呢,现在又爱跟娃儿耍了呗,可能老汉被我娃的可爱征服了!”桂英抱着双膝,甜笑。 “中嘛!咋都行。”兴盛倒是无所谓。 “那家里的地,你一个人行吗?” “平时也是我一个人呀,忙了叫兴成他们帮帮,果园没啥问题的。大现在也不是村长了,村里人也没啥事找他,就在你那儿待着呗。” 隔着薄薄的帐篷听儿子如此说,马家屯之星老村长怅怅不乐。 兄妹两又聊了许久,老马待着无趣,想去海边走走,跟致远招呼了一声,起身离开了。 晚上八点多,海风夹着淡淡的腥味往陆地扑来,黑暗的海边树林带中闪着点点灯光。风动叶动,头上沙沙作响,风动水动,哗啦啦海浪拍案。雅榕树成林、菩提树遮天、水中的红树林连成一片屏障,包藏着海湾,隔离了世俗和水泥楼群。 朝西北一路前行的老头,听那海浪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极了他这样的老人在风中发笑。似是一首歌,由海来主唱,悠然、缓慢却不失稳定而浩大的节奏,如烟雾蒸腾、山水流淌、北风呼啸来自自然界的声音似是有某种相通之处,这种相通是否源于它们是一体的?是否源于它们在共用一颗心脏? 风中传来细碎的欢笑,路上迎面而来跑步的、骑车的、遛狗的、带孩子的老头两手背后,头往左扭,一直盯着暗空之下的海平面从未如此近距离地与海接触,从未如此宁静地与海对望,从未如此悠然地一个人走在海边。老马与天对赌:没有一个西北农民在看到大海时不心动、不愉悦。 二三十年前,那是乡村发展最繁盛、乡村人口最多的时候。一到晚上,跟这海边一样,好多人出来到打麦场上散步、纳凉、带娃、聊天、唱戏那时候的马家屯是最热闹的,转眼时间飞过,如今屯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的青年人屈指可数真是屈指可数。而人这一辈子最有创造力和激情的年龄段,不下十五且不上三十五。城市,到底有多大的、何种的魅力将这些人全盘吸走?果真,乡村将成为未来中国最大的养老院吗? 手背后的老马一边看海一边思考。乡野人与时间同行,年复一年感应着万种生命的美妙,而城市是时间的黑洞,在这里时间没有意义,只是一个度量的符号而已。千千万万的人们千方百计地涌向城市,是时代的引导还是自身的盲从。老马在城里待了三个月了,几乎没有见过一个城里人是活得舒坦滋润、面带春风的,也几乎没见过一个城里人在工作时会从内而外释放出一种快乐或热爱,好比他在果园里一边潜心干活一边笑着听戏。 一家老小的生活费、无暇喘息的工作、五花八门的贷款、不近不远的社交再加上一个疲惫虚弱的身躯,想想每晚九点或十点到家后,人还能剩多少精力。一夜好眠难得到珍贵,除此之外对于夜晚别无他求。多少人的夜生活名目繁多,可回到家里上了床,生命立马蔫了,如深秋风干的枯叶一般,倒头就睡已经算是老天的有心奖赏了。生育率被社会无形压低,有多少小夫妻正被逼着用丁克两字来掩饰自身的无可奈何以及内心的脆弱与悲哀。 人们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是为了什么?城里的房子吧老马想不出更好的答案了。地产黑洞不仅仅吸走了社会的财富,使人民变得温顺、麻木、匮乏、慌张,它还吸走了人们大量的力比多性力,使得年轻人纷纷禁欲起来。历史上战争或革命年代的那种歇斯底里、为了信念献身的绝世激情,在现代社会等同疯魔,对疲惫到被动禁欲的人来说,那些动不动献身就义的人与傻子别无两样。如王侯将相、英雄豪杰那般征战沙场打天下的时代已然远去,像人谋士那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好桥段也已尘封,一夜好眠尚且求之不得,何况其他。 城市与农村的较量,除了高楼大厦、靓丽繁华、各项服务细腻而广博之外,还有观念的较量、价值的较量、生活方式的较量。城里人吃的不见得比乡里人好多少,城里人住的不见得比乡里人大多少,城里人坐的车也不见得比乡里人坐的车有多宽敞或高级!一项一项对比评分划杠杠,老马不相信乡村生活真那般不堪! 可惜呀,世界变了。世界变化的同时也引动了社会潮流、人的观念和集体选择的走向。以前,世界是一个一个的,像葡萄一样,一片一片的;现在,世界是一层一层的,像洋葱一样,大世界里有小世界,小世界里有大圈子,大圈子里有小圈子世界变了,孤立无援的农村如何独善其身?似老马这般的七旬老头,自觉此生是无法跟上这个时代了。 城市显然被工业化了,农村正在被工业化清洗。水漫蚂蚁洞、飞石打鸟巢、义勇捅蜂窝、裸游捉螃蟹春来采野菜、夏日寻荫林、深秋觅酸枣、冬日起雪仗一切变化无不夹带着痛苦和失落。一斤香椿卖到城市六七十块钱,二月的满地的茵陈有几个城里人吃得到,新秋的蒲公英球随风起舞有几个城里娃娃见过每一种植物皆有它的独特魅力和存在意义,就像人一样;每一种生活方式、生存理念、产业类型、生态系统、生物群落皆应被尊重且呵护。 落叶浅薄,不知光阴,必被光阴不容。一切熙熙攘攘速生速死的地方,无不是恒久的绝缘地。老马坚信:农村的秋千荡起来一定比城里的好! 跟二哥打完视频电话以后,桂英出帐篷一瞧,老头去海边慢走,致远早打起了呼噜,儿子端着手机嘻嘻哈哈呜哩哇啦,女儿在帐篷外采野花、揪野草。 砰砰砰。远方的烟花一丛丛绽放,照亮了浑浊幽暗的海面。看烟花的人们随着烟花的绽放不时传来撩人的大笑和群体的呼声。近处的其他帐篷里,小情侣们依偎在一起私言切语,带孩子的大人忍不住挑逗熟睡的婴孩,海风从身边刮过,海浪在眼前一层一层奔来。 桂英觉心情大好,想出来透透气。突然叮咚一声,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她点开一看,是银行的账单信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九月份又花超了。洗碗机、内衣专用的洗衣机花了一万多,支付宝上的网购三千多,在对面商场买礼物买折扣衣服、鞋子两千多,微信上的菜肉钱、牛奶鸡蛋钱、工作午餐钱接近两千,加油费四百多,去医院医保卡花超了的九百元,水电气三样加仔仔的生活费、打给老头的早晚餐钱两千五,她给她们两口子海购的维生素五百多,教师节给老师的礼物和两孩子开学的零花钱忘了是多少,给致远原先那张工资卡转账也不记得了转几次总共多少,中秋节请客加给亲戚送礼、同事小孩百日宴、自掏腰包给客户买的中秋礼也忘了多少钱,还有给致远每个月缴的社保、两孩子每月的保险和他们夫妻两每月的商业保险 致远一工作,明显开支大了,明显他的工资无法相抵这多出来的开支。可是桂英又不能把这笔账搬出来或者说些什么,在家里的这本混账上,没有人比她算得更清,因为除了她没有一个人愿意算。她爱他,舍不得强迫他。桂英所认识的人,不管是谁,家里的经济总是一个人承受得多一个人承受得少,这一点桂英非常清楚,所以对致远从来不强求。何况致远那人本身不爱算账也算不清账,好在他吃穿节俭、明白开源节流这四个字。 目下,老头愿意照看孩子,这意味着致远可以工作了,可他眼前的工作桂英还是喜欢他去做自己擅长的事情。在职业上同样经历长久的暂停和重新开始,这个过程的艰难她懂,所以她不想催致远,也不想旁敲侧击暗示什么。可不得不说,眼下没业务没提成,家里这么大的开支她压力很大,非常大。十月份还没开始固定开支已经六七千了,开头第一周又是几笔大开支给老头过寿、去湖南一来回的高铁票、给公婆一家送礼 胖胖的女人将自己蜷在小帐篷里,企图享受片刻的安全和清净,可烦恼像瞌睡虫一样钻进大脑,搅得她不安生。几年内能一口气还清房贷、买了车还额外有些小钱去投资,不得不说这份工作给了她人生最大的自信,可蓦地一下家庭消费挡不住了,近几年的开支大得吓人,怎么省也省不下来。十几年前,桂英记得他们住在致远学校分的小房子里时,一个人工作、小三口生活,一个月的开支最多四五千块,平均才两千多,那时候一年还能存不少。现在,光他们四口人每月缴的社保和商业保险就已经三千元了,一年下来就是三万六。 国庆后,一定要把天成集团这一单拿下来,桂英在小帐篷里无力地下决定。 54下 一个被打一个集宠 一个刚来一个离开 “你会做梦吗?” “什么是做梦?” “呃就是你睡觉的时候,你看见了你。比如说我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看见我和我妈妈去买哈根达斯和烧鹅了这是我昨天晚上做的梦。” “哦。” “那你做过梦吗?” “不知道。” “你怎么这么笨呀!哈哈哈”男孩指着女孩笑。 “哼!我不笨!”女孩声明立场。 “那你为什么不会做梦?”男孩歪着小脑袋问女孩。 “嗯”女孩盯着小鞋子,两眼失神,答不上来。 “你看你自己都不知道这还不笨!” “我不笨!”漾漾被周周笑恼了,两手将手里的玩具一股脑扔在地上,又喊了一句:“我不笨!” “那好吧,你不笨,我们两个都不笨,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的。” “哈哈嘿嘿”和好的两小人眼对眼头对头笑作一团,继续玩玩具。 前一天去海边玩,回来晚了个个累得不行。国庆节的第二天,致远一早上班去了,八点多漾漾起床后老马从冰箱里取出五个鸡蛋,煮熟后自己吃了三个给孩子吃了两个。周周和漾漾已经玩了大半晌了,桂英和仔仔睡到现在还没醒。 电话响了,是老马的快递。环视家里睡的睡、玩的玩无人可唤,老头只得自个出门取快递了,去时神秘秘,回来喜滋滋。 “宝儿,过来!瞧瞧爷爷给你弄了个啥玩意!周周你也过来!”老马一开门,举着纸盒子冲两小儿嘚瑟。 两小人起身跑过去围观,老马拆开快递,举出一根长铁棍和一根铁圈圈冲两人卖弄:“这个!叫铁环!这是个玩具!可好玩了,爷爷给你俩示范示范!” 说完老马在地上滚起了铁环,东一圈西一圈,奈何那手柄和铁环太小了,是给小孩子准备的,老汉弓背弯腰,一来回滚得难受。 两人儿望着这么一个突兀的、难看的、样子诡异的东西,丝毫提不起兴趣。望着老人东一趟西一趟地佝着身子跑,两颗小脑袋摆得一左一右,似小傻子一般站在沙发边浑然摸不着头脑。 “来来来!周周你先玩!”老马把把柄递给周周。 “可是我不想玩这个!”周周有点排斥。 “啧!你是个小小男子汉,咋?算了算了,宝儿,你来玩!”老马把铁环递给漾漾。 “爷爷,我可不可以不玩这个?我想玩周周的玩具。”漾漾虔诚表白。 “啧!不行!必须玩这个!不玩不让走!”老头子吓唬小孩子。 没法子,周周接过铁环,硬着头皮开始歪歪扭扭地滚,起先特委屈又不得技法,后来玩着玩着上了手也上了瘾,咕噜噜东一趟西一趟地在客厅里跑圈圈。漾漾见了眼红,也抢着要玩,没多久两小儿越玩越顺手,老马隔空指挥,两孩子一前一后嘻嘻哈哈地小跑。 “哪来的这个呀!”被吵烦了的桂英一出来见到儿时玩过的铁环,十分意外。 “我让你二哥寻的,专门买了个适合漾漾的寄过来了。”老马笑眯眯地炫耀。 “哎呦还操这心!漾漾,让妈妈看一下!”桂英抓住铁环拎了拎铁圈、举了举带u形铁钩的长柄,果然是童年的那个铁环,只不过轻了很多、小了几码但更精致好看。桂英没忍住左手扔圈右手持柄,自个弯腰在地上滚了起来。咕噜噜噜咕噜噜噜中年女人笑出了粗狂的童音。 “你们在干什么?”仔仔被吵醒了,光着膀子出来了。 “滚铁环呢!你小时候玩过,记得不?”桂英边滚边喊,早忘了站在一旁看得眼馋的两孩子。 “幼稚不幼稚!”仔仔说完,径直去了卫生间,到卫生间门口时朝众人喊了句:“那滚的声音太大啦!”说完咣当一声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漾漾要过铁环,继续和周周玩。咕噜噜噜嘿嘿哈哈一趟又一趟,清脆的笑声绕着家里转圈圈。 上午十点,自己起床自己吃完早餐的钟学成,正在房间写作业,写着写着走了神,于是抱起家里给他用的手机姐姐的旧手机看动画片。看了几十分钟觉口渴,小孩去冰箱里找喝的。他翻到了昨天妈妈买给他的袋装牛奶,于是拎了一袋去二楼自己屋里喝牛奶。 动画片一直在播放,两眼盯着手机屏幕的学成正在用牙齿咬袋装牛奶的一角,咬了两下咬掉了一小片塑料,却发现自己上下牙用力的地方在包装袋的缝隙之外白咬了一场。八岁的学成这回瞄准了缝隙之内,张开小嘴朝袋子深处咬了一口,谁想攥着牛奶袋的两手使劲使得太大了,半袋子牛奶随之喷了一桌子。平放在桌子上的手机、作业本、课本均被白花花的牛奶浸湿了。小孩吓得不敢动,继而听到手机里的动画片没声了。 反应过来的学成,赶紧伸手抽卫生纸擦牛奶,一张又一张,十来张纸巾瞬间全被浸湿了,又去伸手抽纸的孩子慌乱间不小心将铁质的具盒推到了地上咣铛一声,具盒和里面的各色笔铺了一地。 仅隔一墙正在熟睡的钟理听见了。他睁开两眼,穿着背心裤头出来了,一出门直奔学成那屋。学成见爸爸来了,吓得缩着身子小步后退,一直退到墙跟前。钟理拨开卫生纸,捡起手机一看,画面播放不了,里面也没声音了,顿时火气上来。把手机一扔,右手直接抬起来要打学成。 被打惯了的孩子在爸爸扔手机时早已两手挡住了头。钟理见没打着,气没出得更加一层,抓住孩子的衣领将他往床上拉,拉到床上以后把学成压趴在床上,抬起左脚拖了鞋踩在孩子腰背上将他钳制住,右手抓起左脚的拖鞋,抬高手然后狠狠落下。 啪 “我叫你弄!好好一个手机被你弄坏了!” 啪 “犯贱的东西!” 啪 “我叫你再犯错!” 啪 一气打了七八下,气出了,脚收了。钟理转身拿走了手机,去他屋里修理。 几分钟的功夫,被打完的钟学成从床上缓缓起身,将褶皱的床单慢慢拉平,然后回到自己的小桌前,继续擦牛奶、扔卫生纸、抽卫生纸那擦拭的动作如此缓慢、静谧,看到的人还以为是屏幕里没声了、画面播放的速度被调慢了。 妈妈在上班,爷爷也在上班,姐姐上学去了小孩子擦完桌子,将作业和课本晾在窗台上。看绿色小青蛙的卡通闹钟上分针走到了数字九、时针快到了十二,他下了楼,按照往常爷爷交代的,将昨晚爷爷做的饭菜端了出来,晾在客厅的那张破了的茶几上,然后去烧热水,给爸爸和自己冲豆浆喝冷饭菜和热豆浆正是他们父子俩的午饭。 不知道爸爸是不是还在生气。烧热水的时候,钟学成笔直地站在煤气灶旁边,防止自己再犯错再挨打。热水烧好以后,他将热水壶放在地上,然后将放好白糖和豆浆粉的大杯子、盛放凉白开的大水瓶也放在地上,先冲豆浆,而后收纳热水。厨房的台子太高了,他奔不到,只能在地上完成这一切。 豆浆搅拌均匀后,钟学成将那一大杯热豆浆小心翼翼地倒在小碗里一点给自己喝,然后托着小碟子将大杯的热豆浆端到茶几上。一切就绪之后,小孩子坐在茶几一角的凳子上,等着爸爸下来一块儿吃午餐。钟学成希望他洒了牛奶之后的一切行动是完美的、不会被惩罚的、可以弥补过错的,说不定还能得到爸爸的一两声称赞。 此刻的钟理躺在床上,哪里是在修手机呢。又一次打了儿子,他心里难受。一边伤害、一边忏悔成了他改不掉也绕不过的业障。方才打学成时,自己用了多大的劲儿他不清楚,只记得学成静静地趴着,不哼也不叫。 暴力像魔鬼一样操纵着钟理,每次打孩子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甚至当时还庆幸自己打的只是屁股而非什么要害部位。没事的他安慰自己。奇怪的是,每回打完学成之后,隔不了几分钟,那孩子就跟没事人一般继续干自己的事儿写作业、看动画片或坐在那里玩。这一点让钟理暗暗松了一口气,甚至于意外地暗喜,似是证明他的出手并没有那么严重,起码学成没有表现出这里痛、那里疼的苗头来。 他在干什么呢?钟理自己也不知道。打重了他心疼得在房子里一个人发愣,打轻了觉得没什么小孩体格耐受着呢。可是,此时此刻他为什么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地待了许久呢? 一定是打重了。 他控制不住自己。 不可遏制的愤怒是一种病,如同爱情一样。 除了学成自己,似乎没人知道学成身上总是有淤青。他和妈妈在富春小区生活时,他总是提出要一个人睡,懂事的小孩不想让妈妈看见他脱了衣服以后的青紫,不想让妈妈担心,不想让妈妈发现自己是被爸爸嫌弃的、冷落的、不疼爱的。和爷爷一块睡时,他总是以怕痒痒为由躲着爷爷,且总是在家里穿个小背心小短裤。 小孩哪知,爷爷和妈妈并非不知情。往常学成睡着以后,每晚临睡前老人钟能总要陪孩子一会儿。摸一摸他的头,拍一拍他的肩,好让熟睡以后时不时四肢颤抖、身子抽搐的娃娃得到一丝安抚。同样,从未就此和任何人交流过的晓星,竟与孩子爷爷如出一辙。学成住富春小区时,晓星总是安排让孩子住他姐姐那屋或者睡她房间里的小床。睡着后的学成永远不知道自己蜷缩着身子呜呜呜叫或者抖着身子哼哼的样子,对一个母亲来说有多难受。作为妈妈,包晓星习惯了等儿子睡着以后,悄悄睡在儿子身后,轻轻地抱着他,抚摸他的头发和胳膊,小声哼些他儿时喜欢的曲子,待学成进入深度睡眠以后,她方回自己床上。 无论钟能还是包晓星,他们太懂这个孩子的怯懦了。所以,老头永远变着花样地逗娃儿笑、给孙子做他爱吃的、买他爱玩的;晓星则是给孩子平静和鼓励,用行动让儿子看到只有行动才能化解忧伤、改变命运。而为人父的钟理却总想着,与其一天天伤害,不如分开终止伤害。那次晓棠说他姐要离婚时,站在儿子学成的角度考虑,钟理是愿意的。 他的暴怒和暴力似乎主要针对学成一人,如果他们父子分开了,对学成来说也许是一种释放。钟理控制不住自己,总是伤害儿子。他舍不得儿子,却爱幻想放手学成。他是一个矛盾体,连自己也看不懂的矛盾体。唯有一点他十分清楚,一旦学成的言行出了自己的格子,他会不受控地伸出手,像暴打一只小猫一样暴打自己的儿子。在利他和利我之间,他天然地选择后者,却在道德上意淫前者。 咕噜噜噜滚铁环的小孩一滚滚了一两个钟头,粉红的小背心早湿透了,周周的头上也出汗了。一旁的大人早看烦了也听腻了,谁想两小只一直不厌其烦地推着铁环绕圈圈。老马暗暗喜乐,得意于老一辈的玩具竟如此有魅力,桂英想阻止小孩心下舍不得于是任之由之。 咚咚咚咚咚咚。有人在敲门,一定是周周他妈叫周周回去吃饭的,桂英如此想着心里松了一口气。 “诶?”开门后看见一位陌生男子。 “哎你好!不好意思打搅,我是十一楼的。”那男人语音浑厚,透着底气。 “呃怎么了?”知是楼下的邻居,见那人面目不善,桂英有点心虚。 “不知道你们家在干什么!我们家动静很大,跟电钻似的,一趟一趟的,快两小时了没停过,声音大得很!你有没有考虑楼下有人在睡觉呀!我家里是有老人和孕妇的!”男子怒气嚷嚷,引来了两小孩和在屋里刷视频的仔仔。 “呃也没那么大呀!就是小孩在玩!”桂英如实回复。 “没那么大?没那么大我会上来吗?你要不要去我家听听!或者叫物业的人来家里听一听!”男子嗓门更大了。 “对不起对不起!真没意识到!”桂英低头道歉。 “不是!它要一点点动静我有必要上来吗?咱一个小区的,何况是上下邻居,真是忍无可忍你晓得吧!” “晓得晓得!对不起对不起!不会再有了!”桂英扶着门盯着门把手,连连道歉。 “叫小孩子不要玩了,或者是去小区下面玩!”男子指了指漾漾,怒消了嗓门还在。 “好好好!” “过个国庆放个假真是的”男子说完不打招呼转身走了。 桂英关了门,低头咧嘴看了看两孩子。漾漾和周周一脸犯了错的神情,桂英还没来得及安慰,只听仔仔说:“我一早就说声音很大,没人听!看,惹祸了吧!”仔仔说完伸直胳膊直指漾漾。 没当回事的桂英往厨房奔灶上开着火炖汤呢,仔仔转身回房去了,周周直奔自己的玩具那儿想着继续玩。谁想被人指了两次的何一漾自尊心受到严重侵犯,哗啦一声仰天大哭。 “啊啊啊!”热泪长流。 一众人听声紧忙掉头,才知走在最后的小人儿委屈至极,哭得来势汹汹。 “哎呀咋哭了呢!别别别,不是你的错,是妈妈的错,是你爷爷的错”桂英擦泪安慰。 “啧!这城里真憋屈!”老马走过来站在外围,望着小娃儿哭,心里不爽。 “别哭了!说两句就哭,以后怎么混社会呀!”仔仔调侃。 “漾漾,别哭了哦,我们下次去楼下玩好不好!”周周抚摸漾漾的小脊背,模仿大人的方式安慰他的好朋友。 “不哭不哭,爷带你俩个去其它地方玩,好不好?”老马居高临下,俯身摸了摸漾漾的小脑袋。 “呐马爷爷,下次玩铁环可不可以叫上我呀?”周周关心他所关心的话题。 “可以可以!你带着漾漾玩好不好?”老马笑了。 “别哭了别哭了,妈妈的小心肝呀,人家不是在说你呢” 从爷爷到妈妈,从哥哥到好朋友,四个人轮番安慰着何一漾,又是擦泪又是给糖,又是拿钱哄又是送玩具,又是抱在怀里举高高又是亲脸蛋转移注意力真是个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宝儿,全不似那不哭不闹、成熟到吓人的钟学成。 “下午你大舅过来,我可能不在,你招待你大舅!”一点钟吃完午饭,桂英给儿子安排任务。 “我大舅还用招待吗?” “啧!你爷爷在需要,你爷不在不需要,防着他两又拌嘴!”桂英说完瞅了眼老头。 “哎,我以后不做法院的调解员都可惜了!我这么年轻就身经百战,实在不行去那种大妈看的情感栏目替人家调节家庭问题也成,原来会调解也是一门职业呀!”仔仔说完,两大人嘿哈一笑。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漾漾双眼渴求地问妈妈。 “晚上,晚上下班了就回来了!” “哦!”小女孩点点头噘噘嘴。爷爷总是这样说,可爸爸晚上下班后,她很少见过爸爸。 “我下午给你天民、行侠、钟能这几个叔打个电话,让他们明天没事过来吃吃饭喝喝酒!”老马冲桂英说。 “可以啊,那我预定个大包间,可是雪梅她爷爷在上班呢!”桂英顾虑。 “你别管!人老了,能聚一回少一回,我看他那工作到了下午也没那么忙。” 桂英下午开车去附近找餐馆、定寿宴顺便去找老人过寿穿的大红唐装,一去去了好几个小时。下午三点,马兴邦一头大汗、大包小包地来了,仔仔小大人一般和舅舅聊天、开玩笑,老马则躺在摇椅上和漾漾玩。 “舅舅,你这回多待几天吧!我爸天天上班,我妈和我后天去湖南奶奶家,我爷爷和漾漾一个过了七十、一个没上七岁,你说他两个怎么生活天天点外卖?憋在家里?要是你在那可好了,能照顾漾漾还能照顾我爷爷,有空了顺便带着他俩出去玩!”连仔仔也在撮合这对父子。 兴邦抖了抖烟灰,瞄了瞄不远处的老头,见老头没反应,他于是说:“行啊。” “太好了!有你照看着,这样我爸我妈都能放心他们两个了!”真不愧是调解员,一张嘴便有成效。 “你们去湖南的票买好没?”兴邦问。 “买好了,但是位置隔得很远,我妈说国庆能买得到已经不错了!” “嗯!” 甥舅两个闲散地聊着,闲散中透着节日的欢快和轻松。 下午四点多,在家等了大半天的包晓棠接到朱浩天的电话以后,提着箱子背着包和浩天集合。 “不是说上午出发吗?我一大早起来,现在才走!”晓棠笑着抱怨。 “sorry亲爱的,我上午一直在查自驾游的路线,本来和哥们一块开车走的,他两口子吵架了,我一直等一直等,结果人家不去了!” “所以,就咱两个吗?” “也不!有一对已经出发了,还有两对在广州,估计也出发了!就剩咱们了!”浩天一边搬行李一边解释。 “从深圳到昆明,好像很远哦!”晓棠惆怅。 “还好吧,明天中午就到了!国庆自驾游的,哪个不在路上浪费点时间!走吧棠棠!” 说完两人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出发往云南。 55上 千里路上爆冷故事 七十大寿争送好礼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55上的上半部分。 “诶浩天,现在到哪里了?”晓棠打个盹醒来。 “刚出广东,现在是广西梧州市的地界。” “天呢已经午夜十二点了,要不咱找个宾馆休息休息!”晓棠打着哈欠。 “不用!要找宾馆现在也晚了,这会儿高速路上周边全是村子,怎么找?”浩天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 “哦,那你连着开十几个小时不累吗?” “习惯了,广昆高速走了很多次了!” “还是安全第一呀!” “放心,我喝了点功能饮料,心里有数呢!你睡你的吧,睁开眼就到云南了。”朱浩天头也没回地说。 “好吧!”晓棠动了动身子,继续睡。 窗外的光景明一会儿暗一会儿,四周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清澈凉爽的夜风从车窗缝里拥进来,带着些乡野的芬芳。晓棠正要裹紧披巾接着睡,奈何睡不着了,她眯眼打望窗外,心里一片宁静的空白。 高速路上的车并不太多,时不时有车超过他们,但大多数是他们的车超过了别人。不知道这条路上会不会有秋色,包晓棠忽然想起了故乡的秋天。那是什么样的光景呢,她似乎早已忘了。 “浩天,我好像很少听你说你小时候的事情,还有你老家的事情。”晓棠转头问。 “太远了,早忘了。再说老家也没什么人了。” “你爸妈不是都在嘛!” “哦哦哦是都在,可他们很少回老家呀,一直在市里面住着呢。” “那怎么种植灵芝呢?” “雇人呗!他们老了,怎么下地种呀!” “灵芝长在哪里呀?我很好奇,从来没见过。” “地里呀,枯木段儿、树根上。人工的在大棚里,大棚里套小棚。这玩意需要技术,说实话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浩天拉了拉衣领,说完将手继续放在方向盘上。 “那很可惜呀,要是你懂那个技术,岂不是自己做自己赚。” “钱哪那么好赚呀!再说,很多人都是把灵芝当成原材料去卖,卖给制药厂,其实种灵芝真正赚大钱的是做成灵芝孢子粉,但是做灵芝孢子粉需要破壁,这个需要深度加工,批量加工的专业设备你得有钱买呀!这世上要是有轻轻松松发财的门路,人至于东奔西跑吗?要真有,那只剩坑蒙拐骗咯。”浩天说完,一声哭笑。 “我发现学历真的很重要很重要!最近偶尔翻招聘网站,所有高薪工作的必备条件里,一定有一条是高学历。”晓棠说完,一脸茫然。 “高学历哼哼,不是谁都有那个命走求学这条路的。”浩天望着车灯之外的漆黑,摇了摇头。 “你家境可以啊,父母均在,怎么你没上大学呢?” “一言难尽啊!”浩天笑了笑。 “再难尽,有我惨吗?我妈很早走了,说实话我老早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子了,我爸也是走得早,要不是我姐,真不敢想我现在的命运是什么样子。”晓棠双手抱胸,有些沉重。 “棠棠,你不惨!记住,这世上永远有比你更惨的!那些更惨的人的遭遇放在你身上,可能你都活不下来,放轻松!” 两人无话。 隔了许久,浩天开口:“我认识一人。他妈妈生得还不错,可惜是四级残废天生的、腿上的,十五岁的时候被乡里发残疾补助的人强女干了,还被村里的村长强女干过,十六岁就怀孕了。他外公家穷也没本事,悄默默把他妈嫁人了。嫁的人也是个残废,二级的,就是他爸。他爸知道那孩子不是他的,为了面子天天打他妈,把他妈活活打死了。他我这个朋友,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他爸亲生的,受他爸打骂、侮辱、强啊哎,他还当是正常的呢,直到他六七岁看见别人家父母怎么对别人家孩子时,他才明白了一点” 这故事太过沉重,晓棠不愿意打断他。 浩天长叹一声,使劲又长久地挠了挠右边的太阳穴,接着说:“我这朋友吧,他十二岁出去打工,赚的钱全给他爸,结果他爸还是死性不改,又打又骂后来,他离家出走,在市里面碰到了一个同村又同龄的人,他跟人家套近乎交朋友,这才知道原来他不是他爸亲生的。从那以后,他买了一张票离家最远的车票,再也没回他们那个地方了。” “哇!你说得对,我不惨。后来呢?”晓棠手攥胸前,唏嘘。 “我们是在租房子时在一个三室一厅里合租过,好多年前了,后来我也不知道,但是关于他的传说,个个让人害怕!” “什么传说?”晓棠捂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问。 “好像听小道消息说他把他爸杀了然后逃了,还有传言他去报复他亲生父亲和那个村长,还有的说他在外面坑蒙拐骗啥的这种人咱也不敢深交往,对不?”浩天转头对晓棠说,那神情透着晓棠看不懂的阴冷。 “那他多大年纪?结婚没?爱情、孩子、家庭这些可以让他变好的。” “哼哼!你说一棵树根子坏了,它自己活不活得下去尚且一码事,你怎么还指望它开花结果再生出一颗小树苗呢!”朱浩天一阵冷笑。 “希望他好吧!不过这种人还是远离比较安全。”胆小的晓棠撅着嘴说。 “是啊,人都这么想,所以好多犯罪分子出了监狱、进了地狱,一次犯错,终身买单。于是好多人干脆不改正了,专门做个职业的坏蛋,反正他千辛万苦做好人的时候,大家还是把他当坏人。”又一阵诡笑。 “哎社会就是这样子呀。” “是啊,人们在人前说着各种好话,背后永远提防、盼着别人是污浊的、可憎的、永远没自己高尚的。” “还是好人多吧,这社会还是好人占多数。” “是老好人占多数吧。”浩天说完,望了眼晓棠狞笑两声皮笑肉不笑。 “那我问你,你希望他是个好人还是他是个坏人?”晓棠抬起下巴,略略娇俏地探寻眼前这个她定性为男友的人。 “我啊?我希望他有钱花、有妞泡、往后不受苦哈哈” “我有个问题,咱两相亲时,你是怎么看上我的?我比你大三岁,了解后你看我家境也不好”晓棠说出了她浅浅的困扰。 “首先,我女朋友特别特别漂亮,我对她一见钟情。其次,她懂事明理,没妈的孩子早当家,这也是可能是负担、祸害了。据我观察,家境越是不幸的人越格外懂事、格外早熟,说话做事跟寻常人明显不一样,他们的三观和寻常人的三观也不在一个维度上。所以,我特别看重你呃自尊自立这一点。” “好吧,夸个人拐这么大的弯儿!”晓棠说完嘻嘻傻笑,而后摸了下浩天的肩膀。 “亲爱的要不你睡觉吧,我不能再跟你聊了!这会儿三心二意的担惊受怕,高速路上一定得专注,你别跟我说话了好不好?”浩天温柔地求饶。 “好好好!你好好开车。”晓棠望着窗外的幽暗,没多久睡酣实了。 三号凌晨三点,朱浩天频频打起了哈欠,晓棠敏感觉知到了,劝他将车停在路边,为了安全先补补觉,谁想浩天一睡睡到了快六点。 天微微晓、鸟轻轻叫、东天的云彩悄悄换了颜色。浩天醒来望了望空旷的四周,又呆呆地凝视熟睡的晓棠许久。美丽的睫毛、娇俏的鼻子、红红的嘴唇、芬芳凌乱的长发、精致柔和的脸部轮廓 善良又懂事的姑娘,真让人看不够。他似与她早已相识,又像与她从未相熟。他们之间很熟悉,事实上却很陌生。 此时此刻,朱哈天只恨与她从未相见。 命运,如此迷离诡异,它放弃你、凌虐你回头怜你可怜又拯救你,拯救你之后二次抛弃你给你更重的苦难、更大的伤疤,见你生死一线之时它再次回头大发慈悲来来回回、乐此不疲。谁能在命运之神的手中如此苟活?谁能在一次又一次求死与求生之中始终保存慈善和温柔? 朱浩天从晓棠的眼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只存在于梦中的、同样真实的自己。那个自己因为幸运而善良,因为善良而幸运。 可惜,命运是无法更改的。 一个人何时变好、何时变坏,一个人何时犯错、何时被他我宽容,一个人何时选择叛离、何时选择自我像是冥冥中注定一样,不需要任何人启迪、煽动或示范,该发生的自然而然地便发生了。 对不起了善良又懂事的姑娘。 车发动了。 两人继续前行。没一会儿,车出了广西西林县,中午十一点多到了云南境内,两人在一间小餐馆里解决了早餐。下午两点到了昆明,在那里吃了顿简单的午饭。车中休息片刻后,朱浩天驱车找到了提前预定的那家温泉宾馆,进了宾馆两人累得倒床便睡。 十月三号早上十点,刚起床的桂英冲老头和大哥说:“要不咱把早点省了吧,中午直接吃席管饱地吃。” “我跟大还有漾漾早上八点吃过早餐了,还买了些在桌子上呢!”马兴邦指着餐厅回答。 “喔太好了!让我垫垫肚子先,我本来想减肥的”桂英说完直奔餐厅,脸没洗牙没刷饿得先吃了三个肉包子。 “仔仔怎么还没醒?”桂英隔空大喊。 “鬼知道呢!天天抱着个手机唧唧哝哝的!”老马远程回复。 “哦?是吗?他最近又沉迷手机了?”桂英又喊。 “没有!我爷爷胡说呢!”仔仔在房里听见空中有人说他,张开嘴、扯开嗓,拦截话头打断两人。 众人一笑,无话。 早饭后桂英给家人沏了些好茶,然后叫醒漾漾,自己梳洗打扮,给老头、儿女纷纷穿上喜庆的新衣,兴邦在慌乱中也悄默默换了身好看又应景的衣服。桂英吩咐仔仔提上水果零食糖果,自己提着几包东西,兴邦提着妹子让带的好茶叶、好茶杯,一家人彷如代购商似的身上疙疙瘩瘩,准备出门。 “哎大,要是我们没有给你买礼物,你不会生气吧?”桂英边换鞋边戏弄老头。 “就这么几人,吃个饭行了!”老马挤挤眼,不爱听他不爱听的。 “爷爷,我也没给你买东西,不过我把你最爱的二胡修好了,还给你的二胡买了个很洋气的包装盒!这样带着方便,看着也比你原先那布袋子好看!”仔仔挤出门外一脸得意地冲爷爷说。 “哎呦,你把二胡修好了你还有这能耐!”拉着漾漾的老马回头吃了一惊。 “不是我自己修的!我请以前的提琴老师tony帮我修的!”仔仔赶忙解释。 “头馁tony啊诶!仔儿赶紧的,把那二胡带着,今天爷要和另几个爷爷唱唱戏,唱秦腔没二胡可不行哇!”老马站直身体拍着两腿,仿佛想起了什么重大事件。 “好吧好吧!”仔仔回头去屋里取二胡。 出来时,肩上背着个纯黑的、有质感的狭长盒子。老马望着那光溜的、带拉链的、可手提可后背的崭新二胡盒,心头开花嘴里啧啧、脸上眉飞色舞。 一众人摇摇摆摆上了车,不到半个小时到了预约的餐厅。一到餐厅远远走来,任是谁也能感受到这一家子的喜气。只见老马着一件大红的短袖唐装,绸缎上印满了镶花的寿字,中间一排复古盘扣,盘扣顶端是绣着金龙的中式衣领。再低头俯视,边上有一个小娃娃,亦着一件同样的红色唐装。那娃儿扎两撮冲天小辫子,脖子上套着个粉色的葫芦形小水瓶,手拿十来厘米长的兔子玩偶,玫红色的泡泡短裤下,是一双粉嫩的运动凉鞋。边上的其他人个个手上拎着大包小包,一众人稀稀拉拉、歪歪扭扭地缓缓走来。 进了大包间以后,桂英开始小小地布置一番,兴邦和仔仔听着桂英的吩咐各自手忙脚乱,老马坐在棉厚高背的红色大椅子上,和漾漾玩石头剪刀布。 “致远啥时候来呀?”老马问。 “马上到!他十二点下班,应该十二点半到这儿。放心吧,何致远从来不会也不敢误他老丈人的事儿哪怕是芝麻绿豆大的事儿!”桂英一边摆弄鲜花一边取笑。 “仔仔,来把这些摆在桌子上!”兴邦蹲在地上,两手拉开一个塑料袋对仔仔说。原来桂英为了显得好看庄重,将家里的那套国外买来的茶壶和茶杯也全带来了,甥舅俩一个蹲地上递、一个站在大圆桌边上摆。 快十二点的时候,钟能的电话到了。 今天他早早翘班,带着孙子过来了。可惜时间紧没来得及换衣服,他带着学成穿一身橙黄色的清洁工统一制服先去附近的大商场里换衣服早上四点起来时准备好的今天出席寿宴的衣服。穿上了干净的旧衣服,钟老头又把那身脏兮兮的清洁工制服细细叠好,放进原来的塑料袋里,怕人看见那颜色,他用个布袋套在外面。老人家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换好衣服、收拾好脸面以后,在商场里买了个礼物,急火火拉着孙子过来了。 桂英和仔仔、漾漾一块将爷孙俩个迎进包间里,老马早在包间门口候着了。 “哎呀能啊,你第一个来啦!我还想着你忙活来得晚一点!”老马将钟能请进位子上。 “中午活不多,也晒,我寻思还不如早早过来!本来没想带娃儿,念着学成自小跟仔仔好,一路把他也捎过来了!” “叔啊咱是自己人,干嘛不把娃带来?漾漾路上还念叨着学成哥哥呢!今天下午你忙的话让学成去我们家,好久没来了刚好住一晚!现在你们家你忙星儿也忙,还不如把学成放我家跟仔仔漾漾一块玩热闹热闹呢!”桂英说完给老人倒茶,仔仔急忙给弟弟抓糖果、倒果汁。 “成成成,我吃完饭还得去街道上忙活呢,那就把学成放你家吧!可不能多待,就一晚,他作业啊、衣服啊啥的全在家里呢,他妈还想着国庆后几天多和娃儿处一处呢!”钟能一脸的不放心和不舍得。 “知道知道!咱这儿数学成最抢手了!”桂英说完,慈母一般笑着捏了捏学成的脸又抱了抱学成的肩。 马兴邦打了个招呼给钟老汉递上了烟,老马也抽起了水烟,两老头在烟雾里东聊西扯。没多久致远赶来了,和桂英、大哥一道摆水果、挂吊花、吹气球、搬西凤酒、调整菜单众人正忙着,马行侠搀着马天民来了。 原来天民身体不好得个人陪,于是他提前和行侠打了个招呼,天民之子将二老送到餐厅门口以后,自己开车走了。两老头打通了老村长的电话,一众人出来风光相迎。一番热热闹闹地寒暄以后,老马和兴邦亲自将癌症晚期、瘦骨嶙峋的马天民扶进了包间里。 众人落座以后,只见老马坐在面朝门的位子上,左侧是马天民、马行侠,右侧是钟能,行侠过来是马兴邦、何致远,钟能过来是学成、仔仔和马桂英,与老马面对面正对的是坐在父母之间正舔勺子的小娃娃。 “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犹豫着呢,后来想着问一问,你要不能来就算了,万一能来或者想来呢!”众人坐定后,老马冲天民说。 “别别别!我现在这身体本来就没人请了,一年到头除了娃娃生日和过年再没一桩喜事,我巴不得你叫我呢!你一打电话我高兴了老久!我儿子儿媳也乐意我出来溜达溜达、锻炼锻炼!哎,这是兴邦呀?”天民说完指着兴邦问。 “是,天民叔!”兴邦略带羞惭地点点头。 “好多年没见了,刚在门口我盯了好久,险些没认出来呢!”马行侠指着兴邦笑呵呵的,亲近又感慨。 “呵呵老了!这些年没回去,再者你们也没在屯里住!”兴邦撩着掺白的右鬓。 “是老成了,瞧着有点像他外公,是不?”行侠说完望着老马。 “是!兴邦跟他舅和他外公像!”老马在人中默默地点点头。 “变化大呀!叔原先见你时,还是个小伙子呢!那年你刚从部队上下来,咱在你家吃饭记得不?”天民喘着气问。 “记得记得!”兴邦站起来给二位叔倒茶。 55上 寿桃寿面土味诗 二胡秦腔自乐班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55上的下半部分。 “这是我子俊杰给他伯买的紫砂杯,来老村长!”马天民说着将一小盒礼物递到老马跟前。 “哎呦哎呦!”老马侧闪着身有点不好意思。 天民急得啧了一声,两眼紧闭而后瞪着老马,瞪完了转头对兴邦说:“兴邦替你大收着!” “哎,谢谢叔!”兴邦站起来接过礼物,弓腰致谢,随后将礼物放在致远背后的空椅子上。 “来来来看我的这是个电动剃须刀。上回去英英家上厕所,我洗手的时候一看那刮胡子的玩意银色的小盒子、吉利的老牌子、生锈掉渣的铁盒边那都是跟凤凰牌缝纫机、永久牌自行车一个年代的!我心里嘀咕,你老马刮胡子的这东西,到底用了几十年了呀!”钟能大笑着将电动剃须刀递给了桂英。 “我那剃须刀结实着呢!就是现在刀片不好买,我来深圳带了五个刀片,想着怎么着也够用了!”老马左右解释。 “那吉利的牌子早倒闭了倒闭十来年啦!”行侠拉着尾音说完,两手一拍摊开大掌,众人个个笑话老马。 “我那刮胡刀用了半辈子啦,跟我的水烟袋一样老古董!” “咱都是老古董咯,快不中用喽!”天民风凉地自笑。 “我给村长捣鼓了个东西你们一定猜不着!”行侠右手食指指尖朝天,一根指头在众人面前划来划去,脸上神神秘秘。 划完后,马行侠从包里掏出一个红布裹着的东西,两手小心翼翼地捧在众人跟前道:“来!都猜猜!” 仔仔被老头的滑稽逗乐了,一个人咯咯咯地笑出了声。众人伸出脖子瞅那红布里疙疙瘩瘩的东西。 “啥呀叔?神神秘秘的!”桂英抻着身子嘿嘿一笑。 “我猜你们猜不着!来,看看”行侠右手揭开红布,左手攥着个青瓜大小的崭新奖杯。 说完他将奖杯轻轻递给天民,天民嗯嗯啧啧、点头咧嘴;而后天民双手交给老马,老马哎哎呀呀,还没看完被钟老汉抢过去了。钟能见了手里翻来覆去嘴里连连喊着:“莫麻哒!莫麻哒” 四位老汉陷入了沉默,奖杯传到了桂英而后开眼大笑:“啥子马家屯特殊贡献者马建国,哈哈哈哎呀哎呀!你们几个真会吹捧,还专程弄了个奖杯!” “我昨天晚上琢磨了一晚,真不知该送啥东西,心里一有这个答案,我早上七点出门去找具店、打印店,搞了两小时才做完呢!”行侠细数过程,脸上捂不住一丝炫耀。 “英英啊你别笑!你年纪小又不在村里过活,你大对咱村的贡献你可能不晓得有多大!你瞧瞧周边的村子,这十来年有哪个比咱村人过得滋润?咱整个镇上你找不出第三个来!北乔村和张家园那两个挨着镇上、发展早而且是大村,人家富有出名那是必然的,但是咱马家屯不一样,你大当村长的时候穷着咧!”马天民用力说完,连连咳嗽。 “别说了别说了,过去了!”老马眼里淌着对时光的无奈。 “反正我们钟家湾是不行,比起你们马家屯差远喽!那村长一个不如一个,个个混账东西,只想吞公家的、吃村民的!这样子村里咋发展?现在也不用发展了,村里早没人咯!”钟能抱怨。 行侠接过话茬说:“兴邦可能他们这一辈人知道的也少!当年你大领着咱村人修渠扩村、给学校招投资,领着种蔬菜、卖果子,后来还给村里修路、给贫困户争名额发补助就你大公平做事这一点,村里没几个人有这境界这不是吹嘘!后面人不晓得,我们这些老汉们哪个不清楚?” “可不!这些年家家家里有个磕磕碰碰、打架闹事啥的,不都是找你大嘛!为啥嘞?还不是因为老村长这人他可靠、公正,人信他!”天民虚弱地补充。 “我为啥做这个奖杯?”行侠指了指奖杯,扫了眼众人接着说:“一个村子的富裕和落后,一定是有原因的,不是凭空来的。马家屯得记着老村长,跟咱国家记着老一辈贡献者一样你表彰老一辈突出贡献者,才能给后辈人打个样指个方向对不?可惜我不是领导呀,但我要不说,估计以后再也没人说了!前段儿那个伟成说走就走了,对我触动也挺大的。说实话,咱这些老汉老婆都快了,我回头寻思我这辈子没做过啥大事儿,人家做了我想做可做不到的,那我得铭记、感谢、敬重人家!老村长我建国哥就是一个样儿!”行侠说完有力地朝老马竖起大拇指。 短暂沉默以后,老马对天民说:“菜好了,吃菜吧!”同时招呼钟能和行侠。 “等等,寿桃还没上呢!”桂英放下奖杯阻止众人。 “呐我把我的礼物拿出来吧!”致远见众人无话,笑着说完,大步走到边上的一堆袋子跟前,从中取出一卷字画,拿到人前后拆开绳子,将其展开,说道:“字练了好几天,画也准备了几天,几位长辈瞧瞧,怎么样?” 众人凑过头来一看,只见一幅将近两米长、半米宽的卷轴挂画,米色的底、雪白的边,厚厚的宣纸上上留一段白下留一段白,中间写着一个大大的草体寿字。那字写得笔走龙蛇、似苍松如高山,远看如祥云腾空,近看似老者打坐。寿字右下侧寥寥几笔画着一只极简传意的长寿鹤,那鹤红顶黑脖、白羽灰足,那鹤冲天长鸣、身姿优雅。字画的右上角写着一溜小楷祝岳父大人松鹤长春,左下角亦竖着一溜字:婿致远敬上。 众人看得先是一呆,后是一惊,继而赞口不绝。 “哎呦老村长,你女婿是个才人呀!”天民嘻笑赞扬。 “画得真好!写得也好!”行侠忍不住拍了下手。 “没想到致远还有这手艺!”认识致远好多年的钟能亦惊讶无比。 众人你一嘴我一句交口称赞,夸得桂英洋洋得意,下巴险些翘上了天。兴邦将画接过来,给行侠叔细看。行侠捧着画看了又看,随后不舍地递给天民。马天民隔远了左眯右瞄,许久后传给老马。老马笑眯眯、点点头,很快递给了钟能。笑到细胞里的马桂英最后得志地将那字画卷好收藏,并炫耀道:“改明买个盒子放起来,这样放不好!” “没想到桂英女婿还有这一手,深藏不漏哇!叔这些年不知道,要知道早找你要字画了!”钟能后悔又惊喜。 “让你女婿给我写一个呗,借这寓意说不定我还能多活两年呢!”天民笑盈盈讨好老马。 “给我也画个!我要那个鹤,画大一点,叔出工本钱都成!要大!要气派!”行侠绕过兴邦对致远指指点点、伸手比划。 “改天给各位叔一人画一幅!”致远含蓄地点头承诺。 “行,礼收了、字画也赏了,吃饭前腾点时间让我娃给爷爷们表演一段儿咋样?”桂英安排下一段儿,说完冲漾漾说:“来来来漾漾,妈妈最近教你的那段儿,给爷爷们表演一下!” “嗯?”平视十几盘香喷喷的菜肉,早饿慌了的漾漾忘了个干净。 “首先祝爷爷福如东海记得不?”桂英在漾漾耳边小声提示。 漾漾望着眼前的肉片点了点头。 “站在椅子上,大声点儿!背完了妈妈给你发红包,开始!”桂英亢奋地吆喝。 致远将女儿抱起来,漾漾站在椅子上,直勾勾盯着桌子中间的一大盘鱼肉,背诵如下:“首先,祝爷爷福如东海、日月昌明,松鹤长春,春秋不老,古稀重新,欢乐远长!第二,祝在场的其他爷爷笑口常开、天伦永享、幸福安康!最后,祝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身体健康、工作好学业好,吃嘛嘛香,但是不胖!”背完后按照妈妈教的,小人儿机械地连连躬身作揖,大人没喊停她也不停。 小姑娘刚一背完,四位爷爷一齐拍掌,桌上洋溢着浓浓的红光和喜气。 “没有叔叔阿姨不用背那个!”桂英捂嘴偷笑。 “吃嘛嘛香,但是不胖,哼哼!”老马重复着漾漾背的最后一句,脸上现出圣人一般的祥和之容。 “再背一遍!这个爷爷没听够!”行侠笑指自己冲小人儿说。 “再背一遍!再背一遍!”其他三位爷爷亦提出同样的要求。 “好,再背一遍,首先,祝爷爷福如东海开始!”桂英二起头。 “首先,祝爷爷福如东海、日月昌明,松鹤长春,春秋不老,古稀重新,欢乐远长!第二,祝在场的其他爷爷笑口常开、天伦永享、幸福安康!最后,祝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身体健康、工作好学业好,吃嘛嘛香,但是不胖!” 众老头仰望女娃娃欢喜作揖,个个脸上笑得如弥勒佛一般,又是俯仰又是拍掌。 “给爷爷们再背那个土味儿诗!”老马远程提示漾漾。 “哪个?”漾漾歪着脑袋问爷爷。 “呃夺泥燕口那个,夺泥燕口开始”老马起头。 小人儿站在椅子上,小脑袋一左一右摆了又摆,口中念念有词:“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漾漾刚背完,一桌人复而拍手大笑、赞不绝口。 “这不是原先周先生让背的吗?”天民指着娃儿犹疑、求证。 “是啊,正是我教的!咱也不会说普通话,先生咋教我,我就咋教她!”老马说完得意地笑。 “对不起让一让!”包间里来了一位服务员,服务员端着一大盘无处上桌。桂英将漾漾抱在怀里,服务员这才把托盘搭在了桌上,将白里透红的大寿桃摆在了圆桌中央。 只见直径约莫半米的大蛋糕上,一侧是九个粉红的寿桃,一侧是各色新鲜水果,寿桃和水果中间写着“蟠桃贺寿”四字。服务员摆好后离席而去,桂英伸手挪了挪,将“蟠桃贺寿”四字对准今天的老寿星。 “这么大个寿桃!”钟能绽放欣喜,一脸羡慕,边上的学成亦忍不住悄悄拍掌。 “提前订的,存在他们这儿冰箱里,我说菜上好了再端上来。”桂英解释。 此时又来了一位年轻的男员,端着一小盘冲桂英说:“请问这寿面给谁?” “那边的四位老人!”桂英一指,服务员将四碗寿面一一端到了四老跟前。 “大,那就吃吧,要不面凉了!”桂英请示老马。 “吃吃吃!”老马伸手请另三人先吃。 “那寿桃?”致远凝视桂英。 “寿桃咋弄?娃娃们等着呢!”桂英又问寿星,而后笑望流口水的学成和吃手指的漾漾。 “离你哥近,让你哥切吧。”老马抬眼一指,然后请身体最差的天民起筷吃热乎乎的长寿面。 兴邦开始分寿桃,将寿桃完好地一一盛放在小盘子上,然后分别递给天民叔、行侠叔、钟能叔和父亲,这头的桂英开始给三个孩子切蛋糕,急救流口水的三只小馋嘴猫。致远出离座位给众人倒茶倒酒,仔仔懂事地给学成弟弟夹菜、倒果汁。 蛋糕、寿面、佳肴,酒芬、茶香、汁甜,大圆桌上挤满了碗筷杯盘,屋子里东墙下摆了排瓶罐袋盒,老小十人品着美味、吐着乡音,在叮叮咚咚的筷碗敲击乐和嘿嘿哈哈的笑语中,享受温暖又欢喜的寿宴。 下午两点,老马见身边的三个乡党均放下了筷子,远处的小女娃朝天嚼饭、学成低头打盹儿、仔仔两手刷手机、兴邦抽烟、致远喂饭、桂英一人伸出筷子在桌上挑拣肉片。见此情形,老头忽地一拍桌子,指着漾漾大喊:“来,让我娃再背两首诗。” “嗯!”漾漾惊得抖了一抖,嘴里的饭差点掉出来。 “漾漾,给爷爷们背那个我事事村,来,开始!” 漾漾赶紧咽下了饭,似执行代码的程序一般开始仰头晃脑地背:“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则为他丑心儿真,博得我村情儿厚。似这般丑眷属,村配偶,只除天上有。” “哈哈哈”六十多年前曾被马家屯的私塾先生训着背过这首诗的三个老头,刹那间触电一般拍桌子拍腿,俯仰大笑。 “你咋教娃这个?还教了这么多?”天民握着老马的胳膊,好奇求问。 “我上学教、放学教、晚上靠这哄她睡觉,她学得也快,一天一首,滚瓜烂熟!”老马两手一拍,得意之间眉目卖弄。 “还是女娃儿好,我家那两小子躁动得很,你管不住!吼也不行骂也不行,你看这女娃娃多乖巧!”行侠望着漾漾又羡又叹。 “我估摸她是当儿歌来背的,啥意思一句不懂!”老马指着漾漾小有失落,觉好诗妙语不被懂得,着实可惜。 “能记得住、背这么多已经不容易啦!”兴邦为甥女辩护,众人点头称是。 “是。关键娃儿脑子好,早上上学我念一句她念一句,下午放学我念一句她念一句,晚上我起个头人家自个顺下来了你瞧瞧这记性!来宝儿,再给爷爷们背个雁儿落,开始”老马又冲漾漾发号指令。 “雁儿落,闲来无妄想,静里多情况。物情螳捕蝉,世态蛇吞象。” “这首好!这首好!”听懂了这首方言诗的何致远带头鼓掌,一众人皆笑望漾漾,连两个哥哥眼里也泛着小人儿能看懂的称赞。 此时此刻,何一漾傲娇得如小天鹅一般。 “远城市人稠物穰,背”老马又试探地起了个头,不知这首娃儿记住了没。 “远城市人稠物穰,近村居水色山光。熏陶成野叟情,铲削去时官样,演习会牧歌樵唱。老瓦盆边醉几场,不撞入天罗地网。” 漾漾背到最后两句,马天民不由地跟着脱口而出:“老瓦盆边醉几场,不撞入天罗地网。” “你也记着?”老马惊问天民。 “记着呢,娃儿刚背的我都记着呢!” “再背一个,这首你两个肯定会!”老马冲二马说完,转头指挥漾漾:“宝儿,背那个灯也照星也照月也照,开始” 小人儿双眼一瞪,张嘴即来:“灯也照、星也照、月也照,东边笑、西边笑、南边笑” 漾漾正背着,天民也加入其中合背,于是老看着小、小看着老异口而出:“忽听的钧天乐、箫韶乐、云和乐,合着这大石调、小石调、黄钟调” 最后一句,马行侠轻拍桌子亦以一口纯正的陕西话合伙诵读出来:“银花遍地飘,火树连天照,喜的是君有道、臣有道、国有道。” 老小三人背完,一齐拍手嬉笑。 “还成合背了,跟合唱似的!咋没见你以前教我们三个呢?”桂英质问。 “你三个在读书上蠢得跟牛似的,踢一脚都不走,哪有人家娃娃机灵一学就会,张嘴就背!”老马说完盯着漾漾,两眼释放着希望。 “问从来谁是英雄你俩记得不?”天民问左右二马。 “咋不记得!问从来谁是英雄”老马正要背,天民加入其中,二人合背道:“一个农夫,一个渔翁。晦迹南阳,栖身东海,依据成功。八阵图名成卧龙,六韬书功在飞熊。霸业成空,遗恨无穷。蜀道寒云,渭水秋风。” “这首诗我五十多才懂,写得真好!先生原先说渭水就是咱那渭河。”天民从这一首元曲中寻找自己儿时的记忆。 “这首我只记了个头两句,不过刚才那个我事事村他般般丑,当年我背得利索呐,先生还夸我来着!咱那个周仁先生你们还记得吗?人家可是秀才呢!”行侠问二马。 “记得呢!先生来咱马家屯的时候已经快七十了,那人是个好出身,没赶上好年代罢咧!”老马回忆。 “可不?教我的时候快八十了,先生耳朵也不好了,天天让背诗背诗、学字学字!我们娃娃逗他,他读完一句以后,我们只张嘴不出声结果他听不着!”天民说完,如孩子般张嘴大笑,却笑得哑然无声。 “你们村那周先生,我也听说过。听说他在附近的村里教书教了一辈子,最后死在镇上了,好像是死在他学生家里,对不?”钟能回忆半个世纪以前方圆上流传的周先生。 老马接过话头:“对!人家本家有钱着呢,听说财产被他弟弟败了。我听我妈说周先生起初嫌马家屯小不乐意来,是我们屯一人请过来的,那人是周先生的表姐夫。先生来了马家屯,一待待了十来年!最后老得走不动了,还在教娃娃们读书,也不收钱,后几年全免费教,村里感激他管他一口饭、看病凑些钱。临了几年老得走不动了,屁股从来不离椅子,出口的诗好些因为没牙走风说不准了,就这,还在教书育人!”老马说完,听得懂的人连连点头,听不懂的人睁着大眼。 一阵唏嘘之后,老马吩咐仔仔取来二胡,开始和几人唱戏。漾漾溜下椅子挤在学成哥哥和自己哥哥之间听他们说话,桂英给孩子们倒果汁,致远给众老头添酒,行侠和钟能碰杯,兴邦为老汉天民加温水。 调好弦以后,老马滋啦滋啦、嘎吱嘎吱拉了几下,咳了几声,而后笑问众人:“谁先唱?” 被老马双眼扫过的天民、行侠和钟能皆有些羞涩,毕竟几十年没开口唱过了。 “让英英先来!”行侠指着桂英说。 桂英听话如此,彷如被雷打了一下,惊得忙说:“诶诶诶我哪会唱戏!我从小没学过!” “我爹爹贪财你不会唱?咱那时候哪个娃娃不会唱这个!”钟能眯着两眼故作不乐。 “我就会这个,但从没唱过呀!我是纯粹被洗脑了然后记住了,但真没出口唱过!”桂英解释。 “那就唱嘛!来两句,给你大过寿,你唱两句当热闹热闹!深圳没有自乐班,咱几人凑个自乐班给你大国寿!”行侠起哄。 “来两句嘛!来两句嘛!来两句嘛”跟复读机似的,兴邦、致远和孩子们也来瞎起哄。 “好好好,唱!”桂英一闭眼一咬牙,豁出去了。 “好!开始了!”老马拉起了二胡,不久后只听他提示一声:“走” “我爹爹贪财,把我卖,我不愿为奴逃出来。高桥去把姨母拜,请她与我做安排。谁料想中途以上迷失方向巧遇客官把路带,忽”桂英“忽”到这里,忘词了。 钟能听着赶紧救场:“忽然间后边人声呐喊,原是邻里乡党紧追来,他说我私通奸夫把父害,偷了钱财逃出来,这真是大祸来天外一祸未了。” 这一段唱完,众人轻轻鼓掌、略略失望。桂英那嗓子除了大吼和喝酒,没其它更好的用途了。那些年村里老小会唱的经典桥段,被她唱得龇牙咧嘴,要腔没腔要调没调,拐个弯坑坑洼洼,升个调呜哩哇啦,鬼哭狼嚎一般难听至极,连听不懂的漾漾也皱起了眉表示质疑和抗议。 “别让她唱了,她不行!”非专业唱角的老马经过双耳的专业判定,用下巴指了指桂英,闭眼摇头。 “我就说我唱不了你们非得逼我,嫌我唱得难听又”桂英不高兴了。 “我来吧!唱个八仙上寿,刘海那段儿!给老村长应应景。”行侠说完,摩拳擦掌,仰天清嗓。 55中 欢声笑语寿星高照 人财两空霉鬼缠身 “刘海家住在户县,不得时时把柴担。观音老母来指点,我妻弥狐吐仙丹。石佛洞中得大道,戏来金蟾得金钱。今日亲赴蟠桃宴,刘海撒开幸福钱”一曲刘海撒钱唱罢,众人称颂。 孩子们离席坐地玩乐,桂英喝了些自带的红酒倒在致远肩头,老马怀抱二胡兴致正浓,兴邦用手在膝盖上打拍子。 “下来谁唱?天民你来一段儿!”老马转头问天民。 “哎呦我怕我唱不了了!”气衰力竭的马天民一脸忧伤。 “叔,你小声唱,哼一哼也行啊!”桂英提议,兴邦跟着妹子起哄。 “呐哭祖庙!我唱两句试试。”瘦弱的马天民说完松了松筋骨,抖了抖宽大的衣服。 老马调音,一边哼哼一边拉起了前奏。一群人正等着,天民悠悠出声。 “先皇祖腰挂着三尺宝剑,灭强秦逼霸楚才定江山。自孝平国运衰王莽谋汉,毒药酒害平帝一命归天。光武帝走南阳建都东汉,全凭着英台将二十八员”马天民风烛残年气息奄奄,唱出来的声气细小又弱,老马为了给他壮气,边拉边唱,于是一粗一细、一高一低,两人合唱如下: “我皇祖不得时江湖游转,他弟兄三结义牛马祭天。天不幸在徐城一战失散,把一个关祖爷围困在土山。曹差来张远口巧舌辩,顺说那关祖爷归顺了中原。上马金下马宴他心不愿,十美女曾进膳曹相问安。买不下关祖爷忠心一片,日每间他思念三结桃园” 一曲戏罢,何致远听懂了二老唱的是三国西蜀亡国之前,刘备之孙蜀汉北地王刘谌不愿随父刘禅投降从而在祖庙里自杀的经典桥段,听完后连连鼓掌,鼓得响亮,引得两边的妻子和大舅子也朝空鼓掌。唱完一曲的天民频频咳嗽,咳得满脸通红身子剧颤,众人赶紧为他捶背倒水、顺气添茶。 秦腔哭祖庙唱的正是北地王刘谌死前在祖庙祭祖父刘备、哀先祖建国之艰辛、叹时势之无奈。下一段戏已然开始,致远还沉浸在哭祖庙中,方才二老唱得低沉婉转、加上二胡独有的霸道凄凉之调、马天民自带的衰败之音,懂这段历史的何致远真有身临其境之感,觉北地王此时此刻正在昭烈庙中痛哭。 “忍不住伤心泪痛哭伤怀。为国家来讲和免受灾害,谁料想北番主巧计安排。他命那卖国贼把我款待,他要我投降北国与他当奴才。我岂肯背叛祖国贪图荣华自安泰,骂的那卖国贼子一个一个头难抬。不投降他将我囚至北海,强逼我牧羊郊外来。身上无衣又无盖,我冷冷清清,清清冷冷饿难挨。我有心将身投北海,诚恐落个无用才。没奈何忍饥受饿冒风披雪暂忍耐,苍天爷何日把眼睁开” 正在唱苏武牧羊的钟能,一脸狰狞唱得身心投入,致远又一次听得走神了。往日见到的钟叔总带着些无奈和脆弱,而此刻这位唱戏的钟老汉完全换了一个人,唱到铿锵之处两眼大睁双臂张开一声大吼,惊得三个孩子目瞪口呆,仿佛不认识这个爷爷了;唱到哀婉之处摇头晃脑、闭眼哀哼,仿佛他就是那被囚北番的苏武本人。 熟悉于强调却听不懂戏的马桂英见钟叔唱得入神,忍不住拿出手机拍了几张,本想发给晓星雪梅她们当取乐用的,谁想桂英忽然闪念:何不拍些全家福。女人二话不说,先给唱戏听戏的四位老人拍了十来张不同角度的姿态,又给角落玩耍的孩子拍了几张,而后叫来仔仔给他们三位大人和四位老人拍合照,临走前特意请来餐馆的服务员给他们老小十人拍照。 今天唱戏的这一幕,竟是桂英的原生家庭和新生小家相处最快乐、融合最舒畅的印证和回忆,往后的几十年里,她常暖暖地回味这一幅画面。家里那么多相册、数不尽的照片,马桂英最爱的始终是唱秦腔的老头这几张、躲在角落眯眼抽烟摇头听戏的大哥那几张,还有,娃娃们遥看老人一声吼时一脸古怪的那几张。 这头一唱唱到了下午四点,要不是天民身子撑不动了,老乡党们真舍不得这般散去。那秦腔戏里的故事和情感引得整个一下午的餐馆无不陶醉于古典戏曲之中,隔壁几个包间里来来往往的客人路过他们这一间时,无不驻足片刻,听一听秦腔、润一润心神。 朱浩天和包晓棠正相拥而睡,忽然电话响了,是他哥们郑鹏打来的。接完电话浩天睡不着了,他又无声无息地偷看眼前这个女孩,看了许久。头发蓬乱、鹅蛋脸娇俏、睡姿婀娜,真美!人间尤物如何赏得够?可惜可叹!命运不可扭转不可颠覆,这一生的棋局早已注定,他只能那样走、不能这样来,他的智力和努力只够他微调不够他倾覆。 他是老手了,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可是另一个自己如天真的小孩一般肆意妄为、随心而动,久未动心的朱浩天不知何去何从。他本要放弃的,他想要结束眼前和过往那种既定的人生,他算好了这是与天对赌的最后一局,在人生的大拐点上,他竟然遇到了她。 真想从来没遇见过晓棠。 眼前的女人成了一个小偷,偷走了一颗少年的纯真之心。可他不是少年,他心早已老去、僵硬。龌龊的生活逼他理智,逼他苍老,逼他心如顽石一般僵硬。有人为金钱而活,有人为爱情而活,有人为事业而活,他生来注定为挑战命运、拨正扭曲而活。 命数重如泰山无法调转。真想从来没遇见过晓棠。 他犯了他最忌讳的错误,朱浩天想着不由地长叹一声,谁想这一叹惊醒了晓棠。睁开双眼、双眸明媚的良人凝视自己,浩天不敢面对。 “赶紧起床吧,我哥们打电话了!”浩天一股脑起了床,去卫生间整理。晓棠起来后梳洗一番,因朋友们各自吃过了晚饭,于是他俩在酒店外面的小餐馆里吃了些过桥米线,而后和朋友们集合。 三辆车在温泉中心门口集合以后,三对情侣正式见面了。朱浩天下车赶忙伸手和郑鹏、向勇握手,三人一番寒暄以后,各自拉来身后的女人。 “来来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哥郑鹏,在深圳做汽车销售,人缘非常广泛!这是靓仔向勇,专职导游,有自己的办公室,年纪轻轻出来到处带团!我们三个再加另外两人老二飞子和老四峰峰已经认识十来年了,每年都聚会,关系好得没的说!”朱浩天勾肩搭背,在人群中最先开嗓。 “大家好!各位好!哎你好你好”众人相互打招呼。 “这是我女朋友张卓凡,工大女博士!”大高个、老成男郑鹏向众人介绍他女朋友。 “嫂子好!”靓仔向勇油嘴滑舌先呼嫂子,浩天也跟着叫嫂子,谁想高冷的“嫂子”没应声只点了点头。 包晓棠没作声,初次相识太过亲近不好意思,只见那女博士张卓凡中等身材、短发微胖、浓眉大眼、不施粉黛,运动鞋、牛仔裤、蓝t恤,乍一看还当是个男人呢。殊不知人家是西工大学正儿八经的工学博士,毕业后跟着导师在深圳一家高科技公司里做事。 “这是我老婆莫小米!你们叫她小公主吧,她今年二十一,应该是我们这里最小的小不点儿,但人家可是留过洋的人呀!”靓仔向勇得意地将他女友莫小米介绍给众人。 “你好!你好!” 小不点儿莫小米,一米六七的身高看着约莫四十多公斤,马尾辫、瘦身衣、七分裤、运动鞋,背个粉色书包,打眼一望便知年纪尚小,包晓棠还没听她说话早听那莺燕喃呢之语绕耳环行,好个娇滴滴的小人儿。 “这是我女朋友包晓棠,大家叫她棠棠吧!”最后,朱浩天向其他人介绍包晓棠。 “哎你好!哈喽你好!棠棠你好!” 一番相识之后,六个人在车边闲聊起来。 “你们怎么那么晚才到呢?”靓仔向勇问浩天。 “本来等老四一块来的,结果老四和他媳妇吵架,来不了了,搞得我白等了一场。”朱浩天解释。 “晚饭都吃了吗?”高个郑鹏问两人,说完给两人发烟,三个男人凑一团边抽烟边闲聊。 “吃了吃了!” “我还想着大家一块吃顿晚饭聚一聚呢,结果到昆明的时间不一致,各自吃了。”郑鹏说完,挠了挠脖子,望了眼女友张卓凡。 三个男人聚作一团正聊着,莫小米走过来和包晓棠、张卓凡搭讪。 “姐姐,你们好呀!你们是从哪里到昆明的呢?” “深圳。”张卓凡不屑地说。工科直女最讨厌这种嗲嗲的女生。 “深圳。”晓棠礼貌笑答。 “姐姐你的眼妆好好看哦!”莫小米恭维包晓棠。 “还好吧,昨天画的,早晕了!”晓棠不好意思,别过脸去。 “那我们待会干什么呢?我第一次跟别人出来玩,有点怕怕的!”莫小米掩饰不住的一脸胆怯。 张卓凡听“怕怕的”三个字,朝南天白了一眼,晓棠不答话。 “那两个哥哥是干什么的呀?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呐?”孤单又不自信的莫小米朝两个大姐姐搭话。 两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向勇拽了莫小米一下,小声道:“别乱打听,尊重别人的!” “可是我只是随便一问呀!”莫小米跺脚噘嘴。 “乖乖乖,你没错,嫂子们刚来累着呢,让人家先休息休息。”靓仔向勇抬眼望了下晓棠和卓凡,暗示莫小米不要随便乱问。 包晓棠无意间打量靓仔向勇小个头、大帅哥,肤白唇红、五官精致、发型时尚、身材高挑,一身运动装扮非常养眼。他说话时总喜欢摆动下巴、扭动腰臀、伸手摸来摸去。莫小米喜欢撒娇,他正好擅长哄人。 聊了约莫二十分钟,浩天提高嗓门问众人:“那下来怎么安排?” “泡温泉呗!明后天咱们把昆明转个遍,今天肯定没法子去景点了,先去泡温泉,然后再去喝酒,怎么样?”六人里年纪最长的郑鹏提议。 晓棠望向郑鹏,一米八的身高估摸一百八的体重,oo衫塞进名牌腰带里,腰带系紧了浅蓝色的牛仔裤,寸法、小眼、国字脸,一副正派威严的形象,两只眼却总是快速闪动扑朔。 “我不想去了,开了一天车很紧张,胳膊早酸啦!咱三儿去那边的酒吧喝酒怎么样,让他们女的一堆去泡温泉,刚好在温泉里认识认识,完事了大家男男女女集合,怎么样?”向勇表达立场。 三个男的说完纷纷望向三个女的。 “怎么样棠棠?”浩天望了眼晓棠先开口问。 “呃可以吧。”晓棠犹疑,但又不好提出男女一块泡温泉,好像她多舍不得浩天似的。 “凡凡你觉得呢?”大高个郑鹏一脸虔诚地问张卓凡。 “东西怎么办?”张卓凡问。 “存在酒店、温泉中心或者车上,都行。你说怎么弄?”郑鹏惬意地耸耸肩。 “好吧。”张卓凡听此,同意了。 “那你呢,两嫂子决定了,小不点儿你呢?”向勇笑问莫小米。 “可是人家舍不得你呀”此语一出,众人均笑。 “啧!坚强点好不好,你们三儿一块泡温泉我个男人在边上盯着?再说哥真是累了,开车很耗费精力的!”向勇抱着莫小米的肩膀一句柔软一句霸道。 莫小米低头噘嘴,不答应。 “是这样,我们三个一块送你们三个去温泉中心,看你们收拾好了,我们再去喝酒,然后十点钟买好宵夜过来找你们怎么样小可爱?”聪明的向勇以大哥哥的口吻和莫小米商量。 “那好吧,可不可以九点半呀?人家不喜欢在温泉里待太久哦。”莫小米又撒娇。 “可以可以!我九点半离开酒吧过来接你,怎么样我的小公主?”向勇一副霸道总裁的口吻。 莫小米不舍地点点头,一副乖宝宝的样子。 说定之后,三个女的带上泳装一齐进了温泉中心,在温泉中心的换衣区换了衣服以后,三人将手机、包包和原来穿的衣服放在温泉公共区域的衣柜里,各自锁好。三个男的见女友们均穿上了泳装,相互作别,转身离开温泉中心去了酒吧。 初次相识的三个女生先是在温泉中心里一番参观打望,从一进门人最多的中药保健池、六十度高温泉、百花泉、老年人专池、儿童温泉逛到后面的草药池、春茗茶泉、杏花酒泉、玫瑰花池、茉莉花泉、薄荷池、清风泉等等,半小时逛完了几十个大大小小形状深浅不一的温泉、池子之后,三人兜兜绕绕穿过人群,想着先去大厅里吃了些水果补充能量。 八点半时,三女生找到一处人少安静的当归池,一块下了水,准备泡温泉。 “哇哦!泉水好热哦!好像有点脏脏的呀。”莫小米说完用水擦了擦池边的台子,而后坐了下来。 三个人享受着泉水的蒸腾,许久无话。 “姐姐,你们和他们都是怎么认识的呀?”憋不住寂寞的莫小米又率先开口。 “我和浩天相亲认识的,你们呢?”晓棠问。 “我们是网恋,在一个旅行的qq群里他加了我,他说他一看我的空间照片就对我一见钟情,哈哈哈然后谈了两个多月,中间见了好几次面。反正呶,向勇对我可好啦!”热恋中的莫小米禁不住地炫耀。 “怎么个好?”晓棠笑问。 “就是他总是给我买我喜欢吃的零食,每天都要和我聊无论多晚或多早!我一不高兴他立即打电话哄我,我和我爸爸妈妈吵架了他也第一时间安慰我”莫小米翘着下巴东一句西一句,听得两位大姐姐连连哼笑。 “那他不工作吗?你是不是也不工作呀?”张卓凡好奇又不屑。 “他那工作有时忙有时不忙,好像也不怎么忙哦,反正只要我找他他就会回我消息哒。我现在不上班,被我爸爸妈妈逼着考学考国外的大学呢。这次还是撒谎说我同学约我,他们才放我出来只有三天时间哦。哎!”莫小米一张小脸兜不住地忧伤和欢喜。 隔了十来分钟,全身出汗的晓棠问张卓凡:“你和那个大高个怎么认识的?” “相亲。同事帮我注册了个相亲网站,第一次见面留微信了,其实我反正见面的次数蛮少的,他说旅游可以提升两个人的感情,所以借着国庆试一试,就出来了!”张卓凡说完耸了耸肩,稳定如一的表情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 “你俩跟我们一样哎。我也是报了相亲网站,哎大龄伤不起呀!”晓棠自嘲。 “你再大,有我大吗?我博士毕业已经三十三了,今年三十五过了,早进入高龄了还没结婚!” “可是姐姐你有学历的呀!我爸妈巴不得我也是博士呢,可我不是那块料呀!我连高考都没考上,还考了两年!去国外上了个野鸡大学,回来还是不会说英语!”莫小米失落。 “你还挺真诚的!”晓棠笑看莫小米。 “其实姐姐,我虽然长得漂亮、身材也好,可是我没有能力呀!以前我妈爸对我从来没有要求哒,后来不知怎的初二开始天天抓我学习,还报班请家教,谁想越抓越差、越考越糟!中考考砸了,买了个重点高中,高考又考砸啦!我早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干什么都不成,还不如不干呐,反正他们也能养得起我!”真是个直言不讳的女孩。 莫小米说完,晓棠和她身边的张卓凡相视一笑,被她的天真逗乐了。 “其实我今年才二十岁,向勇不让我跟人家说我太小,怕我被人骗,但是呐,我觉得两个姐姐一看都是好人,反正我也没什么好骗哒!”莫小米两只小脚搅扰着当归池中之水。 隔了一会,小米又炫耀:“向勇还送过我v的包包哦,虽然我妈妈也有好多,但是这还是男孩子买给我的第一个v包包!”小米说完冲着池水嘻嘻傻笑,笑了许久。 “怎么他们追女孩跟炒作业一样呢!”张卓凡嗤之以鼻。 “真的好巧,朱浩天也送了我一个v的包包!”晓棠羞涩地说。 “他们还有什么套路?再说说?”张卓凡不屑地侧头问两人。 “姐姐,什么套路呀?”莫小米还没听懂。 “相亲、网聊、见面、送v包包、出来旅游他们三个年纪也不小了,追个女孩子怎么这么缺乏想象力呀!跟抄模板似的。”包晓棠解释完皱眉抱怨。 “可是追女孩不都这样吗?加微信、送花送礼、请吃饭、看电影、陪她玩、陪她聊”莫小米一脸无邪,连张卓凡也信了她不是嗲而是傻傻得嗲嗲。 三人搓了搓澡,快九点了,商议着准备离开温泉区了。离开之前又裹着浴巾去大厅里吃了很多自助水果,毕竟这两天她们均没吃过什么像样的饭菜。这次不那么陌生的三个人坐在小圆桌上说说笑笑地聊起了各自的籍贯、家庭、恋爱趣事吃完瓜果准备回去时,莫小米坚持要去温泉外面的公共浴室里洗澡。 “泡完温泉还要洗澡吗?”包晓棠质疑莫小米。 “刚泡完温泉就洗澡那不白泡了吗?那些草药啊、矿物质不白吸收了吗?”高学历的张卓凡看不懂这小姑娘的逻辑。 “要的呀!我妈妈每次泡完都洗呦,她说很多温泉的水都不是真正的泉水,而且不是流通的干净水哦,你看刚才上百人在那里在泡多脏呀!”莫小米噘嘴撒娇。 “那你可以回去去宾馆里洗澡啊!”包晓棠直言。 “不方便哒!我们俩只定了一间房子,不方便哒!姐姐,你应该懂的呀!”莫小米又是抖腿又是撒娇,处子的娇羞落了一地。 “算啦算啦,你赶紧洗吧,我们两等着你!”张卓凡示意莫小米抓紧时间去洗,当时已经九点半了。 “算啦,我觉她妈妈说得不是没道理,我也去冲一下五分钟就好!”包晓棠说完三秒冲进浴室。张卓凡自觉没趣,也去冲洗。 出来已经十点了,泡过温泉、冲过澡,一身清爽的三个人谈笑风生地披着浴巾去衣柜那边取衣服。打开各自的衣柜一瞧包包不见了、手机也不见了、贵重物品全没了,只剩些衣服在那里。 55下 女博士火速报警 莫小米求援父亲 “我的手机呢?”张卓凡打开衣柜,发现手机不见了,摸了又摸,清空衣柜依旧不见,顿时心提了起来。 “我的也不见了呀!”小不点莫小米悠悠地说。 “我的也是!还有身份证!”晓棠说完,三人六眼对视,汗毛倒数。 “我的项链不见啦!”莫小米忽跺脚大喊,只见她哗啦一下将衣柜里的所有东西全拨到地上,一件一件摊开翻找。 “那是我奶奶留给我的玉观音!我奶奶戴了一辈子,我爸爸知道了肯定会骂死我的!”莫小米满脸泪水,咿噎难言。 “除了手机和身份证,我还丢了两张银行卡!”包晓棠同样在找。 “我的手机、手表、钱包和钱包里的两千元现金、几张卡、学生证加身份证都不见了!还有我同学送我的名牌丝巾也丢了那个丝巾价值三千呢!妈的!”张卓凡说完,怒气盯着地上哭哭啼啼的莫小米,双手叉腰。 “我要找向勇,咱们赶紧找他们汇合吧!”莫小米泪眼望着两个姐姐。 “找什么找?清醒点吧!咱三个的柜子全不是挨在一处的,怎么同时三个全丢了呢!完事了还锁好!用脑子想想吧!”张卓凡刚说完,包晓棠两眼大睁,而后眯眼握拳,嘴里喘气。 一分钟后,张卓凡抬头对包晓棠说:“我们俩去找温泉中心的负责人,你把他们引过来介绍这里的情况,我用他们的电话去报警!小妹你看着这里,别哭啦!” 强悍的女博士十分镇静地吩咐完后,三人分头行动。张卓凡在总台报警的时候,晓棠带着温泉中心的夜班经理早来到了温泉门口的公共衣柜这儿。 “王经理你看,我们三个的贵重物品全丢了!”包晓棠指着一地凌乱。 头发扎髻、脸上不少黄斑的夜班经理看这阵仗知事态严重,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还有我的玉石项链,还有我书包里的钱包、iad、日记本和手链,还有发卡还有还有”莫小米坐在地上哭得说不出话来。 “咝这个”温泉中心的王经理相信失窃是事实了,可是又存疑又惊骇,一对眉头紧挨在一起。 “刚才报警的那个女生,她的手机、手表、钱包还有钱包里的现金、银行卡也丢了!”包晓棠指着张卓凡衣柜的方向冲王经理说。 “赶紧去找呀!我的玉石项链你们赔得起吗?”莫小米说完拍着地面催促。 “是这样的,包小姐您看,这衣柜门上明确写着个人贵重物品请寄存,寄存区就在那儿!衣柜和寄存区隔了五米不到!而且我们的寄存区是免费的,凡是寄存区丢失的东西,只要有证据证明或监控拍到的,我们温泉中心是照单赔偿的。您看衣柜边的牌子上也写明了贵重物品请妥善保管,如有遗失概不负责!那边寄存区上面的吊牌这不也写着贵重物品请存至这里!”穿一身黑色制服、体型微微胖的王经理在两处柜子之间转来转去、指东指西,说得尽职尽责,推得一干二净。 “既然两边都是存储区,为什么差别这么大?如果这边遗失不负责那就不要设置这些柜子!”包晓棠怒了。 “是这样的包小姐,这两边柜子的锁它不是一套系统,那边的寄存区一锁一开,这边的衣柜区是一锁多开。设置这边的衣柜主要是用来放衣服和大件东西的,比如说冬天很多客人穿得多寄存区放不下,平常也有不少客人过来带着篮球啊、球杆什么的进来泡温泉,这大柜子主要是用来放这些东西的!” 打完110立马赶来的张卓凡忍不住打断王经理:“行了别说了,麻烦你赶紧查监控吧!” “好吧,那请两位女士跟我去监控室吧!”王经理说完在前带路。 莫小米将地上的东西一股脑塞进衣柜以后,也不关柜门一路小跑跟了过来。 王经理吩咐监控室的同事定位衣柜区的摄像头,然后开始倒退。忽然间,在她们三人的柜子面前,同时分别出现了三个人一个个高、一个中等、一个瘦小,三人均戴着帽子,从头至尾监控也没拍到他们三人的正脸。王经理皱着眉没看懂,同样凑在一大块屏幕前盯着一小方块画面的三个女人,个个屏住呼吸、瞠目结舌。 “不可能!不可能哒!向勇他那么爱我,他还说要带我逛四方街、去古城、看表演呢!勇哥哥还说要领着我参观花之城给我拍美照呢”莫小米说着跺脚流泪。 “所以,监控画面里的人你们认识咯?”王经理机警地试探,三人不答。 “他们怎么能打开我们的衣柜?”张卓凡倒眉怒问。 “请问站或a上是自己注册预约的,还是朋友注册预约的?”见三人皆无回应,夜班经理接着说:“呐是这样的,衣柜区的锁我刚才说了是一锁多开。只要提前扫了二维码锁定这个衣柜之后,后续都可以打开,第二天账号自动关闭数据清零。如果是当天的第二波或第三波客人使用这个柜子呢,我们的工作人员在上一波客人走后会提前将密码锁重置。你们也看到了,我们温泉中心经常来一些全家客户,那这样的大衣柜足够放他们一家人的衣物或大件用品,只要手机设置了关联,那么,可以一个锁多个人打开。”声线柔和的王经理不失职业和专业。 王经理说完,三人郁怒无话。 “现在怎么办呀?警察什么时候来呀?”莫小米哭着问。 “派出所离我们温泉中心不远,半个小时左右吧。”王经理回复莫小米。 见三人依然沉默,王经理故作怯懦地开口:“如果是认识的人作案,那就比较复杂了,这可不是我们温泉中心可以处理的了” “那个卓凡,你说我们放在宾馆的东西”包晓棠用力地注视张卓凡,说了个半茬子。 “我们泡温泉泡了三个小时,如果没了,早就没了。现在还是安心等警察吧!”张卓凡成了三人中的定心针。 “王经理,我可不可以用你的手机给我爸爸打个电话呀?”莫小米走到王经理跟前软软地哀求。 “可以啊!”王经理感情况严重,怜三女孩无助,毫不犹豫地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莫小米还没拨通电话,早已泣不成声,只听得小不点儿举着电话说不利落:“爸爸,我是小米。我被骗了!我现在在云南昆明这里,呜呜呜呼!还有另外两个姐姐,我们的身份证还有手机、钱包全被小偷偷走了、骗子骗走啦!还有还有还有奶奶的玉观音”莫小米呜啦啦地边哭边说,整个大厅里全是她的回音,女孩自觉声大扰人,走到了角落。 “妈的身份证也拿!混账东西!没身份证老娘怎么回深圳!”张卓凡朝空怒吼。 “有身份证也买不了票,现在没手机什么也操作不了,不知道银行卡里的钱呃!”包晓棠面无表情,至此依然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其实我们这里的派出所是可以异地办理临时身份证的,对比过指纹和照片就可以了。”王经理替客人出谋划策。 “那周边有移动或联通的营业厅吗?手机卡补办,现在能办吗?”张卓凡问王经理。 “我们附近有个营业厅,但比较小。手机卡补办需要去大一点的综合性营业厅,工作日好说,现在国庆我没办法确定地告诉你,明天可以帮你们打听打听。我入职这里好多年,除了开错柜子、柜子坏掉等设备问题,我们温泉中心从未发生过失窃事件。”王经理信誓旦旦。 “那明天先去办临时身份证,然后再去补办手机卡、买手机,这几样搞定了才能查询银行账户,然后赶紧订票,希望赶得及上班。”张卓凡望着包晓棠,坚定地说完,却长叹一声。 从始至终,一直如同做梦的包晓棠,听凭张卓凡的安排和领导。冷不防地她有个疑问,开口道:“我们拿什么买手机呢?银行卡都没了,国庆节哪家银行开着门专等我们补办银行卡呀!” 张卓凡沉默了,她思忖片刻说:“我云南有研究生同学,可惜背不出号码,没有手机寸步难行呀哎!”此时此刻,连女博士也黔驴技穷了。 包晓棠第一时间当然想到了姐姐,可是近来的姐姐亦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每个月工资到手第一时间给别人还钱,除了她几口的生活费基本不多留。英英姐是最佳人选,包晓棠恨不得立马给桂英打电话,奈何从未记过她的号码。买个手机再加车费,一下子得几千元,要不要给姐姐打电话呢晓棠吸着冷气,似乎对这个问题并没有多上心,她此刻想着的,还是朱浩天。 “我手机上好多件,是为年底发表论准备的,还有好多截图特别特别重要!草他妈的!”张卓凡气得骂人。 晚上十一点多,两个而立之女面面相觑,不知何去何从。四十多岁的王经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挪步站在角落,等候两人招呼。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丢了最关键的东西,那心情她一个中年人是理解的。 三人正干站着,小不点儿莫小米走过来了,红着脸颊和鼻头说:“姐姐,我把整个事情跟我爸爸说了一遍,我爸爸派司机连夜过来接我们,但是要明晚才到昆明。然后然后今晚他找了个生意伙伴照顾我们,接我们三个去另外的宾馆住。” 莫小米缩着肩噘着嘴软绵绵地说完,双眸可怜、傲娇又软弱地望着两个大姐姐。彼时深深绝望的晓棠和卓凡此刻听小妹如此说,一愣又一喜,果然“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两人眉目稍展,均有种劫后余生的豁然和轻快。 “那你奶奶送你的玉观音你怎么说的?”晓棠问。 “我爸爸没说话哦不是,说了!他说只要人没事都不是事儿!待会有个姓易的叔叔会过来,帮助我们去派出所报案、配合警察什么的,我爸爸让我们在这里好好等着。”莫小米说完又抖抖小肩膀。 “呃那三位,如果这样的话我先去温泉那边看看其他客人,待会警察来了我再过来好吗?”王经理问。 “好好好,好哒!谢谢!谢谢你了!”三人与王经理作别作谢。 王经理走后,三人默默地离开温泉中心的监控室,回到衣柜区,重新整理各自的东西。 “我好像还丢了一件衣服!”晓棠苦笑。 “我感觉他们是团伙的,训练过的!”张卓凡猜测。 “先不要说他们好不好呀?等警察过来再判定吧,说不定不是我勇哥哥他们呢!”莫小米不愿接受现实。 “我去!我问你,现在大厅的钟表显示十一点半了,为什么他们三个你勇哥哥还没有带着宵夜从酒吧过来找咱们?”张卓凡语气急迫又压人,逼得莫小米扭腰哼哼了一声。 “不管是不是他们三,今晚咱们三得团结,把这个坎儿一块跨过去。无论如何,先谢谢小米吧,要不是小米,我真不知道在这个点儿这个地方该找谁来帮我了!”晓棠说完忽地流下了一行泪。 “棠棠姐姐你别哭了好不好,我刚哭完,你一哭又惹得我想哭啦!”小米懂事地摸了摸晓棠的肩膀。 张卓凡听话如此,无奈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三人提着东西往总台走的时候,警察来了。女生们转头一看,只见两位穿浅蓝色制服的警察大步走来。走在前的约莫四十来岁,中等微胖、前额光亮;走在后的约莫二十多岁,帽子、证件、腰带、手套一一齐备,左手拿本右手握笔,清秀的脸上还戴着一副近视眼镜。 “是哪位报的警?你们三个吗?”见三人迎面凝视,中年警察开口先问。 “是我们报的,刚才我打的110。”张卓凡从三人中脱颖而出,当仁不让,走上前对话。 “怎么啦这是?”警察问,后面的年轻辅警已经打开小本本准备记录了。 张卓凡于是一五一十将如何发现衣柜丢东西、三人丢了什么、监控中出现什么、她们怎么来到昆明以及和那三人大概地认识过程一一快速讲了一遍,讲得极简又清楚。 中年警察正和张卓凡聊着,在温泉里面接到前台电话说警察已来的王经理即刻赶到大堂里。 “诶张警官你好!”王经理和张警官显然认识。 “正好王经理来了,呐先去查监控吧!”张警官说完食指一指。 王经理领路,二位警察在中,三位女生在后。 看完监控,张警官指着屏幕说:“看来这是有预谋地作案了。下午六点左右,你们六人在温泉中心外面集合时,三辆车、六个人选的地点全是街上的监控盲区,车牌号一个没有拍到,他们三个站的位置全是背对温泉中心门口的监控镜头。他们第一次送你们去泡温泉时,路过大堂的监控摄像头个个挠脸、捂腮帮子,显然是对温泉中心特别熟悉的,或者是提前踩过点儿的。第二次他们进衣柜这里作案就更明显了,戴着帽子不说,中间这个高个子大晚上还戴着墨镜很明显他们是有反侦察能力的。你们有没有他们的手机号码、身份证号码或者车牌号码什么的?” 张警官说完回头望着三个女生。三人听警察如此说,个个面色铁青,心中猝不及防。 “都是开车来的,没买票所以没见他身份证。”见另两人发愣,晓棠先答。 “我手机里最早拍过那个大高个的车牌,但是我们三个的手机全丢了。”张卓凡回忆道。 中年辅警的眼光落在了年纪最小的莫小米身上,莫小米受惊一般忽然哭了,猛烈地摇摇头道:“他的什么号码我都没记!我什么也没记!”说完捂嘴啜泣,晓棠拍了拍小米的肩膀,张卓凡叹了口气,望着监控画面。 “那个张警官,这三位女士说她们在温泉中心的套餐是那三位男士订购的,要不我去查一查他们在我们服务号后台的信息。”王经理提供线索。 “走,一块去吧。”说完一众人跟着王经理去了温泉中心的技术部。 猛然间见来了大队伍,正打瞌睡的值班技术人员来不及兜口水,踢开椅子火速站起来。接到王经理的任务后,在两位辅警和三位女士的注视下,技术人员调出了三人套餐后面的信息原来三个人的套餐是同一个手机号预订并付款的。 “小郑,把这个号码记下来。王经理,你打一下这个号码,看是不是空号,顺便按下录音模式。”张警官左右吩咐。 王经理用值班电话打了过去,并打开电话上的免提,众人只听:“嘟嘟嘟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看来,这是一起偷窃甚至诈骗案件了!”中年辅警站直身体,对三个人说。 “我和这个张卓凡跟其中两个是在相亲网站上认识的,有可能相亲网站上也留了他们的信息。”包晓棠提供线索。 “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他们的反侦察能力非常强,温泉中心是个空号,有可能你们在昆明住的酒店、他们在相亲网站上登记的信息都是空号或者假身份。”张警官猜测。 “就算是真的,我们三个现在没有手机,身份证也被偷了,哎”张卓凡愤怒又无奈。 “那我们丢的东西怎么办呀?”莫小米捡着空子插话问警察。 “首先,得确定你们丢的东西总价值是否超过两千元,不足两千元不足以追究刑事责任,如果超过了两千元或者说数额很大,那我们片警就管不了了,你们受害人需要去找刑警大队。这一切的前提是有证据确切证明你们被盗了多少数额的财产。如果没有证据,很难立案的。”张警官耐心解释。 “那这算诈骗吗?”张卓凡问警察。 “以目前的状况还不能定性。如果你们自己认为这是一起诈骗案件,那需要你们去派所走相应的程序,或者去法院起诉。现在关键是关于嫌疑人的信息录音、照片、身份信息以及与你们三人的关系等等等等,目前没有任何线索或证据,从这一点说很难确定是诈骗或单纯的盗窃。如果说除了财产损失,还有其他更严重的情节,比如网络情感诈骗骗财骗色又涉及强奸的,需要你们积极搜集证据,只要有确切的证据,会好办很多。” “那现在怎么办?就这样吃哑巴亏吗?”张卓凡双眼火辣地盯着警察问。 “先确定你们损失了多少财产吧,建议你们赶紧补个手机,看手机里有没有转账记录之类的线索。如果可能去你们的手机相册里找一找有没有犯罪嫌疑人的照片、指纹、身份信息这些。还是那句话,要有明确的被告,才能立案。”张警官再次强调。 见三人许久无话,警察接着说:“鉴于你们是国庆从深圳过来的,我有必要提醒你们,如果要走法院起诉的途径,要注意一个时效性。另外,办案警察也不是万能的,不是什么事情都能一下子解决,还需要你们受害者的配合,比方说给一个确定的车牌号、手机号码、名字或者身份证信息,有了这些我们才能加快办案速度。现在关于犯罪嫌疑人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这起初还想让你们去所里登记记录,现在看没什么必要了。你们先去找证据吧,等立案条件达成了咱再进一步应对好吧。”经验丰富的张警官说完摊开手,一脸为难的样子。 无言的三人最后留了张警官的联系方式,任由王经理送走了两位警察。 “云南的天气到了晚上这么冷呀!”晓棠站在大厅里,望着外面的天,失落叹道。 见警察消失在了视线里,张卓凡转头对两人说:“我们先去确认一下各自酒店里丢的东西吧!” “可是,我爸爸找的那个易叔叔马上要过来了,刚才打电话说四十分钟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三十分钟了。”莫小米闪着明眸望着两人。 “等等吧,待会我们四个人一块行动,挨个去取行李。”晓棠与张卓凡商议。 56上 为报恩易安健解围 被疏忽何一漾腹泻 午夜刚过,温泉中心的大堂里走来一人莫小米口中的“易叔叔”易安健。只见那人四十来岁身材圆润,圆头圆脸、寸发寸须,一见面弓背弯腰嘻哈作笑,再见面红唇白齿笑得洋溢。 “哎,是不是有个女孩子叫莫小米呀?”易安健手握车钥匙冲总台边的三个女孩子问。 “你是易叔叔吗?我是莫小米,莫长灯他女儿。”莫小米怯怯地走上前去问人。 “哎对对对!我是易安健,你爸爸的朋友。那个呃警察来了还是没来?”易安健转身打望空冷的大堂。 “他们走啦!警察让我们先收集证据,可是我们手机、身份证什么的都没啦”莫小米提着一纸袋衣物,娇滴滴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你爸爸刚给我打过几回电话了,这是你朋友是吧?”易安健指着小米身后的两人问。 “对哒!易叔叔,她们俩是我朋友、是我姐姐。”莫小米伸手左右介绍张卓凡和包晓棠,易安健热情地和两人握手。 四个人认识过后,易安健问三人:“你们在这里还有什么事情吗?如果完事了咱们走吧,我在盘龙区定了个大宾馆,你们三儿一块住,这里是石林县,有点偏,石林和盘龙两区县之间隔着十公里呢!” “我们要先取各自的行李,在三个不同的小旅馆。现在我们只知道旅馆的名字,不知道怎么走。”张卓凡冲易安健说。 “你们有房卡吗?如果没有房卡的话可能取不了,得先办临时身份证才能去宾馆取东西。”易安健对张卓凡说。说完他面色略略为难地看了看手表,估摸今天得折腾到后半夜了。 “我们俩出来带房卡了,小米没有。”包晓棠说。 “我没事。易叔叔,要不我们先给两个姐姐去取行李吧,因为她们很担心她们在旅馆的东西也丢了。”莫小米语带娇嗔地央求。 “既然小米这么说,呐走吧!得抓紧时间呀。”易安健说完领着三人出温泉中心。 四人正要离开,接到前台消息的王经理小碎步急速走来,一番道歉之后,每人送了两张温泉中心的套餐作为歉意和谢意。三人乘坐易安健的车离开之后,根据名字寻找、定位到旅馆,然后合伙收拾东西搬箱子,最后到易安健预定的五星级宾馆时,已经凌晨三点四十了。照看三人安全入住了家庭套房之后,易安健驱车离开宾馆回家了。 莫小米之父莫长灯是做日用零售的,莫家的生意从居家服饰到床上用品、从各类箱包到收纳套装、从清洁用品到厨用全套、从小件公仔到大型布偶、从智能小件到家用电器酒水、零食、发饰、鞋袜、个人美妆、母婴产品、基础家具,几乎可以说无所不包。莫长灯的生意从源头工厂到终端店铺,整个一套有完整的流程。目下莫长灯的连锁门店光在昆明有七家,这七家全在昆明的主要大商场中。 易安健最初只是个搞装修的小队长,手底下二三十人且全是农民,在莫长灯的推荐下他给其他几家连锁品牌店也做装修。七年前他开办了自己的材料工厂,很多装修用的材料他自己生产,自己用也卖给别人。莫长灯出于信任,五年前把他们集团旗下几条不盈利的产品线卖给了易安健,易安健配上自己的人工和自己的管理方式,没想到赚了不少。三年前,易安健的小工厂研发了几样日用品,经过检测合格上市之后,顺利铺在了莫长灯的全国连锁店内,销量连年增长。 易安健从十多年前接到莫长灯在昆明第一家店的装修合同,到如今他的公司员工扩展到三百多人,不得不说没有莫总的扶持他易安健做不起来如今这场面。特别是去年,在莫长灯的投资和支持下,他的公司和市场走出了昆明,往西南三省的大城市发展,起初半年顺利的发展也离不开莫长灯的牵线。 易安健与莫长灯在生意上结交了十多年,两人相差七岁且在化背景、个人谈吐、家庭环境方方面面差异极大,可架不住信任和真诚的魔力,两人的关系经过时间的酝酿如今如师生、如朋友,既是合作伙伴也是投资搭档,虽不常往来却十分要好,易安健每年凡去广州必找莫长灯。这么多年一直将莫长灯视为贵人的易安健此次有幸能帮莫总解决些私人问题,当然甘心乐意、亲力亲为。 易安健临时定的家庭套房是五星级宾馆里的两室一厅,三个女生送走易总后一起锁好门,晓棠和卓凡识趣地将一间房子留给莫小米,她们两个合住一间,仅认识不到半天的两人又愁又喜地在一张大床上凑合。本累到虚脱的三人该是倒头便睡的,谁想凌晨四点了,个个睡不着。 “幸亏行李箱没丢东西!”关灯以后,晓棠庆幸。 “你是幸运了,刚才那个易先生在我不方便发作,我他妈把电脑丢了!电脑现在是不值钱,可我电脑上有多少资料和章呀!我花了好多钱买的资源全在电脑上存着!他妈的,真是流年不利!本命年这么倒霉吗?谈恋爱被骗,出来玩被偷,吃鱼被刺噎,喝水塞牙缝!我他妈谈个恋爱谈得破产了”虽已脱衣睡下,张卓凡的怒气显然丝毫没发泄出来。 女博士连环炮一般地骂,晓棠合眼听着,忽听有人在敲她俩的房间门,一定是莫小米了,包晓棠着宽松睡衣下床开门。 “姐姐,我可不可以跟你们一块睡呀?我那边太冷了,只有我一个人我不敢一个人在那边睡哒。”莫小米抱着个枕头可怜巴巴地求助,待张卓凡戴上眼镜下床来看时,小美人的脸上淌着两行清冷的泪。 包晓棠将小米拉到床边,递给她几张抽纸擦泪,而后问她:“你说怎么睡?我们俩听你的。” “要是你们两嫌弃,我睡这个小沙发也行。”莫小米指了指放满两人包包、衣物的小沙发说。 “算了算了,三个人盖三个被子,一块睡吧。我和你这个姐姐睡大床两边、头朝床尾,你睡床中间、头朝床头,怎么样?”张卓凡指着床问。 “这样可以!谢谢姐姐!”小米收了泪绽放出少女的笑,那笑引得两位而立之女也笑了。 莫小米扔下枕头去抱被子,张卓凡和包晓棠重新铺床。上门关灯以后,三人断断续续聊了许久,顶不住瞌睡虫的威力,各自沉沉睡去。 在浑然陌生的地方经受如此一劫,哪怕是一丝一毫、一方一寸的安全,也会被脆弱无助的人无限放大、死死抓牢。命运让三个身份迥异的人巧然相遇,然后赏给她们一段美丽的故事。也许这一夜她们在后怕、愤怒、损失、无助里魂魄激荡、妖魔扰梦,可往往最坏的事情总是与好消息合伙来到,最黑暗的命运与黎明的曙光一起出牌,最漫长的苦难擅长以幸福作为结局或。 呼呼呼凌晨五点的公交车来了又走了,如凛冽的北风从瓦檐和桐树上吹过;明、暗、暗、明满地闪烁,光影在地上欢喜交织,似在为初秋的大地编织一件特殊的影衣;唰唰唰大地一分为二,一半落叶铺地一半整洁清爽。 手握大扫帚的老头在公交站旁边的绿道上,踩着满地飘忽不定的影子,提着肩膀在地上清扫。南国十月的黎明有些清凉,老汉钟能着身清洁工的制服,不但不冷,还出了一身的臭汗。 此刻,钟能一如往常,在认认真真地聆听百鸟欢啼。北方的鸟儿跟北方的肉包子一般大,南方的鸟儿跟南方的肉包子一般大只闻声不见影儿。钟能许是眼睛不抵事了,屡屡抬头瞄不见,索性也不找了,一边扫地一边动耳。 有一些鸟叫如冲锋枪一般啾啾啾啾啾啾啾有一些鸟叫如在唤三国某人的名字于吉于吉于吉于有一些鸟叫似在讲述重大事件谷物、谷物、谷物、谷还有一些鸟叫如同提笼遛鸟的老北京对话今儿你吃了吗?哎呀肉包子不错 每日黎明清早在鸟啼中度过,不可不算一件人生之幸,彷如六十年前每天早上被院子里桐树上的麻雀、鹧鸪、啄木鸟叫醒一样,轻盈的欢喜环绕在心田。若要说做清洁工有什么好处,听整条街的数种鸟儿百十来只毫无保留地倾情唱诵,这便是对整座城里的清洁工最大的福利和回馈了。 钟能从街南扫到街北,擦汗的时候,只见倏忽一下全城灯灭。“六点半了!”钟能在心里嘀咕。收了汗巾叠好放回兜里,继续清扫。 唰唰唰 天亮了。 唰唰唰此刻正在扫地的,还有包晓星。 晓星一大早离开家到了服装店里,只因国庆有个特殊情况。麻辣烫店里的生意到了节假日非比寻常地火热,窦冬青窦老板跟晓星商议,问她能不能在国庆期间多加一个小时的工作,店里愿意为此多付一百元,晓星一听欣然答应。而后,晓星跟服装店的老板商议说国庆期间她愿意提前两个小时到服装店打扫卫生、整理账务或仓库,以获得下午四点钟提前下班的机会。冯大姐包晓星在农批市场的旧街坊的儿子曹斌服装店老板碍于熟人也见晓星工作得力,点头答应了。这不,不到七点,包晓星已经到了服装店,一个人在店里热火朝天地扫地拖地、整理柜台、擦洗玻璃、清点仓库人被巨大的高于自我的节奏所推动,常常麻木于肉身和精神。 为什么好多人在领导面前或公司层面总是为私事开不了口或者提个工资难以启齿?开不了口概是还不需开口吧。若是常人处在包晓星这般的处境中,哪有心情考虑什么情面呀、尊严呀、妥不妥事到跟前,本能所致。纵观历史,一切机缘皆是命中注定,成则成、败则败,当机立断,迟则多变。翻看史书数一数,多少豪杰丧命丧在一个优柔寡断上。 所以,是什么原因迫使晓星朝服装店老板开口的呢?应该是这七天多赚的七百元可以让女儿多些时间学习少些时间打工的七百元,可以让儿子多玩些玩具、多买些零食的七百元,可以让自己身体不适请假时作为缓冲不用担心工资和还款的七百元。 此时此刻的何马一家,如兵败逃窜一般一窝子乱。桂英和仔仔早起要乘坐高铁,六点不到两人把两间房子搞得一团乱,何致远跑来跑去给妻子和儿子收箱子、带水杯、塞雨伞,睡不着的马兴邦六点起来给妹子一家买早餐,七点刚过他开车将妹子和外甥送往高铁站。 和妻、子作别以后的何致远,一看手表距离上班还有二十来分钟,见不得家里乱糟糟的干净人于是取来扫帚将客厅清扫了一遍。扫完地火速放好扫帚,跑着去仔仔屋整理仔仔床铺,见还有七分钟又回自己屋整理自己的床铺和桂英的一堆衣服,完事了跟岳父打了声招呼,踩着点儿换鞋出门,上班去了。 闹腾的人走后,家里终于清净了。老马这才转过头望了望朝阳,撕了黄历,点燃水烟。昨天过寿热闹了一天,天民被他儿子接走以后,行侠留了下来,晚上和老马下象棋对弈、喝西凤划拳、打梆子拉二胡、绕着马家屯吹牛皮一耍耍到了九点多。 咕噜咕噜两锅烟过后,老马腹内饥饿,心里惦记兴邦早起买的包子和油条,怕凉了,老头不由地走到餐厅一个人吃了起来。 九点半,从高铁站回来的兴邦在客厅里看电视,老马在摇椅上听戏,空荡荡的家里,忽然间一扇门滋啦一声开了,父子两好奇探头,遥见屋里走出来两个邋遢娃娃一个头发如妖怪南北乱窜,一个木讷如小牛扣着鼻孔。 “钟能他孙子咋还在这儿呢?咋还跟漾漾睡一床呢?”老马心里纳闷,无意间皱起了眉。忆起昨日酒席间,方才知晓。四个人个个探头,互相对望三分钟,没一人吱声。兴邦见状忙起身照看娃娃们洗脸洗手吃早餐。 吃完早餐的何一漾今个儿觉着家里有些不同寻常爸爸不在,妈妈不在,哥哥也不在,只剩爷爷和舅舅。小不点儿掰开肚肠算了又算,觉爷爷似乎更亲近,于是拉学成哥哥去爷爷脚边玩玩具。老马一边听戏一边看两小儿玩耍,尽有含饴弄孙之乐。忽见学成左手的大拇指指甲盖上,凹下去一道子好深的一道子。 老头好奇,坐起身子喊道:“学成你过来!让马爷爷瞧瞧你的手。” 学成愣着没动弹,漾漾亦一副痴呆,老马径直蹲下来拉过学成的手朝右边看,借着窗外的强光,他瞅见了那小小的指甲盖上一条深深的凹痕。指甲盖一起一伏,好像里面的骨头也一起一伏,凹处有绿豆那么深、花生那么大,瞧着挺吓人的。老马把学成的两个拇指指甲盖拉近了一对比,明显这个凹的指甲盖要大些左手拇指较右手拇指扁平而宽大。活了七十年,头一回见有人的指甲盖长成这样,老马好了个奇。 “你这咋弄的呀?咝咋另外九个指甲好好的,这个成这样了嗫?长的吗?不像啊!”老马粗嗓大声。 钟学成被这个虎背熊腰、高大挺拔、声如洪钟的马爷爷吓住了,不敢回答,也不敢缩手。 “咋弄的呀?”老马着急,再问。 “没咋弄。”学成的声音小得老马竟有些怀疑自己耳朵不好。 “你说啥嘞?咋弄的?”老马三问。 “没说啥,没咋弄。”学成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回答,答完之后趁机抽手,将左手放在身后,挪了挪身子,跟老头隔着一米远,觉自己安全了,他继续和漾漾玩。 老马坐回摇椅上,百思不得其解,憋不住打了个电话问钟能。不问不知,一问可叹。原来是孩子每每受了委屈或者被他爸打了,不知如何排泄郁结和委屈,自己咬自己那坑洼的指甲盖原来是咬的。老村长坐在椅子上望着学成长吁短叹,扭捏难平。 十月四日上午十一点,易安健提着大包小包沉甸甸的东西去了五星级宾馆。刷卡进了电梯以后,他到了套房门外,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他将所有东西放在地上,过了半个小时,又敲了敲门。最先醒来的包晓棠听到敲门声,赶紧叫醒小米和卓凡。小米以为是酒店服务,穿着睡衣去开门,竟见到了易叔叔。 “啊?易叔叔,你来了呀!”小美人揉着惺忪之眼。 “我昨晚忘了给你们留现金,怕你们错过酒店的早餐,担心你们饿了没吃的,所以赶早过来了。没想到你们还没起。”易安健在门口说,说完提起大包小包的东西,递给莫小米道:“这是早餐和水果!这是我买的零食,我也不知道该买什么,我女儿帮你们挑的,你们女孩子家应该爱吃这些!这个袋子里是甜点,这个是饮料和水!” 莫小米接过两袋,嫌沉,于是将易叔叔请进客厅里。易安健将东西放好之后,对小米说:“既然你们没睡饱,那我先去找午饭。呃预定好午餐以后,几点过来接你们一点还是两点?” “呃我也不知道,我去问下姐姐好不好?” 易安健点头以后,莫小米穿着粉嫩的拖鞋碎步跑到东边的房间,敲门进去以后,问了时间,悄悄关上门又出来了。 “两位姐姐说两点。” “行,那我两点过来,呐你们好好休息,叔叔走了,小米再见哈!下午见!”易安健干脆利落地说完,转身离开。 快十二点了,漾漾喊饿,抱着爷爷的胳膊嘟囔着要吃零食,老马给了。半小时后又走到舅舅面前说要吃鸡蛋,兴邦不怎么会做饭,于是下楼给四个人买午餐。两个从不做饭的大男人在家,老马故意一声不吭,那么,谁操心谁负责。此刻在去湖南的高铁上,仔仔一直在刷昨晚提前下载的小视频,桂英当他坐车无趣,没有干预。 下午两点半,大圆桌、十道菜,四个人两面坐。此时睡饱心安的三个女生,早没了昨日的怯或怒、怨或忧。饭桌上易安健听三人将昨晚的事情详详细细叙述了一遍。饭后易安健先和莫长灯交代情况,而后他联系张警官询问昨日的案情,深表无奈的张警官还是那一套话先收集证据。 三人吃饱以后,易安健带着她们驱车赶往石林县的派出所办临时身份证,然后开车去昆明市中心最大的移动营业厅补办手机卡,最后出钱给三人买手机。下午五点钟,手机重新打开,三人各自登录上微信、银行a以后,又一波惊魂未定。 “我草!我银行被转走了十三万!这张卡是我存款付首付的钱!”张卓凡气得捶打踢墙。的痛显然无法消解经济损失带来的心理失落。 “我被转走了五万!”包晓棠坐在地上,两胳膊全是鸡皮疙瘩。 莫小米没有查询银行账户,她第一时间给父母道平安汇报三人的状况,得知司机李叔叔晚上到昆明,小米松了一大口气。和父母挂了电话以后,知两位姐姐被转走了很多钱,她也查看自己的银行卡。 “姐姐,我好像被转走了二十七万”莫小米说得软绵绵,听的人觉轻飘飘的似假消息,说的人跟做梦似的不辨真假。 “那现在去报案吧!你们把银行的交易记录先截图截下来。”易安健说着催三人上车。 六点半,三人又一次见到了张警官。张警官将相应的三个银行账号查了一遍,均是近期开通且今晨账号已注销的,再往下查,又是断头路了。 “你们放心,等国庆上班以后,我们去银行那边再查一查这三个号当时开号时的个人信息,银行应该有记录的。”张警官坐在办公桌上,打开台灯,举着五七张单子,安慰几人。 “就怕开卡的信息也是假的!”张卓凡一脸乌黑,失望至极。 “怎么到这个年代了,还有这么多的假号?”包晓棠问张警官。 “主要是二代身份证换一代身份证的时候,好多有心人从中做了手脚。毕竟一代身份证很多图片根本看不清楚,办二代的时候重新拍照、录指纹,几乎跟原来的照片看不出是一个人,特别是二十岁前后换身份证的。我们石林这边遇到过几起身份作假的,但像你们三个这种情况,比较少见。犯罪嫌疑人很明显是受过训练的,对现代这些数字技术、监控技术非常了解,不像传统的犯罪方式。我还是建议你们在手机上重新找一找照片啊、指纹啊,回深圳以后也找找居住地、暂住证信息等等等等之类的线索。” 多说无益,出了派出所,易安健为了让三人轻松轻松,打岔笑问:“你们要不要在昆明玩一玩,我国庆没事,刚好带着你们转一转。”说完将眼光落在莫小米身上。 小米转头望了望两位姐姐,无话。 “算了吧易总,我们真没心情玩,谢谢你的好意。”丢了十三万一直抑郁不乐的张卓凡婉拒。 “那咱们先吃晚饭吧,吃完饭送你们回宾馆,晚上休息休息。我估计小米爸爸派来的司机今晚也要休息,你们晚上要是想出去玩什么的,给我打电话!昆明好玩的多着呢!”易安健说完打开了车后门请三人进车。 下午五点,老马估摸着钟能该下班了,于是指挥儿子去开车,按钟能多次嘱咐的准备将学成送回去。四人一个小时后找到了钟能上班的那条街,许是家里憋得难受又没人做饭,两老头碰面后老马拉着钟能又要吃饭喝酒。得知学成喜欢吃麻婆豆腐,马兴邦在手机上搜到周边的一家川菜馆,领着二位老的、二只小的去吃晚饭。 饭间,钟能见漾漾辣得嘴里嘻呲嘻呲地大喘气,边吃边冲老马说:“你让娃儿多吃米饭少吃那菜瞧娃辣得!” “没事!她嫌辣自己就不吃了!”老马说完喝了口白酒。 从未照顾过孩子的马兴邦一经提醒,见漾漾确实辣得难受,好心给娃儿盛汤喝,谁想那汤里也放了不少的麻油和胡椒。漾漾越吃越辣、越辣越吃,直到最后舅舅点了杯可乐才算压住了那辣味,谁成想这可乐又是冰的,小孩还咕咚咕咚地喝了老多。无论辣的还是冰的,大人不觉有多刺激,小孩无知亦不觉,但小身板受不了了。 一众人还没吃完,漾漾抱着屁股哭喊着要拉粑粑,兴邦火速抱到餐厅的卫生间,经女服务员帮忙之后,小孩儿干干净净地出来了。回来时三人正开车在路上,漾漾又急得喊拉粑粑、拉粑粑,兴邦把车停在公路边上,让孩子在草地里解决。 56中 三女生平安离滇 马天民昏迷入院 “我要拉粑粑!爷爷我要拉粑粑!我要拉粑粑!”还没到家,漾漾在车里又蹦又跳彻底失控了。 “完了完了,不到一个钟头喊了三回,这娃儿铁定拉肚子了!”老马坐在车上瞅着小孩在街边蹲着,满头大汗,脸色发白,心想不好了。 “送娃儿去看病吧!那条街上有社区医院。”老马醉醺醺地冲兴邦指方向。 “是不是得有社保卡呀!小孩没社保卡没病历本不行吧?”从没给小孩看过病的兴邦在车外焦虑地问。 “哎呦这我可不知道了,那你给她爸打电话吧!她爸就在西头的商场里!”老马皱着眉朝西一指。 兴邦打完电话回头说:“致远说不用社保卡也可以!” “成成成,赶紧的!”老马说完指了指地上蹲着的满眼求助的小娃娃。 三人到医院后,排队的功夫致远也来了。原本正吃晚饭的何致远一听漾漾不到一小时拉了三回,担心至极。其实拉肚子并不是什么大病,可他没问清拉肚子的缘由,万一病毒所致引发高烧怎么办。何致远吃不下去了,他来不及请假偷跑了出来,临走时给他的水杯里接满了温热的白开水。进了医院一见漾漾脸色惨白、凝眉难受的样子,为父的心揪得紧紧的。漾漾一见爸爸来了毫不掩饰,呜呜呜地抱着爸爸的脖子哭了起来,嘴里直喊肚子疼、肚子疼、爸爸我肚子疼 老马酒醒了,坐在等候区不好意思,今天真是疏忽大意了,往常他带着孩子吃晚饭从没出过岔子。兴邦更不好意思,一个大男人不懂、不会又迟钝,愧疚之情溢于言表。见了医生以后,医生诊断为急性胃炎,只说让多喝水,开了一点药便了事了。三个大男人听医生说不严重纷纷松了口气,带着娃儿回家以后,致远陪漾漾安定地躺下睡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昆明这一头,晚饭后易安健送三人回到宾馆。张卓凡疯狂地打电话,从同学那里问到了两名律师的联系方式,聊了好几个小时,可惜无果。包晓棠想着和朱浩天认识之后的点点滴滴,处处可疑却从未惊疑,她气自己又怜自己。莫小米一边给手机充电一边和爸爸妈妈聊视频电话,果然是富裕人家,对财产上的损失毫不在意。 晚上八点多,莫长灯家的司机李师傅到了昆明以后,易安健安排司机入住同样的五星级宾馆,然后请司机吃饭,晚上和司机聊了半晌。九点多易安健送司机进宾馆休息以后,紧忙筹备明早临别送礼的事宜,如此又忙到了午夜。 晚上九点,老马和兴邦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忽然漾漾醒了娃娃口渴了。兴邦给倒了水以后,漾漾并没有回房,也来客厅里看电视。看着看着,无聊的小孩玩起了客厅中间的玩具,没几分钟又唱了起来。 “跟着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右手左手慢动传播跟着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右手左手慢动传播跟着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右手左手慢动传播”唱了好一会,翻来覆去只会那一句。老马听着好笑,见她身子好了也有精神,并不打搅。同样坐在沙发上和老马隔着两米远的马兴邦,听小儿清扬稚嫩之音,冲洗他干涸苍老之心,不觉间嘴角弯弯,看电视的两只眼不受控地盯着漾漾。 十点刚过,因为担心女儿的何致远提前下班了,进门后见丈人和大舅子在看电视,女儿在地上玩玩具,且兴致高昂边唱边玩,有点儿意外。“怎么没睡呀?”致远指着漾漾问岳父。 “睡了,又醒了,在这儿唱了老大会了。”老马回应。 想起今日娃娃受的痛,老马和兴邦多少有些愧疚,致远觉自己因为担心孩子太着急直接进医院又匆匆去上班,一来回没有照顾到老人和客人的心情,此时坐在两人中间也不好意思。三个男人并排坐,一边看电视一边望孩子,尴尬的气愤有些诡异。 如此坐了十来分钟,致远忽来想法,冲漾漾勾勾手说:“漾漾,你过来。” “嗯?”唱歌的女孩中断了,回头望着爸爸,头上悬着问号。 “爷爷昨天过寿过生日,你还记得吗?”致远笑望老小。 漾漾快速点点头。 “昨天大伙儿都给爷爷送礼物了,但是你没有送,怎么办?”致远一腔伪童音,故意逗孩子。 “嗯?”漾漾靠在爸爸怀里,望着爷爷,仿佛自己做错了事情。 “爸爸给你出个主意,哦不对!这是你妈妈出的主意。你要是按照爸爸妈妈说的做了,那就算你也给爷爷送生日礼物了,你做不做?”致远说完挑着眉笑看岳父和大舅子。 三人个个好奇,期待漾漾的回复。 “那好吧。”漾漾噘嘴点点头,一副委曲求全的脸色。 “好,那你等等,爸爸去准备,马上好哦。”致远说完给岳父和大舅子使了个眼色,抽身而去。 何致远大步走向厨房去烧热水,一边烧水一边切生姜,从卫生间取来泡脚盆,将生姜放入大盆里,倒了些冷水,待热水烧好后他兑了些热水。伸手在盆中搅了搅,调试了几次,觉温度可以了,于是端着一大盆的洗脚水出来了。 “这是英英出的主意,昨晚睡觉时还跟我说忙忘了。刚好这会漾漾睡不着,给她派点活干。”致远冲老头说。 “干啥?”老马还没看明白。 “爸,给你泡个脚,让她给你搓一搓。”致远说完指了指漾漾。 “哎呦喂我的老天爷呀!她妈都没给我搓过脚还指望她!”老马缩了缩身子,两脚远离泡脚盆,全身在排斥。 “这是幼儿园老师布置的国庆作业!你问她”致远睁眼撒谎。 “嗯!臭!臭臭!”明白过事儿来的何一漾退后三步,指着爷爷的脚捂着鼻子说。几个月前被老马石膏里的脚趾缝熏到恶心作呕的小孩子立马失忆症痊愈,想起了恶心的往事,一脸拒绝。 “漾漾,你刚才不是答应了吗?”兴邦在旁凑热闹。 “算了算了!”老马不好意思,不停地摆手。 “等一下!” 致远起身去了卫生间,出来时手里拿着好些瓶子。他先给洗脚水放了好多香喷喷的沐浴露,然后给老马的脚上喷一圈除臭剂,再喷一层清香剂和花露水。 “呶!现在闻闻臭不臭?”致远为了引导女儿,蹲地上在岳丈的两脚边自己先闻了闻,然后作出一脸如痴如醉万分享受的表情。 四岁娃上当了,见爸爸如此,弓着小身子凑过来抖着鼻头如猫一般上下左右闻了一遍。 “不臭了吧?”致远扇着香味问。 鉴定完毕的漾漾实诚地点点头,忽又皱眉道:“可是我不会洗呀!” “没关系的,爸爸不在这儿嘛!爸爸教你!来来来!”致远冲漾漾招手。 于是,小糊涂仙儿顺利地蹲在了洗脚盆边。 “好!豁出去了!今天让你给爷爷洗回脚!”老马见万事俱备,也不客气了,十分配合地将两只大脚伸进了泡脚桶里。 “你把手放爷爷脚腕这里,来回搓!一个地方搓五下,你自己数数,开始”致远精心引导。 漾漾上钩了,伸出小手在爷爷的脚腕那儿边搓边数:“一二三四五!” “脚背左边,开始!” “一二三” “脚背右边,开始!” “一二三” 小朋友认认真真地搓洗,亦认认真真地拉着童音数数。恐怕她自己也分不清是为了洗脚而数数,还是为了数数而搓脚。 “脚跟这儿!开始!” “一” “哎呀哎呀,这儿不行,痒痒痒!” 怕痒的老头抬起脚丫子要撤退,嘴上直言:“脚底下不洗,脚底下不洗!”老马许是怕自己磨了七十年的脚底老茧子硌了小娃娃手上的稚嫩。 “好好好!爷爷怕痒痒,那我们继续洗脚背好不好?这个地方,开始!”致远蹲在老小之间指挥。 “一二” “好,第一个脚趾缝!轻轻搓,爷爷怕痒,开始!” “一二” 漾漾一边搓洗一边抬头仰望爷爷脸上怕痒的神色头跟触电一般左倒右扭,嘴上吱吱吱地叫喊,那无意做鬼脸的老头彻底逗笑了数数的孩子。 “第二个脚趾缝。” “一咯咯,二哈哈哈哈,三嘻嘻嘻”漾漾听大人们哈哈大笑,自己也搓洗得很带劲儿。 忽然间扑通一下,爷爷两脚离水,高高抬起,嘴里哈哈大笑却听不见声,身子剧烈颤抖许久许久,待平静下来时胸前的衣服湿了三五片。 “赶紧爷爷笑哭了,给爷爷拿纸巾去!”致远吩咐女儿。 “好哒!” 漾漾扭身飞跑,当她将一盒纸递给爷爷时,见爷爷两眼窝子那儿湿浊一片。漾漾看不懂,求助同样发呆的爸爸和舅舅。 “爷爷笑哭了,快抱爷爷一下,安慰安慰。” “抱哪里?”漾漾指着爷爷翘在空中的腿脚向爸爸紧急求助。 致远被问得失声笑了。 “抱膝盖吧,你一抱爷爷就好了,你不信试试。”致远引导又激励。 漾漾于是豪爽地保住了爷爷的两个膝盖,将自己的小脸蛋埋在两膝盖中,然后问爸爸:“是这样抱吗?爸爸是这样抱吗?” 忽然间,屋子里又一阵老男人的大笑。 十月五号一大早,休息过来的李师傅和三个女生各自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云南昆明。心有不甘的张卓凡没法子,此刻不搭顺风车恐怕没机会了,在昆明多待一天就是一天的钱,虽然她有心想和当地警察再跟进跟进这个案子,即便知道没多少希望,可不甘心如魔鬼一般操控着她,让她怨愤让她失控。 易安健早上七点到了盘龙区宾馆这里,待众人八点多上李师傅的车时,他从自己的车里带了几袋子的水果零食给三人路上吃,七八盒特产、十几斤云南独有的生僻菜是送长灯一家的,另给了司机李师傅一条烟、两张油卡和一罐茶叶,最后送了三个女孩一人一份精装的云南旅游纪念物,额外又塞给莫小米一份价值不菲的礼物。和众人打完招呼,易安健忙跟莫长灯汇报小米的动态,而后回酒店结账。 八点多李师傅驱车离开昆明盘龙,九点多在石林县原先的宾馆里提走了莫小米的行李,十一点多,几人一声唏嘘,出了云南省。一切发生地太快了,处理地也太快了,三人猝不及防、惶惶无措。好一桩云谲波诡的昆明之旅就此仓皇拉下帷幕。 “突突突突突”上午九点,马俊杰的儿子十三岁的马和光,小名刀刀在一楼客厅里打游戏,一边打一边嘴里突突突地叫喊。 马俊杰在书房听到了,一出来见儿子老大声地喊,心火乱窜,二话没说,揪起刀刀的衣领,将刀刀拽到了后面的小房子里。还没开口,先上来一脚重重地落在了刀刀屁股上。 浓眉圆眼的刀刀捂着屁股一脸愕然,不敢狡辩不敢问,屏住呼吸,捂着屁股。 “你爷爷在睡觉你不知道吗?跟你说过多少回了!爷爷睡觉不许在客厅嚷嚷,你听没听!”马俊杰狠狠咬着每一个字,说完又是一脚。 早接到保姆通风的俊杰媳妇秀秀从屋里跑了出来,找到两父子之后,压着嗓门问:“怎么啦?” “大在休息,他在那玩游戏,动静大得很!”俊杰说完,愁眉苦脸地坐了下来。 “哎呀我当是怎么了!刀刀你出去吧,去看看妹妹。”秀秀把儿子支出去了,轻轻坐在小床上小声地对俊杰说:“杰啊,要不送医院吧。” “他不让!你以为我不想!再说,再进趟icu他受得了吗!”俊杰说完,气呼呼愁闷闷地甩手而去。 好大的屋子,不知道去哪里,马俊杰进了父亲马天民的房间。轻轻推开门,接近两百斤体魄的大男人孩子一般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怕影响父亲睡觉他从不敢坐在父亲床上,毕竟自己太重了。在床边的大椅上坐下来以后,马俊杰静静地望着父亲。 老头睡觉的样子不好看,甚至有些可怖,可这三五年来他不停地看,看着看着忍不住会把手伸在鼻孔那儿试一试。此刻的老头张嘴呼吸,明明是在睡觉,却像在呻吟,明明是在打鼾,听着像是啜泣。约莫二十分钟后,老头的呼吸均匀了很多了,俊杰无聊,坐在椅子上看手机。 又过了半小时,俊杰放下手机再听时,老头嘴里没了动静。俊杰吓得赶紧伸手测鼻息测了许久,呼吸极其微弱。马俊杰扔下手机,凑耳到父亲鼻前听了听,自己心里扑通扑通地狂跳,只听父亲那呼吸并不是一呼一吸,而是磕磕绊绊地呼两下吸一下或者吸三下呼一下。 “大!大”俊杰赶紧叫父亲,叫了一分钟见叫不醒,晃了晃肩膀,依然不行。 糟了。俊杰跑出房外,大喊一声:“秀!秀啊,赶紧打120,大不行啦!周姐取药,取我大的急救药!” 男人这么一喊,顿时家里全乱了。俊杰小女七岁的马合欢探头出来,见爸爸在客厅里转圈圈、左手打右拳、又擦泪又仰头的。妈妈在房间打电话,阿姨跑来送药,哥哥马和光从房里出来流着眼泪啜泣。俊杰擦了擦汗,又跑回父亲房里,喂药之后,不停地叫:“大!大!大” 半小时后120来了,医护人员将小床拉出车外,马俊杰驾轻就熟地将父亲轻轻一抱,抱出了房子,而后下电梯找救护车。媳妇秀秀和儿子刀刀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跟在后面,阿姨抱着合欢的肩膀目睹这一幕又一次发生了。 向来坚强的马俊杰,每每一抱父亲,定呜呜咽咽泣不成声。马天民那一米六七的身板不到七十斤,还没有孙子刀刀重。马俊杰抱着父亲哭哭啼啼进了救护车,小三口随着哔啵哔啵的声音到了医院的急救室里。幸好今天天民的主治医生在科室里值班,主治医生掰了掰眼皮听了听心跳,五分钟检查后,伸手一指医院icu所在的方向说:“急救吧!” 十几分钟后,马天民被推进了icu,很快护士拿来了七八张单子让马俊杰签字。今年第三次在重症监护室外签各种同意书、告知书的马俊杰,刚止住的大泪又哗啦啦下来了。秀秀赶紧拿纸给丈夫擦泪安慰,俊杰连看也没看,一口气签了七八张。而后秀秀跑前跑后地去缴费,刀刀看着妈妈所带的一大堆东西,俊杰在重症监护室外的等候区来来回回地走。 一个小时后,众人渐渐平静下来了,毕竟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经历了。见俊杰似在思索,秀秀开口道:“这回咱俩都有责任!大前天那个马叔打电话,我一看大特别高兴,就没阻止。早知道不应该让他去的。” “没事,他想去,让他去吧。其实前一晚我跟他说了,大说这回再不去,以后就没机会了。”俊杰握着妻子的手说。 “那你没跟马叔说不让他喝酒喝茶、不然他吃硬的油的辣的这些吗?有没有交代不让他受凉受风多说话吗?你没叮嘱吗?”秀秀轻轻地快语问。 “我想说来着!看他那天特高兴,我忍住没说,不想扫兴。再说大又不是小孩子。”俊杰眉头紧皱。 “那你看现在!大老了!老小孩、老小孩你没听过吗?”秀秀无意嗔怪。 原本这段时间公公的身体一直好好的,每天定点吃定量的饭菜,定时服定量的药片,老汉偶尔在家里转圈圈锻炼锻炼身体,精神状态也保养得非常好。谁想前晚从那个马叔的寿宴回来之后,老头整个人说不出话了,又喘又咳、又吐又拉,昨天一天昏睡没吃一口东西,昨晚疼得呜呜呜地叫,秀秀和俊杰要送他进医院老头死活不同意。现在好了,又一次走到了鬼门关这儿。 “那我哪知道他会唱戏还喝了白酒呀!”俊杰说完狠狠地捶打自己的大腿。 “行行行不说了!上次大自己过寿没出岔子,没想到这次给人家过寿哎!大最爱说的就是他怕他以后没机会了,他老爱用这句话吓唬咱们,你心一软就顺着他了!以后听我的,管紧一点,保证他几个月不用进医院折腾。”秀秀说完,安慰俊杰。 马俊杰一边点头应承一边说:“也不知道有没有以后了!我刚摸他手和脚都是凉的!”说完虎牛一般的大男人倒在媳妇怀里呜呜地哭。 站在一旁的刀刀见爸爸如此,亦泪流不止。 话说马俊杰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如今有房有车、有子有女、有存款有体面有社会资源,却因为父亲,总感觉中年不幸。俊杰母亲过世早,这些年父亲一直病恹恹的,最近三年icu进了六七回了,私底下俊杰把父亲过世后的事情早筹备好了。 年轻时桀骜不驯不懂父母,为了自己的发展忽略了老人,待母亲不到五十岁猝死撒手,俊杰才梦中惊醒一般,觉知原来父母不是万能的也不是钢铁巨人,他们随时有可能轰然倒下、再也不起。奈何母亲去世时他没有钱,草草埋在村子里便了事了。如今他有钱了,半夜里自觉把老父亲养到一百岁他也有这能耐,奈何父亲硬生生没这个命! 二十岁的时候,高中毕业有几年的马俊杰跟父亲说他要和屯里的同龄人马辉、马家明、马亮四个人一块去深圳打工,马辉他舅舅在深圳已经工作好多年了,愿意接他们四人过来给他们介绍工作。结果马家明和马亮他妈不同意,两人作罢,马辉他爸不同意,嫌这一个儿子去了外面有闪失,也挡住不让去。独独父亲见自己信誓旦旦笃定要去,没有阻止。 第一次去深圳前,那是一九九八年的事情了,马俊杰记忆尤深。父亲不仅没有阻止他,反而为了成全他四处找亲戚借钱,吩咐他母亲给他加紧做干粮、缝被子。临走前,他大给他借了三千元的现金,马俊杰捧着那三千元,一夜之间长大了、懂事了。 那天天气不错,一大早他大请村长马建国马叔和他们四组当时的组长马朝民两人开着手扶拖拉机去送他。拖拉机的小车厢里装满了他妈给他准备的东西新缝的被褥、前一天做的石子馍、煮的三斤熟鸡蛋、一水壶的热水还有洋瓷碗、春秋衣、老布鞋父亲护着热水壶一路一动没动,村长马叔开着拖拉机一路风风火火、颠颠簸簸到了市里的火车站。进站后马叔和父亲帮他背着东西,朝民叔在外看着车,就这样他被他们俩送到了来深圳的火车上。 头三年没赚到钱的马俊杰除了过年过节打电话保平安,寻常一分钱也没给父亲寄过。关键是父亲从来不问他赚的多还是少,只问他吃得好不好、住的暖不暖、有没有谈媳妇马俊杰孤孤单单一个人在外最初的十年里,父亲对他永远只有鼓励和信任、关怀和帮衬,从没伸手要钱或者添各种麻烦,以至于二十岁到三十岁的马俊杰一直误以为父亲很强大。 多亏了父亲借来的那三千元,让他到深圳后的头半年衣食无忧。第一年他跟着马辉他舅在厂子里干活,攒了些小钱。后来,不满足现状的他开始摆地摊卖衣服、贩卖水果蔬菜、去东门批发电子产品再后来,他有了自己的小门面,虽然只有四平米,但那个小门面给了他第一桶金。接着,他顺利开了第二家门面、第三家门面,直到后来他被现在的公司老板相中做团队带销售,才有了今天这场面。 这些年他亏待媳妇儿子,更亏待父亲母亲,如今有了时间有了心力想要弥补,却发现父亲早老得不受补了。去年冬天那次进icu,医生已经放弃了,他不放弃,豁出去用icu的各种机械养着父亲,谁成想竟然熬过来了。今年这几回进icu马俊杰依然用同样的招数,谁成想父亲不乐意了,对进重症监护室越来越不满意,甚至谈虎色变、宁死不进。 马俊杰为难了,也害怕了,连做梦都梦见好几回父亲断气了,梦醒后他傻傻地父亲屋里测鼻息,见还喘着气,悲喜交加的中年人坐在父亲床边一个人默默擦泪捏鼻涕。时常,他凌晨时分轻握父亲的手腕对天感恩感恩老父亲还在他身边。 下午六点,漾漾在顶楼滚铁环,老马和兴邦面夕阳而坐,个抽个的烟。父子俩在家里待了一天,实实是无话可说,憋得难受,要不是周周过来和漾漾玩,恐怕漾漾也要憋伤了。下午周周走后,老马见家里没意思,带着两人来了顶楼。 顶楼的光线格外明媚,照得人面目发光。蓝天白云之下,戴粉红色西瓜帽的小孩如出狱一般推着铁环在顶楼咕噜咕噜地奔跑。十月的热风从脚底穿过,发动机在大地上沸腾,八方楼群延绵至天际此时此刻,心情真好。 “邦啊,你给大讲讲,啥是5g呀?”老马望着西天,忽然开口。 “通讯的技术发展到了第五代,就叫5g。第四代叫4g,第三代叫3g。” 兴邦说完沉默半晌,见父亲凝思猜是没懂,接着解释:“1g的东西就是你原先买过的寻呼机,还有电视机里的那种大哥大。到2g出现手机了,那时候的手机能发短信,但是不能发图片。3g的手机可以发图片你来深圳之前用的诺基亚就是3g。4g的手机可以发视频,咱现在用的都是4g手机。5g的话,功能肯定更强大了,不过现在还没到,快了也!” “哦!这个呀。”老马似听懂了。 五分钟后,兴邦找话说:“大,盛盛二弟兴盛那天给我打电话,说他想买个新犁地机,他说那个旧的不行了,很费油。” 老马还没说话先从鼻子里喷出一声笑,道:“他买个机器,还绕个弯让你说,哼哼!盛盛历来胆小,比起英英差远了!作小时英英天天欺负他二哥,屋里人都笑呢。”老马摇了摇头,又是一笑。 隔了半晌,老马问:“你在东莞那边,一天吃的啥饭面还是米?” “大多数米饭。米饭好做,面条麻烦。再说工厂里的人不全是北方人,还有,吃米饭省钱。”兴邦说完,掐灭烟头,掏出第二根来。 许久后,太阳失去了光耀,人眼可以直视了。老马想起仔仔说兴邦上回来想请他去东莞,知儿子一片苦心,老马转头打听:“东莞是个啥地方?它比深圳咋样?比西安咋样?那边还有农民种地吗?” “东莞是二线城市,二线偏下一点。经济肯定比不得深圳,节奏稍微慢一点,但比北方城市还是要发达很多。关键是,那边厂子多得遍地都是,加工啥的都有,出口国外的也有,给国外的公司加工的更不少。那边的天气跟深圳一样一样的,四季都有花开,气候湿润,适合居住,房子也不贵,租金啥的没深圳这么疯狂。东莞也有农业,农林牧渔家禽啥的均有,比较综合,大多数种水果、蔬菜这些。”兴邦断断续续说完,余光扫着父亲。 “哦!”老马吐了口烟气,翘着二郎腿、眯着两只眼在西天描画儿子所居住的城市。 “呜呜呜我来了!给我停下来!” 滚铁环的少女疯跑过来,带来了一阵凉风。小孩天然地扑到爷爷腿上,老马不防备有些陌生,但他很快压制了这种不该有的陌生。学着致远的从容,他从胸兜里掏出干净的汗巾,为孩子擦额头和脖子上的大汗,而后老马学着桂英的模样,帮漾漾整理头发湿漉漉粘在脸上的细发。金光中的祖孙此刻如此甜蜜,引得兴邦也看愣了,原来父亲还有这一面。 很快,马兴邦收了神,假装吹风站起来去台子上打望远方的楼群。 昨晚他失眠了,因为漾漾。四岁的小甥女为父亲洗脚的时候,那一刻流泪的人,除了老头,还有他。只不过他假装不在意走开了,去阳台那儿抽烟,为的是给他们一个自在宽松的地方。 56下 荒诞人生神鬼相交 千金自残博士暗恋 “你俩喜欢男娃还是女娃?” “我喜欢男娃娃皮实一点!” “其实女娃也不错的!” 二十多年前,兴邦的妻子吴飞燕怀胎八月的时候,兴邦带着燕子去县医院做检查。当时医生问他俩这个问题时,兴邦没来得及回答,燕子脱口而出,然后女医生瞪着眼说:“其实女娃也不错的”,说完频频点头。 这段对话马兴邦在脑海想了又想、琢磨了再琢磨。 前年在东莞,他厂子里有个员工也怀孕了,闲聊的时候他忽然开窍,其实医生是在暗示他们孩子的性别。因为医生早知道了,但又不能说出来。兴邦为此激动了很久很久,亦悲伤了很久很久。 迟来的觉悟,有何意义?徒增泪水罢了。 其实医生问他们喜欢男娃还是女娃时,他自己的答案是女娃娃。 倘真是个女娃,长到如今该是何种模样呀,多少个夜里,兴邦激动得不敢想象。往后这半生但凡一瞧乖巧可爱的孩子,他便想起了自己的娃儿,特别是一见漾漾,由不得地触景生情。为了不让悲伤趁机而出,他每回来妹子桂英家,总是跟老二漾漾保持着某种距离,却跟老大仔仔特别亲近。昨晚漾漾给老头洗脚的那一刻,他的伤疤又一次被揭下来了。 如果! 假设如果,当年一切顺利,自己的女儿生了下来,那他和燕子也不至于离婚,那他的命运必然是另一副局面。供养女儿、将她培养成大学生甚至研究生,然后为她攒嫁妆、送她风光出嫁、看她生儿育女;照顾妻子,为他两口的未来和以后细细谋划这该是他最终极的奋斗目标吧。假设如此,那他马兴邦根本不会出省,在村里建栋新房或者去市里买单元楼,然后一心一意经营自己的小家、养育他自己的娃娃 人生没有假设。命运没有如果。 往事不堪回首,他早闻燕子已是两个男娃娃的母亲了。苍老忧伤的马兴邦望着天与楼拼接的地方,断了泪,灭了烟。 在三十三楼之上的东西风里,马兴邦点燃了第三根,烟蒂朝天,烟头朝地,青烟袅袅,似在祭天。 长风无阻,落日无情。晚上七点了,柿子红的太阳下去了,绚烂的晚霞周天四起忽而瞬间昏暗,下班的人声如潮水在大地上漫溢,街上的一排排车尾红灯照得穹顶绯红羞涩。老马坐在石灰台子上,似坐在马家屯村南口的树桩子上一样,二郎腿高高翘起,两手怀抱水烟袋,嘴里咕噜咕噜,耳听娃儿铁环之声嗡隆嗡隆。 只此一刻,和合生美。 等西天乌黑了,三人方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家。 十月五号晚上九点,李师傅一路颠簸终于赶到了广西南宁,在那里找了家旅馆四人落脚一晚。照例,小米、卓凡和晓棠姐妹三个挤在一间,将一大一小两张床推在一起合成一张超级大床。白天在车上聊了一天,晚上聊到午夜过后方才睡下。六号一大早,休息了一晚的四个人攒了些精神,李师傅驱车继续往广州赶。 固然三女生在爱情上个个栽了个大跟斗,谁成想在友情上却收获了一段浪漫和完美。从十月三号晚上在温泉门口初次相见到今天的十月六号,短短时间内,三人泡过一次温泉、见过两回警察、当过三宿室友、吃过五七顿饭,作过十几个小时的同车乘客行至此时,三人早成了无话不谈的患难之友。 包晓棠也不隐晦,连自己与李志权的那段不论之情以及如何意外怀孕无奈堕胎的不堪经历亦讲了出来。即便她有姐姐、桂英这样的好姐妹,可也并非什么话都能如实讲、什么感受都能敞开聊。倒是在小米和卓凡面前,她无所包裹亦不须包裹。 倾诉与才认识三天的人如此不保留地倾诉,并非因她太傻,而是好多东西藏在心中藏得太累太苦,讲出来更像是一种坦白或救赎向自己坦白,得到自己的谅解,然后自我救赎。 “所以,凡姐姐,你三十六了还没有恋爱,会不会是因为你有可能喜欢那个女生?”上午十点,早餐后稍息的三人又开始聊,莫小米一张嘴吓坏了三人,连司机李师傅也从后视镜里打量张卓凡。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我是直女,很直的直女,真的。”张卓凡张牙舞爪地澄清取向以后,撩了撩头发,正儿八经地说:“说实话,我也怀疑过自己!但是大一的时候,我暗恋上了我们班一个男生,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暗恋是最苦的。”昨天主讲了大半天的包晓棠,今日依觉说多了气短,此刻还是忍不住地搭话。 “所以,能被凡姐姐喜欢,那个男生肯定很优秀咯!”莫小米扑闪着睫毛猜测。 “确实很优秀。我们大学四年同一个班,我和他一直在年纪和班级里担任干部。他做事很稳重,有点儿八面玲珑,但又不动心机。他特别特别上进,拿过好几次奖学金,而且多才多艺,会弹钢琴、会主持、会辩论、会打篮球,私下人际关系超好,学院里对他评价清一色地非常高。大四院里要保送他读研,人家瞧不上,自己考上了一所更好的大学。怎么说呢,为人热情,笑得很甜蜜,言谈举止有分寸哎呀,反正优点很多很多,每个毛孔都是优点。关键人家还长得不赖,一米八五的身高,会穿着打扮,既大方又节俭,家庭出身也非常好哎呀哎呀,没得聊了,反正就是完美!”卓凡两手激动地甩来甩去,全不似初见那般的威严冷峻。 “那他这么优秀,没有女朋友吗?”小米纳闷。 “有!高中毕业后谈的。他是山东人,他女朋友在日本东京上大学,两人是异国恋,很浪漫的。再说,我们这种工科院校里,女生又少姿色又差,像我这样歪瓜裂枣的已经算中等偏上了!”卓凡说完捂脸大笑,脸上现出少女的羞涩。 “难怪哦!”莫小米托着腮帮子,若有所思。 隔了会,小米坐直身体大胆开口:“凡姐姐,要不要我帮你表白!你给我你俩的联系方式,我帮你写情书,然后我发给他,让他明白你的心思!你只需要知道一个结果就可以咯。” “不不不不不!人家现在是娃他爸啦!”张卓凡两手摆得跟猫爪一般。 “那有啥!表白为的不是一个结果。你只要把你的心里如实地告诉他就好了,要不这会成为你一辈子的心结!你想想从大一到现在,数一数十年有余!你还惦记着!”包晓棠亦觉愤愤。 “别别别别别别!你俩别乱来,我不想打搅人家,更不想伤害任何人!再说,已经成为心结了,早跟他无关了,是我自己的心结。”张卓凡非常激动。 三人无措,一段沉默。 五七分钟以后,张卓凡开口:“其实我第一次见那高个子,是觉着他身上有几点跟我暗恋的人相近身高体型、乍一看的性情、广泛的人际关系哎!不说了不说了!” 隔了一会儿,张卓凡又主动说:“其实暗恋久了,会情不自禁地去模仿对方他说话的方式、他大笑的样子、他走路的身型、他听课开会时的神态动作告诉你俩,我心里是特别特别感激他。你想想我一个村里来的土里土气、不会打扮、普通话也说不利索、情商不开窍的这么一远古女猿,忽然喜欢上那么一个很完美很完美的男生,这对我的冲击力有多大啊!就像大哥大遇上苹果11一样不可想象的颠覆啊!无论如何,因为他,我自己变得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格局或者说命运。” “哇哦!”张卓凡缓缓说完,莫小米拍手惊叹。 “暗恋会让人失去自我的,最痛苦的是你一边变得更强大,一边变得更自卑!即便你已经很优秀了,可一想到对方,立马感觉自己的世界永远是有重大缺陷的、没法子见人的。卓凡,你是聪明人,及时止损吧!”晓棠说完,隔着小米拍了拍卓凡的肩膀。 张卓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高智商的她如何不懂,可惜情感之事岂是理智可随意干涉的?任是谁拥有再坚强的意志力,也会在爱情面前失去优雅和原则。 许久,车内沉闷,张卓凡岔开话题道:“哎小米,你将来想做什么呀?你这么年轻得有个方向呀。” “两位姐姐,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想找个对我好的有钱人嫁了这就是我的人生目标。”莫小米说完,调皮地瞅了瞅两边的惊诧之人。 “啊?这么有志气!”张卓凡调侃,三人齐笑。 “我也不是一下子定下这个目标的,有一个过程的。我小学时我爸爸给我请的家教学历没有低于研究生的;我初中先后有四个家教老师,两个清华的本科、一个北大的研究生、一个中山大学的博士;我的钢琴老师有一箱子的证件、奖状;我的英语老师是美国人;我的舞蹈老师是广州最好的、上过电视的还有,凡是我爸爸公司来过我们家吃饭喝酒的人,不论年龄职位都特别特别完,张卓凡插嘴取笑:“我的天,就这!把你教得高考也没考上!我去,难不成你是广东的阿斗!”女博士两眼圆瞪。 “我爸太强势太成功了,你只有成为他的软肋一戳就碎的软肋,才会被他格外关注。越是有钱的家庭越复杂,姐姐你不懂哒!”小米说完调皮地白了一眼凡姐姐。 晓棠和卓凡听二十岁的姑娘如此说,心里暗暗吓了一跳。 “卓凡你别插嘴,让小米继续说!” “从小到大,我见了太多太多优秀的强势的人了,我发现他们脚步快、赶时间、拼命运、让自己高级、用头衔武装,最终,无非是为了一个钱字!难道不是吗?我一个家教老师开口闭口说什么自我实现、人生价值、阶级跨越可所有的努力最后齐刷刷指向一个钱字。我莫小米生下来就有钱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所以,我何必呢!”莫小米说完,摊手耸肩,望着两人。 结巴了半晌,卓凡问:“那生意有好有坏,你爸爸的钱不可能永远那么多吧!一夜垮掉的富二代并不少哦!” “这就要说说我妈妈的本事了!”莫小米咧嘴摇了摇头,接着略带炫耀地说:“我还不到一岁我妈妈就逼着我爸爸给我投资,买股票、买房子、买保险、买基金。所以即便我嫁人了,我的财富还是我个人的。为什么说我妈妈聪明,我妈妈从来不把我和她视为一体,我的财产一定要是单份的,她的也是单份的,这样就两份了。这几年我爸爸有小三我妈根本不care,因为他俩生我的时候早定了协议,我爸出轨一次弥补她多少,小三生子一个补偿我多少,那可是提前写好的白纸黑字。我妈掐准了我爸爸爱我还有信守承诺这两点,所以我爸爸有个小花心我妈妈根本无所谓的。” 此语一出,车内屏息沉寂。 卓凡在两膝之间用食指指了指司机,提示小米隔墙有耳。 “放心。李师傅是我的司机,我决定用或不用,我爸爸只是出钱。所以,完全放心。”小米点头肯定。 “那你也会被骗啊!万一你的财产被身边人骗走了怎么办?”包晓棠问。 “谁都会被骗!女博士也会被骗呀!我要做的是找律师、做公证走法律程序,另外就是结交真心待我怕我被骗的人。”小米说完,用小指头指了指左右的两位,然后得意地甜笑。 “诶小米,你怎么不嗲了呢?”张卓凡忽地皱眉问。 “嗲是我们家的家传,你们要是见了我妈妈铁定会崩溃的,特别是在我爸爸面前,一句正常话也没有,句句拉音撒娇拐几道子弯,我有时也觉得恶心、很假,可我爸爸就吃这套啊!男人啊,啧啧!有时候跟朋友玩我嗲嗲地一出口,自己能把自己吓住!习惯了吧,一种方式习惯了,跟面具一样,摘不下来了。” “为什么你现在说话这么老成?有点吓人呀小米!”晓棠严肃地问。 “因为每个跟我上课的优秀老师,和我认识之后,我会告诉他们,你们给我上课不一定有效果且只能拿到原工资,如果你们跟我天南海北地聊天我会让我妈妈付双倍工资。所以,我不笨,只是学习不好。跟那些顶尖的完又嗲了起来。 左右两人推搡着小米,心里却不由地刮目相待。 隔了会,张卓凡有些纠结地开口:“小米,你们家养猫吗?” “有啊!怎么啦?” “猫咬你吗?” “我们家两只猫两只狗,都不敢碰我,在家里最怕我!只要伤我一下我妈妈往死里打。你要问什么呀凡姐姐?” “为什么你两手手背上好多小伤口?泡温泉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的手背看起来比你的实际年龄大十岁不止!旧伤留下颜色,你的手背没你胳膊那么白嫩”张卓凡好奇,抓着小米的手背在车窗口瞄了又瞄。 “哎呀缘分呀,让我认识你们两个。我手背上的印子,除了我爸我妈和家里的阿姨,没人知道。我有几次和发小在一起,想用手背上的伤引她们关心我,可惜没一个发现。” “我以前养过猫,看起来像是猫爪子挠的!”张卓凡指着小米手背说。 “是像,但不是。这是我自己弄的。家庭问题吧,我爸经常十来天甚至两三个月不回家,只要我一受伤他立马回来,所以”莫小米说着轻轻摸着自己的手背,一脸无辜又无神。 左右两人不知如何回应,隔空悄悄对望了一眼,惊骇交替着恐怖。 “我爸一直有小三,各种各样的小三。我六岁的时候,他俩为这个闹离婚,已经走流程了。那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受伤了,膝盖摔了,没骨折但是很严重,休学了三个月。那三个月之前我爸有七个月整没进家门,在那三个月里,我爸爸天天回家,还嫌找的护理人笨手粗,他自己天天下手给我揉伤口、擦药、活动筋骨。从那之后他们两人和好了,再也没提离婚。那件事启发了我妈吧,从那以后,我就”莫小米伸出双手,在空中打望自己手背上树皮一般的粗糙,那神情像是欣赏自己刚做的高端精致、网红时新的动漫风美甲。 56下 拜姐妹收之桑榆 打儿子指东说西 隔了会,小米拉开袖子说:“这道子是我用钢尺划的,几厘米长,几滴血。我爸爸看了心疼得在我床边各种道歉啊、开玩笑啊,然后我妈妈抱着我爸爸撒娇啊、哭啊、安慰啊我坐在那儿跟看戏似的!哼!”小米眼中现出邪恶的厌弃。 “不疼吗?”晓棠问。 “像这种小伤口,前几回会疼,后来麻木了。说实话,有一次我中指关节这里被锥子无意间戳伤,挺严重的,可我硬是我没感觉!真一点点感觉也没有!晚上睡觉时才知受伤了,后来疼了几天,也顾不得了,毕竟当时手上好几个小伤口呢。”莫小米说完向两位姐姐展示伤口,那神情像是在聊别人似的。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小米主动开口:“我小学时撞见了我爸爸跟一个女的在车里那个,当时吓得心惊肉跳好几天,现在早习惯了。见了我爸爸身边的各种小姐姐我自己主动上前打招呼,假装一无所知,然后嗲来嗲去,这样我爸爸更愧疚,对我和我妈妈更好。我妈妈早死心了,这些年除了伸手要房子车子钱,没其它事可做。她在我爸爸面前卑躬屈膝刻意撒娇的样子,我有时候特心疼又瞧不起她,可是她又能怎么改变呢?所以啊,我的人生目标是找一个知我疼我爱我的有钱人,然后早早嫁出去。真的不想在这个家里待了,我妈现在对我的期望也是这样。” “那你爸呢?”卓凡问。 “我爸呵呵了,一方面找小三生儿子,奈何生不出来!另一方面说出来笑掉你们的大牙!我爸大前年觉自己生儿子没指望了,开始给他培养女婿。那年公司招了好多新人,他看上了三个学历、家境、为人方方面面较好的,然后从那三个里找了个他最信任的,提拔成秘书。然后这秘书三天两头地来我家,早被我爸各种暗示了。我妈不满意那人,所以在我面前挑破了。哼哼,你们猜猜我爸给我找的结婚对象多大?” 从头到尾,惊得瞠目的晓棠和卓凡被这么一问,面面相觑,鼓着腮帮子却说不出话。 “三十五!比我大十五岁!去年第一次见面,我故意叫那人叔叔,我爸说我我不听,然后他扇了我一巴掌。今年,我爸四十七,我妈四十二,我二十,然后那个人三十五!姐姐你们看看,我们家这组合怎么样?”小米说完苦笑不止。 又是几十公里的沉默。 “那你自己可以谈一个如意的呀?”张卓凡替小妹妹出谋划策。 “我谈了呀!这不被骗了嘛!” 三人一阵酣畅地苦笑。 “你凡姐姐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在你们圈子里找一个不错的!”晓棠说。 “我爸我妈和我,再加上我外公外婆和我奶奶原先的亲戚,所有这些认识的家庭加起来,没有一个小孩比我更差劲!我是我们圈子里的败类、余孽和笑柄,人人取笑我还来不及,连亲戚里一个破本科的姐姐也瞧不起我!我表哥他同学一听我高考没考上,脸色立马拉下来了!谁会要我?就算要我,也是为了钱吧!我没那么傻!再说,我跟勇哥哥他对我真不错,关键是信任我,我也可怜他开的车一般穿的衣服总之,心甘情愿吧。我要感情,他要金钱,各取所需。跟我爸我妈一样,谁也不吃亏。” 三公里的长吁短叹。 “慢慢来吧,小米你还年轻着呢!”晓棠安慰。 “既然你这么聪明,如果自己努力,你可以变得很优秀,然后找到如你所愿的人呀!”卓凡问。 “凡姐姐,你的逻辑没错!可是因为咱俩节奏不一致分手吧!我就是我,我不需要什么明信片,我要的我爷爷奶奶的那种爱情。我爷爷出身高贵,下乡的时候遇到我奶奶,然后两人相濡以沫一辈子。小时候见惯了我爷爷官大排场大,我奶奶连最基本的社交都不懂,奇怪的是我爷爷一到我奶奶跟前跟下人似的。我奶奶晚上十一点咳了两声,我爷爷赶紧起来给她炖润肺汤,家里的阿姨要帮忙我爷爷不放心,自己亲手为我奶奶做。” “这种纯粹的感情已经不多了!”包晓棠叹道。 “我知道,我怕我再不追求就被嫁掉了。” 几声唏嘘。 又过了十几公里,小米放下沉重,重开始嗲了:“姐姐们,可不可以不要聊我家的破事了,我从没有跟同龄人说过,因为我觉得他们承受不了,或者理解不了。还是说你们两吧,我超喜欢听你们两个的事情。” “我本身单薄,没什么故事,现在在你们面前已经是透明的了,该凡姐姐聊她了!”包晓棠望着张卓凡说。 “我有什么好聊的,这些年除了学习、学习、学习,没干过学习之外的第二件事,导致现在三十六了,只会提笔看书学习。”张卓凡望着窗外叹息。 “你为什么一直在学习呢?大学生可以谈恋爱呀,博士也可以结婚呀!”小米问。 “那我得有钱呀!之所以那么拼,还不是为了奖学金。我本是贫困生,学校给我免了一部分,再加上国家的、学校的、学院的各类奖学金,只要节俭一点,不用担心经济的问题。可只要一松手一松口,马上感觉西北风吹到了我头上穷啊。说实话,这些年为了钱真的过得很焦灼,做什么都不敢施展拳脚,要不是来深圳工作,我真不知道上班族的生活可以这么潇洒。” “那凡姐姐,你的工资肯定不低吧!”莫小米打探。 “确实不低。博士毕业后的第一年,我还完了本科的助学贷款和家里的所有账,还存了不少,第二年信心大增,想在深圳落脚,开始攒首付,谁成想我去年过年时拉着我爸妈去体检,两人一身大病。特别是我妈,糖尿病晚期了,平时为了省钱从来不看病,就这么活活地拖。我一月工资三万,我想着给他们治病还是绰绰有余的,谁成想辛苦攒了那么一点点,还被骗走了。” “既然月薪三万加奖金年薪至少四十万,为什么才攒了那么点?”小米问。 “这你就不懂了吧,赚钱容易存钱难,赚十块能存五块那是非常了不起的,何况我不止自己一人的开销。我妈他们是晚婚晚育也是计划生育,生我的时候一个二十七一个二十六,你算算他们今年多大了?去年和今年,两老人的医药钱跟流水似的,真省不下来。” “那你的婚事岂不是又要被耽搁了?”莫小米替姐姐担忧。 “可不!说实话,我已经放弃七八成了吧。我是我导师手底下最得力的,导师给我介绍了七八个学长学弟,愣是没一个人瞧得上我!小米你说说,姐姐真长得很丑吗?”张卓凡直面小不点儿。 “呃不丑啊。但是不化妆显老哎!”嘴皮子向来利索的莫小米有些结巴。 “是很显老,也很显壮吧。每个人的形态真切地完整地反映着他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我一生下来,我爸经常打我妈,三天两头地打,没有缘由。我大一时为这个选修跆拳道,练了三年,肌肉都出来啦!大三那年春节回家,我爸当我面又打我妈,打出血了,我一见拉不开不拉了,挽起袖子去打他,直到打得他抱头求饶为止。我只想让他也尝尝我妈三十年挨打的滋味。从那以后,我成了我们家的当家人,但是这些年心里挺难受的,不敢跟同学说,自己也觉得自己忤逆不孝要遭报应,可是哎!”卓凡说完,整个身子似缩小了一圈。 “如果你的行为是为好的结果也产生了好的结果,那就是好的!凡姐姐,我挺你!你一次的以暴制暴换来了你妈妈的长久安全,这总比以后酿下大祸要好看吧!” “小米说得真好!我真恨自己没化不会说。”包晓棠激动地握着小米的手背,两眼凝视卓凡。 “小米真会说话!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你这么想的,我完全能预测到我同学听了这种事的反应怜悯你、疏远你、异样看你人总觉得自己的价值观是优越的公正的,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特别是高学历人士,天生自带一种优越感,学历越高越觉优越。越优越越觉得自己高贵纯洁,别人全是屁民。”卓凡眼中充满了否定和自我否定。 “我一直以为你是博士太强悍了才没有对象,现在看是男人太功利了太浮躁了,没有适合你的出现。”晓棠安慰卓凡。 “其实我很想改变,穿个淡黄的长裙、留头蓬松的长发、花一点淡妆出门我想让自己变得轻松一些、快乐一些,不要总给人很沉重的感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反过来岂不是说要改变命运得先改变性格,可是性格性格性命、格局,好像注定的一样,很难变。你就说化妆这件事,我七年前都有化妆品了,可是硬生生不会用!室友送我的各种粉我到现在也分不清是干什么的。有一次认认真真化了一回妆,花了老娘一个半小时,结果被整个年级的人嘲笑同学说我是印象派的、走女鬼风!”张卓凡无奈苦笑。 “化妆是个技术活,很浪费时间。我觉得你试着向人家小米学习学习,说话嗲嗲的多顺耳,男人喜欢这样的!”晓棠说完,捂嘴偷笑。 “凡姐姐我可以教你化妆呀,我帮你化也行!我觉得经我手这么一化,姐姐你的魅力绝对要上三个eve!”小米捏着卓凡的下巴左右打量,像是打量一件原材料似的。 “嘿嘿”卓凡尴尬又羞涩地别过脸,生硬地捋了捋头发,望向窗外。 “诶姐姐,我有个想法诶!”莫小米故作神秘,引得两人均望着她,而后缓缓开口:“你们不觉得你们欠我个大人情吗?” 左右莫名又惊奇:“咝怎么了?是,你想说什么?” “我有个主意,咱们拜姐妹怎么样?我知道听起来很土、很幼稚、很像里的老桥段,但是我觉得我们三个在生活中有很多共通的地方没有知心朋友、运气总是不好、感情也不顺、原生家庭像道疤不如我们组合成患难姐妹,只要真实和坦诚就行了!不必天天热聊月月见面。” 小米说着,思忖数秒,而后望着飞速闪过的路面继续说:“我说的姐妹不是闺蜜那种塑料情,而是患难姐妹。有了问题我们聚在一起,线上线下都可以,没问题各过各的,愿意分享好消息就分享,不愿意也可以。我们患难姐妹的目的,是一个人出现困难、危机时,另两人给出情感援助或者出主意或者间接帮助我说得够明白了吧,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莫小米激动地伸手描绘、望天指地。 包晓棠朝右望着两人,甜甜地笑了,暗觉未尝不可,又算百利无害;张卓凡朝左望着两人,欢喜又意外,本以为回广东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谁成想天降一段儿姐妹缘。很快,三人拉钩结盟,通讯录上多了两个星标人物,接着她们商定往后集结和相处的规矩,探讨五年后十年后的相处模式,以及在彼此生命不同阶段中的各自角色绕着这么一个结拜成患难姐妹的话题,三人聊了整整一个下午。 真是浪漫又美丽的一个下午。 六号中午,湖南永州。 午饭刚毕,董惠芳慢吞吞地起身来开始清理满桌的残羹冷炙。马桂英习惯性地帮衬婆婆收筷子、端碗、扔垃圾。上午她和婆婆两人忙了两个小时,给全家人老小七口人做了五菜一汤,另备水果和绿豆粥。饭后累得实在不想动弹的马桂英见婆婆又要忙着去厨房洗碗,她条件反射地去帮忙。张老头和豆豆在玩,张明远回房打电话,明远妻子陈青叶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刷手机。 马桂英看不懂。 除了四号晚上到张家,青叶客套客套热聊了一番,昨天三餐加所有家务,均是婆婆和桂英做的,今天亦复如是。马桂英一个外人进了张家在厨房忙来忙去一身大汗且不说,那仔仔奶奶一位六十八岁的老人一个国庆累得喘粗气、出虚汗,没人看见吗? 见仔仔也没眼色地坐在饭桌边笑嘻嘻地刷小视频,桂英发不出来的火气撒到了儿子身上。 啪地一声,厚实的一掌落在了仔仔脑后。 所有人瞬间惊呆了,包括被打的仔仔。 “你不知道端饭?吃完饭看什么手机?”桂英尽量压着火气。 “呃”仔仔望了望众人,竟然没顶嘴,瞅了眼妈妈撅了撅嘴,赶紧站起来帮忙收拾桌子。 桂英觉自己在别人家有些失态,况且映射地太直白太拙劣了,中年人瞬间脸红到脖子,嘴里赶紧朝张叔叔和青叶解释:“张叔你不知道,他是高度近视,两只眼睛上千度啦全是看手机看的!今年高二明年高三,正是用眼的时候,他来之前在高铁上一直看,到这里后动不动抱着手机隔半尺远刷视频!”桂英说完,一声长叹。 “那别打呀!仔仔大了!”老张头微微一笑,替仔仔宽解。 “就得打!你妈妈打了你还不够,奶奶也要打你!你这么小眼睛这么严重咋行呢!”董惠芳替桂英说话,说完宠溺地戳了一下大孙子的脑门。 “讲道理不行吗?非得动粗!”仔仔嘟囔两句,马上端碗盘收拾筷子。 张明远的妻子陈青叶从始至终,如无事人一样,笑了笑,继续刷手机。 桂英前后偷看了几眼,见没起作用,更气了。回厨房后,婆婆收拾案板,她在水池边洗碗。董惠芳怎不知自己儿媳的脾性,她闪了闪身子,望厨房外一切安宁,悄悄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桂英的手腕,说:“没事没事,别气了。” “妈我是担心你!你年纪大了,从早上七点干到现在”桂英说完双眼辣辣的,不想让婆婆看见,她侧头别脸对着婆婆。 “没事的,寻常有保姆呢,这不放假了没地方嘛。”董惠芳拍了拍桂英的肩膀。 “妈你快上七十了!自己不要总是撑着硬干,这么多活我一个中年人且干不来更何况你呢!”桂英皱着脸,心中憋得慌。 “远何致远早说你干活不行,还不如他呢!妈干这些干惯了,你不用担心我!”董惠芳说完哈哈大笑,为厨房内外舒坦气氛。可她越是这样,桂英心里越窝屈。 “不是你越这样越被人靠着,那不你最累了嘛!咱不用这么委屈”桂英气还未出,见仔仔近来了,掐了话头。 桂英眼角的湿润,婆婆没看见,儿子人精眼快,逮了个正着。 57上 受气、住院、盘算 三马三种晚年 “妈的!吃你的車!”咣铛一声。 “将你的老帅!”又咣铛一声。 “诶?诶呀呀完了完了!建国哥你你先退一步,我瞧瞧我出車打車啥效果!”阳台边,棋盘上,马行侠又一次悔棋了。 “没啥效果!你输得妥妥的!我两車一马在这儿守着你的老帅,还有个兵卒子追着,你咋走?认输吧!”老马在棋盘上比划。 “诶停停停!等等先,我试下我的马!”行侠推开老马的大手,似寻到一线生机。 “你咋走也是输!我将着你呢!”老马响亮地敲着木质棋盘。 “叔,你俩休息休息吧,这个残局下了快半小时了!”马兴邦端着两杯绿茶走来。 行侠撩了撩稀疏的头发,挠了挠光亮的脑门,叹了一声:“罢咧罢咧!输啦就输啦!下了四盘输了四盘没意思!”说完接过清茶闻了一闻、抿了一口。 “你整天在城里带娃,哪有时间修炼你的棋技,我看你现在下棋这水平还不如三十年前呢!”老马一边说一边收红黑棋子。 “罢了罢了!带娃带得身子垮掉了、脑子木乱了,还整天被人戳着鼻子说难听话!”提起家事,行侠一肚子窝火。 “咋了又?”老马喝着茶问。 “哎,今天本来没空子出不来,我老婆子出去看病了,我在家带老二。洗碗的时候我把老二放在车里,那娃儿不知从哪儿抓来一根牙签,然后不知深浅地捏着牙签上下比划!就我洗锅时三分钟不到的功夫没看他,被媳妇逮着了!你知人家说什么,说我神经病!我一听立马火了。妈的!上午中午我做饭、我洗碗、我看孩子,还被骂神经病!我气得把碗一摔,懒得跟她一个小辈婆娘吵吵!出来后要不是你打电话我且没地方去呢,老哥你说说这事儿。气得我呀,胸口顶得、闷得老半天,跟长了瘤子似的。” 老马皱着眉问:“那牙签哪来的呀?” 行侠拍着大腿喊道:“我也不知道哇!我能给孩子牙签吗!娃儿那么小,话也不会说!气得我在那公园树下坐了老半晌,恨不得找到我子公司打他一顿找的这什么媳妇!贤良淑德一样没有,人懒嘴还毒,我马行侠他妈上辈子杀人了还是放火了,逢上这么一个货色!”行侠龇牙咧嘴地说完,从裤兜里掏出毛巾擦了擦汗又擦了擦鼻梁两侧。 老马长叹一声,道:“都是为了娃娃!她是怕娃儿戳到眼睛吧,一时急了随口说的,你消消气,娃儿没事就好!” “我我我为了这两娃,我自己有病身体不好,从来不吭一声,总是以娃儿的事儿为大,你没一句感谢的话没关系,你不要出口伤人是不是!说一句神经病,谁能受得了哇?何况我是长辈,还是公公!我六十多岁的人啦,那受得了那窝囊和委屈!”行侠说完又擦汗擦眼。 “都是为了过日子,消消气。来兴邦,给你行侠叔再倒些茶。”老马正在戳烟仓里的烟叶,忽叫来沙发上闲坐的儿子给行侠添茶。 行侠一声长叹,叹不出的委屈。 “我给你说个事儿。前天下午我跟兴邦送钟能他孙子回去,晚上和钟能吃了些饭喝了些酒,我喝多了没顾上漾漾,结果娃吃辣椒吃多了一路上拉肚子。到社区医院以后,我两急得排队呢,致远急火火来了,二话没说接过漾漾抱在他怀里,稀罕得、心疼得了不得!他是啥话也没说,那我俩一个外公一个舅舅多尴尬呀,显得我俩多不惜疼娃儿似的。那你反过来一想,他一听娃四十分钟拉了三回,最近忙得老见不上娃娃,何况这老二从小到大是他一人带的,那肯定比我们心疼是不?人到事前顾不得了,我看他当时急得一头大汗、气喘吁吁、走路带风的样儿,明显比我俩在乎娃儿。那我还能说什么?” 行侠听到这里,又一声长叹,而后别过脸去,望着地板砖。 “有一年我去果园发现我果子被人偷了几篓,气得我朝南天骂了十几分钟日他妈的!你说我在骂谁呢出口气罢了。你儿媳妇肯定是急了!谁急了不骂两句?可能人家不是针对你,单纯是急得要骂人!万一发现晚了真把你娃眼睛戳瞎了,那后果多严重!莫麻哒,听听得了,别上火了!”老马吞咽吐雾地说完,马行侠也点燃了一根烟,朝着白云的方向吐着卷卷乌青。 “你老两口跟你这儿媳妇,瑕疵已经很深了,想解恐怕一时半会儿解不开!要是今天是你在我家帮我看娃儿,桂英说句神经病,我怕你没那大火气吧!就事论事,别带着旧怨,老哥觉着你儿媳真是急了,没其它意思!英英跟我吵架,那怂女子说起难听话来比你儿媳妇厉害多了,难听得很!那我能咋地?亲生的,再难听也忘了!不亲的,骂一句记三年又三年!何必呢?侠啊,你这岁数了还想不开?要干啥呀?宽宽心,多活两年!”老马说完用水烟袋的底座轻轻碰了碰行侠的胸口。 吸完了一锅烟,喝完了一杯茶,舔了舔嘴唇,老马继续开导:“往后你不舒坦了,直接找我下棋唱戏喝酒划拳,我家除了个娃娃没外人,想吃啥想干啥只咱两个,敞开来耍!等你气消了心顺了,继续回家给你子带娃!还能咋地?你子现在这情况,没你老两口他日子过不成哇是不是,侠?”老马说完左手心拍右手背,行侠听着听着眼露慈软。 绕着马行侠家的恩怨,老马宽解了大半天。四点多的时候,行侠一看时间,急了,来不及客套,打了招呼扭身要走。原来他家老二下午要打疫苗,打完疫苗他还得负责买菜呢,嘴上抱怨这这那那,心里惦记的全是日子脚踏实地的日子。送走行侠,老马一声苦笑。 好,是为日子;吵,也是日子。来时指天骂地要甩手不干,走时急急火火全想着二斤绿豆、三两猪肉。多少老人如行侠一般,受尽委屈总是善忘,为了生活为了下一代,不惜放下身段、燃烧自己。 晚饭漾漾饿得早,兴邦四点多点了外卖,三人吃完以后,又陷入了无底洞一般的死寂。五点刚过,老马实在心不在焉坐不住了,提出要去阳台。欢喜的漾漾一听要出门玩,嚷嚷着要带滑板车、带铁环、带遮阳帽、带绿垫子、带溜溜糖父子两提着漾漾五花八门的东西,上了顶楼。 十月南国,六点后日落,此刻五点刚过,风和日丽,阳光暖人。 人的情绪会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比如天气、季节、气压、饮食、工作、身边人等等等等,此刻身处高空白云之下、金光之中,由不得地人心境变得和缓而空明。父子两挤在一张垫子的两角,望着娃娃左一趟铁环嘻哈哈跑过、右一趟踏板车呜啦啦溜过,心里又添一份和美。 “邦啊,你说中医好,还是西医好?”老马搭讪。 “咝哪个管用哪个好,两个都管用那两个都好。得分病,有些病西医看明显省钱省事,有些病西医看了跟没看一样还白做几千元的检查。慢性病中医开些药调一调养一养,可论那种动手术的大病,中医看不了、耽搁事儿。所以得分情况,不能一刀切地说谁好谁坏。” “哦哦哦,啧!有道理!”老马频频点头。 “大,在这方面你可以多问问我行侠叔。他在深圳待了十来年了,哪家医院看骨科、哪个医生擅长儿科,他肯定有经验。将来你带漾漾遇到问题了,可以先咨询咨询他。” “嗯。”老马凝视西方之光,一动不动。 “我估摸在深圳哪里能买得到西凤酒、瓜子糖、羊肉泡沫啊这些,我行侠叔也懂。” “嗯。”老马两眼出神。 隔了几分钟,兴邦见父亲屏息凝视西天红云,大胆开口:“大,你以后留在深圳呗,在英英这儿养老。英英有这个条件,这儿医疗也方便,这几年你刚好能帮英英带带娃。早年你跟英英接触的少,现在趁着这档子,多处一处,省得英英一提你心里疙疙瘩瘩的。搁屯里,将来你老了病了,盛盛要照看你,那咋务果园?务了果园又照顾不来你。”兴邦断断续续地说完,凝望父亲。 老马无语。 瞧着漾漾不知溜了几圈的铁环,老马忽侧脸对儿子说:“我是有心要带漾漾,但是不想在这儿长待。等漾漾长大了、等我过了七十五六干不动了,我肯定得回屯里去。将来我病了,你叫英英千万别把我往医院送,我可不想死在医院里。” “千万别给我火葬,埋在你妈西边就好。”老马强有力地补充。 约莫五七分钟后,老马又说:“往后,你对仔仔上上心。这娃儿性子像他爸,心善,也有点儿英英的小聪明,懂事、上进,你对他好点,将来能依傍依傍。” 瞧瞧这一对父子,藏在心里最最重要的话,全是关于对方往后的安排。为父的为儿子盘算,为子的为父亲设想。明明好好的一家人,却硬生生在彼此之间挖出一道深壑。 “你不用担心我。”兴邦说完点燃了一支烟,鼓着腮帮子吸了起来。 半晌,老马试探:“你要是能找个伴儿就好了!我给你在村里找个也行啊。” “不用!”兴邦拉着尾音大手一挥,果断拒绝。 “以前的事算了啊。”十来分钟后,老马侧脸望着垫子说。 “以前的早忘了,仔仔都十六了。”兴邦吐着烟遥望西天。 漾漾溜车赶来,喝完水擦完汗又踏车而去,兴邦故作轻松地冲父亲爽朗开口:“大,你给盛盛赶紧物色一个吧,耽搁不起了。” “嗯。”老马抱着膝盖点头。 “你以后不回陕西?”日落的时候,老马问儿子。 “不回了。”兴邦摇头,然后在水泥地上灭了第二根烟。 天没那么热了,老马喊来漾漾,给她穿上一件纯白色的小外套。 “大,这是七万,你收着。”忽然,马兴邦从裤兜里掏出钱包,从钱包里掐出一张卡,递到父亲跟前:“卡密码是我妈生日。” “咋咧?为啥呀?”突兀的表白,惊了老马,他不解其意地问底儿。 “厂子卖了,余出来七万,你拿着吧。”兴邦抖了一下银行卡。 “那以后你用钱咋办?”老马急问。 “你不用担心,我有我的路子。”兴邦皱着眉又在空中抖了一下银行卡。 老马心下一叹,望着卡愣了半晌,郑重收了。他将卡妥善地放在内兜里,放完之后拍了一拍,又捏了一捏,确保安然无恙,才将两手挪开。 快天黑时,老马又问:“那你厂子卖了以后住哪儿?” “哎呀你甭管。”兴邦低声说,试图用怒气打消父亲对他几十年来的不放心。 “你往后开厂子,也不选陕西吗?” “不想回去。”兴邦说完低下了头,盯着脚腕的袜子。 “那你下一个厂子开在哪里?广东吗?”老马故作语态平和。 “大你甭问啦,回吧。风大,娃冷。”兴邦借口漾漾,结束了父子之间鲜少的、最后的一场平和之谈。 下午五点多,马天民在重症监护室里缓缓睁开了褶皱的眼皮。见又是在冰冷死寂的、被插满管子、被监控心跳的地方醒来,老头不知该喜该忧。医生带着笑过来通知家属时,马俊杰正好在狭窄的椅子上打呼噜。随后,家属跟着护士,将马天民转到了普通病房。天民不能说话,插着针管的手朝儿子指了指,带着呼吸罩的头朝儿子点了点,两只迷糊的小眼冲儿子挤了挤,算是说过了、说完了。 到了普通病房以后,护士调试好器械匆匆走了,医生嘱咐了两句,俊杰随医生取了单子、缴了费、拿了药,而后拎着药领着儿子提着大包小包站在父亲床头。观望许久,以为这次是最后一次的马俊杰望着气息奄奄、行将就木的父亲,激动地说不出话。 “爷爷你想吃什么?我妈妈正在外面买晚饭呢!”浓眉圆眼的刀刀憋不住先开口。 天民沉重地摇了摇头,亦沉重地呼哈呼哈。 “别跟你爷爷说话,他现在没劲儿。”俊杰冲儿子说。 天民听此,冲儿子摆了摆手。 刀刀明白了爷爷的意思,于是趴在床头笑着说:“爷爷,早上欢欢来了,在病房外尿裤子啦!她七岁了还尿裤子!真丢人!”刀刀说完揪着白色的枕巾想看爷爷笑,奈何老人笑不动也笑不了了。 “妹妹早餐喝多了憋了一路,到医院没找着厕所,急了那是!”俊杰放好东西拉来一个凳子,坐了下来。坐下后手放在父亲的脚腕处,觉还是冰凉,心里沉重。 “爷爷什么时候能出院啊?”刀刀望着爸爸。 “听医生的。” 天民一听这话,费劲地冲儿子摆摆手,嘴里呜呜啦啦地不乐意。 俊杰知其意,点头说:“大,我会问医生的,能提前出院尽量提前出。你先安心待着,今晚在这儿睡一觉养养精神。” 马天民挤了挤眼睛,不过五分钟,呼吸又沉又长地昏昏睡去,眼皮也没闭实。 晚上九点,桂英和仔仔开始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出发去坐高铁,桂英怕时间来不及打算晚上提前收拾好,以免出发时落下东西或是将婆婆家搞得动静太大、房间太乱。豆豆妈陈青叶在自己房间里看手机,董惠芳在豆豆房里帮着桂英和仔仔收拾,老张头坐在角落静静观望。 待婆婆将仔仔拉到她自己那屋塞红包时,桂英见终于得了空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坐在离老张头最近的地方,也不含糊,缓歇缓歇。” “是是是!”老张头笑眯眯地点头。 桂英见没达成自己想要的共识或结果,重新说:“张叔,我的意思是,我妈她六十八岁了,整天忙来忙去的,我担心有啥闪失。我这么年轻在家里干这么多活,腰酸、头晕得都受不了,何况她一个老太婆呢!再说我妈那性子,再累再苦她不支吾,人听不见她吆喝还当她不累、能干呢!其实不是。” “对对对!我知道我知道。”老张头望着桂英的眼睛听完这些话,收了笑意留着笑脸,而后眼皮下沉盯着地上的箱子。 桂英见两人调到了一个频道,又说:“您跟我妈现在是一个共同体,没了谁也不行,现在我妈一个人又要照看家务又要带孩子、还要照顾张叔你,搁谁谁累!那您不心疼她谁心疼,是不张叔?” 老张头点点头,忽抬头严肃开口:“英英啊,你放心,让致远也放心,我老张亏不着自个媳妇。张叔心里有数呢,你们别操心啊!” 桂英听如此说,非常意外,然后绽放出一副职业笑容回道:“那肯定!我妈挑的人,肯定没错!哈哈哈这不这不我们不在身边见不着嘛,致远老是念叨着我妈,嘴上不说心里愧疚。您哪天要是来深圳生活,你想想明远和青叶惦记不惦记、操心不操心!哈哈哈” “是是是!放心吧英英,张叔现在只你妈一个依靠,可不得好好捧着!” “嗯那是!我妈一个女人,身子总归弱些,能多休息多休息,你俩有空了出去散散步看看夕阳,别总在家里干活!”桂英见婆婆来了,赶紧断了话头,收纳手边的小袋子。 57中 团伙骗子五人庆功 无情生情苦情断情 十月六号黄昏,包晓棠一行人终于赶到了广州。莫长灯和妻子早在酒店里远远相迎,小米见了父母来不及说贴己话,直拉来两位姐姐和父母认识,诉说一路结交的情谊。 张卓凡与包晓棠跟小米一家草草吃过晚饭,饭后小米执意要送两位姐姐去深圳,卓凡和晓棠无论如何也不肯,三人一阵纠结推搡,最后一齐挤上了去深圳的车。车上说不尽的离别之辞,患难之友未别离已思念。晚上小米和司机李师傅再回广州,到家时已经午夜之后了。 只此一场惊险之旅,十月六号用另一种笔法,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小米与晓棠分别的地点,并非农批市场,而是富春小区。临近十点,晓棠拉着箱子直奔富春小区姐姐家,在姐姐家门口,她累得坐在地上,等姐姐下班。这么多年了,自己也这么大了,心的归宿始终是姐姐,即便她生性柔弱且陷于生活的泥泞之中,可她始终是她的姐姐。对晓棠来说,姐姐是她过去、现在乃至未来最最重要的人、唯一重要的人。 “诶,棠儿!你咋在这儿呀?大晚上的提个箱子。”晚上十点半,晓星一出电梯赫然发现了自家妹子。 “出去旅游了,刚回深圳,不想回我那儿。”包晓棠不愿给姐姐添麻烦,什么也没说。 “我前两天给你打电话打不通,还当你全力准备考试呢。”晓星说着开了屋门,帮妹子推着行李,两人进了家。 “明天开始,开足马力准备考试的事儿。姐你放心,我不会浪费时间的。”晓棠望着姐姐,心下悲伤得难以自抑。 晚上一连四个小时在麻辣烫店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不得一刻休息,包晓星一到家累得瘫在沙发上动不了。晓棠去烧水,给姐姐冲蜂蜜水,完事了将易安健送她的纪念物转手送给了姐姐。 “啥呀?”晓星双眼昏花地捧着礼物。 “我也不知道,回来时在特产店里人家推荐的,好多人抢着买呢,我跟风买了,专门买给你的。”虽然不知易安健买的礼物是什么,但晓棠从包装判断并非俗物且并不便宜,该是能代表她对姐姐的情谊。 “太累了!有点晕,让我先休息会儿,待会上个厕所直接睡吧。”晓星说完,放下礼物,窝在沙发里不停地打哈欠。 晓棠忽地不由自己,朝左一倒,倒在了姐姐肩上,而后两行热泪款款而流。她尽力保持安静,却还是被姐姐听到了急促的呼吸声。 “咋了棠儿?”晓星坐直身体,提起精神正面问妹子。 “没啥,失恋了。姐你别问行不行,我已经快调整好了。”晓棠抬起身子望着姐姐说完,而后又倒在姐姐肩上。 晓星无话,知她一定受了委屈,也不问了,任由她哭。发泄发泄,总是好的。谁想包晓棠越哭越痛、越痛越哭,三分钟后喘不来气鼻子不通,呜呜哇哇趴在姐姐怀里抱着姐姐的膝盖哭得不像个人儿。包晓星抚摸着妹妹的头发,像儿时一样,给她擦泪,用母亲的口吻安慰妹妹。 谁成想足足哭了半个小时还没有停,晓星自己也绷不住了,一手摸着妹妹的头发,一手捂着自己的眼角,呜呜咽咽,哭出了自己近来的伤心事。 哭命运不公。命运从来不公。 强大的人拼命武装自己,有幸迎来和命运谈判的机遇。那生性柔弱的人呢? 熬吧。熬,似乎成了柔弱之人和命运抗衡的唯一战略和战术。 都道是“人间正道是沧桑”这话细细琢磨,后味全是苦涩。 六号晚上,昆明最大的ktv里,牛排、沙拉、果盘、甜点、爆米花、沙冰、果冻、五杯果汁、两瓶白酒、五瓶法国红酒、一打德国啤酒吃的喝的铺满了两平米大的茶几,五人开了一瓶三千的红酒,举杯庆功。 “来来来,今晚我请客!哥们千万别客气!” “来来来!”众人高高举杯,一饮而尽。 黑暗的大包间里,刺眼的彩色光束不规则地快速转动,巨大的音乐声震得墙体嗡隆作响,一群人站着举杯,其中一人挺着肚子冲众人吆喝,显然他是这一晚的东道主。暗光中,只见那人肤白唇红、五官精致、发型时尚、身材匀称,虽是小个头,却是个大帅哥。 “来来来!咱们敬老五一杯!”高个子示意另三人合伙朝东道主老五致谢碰杯。 “干干干!”众人豪爽,一饮而尽。 高个子躬身为大家倒酒。只见这人一米八的身高估摸一百八的体重,寸发、小眼、国字脸,一副肃穆、压抑的形象,两只眼总是快速闪动扑朔。 “谢谢老大!该老三唱歌了!快快快!”靓仔老五喝完后抬手致意。 一首歌罢,一首歌起。音乐缓缓流动,只听有人如是唱道:“一时失志不免怨叹,一时落魄不免胆寒,哪通失去希望,每日醉茫茫,无魂有体活像稻草人。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好运、歹运,总嘛要照起工来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唱到后来,五人勾肩合唱:“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好运、歹运,总嘛要照起工来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唱罢四人纷纷冲老三热烈鼓掌。唱完一首的老三走来沙发上,和众人继续喝酒吃菜。只见那老三双皮大眼、面容精致、神情饱满,体型俊朗清秀,三七分的褐色头发柔软蓬松,一身灰色运动衣配双白色运动鞋,帅气而亮眼。 这不是朱浩天吗?哼哼! 朱浩天非朱浩天,乃老三也。 “哎呀老三这回是马失前蹄呀!净跟美女谈恋爱去了,把业务忘得一干二净!两个月翘了五万,还不够本儿!难怪张经理把你骂得狗血淋头!”靓仔老五取笑三七分的老三。 “没事没事,一回而已!老三挨得骂比我少多了!再说这两年老三业绩不错,师傅心里有数的!”老大替老三开解。 “是是是!”老四说完朝嘴里扔了三颗葡萄。 “哎,点儿背吧!还是老五这回运气好,赚了近四十万!师傅和几个经理没少夸赞!”老三冲老五竖大拇指。 “我也就今年运气好点儿!再说,我的总业绩一般般而已!”老五不平。 “行行行!别聊这他妈钱的事儿啦!老子不爱听!日他娘的,哥们喝酒!”老二抽着烟伸手吆喝。 “师傅不让骂人!犯规了犯规了,罚酒三杯!”老五揪着老二,众人起哄。老二于是夹着烟将三杯红酒一饮而下。 “妹子呢!他妈的他妈不算骂人吧!叫了一个小时啦,还不见妹子过来!老子快憋死了!”老二冲进来送果盘的服务生抱怨。 “老二这性子躁啊!难怪你这回差点失手。我今天点了五个妹子,你给人家点时间,凑点品相好的不行吗?”老五说完拍着老二的肩膀,两人干了一杯白酒,而后面红耳赤。 “这次要不是老李帮忙,我也差点露马脚了!昨天出于情面给了老李两万的红包,叫他不要告诉师傅!两万呀!丫的这趟我运气背死了,总共到手十八万,成本扣了四万,给老李两万,上交给师傅的只有十一万。按这进度,我得干到猴年马月呀!”老四抱怨。 “那你也比我强吧!我这单压根儿没赚,没给师傅交一毛钱!”老三说完,众人一番嘲笑。 “你上两月到手五十万,已经赚大发了好不好!”老大大高个酸酸地冲老三说。 “上回那胖子是真爱上咱老三了!砸锅卖铁地要给老三治病,哈哈哈”老二取笑。 “说好了不聊这些!”老三生气了。 众人摆摆手,老五起意老大倒酒,又干了一轮。 此五人正是诈骗团伙的五人。郑鹏亦非郑鹏,乃老大也;向勇亦非向勇,乃老五也。另两人老二、老四五号到昆明,用同样的手法在不同的区县重实施了一遍,一个骗了九万,一个得手十八万。 所有认识他们五人的均如此称呼。他们五人没有真实名字,也不会再用真实名字,既不想让师兄弟知道他们的真名字,更不想让相识他们的人知道其真身份,所以一直称呼彼此为老大、老二或老三、老四,排行单纯以年龄为据。 老大,浙江人,妻子出轨,孩子养了五年才知不是亲生,狠心之下他杀了妻子,逃至韩国三年之久,后经人介绍拜了师傅融入五人之中。 老二,云南人,未成年强奸,出狱后被师傅收纳入队。 老三,东北人,杀了亲生父亲和养父,逃至秦岭深山多年,后得渠道认识师傅,拜师后位居老三。 老四,贵州人,抢劫不成索性杀人,被管监狱的小头目相中,介绍认识后拜师。 老五,云南人,原本是小偷,偷车被抓,判刑后被师傅看中,经过点播两次减缓,提前出狱,出狱后拜师,认识了其他四人。 五人之中,老大寡言,老二蛮横,老三人缘最好,老四斤斤计较,老五最为油滑。从二零一一年至今,五人先后认识师傅,二零一六年年底统一拜师,彼此结成师兄弟,组合成一个纪律如钢铁一般的诈骗团伙。 不是所有的人师傅皆能看得上眼,所选的人清一色聪明且有耐力,而且性格如液体一般可随意调整。当年,通过其他线人,老三被介绍认识师傅时,师傅觉他太过沉重,担心他不懂变通有心拒绝。老三为这一线生机,没少费力气,最后才加入了二零一七年的这一届。二零一六年年底拜师时有八个人被选中,整个一七年经过各种复杂的训练之后,只有他们五个顺利出山,成为了那一届的弟子。 师傅一定有其他的徒弟,他们一定也有其他的师兄师弟以及辅助的团队,但是从来不会见面,全是用豆包啊、青梅啊、尺子啊、奶油啊这一类奇奇怪怪的代号来称呼。同一届师兄弟之外的人,如果可以不见面尽量不会见面,即便见面彼此也是全副武装,根本看不见脸听不清声,因为没人不怕自己被别人认出来或者记住相貌。所以只要在云南昆明,所有师傅的徒弟个个胆战心寒、疑神疑鬼,作案时又莫名自信。他们所有的经历但凡留下数字记录的,均会被师傅监控,无论在哪里。当然,事后会有人神一般地抹掉所有。 他们眼中的师傅好像是一个公司的老总一般,他建了各种部门专为培养他们这些人,技术部的、形象部的、心理培训的、专业通识的、情感操控的所有经过合格培训的人,在作案时几乎没有失手的。即便失手了,失手之后的紧急预案他们也表演了不下三十遍。 他们的培训其中一项是美化自己、增强个人魅力。除了提升外形条件,还要熟背各种幽默段子,补习从入狱后缺失的热点新闻,模拟各种场合的对话,在对话中无形地引导或影响对方。他们的目标全是女性,禁忌是不为女色所动,他们背后的团队通过各种渠道研究、寻找有钱人,然后他们自己通过现实中的感情联络以最低成本、最快时间获得手机密码及银行密码,待一切就绪,几人集合,使用师傅独创的全流程作案方式,将目标人物引至云南,实施诈骗或偷窃,最后人间蒸发。 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一个新身份。 一个普普通通的新身份,对于曾经有过重大污点的人来说,可望而不可求。为了这个新身份,他们依傍所谓的师傅,不惜重走法律之外,甚至为了新身份被团队领去整容、微调。只要能获得一个合法的新身份,他们愿意赌上一切。 拜师那天,他们和师傅双向签订协议,为了新身份每人完成三百万的“纯收入”上交给师傅,作为培训费和新身份的成本。完不成额度的重签另一份雇佣协议,以低薪为师傅打工多少年之后获得一个新身份。有能力完成额度的,他们会拥有一个和自己容貌大致相近的云南身份,然后靠着这个身份重新开始在社会上生活。 见光后的新生活有任何闪失,师傅均不再与其相见。离开后的师兄弟即便找遍整个云南也见不到师兄弟们人人口中所传却从未见面的师傅。根据大大小小的协议,往后再有人作案涉法被公安部门监察的,师傅将注销其新身份永久注销,以此免去自己和团队的风险。那些弟子们基于此,脱离团队进入社会之后,没人敢第二次触及法律。靠着钢铁一般的纪律,师傅成了云南地下的一个神话。 当然,不只是云南,师傅所布局的西南城市均可以。近几年他们的师傅买下了昆明、重庆、成都等三座城市的几十所温泉中心、度假宾馆及高端民宿,作案地点由此永久地锁定在这三处。当然,对他们来说,因为有师傅的庇护,昆明永远是最安全的。 他们的诈骗方式非常简单也非常原始,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通过心理干涉让对方对自己产生情感依恋,为此,被选中拜师的人清一色相貌出众。第二个难点是获取对方的各种密码,当然这一点能顺利实现是经过前期大量的训练才得来的。如吕布辕门射戟一般,他们几乎在他人身后看一遍别人输入密码的姿势,便能记下密码来。 此时老五在唱歌,酒后的老三坐在沙发上,双手抱胸,对边上与妹子亲热的几对毫无觉察。世上的女人再好,不及一个包晓棠。晓棠纯真的双眸,他该是此生也忘不了了吧。 包晓棠一共五张银行卡,三张常用,存款共计在十四万左右,通过自己的技能和团队技术部的配合,老三早摸清了底细。可他编了种种借口,最后只拿走了五万交差。五万,不能再低了,再低恐怕会触动师傅的底线。 老三除了拿走五万,还顺手带走了晓棠的一件衣服带着她独有体香的衣服。正红色的雪纺上衣,中袖荷叶边、领口蝴蝶结,衣上飞着无数金色蝴蝶,清新自然,如晓棠一般。美而不做作,美却也踏实,美中有不可拿捏的真,美中有如水一般的柔。老三将那件衣服叠成巴掌一块,放在他保存自己真实身份证的盒子里。 这几天老三没食欲也睡不好,精神萎靡,总是叹气。他对过去充满了愧疚和悔恨,他对未来丝毫没有,那个他十年来的执念新身份似乎成了前世的目标,今生看来好个可笑。 他克制不住地在想晓棠在做什么,她是否伤心欲绝,她对他是否只有恨再无爱,她是否会烟消云散一般忘记他然后开启一段新缘分,她会不会从此受伤一蹶不振也许是失恋吧,可这又不是一场真正的恋。 新的征途已经开始,新的目标在等着他,新的身份新的笑话他已经准备好了每一场诈骗不超三个月,短至十五天的也有。老三经手的一例二十天骗走了十一万,这一例曾被师傅和团队多次表扬引为典范。永不停歇的团队已经筛好了下一轮的目标对象,这次他会从备选女生里选一个更漂亮的,然后用更漂亮的一张脸替换包晓棠的那张脸,用更浪漫动人的故事替代他和晓棠之间的那些轻语谩笑。 可是为何,老三此刻,心如刀绞。 有一种人生,生来身不由己。 七号一早,马天民摘了呼吸罩喝粥。喝着喝着,想起一茬事儿,交代儿子道:“我生病的事儿你别说给你你行侠叔。”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马俊杰点头承诺,然后取来湿巾擦父亲胸前掉下来的几滴粥。 “说喽以后没人敢找我喽”天民慢吞吞说完,紧接着张嘴哈了一口气。 “大,你的意思我知道。先吃饭,这个肉你吃不动算了!” “不要不要了!”天民半躺着摇头。 俊杰用勺子绕过肉粒,舀了一勺纯小米粥,又喂了一口。 “我去叫护士,点滴快打完了。”儿媳妇秀秀说完,转身匆匆走了。 “大,其实晚期做手术也是有希望的!”俊杰皱着眉小声劝。 “不”天民激烈地拍了下床棱,嘴里刚喂的粥全喷出来了,气得老汉满脸发红。 “不做不做!我就是建议下。你说不做就不做,你说了算,这不”俊杰赶紧站起来点头哈腰地赔话、擦四处的饭粒、检查出血的针头。 早上九点,老马和兴邦带着漾漾一起出门吃早餐。梅龙大道,光斑点点,三人走在绿道上吹着秋风,心情格外清爽。漾漾左手拉舅舅右手拉爷爷,忽抬头说:“爷爷我想跳高高!这样跳!”她蹲下去专门演示。 老马和兴邦会意,手上一齐使劲儿。于是漾漾在两人中间像猴子一样被高高举起又在地上跑两步,跑了两步又下蹲被两只大手提起来。腾空的感觉真好,小娃娃咯咯咯地玩了一路,乐此不疲。 如此幸福的画面,竟是最后的回忆。 忽然间,街道上走来几个上身露膀子、下身只穿三角裤衩的肌肉男。那五六个男人约莫二三十岁,个个四肢全是疙疙瘩瘩的。肩下的胳膊粗如老南瓜,握拳的小胳膊跟牛腿似的,大腿光亮如秋后冬瓜,小腿半截圆、半截细跟肘子似的,关键全身涂着啥东西,走来黑乎乎的跟李逵似的摇摇摆摆。老马皱着眉目不转睛,早忘了礼仪两字,将那些人盯着迎来、盯着送走。 “还有这人!”老马惊得缩脖子。 “健美的,城里多的是,大你可能没见过。”兴邦解释。 “大街上穿个裤衩子这还了得!”老马小声谴责,说完耸肩回头又望,好比自己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都那样。”兴邦笑了。 “那裤子比裤头还短!早知把娃儿眼睛蒙住!”老马后悔反应迟钝。 “漾漾肯定见过,英英她们小区里就有健身房,我都见过那教练。”兴邦安抚一颗好奇的老心脏。 “哎呦我的老天爷!”老马后惊后讶。 “爷爷!我要跳高高!”漾漾拽了拽老头的手。 57下 小美人惹怒流浪猫 大美人决意不婚族 “妈,你昨天扇我是不是为了我奶奶?” “哎是。演技拙劣,连你都看出来啦!昨晚我担心给你奶奶添事儿,后悔得失眠了。” 上午九点,桂英母子已顺利坐上永州开往长沙南的高铁。路上想起婆婆在张家的辛苦,桂英有些难受。想把婆婆接来深圳住一段时间,奈何老村长一时半会没有要走的意思。桂英陷入两难,不经意间频频叹气。听妈妈老在叹气,仔仔于是开口探究。 “我看出来不是因为昨天,是这几天你一直超反常超主动地替我奶奶干活,时不时瞅着豆豆妈。你什么眼神我扫一眼就知道了。”仔仔双眉轻挑。 桂英又一叹,沉默。 “我奶奶也不是下嫁吧!咱家条件和我奶奶自身的条件不差呀!”仔仔不解。 “这你不懂了吧!一来,张家比咱家有钱,人家在永州好几套房子呢,现在住的虽小了些,地段最好。二来,你奶奶和你张爷爷是姐弟恋,张爷爷是身子弱,可人家长得一表人才呀,起码比起你亲爷爷那是高了好几个档次。再有,你奶奶那性子跟你爸一样一样的,有啥委屈她不说,急得我呀”桂英躺在椅背上,头不停地乱转。 “我觉得主要是豆豆妈有点儿”仔仔没说下去。 “是啊,我也气啊。你明远叔按说跟我们是一朋的,大家各方面能达成共识,这个陈青叶我真是奇了怪了!当年她怀孕你奶奶跑前跑后地伺候,特殊时期应该的;后来坐月子、照顾孩子还是你奶奶,我寻思着可能她年轻,毕竟你明远叔和她是二婚,她比你叔小八岁我能理解。可现在,她三十四五了,还是那样子!家里活儿总得有人干吧,她不干那不落在你奶上了!我真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爸”桂英有点激动,口中频喷唾沫。 “我觉得还是别了吧!我爸现在自顾不暇,你说了白白给他添烦恼。青叶阿姨确实是有点懒,但是没你懒吧!你原先在家里也是那样啊,天天抱着手机躺在沙发上,什么活儿也不干!再说,张爷爷家平常有保姆的,我以前暑假住张爷爷家,觉得还好吧!”仔仔回忆道。 桂英听儿子认认真真地说她懒,一时不可思议,两眼瞪着儿子瞪了许久,想打他又觉他说的并非假话。 “那是因为咱家是我赚钱!你不能拿我跟你青叶阿姨比,你应该拿我跟你明远叔比!懂吗?”桂英气得揪住儿子的耳朵,重新掰扯逻辑,想给儿子洗脑,美化自己母亲的形象。 上午十点多,包晓棠睁开了眼,累了几天的人放下心来睡得格外深沉,姐姐一早上班她竟丝毫没有察觉。吃了姐姐留给她的水煮蛋、面包片和香蕉,晓棠重回床上。想刷手机消遣时光,奈何这个新手机里并没安装她常用的软件。无可把玩,浑身疲软的女人平躺下来,望着窗外发呆。 彻底放松的大脑,总爱浮现那些她不愿面对的人或事。 这几天,包晓棠断断续续地反嚼她和朱浩天之间的点点滴滴,确实有很多问题,她竟丝毫没有发现、没有怀疑。他们的所有聚会总是对方提前安排好的,似乎吃的东西从没有超过三百的,他也从未送过她什么礼物除了最后的那个包包,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华丽的瞬间,一切太过低调,低调得有点寒碜、吝啬。为何她从未发觉呢? 小米是富家千金,卓凡是名校博士,她一个普普通通没多少积淀的寻常人,如何能被骗子团伙盯上?越揣摩越后怕。晓棠不停地往回倒退,退到两人初始的时候该是出国的原因吧。他们第一次见面以后她和好几个男性互留了联系方式,其中朱浩天是最主动的。约定第二次见面时,她说她要出国旅游对了,该是出国这件事让骗子盯上了她,误以为她是个有钱人。再有的话,当时她在婚庆网站的简历上填写的是离职前的公司,那家公司原本体格小但业务模式独特,后来被两家互联网大头和一家银行同时入股,在行业内一下子风生水起,薪酬待遇也普遍提高了三四成,一定有这方面的原因。 晓棠猜测不假。她之所以被相中,是因为对方仔细查过晓棠原公司所招聘会计的工资范畴,奈何包晓棠是她们原部门里工资最低的,原因是她学历最低。想到这里,包晓棠一动不动,后脊发凉。 诈骗团伙锁定的对象正是低学历、低情商、低龄的有钱女生,小米符合,卓凡似乎出了他们的框架。当时老大和他们的技术部并没有锁定张卓凡,是张卓凡的同事上赶着联系对方,且将张卓凡的个人信息全部透露,对方一查公司相应职位的年薪,马上更换既定目标锁准张卓凡。庆幸张卓凡并没有投入多少感情,只是被骗了些钱。 婀娜的女人蜷缩在小床上,一张娇俏之脸望着窗外的白光,灵动的大眼、柔顺的长发、白皙的皮肤不知包家父母何种面相,如何生得这两女子那般动人。姐姐包晓星双眼深陷、小脸精致、身材纤瘦,乍一看有些娇弱显老,可是她里外散发的寂静与羞涩、干净与爽利、慈爱和包容既能征服男性,也能说服女性。包晓棠的美与姐姐不同。 晓棠在公司时不乏男孩子追求、暗示的,可不知怎的,她在任何公众场合总给人留下一种高傲冷漠、不可亵玩的距离感。私下里的包晓棠与其外在的远距离形象截然不同,甚至天差地别。私下但凡熟悉晓棠的人,无不知她温和谦卑、话多爱笑、羞涩胆小,有点和光同尘的柔和,有点儿隐藏于内的自卑。一个人的内外形象为何如此反差、矛盾? 至于包晓棠,该是因为家境吧。无所依靠令她内心脆弱而不自信。 高傲,不过是自卑的伪装或排头兵罢了。 的确,晓棠内心非常自卑甚至是极度自卑。她不敢接触什么有钱人,怕自己一贫如洗的原生家庭让人家笑掉大牙;她不敢直视任何高学历的异性,怕自己腹中无墨的浅薄成为别人的笑柄或不屑;她也不敢交往那些亲和、可爱又体贴的妈宝男她从没和自己的母亲深入相处过,如何跟别人的母亲深入生活。 自卑生惧。她怕得柔弱多疑,怕得给自己的恋情设置种种障碍,所以才有了三段恋情三次失败的结局。初恋李腾华待她极好,两人惺惺相惜、苦中作乐,奈何因为对方母亲太过强势,她自卑得没有勇气坚持,自卑得认为自己配不上,所以草草分手。李志权对她不错奈何他身份复杂,该是因为她单身久已,但凡有个男人向她示好她便迫不及待,谁成想最后饱尝苦果。朱浩天呢,她对这个人尚无考察了解便快速进入恋爱阶段,何为?自卑作祟。 自卑,似乎成了包晓棠的原罪。 晓棠擦着泪,恨自己没出息、恨自己自我轻贱。如果恋爱和成长有一个导师该有多好,导师会教导她如何审视一个人、如何审视自我、如何在物欲横流的浊世中找到一种自信发自内心的自信、敢于跳出来的自信、不依托任何凭借的自信,或者叫有尊严的自信。 哭一哭,思一思,悲伤的女人一颗心飞出了天外,落在了他们曾去过的咖啡馆、电影院、餐厅门前昏黄的灯光下、蜂拥的人流中,他们十指相扣一起散步,蓦地朱浩天在嘈杂的人群中驻足直面,握着她的两肩轻声说:“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恍如隔世,恍如隔世。 晓棠擦干一波眼泪,又来一波。 他骗了她。按世俗逻辑推理,她应该恨他、怨他、咒他祖宗十八代,可为何此刻她竟想着他的好?要骗钱便骗钱,何必取她一颗心。 泪中的晓棠岂知,她此刻还在留恋、还在幻想的,不过是一个空壳子罢了。真实的老三不喜言谈,善良又残暴、通达又血腥,他是一个性格非常极端的复杂人。老三在包晓棠面前所呈现出来的朱浩天,不过是经过形象部推荐的一个人设罢了。没错,老三在努力表演一个幽默的、华丽的、有魅力的人,谁知晓棠看不穿皮囊,跟无脑粉丝一样上了当。 有时候穿戴一件盔甲,整个人会因盔甲剧变,变得强大、开心或焕然一新。宠物猫因性情温和可爱而得到人类的怜悯和施舍,以此种群存活,倘宠物猫的皮囊之下装着野猫的凶残,恐怕人人敬而远之吧。人人均有一张面具让自己一切顺利、活得更好更轻松的面具,骗子不过是多了几张而已。也许不止晓棠吧,老三亦留恋着朱浩天的那副皮囊被世俗广为接纳、可以正大光明被人爱亦爱人的皮囊。 一觉醒来,晓棠忽忆起了一个故事在去云南的路上朱浩天讲给她的故事。那故事说的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母亲生来残疾被强奸至孕,外公随意将母亲嫁给另一个残疾人,那人残暴可憎,虐杀其辱这小孩朱浩天为什么要长篇大论地给她讲那么一个沉重的故事,莫非这是他的故事?晓棠又一次全身冰凉,四肢霎时起了鸡皮疙瘩。 她在怜他,还是在怕他?她信了这个故事,还是被多疑幕后的恐怖所包裹?她是庆幸自己脱离了可怖的杀手,还是在遗憾自己没能拯救一颗残破的心?没有人能猜得透晓棠此刻的神情。 哭了一阵,睡了一觉,再醒来晓棠又思。到底是自己身上的哪一点使得自己上当了?她掰手盘点柔弱、愚蠢、焦虑、压力反复算了又算,她将根本原因缩小在自己因年长而急于结婚的焦虑和外在压力上。自己为什么着急结婚呢?包晓棠反复自问。 年龄大吗?这个原因是不可抗的;害怕自己老了不再美丽吗?自卑;担心自己嫁不出去吗?多疑;顾虑自己没有人爱吗?不对所以,自己为什么着急结婚呢? 社会给人套上了一个枷锁,在特定的年龄个体该做特定的事情,如果不做,那定会承受外在的、规则上的压力。所以,晓棠半晌思考的结果是:她急于结婚是因为别人认为她该结婚了甚至已经晚了。 怎么办?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问题本身。晓棠不知自己陷入了思考盲区还是自己人傻多虑,她赶紧在网上查大龄女青年结不了婚、不想结婚怎么办,最后,在茫茫的资讯中,她找到了一个眼前一亮的答案不婚族。 美人儿不觉间握紧了拳头,心中沉了一口气,呼吸间淡定了。 从长沙南转站以后,桂英和仔仔坐上了去深圳的高铁。上了高铁,见儿子一直一直在刷小视频,桂英忽来了气。“别刷手机了,你作业做完了吗?”说着夺过儿子的手机,嘴里喃喃:“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懂!刷视频可以赚钱的,你看我账号里已经有钱了!”仔仔伸手欲夺回手机演示。 “行啦,你不要你眼睛了?你一个瞎子哪个姑娘看得上你!我再问你,作业做完了没?”桂英抱着仔仔的手机,死活不给。 少年无奈,轻叹一口:“在高铁这种灯光下做作业,你不怕我瞎吗?” 桂英哭笑不得:“那就什么也别做!闭目养神,让眼睛休息休息!” “我同学在线上等着呢!” “让他等!” 母子之间顿时中断。仔仔咽下一口气,无奈地摘了眼镜,靠着椅背休息。下午三点半,母子两到深圳北站后,兴邦赶去接她俩个。因为心里有事,马兴邦接了妹子和外甥以后,没有再去桂英所在的金华福地,直接开车回了东莞。桂英苦留不住,目送大哥离开。 厂子虽然转让了,还有诸多事宜等着马兴邦呢。厂子里的贵重物品他要妥善处理,办公设施他得找人来拉,在下家搬来之前将厂子最大化地清理一遍,还要辞掉员工、给自己找另外住处、和房东更换合同这些事情,兴邦一人得忙些时间呢。 搬家搬多了,马兴邦早有了经验。刚出来混时,第一次在西安落脚,他精心为自己选了一处住地,购买了一屋子的日用、家具,将屋里装饰得温馨而完备,即便只有他一个人住。可这小半辈子里,他从西安搬到宁波、从宁波搬到北京、从北京到上海、从上海到成都时间久了,他的行囊越来越少,少到来了南方连被褥也不用,一个箱子是他的所有。 每一次在一个地方生根,他总以为那是最后一次了。欣喜逼着他将那里当成家,眷恋催着他为家里添些喜庆,可到了不得不离开时,看着曾经的欣喜和眷恋被自己一次又一次低价甚至无价处理,那心情真是又酸又苦,催人沧桑。这些年,他不恋人,只是恋地。每一次离开或搬家,如同失恋一般。中年人在外,不容易。 经过了数十次的重新开始,马兴邦不知道自己下一次能否继续重新开始。 要问他这一生为何而活,他自己常常木讷得答不出来。 曾经的自问到现在也没有答案。 人生之悲,无过于此。 桂英和儿子拉着箱子大包小包地回家后,仔仔一进门脱了短袖径直奔回房间睡大觉。桂英将婆婆和张叔送给老头和漾漾礼物取出来后,自己和漾漾腻了一会儿,顾不上收拾东西,抱着漾漾在女儿房里打起了呼噜。午休过的漾漾见妈妈睡着了,自己溜下床找爷爷玩。老马一边细品老张头送他的红茶,一边在茶香里怏怏嗔怪儿子不跟他打声招呼匆匆走了。 人世间最最重大的离别,无不是仓皇狼狈的。 “爷爷我饿了!”快五点时,漾漾绵绵地走来,抱着爷爷的膝盖,绵绵地撒娇。 “哎呦,我娃想吃啥?”老马捏着小人儿肉嘟嘟的脸蛋。 “蛋挞果冻,还有薯片、鸡翅,还有面条”看来真是饿了,说了一连串,不停地咽唾沫。 “走!爷带你吃面去!”老马起身去拿漾漾出门的家当,然后换了鞋,拉着娃娃下楼了。 爷孙俩正吃炒面呢,店里来了另一对爷孙,那男娃娃手里举着个冰激凌左舔右舔,羡得漾漾死死地盯着人家手里的东西,咬着自己的手指,流不尽的哈喇子。回头再看大蒜味儿的炒拉条,如同嚼蜡,小美人一口也不愿吃了。老马知其意,自己将面条呼噜呼噜吃光了,然后出来给她找卖冰激凌的小店。 小区里找遍了也没见着,老马拉着漾漾去外面找。回来时吃饱喝足的漾漾央求在院子里玩滑滑梯,老马坐边上抽烟。玩了半晌,偶听草丛里有小猫喵喵喵地叫,好奇鬼儿提溜着黑眼珠子,耸着脑袋,翻进花池里找小猫。老马坐在另一边观望,并未阻止。 那是一只绝顶漂亮的三花猫,约莫两个月大、一两斤重,尖尖的小耳、圆圆的眼睛、孱弱的叫声可爱无敌。漾漾惊喜无比,蹲下来在草丛中去摸那小猫,小猫左后腿受伤了,漾漾往前挪一步,小猫往后退一步,如此在花池里僵持了许久。小美人将小花猫逼到花池角落时,见猫咪躲无可躲,漾漾大胆地伸出小手去抚摸那可怜又可爱的小家伙。谁知受惊的猫咪使出了本能,冲着肉嘟嘟的小指头,不留情地迎上去一口出血了。 “哇啊啊!爷爷!爷爷!”漾漾举着血手指求救。 老马缓缓走去,见小手被咬了嘿嘿一笑,说:“谁让你逗人家!来让爷爷看看严重不。” “嗯。”漾漾流着泪屏息绕过小树和大花,走到爷爷身边,举着小手无限可怜。 老马拿出汗巾擦了擦血,对着小手吹了吹气,哄道:“好啦!你看,血不见了!” “可是还在流,疼!”漾漾拿回手指一看,不一会儿,血又多了,娃吓得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手,高高举起无法收回。 “回去吧,回去弄!” 老马灭烟收烟袋,大手一伸将漾漾从花草里抱了出来,拉着流血的小手,爷孙俩回家去了。到家后老马拿卫生纸将小手一缠,哄傻子似的让漾漾握着缠满卫生纸的小手,自己去阳台上躺着歇去了。 没下了。 国庆后四天连做了四天家教的钟雪梅,下午晕乎乎地回到了宿舍。一上床累得裹着薄被赶紧睡。姑娘运气不好,生理期刚巧也在国庆的后四天,为了赚钱没法子,她天天硬撑着早早过去给学生上课,上午两小时下午两小时。室友关盈盈国庆回家了,她一个人前半天出去上课,后半天回来备第二天的新课,累得十分憔悴。 累倒罢了,山城重庆那地方地势起起伏伏,四十分钟的乘车跟四十分钟的过山车似的。那山城的司机开得也冒,回回刹车总有人闪了身子差点摔倒。钟雪梅出门必带晕车呕吐的塑料袋,哪怕不乘车也带,因为重度晕车的她连路过公交站台也头晕恶心、腹中翻倒。此刻头晕恶心的雪梅根本睡不着,因为没吃东西吐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忍着。 四人宿舍,出去玩的玩去了,回家的回去了,只剩她一人,连个说话的也没有。雪梅无聊中拨通了弟弟的电话,以检查国庆作业的名义和弟弟漫无目的地长聊,聊着聊着,心情好多了,身体也舒缓了。挂了电话,她一口气睡到了晚上八点,吃了点东西,继续睡。明日收假开学,她得为此保存好体力和精力。 “手咋了?”晚上八点,桂英睡饱了出屋找吃的,见玩耍的漾漾手里老握着一大团雪白的卫生纸,不解其意。 “流血了!流血了!”漾漾见问,跑过来找妈妈撒娇。 小孩受伤最常见,桂英随口问女儿:“咋弄的?” “被喵喵咬了!”漾漾液体一般瘫在妈妈怀里。 “谁咬的?” “喵喵小猫咪!” “谁家的?周周家的汤圆吗?”桂英在脑海搜索楼里她见过的猫。 “不是!树下面的。” 桂英一听树下面的,纳闷,走来问老头:“漾漾的手被哪只猫咬的?” 老马喝完一口茶,不急不缓地说:“楼下的野猫。” “她被野猫咬了?”桂英大脑充血、大嗓就位。 “嗯!” “你确定她是被流浪猫、野猫咬的?”桂英再次大喊。 “是啊。”老马抬头气定神闲地望着她,觉她聒噪得很。 “那你就这样处理!”桂英将漾漾握着卫生纸的小手举到最高处,抖了三抖。 “那咋处理?”老马一副懒洋洋,不懂也不屑。 “我的老天爷呀!一天天神得很!你不知道狂犬病吗?”桂英大喊,喊醒了仔仔。 “那猫是狗吗?你是听不懂猫和狗,还是分不清猫和狗!”老马强力回嘴。 “哎呀真是气死我了!没办法交流,为啥所有人都懂的常识你不懂!”桂英急得摊手又抖掌。 “咋咋呼呼的一天天!我被狗咬过二三十回,也没见我咋地!”老马指着自己力辩。 “哎呀我的神呢我的神呢!你七十岁了漾漾几岁!狂犬病治不好你知不知道!”桂英气得拍桌子,而后大步回房换衣服,又流星一般去找病例本、社保卡,火速约好了一辆车,抱着孩子去大医院的急诊室打狂犬疫苗。 老马看着这一切,浑然摸不着头脑。远观整个过程的仔仔光着上半身出来了,爷孙两四目相对,眼神有些复杂。 58上 镜中寻觅新自我 急性偏遇慢性人 “娃儿是被猫咬的!”桂英带漾漾走后,老马冲外孙强调。 “猫身上也能携带狂犬病啊!要是狂犬病只有狗得,那人干嘛打狂犬疫苗。” “哦对对对对对!”七十岁的老农民频频点头,现出醍醐灌顶的神态来。 着实不知这一点的老人,应该得到别人的耐心,特别是儿孙的,可惜他的倔强和好强让人天然地也要强起来。以强对强,哪有什么好结果。殊不知,对强用弱,敌弱用强。 “那你妈带娃打车去哪儿呀?社区医院九点关门不是?”老马回过神来问。 “狂犬疫苗只能去大医院的急诊室打,一打打好几针三针再加加强针,得好几千呢!啧啧啧啧!”少年从冰箱里取出一瓶酸奶,靠着椅撅嘴耸肩地故意吓唬老头。 老马瞥了一眼,沉默。 隔了会,依然嘴硬:“那被咬了也不一定得病呀 “那可不能冒这个风险呀。”仔仔一边喝牛奶一边刷手机。沉默了几分钟,想起自己的国庆作业来,噌地起身大跑回房,一写写到了凌晨。 宽阔的石板街道、古典的建筑楼群、高耸的复古路灯包晓棠漫步于精密设计的城市里、精密设计的街道上,享受着宽敞有序、素净优雅的巴黎。到凯旋门下,忽然间看见了朱浩天,她意欲跑上前去质问他、逼问他,可一转身她手边有个婴儿车,那车里的孩子正是自己的骨血。孩子和情人,她无法选择。于是,美人儿眼巴巴地在婴儿车边望着她所爱的情人弃她而去 急迫与揪心中,枕头湿了,梦醒了。 梦醒后,包晓棠坐了起来,伸手取来发卡夹住湿漉漉的头发,脱下汗湿的吊带,面对一屋子的黑暗和冰冷。十月七号下午六点,哭得双眼模糊又肿胀的女人,拉着箱子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屋子里一切如旧,仿佛母亲脸上的褶皱。一切如旧,可惜她丝毫丝毫记不起母亲的样子。 速生速死。一切太过着急的关系或变化,从一开始就潜藏好了狼狈离别的结局。怪只怪自己高抬了自己,觉自己三十二了、做过小三、堕过胎还能配得上一个帅气的、家境不错的、有车有小事业有小幽默的人。她是先看上一个自以为有车有钱的人,还是无意识地先看上了一个人的车和钱,包晓棠没办法骗自己。 古往至今,一切屡试不爽的骗局,必有其固若金汤的逻辑。当你盯着别人口中天花乱坠的利息时,别人盯着的是你口袋里沉甸甸的本金。若不贪婪,何会被骗? 坐到凌晨四点半,彻底没了睡意。包晓棠抱着双膝胡思乱想,想起了前段儿出国时在埃菲尔铁塔上下的自己。在塔下,她被那设计精密、高耸入云、古老又前卫的通天塔所折服;在塔上,晓棠俯望巴黎,天是极平的,地也是极平的,中间的楼群远眺之下如肤发一般铺在大地上那一日,晓棠自觉在全新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如今反复思忖,那个全新的自己并非从巴别塔中走下来,而是从大地上、人群中焕发而来。那日,离开埃菲尔铁塔的途中,他们一行人行至一条街见识到了很多街头表演家有拉提琴的黑人小伙,有闭眼弹唱的长发男子,有拉手风琴卖唱的高音妇女,有弹奏名家大调的墨镜先生,有弹钢琴的鹤发驼背老奶奶,有对海深情凝唱一身破烂的流浪人 旅行结束后导游在微信群里分享了流浪人所唱的歌曲,晓棠甚爱听之无论旋律抑或歌词,从回国后到现在,一有闲暇,单曲循环。此时此刻,黑暗的屋子里响起了轻而有力的歌声。 thesrgadeaboatoutoffeathers,outofbones 在春天,我们用羽毛和骨头造了一只船 firetbarefootthesnow 我们放火烧了房屋,赤脚走在雪地里 distantrhythhedrtordsthestor 伴随远方的鼓点,我们朝风暴漂流而去 babyionosthisteeth,nosgthesea 小狮子换掉了乳牙,此刻在大海中遨游 troubedsiritsonidtorest 我本已安息的灵魂,此时在胸口惶恐 thebirdsaeftafriendasyourbodyhitthesand 众鸟离开了我的高个朋友,如同你的身躯倒在沙滩上 arsutheskyferseyethatookeddoyface,outoftiofce 百万星星在穹顶聚成一只虎眼,它在时空之外,俯望着我的脸 sohodon,hodontore,hodontoyourheart 所以请勿屈服,保持本色,坚定听从你的心 akenbythesoundofascreaow 忽然,被一只尖叫的猫头鹰唤醒 chasgeafstheneverbeen 追寻风中的落叶,抵达从未涉足的地方 saidgoodbyetoyound,asthefiresread 火势蔓延无边,致此道别我的朋友 athat039;seftareyourbohatskikestones 所剩为你的遗骸,很快将石沉大海 sohodon,hodontore,hodontoyourheart 所以请始终坚持,坚持我们自己,坚定听从你的心 一曲歌罢,泪流满面。 人该为何而坚持?因何为自己的生命坚持? 晓棠也想起了巴黎街头的老奶奶弹奏钢琴的鹤发驼背老奶奶,她弹了什么曲子她转身早忘了,可老人家披头散发的形象与她双眸间的奕奕神采仿佛不属于同一个躯体。那神采是坚定的、自由的、快乐的、忘我的 深爱,深爱到忘我,将所爱看得远远比自己重要有着这般追求的人,即便七老八十,青春依然眷顾着他们。 医生在手术台上熠熠生辉,歌手在舞台上直达天庭,生意人在商场上铸造宫殿无论什么爱好,当一个人将所爱看得比自己重要时,他便不再是个世俗的、寻常的人了。此,即为超脱。 人因梦想而年轻,没错,可审视自己这般卑微平庸,去哪里找一个让自己不平凡的梦想啊。晓棠又哭了,她哭自己连假设有一个梦想的能力和胆量也没有。她是一个模糊的孩子,对自己浑然无知。 firetoourhothesnoofthedrtordsthestor歌曲依然在黎明中循环,听歌的人却已不是曾经的那个人。黑暗中晓棠走向卫生间,擦泪拭脸。昏暗的灯光下,她正面一个白肤,体态轻盈、皮肉松软,明明年轻却一脸沧桑。那藏在青春之下的白发、那小到只有自己可见的无数皱纹、那掖在娇媚皮囊之内的死魂灵她凝视许久许久,看镜中人似曾相识又素昧平生。 晓棠撩过一缕湿发,指缝间留下了几根长长的断发,对着灯光,玩味半晌。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一个人如何对着镜子还能哭得出来呢? 没错。晓棠对着那个镜中女人默默流泪,热泪长流不止。泪眼中,她看见镜子里的女人莞尔一笑。她伸手去镜子里寻她,那人也伸手来摸自己。两人十指相扣,她看见了一个新人焕然一新的人。 洗了脸,包晓棠回到了床上。三十二年以来,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一直在重复别人的人生,从未找寻或探索自己。恋爱、结婚不再是她所关心的了,在万千变化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生存方式,探索自己、愉悦自己、成就自己,才是她接下来乃至到死方休的命运主题。 目下,她要全力以赴她始终所爱的会计专业,自考结束以后,她必须加大马力去拼注册会计师。她没有办法和出身院校的优等生相提并论,她只能和过去的自己拼命较量。 恍然间她离奇笃信少年时老师教过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句话。没错,包晓棠要做一个新民。 为了存活她需要找工作,老本不够吃也不能这么吃,姐姐说的没错,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才是长远之计。想到这里,包晓棠轻盈地下了床,去找寻笔和本子,一番写写画画,她安定了,淡淡地松了一口气。 昨天后半天她看了很多不婚族所曝露出来的生活,很多更像是一种无奈,用小确幸藏着的大无奈。那些人不少是女同、离异者、单亲、大龄或是其他少数群体。纵观那些高呼不婚族人们,他们或者寄情于无敌可爱的孩子、宠物、花草,或者假托于超凡的摄影能力或美图能力,或者沉迷于他们所爱的电影、书籍、大师,或者是用力在拼凑他们生活中的高光时刻她很欣赏,但更同情。 她要做的不婚族,跟她们不一样初衷不一样。包晓棠认为自己如果不了解自己、无法操控自己,不婚族或者其他什么族都一样,不过是遮掩的虚名罢了。 虚假的幸福再堆砌也流露着悲凉,真实的幸福不立字亦直抵人心。晒幸福的美图里没有瑕疵就是最大的瑕疵,真实的厨房一地凌乱才让人感受到一股热烈的烟火。 发自于内的追求或三思而后的路线,不需要向外人展示它的正确性以及优越性。默默地耕耘自己的内心,期待它春来开花、夏来结果即好,无需邀人摆弄、寻求共识从他人口里得赏才乐。 在这鸡零狗碎、速生速死的时代里,一切都是稍纵即逝、昙花一现。所以,无须从众。对这仅有一次的生命,何必从众!那弹钢琴的老奶奶,把握自己,着迷于自己,牢牢攥着自己的所爱所求,这才是命运的上上之策。 chasgeafstheneverbeen。saidgoodbyetoyothefiresread。athat039;seftareyourbohatskikestones。sohodon,hodontore,hodontoyourheart 音乐还在播放,昨日之晓棠,已非今日之晓棠。 果然,人需打磨,才能光华。 在浅浅的激愤中,包晓棠规划着淡定的未来。 世人被爱情和希望所激励,殊不知,历来伤人最深的,一个是爱情,一个是希望。得之成魔,失之亦成魔。 往常爱睡懒觉的人自此没了懒觉,包晓棠洗过澡后,穿上漂亮又飘逸的长裙,去附近的公园里等待日出、追寻朝霞、沐浴清风。 昨晚仔仔写作业闹得老马睡得不安生,早起昏昏沉沉,送走上学的再送走上班的,最后拎着水培饭盒兜着书包送漾漾上学。 “爷爷,为什么我不能摸小猫咪?”挨了一针的何一漾早忘了昨日之痛。 “因为它咬你呀!它身上有病,咬了你你也病了,咋整?” “可是我想摸小猫咪,可不可以呀?就是就是今天放学后,爷爷你陪我去找喵喵好不好?”小姑娘拽着老头的裤边儿。 “要找猫咪就得打针,猫咪和打针,你选哪个?”老人吓唬小孩。 “猫咪!”漾漾大声回答,毫不犹豫。 “啧哎呀!你妈选的和你选的不一样这咋弄呀?”老马轻度犯难。 “那你听我的,还是听我妈妈的?”漾漾驻足仰头,傲娇逼问。 “爷你妈是我女子你又不是,我肯定听你妈的!再说你妈多凶,又打又骂又砸东西,爷怕她不怕你!”老马说完戳了下漾漾的脑门,嘿嘿地笑了半晌。 “不可以!我要喵喵!就要喵喵!”感受到拒绝和蔑视的小童子拍了下裤腿,以表愤怒。 “问你妈要!”老马怕她迟到,佯装生气,一声大吼,结果这嗓有点大。 “哼!我不理你了!不喜欢你啦!以后不和你玩啦!讨厌你!”小朋友双手握拳跺脚蹲马步,说完扭着屁股先走了。 爷俩闹掰了,小娃娃大步流星地走在前,进了幼儿园头也不回地去了教室。老马跟在后面,闷笑了一路。刚维持了两月的忘年交倏忽间迎来了银河系那么大的裂口和黑洞那么深的瑕疵。 话说自从桂英和仔仔离开湖南永州以后,慈眉善目又焦头烂额的董惠芳可算松了一口气,忙了五七天终于可以歇歇了,谁成想当晚她就病了,还病得不轻。先是右下的老牙槽肿得脸大了,痛得不敢吃饭嚼菜,第二天嗓子又发炎,继而头痛咳嗽、浑身无力,一星期后直接升级为高烧。成年以后的高烧,等同大病一场,何况董惠芳花甲已过。老张头陪前陪后,陈青叶忙着送医院,董惠芳国庆一周遭的罪用了大半个月才恢复。人老了,经不起熬或撑。 自打婆婆病了以后,陈青叶一方面照顾孩子一方面顾着婆婆,还得给老小备饭,可算忙了个底朝天。婆婆病刚好,陈青叶跟着也病了,一病睡了三天。按说这是本分,为何陈青叶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远远应付不来呢? 说来话长。 陈青叶,父母是做坚果生意的,将她供养到专科毕业,而后自己找了份工作,三年后换工作进入了张明远的公司,起先只是做前台秘书。明远和前妻离婚以后,女儿跟着前妻生活,几年空缺之后,冲着性情柔和、面色娇美,张明远相中了公司的前台陈青叶。两人好上以后,明远觉青叶继续留在公司做前台不妥当,于是安排她去朋友的公司。那时候母亲已经去世,董惠芳和父亲初相好还未谈婚,谁成想很快青叶怀孕、两人结婚、豆豆出生那年家里忽多了一个孕妇,张家父子自然应付不来,便在青叶怀孕之初让董惠芳先一步入门到家。谁想一进家门,董惠芳立刻升级为张家人的强力后盾。 董惠芳是个急性人,大半生里她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家庭,早历练出来了。做饭打扫样样活计干净利落,为人低调又温暖和善,张家人连同陈青叶对这个老人家喜欢又敬重。当然,最喜欢最依赖她的自然是豆豆,在豆豆的选项里奶奶永远比妈妈亲,缘何?因为奶奶有求必应、处事有礼有节,而妈妈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雷神大雨点小或者在家里销声匿迹隐身遁形。 其实桂英对青叶的理解是有偏差的。陈青叶性情极其温和、为人豪爽大方、孝顺又顾家,这二元组合的家庭比一般的常规家庭还要和谐,和谐到令邻里亲戚惊奇甚至不解。 一切都好,独独一点,陈青叶是个慢性子。不了解的人还当她懒惰、自私、不会交际抑或冷漠高傲,实际上她真是一个超级无敌的慢性子。一顿家常饭她一个人从早九点做到十二点也做不出来,嫌婆婆洗菜不干净每天负责洗菜的她上午花一个半小时下午花一个半小时,出门买束花或者添置家用常常是早上出去晚上回来还不一定买得到,逛街买裙子那更是不去五七个商场不罢休 说起陈青叶的个人习惯,晓得的人皆迷离无语。最爱吃松子,吃起来连着三四个小时不停嘴,完事后桌面非常干净;经常买石榴,吃石榴永远一颗一颗地吐石榴籽;爱吃瓜子吃完瓜子痴迷于用瓜子壳摆各种造型;吃葡萄、西红柿、红枣永远先手动去皮出门化淡妆得一个半小时,晚上卸妆又得一个半小时;每周五天两天美容院、两天理发馆、一天按摩店,周末两天如果不是跟着明远出去玩那一定是累得躺床上睡大觉。 豆豆家长会三回迟到两回,有一回打扮得花枝招展、裙子太短,豆豆老师见了瞠目结舌,陈青叶知自己过火了怕老师告诉豆豆爸爸,赶紧去幼儿园的厕所里卸浓妆重又化淡妆,出来时家长会早散了,其他家长也走光了,那次气得五岁的豆豆好几天没理他妈妈。不怪乎豆豆有一句惹人笑的口头禅“我妈妈每次出门都要一万个小时,烦死啦”。 因为太慢性常导致陈青叶做事情有头无尾。豆豆七八个月的时候她迷上了刺绣,一天五七个小时候地忙活,几个月了没一个成品出来,最后把花了上万元的工具材料全转手贱卖了。有段时间着迷炖汤,给豆豆炖的汤早上上学开始准备,小孩中午回来汤还没好;速度提上来以后奈何味道格外诡异,家里没一个敢捧场。后来灵光一现想做设计,苦求明远给她找门路,花了十来万报了一个设计师的课程,结果因为天天迟到被除名了。 陈青叶过人的心平气和常常逼疯张明远或者老张头。最开始几年,明远爱她护她,每听父亲抱怨总是憨笑;老张头也不直面指责,家庭和睦永远是第一位的;董惠芳知她性子,她爱干的她干,自己能干的全自己揽。一年两年好说,时间久了,慢性子在急性子眼中,如刺一般,硌得难受。 张明远自己开公司,整日日理万机忙得不着脚,有一年他吩咐青叶去准备公司中秋节给员工和客户的礼物,青叶喜滋滋地答应了。一个月后中秋节的前三天,明远打电话问结果,谁知道起初极端热情的青叶因为陷入选择恐惧症、纠结症给忘了这茬子事儿,明远一通发火,急得让公司人事赶紧去采办,此后再也不敢把任何正事交给她。 老张头对这个儿媳妇,只有叹气摇头拍大腿。老人家三天两头地进医院需要她开车送,十次有五次因为等青叶出门化妆换衣服眼睁睁地把预约时间等过了。董惠芳偶尔走永州亲戚不在家时,老张头拖青叶去他原先常去的餐厅买他爱吃的饭菜,没有一回是在饭点买回来的,不活活饿他个两小时压根见不着饭。 父子两为这个没少大吼小叫拍桌子,谁成想陈青叶跟方外人似的,怎么着也不动气。在家里被训以后,她要么躲儿子房间吃石榴嗑瓜子,要么等对方消气了撒着娇去安慰发火的人。做事不如人快,说话也不如人快,自知吵不过任何人的她,从不跟任何人吵。公公、丈夫、儿子哪怕娘家父母或亲戚朝她发火,她从不动气亦不还嘴,面上不软和服输也不强硬狰狞。 明远和老张这几年冲青叶发的火越来越多,董惠芳反倒怜青叶无助,能帮她说的做的尽量帮。毕竟,青叶待她是极好的,动不动给她买衣服、营养品、带她做保养,见她累了给她买扫地机、吸尘器、按摩椅,说来这媳妇大方又心善,是个好孩子。其实这两年董惠芳明显能感受到青叶在变化,她开始将公婆和明远的事情放在第一,儿子的事情放在第二,自己的事情排在第三。奈何天性难改,她那慢性子丝毫没变,磨得全家人难受。 光说每顿吃饭的问题,老两口早吃完了,青叶一个人吃一顿饭没一个小时下不来,董惠芳做的并非什么山珍海味,也就两菜一汤而已。以前饭后等青叶吃完急着洗碗的惠芳,常常不经意地心火乱烧、轻声吁气。后几年她释然了、调整了,午休后收拾厨房,能避开避开。能眼不见的尽量眼不见,这是董惠芳和陈青叶的相处之道。 可是,一家人总有避不开的时候。青叶最爱吃鱼,尤其是草鱼,董惠芳自打跟这个儿媳相识之后,一去菜市场最最讨厌的就是草鱼!急性子永远看不了慢性子吃一盘鱼最少最少得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年轻人该是最懂急火攻心这四个字。 西方管理学上将个体分为a型性格和b型性格。数一数老张家张明远、老张头和董惠芳归属a型性格,八岁的豆豆活活被他妈逼成了a型性格五口人四个a型性格,独独青叶一人是b型性格,且是b型性格的极端案例,想来这一家子真热闹。 58中 放学路上一波三折 晚班途中肠胃绞痛 “一斤多少!” “两块五最低!屯里来了好几家,还有三块一斤的尿素,他说他那颗粒大!”兴盛搓着腮帮子。 “大个锤子!日了天这这贵的!十月淡季他还涨!”老马挠着胡须骂天。 “九月份已经涨了,村里好些人没法子照这价买了,眼底下马上要种麦和油菜了,不买不行!” “啊幸亏咱这几年种的麦子少!”老马挠着白头发咧嘴喘气。 “有一家说他从厂子里拿货时已经两块二嘞!” “日了天他咋可能!吹他娘的牛!肯定是这群混账在中间捣鬼哩,提前把价格商量好了!”老马朝空指指骂骂。 “有价格低的,兴才说质量不行,不太纯!” “啊呀,你弟兄们商量吧,我现在管不上了,不行你叫兴波联系厂里,咱自家人开车批发个一两吨,用不完压着!”老马挠头出招。 “兴波是这意思,但是兴成不愿意,说少了人家不卖,多了放第二年没劲了。” “哎呀你弟兄们自己定吧!你跟着兴才,他咋弄你咋弄!”老马交代。 “嗯,知道咧。”兴盛说完,换了个话题:“今年后半年苹果价不行了,前两年从地里收好几块一斤,一进十月跌得厉害!秋天储藏的价格还不胜七八月的!” “哎!英英说这是一群人在中间搞哩!说是那些人把市场上当年的新苹果全收了,然后零售价提到十块,低收高卖,这些混账把钱赚走了!后来绷不住了,新果子一出来这些狗怂撤了,现在价格不行了。我看超市的苹果才五块一斤,还有四块的、三块五的,你想想从地里走多少一斤!”老马说完又是一叹,叹农民不易。 “兴兴她婆婆住院了,脑溢血好像,听说右半身子可能瘫了。”兴盛笔直地坐在家里,跟父亲大人汇报近来家里、屯里的大事。 “你看兴成啥时候看他姐时,顺便捎点东西,意思意思!要真严重了,你弟兄们商量着一块到那边看望看望那老婆子,这样儿兴兴脸上也有光!”老马安排。 “嗯!”兴盛挠着头,突然没话可说了。 “你哥说你要买犁地机,得是?”老马惦记着兴邦曾经说过的。 “嗯,想买。” “现在这个确实不行了,你要买买吧。让兴波跟你一块挑,就咱镇上那家,你一说大的名字他知道!嫑去其他地方了。” “嗯,知道咧。”兴盛木讷,父子沉默了数秒,老马招呼一声撂了电话。 跟老二一聊聊了一个钟头,此刻一看表已经快四点了。老马着急忙慌地收拾,准备去接小娃娃放学。路上想起了早上和娃儿为流浪猫吵架的事儿,一时不快,寻思得哄哄娃儿,赶巧有老年人举着个插满糖葫芦的棍子在吆喝,老马心花怒放地挑了一只小的,一路上举着火红的糖葫芦,大步直奔幼儿园门口。漾漾一见糖葫芦,喜出望外,早上的事儿跟失忆一般,浑然忘却。 回来行至一家理发馆门口,老马冲着理发店门外的黑色玻璃,撩了撩自己额前的白发,捋了捋脑后的长发,心想不能再拖了,于是拉着小人儿去了这家理发店。 商定好发型以后,理发师问:“请问您是让我们店长来理还是我们总监?” “都行都行!”老马大手一挥。 理发过程中,老头时不时瞅着漾漾,每每对视爷孙两总是眯眼一笑。忽从镜子里斜瞄,老马觉漾漾的发型不太符合他的期望,太长了,不好扎也不好梳,整天乱糟糟的跟疯婆似的。 “你等等!”老马伸手喊停,回头冲胸前别着“店长danie”几个字的理发师说:“给我娃也理理,要那种学生头!学生头你知道不?” “您稍等,我去取一下图样,以免搞错了。” 穿着黑色紧身裤的店长从容不迫地走了,然后从容不迫地又来了。他在画册里翻到一页,指着图片问:“您说的是这个还是这个?这个是蘑菇头,短点儿,很多小朋友喜欢这款。这个是娃娃头,很适合女孩子” “就这个娃娃头!”老马一指,敲定了。然后他要来漾漾手里的糖葫芦,自己隔老远举着,让漾漾坐在大椅子上也开始理。 “那给小朋友的理发,您是选我们的jiony来理?”店长danie问老头。 “都成都成。” 约莫四十分钟以后,老小两人的发型均理好了,俯望漾漾帅气利落又可爱的小脑袋,老马心满意足,然后掏出钱包朝柜台走。 “您好,您两位一共一百五十六!”低矮的女服务员笑盈盈地冲老马说。 “多少!”老马惊得脸红心跳,又不敢表达得太,一出口的话竟然糊了。 “一百五十六。小朋友是我们店里的首席设计师tony理的,我们设计师修剪一次是五十块钱!那您的发型是我们店长danie亲自帮你理的,当然店长是最贵的,他理一次是一百元,这个在我们店门口是明码标价的,我们事先也有询问过您的然后那六块钱是您二位的定型费,每人三元。”女服务员故作为难之态。 老马心下早骂到了十八层天,手里疼惜地掏出两张一百元。找了零以后,右手拉着娃娃,左手提着书包、水杯举着还剩三个的糖葫芦,沉默地出了理发店。离开后,回头再看,他将这家理发店在心里判了死刑没有任何余地的死刑。 为这个老头气了一路,漾漾觉察到了爷爷不高兴,于是一边吃糖葫芦一边主动说话:“爷爷,我们班来了一个新的小朋友!” “哦!” “他的名字叫方启涛,老师还让他给我们就是跳舞了!街舞!他跳得可好啦!”漾漾激动得手舞足蹈。 人皆好色,即便是小娃娃说不明白,看见一个会跳街舞的小帅哥竟也莫名欢喜。小娃娃哪里晓得,这么一个小帅哥竟和她产生了一段尴尬又奇异、漫长又浪漫的缘分。非常之人,才有非常之缘。 “哦。”老马心里堵得慌,嘴上随口敷衍。 “老师让他坐在我旁边,我还给他橡皮用呐!”小娃娃笑脸花开,绕着这个小帅哥说了一路,老马哪里听得进去。 行至一处路边绿带公园,老马见四处开阔,坐了下来,取出烟袋,意图顺顺肚子里的怨气和火气。 长云奔腾,不知是地球西行还是风推着它们漫步朝东,匆忙的人一生也难觉察云的脚步。老马望天,漾漾亦望天。小儿岂知:望云最能中和心境。 脚边不知名的花儿开了一溜一溜,没有香味儿只有颜色,老头暗觉没趣儿。早年他小时,后院墙根下有一丛烧汤花,那花儿偏爱在黄昏时绽放、黑夜里传香。村里人看不见花朵儿却总被浓郁的香味儿所羁绊,即便黑夜中也忍不住驻足寻花、吞吐纳新。年少的老马那时候喜欢躺在大树下的凉席上,蘸着花香,品尝夜色,听秦腔戏里的你你我我、千古流芳。 所有绿道上的树无不是被砖块框起来的,离他最近的这棵大叶榕,城市的围砖只留给它长宽两尺的地界,拢共一平米的地表土,可供这棵树长多大呢?城里人不希望它们长大,仔仔解释过,说过几年要重新挖开,在同样的地方种上同样粗细的树,过几年再挖再种那一平米的之地,令老马想起了马家屯不可名状的广袤黄土。 在这繁华的城市里,刚开始老马千方百计地寻找故乡的影子,哪怕是方寸之地、方寸之物。比方说楼下有一棵倒挂白花的白色杜英花树,让北方老农民总联想起故乡的三月梨花。白色杜英花确实好看,可新喜不过初见,百看不厌才是美。儿时不知梨花美,等到了垂垂老矣、到了繁华之地,才知梨花有多么仙儿、多么雅儿、多么非凡。前天的新闻上爆出来的一条趣事儿,说国庆节数百人在喧闹的景区里围观一棵假树,指指点点留念拍照,老头一想也滑稽! 幼儿园门口的榴莲树曾经无数次吸引了老马的注意力,那树干上的黄色榴莲像极了染成黄色的刺猬,也许因为古怪吧,看多了反觉有些另类美。身边的花池里罕见地栽种着一棵山茶花树,满树的花苞要熬过秋冬才会绽放,这绝色之物,北方少有。身后矮墙内的几条藤蔓扭在一起,绕过电线、攀上楼房、爬到楼顶,只为欣赏最美的夕阳。 “蜥蜴!蜥蜴!爷爷”漾漾指着一只小蜥蜴给老头看。 老马挪开烟嘴点了点头。那蜥蜴很快重爬上了头顶的大叶榕树上,老马扭着脖子看它时,它也好奇地回头打量他。两个世界因为一个眼神相交,从没见过蜥蜴的老马那一刻大脑空白,空白里暗藏不少喜悦。漾漾一直抬头找寻那只小蜥蜴,直到消失不见才恋恋不舍地收回她的好奇心。 小孩脑中空白的世界真好,不需要收纳,不需要整理,来一件东西,它总能给它最好的地方盛纳。 墙角的罗汉松与老马两两对望,许久。为什么人们总挤着去争做那个瞩目的主角,不被关注是一种多么自由的享受啊,好似隐藏在花丛中不那么耀眼的罗汉松,随意地舒展身子,怎么舒服怎么活,不必担心有人盯着它与生俱来的瑕疵。 漾漾被蚊子叮了一口,老马收了烟袋继续往回走。此刻心情畅顺了很多,也许因为眼前的南国美景吧。 途中,好事的漾漾抓住了一只阔大的落叶,她将叶子往怀里拽时,老马一瞥那叶子足有北方的簸箕那么大,比筛谷子的大筛子还大!老农民纯属好奇,走过去也拽过来瞧了一瞧,原来荷叶不过尔尔。大自然既然慷慨地造出北国壮丽,想必也不亏待南国,给了这里满地的婀娜锦绣。 “我要踩着它飞喽!一起飞呀!”漾漾还在玩那片大树叶,老马回头,驻足笑等。往常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他们爷两个越走越长、越走越慢,跟游山玩水似的。 野草天生具有神力,无论土地多么贫瘠,它毅然会长出来,在墙角,在巷道,在土凹,在柏油路的缝隙中,在石板台阶中,在高架桥外的水泥里老马不忍心踩的路缝野草,被漾漾轻轻地薅走了,抓在手里如胜利果实一般玩弄。生命不是试探不是责难,而是来过这里、见证过这里、享受过这里。有大地的地方就有复活,相信明年春天,这红色柏油路的缝隙里又会有野草在车轮和鞋底的碾压下,抽叶开花。 爷俩一个在前摇摆、蹦跳,一个在后观望南北。老人家跟在举着糖葫芦和野花的小人儿身后,像放羊一样,又比放羊要美丽万倍。因为漾漾,老马每一天都能欣赏朝阳和夕阳。 清秋十月,南国有白色的飞蛾在花丛中扑闪,苍老的树皮上生出青绿肉红的新芽来,一藤绿萝爬上了这条街里最高的树,凤凰木在风中轻盈舒展,一只可爱的狗狗跑过来冲漾漾笑着叫南国之秀,老头今番再看,似乎没那么磕碜了。 “诶诶诶!哈喽!你好呀!”漾漾和狗狗依依不舍地打招呼,然后开开心心地作别。 黄昏中,无数小鸟出来寻欢,漾漾抬起头只看鸟不看路,老马抓起漾漾握着糖葫芦的那只手,老小手拉手拐过弯,只见身上一会明黄、一会幽暗,一会白昼、一会暮色。 近空中,浓云浑浊,无边界也看不透,像一个盘旋在地球上空的巨大天洞,要吸走人间的所有忧伤。太阳渐沉,光色的转换令远方的云渐渐变得亮白,近处的低空云显得阴暗一些。西方的一片亮白仿似画板的底色,头顶上这片浓云成了画家笔下的主角,凭借颜色灰暗淡墨的变化投射出各种样子,让人间黄昏欢闹喜庆。 走着走着,古稀老人好像刹那间走完了一生,收回双眼,跟喝醉了似的。沉云漫漫,不知何时西天边骤然出现一大片灯光白,多看几眼眼睛会刺痛,这种强烈的灯光白暗示了人们快要日落了。 老马迎着夕阳之光逆观世界,世界忽然成了黑色隐约的轮廓。 美景醉人。 话说,晚上六点半,刚送儿子回农批市场的包晓星忽然间在过绿灯时停下脚步。方才陪儿子吃饭,她心里着急吃得飞快,一路上肚子时不时抽痛一下,她撑到送完儿子。此刻突地绞痛起来,她捂着肚子无法行走。绿灯在闪烁,晓星硬撑着走到路中间的站台,在站台上捂着肚子蹲了几分钟,然后再过另一段儿绿灯,找了一处风雨长廊下的长凳子,她坐了下来。 国庆七天是赚了不少钱,可好几次没来得及吃口饭,昨天晚上肚子已经不舒服了,晓星只当是受了凉没当回事。肠胃发炎是她原先常有的毛病,后来日子好了吃得规律病自然消了,这两年又犯了隔三差五的。 此刻,包晓星全身紧绷,额上大汗慢滚,心中急得了不得。她在那边的晚班是七点钟,现在已经六点四十了。 窦冬青的麻辣烫店里此时正是上客人的高峰,每天指望着这会子入账进钱;前段孔平切菜时不小心把食指切了一刀子,前后七八天才好,即便如此他一天不落地在店里忙活。怎么办?她这会儿真真切切是走也走不了,肚子疼得要命。 又过了五分钟,赶不上了,即便骑车过去也赶不上了。包晓星没有办法,拨通了孔平的电话,让正在给客人煮菜的冬青接听。电话通了以后,她如实相告,告诉冬青今天要晚来一会儿。冬青理解,反过来安慰她照顾好自己。挂了电话勉强松了口气,可肠胃依然抽痛得不敢动弹,呼吸得小心翼翼,动一下也得轻缓提心。 十月已到旱季,许久不下雨,路上尘土飞扬。很多重型载货汽车在夜色的掩盖下出来了,拉混凝土的、石灰的、燃气的、钢铁的、小轿车的路上轰隆隆地跟工地现场一般,震得包晓星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她一边胆战害怕那些重型车不小心拐弯时翻倒了压死她,一边幻想着那些重型车不小心拐弯时翻倒了压死她儿女能收到多少赔款、日子能顺畅多少、压死的她和活着的她哪个更值钱 送餐车像老鼠一样满地穿行,晓星既羡慕送快餐的年轻人脸上那无所畏惧的乐观,也讨厌他们脸上洋溢出来的对苦难现实毫无感知或者说不需深度感知的少年乐观。乐观不能抵梅梅的学费,乐观不能偿还她的债务,乐观不能拯救她的婚姻,乐观不能让她的学成乐观所以,对中年人来说,乐观值几个钱? 太累了。包晓星累得没有力气喊疼,没有力气流泪,没有力气思考。她望着慌乱的街道,一动不动地望了很久很久,好像在望自己这慌乱的半生。她心头爱恨交加如辣如火,她恨命运,恨自己,恨钟理;她爱儿女,爱生命,爱金钱。爱与恨如同阴阳二气,在她体内横冲直撞,炙烤她、掏空她、伤害她、摧残她 晓星摸了摸那满是尘埃污垢的长凳,她想平躺下来顺顺气休息休息,也许一会就好,可是,她不可以。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如同雕塑一般。 为什么钟理可以将自己与这个家庭择得干干净净而自己不能?她满心想着离婚,早就决意离婚,可若离婚她该怎么跟儿女开口。雪梅也许好说,学成呢?“成成,你选爸爸还是选妈妈?你想跟爸爸一块生活还是和妈妈一起生活”这样的话在心里每说一次,她便哭得不成个人。她想过各种各样的说法,甚至没有说法的说法,可是只要站在儿子一个八岁小孩的立场去面对家庭的变化,她溃不成军。 她恨钟理,恨得希望他死醉死、车祸、自杀可是,没有钟理,自己的生活会变好吗? 街对面是一片工地新一条地铁施工的工地,即便四处被高墙围了起来,她依然能从地面的躁动感受到工地里的剧变。离婚一场家庭的剧变怎么可能对孩子没有影响呢? 包晓星断了泪。 如果,她要脱离钟理,彻底地、主动地脱离,那她须得先站起来,强大起来。从经济上强大,从精神上强大,从上强大。如果她要和他决绝地划清关系,那么,她必须返回冬青店里,再苦再痛也要把这碗饭端下去。擦了泪,包晓星缓缓起身,捂着肚子,像一个七老八十的人一般,慢慢在人行道最右侧往前走,一步一步地缓慢行走。 铺子这些年欠的本息、她新近贷的网贷、她目下生活的成本,少了进账一定活不成。肠胃炎再疼,也没有疼死人的。 走一走停一停,扶着大树休息休息,完了接着走。遇到能坐的墩子坐一坐,缓过来了继续走。走不动了无声地哭一哭,哭完了接着迈步。过红绿灯,绕工地外,抓栏杆过桥,逆行人行道被封以后的车道一个小时后,快到麻辣烫店门口时,晓星整顿自己的精神和身体,带着笑故作轻松地出现在冬青和孔平面前。 夫妻情感、自身健康、儿女成长、老人赡养、工作、贷款中年人的日子,千疮百孔。这里补上了那里出现一个更大的,东边的修好了西边的疏忽了,别说平衡,哪怕一个孔想修补得严丝合缝也难。 幸好幸好,老天护佑,进了店里,包晓星喝了些热水,肚子渐渐地没那么疼了,撑一撑可以正常工作了。有志者,人不助之,天助。 老马带着漾漾一路晃晃悠悠,兜兜花、拈拈草,七点在小区楼下吃完晚饭,老小刚进电梯,忽然来神的老马,两眼一瞪两手一拍裤缝大吼:“哎呀,忘带钥匙了!哎呦我的老天爷呀!我说缺点啥来着!完了完了,又得找你爸爸了!” 电梯到了十二楼,爷俩出来了,走到家门口,摸了摸家门,面面相觑,互相委屈。想拉着娃去找娃他爸,可娃儿早走得虚脱了。无奈,老马拨通了致远的电话。 要赶早还好,偏偏是超市一天中最忙的时候。何致远没办法,朝周姐打了声招呼,一路小跑跑回了家。来不及开门,来不及亲漾漾一口,直接把钥匙交给丈人,转身小跑离去。 待电梯关门了,老马小声嘟囔:“好家伙这忙得!还当他干的是天大的事业呢!四十五岁了还跑!”鼻子里哼了一声,瞅了眼懵懂的娃娃,开门进家了。老马哪里知道女婿致远的处境,外人看人无不是看热闹看表皮。 何致远气喘吁吁地回了超市,还是被周经理白了一眼、冷了一脸。国庆前后超市走货走得快,致远所在的后勤部几乎天天有进货、天天有缺货。光说说今天国庆节过后的第一天,一大早超市来了一吨的大米和油,两拖车的猫砂猫粮,致远搬货搬得胳膊疼,这边还没搞完,另一边来了四箱子零食瓜子、葡萄干、坚果和蚕豆。午饭前来了两铲车的干面条、方便面,他没来得及吃饭先将这些东西入库登记在系统里,两点多吃午饭的时候,又来了七箱水果。以为这就完事了,谁成想晚饭后又到货了蔬菜和酒类,不知道多少箱,反正他和小刘用小铲车拉了五回。两人正搬货呢,岳父电话来了,说是忘了带家门钥匙。 何致远哭笑不得。 来超市上班快一个月了,他刚刚适应、渐入佳境,屡屡被打断。国庆前老头有两次忘带家门钥匙,国庆期间为老人过寿请过一次假,期间有回漾漾拉肚子他翘班出来,国庆前有一次仔仔找他有事,再靠前是桂英出于关怀多次来超市找他前前后后,几乎每隔三天就有一个家属召唤他,超市里相熟的同事都知道他家事多。致远也明显感觉到周经理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冷淡。 为此,致远嘱咐过桂英,也叮嘱过儿子,可跟岳父怎么开口呢,本身老头也瞧不上他这工作。可致远认为一个人既然选择了,就要认真对待,奈何他一个女婿真开不了口。 就说说有一回,老头带了钥匙没带手机,嫌多跑路麻烦,直接来超市找他。致远在超市的熟食区给老小买了饭,吃完饭老马想起来打火机没火了,又打电话指挥他在超市多买几个打火机为这么点事儿,致远足足耽搁了两个小时,最后自己连晚饭也没吃上。 想跟桂英说,怕桂英那脾气总是小事挑大、大事搞得爆炸;不说吧自己的工作总是被打断、被打搅,显得自己很不尊重超市的规矩,亦觉对不住周经理的信任。毕竟像他这样的中年人在外面找工作,并不好找。 58下 一个孩子要爸爸 一个孩子被爸打 “呐我已经把安科展介绍得差不多了,相信你来之前也查过资料。我想问问,你是怎么看待销售这份工作的?”晚上八点,一场面试正在小会议室里进行。 “多劳多得吧,谈得单子越多,自然收入越多。我不太清楚您要问的具体是哪方面。”被面试的人反问面试的。 “其实我是想问,你能不能吃得了销售这份工作的辛苦。多劳多得没错,但是前期,任何从业者进入一个陌生的领域,他一定有一个较长的累积过程。作为销售员你要不停地出去跑客户、参加会议、观展、递名片、了解客户的背景资料、找到链接的相关人员百分之八十的销售员往往过不了第一关就重新择业了。”马经理凝眉说完望着对面的小伙子。 “我懂,我愿意尝试一下。”小伙子郑重回复。 “呃说实话,我有点意外。今天我面试了四个人,你们从表层的条件来看是一样的低学历、均龄在二十五六、自身条件较好,但是从业经历很简单。其他三人犹豫了,但是你没有。呐我之前已经把底薪和相关福利、展会的工作进度说清楚了,如果你有意入职我们安科展的话,起码目前两个月做的全是展会的外围工作,也就是说,你入职后的两个月只能拿到底薪,当然你自己能拉来客户更好。” “我理解。”小伙子点头,看起来聪明、稳重不焦急。 “那行吧,你随时入职都可以。另外不好意思哈,把你的面试安排在了晚上。” “没关系马经理。” 两人一阵沉默,马经理结束了这场面试。待小伙子走后,她举着那人的简历重看了一遍。张珂,一九九二年生,金融学的专科,之前在一家贸易公司做过一年,这是他简历上所有的从业经历了。面貌俊秀清爽,穿着精致有型,自称开过店投过资,该是个小富二代,不知入职后表现如何,能招来一个人先用吧。 这两月走了不少的业务员,所剩的人员均是手里有不少客户的。临近开展,最近业务员的办公室里常空荡荡的,大家纷纷出去跑客户了,那业务部与展会相关的一些基础工作谁来做?没法子,桂英跟李玉冰如实反应以后,李姐特批了一个名额,专门招一个人辅助展会业务的零碎工作。 公司要缩减成本不让招聘员工,原先业务员离职后一些工作没人来处理;好不容易从李姐这里开了个口子,如此寒碜的底薪还想找个合适的有能力的业务员难。本来今天桂英要跟两家客户签展会的合同,上午去了一家,为了面试她推迟了一家。 整理好面试的简历,马经理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思考接下来自己的工作。周三去双龙区的一个工厂,和那边的市场部敲定参展的合同;周四去市内两家做视频监控的老客户,之前谈好的展位数打算赶紧落定到白纸黑字上;周五她可能要去广州一家公司去年谈的新客户,见一见这家公司的领导套套近乎,然后顺便把合同定下来至于天成集团,头大!最近天成内部极其动荡,桂英跟接洽的张总聊了几回,谁知道国庆后张总已经从那边离职了。没有接洽的人,怎么谈这单大生意?昨晚收到张总讯息的桂英失眠到了两三点。 今年赚的肯定要比往年少少很多,得亏她是业务经理,每个月有五千元的固定工资,可这五千元够一家五口吃几天的饭呀! “咱们有些同学呀,国庆七天不知道上天了还是入地了,作业一个没做!据我所知,咱们语作业比你们数学老师布置的作业要少得多,就这,还有一个不写的!这些同学是要怎样,高考拒考语吗?一百二十分全送给监考官吗?”晚自习上,清瘦的女老师刚说完,同学们均笑了,语老师的两只眼却犀利地盯着何一鸣同学。 “我不管你什么理由,周五之前,必须全部补上来,然后交到我办公室里,我等着呢!不要让我点名哈!给你们面子了!”老师瞪着眼说完,在教室里示威一般转了两圈,然后离开了。 何一鸣松了一口气,赶紧找隔壁的黄毅超要来他的版本,再朝后面的胡洪震借来他的,二合一抄写,既不会雷同还能综合综合取较好的答案,其次还可达到他需要的抄写速度。这不是何一鸣今天第一次接到的威慑了。所以,不止是语作业一个没写,英语和生物亦是动也没动。国庆七天,一半时间在湖南吃好的玩好的,一半时间在狂刷小视频,那几门做了的作业纯属是出于对老师的畏惧不得不为之而已。 晚上十点二十到家以后,本想赶一会儿作业,谁知几个同学同时在线上等着他刷视频搞比赛,仔仔往床上一躺,径直躺到了十二点。期间老马叫他也不动,待手机彻底没电了,不洗澡不脱衣直接倒下睡。第二天上的什么课他一门一句没听进去,一天都在抄作业。 早上桂英给女儿穿衣服、梳头发的时候,老马走到漾漾房门口,小声提点:“仔儿这几天老看手机,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从小的毛病,国庆还不是那样。现在的孩子哪个不刷手机?连我昨晚也刷到了十二点之后,还不是工作的事儿。现在工作、学习、交际沟通都用手机,哪分得清呀!”桂英说完,不等老马说第二句,回房收拾去了,再出来时三下五除二地出门上班去了。 老马一顿失落。待她走后,一看表还不到八点,她啥时候上班这么赶呀?难不成真到仔仔说的一年中最忙的时候。 晚上,钟能洗完碗准备收拾房间睡觉。自从他上班以后,一到晚上八点就开始不停地打哈欠。进了房间,学成在书桌前躬身写作业,钟能整理床铺。好几次回头看孩子,均发现娃儿在发呆一动不动、双眼失神地发呆,好大半晌。 当然,老头不是第一次见孙子痴痴发呆了,见惯了,不打扰,轻轻一叹。干完一切活计以后,钟能躺在床上休息,两眼望着孙子,等他作业写完了看他入睡后自己方睡。瞅着孩子瘦弱的背影、迟缓的性格,钟能常常担忧。该是出去和小朋友一起疯玩的年纪却从没玩过,总是一个人在家里蜷着。老人从不知他在学校是否有受委屈,但想想这性子,也能猜到几分。 担心啊,为这个孩子担心。 孩子的性格是父母性格的一面镜子,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不知道会不会渐渐地自闭、抑郁或者有什么社交障碍、心理问题,反正从小到大学成没一个要好的朋友。没错,钟能私下里在手机上查过很多问题小孩不爱说话总是发呆怎么办、小孩八岁了没有朋友正常吗、小孩子经常被打会怎么样、自闭症和抑郁症有什么区别、儿童常见的心理疾病有哪些 这些事儿,他不能跟人说,也不能自己解决,如石头一样卡在胸前。是不是他在街上正扫地呢,想起孩子过度迟钝或情绪单一、精神不振常烦得驻足叹息。 钟能不是医生、不懂心理学、更不是什么聪明人,他能做的只有给他能给的一切爱和关怀。无论自己吃什么,鸡蛋、牛奶、小米粥、学成最爱的零食永远不能断;接他放学一定要逗一逗娃儿直到逗笑为止;晚上陪伴他总是给他讲很多宽心的、慈善的话倘孩子真有啥心理问题,他这么一个老农民该怎么拯救哇。 钟能想着想着,过度疲劳加上忧郁伤感,在沉重的呼吸中没几分钟他给睡着了。学成听到鼾声,过来给爷爷盖单子轻轻地、缓缓地。待自己作业写完以后,关了灯,上了床,自己盖好被子,抱着爷爷的胳膊,轻轻睡去。 这般早熟的孩子,睡觉之前哪需要什么讲故事啊、亲吻啊、抱抱啊,有个人陪着有个给他安全感的人陪着,那就是最好的童年故事。 国庆后的一周,平静而匆忙。 周四晚上八点,饭后频打哈欠的漾漾一眨眼在沙发上睡着了。老马关了电视,抱孩子回房。到了房间她忽又醒了。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从小被爸爸带大的孩子一到睡前如机器人一般不停地问这个问题。 “待会。” “待会是多久呀?”漾漾眨巴着眼睛问。 “你数一百下,你爸爸就回来了。”老马坐在床边哄她。 “那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漾漾两手抓两脚,满眼期盼。 “十点吧。”天天被问这样的问题,老马每每回答总觉得有些难度。 “十点那我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小孩失望至极。 “十点二十。爷爷陪你等他们,成不?” “成。” 小孩在等待和瞌睡之间拼命挣扎,老马瞧着煎熬,哄着说:“爷给你讲个故事,你爱不爱听?” “呃听完故事我妈妈和我爸爸还有我哥哥能回来吗?” “能!肯定能!爷爷给你打包票!要讲完故事他们三还没回来,爷爷给你买糖吃,再给你五块钱,成不?” “成。”小孩说完闪着眼皮,险些睡着,抖了下身子,睁开眼卖力地听。 “从前有两个人张三和李四在地里一块种地,地里草太多了,老是锄不完。张三一把火把草和麦子一块烧了,很快草重新长起来了。李四没锄草,他让草和苗子一块长,结果谷子变成了狗尾巴草、麦子变成了稗子。到了春天,这俩人只好饿肚子。有一天他俩跑到王五那儿哭说庄稼种不好也不好种,王五跟他俩解释,这庄稼不能自己生长,得人一年四季不停地锄草、施肥、松土” “诶!”原本快合眼的漾漾忽全身一抖灵醒了又,以为故事早讲完了,她缓慢地扑闪着睫毛问爷爷:“我爸爸回来了没有?” “没!爷这故事还没讲完呢!不是说好了嘛,故事讲完了他三个一块回来。” 老马见这个故事平淡无奇不好听,于是屁股一抬身子一晃,忆起了另一个故事他娃娃时他爷爷讲给他的。老头舔了舔嘴唇,道:“爷爷继续讲了啊!有个人养了一群猴子,他给这群猴子穿上衣服,教他们跳舞、转圈、做动作。那人把这些猴子训练得规规矩矩,只要他一打拍子,那些猴子齐刷刷地一块动弹,跟跳舞似的,然后给人表演,赚了很多很多钱。结果呢,有一群娃娃,他们觉着自己还不如一群猴子,有点嫉妒、生气,寻思着捣个蛋儿。有一回他们在看那人指挥猴子表演的时候,在衣兜里提前藏了好多吃的香蕉、玉米、栗子那群猴子正表演的时候,这群娃娃把吃的往地上一扔,结果那群猴子全乱了上桌子、跳板凳、爬人身上把桌上给客人的东西全倒翻了给,养猴子的人怎么打骂也不顶事了”老马回头俯望漾漾时,娃儿已沉沉睡去。 老头松了一口气,将娃娃往床里面挪了挪,准备盖好单子关灯离开。谁知挪腾漾漾的时候,老马在娃儿右肩上,瞧见了两片红有点肿、杏子大小,红得很!老马皱眉摸了摸,没搞明白,只当是被虫咬了,抹了两口唾沫,算了事了。 哄完孩子,老马帮漾漾收拾书包、简单地清理房间的玩具。近来娃儿总问爸爸妈妈,几乎每天到了睡觉的点儿皆要问个三五回、七八趟,老马起初听着不当事儿,后觉烦人,如今再听不免心酸,只胡诌些童年故事糊弄糊弄她。 她哥哥上晚自习没的说,偶尔早回来基本上把娃儿当空气,一回家抱个手机唧唧哝哝跟念经似的;她妈妈国庆前后忙得不是醉醺醺便是不见人,早上给娃梳头穿衣时娃基本上还做梦呢;她爸爸天天晚上十点后,回来时娃早睡得更烂泥似的,提起来摔下去且醒不了,何况他爸只是习惯性亲一下摸摸脸。要家里真没个老人照看,家养的娃儿跟没妈的娃儿有何区别? 城市生活重塑了家庭的架构,多少孩子此时此刻跟漾漾一样眼巴巴地盼着爸爸妈妈,却如何也盼不来。哪家公司不加班?哪种工作既能正常上班又能顺带接送孩子?哪个行业能让一个养家人兼顾两者?城市对家庭的伤害和挤压是无法抹杀的,过度细分的工业化使得个体变成无情的零件儿、家庭变成隐匿的附属,在农业社会情况绝非如此。家庭至上,一切农业或农村的活动以家庭为单位,一切农业或农村的活动目的是为了家庭的延续。孩子在空旷自由的地方长大,无论做什么,他们如同坡上的小羊小牛一样,一抬头可望见妈妈,一张嘴便有人回应他。 可怜浩瀚楼群碌碌之人。 周五晚上,钟家三个爷们小的吃饭、中年抽烟、老的收拾碗筷。钟能为节省时间先端了几个碗盘回厨房洗锅碗去了,学成还在吃碗里的饭菜。对门张大姐家里不知为何传来一阵大笑,学成闻声望去,莫名笑了,轻笑中一根筷子连同筷子上的一叶菜掉地上了。学成条件反射地先瞥了爸爸一眼,见爸爸右脚踩沙发、右手抖烟灰、双眼正盯着他,孩子一抖,束手无策。 他慢慢地捡起地上的筷子,捡完后抬眼望了爸爸一眼,不知该用还是不该用。五秒后他将两个筷子合并在一起,继续吃饭。 “把地上的菜捡起来!”钟理用烟头指了指。 钟理的意思是把地上的菜捡起来吃了还是捡起来扔进垃圾桶,别人不知道,学成在心慌胆战中理解成了后者。那片青菜叶子沾上了土,怎么捡起来吃呢?学成收回望着地上菜叶的两眼,盯着空茶几,纹丝不动。数秒后,他抬眼斗胆瞪了下爸爸。 “菜捡起来!”钟理轻吼。 学成不想吃那片沾了土的菜叶子,他原封不动,如被点穴一般。 钟理用脚轻轻踹了下儿子的胳膊,问道:“你捡不捡?” 学成不知傻了木了还是豁出去坐着不动,待爸爸将脚收回去以后,他瞪了眼爸爸,眼中藏着他不会掩饰的愤怒和委屈。 “瞪什么瞪?”啪地一声,一巴掌落在了小孩右脸上,瞬间那半边脸发红发烫。 学成两手端碗护筷,两膝盖紧紧挨在一起,身子直挺,小嘴硬努。被打后依然不动,又瞪了眼父亲。 “你再瞪一眼试试!”钟理坐直后指着儿子大吼,那种来自小儿的忤逆和否定,他无法容忍,被彻底激怒。 学成垂望碗筷,下巴微微挺起,两片嘴唇合成樱桃大小,鼻孔朝外张开。 被打惯了的孩子最怕的是挨打,最不怕的也是挨打。 父子两在僵持。 钟理的暴躁已经到了临界点。 老人钟能听声揣着两手小跑过来,见状皱眉嘟囔:“这是干啥呀,娃吃个饭你在这吼啥呀!” “我叫你瞪!”钟理浑然不听父言,指完儿子上去又是一巴掌,那脸更红了,右眼不停地闪烁眨动。 老人见状一把抱过孩子,将小孩护在怀里。怀中的八岁小儿一身软弱,两眼凶猛。那小眼中的愤怒该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始终盯着小儿两眼的钟理,彻底失控了。他站起来绕过茶几,伸出大手去拉父亲怀里的儿子。老汉急速扭过身使尽全力抱着孩子,钟理闪过身子欲从父亲左侧揪出学成,他拽出学成的左胳膊,粗暴地拉扯。 “你瞪什么!今天不收拾收拾反了你了!我叫你瞪!”钟理边说边使劲拉。 老汉怕把孙子打出个好歹来,死命抱住不放。钟理见拉不出来,于是大掌抓住孩子的衣领,两只手将老小左右掰开。 “门开着呢!你是不是疯了?你要把娃儿打死吗”老人不停地哀求。 钟学成不哭不动,两手抱着碗筷,在爷爷怀里听凭两人将他拽来拽去。钟老汉气急了,朝着儿子上去一巴掌:“你看看你把一家子闹成啥样子了!你媳妇出去了,你现在天天喝酒打娃,还像个人吗?” 老人这一打,左手松了,钟理趁机揪出儿子掀开父亲,壮年人用劲太大,冷不防地老头没站稳被掀倒了,腰先是硌在了茶几一角,然后整个人不稳当倒在了地上。学成见状丢了碗筷挣脱着要拉爷爷,凶狠的两眼瞬间因为爷爷的摔倒泪花狂涌。 “我叫你瞪!什么东西”钟理一边骂一边踢了儿子几脚,见左右两侧倒下的老小,他一时愧疚至极,没脸再看,甩手出门去了。 学成哪顾得上自己疼,见屁股和两腿能动,他缓缓地起来去扶爷爷。钟能捂着腰,一言不发,一脸苦命。怕门口来往的人看笑话,老汉拼着命坐了起来,然后从沙发上摇摇晃晃地去了厨房,进了厨房回头对学成说:“爷爷没事,成儿你赶紧写作业去吧,别让爷担心。”他故作轻松地想支开孩子,然后关上厨房的门,拄着台子二十来分钟动不了。年近古稀之人,面朝油腻小窗的一张黑脸,如瀑布一般,全是水。 学成似小猫一般,静静地站在厨房门口,望着爷爷。忧伤的小脸红彤彤地,如泉水一般,亦全是水。 “东门修车的那家媳妇整天吹牛她家的这喷漆好、那轮胎好,她男人这能修、那能修,明明技术最次收费最贵,还整天吹他妈的牛皮,我就瞧不上她这毛病!看她一天天嘚瑟的,他男人那么能耐,咋不给飞机按个倒挡、给航母清理油槽、给原子弹抛光打蜡呢?不就是修车的技工吗,搞得跟他能修轰炸机、造卫星似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张大姐家四口人嘿哈大笑,豪放的笑声带着饭桌上的香味,从她家厨房门口穿过她家客厅、市场巷道、钟家客厅最后到了钟家厨房门口内外。 人间凉热不同,这家悲来那家欢。 59上 独酌买醉遥想当年 一夜长行虚实俯仰 缓缓地夹了十来粒花生豆送进嘴里,悠然地将皮蛋蘸料而后咀嚼下咽,接着一杯五十多度的白酒自斟自饮嘬一口、脸一皱、啧啊一声,而后端起一瓶啤酒倒入另一小杯头一仰、抿抿嘴、鼻孔里叹一声如此反复。 巴掌大的低矮小店,东南角靠墙处,一人一桌一凳。桌上一小盘五香花生豆,一小盘黄瓜拌皮蛋,一瓶白的一瓶啤的。一尺小桌,一人独饮。 一天几乎只为这一顿而活的人,即便囊中羞涩,也要按规矩讲排场。 近来老陶接到了几笔新单,一大早要开车十公里去送货,备货的工作挪到了晚上,虚胖的老陶干完活哪有力气再喝酒。所以,喝酒的二人组合剩下了钟理一个。众人喝酒图热闹,两人喝酒是消遣,一人喝酒纯属买醉。近来总是独独一个的钟理在这家小店里受到了不少人的别样关注和别样评价。 极好面子的穷光蛋为了遮掩没钱的一切举动,无不是啼笑皆非的。钟理为了少花钱,一盘花生豆他总是吃七八个便停筷子,喝一杯酒停一分钟,挑几段黄瓜再撂筷子两人喝是欢,一人喝是悲。悲加上穷,穷披着面子,这场面复杂到多情。 一人喝完了一瓶白的一瓶啤的,临近午夜,钟理飘着身子出了小店,不知该往哪里去,于是顺着昏暗的街道随意漫步。 在本该提个大缸子泡枸杞菊花、灵芝切碎浸白酒兑蜂蜜、临睡前舀一杯红葡萄酒下肚的年岁里,钟理却天天用各色劣质白酒糟践自己。如果说割腕、跳楼这类自杀是惨烈的、勇莽的,那么钟理这种自贱自残到自杀的方式,对比之下无不显得异样浪漫而诗意。 几个小时前,他亲手把父亲掀倒、将儿子重打,几个小时后,那一老一小在地上的样子还刻在他脑海里。话说,这钟理到底是怎么了?是失败和失败附赠的世俗眼光将他推逼至此?是自己为了在酒中找寻安慰和疗愈独行至此?还是酒精厂家用上瘾做套儿将世间的酒鬼引诱至此? 有没有一种科学解释是长期喝酒喝劣质酒会喝坏脑子?长久之下喝得人情绪失控、性情暴躁、举止无常?要真有,该多好。钟理希望自己身上有一个如残疾一般天生的、客观的借口为自己的种种种种当掩盖。如此,当别人批判他的时候,其实是在批判他的残疾病、狂躁症或躁郁症,而非批判他本人。 官渡之战之前,曹操已小有规模,挟天子以令诸侯,广纳北方英雄。曹、袁开战前袁绍令陈琳发檄讨曹,那篇出名的檄将曹操骂了个狗血淋头,不仅如此,还骂到了曹父及其祖父。瞧瞧,曹公亦有此遭际,何况世俗凡人。一个人再成功也有瑕疵。某种程度上说,还是阿q聪明,持有精神胜利法的人永远可以绝对地胜利,绝对地将瑕疵从自己身上撕掉。 钟理岂是阿q,他撕得掉吗? 他撕不掉。人们常将一个人身上携带的美丑、成败、荣辱、穷富、蠢慧等等等等与这个人看作一个共生体,作为受过常规、世俗教育的人,钟理也是这么看待自我的。由此,他非常痛苦。 无法剥离、抽身,故而无法超脱自我。 昏昏沉沉,飘飘荡荡,如此虚浮,为何灵魂如此沉重。他想倒下假装醉了或睡了,可他又不屑于这般低级的表演。于是,继续走,继续走。满城漆黑,没有观众,何必多情。 走街串巷,没有一个目的地。嘴鼻发干,肺腑燃烧,酒如柴火,在炙烤着钟理的。 幸福的家庭此时此刻该是聚在一起彼此温暖吧。绝望之后重新站起来,有过这类经历的人们常形容为“重生”,那是否是说,绝望的谷底,即是死亡的沼泽。没错,钟理此刻正走在死亡的沼泽中。高一脚、低一脚,长一步、短一步,如阴鬼一般,他在午夜的大都市里走着猫步和虎步、龙行和凰舞。 不知在与秋风打闹的光影中晃荡了多久,钟理无意间来到了那家以前经常去的烧烤店附近。听说那家烧烤店国庆前关门了,听说像他这样的废人吃不起那里的烧烤了,听说大强和老雷的媳妇见他因喝酒把生意和家庭败至如此都不愿意让他们出来和他喝酒了 歪歪扭扭,终于走到了这家烧烤店的门口。幸好关门了,要不然钟理还没个熟悉的地儿供他坐一坐。屁股一着地,醉汉忽地倒下了,八尺长的北方汉子一下倒在了肮脏的台阶上。 似曾相识 大脑逐渐麻木,如同死亡一般。酒精有序地关闭大脑中的一扇扇小门,从核桃大小的麻木到整个一侧头颅的麻木。如果不是秋风的张狂牵引着他的心跳,恐怕他已失去感觉。钟理的头贴着大地,体会着药物的能量通过麻痹自己最后麻痹大地、麻醉地球的整个过程。既已如此,也不羞涩。钟理五体摊开,与天对峙。看呐,天旋地转;瞧啊,地动山摇。 什么是虚幻的臆想?什么是真实的刺激? 钟理双耳关闭,却听得到甜言蜜语;双眼微闭,却看得到后世今生;他此刻心静如水,却感受到北国冬月漫过膝盖的冰凉和瑟瑟灵魂脱去皮囊,神采忽然清奇。朦胧,成了人与神特定的交流频道,只有在朦胧时人类才愿意以最通畅的耳道、最虔诚的心灵去聆听神的教诲。不知朦胧是大脑天生的缺陷,还是人类这种高等生物的智慧体现。听说,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思考均是在这朦胧地带中酝酿而生。 是神创造的人,还是人创造的神? 那些站在人类智力顶端却投靠了神的科学家们,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呢?这世界的奇妙远超出世俗之人的理解和幻想,一切板上钉钉的论断常显得肤浅急躁,毕竟那么多的终极问题还得不到科学家们的响亮回答。 过去数百年,那些曾经以及现在始终惊艳世人的前瞻贡献,说成造物主假借人类之脑送给人类的礼物似是更妥帖一些,由此看来,数百万年以来人类庞大的数目不过是造物主显迹的载体罢了。也许宗教的起源和科学的开启得益于一些人基于异能而发现的神迹,比如说耶稣偶然得到耶和华的点拨,爱因斯坦在梦中看到了相对论。 俗人一个,沼泽之中,揣度什么天外之事!可笑可笑!醉酒朦胧、大脑麻痹的钟理使劲一笑。他该如常人一样关注自己的生活和行为,可像他这样臭名昭著的坏人和败人有什么好关注的呢?吃饭、发呆、发脾气、喝酒、酒醉、睡觉第二天、第二年亦复如是。 时光在他身上失去了意义,所以它才放弃了他吧。 钟理曾有过人人羡慕的高光时刻,正经国企的中层经理、薪资待遇高于一般人、早早有房有车有儿有女、在市场里人人见了他总先笑眯眯地打招呼、钟家铺子里那些年常聚集着各种求他办事、约他吃饭的人十年前,他喝过六千元的红酒、穿过七千元的皮夹克、买过一万多的手表;曾经,他替部级领导办过事儿、筹备过市级大型会议、收过二十多万的红包;曾经,他成功过。 往事如梦。过去与现在,顺遂与沉溺,在匆忙交错的时光里,有何区别。 那些年,他每天过着一样的生活早起上班、在宽敞的办公室里完成一天的工作、下班后在耐用省油的小车里播放他爱听的音乐,晚饭后辅导梅梅写作业、调戏刚出生的学成不愁生计的日子果是开心,吃自己想吃的饭,穿自己想穿的衣,去自己想去的地方那种生活头一两年确实新鲜自得,可渐渐地除了赚钱谋权,他基本没有什么工作或生活的动力了。也是因这利益争夺,他被人干下去了。 小时候喜欢吃鱼,西北干旱,尝一口水中之物的鲜嫩,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儿时的钟理为了吃鱼和小伙伴跑了七八里路,谎称主事人家的亲戚大摇大摆地进了红白喜事的人堆里后厨或席上,能得两三口鱼肉只觉人间美满。那最后的一口鱼肉,一定要嚼个二里路,待到化得不能再嚼了才咽下去。 后来来了深圳,他隔三差五地吃鱼,因为他吃得起、他想吃。可是有一天,当鱼肉成为权力的象征时,他忽地味觉尽失,再也尝不到儿时鱼肉的滋味了。他想过翻身,可因高学历而登上人生巅峰的路子,只可走一遍。这些年他常恨自己当年走得太顺,陷他于沼泽的,正是当年的顺利和傲慢。 如今反思,来深圳的这小半辈子,好也罢坏也罢摆摆手无所谓了。眼下吃饭、喝酒、睡觉的模式和过去吃饭、工作、睡觉的模式,在漫漫无边的时光之中,没有分别。重复的生活令他产生错乱,他记不住昨天和前天有什么分别,他以为前天吃的油泼面是上周的,以为三天前的梦是昨晚做的。一切新鲜的、重要的、难忘的人或事,如梦中花、水中月。时间越久他越分不清楚所谓的真实和虚幻,他真实的生活像处于巨大的虚幻之中,而那蒙昩之间的、白日梦里的、酒醉朦胧中的虚幻倒像是真实的。 现实中,很多人过着与他一样的生活年复一年、代复一代。身体被困在特定的环境里,大脑只接受特定范畴里的事物吃的、穿的、用的、工作的。这些人分不清去年的五一和前年的五一、混淆了去爬山是哪一个周末、记不住每年的夏至、忙不完重复的工作、串不通几十年的生命重复年复一年的重复,无法让人记住生命的全部,反倒如痴呆症一般催人失去生命的大量片段。回首过去,多少美好的时光好像不存在、未发生、是假的一样。 日子久了、年岁深了,恩怨情仇、光怪陆离、沉浮俯仰,是实是虚,有何分别? 悲! 人体是一个多么精密又神奇的机器啊。吃进去的东西会转化成各种养分,生病了机体拥有强大的自愈功能,何时醒、何时睡有稳定的生物钟,抑郁了焦虑了有自我调节的神经官能人类的高端身体从人类一出生便设定好的?非也;在人类还没有出生时基因里提前设定好的?非也;那该是从人类还不是人类的时候已经设定好了吧钟能如是猜想。只可惜,几百万年进化出来的这般发达的神器,注定一死。 悲!至虚至实,及大及小,说远说近,无不悲凉! 女儿梅梅现今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兴师动众地找份工作,混个半辈子也许还买不了一套房子。哪个考上大学的孩子不觉人生曼妙不可期,十年后呢?看清群体规则之后的中年人还会觉得人生不可限量吗?这里的人生,从一套房子说起。而一套房子,从出身说起。出身又从何说起呢?儿子学成呢,他的未来不过是对当代人的一种重复罢了。 钟理悲观,不是因为他失败,而是因为他在死亡的沼泽里无数次窥见了人生这道题目的最终答案。 极度的悲观和极端的暴躁合成了现在的钟理。麻痹的他才是最清醒的,亦是最痛苦的。年近半百的钟理连害怕这种强烈的情绪也无法输出,麻痹于他而言是最安全的状态。所以,酒后的他没有彻夜失眠,没有惶恐心悸,没有战战兢兢。 忽觉后背冰凉,钟理想挤出些力量让身子挺着因为他觉着坐着呕吐相比躺着呕吐更优雅一些。胃里翻江倒海,奈何他死活起不来。人生已然如此,躺着呕吐也行吧。作呕许久,吐不出来,整个人恶心头晕得厉害。 每一次大醉,如同死去。他想要在临死前念一些美好的事情,蓦地想不起来,能忆起来的都是割人的刀刃,他不敢想也耻于想。此时此刻,大脑麻醉、关节生锈、身体僵硬,整个人像雕塑一样,无法动弹。肉身像气球一样一戳就破,像鸡蛋一样一拍就散。可悲的是,第二天他总会醒来,在腐臭中醒来继续过无望的人生。 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 两三个月以前,他似乎在这里醉倒过。没错,确实如此。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姿势、同样的麻醉问天今晚谁来接他呢?钟理想起了晓星,无法不想起她。那一晚,他酒后醉倒在这里,老陶打电话找晓星,晓星来了。朦胧中,钟理记得晓星在这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后来他听她轻轻啜泣钟理分不清虚实,因为他常见她哭、常想着她哭也常梦到她哭。 他分不清他酒后幻想着晓星在轻轻啜泣,还是真有此事,还是记忆错乱裁剪拼凑,还是酒中梦梦中又梦反正,他躺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晓星在他身边轻轻啜泣的这一幕,钟理常常在脑海中浮现。时间久了,回忆、幻想、梦境如浆糊一般搅成一疙瘩。 该死,他竟然这么这么想念晓星,想得揪心,想得难受,想得呜呜大哭起来。 晚上加班回家路过的人看他如此,斜着身子从他身边走过。人们对非常之人总怀着非常之揣测。他不过是个中年酒鬼,见着的人立刻给他附加上了犯罪、神经病、恐怖分子等等狰狞的头衔。可笑世人胆小如鼠,见可怕的当他是豺狼,见富贵的认他是皇帝,见贫穷的当他是毒蛇。 他特别特别想女儿梅梅,他对不起儿子和父亲,他误了妻子晓星此刻的他配不上曾经的美好。一斤的泪成了一斤的悔。不不不,人生本是一盘烂棋,烂棋有何可悲?他想成为阿q,终究不是阿q。他无法用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糊弄自己。 他否定了整个世界,却在否定中否定地大哭。 腹内翻倒,猛然间哦呜啊呜一滩腐朽从钟理污浊的嘴里流出。几分钟以后,他松了口气,盖着天枕着地,呼噜睡去。 凌晨两点半,酒鬼醒了。绕开污浊,缓缓起身。风推着他漫无目的地行走,满城的灯光为他做牵引,摆动的影子为他解闷逗乐。这一夜好比这一生,夜里此刻的他正是命里此时的他。 不知走了多久,越走越清醒,越走越精神。无目的的他来到了晓星打工的那家麻辣烫门口。窦冬青在灯光中正清理厨具,孔平弯着腰打扫卫生。明知晓星此刻不在,他还是来了,只有她不在他才敢来。钟理在街角蹲了许久,怕被发现,转身离开。 凌晨的空气特别好,他双手插兜,一身清凉。步行了两个小时,钟理到了一条满是鸟叫的地方。他想起了小时候,小时候的乌鸦叫、小柴门、老式锁、土院子、泡桐树、他母亲、他大父亲在沉甸久远的回忆中,他双眼朦胧地在昏暗里凝视父亲的背影。没错,昨晚被他掀倒的老人。 父亲提着扫帚朝南扫,他在北边,距离父亲十五米的一棵树后面。他盯着他,紧紧地盯着他。刹那泪目。他大老了。无情地老了。老得失去了一切。 钟理羞惭至极,怕被发现,又离开了。 这次,他去了服装店晓星上白班的那家服装店。等到了七点,还是没有等来晓星。早起上班的人如洪流一般,他顶不住洪流,在大军中低头逆行,仓皇离开。一到家倒头便睡,直睡到了午后三点。平凡的一天钟理平凡的一天。 59中 枕地盖天悲从中来 撕心裂肺怒决离婚 当有人深深凝视你时,不管隔着多远,皆能感应得到。钟理走后,老汉钟能曾朝后面瞟了一眼,觉有人,回头时又空荡一片。 昨夜的腰伤今晨加重了,老迈的肉身加上一层僵硬一层沉重,连走路尚且不利索何况站着清扫几里长的街道呢钟能今早扫地的速度明显不及往常。握着十来斤大扫帚的两只黑手,每每朝左扫一下,胳膊带动腰身扭一下,腰窝子那儿便抽痛一下。还好,疼痛压住了悲伤。老人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应付疼痛上。 疼痛可敌,无望的悲伤呢? 钟能常气自己,气自己窝囊没出息,气自己软弱没脾气,气自己无能也无用。钟能、钟能,有何能处?世上这么多人,拢共一看只有男人女人,细细琢磨有男人婆的女人、有女人样的男人,有既办大事又顾家的女人,有能屈能伸里外皆能成的男人人之种种,岂是性别可以局限的。 钟能常气自己没骨气,不如马村长那般有能耐有性子,里里外外镇得住,像个正经八百的北方汉子受人敬重。反观自己,在这个家庭里,更像是个老婆子。钟能停脚哀叹顺顺气儿,而后继续提着大扫帚工作。 他也有过荣耀的受人敬重的时候,该是在村里,在钟理考上大学以后。九十年代初的大学学费贵得吓人,即便申请了助学贷款钟理的住宿费、课本费、生活费也如大山一般压得老人喘不过来气儿。那时候他为了孩子豁出去了,他在钟家湾的小卖部门口贴了一张红纸黑字的告示,写着为了给娃儿凑学费,愿意给人犁地,一亩地十块钱往事逼人,钟能掏出手巾擦了一把泪。 这该是自己这一辈子干得最最漂亮的一件事吧。 告示一出,在村里大半生默默无闻、被习惯忽视的他忽然间成了钟家湾的红人,街坊不好意思请他犁地,没少给他介绍其他村的活计。那两三年,每到开春或秋后,他常常扛着一把五六十斤的犁,牵着一头十来年的老黄牛,在黎明或黄昏时出现在村里或从别村回钟家湾的路上。人怜他不易,有时留顿饭,他也嘻哈得不客气,毕竟一顿饭在他眼里也是几毛钱的算计和生计。每当皱巴巴、有裂口或者卷成细卷的十块钱递到他手里时,那份心酸几人能懂? 九十年代中,他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正是靠着种地、打泥水工、给人犁地将一个省内排行前五的大学的大学生供了出来。此后十年,钟家湾没有一个大学生的学校曾超过自己的儿子。 这该是自己这辈子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了吧。 钟能驻足,揉了揉腰窝子,继续扫地。 人间大地清凉,城市还在暖睡,头上百鸟欢啼,试问为谁? 平凡又平庸的钟能,顾恋着平凡又平庸的生命。他不是英雄不是人杰,他一个清洁工再卑微,也无限眷恋着这物华天宝的花花世界,即便不能将之拥入在手,有生之年看一看楼群人群、赏一赏霓虹夜景、吹一吹芳香之风,也算不白活一场。何况他还有含饴弄孙之乐,还有劳作之乐,还有古稀之乐,还有眼耳鼻舌之乐,还有呼吸吞吐之乐 钟能苦于无用,乐于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磨着磨着,说不定好日子会来。 包晓星一早不到六点起床,赶着去农批市场接儿子。在钟家铺子的不远处,六点半时她等到儿子出来了。莫名欢喜,每天早上一见儿子莫名欢喜。学成自己起床、自己洗漱、自己收拾好以后,提着大包小包出了铺子,朝往常和妈妈汇合的角落奔去。灰黄的路灯下,包晓星接过儿子手里的书包及其水杯等,自己右手拎着拿着,腾出左手拉着儿子柔软温暖的小手出了市场。 照例,母子俩先去吃早餐。昨晚晓星早打算好了,今天时间充足她准备带孩子去吃他最爱的豆腐脑,那家豆腐脑稍远一点,一路上晓星拉着儿子走得飞快。进了早餐店以后,晓星安顿儿子在角落的空桌坐下,将一众东西放好后她急去点餐咸汤豆腐脑、三个水煎包、小碗红豆粥、一个肉包子,均是儿子最爱吃的。吃早餐时母子俩最是默契,学成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完的刚好晓星兜底,既省钱又让孩子吃得开心。 一样一样端来以后,晓星刚坐下,从自己的布兜里掏出一小饭盒的水煮鹌鹑蛋和一个猕猴桃,这是她前一晚为儿子提前备好的。学成低头吃豆腐脑的时候,晓星在边上给儿子剥蛋壳和果皮。 “多吃点!吃饱了学习有劲儿!”晓星笑着剥好一颗鹌鹑蛋放进学成面前的豆腐脑里。 学成一直低头吃饭,从出了铺子到现在,他似乎一直低着头。剥了三颗鹌鹑蛋,觉时间尚早,当妈的忍不住凝视儿子。目下,她最幸福的事情便是看儿子吃饭了。一路走来,光线昏暗、脚步匆忙,此刻包晓星一抬头谜一般地盯着惊了。 “你右脸怎么了?怎么这么红!”包晓星快语高声问。 “嗯不知道,睡觉睡的”学成头也没抬,也没看妈妈,大口大口地假装吃得很嗨。 晓星觉察,放下手里的东西,用餐巾纸擦了擦手,然后伸手扶起成成的下巴。只见小孩整个右脸通红肿胀,最可怖的是孩子的右眼眼白全成了血红,赫一看特别吓人,眼皮吧嗒吧嗒眨个不停,像是怕光发疼。 学成望着妈妈,左眼涌出泪花,泪中满是无助、委屈、忧伤 晓星心里一沉,牙关紧咬。她看不下去了,假装无事,继续剥鹌鹑蛋。每剥完一颗便将雪白的小蛋放进儿子洒满虾仁、香菜和辣椒油的豆腐脑里。北方的豆腐脑真是好吃,这么多年了,她最爱吃,儿子也最爱吃,可惜南方绝少。 摆在包晓星眼前的红豆粥里落下了几滴热泪。她努力使自己平静,努力用自己的平静感染儿子。可学成如小猫一般躲躲闪闪又克制不住地望着妈妈,那眼神叫人心碎。原本好好的一顿丰盛早餐,忽然间空气短缺,悄无声息,时断时停。 “赶紧吃!”包晓星一出口声音哽咽,她赶紧清了清嗓儿,将注意力转移到剥猕猴桃上。 隔了两分钟,学成懦懦地说:“吃饱了。” 晓星一看,桌上剩了好多那是儿子留给她的。这一两年条件不好她省吃俭用,在她的推让之下,儿子也学会了推让,知道将最好的永远要留给妈妈或爷爷或姐姐一半。晓星哪里吃得下去,鼻头冷不防地掉了一串儿清澈的鼻涕。等孩子吃完水果擦完嘴,她收拾东西,付账以后拉着儿子出了早餐店。 原本母子俩手拉手飞奔的那条去学校的绿荫小路,今日走得异常缓慢。在前的晓星见儿子的右眼红得吓人,不管学成班主任此刻是否方便,她直接给班主任打电话请了个假,而后带着儿子去医院的急诊科,路上用微信向服装店老板曹斌请了半天假。 此刻,混账的钟理正在服装店门口等着她。 排队挂号、开单子缴费、等叫号拍片子坐在候诊区的包晓星陪着儿子,从始至终默默无言。 时光如此难熬。 昧心自问,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为何让自己的儿子忍受这种折磨?不时静静抹泪的晓星好多次快绷不住了觉自己撑不动了、觉她的天要塌了、觉自己活不下去了。 学成去拍片子的时候,包晓星一人躲在女厕所里,哭得抑制不住、无法无天,悲痛中她在小小的格子里狠狠地扇了自己三个耳光狠狠地扇,几乎用尽了她的力气!那耳光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声惊人,那耳光声大得镇住了往来的,那耳光扇得她右脸火辣辣的。钟理用了多大的劲儿她也用多大的劲儿,可她脸上的痛每一分放在儿子身上就是十分。 她恨自己怪自己。 她到底该怎么做?为了他却害了他。说实话,这段婚姻于她而言已经破碎,为了儿女她一忍再忍。总觉得还有希望,总觉得一切还有救。她失眠时幻想着也许铺子丢给他以后会有转机、也许他现在喝酒没以前那么严重了、也许梅梅或时间会改变他 她以为保持家庭的完整是给了儿子一个最好的童年,可是如今,让他童年变成阴影的正是她坚持的完整。她到底在干什么? 包晓星在厕所里悲得鬼哭狼嚎,哪管来来往往的人听着、惊着。 明知这么多年钟理暴躁常常动手,自己为何无动于衷?是因为她觉得轻轻地打可以被容忍吗?是因为她觉得无来由的暴力只要不伤得重都可以被容忍的吗?是因为她觉得学成所受的打她认为可被容忍吗?为何今天,她看到儿子肿大的脸蛋、血红的眼睛和异常扑闪的眼皮忽然歇斯底里?是因为她觉得钟理这一次的暴行超出了她的底线吗? 为何一个八岁孩子所受的伤害,要以她一个成年人所谓的承受力为准呢? 一切家庭暴力在终止之前,施暴者之外的其他家长均算作帮凶难以宽恕的帮凶。 为何她这么多年一直容忍自己的骨肉被无来由地痛打?是因为她小时候也常被父母打吗?可学成所承受的与她所承受的完全不一样性质截然不同。她看不出暴力受害和棍棒教育的区别吗?怕是她不愿意看出来吧。 包晓星恨自己,某种程度上来说,学成的今天,她作为亲生母亲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她悲痛欲绝、她激动、她失控撕心裂肺中她必须强迫自己做些什么为了这个孩子。如果今天学成这般严重的伤害还不能警醒她一个做母亲的,那么这个孩子恐怕真的没希望了。 童年宠溺过度的一辈子都在挥霍索取;童年被打压、不公对待的终其一生都在报复;童年压抑过度的一辈子在追求天;童年欲求不满的一辈子都在追求畸形的超额的满足,是一个人在出生后最先接触到的一件东西,而能力是一个人终其一生要努力获得的东西,这两者的平衡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是否幸福。如果童年时期对的理解有误或给予极端匮乏、极端过度,这均会给这个人的一生埋下不幸的种子。 八岁的钟学成对人之基本如何理解?暴力的?阴暗的?极端的还是得不到就毁掉?如果说零到七岁是一个人从动物本能到人类个体的过渡期;那七到十四岁便是一个个体到社会成员的过渡期人的社会性格正是在学成这个年纪行成的。童年之于一个人的一生有多重要,包晓星不是不懂。 为什么对一个孱弱的小儿出手这么严重?为什么要打孩子的眼睛打孩子的脸?为什么打完以后不管不问候诊区里,包晓星靠着椅背,手握湿漉漉的卫生纸团。她这些年使出浑身的劲儿为儿女盘算,谁成想一切盘算的结果全是无用的泪。 中午检查结果出来了玻璃体轻度浑浊,轻度的眼前段挫伤,右脸上没有大的伤害。带着孩子取了药,母子俩在医院外的快餐店里吃了饭,而后她送学成回家。在回去的公交车上,她给妹子棠儿打了个电话,托她最近帮忙照顾学成,晓棠爽快答应。 后半天晓星赶到服装店,因为只请了半天的假,即便来得晚也要来。这半天忙的什么她完全神不在线,脑海里只想着两个字离婚。 五点半下班,她一人顾不得吃饭,在街头的长廊下,抱着手机起草离婚协议书,而后骑车直奔农批市场。 许久不来,还没进店,包晓星双眼先浑浊了。见孩子爷爷在里面,她立马止住泪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即便两眼早已红肿。 “大,学成在我那儿呢,我忘了给你打电话。”晓星一进铺子先开口。 “哦!星儿你来了!”老汉非常意外,扶着沙发扶手艰难地站起来,坐在角落的凳子上。 “你咋了?”晓星见老汉行动不便于是问。 “我没事。成儿中午饭给我打电话了,说你带他去医院了没上学。”钟能惭愧,说不出昨晚的苦。 老人不说,晓星也猜得到。 “我打算以后把娃儿放我那儿。”许久后,晓星坐了下来,望着地面说出这个平凡又惊天的决定。 “哦!好!好好!搁你那儿也好,净白些!娃儿也不受罪。”钟头两手拄着两膝盖,头沉得好像要栽倒在地里面。 晓星轻叹,接着说:“我以后天天早早上送他上学,你想娃了下午接他回来。” “成成成!我只要有空肯定接他。”说完停顿,而后补充了一句:“看他吃了晚饭,马上送他回你那儿。娃在这儿不舒坦,我也担心。” 晓星点点头,没说话。 半晌,她问:“他人呢?” “谁知道!昨儿一晚没回来,我下班后他早出去了。谁知道呢!”钟能难掩满脸的落寞。 “大,我今个来,是为了离婚的事。”一直说不出口的包晓星,这次一想起儿子,蓦地脱口而出。她说完眼神扑闪地从自己包里取出件,而后放在了那张曾经被自己砸过的破茶几上。 那茶几中间好长一道缝隙,边上还有玻璃口子。这大概是她跟钟理离婚的根本原因吧他能忍受瑕疵和如刀刃一般的玻璃口子,她自己也能忍,但是她这次为了孩子的安危和成长不想再忍也无法再忍。 包晓星将件放在玻璃上,艰难开口:“大你跟他说一声,我不想和他说了。啥时候签字都行,有啥问题都好商量,账我一个人还,学成我自己养,梅梅那边我来说。” 钟能默默地擦泪,怕自己苍老脆弱得失控,不敢出气不敢说话。本该挽留这个好儿媳的话,惭愧地一句也说不出。 沉默了好一会儿,晓星两脚交叉,望着自己的膝盖说:“大你嫑哭。每个月我会给你打生活费。以后以后以后他不管你我管,我管不了了梅梅和学成也会管你。你放心,这么多年你的帮衬我记着哩,娃娃们也都知道你的好,都记着囔。”晓星哽咽着说完。 太多话要说,到了离婚这一刻却不愿说、说不出。多说无益,包晓星咬着嘴唇,招呼也没打,蹭地一下站起来转身离开钟家铺子,离开了她的家,离开了她的前半生。 对面的张大姐与她迎面相遇,双眼满是泪花的晓星来不及打招呼,低头大步逃走。张大姐瞧着远去的晓星,再瞅瞅店里的老头,料想钟家要散了。悲欢离合,一声轻叹。继而低下头继续挑拣有瑕疵的薏米,将坏掉的豆子齐齐扔进了垃圾桶里。 “来,宝儿再吃个肉丸子!”晚上六点多,老马带着漾漾在一家牛肉粉的店里吃饭。今天桂英给他转了三千元做老小俩的伙食费,老马不想浪费,带着孩子多绕了二里路专门吃牛肉丸来了。 一大份牛肉汤,里面一把细细的粉丝、三五片青菜叶子、七九个牛肉丸、一老碗清淡鲜美的牛肉汤,再点了份炒牛河,这便是他爷俩的丰盛晚餐了。见漾漾吃得慢腾腾地又不太会用筷子,老马要了个小碗小勺给她拨出来一点一点吃。 “这丸子真是劲儿劲儿的,以前咋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呢!”老马嘟囔完以后,捞了一个送进自己嘴里。 “啊呀!”忽地漾漾娇嗔呢喃。 只见一个圆滚滚的牛肉丸从小孩的小勺子里擦衣服而下,而后跟个玻璃球似的在地上弹跳了三五回合,最后滚到了三米开外的一个垃圾桶边。爷俩目送那颗牛肉丸找到归宿以后,漾漾无声地望着爷爷。老马故意闷哼一声,无奈地抽来卫生纸给她擦衣服。擦着擦着,见娃儿脖子后面一片红。老马纳闷,不好在店里撩起女娃娃的衣服细看后背,只得藏着问号继续吃饭。 晚上,待漾漾过了躁动期以后,老马拉她去房间照例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 “话说,有个巫师有个小鬼,他俩为了抢老百姓的烟火钱争着显灵。有一天巫师暗地里把小鬼的像掀倒了,小鬼不知谁干的,就在那个地方胡作非为惩罚那里的老百姓。有一天,一个老人去庙里祭祀,拜完了以后他看见神像倒在地上,好心把它扶起来了,结果被小鬼看见了,小鬼误认为这老头就是把自己雕像掀倒的人,他于是在老人身上作法,把这老人给弄死了。” 第一个故事讲完了,漾漾咬着头发不见睡意。老马从小娃娃迟钝的表情中判断,自己讲的这个故事不好听,或者说很难听。 小孩见爷爷停了,开口央求:“爷爷,可不可以给我讲格林童话,就是灰姑娘的故事,还有小红帽的故事,还有小天鹅的故事。” “啥?你说的爷都不晓,咋给你讲?” “可是我爸爸就给我讲那些故事呀。” “那你爸爸现在也不在呀?”老马此话一出,后悔至极。 “我要我爸爸还要我妈妈”漾漾带着哭嗓央求。 “哎呀呀!爷又不是泥匠给你捏一个泥爸爸泥妈妈出来!他俩还有你哥待会回来!他三个不回来晚上睡哪里大街上?”老马又被带进了每天晚上最头疼的死循环里。 见这个理由无懈可击,漾漾不知如何还嘴,老小僵持了十秒。 59下(1)凉皮店村长被坑 饺子宴姐妹倾诉 见娃儿无辜且着实忧伤,老马服软了:“那爷给你讲个女娲补天的故事?” “我不想听”漾漾灰心丧气,如被雨点打蔫的花苞一般。 “那爷给你讲彭祖的故事?” “也不想听” 对峙了十来秒,老马忽问:“宝儿,你胳膊、还有这儿,红红的地方是咋回事?被虫子咬的吗?”老马在漾漾身上指了指。 小孩家一愣,仰望爷爷失神五秒似在追忆,望着天花板痴痴呆呆又是五秒好似灵魂出窍,半晌望着床里面的卡通墙沉默、蜷缩。四岁小孩的脸上竟有了成年人的忧伤隐忍的、伤心的、委屈的老马细观漾漾的整个神情,有点反常。 不!相当反常。 “被老鼠咬的是不?”老马故意下套。 漾漾忧伤地朝墙点点头,而后紧抱粉色的小兔子布偶,整个人静如空气。 果然有事。漾漾从没见过喘气的老鼠,即便见了也跟疯子似的大喊乱叫,怎么会说自己是被老鼠咬的。无论幼儿园还是家里,处处铁锁铜墙,蚊子且没有哪来的活老鼠有猫腻。 老马心下一沉,将这件事儿的等级提到了紧急而重要的地步。 见小人儿忧伤,老马再一次屈服折腰:“好吧好吧,爷爷这回给你讲个好听的故事,你妈妈以前也听过,她像你这么大点儿的时候可喜欢听爷爷讲的这个故事了,你要不要听?” 漾漾听爷爷提到了妈妈,缓缓翻过身来,点了点头。 又上当了。 老马装腔作势:“好!听好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国家,叫小人国,也叫靖人国。那里的人长得跟巴掌一般大,他们的脑袋核桃大,手指像牙签那么细,腿长也就爷这一根手指那么点儿。他们拿咱这儿的茶杯当水翁,拿宝儿的铅笔当大树,拿你的玩具当汽车火车看。这个小人国几十万人全长成这样子,他们因为身子小,所以胆小多疑,走路时害怕被雀儿鹊儿叼走了,出门时永远三五成群且各个带着武器。小人国的人有个习惯,他们爱说反话,小的非得说成大的,大的非得说成小的,好的说成坏的,坏的说成好的,甜的他们说咸,光亮的说成阴暗的” 老马十指胡乱比划、唾沫星子乱飞,见漾漾眼皮扑闪知快睡着了,于是加紧想了另一个:“小人国西边几百公里是另一个国家,叫大人国。那个国家的人可大得了不得呀!哎呀呀,大人国的人个个身子高得入云了,所以咱们普通人去大人国只能听见他们在头话,看不见他们的脑袋。他们那儿的人一只脚咱瞧着像山一样,一只手能拍死一头牛,一条腿跟楼房那么高那么粗!这个大人国的人也有个毛病,个个脚上带云,好人脚上带的云是彩色的、香的,坏蛋脚上带的云是乌黑的、臭的” 此刻斜眼瞟漾漾,小不点儿已憨憨睡去,跟刚出生的阿黄一样,睡得死沉死沉,捏下耳朵和脸蛋也不动弹。老马喜忧参半,只因想到了桂英这般大的时候英英这般大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个当爹的人根本不知晓。 老头这时得机掀起了漾漾的小衣服,定睛瞅了瞅后背,腰上一处红,脖子上一处红,昨天胳膊上的红还在。这是咋弄的呢?老头摸了又摸。不像虫咬的,没疙瘩、没痕迹;也不像剐蹭的,没口子、没道子。老头牙缝里进进出出好几口冷气,奇了个怪。老马整好衣服,给娃儿盖上薄毯子,关灯出去了。 是幼儿园老师打的吗?不能啊。难不成是仔仔打的?老马存疑。 说曹操曹操到。周五晚上少上一节自习课,九点多放学到家的仔仔推开门以后,直奔自己屋里,跟吃饱的猪似的咣当一下倒在窝里。老马后脚跟来,坐在他的小床上,和仔仔斜对面互瞟。 “你这两天打漾漾了吗?”老马一边装烟叶一边试探。 “嗯?”仔仔丈二摸不着头脑。 “没事没事。”老马大手一摆。忆起仔仔近来每天回来除了刷手机没其它事情了,屋子且不出何况去漾漾那儿。 爷孙对坐,两分钟后老马用烟头指着仔仔说:“少看手机!你眼睛离手机七寸不到,搁那么近不怕成瞎子吗?” “呶!现在可以了吗!”仔仔把手机挪到了距离双眼二十厘米的位置。 老马白了他一眼,没说话,咕噜咕噜抱着水烟袋抽。爷孙俩如此僵坐着。周五补了一天作业的仔仔右手腕早酸了,回到家只想玩会手机放松放松,此刻被爷爷盯着,捏着手机索然无味。少年一动不动,心里火速算盘。 “诶爷爷,你觉得你是一个好家长吗?”仔仔直勾勾地问。 “哼哼!问这干啥嘞?”老马双眼眯缝,惊笑又不屑。 “没啥!看你现在一天天的带着漾漾还顺带管我,感觉像别人家的爷爷一样,我妈可从不这么认为。”仔仔憋着坏水。 “你妈咋地?” “没咋!就说你以前”显然,城里的美少年还不会说这个“咋”字。 咳了咳,少年继续:“我妈说我大舅像我这么大时,为了朋友卷进一场架,他压根儿没怎么动手,学校也没仔细查把他开除了,你嫌我大舅丢你人,不让他上学了,有这回事吗?”仔仔挠着头发、两眼直愣愣的。 “哎呀”老马一声长叹,继而吐了一口烟,眯着眼斜睨小儿:“有是有!你妈说的也不对!” “现场对质对质!让我看看你俩谁说的是正确的。”仔仔挑衅。 “哎过去了!老早的事了,有啥子好说的?”老马从胸兜里掏出一根牙签,蜻蜓点水地戳水烟袋的烟仓。 “拨乱反正啊!”挑刺的少年眼白瞪了个大。 “哼!你大舅打架是事实,这咋拨?” “难道学校一定公允吗?这事放在我身上,我也会为了朋友和对方打架,如果是我爸和我妈处理,我觉得他俩的处理方法和你的一定不一样!在任何时候,他俩优先信任我,考虑尊重我的态度。如果我想继续上学,他们可能会帮我转学;如果我想留在那所学校,他们可能会想一切法子跟学校谈;如果我想像我大舅那样去当兵,那也一定是我自己提出的想法,而不是被迫的。爷爷你看,同样的事情换在别人身上,结果天差地别吧。为什么我妈他们仨儿的任何事在你那里没有余地可商量。” “你考虑过年代吗?三十年前的环境和现在的环境有可比性吗?年代变了,所有的条件一一得重新谈。能送你大舅去部队,已经不容易了,爷没少动关系、求人家、送礼物!” “那结果呢?你按照你的方式,最后搞得两头不讨好!”仔仔落井下石。 “几十年过去了,说啥讨好不讨好的!白费唾沫!”老马蔑视又冷漠。 “我妈说的一点没错!你们这代人呀嘴硬,死不认错,自己错了从不给孩子道歉,家里根本没有平等和尊重可讲”仔仔伸在空中指指点点的食指还没摇完,被老人打断了。 “你妈、你妈、你妈你妈是谁生的、谁养的、谁教育的?你现在吃的喝的玩的上学用的,全是你妈赚来的,你妈是谁教育的你爷我!”老马一指自己的鼻头,继而大拍桌子,离开小床。走时口中依然愤愤:“你妈?你妈就是个炮仗,一天天瞎咋呼,嘴碎得很!” “切!果然果然!果然是个杠精!说不过人就发火、甩脸、摆臭架子不讲理我妈说得没错!果然是来自革命年代的老杠精!”仔仔小声嘟囔。见老头干净彻底地走了,少年得机火力全开,疯狂地刷起了小视频,直刷到十二点。 一切如旧。致远回来去了趟漾漾屋里,开着房门说了几句话出来了;桂英回来醉醺醺的,也去了趟漾漾屋,在屋里亲了几嘴出来了。老马坐在摇椅上摇着鹅毛扇观望,两口子这德行,恐怕漾漾再受十几处更严重的伤,当父母的也发现不了。 快十一点了,老马收拾睡觉,从卫生间里出来时,见她夫妻两口的房门开着,两人在房间唧唧哝哝地谈工作。老马进去了,想说说两孩子的问题,背对他的桂英愣是叽叽呱呱地没停嘴。站了半晌,无趣的老头又出来了。他俩眼下确实忙,能不打搅便不打搅吧。 周六早上六点,老马抽完两锅烟,去撕老黄历。今天是阳历十月十二号,农历的猪年甲戌月壬午日九月十四日,宜造车器、嫁娶、订盟、纳采、会亲友、祭祀、出行、开市,忌上梁、开光、造屋、架马、合寿木。致远上班走后,老马去卫生间刷桂英买给他的国际名牌运动鞋,穿了两月多,鞋帮子脏了。 刷完自己的鞋见漾漾的鞋更脏,老马没忍住,反正湿了手、沾了盆、动了刷子,索性一块儿刷了。巴掌大的运动鞋,刷起来又轻快又喜庆,傲娇的老村长一刷刷了两双。有生之年第一次,马建国同志给别人刷鞋子。 “诶呦!你咋给娃儿刷鞋呐!”穿着精致的桂英出来打招呼时见这场面,好个惊讶,惊讶到不好意思让人家马家屯红人给自家娃儿刷鞋。 “我这是刷我的鞋呢顺道儿!我不刷谁刷你?” 老马将刷子和鞋子朝桂英面前一举,刹那间,父女两脸上现出同款的鄙视之色,偏偏彼此不知。 “我今天要出去,去一家东莞的厂子签合同约好了的,中午你跟俩娃随便吃吧,实在不行让仔仔点餐!”桂英不咸不淡地安排。 “走你的吧!操这心!”老马挤挤眼摆摆手,示意她忙自己的事儿。 “用这个刷,咱那儿人用这种刷子!”桂英见老头用的刷子不对,从卫生间的架子上取来另一把长柄刷子递给父亲。 “嗯这个好用。”老马接过刷子,继续边听秦腔边刷鞋子。 桂英在旁洗手,老马斜瞟了一眼,憨羞地说:“你这身衣服不错呀!显得不紧巴,适合你这肚子!” 老马随口这么一说,桂英又是大惊,一张脸瞬间张开,大声问:“啊?是吗?哎呀呀,啧啧!”桂英喜得冲着镜子频频提衣领、捋袖边儿,提提肩膀、扭扭腰身。 果然,再大的人在父母面前也是个娃娃,也需要夸赞和认可。 老马见她高兴,顺嘴补上来一句:“上回你从湖南回来那身儿也中看!” “哦?是吗?真的吗?那是前年致远和仔仔给我挑的,平时舍不得穿呢!”桂英臭美完以后,低头一看表急了:“不行不行,我得走了,快迟到了!”说完招呼也不打撩起裙子大步便跑,换了鞋出门后只留啪地一声巨响。 老马长叹一声,刚夸完又癫儿癫儿的,没有个姑娘家的温顺妥帖样儿。 九点多漾漾醒了,一张嘴先喊饿。老领导往常等着人给他买早餐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现在反过来还得伺候这小主子。叫了仔仔几次叫不醒,老马带着溜溜车,车上拉着一尊小糊涂仙儿,爷俩个出门寻早餐去了。 途经楼下的小超市,超市外面的工作人员正在开剥榴莲,那又臭又香的奇特味道钻进了漾漾的小鼻孔里,搅乱了二十斤小人儿空荡荡的一串儿肠胃。何一漾当即不走了,拽着爷爷的手哭喊:“嗯爷爷我要吃那个!” “啥?”老马浑不晓。 “嗯就是那个榴莲。我要吃榴莲!”十公斤的漾漾欲把八十公斤的老头拉过去。 老马感受到了漾漾的执着,走过去问那剥榴莲的光头老:“这是啥呀?” “榴莲!”低矮的光头老抬了下眼皮。 “是啥呀?”老马真不懂。 “水果。”嘴角叼着烟、穿戴黑皮围裙、举着利刃的光头老一脸藐视。 “咋卖?”老马探问价格。 “论斤!” “哦!那你给我来个一斤的!”老马伸出去的食指在空中划了一圈。 “一斤?”那人皱着额头正眼问。 “嗯。” “稍等!”那人将已经剥好的榴莲肉放在塑料纸盒上,塑料纸盒放在旁边的称上,均了两次,见到了一斤整,于是用保鲜膜包好递给了老马,举着大砍刀示意他去前台秤价付账。 “您好,一共八十三块五毛七!”收银员说完请老马在一个小机器前扫二维码。 “多多少!八十三!咋这么贵?”老农民受到了挑战和挑衅。 “这是纯肉咱超市卖的是市场价,整个深圳的榴莲肉价格差不多都这样!”收银员耐心地解释。 老马一听“纯肉”,当是一种肉,肉价自然贵些。左顾右盼犹疑中,老头瞄了眼漾漾,见娃儿小嘴咬手、口水直流、望眼欲穿罢罢罢,老马一拍大腿,掏出手机付款了。 拿了榴莲以后,老马提着袋子左右打望,好家伙,这是人参果还是唐僧肉,是给玉皇大帝吃的还是王母娘娘供的拳头大点儿这么贵!牛羊肉、西凤酒恐也赶不上这价,上古神兽的肉一斤也没这么贵吧! 老马实是不懂,亦舍不得吃,取出一点优先尽着孩子。谁成想漾漾吃了三五口腻了,不要了。老马接过小孩手里的那一疙瘩,闻了闻、捏了捏,恶之、奇之,冲这价格,没忍住将那一口娃儿剩下的扔进了自己的大嘴里。 59下(2)凉皮店村长被坑 饺子宴姐妹倾诉 哎呦喂!齁甜、软糯、入口即化像酸奶还是奶油来着不不不! 老头心里暗忖、嘴里慢品、脸上凝重,忽然间眉开眼笑,脸上现出一个大黑洞来,黑洞里两排魔鬼黑牙参差,接着老头朝天嬉笑又频频点头,腹中自语:“对对对,像熟烂的猕猴桃!哎呀哎呀,好吃归好吃,可咋闻着像臭狗屎呢!”想到这里表情倏地复杂起来。 觉一口品不够,老马从袋里又掐出一大疙瘩榴莲肉来,足有一二两重,头一仰嘴一张全塞了进去。老马继续品鉴,脸上的神情如晚霞一般一会一变,简直妙不可言。原来,南方的果子这般奇异丰美绝了! 上午姐姐去上班,晓棠起床后给学成准备早餐。早饭后学成看动画片,晓棠回她宿舍搬东西。既要在富春小区这儿照顾学成,两边跑肯定不方便,趁着今个儿有空她将自己常用的东西拉个箱子搬来了,当然还有沉甸甸的课本、电脑和具笔记等。十一点收拾完以后,晓棠寻思着中午做什么饭。 昨天下午她和学成碰面的时候,姐姐脸上明显是大哭过的痕迹,学成更不用说了,那半张肿脸、一只红眼大人看着且可怖,何况孩子!不问也知孩子受委屈了,昨晚她这个小姨放下自己的事情一个劲儿地陪孩子玩、逗孩子笑,今早起来气氛似乎好了些,但忧伤仍在脸上、仍在学成眼中。 晓棠追忆刚来深圳的时光,每当自己遇到坏事情或是有好消息时,姐姐总是给她包饺子吃。韭菜鸡蛋馅儿、白菜鸡蛋馅儿、猪肉大葱馅儿咸咸的馅肉、厚实的皮囊、鼓鼓的饺肚子,包完后齐整整一排排,出锅了端出来一大碗油泼辣子舀两勺、香菜碎叶撒几搓、香醋葱花胡椒面一样瞥一点 择日不如撞日,索性包饺子。晓棠意欲使出浑身解数给后半天放假的姐姐以及身心受伤的学成包一顿丰盛的饺子宴。 快速买菜、择菜、洗菜,然后将菜肉一一剁碎,接着一样一样炒或调经典的韭菜鸡蛋馅儿,姐姐爱吃的香菜猪肉馅儿,学成爱吃的三鲜虾仁馅儿做馅儿的时候女人不忘在灶火上炖着活血化瘀的冬瓜排骨汤。面和好以后,擀饺子皮之前,她顺手拍了盘黄瓜、一盘白糖拌西红柿、一盘洋葱拌酱牛肉。 万事俱备,只剩下包饺子了。晓棠按捺不住制造惊喜的一颗雀跃心,找准角度精心拍了好几张照片发进了她们姐妹三的微信群里,一来通知她姐姐,二来炫耀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 谁成想那头桂英刚谈完生意,出工厂找车的时候在路上看到了几盘家常凉菜和几种饺子馅儿,胖女人馋得咽了口唾沫,而后发语音说她正从东莞赶来,一点半到富春小区,央求晓棠一定给她留两盘。这边晓星下班到家时已经一点了,见妹子在茶几上摆满了家伙事儿,洗了手快步走来帮忙。没多久桂英也加入了。 “今天是怎么了?搞得这么隆重!每样饺子能包咱老家那一大箅子!”桂英的大嗓门给这家里添了份喜庆。 “这不咱三儿中秋过后好久没碰面了,要不用饺子勾引,英英姐你个大忙人能过来!”晓棠拍了拍手上的面粉,继续擀饺子皮。 “不用这么原始吧,买些饺子皮得了,我现在一看家务头就大!自从致远上班以后,我最怕的就是在家里做两顿饭了!” “好不容易做一回,肯定要手擀!再说,你俩天天上班哪有时间,现在数我清闲点儿,刚好!”晓棠说完将手下擀好的七八个饺子皮扔给了两人。 “这些年,也就在你们姐俩这儿蹭些老家的饺子吃。”桂英叹气。 “你叹啥气呀!”晓棠问,问完扫了眼始终沉默且眯眼浅笑的姐姐。 “今年生意不好做,压力大呀!进入职场这么多年了,从没遇到今年这么糟糕的环境!方方面面都不好过!”桂英一边包饺子一边诉苦。 “认识你这么多年了,咱三儿一遇到难事,我姐害怕缩脚、我站着不动、偏你愣头青地往前冲!英英姐,我觉得你是典型的弹簧型人格压力越大反弹越大,没压力你也没动力呀。”晓棠说完望着两人嬉笑。 “以前年轻吧,今年不一样。真不一样了。难啊!”桂英又一叹。 “又叹气!好不容易聚一回老是叹气!我讲个我的事儿,保准吓死你们俩,我怕我姐担心还没敢跟她讲呢!” 晓棠于是将她国庆节在云南的一番遭际细细复述了一遍,晓星听得时而发愣瞪眼、时而默默流泪;桂英倒像是听故事一样处处挑瑕疵、找法子。饺子包好了,下了锅又出了锅。三人还在为晓棠云南被骗之事唏嘘,特别是晓星,想起那晚妹子抱着她哭的场景,这会子没少悄悄抹泪。 饭菜摆好了。四份带汤调味儿的汤饺,三大盘干饺子,再加上三盘凉菜、四碗排骨汤,摆得满满当当的茶几于三个女人一个孩子来说,不可不说是一场丰盛的饺子宴。饺子之于北方人,绝非普普通通的一盘饭菜,其意义好比圣诞节的火鸡之于西方人,生日蛋糕之于寿星一般。北方人常吃饺子度过很多节气,不少地区更是在除夕夜和大年初一吃饺子,可见其地位。 学成端着饺子在茶几角落无声地吃,桂英见孩子红如血球的眼睛、肿得不自然的脸蛋以及晓星脸上的哀气,心里早猜到了分,硬是没法子开口。晓棠见状为解尴尬,不停地逗孩子、找话题。 “我决定下周考完试开始找工作了,边工作边学习,忙归忙经济压力不大,单纯地学习太心慌!”晓棠道。 “就该边工作边考试,咱又不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想干了撂挑子回老家找爸妈!中年人干啥事不得长远算计?”桂英回应。 “嗯,你是不是钱不够了?”晓星软软地问妹子。 “没有,只是觉得天天学习有点太清闲!没有工作的那种干劲和拼头!” 隔了会儿,晓棠借着擦汗望了望两人,忽然勇敢且严肃地对两位姐姐开口:“告诉你们俩哦,不不不,是通知你俩!我目下不想考虑恋爱和结婚的事情了,不单单是因为云南这趟或是因那个男的。之前好多问题我没想明白,现在豁然开朗,决定首先搞清楚自己,让自己充实起来快乐起来,然后再说其他事情。” 今天包晓棠能鼓起勇气开口,是因为昨晚在张卓凡、莫小米的患难姐妹群里提前问过了她俩的意思。她俩均支持自己在姐姐跟前把这些话说清楚,一来表明自己的想法或立场,二来不必让关心她的人继续担心或操心。 “别呀!棠儿你这么漂亮,何苦呢!我给你介绍几个对象,绝对比那个男的好,还靠谱!”桂英急了。 “不是我是想告诉你和我姐,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件事,无论有没有合适的对象,无论我年纪多大、错过了多可惜,我觉得摸透我自己、提升我自己、让我自己更快乐这件事目前比谈恋爱找对象更重要!”晓棠说完凝眉深望两位姐姐。 “这两者冲突吗?我觉得不冲突呀!”桂英不解。 晓星低头缓缓地吃饺子,若有所思,却不开口。自己的处境已到了离婚的地步,整日难过、绝望、愧疚到羞于启齿;目下亲妹子又被伤得千疮百孔不想再谈,作为长姐听到妹子如此决定,心里的滋味并不好受,欲出的泪好几次被她用理智挡了回去。 “当然冲突呀,起码对我来说冲突!如果不冲突,我何必多此一举呢!”晓棠耸肩摊手。 “她有她的想法,让她按照自己想的来就成,别干涉她了。”寂静中晓星蓦地替妹子说话。 “星儿你是咋了?你不知道她已经到生育高龄了吗?”桂英放下筷子,一脸紧蹙。 “怎么不知道呢!生育的前提是有婚姻,有婚姻的前提是有个人,有个人的前提是你做好了各方面的准备接受这个人!她现在觉得自己没准备,那怎么跳过这么多步骤去生孩子呢!再说,女人不一定非得结婚生孩子!”晓星出神地望着桌上的一盘饺子,一番轻言微语,格外慑人。 桂英和晓棠面面相觑,显然被吓到了。 彼此沉默,吃了几口饺子,晓棠忽然咬着筷子平缓地说:“其实我是想做不婚族。目下,只是怕说出来吓着你们俩。世俗的生活无非是你们俩的样子,我看到了,我觉得好,也有不好;我想尝试下另一种选择,成也好、不成也好,只想试一试,看看不一样的风景。”晓棠说得冷静,听的人也冷静。 桂英夹了几筷子酱肉,咽下去后放下筷子,语重心长地开口:“棠儿,今天你能这么说,可见你长大了、成熟了,跟以前只知道上班、打扮、物色对象的你显然不一样!姐今天对你这番话是刮目相看!无论你怎么选,我和你姐一来尊重你,二来支持你!反正我俩里里外外总希望你好!” 桂英说完,三人各自低头,默默点头。 下午四点漾漾饿了,老马等他两口子等到快五点见还没人回来,自己领着孩子出去找饭吃。十月下旬,天气明艳且不燥热,老马甚爱带着他忠诚又可爱的小伙计出去走一走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顺带舒展他老小的筋骨,关键是带着娃儿到处觅些陕西小吃。 不得不说,在吃饭上老马是有私心的。为了给娃的口味打下陕西的厚底子,老头打着寻宝的名义没少费口舌、说胡话、掏腰包。 爷孙俩走了二里地,漾漾又热又累又饿,一跺脚、一拍腿,哼哼一声蹲地上不走了。老马见状娴熟地将扛在肩上的踏板车放下来,漾漾默契地抬脚踩了上去。老马右手拉着溜溜车车头上的毛巾,漾漾抓着铁把柄继续蹲在溜溜车上,爷俩就这么在街上漫游,挨家挨户地找陕西的小馆子。 “爷爷,我快饿死了!”漾漾抱着车头撒娇。 “哎呀呀,这朝北的陕西店少呀!我娃儿再等等,马上有了!到时候你想吃啥爷给你点啥,成不!” 漾漾嘟嘴不答,老马继续拉车走。不知走了多久,忽逢一家木哥凉皮,老马一见凉皮两字顿来神采。收车抱娃,走入了凉皮店里。 看了菜单,价格有些吓人,一碗凉皮十八块,听着娃儿哼哼唧唧快饿得丢魂了,老马心想只点一份,他自己的晚饭再想法子,于是放下菜单冲服务员说:“一份凉皮。” 服务员转身走了,一分钟后走来个面目油光、身材偏瘦的中年人,那人彬彬有礼地冲老马弓腰开口:“哎呀不要意思,店里的凉皮完了,晚上的要等一个多小时才有。” “呃你这卖凉皮的没凉皮了,咋整?”老马抬头反问。 “老爷子,是这样,我们现在剩了几份面筋,凉拌面筋不知道你们要不要?”那人笑嘻嘻地给出了第二方案。 “面筋啊!面筋也成!就面筋吧!” “一份还是两份?” “一份!” “好嘞!”那人一拍手,爽快转身。 端上来以后,青花瓷的浅口碗七寸宽一寸高,碗里的面筋砌成小圆顶,圆顶上面撒着些香菜,细看那面筋四四方方裹着层红油,青白红黄瓜丝、豆芽、胡萝卜丝三丝萦绕其中,底下的红色汤汁传递着浓浓的醋香味儿老马咽了口唾沫,将那碗面筋推到漾漾跟前,然后帮娃儿拨出来几个盛放在小碗里供她慢慢吃。 漾漾扑腾着两脚吃得极慢,老马被逼得腹内咕咕作响、嘴里频频生唾,可观那碗凉皮真是没多少,按漾漾的饭量她应该吃得完也能吃得饱。于是,老头儿泛着胃酸继续坐等。 半个钟头后,小美人终于吃完了,老马见底下剩了好些汤汁,闪出念头欲端起碗一口气将那漂红油的香醋酱料灌下去,又见人家凉皮店里精致装修、统一服饰、三面贴着字画,略觉高雅不敢造次。于是,老马又咽了几口唾沫,起身去付账。 “您好,总共四十五!”方才那位寸发油腻的老板过来招呼。 “多少?”老马全身僵硬、七窍紧绷。 “四十五!您那是面筋!咱这儿的面筋是自己手做的,用了很长时间的,您吃着觉得味道不错吧!”老板优雅又礼貌地解释。 真他妈是伸手难打笑面人,老马木讷地站在柜台前,舔了舔嘴唇,望着墙上的字画,心里气得鼓噪。实想发作,见孩子在这儿,老头不想让漾漾看到他魔鬼狰狞的那一面,默默咽了口气。明知那人要让他扫码付账,老马故意从兜里掏出一个一百元来让他找零。 “您好,五十五块!”半晌后,瘦瘦的老板毕恭毕敬地将钱交给老马。 来自陕西的老头吃了六十年的正宗凉皮,从来没听说凉皮跟面筋是两个价!没想到一到外地,陕西人优先坑陕西人。 老马闷不做声,拿了钱拉着娃儿出店了。气呼呼的似遭到了整个世界的背叛,老头一路上头也不回地飞离那片社区,暗下决定往后永不踏足这条街。因为一家店讨厌一条街老村长就这么横。话说此后多年,老马果真再也没去过那条街。 这城里的骗子真高级,老马在心里一边骂一边咒。这得怎么赚钱才能在这里顺气地生活下去?剪回头发一百五、买斤水果八十三、吃碗凉皮四十五话说,何致远的那点儿工资够全家人一年到头理几回发、买几斤榴莲、吃几次面筋? 昨个儿桂英给他打生活费的时候,老马还觉着三千元揣着很多很多,够他爷俩吃个两三个月,毕竟在马家屯、在镇上、在县里三千元真不少。这两天在外面一晃荡,一下子去了好几百,除了牛肉丸真没吃啥上档次的东西,就这,白花花的几百元没啦。 有房有车,房贷刚还完,两孩子负担也不大起初刚来时,老马认为他姑娘家的日子还是蛮好的、数上乘的。在这里吃吃喝喝快四个月了,越来越感受到国际都市的物价非比一般,老头也渐渐理解了他女子英英为何那么拼命。 哎呀,这里钱不值钱呀。 念着自家闺女,再对比对比女婿,老马不由地替这家生计心焦。整天靠桂英在外面陪客户喝酒,这是哪门子的过活?迟早有一天身子得喝垮了,那时候怎么办?想到这里,老马越来越气,气致远无能、气桂英蠢得不计较、气那家凉皮店的老板、气那条街的贪婪霸道傲慢 男人持家赚钱的属绝大多数,女人持家男人出力的也有,可女人持家女人出力的,老马见过,全是奇葩。这种家庭教育出来的女娃娃明显偏强、男娃娃偏弱。奇葩的家庭像被小鬼缠身一样继续在下一代身上奇葩。老马瞟了眼冲扶桑花说悄悄话的小姑娘,心中打定主意,要旋转乾坤一为英英,二为漾漾。 60上 女虎将车里抽闷烟 糊涂仙上学屡被打 “妈我鞋底磨穿了!”周日上午九点,正吃早餐的仔仔向他妈反馈他世界里的重大问题。 “拿去补一下呗!”老马伸手一指。 “穿底儿了怎么补?”仔仔惊诧,起身去门口的鞋柜里提鞋。 众人一看,果真磨得厉害。 “这都能磨穿了!你一天天在学校干啥呢!磨鞋吗?”老马揶揄。 “妈你看我爷爷故意找茬!”仔仔打报告。 还是为母的精明,桂英半闭着眼直面问:“你就说要多少吧!” “至少八百,我自己再倒贴点儿!”仔仔伸手摇着手机讨要。 “八百!二郎神的皮靴吗?是皇宫定制的还是咋地?便宜点儿的鞋不能穿吗?你妈赚钱容易吗?”老马敲着桌子不平,而后又补上一句:“问你爸要钱去!顺便问问你爸你一双鞋是他一月工钱的多少!” “我去还工钱!啥年代了还有这词!”仔仔嫌话难听,皱着眉斜瞅。 桂英长叹一声,而后靠着椅背捧着手机转账。仔仔一见钱到账了,立马做各种鬼脸,手里的包子也撂下了,换了身花里胡哨的衣服约同学出门买鞋去了,一去去了一天。 一直主张在日用消耗品上要极度节俭的老头,为这八百元的天价鞋跟桂英叨叨了大半天,奈何桂英闷叹冷脸,一言不发。学生们从幼儿园到高考毕业一直穿着校服,能张扬个性的除了书包就剩那双鞋了!哪个少年不虚荣?学生们在那双脚上牟足了劲地显摆,这么强劲的风气桂英能奈何?她作为成熟的大人且需用一些被赋予特权的品牌装点自己,何况从小模仿大人的孩子们呢! 十点多桂英去漾漾屋里找小孩的书包作业时,无意间发现漾漾的床单上有两圈干了的尿渍,她拎起薄被一抖,抖出不少零食渣滓,白底卡通小熊的薄被上还有不少画笔的色渍。桂英掐指一算,从九月开学前致远给家里人统一换过一茬被套床单之后,家里个个人的铺盖至今再没换过。 往年,他们家的换洗工作是致远承担,五月初、十月底各一次年度大换洗,有时候致远一连三天还忙不过来。今年孩子爸爸工作了,且不提工作如何,近来致远真的是累得倒床便瘫。所以,今年收洗凉席等床上用品、捣出并晾晒冬季被子、冬夏衣服大换血的工作谁来做? 桂英心疼致远,不经意给自己冲了些浓茶,准备今天先把老小三人的床铺换洗一遍。这天一口气洗了五桶衣物,洗衣机连轴转几乎没停,家里已经无处可晾晒了。桂英搬出衣帽架、挂衣架、两孩子的大小单车、椅子凳子等等,凡能撑场子的全挪腾来了。 洗晒的空档儿她给两孩子顺便整理衣柜。好家伙,光是仔仔的衣柜一整整了两个多小时,捣出四衣筐的脏衣服来。晚上又给漾漾取出了秋季的薄外套,顺便将她盛夏的超薄衣服收了进去。来来回回没停手脚,直忙到了晚上十一点。 各自累了一天的夫妻俩上床后,连句话也没劲儿说了,一个朝左一个朝右喘着粗气呼呼睡去。奈何致远的鼾声太大吵醒了桂英,夜里的桂英一想起工作,再也没睡意了。周一一大早致远两边请了假去给漾漾打第二针狂犬疫苗,桂英将父女俩送到医院以后,自己开车去公司了。 冲天竖的发型、崭新的白衬衫、平滑的黑裤子、锃亮的黑皮鞋一到办公室早见她新招的业务员眼前一亮地出现了。里里外外透着股子干劲儿的张珂坐在展会业务部过道边的办公位上,桂英跟他打了声招呼,介绍他跟部门其他同事认识,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昨晚没睡好,一脸阴暗,两眼深陷。正在开电脑,忽人事处的小张来了,嘀嘀咕咕小声说了一番。 “她几个意思?”桂英站起来掀开椅子拍桌大喊。 “呃”忽愣住的小张显然吓坏了。 “上周明明经她签字招来的,今天又不要了!她什么意思?叫你们李总过来跟我说!”马经理腔音浑厚,办公室里外的人皆听得清楚。 小张抿了抿嘴,自觉无趣的她小声答应后,诺诺地转身去请她们人事处的领导李芳。 人事处的办公室坐落在鑫辉大楼十三层的西南角,跟马桂英的办公室隔着十来米远,李芳想必听到了马桂英的愤怒。她故意不出来,推人事处的副手杨丽萍过来解释。杨丽萍是李玉冰李总招来的,原先一直向着李姐这边,这次马经理招新员工她没少出力。奈何现在李芳和整个人事部都改姓了全站joden那边。 “怎么了英英姐?”穿黑色长裙的杨丽萍一进马桂英的办公室先笑嘻嘻地敲门询问。 桂英见来的不是李芳,更怒了。杨丽萍往常常与她一起吃午饭、帮她点午餐什么的,如今点头哈腰地过来,桂英心中的火好似碰到了冰块一般,朝她发火于心不忍。 “丽萍,叫你们李总过来。”桂英中和语气,双手抱胸,转过椅子,左肩对着杨丽萍。 “英英姐是这样的,那个张珂的事儿上周确实李总那边签字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上面又否了” 马经理强势打断:“你们李总签字上面不知道吗?你别说了,叫李芳过来。” 马经理侧身对着杨丽萍。杨丽萍呆站半晌,见桂英强硬沟通无果,招呼一声回去了。 几分钟后,穿格子小西装的李芳进来了。一进门直接拉了个椅子坐在了马经理身边。 “你怎么这么大火呢!”李芳笑着掀了下桂英的肩膀。 “展会现在正用人呢!你签字了又否决了,几个意思?”桂英拍着桌角直面李芳。 “啧!那天是答应李姐了,这不joden这边整天喊着要收缩吗?”李芳红着脸小声解释。 “既然要收缩,何必签字呢!你签字同意了,人家小伙子已经坐在办公位上了,你现在告诉我不能招了、满额了、要缩减,你是逗我玩吗?”马经理皱着眉。 “这真不是我的意思!我何必否你呢白折腾对我有什么好处?”李芳双手摊开。 “行了,你不用跟我说,你去跟李总说吧!那个新员工是去是留你去沟通好吧!你让人怎么评价安科展这吃相!还有,辞了这个可以,你立马重新调个人!没个做基础工作的,展会开不了!我今天把话放这儿,没人在展会期间整资料、订餐、发工作证和展会期刊,没人管理一堆兼职员工,没人守着服务台,这展会开不了!”马经理说完,带上件和车钥匙,气势汹汹地离开了办公室。 十来平米的小办公室方才倏忽暴躁、此刻忽然寂静,留下李芳一个,好个尴尬。她一个小经理能有什么决策权?上周李玉冰招呼过她之后,她第一时间反馈给joden。joden那时明明口头同意了,昨天晚上九点钟又给她打电话示意她找个理由把新招的辞掉。天大地大她去哪里找个理由?上面人明争暗斗的,何必祸害她一个打工的?李芳心里也窝囊,恨马桂英明知如此还朝她撒气。一声叹,整了整衣服,顺了顺头发,在众人的注视下,李芳优雅地出来了。 马经理当然懂这里面的门道,只不过这次碍了她的事儿,她无处可泄火。李玉冰李姐昨天下午发信息告诉她说要去长沙参加一个会议,李总也就今天不坐镇,立马窜出这么一档子事儿。辞掉张珂可以,活儿谁来干?展会在即,一大堆基础工作谁来干!桂英急得心火呼呼地上窜。今天去另一家公司谈参展的事儿,她一路上憋着气,怎么也顺畅不了。 多少打工仔跟桂英、李芳一样,为了挣一份口粮钱,无奈左右受上面人的夹板气。 下午接漾漾放学回来的路上,老马格外留意漾漾衣服外的身子,果不其然,左胳膊上又有一片红。小人儿一路上异常沉默,被爷爷拉着走的她双眼无神地望着路前方,路边被风吹动的树枝、擦肩而过的婴孩、当街吵架的老夫妇竟没一个引起漾漾的关注。 寻常漾漾放个屁、喝口水也要朝他报备一声,这两天是怎么了?针尖大点儿的娃娃能藏住什么事儿?老马纳闷极了,觉娃儿今天格外反常。给她带的溜溜车她也不要,兜里揣着的零食她不稀罕,跟她说话也不正常回应真是天降一个闷葫芦,老马雾里看花百思不解。到了路边公园的石头上,老马喊着累了坐了下来,漾漾也小大人一般坐在老头边上。 咋回事呢?老马细细琢磨,将自己的记忆往前推、一直往前推对喽!老村长猛然一拍大腿,暗道“没错”。国庆后开学那两天,漾漾满嘴老是喜洋洋地提一个小朋友,说是新来的会跳舞,好像从那以后娃儿开始有些反常了,回来话不多,身上总有发红的老马一合计,八成是这个小孽畜了。 “宝儿,你告诉爷爷,你身上红红的地方是不是别人掐的?”老马挪了挪屁股,正对漾漾。 漾漾一愣,无动于衷,两眼空白。 “是不是那个新来的小朋友弄的?他是不是欺负你、打你了?”老马弓着身子凑到娃儿跟前极致柔和地问。 漾漾骤地激烈摇头,摇完头小嘴微张、两眼圆瞪,盯着爷爷的肩膀,左手五指扣着右手五指,浑身的不知所措。老马还没想好下一个问题,只见娃儿蓦地两片樱红嘴唇裂了个长,而后花生大的眼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接着全身抽搐起来。 老马已然明了,皱眉屏息,将手里的书包、水杯等东西一齐放在边上,而后两只大掌握着漾漾的小肩膀,鼓着眼凝重地问:“是不是那个小朋友打你了?” 漾漾斜着脑袋,憋着一条河那么多的泪水,缓缓地点点头,而后绷不住了,仰天大哭。撕裂般的狰狞哭声引来不少路人的围观,老马捏了捏鼻头、掐了掐两眼的睛明穴,而后伸出食指指着漾漾的鼻头大声呵斥:“不准哭!停住!止住!你再哭爷打你了!” 漾漾吓得抖着小身板,双手握拳放在裤缝边儿,见要打她收住哭倒长城的悲伤,吓得侧身耸肩仰望爷爷。 “爷还没问完呢你哭什么!”老马见她止住了,缓和语气继续问:“为什么那个娃娃打你,你不告诉爷爷,还有爸爸妈妈?” “他他他不让我说!”小不点望着苍天掐着嗓子,悲伤又恐惧地极力保持身体平衡。 老马怕她仰面栽倒,两膝护在两边,半训斥半逼问:“他不让你说,你就不说吗?你怎么这么怂呢!” “呜嗯呜呜嗯我我不敢”小美人泪如雨下几欲崩溃。 “为啥不敢!你给我止住!不准哭!”揪心到极点的老马假装生气又呵斥一声。 “他说他说我要是呜呜嗯啊我要是告诉爸爸妈啊妈啊他就把我从楼上推下去!还要用用刀子把把我的眼睛割啦啊哇哇”一句话被漾漾说了好久好久,两串鼻涕数行泪水从衣服上流到了裤子上,从裤子上滴到地上。 老马忍着憋着一字一句听完,又气又酸,肺腑简直要炸裂了。此时杀回去恐怕那小畜生已经回家了,老头也没幼儿园老师的电话,没法子,只得先带孩子回去。见娃儿哭得一时半会儿止不住,老马右手将地上的东西全部搂起来,两手一搀漾漾的胳肢窝,将打雷下雨的孩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第一次,老马如此惜疼这个娃娃,无限惜疼,好像她比自己还重要。 漾漾趁势抱住爷爷的脖子,一路上哭得山崩地裂、天愁地惨,整条梅龙路回头一望恍如汪洋大海全是小不点儿的泪,连路上的树木花草、一众鸟儿也唏嘘不已、哽咽难鸣。 到家后老小的衣服全被漾漾哭湿了。安顿她坐在沙发上,老马跟唱戏的小丑一般好生安慰,而后取零食、找酸奶、讲笑话、扇扇子待小孩的哭劲儿过去以后,老马躺在摇椅上思忖怎么整治这个小兔崽子,又想着等她爸妈回来一块商议,奈何等得煎熬。 晚上九点半,昏暗的车库里,一位约莫五十来岁的大妈正在她的黑色小轿车里抽烟。走近了偷瞟一眼,油乎乎的脸像一面反光镜一般,瞅着有些吓人。那女人露在车窗外的雪白膀子比戴金链子的社会大哥还粗壮,微卷的短发哪里盖得住那张如平底锅、如新疆馕饼的大脸。低矮的鼻子、肥厚的嘴唇、又大又圆的眼睛那脸上除了褶子肉没其它可见的东西了。 压得驾驶座迅速老化的全是肉肥肥的、沉沉的一堆肉,腹部的曲线远远高出了胸部,尽管胸部因为肥胖有种异域丰满。臀部和大腿更不用看了,几乎没有合适的裤子能裹得住那滚滚的白肉。鞋子更委屈了,不管什么大牌的鞋,均盛不住如山一般的重力和宽大稳健的脚面。 车窗外露出来浮肿的左手上,夹着一根细细的女士香烟,这位大妈每抽一口便在车外抖一抖烟灰、吐一口烟气。从旁经过的人倘不注意,紧从胳膊判断还当车里坐着的是李逵那般的北方汉子呢!叹息中烟气一吐而尽,忽然间,大妈用自己的左手大拇指拄着自己的印堂穴,半晌鼻息里出来一声带着水声的叹息,继而两滴泪攒在眼窝里。 她没有擦去,继续抽烟。 车库里时有人声喧闹嬉笑,她一人蜷在车里,头疼得要命,不知如何缓解,抽完一根烟,又掏出来一根。熟悉的烟味儿、带着童年美好回忆的烟味儿、在艰难时供她喘息的烟味儿 沉重,往往是因为没有其他路可走。眼下的路泥泞不堪,想休息休息又恐一转眼身子沉于泥潭不见。 生活没有节奏,一团混乱聒噪,这位大妈想在混乱中梳理出节奏来激情昂扬的节奏,奈何始终没有成功。于是,她成了一只背负重壳的乌龟,在车来车往的大马路上,缓慢地行走,没有目的地行走。 不要嘲笑车里的大妈,因为每个女人终将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子的大妈。 具体从哪一天开始的呢?应该从一肚子的肥肉开始的吧。这身肉,起于生育,发于劳作。大妈在认真思索究竟何时自己变成了如今这副肥硕油腻的大妈样儿? 刚来深圳时,每个月发了工资,她总想着给自己买些纯色的及脚长裙,添些宝蓝色或豆沙绿的泡泡袖上衣,买些眉粉、唇膏或散粉在脸蛋上涂一涂那时候她也讲究发型,喜欢直顺的长发,还做过两次一尺长的泡面头。二十多年前,她曾花过五百元给自己买过一条出名品牌的黑白条纹长裙。 那条裙子至今还珍藏在衣柜里,只是她再也配不上它了。 当然,她亦有过那样秀美的年岁。那年岁里,她一见男孩子羞得满脸通红,跟任何一个男孩子不能超过一米的身体距离,一旦超过她瞬间羞红了脸、全身僵硬甚至发抖,哪怕她不喜欢那男孩子,哪怕对方是个奇丑巨丑的男孩儿。 叹。 那个何致远曾热烈追求过的羞涩女孩现在去了哪里啊? 认识致远的时候,她一米六八的身高一百零八的体重,微微胖、满面白、浓黑长发、白皙长腿。婆婆第一次见她直夸她是有福气的人,致远被她的直爽、羞涩、胆大和能干所迷倒。那时候她以为自己配不上何致远,甚至现在也常常这么想。 一年一年过去了,是什么让她变得面目全非? 生仔仔以后,她还经常穿那种摇摆的飘逸长裙。那时候她并不太胖,一百二十斤左右,还能穿得上她喜欢的衣服。这三四年的功夫,她喝的酒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她笨拙地以为多吃饭菜对身体造成的损伤总比纯喝猛灌各色劣质酒要小,所以她每每喝酒之前总是先将自己塞饱。 记得生了老二以后,她几乎不照镜子了,也讨厌家里有大镜子,她害怕看见自己,她不愿意也不可能接受自己真实的神采、样貌、苍老。她受不了现在的自己,在外面请客吃饭去宾馆卫生间时,她几乎不抬头照镜子。 化妆能改变什么?只能略略修饰那张平底锅、圆馕饼的大脸而已,她秃掉的前额、她褶皱的脖子、她两手握不住的膀子肉、她自觉沉得撑不动的水桶腰、她套不上裙子的大象腿、她塞不进高跟鞋的大肥脚、她握不成拳的水肿手 那个喜欢听歌的自己、喜欢做菜的自己、喜欢逛花卉市场的自己、喜欢看些闲书的自己去哪里了? 那个喜欢撒娇偷懒、喜欢打扮买裙子、喜欢跟姐们儿手挽手逛街、喜欢拍照假笑摆姿势、喜欢到处找烤鱼吃的自己去哪里了? 那个喜欢逛小饰品店淘便宜货的自己、喜欢穿着睡衣在家里扭屁股跳舞的自己、喜欢整衣柜时一口气换七八身裙子的自己、喜欢躺在地板上看窗外明月的自己去哪里了啊? 存在眼眶里的那滴泪,终于痛痛快快地流下来了。 现如今,这位大妈一睁眼是为了钱,睡不着也是为了钱养活一家四口的钱。她永远在为这个家做长远打算,永远不会让两孩子一夜之间生活质量遽然下降。她愁的是今年的存款能不能满足明后年的生活,她愁的是她的儿子即将上大学找工作需要大开支,她愁的是自己即将踏过四十岁这条分割线进入奔五的大妈行列,她愁的是她这副虚弱多汗又常喘的身子还能喝几年拼几年毕竟,她老二才四岁,至少还有二十年需要她扶持。 她豁出去不要脸面地在外面混,这些年真不知自己说了或听了多少的肮脏话、违心话、粗鄙话、小人话为了一单几万元的生意不要命地灌一整瓶红酒她干过,临近展会为了跑客户几天几夜不上床睡觉她有过,为了钓来大客户拐弯抹角、低声下气地送礼找门路塞红包她也干过。 同行互吹的称她为女虎将,看不起的笑她粗俗莽撞。 她才三十九岁,看起来跟五六十的大妈一模一样。有时照镜子看到镜子里的这位大妈,她会惊得前半夜失眠、后半夜抹泪。 这些年在酒桌上听得最恶心的两个字是成功,连同成功的一切替换词她统统恶心。大妈什么时候需要成功?成功两字,基本上可以用“笑话”替代带成功的人名或企业名、带成功的新闻资讯、带成功的激励语统统用“笑话”来替代,没毛病。 无法想象年轻单纯的马桂英曾经也炽烈地渴望过成功、奋斗、打拼、改变命运为了所谓的成功她来到这里,为了所谓的成功她改头换面,为了所谓的成功她变成了她最瞧不起的大妈模样。 人到不惑之年,追求的成功又是什么呢? 2020年5月8号修改 说来惭愧,入起点一年半了,没看过一本同行作品。五一闲来无事将老马的付费章节大致浏览了一遍,发现诸多问题,提交修改后,今告知各位。 首先是章节标题的修改。 第一处 原内容:51上不如意打梆唱戏悔多情写词发诗 修改后:511不如意打梆唱戏悔多情写词发诗 第二处 原内容:51上不如意打梆唱戏悔多情写词发诗第二处 修改后:512迟暮人网物孔明扇蕙心女遥补破碎天 第三处 原内容:51中中秋节兄妹热聊朋酒会几人缺位 修改后:513为团聚兴邦远来忆孩提兄妹热聊 第四处 原内容:51中中秋节兄妹忆孩提朋酒会二老批陋习 修改后:514中秋节两家联欢喜朋酒会二老批陋习 第五处 原内容:51下1新农业晓星动心留城市桂英急眼 修改后:515新农业触动有心人生辰日温暖悲凉心 第六处 原内容:51下2讲工序老人神闲慢生活少年开悟 修改后:516共忆博大乡土社会还原传统衣食工序 第七处 原内容:51下3睡地铺深夜漫聊谈变迁三代迥然 修改后:517睡地铺话民俗信仰忆年味盼乡下春节 第八处 原内容:52中工厂转让三人互怄经事长智少年分忧 修改后:52中大萧条工厂转让父子女三人互怄 第九处 原内容:52中工厂转让三人互怄经事长智少年分忧第二处 修改后:52中彼兄妹感化此兄妹知源委少年忽成长 第十处 原内容:52下三女聚会悲中年二老独自伤骨肉 修改后:53下三女吐槽悲中年二老独自伤骨肉 第十一处 原内容:52下姐妹聚会悲中年二老独自伤骨肉第二处 修改后:53下人生末段重燃希望年及知命夜半不寐 第十二处 原内容:54中三小聚会一鸣局促全家夜游桂英不安 修改后:54中荒年旧事老马潸然三小约饭少年羞臊 第十三处 原内容:54中三小聚会一鸣局促全家夜游桂英不安第二处 修改后:54中人山夜海情话土诗一家五口各有所思 第十四处 原内容:55上七十大寿邀好友一众唱诵话当年 修改后:55上千里路上爆冷故事七十大寿争送好礼 第十五处 原内容:55上七十大寿邀好友一众唱诵话当年第二处 修改后:55上寿桃寿面土味诗二胡秦腔自乐班 第十六处 原内容:56下1拜姐妹收之桑榆打儿子指东说西 修改后:56下荒诞人生神鬼相交千金自残博士暗恋 第十七处 原内容:56下2拜姐妹收之桑榆打儿子指东说西第二处 修改后:56下拜姐妹收之桑榆打儿子指东说西 第十八处 原内容:57中包晓棠平安抵深朱浩天五人庆功 修改后:57中团伙骗子五人庆功无情生情苦情断情 第十九处 原内容:59上1枕地盖天悲从中来撕心裂肺怒决离婚 修改后:59上独酌买醉遥想当年一夜长行虚实俯仰 第二十处 原内容:59上2枕地盖天朦胧夜游撕心裂肺怒决离婚 修改后:59中枕地盖天悲从中来撕心裂肺怒决离婚 其次是人名的修改。书中钟雪梅的初恋章明渊和董惠芳的继子张明远在读音上有重,于是将章明渊改成邱凯辉。 最后,今天的初稿没有写完,状态不好,眼睛肿痛,明天再发吧。 60中 霸道怪威吓小畜生 水桶腰陪酒胃出血 四十岁的成功是不再和公婆吵架,是老公不会找小三,是每年收支大体平衡,是小孩健康少花钱学习好,是三折的价钱买到原价的东西,是不用吃着碗里的惦记锅里的四十岁的人不会再把干事业、谈信仰、聊梦想挂在嘴边。 在她们销售、业务这行当里,马桂英什么鬼魅魍魉没见过,能保持正常和差不多,已然是成功了;能跟上悬浮的房价和令人翻脸的物价,一定算得上成功;两口子没病没灾地将一个家庭从这一代推送到下一代,这就是成功了。 四十岁的成功明明标准很低很低,却很难实现。 回忆刚入行时的艰辛和屈辱,马桂英一言难尽。能有今天这光景,怕是她这辈子的极限了吧。一个人的人生舞台会有多大?平庸者的舞台拢共竹叶那么丁点儿,甚至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找不到自己的舞台。马经理的舞台上整天上演着各种算计的人、丑陋的事、奇葩的公司,时间久了竟习惯了。那磕磕绊绊的小台子上,有人来演、有人在看,已经荣幸至极。 是啊,她活到了四十岁,人生的格局也才这么大。如此,她还得好好维护精心供养,靠着它养家糊口,靠着它度凡俗人生。 世间什么东西足可愉悦一个方方面面均走下坡路的中年人?和谐的爱情?优秀的好孩子?一帆风顺收入稳定的事业?各种资源可友好交换的社交网络马桂英不知道除了金钱还有什么能愉悦她、拯救她。 所谓的中年,是漫漫一生走完了一半剩下一半,前一半迷茫、失落,后一半继续迷茫、继续失落。四十岁,刚巧在那条分界线上。 桂英拼尽全力,总觉身上使不出劲儿。每次躺下来呼吸时,听着自己沉重又粗缓的喘息,不由联想起她婆陕西方言中称奶奶为婆临走前那几年的光景。这不是老年人才有的呼吸吗?年轻人的呼吸皆是轻盈的,可她还没过四十岁生日已经开始呼吸带喘、力不从心了。 最近明显内分泌失调脸上起疙瘩,腋下狐臭又严重了,整天胡吃海塞导致排会好很多,睡一觉之后,她又是那个满血复活的女虎将了。可是挡在一夜好眠之间的,好像有很多很多的工作、很多很多的愁思、很多很多的焦灼无力 又一根烟抽完了,她又取出新的一支烟。 粉红的烟把,雪白纤细的烟身,芬芳独特的烟气这本是她为女客户准备的名牌香烟。几年前她遇到一位烟不离手的女老总,和她考察工厂时她特意备了上好的女士烟,结果女老总没抽,倒是自己这些年抽了起来。一年五七包,有时候几包烟常在某一年的某一月里一气抽完。怕家里人知道,桂英会在车里散很久的烟味儿,即使致远闻到了,也以为是客户身上的烟味串过来的。 太累了!这几年,桂英像一个永远缺觉的孩子似的,可恨的是永远得不到充足的休息。儿时那种很沉很沉的睡眠、睡醒之后身轻如燕的感觉再也没有了。胖大妈抽着抽着悄然流泪,香烟被泪水打湿了。桂英灭了烟头扔了烟把,用车里的广告纸狂扇自己嘴里的烟味儿。 头皮总是紧绷着,像脑门上缺血一般,整个人没有办法舒展或宽松,似乎只有喝酒能让她得到缓解。每每一喝酒,她便不再是她了。酒后的马桂英像是自己的20升级版,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聊,那个马桂英谈笑风生豁得出去,那个马桂英用酒将现实完美隔离了。 扇烟味儿的胳膊打不开,因为胳膊太粗了,因为衣服太紧了。马桂英很想像一个男人一样把勒在脖子上的领带宽松宽松,好让自己舒服一点。可是,她没有领带,脖子却被紧紧勒着。她渴望以前的安宁、以后的美好和遥远的欢欣能够拯救现在的自己。 胖女人的长相和性格给人造成一种刻板假象,好像她是不需要关怀和关注的,好像她天然地强大又聪明。可笑的是她常给自己营造这种假象,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实际上呢,她的脆弱和无能只有自己清楚。 如果不是必要的工作需求,恐怕她在这个家里是欲求或吆喝最少的。她不需要太大的开支,也没有其它的爱好,更没什么特别着迷的饭菜或热烈追求的品牌。以前那个在马家屯里娇滴滴的、敢捅天的、有小聪明的、稀里糊涂的、活泼调皮的、永远以自己为中心的姑娘,何时变成了一个从不喊痛从不叫唤的人? 她气儿子买鞋子买大大小小的东西永远找她伸手要钱,她怨家里出现大大小小的经济危机永远是她在主动解决。天注定吧,一旦她出现在两孩子面前,她一定是能干的妈妈;一旦她出现在何老师跟前,她当然是被传闻为能干的妻子。有时候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她是真能干还是在撑着能干。 桂英不乐意一个人熬,她急需一个战友,哪怕是不愿出力出钱却愿意分享她眼下全盘危机里外煎熬的战友!她希望有人和她一起努力,希望有人能接过她手里的接力棒为这个家庭继续撑起脊梁,可惜。 桂英希望有更宏大的潮流能够牵引她,这样自己不需要思考,只要蛮干即可。如果人人不必思考只需蛮干,那生活该多简单。 今天真是太倒霉了,事事不顺。被李芳算计背后插了一刀,被小她几岁的joden无情批评说她没有管理能力不能胜任经理一职,被讨了便宜拿了好处的客户白白折腾一场桩桩件件,凑起来合伙打击着她。 她被击垮了。这一战她落魄无声地败了。 十一点过了,桂英收住委屈和心酸,准备再散散烟味儿回家。从小到大,她可以为母亲哭、为大哥二哥哭、为儿子女儿哭、为致远或婆婆哭,但几乎从不为自己哭。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她哭,值得她哭的事情在流泪之前已经被她干掉了。她很坚强,坚强到麻木。 “我能控制我的压力,我能掌控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全权做主去他妈的形同摆设的人事部,去他妈的朝脚蹬子小钱总joden说她坏话的李芳,去他妈的整天针对她的脚蹬子,去他妈的说她没能力的蔫酸海龟,去他妈的明争暗斗一盘散沙的安科展,去他妈的强迫她喝酒暗示她送礼的无良客户,去他妈的说好了签合同见面了给老娘反悔的破公司,去他妈的拿了好处得了便宜还高高在上不签合同的狗屁客户” “我能控制我的压力,我能掌控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全权做主,我有能力拿下拿不下的客户,任何时候我能彻底掌控我的情绪”马桂英冲着车外的水泥柱子,嘴里念念有词。 一大段结束了,擦了泪,桂英继续如巫婆一般两眼紧闭、右手放在胸口、嘴里振振有词:“我能控制我的压力,我能掌控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全权做主,我可以随时终结脆弱与失控,做什么工作挣多少钱我自己说了算,我不会让失败、混乱、负面情绪虐待自己” 又来了马氏洗脑法。 每每陷入绝望消极时,马桂英总用这样的洗脑法为自己开解,用久了心理暗示这一招似乎挺管用的。 不知像神经病一样在车里默默念了多少遍,觉自己心情平稳了,桂英开门下了车。踩着磨破脚的高跟鞋,挺着宽阔的泰山腰,忍着腹内的臭酸水,像瘸子一样、如女妖一般走进了电梯里,在电梯里捣鼓捣鼓自己稀疏蓬乱的头发,回家了。 这一晚,老马等得心焦无比,各种法子齐想了,只盼有个人回来商量商量,毕竟他很少跟大城市的人交往,毕竟老头真不知如何跟幼儿园老师打交道。十点半仔仔回来了,一回家先洗澡去了。没多久致远也回来了,换了鞋先收拾昨天桂英晾晒的还未叠的衣服、床单被罩,好不容易见他消停了,老马找他去谈孩子的事情时,谁成想致远已经在他们房间的卫生间里洗澡了。 十一点半,终于,娃她妈桂英打着哈欠、摇摇摆摆、一身怪味儿地回来了。老马打着喝水的名义近距离和她搭讪,见她一身褶皱汗湿、双眼水肿乌黑、一脸惨白虚弱,走路没一丝一毫的劲儿,一进门小声喊着头疼头晕这般光景,老马到嘴边的诸多话全咽了下去。 晚上各自睡下以后,老马心疼桂英累得那样子,心里揪得睡不着。干了一辈子农活,体力上的劳累他判得出来,方才从桂英脸上看到精神上的极度劳累,瞅着有点瘆人。老马越疼惜现在的漾漾,越揪心他的英英。 回家时一路上频频打哈欠,此刻没卸妆没换衣地躺下后,桂英又睡不着了。头疼得只觉发木,她不敢大动作动弹,一边听着致远的呼噜声,一边如死机一样重复想着今天白天工作上的磕磕绊绊、卑躬屈膝,不知凌晨几点才睡着。 十月十五,周二一早,老马还没来得及跟桂英说正事儿,人家又走了。看来娃儿被欺负这件事,只能由他这个老外公全权处理了。早上一番盘算,打定主意以后,老马送孩子上学。七点半漾漾进幼儿园以后,老马故意留些把柄,先去附近快速吃了个早餐,而后又拐回幼儿园。 “你干啥呢?”门卫的老头问。 “我娃的衣服和水杯忘带了,孩子不喝水不成啊!”老马两手摊着水杯和提前藏在兜里的小外套,脸上现出焦急关切之态。 “去吧去吧!”穿制服的门卫摆摆手,示意老马进去。 无数次目送漾漾进幼儿园,早摸透了小孩上课的门和窗。此刻按照他们幼儿园的安排,小孩正是吃过早饭玩耍的时间。老马掐着点儿直奔二楼的中班第二间,到了小房间见一群碎娃娃跟蚂蚁似的散在各处三三两两地玩耍。老马在其中一眼寻到了漾漾,冲她喊道:“宝儿,你东西!” 洪亮别致的嗓音瞬间引起了所有四岁宝宝的注意力。 漾漾在众人的注目下,沿着墙绕远路扭扭捏捏地接过东西,而后两眼发呆发愣。 “你们班新来的、会跳舞的小朋友是谁呀?”老领导弓着腰笑眯眯地询问一众孩子。 三个小姑娘将小手一齐指向了教室西窗下的一个小男生正红色外套、白色运动鞋、黄色鸭舌帽。老马朝那小孩子走去,指着他抬了抬下巴问:“你是新来的?” 一脸白白嫩嫩的方启涛正蹲在地上仰望老头,见大人问话缓缓站起来,点头道是。 “你跟我娃漾漾坐在一块儿,是不?”老马指了指一米外嘟嘴犯傻的漾漾。 方启涛瞟了眼漾漾,望着魁梧如山的老头,又点了点头。 老马见他点头,心里算定了,于是一改语态,大声一呵:“漾漾身上的伤,是不是你打的?” 原本安静的小教室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方启涛吓得摇摇头。 老马继而伸出左手,大掌一把抓起方启涛的衣领,将那男童腾空提了起来,提到离地两尺的高度,而后右手食指指着方启涛的鼻头,声如洪钟一般呵问:“是不是你打的漾漾?” 两脚如待腌之鱼的鱼尾一般前后摆动的方启涛,得知是找他算账的,瞬间吓懵了,教室里的所有小朋友全吓傻了。方启涛不敢承认,也不敢否定,两只小手护在胸前,不敢直面老头,更不敢回避,眼皮和两脚扑闪个不停。 老马将提在空中的兔崽子一抖,又问:“是不是你打的?” “就是他打的何一漾,我看见哒!”此时漾漾最好的朋友妙妙站出来指证。小姑娘两脚撇开威风凛凛,桃红小嘴说完话后使劲努着,望着漾漾爷爷,小手高指方启涛。 “还说不是!”老马粗吼一声,左手又一抖。这一声如龙吟虎啸,所有的小绵羊皆为之一振。 被举在空中的方启涛见被指证,怕得承认了,点点头。 “是不是你跟我娃说,她要是告诉老师或家长,你把她从这楼上扔下去还要挖了她的眼睛是不!”老马右手做出扇耳光的姿势来。 方启涛吓得点头如捣蒜。教室里的其他小朋友亦战战兢兢咬手的咬手、缩头的缩头、咧嘴的咧嘴、躲闪的躲闪。 “小畜生你给我听着,以后你要是再动她一下,我把你从这楼上摔下去!再把你两腿剁掉!听到没?”老马一声威吓。 方启涛五官大张、两手乱摆、细声求饶:“不敢了不敢了” 老马见他面红耳赤喘不来气,放了他。而后右手食指绕着小教室转了一圈,指指点点阴着脸大声说:“以后谁要是再敢欺负漾漾,我就把谁手剁了!” 五彩的小教室里,鸦雀无声。 老马见状,做了个吓唬的鬼脸,拍拍裤缝,甩手而去。 整个过程呆傻如木鸡的何一漾同学,待爷爷出了教室依然一动不动两手握拳护在胸前。小朋友们见大人走了,二十多个一下涌过来围着何一漾,不停地夸赞、讨好。 “何一漾,那个人是你爷爷吗?”蘑菇头的小朋友凑过来小声问。 “何一漾你爷爷好凶呀!”戴眼镜的小胖子冲漾漾大喊。 “何一漾我不会打你的,你告诉你爷爷我从来不打人的!”矮个子花衬衫的小男生过来表态。 “何一漾,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小辫子姑娘上前拉着漾漾的手。 “何一漾” 往常被冷落的何一漾,忽然间成了班里的爆款小明星,同学们不自觉地有些怕她又有些巴结她,个个想和她玩。人群中的小明星此刻似是微微缓过神来了,虽被同学们绕着捧着,可她却愧疚地望着不远处那个双眼发红、一身畏缩的小男孩方启涛。 在幼儿园的小厨房里吃完早饭的两位老师闻声赶来,上楼时一位老师见老马面熟,上前问他:“这位家长,您到这里有什么事情吗?您是哪个小朋友的家长?” “啊我是何一漾她爷爷,有事!办完了!”老马撩了撩白发、挠了挠眉尾,拍着栏杆自己走了。 年轻的女老师进了小教室,同学们蜂拥而来争抢着汇报情况,待老师查看了身上几处发红的何一漾,又瞪了眼角落里委屈后怕的方启涛,跟小朋友们解释了友好相处的几大条,此事便过去了。 了结大事的老马今天格外高兴,中午吃炒拉条的时候额外多吃了一个肉夹馍。老村长早上在小破孩堆里龇牙咧嘴的样儿,别说是嘴皮子还不利索的小屁孩,怕是二杆子、小流氓见了也吓得心有余悸。 下午接漾漾放学时,老马在人堆里找方启涛愣是没找着。原来,胆小的方启涛躲在教室里不敢出来,待漾漾爷爷走了才出来找自己奶奶。其他小朋友胆大的跟漾漾和漾漾外公打招呼,胆小的绕道而行。 “这次天成集团能参展,多亏了宋董!来小陈,倒酒倒酒,我敬宋董一杯!”一身黑白套装的李玉冰微微抬起身子,捧着一杯红酒一饮而下,而后望着宋董浅浅地笑。 晚上九点,大圆桌几十道子菜,两边的人面对面坐着。天成集团来席的是宋董、新上任的市场总监黄总,市场企划小曹和市场调研小蔡;安科展这边正坐的是李玉冰、马桂英、隆石生和小陈。一桌人高矮胖瘦个个油光满面,吃肉的吃肉、品茶的品茶、嘬酒的嘬酒同一个话题却现出七七八八的各色微表情。 “哎呀,还是老钱总气派,直接给我们搞个研讨会!早知这样我早约李总吃饭了!”宋董说完笑嘻嘻地喝了半杯酒。 “来,我敬黄总一杯!一来恭喜咱们黄总接棒市场主管的工作,二来祝咱们两边以后合作顺利!往后展会的事情不管大小黄总直接联系我好吧!来来来碰一杯!”马桂英给两人倒完酒,一饮而下。 大肚腩的黄总和大肚腩的马经理喝完以后,黄总开腔:“这次研讨会的主题到时候马经理帮我们天成参谋参谋,别跟其它公司的会议主题重了,再多帮我们拉些专业观众,关键是麻烦咱们杂志社的记者啊、编辑啊拍些照写写报道,然后在咱两边的平台上转发转发!这次这个事儿啊,得拜托马经理了!来来来,我敬马经理一杯!”两人又来了一杯。 这两人喝完,小曹和小蔡也过来朝桂英敬酒,马经理不想驳人家面子,酒桌上的公开敬酒她多数来者不拒。 爱开玩笑的隆石生这次是马桂英专门请来搞气氛的,他几个荤段子、几家企业的小道消息、几个行业大佬的花边新闻瞬间把一桌人带动起来了。 从晚上七点到现在,早喝了几轮醉到飘起来的马经理见话机正好,硬撑着又去给宋董倒酒,而后开口:“安科展是行业第一展,天成又是行业里的龙头,你说安科展没有天成或者是天成不出现在安科展上,这风气不对哇!行业里大大小小几千家公司全盯着呢!不应该!明年的展会好地段儿、研讨会什么的我给天成给宋董您留着,明年天成集团再要是找不着人联络,那我小马可直接给宋董您打电话了哦!您可别嫌我搅扰啊!宋董,法国的原产地红酒,来我敬您,以后指不定要多多劳烦您呐!”站了半晌的马经理待小陈倒完酒,为表诚意自己先干了一杯白的,而后笑盈盈地双手抖着空杯子。 “哎呀李总,你们这马经理在行业里是出了名的能喝呀!大家一提起安科展谁不知道马桂英!这次是我失职了,前面的张总突然辞职,展会这里我真忘了!”宋董说完一拍桌子仰头干了一杯。 “哎理解理解!你们这次变动确实蛮大的!”李玉冰微微点头。 “可不是嘛!都在揽摊子、撇责任呐,谁还记得展会这档子事儿!”宋董故意挤眼。 桂英心里早笑掉了大牙,这么虚伪的对话,她还得认认真真听着。疯狂裁员、股价大跌、高管出走近来风雨飘摇的天成频频爆出各种坏消息,经此一难早不同以往。这次参展为了蹭各种优惠、享免费的帮衬,没少在老钱总和李总这里低头、求着、抻着,如今事谈成了又摆出往日高高在上的姿态来。难怪老钱总今晚上坐了不到三十分钟离席而去。 原本简单的谈生意,被掺杂了太多的虚妄和面子。安科展和天成集团能促成今天这一场聚会,两边均没少出力。之前的联络人张总跟着原先的高管团队离开了,今天从湖南参会回来的李玉冰接到桂英的反馈,第一时间亲自让老钱总打电话约对方。老钱总在饭桌上三言两语谈完了正事,该说的全说了,接着便由秘书领着去了另一场酒席。 晚上老马还想将小兔崽子的事儿跟来不来武的致远炫耀炫耀,或者是跟一天天头头是道的桂英显摆显摆,结果星期二这一晚又等到十一点,两人还是没回来。临近午夜,刚睡着的七旬老头只等来女婿的一个电话,说是桂英喝多了胃出血、要住院。 夜半,穿着白背心大裤衩的老马一口气吸了五六锅水烟,等他两口等到天明了也没等着。 60下 中学生狂刷小视频 老丈人恶语软女婿 原来李姐和宋董走后,新上任的市场总监黄总就前任的工作向桂英打听,两人边喝边聊;小曹和小蔡在旁边时不时讨些安科展宣传方面的成功经验,为此没少向马经理敬酒。一来二去,喝过了。 到了十点半,两边商议撤场。送走隆石生和小陈,桂英收拾东西离开酒店。轻一脚重一脚走了一段路,还没等来她约的快车,忽然间腹内翻江倒海、郁结抽痛,继而仰头嗷呜张嘴大吐,一吐吐了好大一摊。借着微黄的路灯,桂英看到了呕吐物中混着不少红红的血。一瞬间惊慌失措、汗毛直竖。 吓坏了的马桂英赶紧给致远打电话,正在回家路上的致远当街拦了辆出租车去找桂英,接到人后急速送她去最近的急诊室。凌晨两点,医生拿到报告作出诊断是胃出血。还没缴费取药、安排住院,躺在移动病床上的桂英忽又发起烧来。医生重开药打针,致远忙前忙后,四点多进了病房,早上六点低烧依旧。桂英迷迷糊糊似昏了一般躺在病床上,几乎不知晓她这一晚是如何度过的。 七点多,致远见桂英睡得沉稳、一切事情也办妥了,他赶紧坐车回去取换洗衣服、毛巾水杯之类的日用物品。到家后仔仔已经上学去了,岳父正照料漾漾洗漱呢。 老马见门响了,撂下漾漾小碎步出来看,一见致远凝眉便问:“咋弄的胃出血” “就是喝多了,昨晚我听她说红的白的喝得没停。”一宿没睡的致远语音低沉、面色蜡黄。 “啧哎”老马冲天花板长叹一声,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了。 翁婿两呆站数秒,老马抬头:“医生咋说的严重不” “有点严重,说先住院观察几天。” “哎呀我的老天爷呀”老马擦了下额头的大汗。 见丈人双手叉腰斜瞅地板不说话,致远开口:“爸,那我去拿东西了” 他正欲走,老马抖着大掌伸手制止,怒目斜瞟道:“你等等我问你几句话。” 老马吞了口气,闭眼数秒,而后直面女婿道:“这段时间,娃在幼儿园老是被人欺负,身上被掐得一片一片红,你昨天领她打疫苗时没发现” “我呃没没细看。”致远有些不防备,僵在半空中,提心吊胆。 “我问你,仔儿最近天天晚上刷手机刷到十二点以后,你是不是压根不知道我再问你,为啥仔儿买个鞋,不朝你要钱朝他妈要”知女莫若父,桂英的隐痛老马轻描淡写不经意,两只鹰眼却瞟得清楚。 致远双眼用力、双眉紧蹙,望了望仔仔的房门,两片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老马又厉声开腔:“我再问问你,英英抽烟这事儿,你是不是也不知道她下巴底下那衣服被烟灰都烫出洞了你是瞎了还是咋地那一身的烟味你闻不到吗” 致远惊得头一抖,不可思议,失神望着沙发说不出话、喘不出气。 老马气得咧嘴,忽指着何致远的鼻头大声吼骂:“你超市那破工作兢兢业业的是要干一辈子么四千块钱的烂怂活儿你把它当公务员、当事业地干早七点出去晚十一点回来。两娃儿有啥问题你当爸的不知道,媳妇有啥问题你当家人也不知道我问问你,你四五十岁的人了,过的这是啥日子你看看英英一天天为了赚钱不要命的样子全是被你逼的你把我女子要过去就让她过这日子亏你何家的先人哩” 老马指着致远喷着唾沫星子抖着食指话刚落地,泛酸的右眼余光中,现出一团走动的影子。微微转头见漾漾来了,老马咽了口气,频频摇头。而后,他拉起娃儿拎着东西,咣当一声摔门而出,一路上气得腹胀腹痛腹内骂人。 站在客厅空地上的人,还站着。方才的一番话如晴天霹雳一般,打得他面目火辣无脸张嘴。他一直抿着嘴,望望天又望望地,咬咬牙又握握拳。半晌后,他咽了唾沫去收拾东西,带齐东西赶往医院看桂英。 去医院的路上,九点刚过,何致远忽然接到一通电话,是仔仔班主任张老师打来的,只说何一鸣不听课一直刷视频,还鼓动同学一起上课刷视频。挂了电话,何致远喉中哽咽、心中灼辣。老师明言要求家长去学校一趟,蓦地在去医院路上的何致远不知该何去何从。见手上东西多又不便,他到医院后先陪妻子坐了一会。 桂英服用的药里有催眠成分,致远从进病房到坐在病床边,她丝毫不知。望着一头大汗、一脸沧桑、额头泛白的妻子,致远难受极了,不停地捏眼窝子,心里一直在回想丈人的那番犀利之语。 离开医院后,何致远匆匆赶到仔仔学校时已经十点半了。在办公室里他一直默默地听着仔仔班主任张老师的训斥。此刻,他最需要的正是劈头盖脸的训斥。 “你瞧瞧,这是何一鸣同学手机后台的记录,我看到他发给同学的截图都惊了不到半个月他刷了两千五百条视频,说是能赚钱为这点钱搞得课也不听、作业也不写更恶劣的是他还唆使同学跟他一块刷视频七个人比赛,教同学怎么怎么从里面赚钱抢红包一鸣家长你听听这事儿”张老师气得摘下眼镜,食指指关节敲了几下桌子。 何致远低头耸肩站在老师们备课、工作的大办公室里他最熟悉不过的环境,却换成了他认为最可笑的角色。 听训话听了将近半小时,见张老师情绪平复了,致远一番道歉以后,额外请求:“那个张老师啊,最近我和一鸣他妈确实疏于管教,一个是工作忙,再一个是他妈妈病了,现在还在医院住院呢。无论如何,一鸣的问题首先是我们家长的失职,那个张老师您看他妈妈今天情况有点严重,我想能不能给孩子请半天假去医院看看一来让他知道家长的不易,二来也想通过这次去医院警醒警醒他。” “哦这样啊,难怪难怪”张老师重新戴上眼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顿了几分钟,张老师眨着眼皮说:“再有十几分钟下课了,等孩子下课了再走吧。” 致远点点头,频频表示感谢,而后躬身退出办公室。 孤身一人他去了仔仔所在的高二六班,站在班级外面,偷望里面的英语老师在讲台上自信满满地传道授业,何致远心绪复杂。这个他最最熟悉的三尺讲台,曾经给他荣耀又让他厌烦的地方,回头再望满是辛酸。自从五年前辞职以后,他再也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窥望讲台和黑板、直面黑压压的学生和莘莘学子的双眸。 感今怀昔,物是人非。 许是惭愧吧,何致远满脸发烫浑身不自在,不敢再朝教室里偷瞄,转头背对教室,放眼展望仔仔他们学校的校园。南边威严肃穆的实验楼、东边的活动中心大楼、北侧的多功能教学楼、西边红绿相间的学校操场“刚毅之气、厚实之学、强健之体”巨大的石雕字映入眼帘,那是他们学校的教学宗旨。 “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默念自己母校的校训,致远汗颜。 铃声响了。同样的操场、同样的教室、同样的铃声何致远刹那间有种错觉,好像回到了自己曾经教书的地方。 同学们一涌而出,致远找到仔仔以后,几句话说了详情,仔仔回教室取了书包,父子两赶往医院。上午被班主任当众大训了一顿的何一鸣,见爸爸来学校找他,一直等着爸爸训话的他等了一路,结果落空了。这一路上,父子之间格外安静。到医院以后,何致远安顿了几件事,两脚忙着又往他工作的超市奔去。 下午三点,桂英午饭后服用的药物药劲渐散了,她缓缓睁开眼,见儿子在床边,一时感动,鼻头酸了。 “你怎么来了”桂英一脸祥和,小声询问。 “请假了呗。”仔仔羞惭。 “你爸呢”桂英两眼顾盼病房里外。 “走了,去超市了,他说他今天下午没请假出来的。” 桂英望着窗外阴白的愁云,沉默。 隔了会儿,仔仔低着头不打自招:“我刷视频被老师发现了,叫我爸去她办公室了,然后我爸把我带到医院。” “你班主任吗”桂英抬眼,气弱。 仔仔点头。 母子沉默。 许久,桂英咽了口唾沫,一句一句缓缓地讲:“我像你这么大时,一个人坐火车从陕西到深圳投奔你晓星阿姨,一个人到东门的批发市场里挨家挨户地问人家招不招人,一个人一边工作养自己一边学技术为以后你快十八岁了,你的未来你自己定吧。我把你供出大学,我和你爸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以后以后你做什么工作,白领还是蓝领、做司机还是当网红、自己跑生意还是像我一样给人打工,你自己选吧。” 五七分钟后,仔仔努嘴用力,憋出来一句:“我把手机给你,高考前再也不看了。” “哎你们学校年年有考上清华北大的,不见得人家也不用手机。何必呢这次我不要了。你自己没自律能力,往后你要为这一点付出代价,一辈子被现实牵着鼻子走,而不是你牵着现实的鼻子走。”桂英对儿子很失望,心中又酸又气,两眼漫出不少的热泪。 母子俩再也无话,硬生生、干巴巴地待了整个一下午。 病房里一共六张病床,桂英的病床在里头的窗边,仔仔不忍直视妈妈也不敢掏手机,两眼望着求医者来来往往的医院门口,内心纠结。往常他身上出现问题,妈妈发现问题后总是以威逼利诱的办法来解决,他自己面对妈妈的强势服个软或表个态,问题便解决了。这次不一样,他和妈妈之间管教与被管教的游戏玩不下去了。原来,被妈妈不管不问的滋味并不好受。 仔仔回忆几个月前因为看手机导致手机被砸,那次他已经成功戒掉了看手机的瘾。后来因为不停地翻顾舒语的朋友圈,他又一次离不开手机。刷视频是因为同学们推荐说刷多少小视频可以领红包,他试了试果然如此,从此又对手机着魔上瘾,以至于短短两周他刷了两千多条小视频。因为领的红包是班里最多的,导致同学请教他时他过于热情,被冠上诱导、唆使的大帽子。 何一鸣不反驳,他知道自己这次错了。数理化的作业总是交不上去,特别是以前很自信的物理课现在做作业越做越难;回家后老是被爷爷训导,明知爷爷心疼他为他好他还硬要和爷爷顶嘴吵架;天天晚上刷到十二点以后、白天上课也在刷,自己的精气神明显没以前那么好了;关键是眼睛,这段时间两眼天天黏糊糊的、又肿又痛、眼角发痒,时常看不清老师写在黑板上的板书因为刷视频,这位高中生的生活一点乱了,处处皆乱。 桂英的低烧并未退去,身上时冷时热,热的时候枕头全湿了,冷的时候不停地喊着要加毯子;隔一会口渴,隔一会张嘴睡去,隔一会疼得呜呜叫仔仔见往日霸道强悍的妈妈此刻这般煎熬,心里不是个滋味。 妈妈为了赚钱躺在了医院里,爸爸为了减轻妈妈的负担也出来工作,新加入他们家的外公现在担负着照顾妹妹的责任,他一个已经十六岁的小大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在自己人生的关键时刻,犯了重大错误。坐在病倒的妈妈身边,何一鸣深深反思。用了两个小时在这特殊的地方冷静反思自己的过去,认真安排自己的现在和以后。 成长,不是一帆风顺永远聪明、懂事、正确、优秀;而是一边犯错一边吸取教训,一边寻找目的地一边兜兜绕绕走弯路。 胃出血老马不懂,但一听就特别吓人。从昨晚到今天下午此时此刻,老马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好似从来没有为桂英操过这么大的心。电视机、秦腔戏全看不下去、听着聒噪,水烟袋、智能手机、鹅毛扇不再能引起他的关注。一念起这两口子,一个让他气炸了,一个让他揪心肺。 临近下午四点,辗转反侧、心焦无比的老马接了漾漾带娃迅速吃了晚饭,而后爷俩个打车去医院看桂英。仔仔将爷爷和妹妹从医院门口接到病床边,自己去给妈妈打饭吃。看她母子俩吃完饭,老马将仔仔撵走了,不想他耽搁学业。仔仔走后,老马和漾漾在病床边陪着。 得亏漾漾跟只雀儿一般在这对父女之间叽叽喳喳叫唤不停,要不然马家父女可真是一句话没的说。老马具备北方汉子的通用缺点,历练了一辈子从没在关心人上有丝毫长进。明明很心疼自家女子,愣是一句话说不出口,跟一尊石雕似的蹲立在旁边。桂英能朝父亲说什么呢一开口怕挨训、怕埋怨、怕否定、怕牵扯致远,索性不开口。 过了会儿,桂英的低烧又上来了,说个话有气无力、脸色煞白,而致远在这个当口还去超市后勤给人家搬东西,老马一想到这儿面色铁青,待不下去了。踱步到楼道尽头的吸烟区,一个人咕噜咕噜抽闷烟。 “妈妈,你今天什么时候回家呀”漾漾掰着妈妈的粗手指问。 “晚点儿。”桂英这一会儿第三次听到这个问题,双眼模糊了。 “妈妈,那我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呀” “呃晚上我和你爸爸一起回去,睡在你的小床上,好不好” “好啊,但是你们俩会不会把我压死呀” “哼哼不会妈妈舍不得” “我爷爷那天去我们学校啦” “嗯” “他还把方启涛举起来了呢” “嗯”显然桂英并不知晓孩子在说什么。 “我们班我们班的学生现在可怕我爷爷啦” “哦” “今天妙妙给我画了画” 漾漾在妈妈的臂弯里说着多情的话,奈何妈妈迷迷瞪瞪昏昏如睡。小姑娘趴在妈妈怀里,咬着自己的衣领带子,一个劲儿地问这问那、说东道西,乐此不疲。八点多,老马见快到漾漾的睡觉时间了,过来叫走孩子,同时让桂英多休息休息。奈何漾漾抱着她妈的胳膊,哼哼唧唧死活不走。 老马于是在病房门口的过道里坐了很久。再次进来时,母女两个皆沉沉地睡着了。老人瞧着心酸,不忍打扰,给致远打了个电话,催他赶紧过来。等的时候,老人家一个人在昏暗的楼道里,又捱了一个多小时。 快十一点了,何致远终于赶到了医院里。早气饱的老马抱起熟睡的漾漾,跟他一句话也没说,从头到尾甩着一张冷脸全不待见,出了医院和他分别之后,老人依然怨恨交加。 回去的车上,老马一个劲儿地长吁短叹。叹自己当年没给桂英足够的关怀和扶持,导致她的性格像男娃娃一样敢作敢当,浑没有女孩家的柔弱、恬淡和少事。老马气自己当年不应该让他俩在一起,自古至今女强男弱的两口子永远是女的吃亏,因为女强全是被男弱逼出来的。老马更悔自己来到深圳介入桂英的家庭,不插这么一脚,也许远远观之没这么多烦恼。 俯望酣睡的漾漾,老头叹息。时至今日,自己和这个家庭,算是扯不开、拎不清了。 他对漾漾每多一分喜爱,对英英便多一分内疚。 这一生他亏钱了自己女儿,临了临了,他不想死不瞑目。当年,他忽略了这个女娃儿,现在,他不会再犯第二次错误了。哪怕他七老八十,只要有口气能动弹,他就要管到底。 午夜十二点,何致远在医院的卫生间里,低分贝、小动作地给桂英清洗衣服、毛巾和袜子之类的东西。因为他明早没有时间再往返一趟,只能将今天的衣物、日用等清洗一遍然后第二天直接去上班。因为明天没人陪床,凌晨一点半的何致远思来想去,豁出去给包晓棠发了一条信息,求她明天在医院里陪半天。 夜里两点,何致远在医院候诊区的犄角旮旯里蜷在椅子上睡。哪里睡得着呢 女儿在学校被掐伤被欺负,他丝毫不知;儿子刷小视频走火入魔,他竟未发现;妻子的工作正在火头上人却倒下了,还是胃出血这么严重的;他自己呢何致远怕是早迷糊得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吧 约莫四五点刚入睡,早上六点的闹钟无情地响了。致远自己洗漱完毕后,给桂英买了早饭,给晓棠打了电话,安顿好一切,他匆匆离开了医院赶往超市上班。 61上 桂英病愈才出院 致远被辞又失业 “我姐要离婚,她没跟我说,我那天打扫卫生找工具时翻到了离婚协议书,她拟的。”晓棠眉目严肃。 躺在病床上的桂英鼻孔里出了一口气,没说话。 两人静坐片刻。 一早醒来的包晓棠收到漾漾爸爸发给她的短信以后,马上收拾动身。去医院的路上顺便去派出所取了她补办的身份证。十点多她按地址找到病房以后,桂英还在沉睡。待她醒来,两人断断续续地聊着,聊到了晓星离婚的事儿。 “你姐对你姐夫是有感情的,原先她俩要好得很,你姐对他言听计从。钟理混得气派的时候,没亏待过你姐,你姐生两孩子的时候,也从没埋怨过他大男子主义的性子。”躺在病床上正在输液的桂英,回忆着他们几人当年的情景。 “这次我可没掺和,是她自己提的。上次吃饺子你也瞧见了学成的脸,我估计她这次铁了心吧。说实话,她要是再不决断,我都看不起她了。”晓棠眉目低垂,十指互搓。 “别那么说。两口子快二十年了,夫妻关系走到这里,跟你和你姐的亲情没什么区别,让你跟你姐因为各种不如意的事情断了,哪那么容易呀咱外人别干涉、别影响,更别越权,让你姐自己做决定吧。” 桂英说完,右眼尾流下了一滴泪,说不清为何。 晓棠见她消沉抑郁,岔开了话题:“英英姐你待会想吃什么现在十一点半了,我给你找饭去。” “我不能随便吃,昨天三顿总共喝了一小碗粥,饿得很吃了又难受。医院里有饭,待会你去医院的食堂里买些粥。还早,不急。”头晕恶心的桂英半闭着眼。 “嗯。我明后天考试,考完了就要找工作了,闲日子没几天了。”晓棠苦笑。 “到时候你把你的简历发给我,我帮你转一下。今天不好意思耽搁你了。”嘴唇发干的桂英有些歉疚。 “哎呀呀,英英姐你一客气就不像你了再说我今天不看你也得出来一趟,我补办的身份证好了,你看”包晓棠取出证件让桂英看,不想让她愧疚。 “考试准备得怎么样啊” “我自己感觉这次准备得蛮充分的,习题做烂了都,哈哈” 桂英浅浅一笑,两人才沉默了不到五分钟,被药劲操控的桂英转眼睡着了。今天虽然烧退了,胃里的出血还没有彻底止住,各种消炎药、特效药没少喝,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非常糟糕。晓棠见她睡着了,打开手机的做题软件,在医院里做起了会计专业的习题。 下午一点,桂英醒来后,晓棠快速去给她买粥,结果吃了两口胃里又疼得不行。晓棠自己吃了快餐,照料她服药以后,桂英又睡着了,睡着后发了好多汗,肩膀的袖子也湿了。 下午三点,何致远气喘吁吁地到了医院,将晓棠换走了。回到家的包晓棠来不及休息,打开习题张嘴便背,毕竟明天上午要进考场了。 没有好运气走进正规教育体系的人,开窍以后对待读书、进修比正规体系的学子还要谨慎庄重。毕竟,命运给人的第二次翻身机会并不多。 桂英醒来以后,致远忙帮她倒水、擦汗、换衣,随后去医生办公室跑了一趟,医生说今天胃出血可以控制住的话,周末即可出院了。致远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岳父,顺便提了一嘴说英英想见漾漾。老马知他意思,心里怄气又隔空发不出。 下午接孩子放学时,老头老远瞄见了方启涛那小畜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吓得瘦瘦高高的方启涛怔在原地不敢走了。待老马拉着漾漾扬长而去,方启涛才敢挪脚。 五点整,老马带着漾漾到了医院,致远接着人以后,将老小领到住院区的病房里。漾漾开心地扑到妈妈怀里,嘻嘻哈哈说个不行。老马和致远各自坐在病床两侧的小凳子上,老人眯着眼板着脸,腰板挺直,一句话不说,搞得致远坐立不安。 大半个小时后,漾漾安静了些,坐在床边看动画片,桂英一手搂着漾漾眯眼休息。 何致远见状挠着耳后根小声说:“爸,要不你在这儿陪着,我去超市了,今天那边事很多。” “你去超市干啥你那工作不辞了还等什么”老马压着嗓子喷着唾沫。 “那我辞了工作做什么呀”致远不解。 “你研究生读到沟里去了你该干啥自己不清楚问我”老马伸脖子翻白眼。 “现在我想着要是英英因为这病工作有变动或者离职了,我在超市的工作起码能赚些生活费,替她缓冲缓冲。”向来谨慎、着眼长远的何致远的确如此盘算。 “你个爷们不当家不赚钱,你缓冲这家里一个月开销好几万,你那破工作能缓冲个屁还不如下地去呢”老马白了一眼,鼓着劲儿的一张嘴咧了好大一会子。 病房里六张床,算家属至少也有十来人在场。众目睽睽之下,何致远如芒在背,尴尬至极。 “大你嫑说了他的工作他做主,你瞎掺和啥呀”并未睡沉的桂英猛然间撑起一股劲,硬抬起半个身子冲老头小声吼,吼完后一脸扭捏疼痛之状。 “我一说他你就替他说话,一说他你就替他说话,他是个哑子还是没长嘴一个大男人天天让婆娘撑腰怂不怂”老马甩下一句别过脸去。 “嫑说了烦不烦”桂英气得猛力拍床,整个脸憋得通红充血。 “英英你别动气,这个病不能情绪激动。”致远走过去蹲下来坐在床边握着桂英的手腕提醒。见父女两各自别过头,致远两边瞄了瞄,吞吞吐吐:“呐个我先去超市了,你好好休息。”说完将妻子和岳父各自望了几秒,见没人理会,悄悄走了。 待致远出了病房,老马回头望时,病房里的其他人齐刷刷地盯着他。老头哼了一声,白了一眼,全不在乎。 目击这一切发生又结束的漾漾,望着爷爷斜挑的嘴和妈妈紧皱的眉,小孩子小嘴微张,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屏住呼吸,两手抓紧妈妈的胳膊。 方才动气的桂英疼得难熬,背过身去侧躺着,一声不吭,热泪一股一股地往外流。老马见她腰身起伏剧烈,知她哭了。又悔自己刚才不应该气她,一声叹,出了病房去外面抽闷烟。 何致远性情温和、心善又孝,一辈子从不与人争执,一个吵架也吵不起来的人如何跟马建国那样的杠子相处性子柔和,偏自尊心又强,桂英忧他被老头一句话噎得半个月缓不来气。在这世上,桂英最怕的是致远受委屈,他一受委屈她不受控地要替他出头出气。为他出了气,他反过来又怨自己、劝自己。性子刚直的马桂英怎受得了这夹板气。 老马也憋闷。这女婿好来也好,不顶事有啥用。每回每回说他几句,总让婆娘冲在前面替他辩解,老村长越想越窝囊,望天天不顺,踩地地不平,当了一辈子的大家长、二十年的村长,从没受过如此委屈的马建国同志,此刻窝得简直要在吸烟区里骂娘了。 每逢周五少上一节自习,九点半仔仔打车过来,在病房待了半小时,随后领着爷爷和妹妹回去了。晚上致远陪床、照顾,第二天继续医院、超市两头跑。好在隔天是十月十九周六,仔仔一早起来接力,按照爸爸的吩咐带来几样东西去医院陪妈妈。妈妈睡着的时候,少年趴在窗台上复习课程、做课后题,如此待了大半天。从来周末十点前起不来床的何一鸣,这一次为了妈妈早上八点主动醒来。 九点多老马带漾漾吃了早餐,正在家里休息,原本好好的姑娘忽然间跑过来要找妈妈,一言不合耍起了脾气,越哭越闹、越闹越哭,撕着嘴皮扯着嗓子,眼泪鼻涕一串一串,动不动还拍地打人。 “好好的我带你去你再这样闹,休想见你妈”十来分钟过去了,老马软硬兼施奈何丝毫没用,被她缠烦的老头,耐心值已经降到了负数。 “不行我就要我妈妈”漾漾两手捶地,坐在地上大哭。 “找你爸要去别烦我”老马扭过身子,不想搭理一直哭哭啼啼不讲道理的小人。 “不行是你把我爸爸赶走了你是坏老头你是坏老头”显然,记仇的漾漾还惦记着昨晚在医院里爷爷冲爸爸发火的事情。 “是我把他赶走了咋地没出息那样儿”此刻老马提起致远,心中没一丝好气。 “不准说我爸爸的坏话不准说”漾漾扑打着老头,又是哽咽又是嚎哭。 “去你那屋哭我烦着呢烦的就是你爸你再哭我把你爸换掉,让你妈重新给你找个爸任谁都比他强要工作没工作、要脾气没脾气、要能力没能力”老马说完挪了挪脚,企图甩开抱着他左腿哭闹纠缠的漾漾。 “不可以你是坏蛋你不许住我家里你是坏蛋”漾漾两胳膊如猫爪一般扑过来,不停地捶打老马。 老人跟小人纠缠了许久,着实烦得透透的老马,起身抽脚,甩开了漾漾,到了自己屋里,关上门躺在床上生闷气。 听到要换掉她爸爸的漾漾信以为真,哭天呛地,哨子一般的哭声半个小时没断过,嘴里一口一个妈妈、一口一个爸爸。 老马烦躁到极点,从床底下掏出致远原先买给他的那箱西凤酒,拎出一瓶新的来,翘掉瓶盖以后,握着瓶子直朝自己灌白酒。没几口,醉了,睡了。 一点半醒来时,口渴难耐,老头出来喝水。一出门见门口横躺着个人,四肢摊开睡得瓷实。小人儿睡着后的脸蛋上全是泪痕,衣服、地面湿了一片。回想方才睡前的漾漾,哭声比电钻声还刺耳,缠人的样子像极了泼妇,老马当时躁得真想把她一脚踹掉,从来没见过那么木乱的娃儿。 七十年了,老马一直很讨厌小孩子,因为小孩蛮不讲理,因为小孩动不动又哭又闹。别人家的他管不着,但凡自家的哭闹到自己头上,一巴掌下去立马安宁。老头宁愿所有的小孩怕他绕着他,也不愿听到小孩一声的哭闹。他以为他的漾漾与众不同,原来,她也是个寻常娃儿。方才老马好几次差点动气要吼她,甚至打她,终不舍。 此刻见娃儿这般模样,老马又怜又愧,抱娃到沙发上躺好、盖好、擦了泪。老马坐在沙发上,护着漾漾,心里不是个滋味儿。取来老花镜在网上查了查胃出血,不知还好,知道以后,老人家忧心忡忡。心想熬些小米粥给送过去,可自己从没怎么做过饭当务之急,硬着头皮,老马一拍大腿,钻进了厨房。 第一锅小米粥刚烧开溢锅了。第二锅小米粥开得火很小,结果小米放多了,水还没开锅底下传出糊味儿来。第三锅没有溢锅也没有烧糊,奈何在燃气灶上煮了半个钟头跟黄河水似的小米放少了。老马连锅全倒了,关了火离开厨房,重回到沙发上,垂头丧气。 此时,沙发上的漾漾已经醒了。见家里只有自己和爷爷两人,小人儿缓缓挪了挪屁股,天然地靠在爷爷胳膊上,一手拄着沙发,一手在扣鼻屎,两眼扑闪着睫毛无限期盼地望着爷爷。老马瞬间被她融化了,起身给孩子换了件干净的短袖,如她所愿,带她去见她妈妈。 午后三点半,仔仔引着爷爷到了病房,老马张嘴便问:“你爸人呢” “我爸上班呢。”仔仔挠着后脑勺,知这两天爷爷和爸爸的关系比较紧张。 老马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小声嘟囔:“啥重要啥不重要都拎不清,你爸呀人才啊” “你别在孩子跟前乱说。”桂英一听那话不对味儿先恼了。 “我哪句乱说的”老马瞪眼问。 仔仔见状忙打断两人:“爷爷你先坐吧,我去打点水,你要喝水吗漾漾你要喝水吗” “你打完水赶紧回家写作业吧,学生最重要的是学习。”老马一本正经。 “但是你老跟我妈拌嘴,我妈现在生病呢。”仔仔犹疑。 “嘚嘚嘚,你该干啥干啥,回你的去吧”老马摆摆手,示意仔仔赶紧走。 明明想让外孙子回家歇会儿,嘴上却没一句软和话,对着这么一个霸道蛮横的人,小不点儿漾漾从头到尾噘着嘴瞪着他一脸不高兴。 晚上十点半,何致远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先去找值班医生和护士了解情况。得知今天胃里的血止住了,也没有发烧,心里大松一口气。待他将好消息告诉岳父时,老马根本没理会,收拾好东西,抱着漾漾直往外走。致远知老人家对医院里的环境不熟悉,怕他迷路一路上快步走在前引着。出了医院,他照例当街去拦出租车,目送老小坐上车走远了,才重回病房。 “老汉那臭脾气,你别热脸贴过去。你不理他,他也没地方甩脸色。”见致远忙了一天到医院还要受气,桂英为他宽心。 “没事爸是长辈,再说,这几天他不比我轻松,一个人照料漾漾,还天天往医院跑,回去一路上抱着漾漾,到家十一点多了。老头七十了,受点累发发脾气很正常。你不用顾忌我,更别当他面为我说话。”致远坐在折叠小凳子上,头和桂英一个高度,夫妻俩面对面、眼对眼,在昏暗的病房里说着悄悄话。 “今天中午你又动气了,医生说了不能生气发脾气,你看你,老忍不住。我在咱爸跟前受几句难听话,不是什么大事,将来漾漾有女婿了,难道我还不能说他几句怎么到你身上了老觉得天要塌了似的。亲爱的,消消气,平常心,别和爸扭着,他是刀子嘴,你不能听他说了什么,你要看他做了什么”何致远倾其所能地为桂英开导,直到把桂英逗笑了、说得气顺了,他才停嘴。 照旧,帮桂英擦洗、漱口、换枕套、清理日用品一忙又忙到了凌晨。这一晚何致远又是在医院的椅子上将就了一宿。 周末早上八点,主治医生上班后一番查看,判定可以出院了。火速赶来的仔仔过来帮忙搬东西,致远给周经理发了条信息,也不等回复,先帮桂英办理出院手续。一切办好以后,父子俩借了把医院的轮椅,将桂英推出了医院。到医院门口以后,预约的专车也到了,一家三口搬了东西上了车,不到四十分钟车到了金华福地,借助轮椅桂英回到了家里。 到家后致远安顿她睡下,然后吩咐仔仔几件事情,自己匆匆赶回超市,此时已经上午十一点了。以为一切将恢复秩序的何致远,不防备地接到了周经理的辞退通知。 中年人火急火燎,哭笑不得。 61中(1)桂英屡受夹板气 少年明志弃手机 “你瞧瞧,这是你来超市后的请假记录口头和书面请假十一次,四次提前下班,四次翘班其中最长的一次翘了五个小时!这是人事的小黄记录下来的,我没法子呀小何!” “理解理解。” “我是实在不想做这个坏人,但咱得尊重人家的制度对不对!”中午十二点,周经理拿着件,两手摊开,一脸无奈。 “我跟你说句实话,人家人事的上周末都要赶你了!我求人家说再给一周的观察期,再看看。周姐真是求人家给你机会了,谁成想你这一周更严重、翘得更厉害!你女儿打疫苗啊、老婆住院啊、儿子学校叫家长啊你看看,桩桩件件不是我编的吧。你家的事儿啊历来多,人家小刘老跟我抱怨,明明是两个人的活,最后全他一个人干,人家小伙子也不乐意对不对!” “是是是!” 阴冷低矮的小办公室里,一张木桌子,周经理与何致远面对面坐着。 “咱俩住一个小区,我也不怕你笑话,跟你说些我的事儿。周姐我原先在邮政上班呢,快二十年了,那年我跟我前夫闹离婚,我女儿为这逃课、抽烟、被学校开除,我历历在目!那段时间忙得我连吃口饭都没空,上个厕所也得哭一场。所以啊,周姐非常理解你这个年龄段的不易。后来到这超市上班,人得养家糊口赚钱对不对,那你就得把工作放在重要的位置上!哪怕是超市这么普普通通的地方、这么低级的工作,那我老老实实地干,起先一个月四千元,现在我一月七千多,说实话,到周姐这个岁数了,特别满意!你只要好好干,哪里都有出路!对不对?” “对对对!”何致远望着桌子,失神地点点头。 “小何啊,你的情况我真没辙了!能替你说的话全说了,超市这边不敢再留你了。临了,我给你争取了这一周每天发半天工资,本来你不吭一声撂挑子走了算旷工的,旷工是没有工资的!这你晓得吧?”周经理一会拍拍桌子一会摊摊手,不快凝成了一脸的褶子。 “晓得晓得,谢谢周姐体谅。”何致远还能说什么呢。 “咱们超市呢,是每个月月初十号发工资,你十月份这大半个月的工资,扣掉请假的、旷工的,没多少了。但是周姐跟你保证,该归你的,下个月十号会发到你手里。”卷发女咧嘴点头,以表承诺。 “好的,谢谢周姐。” “我把你招来的,现在又把你辞退了,于心不忍啊!请你也体谅体谅我,别记恨哈!说实话,我给超市招聘从来没招过你这么哎不提了不提了,你也有苦衷对不对!这是辞退的说明,给你吧。” “好。”致远接过了写满字的a4纸。 “你是名校研究生,又当过多年的老师,我觉着这里不适合你。你没找到适合你的地方,没有把你的价值,发挥到最好。所以啊,周姐作为过来人看,辞退你对你而言不算坏消息不算的!你把这里当成你这段生活的一份兼职得了,也别不高兴、不顺气,犯不着对不对!” “嗯嗯。” “那边来了几车货,我让老秦去帮下小刘。呐小何就这样吧,超市忙,我先走了。”周姐说完,点点头客客气气地走了。 “好好好!周姐你忙。”致远送走周姐,自己出了狭小低矮的办公室。 捧着一张辞退通知书,后勤经理自此不再是后勤经理了。出了琳琅满目、人头攒动的大超市,来到空旷吵闹的街道上,大吸了几口清凉的新鲜的空气,何致远将那张通知书仔仔细细叠起来,装进兜里。 人生的第二份工作,九月十三入的职,十月二十被解雇,刚好多出一周的观察期,没想到让别人观察到了自己人生最最糟糕的七天没时间吃饭、没时间睡觉、五天没洗澡、身上多处擦伤、家庭关系一团糟忽大闲暇来了,何致远竟不知要干什么。他坐在路边的长廊上,看街上车来车往、远方风行云游,心底空空如也。 在漂泊跌宕的大海上,好不容易上了一只小船,却被人中途扔下去了。坐在寂寥的荒岛上放眼无边大海,深邃、安宁却包藏叵测。在小岛最高的一处山顶上,他瞭望人生之汪洋他是谁?他在哪里?他该怎么办?惆怅茫茫无疆,逼得人昏昏无息。 念起桂英中午没有清粥吃,致远蓦地起身,条件反射似的回家了。 上午点完快餐以后,老马和仔仔按照网上的办法合伙熬煮的小米粥此刻刚好,仔仔端了一小碗晾着,搅一搅黄晶晶、香喷喷、粘稠不结块,红枣枸杞切碎了点缀其中,几搓芝麻释放着特有的熏香。 “原来熬粥这么简单呀!”仔仔惊叹。 “是啊,爷原先也不晓。来,放盆里冰一冰。”料桂英饿了,老马在大盆里盛了些冷水,想尽快让桂英吃到这碗小米粥。 爷俩如获至宝一般,围着一碗小米粥津津乐道,享受着成功的滋味。 “来,再舀两小碗给漾漾和学成端过去。”老马一边舀粥一边吩咐仔仔。 “喝粥咯!学成、漾漾你俩出来,在这里喝粥!”仔仔端着两半碗小米粥放在了餐桌上。 “欧呦了不得呀,仔仔现在还会熬粥了,长大了呀,姨姨刮目相看!”午饭后赶来探望桂英的包晓星在房里隔空夸赞。 致远开门回来时,两孩子正在客厅里喝粥,进房后桂英端着温热的小米粥也在喝。 “谁煮的粥?”致远淡淡地笑,心中意外。 “你怎么回来了?”夫妻俩一齐说出了口。 “仔仔和大煮的。” “哦!晓星来了呀。”致远打完招呼缓缓坐到桂英身边,挠着后脑勺说:“我我把超市的工作辞了。” 桂英望着小米粥没吭声,喝了两口,抬头冲晓星说:“致远超市的工作太辛苦了,忙得没时间照顾两孩子,辞了更好!”说完两眼的目光落在了致远脸上,那目光的初色是温暖的、喜乐的,底色却是冰凉的、空旷的。 “你要不要喝些粥,老汉煮的还可以!”桂英端粥问晓星。 “不用,我来吃了饭了。今天棠儿考试,没人照顾学成,我一早把他带到了服装店里,十一点就饿了,呵呵”晓星两腿夹着两手,看出了她夫妻的尴尬。 一个正在离婚的女人看望另一个在婚姻中大伤元气的女人。好多话不需明言,特别是那些聒噪的、空洞的鼓励之辞,静静坐着即是安慰和支持。多年的好友知根知底,有时候她们之间比夫妻之间还要默契、信任,即便时常不见面。珍贵的友谊,是苍白人生的一种有力替补。 “我去洗碗了。”觉无趣的致远打完招呼走了,路过阳台看到岳父时停了脚。 “爸,我把超市工作辞了。”内心沉重的致远提着喜气故作轻松。 老马戳了戳烟灰,低下头,没理会。 在家里转来转去远观这一切的仔仔心里难过,喝了粥端着碗进了厨房,默默地帮爸爸一块收拾。快结束的时候,仔仔抬头对爸爸说:“爸,我用自己的钱报了一个培训班,从下周开始周六周末出去上课,跟你汇报一下。” “哦!好。”致远挤出了一丝笑,慈眉善目地点点头,心中却失落至极。失落于仔仔的每一步拔节式地成长,均意味着与他这个父亲撕裂般地疏远和脱离。 “我本来想报线上的,线上的学费一节课是线下的一半,但我感觉家里太乱了反正这段时间我周末很难静下心来,所以下了狠心。十月份我落下的课程太多了,再不补来不及了。”仔仔打开洗碗机,将上一波洗干净的锅、勺子等取了出来放归原位。 致远惭愧,不知该说什么,直冲儿子笑了笑、点点头。 隔壁的包晓星一个人打两份工,一边还账一边养孩子、带孩子;眼前的仔仔冷不防地扔出这么一个大决定来,搞得他这个父亲措过上千本书,这么多年收割家人崇拜的他在面临危机时,方方面面的反应皆是最差劲最糟糕的。 他什么都懂,但是他什么也不会做。 以前何致远坚定地认为:知难行易。一来是因为“不知固不欲行,而知之又不敢行”,二来是因为提升认知、探索思想、研究专业在现实中确实远难于行动,所以像他这样的知识分子常自觉高于他人。 现在,现实中的他反驳了理论上的他。 包晓星见桂英喝了药频打哈欠,亦看得出家里的大人小孩个个眉目紧张,坐了一小会带着学成匆匆走了。致远送走晓星,一个人收拾餐厅和客厅。焦虑的人永远停不下来,只有忙碌能疏解焦虑。两点多,两孩子各自睡午觉了,老马躺在摇椅上斜瞅致远,心中沉重。 倘致远不辞掉超市那工作,老马觉着他还是有定见的,让他辞他便辞这不没脑子吗?工作又不是儿戏,哪怕是一份不成体统、不像样子的工作,也该善始善终吧,怎么说辞就辞掉了呢。老马矛盾,反对他的他批判,顺从他的他又疑心。 午睡醒来的漾漾,一会粘着爸爸一会缠着妈妈,两页纸的周末作业愣是不乐意写,老马在餐桌上守着她的作业等着她来,她硬是蹭来蹭去、躲躲闪闪。 “宝儿,出来写作业!别影响你妈休息。”老马走到桂英房门口冲漾漾勾手。 “没事,我这会儿不睡。”桂英两手抱着手机一直在回复工作上的事情。 “你病还没好呢,手机撂着,好好养病吧。”老马担心她心神不宁反过来扰了身体。 “工作上的事儿!”桂英靠着床头皱眉解释。 “工作赚钱有娃他爸呢,你操什么心!”老马随口一出。 明知致远辞了工作还非要那么说,桂英一听这话怒火中烧,晓得致远在房里的卫生间忙活,她没有出声回嘴,干憋着,头扭一边,盯着房里的书桌生闷气。漾漾见妈妈生气了不搭理她,依依不舍地下了床,被爷爷拉到餐桌上写作业。 “各位注意了,十五分钟后考试即将结束,没有涂答题卡的尽快涂上。注意了啊,十五分钟后考试即将结束,没有涂答题卡的尽快涂上。待会儿铃声响后,请各位将自己的考卷倒扣在桌子上”下午五点半的考场里,监考官提醒考员考试时间。 包晓棠斜着身子,两胳膊趴在桌上,右手奋笔疾书、一挥而就。今天的最后一门考的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一翻卷子只剩最后一道大题了“论述当代资本主义货币政策的目标和主要内容”。十分大题,只剩十五分钟了,晓棠努努嘴,趴下去便开始输出她倒背如流的答案。 只见白纸上出现一行一行规整的黑字来:“狭义的货币政策指中央银行为实现其特定的经济目标而采用的各种控制和调节货币供应量或信用量的方针和措施的总称,包括信贷政策、利率政策和外汇政策。广义的货币政策指政府、中央银行和其他有关部门所有有关货币方面的规定和采取的影响金融变量的一切措施。货币政策的目标有以下几点:稳定物价,促进就业,经济增长,平衡国际收支。现详述如下” 包晓棠笔下沙沙作响,整个人答题答得嗨了、飘了,前段时间熟记的内容此刻唯恐在这十五分钟里答不完。 没多久,铃声响了,晓棠掐点答完了,合卷收笔,起身离开。出了考场一身轻松,好像身上少了二十斤肉似的。备战了两个多月,总算结束了。这次考了四门,不知道能通过几门,反正晓棠自己蛮自信的。回富春小区的路上,她买了不少的水果和菜肉,打算晚上和姐姐、学成大吃一顿,庆祝一番。 老马盯着漾漾一直在写作业,两行字写着写着扣起了橡皮、画起了鸭子、撕起了书角老马用水烟袋底座敲了敲桌子,漾漾会意,噘噘嘴继续抄汉字:撇、横、横、竖勾手;撇、横、横、竖勾手;撇、横、横、竖勾手一个手字边念笔画边写,写了两行,接着写火字。 桂英今天后半天明显感觉好了很多,中午喝了两碗半的小米粥,晚上又喝了两碗半,胃口好精神自然好,排泄畅通了,排泄物亦趋于正常色号。晚饭后稍稍冲了个澡,此刻躺在床上神清气爽。致远出去采购了,两孩子各自忙活,难得静下心来的桂英心情明媚。女虎将一清闲,脑子里全是钱钱钱。 致远在医院的时候曾说过万一因为这次生病她失业了这句话像刺一样扎到了桂英,即便她一直将刺头悄悄用布裹着。马桂英出生在一九八零年阳历十二月,成长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懂事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如今,在新世纪二十年代、三十年代混迹的她,没有正规的专科、本科学历,没有牢牢在手的技术,她一个四十岁的人在这个固化的年代里能找一份何样的好工作? 她把一份不该称为事业的工作看作是自己的事业,因为她特别清醒,那份平凡的、可憎的、糟糕的、卑微的工作,是自己所能搭建的最大舞台了安科展的展会部业务经理是她的天花板。她比别人幸运,碰到了一个比自己能力更大的舞台,她该是庆幸的。她原本打算让自己的业绩慢慢地、稳定地增长,谁成想在二零一九年如此的经济环境下突然面临收入锐减甚至失业的可能。也许,这场病暗示了她不能再以以往的方式继续下去了。 在她想要扎根、愿意奉献的企业里,她贪心地试图得到所有人的支持和理解,甚至是赞赏。她想得到下属的支持和理解,而不是笑嘻嘻地背叛;她想得到同级同事的友好配合,而不是阳奉阴违地下绊子;她想得到各部门领导的关注和欣赏,而不是各种阻力、斤斤计较或无情利用即便她无法得到领导的支持和赞赏,没关系,起码有个顺心的环境、尊重人的平台,而不是在她这个岁数的时候得到一个比她小很多岁的领导的一顿痛批。 也许,自己无能吧。 假设,自己无能不能胜任,那干好最后一次展会吧,有始有终是她的态度。即便这一次没办法留下来,她也要完美地、尽力地负责好最后一次展会。桂英正在心里暗暗鼓劲呢,写完作业的漾漾推门进来了,跑来扑到她身上,卖弄她刚学会的几个字。孩子是开心果,给煎熬绝望的中年带来漫漫无边的欢喜。 玩了三四十分钟,老马见快九点了,不想孩子影响她妈妈休息,于是进房间来找漾漾。 “宝儿,赶紧刷牙睡觉去!” “我不!”漾漾在床上撒娇打滚。 “听话,你妈妈生病呢,别打搅她。乖哦!”老马一拉一抱,将小孩搬到了她屋里。 没几分钟,屋里传来奇怪的声音,有点村里老汉哄孩子的滑稽,又有点动画片配音师的拿腔捏调:“这人要是吃了蹑空草的子啊,立马噌地一下飞上去了,窜五六丈那么高,哎呀我的老天爷呀,整个身子能站在空中,稳当当的” 桂英被老头巨大反差萌的声音逗乐了,隔着墙在这屋里捂嘴偷笑。漾漾闹腾了一天,故事讲了个开头小人儿早睡着了。果然是隔代亲,老头欠她的疼爱似乎全还在了漾漾身上。桂英被热烘烘的温暖和温馨熏得刺眼刺鼻,笑着哭了。 泪停了、笑完了,心底泛空。致远辞掉了工作,眼下一家五口,她成了唯一一个劳动力。想到这里,她掏出手机,不得不安排接下来几天的工作。出差拜访广东以外的家重点客户,保住老客户成了她目下工作的重中之重。女人搓着下巴盯着手机,脑中快速飞转。 61中(2)桂英屡受夹板气 少年明志弃手机 仔儿,你把门关了,爷跟你说点事儿。” 嗯?”仔仔关了门,一脸狐疑,悄悄坐下。 爷问你,银行卡能给微信赚钱,是不?”哄漾漾睡着后的老马一直愁眉苦脸,直到憋出了心底的大招。 呃是吧,你可以这么理解。” 最多能转多少?”老马双眉高挑、语音轻微。 我好像听我妈说,一天之内银行卡跟银行卡之间最多转五万。” 哦!”老马两手拄着两腿,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数分钟后,老马的食指指腹沾了口唾沫,探头指着仔仔说:“爷给你转五万,你转给你妈,让你妈缓口气,先养身子。要是紧张,再说。” 额你有钱?”仔仔一听惊得一脸疙疙瘩瘩,七窍大开,不可思议。 切”老马不屑一顾。 说着老头打开手机,在外孙的帮助下,真转出了五万元。仔仔不停手地将五万元发给了妈妈,然后将屏幕摆在老人跟前,以让爷爷放心。操作完事的爷孙俩还没坐下,隔壁的桂英大喊一声:“仔儿!咋回事?” 这么快!我以为她睡觉呢。”仔仔说完,开门去了妈妈房里。 老马一听桂英那嗓门,知她身体好了六七成了。 仔仔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拄着脑门侧耳倾听的桂英,蓦地寂静流泪。泪水打湿了薄被,女人依然拄着脑门一动不动。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浓浓的父爱。有些承受不来的桂英在儿子面前努力假装平静,可一波一波的泪水出卖了她。 仔仔取来卫生纸,桂英哽咽着轻声说:“跟你爷说不需要。告诉你爷爷妈在基金里存了点,银行死期有一点,我和你爸的微信支付宝里各存了点,下来大几十万呢,家里不缺钱。” 桂英将家里的底儿如实兜给了儿子和父亲。确实家里目下不愁钱,可是这些钱花起来也用不了几年,以仔仔上大学、漾漾上小学以后的开支预算,约莫撑个三年勉强。她着急的是一份工作,一份可以寄托个人价值、半生心血的好工作、好平台。 儿子走后,桂英多了一份动力,对于工作又有了信心和冲劲。果然,人在制定工作计划的时候,一定要确保当下的心情是积极的、自信且理智的。消极情绪下制定出来的计划多半带着消极,没那么冒进、全面、刺激。 那屋里的老马一听桂英家还有不少家底,心里放下了大石头。另一方面暗地里替桂英高兴,永远不在山穷水尽之前弹尽粮绝,自家闺女果然好样的。人生无路时恰又囊中无粮草,无论敌人是多是少、是强是弱,这仗永远打不赢。这一点桂英随他,老村长沾沾自喜。见自己的钱兜了一圈又回到了自己银行卡里,老马又窃喜,从床底下拎出西凤酒,喝了几口。 没多久致远回来了,一番大采购,两手拎着几十斤重的东西推门进来。老马迎面碰着,一见他花钱,心里顿时不高兴了,嘴上借着酒劲也不把关,站在客厅里嚷嚷:“都没工作了还买这么多东西!急用的买、不急的不要买,吃饭的买、日用的撑一撑省一省,家里没收入天天大开支,这日子还过不过呀!” 老马哼了一声,自个说完甩手而去,留下脸红发傻的何致远木讷地站在家门口采购时满脑子想着桂英爱吃这个、漾漾需要那个,一回家劈头盖脸先被骂了一顿。仔仔听到了不敢出来,怕爸爸尴尬。桂英听见嚷嚷下了床,她人出来时老头已经去了卫生间。她分担了些致远手里的东西,夫妻无话,一块儿将牛奶、鸡蛋、蔬菜、各色豆子、牛肉、面条、零食等放在冰箱里相应的区域。 起先听父亲大吼,桂英怕致远委屈出来要为他说话,可一样一样把东西放进冰箱以后,历来在家里算大小账的桂英早口算出了他这一次进超市花的总额没有五百至少也有四百。今年收入少了,如果开支还像以前那般的话,到年底不仅不能存下钱,还得透用存款。她气致远在消费时心里没有一杆秤,更气自己从来不会把家庭经济说于致远知道。 桂英没有勇气。好像她说了便是她败了,好像她说了意味着她没那么能干。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蹊跷逻辑,可这逻辑如紧箍咒一样箍得她头疼。 所以,何致远有错吗? 从小生活在双职工家庭里,生下来就开始喝牛奶,潮流的东西他总是第一波买,何致远的前半生谈不上富有,但从不匮乏,一直到四十五岁,他的生活基本没有经历过大的波折,或者说物质生活上的倒退。 岳父说得有错吗?没错。他一个高知分子当然懂里面的意思,可是,家里的账务他知其大概,关键桂英常买的套装、香水总是上千元,他暗想不至于吧、没到那一步吧。 晚上十点半,老马在阳台外抽今天的最后一锅烟。抽着抽着,听到一墙之隔的桂英屋里两口子在谈论买车票、订旅馆的事情。 那你后天下午到上海待一天,然后周四早上去杭州也就是说得在上海订个宾馆,杭州也是”听声是致远的。 嗯,周五到南京,周六去北京”那是桂英的声音。 好家伙,刚住院还没利索,又出去跑。老马一听上海、南京、北京这些陌生又庞大的字眼,又不高兴了。微醉的老头放下水烟袋起身去桂英房子,门合着露出一条光隙,老马也不客气,推门进去了。 你病还没好,去南京、北京干什么!”老马责问。 你咋知道偷听啊!还有这毛病!”桂英直起身子喊。 谁偷听了!但凡坐阳台那儿,不是个聋子、哑子都能听到!”老马力驳。 坐在床边的致远早站起来了,在父女中间轻盈地解释:“呃爸,桂英说她状态好了、恢复了,想在展会前赶紧跑一圈!” 你咋不跑呢!她要出去出差,你就让她去?胃出血的人不是你无所谓是不?”老马指着何致远的鼻子毫不留情地叱问。 是我要去的!我要买票我要出差!他在这儿帮我呢!”桂英解释。 不是你跟我说的医生说养几天吗?全国各处跑,这就是你说的养!”老马又呵问致远。 致远挺着脸无话,桂英带着哭嗓道:“我的工作再不做来不及了!大你别在这儿瞎掺和了!” 来不及就来不及!工作要紧还是命要紧!把票退了!”老马狠狠地逼迫。 你别在这胡搅蛮缠!”桂英又急又气,将手机扔在了被子上。 在医院里时明着吵暗着怄,出院后好几次拌嘴,刚才十点钟为爸爸买的东西吵、现在又为妈妈出差吵听着隔壁吼得震天响,这边的仔仔惊心胆颤又超级无奈。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道理,每个人都没错,但为什么一家人总是扭捏闹腾呢? 少年轻手轻脚关上自己房间的门,希望能隔离掉隔壁的烦恼。继续,他捧着手机在小床上,这次他不是在刷小视频,而是在道别。九点十点的时候他给十几个要好同学打了声招呼,特别是他同桌、前后桌,拜托他们以后班级里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发短信告知他。后来,他跟汉典、萧然几个老同学解释他近来的状况,寒暄加上玩笑,耽搁了不少时间。到了此刻,他最想跟顾舒语说一说自己十月份的情况,奈何开不了口。反复揣摩词句,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到了喜欢之人的跟前,怎么说怎么别扭。 何一鸣烧着脸、跳着心,终于发出去了。 舒语你好,我是一鸣,不好意思打搅。我十月份经常玩手机导致课程落下不少,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不用智能手机了,专心学习为高三做准备。你有什么事情找我的话,直接发短信。” 啾地一声,消息发送成功以后,那头正在看小电影的顾舒语举起手机一翻,刹那间有些紧张、小心脏扑通扑通的。 好啊。”顾舒语回道。 本以为舒语不会当下收到,即便收到了也不会当下即回,一鸣甚至设想她假装看不见不会回复。“好啊”仅两个字,意外之喜,猝不及防的何一鸣面红耳赤,坐直身体,双手微抖。长久不联系,好似此刻舒语正在眼前。不知接下来怎么说,他抓紧难得的机会发了条:“你在呀,还以为你睡了呢。”后面跟了一串表情。 在玩呢。” 两人僵持数秒,紧张异样的空气隔着屏幕和线路,弥漫在两位年轻人头上、心田。 舒语咬着左手拇指,右手打字如是:“你最近怎么样?” 你国庆玩得好吗?”一鸣迟钝过后也发来消息。 家里事很多,学习有点散漫。”一鸣回。 还行吧,法国跟我想的不太一样。”舒语回。 为什么呢?你家里怎么了?”舒语问。 你想的法国是什么样子的?”一鸣问。 一到周末很颓废,也不是天天吃法餐,到了那里还是吃中餐,在那边看病还不如深圳方便呢!”顾舒语在后面加了很多表情符号。 我妈妈生病了,我爸爸很忙,我爷爷经常发脾气,反正家里有点乱,心静不下来。”一鸣回复。 我还以为法国的学校不收费呢,我妈妈让我考法国的大学,但是有些大学的学费还是很贵的。” 你以前不是说要考北方的大学吗?”一鸣问。 放弃了”当时考北方大学是为了李子睿,念起李子睿,顾舒语失落地摇了摇头,继续打字:“我打算努力下法国的大学,这次国庆我以为我们是去玩的,原来是我爸妈和我叔叔商量我去法国上大学的事情,他们带着我提前踩点去了。” 发送成功以后,顾舒语歪着脑袋嘟着小嘴。粉红色的房间里,弥漫着粉红色的失落感。 何一鸣听到顾舒语要去法国,炽烈的一颗心像是有人扔了块冰疙瘩,一时失措地不知如何回复。一声叹,他打字如下:“我也要为高三和高考做准备了,不想这一关落下了或者将来后悔。” 我感觉你很努力,也很聪明,一定能考上你满意的大学。”舒语鼓励他。 原本得知舒语要考北方的大学,一鸣锁定了和她一样的城市,今天她又说她要出国,他该怎么办呢?少年心如刀割、周身发麻。 谢谢。”他只能这么回复。 万分沮丧的男孩不知该怎么往下聊了,沉默着、沉默着,对话在沉默中结束了。 失落,一整夜的失落,无法挽救的失落,跌入冰河的失落。 十一点半,老马躺在床上睡觉,奈何担心桂英、不满致远,怎么也睡不着。仔仔的忧伤盖上老马的惆怅,二十几平米的小屋子里到处是蓝色的叹息。忽然少年翻起身子,踏破黑暗走到爷爷跟前说:“爷爷,我以后把这个智能手机放你床头柜里,我用那个老款手机。” 你放呗。”老马努努嘴、翻了个身。 真是焦灼的一周、闹哄哄的一周、一地鸡毛的一周。 周一躲在车里舔泪吸烟,周二胃出血进了大医院,接着几天昏昏沉沉如醉如梦,马桂英的这一周兵荒马乱,慌乱中又掺杂着对家人的感动、委屈和对现实生活的心酸无奈。回头想住院的感觉,真是糟透了,自己像牲口一样被困在一块狭窄的木板上,吃饭、吃药、昏睡、疼痛 四岁的何一漾有生之年第一次面临被欺负不敢言的黑暗时期,在她的老朋友兼老外公的锐眼侦查和英勇抗击之下,小朋友第一次获得了战胜“恶魔”的伟大胜利,并且率先在幼儿园做起了统一战线的光荣工作。乌云罩人,人人小心翼翼紧张兮兮,在家庭关系波折的环境下,小呆仙儿说不明白却有感知。 何一鸣的这一周亦是动荡的,十月份脱离轨道使得他在学业上落人半步,一直在等待转机又一直沉迷于刷小视频的煎熬和侥幸之中,该来的注定会来,被爷爷率先发现、被物理老师反映、被班主任叫家长恰巧此时遭逢家庭大变妈妈住院、爸爸辞职、爷爷开火。还好,痛彻心扉的决定和转机已经到来。 知识分子在什么情况下会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该是在何致远这般走投无路的时候吧。何致远热锅上的中年蚂蚁,撇下岳父对他的偏见不谈,单说作为父亲的他对儿女的忽略以及作为丈夫的他对妻子的深深愧疚,只此两样他难以自恕。性格软弱的何致远如何与霸道岳父的传统观念共处?前半生一帆风顺、清高优雅的他如何应对眼下的家庭危机和中年危机?这将是何致远迫切面对的问题。 老马,不知从何起,他作为这个家庭的观察者身份悄悄变成了参与者身份,桩桩件件、大大小小的事情里,均有他掺和的影子。在北方一辈子被人照料伺候的纯爷们,七旬年纪为了女儿,第一次熬起了小米粥;心疼被欺负的外孙女,第一次辗转纠结、摩拳擦掌;为了外孙子的远大前程,第一次苦口婆心还被嫌弃、怨愤。为了帮女儿他毅然决定掏出自己在大地上收获的珍贵储蓄,为了帮女儿他决意狠狠地踢女婿一脚。这一周里他有意无意地使了很多绊子,结果总是女婿沉默、女儿应战。这一局怎么破?老马为难。 小的过于害怕、少的偶尔走偏、中年女的拼命、中年男的迷茫,这么一个团伙如何共存而后共进?老马这一夜又失眠了。无论如何,老头希望这个家里人人皆好,特别是他的英英。 61下 做总动员迎开展 带病出差有惊喜 见致远昨日脱下的旧衣服在地上,桂英顺手捡起来扔进房里的脏衣篓,提起衣服绕床一圈,发现衣衣兜里有东西。打开一看,是超市辞退致远的说明。桂英蓦地紧张,赶紧塞进兜里,将衣服仍在原地,擦擦汗,而后假装无事地从衣柜里取出她出差所需的袜子。又到了周一,趁老头送孩子上学的间隙,夫妻俩商量好悄默默收拾出差的箱子,致远拿取日用品,桂英收拾衣服,没想到收拾出了这档子事儿。 老马提着早餐回来了,回到家见箱子立在他们屋门口,知桂英铁定今天要出差。桂英的性子历来刚硬,他懂得。 致远你原先的工作不错呀,实在不行动动关系,该送礼送礼,该交际交际,把本职工作捡回来,当老师多好呀。”三人一块吃早餐,老马忽发自肺腑地和平建议。 桂英一听这个,闭眼仰头,啧一声又叹一声,拍着桌子喊道:“让不让人吃饭啦!昨天你让他辞工作他辞了,今天又让他当老师,他是开学校的吗?当老师那么容易吗?” 满嘴肉包子的老马被这么一吼差点呛住,鼓足腮帮子连咳了好几声。平白家常的一句话,又成了导火索。致远忙给老人端了一杯水,而后冲桂英抱怨:“爸随口一说,你干嘛呀!” 昨天才辞了工作,今天就说找工作,谁受得了呀!让人缓一缓静一静不行吗?”见老头气得满脸通红不停地咳嗽,桂英转身先溜了。途中想起致远被人辞退慌说自己辞职,心中五味杂陈。 老马刚才那么一呛,差点将满口的包子喷出来,捂着嘴连咳几声,包子大多咽下去了,还有几星几点呛进了鼻子里。老头离桌去卫生间擤鼻涕,待擤出了东西洗了一把脸,叹了一口气方才出来。 致远收拾完桌子进屋了,一进屋悄悄关了门直奔桂英而去,坐在床边略略严肃又故作笑容道:“亲爱的,跟你商量一下。以后爸不管说我什么,你能不能平静地听着,听完了别回嘴,自然会过去。你看刚才爸明明是随口一说,你反应这么大,把他气得那样儿!” 你在他面前太软弱了!”桂英抱胸生气。 那我在你面前强势吗?”致远故作委屈地瞪着桂英。 夫妻俩僵持数秒,桂英忍不住笑了一声。 我都不气,你气啥呢!”致远做着鬼脸逗妻子,不想她病刚好又着气导致胃里疼痛。 我正是气你不气!”桂英一叹。 行啦,正事要紧,还出差不出差?还工作不工作?”致远搂着桂英的肩膀安慰她。 桂英歪头咧了咧嘴,顺气了、完事了夫妻俩继续收拾箱子。 十点半,送快递的电话打到了老马手机上,原来是兴盛寄来了两蛇皮袋子的甜玉米和三小箱冬枣,致远刚用拉杆小车将一百多斤的东西拉上来,兴盛的电话也一齐来了。老马一边翻看寄来的东西,一边听电话。 装玉米的袋子破了没?”兴盛问父亲。 没,好着呢。你寄得不少呀,这哪里吃得完!”老马蹲在地上一手剥开了一个玉米,看今年的颗粒是否饱满。 今年玉米棒子的价钱一般般,我留了好些。包谷带着苞叶,能放几十天,让娃娃们慢慢吃!哎对了,这两天花生的价格又上去了,到四五块了!” 哦哦,冬枣谁家的?哪儿弄得这么多?” 兴兴送的,她家今年又种了好几亩的冬枣。前段儿看她婆婆以后她说冬枣熟了拉些过来,给咱家里人尝尝。冬枣昨天一来,我马上往深圳寄。里面还有三四斤晒干的洋槐花,二婶弄的。” 哦哦瞧见了!哎呦,英英家有吃的人,没有做的人呀!谁会蒸洋槐花呀!”老马搓着干洋槐花发愁。 不愁,那能放。大,我哥最近给你打电话没?我邮寄的时候给他打电话,没人接!这两天一直没人接。”兴盛挠着腮帮子纳闷。 忙吧,哎你哥把他工厂处理了,忙着收尾呢。”老马眉目耷拉。 英英病好了没?” 好了好了,今个儿人家要出差!那性子跟雀儿一样整天胡飞,脾气暴得跟野猪似的,谁管得住她呀!”老马低声嘟囔。 这头老人家拉长脸说完,隔壁伸着耳朵偷听电话的桂英见老父亲用家乡话如此形容自己,蓦地腹内大笑,憋不住赶紧跑去了卫生间,躲在厕所笑了好半晌,直笑到肠胃抽痛不敢笑为止。这一笑,数天的郁结之气瞬间开化了。 上午十点半,鑫辉大楼十三层,窗开正北的大会议室里,长直径达二十米的椭圆桌一周,坐着公司大大小小的领导,东西两边密密麻麻的几排椅子上坐着公司的老员工,南头的空地上站着的全是年轻员工,坐着的、站着的、靠墙的黑压压二百号人。 今天是第三十八届安科展开幕之前的最后一场全体动员会议。此刻正在讲话的正是joden,慷慨的演讲落到一群沉默的受众耳中,大家低头的、发呆的、玩笔的、浮想的个个脸上呈现着不一样的神态。 大会议室南面的架子上,大大小小的格子里摆放着公司自成立以来大大小小的荣誉奖章,那奖章铺满了一整栋墙,此刻全被密实的人群挡住了。荣耀,永远属于过去。 现在由咱们的蒋总宣布一下最新的展会政策、促展办法,来有请蒋总。”joden把话筒推给了一个老头,那人是安科展的老将跟着老钱总征战一生的蒋民义。从三十年前只会做后勤行政工作的小年轻,一路干到了如今的公司副总,公司的内务几乎均要经他的手。 那么,我介绍下从今天起的促展措施,一个是全员拉展,一个是不限行业。大家知道博会啊、高新展啊、书博会啊等等这些国家级的展会,皆是综合性的,里面的客户不仅仅是化行业、高新行业或者是图书行业的企业,还有卖服装的、零食的、花卉的等等等等。那我们今天开的这个会呀,主要就是打破以前的惯例,什么行业均可以进,销售越南咖啡的、销售咖啡机的、销售含咖啡的饮品零食等等不限,凡合法销售的均可参展哈哈参展的费用呢,跟安科行业的企业一样!” 老蒋咽了咽唾沫,听得囫囵的众人挪了挪屁股,会议室的音响里继续传出老蒋的声音:“你比方说前段儿有个做牙齿美容的公司,他问我他们能不能参加安科展,我说可以啊!没问题啊!现在是多元化时代,人气最旺的博会人家可以招纳卖丝巾的呀、洗脚盆的呀、牛肉干的呀,为什么我们安科展不能?为什么我们不能灵活应变?这是今天召集大伙儿开会的第一项内容。” 蒋民义远观一圈懵懵的员工,继续伸出食指上上下下地滑动:“第二个内容呢,是关于咱们拉展的人员,不再限于各个部门的销售或业务,杂志的销售可以拉拢杂志客户参展,协会的理事可以带动协会会员参展,咱们其他部门的工作人员,只要有客户,无论什么行业,在展会里卖饮料的个体户也可以!只要能拉展,在提成上,咱们是一视同仁!” 底下的员工们一会看看老蒋摇头晃脑,一会瞅瞅主位上老钱总的平视与沉默、李总双手抱胸低下头、joden扑闪着明媚的双眸听着老蒋的话时不时点点头。 食指在空中顿了数秒,老蒋继续:“今天是十月的二十一号,咱们的展会是十一月十号正式开展,现在距离展会还有二十天!整整二十天!那我们跟深圳会展中心也联络了,还有展位、还有空间供大家发挥。最新的展位图已经在公司群里发了,大家可以拿着展位图跟客户谈。今年的情况特殊,在今年的这个特殊形势之下,安科展需要大家每一个人的努力” 老蒋啰啰嗦嗦说完后,李玉冰简单说了几句:“现在的展会到了一年中最急迫最关键的时候,甚至可以说今年的展会是历年来最艰难的。不仅仅是咱们安科展,几乎大多数展会公司今年都面临这种环境和压力。年底的钟表展,他们展会从老总到业务、从行政到后勤都在拉展,这一点值得咱们安科展借鉴。安科展是大家的安科展,展会的开办需要所有人众志成城、一起努力。” 李姐说完,老蒋又补充了几点,最后joden做会议总结。 一个小时后会议结束了,领导们迈着八字步陆陆续续出去后,员工们互相咧咧嘴、翻翻眼。 所以,现在我一个做财务的也要出去拉展吗?”财务的小唐小声嘲讽。 还卖咖啡的!我哥们在商业街上开酒吧,难不成叫他参展?人家问我什么展?我说安科展;人家问我什么是安科展?我说安防科技一类的行业展会。你说我哥们一个卖酒的跑到安科展上干啥?把咱们客户挨个灌醉吗?”协会部的理事孙权取笑今天的新政策。 非常不看好今年下半年的这场展会,已经全员拉展了!已经不限行业了!我副业是卖包包、裙子和化妆品的,要是公司给我个折扣,我也去参展!”行政的小张私下调侃。 我业余从香港带货,不知道我能不能在咱自己的展会上开个杂货铺子!哈哈哈”出会议室最晚的小个子李光洁一出口,逗笑了后面的几位员工。 你走私还敢拿出来参展!不怕被抓吗?”孙权回头取笑李光洁。 呵呵”小唐、小张和李光洁一听全捂嘴乐了。 这次没有参加会议的展会部业务经理早知道了会议的内容,一笑了之,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十二点前三个人简单地吃完饭,致远匆匆洗了碗,收拾了东西背个包,准备送桂英出门。老马一直在阳台上斜瞅他俩,心里不乐意桂英出差,脸上却一副爱咋咋地的神色。桂英敷衍地打了个招呼,老马装腔作势没回应。夫妻俩出门后,致远直将桂英送到了车站里。 要不要我陪你?”等待检票的时候,致远忽然问。 不用了,多花钱,你照顾好家里就成。”向来独自出差的桂英习惯了。 但是我已经买票咯!”致远喜滋滋地掏出手机让桂英看他的电子车票。 桂英抓过手机一瞧,大惊道:“你什么时候买的!几个地方的全买了吗?” 致远笑眯眯地嘚瑟:“昨晚你睡着后买的!你到哪儿我到哪儿!” 但是你的不能报销呀亲!”桂英拍着水桶腰,心疼钱。 我能照顾你呀!你一生病花了上万,你的身体和这点车费哪个贵?再说只有车票钱,住宿不花钱呀!” 呃”桂英摸了摸额头,欢喜又怅然,半晌后笑道:“你怎么跟你岳父交代?” 致远低头,而后抬头努嘴憨笑:“你交代呗!我的衣服也带了,东西在我包里!昨天收拾牙膏牙刷毛巾啥的,我全带的是两人份!” 桂英又惊又喜,一股受宠的感觉侵袭全身,胖女人瞪着眼哈着气,格外可爱。 快检票了,走吧!”致远推着箱子在前走。 也不跟我说一声!”桂英嗔怪。 本来不想去,一想你东西又多又沉,身体没完全好到处拎大箱子抻着身体怎么办?在外面吃得要不好胃病犯了怎么办?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照顾漾漾,从来没陪你出来过,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想想也激动再说,这两天爸对我有意见老看不惯,我出来几天,让他静一静,说不定再回去时他心情会好很多。”致远不痛不痒地解释着,桂英心里听得百感交集。 五年前第一次一个人出差时,老怕别人骗她抢她,恨不得把所有的衣兜全缝住,短短几年的功夫,她习惯了天南地北地跑,早变得到哪儿也不怕了。致远此刻要陪着她生了老二后第一次出差被他陪着,桂英忽然体验到了两人初恋时她被他宠着捧着的温暖。 晓星要离婚了,协议书已经写好了。”上了去广州的高铁,约莫半个小时后,桂英突然开口。 致远道:“钟理总是喝酒、动手,这一点真是没法子原谅了。” 两个人方方面面不对等,时间久了,必然会崩。”桂英叹道。 嗯。” 沉默半晌,桂英忽问:“你说咱两会离婚吗?” 致远一愣,僵住了,反应过来后缓缓地直面桂英,道:“离婚了谁要你?一百五六十斤,晚上睡觉翻个床嘎吱嘎吱地让邻居误会!你这个人,下面有脚臭、上面有口臭、中间有狐臭、后面有屁响谁会要你?要这样还有人真心喜欢你,那我火速让位!人间真爱呀!”致远挑起眉毛哈哈大笑。 桂英一听又好气又好乐,猛地抬起两手捶致远的胳膊。夫妻两一通闹腾过后,十指相扣,待高铁钻山洞时,桂英蓦地将头靠在致远肩上,眼角湿润。无论如何,他们的婚姻挺过了十八年。在离婚率接近百分之四十、位居全国最高的国际都市、一线城市深圳,夫妻俩能携手走过十八年的平凡岁月,育有一儿一女,儿子聪明女儿可爱,可喜可贺。无论往后如何,以前的不可反驳地可喜可贺。 见寄来的东西多,几口人吃不完,老马转头给钟能打了个电话,约好时间给他家送一些。 下午接漾漾放学时,老头竟然在人群中瞅见了方启涛那小子,今日的方启涛早非昨日的方启涛。自打漾漾爷爷找他算账以后,原本是班里最嘚瑟最嚣张的方启涛,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开始讨好何一漾。早上主动跟何一漾说话,下午他大胆地送了何一漾一条巧克力。此刻见到漾漾爷爷,他想说话又不敢,欲退后也不敢。 见爷爷瞪着方启涛,漾漾举着巧克力棒说:“爷爷,这是方启涛送我的!”说完指了指方启涛。 老马被那精包装的零食征服了,见方启涛唯唯诺诺有些可怜,主动朝他招招手:“你过来!” 方启涛小步子走过来,低下头。 你还欺负漾漾不?”老马指着大声问。 不了。”方启涛小声回答。 你不欺负她、你送她零食那也不成!还不够!以后要是有别的小孩欺负她,我也找你算账!如果别的小孩打她、掐她,我就打你揍你,听见没!”老马又一次张牙舞爪地威吓。 听到了,我会保护何一漾的。”方启涛委屈巴巴地承诺。 这才是好孩子嘛!”老马弯下腰摸了摸方启涛的头发,而后指着他的鼻头补充道:“你保护漾漾,才算个好娃娃,知道不!” 方启涛点点头。 漾漾笑眯眯地望着方启涛,方启涛低头抿嘴也笑了。老马见状,拉起漾漾回家了。一路上漾漾格外高兴,老马带她吃了晚饭,而后用拉杆箱提上大半袋子的玉米和一箱冬枣,坐公交车去找钟能。此时钟能已经下班了,老马直奔农批市场里那家刚倒闭的钟家杂粮铺子。 两老头数天不见,再见面彼此欢喜。钟能快速整了两样凉菜,老马从包里掏出西凤酒,哥俩个划起拳来。被爷爷今天特意接过来的学成带着漾漾在二楼小房里玩他的玩具。三杯酒下肚,两老汉敞开了怀,欢欣的话题转成了哀伤,一个为儿媳妇要离婚伤脑筋,一个为女婿不中用拍大腿。 二老在楼底下起先小声嘀咕,说着喝着、喝着说着早忘了两孩子还在楼上,八岁的学成将妈妈要离婚的事情听了个清清楚楚、完完整整。 下午两点到广州站的桂英夫妇,三点钟坐上了去上海的高铁。六个半小时以后,夫妻俩到了上海,一出站何致远搬箱子、找出租车、联系宾馆有个细腻人在路上递药送水,承包一切大小活计,坐了一天车、晚上住进宾馆的桂英果然没那么累,十点后又在忙工作上的事情。 你晓得何东家的土豆粉条一斤赚多少?” 多少?” 三块!三块!他一天卖掉几百斤的粉条,你瞧瞧这利润!” 那是因为人家老家开了个粉条厂。” 你也开一个嘛!你这么能干,将来开个粉条厂,稳稳地赚大钱。” 穿背心的蓬发男听对面的人如此说,哼哧一笑,一脸褶子。 钟理和老陶在一家新开的烧烤店里吃菜喝酒,冲着新店开业首月内的五折优惠,两人前后来了五七次。忙的人忙死,闲的人闲死,此刻已经十二点了,哥俩还在喝酒侃天。 咋地?瞧不上这生意?我羡慕还来不及呢!你说说我有啥别的门路?咱这条件、这年龄不比你,您是化人呀!我不行!干苦力的命啊!我就羡慕何东家的粉条生意,要是有他那门路,我也能发达!”老陶拍桌子敲盘子。 嗯是” 要不咱俩合开一个粉条厂!我负责营销,你负责生产调动,咋样?” 嘿嘿算了吧!”钟理低头苦笑,挠了挠掉屑的头发。 那你这一直闲着也不是个事儿啊。我特想跟你天天晚上喝酒,不允许呀,有活儿呀!赚钱还好,不赚啥钱你说干着多憋屈!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鸡肋嘛!要是咱俩个合伙做事儿,你有管理头脑我有实体营销,想一想也赚大发了!”老陶激动得合掌一拍。 呵呵” 来来来,喝酒!这家的啤酒不错吧!多便宜!三块一瓶,冰镇冰镇喝着多带劲儿!够味儿!干他妈的一瓶子!”知钟理没合伙的意思,老陶不想扫兴,说完一饮而尽,怕浪费还舔了舔瓶嘴。 前段儿我腰疼、腰酸,晚上睡不着觉!天天晚上搬几百斤的豆子,谁受得了哇,我他爷的快六十了!还得疼惜这条老命呀。我亲戚说现在流行从地里直销水果蔬菜,他种了几亩地的山药,一斤五块地在taobao和duoduo上卖,三个月卖了好几万呀!馋呀!我老家还有地,要寻思我也种个香椿、苹果、茼蒿啥的,啥贵种啥,到时候不也一年赚个七八万!实在不行养猪也行,现在猪肉贵得哎!奋斗了一辈子,现在一盘猪腰子我都吃不起啦!cao他妈的不让人活!喝酒喝酒!今天一人喝他个几瓶江小白!”两人碰了一杯,将手里的小瓶装白酒喝下去大半。 龙落浅滩被虾戏。 心高气傲的钟理恨老陶狗眼看人低,竟拉拢他去开粉条厂,他钟理曾经的国企干部是开粉条厂的人吗?气归气,他又晓得老陶没恶意,今天不过是被媳妇说了难听话过来找他顺顺气罢了。人生煎熬,何必细究计较为难自己。 老陶这个人呐,热情、善良、爽快,奈何格局小,一辈子出不了农批市场,满眼是黄豆、粉条、大蒜、干菇这些事儿。天天叫嚣着要走出去,奈何一辈子也走不出去。一个农民能在鹏城深圳经营一家生意还算不错的杂粮铺子,已然可贵难得。靠那家打眼一瞧肮脏狭小的小店,他照料着自己泼辣又多病的妻子,靠那家生意时好时坏的小店,他把两个平庸的孩子拉扯大了。 老陶父母早逝,自己娶妻取了个同样父母早逝的妻子;他媳妇动不动一进医院花个七千上万;他儿子出去学技术他说尽了风凉话却给了儿子想要的资金支持;他女儿今年高考他为此多接了一份不赚钱、很辛苦却增加流水的活计钟理一直在心里瞧不起老陶土气、没眼色、整天抱怨、异想天开,可是钟理用了二十多年才发现这个在他身边的老伙计身上那些难能可贵的品质。 永远白背心、大裤衩、吧嗒着蓝拖鞋的老陶,鄙陋不堪的皮囊之下,深藏坚毅和耐力,对于糟糕苦难的人生,他才是最能抗压的,甚至是伟大的。这半生钟理向往的成功者、名人如泡沫一般一戳即破,光环下藏污纳垢。反观、反思自己,可笑一辈子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却远不如眼前这个自己从来瞧不起的半大老头。 钟理酒中重新审视这些年他一直轻视、忽略甚至常当面嘲笑的老陶,胖胖的、很粗俗却如此可爱。放别人身上早撂挑子的人生路,他却走得很夯实、很有希望。 当钟理身处低谷、泥潭和草丛时,俯首的中年人隐隐约约瞥见了人生的另一面。 62上 马兴邦沦为流离 包晓棠突围平凡 “喂大,我是星儿!” “哦,咋咧?” “那个那个协议书,理儿咋说的?” “哎呦哎呦,你看我老得我忘啦!还没给他看呢!我寻思成儿马上要期中考试,先不要影响娃娃们,等他考完试再说”钟能故作拍大腿,而后擦着大汗推脱。 “我不说了嘛!娃这边我来交代。”晓星搓着腮帮子。 “成成成,那我那我那我等会儿给他看。可我不晓得他今晚啥时回来!你也知我和他时间对不上,我早上出去他睡着呢,我晚上回来他出去了再者,这不得避开娃娃吗?”钟能说着又擦了擦汗。 “要不我跟他说吧,协议书待会儿你放他床上。”晓星皱眉。 “哎不不不!我晚上给他,晚上给,他不在我打电话也要给。”钟能阻拦。 “成吧,都一星期了,拖着没有啥意义。”晓星说完,挂了电话。 晚上九点,老汉钟能在屋里掐着嗓子说完,背后渗出了一脊背的细汗珠子。刚把孩子送到富春小区托晓棠照料,到家后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晓星的电话便打来了。这一周他最最害怕的正是晓星的电话,延了整整六天,还是打来了。 离婚的事情钟能没有告诉儿子,告诉了也无益,倘他酒兴上来直接去离婚那可苦了这两孩子啦。老人的政策是:能拖一天先拖一天,让晓星冷静冷静,说不定会有转机。说实话,现在夫妻俩分居多年的状态,跟离婚没多大差别,之所以这些年没提出离,还是有感情和考量在的。 反正自己老了,脸皮也厚,今天找个理由明天再换个理由,能拖尽拖,拖不了了再离不迟。过去眼瞅他两隔三差五地闹腾、瞧着钟理没轻没重地打孩子,老人家巴不得赶紧分开及时止损,现在真走到了这一步,心酸难言。真要离婚了,两人一拍手自此没了关联,念想学成年幼,老人屈得直掉泪。 漾漾离开后学成忽地沉默了,爷爷送他回家的路上,学成围着爸爸妈妈离婚的事儿脑子绕不开了。离婚是什么?结婚又是什么?他没多大的概念,但从同学们那儿他知道一些事实。比如说离婚是一件坏事情,离婚等于失去一个爸爸或者失去一个妈妈,或者同时失去爸爸和妈妈然后被寄养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家,离婚会被同学们怜悯也会被同学们瞧不起,离婚等于失去自己的家然后住进别的小孩的家里,离婚等于新的坏爸爸或新的坏妈妈出现反正听同学们一谈起谁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常见神色大变。 如果妈妈真要和爸爸离婚,那么,离婚之后,同学们会问他为什么你只有妈妈来开家长会没有爸爸;离婚之后,他会和爸爸、爷爷变成亲戚或者爸爸妈妈再多出一个小孩来;离婚之后,他也许会变得和二年级同学王子杰一样不再说话,或者变得和他们班的罗秀玉一样天天打人;离婚之后,他一辈子会被外人不停地问你父母为何离婚、为什么你爸爸不要你了;离婚之后,他不再是爸爸妈妈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了;离婚之后,听同学说再见一次爸爸或妈妈要坐很久很久的车离婚是一件八岁的钟学成无法精确理解的、概念宏伟的、等同天塌地裂般的事情。 到了富春小区之后,晓棠看出来学成情绪低沉,不知为何。照料他洗脸刷牙睡下以后,学成偷偷在自己屋里给姐姐发了条信息。 “姐姐,妈妈要和爸爸离婚了。” 小朋友苦等姐姐的回复,等得忧伤难过。十八分钟以后,才等来姐姐的消息。 “知道了。你早点睡,今天太晚了,姐明天给你打电话。晚安哈!明天上课认真听课哦!” 小孩在悲伤中,渐渐睡着了。远在山城的钟雪梅,这一夜却睡不着了。 第二天早上送漾漾上学、在外面吃完早餐以后,老马坐在摇椅上听戏,忽然想起了兴邦。昨天兴盛说他联系不上他哥,老马打开手机通讯录翻了翻,寻思要不要给兴邦打一个电话。思来想去,又关闭了通讯录。怕他状态不好,自己的问候反成了逼迫;怕他太忙没时间接电话,自己又生气他的敷衍;怕他要去新的城市,自己得知心里难过嘴上发飙 罢了罢了,老马转镇沙发上,一个人看电视。找遍了所有的频道,找着了一个钓鱼的节目,老人看电视里的老人如何钓鱼,竟看上了瘾。 话说马兴邦自打国庆父亲的寿辰之后,一直在忙转让厂子的事情,前几天已经忙完了。厂子彻底归了别人,自己也搬出来住在别的地方。一室一厅的小屋里,全堆放着工厂的东西几箱子件、七八个公司牌匾、一个保险箱、一堆实验器材、一张好桌子、两箱重要工具、几台旧电脑和显示器、拆掉的新电视、洗衣机加冰箱、几十本书、几盆他舍不得扔的盆栽整个屋子跟仓库似的,浑没有属于自己的地方。 衣服不知道塞进哪个箱子里了,他懒得取更懒得换。因为搬床不方便,他处理了自己原先工厂的那张床,在这间屋子里直接睡地上,毕竟南方的秋冬很短,搞个防潮垫足够了。吃饭订外卖,或者在楼下的面馆吃些小面,心情好一天吃三顿,心情不好索性不吃了,或者在街角买一打烧饼对付一两天。 好饭菜配好心情,没有好心情,吃什么都一样,甚至于吃不吃也无所谓了。反正,他的刚需已经充足几条香烟、几瓶白酒。 又是孤家寡人了。 人生绕啊绕地,又绕到了一个人的辛酸池里。人类所有的极端消极情绪均适合独自蘸汁品尝,快乐却需要客人,没有客人,主人的快乐将寡淡无味、没有意思。 马兴邦想过给妹子打电话,这些年他一听妹子抱怨咒骂、打小报告、说粗蛮话常温暖得了不得,可此时此刻的自己不适合跟任何人接触。失败如同瘟疫,消沉好比流感,他怕自己无法打捞的消沉传染给别人。众怏怏不如独怏怏。 这大半生,他小心翼翼地对待命运,命运却对他始终不友好。心里即便再不舒服,兴邦也不愿意抱怨命运的公允。 丰富有趣、婉转动荡的人生,常埋藏着很多炸弹,主人公常常不知道这一段路上踩着的是幸运还是死神。 接下来做什么?马兴邦自己也找不着门路。 年轻的时候,每个人均有无限种可能,人们会以多为能。步入中年,多成了最大的祸害,手握一个反倒成了迫切追求。兴邦所伤,无非是家。有家的鸡飞狗跳,没家的梦里垂涎。 接下来做什么?这个问题兴邦几乎每隔一会儿便自问一次。 做投资?没本钱;开厂子?做什么、去哪里;打工的话,在哪个城市、自己是否适合。中年之难,无过重新开始。当初为了这间厂子他欢欣鼓舞,动用一切可动用的关系、透支一切可透支的财力,如今几年功夫悄然落幕、这般结局,对别人来说许是个笑话,对他来说,倾注心血、孤注一掷之后的失败,像断送了半条命。 刘备的两川之地得来不易失之匆匆,无怪乎先主七百里连营大败以后,无颜回西川,在白帝城里一命呜呼。孙权虎踞江东三代之久,到了孙浩手里摧枯拉朽说没便没,试问征战一生的东吴大将如何忍得了江山拱手送人。曹操耗尽一生率众将一仗一仗打出来的北魏,后被三马设计吞掉。人这辈子,面对物华天宝、珠光宝气的世界,稳稳握住的可能和机会少之又少。选定了一条路之后,死心塌地地往前冲,是幸、大幸。倘耗费多年、鬓角花白,结局却是个失败,这局面,如何评判。 这一天马桂英在上海见了两家大客户,在客户公司里签了合同以后,简要地谈及参展期间最关切的问题。比如展位装修方有没有找到、价格如何、需不需要安科展从中斡旋;比如参展期间有没有避讳的对头、特别想见的行业大佬或者是上下游需安科展引荐的潜在客户;比如参展前酒店的预定、主要的联络人、活动的举办和参与、需主办方配合的工作每见客户,桂英必用小本本将这些事情记下来,以待展会期间更好地为客户服务。 上午和下午见的这两家公司作为东道主欲请马经理吃饭,毕竟两边不在一个城市,仅靠展会期间的维系略显单薄,饭桌上引荐引荐公司相关的人物,了解了解行业动态,必要而重要。奈何,两家邀请均被桂英以胃出血、不能喝酒、出差任务重为由礼貌拒绝。不喝酒的马经理反思不喝酒的好处,不仅保护了身体,还大大提升了工作效率,且并未伤彼此之间的和气与合作。 下午桂英直奔火车站,致远带着行李已经在车站等候了。夫妻俩在车站吃了晚饭,直接坐上了去杭州的高铁。晚上九点到了杭州那边预定的宾馆,致远收拾东西,桂英在忙工作。第二天见了杭州的三家客户,晚上又往南京赶。因为有致远的陪同,这一次出差桂英感觉工作效率和效果非常高,谈得顺利、睡得踏实、吃得健康,稍有一两小时的间隙致远还能带着她迅速逛一圈景点、买些小零碎送家里的老小。 在外的女人想起她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三个男人一个细水流长地陪在身边从不计较;一个听说最近铆足劲儿地苦学追赶;一个渐渐地掏出真心,愿意为她照顾女儿、愿意在困难时出资相助。倍感幸福的女人在外更有拼劲儿,每见客户谈笑风生、魅力满满,哪怕是第一次谈合作的新经理见了桂英亦过目不忘。 两口子不在,老马妥妥地成了当家人。原本一天到晚不是躺着听戏便是坐着看电视,这两天竟有些日理万机。一来,他忙着照顾漾漾的饮食起居,老外公对漾漾的照料如今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二来,老马还得顾着仔仔,仔仔这两天回到家还要再学四十五分钟,收拾他的脏衣袜、整理书桌房间、准备夜宵水果无意间成了老马的夜班工作。老小三人各自任务明确,相处得十分融洽。 修修改改整整两天,包晓棠终于做好了自己的新版简历。曾在前公司人事部瞟见应聘一个职位的几百封简历时,晓棠大感求职不易、怀才渺茫,如今自己做简历、重新找工作,兵马未动心理战需准备夯实。与新人竞争脸皮要够厚、面对挫折内心要强大、不论过去只看将来,这一番心理动员、自我激励晓棠老早在进行了。 简历做好后,她先发进了患难姐妹的小群里,打算让大姐张卓凡帮她检查检查有没有明显的错误。卓凡指出了一点,晓棠修改以后,将个人简历上传到了求职网站上。三十二岁的求职战,如此拉开帷幕。 忙完简历关了电脑已九点半了,学成睡了,姐姐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到家,有这么个空档儿,晓棠寻思做些什么事情自娱自乐一下。姐姐明天中午要带的午餐她已经做好了,学成的书包衣物她也收拾完备,自己下一次考试的教材参考书上午买好了,找工作的相关准备正在就绪闲来无事,她听着歌躺在沙发上刷手机。 忽然微信上有人在朋友圈推送国画的培训课,一期两千五百元,大概三个月,晓棠好奇打开了广告。广告里晒出了很多学员的作品梅兰竹菊、梅花鹿、老子骑牛图,还有专门的书法。一时好奇的晓棠跟对方聊了几句,得知培训班所在的地址在附近五公里处,晓棠直接转账报名了。 她不想自己的人生像姐姐一样,被某一样东西牢牢困住,不管这东西叫婚姻还是债务、责任还是孩子。她想要自由和快乐,自由和快乐又需要载体。这段时间她一直寻思且寻找载体,回忆年幼时曾有段时间特别喜欢描画被子上的牡丹,这么多年绘画的天赋和激情曾多次被唤醒,可惜先后被现实打压了下去,如今有机会有资金,何乐而不为。 至于那些流行的做蛋糕啊、晒家常菜、做手造啊,也是不错的选项,只是那些流行的无法给自己带来脱离感脱离现实和平凡的飘逸和飞升。如果画画不是那个能激发她无敌潜能的选项,那么她会尝试下画油画、画卡通画、画肖像画,或者去尝试潜水、学一门外语、练习滑冰、接触写红、去支教、健身跑步、做咖啡、学摄影、打羽毛球、学陶艺、弹吉他、像法国老太太一样跳舞、或者像网上的达人一样回家种野菜 茫茫大地、浩瀚苍穹,总有一样东西能够成为寄托她生命力的载体,她要做的是不断尝试、不断尝试和不断尝试。当惊心动魄、电闪雷鸣的那一刻到来时,她愿为胸中所爱而活。 包晓棠所选的路并非深奥绝顶,她不想当什么艺术家啊、科学家啊或者什么家,她只想找到一个让她炽烈燃烧的火星而已,她不过是想要抵御时光的无情、平凡的可怕、世俗的狭隘和生命的卑微罢了。 突围平凡和平庸,哪那么容易。晓棠所思单纯,不断去尝试,在尝试中发现新的自己,可以抵抗暮气沉沉的现在,可以抵抗循规蹈矩的世俗。她将自己尝试的标准定为快乐和沮丧,而非成功和失败。她想试一试,考完试以后迫不及待的晓棠从自己幼年最爱的画画入手。 如果,最后令她怦然心动的是回家种菜或执迷美甲或画肖像画,她惟愿自己沐浴着快乐坚持下去。 62中 因家事拒绝陈络 陪出差夫妻投合 “钟雪梅,你在哪里” 亮如白昼的灯光、平滑的瓷砖地面、结实的木质围栏,中等规格的溜冰场内,一群花样男女穿着溜冰鞋在场内扭扭摆摆、嘻嘻哈哈、你追我赶。周四晚上八点半,钟雪梅坐在场外不远处呆望同学们溜冰,心里忧虑远在鹏城的家人,忽地思绪被人打断。 “钟雪梅,你在哪里钟雪梅,你在哪里”关盈盈在溜冰场内放声大喊。 “这儿这儿”雪梅站起来大声回应。 没多久,穿着溜冰鞋的关盈盈一身长裙、婀娜走来,身后还跟着个男生。 “师妹,原来你在这儿呀”帅气的陈络笑嘻嘻地冲雪梅打招呼。 “师兄你好”雪梅礼貌地站了起来。 “不行啦不行啦,我摔了两跤,膝盖超级痛”关盈盈娇滴滴地坐了下来,开始换鞋。 陈络和钟雪梅目睹她换完鞋,不说话的气氛有点儿局促。 “哎呀还能走谢天谢地”清瘦的关盈盈穿上自己的鞋走了两步,伤不太重,脸上轻松了不少。 “梅,我先去还溜冰鞋,然后去趟卫生间大的,待会过来了咱三个一块回去行不,你再等一会好不好”关盈盈眉目多情地跟室友雪梅叮咛。 “好啊”雪梅答应了,关盈盈拎着东西转身走了。 陈络此时坐在了可口可乐折叠桌椅的另一侧,摩拳擦掌,抓耳挠腮。钟雪梅早听关盈盈说师兄对他有意,此刻见两人孤男寡女地坐在一处,女孩浑身不自在。 身高一米八五、浓眉大眼鹅蛋脸、大嘴白齿鹰钩鼻,大二民法专业的陈络在人群中打眼一望有种军人的飒爽英气,不知被多少女孩暗地里悄悄恋着。往日能说会道、性格热情的他此刻面对自己喜欢的姑娘,羞得找不出话头。 “师妹最近课程怎么样啊” “还行。” “跟你接触了好多次,还没有好好聊过,呵呵”陈络说完挠了挠发烫发痒的脖子。 雪梅被他过度关注的两眼盯得不自然,低下头,不说话,两眼望着手机失神。 陈络瞄了瞄周边,见此刻方圆十米之内没有一个人,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扭扭捏捏地开了口:“你知道为什么溜冰活动放在周四吗” “为什么”雪梅好奇。 “因为你每周只有周四晚上没有选修课。” 陈络说完,两个人似被电击了似的,浑身麻木火辣。 不知如何回答的雪梅,挤出来一句:“所以,这次溜冰活动是你组织的” “是。我从上上周开始酝酿,上周和几个哥们商量,怎么才能吸引你们这些小师妹出来,这不才想出了学院里大一女生参加门票免费的策略,我们年级还有大三大四的一群单身狗们个个乐意付双倍门票踊跃参加,哈哈是不是很逗” “呵呵有点儿。”白长衫、牛仔裤的钟雪梅听了莞尔一笑。 两个人明明面对面、身对身物理距离不出一米,却像隔着厚厚的隔音玻璃或冰山一般。沉默,尴尬到爆破宇宙的沉默。 陈络脸朝外咳了一声,又吭了一声,说:“这个这个周末要不要一块去洋人街或者或者看电影”大帅哥面对寂静清芳、眼神笃定的大美女竟然结巴起来。 “我周末有家教。”雪梅知他的心意,婉然拒绝。 “哦哦哦我忘了,关盈盈说你们上午有家教,那下午或晚上呢”陈络频频挠脸撩发。 “上午家教,下午备课,然后晚上休息,也有可能晚上去自习室学英语。”钟雪梅又拒绝了。 “哦”陈络一脸落寞。低头拽了拽眉毛,继续说,一张嘴没发声,数秒后,低头沉默。 拘束至极的两人均想尽快结束尴尬,雪梅缓缓站起来说:“师兄,我去找关盈盈了。” “哎等等。那个那个关盈盈已经走了,是我求她帮忙的,给我给我和你一个机会。” 雪梅听到这里,见话已说明,不知该怎么办。 “你先坐下好不好”陈络仰头央求。 雪梅低下头,没有动,依然站着。 陈络见状也站了起来,左脚迈出半尺,右脚又迈出半尺,挪到钟雪梅跟前以后,觉两人离得有些远,左脚又往前一尺多,见离得又有点近了,左脚退回来十寸,方才站定。比钟雪梅高出一头一脖子的大男生,硬是将自己的头埋在肺腑里。 雪梅见状,一动不动,急于解脱道:“那师兄,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 “哎有事有事”陈络急得哭笑不得。 其实核心字眼不出四个字,被桎梏的恋爱脑愣是说不出来,急死个爱神维纳斯。在一旁凑热闹的丘皮特等不了了,从背后掏出神剑,搭弓射去,一箭正中两人的心窝子。 “哎呀,我喜欢你”陈络上前半步,跟雪梅隔着半米远说出了这五十天来一直魂牵梦绕的四个字。 既已出口,豁出去了,又上前半步,小声说:“你做我女朋友行不行” 雪梅听得清楚,心里紧张两臂微抖,她朝左右望了望,退后一大步,铿锵有力地回答:“其实从开学那天你接着我到今天,我一直感觉到你在关注我,非常关注。” 女生慢慢抬起头,凝望师兄陈络,说一句顿一下:“我现在不适合谈恋爱,不是你的原因,是我的生活目前不适合介入一场恋爱。” “你有喜欢的人”陈络一颗心提到了左肩上。 雪梅联想到邱凯辉,两人早已没有联系,要说结束早结束了,她深望着陈络回复:“没有。是我自己不想谈恋爱。” “为什么我不够好吗”陈络自我审视,他仪表堂堂、为人宽和、成绩优异、人气很高,担任各种组织的大小职位,家境也算中上,算不得绝顶优秀,但也没那么差劲吧,可此刻的他又自卑于恋爱这种事情跟优秀没有丝毫关联。 “不是。目前适应大学生活、学习、家教已经占满了我的时间,我没有时间再谈恋爱。另外,一个大三的师姐我老乡、广东的建议我早早准备公务员、司法考试或者其它的,师姐说早为前途打算胜算更大些。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思考自己要不要在专业之外多考一个英语专业的本科学历。” “我可以和你一起考呀你选英语,我选一个自己喜欢的,恋爱学习两不误呀。”陈络万分焦急,恨不得将这个美人儿扛回去,可惜断断不能。 两人僵持许久。天地间的洪荒之力蓦地全聚合在两人的脸上、脖子上、小心脏上。 雪梅急得吁气,望天望地,不得已,她说出了实话:“我家里有事,不是开心的事儿,我心不在这里。” 陈络见她双眼泛着泪光,心下沉重起来。 两人面对面又站了很久,雪梅俯望脚尖,不好意思地道起歉来:“对不起,师兄。” “不用道歉,你没错。”被明白拒绝的陈络内心复杂,明明可以抱得美人归,此刻硬生生地与她隔着咫尺没有缘分。 他不甘心,一颗心纠结抽搐,事已至此,他鼓足勇气迈前一步道:“我一直以为你很内向,不喜欢说话,没想到不是。师妹你非常有想法,我听着很敬佩,我我更喜欢你了非你不可怎么办”说完皱眉望着小师妹,求她解惑。五脏六腑高速扑腾,陈络感觉自己紧张到四肢发软。 “你还没了解我,却这么喜欢我,除了容貌我猜不出你还看上我哪一点了。这不是我想象的那种大学恋爱。” “我们可以慢慢了解啊再说,我并非是喜欢你的容貌,我是被你的举止、你身上的气质、你的眼神所吸引,你给人一种很神秘、很独立、值得信赖、思想独立的” “师兄我我我要回校了,已经九点多了。”雪梅无情打断,拎起包转身即走。 “我送你”陈络紧跟在后。 “不用”雪梅坚决。 “溜冰场离学校一公里,现在九点半了,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见雪梅大步在前,陈络飞快跟着。 “没事,我走得快。”雪梅头也不回,说完小跑起来。 陈络不舍放她走,也迈开大长腿,大步边走边喊:“出于安全考虑,我必须送你。” 雪梅没有回答,两个人如此这般一前一后、一躲一追地往学校赶。 在后的陈络只见灯光中的师妹一分纤细、两分端庄、三分英气,光是跟着她走,他美得不得了,什么玉环、飞燕,什么宝钗、黛玉,不过尔尔。秋气蓬勃,万物肆虐,在西南最清爽的时候,他们两人羞答答地追赶在夜晚的灯下,任晚风徐徐、树叶婆娑 无论未来如何凉薄地辜负他们,无论他们被时光虐待得何等难堪,一切皆改不了钟雪梅此刻在陈络心里烙下的痕迹清纯羞涩、寂静清芳那是一个女人最应该被爱人终身铭记的模样。 送雪梅回到女生宿舍以后,陈络在楼下站了大半会儿,依依不舍,心绪复杂,待宿管阿姨关了门他才转身回去。 雪梅回宿舍以后,马上换了睡衣上床,抱着大抱枕面朝墙,一声不吭,满脸发红,小心脏扑通扑通。烦恼的家事一件一件涌上心头,恋爱的灼烫渐渐平复。上周五,爷爷给她打电话,哭着嗓说妈妈和爸爸要离婚,求她去劝妈妈,让两人分开一段时间,先不要着急办离婚证。挂了电话,雪梅心里难受极了,周末两天多次提起电话想跟妈妈聊一聊,多次又放下了。 周一一节一节的新课占满了她的内存,本以为这件事放下了、过去了,谁成想那天晚上弟弟发来一条信息,连他也知道了。雪梅心疼弟弟,本支持离婚的她站在弟弟的处境设想,心中难过,不知如何是好。昨晚上本该给弟弟打电话的,她不明白自己的立场,放弃了。 今晚上又为这件事发愁,谁成想半路来了个师兄表白,神不在线的雪梅虽欣赏陈络的幽默、谦和以及他在学院里四通八达的人际交往,但这不足以判定他可以成为她的男友。 大脑和神经被一分为二,一半操心家事,一半牵绊情事,如此反倒两边清明通透。想明白很多事情的钟雪梅午夜十二点给爷爷发了条短信,发完消息心里顺畅,合眼睡去。 晚上十一点,南京小旅馆,桂英两口方才关灯上床,快睡着时,黑暗中桂英忽睁眼一呵:“呼差点忘了大事亲爱的,明天妈生日,明早一定一定一定记得给妈打个电话。” 吓了一跳的致远听桂英如此说,心中空荡荡地回应:“哎呀,我竟然忘了” “我知道你忘了。周二晚上我给咱妈买了个礼物,算好时间明天到永州。我真是忙忘了,事儿一多总是被岔开了,忘了跟你说。”桂英的大掌在自己的脸上胡乱揉搓。 果真将母亲生日忘得一干二净的何致远,一来感动,二来内疚。这段时间在超市忙,每天累得回家倒头便睡,心里几乎不装什么事情,母亲的生日这么重大他竟然能忘掉,致远在心里谴责自己,睡不着了。 桂英转身睡下,致远忍不住在她耳边悄悄说:“谢谢你,亲爱的。有你真好。”说完亲了一下桂英的脸蛋,又轻咬了一口爱人的耳垂。 “哎呀呀”怕痒的女人被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两人均没了睡意,相互不言,面对面抱成一球。 “我最近又重了几斤。”桂英撒娇。 “没事,习惯了,女人身上肉肉的才好,太瘦了摸着跟柴火、树皮似的。” 桂英咯咯憨笑,笑得床响。 等她笑完了,致远又亲了一下额头,桂英不解风情道:“怎么,现在你不嫌我口臭、狐臭、脚臭了” 彼时致远又笑,笑得床震。 自打老丈人来了以后,两人一直紧绷着,这次出差在外甩掉两个拖油瓶,两口子吃吃喝喝逛逛景点,心情多年没有的惬意轻松,感情也浓了几分。见桂英累得频打哈欠,致远不打搅她了,毕竟她明天既要谈工作还要坐动车,怜她辛苦,惟愿她今晚好好睡一觉。 刚刚安静,致远脑子里浮现出老丈人反应妻子抽烟的事儿,这些天一直压在心头,此刻灯关了两人相拥缠绵,时机正好,于是致远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在抽烟呀” 桂英一听,瞬间清醒,屏住呼吸,怔着不动。 半晌后,她软软地解释:“小时候见老汉天天带着一群人在家里抽烟抽得云里雾里的,瞧着贼爽心想将来有一天我也抽一口尝尝滋味儿,可惜我的女的,马家屯没有女人抽烟这回事。我这个一被压抑压了好多年。后来不是给女客户买烟嘛,她没抽,怕浪费,我自己连抽三四根试了试,还不错,确实贼爽贼爽的” 桂英说完一笑,慎重地问致远:“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抽烟我烟瘾不大,可以随时戒掉的。” “谁说我不喜欢你想抽烟,以后我给你买专挑对你身体影响最小的。你身体不好,吃喝上面要特别注意。”致远摸着桂英的刘海,倾尽温柔。 桂英笑了,致远也笑了,小旅馆的破床再一次被三百多斤的震颤引得晃动起来。 自此夫妻无话,相拥而眠,桂英的枕头上却留下一块湿润。 周五下午,老马接到老二的电话,说二黄走了,兴盛一大早按照老马的吩咐将二黄有尊严、有宠爱、有考量地埋在了莺歌谷谷底。老马一时气不顺,接漾漾回来的时候专门去了附近最贵的陕西面馆,一老一小点了一碗汤麻食、一份凉皮、一个肉夹馍、一老碗羊肉泡馍。 “爷爷你看这个刮刮卡,是方启涛送我的呢”漾漾得意地在饭桌上玩弄新玩意儿。 “没出息这么容易被人收买。”又见漾漾没有原则地提起那个小畜生,老马故作生气。 小孩愣着没懂,老头补充说明:“你想要啥玩具,爷给你买别稀罕人家的东西将来大了,人家给你个三瓜两枣把你拐跑了咋办听爷的,扔了”老马指着桌边的垃圾桶小声吼。 “嗯”小美人嗯了一声,那声儿拐了个弯,朝天上飘。 “扔” “嗯”漾漾将刮刮卡护在胸前,不给。 “扔” “嗯”小呆仙儿鼓足勇气又拒绝。 彼此互相瞪着眼,僵持许久,漾漾判出爷爷变了脸色,怕了,将那不值钱的刮刮卡扔了,老马这才心满意足给了个笑脸。 “宝儿是好孩子,爷爷吃完饭马上给你买刮刮卡成不先吃饭啊”吼完又哄。 饭上来后,漾漾芝麻绿豆大点儿的肚量几口便饱,心情不好的老马吃完了所有的饭菜,出了面店腹内踏实、胸中沉静。路上老头说话算数,花了五块四当真给漾漾重买了两张更大的、更气派的刮刮卡。回家后察腹内抑郁之气还留三分,老头拿出他对付坏心情的绝美方案西凤配秦腔,人间美事一桩。 晚上仔仔一回来,先给奶奶打电话祝老人家生日快乐,还把刚睡着的漾漾强行唤醒,一齐祝福奶奶。老马想起自己过寿时桂英两口教漾漾背的祝寿辞,试探性地起了个头,漾漾闭着眼睛仰头晃脑脱口而出,好似念经的小巫婆一般:“首先,祝爷爷福如东海、日月昌明,松鹤长春,春秋不老,古稀重新,欢乐远长第二,祝在场的其他爷爷笑口常开、天伦永享、幸福安康最后,祝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身体健康、工作好学业好,吃嘛嘛香,但是不胖” “把爷爷改成奶奶你傻子是不”仔仔笑着戳了下漾漾的脑门。 漾漾被哥哥一戳便倒,倒下去再也没起来,小嘴微张睡得酣畅。那头的董惠芳透过视频电话瞧见小孙女梦游似的背寿辞,乐不可支。亲亲的祖孙聊了好半晌,待过了十一点难分难舍地挂了电话。 昏昏沉沉,刚入梦境,电话响了。包晓星打开手机一看,是孩子爷爷打来的。 “咋了大”晓星揉了揉眼睛,拨通电话问。 “星儿啊,钟理醉了,又搁街上睡着了,老陶自己也醉了,给我打电话叫过来接人。我咋能扶得动他呀要不你动弹动弹,过来一块儿把他扶回去”老人家低姿态哀求,毕竟在大深圳他无他人可求。 “现在凌晨一点多呵”晓星打开台灯,摇了摇头,冷笑一声。 两人在线顿一会儿,晓星打着哈欠说:“大,我明个很早要上班,一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实实没空子应付他。你明早还要上班,不要管了让他在街上睡着吧,睡醒了自然回来了。要因为他你和我耽搁了工作,咱这日子真真过不下去了。我明早还要送娃上学呢,没法耽搁,我挂了哈大。”晓星说完,狠心挂了电话。 钟能听了不是滋味,怕他有闪失,于心不忍。拨通老陶的电话要来地址,凌晨两点找到儿子以后,让老陶先回去,自己守在儿子身边。大晚上,清凉地,老头胡乱翻手机,看到了孙女深夜发来的一段话,一半凄凉一般灼心,热泪长涌。 “爷爷,离婚的事情我不想掺和。我尊重我妈的决定。你照看好学成,自己别太辛苦了,下班后不用太赶太忙,让我小姨照看学成吧,你身体要紧,腰不舒服了贴些膏药,昨天我在网上新买了一批膏药,后天你会收到。左腿膝盖疼得厉害赶紧躺着休息,别硬撑,不行的话烧壶水用生姜在大桶里泡一泡。家务少干些,脏乱差没关系的。爱你爱你爱你,永远爱你。” 老人家读了好几遍,哭着哭着又笑了,最后关了手机,默默地坐在儿子身边,一直守到凌晨四点。四点他要上班了,连喊带骂加上打,好歹将钟理叫醒了。醒来后父子两个摇摇摆摆地回去了。钟理到家后倒床大睡,老人挺着扛着,晕乎乎地扫大街去了。 好觉被打断以后,很难再续。晓星嘴上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心里却担心他出事,既担心他出事,又不愿再起来。纠结中辗转反侧。做出离婚的决定是因为学成被打伤,伤口好了,好像离婚这件事似闹剧一般也过去了。 重大的决定做得太快,像没做一样,或者如梦里决断一般。晓星只晓得她要拿证盖章,好像离婚成了一件待办事宜。也许真是麻木了吧。 孩子是她的底线,目下一个孩子在外上学一个孩子在自己身边,几乎不再接触钟理,这个事实是否意味着离不离其实一样,反正离不离结果无非是现在的样子。她不想离吗不是。她急着离吗也不是。除非更重大的伤害出现,然后催生出更重大更坚决的行动。反正她已表态,离不离钟理自己拿捏吧。包晓星再次陷入优柔寡断,如同以前那样犹豫而不决。 62下 两米厨房作根基 为儿为孙险些毙 尊敬的旅客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您乘坐北京西至深圳北的高铁和谐号g79次列车,我代表列车组全体乘务人员向您问好,祝您旅途愉快。列车前方到站是长沙站,请下车的旅客注意广播通告,提前做好下车准备。” 周六下午三点,在返回深圳的路上,听到这一则广播,迷迷糊糊的夫妻俩由不得地清醒了几分。途径故乡,难免伤感。昨日是母亲生日,没能回家一趟,他乡客胸中惆怅。致远靠着椅背一动不动,观望前后不远处几位同行乘客正准备出站,他们概是湖南人吧,从口音判断的确是老乡。 高铁到长沙站后停了,致远遥望窗外的树木、远方的楼群,深吸一口故乡的土木之气,想下车却找不到理由。 车会停一会儿,你要不下去转转?”桂英知他心思。 不用了。”致远收回眼神和胸中的乡愁。 昨天前天问过你了,要不要顺道儿回去一趟,住一晚也成,反正你现在有时间” 哎呀别说了。”桂英被致远轻声打断。 要是仔仔有一天路过深圳却不回家,我得多伤心呀。” 路过陕西时怎么没见你回去一趟?” 这趟车不过陕西呀!再说老头在咱家呀!再说我得工作呀!”桂英耸肩瞪眼儿。 陪着你是我的工作,亲爱的别说了,车门已经关了。”致远有气无力,桂英轻笑。 高铁加速的时候,致远笑眯眯地冲桂英说:“你国庆刚回去,隔了两星期我又去,不合适!老让张叔叔他们招待,麻烦人家!再说,我要去了妈忙前忙后的多累,我现在不工作没钱给她,老拿你的钱让外人笑话,反过来妈要是给我塞钱我怎么受得起呀!” 桂英讶然,想反驳又念婆婆嫁入别人家确有诸多不便。亲妈当然不会笑话儿子,保不准人家会多问几句你现在做什么、还没工作吗、生活怎么样,张家归根是好人,可是人性难揣难测。 桂英胸中一叹,安慰道:“以后你不乐意去我去,仔仔高考完了让仔仔带着漾漾去!咱家还有两小将,那么多折中方案,说得这么伤感干嘛呀。” 致远一听豁然开朗,大笑了之。 昨晚一夜没睡,钟能四点半出门上班,着急忙慌地忘了带冰箱里的午饭,也忘了带自己喝水的大缸子。早上、上午扫了好几条街,中午扛着大太阳去周边到处找饭。兜兜绕绕,见一家店外贴着明码标价的菜单,老头穿着清洁工的衣服寒碜地进店了。草草吃完,一份盖浇饭花了二十三块钱,老人心疼。下午一点半,口渴难耐的钟能跑到周边去买水,一来回又是一公里,买了水喝完后还是渴,不愿花钱宁愿扛一扛扛到下班。 午后两点半,南方十月,烈日依然耀眼滚烫。钟能清理完一堆落叶,低头弯腰取扫帚时眼前蓦地发黑,身子趔趄了一下。今天为吃的喝的来回多走了好几公里,从中午头晕恶心到现在,钟能有些扛不住了。 取了扫帚后,他看地上的砖缝有些模糊,头沉得不敢左右动弹,抬头时眼前乌黑一片,头脑也有些眯瞪,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隐约记得右手边是一排树,枯朽的老人拄着大扫帚,一步一步往树边走,意欲靠着树休息休息缓一缓。 结果迷迷糊糊地他穿过了那排树,走到了树后路边的花丛里。三米宽的平坦花坛里栽着水鬼蕉和紫鸢尾,小碎步的老人跟瞎子似的左手到处乱抓,奈何抓不到树,大脑判定为迷路的钟能在原地转圈圈,将花丛里的花踩乱了一片。 钟能料想走过了,怕走到快递横冲直撞的绿道上,眼前乌黑的他找不到树索性拄着大扫把,一点一点地往下蹲,最后安全坐在了地上。到地上后他右胳膊肘拄着右膝盖,右手托着右额头,如此一动不动,硬撑着坐了半个钟头。彼时,两眼渐渐清明,大脑也清醒了。 清醒之后,钟能后怕。刚才到底怎么了,自己也说不清,倘没东西拄着,恐怕他早一头栽下去了吧,老人汗毛倒竖。此刻依然头晕得厉害,他怕再起身晕得更厉害,怕自己昏倒在这街上也没人知晓他是谁。老人决定继续坐着醒神。 想到一命呜呼,想到死自己的死,钟能彷徨悸动。掏出手机,挤眼瞄来瞄去,给儿子打电话让他过来接他,打了三个没人接。钟能无措,望着北方天,默默朝天流泪。 这么个花花世界,他活了一个甲子又多出五年,到了这步田地,竟然老无所依。悲哉,痛哉。 恓惶中,钟能蓦地心里闪出一个人,他知他有空,又犹犹豫豫。念他同样年迈该是懂得年迈来病时的吃紧和要命,钟能不怕丢人也不再顾虑,悲凉下拨通了电话,闭着眼流着泪嘴里故作轻松嘻哈,将方才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挂了电话他一个人坐在花丛里,等着人来扶他。 四十分钟后,人高马大、一脸发急、眉目凝重的老马身体前倾、伸着脖子、气喘如牛地过来了。一下车快步扭头到处找人,老远瞥见钟能吓了一跳,只见钟能一脸乌黑,抱着扫帚,似睡着、似晕去、似轻脚走近了一听,喘着大气哎哎呼呼,老马放心了。轻轻拍了下钟能肩膀唤他。 能啊?能?” 钟能不知晕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见有人来了缓缓睁眼,花了一两秒确定老马是老马,张嘴徐徐出了一口大气,心里方才安定,点了点头道:“哎呀,刚怕不是差点儿过去了!吓死我了,老哥啊,刚真真地吓死我了!” 说完伸出一条手,老马拉着他使劲将他慢慢扶了起来,站起来以后的钟能依然晃晃荡荡,眼中天旋地转、黑白一团,老马扶着他站定了一会儿,商量打车送他回去。 哎等等,地还没扫完呢!”钟能指着街道哀求。 哎呀我的老天爷呀,命快没了还顾着扫地!我一听你两眼看不见东西差点栽倒,一路奔过来烟都没带,你还惦记这事儿!”老马嘴上喳呼,扶他坐在路边的台子上,自己夺过扫帚,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扫起街来。 我屯里的马方盛去地里干活,着急站起来,脑子里血不够,直愣愣栽下去了!没啦!殁了!你说怕不怕?” 我一到深圳,先是我老大哥殁了,后是樊伟成走了,你说说人到鬼门关跟前,啥姿势走的没有?呛死的有、笑死的有、气死的有、醉死的有咱两算沾点亲的老连襟,我比你大五六岁,怎么算也是我先上黄泉路吧!” 老马掏出兜里的汗巾,擦了擦自己满脸满脖子的大汗,提着扫帚回头冲钟能喊:“哎呦我的爷爷呀,你瞧瞧我这一路上急得呀,单怕来晚了来晚了你蹬脚了,你哥我七十了一路跑过来哒!”老马说完拍着裤缝双膝一弯,冲钟能劫后余生般地放声傻笑。 原本哀伤的钟能见老马骂一骂他不要命又开一开生死玩笑,心情好了大半,身子还是不敢动弹,一动眼前又发黑。 这两堆叶子垃圾咋办?”十来分钟后,老马火急火燎地扫完街,绕回来问钟能。 簸箕在那头,你扫了顺便倒了!人家检查的见没倒要罚钱的!”钟能靠着大树轻言轻语。 哎呀哎呀!我只当我过来是当英雄好汉救你来了,结果是替你干苦力腌臜活来了!能啊能,你说说你,为了赚点钱不要命的是图啥?哈哈你现在咋样了,还能喝酒不?等会忙完了,咱俩一人再喝个二三两西凤,指不定喝完酒你身体彻底好了嘿嘿”老马一边干活一边转移钟能的注意力。 活干完了,高老头搀扶着矮老头,走到街头打车的地方,上了车奔农批市场。到了钟家铺子后,老马将钟能搀到小沙发上慢慢躺下,而后倒水找药。喝了安神药,钟能呼吸渐渐平静。 此时放下心的老马肺腑里装着一肚子气,不知道他儿子钟理在不在家,不愿钟能伤心烦恼,老马嘴上不提钟理,心里憋着大招。出去买了些饭,途中给仔仔打电话交代他补课回来先去接漾漾然后带妹妹吃晚饭。 五点半,老马提着盒饭回钟家铺子时,钟理下楼了。老马心想终于逮住这小子了,一见面指着鼻子毫不客气地问:“你大快死在街上了你知道不?” 钟理望了望躺在沙发上貌似安然无恙的父亲,愣住了。 老马放下盒饭,一本正经地低声问:“你大在街上晕倒了,给你打电话你咋没接?你一天天忙啥呢?你大昨晚为你一晚上没睡觉,今早早起来还要上班,你干啥咧?你有锤子脸睡到现在?” 见钟理毫无愧色亦不答话,意外的老马正儿八经地指着鼻子大声开骂:“你不要你娃儿你老婆是你的事,把你自己管好!不工作天天喝酒,三天两头地醉在街上,你是要干啥!四十多岁丢人不丢人!学成好好的你把娃儿打得木讷得很,你大父亲这岁数了还得替你出去打工,你叫人咋说你!还要脸不要?” 老马咽了口唾沫,继续骂:“你大为你、为你娃六十五了天天出去给人扫大街,钟理我问你,你好意思?你好意思?真是没人教训你是不,见你大老实疙瘩好欺负要欺负一辈子是不?隔村里看我不把你腿打断也要叫你吃点教训,四十来岁,混得像个人吗?啥东西嘛一天天,看看你现在扑西来海这怂样” 钟理从衣兜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取出一根叼在嘴里,两手捂着火苗点着烟头,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抬头缓缓高吐一缕烟气,朝南天的鼻孔中哼了一声,而后迈着八字步,吧嗒吧嗒踩着破拖鞋出门了。 钟理吞云吐雾的惬意,踢翻了老马正气凛然的威严。 老马的火气发到一半,没人了。 见他目中这般无人,老马耸着肩转头问钟能:“啥意思?你子这是啥路数?哎呀我的老天爷呀,从没见过这号不要脸的人” 蜷缩在沙发上的钟能闭眼摇头直摆手,示意老马不要说了。 老马站了半晌,累了,坐在摇摇晃晃的凳子上,丈二摸不着头脑。见钟能一直在摆手抹泪,老马可怜他,顿时心软成一滩。 叹气的叹气,沉默的沉默。 十来分钟后,钟能反替老马消解:“我爷他爷,小时候饿得快不行了,我爷他爷的大,从他身上割了一疙瘩肉,给他子吃。当父母的,可能上辈子欠子女的,这辈子当牛作马地还他。” 胡说八道!我小时候先生教的全是二十四孝那些,芦衣顺母、亲尝汤药、卖身葬父,还有杀自己儿子给自己老娘吃的!咱那时候听的学的全是孝顺父母,咋现在这世道反了呢?”老马气得拍大腿。 二老沉默。 要送他去医院钟能怕花钱拗着推脱,让他吃饭补充能量钟能直言没有胃口,老马只得坐在他边上慢慢开导他。从玉米棒子说到二十年前的喇叭裤,从漾漾被欺负说到他们的童年,从方才用微信上的位置定位说到三十年前的黑白电视和拉灯绳子 晚上七点,钟能缓歇过来了,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两老头吃了放凉饭菜,饭后老马照料他又吃了些安定的药,扶他上二楼躺着,然后帮他锁了门自己回去了。到家里时已经八点半了,桂英和致远早拉着箱子回来了。 人间不平遍地,何须再多出这么一折子为难这么一个善良老实的人呢。一路上老马又叹又怜,见车外的小妇人自己淋着大雨护着两孩子在雨伞内,见老太太拉着拉杆车车里放着满满当当的大米和蔬菜,见老爷子雨中一手打伞一手抱着半大不小的孙子一切付出,皆源于深爱。 深爱,是福报,也是罪恶之源;是子女一辈儿的大福报,也是子女偷懒、自私、没担当的罪恶之源。 躺在床上的钟能心酸无比,抱着枕头瞪眼委屈。一直深信时代一定会越来越好、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家庭一定会越来越好的老人,到了这般年岁才看清,幸福与时间的延展、时代的发展没有丝毫关系,幸福不是努力就会得到的那个所得,幸福也不是因果关系的那个果。 命运的起承回合可以设想,不可以计算。回首一生,自己在钟理身上搭上了全部,却被这个儿子伤透了心。孙子孙女成了儿子的替补,可是自己不能糊涂地赖上他们,他们还有大好的前程,他俩还有他俩的人生。 犹记得,那年他最开始进铺子里的厨房洗碗时,见洗完后小厨房干净整洁他高兴,见食物浪费他不待见;见有了新的抹布或海绵擦他高兴,见碎了盘子他心慌;见开水里放小苏打能去油渍他高兴,见水池堵了他为难;见每磨完菜刀锋利轻巧他高兴,见窗户边框脱了他犯愁;见保鲜膜贴燃气灶周边墙上可防油他高兴,见大米生虫了他可惜;见梅梅大了时常会来厨房帮他他高兴,见好多蟑螂他气愤;见学成三四岁老跟他在厨房里待着他高兴,见地上水多打滑他担心 厨房里的最初,如是人生的最初,一切喜怒哀乐均藏不住。时间久了,喜怒哀乐之事一转眼不再能使人喜怒或哀乐。经历得太多了,无论好的坏的,他失去了品尝的初感。不知何年何月开始,他学会了全盘接受接受难堪心酸的,接受委屈伤人的,接受别离不舍的,接受不能接受的如果有一天厨房轰然倒塌,他亦不会跺脚呼喊、奔走相告,因为连这一点钟能也接受了。 以前家里有他老婆子,钟能在老家很少做饭洗碗进灶房,到了深圳这边,老婆子没了,一无用处的他挑起了给这一大家子驻守厨房的工作。两平米大的小厨房,是他在深圳的根基。那里储藏了他太多的欢欣和忧愁、大情和小绪。钟能的晚年憋屈在那两平米内,时间久了,两平米成了他的人生结局和挽联。 原本今天街上的这一晕,是命运之神垂爱钟能,给老人的一个善意提醒,奈何他不得其意不爱己身,终是溘然。 刷了一天的电脑,晚上七点,包晓棠终于刷出了自己的自考成绩,总共考了四门,三门通过,意想之中又预料之外。通过这一次考试,她大概知道了自考的难度和准备力度,无论如何,是个好消息。 可想起找工作的事儿,美人儿又犯难了。连投了好几天的简历,连上厕所也在投寄,前前后后大概投出去了将近两百封,且每一个投递的公司她均一一审查过,奈何到今天一个面试电话也没有接到。 发闷的晓棠忽咧嘴一笑,打开了微信,找到了姐姐和英英姐的三人小群。先在里面报好消息,而后倾诉找工作没进展。果不其然,桂英发了条“把你简历发过来,我周一找找看,看有没有客户公司急招会计的。”晓棠大喜,她目中的桂英姐除了没有女人味、不会做饭,其余的优点凑起来,基本等同于女强人、女豪杰了。 桂英两口坐了一天的高铁,到家后给老小三个送礼、夫妻俩收拾行李、整理加洗澡,直忙到十一点。第二天周日,仔仔一早进了补习班,桂英一睁眼开始忙工作。研究最新的展位图,在群里询问业务员们的最新进展,给边缘小客户、潜在客户不停地打电话。 午饭后有个空档儿,她刚好琢磨晓棠找工作的事情。先把手机和微信通讯录来来回回翻腾了好几遍,终于物色到几个可以开口求助的人,其中一个客户朋友直接爽朗地回应周二带人过去面试。桂英正和那人聊着,忽听得漾漾爆破式大哭,没有午休的她懒得搭理,老头倒急火火地寻声而去。 原来,致远刚刚给六天没洗澡的漾漾洗完澡,老马进去的时候,漾漾光着身体穿个小裤头,人坐在洗手台上,两脚垂在下面,嘴里哇哇大哭。致远单膝跪在地上,见岳父来了一头大汗,惭愧笑言:“给她剪脚指甲剪破了,流血了,吓得她乱叫” 小孩肉嫩,致远小心翼翼还是剪深了、出血了,出血后父女俩皆吓得发颤。老马呆站这一对儿父女,观望半晌,只觉脑中乾坤颠倒,八荒的野火噌地一下全烧在了胸口。致远不觉察,安慰几声漾漾,继续低头给她剪另一个脚指甲。 63上 因帮洗澡一家混吵 女人委屈老人病倒 “为啥给漾漾洗澡,不是你是她爸”老马微张着嘴出了卫生间,走到桂英跟前,歪着脑袋,神色玄而又玄。 “你没看见我工作嘛”被打搅的桂英摊开自己两臂间的一滩东西,表示自己超级无敌忙。 “哪得有大老爷们家的给女娃娃洗澡、剪脚指甲的”老马一脸皱皱巴巴。 “她才四岁,懂个屁”桂英烦躁。 “她要不懂,你现在赶紧得教她懂问题是娃儿明明懂了,你个愣怂还以为娃儿不懂你迷糊得觉着没问题,不代表娃儿没有漾漾早都有性别概念了,老早就知道男人长胡子、女人留头发了你四十岁了,咋糊涂得很”老马指着桂英嘴上狠狠地叱责。 “知道又咋样人家爸爸给孩子洗澡的多着呢,正常着呢,别在这儿小题大做”桂英大条。 “哎呀哎呀,我的老天爷呀没见过你这么混账的迷糊又荒唐你为娃儿以后多考虑考虑行不行”老马拍着桌子异常激动,继续喷着唾沫说:“娃儿这么小一点点,让大男人给她洗澡、剪脚指甲,将来大了她还以为男人就是伺候女人的谈恋爱的时候要提出让人家男娃娃给她剪脚指甲,这像话吗” “要那男娃娃愿意呢”桂英仰起头睁圆眼。 “要愿意的男娃娃,他能有啥骨气你要让漾漾当第二个你吗”老马伸长胳膊指着桂英的眉心。 “当我又咋样我是犯法了还是不道德我好好过我的日子,有啥见不得人的咋到了你嘴里我这一家四口那么龌龊” 桂英说完,板着脸假装继续工作。 老马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桂英食指晃动,咬牙咧嘴,愣是说不出话来。 早听两人在吵的何致远给漾漾穿好衣服,安顿好漾漾,自己出来弯着腰小声调节:“那个英英,漾漾头发还没洗,你去洗吧。” “我不去没空”桂英半睁着眼、高抬着头,说给老头听。 老马怒火未消,转头指着致远骂:“你也是没皮没脸三岁以后,你当爸的就不要给女娃娃洗澡了,这么大年纪你不知道” 致远红着脸解释:“她六天没洗澡,脖上能刮下泥来” “脏就脏,脏又不会脏死她妈不急你急啥我从没见过一个大爷们一腿跪在地上给一个女娃子剪脚指甲这叫什么事儿” “你说的好像我一家子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儿不就给娃儿洗个澡、剪个脚指甲嘛漾漾一生下来是致远在管,从小拉屎拉尿、吃饭喝奶、穿衣服穿鞋全是她爸在照料,洗个澡有啥奇怪的从你来家到现在,一直是致远给漾漾洗澡,你今天才看见呀到底哪根筋不对了,为这的闹啥闹到底想咋”桂英不客气地冲老头吼。 “哎呀呀我闹啥闹连仔仔都知道避嫌,为啥当爸的不避我想咋该你洗澡,就得是你洗澡婆娘家不管娃儿,忙个锤子工作”老马又指着桂英喊得震天响。 致远连带哀求地冲桂英说:“赶紧英英,你给漾漾洗头去吧工作先搁一搁。” “我不去”桂英靠着椅背,双手抱胸,鼻孔朝天。 “你去不去”老马狮子一声吼。 “不去”桂英临危不惧。 老马抿着嘴,一把将桂英桌上的东西夺来,撕个全烂,然后扔地上踩。夫妻俩见老汉大动干戈,致远吓得扭身子往后缩,桂英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坐得笔直。 半晌,桂英冷静开口:“我说不去,就不去”说完把桌子上大大小小的瓶罐杯子一股脑摔在地上,而后仰头挺胸优雅离开,去了屋里。 父女俩发脾气的模式一模一样。 哗啦啦、咣当当、啪嚓嚓保温壶、玻璃瓶、一家几口的大小口杯、茶壶茶碗小碟子全在地上打滚或碎成渣滓。听见动静的漾漾躲在卫生间最里侧不敢出来,传出来的哭声却撕心裂肺。老马转头望了望卫生间,一叹,扶着墙慢慢走去了阳台。 致远瞧着地上的东西,揪心痛心,不为自己,而为妻子。丈人所撕的,是桂英最近记录工作的小本子,好些电话、联系人、待办事宜是出差时一一记下来的,方才打电话跟客户聊的很多新工作也随手记在上面,如今被老头这么一弄,数天的工作成果付之一炬。 致远管不得漾漾嚎哭,取来扫帚先将玻璃渣、水杯、茶壶等等收拾了,然后一片一片将老马撕掉的纸捡起来,放在厨房比较隐秘的一处格子里,接着他跑去卫生间满头大汗地哄孩子。老马斜瞅着他这副小人模样,心里更是瞧不起、堵得慌。 自打来了这家里,老马所见所闻皆出耳目。给漾漾洗脸刷牙的是致远,给漾漾削铅笔、买本子的是致远,给漾漾挑裙子、添背心袜子的致远,给漾漾刷鞋子、收拾玩具的是致远,给漾漾擦屁股、处理尿床的是致远,哄漾漾睡觉、给漾漾买头绳的还是致远乍一看,不了解的人还当娃儿没有妈呢 其它的老马可以容忍,你说半百的老爷们给四岁半的姑娘洗澡这事儿老马气得牙痒痒。 儿大避母、女大避父多大为大不正是在孩子有性别观念的时候嘛。在老马的年代和观念里,姑娘多金贵,不管是女儿还是孙女、外孙女,三岁以后老爷们很少有肢体触碰。女娃娃均是女人家照料,为的正是从小沿袭其祖母、母亲身上的优良品质内敛、慈柔、宽和、勤劳、细腻、规整、体贴话说,漾漾从她妈哪里学到了什么不回家还是喝醉酒 致远那头哄好漾漾,将漾漾抱进她房间,捡了两件玩具给她玩。安顿好小女人,致远转身溜进自己房里看大女人,不知桂英安静片刻以后心情如何。致远悄悄坐在了床边,望着靠在床头生闷气的妻子。一直憋着撑着的桂英见致远来了,气更大了,鼓着不言。 “亲爱的,别气了。”致远低声开口。 “我气什么呀”桂英压着嗓子,满脸蔑视地问。 致远转头沉默,思考片刻答:“爸说的也有道理,以后你给孩子洗澡呗。” 桂英一听这句,勃然大怒,刹那间一跃而起跪在床上,居高临下指着致远吼:“什么都是他说得对什么都是他说的对你没脑子吗既然他说的对为什么你要犯错为什么明知他说得对还给他留把柄骂你” “呃以前没意识呀”致远实话实说,声音异常不自信,佝偻的脊背显得更加可怜。 桂英拍着枕头又吼:“他不说你没意识,他一说你就有意识你还有没有脑子呀我处处替你说话,处处在乎你的感受,结果你一点原则也没有,一开口总是顺着他、说道我请问我错了吗我刚说了我不洗我不洗,你一进房子偏要让我洗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做什么或不做什么” 显然,此刻的马桂英已然怒火中烧、失去理智半疯。 老马听见他俩在屋里大吵,哼了一声,心下爽快,又不痛快。他俩的问题必须得他俩解决,倘他俩不认为有问题,纵外人怎么吵也无济于事。 “没要求你什么这不漾漾大了嘛确实得你去洗澡了。”致远低着眉头。 “我去给她洗澡,你去给她赚钱吗” 桂英说完,自知后悔,泪珠子哗啦啦地往下掉。 致远惭愧,无言可对。 夫妻俩干坐着,许久。 委屈的桂英,两边不讨好。委屈归委屈,钱还得照赚,工作还得做。女人一边啜泣一边换衣服收拾,东西备好后攒着大泪打算出门。致远见她额外带着些纸张和笔在包里,赶在桂英出门前说:“爸撕碎的,我待会给你粘起来,拍个照发过去。” 桂英没理会,新一波眼泪来得更猛烈。 出了家门,找到一家咖啡馆,在比较隐秘的地方,桂英重开炉灶,重新整理工作。致远这头忙着复原,一个人坐在房间地上,一片纸一片纸地粘好,然后以最佳的角度用手机拍好发过去,心里只想着能帮上她、对她有用。 手机叮叮叮地隔一会儿响一下,桂英每收到一张复原的照片,心里便多一分愧疚。每次他们为大原则吵架时,何致远总是用晚上给你做饭、我去给你买鱼、你手机没电了我给你充电之类的话作吵架的总结语,桂英哭笑不得。 她怨他没骨气、没原则、没本事,可是她又贪恋他对她的好滴水之恩的好、静水流深的好;她嫌他软弱、不争,可是她又仗着他的软弱不争为所欲为、逍遥自在地在这个家里当女霸王;她气他没收入、不交际、整天圈在家里,可是她又迷恋自己因此获得的这份踏实、安全和心的归属。 她嫌弃他的,正是她深爱他的。 她这么为难自己,是因为童年缺爱吗 临近晚上六点,气消了大半,肚子也饿了,心情焕然一新、想法随之焕然一新的桂英收拾东西。父母与子女的矛盾,再深,不疏;公婆与媳妇或岳丈与女婿的矛盾,再浅,不亲。桂英离开咖啡店,回家的路上一直在脑子里搜索用哪句话跟老头破冰释嫌。 到家后致远在做晚饭,仔仔刚从补课班回来吃水果零食,眼珠子扫了一圈,老头却不见了。桂英不好意思,抻着不问,谁想被仔仔先问了。 “我爷爷怎么了”仔仔从冰箱里拿了瓶汽水,朝餐厅走来。 “怎么了”桂英坐在餐桌前,不动声色地抬眼反问。 “我五点半回来,他一直在睡觉,平时很少见他睡觉的。刚刚我换衣服时听他睡觉呼吸像哭似的,很明显有点儿气短。”仔仔模仿着爷爷睡着后呼吸的样子。 虽然好笑,桂英却笑不出来,心里直咯噔一下,故意板着脸嘴上逞能:“谁知道他哪根筋不对装的吧” “怎么你们又吵架了”仔仔见妈妈不高兴,忙拉开椅子坐在妈妈边上问:“为什么呀” “你爸给漾漾洗澡,漾漾六天没洗澡了,被你爷爷撞见了,大呼小叫的,说咱家这这那那的不正常哎”桂英摇了摇头,拄着腮帮子,想起中午吵的架,心里依然不痛快。 “这个问题我跟我爷爷站一队”仔仔喝完汽水不痛不痒地说。 “为什么”桂英头往后缩,惊讶,却压着惊讶。 “这不漾漾快五岁了有什么为什么”仔仔不好意思明言,到嘴边的话顺着冰凉的汽水,重回到了肺腑内。 “五岁也是小孩呀她五岁又不会洗澡”桂英不以为意。 “我五岁的时候你给我洗澡,我早不好意思啦现在又是漾漾,咱家能不能正常一点啊”仔仔一脸嫌弃中掺杂着说不出的尴尬。 “咋不正常”桂英转身直面儿子,逼问。 “我去哎呀我举个例子,有一回我爷爷来之前,咱四个出去吃饭,饭店里来来往往好多人,漾漾老把裙子往外撩,内裤露出来了都我小声训她几句,她还骂我我爸看见了赶紧把裙子拉下去,你当时在边儿上,什么也没发现,一直在玩手机搞得跟你没关系似的”仔仔回忆往事,蜻蜓点水的神色中透着沉沉的无奈。 “我没看见呀”桂英丝毫没有印象,浑身的无辜和惊诧。 “是啊,问题就是这个呀你当妈妈的没看见、没发现、没问题、她还小这才是问题。你知道我同学来家里我最怕什么最怕她突然不正常又跳舞又打滚又撩裙子的。而且,你没发现这一年她特别爱穿裙子嘛,这说明她已经大了你自己没觉悟、神经大条,让我爷爷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不觉得害臊吗”少年轻描淡写地说完,继续喝汽水。 中年人听得瞠目结舌。 半晌后,桂英给自己找台阶下:“呐我真的是忙啊,妈回家的时候漾漾早睡觉了,怎么给她洗澡”桂英半嘀咕半询问。 “这是你的问题,不要问我。”仔仔一脸飘飘然。 母子静坐了数分钟,桂英重镇心神,开口道:“现代人都这样,不止咱家存在这个问题。你原先不是说你同学陈什么金的他父母两地分居,他爸爸在柬埔寨赚钱,你们不是还怀疑他父母离婚吗还有你之前的同学叫什么莎莎的她妈妈在南京开公司不在深圳,那她跟她爸爸怎么生活还有你小学时的那个胖小子,他爸妈在市里面合开公司,一出差把他扔在你们同学家,住在同学家吃在同学家,你还嘲笑他是半个孤儿呢” 仔仔听如是说,怔了一下,回击曰:“所以你用别人父母的失职、失踪来证明自己犯的是小错或者无过错吗那我只能说,你真是个好妈妈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母亲”仔仔将大拇指竖到妈妈鼻子跟前,全身在讽刺。 “我哪里有那么差别一天天蔫酸挑刺的你新买的鞋谁出的钱你前段的那一套运动衣谁赞助的你的学费、生活费、给女孩买礼物的费用谁给的我从小把你把屎把尿拉扯大,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呀” 显然,当妈的权威被踩,翻脸了。 “是我没资格,你做得很好非常好只是从来没时间参加我的家长会而已我现在班主任姓什么你知道吗初中加高中五年了,你来过几回学校我上高中以后你第一次来学校,是因为我爷爷冤枉我偷他的德国笔你扇了我一耳光对不上学期期末考试因为吃烧烤吃坏肚子,我带病带药参加考试,你来了几分钟就走了对不还有吗” 仔仔说完,拧起瓶盖,故作潇洒地端着汽水回房了。 毫无防备,桂英一身冰凉,好似被人浇了一盆子老家的冰雹似的。 真的是自己大意疏忽了吗女人陷入了沉思。 七点半,晚饭好了。致远做了一大桌子菜,给生气的岳父、给忙碌的妻子、给上进的儿子,给成长的女儿。五菜一汤上齐了,米饭也舀到了小碗里。 “爸呢仔仔去叫你爷爷吃饭。”致远一头大汗地一边分拨筷子一边吩咐儿子。 仔仔跑了一圈,过来回复:“我爷爷说他身上不滋润,让我们先吃。” “什么意思”致远没听明白。 “就是不舒服。”桂英解释。 夫妻俩四眼相对,无话。 “我去叫吧,可能还生气呢”致远冲桂英说。 “不用我去吧。” 今天被父亲叱骂、被儿子批评、被老公气得委屈大哭的女人,沉重地站了起来,放下早丢尽的尊严,心情复杂腹内灼烫地缓缓走向父亲的房里。致远跟在后面。 推开门,桂英悄悄走到父亲身边,居高临下望着老头,他熟睡时合不拢的嘴、喘不顺的气、皱不开的额上纹渠、脸上不舒坦的样子父亲的枯朽之色瞬间击垮了桂英最后的倔强。 桂英挠了挠两眼窝子,弯下腰,用童年时呼唤父亲的口吻呼唤他:“大,吃饭咧” 一出口,音色变了,因为鼻腔堵住了。 老马醒来见二人站在边上,转过身体,头也没回地摆摆手道:“啊你们先吃吧,我缓缓,再歇会儿,身上不太美。”说完喘了几下。 桂英一看果真是有些气短,忙蹲在床边低声问:“你不美不美,方言中意思为身体不舒服的话,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歇会儿就好了。”老马小声说完,闭眼睡去。 桂英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牙咬着下唇,沮丧地望着老头,许久不动。 见他着实睡了,桂英出了屋,致远关上门,女人心里不是个滋味儿。老头果真老了吧,跟她平手地斗一回,竟然斗得病倒了。 丰盛的晚饭,一家四口吃得没滋没味。 吃完饭,各忙各的,桂英坐在餐厅里,浑身僵硬。她内疚,怨自己忘记了老头已是个七旬之人,怨自己平日里疏忽大条没考虑到女儿的成长,怨自己忙得一无所成却忽略了儿子,怨自己对最爱的人说了最狠的话桂英怨自己方方面面做得差劲。 自怨伴着内疚,女人一晚上颓唐、自伤。 八点半,老马醒来吃了饭,又回房躺着了。今天下午和桂英那一吵,吵完后一直心慌气短、胸口堵塞。审视这一辈子,几乎可以说,自己跟人干架百战百胜、寸土不失,现在才吵嚷几句,心脏先不中用了。 衰老,多么讽刺却无法可逆的借口啊。老马躺在床上顺气,为年迈的事实哎哎呼呼。 “你为什么睡觉呀”往常每天晚上听爷爷讲故事的小孩子,今天一直没等到爷爷出现,空落落的小孩自己主动找上了门。 “爷不舒服。”老马平躺着小声说。 “你今天为什么吼我爸爸还有我妈妈呀”漾漾在爷爷耳边小声问。 “为了你。”老人没动,却朝小人瞪了下眼睛。 “为什么”小人不懂。 “没什么。”老人叹气、合眼。 “那你可以为了我不和我妈妈爸爸吵架吗”神在线的小人忽然狡猾。 “哎可以。但是现在还不行。”老人断断续续地说。 “为什么”小人不懂。 “为了你。”老人深切。 “为什么是我呀”呆仙儿指着自己的小鼻尖悄悄问。 “没什么,爷要睡觉了,你自己玩去吧。”老马摆摆手,说完神经系统安排他急切地吸了一口快气又吐了一口长气。 “别打搅爷爷,爷爷生病了要休息。”在书桌上写作业的哥哥示意妹妹出去。 妹妹委屈地望了望哥哥,扑闪着睫毛,噘了噘小嘴,瞧了瞧闭眼睡觉不理她的爷爷,无奈地靠着床,跟没骨头的人似的,一寸一寸往门口挪。 两分钟后,小不点儿抱着她的长耳朵兔子玩偶推门进来了。无声无息地走到爷爷头边,小手指戳了戳爷爷的鼻子,然后又捏了捏爷爷的嘴巴。 “你干啥”被搅扰的老人睁眼问。 “这个给你。”漾漾把她的灵魂伴侣最爱的长耳朵兔子玩偶两手捧在爷爷眼跟前。 老人一见这是她每天晚上睡觉必抱的东西,睁眼问:“你舍得” 漾漾灿烂地点点头,说:“让兔兔陪你睡觉可以不” “那你咋整”老人为小人愁。 “我有熊熊就是那个胖胖的熊熊。”漾漾指了指门外。 老马懂了,道:“那好吧。” 老人说完伸手接过,昏昏沉沉转过身子面对墙,两手将小兔子抱在自己胸前,心里泛起一点儿甜。 小人儿见爷爷转身背对她、面对墙,知爷爷真的要睡了。她在床边蹭了半晌,一脸难色,因为还有一句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话没说呢。可是爷爷不理她了,小人儿咬着嘴唇、扣着指甲,又怕哥哥训她赶她,无奈的小姑娘豁出去跳到床头爬到爷爷耳边小声问:“那你明天可以把兔兔还给我吗” 老人和哥哥听了,无声颤笑。 “可以。” 63中(1)杂志编辑忽解散 业务经理被架空 “爷爷,你是不是病了?”周一一早,背着小书包、光着脚丫子的呆仙儿走来阳台摇椅边儿,软软地发问。 “是啊,还不是被你妈气得!”醒神的老人转过头,不屑。 “那你会不会死呀?”小孩心里担忧,抠着鼻屎直言不讳。 “呃?”老马伸直脖子僵了两秒,继而勃然大笑,又是拍大腿又是敲扶手,吓坏了个还没清醒的小人儿。 半晌后,老马笑红了脸,指着漾漾半咳半笑喊道:“你妈她爷奶活过了八十,你爷我肯定也得活过八十!爷命大着呢!哪那么容易死!”说完笑着起身,去卫生间咳痰。 老马这几分钟的笑,笑驱了郁闷,心胸豁然开朗,身体顿时爽利。从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了,忽然明朗的老人走路也带着北方的清风。致远握着漾漾的袜子从屋里出来,碰到老人指着小人问:“爸,那今早,你送她还是我送她?” “我送吧!”老马捍卫自己的天职。 “我上班了去了,那个漾漾洗澡的事儿我会想办法的,你别管了。”桂英从房里出来一边收拾包包一边说。 声音冲着老头发去,脸却低头盯着包里的东西,村里人表达不要意思时常用这招。 “忙你的吧。”老马大手一闪,示意她赶紧上班去。 桂英了解老头,能如此说肯定是气消了。昨夜为此失眠了,今早见老头身体好了面上也从容,心里松了一口气。 “漾漾,妈妈上班去了,来,让妈亲一下!”母女俩亲了一口,桂英出门而去。 “那我可以带铁环去吗?”在沙发上穿好袜子的漾漾问爸爸和爷爷。 “带!你想带啥爷给你带啥!”老马大手一挥,大步去屋里换衣服。 一路上想起娃儿问他那句“你会不会死呀”,老马频频发笑,笑得捂嘴颤肩。在女儿那里受的窝囊气,在孙女儿这儿酣畅地出去了;为了小人儿生得一场不舒坦,又在小人儿这里消了一场怨,轮回呀。 桂英一路上想起老头在家里的笑,自己心里也随之轻快起来。她们父女之间,三十九年以来,哪会说什么贴己话呀,一句“嘚嘚嘚”、“行了行了”、“忙你的吧”差不多代表了“没关系”、“我不生气了”、“我原谅你了”之类的正经话。 说来奇怪,面对致远和孩子,她可以随口表达出“亲爱的”、“我爱你”、“你真好你真棒”、“来亲一下”各类肉麻的撒娇话或亲昵之举,可冲着老头,别说是一句撒娇的话,就连“我错了”、“对不起”、“多亏你”、“谢谢你”之类的重要而必要的表达也出不了口。 马桂英一个人身上存在着两套言行体系或家庭沟通模式,虽然来回切换习惯了,但远远优于原生家庭的自己家庭的沟通方式,明显畅快、轻便、有效又有爱,但面对性格倔强、举止与众不同的老头,她分毫改不过来。 致远念起昨天因为自己岳父大怒又忽地气短胸闷,今天只想着给岳父顺顺气儿,做一顿丰盛又通气的饭菜当成无声的赔罪。查了很久的资料,才拎着袋子出去买菜,因食材多样又特殊,致远跑了一个半小时才采购到他所需要的食材。 自打胃出血以后,十来天没有来公司,重进鑫辉大厦,桂英有种久违重逢的欢喜。进办公室以后,不出所料,很多工作压在办公桌上。上午帮好几个业务员解决了他们棘手的困境,临近午饭,马经理翻看着第三十五届安科展的官方期刊,快吃午饭时,猛然发现期刊上有好几处错误。 首先,是原先离职的几个业务员的客户分配下去以后,离职的业务员李嘉民手里一家做安全监控的企业智交公司写错了联系人,原本的联系人安小姐早换成了一个胖子姓付的付工。这家客户分给了老业务员雷春岩,桂英暗想,熟门熟路的春岩不可能出现这么低级的错误吧,难不成是杂志编辑造成的? 无心吃饭的马经理将杂志重新翻了一遍,果不其然,错误不止一处。广告索引里面有一家客户已经倒闭了,还没有及时删去客户名单,这是编辑疏忽还是业务员忘了校对删除?可惜相关的业务员此刻出去走客户了。 做车载终端的一家客户广告里,广告词多了一个字“车载实时时视频”,倘被行业内的读者看见了岂不笑掉大牙!不知这是客户疏忽造成的还是业务疏忽导致的。 一篇名为点燃思想火花、分享智能盛宴第十届智慧安全科技大会会议报道里也有一处错误,小标题里明明写的是六大趋势,后来描述的却是七个趋势,显然是编辑部同事的粗心! 又翻了十几页,其中一页上印着中国安科行业十佳名单,左侧是十佳运营商名单,右侧是十佳产品供应商名单,其中有两家运营商和一家供应商的名字赫然映入马经理的双眼这三家公司并非前段儿行业内评选出的!十佳名单是每年展会之前行业内通过小软件公然评选出来的,怎么她十天不在公司,连十佳名单发生变化也无人通知她? 还有,翻到后面第七届白虎奖的名单,也有新面孔出现!白虎奖一年才一届,评选过程长达一两个月,参加的企业有上千家,目前已经举办了七年,在行业内是最有权威的四大奖项之一,隆重的颁奖典礼也设在展会开展的第一天!白虎奖的评选每年也是展会部的重要工作之一,前后要数次调动全公司的业务员、全行业的大小公司,为此前后开了大大小小二十多场会议,这一由自己前前后后一家一家评选入围的奖项,最后发生了变化,自己竟然不知道! 马经理火了! 合上已经出版印刷却存在多处瑕疵的杂志,女强人直接去找编辑部主任刘然,急火烧心的马经理哪管现在正是全公司吃午饭的时间! “这是啥菜呀?咋跟平时不一样呢?”临近下午一点,老马指着一桌子花里胡哨又古古怪怪的菜问致远。 “这个是洋葱炒猪肝,这个枸杞木耳炒山药,这个是红烧墨鱼仔!这是老鸭汤,我炖了将近两个小时才炖好的。”何致远喜滋滋地介绍完毕,两手在两腿之间搓来搓去,等待老丈人的表扬。 “两个人,这么多!你吃得完吗?” “一顿吃不完吃两顿,全是滋补的,爸你昨天不是病了嘛,今天刚好大吃一顿,补一补!”致远小心翼翼。 不提昨天还好,一提旧事老马顿时胸中膨胀,道:“你这一顿饭得花不少钱吧?山药块一斤,猪肉现在三十多一斤,猪肝多少钱你说说!还墨鱼仔、老鸭汤你工作都撂了,咋俩个吃饭不节俭一点,还补?补什么补?我气短为了啥呀?还不是为了你们这日子!英英一天天的在外面赚钱多不容易,你弄这么一大桌,啥意思呀!要补也是给她补!我快气得蹬脚升天了,还补啥个补!” 老马说完,将筷子一扔,踢开椅子走了,去屋里躺着顺气。 过日子要想长久,必得扣准一个开源节流。目下开源艰难,节流不节还大肆浪费,为这个老马气得肠胃鼓噪。 桂英小的时候他便跟她讲过,要想家里富有,今年本月赚的钱留一半花一半才成;要想大富必得把赚的钱三七分,三分当下花,七分留着给以后;倘过日子只图个今日快活,你赚一分花一分自个爽了也成。如今她这一大家子只桂英一个劳力在开源,且最近一两个月以来,桂英口口声声喊着“今年赚的要折半了”、“业务要亏了”、“年底没钱了”,他何致远不工作了还这么铺张浪费,过不过呀! 老马明明肚里饿得咕咕叫,态度依然强硬。午休起来后见外面没动静,老头关了房门,在房子里到处搜刮仔仔的零食,靠着零食支撑着他长达五六个小时的高傲自尊。 心疼钱的老马,哪知女婿的用心。致远哪里顿顿如此,倘顿顿如此自己早累个半死了。光说说这一顿滋补菜,是致远从早上八点出去买菜一直忙到一点钟才做好的。墨鱼是从三公里外的另一个更大的菜市场上买回来的;老鸭汤前后火武火来回煎不停地尝,单单怕煮坏了、味儿不对;山药更是在他明知自己过敏的情况下削皮切片炒好的 可是,岳父说得没有错,他亦何错有之?为何平平凡凡的一顿饭吃得总是不对付。 致远望着那一顿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饭,呆坐很久。最后舀出来自己单人份的,自己吃了午饭,继续回厨房整理,忙完已经两点半了。 烂工作、没工作像污名一样扣在他头上,他想摘却没有勇气。 他不敢奢望重新回到以前,他恐惧去各个学校面试,他连给各个学校投简历的勇气也没有。谁能理解一个四十五岁的、五年没有工作的人,对重新找寻对口工作所怀有的巨大恐惧感?那恐惧吞没了他,那恐惧让他忍气吞声。 马经理去了一趟编辑部,彻底傻眼了。 编辑部主任刘然一个在杂志部担任主任十五年的老同事,突然跳槽!老编辑郭攸,一个在编辑部工作了十七年的同事,上周愤然辞职!还有记者小章也已提出离职,目前正在找其它工作!现有的除了两个有能耐的,剩下的编辑或记者全是笔墨歪瓜裂枣的。 惊诧盖过了怒气,外部矛盾成功转移了内部矛盾,桂英失神问那两个有能力的编辑之一林佩源道:“所以,前段儿传出来的编辑部要解散,是真的!” “大家都清楚是真的,难不成你当谣传!”高挑纤瘦的林佩源回复马经理。 “我不是,我想着编辑部成立二十多年了,不可能呀!”马经理嘟嘴。 “杂志要停刊,留着编辑部干嘛白发工资办养老院吗?”林佩源耸肩一笑。 “不可能啊!老郭一直跟着老钱总,怎么可能说辞职就辞职呢!”马经理不解。 “还不是个人利益!老钱总把老郭分到了新媒体编辑那儿,他哪会干这个呀!工资比原先还低三分之一!搁我我也不敢,老脸要紧呀!”林佩源推了推眼镜,哼了一声。 “培源,那你怎么办?”马经理在编辑部里忽然小声询问。 “我啊!我小孩跟你们家老二差不多大,说实话,安科展的管理蛮人性的,我每天能踩着下班点儿去幼儿园接皎皎林佩源之女,已经很好了!要换工作肯定得考虑能不能及时接孩子,再说,我在安科展也七年了,真有点不舍!”林佩源歪着脑袋。 “那你们不想走的编辑,公司怎么安置?”桂英询问。 “转呗!我被分配在公司主干网站上做编辑,其他的红梅也是因为小孩走不了,她被分在了新媒体编辑组。老解转去网站上,将来负责人物采访,说实话还不错!小郑肯定要走,可能还要转行!赵晶晶和彭小幸将来负责维持几个公众号。”林佩源望着编辑部的空座位跟马经理一一解释。 “就这么解散了,好突然呀!”桂英站在林佩源的办工桌边上感慨。 “那可不!主编都走了,摊子还不散?” “说实话,刘大主编走得最神奇!他一直跟老钱总关系很好,怎么说走就走?”马经理好奇打听。 “刚开始刘主任不动声色,我还以为他跟公司闹掰了呢!后来听说还是老钱总找关系给他介绍的一家传媒集团!老钱总对刘主任可谓是仁至义尽啊!” 唏嘘不已的马经理显然忘了本来去编辑部的目的。跟林佩源聊到下午两点钟,出了编辑部她赶紧去找盒饭吃,吃完午饭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想起诸多问题,愁云不展。下午三点刚好隆石生走客户回来了,桂英赶紧将他请到自己办公室来。 “哎,隆哥啊,这个十家企业里的广东信泰、深圳北强信息还有这个”桂英翻到展会期刊里一页被她折起来的,继续说:“还有这个北京天汇安防科技,是谁加上去的?怎么连我也不知道?”桂英拍着桌子问。 “切!”油腻方脸的隆石生耸了耸肩,嘿嘿一笑,望着马经理很有意味地问:“你说呢?” “谁?老钱总?” 隆石生摇了摇头,道:“老钱不管这个!李总要是加了,肯定知会你一声吧!谁会趁着你出差在外偷偷加进去然后连夜印刷?”隆石生斜着身子斜着眼。 “我去!怎么这么”桂英倒在椅背上,频频摇头。 隆石生笑了笑,摘下自己左手腕上的一串菩提子,望着桂英搓来搓去。 “真他妈的老趁着李姐和我不在,干这种事儿!”马经理小声嘀咕。 “夺权,也要讲究夺权的艺术!明火执仗的,多没趣儿呀!”隆石生闪着身子笑言。 “哎呀,这个脚蹬子呀!” “你还别小觑他,现在公司好多人站他那队呢!” “我不是小觑他,我是生气他为什么老是给安科展做绊脚石呢?安科展赚钱了也是他们钱家的呀!” “这你不懂了吧!安科展历来是李姐的地盘,他的目的就是砸李姐的摊子。为啥我们这些人笑话他格局小呢,每年他只负责众城会和几个网站,除了他那摊事儿剩下的就是夺权了!没别的事儿可干了,一天天把心思全放在内斗上,难怪众城会这几年搞得净赔钱!老钱总不知道贴了几千万呢!”隆石生说完眯眼摇头,继续搓手里的菩提子。 “我想不通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站他那队?” “这你又不懂了吧!我告诉你个小道消息,前两周不是说老钱总和李姐出去参会嘛,实际上不是,是去武汉看病去了!那个病!还有心脏病和高血压!”隆石生说完神神秘秘地笑。 “这你都知道!”桂英望了望周边,小声笑了。 “在公司喝药被人撞见的,他那药全是进口的,刚好懂英的一个同事吧,撞见了。” “还一个同事呵呵!”叹气代号,桂英捂嘴又笑。 “反正这次病得不轻,好些活动全是李姐代他出席,你没发现李姐最近超忙吗?你说巧不巧,偏这时候,公司那些个老家伙个个朝小钱总暗送秋波,哎呀!” “这个我知道,行政、后勤、协会还有产品鉴定的那些老家伙们,谄得很,真是无语了!开口闭口joden、joden的!”桂英望着件,无奈地摇头。 “说句难听的,老钱总真退了,我反正猜不透上任的是谁。很有可能是苏美对立的模式,也有可能三分天下,一家统一的可能性哎,脚蹬子能力不行啊!李姐这两年因为老钱总的身体,明明能堪当大任,总感觉她有点儿心不在焉!”隆石生摇了摇了头。 “别说以后了,现在我面前摆着好多棘手事儿呢,硬生生找不到宿主!气死我了。”马经理便将展会期刊上的很多事儿跟隆石生详聊一番。 63中(2)杂志编辑忽解散 业务经理被架空 下午四五点,又有几个业务员从外面回来了。马经理见人多了,让行政部的小曹帮忙安排会议室,展会业务部急需一个会议来共同解决近来眼下的诸多问题。现有的十名业务召齐以后,马经理坐镇,展会业务会议正式开始。 “有几位不在哈,咱们业务会议很少赶上全员,越是临近展会大家越忙。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说一说最近各自手头上遇到的问题。隆哥你先来吧!”马经理将话头首先交给了部门里最权威的隆石生。 “我这边有些外地客户找不到宾馆,最近好像深圳有很多大型活动同时举办,市内三星级以上的宾馆很多是满的,我这几天晚上帮忙联系了几家,清一色是小旅馆,有点寒碜。”隆石生说完,靠着椅背。 “这个问题也有业务员反映了。老黄你呢?”马经理抬头指了指部门里最年长的老黄黄立雄。 “我这儿啊呃我正想问一下,十佳名单里,为什么我的客户被挤走了?还有,展会期间说好了给我一家大客户做专访,谁来做?杂志编辑部现在这个样子,咱们展会怎么开?说实话,我老黄从第一届安科展开始参与到这一届,没见过这么差劲的状态!”临近五十、又瘦又高的老黄敲着桌子说完,抱胸无语。 “十佳名单的事儿我刚刚了解,这个我会给那三家被挤走的企业一个说法。编辑部的事情,我会反应的,这个后说。”桂英在笔记本上记录完以后,放下笔,抬头问老黄身边的赵茗。 “礼品、手提袋这些,什么时候招商,我已经跟有些客户承诺了,别临到跟前了没啦!”大胖子、荷叶袖的赵茗问马经理。 “这个有的!今天会议的一项内容就是商量展会期间这些小项目招商的事儿。杨姐你呢?”桂英说完,指着额上诸多黄褐斑的杨越杨大姐问。 “除了这些小的招商,我这里没其它问题了。”声音甜美的杨越说完,靠着椅背,两手握着手机。 轮到杨大姐旁边的宋晨发言了,众人齐刷刷地瞅向他。 穿白衬衫的宋晨咳了咳,两手放在桌上,开腔道:“我这里有几个产品测评,编辑那边写测评章的人不在了!哼哼,咋整?我的几家客户想入咱们这个协会,结果我联系了几次,协会那边没回应!压根不care!这是什么态度,我不懂?还有,为什么财务那边这个月不能报销车票油费这些?”宋晨露着白眼仁说完,其他几个人亦点头望着马经理。 “我也有这个问题!”高白冰反馈。 “我也是,我上个月的报销这个月不能报了,我问了问,好像只咱们展会业务部不能报,啥问题呀?是不是又改革了呀?”宋威笑着讽刺目下公司朝令夕改的管理。 “我也是,好几百的油费没处报,急呀马姐!”来部门两年半的岩若玲抱怨。 “这个问题我待会问一下财务那边。说实话,我手里也有几千元的高铁票和油费要报。” 马经理吸了一口冷气,抬头问离她最远的冯旭东:“旭东你呢?” “好像他们有的问题,我全有!展会期间我有几家客户带团从江苏那边过来,到现在还没找到宾馆,我今天下午在办公室里打电话找宾馆找了大半天,要么是散的,要么位置很偏僻。编辑的问题也棘手,我这里原本约了刘主任去采访一家老总,现在呵呵还有,我有一家南京的客户想承担奖杯的赞助,说是在奖杯底下印上他们公司的名字,不知道咱们这边的意思。最最气人的是白虎奖,我一客户为这个大发雷霆,咱们安科展这边必须得给个说法吧”白面细眼的冯旭东照着自己的笔记本,絮絮叨叨说了大半天,一圈的业务们不是点头便是沉默。 “这些问题,我今明两天一个一个解决,特别是报销的问题。小张你呢?”桂英问旭东旁边的小张。 “我有个客户说他们有一批红酒开瓶器,套装的,内部价三百八,大概五十多套,盒子封面上印着他们公司的ogo和名称,不知道这个可不可以做奖品用?”矮个子小张问。 “这个有标记的大的奖项肯定不行,但送给客户或联络人的纪念物,可以!前提是质量要好”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畅所欲言,一个小时后,转了一圈,大致的问题已经收集完了,马经理接过话头道:“宾馆预订的话,重在客户和业务员自己,待会我让行政部的同事帮忙查一查,如果市内还有空着的,立马把电话给大家。下会后需要你们向我报送一下客户抵达深圳的大致时间和需要的房间数,哦不用了!直接向行政的小曹报” 马经理一一回复了各个问题,忽然转头问:“哎春岩啊,智交公司的联络人早由那个安小姐换成了付先生,怎么期刊上的信息没有变呢?” “这个问题,我已经跟他们编辑反映过了!编辑跟设计部的同事也反映了,设计部的没改!我为这个气了大半天!他们相互推脱,最后我揽责任!”一口广东腔的雷春岩摊开两手。 “你应该在第一次、第二次广告校对的时候就强迫他们改过来,而不是等到三校了才反映迟了!怎么跟客户交代,只能你自己去说了!另外,青青智科这家公司已经倒闭了,为什么还没有从广告索引里删去?关键是开篇第三页的广告车载实时时视频,到底得多少个时?这么明显的错误没看出来吗” 就期刊杂志上出现的问题,马经理一一问责,结果责任事实上多是编辑部该负的。 “现在说说小项目赞助的事儿吧。这次和往年差不太多,手提袋、礼品、小礼物、展会内的大小标志、本子笔这些均可以敞开来拉客户,有想法的公司现在马上报上来” 十来人绕着展会上的小项目赞助,又聊了大半个钟头。 过后,马经理将话题引到了招聘兼职的事情上。每年展会前,公司会招收大量的兼职人员打电话通知行业内外,惯常负责这件事的旺涵离职了,目下没人做。 “最近公司招聘收紧,招收兼职的事儿,有没有人有意向我会跟公司申请相应的补助。”马经理说完,瞅着众人。 “说实话,大家手头上的事情已经忙不完啦,别说招聘兼职的事情了!这个工作也很繁琐,你得监督、指导,帮那些人一一解决问题,做了这个哪有时间忙自己的业务呀!”隆石生替大伙儿说话。 沉默半晌,马经理开口:“这个我再想其他办法吧。” 在沉重繁杂的氛围下,下午六点,众人结束了这场会议。回到自己办公室的马经理一一梳理诸多问题以后,趁着晚上有空子,打算一个一个解决。 “怎么样?小姨做的饭好吃吗?”晚上六点半,包晓棠和钟学成面对面坐在茶几两边,茶几上用精致的碗盘盛放着三道菜。 学成咬着筷子,循环打望那三道菜,正凝眉认真思考如何回答小姨的问题。 “这还要想吗?以后小姨再问你同样的以及类似的问题,只有一个标准答案好!非常好!超级好!听到没?你这么笨,以后怎么找女朋友哇!重新来!你小姨我做的饭好吃吗?”晓棠居高临下地威逼。 “呃”学成抬着眼皮呆住了,不知如何回应。 “给你做好吃的你还不乐意?说不说?不说不让你吃啦!”晓棠娇俏地两臂一揽,将三盘菜揽到了自己这边。 学成半耷着眼皮,不高兴且故作机械地开口:“好!非常好吃!超级好吃!” 晓棠咯咯大笑。 “给给给!全给你吃!”晓棠复而又将三盘菜推到学成跟前。 姨甥两个一阵傻乐,继续吃饭。 “芒果面好吃吗?”晓棠迫切地需要肯定。 “好!非常好吃!超级好吃!”学成说完翻了个白眼。 “那这个糖醋排骨呢?” “好!非常好吃!超级好吃!”小孩嘟着嘴一脸不情愿。 赞赏来得太猛烈了,晓棠挡不住了,仰天破颜大笑。正经的学成坐观小姨疯疯癫癫的样子,自己极其冷静地吃自己的。 最近找工作虽没有丝毫进展,但包晓棠迷上了做菜。连着两天兴师动众地,给姐姐和外甥轮番做各色好菜。网上研究、出门采购、按流程尝试,结果做出来的每道菜均且不赖,姐姐吃得光光,学成恨不得舔盘子。成就感爆满的晓棠觉自己倘若真爱上了做菜,打磨打磨,说不定也是一条人生路。 穷人很少与美食产生关联,因为穷人不需要美食,只需要饱腹。作为穷人,晓棠这浅薄的三十年里,着实不懂得欣赏美食的魅力。巧克力和奶糖都是甜的,鱼肉和鸡肉都是肉,蛋糕和白糖包子都管饱在她粗俗的认知中,咖啡只有甜苦之分,没有一杯八块钱和一杯八十块钱的分别。如今重新认识美食美好的食物以及食物的美好,女人仿佛发现了一块新大陆似的。 单说下午做芒果面,选软硬适中的大芒果,去皮去核切成小片;西红柿去皮后亦切成小片;将两者在油中翻炒,放入盐和沙糖,而后去掉渣滓,最后将煮熟的圆面条拌在其中。端上来香喷喷的一盘,非常简单,非常好吃。饭菜里沉浸着烹饪者的细腻和浪漫,懂得人的自然吃得出来,关键是做饭的过程是一个让她重新发现食物之美的过程,也是一个迷漫着初心和期待、惊喜和收获过程。 烹饪美食,能让无情无味的时光变慢、变柔,能给人率领百万大军攻城夺地的快感,能让人在单纯地付出和浪漫地享受中获得某种意义。追寻历史在人们舌苔上留下的痕迹,品尝千古人曾经吃过的佳肴,不失为一种人生。晓棠不能肯定自己是否会对烹饪美食或者享受美食产生成瘾的、长久的兴趣,但至少眼下有兴趣的她愿意尝试尝试。 中国,当代世界的美食国度,倘这一生因为贫困、粗浅白白错过美食之国的丰、美、华、宝,那真是巨大的浪费。天府之国的火锅、酸辣粉、麻婆豆腐、麻辣鸡、酸菜鱼南粤之地的钵仔糕、虾饺、马蹄糕、双皮奶、杏仁饼、茶果、沙茶牛肉家乡的油酥饼、凉皮拌面筋、酸汤水饺、蓼花糖、乾县豆腐脑、甑糕、辣子疙瘩、大荔豆腐菜、滋卷、凉粉鱼鱼 晓棠在一张纸上写了很多小吃、美食,她自己爱吃的、姐姐爱吃的、梅梅爱吃的、学成爱吃的写到家乡菜,蓦然泪目。 她早忘了母亲的容颜,却离奇清楚地记得母亲偶然一次做过的酸甜凉粉块儿的滋味。 还有,儿时在姑妈家吃过的粉条滋卷儿、儿时去集市上最爱吃的豆腐脑儿、儿时亲戚家过年时做的甑糕曾经那么熟悉的名字,这些年在外竟很少遇到过,更别提吃到了。倘这辈子能有幸重回故乡生活一段儿时间,她一定一定要把故乡的小吃挨个地、打勾地吃一遍。 童年的美食,在嘴边,也在天边。 晚上老马接漾漾回来,顾念女婿做的一桌菜不容易,鉴其初心是善的、孝的,到家后只等着女婿叫他吃饭,谁成想迟迟不来。一个不好意思,一个惧怕岳父。得亏漾漾饿得流着口水两边跑两边叫,中午的滋补宴终于在晚上吃进了嘴里。 老实讲,做得还不错。老马吃了很多,致远心里也乐。 拆分家人之间的矛盾,先是一个宽,再是一个缓。无论多大的矛盾,倘有一个人宽容,便生不出罅隙。无论多急的事情,倘有一个人性缓,过后则急火自消,此所谓“事缓则圆,人缓则安,语迟则贵”。 吃过晚饭,马经理见行政部的经理老封还没下班,赶紧溜进他办公室里,笑盈盈地寒暄后,直接提起宾馆难预约的问题。 “这个问题我们行政部可能心有余力不足了。你瞅瞅,部门被裁了两个,现在剩的这几个个个忙得跟陀螺似的,哪有心劲儿再管你们那摊事儿啊!小马你看,这个点了,他们还在加班呢!不瞒你说,员工干的活,我现在帮着干,你说我这经理当得窝囊不窝囊?我哪有话语权、调度权啊,就算想说两句,也得有那资格。你还是找找老钱总的秘书或者其他人吧,行政部真没多余的帮你们!”老封叼着烟,笑眯眯地先服软以软制胜、以退为进。 桂英亦笑嘻嘻地出来了,出了老封的办公室,脸立马黑了。个个是老油条,不撬动大人物这些老头子从不闲着卖面子。 路过财务处,财务处的经理走了,剩会计小叶在。小叶往常跟她要好,两人经常一块吃午餐,桂英聊到了报销问题,小叶回应:“这个问题,就算我们头儿在,也没法子。” “几个意思?”马经理瞪眼问。 “joden新制定的报销制度和报销流程,你们部门好几个不符合规则,所以,只能我们是按流程办事,说实话,跟我们部门沟通,意义不大!还有,现在要求写出差报告,什么时间出差、对接了哪家公司的哪个人、你做了什么事情、结果如何,还有心得体会、建议意见和对合作伙伴的评价呢!马姐,你赶紧给你们部门的业务员普及普及,不写不报销哒!” “我我他妈真想骂娘了!”桂英气得咬牙。 “还有,打的要提前申请,九点之前不能打的,当天打的超过两百的不报!你要那个说明不?我觉得你得研究研究,奇葩规则多着呢!”一身宝蓝色长裙的小叶咧着嘴埋怨。 出了财务处,桂英气得简直要七窍出烟了。她这个部门经理,一点职权也没有,要来干什么?请不动行政,通融不了财物,她负责的奖项评选更新了新名单她自己不知道 意外事儿桩桩件件,桂英咬牙切齿,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发狠发急。 无奈之下,她给自己的上司、不在深圳的李玉冰李姐打通了电话,得知明天老钱总会来公司,马经理摩拳擦掌,守株待兔。 十点多回家后,桂英和致远两口商量,打算教漾漾独立洗澡。夫妻俩手写了一套洗澡的流程,准备让漾漾熟背流程,然后按流程指令自己操作自己洗澡。当然,整个过程不是彻底独立的,四岁半的孩子还是需要大人在边上护着。倘漾漾学会了自己洗澡,那么谁在边上护着皆可以。 接下来,夫妻俩先花几天教孩子认识沐浴露、洗发膏、毛巾这些东西,然后花几天教孩子熟背并演练洗澡的流程及注意事项,并给她找来相关的小视频独立学习。至于洗头发的问题,周末桂英腾出时间专门彻底清洗一次。商量完毕,夫妻俩将这些事项和对应的时间写出来贴在墙上,方便两人执行。 63下 急性子越级反馈 白面郎一见钟情 “爸,你说我是上午给漾漾打疫苗还是下午去?”早上七点半,致远主动搭话。 “啧!蒜头大点儿的事儿,有啥好问的!你自己看着办不行啦!” 大事从不吭,小事掰扯得井井有条。老马厌他这么大个人从不考虑找工作的正事,整日围着灶台转,成何体统。 “那我上午给漾漾请个假去医院打疫苗。”致远唯唯俯首。 老马望着阳台外的朝霞,沉默。 致远离开后,在房间里给幼儿园老师打电话请假。 “你忙你的事情,别搭理他。”敏感的桂英没听明白怎么回事儿,但明明白白听到了老头的态度,如此安慰致远。 “没事,你忙你的吧。”致远转身笑着冲桂英说。 桂英早早出了家门,一路上公事私事桩桩件件,没一件让她顺心的,中年女人连喘气也带着日子被烧焦的糊味儿。 “诶罗经理,我今天要去趟会展中心,去见那边的联系人乔经理,能不能从仓库里取些礼品茶饼、红酒、日历之类的?哦还有,我可能得个人帮忙,能不能从你们后勤部借调一个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 “呃呀恐怕不行啊!” 中等身材、一脸横肉的后勤部经理罗低头挠着自己脸上的肉疙瘩,解释道:“呃现在是这样,礼物任何东西的取用,要从系统上申请。你在你那边申请了,上头批准了,然后我这边取货。流程早改了,小马你不知道?” “那借调人呢?” “这个小吕、小白、何姐和葛明娇最近都很忙,我怕没空呀!要不你去问问他们自己,谁要是有空了,谁跟着你去吧!”老罗说完,扣了下鼠标上的污垢。 马经理接了个电话,招呼也不打,挂笑离开。 八点半,到了办公室里,马经理打开电脑登录joden花了近百万新上线的那套系统,点击里面繁琐的各项流程,顿时火起。自从上线了新系统,公司里一点人情味儿也没有了,系统里大小事情皆是透明的,给客户送个茶饼这种事儿,还得提到高层那档儿让批准,多没趣儿! 自己在公司好歹是个经理,怎么借调个人也借不来!桂英怒火中烧。工作本上、手机便签本上、微信上、办公桌稿纸上、心里、眼前大大小小几十件事等着她去处理,可做起来无论多小的事情,事事不顺、处处绊脚。这样子的环境,工作怎么进行?大展在即,倘公司里内部不能团结,怎么办展? 焦灼的马经理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地踱步。想起昨日李姐说老钱总今天过来,桂英不知钱总什么时候过来,去了趟老总办公室,只有秘书在。桂英来回思忖,握拳的手许久松不开,最后一咬牙拍手,豁出去了,直接端着电脑和几样办公用具,去了老钱总办公室里。 瞅准老钱总四四方方、专用来招待客人的名贵大桌子、雕花木椅子,马经理摆好自己的东西,直接在老钱总办公室里办起公来。 站在高人的肩膀上,持有开阔和安定,浸润沉香和兰花的浓郁,喝着秘书端来的美式咖啡,果然事半功倍。 “英英姐,今天我什么时候过去找你?”忽然间,马经理的微信上闪出这么一条消息。 恍如隔世的桂英早忘了她今天还帮晓棠安排了一场面试。拍拍额头,擦了擦汗,赶紧回复:“稍等,我问下对方的时间。” 找到安威电子的副总以后,桂英发送如下消息:“吴总,我是小马,您说的面试安排在今天什么时候?” 约莫十来分钟后,安威电子的吴总回复微信消息:“小马你直接联系我们人事的小谭吧,我已经交代好了。”而后,吴总发来一张微信名片。 桂英加了那人的微信,寒暄认识后双方将面试时间定在了午饭的点儿。因为这是一场非正式的面试,两家公司的办公地址离得又不远,于是小谭和马经理约好了将面试时间定在中午一点钟,地点在两家公司之间的一家咖啡馆内。 这头,桂英正回复晓棠面试时间呢,忽然间只听一声雄壮浑厚之音传入耳孔。 “桂英啊,你怎么在这儿呢?” 马经理循声望去,正是腹中可撑船的老钱总。 “我一直在等你呀钱总。”马经理谦恭笑答。 “怎么啦?是不是又遇到什么困难了?来这里谈吧!过来坐!”老钱总放下自己的公包,勾勾手让马经理过去。 桂英停下手上的事情,双手捧着笔和工作本过去了。 “你一件一件说吧,我听着呢。”老钱总说完喝了半缸子茶水。 “已经印刷的展会期刊上有几处错误,我一一对了下,多是编辑部的”桂英还没说完,只见老钱总一只大手挡在两人中间。 “小错误不要提了,我知道。已经印刷了,不可能再回炉。”老钱总闭眼说完,十指相扣放在桌上,等着下一个问题。 “白虎奖和十佳名单插进来好几家,被挤走的客户有几家不太高兴。” “哪几家?”老钱总抬了抬下巴。 “白虎奖的是全视监控、博达智能,十佳企业的是华新安全、乾安、富通科技这三家。”马经理照着小本子读。 “呃哎”老钱总抬头望着天花板眨了眨眼,道:“全视我去跟他们老总说,剩下的业务员自己解释,就说新进的这几家有新产品上市,口碑很好,承诺他们明年一定入围。” 咽了口唾沫,老钱总侧脸冲边上做笔记的秘书说:“小彭,把全视记下来,待会提醒我。” “好。”秘书小彭在大便签本上刷刷地写了下来,然后提笔捧本、睁眼张耳,等待下一个任务。 “小马赶紧说,我十点有个很重要的视频电话。”老钱总催促。 “现在比较紧迫的是展会期间的采访、报道,杂志编辑部这不解散了嘛” “这个不用你操心,马上!咱们会成立一个新的综合编辑部。把新媒体啊、网站啊、微信啊这些个编辑、记者全笼到一块,成立一个新的编辑部,到时候座位也挪到一块儿。以后有什么字上的事情直接找新的编辑部负责人,就这两天的事儿!展会前我会提醒他们专门开个小会,支持支持你们开展,怎么样?”老钱总说完笑望桂英。 “谢谢钱总。呃还有”马经理挠了挠头,有点紧张:“现在距离开展不到两周,我感觉公司内部不太团结,有点散,调动不起来” “别下结论,直接说事!”老钱总挪了挪将近两百斤的身子。 “行政那边干个什么事儿推推拖拖的,不是他们职权内的一律拒绝。今天下午我要去会展中心勘察,跟后勤的老罗申请给那边的经理送些礼,比如说茶饼、红酒之类的,罗总说要走公司系统,我一看程序的节点,等我拿到茶饼已经到明后天了。最关键的是财务那边,他们新推行的报销流程我们业务员们个个报不了,现在临近开展,他们一天出去有些跑两个城市,车票油费特别高,一个月下来好几千,上个月的报不了这个月” “行了行了行了,不用说了,小彭,你去把老罗、老封还有财务的席晨光叫过来。”老钱总说完低头摆手,示意秘书赶紧、立马、即刻去请人。 “哦对了,把蒋总也请过来!”秘书走到老钱总大办公室门口时,听到这么一句吼。 没多久,三个穿着清一色深色oo衫、黑色高腰休闲裤、黑腰带、黑皮鞋的老男人,先后弓着背、眨巴着鹰眼或熊眼进来了,熟门熟路地坐在了相应的位子上,后面跟着个四十来岁的瘦高中年人财务部经理席晨光。四人一排坐定以后,桂英和秘书坐在四人对面,老钱总坐在两排中间。 “都来了哈!我说两句。这个展会不到两周要开了,各个部门咱得配合不是!共事这么多年了,公司每年忙来忙去的大事拢共不出五个指头,关键时候推脱撂挑子,这算什么态度?” 老钱总瞟了眼眉目低垂的老封和老罗,没说话,忽指着席晨光高声询问:“你们部门搞的系统是咋回事?” “哦钱总,这是joden在公司新推出的一套er系统,员工考勤、请假、报销、免费电话、定位打卡这些可以在系统上面操作”戴眼镜的财务经理盯着桌子还没说完,只听老钱总一声吼。 “嘚嘚嘚!我管你什么系统!从今天开始到下个月中旬,公司最最重要的事情是办展开展!业务员报销不了拿不到钱,就是你席晨光的责任!” 这一吼,席晨光倒稳重,吓坏了另两个老头,桂英自己也凭空里颤了一下。 吼,在古今中外,一直是一种非常管用的管理方式。 寂静之后,又听威言:“今天!一天之内,你,亲自把业务员上个月没报销的全报销了!哪怕先按最高额度垫着都成,听到没席经理?” 沉稳的一句,自带威力。 “好的钱总,没问题。”席晨光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老封和老罗啊,这更不用说了,咱得分清主次不是,一切以展会为重,行不?”厉声过后的温和,透着阴森和不屑。 “好好好行行行”两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喏喏连声、一副惭颜。 从头到尾,挺胸抬头、一动不动的蒋民义,高声而和气地问老钱总:“找我过来啥事呀?” “哎还是为展会的事儿。好多问题压在小马这里,我和李总经常不在,小马又年轻搞不定也盘不开,joden也忙,其他几个高层均是各忙各的,我寻思这段时间只有你老蒋啊能帮小马了!”钱总望着老蒋,眼神明亮,语气谦和。 “我当啥事呢,没问题!小马以后直接找我吧。”蒋总朝桂英说。 “谢谢蒋总支持。”马经理点头致谢。 “桂英啊,以后展会的事儿,无论大小,不用找其他部门,好比你说要送茶饼的事情,直接找蒋总好吧!”老钱总在众人面前吩咐马经理,这语气,给足了马桂英需要的尊重和面子。 “好的好的,谢谢钱总!谢谢钱总!”桂英憋不住一脸的笑。 添一老将助力,当然值得一笑。 “那成,就这样,散了吧,我刚好有个电话要打。” 老钱总摘了眼镜找通讯录里的人名。众人见状,各自离开。被杀鸡儆猴的老封和老罗,一路上低头骚首,不好意思。解决了诸多问题,又得大神相助,赶往自己办公室的马经理,抬头挺胸,脚底生云,腹中开花。 席晨光、老罗和老封前后脚地各来了马经理办公室一趟,一来表态,二来为解决问题。行政部调来小曹帮展会干些临时活计,找宾馆的问题行政部也分担了些。财务部更不用说了,简直是特事特办特开一条特权路给展会业务部,很多问题迎刃而解,马经理不再头大。没多久,被调走的新业务员张珂也离奇地被人事部调回来了,重安置在展会业务部,桂英望着迟来报道的张珂,哭笑不得。 “刚好,我下午有个事儿需要有人帮忙搬东西,小张,你下午跟我一起去吧。”桂英冲张珂说。 “好的马经理。”张珂嘴上利索。 “你先待在我办公室吧,你第一天来过道边的那个办公位被占了,下午回来重新给你找个新的办公位。” “可以啊。” 正说着,晓棠的电话了。原来晓棠已经带好东西穿好面试的衣服,到了桂英公司大楼的附近。 “现在十一点二十,我还不能走,要不你来我办公室吧!这周边午饭不好找,科技园人太多了,随便哪家店光排队得大半个小时。你来我办公室,我在这儿让同事顺便帮你订个盒饭怎么样?”桂英在电话里询问晓棠。 “我去你们公司,方便吗?”站在大太阳底下的晓棠有点儿不好意思。 “怎么不方便?我现在去接你吧!哦不行,还有个事情要在午饭前办了。是这样,棠儿,我让我同事去找你吧。” “不方便算了吧,我自己解决午饭。” “没有没有没有!马上去接你!我挂了哦,你等着哦!”桂英说完挂了电话,给面前的闲人发了个微信名片,指挥他去接晓棠上来。 蓝天白云,明光暗影,鑫辉大厦的一楼大厅门口,一位女子白衫包裙,长发及腰,亭亭玉立,倩影婀娜。光是这背影,看呆了一个风流心的张珂。阅女无数的他,刹那间被这一闭月羞花的倩影所折服。 听有脚步声,晓棠缓缓转身,见一帅气小男生朝她走来。 “你好,请问你是包”面面相对,眼前这女子五官精巧有型,浑身肤白,双眸明亮,张珂顿时慌了一颗心。 “对,我是包晓棠。”晓棠沉静答复眼前这个明朗的型男。 “呃”霎时紧张的张珂别过脸道:“那我们上去吧。” “进大楼要刷卡吗?我没有卡呀!”晓棠彷徨。 “没关系!这不有我呢!”张珂抬了抬下巴,略显傲娇。 “那好吧。” 两人一起走过冷气充足的豪华大厅,一起乘坐狭小有风的洁净电梯,一起穿过人声嘈杂的大办公区,一起进了马经理的办公室。一路上偷看美女的张珂,看见的全是鼻头高翘、脖颈细滑、两臂白净、五指纤美、两腿细长每个零部件竟那么完美,凑在一起袅袅婷婷、千娇百媚,好一个天生丽质的美人儿。 “哎,晓棠来来来!先坐,稍等哈!”桂英招呼完背对晓棠,继续打电话。 “小姐姐你坐这儿吧!”张珂非常主动又绅士地给晓棠拉了把椅子。 “呃哈哈,还是叫我的名字吧包晓棠。”被人叫小姐姐,非常不自然。 “好,我叫张珂。”张珂说完亦坐了下来。 马经理叽里呱啦地在窗口边儿跟人谈工作,这边无事的两人干巴巴地挨着坐着,有一搭没有搭地聊天。无形无意之中,俊男靓女,难免有心人多心动情。 “你是新员工还是?”张珂满脸堆笑地主动问晓棠。 “哦,我不是。”晓棠红唇白齿,摇了摇头,继续看手机。 “我是新来的,来了两周了,但是工作还没落定。”张珂没话找话。 “哦!”一头长发微卷的晓棠礼貌地点了点头。 “哎我加你微信了。” “哦哦!我看到了。”晓棠低头操作。 方才初见,打眼一望这男生比自己小很多,浑身殷勤主动的劲儿晓棠一扫便知其目的,联想起比自己小三岁的朱浩天,对于眼前这位包晓棠没有一丝多余的心情,何况是在这般的环境里,如此昭彰的找工作前提下。别说是暧昧,晓棠连多余的一句话也懒得说。 “你是做什么的?业务还是” “我是会计。” “久仰久仰!” “呃呵” 片刻沉默后,张珂又出言:“待会儿好像我们一起出门哦!” “呃我不清楚。”晓棠摇了摇头,望着手机。 张珂没话说了,隔一会儿咳两下,待一会儿又吭一声。毫无心情的包晓棠,有些反感,却找不出反感的具体理由。 如此半晌,桂英终于忙完了。三人先在小办公室里吃了午饭,然后桂英领着张珂在公司里搬了好些东西放她车上。快一点时,桂英开车带着两人急火火地去懒猫咖啡店。 待急性子满头大汗地赶到懒猫咖啡店以后,安威电子的小谭已经到咖啡馆了。介绍彼此认识以后,桂英以不打搅面试为由,偷偷去总台结账,另给每人点了一份奶茶。桂英和张珂坐在距离小谭和晓棠不远处的另一桌,马经理忙着查看手机上的工作,张珂则忍不住地偷瞟着正在面试的包晓棠。 远观晓棠,坐得笔直而曼妙,直面面试官的她毫不羞怯,侃侃而谈、两手比划来比划去;聊到非常专业的细节问题,两人达成共识哈哈大笑;遇到难处晓棠歪着脑袋、冷静思考后给出她的答案。侧对面试官的张珂,从面试官的神情中,查获了美女身上的,这是征服男人的第一股神力;倘这样的女人优秀得不可抵挡,那么,是个男人无不会拜倒在她的红色裙下;倘这样美颜又优秀的女人对自己没有意思,那么,她会调动男人的一切官能和智力,男人们也将以征服她作为自己的紧急一号靶的。 眼下,正有这么一对儿拿箭握弓的和无心成为靶的的。 面试很顺利,结束以后,四人重新坐在一桌。桂英表达感谢以后,赠送了一份小礼物给安威电子的小谭,另外准备了两份不一样的礼物送给安威电子的吴副总和业务经理。 几人作别以后,小谭回了安威电子的办公楼,包晓棠则回家了。等待好消息的她掩饰不住惊喜,一路上轻盈地哼着歌。桂英带着张珂去了会展中心,一忙又是大半天。 跟晓棠短暂相处的两个小时里,张珂的余光几乎一刻也未离开过她,下午干活时一有空档儿便朝马经理打听晓棠的各种花边消息。知其意的桂英并不隐晦,可说的皆说了。缘分来的时候,挡也挡不住,桂英懂得。 64上 众城会挤对安科展 隆石生通气马桂英 “爷爷,你能不能在前面拉着我呀!”周三一早,上学路上,漾漾忽蹲地上不动了。 “你自己出来非要我扛这破车,滑累了又让我拉,你瞅着爷像头牛吗!”老马走在前,不理会,不想纵容她。 “嗯”漾漾绕树三匝地哼了一声撒娇。 “啧!别耍赖!”老马故作生气。 “哼!我下次让我爸爸送我上学,不要你了!”狡猾的家伙在后头憋出一句谈判。 “你要不要我现在给你爸爸打电话让他过来?看他训不训你!我看这世上啊,就数你爸爸一个大闲人!随叫随到,一天天闲得发慌起毛儿!”无处抱怨的老马朝小人儿抱怨,自以为小人儿听不懂,哪知小可爱最听不得的正是别人说她爸爸妈妈的坏话。 “哼!不准说我爸爸的坏话!”小女子清脆怒吼。 “我说的是实话,哪里是坏话!你问问你同学,哪个爸爸在家天天做饭?” 小美人原地蹦高半尺,落地后弓腰大吼:“不准再说其他的爸爸,我就要我爸爸!我爸爸是最好的!” 老马左右斜瞅,见路上有不少旁人,不好意思,抿了抿嘴低声问:“你去不去幼儿园?踏板车还要不要!” “哼!”小人儿瞪着白眼仁,生气的样子无敌可爱。 “哼什么哼!现在不好好上学,将来像你卜当个废人呀!你自己出门咋说的?要踩踏板车滑到学校,你咋说话不算数呢?现在距离幼儿园五十米不到,你要让我请老师过来置办你吗?”老马不愿激她,那个“爸”字硬是没说出口。 “讨厌你!”被威胁的漾漾撂下踏板车,如小公鸡一般翘着下巴走在了前面。 “你不要!我也不要啦!我看谁难受!”老马瞥了眼倒在地上的踏板车,转身朝学校走。 漾漾回头见状,在地上如青蛙一般跳了两下,而后握拳努嘴,憋着大怒。 “你有能耐,自己去学校呀!”老马伸出他两手两臂上的东西。 “去就去!”漾漾扯过自己七七八八的家当,自个去了幼儿园。 老马远远望之,格外好笑又格外好气,笑她像极了小时候生气的英英,气她姓何不姓马。目送她进幼儿园以后,老马回身捡起踏板车,扛着踏板车去附近街上吃早餐的途中,老人家频频叹气。自打女婿把超市的工作辞了以后,桂英的工作并没有因为他的辞职而轻松多少。骂又不能骂,女婿好歹是半个外人;谈又不能谈,致远那性子真是个撬不开的钢铁闷葫芦;说两句也不让说,一开口桂英铁铁地发火为此,老头日日心里揣着块儿大石头,怎么整也高兴不起来。 人之一生起起伏伏,六七十年的生命当中,有个三五年的低谷或六七年的沉潜,再正常不过了。可是,人在低谷期不应是紧锣密鼓地打磨武器、修炼心智为来日的腾飞做准备吗?这个女婿的一举一动,老马观之许久,看不懂,瞧不上。 “今年的冬季众城会,选在十月份的最后一天召开第一次全体动员会,是为了让大家尽早地进入状态和角色中。夏季众城会的成绩和成果咱们已经分析过了,赏的赏罚的罚,该旅游的旅游了,该聚会的也聚过了。经过这几个月的修整过后,接下来迎接我们的,是更大的战役!” 着平平展展白衬衫、路易威登腰带的joden,站在百人中间,左下臂横平地贴在腰后,右手如握法杖一般握着播放t的遥控器。嘴角弯弯,双眼眯着,脸上的自信简直要盖过天神宙斯了。 “今年下半年的众城会,我们必须做出点大动作来,每一季度的会议较之上一季度,一定要有进步!如果没有进步,原地踏步就是退步。今天,我们把与众城会相关的所有部门、所有相关人士全召集过来了,包含咱们采购的呀、发快递的、字工作的呀、做业务的呀,等等等等。今天汇在一处,第一,是要告诉所有人,乃至行业内的人,咱们的冬季众城会要启动了,业务啊、会议主题啊、城市选择呀这些工作,明天开始,全盘复苏。” joden抿嘴微微点点头,继续说:“第二,是给咱们众城会的小班子鼓鼓劲、助助威。你比方咱们做全盘规划的李经理,咱们兢兢业业的各位业务啊,还有咱们的干事郭昕啊、余倩啊、王香月啊、杨淑冰还有孙沐佳等等。今年根据任务目标,可能咱们还要再招几个人,分两条线东西同时进行,最后在二月份来个大汇合。现在,我不作过多的剧透,让我们的众城会负责人李继李经理,给大家讲一讲今年冬季众城会的整个计划。” joden说完示意他的秘书bee换一下t。 bee,中名为叶蓓,曾求学于马来西亚某一所大学的植物学专业,公司人称南洋博士,个高、腿长、人温和又能干。bee年初被joden高薪挖来,职位为总裁秘书,做的活儿全是些葱头蒜脑的事儿,明知大材小用,可架不住一月两万五的高新诱惑。 众城会负责人、一米五五的李继,穿着精致、发型陡峭,走到会场中心后,高挺西瓜大的肚腩,慷慨地向众人宣布他集思广益制定出来的众城会全套方案。 众城会是安科展公司除过展会、杂志、网站、协会等之外的第五大品牌项目,成立于2015年,由joden发起并主办,目前已承办五届。在行业内的口碑乍一听气势汹汹、如雷贯耳,实际上只有前两年在盈利,这两年一直在打品牌亏本赚吆喝,只是同行不知而已。众城会的班底大概十来人,全是joden手下的健将,每年为了成就品牌各地地跑,曾南至马来西亚的吉隆坡,北至内蒙古的呼和浩特,西到西藏的日喀则,东到山东的威海。 因其形式的特殊,前两届众城会着实吸引了不少的企业赞助,有赞助沿途路费的、赞助标语的、赞助礼物的、赞助说明书印刷的企业赞助大小不一,众城会倒来者不拒,三百万的收,三千元的也收。众城会的历史上,其中在杭州的一场会议拿到过一千万的企业赞助。经过制造声势、各方推广,那场为期三天的会议吸引了行业内数百位专业人士、企业老总从全国各地赶来参加、交流经验,达成了十来家企业的战略合作,其中两家签署了上亿元的供应合同。曾经,众城会的这一举确实轰动一时,被列为安科展的传奇案例之一。 以会议的形式作为行业沟通的一种模式或平台,众城会顾名思义在各大城市召开,举办时间每年集中在冬夏两季。冬季众城会在十二月、一月、二月之间召开,夏季众城会在七月、八月、九月举行,这时间点刚好与每年两届的安科展完美错开。开局盛大的众城会,受到了不少当地公安部门和交通部门的欢迎,也邀请过不少的相关领导、高校专家参与会议发表安全科技领域的相关诉求、研发或展望。 前两年每一场会议均有上百家企业派代表参加,声势犹在;这两年明显透着些举步维艰的悲壮。随着众城会转战各地,五年来跑了大大小小上百座城市,召开了或长或短数百场会议,每场会议释放出来的新闻报道、会议成果、合作意向、采购合同,于赞助企业和会务方而言,无不是可喜可贺的。 众城会最大的优势也是其最大的劣势,会议地点不停地变换城市,很多起初有兴趣的客户、行业人士,不再能腾出热情为了一场会议出离日常公务赶赴千里之外的其他城市。毕竟,与目标企业或组织产生关联的途径,在媒介超级发达的当代,有很多的方式、方法。众城会的人气还在、热度也在,只是行业内的人们在众城会狂轰滥炸的宣传之下,失去了初闻的好奇。 “张师傅,你现在没事的话,跟我去趟会展中心吧,我搬些东西过去。”得知那头开会的马经理一早到办公室处理了几件事儿,今天又要去会展中心那边,她专程过来请公司的司机帮忙。 “不成唉!joden待会儿有吩咐。”张师傅一边在办公位的电脑上打牌,一边回复马桂英。 “他不是在开会吗?”马经理朝南一指。 “总裁说,众城会要开了,所有人得待命,包括我们司机。”张师傅戳着桌子强调。 “众城会下个月才开始啊!呐你今天到底有没有事情?” “我有没有事情哪是我说了算呀!老封开会前让我待命,那我只能待命呀!”张师傅不再搭理。 一头雾水的马桂英怏怏离开。 话说,公司一共四位司机,北方人、大高个李夏,是老钱总的御用司机,经常跟着出差,帮老钱总接送最重要的领导或来客;乔老哥,广东本地人,深谙深圳的大街小巷,不用地图可以随意出入市内各区,是公司高层们专用的司机;广西人小赖,货车、大巴什么都能开,专门帮公司送货、送人;再就是前年招来的张师傅,湖南人、口音重,除了开车,有时候帮各部门做些体力活。 公司的司机组归属于行政部老封管着,闲的时候四个人凑齐了在电脑上打麻将,忙起来时经常几个月见不到李师傅或乔大哥。马桂英思忖,李夏李师傅她请不动,乔老哥这几天没在公司,小赖干的全是重要工作此刻还不在,这张师傅明明闲着,使唤不动。马经理只怪自己人微言轻,为几箱东西向蒋总开口又不值,且蒋总此刻还没到公司,杵在这儿跟司机掰扯不好看又没用。罢咧,桂英耸耸肩,开自己的车送货去了。 马桂英赶着午饭点儿回到公司,那头的众城会动员会还没开完。饭后,她在手机上忙工作,忽有人敲门,原来是隆石生来了。 “马经理呀,你没去那边开会?”午饭后的隆石生端着茶杯一脸嘚瑟地走进来。 “我去?隆哥你可真会噎人!”马经理白了一眼。 “行政的、后勤的、财务的全去了,连公司收箱子的清洁工大姐也在门口旁听!你怎么着也是个经理吧,怎么没被请去?”隆石生坏笑着释放内幕消息。 “他们去干嘛?”桂英惊诧。 “你猜猜?” “啧!我哪有这闲心!整天忙展会的杂事,自己的业务都没时间搞,还猜他们!”桂英继续对着电脑忙工作。 隆石生抿了两口茶,在手里转了几圈菩提子,侧身探头,小声笑问:“你没发现他们冬季众城会的动员会,今年开得有点早吗!” “咝往年十二月启动,十一月动员好像是”桂英出神地望着隆石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对着干呢!”隆石生挤挤眼,一语道破。 “啧哎呀,真的是!”桂英无语。 “我有小道消息,这次跟你有关系!”隆石生爱答不理,故意卖着关子。 “几个意思?”桂英双手离开键盘,挪了挪椅子,挨着隆石生惊慌探问。 “回忆回忆,你昨天干什么了?”隆石生敲着桌子小声提示。 “我干什么了?”马经理脑子一片雪白。 “早上!老钱总!合计合计!”隆石生靠着椅背笑眯眯地提示。 “我去!真的假的?这也能扯上关系?”马经理五官大张,一时半会收不住了。 “早告诉你了,不要惹那些难缠的小鬼!昨晚我听说昨晚那三个直接去了joden办公室汇报,没少拍着桌子说你!”隆石生用满是烟味儿的食指指了指马经理的眉心。 “昨天昨天他们都来我办公室了,还笑呵呵地说支持呀”马经理一脸的不可思议。 “那是明面儿上!我告诉你,千万不要给这几个老的难堪!你为难他们一次,他们反过来咬你十次!这些人,高不成低不就,高层上不去,钱又没捞着,能力也没有,这辈子只剩下磨那张老脸啦!对付这些人,千千万万不要打脸!老早跟你说了,不要跟这些人一般见识!你昨天在老钱总办公室那么一搞,哥告诉你,那两家伙记恨你半年还是轻的!”隆石生龇牙咧嘴。 马经理吸着冷气沉默半晌,找到一句可对答的,遂睁大眼动嘴:“是他们先三番两次地给我出难题,他们先出的手呀” “这你不懂了吧!他们不是针对你,不过是想向joden表表忠心罢了,你只是个枪头!还非得开火!你看现在搞得众城会提前动员,明摆着跟安科展抢资源呢!人家压根儿不care安科展,人家这是在宣战呐,我可爱的马经理啊!”隆石生伸着脖子凝视桂英,频频响亮地敲着桌子。 马经理靠着椅背,瘫软,无语。 见马桂英呆坐良久,隆石生出语安慰:“幸亏我没当经理!要不然现在面临这种状态的人是我!” “哎!我现在还真是羡慕你呀隆哥,客户没失,钱没少赚,不被琐事缠身,不用到处得罪人!”马经理一声长叹。 隆石生耸肩斜嘴,摇头苦笑。 “哎,从现在到开展,我基本没时间忙自己的客户,隆哥,我不怕告诉你,我今年损失非常惨重!作为经理我真不好意思提我卖出去多少展位!说说今天,白天一直在忙经理该做的事儿,业务员的我晚上去跟客户签合同,今晚的这家客户去年四十多个展会,今年才订了二十三个!”桂英一脸郑重。 “现在的展位图,还空着好多展位呢!我前天数了数,上百个呢!”隆石生一张大嘴咧得老长老长。 马经理摇摇头,无语。 “我刚来安科展时,哪里还用得着出去跑客户呀!全是客户来公司找我,那时候风光得很呀!坐在办公室客户自己找上门,拽不拽!虽然那时候提成低,但是客户量大呀!现在?现在!哼!当年比我来得早的、一齐来的、后来到的,前前后后十来年之间,我眼见着起码有五十个业务员从这个部门里离开!你瞅瞅现在这光景?我这岁数了,干业务二十来年了,还得晚上一个一个地给客户打电话!寒碜不寒碜!”隆石生一声长叹,一口苦茶。 “但隆哥你赚到钱了呀!公司里所有业务员加上中层经理一级的,没一个比你收入多!你是拿着高层收入的普通员工!哪像我们呀”马经理奉承。 “我多得,是因为我多劳!我问问你,有几个业务员在客户送礼上有我这大手笔?没得吧?”隆石生摊手质问。 桂英笑着点头认可。 “收入归收入,总感觉公司现在这样子,干得不舒坦!没原来那么有干劲儿,在客户那里有时候也没面子!”隆石生皱脸摇头。 “没人说但是所有人都清楚的一个事实公司品牌在没落,如果不憋大招打翻身仗的话,安科展以后可能在行业里,慢慢地就无关紧要了。”桂英为公司担忧,亦为前途担忧。 “哼!哥哥我快奔五了,好多事情慢慢地也看明白了。什么趋势啊、创业啊、品牌啊、名人啊,都有个开端、发展、、结束,除了咱国家的国企和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企业,没几个能逃得过这个路数!我这个结论桂英你记着,通用得很!那些忽然牛逼的公司或机构啊、大火的歌曲呀、铺天盖地的电影啊、横空出世的产品啊全逃不出你哥我这道理!来得快去得快,曾经多么多么风光,后面就多么恶心难看!” “这是你退出经理竞选的理由吗?”桂英歪着脑袋笑问。 “部分算吧。我想清楚了我在安科展要什么,也就不争了。现在只图个客户多、收入稳定,其他的没有意义了。跟个人性格也有关系,有些人天生喜欢揽事儿,有些人天生喜欢躲清静。我以前靠近前者,现在明显越来越懒了。争来争去的,多降格儿呀!人过半百,人情世故,一律拜拜,老婆儿子才是最最重要的。”隆石生大发感慨。 “劝爹爹放宽心村头站稳,儿我有几句话禀告双亲。遇国难我理应挥戈上阵,也为了尽孝道替父从军。咱今日不把旁人恨,恨只恨土利子残害黎民。若非是土利子兴兵内侵,女儿我怎能够远离家门。但愿得此一去旗开得胜,平了贼儿回家再孝双亲” 闲来无事,听花木兰,老马胸中郁闷,想找个人聊天,于是拨通了远表连襟钟能的电话。 “你身体咋样了?”寒暄后老马先问候。 “那天晚上九点睡了以后,隔天好了些,这几天晚上我八点就关灯睡觉,怂管他的!哈哈哈哈”钟能搓着八字胡上的汗水,憨笑。 “累着了你那是!咱村里人身体结实着呢,要不是那天前一晚没睡,你也不会出这档子事!”老马回忆前情。 “你咋给我打电话呢?是不是有啥事呀?”在树下拄着扫帚的钟能回望干干净净的街道,笑问老马。 “没啥事,闲聊呗!那天送你回去以后,没两天我也瘫着了。我这英英呀,脾气太冲,还爱摔东西,你不能说她不爱听的” 坐在躺椅上的老头,遂将那天因为致远帮漾漾洗澡而导致桂英和他大吵、结果气病的婆妈事儿絮叨了一遍。 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老马整日里没有个可说话解闷的人,原本孤独,再加上现在致远闲在家里,老头的孤独额外加上一层烦愁。这段时间,翁婿两个同处一室,喝口水、洗个手、扣个鼻屎也得碰个头,憋慌的老马连听戏看电视也觉没趣、厌烦、透不过气。 今天好不容易逮住了钟能,老马大倒苦水,说桂英如何如何脾气大,说致远怎样怎样窝囊,老爷们家的心里话一打开,跟灌溉季的黄干渠里的黄河水一样滔滔不绝。 这边逞嘴上快意的老人说得敞亮了,一墙之隔的何致远却坐立不安、头顶晦暗。 64中 因琐事咄咄逼人 求美人步步紧追 “诶!吃个油泼面咋用小碗呢?”周三晚饭,老马凝视掌中李子大的青花碗,鄙夷。 “哦平常吃油泼面的老碗太大了!开口比锅还大,那个洗碗机它小,放不下!”致远心想用小碗吃,待会洗碗方便一些。 老中小三个人,桌子上一盘辣椒炒肉,一盘肥肠香干,一盆油泼面,三个人三面坐,面前各放着一个青花小碗、一双红漆筷子。 老马闷了一口气,从盆里挑面吃。三条宽面刚好一碗,老头吃完一碗又一碗,两只黑粗大手在空中舞来舞去,来来回回不停地挑面,餐桌上掉下不少油面渣渣来。两盘菜一个太辣,漾漾吃得跟狗似的在那儿嘻呲嘻呲地喘气儿;一个太油,老马吃得忒腻味。 老村长被这顿饭整得窝火、没趣儿、不自在,心中恼火,屡劝自己为这点儿事开口犯不着,干脆撂下筷子离席不吃了。 老马明明不爱吃那黏黏腻腻的米饭,一辈子吃面食的肠胃哪里受得了那黏腻,人英英她女婿非得一天至少一顿米饭。不知道他从哪里买的辣椒,说了要些微辣的,愣是买最辣的,一顿两顿没关系,天天吃哪成呀,老马最近老觉着他的排泄物也是火辣辣的。西北人不懂南方人。湖南人果真是天天吃辣,湖南人眼中的不辣或微辣等同于陕西人嘴里的超辣。致远曾问过老头要不要不放辣椒,老马寻思不放点儿辣子没味儿,为这个,老爷们心里生出多少不滋润来。桂英心大体察不到,加上二十年在外早吃惯了川湘菜,怀孕的时候常跟着致远到处吃爆辣的湘菜,口味早跟致远一样了。 老马所气者,并非碗小、太辣、米饭多这三样,还有。每天每天,家里至少有七八件电器开着。洗衣机每日一桶,有时候一桶只三四件衣服;大人小孩的他非得分开,内衣分开得了,都是自家人瞎讲究啥呀。 还有扫地机器人,捡个扫帚扫两下三分钟搞定了,非得费电费钱,人还得跟着扫地机监督它;关键机器人只负责扫地又不管拖地,它慢慢悠悠扫完了,致远后脚又里里外外拖一遍这是干啥?陪玩吗? 最最气人的数洗碗机了,攒存了老马近来多少的怨念。破玩意一开两个钟头,呜呜呜地转来转去,饭后的碗盘又没什么陈年污垢,一天两回、四个钟头地洗,耗水耗电耗得老马颡方言中指头或脑子疼,说什么一清二洗三消毒,消毒个屁,老头活了七十年也没见啥毒。 一个人躺在摇椅上,假装开心地听戏,心里委实不痛快,转着圈儿地在肺腑中抱怨、发火、熄火、哀叹。 吐烟气的时候,瞅见了阳台边高高低低的十来盆花,老马更来气了!致远每天捣鼓一番,有时候提壶浇水,有时候蹲着修剪,有时候挪来挪去说是让花晒太阳一个天天务弄花动不动大半个钟头没了,一个整日忙得不要命、儿女压根见不着面,这两口子好一对活宝。 关键何致远他个当家人,天天在家里玩花、洗菜、叠衣服,一捣鼓一天没了,好像时间不要钱似的。老马为这个气得快吐血了。 屯里人天天为了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劳作,春播、夏长、秋收、冬藏,地里的节点一刻耽搁不得!勤劳的老马活了一辈子,从没见人胆大地、慷慨地如此消遣光阴!伺候老人到死、抚养娃娃长大、青年人结婚盖房娶媳妇哪一样不是大花费?你今天在这里闲生生地浇花侍草,明天你娃儿便没有生活费,哪有人这样祸害生命? 务弄蒜苔得大半年,可蒜苔从地里出去时一斤多少钱?种西红柿时心怀希望想着今年好好干多赚些,可西红柿一小箱一小箱地从地里运走时,一箱子十斤的西红柿,农民能净赚三块还是五块?松土、上肥、选种子,听人说今年青辣子价钱好,一溜一溜种好后浇水、锄草、打药,熬到秋来采摘时,火辣辣的两手喜滋滋地捧着青辣椒,两口子一斤能赚几毛钱? 地里的庄稼一长长一年,可数一数这一年赚了多少钱,微乎其微,心底寒凉,即便如此,来年依旧。过日子不是赌博这一局赢了再来一局,这局输了撂挑不干。即便赔本或者收支平衡没赚到,来年继续,因为播种就是希望,因为来年就是希望。在循环往复的春夏秋冬里,每一轮有一轮的命运,只管闷头干,才能生、能活。 烫人的日头如鞭子一样在脊背上留下痕迹,繁重的劳作如疾病一样在身上落下疤痕,怎么着?因为受了伤便停下脚步叫停命运吗?因为不顺遂,难不成人都像致远这样足不出户靠女人养、一声不吭地耗日子、懒懒散散在厨房里过完一年又一年吗? 老马眼见着女婿一天天为这些个碎事儿磨洋工,只觉恐怖! 正感伤着,仔仔回来了。中年人在厨房收拾,漾漾还在餐厅吃饭,仔仔到家后撂下钥匙换了鞋过来打招呼。 “你咋这么早回来了?”老马问外孙。 “没咋!晚自习是语和化学,这两门我没落下,物理和数学落下很多,想回来自己补一补。还有,教室的灯太亮了,我眼睛最近特怕光,跟老师请假说眼睛不舒服就回来了。”以前最恨“咋”字的少年,普通话里不知不觉地带上了陕西味儿。 “那你咋不在家里吃饭呢?” “家里太乱了,麻烦!” “那倒是!”老马吐了口烟气,以表赞同。 “关键你最近老是发火,更女人更年期似的,周末几乎每顿饭你都叨叨,没什么事你也爱挑刺儿,这环境我怎么学习!”仔仔说完怕挨骂,不等爷爷回嘴,赶紧拎着书包去厨房和爸爸打招呼。 老马一听仔仔这话,半晌思忖。原本以为怨气有宿主、一切冲着宿主的他,忽然间如孩子般笑了。原来在孩子眼里,他才是那个无事生非、兴妖作怪的正主。想到这里,老马露出黑牙,豁然开朗。 八点半,本该准备睡觉的小不点儿,倏然间来劲儿了,摇头晃脑、东奔西跑地说是要给爷爷画画。老模特儿坐在摇椅上不让动弹,小不点儿趴地上涂涂抹抹。数分钟以后,画好了。 老马捧着画在灯下一看,嬉笑道:“你画的这是啥呀?这是五六个萝卜还是你爷爷呀?你画爷爷还把嘴唇涂成红色!这叫啥呀这我不要这个!你重画!” 老马故作生气,把画扔给漾漾。 漾漾不接受,哼了一声:“你就是这个样子哒!” “胡说八道!”老马不理会了。 一腔热血的漾漾见爷爷不理她了,偷摸地溜进哥哥房里。 “哥哥,我给你画画好不好?” 仔仔冲着桌面上露出的半张粉嘟嘟的小脸,冷冷地说:“我做题呢,你别在这儿打搅哦!” “嗯”漾漾手抓桌楞,扭着屁股撒娇。 “我要期中考试啦,考坏了你负责?”少年用笔指着妹妹的额头大吼。 老马听话如此,起身去屋里拉漾漾。 “好好说话不行嘛,娃儿是稀罕你才给你画画呢!”老人调节。 “明明是骚扰还说是稀罕,再说,谁要她稀罕!”少年说完“稀罕”两字,莫名颤笑。 “宝儿,出来,赶紧地!”老马将漾漾连拉带抱地拖出房间,而后关上房门将她又拽到自个房里,打算哄她睡觉。 漾漾叽叽喳喳闹腾起来,老马制服不住,索性放手道:“给你爸爸画画去吧,你爸爸在厨房呢。” “去就去!”心有大画家执念的小孩,捧着画纸和彩笔,甩着小手走了。 十来分钟后,小人儿捧着一张画进来了,朝老头卖弄。 老马盯着他看不懂的画,戳纸问:“这四四方方的是啥呀?” “围裙!有小兔子的红色围裙!” “这是啥?” “小刷子!” “哦!你爸爸在干啥呀?” “擦墙壁呐!” “哼!真是个好爸爸!”老马揶揄。 而后,老人将画扔在床上,喊她赶紧上床睡觉。知漾漾喜欢听故事,老马在她粉色的小书架上翻找各种故事书。老头心里不经意地又沉重起来,穿着红色围裙的父亲给孩子的前半生留下的会是什么影响呀。 晚上九点,照看学成睡下以后,晓棠将客厅稍稍整理一番,而后坐下来拿起手机休息。一打开手机发现微信上有人给她发了很多留言,好多条消息竟是同一个人发来的,她一条一条地翻看。 “今天怎么样?有面试吗?” “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个,我小叔公司也在招会计,几百人的大公司,不是小作坊哦。” “怎么样,有兴趣吗?” “可以的话,发下你简历,我帮你投几份,保证你下周找到好工作。” “晚上吃什么呀?一块出来吃饭怎么样?我开车去找你。” “随便你住哪里,一会就到,怎么样?” “晚上忙什么呀?要不要去看电影?今天上映一个美国电影,科幻片,豆瓣评分八点七。” “周末一块出来玩怎么样?打保龄球或者去厦门玩一圈?” “我表哥周末在大鹏新区那儿租了场地打高尔夫,一块去吗?” “周六广州有画展,有兴趣没?或者周末去香港听音乐会陈奕迅的,我手里刚好有两张门票,不可错过哦!” “你平时喜欢玩什么呀?分享一下,一块玩呀!” 那么多条消息,每条消息后均附着一串儿可爱的表情图,这些,全是昨天认识的那个张珂发来的。 粉红色的笑容在寂静陈旧的屋子里绽放。晓棠犹豫着要不要回复、怎么回复,可是她对张珂并没有感觉,毕竟他看上去那么年轻年轻到和自己作普通朋友也不般配,年轻到令自己自卑、羞惭,年轻到她认为自己应该闪开道儿把这么激情帅气的小伙子让给同样美好而朝气的小姑娘她才认为合情合理。 晓棠摇头苦笑,关闭了微信,在淘宝上寻找下一次考试的教材、习题和网络课程。怅然之间,心里暖暖又自豪。 以前寻寻觅觅,只为找个有钱人把自己风光地嫁出去,现在果真来了个有钱人张珂朋友圈晒的全是美女、豪车、宴会,而此时此刻的自己,毫不心动,无法动心。不再愿意在把毕生的心劲儿放在找男人、买房子或赚钱上,开始集中注意力地关注自己关注自己的灵魂,关注自己的价值实现,关注自己的幸福感,集中注意力寻找能够愉悦自己的人生方向。 突破世俗追求,不愿同流从众,这算一种成长吗? 晚上十点,再次打开微信,晓棠见张珂又发来几条信息。 “包大美女,有空吗?明天一块吃午饭或晚饭怎么样呀?市中心有一家特别棒的海鲜自助餐,一块尝尝?” 晓棠一笑,没有回复。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对话页上又闪出一条消息:“睡了没?视频电话可以吗?” 见如此说,美人儿心提了一下。姐姐马上下班了,和不生不熟的人大晚上地闲扯,哪像回事呀。于是,她赶紧回复:“不用了,我还有事,手机没电,先关机了。” 发完这条,关了手机,世界终于清净了几分。最多是闲扯,人家又没表白,凭空拒绝多尴尬,这种没感觉、没拒绝又被疯狂追求的状态,作为被追求者,苦不堪言。 十一点,原本等桂英下班的老头,等到了这会儿还不见人。老马并非等她回来要说什么或干什么,只是看着自己的姑娘好好地回家,他便认为这一天可以收尾了、心安了、头沾枕头了。奈何安心和落空,常常五五对半分。困乏的老头甩甩汗巾,准备收拾上床睡觉。进房间的时候见仔仔在擦泪,老马努嘴抻头,好个奇怪。 “仔儿,你咋了?咋哭呢?”老头悄悄走到外孙的书桌边儿,低声问。 “嗯?没!我哭什么呀?最近眼睛疼,老是流眼泪,眼睛一圈肿了似的,还发痒!” “咦呀!这可了不得,你原本是一千度的近视眼,现在再要有个毛病出来,瞎了咋整?”老马吸着冷气,蓦地心焦。 “我找你爸去,明天带你去医院看看大夫。”老马转身走了,去敲致远的房门。 仔仔揉了眼睛,擦了眼镜,重新伏案写作业。 没多久老马带着致远过来了,致远捧起儿子的头,翻了翻眼皮,按了按眼睑,道:“眼睛很红,发炎呢,有点严重!” “那可不?没来由地流眼泪,多吓人!我眼睛七十年了莫麻哒没问题,他个娃娃家才十几眼珠子就不行了!这咋行?”老马担忧还是少年的外孙子,笃信他一定有远大前程,千万不能因为眼睛不抵事给祸害了。 “呐明天去医院吧,我给你们班主任请假。” “别!”仔仔闪过头喊了一声,解释道:“明天数学课要讲一个公式,期中考试要考,我要错过了怎么办?周末吧!周六周日都行。”仔仔戴上眼镜跟家长商量。 “那好吧。” 三人相互看了看,无话,各自睡下。 这一晚,桂英到家时已经午夜过了。桂英上床后很快打起鼾来,致远怎么睡不着。一来因为最近常等妻子,等得生物钟乱套了;二来为琐事发愁,愁得近段儿总是失眠。 妻子忙得不在家落脚,他想帮她却帮不上。丈人近来频频为鸡毛蒜皮的事儿皱眉,他看得出来,是冲着他的。 何致远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耻。他该把无能裸露出来博得同情还是悄悄藏好佯装豁达,他如何让丈人顺心、让自己的命运有价值,如何让一家五口的小日子过得轻而松?愁闷催人老。 自从辞职以后,何致远几乎每天是在墙缝里喘息。 前两天他买了卤肉,老头说太硬了不好吃,那天他精心挑选的鸡肉老头说太油了,老丈人说想吃面片他一个不会做面的湖南人在外面东奔西跑地找面片 他清楚自己没工作、没本事、没话语权,又愚笨地这样那样犯错,所以他把自己打包好,尽量不要让老头不高兴或生大气。他不能起得比老头晚也不能睡得比桂英早,他买的肉不能太多了也不能太寒碜,做家务他不能动静太大又不能不做;在老头眼前他不能把自己搞得太闲或太忙,跟老头说话不能太顺着更不能违逆,他答话不能沉默也不能说太多 在这个家里,他该如何存在? 被裁掉以后,他最想做的事情,是牵着女儿的手、听她唱着儿歌送她去幼儿园,可是,一次也没有。 老丈人孩子的外公、妻子的父亲、自己的家人,一个有担当、有能力、有心劲儿的老d员,一个对马家屯做出过巨大贡献的老村长,这样的人物出现在自己面前,与自己仅仅隔着一排柴米油盐酱醋茶。如此亲密相处,作为晚辈、女婿,何致远不可不说是惶恐的。 面对权威,他不知道该反抗还是该顺从。无论反抗还是顺从,不过是对现状的拉伸描画、添油加醋罢了反抗老头或者顺从老头并不会改变他自己以及这个家庭的现状。既然他作何种反馈均不能改变目下的状况,那不如不反馈、不吭声、不解释。何致远如是想,亦如是做。 人生,要么强要么弱,何以强何以弱还需要肯定或否定、炫耀或遮掩、夸张或修饰、昭告或解释吗?何致远认为根本不需要。 64下 莫小米背后支援 包晓棠甘作月老 “您好,请问您是包晓棠包女士吗?”一句彬彬有礼的男音传入耳内。 “呃对!”晓棠接到电话捂着话筒在墙角接听。 “包女士您好,我是莫家智慧家居有限公司深圳分公司人事处的,我们在招聘网站上看到你的简历以后,认为你的条件非常适合我们目前招聘的会计一职,想约您下周二面试,不知道您已经入职了还是依然在找工作?” “呃没有入职。”狭小的早餐铺子里,一听是面试电话,晓棠默默咽下了嘴里的一口米粉。 “那好,待会我给你发个信息,把面试的时间、地点还有公司的相关介绍,一并发给你。” “好的好的,谢谢谢谢。” 早上八点半,正在外面吃早餐的晓棠接到面试电话,大喜。 收到短信以后,她三两口吃完早餐,火速回富春小区。按照以往的习惯,为防骗她会在面试前仔细查询面试公司的各方面信息。打开电脑,她开先后在政府征信网、天眼查等业内权威的几个公私网站上查询这家公司的基本信息。 查着查着,包晓棠傻眼了,这家公司法定代表人的名字三个字、有点熟。恍然知晓,没错,是莫小米的父亲莫长灯。包晓棠拍着沙发一个人在屋子里咯咯大笑。 原来,是小米在背后一声不吭地帮了她一把。小米怎么知道她在找工作呢?思忖半晌,晓棠两手一拍,那次她请大姐张卓凡帮她修改简历,就是那次了。这两年经济环境一直不好,会计行业的普遍工资没有上涨反而往下压缩,企业收缩、裁员还来不及,可想而知此时的招聘市场有多惨淡。 流年不利。最近找工作找得人快没自信了,晓棠把不少的希望放在了英英姐介绍给她的那家科技公司上,可查询那家公司的工商信息时,发现安威电子体格小、盈利少、薪资待遇平平,还没有她以前的公司好。尴尬的是,她目下又接不到其它的面试机会,只能委屈自己先干着,心想一边自考一边工作,等拿到本科凭以后再重新盘算。 意外啊,小妹莫小米给了她一个惊喜。 晓棠找到通讯录里小米的电话,想打过去又觉时间点儿不太好,顾虑会打搅到莫小米,左思右想,打算到午饭前后再联系她。于是,欢欣的女人提起劲儿帮姐姐整理房间、打扫学成床铺、收拾客厅、摘菜洗菜、上网闲游、刷小视频 等待的过程中,手机叮咚又响了一声,是短信。晓棠捡起手机查看,是安威电子发来的入职邀请,短信要求看到通知以回复邮件。喜上加喜的包晓棠扑通一声坐在沙发上,被两家公司争宠的感觉真好。她没有急于拒绝安威电子那边,计划着等联系过小米之后再定夺。 吃完苹果,喝了柠檬水,包晓棠雀跃地等待中,电话又响了。说曹操曹操到,正是莫小米打来的。 “棠姐姐,有没有想我呀?”晓棠一拨通电话,先闻甜甜的一声问候,然后是爽朗地一串笑声。 “这会儿一直想你呢!”面对无敌可爱的女生,晓棠反觉自己有些蠢笨。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呀?打你打你打你!”莫小米举着电话在大房间的落地窗前,扭扭捏捏,满脸堆笑。 “你不是准备出国嘛,每天要学习上课,我怕影响你!”晓棠如实回复。 “不会不会不会哒!现在请的那个老师是个中年人,好闷呐,玩笑也不敢开,话也不能随便说,我只等着有人来解救我呀!” “出国求学是大事,你要努力!之前怎么说的?是谁说她要在常春藤名校里找个公子哥儿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然后把自己风光嫁掉的?”包晓棠取笑小米。 “哎呀呀!不准你揭我丑!”小米撒娇。 “哎我看啊,还是得让卓凡姐管着你!她监督你才有成效!” “我现在天天在咱们群里打卡,她很严格的哦!搞得我有点怕怕的!”小米说完搓着她新做美甲。 “卓凡姐是为你好!” “我知道!那那那你今天有没有收到什么特别的电话吗?”小米拐弯抹角地问。 晓棠故意绕她,逗道:“有啊,你打的呀!你一来电话,我整个房间里全是喜洋洋的!” “不是这个!你故意哒!快交代!”小米着急了。 “有!你爸爸公司的面试电话!” “几点接听的?” “八点多呀!” “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急死我啦!我一上午一直一直在等你给我打电话说谢谢我!你坏”莫小米撒起娇来真的是无法无天,任是女人或小孩也抵挡不了。 “好好好,谢谢谢谢,谢谢莫小米!行了嘛?” “不行!你请我吃饭,再给我买条裙子!”小米拽着家里的大窗帘,歪着脑袋谈判。 “你又不在深圳,怎么请?” “快递呀!外卖呀!我要让我妈妈瞧瞧,我也是有正经朋友的人!”小米说出了心里话。 “好,姐说到做到!你等着收快递吧!”晓棠承诺。 “你手机为什么老响呀!好烦呐!”莫小米在那头频频听到晓棠的电话嘟嘟嘟嘟地响,不解。 “哎呀最近有个人是有点烦!你等下,我把他微信设置一下!” “谁?谁谁谁?包晓棠,快点给我汇报!” “我一姐帮我找工作,我去了趟她公司,有个新来的业务,只见了一面,然后这两天天天发信息,哇!这一会儿二三十条了,崩溃!”晓棠说着关掉了微信的提示音。 “所以,他在追你咯?怎么样?长得怎么样?”莫小米两手握拳在胸前捶打空气,好奇加兴奋。 “你还别说,长得特别帅,好像是个富二代,诶!跟你很配哦!”忽来的灵感,惊喜到了晓棠自己,她咧着老长的嘴,露出神奇的笑容。 “说说看说说看!我现在特别想谈一场地下恋!好刺激呀!”二十出头的莫小米如孩子般天真可爱。 “一米七八的身高,身材蛮有型的,皮肤也很好,白白净净的,眼睛超级好看,很会说话,也很会打扮,业余生活非常丰富” “真的吗?可以发张照片让我看看他多帅吗?棠姐姐发张他照片好不好?”小米央求。 “可以啊,你稍等,我截图他朋友圈。” 操作完以后,晓棠发了过去,莫小米一看张珂的照片,惊为天人,在那边捶天大喊:“这么帅呀,你怎么不先私藏了呢?” “啊哈哈哈他太小啦!看着二十四五,最多二十七八,比我小很多,我连跟他说话的动力也没有哇!二姐我已经老了!跟你们不是一个阶段的人啦!”晓棠躺在沙发上天马行空地扯。 “那也太可惜啦!错过这么好一主儿!”小米捧着张珂的照片,怅然发嗲。 “对我来说不可惜呀,我在群里不是说了嘛,最近两年姐姐我要修身养性,不碰男人。你要是觉着可惜,你来深圳,我介绍你们认识!帮你撮合撮合怎么样?”晓棠得意,凭空地得了一个人情。 “真的吗?真的真的真的吗?”小米异常激动,两脚如小鹿一般原地踏步。 “真的呀!” “会不会不道德呀?显得我是塑料姐妹?” “妹妹,你想多了!我对他又没意思,要不是我姐手下的员工,我早把他删了。我原想着等这两天过了,工作落定了,跟我姐报备一下,然后把他删掉的。” “别呀!别呀!棠姐姐先别删嘛!让我鉴定一下再删好不好?” “你怎么鉴定?加他微信?像他追我一样去倒追他吗?”晓棠坐了起来,替小米发愁。 “不用这么麻烦,我周六来深圳,然后约他出来吃饭,直接见面怎么样?”小米坐在床上,一边凝视张珂的照片发傻,一边头脑灵光地谋划。 “可以是可以,但你还没了解就吃饭见面,万一很失望呢?”晓棠提出了一般人的担忧。 “要是失望,我就狠狠地整他一顿,再吃个霸王餐坑他一把!反正我在家待够了,实在是腻味了,只想出去溜风!棠姐姐,你成全我嘛好不好呀”电话里又传来一波无法抗拒的娇滴滴。 “好!好好好!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晓棠被小米整得没法子了。 “那说定了哦,发下你位置,我马上让家里的梅大姐帮我在你那边找宾馆!到时候见面了,你必须要帮我说好话!” “知道!” 两人挂了电话,心下皆恋恋不舍。人在干瘪乏味的一生中,遇到一个有趣又可爱的人,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啊无论彼方在此方的生命中扮演何种角色,无论缘分设定给他们彼此的时间是多久。 发了自己的定位,晓棠一人躺在床上傻笑,心底着实羡慕年轻人无所顾忌、随心所欲的纯真。 因为小米的神助攻,找工作人生的一件大事儿总算落定了。这些天为找工作愁得难安,每每联想自己要去一个浑然陌生的地方,在那里工作数年或者十数年、数十年,纯想一想也由不得地皱眉发愁。 你不知道你会遇上一个什么样的部门领导,这个领导会不会脾气不好,或者有说脏话、骂人的习惯,或者性子多疑、爱建各种小圈子。你不知道未来和你一起共事的同事品性如何,是只扫自家门前雪的、是两面派的还是嫉妒心强爱针对人的。你也不知道你将来要去的新公司会是什么样的企业化,是精打细算五六年不给员工涨工资的,是一边裁员一边招聘永远保持最低人力支出的,抑或是平时九九六996到了节假日也无情迫使员工加班的 在外这些年,像包晓棠这样没根基的人,多半是给人打工的命。遇到好公司、好领导、好环境,可真是上辈子积德了。倘遇到动不动内斗的、利润下滑的、裁员的、倒闭的,即便是一身本事也会有欲哭无泪的时候。 在当代的中国,经济社会蓬勃、火热,新的商业模式层出不穷,虚拟组织的气势远远盖过了实体企业。在这般的大背景下,一个企业存活多久可算得上是老牌企业?一个员工在一家公司工作多少年才算得上是忠诚的?答案一定让人惊掉下巴。 在一切周期被压缩至极、流动率飘高的今天,于企业而言,七年是一个生死周期;于员工而言,三年已然算得上公司里值得信赖的老人了。 查了大半天的资料,包晓棠得知莫家智慧家居总公司在广州有一栋大厦,主要城市均有分公司。深圳分公司设在南山,按照简介分公司在南山租了三层楼,大致有四五百人的规模。晓棠感叹小米爸爸创建的真是一家不错的实体企业,工资高、福利多、口碑好、效益好。倘没有小米的鼎力支持,自己的专科学历是根本不够进莫家公司的,恐怕连面试机会也得不到一个。谢天谢地,有了小米的相助,包晓棠将来一进莫家公司面临的阻力比其他人势必小很多。想到这里,晓棠努嘴鼓劲,警戒自己今后一定要在工作上好好努力,对得起小米的这份信任和支持。 既定如此,包晓棠着手起草邮件回复安威电子那边,然后酝酿着将诸事告知英英姐并感谢她,接着准备下周二去莫家深圳分公司的面试。 此刻的马桂英正在电脑前忙工作呢,忽听得一阵吵嚷顺门而进,她侧着身子伸出耳朵朝外接听。 “你们提供具体的参数、规格,然后我们去找供应商,你直接给了个结果,我怎么弄?我还给你设计一下吗?” 桂英抖了抖耳朵,听声是行政部的老封。 “我没有见到东西,怎么给你提供参数、规格?” 这嗓门又大又粗,一听便知是会务部伍明兰兰姐。 “我再说一遍,没有具体的规格要求,我采购不了!” 两人在行政部的大办公室里面对面、手指手地争执,同样的话题跟绕圈圈似的吵了一遍又一遍。 “我就告诉你,最后是十米乘三米的大小,你能办办,办不了给李总和钱总交代吧,别跟我在这儿扯!” 为了几样东西的采购,会务部的经理伍明兰跟老封掰扯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忍无可忍,骂娘的话早备在了嘴边儿上。 “是你负责采购还是我负责采购?你要能办你自己去办!你办不了就按我说的老老实实提供参数、规格!” “我他妈再说一遍,我没见着东西,哪里给你提供参数?我们会务部的人是搞技术的还是专业做拼接屏的?我哪里知道你要求的什么狗屁参数!你就说你能不能买到一块十米乘三米的拼接屏得了,别给我叨叨行不行?” “嘚嘚嘚!你不提供参数,我办不了!”原本有点驼背的老封生气时更驼了。 桂英没忍住,假装喝水端着杯子去办公室门口看热闹,好家伙,大办公区里七八十人齐刷刷地朝那边看。公司的高层此刻没一个在,两个中层在两人中间小声劝和,显然没什么功效,两人呜呜哇哇地还在吵。 吵架不在音高,劝架全凭声大。桂英一寻思,放下杯子,寻声而去。 “哎呀哎呀,你看看你们两吵得,上下楼的其他公司全听到了!人家还以为他们公司出内乱了呢!”桂英一进门,拿出在屯里隔巷喊吃饭的狮吼功。 这一出声,大办公区的人瞬间安静了,全抖着耳朵听她说。 见无人接话,桂英走到七八个人中间,接着小声说:“咱大办公区的同事们跟坐在现场看电影听戏似的!您二位好歹是公司的领导,又五十来岁的前辈,这么吵吵成何体统呀!”桂英说完顾盼左右哈哈大笑。 这一笑,行政部里的所有人瞬间宽松了许多。 “兰姐,我在办公司里都听见你骂人啦!这可不对哦!出口说脏话要罚钱哒!罚你给大家买些下午茶!你说你劳驾行政部给咱安科展采购,不犒劳犒劳人家咋成啊!小潘,你代表你们会务部的兰总,出去给行政部的同事买些披萨、奶茶、炸鸡腿啥的过来!快快快,现在去!马上去!”桂英说着使劲掀了掀会务部的二把手潘玲玲的胳膊。 被掀到门口的潘玲玲抬眼望了望别脸朝北的兰总,见她没有反对,于是转身走了。 “封总啊,最近我们展会这边总是采购这采购那的,真是辛苦您了!前段儿招标采购咱们新闻中心的装修,没少麻烦封总,哎呀,封总真是啧哎功高劳苦啊!”马经理说完拍了拍面朝南的封总的肩膀,表示敬佩。 “今天天气不好,大家心情不爽利,脾气也互相不对付,那今天甭谈了!谈来谈去还是吵,不妨先搁一搁,明天让潘玲玲和行政的小曹先来谈,他们遇到什么问题他们先磨合,他们磨合不了了,行政的问题找封总,会务的问题找兰姐!最后最后,实在不行,您二位老哥老姐去蒋总办公室谈,有困难说困难,有局限说局限。吵是解决不了问题哒!”马桂英笑嘻嘻地在两人之间点头哈腰地左右劝解。 “对啊,小马说得多好,你两个老家伙面红耳赤地在这儿杠,多难看呐!外面的同事全看笑话呢!”后勤的老罗见马桂英的话两人听进去了,也来帮忙调节。 “行啦行啦,听我哒!就让小曹和小潘来解决这个问题,人家两个小的说话比你们两个老的好听多了软和、友好还有效,事半功倍呀!兰姐,消消气儿,去我那儿喝杯红茶!走走走!哎封总,待会披萨买回来了,记得给我送一份啊!还有鸡腿,也给我留两个!”桂英说着将伍明兰强势拉了出去。 众人听到披萨、鸡腿,纷纷摇摇头笑了。老封见伍明兰被拉走了,重回到自己座位上,朝自己部门内的几个员工来来回回地强调自己的正义和正确。 65上 安科展步履维艰 众城会欢悦会餐 “来兰姐!上好的滇红,温和不上火,您尝尝。”狭小的待客茶几上摆着一副简易而精致的茶盘,茶盘上放着一柄古典光亮的手工紫砂小茶壶,核桃大的褐红茶碗东边一个西边一个。西北人马桂英娴熟地冲了一泡醇香的红茶,提壶慢慢倒入两小茶碗,而后将西边的茶碗朝安科展会务部经理伍明兰推了推。 “哎!我这心情,配不上你的好茶呀!”伍明兰一口嘬了,跟喝水似的。 “消消气!”马经理说着,又沏了一壶茶,给伍明兰斟上。 “哎现在这展会办得越来越糟心了,要人没人,要资源没资源,要支持没支持明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承诺了、给话了、拍桌子了,后来又三番两次地推脱,推脱到不了了之”又胖又黑的伍明兰说完端起一小杯茶,又一口喝完。 “跟老封吵没有意义。现在经济环境不好,各个公司都难熬,内斗说白了无非争权夺资源,不止咱一家如此,天下的家族企业我看都一样。兰姐,您宽宽心,尽力便好,别搞得像我这样处处得罪人!”马经理说完,又倒了一壶茶。 “越是经济环境不好,越考验一家企业的德行。顺风顺水年年大赚的时候,什么都好说,一旦平稳了、缓慢了、倒退了,牛鬼蛇神的玄幻事儿全出来啦!制度制度不顶事,管理管理没水平,部门关系哎更甭提了前段儿私下辞退了两编辑,一分钱没赔!还一顿吓唬人家,那jacky说什么泄露内幕消息告人家坐牢你瞧这德行!那是为公司奉献了年的老员工,搞得跟敌人似的,桂英你说说哎”伍明兰瞪着又圆又大的眼睛,满嘴的话戛然而止,说不下去了。 “行啦行啦不说了,展会的问题你会务部一车、我业务部一筐,咱两个专做安科展的凑在一块儿,再聊这个,没几句好听话了兰姐!消消气,喝茶!” 马经理说着又泡了一壶茶,两人抿嘴品茶,吮吸茶香,将诸多烦恼抛在一边。 话说,马桂英所在的公司名为南方安全科技展会公司,这家公司只是老钱总旗下的公司之一,总公司名为南方安全科技传媒集团,业内简称南安传媒集团或南安传媒。南安传媒集团从一本杂志发家,后从一本杂志扩展到数本杂志,再后来将业务扩展到展会、会议、会务、行业协会等等,覆盖行业除过安科行业,还有交通、无人驾驶、航空轨道等大行业里的部分细分领域。 南安传媒集团,其业务无论是杂志、展会还是协会,宗旨始终是服务并引领整个安科行业,提供行业内企业交流沟通的多样渠道,为行业对话、前瞻技术探索、政策分析提供一个公正的、中间的大平台,同时南安传媒也致力于为整个市场的健康、积极、持续发展做出第三方力量的贡献。 回归到南安传媒的安科展,目下马桂英所率领的部门是展会最大的部门,主要负责展会的硬核业务,每年定量定额地确保参展企业、参展观众和展会营收。伍明兰所负责的会务部,承担着展会期间所有的会议和论坛的顺利举行。 那么,让马桂英一直加班加点努力付出的安科展,最终会以一种何样的面貌出现在观众或企业面前呢? 从流程上讲,展会开馆那天,盛大的开幕式第一时间将登上各大媒体的头条,开幕式后展览正式开始,观众排队、安检进入展馆参展。开幕式后相关的最高领导将在老钱总的带领下参观行业内的领头企业,接下来是领导颁发各大奖项,主持或参加相关的论坛,发表政策动态或官方看法。在开幕第一天丰富、隆重的各项仪式之后,展会进入展览环节。首先是专业观众持票参展,最后是普通市民购票参观。在安科展的历史上,2014年,那一届的秋季安科展之火爆,堵塞了会展中心前后的几条路及数个地铁站,为此老钱总还被鹏城公安局叫去就安保问题进行谈话,可想当年盛况。 参展期间,在深圳会展中心巨大的主场馆和其它八大展馆中,来自全国乃至全世界安全科技领域的企业们在各自精心装修以后的展位上展出自己的拿手产品、最新技术、服务模式等等。展览期间,参展企业之间可以通过密集地行业接触,实现自己在领域内的种种商业目的宣传品牌、推广产品、寻找合作伙伴、寻求供应链上的互助、达成某种共识、拿到某类奖项或荣耀 除过展览,会议和论坛是展会服务的第二大主力。届时,安科展会租用会展中心的各大会议室,承办各种会议有南安传媒集团内部各部门主办的会议,有企业冠名、南安传媒承办的,也有企业借宝地自己主办的举办会议或论坛的目的是更进一步地联络或接触行业内的专业人士、相关领导,或者更加集中有力地宣传冠名、赞助企业的新锐产品或明星产品。在为期一周的安科展展览期间,每年均有三四十场会议、论坛,吸引数千位业内人士参加会议或发表讲演。 展览期间,主办方或参展企业也会举办各式各样的活动吸引观众或目标客户。比如魔术或舞蹈表演、宴请或大型聚餐、现场抢红包、抽奖送礼品、游戏比赛、产品体验、大促销等等。有一年有一家企业大抽奖,三等奖直接送了观众十台当年的新款苹果手机,二等奖一万元和一等奖三万元,均是在现场靠观众投递名片、主持人当场抽名片送出的,那场活动云集了业内数百人,其热度维持了整整一天,成了那次展会主展馆内最引人关注的公司。 “bee,那个你过来一下。”下午三点,心血来潮的joden提起电话喊自己的秘书。 窈窕的bee敲了三下玻璃门,而后绕过被玻璃隔住的独立迷你会议室,穿过具有艺术感的小会客厅,在一张两米长的白色光亮办公桌前驻足,望着坐在舒适名贵座椅上的joden。 “有事啊joden?”bee柔和笑问。 “那个是这样,咱不是开完了那个启动会嘛,你安排一下,搞个什么联谊的活动,把咱们众城会的干事请过来聚一聚,吃吃饭饭玩一玩热闹热闹!”joden微微笑地描述着脑海中正幻想的画面。 “联谊?今晚还是周末?” “周末吧,最好明天,今晚不行。今晚我交代了李继他们一点事儿。” “呐选一家餐厅聚餐,然后去咱们常去的那家ktv唱歌,怎么样?” “可以你再想想,最好吃饭时搞些小活动调节一下,整得丰富一点!哦对了,除了jacky和众城会的人,行政的老封、人事的李芳、财务的席晨光还有老罗、蒋总、编辑部的、设计部的,但凡跟众城会相关的人,都挨个请一下,你让jacky去请几个老总吧。他们愿意来的、或带本部门员工的,也可以。你合计合计写个流程还有预算出来,然后在系统上报一下!” joden坐在白色的大椅子上摇摇晃晃、指指点点地说完,bee正打算回身去自己的办公位上安排,刚转身被joden又叫住了。 “哎等下,那个不要在群里发出来哈,当面问,或者在微信上单独问。” joden用心叮嘱,bee点头会意,转身去找jacky协商,而后两人分头去邀请相关人等。这头的周末聚会刚刚定下来,那头消息发达的隆石生吃完晚饭利索地来到马桂英办公室里八卦。 “听说了吗?他们那头在搞聚会呢,神神秘秘的,避着咱这边。”隆石生自顾自地拉椅子坐在马经理对面,然后拧开杯盖喝了口枸杞菊花茶。 “不知道诶。咝咱这边都焦头烂额了,哪顾得上他们聚餐呀。”桂英关了电脑上的档,将椅子朝隆石生的方向挪了挪。 “该去的全去了,不该去的也去了,你猜谁去了?”隆石生咧着嘴故作神秘。 “谁?” “那些老的,公司的副总除了咱李总,其他几个都去了。你瞧瞧这阵仗,原本听说只是部门聚餐,最后弄得半公司人去了,听说规格立马提了好几个档次!还分两拨呢,经理层以上的包温泉、打保龄球,普通同事唱歌、去酒吧玩。” “没想到公司的几个副总也去了!真希望李姐在呀,李姐在的话不至于这么一边倒的。”马经理有些吃惊,却尽力掩盖着脸上的吃惊。 “就算李姐在,也是今时不同往日啦。前多年吧好像你还没到公司,王福逸当经理的时候,那时南安传媒集团几乎全是李姐说了算,整个公司服服帖帖的,哪有那么破多事儿啊。做业务的做业务、忙会务的攻会务,公司里的人际关系特简单,效率高、盈利也杠杠的。哎呀反正从这个脚蹬子回国进入南安传媒以后,他妈的从没消停过,哦今天搞个系统、诶明天来个改革,部门开个会整一套繁琐手续、出去见客户回来还得填一张表瞎球折腾!”隆石生悄声悄语地说着厉害话。 马经理失神望着鼠标,一声冷笑,缓缓开口:“我今天收到一家客户的赞助,三十多万,说要在展会的导航图上打广告,明天周六我们签合同。然后上午我赶紧去找设计部的经理宁广华,一来让他修改导航图上的广告设计,二来让他们先不要急着定稿印刷。人家不答应,说那是最终版本,得让领导通知他修改他才能修改!哎为这我去求蒋总,蒋总没推脱,只是把这件事排得很靠后,我等了一个小时才说上话。” “最近李姐代表老钱总,频繁地离开公司去外面忙活,公司的事她真是懈怠了!”隆石生埋怨。 “我想李姐在的话,也不至于大事小事事事遭阻。编辑部群龙无首,拜托他们写个新闻稿你推脱、他说忙;好多客户已经到深圳了,客人已经开始准备装修自己的展位了,咱们作为主办方,主会场的设计图迟迟还没定下来!可笑不可笑?今天兰姐过来诉苦,说她申请了好几个大额采购,上上周提出预算方案,到现在joden也没批下来各种理由挡着你,愣是不及时给便利!隆哥你说可笑不可笑?”桂英想起诸事,一脸无奈。 “可笑的不是困难多,可笑的是一边焦头烂额、步履维艰,一边欢欢喜喜、办启动宴!” 周五,早早放学的何一鸣回到家写作业,老马看他眼睛挤来挤去地不舒服,劝他把作业放一放,让眼睛休息休息,同时催促致远明儿早早去医院给孩子看眼睛。窝在小床上的仔仔听着音乐糊里糊涂地睡着了,忽然间电话响了。没戴眼镜的高度近视加散光眼患者,眯眼费劲地一瞅,见是陌生号码,好奇的少年举着带按键的传统手机,打起精神接听电话。 “喂?” “喂!是我,顾舒语。” 娇嫩可人的声音传来,一听是顾舒语,坐在小床上的何一鸣瞬间不淡定了,一手赶紧去摸眼镜,一手紧紧地抓着电话听声。 “我知道是你当然知道是你!你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少年喜出望外。 “我为什么不能给你打电话?你不想让我给你打电话吗?”舒语说完这一句,瞬间觉说错了,脸刷地一下通红。 “不是不是!我我最近没用智能手机,几乎不怎么联系人,就是就是接到你的电话很意外。”一鸣火辣辣地回答。 “你不是说你最近补课吗?补得怎么样啦?”舒语温柔地说出了她提前准备好的问题。 “就那样呗!周末两天进补习班还好点,晚上放学了自己学,感觉效果不大。” “嗯好吧我们学校昨天和今天组织了期中考试”顾舒语嘟着小嘴,左手拇指扣着食指的指甲盖。 “你考得怎么样感觉?” “不好!特别不好!下午的物理没答完,最后一门英语也是,作都没写完反正特别特别糟糕”因为考砸了大半天心情沮丧的姑娘,一直没个倾诉的人,直到拨通了何一鸣的电话,心情才好了大半。 听出了舒语语气不悦,何一鸣挠着耳朵努力安慰她:“没事,除了天才,一般人考试都是高高低低、有好有坏。你没听过吗胜败乃兵家常事?” “呵”舒语听他说的维度这么高,笑了一声。 “有空了请你吃饭,帮你打打气呃哦这周可能不行!我要去眼科医院,还要准备下周的期中考试。”何一鸣说得一喜一忧。 “你眼睛怎么啦?”舒语皱着眉心,一脸关切。 “眼睛发痒、灼痛,还流眼泪。”一鸣说着揉了揉不舒服的右眼。 “呐那你保护好眼睛。”舒语羞得说不出更温暖细腻的话来。 “嗯,会的,放心吧。” 两人举着电话,互相沉默,尴尬和暧昧在两人无线的电话之间穿来穿去,如电击一般扑打着两边的小心脏。 “我从没想过你会主动给我打电话”何一鸣红着脸挠着衣领小声说出心里话,脸上的表情夸张得如得到香蕉的猴子一般。 “房里好多你送的礼物,不想起也不行。”顾舒语说起了悄悄话。 抬眼望自己书架上何一鸣送她的定制u盘、粉色笔袋、水晶沙漏,联想起一鸣曾天天给她带早餐、天天送她进地铁站,回忆一鸣邀请她去他家里做客、千方百计地找理由请她吃饭宠爱与惊喜种在心田,甜甜的,顾舒语久久难忘。 “要不要我再送你一件?我早想好要送你什么了!”何一鸣浑身得意。 “先不用!你马上要考试,大局为重,不要分心。”真是个贴心的、能为人着想的好姑娘。 “那好吧。考完试找你怎么样?我们去欢乐谷玩一天,或者去吃饭去逛街可以吗?”何一鸣斗着胆豁出去约他心爱的女孩。 “算了吧,你不是周末报了班补课吗?我妈妈不会随便同意我出去的,除非是她认识的同学” “那我请汉典一起来怎么样?” 两小只你一言我一语,一个窝在小床上抱着枕头,一个蜷在自己房间的小沙发上抱着电话,裸地煲起了电话粥。初涉情爱的少年,任何细枝末节的小话题均能扯个太长地久。从这以后,两小人等到了周末,时不时地会通一次电话,像新认识的好朋友一样,慢慢地去了解对方,慢慢地曝露自己。 同样,也是细枝末节,九点多老马又冲着致远发了几句火。不明原委的漾漾虽听不懂爷爷在说什么,却分明觉到了爷爷对爸爸的讨厌、批评或者叫不尊重。 见当事双方散开了,爸爸在房里、哥哥在屋里、爷爷在沙发上,小女子替父怀着仇恨,猫步走过来冲老头没好气地说:“不准你再那个样子说我爸爸!”说完轻轻地拍打了一下老头的肩膀。 “干啥哩你!还不睡觉,几点喽?”气在心头的老马斜眼说完,继续看电视。 “你管我!”小人儿撅着屁股细声细气地吼了一声。 “哼!起开!爷看电视呢!”老马一摆手,撵粘人精走。 “我不!这是我家!是我爸爸的家,不是你的家!”何一漾忽然逻辑奇清。 “这也是你妈的家,你妈的家就是我家!你再烦我,我把你赶出门去!让你妈重新找个新爸爸再重新生个新的小娃娃,不要你啦!”老马指了指彼此的鼻头。 再次听到“新爸爸”三个字的小孩,唤醒了带着伤疤的回忆,又听老人说“重新生个新的小娃娃”,何一漾木讷半晌,大脑加紧地算计,当她得出结论以后,两眼闪着泪花、小胳膊直挺挺地指着老头用力说 “不可以!” “可以!”老马不想搭理,头也没转。 “不可以!”掉下了一滴泪,小人儿依然在捍卫自己的家庭地位。 “我说可以就可以!” “不可以!”漾漾这一句忽然换了语调,声音低沉而颤抖。 方才目不斜视和小孩斗嘴的老马,这一转头,见小不点两行长泪汩汩而流,满脸抑制不住地巨大悲伤。见雷雨将至,老马关了电视,长叹一声,带气的怨瞬间化成了无尽的爱,一颗苍老的心此刻软成一团刚弹完的棉花。老头一举将漾漾抱起来贴在左胸口,而后起身去她屋里,一路上滴答滴答流泪的小人儿不解,憋着天大的忧伤愁云满面。 “爷是想让你早点睡觉,你咋哭了呢!你不是家里最横的吗?咋动不动掉眼泪呢,这咋行呀,将来一受委屈就哭一受委屈就哭,等你成大人了一丝委屈受不了,咋在社会上混呐?咋干大事呢?你这肚量不行啊!要学学你妈妈” 逗哭小人儿的坏老头,用了大半个钟头才哄好小不点儿,然后又花了四则故事的时间才哄他最爱的小呆仙儿安然入睡。 65中 三友久别后重逢 张珂被拒又被追 十一月二号,这天周六。 桂英一早起来先去公司了,公司今天招了一批兼职,专门给行业内的专业观众或小公司打邀请电话,下午她约好了见客户,谈谈展会导航图的广告赞助合同;致远早上八点多带着儿子赶往眼科医院;老马八点整自觉地出门给小呆仙儿买早餐,为了让娃儿一觉醒来吃到热乎乎香喷喷的包子,七十岁的老头掐着点儿出去又捏着表回来。 人们被宏大的规律或节奏支配着,度过平凡的一天,抑或平凡的一生。 上午八点多,司机李师傅将莫小米送到了深圳,照看小米安全入住酒店以后,李师傅驱车回广州了。小米放下行李,等不及收拾,提了小包摸着电话直接给包晓棠打了过去。 试听网课的包晓棠一见是小米的电话,非常吃惊,很意外她这么早打来。得知小米已到深圳,晓棠又是一惊,赶紧下楼去找她。 浓郁的荔枝树下,阔大的龟背竹边,两人招手碰头。患难好友许久未见,见了面好个欢喜。小米上赶着两手掺住晓棠的胳膊,两人一块去找咖啡店,打算在咖啡店里等大姐张卓凡。 没多久,张卓凡根据定位到了咖啡店。短发三七分、黑框大眼镜、蓝白格子衫、宽腿牛仔裤、灰色运动鞋,雄壮的女人见到两妹妹一招手,朝她俩走去。 “凡姐姐,你确定你不是同性恋吗?”小米见到凡姐姐男人一般的穿着和行走姿势,忍不住地挑明问。 晓棠一听这句,到嘴的咖啡差点喷出来。 “我小米你小声点行不!”卓凡表情复杂地拍了拍小米的头,拉椅子坐了下来,开口道:“我不说了嘛,你这么大张旗鼓地问干啥呀!非得整得所有人听见嘛!长得丑怎么这么遭罪!” “那凡姐姐你怎么这身打扮呀?我和棠姐姐在群里教你化妆白教了吗?你怎么不收拾一下呢!”小米抱怨大姐这一身的粗狂和原始。 “你一见凡姐就给人难堪,不像话哦!”晓棠伸手批评小米。 “我见你俩还用得着化妆吗?”卓凡如实相告。 “不化妆的人都那么想想着没必要!你问问棠姐姐,她要是不捣鼓一下会怎样?”说完两人望向晓棠。 “我刚来深圳也不化妆,后来慢慢地习惯了。现在现在出门接个快递也得描一下眉。化妆久了,感觉不化妆是见不了人的!出门的瞬间,一想自己的半截儿原装眉、干瘪耷拉的眼皮、显牙黄的白嘴唇真出不了门!”晓棠注视卓凡,一脸真挚。 “我妈也这样,不出门在家里也化妆哒!” “我又没对象,还长成这个样子!何况天天加班,不骗你俩哦,一周至少三天加班到九点以后,这么累,我哪有时间化妆卸妆呀!化妆跟一个人的职业、性格、年龄段儿直接、密切相关;再者说,你化了妆,还不得捣鼓捣鼓发型、搞身像样的衣服,再找个配得上你的包包、鞋子这一出下来,累死个人,姐姐我不乐意!”卓凡分析,同时辩解。 “越这么想,越找不着男人!”小米噘嘴吐槽。 “其实化淡妆很简单的,描个眉、上个眼影、涂点口红” 晓棠还没说完被卓凡打断了:“我真不骗你俩,我要是涂了口红,立马傻得不知道怎么用杯子喝水、怎么用筷子吃饭啦!你俩可别针对我了!哦对了,你一三六自学,二四六上课,什么单词课呀、阅读理解啊、英写作啊没见过学个英语像你这么麻烦的!课程表那么密实,怎么还有空子来深圳呀?”卓凡质问小米。 “哎呀呀”小米捶着桌子撒娇:“我你也说了课程那么多,我更需要出来透透气呀!棠姐姐找到工作这么大的事儿咱不碰头,那得多大的事情才值得咱三儿见一面呀!”小米轻哼一声,朝卓凡做了个鬼脸。 “好好好,受不了你呀!我真想不通我怎么交了个年纪这么小的小朋友!”卓凡说完笑望晓棠喝了口咖啡。 “不好吗?接触小米以后,我好像年轻了几岁,至少跟她在一起时觉得自己心里年轻了!”晓棠袒露肺腑。 “看看看!我有魅力吧!”小米扭着肩膀一顿嘚瑟。 咽下咖啡,舔了舔嘴,张卓凡坦言:“说实话,小米改变了我对一般零零后的看法。现在的零零后看起来有想法,实际上那想法是从手机里来的,说白了抄的!我家里好多亲戚的小孩是零零后,那资质一言难尽呐!整体看,我的评价哈,现在的青少年甚至包含中年人,太过同质化!想法、趣味、生活方式、人生追求真的很同质化!” 莫小米十分认可,频频点头。 “同质化”晓棠咀嚼这三个字,所有所思。 见晓棠未懂,卓凡耐心地解释:“同质化,表示一个社会的脚步在变得一致、一样,同质化换个说法就是是差异化、多样化在消失。社会中的个体越同质化,那社会发展活力越小,比方说现在的日本,欧美也算啦!咱中国过去十年之所以天翻地覆地发展,是因为人跟人之间有着天壤之别。现在不一样了,差距在缩小,说明社会步入成熟、经济发展放慢脚步,后发者追上来了。” “好深刻呀!”晓棠两手放在胸前忍不住鼓掌,听博士开讲,心中生出崇拜。 “还好吧!凡姐姐说得没错,但还是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少数派、另类人。可能人以群分吧,我接触的另类蛮多的。我们小学同学个个富有,其中有一男生,取向跟主流派不一样。他出柜后找不着男友着急,天天在圈里发自己化妆、穿衣、走猫步、模仿明星的视频,后来索性去做网红了!天天发视频,教同类性情的男生怎么选口红、染发色、配衣服、买包包、挑鞋子就这!火啦!几千粉丝呢!我们同学群里经常传他的小视频,大家全在嘲笑他,我也嘲笑他娘娘的、神颠颠。但我认为他的存在很好,具体我又说不出为什么好反正好!”没表达清楚的小米双眼求助两位姐姐。 卓凡试图解惑:“可能你说得好,是认为他给这个世界贡献了不一样的色彩吧,你觉得他是必要的一种存在。我讲个跟小米一样改变了我对现在小年轻看法的人。我们公司一前台,女孩子,九七年的。长得还可以,嘴甜有眼色,人看着精神,关键她眼睛里有股子狠劲儿。我关注她,是因为她跟我一样是农村来的,但她是低学历很差的专科,基本相当于高中毕业。” 卓凡睁眼点了点头,继续说:“有天吃午饭闲聊,她告诉我她要去韩国,问我要不要带什么东西。哇塞,我听了好吃惊,心里盘算她一月拢共四千块,我一月比她多多了吧,我且没出过国,她怎么出?一细问才知,人家的工资全花在去国外旅游上,钱攒够了即刻出国,什么马来西亚呀、泰国呀、澳大利亚呀二十出头去了九个国家!后来,果不其然,小姑娘从韩国溜达了一圈,还给我带礼物了!现在人家学日语呢,说什么要去福岛和秋田” 卓凡说完,惊讶的表情犹在。 “刚开始我不理解。我问她那你没存下钱怎么生活,小姑娘说我生活花不了多少,穿的是拼夕夕的,住的是低价床位。人告诉我,说你要是出国了眼界自然不一样了,对生活的看法也不一样!我听了这话五雷轰顶啊!你想想我这一路层层往上考,过五关斩六将的多辛苦,赚钱了又面临着很大的家庭压力,现在感情也没个着落。人家小姑娘年纪轻轻有这番经历,多精彩呀!一对比我好像少了一段轻快人生似的,我常想要是我不读硕读博,那我肯定不是现在的我了。” 见凡姐非常难得地说了这么多话,此刻神情略有失落,晓棠安慰她:“我出国旅游过,确实看到了一些跟国内不一样的生活方式,也挺震惊的。人到国外以后,会突然变得渺小、谦卑,把自己彻底放下来。看什么也羡慕,骨子里却不认为那些会属于自己。倘这小姑娘一辈子这样生活,我非常佩服!如果她将来有一天回归现实,像咱俩一样面临三十岁人必须面临的,那我替她难过。因为她看见过不一样的风景,看多了有时候以为自己是景中人,梦醒后发现又不是,多分裂呀!” “读书读得太久了,也有这种分裂感!” “嗯这么沉重的话题,应该在酒吧里聊吧!”小米趴在桌上软软地听,绵绵地插话。 三人一阵沉默,晓棠开口:“其实我现在挺迷茫的。我特别特别热爱生活,可老觉着工作不能承载我所有的热爱,我应该再有一个出口释放我的生命力!像有些人释放在爱情上、孩子上、家庭上我迟迟找不到那个出口,有点压抑,有点焦虑。你俩说说,人怎么才能找到让自己怦然心动的一个人生轨道呢?” “不知道诶!当你怦然心动时,你不就找到了让你怦然心动的方向?”小米狡黠。 “小米说得对。你没有动心,说明那个方向还没有出现。不着急,人生长着呢!我一研究生同学毕业后才发现自己不喜欢自己的专业,三十岁当妈了才转业,重头再来,代价大吧!可架不住人家喜欢新职业呀!我们读研读博的同学里,年龄参差不齐,性格各种各样,毕业后从事我们这行的五成不到!但是攻读期间,个个非常努力!后头重新择业,也很努力!我的意思是,当方向来的时候,多大也不晚!”卓凡反过来宽慰晓棠。 “我以前蛮装的,总想找个匹配自己的白马王子,那人要这样好那样好。我把注意力放在身外太久了,导致自己现在内部空虚。”晓棠陈述真心。 “人没有历练是不会成长的,你没见过那些五六十岁素质很低、做事奇葩的人吗?他们还没经历练、人还没成熟呢,身体先老了!衰老和成熟,说不定哪个先来呐!”卓凡说完深望晓棠。 “凡姐姐,为什么你今天说了这么多呀?上次,你可不是这样的,好像你换了个人似的!”小米惊诧卓凡的变化。 “我也不知道!遇见你俩我也有些变化,变得柔和了大概。原先真不知道交朋友也能改变自己、开拓自己。”卓凡靠着椅背,顾盼两位值得她一生交往的人。 “我现在的会计自考,进度很慢,学得很焦灼。其实我在会计上有很多大的目标,总觉实现起来非常困难。”几分钟的沉默后,晓棠提出了自己近来的困惑。 “可能你的困难正是目标太多了。人一段时间内目标越少越容易实现。如果真有大目标,把大目标拆分成中等目标,中等目标拆分成小目标。如果这个目标需要五年达成,那你先制定三年、两年的计划,然后再制定每年的计划,接着是每月的、每周的。这个叫目标管理法,我的博士学历正是靠这个方法得来的。找准靶子,个个击破,然后闷头做!” 卓凡说得轻佻,晓棠听得入神。 “哇!我真想鼓掌啊!凡姐你真厉害!当我老师绰绰有余了!” “我十几岁早听过这个了!我爸爸讲、老师讲、叔伯们讲,成功的人方法好像差不多诶!”小米不屑。 “哇,真羡慕你俩个一个有学识,一个有见识!我的年龄跟凡姐一样,我的社会学历比小米还低,你俩衬得我太差劲了。我现在最最最需要的是学校教育,告诉你们,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听网络课程,可认真啦!比原先上学认真多了!不够啊,我觉得我现在学习的需求、动力特别大!有没有什么帮我开化的、快速进步的,给点意见!” “网上有很多公开课,讲心理学的、行为学的、哲学的” 卓凡还没说完,被小米打断了:“棠姐姐你为什么自卑呢?你长得那么漂亮!比一般的明星还美!多少女生巴不得生一张你那样的脸蛋呢!” “我三十二了,这张脸已经不能满足我对生活和生命的基本追求了。我二十岁可以仰仗这张脸,三十岁勉强在再用用,四十岁、五十岁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棠儿,你改变了我对美女的偏见!我以前坚定地认为美女全是无脑无知的无一例外!真的是无一例外!啧!认识你俩太好了,你俩都是奇葩!”张卓凡双手一拍,哈哈大笑。 “为三奇葩干一杯!”晓棠说着举起咖啡要跟两人碰杯。 “干一杯用咖啡?我们为什么不去酒吧喝一杯呢?咱三又不是未成年,更不是一般人呐!” 小米拍着桌子说完,三人面面相觑。包晓棠也拍了下桌子,嘴角弯弯挑着眉望向张卓凡。张卓凡耸了耸肩,亦笑望晓棠。 “就这样!听我指挥!”小米一拍包包,站了起来。自己不言不语地先去结账,然后回头拉着她俩出咖啡店。 “我知道一个酒吧狐狸屋酒吧,离这不远,坐车半个钟头,还能在那里吃午饭!”晓棠说着在手机上找路线。 三人坐上车,很快到了狐狸屋酒吧。稀少的客人、流动的灯光、别致的装修、空灵的音乐在香味独特的酒吧里,两位姐姐干坐着,小米捧着单子点酒。 “给这位戴眼镜的姐姐来一杯血腥玛丽!她需要大醉,因为她这人平时太清醒了!”小米冲服务员点餐,两眼却望向张卓凡。 “我喝不了酒!下午还去公司加班呢!”卓凡快语提醒。 “没事!再给她来杯橙汁吧,多兑一兑!”小米说完,几人均笑了。 “给这位美女姐姐来杯低度数的鸡尾酒,你们推荐一杯吧!她可不能喝醉,今天下午她得保持清醒!”小米点完冲晓棠挤挤眼,会意的晓棠低头笑了笑。 “我呢来个激情海岸!今天下午我需要半醉半醒,无酒不行!” 小米点完单付完账,很快三杯酒上来了。三姐妹眼对眼地品着酒,嘬来嘬去,心情如酒吧的音乐一般悬空一丈。 “哎姐姐们,我最近有个困惑。我小学同学,跟我一般大,没谈恋爱给怀孕了,跟个四十岁的老男人!我妈妈他们姐妹团的全知道了,我知道后,不知为啥,特高兴不,应该说特惊喜!因为那个女生以前经常嘲笑我,按理说她发生这么大的事儿,我应该表示沉默、理解、不幸或支持,可我暗地里把持不住啊!贼高兴,我一人一想起这事在屋里偷笑搞得我看我特卑鄙!” 小米说完,两位姐姐哈哈大笑。 “还有!我一亲戚,比我大几岁,嫁了个小富二代,以前过年中秋来我家各种炫耀,这可好,她老公出轨啦!还跟一离异大姐,对方四十岁、带个娃儿!我听我妈这么一说,心里止不住地乐咯咯咯地笑又不敢出声!哎呀我觉得自己太可恶了,可我忍不住乐哇还有我一伯伯,又不是亲的,整天说教我、瞧不起我、拿我跟他女儿比,让我爸妈各种难堪,这可好,他摔了一跤尾椎骨碎了!我的天,我偷着乐了一个月!怎么办?我觉得我控制不了我的心,我想做一个高尚的人呀!” 小米自顾自地说,旁边两人早笑出了泪。 “最近为这个我真的很烦,我心里的真实反应和我道德上认为的反应,严重不一致。我的理智失效了,它操控不了我自己,我觉得自己不善良、很邪恶、小心眼儿别人要好了我倒没什么,一见别人倒霉我真的好兴奋、好惊喜!又不能跟我爸妈说,憋得慌呀!” 三人笑了很久很久,晓棠腹内已经震得没力气了。待平静以后,微醉的张卓凡开口道:“告诉你们,我有点想换工作了!在导师手底下干,不痛快!有时候当免费劳务的感觉,你的成就不能大过导师,你做的很多实验、写的很多章最后全盖上他的名字哎!”卓凡说出了心里的苦闷。 “都这样!这就是我爸妈为什么让我出国上学,国内别提了!你遇到的问题,几乎是每一个研究生和博士都遇到的。我爸接触过几个教授,那跑腿当小二使唤的,清一色博士哦!我爸惊了,自己招一个博士好贵好贵,怎么导师手下的博士这么跌份儿!没办法,论孙悟空和他师父唐僧的关系。” 卓凡不想多说,只低头喝酒。 三杯完了又是三杯,中间三人简单吃了个午饭,午饭后又点了三杯。酒浓人嗨的患难姐妹,说了不少的心里话、聊了不浅的人生路。 下午一点,送张卓凡离开以后,莫小米怂恿包晓棠给张珂打电话。彼时一开微信,晓棠又见张珂发来了好多讯息。为了小妹的爱情,晓棠豁出去了,憋口气拨通了张珂的电话。嘻嘻哈哈、三言两语,商量好地点和时间,三人朝目的地赶去。 市内最大的商业广场,昏暗飘香的星巴克内,两姐妹找了一处隐蔽的桌位,肩擦肩、头挨头地凑在一块儿,时而灵光时而犯傻地盘算着见到张珂以后的伟大计划。 没多久,英俊的张珂着身帅气靓丽的衣服到了咖啡店内。一直斜瞅着门口的莫小米一见张珂,提心吊胆,火速抽身,躲到了另一桌,还戴上了方才特意买好的帽子和墨镜。张珂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了包晓棠,晓棠还没听完莫小米的计划,主人公先一步来了。 两人坐定以后,各怀鬼胎。 “你来这么早呀!”张珂挠挠下巴,一笑,坐了下来,瞬时满桌弥漫着浓浓的男士香水味儿。 “你喝什么?”片刻后,张珂用戴着名表的左手捧着菜单问晓棠。 “呃随便吧!” 手无足措的包晓棠脑子有些乱,莫小米方才教她这样说、那样说,此刻见了大活人,不会撒谎的她有些仓惶。她扭肩斜眼求助小米,奈何假装聋子的小米压根不理她。 “哎呀算了算了,不用点了!我待不了多久的!”不会演戏的包晓棠直接摆手摊牌了。 “怎么啦?约在这里不好吗?还是出什么问题了?”张珂愣了,包晓棠的反应搞得他有些心虚。 “不不不!不是!怎么说呢!哎呀”晓棠抓耳挠腮,想说实话又觉实话很离奇,不知该怎么表达的她僵住了。 张珂瞅得纳闷,一口深呼吸,礼貌地问:“你直说呗!是不是要拒绝我?”见连日来晓棠压根不搭理他,张珂早做好了被拒的准备。 晓棠被问得愣住了,呆望天花板。回过神来以后,她点点头道:“是!真是要拒绝你!不知怎么开口呃还有” “我不是没被拒过,你先说说拒绝的理由。我要能接受那我就接受,我要接受不了我就继续追你!”张珂一脸较真,撂下宝马车的钥匙,放下手机和无线耳机,两手抱胸,靠着椅背,作出认真倾听的样子。 晓棠两手抱拳,磨来磨去,沉思良久,而后郑重开口:“首先,我得表明我的态度我不喜欢你,对你没有丝毫的男女之间的感觉。理由有很多,年龄啊、我的情感状态啊、我的生活状态等等等等,归根结底,我跟你张珂绝不可能。”晓棠说得决绝,那语气彻底镇住了情场丰富的张珂。 “我今天约你来呢,是因为我一个好姐妹,她叫莫小米,她看了你的照片你照片是我给的,从你微信朋友圈截图的,盗用你照片,先说声对不起!呐我的这个小妹,她看了你的照片,很有感觉,非常喜欢!然后,今天约你来,不是我要约你,是她要约你真心的!” “真的假的?这么刺激?别整我吧!”张珂翘起二郎腿,完全不敢相信。 “不骗你!你来之前我和她还商量着怎么怎么跟你说,但是我这人嘴太笨了!我不会说,只能老实交代了”晓棠气自己笨,捂嘴苦笑。 张珂左右望了望,伸出脖子,瞪着白眼仁打探:“所以,那妹子也在这儿?” 晓棠抿嘴憋笑,眯着眼,点了点头。 65下 眼科医院逢恶医 小病三千引大吵 “我的天呢!这什么剧情?我追了那么多女孩,从来没被女孩追过!她在哪儿?揪出来!”被狠狠拒绝的张珂在座椅上挪来挪去、张牙舞爪他急需一个转移窘和丧的出口。 晓棠实诚,伸出食指,直指小米。 早旁听完这一切的莫小米,假装没听到,死死地捂着耳朵、缩着身子。 “她害羞了!你是男生,你主动点儿!”晓棠轻笑着说完,提包起身。 转个身她站在小米身后,拍了拍小米的肩膀,笑道:“姐帮不了你了,该你上场啦!”说完扭着屁股、踩着高跟鞋扬长而去。 “别别别!别”脸红心跳的莫小米,冲着包晓棠的背影悄悄喊话。 明知张珂在背后那桌,两人隔着两米,小米一动不动,不敢回看。 张珂目送晓棠离开,一声唏嘘,心下失落。回眼望着小米瘦小的背影,忍不住咬唇哼笑。 好清瘦的姑娘!披肩黑发、白色体恤、背带牛仔短裙、白色运动鞋;小身板弓着趴在咖啡桌上,像个小孩似的。见她如此羞涩,二十四岁的张珂收回二郎腿,起身,走两步,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风流男子,清新俊逸;花月女儿,含苞待放。两人面面相坐,不言不语,直勾勾端详彼此。有关爱情的小调儿,在两人头顶上打转儿美好而奇妙的时刻。 全副武装的莫小米见张珂盯着她死死地看,吓得两手抱紧自己的包包,斜扭着身子,膝盖上抬,后靠椅背。 “听说你喜欢我?”张珂双手插兜,抬了抬下巴。 “是。”莫小米点点头,抿抿嘴。 “妹子,咱俩没见过吧?”张珂皱眉问。 小米点点头。 “咱没见过你就喜欢上了我!这什么逻辑?areyouok?没毛病吧?”张珂晃着身子问。 小米摇摇头。 “你喜欢我什么呀?” “眼睛、脸蛋、身材”小米说完将额头紧贴着桌面,羞得不敢见人。 张珂咬着嘴唇发笑,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别人看上色相。 冷静后,张珂静静地发号施令:“把墨镜摘啦!” 小米紧张害怕,导致她非常听话,乖乖摘了墨镜。 张珂盯着小米的脸蛋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小下巴,面容娇小、五官精巧、肤色白净,好个可爱的小美人。 “把帽子摘了!”张珂又指了指帽子。 小米像是被张珂施了魔法似的,他说什么,她做什么。摘了帽子,放在咖啡杯边上,然后撩了撩自己的齐刘海。 “长得不丑呀,干嘛遮起来!”张珂歪嘴一笑。 “防防晒!”找不到理由的小米指了指天。 张珂脸朝右笑了数声。 “妹妹,你多大了呀?成年了吗?”张珂见她青春稚嫩到幼小,故问。 “成了,二十。” “哎呦喂!我的天!”张珂笑她好小,然后抿了抿嘴又问:“你谈过恋爱吗?” “谈过,三次。” “那你追过别人吗?” “追过,四次!” “这么说还有失败的呀!你这经历还挺复杂的!”张珂望着乖乖的小米,心中欢喜,脸上忍着。 “不复杂呀!”小米嚯地一下直起身板,睁眼辩解。 张珂用手揉了揉鼻子,盖住了嘴上的大喜,说道:“你眼睛还挺大的!” 莫小米被夸得笑了,齐刘海下面的眼睛笑起来时跟弯弯的月亮一样,明媚、水灵。 “所以你要追我?” 小米挤挤眼,可爱地点点头。 “先让我听听,你怎么追我?说说你的方案。” “看电影、吃西餐、压马路、听音乐会、陪你买衣服、去景点旅游、约明天爬山、陪你打篮球或羽毛球你随便选!”小米提溜着眼珠子还没说完,张珂早笑疯了。 追了若干年的女孩,第一次被女孩追,心里早乐开了花。 张珂今天也穿着白色t恤,t恤领口挂着副大墨镜,t恤外是件淡蓝色的柔软运动风外套,下身穿一条绿色的宽大运动短裤,脚上是一双红色的跑步鞋。平头黑发、桃花眼、鹰钩鼻、厚嘴唇,笑起来格外灿烂。小米见他笑,自己也歪着脑袋痴痴傻笑。 半晌,暧昧的两人停住笑,互相凝视,彼此瞬间红了脸。 张珂故作正经道:“既然你招数这么丰富,你来定吧,下午咱俩干啥?” 小米见他答应了,捂着脸一通咯咯欢笑,两脚在桌子底下噔噔噔地跺了半晌,而后抬头说:“商场里有电影院,先带你去看电影,电影完了去吃饭,晚上请你喝酒!” 张珂又一阵傻乐,而后缓缓地带上墨镜,提了提外套的衣领,拍了拍椅背,摇了摇头,憋着笑取了车钥匙和手机,最后站在小米后方说:“还不走!” 小米带了自己的东西,蹦蹦跳跳地跟着张珂往咖啡店门口走。途中见张珂右手空着,小米一鼓作气,猛然一下将自己的小手塞进张珂的大手里,而后十指相扣。两人大摇大摆、甩着手地出了咖啡店,前往电影院的途中,一路大笑嬉皮笑脸、指指点点、左拉右扯、你推我搡、跺脚捂嘴笑归笑,不言不语,两手紧握。 这一段儿奇缘,成了! 下午五点,何致远和儿子背着包提着药回来了,老马在沙发上看电视,漾漾在地上唱歌玩玩具。见他俩这个点儿才回来,老马忙问仔仔眼睛的事儿。 “咋样?大夫咋说?” “没咋说!干眼症,开了药、做了物理治疗。”仔仔拉开书包,让爷爷看里面的药。 “哦!干眼症是啥呀?”老马掏出药细看。 “干眼症就是眼睛干涩,起了个名字叫干眼症,我们同学好多有呢。” “那肯定的,你们娃娃正用眼睛呢!诶这药贵不贵呀?”老马举着小盒子忍不住打听。 “七瓶眼药水,大概两三百吧!我没仔细看单子。”仔仔说完伸手讨要眼药水,准备放冰箱里收藏。 “这又不是自来水,开那么多干啥呀!这医生也是,搞得跟药贩子似的!”老马嫌药多、费钱。 “药其实花的不多!”仔仔用书包收好七盒眼药水,转身往餐厅冰箱走。 “那啥花的多呀?”老马坐在沙发上问。 “检查费!治疗费!” “多少?拢共?”心疼钱的老人忍不住又打听。 “两百多、八百多、一千九一共三千好像。” 三千老马以为自己听错了,抻着身子重问:“你说多少?” “三千多!”仔仔在餐厅里吼。 “三千多是不?”老马冷着脸再问。 “是!”问了好几遍,仔仔被搞烦了,大喊一声,回房去了。 水烟袋的烟嘴在嘴里,老头的嘴却合不住了,瞪着天花板的两眼也眨不了了。又不是什么大毛病,用眼过度、眼睛劳累,开个几瓶眼药水得了,竟花了三千块。多少人一个月的工资、贫瘠地区农民一亩地一年的收成、他和漾漾老小两个一月多的口粮钱三千?三千能买一个结实耐用的好沙发,三千是一个本科生一学期的学费,三千够动个小手术!就这么一口气没啦! 老马不敢相信亦不肯罢休,他静静地深呼吸,良久。灭了烟,老头擦干手里的汗,朝仔仔房里走去。 “把你病历本、缴费的单子给爷看看!”老马伸手讨要。 在医院里折腾一天的仔仔指了指桌子道:“那个件袋里呢!全部!” 老马取了件袋,从自己的床头柜里掏出老花镜,一并带上稿纸和老家带来的自动圆珠笔,从屋里出来后先去找致远。陪儿子做检查、缴费,在医院里兜兜绕绕跟蚂蚁似的跑了一天,疲乏的致远在地铁上频频打哈欠,本想一回家躺着睡一觉,念叨桂英昨晚脱下的一件纯棉针织衫不能机洗,在盆里泡了一晚上担心泡坏了,致远只得拖着疲惫弓腰手洗妻子的衣服。 “先别洗啦!你出来一趟,跟我合计合计这单子!咋弄的花了三千多!” 老马直勾勾进桂英房进卫生间,致远毫无防备,呆住了。见丈人气势汹汹,他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跟随老头来到餐桌上。 老马把病历本扔给致远,压制怒气,敲着桌子故作平和道:“你给我说说,这三千元是怎么一笔一笔花出去的。” 说完自己右手握笔左手按着稿纸,屏住呼吸,等他交代。 致远此刻懂了岳父的意思,挠了挠额上的汗珠子,坐了下来。他摊开两本病历本,找出那本专门记录仔仔眼科病例的本子,将里面的收费单、检查报告单、病历单一一分类整了整。七八分钟过去了,见资料太多太杂,何致远寻思先梳理清楚。 “仔儿!把你房里的订书针还有胶水拿来!再拿个笔!”致远心想先把病历单按时间贴上去。 “哦!马上!” 父子俩这一喊,吸引了漾漾,一家人全凑在餐桌前了。 见何致远一张一张、不急不慢地贴病例单,老马悄悄出了好几口闷气,等得心焦火大,不耐烦了,老头又敲着桌子催促:“先弄今天的成不?我在这儿等着呢!” “哦哦马上!” 又过了七八分钟,何致远终于梳理出了头绪。 “今天的花费总共是三类,一类是药费,一类是检查费,一类是治疗费。呃” 爷爷的愤怒像臭味一样在屋里扩散,搞得人人不舒服。 仔仔见不得爸爸困窘、爷爷盛气逼人的强弱悬殊的场面,赶紧在旁插话调节:“药费就是那七瓶眼药水!其中一样是进口的,两样是自费的,所以比较贵!”仔仔拿着缴费单给爷爷看。 戴眼镜的老马扣着缴费单上的小字,嘴里默默念了一遍,除了后面的数字他看得懂,前面的化学名字他压根认不得,还是要过一遍。 许久,他问致远:“开这么多眼药水他用得完吗?不怕过期吗?” “呃这是医生开的,医院的流程是医生先开好单子,我们再去缴费。”致远提着胆子解释。 “这单子是圣旨吗?不能商量吗?你就说三个月后还会再来,一次性不需要这么多药不行吗!”老马狠狠地白了眼女婿,那眼神中的犀利和凶猛恐怕两小的永远也忘不了。 见致远一脸拧巴、努嘴不答,老马又责怪:“你是不是缴费的时候压根没看他开的是什么药、多少药?医生是神仙吗?医生不会犯糊涂、耍心眼吗?医生里没有奸恶的、黑心的或者次货的吗?” “点不完就扔!药费才两百多,这不是大头,爷爷先看其他的!”仔仔替爸爸解危。 老马一听扔字,心里更不高兴,刚要张嘴说话,又被仔仔打断了。 “这几张是检查费!一共五项,下来百!” “查出什么毛病了吗?”老马抬起大眼问少年。 “干眼症啊!” “你一说眼睛干痛、发胀、发痒,那就是干眼症了!这他妈还用查嘛!什么裂隙灯视力检查七十八、什么眼表综合检查三百元、什么睑缘螨虫检测一百块、什么眼科b超一百块、什么眼底检查oct两只眼三百块日他娘的!一小病大动干戈地是干什么!抢钱吗!” “西医就这样,先检查、再下结论然后开药,整过西医都这样。”何致远拄着腮帮子小声解释。 “不能看中医吗?”老马一声震天吼,吓坏了两孩子。 致远握着拳头拄着腮帮子,一动不动,脸上却凝结成沟沟壑壑。 老马吼完,认认真真地在纸上用圆珠笔记东西。完事了抬起头问:“还有啥开支?” 仔仔小声说:“这一张是治疗单,这才是最大的大头。” “我眼睛不好,你读给我听。”老花眼的老马戳了戳单子,示意仔仔拿去读。 “第一项是表面麻醉,十次五十;第二项是眼睑腺按摩,十次一百五;第三项是冲洗结膜囊,十次两只眼二百八十” “这十次是啥意思?”老马打断。 “就是分十次治疗。” “冲洗下眼睛就二百八这是打劫还是捡钱?”老马敲打桌子干瞪眼,鼻头却朝着何致远的方位。 “我也觉得贵,这上面还有更贵的呢。”见爷爷不说话,爸爸望着桌子发呆,仔仔继续读:“第四项小换药,创面十四厘米以下,十次一百四十元;第五项是冷疗,两只眼、每部位,十次三百元;第六项中医熏药治疗,十次七百二十” “熏一熏眼七百二!” 老马拍着桌子又瞪眼,然后直指致远训:“这你也付钱?他妈赚钱好赚吗?医生随便开个什么单子你都付钱嘛?这一看就是个黑心医生,他要吃肉你就伸出胳膊让他吃吗?”老马气得龇牙咧嘴,何致远却一脸平静地望着病历本。 僵持了数分钟,仔仔接着读:“最后一项烫熨治疗,两只眼十次三百块。” “十次是说去医院十次吗?”老马问仔仔。 “是。” 一笔一笔的金额,像一刀一刀的口子,划在了老马的手腕上、心口里。 “你有时间吗?马上要考试了你有时间吗?你爸是个囊货,你也是吗?没时间不能跟医生说治不了吗?难道不能转个身去其他医院再看一次吗?非得他开个单子你就付钱!这医生叫什么名字?你给我找找!” 桌子被老头拍得咣咣咣地响,漾漾吓得躲到爸爸背后抓着爸爸的衣服。 “辛欣,女的,四五十岁,副主任医师,擅长干眼症、泪道疾病。” “把这医生记下来,以后永永远远不要见这个医生!永永远远、这辈子也不要去这家医院!”老马说着将医生的名字从病历本上抄到他的稿纸上。 “现在听我的,把这治疗费退了,就说你要期中考试,做不了!让他退!” 一听这个,致远凝滞不动,仔仔惊得望着爸爸,不知该说什么。 “爸,这个不能退!再说仔仔也确实需要治疗啊!他高度近视那么严重,花点钱有什么不值的!”致远皱眉摊手,意思是不退。 “他眼睛有多严重?青光眼、弱视、白内障还是瞎子!现在这么一点点病要花这么多,你一次一次这么搞、这么忍,财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破掉的!人家要吸你血,你就让他吸?不是黑心医生黑,是你何致远太弱太蠢,白让人家欺负!明天随便去其他医院的眼科转转,同样的病,但凡有一个医生开出的单子比这黑心医生贵,那就不退!” 老马咬牙切齿地说完,受气太大,说完老大声地干咳。 “爷爷你别生气了,我也觉得花多了,社保卡都刷光了,我同学看眼睛有些也花不少!你不是说我眼睛要小心使用好好保护嘛,万一这一千九的治疗有作用呢?我爸也心疼钱呀,不都是为我的眼睛好嘛!” “那你今天做了一次治疗,有用吗?”老马张着五官问。 仔仔转了转眼珠子然后快语速答:“有用啊!有用的呀!我今天回来感觉眼睛舒服了很多,没那么肿了!” “哎你呀你!破财的命!将来你要有钱了,你自己花钱给自己治!你妈的钱来之不易,没展会的时候没收入,有展会的时候拼命地跑。就说说最近,你妈有几天是在你下晚自习前回来的?” 这一句低沉却压抑,父子俩沉默了。 老马又咳了几下,拍着桌子说:“这要搁我身上,该花的花,不该花的我明明白白大嗓门地告诉医生我没钱,钱不够,这几项治疗我不需要,你把十次治疗改成三次,有效果了我再付另外七次的钱,或者我直接跟医生说,我不需要这么多眼药水你少开点行不行!” 老马在跟仔仔说,眼睛却十分复杂地瞅着致远。火冒三丈之后,老人又是喘气又是干咳。 致远也堵得慌,可是他不愿再说话了。 仔仔从里面抽出一张单子说:“这个螨虫检查,拔了我十二根睫毛,说十二根睫毛下有八个螨虫,特别严重,然后因为这个开了好几个治疗项目花费在七八百。我刚开始也以为挺严重的,可是上网一查,人身上大概有一两百万的螨虫,盖的被子也有五六百万,那睫毛上怎么着也会分布一些吧!我认定这是骗人的,可是人家是眼科医院、大医院呀!” “嫑相信任何赚钱的单位!对一个没大毛病的健康人做乌七八糟的检查,那是想方设法地骗钱呢!这里不好意思拒绝,那里咬咬牙忍一忍,永远妥协,永远吃亏,最后受害的是自己。”老马戳着自己的心脏,分明是说给女婿听的。 少年见爷爷气得脸红气喘,爸爸歪着脸不言语,左右均是他爱的,他不遗余力地从中调解:“爷爷,你别气了,你要是气坏了又跑到医院做一顿检查,那又是几千元!不值当!你当这三千元给我交了学费,以后我再遇到庸医、带心眼没医德的医生,拿小病开大刀,我铁定会对付了!我以后去北大医院、中医院或二院、三院的眼科看眼睛,不去这里了!爷爷你别气了!”仔仔边说边晃了晃老头的手腕。 吃软不吃硬的老马,从鼻子里喷了口气,叹道:“你把这事儿跟你同学交流交流,问问人家有没有不吃亏的经验,问问人家爸妈有没有聪明的法子,我就不相信天下所有的人都爱吃这哑巴亏!咱要是亿万富翁被骗个几百万也不碍事,你妈一个婆娘家养一大家子,今天周末咱在家里吹空调你妈人在哪里呀?她一生病全家停摆,你妈她自己胃出血了也不敢多住院,单单害怕把工作耽搁了、公司对她有看法、这份工作有闪失咱花钱、不赚钱的,得心疼这钱、尊重这劳动成果是不是!” 老马说完又咳嗽了几下。 “是是是!爷爷你说得对!你看你气得又喘又咳!歇一歇先,这亏已经吃了,吐不出来了,咱还得生活不是,我还要准备考试呢!我本来回家要做作业的,爷爷你看你气成这样多难受,我都没状态做作业了。”仔仔千方百计地打消爷爷要去退治疗费的想法。 “罢罢罢!个人忙个人的吧。” 老马听到仔仔要学习,只能忍忍不说了。老头起身去了阳台,不停地喘气,越喘越短。火气上来了盖不住,他朝着致远隔空怨几句;一番自我安慰气下去了、肚里略顺了,没多久一想起农民赚钱的不易,火噌地一下又冒上来了,隔空又叨叨。 为这个,老马从下午五点到晚上十点,反反复复,念念叨叨,三千元的这口气老农民愣是咽不下去。 66上 酸菜鱼打翻人生 何致远郁积出走 “棠姐姐,我马上关机了,我跟我妈说手机没电了,说我跟你在一块。她存了你号码,如果她给你打电话,请提前编造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糊弄老母。今晚我俩开宾馆去了,成全我成全我成全我!跪谢,请安!” 晚上八点半,正在上网课的包晓棠收到小米的消息,惊呆了。反复看了好几遍,才确定它是真实的。年轻人的世界真是太疯狂了,她想嫉妒也嫉妒不起来,只能羡慕外送祝福。回完消息,晓棠久久地无法将神思拉回到网课上。 爱情未来时,一般人对它怀着渴望又谨慎的憧憬;当爱情来临时,少有人有勇气敞开自己、为爱痴狂。 人生实苦,在这精明、提防、冷漠的人群中无方向地碎步挪移,遇到一段儿无私无我的爱情是多么纯粹、多么理想的幸运啊。还需花费心神去思考或算计这段完美爱情的结果吗?大可不必。享受过程,每一月、每一天、每一秒的细腻、浪漫、柔情、微笑、拥抱享受过程才是最重要的。待若干年、若干年以后,没有人会去纠结或遗憾为何结果那样、结局这样,白发苍苍的老翁老妪独坐树下、望着南天,一定是在怀念那短暂的美好美好中的爱与被爱,美好中的对方与自己。 一个女生跟一个男生相处多久可以发生关系?于小米而言,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因为她不需要答案;于自己而言,晓棠彷徨、窃叹。自己的一切因缘仿佛注定似的,推倒重来还是一样的故事、一样的结局,一样的不堪和被骗。 人群给了年轻的心很多误导,年轻人在失败以后悄悄描画迷茫,人群此时又来嘲笑他的迷茫,甚至继续拉他进入下一个更大的迷茫中。善良、勇敢、豁达、有见地、充满激情和向往倘每个人都像小米这样,那浊世凡人该少走多少歧路啊。莫小米像一颗流星一样,在刻板的群星中自由地寻找方向、自由地奔向目标、自由地享受生存。 下午签了合同,马桂英拿着合同回了公司。晚上吃快餐的时候,忽然她收到了隆石生发来的七八张照片有在室内唱歌的、有在海边烧烤的、有在运动馆打球的照片里,一群中年人穿着休闲、勾肩搭背、冲着镜头比心,桂英将照片放大了详细观察,个个眼睛眯着、嘴角翘着,笑得灿烂。会展部的同事们无一例外地全在加班,展会业务部的老业务们全在外面跑客户,公司那些中高层竟纷纷上赶着去参加joden的宴请,桂英无语。 一切的内乱、、死亡,无不是从内部开始的。产品存在生命周期,企业当然也有。有时候企业的生命周期还没有企业所生产的产品的生命周期长。这样的案例,在日新月异、风起云涌的当代中国,并非不存在。 这一晚,老马只等着桂英回来说道说道那三千元的原委和憋屈,揉搓煎熬的等待过程中,老马自己无奈地消解怨气、冰释窝火。一碗面筋且能挺着脸面开口要好几十、一疙瘩榴莲花了将近一百、一个玩具动辄好几百、一双鞋子稍好些就上千小东小西既已如此,何况是大医院的治疗呢! 这辈子在屯里,人人说城里房子贵、吃穿贵、用度贵,果不虚传。这个几十、那个几百、拐个弯又是几千、几万,也许,不是城市不好也不是城市太贵,而是农村人不适合城市。一辈子为了几块几毛精打细算,一辈子在鸡零狗碎里寻找一种妥帖或滋润,一辈子在不花钱的地方斗天斗地、安身立命。临了临了,老天将他搁在这寸土寸金的地界,该是水土不服吧。仔仔方才还说呢,他同学去香港看一下眼睛一口气花了几万!归根结底,老马还是心疼钱,心疼钱是因为没钱。 老村长蜷缩在摇椅上,望着满城霓虹照亮的夜空,想起了马家屯。屯西坡上有一片长成妖怪似的芦荟、仙人掌,一亩地那么多,年年开黄花、结红果,妇女们想起来用的时候随意采摘,不花钱。南头鸡架路上一路东边是悬崖,崖边上全是蜀葵,长成人那么高的花枝,开花时跟火烧似的一路红火,娃娃们采花、姑娘们拍照、老婆子们收集种子,不花钱。村北三里外有一洼地,两亩地那么大,里面全是酸枣树,碗口粗的酸枣树也有,到季节了孩子们争着抢着去打酸枣,入冬了挣碎钱的人争着抢着去打树上干了的酸枣核,不花钱。 天怜农人,让他们匮乏,又变着花样地解他们的匮乏。 马桂英晚上坐在电脑前,一忙忙了大半天,起身喝水时才发现眼睛僵硬、腰部酸软,这一晚到家时又十一点了。一声不吭地推门回来,实在没力气喊了,桂英直奔屋里换衣服。坐在阳台边的老马见她走路走得慢而晃,一看便知累了。可一见终于有个能说话的人,心里的那点事儿立刻涌上来了。 桂英换了睡衣出来喝水,被老头召了过来。老马三两句小声将白日里三千元的那摊事儿描绘了一遍。桂英坐在摇椅边漾漾的粉色小板凳上,手握一杯水一边听一边小口抿,回想方才回房换衣服时,致远一副冷漠冰凉的样子,心里串上了。她也心疼钱,但是没法子。 “你今天发脾气咧?”桂英抬眼问老头。 “白扔了三千元!三千元!能买辆老结实的大三轮车呢,能不气人嘛!”老马拍着摇椅扶手,心里其实没那么气了,嘴上过不去那坎儿。 “所以,你是冲着谁发火漾漾、仔仔还是他爸?”桂英冷冷地问。 “你说呢?”老马一抬头,鼻孔朝天,永不示弱。 “啧!哎” 桂英伤叹,低头望着杯中平静的纯净水,沉默了五六分钟,蓦地鼻子酸了。 几分钟后,她终于开口:“大,我最近累得很,你能不能不要给我添麻烦了?” 老马听她语音颤抖、低沉、哀求,转头一瞧,见她仰望自己,泪水两行往下滴,老人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来。 “我正是为你着想才发火的。”老马急得又拍扶手。 “你拿我三千元的法国香水当花露水洒,我朝谁发火?”桂英抿着泪小声问。 “你不朝我发火了嘛!” 沉默,又是几分钟的沉默。 “大,这是城里!中国最大的城市、一线城市、中国特区、这个年代地球上发展最快的地方,啥人没有哇?买个车被坑几万再正常不过啦,买个房子被宰十几万、几十万的压根数不清!要是每一笔亏都找人掰得清清楚楚,那日子没办法过啦!坑蒙拐骗、被坑被蒙被拐被骗这就是现实生活!” “哼!”老马岂不知晓,只是此刻不愿相信罢了。 “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坏人,肯定是医生身上被分配了额度,那也是医院强制规定的,她能怎样!要不是医院硬性规定,那就是这个女医生她特别需要那点提成,给她得了!别口口声声要告人家、投诉人家、给人家贴大字报!一个心眼坏的人在坑你之前,早不知被多少人坑过伤过才变成那样了,咱何必呢?” 老马闷叹一声,回头望着自己姑娘问:“是你的钱被坑了,你说咋整?” “咋整?我明天还得上班,睡饱吃好有精神上班,这就是答案。仔仔明天要进补课班,漾漾后天要进幼儿园,努力学习就是答案。大你老了,别骂骂咧咧了一天天的。我问你一句,你今天发火,致远有没有回嘴?他受了气怎么消气?人跟人不一样,要是个个都像你这样精明得不吃一口亏,这世界和平不了。” 老马朝着阳台外喘长气,不言。 隔了几分钟,桂英又流着两行泪小声哀求:“大,你以后别为难他了行不行?” 桂英说完,擦泪走了。一切恢复正常。 忙了一天的她不想再为家事费神、不想再安慰致远、不想再开口说话,上了床挪到她的位子上,盖上单子倒头睡。致远也是一句话不说,一句暖心的问候没有、仔仔的眼睛不提、丈人的发火不言、妻子为何那么晚回来也不问,关了灯,躺在他那边抱着枕头睡。 夫妻俩背对背,中间隔着条银河的宽度。 桂英心疼他,更怨他。时至今日,他还是不能找到跟老头相处的方式,还是一声不吭地受委屈。他要如此忍着,她又何必心疼呢。致远哪里睡得着,他过着他不想过的日子、吃着他讨厌的饭菜、做着他不会做的事情,跟老头算完三千元的账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现在的何致远还叫何致远吗。 老马听了桂英的哀求,心里难受极了。一心为她好,反过来被她怨。老人心里不舒服,坐在躺椅上,一锅烟连着一锅烟,直吸到了凌晨一点。 短短几十年,中国发生了多大的改变!人人吃海鲜大餐、穿名牌衣服、买城里的房子、开进口的小轿车四十年前中国人吃不饱穿不暖、一大家子挤在一张炕上的境况过去了,奢望地里的年成多点儿、全家不饿的日子过去了,梦想拥有大梁自行车、缝纫机的时代也过去了。这四十年里物质条件、基础建设的发展何其之快,人们的观念和信念还没有历练出足够的灵活性,去平衡这种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变革、大冲突、大反差。 互联网兴起以后,海量的资讯、知识超过了人们可以接收的上限,人们对初级快乐的追求超过了政治或明开放的速度,后起觉醒者、无恒产者、住在村里的农民普遍存在着自己追不上环境的巨大冲突社会进步得太快了,快得人们一时无法适应,快得好像国人正在面临一场弥漫时代的特殊“青春期”。 在开启人生之路以前,人们先要学会认识、审视、适应他生存的现实环境;很多无法适应的人,在人生一开端就陷入了困惑为期一生的困惑。老马这七十年来一切认识、审视和适应的,全是农村、农民和农业。跳出这三者,他津津自傲的经验、智慧将不再称为有用的经验或令人折服的智慧。 不可否认,老村长身上携带者浓烈的三农价值观、旧时代价值观。过去自信、成功的他,用过去的那个时代,抵制现在的这个时代。忍受残破,习惯旧物;忍受抠门,习惯节俭;忍受冗余,习惯积存。在慷慨的大地和吝啬的气候之间斗智斗勇、艰苦生活;他和像他一样的农人们、旧人们,不仅要拖家带口地活下来,还要活得滋润、洒脱。那一笔一笔、五毛三块存下来的大钱,便是他们向生活索要滋润、和命运谈论洒脱的筹码。 手里的水烟袋很适合自己,无论是五十年前还是五十年后,但是它不适合这个时代,它已久别于时代了。 符合时代,或者,符合心意,在当代的价值观里,常常是矛盾的、对立的。 忍受老一派的观念,并且和老一派的美德和平友好地相处,在当代,显得有些困难。 老马最爱的马家屯的性格像个女孩子,一人多面,柔和的、浩瀚的、自然的、宽容的、务实的、简单的、宁静的、可爱的、娇小的、威严的、守旧的方圆上,每个村庄都有各自的特质,每个村庄均是独一无二的。没有哪座城市是绝对公正的、完美无瑕的,老马在高楼上俯望他脚下的大城市,绞尽脑汁,想不出它是什么样的性格。 什么样的城市,会让几乎每个人在短短一生中多多少少遭受数十次小号的被坑骗和一两次影响生活或命运的不公正?果真是城里和屯里不一样吧,方方面面的细节、习惯均不一样。此时此刻身处城市的老马该入乡随俗的。他应该努力去了解这座城市的性格、发现它的美好,用美好等额地抵消它的瑕疵,然后发觉它全面的灵魂以及滋养它灵魂中的善的东西。 周日上午,桂英九点出门十点到公司,伍明兰早到了,两人就开展前的贵宾接待、媒体邀请、前后所需的宣传稿件等问题聊了一上午。 莫小米和张珂两人十点出了宾馆,一块去买定情信物,要不是张珂周末得加班、司机李师傅过来接,两人黏黏腻腻的恐怕半个月也分不开。 下午五点多,李玉冰从沈阳赶了回来,一回深圳直接去公司,知马桂英和伍明兰都在,也知现在到了安科展关乎成败的时刻。三个女人聚在小会议室里,你一言我一语,写写记记、打电话、找人、做计划直忙到了午夜十二点。 何致远下午给儿子在网上买了不少的眼用保健药蓝莓素、叶黄素、鱼油之类的。为了安全他选择从海外购买,一下单又是百,考虑到儿子目下学业繁重眼睛着实不好,他犹豫不得。今天周日,儿女老人均在家里吃饭,下午想着好好做一顿,致远酝酿良久,定下了酸菜鱼、炒拉条、丝瓜汤,如此三样丰富、节俭又管饱。 四点多去对面的商场买鱼,一路上致远合计着吃鱼对眼睛好,设想今晚这顿让仔仔多吃些鱼肉补一补维生素、润一润眼珠子,所以没顾虑直接挑了条两斤半的大鱼,花了九十多块钱。 回家后去鱼鳞、洗鱼肉、切鱼片然后备大料、腌鱼块,腌鱼的间隙他忙着准备做鱼、炒面及做汤所需的菜。厨房里的时间过得飞快,一个半小时后以后,他开始开火烹饪。先做丝瓜汤,十分钟好了,倒入盆里盖着保温;接着做酸菜鱼,炒料和酸菜、下鱼片、倒水、煮开,二十分钟后香喷喷的酸菜鱼也好了,他倒入一大盆中,晾着;最后下面条、炒面。 饭做好时,已经七点半了。一身葱蒜味儿、上衣全汗湿的何致远推开厨房门,喊老小吃饭。男人腿脚麻利地将四盘面、一盆酸菜鱼、一盆丝瓜汤端到了餐桌上,仔仔帮忙取筷子端小碗。几人坐定以后,致远先给老人盛清淡可口的丝瓜汤。 “仔儿多吃点鱼,对眼睛好!爸专门给你弄得。”致远用小勺一搅酸菜鱼,发现里面的肉还有半盆呢,于是给儿子夹了五六块白白的鱼肉。 “你这肉买多了!”老马嫌浪费,憋了很久才小声说出这句。 “爸那你多吃点,别浪费。” 老马对炒面很满意,一人吃了两大盘,到了酸菜鱼上没那么大胃口,西北人其实没那么爱吃鱼,老头吃了几大块吃不下了。仔仔先喝了几碗汤,又大口吃了一盘半的炒面,待到鱼肉时没吃多少也饱了。致远自己吃了不少,奈何吃不下了。剩下慢吞吞爱吃鱼的漾漾,非常捧场,只可惜四五块鱼肉吃了半个钟头还没吃完。最后,酸菜鱼果真剩了不少。 仔仔饭后去房间写作业了,老马去阳台上纳凉、消食,漾漾还在磨磨蹭蹭地荡着小腿吃鱼。致远见她馋嘴爱吃,将其它的先端走了,独留下那盆酸菜鱼给她。 十来分钟后,碗盘进洗碗机了,炒菜的锅致远已清洗干净。捧着干净的抹布,何致远出来擦餐桌。他将酸菜鱼拉到桌边,自己用肚子顶着,然后弯腰擦整个桌子。桌面越来越光亮,胳膊越伸越远,够不着的地方他抬起脚使劲弯腰,好巧不巧!中年人肚子上的一疙瘩肉,妥妥地盖住了那盆酸菜鱼,待他脚落地、胳膊收回来时,腹上赘肉像钩子一样,将整盆酸菜鱼拖出桌面,顺着他的衣服裤子,在重力的牵引下朝桌子底下飙去。一盆酸菜汤跟泼出去的似的倒在桌子底下。 咣当咣当咣当直径二十厘米的铝盆在地上快速地转圈圈。 好个一百八十度的华丽大翻转,好一屋子浓郁独特的鱼肉香、酸菜臭! 致远低头一看,自己衣服上、裤子上、鞋袜上全挂着小肉末、酸菜叶、大蒜片桌子底下两平米内,均匀地分布着酸菜鱼的黄酸汤、碎鱼块、红辣椒、青花椒、白蒜片、绿葱段 老马远远瞅着,想说两句,念叨昨晚英英的泪,到嘴边的话愣是咽下去了。仔仔听声赶来,一见这模样,赶紧去拿拖把。漾漾坐在椅子上不敢下来,因为她脚下的地面全是黄亮亮的汤汁,小孩傻眼了,两眼盯着爸爸身上一大片还在滴水掉肉的污渍,一块肉搁在嘴里大半天愣是不进不出咽不下去。 “别拖!别让拖把挨着菜汤!你赶紧去取垃圾桶,再拿块抹布!”仔仔刚要拖地,被他爸强力制止。 “把洗洁精也拿来!”仔仔刚转身,致远又喊了一句。 东西到齐以后,致远蹲在油腻光滑的地上,一边用抹布快速吸流动的汤汁,一边用手去捡地上的肉块。仔仔认为先用拖把拖在一堆更快一些,他刚提起拖把又被制止。 “别拖!指甲盖小的肉末拖不掉,招虫子!你先把妹妹抱走,小心脚底下,千万别滑了!”致远不想让女儿看见自己这般狼狈。 仔仔一听爸爸的口气与常不同,又惊又怕、忐忑不安的少年听从吩咐,小心翼翼地一脚一脚走过去,然后去抱妹妹。少年的大脚丫子一来一回,整个屋里全是鱼腥、酸臭和油腻腻的脚印子。 致远害怕蹲着滑到了,没法子,他跪在了地上。忙活间手被鱼刺戳伤了几下、被什么东西划伤了,红红的血点缀在白色的瓷片上。仔仔瞧见这个,心里难受,想帮又帮不上,急得在案发地外转圈圈。 “去取个盆子,倒些水,水里多放些洗洁精,我用洗洁精擦一遍。你小心,别滑倒了!” 致远跪在地上到处捡小肉末桌腿上的、柜子边、快递的纸盒子上父子俩相互配合,一个擦地,一个换水,来来回回,不下十趟。二十分钟后,地面干净了,只留下一层浓浓的、光滑的洗洁精水。此时致远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低头一看,肚子以下全是温热的、油滑的菜汤,鞋上、鞋底、鞋里面深藏肉末,袜子上还粘着煮烂的红辣椒。父子俩见此,均有些尴尬。 “你回房写作业吧,这不用你帮了!” 致远把儿子支开,自己脱了鞋,着袜子小心翼翼地回房换衣服,然后去涮拖把,拖把洗干净以后重新拖家里。一口九点多了。何致远瘫在床上,细细地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好像做梦似的,好像那并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老马默默地目睹完这一切,一句话也没说,心里失望至极,忍不住地频频摇头叹气,叹这个女婿不中用。 到睡觉点儿的何一漾又开始了每日一次的睡前耍疯行动。去爸爸房间跑了几次,见爸爸根本不搭理她,又去哥哥那里,结果被哥哥屡屡瞪眼嫌弃赶出来了,没趣儿的小孩只能过来骚扰没趣儿的老头。揪胡子、挠痒痒、戳脸蛋老马被整恼了,甩了下胳膊道:“别烦人,爷恼了!” “你敢!我叫我爸爸打你!”瞌睡迷糊的小孩歪着脑袋,一脸天真地胡说八道。 “哼!瞧你爸爸那样!还打我!”老马听得不乐意,从鼻子里哼一声又叹一声。 “不准你说我爸爸!”小孩上前打了一下老头子。 “任是哪个爸爸,也比你爸爸中用!哎” “不准说!” “苦了你妈咯!但凡另找个人,怎么着也比现在过得好吧!一个人生俩孩子养一家,咋这么倒霉呀!”老马自言自语,以为四岁娃儿听不懂。 小孩扣着指甲听完,皱着眉问:“你在说什么?” “说你爸爸不不如人家爸爸有本事,能当家!你妈找你爸哎你将来给爷争气点儿,找个好样的男人,千万别找你爸爸这样的!”郁闷的老马戳了戳烟叶,继续吸烟。 漾漾听来听去有点绕,没听懂的她干巴巴站着思考,然后严肃地问爷爷:“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鬼知道!” “我妈妈是不是不回来啦?” 老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答。 “我妈妈是不是不要我和我爸爸了,还有我哥哥” “最好!那多轻松!再这样下去你妈迟早得累死!”老马没好气也没好心情。 漾漾听着不对劲儿,一个人歪着脑袋动了很久的脑筋,问天要人,勃然大哭。 “我要找我妈妈!我要我爸爸!我要我妈妈” 好几天没见到妈妈的漾漾还以为妈妈不回家了、不要她了,加上爷爷三番五次地提及“新爸爸”、“别的爸爸”,小孩以为她的爸爸要被人换掉了,以为她要同时失去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了,悲痛之情难以言表,一张嘴全是爸爸妈妈、爸爸妈妈。 见她没来由地大哭起来,老马丈二和尚搞不懂,坐直身体,皱着眉火速盘点,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哪句话得罪了她、哪句话又惹哭了她又一想这么小的娃儿怎么可能听得懂他说的,倘真听得懂,那也能听出来他的语气老头僵了。 仔仔听漾漾嚎哭,随手一摸戴上隔音耳塞,继续写作业。漾漾每周不哭七次这一周过不完,仔仔早习惯了,或者说麻木了。 漾漾大哭着去找爸爸,推开爸爸的房门呜哩哇啦地嚎叫。 “我要找我妈妈,我妈妈不回来了吗?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我不要其他的爸爸,我也不要新爸爸,我只要我爸爸,我要找我妈妈” 本身心烦意乱的何致远,听到女儿如此说,一时间心乱如麻。他一把抱起女儿去了卫生间,关上门,女儿面门而哭,他面墙流泪。哭到伤心处的他,放下女儿,蹲在地上,捂着两眼呜呜咽咽,小声啜泣。 他的人生,像那盆酸菜鱼一样,一点一点,被彻底打翻,打翻后的模样惨不忍睹。卫生间里那身还附着酸臭味儿的衣服,像极了他现在发酸发臭的人生。 理智的男人很快调整好情绪,收了泪回归平静,安慰大哭不止的女儿。 “妈妈在上班呢,她最近很忙,每天晚上回来你睡着了,但是妈妈早上上班前都会去看你别哭了漾漾,乖!别哭了,妈妈每天早上都亲你呢” 安慰了十来分钟,漾漾哭声小了很多。致远于是抱她回房,哄她入睡。哭多了的小孩嘴唇发干、嗓子沙哑,致远给她喝了几次水,然后拍着小脑袋哄她,哭到无力的小孩很快睡着了。 连日来的焦灼、窝火、伤心、忐忑、疲惫、绝望终于,在女儿口口声声喊“新爸爸”的时候,诸般心绪搅成一锅,冻成一盆冰疙瘩,狠狠地砸到自己头上,砸碎他绷着的尊严,砸碎他忍耐的心。何致远心如针扎,嘴里咬牙。 十点多,他带上钥匙出了门,去周边找房子。 66中 青年暧昧互诉心曲 中年交困岁月难度 在金华福地附近找到一家小旅馆后,何致远回家取东西。斜挎包里两身衣服、几样日用足矣。收拾完东西,他敲开儿子的房门。 “爸给你说几句话。”十一点,何致远一身大汗、一脸凝重地坐在儿子床边。 “嗯”刚停下作业准备睡觉的仔仔挪开腿让爸爸坐了下来。 “爸打算出去住段儿时间”何致远说得极慢,仔仔一听浑身僵住了,屏住呼吸,不敢相信。 “今晚先住小旅馆,明天去找房子。我出去待一段儿,静一静。”中年人低着头,抿着嘴一句一顿地说完。 仔仔身子抻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不知如何回应,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 “你不要多想。那个你妈回来以后,你跟她说我待会儿出门后直接关机了爸只想好好静几天。” 致远双眼恳求地望着儿子,仔仔点点头又低下头。 肃静间,何致远将手放在儿子的手背上拍了拍。 这一放一拍,为父者眼含泪水。 “仔儿,你大了多照顾妹妹,别跟爷爷顶嘴,多体贴体贴你妈。” 中年人撇掉了眼窝子的泪,快速起身开门,提包走了。 仔仔在床上坐了很久很久,刹那间,少年大概反应过来了爸爸是要和他们分居了。他一时想不明白,出房瞧了瞧坐在阳台摇椅上一如既往的爷爷,又去漾漾房间偷偷看了看熟睡的妹妹,一切如旧。一切如旧,为何爸爸要走 十六岁的少年坐在空荡荡的客厅沙发上,心中狐疑更难过。他努力回想酸菜鱼和酸菜鱼以后的事情,好像并没有听到爷爷和爸爸争吵,只是妹妹在哭,后来哭声小了少年坐在那儿思索,回忆如海浪一般涌来。从爷爷到家以后这个家好像变了,少年挨个地发掘每个人身上的变化好的坏的、激烈的缓慢的、幸福的痛苦的,一直想到午夜之后。 爷爷早去睡了,妈妈此时还没有下班,仔仔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地也睡着了。 推开门,打开灯,橙黄色的灯光、清淡芬芳的空气、米色崭新的窗帘、一尘不染的地面、挂着长幅山水画的白墙十几平米的小房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这里没有一件东西是属于自己的,也没有一件东西能与他发生纠缠或产生摩擦。何致远放下自己的包包,一身轻松地坐在了小宾馆的白色床单上。 他感觉自己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可是,四十五岁的他承受不起这样的陌生、年轻还有空荡。四十五岁的他承受不起如此空落空白的年轻和轻松。可是,他断然不想在家里待了,他待不下去了。那屋子让他感到压抑、喘不来气。 屋子里发生的一切让他感到倒霉、可气、想不通、悲伤妻子为工作胃出血、不着家地在外奔波;女儿被野猫咬了、被同学打伤;儿子迷上小视频、眼睛出了问题;自己四十多万字的错过截稿期、新不了了之、不如意的工作得到不如意的结局、吃个酸菜鱼也能全盆翻倒人生哪来的诸多霉运,齐刷刷地赶到此时此地,用尽心机直搓搓、不打弯地为难他、设计他 不可回避地讲,岳父的到来加速了这一切的发生,大大小小的无声怨气堵在心里发酵,才有了今天。何致远非常清醒,如果不在外面静一静,他真不清楚自己会做出何种严重或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他只想喘喘气、静一静,没有噪音、没有杂事地过一段儿安静人生,然后在这种安静中有所思、有所虑,并祈祷最后他能有所得。 “你怎么睡这里”夜里一点多,桂英下班回来,见儿子睡在沙发上险些掉下去。 “嗯呃”仔仔揉搓着眼睛醒来,看了看手机回道:“妈你回来这么晚呀” “你明天不上学吗睡这儿干什么”桂英轻轻吼。 “我爸出去住了,让我跟你说一声。”仔仔坐正说完,两手拄着沙发,探了探妈妈,而后自己也低下头。 “出去住去哪”桂英不解。 “宾馆,他说他明天找房子。” 见妈妈吃惊瞪眼、张着嘴却不说话,仔仔补充道:“我爸说他要静一静,静一段时间。” 呆滞许久,桂英悄悄问儿子:“又吵架了吗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吵好像我们吃酸菜鱼,那个酸菜鱼的一盆汤倒在地上了点我听见漾漾哭十一点我爸就找我谈话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没听见大吵。”仔仔小声嘟囔。 桂英愣住了,低头冷冷地对儿子说:“你明天要上学,睡去吧。” “妈你没事吧”仔仔心疼。 “没事,你什么时候期中考试” “明早。” “那赶紧休息吧快快快” 桂英拉过儿子手里的被单,将儿子送进他房里,看他睡下了,累到虚脱的女人无处可去,扑通一声跌落到儿子刚才睡觉的、留有余温的地方。一路上打着哈欠开车赶回来,只想睡在老公身边,踏踏实实睡一觉,这样的愿望总是很难实现。 不可否认,老头的到来改变了她的生活,可是,老头只是怪一点、急一点、强势一点,他心底里是个善人、好人、热心人,同样善良的何致远为何跟他处不来呢 由外人引发的矛盾或罅隙,并非在第三者消失或未出现时不存在,它只是被淹没了。桂英不是不懂,无奈心伤。前半辈子她最引以为傲的正是她跟何致远的这段情感,谁成想到了纠葛处竟这般脆弱。 桂英气他,气得腹内鼓鼓、泪流满面。明知自己现在处在一年中最忙的时候,距离开展不到十天,为何他这个时候离开。桂英气他不够圆滑聪明,不懂轻快幽默,总是用一副沉重的模样抵抗老头,连普通人糊弄老婆子、哄老丈人的那一套也不会;气他一遇到问题跟个哑巴似的不沟通、不开口,像个冰冷的石头人一样让她猜,她猜累了也累得无力再猜;桂英气他一声招呼不打,冷漠心狠得说走就走 面对超负荷的工作她连日来硬撑着,面对工作上的种种矛盾她自己硬扛着,早脆弱到挺不动的马桂英多希望有人此时能安慰她、鼓励她,给她重新面对紊乱和失调的自信与力气。除了儿女,她找不到其他人了。老头永远按照他的逻辑行事,一辈子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或意见。作为丈夫的何致远呢他高兴的时候桂英的世界是畅通无阻的,他倘若冷漠决绝,那么她的世界将戛然停滞。 四十岁的马桂英对生活索求非多。她只想在累到无力说话的时候,他能抱一抱她,说说漾漾今天的糗事、仔仔昨天的怪事;她渴望月圆的时候他能牵着她的手在楼底下、马路上走一走、寻一寻明月的影子;她希望生活压力大到失眠的时候他能冲她说几句宽慰话、赞美话、鼓励话桂英撩起胸前湿透的衣服,擦了擦鼻子上的泪。 难过的马桂英从家里找来烟,去阳台那儿寻到老头的打火机,坐在老头的摇椅上,脱下狭小的高跟鞋,露出几处磨肿的大脚,点燃香烟后一个人放肆地抽。夹着香烟的左手用竖着的拇指轻轻带走了鼻梁一侧的泪,然后大口大口地继续抽。烟气卷卷袅袅,似她梦中轻盈的灵魂一般。 对这糟糠的沉重的日子,谁不想逃离 她也想去看看海安静的大海,哪怕一次也行。只身一人,躺在海边,一躺躺半天。每每当她觉得生活没办法往前走时,她总想着去看海,总想着抽根烟,总想着找个安静的地方睡一觉可是这些年来竟没有一次没有一项能达成。因此她懒得奢望,因为她知道实现不了。马桂英此生所图,无非两样快乐和心安。 这家里,不是只有他何致远一个人想家、孝顺、动不动往湖南跑,桂英也想思乡时说走就走地回到她出生的地方。在宁静的山坡上待几天,看看故乡一亩一亩的庄稼顽强地生长,看看故乡坡上的青草一片一片地蔓延,看看马家屯春天独有的百里菜花金黄、千里麦浪滚滚自从她离开家乡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真正地回去过。种种理由挡在面前,一日离家,再难归乡。 离开故乡之后,她再也没见过活生生的洋槐花、黄绿微甜的榆钱叶、元宵过后的白毫芽离开故乡之后,她再也没吃过她最爱的葫芦样儿的甜脆瓜、集市上做法独特的胡辣汤、儿时母亲哄她开心时专门为她做的滋卷儿离开故乡之后,她再也没见过故乡的泡桐花儿、故乡的乌鸦、故乡的山沟沟,还有故乡的风声、鸟声、白雪、冰雹、狗尾草还有故乡的二叔、三婶、兄弟姐妹和烈日下满身黝黑举着锄头的乡亲们 能够治愈她耳朵的,也能够治愈她的心;可污染她耳朵的,也污染了她的心。牛脖铜铃一路沙哑,雨落铁盆哒哒作响,三月蜂鸟院里早忙,十月蛐蛐西墙还有马家屯四方沟壑搭成龟背形的一个小村庄,八方田野簇拥而起的一方黄土垣马桂英曾经最最讨厌的地方,偏偏当她累得动不了时,离奇地念想那里。越靠近四十岁,她越爱幻想有一天她能荣归故里。 桂英曾经几欲疯狂地想要收集一把故乡的麦穗四月底、五月初的麦穗子,带着家乡风尘的麦穗,饱含四季黄土脉动的麦穗,能给她带来心底安宁的麦穗她打算亲自风干以后放在自己床头,用她财力所及的最好的花瓶盛放,放在床头最珍贵最安全的地方。可笑这么简单的事情,却永远实现不了,所以她永远不会提出来。时间久了,她成了一个不会为自己提要求的人,她的精力全耗在应付别人的要求上。 她希冀的快乐和安宁,抽抽烟、幻想幻想,得了算了罢了 公司里有人算计她时,她不想逃离吗被领导点名批评时,她不想逃离吗压力大到她在办公室里一转身便流泪时,她不想逃离吗 逃离、逃避,是最简单的、永远排在第一的选项,人生不应该选择最简单的、最轻易的,因为人生从来不简单。你选择什么样的人生,人生便回馈你什么样的结局。 打量窗外的夜景,桂英念着离开她的何致远,怨恨、心酸。 最近她头疼得厉害、失眠也严重。桂英明显觉察到自己的身体不再有活力,精神也不那么自如轻松。她始终感到牙槽用力、双眉紧皱,偶尔会无缘由地夜里两三点醒来再也睡不着。她的头皮从左耳到右耳、从头顶到脑后总是这里那里一按就疼。她那从双眉到发际线的额头,跟她二哥一样光秃秃的额头,永远紧皱着或绷着。晚上睡觉,一有工作的消息她克制不住地猛然起来,结果睡意全无;近来早醒,时不时地感到心脏突突突地快速跳动。 三十六七岁的时候已经学会了慢慢下蹲、慢慢起身、慢慢转身、喝醉了慢慢走。这是不是老的标致呢马桂英不敢揣测,或者说她不敢思考答案。她的肝脏已有轻中度的受损,她的身体机能虚弱到走几步路也喘,她每天靠咖啡或浓茶支撑着艰难繁重的工作 胆小的她常害怕自己会倒下去,那种再也起不来的倒下去,跟自己的母亲一样累得猝死、酒后晕厥死去、路上出车祸一命呜呼看起来彪悍如山的马桂英,心底里真这么胆小,所以她每年给自己买昂贵的意外险,受益人那栏永远写着何致远。为了给这个家人人有一份保障,她不敢停脚地工作、工作、工作。 以前,马桂英一遇到工作出问题蓦地会欣喜,认为展现自己的机会来了;可现在,错综复杂的矛盾交织在一起,她应付不来。为了签单成功她忍受着刁钻客户各种各样的难听话,酒桌上她不知道说了多少违心又恶心的话,为了养家她不知道自己把自己逼成了什么样子 焦灼的职场,你在工作在,人走工作去。 好几次累到崩溃的时候,桂英萌生出一个滑稽的念头想听秦腔戏,比如此时此刻。脑海中闪现的想法如此诡,流泪的女人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因为她打小根本不懂秦腔戏。可是,一旦那个旋律入耳,她天然地感到一种放松,好似娘胎里带来的怪癖一样,好像秦腔对陕西人有某种治愈功能。 人生不可求全,既然上天给了她如此的能耐和志向、格局和路子,只管拼吧。既已认定,何须委屈。感情的问题挪一挪放一放,何致远想静一静,那就让他静一静吧。一切等到展会以后再谈,马桂英相信他俩将近二十年的夫妻感情,相信他俩小心翼翼搭建起的这个家庭的稳固性,相信她不会点儿背到感情出问题、婚姻走不下去。 几根烟罢,桂英去换鞋,然后回房睡觉。今晚她不能再哭了,因为明天一天超量的工作不需要一双红肿的眼睛去面对。她不可以再失眠,不可以再脆弱,不可以再向命运抱怨、委屈、计较、哭诉坚强与自信似遗传来的基因一样,桂英身上的顽强与老马如出一辙。 周一一早,老马一如既往地六点起床,然后在西北烟叶的独特熏香中欣赏灿烂的朝霞,撕掉昨日的老黄历,老头悠闲自得地去洗漱,在慈眉善目中他送走女儿和外孙。七点二十到了叫漾漾起床的点儿,按照老办法他端个小盆子打些净水去小姑娘屋里,冲睡得憨实的小人,朝她八方飘摇的头发洒水,而后小心翼翼地梳头、洗脸每逢这个时候,小公主会睁开她明媚的双眼。 “醒了”老马说着将漾漾扶了起来。 待她坐稳了,老头掀开盖的薄被准备拉她下床,忽见床单两三团尿渍,身上的睡衣和盖的薄被也有一大片。 “好家伙你昨晚喝了多少水你是东海龙王家的人吗尿成这样我的老天爷呀,你尿的比我还多”老马这一吼,小人儿彻底醒了。 一摸,床单被子还是湿的,老头赶紧将薄被、床单拽了下来。往常给漾漾换衣服是致远在换,此刻老头才想起来今早一直没见到何致远,去房里找的时候才知他不在。老马心底纳闷,回想他早上没出门呀。家里只剩一老一小,小孩上学的时间又非常紧迫,老马没办法,只得自己指挥,让漾漾自个儿换衣。还好,四岁半的娃娃不辱重任,会脱也会穿。如此,老马加紧脚步收拾好以后,拉着孩子出门了。 何致远踩着点回了家,搬出箱子,收拾自己在外居住的东西。从来没想过离开,今天却不得不离开。中年人麻利地找东西,随意地塞进箱子里。昨晚一夜翻来覆去,以为他顾念的不会太多,今天收拾东西时,连个毛巾、袜子他握在手里心也在痛。自以为他净身独居需要的并不多,待到此刻收拾时,才知艰难和悲戚。带走的越多,说明留念越多,致远想到这里,干净利落地合住箱子,舔泪出门。 “阿姨,我能进去一下吗看个同学,她生病了,我给她带了鸡汤,最多半小时出来”上午九点半,课间休息的当儿,陈络提着一罐鸡汤来到女生宿舍宿管阿姨这里。 “学生证”宿管阿姨握着笔伸手要证件。 “给” “说好了半个小时,不能多”胖胖的宿管阿姨见他带着热乎乎的汤,放他进去了。 提着鸡汤陈络大步走到钟雪梅所在的那栋女生宿舍楼,上了楼梯一步跨两台地赶去钟雪梅所在的宿舍。敲门以后,他在门外表明身份。 雪梅一听师兄来了,心里咯噔一下,穿着睡衣、蓬头垢面的她着实不适合见人。 “师兄,你有是什么事情吗”雪梅在宿舍里问。 “我听说你感冒了,给你点了份鸡汤,还带了两样感冒药。”隔着一张门的陈络在楼道里回答。 “呃那个我你稍等”知师兄一片好心,倘将人赶走太过残忍,雪梅赶紧下床穿衣、梳洗。 七八分钟以后,门开了,两人抓耳挠腮地见了面。 “我不进去了,你们女生宿舍进不得,在这里给你吧。”陈络担心他一个大男生进女生宿舍,会给雪梅造成不便。 “呃就这里吧。” 钟雪梅接过陈络举着的东西,听他介绍完两样药的功能,而后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你们年纪上午法理课,我在四号楼碰见了关盈盈,一看你没在,顺便问了句,这才知你病了。” “谢谢师兄。昨天做家教淋雨了”钟雪梅有些扭捏。 “女孩子注意一点,重庆这天气跟广东不同,动不动下雨,雨伞是必带的。”见钟雪梅一脸发白,神思不好,陈络转过话头道:“那个师妹我不能多聊了,这儿女生宿舍里不方便,对你影响不好。那个中午一块去北餐厅吃饭怎么样” “呃嗯”原本想泡包方便面将就一下然后大睡一觉的钟雪梅不知如何回答。 “你要不方便我给你打些饭送上来,感冒了不能不吃的。” “呃中午饭那个点儿,同学们下课回来,你要来的话” “那我们一块去餐厅吃呗,我一路上早想好了给你点什么菜了”陈络从始至终两眼死死地盯着雪梅的眼睛。 “好吧。十二点半我在北餐厅门口等你。” “可以可以”达到目的的陈络非常高兴,作别以后兴冲冲地离开了女生宿舍。 老马回来的时候何致远已经离开了,老头总感觉家里有些变化却不知道哪里变了,想问问何致远去哪了又没人可问。无聊的老头在摇椅上听了一折子戏,念起漾漾尿床的事儿,坐不住了。抽走孩子的床单、垫子,拿了衣服、枕套,全扔进洗衣机里洗了。原本看不上这些活计的老头一看没人干,只能他干了,还寻思着早洗了、早晒干,待晚上她睡觉时干干净净地给铺上去,让孩子睡得舒服爽利。 “云吞、番茄鸡蛋、皮蛋瘦肉粥、小拌面还有生姜红糖米酒汤”十九岁的陈络在二楼的餐厅里跑来跑去,挨个排队,终于凑齐了他脑海里想象的一顿对付感冒的盛餐。 “师兄,不用这么隆重,我吃不了多少的”钟雪梅坐在人来人往的人丛中含蓄、羞涩。 “没事,你能吃多少吃多少,感冒很耗费身体的,能量一定要补足。” 两个人隔着半米宽的小桌子,聊几句、吃几口,偶尔相视一笑、偶尔来个笑话、偶尔低头沉默燃烧的情愫在两人之间崩着浪漫五彩的火花,彼此不明言,却深陷其中。 简单的午饭后,两人去校园里散步。 “你现在感觉怎样”陈络问雪梅。 “还是头晕、犯困,可能是感冒药的作用。鼻子好了很多,今天也不咳嗽了,我猜快好了。” “那就好。” 穿过一片小桃林,两人去了校园后面的大峡谷瞭望亭。一个大高个、浓眉大眼,一个窈窕儿、冰肌玉骨。两人坐于华亭红凳之上,俯望谷中风情,四目喜悦、两心明净。谷风吹动身边的柳叶、细竹、秋花,那景象美不可言。少女凝视谷中青翠,想起家事,蓦地失神。少年面向谷底的两眼偷望着美人儿,她喜他亦喜,他愁他亦愁。 谷风北来,美人一声轻叹,两下软咳。 “是不是这里风大不舒服”隔着半米坐的陈络马上问。 “不是”雪梅摇摇头,皱着眉,不语。 “怎么啦不高兴还是不舒服” “有些人不舒服的时候便不高兴,有些人不高兴的时候会不舒服,另有一些人常常将这两者分开。” “所以师妹你是哪一种” “第三种吧。”雪梅回头望了一眼陈络的双眼。 “那你现在是不高兴还是身体特别不舒服” “都有吧。” “为什么不高兴啊”陈络斜转身紧盯雪梅。 雪梅摇了摇头,转望谷地,沉默失神,许久许久。 陈络想握住她的手甚至将她拥入怀中,给她温暖和鼓励,可气名不正言不顺、胆不肥心不狠,只能郁闷失神地望着同样郁闷失神的她。 “我跟我爸爸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一转身一眨眼,忽泪目的钟雪梅一脸愁困地仰望她在这陌生之地唯一可以说心里话的人。 66下 外散内乱李总坐镇 老醉幼睡少年当家 “为什么呀” “各种原因吧”关于爸爸酗酒家暴的事实,钟雪梅羞于启齿。 思索了一阵,陈络开口:“其实我跟我爸也有一段冷战期。高二的时候,我俩整个一学期没说话。我爸是做家具生意的,在公司里习惯了说教人,回到家也爱说教人,我太清楚他说的和做的完全是两种规格,有段时间特别不认同他。我们大吵了一架,然后大半年没有说话。那段时间我回家时我俩见了面互不搭理,我妈在中间怎么调节也没用,一样拗” 见雪梅听得入神,陈络继续讲:“后来暑假我爷爷过生日,不想跟他们一块坐车,我提前骑车去的。我爷爷一见我就说,因为我不理我爸我爸多么多么难过,在我爷爷面前还掉泪了呢我当时听了特震惊,我爸好歹一大老板,不至于这么脆弱吧,我问我妈我妈也说那段儿时间我爸不高兴、老皱眉苦脸的,然后我觉着自己犯了大错似的其实我心里除了置气没其他想法,没想到我爸反应这么大” “然后呢你们怎么和解的”雪梅凝眉问。 “就我爷爷生日那天,我不先去了嘛,我叔叔小姑他们早到了,我爸后到,我一见我爸上去主动叫他,然后一东北老爷们中年男士忽然间特感动那种,你能想象那画面吗搞得我们家那天乌泱泱几十人全在批斗我一个” 沉浸于回忆里的震惊和感动,陈络一转眼望着凝思的雪梅,见她还没有开解,转色支招道:“其实我想说什么呢有时候父母跟我们的关系是流动的,小时候我们全听父母的,慢慢长大了,父母也会听我们的。我的意思是,你要不反过来,主动跟你爸爸打电话,你心里有什么事说什么事,不拐弯,直接说” “呃”雪梅迟疑:“我和我爸爸的关系,一直是他主导,因为我爸爸很强势”再详细的描绘雪梅没有说出来。 “不管怎么样,如果你想跟你爸说话,而且你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聊天了,那我可以确定,你爸也非常非常想跟你说话。他可能犹犹豫豫、不好意思、开不了口,不防你主动一点,试一试嘛又不损失什么” 陈络在旁怂恿,雪梅听进去了,却又不知和爸爸具体聊什么。 “我想想” 钟雪梅陷入了沉思,陈络一边赏景一边端详美人,面上安安静静,心中波澜徐徐。 十分钟后,雪梅兴冲冲地握着拳说:“我试试,师兄你在这儿等一下我,马上” 钟雪梅独自离开,走到小竹林后面的一处草地上,紧张兮兮地拨通了爸爸的电话,然后紧张兮兮地等着那头回应。 “喂梅梅啊”正在睡觉的钟理见手机极其偶然地响了,定睛一看是女儿梅梅,宽慰至极。 “喂爸爸。” 那头一声梅梅这头一声爸爸,那语调像是回到了钟雪梅儿时的光景,父女两的心皆软了下来。 “嗯。呃你是不是感冒了” 雪梅一听这个,大惊大触,眼泪哗啦一下涌了出来,忙问爸爸:“你怎么知道的” “你爷昨儿说的”见女儿语气惊诧,钟理羞怯又惭愧。 “快好了,今天休息半天就好了。” 父女俩骤然沉默了。 “你学校那边怎么样好不好”钟理木讷地开口。 “挺好的,不用担心。叫我爷爷别担心,你让他不要太累了。”姑娘咧嘴抿唇,眼睛又湿润了。 关于父母离婚,雪梅想问没敢问。 雪梅瞟了眼白云又踢了踢青草,说道:“成成期中考试考了班里第七名,爸你有空的话,去看一下他。他最近说他书包底下磨烂了,没跟我妈说也没跟我爷爷说,要不要不你给他买个新书包吧当成是奖励。”钟雪梅鼓起勇气,说出了她拨打这通电话的终极目的。 “嗯,爸今天去买。”钟理在那头重重地点点头。 一阵静默之后,钟雪梅不知该说什么了。那头的钟理更是内疚无比,此刻的他只想听听女儿说什么,因为他认为自己早已没有资格在女儿面前开口说话了。 “喂爸爸,那个我准备上课去了,下午的课”雪梅咬着牙关不知如何往下接,有些后悔有些心痛。 “成成成,你有空了给爸爸打电话。” 父女俩的对话早结束了,手机上的通话迟迟舍不得挂断,雪梅一狠心,挂了。刚挂断,想起自己先跟爸爸说休息半天又跟爸爸说她要上课,前后矛盾,显然在撒谎。姑娘后悔自责,在草地上叹了几口气、跺了几下脚。 从始至终一直远观钟雪梅的陈络看完这些小动作,心里乐坏了,没想到这女孩如此可爱。见她抹泪了,陈络赶忙跑过去劝慰。钟雪梅一番感谢之后,两人轻松欢喜地离开了大峡谷瞭望亭。 亲人之间的恨远浓于旁人,制造仇恨的是双方,解决仇恨时人们寄希望于对方。处下位者寄希望于坐上位者,他们认为处上位者有权威、有话语权、有资格和义务去解决矛盾;处上位者碍于面子常寄希望于在下位者,期待他们会改变、会觉醒、会认同自己。 简单的一通电话,暖化了多少冰雪。奈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解三尺之冰亦非一日之功可成。无论如何,数月以来,第一次和女儿通话的钟理心里暖暖的,他已经在盘算要去哪里给儿子买书包了,要怎么奖赏一下进步巨大的学成。 陈络基于自己的经验提出了“逆向温暖”的方案,钟雪梅能够接受并勇于实施,这一步为推进钟家人的融合做出了有力的贡献。奈何缘深缘浅、恩多恩寡、爱浓爱淡、恨短恨长似有天命主宰、鬼神捉弄,人力的推动更像是某种巧合。 下午两点整,南山科技园鑫辉大厦十三楼大会议室内,七八十人齐整整地坐在大会议桌周边,个个屏住呼吸。主位上坐着一位冰雪美人鹅蛋脸上只见额头略高、下巴略短,大眼浓眉、印堂平满,直挺长鼻、俏唇丰满;但凡接触过她的人,无不被其绝佳的容貌体态、充满魅力的人格所征服;在其手下工作的人,一方面敬重或胆怯其独立、威严、金口玉言的领导力,另方面又在这种领导风格之下对她产生深深的信赖和依赖。 此冰雪美人,正是南安传媒集团的副总、安科展的总经理李玉冰。 坐姿端正、神态肃穆的李玉冰扫了扫四周人开口:“大家知道哈,今天是十一月四号星期一,我们的安科展正式开展在十一月十一号,那天也是星期一,距离此刻,正好七天时间。今天上午,通过当面请、打电话、发微信,我亲自去各部门邀请部门领导及与安科展相关的工作人员参加这场会议,定好的开会时间是下午两点整,现在是两点零三分,我给了三分钟的缓歇。为了表示对今天这场会议的重视,开会之前,我们先点一点名。伍经理,你来点吧。” 李玉冰说着给了她左手边的伍明兰一张单子,伍明兰照着单子读:“先从我们会务部开始,我伍明兰,潘玲玲、宋美婷、周俊、曹瑞雄业务部完了是设计部,宁广华、刘欢、陈举义行政的封子才、曹红杉编辑部的林佩源、赵晶晶” 每点到一个人,下面坐着的便有人喊“到”或在人群中举手。 “财务部的席晨光”待点名点到席晨光时,无人回应。 众人左右找了找,伍明兰又点了一遍:“席晨光” 确定不在,李玉冰转头冲坐在会议室门口的年轻员工彭小幸说:“小幸,去叫一下席晨光。” 这头点名完毕,那头席晨光也来了,李玉冰冲席晨光冷冷地瞥了一眼道:“人到全了,会议开始。安科展不只是会务部和业务部两个部门可以搞定的,它需要大家的配合,越是到了紧要关头,越要相互协作。目前安科展的进度豪不夸张地说艰难、松散、各自为政、各打算盘。不排除有不少人在努力,但整体上看,非常失望非常糟糕首先,我先跟大家道个歉,我本人最近因为其它事情的耽搁,导致展会在筹备过程中出现种种困难、延迟,这是我作为领导的失职。失职的状况到今天、到此刻,为止” 面不改色的李玉冰此话一出,在场的其他人寂静无声,连笔掉在桌上的声音也听得分明。 “另外,我跟本届安科展的所有相关人员表个态:从今天十一月四号到展会结束后的第七天,也就是十一月十八号,这中间的两周内,无论哪个部门无论是员工还是领导但凡误了重要工作的,要么在当天晚上的十二点之前补救成功,要么卷铺盖走人我李玉冰今天把话放在这儿,如果因为某个人导致展览出现故障或失误,我可以用我的信用保证,他在这个行业,绝无再立足的可能” “目前,安科展的进度我大致说一下。长达几个月的拉展、招商、找赞助、评奖等等均告一段落;展会现场的设计、采购和装修目前正在进行中,现在比较棘手的工作有下面几项。一个是业内客户的邀请和接待,包含了贵宾和外宾;一个是论坛和会议的筹备,这需要好几个部门的配合;一个是媒体的邀请和招待;再一个是开展期间各部门的工作计划和具体安排;最后是一些琐碎的工作,需要专人专门安排。其中的好多工作可能不在会务部的管理范畴之内,但是我说了,谁出问题谁走人今天召集大家来的目的,正是为了解决这五个问题。” 咽了口唾沫,喝了杯净水,李玉冰两手抱拳拄着下巴,继续开讲:“今年因为编辑部的特殊情况,导致很多工作耽搁了或者说没人牵头,在新的编辑部成立之前,我来领导编辑部。有哪些需要编辑部配合的工作只管告诉我,我来分派。我管理编辑部的方法只有一个看结果。那个下面让伍明兰伍经理跟大家讲讲第一项工作:邀请观众和接待领导。” 伍明兰接过话筒,面对众人说:“目前的邀请分两项,专业观众和业内领导。专业观众按惯例是马桂英马经理那边在负责,现在已经招来了十四个兼职,每天不停地打电话,如果三天后他们打不完的话,可能需要在场的一些人配合、帮助。高层领导、高校教授、专业人士、贵宾等等这些人的邀请,钱总和公司的几个副总最近一直在帮忙,业务员手里也分配了一些,我待会把名单发给各位。外宾的邀请需要咱们海外部的配合,我上周已经把邀请的目标、数量、接待规格、展后的感谢回馈发给几位海外部的同事了,你们到现在为止有何进展还没有通知我。另外,咱们需要在论坛期间招四名同声翻译,大概四天左右,后面我怕忘了,先在这儿说一下。咱们海外部的同事任务多压力大,努力努力。关于政府领导、行业贵宾的招待,目前我们请了专门的接待公司,但是还不够” 伍明兰一说接待问题,二十分钟过去了。 “行,邀请和接待说完了咱们说说论坛、会议和现场活动。”主会的李玉冰说着拿起了一张纸在讲:“本届展览中,我们一共收集到了大大小小二十三场论坛、会议和活动,其中三场大型论坛,一场是七天、一场是三天,一场是一天,均有重要领导参加。这三场论坛的现场设计和布置、会务人员的部署、领导招待、礼品赠送、会议主持等等等等,往年由业务部和编辑部共同负责,今年由业务部主力编辑部配合。还有几场会议是企业赞助、冠名的,到时候需要我们的业务员现场为这些会议拉些观众,谁的客户主办谁负责,忙不过来的找马经理,出了问题直接找我,需要领导出席或颁奖、抽奖的,今天赶紧告诉我,我来约钱总或其他领导。现在,让马经理给大家介绍下展览期间的会议和活动。” 顶着熊猫眼的马桂英昨夜几乎没怎么睡,此刻倒不累,一开口精神抖擞:“我按时间顺序来讲吧。展会开幕以后,第一项比较重要的活动是颁奖白虎奖和十佳名单是最重要的两样。颁奖的时间和地点我已经在导航图上标注了。开展前一天,各位业务员一定一定要去现场看一下地点,然后告知自己的客户颁奖时间和地点。如果哪家企业错过了跟公安部领导见面握手的机会,那就是错过了,没有补救的可能了。所以,提前将领奖企业或领导引到颁奖台下,可能是展会开幕、领导巡馆以后,各位业务员最最重要的工作了。下面说说主要的几场论坛筹备” 马桂英一张嘴,半个小时过去了。 “好接下来咱说说媒体的问题。既然编辑部群龙无首,那我来说吧。” 李玉冰望着编辑部的几位同事郑重地讲道:“无论有没有人领导,我们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努力做好的。往年邀请的媒体名单现在在我手里,那邀请媒体的工作交给林佩源吧,总共是四十二家媒体,哪些来哪些不来,佩源你明天给我个结果。” “好的。”林佩源在人群中回应。 “媒体单位参展换展的工作交给小郑来做,同样,明天给我回复。” “好的李总。”小郑笑眯眯地点头回应。 “主流大媒体的接待工作老解,你来负责吧我看编辑部现在只有你有经验能够应付这项工作了。” “可以。”编辑部的老同志老解说完以后,在笔记本上认真地记录。 “另外,马经理你统计一下展会宣传总共需要多少的新闻稿件,结合往年的情况,统计完以后把主题给我,那个赵晶晶哈我来负责分配新闻稿件,晶晶你来负责收集编辑部各位编辑手里的新闻稿。在开幕前的第三天,即本周四,你把所有稿件发给我一份、发给马经理一份,马经理将这些新闻稿返回到各论坛负责人、各赞助企业那里,让他们自己校对一遍。最后,由林佩源、小郑把这些新闻稿一一发给各家媒体。我说明白了吗” “明白了。”马桂英、林佩源、老郑等人纷纷点头应承。 “好,新闻宣传说完了,接下来我们说说具体各部门该干什么,伍经理你来讲吧。” 伍明兰于是将各个部门应该做的工作一一阐述了一遍,从设计部到后勤部、从人事部到财务部、从收发部到行政部、从公司采购到集团协会不知不觉,大半个小时又过去了。 “接下来是一些琐碎工作,马经理来说吧。” 马桂英先从司机说起,一开口,办公桌上的一缕阳光又朝东挪移了半尺。 “最后是大家提问,对自己的工作有疑问的现在问清楚,别最后出事了你告诉我你没听清、不太明白或者不会做,对不起,我不接受这样的理由” 李玉冰拍了下桌子,继续讲:“接下来的这两周,南安传媒乃至中国的整个安科行业最大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参展、观展,别跟我推脱什么哪个领导叫你干嘛干嘛你没时间或者太忙了,我还是那句话要么好好做,要么请你走。有问题吗”李玉冰说完威严地环视众人。 席晨光率先举手道:“李总,是这样,现在咱们业务部的报销走的不是系统,是以前传统的报销方式,我想问一下” 众人个个怕出问题,有疑问的说疑问,有困难的诉困难,这一问一答,会议一直进行到晚上六点才结束。参会之前个个心里揣着,参会以后人人心中沉重。李玉冰在公司向来说一不二,众人听到完不成任务要走人,个个战战兢兢。 这场关乎安科展的全员会议结束以后,晚上李玉冰又召开了一场中层的讨论会,将展会前一周的各项工作安排得扎扎实实、密密麻麻。因为这两场会议,安科展可以说已经成功了一半。 下午三点多,钟理穿了身像样的衣服,换上早磨穿底部的运动鞋,出门给儿子买书包。走了五七条街道,逛了好几家具店,才选到一个可爱、结实又便宜的书包。付完账往学成小学赶,一路迈开腿大步走,结果晚了一步。 钟理以为小学生是下午五点放学,结果学成学校的放学时间是下午四点半,学成早被他小姨包晓棠接回富春小区了,白跑一趟的钟理提着书包失落而归。 老马和漾漾在外面吃了晚饭,一路悠悠荡荡、一步三摇地往回走,六点多到家后刚一开门,发现仔仔回来了。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老马放好漾漾的书包,过来问仔仔。 “考试五点半考完最后一门就回来咯” “你吃饭没” “没我在学校点了外卖,马上到家。” 现在的孩子不比以前,为了上学劳心劳力,天天晚上学到十一点,哪有以前的孩子轻松惬意。仔仔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往常一定感觉被冒犯的老头此刻心疼得绕过棉沙发,坐在另一条皮沙发上。 “诶你爸呢一整天咋没见他呢”老马纳闷了一天,忽问。 “我爸昨晚上出去住了,在外面找了宾馆,今天租房子。”仔仔正说着听门响了,接了快餐自个在餐桌上吃晚饭。吃完饭他回房休息了一会,点了好些眼药水,八点多继续开灯写作业。 老马得知何致远出去住了,目呆口咂,一时半会反应不上来。心里怪他那般脆弱,给家里使不上力罢了,还说不得骂不得的脸皮如此之薄,一不高兴出去住,四五十岁的人也不知跟人打个招呼。目下孩子要考试、老婆要办展,他倒潇洒了,说出去住就出去住。 老马横眉竖眼愈想愈气,愈气愈堵,气上不来心里不舒坦,老人拎来西凤酒拧开瓶盖直往下灌。酒醉的老马忍不住地反思,是不是自己哪里说错话了,抑或是自己没来由地发脾气、说难听话他受不了了,又或是自己让他辞职、催他找工作他压力大老马担心自己的蛮横、强势无意间如利剑一样,伤人却不自知。 酒后的老马拉长焦距全格局地审视这个女婿,方方面面不如人意,心里委屈不悦的老头越喝越多。醉酒中朦朦胧胧,幡然之间,他似乎想起了漾漾昨晚为“新爸爸”的事儿闹腾,难不成致远听见了为这个走的老马想到这里,晕乎乎地拍了下大腿,暗忖不好了铁定是为这个。 又气又恼又后悔的老马心里更加不爽不快。气自己在四岁孩子面前胡说八道,恼何致远小心眼为何不在他面前把话问清楚,后悔自己又给桂英和这个家添麻烦了为消愁破闷的老马越喝越多,没多久在酒精的麻醉下呼呼大睡。 与其说老村长喝酒是为消愁破闷,不如说他喝酒是为抵消后悔、麻醉他那抹不开的老脸。 晚上十点,做完一张模拟试卷的仔仔打开房门,准备洗澡睡觉。忽闻一股浓烈的酒味飘来,走近一看,爷爷早瘫在椅子上睡熟了。一抬头,不远处的沙发上还躺着个漾漾,一半的身子游在空中。仔仔不假思索地赶紧去开漾漾的房门和灯,本想把妹妹抱上床睡觉的仔仔,一开灯吃惊地发现妹妹床上光溜溜只一床板,少年到处翻找,找着垫子和铺盖以后,加紧去铺床,铺完床抱妹妹回房睡觉。 人生第一次给别人铺床,心里满满的成就感,虽然铺得皱皱巴巴。 俯望熟睡的妹妹,这一刻的仔仔猛不防地有些怜悯这个妹妹。想想自己搁漾漾这般大小的时候,他们住在学校给爸爸分配的宿舍里,妈妈每天一秒不离地照顾他,爸爸早自习、晚自习一有空便过来逗他玩,早中午三顿饭只要有他爱吃的,爸爸必从学校食堂里打一份老远地给他送来。那时候的自己,毫无疑问是爸爸妈妈的唯一。可是,这般大小的妹妹呢自打妹妹出生以后,妈妈总是在忙,像最近这样漾漾见不到妈妈的时候多着呢;爸爸虽一直在盼照顾她,可还有一个恶哥哥动不动过来分拨、侵犯爸爸对她的爱。 照料好妹妹,仔仔过来收拾爷爷脚边的酒瓶子。给爷爷铺好床以后,他唤醒爷爷,扶他回房睡觉,为他盖上薄被。照顾好这一老一小,少年累得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计算妈妈何时下班,琢磨爸爸何时回家。 架不住担心和怜悯,仔仔拨通了爸爸的电话,不敢问他在外面的状态,只如实地汇报他今天四门考试的感受。父子俩为这个聊了许久,挂了电话少年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从爸爸的口气中判断出爸爸还是爱这个家的。按捺不住,他又给妈妈打了个电话,不知方便不方便,电话通了以后,果然妈妈在忙。他句汇报了家里的状况,让妈妈放心更让他自己放心。匆匆挂了电话,心底荡然的少年洗漱后睡觉去了。 倘这家里只有他一人,那么他是形单影只、内心无依无靠的;倘这家里只有他和妹妹两个人,那么他会提心吊胆、顾虑重重;可如今家里来了爷爷,他反倒自然自在,随时可以高枕而眠。 起初当真认为爷爷的呼噜声很讨厌很烦人,可在没有爸爸妈妈的家里,他意外地感到爷爷的鼾声竟是他习惯的、自然的、不可缺少的,奇妙婉转的呼噜中还透着些可爱、温暖和踏实。 67上 前任领导远来问候 陌路夫妻久别照面 “现在才七点你就走”周二一早,桂英要上班时老马端着杯子以喝水为名过来搭腔。 “下周开展,公司事多。”桂英低头检查包包里的东西。 “致远在外面住你晓得不” “晓知道。”桂英板着脸、半闭眼,显然,她非常不乐意提这茬子。 “你咋想的”老马戳了下桂英的胳膊肘。 “我昨晚上一点回来,到家都走不动了,我能咋想”桂英背上了包包,拿起了钥匙串。 “你两口子你不跟他聊一聊问问他为啥呀”老马拄着鞋柜问。 “你是他老丈人,你怎么不跟他聊一聊再说,我俩这么多年了,啥时候他搬出去过肯定是你说了什么难听话他受不了了以后少喝些酒,一身酒味对孩子影响不好,喝醉了又爱搁那儿胡说八道的”桂英白了眼老头。 “你好意思说我喝酒你十天喝八回,咱俩谁喝得多呀再者我说啥了我啥也没说呀”老马斜着脸,嘴硬。 “没说就没说他要静一静,让他在外面静一静,你别干涉、别打搅也别打听。” “他一个没工作的不赶紧找工作,静什么静瞎耽搁光阴不说还额外花钱,现在外面房租一月好几千呐,这不又给你添担子了嘛”老马实话实话。老农民说穿了还是心疼人民币。 “别算计了行不行我刚说了你别干涉别干涉大你咋又这样”桂英气得扭了扭身子,用力拍了下鞋柜。 “我咋干涉了我啥也没干涉呀这不跟你聊呢急什么急”老马见桂英真动气了,指着门外低头服软:“行行行,他静他的,我来照顾两孩子,你走你的,赶紧走赶紧走” 桂英想起昨晚他喝醉了仔仔一人照顾老小两个,此刻听老头说他要照顾两个,心中半信不信,嘴上吁了口气,开门走了。 老马努了努嘴,十分失落地去了餐厅。桂英方才的语气,搁屯里谁敢冲他那么说就算是她马桂英,老马也毫不留情回她一巴掌。现在不成了,桂英忙得让他心疼,一天天不着家地忙活;撂下个碎娃娃多可怜,天天晚上闹着要爸爸要妈妈;外孙子也憋屈,平日里学习多辛苦,现在考试自个来自个去光溜溜的也恓惶老马为这家里的每个人,操心操得失去了他原先的原则和硬朗。 昨晚真是喝多了,现在还晕晕乎乎的,早起喝了三杯水嘴里依然干涩。泡了绿茶老马一边泯一边叹。何致远的出走他有责任,所以心底有些理亏。转念一想,他个壮年人一直窝在家里不工作这算咋回事,让他出去历练历练、清清脑子也是必要的。老马凝眉转头,倘万一两人要莫名其妙地闹掰了咋整,那自己岂不成了英英的罪人,想到这里又不情愿致远在外久住。可老头又一咋舌,他好歹一长辈、又是岳父,岳父主动给女婿打电话服软那更不成老头摇头晃脑,发现没一条路行得通。 桂英在路上一边开车一边自责。责自己明知老头过来跟她搭话她还没好气、没好脸。昨晚回家后,她想过给致远打电话,一来犹豫时间太晚了,二来生气他为何不主动给她打。为这个,堵在胸口的气花了一个小时才消解。 “花解语,鸟自鸣。生活中处处有语言,不同的语言打开不同的世界,比如雕塑,基因等都是语言,还有有声的、无声的语言。语言丰富生活,演绎生命,传承化。请以此为话题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章,题目自拟,体裁不限,诗歌除外。” 上午九点半,何一鸣在考场上将这一段话读完第三遍,挠头翻白眼,转了几圈笔,继续读第四遍。读完第四遍,少年嘴里频频默言一个字咋。没错,被爷爷的方言洗脑后,南国少年遇到问题时身不由己地常暗涌这个字咋;在同学面前偶尔会说个“咋整”、“咋弄”、“咋回事”博大家一乐。 所以,满分一百五的语试卷,这篇占了六十分的命题作,咋写少年用笔敲着桌子,大脑一片空白。 咋咋咋咋 咋 “不同的语言打开不同的世界”,没错,从方言入手写方言里流露或映射出的一方人的情感、习俗、习惯、性格,何一鸣觉得他这个点子简直是超级无敌神奇棒他将爷爷常用的方言在稿纸上列了出来,然后从几个具有代表性的方言词汇入手,写他对陕西渭北方言的感觉和认识,最后写渭北方言背后渭北人民的性格。 说是写渭北人民,实际上何一鸣熟悉的渭北人民拢共两个妈妈和爷爷,算上普通话比妈妈还好的大舅,他相识的渭北人也不出三个。至于二舅、兴华阿姨他们,何一鸣除了记住样貌基本不清楚他们身上的其它特质了。他将妈妈、爷爷和大舅身上的共同优点掐了出来,穷尽他十六年来听过见过的最好词汇,一番热烈赞美,最后酣畅淋漓地写完了这篇作。 中午一点三十五,马桂英刚刚午休醒来,人还没灵清,电话响了。一看是位稀客,马经理大喜,接通电话,起身去关办公室的玻璃门,担心自己的嗓门影响到其他人。 “哎呀呀怎么是你呐”马桂英关了门喊出声。 “怎么了,太忙了不方便” “没有没有没有同事们午休刚醒来,没那么忙这几年你每到会前给我打电话,今年我一直等着呢,结果你迟迟没打,我还以为你公司太忙呢”桂英走到窗口,冲窗外说话。 “我最近一直没敢给你打,怕你太忙了没时间。展会怎么样啊”电话那头问。 “今年不太好,其它的先不提,就说下周一开展,目前还空着好多展位呢昨天我们经理层的商量说将那些展会布置成会场、活动区、服务区和风景区,撑撑场面。” “昨儿老隆给我发了展位图,我一看挺吃惊的,没想到空那么多” “是啊今年除了隆哥没亏,其他人赚得都比往届少难熬啊” “我给你介绍几个客户怎么样”那头人一脸笑眯眯。 “可以啊,求之不得呀”桂英欢喜得拍着窗框。 “待会把联系人发给你,清一色大客户,不亏待你的。哦对了,现在公司内部怎么样啊” “哎一言难尽啊。前段儿时间特别松散,南安传媒里一点办大展的氛围都没有。joden临近开展了给众城会办启动宴,听说一顿吃了十来万,好多副总去了呢”桂英一番叽里呱啦地描绘之后,忽然话锋一转:“幸亏幸亏,昨天李姐开会了,正儿八经所有相关人员全请了,这会一开,涉会人员个个服服帖帖。不骗你哦,我今天办了几件事,去了财务部一趟,去了收发部一趟,那效率之高罕见呀从来没见过他们那么配合的还有”马桂英一开口,不把想说的说完她压根不停嘴。 见桂英说到了接待客户的事儿上,那头人赶忙提醒她:“诶桂英啊,展会期间,各家客户公司会派个领导过来,你提前备一份礼物给那些领导。一来拉关系,二来把明年的参展也谈下来,这样等下一届拉展时压力小一点。我待会给你发几样礼品的单子,不贵也不寒碜,瞧着有趣也有面子。” “哇谢谢老领导谢谢老领导太感激了我正瞅着那些客户来了以后怎么一一招待呢,到时候来得太多了又怕照顾不周得罪人” “没事,他们理解的。当场照顾不周的,过后补救也可以。只要你心诚公正、不耍心眼,他们不会生气的。你现在有空了筹划筹划,琢磨琢磨哪些企业的领导可以坐一桌,到时候趁七天展览有空档请他们吃饭,既可以帮他们介绍客户,又能增加你的价值。说白了,就是把老钱总的那一套浓缩浓缩、研究研究,用在你的客户上。一定要提前统筹,提前安排好哪拨人跟哪拨人,你把对家放一块那可不行得罪人。恐怕你安排好后还得跟对接的人通一下气。” “有道理有道理”桂英连连点头。 “到时候不是来很多媒体嘛你存点心眼儿,不仅让咱们自己的编辑、记者去采访客户。你也去联系联系大报大媒的记者,给你的大客户做个访谈、采访什么的。没有采访,在官方平台上露个脸、留个名也可以的。” “恐怕记者不愿意啊。” “你跟客户谈嘛,让他们给记者送些礼。送个小众点儿的名牌包、一瓶大牌的红酒或者几千元的礼品卡之类的,青爱什么你就出主意让他们送什么。十来年了,我从没见过不愿意收礼办事儿的记者。哦对了,现在你们的名片不是公司统一定制的嘛,你自己做些有品质的名片,到时候会场上有各种领导,见了领导用新名片。因为南安传媒统一定制的名片十来年样子不变,业内早吐槽了,人家一见那黑白色的ogo直接扔了,看都不看。” “对对对我还真没想到这茬子。那导航图上的” 两人说起南安科技内部的各种八卦、办安科展的各样问题,马经理跟放飞了似的,嘴巴兜不住了;电话那头的人也不客气,倾尽才智为她出谋划策。赶上马经理连环炮似的抱怨某个人时,对方也非常绅士地听她一通乱侃,不愿打断也不愿叫停。 这位绅士何许人也 非他人,乃王福逸。马桂英原先的经理,帮她坐上经理宝座的关键人物。 自打王福逸离开安科展以后,每逢办展之前,经验丰富的他均会给马桂英打个电话,问问她展会筹备的进度、给她送点客户或者是有困难帮她解决困难。今年马桂英好几次在艰难中想到了王福逸,可惜不敢冒然联系,怕打搅王福逸现在的工作。毕竟他以前只是一个部门的领导,而现在,他是一家工厂、一个小公司的领头人。 两人不知不觉聊了一个半小时,要不是马桂英来工作了,这通电话一时半会还真断不了。挂了电话,马桂英心花怒放、信心大增。王福逸于她而言简直是如来指派的六丁六甲,如有神助的马经理离开办公室去找王副总的途中,走起路来头有点高、臀有点翘。 下午四点,钟理站在儿子小学校门外找学成。孩子们一班一班地陆陆续续放出来了,着清一色蓝白校服、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地从里面涌出来,钟理一时看得眼花了,迟迟找不到儿子,于是拨打学成的小电话。 正在人群中寻找小姨的钟学成,还没出校门老远地瞟见了爸爸。小孩子有些害怕,本能地斜着拐弯躲到了校门后面,听电话响了他在校门后面接听。他撒谎说自己和小姨从学校的东侧小门出去了,已经坐上回去的车了,小孩子说完话挂了电话。钟理纳闷,从下课铃声响到现在他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孩子们,几分钟的时间怎么可能坐上车呢。挂了电话,提着书包的钟理转身走了。 好多年没有去过富春小区的他,如以往一样,不会冒然上门,即便那里是自己法律意义上的家。那是晓星和孩子们在这座城里唯一的港湾了,他不能去。此刻书包没有送到儿子手里,他失落间想起了晓星,不如把书包送给她吧。 此刻大脑清醒的钟理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也许是出于女儿梅梅给他的勇气,也许是漫长的半死不活、得过且过之后他需要一次清醒。 于是,钟理朝晓星所在的麻辣烫那家店走去。不再拖着人字拖的钟理穿上了利索的运动鞋,着一身短袖长裤,打眼一瞧精神了不少,好像回到了当初那般。麻辣烫距离儿子的小学五六个街区,可晓星此刻还在服装店上班,五点下班的她中途还要吃个饭、转个车才能到麻辣烫店里上班。钟理清楚这些,他中途也吃了个饭,还特意找了家附近最便宜的理发店给自己理了个头发。 老陶女儿今年高三,姑娘刚上高三的两个月里频频生病,因为压力太大导致身体垮了,动不动低烧、头晕腹痛。老陶为这个急得没法子,天天晚上除了看店还要给女儿熬汤顿药。为了不影响女儿休息,老陶近来连晚上喝酒的唯一嗜好也断了。 没人陪喝的钟理也因自己再无一分可透支的钱了,所以他也有段时间没去喝酒了。用睡觉杠过了酒瘾骚扰的特殊时期,这几天身体虽疲软,头脑却格外清醒。一路穿过浓荫小道,在匆忙的人流中,脚步缓慢的他无数次被人赶超。望着行色匆匆、一路风尘的男女老少,他明白自己此刻或者说这几年并不在常人那般的生活节奏上。 送快餐的小车在他身边拐来拐去,抢占一秒两秒的时间;接孩子放学的家长们引孩子看白云蓝天、赏路边新花,领略活在大地上的悠然;车里的人们在红绿灯的指示下走一段儿停一段儿,走走停停才是最快的行车路线 人生,也许注定了有那么几年会脱离常规和轨道,在方外重新审视世俗生活,在自己之上重新端量贴在大地上的卑微自己。 人们需要更大的格局去回看他所在的旧世界,钟理亦需要引出另一个自己来指点旧的自己。 堕落,于他而言,也是超脱。 斜阳的金光在树叶之间舞动闪耀,秋后的软风在耳边发际盈盈绕绕,世界流动的大节奏在自己脚下、身边、耳中加速播放,钟理两眼收到这一切,只觉美好、浪漫、玄幻、遥远饭后的他有些口渴,口渴的他首先需要的不是喝水而是喝酒酸香、冰凉、苦涩、辛辣,半瓶下肚,全身膨胀,大脑飘浮。 辣椒、香烟、苦茶、毒品酒精与之一样,让人痛苦、让人精神飞升。从追求飘脱的那一刻起,人们便对通往巅峰、触手神祇的一切催化剂产生依赖。安全、爱情、金钱、、跨越一切让人产生超脱的精神依赖物,均是魔鬼带给人类的陷阱。而一个对种种天然有免疫力的人,却会被社会认为是废物。 钟理咽了口唾沫,将自己拉回清醒。每日无数次忍受酒瘾折磨的他无数次用力克服,目下他克服的动力便是晓星。他努力地将自己的思绪拉到晓星身上。 包晓棠接到孩子以后给姐姐打电话报备,顺嘴说了她今天面试的事情。晓星一听妹妹面试非常成功,又得知她本周五要上班,联想学成一时半会又没人照顾,刚到麻辣烫店里的包晓星一颗心慌张了。换上工作服以后,晓星给店里角落的一位客人端饭,因心存顾虑,一路晃晃荡荡端着浅开口的大老碗,快到客人那里时愣是不小心洒了,刚煮开带热油的一碗汤顺着包晓星的左胳膊左手往下流。 晓星临危不乱,咬着牙将那碗麻辣烫平稳地放在客人面前,一句对不起以后,她面不改色地帮客人擦碗边沿外的油水。待客人那里处理干净了,她找来抹布去擦地上洒的汤汁,地面清理干净以后,她才去清洗自己身上的、衣服上的油水。水龙头里的冷水擦过红红的手背和小胳膊,她若无其事地用肥皂清洗干净,继续去端第二碗饭。 “我来我来”眼见这一切发生的孔平皱着眉赶紧从后面的货仓擦干一手油大步出来,夺过晓星手里的饭,帮晓星端到了第二位客人面前。 “谢谢啊。”包晓星不好意思地感谢孔平。 “哎呀,手背这块儿都烫得起皮了我来端吧我来端吧,你去后面洗菜备菜。”孔平指了指狭小的货仓,将晓星领到后面,先给她找治烫伤的膏药。 “八号一碗,十九块钱”窦冬青在外面喊人,孔平赶紧出去了。 晓星涂上了膏药,继续忙活。咬牙狠心的人,哪里能觉知到疼痛。从古至今,赚钱不易,工作不易,这烫伤对她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算得什么,只要筋骨没问题,能动弹她会一直工作,尽管那片烫伤天天抹药整整两周才好。 钟理七点四十到了麻辣烫店门口,左瞄右瞄独独不见人。他纳闷是不是晓星不在这里上班了,盘算打电话问问。鼓起勇气拨通了晓星的电话,半晌无人接听。钟理真以为晓星从这里离开了,为确定一下他走近以后站在店门口两米外看了许久,还是不见人。第二个电话依然没打通,徘徊间听有人冲他喊话:“吃饭吗” 原来是窦冬青。窦冬青早在门口的大锅大灶前瞟见了人高马大的钟理,见他搔首踟蹰,不像来吃饭倒想来寻人的,于是窦老板主动询问。 “呃是不是有个包晓星在这里”钟理朝里指了指。 “是有,等一下。小包、小包”窦冬青说完操起河南人的大嗓门朝里面喊包晓星,店里人皆听见了。 晓星寻声慌张出来,以为有活要她干呢,冬青朝外一指,这才看见了店外面干巴巴站着的钟理。晓星跟冬青招呼一声出了店,两人朝一处寂静无人、光线暗淡的小巷子里走去。 “那谁呀”早听见也瞧见这一切的孔平凑过来打听。 “一看就是他老公”冬青边说边朝刚捞出来的菜肉上洒十来种调料。 “你咋看出来的” “切夫妻间那眼神太容易分辨了”五十来岁的冬青说完将那碗麻辣烫推到表弟孔平跟前,孔平于是去端菜。心里发痒的他时不时地盯着不远处灯光下说话的晓星夫妇。 “你怎么来了”两人在巷道口站定,见钟理迟迟不开口,晓星先问。 “梅梅说学成考得很好,我给他买了个书包当奖励。”钟理拎着书包给晓星看。 “就为这个”包晓星本以为他是来谈离婚的,听到给儿子送书包一脸不可思议。 “嗯。”钟理磨了磨鞋底,无话可说了。 “少打他一次,顶得上你买十个包,有必要这么做吗”心急的晓星说完转身大步而去。 方才因担心往后无人照顾儿子,她给客人报价格时两次报错了,冬青有些不高兴;想起自己和儿子的种种遭际半数因为钟理,此刻见了钟理,着实意外,但更气愤。 迟钝的钟理,一个人站在黝黑阴森的巷口,望着他始终爱的人冷漠地离开,一时间恍然若失,手足无措。 许久不见,为这一见,漫长婉转的一路上,钟理准备了很大的心劲。没想到一见面,他还没说上三句话,这一场悬悬而望的会面,如此不战而溃地结束了。 晓星进店时孔平正在店外抽烟,实际上他是打着抽烟的名义在窥探晓星夫妇。孔平为何如此 说来话长。 67中 少年失利老马安慰 女人交迫孔平动心 “你老公吗长得好高啊。”晓星抹桌子的时候,方脸大眼的孔平笑嘻嘻打探。 “呃啊。” “怎么没说几句就完事了,你两口子可真利索。” “呃哼”晓星没理会,转身去忙了。 包晓星越是回避,孔平心里越确定这对夫妻有猫腻。 孔平为何如此关注包晓星的一举一动原来,今年三十五岁的孔平至今没有结婚。 高中毕业后孔平一直在城里打工,后来跟人学装修、自己独立搞装修赚了不少钱,曾在县城开过一家不大不小的五金店。仗着手里有些小钱,他四处托媒人在镇上找姿色姣好的姑娘。碰巧鸿运当头,还真找着一个,比他小四岁,朱唇皓齿,如花似玉。两人谈了一年恋爱订婚了也同居了,忽女方怀孕,孔平着急忙慌地准备婚事。在这个时候,女方家里开口要十八万的彩礼钱,孔平觉得太多了,除过办婚礼、装新房,他手里拿不出十八万。两边家长多次谈判均以失败告终,最终老丈人以媳妇和孩子为要挟,明言凑不够钱不让见人 姑娘是个软性子,里里外外听她父亲的,孔平一柱难支,加上两人长久分离,这么一段因缘就此罢了。原本为孩子伤感的孔平,后来得知那姑娘根本没怀孕,全是她父亲在里面搞手脚呢。这一下受了众创的孔平有些心灰意冷,离开老家只身一人远去深圳投奔表哥窦冬青。 在店里干活的日子枯燥无聊,自从来了包晓星,孔平的两只眼好像被人刷过一样,看什么都有精神、瞧什么都有劲头。包晓星面容清秀、身姿窈窕,为人低调少言,做事勤快踏实,人品高洁不俗。每晚上最忙的时候,晓星认真干活、一身麻利的样子极大地感染并带动了孔平,起于相貌的好感,因为深入接触而日益剧增。原以为晓星有美好的家庭,孔平不愿打搅,心想远远观之即可。他早跟自己商量好了,哪一日晓星离开店里,哪一日他便回头收心。 可方才抽烟的功夫,他老远瞟见这对夫妻明显不正常两人隔着老远说话,总共没说三句对话结束了,晓星回来时带着一脸愤恨,怎么看都像是前夫而非现任。孔平看到这一幕心中窃喜,以为有机可乘,心中大喜的他灭了烟回身去店里干活。 “书包送出去了吗”晚上八点,从富春小区赶回来的老汉钟能问儿子。 “没,明天你送吧。”钟理指了指破沙发上的新书包。 “为啥呀”钟能不解。 钟理没答话。 “娃儿心底里稀罕大人呢,你对他好些,多见一见他、逗一逗他、买些小东西啥的哄他开心,别一天天地不接触。今天我送了盒红烧肉过去,成成一个人吃了一整份梅梅买给他的礼物娃高兴得玩了一个小时,这孩子好哄你用点心多关心关心没问题的” 钟能在旁说道,见儿子不乐意听,老人家也不说了。从早上四点半上班到下午五点下班,六点到家做了个饭,一脚没停地给孙子送了盒红烧肉过去,当成娃儿考试进步的奖赏。如今大汗淋淋、气喘吁吁地回到家,早累得撑不动了。见儿子冷冰冰的不搭理,钟能自个上楼睡觉去了。 “哎老板,我这到底多少钱呀吃饭前告诉我三十五,吃完了付账又告诉我四十三到底多少呀”晚上十点,一穿着时尚的小伙子冲包晓星嚷嚷。 “呃”晓星僵住了,努力回想刚才冬青告诉她的究竟是多少钱。 “四号桌,三十五”冬青在门口的大锅边中气浑厚地一声吼,然后两眼别了下晓星。 这是今晚上包晓星第三次算错账了。 “对不起对不起,记错了哈哈哈您是老客户啦,咱店里明码标价你晓得的,不好意思哈帅哥”孔平点头哈腰地上前来给客人道歉。 “没事没事”客人扫码付账走了。 留下个包晓星,难堪地站在一边。 “星姐,别在意了我刚来时经常算错账,别往心里去哈”孔平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安慰包晓星。 “没事没事”晓星摆摆手,去水槽边洗碗去了。 上早班的两个小姑娘早下班了,店里只剩窦冬青、孔平和包晓星三个人。十点多,来吃饭的客人渐渐少了,包晓星按照惯例洗了碗准备下班。冬青见晓星今天频频出错,想问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碍于熟人不方便开口,一开口好像在问责似的,窦老板咽口唾沫,罢了。晓星打完招呼下了班,十点半赶回了家里,此时儿子早睡下了。 “姐你手怎么了”包晓棠听声出来接人,一开灯见姐姐手腕、手背一片通红,心里先惊了一下。 “烫伤了,没事。” “这么严重你等下”晓棠转身快步去取姐姐家里的药箱。 姐妹俩坐在沙发上涂药,晓星累得身子有些发木,心脏感觉一点力气也没有,被妹妹攥在手里的胳膊仿佛不是自己的。联想妹妹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晓星感叹道:“还是有化好赚钱,梅梅要是有潜力,我打算把她供成研究生” “学成呢”晓棠笑问姐姐。 “学成学成他自己只要想读,他读到博士后我也能供到博士后。”一提女儿晓星眼里闪烁着光芒,说到儿子为母者心中时而确定有力、时而模棱两可。 “我今天一直在想我要是上班了,学成怎么办”沉默许久,晓棠先问。 “我今晚上也为这个一直分心。” 包晓星摇摇头叹口气,望着妹子接着说:“他爷爷光是上班已经累得不行了,要再两边跑,那就太为难老人了。可要是把学成送过去在那边住跟以前一样的话哎我还没想好。”晓星愁得不想再提这个问题。 “别叹了好多上班族的家长跟你一样,瞧把你愁得跟个老太太似的。周六周末我有空我来照顾他,最近我迷上了做川菜和咱老家菜,时不时给他整两盘,委屈你儿子给我当一当试菜员。”晓棠逗姐姐开心。 晓星从鼻子里笑出一声,笑完之后整个脸垮了下来。 “你周五上班,还是大公司,这两天没事多准备准备上班用的东西。”良久,晓星提醒妹子。 “知道还用你操心以前是你扶持我,现在到我普度众生救你于水火的时候啦我不可能每天晚上加班到很晚吧,我要下班早了早早跟你和钟叔联系,这样学成先跟你或钟叔吃晚饭,然后我领着他回这里住。要是我忙了就住农批那边,或者钟叔有力气送的话送过来,实在不行你跟钟叔商量商量要不他把工作辞了” “我说过提过好几次,他不同意。你可能不知道,老头那份工资要支撑他和钟理的生活,还有农批市场的房租呢” 听到姐姐的为难和钟叔的不易,包晓棠一下子起火了,没好脸地开腔到:“真是一天天地到处喝酒,他喝酒的钱从哪儿来的呀我神奇了都人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这可好,一个老鼠害了一锅汤赶紧离了吧离了各自轻松,小孩也不受罪让钟叔重新找个便宜的地方租着,把两层楼的铺子赶紧转让出去,这样大家心里都宽松些。实在不行把钟叔接过来住,这样最好,既能照顾孩子还能省下钱,至于他,爱咋地咋地” 晓棠一边收拾药箱一边怨气叨叨,一抬头竟见姐姐屏气敛息、大泪长流。晓棠吓坏了,立刻闭嘴了,起身放好药箱去拿抽纸给姐姐擦泪。晓星想起今天和钟理见面的场景,心底悲凉,再加上近段以来的劳碌、委屈、丧气、怒气、伤痛一时间挡不住了,揉在一起化成泪水,呜呜地哭了出来。晓棠抱着姐姐的左肩,默然无言,心中烧火。 晚上十点二十,仔仔回来了。一到家面色如土地直奔房间,连招呼也不打。 老马这一天天过得,从早上送走漾漾到晚上接回漾漾,中间整整八个钟头一个人在家里数烟叶、掏耳朵、洗汗巾、抠脚缝折子戏听了一回又一回,电视台换了一个又一个,要不是稀罕漾漾他早回马家屯了,何必在这儿受气又受冷。每天最开心的是接漾漾放学、和娃儿吃饭,每天最痛苦的也是哄漾漾睡觉、对付娃儿哭闹。好不容易熬到漾漾睡着了,老马只等个大活人回来跟他唠两句,没想到今个儿仔仔一回家先撂了个脸色。老马也不搭理,继续在沙发上躺着听戏。 没多久,老马听见房里在说话。已经躺了一个多小时的老头起身来活动筋骨,本想去卫生间的,谁成想绕到了仔仔房门口。既已到房门口,不如停脚听一听,指不定他有什么事儿呢。 “英语是一百一十三,化学七十二分,物理是五十四分,生物六十八分总分数四百三十八。” “排名排名全班五十三名” 老马听仔仔说一句顿一会儿,显然在打电话呢。 “班里一共六十三个人” 老马侧耳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声,原来他考了个倒数第十,老头怕笑声被听见赶紧笨拙地捂住了嘴。 “数学有两个大题不会答,物理感觉落下的最多,有些会但是答错了” “十月份落下的课程我自己慢慢补,然后周末的补课班继续上着,我觉得到期末考试应该能全部补上来” “嗯嗯嗯没有好” 老马猜测他应该是给他爸打电话,见后面不说话了,老头急忙蹑手蹑脚地离开房门口。上完厕所假装回房睡觉的老头,刚躺下便问仔仔:“诶你今天考试考完了吗考得咋样” “爷爷你说你逗不逗明明在外面偷听,外面的灯光把你的影子打到我脚下了,还故意这样问有意思吗”少年哭笑不得。 “哈哈哈”老马腼腆地哈哈大笑,转头对仔仔说:“爷一整天在家,没个人跟我搭话,好不容易捱到你回来了,你瞧你,拿爷当空气似的。” 仔仔一听老头这样说,心软了,一脸丧地说道:“今天考完成绩出来了,第二节晚自习上,班主任在班里读成绩,我退步了几十名,被老师当众点名批评” “你没跟姑娘一样哭吧”老马取笑。 “爷爷你是不是故意的会不会聊天呀”仔仔气得两脚在床上乱蹬。 老马见他骨子里还是个孩子,乐得笑了。 隔了会,老人家开讲:“你晓得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干啥嘞你猜猜,我看你历史学得咋样” “我们理科不考历史咋俩是两个世界的人,我猜不着” “你猜不着那我告诉你。爷十四五岁的时候,去临近的几个县城要饭吃到了一个村子,看见门户好的人家直接敲门,开口就问你能不能给我个馍吃。有些人富有给些吃剩下的半张饼啥的;有些人善良给个光溜溜的大馒头;还有些人一见我穿得烂是个小叫花子,拎起大扫帚要打我赶我走呢嫌叫花子上门不吉利、倒霉头。骂我的、吐口水的、拿鞭子吓唬着赶我的,还有碰上流氓坏蛋直接过来打我的爷见多了,啥也不怕,也不上心。你给我吃的我收着,你骂我两句我不听,你打我我躲着跑咯,反正我娃娃家跑得溜” 回忆如辣椒水一样翻涌上来,来兴致的老马坐了起来,找打火机点水烟。二十多平米的小房间里,一张单人床在房西北角,一张单人床在房东南角,爷两个中间隔着个大书桌。老马那夹杂着厚重历史的烟气,一点一点地熏染着少年轻薄骄奢的头脑。 “就这样,爷七八天、十来天有时一月一个轮回回家一趟,给家里带一麻袋的馒头疙瘩,要不靠着这要饭要来的馒头疙瘩,你妈她小姑、还有两小叔靠啥活呀要地没有一分地,你妈她爷去沟里开点儿荒地被人发现了在喇trupet叭里点名批评呵呵”老马摇了摇头,问外孙道:“你晓得爷出去要饭的时候,晚上在哪儿睡” “哪儿”仔仔两手抱胸,将自己窝在床角,静静地听。 “土埝上,就是土坡夏天好搞,找个麦场随便睡,冬天不成,啥也没有,没关系爷布袋里有个短锨铁锨,防身用的。黄昏睡觉的时候去地里找个避风的土凹子,挖个大坑睡。你外婆后来老笑话我年轻轻给自己挖坟呢爷爷告诉你,爷这辈子睡得最踏实的就是那时候在土坑里睡,一个人在山沟里胆子大得狼也不怕” “那时候到了冬半年,各家村里隔两天殁个人饿得有回我在离马家屯几十里地的小村里要饭,那天啥也没要到,袋里的也吃光了,晚上挖了个大坑睡觉,饿得实在睡不着,要瞌睡了还不敢踏实睡怕自己饿死了睡过去实在饿得不行,爷从边上抠疙瘩黄土吃哎那晚上我寻思呀,老天爷让我活那我第二天朝老天磕三个响头,老天爷让我死,那就死在土坑里,或者被黄土噎死,或者被野狼咬死。结果你猜怎么着第二天真醒了哎呀我的爷爷呀,我高兴了一天,没饭吃也乐得慌。” “那你磕头了吗” “肯定磕了你心里承诺了,不磕头,要倒大霉的” “那你怎么不去人家家里借宿呢”少年提问。 “呵呵呵”老马大笑,笑出了泪花,吐了口烟气回道:“你个生人去人家村里谁敢收留不打你那是轻的。有一次我睡在一家人的羊圈里,他家羊圈在屋外面,你猜猜发生啥了我半个月讨来的馍大半麻袋的馍、够咱屋人吃半个月的口粮被偷啦那把爷气得当时十来岁心气高,疯了似的挨家挨户地敲门要,哪里要得着呀还被人打得一腿血爷告诉你真话,我当时恨不得把那个村子一把火给烧了哎后来十几年一路过那个村子,没来由地生闷气,我一定得朝他们村吐口唾沫心里才能过去救人命的馒头、叫花子讨来的馒头说偷就偷哎跟你妈说你妈从来不相信这些事儿” 老人忽然神气、忽然失色、忽然震雷、忽然哽咽,仔仔听得云里雾里,见爷爷抽出衣兜里的汗巾擦泪,暗想老头说的是真实的事情吧。 “那回讨来的少,我觉着对不起那三个小的老马的弟弟和妹妹,回家后专挑烂得发霉的自己吃,一天吃一个甚至半个。有些馍发霉的毛长了一寸长,照吃不误。” 两手比划完后,老人左手紧紧捏着眼窝子,一动不动,许久后继续开口:“爷二十岁的模样看起来比五十岁还老有照片作证呢后来在sc队上拍的照片,爷留着呢,有机会你回马家屯了,瞧瞧爷搁你这般大小的时候是啥模样。” “嗯。”少年乖乖回应。 不知如何安慰,仔仔远远地坐在一边平静地观望爷爷这个历史。 “那几年过去之后,爷胆子一下子大了,死都不怕还怕啥只要活着,随便折腾,咋得意咋折腾你现在期中考试考个倒数第十失魂落魄的,将来高考没考上、结婚离婚了、家里出白事还活不活不涉及命的事儿,成也罢、败也罢,压根不叫事儿现在国家的日子多好啊有头脑的靠头脑赚钱,没头脑的靠力气赚钱,咋整也能活着你二舅没上学没考试不活得好好的爷觉着你呀,格局有点小,心眼也有点小,遇事太较真,不好你得像你妈那样乐观一点、豁达一点这乐观说小是没心没肺,说大叫有生命力嫑管老天咋整你,你都活得要爽快失败十次再来十一次人得这样活才有韧劲儿你明白爷的意思不” “明白” “明白个屁你瞧着像个大人,骨子里经事太少。人说虚不受补,你是年纪轻得听不了大道理,小孩家道理听多了会犯迷糊的”老马指了指仔仔的鼻头,咽了口唾沫,顿了半晌,继续开腔:“爷再给你讲讲你妈的事儿你知道你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干啥” “干啥” “你妈多彪啊爷给她订婚了,结果人家不乐意搞逃婚、一个人跑到省会、一个人跑到深圳你瞧瞧你妈这胆量,你有吗爷告诉你,这一个人啊,让他烦恼发愁的事儿越小,说明这人过得越幸福。你十六岁了一点生存能力也没有,整天为鞋子包包、考试不好、跟妹妹吃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发愁计较瞧瞧你多幸福、过得多顺利不担心吃饭、赚钱、得大病,天天只盼着零花钱越来越多、考试名次越来越好,多幸福呀” “我可没觉得我幸福” “越觉不到,那越幸福。穷人穷惯了,喝碗糖水也乐三天” “呵呵”仔仔轻笑。 老马东西乱侃,爷孙俩个聊到午夜后才睡下。 爷爷的话用方言说出来,仔仔好些没太听懂,听懂的也将信将疑。妈妈以前说过老村长嘴上最是夸夸,尽管似信非信,仔仔的思绪还是被爷爷稳稳地拽过去了,不同的成长环境一对比,中学生心里的格局似乎高了些也大了些。至少,入睡时少年不再为倒数第十名的成绩感到丢人懊恼了。 桂英这一晚一点多到家,到家时家里人早睡了。今夜失眠的人不在家里,在外面。自打何致远知道儿子考了倒数第十名以后,忧心如焚。用他们高中往年上重点本科和普通本科的比例分别算了算,假如将这次期中考试成绩当成高考分数的话,儿子仔仔恐怕连个普通本科也考不上,这样的结果他是断然接受不了的。 昨天找到出租屋以后,何致远在出租屋里昏睡了整整一天,中年人沉浸于自己的失败中不可自拔,这一晚加上儿子考试失利,更加难眠。在发展成熟的社会中,通过学习获得学历来实现社会阶层的晋升,几乎是除过创业成功和资本资源加冕之外的唯一一条路径了。当了十几年的老师,前半生一直在跟成绩和名次较量的何致远,从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有一天会考到倒数第十。下一代没有希望,比自己这辈子没有希望给人带来的打击还要大。他该把这失败归咎于自己、运气还是天命。 人生有三大显性关隘高考、婚姻、就业或创业。显性关隘失手的哪怕一个、任意一个,人生便很难顺利或幸运;倘若失去两大关隘的,人生基本上不会再有奇迹了;若是失去三大关隘,那将沦为不战自败、战也难成的局面。好在,人生也有三大隐性关隘第一个是发现自我,叫觉醒关;第二个是自我探索或自我愉悦,叫成长关;第三个是自我实现或自我坚守,即实现关。突破这些关隘的哪怕一个、任意一个,那么他的人生路径将剑走偏锋、与众不同;突破两关的,他会成为一个喜悦的、通透的人;突破三关的,那将是一个成功且幸福的人。家境、朋友之类的外在因素也会影响人生的格局,但外因的影响力是有限的,何况外因亦是通过内因起作用。 67下 哭爸喊妈闹床 父严母宽教子 何致远闻不惯出租屋里的味道,受不了出租屋的狭小和腐旧,更不习惯出租屋里破损嘎吱的二手家具。他想念自己的多年积攒的书本,想念光滑干净的榆木书架、一件一件精挑细选的品牌衣服、曾经的奖章和荣誉,还有桂英身上的香水味儿、仔仔独有的大动静和小幽默、漾漾无所不在的各种玩具 衣衫不整、胡子拉碴的何致远躺在出租屋的床上翻来覆去。隔壁的租户半夜捶墙叨扰,楼下商铺吃完夜宵的客人在街道上大呼小叫,百十米外的几只野狗愤怒狂吠也许,刚搬出来的他很不适应吧。 中年人害怕失去自己的家,可是家带给他迷茫和痛苦。追踪搬出来的初衷,他从不犹豫。奔波、劳累、没有表情的日子,不是他要的生活。为了让岳父静心、让妻子放心、让孩子们清净,更重要的是让他自己静一静,他必须得将自己隔离一段时间。已过不惑、奔往天命之年的何致远,不能再放手自己像个没有灵魂的人聊以卒岁。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何致远反思自己,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读书了,他惭愧于那些自己曾经爱不释手的书籍渐渐地变成了家里的装饰品;他已经很久没有用签字笔在纸上写东西了,多年来始终珍藏、令他骄傲的读书笔记、章、备课课件如今成了满是尘土无人问津的废纸;他好久没有写日记了,他失去的不只是曾经持续了二十五年的好习惯,还有他与自己沟通的唯一渠道,还有让他保持乐观、清醒、从容和秩序的能力,还有他一点一滴探索自己、完善心灵的。 收拾箱子的那天早上,他随意或有意地将一本他曾经最爱的、翻得很旧的道德经放在了行李箱盖子的网布兜里,可是,何致远没有勇气和尊严打开这本他曾经每晚玩味默诵的书。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也和别人一样,认为中年人不再需要绉绉的那一套了。 正是从他认为不需要化供给、精神润养的那一刻起,他断了与另一个自我沟通、观照的机会。 也是从他断了审视自我的那天开始,他变得凌乱了。 这五年来,他反反复复地失去自己,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打捞自己、拯救自己,接着又一次次地继续失去自己。他想要变成的模样,离他越来越远。事实上的自己,让他越来越讨厌。他一次次地想要突破,却一次次地在突破中堕得更加沉沦。那天跪在地上一粒一粒去捡酸菜叶和鱼肉末的时候,他面红耳涨地好像在捡自己散乱酸臭的灵魂碎片。 他该感谢岳父的到来。老人像催化剂一样,将他的生活伪装快速拆掉,让他以最快的速度看到自己最惨的现实。他深知人生的惨淡、不幸、压抑、痛苦,来得越早越好。 站在自己的人生关口,何致远有智慧和远见选择自己的道路,却没有勇气和能量迈步前行。 年过四十的他,记忆力、反应力、体力、毅力、智力均在走下坡路,连酝酿和保藏希望、梦想、理想、意愿的本能也在下降。心中潦倒,没有希望正是他目前的状态。这辈子就这样了吗中年人又断然不甘心。 他永远在烦恼、在思考,现实于他而言最不需要的也是思考。过多的思考会干扰行动,让一个人变成行动的傻子、思考的胖子。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周三一早,六点刚过,手机上的闹钟还没响,心事繁多的桂英先一步醒了。坐在摇椅上的老马撕完老黄历正在抽烟,见仔仔收拾好书包要出门了,忙去屋里找桂英。 “你干啥呢收拾完没”老马见房门开着,直接推门进去了。 “咋了有事吗”桂英说完去白色的衣柜里找袜子穿。 老马凑在跟前小声对桂英说:“仔儿,考试考坏了倒数第十”比划完十的手势,老马频频点头凝视桂英,以示其严重性。 “哦我还没问他成绩呢”桂英穿好袜子找手机。 “你这一天天忙得跟鬼似的哦对了你衣服我给你洗好了,扔在篮子里了”老马指了指桂英床边的脏衣篓。 桂英见带着衣撑子的干净衣服全塞在脏衣篓里,走过去将衣服取出来放在床上。 “娃这两天心里不美,你抽点时间给他鼓鼓气还有,漾漾天天晚上喊你呢,你早起看她时使劲捏她几下,把她弄醒,让她知道你来过”桂英走到哪儿,老马跟到哪儿。西北人直肠子,务必得将这些攒在心里的事儿说出来才爽快顺坦。 “我知道了”桂英有些感动,感动曾经不可一世的父亲有一天会给她洗衣服、带娃。 “六点四十了仔仔马上要走了,你开车送他一下,车子拐个弯儿又不影响你工作”桂英出门时老马扯住她帮她出主意。 “嗯,我知道了。”说着,父女两一前一后略略神秘地出了屋子。 去餐厅取药、喝水的功夫,桂英眼见儿子背着书包朝门口走,忙喊了一声:“仔儿你等下我送你上学去” 仔仔驻足转头,听懂了没意会,凝眉问了一声:“嗯” “妈送你上学去送完你我直接开车去公司。” “为什么”仔仔见反常有些惊诧。 “没什么。”这几年鲜少送儿子上学的桂英有些尴尬。 去漾漾屋里安抚完女儿,桂英和儿子一道儿出门了。老马见事与愿同,胸中得意。 车行在路上,母子俩迟迟无话。仔仔望着窗外打着哈欠,桂英心下犹疑不知如何开口,索性开门见山:“你爷爷说你考了第十名诶倒数第十名,是吗”桂英一出口,被自己逗乐了。 “嗯。数理化那几门没考好。” “你理科的专业理科没考好,呵呵”桂英苦笑。 见儿子不答,脸上不悦,桂英收了笑,车行至一处天桥时,桂英指着天桥冲儿子说:“你瞧这桥有多高” “你什么意思”仔仔不解。 “原先我刚来深圳时那时候还不认识你爸呢在一个工厂里打工,一女孩跟我同岁,瘦高瘦高的,我俩跟姐妹似的整天一块儿进工厂一块儿买衣服,好了大半年。后来工厂重新分班分组,那女孩去了个工作轻松、工资高的生产线,我俩从那后联系少了很多。等我一年后再听到她消息时,你猜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仔仔并不配合。 “那女孩跳楼了三层楼,比这天桥高点,死了非常惨她家人来收骨灰的时候我专门去看了,一辈子也忘不了” “为什么呀” “那女孩长得白白净净,大眼睛、高鼻子,脸上很漂亮,人也有气质,很善良,后来我才知她被工厂的一个经理看上了那经理结婚了,骗她说没结,在工厂里给她提拔了,还给她额外租了间大房子说白了,就是把她包养了将近一年后来工厂宿舍传出了流言蜚语,女孩受不了、压力太大,为这跳楼了死的时候才十八岁我后来一直想,要被包养的是我,我会怎么着不管怎么着,我不会跳楼辞职也行、偷偷跑出工厂也行、揭发那个经理也行肯定不会跳楼。她那一跳,这辈子咔嚓一下停在了十八岁,给她家里人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呀,别说她家人,我跟她做好朋友才半年,也留下了一辈子的阴影” “说这干嘛呀” “哎你爷爷让我安慰你,妈想不来怎么安慰。可能跟你讲那女孩的事儿不太合适,我一想,也没什么不合适的在中国,此时此刻,和你年纪相仿的人怎么着也有几百万吧,其中至少一半不在普通高中上学,那他们在哪儿呀考不上好的高中,直接进各种私立的技校、中专。这就是说,他们连参加高考的机会也没有这些娃娃大多是农村的,少数是城里的,均是学习不行,然后十五六岁一个人去外地上学,一个月家长给个千八百的零用,饿了叫外卖,考试抄答案,三年下来拿个没价值的凭有什么用混日子罢了可悲的不是混日子,可悲的是年纪轻轻正是学本领学做人的时候,他们却在浪费光阴进入社会以后,这群人多半是送外卖、干苦力的命正好,这群人跟你同龄其中肯定有非常努力的,可再努力也难跳出他们的命格” 握着方向盘的桂英转头望了眼儿子,继续说:“妈想跟你说什么呢你现在的状态是我和你爸努力十来年的成果,自打进了这家高中,我说过很多次了,你以后的命运得你自己努力了幸好幸好,你懂事也上进,现在慢慢也成熟了,有个小毛病的我俩能纠正纠正,大方向上妈相信你没问题压力不用太大,一次考坏了下次补上,高考一次考不上咱考两次,日后的工作两次找不好咱找五次只要别像跳楼的女孩想不开,这辈子有啥事都好商量” “你说的跟我爷爷说的一样”仔仔回应。 桂英听儿子这般说,十分吃惊,两眼瞪出了白眼仁,噘着的两片唇动了动不出声,半晌后才妥协:“哎我是你爷爷教育出来的呀三观肯定有重合的呀。” “我爸爸可不这么说我爸说他对我很失望,说我这样下去本科也考不上,我爸让我反思,让我想个方案出来为期末考试做准备他说我期末考试必须考到班里二十名以上才有希望上大学” “你爸说的没错他说的是战术,妈说的是心态一个人要是做事情太看重结果,会误导心智的,说直白点儿这叫急功近利。一件事能出好结果他做,达不到心里预期他不做,连尝试也不尝试。好胜心太强,是很多人一辈子失败的根本原因。高考失败堕落的、创业失败自杀的多得是,对目标太要强,达不成目标整个人瞬间垮掉,妈这二十年里见过听过的太多了。你没听你爷爷讲过至刚易折的道理吗越刚越硬的东西越容易折断,反倒软绵绵的东西它断不了。你的性格也要有这种韧劲,失败了照常生活,继续努力。妈公司里好多年轻人,刚做一件事时恨不得昭告天下,一看完不成了、坚持不下去了立马撂挑子这哪行你得在过程上努力、非常努力、异于常人地努力,至于结果,尽人事听天命” “我爷爷跟我说过这个道理,类似的”仔仔心领神会。 “多跟你爷爷聊聊天,老汉是有经历的人,多珍惜他在你身边的日子。你上大学一走,他也老了,以后想聊也没机会聊了。你听妈的,这两天多吃点好东西,提提精神头,打仗、考试跟谈客户一样,拼的是心态。你可以失败,但心态不能崩。心态要是崩了,人就没办法做事情了先别着急学习,先让自己自信起来,多跟汉典聊一聊,还有那女孩叫舒语是吧多聊一聊、宽宽心,等你心态恢复了,觉得自己对自己有信心了,再按照你爸爸说得来成不” “成”仔仔听妈妈提到了舒语,含羞又窃喜。 “行了,到学校门口了,下车吧”桂英在校门外不远处停好车。 “妈不下去了,你看着红绿灯” “知道”仔仔背着书包下了车。 “零花钱够不”见儿子要过马路了,桂英冲着儿子的背影暖暖地大喊。 “够了我走啦拜拜”少年回头招手。 桂英在车里东张西望,目送儿子进了校门,穿过广场,消失在一栋教学楼前。女人见儿子有了士气,心里泛起甜美和温暖,继而开车前往公司。一路上想起对女儿的愧疚、对老人的感激、对儿子的顾虑以及对丈夫难以形容的复杂心绪,一时间肺腑浑浊,喜怒哀乐搅成一团。 下午四点,老马准时出现在幼儿园门口。见漾漾出来时手里握着个粉红色的小娃娃,老马待她走到跟前,接过她的书包和水杯,指着猪鼻子、大脑袋的塑料娃娃问:“这啥呀” “大象娃娃” “学校发的” “不是方启涛送我的”漾漾举着娃娃卖弄。 “啧咋又是这小子跟狗皮膏药似的,黏上你了还” “他不是狗皮膏药,他是我的好朋友第一个最好的朋友”小人儿骄傲起来唇齿清灵。 “为啥因为他送你玩具吗” “嗯”小可爱实诚地点点头。 老马哼哧一笑,问她:“周周呢你不要周周啦” “要但是他现在是我第二号的好朋友。” “因为周周最近上书法课没时间陪你玩,所以排在了老二,是不” “是哒”小儿童音清脆利落。 “啧你呀,没出息咋这么容易让人收买呢”老马一边走一边戳了下漾漾的脑门。 “我有出息”被吊起尊严感的小人儿大声声明立场。 “切为个几毛钱的娃娃,你天天说他好话,他掐你打你的时候,你咋不叫唤呢” “方启涛现在不打我了赵思明早上推我的时候方启涛帮我把他推回去了呐” 漾漾说得起兴,可怜说不清楚,小人儿在路上认真地表演当时的情景。作为观众,老马停下脚专门欣赏她的独家表演。爷俩个如此斗斗嘴、吵吵架地往回走,吃完晚饭到家时已经六点半了。 同样是六点半,包晓星骑着单车风风火火赶到了农批市场。心里有大事,她顾不来在农批市场里碰见老邻居的尴尬了。进了农批市场,女人大步流星地直奔钟家杂粮铺子。此时学成爷爷正一个人在客厅里吃饭。老头今晚上做的是素菜炒米饭,端着碗在客厅里默默地吃。 “大”晓星摘了帽子,走进铺子,一脸沧桑僵硬。 “星儿啊”钟能见是晓星,赶紧起身来迎。儿媳妇许久没有来铺子里,钟能真以为他俩口子要掰了。此刻忽然回家,脸上十分欣喜。 “你吃饭没”钟能指着厨房问。 “我吃了过来跟你商量点事儿。”晓星找到那把熟悉的破凳子,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你说你说”老人放下筷子,用肩上的旧汗巾抹了抹嘴。 “我妹子棠儿明天上班,以后她工作了,没人照顾成成。我晚上要上班,中间从服装店到麻辣烫那边,时间也紧,一来没时间接他放学,二来晚上没时间陪他铺子原先借的款还有不少,我这两份工作暂时还不能动弹”晓星摩掌吞吐。 “我来呀跟以前一样,你早上送他上学,我下午接他放学,顺便我和娃儿晚上一道儿吃饭,吃得好还省钱”钟能一听又能和大孙子见面了,喜色难掩。 “晚上呢他住哪边”晓星半吐半露地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呃”老人望着炒米饭挠了挠耳后,抬头问:“你说住哪边就哪边。” “住我那儿得你天天大晚上送过去,太辛苦了,晚上也不安全,孩子大晚上地两头跑也动荡;住这里哎大,我正是跟你商量这个来的”晓星没有明言,他们彼此皆懂。 “理儿他最近没喝酒快一个月了,真没怎么喝酒我看他最近跟以前不一样了。再者说,甭管你俩以后过还是离,娃儿都得见他对不亲亲的父子俩,不见面哪成呀”钟能两掌一拍,凝眉坦言。 晓星低头不答。 对话陷入了沉默。 晓星心里来回地盘算,盘算了整整两天,始终没个结果,到了跟跟前,只有妥协了。 “啊那大,下周一晚上,你记得接孩子。”半晌后,晓星起身来交代。 “记着记着呢你放心。”见晓星提包抓帽要走,老人家赶忙起来去送。 晓星离开了农批市场,匆匆忙忙地赶往麻辣烫那边去了。钟能目送她至消失,见以后孙子又能跟自己一块吃饭、睡觉、过日子,心里好似了却一桩大事似的安定下来。 人老了,没个娃娃在身边陪着,总感觉要少活好几年似的。夕阳暮景,倘无急速变化的绚烂晚霞作陪衬,那该何等凉薄悲戚 晚上八点四十,困乏的漾漾又开始闹事,嚷嚷着要爸爸妈妈,老马招架不住,只得拨通电话找人息事。 “喂,英儿不管你现在忙不忙娃儿这会儿闹得我叵烦得了不得好家伙,闹得要上房揭瓦啦你跟她说几句话安顿安顿,让她赶紧睡觉”老马拨通桂英的电话,不等她开口,自己先把目的说清楚。 正在办公室里和几个同事开会的马经理,一听这个,原本感觉被打扰的烦躁立刻遁失,一颗心软绵绵地:“你把电话给她。” “给你妈的问清楚你妈还要不要你”老马气愤地把电话交给漾漾。 “喂妈妈”漾漾抱着电话喊,一出口两眼含泪,那头的桂英眼睛也酸了。 马经理走出办公室,一手举着电话一手端着杯子假装出去接水。出了办公室,方才开口。 “怎么了宝贝九点了还不睡” “妈妈,我想你了”漾漾抠抠脚丫子、抹抹泪花子,躺床上撒娇。 “早上妈妈才亲过你,怎么又想妈妈了你都四岁啦,是大姑娘了,还哭闹不乖可不行哦” “我很乖,作业都写完了都” “哇漾漾这么棒呀妈妈让爷爷明早给你买溜溜糖好不好你想要什么玩具妈妈给你买一个,明天晚上就能收到” “好的,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这句一出,隔屏的母女又一次泪水外涌。 “现在就回来呀妈妈给你打完电话,然后马上开车往回走,过一个山洞、两个大弯、三个公园,还有十三个天桥就回来了你乖乖在家等着,数三百下,让爷爷陪着你数,你数完了妈妈就到家了好不好” “好吧那你几点到家呀” 桂英哭笑不得,撇去眼角的泪,回道:“九点半你看现在九点了,再过半个小时妈妈保准回来” “妈妈,还有还有爸爸为什么不见了” 桂英听女儿问这个,一声闷叹,心酸。坐在漾漾床边的老头,瞬间也沉默了。 “爸爸没有不见呀爸爸在忙呢,跟妈妈一样,你要想爸爸了,让爷爷给你拨通爸爸的电话,或者用你的手表给爸爸打电话,这样你就可以和爸爸说话了,然后你再问问爸爸他什么时候回来,怎么样”桂英一个人躲在会议室里,隐忍着哽咽。 “好吧那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失落的小人儿两眼耷拉,大脑陷入了死循环。 “让爷爷给你讲讲讲那个青蛙王子和十只金鸡的故事,故事讲完了妈妈肯定到你床边了。你把电话给爷爷,妈妈告诉爷爷那本故事书在哪儿,然后你就可以听故事了,故事完了妈妈也到家了好不好” “好”漾漾说完把电话给了爷爷。 桂英于是告诉老头去漾漾的书架上找一本红色封面的故事书。老马找着以后挂了电话,讲了五个故事,才把个四岁小儿哄睡着了。最亲近的三个人每晚不在身边,小孩子没有安全感,老马的耐心时有时无、时长时短,漾漾睡前的哭闹真成了个问题。 见漾漾果真睡着了,老马给她盖上被子,关灯出去了。一出门心里松快了好多,感觉自由多了几分似的。在外面看了会儿电视,觉着没意思,一个人转站去阳台听戏,也没劲儿。幸好十点多仔仔回来了,一番繁忙的睡前准备和热热闹闹的聊天,爷俩个终于睡下了。 晚上十一点,马经理托小陈去给加班的同事买夜宵,和同事们吃完夜宵,她急火火地起草了几份合同。王福逸送来的均是大客户,虽与安科行业擦边,但参加安科展的热情不亚于行业内企业。桂英忙完合同,连夜发给了对方。 近来展会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公司上下一心、团结应展,各个部门与展会相关的同事均在加班加点地赶活儿,几乎可以说,无一人懈怠。别说普通干事的员工,连展会的一把手李玉冰李姐此刻也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忙碌。因为李姐的威慑,展会毫无疑问成了目下公司的唯一核心。原本需要七天才能设计、制作出来的论坛背景,三天竟然出来了;海外部原定邀请的客户数量因为过早完成任务,兰姐又额外加了一成;后勤部最近人手不够,老罗临时计议招了三个兼职过来;编辑部在李姐的带领下,不仅定量完成了任务,还出了好几篇在主流大报上宏观报道展会的长篇报道几十个兼职人员挤得公司水泄不通,看上去闹哄哄的,实际上乱中有序、人人目标清晰。 68上 方才顺遂又出事故 展会搭建工人被砸 周三这一晚,李玉冰、伍明兰、马桂英三人经过激烈讨论,终于定好了最终展会门票的设计、数量以及导航图的版本、数量,此时已经凌晨两点半了。三人作为最后一波加班的离开公司以后,关灯锁门,各回各家。路上马桂英一方面特别感激王福逸,另一方面觉近日工作顺畅,心情轻快。 三点多到家以后,桂英蹑手蹑脚地往自己屋里走,回身关了灯,路过漾漾房间时母爱爆棚,偷摸地去了女儿屋里,亲了又亲捏了又捏,然后回自己屋换衣睡下。 心刚放下,没几分钟,只听一声哨子响,继而是哇哇大哭。 “不好弄醒漾漾了”桂英心里慌张,轻跑着去漾漾房里。 果不其然,半夜被妈妈捏醒的漾漾一睁眼满是乌黑,小孩吓得握拳大哭。桂英开了漾漾的床头灯,抱起女儿搂在怀里轻声轻语地哄。奈何怎么也哄不住这股子恐怖心、害怕劲,漾漾越哭越烈,没多久老头和仔仔也醒了。 “咋弄的”老马穿着运动裤光着身子光着脚过来看情况。 “我刚回来,亲了她几下她给醒了”桂英内疚。 “我当她摔了呢吓得我”老马说完抹了抹额上的汗,而后捂住扑通扑通虚跳的心。 “亲几下也能哭成这样大半夜地把人吵醒现在是三点四十三点四十呀”仔仔戳着手机的时间抱怨。 “行了行了,你睡去吧”桂英甩手让儿子回房睡。 同样只穿个裤头的仔仔怨愤地转身离开,吧嗒一声倒床上继续睡,老马关上漾漾的房门,也回自己屋睡去了。桂英花了很久才哄好女儿,见漾漾趴她身上睡着了,不舍得放下女儿的母亲就那样抱着孩子,慢慢坐下、轻轻靠在床头,打算抱着她睡一晚。奈何婴儿肥的漾漾最近跟着老头整天吃面,饭量大了身子也重了,桂英在怀里端了端,掂量漾漾应该过了四十斤,指不定快五十斤重呢。没多久,两手发麻的桂英撑不住了,轻轻将女儿放在了床上,自己亦躺了下来,用胳膊环抱着她。 一路上开车打着哈欠,此刻睡在床上却合不了眼、断不了念。想起女儿喊着要爸爸妈妈,桂英心酸无奈。 二十年前出现大学扩招的政策,二十年里这一政策落实得老少皆知,十年前即二零零九年全国普通高校招生报名人数达到一千万人,如今,一届一届被扩招的学生们毕业后去了哪里 本科及硕士毕业生每年像海水一样几百万几百万地朝市场上灌,作为职场新人,这些新的毕业生不仅蓬勃、努力、可塑,而且从人力角度来讲廉价又好用。正是这样的新人,占据了当今社会劳动市场的主力。所以才有很多大型高新企业扬言他们的员工平均年龄在二十九岁或三十岁,所以才有普遍的招聘职位在入职条件里写着一条“三十五岁以下优先”或者“三十五岁以下”。 除了医院、学校和国企的工作可以一口气干到老,数一数、找一找,当今社会还有什么样的工作可以始终怀着欣然一直从毕业做到退休企业的倒闭和新生像狗尾草一样,割了一茬黄的再来一茬绿的,整个安科行业十年以上的老牌企业屈指可数,新挂牌的朝阳小公司每年没有上百也有五六十家凭空冒出来,倒闭关门的更是唏嘘难数刚入行时桂英牢牢记住的好几家客户,如今在哪个地方挣扎呢他们曾经招来的优秀员工目下又在哪里拼命加班呢 以前有家客户的技术总监叫张伟,桂英和他见过几次面,后来听说因为他年纪大、工资高被刷下去了,现在回省会城市发展。一个女的it运维,也是客户公司里的,三十五岁以后被辞退,无奈之下做了月嫂。一个同行朋友,三十四的时候公司倒闭了,作为中层经理的他重新找工作,找了一年也没有合适的,迫于一家五口的生计,他选择卖房子做中介去了。还有一个在行业里做固态硬盘的高级技术人员,三十七岁被迫辞职后去了外包公司,低价出售自己的体力和经验桂英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人了。 从来只闻新人笑,哪里识得旧人哭。 一个社会的代表企业清一色地员工平均年龄在三十岁以下,请试图描画一下这个社会的横截面,你会发现它缺席了四十多岁、五十多岁的资深员工,或者说三十五岁以上的老员工比例异常少,这是非常恐怖的。 企业速生速死,员工的职业生涯自然如海上浮萍,无根飘摇,没有希望,没有安全。三十五岁以后,市场留给中年人的机会越来越少,条件也越来越苛刻。再过一个月将满四十周岁的马桂英从不敢怨恨这个畸形的社会,作为一个没有任何本科凭以及硬核专科凭的、承担家庭生计的大龄女性,她只能且必须好好珍惜这份还算不错的工作。 没有哪个妈妈愿意凌晨三点回到家里,也没有哪个妈妈能狠心让女儿一天天地见不到自己。这么一个小经理的职位,与其说热爱,不如说桂英特别特别珍惜。 孩子爸爸现在应该要重回劳动市场了吧,桂英从不开口询问也不催促,因为她知道中年人找一份好工作的艰辛和不易。致远能出去清净,已经说明他开始焦虑了。焦虑,说明他不满现状,说明纯粹在家带孩子的生活不能满足他目下及以后的人生打算了。这是个好消息,桂英应该高兴,应该支持他,可此时此刻的中年女人却满心忧愁。 今夜同样无眠的还有钟理。凌晨三点半,他独自行走在城中村弯弯曲曲的巷道里。 城中村在这座城市里正一片一片地加速消失,城中村连带城中村里的街市、烟火、地摊儿、地道小吃、特色服务一起在加速消失。这两年钟理很少看见夜市凌乱背后的神秘与惊喜、小巷道里的繁华与拥挤、大排档外的喧哗与大笑、城中村里的粗狂与生机。 一个叫做“城中村”的时代、化或景象、现象快要消失了。 许是夜晚醒着惯了,一到晚上钟理便来精神,太阳一出他又昏昏欲睡。中年人还在为那天与晓星的不欢而散而伤感,难道这么快他就要为自己的婚姻唱起挽歌吗 忧伤如同黑夜,漫漫无边,生的欢悦如同黑暗中的各色灯光,是有时段和寿命期限的。 真要离婚了吗钟理不舍,可他真的无法调动自己做出改变或挽回。 他习惯了懒散,就像他习惯了黑夜和失败一般。 不知走了多久,途径一家小吃店,店门口的冷冻柜里放着一排一排的酒,钟理忍不住驻足凝望。他两手空空,伸进裤兜里摸了摸,除了一把钥匙和一个手机,别无其它。 手机的声音调节按键掉了,电池最近也鼓包了,听说鼓包后的手机会加大电池爆炸的几率,钟能无所谓了,被炸死也挺痛快的。想起手机里的各种账户还能透支出百十元,他还没决定好要不要喝酒,两脚先进店了。点了一瓶白的一瓶啤的,坐在面朝门外的地方,一边喝酒,一边观望从门口走过的、一个一个的、像他这样的人。 “咱们花了两天、五节课的时间,把前面的题目全部讲完了。这节课开始,咱们讲一讲这次考试的作。”周四早上第一节课是语,语老师用食指在嘴里沾了口唾沫,然后将她手里的试卷翻到了作那一页。 “这次的作有点难,是二零零三年的全国高考作,对于咱们高二年级的学生会有些深。不过呢,在阅卷的过程中,我发现了我们班竟然有一匹黑马这位同学写得作非常精彩,不但精准扣题,还写出了情感和化底蕴,非常了不起我阅卷时第一次看完,给了他五十五分的成绩,我又让我们阅卷组的其他语老师看了一遍,几位老师均反映特别好,最后我又给这位黑马同学额外加了两分当成奖励大家猜猜这位同学是谁” 同学们左顾右盼,两两对望。何一鸣见老师不讲话了、教室忽然安静,方才走神的他撞了撞同桌的胳膊问为什么,同桌小声解释以后,少年立刻把两片唇紧紧合住,再用牙使劲咬住那两片唇,接着用手捂着自己的嘴,最后低下了扭捏做作的头。 “这位黑马同学,就是咱们班的何一鸣他的作分数是这次期中考试全年级四百多人里最高的来恭喜咱们班的何一鸣”穿绿色复古长裙的刘老师率先在讲台上为何一鸣鼓起了掌,同学们纷纷回头笑望一鸣,也跟着鼓起了掌。热烈的掌声过后,刘老师请何一鸣拿着卷子上台,让他给大家读一遍他写的作。一鸣于是按照吩咐,非常腼腆地在讲台上读了起来。 万万没想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一次被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又奖励,何一鸣一下子有了底气,失落的心情迅速反转为奋起的动力,退步最大、倒数第十的名声也瞬间改成了作黑马的外号。 “来来来,客人少了,咱休息休息星儿姐,停停手,吃点宵夜”晚上十点,孔平又从外面买了些瓜果夜宵进店了。 窦冬青擦了擦汗,过来吃西瓜和冷饮。晓星收完三号桌的碗筷,洗了手也过来了。 “你最近咋老买宵夜呢”冬青问表弟。 “哎没啥,就吃着吃着上瘾了来,咱三儿一人三串儿羊肉”孔平说着,将三串羊肉串递到了晓星手里。 “谢谢啊”一口气站了三个小时的晓星累坏了,终于能坐下来歇会儿,她也不客气了。 “这是凉菜,这袋儿是水果,这盒子是炸鸡,这盘子是烧烤,这盒是麻辣小龙虾来来来”孔平热情地将一桌宵夜推向晓星那边。 “我吃不了几口,你和窦哥吃吧”晓星把一桌丰盛的宵夜又推向了兄弟俩那边。 冬青自个吃自个的,望着店门外不言不语。表弟孔平什么性子、何样心思,他一个过来人岂能不知这几天孔平是格外地殷勤,五十来岁的窦冬青有些看不下去了。昨个儿他专门给原先农批市场里的老伙计打电话问了问,这才知原来晓星夫妻俩正在闹离婚呢,难怪那天她老公来时两人聊得不好。 冬青当然不乐意看着表弟一直当个老光棍单着,可他也不好干涉。你说支持或撮合吧,外人又不清楚晓星到底离没离婚;要是打消表弟的念头,说来有些残忍,小平小姑家的这个孩子,善人一个、可怜运气不好。何况,表弟比晓星小个好几岁,晓星什么意思冬青看得出来又看不清楚,这两人能不能成还是一码事呢不如睁只眼闭只眼不干涉得了,只要不干出不光彩的事儿,两人先慢慢接触接触、磨合磨合。万一晓星真离婚了,万一两人对上眼儿了真成了,岂不是美事一桩 大腹便便的窦冬青大口不带嚼地吃完自己那摊宵夜,起身干活去了,留下晓星和孔平在门口边吃边聊。十来分钟后,晓星准点下班走了,留下个怅怅的孔平在店里空落落地继续干活。 转眼到了周五,一早上包晓棠光鲜亮丽地赶往新公司。今天是她第一天上班,绝对不能迟到,到公司以后,发现自己早到了四十分钟。进了公司,人事的同事还没来,没人招呼她,时间尚早,她也不好打电话催促上周面试她的人。于是,女人坐在公司前台对面墙下的一排椅子上,两眼静静地打量她以后将一直待下去的所谓职场。 二十多米长的白色大理石背景墙赫然入眼,雪白弧形的超大前台办公桌放在正中,桌上一排名贵盛放的秋石斛,背景墙右侧是几十平米大的豪华贵宾接待区,左侧是两棵高大茂盛、青翠欲滴的垂叶榕包晓棠欣然、陶醉,因为这不一般的公司,她忽然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某种期待。此刻坐在新公司门口的她,好像坐在人生拐点的决胜交椅上。 下午五点,空旷、杂乱又阴暗的会展中心三号馆内,数十家企业同时在场地内搭建、装修、布置自己的展位,各家的风格不尽相同有中规中矩节省成本的、有走科幻风的、有走纯白靓丽风的、有走豪华霸气路线的距离开展还有三天,此时的展馆内处处弥漫着新材料的刺鼻味儿和安装施工的刺耳噪音。 三号馆东北部、馆内主干道旁边,一家名为福莱特的公司正在按照设计蓝本安装定制采购来的一应物件。为了配合其企业蓝白相间的ogo,七八个展位合成的大展区全以蓝白色为主调。展区的设计非常现代化,陈列在相应位置上的产品无人机大小不一、光亮崭新。西侧大墙刚刚安装上一面一米五长宽的方形拼接屏,为了加倍呈现屏幕里的内容,工人师傅此刻正在梯架上安装一排明如耀星的大灯。 肤色黝黑的年轻工人左手握着冲击钻,右手在调试大灯的稳固性,自以为安装好了,打算安装下一盏灯的时候,只见方才安好的大灯突地一声掉了下来,不偏不倚,刚巧砸在工人师傅的右眼窝子上。高个儿工人眼前一抹黑,觉脸上在流血的他一时间怔了也懵了吓坏了。来不及反应的他身子一动,活生生从一米五高的梯架上栽倒下来。 监督施工的无人机企业营销经理叶宏展此刻正在预定开展后的大花篮,见不远处一大影坠落,又听一声噗通,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忙弓腰跑来看。好家伙,看见一栽倒的大男人一动不动、脸上淌血,撞到柜子的腰部也在流血,腿和胳膊上擦红了好几处。一米九五的叶宏展吓坏了,毫不迟疑,打开电话按响了一二零三个按键。 此刻马桂英正在办公室里忙活呢,接到一通电话,刹那间面色煞白。打电话告知此事的正是马桂英的客户南京福莱特公司的营销总监叶宏展叶总。因为福莱特在深圳没有分公司,叶宏展对当地的医院和环境完全不熟,慌忙中只能拨打一二零急救,等待救护车的过程中这才跟展会主办方马桂英联系。 福莱特是一家新型的无人机制造企业,在南京建址,成立才三年,发展非常快,这次订展的面积也不小。为了展现公司的精华产品与主打服务,福莱特的设计部在展会设计上花尽心思,尽显豪华与格调,没想到设计落地、现场施工时出了这档子事儿。 挂了电话,马经理愣住了,犹如晴天霹雳打到脑门上一样,女人忽而木讷忽而躁动。她一路小跑地奔往李总办公室,可惜李玉冰此时不在公司。马桂英赶忙在李总办公室里拨通李总的电话,向她汇报此事。挂了电话她又小跑着去伍明兰办公室,来不及避嫌,马桂英张口便说:“快兰姐,跟我去展会现场” 伍明兰坐在四人中央正在谈展会新闻中心的现场布置和工作安排,见马桂英脸色铁青、大口喘气、双眼凝重,知道出事了,望了望其他四人,放下手头资料回马桂英:“好好” “快点兰姐真急我去开车,你在公司门口等我”马桂英说完抱起一百多斤的肥肉,咚咚咚咚地回自己办公室里取车钥匙。 两人在鑫辉大厦正门口汇合后,一道赶往会展中心。 “是安全事故,一工人被灯砸了,当场昏倒,客户那边打了一二零,我刚给李姐打电话说了,她在龙岗一家公司谈赞助,谈完马上赶过来。兰姐,你给会展中心的乔经理打个电话,让她一块去现场看看。”马桂英说得断断续续,一颗心七上八下。 伍明兰跟乔经理打完电话,市会展中心的乔经理此时正在市民中心政府那边办事,回到会展中心得些时间。二十分钟后,两个胖女人喘着气兜兜绕绕,从展会大门找到三号馆,而后穿过满地的纸箱子、新柜子、包装盒来到了福莱特展位区。 此时现场聚集了大几十人,指指点点的、咧嘴点头的、嘁嘁喳喳的马桂英左右拨弄,挤到了中间。只见一个红色、两平米大的小台子后面,刚建成的一堵白墙断成两半,应该是工人倒下时右手掰断的,幸好是空心薄墙而非左侧的屏幕墙。台子不远处的白色柜子被工人倒下时砸碎了,横在地上的梯架旁一大滩深红反光的血。 “叶总在吗”马经理在人群中喊。 “哎你好,请问你是马桂英马经理吗”有个小伙子走上前来搭话。 “是你是福莱特的” “对,我是叶总手下的。刚才救护车把工人拉走了,叶总和我们产品经理还有一名工人,三个人跟着救护车去了。” “哪家医院” “这个我不清楚,我现在问下。”小伙子低头找号码。 “哎别拍别拍了出事故又不是什么好事,有什么好拍的”伍明兰见人群中有几个人在拍照,站在台子边上面向众人呵斥,拍照的人立马怂了。 “小伙子,叫你们公司的人把这里围起来那个大家别凑热闹了,都是为展会来的,不管是施工的工人还是远来参展的企业,咱都是为工作来的,自家的把自家的工作顾好、任务完成就行了,别看热闹了。施工的安全施工,监督的好好监督,赶紧散了吧散了吧”马桂英也面向众人,和伍明兰一道赶鸭子似的驱散那些好事之徒。 其他人退至外围观望,现场只剩福莱特的七八个员工和他们公司请的十来个工人,马桂英见大家个个神色可怖,低头吩咐小伙子道:“小伙子你过来,你叫大家把现场收拾收拾,请这里的清洁工把血迹处理一下,用不了的赶紧扔了,需要用的加紧定制,别干站着了不好看被其他公司拍到了发到网上成了新闻,对大家都不好赶紧处理好吧” 桂英说完小伙子抖了抖,精神了不少,转头吩咐同事们按主办方马经理的意思做。几个人刚听完任务,正欲伸出手行动,忽听人丛中传来一呵。 “哎别动都别动现场不要随意动弹,这种安全事故是要报备住建局和劳动局的小马、小伍,你们别在这儿瞎指挥” 说者正是市会展中心的对外联络人乔明哲乔经理。湖南人,五十来岁,中等身材中等个儿,八字短须,长条黑脸。 “乔经理啊乔经理你好”马桂英、伍明兰纷纷上前跟乔经理打招呼,众人见这经理后头跟着一群穿黑色制服、戴安保器械的保安,现场顿时寂静了。 68中 虚惊一场工人苏醒 萍踪浪迹兴邦败落 听人群中有人在拍照,乔经理伸直胳膊和食指,朝人群平直地扫了半圈,呵道:“都别拍了你几个去,把举手机的那几人拍的照片全删了事故结果还没定,哪个公司要是爆出来了,以后永远也别想进深圳会展中心你几个,把这儿围起来” 话音一落,四名威武的保安去要手机、删照片,另外四名保安面相众人等距离绕现场围成半圈。众人见保安个个带着棍棒和叉子等器械,顿时蔫了,无不配合。 “大家散了吧,个忙个的后天开展,安全第一哈”马桂英用手将众人扫走,彼时看客散去。 “工人呢伤得严重不严重”长条黑脸的乔经理转头问马桂英。 “现在还不知道,刚被一二零拉走” “要伤还好,商量赔偿就成了,要哎,你们赶紧想办法吧,拖得越久越严重”乔经理小声对马、伍俩人说。 “真要惊动住建局他们吗现在医院还没结果呢”马经理小声问。 “咱得按流程办事这种事儿,侥幸不得”乔经理大声说明立场,然后去现场查看,马桂英和伍明兰跟在后面。 看完现场,乔经理通知住建局的人。知李玉冰李总马上赶到展会,马桂英和伍明兰商量着先去看工人,毕竟工人的安危是一切问题变大或化小的根源。 六点半到医院跟叶宏展碰头后,几人聚集在重症监护室外休息区南头的走廊窗口,嘀嘀咕咕一口气谈了半个钟头,最后将问题锁定在了工人安危、应对鉴定事故、锁定责任、约定赔偿等五件事上。 “这个是老郑师傅,小郑师傅那个受伤的年轻人他同乡老郑,这两位是展会主办方的人,你当时在场,讲讲小郑怎么受伤、怎么栽倒的。”叶宏展和福莱特的产品经理将老郑拉来,说明当时的情况。伍明兰有心,先一步打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 几人还没聊完,乔经理那边打电话来说住建局、劳动局的人回复今晚要来,让现场目击人和企业这边的负责人赶紧过去。叶宏展和老郑两人打车走了,留下马桂英、伍明兰和福莱特的产品经理王总在重症监护室外等候。 晚上八点刚过,住建局代表、劳务局干事以及福莱特、安科展、会展中心、施工队、其他目击者全聚集在了福莱特的展位上。一群人问询的问询、取证的取证、拍照的拍照、登记的登记、签字的签字忙到十点多才散场。李玉冰离开会展中心赶去医院的时候,老钱总和小钱总从广州也急火火地赶来。 “大前年的时候,石家庄国际会展中心发生一起坍塌,七死六伤,别说那届的房展黄了,整个的石家庄国际会展中心空了半年咱做展会的,最怕最怕的就是安全事故别说会场上装修材料清一水是轻薄的,那吊车撞死人的、会场台子坍塌的可不少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安全问题永远是重中之重。”老钱总在豪车里激动地跟儿子joden说。 “知道知道这不每年展会开幕前一天,咱都带着工人去现场转一晚上到处测一测嘛” “得你自己去下面人办事要疏忽了,谁负责咱安科展这牌子可不是盖的,实打实一步一步做出来的任何细节得挨个把关” “是是是”joden点点头,然后望向了车窗外的路灯。话说,安科展出事故跟他有什么关系呀,他巴不得事故越大越好,大到那头办不了了他全盘端过来。 “一八年的时候,广州最大的博览中心开展,第一天十来万人去看展,那届好像是玩具、婴童用品、儿童教育的主题展,好家伙人太多了,一家企业三十米的一堵墙直接倒了下来,两三米高的木结构单墙,带着十来个灯砸下来了你说吓人不吓人幸好没死亡,只是二十多人受伤了。你知怎么处理的展会停办开展第一天领导还没走呢,开幕式的活动还没搞完呢,上头直接叫停你说主办方损失大不大越是大型展会,越得把安全放在脑门上甭管哪家企业,只要在咱安科展的地盘上出事故,那都得提着弦”老钱总说完,擦了擦满脸的汗珠子。 抿了抿嘴,老钱总继续说道:“明天你去叫上协会的张总,主动联系住建局和劳动局的人,手里多带点儿、约着吃个饭我不管医院这边是什么结果,赶紧把这事儿给我了了展台出事的太多了,年年开会讲安全,临到跟前了还是给我出乱子这家福莱特公司太不像话了,明明账上有投资人的好几个亿,还不整点硬实货,真他妈的没脑子这福莱特的当家人就是太年轻了,仗着国企出身的背景、拉到几个互联网大牛的投资,竟端出姿态来不赶紧飞到现场处理还打电话托我哎呀,小孩子呀,不懂事” “别说人家小孩子人家福莱特公司三四百人,比咱南安传媒还多不少呢”joden提醒父亲。 “哦你还知道福莱特发展不错呀那你知道办福莱特的那小子多少岁数我告诉你,人家比你还小一岁呢年纪轻轻创办高科技公司,三年就盈利了,你呢两部门到现在还整不明白” 老钱总话题一转,扯到了joden身上,秘书小彭瞟了眼后视镜,见joden挺着脸岿然不动,下巴微扬毫不在乎,又见老钱总在后座上一直激动地喷唾沫,毫不顾及作为总裁joden的面子,毕竟车里还有司机乔老哥和秘书彭凯悦。见手机上的地图定位显示车子马上到医院了,坐在副驾驶的秘书小彭小声打断:“钱总,我们到医院了。” “好好好” 老钱总收了嘴咽了气,擦了擦汗,出了车。此时李玉冰和马桂英已经在门口接着了。几人穿过医院急诊室的大楼,到了小郑所在的重症区。刹那间一群人绕着老钱总围成一圈,一通七嘴八舌之后,将最后的焦点放在了小郑的安危上。奈何主治医生在里面抢救,外面的护士一窍不通,站着聊一会儿还被护士以吵嚷为名频频打断,干等着又等不下去了。 临近十二点,老钱总硬拽着李玉冰走了,joden和小彭坐另一辆车回去了,伍明兰明天有很多工作,凌晨一点也走了,医院里只剩个后来赶到的叶宏展、产品经理王总、工人师傅老郑以及马桂英。 “马经理,你要不回去吧,这边有动静了我通知你”叶宏展问马桂英。 “不用了,你对这边不熟,我回去也睡不着,还不如陪在这儿守着。” 马桂英留下的理由有很多,除了强烈的责任感、主办方安科展的代表身份、福莱特是她的客户,还有,老郑一开口跟老村长似的,一股子浓浓的陕西味儿早把马桂英的心整软了。马桂英却不好意思开口向老乡表明身份,更不好意思问问老郑哪个市的、来深圳多久了,关键她还刻意把自己只余三分的乡音隐藏起来。公事公办,不夹杂私人感情终归好些,马桂英如是想。 凌晨,大厅的椅子上等待的人渐渐少了,工人老郑蜷在椅子上睡着了,福莱特的王总因明天要照顾现场也回宾馆休息了,等待小郑的只剩下马桂英和叶宏展两个人了。两人从彼此的企业聊到了行业,从行业又跨越到私人领域。 十一月的南方,夜里微凉,两人窸窸窣窣的聊天为这重症监护室外的凉夜添了不少温暖。 南京人叶宏展博士毕业,刚过三十年纪轻轻竟有一身的管理才能和专业技能,解决管理问题和产品问题他游刃有余,面对血粼粼的安全事故他是头一回,难免胆颤。好在有马经理的陪伴、帮助以及安科展的经验支持,这场事故于叶宏展而言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凌晨三点,医生出来了,指着十来张检查报告讲了一大堆,马桂英将那堆专业名词浓缩理解为:重度脑震荡、右眼球破裂、腰部一处轻微骨折、四肢肩颈多处外伤。医生走后,被专业名词吓到叶宏展面色惨白地又一次跑来跑去地交费,马桂英无事也不困,前前后后陪着他。毕竟,马桂英对这家她曾做一胎产检的医院还是非常熟悉的。 捱到凌晨五点,工人老郑睡醒了,得知小郑一串的病吓得偷偷抹泪。迟迟等不来小郑苏醒的叶宏展心中异常焦躁。见叶宏展走来走去,马桂英脱口出去买早餐想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刚出医院大门,桂英接到叶总的电话小郑醒了松了口气的马桂英马上给李玉冰打电话。那头一夜无眠的老钱总练书法也练到了此时,见人没事,虚惊一场,浩气长舒,上床睡觉去了。 如释重负的马桂英在医院外不远处买了好多早餐,连小郑师傅的那一份也买了。三人吃了早餐有了精气神,小郑虽醒了,还在重症室里面输液,一时半会动不了也出不来。三人从寂静压抑的重症室休息区转移到了骨科的休息区,轻快地聊了不少关于小郑的生活。 小郑,名为郑小山,陕西延安人,今年二十八岁。出身农村的郑小山高中毕业后跟随同乡到处打工,后在省会游离多年,赚了些快钱,得以娶妻生子。今年儿子三岁了,为了积攒儿子以后上学用的开销,小山跟着同村远亲老郑来到深圳做装修,一月六七千的高工资还没拿到多少,先出了这样的大事故。 听了郑小山的很多故事,桂英心下感伤。这些年自己在深圳鲜少回屯里,小郑的经历让桂英想起了她的那些堂兄弟们,他们的人生比小郑好不了多少,唯有一点值得庆幸的是马家屯有很多地,屯里人勤勤恳恳靠地完全可以活下去,这也是她二哥四十来岁不必外出远劳给人打工的原因。可若二哥已婚有子,恐怕境况和小山差不太多,在外面出个大小事故,九成九也是吃闷亏的命。想到这里,马桂英很庆幸自己能全程见证或经手郑小山的这次事故处理。打心眼里,她不希望受重伤、可能会落下终身残疾的这位小乡党再额外受委屈。 今天是十一月九号,星期六,农历十月十三,己亥猪年乙亥月庚戌日。今日宜装修、开业、结婚、领证、开工、安床、订婚、安葬;忌搬家、入宅、动土、出行、旅游、纳畜、开光、移徙。 “今天这日子很好,也很不好”老马念叨完新日子,将昨日的旧黄历撕掉扔进了垃圾篓。 周六不用送孩子上学,老马浑身从容。搓搓烟末、洗洗汗巾、扫了扫地、煮了壶茶捱到八点时,家里还是没动静。老马昨夜里不知几点听到桂英回家了,这会儿没动静,应该回来很晚估摸夜里三四点了吧。想到这个,不免长叹。不想打搅娘三个睡觉,老马收拾收拾,带着布袋子出去给他们三个买早餐去了。 回来时仔仔醒了,在沙发上瘫着醒神,爷孙俩吃早餐的功夫,漾漾也蓬头垢面地起来了,自个蹭到餐桌前摸了个包子吃。 “爷爷,我今天任务好重呀”仔仔打着哈欠撒娇。 “啥任务” “我待会去眼科医院做治疗,回来还要去补课中心上课,哎中午饭你们自己吃吧,吃好点儿千万别惦记着可怜的我。” 老马一笑,道:“我说嘛今天你咋这么早醒来寻常你不睡到十一点动也不动一下” “真累刚才要不是我爸打电话,我早忘了眼科医院的事儿” 提起眼科医院,老马一叹,又抬眼打听:“你爸陪你不” “他说他不去。要我妈陪我就好了,还不用走路、换地铁。” “你妈累成啥样了还让你妈陪你好意思开口你十六啦都,去不了个医院脚坏了还是腿断了”老马瞬间拉下脸,动了三分气。说到底,还是心疼自家姑娘。 “我随口说说嘛我东西早收拾好了,地铁卡早放进兜里啦。”仔仔掏出地铁卡给爷爷看。 老马给了大白眼,无言。 “我妈妈去哪里了”忽来神的漾漾插嘴。 “你妈上班去了别打搅”老马说完朝仔仔挤了挤眼,不想让漾漾打搅她妈睡觉。 仔仔八点走后,老马去阳台边小声听戏,漾漾在自己屋里看动画片。亲眼见证自家女子这两月的生活,老马揪心不已。前段儿天天喝酒谈生意,搞得胃出血一场;后来出远差、加班,忙得整天不见人;老马以为那是她最辛苦的状态了;没想到最近十天,压根没有一天是十一点之前到家的,好几个晚上凌晨两三点回来,昨晚又不知是几点到家的。女婿致远搬出去住了,撂下两孩子怂不管,桂英多累多苦他也不问,老马怨气上来了想叨叨几句发泄发泄,又怕给他英英添事儿、找不痛快。现如今他只有照顾好两孩子,能多帮英英分担些便多分担些。 原先在屯里,提起桂英有房有车、有儿有女、能赚大钱、能送大礼,老头一直贼自豪,觉得女儿的好日子多半是因为自己的遗传和教育。现在清醒了,英英的今天完全是因为她的那股拼劲和个人努力,跟他这个老村长、老父亲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姑娘有现在这般不短钱的生活,老马应该替她高兴,可这位老父亲一时间陷入了对女儿的心疼,无法自拔。因心疼女儿联想起远方不知所踪的儿子,胸口堵得慌的老头,无意间摸起电话拨通了老大兴邦的号码。 “喂”老马在这头喊人。 “喂,大咋咧”错愕的兴邦掏出电话,一看是父亲,心里咯噔一下。 “你现在咋样啊” “就这样,好着呢,你不用担心我。你身体咋样脚好了没” “好了好了,老早好了,上回中秋时就好了” “哦哦,我忘了。咋了在英英家住得怎么样” “哎还成吧。你妹子一天天忙得很呀我以前不晓得她做啥,现在才知她辛苦得很前晚上三点才回来,昨晚几点回来谁知道呢,星期六星期天也不停工,一直忙,也不知她公司是干啥的”老马眼见女儿的辛苦,一开口形容没完没了。说完桂英辛苦接着说仔仔的眼睛和考试,说完仔仔的问题继续讲漾漾晚上闹觉的事儿,讲完漾漾最后聊到了女婿致远身上。 “大,你到时候有时间的话,去会展中心看看,亲眼瞧瞧英英她公司办的展会是啥样子,你现场一瞧不就知道她一天天忙啥嘛致远要出去住,你尊重人家的选择,以后少发脾气,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俩娃娃有啥问题,你直接给致远打电话嘛,他是搬出去住了,又不是不管了英英她女婿这人,心地善、性子好,咱家里没几个人有他那好脾气的,你好好说,没啥大问题的” 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擅长倚老卖老的老头,如今认真听儿子的这番话,觉句句在理、条条正确,一边听一边点头认可、心里打勾。 马兴邦极尽耐心,一个一个地为老父亲解决困扰,解决不了的也尽量提醒他保持宽容、留有余地。见父亲那头顺气了,话锋一转问他工作的事儿,马兴邦三言两句回绝了,挂了电话。关了手机,兴邦先拍死脚边的两只德国小蟑,然后用五指将蟑螂的尸体扫向远处。所以,此刻的马兴邦在哪里呢 月初,他只身一人前往重庆市铜梁区,原来客户的朋友介绍给他一家旧厂子,厂房有、设备有、宿舍有几乎可以说是一应俱全,而且转让的价格很便宜,员工在边上的村子里随时可以低价招来,搁往常他早动心了,恐怕看完厂子就签合同了。如今,他已经在厂子里住了八天了,毫不动心,没有动力。 也许是因为同样的游戏玩了十几遍、十几年,注定会在某一天突然感觉乏味无聊,从而丧失再次开始的激情和,甚至永不沾手。 马兴邦去过太多的地方、见过太多的城市了,时至今日,他最后悔的正是去过的地方太多了。 在这远离经济中心、鸟不拉屎的偏僻之地,马兴邦似乎喜欢上了这里的落后和荒凉,这落后和荒凉让他想起了家乡。没错,他无比地怀念家乡,连做梦都想着回去的地方。可是,家乡人的风言风语、愚蠢期待、畸形攀比、奇葩沟通、看客心理一次次地掐断了他回乡的念头。也许在家住个两三年以后会好些,人们会渐渐地接受另一个失败却安详的他。可这两三年的过渡期会令人们彻底遗忘或否定他这一生的见识及成长、奔波和追求。 对于安逸和乡野,他有多向往,就有多恐惧。 马兴邦无法忍受自己一边吃着自家农家鸡蛋的鲜美,一边闻着鸡窝鸡屎的奇臭。他想要一个纯粹的地方承载自己的后段人生,哪怕这地方远离经济中心、鸟不拉屎。这家厂子原来的老板老杨是个贵州人,和自己同龄的老杨早看不惯自己了。马兴邦迟迟不给个价钱、老远过来不谈合同细节、一时半会又不着急走,跟个流浪汉似的住在这家不姓马的破厂子里,老杨彻底迷惑了。可善良的他并没有驱赶兴邦的意思,因为马兴邦浑身浓烈的寡言、沉重、沧桑、晦暗打动了他。 没错,从东莞的厂子关闭至今,短短时日,马兴邦变得越来越迟钝、越来越寡言,他不想再动弹,甚至不想吃饭。天气阴时他感觉低落,天气好时他也觉无力。他没有力气和意愿考虑要不要开办自己人生的第七家厂子,他恐惧自己承受不起第七次的失败。 明天的自己,在西南重庆、西北老家还是东北或东南,马兴邦不清楚。 他是一个失去领地的国王,无论他走到哪来,都是流放。兴邦认为自己是一个被神明放弃的人。 早上九点,三名主任医生将叶宏展、马桂英和老郑叫到了一间小办公室里,针对接下来对郑小山的治疗、费用特别是右眼的处理制定了三套治疗方案,让他们选。三人措手不及,作为小郑的远堂亲老郑将决策权交给了叶总,叶总犹疑不决。本该叫家人来,但家人远在老家,且来了也不一定能拿出决断。马桂英提议将决策权交给医生,两人同意后,三名医生重回会议室里开会,最后定下来一套。 三人放下紧张,重回休息区安心等待。这时候马桂英才提出回趟家,叶宏展为表感激直将桂英送至医院外,然后去外面找了家花店买了一小束花作为对郑小山苏醒的祝贺及祝福。 和儿子打完电话,老马心里宽松了。他以最低音量听了一折子戏,软件自动跳往推荐曲目,老马不爱听新播放的,老远举着智能手机挑戏的时候,余光瞥见桂英的房门开了。没听见桂英的声音和其它动静,老马担心漾漾偷偷溜进去打搅她妈休息,于是起身去拉漾漾出来。走到门口轻轻推开,见漾漾在她妈床上滚来滚去地玩,却没见英英在那儿。 68下 严阵以待迎接开展 机缘巧合晓棠直播 “你妈呢”老马瞪大眼问漾漾。 “我不知道” “在厕所吗” “没” “英英英英英儿” 老马在屋里个个角落喊了一圈,愣是不见个大活人,老头懵圈了。只当她不打招呼地走了,还怪罪自己刚才跟兴邦聊天嗓太大吵醒了她。未确定桂英是否上班去了,老马急忙给她打电话,那头嘟嘟地只响不接。老马纳了个闷儿,回过来二问漾漾。 “今早儿见过你妈没” “没”小孩将自己藏在被窝里回答。 “你刚才进房子你妈在吗” “不在”漾漾露出小脸大喊。 老马撩了撩白发又挠了挠胡须,心里寻思是不是昨晚没回来呀老头越想越像。桂英公司现在这么忙,不可能睡到这个点儿呀,近来她一直是六点起床七点出门。老头又打了个电话,桂英那边依然不接。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的老马,急火火拨通了致远的电话,心想兴许两口子一起住在外面呢。 结果和致远聊完后,致远也浑然不知。何致远见妻子一夜未归,他理解她每临大展之前的忙碌,可不太理解她不接老人电话这一点。何致远也打了过去,果然妻子没接,一连打了三个,依然是嘟嘟嘟的声音。 这可急坏了为父、为夫的两个人。 马桂英为何没有接电话呢 原来,回家的路上她一边开车一边跟王福逸聊昨天的事故。昨天在展会现场的其他同事将事故现场还原在了南安传媒的八卦网络里,一时间公司沸腾了,众人皆在纠结郑小山的生与死。八卦达人隆石生忍不住在自己的微信群、企鹅群里提了一句,同样在前同事联络群里的王福逸一听是马桂英的客户、马桂英在当场、马桂英在医院,瞬间不淡定了。 一直跟进此事的王福逸见群里传那个工人救活了,他掐准时间给桂英打了通电话。说是打听整个事件的原委,其真实目的是安慰桂英、替她想法子、帮她将损失和不快缩到最小。两人聊得很顺畅,桂英见老头和仔仔爸频打进电话来,想挂又挂不了,知他们着急自己,无奈三言两语和王福逸结束了这通话。 挂了电话,穿过一处天桥,待路好走了,桂英于是回电话告知父亲她马上到家。致远也给她打了三通,桂英不知为何,此刻并不想回复他。她太累了,累得右眼眼睑老跳、眼圈发黑僵硬,累得没有意愿和许久不见不聊的爱人重新修好,累得没有力气问一句“你最近怎么样”、“外面住得习惯吗”或者其它。 上午十点多桂英一出电梯,见家门大开,一踏进家门见老头坐在离大门最近的沙发边上,桂英突然眼睛酸了。 “哎呦我的老天爷呢你一晚上没回来我半夜明明听到声音了,我以为你回来了呐,刚我一想才知,那是我梦见你回来了哎呀呀,你刚才不接电话,我还当你们公司出事了呢” 老马围着桂英一通说道,桂英换鞋时他靠着鞋柜,桂英去橱柜取药时他拄着餐桌。漾漾也是,妈妈在哪里她便在哪来。桂英努力地不让自己流下泪,不停地搓眼睛。 “哎呀我眼睛疼先喝点水路上打电话聊工作呢,所以没接你和致远的电话。大,你还真说对了,我们公司出了点儿事故,我一客户,他们公司在南京,这次来深圳参展”马桂英抱着女儿,将老乡郑小山被砸、急救、昏迷、苏醒的事情如实讲了一遍,老马唏嘘不已。 “你先吃点早餐,这刚买的”老马担心她饿。 “在医院里吃了,现在不饿。” “那你赶紧睡去吧,休息一天,养养精神。”老马催促。 “我知道,刚才路上开车差点追尾,太困了,没注意到。” “哎呀我的老天爷呀,那赶紧的去睡吧一口气睡到晚上。”老马急得拍桌子。 “我下午还要去公司呢,后天开展,好多事儿呢,推不掉。”桂英无奈。 “家里也有好多事推不掉呢,你咋不在家事上上上心。”老马不情愿她今天再上班。 “啥事儿” “仔仔去医院了一个人还有她好几天没洗澡了,臭死了”老马边说边诌,说到漾漾话匣子盖不住了:“天天光脚在家里跑,脚底都黑了刚还去你床上乱踩,这怂坏得很” “那不是脚脏,是地脏了。他爸不在,好些天没人拖地了。” “不是有机器人吗” “扫地机器人,只负责扫又不负责拖”桂英苦笑。 “家里的事儿你别管了,干净有干净的活法,肮脏有肮脏的活法,反正不影响这俩娃长个、上学就得了。” “哎其实漾漾已经会洗澡了,你在边上报流程就成今天真没时间,明天给她洗个大澡我明天早回来一点儿,后天开展,明天公司不会加班太晚。” “整得跟考试似的。行了行了不聊了,你赶紧睡去吧。” 老马拉过漾漾,童言童语地跟漾漾解释为何不能打搅妈妈休息。桂英见父亲一番苦心,干脆利落地回房睡去了,心里感动得迟迟睡不着。 老马见她睡去了,硬是将漾漾拉扯到距离桂英房间最远的地方让她玩。念叨桂英起床后的饭,老马有些着急。下午漾漾午睡的档儿,老头主动钻进厨房去给她熬小米粥。一夜不睡最伤身,小米粥滋润有营养,这个时候给她喝最好。 熬粥的时候念起致远,虽摇头啧嘴,在熬粥这件事上,老马开始认同女婿了。至于其它方面,老农民的价值观没法让他做出认同的妥协或转变,毕竟现实社会又不是女儿国,当家人还得是爷们家老马始终这样认为。 周六下午,在老钱总的介入下,诸人商定了一个富有经验的、多方满意的赔偿方案,住建局和劳务局考虑到工人仅仅受伤,且后续的赔偿很到位,于是将情况备了案,此事在上面算是了结了。下午,叶宏展跟福莱特的高层领导聊了一个多小时,汇报工人伤情、赔偿金额、展会现场等方方面面的情况。 下午老马正听戏呢,漾漾趁爷爷打盹儿的间隙,再次偷偷溜进妈妈屋里。小姑娘跟只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爬上床,钻进妈妈的被窝,掀开妈妈的胳臂,将自己塞进妈妈温暖的臂弯里,然后右手放在妈妈肚子上,右脚也放在妈妈肚子上。感觉完美的小孩眼睛轻轻闭上、嘴上微微翘起。小孩天性好动,这个绝美的动作还没有坚持两分钟,她便换了另一个动作,如海中小鱼儿一般,如此动来动去,桂英早醒了。 桂英转个身侧躺着,两胳膊抱起漾漾,两手妥妥地将女儿揽入自己的怀里。漾漾面对妈妈的胸部和脖子,甜甜地、憨憨地、咯咯地笑。笑了许久,小孩伸手去摸妈妈的脖子、脸蛋、鼻头桂英被这么一整,彻底睡不着了。拿起表一看是下午四点,从十二点睡到现在,五个小时足够了。和女儿又亲昵了一会儿,桂英起床梳洗。见老头竟给她熬了小米粥,桂英配合地喝了两碗,然后去楼下吃了中饭,上班去了。 到公司以后,马桂英先给所有兼职员工的工资单签字,让这些兼职员工顺利领到工资。然后按照王福逸提醒她的,将自己客户里所有需要她亲自接待的老总择出来,另将其他业务员也需要她接待的客户名单一起插进密密麻麻的日程表里。六点半,公司员工吃晚饭的空档儿,桂英开车迅速去了趟医院看望郑小山,彼时郑小山已经可以眨眼说话了,桂英送了礼和鲜花,速速和老郑打完招呼回公司了。 上了楼见公司里没几个人,桂英猜测应该在开会。果不其然,李玉冰正在召开展前的最后一次会议。桂英取了本子和笔,悄悄挤进会议室里。 “马经理你来了正好,我正要说一件事呢钱总引着领导巡展的路线已经出来了,现在是这样,所有经过的展区,记者们都会拍很多照片,那最后我们在主流媒体上用哪几张领导合影新媒体等头条上用哪些企业与领导的合影这是个机会。如果,在这方面有意向的企业,可以提前跟我说。业务员们让客户直接给我聊,我来谈,最后提成按规矩给到各位业务员。大家都懂了吗” 见众人点头,李玉冰伸出食指接着说:“各自负责的论坛、会议现在流程差不多定了,有好几个大会是邀请主持人的,伍经理主持人的串词你找编辑部的同事来写,今晚上必须写完。其中有两位公安部的领导同时参加三场会议,咱必须把这个流程、讲话时间、各场主题拿捏好,绝不能出岔子,让领导尴尬” 伍明兰点头记录。 冰雪美人十指相扣抵住下巴,抿了抿红唇说道:“刚刚展会门票已经印好送过来了,除了会展中心那边向普通观众开放售卖的,咱们手里还有一部分。待会儿每位业务员根据自己客户的需要,从伍经理那儿申请票数。每家企业赠送的门票不能超过五十张大企业可以多送,小企业该多少就多少发行部到时候必须安排好新闻中心的岗位轮换,任何时候,必须保证至少有两名员工在中心负责另外,设计部在展会期间负责领导招待和会场安排,开展前务必再把你们各自的工作在部门里捋一遍。” 李玉冰顿了顿,俯首翻看自己写满黑字的笔记本,继续讲:“呃现在这十几个小问题说完了,接下来说说今天开会的一件大事儿关于新编辑部的成立。今天,南安传媒集团所有的字工作者全在这里,涵盖了网站、新媒体、网络杂志等等等吧,共计二十三人。经过高层的讨论,今天安科展开幕的倒数第二天,咱们专门宣布一下新编辑部的成立。经过商议,我们选择林佩源作为编辑部的新主任,主要负责传统报道这块的工作;另选吴仙倩位副主任,负责所有的新媒体工作。各位编辑在哪个组已经分好了,让我们的编辑部新主任林佩源来宣布吧。” 众人看向林佩源纷纷鼓掌,林佩源不好意思地吭了一声,然后照名单读:“先说新媒体那边的,向安刚、童勇俊、李庆承,这三位负责所有的微信公众号,包含了采访、视频制作、专栏等等;另外,新媒体那边的杨海露、卢自然” 十来分钟后,林佩源将编辑部的具体分工宣读完毕,李玉冰接着开会。 “现在咱们的官方公众号有将近十来万人在关注,这些人几乎均是业内人士,他们很多都在看。那在七天的展会中,我们的公众号会提供七次头条报道,内容是关于展会开展期间的。业务员们要注意了如果哪些客户要上公众号的头条,不管是人物专访、产品报道还是其它的,大家直接联系吴仙倩或林佩源,让她们来统筹,最后决定能不能上。所有的活动现在全集中在赵晶晶那儿,哪些企业需要主办方帮忙宣传的,直接找赵晶晶或马经理。接下来我们说说接待问题” 讲完工作以后,李玉冰将开展期间的各种安全隐患花了半个小时一一讲了一遍,最后的最后,她说道:“今天这场会议是我们第三十五届安科展举办前的最后一场了。我们的安科展举办了十八年,十八年里这个大团队为整个展会行业特别是安科行业的展会培养了不少的业务员和会务人才,这是毋庸置疑的。我们安科展是一个非常成熟的平台和团队,各方面的工作经过年复一年地实践,已经非常精细化、流程化了。我们是行业的标杆,也是这个行业强弱好坏的直接体现。我想说的是,在后天开幕以后,七天展会期间无论出现什么问题,请大家不要慌张,直接找自己的上级。一切问题均有应急方案所以,何须恐慌如果我们主办方慌了,那么客户和参展观众也会慌张,到时候人山人海的,任何小问题都会因为恐慌演变成大问题所以我们主办方这边无论发生什么,首先必须要镇定没错,就是镇定这不仅仅是一个人面对慌乱和异常时的最好态度,也是我们作为行业平台最应该有的气象” 大会开完以后,众人众志成城,认真应对展会前的最后一天工作。 “带把肘子、凉拌黄瓜、白糖西红柿怎么样丰盛吧”临近八点,包晓棠终于做好了晚饭。 “好好吃非常好吃”钟学成眨巴着小眼睛,按照小姨教他的回复。 “真好吃还是敷衍我”包晓棠正经地问。 “真好吃”学成咬着筷子头暖暖地抬眼。 “等下小姨拍个照哎呀,你不知道这个带把肘子有多难做一个小时才整好待会右边的别吃,那是留给你妈的在深圳你能吃到这个,简直了是小姨像你这么大,只有吃席的时候才能吃两口带把肘子” 晓棠边说边用各种奇葩姿势拍照,经过软件修饰,三盘菜呈现出了五星级大厨的风范。发了朋友圈以后,姨甥两个静静地享受美食。酥烂不腻,香醇味美,这大盘带把肘子果然是小时候的味道,晓棠暗暗感激分享配方的老乡网友没骗她。 “小姨要上班了,你知道吗”晓棠给学成夹了一筷子酥肉。 “知道,你自己说的。” “呵呵好吧言外之意,从后天开始,我不能再接你放学了你可能要回到市场那边和你爷爷一块住了”晓棠挑明意思。 钟学成默默地低头吃肉,没答话。 “这么舍不得我你那小眼神整那么忧伤干啥呀小姨的形象什么时候这么伟大了,难不成你还要为我哭一场吗”晓棠逗孩子。 学成忽然抬脸灿烂地笑了,摇摇头,不说话。 “想见你妈妈随时见,这不跟以前一样嘛” 晓棠给小孩添了半碗饭,接着说:“你放心,明天小姨给你做更好吃的,以后到了周六周日我专门给你做好吃的,怎么样不亏待你吧我这个小姨当得有水准吧有高度吧有境界吧”晓棠肆无忌惮地卖弄她那一点点小姨的权威。 学成眨眨眼,小嘴巴悄悄地嚼。 十来分钟后,晓棠吃饱了,捧起手机看。忽然间朋友圈里好多人点赞,其中几个同乡姐妹留言:“带把肘子吗了不起呀”、“发下制作过程,我们也想吃”、“棠棠你可以在直播网站上发视频吗我们也学学怎么做” 晓棠非常意外,没想到自己随手做的家乡小吃带把肘子引来了五十多个点赞、三十多条留言,女人喜滋滋地抱着电话一一回复。 见小姨坐沙发上咪咪笑,学成吃完饭自己擦了嘴,坐在小姨身边,好奇地盯着她的手机也在看。晓棠见小孩跟她亲近,心里欢喜,继续当着学成的面和朋友互聊。聊完后,按照朋友们的指导,包晓棠在时下最红火的直播网站上注册了一个账号,名为“小姨做的家乡菜”。第一次她没有发视频,而是将最近做的十来种家乡菜以照片播放的方式整合成一小段视频,再配上音乐,感觉还不错,刚发出去竟有几十个陌生人点赞。 “你小姨我也打算赶赶潮流,整个直播的账号,以后给你做饭更有动力了瞧见没账号就是小姨做的家乡菜你有可能出境哦说不定你会火哦,粉丝比我还多”晓棠将手机摊给学成看。 学成笑着张嘴舔唇。 “小姨我能问你个问题吗”等待了许久,学成终于攒足了勇气开口。 晓棠见小孩家忽然神色凝重,她放下手机轻轻地问:“什么问题” “是不是”学成低下头扣了扣沙发的外罩,接着抬头问:“是不是我去那边住了,妈妈和爸爸就不会离婚了” 犹如被电了一下,包晓棠张嘴结舌,一颗火热的心瞬间冰凉,没想到八岁小孩能说出这种话来。惊心错愕的女人结巴了,她挪了挪身体正面小孩道:“没有啊他俩呃没闹离婚啊那是吵架时随便说的就像你和你姐吵架了你说了句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一样那是生气时胡说八道的是这意思,明白没” 学成低头望着沙发垫子的外罩,不言不语,一动不动。 “谁告诉你他俩要离婚”晓棠惊奇。 学成摇摇头,不愿意说。 晓棠极其郑重地掰着学成的小脸告诉他:“你爸你妈要想离婚,早离了,不会等到现在的他俩不会离婚的,你相信小姨” 晓棠快要心虚了,学成依然不言语。 愣了半晌,小孩终于开口了:“我去房间了。” “去吧”晓棠摸了摸小孩的头发,放他走了。 小客厅里留下个包晓棠,久久回不过神来。此刻,她才知道了姐姐最柔软的地方是什么。果然,为母者做决定不会只考虑自己一个人。 九点整,仔仔正和顾舒语聊天呢,聊得渐入佳境,忽传来一声大哭。少年关上门、去妈妈屋里的阳台、去外面卫生间躲着也不行,刺耳张扬的哭声传进了电话里,顾舒语数次劝何一鸣去安慰妹妹。好不容易豁出脸面给顾舒语打电话,这才是他们的第二次聊天,硬生生被漾漾的哨子哭声打断了。少年恋恋不舍地挂了,原本一肚子怒气,看见妹妹哭得不成人样,心速软了。 “她咋了”仔仔指着在地上打滚的漾漾问爷爷。 “要爸爸妈妈呢咋说也没用”显然老马已经放弃了,坐在阳台上任她哭。老头心想她不可能一直哭吧,总有哭累的时候,等她哭累了、不哭了他再去哄。谁成想漾漾跟头三天没吃饭的猪似的,他走到在哪儿漾漾跟着哭到哪儿。这会儿抱着他的腿倒地上嚎叫,老马恨不得把耳朵剁了,实在忍不了了。 “别哭了”仔仔取来卫生纸蹲地上给妹妹擦泪。 漾漾起先拒绝,后来渐渐接受了。 “你把她抱屋里哄吧,爷这回烦得透透的真是受不了了,恨不得马上回屯里去”老马望天拍着大腿,脸上的肉拧成了一疙瘩。 “嗯。”仔仔正寻思怎么抱瘫在地上的这团肉。 “实在不行,给你爸打电话吧让他两通通话,或者把她搁你爸那儿待一晚上。”老马长叹。 “嗯。” 仔仔两手伸在妹妹胳肢窝下,像提着一桶水似的,动作非常僵硬地将妹妹抱回房里。擦了泪,拨通爸爸的视频电话让妹妹聊。聊了半个小时,漾漾安静了也累了,自个躺下来了。 “哥哥我要听故事。”小人儿泪眼婆娑地哀求。 “呃什么故事白雪公主” “不要” “狼和小羊” “不要” “小王子” “听过了” “那你想听什么” “猫咪尼采”漾漾说完指了指自己凌乱的书架。 仔仔找到猫咪尼采那本书,从第一页开始读,轻轻地、婉转地、带着童趣地给妹妹读。才读了三页、三分钟,少年朗读的激情刚被激发出来,漾漾竟睡着了。仔仔给妹妹盖上被子,理了理被眼泪粘在一块的一撮头发,轻拍了几下她鼓鼓的小肚子,调了调枕头的位置 长长的睫毛、樱红的小嘴、肥嘟嘟的脸蛋、永远乌七八糟的头发、一身脏兮兮的衣服、白面黑底的小脚丫子原来自己的妹妹也没那么讨厌,反倒有些常规外的小可爱。仔仔好像第一次深深凝视妹妹似的,也好像跟她第一次认识似的。端详了半晌,他关灯出来了。一出门与爷爷两两对视,一老一少均出了口长气。 第一次成功将妹妹哄睡着了,少年有些小得意。 69上 漾漾好奇要喝白酒 老马小戏桂英大溃 听说开展了,老马着急忙慌地去看展。到地了黑压压的全是人头、红地毯上满是人脚,他挤在人群里小步小步地挪,一边看展一边找英英。到了一处摊子跟前,木板车上摆着好些碎货项链啊、手镯啊、戒指啊一群女人堵在这里挑东西,老马挪不动道儿了。忽抬头见木板车后面的土墙慢慢地掉土块儿,老马估摸墙要塌了,赶紧往后撤,奈何怎么也挤不动。一转眼瞟见土墙下站着英英,她喜滋滋地在脖子上戴项链,老马老远地频频喊她“英英,赶紧跑”,奈何桂英听不见老马急得朝桂英拍手、扔东西、跺脚、转圈,嘴里不停地叫“英英、英英、英英”最后墙塌了,英英不见了。老马一想肯定被塌在墙里了,老头待人群散后,朝墙下刨土去找桂英。 周日早上六点,仔仔正熟睡,听爷爷嘴里一直呜哇呜哇地说胡话,少年警醒,起来后听了听,因听不清更瘆得慌。叫了两声爷爷也不见醒,仔仔直接走过去用手背打了下老头的脸蛋子,打完吓得赶紧撤退了,退在墙下抿嘴偷笑。 “嗯咋了”老马醒来瞪大眼睛问。 “爷爷你做梦了是不是一直在说话又听不清,可吓人啦”仔仔见爷爷醒了,松了口气。 “哎呀,梦见你妈被墙塌了哎呀呀”老马觉自己的心脏突突突快马加鞭地跳,神经慌得很。 “爷爷你衣服湿了”仔仔说完重回自己床上。 老马起身来,捡起床头的汗巾擦自己浑身的汗。 “你妈呢”老马担心,喘着气问。 “睡觉呢” “你看看她在不在赶紧地,爷心慌。”老马使唤仔仔出去跑一圈。 仔仔偷偷摸摸转了一圈,回来回复:“睡觉呢” “哎呀那就好那就好”老马拍着胸脯顺气安神。 今天是周日,补课中心八点开课,见时间尚早的仔仔抱着枕头继续睡。老马去卫生间咳了几口痰,然后照例,先去阳台摇椅上赏日出、抽水烟,然后撕日历、听秦腔。桂英也醒了,今天是开展前的最后一天,一定要守好最后一班,简单收拾好以后她七点二十开车上班去了。 老马见她走了,心里松了一口气。方才的恶梦惊得他许久不平,此刻一想起来还是心慌心悸。桂英公司要开展、那老乡党此时又被砸了,加上桂英近日总是忙得不见人影、凌晨迟归,许是长久的担心所致吧,老马才会有这种不吉利的梦。撕完日历,老马给自己挑了一首打銮驾作为今天的开始。 一辈子听人说梦是反的、梦是反的,老一辈人说梦越恐怖表示兆头越好、寓意越吉利,可老马这七十年里有过好多次梦境成真的体验。他问过不少人,其中也有类似梦境成真的经历。比方说小亮娃十几年前有天早上醒来说他梦见他婶婶下午死了,小孩说这事时被家里人一通臭骂,结果他婶婶真下午死了;村头的凡凡梦见他老丈人开摩托车出车祸被撞得一地是血,半年后他老丈人真出车祸走了;还有老马早年斜对门的邻居黄婆,她临死前几天梦见她老汉来接她,几年来一直病病殃殃的黄婆说出这话家里人只当是糊话,结果没两天真被早已去世的当家人“接”走了 “曾记得当年登金榜,高中魁首把名扬。披红插花金殿上,去游三宫见娘娘。包拯不是俊雅相,爹娘生就黑面庞。三宫六院笑声畅,笑我包拯貌不扬。那时节有言忙奏上,尊声国母听其详。为臣面黑心明亮,要为国家作忠良。说的主母心欢畅,赐我红绫遮容光。今日凑巧刚用上,免得宫娥笑一场” 这首戏曲音厚重、唱词正慨,渐渐入戏的老马听得安闲悠然。念起自己的水烟袋许久没有清理,老马拎着手机去了卫生间。用旧牙刷沾些牙膏轻轻地刷烟嘴、烟仓,然后是烟筒正面的弥勒佛、背面的山水画,老马全神贯注地擦洗雕花的纹路。自从发现手机可以随心所欲地点他爱听以前却听不到、早闻其名却从未听其曲中意的各种秦腔大戏,戏瘾上头的老马几乎是人在哪里手机便在哪里,手机在哪里秦腔便在哪里。此时得意的老头跟着戏里的包拯一块儿装腔哼唱起来。 “一保官王恩师延龄丞相,二保官南清宫八主贤王。三保官扫殿侯呼延上将,四保官杨元帅盖国忠良。五保官曹永昌皇亲国丈,六保官寇天官国家栋梁。七保官狄将军名夫上将,八保官吕蒙正智压朝纲。九保官吕夷简左班丞相,十保官彦博协理阴阳。赐为臣珍珠伞站殿八将,又赐臣尚方剑镇压朝廊。哪一个不遵法克扣粮饷,先斩首再奏本后见君王。望娘娘开了恩放臣前往,叫为臣到陈州救民饥荒” 八点多仔仔上课去了,九点多漾漾起床后,老马带着她出去吃早餐。 十一月了,梅龙路上依然浓荫遮天。此时的马家屯是何种面貌呢在屯里住了七十年的老头再熟悉不过了。该是满地干脆的桐树叶吧,深秋席卷而过的百里沟壑只剩黄土的土黄,屋前屋后的百鸟飞到了南方,院里院外的虫子藏在了地下,此时的一场雨便是黄土地上的一层冰霜西北风穿过的不是老马身上的短袖,而是屯里人厚重的棉衣秋裤。 老了吧,老马更喜欢南方的绿永不凋零的绿、不见隆冬和死亡的绿。 吃完早餐漾漾来劲了,一路上蹦蹦跳跳跟早起找饭吃的雀儿一样,老人恬淡地跟在她后面,心里忍不住地赞美不哭闹的漾漾是多么可爱像鸡像鸭的行走姿势、神经兮兮的话语、滑稽万变的表情这才是天使该有的样子吧,倘天使行人事、说人话、展人态、顺人俗,那还叫天使吗 老马珍惜小人儿每一个无敌可爱的瞬间,这瞬间能一笔勾销掉昨日的哭闹。 回来时路过小区里的便利店,漾漾被店门口展示的新玩具所吸引,像猫咪一般哼哼着要买,老马阔绰地掏出钱包里的十块钱,给她买了一个。如愿的小孩回到家里特别高兴,一整天抱着玩具自言自语、爱不释手。快三点时漾漾累了,自个爬上床睡午觉去了,客厅里只留老马一个,极端的安静让他想起了女婿致远,可致远在时家里全部电器齐开的嘈杂让他受不了。人总是这样,在极端安静和极端嘈杂之间来来回回地游走。 下午四点半,饮食的生物钟同时在老小体内轰隆隆敲响了,老的带上铁环,小孩带上小红帽,爷俩个一块处理觅食。在不远处的一家陕西面店里吃了份汤麻食、一个肉夹馍,爷俩个心满意足地回来了。小儿今日滚铁环滚上了瘾,老马特意带她去楼顶玩耍,自己则掏出水烟,一边吸烟一边欣赏夕阳。 娇嫩的新生命在苍老浑浊的双眸中来回闪现,多么美好能在漾漾年幼空白的记忆里打上自己的烙印汤麻食抑或肉夹馍,水烟袋抑或竹摇椅,接送上学抑或哄她睡觉,浓重的陕西腔抑或厚重的秦腔戏无论何种,老马均得意之。 如果说他在三个儿女身上残留的痕迹是自己的百分之二十,那么儿女辈留在孙子辈身上的有关他的痕迹,恐怕只有百分之一吧。少,总比没有要好而现在,他可以直接影响漾漾和仔仔,直接将自己的寿命延长在下下一代身上,这算是一种添寿吧。 人对活着,永远贪婪。 这种影响或残留,于他、于衰老、于死亡、于绵绵不绝的消逝而言,是一种慰藉,甚至是唯一的慰藉。毕竟,平凡的马建国同志不会写兰亭集序、不会作洛神赋、不会画仕女图、不会带兵打仗、不会运筹帷幄,他不是达官显贵、也没有家缠万贯、更不懂什么修行、亦无何种德行,他会的只有扛锄头、种麦子、修果树这些他修炼一辈子的技艺,在他的后辈身上,可叹一无所用。 他若走了,不过是黄土一抔,风吹即散。 幸好幸好迟暮之间,上天垂怜,让他遇见了漾漾,还有仔仔。他们的稚嫩几乎冲抵了、扯平了古稀老人身上的鹤发鸡皮。想到这里,老马一时得意,见夕阳西下天渐黑了,想喝口酒的老头拉漾漾回家。爷俩个手拉手下楼的时候,漾漾嚷嚷着要去周周家玩,为让孩子玩得尽兴,老头带着小人儿坐电梯去了周周家,自己独自拎着铁环回来了。 几杯西凤酒下肚,悲欢渐浓。好在有秦腔作陪,酒后的悲欢似乎不是自己的了,是戏里的包拯、曹操、窦娥、苏秦、韩信、杨玉环、花木兰果然,西凤配秦腔,人间绝美一桩 明日周一,安科展正式开展,全国各地的安科企业纷纷涌入深圳,只为在明天的开幕式上秀一秀各家绝技。南安传媒今日早早收工,与安科展相关的同事连日来不停地加班,今晚稍歇保养,明早开始应对为期七天的第三十五届安科展。 马桂英下班后和福莱特的营销经理叶宏展约好一道儿去看望郑小山。小山早转到了普通病房,今日的状况又好了很多,不仅能认得出马桂英,还可以和人打招呼、聊天了。明天小山有一场眼部手术,桂英、叶宏展还有老郑下午在病房里跟小山说了好些鼓励的话。三人在医院外草草吃了晚饭,匆匆散场。 桂英回到家已经快六点了,进屋后闻到一股子酒味儿。家里只有老头一人,仔仔出去补课还没有回来;漾漾在周周家得意地卖弄她今早买的新玩具;老头一人无聊,听戏听到动情处自斟自饮。漾漾六七天没有洗头发了,桂英心里着急,放好水、调好水温,找来漾漾专用的沐浴露、洗发水、大小浴巾,诸事齐备以后,去楼上周周家叫漾漾回来。 漾漾见妈妈来接她,欢天喜地、张牙舞爪,回家后和妈妈嬉嬉闹闹地洗了澡,小孩子香喷喷、清爽爽地穿着小熊维尼的橙黄色睡衣出来了。桂英给女儿洗完澡自己一身大汗,待女儿出去后自己也准备好好洗个澡。 “咦呀你睡着了为什么还在说话”无聊的漾漾跑到爷爷跟前,见爷爷明明闭着眼睛嘴里却在哼唱。 “谁说我睡着了”老马喷出一出口浓浓的酒味。 “好臭臭”漾漾右手直指爷爷的大嘴巴,左手捂嘴,两脚撤退。 “哪臭呀这是好酒,香的浓香型”老马指着酒瓶子反驳。 “那它好喝吗”小孩歪着脑袋清脆地提问。 “肯定好喝呀这玩意儿贵着呢一般人还喝不上呢”老马炫耀。 “真的吗”漾漾蹲地上,端详那模样古怪的酒瓶子白底红花、红鸟起舞、磨砂质地、特殊气味儿,小孩天生的好奇心被空前绝后地调动起来。 虽不是第一次见爷爷喝酒,也不是第一次见西凤酒的酒瓶子,但今天这瓶是厂家为了惠顾老客户,凡是买了一箱子标准型西凤酒的,额外送一小瓶装的国脉凤香系列作为赠品。国脉凤香系列的西凤酒将凤香型、浓香型、酱香型白酒香型融合为一体,口感柔和,饮后不上头。为了将该系列区别于以往的普通系列,厂家匠心独运,将该系列的酒瓶子设计得美轮美奂、质感独特。老马最近发现了这小瓶酒的奥妙以后,每日饭后常爱嘬几口记记味儿。四岁半的小孩头一回看见这么漂亮的酒瓶子,哪里抵挡得住与生俱来的天性好奇。 “我也想喝”漾漾冲着酒瓶子闻了又闻、摸了又摸,恨不得趴地上舔两口。 “那不行,你太小了”老马摆手赶她离开。 “那我舔一口这里,可以吗”漾漾指了指酒瓶口问爷爷,见爷爷没反对,小人儿将小手伸进酒瓶里,四处摸了摸沾了些酒水,然后收回手指伸进嘴里又抿又舔,奈何啥味儿也没有,好个遗憾。 老马被小儿整笑了,从躺椅上坐起来问她:“你真想喝” 漾漾眯眯眼甜甜地笑,抬眼思考后,点了点头。 “成嘛爷给你整点儿”老马伸手端起西凤酒,取来扶手上的金色瓶盖,小心翼翼地给小孩倒了半个瓶盖,然后端着瓶盖冲漾漾说:“你得听爷说的做,爷才给你喝” “嗯”漾漾两手合住,万分期待地点点头。 “听好了你把这瓶盖端住了,喝的时候把瓶盖里的酒倒进嘴里,然后赶紧这么一仰头,最后一口气把酒咽下去,你得这么喝爷才给你你敢吗”老马正儿八经地表演,然后笑嘻嘻地挑战小孩。 “敢”无知者无畏。 “给”老马于是将瓶盖递给漾漾。 漾漾接过金色的瓶盖,闻了闻奇怪的酒香,囫囵地晃了晃头,然后有些胆怯地望着爷爷笑。 “你喝不喝不喝给我”老马伸手讨要,毕竟这酒着实好喝又珍贵。 “喝”漾漾说完,用舌头舔了舔瓶盖,舔完后没知觉,嘻嘻笑。 “喝酒要一口闷像你妈那样”老马在旁演示喝酒的动作。 以为小孩不敢喝,老人只当逗逗乐子,谁成想漾漾快速按照爷爷动作重复了一遍一口灌,仰头咽喝完回过神来了,辣得小孩满地打滚,嘴里嘻呲嘻呲地啊啊叫。老马见跟预期的一样,坐在摇椅上拍着扶手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 本来想好好洗个澡,可累得无力的女人简单冲了冲,听一小一老在外面嗷嗷地叫、哈哈地笑,桂英特别好奇,加速擦干穿上睡裙,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了。一见女儿抱着肚子、捂着嗓子嗷嗷叫忙问:“她怎么啦” “没咋她要喝酒,给她倒了一瓶盖。”老马笑着解释。 “什么酒西凤酒”桂英端着脸、屏住气、大声问。 “要不然呢”老马依旧望着漾漾远远地憨笑。 桂英眉头一皱,走过来拿起观音瓶模样的酒瓶子一看,上面赫然显示一行“五十二度浓香型白酒”,桂英心里咯噔一下,仰头一啧,然后望着地上嗷嗷叫的漾漾冲老头说:“你喝糊涂了吧,小孩能喝这个吗” “哦吼吼你搁她这么大也喝过这个”老马指着漾漾,鼻孔一笑。 桂英咬牙皱脸,心中火起,道:“五十二度你不怕她喝死吗” “一口酒能把人喝死那这酒不成毒药了吗”老马见她吼,不乐意了。 桂英一啧又一叹,开口道:“她才四岁脑门还没长全呢,她能喝酒吗” “拢共喝了半瓶盖,能咋地” “你没听网上爆出来四岁小孩喝酒喝死吗” “我没听”老马端着脸回答,见她大呼小叫的,亦怒了。 桂英见沟通丝毫无效,拿老头束手无策的女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撇了撇湿湿的头发,默默地回房火速换衣服、梳头发。对着镜子正梳头呢,桂英忽然间崩溃了泪流不止,龇牙咬嘴,一出拳把卫生间的大镜子打碎了,而后坐在床上,无助地急速啜泣。 哭了好大一会儿,见绷不住了,委屈又愤怒的桂英出了房子指着老头质问:“这是深圳,不是你马家屯自从你来以后发生了多少事情这几个月你给我添了多少麻烦仔仔在家里写个作业你吵吵嚷嚷地听戏,这是村里吗你一言不合把孩子小提琴砸碎了漾漾性格多好多善良,你到家后她三天两头地被吓哭;小孩以前从不知现金能干什么,你来了三言两语地引导,漾漾活生生偷了五次钱;娃儿拉个屎没冲厕所你也嫌弃这四个月里,全家人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让着你,你还要怎样你没瞧见我钟叔、天民叔过的日子吗少从父、晚从子,人家老了老了以后,全心全意地帮衬儿女你呢处处给我拆台何致远这几年一直在带孩子,他要不带孩子那就是我在带他把他外出工作的机会让给了我要不是他带孩子我哪里有资格出去赚钱给你三天两头地买药、买酒、寄礼物好家伙,你一到家里,张嘴闭嘴地使唤人他鼓起勇气本来打算后半辈子要写的,你一来他的第一个长篇直接泡汤了你整天说他没工作,当着我的面说也就罢了,你当着孩子的面叨叨,你想过他当父亲的滋味吗为了满足你的意思,他一个绉绉的人出去找工作干苦力何致远这辈子从生下来到你来之前,什么时候干过那么重的苦力活那段时间你见他胳膊上、腿上的伤了吗连漾漾都看见爸爸受伤了,你没看见人家干得好好的,你又嫌弃他工资低、顾不上家里,现在他把工作丢了你处处看他不顺眼,你到底要怎样致远在家里时时处处以你的事情为大,你要买东西他跑腿、你要吃什么饭他大热天出去买、你要去哪里他开车送、你去殡仪馆奔丧他陪着、你脚做检查他在医院跑前跑后、你要喝西凤酒他上网挑最好的那个袁叔殁了,中秋前你说你要回家,他那段时间全心全意陪着你,带你吃好吃的、周末安排旅游、领着全家去香港玩,你过寿他提前好几天在房里练字给你准备礼物你倒好,把他挤兑出去了一个四十五岁的人离开家里住在外面的出租屋,你想没想过他现在的心情以前他每天最开心的是接送漾漾,你脚好了你要接送,致远马上把他每天最开心的事情让给你做我再说一遍,是他把他的工作机会让给了我生完漾漾按照一般逻辑是女人在家带两孩子,因为我想出去工作是我想出去工作他才把他高中老师的工作辞掉的女婿能做到这份上,有几个人你见过几个人你还想怎么样还想怎么样你是想把他逼成我二哥那样对你唯命是从的奴才,还是要把他逼成我大哥那样一辈子不回家,最后跟我一拍两散离婚吗” “哇哇哇”漾漾见妈妈声嘶力竭地破嗓大喊,不舒服的小孩抱着妈妈的腿哇哇大哭。 老马望着地面,声色不动地听她一条一条的掰扯。 桂英擦了满脸的泪,咽下一口咸水,继续哭诉:“你说他一个大爷们给漾漾洗澡不成体统,难道何致远自己不知道这不成体统吗他是在为我分担呐你跟致远说我在抽烟,你知不知道他这几个月一直焦虑地也在抽烟你看到我每天忙得很累,你看不见他在家里忙得多辛苦吗从怀孕到仔仔十二岁,我当家庭妇女当了十三年,正是我受不了带孩子的这种辛苦,生完漾漾我才提出我要出去工作的是他在委屈自己成全我你懂不懂你这四个月里冲他说了多少难听话、使唤他做了多少事情,何致远说过一个不字吗我劝他别理你别理你,我在他面前说你的毛病,他在我面前从始至终从始至终没说过你的一句坏话一句也没抱怨过你” 桂英擦了泪,两拳重重地击打两胯,继续讨伐:“你到底来深圳干什么来了欺负我吗原先我大哥动不动路过深圳就来我这里坐一坐聊一聊,现在你在这儿他宁愿绕过深圳也不来我这儿一趟他最近经常不接电话、联系不上,你知道吗我本来过得好好的,因为你各种看不惯,我辛辛苦苦建的家快散架了你满意吗小时候你各种看不惯我、打压我、训斥我,现在你把我二哥大哥压制住了又过来折磨我你不是说这里吃得不好、住得不好你脚好了就走吗你不是说你过了中秋就回马家屯吗现在怎么不走呀你这么瞧不上我一家子还待在这里干什么告诉你,我的家好着呢,不需要你做大善人来拯救” 桂英说完,嘴里哼着大气抱起漾漾打算去看急诊。顾不得凌乱湿漉的头发,戴上帽子,来不及换鞋,摔门而去。下了楼,一时慌乱的女人抹着泪拦了辆车,去了郑小山所在的那家医院。 69中 老翁离家欲回屯 父子出动慌忙寻 老马一句一句地听完桂英的数落,肚里辛辣,不知从何说起。 桂英走后,他点燃一锅水烟,心绪复杂地吧嗒吧嗒抽了起来。一锅烟毕,老马起身去了房间,取来门后的行李箱,收拾自己的东西。向来好强的老村长没有理由继续逗留了。 既然如此,那就走吧。现在便走。 下午跟在漾漾身后,老马那一刻当真以为自己的人生自此不同,谁成想方才安定忽然崩塌。真要回马家屯了吗老马不确定,却非常肯定他要离开这里。 桂英大哭,是因为她委屈、难过、疲惫,老马哭不出来,因为还有比委屈、难过、疲惫更强烈的情绪操控着他突如其来的落空、漫无边际的失望、心存侥幸的自责、无法割舍却匆匆而来的别离家里太过安静,安静得无法承载老头内心的错乱。 行李箱铺在床上,东西多得却带不完。除过自己原本从马家屯带来的,床上还有致远买给他的十来件衣袜内裤、新腰带、新枕头、新毛巾,桂英买给他好鞋子、保养品、好茶叶,还有他来到这家里以后陆陆续续添置的东西新手机、新杯子、新摇椅、新黄历、新老花镜、孔明扇、新刮胡刀、新签字笔、新鼻毛剪、上好的西凤酒 跟这些东西一样,他架空来到这里,开启了一段从前想也不敢想的迥异人生接送小娃娃放学上学、听史上最齐全的秦腔戏、跟孙子无聊时唠唠嗑斗斗嘴、看各种屯里收不到的电视台、交往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的新人新朋友在这里,老马不用再下地干活盼着收成卖上大价,不必操心屯里七七八八的婆妈事儿,不用七十岁了整天发愁八十岁的事情。 他真的变了,因为环境的改变而变了一个人,漾漾的童音险些让他忘掉自己已经是个七十岁的老头了,仔仔向他铺开的新时代前瞻生活也险些让他忘掉自己是个农民的身份,他的心开始因致远发愁,他的生活节奏甚至跟着英英公司的节奏在走。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猛烈,以至于回味时有种错落感。 老马从没奢望过在离家两千公里的地方要做多长的逗留,注定是匆匆,何必留恋呢。只是为何,心里揪得难受,肺腑空空如也,好像没了脏器一般空荡荡、轻飘飘。老马将自己从屯里带来的旧东西一一放进了箱子里,忽觉过去的自己有些轻薄。人是臣服于习惯的动物,刚刚适应了那些新玩意,今方要走,件件舍不得。有何不舍呢都七十岁了,还留恋些什么。 该怪自己喝多了糊涂了让孩子喝酒吗还是怪引来孩子的、那味道独特的酒老马谁也不怪,因为他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就像那西凤酒一样,有些人巴不得天天喝两口,有些人喝一口想吐。老马从不怪酒,他爱喝酒,酒让他迟暮的身体和精神超脱于现实,他曾想过自己百年以后去世时在坟墓里陪葬两瓶西凤酒。不怪酒 事已至此,捣鼓这些没有意义了。既然桂英说出了口,老马又何必多留呢。 反正要走了,干脆一样不带,贪心留恋的玩意儿带回屯里也碍眼。老马换上了他刚来的那身衣服,合住箱子一提,轻得人不爽。人的一步一步改变意味着一点一点地变沉重,老马拎着比原先还轻的箱子,无所适从。换了手机卡,装好原先的那个诺基亚老款老人机,见原先的手机还有点电量、屏幕能亮,于是提着箱子若有所丧地出门了。 这回,他没带钥匙。关上门以后,他决定自此再也不来了。英英对他的审判已然如此,多说无益。空落落的老人拉着箱子出了小区,朝深圳北站走去。仔仔说那里离家不远,跟学校到家的距离差不多,于是老马朝深圳北站走去。 这边老头乘坐最左边的电梯刚下来,那边满头大汗的少年乘最右边的电梯上去了。昨天去眼科医院落下了半天的课程,今天补课中心的课程结束后,仔仔请补课班的相熟同学给他讲解昨天落下的几节课。完事了为了感谢那位同学,仔仔带那少年去吃小火锅。 八点半吃完火锅回来,开门进家后,习惯性地将回家后的第一瞥投向了阳台摇椅那边。意外阳台、沙发均无人,少年吃了火锅口渴,去厨房端起暖水壶拧开盖直接嘴对着壶喝。今天爷爷冲泡的是金银花茶,仔仔只觉清爽好喝,咕咚咕咚地喝了半壶。 漾漾屋里开着灯却没人,自己屋里开着灯也不见人,少年狐疑,边喊“爷爷”边去卫生间找,结果还是没人。仔仔掏出手机一边找爷爷的号码一边去房间放书包,刚欲按键只见爷爷的智能手机赫然放在他的书桌上,少年迷惑不解。 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仔仔转了个圈,然后大步走向门口鞋柜这头。见爷爷平常外出穿的运动鞋在、拖鞋也在,怎么可能人不在呢毛发悚然。又见妈妈最近穿的银色高跟鞋在,她在家穿的那双红拖鞋不见了漾漾的鞋五花八门太多了,仔仔辨不出她的行踪。站在鞋柜前的少年彻底懵圈了,难以名状,一张嘴合不拢。 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偷窃还是有人生病爷爷出问题了还是漾漾出问题了人都不在、灯全开着,何一鸣汗毛倒竖,赶紧拨打妈妈的电话,一边打电话,一边回房查看爷爷的床。 “喂妈,你是不是下班了”少年焦急。 “嗯。”桂英抱着漾漾,还在出租车上呢,见儿子打来的,赶紧擦泪调音。 “那你现在在哪儿呀漾漾跟你在一块吗” “跟我在一块呢,带她去看急诊。” “她怎么了” “没事。你回家了该干嘛干嘛,明天周一,调整下准备上课吧。”桂英故作安定,安顿儿子。 “我爷爷跟你在一块吗”少年大声问。 “没怎么了” “我爷爷不见啦手机在桌上,人不见啦关键他运动鞋和拖鞋都在,哦对了对了,他箱子也不见了”仔仔关上门,在房里转圈圈地找那个土里土气的、他无比讨厌的行李箱。 “厕所呢” “没有我早看啦两个卫生间都找了”少年跺脚。 “你看他鞋柜里原先刚来时穿的那双皮鞋在不在”桂英摸着胸口。 少年跨着大步走去,将鞋柜来来回回翻了三遍,回道:“没有没有哇” 桂英掐着眼窝子,向儿子坦诚:“我刚跟你爷吵架了说了些气话”还没说完,掩面而泣,哭得漾漾撅起了小嘴,司机师傅频频往后看。 “你们怎么老吵架呀”少年愤怒。 隔了会儿,仔仔又问:“那你知道我爷爷去哪了吗” “我就我就说了句你怎么还不走、留在这儿干什么之类的,他可能哎,你打你爷爷电话问吧,看他在那儿。” “我爷电话在家里呢我书桌上你到底说了什么呀,把他气走了”少年并没有多么不舍得,只是直觉认为爷爷这样离开深圳,不公平、很窝气、名不正、言不顺。 “哎他是要回屯里,你去北站的路上找一找,他要拉着箱子的话,走不快。” “真服了你”少年怒气冲冲地挂了电话,带上七八件东西,跑出去找人。 桂英得知老头要回去,顿时内疚难当,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又一波激烈地啜泣随之而来。即便悔至如此,她依然倔,倔得和老头一模一样。她认为有必要给漾漾看一看是否受伤,她认为她没必要此时停下来去找他,她笃信老头此时在北站买不到车票,她咬定儿子一定会替她找到老父亲。 在这种悲伤的执拗中,桂英到了三院的急诊,取了号,排在她前面的有五十多人。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她抱着打瞌睡的女儿,回想自己刚才到底说了多么难听的话。 仔仔在小区楼下取了自行车,出小区后沿着大道慢慢地骑往深圳北站。一路上瞪大两眼左右寻找拉箱子的人,奈何到了北站还是没有找到。面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深圳高铁站,少年茫然不知所措,无奈间他向爸爸求助。 正在出租屋里挥笔蘸墨、临摹名帖、静心定神的何致远,一听岳父独自一人大晚上离家出走,来不及换衣服,穿着件黑背心出来了。 仔仔将自行车停在北站外面,一个人一边在车站里寻人一边等待爸爸。深圳北站是深圳最大的交通枢纽之一,从空中到地下总共五六层,每天有好几条地铁线在这里交汇。北站除了是一座地铁交汇站、公交始发站、大巴客运站,它更重要的角色是高铁站。每天发出无数量高铁开往北方各地,源源不断,可想而知每天这里云集的客人有多少,为了分散客流量,车站修建了东西两座超大的广场。正在几平方公里大的东广场上兜兜绕绕的少年一筹莫展、无计可施。何致远一路东张西望地赶到北站,依然没见岳父的影子。 “你没打你爷爷电话吗”父子俩汇合后,何致远先问。 “他电话在我这儿呢”仔仔掏出爷爷的电话给爸爸看。 致远一看,道:“没卡快再打一次” 仔仔再次拨通爷爷的电话,是关机的提示音。 父子俩挠耳转圈,商议好计策后,决定先从东广场开始,一人负责一边,将每个人影都得侦查一边。奈何东广场上到处是拉箱子的人,这一溜刚找完,回头又新来一波出站的,这怎么找呀。 “爷爷,爷爷,爷爷”少年无所顾忌地在人群里不停地叫。 何致远一路弓背快行,担心老头碍于面子沉默不言,于是一见人便弯腰看脸。 话说老马出了家门,通往北站的大道他当然清楚,可老人心里不舍,他专程绕个弯想最后一次走一走他在深圳最熟悉、走得最多亦最留恋的那条路通往漾漾幼儿园的几条小街。在幼儿园门口,他像往常那般坐在花坛边儿休息了一会,大概二十分钟后,老头落寞地朝北站走。路上见旧手机只有百分之二十八的电量,没带充电器的他赶紧关了手机省电。 所以,阴差阳错。当仔仔和致远已经在北站又喊又叫地找人时,老马还没到北站呢;当父子俩离开东广场去北站后面的西广场找人时,老头才刚刚到东广场上。不会买高铁票的老马觅了很久才寻见一个工作人员,问了怎么买票后,他拉着箱子到了购票区。哪有什么人呀,全是一个一个的机器,老马怎会操作这个在同来买票的年轻人的帮助下,老马将身份证放在了机器的感应区,票选择好以后,机器不支持现金,只能扫码或刷卡。老马悄悄摸摸地从钱包里取出银行卡,奈何售票机器不支持陕西这家小众银行的银行卡,换了张卡机器还是不支持。年轻人提醒可以用某信或某宝扫码支付,老马拿出自己的诺基亚手机,年轻人顿时吐舌耸肩,悄然离开。 这下好了留,没人要;走,走不了。 疲顿的老马拉着箱子去了车站里面,原本想找工作人员帮忙,驻足四望,看不到一个工作人员,满眼全是陌生仓皇的过站客人。见不远处有卫生间,老头拉着箱子进去了。 车站附属的商场卫生间布置得很优雅画像、熏香、吊灯、花卉绿植远不是舒服两字可形容的。打心眼里讲,来这样高档的卫生间入厕,老农民觉得自己不配。但凡对着一个人、一件东西或一个地方,心里暗觉好得有些出乎意料时,那这个人心里暗示的便是自己有些配不上。尽管老马这些年也用过不少城里的马桶,如今在中国的一线城市一口气住了四个月,心底依然觉得自己配不上这座金玉之城。 出了卫生间,老马拉着箱子在大厅里继续求助。此时此刻,站内的人多得像蚂蚁窝里的蚂蚁一样出站的、进站的、上公交的、下地铁的、寻高铁的、找宾馆的、搭出租的、问出口的、拉箱子的、拖家带口的站内设计错综复杂,扶手梯、直升梯里里外外到处都有,卫生间、热水房等公共服务以及咨询台、服装店、小超市和各色餐馆等便民服务填塞其中。 现代不锈钢铁架、灰白抛光瓷片墙、琥珀无缝石砖地、长短东西扶手梯、聚点成面白炽灯凝视站内,肉眼所见不过如此。深圳北站说穿了是一座干巴巴的钢铁水泥建筑,不过是人类的多才将这里装饰得富丽堂皇。拐角处、休息区、候车区等地方摆着各色花卉绿植,鱼尾葵、平安树、巴西木,大盆景、水培花、大花兰等等;选用的花盆毫不吝啬,组合装的不锈钢大花盆、半米高方口紫砂花盆、一米高白色塑料几何大盆;供人休息的椅子也很有特色,几米长的数排条形竹凳、一排排的三人座黑铁靠背大椅、精心布置的卡通雕塑座椅;站内雕塑更是新奇有趣,卡通羊、罗马柱、仿真马、机器人,还有一墙浮雕、几座假山、数眼喷泉、巨幅壁画,还有随处映入眼帘的智能列车表、超大显示屏、数十米的广告墙、高低错落的标语横幅人群熙攘,物品琳琅,若玉皇大帝看到人间如此,恐怕也要怜悯世人。 老马眼花缭乱,好像对眼前浓缩的繁华生理过敏,他耳晕目眩,无处可去,重回刚才的广场上透气,于是提着箱子像流浪人一般出来了。 在广场刺眼的灯光下,老马望见了广场上的花坛、水池、雕塑、花群老头就近坐在了水池旁半米高的池檐上,两腿交缠,食指相扣。近处的花坛里种着木棉、菩提、桂花、琴叶榕,老农民抬头打量灯光下的南方植物,心底着实羡慕。一路上心急火燎,现在忽然停下来了,七旬老翁这才发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慌,无所不在的无助感正在炮轰他的身体和意志。 老马的眼前闪现出漾漾的模样,还有仔仔,当初有多烦两个娃娃,现在就有多思念。魂灵所负的背包,来时空空如也,去亦空空如也;背着不堪重负,卸下亦不堪重负。 远观北站内外,好一片人间繁华 繁华慑人。 无怪乎人们不再信仰神明和宗教,开始信仰科技、信仰竞争、信仰商业,甚至信仰这种大交通枢纽或cbd商圈。故而,广告单替代了宗教的经书,超大屏代替了寺院的达摩壁画,标语、广告取代了经、偈语。 盛至衰、衰转兴、盛衰归虚无变化有很多种,每一种均值得细细品味。活了七十年了,还有什么看不穿的。深圳北站的荣华属于现在,但必将成历史。恐怕在数百年之后的未来,人们还要凭借掉渣的图片或稀松的字去寻找这里逝去的繁荣。可怜人们挤破头地聚在这里,却永久地荒芜了自己的故乡。 哀。万物皆有可哀之处。 近观繁华城市,遥想荒凉故乡,城乡之两极差异前所未有。 几十年前,那种形态各异的木门、柴门、长锁子退出历史,漂亮的红色大铁门现今复制在家家门口一样的大红色木门,一样的金黄色门钉,一样的青铜色辅首。以前的农田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白色垃圾,现在呢,包装盒、塑料纸、塑料瓶化学垃圾在沟底坡上随处可见。从手推车、自行车、摩托车到三轮车、四轮车、电动车、小汽车以及如今在果园麦地随意穿行的地溜子,一种劳作出行的方式已经终结,另一种正在兴起。老黄牛套着跟头拉着架子车在黄土垣上穿行的情景,已归还历史,成为绝迹。 变化或好或坏,都不足震惊,最震惊的变化是消失,是退出历史,是某种演化到端点的结局,老马害怕这种结局,因为他想到了鲜有年轻人的马家屯。八十年代、九十年代马家屯的热闹他记得清楚,可惜现在,就算村里修了路灯、铺了水泥路、装了wifi,可空了心的地方,华丽只是假象。繁华抑或发展,是有代价的。 旧时候的古城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钢铁支架,但并不妨碍其煊赫,只要有人,就算是极其普通的一条街,也会有屯街塞巷、车水马龙的盛况。中国的农村一直在变化,一直在变好,这是过去几十年的方向。在未来,人去楼空成了幅员辽阔的中国之偏僻农村发展的最真实又最恐怖的走向。 华丽难掩荒凉。 的确,新时代来了。播种机、微耕机、收割机、打捆机各个村子里都有,租用很方便;煤气灶、热水器、洗衣机、电热机、空调、冰箱这些家用电器,基本上家家都有。播种收割的农业耕作因为科技很大程度上解放了劳动力,村里人做饭洗衣的日常生活也因为科技节省了很多体力。加上近年来政府在农村基础设施上大力建设,外商采购、农货交易、本地人日用采购都很便捷。早些年那种春天未来就破土耕地、盛夏烈日下锄草采摘、秋天冒雨拉车收割、冬天凌晨排队浇地的苦日子,算是彻底翻篇了。不可否认,农业耕作已经实现了半自动化,农民的生活也好过以往的任何朝代,按理说,这样的农村应该大繁荣才对。 现实很复杂。就算现在的农村物质条件空前地好,依然无法避免“空心化”的大趋势。马家屯周边的多少村子,人口“断代式”地急速递减,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就是大多数村里的小学纷纷关闭了,镇上的中学也越来越少。现代化设施掩盖不了乡村萎缩的事实,一场大变革正在走向结局。 老马向繁华祈祷,祈祷马家屯能变好。 山河无恙、桑梓依然的故乡早已不复存在,那些想着有朝一日衣锦还乡的他乡客,恐怕要大失所望了。 放眼广场,好个气派。无数条明艳的花带相互交织,愣是将原本干巴巴的水泥地装饰得悦目雅观,老马神游其中好像节日一般。几十种花儿似被女皇武则天召唤而来,齐刷刷地赶来开放。屯马家屯,老马生活的村子里的花儿可比这些玩意儿要孤傲高洁,哪怕上天上的西王母下令,此时冬月的气候,它们依然坚持自我,潜藏大地。 它们跟随天性,从不臣服于权威。回首昨日故乡,春天一来,枣园的枣花,一沟青黄羞涩;柿子沟里柿花开,黄花隐约半坡;李子坡上,一地纯白,满坡飞雪;北坡上,三月梨花开,数百亩雪白,四月桃花开,数百亩飘红;五月一来菜花齐开,千里金黄一色,那是收获神维尔图诺斯的惊鸿一瞥。整个春季,麦绿如海、麦浪似涛,青坟底下数百亩青波荡漾,太和庄子数百亩碧水起伏,大瓜地上数百亩葱茏无疆整个马家屯被一望无际的绿麦包裹,那是丰收的地方。春有花,秋有果,夏季万物火热,冬来大地裹雪,薛家垣的天赐之美,城市远不能及。天堂再美,不如故乡。 想到屯里,老人低头,提手拭泪。 人朝高处走,这自古以来的趋势,没有哪个时代、哪个国度像今天的中国这样强烈且集中。老马认为,中国的城市化毫无疑问是激进的。古今中外的历史上,所有基于政治驱动的人口大迁移,威力都很大。 生在乡野的人,是大地上的精灵;而活在城市的人,是地球上的社会动物。原本,人是自由的独立的,像松鼠跟着四季的脚步生活一样地农耕,像老虎在丛林中独自觅食一样地狩,像老鹰在高远处巡视一样地放牧,像鲨鱼张开大嘴网罗一样地捕鱼。原本,人是狮子、是狐狸、是兔子、是蚯蚓,现在,人是猩猩、是蜜蜂、是蚂蚁、是蝗虫。城市贬低了人,政治降格了人。 广场上的风格外地大,老马捂紧衣服,最后一次观望这座城市的模样。小商贩、警察、清洁工、流浪人、乞讨者、民间艺人一波一波的人进站了,一波一波的人出站了。一个人的工资需要多少才能在深圳温饱一个人的工资得要多高才能在这里有个家老马替眼前这些意气风发赶来这座城市的年轻人发愁。 城市的火车站是城市的门户,进来的进来了,离开的离开了,能留下来的留下来了,留不住的便永远不来。那他的英英呢,是否也被这城市蛊惑永远不回马家屯了老马懂得,逆流,从大众视角来看,意味着失败,或被说成没有追求、没有志气、没有雄心,至少现在,逆流回乡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 远方,灰黄的灯光中,四周的楼群高高低低密密匝匝,似豆苗参差,如荒草疯长。深圳的青春活力,被这些楼群镇压着。话说曾经的小渔村,如何发展成今天的楼城在这蓬勃宏伟的地方,小人物显得卑微又悲凉。 广场上四面八方都是风,头顶的棕榈叶哗啦啦地响,呼呼的风声在身边盘旋叫嚣。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久得像是永别一样。 也许只有自己的那间院子适合自己,那间马家屯南头巷从爷爷的爷爷手里传下来的老院子。老马本来不愿意离开马家屯的,昨日小别,今日重回,却总觉得回不去了。 乡村是大地之神留给人的堡垒,如今被人抛弃自毁,可惜可惜。以造物主之眼俯视城乡,只见弥漫的焦虑,蒸腾的悲伤、腐臭的华丽、魔幻的快乐、潜伏的鬼怪、伺机的食人魔、刺瞎的牛羊、短命的雄鹰、交配的狼群、自杀的兔子、累死的昆虫、附体的机器、梦中的人性若天降大雪,大地成冰,该有多好。 69下 插科打诨勇当桥梁 因喜化怒感动回家 “爷爷,爷爷,爷爷”纤瘦的少年言行焦躁,凡见相似模样或身影的便喊爷爷。 夜里九点四十,何家父子找完两个广场,进站里面寻人。每人负责一层,从地下五层的地铁五号线进出站、地面的高铁站到空中三层的四号线进出站,只见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父子两横冲直撞、脚步仓皇。 这头,在医院急诊室排队的桂英想起了郑小山。她抱着酣睡的漾漾去了小山的病房,老郑不知躲在哪里睡觉去了,小山因药物作用也睡熟了。望着受重伤的老乡,桂英感慨良多。明天的右眼手术不知能否达到预期效果,小山满身的伤也不知多久痊愈,远在延安的小山家人不知有多担忧每个人都有他与生俱来或命中注定的劫难,劫难教人变得温润、善感、豁达;劫难也使人疯狂、仇恨、伤痕累累甚至身心残缺到永远感知不到轻快和幸福。 桂英坐在医院的凳子上,呆望面色黝黑的郑小山。高高的鼻梁、扁平的面颊、厚厚的嘴唇、有福气的大耳垂、宽厚的身胚子、宽大的肩颈及脚掌好一副陕北人的魁梧体型,可惜右眼窝子那里裹上了厚厚的白纱布,胳膊和腿也缠了几处纱布。许是小山被人盯着有了感应,他蓦地睁开左眼,眼神里有些意外,然后是惊喜。 “来了”小山轻轻问候。 桂英笑着点点头,用下巴指着漾漾说:“这是我女儿,有点小毛病,过来瞧瞧医生。你看睡着了给” 郑小山宽厚地眨了眨眼皮。 “你饿不饿”桂英用老家话问小老乡。 “不饿。”小山暖洋洋地望着漾漾,似是想起了自己虎头虎脑的三岁儿子,一时间愣神了。 “明天手术咋样么”桂英挤出一丝明媚的笑。 “么啥子打了麻药啥也不知道喽。”老实人说老实话。 桂英点点头,两人沉默。 沉默的对话弥漫着一股踏实的、平静的气息,这沉默在老乡之间丝毫不尴尬、丝毫不着急。不必找话的对话是最舒适的谈话。 桂英瞧着小山想起了家里人,记得婆以前活着的时候常说:简单人烦恼少、老实人快乐多;越聪明人越累、越揽事越得罪人;爱哭鬼命短、傻媳妇有福桂英的神思绕了一大圈,重回到小山身上,观小山对这次受重伤似乎看得比外人还淡定他清澈单纯的眼神里并没有什么仇恨或不平,他见了人总是眨眨眼、微微笑、张开嘴,他给家里的母亲和媳妇打电话时总是安慰说笑,他仿佛把重伤看成是必然的修行或例行的灾难,他那么平静、那么宽容、那么温和,衬得马桂英鼠肚鸡肠小人一个。 “你继续睡吧,好好休息快到我的号了,我带娃儿去急诊那儿了。”坐了一会儿,桂英开口道别。 “嗯。”小山弯着嘴角,目送这位亲切的老乡党、马大姐离开。 一路上桂英念着小山,心情平静了很多,反思自己对老头说的话确实过了火,一时汗颜自惭、无地自容。最近,她忙得晕头转向,事事不顺,积压的情绪不过是在等待一个出口发泄。桂英不能朝致远发泄,不能朝漾漾发泄,想朝儿子发泄儿子学业繁忙很少见得到人,于是,酝酿的抑郁和焦躁朝父亲那边炸了出来。 她努力地在外人面前维持着自己马经理的可信形象,在儿女眼中扮演自己好母亲的角色,在致远面前履行自己一个能干又贤惠的妻子的天职,唯独在老头跟前,她放纵了自己。马桂英从没想过要在老头面前戴什么型号的面具,因为从小到大她一直认为父母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本性。 “b154号马桂英,请前往二号诊室等候;a78号萧何定,请前往五号诊室等候”神思恍惚间,马桂英听到叫自己了,赶紧抱着熟睡的女儿去二号诊室。 进了诊室,她交代了来看急诊的目的,夜半医生侧望熟睡的孩子笑了一声,用手电筒照了照小孩的喉咙,在身上几处部位按了按、揉了揉,见没有异常,小孩也没醒,说道:“没什么。小孩这都睡着啦,问题应该不大,明天多喝些水,以后叫孩子不要喝酒了。一点点没事,多了会出问题的。”中年医生一边写病历单一边交代。 “哦好好好,那要不要做检查看一看胃里有没有问题。” “不用。多喝粥,吃些水果。明天有问题明天来吧。”中年医生说完将单子递给马桂英。 “不用开药吗” “不用。”医生低头说完瞟了眼墙上的挂钟,然后盯着电脑,快速打字。 桂英接了单子,在凳子上多坐了几秒,然后抱着依然甜睡的漾漾离开了。在外面的候诊区休息片刻,心中愧疚,知自己大题小做,气走了老头,心里难受。俯望她怀里四肢摊开的漾漾,想起父亲近来对漾漾的照顾、对仔仔的照看,女人有些难以自恕。思忖片刻后她给儿子发语音问动静,得知还没有找到老头,心焦无比,清泪下流。腹中一遍遍地准备道歉的话语和方式,最后鼓足勇气,拨通老头的电话,谁成想电话根本打不通。桂英只好抱着孩子离开医院打车回家。 已经十一点了,父子俩依然没有找到爷爷。在东广场会面后,两人商量着要不要报警,但彼此又非常肯定爷爷不会被骗也不会走丢,心急火燎的父子俩又打了个电话,见还是不通,放心不下的两人想在东广场上再找一遍。一来此时人少了更好找一些,二来广场上的人较之前几乎是重换了一茬子,也许老头正在其中呢。十一点放在不夜城大深圳来讲并不算晚,父子俩于是快马加鞭、分头行事。 “爷爷,爷爷,爷爷”少年每见背对灯光、身形相似的,均会无所顾忌地喊一声。 父子俩一个从最南边开始找,一个从最北边开始找,而老马此时正坐在面朝北站正厅的、最西侧的一个花坛上。一来他想看北站进进出出、川流不息的繁华景象,二来这个位子距离站岗的武警非常近,老头觉着安全。闻到身边有人在抽烟,肚里早犯了烟瘾的老马也掏出兜里的水烟袋,朝左右借了把打火机,点燃后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也许今晚要在这花坛上过一夜,好在深圳的十一月没那么冷,挺一挺就过去了。明天先去周边的银行取钱,或者重办一张银行卡,然后买票坐车。老马如此安顿着,不想自己那独特的吸烟声和烟草味引来了身边人的偷偷观摩,以及不远处正在巡逻的巡警的注意。 一身黑衣的巡警走过来指着老马说:“你好,这里禁止抽烟,赶紧灭了哈” 老马一愣,指着周边道:“抽的人多着呢,你咋跟我过不去呢” 年轻的巡警见两米外果真有两人在抽,于是朝左右大喊:“再说一遍广场上禁止抽烟,都把烟灭了” 不远处的人赶紧灭了烟,老马气急败坏,无奈地端起水烟袋灭火。 “你这是什么东西你抽得是什么”年轻警察没见过水烟袋,也没闻过那种独特的原生烈性烟草味儿,他怀疑老头抽的是违禁药物或抽的东西里有违禁品。 “啧这是水烟呀水烟袋啊”老马捧着水烟伸过去让他看。 年轻警察将水烟袋拿过来,弯着腰走至一处路灯下细细打量。老马急了,没想到那人会拿过去真看,害怕警察把他的水烟袋收走,老头赶紧拉着箱子跟过去解释:“这是水烟,老辈儿人抽的,我怎么可能在这广场上抽其他东西呢” 快步行走的少年听到这句,非常熟悉刷地一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望,路灯下的高大微驼背影正是爷爷少年欢天喜地地大步奔了过去,一路上嘴里激动地清朗喊叫:“爷爷爷爷爷爷” 四周的众人纷纷朝东转头,只见一发型凌乱、满身大汗、穿着身白色运动短衣短裤的少年,如一股龙卷风一般朝这边奔来。 “那是我外孙子,你问他这是什么东西”老马指着水烟袋跟巡逻的警察说。 “可找到你啦我跟我爸找了两个小时快累崩啦你怎么在这儿呀这里我都找了好几遍啦”仔仔拍着爷爷的肩膀、搀着爷爷的胳膊刚说完,转眼发现一名穿制服的武警拿着爷爷的水烟袋。 “这是什么”武警问少年。 “水烟袋,就是把烟草捣成烟末或者烟丝,放在这边的烟仓里,然后在底下的水仓里加些水,抽的时候烟气过一遍水,然后烟味儿比较浓,劲儿大。”仔仔指来指去、口齿伶俐地介绍。 少年说完见警察听得愣神了没听明白,上前一步,继续卖力地解释:“这是我爷爷的水烟袋,这边雕的是弥勒佛,那边是山水画,不信你在灯下细看我爷爷吸水烟吸了五十多年了,他还用烟仓水给我们驱蚊用,有一回我妹妹放学回来被虫子咬了,他把烟仓水抹在我妹妹腿上消毒。” 巡逻警察根据少年的介绍来回地端详这古董玩意儿。 老马见仔仔一本正经地讲说,心里松快了很多,忽然间感动了。感动于孩子那么了解他的水烟袋,这种超过预期的感觉刺痛了老人的眼角膜。 “以前人都用这个,现在少了,你没见过吧哼哼”旁边一个操河南口音的、五十来岁的矮个子指着水烟袋跟警察解释,也是为刚才借他打火机的老头说话。 “好吧不能抽烟哦”武警犹豫地将水烟袋归还给老人,握着警棍去其它地方巡逻去了。 众人见无事,看完热闹松口气散开了。仔仔一手拉着爷爷的胳膊肘一手端手机给爸爸打电话,打完电话忙大呼小叫地跟爷爷说:“回去吧爷爷漾漾没事了快十二点了,我明天还上学呢,咱回去吧。” 老马没说话,握着水烟袋重坐在台子上,将这锅烟末默默地倒在了台子后面的花丛里。 何致远小碎步地跑来了,一见人在,吁了口气。 “走吧爸,回去吧英英心直口快,您别计较了”致远指着家的方向,轻拍了一下老人的脊背。 老马哼了一声,别过脸去收水烟袋。他先将水烟袋收进一个泛黄的松紧口小布袋里,然后将小布袋放进他的旧皮包里。全程慢动作的老人故意抻着。 “走”仔仔抢过箱子,将箱子拉到了三米外,拍手跺脚地破尴尬:“我拉箱子回去啦我明天上学呢你俩慢慢聊人生吧”走了两米,少年回头憨憨地指着爷爷一句撒娇一句取闹:“快快快没箱子你怎么回离家出走也得带东西吧,不带东西那不成流浪汉了吗爷爷你是流浪艺人吗你要在这卖唱秦腔吗” 翁婿俩僵持了一会儿,仔仔在远处胡喊,逗乐了致远,旁边同坐的七八个人看到这一幕大致猜到了怎么回事,他们望望少年又望望老人,暖暖地两边傻笑。 “走吧爸”致远搀扶老头的胳膊,老马却不为所动。 “爷爷,你没智能手机哪都去不了高铁票是刷码支付”仔仔掏出老马原先的智能手机在远处高高举起、左右晃荡,晃荡的幅度有点大,滑稽得跟扭秧歌似的。 “我用自行车载着行李箱先回去了,你们慢慢聊,聊完人生聊旅游,聊完旅游聊艺术,实在不行在这里打地铺吧让我爸陪着你聊一晚上”少年又后退两步,然后骑在箱子上故意搞怪、跳动、扭屁股、做鬼脸地逗爷爷笑。 “别把我箱子压坏了”果真,老马忍不住了,说完这句挠着胡须笑了。 “压坏了我陪你一个不行不行,让我妈陪你怎么样” “跟猴子一样,疯疯癫癫的”老马指着仔仔羞涩地憋笑、故作愤怒地责骂,致远听着也乐了。 “走吧爸桂英在家等着呢。”致远又搀扶了一次。 这次,老马起来了。 爷三个于是往回走,致远拉着箱子,老马走在中间,仔仔骑车开路。 “爷爷,你放心,回去我帮你训我妈不打她一顿成何体统这搁在古代就是忤逆,要拉去坐牢的要被卖去当丫鬟的回去把她腿卸了,这才给您解气”少年一路撒欢,各种模仿老头先前说话的语气,逗得后面两人不住地哼笑。 “爷爷,刚才要不是我给你解脱,你早被人家罚钱啦还要被收走你的水烟袋,你得感谢我,过年给我包个大红包,没有五百不行哦”少年说完继续上车骑行。 老马一路上见他胡说八道,心里挡不住地感慨和感动。 “爷爷是不是特爱用你那个旧手机呀,要不你就用旧手机吧,听不了秦腔戏但是接电话声音倍儿大屯里专用型号还省电,不用耳机还能听广播哎对了,爷爷你这身衣服是你的此生最爱吗你到哪都是长袖白衬衫、宽松黑裤子,中间扎个黑腰带,腰带上别着一堆丁丁响的东西你这不是昭告天下你是农村人吗人家骗子、小偷找的对象就是你这种农村土大款、身上带现金的”少年骑着车回头大声取笑。 “爷爷,我以为离家出走只是我这个年龄段儿的人爱干的,没想到我爸也爱离家出走,您老村长七十岁了也爱离家出走我的天这是咱家的家风吗咱们家果然是阴盛阳衰,从没见我妈和漾漾有过离家出走的案例和想法,咱三个大男人动不动离家出走,是不是很讽刺呀”少年只顾乘嘴上之快,看不到身后黑影中的两人羞红了脸。 “爷爷,你要是回陕西了,以后我再也不用睡觉戴耳塞了,你呼噜声跟抽水烟的咕噜声一模一样你要是是回老家了,你说我们家得多清净呀而且,做菜还不用顿顿放大蒜和花椒,吃着多清爽,一张嘴还没大蒜味儿” 少年用他独有的优势在黏合这个家的缝隙。老马感动,一路上非常感动,找不到比感动更好的词来形容自己的感受,感动得好像这七十年里从没有过这样柔软的情感。也许,老头还没有做好回马家屯的准备吧,至少现在。 现在,在深圳,老马有太多的羁绊放不下。 到小区里时,致远越走越慢,最后挠着头叫仔仔停下,说道:“你把自行车停好,箱子你拉上去吧。” 少年一张喜洋洋的脸瞬间拉了下来,他会其意地按照爸爸的吩咐停好车过来接箱子。 “你不回”老马回头问。 “现在先不回我我好多事还没想明白,爸你给我点时间。那个你叫英英别担心,我很快调整好。我这段时间在外面心很静,这几年很少有这么好的状态嗯”何致远用鞋尖摩擦地面,声音微弱、吞吞吐吐。 “成吧你也该调整了。一般人六十岁退休,你还有十五年时间,好好琢磨琢磨你要干什么。”老马此刻认同女婿要调整的意思。 “那我走了爸,仔儿,你扶着爷爷上去吧回家赶紧睡觉,别耽搁明天的课程。” “嗯。”少年郑重点头,不舍地目送爸爸转身离开。 三人于是分成两头。上了楼,出电梯,门开着,桂英用两双鞋顶着家门。听见行李箱的轱辘咕噜噜地转,桂英如释重负地赶忙出来接人。父女两见了面均不好意思,各自低着头、别着脸。 桂英挠了挠右耳又摸了摸左脖子,走上前来小声嗔怪:“这么大年纪了,还弄这么一出” “还不是你气得罚你明天给爷爷做早餐”仔仔从中递话。 爷俩个推着箱子往房间走,桂英跟在后面,不知该说什么。方才准备好的道歉现在根本派不上用场。沉默,只有沉默,内疚的沉默。 “哎行了十二点了,你明天要开展,早点睡吧”老马坐在床上拍着大腿冲桂英说。说是朝桂英说,眼睛却看着桂英的大母脚趾头。 “我爸说他不回来了,说他要调整一下,叫你不要担心。”仔仔脱下湿乎乎的运动衣对妈妈说,语中难言忧伤。 “嗯知道。”桂英靠着门框,一脸失落之色。 “我累了,都睡吧赶紧睡吧”老马摆摆手,示意桂英走。 “好吧仔仔你也睡吧,待会把灯关了。”桂英说完走了。 这一出闹剧,如此收了场。 明日开展,成吨的工作压在心头,桂英越不想后院起火,偏偏此时天干物燥得越容易起火。回家后内疚至极,好在老头回来了,一颗大石落了地。不得不承认,桂英心里有一种怕,与生俱来的怕,对老头的怕害怕他生气、害怕他不高兴、害怕他不理她、害怕一切老头基于自己而产生的负面情绪或言行。应该说他们兄妹三个都有这种怕,所以才在老头跟前永远处于下风。 这种父母或长辈对下一代基于胁迫而建立的影响力、权威或教育方式,桂英从来不认同。这种影响力太过强大,强大到一掰会断,村里太多这种父子、母子、兄弟基于一方胁迫而导致的反目成仇、一生宿怨。 桂英这一代的父母子女关系非常膈应,不够柔滑顺畅,浓烈又粗糙、结实又易锈、时常极度漠视又偶尔过于重视。好像两个闭合铁环一样,死死地套着对方,却始终磨得彼此不舒服。想要解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一个铁环消失。这是极其愚蠢被动的办法,也是极其无奈、伤人的解脱。 往下这一代的父母子女关系更加多元化一点,有漾漾铁环那种类型的一方火速前行一方在后全力扶持;有仔仔自行车那种类型的,一方在前探路引路一方在后笃定追随;有自己小轿车这种类型的,每个人在自己的轨道上努力前行、在家庭中扮演不同的角色,但他们共同托着一个家往前行,共同承载着一个主题家庭兴旺。更年轻一点儿的父母子女关系还有闺蜜型姐妹型的、好基友好哥们型的、师生关系型的、与国外类似的各自独立型的无论哪种类型,公平、和谐、顺畅的沟通是维系一个家庭幸福的必要桥梁。 在家庭中建立良好的沟通渠道非常重要,可惜,桂英的完美理念只能朝下实施,于上,她永远是被动的,甚至有时候跟老头一样是糟糕的、蛮横的、冲动的。父母于子女身上的烙印何其之深,那些从父母身上习来的手脚不干净、说话没大小、背后讲坏话、没本事又自大等等等等的毛病,下一代没觉知的“遗传”到下下一代身上,有觉知、善反省的又有多少能挣脱不良习性对德行修炼、性格完善、心智成熟的束缚 在医院时桂英在电话里听儿子说他爸也在找人,当时心头一暖,在家等待时满心以为致远会回来,结果没有。人生充满了各种不符合期待的情景,他们俩没有吵架,却像是发生了不可粘合的矛盾似的。她忙得顾不上,那致远呢。 已经夜里两点了,女人还是睡不着,除了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还有满满的工作填塞着她迷糊的大脑。明天开展后几十项工作积压在脑子里,桂英像死机卡壳的音乐软件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明天的工作演绎明天的工作环境、幻想明天的所言所行、背诵明天的工作重头戏马经理如在白芝麻里掐黑芝麻一样,在脑海里不停地挑明天工作里的各种隐患,单怕出事。 70上 副部出席蜻蜓点水 福逸观展醉翁之意 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马桂英眯眼看外面天快亮了,摸来手机一瞧,凌晨四点五十三。既然睡不着,索性起来吧。她穿着长长的青色睡衣去漾漾屋里溜达了一圈,想起仔仔昨天说让她做早餐给老头赔罪,桂英心想这个主意不错,于是去厨房开火。可笑,除了煮鸡蛋,她还有什么的才艺呢算好人头,一开火煮了八个鸡蛋。从冰箱里取了些土司片分成四份,再找出番茄酱和漾漾爱吃的草莓酱,还有酸奶、燕麦片、豆浆粉等等。 早上一睁眼,听到有动静,老马起床了。溜了一圈,原来是桂英在餐厅和厨房里忙活。 “大你起来了”桂英主动打招呼。 “你咋起这么早”老马惊讶。 “昨晚一夜没睡,今天开展,好多工作压着呢,怎么也睡不着。” “哦那那你走吧,我带娃出去吃。” “没事我都做好了,你没见外面桌子上摆的吗”桂英一边说一边从锅里捞出煮好的鸡蛋。 “我不爱吃那面包,甜的,舌头不爱嚼,也咽不下去。”老马如实说。 “呃要不就点萝卜干吃萝卜干是咸的、辣的。”桂英转头问。 “喔那还行。”老马说完去了卫生间。 闹钟响了,仔仔也起床了,见一桌丰盛的早餐忍不住大喊:“哎呀,这么隆重面包牛奶、燕麦豆浆、水煮鸡蛋、火龙果和圣女果拌沙拉酱ohygod这是怎么了天象奇特还是家有喜事”仔仔左脚踩在椅子上,一边调侃一边捏水果吃,忽又冒出一句:“要是煎蛋就完美了煎蛋夹在面包片里再抹上酱多爽” “知足吧你”桂英笑着把冲好的燕麦豆浆给儿子多倒了一杯,然后自己也坐下来吃早餐,不久老马亦坐在了餐桌前。 温馨的一幕,如朝霞一般清秀和悦,浸润着彼此的心。难得的一幕,这段时间一家人很少能坐在一起面对面地吃个饭。几分钟后,仔仔叮叮咣咣地上学去了,桂英也慌忙地离开了餐桌。一番描眉画眼、施粉抹唇,再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西装、白衬衫,桂英快步下楼,开车直奔深圳会展中心。 每年无数次从展会中心的大门口路过,桂英却甚少站在高处俯望展会的门面是何种模样。她上了一段又一段铺着红地毯的台阶,终于站在了会展中心的正门口。排队安检进大厅的时候,她回头朝下望去。 占地二十多万平米的深圳会展中心,是个长方形的、看起来如水晶宫一般的巨型建筑,面朝深圳核心区的展会大门口拥有一处两公里大的北广场。此时的北广场上铺设着各色鲜花,广场中心的喷泉已惊喜亮相,远望时朝阳下的喷泉区还有一弯弯的小彩虹。从会展中心延伸出来的、联通街道和对面商场的天桥两边悬挂着安科展的巨幅宣传图,凡是路过会展中心的车流、人流均要从这巨幅广告下穿过。 高出北广场二十来米的展会正门口,立着一个高约五米、长三十米的红色大牌子,大牌子上写着安科展的全名、英名和开幕式三排大字。开幕式大牌子前的工作人员正在铺线、摆话筒、调音量。牌子下及两边的台阶上铺设着数百平米的红地毯,几处斜坡上亦摆着几条企业赞助的巨幅广告。广告上写着各色标语,那标语在四周密密麻麻的五六十层办公楼上清晰可见。 此时,已有不少的业内观众持身份证去展会的售票区排队买票了,不少人领了导航图举着图纸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目的地,还不到八点各个展馆内均有了人气。此时此刻,九大展馆内,光是所有参展企业的员工已有三四千人,参展企业的客户、安科行业上下游企业的相关人士以及对安全领域的前瞻技术感兴趣的外行从业者算下来有好几万人,所以,每届展会的第一天总是人最多的,即便此刻还没有正式开馆。 马经理跟着人流进了展厅,然后直接去安科展的新闻发布区打卡、领通行证、取会刊和导航图。南安传媒的各部门同事们陆陆续续签到打卡,然后各归各位、各司其职。作为业务经理,马桂英最主要的工作是联络自己的客户以及帮助员工联络他们的客户,签到后的马经理在会场里到处走动,挺着一张大笑的脸穿越个个展区,凡人丝毫看不出她昨天大吵一架、痛哭一场、一夜未睡的痕迹。 此时的展会内灯光通明,所有工作人员均穿上了白衬衫和黑西裤,人人胸前挂着可自由出入展会的工作牌,所有的主干通行道上铺着鲜红的地毯,清新芬芳的花篮摆在各家公司展会的咨询台前,场内的数千工作人员个个精神饱满、满怀欣喜,均在期待为期七天的展览。 老杨总率领公司的几位大领导,个个穿着西装戴着领带像一群藏羚羊似的穿行在主展馆内。和几个大客户的老总纷纷打了照面,老钱总邀请十来位业内知名企业的创始人或总经理一块去迎接前来为安科展剪彩、揭幕、讲话的政府领导国务院1安4全3部副部长张成。设计部、编辑部的同事们此时正在布置三楼几处会议室,收发部的同事们守着新闻中心为来到的观众发放展会会刊、观展导航图及有限的赠票,公司请来的礼仪小姐已经到位,临时雇用的司机队也打着领带等待命令,海外部的同事手握资料准备迎接众多外宾的到来 熙攘等待中,晨光耀眼,时间到了上午八点四十。一大群人浩浩荡荡、气冲霄汉地从会展中心的北广场缓缓走来,乍一看好像是古代的军官似的再细看,那独特的、同质化的行走姿势,那队伍散乱、表情严谨的集体气质,那远望轻松随意、近感默然有序的级别氛围,怎么看都不是逛东门集市的、出行坐公交地铁的、吃饭领票叫号的、买东西去超市的、游玩去免费景区的。说这些人浩浩荡荡、气冲霄汉,一点儿不夸张。 顺着正中心二十多米宽的红地毯,这群人气势宏伟地朝上缓缓走来。最中间的、被一百来号人簇拥着的,是一位着深蓝色西装、身材中等偏瘦的中年人,头发黝黑有型、面色斯严肃,走起路来小碎步,两眼如鹰透着犀利。那人平展光亮的西装上,左胸兜别着一支白色的笔,笔上的衣服别着党徽。这人,便是出席开幕式的最高领导安全bu副bu长张成。张副bu长左侧是老钱总,只见老钱总弓腰侧身地一路上说说笑笑,时不时笑看周边人,左右的有些配合、有些面无表情。外围有十来个戴着墨镜的安保人员在人群中机警地来回打探。 在老钱总的引领下,一众人穿过红毯区、喷泉路、一大片花景和台阶,到了开幕式的大布景下。在展会业务员和会展部的有力安排下,各个公司的闲置员工早已出来等待开幕式。临近九点,会场内的广播循环播放开幕式的进行时,不少观众也拥在门口观看。红毯下的百十号黑衣人、西装人此时皆站好了应站的位子,老钱总和副部长的秘书正在场中心捧着件介绍开幕式的流畅。 九点了,大布景左下角、穿着红色礼服的美女主持人开始了主持。主持词结束后老钱总简短发言,老钱总发言后张副部长发言。副bz捧着稿子读了一分钟,然后剪彩,接着拽下一块大红布,瞬时开幕式下的观众区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其中唯南安传媒的员工鼓得最响亮。接着,省级领导讲完话以后,开幕式算是结束了。这边现场的开幕式刚刚结束,那边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开幕式新闻通稿已经发出来了电视台、数家报纸的电子版最新新闻、上百家网站的头条、数不清的公众号清一色全以张副bu长的图片作为封面。 紧接着,老钱总带着张副bu长及其他领导们去展馆内巡馆。巡馆路线早设定好了,张副bu长眼神黯然又急速地左右观望,身后的一大群西装人士也跟着左右观望。部长前方几十个记者举着长枪大炮对着那张脸咔嚓咔嚓地肆意拍照。忽然老钱总停脚了,行至一处大客户那儿,将诸位领导引到这家企业参观。张副bu长默默观望,老钱总引荐企业创始人和领导握手,握手的刹那间无数个相机、手机在周边咔嚓咔嚓地响,好像北风吹断了几公里的、被大雪重压的枯树枝一样。领导指了指墙上的产品、问了一句、点点头便示意要走,于是老钱总领着张副bu长重回主干道上的红地毯,奔往下一家企业参观。 乌泱泱一众人三四百,所到之处水泄不通,前有几十人专门开道,中间有无数警察全力控场,核心区有墨镜黑衣的安保人士四处巡视,后面全是跟随的相关官员及无数企业老总。马桂英站在面向人丛三十米开外的地方,踮起脚抬起下巴望了望,并未往前走。这些年除了办安科展,她参观过不少大型展会,这场面她见多了,所以不怪。 待人群挪过来时,马经理依然一动不动地守在主干道边上她的一家客户展会前,客户公司的工作人员望见这场面早被震住了,瞠目结舌地屏息凝视。个头稍高的马桂英根本瞧不见副部长的脸面,待与副部长隔得最近时,从人缝里马桂英望见了副部长的左手只见那左手白白净净的,食指卷起来握在拇指的合谷内侧,即用大拇指根部顶着,打眼一望好像左手食指断了半截似的。这是什么动作桂英在自己手里试了几次,不解其意。对这位张副bz,马经理什么也没记住,就记住了一个手势。后来在直播里、新闻里看部长,他的左手食指好像永远是那个动作好奇怪的习惯。 红毯两边的工作人员望着人泱泱而来,目送人簇拥而去。如此在几家企业展区短暂停留后,一众人走完一号馆的百十米主干道,巡馆活动这项流程算是结束了。老钱总和其他十来个领导送张副bu长出馆、上车,前后几辆车护送,如此,领导离开了。回馆途中的老钱总一路上不停地擦汗,加快步伐地往回赶,去招待其他的大领导。此时,领导巡馆的新闻第二波上了业内的新闻头条,其中不少企业家得偿所愿,也风风光光地出镜了。这握手或对谈的镜头,恐怕会在他们的企业内悬挂几十年。 上午十点钟是白虎奖的颁奖仪式,人群在号召和引领下,拥往二号馆西南角的颁奖区。省里和市里安全部门的领导还在,颁奖的工作自然落到了他们身上。三番两回的讲话以后,到了颁奖时刻。美女主持人在上面念获奖名单,获奖企业的代表一一走上了红台子,待三十米的红台子站满了一排人时,在老钱总的引领下,省部门领导和代表们一一握手并颁发奖牌。白虎奖颁完了是十佳奖,十佳领奖颁完了,省领导匆匆离开了。下面的观众一转眼也没了,因为观众基本上是获奖企业的代表和南安传媒的员工们。 十一点是论坛开幕,老钱总领着市里的局长、副局长和一众大小企业家们去了行业内影响力最大的安科论坛。男主持人介绍完论坛,局长讲话,接下来是老钱总讲话,最后是论坛开幕。接着高校教授上台发表第一个讲话,内容是关于高清电子警察系统的。教授讲话的间隙,局长和副局长在老钱总的护送下也离开了展会,前往四楼的梅花大厅宴会区。 今天中午的宴会分成了好几拨。一拨是在水仙厅,老钱总宴请市领导,这场宴会只有一个超级大圆桌,人少、时间早、档次高;一拨是在五楼的青竹大厅,在一家企业的高额赞助下,安科展宴请所有的参展客户,会展中心那边准备了好几百张大红桌子,时间是在中午十二点半。这场宴会有一套复杂的流程,除了吃饭还附加了赞助企业的产品发布、公司领导人讲话等等;第三波宴会在梅花厅,南安集团的公司高层宴请行业内的大佬,大概七八桌,每桌听说预算在一万以上。老钱总先陪市领导吃饭,送走领导赶往水仙厅发表讲话,讲完话去梅花厅陪业内同仁。 除了四家大客户的老总挤进了梅花厅和老钱总及行业内的大佬一块吃饭以外,马经理的其他几个客户经理本该在青竹大厅解决午饭的,为了联络客户促进近一步合作,马经理自掏腰包在展会外的一家宾馆预定了一个包间,中午十二点半,领着她精挑细选的八个客户经理去外面吃饭。这八家企业大致规模相近,在业内均小有名气。交换了名片以后,马经理向八位合作伙伴送上了她精心准备的小礼物,也有几位客户经理朝她送礼的。酒桌上,马经理又开始用起了轮番敬酒的老伎俩,一边大言不惭地商业互吹,一边用酒打开诸位彼此陌生的客户经理之间的心理防备。好在最后大家都敞开怀了,个个喝得嗓门大了。进来时一个个微笑点头、彬彬有礼、张总王总、你好握手的,出去时个个拎着外套、面红耳赤、你你我我、拍肩招手的。 中午一点半,马经理和她的客户经理们回到了展会会场,大家各回各的展区。腹内疼痛、精神困顿的女人前往新闻发布区那儿休息,找了个座位赶紧坐了下来,左手紧紧地戳着肚子。原来刚才白的红的喝多了,这会儿胃疼得跟绞肉机在肚子里乱绞似的,连喘气也喘不了。中午又来了不少的观众,他们进展厅后纷纷按照导航图的指示来新闻发布区这里领会刊、纸袋子或其它小玩意。同事们各忙各的,哪有人顾得上马经理的不舒服。 正疼得冒汗,忽听有人问:“怎么了桂英” 马桂英面色惨白地一抬头,见是王福逸,一脸扭捏的褶子迅速绽开了。 “诶王经理是你呀我坐这儿休息呢。”马桂英坐直后赶紧给王福逸拉了把凳子。 “你怎么有空来了”桂英笑问。 “我参与办了十来届安科展了,一到开展我感觉我不来不行哇。那个你吃饭没”王福逸放下手里的纸袋,温和地坐了下来。 “吃了,刚吃按你说的,拉了八个经理凑成一桌,果然有效果谢谢你呀老领导。”桂英眼里满是感激。 身材魁梧、面相圆润、红肤笑脸、两眼发光的王福逸摆摆手,不好意思。两人沉默数秒,王福逸忽抬起头说:“你现在有空吗去那边的咖啡厅喝口咖啡吧,聊几句” “呃”冒汗的桂英犹疑不决。 “走吧十来米不到”王福逸说着站起来了,拉桂英走。 两人于是到了休闲咖啡区,王福逸正寻思给桂英点什么饮料呢,桂英直接开口:“不用点了,我刚才喝了很多酒,这会儿胃里不舒服。”桂英露出真实的面色。 “这样啊那来杯温开水,再点杯拿铁吧”王福逸冲服务员伸食指。 等咖啡来的功夫,马桂英忙着回复客户信息,王福逸趁机偷瞥了桂英几眼。今日的马桂英不同以往,在王福逸眼中有些非比寻常,好像男人堆里的花木兰一般。 70中 两新人同天入职 两老农谈笑游览 深圳南山科技园华联大厦五楼东北角,一间明亮宽敞的大办公室里,忽然有人站起来鼓了几下掌。 “大家停一下,刚才有事耽搁了,本来定好十一点的会议推到现在。啊开会主要讲两件事,不必占用会议室了,大家把椅子拉过来吧,我说完了咱们去吃午饭”临近中午十二点,一名严肃的中年男子跟众人招手。这人是莫家智慧家居有限公司深圳分公司的财务总监林国龙。 待二十多个人站着或坐着聚来以后,林总监开口:“大家也看到了,我们部门又添了两名战将,他俩都是上周五报道的,一个是任思轩,一个叫包晓棠,咱们老同志们欢迎一下新人”总监说完笑着冲大家鼓掌,众人也跟着鼓起掌来,左右打望两位新来的同事。 “我先介绍下我身边这位新同事任思轩,他呢是名校硕士生财会专业毕业的,而且年纪轻轻考完了注册会计师。任思轩是咱们公司专门请头从国内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老大普华永道那边专门高薪挖过来,目前任为公司的财务专家,大家以后要向任同学多多学习,共同进步。思轩呢今年才二十九,年轻有为啊”林总监对新来的任思轩啧啧称叹。 众人正以仰视和赞赏的目光打量任思轩时,另一头的包晓棠面红耳赤、额上烧火。 “接着介绍下我们的美女同事包晓棠,她呢具有多年的会计工作经验,也是人事那边精挑细选来的骨干。以后咱部门不只有麦依依一个班花了,加上包晓棠,我们部门跟其他部门搞联谊啊、报送节目啊、年会筹备啊什么的,应该不会再被其他部门笑话了哈哈哈以后我们深圳这边部分家居的审核、记账、报表这些工作由小包来做。现在,让两位同事自我介绍一下” 任思轩侃侃而谈地自我介绍时,包晓棠抿嘴咬牙地微笑。自己被别人如此定义,非常意外,心中如被刺扎似的。不知从哪天开始,被夸美、追求美、成为美,不再是包晓棠的目标,不再能让她体会到愉悦,甚至让她反感、羞耻。三个月前的包晓棠还是以前的包晓棠,现在的包晓棠今非昔比,她为以前感到羞惭。她想撕掉自己身上一切带有美的各种标签,从进莫家深圳这家公司开始。 两个人的自我介绍完毕以后,林总监向两位新人介绍部门的同事:“这是我们的财务经理何翠英何姐,这位是财务主管苏双红苏姐,这位是出纳主管汤正,这三位都是公司的老员工,干了至少十五年了。这位是总账会计吕娜、这位是会计专员呐大家认识以后,请贺经理给两位新员工讲讲部门的规章以及公司的规章。” 会议结束以后,包晓棠回到自己的办公位上,一面不爽,一面怀志,正低头酝酿以后如何在公司努力奋斗呢,突然有人碰了下她的左肩。 “一块吃午饭吧估计你还不知道这周边有什么好饭店呢,跟我们一块去吧”这人正是方才介绍过的出纳主管汤正。一米六七的个头,微微发福,脸上五官中庸,额上发际后移,不过给人感觉暖暖的、很亲和,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有点甜、有点亮。汤正后面跟着三个人,看来也是一块出去吃饭的同事。 “呃可以啊。”晓棠站了起来,跟着他们一道出去吃午饭。 路上汤正和其他同事热情地向晓棠介绍公司附近有哪些快餐、小炒、面店,晓棠很开心,一路聊得很好。 下午两点整,深圳会展中心的一处咖啡休闲区,服务员端着盘子将一杯咖啡和一杯温水放在了胡桃色的小圆桌上。王福逸将那杯温水推向了马桂英,礼貌而客气。桂英端着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喝得太猛喝完不住地咳嗽,然后不好意思地发笑。 “进馆到现在一口水没喝呢,中午吃得又辣”马桂英说着又咳了起来。 “那你多喝点”王福逸优雅地从兜里掏出手帕纸递给她,示意她擦下嘴,然后又向服务员要了一杯温开水。 “等下哈,我回几条信息”桂英擦完嘴继续低头回消息,一边嘴里喃喃一边手里打字。 王福逸小口喝着咖啡,时不时盯着桂英的脸看几眼。 今天化了妆的马桂英真好看。 大脸盘上嵌着张开的五官,双眼大而有神、黑白分明,脸颊饱满凸出,额头方圆偏方,鼻头圆厚、鼻梁高挺,嘴唇圆润,下巴圆翘,双耳大而厚实,头发浓密黝黑。桂英的容颜从不美艳,但非常端庄,她的体型并不纤瘦,但是匀称而圆润。王福逸从不认为桂英是漂亮的,但他认为她是耐看的、舒服的、亲和的、自信的、充满魅力和独特气质的。 女人的美有很多种,年近四十的王福逸欣赏异性不再盯着容颜,而是关注心灵。马桂英天生有种憨憨的可爱,有种豁得出去的拼劲儿,有种敢作敢当的莽劲儿,有种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真。跟她接触,无论何种方式,总感觉没有隔阂、非常自然、特别舒服,如春风沐浴、如夏雨清爽、如秋叶干脆、如冬雪纯白 他该怎么形容呢 桂英在工作上努力又上进,与人交往她真挚、无私,私生活上简单、纯粹,她的人生是坦诚的、积极的、阳光的。她的眼睛是锐利的,但是她的声音又是憨柔的;她的脚步是急速的,她的观念又是慢行的、踏实的、传统的;她从不会因为年龄的增长而认为自己不行或不能,她像一只耳聋的青蛙一样不顾众人的聒噪,一心一意朝自己心里的方向缓慢、坚定地前行。她很好,好得身边有很多人愿意帮她,好得让王福逸总是忍不住地惦记她、为她着想。 没错,王福逸爱上了马桂英。 从桂英被他招来、刚进公司他带着她谈业务的时候,就爱上她了。 中年人说“爱”这个字,有点浓烈、有点羞耻、有点非理智、有点滑稽,甚至连想到这个字的时候也非常紧张,还有点儿疯狂。但是,他无法否定自己的心意。 这种深深喜欢的感觉让人煎熬、咬牙、摇头。 这种滑稽的爱像魔鬼一样圈在心里吞噬他的理智。 没错,他一开始便知道她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因为这种无法跨越的鸿沟,他离开了他热爱并信仰的工作;为了杜绝不该发生的发生,他娶了一个看起来还算可以、其实不错、比较美满的女子;然后,他带着他见不得光的心离马桂英远远的。他以为当自己结婚生子以后他会忘掉她。 命运真是可笑,王福逸以为自己在全盘掌舵,最后翻船掉水的不是别人,正是自以为掌舵的他。 他看上了前妻方方面面在世俗上被认为的“还可以”、“还不赖”,结果,她的前妻瞅准了他的腰包。她以父母看病、弟弟装修为由从他这里要了很多钱;她起初说不想生孩子,当他苦苦哀求时她用金钱作筹码谈判,于是又骗去了很多钱;后来当她天天和朋友聚会吃饭、去酒吧喝到两三点时,他无奈咬牙提出了离婚,她却以青春损失为由又拿走了很多。 一定是老天在惩罚他,惩罚他根本不爱那个女孩却娶了她还天真地期待两人能掺和一辈子的阴谋。一定是年轻貌美又热情健谈的前妻从他这里索要不到一分一毫的怜爱,所以才用这种方式来报复他。 离婚后,王福逸反省自己,为何事业上还算顺利,感情上这般多磨。他已经三十七岁了,他在人海中等了二十年,才等来一个马桂英,可桂英要找的那个人早已得到,且并非是他。可笑自己这几年来一直在做白日梦。王福逸不敢也不屑于打听马桂英的家庭状况,但是他梦见桂英的家庭非常不幸福、婚姻不快乐,她有离婚的一万种可能性和一万种必然性;王福逸不期待他俩在一起之后桂英是喜欢工作还是喜欢顾家,无论何种选择他都尊重她,然而在白日梦里,他梦见他们俩成为事业伙伴,出双入对,彼此信任,一个在外拼搏一个在内管理;他不奢望也不期待他们俩这般年岁了会有自己的亲生儿女,但是他梦见自己将桂英的儿女视为己出、全心付出,他还梦见两孩子在他老迈后回报给他一份善待和恩情这个中年人一定是走火入魔了,每次从白日梦里醒来时,眼角常含泪水。 他爱她开放的心态、包容的微笑、能干的双手和没有瑕疵的心灵,他爱她为人仗义、做事负责、交友慷慨、待人平等,他爱她微胖的和不青春的年岁所包裹着的善良、柔美、倔强、成熟、坚韧还有对自己的绝对自信。她强大却不复杂,她让人信服可敬却不令人畏惧,她有野心却不失诙谐和娇憨。她身上有种与年龄无关的谦卑、与容颜无关的征服力、与出身无关的勇气,与所做行业、所处身份、所得待遇统统无关的高贵和自信。 王福逸从最开始很明白,马桂英是开启他人生幸福顺畅、飞黄腾达的黄金钥匙,偏偏他得不到。他将马桂英视为他所能接触到的最真诚、最可敬的女性,却将自己埋入呛鼻凹凸的尘土中。 马桂英有那么完美吗 诚然,人无完人。王福逸对马桂英的了解并非有误,只是不全。正因为不全,所以才完美。如此浓烈的情感,幸亏马桂英没有知觉,才显得不那么龌龊。 话说,马桂英作为女性真没一丝丝感知吗要知,世间的笨女人着实不少。马桂英入安科展时已经生了漾漾,为人妻、为人母者,哪有这方面的心思再说,她的性子于外向来粗糙豪放、不计小节,从小也知自己长得粗狂鲁莽,哪会料到自己在这般年纪、这样身份还有如此的桃花运。 马桂英的无感,并非是因为她麻木蠢笨,而是因为她心正意纯、没有杂念,这正是王福逸所倾之处。 一切不可思议的完美,如果不是认识误差所致的一瞥惊鸿,那便是因为人距离完美有着无法超越的天堑。 桂英回完信息,福逸询问桂英下午的工作。说是询问,其实是帮她重新梳理或局部调整。聊了半个钟头,桂英接到电话要去工作,福逸于是心满意足地离开展馆回自己公司去了。 下午两点,老马一个人着实无聊。桂英公司今天开展,他早有看展的念头,顾虑一个人不方便也无趣儿,钟能很忙搅扰不得,只能给行侠打电话了,不知他下午有没有空。行侠一听是去看展,还是老马女子英英办的展览,挂了电话向老婆子请了一下午的假,打了辆车出来了。两人集合后赶去会展中心,老马买票时行侠环视展会正门口的一个个大牌子、一排排花景,震撼不已。 三点整两老头持票进了正门后在会展中心的地上二层,行侠想去一楼的几个展馆近距离观展,老马害怕碰见桂英,诓他说高处看得更好还不会碰上小偷,两人于是从东往西,在二楼的栏杆上俯望几个展馆。 整个展会的会场明如正午的打麦场,耀得两老头一路眯着眼;环视整个展馆,空中挂的广告牌多得跟芦苇穗一样;会场上的噪音大得两人面对面一米远还得扯着嗓门喊,不喊听不见。黑黑的人头像黑豆儿一样洒在会场各处,底下的人挨肩擦背地往前小碎步走,瞧着跟蚂蚁、蝗虫似的。播放视频的大小屏幕挂在各种各样的墙上,远看像三十年前土墙上的奖状或年画一样贴得满满当当、不留缝隙。 “建国哥你看那儿,一群姑娘跳舞呢”走在前的马行侠傻呵呵地指着一处给老村长看。 老马走过去也瞧见了。瘦瘦的姑娘们穿着露肚子的小衣服、短裙子在土炕大的台子上蹦蹦跳跳,引来了三四十人在周边观看。两老头跟看唱大戏似的憨憨地瞧了十来分钟才走。 “你看,那些人在开会呢”马行侠往下指着一处发布会现场。 “哪是开会呀明明是领导讲话呢,传达啥事儿呢跟娃娃上课有点像”老马纠正。 行侠点点头,二老继续往前走。 “咦你看你看,还有记者呢那拍照的,瞧见没”走了五七分钟,行侠回头冲老马急招手。 “那两人还握手呢,谈成生意了是,谈生意还拍照啊哈哈”从不懂商业的老马跟看皮影戏似的嘿嘿一笑。 “你看这里巡逻的、谈生意的、喝咖啡的、演讲的哎呀你女子这展会弄得可以哇”行侠夸赞。 老马见这不一般的场面也被征服了,虽没应答,心里早乐开了花,乐得还以为整场展会都是他女子马桂英一个人整成的。 “诶有洋人呢”老马指着几个聊天的外国人冲行侠嬉笑。 “嗯我瞧见了,好多呢,那儿那儿那儿都是洋鬼子,长得跟咱真不一样,白脸蛋、银头发,老远瞅着就不是中国人。” “嗯。还不少,三四十号呢。”老马在空中指了指。 “你看那写的字也是外国字,咱看不懂那个” “写的是汉字,咱也看不懂,你晓得啥叫系统供应商不”老马揶揄行侠。 “额陕西方言中的我不晓得咱一年学么上过,三字经还没背利索,哪知道系统啥商的”行侠摇摇头,拍了拍屁股,继续往前走。 慢慢悠悠走了几十米,行侠指着下面说:“下面搞活动呢你看主持人在台子上说话,底下一群人” “嗯。” 两老头趴在栏杆上正瞅着,忽然后面有人打断:“您好你们有空吗,参加下我们的论坛,关于安全防护的” 两人往回转身,见是个俊俏的小姑娘,提着两个纸袋子冲他们说话,好像是要送他们纸袋的意思。 “额”老马一开口意识到自己浓重的陕西腔,怎么说别人也听不懂,忽然羞涩,闭嘴了,翻着白眼仁求助行侠。 “哦好好好”行侠会意,接过纸袋子,然后在姑娘的引领下进了论坛现场。 老马跟在后面,也接了纸袋子。两人不知道要干什么,反正拿了东西跟着人家走,然后在示意下找到座位坐了下来,见那女孩子走了,两老头松了一口气。 “额不会说普通话,额一开口人家听不懂”老马挠着耳根低头解释。 “我猜着了,我这些年在深圳就学到了一个本事,你说啥,不要说啥,要说什么这才是普通话” 老马点点头,心里好笑。 行侠翻着袋子,见里面有一支铅笔、两沓资料、还有一个小盒子,打开盒子一看是一副精致的餐具,忍不住掏出来摸了又摸。老马观望整个会场,约莫有几十个村委会那么大,大屏幕上写着什么“安全”、什么“云存储”、什么“论坛”的。大红台子上有人在话筒前讲话,老马根本听不懂,明明是中,真真一句听不懂。底下全是一排一排的红椅子,一排大概有五六十椅子,从前往后约莫一百多排,底下好多人认认真真地听讲,只是会场后面空了几排,这大概是那个女孩子在外面找人的原因吧。 老马转头见身后三米外有个小屋子,里面坐着一个男生,约莫二十来岁,嘴里一直嘟嘟囔囔地讲话,外面根本听不到声音。这是干什么呀老啊纳闷。撞了撞行侠,用下巴指了指那小房子。 “那啥” “诶哦那是同声传译,牌子上写着呢,给外国人翻译的。这么说这里还有洋人呀。”行侠惊喜。 “哦啥是同声传译呀” “我儿子给我讲过,说领导在上面讲话,这个人一翻译,底下的外国人就听到了。那人说一句,这人翻一句,跟双簧一样我儿子说这工作工资贼高” “哦这个呀。”老马点头,接着又说:“那这活儿多轻松呀,动动嘴皮子就完事了。” “咦不你翻译错了闹笑话的我儿子说同声传译的很多年纪轻轻成了秃子压力太大” “哎呀呀难找媳妇呀” “你有头发也难找呀现在这女子多稀缺不像咱那时候一头牛换个媳妇儿。” 70下 小学生重回旧铺子 老农民批判大城市 沉默了一会儿,待在这么大的会议室里浑然无趣,行侠瞄见外面的姑娘不见了,于是拉着老马偷偷出来了。 “赶紧走再被拽回去听会可不好啦真不该贪人家的东西”行侠在前快步走、小声说。 两人拎着礼品袋走到最西边时,见下方的展馆内一群人聚在一处,行侠将右手放在右眉上,聚着光瞟了瞟,原来下面在搞抽奖活动。老头有点激动,撞了撞老马的胳膊肘说:“建国哥咱下去抽奖呗看能抽个啥玩意儿” 老马怕再被拉去开会,点头答应了。两人行至电梯口,下到了展馆内。路上想起快到漾漾放学的时间了,老马赶紧给致远打了个电话,让他去接孩子。跟着行侠在人群中拐来拐去地往前冲,终于挤到了抽奖箱跟前,行侠一问是扫码抽奖,扫了二维码、摇了摇手机、点了下图标,叮咚一声,出来几个字三等奖。 “三等奖是啥呀”马行侠激动地把他的手机举到戴工作牌的人鼻子跟前。 “三等奖是一个定制保温杯,恭喜您呀”年轻的工作人员蹲下去取了个小盒子,然后递给马行侠。 行侠拆开盒子,摸了摸手感很好,心满意足地从人群里退出来了。 “哎呀今天我走运了,摸了个三等奖保温杯建国哥你不去扫一扫”行侠捧着杯子冲老马说。 “我不去” 老马不屑,也没正眼瞧杯子便转头朝主干道上走,两人提好各自的纸袋,一前一后。行至一处又见好些人在排队,行侠好奇,探头问了问,原来是仿真体验戴个三维眼镜体验滑雪的、开车的。马行侠早带着孙子在商场里玩过这些,估摸老村长没见过也没玩过,于是他硬拽着老马去排队。密密麻麻的人群里,老马被拽着往前走,也不知干什么,索性听从吩咐。 十分钟后,轮到他两个上机器了,行侠去了开跑车的机器前,老马去了滑雪的那辆机器。戴上眼镜后,两老头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坐着的两手在空中转来转去,站着的不停地摆身子、拨弄手、嘴里咦呀哦啊老马扭捏滑稽的滑雪动作逗乐了旁边排队的无数人。 “哎呀呀我的老天爷呀”摘了眼镜,老马扶着桌子、摸着心口挪到了旁边人少的地方,连连喘着大气。 “咋样啊好耍不”行侠调侃。 “晕哎呀晕”老马抓住行侠的胳膊。 走了几十米,头晕渐好,前方几人围在一处,个个手里捧着个冬枣大的小杯子在喝东西,两人不约而同地朝那边走过去。 “大叔,尝尝灵芝茶,野生的,破了壁的,非常养生”穿白衬衫的年轻人说着取了一个塑料杯,从一个大桶下的小水龙头接了一杯青黄的水递给行侠,然后又接了一杯递给老马。 “这是我们中科院研究的灵芝茶,超级养生,没有任何副作用。除了灵芝茶还有灵芝孢子粉、灵芝孢子油,您尝着怎么样要不带一盒这个送人作礼非常好,而且很健康”趁两老头喝灵芝茶的功夫,年轻人拎起一包东西朝两人推销。 “不用不用”老马边喝边悄默默退了出去。 “这是好玩意,肯定贵”回到主干道上,行侠冲老马翻眼皮嘀咕。 “跟白水一样,有啥好喝的骗人呐”老马说完扔了塑料杯。 此刻两人所行之地,乃高校参展区。每个展区上面写着什么学校、什么学校,展区内满墙是广告纸,还有屏幕和各种机器。出了高校参展区,顺着人流两人前往二号馆。进馆后朝右拐进了一条小道上,没走几步被一中年男人当街拦住,强塞给他们几张宣传单,嘴里还念念有词地介绍他们公司的新产品。两老头左绕右绕跟打太极拳似的绕了过去。往前又拐了个弯,到了铺红毯的主干道上。路过一家展区前又有人排队,行侠上前几步去打探。 “哦那是扫二维码送咖啡的你拿手机扫一下,人家免费给你一小杯咖啡嫑一毛钱的还能坐凳子上休息会儿咱休息会儿吧”行侠回过来汇报。 “成”老马指了指前方,两人一道儿去排队。 十来分钟后,两老头坐在小铁凳子上小口抿着喝咖啡。 “你喝过咖啡么”行侠看笑话似的问老村长。 老马借着吹咖啡泡沫的动作摇了摇头,脸上一脸嫌弃地回应:“苦得很,啧啧我不爱喝这个哪有咱家里的绿茶好喝” “我儿子儿媳人家爱喝这个,说好喝,我也不爱喝,不如茉莉花茶香。”行侠说着一口闷,然后将小小的纸杯扔进了边上的垃圾桶。 老马小口小口地抿,抿不够的时候用舌头舔舔嘴唇,甜甜的、润润的、滑滑的,慢慢细品。又不是开水烫舌头,一口水的量,老马足足喝了七八分钟,明明觉着好喝,嘴里死不承认。行侠瞧着好笑,在一旁等他喝完。 喝完咖啡有了点劲儿,两老头继续朝前走。走到一处又有人发东西,行侠忍不住原始冲动,伸手去领。原来又是个纸袋子,纸袋里除了一沓广告纸,额外送了一个小小的便签本。老马本不想要,见那便签本和仔仔书桌上的便签本一样,心想厚着脸皮领了,权当是给孩子的一个小玩意儿。谁成想领了纸袋以后,年轻人拦着不让走,硬是要介绍他们的产品。 “要不要进来参观一下,我们的产品使用的是北斗导航” 那人呜呜啦啦说了一串,老马听懂了北斗星的北斗两字,于是皱着脸虔诚请教:“啥是北斗” “呃北斗是我们国家自主研发的卫星导航系统,用途非常广泛,比如说交通运输呀、农林渔业呀、气象监测呀、救灾减灾呀当然,咱们公共安全领域应用得更广更精,比如说的我们公司最新研发的这款遥感监测的产品” “呐啥是导航、卫星导航呀”见年轻人讲得利索又热情,老马继续询问。 “怎么说呢您知道汽车里的导航吗导航字面意思就是指导航行。卫星导航是通过卫星在高空的定位技术,来指导地面、空中或是海里的行驶或操控。比方说我们国家现在的国产客机已经用上了北斗导航系统,空中那么多飞机,飞机的航线怎么规划、那么多飞机怎么行驶、飞机与地面怎么沟通全靠北斗导航远程操控。再比如说有些无人区用无人机检测地面的状况”头发浓密的年轻人耐心地解释着,老马正要问下一个问题,忽被行侠打断。 “行了行了,人家忙工作呢,别瞎问了”行侠拉着老马的胳膊往前走。 “耽搁你了年轻人谢谢啊”老马招手致谢。 年轻人微微皱眉微微笑,许是还没解释透彻,许是对话还没转移到他们的产品上。 两人行到了展会主办方的新闻中心,见一个高十来米、长十来米的大牌子赫然立在眼前,牌子底下是一圈台子,台子上摆放着各种模样的资料。行侠去领资料时,老马抬头默读大牌子上的字:“第三十五届中国安全科技展览会指导单位主办单位协办单位支持单位承办单位独家冠名指定媒体宣传媒体合作媒体”正看得迷糊,在左下角的很多人名中间,老马眼尖瞧见了“马桂英”三个字,前面还附着“南方安全传媒集团安科展市场经理”一串字,顿时心里乐开了花,笑呵呵地指着马桂英的名字给行侠看。 “没想到你女子干这么大的事业呀了不起呀建国哥你教育有方呀,你瞧这英英多有能耐给咱屯里人多长脸”行侠捧着资料一边翻一边赞美。 “诶一般般”老马超级虚伪地客套。 “哎你瞧这儿这也有你英英的名字”行侠在展会期刊里瞥到了马桂英的名字,赶紧指给老村长看。 “我看下哦那我也领本书去” 老马回头去新闻中心的台子上领杂志,说是拿一本,直接领了七本厚厚的一沓,跟蓝砖头似的死沉死沉地抱着。面上平平宠辱不惊,心里早乐得飘了,恨不得将这沓期刊当成勋功章糊在墙上、别在胸口、抱进棺材里。 老头哪里懂,但凡是安科展的员工,其名字均会上广告布或期刊书,他还以为诺大的展会和厚厚的书本,全是他家女子马桂英一个人办起来的呢。一路上马行侠忍不住地夸赞马桂英,老马摇摇头、摆摆手、唉声叹气、嘴里哎哎呀呀地说着“还行”、“凑活”、“就那样”、“一般般”,实则肺腑中甜丝丝、喜滋滋的跟吃了油糕、甑糕、甜米丸子似的。 行至一处,传来悠扬却浑浊的古琴声。两人不谋而合地寻找声音来源,原来是拐角处的一处小会场,会场的台子上左边一个女子穿着华丽的古装在弹古筝,右边一位女子在一张发光的桌子上写写画画,大屏幕上播放着山水画的创作过程。 老马仰望屏幕看呆了,见多识广的行侠在旁解释:“这是沙画那姑娘用沙子画画,沙子染成各种颜色,然后人家一洒一洒地就成了一幅画你看,刚刚是山水画,现在一抹,诶成了一个人的脸” “哦哎呀刚刚的山水画画得可像了,咋舍得一把抹掉呢”老马为过去的美跌足叹息。 “多着呢,你瞧,人脸又抹掉了你等着,看她这回画什么” “哎呦我的老天爷呀,是个老虎头像得很诶像得很诶”老马指着屏幕瞪眼咧嘴。 “是是是”行侠点头。 “哎呀,咋又抹掉了呢”亲眼见栩栩如生的老虎又被一瞬间擦掉了,老马心里着实可惜,由不得地跟周边的几十人一样,掏出手机拍起照来。 “这个孔雀画得漂亮俊得很”几分钟后,行侠仰望屏幕上即将完结的沙画孔雀连连赞叹,怕孔雀瞬间没了,行侠用两腿夹住厚厚的纸袋,然后掏出手机也在拍照。 一圈人百十来个正看得入神,忽然音乐停了、画也停了,一个挺着肚子的矮个子举着话筒说:“沙画表演暂停在这里,继续介绍我们的新产品。下面由我们的产品经理介绍一下我们这款产品的几个数值,以及对比下行业里同类产品的检测数值。” 众人一看沙画表演没了,企业要进广告了,纷纷作鸟兽散。 二马摇摇摆摆又走了五七分钟,行至一处红毯前,几十平米大的小台子摆着一排桌椅,桌椅后面的大背景上写着“恭贺第三十五届安科展首日成交额达二十三亿元”,这排白字下面写着“展会交易签约现场”。显然这是一场已结束的活动,寂寥的台子上坐着两位休息的妇女,老马被“二十三亿元”的数额惊到了,频频回头看那个数字,一时间难以置信,视那数字为怪诞诡奇一般的存在。 科技的、电子的、安全的、交通的、监控的、英的、智能家居的、物联网的老马被广告上、屏幕上的字耀得眼花缭乱,生平第一次被科技两字重重击中,一路惊得心神不定。两人在各家展区里左穿右冲,转眼到了下午五点会展中心闭馆的时间,两老头顺着人流从四号馆出来了。一出来瞬间感觉不那么压抑了,喘了几口气,在台阶上休息片刻,有了力气后两人一道儿去老马家附近吃晚饭。 晚上六点半,梅龙路西边的一家河南店里,几盘小菜,两碗羊肉烩面,烩面两边坐着二马。行侠喝了一杯酒,突地抬头皱着眉冲老马说:“哎有个事儿,我看你今天心情好,一直没说。” “啥”老马见他神色沉重,谨慎地抬眼问。 “天民的,你猜咋了他前几天那个大小失禁了”行侠说完红着脸又喝了一杯白酒,然后望着老马频频点头,似是卖关子,似是巨大无奈、无尽感伤。 老马两手拄着大腿,沉默。 “你今天给我打电话以后,我马上给他打电话。说是问他来不来看展,实际上我知他根本来不了,就是打个电话表示我惦记他、念叨他,让他高兴高兴、热闹热闹。结果还没说两句天民给哭了,说他前段儿啧哎他说可能是中药的原因,治他那癌的中药伤肝伤胃,他觉着肚里疼,还没来得及喊人就半夜醒来觉着身子底下粘乎乎的、屋子里臭熏熏的,一看哎儿媳妇不方便,他就那样忍着睡了一天,等俊杰晚上从公司回来才吱声的刚跟我说的时候,天民哭得跟娃娃似的。”行侠两手抱拳放在鼻前,侧头用右手食指摸了摸左眼窝子的泪。 “我过两天去看看他”老马轻声说。 “别你别可别”行侠瞪大眼僵持两秒先表态,然后柔和些许解释说:“我实话告诉你,我今天一听他那样了,估摸他快不行了。我说我下午一定要过去看他,天民不同意忽地还激动了,一直咳嗽,我在电话这头听得吓人害怕他激动得咳出血了,我赶紧给他服软了,又劝又逗的。建国哥你先别去,他最近这样子不想见人,他说他连儿子孙子也不想见。” 行侠又抹了下眼角的泪,继续说:“要咱两个老乡党去看他,他万一特高兴、绷着劲儿地招待咱,到时候又那个了,你让他咋咋面对咱两呢建国哥我不骗你,这些话也就跟你说说,也只有你能懂。咱几个从小一块长大的,彼此看着彼此成家立业、养孩子攻上学,年轻时、盛年时咱谁没好强过、谁没攀比过拼着劲儿地想把自家日子过得比邻舍好,现在老了老了这个样子,自己且嫌自己丢人何况是在儿孙、外人跟前呢咱还是别去了”行侠说完两眼通红。 “成。”老马低头答应,嘴里咬牙,不是个滋味儿。 “这两天他说他好了点儿,正常了,但还是不能多说话要哪天能去看他了,他儿子也答应了,我叫上你一块儿去咱寻思给他整点啥喜庆的礼物,老家的东西呀啥的” 一阵沉默,两人碰了一杯。 此刻,唯有火辣辣的高度酒,才配得上两老头火辣辣的心情。 晚上七点,昏暗的灯光下,破碎的茶几上,左边摆着丰盛的晚餐,右边留着生活的裂缝。一张底部磨出暗色纹理的大盘子上摆着油炸蚕豆、烤蚕豆、麻辣薯片、芝麻饼干几样零食,一个缺口的大陶碗里放着十来个卤的鹌鹑蛋、四个炸成金黄的水煎包,一个巴掌大的青花纹盘子里放着去皮后切好的猕猴桃,另有两个大盘子上放满了饺子,饺子旁边放着一小碗蘸料。 老人将筷子递到小孩手里,兴冲冲地问:“咋样全是你爱吃的,三鲜的水煎包,虾仁的饺子,酸甜的猕猴桃,还有你最爱吃的蚕豆爷下班后跑了整个市场才给你买全的,爱不爱吃”老人说完用食指轻轻刮了下小孩的鼻头。 这是许久后小孩第一次回农批市场,老人家格外高兴,特意为大孙子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小席面,买的全是小孩爱吃的,还有寓意团圆喜庆的饺子。 “爱”小孩咬着筷子,笑得甜甜的,嘴里流口水。 “吃吧吃吧水煎包还热乎着呢,先吃水煎包”老人说着给小孩夹了个水煎包放进他碗里,然后将四五个饺子蘸上料放进孩子碗里,最后放下筷子给小孩剥他最爱吃的蚕豆。 小孩边吃边笑嘻嘻地抬眼望爷爷,那眼神里全是满足。老人每剥一颗蚕豆,便将剥好的蚕豆塞进小孩嘴里。小孩挺着油乎乎的嘴,憨憨地微笑,轻轻地晃动身体,特高兴的时候歪一歪脑袋、吐一吐舌头、抬一抬下巴。老人又剥完了一个,正要将蚕豆塞进小孩嘴里,结果小孩嘴里太满了,一不小心蚕豆掉了。老小两人望着掉在茶几窟窿里的蚕豆,开怀大笑,小孩更是笑得举着筷子在空中打转儿。 正笑间,忽一阵冷风吹来。 老小转头一看,刹那间表情双双凝固,空气瞬间降温三十度。 “回来了你吃饭么”钟能问儿子。 “吃了。你俩吃吧。”许久不见儿子学成,钟理心头欢喜,坐在旁边崴脚的三足凳子上,双手插兜。 钟能继续给孩子剥蚕豆、蘸饺子、送水果、喂鹌鹑蛋,只是不再笑了。学成继续鼓着腮帮子吃,只是不再抬头了,也不敢乱动了。钟理坐了半晌,见儿子吃饱了,老头开始吃剩的,于是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冲学成说:“爸爸给你买了个玩具。” 钟理说着掏出个小魔方来,递给儿子。学成接过玩具,捧在手中,两眼痴痴地望着爷爷。一听是玩具,老人蓦地欣喜,一见是魔方,顿时脸上失落。 “魔方他有,一套的呢”老人边吃边甩着脸说。 “没见呀”钟理迟钝,呆了几秒回答。 “在他妈那头呢,前段儿带来这里玩过的,你没注意。” 见这对父子多磨,钟能一顿,放下筷子,换了一副表情,从学成手里接过那个小小的魔方大声说:“红的呀,这个红的好看多喜庆爷爷喜欢这个红的,你上学还能装兜里,下课没事的时候自己玩一玩,这个魔方好看你爸多好,前几天给你买书包了,今天又给你买玩具哈哈是不”老人说完笑哈哈地递给学成,宠溺地摸了摸孩子的脑门。 学成点点头,收了玩具,心里欢喜,舌头舔着嘴唇,偷瞥着望着爸爸笑了一下,然后将魔方放进自己校服的口袋里,放好后还轻轻拍了两下口袋。 晚上照看漾漾睡下后,老马坐在阳台边抽水烟。回想今日在展馆内的亮丽、昨日在深圳北站的堂皇,一时间只觉自己渺小。下午在没有尽头的展馆内游览,老马走了七八公里的红地毯,奈何找不到一处盛放定心石的地方。没有定心石的地方便是阴沟荒地。华丽丽的展馆上方,悬挂着无数冰冷的、杂乱的钢铁架子,那是被诸神抛弃的地方。 回味下午在深圳会展中心看到的一切精美的布局设计、纯白光滑的墙体、玄幻前卫的灯光布置、简洁结实的小舞台、没有尺寸的红地毯、无数千里迢迢远道而来的人或物有谁知道,七天的展览期结束以后,下午所见的一切,很快被夷为平地水泥地的那种平地,满是陈旧和粗糙的那种水泥地。老马不敢相信,那些公司花了几万乃至几百万所设计、装修的豪华展区七天之后统一要全部拆掉,为此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过桂英好多次,直到确定那是事实以后,老农民才罢休。 展馆内的所有设计看起来不过是一种拼凑,拼凑的繁华。展会是这个时代经济发展的一个缩影,匆忙焦灼的、吸人眼球的、火速更迭的、无情挥霍的、速生速死的一个缩影。商业之神向来喜新厌旧,像展会、北站这样被寄予厚望的大型展会、超大枢纽,恐怕还没得到商业之神的青睐,就要面临历史车轮的碾压。 茂盛,是一枝一叶的浓郁;茁壮,是一根一须的水嫩。在这匆匆而过的大时代、大都市里,没有人关注山水画的侧峰描绘,也没有人关注汉字一撇一捺写得是狂草还是正楷,这样的时代是粗壮却粗糙的,光亮不光滑的。 如果说展会的状态最能代表一个时代的经济发展,那么车站的建设最能代表这个时代的建筑风格。这个时代的建筑风格是什么看看北站一目了然。如果没有交通功能的支撑,恐怕那座钢铁架子撑不了几年便会被时间抛弃。 世间万物不一定衰老,但一定会僵死。任何没有实用功能、只为炫耀虚华的建筑,在时间的长河里会首先被抛弃、首轮遭摧残。一个时代的极繁极奢或数字上的最大最多,充分体现了这个时代的极限和局限。庄严宏伟的气象,岂是金钱和数字可以收买的老农民对这繁华不屑一顾。 西方教堂所承载的厚重和神圣,东方寺庙所独具的神秘和清明,在这一时期的中国,任何出自大师手笔的建筑均给不了。不否认古往今来有很多的绝世建筑、字画、雕塑是人造的,但天时地利的种种机缘巧合,使人造可媲美神造。奈何这个年代,神造是断然不会显现的,即便能上天入海的科技发展看起来更像是一种神迹,可总有大疫、洪水、地震、海啸之类的众神之嘲,为人类的高傲时不时地敲响警钟。 没有信仰的地方永远不会有神迹。不能寄存人心的建筑,只是一堆注定生锈的材料罢了。 在深圳,老马看不出任何时间的痕迹。像突然窜出来的雨后狗尾草一样,楼群刹那间密不透风地出现在了这个地方,展会刹那间光鲜亮丽地出现在观众眼前,北站刹那间如头科技怪兽一般蹲在那里。放在家门口的石碌轴,它一成不变,它常常让老马想起他的爷爷和奶奶,甚至太爷爷和太奶奶。 所有的树冠无不记载着一段短浅的风雨故事,所有的树冠都有历史。落叶浅薄,不知光阴,必被光阴不容。 一切熙熙攘攘、速生速死的地方,都是恒久的绝缘地。 一个没有回声的车站,一间不能镇压心神的展馆,一座不具历史、英雄、战争、信仰、摧毁和征服的城市,仗着商业的繁华或政治的铁鞭如何永恒放眼中国,因商业的繁华或政治的倾向而涌现的城市新贵,遍地开花、数不胜数。历史该站出来提醒提醒昏庸的世人:商业是流动的,政治是薄情的。纵观寰宇古今,那些与时间同在的城市,无一不集齐了天地人神。 在这永恒的大地上,人像幼儿园的小娃娃一样,到处圈地建沙塔,玩得不亦乐乎。 老马生活的这个年代是历史上的兴,还是衰 自己生活的这个年代是地球生命中的好,还是坏 对于老马这样生在乡野、长在农村、必然埋在自家自留地里的一个人,谁会期待从他这里获得任何新鲜、超脱或智慧的建议呢甚至连老马自己一个活了七十年的人还在探索,至今没有答案。 也许老头的提问不够聪慧、优雅,也许老农民的思考或批判显得生涩而尴尬,也许老村长胸中怀念或希冀的生活与这时代、这社会格格不入,但老头依然要自言自语地说出来,或长篇大论地用腹语批判批判他此时此刻所处的这个时代。相比同情、救济、倡导、权术,真相简单的真相较之于这个时代的人,更为迫切。 黑夜里,老马一边等英英下班、等仔仔放学,一边浅薄地批判、深刻地怀念。 夕阳西下,打麦场上的农人蹲在地上面朝西天,喝着小酒陶醉于晚霞清风之中。农闲休息,人们在纸箱子或干土地上画出棋盘,两人博弈、数人围观,不亦乐乎。月光皎皎,人们穿上最轻薄的汗衫,在自己修建的二层楼上享受群星满天、银河一道、美轮美奂。 71上 练字诵读如坐愁城 纸媒传播日暮途穷 “上清琼宫玉符,乃是太极上宫四真人,所受于太上之道,当须精诚洁心,澡除五累,遗秽污之尘浊,杜之失正,目存六精,凝思玉真,香烟散室,孤身幽房,积毫累著,和魂保中,仿佛五神,游生三宫,豁空竞于常辈,守寂默以感通者,六甲之神不逾年而降已也。子能精修此道,必破券登仙矣。信而奉者为灵人,不信者将身没九泉矣。上清六甲虚映之道,当得至精至真之人,乃得行之,行之既速,致通降而灵气易发。久勤修之,坐在立亡,长生久视,变化万端,行厨卒致也。” 近来,何致远每晚睡前会临摹一段唐代钟绍京的灵飞经。这次临摹灵飞经距离上一次,中间隔了十七年。 和桂英谈恋爱的时候,两人一身轻松,何致远在学校上完课批完作业一得空子,或者回家后做完家务清闲了,便拿出纸和笔慢慢临摹。那时候没有手机,人心很恬淡,临摹了几年攒了些功底,学校需要写毛笔字的时候领导们常想起他。奈何近来临摹,次次不顺,笔画写得很粗糙,解构也不稳,远不如十七年前。单说今晚这张,总共两百个字,不到二十个字是临摹成功的。也许是许久没有观察研究灵飞经的笔迹,也许是毛笔十来年没用糙得跟扫帚一样乱翘,也许是自己的状态不好心不在焉、肺腑烦躁吧。 墨迹还未干,致远直接把将近两小时才临完的字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他坐在破旧的床上,两手趴在掉皮的桌子上,思考为什么。 上午何致远点了份他爱吃的麻婆豆腐,送餐的小伙子将盒饭递给他时已经中午一点多了,拆开塑料袋正欲大口大口地吃,可小房子里不知哪一任住户留下来的椅子不稳当,他害怕摔了,于是坐在了亦不知哪一任住户留下来的一个塑料凳子上。饿了大半天的何致远左手捧着廉价的塑料盒,右手握着一次性筷子,大口吃了一半,忽然停下来了。 嚼米饭的间隙,他坐在十厘米高的塑料绿花凳子上,透过出租屋那硌手劣质的铁拉杆和肮脏狭窄的小窗户,他望不见白云,等不来清风,满眼所见全是阴森幽暗的农民房,农民房外还是农民房。对面楼里小孩的哭闹声如同在眼前一般清晰,两栋楼的破窗户之间相距不到一米,中间挂着几十条油腻腻的网线。 他再也吃不下了,索性一股脑将色香味俱全的盒饭全扔了。 不知从何时起,他对吃饭的基本要求不仅仅限于饭菜的好坏,还有结实好看的餐具,还有就餐的桌椅板凳,还有宽大明亮的窗户,还有干净光滑的墙壁,还有清爽通畅的空气 他和自己之间,隔着重重山峦。模糊又绵延,看似近,实则远。 扔了盒饭,何致远躺在床上发呆,从下午一点到下午四点,直到丈人打电话叫他去接漾漾,他才像大梦初醒一般,洗头洗澡、换衣换鞋,去接女儿。晚上和女儿吃的这顿饭,是他离家以后吃得最有胃口的一次,也是最心酸的一次。 “爸爸你去哪里了”、“爸爸你睡在哪里呀”、“爸爸你为什么不回来”、“爸爸你是不是不喜欢爷爷”、“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呢”、“爸爸你明天还接我放学吗”、“爸爸晚上你能给我讲故事吗”、“爸爸为什么你和妈妈都不回家呢”漾漾开口闭口不停地问,每个问题皆问得如针扎一般。他那么爱她,却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他为什么不回家呢 何致远如是自问。 他在跟自己谈判吧。 思索良久如是所答。 他想找份工作,他在等待自己行动;他想做回原来的教师,他在等待自己的同意和支持;他多年懒散忽然要重回社会,觉压力太大,所以他在等自己下决定并迈出第一步他有很多很多想法实际或不切实的、愚蠢或可行的、天真或有可能的他在等待自己做抉择。 何致远无法彻底地调动自己,于是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强有力的自己出现。 这段在外的日子并不好受,甚至十分煎熬对年龄的煎熬,对自信力的煎熬,对毅力的煎熬,对前途或后半生的煎熬他什么也没做,却坐如针毡。大脑每天涌现出无数的想法,理智却给自己打出不及格的分数,该怎么形容这种中年人的不自信呢毕竟,他并非一个二十出头初入社会的、好高骛远没有技能的、找不到工作便回家啃老的、实在不行寻个有钱人嫁了或者取个媳妇生娃的年轻人。 桂英每天那么忙,他很羡慕她。他羡慕所有有工作可忙、有事业要奋斗、有使命在履行、有梦想在追求的人。他呢,想法太多,只是少了一颗追求的心。 生活变得不再轻快,也不那么顺利或简单。何致远以为他还能写出和原先一般无二的灵飞经,可是,他手腕僵硬、用力太猛,不是手抖就是捺、撇折、弯勾写得过于粗重,写完后自己看自己临摹的,连书法也远谈不上。 他以为他还可以,实际上他差得远。何致远在和自己对赌,却不敢拿出对赌的东西。在恐惧失去家庭之前,他恐惧自己先一步失去自己。 还要再写吗算了吧。 接下来干什么静心吧。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根,躁则失君。” 何致远翻出道德经,打算将这一章背十七遍,然后入睡。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根,躁则失君。”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 他每晚都在背,随手翻到一章,或者找一章能安神定心的,可惜没有一晚能够用心于一地背到第十七遍。杂念像沸腾的水一样,呼噜噜地灌进他脑壳里,搅乱他原本从不二用的一颗心。这段时间在出租屋里,他从未凌晨三点以前入睡过。 一颗心不静,哪怕在狭小幽暗的石窟里独自一人不见光地打坐三年三月零三天,出了石窟依然心迹杂乱、难抵欲念。 “星儿姐,怎么了你愣神了还”晚上十点多,孔平又提着几样水果进店了,切好以后,他用盘子将水果端出来放在店门口的那张桌子上。 包晓星想起儿子又回到了农批市场,不知儿子是否适应、会不会害怕、和钟理处得如何,同时深深地责怪自己没有本事让儿子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为此想着想着走了神。 “这会儿店里没人,吃点水果吧”孔平将两瓣火龙果递给包晓星。 晓星推辞,孔平硬塞,于是她接过了。待窦大哥过来一起吃的时候,她才同吃。 吃完水果三人一起嗑瓜子,边嗑边聊,窦冬青永远望着店门口,时时等着客人来。孔平最近有点心散,两只眼老是围着晓星转。晓星思念梅梅、心疼学成,忙的时候空心忙,闲的时候肚里全是一双儿女。十点半,到了晓星下班的时间,她正收拾东西要走,忽然孔平也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过来搭话。 “星儿姐,要不要我送你”圆头圆脑的孔平笑得无比灿烂,灿烂中透着三分英俊、三分明朗。 晓星拎起包,刚跟冬青打完招呼,回头见孔平冲她说话,忙摇了摇头:“不用不用” “现在是十一月,天黑得早,店里的生意也没有夏天那么忙了,你一个人半夜回去,不怕路上出事吗” “哼这是深圳”晓星冷冷一笑,笑里泛着诧异。 “我搬地方了,在北头的村子里,刚好跟你顺路”孔平撒谎。 “我骑车回去,出了村扫到自行车就先走了,太晚了,走路费时间。”晓星回避。 “那成,咱一块给你找车去吧”孔平厚着脸皮跟着包晓星去找车。 找到车以后,目送晓星离开,孔平重新返回麻辣烫的店里。他哪有搬家呀,天天晚上挤在他表哥店里的顶棚住,并非为了省钱,而是给冬青看店。 孔平踏进店门口的时候,窦冬青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表弟,无奈地摇摇头,一笑了之。 自从生了这心思之后,孔平日日揣摩。晓星在深圳有房有家有儿女,自己呢一无所有。要想让星儿姐对他有意思,必定要有自己正儿八经的事情做。继续留在表哥的店里混日子、躲清闲、疗情伤,实非长久之计。时不我待,要得到心仪的女人,首先需要在深圳立足。 此时的孔平早非以前的孔平了。 孔平并没有告诉表哥他对晓星的情感,他知表哥早看出眉目来了,也清楚表哥的态度。今晚关店以后,他打算告知表哥他琢磨良久才定下来的大主意在深圳开家五金铺子。格局不用太大,地段儿不用太好,只要表哥赞助一点点启动费,加上他原来还有的积蓄,再朝家里的亲戚借一点儿,开五金店的想法并不缥缈。干五金行当是他从小到大唯一能干出眉目、有点成就的事情,孔平把这看作他的本行。倘若有家店,慢慢盘算、精心运营、努力攒客户,迟早会在大深圳扎下根来。到那时候,再向晓星开口,结局一定不会太差。 唯一的问题就是要快,兵贵神速,别等晓星那头有动静了他才开口,岂不晚了错失眼前良人,恐怕终身遗憾。浮躁的孔平近来无意识中早开始在周边寻找开店的铺子了。 晚上马桂英请了五家客户经理吃饭,饭后送了两位远道而来的回宾馆,送完人已经十点半了。今天是郑小山做手术的重要日子,她心下过不去,愣是晚上十一点从南山那边赶到了市中心的医院。手术后的郑小山还在麻醉期,老郑见桂英来了,三言两语地交代今天手术的结果。 “手术不是很成功,外伤修复了,视网膜没法子修。医生说右眼感光可以,以后看东西怕是不中了”老郑滴滴答答讲了很多,一脸的颓丧深不见底。 桂英不知如何应答,跟老郑坐在小郑床边,干巴巴地坐着,权当在这里喘口气,休息休息,安静安静。今天在展馆内跑了一天,小腿和脚早肿了,膝盖感觉磨损过度有点僵硬,衣服汗湿了好几次,说话说得嗓子沙哑,电话打得手机发烫,喝酒喝得肠胃痉挛,赔笑笑得脸蛋酸胀此刻清清静静地坐在这里,挺好的。 “小山家不容易啊,他一个人养着媳妇和娃儿,上面还有个老娘呢”老郑有一搭没一搭地开腔。 “哦一直没听说,只知他老婆孩子。”桂英回道。 “不是亲的他爸原先娶了一个,生了他,他亲妈坐月子的时候走了。后来娶的现在这个,比他爸大好些岁数呢。” “现在小山养着他继母吗” “诶对头老太太人好,心善,信佛,天天在屋里念经呢。苦命人呀,嫁了三回三个老汉全死了人家说她克夫。” “哦” “好在那人对小山好,他爸走后那婆娘一个人种地养活小山,养到高中以后,村里人看着都不容易。” “那她没其他孩子吗”桂英问。 “有人家不要她了她亲子在大城市买房的时候嫌她不出钱,后来她子生娃了,打电话叫她进城带孩子,她说小山没人养,结果得罪那边了那儿媳妇也嫌她又老又脏的,老太婆去了几回城里,人家两口子不待见现在快七十了呢,你知小山才多大二十多那婆娘比小山他爸大了十来岁呢奇怪人家两感情还好,可惜他爸出事后死了” “哦”桂英轻叹。 “现在好些。小山媳妇在外面打工,小山他娃儿给他妈带呢,老婆子七十了身体利索得很,带娃没问题。我那天打电话说小山出事了,老婆子哭得哇哇地,哎”老郑摇头。 听老郑讲了一会儿,最后没话了,时间也太晚了,老郑频频打哈欠,桂英于是撑起无力的身体,和老郑作别。一路开车回来,强打着精神,到家时整个人早虚脱了。没卸妆没脱衣,女人倒在床上喘大气,盼着三秒睡着,却怎么也睡不着。 每个人都是一条线命运之线,在无数个别人的生命里穿来穿去,将自己和别人交织成一张大网。推而广之,世界看起来如此偶然,偶然如小山被大灯砸伤一般。造物主随意地在大地上洒了一把五花八门的种子,给它各色各样的成长条件,然后坐观其后,看它长成何种面目。也许,人类是造物主的一场以偶然性、必然性为主题的实验,实验结果既在预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想想自己和小山的偶然相识,和小山妻、子、继母的间接认识,桂英认为命运看起来更像是一场偶然的碰撞,谁也不能左右什么。 老马念叨第一天开展,桂英肯定忙个底朝天,昨晚等她回来,等到十一点半还不见人,打盹儿的老头拍拍腿心想算了,回房睡去了。今早儿一醒来,老马穿上外套,来不及洗脸刷牙换背心,来不及抽烟醒神撕黄历,来不及穿长裤系腰带梳白发,起床后悄默默地提着布袋子出去买早餐,只为了给桂英节省些时间多休息休息、放松放松。 出门后老头才知忘了换鞋,一路上踩着拖鞋噗嗒噗嗒地大步疾走,哪里顾得上他老村长的光荣形象。黑夹克套白背心、下身蓝色运动短裤、底下一双黑拖鞋、手上缠个红红的布袋,一头白发随风乱舞,敞开的夹克来不及拉拉链谁能想象七十年来一直自以为是、极爱面子、注重外在形象、穿衣紧跟县城最新风尚的马建国同志,有一天会这般仓皇 掐着时间,一来回四十分钟,老头提着一大包早餐蹑手蹑脚地回来了,到家时夹克里背心早湿了。开门后仔仔起床了,桂英还没醒。老马取来碗盘筷子将早餐跟桂英昨日一样精心摆成四份。忙完以后,桌上的包子、粥、炒粉啥的还是热乎乎的。 “我天今天怎么了比昨天还隆重”仔仔刷完牙出来一看,蓦地驻足,惊呼不已。 “别喊,你妈睡觉呢前晚上她一晚没睡,昨晚上不知几点回的,睡没睡着还另一回事呢,你悄默默吃你的,吃完赶紧走人”老马皱着眉小声说。 “呼这么直接我妈在你心里的地位什么时候升到这么高了爷爷你放心,我很知趣的,吃完立马闪人,绝对不碍您眼”仔仔小声拌完嘴,然后在一大桌子的丰盛早餐里挑拣自己爱吃的。吃完拎着书包果真一声不吭地走了,招呼也不打,只留下一个鬼脸笑。 老马被仔仔的鬼脸逗笑了,笑完后一声长吁,点燃水烟,等着桂英。快七点时桂英醒了,看到一桌早餐,特别意外,迟迟不敢相信,白眼仁亮了好几分钟。 “你昨晚几点回来的” “快一点。” “啥时候睡着的” “不知道哼哈这几年失眠失得久了,我有个经验,就是失眠了千万不要看表一看表更睡不着了。只要不看表,不管几点睡着的,还觉得睡得不错”桂英边吃边说,说完从鼻子里笑出一声中年人的无奈。 桂英越是不在乎,老马越是心疼,一时竟无言以对,好像他这七十年里很少失眠。如此一比,他的生活较桂英还算是轻松的、简单的、可以应付的。 “诶对了,昨天客户送了很多礼,我放在墙角茶几上,你喜欢的你留着,想送人的挑几件送人吧,东西都不错,送人不掉价的”桂英说完朝嘴里塞了半个包子,然后起身走了。匆匆洗澡、化妆,赶在八点前走了。 老马等她走了,一颗心稳稳地落下来了,这才开始整理餐桌,叫漾漾起床,陪漾漾吃饭,然后送漾漾上学。 “昨晚上睡得怎么样有没有做梦呀”早上六点多,包晓星在市场门口接到儿子以后,拉着儿子的手和他聊天。 “嗯。” “梦见什么了”晓星笑问。 “呃我忘了”钟学成舔着嘴唇撒娇。 “没事昨晚吃的什么还记得吗” “嗯记得。饺子、水煎包、蚕豆、鹌鹑蛋好多呢”小孩掰着手指头炫耀。 “你跟爷爷吃的吗”晓星打听。 “嗯。” “两个人是吧你爷爷准备了那么多看爷爷多疼你” “嘿嘿”小孩拽着妈妈的手,得意地蹦了一下。 “这段时间睡爷爷那儿也挺好的,是不” “嗯。” “等你以后上中学住校了、上大学像姐姐一样离开广东了,那爷爷就没机会跟你一块生活了爷爷多疼你呀,对你比对姐姐好一万倍你住富春小区的这段时间,爷爷挂念着你,天天打电话问你呢现在住过去了,刚好你在那边多陪陪爷爷。爷爷老了,就喜欢跟你待在一块。” “嗯。”小孩郑重地点点头,像是承诺一般。 母子两吃完早餐,手拉手地往学校赶去。 八点半马桂英到新闻中心签到的时候,王福逸意外地出现了。说是今天他请一家参展的企业去他公司和工厂那边参观,顺便谈谈合作、请人家吃吃饭、逛逛深圳,结果两手上提着两份东西,一份吃的一份喝的,全是带给桂英的。桂英推脱不掉,接了东西表示感谢,然后带着三个客户经理匆匆去参加一场今天最大的论坛。为了保证这场论坛的质量和高度,出席论坛的老钱总要求业务员们行业内重要的客户必须到场参会。 九点钟,论坛正式开场。主持人笑盈盈地暖场以后,老钱总拿着一叠稿纸上台了。 “今天的论坛主题是关于安全技术方面的,但是,我想借着这个机会讲一讲我们媒体行当的事儿。我说的媒体,专指公共安全领域的媒体。老的人可能知道,咱们安科行业最早交流信息、发布广告用的是四开的大报纸。最早一张报纸我卖两块钱,上面密密麻麻登的全是行业里的有名公司、产品介绍还有各种交易价格。你看你看我一说这老关笑了老关原先就在我这大报纸上登过整个一版面的广告” 老钱总指了指底下参会的老关总,肥胖油腻的脸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举着话筒继续说:“这呢,大概是一九九七年的事情了。进入新千年以后,社会上开始流行开办杂志了。我们二十人的班子一合计,打算办杂志,没想到杂志的前景非常好很赚钱不仅安科行当的人看,一些外行大企业、研究安全技术的理工学校老师也在订阅,年的功夫,我们南安传媒的杂志一下子被社会认可了,公司规模也翻倍再翻倍。当一个细分行业的传媒发达的时候,说明了这个细分行业在渐渐变大,市场在变好,说白了这行当油水大。那时候找我打广告、打听对手消息的多得是” 老钱总说到这里,在观众席上故意调皮地指了指几个老总,顿时会场上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声过后是一片久久的掌声。 “杂志风光的十来年,也是安科行业风光的黄金发展时段儿。后来,展会兴起了,我们开始做展会,安科行业也需要这么一个专业的、盛大的、展现或比赛技术的平台。展会的发展直到今天,看起来更适应企业的宣传需求。二十年前,我们以杂志带展会,二十年后,我们以展会带杂志。哎非常可惜,实不相瞒,最近五年,我们的中1国安全科技杂志一直在亏损。这一次,杂志的亏损不再意味着行业的没落,而是信息传递、承载的载体变了始料未及呀作为一个行业老人,从来没想到曾经那么风光的杂志忽然消沉了二零零四年,我们杂志的月订量超过一百万,单月刊不够我们一月开双份,一份杂志不够我们辟出几个更小的领域同时开了五种杂志,编辑部的人手十来年里一增再增哎呀” 几经起伏的老人忽然摘了眼镜,掐了掐眼窝子,然后戴上眼镜继续讲,开口时竟无语咿呀。 数百人的会场,刹那间一片寂静。寂静过后,洪水般的掌声突然爆发。 老钱总吭了一声,咽了口唾沫,从旁边拿了张白纸,举着白纸继续讲:“二零零五年年初,国内的报纸开始出现衰退潮。我们的四开大报纸免费了一年多,不堪重负,停刊了。二零零八年报纸的休刊潮开始了,紧接着那两年愈演愈烈,接下来的五六年每年有十来家报刊迎来末路那些可是享誉全国的大众型纸媒啊即便是一些主流的、官方的大报,也未能从停刊、休刊潮中幸免。东方早报、京华时报、新报、晨报周刊、今日早报、上海壹周、外滩画报、都市周报、九江晨报、壹读、时尚新娘、芭莎艺术在整个纸媒行业不景气的大环境下,这十年里,报纸、杂志宣停的消息从未间断。” 老钱总摘了眼镜,将白纸隔着老远,继续读:“仅二零一七年年末至今,宣布停刊或休刊的官方纸媒包括但不限于:环球军事、北京晨报、北京娱乐信报、渤海早报、球迷报、假日100天、采风报、楚天金报、重庆晨报永川读本、赣西晚报、大别山晨刊、宣城日报皖南晨刊、潇湘晨报晨报周刊、汕头特区晚报、汕头都市报、台州商报、无锡商报西凉晚刊、白银晚报、西部开发报、北部湾晨报、上海译报大家可以去万维书刊网上看看,上面标注停刊的杂志有两千多种。这两千种杂志曾经引领过时代,也曾经见证过时代。” 望了望黑压压的数百人,老钱总呆滞片刻,继续读他前一晚亲自操刀写的发言稿:“停刊潮最先出现在国外。日本最大的日报之一读卖新闻下属的读卖周刊,二零零八年十月三十日宣布由于发行量大幅下降暂停出版,该杂志的前身是一九四三年创刊的读卖月刊,一九五二年改为读卖周刊。谁能想象一个创刊于二战时期,挺过了苏美冷战、多元化思潮、经济快速发展的期刊,却没有挺过新千年后的科技大潮。” 顿了顿,钱总接着讲:“几年前,京华时报发表过一篇致读者:我们只是转身我们不会离去的停刊词,其中写道明天,京华时报将成为北京市第一家停止纸质版印刷的都市报,全面转型新媒体,与十五年前的创立一样,都具有独特的意义,还有一句话我看了特别感触,甚至很悲伤,停刊词里这样写变革大潮浩浩荡荡,顺势而为,尽早转型,是明智之举。环球军事在它的停刊词无花的蔷薇中写道:她光荣地完成了历史使命,坚决服从改22革大局,定格华丽的背影还有一句是记忆是无花的蔷薇,永远不会败落,它还传承地写道动动手指,阅读方式改变,精彩不变。” 读完以后,老钱总放下稿纸,戴上眼镜,重新望着底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动情地讲道:“说实话,这几年每当我们的杂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常常反反复复地品读这几家大众报刊的停刊词转型还是留守,这是个问题。作为一个对纸媒有着深厚情感、生命中将近一半的时光都在纸媒中度过的人,我个人对纸媒是有执念的。我认为一万本电子版的金瓶梅,也比不上原先手绘本的、放在床头的那本纸质版金瓶梅。” 底下数百人的神思被老钱总深沉的讲话早已带走了,听得最后一句,乌泱泱的男人们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前俯后仰、笑声稀松而持久。笑声过后,老钱总接着讲。 “两千年刚开始的时候,那时媒体从业者的工资在个个领域里算是较高的了,二零零五年一个记者月薪平均一两万,大家想想什么概念二十年过去了,媒体从业者的工资没有升,反倒降了。对于一个生产专业内容的从业者来讲,这消息是令人绝望的。还有什么比员工工资更能反馈一个行业的兴或落这些年,无论是娱的、体育的、新闻的、地域类型的还是其它受众很稳固的、各种细分的或权威的纸媒纷纷成为了过去式。我们的中国安全科技杂志战胜了整个行业,却输给了大趋势。” “媒体是一个架空的行业,它像瞭望镜一样,采集信息,贩卖信息它不生产产品,但是生产有用的信息。现在媒体被解构了人们的认知水平在加速提升,消息的传播源在多元化、个性化、个人化,现在的传媒公司,哪家不做公众号、小视频、电子期刊生存,推着我们前进,即便我们是老旧的、固守的一代媒介从业人不是不能接受新的传播方式,我们只是在为过去几个世纪曾发挥巨大影响力的纸质媒体感到悲伤或者说纸媒人在为纸媒时代的消逝,默默哀悼要知道,人类的第一本纸质媒介物是圣经、是五牛图、是用纸印踏的千字而纸质媒介的前身是什么是壁画、是教堂、是石碑” 挪开话筒,一声长叹。老钱总迅速调整好态度,转脸欣然讲道:“互联网和智能终端瓦解了纸媒,他们是纸媒的敌人,也是纸媒发展的下一站。纸质传媒要过时了、传播方式要改变了,但是南安传媒集团没有改变,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南安集团将来变成何种面目、侧重何种业务,我们不会忘记我们曾是一家杂志社并且,永远以我们曾是一家杂志社为荣至于停刊词中国安全科技杂志的停刊词,我想过好多,始终舍不得停下。我们会继续以中国安全科技的名义生产电子期刊,但是,往后,不会再印刷纸质期刊了也就是说,这次的展会期刊是我们纸质版中国安全科技的最后一刊诚然,公司还得开,买卖还得做,内容还得生产,钱还得照赚但是,我们南安传媒集团往后不会再给各位邮寄纸质杂志了呃” 一声长叹,低头半晌,老钱总再抬头时,只说了一句话:“这就是我今天要讲的。”然后他将话筒递给主持人,论坛进入预定的话题。 坐在第一排观众席上以后,老钱总一边听上面的高校教授演讲,一边斜眼瞅着身边、前后的人。人们的思绪很快从他的停刊演讲转移到了专家的前沿技术上。 对纸媒逝去的感伤,也许仅属于对纸媒有感情的人。老钱总心中悲不可言。 71中 财务专家被调侃 老家表哥来报丧 “昨天双十一光棍节,寝室那两有对象的哥们,送我们单身狗两样礼物你猜什么” “我哪猜得到” “一人一袋写着大大狗粮两字的零食,另送了每人一个杯子,我去这礼物简直啦整个宿舍瞬间炸锅了”陈络说到杯子两字时故意提高语调。 “哦,好吧”钟雪梅浅浅一笑,并未会意。 “你知道什么杯子”陈络侧脸挑眉,盯着雪梅憋笑。 “什么保温杯”钟雪梅背着书包,书包侧袋里正放着她的保温杯。山城重庆的十一月,还是有点冷的,所以她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保温杯。 “不对再猜”陈络望着雪梅坏坏地笑。 幡然醒悟的雪梅好像瞬间长高了两寸似的,身躯高抬,努嘴一笑,轻轻跺脚,皱眉说了句:“快十点啦,我民法课要迟到了,上课去了”然后抱着自己的课本跑了。 陈络站在原地,瞧着美人儿摇摇摆摆跑去的倩影,如望洛神离去一般,美不可言,怅然轻叹。钟雪梅在陈络心中,是雅典娜一般的高洁存在,可他又是那么急切地想要得到她。清纯,是个困人的问题。 崇拜清纯、守护清纯、供养清纯,抑或是垂涎、嘲讽、破坏或重塑清纯,是男性一生热衷不懈的课题。当一个女子的清纯令其得不到也毁不掉的时候,他们又将清纯归结为女人的原罪。为了清纯这柄利剑,多少女人放弃了自己原本丰富多彩的天性。 快到十二点了,马桂英依然在论坛底下参会,实际是借着听会休息休息。休息的时候她不停地刷手机,最近手机里的新闻几乎全是安科展、安科展、安科展,重要或不重要、相关或不相关的人物天天溜达在各家头条的封面图上西装革领地发表讲话、装模作样地技术辩论、皮笑肉不笑地握手合作是谁心甘情愿地被束缚在传媒的围城里又是谁在精心叵测地编造一座传媒的围城 在商业时代,传媒的演化失去了原本的宏大初心。媒体,好像是一个扬言要以画画为生的少年,进入巴黎、罗马那般的之都以后,迷失了自己的本心,开始为权贵作画,因金钱屈才、被声名左右。传媒最重要的社角色和传奇魅力早被商业剥光了,奠基人物赋予媒介的独特功能和媒体的正义使命曾在某些短暂的、理想的时代出现过,至于今天,媒介或媒体,早已沦为庸庸之流。 学过传媒的人深谙一则新闻里截取哪一部分事实、引用哪一句话、择出哪一个词作为标题最吸引人、最征服人,他们懂得人性的偏爱,或者说通过刻意地训练他们深刻明白并娴熟利用人性的偏爱。他们熟悉使事实产生于事实双倍震惊效果、传播速度的技法,他们大胆地对事实进行加工、润色、陪衬、排序,他们可以决定或者说参与决定一个事件是适合出现还是隐匿不发。他们清楚传媒世界、框架世界frag 和真实世界之间的距离。 正因为愚蠢的大多数将传媒视为一本博大精深的书,并天真地渴求从这本“书”里得到释放、愉悦、解决办法甚至生命意义,由此,才会有一些聪明狡诈之人把所有的媒介物修建成一条众人必过的海峡谋取利益,才会有一些急功近利之人将媒体视为一面通告墙张贴华丽绝俗的广告词,才会有一些老谋深算之人把传媒改造成一间窗户,以此控制屋内人对外界的视野。愚蠢,成就了一个社会的秩序。 马桂英关了手机,自然也关闭了喧杂的传媒世界。稍稍闭目养神,论坛即将结束。中午饭她又约了五家客户的经理出去吃饭。这一顿,必是又喝酒了。下午要协助天成集团办一场小型的发布会,晚上又约了一波外地客户。 “哥哥,你到底谈过几个女朋友呀”瘦小可爱的女人抱着男人的脖子、坐在男人腿上撒娇。 “怎么又问这个问题一天三遍当饭吃吗”男人抻着脖子,假装不高兴。 “诶呀呀你又凶我你之前说三个,后来说五个,接着又不承认是五个,还说有几个主动追你的,到底多少个呀我数学不好,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吗”女人坐在男人怀里捶打男人的胸膛。 “别别别这儿人多好好的,行不行被人瞧见了多难看呀你姑娘家不要脸面吗”男人握住了女子的小拳头,将其压在胸口。 “没人认识我的地方,要脸面有什么用”女人说着抽出手戳了下男人的面颊。 “瞧你这境界净说大实话”男人说着两手环抱女人的细腰,将头埋在女人的怀里嬉笑。 片刻温存后,女人又问。 “你们湖南人都那么爱吃辣吗刚才吃的饭太辣了,我们广东人受不了啦” “下次给你点不辣的,或者我们俩各点各的。咱俩又不是善于奉献的人民英雄,谁也别委屈谁,你点你爱吃的,我点我爱吃的,成不”男人说完亲了下女人的脖子。 “这样感觉我们感情不甜诶”女人不满意这个方案。 “感情甜不甜难道是根据两人是不是一块吃饭决定的肤浅哦哥哥要批评你咯” “嗯我不管咱俩以后必须得一块吃饭”女人扭了扭身子撒娇。 “没不一块吃饭呀我说的是咱俩每顿吃不一样的,比方说今天晚饭,我先陪着你吃广东菜,然后你陪着我吃湖南菜是这样子,懂不懂乖乖,别扭啦”男人说完紧紧地抱住了女人的小腰,然后不好意思地四下转头看了看。 好巧不巧,刚好看到了他的经理。 马桂英中午陪客户吃完饭,从二号馆朝八号馆走,中途用了个卫生间,刚出卫生间的走廊,忽然看到了张珂张珂正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桂英瞧见张珂跟个姑娘抱在一块,不好意思地先低头了。那头,抱姑娘的张珂和张珂怀里的姑娘两人赶紧分开,张珂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抓耳挠腮、面红耳赤地等着马经理过来。 桂英走近了,伸出右手食指微微笑地冲张珂点了点,然后捂着嘴、摇摇头,从两人身边轻轻走过。紧张兮兮的张珂见马经理不但没有指责,还一反往常露出了甜甜又坏坏的笑,男人抹了抹脖子上的汗,松了一大口气。聪明伶俐的莫小米早看出了名堂,忙指着马桂英问:“那大姐她谁呀你领导” “可不要不我哪那么紧张呀姑奶奶,咱俩保持点距离行不行这是深圳的会展中心 公众场合,而且我好多同事在这儿呢,影响不好”张珂说完坐在了另一个椅子上。 “你又不在这里久做,过过场得啦你爸爸不是给你在公司留了个大位子吗何必在这儿屈就”小米不懈地坐下来,两手又搂上了张珂。 “你不懂我正想出来练练本事,我们领导马姐很牛的,我最近一直在观察她呢,顺便琢磨琢磨展会的事儿呢”张珂欲撒开小米的手。 “马经理马什么英是不是棠姐姐的那个远亲姐姐”小米又挽起了张珂的胳膊。 “是,可这跟我有啥关系呀”张珂朝外挪了挪屁股。 “自己人不怕哒”小米说这话时下巴险些戳到了南天门。 “啧哎公是公、私是私咱能不能撇开呀我最讨厌公私不分了。”张珂想起了父亲公司里的好些纠葛事儿,有些不快。 “撇得开吗自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代多少家族企业,但凡有三姑六婆过得去的全任职当官了,那杨玉环得宠后还把她堂哥杨国忠拉来朝廷当盾牌呢历史上多少这种事儿呀皇家且撇不开,你撇得开” “哎呦我的妞儿,你还懂这个”没怎么好好上过学的浪荡子张珂总是被小米的意外之言惊住、钳住,或者说征服。 “切妹妹我懂得多着呢”小米说着又趁机瘫在了张珂怀里。 “亲亲,快两点了,我得去工作啦”张珂掀开小米,一脸苦求。 “一个破工作,把我这恋爱整得这么糟心我从广州为你瞒天过海地偷跑出来容易吗”小米故作生气。 “哎呀我的姑奶奶,四星级宾馆的房子你还没来我早开好了,钥匙也给你啦,你在里面干什么不好,非得在这公共厕所门口的破椅子上搂搂抱抱的小米听话嘛,哥哥忙完了立马过去你先去给哥暖被窝好不好等下班了我立马过去跑过去还不成吗”张珂捏着小米的脸蛋又哀求。 “成成成成成全你成就你”小米说着蹭地一声起来,踢开嘎吱响的破椅子,假装生气地离开。 张珂不想恼她,跟在后面陪着好话,两人一路上又是勾手又是搂腰,你掐一下我骂一句地出了会展中心,在外面的广场上又搂搂抱抱地黏腻了十来分钟,这才不舍地分开了。一个小跑着回馆工作,一个踉踉地回宾馆等着。 送走莫小米,张珂可算心里轻快了。以前追妹子的时候,他也不是没黏过别人,如今被别人像万能胶一样死死地黏着,终于体会到了自己曾经的幼稚和单纯。不过张珂心里挺有成就感的,被这么一个行为精灵古怪、说话刁钻有趣、性情放荡不羁、偶尔痞里痞气、诡辩爱作又无比真诚、不乏大见识又存满小智慧的年轻佳人黏着,骄傲和得意远远多过麻烦。热恋如火,烤得张珂一颗心滚烫。 莫小米回到宾馆,因惧大姐张卓凡的说教,只能将自己的行踪告诉包晓棠,顺便向棠姐姐吐槽自己无处可去躲在宾馆的无聊。包晓棠哪里顾得上她,工作之余偶尔回复几句。新工作有好多事情要熟悉,她战战兢兢唯怕账务出问题,凡经她手的一审再审,恐怕今天忙得还得加班呢。 从一来深圳在农批市场给人算账到现在做会计专员,怎么说也十五六年了,包晓棠还是不自信,特别是在这么大的公司里,特别是这公司还是小米家的,特别是这公司里人才济济,里外种种衬得她压力很大。她不想给小米丢人,也不想让小米这么纯粹的好友失望,过高的要求促使晓棠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业务短板和能力边界。每当晓棠账务算得焦灼时,一抬头瞧瞧和她同一天进公司的任思轩神色宁静、自信满满、气场强大,除了埋头加倍努力地工作,她还能怎么办呢。 莫小米寂寞得无人可找,只能不停得朝棠姐姐发信息。包晓棠回得很慢,有时候十来句才回几个字、大半个小时回复一次。小米一方面觉得很扫兴、憋屈,另一方面又很钦佩棠姐姐。过去这些年,她身边的所有人家教、老师、亲戚、家里的工作人员、爸爸介绍给她的朋友他们对她的信息或要求永远是第一时间回复,他们的赞美之辞充满了虚伪和所求,而棠姐姐对她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呢无非,棠姐姐把她当成一个平等的普通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朋友看待。棠姐姐不谄媚、不迎合、不主动,不为了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而委屈自己的意愿,或者扭曲自己的言行。说白了,棠姐姐对她不掺杂利益上的需求、事业上的以及身份上的竞争与攀比。这种不掺杂的关系或朋友,莫小米多年来求之不得。对于她俩之间的友情,莫小米与其说是尊重或看重,不如说是特别渴望或感到舒服。所以,在张卓凡、包晓棠、莫小米三人的姐妹友情上,小米是处于下势的,且心甘情愿。 从服装店下班后,包晓星匆忙地骑车赶往麻辣烫店里。快到麻辣烫店的街区时,包晓星在路上碰到一个老头在卖烤红薯,好多年没吃烤红薯的她,忽然握住车闸,停下来了。锁好车以后,她买了一个烤红薯,然后感怀地边走边吃。 老家的红苕是浅红色的皮,南方的红薯皮是深红色的;老家的烤红薯是在大铁锅下的柴火堆里烤,现在外面卖的是在炭火上烤。有些摊贩为了省木炭钱先将红薯煮熟然后再烤着卖,晓星吃过几次亏,所以很少再买。实际上,她很喜欢吃烤红薯。小时候经常吃,大灶下烤的红苕又干又热,掰开以后冒着熏香微甜的热气,柠檬黄的红苕肉嚼着棉而不软、甜而不腻,大火烤得外皮又干又硬,馋得晓星连外面烤黄的红苕皮也吃掉了。 可笑,这已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美好却永不复返的回忆,最令人无奈。 包晓星举着烤红薯,吃着吃着,眼前涌现出红苕苗、栽红苕、红苕蔓子、河湾上的红苕地红苕地旁边开金花的花生、节节高的芝麻、绿油油的麦田滚滚的麦田、金黄的菜花,那是过去西北人眼中不变的风景,是大地之母为西北人装修的精美挂画,是天神送给西北人的礼物。 随风而去的思维蓦地被拉回,因为一段儿手机铃声。 “喂”晓星打开电话一看是陌生号码,心里八成判定是推销的。 “喂你是星儿吗我是你朝阳哥” 原来是大姑妈家的大儿子郭朝阳大表哥,一口浓重的陕西腔从手机灌如耳际,好个亲切。包晓星瞬间拧开了乡音的开关:“朝阳哥是你呀哈哈哎呀多少年没联系了” “可不你在外面混,哥在屋种地,没啥事也不想打搅你”老农民实话实说。 “呃哥你咋那么见外呢哈哈”多年没联系的表亲,忽然间联络上了,远不远、近不近的特尴尬。 “给你来电话是啥事儿呢你大姑殁了上午十点的事儿,七天后埋人。我本想早点通知你这些在外的侄女,考虑你们在上班不方便,这不等到下班时间赶紧给你打电话。”五十来岁的郭朝阳好个实诚。 “哦”一听大姑去世了,虽然这些年很少联络,但在农村的关系网络里,无论有没有来往,姑侄关系还是很重要的。在大表哥的眼中,包晓星这次是务必要回去奔丧的。 两人僵了数秒,包晓星望了望手里还没吃完的烤红薯,一口应承道:“行,哥我知道了我我马上我明天马上买车票” “成嘛你妹子棠儿我就不通知了,棠儿对你姑没啥印象,她愿意回来回来,不愿意回来无所谓的,毕竟棠儿出去时年纪小,估计连她大姑啥样子也忘了哼哈”郭朝阳无奈地找台阶下。 “棠儿刚换了工作,她到这家新公司还不到一星期,估计她很难回来了我代表她就行了,这些年屋里的大事还不一直是我代表她呢”晓星替妹子推脱。 “哦我晓得。”郭朝阳在那边频频点头。 两人又僵了数秒,郭朝阳见无话可说了,于是道别:“那成,星儿你忙吧,哥先挂咧,还得通知其他亲戚呢你到时候到车站了,给哥打电话,哥叫娃娃们过去接你。屋里地方大着呢,你回来在我这儿住几天,这么些年你也很少回来,借着你姑这丧事回来转转,看看屋里,也是好事”张朝阳说着心底话。 “行行行我知道我知道”包晓星点头认同。 “成,那哥挂了” 挂了电话,包晓星失神地吐了一口气,望着大马路顿了半晌。回过神来一看表快七点了,她来不及细品烤红薯,大口塞进嘴里赶紧朝麻辣烫店的那个村子走。六点从服装店下班,如今快七点了,晓星还没吃饭呢。到村里后她随便找了家小店吃炒面。一边吃一边打电话。先给妹子晓棠打电话,告诉她大姑去世和她要回老家的消息,顺便托棠儿周末有空看看学成。接着晓星给孩子爷爷打电话说她要回趟老家,问孩子爷爷要不要带些东西、需要拜访哪些亲戚之类的。急火火的女人一张嘴吃得慌张、说得飞快,好几次急得呛住了。挂了电话她赶去店里,到店时七点半刚过。 店里繁忙的活计哪里抵得住包晓星的一股思乡情。多年来一直在寻找一个回家的强力理由,迟迟没有,今忽来一个,心底欢喜又惆怅。欢喜要回老家了,她好像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给父母和婆婆扫扫墓烧些纸、打扫打扫娘家跟婆家的老房、去她从小生活的山沟沟里拍些照片留念、收取两边水地的租金、和旧时相好的邻舍发小见见面惆怅于这么多年没回家了,她好像不会跟原来亲密的亲戚寒暄了,不敢面对自己出生的那间屋子如今何等荒凉,不太确定养育她的故乡风土气候是否还适合现在的自己 包晓星一颗心两处忙,脸上的神情时而呆滞、时而明亮、时而晦暗孔平早看出了她的异样,工作间隙不时地逗逗她说说话。晓星再一次被孔平拉回现实后,突然意识到她要是不在深圳,小孩全托老人和妹妹照料,倘此时小孩生病或家里有急事怎么办。想到这里,晓星以去卫生间为名,在店里狭小的卫生间里给老头转了三千元作应急用。 和孙子欢欢喜喜地吃完晚饭,正在厨房一边洗碗一边听秦腔的钟能,听到戏停了,手机叮咚一声。他抹干手取来手机一看,是转账提示,转给他钱的是学成他妈。老人顿时眼睛酸了。 六点多他听晓星要回老家,方才听秦腔的钟能一直在盘算有啥事需托付她去办的,越想越多,真到嘴跟前愣没一件。一转眼钟老汉到深圳快二十年了,从没想过在这里会待这么久。以前,每年都以为两孩子大了他便回老家了,一个人种个几亩地把自己管饱养活,临了了死在老家不麻烦谁。可是,在深圳待得越久,发现回去的可能性越小。何况,现在这个家比以往更需要他,不亲眼看着儿子钟理重新站起来,老头是不会回老家的。他不会撂下孩子。 埋葬钟家世代祖先的黄土垣,钟能这辈子可能是回不去了。除了在乡音秦腔里找点儿慰藉,在孩子身上掘点未来和希望,老汉找不到更好的生存报酬了。 “诶今晚上你也加班呀”晚上七点半,任思轩在公司附近吃过晚饭,回到财务部的办公室以后,发现包晓棠在加班,有点意外。 “好多活没干完呢”包晓棠趴在桌上校对额度,两手没动,抬头回了一句继续工作。 “你没吃饭吗” “呃没”晓棠说完嘴里念念有词地继续忙活,任思轩问了什么她根本没听清。 快八点时汤正和几个出纳在外吃完晚饭也回了办公室。会计的工作一般很有规律,月底月初特别忙,到了月中稍稍缓和些,今天加班的除了包晓棠、任思轩、吕娜,还有出纳组含汤正在内的三个人。 “来来来,我这有些小零食,大家休息会儿,补充点能量”三十六岁的汤正从自己的抽屉里捞出好多零食来,放在办公位正中的吕娜桌上。为讨好或犒劳自己组内的员工,作为组长的汤正抽屉或购物车里永远有意想不到的惊喜。瞬时间,一伙人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包晓棠,给你的”汤正见晓棠还没过来,抓了四包零食扔在了晓棠的办公桌上。 “谢谢啊”忽被打断的晓棠一下子乱了,望了望账目找不到刚才算到哪里了,轻叹一声。一转身见大家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吃零食,眼昏腹饿的晓棠也拆开一袋,走过去和大家一起闲聊。 “你那袋里是什么”汤正闪着身子和晓棠搭话。 “炸青豆”晓棠说着伸出小袋跟大家分享。众人不好意思,只有汤正伸手掏了几颗。 “我这个是鱿鱼丝,你尝尝”汤正吃完青豆将自己的那一袋零食分享给晓棠。 “不用了谢谢。”晓棠拒绝了。 “任专家,没想到你也加班呀”汤正转头笑呵呵地对任思轩说。 “有点问题没搞懂,想再研究研究哦对了,别叫我专家,太不好意思了大家都是同事,直呼我名字吧”任思轩回汤正。 “还研究研究你瞧人家名牌大学出来的就是不一样,说话跟咱不是一路子研究研究”好开玩笑的胖妞吕娜调侃任思轩,众人皆低眉笑了。 “我不怎么会说话,在学校的时候人际交往很差劲,除了舍友没什么朋友,以后以后多多关照”任思轩见被新同事调侃,有些紧张。 “你那天自我介绍时,不是说得很溜吗”汤正问。 “不一样涉及专业的、学业的、工作的我就事论事,所以很能说,但说到私下交往什么的可能我这个人太会说理了,太严肃了,不是很会跟人近距离相处,所以所以” “所以没女朋友吧”吕娜指着任思轩揶揄,顿时众人又笑出声来。 “呃现在没现在还没。”一本正经的任思轩忽然脸红起来。话说,正经人从不怕刚硬的,单怕被人调侃。 “你二十九,我三十三,老姐我现在小孩都两个啦你还没对象诶诶诶你不会从来没谈过吧”吕娜戳了下任思轩的肩膀,刹那间众人皆暗搓搓地笑话这个新来的财务专家任思轩。 “哎呀大姐别再说我啦卤豆干要不要我这包小鱼干全给你好不好”任思轩不知如何回应,赶紧用零食堵住吕娜的嘴。 “人家不是没谈,是看不上普罗大众高富美再加年轻有学历的女性,可不好找哦”汤正为思轩开解。 “没呃不是”思轩垂首摇头,挤眼摆头的样子又逗乐了一众过来人。 “人家跟你不一样你是谈一个崩一个,人家是没有挑到拔尖的、条件好的”吕娜和汤正斗嘴。 “我也是有要求的好不好”汤正急了,红着脸叱吕娜。 新入职的包晓棠和另外两个不善谈的出纳在旁兢兢业业地当吃瓜群众。 “不聊了不聊了,我去忙了”任思轩见话题从自己身上转移了,赶忙离开了是非地、尴尬区。其他人见状也匆匆散了,各忙各的。 71下 小乖乖灵魂提问 老祖宗含饴弄孙 “要不要给他打钱呢?” “打还是不打呀?” 慢行的车里,女人循环自问。 下午忙完天成集团的那场会议,晚上和外地客户喝酒吃饭联络关系,晚饭结束后马经理一个人开车回家。路上想起致远,不知他在外租房过得怎样,一时心软想给他打点钱,又怕他蓦地清高附体生气拒绝,伤了艺人的自尊不说,还伤了夫妻俩的感情,白白地找气受。 “哎呀打不打呀啧咝”女人反复琢磨,爱与忧搅成一锅八宝粥。 这些年自己在外赚钱,每次给致远打钱都需找个不可抗拒的理由他才会欣然接受漾漾的幼儿园学费、仔仔新学期的生活费、今年全家人的保险十几年前在致远的学校宿舍里,桂英专职带仔仔的时候,致远将他的工资卡交桂英保管,桂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后来反转了,轮桂英工作了,她也好几次把自己的工资卡交给致远管,可致远硬是不要。 所以,怎么给钱,成了桂英的一大困扰,特别是从老头来了之后更纠结。 家里的经济安排从他俩结婚前便定了:三分之一眼前花,三分之一为他俩老了以后,三分之一为买房。谁成想买房的时候一下子掏空了,还欠了好多钱,前几年房贷和债务还完以后,两人商量继续按照以前的方式支配收入。桂英整天忙着赚钱,很少有时间给自己花钱,而两孩子和家里的生活开销大大小小、一笔一笔地琐碎又麻烦,只能交给致远来管。本来奔向小康和小资的日子应是一帆风顺,可问题是桂英每次给钱给得倍不痛快一次性给多了他不要,给得太频繁他也不要,给得太慷慨大气他更不要 “哎呀烦死了!”桂英握着方向盘无声地抱怨。 夫妻之间,一个赚钱一个不赚,不赚的向赚钱的伸手或开口,这种艰难桂英不是不懂,但太过高尚敏感了常搞得另一方头疼。在很多正式的工作场合,马桂英作为一个市场经理常为各种芝麻绿豆大的琐事分心出岔比如说致远出去买大件东西时会不会没钱支付、他出去体检体检公司会不会额外收费、给两孩子洗牙是否加点钱有更优惠的套餐何致远向她开过几次口全是因孩子,他是那种自己出去看病倘钱不够了可以打道回府的人,而桂英最担心的正是他一个大男人好面子活受罪,出去吃饭的时候饭吃了钱不够。 桂英巴不得让致远管账,一个月给自己几千元够花即可,省事又省心,奈何致远始终不同意。这个月他在外面自己租房,房租付了多少桂英没问,他近来手机里的余额桂英也查不到,每次问他钱够不够他永远回答够用或是说还多着呢,朝致远的微信转了几次账他不收,银行卡里打了几次钱也没见他动用。 马桂英一方面很欣赏甚至特自豪丈夫的这种清高,可落在搅不清、抹不净的现实生活里,致远的清高委实给她带来的麻烦更多。女人一路上想得不顺气,接了个工作电话以后,思维才转移了。展会最重要的两天终于结束了,中年女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每年能亲眼目睹展会顺利开展、顺利结束,前期两个月无论多么辛劳或煎熬,马经理认为是值得的。 到家后胃里不舒服的桂英喝了两片消炎药,跟老头聊了几句,然后抱着女儿去房间睡觉。睡前她一边听女儿天马行空地胡说八道,一边计算自己这次展会的收入。腹算了好几遍,比上半年那场又少了大几万,要不是王福逸给她临时介绍了好多客户,估计她这回亏得更大。桂英心想等展会忙完后,一定得好好感谢王福逸的帮衬。 漾漾在妈妈怀里的小情话还没倒完,脑门一抖,听见了妈妈的呼噜声。小孩自觉无趣,溜下床、出了房找爷爷玩。马桂英这一觉从周二的晚上八点多一口气睡到了周三早上六点,可算是睡饱了,老马放了不少的心。 “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清早光着小脚丫,走遍树林和山冈。她采的蘑菇最多,多得像那星星数不清,她采的蘑菇最大,大得像那小伞装满筐,噻箩箩哩噻箩箩哩噻,噻箩箩箩噻箩” 周三上午十点半,一群孩子咿咿呀呀地根据老师的指挥唱歌,唱完儿歌以后,中班音乐老师方映红关了音乐,走到孩子们中间大声而缓慢地问:“这首歌大家是不是都学会啦呀?” 孩子们松散地点点头。 “还有没有人不会唱呀?不会唱的举手哦!”方老师表演举手的动作。 底下的孩子傻乎乎地看着老师表演,没有下。 “好!那宝宝们都会唱了以后,咱们接下来要学着跳舞啦,跳这首采蘑菇的小姑娘,等我们学会以后呢,就可以在期末结束的时候,跳给咱们的爸爸妈妈看了!好不好?” “好”孩子们根据习惯拉着长长的尾音回答。 “那好,我们现在要去幼儿园的舞蹈室学习舞蹈了,请大家排好队,然后跟着老师去舞蹈室。快站起来排队吧!”方映红两手加急地比划。 二十多个四五岁的宝宝在方老师的指引下排成了一条弯弯扭扭的彩虹线,三十多岁的方映红于是带着孩子们去宽敞的舞蹈室学跳舞。到了舞蹈室以后,方映红去开机器、找视频、调声音,第一次进幼儿园舞蹈室的中班学生们被花花绿绿的室内装饰所吸引,瞬时间在舞蹈室里跑跳叫喊起来。 其中一男孩追着他心爱的女孩到处撒腿奔跑,小女孩小跑着在前咯咯笑,待回头看男孩时,眼见自己快被抓住了,小女孩啊地一声哨子响,然后猛烈地朝门口大跑。门是透明的玻璃门,小女孩没看清以为门开着,加速大力地冲了上去,意图躲在门外戳打小男孩。 “咣”地一声,玻璃门震出了颤音,一瞬间所有人的双眼皆朝舞蹈室的玻璃门那儿望去。只见一女孩先五体大张地将自己粘贴在透明洁净的玻璃门上,然后在重力的作用下朝后倒下去,继而抱着脑门嚎啕大哭。 方映红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抱那小孩,扶起孩子时额上鼓出了一个核桃大小的红包。 “何一漾?何一漾?漾漾不哭啊”没错,撞门的小女孩正是何一漾。方才跑得笑得有多灿烂,此刻哭得疼得便有多撕心裂肺。方映红怎么安慰也不抵事,显然撞得有点严重。 “方启涛你又欺负何一漾了?”方老师严厉地叱问追女孩的小男生。 “没有!我们在玩呢,是她自己撞门的”方启涛吓得耸肩哆嗦,出口的话却十分稳当。 方映红判他无辜,只能安顿好其他小孩,抱着漾漾去找他们中班的班主任。班主任一看伤得严重哭得更严重,决定联系家长。 “喂大?” “咋?” 上午十一点,老马正躺沙发上看电视连续剧,电话响了。一瞅是桂英打的,老头赶紧起来接听。 “刚漾漾老师打电话说漾漾撞到玻璃门上了,我这会忙着过不去,你现在要是” “行行行你甭管!我马上去幼儿园!”老马不等桂英支支吾吾地说完,直接打断她喊了出来。 “那行,那你去吧。不是很严重,你别太着急了!”桂英叮嘱。 “知了知了,赶紧挂吧。” 老马挂了电话,穿上鞋拿了钥匙,大步流星地直奔幼儿园。十来分钟后老人带着西北风抵达幼儿园,顺着熟悉的哭声老马找到了人。小孩本已哭得渐弱了,见爷爷来了,一张嘴啊呜啊呜地嚎叫,张开双臂哭着要抱。馒头大的小脸上撞出红枣大的硬疙瘩,擦皮的地方渗出了血,又白又嫩的额上一片血红,小鼻孔怎么擦也擦不尽淌出来的鼻血方老师在旁一边帮忙擦鼻血一般跟漾漾爷爷解释小孩如何被撞,老马抱着漾漾一颗心揪得生疼,哪里听得进去。 “哎漾漾爷爷你好!我是漾漾的班主任赵老师。我想问下现在联系漾漾的家长是联系谁比较方便?刚才漾漾爸爸的电话我们打了好几个也没打通,最后是从小班的刘老师那里找到漾漾妈的电话才联系上的,结果来的又是您!”旁边的另一个女老师上前跟老马说话。 “哦!小赵老师啊,你好你好!我是她外公,我把我电话留在这儿吧!”老马急得忘了方言转国语。 “哦好的,您写在这里吧!我们以后有事情了第一时间联系你!因为我知道漾漾妈一直比较忙,而且最近我见您经常在接送孩子!” “对对对!” 老马左手抱着漾漾右手拿起笔,在漾漾的家属一栏,光荣地用小楷签下了马建国三个字。这么多年以来,没几件事的兴奋值可以高过这次签字。跟他女子英英的女儿小不点儿的命运在这里以一种很官方的方式产生强力关联,老马喜得得意,一种极大的成就感、得胜感笼罩在老马身上。 跟两位老师打完招呼,老头抱着小乖乖去了附近的社区医院。中午十二点,看病的人不多,漾漾一进社区医院那惊破天的哭声瞬间引来所有人的关注。排在前面两位的病人见小孩哭得悲惨且头上一片血红,赶紧让位请老人家先进诊室。 医生一查,出血并不严重,撞得有点瓷实,鼓起的包硬得跟核桃似的,瞧着挺吓人的。医生和护士对外伤作了处理,然后开了些外敷的药,这出撞门的伤,算是看完了。出了医院,老马拉着头上打着绷带的小孩,找到一处路边的木凳子休息。 “我娃嫑哭啦!再哼哼唧唧爷得批评你了!你跟你妈一般虎,你比起你妈可差远了。你妈小时候是追着男娃娃打,你是被男娃娃追得撞门瞧你这德行!你妈小时候从两米高的柿子树上掉下来,拍拍屁股自个起来,吭都不吭一声,回来还能拉条大柴火!你看你,撞个包弄得跟杀猪似的,整得人家护士不敢下手!”老马说完大出一口气,然后取出胸兜里的汗巾擦他满头的大汗。 “嗯”漾漾见被批评,哭着捶打爷爷的膝盖。 “你妈小时候多彪呀!被牛踩了追着牛打,跟男娃打架输了她非得再来一场,放羊的时候满沟的羊每一个跑得过她,人家骑自行车从她身上碾过去她把人车胎扎破了!一巷子的男娃被你妈一个整得服服帖帖,邻家比她大的男生连爷爷家门前都不敢过!你瞧瞧这本事,有几个女娃娃有你妈这能耐?咋你妈生出了你这软绵绵的小蠢蛋?”老马说完戳了戳漾漾的小鼻头。 漾漾努嘴生气,张嘴像小狗似的去咬爷爷的食指。 “别哭啦!你哭得爷颡音sa,方言中指头或脑子疼,消停消停先!是这,你思考思考,你想吃啥零食或者买啥玩具,爷这回成全你!只要你嫑哭行不行?你只要嫑哭,你想要啥爷给你买啥成交不?”老马听小孩哭了大半个钟头,早腻烦了。 谁知这一招果真奏效,漾漾跟表演似的马上收住了梨花落雨之态,乖乖地点点头。 “你是要吃零食,还是要买玩具?”老马征求小人儿的意见。 “玩具零食不对!我要玩具”满脸泪痕的小孩被这忽从天降的意外之喜蒙傻了,显然还没有想好答案。 老马从鼻孔里笑出一声。 “我想要买机器人,跟方启涛一样一样的机器人。”黑眼珠子转了半晌,终于想到了答案。 “女娃子买啥机器人!这个不好,再想想!”老马不满意这个方案。 “嗯我就要买机器人!”小乖乖甩了甩小手扭了扭小屁股,小嘴巴咧了个老长,一场血雨腥风的假哭即将到来。 “哎呀罢咧罢咧,看你受伤的份上,爷给你买!” 老马心软了,拉起漾漾去附近的超市买机器人。今天老农民可算是下了血本了,买了个六十多块钱的大机器人。脑门上缠着一圈白色绷带的小孩再也感觉不到痛了,一路举着机器人呜呜哇哇地和它说话。 “呜飞起来啦!你是小超人!快飞呀”声音纤细的小孩冲机器人说。 “哎呀呀我没电了,我飞不起来了,怎么办呢?”声音粗浅的机器人回答小孩。 “没关系,我给你加油!嘀加好啦!你可以飞啦!”小人儿说。 “那好吧!我飞起来了!你看我飞多高!看见我的翅膀没?我可以带着你飞到小鸟的身上呜”机器人说。 “我也飞起来啦!我们去那边的白云上吃冰淇淋好不好?”小人儿提问。 “好哒!丢到啦!你先坐在这个白云上等着,我给你买冰淇淋去,马上回来!丢”机器人回答。 “我还要一个蛋挞,不是,两个!”小孩说。 “收到!你等着我哦!但是我没有钱怎么办呀”机器人问。 “这个嘻嘻我也并没有哦!你可以找你朋友借钱吗?”小孩问。 老马从超市回来一路地找小店吃饭,小人儿被爷爷拉着根本不用看路也不用使劲走,一个人自言自语扮演两个角色,玩得不亦乐乎。这段路走到头后,老马拐进了一条巷子里,忽然小人儿抬头问老人。 “爷爷,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啥?” “机器人是人吗?” “嘿嘿你问的这是啥问题呀!机器人哪是人呀!”见小孩凝眉不懂,老马补充道:“机器人不算人。” “哦那蜘蛛人是人吗?” “不是!蜘蛛人是蜘蛛变的,它说到底是蜘蛛不是人。跟猪八戒一样,猪八戒是猪,不是人!” “好吧!超人是人吗?”小孩连环提问。 “这个啥是超人?”老马反问。 “会飞的人。” “哎呀这个”老马挠了挠腮帮子,回道:“超人不算吧。” “喔小人阿莉埃蒂是人吗?” “啥是阿弟?”老马俯首,虔诚请教。 “就是这么小这么小的小人。”漾漾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比划出蚂蚁大小的体量。 “哦!这不跟土行孙、哪吒一样嘛!哎呦小人算吧!”老马这次被问住了,答不出来所幸糊弄小娃儿。 “那坏人是人吗?” “哈哈哈坏人当然是人啦!坏人不是人你咋叫他坏人呢?”老马挠着脑门答。 “机器人是机器的人,为什么它不是人呢?”漾漾举着机器人,两眼释放着百万个为什么。 “它又不吃饭,人得吃饭、上茅厕,还得睡觉、说话、跟人吵架,没这几样它不算人!” “如果我的机器人会睡觉、说话、吵架,那那它算不算人呢?” “呃”老马答不出来了。 “如果机器人打败了人,那人怎么办呀?我们怎么办呢?要是机器人把人干掉了,那我们还能在地球上住着吗?”脑子受伤的小孩天窗忽开,今日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显然,老马的经验不够用了。 “罢罢罢别问啦!你把爷问烦咯!咱吃饺子去吧,三鲜饺、芹菜饺、香菇饺,你不是爱吃饺子吗?你把问题先攒一攒啊!”老马说完拉着漾漾拐了个弯,去了一家东北饺子馆。 爷俩今天午饭吃得有点晚,多点了一份韭菜肉饺。一个鲜嫩嫩、香喷喷、热乎乎的饺子下肚后,小人儿再也没有为什么了。没多久三盘饺子吃完了,祖孙俩抹干了嘴,老马吭了一声,然后开启了一个严肃的话题。 “饭吃完啦,伤包扎啦,接下来爷爷送你回幼儿园,然后爷自个回家睡大觉,成不?”老马故意逗小娃娃。 左手拿着机器人的小姑娘,瞬间一张脸从白变成窘,小嘴咧到了哭的标准姿态。 “走!”老马起身去付账。 漾漾坐在凳子上,小身板霎冰凉。 “还不走?”老马付完账回来催她。 “我可不可不去幼儿园呀?”小孩哽着嗓子超小声地请示。 “那不成!幼儿园学费多贵呀!你不学化课,将来跟爷一样在屯里混吗?”老马说完将漾漾拉下来往饺子店门口拽。 “我不想去幼儿园!”漾漾一秒钟流下了两滴天使泪。 “咋地?方启涛又打你了还是有谁欺负你了?爷找他算账去!”老马压粗嗓子问。 “没有,可是我不想去我可以在家里上学吗?”小人儿立马瘫软,蹲在了饺子店的门台上,抱着老马的小腿赖着不走。 “哎呀可以,是可以,但只能咱两知道,以后谁也不能说!要让你爸妈知道了,他俩不仅揍你,还得打爷爷一顿!那咋整?你也不能告诉你哥哥,你哥哥最爱告状了,坏得很!哎对了,你不能白在家里待着呀,爷教你两首诗,你要背熟了,爷爷才能答应你不去幼儿园。” “嗯,可以哒!” 四目相对,谈判非常顺利。小孩这才站直身体,跨出了饺子店的店门。 “这是咱俩的小秘密,不准跟别人说哦!”老马得意洋洋。 “嗯。”漾漾止住了泪,若无所事地抠鼻屎。 “爷爷先教你第一首啥呢哎呀,教你点啥玩意呢” 正午的梅陇路上,绿荫夹道,一老一小,摇摇摆摆。老马仰天或低头,一时半会想不出来,忽然间一张嘴拍着胯说:“哦有啦!教你对对子。爷念一句你念一句,听着哦多对少,易对难。虎踞对龙蟠。” “多对少,一对男,护具对龙盘。”漾漾哪里懂爷爷教的是什么,只管跟着老陕腔一字一字地囫囵乱背。 “龙舟对凤辇,白鹤对青鸾。”说实话,老马好些也不懂。自小随着先生摇头晃脑地跟读,即使读了数百遍,好些字依然不懂,早年先生教的意思也忘了。 “龙钟对丰年,白盒对青峦。”漾漾背得麻溜溜的,只当是儿歌一般念得顺嘴上口。 “风淅淅,露漙漙。绣毂对雕鞍。” “风细细,路团团,秀谷对刁安。” “鱼游荷叶沼,鹭立蓼花滩。” 安宁的梅龙路,因这韵味十足的诵读声,显得格外清明愉悦。 包晓星昨晚买好了回老家的车票,今早照旧去服装店上班,为了多赚些钱,能少请假尽少请假。中午吃饭的功夫,她给桂英打了一通电话,询问她回去要不要带什么东西或者从老家带东西。桂英想给二哥寄几样礼物,两人约好了晚上去晓星家会面。晓星下午将学成从学校接回来,陪儿子吃了个晚饭,告知儿子她将回老家的事情。虽只有六七天,母子俩难舍小别。一番叮嘱、三番交代以后,晓星将儿子送回了农批市场。 麻辣烫那边的假昨晚请好了,包晓星只给自己留了一晚上的时间收拾东西。自己的东西倒好收拾,给老家人送礼这事儿,女人一时难住了。幸好,七点多妹子晓棠来了,一来帮她整行李,二来为她送行。老家现尚有一小姑一二舅,亦有不少原先频来往的亲友,见姐姐陷入僵局,晓棠三下五除二地确定好人头和几样待选礼物,而后姐妹俩火速去了附近的特产超市。 九点多两人提着大包小包回来时,马桂英也到了富春小区的楼下,将自己给二哥准备的礼物托给了晓星。三女人许久不见,上楼后一番叽里咕噜地寒暄吵嚷,然后桂英和晓棠帮晓星收拾日用所需,晓星跑去房间跟女儿梅梅打电话。十点多晓棠送走桂英姐以后,专门在楼下的商店里给姐姐买了好些路上吃的零食。 “星儿明天走,你送送她能咋地?你俩口子这样僵着”老人家还没说完,被中年人厉声打断。 “别叨叨叨的,一晚上说了多少遍了!”钟理嫌烦,带上打火机和烟出了铺子。 “罢罢罢你们能过就过,不过拉倒,谁的日子谁操心。”老人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嘴里喃喃,心底失落。 已经九点多了,钟能洗了几件衣服睡觉去了。明早他要送学成上学,不用四点起来,可以多睡一会儿。老汉躺在床上发愁,愁的是怎么跟他的顶头上司李经理交代。迟到一两天还可以谅解,连着七天送孩子意味着七天迟到,即便他是六十五岁的老人也说不过去呀。毕竟,工作场合只讲合同和条款。 “你大让你去送送,你就去送送呗!咱这年纪再找一个,甭管多好,也没有原配好!”晚上十一点,十来平米大的小火锅店里,拥有弥勒佛同款大肚腩的老陶擦了擦汗冲钟理说。 “哎”钟理低眉摇头,一脸冷漠之色。 “去送吧,修复修复你俩的感情,再怎么说错在咱动手不在人家分局!” “感情只分有和没有,哪有什么修复不修复的。” “呐是学成他妈对你没感情了,还是你对学成他妈没感情了?”老陶鼓着右侧腮帮子顺嘴问。 “啧哎呀不聊这个了,喝酒喝酒!”钟理自己仰头喝了一小杯。 “好好好,不聊你家的,我聊个别家的。市场里的老秦晓得不?现在新开了一家茶叶店,比原先这个还大还气派,茶具、茶宠、各地茶叶一应俱全,店在红枫路上,生意还不错!” “老秦那德行偷奸耍滑、捧高踩低的,我看他呀,干不长久!现在这生意又不是前十年,人傻客多钱好赚!”钟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啧!你别那么说老秦,他性子是有点那啥,架不住人家勤快呀,做生意就这样,多劳多得!你呀,咱俩个,都得朝人家学习学习学人家的勤快!”抠门但善良的老陶看不惯钟理现在的低沉,总想着法子调动他、启发他。 “哼!”钟理挤挤眼,不屑一顾。 “生鲜区的小贾记得不被他弟媳妇撵着打的那个?人家现在不卖牛肉了,听说跟朋友合开了一家潮汕牛肉火锅店,还不错!我路过一次他家店门口,店里的客人真不少!” “小贾是老实人,赶上了!运气好!”钟理没抬眼地夹菜吃。 “他运气好?老婆老妈那样子还运气好?你这人哎呀,不是老哥我说你呀,太消沉了,见不得别人比你好!你这样想哪成呀?这样只会越混越潦倒!咱得认清自己、接纳自己,然后才能好好发展好好干事业不是?” “我都这样了,还能怎么潦倒?”钟理破罐子破摔,脸面早磨完了,也不怕老陶调侃。 72上 骤降温老马病倒 送晓星夫妻默然 傲慢是失败最舒适又最廉价的华衣。钟理习惯了傲慢,以至于他常常不自知自己穿着一身厚重碍眼的东西。不可否认,钟理真是见不得跟他一般出身的比他过得好,除了用一张嘴站在玉皇大帝的高度对这些小人物的鸡虫得失嗤之以鼻,他还有什么武器呢? 晚上十一点,跟老陶散了场,钟理一个人在农批市场里瞎转。二十多年前第一次来农批市场的时候,觉得这里像天一样大,现在这天大的地方已经容不下他,或者说容不得他了。午夜十二点,钟理睡意全无,于是,他像往常一样双手插兜地夜游鹏城。 一城人的沉睡显得一个酒鬼的痛骂格外响亮,有房有恒产者的安眠托得流浪汉的呻吟有些凄凉,酒吧里的乌烟瘴气衬得马路边的小摊贩有点滑稽,高效运转的热经济反衬得这冬月的天气格外冰凉不知为何,钟理有些喜欢这城市的夜。可惜自己不是艺术家,不能利用或抓住他种种转瞬即逝的夜的观察和所思。 “十块一盒!十块一盒!两荤两素,要不要买点?”肥胖的中年男人双眼短促地向钟理推销他的盒饭。 出租车司机吃饭时的温暖笑脸、路边酒瓶被风吹动时的咕咚滚动、头顶棕榈树的沙沙摇摆、送外卖的逆向穿行、电话里向远方亲友的大声哭诉、年轻夫妻的破嗓对骂、远方野狗的疯狂嚎叫;主干道的红色车尾灯、远方大厦的紫色灯管、垃圾山的臃肿恶臭、远处夜店的虚伪喧哗、流浪猫眼中的沉默哀求、无尽路灯的过分刺眼、路边小摊贩的一身疲惫、楼群中的不眠人;还有,过街老鼠的机警与可爱、一二零急救车的急速与强势、几辆重刑车的轰隆与侥幸、昏黄公交车的空荡与崭新、风吹落叶的萧条与自由、小店铁门的生锈与沙哑、夜里下班的匆忙与无助、夜宵店的寂静与热气、风吹塑料袋的无情与起伏、地下管道的坍塌与堵塞、高空飘落的衣服与水滴、空调运转的缓慢与卡音、一轮半月的皎洁与缥缈、穿月白云的轻薄与优雅 钟理好像是这座城市的老朋友,他像观察老朋友粗狂的鼾声、深黑的颈纹、肮脏的裤脚一样观察这座城市,他想站在和城市、和夜晚、和地球平等的角度看待它们。 午夜凌晨的光景带给钟理一种空的心理,不是空洞的空,而是高高在上的空,空旷的空。他看的外物越多,越容易遗忘自己,这种俯视给他一种从容和超脱。他设想自己像神一样,或者,他在模仿神明垂眼俯视众生的模样,动作上的一致有利于促进思想上的同步,他这样想。 他只是不爱再将一个叫做钟理的人放进自己的里,一切与钟理相关的事情他不愿再次审视,钟理关心的他不再关心,钟理在乎的他不想在乎。这个人,只想让自己过一段没有记忆、不滤时光、没有理智的空白人生逃离城市与秩序,体验自然与空无,逃离渺小和失败,体验浩瀚和宏大他以一种高于现实和自然的角度忽略钟理及钟理的世界,试图过一种反写实或逆写实的人生。 所以,他选择夜游,夜游的男人可以是任何人。他不必过分地融入现实或需要现实,他真正需要的是月亮远在天外的月亮、与地球无关的月亮。逐流和评判这个时代的人太多了,不需要再多他一个。 找到一处可以看月亮的地方后,钟理坐下来休息。这一坐,如是往常,几个小时又过去了。 “阿嚏!阿嚏!阿嚏!” 三个惊天的喷嚏出口,凌晨四点,身体僵硬发麻的钟理从公园的长木椅上起来了。体感温度下降了很多,男人冷得打寒颤,他得让自己动起来以免生病。 因为月亮下去了,所以现实涌了上来。 不知不觉,他朝着富春小区的方向走。漆黑中一颗心犹豫不定,幸好犹豫被巨大的空压制住了。五点半,钟理敲响了自己家的家门。没错,富春小区的钥匙,他一直没有。 包晓星所订的高铁是上午九点出发,起床闹钟在六点钟,此时五点半神志已有些清醒,听有人在敲门,晓星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确定敲的是自家门还是对门的门,待听清楚了才起床。 “谁呀?这个点敲门。”睡在雪梅那屋的包晓棠也睡眼惺忪地起来了。 “不知哎”包晓星神色惊恐地穿好衣服去开门。 走到门口,拿起随时防备的榔头,然后冲门外大声问:“谁呀?” “是我。”钟理一声深沉。 晓星顿时安心了,回头望了眼妹子,眼中现出哀怜。晓棠一听是梅梅她爸,转眼害怕变成愤怒,白了个眼,无话可说,回房去了。 包晓星开了门,抬起头十分意外又有点顾虑地问:“你怎么来了?你是不是喝酒了?” 钟理不知如何回复,先顾看左右,然后回道:“是喝酒了,酒劲早过了。大说你要回去,我送送你。” “哦”晓星愣了半晌,这才将门开开,示意钟理进来。 “你几点的票?”钟理问。 “九点的,八点到车站,七点出发。” “降温了,穿厚点。” “知道。” 钟理落寞地坐在沙发上,想打量卢浮宫一样打量自己的家。包晓星开始洗漱收拾,晓棠早睡不着了,躺在床上生闷气气上回钟理将姐姐打得满脸是血,气姐姐不长记性总是被几句软和话轻易说服,气姐姐提离婚了还是下不了决心,气钟理对妻对子不是个东西 六点半时,晓星差不多收拾好了,晓棠也开始准备上班了。理直气壮的女人在家里来来去去路过客厅沙发七八次,一句“姐夫”也没有,还故意在房间或卫生间频频制造出各种响声,晓棠传达的怒气喷得满屋子都是。晓星想劝也不好劝,钟理只能自己忍着。 “棠儿,姐走啦!”快七点时,包晓星拉着箱子跟房里的妹妹打招呼。 “知道啦!”晓棠在房里化妆,靓丽的妆容丝毫遮不住脸上的怒气。原本送姐姐的人是她,现在却换成了她最最反感的人。 “你走时把门锁好!”晓星小声交代。 “知道。”晓棠语中不耐烦。 包晓星背上包、提着袋子,钟理接过行李箱,夫妻俩一齐出门了。晓棠听声走了,探出头确定,待到真走了,女人坐在沙发上,摇头叹息、无可奈何。 一路夫妻无话,过往的伤痛似前世非今生。晓星着急赶路,对钟理这一送,她感动,也没那么感动;钟理能有机会和晓星坐一段儿车、走一段路,他庆幸,也没那么庆幸。他俩之间可打破沉默的话题太多太多了老头的饭菜、梅梅的大学生活、学成的数学成绩、杂粮铺周边的街坊、农批市场里的八卦、晓星的两份新工作钟理跟晓星,外人看好像是女的做主,实际上观念极其传统的包晓星从不是那个掌握权力的人。钟理在这段婚姻里很自在,他清楚他能挽回一切,只是,他没有挽回的意愿和力气了。 他不爱晓星吗?不对,他爱她,如初见一般深爱着她。他不疼惜孩子吗?不,他庆幸孩子们还没有离开他;他不感恩老父亲吗?当然感恩,他自始至终如小孩一般依赖着他的父亲。可这几年,相比家庭、妻子、孩子、社会交往、事业发展等等等等,午夜的酒、白天的觉、心底无一事的空白才是他最紧迫需要的。也许,这三样在伤害他;也许,这三样在拯救他。他也不清楚,他随己心地走,反世俗、反经验、反常规地随心走。可能是以前的他太过扭曲太压抑了,才致使今天有如此大的反弹。 他的心本是黄土高原上的蓝天白云,在湿瘴的南方都市里,他天天浓云密布、动不动大雨滂沱。钟理想摆脱城市和明、认识和常态,他想去个没有发动机的地方晾干自己湿到发霉的心灵。比如说去一个原始的小岛上,搭个茅草棚,每日在棚里听雨等风。早上和当地人一起去山上采果子、去地里挖吃的;傍晚的时候,在两棵高大的椰子树之间拉条吊床,躺在床上等夕阳被大海吞没 中年人早无兴致揣测自己在人们心里的面目已何等狼狈不堪了,老婆孩子都不在意了,他还在意一个好名声吗?可是以前,以前的二十年,他曾把名声视为他活着的唯一意义。 八点十分到站以后,夫妻两依然无话,取了票行至晓星那趟高铁的等候区后,两人坐在铁椅子上干巴巴地等。半小时后,火车开始检票,晓星提着东西在人群中挪移,钟理在边上帮忙推箱子。周围等候区密密麻麻数百人,嗑瓜子的、开玩笑的、抽烟的、吃泡面面的、扛大编织袋的、哄孩子的、玩手机的、打鼾的车站独有的情景让钟理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刚来深圳那几年坐火车往返老家的记忆,晓星也有这种感觉。他们之间,回忆太过深沉,奈何伤痛如河,阻隔了过去与现在。 票剪了,晓星只回头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我走了”,然后顺着人流消失不见。 马桂英昨晚又睡了个饱觉,早上起晚了,起床后觉得冷,一看手机温度直降了十一度,临走前她把漾漾的厚外套从衣柜里取出来扔在女儿床上。 早上八点已过,生物钟先响起来的漾漾睁开小眼睛,望着亮堂堂粉嫩嫩的房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小孩抠着鼻屎在屋里发了几分钟的呆。等彻底醒神以后,小人儿光着脚溜下床去找爷爷,揪胡子、拔头发、戳鼻孔这般捣乱也没把爷爷弄醒,小孩于是使出了和她妈妈同款的狮吼功。 “爷爷?爷爷?爷爷几点了?爷爷我还上学吗” 老马这才睁开眼,一看表哦呦一声:“哎呀呀,睡失手了!” 老头艰难地坐起来,发现浑身僵硬,头沉脚轻身子晃荡。根据经验他摸了摸自己的头,觉头有点烧。老人顾不得自己,先给老师打电话说迟到,然后给漾漾穿衣洗脸。从家里到幼儿园原本四十分钟不到的路程,今早老马整整走了一个半小时,回来全程扶着墙、抓着栏杆在走。 没心思吃早饭,七旬老人累得赶紧回家睡觉。越睡越冷,他取来仔仔的空调被,两条空调被加上他的中山装外套,还是冷,最后老马挪到沙发上去睡。揭掉沙发的小凉席,老马借着沙发的两面棉套取暖。南国冬月,气温骤降,北方人哪里预想得到这种天气!好似西北的冷风刮进了老头的被窝,好似腊月的白雪飘进了老马的头上,老人家越睡越冷,冷得哆嗦,哆嗦得睡不着。捱到十点多,腹内饥饿的老人按照仔仔教的方法点了外卖。十二点吃了热饭,重回沙发上盖好睡觉,这一睡,睡得天昏地暗。 又一哆嗦,老马很久之后才定下神来,睁眼再看,漆黑一片,呼吸局促。不知道是在哪里,颠簸得很。老马缓缓地坐起身,推开厚重的木盖子,拨开盖子上的黄土,从一个类似柜子、箱子的东西里出来。出来后着实吃了一惊,原来自己睡在了雕花的黑棺材里,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打的那副杉木棺材吗?老头吓得赶紧走开了。 拍掉身上的黄土,回头再望棺材,棺材里又躺着一个自己!那个自己的脸上一副功德圆满的神情,老马忍不住探头凝望。应该有人记录下那欢喜那是获得极限自由的勋章。原地跺脚,挠挠脑门,不对呀!他明明睡在他女子英英家的沙发上,怎么从地里的棺材醒来了?老马浑身起鸡皮疙瘩,不敢回头再看,不敢细想这过程。 不知身处何地,视野内外尽是荒芜,借着月光他看见自己穿着一条宽松的超长棉麻连身睡袍他走了很久才发现,好像地球上只有他一个人。走着走着,他回到了马家屯,顺着巷子走向他儿时的老院子。院门紧锁,屯里一个人也没有,有点反常。当下无处可去,只得去二弟三弟家瞧瞧,结果老马转了半晌,根本找不到老二老三的家门。天气有点冷,他想回老院门口的砖台上继续睡,老头太困了。 回老院子的途中,路上迎面走来一个女人,体型微胖,中等身材。远处瞄着像是她,但又不确定是她,脸上隐约是英英她妈的五官,可英英她妈又瘦又高。老马突地紧张起来,他意识到那个人是谁了是她,她来了!终于她来了!老马等这一刻等了大半辈子!他很开心也心怀怨恨。他激动地不敢朝前走了,停下脚步。那一刻十分确定,就是她!他感觉到他们两人都意识到了彼此是谁。年轻的老马心慌得动不了,急速地寻找她走近以后的应答方案,虽然他还看不清楚她的脸,眼睛、鼻子或嘴巴越来越近了,只剩两米,老马怔在那里,等着她先开口万万没想到,她根本不认识自己!她与自己擦肩而过!老马转头望着她,见她慢慢走得远了 “哎”一口气从鼻子里出来。她不认识他!她没有认出来他是谁吗!老马心里难过,胸腔上的衣服现出几滴泪痕。 不知走了多远,老马到了一个村子里,这巷道似曾相识。老马隐约记起来了,他少年时曾在这里乞讨过。他偷过一起乞讨的一个人的布袋子,不对,是那人偷了自己讨干粮的布袋子,到底谁偷谁的他记不住了他害怕再碰上那个人,于是绕过这个村子溜了。 忽老马听到有人叫他,原来是三弟济娃老马三弟马建济的小名跑着喊他,三弟说他老二快不行了。老马和济娃一口气跑了五里路,回来时他赶紧用摩托车带着二弟往医院走,结果还是晚了济娃在路边跪地大哭,老马抱着他二弟不停地拍打。“早告你这几天不要出去不要出去,大哥你为啥出去”三弟的埋怨一直在耳边,纠缠了老马十来年。 擦了泪,一眨眼一切又不见了。泪在脸上,心还在哭,却像做梦似的。 老马一看表,快下午四点了,他得去接娃娃放学了。接哪个娃娃呢?老头脑子糊涂了,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他挠着头在原地琢磨,忽地看见了村里的飞子。那年盖楼房飞子在他眼前眼睁睁地被楼板塌死了,怎么怎么飞子又活了呢?飞子上前跟老村长搭腔,老马心里有些瘆得慌。这一聊才知,原来他治好了,现在在外面混得不赖,只是飞子找不到他家门在哪里了,老马给他指了路,飞子便走了。 回到家后,英英她爷怪罪自己十四五岁了没啥本事,轰自己出去要饭吃。老马回了家一口饭一口水也没沾,被当家人自己的父亲赶了出来。肚子饿得没地方去,莺歌谷的草根野菜早被村里人挖空了,他去哪里要饭呀? 麻布袋里啥也没有,自己离家又几十里地,前天一口没吃,昨天一口没吃,今天又一口没吃,老马坐在赵家园的荒地里扣土疙瘩,一个人难受得悄悄抹泪。上面两父母一婆老马的奶奶,下面三个年幼的弟妹,只能自己出来当乞丐,可是这年境村村都在埋人,他一个半大不小的娃娃去哪里讨饭呀老马在地里给自己挖了个土坑,明个儿能见太阳就继续要饭,见不着索性一了百了睡在坑里一蹬脚干干净净 下午四点,漾漾幼儿园放学了,小姑娘抓着铁门迟迟等不来爷爷出现。四点半,赵老师给漾漾爷爷打电话,谁知老马的手机响了两回,第三回没电了。 “你爷爷怎么了?昨天刚刚登记了他的号码,今天就失联了!”赵老师着急。 “爷爷爷爷头晕!”被老师问了好几遍,漾漾忽然回忆起来一点线索。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赵老师机警地追问。 “上学的时候。” “爷爷怎么说的?” “我爷爷说我爷爷说爷得扶墙走,爷晕乎”背书包的小女孩像模像样地形体表演,这表演逗乐了赵老师。 赵老师赶紧给漾漾妈打电话,桂英走不开,连环炮似的联系致远。致远接到电话以后扫了辆自行车去幼儿园。五点半带女儿回了家给了些零食,去看老人时老人迷糊不醒,致远一摸枕头,老丈人头下的枕头湿得能渗出水来。一摸身子,脚冰凉、头发烫,何致远从自家床下的储物格里取来厚被子给老人盖上,侧体温的间隙火速预约社区医院的医生。 老马的情况符合社区医生二十四小时免费上门看诊的条件,听家属描述情况严重,半个钟头后社区医生赶来了。 “你这三十九度五啊!烧得厉害呀!天气降温了,你们要注意给老人家保暖!”医生一脸嗔怪,然后从药箱里取药取针。一针皮肤注射之后,取了三片不同颜色的药,然后两人将老人扶起来合伙喂药。 “恐怕你得跟我去趟医院,我这里药少,还得开几样呢。老人年纪大,发烧不能拖。”医生收好箱子冲何致远说。 “好好。”六点钟,致远安顿好女儿,跟着医生出去取药。 七点半致远脚步加急地回家了,给老人又喂了两片药,换了枕头、盖好被子,这才有时间询问女儿头上为何打绷带的事情。无奈,中年人又出去了一趟,一来给漾漾换绷带里的药,二来给老小找晚饭吃。何致远快九点回到家时,老头依然睡得昏沉,喊他醒来吃饭诶诶啊啊地不想吃,致远倒水的功夫老头又睡过去了,睡着的老头偶尔嘴里呜哇两声,偶尔嘴里在叫谁的名字。 致远安顿女儿睡好以后,立马熬了一锅小米粥。十点多等儿子回来,父子俩一块叫醒老头,一个扶着沉重高大的身子,一个端着小碗喂粥。 72中 午夜鸡汤父女交心 如同穿越重回故乡 “喂马经理噻?” 周四下午五点半,展会闭馆后,马桂英刚出馆正欲取车回公司,突然在会展中心的广场接到了一通电话,是研信科技的市场总监魏清华打来。 “魏总啊,你好你好!” “马经理啊,我打电话专程告诉你一下,我今天要离开深圳咯,明天回重庆的总公司。” “呃展会还没结束你就回去?啊哈!”马经理有些惊讶。 “哎呀怎么说呢,有点子失望诶!我告诉你也是反馈一下,这届的安科展啧!跟我心中的期望不太一样噻。” “怎么说?哈哈魏总你直接讲,我听着呢!”马经理虔诚请教。 “咋说呢” 一口川普四川普通话的魏清华挠了挠脑门,挤了挤眼,正儿八经地说:“我估计呢你心里也有底儿,除了第一天开展人多些撒,后面一天不如一天,昨儿我们七八个展位几乎没收到啥子反馈!啥子行业客户唻、合作对象唻、来咨询的唻啥子也没有!我个人是非常地失望,这两天我问了认识的几家公司,大家反应一样!你们这安科展呀,跟前几年没法子比咯!这几次举办我每回抱着厚望,但是每回都没达到理想的效果!这次真的是非常失望,我这个人呢很直接,所以如实相告,马经理你不要见怪撒重庆方言中的口气词!” “没没没啊哈哈怎么会呀!呐哎周末两天人气会上来的,您要不再看看?”马桂英为难。 “不用了噻!周末两天都是普通观众,没啥子可期待喽,我估计今年这场展我们研信科技是不会有啥子合作机会咯!啦个啦个马经理我晚上七点钟的高铁,我恐怕得先挂啦!咱们有合作了再谈成不?买卖不在人情在嘛!这个啊哈哈哈”魏清华失望又尴尬地笑着。 “好好好!不耽搁魏总了!呃见谅哈” “么啥子,有起伏很正常嘛!我个人还是非常感谢马经理你个人这几天的招待!特别地感谢!啦个我让我们同事小李给你准备了一份小礼,劳驾你明天取下噻。另展会后三天有啥子事,马经理帮忙担待担待哈!” “好好好没问题!魏总您放心,咱们合作这么多年了” “那马经理我先挂了咯,赶车去啦!”马经理还没说完,被魏清华打断了。 挂了电话,马桂英心中一叹。这不是她这两天第一次接到这样的反馈了,即便人气不够、反响存疑、评价有差,她依然要大笑着演绎出一副匆忙自信、大姐很忙、展会繁华的景象。 因惦念老头生病,桂英九点多匆匆离开了公司。十点半到家以后,何致远正在厨房准备炖鸡汤。桂英去看老头时,老头睡得很沉,叫了几声也没回应。脱下难受的套装,女人换上一身清新的运动衣出来了。 “今天多亏你了!”马桂英扶着厨房门冲致远说。 “没事,我炖个一大锅鸡汤,待会儿你也喝点儿。”致远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暖。 夫妻许久没见,这一句后,两两沉默。 “今天展会怎么样?”何致远放好大料,回头问妻子。 “哎反响不太好。没人气,又降温,大家都愁着呢!好多客户碍于面子不明说罢了!” “回家了把工作放一放,让自己休息休息。”致远安慰。 “哎哪放得下呀。”桂英双手抱胸,一脸落寞。 隔了两分钟,何致远将一锅备好料的鸡汤端到了灶火上,然后开火让鸡汤炖起来。 “仔仔呢?” “哦对了” 夫妻俩几乎同时开口。 顿了数秒,致远回答:“仔儿去洗澡了。我明天早上过来送漾漾上学,你待会跟爸说一下。等下我把爸喝的药告诉你,晚上六七点喝了一次,有两样十二点可以再喝一次,喝药的时候鸡汤也差不多炖好了,顺便让爸多喝些鸡汤暖暖身子,他这次风寒可不轻呀。” “好”桂英莫名感动。 细品致远方才的话,意思是他今天晚上不在家里睡,桂英又有些不满。 “亲爱的,我有个问题一直没问你住在外面的意义是什么呀?”桂英瞪大眼平静地询问。 “哼嘿”致远笑了一声,一边整理灶台一边笑着回应:“意义?我还没上升到这么高的境界。住在外面呃怎么说就是为了静一静,好好想想自己。在家里总是被孩子的事儿、爸的事儿左右,没时间考虑自己。亲你知道吗我最近开始练书法了,效果还不错!”致远面目间有点兴奋。 听最爱的、最熟悉的人身上发生了一些自己不知道的变化,女人心里有点酸,良久回道:“行了你不用拖地了,待会喝鸡汤的时候我来!你要去出租屋住的话赶紧过去吧,现在已经十一点过了!” 致远听桂英口气不乐,也不说话了。正巧儿子来了,披着浴巾调侃妈妈:“现在才回来!你年迈生病的老父亲需要你的时候你去哪里啦?” “我老父亲需要我的时候,我正给我的蠢儿子赚钱呢!我咋样轮得到你说道吗?”桂英笑嘻嘻地戳了下儿子的脑门。 “我爷爷多重呀?我爸一人根本搞不定,还是我俩合伙才给我爷爷喂了药又喂了粥的!”少年咧嘴卖弄。 “不是你应该的吗?”桂英说着两眼转而瞥向了迟钝又羞涩的致远。 “诶对了,今晚上你收拾下,去我那屋里睡,我睡你床上,晚上方便照看你爷爷!”桂英冲儿子说。 “这还差不多!” 仔仔刚用一副说教的嘴脸演完,桂英伸手做出扇耳光的动作,少年吓得躲闪,一闪身回房收拾东西去了。 “晚上你照顾最好,可能还得量一下体温,现在我跟你说下几样药吧。” 致远出了厨房,交代完药,便说要走。桂英并不挽留,即便心下不乐,但她尊重他,尊重他说走时的理智和冷静,也愿意给他空间让他考虑自己。夫妻俩寡言寡欲、依依不舍地道别后,桂英去厨房调灶火,然后定了闹钟,躺在儿子床上等着鸡汤。等待的时候,疲倦的马桂英关了大灯打开小台灯,女人蜷缩在床上,方才为致远的执拗不乐,现在为父亲的病倒揪心。 “嗯?英儿啊?”老马忽然清醒了几分,迷迷糊糊中叫了一声。 “哎大!你醒咧?”桂英立马坐了起来。 “嗯几点了?”白发老头有气无力。 “十二点过了,你觉着咋样?”桂英穿上拖鞋坐在了老头的床边。 “哎呀热得很!一身汗!”老马揭开了自己身上厚厚的被子。 桂英一边卷被子一边问:“头还疼不?我给你量下体温!” “成。” 桂英从桌上取来温度计,拉起老头沉重无力、满是赘肉和皱纹的胳膊,将温度计夹在他腋下,然后将胳膊放在他肚子上。 “大你饿不?” “有点儿。” “等下,鸡汤再有十来分钟好。”桂英从旁边取来毛巾给老头擦汗。 “哎呀我梦见你妈了,还有你婆、你爷、你二大二叔、三大三叔、你姑哎呀呀,梦就没停,还梦见我睡过去过去两字方言中有死去之意了呢”老马睁不开眼,夺过毛巾擦脖子、胸腔上的大汗。 桂英听到最后一句,心里咯噔一下,两眼酸了,她侧过身翘起二郎腿,不出声地长叹一口。 “他即致远明早送娃去,你不用操心了。”桂英岔开心里的悲伤。 “行。”老马说完抿了抿起皮的嘴唇。 “你渴不?等会鸡汤好了多喝点,喝完鸡汤再喝药。” “哎呀我还梦见我睡在我的那口棺材里,哎呀呀梦多得累人,迷糊很!我分不清在哪儿明明记着接娃儿放学,硬是想不起来接哪个娃儿还梦见你爷拿鞭子抽我,还梦见你三大埋怨我” “嗯时间到了,我看下温度计。” 桂英打断心里黏着悲伤的老头。老马闭着眼取了温度计递给她,桂英去灯下看了好几遍,待看准了大松一口气:“哎呀烧退了!三十七度二!三十七度三!”桂英说完笑着甩温度计。 “哦我七八年没发烧了,南方这温度掉得猛啊哎”老马摆摆手,哼了几声,又掀开好些被子。 桂英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她后悔自己早上明知降温了却只记得年幼的女儿不记得老迈的父亲,这愧疚折腾了她一晚上。 “以后降温了我提前通知你!”桂英低声说。 “你也穿厚点,工作那么忙,可嫑感冒喽!”老马叮咛她。 这一句暖而慢的叮咛,桂英瞬间鼻酸眼辣流出了泪。她默不作声,默叹一声而后故作顽皮地说:“哎呀你别管我啦,咱个人管好个人。”说完笑着舔嘴角的泪。有生之年,马桂英第一次感觉父亲距离自己这么近这么近。 “你可嫑再胃出血啦,吓人得太太方言,意思是特别特别吓人我做梦梦见你胃出血了,梦里面你吐血呢!吓得我心慌得突突突”老人小声呜呜呜呜地形容,听的人早已垂泪。也只有这个时候,半昏半醒的老头才会将自己的担心如实地兜个底儿。 “哈哈哈好家伙,你这一天到底做了多少个梦?”女人哭着轻笑。 “哎呀一直梦一直梦,死活出不来!”老马喘着气轻轻地说,像是在说梦话。 “那是感冒药的作用,里面有安眠成分。” 闹钟响了,桂英起身去盛鸡汤。回来先将老头扶着坐起来,然后将仔仔的床上折叠小桌搭在老马的被子上,在被子上放了件仔仔的脏衣服,接着她去端鸡汤。半米宽的小桌上两小碗两小勺,父女两面对面一人一碗。 “他炖了一大锅,一整只鸡,里面放着生姜、中药七八样呢,够咱俩喝个饱。”桂英将父亲那碗推到老头跟前。 “嗯”几口热乎乎的鸡汤下肚,老马瞬间清醒了几分。 “现在坐起来晕不晕?”桂英喝了一口问。 “晕,还是晕!头重身子轻。”老马摇了摇头测试,然后闭着眼回答。 “等会上个厕所。”老马边喝边说。 “行,我扶你去。” “今个儿娃儿咋回来的?”老马想起下午自己没有接漾漾,忽然抖擞精神大声问。 “她老师给你打电话你手机没电了,然后给我打电话,我给他爸打电话,致远接的。” “哎呀我记着我没接,梦里面好像我接娃时娃儿不见咧!哎呀我的老天爷把我急得呀!心想咋给你交代呢”老马耷着脑袋哼哼唧唧回忆梦境,好像小孩在呜呜地哭诉。 女人再次被戳中,笑呵呵地舔泪。此时此刻,她重重地嫉妒了一下比她幸福又幸运的女儿。 “我晚上回来看漾儿,怂娃儿睡着了右手紧紧地扣着右脚!我掰了下还掰不开哈哈”桂英想方设法地逗老人。 父女俩均笑了。喝完一碗,桂英又给老头盛了一碗。 “她哥呢?”老马望着仔仔空空的小床问。 “他在我屋睡,我害怕你晚上烧不退再严重了,他爸叮咛我晚上给你量体温呢。” “哦远儿他还不回来?”老马抬头眯着眼探问。 “暂时不。让他清净清净,屋里乱得很,他静不下来。” “哦!得马上找工作,再不找年纪大了,拖两年上五十了更不好找!到那时候他困在家里,精神状态方方面面更不好!”老马一句一顿地慢慢说。 这回,马桂英听进去了,她听到的是一位老父亲对女婿的担忧,而非排挤或鄙视。 “知道,他现在有个紧迫感了。你没来的时候可能带娃还能缓冲缓冲他觉不到啥,现在不一样了,我明显感觉他着急了。” “嗯!你那展会啥时候完?” “还有三天!” “其实其实我那天第一天,我跟你行侠叔去看了,热闹得很呀!到处都是人头!我俩还抓奖、领礼品、坐着听会逛了大半天呢。”老马昏昏沉沉地笑望自己的女儿。 桂英意外,张嘴结舌地听完,忙问:“咋不跟我说呢?” “诶呀!你忙!你上班忙工作,你叔不让我跟你说!”撒谎的老马有点害羞了。 “哦”桂英低头喝鸡汤,心里乐得开了花。 “哎呀,你叔说英英啊现在有大本事,咱村恐怕没几人赶得上你!”老马说完笑得露出一口黑牙。 “我行侠叔他不懂,那是公司搞的!”桂英低头反驳。 “诶!我看那会安科展展会牛得很!大爸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隆重的会!那红地毯把咱镇上的主干道铺完还剩好些哩!” 老马破天荒地温柔夸赞,然后边喝鸡汤边说:“英儿你现在有本事了,将来你二哥、你大哥有啥事,你得帮衬帮衬!大刚梦见你大哥落魄你二哥恓惶,梦里面我难受得要命!大是农民,没啥本事,本领不如你,你大哥的事儿我是这辈子也帮不上忙了,往后,你们兄妹之间要相互扶持。” “知道知道!聊着聊着咋说到这儿呢!” 没有哪一个为人子女者,能心平气和地听着曾经高高在上的父母在他们面前真挚地承认自己没本事。马桂英听不下去这样的话,端过小碗侧对老头,不想让父亲看到她两行泪在橙黄的台灯下闪闪发光。 如此这般,父女两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谈话间喝完了三碗鸡汤,然后桂英搀扶老头去卫生间,接着端水喝药。照看老头睡下后,桂英躺在儿子的小床上,感动又幸福,幸福地在被窝里屏住呼吸流着泪咧嘴笑。 现在的父亲早变了,才短短几个月的功夫,马桂英明显觉察到父亲的剧变。他开始像其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样无条件地宠溺下下一代,甚至老头有时候对漾漾的无敌溺爱让桂英心里有些嫉妒;他开始像其他的父母一样伸手帮衬儿女、心甘情愿地为儿女带孩子、看家、保障后方;他也开始像其他的老人一样逐渐地放下为父为母者的绝对权威和高傲姿态,臣服到将自己的晚年依赖在儿女身上 对于老头的变化,马桂英感动又自豪,自豪于这样的变化并没有发生在大哥、二哥身上而是她这个老碎方言即小身上。想着想着,女人的眼里又涌出一波泪,心底暖暖的她只希望老头赶紧好起来,赶紧像往常一样自得其乐地给她带孩子,赶紧让致远在这个年纪有机会空出时间避开家庭为自己的职业做绸缪 至于以前,种种怨恨,随风去吧。即将四十岁的马桂英也该释怀了,再揪着过去不放,折磨的只有自己和老头这两个世上最亲近的人。让至亲结怨的是无厘头的生活,让怨化解的渠道也只有细水流长的生活。决定放下过去种种,独自潸然的马桂英忽然间心里轻快了不少。 第二天一大早,何致远如约出现在家里。整理昨晚的厨房、帮儿子收拾书包、送女儿去幼儿园中年男人总是在这个家庭需要他时扮演最佳的角色。从幼儿园回来致远去给岳父买他最爱吃的几样早点,男人无意中特意路过一趟儿子所在的高中。曾经的何老师在校墙外偷听了十来分钟课堂里的声音,一时间有所触动,心情难以言表,想法不受其控。 一口气睡到了八点半,女人睁开眼,闻到了一股特别的气息清新、淳朴、凉爽、顺畅、熟悉这是故乡的空气啊!包晓星踏实又欢喜地睁开眼,从大表哥郭朝阳家的热炕上起来,好像自己穿越到了一个没有时间束缚的世界里。昨天受凉受累,这一夜在热炕上睡得特别扎实,醒来神清气爽。 难以置信,自己回家了! 昨天朝阳哥的大儿子桐生将她从大荔县的高铁站接回南郭村他们家,晚上一到表哥家按规矩先哭丧,哭大姑妈是表,哭自己的父母倒是根。许久没有嚎啕大哭的女人放开嗓子在灵堂上呜呼哀哉,跪在席上双掌拍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半个小时。陪哭的起先只有表哥和桐生,后来哭得悲天感地响彻一村,一屋子十来人一齐呜呜哇哇地跟着哭了起来。待包晓星再起来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好像刹那间衰老了十来岁。 两位表嫂将她搀进房里,一群男人围成几圈,安慰了好些功夫晓星才恢复常态。五十来岁的郭朝阳见表妹哭得恓惶,猜她在外面这些年过得一定不容易,一时怜悯,叮咛家里的媳妇们好生伺候这个远来奔丧的亲人。昨晚和两个表嫂还有晚辈的媳妇们聊了很久,待到午夜才依依不舍地睡下。二十多年没有睡过土炕了,包晓星一早醒来后舍不得立马下炕,在暖乎乎的炕上发呆沉思。 六七十平米大的大房间、二十来平的大土炕、暖烘烘蹿火苗的炭炉子、橙黄雕花的大木柜、绣着牡丹的青色落地大窗帘、安在墙上的红色大木箱子表嫂的房子一派农村传统又掺些现代清新的装饰,让晓星感觉特别亲切自然。 炭炉子上的不锈钢大水壶嗡嗡嗡烧得发响,柜子上的白墙贴着表哥孙子的十来张黄色奖状,炕上正北的白墙贴着万里长城图,床上铺的被子全是十来斤重的棉花被晓星捏了捏被子,觉得好踏实。昨晚和两个表嫂还有两个孩子挤在一张大炕上,睡得特自在,生为农村人的包晓星想起了儿时,一时慌了神、散了瞳、呆住了。 “星儿,你醒了?”表嫂掀开厚厚的门帘,端着一篮热乎乎的东西进来了。 “嗯!”晓星穿上外套,掀开被子正欲下炕。 “不下来不下来!有炕桌呢,你在炕上吃。今天才五六度,你刚从南方过来要适应适应,千万别着凉感冒了!”表嫂摆好炕桌,然后将丰盛的早餐摆在了桌上。 “豆腐地软的包子、两块粉条滋卷儿、一小碗甑糕!”胖乎乎的农家妇人笑呵呵地介绍。 “我吃不了这么多!”晓星推辞。 “吃不了也得吃!瞧你瘦得一点肉也没有,这些年肯定在南方吃得不好!你现在这模样还没你作姑娘时有肉呢!”表嫂坐在晓星对面看着她吃。 门帘再次被掀开,桐生媳妇端着两小碗进来了。 “一碗豆腐脑,一碗玉米榛子!”表嫂指着说。 “村里哪来的豆腐脑呀?”包晓星一张脸吃惊到扭曲。 “我村里的凡娃,祖上几代都是做豆腐的,前多年断了去外面打工,现在六十多老了,回村后又续上了他家的老手艺。除了做韧豆腐、嫩豆腐,也做豆腐脑、豆花,后两样只给本村人做,谁家想吃了提前打声招呼!”一脸褶子的大嫂笑眯眯地,语态间极尽温和和慈祥。 “哇!你们太幸福啦!” 晓星不客气,将豆腐脑揽到跟前,大口大口地舀着吃,鼓着腮帮子的嘴不停地夸赞,惹得对面两人跟看热闹似的观摩这个从大都市回来的亲戚。一直说吃不完吃不下,到底绷不住,小饭量的包晓星这回豁出去全吃光了,吃完后靠墙瘫着消食。 饭后她穿上表嫂的厚外套、棉布鞋去后院找茅厕。表哥家后院收拾得特齐整,东侧几分地一溜一溜的是菜地和花田,枯萎冻干的烧汤花残留着一地的枝叶、种子和花瓣;菜地的小葱依然倔强地和冬月作战,墙角的月季花竟长到两米高胳膊粗,后墙上爬满了绿绿的一大片仙人掌 茅厕早不是早年那般简陋了,砖砌的芯子里面贴着白瓷片外面粉刷了厚水泥,厕所内的器具和城市没什么分别,早年的旱厕也改成了水冲。便池边上栽种着腰粗的泡桐,泡桐下露天的土里种着一片浓郁的依然嫩绿的野菊花 舒舒服服用完厕所,晓星返回的途中观察后院西侧。西侧全是三米高的一格一格的小平房,每一间小房子大概两三平米,一间放农具、一间藏蔬菜、一间放闲杂物每一间房外均贴着白瓷片,屋檐下的瓷片墙上挂着一条一条风干的大蒜、剥皮的玉米棒、用来留种的干南瓜、红艳艳的细辣椒、一捆捆的高粱穗 72下 山野清旷意自悠然 半生焦浮今忽洗净 出后院时包晓星无意间回首,又看到了那片根茎青绿的烧汤花又名紫茉莉。这些年在外她一直有个想法,这想法浪漫而缥缈,在无数个黑夜里令她慰藉又感伤。她想在家里的陵墓上种满奶奶和妈妈喜欢的烧汤花,让几位至亲的坟墓不会因为没有她的祭奠和来访而显得落寞冰凉。设想一下春来时坟墓周边一片青绿,盛夏黄昏浓香四溢,秋来满地的种子埋进土里,在冬雪的滋润下,来年新春长出更葱郁的一片。想到这里,瞧这满地的种子简直是天助思乡人。晓星大步走过去,去捡烧汤花掉落一地的黑色种子。 “星儿,你做啥呢?”表嫂找不见她,路过后院见她蹲在地上。 “我捡些花种子。”晓星抬起头笑答。 “捡那干啥?这花引得快,稍不留神一夏天长一地,咝你们城里还有养这种花的地方啊?”表嫂不懂。 “没。我明天去我们村,给我妈他们扫墓,想在坟上种些烧汤花。” “哦”表嫂愣了片刻说道:“那我跟你一块儿捡吧。” 两人一南一北,在巴掌大的小花池里,一手伸进黄土中,挑捡黑豆模样的小种子。 “你大姑爱这花,年年种、年年养,上八十的人了提着大桶给花浇水,也不嫌累呵呵”表嫂笑眯眯地回忆。 “我知道。我婆奶奶爱这花,所以我大姑和我小姑都爱,引得我妈也爱这花,到现在我也爱烧汤花。从小在院子里见惯了,去了南方从没碰到过。” “你那儿是紫色的,我这边这棵是金黄的,两个品种,种子要不要分开?” “不用,到时候混着种,长成什么样就什么样。” “嗯也好。过几天你大姑入坟了,我也给她坟后点两棵。”表嫂说完,两人慢慢地笑,那笑穿越了时光。 捡完种子晓星赶紧回热炕上暖身体,没多久家里来了很多人,是表哥同村的乡亲过来帮忙处理后事的。打墓的商量打什么墓型,后厨的商量请多少人,打扫家里的已经开工,出去采购的也准备出门晓星帮不上忙,家里来往的那些人她也不认识,自己待在这里还要表嫂分心来照顾,如此还不如早点去小姑那边。跟表嫂说了以后,表嫂唤来儿子桐生送她去碾桥村的小姑家。 收拾好东西上了路,两人出了南郭村,一路朝北行。路过好几个村庄,熟悉的村名,陌生的光景。村寨大小依旧,却早非原来的屋舍家家白墙红漆金铜辅首,户户二三层的小洋楼,门前的水泥地和城里的别无二致,门口栽种的小花小菜依然保留着乡野气息小时候包晓星多次来过这里,如今望而生畏。 绕过一个村子、穿过一条黄干渠、行过一座钢铁桥,唯见一片空旷映入眼帘。数百亩黄土地一溜一溜齐齐整整;远方山峦起伏、沟壑纵横、松柏可见,偶有野鸟老羊几声轻唤、数十大雁高空同行柏油路上奇形怪状的车子在街上穿行,望去不失包容与生机;路两边白光细风、黄草绿树、一溜溜小墙白粉灰檐煞是好看;正路过的小村秋木层层、青烟不绝,村人门口的篱笆、地里的茅舍、树上的鸟窝、路边的黄叶一派秋容,几分野趣,包晓星坐在摩托车上看得痴痴呆呆。 故乡之秋,她该是二十多年没见了。 一路所经,有浓荫的地方便有村庄,有树林的地方便是陡山。包晓星由衷地羡慕生在乡野的乡亲们,他们寄心野趣与空旷、存身黄土与耕作,他们是踏实的、自由的。 乡野人没有什么严苛的时间观念。一句“现在几点了”多像是搭讪时的开场白,这里没有人焦虑时间,没有人恐惧迟到。时间对待农人亦是宽容的、慈祥的,一如表嫂脸上可多可少的皱纹。灯光在这里失去了举足若轻的地位,它只是农人生活里可有可无的点缀罢了,毕竟,农人的劳作跟随千古之神太阳,而非人类的奴隶灯光。这里亦没有抑郁,因为太阳普照的地方没有霉渍,四季风畅行的平原没有滞塞。与城市寺庙里的和尚相比,农人在太阳底下的劳作看起来更像是一场虔诚的苦修。纵然这里有吹不散的闲言碎语,但每当太阳升起时,一切妖魔鬼怪将瞬间遁为虚无,生、长、收、藏才是大地上的真理和真谛。 注重条款、秩序、数字和效率的城市失去了野蛮和野趣,而与城市不远不近、非亲非疏的乡村却兼顾了崇尚明与秩序、保留野蛮与野趣两种天性之乐。乡野人自由地在两种乐趣里游走,在两个极端之间寻找最舒适的地带。当需要野性时他们脱下不菲的套装,换上旧布鞋和破棉衣,在泥土地里挥汗如雨,在山丘谷壑中打鸟捉兔,抑或在荒草地里约架比酒;当需要明时他们修饰粗俗、遮掩野蛮,穿上百褶裙、小布鞋、荷叶袖的蕾丝上衣,化上网络里学来的流行妆容,戴上礼貌和礼仪,小碎步地出门而去。 乡野人是自由的,因为他们可以选择可以选择追随社会虚浮功利却空心化的大潮,也可以选择留在故乡扮演木讷虔诚的苦行农。他们是幸福的,因为他们既可以坐车去城里见识城里人的生活,或者打工赚钱融入真实的城市生活,也可以在田间追寻新生的蝴蝶、逗蠢笨的毛毛虫、调戏一只山羊、和一头野猪搏斗乡野人或许没有广博的资讯、专业的知识、丰富的见解,那是因为踏实充沛的乡村生活不需要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去伪装什么。如果有一天他们需要,一点努力即可获得。花钱能得到的高级哪算得上是高级呢?轻而易举俯拾可得的东西哪算得上是珍贵的或者是智慧的呢? 近处山谷明净如妆,远方高陵惨淡如睡;所到田地一半栽种各色果树一半迎接秋冬休耕;路过村庄虚户风来、门设不关、人烟稀少却青烟袅袅。多少年没有回乡的包晓星,仿佛被这一路骑行的所见所闻忽然打倒在地。 二十三年城市淘沙,暗积多少虚、浮、焦、躁、郁,如今重回故乡,那些精神污垢、胸中不快、心理黑暗瞬间被择去、洗净、晾干。 回到家乡,真好。 包晓星后悔这些年没有早些回乡,听起来种种不可推卸的理由拖绊着她女儿出生了、孩子太小了、店里离不开、儿子出生了、女儿中考了、儿子小学上不了学、女儿高三了、女儿上大学了各种原因归根结底,一来故乡无父母,二来自己不想回。倘若早一点回乡,早一点多回来看看,恐怕那般的她并非今日的她。 没多久桐生的摩托车赶到了镇上。今天运气不差,赶巧碰上了乡里的集会,晓星好奇唤桐生停车,她想在集市上走一走。上午十一点,正是秋冬时节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刻,天气半暖半寒、乍晴乍阴,集市的主干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弯弯扭扭几里长的干道两边密密麻麻摆满了农货,狭窄的走道上乡人摩肩擦踵地闪着身子朝前走。桐生没法骑车,他绕道在北头的终点等着这个远来的姑姑,晓星则一人慢慢悠悠地逛了起来。 浓烈厚重的乡音感染了包晓星,她不由地左右打探,好像儿时一般。自家种的旱地烟叶、一捆捆带泥的果树苗子、撑摊的竹篓板车大布棚、铺张红纸放个马扎摆摊算命的、符合城乡二元审美的男女厚外套、提笼现卖的大母鸡、自己做的不上色沾漆的陶罐陶碗陶花盆、沾着湿土当天现挖的大红苕、深秋的圆萝卜粗山药小菠菜、老人家现炸的油饼油条泡油糕、地里用的锄头铁锨大耙子、老家特有的厚味大料、闻着酸溜溜的凉皮、热腾腾冒热气的大铁锅羊肉汤、甜滋滋的各类蓼花糖、厚薄不一的石子馍、一袋袋的瓜子花生、制作精良的老式扫帚、现场开火打铁的老式手艺、卖凳子椅子小家具的、现包现下的羊肉饺子、一排大麻袋里的各色豆子、自家种的满满一三轮车的大黄梨、几大蒸笼刚蒸熟的各色包子 此时此刻,走到这里,一路吞咽口水的包晓星再也无法矜持了。 她绕过举杆叫卖糖葫芦的男人,走到蒸笼前买了一个她最爱吃的豆腐包子。边吃边走,折回去穿过推着自行车赶集的妇女们,走到当街剃头刮须的手艺人边上,买了两斤马蹄酥两斤水晶饼。继续倒着走,行至嘴里叼长烟斗的皮袄男附近,她点了碗菜豆腐匆匆吃完。然后接着朝北行,穿过开着三轮车风风火火的大妈、一身红绸缎绣红花的老婆子,在一个被妇女包围的修鞋匠附近,她进店吃了一碗小份的辣子疙瘩。出了小店,已经十二点了,感觉腹内超饱的女人加紧朝着桐生的方向走。 打望提着老式撑杆调秤砣的中年人时,包晓星看到了中年人身后一家卖臊子馄饨的小店,咽了口唾沫,拍了下鼓鼓的肚子继续走。途径守着一箱婴儿红色老虎鞋的老太太、掰着枯木一般四根手指还价钱的老大爷、或包方巾或戴帽或裹厚马褂的乡亲们在一个卖自行车的摊子前面,晓星看到了一家卖柿饼的,黄桂柿子饼、庄里合儿饼她一样买了两斤。掏钱付账的时候,桐生的电话打来了,晓星意犹未尽,收起一颗欢欢喜喜、如愿以偿的童心,赶去和桐生汇合。 “我买了些吃的,咱吃点东西再走吧!”晓星大包小包地走来。 “早饭不刚吃了吗?”生在农村的郭桐生丝毫不觉得集市上的东西有何新鲜,他早看惯了也吃惯了。 “姑好些年没回来,见着啥都想吃,我刚刚已经吃了三样了,这是给你的,趁热吃吧!这些是买给你姨奶的包晓星的小姑、郭朝阳的小姨!” “姑我真不饿,要不全给我姨奶带过去吧!”年轻的桐生长条脸上皱起了实诚的一对浓眉。 “成吧。” 两人收罗好东西继续北行。没多久到了碾桥村的小姑家,得知晓星要来,六十六岁的小姑早拄着拐杖在门口候着了。穿黑布窄腿裤的老人家在门口的太阳地里走来走去、东张西望,一次次地朝两边的路口瞄,脸上欢喜得似是少了一道深黑的褶子。老人左眼白内障早不中用了,眯着右眼老远瞅见了一辆摩托车,一颗心立马提了起来,光秃秃没有牙的大嘴笑出了黑洞。晓星老远也瞥见了她姑,见老婆子冲她乐呵呵地招手,一颗心早酸软了。 “姑”摩托车还没停稳,晓星老远地招手大喊。 “哎!”矮个子的老太太举起拐杖打招呼。 “姨奶!”桐生停下车礼貌地叫了一声。 “桐生啊,好好好!” 包晓星一下车大步走向小姑,然后右手抓着小姑的左手,紧紧抓着,两人垂首擦泪。此刻真想抱一抱小姑,紧紧地抱一抱她,可拥抱在中国的乡村显得特别艰难、特别尴尬。屋里人听声纷纷出来了,年迈瘦弱的小姑父、小姑唯一的儿子张启功、启功媳妇还有一个跟雪梅大小的姑娘。多年不见,似生似熟,众人纷纷相互打招呼。 郭桐生卸下车上的东西,和众人作别,而后骑上车回家忙活奶奶的丧事。众人围着晓星进屋了,晓星送过礼之后,和小姑挨在一起坐着。两人边聊边相互打量,没多久聊完彼此的身体、孩子、工作,蓦地没话说了。 “这是启功他女儿吗?”包晓星指着一个十岁的漂亮姑娘问小姑。 “不!启功他娃儿上学呢。这是这是你姑父他姐家的孙女,叫小麦。小麦过来嘛,叫叫”老人家一时半会换算不来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叫姑吧!”张启功递话。 “姑!”扎马尾辫的大姑娘甜甜憨憨地叫晓星为姑。 “哎哎!”晓星不好意思,瞅了瞅小姑和姑父。小姑父这两年耳朵不行了,大声喊话丝毫听不见。 晓星回头一番打量,冲那姑娘说:“小麦长得真俊,跟我家梅梅差不多大!启红小姑的女儿、包晓星的表妹呢?她现在咋样?” “就那样!哎好着呢好着呢,过两天你大姑丧事她肯定过来,到时候你姐俩还能见一面聊聊!”小姑笑眯眯地回。 启功媳妇和小麦去厨房准备午饭去了,屋子里留下她们姑侄两个,一来一往地询问间掺着怪异的陌生感,许是十来年没见面了吧。两人聊完家里的一群孩子聊起了老人,好些走了好些还在,谈起晓星父母,一时伤感不已。 聊到小麦时,叽叽咕咕讲了老大半天,包晓星这才知小麦的身世。原来小麦在小姑家并非做客那么简单。小麦十岁的时候,父母在煤矿挖煤窑子塌了,两人一下子全殁了。小麦的爷爷早年去世了,奶奶身上一身病,外公外婆家里人多条件也不好,奶奶一狠心,将小麦送到了她唯一的弟弟家。小麦奶奶的弟弟,正是包晓星的小姑父。从那以后,小麦跟着舅爷舅奶还有启功两口子生活。没两年小麦奶奶病死了,小麦彻底跟着舅爷生活,连户口也转过来了。小麦高中毕业后考上了职专,可是她不想去外地上学,想跟着叔叔婶婶一起种果树。家里人不愿意,盼她有个好前景,架不住姑娘大了有主见,谁的话也听不进。 表弟张启功今年三十八岁,早年在市里面混过,没混出名堂。后来父亲大病一场,他带着媳妇回了村,将家里的地接了过来。心劲儿大的张启功第一年一口气种了十五亩果树,三年后才卖上了价钱。接手小麦家的地以后,两家地合起来旱的、水的、坡上的、沟里的大小好坏四十多亩,每年够启功两口子忙活的。靠种果子养一大家子谈不上多富有至少年年有余。启功两儿子在镇上上学,老大初二、老小小学四年级,两人成绩均数拔尖的,关键兄弟俩特爱学。启功见如此情况,有心将两孩子送出去,考不上研究生至少也考个一流本科,不像他这样一辈子没本事只能待在东西南北不过四条巷的碾桥村。如此一盘算,家里的地将来只能依靠小麦了。所以夫妻俩在教小麦种植果树上几乎是不遗余力,也多亏了小麦这个帮手,启功和他媳妇多少轻松些。 谁能想象一个十九岁的姑娘清楚什么节气干什么活计、会开收割机会修摩托车、会蒸花卷儿会擀面皮会包包子、会选苗会授粉会跟果农谈价钱整个碾桥村几乎人人对小麦赞口不绝。小麦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有人上门说亲了,连镇上和城里的也有媒人过来探话,奈何小麦今年刚刚心有所属。小姑说起这姑娘眉飞色舞,赞誉之情溢于言表。听小姑夸小麦一口不停地夸了大半天,包晓星对这个跟女儿钟雪梅一般年纪的姑娘着实好奇,想跟她聊一聊苦于半生不熟的没个话头。 下午包晓星在小姑家闲转。她小时候小姑种的葡萄树还在,现在一颗葡萄树盖住了整个院子,密密麻麻的枝杈将头顶的秋天割成了碎玻璃,可想其春夏抽叶结果的繁盛。到后院果然在西墙角下晓星看到一片烧汤花,这零落的模样特别像自己儿时后院所种的,一时伤感,鼻子酸了。见后院老屋的老墙上挂着一个旧相框,包晓星走近了一瞧,竟然在里面找到了父母的结婚照,还有自己十岁多抱着婴儿的老相片。晓星摸着二寸大小、边缘锯齿状的黑黄照片,一时间大泪滚滚。 许久止住泪,她小心谨慎调好角度,将每一张相片用手机拍了下来,然后发给了妹妹。没错,那婴儿正是自己的妹妹棠儿。另发了很多这两天拍来的农田照、集市照、小姑写真照 下午四点,包晓棠在工作间隙看到姐姐发来的照片,有点莫名欢喜,有点怀旧伤感。她一张一张地翻,翻到那张自己的婴儿照时特别吃惊,足足看了二十多分钟。 “诶晓棠,周六我们去爬马峦山、看龙潭瀑布,要不要一块去呀?” 晓棠一抬头,神思恍惚,愣着没回答,两眼瞪得老大。 “我们计划晚上去大小梅沙那边,吃烧烤、做游戏,夜里租帐篷睡在沙滩上!怎么样?要不要一块去?”原来是出纳主管汤正,他一边用笔快速敲打着自己的左手掌心,一边说得眉开眼笑。 “有点冷吧!”晓棠不想去。 “深圳的十一月,二十多度,还好吧!这个时候海边人少、爬山不热,既不是法定大假也不是盛夏人最多的时候,这个时候去最好!你相信我,汤哥在旅游上很有经验哒!”汤正得意洋洋,右腿抖得很骄傲。 “算了吧,我不去了,有点儿家事。”包晓棠想起了方才抱着她的姐姐,心下感动,姐姐于她胜过母亲。想起姐姐回家前的托付,晓棠承诺并相信她能在周末照顾好学成。 “哦家事啊!呐那晚上你还加班吗?”汤正灿烂的笑时断时续。 “今天要加!工作太多啦,必须加!”晓棠可爱地握拳。 “那好,待会儿一块出去吃饭吧,刚好今晚我也加班!” “好哒!”晓棠说完收起神思,转过头来继续盯着电脑忙工作。 汤正怏怏而去。 下了那么大一个套,没套进目标人物,怎能不失落呢。和这么一个大美人隔着两排办工桌,三十六岁的汤正怎能不动心?无辜的包晓棠像是一个打火机刹那间点燃了汤正心中的熊熊之火。单身太久的汤正好似遇到救命稻草、人生伯乐、千年难逢之大机遇一般欢天喜地,近在咫尺的物他怎会放过?匮乏逼迫他像猛狼一样往前扑,他寻找一切可能的契机紧锣密鼓地接近她、讨好她、展现自己、建立链接午饭、晚饭、加班、周末、闲聊 三十六这个数字胁迫他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人是否适合自己、自己需要的人生伴侣又是何种性情。年龄使他没办法优雅,虽然他明知这样的行为有悖部门内部禁止恋爱的明规矩。 “爷爷,我是从哪里来的呢?” 晚上八点,老马躺床上呼噜呼噜地吸烟,漾漾趴在哥哥的书桌上写作业。忽然周天开缝,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来。 “哼哼”老马闷着气偷偷笑了几声,然后望望天花板,思考片刻回道:“你妈在山上捡的。” 漾漾听了这话,两条眉皱得深沉,小脑袋使劲歪着,黑眼珠子用力地瞪那表情远远超出了年龄的约束。 老马瞟了一眼,绷不住,挠脸朝墙笑了很久,笑得又咳又喘。冷静以后,他清了清嗓,正儿八经地回答:“你是你妈生的。男的跟女的结了婚,老天爷一看这对夫妻人很好,然后会悄悄给他们送个孩子。你就是老天爷送来的!” “老天爷是谁呀?” “神仙,天上的神仙。” “为什么是男的和女的结婚呢?” “老天爷这么定的,爷哪知道呀!只有男的和女的结婚了,老天爷才会给他送孩子。” “女的和女的不能结婚吗?” “当然不能啦!这要遭雷劈的!”老马显然被这个问题吓到了,说时语重,喷出不少唾沫。 “那人可以和神仙结婚吗?” “哎呀这个可以是可以,你得碰得着神仙呀!不是谁都能轻而易举地遇上织女、嫦娥或者是沉香他妈。” “那鬼可以和神仙结婚吗?” “你还知道鬼!你不怕鬼吗?” “我怕!但是我爸爸说只要一唱生日快乐歌鬼就不见了!” “嘿!这主意不错!”老马说完叼着烟嘴点头赞同。 “爷爷,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没有!大人吓唬小孩子呢,小孩子不听话大人没办法,就拿鬼吓他。爷活到七十了还没见过鬼你说有鬼没有?”老马说完翻着白眼反问。 漾漾努嘴点点头,低头抄了几个字,隔了会儿又抬头问:“爷爷,如果我不是我,那我谁呀?” “哼哼这是个啥问题呀?你问的这是啥问题呀爷搞不懂。” “如果就是说我不叫何一漾,那我是谁呢?” “呃你是爷爷的小宝贝!你是谁?你不叫何一漾你还是你呀!写作业的小探花呀!” “呃那好吧。”显然漾漾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奈何她又挑不出毛病来。 隔了会儿,小人儿又问。 “爷爷,我长大会变漂亮吗?” “哼哈你说的长大是多大?长你哥哥那么大?还是你爸妈那么大?还是长到爷爷这么大?你要是长到爷爷这么大,估计你比爷爷还磕碜!这么想你还是别长了,爷就爱看你现在的小模样,多俊呀!”老马说完笑着吐了口烟气。 “嗯?”漾漾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或者说她完全没听懂爷爷说了什么。 “别嗯嗯嗯的,赶紧写作业吧!你写个作业不停地问问问,一会要喝水一会上茅厕,咋这么烦人呢?你妈小时候多省事呀,哪有你这么多事儿!”老马故作生气。 “爷爷,我妈妈小时候漂亮,还是我小时候漂亮?”看来漾漾早习惯了老头这口气,丝毫不怕也不恼。 “哎呀你妈小时候又白又胖,你拿镜子照照你,黑得跟你爸一模一样!你妈小时候可乖了,人一逗她她咯咯咯地笑,你把她放在炕上她一个人玩,玩得贼乐!你妈搁你这么大的时候皮实得很,哪像你,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哭”老马回忆桂英的童年,两眼放着暖暖的光。 漾漾听爷爷说她又黑又丑又爱哭,忽然间不高兴了,侧着脸小眼狠狠地瞪着老头。 “哎别瞪我了!等你长大了,十七八的时候,好好化化妆,画得漂漂亮亮的,长大以后你肯定比你妈漂亮!你妈现在就是个丑八怪,又胖又丑的!” “不准说我妈妈的坏话!”小孩拉长脸愤怒了。 “得得得!你赶紧写作业吧!”老人也烦了。 一小一老直勾勾、急冲冲地相互瞪眼、拉脸。 73上 雨中偷窥男女热聊 夜里湿枕家族恩仇 “爷爷?爷爷?”周五晚上提早放学,仔仔一进家便喊人。 “哎”老马刚打了个三分钟不到的盹儿。 “啊雨好大呀!”仔仔放好雨伞,进房用抹布擦书包外侧的水。 “雨这么大呀!”老马有些吃惊,坐了起来。 “可不?真后悔没带雨衣,我书包后面全湿了,你看书都湿啦!”少年里外翻腾。 “哎呀你妈咋办呀?”老马两眼瞪得老圆。 “我妈有车呢!” “进车前、出车后呢?” “进车前、出车后都在地下车库呢!” “展会车库有多大?每天进出好几万人能放得下她的车?你妈晚上回来那么晚,小区车库还专门给她留个位子?”老马提高嗓门连环问。 仔仔一听这话,没办法对答了。 “这么大的雨,淋一分钟就湿透啦!真淋雨了咋办?前段儿刚刚胃出血,现在公司办大展呢,她这时候要感冒了咋办?你赶紧给她打电话,你妈没带伞的话你去给她送伞!这是秋雨,凉的!而且一时半会停不了!现在还不到九点,送个伞不算晚,来得及!快快快!”老马用命令的口吻坐床上指挥。 仔仔听这么一大段儿,表情瞬间凝固。慢慢地擦着书包,心里的妖魔在打架。 “白吃白喝十六年了,一让你干活就这德行?”见他慢吞吞地没反应,老马急得生气了。 “没说不打呀!这不擦书包呢!打!现在打!” 挂了电话,少年有点失落。妈妈果然没带伞,可她也说了不需要伞啊,而且送伞这个项目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何一鸣晚上之所以冒大雨骑车回家,是因为他跟顾舒语约好了打个电话。追了顾舒语那么久,电话粥拢共才煲了两个!为了等这通电话,他激动了整整两天,电话里要说的笑话、段子反反复复排练了好几遍。 少年郎心里煎熬,忽然灵光一闪。 “爷爷我给我爸打电话吧,让我爸去送,还能让他俩修复修复感情!怎么样?” “懒得你!赶紧打吧。”老马拉下脸白了个眼儿,妥协了。 何致远接到电话以后,兴致勃勃地立马出发了,想给桂英个惊喜,所以没有提前通知。他很享受在家人急需他的时候自己像英雄一般出场的感觉。出了地铁站,何致远朝会展中心的方向走。展会五点钟早闭馆了,除了工作人员可以持证进出外,其他人均进不去。致远不确定桂英是在展馆还是在公司,于是掏出电话拨了过去。 拨了两次,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何致远以为桂英的电话没电了。前几年智能手机电池蓄电的能力一般般时,每逢展会致远必要在桂英的包包里准备两块砖头似的充电宝,以防她在工作最紧迫的时候因手机没电而突然失联耽搁工作。这次展会何致远全程不在,好几次在出租屋里他便担心过这些小问题,但他相信桂英会处理好一切细节,所以一直没叮咛。致远很清楚,桂英只有在依赖他时才会变成毛手毛脚、丢三落四的傻笨蛋。 他穿过会展中心门口的十字路口,预想着在展会周边找一找,如果展会周边没人他便坐车去桂英公司。踩着地上哗啦啦的流水,穿过展会前面的小广场,何致远打着伞小心翼翼地朝台阶上走。到展会的入口以后,他左右打望,进出的人很少,外面五七个不带伞等雨小的人、三四个送外卖的人、一两个送伞的人正犹豫徘徊间,致远似是听到了桂英的笑声。 寻声朝东边的角落望去,灯箱旁边的那身型、那嗓门、那语速,正是妻子马桂英。再一望,桂英正和一个大高个子谈工作呢。何致远本欲往前,忽见自己穿着棕色牛皮的凉拖鞋、来不及换的灰白格子大睡裤、红黄格子长衫下穿个透点的白背心,左手提个湿哒哒的白塑料袋,右手举着把一角铆钉脱落的破伞一时寒碜,朝东走的何致远赶紧掉头站住了。 人家两在谈工作,何致远作为家属不好打搅,何况今天他出门特急穿得太简陋,怕给职场上要面好强的妻子丢人,于是,男人朝西挪了几步,在一处没有灯光的暗区停住,将伞放下来遮住自己的脑袋和肩膀。他静静地等,等桂英和客户聊完了再上前去。远远听着不太清,只觉两人聊得特别开心,哈哈大笑的马桂英在家里很少见。 七点多处理好馆内的工作以后,在展馆内踩着低跟鞋穿行一天的马桂英支撑不住,想在空闲的椅子上休息休息。今天晚上家里无事,马经理那会有空也有精神,盘算着给几个新客户买些礼物,待展会结束时一起送出去。昨天老郑发消息说郑小山明天出院周末回老家,桂英想着给郑小山也送份礼物。在购物网站上走马观花地选礼物时,马桂英脑海中忽地浮现出王福逸来。她本也要感谢福逸的,顺便给他也选好了礼物。加进购物车填写收货地址时,她给王福逸发了一条信息。 王福逸看到信息时,欢天喜地却不动声色。碰巧他今晚正好在市内,直接给桂英回了个电话,没聊几句两人聚在了会展中心的入口处。见面寒暄后,两人聊展会的动态、聊某家公司的八卦、聊某个经理的笑话、聊两家父母的身体、聊小孩的学习、聊附近的房价一来二去,聊着聊着下起了瓢泼大雨。二人索性不着急了,借躲雨停靠在会展中心的大玻璃上爽快地闲扯起来。桂英这两月来在工作上积压的不快终于有了可以释放的出口,女人毫不遮掩,冲着王福逸这个了解公司、熟悉行业、可以信赖的编外人不留情地吐槽起来。 致远老远瞅着,两人不仅聊得热火,时不时地还搭下肩膀、撞下胳膊肘、附耳说些悄悄话、偶尔一起大声批判、蓦地相互指着大笑敏感促使致远透过雨伞偷瞥那人富有男性美的站姿、高大魁梧的身材、精神齐整的发型、洪亮幽默的谈吐、黑西装白衬衫的装扮一派职场干将的风采。 男人天然地有些嫉妒,有些自卑。何致远从始至终地相信桂英的为人,只是他不相信自己罢了。两两对比,一身邋遢汗臭、头发蓬乱、穿着又土又ow又“大爷”此处无贬义,为了形容准确而已的何致远更不敢冒然上前了。 南国十一月的秋雨时大时小地下着,会展大楼顶层的雨水像水线一样哗啦啦地垂在眼前,广场上的雨水在四方灯光的照耀下泛着五彩的粼粼波光。静谧空旷的广场周边,桂英爽朗的笑显得格外入耳。何致远不想猥琐地偷看,他时而朝西挪,时而朝东靠,时而摇头想走,时而屏住呼吸。 忽然,高个子的男人点燃了一根烟,他抽了两口,确认点着以后,他将烟递给了女人。微胖的女人不客气地将那烟嘴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抬起下巴吸了两口而后朝天吐了两口。如此,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抽着。 看到这一幕一幕,何致远全身紧绷,瞅得眼珠发疼,却依然不太清楚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投合的两脚、自在的笑声、共用的那支香烟两人一东一西地靠着,两个肩膀之间只隔着一道十几厘米宽的钢铁挡板。 尊严狠狠地扇醒了何致远。男人看不下去了,朝西边走去。怕被桂英发现,他多情地换了走路的姿势,在距离两人最远的地方,才慢慢地下了台阶、出了广场、进了地铁站。 回来后,他象征性地给桂英打电话问她需不需要伞,打到第五个电话才接通;然后他象征性地回复儿子他妈妈不需要伞同时叫老人放心。两肩两臂湿透的男人躺在床上,循环往复地回忆那个两人共抽一根烟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想,想得眼睛疼、脑子疼。两个人在灯光下的影子看起来并非同事那么简单,何致远百分百地相信妻子桂英,可是那个男人呢? 何致远一遍又一遍地想,为何桂英对那人那么乐意说话?为何他俩朝着一处斜倚的姿势那么亲近?为何桂英那么自然地接过了那根烟?那人也知道桂英偶尔有抽烟的瘾头吗?为何桂英不选择单独抽一根非要共用? 别多想了!桂英当时肯定烟瘾犯了想抽烟身上没有罢了。他们肯定是普通的客户关系,不过是经常合作罢了,不过是在酒桌上抽烟喝酒递话的好友罢了,不过是刚好谈得来罢了再者说,自己的妻子不是倾城之色也非婀娜之姿,不会小鸟依人也不懂贤惠雅致,一定是自己太封闭了有些小心眼! 彼此理解的笑声、自然地头对头肩对肩、似远非远的亲密试探致远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两个人的影子,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男人的思维陷入了高强度的僵局,固定的几张画面强迫性地在眼前循环播放一切都被放大,一切都在失控。 今夜无眠。 包晓星躺在小姑旁边,已经快十二点了,她还在胡思乱想。真是繁忙的一天,下午和小姑聊到尽兴以后,按照计划包晓星要去走一波亲戚公公托付的两家、娘家的几家、钟理本家的几家多亏有小麦骑着摩托车各个村子地陪她跑,一口气跑完了五个村子六家亲戚亲热话多的多聊些,陈旧疏远的寒暄后便走。下午五点两人赶往县城,这是最后走的一家亲戚,也是最重要的一家亲戚。晚上本想在跟自己最亲的二舅家吃个晚饭多聊一聊,没想到结果令晓星特别诧异。 二舅对包晓星的意外到来非常诧异,开门时久久地回不过神来。年迈的舅妈热情地摆上吃的喝的,拉着晓星问东问西,二舅却沉默地坐在沙发一角闷头抽烟。老人脸上铺满了浓厚的失望和不解,任是晓星如何拉家常、一口一个舅舅上赶着叫、舅妈和表哥在中间热乎乎地插话,二舅如冰块一般始终不理不睬。 说来话长。 外公两子一女,大舅懦弱怕事,二舅性格刚硬。母亲长到十五六时,家里常有说亲的,晓星奶奶相中了母亲,愿意出高一点的陪嫁,贪财的外公如此把母亲送了出去。当时在外当兵的二舅听到父亲这般糊里糊涂地嫁了自己的亲妹妹,暴跳如雷,奈何当时军队不放人,对于妹妹的婚事他无能为力。待二舅从部队回到地方以后,她的妹子早成了别人的母亲。听风声老说妹夫包长年游手好闲、性格暴烈,二舅特别担心自己的妹妹,经常去包家垣探望。早年还好,晓星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以后,留下的家当很快挥霍光了,好吃懒做的父亲面子大、本事无、情绪躁,在外在家净干些糊涂事儿。后来因为母亲生不出儿子,父亲动不动打骂虐待。二舅闻此多次和父亲动手,曾强势地将母亲接回娘家住了一年。后因母亲惦记孩子、周围人风言风语,二舅无奈,放了母亲。母亲回家后境况更差,二舅不服多次找上门。 因为母亲,没几年两家彻底决裂;而懦弱的母亲在娘家和夫家也是双双得罪了人。妹子晓棠出生后,晓星隐约记得母亲那时已经有些不太正常了,对新生的棠儿几乎不闻不问。命运吧,不到四十,在父亲的种种虐待下,母亲早早走了。二舅不甘,将父亲的左腿膝盖打残了,而父亲却常将这些气撒在晓星身上。 多亏二舅,包晓星有幸读完了初中。听村里人要去深圳打工,又听深圳离家很远很远,十七岁的包晓星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一走二十多年,鲜少再回。二十二岁时,父亲去世了,包晓星大松一口气,将自小吃百家饭的十四岁的妹妹果断接到了深圳。从此,包晓星欣然以为自己将脱离苦海。万万没想到,这几年她从钟理的身上,隐约看到了相似的恶魔。 命运使然吧。 女人挪了挪身子,枕头早泪湿了。 今天二舅苍老、失落的模样令晓星特别揪心,舅妈一如既往地温暖,表哥表弟如童年般亲切,而曾经将她视为己出的舅舅好像消失了一般。退伍后的二舅一直在铁道上当工人,靠着一份工资他将表哥表弟供养成人,晚年的二舅住着县城里的大房子,身体健康、儿孙满堂、其乐融融。如果没有母亲的悲剧,二舅的这一生应是顺利的、成功的、没有瑕疵的。奈何,二舅和母亲的兄妹之情浓过寻常兄妹,他这辈子最鲁莽的、最残忍的、最痛苦的、最不像他的一幕一幕,全是因为胞妹而起。 此时此刻,包晓星试图站在四十岁的年轮上,重新揣测二舅今天的眼神。也许,二舅是在气她这些年在外从不给他一丝音信,所以关于妹妹晓棠和自己的丈夫钟理、女儿雪梅、儿子学成、深圳的一切,他只字不问。也许,二舅早将过去的仇恨放下了,而包晓星的意外到来再次揭开了他溃烂的伤疤,老人不忍审视过往,那眼神里的悲哀和心酸凝成不可化解的冰凉琥珀。 包晓星默默地捏了把鼻涕,即便在南方逢年过节地问候他,又能怎样? 年轻的包晓星对待痛苦只有逃避这一个决胜法则。后来呢?她认为放下该放下的,缄口不该提的,释怀和遗忘才是故事的大结局、恩怨的消除法。与其远远地问候还不如永不打扰,因为她身上永远有母亲的影子,因为二舅眼中的包晓星永远、始终、首先是他妹妹的女儿。同样,自己的举手投足之间亦流动着父亲的影子。二舅和自己,永远隔着一道忧伤的红墙。包晓星后悔今天去看望二舅,可是,她不得不去。 “钟大叔,你在这呀!” 早上八点,凤凰木下,休息的老人听有人在叫他,赶紧站了起来。 “啊怎么了?” 三十左右的年轻人站定以后,举起几张纸翻了翻,然后拿着纸指给老头说:“钟大叔是这样的,后台行踪的记录显示您前面三天的四点到七点之间都没有出现在这里” “哦哦!那个那个我家里有事儿,我早上得送孩子上学,来不了那么早,但是活我都干完了,你们可以检查的!”钟能有些激动。 “我明白。不过,您以后要是有家事的话得按流程走您得请假,请多久、大概几天,说明白了我就不用专门过来找你了。” “对对对!对对对!呐我现在请个假吧,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总共四天,八点前我到不了!”钟能掰着指头朝天算。 “行,那我备注一下。”年轻人在纸上认认真真地写写画画。 “哦,另外我得跟您说一下,咱们清洁工一天的工作时间是十个小时,请假三个小时以上五个小时以下的,按半天工资扣。这个您能理解吗?这是咱合同里明规定的。”年轻人耐心地解释。 “好好好!好好好!”钟老汉有些不悦,有些无奈。 “啊那好,没其他问题的话我先走了。” 招招手年轻人上了小车,去另一个地方办相同的事情。 那人走后,钟能失望地重坐在大树下扶着扫帚休息。从早上四点忙到现在,膝盖着实有些不听使唤了。老人掐指掰手地算了好几遍,这一下子少了好几百,心中怏怏不快。又掰手算了算晓星的行程,不知她今天在包家垣还是钟家湾。 早上九点,老马接到一通奇怪的电话。对方呜哩哇啦地乱侃半天,老马一句没听懂,他只当是拨错了,果断挂了。隔了一分钟,同样的号码再次打来,老马奇了个怪。这回对方换人了,说的话他听懂了。原来是方启涛的爸爸,说方启涛缠着大人要去漾漾家和漾漾玩。漾漾早先给他背了爷爷的电话,所以对方请示老马能否周六将涛涛送到漾漾家玩一会儿。 “哎呀,还有这种电话呀!”老马用陕西话自言自语,被对方的涛涛爸听到了笑了一声。 “你们住哪儿呀?远不远?”老马用蹩脚的普通话问。 “不远,我们也住在幼儿园附近。二十分钟就过来了。” “我娃儿漾儿还没起床呢!呃没事没事,我叫她起来!”老马说。 “那就是涛涛可以过去,是吗?” “是滴是滴。”老马点头允诺。 “行,我知道你们金华福地那个小区,待会我到了小区楼下再打您电话可以吗?” “成成成。”老马见聊完了自己挂了。 叫醒漾漾,换了衣服,老马带着孩子去楼下小区门口接人。车停了,方启涛先出来了,大人还没开始搭话,两孩子抢先拉手了。涛涛爸爸说了很多方启涛如何如何喜欢漾漾、夸赞漾漾、三句不离何一漾的话,老马自豪得禁不住端拿装起来。方启涛始终拉着漾漾的手盯着漾漾,小声炫耀他带给漾漾的新玩具。 “那个马叔叔,因为我平时工作比较忙,以后涛涛再来的话我让我爸过来送。我们是广东本地人,我爸口音重,麻烦您听电话时耐心点儿,别急着挂!”涛涛爸说完哈哈大笑。 “好好好!”老马不好意思地点头。 大人作别以后,老马拉着漾漾,漾漾拉着方启涛,三人一块儿上楼了。老马不让他俩在屋里玩,只规定在客厅玩。给两人在地上铺了张防潮毯子,然后将家里的玩具一股脑倒在毯子上,两小孩嘻嘻哈哈地玩了起来。 “你的脑袋还疼吗?”玩了一会儿,老马突然听到方启涛说出这么一句。 漾漾定住,摸了摸前几日额头上被门撞出来的大包回答:“不疼啦!昨天晚上就不疼啦。” “可是还是红的呀!”方启涛伸手去摸,摸完额头戳了下漾漾的脸蛋和鼻子。 “不准摸漾漾的脸!”老马在边上霸气地喊停,这也正是他不让两孩子在屋里玩的原因。 两孩子低下头,默片似的玩了一会,又叽叽喳喳地叫喊起来。倘搁在周周身上,老马从来没顾虑过,为何在方启涛身上,他多了这么一层心思呢?老头自己也想不明白。谁成想这心思一生,再也没下去过,因为这两孩子要好了好多好多年。 周六一早晓棠还没起床,也接到了一通陌生电话。原来是小米妈妈打来的,晓棠吓得瞬间抖擞精神。在小米妈妈的一番叙述下,包晓棠此时才知小米这几天根本不在广州,热恋中的两人如漆似胶黏在一起,为了享受爱情小米躲避家人关掉手机,基本处于失联的状态。在小米妈妈的一再恳求下,晓棠透露了她所知道的。 两人聊完以后,包晓棠马上联系莫小米,电话显示对方关机。幸亏她还有张珂的联系方式,电话打过去以后,正在新闻中心那儿忙活的张珂吓得脸都绿了。他打通了酒店房间的电话,正义凛然地劝说小米赶紧给家里回信。还没睡醒的莫小米压根不听,张珂没有办法,直接给小米母亲打电话。电话里,年轻人极尽礼貌和周全,一边回答问题一边诚恳保证。中午,小米妈妈驱车从广州找到了深圳的宾馆,张珂偷跑出去刷了八万元给小米妈妈买了一套礼物。 当母女两在酒店里吵得不可开交时,张珂彬彬有礼地赶到,一边软绵绵地招待女友母亲,一边好说歹说地劝莫小米回广州。从始至终对张珂正眼不瞧的小米妈妈以为是张珂骗了小米,可见张珂拎的礼物、穿的衣服、手里的车钥匙、租住的酒店、说的温柔话、做的理智事,不仅靠谱,还有些不俗。原本在路上设想的狗血剧情、噎死人的致命对话压根没派上用场。 在张珂一环套一环地说服下,小米无话,默认回家,张珂趁势立马给小米收拾东西。几人走到酒店大厅时张珂利落地去办理退房,出了酒店还虔诚地说了句:“阿姨我送您回广州吧!” 待母女两坐在回广州的车里后,小米妈妈对张珂特别好奇,一路上不停地打听,得知张珂是某某公司的老总独子,中年妇女一时间燃起了浓烈的好奇和炽热的希望,全不似来时一路上说的各种不入耳之言。 周六中午吃饭的空档儿,马桂英从会展中心中抽空出来去医院看望郑小山。昨晚为小山挑礼物时左右为难,王福逸提议送闲置的购物卡,桂英一听拍手叫绝,方便携带不麻烦,登录网站后可随意挑选米面油之类的实惠东西。 这次见小山时,他身上的伤好了很多,右眼依然包扎着,嘴角一如既往地微笑,精神状态好了很多。郑小山自始至终地豁达乐观,他接了信封里的购物卡,腼腆地说着谢谢。那腼腆便是他对一个老乡最大的精神回馈。桂英嘱咐了些回乡的话,临走时小山硬要来马大姐的联系方式。一番告别三番流连之后,马桂英离开了医院。 如此一别,江湖再见。 73中 黄土深处追忆至亲 千里归来秋祭扫墓 一阶阶梯田里的果树浓缩着黄土高原的问候,灰蒙蒙的雪天像极了哲学家的思索,沉甸甸的黄土按捺住喧哗和虚浮,蜿蜒盘山的土路连通了千年的时空包家垣,秋黄中的包家垣,那般真实;雪地里的故乡,如是梦里。包晓星打了个寒噤,梦醒了。沉浸梦境的她神思游离,城市的生活恍如往生,眼前的现实又不属于自己。 “你今个儿咋安排?”早已醒来的老太太见侄女醒了,笑盈盈地问。 “吃了早饭回屋啊!” “哪头钟家湾还是包家垣?” “包家垣。”姑侄两个躺在热乎厚实的被窝里闲聊起来。 “哎呀除了你两哥堂哥,大伯家的,家族里的好些亲戚都得走动走动!你往常不回,现在回了,不走不行啊!”老太太想起了自己娘家的那些同辈和晚辈们。 “是要走的。我算了算,一共七家。” “东西够不?不够姑这儿有!” “够够够!你别操这个心了!” “那你今天要走的亲戚这么多,还得给你大、妈父母烧纸,还得打扫老屋,你得早点动弹呀,哎呀我瞧瞧启功他媳妇早饭做好了没。”老太太说着坐起来穿衣服。 “姑,让小麦今个儿陪着我呗!我一个人回屋、扫墓有点怕!”晓星揪着小姑的衣服小声说。 “哎呀呀!你不说我也让她陪着你。”老太太说完笑眯眯地下炕了。 包晓星打算一块儿去厨房帮忙,正欲起身结果被老太太制止了。 “你睡你的,这儿没人打搅,你再睡会儿。外面冷,你衣服不够,就呆在被窝里呗。” 老太太给晓星盖好被子,看她踏实地躺在被窝里,这才掀开门帘去灶上帮忙。这般年纪了,还被人如此宠爱,包晓星感动得热泪盈眶。昨晚她和小姑还有小麦睡一屋,姑父睡在了小麦的小房里。三个人也不客气,亲热地聊到了凌晨。早上小姑早起了,两人又从六点多窸窸窣窣、睡睡醒醒地聊到此时。 包晓星擦擦了泪,忧伤换成了幸福,嘴角微微笑地趴在枕头上,两胳膊拄着枕头两边打望小姑的房子。一时半会,陈旧的模样竟令她看不够。晓星从小见过的青黄色旧竹沙发没想到现在还在,茶几上放着小姑用了四十三年的、印着厂名的洋瓷缸子,木箱子旧得磨掉了棱角却始终干净泛光,大红花的被子、床单、窗帘使劲儿地冲抵着那个艰苦年代里处处通用的深蓝色,竹编外套、木塞盖子的暖水壶正是晓星儿时见过也用过的,麦秆芯子的枕头睡着踏实又舒服,昨夜的耳中梦里总回荡着儿时的幸福光看哪里得意,晓星捧起枕头闻了闻、捏了捏,捏着捏着感觉胳膊肘底下的单子不平坦。 好奇的包晓星放下枕头整理床单,发现单子底下放着什么东西。她斗胆掀开一开,竟然是小姑、姑父还有小麦他们三人的身份证及户口本。翻了翻,包晓星幡然笑了,原来小姑的名字叫包锦心。小时一直听家里的大人唤她“心儿”“心儿”的,她还以为小姑的名字是温馨的“馨”或新旧的“新”,从没想到是心灵的“心”。如此,按照大伯包锦成、父亲包锦明、小姑包锦心来推测,大姑妈的名字该是叫包锦春了。四十岁的包晓星对这一发现非常吃惊又非常得意,没想到父亲他们兄弟姐妹四个人的名字这么好,比自己这一辈的包晓权、包晓志、包晓星、包晓棠听起来更耐人寻味。 览完证件字,晓星痴呆地盯着小姑一张旧身份证上的小照片。黑白色的一寸头像里,年轻的小姑留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又短又黑的齐刘海、厚厚的嘴唇、高高的鼻梁、清瘦的脸蛋晓星摸了摸证件照,小姑那时候大概刚结婚吧!二十出头,五官看起来既像爷爷又像奶奶。包晓星忽然从包里取出自己的身份证,比照来比照去,轮廓竟有些相似。照片里的大辫子姑娘,一瞬间成了出门走路需摸树扶墙的佝偻老太太。 思路忽被打断,正是这位老太太端着一篮冒热气的花卷掀开门帘,小麦和启功媳妇前后脚也进来了,很快炕桌上摆满了吃的,几个女人在屋子里边吃边聊。饭后小麦检查摩托车,老太太和晓星一块收拾东西。没多久,两人骑车赶到了包家垣包晓星心心念念的那个家。 大伯前多年不再了,上午十一点在家门口接晓星的是两个堂哥大堂哥包晓权和二堂哥包晓志。众人在大哥家聊了一会儿,晓星便由两哥引着去走包家垣上的亲戚。借着走亲戚,包晓星终于有机会粗暴放肆地端量自己在他乡耿耿于怀却渐渐忘却的村庄。 随她一道在包家垣上穿行的流浪之风、严肃而冷淡的水泥街道、崭新并附着现代气息的路灯、新建的同质化红白色房舍、主干道边尴尬不失呆板的绿化冬青所见之处,皆写着这里不再属于自己。 包晓星对眼前的一切新事物视而不见,见缝插针地在包家垣的新气象中努力寻找着儿时的痕迹。村子东边的那座散发沉香造型神秘的观音庙、残留的旧世界舞台打麦场、脱掉绿衣露出筋骨的洋槐树、安然无恙的土黄色古老院墙、重新粉刷以后略显卑微的旧电线杆、代表着某种时间界限的路边枯草、象征着长老身份的参天枝杈、几座人去屋荒却不失礼貌和优雅的蓝灰瓦檐房、干净严密的砖房里那自由狰狞又带些可爱的猪叫声、固守着旧时代薪火灶台的邻家侧院柴火堆、穿越生死冲破滞塞的崎岖高原黄土路包晓星好几次真想坐下来一个人静一静,吹吹包家垣上的黄土风、闻闻四方新生的小麦苗、抓把黄土扬在空中模糊掉从城市远来归乡的自己。 多年不见,乡亲已老。除了聊着他们这辈人的过去,晓星和家族亲戚之间仿佛没有其它话题了。包家垣是他们的,也是自己的。如今走在自己的村子里,长久的陌生感迫使她心中有些恐惧,这恐惧从心脏传染到了四肢及五官上。 眯眼微笑的老乡亲、邻家叔伯脚上的老布鞋、路边坑洼处的荆棘树、土墙上摇曳的狗尾草、路边一排排的巨型泡桐、不知谁家后院的玉米杆、靠在墙上早已废弃的手推车、堆放了好多年失去主人的麦杆垛、目力所及的黄天厚地纵横沟壑如同错过了一个时代,晓星无论走到哪里禁不住地要摸一摸、捏一捏、问一问,她不过是想努力铭记眼前的一切打麦场的边缘、夕阳下的村落、树杈里的瓦檐、心中的空旷 下午两点,众人吃完午饭、走完亲戚,包晓星这才提出要打扫老房子。大哥拎着生锈的钥匙,领着一众人去开属于晓星自己家的老房子。因长久无人,钥匙绣了锁子也绣了,开了许久愣是开不了,待二哥提出砸锁以后大哥才放弃。砸开锁,推开门,如愿以偿包晓星回家了。 归家人想安心地在自己的家里慢慢打扫,于是支开了堂哥堂嫂和一群晚辈们,只留小麦在身边。待大嫂给她找来两身适合打扫的旧衣服,二嫂取来她家的打扫工具,晚来多年的一场清扫这才徐徐开始。 上一代流行的对檐瓦房、高高的漏雨的屋顶、修长的长满草的院子、老式的深藏老鼠窝的泥墙砖地在如今光鲜亮丽的包家垣上,像晓星家如此破旧的房子已经很少了。聪慧能干的小麦穿好旧衣服、戴上大帽子、围上围巾已经开始清扫了。晓星在屋里转来转去,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门前的大木桩子矮了些似也小了些,犹记得自己坐在木桩上常听妹妹稚嫩地唤她为“皇后娘娘”、“女王陛下”;西墙下的财神爷画像和牌位还在,儿时奶奶总拉着她给神明磕头;后院堆积着老式的蓝色大砖头,晓星曾用那砖头给妹妹建了一座城客厅里摆放着明黄的大木柜子、曾芳心许她的橙红色小书架、靠背上印着老虎的竹椅子、东墙上看不清晰的日出长城图厨房里,搭着蜘蛛网的陶罐、满是灰尘的吕勺、一层烟灰的旧窗户、磨掉棱角的大灶台、熏黑的泥土麦秆墙这一件一件的东西,构成了晓星的家,补足了她半生缺失的记忆。 在家里转了一圈,包晓星终于鼓足勇气推开了父母房间的那扇门。一切如旧,只是攒了十几年的尘埃。屋子的顶棚千疮百孔,恐怕连老鼠也不愿光顾这里了;南墙的椅子后面贴满了旧报纸,报纸上的黑字陈列着过去的时代;炕上北面墙贴的纸画张张残存不全,晓星伸着脖子张望有课本里剪出来的彩色图、有塑料纸的明星画、有醒目的毕业证书 那是父亲的毕业证书,包晓星似乎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学生包锦明,性别男,系陕西省大荔县人,现年十六岁,在本校高中七二级二班学习期满,准予毕业,此证。一九七三年一月十五日”。包晓星来回读了好几遍,读着读着竟笑了。这毕业证曾是奶奶口中十年的骄傲。 转头看见了西墙上的旧相框,她放下手里的盆子和扫帚,将相框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然后出了屋用抹布将相框玻璃上的尘土擦拭干净,最后如儿时一般坐在父母房门的门槛上,借光俯望。相框里的全家照、自己的百日照、父亲母亲的结婚照、爷爷奶奶临终前的合照、爷爷过寿的大合照、大哥结婚的现场照 在大哥包晓权结婚的几张现场照里,包晓星看见了绕婚车提鞭炮的父亲,那时候的父亲头发浓密、面容饱满、一脸阳光和善。在其中一张结婚照的人群里晓星一眼瞄见了年约六七岁的自己,照片里的姑娘穿着红色棉袄、扎着红色头花,笑得眯起了眼,笑得叫停了时光。在边角的一张婚礼照上,包晓星吃惊地发现了穿着绿色西装正看热闹的母亲约莫二十三四的母亲。包晓星凝视许久,整个人呆住了,望着那年轻的可怜女人自己好像失忆了一般。 照片里母亲只有上半身,模糊的影子像是假的、似的真的,久久地让她诧异。年轻女人一头黑色光亮的齐肩短发、稀疏的刘海、肉肉的脸颊、尖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这些年她梦里的女人好像是个假的映像,照片中年轻的母亲看起来更像母亲。包晓星望着望着,嘴角忽然笑了,笑的同时双眼涌泪。 母亲的举止总是安静的,在人群中那么地不起眼;她常常沉默寡言,让人无意识间忘掉了她的存在;她从不跟人吵架,也不与邻舍交往,她看起来很孤单又忙碌。她那么地吝于言谈,哪怕是与自己的女儿,在晓星稀薄的回忆中几乎没留下她的只言片语在包晓星的认知中,母亲是谜一般的存在。如今,她成了别人的母亲,体验到了世俗的悲苦,渐渐地也开始像母亲一样渴望安静、沉默寡言、不喜交往。 她该怎么留住这个女人在自己心里的模样和地位呢?包晓星轻轻啜泣,用力凝视。多么苦命的女人呀!晓星摸着母亲年轻的脸庞,忽然间想把这张照片带到深圳,可她立刻否定了自己方才闪现的念头。这个女人属于这里,她的双眸深藏广阔的黄土高原而非狭窄嘈杂的城市。 可怜母亲,一个美丽的女人,那么快地被人遗忘,被棠儿遗忘,甚至被自己遗忘。这遗忘,如同犯罪。过往的四十年里,好多次,她真想当面问一问母亲,问问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问问她心中的所思所想。没错,包晓星想和母亲成年人那般面对面地聊一聊,为此她愿意用十年的光阴换一次和母亲坐在一起看夕阳的机会。 无数个梦里,晓星梦见自己强势地将母亲接到深圳,让她在晚年过一段儿轻松无恐的安生日子,可梦醒后女人抱着枕头独自难过。母亲是一个卑微的、弱势的、无助的女人;是一个普通的、沉默的、勤劳的女人,是一个善良的、单纯的、可贵的女子。她的前二十年如深山小花一般寂静地存在,后二十年如路中野草一样在命运的碾压下悲凉无声地独自品尝生活的苦涩。 包晓星轻抚照片,静静流泪。蓦地时空挪移,此时此刻她好像正在和照片里的女人聊着什么伤心的往事。撇去满眼的泪,再摸一摸这女人的脸庞,晓星的心里忽生出一点甜来,好似隔着玻璃母亲从照片上复活了一样,她对着她微微地笑,害羞地笑,温暖地笑。 一时失神,恍如隔世,大泪寂静而滂沱。 “星姑!星姑!我爸让我来帮你俩!”大哥的大儿子包维筹过来朝她打招呼。包维筹比包晓星小九岁,目下刚有了二胎,在家照顾妻小。儿时包维筹跟屁虫一样粘着这个小姑姑,为此还常跟晓棠吃醋,如今一转眼竟长成了个圆滚滚的大胖子,中午见面时险些没认出来。 包晓星收起诸般情绪,一声轻叹,转过头来:“哎好啊!” “现在天黑得早,你不是还要扫墓上坟嘛,我妈担心你时间太紧。” “也是!筹,你去打扫后院吧!”包晓星指了指,然后三个人各自热火朝天地干起活来。 荒草、尘土、废旧物一桶一桶地清理出来,包维筹前后倒了十来次桶。因为没有晓星的允诺,这些年堂哥只是除夕夜来这里打扫打扫,其它的旧东西从没清理过。晓星这次一狠心,将家里不用的东西扔了不少。打扫完地面墙壁和屋顶,三个人各自擦洗家具,维筹将用过的废水洒在地上,一时间老房子里弥漫着淡淡的黄土清香。 “准备好了吗?” “好啦。” “我第一次要的话你给什么,第二次递什么,第三次是什么记清楚哦!待会吃的时候给点笑容!灿烂一点!给小姨整点人气出来,听见没!” “听见啦!”小男孩有些不耐烦,又有点小期待。 女人调整好表情,正要开始直播,忽然手机提示有短信。她将手机从支撑架上取下来,打开一看,正是姐姐发来的。原来姐姐打扫完老家的房子发来几张照片,包晓棠翻看着自己出生的屋子、童年的院子、幼时取暖的灶房一时间有点穿越。 儿时的记忆对晓棠来说并没有多么美好,她巴不得早点忘记,实际上家里的大门、小院、猪圈何种模样她也早忘了。包家垣,对于包晓棠来说,好似一所学校,毕业了也就翻篇了。 女人收了神思,开始直播。今天她直播的内容是做家课,四点半开始准备食材,意图借着直播将晚饭做出来。 “介绍过大荔豆腐菜的历史、食材还有调料以后,现在各种菜也已经切好了,呐开始制作咯!”包晓棠对着镜头慢慢悠悠地说着。毕竟没有观众,晓棠的直播看起来更像是一场慢条斯理地自言自语,镜头里很少出现她的脸,声音也时大时小。将手机卡在灶台边以后,包晓棠开始一边解说一边烹饪。 “先开始炒料!油温控制在七八十度左右,将干辣椒和姜末炒香,加入两勺水烧开” 过了几分钟,镜头上又传出声音:“水烧开以后将切好的豆腐丝、配菜放入水中,再加入盐、花椒粉、胡椒粉、麻油”因为灶台太小,晓棠炒菜的时候需要帮助,于是钟学成便成了那个在旁边默默递东西的小帮手。 没几分钟后,豆腐菜做好了,女人用精美的碗盘盛了一份,放在提前布置好的白色桌布的小桌上,然后手握手机,用手势和表情指挥这场直播的唯一主角上场钟学成。待学成坐在桌子上以后,晓棠一边在旁解说豆腐菜的色香味,一边认真拍摄学成吃饭的视频。为了表示自己做得很成功,可爱的女人不停地用笑脸来提示学成微笑,同时催他表演各种提前演戏过的表达很好吃的表情。 学成僵硬地表演了一阵,然后抬起头深深地皱着眉,特别不情愿地说了句:“小姨,还要笑吗?可以了吗?” 晓棠听此哈哈大笑,收了手机,关了直播,端来大锅,两人面对面从锅里舀着吃。不管学成爱不爱吃,反正晓棠自己吃得很爽。因为不会后期制作也不擅直播中的技巧,包晓棠的美食直播在抢着露脸露胸的时代显得特别小清新、慢生活、笨拙且朴素,还有种反朴还淳的真实。如此,几乎每个周末晓棠都要直播一次,一来借助于直播锻炼自己的厨艺,二来依靠直播记录美食的制作流程,三来可以用美食为她和姐姐还有学成的生活增添一丝小幸福,可谓是一举三得。 “诶!下雪啦!”快五点钟的时候,小麦在干净的院子里望着天大喊。 “真是啊!哎呀我好些年没见过雪了!”晓星出屋来凝视穹顶。 “天快黑了又下起雪!星姑你还去坟上吗?”包维筹焦急地问。 “这雪不大,不影响的!要是真大了摩托车能走吗?”包晓星问两人。 “可以走!能走!”小麦和包维筹回答。 “那就没事。现在屋子差不多扫完了,收拾收拾走吧!”晓星抹完手里的盆子说。 “行。我回去取纸、香这些。”包维筹说完叼着烟回了自己家。 小麦和晓星正在脱脏衣服,忽然门口停了一辆摩托车。晓星好奇,出来打探,原来是个又高又壮的小伙子。 “姑,这是我男朋友,舅奶让他给咱俩送衣服的。”小麦大步跳着走上前,拉着一位小伙子的手冲晓星介绍。 “姑你好,我名字叫江小龙。”一个一米九的大小伙子冲晓星羞涩地说。 “哦你好,这么高哇!你咋摸到这里来的?”包晓星惊喜地问。 “她给了我位置定位。”小伙子挠着后脑勺指了指小麦。 “好好好!” 包晓星一手握着小麦的胳膊,两眼抬头打望那害羞的男生,由衷地羡慕并祝福眼前这一对完美的佳人。不知自己的女儿雪梅将来会有怎样的命运和情感,某种意识中她认为小麦的未来似乎要比雪梅幸福。 闲聊间得知小麦男朋友江小龙是镇上的人,他家开着一间挺大的粉条工厂和化肥工厂,去年年初小麦随着启功去镇上买化肥时两人一见钟情。原本只做秘很少干体力活的小龙收了小麦家的钱以后,像个傻子一样不停地帮小麦家搬货。启功最初还以为小龙就是个搬货打杂的,两人确定关系后启功一直不太乐意这年轻人。后来得知小伙子是工厂老板家的独生子,关键勤劳肯干还对小麦特别照顾,这才慢慢地默认了她俩。 收拾出门时,一个四岁小男孩骑着自行车呜呜呜地过来了,原来是包维筹的大儿子哈哈。哈哈对这个来到他家里的陌生客人非常感兴趣,这次终于挣脱爷爷奶奶包晓星的大堂哥大堂嫂的管束,骑着自行车溜达出来。包维筹带着农具和纸钱等物在后看着儿子,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前往晓星祖坟上去了。 维筹带着铁锨在前带路,小麦和小龙拉着小手说着情话,哈哈骑着自行车在大人中间穿行,晓星走在最后贪婪又痴情地打量故乡的风景。 黄土高原深藏于名画中的历史和景象,正在眼前。直勾勾的平原树像正直而正义的战士一样守卫着包家垣,村庄南头几十米高的土崖上露出光溜溜如白骨一般的白土,无尽的梯田像海浪似的蔓延数百里,山谷中的阶地梯田被村人打理得平整、干净而壮观,灰黑色的荒草坡上隐约竖立着不少毛茸茸的芦苇穗子山丘的起起伏伏仿佛全是为自己归乡而打造,包晓星出了村子,回首一望,好一座百米高的山垣,往北是千里平原,向南是百里坡地。包家垣像是一座瞭望台,台子上的人们可以随时俯视远方的地与远方的天。走在瞭望台的边缘,包晓星的心情如天地一般浩渺。 生活看起来像是一场找寻,找寻归宿的旅程。包晓星在外二十多年,似是找到了,又像从没找到过。中年女人有些迷惑,她一路东西打望,好像要从这干涩灰黑的天地间寻找答案。细碎的雪花像极了老天对这位他乡客的施舍,让她在有生之年能亲历一场圣洁的洗礼、从容的思考、寂静的交谈。真想坐在荒坡上好好用双眼亲吻亲吻自己的村庄和故乡,奈何时间不容人。 拐了个弯,晓星时隔多年再次望见了远方沟谷中带着不朽气息的旧时代窑洞,那窑洞曾是她童年的梦魇,如今成了成年的眷恋。谢天谢地,代表浩瀚和无限的接天打麦场还残留着一部分,那里寄存了晓星的半个童年。一台一台的坡地上种着油菜和小麦,秋分、霜降播种后此时刚好长出了一茬新叶,在灰色的秋光中显得格外亮眼。坡地的小路两边全是灰色的树,树上藏着小鸟窝,秋冬的鸟窝如自己的家一样空空荡荡。远方的果树密密麻麻地为天边织上了一圈花边,近处的野草长成了大地的皮毛或灰黑的夹克这天地像极了佛祖闭眼时的微笑,没有色彩却格外温暖。 “雪停了!”江小龙伸出手试探。 地面湿了一层薄薄的水,四方荒原上还未见雪,雪便停了。晓星拍了拍小姑送来的厚裳子,抖不出雪也抖不出水。 “星姑,深圳是什么样子呀?深圳比西安强多少?”蓦地,江小龙好奇地问晓星。 “呃!”晓星转过头回过神答:“强不了多少,小龙你要去城里打工吗?” “不是我去,我一个朋友去了,去年去的,去了深圳就很少联系了。” “你和小麦想过去城里打工吗?” “我不去!我喜欢种果园,像我婶我叔那样,农忙务果园,农闲了到处玩,还能陪着我舅奶舅爷。”小麦灿烂地笑。 “小麦不去我也不去,我好多朋友去了城里,回来后不一样了都。”小龙和她俩并排走。 “哪儿不一样?”晓星问。 “说不出来,反正跟以前不一样了,不跟我们这些人联系了,偶尔聚会话少了、声也小,没以前爽快了,基本上去了城里的不会再回乡种地了。” “你俩都没出去过吗?”晓星问。 “出去的!” “出去!基本上我俩每月出去两三次,我开着我叔的车带着小麦逛景点、吃小吃、看灯会,就咱知道的大唐芙蓉园、临潼兵马俑、华阴的西岳华山、宝鸡的法门寺只要手机的公众号上有打折门票,然后我俩一合计就出发了。周边县城的景点我和小麦都逛过,冬夏和年前年后去的最勤。近处临县的当天去当天回,远一点的坐火车去。城里确实好玩,但是生活嘛我俩还是觉着有点压抑,没乡里自由!”江小龙拉着小麦的手,一边说一边甜甜地望着小麦的眼睛,似是祈求小麦的点头肯定。 这一番话,说得晓星有些惭愧。因为小龙说过的那些景点,她四十年来从没去过,即便是深圳的很多著名景点她也很少看。这几十年除了一头栽进生活里争分夺秒地干活,她似乎从来没有让自己快乐过、潇洒过或者任性过。 “小麦,你俩啥时候结婚呢?”顿了一会儿,包晓星调侃两人。 两人害羞地互看一眼,然后各自低下头偷笑。 “我全听我舅奶的,我舅奶说先处三年,她说时间短了看不清人,三年后要是我俩感情还行,她就同意结婚。”小麦说完捂着嘴无声地笑。 “你呢?”晓星笑问小龙。 “她听舅奶的,我全听她的。她说去哪玩就去哪玩,她说吃啥饭就吃啥饭,她说地里活多干不完我就骑摩托车过来帮她,她说出门一起穿黄色衣服我就到处找黄色衣服。”小龙说完噘嘴卖惨,小麦娇憨地捶打小龙,继而两人相视一眼,一前一后咯咯大笑。 “小麦,要是一辈子没在城市生活过,你将来后悔不?”晓星笑着问,像是问这般年轻的自己、晓棠还有雪梅。 “我也不知后悔不后悔,反正现在挺开心的哈哈!”小麦说完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完戳了下小龙问:“你会后悔吗?” “我后悔啥?我爷爷我爸爸他们都在乡里,这不照样过完了一辈子!我小叔去了西安,我瞧着也就那样!要是哪一天小麦后悔了要去城里,我跟着她去呗。” “那你俩没上过大学会不会遗憾?” “我俩现在正在上呢,是自考加上网课的那种,国家的成人学历项目,小麦选的,我俩报的都是农学。考前一起在她家或者我家复习,然后考试的时候一起考。靠过两次,她过了三门,我过了两门。” “真好!啧真好!”包晓星由衷地赞美这一对年轻人的生活和选择。 “其实我两都想报那个种子专业,但是那个专业要求很高,没办法给放弃了。”小麦补充道。 “你们想学什么网上都有,自己琢磨是学,请教过来人也是学” 晓星正说着,忽被前面的维筹打断。原来到目的地了。 众人停脚,晓星赫然。多年未来,父母的坟头朝哪边、在哪块地她早忘了,如今走近细看,竟如初见似的。包晓星要来锄头,小心翼翼地锄坟上的荒草,小麦和小龙用手在边上拔草,维筹用铁锨铲草同时将堆成一堆的荒草点燃烧了起来。哈哈努力地将他的自行车骑到了土地里,看着着火的野草,小孩雀跃起来。 没多久,几座坟头的野草锄完了,晓星和维筹开始修坟。一个从边上挖新鲜干净的黄土,一个将挖来的黄土重新铺在坟头上,并将坟头修成完美的圆顶型。而后晓星准备烧纸祭拜,维筹在边上递东西,小麦见状拉着小龙去了下一阶梯田,说是欣赏黄土高原的风景;维筹和堂姑一起磕完头,然后拉着在旁捣乱的哈哈去了上一台地里。 终于清净了,包晓星磕完头坐在父母发坟头边,望着眼下一台一台的梯田,好像望见了自己生命的尽头。她以为她会嚎啕大哭,实际上坐在这里她反倒有些释然。 73下 茫茫雪地叩问三生 幽暗酒馆推心何处 活着与快乐地活着是两件事,很多人的一生比不过猫狗的欢快;存在与美丽地存在,亦是两种境况,很多人的一生比不过蝴蝶的轻盈。右手用锄头挖个坑,左手在里面洒三五粒种子包晓星正在祖坟边种烧汤花。为了不影响他人种地,她把种子全洒在了坟头后面。春来绿油油一片、夏来紫红绚烂的光景她似已饱览,所以才嘴角弯弯、一个人笑。 种完花,她用铁锨重新平整地面和坟土。正忙活着,晓星听见了小龙和小麦叫喊打闹的声音,她扶着铁锨朝俩人望去。原来小麦撒娇要吃酸枣,小龙在山坡边上用树枝敲打风干的枣子,小麦在地上挑拣有肉的大个头。少男少女的笑声和吵闹被风吹散了,四方的丘陵沟壑、荒草众生皆在偷听他俩的小情话。 “下雪啦!”小麦在坡地里尖嗓子大喊。 “爸爸,下雪啦!”哈哈扔下自行车在上一台地里又跳又叫,维筹跟在后面抽根烟看着儿子。 小麦伸开双臂望着天张大嘴吃雪,小龙一下子在后抱住了小麦,转了两圈,然后两人喘着大气呜呜哈哈地呼喊。 “下雪了!”包晓星自言自语。 “今天晚上雪大了咱俩打雪仗?”小麦提议。 “滚个大雪球砸死你!”小龙孩童一般憨憨地比划。 “你敢!”小麦说完朝小龙的肩膀重重打了一拳。 小龙两手抓住小麦的拳头,然后后退一步,使出全劲将小麦拉动。女孩于是围着男孩跑起圈圈来。刹那间,铜铃般的笑喊声为苦闷的秋冬山谷点燃了星火。 “爸爸我要骑车!我要骑车!” 哈哈想让自己的自行车在土地里飞奔起来,维筹于是在后面使劲地掀着车子,车轮陷入黄土停着不动时,维筹便用大脚掌踢儿子的屁股,哈哈捂着屁股咯咯傻笑。 如果可以,包晓星希望自己的全部后代能像他们一样,过一种自由自在、不被劫持、没有焦虑的生活。 如果可以,包晓星希望自己百年以后也能埋在包家的祖坟里,在某个风花雪月的午后或黄昏,有人拿着锄头和铁锨,千里迢迢只为她扫墓修坟,并心怀喜悦地在她的坟后种一片紫色的烧汤花。 新新一代决意留在乡村的年轻农人们,他们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他们认为每一天的夕阳均是无与伦比的,他们生来富有定见、不随波逐流,他们的意愿是自由、快乐、不受束缚、不被影响地度过一生,他们认为朝九晚五的生活是对生命的打压和贬低、克扣和浪费。 新新一代的农人们无所事事的时候被一种莫名的满足感所包围,当忙起来的时候又生出一种可见硕果的成就感,他们被自我驱动,他们全权地决定自己的意志和行动。在城市化的今天,他们被城里人看作是无所作为的、没有追求的、穷极无聊的;可在他们眼中,城里人是局促狭隘的、千篇一律的、执迷无用功的、不会欣赏也不懂享受大自然的。新新一代的农人认为城里人的一生更像是机器上没有情感的轴承,不停地转,不停地转,直到死去的那天,然后下一代重复着上一代,继续旋转,不停地转。某种程度上,他们也在旋转,他们的旋转是由老天发起和主持的,唯一的区别是旋转只是他们生命中的一小部分,而且是可供给快乐的一部分。 是什么给了小麦这样新一代农人们如此的自信和定见? 无非是劳作本身的自由和快乐、劳作环境的舒畅和风趣、劳作时间的优雅和从容、吃住行上的随心所欲和健康自然,以及劳作之外如放暑假一样的漫长休养期。新新一代的农人拥有和外界、城市关联的窗口,他们丝毫不故步自封而是隔岸观察城里的各种动向。所以,他们知道储蓄,学着让每年的种植达到最大收益,努力研究周边的教育和医疗,让自己保持进步的状态。他们是乐观的、主动的一代农人,他们是最值得敬佩的一代农人。 包晓星望着下一台地里的小麦和小龙,仿佛看到了这般年纪的自己和钟理。那时候他们被一股巨大的洪流所牵引,不约而同地决定去城里打拼,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前后对比,满面羞惭。包晓星真希望自己当时能有定力留在乡村,而非远赴南国成为他人。更羞惭的是,她在所谓的奋斗中失去了自己,失去了快乐的本能和意愿,失去了自己曾经构架的人生意义,而那美其名曰的奋斗说白了就是买到房子,如今得到房子的她失去的太多太多。 当社会阶层晋升的阶梯在三四代以内根本没有爬上去的可能性时,那么,包晓星宁愿自己像小姑、堂哥、表弟那样活着,她希望自己的孩子雪梅和学成像小麦和哈哈一样每天带着笑脸和自信,而非城市通用的表情焦虑与忧郁。包晓星后悔了。 幸好,她只是后悔,而非遗憾。 许是天黑了,雪花显得又白又大、又纯又美。众人皆不急着走,在地里上各自玩了起来,如平日一般。这玩闹,为何对晓星来说珍贵而罕见?被感染的她嘴角一直在笑,笑得僵硬了,却不知为何而笑。没有具体理由地感到幸福快乐,这是造物主留给乡村的最大武器或砝码。雪花很大,方圆寂静,地上仍然留不住雪神的痕迹。包晓星向天祈求这场雪下得越大越好、越大越好,她渴望大雪能留住她,期盼这场大雪成为她人生的分水岭。她已然遏制不住地在脑海中勾画自己在白雪皑皑的包家垣如何如何了。 银装素裹的高原之美城市从不曾有。冬雪落在沟壑中,山谷深处别有洞天;冬雪落在麦场上,零落的麦堆成了精灵的城堡;冬雪落在村头的大树上,麻雀窝里从此住上了一群蓝精灵;冬雪落在巷子里,蒿草开出晶莹剔透的花朵;白雪落在家门前,老桐树、苦楝树、洋槐树个个身着银袍;冬雪落在院墙上,土墙成了一幅写意的抽象画;冬雪落在瓦檐上,瓦缝里的狗尾草化成九尾狐仙摇曳的一尾 夫美也者,上下、内外、小大、远近皆无害焉,故曰美。城市之状,拥挤、单调、聒噪、臃肿、强势、突兀,何美之有?反观乡村,处处皆自然,自然即为美。厨房灶火的烟气路过瓦上柿子树的枝杈,眼前人间处处白气蒸腾,原来包家垣也是一片神仙福地。 衣服湿了一层,脚冻得发麻发木,包维筹担心儿子感冒喊着回去,晓星恋恋不舍,终将离开,临走时她背对祖坟朝四方拍了不少的雪景、高原、丘壑。小麦和小龙跟在最后,今年的第一场雪让两个年轻人格外兴奋,空旷无人之地何需束缚,两人在雪原上放肆地奔跑、大喊。好似年轻了二十岁,晓星高兴地仿佛自己也在奔跑、大喊。 “呜对面的山头有人吗?”小麦双手作喇叭状朝对面的山头喊。 “呜我是一只狼!羊在哪儿呀?”小龙喊完,回声荡漾。 “啊谁在说话呀?”哈哈在前也合手大喊,喊完朝大哥哥大姐姐笑。 包维筹左肩扛着农具右肩扛着自行车,嘴里叼着烟,用身体在笑。 “呜猫头鹰,哥们儿你在哪儿呀?”江小龙一字一字地向山谷中问话,那声音隔着五里路也听得见。 “啊雪下大一点!再大一点!”小麦蹦蹦跳跳朝天召唤。 “雪再大一点!”哈哈学姐姐的话。 “老天爷,你在线吗?” “千里耳,你听得到吗?” 众人稀疏地走成一排,跟西天取经的队伍一样。悠悠然地回到家时,地上已经一层白了。包晓星推开自己的家门,众人在门外等着她,因为她脚上穿着父亲留下的一双旧布鞋。感谢这旧布鞋,给了她再一次回家的机会。 换了鞋,包晓星从后院往门前走,经过家里的农具、儿时的手推车、父亲留下的草帽、母亲的纺线车、灯绳子、房门、马褂、窗户、柱子终于,她出了家门。恋恋不舍,终有一别。心中的情感被年岁压抑,她看起来总是那么安静、那么平和,安静而平和地望着维筹将家门用新锁子重新锁上。 这,也许是她有生以来最后一次回家了吧。 还是女人敏感,也许,无家可归的心情亦只有小麦明白。包晓星换个鞋用了将近二十分钟,小麦早看出了她眼中的伤感,提议道:“星姑,要不你今晚睡在这儿吧,我跟小龙先回去。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在这里呆一晚上呗!” 按约好的众人本要去大哥家吃晚饭,可能小麦觉着人多不便,于是说出了这句。无论如何,小麦说出了包晓星的心里话她舍不得这样离开包家垣。可是明天上午要去钟家湾,下午去大姑妈的丧事,而返程的车票在后天中午,她还没有陪够年迈的小姑。女人犹疑不决,两眼望着哈哈沉默。 “咋?星姑你今晚是要去姑奶那边睡吗?我妈早把炕收拾好了,等着你呢!”维筹有不舍,挽留。 “姑你今晚在这儿睡,明早八点我过来接你,然后咱去钟家湾,最后去南郭村怎么样?”小麦问。 此时此刻,包晓星完全不知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小姑那边舍不得,包家垣她更舍不得。最后,她听从心意点了点头:“成。” “小麦,你俩也去呗,家里晚饭好了,准备了一大桌呢。”维筹挽留同辈的亲戚小麦。 小麦执意要走,晓星随她,于是目送两人离开包家垣赶往碾桥村。如愿以偿,包晓星特别高兴,终于可以在包家垣逗留一晚了。晚饭后晓星想去看雪景,大嫂找来一双厚厚的棉靴子给她穿上,二嫂取来二哥的军大衣给她披上,包晓星武装成大熊一般出门了。因为有雪,天黑了并不暗,天地间明晃晃的,晓星一个人慢慢踱步出了村,这才发现后头还跟着个好奇的小人儿哈哈。 “姑奶奶,你去哪儿呀?”哈哈吹着小手问。 “麦场上。来,咱俩一块儿!”晓星回头伸手,哈哈趁势跑上去拉住了姑奶奶的手。 两人牵手穿过小巷,绕过一米粗的皂荚树,穿过曾经的柿子园,到了东边的打麦场。原先阔大的打麦场现在一大半被征用了,剩下的边角成了晓星今晚的游乐园。她拍了拍哈哈身上的积雪,给小孩戴好帽子围紧围巾,然后伸手去接轻如羽毛的白雪,不停地接。哈哈学着大人的模样,冻得又跳又叫。 早年碾压麦穗的石碌轴竟然还在,晓星少女一般踩在上面转了几圈,然后跳下来在麦场上小心翼翼地奔跑天呢,自己竟然还能跑起来!女人乐得轻声笑,好像回到儿时,好像发现了一个新自己。南边的泡桐树粗得惊人,晓星抱也抱不住,仰望巨大的树冠,女人不由地想要许愿。早年打麦场西边有丛月季花,因无人打理月季花的主干长得比胳膊还粗,晓星拉着哈哈到处小跑,可惜并未找到月季花的影子。 蒲公英、牵牛花、仙人掌、扫帚草、地梢瓜、马齿苋打麦场上的造化之秀,如今何在?无花果、酸枣树、核桃树、石榴树、构树那些引发一代代孩子们组团寻宝的动机,如今消失何方?老柳树、香椿树、火梨树、白桦树、桑树、榆树明之前的老树,今还残留几棵?喜鹊、啄木鸟、鸽子、黄莺、八哥、乌鸦、信天翁树上自由的天使,是否已然绝了踪迹?黄草蛇、野兔、刺猬、蟾蜍、蚰蜒、屎壳郎那些有故事的主儿,如今身居何处? 一粥一饭皆明了,一草一木多昂然,守着爱与美的世界,细水长流、恩爱白头过去的时代像戴着美瞳一般,让包晓星无比眷恋。夏日的午后在自家的树荫下、凉棚里摇着蒲扇、吐着西瓜籽,冬日的午后坐在花池边晒着太阳喝喝茶、拌拌嘴。老小孩老小孩,两人老了老了还能互相取乐,你逗逗我我骂骂你,如此过完一生,死有何恐!即便一个人先于另一个人离去,剩下的人守着另一个人的灵魂,继续努力生活,不让两人的小世界垮掉屋里要利落清爽、饭菜得精致有味儿、田里要生长收藏、生活须优雅有韵奔着这个目的,留下的人余生定不悲凉。劳碌和丰收总是充实的、温暖的,生机勃勃的蔬果和庄稼总是喜悦的、圆满的。对世界付出爱,世界便馈赠爱。 包晓星幻想着自己的晚年她和钟理的晚年,在包家垣的晚年,亦如这些年幻想的同款晚年。说穿了,她依然是个农二代,在老朽时,惟愿落叶归根。这幻想并非源自中国传统化的熏陶,仅仅是一个在外游子的诚心所向。 幸福是每个人心里画的一个圆圈,踏进了幸福之圈便坐享幸福,出去了即便寿、富、贵、安、乐,自己也感知不到幸福的存在。幸福很飘渺也很简单,幸福常被西方人当成一门学科去研究。包晓星为这无用功忙了半辈子,却不能让自己幸福,更不能带给儿女自在快乐。作为母亲,她自觉失败。地上的雪已经一层厚了,踩上去没有声音却有了厚度。真想给儿子堆个大雪人,学成到现在还没见过雪花呢! “成成?成成?学成?” “哎。” “叫你下来写下来写,你怎么老上去呀!”中年人高声里压制着不满。 小孩没说话,对话陷入寂静。 改换语气后,中年人继续说:“上面光线太暗,对你眼睛不好,你干嘛在上面写作业呢?赶紧下来!” “哦。”小孩喏喏地回答。 没多久,钟学成抱着一摊本子和书下来了,打开铺子门口的灯,趴在妈妈原来辅导他作业的柜台那儿继续写。钟理这才满意了,盯着学成的小背影,怒气渐散。 为什么他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而发火呢?说来怪又不怪。 自从这几个月他们夫妻感情彻底冷淡、铺子停了生意、晓星不再过来、雪梅去了重庆之后,儿子学成很少在一楼写作业了。不仅是写作业,连玩也很少在一楼玩。有时候明明知道儿子在铺子里,却压根看不见人、听不见声,特别是前段儿儿子去富春小区住了一段儿之后再回铺子,整日如戴了指环的隐形人一般。小孩越是这样,钟理越不满易怒,他必须得让孩子出现在他眼前才觉得顺心顺意、合情合理。父亲想看见儿子,再正常不过了,可是钟理却不懂自己想看见儿子是因为他深爱着他,更不懂儿子为何总是避着他。 当然是害怕了! 学成这一年格外地怕爸爸,特别是妈妈不来铺子、姐姐上大学、爷爷上班以后,只要是和爸爸独处在五米之内,小孩天然地生出一种恐惧来。一颗心提着,两双眼斜瞅,像宠物洞观主人一般时刻紧盯爸爸。只有当看不见且听不见爸爸的时候,这种恐惧才会自然解除。爸爸这段时间对自己特别好,似乎好过了爷爷,但是他多变的情绪、忽好忽坏的脾气、过去对自己的打和骂,让小孩望而生畏。永远!永远地,他提放着爸爸,害怕他两眼忽然犀利,害怕他挺起身子,害怕他大声说话,害怕他伸手打他。 钟理觉着自己已经很努力地改变了,他在努力戒酒,努力变得温和,努力关心儿子抚慰儿子,可是学成老是回避他。这种看不见所爱之人的愤怒、勒令儿子出现在他视野之内的强迫症,像猛兽一样随时会冲破牢笼。他在控制自己,他想做个合格的父亲,他想像寻常父亲一样哄儿子睡觉、陪儿子吃饭、辅导儿子写作业,然后期待儿子也像寻常儿子一般黏着他要抱抱、朝他撒娇、跟他嘻嘻哈哈地说话,可是没有。每见儿子在他面前耸着肩膀侧着脸地警惕他,钟理心疼,同时愤怒。 这是个矛盾,在矛盾面前,钟理优先选择了自己的利益和意愿,那便是一次次地强迫儿子出现在他眼前、强迫儿子提心吊胆地接受他的父爱。 猛兽在小可爱眼前极力地表演慈爱,却不知小可爱所惧的正是猛兽本身及其本性。 “哎呀,这咋整呢?”挂了电话,老马噘着嘴对漾漾摇头叹气。 “嗯?”漾漾抖着脑门好奇。 “你妈刚打电话说,她今晚上又回来晚,叫爷盯着你写周末作业!咋整?”老马问漾漾。 “嗯?”漾漾一脑子浆糊,似懂非懂,或者懂装不懂。 “去拿作业!现在七点半,写一个小时就行快!” 漾漾半闭着眼没动弹,继续摸爷爷床边的玩具玩。 “快!”老马加大嗓门吓唬她。 漾漾又顿了数秒,可怜地转过身,忧郁地回房取作业。老马见她乖乖的,心里乐得笑开了花,随后喝了医生开的最后两片感冒药,喝完药取来水烟袋,打开秦腔戏,一边抽烟一边盯着漾漾的笔。 如此,在秦腔粗狂的配奏下,爷孙俩开始了每天晚上都得来一遍的默剧表演一个画小花,一个偷偷笑;一个走神乱瞟,一个摇头叹气;一个抠纸咬笔,一个瞪眼吭声;一个打盹儿流口水,一个吹胡子敲桌子;一个天马行空地问,一个爱答不理地回;一个娇滴滴地撂笔蹬脚倒在床上,一个笑呵呵地合书收笔整理书包。 晚上八点,马桂英原本要回家,没想到王福逸忽然打电话说请她去一家很有特色的小酒馆。原来是桂英前天买的礼物收到了,王福逸意外之喜,说什么也要回请一顿。桂英回绝不了,只能答应了。两人会面后王福逸带着桂英开车去一家名为光源氏的小酒馆。 “你今天怎么在市内?”桂英在车里问。 “我最近一直在。你也知道,我公司的客户好多安科行业的,老钱总的展会造福好多人呐,我这几天谈了不少客户,得谢谢咱钱总,还有您马大经理呀!”王福逸擅长吹捧,可他吹捧的女人除了客户就剩桂英。 “别!见外了哦!哎呀呀这几天我真是快累崩了!工作一团糟,家里一团糟,昨晚上从九点半一口气睡到今早上!哼!”桂英有气无力。 “正常的生活正是一团糟,糟糕才是生活的真谛啊,哈哈哈别着急,马上到了,晚上给我们敬业的马经理补点能量!” 闲扯间两人到了酒馆门口。停好车,招待生领着他们从酒馆侧门进去了。花卉摆满了走廊、廊上挂着红色的长条灯笼、灯笼下流动着一股细小生动的曲水、随曲水在酒馆内漫游的还有断断续续的古琴声和时有时无的沉香味儿好一派安逸清净的去处。尾随福逸,桂英穿过山水画的巨型挂布,来到了亭子型的酒馆内。 “读书随处净土,闭门即是深山。” 桂英被酒馆内的巨型字画吸引,读着那字陷入了沉思。这该是致远一直追求的境界吧,她顿时感觉自己理解了这字的奥义,有些小得意。两人坐在实木圆桌以后,福逸在点餐,桂英凝视茶壶上的小字又失神了“自静其心延寿命,无求于物长精神”。 “你想吃点什么?”福逸捧着菜单问。 “我吃了晚饭的,你随便点一点。” “这是从日本来的酒,度数不大,我多点几样,你尝尝高低。”王福逸说完笑眯眯地合上了菜单。 “这儿环境真好!一进酒馆立马忘了烦恼。”桂英望着四处贴着的名画、字帖还有书架上的古朴书籍由衷感叹。 “是啊,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我烦恼时一个人常来这里喝酒。淡淡的有酒意又喝不醉,关键是环境极其安静、黑暗,人一到这儿,心便沉了下来。所以我说要带你来静静心、放松放松。” “怎么不早带我来?瞬间有种错过一亿光年的感觉。”桂英抿着茶,观望这无一电灯电棒、处处闪烁着蜡烛、煤油灯和走马灯的神秘酒馆。 “今天怎么样呀?”福逸给桂英添满了茶。 “哎别提了,今天会场很惨淡,大家脸色个个不好。本指望着周六对公众开放后会像原先一样人多热闹打个翻身仗,哎很惨!客户反响不好一见面就抱怨,我们业务员在客户面前压根挺不起腰杆子。”桂英摇头叹气。 “正常!经济在滑坡,展会肯定受影响。钱总怎么说来着?展会就是经济发展的照妖镜,哈哈哈不管做什么,你不能指望永远蒸蒸日上。再说,好多人暗地里不知谈了多少客户,明面上他不会对你们主办方说的!”王福逸模仿老钱总讲话时,逗笑了桂英。 “那倒是!今天李姐和老钱总明显跟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谦卑了?”福逸抿茶抬眼。 桂英苦笑着点点头,道:“以前弯腰的是客户,现在弯腰的是主办方,哼!” “也是好事。再不改变态度,客户全被竞争对手撬走了。你是没见过安防展同行的另一个展会,安科展的最大竞争对手那边对客户的样子!我都拉不下那身段儿,但是你不得不承认人家现在做得比安科展要好。” “我没见过。听说服务好、组织的活动很专业,论坛和会议反响也不错。”桂英说完低下了头。 见桂英脸色深沉,王福逸转移话题道:“得!咱不聊工作啦,请你来是想好好感谢你,顺便让你放松放松。” 两人观赏酒馆装饰的时候,酒上来了。拳头大的观音瓶一口气上了十樽,每瓶里藏着不同的酒,中年女士款款地为两人一边介绍一边倒酒。在酒桌上喝惯了劣质酒和高度酒的马桂英,头一回尝到如此香醇清甜的酒,一时间把持不住,每样喝了不少。酒意渐浓,醉而不知,一张嘴如决堤之水掰掰起来有点猪八戒的憨,有点孙悟空的精,有点唐僧的碎碎念。王福逸侧躺在厚厚的蒲垫上,眯眼微笑如卧佛一般,任由桂英天马行空地乱侃,如少女,如孩童,如知心朋友。 “如果飞海公司跟鸿铭科技的这场官司真打起来,我看谁家也捞不着脸面,以后就算打了翻身仗,在行业里也烙下了黑历史!一个管理变态,一个盗用技术,哎诶老领导,北方下雪了你知道吗?我朋友回家奔丧赶上了下雪,拍了很多下雪的照片过来。哇塞!白茫茫一片,我们那儿是黄土高原,你站在原上一望,所见之处天上地下全是雪!搞得我今天分神了都,好几个瞬间以为自己在雪地里呢,估计是展馆内的空调太冷了这两天刚一降温,我们家老头发烧了,哎我完全没顾上,平时瞧他精明强干地到处挑我的刺,真到病了我才意识到他真是老了前段儿出事故的郑小山你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的,他今天回老家了,走之前给我发了条很长的短信,哎呀我的老天爷,我在车里看着短信泪流满面” 说话间,王福逸点的日本料理也端了上来。精致碗盘里的小菜馋得桂英好似三天没吃饭似的,拿起筷子丝毫不客气,吧唧吧唧地吃了起来。王福逸起先喝了几杯酒,后来不喝了也不吃了,静静地听着桂英倾诉她的烦恼工作的、父母的、孩子的、老家的、朋友的、闺蜜的这些,王福逸统统没有。父母走了、孩子没有、婚姻散了、朋友远了,他的生活里只剩下赚钱的工作,而工作于他来说小菜一碟又机械无聊。公司在稳步扩展,工厂的单子越来越多,他作为掌舵人并没有多大的成就感和幸福感,这些,皆源于王福逸是一个内心豁达但更丰富的人。 金钱早已不能满足他对人生的追求了,他渴望一个完美的女人,可惜那个人迟迟没有出现。眼前的女人算不得完美,却是风趣的、聪慧的、可爱的、善良的、直白的、忠诚的、热情的、充满烟火气息的。他欣赏马桂英的所有优点,这些优点足以冲抵她身上那些微不足道的缺陷。离婚后,他越发地肯定马桂英正是那个他心中的完美存在。 难以启齿,有点害羞。 为了今天这场聚会,王福逸作为一个年及不惑的过来人,也是有所准备的。严选的手表、配色的袜子、淡淡的男士香水、富有机心的墨镜、不易显露的发型、在十几套衣服里捣鼓了一个小时才选出来的一套。这是一套不菲的黑色唐装,为了不显老他专门选了没有旧式纽扣的样式,里面搭配一件米白色的中式衬衫,宽松的裤子下面他选了一双白色的新款潮流休闲运动鞋王福逸不想把自己整得太过花里胡哨装嫩,也不想穿得太老气、没特色让桂英忽略。他从不去揣测桂英的丈夫是一个怎样的人,也不愿伪装自己去研究桂英的喜好,他认为他的自信和宽厚足够引起桂英的关注和好感,然而,此时此刻,正在桂英叽叽呱呱地又吃又喝时,久经商场的男人竟然分神在怀疑自己的穿着在桂英眼里会不会显得很怪异、很别扭,这想法让他浑身不自在。 “你真的不吃吗?再不吃我吃光了!”马桂英端起最后一盘三鱼问。 “啊呃我不吃我不吃。这次你全吃了,下次你请我吃饭吧!”王福逸抬了抬下巴。 “哎呀说累了,再喝点酒。这小酒真好喝!你怎么发现这里的?为什么你这么会享受生活?太可气了!我最讨厌人家有钱有闲竟然不是钱多人傻!你说说你,开着豪车戴着名表,还能找到这种物美价廉闲情雅致的好地方太可恨啦!我要吃穷你喝穷你!”马桂英说完自顾自地倒酒品酒。 “哼!那你可得努力呀!”王福逸呵呵地笑。 桂英喝酒的时候,福逸坐起来在手机上又下单了十瓶小酒,很快招待生端了上来,马桂英酒兴大发,跟个酒鬼一样贪杯。 “歪打正着呀!我以前真不知道自己能喝,我是干了这行陪客户之后才发现自己酒量过人的,哎呀绝对是遗传!我们家老村长从小给我灌白酒五十多度!前段还给我女儿灌白酒呢!漾漾才四岁!四岁天呢!为这个我俩大吵一顿,老头还离家出走呢” 马桂英滴滴答答又说了很久,中间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后明显醉了,走路要扶、身子在晃、语速变慢、拉着尾音。王福逸在旁听她说话如听爵士乐一般,浅浅地笑、偷偷地乐,中年男人好久没这么笑过了。别说他对桂英存非分之想,就算身边有这么个要好的率真的朋友,他也觉得珍贵而满足。桂英醉了以后,王福逸放松了很多,不用再担心自己的穿着是弄巧成拙了,可是,男人心里又有些失望。 这一次又失败了。桂英终究看不出他眼里的意味。 马桂英真这么蠢吗?蠢得看不出一个男人对她有意思?瞧瞧桂英,她的家庭算不上圆满也不是糟糕的,她的工作算不上成功也不是拙劣的,她的社交、感情、健康、孩子、生活追求等等皆是一样不拔尖不拖腿、不完美不差劲。桂英自己亦是那种没有大追求却笃定了什么,并且愿为笃定之事加鞭努力、付出余生的人。这样的马桂英一来眼不拙二来人不蠢,独叹迟钝。这个女人真的只是在爱情上很迟钝、很木讷。 奈何,这迟钝折磨着王福逸。他想退出危险的游戏、出格的,但对方浑然没有发现没被警察调查立案的罪犯还叫罪犯吗?他想自私一点争取一下,为了心中所爱,为了将桂英那种幸福的烦恼、带着烟火气的热闹据为己有,可气对方愣是没有信号接收不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王福逸选择了继续继续假装对她没意思并调侃她的身材,继续表白他对她是商业目的和利益动机,继续表演他是她的好朋友、好领导,继续对她千方百计又保持距离的好。 转眼到了十一点,桂英早喝瘫了,一张嘴还在精心地描绘她退休以后的浪漫生活。王福逸起身结账,然后叫了辆车,将她扶起来准备送她回家。到了金华福地的大门口以后,王福逸思前想后种种不便,最后用桂英手机给桂英父亲打了电话。没多久老马和仔仔下楼接人,看到桂英烂醉如泥那样儿,老马没有上前一步而是退后两步说:“哎,那个要不你抬她上去吧!我俩抬不动。” “哦好好好!”无奈,王福逸下了车露了脸,和仔仔一块将桂英搀进了电梯。 “啧哎哼”老马在电梯里瞅着桂英,翻着白眼,一脸不悦。老头既担心她身体又嫌她丢人。 “几个客户一起喝呢,马经理喝得太猛了”王福逸流着汗解释。 老马瞅了几眼王福逸,有点面熟,于是问道:“你是她同事还是?” “马叔我们见过面的博会!有印象吗?” “哦哦哦!记着记着!”老马一改面色,正儿八经地对着王福逸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地扫描了几番。 “你呀哦”想说什么又忘了,老马挠了挠脸问:“她前段儿胃出血了,以后你在场的话,叫她少喝点。”老马说完,又觉得话不对劲儿,有点尴尬。 “马叔我知道了!”王福逸满脸羞红,桂英父亲的鹰眼盯得他快现出原形了。 “终于到了,我妈太重啦!十个人都抬不动!”电梯门开了,仔仔一边抱怨一边挡着电梯门。 老马开门以后,几人进屋了。将桂英放倒在床上后,王福逸不敢多看,赶紧出了桂英的房间。 “你是她以前的领导是不?要不坐会儿?”老马记起前情,指着沙发问。 “呃不是那个太晚了不方便,叔我先走了!”王福逸尴尬地往门口冲。 “哦!仔儿,送下这个叔叔。”老马喊仔仔出来。 “好的。” 仔仔利落地跑了出来,一路非常有礼貌地将王叔叔送到了小区门口。作别后,王福逸不停地擦汗摸脸搓下巴。桂英儿子的彬彬有礼如春风扫面,他却被吹得极不自在。爱情的范畴一旦拓宽了,顿时显得婆妈而缥缈,八竿子打不着的全进圈了。 仔仔回来后给妈妈脱鞋脱袜盖被子,然后自己洗澡收拾准备睡觉。老马却睡不着了。作为农村人他淳朴直白,但活了七十年见了七十年的牛鬼蛇神,谁卖弄风骚、谁赤胆忠心、谁老奸巨猾、谁蠢笨如牛,老村长还是看得出来的,即便一时看不清楚,当场也会有模模糊糊的感知。这一晚,老马的感知结果是一个缺心眼、一个多心眼。谢天谢地,桂英长得五大三粗、一身虎劲,不似寻常姑娘娇滴滴的让家里人提心吊胆。再说那人,身型如虎、天庭饱满、眼神稳定、举止正气、面相有福,怎么看也比仔仔他爸有气象,老马只怪自己运气不好。 74上 旖旎曲中别旧人 南国乾坤感时节 “下个月我结婚,她是本地人,她二婚、我二婚,长得一般,人很体贴。我俩同居七年了,从我第一年来到金边开始。她比我小好些岁,本来没打算结婚的,哼哈你也瞧见了,肚子遮不住了!”一脸褶子的胖男人灭了一根烟头,重点燃一根,无奈地苦笑。 “哼呵”胡子男迎合着也笑。 “咱都过了退休年纪了,真不想耽搁人家,谁他妈知道女的快五十了还能怀上!”胖子又笑了。 胡子男望着两人中间的几盘菜,吸着烟发呆。 “我一直以为你跟小落能在一起。” 胡子男从鼻子里笑出一股烟,然后俯首摇头。 “小落是个好女人呀,我每年去暹粒市看她一次。饭店开得越来越大,生意很火!能干又会来事,多好的婆娘呀,偏偏你不稀罕!”胖子朝胡子啧嘴点头瞪眼睛。 对话陷入了沉默,饭店里的音乐替两人化解着伤感。 “isacage,ketiven。jtbecaeyou039;vefotten,thatdon039;tnyou039;refiveni039;aiturngthenight,butettothedoorythere039;snoonesighti039;anage,reaizgyou039;restiodhodsthekey,setfree,setfree” 几分钟后,胖子开口:“你要留在这里就好了,哪怕多住几天,我带你到处转转。这儿民风淳朴、人很热情、适合养老。昨天去的那条街全是外国人,各国来的、各种美食、各种语言、各种肤色,我每天晚饭后都去那儿走一走,哥我现在还会讲几句英语呢heo、heo,houch、houedor、onedor哈哈哈” 两男人在烟里咧嘴轻笑,笑到无声。 “国内现在怎么样?” “呵不知道。”胡子男闭着眼微笑摇头。 “我现在也不关心了,以前老想着赚了钱回去,现在孩子都快落地了!我想我以后可能要落在这里了!” 对话又中断了,烟雾中两人各自低下了头,忧伤缓慢的老歌续上了两人的对话。 “noodiaybeardisongandveseenthisseeyark。stioforourfathersandofortheost。stioeverontotheondarkonasottochaiithesea,etthere” “我一直以为你混得很好。”许久后,胖子托着下巴说。 “哼!”胡子男摇了摇头、抿了抿嘴。 “我也懂,现在内地不好混,不比以前了。二十年前遍地黄金,开个厂子立马进账加工布料的、制作洗洁精的、代工鞋子的;十年前也不赖,但凡跟手机电脑相关的,哪怕倒卖个芯片、充电器也能赚个盆满钵满!现在?大势已去啊。这四十年的发展透支了后四十年的,暴发户们原先赚来的,现在也洒得差不多了。这四五年国内的脚步明显放慢了,除了搞搞金融骗骗原先的暴发户,没什么空子可钻了。咱们这些出身的小企业主真不好混啊,也就在这边还能捡些漏儿、赚些小钱!” “哎”胡子男闭眼点头。 “你得挺住呀!我老感觉这次见你跟以前大不一样了,换了个人似的!哥可不爱看你现在这模样啊!做生意的,谁没经历过赔本?谁没来过几次重新开张买花篮的?我叫你来柬埔寨是找门路来了,你瞧瞧你这颓废样儿!郁郁寡欢这脸色哎呀完全不在状态呀!” “哼哈”满脸胡子的男人咧嘴一笑,笑完了两眼空虚。 aaroundiiarfaces, ces,faces ightandearyfortheirdaiyraces, gognonoearsarefigutheirgsses noexression,noexression hidedidroysorrototo andifditkdoffunny, ifditkdofsad thedreadyg, arethebesti039;veeverhad ifdithardtoteyou, 039;caeifdithardtotake runcirces, it039;saveryverydrd 一阵音乐之后,胖子再次打破沉默:“前几天见你来了,我在群里说了下,小落立马回复我,确定是不是你,哼哈哈哈”胖子有意成全一段缘分。 “哈你有空了给她介绍个好点的对象。”胡子男抬起两眼,像是托付,又像是交代。 “介绍过!瞧不上。惦记着你呢!你你真不见见她了?两小时就到暹粒了。”胖子像在祈求、争取什么。 “不了。” 两男人各自感叹,烟气朦胧。 hodanotherhandhand`sstitoo droeyes stibd ovenightstihidesthedadayofoveneverck aassionatehour`sedone thevio,theoet`shand, everythaheartysyourthehcare kiss,isarestired stisie “啊你吃饱了吗?”胖子在烟气中问。 “饱了。”胡子男眯眼点点头。 “那走吧。”胖子说着灭了烟。 “走。”胡子男也灭了烟。 两人拎着胡子男的行李,出了饭店,上了面包车,直奔机场而去。一路寡言,除了回忆过去似是再没其它话题了,到了机场,过了安检,两人作别。 “那个哥就送你到这儿了。” “嗯,谢了老李。”胡子男直面胖子,两眼真挚而深邃。 “哎你要是有困难了开口呀,哥现在除了几个闲钱一无所有,你要有好的项目记得知会一声,我当大股东,你给我赚钱!” “呵呵”胡子男看向旁边冰凉地冷笑。 “别一天天拉个脸的!以前精明强干的老板样儿去哪啦!我真看不上你现在这样子!”胖子假装生气,不停地拍打胡子男的肩膀,想给他提气。 “放心放心!”胡子男挤挤眼,也拍了拍胖子的肩膀。 沉默半晌后,胖子开口道:“我老了过了六十身体真的不太好了。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回得去!以后我回国了没地方待,不还得找你嘛!你这样子让我怎么联系你呀!”胖子说着双手叉腰,眼红了。 “别别别!”胡子男低下头握住了胖子的手。 两人紧紧地握手,像极了第一次见面的客户。中年人的作别,也只有握手,紧紧地握手。 “行了行了!走吧走吧!”胖子擦了泪摆摆手,示意他走。 “我要走了,李哥你保重。”胡子男说完,松开右手,提起地上的包,大步朝候机楼走去。走到十来米远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微微笑地朝胖子挥手。待胡子男在川流的人群中消失不见后,胖子这才捏着鼻头回去了。这一别,该是没有再见了。 这胡子男,乃马兴邦也。 胖子叫李平议,是马兴邦刚来东莞时的邻居。他们的交往开始于二零一三年,那时候刚搬来的兴邦雄心勃勃,整日为办石墨加工的新厂子劳心劳力。胖子原先是南方电网的专业电工,有妻有子,生活幸福。儿子五六岁的时候他经常教小孩换灯管、拆电器、合电线玩,导致小孩从小不怕电。有一年台风过境路上积大水,电线杆走电没人敢过街,刚上初一的老李儿子不怕死、不听劝地抱着书包淌水回家,结果当场三秒电死。自此后老李性情大变,整日怪罪妻子那天为何不去接孩子放学,老李妻子也天天呵斥他不该教小孩玩电。夫妻长久大战,悲愤耗尽精力和感情,老李不久辞了工作、撂下老婆搬家了,搬家后开始独自创业。 马兴邦刚和老李交往的时候,老李刚离婚,因为老婆出轨,因为老婆受不了他的冷漠和斥责。两个同时创业的中年光棍一拍即合,在马兴邦开厂子的过程中老李给了不少的帮助和建议。后来老李厂子所在的老工业园要拆迁,老李无奈要搬厂子。搬了一次生意骤冷,只得关门,厂子第二次挪地儿时老李也随厂子搬走了。 再后来老李说他要去东南亚开厂子,说东南亚房租便宜、市场新兴、人工工资低、消费也低。兴邦以为他只是在电话里随便聊一聊,没想到老李真在金边开了一家粉条厂子,生意还不错。这几年偶然的电话里,常听老李在曝露他的生活金边动不动停电机器歇菜、自己学会了做咖喱饭、他买了个带游泳池的二手小楼房、他被当地的混混骗了几万、他在暹粒投资了一家华人饭店这一次来柬埔寨看到老李满面春风,兴邦很开心。至于他来柬埔寨到底是干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小落,是谁? 在飞机上,马兴邦不停地追忆小落的样子一米七五的个头、苗条的身材、优雅的身姿、微卷的短发、爱笑的嘴唇、方形的脸蛋、褶皱的手背、松软的胳臂老李口中的小落,比自己要大两岁。落芳华,广东人,她潮汕的老公出轨后得了一点赔偿,靠着赔偿自己创业。和老李同在一处的工业园拆迁后,芳华没多久也去了柬埔寨。那时候芳华经常请他们去吃饺子、喝酒、唱歌、逛会所,认识芳华的那三年是兴邦在外游离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芳华一片赤心,兴邦无心接受。他还没有从过去的伤痛中走出来,即便已经过了好多好多年。这些年他想过芳华吗?当然!奈何断章的故事,没理由再续上了。见一面又如何?注定没有结局的故事,不如停在最美好的那段儿、最恰当的地方。 所以,下一站在哪里? 前段儿在重庆很狼狈,最近在东南亚很伤感,明天呢?无心生意的马兴邦与其说是去金边找机会,不如说是去看唯一的知心老友。明天在广州落地,疲惫不堪的马兴邦打算坐车回陕西。好久没见弟弟兴盛了,有点儿想念他做的臊子面,还有家里绵绵的老沙发、暖暖的炉子、狭窄的窗户。 今天是二零一九年十一月十七号,农历十月廿一,己亥年乙亥月戊午日。今日宜装修、结婚、入宅、领证、动土、出行、订婚、安葬,忌搬家、安床、破土、纳畜、移徙、伐木、盖屋、求医。早上七点,老马撕了老黄历准备清烟仓、填烟末、抽锅烟。今天起晚了一个钟头,许是天凉了,许是感冒药的安眠作用,点着火正要抽,听见桂英出房了。 “咋?今儿还上班?会还没开完吗?”老马惊讶地问。 “没呢,今儿最后一天。” “忙完了早早回来,娃儿最近天天嚷嚷着问你呢。” “今天不行,今天要送走好多客户,比前两天还忙呢。” “哎呐你中午给她打个电话也成。”老马噘着嘴一脸无奈。 昨夜在酒精的护卫下睡得格外夯实,今早起来神清气爽本来心情大好,听老头这么一说,桂英心里感动又难受,道:“知道咧!要是你哄不住的话送到她爸那儿,让她爸哄哄。” “你甭管咧,忙你的吧!”老马挤挤眼,扬起一缕青烟。 “展会今个儿结束,完了再上三天半,然后放四天假,到时候好好陪她。”桂英隔空说。 “你跟娃儿说吧,跟我说有啥用?漾儿这两天明显有点不高兴。” “你不是说她幼儿园同学方启涛来家里玩吗?” “耍了两三个小时人家家长就接走了。” “实在不行寻周周呗!” “周周周天上兴趣班呢!你看你,啥都不知道!”老马白了桂英一眼。 “我晚上忙完马上回来。” “哦对了!昨晚上谁送你回来的?”老马两眼警惕地瞅着桂英。 “呃同事啊!” “和同事吃饭喝酒,至于喝那么多吗?”老马皱起了眉。 “也没喝多少呀。”桂英辩解。 “哎你多大人咧?自己啥身子自己不知?喝成那怂样子糟蹋身体先不说,醉得连腰上的肉都露出来咧你不嫌丢人?不怕人笑话?仔儿他爸闲得一天天躲外面没事干,你喝大了不赶紧给他爸打电话,叫外人把你送回来,四十岁的人咧,看你办得这事!哼!”老马哼了一声,脸上极尽怨气。说完一声叹,又怨自己一开口总是传统打压训斥的那一套。 桂英叹了一声,道:“哎呀知道了知道了!”说完转身收拾去了,完事了打扮得光鲜亮丽去了展会。 老马几声叹息,散了怒气,周天两娃娃补觉,自己一人无趣,取来手机戏听。一打开手机这才发现钟能昨晚九点多在他们的老乡党微信群里发了不少图片,是他儿媳妇回家奔丧拍的垣上下雪的照片。老马一一翻看,好几张竟认出了他儿媳是在哪个村子的哪个角落拍的。段家镇还有人比他更熟悉各个村子的模样吗?如果有,不是入土了就是快入土了。 用语音回了信息,找好戏,添了烟,老马眯起神来。忽斜瞅了一眼阳台墙上的老黄历,今天是农历十月二十一,上周五立冬,下周五小雪节气名字,老头咬着烟嘴琢磨了琢磨,自言自语:“立冬交十月,小雪地封严,大雪江茬上,冬至不行船,小寒近腊月,大寒整一年。哎呀呀,今年的雪下得刚刚好。”想必家里人个个穿上厚棉袄了吧,瞧瞧自己,老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 刚来深圳时,仔仔说深圳没有冬天,说他在冬天上半身穿羽绒服下半身光着小腿,老马压根不信。瞅瞅现在,时节已过立冬,自己这回感冒以后才穿上了致远买的长裤子。刚起床时仔仔光溜溜的四肢、肚皮、胸膛晾在外面什么也没盖,前两天下雨降温小伙子依然穿着校服短裤,桂英今早出门也露着小腿胳膊,老马由不得感叹:空间挪移,气象混乱,好像时间大乱一样。 “立冬三候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冻;三候雉入大水为蜃。” 老马腾出烟嘴背出了立冬三候,这是小时候背不过先生要打手掌的知识,是长大后垣上人每年耕作的时间法则,也是传了六七百年的农业社会的“太玄经”七十二候!可叹无用武之地了。时代变了,早年冬天每年冷到零下二三十度的情况近多年没了,报纸上说是空调、城市、汽车导致的,老马摸不清,只晓得气候确实变了,变得和前五十年不一样了。雨水少了、大旱多了、小寒没了、立夏早了 工业化迫使人类的生活脱离了天地时节,人们无需再遵守什么,因为人们即将无可遵守,因为时间的规则和节律被破坏了。传统的生活方式不一定完美,但那种生活让自己快乐,让天下和自己一样眷恋土地、稀罕阳光、天然地见了枯树抽新芽而欢欣鼓舞的人感到快乐。 “小满三候:一候苦菜秀,二候靡草死,三候麦秋至。” 老马又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小满三侯。每年阳气最盛的时候,麦子成熟,人们开始收割。那些年村人对他的敬畏里,不知多少是得益于他对时节气候的精准把握。亏自己方才还想着将节气歌、气候诀教给漾漾当歌唱,可笑!有什么用呢?关于节气的一切流传老马始终视为法宝,经他印证了几十年的大自然说明书在这里根本没用。别说是在城里,现在乡里种麦子的人也很少了,不同地域、不同土质的种植规则亦大不一样,老黄历不起作用了,节气妙法不再通行,时间也变了味道。 好似壶中日月、袖里乾坤,老马一时半会浑然记不起来他来深圳的五个月里都干了些什么?而在屯里并非如此,农人每个月做了什么有天地为证、有时间为据,稍长些的农民哪个不知劳作和时节的关联、生长与时光的秘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农民也开始晚上十一点以后睡,早上急急火火地抢时间。时间,在城里像个大房子大卡车,人们使劲儿往里面塞东西,到了村里时间成了画廊,人们不稀罕朝里面塞什么,因为那投放万物之影的画廊没有尽头天也盛得下地也容得了。在城里时间是金钱,在乡野,时间只是时间。 “立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惊蛰乌鸦叫,春分地皮干,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立夏鹅毛住,小满雀来全,芒种开了铲,夏至不拿棉,小暑不算热,大暑三伏天;立秋忙打甸,处暑动刀镰,白露烟上架,秋分不生田,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 时间的秘密在大地上,人们却将大地用水泥和高楼封藏起来。没有哪一个朝代敢像现在这样将时间尸解并扔到地牢之下。多样的风韵、悠然的硕美、约定的璀璨、时节的化、地域的习俗、气候的习惯一切因时间而生的奇迹渐渐随着时间的隐匿而消声。燕子归来、百虫蠕动、秋叶萧瑟、冬雪皑皑时间不再具有魔法,因为这是一片被诅咒的地方。人类的生活失去了美,人类的眼睛不能再欣赏,人类的耳朵不再归于安宁,人们被机器的效率、无尽的忧虑、集体的焦虑、从众的盲目、躲不掉的攀比、被桎梏的选择、过去即失忆、未来即惶恐所笼罩,这便是时间的诅咒。 那么,什么是时间? 时间是人类用以描述物质运动过程或事件发生过程的一个参数,确定时间,是靠不受外界影响的物质周期变化的规律。当物质的运动异常规律时,时间不再具有参考意义;当事件的发生混乱或快速到无法记录时,时间也没有了意义。当我们认为时间只是计量地球运动的一个参数或系统时,那么它将沦落到与长度、宽度、深度等计量单位同一的等级,由此时间不再是金科玉律,而是我们需要时唾手可得的一把工具扳子、起子或铲子。于当代,也许时间已然沦落到这种地位了。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为何古人对时间的理解自然地结合了天上的时间与地上的变化?悠悠数千栽,为何有那么多的人骚客为时间题诗作赋?历朝历代,为什么老百姓们在每个节气后面赋予了无数条的言行规范?古今中外,凡人们为何要在时间的重大节点上多此一举地附加上祭祀、神明和信仰? 好久没种地了,老头浑身不自在,骨头僵硬了,肌肉虚弱了。不得不说,城市改变了老马,老马对时间的理解和运用与乡里不再一致,由此而来的生活习惯、做事规矩、思考方式也与过去的七十年不一样了。老农民从没企图改变什么,他只是在顺从或融入,而顺从和融入相比自发的改变,程度更大。 “我在哪呀?”女人心里自语。 对了,要去上班了,那边已经打来电话催她了。她一路提着包小跑,跑得肚子生疼却不敢停止。快到地方以后发现走错了,她急得团团转。忽然得知儿子今天又被打了,打得很严重,女人气得大步朝家走,路上恨不得拿起菜刀杀人。途中遇到了妹妹,妹妹埋怨她总是犹豫不决导致今天孩子受伤,妹妹把现在的一切过错归咎到她身上,女人有些委屈,蹲在地上呜呜痛哭忽然女儿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她说她不上大学了,她说她开始打工赚钱了。女人愤怒,气女儿为何自作主张不跟自己商量,气女儿为何放弃大好前程,气自己没本事使得女儿不得不如此 诸多情绪搅成一团,女人在一阵急速的心跳中醒来。原来是个梦,包晓星大口喘气。睁眼打望,屋子里只剩自己和一个婴儿,暖暖的炉子就在跟前,热乎乎的炕正在身下,回忆刚才的梦境,女人惊魂未定。求什么梦什么,抑或怕什么梦什么,经常梦里的境况好似群狼追撵一般,压迫得她焦虑难安。喘了一会儿大气,心情渐渐平复安定。 一看表是早上八点半,回老家以后,晓星总是起得很晚、睡得很沉。这是大嫂的房间,昨晚和大嫂、维筹媳妇、哈哈还有哈哈三个多月的妹妹睡在一张大炕上,格外温馨。包晓星穿好外套,挪到哈哈妹妹跟前,轻轻地抚摸婴儿的小手。包家垣,是小姑的娘家,是自己的娘家,将来也是这婴孩的娘家。想到这里,晓星笑了。 昨晚她从打麦场回来后,大哥的客厅里挤满了人,全是来看望她的老屋东西邻的两个婶婶携伴过来瞧她,她们从小看着晓星长大并离开;发小包雨红带着孩子来看她,雨红出嫁后在婆家过了几年,婆家地少日子不好,于是她重回到包家垣和老公孩子一块种果园;承包晓星家地的三家村人的媳妇商量着一起过来了,一来叙叙旧二来交租子;再加上大哥家邻舍、二哥家孩子一屋子十来人站的站着、坐的坐着,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火朝天。 包家垣开澡堂子了、包家垣有了水池子、村里修二胡的刚刚去世、收卖中药材的猪娃叔今年老得干不动了、养蜂的老杨这几年蜂蜜卖得有点贵、磨剪刀的瞎子去了城里投奔儿子、原来的木匠现在还在村里卖实木床、南头的老中医老得看不见自己写的方子大家聚在一起聊着包家垣上的新闻事件,挨个数落垣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个要好的还给晓星带了东西自家榨的芝麻油、自己地里的茶叶、自家做的干荞面、自己风干的茵陈晓星回忆着昨晚的聚会,不忘拿出手机看雨红女儿拍的大合照。乡里人憨厚的暖暖的笑容,曾经亦常常挂在她的脸上。 “我很忙”、“我晚上有事儿”、不停地加班、周末也在赚钱、不停地接电话发信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为赚更多的钱、还巨额的贷款。城市的生活,一旦开始,便无法逃脱中止,而世界上最悠然自得的职业饲养员、养蜂人、采药师不在城中而在城外。晓星饶了一大圈,发现她心中最渴望的温暖原来只是一方土炕、一间老院、一片土垣。 “姑你醒了?”忽然门帘开了,小麦进来了。 “你怎么来了?”晓星大吃一惊。 “不是去钟家湾吗?” “哎呀我还没起呢。”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 “早上雪不大,所以我和小龙早早过来了。” “辛苦你了小麦。”晓星说着赶紧穿衣下炕。 没多久,大嫂和维筹媳妇备好了丰盛的早饭。一家人吃了早饭,大哥让维筹一起随晓星去钟家湾帮忙打扫。十点多到了钟家湾,包晓星和小麦去走亲戚,小龙和维筹帮她打扫钟理家的老房子。钟家的亲戚个个开口闭口一直在问公公钟能、丈夫钟理和两个孩子,包晓星面上笑盈盈地完美回答,心中的苦涩只有自己知晓。走完亲戚,在钟理二爷家的孙子族中堂哥钟水平的带领下,晓星去钟家祖坟上给婆婆烧纸。烧完纸、修完坟,她也在婆婆的墓地边种了一溜烧汤花。 十二点在钟家湾匆匆吃了午饭,包维筹回家准备丧事丧服去了,小麦和小龙骑车带着包晓星直奔南郭村的葬礼。下午一点多晓星赶到南郭村以后,小姑姑父、启功启红包晓星小姑的儿子女儿、大哥二哥等等所有该来为大姑妈送葬的亲戚均已先到了,朝阳哥家早挤满了二三百人。一场黄土高原上的传统渭北葬礼即将开始。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上午十一点,手机连环炮似的响了起来,正在小屋里上网课的包晓棠捧起一看,原来是同事汤正将自己拉进了一个名为“莫家智慧休闲小部落”的微信群里,群中大概七十多人,全是晓棠公司的同事。 将她拉进去以后,群主汤正发了好多昨日同事们在马峦山徒步、野餐的照片,发完合影以后他提议今天去市内的羽毛球场馆打球,时间、地点已经定好了,正召集部队呢。群里好几个人报名参加了,待晓棠正要将手机放下继续听课时,忽然手机又响了一声。 “咱们的新人加美女同事下午去吗?打完羽毛球一起聚餐唱歌哦!包晓棠”包晓棠打开一看,原来是群主艾特她了。 “有事去不了。抱歉抱歉,你们好好玩!”晓棠回复,后附一串儿可爱的表情图。 汤正没有回复,群消息冷了一段时间,而后其他人聊起下午的穿戴一时间群里又沸腾起来。晓棠设置了群消息,以后只接受消息不提示声音,然后继续听课。对方的汤正此时估计心里正下着鹅毛大雪。 74中(1)三拜九叩行礼祭 曝骨履肠惊生魂 “红的!” “白的!” “那我走黑的吧!” “我走了,该你咯!” 午后一点,周日闲情,钟学成和爸爸一块下跳棋。原本是自己一个人玩,爸爸起床后一时无聊,也加入了他的跳棋游戏。几胜几负之后,大人顿感无聊,小孩意犹未尽。 “不下了,让爸爸抽根烟!”钟理说着推开五彩棋盘,抬臀坐在旧沙发一角,一层黑土的脚底踩在沙发边上,点燃香烟抽了几口,左手搭在左膝盖上吞吐起来。 钟学成继续自我博弈。我方下了一步之后,调转棋盘,审视棋局,在敌方的领地帮助敌方首领走了一步,然后再次调转圆盘,重新梳理我方处境,最后绞尽脑汁地下出一步。即便自己一人玩得不亦乐乎,但小孩依然希望爸爸能陪他再玩一局。数次斜瞅后,小孩判断爸爸好像没有再下的意思了。 一根烟完了。见爸爸重点燃一根,小孩猜测今天的双人对弈应该没有下了,于是打算端着棋盘去房间玩。收棋子的时候,钟理看出了儿子的小心和渴望,于是吐着烟气跟儿子搭话:“你妈妈给你打电话没?” “打了。” “怎么说的?” 学成不知如何回答,僵持片刻道:“没怎么说。” “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说了。”小孩答完,自顾自地整理棋盘。 钟理等不来他要的答案,被儿子的木讷和蠢笨差点要逗笑抑或逗怒,于是缓缓地问:“你妈说她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 “哦。” 钟理望着门外,两脚搭在茶几上,继续抽烟。 第二根烟快完了,爸爸没有再问问题,自己也等了很久很久,真的很想回房间。学成心里的几个小人打了一架又一架,终于承受不住,端着棋盘上楼了。踏上黑铁楼梯的第五台,小孩忍不住地偷偷看了眼爸爸,他正在点燃第三根烟。爸爸好像不高兴,他似乎有点生气,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怎样才能不让爸爸生气,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为什么小姨还不接自己回家,爷爷什么时候下班怀揣着诸多烦恼和问题,小孩走进了爷爷和自己的小房间。 悄悄关上了房门,小心地反锁,而后他将耳朵贴在门上,发现听不见爸爸的声音了,小孩如释重负,不自觉地喘了口气。将棋盘端到屋内的卫生间里,然后再次关上了卫生的门,借着卫生间小窗的明光,小孩继续自己跟自己下跳棋。下棋的时候,钟学成不由地脑海中出现了妈妈妈妈的笑、妈妈的话、妈妈发来的图片不知道妈妈现在在干什么。思念妈妈的小孩更加烦恼,无心玩棋的他坐在洗手池上,望着窗外进出农批市场的大人们发起了呆。 “人间府第失慈爱,天宫仙班多善仁”。 白色对联贴在两侧,横批为“德及乡梓”;大门右侧望门纸高高挂起,两边的墙上靠满了花圈,门前及巷道摆满了桌椅,左右好几家邻居的门前也被各色机动车占用了。大表哥、二表哥等一众男人在门口戴着孝帽迎人两表哥族中人、大姑妈娘家人、大姑父的外亲、两嫂嫂娘家人、晚辈媳妇的娘家人、村里今天到岗的执事人农村的红白喜事,沾亲的都得上门。从钟家湾扫墓归来的包晓星,老远瞅见了家门口的一堆堆人,拉小麦在不远处停车。 下了小麦的摩托车,晓星有些愧疚自己来晚了,三下五除二地穿好小姑提前为她备好的丧服,和大表哥二表哥等一众人打完招呼,按照习俗女人呜呼哀哉一路哀嚎,直哭向灵堂上。每有亲戚哭着进了灵堂,男亲男主迎,女亲女主迎,一见晓星五体投地扶柩大哭,郭家的两位嫂嫂、晚辈媳妇以及大表姐郭朝芬等人一齐过来陪哭。哀悼之后,晓星按规矩烧香敬酒磕头,众妇人回礼,而后晚辈的媳妇们起身搀扶晓星、朝芬等人。 擦完泪,几人叙旧寒暄,还没说几句话又来一轮女客直奔灵堂哭丧,几位女主立马跪下陪哭回礼。晓星见状离开了,擦了泪去找小姑她们。回头一望灵堂早已布置精当,祭奠的黑色挽联左右飘浮,写着巨型奠字的布质挽幛隔断了亡人和生客,两侧崭新的幕布上绘着九龙缠柱,上方的梁柱上彩灯条条。棺材用的是柏木,棺底周围镂刻花纹,棺头上雕着“寿”字图案,包晓星好奇地去探望棺木中的大姑妈身穿枣红色寿衣、着黑色绣花布鞋、盖红色绣花寿褥,脸上盖着白色冷气纸、脚上缠着绊脚绳、墙上点着长明灯。包晓星想看大姑妈最后一眼,奈何没有勇气掀开冷气纸,只得侧着瞄一瞄大姑妈的脸颊,正打望间忽听有人朝她说话。 “星姑我有点怕,我们去找舅奶吧!”小麦披麻戴孝地一身白。 “怕啥?人这么多。不怕的!”包晓星说完拉起了小麦的手腕,两人朝屋里走去。 “还有讣告啊!” 没走几步,包晓星看见了墙上贴着的白纸黑字的讣告,不由得读了一遍:“讣告。家母包锦春不幸于二零一九年十一月十二日上午十点与世长辞,享年七十八岁。兹定于十一月十七号在家设奠、十八号入土为安!特此讣告。愚孝长子郭朝阳、次子郭朝明等携子女泣告,二零一九年十一月十三日。” 一路穿行,包晓星发现表哥家的房子跟第一晚来时大不相同,几乎全被征用了。前院摆满了吃酒席的桌椅板凳,虽远未到吃饭的点儿,但好多客人此时正坐在那边休息闲聊;后院成了灶房,请来的专业厨师和一帮妇女在那里热火朝天地备饭;前院的角落挪出一块地供自乐班子拉弹打唱;儿子郭桐生的婚房成了礼房,礼房里此时堆满了亲戚送来的礼物,账房先生在记账,捏毛笔的写红帖;大表嫂的房间成了执事房,村里请来掌事的先生正在给上门帮忙的村民分配工作;表哥女儿郭桐瑶原先的房间现在成了议事房,专为两表哥、表哥家几个儿子、村里的掌事等人议论大事用;二楼的两间房子成了名副其实的大仓库,采购的蔬菜熟食、酒席上用的杯盘、原放在一楼的闲置家具农具等等如小山一般堆成一座一座;大姑妈生前的房子此时成了招待长辈的客房小姑、大表嫂的父亲、二表嫂的母亲、桐生媳妇的爷爷等等一群上了岁数的老人全安顿在这里。 包晓星绕过人群,终于找到了小姑。见过长辈、寒暄以后,她安静地坐在小姑身边,听小姑和一群七老八十的亲戚嘀嘀咕咕地围在炉火旁拉家常。 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如今黄土高原上的葬礼依然沿袭旧时风俗,厚殓迟葬,隆重出殡。亡人一般在家停放七天方入土,此时此刻是大姑妈去世后的第六天下午两点半,前期的治丧和报丧已完,亲友吊唁已经结束,寿衣已穿,灵堂已设,倒头纸已烧,身已净,床已移,殓已入,讣闻已张贴,墓室已打好,乐队已请来,守灵已五晚,接下来是什么流程,包晓星这个远来客哪里知道。久离故乡,早忘了方圆上的习俗礼仪。 “星姐!”一个壮壮的女人走过来朝晓星打招呼。 “啊!启红呀!我扫见你了,又不敢认!启红你怎么变这么胖了!”亲亲的表妹,隔着两米,愣是没认出来。包晓星望着小姑的女儿一时半会不敢相信,曾经十斤的俏姑娘如今变成了一百五六的大胖子。 “哎村里活多,干着干着就胖了。”表妹张启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俯首间多少心酸。她脸上的黑红、头发的蓬乱、裤子的膈应、袖口的断线早已说明了她如今的处境。 “胖也好瘦也罢,指不定你比我身体还壮实呢!我现在年纪不大一身的病,稍微吃不好胃里疼得很!”包晓星拉住表妹的手,两人坐在一处,低语热聊,言语间满是童年的你你我我。 没多久,家里忽然喧哗起来,唢呐声近在咫尺。 “怎么啦?”晓星惊讶。 “估摸要请牌位咧。”小姑扭头镇静地回答。 晓星、启红、小麦等出屋来看。果然,乐队在灵堂边不远处吹打起来,众人厚厚地围在灵堂外,原来主人家正在摆设祭品垣上人称“献祭”或“三献礼”,灵堂摆设之物多是郭家外嫁的女儿们做的或买的。众人的眼光随着摆设物而缓缓挪移,最下面一桌是五彩的花馒头,靠上是九种副食、四种水果、十三朵纸花,再靠上一阶是香炉和蜡座,蜡座两侧为高高的油炸面花圈;最上面是各色纸花男女纸人、一对仙鹤、一双梅花鹿、灵芝等。十来分钟后祭品摆设完毕,大表哥和桐生、从城里赶回来的二表哥及其子郭金生、郭闰生等几人披麻戴孝地在乐队的带领下,去族里其他家迎请族中仙逝长辈的排位和相位。 与此同时,表姐郭朝芬和郭家的其他外嫁女子此时正在桐瑶大表哥女儿、郭桐生妹妹房里加紧地制作纸棍、纸花,为接下来的成服、披红做准备。包晓星和张启红等闺女们也加入了其中,剪的剪、糊的糊、陈列的陈列。 唢呐声中,众人在南郭村里七绕八绕,几十分钟后,五位孝子和其他族中孝子捧着七张祖宗牌位回来了,家里再次沸腾起来。将祖宗牌位等摆放至灵堂上,家族里的孝子们三拜九叩以后,准备成服。 厨房端出了成服需要的猪头、菜肉等祭品,表嫂那边也备好了麻衣孝帽等交至族中长辈手中,朝芬将做好的纸棍等物交给执事人。锣鼓声中,家里的亲戚们浩浩荡荡地挪位至南郭村小广场上,以告知天地、乡邻,今有慈母离世、家祭安葬。包晓星好奇,跟着启红、小麦一起出来看热闹。 吹鼓手、孝子们、亲戚们、村民们陆陆续续跟了过来,行至村中小广场,人们围成密密麻麻的圈子,好似等待演出一般。秦腔一首之后,主事人一番说讲,接下来族中长辈为孝子孝孙们披麻戴孝。两位表嫂在旁边递白衣白布,家中最年长的朝阳哥堂族小爷为一众孝子穿上白色孝袍、戴上孝帽、腰中束上孝布。在乐队凄凄惨惨戚戚的伴奏下,成服结束,孝子们各个领了纸棍,磕头哭拜以后,退至旁边。 接下来是披红,意在肯定并表彰家中某些人的孝行孝举。二表哥一家常居郑州市鲜少在侧照顾大姑妈,大表哥和大表嫂年老力薄、心意憔悴,照顾老人的好些重担由郭桐生和桐生媳妇分担了,今天的披红主角便是桐生两口子。几首经典的秦腔名曲表演结束以后,主事人手持话筒开始宣讲:“首先请我们的孝孙、孙媳妇过来。” 待郭桐生、桐生媳妇何荣华跪在人群中后,在自乐班子的单曲循环伴奏下,主事人娓娓道来:“桐生咱就不说了,天天搀扶老人如厕,冬天给老太太烧炕晒被子,夏天抬老人家出来吹风纳凉大孝子一个,难得难得!今天在这儿,我作为咱队长必须好好夸夸桐生媳妇!这娃儿,定点定时给老人喂药,赶上中药了小媳妇在后院搭小灶细心熬煮,为了让老人家睡得舒服,桐生媳妇专门买了个洗衣机给老婆子清洗衣服床单被罩子,娃儿上个会赶个集也不忘给老婆子带点零嘴吃货,老婆瘫着的时候擦身体的还是人家桐生媳妇这些事儿咱南郭村谁不知道?搁在孝子孝女身上这是应该的、应当的!但是孙媳妇儿呢,是外人,没有血缘,还年纪轻轻!能做到这份上可以说是难等可贵!咱议事会几乎是毫无争议地评选他俩口子为表彰对象。现在,由长辈们、外亲们给这两口子披红!” 乐声忽然调大,包晓星听了这些顿时对桐生媳妇由衷钦佩,旁顾左右亦有不少抹泪的妇女们。小姑作为大姑妈娘家人的首席代表,此时双手捧着一条红绸缎颤颤巍巍地走到桐生媳妇跟前,将红绸缎从左肩披上,右腋窝下系住,完事了不忘摸了摸小媳妇的头发以示褒奖;然后为桐生披红。接着披红的是桐生的姑奶、外婆、族中祖父母一辈的亲戚,下来是包晓权、包晓志、包晓星、张启功、张启红等代表大姑妈的娘家人为两人披上红绸缎,然后是桐生的小姑、表姑、舅妈等父母一辈的亲戚为两人披红没多久,两口子胳膊下绑起了高高的红绸缎,足有几十条。整个过程在音乐的熏染、唱戏人的咿呀呜哇和主事人的煽情解说下,围观的好些老人们被两年轻人感动,纷纷红了眼、抹着泪。 批完红,主事人作致辞。致完辞在八口乐人的引领下,孝子亲戚、村里帮忙执事的男人们妇女们纷纷回到了表哥家。没消停多久,窸窣吵嚷中,又一阵锣鼓喧天,众人纷纷站了起来,原来是要奠酒了。 奠酒,又说祭奠、家祭、祭祀,是渭北葬礼中最重要、最隆重的一环。主事人叼着烟敲着一面大铁锅那么大的锣在灵堂边召集众人。和主家的合计以后,他确定了一张祭拜的名单,正读着名单上的名字问候今夜来奠酒的亲戚是否已到跟前。大致的点名结束以后,乐声暂停,众人肃静,主事人开始读祭。祭朗朗读完,主事人手持话筒开始讲话。 “祭祀马上开始!男宾女宾,各就其位!执事者,各司其事!主祭人,站定就位!” 这一句说完,人群一片寂静,大表哥郭朝阳站到了灵堂跟前、草席正中。旁边一人端着盘子站在灵堂边上,盘中三壶酒、三个小茶杯,旁边另有一人提着一大桶白酒备用。 “奠酒开始!主祭人,拜” 在密密匝匝的目光中,大表哥听声行事,郑重握拳作揖。 “跪” 大表哥下跪,三叩首。 “起” 大表哥起身。 “拜” 大表哥朝祖宗作揖。 “跪” 大表哥下跪,三叩首。 “祭酒!” 大表哥跪定,执事人递来酒壶酒瓶,大表哥接过酒,倒酒,献酒,倒酒,献酒,倒酒,献酒。 “起” 大表哥听声起身。 “拜” 大表哥作揖、下跪,三叩首,作揖。 “礼毕!起!复位!” 主事人说完,大表哥亦祭完,忽地一声锣响震天。然后主事人回头冲二表哥说:“主祭人就位!” “拜,跪,起;拜,跪;祭酒;起,拜,跪,起,礼毕!” 在主事人粗狂的提示和主持下,二表哥三拜九叩三献酒,完成了祭祀。 一声锣响,主事人望向以郭桐生为首的孙子辈的三个人说:“主祭人就位!拜,跪,起;拜,跪” 桐生、金生、闰生三个孙子祭拜结束以后,又一声锣响,主事人喊道:“主祭人就位,男宾上前。请亡人亲家礼拜献酒!” 说完,大姑妈的两个亲家大表哥的岳父和二表哥的岳父一同上前,站在堂前席中,三拜同辈不跪、三献酒。 “主祭人还礼!”主事人说完,以大表哥为首的主祭人跪在灵堂左侧三叩首还礼,两老人三作揖再还礼,第一轮客人酒奠结束。 “请亡人娘家长辈上前献酒!” 包晓星的小姑父于是上前,三拜同辈不跪、三献酒。 “主祭人还礼!” 这头孝子们三叩首还礼,那头小姑父作揖再还礼。 如此,一轮一轮,从各方长辈到女婿、重孙子等等皆已祭毕。一阵锣鼓震天响,主事人开嗓:“接下来是女眷们祭奠,请女孝子上前!第一轮,主祭人就位!” 话音刚落,大表嫂从人群总走出来,站在灵堂跟前、草席中央。 “拜,跪,起;拜,跪;祭酒;起” 大表嫂两手扫了下腹下孝服,然后听声下跪,三拜九叩、作揖献酒。 “起!礼毕!主祭人就位!”说完二表嫂开始祭拜,接着是两位孙媳妇。 四位女孝子祭拜以后,按辈分前后跪在灵堂右侧,接受女客的献酒并还礼。晓星小姑等数位长辈们拜完以后,朝芬等一群外嫁女儿、侄女、甥女轮番祭拜,接着是孙子辈的女宾们奠酒。待最后几位女宾祭酒完毕,女孝子们还礼结束,主事人一声锣响,开口拉音高声喊。 “礼毕!祭祀结束,乐起!备宴!客人们准备开饭!” 乐队声起,众人缓缓散开,为期两个小时的祭奠终于拉下帷幕。包晓星叹为观止,好像是第一次见到祭祀一般心中震撼。特别是人最多的时候,十来人南北跪着五体投地,客方拜完,主人还礼,客人再拜,十来人同时拜同时起的场面颇为壮观。蓦地心中怪异,只想自己死后也能有这么一场隆重的离别,嘈杂中不失严肃、冰凉陨落后不失温馨热闹、麻木的平淡中不失响亮的悲壮。 此时厨房整备完毕,执事们倒茶、上菜、端盘子,客人们按照分拨渐渐落座。男人们在门外吃,女人们在门内吃,一时间三十多席全坐满了人。包晓星和小姑、启红她们挤在一桌,终于有幸吃到一回正宗的大荔九品十三花。好个惭愧,包晓星竟不敢在桌上开口说她是有生之年头一回吃到自家县城里的流行宴席。她离开时村里人的条件没那么好,九品十三花村里人当时吃不起,后来常见亲戚们在朋友圈里发九品十三花的照片,今天,终于,女人赶上了名不虚传的陕西十大主题宴之其一。 村里人一遇红白喜事便能吃得到九品十三花,所以饭桌上人们并不稀奇,边吃边聊着桐生媳妇的种种好。包晓星闷不吭声、嘴不停嚼,认认真真地吃着名扬四海的秦府佳肴,几乎每道菜她都要伸出筷子夹点儿尝尝味儿。第一轮是九盘茶点四盘干果、四盘水果、中间一盘甜点;接下来是十三道凉菜四道荤菜、四道海菜、四道素菜,中间一个正主子。十三道凉菜与之前的九盘茶点拼成的图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皆是四四方方。凉菜撤下以后,开始一道一道地上热菜洪福齐天、柜中缘、烩金门、升官图、酸汤小酥肉、银耳粥、生氽丸子、酸辣肚丝、蜜汁轱辘。 在外二十年,包晓星一直以为自己是“食冷淡”,今个儿才发现她并不是,她只是不喜欢吃南方的饭菜罢了。四十岁的女人仿佛回到少年一般,顾不上什么礼仪,端起眼前的酸辣肚子的大品一种盘子,哼哧哼哧地朝自己碗里舀汤喝。九个热菜撤下以后,最后是九碗家常菜,配有手工花卷、千层锅盔、燕麦面皮和野菜窝窝头等。眼前均是大荔名菜,包晓星已经吃得坐不直了,后靠在椅子上,遇到自己喜欢的还是忍不住伸出筷子夹一口。家乡菜如此丰盛,道道合她的唇舌胃肠,为何她在外一年一年地很少吃得到哪怕是一两样纯正的?大概远吧。宴席结束后,村里执事的帮忙清理餐桌、倒酒倒茶,包晓星站在角落一边听小姑和其他老人聊天一边默默地消食。女人已经忘了上一次她吃撑到挺起腰板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是怀孕的时候吧、结婚的时候吧、刚来深圳的时候吧 74中(2)三拜九叩行礼祭 曝骨履肠惊生魂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都八点啦!” “妈妈你还没回来吗?爷爷说八点十分啦。” “我作业都做完了呢!妈妈你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呀?” “妈妈,你为什么不回我信息呀?我给你发了好多好多好多好多表情呢!” “妈妈我刚才洗澡啦,我自己给自己洗的呢!老师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嗯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妈妈,爷爷要给我洗头发啦,你等一下哦!我我洗完了头发再跟你聊天可以吗?” 今天是安科展的最后一天,虽然是周日,到底没多少人,远来参展的皆压抑着不满。原本下午才撤展的规矩被好些企业打破了,早上一来便拆台撤展,可想展会内的氛围,简直是裸地打了主办方一耳光子。李姐今天也是挺着脸强装镇静从容,笑盈盈地送走了好几个大客户。老钱总到底见多识广,穿梭于展会之间一如往常,好些客户经理见了老钱总倒有些不辨虚实了。好巧不巧,今天joden竟然来了展馆,还待了大半天,借着送老总顺便看看安科展的冷淡。隆石生说joden在展会溜达时见了李姐这边的人竟懒得正眼看,还一个劲儿地在老钱总面前描画展会如何如何失利。 忙了一整天,马桂英早累得两脚麻木、口干舌燥了。终于,晚上八点,离开空荡荡、乱糟糟的会展中心以后,马经理坐在了自己的小车里,定神片刻,准备回家。一路上手机不停地响,原来是漾漾用爷爷的手机发语音信息。一边开车一边循环听着女儿稚嫩的童音童调,桂英甜蜜得心早化了,一路不觉间加快了行车速度。 “宝儿过来!爷给你剪剪刘海,长长了,碍眼睛。”老马给漾漾洗完头、吹干头发,瞧着刘海长了,于是找来大剪刀准备剪短。 “什么是刘海呀?”漾漾走过来站直了抬头问。 “就是你额前那撮毛,别动!你要动弹爷连你眼珠子也剪掉了。”老马拽了拽漾漾的刘海。 “为啥把头发叫刘海呢?” “为啥?哼哼!爷碰巧知道,给你讲讲。”老马一边说话一边丈量需要剪掉多少,剪太短难看,剪一点儿过两天又长了。 “那你讲讲。”漾漾等话呢。 “呃原先有个小神仙叫刘孩,他脑门上留着齐齐的黑头发,老百姓看惯了觉着虎虎的贼好看,像宝儿一样也是个伶俐虫、机灵鬼。所以,大人学着样儿给娃娃们脑门上也留了一排齐齐的头发,管那叫刘孩。后来流传开了,人觉着刘孩的孩不中听,给换成了海水的海,就是刘海了,现在晓得不?” “呃晓得!那什么是晓得呀?” “晓得哼,就是知道呀。知道就是晓得,晓得就是知道。现在你晓得晓得的意思不?” “爷爷,你说的是什么话呀!哈哈”小孩咯咯轻笑,老人也笑了。 “别动,爷再给你剪一茬。”老马左看右看,一番计算,又剪了一点。 “爷爷,你不是说我洗完头发,妈妈就回来了吗?” “在路上呢!路上呢!路上呐!别再问啦,你再问爷给你剃成小秃子。你妈开车呢,别打搅她,乖乖的啊。”老马整理完浴室拉漾漾回房睡觉。 小孩等不来妈妈,心中委屈又害怕,噘着嘴上床听爷爷讲故事。 算上出车库及坐电梯的时间,再有半小时到家,桂英一路心急火燎。快要拐弯时,前面一辆公交车开得太慢,马桂英准备从左侧超过。刚上左侧车道,两车尾部齐平时,忽然公交车闪了一下,来个急刹车戛然而止,停在半路当中。桂英吓了一跳赶紧刹车,不知公交车为何骤停,倘若方才她没有变道岂不是撞上了?女人拍拍胸脯,虚惊一场。 可是,公交车为何突然停在大马路上呢?一定是出事故了。桂英顾盼四周,没瞧见撞车,心中猜测可能公交车坏了。见后方无车,她缓慢行至前方,然后变道重新回到原先的最右侧车道。而后女人停下车,按下车窗,伸出脑袋朝公交车一看。 不看不知,一看生魂出窍。 公交车右前轮下正躺着一人深红的上衣,又长又黑的头发,四肢扭曲,脸朝桂英这边。借着车灯和路灯,桂英看得分明,那人一身分两段,一段在轮胎左侧,一段在轮胎右侧。马桂英吓得张大嘴、瞪大眼,啊地一声破天大喊。 公交车司机借着灯光从马桂英的表情和喊声里判断出了事态的严重,此时公交车上的乘客开始陆续下车。好些人看也不敢看地径直往前走,有胆大的回头多看了几眼,公交车司机下来后看到那场面,赶紧打电话。 原来,方才拐弯时,司机的水杯掉地上了,他弯下腰低下头伸手捡水杯的时候,将前面的人碾在车下。可是,谁能想得到在这僻静的高架桥上会有人走在栏杆内大马路的白色线条上。仅仅几秒钟,一条鲜活的生命血肉模糊、魂飞魄散。 马桂英是第一个看到那女人尸首的,拢共看了不到五秒,整个人猝然魔怔了。倘若自己没有变道,可能撞死那人的就是自己了。桂英转过头关了窗,觉一股气从肺腑上来卡在嗓子眼,第一次经历车祸的女人猛不防地在车内崩溃大哭,两手放在方向盘上抖个不停。她的车此刻停在公交车前方七八米处,女人恨不得有筋斗云赶紧跑,奈何两手慌乱无力,身体剧烈颤抖,全身毛发冰凉,心脏扑腾扑腾地乱跳马桂英吓瘫了,根本开不了车了。 桂英颤抖着拿起手机,用力握紧电话求助致远。第一个没通她继续拨打,第二次又没拨通,女人急得哈哈乱叫,第三个打通后她已经说不清话了,后视镜里定格着她不敢看的一滩血泊。何致远一听车祸、尸体、被压成两段等词汇面色铁青,反反复复问了好几次,确定车祸不是桂英导致的而是桂英看见了吓坏了,这才跑出门打车去接她。根据桂英发送的位置,他起码需要二十多分钟才能到现场。致远心急如焚,路上不停地通过电话安慰妻子。 路上聊了十来分钟,何致远需要确定位置,无奈挂了电话。桂英在车内独自待了不到一分钟,满脑子是红衣长发、四肢扭曲、肉身两段的画面,连那女人的脸她都瞧见了。越怕越捂着眼睛,越不让自己看越禁不住地偷瞟后视镜,越看越怕、越怕越看,女人吓得转过头将脸埋在座椅上,两手紧紧地抓着座椅。她只想立刻立刻离开这里。 巨大无助中,马桂英大幅度地抖着右腿,侥幸地拨通了王福逸的电话,不知他此时在不在附近。王福逸接了电话,听桂英哭得跟个孩子一般,正在自家沙发上玩手机的男人忽然整个人精神抖擞能量满格,二话不说开车出门,风风火火地前往桂英所在的地方。王福逸的房子在市内,自己有车,很快便赶到了桂英发送的地址附近。 出租车不会胡乱停靠,特别是在高架桥上放人下车,何致远如果提前或多坐一站下车,自己岂不是要步行到桂英那里,这么危险他当然不会重蹈覆辙。跟出租车司机说明情况后何致远苦苦哀求司机送他去高架那里,夜班司机一听不吉利死活不同意,还催着乘客赶紧下车,致远无奈只得提前下车了。下车后跟桂英发了语音消息,说他在打另一辆车,说他报了警可能会坐警车过去,桂英一个人在车里等得煎熬,身上的鸡皮疙瘩一身一身地掉,冷汗热泪不停地流,连脸上、额头的汗毛也根根挺拔。 幸好,王福逸和交警同时赶到案发地。福逸将自己的车子安全地停靠在桂英小车的前方,然后敲窗让桂英先去他车里坐着。桂英下车时身体已瘫软,不由地回头看时被王福逸一声呵斥拦住了,公交车下的场面到此时更不好看了。坐到王福逸的车里,女人依然发抖冒汗、心脏狂跳不止。 所以,桂英的车怎么办呢?王福逸拨通了代驾公司的电话,附近三公里有一名代驾司机正在路上赶来。桂英跟致远说明了大致的情况,说她乘坐同事的车子回家。致远于是亦准备打车往回赶,连方才冒充公交车乘客的报警电话也懒得理了。在车里,桂英小孩一般委屈巴巴地向老公讲述整个过程,王福逸听得揪心而嫉妒。代驾司机到了以后,福逸开车送桂英回家。两辆车一前一后到金华福地的小区门口时,仔仔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原来,从补课班回来后在外面正吃晚饭的仔仔,一听妈妈遇车祸受惊他赶紧骑车往回走,按照爸爸的吩咐在小区门口候着。致远也先一步下了出租车,父子俩会面后等了几分钟,见有黑色奔驰路过小区车库的唯一路径朝大门口缓缓行来,料是桂英了。福逸停稳车,看见桂英儿子仔仔后在车内招手,然后从里面开了副驾驶那边的车门。致远走到车跟前,跟儿子一齐将桂英搀了下来。桂英哭得面目全非,仔仔在一旁安慰。致远从背影早认出了今天送桂英回来的正是那晚的那个人,这一次,他看清了男人的脸。何致远主动走过来跟王福逸搭话。 “怎么称呼啊?” “我姓王,她同事。本来在群里正聊天呢一听她出事啦,我一想我刚好在路上,顺便就过来了。” 何致远故作镇静地致谢:“谢谢你了!要不要去家里坐一坐?” “不不不不不!有事呢,那个回头见哈。” “好的好的。你从辅导走到前面,那边有路口好调头。”何致远为王福逸指路。 “好,走了哈。” “谢谢啊!”两君子优雅而尴尬地作别。 致远目送福逸离开,回头时仔仔早扶着桂英进电梯了,他停好车后大步往回赶。桂英一到家,面色难堪地直奔房间而去,上了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头也包进了被窝里。即便如此,红衣长发、一身两段、四肢扭曲、面目狰狞的影子依然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女人一颗心砰砰砰地跳,跳得好像要蹦出来似的。 老马见这场面非同一般,听仔仔说完又听致远讲了一遍,确定桂英真是受惊了,他直奔桂英房间,操起犁地时骂牛的嗓子,揭开被子破口大骂。 “一天天地不长脑子吗?四十岁的人了还当你是娃娃!人死了跟猪牛羊死了有啥区别?你小时候是没见过杀猪杀鸡还是没见过割牛肉、挂羊头!当妈的人了瞧瞧你这样子!叫娃娃们看见了咋想!” 老马还没说完,桂英拉过一个枕头将自己的头捂在其中,紧紧地捂着。 “动动你的榆木脑子,现在是唯物社会,要世上有神有鬼的话活人早被神鬼吃光了,还能留下个你!要有鬼的话你妈死了多少年了也没见她给你显显神!经我手闭眼睛的不知多少人你爷、你婆祖母的方言叫法、你外爷外公、你妈、你三大、你二大二大,即二叔,农村的叫法还有马家屯的一茬一茬人,也没见谁谁谁死了以后把我咋地!一天天胡思乱想,看见啥了就大呼小叫、哭哭啼啼的,丢不丢人!” 老马嗓门之大、怒气之盛,吓呆了旁边的三人。致远坐在桂英身边低头轻拍桂英的肩膀和头发,他虽不太能听得懂岳父在骂什么,但相信老人一定有他的道理;漾漾在门口抓着门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泪滴答滴答地往下落,小嘴也咧了个老长;仔仔站在床边皱眉瞅着老头,不明所以。 “连环杀人犯且搁牢里活得潇洒着呢,也没见他杀的人过来找他算账!你个平头老百姓一没犯法、二没不道德,站得正立得牢你怕啥怕?你到底是怕啥么?这世上的活人哪个没经过人死?有几个人死的时候是好看的?零八年大地震死了多少人!温州动车出事活埋了多少人!现在呢,那地方还不是好好发展呢。照你这怂胆,那些现场见过大地震的人回来都别活了!要死要活的一天天!见个尸首就吓成这怂样子,将来我死了是不是还得避着你!是不是我死的时候还得规规矩矩地死?” 老头咽了口唾沫,继续开嗓大骂:“中国人每天死在交通事故上的不知几万还是十几万,有几个人死的时候是完整的、好看的?难不成经车祸的人过后都嫑活了?就你一个胆小得跟咻咻指麻雀,方言说法一样!多少岁了还当你是个娃娃见不得这、见不得那的” “爷爷你别说啦!”仔仔觉话太难听,气得在旁握拳瞪眼。 “你懂个屁!去!把折叠床搬过来,今晚你睡你妈这儿,你小子阳气重,给你妈定定神。”老马抿抿唇、收了嗓,伸手指挥仔仔。 仔仔迷惑地望了爸爸一眼,致远点头挤眼,示意仔仔照做。少年于是开始搬床、铺床。桂英依然捂着脸,不停地大喘。漾漾早滴滴答答地哭了,小孩吓得不敢出大声,憋着小声哭的样子格外惹人怜。老马跟致远挤挤眼,示意他出来一下。 老头拉着漾漾先一步进了仔仔房里,等致远进来以后,老马凑到致远耳边小声问:“屋里有安眠药没?” 致远望了老头一眼,有些出神。 “没有的话,你赶紧出去买些,安定、镇定的药都成。”老马用力地挤眼。 “有,我原来买的安神的。” “按药瓶上写的剂量,多给一两片,让她好好睡一觉。睡一觉起来精神足了,就没啥事了。” “嗯。”致远点头会意,马上出去找药喂药。 仔仔过来抱被子枕头的时候,老马摆摆手叫仔仔过来。 “咋了?”仔仔噘着嘴问。 “你赶紧在网上买个佛像。” “什么?”仔仔凝眉不解,一脸不可思议。 “买个佛像!菩萨、关公也行。” “这有用吗?” “你妈平常不信神肯定没用,现在她害怕是因为心里有鬼,信有鬼的话只能拿神来压制,起个心理作用。赶紧买,今个买明天到,你妈早见早安神。”老马拍着仔仔的胳膊肘催促。 仔仔于是掏出手机开始找,老马在边上极尽柔情地安抚漾漾。 “到底买哪个?菩萨还是关公?”仔仔摊出手机问。 “释迦牟尼吧。他官儿最大,管得多。”老马点了点下巴。 “哪种?石雕的、树脂的、水泥的、镀铜的、纯铜的哪个?” “哪个便宜买哪个,最好带个莲座的。你妈你爸不信神,过后还不是当摆设。乖乖不哭啊!”老马边说边抚摸漾漾的头发。小人儿渐渐有些迷离,眼皮不停地打架。 “多大尺寸?” “大概这么高十寸左右、二三十厘米吧。”老马两手比划,还不忘换算成仔仔能懂的长度单位。 “要开光的还是不开光的?” “不信,就要不开光的。买了开光的反而不好。” “那我下订单咯!” “多少钱?” “这种镀铜的,三百多。” “哎成吧,权当给你妈买安神药了。”老马心疼钱。 “可是你需要的时候你买了,买回来又不信,这不这样会不会不好啊?”少年有点害怕。 “没事的。信则自信,不信则自不信。要真有神,那神也是宽容的、能理解的。” “好吧。”少年低头付款。 老头长叹一声,道:“你年轻不晓得,受惊这事儿,可大可小。小的两三天过去了,严重的人会疯的!屯里一个人,受惊后半辈子胡言乱语,再没正常过。要不好好处理烙下心病了,以后可不好治啊!好在你妈刚回来没胡言乱语,吓得哭倒是正常反应。” “爷爷你刚才那么凶,是为什么?”少年认真地听完,不解地问。 “这你就不知道了悲胜怒,怒胜思,思胜恐,恐胜喜。啥意思嘞?就是说人这情绪能相互克制。分析思考能解决受惊受怕的症状,其实大怒或者大喜也能缓冲受惊!哦对了,这两天你给妈多讲讲笑话,人一笑,心放开了,就没那么害怕了!” “哦!我知道了。”少年若有所思,而后调皮道:“爷爷那你刚才骂得一般般呀,还没平时和我妈吵架战斗力强啊!” “那是对骂!对骂当然要豁出去了,谁输了谁受气呀。单头骂,骂不下去嘛!”老头无聊地笑了。 “行了,我过去了。请问马村长,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少年起身问。 “哎多逗她笑,另外用你政治课本上学的唯物主义给你妈分析分析。”老马摆摆手让他走。 “知道了。”仔仔抱着东西便去了妈妈房里。 左边一个儿子,右边一个老公,两人不停地安慰着,桂英渐渐不哭了。老头刚才的一番话她听进去了,理智正在恢复,但是心跳依然控制不住。幸好,过量的安眠药没多久上劲儿了,不到四十分钟,女人沉沉地睡着了。致远陪在妻子身边,想起最近的事,心绪有些复杂。 王福逸在回家的路上,思来想去,好像也魔怔了。桂英平时很少提及她丈夫,自己猜测是因为她丈夫在家带孩子、没有体面工作的缘故。鉴于很少提及,王福逸一直幻想着他们夫妻之间应该是有矛盾的、婚姻不怎么和谐的,可今天听桂英举着电话对着老公撒娇式地哭泣、依赖式地讲述、童音般地求助,他感觉自己判断错了。可是,自己又非常非常得意今天在这种情况下桂英给他打了电话这是否意味着什么呢,还是自己单方面地想多了,抑或是桂英感觉到了自己的意思,还是说桂英只是单纯地将他当作最近走动频繁的好友而已。 74下(1)围炉夜话守灵暖 石沉大海求职难 “先君爷家创业以来,弃新野,走樊城,过当阳,奔夏口,东挡西杀南征北战,好容易挣下一座江山,父王才稳坐西川。谁料黄皓在朝专权,立逼得姜伯约沓中屯田,父王听信妖巫一片荒诞之词,若到明日正端午时,清水撒地,报印投降,夫人哪!夫人,你我今日是堂堂的皇子,明日便是无耻的亡国之奴。因此进宫作别夫人自刎殉国,一来能见先君爷家金面,二来免受贼人的凌辱,这三来吗!要落个青史名表,要让天下之人知晓,我刘谌不屈膝降贼的英雄好汉” 一曲哭祖庙罢了,众器顿停;唱戏的老头收了嗓,回头擦汗喝茶;听戏的一圈人纷纷鼓掌呐喊。 “唱得好!好好好!不错不错!唱得好”人群中不少起哄的,包晓星也跟着热烈鼓掌。 “下河东能唱不?一百!”亲戚中有人举着红票子吆喝。 “有人点了,换一个!”自乐班子的领头人举着话筒冲人群喊。 “四郎探母?” “起先唱了,还唱吗?”带着厚帽子的领头人问点戏的主家。 “呐来个雪梅吊孝。” “对不住咯,这个没人会唱,您再换一个!” “群英会呢?”举着百元大钞的男人问。 “这个可以,但是贵点儿,得一百五!”领头人在空中做出一百五的手势来。 “一百五就一百五!”两人交换钞票,人群中不少说笑指点的。 “还有点戏的吗?”自乐班首领问。 “麒麟山会唱不?多少钱?”郭家村有个老头伸手点戏。 “麒麟山可以,五十!” “好!点个麒麟山!” “成!” 领头人拿了钱,将钱压在水杯下面,然后问众人:“还有人点吗?没人点的话唱下河东了,唱完了各位还有点的咱再说,成吧!”说完撂下话筒,冲后面的八口乐人说:“下河东,走起” 顿时,拉二胡的嘎吱嘎吱开始调音,敲板鼓的朝手心里吐唾沫然后两手相搓,打快板的拾起两幅快板摆在空中,唱戏的老汉站出来清嗓子,吹唢呐的喝完最后一口茶,打镲子的提起了锅盖样儿的两面镲子。几声二胡一起,众器一齐加入,主唱的老头亮嗓开唱。 “河东城困住了宋王太祖,把一个真天子昼夜巡营,黄金铠日每里把王裹定,可怜把黄膘马未解过鞍笼。,王登基二十载干戈未定,乱五代尽都是各霸称雄,赵玄郎忍不住百姓叫痛。手提上攀龙棍东打西征,东西杀南北战三方平定,偏偏的又反了河东白龙,五王八侯都丧命。,朝廊里无有一人来领兵,欧阳芳挂帅王把人错用,呼延寿亭为先行,兵行在河东营扎定” 包晓星在人群中站了半晌,完全听不懂人家在唱什么。只见唱的人抑扬顿挫、粗重有力,听得人目不转睛、嘴角咧开,连不少老婆子、小媳妇也夹在其中跟着节奏轻轻点头。 唱戏点戏,是渭北葬礼上最热闹的流程。奠酒、夜宴以后,入殓、埋葬之前,夜里守灵的几个小时里几乎秦腔不断。阔绰有钱的人家直接搭个戏台子在村中央、庙旁边请方圆上有头面的戏班子来唱,一般人家多在自家门前搭个棚子请几口乐人唱一晚。大表哥也是在门口搭了台子,原本请的是八口乐人,晚上宴席结束后二表哥提议再加四口乐人,意在好好给大姑妈的葬礼热闹热闹。九点多乐人到齐后,扩台子、调灯光、连喇叭,十点多才开始正式开唱。一开场子二表哥撂下一千元先点了八出名戏,消息一出,瞬间吸引了半个村子的男女老少,晓星也跟着来凑热闹。 打了几个哈欠,一看表已经十二点了,包晓星听累了,叫上启红,出离人群,回屋去找小姑。灵堂前摆着几个火盆,每个火盆边均围坐着一堆人俯首细聊;礼房里郭家村的村民聚在一起说道;桐瑶房里大表哥和二表哥抽着烟亲密热聊;后厨灶上六七个妇女说说笑笑;二楼聚着桐生、金生、润生、桐瑶等一群晚辈们,二三十人挤在一处打牌、解闷、嗑瓜子。晓星进了大姑妈的房间,见个老头老太太还在聊天,炕桌上放着暖酒、热茶,火炕便放着大火炉子,客厅中心加了一个大火盆,整个房间暖烘烘的,专门给老人们添热赋能。包晓星瞟见热炕上还有一处空位,二话不说赶紧脱了棉鞋钻进被窝;启红则坐在炕边上靠火炉取暖,两表姐妹一左一右坐在小姑边上,似孩提那般。 和小姑面对面聊天的另两人,一个是大表哥村里的堂爷爷郭老汉豁豁牙、歪鼻子、厚皮袄,年纪不高、辈分无敌;另一个是大表哥的岳父八字胡、一脸斑、贝雷帽,祖姓刘,排行老三。晓星和启红分别喝了些热水,然后侧头倾听老人们漫谈陈年旧事。 “我讲个热闹的。哎呀三四十年前的事儿了。那年我姐包晓星的大姑妈在会上卖桃子,那时大概立秋了,卖桃的人少。我村里一家有钱的,当家老婆想吃桃子,儿媳妇去会上买。一看我姐那篓桃子个头最大,人家夸了几句说你这桃子是会上最好的,我姐一听不对劲,说那我只能卖你桃肉,不能卖你桃核,要家家种了我的种,那我还卖啥桃呀。原本价钱谈完了钱也给她了,她冷不防地夺过篓,把那一篓的桃子桃核全用刀子削走了!哎呀呀!那媳妇哭笑不得,把这事说得人尽皆知,后来才知那是我姐。不瞒他爷,这事儿我捂在肚子里几十年没敢跟她对峙,现在死了,终于可以说了!哈哈”小姑拍着被子大笑,另两人也低头笑了半晌。晓星听得好笑又惊诧,和启红对了对眼儿,低头抿嘴偷乐。 大姑妈的亲家、八字胡的刘老三开口:“她指包晓星的大姑妈有几条毛巾已经用得掉絮絮、缠线线了,白的用成了黑的,靠近一闻一股味。我霞霞刘老三长女、郭朝阳妻子的小名实在是看不过去了,把那几条毛巾扔了,给她换了三条新的。为这!老婆子没少骂霞霞,饭前骂、饭后骂、隔天接着骂!我霞霞回娘家一说起这事委屈得不行。我说霞儿你想想,一个寡妇带两娃儿,她要不抠,这日子能过得下去?我霞儿一听也有道理。现在虽说条件好了、东西不值钱了,但是亲家母这性子老了改不了了,东西不烂坚决不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女子霞霞而对她不好呢!哼哈哎呀” “朝阳她妈不容易啊!一个寡妇养两儿子本来艰难,何况还把其中一个供成了中专、大专!那个时候中专生多吃香呀!老婆子全靠种地、养猪牛羊供给。回回老二郭朝明开学了,她妈就卖头猪或羊,攒个几百块给他当生活费。老了老了,倔归倔、吝归吝,功劳还是不能埋没!”豁豁牙、歪鼻子的郭老汉说道。 “对对对那是那是”小姑和表哥岳父点头称是。 咽口唾沫,郭老汉继续开口:“说起卖羊,我记着一件事。老二朝明小时出去放羊,跟人跑到水沟里去了,结果一群娃娃们只顾着耍,把羊看遗了。朝明吓得不敢回去,晚上八点多还在村头的麦场上溜达哩。我下地回来瞅着他了,一问才知。我就说爷领着你回去见你妈去,结果,他妈一听老羊不见了,操起扫帚就打,打了几十下,浑身胡打、下死手地打,朝明疼得不敢喊叫,我搁边上都吓坏了,娃儿才十岁呢!我直接把扫帚抢了过来,他妈气没消,叫他跪在他大牌位前,跪了整整一晚上!哈哈这老婆子,能干是能干,厉害得怕怕!我南郭村有几个婆娘是她这脾气?数来数去不上三!” “我姐自小比我厉害,搁娘家时她脾气就大。她不光是对娃娃们厉害,对自己更厉害!前两天哦!她走前第三天,我打电话说来看她,桐生媳妇见我要来提前把她房子打扫了一遍。我到了后坐她炕边上,还没说几句话,她呜呜哇哇地不停地戳床单那时候她说不了话了。我一摸单子马上知道咋回事了。我问她是不是嫌这床单是新的,她嗯嗯嗯地挤眼窝;我说姐啊,你身子瘫了、大小失禁了、说不了话了,还顾虑这新单子的问题,她不!一个劲儿地摇头瞪眼窝,戳着床单哼哼哼,把那块儿单子戳出了一个窝窝儿!哎呀哎呀那天我五六点走时给她打招呼说我要回去咧,她还在戳单子意思是让我替她说说桐生媳妇!现在想想好笑不?再过三天命都没了,还想着一条单子!”小姑说完,哼哼轻笑。 “哼哈”郭老汉、表哥岳父一齐笑着摇头。 “我从她房里出来后,寻见桐生媳妇,拉过来问她。我说华华,你奶不停地戳单子是为啥?人家媳妇马上笑咧!娃儿说她早上起来拉在炕上了,纸尿裤没挡住,屋里没人愿意给她洗单子,桐生媳妇先前从会集会、农村集市上买了十来条最便宜的单子专门给她换洗,她嫌可惜的!舍不得用!临走临走为这事着气,你说说我姐这人,哈哈哎呀” 大表哥岳父从炉子上端起他的洋瓷茶缸,喝了几口热茶,盖上盖继续放炉子上热着,然后抬起头说:“我说句实话,朝阳和我霞霞性子软和,一辈子没少被老婆子欺负。我霞儿炒个菜油倒多了一碎小勺,她不骂到晚上睡觉不消停;朝阳是个老实疙瘩,拿她妈又没办法。得亏这几年有我桐生和他媳妇,没少替他爸他妈说话。人家两口子怂不管,把她房里的旧家具齐齐换了一茬子,她干瞪眼不敢说!有一回桐生和他媳妇一合计,把她的烂衣服给扔了,那衣服一股子味道,缝缝补补缝缝补补不知多少年了,桐生媳妇想得好专门给她买了一件到膝盖的羽绒服当是补偿,老婆子一看不行啦!指着桐生就骂,桐生一不过人家,啊哈哈再叨叨叨地,娃儿们甩手忙去了,谁听她唠叨!结果!她反过来又骂朝阳和我霞霞,他两口啥都不知被骂了好几天!”大表哥的老岳父说完这些话,不停地摇头哼笑。 “霞霞性子软,桐生媳妇的性子也软,但是人家不怕她。我看哦,桐生媳妇根本不拿她当对手,她叨叨她的,人家忙人家的,根本不受她干扰,她也没办法!我姐在我跟前一辈子批判这个数落那个,我看她从来没说过桐生媳妇!哈哈热闹不?真是一物降一物。”小姑解说。 顿了一会儿,郭老汉在炉子上一边搓着两手取暖一边开口:“不知哪一年,老婆子养了一只猫,养了大概七八年了。后来老猫丢了,她当是变成野猫了,在村里寻了几天再没寻。几个月后,那老猫回来了,后两条腿已经瘫了,前两腿拖着身子一步一步挪到她屋里咧,她以为猫出车祸还是咋地,反正回来了她很高兴。结果一细看,猫蛋蛋没了!那是被我村的碎娃娃拿刀子割走了。她气得不行!凡是有娃娃的人家,挨家挨户地在门前骂,骂了好几天!村里人还问我你后巷的侄子媳妇是不是疯了,我一问朝阳才晓得啥事。哎呀你说说为这事,得罪了半村人!哼哈哈” “厉害归厉害,我姐根子上还是心善!我经常见她喂雀雀啥的,路上遇见要饭的,身上但凡有吃的她都忍不住给些。” “那年她去她老二家,朝明买的房子厕所跟厨房隔着一道墙。老二媳妇做饭的时候她去上厕所,结果声大得两边都不好意思。打那后老婆子吓得不敢上厕所了,憋了好几天!村里人一说起这事笑得不行,老婆子自打那以后再没去过她老二家,嫌打搅人家!” “嗯!我亲家母这人说复杂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我跟她打交道这几十年,恩怨分明,有事说事,不牵连啥。而且,老婆子从不占你便宜!像我付家湾的亲家、我儿子他丈人这两家,走动得亲密,但是矛盾不少。朝阳她妈这人是跟亲戚们、跟村里人、跟自家屋人堂亲不太亲近,结果矛盾也少,关系越简单越不叵烦。这一点看起来,人家还是明智的。兄弟姐妹、表亲妯娌之间生了嫌隙,最难处理。” “嗯是是是。”小姑和郭老汉点头赞同。 几声叹,郭老汉烤着炉火接着说:“你说她抠门吧,有时候她又大方得了不得。桐瑶上大学的时候,她莫名其妙地给瑶瑶拿出两千元来,屋里人都懵了。她平时跟人相处一毛不拔、分斤掰两地,人寻思着她怎存了那么多钱,还一口气全给了瑶瑶!自家屋的好笑又好气,也只有瑶瑶能把她的钱全套出来!老婆子对其他人是铁公鸡,对瑶瑶可是疼得不行!” “是是是!瑶瑶也爱她奶奶。我桐瑶大学回来买了瓶指甲油,女子娃儿嘛偏爱那些,回来给她妈、她嫂子染,最后见剩下一点点,也给她奶奶染了。老婆子一听十个指头的指甲油值十来块钱,吓得手不敢动弹,两三天没沾水、没洗脸,瑶瑶再解释她愣是不听!”表哥岳父言。 “去年有回,桐生媳妇在会上给她买了半斤卤牛肉,媳妇给她切成碎末末,放在饭盒里、枕头边儿。她舍不得吃,硬生生把牛肉放坏咧!桐生媳妇要扔,她喊着不让扔,骂骂咧咧的。用纸尿裤还不是一样!她心想这纸尿裤不便宜,不停地打听多少钱多少钱,人家一说她心疼地不敢用,憋着憋着又没办法,心疼钱又离不了,你说说我姐这人到头来啥也放不下!一天天净为这些事纠结,脾气倔得谁也不听!”小姑抱怨大姑妈。 三老一阵俯首轻笑、哎哎呀呀、长吁短叹,晓星坐在旁边听得较真,不由地心里又怜悯又敬佩大姑妈这个人。早年父亲跟大姑妈关系不好,一个嫌对方扣扣索索不像长姐的样子;一个嫌对方游手好闲糟蹋日子混着等死,姐弟俩互相看不惯,两家自然联系少了,导致包晓星对大姑妈的印象一直是一般般。如今听这一道道啼笑皆非的往事,于不惑之年,她听得懂了,心酸又敬爱。 包晓星累得瘫软,却依然不舍入睡,大脑欣然抖擞地沐浴着大姑妈生前的点滴、爱恨、情仇。已过凌晨两点了,大姑妈房里的一群老头老太太也不累,三两一堆地掰扯,主题全是大姑妈好的坏的,都成告别,在这间房里对旧人和往事的告别。 笑谈,是世间最好的追悼。 凌晨三点,何致远依然没有睡着。近来诸般事,件件在心头。男人由不得地在揣测奔驰男对桂英是什么目的,为何他总在桂英身边,为何两人那么亲密,为何桂英在危急中想到了向那人求助今晚的事致远不停地责怪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出现在妻子眼前,责怪自己没有说服出租车司机开到高架桥上,责怪自己在妻子需要他时他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安危 近来煎熬。桂英忙得晕头转向,自己却焦虑得日夜难安。自打他萌生找原先的教师工作以后,每天不停地修改简历、发送简历,他设想他是优越的、有资历的,现实却狠狠地冷落了他。好几天了,一封回信也没有。何致远一次次地摧毁自己的底线学校地点离家越来越远,远到路程一个半小时也能接受;他原先只投递高中老师,现在初中或职业技校的语老师也可以;希望的待遇从高高在上到不敢提及;甚至不是正式工也可以,劳务派遣或外包合同他亦能接受中年男人一退再退,近来翻看了不下上千个招聘职位,自己符合条件的很少很少,他天真地以为自己盲投一些说不定还有好运。 石沉大海。 最难过的莫过于他今年四十五岁了,而百分之九十的教师职位应聘条件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年龄三十五周岁以下”,鲜少宽容些写的是“年龄四十周岁以下”。除了学历,还有什么比年龄作为职业生涯的deade更令人绝望? 后半辈子他该怎么生存呀?难道当个软饭男一直被桂英养着?何以忍心看着妻子每逢展会忙得不要命的样子?羞惭难当,何致远这个曾经的高中模范教师员、图书馆管理员、社区工作者、化馆工作人员已然这个年纪了,无可无不可。可惜,他认为非常好的职位招聘条件上写着博士学历,他觉得还可以的岗位招聘条件标注应届生,他说服自己勉强接受的职位入职条件注明三十五周岁以下怎么,这座城市没有一个合适的岗位留给他这个四十五岁的中年人吗? 怀着侥幸,他发送了无数简历。 最终,回以失望,无一个回复。 职场,年轻时易进易出;中年后,有出无进。才离开岗位五年,他深感自己回不去了。倘若有一天桂英因为某种原因失去了工作,那么,他这一家人该何去何从。致远近来特别理解妻子每逢展会的疯狂,越是理解越是心疼。曾经他以为妻子的拼命是桂英小地方出身的爱财所致,曾经他总劝桂英不要那么劳碌把自己搭进去了划不来,现在他才知当家人肩上的重担和忧患。原生家庭的小康小富、二十六载的读书上学、十八年在高中校园里的教书育人、五年整脱离社会不愁金钱地安心照顾女儿何致远的大半生何其安逸。因为安逸他有些架空,所以,他常常把父母二十六年的供养当成理所当然,把妻子还完房贷的功劳当成一种偶然、幸运或普遍现象,把桂英买车、存款、做投资、买保险的步步谋划当成是应该的、自然而然的、顺理成章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懂得妻子,这段时间短暂地外住和找工作的经历明确地告诉他:这些年他并未体会到桂英的深远和重担。 何致远空前地崇拜着眼前的女人,有多么崇拜就有多么怜惜。马桂英,不只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她法律意义上的家人,她更是何致远这些年的恩人、哥们、唯一挚友。她知道自己的一切秘密,她够得着自己的笑点或论点,她共享着他贫瘠无聊的人生。她和自己共眠一床一被、一起年轻奋斗、一起共享父母兄弟、一起作他人父母、一起承天伦之乐、一起慢慢变老何致远记不清上一次穿正式一点的衣服是什么时候了,他明显和桂英落下了好长的一段距离,他分明地如岳父所言脱离社会自我封闭了。 在他无意识中渐渐封闭的世界里,致远只剩下桂英这么一个知心人、老朋友了。 所以,他怎么可能承受得住失去桂英?哪怕是与她渐行渐远。失去桂英,等同失去自己。他该不该向桂英问问那个人是谁?为何桂英没有主动告诉她她有了新的要好的同事或朋友。他该不该把心中的嫉妒说出来?毕竟那人比自己风度翩翩、广博幽默、优秀成功。他该不该把自己近来的孤独无用也讲出来?好从桂英那里得到些鼓励他在这世界上唯一可得的、唯一起效的鼓励。 十点多桂英睡熟了他去关门,发现门锁坏了。门锁坏了以后中年男人的第一反应是坐在沙发上神志不清地上网查询:家里大门门锁坏了是什么征兆?家人目睹车祸是吉是凶?家人受惊后如何驱邪? 临近十一点,当岳父用螺丝刀和平头板子三下五除二地修理好门锁以后,何致远惊诧至极。他不知道自己那大半个小时在干什么?是什么让自己变得六神无主、心窍恍惚、惶惶不安?无能?失败?自我怀疑?年纪大?还是命运刹那间何致远感觉自己老了很多很多,他好像没有能力应付他本该应付的问题,也没有能力承担他本该承担的责任。 惶恐至极。 74下(2)白衣白帽抬棺送葬 黄天黄地灰飞烟灭 凌晨四点,哀嚎之声顿起。 不防备地竟然坐着睡着了,包晓星睁开眼一抖擞,见大姑妈房里的老人们开始纷纷下炕穿鞋、裹上外套。 “姑,咋啦?”晓星问小姑。 “要烧纸了。” 包晓星听此赶紧下炕、披麻戴孝。 “爷、叔、姨、大,走吧!”大表哥掀开门帘,和二表哥、桐生等过来一道请一众长辈。 八字胡的表哥岳父一出房门立马哀嚎起来,走至大姑妈的棺材头边,扶柩说唱。 “亲家犹如一只蚕,一生勤奋又节俭;为儿为女吃尽了苦,才积得这份薄家产;只说你长寿享清福,谁知你早早离人间哎呀我的亲家母呀!” “哎呀姐啊我恓惶的姐啊”小姑也拍着棺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 刹那间,百十人穿孝服戴孝帽地一起跪在地上,从灵堂里到家门外。几分钟后,几声锣响,哭声渐弱,掌事人粗嗓子朝众人大喊。 “守灵结束,客人们节哀节哀。孝子们上前,一齐祭拜。” 众人起身,郭家的孝子们从大表哥一辈儿到孙子一辈儿,三十多人跪在地上,两拜六叩首以后,大表哥代表孝子们跪地上前,为亡人祭酒。酒祭完毕,众人一齐三磕头,然后起身礼毕。 “娘家人上前,男客祭拜!” 蓦地,以包晓权、包晓志、张启功、包维筹等为首的七八个男人一齐跪地嚎哭,一阵哭丧以后,众人开始祭拜,堂哥包晓权代表祭酒。 “孝子还礼!”大表哥等一众孝子跪在灵堂左侧,三拜九叩地还礼。 如此,逝者娘家的男客祭拜完毕,接着是表嫂娘家的男客们、桐生媳妇娘家的男客们,然后是郭家的女婿、外甥等按辈分分拨祭拜;男客们祭祀完毕,女孝子和女客们依此顺序一一祭拜。 又一声锣响,掌事人倾力大喊。 “最后一场家祭完毕。女婿、外甥们准备扫墓室!” 说完,大表姐郭朝芬的女婿、大姑妈的外甥包晓权和包晓志三人出列。在掌事人、刘老三、执客头、礼房先生等人的安排下,在一本村执事人的带领下,三人去大表哥的祖坟上扫墓室。扫墓室,是渭北葬礼流程起灵的一环,女婿和外甥们拿着礼房提前备好的小扫帚和簸箕,在送葬队伍出发之前,先一步前往亡人墓穴,检查墓室、打扫墓穴。几人出发以后,又一声锣响震天。 “安静安静!接下来是封棺闭殓。注意啦啊!男孝子、女孝子赶紧上前,看一看慈母的最后一面!” 霎时间灵堂前哭声悬梁。表嫂、表姐、包晓星等一众男女掩面嚎啕,小姑、堂爷、表哥岳父等老人们却开始挪到棺材跟前忙活起来。他们把桐生媳妇提前备好的大姑妈生前遗物枕头、衣服、日用品等等密密麻麻地塞进亡人身盼。一来陪葬,二来固定,以免送葬路上摇摇晃晃伤了亡人。 “头这里还得点儿!”大姑妈伸手要东西。 “没了!”大表嫂小声说。 “赶紧把炕上那条旧褥子拿来,给她盖上,盖实在些!”小姑吩咐。 “再来些卫生纸!”表哥的小姑即大姑父的妹子索要几卷卫生纸,以固定脚那头。 没多久,棺木里塞得硬邦邦的。 “差不多了!”掌事人鉴定之后对众人说,然后使足劲敲了一下大锣。 “封棺!孝子们、执事们上前!” 即刻,村里的左邻右舍们挤上前来,众人将斜靠在墙角的棺盖抬过来,然后十来个人围在棺盖一圈,有戴孝帽的村民、有孙子辈的孝子、有壮硕的男客人 “准备好啦!起”掌事人一声令下,众人抬起厚厚的桐木棺盖,往棺木上盖去。 以表姐朝芬为代表的女客们呜呜哇哇伏地大哭,盖棺以后男孝子们又一次趴在地上捂脸呼喊。一时间除了执事人和长辈们,地上跪了一大片。 “奏乐!” 一声锣响,自乐班子在边上吹拉弹唱。执事人们忙着用钉子钉住棺木,完事了礼房里来人捧着浆糊和红纸条上前封圈,最后,执事们用提前定做的红色绒布罩将棺木盖住。封棺闭殓,这项仪式算是结束了。 “抬灵人上前,准备入棺罩!” 掌事人打完锣,孝子们纷纷退后,十六个提前定好的精壮村民涌上前来。他们密密麻麻地分布在棺材四周,双手放在棺木下,望着主事人,做好抬起的姿势。 “起棺!” 一声粗狂的指令之下,众人闷声抬起了棺材。有执事人在前清场清道,在掌事人的指挥下,抬灵人小碎步地将棺木往门外的龙杠棺罩里抬去。棺材刚出屋子,便有一执事人将棺木旁边的长明灯取走,另有几人开始收拾灵堂上的东西。 棺罩,是将逝者从家里送至墓地的载体,类似古代的轿子,不过要大一些,须容纳下整个棺材。棺罩四周有数条铁杠,方便人们抬举。棺罩前后有塑料的龙头和龙尾,远看整个棺罩形似五彩龙床,寓意逝者乘龙西去,龙床周边布置了绣长龙的帷布,内挂小彩灯、木偶像等装饰物。因其外形人们常称棺罩为“龙杠棺罩”。 棺材进了棺罩以后,执事人们开始对其五花大绑,以确定送葬路上安然无恙。绑定以后,掌事人吩咐调转棺头,将棺头朝向陵地方向。一切停当,有执事人在家门口放起鞭炮来,以庆祝亡人正式离家,前往极乐世界。鞭炮声响,众人寂静。忽震天锣响,主事人大吼。 “抬灵人稍事休息,准备抬棺上路!瓦盆、引路幡备好!乐人们请上前!执事人准备领路!” 人群开始骚动,准备起灵出殡。几个执事人绕开人群去前方路上等候,乐人也先后到了门口的巷道上,亲戚们陆陆续续出了门,礼房的拿出几尺白布,大表哥接过了瓦盆。长孙桐生站在孝子前面,两手抱着招魂幡,两肩的绳子后面是那几尺长的白布,白布两边男女孝子两排站。一两百人各就各位,等待出殡。 “当当当当”几声急促地锣响,掌事人一声高呼。 “起灵!” 刹那间,队伍的最前方放起了鞭炮,前方队伍开始缓慢挪移。队伍前面的人还没走多少,孝子们行至村口,掌事人提锣行至队伍中间,冲着前后一声大喊。 “大孝子摔瓦盆咯!大孝子摔瓦盆咯!” 忽地,头顶瓦盆的大表哥使尽全力将瓦盆摔在地上,咣当一声,瓦盆破碎。还没碎的瓦片在掌事人的指挥下被孝子里的小娃娃们跑来踩个粉碎。接着,十二口乐人开始打鼓打镲吹唢呐,亲戚们呜呼哀嚎,十六位抬灵人抬起了棺罩前往墓地。出殡正式开始,逝者彻底离家。 摔盆子,又叫顶盆子、摔丧盆,是出殡的重要环节。盆有纸盆、陶盆、瓦盆,镇上历来用瓦盆。打一开始,瓦盆摆着灵堂前,四面八方吊唁的亲戚们过来烧纸,都是在盆里烧。出殡时瓦盆跟着棺材走,上路后由亡人的长子或长孙用头顶着,一般在村中、村口或墓前摔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俗呢?古传瓦盆象征着亡人生前的饭碗或财富,生前一生聚敛,死后摔盆寓意家财散给儿孙,所以丧盆的盆又叫聚宝盆。 百十米的送葬队伍借着黎明的微光开始徐徐前行,队伍的最前方是十来位执事人。头一位执事人手提炮仗,一边走一边放炮,方圆上人称“开路炮”;第二位执事人胸前挂着一面大鼓,边走边打鼓,名曰“壮胆鼓”;第三位执事人头顶方形大木盘,盘上放着猪头、花馒头、三盘菜、茶果等丰厚祭品,以祈祷各路神灵开路放行;第四位执事人提着篮子,篮子里是闺女们提前剪好的外圆内方的白色纸钱,出了村一路顺风扬手洒些,叫“引路钱”;后面几位执事人分别扛着灵堂上拆卸下来的纸扎两米高的小人、纸糊的轿车、亲戚送的纸别墅、阴间骑的千里马执事人们各自间隔三五米,抽着烟哼着乐嘻嘻哈哈地往前走。 执事人后面跟着乐队。十二名乐人东倒西歪,鼓着腮帮子吹号的、噘着嘴吹唢呐的、胯上架着二胡拉二胡的、摇头晃脑打板鼓的世间音色最独特的二胡和唢呐结合在一起,无论吹什么曲子都像是办丧事。凄凄惨惨的调子循环播放在黄土原上,数百年来几乎没变过,连四方过冬的鸟兽都听惯了,懒得抬眼搭理。 乐队后面是这场葬礼的执客头,也就是掌事人、主事人。七十多岁、发白腹凸、满脸老年斑的掌事人嘴里叼着一根棕色卷烟,左手提着一面锅盖大的金色大锣,右手紧握一柄胳膊粗的大木槌子,走在孝子队伍的前方,时不时东南西北地凝眉顾盼。大锣,是他主持葬礼的唯一礼器;高喊,是他渐用渐弱、弱到生锈的唯一武器。新一辈人们在新时代的引领下渐渐地不那么稀罕传统的葬礼习俗,以致黄土高原上像这位深谙葬礼流程并牢牢坚守传统习俗的主事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老。无论如何,在一场场的葬礼上,他们是被尊重的、被敬仰的。 接下来是孝子方队,百十人哭天喊地、抹泪擤鼻,哀声响彻山谷。队伍的最前方是郭桐生,一身白的小伙子两手举着引魂幡,肩上拉着执引布,意在为亡灵引路。自他往后,按辈分长幼亲属,队伍分成了两股,左侧一溜是男孝子,以大表哥、二表哥为首,个个腰系麻绳或孝布、手持一个哭丧棒;右侧一溜是女孝子,以大表嫂、大表姐为首。左右两侧的人各自伸出一只手举着半米宽的执引布。一身白的亲戚们有多少,执引布便有多长。白色悠长的执引布的尽头,绑着大姑妈的棺材头。 礼记檀弓下有云:“吊於葬者必执引,若从柩,及圹,皆执绋。”执引,又称执绋,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执绋用于棺柩、执引用于灵车。执引布指的是送葬时亲人们用以牵引灵车的绳子,有草绳、白布绳、宽白布等。作为送葬的重要习俗,从两千年前流传至今。早先执引有对人数和身份的限制,后来慢慢放宽,如今凡是亲戚皆可执引,以表亲友们对丧事的助力和参与。虽然方圆上早有用四轮车、面包车做棺罩或灵车直接开往墓地的案例,但大表哥和二表哥还是决定用人力抬棺,以表对大姑妈的敬重和对这场葬礼的重视。 抬棺罩的十六人哼哧哼吃、不断地调整步伐往前走。棺木一旦抬起,落地必在坟头。左右邻舍的村民们不辞劳苦、不瞒不怨地扛着重重的棺罩,凡有人扛不住需轮换的,后头便有执事人过来替换抬杠。一路上罩不落地、人不停步、边走边换。所以龙杠棺罩后面跟着二三十帮忙的执事人,除了替换抬棺的,还有前去修墓打墓的、扛香酒蜡烛的、单纯看热闹的。送葬队伍的最后方阵是一辆大三轮车,车上放满了亲戚送的花圈、纸扎,以及峦坟用的农具。 柴火堆上,四四方方,白雪三寸;小道中间,坑坑洼洼,干湿各半;郭家村庄,土雾弥漫,晨风如曲。 执事人稀稀拉拉,孝子们白衣白帽,自乐班打破千里寂静。哭声如风,唢呐声似嚎,镲子声如鬼,连干搓搓的枯树亦吓得在路边为逝者脱帽送葬。 包晓星夹在女孝子的队伍里,左手高举白布,右手扶着大表姐,怕表姐太过伤心哭晕过去。村里人个个穿得肥大,晓星披着表弟启功的大裳子,头上裹白色孝布,除了自己人没人认得出她。索性,女人放下矜持和脸面,一路跟着队伍呜呼哀哉地痛哭。可是,她是在为谁而哭呢?显然不是大姑妈。为早衰的自己哭、为艰难的生活哭、为儿女的不快哭、为回不了家的遗憾哭、为远方久逝的母亲哭、为那间出生的老屋子哭说不清楚,所以女人才哭得格外伤心,泪流得早湿透了一块毛巾,鼻涕堵实了鼻腔,好几次哭得喘不来气。 昔日富贵一场梦,来日名利昔日梦;转眼二十三载过,梦是梦非化作泪。 原是晓星扶着表姐,后来表姐亦扶着晓星。晓星哭得节制而优雅,不似他人为哭丧而嚎,可那份压抑已久的悲伤表姐朝芬是看得出来的。 不知哭了多久,前方队伍到了陵地,开始布置现场。执事人们在墓前放张小桌,桌上放盘,盘上摆设祭品,祭品背朝祖坟面朝南方。几位老先生穿过孝子亲戚们快步到陵前,打探墓室的位置、内部的牢靠性以及是否会影响即将合葬的孝子亡父的墓室。乐人停在了坟墓西边,在凛冽的冬风中,自乐班子围成一圈,开始变换曲调,唱起了秦腔戏祭灵。掌事人到陵地后,和几位老人、当家人等商议下葬之事。终于,棺罩缓缓现身,在掌事人敲锣呼喊的指挥下,众人轻轻将龙杠棺罩放在了墓室旁边。扫墓室的表姐夫、包晓权、包晓志等人绕道回家后重新出发,归入送葬队伍后此时也赶到了陵地。 “大啊妈啊哎呀死得恓惶呀” 众人刚到陵地,左顾右盼好奇地打望间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听到几人大哭。原来是小姑、表哥小姑等几位老人在祖坟上哭丧。一来给年轻一辈起个头打个样儿,二来老迈的她们格外珍惜这少之又少的坟前探望。一时间,亲戚们排好队纷纷跪了下来,男人们跪在地上俯首,女人们趴着哀嚎。 “准备下葬!孝子们过来打扫墓室!” 锣响后又一声,孝子们继而起身上前。接过表姐夫手里的小扫帚,大表哥和二表哥先后下墓室查看。 “主家致谢打墓人!” 掌事人喊完,旁边一执事人端着一盘走到大表哥跟前。几位打墓人正在墓室口,大表哥朝他们一一敬酒,然后挨个给了一份红包。接下来是二表哥一一朝他们敬酒,挨个给了一份红包。打墓人散去,又一声震天锣响。 “执事们上前,准备下葬!” 继而,十六个抬灵人重新汇到棺罩旁边,众人一齐将棺材从棺罩上松绑下来,然后二者分离,将棺罩停在陵地西南角。接着,二十多人个个手握绳索,在掌事人的指挥下,一步一步地将棺木挪到了墓室口。 “准备下啦!我数一个数,大家一起放绳,每次放一个拳头的长短!” 掌事人四望众人重复了两边,待众人点头允诺后,掌事人开始数数。 “一!” “哎呦!”众人放绳子的同时按习惯一齐喊了一声。 “二!” “哎呦!” “一!” “哎呦!” “二!” “哎呦!” 就这样,在低沉粗狂的哎呦哎呦声中,棺材平稳地下到了墓室内。 “好!进明厅了,准备调整方向!” 掌事人说完,三个打墓人下墓室抬棺头调整位置,众人趁势立马抽走了十来根粗绳子。然后打墓人推棺木,直将棺木推至墓室内为止。 “好!女婿和外甥们下墓穴检查检查!” 表姐夫和两个堂哥包晓权、包晓志下去检查,确定没问题以后,上来点头感谢。 “放陪葬品!” 两个打墓人下穴,将执事人备好的长明灯、酒、随葬的童男童女纸扎人等物放入墓。 “下葬完毕!准备峦坟!” 三四十个执事人纷纷去后头的三轮车上取铁锨等工具。 “孝子们起冢!” 说完,大表哥、二表哥跪在地上,按照习俗先用两手兜了几抔黄土洒在墓室内,三番五次之后,主事人喊道。 “来来来!孝子们、执事人一块儿上!” 说完,二十多个执事人各执一把铁锨开始铲土填坑,桐生和金生分别递给他们父亲一把铁锨,十来位郭姓孝子一块铲土封穴。没多久,墓穴封严,又过了十来分钟,墓室上起了土包。 “孝子们过来峦坟!执事人搭建墓门!” 十来个男孝子一块将小山修成坟墓样,两位执事人在坟墓的正南方用三轮车拉来的砖块搭建墓门。 “请女婿、外甥们过来看看!” 待坟墓快好以后,掌事人朝表姐夫等三人勾手,三人检查过后,点了点头。掌事人又朝远处三轮车上的执事人勾勾手,几位执事人便将好些花圈扛了过来,轻轻地放在大姑妈的坟墓一圈,车辇、小人、白马等纸扎或插在坟上或堆在坟边。另有执事人在墓室口不远处的小桌上摆设香炉、点心、水果等物。 “最后一场祭祀!乐人停一下!孝子们准备!执事人退后!” 掌事人锣声一响,执事人们撤退到三轮车那边,孝子们整整齐齐地跪成两班,一班男孝子和男亲戚,一班女孝子和女亲戚。 “拜!” 一声毕,一百多人齐刷刷地作揖下跪三叩首。 “起!” 众人起。 “拜!” 众人作揖下跪三叩首。 “祭酒!” 长子大表哥代表一众人朝亡母三献酒。 “起!” 一百多人同时起身。 “拜!” 众人作揖下跪三叩首。 “礼毕!祭祀结束!准备烧纸!” 掌事人收起锣、捶,执事人递来打火机,大表哥点香祭拜,而后点燃纸钱,纸钱烧完后,执事人将火种子引到坟墓上的纸扎上。借着东风,大火顿起,最后一场哭丧亦随火而来。呼啦啦烧了二十分钟,新起的坟墓上光溜溜一片烟灰,花花绿绿的纸扎如大姑妈的灵魂一样随风而去。 三轮车先一步启动离开,乐人们调转方向继续吹拉弹唱,执事人们开始收拾祭品、棺罩、农具等物,然后稀稀拉拉扛着或抬着往回走。亲戚们止了哭起了身,数位女孝子悲戚难止依然哇哇大哭,众人走去劝说,三番五次抹泪以后,哭丧结束。众人于是脱去孝帽孝服,排着队纷纷离开陵地,几位远亲待众人走后朝祖坟处拜了几拜、烧了些纸。 人群走过,黄土飞扬。 与来时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太阳出来了。朝霞妩媚绚丽,朝阳清冷清秀,蓝天白云之下,人们在山脊的小路上悠然自得地往回走。 灰天灰地,白雪深藏。 黄草黄土黄疙瘩山,雪坑雪垛雪旮旯堆。土垣上的风光灰不溜秋的,可这光景真实得令人踏实、安心。 包晓星脱了孝,走在高原上,有种超脱的喜悦。干巴巴的世界,没有一道色彩,却因为是故乡而显得婀娜多情。只要待在这里,她便会天然地获得一种安逸、安全和悠然。长眠在此,三生有幸。包晓星格外欢喜,似为若干年之后同样埋在黄土高原上的自己感到欢喜。死亡,在这里,再寻常不过了。 土路细长,枯草如画。 75上 南归途中萌生奇想 年华又长徒增感伤 “你醒了!” 周一早上,何致远熬好米酒姜汤后,侧躺床上、右手拄头,两眼盯着妻子的脸庞,静静地看她酣睡,笑着望她睁开眼睛。 “啊亲几点了?”桂英说完将身子挪到致远怀里。 “九点了。” “啊!怎么不叫我?”桂英抬眼问。 “你最近太累了,刚好补补觉。” “哎呀得上班呀,还有三天呢!”桂英撒娇。 “今天上班的话,那赶紧收拾吧!”何致远用手帮妻子梳理头发。 “你岳父呢?” “送你女儿去幼儿园了!” “呵呵哈哈”夫妻俩一阵轻笑。 “昨晚睡得怎么样?” “没概念忘了。” 被这么一问,桂英猛地想起了昨晚的车祸,脸上的肉瞬间垮了下来,表情骤冷。致远看出了眉目,起身一边拉帘子一边大声催促:“亲爱的赶紧收拾!这几天我送你上班,顺便接你下班,咱走梅林关这条路怎么样?” “好吧。”女人双眼失神。 “赶紧!”致远揭开薄被,打断她的沉思。 白色的阳光溜进了房间,淌到了床上,桂英瞬间有了几分底气,开始下床。没多久老马回来后,提着五七样桂英爱吃的早餐。于是三人十分难得地一块坐着吃早饭,聊漾漾、说仔仔,唯独不提昨晚之事。老马得知桂英今天还要上班,心下不乐意,转念一想对她来说也是好事,只有工作能全部地转移她的注意力。十点多,吃饱喝足的夫妻俩一道上班去了。 一路上何致远绞尽脑汁地讲笑话,桂英总是心不在焉。那红衣黑发、四肢扭曲的画面在脑海中择掉了吗?怎么可能。桂英只是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翻来覆去地想,而已。上午十一点,一个到了公司,一个开车返家。因心里压着事情,何致远将车子停到小区楼下后并没有回家,跟岳父打了个电话,径直回了自己的出租屋。中年男人打开电脑,继续发简历、找工作。中午午饭的点儿,马桂英正等着午餐送过来时,电话忽然响了,是王福逸打来的。 “怎么?今天好点没?”福逸在那头询问。 “好很多了。昨晚喝了好些安眠药,直接睡到了早上九点。” “哦。是好很多了,还是彻底好了?” “呃”桂英正犹豫怎么回答,福逸打断了她。 “我有个办法能让你彻底好!你信不信?” “什么办法?”桂英被调动起来,两眼圆睁。 “明天中午我请你吃饭,到时候再告诉你,你看看我这法子灵不灵!诶对了,你今明两天上班还是在家?” “上班呢。” “哦,我想着也是,上班好一点!” “嗯。”桂英点头。 “那成,明天中午十一点多见面再聊,好吧!我先挂了哦!”福逸说完,挂了电话。 那气定神闲、风雅神秘的语气如清风一般,让桂英有些惊喜,有些寄托,有些期待。马经理哪里知道,王福逸为了解决她的惊恐,从昨夜到今晨,辗转思索,还咨询了几位高人。 大荔猿人遗址、永丰粮仓、黄河滩湿地保护、九龙庙、长春宫、庙、龙首渠遗址小麦和小龙津津乐道的景点包晓星小时候上学便知道的地方,明明离家咫尺,她却从未见过。行李箱、背包里装满了亲戚们送的大荔黄花菜、关中花馒头、干辣椒、石子馍、柿子糖、干香椿好些东西她已经忘了生鲜的模样,可此时却沉甸甸地随自己去了南方。 南方平地起风,黄土漫天如有万马奔腾;北方沟壑清宁,白雪点点似群星坠落。 此时此刻,包晓星坐在高铁上,透过窗户打望县城风光。 故乡于她,如此遥远,如此浸透。 早上八点多众人送殡回来后,礼房和掌事人等约定了头七、五七、尽七、三周年等拜坟祭奠的时间,并将相关约定、事宜写在这场葬礼的礼簿上。九点多主家开始谢客,执事人们一转身成了端盘子上菜的帮手。上午的宴席客人们吃的是八盘八品,只记得有小酥肉、烧肉片条子肉、糖醋里脊、拔丝红苕、丸子炖海带、大荔豆腐菜、红枣甑糕包晓星早饿了,一开口吃了个超额饱,哪管宴席上大表哥、二表哥等一众人过来敬酒,女人急得差点噎住。 宴席结束后乐人们最后一场吹弹,为的是送走家里的祖宗牌位还有答谢宴之后作别的客人。桐生代表大表哥送牌位回来时,家里的客人已经送走不少了。自乐班子也被送走后开始准备第二场答谢宴宴请所有葬礼上过来帮忙的同村执事人。桐生代表大表哥一桌一桌地向执事人们敬酒道谢时,包晓星正与大表哥、大表嫂、二表哥等告别。表嫂从礼房里取了几样特产送给她,包晓星以带不上为由一一婉拒了,却难得地开口,提出想要带些大姑妈的遗物回南方。桐生媳妇在遗物中找了两条像样的枕巾送给了她,说那是大姑妈藏在柜子里几十年的陪嫁品。女人手捧奶奶亲自绣的狮子舞绣球的一对儿红色枕巾,视若珍宝、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郭家村。 别了大表哥家,包晓星随着表弟启功等去了小姑家,因为她的好些行李还在小姑房里。取了行李,临别时小姑送了她一对儿鞋子婴孩穿的小老虎鞋。好多年前小姑听说晓星怀了二胎,于是在远方代表娘家人给她的孩子绣了一双老虎鞋掌心大的一双鞋,鞋前是伶俐可爱的虎头、虎须,鞋底绣着彩色祥云八年前做好的小老虎鞋,迟迟没有送出去。包晓星捧着老虎鞋,难受得咬牙抹泪。她想紧紧地抱一抱小姑,可是拥抱在西北显得那般做作轻浮。最后,她只是抱着小姑的胳膊,将头伏在小姑肩上哭了一通。下一次这般亲近老太太,不知又是何年何月了。包晓星不舍,奈何时间紧张,启功催促了好几番,最后小麦载着她,启功带着箱子便离开了小姑家。 绕道去了趟马家屯,帮桂英捎了些她二哥马兴盛送去的吃货,路过镇上时晓星火速买了几样东西,然后三人往大荔的高铁站赶去。到了站口,张启功看着两辆摩托车,小麦拉着箱子送她进站上车。女人一路不停地抹泪,心里空落落地难以形容。和小麦的分别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小麦在那头憨憨地傻笑。紧赶慢赶,一路未停,幸好及时赶上了预定的那趟高铁,倘再晚个十分钟便来不及了。这一趟回家奔丧,算是结束了。 初雪渐消,正午安定,琼宇间光华如洗。 小桥垂柳,清水野鸟。 天蓝地黄,风浑气雄。 百里山壑纠缠,千里洛水长流。 故乡如画,非俗非雅,半醉半醒。 县城的冬天这般别样,以至包晓星看得肃然起敬、失魂落魄。 回想近来接触的人、去过的地,于常住深圳的包晓星而言,如梦如幻。抠门而倔强的大姑妈,从今往后成了别人口中的饭后故事;忠厚孝廉的大表哥代表众人三拜九叩的深沉,令包晓星此生难忘;陪自己捡烧汤花种子的大表嫂天性中具有一种令人折服的宽容和悠然,这种品质不需要言语来表达,亦不需要通过施加影响而被人发现或认可;做事干脆利落、话不多说的郭桐生成了表哥家的后起之秀,也是当代农村的后起之秀;孝顺贤惠的桐生媳妇透明得常让人记不住她的名字,可她淡淡的笑总挂在脸上,明媚如花;年轻努力、富有定见、留守农村的小麦和小龙与包晓星并无瓜葛,可是他们的模样让人天然而然地感到一种欢喜和希望;靠种果园供养一家老小的张启功夫妇,他们是农村的中坚力量,是承上启下的一代,是确保当代农村在每年开耕节时顺利进行春耕的一代;送走了一兄一弟一长姐的小姑,正在顽强抵抗着自己的死神,每日在心绞痛、风湿病、慢性胃痛、视力模糊的折磨下,老人家依然保持着慈爱和温和,用微跛的身子和微薄的爱护佑着她的下下一代 还有,背驼耳聋、不问世事的小姑父,心意难平但终要释怀的二舅,牙白爱笑、精明强干的大堂嫂,十来年未见却依然亲切如旧的二表哥,身宽体胖、初得小女的侄子包维筹,兼顾打工和种地的表妹张启红,转眼已成他人祖母的大表姐,喜欢踩着三轮车握着塑料剑打打杀杀的哈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选择,而每个人的当下均是他智力和体力所能及的最优处境。卢梭言“人人生而平等,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这枷锁除了先天智力、体力的限制,还有后天选择所带来的种种命运处境的束缚甚至囚禁。一步选择之后,连带的后续连锁选择像是无数条岔路,将每个人引领到他该有或该得的归宿。 可是,人与人的命运分叉是从哪里开始呢? 该是从最初选择的时候吧。 选择为什么而活和选择为什么而死,这大概是最初的仅有的两条可选路径。 绝大多数人选择了前者,极少数人选择了后者。选择后者的人们好像有着相似的命运格局,他们总担心死亡不期而至,他们时刻准备只做最重要的、最有价值的事情。而选择前者的人们命运归宿如万花筒、如秋后果,他们终其一生努力着试图过一种富有、阔绰、被众人敬仰、被亲戚羡慕的生活。 春天的树愉悦了双眼,冬天的树却叫醒了灵魂;夏末的酸枣讨好了味蕾,冬天的荆棘却抽打着生命意志。 女人坐在车里,失神地望着窗外的关中平原,脑子里的画面跟电影加速播放似的。 过去的六七天,每一天都很漫长。回家后她先是去了大表哥家,找到了她多年梦寐以求的烧汤花种子;接着去了小姑家,见到了小姑和姑父那恍如隔世的衰老,认识了身世坎坷的小麦;她经过两回镇上皆赶上了集市,再次温习了一遍家乡的特产和小吃;她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打扫、拍照;她姗姗来迟地给父母扫了一回墓,在坟后种了一片花;她回了一趟公婆家,走了好多好多的亲戚这些地点,曾是她前半生生命的所有空间。 包家垣的西北坡上有一棵腰粗的桑树,长在地头的水渠里,没有人管。小时候听说学校里的同学们经常去那儿一伙一伙地采摘桑叶,自然课上一半的桑叶是那棵树上来的。到了桑葚成熟的季节,黑黑红红的一树果子,甜滋滋的、酸溜溜的,孩子偷吃一些,麻雀、乌鸦偷吃一些,蜘蛛、果虫偷吃一些,仲夏后再坏掉一些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去看过那棵树村里人人清楚的古老桑葚树?包晓星遗憾地笑了,望着高铁驶离的故乡笑。老房子、打麦场、小村庄、这场雪、那把种子关于故乡的秘密,她无限好奇过,却渐渐遗忘了。 包家垣离自己越来越远,目下高铁所过不知何市何县何方小村。冬日的枣树七扭八扭,如跳舞的凤凰一般;满眼所见的灰色蒿草,好似大地上的蒸腾烟雾;贫瘠至白的土墙、土崖、土丘陵,捧起了一座座如龟背一般的小村落。 崖边的树长在天地相接之处,沧桑抑或婀娜,犹如黄土垣上的男人抑或女人。眼前的梯田,是一个个嵌在大地上的远古扇贝,是一道道登天的通天塔之阶。看呐,灰溜溜、土黄黄的梯田里种的是果树,沾点绿色、叶子耷拉的梯田里则是小麦和油菜。 一条条蜿蜒细长如脖颈褶皱的山脊土路,一座座为盘山小路辟出光景的谦卑柔韧之山。两山开处是沟谷,沟谷尽头又是山。光在山东,山西忧郁,光在山西,山东灰白。如虎背龙纹的山脊一道一道、一条一条,如是巨型恐龙伏在关中大地。那沟谷深处的弯弯扭扭、横七竖八,像极了人们掌心的缝隙、皮上的纹理。 好一个黄土高原,在这里七分八裂。是盘古当初太过肆意用力,还是极端惬意、酒后坐观所致?黄土高原的山不是一栋一栋、一座一座,而是一层一层、一串一串,一条条绵延数百里,像一头一头的秦川牛拱出了一堆一堆的土疙瘩;像一群一群的土拨鼠妖怪刨出了一道一道的沟壑,像遗落的开天神斧被坏蛋所用以至于呈现出今天的局面。 黄土高原,并不壮观,却很绵长;并不独树,却是群象;没有色彩,格外磅礴,它精准地演绎了西北人的粗狂和绵延、团结和勇武。秋冬的黄土高原是天然的山水画,无论走在哪里,皆可用手机框地取景,而拍出来的每一幅,像极了五代大师董源的山水图。春天夏天的黄土垣是何种风光,包晓星几乎忘了。她期待春天的故乡,好像期待未来的自己一样。 在黄土高原上,众神是安闲的,人民是宁静的。而幸福,正是二者的结合。试想对幸福的诠释,还有什么比安闲和宁静二词更为贴切?这里的人们像表弟启功一样选择忍受劳作,和小姑、姑父一般一生清心寡欲,跟大姑妈、小麦一样对命运从不妥协,和桐生媳妇、大表嫂那般对生活毫无怨言。他们盯梢四季、专注大地、研究耕作;他们心无旁骛、自给自足、始终关注自己;他们没有城里人的趾高气昂和焦虑压抑,他们浑身散发着一种自然愉悦的神仙气息。他们是实实在在的农民,是不需要怜悯和帮助的农民,是天生一副欢喜面容的农民。 万里澄空,白云悠然,平野广渺,千丘开霁。 不觉间已经下午两点半了,高铁离开出发站已经两个钟头了。包晓星靠窗坐着,一动不动,思绪如高铁一般在大地上飞驰。 女人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生活。若干年后,攒些小钱,这些钱只为了养老,然后她携手年已花甲的钟理回到钟家湾,或者包家垣,开始两个人的晚年生活。第一件事是重修房子,请一两个工匠,买些当地建材,然后一边设计一边修建。三间简单可住的屋子足矣,坐北朝南、白墙灰瓦、木窗铁门,不需要精致漂亮但得是耐用结实。然后他们一起置办家具,桌椅板凳、床铺、厨具、农具等等干净可用便好,不需要件件崭新厉害。最后是收拾屋子,三间屋子如此分配:一间他们老两口自己住,一间留给回家探望的梅梅或成成使用,一间专用来摆放杂物,比如五谷粮油、衣柜箱子等等。 屋子四周全是空地,那空地便是他们晚年生活的全部寄托。先在屋前建一个花池,花池里一定要种上烧汤花,凡有花的世界总是诗意的。每年正月开始翻地,将屋子周边所有的地规整为一溜一溜的,屋前左右选择两小块种花草,更多的用来种瓜果蔬菜,苹果、樱桃、杏子、葡萄,果树下点播黄瓜、茄子、西红柿、黄花菜等等。屋后种一排树,包晓星早想好了选一棵柿子树、一棵泡桐树、一棵苦楝树、一棵洋槐树。树后面开辟三四亩地,专门用来种小麦、油菜和豆类,偶尔点缀些芝麻、苜蓿、荞麦之类。屋子后面的角落上还要盖一间结实的棚屋,棚里可以养猪、牛、羊和鸡、鸭、狗。 包晓星也曾想过第二方案,即在儿女婚嫁生子的城市外延,买一块儿院子,搭建一座浪漫小屋。屋子不用太大不必太高,一间卧室一间客厅足矣。如果有孙子孙女过来暂住,她会为他们专门盖一个四五平米的小隔间。隔间里贴上孩子们最爱的卡通墙纸,摆上几件娃儿钟爱的家具,搭一个他们向往的阳台,做一把小孩躺下可以看银河明月的摇椅,再添置一些小玩意,比如姑娘家要用的化妆台、首饰盒、小衣柜当然,包晓星一定要在房间外面为自己开辟一片花田,不用太大七八平米足够,栽上她喜欢的栀子、丁香和月季,搭建一个耐用的竹架子,挂上她偏爱的太阳花、矮牵牛和春秋石斛倘有可能,女人还要开垦一块足够用的田地来种小麦,也会考虑在房子四周种些青菜、土豆、红薯、豆角、南瓜或孙子们喜欢吃的果子。春天她和钟理辛勤播种,夏日闲暇可以晒些干菜、酿些面酱、腌制些肉送到城里给梅梅和学成两家,秋天跟着大自然一起收获,冬季躲在他们温暖的小房子里赏雪取暖。如果还有追求,那便是看着重孙子女们一点点长大,并努力参与他们的童年和青春。 女人所思所想,不正是自己小时候在农村的生活嘛,为何如今变得这么艰难和奢侈。日日盼念,不如实实在在地在农村生活一段时间。包晓星两眼一睁、身子靠后、一口冷气吐出,心里咯噔一下,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坏了。他们这些出生在七十年代、在城市混迹二十年的人们,似乎已经回不去了。可若分析,真的回不去吗?祖屋在、田地在、亲戚在,为什么自己认为自己回不去了?为什么自己不敢想象真实回到农村的生活?此时的想法有些惊人,包晓星不住地变换坐姿。 旧灯泡、木柜子、猴王烟、老布鞋、旧茶杯包晓星似乎还记得她第一次前往深圳之前在家里的光景。那天小姑骑车过来,专门给她烙饼,为在火车上吃。小姑给她烙完饼做花卷、煮鸡蛋,忙到了凌晨一点,那晚陪着自己入睡,第二天送自己上公交车。父亲出去打牌去了,明知第二天一早她离开村子去广东打工,他那晚依然打牌打到了凌晨三点。晓星那时已对父亲厌恶至极,她离开家的唯一动因就是远离父亲。 如今一数,父亲已去世多年。离家的动因消失了,包晓星是否会考虑重新回到故乡生活呢?女人不敢再想了,因为她的想法越现实可行,越令她不寒而栗。她摇头叫停自己洪水一般的思维冲动,提着水杯去接水去了。 下午两三点,老马接到了快递电话。取回来拆开一看,果然是昨晚买的佛像,老头一面打量佛像像不像一面惊叹于城市的物流运输。抱着佛像在家里转了转,思来想去,老马将佛像放在了桂英床头架上。放稳以后,白头翁双手合十,朝着佛像松散不敷衍地低头三拜,口中默念阿弥陀佛。 坐满了客人的小龙虾店、热气腾腾的麻辣烫店、三两说笑的兰州拉面、明黄色桌布的潮汕砂锅粥、明亮干净的蛋糕店、忙忙碌碌的干洗店、幽暗静谧的咖啡店、五六个人在佛前茶桌品茗的茶叶店晚上七点,包晓棠朝姐姐家富春小区走,一路经过街边的各种店铺,热闹喧哗不绝于耳,可是她今天却格外伤感。严格来说,这伤感提早到了两三天。 今天,是包晓棠的生日。 她伤感于这世界上没人记得自己的生日,还是伤感于自己在这世界上可有可无、可生可死一般的卑微存在,抑或是伤感于自己从明天开始便三十三岁了。包晓棠不停地朝各家店铺外的玻璃窗上望,望的是玻璃中映射的自己,她想看看自己是否已经老了,细看自己是否有了皱纹、眼角耷拉、小腹变大好个多情的女人。 还好,镜子里还有个小人儿转移了她的伤感。他拉着自己,寸步不离。按照姐姐的吩咐,明早学成爷爷要按时上班,明天姐姐自己去送学成上学,所以晚上由她将小孩送到姐姐这边。当然,九点之后,晓棠还要动身去车站接人。她该庆幸,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会让她兴师动众。 比起为她兴师动众的人,似乎让她兴师动众的人更弥足珍贵。 女人回头看了眼学成,似笑非笑。为母者,永远将孩子摆在第一位,可是,她的孩子现在在哪里呢天堂还是地狱?在这万千变化的世界中,有梅梅和学成这一对儿女,姐姐算是幸福的,有所期盼的。人生只要还有期盼,便不是绝望的。女人一低头,两颗泪落地。她握紧学成,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每个人都会老去,沧海一粟的她何必自作多情呢。可她深深伤感的,正是沧海一粟,如是一朵纯洁的云,如是一滴清澈的雨,如是一个风华的她。 75中 福逸神机驱心魔 老马妙算论神鬼 “尊敬的旅客,列车运行前方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深圳北站。请您做好下车准备,感谢您一路以来对我们工作的理解与支持,欢迎您再次乘坐g828次列车,下次旅行再会!尊敬的旅客……” g828次高铁中午十二点三十三分发车,晚上十一点零一准点到达。车还未停稳,车内的人已经站起来搬行李、收拾桌子、倒垃圾了。包晓星待车停稳后去取箱子,出站以后,妹子棠儿早在北站外等着她了。一番嘻嘻哈哈地笑谈,姐妹俩坐上了回家的出租车,四十分钟后到了富春小区。到家后一开门,学成竟穿着睡衣出来了,母子俩搂搂抱抱亲昵了好一会儿。 “棠儿,给你的生日礼物!”晓棠卸妆出来后,晓星已经拉开箱子翻礼物了。 “啊!我以为今天这地球上没人记得我生日呢!太意外了!真想亲你一口!”晓棠接过礼物望着学成大笑。 “本想给你买个化妆镜——复古的那种,买镜子的时候看见会上有卖布鞋的,我想起你小时候老嚷嚷着要双新布鞋,索性这回给你补上!”晓星一边翻儿子的礼物一边解释。 “我记得呢!”晓棠忆起儿时光景,一时鼻塞。 “乖儿,给你的!看妈妈给你买了什么。”晓星一手递礼物一手摸儿子的头发。 “什么?”晓棠有些好奇。 只见学成咧着嘴舔着唇拆开礼盒,打开一看是一套木质玩具,枣子大的四轮车、指甲盖大的一套桌椅、茶杯大的农家小院、蚂蚁大的木质小人……学成高兴地哼哼笑,拆开玩具在茶几上玩了起来。 “哇!这么小的竹篓、板凳、铁锨……都是咱那时候的东西呀,还挺像的,做工也可以诶。”包晓棠蹲下来把玩学成的玩具,有些爱不释手。 “这是给梅梅的礼物!哦还有,咱姑给学成绣了一双老虎鞋——我怀他的时候,现在学成用不上了,等将来你有孩子了给你娃儿穿!”晓星说着将老虎鞋递给妹子。 包晓棠还没拆开,摸了摸纸盒,眼泪先留下来了。 晓星知自己勾起了妹子的伤心事,赶紧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哎呀好好的哭啥呀,老虎鞋先放我这儿,你忙你的,不急!你想结婚就结,不想结就不结,慢慢按你的计划来!人生还长着呢,哭哭啼啼的干什么?活不下去了吗?过去的,别揪着不放!”见妹子止了泪,包晓星开始和妹妹瓜分亲戚送来的礼物。看着老家亲戚带来了的种种特产,晓棠渐渐雨过天晴。 第二天一早,晓星有些鼻塞头晕,托妹妹送学成上学,自己从药箱里找了些药对付对付,心想病重些再看医生。八点多老马送漾漾去幼儿园的时候,喝了安眠药的桂英被致远叫醒,一番收拾两人开车去南山。临行前桂英将老头买的佛像抱进了车里,她还是有些害怕,害怕在车里产生似曾相识的场景。于是她把佛像安安稳稳地放在车头正中,放好后合掌如老马那般喊着阿弥陀佛。这一套潜移默化的流程均是从桂英祖父母那儿传下来的,祖父母又是从祖父母的祖父母那儿传下来。 “包晓棠,生日快乐!”一大早,人事的同事捧着个粉色小盒子朝包晓棠走来。 “呃……”女人有些意外。 “你是新来的,信息刚输到系统,我昨天查时漏掉了,不好意思哈!这是公司发的礼物,每位同事生日时一份!生日快乐哈!”人事的同事靠在包晓棠的办工作前讲述。 “啊谢谢哈!”晓棠笑眯眯地冲陌生的同事道谢。 “不客气,我走啦哈!” 人事的同事走后,部门里这才知昨天是包晓棠的生日,一时间几个同事走过来凑热闹,其中数汤正格外热情,一通起哄。 “中午请美女吃饭!生日,怎么着得庆祝一下吧!”汤正撺掇众人。 “不用不用!昨天庆祝过了!”晓棠摆手推辞。 “哎呀昨天又不知道,咱部门有规矩,谁过生日谁请客!”部门里的美人花麦依依扬言。 “人家新来的咱就吃人家的,不合理吧!”汤正替晓棠说话。 “那……请吃披萨和鸡腿?”坐在晓棠旁边近来相熟的同事吕娜笑着提议。 “我们两个才来一周多!就要请客!你们这些老同事也太坏啦吧!应该是你们请我们哦——迎新好不好!”看出晓棠尴尬的任思轩食指挨个指着众人也替晓棠说话。 “哎呀哎呀真不好意思,过了就是过了,下回吧!明年今日必请,怎么样?”晓棠冲众人合掌央求。 “好吧好吧,下会吧!别为难人家包大美女啦!”汤正带头灭火。 “下会……我要吃火锅,预定一下!”吕娜在旁尖嗓子插话。 “我吃……我吃……哎呀我想想……”红唇白齿的麦依依咬着笔头寻思。 “工作吧!吃什么吃!”会计主管苏红双笑着用下巴指了指麦依依。 一场热闹,归于平静。包晓棠这才得了空子,拆开礼物探望。公司送了一张贺卡、一张购物卡还有一个加湿、风扇二合一的小电器。女人沾沾自喜,喜于这来自大千世界里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关心。 反观自己这一年,忽生隔世之感。遇到李志权之前的相亲、盼嫁、不自信,和李志权恋爱时的猜测、顾虑、躲闪,离开李志权后的羞辱、痛苦、待业,整容前后的否定、逃避、不甘,碰到朱浩天时的虚荣、大意、将就,离开朱浩天之后的怀疑、愤怒、迷失……其实,包晓棠觉得近来过得挺好的——充实、丰富、有趣、温暖,这段时间过得可以说是她这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好,也许是因为她开始对现实报以乐观审视的态度,也许是因为她将自己严密封锁,也许是因为她不再期待什么了。 孤独使人陷入自我怀疑,哪怕是极度自信的人。 “到底去哪里呀?”临近中午十二点,马桂英坐在王福逸奔驰车里的副驾驶座上,忐忑地问。 “别问啦!到点了你就知道了。”王福逸手握方向盘,脸上的优雅掺着邪魅。 没多久,王福逸开车到了那天的事发地点,在前方的最右侧紧急停车道上冒险停下了车,然后下车在后方设立警示标志,一切完备后他邀请桂英下车。桂英大概猜出了王福逸的意思,下车后有些茫然。 “我带你过来看看!大热天的正午阳光这么毒,你还怕吗?”王福逸指了指天又指了指那天的事发地。 桂英打眼望着远处,五官皱了起来,那片地上没有任何痕迹,好像一切没有发生似的,女人看得有些错愕,有些痴呆。福逸假装车出事故,打开后备箱又掀开发动机盖,假装检查了检查,然后蹲下去看车轮胎。一方面他害怕违规停车处罚扣分所以在监控镜头下表演车坏了,另一方面他想给桂英一点时间好好消化消化那天的事情。 几分钟后,桂英转头问:“车出问题了吗?” “没呢!拍着呢!我可不想被扣分!”王福逸无奈地拍了拍车子、踢了踢轮胎、拿扳手敲敲发动机。 桂英体会到了他的用心,有些愧疚,转身说道:“走吧!我请你吃饭。” “还怕吗?”王福逸在强光下眯着眼睛问。 “光天化日的……哎……走吧!”桂英说完先进了车。 王福逸进了趟车,又出来了,取了警示标志,开车溜人。过了高架桥,拐个弯到了市区,男人将车停在辅路上,转身面对桂英说:“不瞒你说,那天我也看见了,也吓到了!所以这两天一直想着消除的法子。是不是刚才去了现场感觉特没趣?” 桂英信以为真,搓着额头点了点头,道:“我们家老头还给我买了个佛像呢,怕我吓出心病来!” “你——马桂英?哈哈哈……绝对不会!南安集团几个人胆子有您马姐大呀!”王福逸面朝桂英悠然轻笑。 一阵欢笑以后,王福逸接着说:“你那天说你看到黑头发、红衣服、胳膊断了……” “哎呀别说别说!”桂英赶忙拍打福逸的胳膊叫他别说了。 “你别打断我,是这样的,我咨询了一个心理专家,他有个法子能让你消除这种情况。叫超额联想,啥意思呢!他以前有个病人——一家公司总裁,是个女的,那女的有个问题,她一想到指甲盖朝外翻马上捂着耳朵大叫,不管什么场合!浑身鸡皮疙瘩,闭着眼睛啊地一声,控制不住,说来就来!没少出洋相!我这医生朋友建议她找个相似的东西替换原先的联想,大概是这意思。你猜那女总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她有回看到了人家炸虾片,生虾片一入油锅立马翻卷起来,有点像指甲盖外翻,所以她每次想到指甲盖外翻大喊之前嘴里赶紧说炸虾片炸虾片!后来真给好啦!”男人慢慢悠悠地道出原委。 “哈哈哈……”桂英被福逸喊“炸虾片”的怪声逗乐了,捂着红唇咯咯欢笑。 “我为了解决你这……咱俩这心理问题,可没少折腾呀!马经理你欠我一大人情哦!”王福逸说着,从车座侧边的大纸袋里掏出两个盒装的洋娃娃来——黑色头发、血红裙子、小脸蛋大眼睛、四肢可以随意扭曲。 桂英接过洋娃娃,取出来捧在手里把玩,心情有点异样。 “这是人家米国的芭比娃娃,你知道我找着个黑头发的芭比娃娃有多难!人家那头发有红的、黄的、蓝的、金的、紫的、彩虹色的、奶奶灰的,连树叶绿的都有哇!唯独缺黑色的!我跑了好几家玩具店、大商场才给你找着个黑头发的!”王福逸指着芭比娃娃得意洋洋地卖弄。 “我女儿有个金色头发的芭比。”桂英笑着,有些不好意思。 “这个送你了,咱一人一个!按照我那医生朋友的建议,以后你一旦想起那晚的画面,赶紧默念芭比娃娃,你念芭比娃娃的时候你脑子里就是芭比娃娃的画面了,这样,原先恐惧的画面也就被替换了。” “嗯,我懂了。我以后先念阿弥陀佛再念芭比娃娃,两个轮番念,绝对奏效!”桂英想着那晚的画面看着芭比娃娃,心里有些好笑,果真不惧了。 “诶!你这主意不错,那我也学学你的样儿——阿弥陀佛、芭比娃娃、阿弥陀佛、芭比娃娃、阿弥陀佛、芭比娃娃……”王福逸闭着双眼正面朝着桂英默念,那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桂英哈哈大笑。 “哎呀……心结解开啦!谢谢你呀老领导!选地方吧,就冲这个芭比娃娃,我请你吃三顿怎么样?”桂英抬起下巴豪爽地问。 “不够数哇!上次请你喝酒你还没回请呢,前后加起来四顿啦我亲爱的桂英同志,你可别框我呀!” “哎呀!你还讹上我啦哈!选地方吧!我下午还去公司呢!” “好好好!这回我选个贵的,正经八百讹你一顿。” 王福逸悠哉悠哉地说完,转过身,整了整身上的西装,撩了撩精致的发型,面朝方向盘,启动了车子。半小时后两人又到了那家爱伦坡小酒馆,兜兜绕绕进店后选了座,王福逸开始点餐,全点的是桂英上次点过的评价很好吃的。菜还没上酒先到了,桂英闻着香喷喷的小酒腹中酒虫骚动,不觉间捧着酒壶、酒杯品玩起来,还挨个默念着日式陶器上的草体小字。 “壶中乾坤、杯中日月、醉里红尘……” 女人没忍住,还没读完喝了一杯。 “十七八度,这么生猛呀!”王福逸笑眯眯地恭维。男人早摸透了桂英的癖好,用精致小酒作饵,几乎屡试屡准。 “哎呀……这酒很香,很甜,度数不高,关键也不低!诶我以前怎么不知道青梅酒这么好喝呢!”桂英浑身散发着发现新大陆的奕奕神采。 “你以前钻进钱眼儿啦,只顾着谈业务呗。” 被一语揭穿,桂英仰头大笑。福逸趁机给她多倒了几杯。 “这是芒果酒,你尝尝味儿,这杯是桃花酿,这杯是百果香。” 桂英端着一杯米酒,闭眼嘬嘴,许久说道:“他家酒的味道好独特呀!这米酒跟我昨天喝的米酒姜汤完全不一样啊!” “那当然啦!人家是专门卖酒的,这家酒馆的老板是日本人,日本山梨县,那地方产酒,老板也是几代酿酒的,专门酿造果酒,人家有祖传技术呢。来!你尝尝这杯蜜柚酒。” 王福逸推给桂英一杯,桂英不客气,仰头喝下,每喝一杯总要得意地赞美一番。没一会儿,女人已经喝了十五六杯了,微微醉的马经理恢复了本来面目,扯开嗓门叽叽呱呱、大眼小眼、手舞足蹈起来。临近两点,王福逸悄悄在手机上点了支付,以入了高级会员可以打折为由又请桂英大吃大喝了一顿。女人吃饱喝足被送回了公司,拎着个芭比娃娃春风得意地坐电梯回了办公室。 下午四点,包晓星觉身体好了些,于是背着好多特产去接儿子放学。母子俩吃了晚饭,晓星送儿子回农批市场,将老家亲戚带来的东西分给了孩子爷爷好些,两人聊了些钟家湾的境况,晓星因为要上晚班急忙告别匆匆而去。 到了麻辣烫店里,孔平见晓星来了笑脸相迎,忙活间不停地问东问西,晓星不搭不理地也逃不过孔平那一张嘻哈帅气又有些阳刚灿烂的笑脸。晓星一来一往地回了几嘴,没想到孔平这个话匣子像是被撬开了似的,说起自己老家的种种停不下嘴,搞得不远处掌勺烫菜的窦冬青有些不爽快,觉得表弟不知眉高眼低的。 晚上十点照旧,孔平一为讨女人欢欣二为展现自己大方爽快,又买了好多水果夜宵请晓星吃,晓星怎么拒绝也挡不住壮年男子的那番热情,随便吃了几口,笑着道了几声谢谢。准备收拾回家时又被孔平强硬着送了一段,而这些,恰巧被夜行侠钟理看见了。钟理本想找晓星聊聊这次回家的事,顺便送她回富春小区,奈何看到这一幕——特别是妻子迷人又美丽的笑。 他本想打那男人一顿,残存的理智不断提醒他万一失手了可能要搭上一切,还会引得晓星与他更无瓜葛,甚至失去两孩子;转念一想,真要动手了,他打得过人家吗?被酒灌到虚脱的身体早不行了,自己被打的模样在晓星眼里该有多难堪呀。反正他俩已经到了离婚的地步,该怎样便怎样,老天自己定夺吧。顿觉不爽的男人,两手插兜,又去喝酒,他希望这一晚要么醉死,要么醉成烂泥。 晚上业务部几个人聚会邀请桂英,桂英没有去,怕晚上再喝伤胃。致远接她过来时已经八点多了,夫妻俩上了车往回开,坐在副驾驶的马桂英忽然从袋子里掏出芭比娃娃,拆开盒子,将芭比娃娃放在了车头右侧。 “这什么呀?”致远指着问。 “朋友送的,专门解决心里阴影的。你不觉得……很像吗?” “哦……哪个朋友?那天那个?”何致远头也不回地问,两耳却扩充着用力听。 “嗯,那天他也看见了,跟我一样也不舒服,然后我俩今天去了车祸地点,中午十二点去的,回来后好了很多!亲不骗你,真是好了很多!特别是他送了这个娃娃后,我好像没什么可怕的了,即便想起那天的画面也不瘆了……”桂英于是把王福逸解释的超额联想那一套原封不动地朝致远转述了一遍。 男人闷出一口气,目视前方,下巴高抬,无话。 “哥,红苕吃不?” 晚上九点,马兴邦正在家里客厅看电视,几近迷离,忽被叫醒。原来兴盛房里的炉子上烤的红薯熟了,他掏了出来盛在盆里,端到了他眼前。 “这是什么?”兴邦问。 “冬枣。煮熟了冻在冰柜里,冬天拿出来一烤就能吃。剩下的是煮花生,晌午饭剩的。”马兴盛指着大盘里的冬枣和五香花生解释。 兴邦坐了起来,揭开沙发上的棉被,捡了个冒热气的红苕开始剥皮。兴盛也坐了下来,取了个红苕后用麻布盖住了热烘烘的东西以保温。兄弟俩一人坐一个大沙发,看着电视里的新闻。新闻里放的是当天的渭南市各区县最新消息,久未归家的马兴邦看得亲切而起劲儿。 昨天包晓星刚来过马家屯,今天马兴邦便回屯了。为了迎接大哥,兴盛一早八点开始在村里游走——买菜、割肉、割豆腐,中年男人中午忙了大半天,下午骑着摩托车去高铁站接大哥,回家后兄弟俩关起门,在自家屋里美美地吃了一顿大餐。因为大哥说过不想惊动家里其他人,所以兴盛并没有将他哥回来的消息告诉婶子和那些堂兄弟。 晚上马兴邦躺在自家的棉沙发上,盖着被子,看着电视,恍如时空穿越。他们兄弟俩一个十七八开始在外面混世界,一个四十多了没出过小县城,两人坐在一处并没有什么话题可聊,实际上,他们兄弟俩从来不需要任何话题去弥合或热场。兴盛几乎从来不问哥哥在外面的种种,因为他不会问、也不知从哪里问起,倒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述着近来屯里的新闻,兴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弟弟憨憨地讲述,如同小时候一样,此时独独缺了那个聒噪嘻哈的小妹妹。 老大总是忧心忡忡、深沉寡言,他一直活在不确定的未来;老二总是憨笑乐天却木讷寡言,他永远活在踏踏实实的今天;三妹童真豪放、生来话痨,她有胆量也有远见,未来垮了她只看今天爽快,今天糟糕她便只幻想未来美好。不一样的性格使得他们三人的手足情四十年来始终严丝无缝。今夜,想着远方的桂英,身边有兴盛陪伴,马兴邦特别安心,额头和太阳穴再也不必绷得痛了。 热炕头、厚棉被,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不出门、不下炕,连去后院上厕所也有兴盛给他举着手电筒打光……马兴邦这段在家的日子简直如神仙一般。不必低三下四地应付任何人,不必担心厂子倒闭或发不出工资,不必算计这个月亏了多少、明年要赚多少,下雪了他在炕上赏雪花,兴盛去地里松土他便裹着被子闷头睡大觉。这世界上还有一间属于他的房子、一张属于他的热炕、一个为他依靠而存在的小窗,也不算是死路一条。 晚上桂英夫妇到家后,致远收拾了厨房看了看漾漾,转头想回出租屋住,中年人为了找到工作这次是下了决心的。桂英不理解,欲留又难开口,一时来气两人拌了几句嘴。老马看桂英一到家说说笑笑话很多这会子又闷不吭声地生气,猜测大概正常了。十点多仔仔下晚自习以后,爷俩个为此聊了几句。 “我看你妈没事了!”老马起了个头,点着水烟,照例,抽临睡前的最后一锅。 “我觉得我妈不会有事,她火气那么大,鬼见了也怕吧。”仔仔挂好书包,躺在了床上。 “脾气大不大,跟怕不怕鬼,有啥因果关系?” “那跟什么有关系?” “跟聪不聪明、性子多不多疑、命苦不苦有关吧。爷也摸不准。”老马哼笑一声。 “所以,爷爷你觉得到底有没有鬼呀?” “这个事儿……爷琢磨了一辈子,也看见些奇事,也怕过!但是爷发明了一个方子,自打有了这个方子我再没怕过!” “什么方子?这么神!”仔仔放下手机瞪眼问。 “你假设嘛!假如世界上没有鬼魂这码事,你也不信有鬼魂,那你活你自个的,谁不碍谁事,一辈子不受干扰;假如世界上有鬼魂,但是嘞你不相信有鬼魂,那么在鬼魂出现以前,你不信鬼、没见过鬼自然不受干扰。天可怜见,偏你不巧!你不信它鬼魂也撞上了你,那个时候再说怕不怕、怎么对付的事儿!只要你不信有,也没见过,那你该干嘛干嘛。要说撞上鬼这事儿,哪有那么容易!爷活了七十年,说他见过鬼的人极个别极个别而已,其中还有吹牛皮的。” “所以呢?爷爷你不信有鬼魂是不?” “对头!”老马闭着眼点了点头,吐了口烟,继续说:“如果一个人他信有鬼魂,那无论世界上有没有,他总是怕!何必呢!” “有道理!其实我是不信的,老师也讲过的,但有时候一提起偶尔瘆得慌。” “哈哈……那是自己吓自己。” “那……爷爷你不信那些,为什么要带弥勒佛像呢?” “这就是另外一码事啦。鬼是鬼、神是神,你得撇开来说。还是爷告诉你的法子,你假设!假设神佛存在,那么你信他拜他,对你有好处;如果神佛不存在,你也信他有还时不时地拜一拜,对你也有好处。” “没神,还信!有啥好处?”少年不解。 “人信神,会心善,虔诚一点儿。一个人虔诚、忠诚,这不好吗?” “哦……所以你是信神不信鬼是吧?”少年确信。 “对头!”老马又闭着眼点点头,脸上充满了令他满意的虔诚感。 “这不是概率论吗?”少年不屑。 “啥盖儿?” “算了你不懂,反正你这法子不赖,怎么着都对你有好处!”仔仔对爷爷的说辞还真挑不出毛病来。 老马听外孙子那般总结,乐得笑了出来。 75下 三番两次频置气 辗转反侧想逃离 “昨晚上你怎么没来?”周三下午,隆石生端着小茶壶走进了马经理的办公室。 “昨天中午喝了些,再喝胃疼啦。”马经理回完,关了电脑上的工作档。 “昨天账出来咯!你猜怎么样?”肥头大耳的隆石生小声卖弄关子。 “怎么样?”桂英好奇,瞪眼打听。 “哎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隆石生拽了句诗,然后两手啪地拍了一下,两掌抖了三抖。 “几个意思?”马经理皱着脸不懂。 “白忙活一场!基本没赚!听说我听财务的说展会倒数第二天就开始加紧算账呢,算完这个数三千万,也就够南安集团半年的开支吧!”隆石生在空中竖起三根指头。 “这么少!”马经理有些吃惊,吸了口凉气,两眼盯着键盘出了神。 “你怎么样?”隆石生转着佛珠打听马经理的提成。 “还没算呢!最近事多,分心了都。”马经理有些失落。 “我还好,呵呵!昨晚大家吃饭,业务部好几个连去年的七成都不到!老黄少赚了七八万呢,赵茗、杨越一般般,宋晨、雷春岩比往年多了一点点,剩下的几个全亏啦!” “哎”马经理无奈摇头。作为展会业务部的经理,她很惭愧。 “我告诉你诶,脚蹬子joden现在已经开始让裁员了!”隆石生伸长脖子悄悄说,说完咧嘴啧啧。 “裁业务?不可能吧!” “哼!业务你爱留留爱走走,反正底薪就塞牙缝的那么一丁点儿,听说!好几个部门经理昨晚已经接到任务开始点人啦!这次估计要裁掉不少。”隆石生闭眼摇头。 “哎早知道昨晚跟你们一块吃饭去!”马经理后悔错过了好多劲爆的内幕消息。 “昨天拉你去你不去,再说,我那个小群里发了,你自己不看群消息!”隆石生抻着脖子嗔怪。 “哎我这边好些收尾工作还没忙完呢!” “那你昨天中午还有空找老王王福逸,业务部原部门经理喝酒吃饭!”隆石生说完嘚瑟地朝马经理翻白眼。 “我的天!隆哥你神啦!连这也知道!你是那个什么知道大臣昨晚请客的那个皇帝吗?”马经理指着隆石生的鼻头惊奇大喊。 “切!我不是朱元璋,也不是刘伯温,哥我自称神算子,你还别不信!李总李玉冰有啥事了还不照样朝我打听!”八卦达人抖着全身卖弄。 “啧!甘拜投地!佩服佩服!”马经理双手握拳高高举起,脸朝左扭闭眼点头。 “哼呵!”隆石生说着,捏起茶壶直接朝嘴里灌普洱茶。 马经理一边被隆石生直接用茶壶喝茶的行为艺术逗乐了,一边担心这次的裁员。 下午好些同事早早溜了,连着十来天筹备展会好些人早受不了了,人事的今天也放得宽,毕竟是放假前的最后一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马桂英五点多准备坐地铁回去,致远打电话要来接她她拒绝了桂英不想他辛苦,再说那晚的车祸也过去了。何致远临近六点买好菜到了家里,老头和漾漾还没回来,中年男人钻进厨房,想给妻子炖一锅滋补的乌鸡汤。 六点半老马带着漾漾回来了,漾漾见爸爸在家跑进厨房抱着爸爸的腿不撒手,老马站在厨房门口闻着鸡汤刚刚煮开的香味犯了馋。 “她几点回来?”老马问女婿。 “快了。五点出公司,五点二十进地铁,坐车五十分钟,出站十分钟,六点”何致远正算着,桂英开门进家了。 “妈妈!妈妈”漾漾一转身又跑着去抱妈妈,桂英抱起女儿也来到了厨房门口,一家人挤在一处其乐融融。 “你们谁都别拦我,明后两天我送漾漾上学!”桂英说完亲了一口女儿的脸蛋。 “你起得来呀!哪回放假不是睡到日上三竿!你放假了正好,她也该洗头发了,明后天好好给她洗洗。” “嗯。”桂英说完将头埋在女儿怀里到处闻,痒得漾漾咯咯笑。 “爸,明天我带英英去看中医,她休息几天,刚好喝些中药调理一下。”致远冲老丈人说。 “嗯,你们忙你们的,中医看完了西医再瞧瞧。”老马扶着门框回。 “这两天胃里确实不舒服,吃完东西老是恶心,有时候绞痛,也吃不下多少。”桂英抱怨。 “你又喝酒啦!”老马突然朝桂英翻脸。 “没!今天没,昨天喝了一点点!” “能不喝就不喝!喝醉了又让人家送回来,多丢人!”老马白了桂英一眼,致远却提起了一颗心。 “没醉!昨天喝了一点点,果酒,日本的,上好的,不伤胃的,你以为是五十二度的西凤酒!”桂英犟嘴,却不知在厨房里切菜的致远听了个多疑。 “爸她哪天喝醉了,让人送回来的?”何致远故作轻笑地问岳父。 “就前天还是大前天我忘了。”老马不想提那天大晚上地王福逸将喝醉的桂英搀上楼的事,转身走了,可正是这不愿多说的表情让何致远格外迷惑。 车祸前喝酒送回家、车祸那晚赶到现场、一起解决心理阴影、一起喝日本果酒无辜的桂英抱着漾漾在厨房门口嘻嘻哈哈地玩耍,留下个何致远闷头做饭,心里却委实膈应,猜想他俩近来该是天天见面吧,连老头都知道了。可这一晚,何致远还是坚持去出租屋睡,惹得桂英更加生气,不知他为何找工作要在外面睡,女人怎么想也想不通。 给儿子整完鞋,何致远十一点多回到出租屋。桂英和那男人的交往整得他胡思乱想根本睡不着,男人凌晨两点打开电脑继续浏览各个招聘网站。书店店员、职员、行政事务何致远已经麻木了,见到岗位便投,连盲投、兼职亦没有丝毫结果,他该有多么绝望,中年男人甚至怀疑所有的招聘网站都是假的。为什么没有公司会录用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他想不通,不停地翻职位,已经翻到系统大数据重合或职位推荐开始循环了。 下半生难道要无所事事吗? 何致远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老,还正当中年。关于找工作的所有细节,他没脸跟家里人说,他面对妻子的询问只能支支吾吾说声“我有事忙呢”、“你别管啦”、“你别问啦”,他只能躲在这么一间破房子里慢慢地寻求希望。可偏在这时,那个男人出现了。这么两桩事搞在一起,哪个男人能够保持平静?无奈,他在电脑上翻完了招聘网站,又在手机上翻关于招聘的订阅号。他一个一个地打开看岗位详情和公司简介,直至凌晨四点打哈欠时才上了床。 周四一早,马桂英起床时已经十点了。昨晚并没有喝安眠药,却睡得特别沉,梦也没做一个。出房子后老头在客厅看电视,早点在餐桌上,她恍恍惚惚地去吃早餐。中午饭致远过来做,三人一块吃,饭后夫妻俩收拾东西去了中医院。下午五点回来两人提着七副中药,致远一到家又是做饭又是熬药,桂英和漾漾在屋里一块看动画片,老马照旧坐在东边小阳台的躺椅上抽水烟。 六点半电话响了,是快递打来的,原来桂英在展会期间偶然被别人安利后,一时脑热在网上买了些阳台上的家具、装饰物,因为有些是现做的,所以今天才到货。 “亲,快递!”桂英在房里喊人。 “什么东西?”致远出了厨房问。 “阳台上的,有点重,我抱不动,一块去取吧。”桂英下了床。 “什么呀?”致远好奇,摊开手问。 “一套实木桌椅、木地板还有墙上的装饰物。”桂英说完换了睡衣穿上休闲衣。 “实木的!多少钱呀?” “三千多吧,客户推荐的,我感觉不错,耐用还好看,就买了。” “怎么没跟我说呢?”致远拉下了脸,语气故作平和。 “当时很忙!展会期间买的。” 桂英梳理头发时瞅见致远脸色不对,自己顿时也上气了,挺着脸大声说:“跟你说!我找得到你人吗?你不是忙着找工作嘛。” 女人说完径直出了房间,托老头照看漾漾,取了钥匙,先一步出了家门。致远调小燃气灶的火,请丈人盯着厨房,后脚也跟着出去抬东西去了。二十分钟后,夫妻两抬着几大箱子进来了。致远去了厨房,桂英拆包装,老小在旁看着。桂英拆开东西,自己不会安装,去厨房找致远见致远一身冰冷还在生气,她也冷着脸出来了。早看出瞄头的老马只能自己取来工具娴熟地照着图纸组装。晚上吃饭时,夫妻俩依然僵着,老马于是打破沉静。 “你买这个怎么不知会一声?” “忙忘了。”桂英下巴高台眼皮耷拉。 “这些东西多少钱?” “三千八。”桂英喝着汤回。 “我的个老天爷呀!那么贵!”老马顿时理解了致远的不乐,他放下筷子指着客厅的一摊东西喊道:“那么个破玩意你花了三千八!家里需用吗?阳台放得下吗?” “我买的我肯定用!大阳台朝正西,漾漾放学了在那借着光写作业不行吗?当时家里装修时为省钱没装阳台,现在我重装一下怎么了,那四四方方的白瓷片地不难看吗?你晾衣服时不是还嫌它太滑了吗?再说,那套实木桌椅是白橡木的,原价五千呢,是双十一最后几天优惠我才买的!那套地板是松木的,市场价,你在哪儿买都是一个价钱!”桂英冲着老头一气喊完,继续提起筷子吃东西。 “你要这些东西,从咱那边定做一套不得啦!白花这个钱干什么!”老马着实理解不了一个屁股大的小圆桌加几个小椅子怎么那么贵。 “什么叫白花?咱那边定做,你运过来物流不花个好几百?再说,我不想欠人家人情,一点点东西,何必麻烦人家!一年一年地,我很少主动买大件东西,只买这一回你还叨叨!一个个的甩什么脸呀。”最后一句说完桂英扫了眼依然冷脸的致远。 “你赚的钱,你爱咋花咋花,大不了再胃出血一次。”老马说完捧起碗筷也继续吃。 桂英听了胃出血那句,一声叹,一时间完全没了吃饭的。从头至尾,致远一直在喂漾漾吃饭,一声不吭。几人闷声吃了一会儿,桂英见自己一个得罪了两个,主动服软,低声找话破冰释嫌。 “那个你现在工作找得怎么样?大概怎么样呀?”女人望着男人温柔地问。 “没怎么样!我不说了嘛!”致远边吃边回,没看桂英,那紧皱的眉头、脸上的嫌弃、软软的怒气惊动了一老一小。 桂英理解他找工作不易,夹完菜望着致远说:“我一客户早前一家公司的业务经理现在辞职了,在办幼儿园呢。他那边招幼儿园老师,你不是想继续做老师嘛,要不要我搭个线?” “不用。” 致远听完,鼻中一叹,一动不动地回应,然后起身,将自己的碗筷收走了。整个过程没什么动静,留下的怒气连漾漾也感受得到。小人儿望着爸爸果决、飞快又孤寂的身影,睫毛不停地扑闪,回头审视妈妈和爷爷的表情后,决定什么话也不说,继续望着大人的眼睛嚼菜。 “哼!他原先是高中老师,你让他当漾漾这么大点儿的幼儿园老师,那落差多大!亏你说得出口。”老马小声呛了桂英一句。 频频受气的桂英啪地一声放下筷子,踢开椅子,回了房间,咣当一声关上房门。一个人双手抱胸坐在床头,喘着大气翻来覆去地想她到底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导致她“众叛亲离”。回想近来的展会工作、频频应酬、早出晚归,还有致远不打招呼地分居、莫名其妙地甩脸、不理不睬的样子,女人蓦地潸然泪下。 “爸,你吃完了碗盘放在水池里,我明天过来洗。”没多久,致远将厨房稍稍整理后,出来跟岳父道别。 “哦没事没事,你忙你的。”老马正面回应。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你看好漾漾。”致远说着去门口鞋柜处换鞋。 “你走你的,家里不用操心。”老马站起来送。 致远走后,老马一声叹,望着双眼失落的漾漾于心不忍,他挪过椅子坐在小孩边上开始解释、安慰、逗她。漾漾吃完饭以后,老马瞅着杯盘狼藉的餐桌,无奈,自己一个一个地端进了厨房。担心剩菜剩饭招惹虫子,老头将剩菜倒入垃圾桶,碗盘用清水冲了一遍。冲完后心想已经到这个流程了,索性一口气将碗盘洗了。 于是,马村长在女儿家开天辟地地洗了一次碗,也是人生中史无前例的一次。这种行为在他的观念里只会发生在婆娘身上,而这次却自然而然、有意无意地发生在了马建国同志的身上。 晚上九点,哭过气消的桂英禁不住好奇,自己出房来开始装饰大阳台。女人一方面畅想着自己以后也能像老头那样在阳台上喝杯咖啡或小酒、望着夕阳、听听小曲,另一方面又不快于今晚致远在外面睡且他俩近来频频闹矛盾。 何致远因桂英的那句为他牵线搭桥作幼儿园老师的话又气又伤,半晚上地睡不着觉,粗心妻子的一句随意之言被敏感丈夫一次次放大再放大,被侮辱的自尊不停地质疑他的爱情和婚姻。半个月了,找工作焦灼无果,期待的工资降到了底线之外,只要工作说得出口待遇三千八也可以,赶巧,妻子不经意买的三千八的东西又使他不得不质疑自己在这个家庭的存在意义。 十一点半,包晓星照例上床睡觉,忙了一天的女人特别累,临近入睡却想起了今天晚上在店里忙活时她收到过一条短信,是银行的还款短信。因为回老家她的一张信用卡没有按时还款,服装店在十一月二十号发的工资扣除了七天请假的钱,她到手的工资少了好多,不够还款。女人午夜从被窝里起来,开灯以后取来手机,拆东墙补西墙,凌晨一点多终于东拼西凑地将那张卡欠的钱还上了。 之前杂粮铺子欠供货商的十来万包晓星前段儿用几张信用卡和网贷一口气还完了,可是现在两份工作的工资相对于信用卡每月要还的钱,除过利息本金只能还上一点点,微乎其微。可是这般年纪、这般能力的她没有其他法子,只能靠死工资一点点地还。只要每个月能还上一点本金,她相信她肯定能还完这些账。半夜里,女人期待老小健康不花钱、梅梅的上学没有大的开支、自己节俭再节俭多省些紧凑压抑的想法迫害了她原本该有的好梦,两点已过,更难入睡了。 心焦之间,包晓星想到了老家,一个不需要信用卡、不紧凑不压抑的真实地方,一个发生危机时不会一无所有的地方,一个生命陨落时很坦然、不恐慌的地方。 表哥家的那两场酒席,是包晓星这几年来吃得最快乐的一回。人丛中,她将自己包裹成隐形人,尽情地吃吃喝喝,小姑见自己贪嘴,遇到自己爱吃的也忍不住给自己多夹几筷子。包晓星很享受这种宠爱,即便她已经四十岁了。女人幸福地沉浸在这种泡沫一般的宠爱中,因为这世上了解自己饮食偏好并愿意成全这种偏好的人太少太少了。 包晓星这辈子总是替别人考虑,她不会像桂英那般自己享受,也不会像妹妹晓棠那样大胆为自己主张,她只会将自己的欲想藏着掖着,然后在世俗社会中当个好妻子、好儿媳、好母亲、好姐姐、好闺蜜。天呢,十九岁的小麦脸上的无忧让四十岁的包晓星自惭形秽,她这几天陷入了严肃密集地自我否定、否定之否定和第三次否定中。城市,改变了她的口味、肠胃、体质,从而也改变了她的性情。她在审视她的人生,可这几次彻彻底底的审视结果令她失落。 后灶上两米多长一米多宽的大案板、整整齐齐摆着几十个白瓷碗的肉和菜、笑呵呵的大厨子、阳光下的唢呐声、灯光下的新灵堂临走前的那顿饭晓星记忆尤深。蒸气滚滚的白馒头、熏香浓郁的白酒、香气腾腾的饭桌、留白胡须的老汉、蹲在角落偷肉吃的小娃娃、爽朗风趣大声喧哗的村里人酒席上自己坐在热闹的村民中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人们见了她还是那般热情,好像这二十三年她不曾离开一样。下葬结束后,包晓星走在队伍后面,慢慢悠悠地欣赏着自己的故乡,一时萌生诸多希望。 她踩着被雪渗湿的狗尾草,希望有生之年她能有机会再割一次草、放一次羊、收一次麦子、打一场雪仗、踢一回毽子、玩一回石子、参与一次打麦场上的狂欢、见证一回西北乡野的春夏秋冬她在崖上放眼周边,希望能去趟小姑家村后面的山沟,儿时听说那里有一汪清泉,汩汩而流,可惜从未见过;她踩在软软的黄土上,希望自己将来埋葬在这里,在母亲的身边,在奶奶膝下;她从未这般深情地凝视过黄土高原,在那一次次空洞而深邃、失望而伤感地回眸中,她希望自己不会再去深圳了,而是抛下过往重新在这里开始,重新恋爱结婚、重新生子抚育、重新开启一段不同的人生。 没错,夜半三分的包晓星竟然想着逃离深圳。 为什么她不停地朝村里人打听现在种植水果的各种问题?为什么她不停地在心里算计包家的地和钟家的地有多少、种什么?为什么她已然荒诞地一遍遍奢想来年的丰收和卖价?她在干什么呢?包晓星走火入魔、不受控制。 老家的人已经换了一茬子了,原来相熟的街坊和自己一样离开了或者变老了失势了,像包维筹、张启功这样的中青年少之又少。正因为稀缺,启功、维筹这样的人才成了每个村的中流砥柱。每当村里哪家有大事时,人们除了向老者请教建议,更会主动过来找这样的年轻人提供实实在在的帮助,比如建房子请他们组建工人队伍、特殊的体力活请求他们出力、跑腿捎话带东西最是离不了这些中青年。倘若回到老家以后,她能适应这样的角色吗?她能与这些村里的新起之秀搞好关系吗?她一个在一线城市打拼的女人突然回到包家垣或钟家湾能被村里人接受吗? 她并非只是她,她还是小孩的妈妈、债务的宿主、几类社会关系的聚合。她的任何决定皆牵动着一张以她为中心的网络,即便这张网很小很简陋,可是与她相关的结点她看得举足轻重。 辗转不寐,几声叹息。 这一趟回老家仅仅六天,可大脑却像在那里过了六年似的。南郭村、碾桥村、包家垣、钟家湾、马家屯被城市重复性生活摧残至失忆的大脑好像重新活了过来,多少途经的村庄模样、多少一扫而过的画面此时历历在目。门帘外挂着的一串风干南瓜、空房里用到发光凹进去的锄头、瓦片上不知名的倔强之草、憨笑朴实的老汉老太婆们、墙上chairao指点江山的复古画像、磕掉棱角的旧式洋瓷盆、茂盛到和院落融为一体的泡桐树 人类只是这片土地上的过客,无论他的旅车上装着什么财宝或仆从、旧衣服或一把工具、一本书或一支笔旅车终将驶过这片大地,最终消失于无限,人、车及车上诸物终将虚无。既然结果必然虚无,何必要顾忌车上之物,不如放眼远观,瞅一瞅农家门口怒放的指甲草、路上偶遇的傲慢公鸡、懒洋洋躺在窝里的黑猪仔、叶如橡皮树的柿子树、荒芜生动的乡人院落、被绚烂朝霞所簇拥的旭日在漫长的旅途中,愿勿被魔鬼引诱将自己的生命时间拉短、加速或通货膨胀,努力延长旅途的风光,寻找稀疏时光中的富丽和滋味,使劲将所见所闻印在脑海,以便在双眼闭合之前用心回忆、慢慢回忆、有所回忆。 新修的坟墓堆上去的五彩纸扎,像极了人们生前所追求的某某品牌的衣服、一平几万的房子、朋友圈的体面、工作上的报酬;坟墓上熊熊燃烧的一丈火焰,是人一生中少有的升华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喜得贵子、四世同堂;峦坟时的黄色尘埃,则是生命的漫漫真相焦灼、贫苦、乏味、挣扎、痛苦、失意、遗憾、悔恨、埋怨。最终,新起的坟墓上哔哩啪啦纸扎烧得响亮,红黄的火焰朝天窜去,人们围成一圈像是庆祝大姑妈的离开和解脱。 层层坡地无尽,北边是梯田,南头是小路,东边是丘陵,西边是山谷。女人们跪地哀嚎痛哭,孝子们扶着铁锨的掀把儿眯眼打望火焰,村里人叼着烟双手插兜说说笑笑,好像是一种欣赏欣赏一个人的离开,如同欣赏一个人的到来;欣赏一朵花在黄昏时静静闭合,如同欣赏它清晨时含苞待放。最后的最后,火焰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坟墓上留下一片黑白灰的粉末,那一生追求的、命中高光的、内心痛苦的、弥留遗憾的、心有不甘的一切一切,全化成黑烟随风而去。黑烟越飘越远,最后被大气稀释至虚无。 嬉笑和哀嚎,是一个人这一生的最好句号。 如火燃烧,成了每个人这一生的最好判词。 76上 提议换房夫妻冷战 一个猜忌一个迟钝 十一月二十二,这天周五。 中午饭后,何致远又回到了出租屋找工作,桂英恼火他来来回回地折腾不知为何——定点来家里做饭,吃完饭准时离开。好不容易自己放个假,下午夫妻俩本可以坐在一块聊聊近来的工作和小孩,可他偏不多留。隔壁的老头眯着眼听秦腔戏,桂英上午十点起的床,此刻两点接着睡。真个无趣,别人都在上班,自己休个大假哪也去不了,女人在床上翻来覆去,索然无味。 蓦地电话响了,桂英噌地一下起身来。 “喂!马大姐!您下午有空吗?”电话那头的人悠然地问。 “怎么啦?又喝酒吗?” “不不不!怎么你脑子里全是喝酒呀!哼哈哈……我下午在龙华这边看房子,你有空吗?好像就在你们小区附近。” “哪个楼盘?新开的和苑居还是八明珠?” “哦有一个是和苑居的三室,一个是龙华那边的风雅颂,还有一个是红山的澄园。一共四五套吧,我挨个看了vr图,觉着还不赖,想着今天没事出来逛逛。怎么样,一块吗?” “好啊!和苑居离我们金华福地很近——几百米,我走过去几分钟!哎呀我的天……终于找到机会出来兜风了,我从昨晚睡到早上十点,中午你要不叫我我还得接着睡!人家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这个点儿放假真的太无聊了,闲得长草呀!”桂英躺床上抱怨。 “那行,我四十分钟后到和苑居,咱们和苑居门口见吧。” “行,挂了啊。” 桂英说完掀开被子下了床,开始洗脸刷牙、换衣化妆。躺在摇椅上正午后眯神的老马见她来来去去、进进出出的,知她闲不住了要出去,老头懒得问,转个身接着睡。个人有个人的操心事儿,桂英放假忙着玩儿,致远在外面急着找工作,仔仔定时定点上学放学,老马此刻心里只想着三点半起来洗把脸好出门去接漾漾。 话说,打电话的人是谁呢?怎么一个电话便把桂英轻飘飘地召唤走了。 没错,这回又是王福逸。 王福逸近来风生水起,厂子的订单排到了明年,公司的业绩也飞快增长,手里有现钱的他唯一想到的投资便是买房。在中国,还有什么生意比买房子更稳赚不赔?厂子里兢兢业业、提心吊胆地干个一年四季,也没有房子翻番来钱快。二零零五年他凑钱在市区八千元一平买的房子现在已经涨到十二万一平了,那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虽然小些,但是地理位置特别好,适合他一个人居住。和前妻结婚时买了一套大的,在西丽那边,不到三万买的现在也一平过七万了。前年在宝安买了一套,三万多入手现在涨到八万了。今年的安科展虽说有些萧条,但他的生意并不萧条,反倒借着这次展会的平台和以前积攒的人脉拉来了几笔大生意。赚了钱,当然第一时间想着买房咯。 王福逸一定要在龙华买吗?不见得。他只是想打着这个由头约桂英出来,走马观花地看一看,靠着一次次地接触、交流暗搓搓地推销自己,让桂英对自己的了解从领导、朋友到更深一层,将两人从近来走动频繁的好友关系迅速提升到另一个层面。他们俩之间的交集除了展会别无其它,话说打铁要趁热,他不想再错过这个能干、果敢又风趣、可爱的马大姐了,他要加大马力地创造那个合适的时机表明自己的心意。 “喂你好!请问是何致远何先生吗?” 下午两点,致远的电话传来了一股面试风格的语音,男人万分惊喜,关了门屏蔽噪音应答。 “是是是。” “你好,我是天成培训机构的工作人员,我们在网站上看到你的简历,觉得您的资历非常好。现在我们这里有一份工作,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 “什么工作?”何致远捂着手机听筒问。 “我们培训机构没有专门给小班级开设语文培训,但是我们这里有三个学生想补习一下高中语文,主要是文言文和古诗词这方面,不知道您有没有这个想法。” “可以啊。”男人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 “是这样的,这三个学生不在一个地方,如果说您决定补课的话,需要您上门去补。家庭住址在三个地方,每周每人补课六个课时,课时费需要面谈,因为我们还需要当面评估一下您的授课方式之类的。” “那三个学生……在龙华吗?” “都在龙华,我们培训中心也在龙华。他们一个在清湖,两个在上塘附近。” “上塘附近啊……是深圳二高的学生吗?”男人皱起了眉。 “是的,深圳二高的高二学生。” “哦!”何致远的心沉了下来。 “那您明天有空吗?明天有空的话我们当面聊一聊。” “不用了,我想找其他工作,谢谢啊,挂了哦!”说完,何致远主动挂了。 深圳二高是他以前上班教书的学校,如果他在外给人补课的消息传进了二高里,他原先的同事、学生该如何看他呀。在金钱和体面之间,高傲的人总是优先选择后者。男人轻叹一声,倒在床上发呆。老天跟他开了个小玩笑,他却丝毫笑不起来。 下午四点,南山华联大厦,莫家智慧家居,分公司的财务总监林国龙和新到的财务专家任思轩刚从广州出差回来,给办公室的同事们带了些特产。众人于是聚在一处,吃着下午茶闲聊起来。 “哎!我团购了十张电影票,均价才十块,周末请大家看电影怎么样?”汤正吃完糕点高举两手问众人。 “可以呀!最近上映一部科幻片《为了人类的尊严》,评分不错哦!”扎着小辫子的麦依依娇滴滴地说。 “大家一起看,看喜剧片比较热闹!”吕娜提议。 “可以带家属吗?我儿子在家里天天看手机,还不如叫出来看电影呐。”部门经理贺翠英边吃边问。 “可以可以!电影票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咱们中午一块吃个饭怎么样?我找家实惠的餐馆大家搓一顿!”汤正见部门经理响应了,应该是成了,于是进一步提出聚餐的提议。 “可以啊!”贺翠英贺姐点头。 “那我可以带男朋友吗?”麦依依举手问。 “可以噻!”汤正作出豪爽的姿态,然后转头望向包晓棠问:“我点点人数,晓棠你去吗?” “呃……我周末有事,去不了了。” “是不是和男朋友约会呀?”汤正笑哈哈地打探。 “哦不是,和两个姐姐约好吃饭、做美容。”包晓棠实话实话。 “啧!真好。林哥你去吗?”失望的汤正转向去问总监林国龙。 又一次落空了,绕了好大的圈,圈不住美人,出纳主管汤正顿觉空落落的,一场殷勤白费功夫。 “好!那么说到多数人的权益和少数人的权益,有一个哲学上的思考,供大家参考,叫电车难题。这是一个哲学问题,请同学们跟着我一起乘坐一艘名为‘跨学科’的飞船去身临其境地体验一下这个非常著名的思想实验。说……一辆有轨电车失控了,它高速行驶在一条轨道上,如果什么都不做不加以干涉,那么它会撞死轨道前方的五个人。假设这个时候你恰好站在轨道边,手边有个扳道器,如果你拉动这个扳道器,电车会转向旁边的另一条轨道,而在那条轨道上站着一个人,他必然会被电车撞死。所以,问题是你会拉扳道器,还是不拉?” 沉默半晌后,西南政法大学的郁喆隽教授继续他的讲解。 “这个思想难题已经演化出了很多版本,我刚才讲的版本是五个人和一个人的数量抉择,其实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情况比比皆是,却不自知。比如说老父亲有一笔遗产,他是留给身无一技没钱养孩子的大儿子,还是留给懂得理财、勤奋又善良的天才小儿子。同样地,有一笔固定金额的资金,市政府是将此用于高级人才补贴还是用于失业补助或扶贫——看到没,这里是能力或价值上的不平等。再比如拆迁房子,我们是制定个让少数钉子户放弃个人利益的法规即我刚才讲的少数服从多数的条款,还是尊重人人平等我不愿意拆你就不能拆。再比如某某领导、科学家或者重要人士需要脏器移植,监狱里有一个死刑犯刚好匹配,拥有决定权的你,怎么办?再比如某某大楼发生火灾,消防队员前去营救,同样的时间他只能选一个房间撬门进去,所以是救人多的那家还是救一人独居的那家?是救小孩还是救成人?是救培训班的一群学生还是优先营救某某某大领导或大明星?如果你是消防队队长的头儿,你怎么部署这次的营救。还有,假如说一个铁路公司要修高铁轨道从张三家门口过,张三不愿意,将铁路公司告上了法庭!同学们,如果你是大法官,你会怎么判这起案件呢——是坚持人人平等主张少数人该有的权利,还是说从共同体的利益考虑为大多数人的利益着想?这是个思考题,我希望同学们下节课上来将你们关于电车难题的答案或者想法交给我,至少两千字哦。呐……这节法理课就讲到这里,还有五分钟下课,我总结一下咱们这节课都讲了什么……” 晚上七点半,钟雪梅正在上课,听得忘我时冷不防地觉后面有人看她,回头一看,是师兄陈络。 “诶?你怎么进来的?”俏佳丽回眸一笑。 “教室门开着呀!”陈络朝外一指,然后调皮地拨弄雪梅的马尾辫。 “我同学在呢……”雪梅尴尬地小声提醒。 “怕啥!咱两走得近谁不知道呀!”陈络抖着肩膀邪笑。 雪梅低头收纳文具,假装没听见,不搭理。 “下课铃响了,下节是选修课,你别上了,我们去看电影怎么样?”陈络提议。 “呃……”雪梅低头噘嘴,正翻着书角思考,忽然室友关盈盈过来了,笑眯眯地问候师兄:“师兄你晚上没课吗?” “没!我选修课早修完了。”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情话、小秘密呀!是不是我在不方便说呀!”关盈盈满脸堆笑,看着雪梅犹疑的样子故意逗两人。 “没呐!盈盈你别胡说!”雪梅揪着关盈盈的衣服羞红了脸。 “我请她看电影,她正在思考呢!你有空吗?要不一块去,你要去的话她肯定去!”陈络求助小乡党关盈盈。 “真的吗?我有这么重要吗?”关盈盈指着自己受宠若惊地笑问两人。 “你要去,我就去。”钟雪梅为了避嫌,也为了不让两人尴尬,于是拉上了室友。 “真的?你俩怎么了?非要找个电灯泡吗?”关盈盈取笑。 “说什么呢你!”钟雪梅拍了下关盈盈的胳膊。 于是,三人一道儿不尴不尬地去影院看电影。陈络见美人左右,又是急着买饮料又是跑去买爆米花,忙得心花怒放。晚上送两人回宿舍时,本有几个笑话、几件事儿、几桩心情要向雪梅倾诉,奈何雪梅非得让关盈盈等着她,最后青年的一肚子情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下午五点半,何致远又提着好些菜回来了,为了让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吃个饭,他特意给岳父、妻子和儿子打电话或发信息叮嘱他们不要在外面吃。六点整老小晃晃悠悠先回来了,老马给饿坏了的漾漾找来零食填肚子;七点多仔仔背着沉沉的书包回来了,今天周五学校早早放学。 临近六点,王福逸带着马桂英看完了最后一套房子,为表感谢特意在周边商场找了家饭店,马桂英多次拒绝,奈何福逸的车已经开到了饭店门口。左侧一家店是连锁川菜,福逸指着门口排队的人皱起了眉。 “我本来想请你吃川菜,你看看,人太多了!要不咱们去隔壁吃西餐吧!那边人少。”福逸说完指着隔壁的西餐店。其实,这家西餐是王福逸提前找好的目标就餐地,隔壁的川菜不巧成了他的障眼法。 “哪边快吃哪边吧!” 女人无奈,他们做业务的,陪客户或业内朋友吃饭再正常不过了,要老拿老人孩子做借口显得很狭隘。没法子,明知致远在家做饭,她不敢给致远打电话只得拨通老头的电话,说朋友执意请她吃饭推不掉在外面吃了。 “远啊,英英说她在外面吃,刚给我打电话了。”老马举着电话来到厨房门口转述。 “跟谁呀?”致远禁不住打探。 “她说是朋友。”老马转身正要走,致远在背后喊话。 “爸让漾漾少吃点,我最后一个菜炒完饭就好了。” “哦好!” 七点半,一家人终于开饭了。一盘五香酱牛肉,老头爱吃的;一盘红烧鱼,漾漾爱吃的;凉拌芹菜花生核桃仁,给儿子补身体;还有一盘炒菠菜和一锅薏米山药粥,是做给桂英吃的。在厨房里一场晕头转向、大汗淋漓,却等来妻子不吃饭的空电话,搁谁也不免心底失落。 “你现在找工作忙,不用做这么多,累!”老马一边大口吃一边指着满桌的菜对致远说。 “从英英开展会以后,咱家人大半个月没有一块吃晚饭了。”致远给漾漾夹菜。 “那倒是。村里人天天一块吃不觉得缺什么,城里人吃个全家饭跟过节似的稀罕!啧哎……你说说她,原本说得好好的一块在家吃,到跟跟前了又胡折腾,一天天地不安定。说好了送娃儿上学自己睡到了上午十点,下午也不知道接娃儿放学,整天嘴上巴巴的,自己放假了自己耍了个爽!”老马早看出了女婿脸上的失落和不快活,故意当众批评桂英。 “搁我我也耍翻天!我妈一口气忙了这么久,难道不能休息两天吗?我高考要结束了压根儿不想在家住,跟我同学出国旅游去!”仔仔说完朝嘴里挑肉吃。 “你自己有钱爱去哪去哪,非洲那旮旯也成!别拿你妈的钱霍霍!拿人家的钱潇洒,有意思吗?” “爷爷你真扫兴!”少年斜瞅。 几人正拌嘴的时候,家门开了,桂英扭着屁股满袖春风地回来了。 “哎呀正吃饭呢!我还以为你们吃完了呢!”桂英喜冲冲地走到餐桌边,扫了众人一眼,独致远却没有抬眼看她。 “你喝酒了?”老马斜着身子严肃又嫌弃地问。 “没!人家点了红酒,我一口没喝,不信你闻一下?”桂英凑过一条胳膊让老头闻,老头别过脸,白了一眼。 “你不闻让漾漾闻,小妞儿!闻下妈妈喝酒没?”桂英将漾漾抱在怀里,自己坐在了漾漾的椅子上。 “没有。”漾漾认认真真撅着小鼻头闻了许久,然后回道。 “我去!乖乖,你知道酒味儿呀?”桂英有些惊讶地抬起漾漾的下巴问。 “嗯。”小人儿点点头,逗乐了大人。 桂英喂漾漾吃了几口,忽然美滋滋地打开话匣子说:“亲,你知道隔壁和苑居的房子多少钱一平?” 明知桂英是冲着自己说,致远扫了眼她,没有回答。 “十万?”仔仔抢答。 “没有,八万多!仔儿你知道咱们金华福地的房价一平米多少钱?” “十万?”少年答得很不自信。 “别跟孩子说这个。”致远冷冷地插话。 “这是公开的!我不说难道他没长眼睛吗?门口那几家售房的哪家店门口没贴着咱小区的最新房价?” “到底多少?”仔仔好奇。 “十万朝上!咱们金华福地现在是周边比较贵的啦,因为有小学和中学的学位,房价是鹤立鸡群呀!”桂英一脸飘逸。 见没人回应,女人自己续着话头说:“亲爱的,跟你说话呢!我有个想法。今天我跟我朋友出去看房,跑了三个地方——龙华的风雅颂,七万一平;红山的澄园,一平八万不到;还有咱隔壁的和苑居。这三个地方的房子都很好,特别是红山的,三室一厅特别大,交通便利,周边的大商场一个挨着一个,还有!那里正在建市级的图书馆和音乐厅,你数数龙华区达到市级别的图书馆有几个!就那一个!” “所以呢?”致远平静地问。 “所以……所以你想没想过……我们可以换一套大房子呀!把金华福地的这套十万的卖掉,转手买个更大的、三室两厅的,将来大(父亲)也能隔个小房间出来单独住呀!现在这套卖了九百多万,买下红山的澄园基本全款还包了装修,咱又不吃亏,还能余下大几十万!那边也是学区房,公共福利比这边大多啦,市级的大公园、绿地、水库什么没有?产权统一七十年,这边咱已经住了十年了,要是一家子搬过去还能多住十来年呢!到时候你来装修,就按照你的意思走,装修成那种中式风格,高端、高雅、玄虚还上档次……”马桂英两眼放光、口吐莲花。 “哎呀呀!你这算盘拨得亮呀!你要干嘛,别打着我的名义,我过两天回屯了你给我隔什么小房子呀!我现在和仔仔住得挺好的呀,爷俩个睡不着了还能聊聊天说说话。”作为乡里人,老马不太喜欢动荡。 “妈你的意思是我们搬过去百利无一害是不?”仔仔抱着碗猴精地问。 “是啊!”马桂英回得响亮,转头望向了致远,致远闷不吭声,默默嚼肉。显然,此时钻进钱眼的女人忘了考虑房子能否卖得出去、卖价是否如她所愿、两边中介是否顺意、漾漾的转学、澄园的生活区域、家里人的适应等诸多现实问题。 “那为什么不搬呢?”少年提问。 “亲怎么样嘛?”马桂英抖着大腿问致远,急得嘴里喷出了唾沫。 “红山的房子你自己看了?”致远淡定地问。 “是啊!我亲眼看啦!下午看的呀,要不然我跟你说这个干嘛呢!”桂英有些激动。 “你朋友怎么评价那边的房子?” “他看了很喜欢呀,他说他要买呀!我们到时候还能一块搬进去,邻里街坊有个照应!”桂英整个人好似浮在空中,说出来的话也像是天上传来的。 “哪个朋友?可信吗?你确定他不是忽悠你让你买房?”何致远环环相扣。 “我确定啊!就是我以前的经理呀,你见过的,那天车祸送我回来的那个,人很靠谱的!” 这话一出,老马心里咯噔一下,身子一动不动,两眼赶紧瞥向女婿,老头瞬间懂了致远的心思。何致远放下了筷子和碗,两手抱胸,直勾勾地望着盘子里的菜,板着脸浑身静止。那样子迷惑了桂英也惊住了仔仔,不知道爸爸怎么会有那般复杂又瘆人的神情。 “怎么样吗?你觉得可行的话明天拉着仔仔和大一起去看房。”桂英急不可待,好像一笔天大的生意摆在眼前——不抢不行,又像是凭空多出来八十万现金砸在她头上——不捡不行。 何致远耷拉着眼皮站了起来,脱下围裙,转身瞪着桂英说:“我明天有事,你自己洗碗吧,别让大或者仔仔替你洗碗。”说完径直换鞋出门了。 这离开太飞快,整得桂英一脸傻懵,望着玄关走廊处,两眉紧皱,两唇不合。半晌,吸了口冷气,五脏鼓胀。 “我买个东西甩脸色,替他找工作出主意甩脸色,商量个事也在这儿甩脸色!有毛病吧,一天天地说走就走,啥意思呀!到底啥意思呀!一不高兴摔门就走!”桂英望着致远莫名其妙离开的背影,一时间怒不可遏,顾不得儿女还在跟前。 老马深知桂英性子粗糙,无法明言,只能提醒:“哎呀……你做任何事情,跟他商量商量!” “我这不是正跟他商量嘛!”女人急得歇斯底里拍了下桌子,不防备地吓哭了漾漾。 “我是说……你把心思多放家里,别老跟朋友出去。”老马搓着筷子瞅着桂英,眼神有些闪烁。 “我一口气上了二十多天的班,现在拢共四天假,我都不能和朋友逛一逛吗!我要没把心思放在家里我至于这么拼命赚钱嘛!”桂英拍着桌子大喷口水。 “喊什么喊呀!你放假了不知道多陪陪娃儿,老跟人家出去干什么!”老马也扯开了嗓门。 “她上学呢我怎么陪?” “她一天二十四小时上学吗?你加班娃儿天天念叨你,你放假了自个去潇洒,他爸做饭做了两个钟头,给你又是煮粥又是熬药的,你干啥呢?拍啥桌子呢,把娃儿吓死啦!”老马说完伸出两手,将哭哭啼啼的漾漾从桂英怀里抱了出来。 小人儿哭得哼哼唧唧,泪水一股一股地止不住;桂英眼含热泪,委屈至极,咬着嘴唇憋着大气回房了。 空气安静后,仔仔叹了口气,望着这一切丈二摸不着头脑,小声问向爷爷。 “怎么了?” “没怎么,吃你的吧。”老马笨拙地替漾漾擦泪擦嘴。 本来好好的一家子吃团圆饭,凭白地生了这么一通气,老马皱着眉,心里不爽快。桂英有本事、有脑子、有胆量,偏偏在感情上蠢笨又单纯,看不出名堂和门道儿,倘自己戳破窗纸说白了,反倒惹得桂英暴跳如雷、气急败坏,为清白不知干些什么荒唐事。老马也怪女婿致远说话不敞亮做事不痛快,不能换个口气讲出心里的顾虑,不能夫妻俩内部解决,惹得一家子鸡飞狗跳的、不自在。这种说不出由头、找不来证据的事儿,最是叵烦。老马可不想为此让他俩个生嫌隙,更不想在这里面搅混水,索性闭口不谈。 隔壁的女人,独自个躺在被窝里哭泣。气性大的人最受不了的是委屈,如同何致远那种软性子最受不了嫉妒一般。为了赚钱她没日没夜地累死累活,结果却被最亲近的人嫌弃,一番好意屡屡被当成故意挑衅。女人不怕吵架打架,单怕他不理她,怕他甩掉名为婚姻或夫妻的圈套。怕什么来什么,致远近来的缺席、躲闪、冷漠整得桂英丢了魂似的,怕东怕西、很不自信,而自己的暴怒又将他推得更远。 九点多照看漾漾睡下后,老马悄默默地去厨房洗碗,仔仔在边上帮忙倒垃圾、拖地。原本今晚约好和顾舒语打电话的,结果忙完已经十点了。十点后,见爷爷在摇椅上抽烟,仔仔悄悄关上房门和顾舒语聊了起来,心底诸多彷徨,只可说于佳人。 76中 三姐妹潇洒约会 俏佳人苦涩回味 周六上午九点,老马接到了个陌生电话,又是方启涛爸爸打来的。十点多,方启涛来了家里,两小孩趴在沙发上玩,老马为热闹专程给楼上的周周打电话,恰好今天周周不想去培训班,皆大欢喜地下来和漾漾玩。三个小孩并排站,你一言我一语地童言无忌,一水地普通话清脆悦耳如黄鹂啼叫,整得屋里好个欢乐。十二点多,两家父母前后脚来接,小孩们依依不舍地作别。 周六中午,桂英、晓星、晓棠三姐妹吃完午饭,在午餐店隔壁的咖啡厅里喝咖啡。许久不见,攒了不少的知心话,昏暗角落里三个女人围着小桌聊出了七嘴八舌的场面。 “诶!我这段儿认识一男生,一米九的个头,长得很俊俏,谈吐优雅,江西景德镇人,也是三十二岁,关键还单身,要不要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桂英忆起安科展开办期间新结识的优秀单身青年,第一个念头便是介绍给晓棠。 “啊算了吧!这种人群中打眼一望很帅气的人,好多女生惦记着呢!我可不想倒追谁。” “你也是人群中打眼一望很漂亮很多男人要追的人,指不定他跟你想法一样呢!” “哎呀没想法。”晓棠软软地说完,低头端起了咖啡。 “那你也不能老单着呀!这回过了生日又大了一岁!”桂英代表整个社会替眼前这位三十三岁、风姿绰约的女人焦虑。 “英英姐,我真没考虑单或者不单的问题,我觉着现在自己过得挺好的,很踏实呀!” “怎么踏实?”由普罗大众汇集成的社会表示不理解。 “现在新工作很忙,业余了忙着自考,闲暇了做做饭、搞个直播、上上书法课、和学成玩一玩、跟我姐聊聊天,不踏实吗?哎”女人低眉一叹,然后翻个脸娇俏地说:“谢谢你的香奈儿香水,英英姐你这生日礼物送得真豪!”晓棠说完摸着包包里桂英一见面便送的生日礼物,惊喜之感电量满满、持久不断。 “哎呀英儿你别关注她了,你的关注、关心对她来说等于压力。我认为她现在定心、定工作、定往后的生活比盲目相亲找对象要重要。” “还是我姐了解我。”晓棠感激地拍了拍姐姐的手背。 “棠棠你可以啊,现在竟然会做带把肘子啦!哪天你做了酸辣肚丝或大荔豆腐菜提前告诉我,让我也蹭两口尝尝滋味!你姐回家发了好多咱那儿小吃的照片,馋死我了简直!” “可以啊!这两天我准备做一次羊肉泡馍,你来吗?”晓棠严肃正经地邀请。 “这个啊算了吧,太膻了,合人家马村长的胃口。诶你怎么还有这个没听说你爱吃羊肉泡馍呀。”羊肉不是一般人能驾驭得了的,桂英有些诧异。 “小时候太贫瘠了,一年到头基本吃不到几口肉,长大后吃东西太快了,肉的滋味来不及品先咽下去了,所以我老感觉自己从没吃过好吃的东西。你知道我爱吃凉皮吧,但在深圳想吃一碗地道的凉皮很难很难。与其到处找,不如自己做。人总有闲暇吧,我打算把这段儿闲下来的时间全用来做菜。所以啊,我有个宏愿,想把咱陕西小吃全做一遍。整天心心念念回味小时候的味道,在这边干巴巴地吃不到,不如自己上手干!顺便自己回味的时候让学成也见识见识咱那边的风味。” “英儿,你还别说,棠儿最近做的饭确实不错!我吃了两回,有点老家的意思了。” 晓棠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补充道:“我也是最近才发现,做菜的门道很多,想做好还需得认真研究呢。这些年在饮食方面我是一直没有成长,对食材、调料停留在小时候的认识水平,这就更甭提养生了!蔬菜的干湿和搭配、肉的凉燥和做法、啤酒或黄酒的用法、节气和饮食的关系、食材和药材怎么配合炖汤我对这些一无所知。最近上下班路上老看关于各种食材或美食烹饪的章,我感觉这里面学问很大,真的是普及了一次大妈常识什么橙子怎么止咳、什么红糖和赤砂糖的区别、鸭蛋怎么吃有什么功效哎呀英英姐你不懂,我真是有种一入美食深似海的体验。” “有志向!啧哈哈感觉我白活了一样。诶星儿,晓棠最近变化好大呀,见一回变一回啊!啧咝”桂英端详晓棠,如谜一般,如画一样。 “可能经历多了吧!前几年我一心一意为找个经济条件好的把自己风光嫁出去,当你把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时,自己很被动。今年老天可算是开眼了,给我隆重地上了一课小三、堕胎、辞职、整容、出国游、报自考、恋爱、被骗、找工作我的天呀!我这么短的时间内经历这么多,这几个月几乎是一天一个心境,跟过山车似的,自己都不敢倒带回想!对生活喜怒哀乐各种心情都有,对自己呢厌恶、害怕、自卑、羞惭现在,好不容易回归正轨了,能安安心心地跟自己友好相处,我得珍惜现在的状态!可不想被男人破坏,也没再关注外在!” “哇!裸地自我分析呀,信息量好大呀!真没想到你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星儿我一直把她当作没长大的小妹呢,今天这番话震到我了!姐对你刮目相看!”马桂英拍着椅子扶手挤眉弄眼,包晓星听得认真却一脸平静。 “之所以变化剧烈,是因为我给了变化发生的时机和可能。如果说我在上班,那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经历这么多,所以也庆幸这小半年没工作的日子。彻底闲下来后,你每天都得主动或被动地思考自己,一个人躺在小房间里孤零零睡不着,只能跟自己沟通交流。如果上班的话脑子里装的全是工作和以工作为中心的生活,晚上失眠也想着有多少工作没做完。生活被塞满了,人根本看不见生活之后的、你真实的状态就是底色、本色。正因为忙得看不见自己,也就发现不了自己,这样子怎么改变?英英姐,我这段儿有个反思,就是常规生活背后的你,如果不能适应新生活,就得调整调整性格、生活习惯或者生活态度。所以一个人想要改变,要么先改变物理生活,改变生活之后生活观念自然会随着改变;要么先改变观念,观念变了自然要改变当下的现实状况。不知道我说明白了没?” “棠儿说得有道理呀!我们家马村长过去那么些年他的生活状态一直没有变过,他的生活地点、人际交往、吃穿用度、工作方式等等丝毫没变,所以才导致他的性格在五六十年里几乎是一成不变。我二哥也是,星儿你知道我二哥的性格有多单纯吗,一个人几十年一成不变,也幸福,也可怕!”桂英大表赞同,通窍的真理先在别人身上实践了一遍。 “不瞒你俩,我前段儿真的过得很糟糕。一天天地游魂似的,不关注天气,哪怕暴雨或台风;不关注时间,管它白天还是凌晨,一睁眼脑子麻木,头在发晕,眼干嘴干,头发油腻,身体很迟钝,连上厕所也攒不够劲,总是想睡觉,可又睡不着。不停地看手机,我也不知道要在手机里找什么,也不知道该叫谁的名字,巨大的空虚,像喝醉了似的一个人在太空漫步。只听外面的车一趟一趟从窗边过去,不知过了多少趟,红绿灯变了几次,无数个来回之后,你才晓得时间过去了很长一段儿。有时候三四点坐起来望着对面的大楼,一望望到太阳出来才清醒。那段日子时间好像暂停了一样,你跟世界隔离了,只听厨房的水龙头在漏水,滴答滴答的也不烦人。野猫在外面叫,特别像小孩哭,一听猫叫我就想起了小孩,不知不觉一脸泪,但是心里又没那么悲伤,等你真正悲伤的时候,却流不出泪。”包晓棠盯着咖啡说到这里,终于流下了眼泪。 “那你是怎么挺过来的?”隔了一会儿,桂英问。 “我也不知道。呃有一天,当我决定穿好衣服去吃早餐的时候吧,我感觉我好像正常了,病好了。哎呀太魔怔了。”包晓棠静静地擦了泪,接着说:“一个人心里最清澈的时候,恰好是身体最安静的时候,半夜或者凌晨,你看得到自己的身体在呼吸在工作。现在回想,我还挺享受那段时间的,因为正常节奏中很少有那种体验。你会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你会问骗你的人为什么这么对你,然后再假装成对方回答自己的问题。哎” 三人陷入沉默。晓棠收了泪恬静地笑,晓星却挽起袖子悄悄擦泪,后悔自己那段时间因为太忙忽略了妹妹。桂英抽纸递给晓星,女人左手擦眼窝子右手拉住了妹妹的手,一时无话。 “别哭啦!现在我已经过来了!其实我之前是说不出来的,现在能说出来恰恰说明我已经好了,我的伤口已经愈合了。无论如何,我比之前更强大了,更自信了,你俩没发现吗?”包晓棠笑着冲桂英说,左手却仅仅地握着姐姐的右手。 “哪种自信?”桂英问。 “呃你开始认为你很勇敢,不害怕找不到男人,不害怕这辈子没男人爱,不害怕一个人生活的孤单,不害怕晚上失眠了,不害怕别人怎么看你了就是你不害怕自己再遇到意外或者大变动时像原先一样脆弱不堪。我说的自信是你有能量去救自己,不管什么场合。对对对!就是拯救拯救自己于各种危难之中的能量!”女人眼含热泪,两手比划,有些激动。一抬头见桂英眼神朦胧,晓棠继续解释。 “我打个比方。好比每个人这辈子一定会遇到一只吃人的老虎,我的自信,是我不怕老虎了。第一,我会想方设法杀了它;第二,杀不了的话让老虎待在我身边,但是我要克服自己对老虎的恐惧;第三是跟它和平相处,确保自己不受老虎的干扰和影响。这几样要不成,那我会求助外界,我相信一定有人成功解决了这只老虎。第四是最差的打算,做好被老虎吃掉的准备,当我认为我会被它吃掉的时候,其实我也不怕了,因为最坏的结果我已经接受了、认可了。这就是我说的自信,大概这意思吧。未来不一定美好,但一定不可怕。” 晓棠一字一句地说完,见桂英表情僵硬,忽然笑道:“我以为这想法、这道理你们早懂了,没想到英英姐你也不懂,衬得我好有智慧呀!” “不是不懂,怎么说呢站得高看得远这逻辑猫猫狗狗也知道,但是这道理用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说出来,人得长到十几岁才知诗词要表达的真理。仔仔他爸以前老让我多看书,我说我看不懂,他说书里的道理特别简单,只是用言或诗词表达出来以后,人们费解的不是道理而是承载道理的字。他说你把四书五经说成白话讲给没化的人听,他们一听立马乐,他们觉着言绕啊绕地费劲儿!所以不是不懂,只是没有总结好说出来,或者听人用简练的话说过。凡是认同,已经说明先懂了,不懂得怎么表示认同。我老觉着好多真理是我们先明白,后来才明白我们已经明白了。” 两人正大费周章地拽词措句,旁边的包晓星忽然笑了,抬起头咯咯地笑。 “不知道你们俩在掰扯什么!叽叽呱呱一大堆!” 晓棠和桂英面面相觑,相视一笑,自觉没趣。 “行吧,不扯了,去美容院吧!那边预定的时间也到了。”桂英拿起手机看时间。 说着三人各自喝完咖啡,起身前往桂英预约的美容院做脸。到了美容院,选好产品后,三人并排躺在了按摩床上,接受面部按摩。 “深圳的读书月来了,要不要一起带孩子看看?”包晓星转移话题。 “哎呀我这段儿忙得晕头转向,心早浮到天宫上去了,昨天还被我们村长批评了。你明天要上班,哪天带孩子去?”桂英问。 “下周周末,有可能你带队。学成没什么朋友,偏稀罕你家那俩。” “仔仔期中考试考得很差,现在人家自个找了辅导班每周末上课呢,只能漾漾和学成去了。从中秋后咱两家好久没聚一聚了,下周有空了带着老小去吃火锅怎么样?”桂英说着别人,心里想着致远,却不想提最近和致远的那摊事儿。 “听你安排呗!” “我接下来得休息休息,一身病呀,吃不好睡不好的,忙起来根本顾不上漾漾,现在漾漾跟她爷比跟我还亲!我这个当妈的地位已经沦落到第三了。”桂英心里有些惆怅。 “都一样。我总觉得学成一天天地不是很开心,玩具哄得了一时哄不了长久。他才八岁,看起来郁郁寡欢的,我心里特不是滋味。” “还好吧,我最近学做菜,会把过程拍成视频,然后拍视频时学成也上镜,我看他挺开心的,吃得也多。”包晓棠反馈。 “可能娃儿跟你在一块有新鲜事,觉得开心吧。” “真佩服棠儿,换了个人似的,一眨眼从高高在上的御女回归到了做饭、养生的生活基本面!好事!啧好事!我得反思,要向棠儿学习。诶我跟你们讲,最近我们家村长天天带着漾漾在外面找陕西馆子,方圆六公里哪家有麻食、哪家有炒拉条他门清得很!现在连漾漾都知道什么是扯面、什么是拉条、什么是油泼面!最近小孩特爱吃烩麻食,天呢,我娃儿已经不像深圳人了。” “梅梅在学校吃饭,老说那边的饭菜辣。他们川渝菜系什么菜都放辣椒凉拌土豆丝放、春卷放、面条放、蒸鱼放你说点个菜不要辣椒,食堂打菜的阿姨竟愣住了找不着!梅梅吃得脸上老长痘痘!” “诶英英姐,我想把每个月工资拿出来一部分理财,你有没有推荐的。” “这个我现在投得很散乱,微某信有,支某宝有,另外买了基金,还跟风买了股票,以前买过黄金,总体比较散,全是信得过的领导、客户或朋友推荐的。我们家这些年是我找门路广投散钱,漾漾她爸用本子记,一两个月个个账户查一次,很土的办法。我的心得体会啊,买房才叫投资,其它的统称赌博,或者说碰运气、顺点儿利。这几年跑路的太多了,哪怕是背景强大的金融机构,倒闭的还不是一抓一把!你要请教我,我真不敢当,我在这方面纯属乱来。落个小钱还行,很少有亏本的,想赚大的不可能。但是呢我手里有几个理财的群,待会把你拉进去,是四五十人的小群,各个行业的都有。你有问题了直接在里面问,里面有专业的人会回答。” “嗯,有道理。我不想像以前那样被动了,得主动出击了。”晓棠说。 “我经常看关于宝妈的章,有一个说法很搞笑,说最可靠的投资产品是小孩。想想学成他们同学,上奥数班的、学舞蹈的、跟着老外学英语的我之前有段时间特别焦虑学成会落人后面,后来想想梅梅,想想现实中实实在在的其他人,瞧着也就那样。那些东西多半是花拳绣腿,品行不端的小孩即便是会弹钢琴依旧品行不端,目中无人的小孩就算会唱歌跳舞依然目中无人。” “这个问题我早想过了。致远本身是老师,仔仔小学时他使了多大的劲儿呀,结果还是达不到他要求的凤毛麟角。不如顺其自然,先把他教成个品行端正的正常人,然后再谈什么才艺啊、技能啊。倘小孩自己有觉悟,自己会找她爱干的事儿,那时候再支持也不迟。” “嗯。我得向你学习,对学成我总是很焦虑,方方面面吧。” 几人聊天间面部按摩结束了,美容院的护理们开始给她们做面部冷敷。 “诶星儿,这一趟回老家怎么样呀?”桂英问晓星。 “咝嗯发现现在村里挺好的,比想象中的好。这些年没回去,变化特别大。之前你大父亲说的时候我还不太信,这回回去真的发现农村的条件比以前好太多了。家家有冰箱、洗衣机、空调、大彩电,家家有几辆车子,还有多功能的取暖炉子、净水器或暖风机之类的。灶上全换了,也是用煤气灶、电饭煲这些,我姑家还有做面条和烙饼的机器呢!我表哥家富一点,他家竟然有消毒柜、榨汁机这些!现在村里是两条线我观察,闲的时候烧炕、烧柴火,家里来人了用大锅大灶;农忙了是用电器做饭,速度快、人省事,跟咱在城里差不多!”晓星从回忆里徐徐道来。 “其实我这几年给家里买的最多的也是电器解放劳动的,再有给两边老人养生的、保养的。小电器其实不贵,很实用。前几年客户送我的照相机、榨汁机、按摩眼睛的我全寄回去了。我二哥这人守旧,好些东西他明明会用,偏偏不用,嫌我买的面条机做出来的面条不劲道,转头把机器送给亲戚家了。哼!” “哎英儿,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老想着回老家的事儿!”躺在中间的包晓星头一动不动,胳膊却碰了下桂英的胳膊。 “想家了呗!你这趟回家又没赶上农忙,到哪家不是好吃好喝地伺候你?多爽呀!搁我我也不想来深圳了。” “我是说我老想着回家种地!包个三四十亩地,自己买些机器自己种,忙不过来时雇些人,完事了种的豆子直接卖给原先农批市场的街坊!这样他们不用过二道手降成本,我也不用过二道手卖得贵!直供啊,两边互利互惠!”包晓星边想边说,说完抬起头惊道:“哎我之前怎么没想到种了豆子直接卖给农批市场的老街坊呀!” “可能你最近老想,不知不觉地大脑也替你加工运作呢!”桂英打趣。 “这倒是,我最近老是想这个,好像钻进牛角尖一样。” “到时候你要真种地了,我让我二哥还有家里的弟兄帮你联系联系我们马家屯的地,好多地人走了空着呢,种不过来。”马桂英随意迎合。 “你们屯离我们包家垣太远,再说我回去打听过了,我们村分分钟能租来好些地呢。但要说平地跟水地,可能难租一点。” “我的天,你还真打听啊!你不在深圳待啦?学成怎么办?”桂英见她当真,心中诧异。 “没说不待呀!这不没事想一想嘛,学成大了指不定我会回去呢。你想想,杂粮铺子倒闭了,我又没啥手艺,到处给人家打工,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呀!”晓星说完沉了一口气。 “咱属奔五的人啦,千万别为难自己,有啥想法赶紧实现,别耽搁!”桂英纯属起哄,她以为晓星只是说说而已。 “假设我回家种地,第一年大投资、少种点、找经验,第二年直接搞个三四十亩,全靠机械化,到时候丰收了我有我的下游,是不是旱涝保收呀!要是搞得好还能替村里人卖些货!农批市场的那些人我认得多,他们要面粉村里种小麦,他们要黑芝麻咱种黑芝麻,他们要缺薏米、花生或者其它水果蔬菜,咱那边赶紧种!每年春耕秋耕时我挨个问一下今年你们缺什么,然后回头咱在地里种什么!这不是政府说的精准种植吗?不像我二哥包晓星的堂哥家去年的毛桃又大又圆产量又高,活生生找不到卖家!他说桃子一篓一篓地坏在地里,最后碰着个收桃子的,五毛钱三亩桃全卖了亏大发了!一年白忙活啦!你说我本身就是农批市场里的零售商和批发商,现在改成了生产方,是不是更有利可图?英儿你聪明又活泛,你给我说说可行吗?”包晓星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全不似往日的样子,引得桂英和晓棠双双望向了她。 “可行啊!不过我听着你这意思有点几十年前镇上那种供销社的作用!你寻思寻思?”桂英睁大眼问,有点严肃。 “好像有点儿!”包晓星双眉紧皱,感觉自己的任督二脉即将打通。 “我听着也有点儿!”包晓棠在旁边插嘴。 起先以为姐姐是半真半假地畅想以后,静静聆听越听越不对劲儿,包晓棠心里泛起了嘀咕。 “有就有,又不犯法!说不定村里、镇上大家都支持呢!你想想,你给农批市场解决了供货问题,又给村里人解决了销售问题,这不两全其美嘛!”包晓星激动地抬起头来。 “那肯定呀!星儿,你要真敢回家种地,我做你的大股东!我要当董事长!”马桂英通知也瞬间认真起来。 “我也要做股东!不是,董事!我要做董事!”包晓棠嗓门也大了,感觉几人要闹革命似的情绪高涨。 “哎也就说说!现在学成小,欠着款,动不了。”提起现实,包晓星的声音瞬间微弱下来。 “哎我替你打算等学成大点儿,让钟叔把工作辞了,他给你带孩子,你回家种地!第一年承包、买耕地机、种子、化肥啥的需要大投入,你搞个融资,我和晓棠投点儿,你再找找农批市场相好的街坊看有没有愿意加入的。这样一凑启动资金绝对够了,然后你大刀阔斧地干!批量化之外你也整点儿原生态的东西,这样以后我给领导客户送礼啊啥的也能提着有机瓜果蔬菜或者五谷杂粮,现在送礼送有机的时令的特别有范儿!”马桂英指着天花板天南海北地说,包晓星听得灵魂被提起来了。 “英儿!咱三还数你有脑子!但是我顾虑那些街坊不会给你投呀!你随便说说就给你钱?”正在机器上进行冷敷的晓星爬起来问。 “哪是随便说说呀!签合同呀!假设他们需要红豆,第一年或者前三年你们签个合同,你给他的红豆价钱来点儿优惠,比同行的收货价低,他为啥不乐意?他要不相信怕你是搞传销骗钱的,你带他去地里现场参观!他回来后能不替你说好话、说真话?你把他们的投资额度不要定太高,农批市场里都是小家小户,人家投一万你也拿着,八千也接受!第一年当试探,以后有利可图了他自然会加码!实在不行我给你多投点,保你第一年的所有开支。第一年丰收以后,你给农批市场里凡是你认识的挨家挨户地寄样品,免费送的他不要?他要觉着豆子不错、价钱还低,他能不找你吗?”马桂英口若悬河,真是事不关己浑身轻松,诸多灵感张口即来。 “哎呀英儿啊,马桂英啊!我一直觉着你聪明,没想到你这么聪明,脑子里的法子跟吐出来的一样!这几年业务没白干呀!”包晓星禁不住坐了起来,使劲儿拍了下桂英的肚子。一个嗷嗷叫,一个哈哈笑,旁边的晓棠却看出了姐姐的异样,感觉她姐这次是来真的了,因为舍不得分离所以不太情愿。 下午四点,漾漾午休起来,家里只有爷爷一人,无聊的小孩跟只小狗似的围着爷爷玩玩具。仔仔补课班六点下课,此时漾漾已经喊着饿了,老马灭了烟,拉着漾漾、拖着踏板车出门吃饭去。前两天桂英又给了他一笔生活费,这几天老马和漾漾的主要任务是到处找好吃的地方,然后不客气地吃个爽翻天。 “爷爷,妈妈昨天为什么生气呀!” 一顿大吃大喝,爷俩个头朝天、腹朝上地往回走,一个双手背后哼着折子戏,一个划着小车在前飞,正在梅龙路上逛得悠哉,忽然漾漾驻足回头,问出这么一句来,惊呆了七旬老头。 “哎呦喂!你妈吃多了呗!是个人他都会发脾气的,大人会,小孩也会;爷爷会发脾气,妈妈会发脾气,爸爸会发脾气,哥哥会发脾气,你也会发脾气的。人发脾气跟吃饭拉粑粑一样,是正常的。宝儿,别大惊小怪的哦!” 显然漾漾没听懂,小脚划了几米,回头又问。 “我爸爸还回家吗?” “回!你爸爸现在忙工作呢,他一有空就回家看你,给你做好吃的,前天还给你买玩具了呢!大人忙工作,跟小孩上学一样。那爷爷问你,你在幼儿园的时候,是不是也不要爸爸妈妈了?” 小孩愣在原地思考,老马回头等着,见她迟迟不动,知她累了走不动了,于是用手拉着踏板车前面的绳子,跟拉着一只小羊似的。 “爸爸会不会不高兴了就不要我们了?”半晌,小人儿追问。 “又问这个!他敢!他要是不要你了,爷爷打他去!” “你不可以打我爸爸!”小孩凝眉望着老人,厉眼警告,努嘴威胁。 “你管得了爷?哼!诶?你是不是放屁了熏死爷啦!”老马捏住鼻孔扇着空气躲开漾漾,只为转移小家伙眉目间的忧伤。 “没有!我没有!”小人儿急得握拳跺脚。 “肯定是你放的!一点点年纪,放的屁这么臭,将来咋嫁人呀!”老马继续捏紧鼻子指着漾漾。 “你!你”漾漾气得不得了,踏上车快步溜着追打爷爷。 老马大步朝前走,一路躲躲闪闪,留下好些苍老的笑声。 “你敢打爷爷?爷爷有神仙护体,你打了爷爷长大后会变成大胖子的!”老马表情夸张。 “不会!” “去!你妈小时候打了爷爷一下,然后变成了现在这胖子啦!不信问你妈去!”老马说完下巴朝天两眼扫地。 漾漾噘着嘴,斜着眼瞅着老头,将信将疑。怔了半晌,矛盾解除,爷俩个继续朝前走。 “你最近是不是看猫咪尼采呀,动画里的尼采多乖呀!你瞧瞧你,一点也不像乖乖的尼采,倒想那个大坏蛋什么兵来着!” “不是什么兵!是大兵!”小人儿理直气壮地纠正。 “对呀,你看你一发脾气,成坏蛋大兵了!你这么大点儿的人都能发脾气,还不让别人发脾气吗?这么说你妈昨晚发脾气太正常啦,她只是拍桌子,又没像你撵着打人。” 小人儿神思岔住了,一时半会反应不上来。片刻平静,老马又接着取笑小儿。 “爷问你,你以前和周周是好朋友,现在又跟方启涛那小子黏黏糊糊的,是不是有了方启涛你就不喜欢楼上的周周啦?” “不是哒!我喜欢周周的。”小人儿再次清脆地反驳。 “那你最近为啥一放学老念叨方启涛呢?上学黏在一起,周末还要一起,不腻味吗?” “嗯?” 小人儿一时语塞答不上来,过了个红绿灯还是气得找不到答案对抗老头。 晚上众人陆续回了家,老马等了一天致远最终还是没等来,中医院开的中药没人熬,桂英懒得瘫在床上不出来,老马怕药浪费了可惜,也怕桂英的肠胃烙下病根,只得自己按照致远往常的方法洗药、泡药,最后在陶罐里煮药。 76下 钟能观人生百态 三代共周末闲情 周六这晚临睡前老马躺摇椅上吸水烟,埋怨女婿一整天没来家里,连个电话也没有。致远的性格多少有些古怪,不像那天来的那人(王福逸)——老成、大气、有本事、有事业,倘桂英跟了那个人,后半生保不齐要发达的,甭管怎么着,起码不必像现在这样卖力操持。这一次的神思远游,老头放弃了女婿,站到了对立面,想想那穿金戴银、富得流油的好日子,马建国同志如同迈进天堂一般。以后回村了即便不当村长,靠着这有能耐的女婿,他的地位和威严在马家屯也是无人能及的。 何致远昨晚一夜动肝火,今晨起来特别累,至下午精神头才好些。回想近来的日子,处处不顺。焦灼之间,致远思忖求助以前的同事——邓仁辉。邓仁辉五十来岁,爱人是小学教师,独生子在北京上大学,如今他两口和老父母住在一块。仁辉一直是深圳二高高三的班主任,也是教语文的,他们俩同是湖南人、同在一个学校、同是教授语文,诸多相似自然亲近,在校期间经常一块吃饭聊天。后来有了漾漾,他的奶爸生活忙得一刻不得间隙,导致两人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共同话题也越来越少,这两年只是在朋友圈有动态时点点赞、留个言,仅此而已。 最近找工作已经找得何致远否定人生乃至否定人类了,黯然之中他点开了仁辉的微信对话框,两轮寒暄三番叙旧,没有生疏反倒倍加亲热。因八点半仁辉有一节晚自习,两人的聊天被迫中断,倒是约定了有机会见见面、吃吃饭。好友失而复得,何致远这一晚有点乐观、有点开朗。 周日上午八点,戴着草帽、一身橙色工作服的钟能坐在冲之大道旁边的花池上休息。打望他负责的冲之大道此刻干干净净,老头有些赏心悦目。来来往往的上班族、等公交的年轻人、骑自行车去地铁站的中年人一波一波地从他眼前飘过,钟能一时间闪花了眼。怀里的大缸子泡的是茉莉花茶,从凌晨四点多忙到现在一身的汗,这一喝一气半缸子下去了。幸好隔壁的百草新村里有打热水的地方,这样到了下午两三点不愁渴得没水喝。那免费打水的地方还是新近认识的老刘告诉他的。 老刘,是百草新村大丹街上的修鞋匠,在这里待了二十年了,附近的人哪个不认识他?因他那里常摆着好些凳子椅子供前来补鞋的人坐,钟能休息时常去那里蹭椅子,一来二去同龄的他们熟络起来。老刘说二十年前修个鞋、换个底不出五毛钱,现在扎个边、换个底是五十块人民币,即便如此一个月老刘两口子也赚不了多少,赶上梅雨季不能出来摆摊时一月才落个四五千,还不算人力和材料的成本,那点钱还不够他一家三代的房租呢。 这月里,钟能负责的冲之大道上新来了一个捡破烂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有些瘸。她每天下午两点半准时从这条街道经过,垃圾桶挨个翻过一遍便走了,第二天照例过来,好几次下大雨也不例外。那人每回翻垃圾桶,总将些轻薄垃圾翻腾出来,钟能说过几次无果,只能在返程打扫时再将垃圾扔进去。那般年纪无处工作,也只有捡些破烂换钱用,钟能瞅着她一瘸一拐、小身板背着大袋子的背影有些心酸,偶尔自己扫完街备些空瓶子、塑料盒、旧家具之类的东西等着她。 上周吧,路中间的天桥下来了个流浪汉。他偶尔一丝不挂地站在街上发呆,起先钟能害怕他有暴力倾向,后来打了几次照面,发现他是温和的。他不对着人多看几眼指指点点,也不冲着人骂骂咧咧,偶尔找不见厕所当街撒泡尿,这便是他最坏的举止了。中午累的时候,钟能常坐在天桥下休息,有时给那人递根烟,两人望着街上来来去去、川流不息的车辆,一起想心中所想、哀胸中所哀。钟能可怜他,因为流浪汉让他想起了儿子钟理,钟理酒后睡在大街上的模样跟流浪汉有何区别?这两天两人更熟悉了,钟能偶尔给那人带些旧衣服,或者早上买来的包子、油饼送他点儿,那人不拒绝、不谄媚、不多言,接过东西慢吞吞地吃,或者将东西捂在怀里端详天上的云——长久不动。钟能不想问他的过往,可怜之人的可怜遭遇太过沉重,这沉重会令他一个正常人难以消解。对于极端遭际或悲惨人生,反复打听、提供办法是最愚蠢的反应;消遣或说笑是最可憎的回应;而沉默或遗忘则是最温和的策略。聒噪之人多此一举的同情心,有时候像极了路上亟待清理的垃圾。 也是这几周,冲之大道上来了个小摊贩,也许小摊贩已经来很久了,只是钟能没有注意到。白天城管不让摆摊,小伙子夜里卖饭,专门卖给来往的出租车司机和上下夜班的人。小伙子夜里十一点准时上街出摊,最晚早上六点收摊;三轮车摆在街边的公交车站台上,方便出租车司机停靠;两荤两素一汤统一卖十二块钱,吃的人还不少,因为整个城市里跟他竞争的没几个人。钟能凌晨四五点上班过来时吃过几次,湖南菜有点辣,味道还不错,管饱地吃,可惜临近收摊时紫菜汤和米饭有点凉了。小伙子三十出头,很健谈,湖南人,一家五口拢共不到一亩地,没生计的他跟人出来在深圳开湘菜店,干了几年结果赔本了,如今留下炒菜这么一点手艺,只能夜里出来摆摊卖饭,好在每晚能净赚个两三百。 昨天在街上看到了一段奇异之事,钟能想讲给别人听却找不到那个别人,于是假装讲给某人听,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讲述。一个穿着名贵的中年人蹲在冲之大道的花池里忙活,他将两根铁棍子插进花池的两端,铁棍子连接的电线中间是个电瓶,打开电瓶电源以后,四五米长的电线旁边,开始有数十只蚯蚓出来了。钟能在远处观望了那人许久,等走近看时,那段路上已经一大片蚯蚓了。南方的蚯蚓大得吓人,过往的路人要么看热闹要么拍照要么吓得不敢过去。那人拿着长筷子在街上悠然地夹蚯蚓,一夹一个准儿,没多久活捉了几十条,够数以后那人收了东西扬长而去,留下满地的蚯蚓和生气的钟能。钟能扶着大扫帚远观,不知如何是好,蚯蚓往车道上游走,钟能用扫帚扫了几下怕它们被车碾死,扫着扫着蚯蚓缠在了扫帚里,一时无措的老汉无奈扔下扫帚拿棍子挑,挑了很久才将那些蚯蚓重新安置到花池里。 电击蚯蚓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冲之大道上每天上演着各种剧情,作为礼貌看到谢幕的、不被演出牵引个人情绪的唯一观众,钟能每天的观感只有一声唏嘘。两口当街打架的、小姑娘醉酒呕吐的、马路上打钻施工的、人行道旁边挖树种树的、年轻人当面扔垃圾的、小伙子朝他吐口水的、城管摊贩猫鼠斗的、莫名其妙砸共享单车的、在监控下偷电动车的、民工躺街上睡午觉的、一群农民种花浇水赚碎钱的、送快餐的撞车报警的、中年人当街昏倒的、戳着空气指点大骂的、老头老太太街边搂抱亲嘴的、早上六点在路中间跳舞的……好似个舞台,每天都有故事,独可惜没有《天仙配》这样的好话本。 将时间浪费在街上的人是可怜的,因为街上没有风景,满是仓促。喝完茉莉花茶,拧紧瓶盖,钟能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打算去稼先路打扫,那里也是他负责的区域。最近总是头晕、胸闷,站起来、蹲下去得慢慢地、小心地来,倘他晕倒了,谁来扶他呢?老头搀着腰提着工具往前走,他这条命还得好好保养呢,为的是要一直为两孙子赚钱,直到他们自食其力的那一天,直到儿子钟理清醒的那一天。 上午九点,桂英还未起床电话响了,是快递打来的。下楼后到小区外的快递摊一看傻眼了,一大袋子的东西,没有上百斤也有七八十斤,上面的落款写着“郑小山送,马桂英收”几个字。自己没有做什么反倒被小山如此感激,女人又惊又喜、莫名傲娇。此时两手空空哪里提得动,只得回家取拉杆车。拉回来往客厅一扔,瞬间吸引了老小的注意力。桂英取来刀片划开袋子,拉开一看是纸皮核桃,满满一堆的核桃从口子那儿滚了出来,三人蹲地上边捡边吃,说说笑笑好不快活。 “今天出去吃饭吧!反正也没人做。”坐地上给女儿夹核桃的桂英提议。 “哪天不是出去吃呀!”老马用大掌捏碎两个核桃。 “中午还是晚上?” “仔仔上课呢!你说中午还是晚上。” “那中午饭怎么吃?” “叫外卖或者去楼下的饺子店。你先把早点吃了吧,早凉咧!少给她夹点,核桃吃多了上头!”老马用经验提醒。 “嗯!大你说我要不要回点什么给小山?” “不用!你回了他心里有压力。小山这乡党人不错,以后有工作机会了可以联系他,平时别打搅。” “嗯,有道理。呃……中午饭要不你俩吃吧!我待会出去一趟,指不定几点回来呢!” “你瞧瞧!你一说走,娃儿先警觉了!”老马指着两眼滴溜溜看妈妈的漾漾,接着说:“没啥大事,老老实实待着。” “我……啧!我只剩这一天假了,最近皮肤不好,脚也疼,腰硬得……” “嘚嘚嘚嘚嘚!你别跟我说。”老马白了一眼,起身离开了。 这一出门跟失踪了似的,漾漾发信息压根不理。原来,马桂英离家后先开车去了美容院,美容院回来自己吃了饭,然后去小区附近的按摩店洗脚按摩,一口气在按摩店里待了三个小时才感觉浑身通畅、筋骨舒坦。 “你妈是逍遥了,活儿谁敢呀?” 桂英走后,老马朝漾漾问了好几次,不停地摇头。待两锅烟后攒足了劲儿,开始干活了。周三晚上漾漾尿床了,晚上睡时床单干了,老马心想不用处理了,待下泡尿再一起洗,谁成想漾漾不乐意,睡觉不睡尿渍那块,斜着睡在床边,前两晚没事,今早起来竟睡在地上,吓得老马赶紧摸头量体温。洗完了漾漾的铺盖,老马将仔仔的衣服也洗了一下,攒了一周一大堆扔在床尾,仔仔看不见,桂英也看不见。给仔仔洗完又给漾漾洗,娃儿的一双袜子穿了三天,因为没有换洗的,洗漾漾的衣服时老马又将桂英的脏衣服扔进去两件。她房里的脏衣服也是一堆,老马不敢随意洗怕把衣服洗坏了。洗衣服的间隙,他顺便刷了下漾漾和自己的鞋子、清洗了几个人的擦脸巾、剪了鼻毛、整了漾漾的书桌、买了漾漾要吃的零食水果和牛奶、扫了一回地、倒了一趟垃圾……七旬老人一口气从十点多忙到下午三点才算完事。 完事后躺在摇椅上的老头心里由不住地责怪桂英。地上的头发多得跟养蚕厂一样,屋子里脏得拍下手马上起灰尘、厨房餐厅没有一处是妥帖的——柜子开着门、水杯半杯水、塑料袋乱飞、水果坏了也没人处理——桂英跟个瞎子一样看不见。干完活的老马气得啧啧摇头,蓦地忽然笑了起来。桂英她妈和她婆(奶奶)以前常说自己跟瞎子似的看不见手下的活——衣服乱扔从来不整、吃完饭从来不端碗、喝完茶从来不洗杯子、干完活从来不收农具、招待完客人从来扫地收拾……真没想到啊,轮回。 以前家里乱了总有人整理——母亲、妻子或儿子兴盛,现在到了桂英家见识到了桂英身上投射的自己,才知自己这辈子给别人添了多少麻烦、性子有多可气。老马无声地笑,眼里笑出了水——他在笑包容他的人没一个在身边,笑自己跟自己的翻版——英英——相处的灾难,笑年轻时种的因现在要自尝苦果,笑他为了一个四岁小孩开始变得不像他,笑这改变的过程又累又气又沾点儿甜。 中午十二点,农批市场里,钟理起来后饿了,冰箱里没有吃的,懒得给老头打电话,于是在楼下喊儿子。叫了几声没有反应,男人有些气不畅,上楼去找。到了老小房门口,见房门紧关,他用力敲着房门喊儿子的全名。正在午休的学成噌地一下从被窝里钻出来,然后爬下床光着脚去开房门。 “你干什么呢?大白天地关着门!”开门后钟理拍着门怒问。 “没干什么。”小孩搓着眼睛,还没太清醒,怯懦使他习惯性地低下头。 “你睡午觉关门干什么!嗯?”钟理再次敲着门问,怒在脸上,似不可遏。 小孩听门被拍得啪啪响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以后不准关门!听见没?”钟理指着儿子的脑门警示。 学成低头没有回头。 “我问你听见没?”又一声狮吼,对门张大姐的耳朵也听得见。 “听见了。”学成咬着嘴唇小声说,说完又后退了半步。 钟理抬起头,双手叉腰,一时无话。 一分钟后,怒气自消一半,满脸胡子的男人变换语气道:“你爷昨晚上没做饭吗?” “做了。” “冰箱里怎么没有?” “不知道。”学成依然低头捏着校服短裤的裤角儿。 “你出去买吧!身上有钱吗?” “有。” “穿上鞋,快点去!路口那家的炒粉。”钟理说完提了提儿子的肩膀。 学成于是穿着拖鞋跑出去买饭了。回来后只买了一份,钟理见儿子蠢笨训了几嘴,学成一声不吭又出去买了一份炒粉,父子俩如此将就吃完了一顿午饭。饭后钟理躺沙发上抽烟,学成收拾完饭后垃圾、擦了茶几上的饭渍,正要去楼上房里玩,又被爸爸叫住了。小孩不知所措,只说是取作业,上楼取了作业在楼下做。被监控的小孩吓得不敢回头看,趴在妈妈以前的柜台上望着门口的小路做作业,一动不动,时时呆滞,直到爸爸离开。 不知为何,近来钟理特别反感儿子将自己关在屋里,老头在时还好,尤其是铺子里只有他们父子两人时,学成总将自己关在里面,把他这个亲生父亲拒之千里之外。钟理压着怒火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谁知他老是听不进去,好像在故意挑衅他这个父亲的权威。 学成呢?恐惧而已。爷爷在时还好些,家里只剩他和爸爸的时候,他最怕爸爸突然走进房间训斥他,所以总是悄悄将门关起来,然后自己躲在卫生间玩。他以为他悄无生息地关上门爸爸不一定会发现,他幻想着当爸爸上楼时他赶紧将门打开一定来得及。 按理说,经常挨打的孩子最不怕的就是挨打,挨打来临时眼一闭、肩一耸、拳一握、牙一咬便过去了,可是被打了这么多次,钟学成依然恐惧。学成对与父亲有关的一切无不感到恐惧,恐惧爸爸走路的声音、恐惧爸爸的咳嗽、恐惧爸爸吃饭时忽然冷冷地叹气……哪怕是看到爸爸蓝色的拖鞋,他心中也会异样。他习惯地将爸爸一切的反常归因于自己,他恐惧自己出现在爸爸的视线里。 周末这天晓棠去外面跑了一天,一来是报考年底的自考科目,规定要去现场报,所以她一早出发,结果因为排队搞到中午两点才结束;二来她要去书城挑选些辅导书或者课本,网络上下载的资料太狭窄,明显不够用。如此跑了一天,下午四点才去接学成。带着学成去买菜的路上,晓棠感觉小孩今天一直不太轻松,不怎么说话,无力气走路,买菜时对眼前的一切没有丝毫兴趣,傻乎乎地站在她身边一动不动。晚上做菜、直播、吃饭、洗碗忙得焦灼,本想跟姐姐聊这件事结果忘掉了。 顾虑太重,很难轻快,无论大人还是小孩。 “晚上可以看电影吗?”晚上六点,仔仔补课班结束后回家一听要出去吃饭有点兴奋。 “可以啊,你自己去呀!我不想看电影,实在不行带着你爷去吧。”桂英窝在沙发上筋骨柔软地回答。按摩了一天,一身轻盈的女人老惦记着睡大觉。 “算了吧!人家都是带女朋友,我带一老年人!真逗!”仔仔白了一眼妈妈。 “我还不想去呢!那电影看得人两眼刺得不舒服,大家又不是聋子,声放得比村里的喇叭还大!”老马说完,母子俩相识一笑。 “晚上对面商场里有儿童游乐区,吃完饭我带妹妹去游乐场玩滑滑梯和蹦床。”桂英说给儿子听。 “那我干嘛?买衣服?” “你又没对象又不结婚买什么衣服呀!你床上的衣服堆到地上了还不够穿吗?”老马大声问。 “啧哎呀!买衣服跟结婚有什么关系呀!”仔仔无奈地甩胳膊。 “哼哼哈哈哎呀!”桂英头倒在沙发上一阵傻乐,然后冲儿子说:“仔儿你不懂!原先村里人穷没得穿,一般到订婚结婚的时候婆家会专门出钱给新人买衣服,为的是订婚、结婚、走亲戚、待客人时好看!大,什么年代了,你观念也该改一改了!” “他衣服多得很!柜子里一沓一沓的,放七八年也穿不完。你没衣服了可以买,你有衣服买什么呀!”老马皱着眉坚持。 “你偷看我衣柜!”仔仔指着老头叫嚣。 “谁偷看!你衣服多得柜门关得住吗?” “那里面放着好多他小时候的衣服,他不让扔,三五岁的、七八岁的、十一二的衣服都在呢!还有他最爱的包包、帽子什么的,他不想扔那塞着呗!”桂英解释。 “行头少点儿不行吗?” “我是个服饰收藏家,不是极简主义者,别跟我讲这个!”少年说完抱胸转头不搭理。 老马没太听懂,不往下说了。几人坐在沙发上沉默了一阵,老马忽然开口:“仔儿,给你爸打电话,说你妈定了晚上七点的饭菜,叫他一块去吃。” 仔仔一听这个,回头先看了看妈妈,见妈妈扫了眼他然后低眉看手机,知道意思了,于是打电话询问。儿子打电话时,桂英明面上看手机,实际上全身只有两只耳朵在认真工作,听儿子的口气好像他爸不去,女人脸上多了几分不耐烦。一家人完整地吃个饭,是她今晚专门定大餐的目的,可惜两人前天大吵后谁不服睡,如今仔仔主动打电话意味着自己示弱求好,他竟不领情。 “走吧走吧,六点半了,收拾出门吧!”桂英起身给漾漾换衣服,根本没问儿子那通电话的结果。 “你爸咋说地?”老马抬眼问。 “他说他晚上有事。” “啥事儿呀?” “我没问。” “哎……算了吧,先出发吧,到店里后你再给你爸打一个,顺便问问他忙什么呢。”老马说完离开沙发去取薄外套。 没多久到了大餐馆,母子两合计点菜。干锅鱿鱼须、紫苏一锅鲜、小炒黄牛肉、香酥荷花鱼、清炒藕尖还有肉丸菌菇煲。母子俩点完菜仔仔再次给爸爸打电话,依然说有事忙。四个人吃完饭,仔仔去看电影,桂英在游乐场里面陪着漾漾玩,老马在游乐场外面提着众人的东西。一个小时后,桂英带着玩累的漾漾从游乐场出来了,三人坐在商场的大椅子上休息。 “大你要不要喝咖啡?你是不是从来没喝过呀!”桂英摆出一副看客神情。 “喝不喝地……有啥区别?” 空气太冷,桂英又笑着脸问:“那边有唱歌的,你想唱戏的话可以去那种小ktv里拿着话筒唱,我看你一天天地爱哼哼,要不要真唱一回。” “哎……别老想着花钱了,你算没算这家里一天开销多少?我拿本子记过,一周七天,不算大件儿平均一天五百,吃饭这项是没折子了,其它的呢?你先说说昨天和今天你自个儿花了多少?” “哎呀……挣了钱不就是为花嘛!” “我这会儿在寻思,你忙完了花钱、开心了花钱、累了也花钱……你赚得着花得起这没毛病,但是你想没想过你这种生活方式会遗传给两孩子?仔仔跟你一样一样的,一说出门玩心里只想着花钱,他不知道其它消遣法子!我不信城里的孩子全这样——一说放假休息只有买买买、花花花?放假了和娃儿们一起搞搞卫生、去公园散步、到隔壁的花卉世界逛逛、给漾漾剪剪头发洗洗澡、一起做做饭或者找朋友来家里包包饺子不好吗?” “哎呀……知道了!”被泼冷水的桂英有点扫兴,气老头说得有道理自己又无法改变。 父女俩僵了许久,桂英抱着打盹的漾漾偷瞄了几眼老头,换了副语气说:“我大哥回家了,好几天了,没跟家里人招呼。” “嗯?你咋晓得?” “我二哥说的。” “咋没跟我说呢?”老马两手拄着大腿,两眼瞪了个圆。 “呃……可能你人缘没我好吧!”桂英说完被自己逗乐了,一个人捂着嘴咯咯地笑。 空气融通以后,老马转身望了眼桂英,严肃地开口。 “你跟远啊……哎!展会忙完了,你俩好好聊聊,他不找你你找他呗!” “啧!哎……” “别嫌我说,娃儿不停地问我呢——‘爸爸是不是不回来了’、‘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爸爸在外面干什么呀’……敏感着呢!”老马指着打盹儿的漾漾小声说。 “知道了。”桂英转头望向别处。 “远这人呢,有点抹不开。你性格不是外放吗?你主动找他聊,你问他心里到底咋想的,说明白了大家心里舒坦,你两口子搁着不管,这哪门子事儿呀!” “知道啦!别说啦。”桂英六个字一出,老马再没开口。 幸好没多久仔仔从电影院出来了,一家人和和气气地往回走。路上桂英忽然开窍了,将熟睡在她肩头的漾漾交给老头。 “我去找他吧。” “嗯!” 老马于是带着两孩子回家了,到家时已经十点过了。 为了弥合两人,桂英在外面特意买了好多致远爱吃的湖南味儿夜宵,然后去他出租屋那儿。到楼下附近,桂英不知道哪一栋,直接给致远打电话。致远并不在家,接了电话告知他在外面和朋友聊天吃宵夜,只说让她先回家。桂英不懂何意,她根本不相信致远有什么朋友,她以为致远不想见她才如此托词。女人在楼下等了半个小时,期间一直在翻两人的聊天记录,之前致远将他租住的地址告诉过她,可惜没有保留,此时怎么搜也搜不到。 已经十一点了,打电话也不接,发信息也不回,女人越想越来气,以为致远耍心思还生气呢,气得将辛苦跑了好几处买来的夜宵全扔了,然后一个人攒着怒火回来了。回家后一声不吭进了房,直到一两点才睡着。睡前脑子里全是各种富有创意的猜测——致远有他心、两人离了婚、孩子怎么分、她怎么报复、致远的真实面目…… 总有些时候,人会处于一种非理性的极端状态——害怕有鬼在枕边、相信龙是真实存在的、幻想爱人或自己出轨了、想象孩子会成为大明星、描画自己飞黄腾达或成为救世主、意淫自己和远在天边的某某某双宿双飞……然而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之后,他知道他还是他——同流合污的他、村夫俗子的他、无能为力的他、镜子里好些皱纹的他。 人们希冀平行时空里的自己是不凡的,一如人们孩提时对未来的期盼一样。平凡的现实生活,根本经不起研究或观察、思考或改变,基于此,偶尔的胡思乱想竟是可贵的、浪漫的、惊喜的。 所以,何致远这一晚到底在干什么呢? 77上 老友相逢故地重游 花发弥留离合悲欢 周六何致远跟邓仁辉在微信上聊得很好,仁辉听出了致远当下找工作的郁闷,借着高三周日仅有的半天假,他主动约致远出来吃饭。两人今天见面时已经晚上七点多了,在二高附近的火锅店里点了些菜和酒,开怀尽兴地吃了起来。 好几年没见,除了模样老了些,性情依旧如初。九点多吃完饭两人皆有些醉了,仁辉忽来兴致邀请致远去二高里面散散步,致远推辞,怕碰见老同事或老领导尴尬。兴致高昂的邓仁辉岂肯罢休,硬拽着何致远进了二高。两人在操场上转了几圈消了食,仁辉拉着致远去了他曾经教书的高年级教学楼,两人趴栏杆上聊了好多“咱当初”、“你原来”、“那时候”、“还记得”……仁辉说致远教的最后一届里有个学生进了北大还上了新闻,他炫耀着去年他的班级里考上几个一流大学几个二一一,他禁不住地夸赞今年带的班有个学生如何如何优秀,还拍着致远的肩膀扬言明年高考时他班里肯定能出三十个一流大学的名额……致远听仁辉口吐飞沫、神情飘逸,重新被教师这一职业的魅力击垮,遥想自己当年报考师范大学的初衷无限感慨。 从教学楼下来后,邓仁辉又强硬地邀请致远去他们曾经的教师办公楼溜达,不变的朝南位置、不变的缺口台阶、不变的书卷气息、不变的紧凑空间、不变的旧台灯、不变的一沓沓作业……何致远是如此怀念。邓仁辉向致远介绍他近年来出版的书、参加的比赛、发表的文章以及学校组织老师去过的旅游地、他带着同学们去过的实验基地、他在学校主办的活动……何致远翻着仁辉相册里的照片愣了半晌,当初在校的生活习以为常,如今一丝一毫奢望不得,一时哑然无语,胸中多少遗憾。 “其实出去换换生活也好,一辈子总待在这么一块巴掌大的地方,你不觉得很没趣吗?连我丈母娘来到这儿都不想转,犄角旮旯的早摸透了!”一身旧西装、头发浓密、满脸通红的邓仁辉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说。 “呵呵……”致远瞟着自己曾经的办公桌,触景伤情,难以言表。 “昨晚给你打完电话搞得我失眠了,其实这么多年我也老想着辞掉工作出去看看——开个专栏或公众号、作个跑户外的记者、去哪哪哪当个导游、进私企做文职秘书……要不是养家的压力有可能我真会出去。当老师真的当够了,够够的!我周一干什么、周三有几节课、周末有几节自习我老婆、我妈、我爸个个清楚,生活完完全全是刻板的。只这会子我分分钟猜得到五年后我每天在干什么!致远不骗你哦,我早开始幻想退休后的日子啦!” “哈哈!还早,现在不是退休年龄延迟了吗?” “哎……千万别!真真教够了!一套东西翻来覆去地讲,讲了几十年,早没趣咯!我前两年还申请教高一语文呢,后来也没意思,还是教高三带劲儿!也就当班主任把一届一届的学生送出去有成就感!其它的?时间久了连锦上添花的花也算不上,消遣而已!” “学校是个围城呀,里面的想出去,外面的想进来。珍惜吧你,现在的教师待遇比之前好太多了,像我这样出去的很难再进来了。” “有法子的,要耐心等!”仁辉低头安慰致远。 “我已经四十五了,心理能等,年龄能等吗?”致远说完咧开嘴灿烂地笑,笑得无声。 “放心,天无绝人之路!昨天跟你聊完之后,我把附近这几所高中的招聘信息挨个翻了一遍,我发现每年二月份、九月份前的一两个月会放出招聘信息,你现在的时间点不太对,再等等!这几年龙华这边规划了几所新高中,机会还是有的。”仁辉拍了拍同样坐在办工桌上的致远的大腿。 致远想说自己的资历不符合如今的招聘需求,可惜没出口,不想扫仁辉的兴。两人聊到十点多,出了办公室锁了门,又去学生宿舍楼、实验楼、行政楼等地分别转了一圈。十一点两人分别,仁辉回了教师小区,致远打车回出租屋。 路上一开手机想起桂英来找他的事儿,男人赶紧回电话,奈何桂英早关机了。桂英晚上的那一番小心思致远哪里知道,倒是重回他教书教了十几年的地方,有种失而复得、了然心意之悟。虽仁辉一直在抱怨自己一辈子没出过学校有井底之蛙、蓬间之雀的局促,但是出离之后的何致远经此一番,心迹自明。晚上清醒得睡不着,如同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奈何路途晦暗又修远。 周一一早,马经理赶到公司后,屁股还没坐稳,但见办公室外人来人往、脚步匆忙。一问行政的小白才知是众城会那边要开会。闲淡无事的马桂英去外面办公区找万事通隆石生,两人叽哩呱啦一阵贴头,这才知众城会经过连日来的准备,今天正式拉开战线。西线十来人从重庆出发,由joden秘书belle叶蓓、原杂志业务经理花海洋带队,经成都、兰州等十来个省会;东线从厦门开始,由众城会会务经理李继文、众城会业务经理徐东江带队,经杭州、宁波等十几座城市,最后两线在首都北京汇合。两条线路已拉到部分赞助,目前确定主题的中小型会议达一百多场。经过这段时间的密集采购、人员部署、确定城市、各城市参会人员的邀请、车票宾馆的预定等工作,众城会终于敲定锤子、动身出发。 大会结束以后,马经理望着那些人个个拉着行李从公司离开了,楼下两辆巴士全程护送,巴士上贴着巨型的众城会宣传海报,在总裁joden、副总蒋民义、经理鲍冲等高层发表完欢送辞后,众人欢欢喜喜、意气风发地上了巴士。按计划及往年经验,十一月末出发,年关前返回,年后准备广东省内的七八座城市的会议,这一行本是驾轻就熟,谁成想赶上了百年之灾。 下午三点马行侠打来电话,约老马明天一大早去看望马天民。老马应承后,接回漾漾在周边的店里寻觅可送给天民的礼物,逛了一大圈,没见着啥好东西。虽说是同村人,可一来天民境况不好,见一面少一面,自然每回见面要精心准备;二来几人远在千里之外,他乡遇故知实乃三生有幸,该是珍惜。晚饭后老马为送东西的事儿犯愁,还特意朝桂英问了问主意。 马桂英晚上早早下班,绕道去了趟晓星那里,回来时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老马翻开一看甚为满意。八点半桂英给漾漾洗澡洗头,洗完澡吹头发的时候来了个电话,电话打完后漾漾已经爬上床了。安科展过后,桂英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蔫蔫的打不起精神,只想着早早睡觉。 原本打算下班后回家上网课的包晓棠今天计划落空了。上午林总监拿来一沓报表,说是公司最新上了一个项目,收益相当可观,即意味着他们这些会计有活儿要忙了。自打进了深圳莫家智慧家居以后,工作量一直饱和,近来按照苏双红苏姐的分拨,光是审费用单、付款申请单、费用报销单以及整理凭证已忙得她没有闲暇了,何况还要准备下个月月初报税的账。百忙之中,今天又凭空来了业务,最近想要正常下班几乎是不可能了。可是晓棠转头一瞧,此时已经八点了,办公室里大部分人都在加班。高工资意味着高投入,这道理她懂。 九点多,汤正代表林总监给大家订了些夜宵——披萨、可乐、炸鸡腿、薯条、面包、饼干、奶茶……一大堆吃货摆在办公室门口空置的办公位上,众人顿时聚了过来。 “来来来!不要错过,错过没有!”办公室交际达人汤正给众人分发披萨和零食。 “谢谢!”晓棠接了一块披萨,吃了起来。 “我们这些会计民工在忙海南的项目,你们这些会计专家忙什么呢?”汤正给任思轩递披萨时问。 “呃……我和林总监下周去广州向总公司作深圳分公司的财务报告,这不月底了嘛,准备着呢!我是第一次,必须多做点功课!”任思轩一丝不苟地回答。 那有板有眼的模样让包晓棠由衷地钦佩,任思轩比自己年轻、比自己努力、比自己还认真,真是惭愧,该向他学习的,晓棠心里默默嘀咕。 “啧!哎呀牛掰!这回海南的项目有点大呀,咱们办公室一半的人在忙这个,晓棠你也是吧?”汤正问晓棠。 “嗯。账面有点乱,得整理很久呢!”晓棠笑着抱怨。 “票据好乱,害得我不停地朝那边打电话一个一个问!”麦依依噘着嘴不高兴。 “深圳分公司本来业务是最多的,现在还往海南插一脚!人手不够呀!”吕娜埋怨。 “你瞧人家贺姐、苏姐还有最年轻的任思轩都没抱怨,你几个抱怨啥呀!”汤正取笑。 众人边吃边聊,吃完宵夜,各回各位,继续加班。 包晓棠、任思轩两新人同坐在办公室南边,包晓棠右边是吕娜,吕娜对面是任思轩。每次扫见任思轩不苟言笑、双眉紧皱地敲键盘,晓棠总觉着卑微,又格外受激励。人与人是不平等的,在既定的初始条件下,只有后天加倍地拼搏才能勉强跟别人保持同步。无论如何,工资赶上任思轩是包晓棠当下给自己制定的未来五年的职业目标,虽然有些可笑、直白,可还有什么比裸的金钱激励更有用? 周二一早,老马收拾好大大小小的东西急火火地去送漾漾,送完漾漾他赶着去吃早餐,路上蓦地想起来他忘了取放在沙发上的漾漾的外套。南方的秋天冷不冷热不热的,老马急行中来不及回家给孩子取外套了,只能寄希望于幼儿园室内的温度和小娃娃的火气。行侠跟他约好八点半来碰面,老马吃完早餐去约定的路口等候,临近九点上了出租车一起前往马天民家。 “天民这……不行啦不行啦又回光返照了,国庆后我听俊杰说他在icu里面要喵呜(死亡的戏称)了,谁成想又救过来啦!最近说他能吃饭了,精神也有了点儿。他子强调最好上午过来,我琢磨既然这样咱早早过去,省得下午他没精神、犯迷糊了,还得照顾咱。”出租车里,马行侠冲老马说。 “嗯。我带了些东西,估摸他吃不了了,只当是见了屯里的物产乐呵乐呵。”老马提着半袋子东西朝行侠掂量了掂量。 “我啥也没带,带了也没意义!这些年在深圳,只数天民跟我走得近,我俩打交道十来年永远是我占他便宜,今天蹭点这个明天顺走那个,天民从来从来不计较!心善钱多子还孝顺,这命多好!哎呀……恓惶呀!”行侠哀叹,眼里闪出了泪花。 “待会儿你可憋住,惹得他难过,气短了上不来咋整?” “知道知道。” 没多久,两人到了天民家小区,俊杰媳妇出来迎接。到家后,秀秀打开公公房间的门窗,请两人进房子聊。此时天民已经下不了床了,在行侠和他儿媳妇的帮衬下坐了起来,身子靠在床头抱枕上。老马和行侠落座后见此光景有些难受,不知怎么开口。几句寒暄之后,老马摘下了鸭舌帽。 好似半生未见,老马不由地和天民握了握手。近观床上之人,两眼小了好多,隔远看险些看不见深陷的眼珠子;脸瘦得只有巴掌大,头上光溜溜的几搓花发;嘴巴陷成了一个凹,凹边皱如冬月干枣;脖子那儿缩了一圈,显得领口特别大;满脸的老年斑一层贴着一层,乍一看像是头骨上套了层皮肉;一入房间一股阴冷,浑身的味道更惹得人肃然。老马腹内盘算,从国庆至今,不到两个月,天民跟换了个人似的,老了一大截。 秀秀端来茶水和水果点心放在床头柜上。行侠坐在床头柜边的椅子上,不客气地大吃起来,只为缓解三人的沉默。 “你家这茶不错!什么茶呀?待会顺便给我带点呗!”行侠吃完几口开心果,喝着香喷喷的茶冲天民说。 “带!带!”天民微微笑地点头。 “这么好的茶你又喝不了,不送给我多可惜呀!”行侠憨憨地戳了下天民的胳膊。 天民笑着冲老马点头。 “哎呀天民啊天民,你说说你,咋还不死呀!这几年icu进了几回了?跟出国旅游似的一趟赶着一趟,现在还好好地喘着气!我听俊杰说你还想吃羊肉泡馍,你说你这人嘴多刁!深圳哪里找得着羊肉泡馍呀!前几天我想吃来着,压根找不到!骑车去了几公里外的一家陕西馆子,手机上明明说有羊肉泡馍,到店里老板说没人吃早不做了,害得我白跑一趟,最后吃了顿麻食回来了!” 天民点点头咧开嘴作大笑之状,人到了这般气象,最爱看的怕只有行侠身上的这股子世俗烟火气。 “我最近忙着照顾英英她老二,没来看你……你……以后咱几个谁过寿的话统一来你家,让你儿子操办,你可别折腾了!”老马因上次自己过寿之后天民住院有些愧疚。 “不不不!没事……我想出去呢……逛逛!”天民实话实说。 “你现在一天天吃啥呀?”行侠问。 “馍、粥、菜。”天民恹恹地答。 “你说你多可惜,逢上俊杰这么好的(儿)子,愣是没福气!咱俩要换了子,我他妈的一口气活到一百二十岁,要不亏死啦!”行侠说完,三人轻笑。 见没人接茬,行侠继续开口:“你说说我宏展(马宏展,马行侠独子),本事一般般,孝心一点也没有!前几天老二出去打疫苗,我推着(婴儿车)去,到医院时好些娃娃在,我来晚了肯定排在后头。前面的娃娃打完疫苗哭得哇哇叫,我老二航航(马宏展的儿子)胆小,人家哭他也哭,从头哭到尾,哭了一个多钟头!回去时眼窝哭肿了,脸蛋子上一片红,身上也不齐整,他媳妇一看好像是我训航航了,然后夹枪带棒地数落我!宏展当时坐沙发上,他媳妇指东骂西、没好气地说道我,宏展跟个愣怂一样,不劝她也不调解。哎……脑子差事得很!我想着为娃娃们忍一忍,但是一回两回、百十回千十回地,搁谁心里好受?哎……”马行侠提起家里的儿媳妇,整个人的气场完全变了,脸上的神采一丝不留,怒气如云笼罩。 “宽宽心!我英英最近也不老实,她脾气大、性子急,跟她女婿隔三差五地闹矛盾,我原先以为人家两口好着呢,结果都一样!咱这些老人们为了和气少管些!能不听不听,能不理不理!” “哎!哪躲得过?前几天给航航买牛奶,娃儿常喝的那种超市卖完了,我换了一样,结果叨叨叨说个没完!说啥子糖分高娃儿喝了身体受不了,说人家那奶光是添加剂没有生牛乳,还说那牌子咋咋、包装不好、保质期快完了……我心想你扔了得了,为几块钱的牛奶哔哔个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我当时烦得真想砸东西!哎呀……她对我还稍微好些,对宏展他妈更是没一点点好话,我老婆子三天两头地说她不想活了!建国哥你说说我俩口子来深圳是为啥?活受罪吗?”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是为子媳妇犯愁,天民是为这病犯愁,你现在想想这两样哪样受罪?你不爽快了还能骑着车子找羊肉泡馍,他呢?行侠是不?往好处想,纠结这些小事解脱不了,还不如把它忘了!” “我?我等成天民这样子时早咬舌自尽了!喝毒药、跳楼、被车碾死咋都成,我又没有孝顺儿子也没有孝顺儿媳,将来我癌症了瘫床上,只剩下受人冷脸活受罪!” “咦呀呀!天民你瞅瞅,他跟原先一模一样!娃娃时有回我几个去沟里耍,走到一核桃树前,我问谁能爬上去,其他人瞧着树高皮滑,独独他逞能,爬上去是爬上去了,裤子蹭烂了!回去他娘打了一顿,气他把好裤子弄烂了。还有一回放羊去,赶上蜂窝从崖上掉下来了,大家吓得后退,他偏上去拿棍挑!好嘛,被蛰了!惹得我们也被蛰了!你说行侠原先多皮!现在老了,子大了、孙子也大了,整天胡说八道,说咬舌自尽地是干什么呀!”老马说完一脸嫌弃地指了指行侠的脑门。 行侠一声长叹,一半怒一半哀。谁不是少年时有宠爱风光无限,谁不是孤老后无依靠刁钻刻薄。三人一阵沉默,老马忽然翻开袋子给天民看。 “你瞅瞅我给你带了啥?”老马两眼闪着神光。 行侠和天民低眼瞧着老马从袋子里掏东西——寿桃、干酸枣、纸皮核桃、干地软……这些东西均是晓星从老家带来的,桂英起先不要,因为二哥常寄她并不稀罕,这些年除了水果好多干货因为忙忘了竟放坏了。昨闻桂英父亲要送礼,晓星分拨了一些,一样一两斤,拢共七八样。老马将东西摊在床边,时不时掬一抔给天民闻闻、让行侠看看。 “你咋还有寿桃咧?”行侠大惊。 “英儿她朋友回家奔丧,回来带的。她朋友觉着吃了可惜,晒干了留着给娃儿看。” “哎呀……这东西让他当成馒头吃了太可惜啦!”行侠捧着寿桃说。 “前段儿立冬了,再过半月要冬至了,冬至前后得补一补,吃些热性的。这几天你让俊杰把这些东西磨成粉或者碎糊糊,搀在稀饭里,当成粥喝。这些东西里含着咱那边的水土,咱作小(小时候)吃、青年吃、壮年吃,现在老了也吃一吃。身体肯定有记忆,绝对能吸收!” “好好好!”天民挤眼点头。 三人围着故乡特产聊了好一阵子,后来老马提起了前段儿方圆上的那场雪、屯里的新闻、隔村的八卦……期间讲了不少笑话,引得老汉们咧嘴哑笑。人老了,弥留之际最爱听的恐只有故乡的消息。 将近十一点时,俊杰媳妇进来给公公送药,顺便请两位叔伯出去坐一坐。老马和行侠听此话以为天民不能多聊、人家有送客的意思,于是起身告辞,奈何天民硬是不让走。 “午饭吃了……午饭吃了……”天民伸出胳膊冲两人说。 “我爸要留你们吃中饭呢,饭马上到,我早订好了,叔你们出来坐坐,让我爸休息休息!他喝了药得睡会儿,睡起来吃几口有精神了,你们再接着聊!好不容易来一趟,多坐坐!”秀秀邀请两人去客厅。 二马对了对眼,见诚意至此,点头允诺。到了客厅,秀秀整了一大盘水果招待他们,两人于是和俊杰媳妇闲聊起来。 “俊杰呢?”行侠问。 “去公司了。他前段儿连休了三周,没年假了,现在天天晚出发、早回来,基本不在公司多待。”秀秀回答。 “娃儿上学去了是不?” “嗯,一个初中,一个今年九月刚进幼儿园。” “诶!俊杰老二跟你英英家的老二差不多大。” “对头对头。”老马点头。 “你大现在这样子……怎么上厕所呀?”行侠伸着脖子小声问他最想问的。 “哼!”秀秀一声笑,摇头回应:“这是最近最难的事情。当时刚从icu出来时俊杰抱他去卫生间上,差点栽倒,俊杰气哭了都,哈哈……现在每天早上俊杰把他从上面抱起来,刀刀把坐便的东西塞下去,就这样子,晚上也是。俊杰不在时,我怕他憋着,想抱过几次,他不乐意。”秀秀笑如牡丹,眼中藏泪。 “咦!”行侠皱眉一叹,回头望着老马一脸地不可思议。 “俊杰和刀刀六点起来,有时候拉不出来三人都急!有一回……哎呀也怪我粗心,我爸他下午六点拉床上了,硬不吱声,我送药时他气着赶我出去说要睡觉,结果那天俊杰回来八点多了,一进房子立马闻到了,爷三个忙活了大半天才处理好。这回病得严重,不比以前那几次,家里的保姆跟了七年了受不了走了,这个月我已经找了两个保姆了,人家一看这样子拒绝了!还好刀刀特别乖,我也没想到刀刀十来岁那么懂事,没少帮他爸。他爸这头一喊刀刀马上跑过去帮忙。” “哦!啧啧!天民这命真好!儿子儿媳孝顺,孙子也孝顺!这!哎……” “叔啊,哪里好呀!每天每天二十多片药,各个药还得错开喝,喝完药有时还吐。正常吃饭吃不了几口,肉也吃不了,为吃饭头疼得很!” 一阵沉默,秀秀接着说:“其实我爸老惦记你们呐,老想让俊杰把你们叫过来,但是他这精神状态……医生说了要少说话、少动弹、少用力,尽量多休息。所以没辙,我把你们叫出来让他休息休息。” “嗯……对……”二马点头认同。 “最近视力也不行了,有时候床边放着东西根本看不见……”秀秀低声讲述公公的日常生活。 推人及己,感同身受,年过花甲的马行侠黯然伤感。向来得意的老村长此时也不得不向死神低头,心中压抑,格外沉默。 没多久,外面点的饭菜到了,俊杰媳妇订了一桌火锅,送外卖的连锅带菜带盘子全搬来了。二老饱饱地吃着菜、喝着酒,忽然老马的电话响了,是幼儿园老师打来的,说漾漾感冒发烧。 原来,幼儿园的早饭结束后是活动时间,活动课上何一漾蔫蔫的打不起精神,除了方启涛和苗苗其他人均未发现异常。活动结束了是学习字母,中班班主任赵老师教字母时见漾漾一直打瞌睡,以为她没睡够,上课时好几次点名何一漾,漾漾均眯着眼靠着小椅子犯迷糊。觉察异常的赵老师走过去叫了几声没回应,一摸脑门烫得慌,于是赶紧打电话叫家长。 老马挂了电话心里咯噔一下,可他不想扫天民的好兴致,倘天民没几天咽气了他这辈子估摸得遗憾,于是走到俊杰家阳台上去找致远,打了两通没人接,只得找桂英了。桂英为了解情况专门打通了漾漾老师的电话,此时赵老师刚给何一漾量完体温,确定烧到四十度,还拍了温度计上的刻度。 桂英放大一看照片里四十度的黑线,挂了电话直往外跑。 77中 漾漾猛地发高烧 夫妻频频生口角 秋高气爽、阳光普照,抬眼处处蓝天白云,耳畔阵阵清凉细风,反高峰点的街道车辆鲜少,马桂英不觉间加快了行车速度。漾漾冷不防地烧到四十度,老头不在,致远不在,她忙忙地朝社区医院赶,一路上气得骂娘——气老头大意疏忽、气致远不在家、气自己放个大假还冷落了女儿。期间桂英不停地朝致远打电话,打了四通无人接听,女人心里如油碗打翻在火上,不停地咧嘴哼气。 原来,何致远自从离家后,生物钟一直是倒着走,白天睡觉晚上忙活,一夜焦灼散去人才勉强睡得着,入眠时已凌晨四五点了。为睡得安稳他常将手机调整到飞行模式,导致岳父和妻子打的电话他一个没有接到。 停好车桂英一路小跑,到社区医院时大步流星找了一圈,先瞧见了候诊区的漾漾,后看到了抱着漾漾的赵老师,同时扫见了穿在漾漾身上的不是漾漾的外套。 “诶!赵老师,我是漾漾妈。”头一回见赵老师的马桂英歉疚地上前打招呼。 “哦漾漾妈呀,你好你好,那个……刚看了医生,这是缴费单子,你先去缴费吧。”赵老师一手抱着何一漾一手抖着几张单子,示意漾漾妈火速缴费然后取药打针。 “我来抱吧!”桂英惜疼女儿,只想第一时间抱着她。 “好好好!” 赵老师摊开怀让出了漾漾,简单讲了今天发现漾漾发烧的经过,然后陪着马桂英去缴费。护士开药的时候桂英觉得几多搅扰不好意思,劝赵老师回幼儿园工作,两人作别。取了药,抱着昏沉不醒时而抽搐的女儿,桂英去了化验室检查血常规。化验完后去了治疗室,护士解开漾漾的衣服进行物理降温,同时给了几张医用湿巾让家长帮忙擦拭额头、腋下、四肢等地。服完药过了一个小时,漾漾依然高热不退,儿科医生查看过后开了静脉注射的单子。没多久,护士准备给漾漾打点滴,盯着年轻护士不熟练地在漾漾胳膊上找血管,扎了一下又一下,桂英按着漾漾烫乎乎的两只小手急得双眼通红,漾漾疼得昏迷中蹬着腿、哼着哭。 挂上水以后,桂英坐在小床边给漾漾擦额头。赵老师说她十一点发现漾漾异常,从量了体温确认发烧到现在,小孩子已经四十度超高热烧了三个多小时。桂英焦虑得坐立难安,从护士那儿要了些棉签,接水后用棉签沾着水为女儿湿润发白发干的嘴唇。 许是冥冥中有感应,今天比往常早醒的何致远起床后查看手机上是否有招聘电话,谁成想竟看到家人打来了七八通,肯定是有事了。致远还没下床,急忙回妻子电话,当时桂英瞧见了,压根不搭理,立马挂断,火药味隔着无线电也觅得出。致远回岳父的电话以后才知漾漾高烧在医院,挂了电话急速收拾出门。到医院后,何致远见妻子脸颊通红、眼攒泪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静静地站在桂英身后摩拳擦掌。 “医生怎么说的?”几分钟后,致远问。 “你去问医生呀!”桂英一个回头,表情犀利,牙齿用力。 见桂英在气头上,致远不好惹她,毕竟这是在医院,里里外外三四十人。 老马在天民家吃了午饭见天民睡午觉,和行侠、俊杰媳妇聊得也不得劲儿,心里惦记着小娃儿,三心二意整得脑子叵烦,只得说明原因和俊杰媳妇告辞,自己一个人先回来了。致远前脚到医院后没几分钟老马后脚也到了,找到地方后,摸了摸漾漾的小脚,见娃儿着实烧得厉害,老头自责早上没有给漾漾穿外套。 “你咋没给她穿衣服呢!”桂英皱着眉冲着漾漾的脚说。 坐在脚那头的老马难以启齿。往常类似的语境下,他分分钟能拈来上百条冠冕堂皇的理由,可瞅着平时跟只雀儿一样活灵活现的小人儿此刻人事不省地躺在病床上,老外公沉默了。 “英儿你别急!”致远上前握住妻子的双肩小声说。 “别碰我!去你的出租屋吧!”桂英激烈地甩开致远的手,压抑许久的情绪蓦地爆发。 老马见状,知趣地离开了,出了治疗室坐在门口的铁椅子上。致远皱眉一探门外,见没人听见,他拉过床边的凳子坐了下来,一手握着漾漾的膝盖,一手握拳放在大腿上。桂英见他坐在面前,气急转悲,泪水哗啦啦不可阻挡地往下掉,呼吸变得急促。摒气掩面哭了十来分钟,致远在旁默默递纸。 “你好好待在家里照顾着不行吗?非要出去住!”又过了十来分钟,桂英胸中黑云渐散,于是啜泣着开了腔。 致远低眼不言。 “你在家照顾着,仔仔至于考试考那么糟糕吗?至于一天天刷视频还没被发现吗?漾漾至于被同学掐伤吗?至于发四十度高烧吗?”桂英哭着嗓子这一喊,坐在外面的老马听得清清楚楚。 致远静听,依然不答。 “你找工作——找了那么久有眉目吗?一时半会没有眉目在家里找顺便照顾孩子不行吗?你住在外面有什么意义?”桂英挤着脸颊问。 致远不动声色,鼻中一叹。 “就算……就算你找着工作……又能怎么样?大(即老马)过不了多久回屯了谁接送漾漾?大要是不走了将来他老了谁照料?不还得有个人在家照看嘛!明年仔仔要高考啊!你找工作比仔仔高考还重要吗?你是怎么想的?到底怎么想的呀?”马桂英盯着逼问。 致远望向左侧,又一声闷叹。 “你中间倒腾这一阵子有什么作用?那点工资能顶什么用?为这个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划得来吗?还有你现在住在外面是什么意思?漾漾天天问……” 桂英的哭诉忽被打断。致远站了起来,嚼碎胸中烦愁,握拳开口:“你别说啦!我已经告诉你了,我要工作!” “你工作没问题!那漾漾发烧了谁管?仔仔高考要全程陪着谁来?” “都有责任!你别在这儿纠结这种幼稚的问题。”致远走到墙边,面墙而答。 “都有责任?你的意思是家里所有的事情我都要负责?” “没说都要你来!谁有空谁做!” “所以今天漾漾发高烧你没空?我在办公室里正跟客户谈事呢我有空?” “我这不来了嘛!”致远面色难看,言辞冷漠。 桂英凝视那冰凉的背影,心中一忌。 说搬出去搬出去,丝毫没考虑过她的感受,夫妻将近二十年,何以做到这般果决?反观自己,离开他一晚且不好过,如何能一身轻松地搬出去呀。马桂英可怜自己即便站在道德高地,也始终怕他露出冷落的杀手锏。他们夫妇之间,终究是她爱他多一点,也许是因为年龄差异,也许是因为文化差异,也许是因为她是个女人。不平至此,热泪长流,越哭越委屈。 致远出了治疗室,坐在了岳父身边。翁婿俩各自双手抱拳,听着桂英的哭声,烦乱无话。老马只偷听到桂英气势汹汹,没听见致远说什么,此刻惟愿漾漾赶紧退烧,至于其它无关紧要。桂英守着漾漾,心情如山城多变的天气,一会儿委屈至极,一会儿怒气上头,一会儿自觉心酸。 似曾相识。老马总觉得这情景有些熟悉,琢磨好一阵子才回忆起来。大概是三十多年前,桂英也烧过一次,也是隆冬时候。那早儿起来后,英儿她妈说英英有点烫,老马压根没当回事,那时候一到冬季家家娃儿都得发一次烧、感几回冒。当时临近过年家里没钱,老马手上进了一批甘蔗,想着当天赶着牛去蒲城县最大的庙会上卖些钱为过年割肉用。周边像蒲城庙会那般大的集会很少,老马一心想着当天卖得好能赚个百八十的,所以一早赶着牛拉着甘蔗走了,没理会桂英发烧这桩事儿。谁成想那回桂英烧得厉害,回来只听人说她妈急得在村口哭,最后是自家屋的小叔(老马的堂亲小叔)骑着大梁车子将母女俩送到了县医院。到医院时医生也吓坏了,不到四岁的娃娃烧到了四十二度,再晚些脑子怕得要烧坏了。往事袭来,老马一阵内疚;回头瞅了眼漾漾,又一重自责。对英英,原先他的确忽视了很多,现在一心想弥补,却老是做不好。 “老天爷保佑,让漾漾赶紧退烧!老天爷保佑,别叫娃儿烧坏脑子!老天爷保佑……”老马如是腹语。 六点多,致远愁闷至极出去买饭,买回来后桂英根本不领情,漾漾高烧不退,致远亦无心吃饭,只一心劝老人趁热吃。中午那顿火锅没吃饱,老马此时也饿了,端着盒饭大口大口地吃。吧唧吧唧嚼饭之间,空气柔软了许多。 “没事!哪个娃娃不发烧?她太揪着了!”老马安慰女婿。 “嗯。”致远双手抱膝,点点头。 “你把你的事情忙好,按你的计划走!老是不出门工作,将来娃娃大了咋看你呀!工作不能丢!别听英英瞎说,男人眼光还得放长远些。”老马说得一嘴菜油。 “嗯,我知道了爸。”致远心中感激岳父的这一番话,奈何沉重得说不出感激之言。 中年男人一心要找份好工作,这心情妻子不懂岳父却格外体谅,始终支持。原本何致远打算等自己找到工作以后,向岳父开口请他留在深圳帮忙照看孩子并在这边养老,这样他自己也能抽出身好好工作。待工作稳定后,仔仔去上大学,漾漾入了小学,他作为老师将老小接到学校宿舍方便照顾还不耽搁工作。如此两全其美的法子他大有把握,这信心源自岳父对漾漾毫不掩饰的无尽宠爱。奈何目下迟迟找不到对口工作,倘提前开口到时候工作没找落岂不闹了个笑话。这一次,何致远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老在外面也不成,时不时过来一下……”见老丈人说到这一茬,致远岔开了话题。 “爸我再问问英英看她吃不吃!”致远提起盒饭说。 “成成成。”老马用筷子摆了摆。 提着盒饭进了治疗室,男人蹲在女人膝前,一番温柔之言,桂英依然不搭理。说了十来分钟,桂英忽然打断。 “我只问你一句——回不回家?”桂英直击要害。 “你为什么老纠结这件事呢!我找着工作不回家我住哪儿呢?” “问题是你找得着工作吗?”桂英一声大吼,继而抖着下巴瞪着眼睛。 致远听桂英如此说,僵住了,良久。 桂英自知说得过火但也不觉无理。这些年混迹职场并常招业务员的马经理太了解现在的人才市场了,她不是反对致远找工作,而是清楚企业会用什么样的人、不会用什么样的人。 “我自己吃饭去,你看着吧!”见致远愣着无语,桂英起身走了。 找餐馆的路上桂英来回思索她方才说的那句话——“问题是你找得着工作吗”,她不知道这句话会给致远带来什么影响,但是这句话好像戳到了自己。在现实工作和生活中,作为女人她天然地希望另一半是有事业追求的、有体面工作的、有丰厚收入的,可是潜意识中自己已经接受了何致远一直不工作、照顾家里、做个专职奶爸或“家庭主夫”的角色,因为这角色更有利于她的事业发展。何其矛盾。 当这个问题今天终于被迫摆到桌面上时,桂英赫然发现这才是她和致远之间的一枚炸弹。人谁无私心?他们都有私心,可惜这种私心是零和博弈的关系。当年自己受够了专门带仔仔的专职妈妈的生活,如今致远也受够了蜷在家里抛掉工作专职带漾漾的生活。马桂英不想委屈谁,更不想辞掉自己的工作恢复原来的角色,可是目下让一辈子被人伺候的七旬老父照顾四岁半的漾漾,她很不放心,即便这已成为她天天眼见却心理上不认知的既定事实。 “问题是你找得着工作吗”——好一句厉害、刁悍又伤人的话,真是极端情绪害死人,马桂英懊悔无及。 家庭的话语权跟经济权永远是同一战线的,拥有话语权的她已经在无形中改变了对爱人的看法。可是朦胧中,她依然保持着曾经对致远的仰慕和崇拜。对同一个人,既仰慕他、害怕他又看轻他、挑剔他;既得意于他又失望于他;既欢心嫁给他又心怀另一种可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状态?马桂英被自己整懵了。 刚才那几句争吵被老马听了个透彻,一方面他得意自己的闺女是这场争执的主动方、上风者,另一方面他意外于桂英说的那句话并且顾虑那句话对他们婚姻的不利。为给致远留面子,老马一直守在外面,两个多小时没进治疗室看漾漾一眼。 致远理解桂英今天的哭闹,理解她近来的委屈和辛苦,可如此难听又挑衅的话他一时无法消受,无数强硬或凶狠的想法在脑海中碾过,不受控制。他握着漾漾的小手,一如既往,一动不动,用身体演绎着着君子风范。 偶尔,言谈或行为会出离常规模式;偶尔,思维的调皮会令人惊讶于大脑如此之野蛮粗放。人是复杂的,好比行善能使人快乐而作恶同样能使人快乐,在这一点上,人工智能望尘莫及。 桂英吃完晚饭进治疗室后,致远双手抱拳出去了。七点多老马回去给漾漾取外套和薄被,期间护士近来好几趟,喂退烧药、查看吊瓶、检查针头、测量体温。转眼到了社区医院下班的时间,儿科医生过来查看一番,建议回家喂药修养,严重的话去大医院的急诊科。医生走后,护士进来拔针、清理医药垃圾。三个大人望着护士来来去去的背影,面面相觑,瞧着高烧不退、迷迷糊糊的漾漾,纠结良久。 “大,我带漾漾去北大医院看看。”桂英最先决定。 “医生说了,可以回家养病,现在深秋这温度、这大风,来来回回地折腾病得更严重。”致远双手叉腰,不想大人小孩半夜受罪。 “烧退了没!”马桂英忽然间歇斯底里,候诊区的病人纷纷过来看热闹。 “现在三十九度六,这不是退了点嘛!你大半夜地转到急诊室,急诊那边有没有坐诊的儿科医生先是个问题!那边医生的诊断跟这边一样,那不是白跑一趟吗?要是诊断不一样,重新给漾漾喝药打针,你不怕用药过度伤身体吗?” “三十九度六是正常体温吗?从上午十一点烧到现在晚上九点,总共退了不到一度这叫‘退了点’?”桂英大吼,引得准备下班的护士过来劝解。 “行了行了别吵了,先抱回家吧!刚喝了退烧药,药劲还没上来呢!要是到了十二点还没退烧你再去大医院——不迟!大医院开车去拢共半个钟头,现在着啥急呢!”老马觉致远说得有道理,于是走上前抱起了漾漾,穿厚外套,裹薄被子,以免路上头受风。如此五花大绑,将孩子抱出了治疗室。 “走吧走吧,人家下班了!”老马回头催促对峙的两人,然后低下头瞅着路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社区医院离金华福地的小区大门拢共不到五百米,三人各怀心思,一路走得煎熬。还没到家时老马的电话响了,是仔仔打来的。仔仔放学后见家里空荡荡无一人,一问才知妹妹发高烧了。少年放下书包锁了门,跑出来找他们。还没问几句,敏锐的年轻人立马探出来爸爸和妈妈吵架了,而且吵得很严重。 如此一家人分段落地回家后,老马和致远照顾漾漾睡好,桂英关了门在床上一会生气一会抹泪一会打哈欠,仔仔洗漱完自己睡下了,老马抽完两锅水烟在摇椅上铺好薄被,躺在阳台那边等待。致远一直守在漾漾身边,每隔二三十分钟摸一下漾漾的手心、额头和脊背。老马躺摇椅上睡也睡不着,时而可怜奄奄一息的马天民,时而心疼昏沉不醒偶尔抽筋的漾漾,时而回想吵吵嚷嚷、明显僵着的夫妻俩,胸中好个惆怅,真是折腾的一天。 原本好些事情,放在屯里如家常便饭一般,可端到城里的舞台后样子瞬间变了。夫妻吵架,以前隔村里打一顿便了事,甭管谁打谁,二八分的家庭是最稳固的;人老生病、寿归天年,司空见惯,搁乡里更像是一种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或回归本源的家常事、白色喜事,放在城里整得那么悲壮、凄惨;再说小孩感冒发烧,有土方法先上土方法,土方法败阵了去看洋医生,这么多年生生不息的农村人正是这般一茬一茬长出来的,偏搁在城里哭哭啼啼、吵吵嚷嚷、大医院小医院地折腾……老马回味这一天,对城市这个矫情的地方真有些瞧不上。 转念一想,社会的发展进步某种程度上等同于更温和、更文明、更理性、更细腻、更复杂、更看重个体、更尊重感受、更妥善地对待社会个体的生与死。报纸上、电视上五花八门的新闻更多地侧重于关注个体而非集体,仔仔说的慢生活意思是人们开始关注过程中的感受、理性而非是结果上的正确、多少。老马思想,乡里人手段粗糙、过程大条但是结果是善的、和的、对的、向上的,城里人现在反其道而行,是否会得出一个善的结果呢?对每个人理性、善意、正确,最终是否会有益于集体? 胡思乱想间,桂英出屋了,每过一个小时她出来量一下体温。午夜十二点再量时烧退了些,温度计上显示三十八度七。凌晨两点是三十八度,到三点时已经彻底退烧了。一家子揪着的心终于松快了,至此,老马收了薄被回房睡觉。 “老早老早的时候,有个贼大贼大的山叫二华山,有一天,黄河要从这里过去,二华山挡在那里不让黄河过,黄河心想,我要是绕弯的话那得走多少路呀,他不乐意!对二华山说我就要从你这儿过去,二华山不让过!两方闹了起来,惊动了河神。河神是专管河水的神仙,叫巨灵。河神巨灵一听有人欺负黄河,不高兴啦!他开始做法,把自己变得老大老大——天那么高、地那么长,然后用手劈开二华山的上面,再用两脚蹬开二华山的下面,把一个这么高的二华山掰成了两半!你瞧瞧这河神巨灵厉害不!”老马讲得眉飞色舞、口中飞沫。 “嗯。” “河神把二华山撕开以后,黄河重新从两山中间流过去,流啊流啊,最后流到了大海里。这二华山被掰成了两半,一半叫太华山,一半叫少华山。现在啊,太华山上还有河神用手掰过的指甲印,下面的脚印子也在。爷还去过少华山呢,那山!跟云一样高哈哈……这个好听不?” “好听!还要听呐!”小人儿吸着鼻涕问。 “还要听啊!哎呦……爷寻思寻思……” 周四上午八点多,桂英在房里睡觉,致远出去买早餐,老马来到漾漾房里,一边给她擦鼻涕一边和娃儿聊天。 “哦有啦!也是老早老早的时候,有一个县城,叫长水县。说是秦始皇的时候县上流传着一个童谣,童谣说‘城门见血,城化成湖’。有个老婆子呢,她听了这童谣以后,天天去城门口偷看。有一天被看守城门的军官发现了,军官就抓了这老婆子,问她‘你为啥天天来这里偷看呢’,老婆子把童谣的事情说了。后来军官放了这老婆子,然后用狗血涂在城门上。老婆子一见城门有血,赶紧跑了。忽然间,洪水来咧!从天上流下来,到处都是水啊,乌泱泱一片!一当官的赶紧叫手下人通知县长,县长见了兵卒子问他‘你咋变成了一条鱼呢’,这兵卒字回县长说‘县长你也变成了鱼呀’,然后,整个县城真真地变成了一个湖!晓得湖不?” “晓得,就是河水。” “河水啊……也对吧,河水流慢点就是湖了。” “爷爷,什么是老婆子呀?” “哈哈哈……就是女的!女的老了以后,白头发、有点秃、一脸褶子、腿有点瘸,跟周周奶奶一样。你妈将来老了也是老婆子。”老马说完抻着脖子傻笑。 “那我是不是老婆子呀?” “现在不是,将来是了。”老马又笑。 “什么是童谣呢?”漾漾说完咳了几声。 “童谣就是儿歌,娃儿们天天唱的。宝儿,你不天天也唱吗?以前管儿歌叫童谣,现在管童谣叫儿歌。” “我害怕血……”漾漾躺床上抱着脚丫子怕怕地说。 “那爷以后不给你讲带血的故事了。” “还能再讲一个故事吗?” “还听啊!”老马搓着头皮犯难了。 正琢磨间桂英醒了,穿着睡衣进房后坐在漾漾床边,查了查体征,见烧退了,只是流鼻涕、咳嗽、声音发哑,放了七分心。老马讲着老早的故事,桂英和漾漾摸摸头、亲亲嘴、戳戳肚子。吃完早餐喝了药,漾漾继续昏睡。桂英见大半天病情没反复,午饭后去了公司,有一个业务会得她出场。 77下 已婚男居心求约 慧眼女冷笑自剖 今天是二零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九,农历冬月初四,己亥猪年乙亥月庚午日,今日宜动土、安床、出行、订婚、安葬、旅游、求嗣、修坟、赴任、破土、祈福、祭祀、解除、拆卸、订盟、纳财、纳畜、启钻、捕捉、裁衣、成服、除服、开光、纳采、冠笄、立券、求医、塑绘、栽种、斋醮、词讼、行丧、取渔、和讼,忌装修、开业、结婚、入宅、领证、开工、安门、上梁、开张、作灶、修造、开市、嫁娶、伐木、盖屋、经络、竖柱、乘船、开仓。老马老远举着老黄历,眯着两眼一字一字读完今天日历上的所有小字,然后扔掉了昨日的一页。 “好家伙!都十二月啦!” 坐在摇椅上刚掏出水烟袋,老马忽地反应上来时间将进入今年的最后一月,惶惶不已,抬头盯着老黄历许久方才接受这个事实。 两锅烟后,仔仔急急忙忙上学走了,桂英一番叮咛上班去了,致远昨天一天照顾昨晚睡在外面,此刻家里只剩他和娃儿俩个。八点半买完早餐回来开门时手机响了,一看是马保山打来的,老村长格外惊喜,嗓门也大了几分,显得铿锵有力。原来保山要重修村里的观音庙,问原先修佛像的师傅的联系方式。老马给了以后,几句见外地客套,两人挂了电话。 方才接到电话有几分欢喜,此时便有几分失望。那些年自己为村里做了多少事情啊,帮了多少人的燃眉之急呀,为贫困户能拿到低保费了多少口舌跑了多少路呀……如今离屯不到半年,好像撒手入土了一样,没人再打电话问候,没人再送果子豆子,没人再在中秋国庆时找他拉拉家常,更没人再乐意提起甚至依稀记得他为马家屯费心费力地做过什么……老马不信,将手机的通讯录从头拉到尾,果然好几月没人联系他了,老头失落得唉声叹气。 以前总觉得自己哪怕有一天蹬脚(去世)了,仗着自己二十年村长的余温,屯里依然拿事的谁谁谁、某某某对待他老二兴盛还是要留情面的,如今还没死自己先碰到了冰疙瘩,老村长如何受得了。幸亏自己是来到了深圳而不是入了土,得亏自己总算发现了人性的健忘和冷漠,庆幸自己好歹是活着看清了这一点。看清又能奈何?老马止不住地叹气,好似胸中有二斤棉花堵着似的。 想起老大兴邦在家,老马惦念想给兴盛打通电话问问。果然,弟兄两个现在在家里。兴盛说他跟他哥最近闲着松地,老马见兴盛言谈间乐滋滋的,索性挂了老二的电话给老大打了一个。一如既往,兴邦总是一副躲躲闪闪、不愿多谈的口气。没聊几句挂了电话,老人一声长叹。现在好了,厂子开着开着彻底黄了,前几年赔了多少赚了多少兴邦一字不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绝口不提,劝他留在陕西过安生日子他压根不听,作为父亲老马伤感不已。 自己是长子,在上对父母、平辈对兄妹,自问对得起这个长子的担当;兴邦同样是长子,缘何与自己这般生分,缘何做得那般不如意。作为父亲,为面子、为功利老马对兴邦以前有过过错,这些年他已经在改变了,变得柔和可商量、变得能不打搅少打搅、变得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谁想兴邦对他依然如故——把询问当成刺探,把建议当成藐视,把关爱当成恶感。这些年他们父子之间始终隔阂甚深,一句贴心话不说,一件喜庆事没有,兴许,他妈在的话他们父子俩会好些,老马如此空想。 欲想欲伤,罢罢罢,老马起身去看漾漾。再不济,他还有漾漾和仔仔这么两个开心果,再不济,他还有个能干的小女撑着他老村长的门面。已然坐在漾漾身边,老马依旧叹息不止。为何自己如今才发现儿孙们的重要性?为何自己近几年才体会到家庭关系的紧张和疏远?为何自己到老了才晓得好面子是场大徒劳、一场空?要是早二十年发现何重何轻,早二十年为儿女们多谋划、多帮衬、多体谅,兴许现在的他们三儿过得更好些。那么些年的力气花在屯里好似打了水漂,好个不值钱的二十年呐。 老村长坐在低矮的粉色小床上,环视巴掌大的小房子,心里不畅快,呼吸时总是气不够、上不来。俯首凝视肉嘟嘟的下下一代,那娇嫩的脸颊、红润的小嘴、握拳的小手、有力量的脚丫子……血脉的绵延勉强能缓解一个老人的落空和抑郁。靠着床,他用微热的烟仓温暖漾漾露在被窝外的小脚。 “didadidada……” 下午三点,寂静的大办公室里,忽然一阵奇怪的音乐传来。众人抬头互看,最后寻声望向一处。包晓棠亦抬头四望,猛地反应上来是自己的手机响了,惊怪地提起心脏,火速抓起手机,一看竟是qq聊天软件里的语音电话,女人见状立马捂着手机小跑至办公室外的楼道上接听。 “喂?”晓棠在距离办公室门口十多米远的楼道上问。 “你好,我是雨中漫步。不好意思打搅你,我是雨中漫步,qq上的好友,你还记得吗?”对方是男性声音,一派温文尔雅、悠然怡然。 “啊……”包晓棠思忖数秒,瞬间两眼一瞪,想起来了,一时间懵得不知该说什么。 “打搅你了,怎么也联系不上你,我发了很多信息,可能你不玩qq了吧。我现在在深圳,想见你一面,方便吗?你来决定地点吧。”对方说得欣然铿锵。 “哦……我知道你……呃……我现在在上班呢,不方便。”晓棠旁顾左右捂着嘴巴小声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上班了,我还以为你跟之前一样待业休息呢。我明天约好拜望一个老师,昨天刚到深圳,只有今天有空,你什么时候下班,我去找你,在你方便的地方。我之前在qq上说过会来看你的,如果你没想好地点,那我在购物公园等你,不见不散!”对方口气沉稳、咬字有次重,丝毫不像是开玩笑。 晓棠隐约忆起几个月前两人在网上不咸不淡的交谈,不想对方如此重视,一时面红耳赤,尴尬至极。 “呃……你见我有什么事情吗?”晓棠悄悄问。 “我想当面谈,半个小时就好,可能还用不了半个小时。你对我不放心的话找一个公共的街口或者露天的咖啡店、客流多的餐厅,我只想见你一面,不会打搅你太久的。”一字一句的言谈,饱含逼人的情谊,这情谊威胁着晓棠。 晓棠从没见过这么直截了当的,从对方的口气中知躲不过了,为了早早了结或打发掉此人,她回道:“我给你发个位置,我下班后过去。” 如此,作别挂掉。 惶惶的后半天,脑子里全想着那个远道而来为见自己一面的神秘男。为何自己整个二十岁如水仙绽放的十年间没什么男人缘,如今三十早过且已定不染红尘随缘而安时,反倒处处走桃花运。晓棠欢欣又无奈,对那个对她充满了兴趣的人亦充满了好奇。 晚上六点半,下班后的包晓棠朝公司附近的一家星巴克咖啡馆走去,那是她定的地方,熟悉而安全。到了以后她并未着急进去,而是躲在咖啡店旁边的一家女装店闲逛。透过女装店的透明玻璃,她朝星巴克中探望,期间发消息询问那人是否已到、何色着装。待望见那人背影以后,女人忐忑不已,那背影有些俊俏倜傥,有些清瘦爽朗。坦白讲,她对通过网恋找对象的人早没了兴趣,连交朋友、认识一下的兴趣也没有,可凝视对话框里频频出现的“不见不散”这四个字,她有些动摇,莫名感动。 一番挣扎,女人鼓起勇气朝咖啡店的那个背影走去。 “你好!我是醉日海棠,你是不是那个……”包晓棠紧张兮兮地走到那人眼前,然后报出自己的qq名。 “是是是!雨中漫步是我,请坐!”一米七八的男人站起来为包晓棠拉椅子。 两人坐定以后,雨中漫步为包晓棠点咖啡,等咖啡的间隙两人默契地互相打量。雨中漫步见醉日海棠(包晓棠的网名)一头垂直柔顺的长发、淡黄色的公主长裙、红色的细腰带、白色运动鞋,刹那间被对面佳人散发的一股清新击中。再细细观望,红唇白齿峭鼻梁、浓眉大眼鹅蛋脸,俗世男人一时如仙气入体,自觉飘飘然也,嘴角上翘,身子后移。一时来兴,招来店员多点了一份星级轻餐。 “你比你空间里的照片要漂亮很多!”雨中漫步由衷夸赞。 “那时候年轻,不会化妆打扮而已。”晓棠微微一笑,果真如醉日海棠。 “我很喜欢你的网名,一直关注你,经常看你空间,一派文艺气息呀。” “啊……其实我很早就不玩qq了。” “我发了很多信息你没有回,猜到了。” “不好意思。” “没事,现在玩qq的人确实少了很多。” 店员端来咖啡和轻餐以后,两人各自喝咖啡。晓棠趁机亦偷瞟雨中漫步,体型微瘦,皮肤很白,下身穿着黑色宽松裤,上身着件中式外套,这样的穿着搁在深圳科技园这种地方略显不搭却别有格调。那人肉肉的圆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镜的镜腿被头发挡住了。没错,对面的男人留着一头成龙式的长发,容态显眼,举止迷人,充满了艺术家的派头。包晓棠一边喝咖啡一边在脑海搜索关于此人的有用信息,谁想脑中雪白一片。几个月前大台风来临时他俩的确聊得火热,期间彼此谈过一些个人情况,奈何晓棠压根不上心,忘得干干净净。七八分钟的沉默之后,男人率先开了口。 “可能有点冒昧哈,我还是想表达一下,我透过你在空间里发布的照片、文字、心情、文章、转发等等吧,觉得我跟你三观挺契合的,所以想当面问一问,我们是否有可能交个朋友呢?”男人伸出两手笑望晓棠侃侃而谈,丝毫不羞怯,好像在谈生意一般。 “哈哈……”晓棠毫无防备,尴尬地笑了,到嘴的咖啡差点喷出去,咳了几声,清了清嗓道:“空间的东西是我随手发的,我也不知道我发了些什么。我们……只是在qq上聊了一点点,我对你或你对我完全不了解,有什么可能呢?” “嗯……那这样,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连川行,河北人,比你大几岁。我以前是天津一家服装设计学院的素描老师,现在辞了学校的工作,去大芬村那边为一家大型油画出口公司全职画画。那是国内最大的油画出口公司,实力很强,我好多朋友在那边做专职画家。” “哦!”晓棠见眼前之人是画家,一时惊讶,合不拢嘴,点了点头。 “我对比过我们两人的各种信息,我觉得我们是有缘分的……请原谅我比较直接哈,毕竟到了这个年纪,你也能懂。我觉得我们在相貌、性格、生活观念、家庭观念各方面都很匹配,现在我来深圳了,以后可以经常见见面打打电话,周末出去玩一下,打卡打卡深圳的景点……” 对方的直接吓坏了包晓棠,她不自信地打断对方:“我什么性格……有时候我自己也很难搞得懂,你怎么那么确信你了解我呢?” “我觉得性格上可以慢慢融合,那个……你这么漂亮,五官这么精致,肯定也是希望尽早找个条件好的、方方面面合适的赶紧结婚一起生活,我觉得我的条件——物质上、精神上、才华上——都可以满足你。”雨中漫步下巴微扬。 “我没有想过尽早……也许以前想过,现在想法变了,彻底变了。”晓棠笑容尽失,有些严肃。 “没关系,我相信我们了解一段时间后你一定会认可我或者说接受我。如果你看过我的作品,你一定会被我这个人征服,说不定还会主动做我的模特。将来我们在一起后,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地工作,在家养养花做做保养、和朋友喝喝咖啡逛逛街、陪我一起参加画展、去拍卖会上见见客户……你不是说你在自考吗,其实不用那么辛苦,我朋友在名牌高校教书,你可以去他们学校进修……”男人说得天花乱坠。 “等等!我先问一下,你了解我吗?”晓棠苦笑着又打断。 “我们不是聊过吗?你喜欢出国旅游、喜欢巴黎、喜欢画画和书法,你说你想找个人把自己早早嫁了,你说你只谈过一次恋爱……” “对不起再次打断你,我必须很直接地告诉你,我们的聊天很多时候是我躺在床上随心打出来的一些文字而已,可能我也不清楚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说的话是否可靠。我无意骗你,也从没想过我们会见面。”包晓棠抻着脖子申明。 “没关系,今天见了面,我非常满意。何况你这么真诚坦率,很少有女孩做到这一点。” “呵呵……谢谢你的评价!你在今天见到我真诚坦率之前、在我告诉你我们的聊天是一种消遣之后,你喜欢我什么呢?”包晓棠逼问。 “哈!当然是漂亮啦!你这么天生丽质,跟金子一样藏也藏不住的。我觉得无论是哪个男人看到你都会两眼发光的。”男人十指交叉,十分自得,好像胸有成竹。 “你终于说到关键点了。”包晓棠一脸假笑,肺腑下沉,体会到以色侍人的强烈羞耻。 “你对我……有什么问题吗?”男人摊开手朗朗地问。 “没什么问题。” “我觉得我们的谈话有些紧张,也许换个环境会好些,晚上我请你吃日本料理吧!”雨中漫步被包晓棠的颜值彻底征服,两眼压根离不开对方的脸。 “不用了。”晓棠此刻只想一走了之,可又顾虑男人以后老是纠缠。 望了望天花板,思忖片刻,几口咖啡后,包晓棠换了个坐姿,真诚地开口:“既然你这么喜欢我,我又这么真诚坦率,那我也做个自我介绍呢!你不觉得你还没有知道我是谁、我是否单身、是否结婚就这么急切地要和我约会太草率了吗?” 咽了口唾沫,女人抬起头冷笑道:“你认识我的时候,我三十二,现在,我已经三十三岁了。我先给你讲讲我这一年的感情经历吧,去年年底我爱上了一个人,是那个人先相中了我,没多久我们同居了,今年初夏我被他老婆当众打了一顿,然后被赶出了他的公司。失业后我认识的你,因为那时候一个人太寂寞了。也正是那时候,我发现我已经怀孕了,怀了那个人的孩子。最后……最后……打掉了!很快我又被一个男人相中了,他比我小三岁,跟你一样条件很好、长相英俊、谈吐不凡,可是,那个人是个骗子,职业骗子!他不仅骗了我很多钱,还骗我上了床!哈哈哈……现在我重新工作了,又有一个男人上赶着要追我,因为是一个公司的,我不好明言拒绝。你说……他要是知道了我给人当过小三、被原配打过、堕过胎、被骗子骗过,他还会追我吗?呵呵呵……” 见对方脸色大变、身体僵硬,晓棠风轻云淡地继续讲:“你是个画家,这种稀有职业原本是应该得到社会大众的尊重的,可是我对你……你对我一无所知,还对我特别热情,除了想骗我上床,我找不到第二个理由了。戴上你的戒指吧,婚戒印子还在呢!” 包晓棠说完苦笑着指了指对方的无名指,然后洒脱地端起咖啡大口喝,喝完后站起来笑盈盈地说:“再会吧!”说完,女人离席。 可是,当她背对那个男人时,当她绕过人群走向门口时,有谁看到了她满脸的泪磅礴而下,滴答滴答,如天上落下的大雨。 包晓棠的背影,恰恰被同事任思轩看见了。经常来咖啡店补给能量的任思轩没有看到整个过程,只瞧着女同事满脸泪却假装镇静无事的样子格外让人心疼。感情,真是件磨人的事情,任思轩望了望和晓棠坐一桌的男人,暗自庆幸自己是孤家寡人一身利落,不必受这些磨唧事儿阻碍自己,同时也忍不住地嘲笑女人果真是非多、惹不得。 雨中漫步喝完咖啡,离开了南山区,以后再也没有找过包晓棠,甚至还将醉日海棠从通讯录删除了。男人自己龌龊一身,可是当看到有把柄或一着不洁的女人时,他们把女人视为是肮脏的、低人一等的。 要不是受过骗,包晓棠如何识得出一个已婚男人对单纯女孩的恶——一方面在家里精心地向妻子表忠心,一方面在外面得空便钓青春无知的姑娘;一方面通过各种举止炫耀自己对妻子的爱,一方面在其他女孩的床上热烈地夸赞她们的美德。 斯文败类也能这么温文尔雅,太荒唐了,从没经过这么荒唐的事情。晚上十点,包晓星依旧气得胸中不平。她气她不应该把自己和盘托出惹得人轻看,气那男人可憎可恶心存邪念,气自己为何总是碰到臭鸡蛋一般的男人,气自己为什么三十三岁了还要遭这种罪过…… 一个人所关注的东西构成了他的全部世界;当他的眼中没有任何东西的时候,那么他的世界是空白的;当他关注的东西消失时,那么他的世界是塌陷的。所以,包晓棠反思,自己的世界为何总是吸引这样的男人?是否是因为自己不够虔诚、不够纯洁、不够强悍?她对现在这个总是无形中引来坏男人的自己感到厌恶。 女人应该谨防那些给予她们荣耀和得意的人,因为当那些人不再给予时,悲惨将至。包晓棠自认为她是身心独立的、不可侵犯的,可还是会被赞美她、垂涎她的人所伤害,哪怕那人她压根不认识。可恨那些人合起来构成了一个叫做社会的东西,这东西无形中塑造她、压榨她、摧残她。朦胧间,泪水浸湿了枕巾,包晓棠不想动弹亦不想结束流泪的状态,她好像回到了几个月以前,无法操控自己。 厌恶自己,是一种多么痛苦的心情呐。黑夜里哭了许久,包晓棠渐渐在迷糊中平静下来。平静后的意识好像回到了那时候——成小三被传言的时候,被李志权老婆公开扇耳光的时候,被朱浩天骗得一触即溃的时候,狠心打掉小孩一夜一夜睡不着的时候……人生的快乐可以分享,苦难却不可以。人们无法体会他人的悲痛,除非亲身经历一遭。 78上 浮世一日百八烦恼 明昧之间六七情欲 地上无数根油腥的头发,沙发上一堆汗臭的衣服,床边散落几只酸豆角味儿的袜子;拧成疙瘩的条纹床单,好些天没叠过的格子被子,泪湿又干的棉布枕套;窗缝传来轮胎碾压地面的沙沙声,厨房回响着水龙头漏水的滴答声,阳台上一阵阵秋风吹动衣撑子的叮咚声……黑夜的微光中,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她处在这个世界的物理中心,却发现自己跟世界相互隔离。她游离在漆黑的宇宙,每天不停地观察地球上发生了什么,看得眼睛僵硬却始终未找到自己想要的画面。 累吗?似乎也不累,睡不着或是不想睡;不累吗?如果不累为什么一直缩在床上头脑昏沉,连翻身平躺的力气也没有。好像喝了烈酒神志恍惚,自我检测之后,数个官能异常清醒,她能听得到自己的呼吸或者轻鼾,能体会到自己左胸腔里的心脏扑通扑通在跳,能看见腹部的肌肉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处于不生不死的状况,像极了无尽冰冷又规律运动的宇宙。有时候她天真地幻想:当一个人处于某种超脱状态时,也许是出于一种生命需要,也许是出于一种机体必然。因为某种必然所致,和意志必须执行这样的指令才能使自我得以保全。 所以,什么时候这种若明若昧、似梦似醒的状态会结束呢?身体会告诉她,大脑会告诉她。勿悲勿喜、勿焦勿躁是否是应对一切超然状态的妙法,她自问,无果。只清楚当这个问题存在的时候,人已天然地处在一种极端悲喜或极端焦躁的处境了。 她为何而焦躁、为何而悲喜呢? 眼睛干涩,嘴唇皲裂,脸颊微肿。她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躺在床上,从白天到晚上,从晚上再到白天。一定是有人给她的生命按了暂停键,很奇怪的体验,她竟舍不得恢复常态。世界上会有人像她一样迷恋痛苦或者寻求一种剖析痛苦的快乐吗? 既然极端快乐使人快乐,那么极端痛苦是否会带给人更大更持久的快乐?心脏笑了。超脱状态中的自己应该是没有判断能力的,因为超脱是一种脱离法律、文明、道德和世俗常识的潜意识状态。 四周可见的东西皆是静态的,包括自己的魂灵。有时候她渴望有什么声音能唤醒她,但那渴望迟迟没有实现。最后她发现能唤醒自己的唯有意志,可惜处在极端负面情绪时,意志在拧巴的床上、湿哒哒的枕上呼呼昏睡。 有时候竟忘了她还在呼吸,好像经常忘掉给手机充电一般。理智上她完全不想给手机充电,因为当手机电量用完的时候,也是她可以休息的时候。而手机电量充满的时候,恰巧是她刚睡醒来的时候。她一直看手机,一直看,一直看,直到手机再次没电。她不想将自己宝贵的生命和一个破机器绑定起来,即便已经有人将她和手机绑定了——死死地绑定了。她想打破这种裸的联结,可是意志在昏睡。 巨大空虚。 她想沿袭之前的习惯,在凌晨三点打开窗数对面的楼群,数完后在楼群中寻找一户灯光明亮的人家,然后静静地观赏那户人家如何度过漫漫长夜。她需要学习,学习正常的、正规的、正确的生活。生活还有正常与反常、正规与冒牌、正确与错误之分吗?她的答案是否定的,可是他人的、大多数人的答案呢。 生活总有失去规则的时候——她辛苦搭建起来的一条条构建美好未来的规则。她不想倒垃圾,不想做饭也不想洗碗;她不想开门也不想关门,不想说话也不想张嘴;她不想开灯也不想关灯,不想开窗亦不想关窗;她躺在床上不再是头东脚西或头南脚北地睡觉,有时直接睡在地上;她不再省钱、不再花钱也不再赚钱;她不想吃饭、不想让骨头承重也不想让肺腑工作……生活方方面面处于暂停状态,甚至于连上厕所也在等待,等待身体有足够的动力推着那架无灵魂的机器去卫生间。 她没有力气,她唤不醒自己,于是,继续昏睡。 当肚子里发出咕咕咕的声音时,她才晓得自己饿了。她的饥饿不再是受十二点钟或六点钟的时间控制,而是受需求的控制。她喜欢被内在唤醒的动力,因为从这一点来讲,她好像掌控了自己。当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大脑告诉她你饿了,当集结力量化成行动时,大脑会告诉她该醒了。她一直在等待,好像等待火山爆发一样。 可怜的野猫在窗外嚎叫,撕心裂肺,在沙沙的雨中,那叫声像极了婴儿的啼哭。蓦地,大泪长流。她在幻想那只猫是自己小孩灵魂的转世,这想法很迷幻,但击中了她昏迷的。她竖耳倾听——可怜的小猫或可怜的小孩。终于,她心中有了悲伤,她再次于黑夜中睁开了双眼。 打开手机一看,正是凌晨三点。不知方才睡着了没,女人关了手机,将枕头翻个过,继续睡。这一次,她望着白色的天花板,俯视自己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欣赏自己痴醉地表演一段情景剧。而对话的另一方,正是自己渴望的人。 她似乎很享受黎明时分特有的身体的清澈和灵魂的寂静,因为这种状况在常规又正确的生活中很少有。终于到了凌晨四点,好像获得了祈祷后的释然,她终于气息均匀地停止了一切滑稽多情的悲剧。 因为滑稽可笑的画家,因为滑稽可笑的自己,一夜幽怨哀愁,周六包晓棠睡到了中午十一点才醒。 “爷爷,老牛大还是猫头鹰大?”刚醒的小人儿,一开嗓声音特别脆亮。 “当然是牛大啦!牛这么大,猫头鹰才这么大!爷爷家牛可大了,比大象还大呢,比房子还大呢!你要见了爷爷家的牛,爷爷让你睡在牛背上,暖和着呢!”早上八点,老马端着杯热茶,对着床板吹牛皮。 “咦?”小人儿没听懂。 “爷爷家牛天天干活拉货,它要没屋子大它干不动活、整不动庄稼呀!但是嘞!那老牛听爷爷的话,爷叫它朝东它不敢朝西去。” “爷爷你家有牛吗?”小孩懵得入不了圈套。 “哎呦喂我的孙猴子!爷讲了老大一会儿你听啥呢?牛、猪、狗、公鸡、雀儿、蚂蚁、蜘蛛、瞌头虫……爷爷家啥没有哇!你长大了去爷爷家溜一圈,你想看啥爷给你寻啥!” “雀儿是鸟吗?” “雀儿肯定是鸟啦!爷爷家院子里有一棵桐树,几十米高,这么粗!树上全是鸟儿,几百种呢,春天一叫老好听啦!你要来了爷给你整个梯子上去,再给你盖个房子架树上,这样你跟雀儿住在一起,还能天天数桐树花!哦对了,爷爷家天上没有白云,是狗尾草!狗尾草长在天上,东风来了朝西飘,西风来了朝东飘——美着嘞!到了晚上,天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星星,老亮老亮的!爷爷家院子上面,天天有一个大月亮——这么大!明晃晃的,你要来爷爷家了,爷爷给你把月亮和星星全拉下来,搁你边上专门给你看!成不?” “成。”小人儿躺在床上,两手掰着两脚,好似伸手可抓一轮明月。 “爷爷家门口有个莺歌谷,那里面鸟更多!鸟飞过来时黑压压、乌泱泱的一片,跟晚上的星星似的。你要去莺歌谷的话爷爷给你抓只兔子,再给你摘朵儿打碗碗花。你要是去场(打麦场)上睡觉的话,爷给你把天上的星星连带银河全扫下来——铺你床上当褥子用。” “好哒!”漾漾被哄得一愣一愣的。 “你妈小时候,爷还给她摘过星星呐,谁成想你妈妈贪嘴,把星星吃掉了,然后眼珠子就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你瞧现在你妈妈的眼睛像不像星星?” “像,可像啦。”小人儿笑哈哈地捧场。 “那莺歌谷里还有羊羔和兔子,兔子跟羊一样大,跑起来比牛快,脾气可好啦,最喜欢和小娃儿耍。” “爷爷,那你可以给我再抓个兔子吗?” “诶呦!爷爷家兔子可不好抓,那兔子只生活在爷爷家山沟里,爷爷家山沟那么大——比深圳还大,你把兔子抓过来它怎么活呢?它去哪里吃草呀?下雨了城里又没有山洞洞它住哪里呢?你不能尽着你喜欢害了兔兔,对不?”老马挪开烟嘴俯首一问。 “对哒!”小人儿认真地点头。 “你将来一定要去爷爷家,因为爷爷家的太阳比城里的大,大很多!爷爷家院子比操场还好玩,爷爷家母鸡特别喜欢小孩子,还会给小孩送玩具呢,你让它下蛋它就给你下蛋玩,你让它给你采酸枣它就给你采酸枣。你要想飞到天上,你就跟母鸡说说好话求求它,然后它让你坐它背上带你去天上飞!飞呀飞呀,你想去哪它带你去哪儿!你要跟周周玩它背上还能带个周周一起飞,你想跟方启涛玩它也能载着方启涛飞!上午带你飞到幼儿园,下午带你飞到爷爷家,然后晚上飞到天边再回来。你要是喜欢天边的彩云,它也能给你摘一朵让你耍耍……” 家里门窗开着,正在睡觉的桂英听到老头给漾漾掐着嗓子讲这些,听着听着不觉间笑出了几滴泪。有时候,大人比小孩更需要童话故事。 喝了这么多年酒,桂英自觉酒醉和感冒给身体带来的不适感差不太多,可是人们选择酒后疯癫,而感冒后大睡一场。其实酒后大睡何尝不可,只不过人们太急缺一个魔力开关,好让他们瞬间变成可被接纳的疯子,然后在酒味中风言风语、又唱又跳、又哭又笑。 桂英靠在枕头上,摸着自己肥胖又褶皱的手背,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如何从漾漾那么点变成现在这么大。自己四五岁的时候,有婆(奶奶)在身边陪伴,好似一本活着的《搜神记》,每天为她讲着上古传下来的各种民间故事。桂英曾遗憾在仔仔和漾漾的成长中没有婆这么一个角色,现在听着老头不着边际地、换了个人似的取悦漾漾,她觉得真好。 生活本是虚无,丰满的日子需要自己生产,不可否认,面对没有尽头的时间,桂英很多时候在敷衍自己的生活,敷衍对子女的照顾,敷衍对自己的思考。生活距离死亡太远,导致她不太珍惜,对别人的阔绰日子总是羡慕或围观,对自己的小家却常常忽略、将就或搪塞。 致远一口气撂下家里能出去住二十多天,马桂英其实是羡慕的。人只有与自己和谐相处了才能与他人和谐共处。马桂英自问,她除了会赚钱、想赚钱之外对生活还有其它深刻的想法或追求吗?可怜她作为女人四十岁了,除了赚钱养孩子,真真地找不到第二件能让她提起极大兴趣的事情。身为凡夫俗子,她是一个国家发展的螺丝钉,是一个企业盈利的小兵,是一个家庭绵延的基石,她一直用力扮演着工具角色,但是,她对于她自己呢?她是她活着的工具还是她活着的目的? 见漾漾彻底醒了,睡了三天感冒也快好了,老马为漾漾穿好外套,然后自己出去买早餐。买完早餐见菜市场门口有人吆喝着促销苹果,老马一瞟是陕西的富平红富士——红红的、水灵水灵、个头挺大,一口气买了八个给两孩子吃。买完水果见门口进进出出好些个人,老马探头望向菜市场的主干道,好家伙黑压压的全是人头。来深圳好几个月了,老马几乎没怎么逛过菜市场,一来不会做菜,二来不懂菜性。可这回老马按捺不住,踏进了喧哗如庙会一般的菜市场。 菜市场正面临着一天中批发零售最繁忙、交易量最大的时刻,老马抱好买给娃儿的早餐在人群中慢慢挪步,老怕人多将漾漾爱吃的包子挤烂了。待了几个月,南方的水果几乎脸熟了,什么芒果、火龙果、荔枝、龙眼、菠萝、木瓜、柚子、枇杷、柑橘……这季节还有马齿苋,老马在一家摊位前驻足,端详许久,猜想是大棚种植的吧。老家地里的野生马齿苋七八月鲜甜多汁最是好吃,今年到了深圳一口没吃过,老马咽了口唾沫,问了下马齿苋的价格,掂了掂一斤的量,花大价钱冲动地买了一斤。 绕过两个摊位又看到了香椿,因为太贵了老头努努嘴走开了。出来时碰到了烤红薯,老马给娃儿和桂英各买了一块儿。在东北角的一家水果摊上,老马瞥见了好些家里不常买的果子,只见牌牌上写着——杨桃、释迦果、牛油果、佛手果、椰子……参观完稀有水果,临出菜市场门口时又看到了榴莲。知漾漾爱吃这个,老马咬牙买了半斤多,花了五十三块,回家的路上摇头啧嘴,心疼得好似割了他身上的二两肉。 这顿早餐漾漾吃得很开心,一样一点点吃了五六样,吃完精神大好,在屋里跑跳起来。老马瞧她活脱如坡上奔跑的羊羔,心里也满意。漾漾的感冒药完了,没了安眠药的拘束,小孩家一上午在客厅里疯癫卖傻、唱跳呼喊,老马乐呵的同时又有些气不顺。一来不顺自己好似彻底离不开这个娃娃了,因为他的所有喜乐全围着她转;二来不顺自己好似彻底适应了这座城市,因为他发觉自己近两月吃不吃馒头、种不种地好像都可以。 “你买的这些我不会做!”早饭后,桂英靠着椅背,指着餐桌上的野菜犯了难。 “学一学嘛!马齿菜多好吃,对娃儿肠胃也好,你上网搜下人家咋做。这东西贵着呢,好不容易买了些,不用多可惜!”老马热情地说服。 “哎呀……”桂英挠着蓬乱的头发犹豫。本想中午点个餐糊弄过去,没想到老头不仅买了菜,而且买的菜是有技术门槛的。 “你那些嫂子个个会你不会?你妈你婆都会你不会?一天天懒得很!给你婶婶打个电话问下做法有啥困难的?”老马见桂英抱着手机半天没反应,一不高兴翻了脸,毕竟那袋马齿苋花了他三十三块钱。 “做做做!没说不做呀!中午做!你让我先歇会嘛!我查查方法!”桂英无奈地应承下来,说完回到房里,一上床浑身的骨头立刻消失了。 “还歇!睡到九点、吃到十点还歇!懒得一天天亏先人呐!”老马冲桂英的背影抱怨。 桂英前脚上床,刚打开手机漾漾悄默默跟来了,从被窝里钻进了她怀里,母女俩个亲昵了一会,老马在外面打扫桌面和地面。十一点半,一杯浓咖啡下肚,桂英挽起袖子在厨房忙活,两个小时后饭终于好了。一盘蒸马齿菜,菜太湿、面粉太多,出锅后湿面团一疙瘩一疙瘩的核桃那么大;一盘青椒鸡蛋,炒得太油了,盘子底下一层黄;一盘肉末豆腐,油放少了,糊锅了。只这么三盘菜,因太着急桂英忘了蒸米饭,最后三个人捏着甜面包就着咸咸的菜,算是解决了中午饭。 原本约好两家人本周六去书城玩,午饭后桂英想着作罢,一来天气不好阴沉有雨,二来漾漾感冒初愈不便折腾。出去玩是不指望了,为了不扫兴,桂英在两家住址中间找了家饭店,约好晚饭一块吃。 四点多,午休后的漾漾又来妈妈床上玩,母女玩了会游戏桂英觉没意思不玩了,想起近来她和致远之间总有解不开的疙瘩,女人一时发起呆来。 “哎!漾儿你瞧瞧,咱家一个个地都会离家出走——哥哥出走去同学家、爷爷出走去高铁站、爸爸出走去找宾馆,包阿姨出走了还能来咱家住,你说妈妈怎么没地方出走呢?哎……”女人愁中有怨言。 “一点点龟仙人呐!一点点龟仙人呐……”漾漾一边玩手里的彩色棉球,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时不时摇头晃脑地拉着音。 “乖儿,你说什么?”桂英没听清楚特别好奇。 “一点点龟仙人呐!”漾漾抬起头大声喊。 “什么话这是?”桂英坐起来又问。 “爷爷说你的,一点点龟仙人呐!”漾漾如鹦鹉学舌。 “‘一点点龟仙人呐’啥意思……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马桂英勃然大笑,笑得漾漾身板后移小眼瞪圆,笑得老马在摇椅上皱眉嗯了一声,笑得对门邻居也听得到。原来,老马嫌桂英做得菜太难吃,白白糟蹋了他花大钱买的好菜,午饭后随口说了几遍“一天天亏先人哩”(陕西方言中骂人的俚语),漾漾听话听多了记住了,谁想一出口学岔了,整得桂英被女儿这句奇奇怪怪的家乡话逗得放声荡笑,那嗓门跟个女妖怪似的。 平凡的生活,掺点世俗的忧伤,掺点荒诞的幽默。 晚上两家聚餐,临行前老马吩咐仔仔去叫他爸,致远不想和桂英再吵拒绝了。六点多桂英带着老小三人先去餐馆找位子,晓星带着晓棠和学成后到,钟能下班后骑共享单车赶了过来。晓星将孩子领到餐馆,菜还没上她先走了,前阵子回家请假太久,现在不好再耽搁工作了。 “我明天和我同学去香港玩。”众人坐定以后,仔仔隔空冲妈妈说。 “那你明天的课呢?”桂英问。 “我让培训中心的同学帮我留着笔记。” “他们娃娃去,安全吗?”老马问桂英。 “他们小孩家对香港比对深圳还熟呢,他好几个同学每月去香港两三回——去那边购物、爬山、游泳、上艺术课……现在的家长很会玩的,好些直接把老二送到香港上幼儿园呐!”桂英回应。 “哦!那么近啊。”老马吃惊,回头望了望钟能,一副不可企及的神色。 “哎呀!仔仔真去的话给阿姨带点东西呗!我把牌子和那家店的地址发给你!”包晓棠伸出大手在桌上喊。 “记着给妹妹买点钙片和鱼油!”桂英伸出食指隔空点了仔仔一下。 “嗯嗯嗯,我现在用手机记!你们谁还要带东西的赶紧告诉我,我晚上安排一下明天的路程!”仔仔举着手冲众人喊。 “天民现在咋样啊?”钟能问老马。 “诶?你咋知道我去看他啦!”老马惊奇。 “你自己在群里发的呀!忘了?我看你现在微信玩得挺溜啊,还会转发戏曲和文章。”钟能笑指老马。 “哎……娃儿们天天教呢!现在我跟我老二打电话是用微信,给仔仔打零钱也是用微信。”老马戳着手机说。 “什么零钱?”桂英机警。 “没什么!我爷爷要学转账,我帮他操作呢,是我爷爷给我二舅打钱呢!”仔仔火速辩解。 老马端起茶杯笑着吹了吹茶水,喝茶时瞅了眼油滑的少年。 “你那工作现在咋样?上回听你说有条街要开挖重铺,地上是扫不完的土……”老马喝完茶望向钟能。 “一天天站得太长了,我现在膝盖老发软,有时候还抖,太忙了头也晕!累倒不累,就是不太自由,身上得挂个定位器,不自在。早上去太早,也没办法送娃儿。”钟能说完将双眼落在了旁边的学成身上。 “嫑抻着,咱老了,不行带娃去。反正现在你娃儿又没人带。”老马下巴指着学成说。 钟能听此,低头喝茶。好多事儿哪那么容易说出口。 “这个给你!”仔仔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学成。 “什么?”学成大喜,接过盒子和塑料袋,头伸进塑料袋里瞧。 “乐高汽车,我不玩了,送你吧!这个很难拼的,我以前拼了好几天呢!你要是拼好了发个图片给我,让我看看!”仔仔说完摸了摸学成的头发。 “嗯。”小孩接过玩具,两手再也没出过塑料袋。 “你脸色不好啊!”桂英点完菜,抓起一把店家送的瓜子,边嗑边冲晓棠说。 “没睡好,最近太忙了吧。”晓棠不想提昨天的荒唐事。 “一般工作忙睡得更好啊!你……周末还直播吗?准备做什么?哎棠儿,你是不知道我今天搞了什么饭——蒸马齿苋!仔儿他爷买的,太难吃啦!我自己做的自己都吃不下去!面粉放多了,跟泥巴一样,成死面了。我的天,端出来瞅一眼就没口味了,更别说下咽!” 桂英说完这句,突地想起漾漾那句儿歌唱诵式的“一天天亏先人哩”,顿时情绪失控,拍着桌子笑得停不下来。待将此事啊哈哈、呜哇哇、断断续续地讲给众人听后,一桌人个个俯仰大笑。 笑完后几伙人各聊各的,晓棠言归正传:“蒸菜的关键是,菜切完以后要风干,沾一点面粉就好,菜上的水太多的话很吸面粉,做出来还不好吃。明天中午我打算给学成做肉夹馍,要卤点肉,你来吗?” “算了吧!我展会那会儿忙得透支了,现在累得很,一天天提不起劲。做面膜可以约,做夹馍呃……算了吧!”桂英摆手大笑,笑完凑上前问晓棠:“诶!我们客户公司有个联谊会,你想去吗?对方是上市公司,好多单身男人呢,工资普遍不低。” “嗯……真没兴趣!”晓棠说完将手搭在了桂英的右手腕上,桂英见此不再开口提这茬子。 待菜上齐以后,七个人热热闹闹地吃了起来。现代社会中人们不信神也不进教堂,被城市化以后人们不谈祖宗也不攀关系,追求自我的潮流使人们对所处组织的重大喜讯、年会仪式也失去兴趣,所以,人们靠什么维系一种既拢合每个个体又高于家庭的群体关系?可怜只有聚餐吃饭吧。 晚上八点半,董惠芳忽然念起孙女漾漾,给儿子致远打去电话,母子两随意聊了一会儿。致远象征性地询问张叔叔的身体时,董惠芳滔滔不绝,将老张头近来的身体明细一一絮叨一番,讲孙子豆豆近来如何好笑怎样调皮,后提起张明远的工作和陈青叶的生活又是一大段。听着母亲将张家人的生活平面图绘声绘色、有板有眼地铺在眼前,何致远情感上是不平的。他常提醒自己,母亲晚年生活的开心要高于自己对母亲的需要,可每每听见母亲抱怨或炫耀、夸赞或数落张家的某某某时,他心里是揪着的。漾漾几乎忘掉了奶奶的样子,但奶奶却把豆豆的生活照料得井井有条、小心翼翼。 母亲如往常一般唠完张家的家常,后询问自己的近况,何致远不想告诉母亲自己最近找工作的不顺,更不想提自己独自住在外面的事儿,只说这几天漾漾发高烧了,说自己最近比较忙,同时提醒母亲想跟漾漾聊天直接打妻子桂英的电话,如此,便将这通电话打发了。 距离,也许不会拉远血缘,但是会疏远感情。致远和母亲虽远不至此,但自从母亲改嫁后,母亲的心不全在他这里了。为人子女者总想全部夺走父母的爱和关注,哪怕自己已经成年,哪怕自己可以使用理智消除失落或嫉妒。 包晓星晚上从店里回家时学成已经睡下了,妹子停了网课和她聊今晚晚饭上的趣事,说到桂英做的蒸马齿苋时,包晓星不由地愣神了。聊完天忙忙地洗漱睡下后,包晓星又想起了前段儿在老家的见闻。 回老家以前,养儿育女是她的宿命,包晓星认为好母亲三个字已经可以完美地定义她这一辈子了。从老家奔丧回来后,晓星变了,因为她发现一个新的自己。这个自己与目下成为好母亲的自己并不冲突,并且,那个崭新的自己更有力量,对儿女更具有榜样意义而不只是幕后献身的唯一属性。 回家承包土地的想法并非只是因为故乡空气好、时光慢,从经济上、职业发展上、后半生规划等诸方面来讲,回乡种地无不具有较大的可行性。包晓星从不是一个不理智的人,可近来她已经被这个越圆越满的“地主梦”折磨得几乎夜夜失眠了。如果不是活到了这个岁数,如果不是在这个岁数活到这种窘境,包晓星可能从来不会发觉自己也是一个有雄心的人。服装店和麻辣烫店的工作只是过渡,没有人会把自己的职业生涯建立在他人的门店生意上。不大不小的债务、梅梅四年大学、赡老养小的生活日日压迫着她,绝境催人做出改变,她却迟迟找不到改变的导火线。 可另一方面,包晓星似乎计划过满、盘算过当、设想太过浪漫。倘若包家垣的地不够她种,其他村的地也可以,哪怕田地离家五里路也无所谓。她喜欢开着地溜子或骑着摩托车去地里干活之前的穿行——自由自在地穿行在黄土高原上,好像百花仙子下凡来巡视她的大花园,好像不二的天帝俯望他管辖的烟火人间。从春天到夏天,从秋天到冬天,果园、土路、老院子、村庄、猪圈、路边的老树、洛河的波纹……包晓星庆幸自己梦中的天堂正是自己的故乡。 乡村不仅仅是一本生物学的百科全书,也是一所完美的启蒙学校。在那片天赐的土地上,它首先用春夏秋冬的轮回和拽耙扶犁的劳作来匡正人,然后用山肴野蔌、葛巾棉服的馈赠充沛人,继而用婚丧嫁娶的礼仪和父父子子的伦常熏陶人,接着用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点播人,最后用子子孙孙的传承来回报人、延续人。 这些年她和故乡离得越来越远,远到失去关联,可是故乡偶然间赐予她的力量,强似当年离家时一样。此时此刻的包家垣该是岁暮气寒、天凝地闭,门前巷道上必然无风无雨无人,牛羊蜷在圈里,鸡狗懒得溜街,若无青烟在村落上空袅袅游走,恐怕路过的人还以为村子是空的,亦或怀疑垣中许是山中仙境。 乡里人的日子到了冬月左右不过安宁两字。人们很少出来活动,走动限定在自己院子或邻人之间,碎(小)娃娃们围在炉子边或藏在热炕上。正午太阳暖和时,村里人端着碗出来取取暖、吃吃饭、聊聊闲。大多数时候巷道里是安静的,静得听得着雪落地、枝断裂、叶子被风卷起又落下,静得七公里之外火车路过站台的声音亦听得分明。 包家垣的夜晚神秘而静谧。夜空上铺满了亮晶晶的星星,星星下面是层层叠叠的树影,某一棵树影之下,曾经躲藏着她和妹子棠儿。故乡的黑夜有一种绝对的安宁,这种安宁是城市里永远不会出现的。只有在冬天的夜晚,他乡客的心灵才甘愿永久地蛰伏于故乡。关于故乡,童年时代收藏心底的沉静与安定,哪怕半生在外、此生不归也难以忘怀。 南国近来秋雨绵绵,不知北国故乡今夜何象、今月何风? 水是天赐的礼物,它让人凉爽,它叫人清醒。在南国水多成洪、湿重成瘴,而在故乡水与雨何其匮乏、何其珍贵。一场春雨一场喜,一场夏雨一场爽,一场秋雨一场安,方圆上无人不爱雨水。犹记得有一年开春,年幼的包晓星和母亲夜里去浇地,地头水渠里的水流哗啦啦地淌进了自家麦地里,那水流不大,在黑夜中翻起白色的浪花,浪花中藏着母亲暖暖的、带着得意的微笑。时光早已消除了母亲在她脑中残留的容颜,但她微笑的嘴角一直雕刻在女人蒙昧之时。 儿时最爱观夏雨。暴雨从天上凝结而下,降落到瓦房上、砖地上、土路里,继而整个村子的水浩浩荡荡朝地势稍低的南面流去——房顶上、树叶上的雨水流到院子里;院子里、巷道上的水汇流至村外;村外四面八方的小溪集合一处,顺着垣上山沟的地缝子,一层一层、汹涌澎湃、呼隆哗啦地朝南流。 岁放羊时赶上大雨,她曾躲在崖上树下俯视大雨如洪,许久许久。水从台阶高的地里往下流时白花花一道子,像瀑布一样呼啦啦地巨响,山谷谷底很快形成一条巨流,那几米宽的水流如同一条银黄色的长龙在山腰上盘旋、游走。晓星蹲在崖上,从龙头看到龙尾,痴痴地顾不得自己全身湿透。那场盛大的雨水,一部分渗到地里灌溉庄稼,一部分流到了附近村庄的水塘里渗入地下,一部分汇成眼前那急流。龙浮水、水载龙,龙引水、水送龙,从天而降,一路蜿蜒疾行,从高垣飞奔而下,先行至黄干渠,干渠注入洛河,洛河汇入黄河,黄河归入大海,果有蛟龙入海之气象。 今夜,窗外有雨。 今夜,故乡有雨。 78下 白驹过隙怨愤穷忙 日日好日顿悟良辰 “喂?英儿啊!是妈呀!”周日一早,董惠芳打来电话问漾漾身体。 “哦妈啊!啊……怎么?”桂英掀开被窝,一半清醒。 “漾儿怎样了?我听远说孩子发烧了,挺严重的。” “今天好了,昨天晚上哄她睡觉时我看差不多了,偶尔咳一下。” “哦!仔儿呢?我这两天老想他了。” “他今天去香港了,跟他同学去的,早上六点多出门了。” “这样啊。呐……远呢?他说他忙,让我给你打电话,他忙什么呢?”董惠芳打听儿子的近况。 “呃……工作吧!你要跟漾漾视频吗?我叫她过来!漾漾!漾漾!奶奶给你打电话啦!”桂英抻着脖子朝门外喊。 没多久,一个抱着布偶兔子、一身红色运动装的小朋友推开门跑进来,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头上扎着一撮蒜苗辫。小孩欢喜地爬上床,精准地出现在镜头面前。祖孙两个聊了起来,桂英举着视频电话闪在一边,心中却不由地嗔怪致远不管不归。 董惠芳和孙女聊完挂了电话,多少觉察出他两口藏着掖着的,他俩不愿意说,她也不多问。毕竟离得远,管也管不上,多问无益。 上午九点多,晓棠正在上网课,忽然叮咚叮咚手机响了起来。翻开一看是自考辅导中心的微信群有全员消息,老师在里面通知大家今天可以现场报考十二月份的自考科目。晓棠查完消息,转身一看正在玩乐高的学成,有些犹豫。 今天是周日,现场报考时间仅三天,今天不去的话明后天需要请假,奈何最近工作繁忙,海南的项目加班且忙不完更何况请半天假呢,她作为一个新人不想落下步子。不得已,晓棠给姐姐打电话说明情况,然后十点多动身将学成送到了农批市场的铺子里,而后自己去规定的地点现场报考并打印准考证。 钟理十二点半起床后,听见家里有动静,一时找不见人。坐在楼下喝茶时终于听清学成在楼上玩,于是上楼去看。 “爸爸刚才叫你呢你没听见?”钟理踢开房门朝里探头,最后在卫生间的地上发现了玩乐高的儿子。 玩得入迷的学成赶紧起身跨出卫生间,他知道爸爸不喜欢他待在卫生间里,他害怕爸爸扔了或踩烂仔仔哥哥送他的玩具。 “问你话呢!哑巴吗?”钟理走到跟前训。 “嗯。” “不准再在厕所里玩!把这些东西清出去!”钟理一腿伸进卫生间,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一堆零件。 “嗯。” 学成蹲下来赶紧护着零件,独怕少了一个汽车便拼不成了。爸爸离开后,饿了的小孩取出小姨带给他的面包,吃完后继续拼乐高。环视局促的房间,无论是哪儿也比不上卫生间好,卫生间里干净、密闭、有窗户、最安全,大小刚好容得下一个自己。学成害怕再次被爸爸抓着,放着玩具不管,先写起了作业。待爸爸下午三点离开铺子以后,他钻进卫生间里又开始玩乐高,一口气拼了一个半钟头。 仔仔今天可算爽嗨了。上上周他和初中同学定好去香港玩以后,上一周费了三四天的口舌才劝动顾舒语跟他一起去香港玩,为了避嫌,他还拉拢了胡汉典。七个人一道意气风发地坐地铁走了。到香港后少年处处扮演绅士——买饮料、请吃饭、买礼物、帮背包、提帽子……惹得其他几个男孩子一路羡慕又嘲笑。晚上回到深圳后他重色轻友,和同学们作别,一个人背着大包小包送顾舒语回家。少女欢喜自得,从没想过何一鸣待人如此细腻周到。 谁能猜得到仔仔的那些体贴行径,全得益于一个母亲的懒惰。从四五岁到上初三之前,仔仔被妈妈使唤惯了,甚至被使唤到不自知的境地。出门帮妈妈拿帽子、提水杯、背东西、带遮阳伞,在家里一天七回地跑腿——“给妈取个乳液”、“帮妈妈扔下面膜”、“去倒个垃圾”、“帮妈把外套挂好”、“帮忙买些低钠盐”、“去找根手机线”、“把ad给妈拿来”……要不是因为仔仔中考和致远的干预,桂英这遗传来的坏毛病哪那么容易改得掉。 十二月四号,这天周三。下午有一家客户公司举办十周年庆祝会,马桂英和隆石生代表李玉冰李总出席。周年庆定在南山区一五星级宾馆,马桂英换上套裙化了浓妆,到宾馆大厅以后,和对方接头的总监打完招呼去找南安传媒的指定席位。与左右人闲聊间马经理竟然看到了西装革履的王福逸也在人群中——侃侃而谈、笑着碰杯、拍肩搭背、亲切握手……以前很少关注在正式场合如此风度翩翩的王福逸,此刻瞥见了女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见王福逸在人群中谈笑风生,马经理不好打搅,自己端个盘子去角落的餐饮区打零食甜点。 各色水果、果汁、酒、茶点摆满了十几米长的桌子,桂英打了满满一盘,走到头见有一大篮樱桃——红彤彤、水汪汪、带绿叶、泛着光,女人后悔自己盘子已满。于是旁顾左右,见没人盯着,贪嘴偷吃起樱桃来。不巧此时王福逸红着脸端着酒从后面走来,明明站在桂英左肩膀边,却轻拍了下桂英的右肩膀。 “诶?”桂英的头发摆得一左一右,发中散发的香味迷倒了醉醺醺的男人。 “你喝醉啦?”桂英后退一步闪开身子,指着笑眯眯或色眯眯的王福逸说。 “没呢!我酒量大着呢!”男人笑得暖洋洋一脸春光。 “你怎么也来了?”桂英说完又掐了三颗樱桃送进嘴里。 “当然是人家请我的!要不我来干嘛——蹭吃吗?”福逸指了指桂英鼓鼓的腮帮子笑话她。 “你那公司到底做什么呀?哪哪都是你!”桂英说着见无人过来取樱桃,又抓了五颗。 “你就把我想成代工的,我能给他们最低的价钱,省了那么多成本,哪家不来找我?大家都在这一行,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啦!而且我早先在南安传媒混,本身也认识他们。”王福逸说完一饮而尽,放下空酒杯,又端起一杯红酒。 “好吧,还是你们实体行业赚钱,搞传媒、做展会的不好混呐。”桂英摇头。 “你们全凭一张嘴到处忽悠,我这工人呀、厂子呀、水电呀、德国进口的模型、日本买来的工具……我投入多大呀!说来钱快没人比得上你们,我不过是赚点小营头罢了。”王福逸说完又喝了一口,喝完盯着桂英使劲地看。 桂英只顾得眼神躲闪地吃樱桃,一口塞了两个说:“你小营头还这么霸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主家呢!” “哎呀……马大姐呀,你说说你!好歹我也是他们几条线的唯一代工,咱门面小但是面子得撑起来不是?诶!这里面好多行业下游的老总,要不要我帮你介绍几个客户?”福逸摇头晃脑地用手背撞了撞桂英的胳膊肘。 “算了吧!这回安科展办成这样,我都不好意思出去吹牛了!等过了这阵子再说吧,下会开展前我肯定联系你,那时候劲头足,一根羊毛我也能吹成金子!”桂英鼓着腮帮子边吃边说。 “哈哈哈……马大姐说话真幽默!”王福逸被桂英整得傻傻地笑,笑得红了脖子。 “红山的房子你还买吗?你要买的话我也马上买!”王福逸忽然抬起头问。 “哎……算了,房子是在我俩名下,他不乐意,为这最近闹得也不和……算了吧。”桂英摇头否定。 “咱在工作,别拉张脸!今晚上去爱伦坡吗?那边有新上的料理,要不要一块尝尝?”王福逸又约桂英。 “啊……你在这边吃大餐不够吗?还自己花钱额外吃一顿!”桂英特别惊讶,一脸不解风情。 “你说说你!论一个业务员的基本修养是什么?咱出来是为吃饭的吗?”福逸调戏。 “哎呀反正我饿了!”桂英说完又伸手摘了五七个樱桃握在手里偷偷吃。 “嘚嘚嘚!你不去算了,我晚上找老隆(隆石生),我俩去喝喝酒!”王福逸说完,举起杯子朝桂英的鼻尖说了声“干杯”,然后笑眯眯地转身离开。 “哎哎哎等等等等!有件私事!”桂英上去拉住了王福逸的西装。 “怎么了马大姐?”男人回眸,拽拽地问。 “哎你现在不是单身吗?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个?”桂英忽然挤着闪亮的眼睛。 “怎么?你替我着急呀?” “没!我一妹妹,三十三,如花似玉,感情上不太顺,整天闷闷不乐的。你要看她照片吗?不骗你!长得那叫千娇百媚!我都想不来高端的词形容她!”桂英伸出手机翻相册找包晓棠的照片。 “得嘞!你是拿我当救星去拯救感情上失足的美少女呀?”王福逸一脸大大的假笑。 “没!我盘算的是强强联合!双赢你懂不懂?那么一个大美女,谁见了不动心?咱这么熟,我可不会亏你的老领导!”桂英找着一张包晓棠的全身照给福逸看。 福逸压根没看,用手挡过手机,而后戳了下桂英的额头说:“马大姐呀,你说你一天天的脑子里想什么呢!你是业务员不是媒婆,别一天天整这些好笑的事情——啊!我忙去了啊,你好好吃你的樱桃吧!喜欢的话改天我给你寄两箱,堵住你这张八卦的媒婆嘴!”说完福逸甩袖而去。 男人背对桂英的那张脸,此时该有多狼狈落寞。 可惜了一场良缘,桂英一声叹,自己端着满满一盘水果去餐桌上吃。 十二月七号是周六,深圳读书月活动还未结束,市图书馆和书城举办了很多场活动,桂英一大早带着老头、漾漾还有学成去参加。要不是两个宝妈前一晚提前对活动指南深入研究了一番,恐怕桂英一人带着孩子们一天也玩不了几场。 上午八点到书城后,老马陪着钟学成参加中小学生现场作文大赛;桂英带着漾漾分头去捐书、换书,仔仔不用的辅导书全捐了,另用家里的几本旧书为漾漾换了七本其他小孩不用的故事书。十一点多有一位非常出名的儿童作家办签售会,桂英带着老小买了两本故事书顺便免费领了四本小人书。下午两点是作文比赛的颁奖仪式,学成获了一个三等奖,桂英在台下为他拍了好多领奖时的照片。四点钟几人赶着去参加小报童的活动,领取报纸后老马领着漾漾、桂英带着学成分头在市民广场上卖报。老马的神助攻加上漾漾的小话痨,一开口赚了一百二十多块钱,学成羞涩只赚了五十多,最后两孩子将卖报的钱全捐了山区孩子。七点多有个亲子诵读,桂英领着两孩子在小台子上合伙朗诵了一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尽管这首诗提前在车里排练了好几遍,但漾漾还是不会读,上台后状况百出,惹得台下的大小观众频频指着她笑话。 自考的时间定在十二月二十一号,包晓棠这回报考了三门。最近海南的项目忙得天天加班,严重挤压了准备自考的时间。考虑时间紧迫,她本周末停了直播的事情,一心读书做题。 何致远一直在找工作,十二月初有一家面试,是一所中专的语文老师,他认真准备了好久,可惜没有成功。一番失落,继续寻觅。混沌已过,男人在找工作上开始有了方针路线,即便过程坎坷。 周日晚上九点半,郁闷的老陶主动约钟理喝酒吃烧烤。到烧烤店以后,只见老陶花格子长衫、黑色运动外套,底下一条姜黄色短裤、一双人字拖,最显眼的是他左手打着厚厚的白色绷带,走起路来也有些横摆。原来,前段儿老陶搬货时用力过猛,导致左手食指断掉了,幸亏及时去骨科医院,要不然得落下终身残疾了。 十点多两人在农批市场西南角碰头后,老陶引着钟理去了这家新开的烧烤店。一进店门赫然发现北墙上挂着一幅字——“日日皆好日”,钟理如被戳中凝视数秒,然后找个位子坐了下来。老陶点好酒和菜,两人闲聊起来。 “我这喝着消炎药呢,今天不能喝白酒了,你自己多喝点!”老陶示意钟理。 “你伤怎么样了?”钟理指着圆鼓鼓的白绷带问。 “骨头是接上了,以后恐怕这个手不能用劲了。哎……这几个月算是白忙活了,手术费花了两万多,现在雇人抬货一天二百三,哼哼!丫的!雇的那个临时工原本说好一天二百,到跟前了坐地起价要三百!”老陶忧愤地摇头。 “你有事招呼我呗!”钟理抬起头诚恳地说。 “得了吧!你是文化人,又那么清高,我那体力活你干不了!你陪我喝喝酒、聊聊天我心里倒舒坦很多。这些年老哥混得不行,能喝酒说话的人没几个了。哎……不聊这个了!” 两人一阵沉默,待几盘菜上齐后,老陶主动找话说:“我这几天养伤,天天瘫沙发上看新闻,耳朵都听涨了!有个新闻说今年(二零一九年)咱国家的粗钢产量是九点八亿吨,你知道今年全球的粗钢产量是多少——十八亿吨!中国一个国家占了一多半!也就是说全世界一多半的基建在中国!也不知这数据准不准。反正咱搞基建搞了几十年了还在搞,呵呵……前半年那场大台风过后,街上的栏杆、柱子、路面、花池管它坏没坏全换了一遍,单单龙华区的公园今年新开了五六个!难怪网友说‘北京不吹牛深圳不挖路’就是中国发展最好的时候!哼!你说说!” 老陶说完夹起一筷子猪肝塞进嘴里,吃完后频频摇头,而后开口。 “今年英国老闹腾着要脱欧,天天新闻上讲呢,咱也不知为啥新闻净说些跟老百姓的现实生活没关系的大事。哦对了,我想起一个挺乐的!说今年八月份特朗问芬兰人多少钱可以把格陵兰岛卖给美国,芬兰人说国土是非卖品,接着没几天,就宣布放弃访问芬兰!那老头真是杠,他可能觉着美国就是地球地球就是美国吧!啧没法子呀,谁让他最牛呢!咱笨想一下,人家美国领先了一两百年,那一两个世纪里发展了多少成果呀,科技、能源、人才、武器样样能行,你能把他咋地?我看呐,一时半会啊,咱赶超美国还是有难度的。不是说韬光养晦吗?现在打贸易仗,前脚亏了个中兴,现在华为又栽了!哎钟理啊,你说说中兴丢人不?名声在外竟是个软柿子,还不如那温酒斩华雄的华雄有两下子!”老陶说完,一声长叹。 “格陵兰岛是丹麦的。”钟理耷拉着眼皮低声说。 “对对对,丹麦的。我跟你说啊,这国家赶上势头了发展快,倒霉运了衰落也快。新闻上说中国朝国外出口二手汽车,拢共出口到四个国家,其中一个是俄罗斯!你寻思寻思。其它三个国家是什么柬埔寨啊、缅甸啊啥的,你瞧瞧俄罗斯倒退得多严重!冷战时候苏联多牛逼呀,现在沦落到这样子,听说俄罗斯那些当兵的公然抢劫——专门抢中国人!俄罗斯迅速衰落,美国压根不把它放在眼里,二战时候的老本早吃光了!欧洲呢?在分化,发展变慢了。美国呢,一直朝上走,一直很嚣张。你看,发展不一定是直线的,中国靠搞基建这套是有极限的。” 端起一次性塑料小杯,喝了一大口哈尔滨啤酒,老陶继续说:“市场里的人说贸易战以后咱从美国进口黄豆不行了,也不知贸易战对咱这小本生意有影响没,整得我提心吊胆的。底层人生活不易,稍有风吹草动不是基业没了就是前景黄了。还是老祖宗不诓人——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些年经济快速发展,税费高得外国人来中国外国人也叫苦!咱是习惯了,麻木了!前几年我一月两三万妥妥地到手,现在一月盈利一万五还难,还不是发展这发展那给我整的。赚的少,花的多!婉儿(老陶的女儿陶婉儿)她们高三前阵子组织国庆去红色旅游区,来回三天要收五千块钱,我寻思坐高铁住宾馆顶多两千啊,没法子呀!学生们都去你让咱闺女不去——不适当!哎……”老陶说完抓起一串羊肉串啃了起来。 钟理低头默默地剥花生。新秋刚上的嫩花生,店家煮成五香的,钟理一颗一颗剥,剥给对面的老陶吃。 “前段儿听说一件事,深圳的。深圳一职专学生,每周去香港,专门运毒品。一零零后吞四十七颗毒品,直接获刑七年!那还是个未成年呐!跟我陶煜(老陶儿子)年纪一般。电视采访问为什么,那小伙子说读书没用,说他读的学校是最烂的学校,他在最烂的学校里是最烂的学生,毕业了赚不到钱,与其被社会歧视活不下去还不如运毒赚大钱!哼哈哈……钟理你说说……为这个我老担心陶煜学坏了,从来不差他钱,每月两千块的生活费一分没少过!哎呀……以前觉着送陶煜去技校学个本事还算不错,现在……哼!技术这么发达,机器人比人能干多了,机器人干不来的就剩咱们这些活了——搬货的、杀鱼的、割羊肉的、卖菜的、称豆子的。将来陶煜要做这个,那我不白忙活一场嘛。” “不至于。陶煜有本事呢,人家孩子聪明着呢!别拿他跟咱比,个人有个人的命运,我们原先都是农民,谁能想得到在深圳混了一辈子。”钟理说完,将一小碟剥好的嫩花生推到老陶面前。 老陶不客气,揪起花生边吃边讲:“这两天东北又爆出来一事故,我最近天天看新闻几乎天天有事故——园区爆炸、矿洞坍塌、疫苗问题、滑坡、桥塌、网络犯罪、生化泄漏、金融犯罪……闹腾呀!这几年闹腾得很哇!最近又爆出来各地政府的坏账,说什么县市级的坏账在百亿级,省级单位的坏账动不动上千亿、上万亿,你说吓人不吓人!还让咱交养老金,好多地方的养老金早被亏空了!有些省现在已经发不出养老金啦!” 老陶说完又喝了一杯,接着说:“我知道一事儿,前两天老强讲得,挺乐呵的。二零零八年的时候汶川县的县高官没时间照顾他妈,他妈没事去街上捡垃圾换钱,前两年爆出来那书记落马了,说是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被判了。你说说,多讽刺呀这事儿。还有一更讽刺的事情,说一县里出现事故,记者用无人机拍的时候被县领导发现了,结果县领导直接把无人机打掉了,把一群记者好吃好喝地圈起来,不让他们拍。瞧瞧!谁发现问题解决谁,一贯通行的做法。” 钟理吃几口发发呆,无话可说的他老陶早习惯了,倒是他很爱听老陶掰扯,老陶也乐呵有他这么一个听众一天天听他胡说八道。 “电视上天天给老百姓放各种新闻,你说……咱整天关注这个有什么意义?叫我说丝毫无用,不过是当成饭桌上的调味剂罢了。咱人生已然这个样子,逆天改命也没救了,底层人有几个翻身的?倒是冲着国家大事嚷嚷几声,显得咱还有些见识是不?哎呦……这个岁数了,聊什么话题也别聊自己!” “来来来!喝酒!”钟理伸出酒杯和老陶碰了一下。 “五g要收费了,长征五号上天了,人工智能到家了,云技术在普及,区块链在突破……科技发展得这么快,有本事的跟上了是受益人,像咱这样的跟不上的就是科技发展的受害者呀。哎……你是老哥见过的最聪明的人,我总希望你干些大事,不要像我这样。” 一阵沉默。 “前几天我婉儿手机坏了,她没说要什么,只说她同学的苹果手机怎么怎么好。我想给她买个红米的,六七百还好看,我一听她说苹果手机心里咯噔一下,一个六七百、一个六七千!搁以前还买得起,现在……哎呦喂!得亏我婉儿懂事,自己挑了个七百多的。我现在只一心盼着她这回考个好大学,最近她们同学已经在选大学了!诶你知道吗?现在好多名校朝深圳搬呢,不知道我婉儿能赶上哪所。” “婉儿比梅梅学习好,肯定能考个一流大学,再不济也是一本!”钟理笑着说。 “我婉儿没法子跟你梅梅比呀!你梅梅有性子,有股子狠劲儿、拼劲儿!我婉儿柔柔弱弱的身体一直不好,懂事归懂事,性子有点随遇而安,不是很要强。告诉你哦,我老早地天天盼着她将来嫁个有钱人,一辈子不受穷,哈哈哈……不知道人家有钱人瞧不瞧得上咱这种亲家!哈哈哈哈……”老陶乐得笑开了花。 “前段儿买参考书,要四百三,我说什么书这么贵,婉儿给我看了他们班的群消息,还真是这个价格!四本书四百三!我的天呢这谁编的参考书呀?高三不比高一高二,这里面门道多着呢。婉儿在重点班,他们高三理科还有个火箭班,火箭班额外还加塞了两个周末班——一个是免费的,专门给那种有能力上北大清华的学生开的;另一个是收费的,一月四天的课,你猜猜多少钱?八千元!一个月!一学期下来是五万元!”老陶讲得龇牙咧嘴,双眼圆瞪。 几声叹息,他接着说:“我问婉婉我说你想上吗,她说她不想上,我说为什么,她说她累身体受不了。可怜呀这孩子,身子动不动生病,这下可好,身体不好还给我省大钱了。她小的时候我一天天地没少为学位的事儿发愁,现在好不容易供到高三了,还得为各种杂七杂八的钱闹心。在深圳这么些年了,我发现最贵最贵的商品不是房子,是教育!差学校跟好学校的资源差得十万八千里,深圳那些排得上名头的高中我压根没想过,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诶理儿,你梅梅高三时有这么多花销吗?”老陶忽然拍着钟理的胳膊问。 “不多。可能有,她没跟我说。哎……梅梅上大学……好几个月了,只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她现在不爱跟我说话。”钟理吞吞吐吐,满脸失落。 “呵!这纯属你的问题——晓得吧钟理?你上回把她妈打得不轻啊,市场里谁不知道?这两年你在家啥也不干,人家孩子心里明白着呢。你别怪孩子,反思反思你自己,老哥说的全是实话你别不爱听。你呢心气高、年纪不大,现在重新开始来得及,别这么晃荡下去啦。”老陶眉目紧凑,着实替钟理发愁。 “来得及?干什么?”钟理大眼小眼地问。 “干什么!你不卖五谷杂粮,烟酒生意可以吧!”老陶为钟理出主意。 “卖烟草得有证!白酒……算了吧。市场里那些卖酒的,便宜的比白醋还便宜,贵的呢……你说说谁来农批市场买好酒啊?” “呐……烟酒不行,中药材呢?我看后巷那些卖药材的混得都不赖呀!”老陶说完朝空指了指市场里卖药材的那条巷子。 “便宜的低价的你赚不来钱,贵的呢——当归、灵芝、藏红花、虫草、牛黄、野人参?这些东西人家来买都是找熟人、信得过的,你一个刚开店的人家只会揣摩药材真假,没个一年半载的回不了本的。再说,这行业水多深?有时候你进货进得有问题自己也不知道,谁晓得他那虫草喂什么药水上什么肥料,真把别人吃坏了我赔得起吗?”钟理讲得掷地有声。 “对对对!你说得也对。瓜子糖你瞧不上,粉条木耳又赚不来大钱,花卉吧你又不会搞,那香料呢?我可以给你联系货源,在你家铺子门口摆些丁香、肉桂、八角、陈皮,说不定有人看见了要拿货呢。” “拿货的人又不傻,我倒卖的给不了最低价,赚了也捞不着多少,何必呢?”钟理一脸透彻,两手摊开。 “那你不能一直这么闲着呀!” “我也在想。我是农批市场里最早来的,待了二十多年了,跟我一般久的早不干带孙子去了,我也不知道我守在这里是为了什么。”钟理说完又低下了头,低得深沉。 “要是没你媳妇和你老爹,你该干嘛干嘛,哪有什么情结呀!越是文化人聪明人想得越多,想得越多越不济事。所以我特别喜欢你家梅梅,小小年纪是个行动派,说干嘛就干嘛,思想得少。” 钟理听夸赞梅梅,会心一笑,低头不言。 “哎!南头最后一排卖粮油的一家——老陈,抑郁啦!挺严重的。我以前觉着抑郁就是低沉、不高兴,好家伙,听人说老陈抑郁跟疯了一样,奇奇怪怪的,瞧着有点吓人。啧咝……可怜呐。你知道为啥不?他老婆跟东区卖牛肉的一男的搞上了,老陈被气得!你说说这事儿。”老陶凑上前小声说。 “哼!”钟理摇头一笑,联想到自己和晓星,默不作声。 “哎理儿,人家都传你俩口子离婚了,离了没呀?你咋想的呢?”老陶点着烟后,歪着脑袋问。 “离不离有什么区别?这个年纪了,孩子也大了,反正我这个样子……连自己也养不活……这些年她不怎么说话,动不动住在那边,我也不怎么开口,控制不住了老动手,分开更好吧。其实……你也看得见,我跟她早冷惯了,也分惯了,好不好坏不坏地就这么混日子……” 忽然间,钟理不说话了,空气凝滞许久。 “嘚嘚嘚,别说了。要老哥讲呢,一来要控制酒量,二来千万别动手,三呢找个事干,这三样解决了晓星不会离婚的,起码看在孩子面上。男女各自重新组合的家庭,很少是幸福的。我跟婉儿他妈再吵再打从来没提过离婚,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过,有时想想也没什么不好的,起码两孩子就是这么养大的。”老陶说完,吁出一股浓烟。 碰了一杯酒,老陶接着讲。 这一晚,两个老男人喝到凌晨一点才散场。散场后钟理照旧手插兜地在周边散步。身体是有记忆的,它一到午夜后便轻快起来。夜行,某种程度上成了他和老陶喝酒之外的唯一消遣。 凉风从裤腿吹过,脚趾缝被风干,全身轻盈而清凉。月梢上,有人在清唱藏族小调或北欧民谣,那歌声被夜风吹散,吹进多情人的梦里,吹入寂寞人的心中。树影婆娑,落叶翻滚,满城沐浴清凉,如伫立于海浪之下、深海之上。黝黑的清凉中涌动着一种不可言说的美,钟理忽然想到了一句诗。 “日日是好日。” 79上 职场黑锅从天降 四百万款顿成谜 (声明:感谢雷双双小可爱对本章及本书在会计工作上的技术支持!) 花池的浓绿之下,堆着一层厚厚的黄叶,黄叶不是风景,曾是风景。人行道低洼处的砖缝里长出一茬嫩嫩的秋草,野草沿着砖缝像是用生命来书写什么——横、竖、横折、竖弯钩……此时此刻,正有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天文绿字。 十二月九号上午八点,梅龙路上车流如洪。秋风中,一高大的白发老汉右手拉着一条粗布条,粗布条下牵引着一辆粉红的踏板车,车头挂着黄绿相间的小书包,书包后面蹲着个蘑菇头的小娃娃。小娃娃魂在神游八荒,如睁着眼的睡美人、如不眨眼的小金鱼,散瞳的双眸直搓搓朝向地面,充满了大自然的原始迟钝。 “昨儿叫你早睡早睡你偏不,画啥画呢,难看得要死!现在好啦,到幼儿园了还打瞌睡!” 踏板车停了,老马将雕塑一般的漾漾卸下来,提起肩膀让她站了起来,给她背上书包、挂好小包、拉好衣服,而后将她推进幼儿园的黑铁大门内。失忆的小糊涂仙儿身上挂满东西,手里抱着水杯,两脚拖载着还未苏醒的生物体,在人流的推动下一步一步地挪到了教室里,开始了新一周的社会启蒙。终于送走了麻烦精,望着愚钝木讷的小背影渐渐消失,老马心满意足,扛着踏板车去隔壁村里美滋滋地吃早餐。 上午十点,南安集团大会议室里,蒋民义、赵举刚两位高层正在召开公司的中层会议,会议的主题是全方位缩减开支。前面讲了一大堆——如何省电省水省办公用具、砍掉哪些报销、降低部分接待水准、建议早下班少加班……唠唠叨叨一个小时,终于讲到了重点——裁员。蒋总点名让七个部门经理做出裁员的名额、理由和工作重组的安排,并通知各业务经理全公司的业务员底薪从本月起统一减少五百,最后将此次裁员的原因详述一遍。 得知是老钱总的授意,众人无语,散会后怏怏而回。马经理正想着如何通知部门员工底薪减少的事情,忽然隆石生提着茶杯、满面含笑扣门而来。 “听说要裁员,是吗?”隆石生这一开口,两人会心一笑。 “你消息这么灵还问我?”马桂英拉椅子请隆石生坐。 “业务员降底薪是真是假?” “真的,我正准备通知呢。”马桂英连连摇头。 “上面……说什么原因?” “哎……展会没盈利、众城会反响平平、年底没有大型活动开支又大……反正就那样呗!”桂英放下笔,靠在了椅背上。 “经济不好,可别把屎盆子扣在咱安科展这一头!”隆石生戳着桌子,故作生气。 此话一出,马桂英愁容满面,不知如何回应。 隆石生见此,岔开话题说:“众城会那边西线已经离开兰州了,今天估计到西安,西安有五六场会议,我听说客户不太多。东线那边还好点儿,前天离开宁波到了上海,估计在上海要停一阵子,咱公司那边的客户很多,什么聚餐、酒会、联谊、主题论坛……搞得还挺热闹的。花海洋也在上海呢,知道不?” “不知道,不关心。我在等着审判呢!”马桂英说完意味悠长。 “审判?得了吧,没那么严重。家家在裁员,没倒闭数好的啦。你没听说前几天南方报业集团停办了两大报纸嘛,大论坛知否裁员一千,最大的旅游平台骆驼网裁员两千,互联网裁员的那更多了,连银行和房地产公司都在缩减裁员,说明了什么?这年代,程序员回老家直播种地改行网红,设计师被裁后自己开专栏写文章,英文导游在a站开号直播教英语,猎头顾问失业后做视频教化妆……市场已经这样啦,咱还怕裁员吗?小马(指马桂英)你去街上走走,哪条街不是半数门店上挂着旺铺转租?”隆石生说完转着手上的佛珠咧嘴笑。 “这两年是不好过。”马经理一声轻叹。 “裁员算什么呀?搁快倒闭的公司那叫裁员,没倒闭的不叫裁员,叫打着裁员的名义进行末位淘汰。一来节省成本、精简机构;二来激发活力,促进绩效;三来给平常态度不好、言行不端的员工敲敲警钟。这百利无一害的事情谁不爱干?说实话,南安集团现在这境况算不错啦,比起裁员,咱公司还有更大的劫难呢!”隆石生说完故意耷拉着眼皮子,卖着关子。 “什么大劫难?隆哥你是不是又知道什么了?”马经理低下头凑上前悄悄问。 “不敢确定,从客户那边传来的消息。我就问问你,你最近有没有见到老钱、小钱和李总?”隆石生闭着眼小声说。 “几个意思?”马桂英瞪大眼睛问。 “我不好说,但是可以确定不是好事,挺严重的,等消息吧。” 隆石生说完,嘬了两口浓香的普洱茶,摇了摇头,咧了咧嘴,起身扬长而去。留下个马桂英一脑门子雾水,滑滑地摸不着头脑。 下午六点,南山区华联大厦五层,深圳莫家智慧家居财务部内,总监林国龙和任思轩突地风尘仆仆地从办公室外进来,一个拉着行李箱,一个提着衣服和电脑包,两人刚从总公司作财务报告后回到深圳。刚一落座,林总监咳了几声,大声叫会计主管苏双红、会计专员包晓棠和出纳宋清清过来。 开放的办公室里,一有风吹草动谁人不知,林总监严肃冷峻的表情说明了此次事态不可小觑。原来,高铁快到站时林国龙接到一通电话,是海南项目的负责人直接打过来的,质问他们深圳这边为何到下午六点还没有将一笔重要货款打过来。那边要的货已经到了,几百万的钱没给上,送货的人瞬间变了脸,怀疑海南那边是骗子集团,急得海南项目的负责人直接朝林总监骂了过去。一下高铁林国龙问了负责人苏双红,苏双红回应下午四点货款已经打过去了,反复确定对方没有收到钱以后,林国龙一到办公室叫来直接经手的几个人,当面质问——四百三十万的货款究竟去了哪里。 “人到齐了是吧!我说一下哈,海南项目四百三十万的货款出了问题,根本没有打到对方的户头上,我想问一下到底怎么回事。付款申请单是谁写的?”脑门大、双眼大、脸盘大、毛孔也粗大的林国龙刚说完,站着的三个人脸色大变。 “是我。”包晓棠微微举手。 “清清你打款时没发现异常吗?”林国龙问出纳宋清清。 “没有啊,跟平时一样。” “小苏你批示的时候没发现问题吗?”林国龙问苏双红。 “没有啊。”苏双红双手插兜。 “现在是四百三十万打出去了,钱没到指定的账户,你几个把你们经手的流程和账号都截图发给我,现在就去。”林国龙食指一指,示意三人快去。 顿时间,大办公室里所有人的心均牵动着这四百万三十万的货款去了哪里。 十来分钟后,几人重新聚过来,站在林总监的电脑边看截图。 “这是我给你的账号吧?”林国龙指着一张截图问苏双红。 “嗯。”苏双红点点头。 “清清,我来念你来记。收款单位是‘’,账号是‘’,开户行是‘’,金额重复一遍‘’,记好没?”林国龙用指戳着电脑上放大的图片一一核对信息。 “嗯,好了。”听写完后,抱着厚笔记本的宋清清点了点头。 “现在核对一下包晓棠拟的付款申请单,清清我读你记哈!收款单位是‘’,账号是‘’……”林国龙还没读完被打断了。 “总监,少了一位!账号少了一位。”清清正写着,对出了两排数字的差异。顿时间,三个人一齐望向了包晓棠。 晓棠语塞,面红耳赤。林国龙狠狠地瞪了包晓棠一眼,极大无语。他清楚包晓棠是走关系塞进来的,学历低能力差也罢了,干活还这么不上心,男人气得双手握拳,胸部剧烈起伏。 “包晓棠你怎么搞的?这也能出错!你会计专员怎么做的呀!”苏双红蓦地指着包晓棠大喊一声,然后两手抱胸,气势汹汹。 办公室里的人听得分明,豁然开朗。 思忖许久后,林国龙拄着下巴咬着嘴唇低声说:“小苏,你跟我去找刘总吧。” 说完咣当一声扔下笔,提着一沓厚厚的文件,还有方才手机里的相关资料,去四楼的总经理办公室找深圳分公司的老大——刘志超。 六点半下班的点已经过了,大办公室依然无一人下班,皆等着看这出好戏呢。如今林总监出去了,锁定主角为包晓棠以后,众人瞧着好戏散场,各自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包晓棠羞惭满面、提心吊胆,脖子火辣辣得了不得、右手时不时抖一下,见同事们来来去去准备下班时个个盯着她,自尊心有些受不了,于是躲进了卫生间里,打算等同事们下班走了自己再好好捋一捋整个事情的经过。 “你说这四百三十万真打到别的户头上了怎么办?她包晓棠赔得了吗?”一粗桑的女人说。 “那可不一定!我听说她是走关系进来的,她一个专科生是会计专员,我他妈一个九八五的本科生做出纳!按照办公室里大家的学位来排,她那种学历——进得了咱公司吗?我听说她是咱公司里某某人的小三呢!还听人事的蔡姐说她上的专科特别垃圾——垃圾中的垃圾那种。”一个细嗓子女生娇滴滴、得意意地回应。 “她专科学历呀!我的天!咱一个二一一的本科混成出纳,严重对不住母校啊!”粗嗓子震惊。 “谁让咱长得又黑又丑呢!男朋友都找不到还想着被包养!哼!瞧瞧人家,靠着一张脸扬眉吐气飞黄腾达!”细嗓子说完仰头讥笑。 “她……不是和那个财务专家一起入职的吗?怎么同时招了两个人——一个研究生一个专科生呀!看来背景不是一般的强硬,要没人撑着,她进得来吗?咱公司什么时候招专科的呀!连前台的珍珍也是本科学历!真是不公平!和这种人共事,真是对学历和能力的极大侮辱。”粗嗓子言谈间有些酸溜溜。 “我看她这次怎么过去!公司要这么轻轻松松放过她,指不定我会写匿名信呢!”细嗓子意不平。 “别!别冲动,咱忙咱的,她做她的,别因为她扰乱我们自己的清高和正义。亲爱的犯不着!”两人说着洗洗手,背好包出了卫生间。 包晓棠正坐在坐便器上,粗嗓子方才在她左侧的卫生间,细嗓子在她右侧的卫生间,当时的情景可想而知。女人用力保持平静,咬着嘴唇,挠着耳朵,忽然眼红鼻酸,两滴泪掉了下来。 待卫生间里不再有人进出使用,待自己调整好情绪整理好仪表仪容,一番心理建设以后,女人出了卫生间,擦洗双眼,简单地着妆上粉遮住红肿,然后重新回到办公室里。此时办公室里的灯全亮着,几个加班的同事出去吃饭了,空荡荡的办公室只剩任思轩一人敲打键盘,因为他出差回来后在进公司之前吃了些东西。 女人静悄悄地回到办公位上,开始在本子上梳理整个事情的经过。中午饭前,她接到任务要作个单子汇一笔账;午饭后,她赶紧制单,制单的过程中她向顶头上司会计主管苏双红苏姐要对方的账户信息;下午三点多,苏双红给了她账户信息,信息内容写在一个紫色的便签条上,她照着便签条的内容做完单子,然后马上提交电子流程;四点多,流程经过层层审批后,她将流程过渡到宋清清那里,催促出纳那边尽快汇款;五点前,宋清清回复她已转账成功,包晓棠于是也回复苏双红苏姐整个事情办理完毕。 现在出现的问题是她和宋清清那边的账号一致,和苏双红苏姐这边的账号不一样。包晓星不太相信自己会把这么重要的信息写错,从业十六年的她绝对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晓棠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她的每一项工作均会在本子上留下记录,而今天转账的记录上写着的同样是少一位的账号。 她怎么可能把一个错误重犯两次、并且两次都是在相同的位置抄漏一个数字呢? 晓棠举着手机,两眼用力、双眉紧促地检查她今天发给林总监的付款申请书的截图——收款单位、账户、开户行、金额、付款原因……她几乎倒背如流,可依然找不到问题在哪里? 已经九点多了,其他加班的同事渐渐离开了,办公室里仅剩包晓棠和她斜对面的任思轩。任思轩见对面的人两个多小时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两眼僵直、双眉紧凑、神情多变,忙碌间萌生出帮帮她的想法。 “包晓棠,你工作是出什么问题了吗?”任思轩这一出口立马后悔了,他明知对方出了问题,应该先迂回地寒暄几句、缓缓氛围然后再问这个问题。奈何直男情商低,低得自己没法自救。 “嗯……没什么。”包晓棠不想让人看到她的狼狈,说完伏在桌上,电脑显示器将她遮了个完完整整。 任思轩见她如此,不想多插手。可这会子频频听到晓棠嘴里发出“咝”、“诶”、“嗯”之声,时不时地打断他的思路,女同事有些魔怔的情绪也影响了他高效工作的状态,为扫清障碍,他站起来走到晓棠身后说:“今天出了什么事情,你解决不了的话让我帮你分析分析。” 晓棠听声直起身,见他这般坦诚,环视四周后望着桌面说:“有一笔款打错了,账号错了,我……我觉得不会是我的问题,因为我做这行已经十几年了,不可能出现这种低级错误。” “十几年呀!这么长时间!”任思轩没听到重点,抑或是为她开解开解抑郁之气。 “呃……” 包晓棠不想被同事问出她的会计生涯是从十七岁在农批市场的小店里给人算五毛三块的小账开始的,过去的经历与眼前这位财务专家的光鲜履历天差地别,女人惭愧自卑。于是,两人的对话陷入沉默。 “我看看单子。”任思轩见晓棠为难,换了话题。 “单子被林总监拿走了,这是截图。”晓棠将手机递给任思轩。 任思轩看了五秒钟,一声哼笑,侃侃而谈:“这么简单的单子,如果你确定没错那就是没错,问题不是在你这里的话,你从别人那里找线索吧,继续卡在自己这里没有意义。会计工作是个流水线,每一条线都有可能出错的,有时候显现在d段儿的问题,其原因可能出在a段儿、b段儿或c段儿,你要从整体上思考,只从一点究根可能完全找不到原因。” 财务专家说完将手机递给包晓棠,满脸的坦诚和自信给了晓棠信心。 女人一字一句认真听完,咀嚼良久,倏忽间想到了那张紫色的便签纸,顿时两眼一瞪、身板一挺,回头盯着任思轩嘴唇抽动却半晌说不出话。 “有线索了?这么快!”任思轩见她冷不丁地两眼有神、换了表情,随即问。 晓棠重重地点了点头,张口结舌地说道:“啊……我……谢谢你呀!我好像知道哪里出问题了。” 说完若有所思,心中惶惶不安。 这一晚,林国龙和苏双红去刘志超刘总那里解释问题。刘总六点多并不在公司,八点才回办公室,听完整个事情的经过,确定是少了一位数,心先放下一大半。刘志超马上给公司对公账户的银行经理打了个电话确定这笔款项的安危。对方经理走了很多关系,四十分钟后才回电这笔款项安然无恙,明天会返回到公司账户,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同时,海南那边催款催得特别急,刘志军将此事汇报给广州总公司那边,从总公司的账户上快速走了四百三十万解海南之急。 晚上九点半,此事算是告一段落。按规矩刘志超第一时间会将包晓棠裁掉,可他虽然记不住包晓棠长什么样,却知道这个人是莫总打电话亲自推荐过来的,一时半会不好送走,打电话与莫总谈及此事的过程中也没有透露这是包晓棠的个人过失。十点多林总监和苏双红准备下班前回到办公室里取东西,看见晓棠还在,一时心里冷热不均。 “没事了赶紧下班吧!”林总监冷冷地说完,大步离开了办公室。 “以后工作上点心,别再出这样的乱子啦!”细眉细眼的苏双红临走前说。 苏双红和林总监在见刘总之前讨论过对包晓棠的处理问题,苏双红的意思是开掉,林总监说他要请示,最后得知晓棠妥妥地留下来,心里满是怒气。 待领导走后,办公室里只剩包晓棠和任思轩。从忆起苏双红在自己制作完单子之后悄无声息地从她办公桌上拿走那张便签纸,包晓棠便确定错出在紫色便签纸上而非自己。她大致已清楚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只差找到那张紫色便签纸。办公室里满是摄像头,女人斗胆假借扔垃圾为由去苏姐那里瞧了瞧,办公位上根本没有今天的那张紫色便签纸,连垃圾桶里也没有。 真是个无头账。 下班后,一夜思忖,包晓棠更加确定问题出在那张紫色纸上。可是,紫色便签纸去了哪里呢?它何时从自己办公桌上消失的呢? 原来,林国龙出差回来下高铁后第一通电话便是打给苏双红的,苏双红了解问题的严重性后,第一时间排查自己的原因。她趁晓棠上厕所时,悄悄将那张紫色便签纸拿走了,私下将两边的账号核对了一遍,果然是自己在抄写时少抄了一位数。天助也,账号只是少了一位而非错了一位,这种错误名头大、实质轻。作为会计主管,她不允许如此儿科的问题出现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上,于是将紫色便签纸揉碎,扔在了华联大厦一楼的公共卫生间垃圾桶里。下午六点林总监第一时间叫几人对质时,她精明地率先将错误归结到包晓棠身上。毕竟,在她眼里,包晓棠只是个试用期还未过的小兵小将而已。如此干脆地踢过去,一来她不用掉职位,二来晓棠在试用期犯错并不需要承担太大的责任,顶多辞退了事。 第二天一早,众人陆陆续续到了办公室以后,八卦的同事们在网络软件上建了小群热聊昨天包晓棠打错四百万的后续剧情,几个同事将晓棠做小三、走后门、低学历、能力差的幻想当成事实迅速传了开来,连苏双红看了这些聊天记录也觉得拿包晓棠当挡箭牌有种合情合理、替天行道的意味。对晓棠向来有意思的汤正看着小群里的聊天,不敢替晓棠说一句话,听信人言、怀疑晓棠甚至低看她一眼,心中暗想和她保持些距离比较安全。一时间,办公室里明面上安静如初,底下里沸腾一片。 包晓星并不知晓这些,只是在想法子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现在如何自证清白,没有证据去开口等同于泼脏水。何况通过她对苏双红的观察,发现这位顶头上司不仅聪明狡猾,还有些仗势欺人、恃强凌弱。包晓棠自知性子弱,软攻还可,硬来实在不是她的强项,一时不知所措,特别是当林总监在办公室时她甚至想逃避离开或者辞职了事。 焦灼至极,午饭时她实在没法子了,朝机智多谋的姐妹求助——女博士张卓凡和小机灵莫小米。她将事情的原委如实叙述一遍之后,希望得到姐妹们的智慧相助。 粉紫的公主房一尘不染,两米五的大床上、细条纹的纯棉被里、两米长一米宽的超大蜡笔小新娃娃下,正躺着个娇滴滴的小人儿。好姐妹的一番委屈,激起了莫小米的肾上腺素。她放下手机开始盘算,一番算计以后,小米决定来深圳走一遭,一来为姐妹主持公道,二来是约会心上人张珂。 自打小米母亲查了张珂的底细后,对他俩个约会似是睁只眼闭只眼,张珂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要比父亲在公司为她找的大龄男秘书条件要好很多。说走就走,下午两点,从妈妈那里拿了些补品和礼品,莫小米和司机李师傅一齐前往深圳。 79下 莫小米来神助攻 办公室成修罗场 弯弯绕绕,一山绿尽又一山,山尽处绿野连天,天上白云朵朵,似伸手可摘——高速公路上的风景从不会令人失望。下午三点,疾驰在高速上的莫小米跟男友张珂通过无线电说起了小情话。 “房子已经订好了,等着你过来!”张珂言。 “小样儿!真急!我是伸张正义呢,又不是去找你!”躺在后座上的小米说完咯咯咯地痴笑。 “不找我还让我干这干那的——又买糕点又订咖啡,还让我请假接你、陪你,你个丫头真会捉弄人!诶你说……你说你俩也不是特熟,你怎么确定不是她自己犯错了呢?”张珂不解。 “看眼睛。一个人的眼睛是不会撒谎的,我相信棠姐姐,她没那个胆撒谎。再说,我都二十多岁了,到现在也没个像样子的好朋友,连个女闺蜜也没有,能找到像凡姐姐和棠姐姐这样的正常人,我得珍惜。你知道吗?卓凡姐姐经常在群里发一些很有深度的文章、一些社会热点事件之类的,我有时犯贱,会故意和她吵,其实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有的人会有这种那种不太理智的行为,凡姐姐每次都会很耐心地给我讲为什么。我迷茫的时候她几句话立马让我清醒,给我那种浓浓的正能量你懂吗?我特感激她,她有时候几句话对我的触动比我妈还有用。我觉得我这个年纪特别需要这种亦师亦友的人在身边。” “可以理解,我跟你说过我表姐,我表姐也是这种……经常给我启发的人。”张珂回应小米。 “堂姐姐呢……怎么说呢?棠姐姐是一个很努力的人,她那种家庭出身还一直在尝试,使劲让自己变得有用——研究养生、做直播、专升本、学绘画书法、帮助她姐姐……其实我经常暗地里嘲笑她,从结果来讲她的很多努力是低级的、徒劳的,但我的嘲笑又盖不住我对她的敬重……反正就是……啧嗯……几年前有个老师给我讲过一句话,说‘追求好的生活远过于生活’,我一直不懂,只是记住了,这半年在棠姐姐的身上我好像懂了这句话的意思!哥哥你明白我吗,就她那种条件明明一切是徒劳的,但是她还一直在努力一直在追求一直在尝试……哎呀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莫小米陷入了思维混乱。 “哥哥懂!你相信她就行,现在社会上那些个塑料姐妹、毒闺蜜、绿茶婊、白莲花、心机女多得是,哥哥怕你被坑。” “我是恋爱脑,我只会被男人坑,鉴赏女人的话我还是有几把刷子的。也不是说我聪明,从小见惯了吧。我妈的朋友、家里的亲戚、我爸那些半生不熟的生意伙伴哪个没坑过我们?我那些个小学发小、初中同学,需要你拼单、做东、搭桥出力的时候专门给你打电话一个劲儿地夸你,不需要你的时候好几个月从来不问你怎样。我早被冷落惯了,倒是遇到凡姐姐和棠姐姐,我才感觉自己和她们一样。因为她们,我活得更真实更清醒了一点,有点判断力也有点自信了。哥哥你知道吗,我最近被卓凡姐姐教得还有点中庸了哈哈哈……我发现她们才是我理想的那种真朋友,所以这次棠姐姐的事情我一定要出力。”莫小米一边借光欣赏自己新做的美甲,一边正儿八经地回答。 “不错不错!小妞有长进呀,你这觉悟赶上哥哥啦!我老妈以前总叮咛我,找姑娘要擦亮眼睛,她说多了导致我不太乐意正式交女朋友,也导致我有时候对女孩子总抱着考核一下的心态,事实是结果很糟糕,很失望。没几个女的能扛得住一个包包、一双鞋子的魅力。给个手表或项链,几乎让干啥就干啥!哎……每次我总希望肯定有个女孩不一样,最后发现都他妈一样!” “哥哥,这我太有发言权啦!我那些个富家女的微信群里整天捣鼓着怎么花钱消费钓男人,花钱拼豪华酒店的、暗暗较劲晒大牌包包的、攀比男朋友几套房几辆车的、一过节裸地截图炫礼物或红包的……说实话,从小见我妈这样,真是无趣!现在长大了真受不了自己再重复那种虚荣、攀比的生活,可是以前老走不出来。所以我很羡慕那两个姐姐,日子明明清汤寡水、原地打转,但是又过得有滋有味,像勤劳的小鸟一样,每天都有目的地和出发地,每天充满了能量和干劲。我也不知道我以后做什么,反正想像她们那样生活,像我爸爸那样生活。” “啧啧!哎呀……小米你咋说得这么深刻呀!别伤感啊,你的生活不差,你想要精彩的生活,咱俩一起努力呗,你想干什么哥哥都支持——裸的金钱支持外加精神和支持。哎呀呀……真想早一点把你领到我爸妈跟前,还有我爷爷奶奶和我外公跟前,让他们好好瞧瞧你,看我找了一个多能耐的!你说……你说哥哥怎么没有早一点碰到你呀!” …… 不知不觉,下午四点多,莫小米的车到了华联大厦的正门口,此时张珂已经在附近等着了。两人见面以后,躲在张珂车里搂搂抱抱纠缠了十来分钟,要不是小米妈妈打电话问到地方没,两人一时半会断不了。 “正事要紧!让你买的东西呢?冷了可不好了。”小米一边整理衣服一边问。 “车里呢。”张珂亦整理头发。 两人下车去后备箱一看,东西真不少,全是买给包晓棠办公室同事的,一人一份星巴克的热咖啡和一人一份陶陶居的广东精品茶点。整理好东西后,小米和司机提着送给刘志超的礼物,张珂跑了两趟搬运自己买的,如此三人上了华联大厦的四楼。两人在楼道等候,莫小米一人去前台。刘志超去过莫长灯莫总家好多次,当然见过莫小米,虽然每次只是打个招呼吃个饭,但来往久了也认了个脸熟。小米向前台报明身份并亮出她妈妈在总公司的工作牌后,前台打了个电话,刘志超亲自出来迎接。 “小米呀!长这么高啦!你怎么来了?”同样家有小女的刘志超一脸慈爱,有些惊喜。 “刘叔叔好,我……我……我妈妈让我过来看看您,这是司机李师傅,他送我过来的。”小米故作憨憨地嘴不利落。从小到大爸爸的朋友见多了,她早有一套自己的应对方式,这种方式常常瞬间俘获对方的质疑和敌意。 刘总和李师傅打过照面,请小米去办公室坐:“走走走,去办公室!” 三人进了办公室,刘总招呼秘书冲茶,小米上前献礼。 “这是我爸妈带给您的,烟!酒!人参!这是我妈妈送阿姨的礼物!”小米将自己和李师傅手上的十来盒名贵礼物一并送给刘叔叔,并主动搬到刘总的老板桌旁边。 “好好好,谢谢你妈妈了!费心啦!哎呀……小米,你没来过深圳这边吧?”刘总坐定后问。 “没有。我爸爸不让我随便来公司,嫌我捣乱。”小米说完故意挠挠头发,收拢坐姿。 “你爸爸经常来,上个月底来了一回,就在这儿喝茶呢,叔叔带你爸爸在深圳吃了好几天,他……最近在广西是不?” “嗯,广西那边要开,他亲自过去了。”小米如实回答。 “上次来吧,叔叔每天带他去好地方吃早茶,他说深圳的没有广州的正宗,明明吃得很好嘴上不承认!哈哈……有一回带他去唐阁吃,一桌人数他吃得多还嫌味不正,最后在小街上找个了潮汕肉丸又吃了顿宵夜!你爸爸的胃口真是好呀!”刘总咧嘴羡慕。 “嗯,他吃饭特别挑,嫌油嫌腻嫌辣嫌酱油,爱吃甜又讨厌糖分多,医生建议他多吃肉类少吃淀粉,但是他不听,几乎每天一顿肠粉、一顿牛肉粉,天天这样吃。” “哎……广东人嘛!”刘志超端起茶轻笑。 两人聊了二十来分钟,话题库存快用光了,莫小米于是提出了此次来的目的。 “刘叔叔,其实……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任务在身的。”莫小米又开始表演卖拙。 “什么任务?”刘志超伸出脖子正色问。 “我一表姐,前阵子入职这边财务部,她叫包晓棠,是我妈妈堂哥的孩子。这次来是我那个舅舅派的,他叫我妈让我专门过来看看表姐在这边怎么样,习惯不习惯。我妈说表姐做事很踏实但是性格比较内向、不怎么会说话,让同事们多照顾照顾她。”小米信口胡诌。 “哦这样子啊,行嘛!叔叔带你去五楼财务部找她。” 如此,刘志超将小米带到五楼财务部的门口后,叫出林国龙,两相介绍后吩咐他照顾下莫小米,而后他和小米招手作别,回到办公室继续忙工作。林国龙见到莫小米以后,冲着这派头和姓氏,大抵猜到了小米的身份,毕竟莫家深圳分公司这边一个姓莫的也没有。莫小米低头哈气故作谦卑地介绍完来意,林国龙叫包晓棠出来。晓棠出了办公室,一见是莫小米,后面还带着上次的司机李师傅和张珂,顿时捂住嘴止不住地乐呵。 “你来着干什么?上午不是还没起床嘛?”和另两人打完招呼,咧开大嘴的晓棠将小米拉到不远处独聊。 “哥哥找我有事,急事!顺便过来看看你呀!”小米傲娇得有些乐不可支。 “你这两月天天跑深圳,你的托福考试怎么办?”晓棠靠着栏杆问。 “哎呀……我……我这水平只会说不会写,阅读太难了,怎么做也答不对,我已经快放弃了。我跟我妈妈说我脑子不行、能力不够纯粹基因不好,我妈也没辙了。请的老师除了教写作和单词的有点成果,其他的……”小米说完努努嘴摇摇头。 “不是说好一起准备考试嘛,你这么快放弃了。” “哎呀呀!棠姐姐,你说我们好不容易见一面,你老说考试考试哒,多没劲呀!”小米开启撒娇模式。 “好好好,不说了。你来这里看我干吗?”晓棠不好意思。 “哎呀别说了!我有正事。”说着莫小米朝张珂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进办公室以后,小米找到林总监小声问:“林总监,打扰一下下。包晓棠是我表姐,我舅舅让我来看望她,舅舅给同事们买了很多下午茶,我可以送给他们吗?” “哦可以可以。”林国龙伸出胳膊做出请的动作。 小米于是让张珂将几箱子东西搬到办公室中央空地上,然后蹲下来挨个拆开箱子。包晓棠以为小米来有公事在身,于是安静地在办公室外等着她结束。礼物分两摊,一摊糕点,一箱子咖啡。糕点又大又重,小米和张珂早商量好了由小米一个一个地送到办公桌上,张珂则负责发放咖啡。 摆好东西,莫小米从李师傅那里取来专门给林总监的礼物,递过去后弓着腰说:“林总监辛苦了,这是我妈妈送给您的,请笑纳哈。” 林国龙顿了数秒,见对面的姑娘笑盈盈一脸虔诚,两胳膊一直举着东西不放,非常尴尬又不由自主地伸手接了过来。 “哦……好!谢谢。” “我表姐包晓棠性格有点内向,但是她工作很努力,以后劳驾您多指导指导她。”小米说完数次点头哈药,整得林国龙不好意思,喏喏连声。 “她是我见过最努力的人,您多提点提点。”小姑娘从小见什么学什么,阿谀之辞经她之口如行云流水,听的人好像也有点顺耳。 “哦哦好!好!”林国龙扫了眼礼盒上的名牌logo和机械手表的图画,一时语无伦次。 见小姑娘转身离开,林国龙放下东西,赶紧出了办公室,去公司后勤后面的楼道里抽烟。 办公室里来了一对陌生的俊男靓女,空地中间摆着一大片冒香味的东西,财务处的同事们起先交头接耳、莫名其妙,后见领导走了一时哗然,整得办公室里一派喜气,如同年后上班发红包一样。 “各位休息一下!莫家总公司给大家送下午茶啦!大家辛苦了!请各位过来自己领热咖啡吧。”小米两手高举着大喊,吸引众人过来。张珂于是开始派发咖啡,见人便说辛苦辛苦。 小米也没闲着,不停地朝人送糕点。那糕点是一套七种,一种一层,每层五个,打眼一望很是气派。小米身子娇小,每次最多抱两套,送人时开口便说:“总公司福利,你辛苦了!这是我妈妈代表总公司给大家挑选的糕点。” 瞅着陶陶居的大牌子,明眼人晓得那糕点非比寻常。三点多张珂订的糕点此时芳香浓郁且留有余温,财务处已经收下糕点的同事们嘬着口水有些茫然,不知该吃不该吃。按照牌子指示,莫小米送完出纳部的最后一位同事时,顺便俯首打听到了苏双红是谁,终于在挨个送完糕点之后,她站在办公室中间朝着门口又喊:“表姐!表姐!棠姐姐!棠姐姐!这是给你的。” “嗯!?” 晓棠站在门外,先听小米喊表姐,不知所云,后听她喊自己,回了一声。 莫小米送完包晓棠那套,回头冲众人笑呵呵地大声介绍:“那是我表姐包晓棠,以后大家多多照顾!广东糕点很好吃哒,大家趁热吃哦!打搅打搅!” 说完朝众人摆摆手作再见之势,然后悄默默地和张珂火速收拾地上的箱子和垃圾,继而消失在办公室里。 众人两两相视,这才反应上来刚才的女生是总公司的人,包晓棠是那姑娘的表姐。同事们依旧没有彻底搞清楚其中关系,但美食当前不由自己,个个拆开盒子吃了起来。软的、硬的、夹心的,糯米的、紫米的、巧克力的,油酥的、蒸糕的、酱皮混糖的……区区三十五个糕点其颜色、花样、取材、味道无一相同。领导不在,生人已走,众人无所忌讳,放肆地享受美食,边吃边聊广东糕点的极致。 猛地,背对过道的麦依依眼尖地发现独独苏双红苏姐的桌上没送糕点,如此在小群里一传二、二传十,大家很快都知道了,却更加纳闷,不知意欲何为。 苏双红早看出来了,也坐不住了。方才一直等着糕点入口的她待莫小米走后,知觉独她一人没收到糕点。这一会子大脑一直在飞速运转——刚才出现的刘总的身影、林总监收到的名表、小女生自我介绍时说出的莫小米……她上网查了下,才知公司创始人莫长灯原有一女且仅有一女。网上没有爆出莫小米的名字和照片,但苏双红已经超额链接上了。她倒吸一口冷气,出了办公室躲避。 没多久莫小米询问一名出纳苏双红是哪个人的话也流传开了,众人开始构思新一部剧情,这次的主角是苏双红,配角是包晓棠和她的表妹。 “你刚才……在干什么?”小米快步走到电梯口才停下来,包晓棠追上去问。 “替你打抱不平呀!这么明显还没看出来,枉费我刚才的苦心表演,还有路上的精心盘算……还有排练。”小米撅着小嘴,故作不高兴。 “哼……”晓棠似懂非懂,擦了擦额上的汗。 “我给大家都送了糕点,却没有苏双红的。她要是上道的话,会找你的。”小米眨着眼卖乖。 “我去!你绝了!还有这一手!”包晓棠茅塞顿开。惊喜完了是惊吓,晓棠摸着脸,一时不敢相信莫小米这般圆活机智。 电梯上来后,晓棠拄着额头怯懦地问:“这样……这样会不会很幼稚呀?” “我这个年纪不幼稚谁幼稚呀!放心吧!我跟张珂走了,棠姐姐你先忙吧!” “我送送你!”晓棠按了电梯。 “不用啦!”三人进了电梯。 “呃那个……谢谢你小米!”晓棠感激得有些难以开口。 “不用!你送了我一个男人我怎么感谢呢?”说完,电梯里三人均笑了。 晓棠笑着和三人道别,送走后惊魂不已,还在思索方才发生了什么。到办公室以后,同事们纷纷围了上来,有些喝着咖啡感谢她,有些过来拉关系闲聊,有些则回送她一些小零食。 “哎……那个女生真是你表妹?”会计吕娜凑上前问包晓棠。 “不是不是……哎呀……她胡说八道呢!”包晓棠羞得了不得。 “那是莫总家女儿吗?”年近五十的何翠英贺经理过来扔咖啡杯,随口响亮地问了一句包晓棠。 “嗯,是。” “我听她说叫莫小米,好像七八年前年会上见过那孩子!”贺姐说完朝垃圾桶搓了搓手上的糕点碎屑,回办公位上继续办公。 “哇……原来是莫家的,我说嘛,她刚才一会说是总公司福利,一会又说是我妈妈送的,我心想你谁呀、你妈妈谁呀,整得这么乱!原来是大人物呀!”麦依依串了起来,惊得捂住了嘴巴。 “所以你是那个……莫小米的表姐咯?”一粗桑的女生问包晓棠,晓棠听出了那声音,抬头一看是出纳那边的,然后笑着摇头摆手忙说:“不是不是。” “晓棠真谦虚,谢谢你们家的咖啡和糕点,这是我出去玩买的护手霜,韩国的,送你一个呗!”说完,一细嗓子的女生将一东西放在了晓棠桌上,晓棠亦认出了这声音,回头一看,矮个头、瘦瘦的、肤色偏黑,也是出纳那边的。 包晓棠捡起护手霜忙塞给那女生说:“心意领了,这个不用了!谢谢!谢谢!” 两人一番推搡,汤正上前解围:“人家送了你收着呗,同事的心意嘛!” 眼见细嗓子不高兴了,晓棠赶紧收下了护手霜。 同事们还在恭维她,其中数汤正夸得最是厉害。晓棠害臊得脸发烫,实话说不了、假话说不出,那红着脸说不出话的尴尬情景真是为难人。 靠墙坐的任思轩看到这一切,静静地喝着咖啡,一方面暗自嘲笑由财务部这十九个人合伙构成的修罗场今天何其热闹,另一方面嗅出了晓棠的窘境怜其老实善良不会逢场作戏。 没多久,几根烟罢了,林总监回来了。办公室迅速恢复平静,但底下的暗网还在深究苏双红、艳羡包晓棠、吹捧莫小米、研究糕点的款式和价格…… 临近六点,苏双红听办公室里静了下来,这才轻手轻脚回到座位上。经过一番思考,她决定坦白。这件事与其从上面传到下面,不如自我坦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与其被人撕破脸面指指点点,不如早点表达诚意留住体面和格局。于是,她坐定后直接发信息约晓棠吃晚饭。 包晓棠答应了。 晚上七点,小个头、厚嘴唇、些许皱纹的苏双红搀着包晓棠的胳膊,说说笑笑地带着她去一家铁板烧。一路极尽溢美之词,方方面面夸得晓棠实在无言以对,全程低着头压制忸怩,被问到和莫小米的关系时她含含糊糊一会说是一会答不是。 两人吃饭期间苏双红终于提及四百三十万货款的事情,又是捶打自己的大腿又是拉晓棠的手腕,一会骂自己没脑子一会说自己有多么忙碌,好人坏人她全做了,责任揽了原因也讲了一大堆,晓棠抹不开脸认真地听。这顿饭吃得无敌尴尬,好像回老家拼车时碰上个人一小时讲完其风云一生、祖上十代,好像逛街时遇上个流氓推销的不进店花钱便不让过门前小街,好像坐公交时碰上个肠胃彻底紊乱全程制造毒气的。 苏双红滴滴答答地讲着,包晓棠总是入不了神。设身处地地想,一个女人工作那么长时间、混得一星半点的职位、上有老母下有两女,生活压力一定比自己独身一人要大很多。包晓棠没法子,笑着劝她不要在意、此事已过。 饭后两人一起回公司和林国龙林总监坦诚四百万货款之事,林国龙一时不太相信苏双红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再三确定经过后才知实情果是如此。即便是苏双红的过失,但这并不能洗去林国龙对包晓棠的偏见。奈何拿人的手短,何况全世界的公司哪家不讲人情关系,他一个小经理何必执拗呢。第二天林国龙向刘总将货款汇错的事情汇报了一遍。 其实莫小米前脚离开深圳分公司之前和刘志超作别过,出了公司小米一路绞尽脑汁,在手机上逐字逐句地编辑货款之事,最终将原委发给了刘志超刘叔叔。 早在下午四点,包晓棠原本汇过去的四百三十万银行已经打到原账户上。此时,一众人相互明了,只得不了了之不再提及。 此后,财务部的一帮同事们看包晓棠的眼光不比从前。晓棠一方面受益一方面惶恐,总觉得自己有愧小米的超级信任和多番帮助,当前情景下,她只有更努力地工作以不负所望。 80上 南安裁员张珂入列 烟雾警报桂英有招 “什么?belle辞职了?”马经理不可思议喊出了声。 “可不!听说众城会开始的时候人家早不乐意了,joden非让她主持大局,结果,belle到成都的时候直接发了辞职信,哼哈……”隆石生坐在马经理办公室内,两腿伸直,两脚交叉,晃个不停。 “说实话,我一直认为她一个植物学的博士做总裁秘书——不合适。”马经理面露尬态,实话实说。 “那做什么?植物学除了进高校搞研究、当老师教生物,还能干什么?现在这社会多功利呀,一切反功利的学科专业,毕业后要不转业、要不等死!”隆石生说得板上钉钉。 “也是吧!呐……叶蓓走了众城会西线谁负责呀?”小马探听。 “听说,正说服鲍冲(南安传媒的空降经理,有留美经历,负责在公司内推行西方的管理方式)过去呢!前方搞突击,后方大裁员,没人啦,哼!” “jacky(鲍冲的英文名)呀,不怕大材小用吗?有点意思啦!” “原本是要留belle的,听人说还提工资了呢,人家不乐意!小马,你知道总裁秘书的工资多少?”隆石生问完得意洋洋地点着下巴。 “多少?”马桂英配合着演戏。 “这个数!”隆石生朝天伸出三根指头。 “这么多!”马桂英亦朝天伸出三个指头。 “可不!底下人提工资提个千八百的甩各种脸色,留洋的那几个个个高工资,高得反常。瞧瞧——这崇洋媚外的后劲儿!”老隆咧着嘴摇头。 “我知道她不少,没想到这么多!”马经理一声唏嘘。 “走了也好!省得我一见他们这些个留学的老犯嘀咕,啥子jacky我一直叫不出来!土了几十年土惯了,真不会读人家那洋文名。后来我一见叶蓓直呼她‘掰啦’,谈崩了那个掰啦!” 马经理抖着肩膀一阵笑,数落道:“还说呢!脚蹬子就是从你这里传出来的,为这,小钱总对你老有意见呢,意见还不小呢!” “我……我真不会叫呀!为这我专门请教我儿子怎么发音呐。那joden从我嘴里卷着舌头出来,就是找蹬、找蹬呀!我黑龙江山区来的土娃,天生带着俄罗斯的腔调,说啥话全是那味儿,改不了呀!齐天大冤呀!你卷着舌头一天天地老说找蹬、找蹬累不累呀?还不如脚蹬子顺口顺耳呢,要不大家干嘛全学我!”年近五十、高中毕业的隆石生着实无辜,拍着大腿一脸窘迫。 “哈哈哈……”马经理拍着桌子一阵傻乐。 “再说!人家外企统一用英文名字是因为高层、中层不是外国人就是台湾人,咱这……土生土长的本地家族企业,原来大家一水地用名,老张老王小蔡小宋中间非得别(插)进来几个jacky、belle——小马(指马桂英)你说多尬呀!钱本富(总裁joden的名)、钱本富——多好听呀,年龄越大听着越气派,非得让人叫他找蹬!你不叫他还恼,有意思吗?哦你三十岁人管叫你找蹬是时尚,你五六十岁了人还叫你找蹬——是缺根弦还是缺心眼?” 马经理听得朝天张嘴,五官笑成一团迷雾。 周四下午三点,两人正闲聊着,桃花眼、鹰钩鼻的张珂忽然现身敲门,隆、马二人朝门外望去,只见个寸发青年,风流倜傥。 “马经理,您现在方便吗,有点事……”张珂站在门外彬彬有礼地问。 “方便方便!来来来,进来说。”马桂英起身去迎。 隆石生见小马有事,摆摆手一抹脸,提起茶壶拎着佛珠走了。 “那个……这是我最后一天上班了,专程过来跟您打个招呼,毕竟是您把我招进来的。”张珂堆着笑说。 “怎么?你辞职了?”桂英坐下来问。 “没!被……辞职了。”张珂挠着后脑勺,张着大嘴憨笑。 “诶为什么?”马经理忽然冷了脸。 “我起先不是被转到行政那边了吗?后来办展会时说是又回到咱业务部,但关系还在那边,每天打卡还是在行政那边打。所以,这次是行政那边的裁了我。”张珂笑着掩饰尴尬。 “那可以转过来呀!实在不行,重新入职这边,我给你安排!”马桂英搓了搓手,表情凝重。 “不用了,那个……我也想重新考虑一下自己是不是适合这份工作。”张珂认真地表态。 “哦!这个呀……你是不是因为业务员底薪调整?”马桂英说了个半句话。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因为这个。我……我最开始是对展会这个行业非常感兴趣,不知道它怎么运作的,所以想尝试一下,投了简历。其实那时候我很不自信,因为我的学历和专业完全不对口,从业经历也很混乱,好在您看中我的简历。嗯……工作这一个多月,我认为我差不多了解了展会这块,所以……所以……” “是这样啊,年轻人有自己的定见非常难得。”马经理点了点头,继而抬起头笑问:“那你接下来怎么安排?有没有其它打算?我这里可以帮你,如果你还想从事安科这块儿。” “我接下来想休息一段时间,然后自己再慢慢看。” 马经理听出了他的意思,努了努唇,遗憾地开口:“有点对不住你哈,我把你招进来,又被转到其它部门。你来的这一个月是安科展最忙的一月,经常加班,有时候连午饭时间也没有。呃……” “不是……马经理您误会了,我这一个月忙归忙,但是真的学到很多东西,比平时工作三个月收获还多。我今天来呢,一来跟您告个别,二来是特意感谢你,我从您身上也学到很多。” “哎呀哎呀……惭愧!”马经理摆摆手摇摇头。 两人一阵互愧、互谢,最后作别,马经理将张珂送到了电梯口。 晚上见莫小米,张珂捧着一束大大的玫瑰花,小米得知张珂被裁乐呵坏了,两人吃完晚饭回了宾馆,整整三天没出房。小米妈妈见明天周一,辅导老师们按时要来家里上课,于是在周末下午强令司机李师傅去找小米。李师傅几番周折找到了宾馆,待敲响了房门才将两人分开。至此,小米回了广州,张珂回了中山市爷爷家,跟一群发小们吃喝玩乐。 十二月十三号,周五下午四点,头顶弓字发际线的汤正冷不防地扇着便签本笑呵呵地走到包晓棠办公桌边上,用便签纸轻拍了一下晓棠左肩,然后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娓娓道来。 “晓棠同学,有好消息通知你!”汤正说完一口白牙整齐,两溜睫毛闪闪。 “什么?”红唇小嘴的晓棠一脸不情愿,心想又是周末有活动了。 “同事们要请你吃饭!一来是前几天你过生日没走部门惯例,二来是你表妹请大家吃陶陶居的糕点,大家觉得有必要回请一下。你瞧瞧,已经九个人报名了!”汤正列出便签本后,侧头用眼光扫了下周边的同事,两片厚唇咧了个大。 包晓棠伸出脖子环视,好几个同事冲着她暖暖地笑。 “不管明天(周六)怎么安排,这回你是主角,你要是不去,那可寒了同事们的小心脏呀!”汤正抖着光亮的额头做出一副吓唬的表情。 “没说不去呀!”包晓棠知这次躲不过了,马上凝眉变大笑。 “得!那就成咯!你明天只管美美地亮相,我们来安排活动,怎么样?”汤正俯首又笑。 “可以啊,辛苦你了汤主管,谢谢哦!” “怎么叫我汤主管呀——多见外!叫我阿汤哥吧,这个我爱听,哈哈哈……” 两人一阵笑,此事算敲定了。 这回又是汤正设局。前几次套晓棠没得手,这次逮足了时机,来了个走群·众路线,总算约到了美人儿。他一来利用了同事们昨天对包晓棠家庭背景充满疑问的八卦余温,二来在计划周六的活动时绞尽脑汁将人均开支摊在一百左右,如此,密切联系群众后再来个木已成舟,果然奏效。 周五下班的路上,晓棠正在浏览关于养生的文章,忽想起明天要出去玩,于是将自己的行程告诉了姐姐。包晓星知晓后,只得把孩子放在农批市场里。学成最近迷上了乐高,几乎走到哪儿玩到哪儿,小孩家倒是不介意住在哪边、跟着爷爷还是妈妈、有人陪或无人陪。毕竟,八岁的钟学成早习惯了冷清和独孤。 晚上八点,老马准备给漾漾热牛奶,热完牛奶后将灶火调至最小,然后将热水倒在盆里,牛奶放在盆中,如此端着小盆去了漾漾屋。 “乖!赶紧进被窝!喝了牛奶要睡觉啦!”老马放好盆,给漾漾拉被子。 “爷爷,我要听故事!”漾漾跟往常一样要爷爷给她讲故事。 讲故事几乎成了爷孙俩个每一天最浪漫的时刻。 “哎呀爷找找!”老马一边回忆一边给漾漾脱毛衣。 “爷给你讲屯里的事儿吧。爷爷那儿的人,个个会跳舞,收麦子的时候打麦场上人人在跳舞,摘果子、拔花生的时候人也在跳舞,扭秧歌见过吗?就这样扭啊扭的。”老马伸出两条大臂,胡乱地扭了两下老腰,引得小人儿尖声大笑。 “爷爷家门口南边,有一条河,叫洛水河,也叫洛河、洛水。那河可漂亮了,夏天娃娃们脱光光了下河凉快,你舅舅们呀还在河里捉过鱼呢!河鱼炸着吃最好吃。有一回,风把月亮吹掉了,掉在了洛河里,娃娃们瞧见了个个下去捉月亮,结果月亮油滑得很,谁也没捞着。天黑了,太阳下去了,月亮自动升起来了。但是嘞,月亮升上去以后,有些不高兴,它生气自己掉河里时娃娃们欺负它捉弄它,所以它上天后把满洛河的沙子、石子全变成了金子——白晃晃的金子!村里人从上面一看都想下河捞金子,结果金子是假的,它原本是石子。那石子多重呀,好些贪财的人去捞金子再也没回来!所以呢,以后你看见河水了,千万别下河,小心被金子抓住了,把你拖下去再也回不来咯!” “嗯,晓得了。”漾漾咬着小指头点了点头。 “来宝儿,奶热了,趁热喝,喝了好睡觉。” 老马将牛奶从热盆里取出来,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瓶外的水滴,然后插上插管,端到漾漾跟前。小人儿递上两片唇,娴熟地吸奶。 喝完奶,擦了擦嘴,漾漾又张口央求:“爷爷,我还要听故事。” 老马将空奶瓶放在床头柜边,然后抬头望窗一动不动,许久,忽地向天借来灵感,激动地拍了下大腿。 “有啦!你见过龙吗?就是那个马首蟒身、凤爪鹿角、鱼尾虎须的那个龙?” 漾漾不明所以,耷拉着眼皮摇了摇头。 “就这个?”老马指了指漾漾一本书上的卡通小龙问。 “见过。” “你见的全是假的,爷可见过真的——真的龙!那年风大雨大,空中的闪电一道一道,头上的雷击轰隆轰隆!没多久,风吹得大树连根拔起腾在空中,屯里的房子全歪着在空中飞,爷在窗口坐着,身子离地八尺,正巧瞧见了地上有一条龙!那身子——比火车还长、比银子还亮,浑身闪闪发光,龙须跟火苗子一样乱窜,龙头像虎又像狮,獠牙这么粗!金爪这么大!尾巴那么粗!龙能路上走、水里游、天上飞,它一般夜里吃饭,喝点牛奶,一顿吃几车,吃饱了好几年不再进食。那年暴雨太大淹了龙窝,龙没法子只得出来溜达,轻飘飘的几年没吃饭,身子先轰轰轰地发发功,然后借着暴雨的水流自个打转——这么一跳、一滑、一摆,诶!你猜怎么着?龙借着大雨大风飞到云上了啦,张口给肚子里吸满气,它就像气球一样悬在云上吞云吐雾,浮在半空戏水洗澡。你晓得龙是没有翅膀的,但它肚子里有个空气发动机,飞天的时候螺旋着上去,入海后破浪式喷水喷气地游,走在路上不全用腿,也靠发动机喷着气朝前游啊、滑啊、扭啊,所以见过龙的人不是下大雨就是刮大风。龙这东西,一般来说,它不爱动弹,生活在有水的地方,爱蛰着、潜着或冬眠,所以寻常人很少瞧得见它。凡是见得到的人,那可都是菩萨心肠的大善人,比方说爷爷,哈哈哈……” 老马正跟漾漾吹得起劲儿,忽听近在耳畔的警报声滋啦啦响了起来。老村长吓得老心脏提在三尺高,忙弓身碎步小跑着去找声音来源。出了漾漾屋门,只见厨房一股浓烟涌出。原来刚才烧水热牛奶时老马忘了关灶火,虽将火调至最小,但燃气灶的火力不可小觑,很快烧干了壶中水,最后将水壶把手上搭着的湿抹布烧着了。抹布的烟雾触发了燃气灶墙上两米高处的烟雾警报器。如此,警报器刺耳地一直在报警。 老马关了灶、开了窗通风散烟,警报器依然不留情面地巨响。曾在高铁上被烟雾警报器吓到的老头心惶惶的不知怎么办,在厨房里急得团团转。又听漾漾在屋里吓得哇哇哭,老马过来抱起漾漾,躲进离厨房最远的卫生间给致远打电话求助。 致远在电话里一通普及、安慰,两次三番地告诉岳父只要火灭了便没事了,警报器响着不碍事,等着他和物业过来处理。老马一听先放下半颗心,躲在卫生间里喘大气、擦大汗。奈何警报器的声音太过急促刺耳,毫无间断地一直响、一直响,任是谁也会生理排斥,何况这一对老小。漾漾坐在便池上哭,老马坐在地上,紧紧地捂住小孩的双耳。 此时桂英已经下班,上电梯时听到了警报的声音,不知是哪家。等出了电梯才知是自己家的,女人抱起一百多斤的肉小跑进门,然后查了家里并无火灾什么的,她大声叫人最后找着老小在卫生间安然无恙,桂英于是跑进自己屋的阳台取出一两米长的粗棍子来,举着胳膊粗的棍子朝着警报器砸了几下,警报声方才解除。 老马听没声响了,终于松了口气,拉着漾漾出了卫生间,一见桂英便心虚地开始解释事情的原委。想起致远叫了物业的人,老马又打电话告诉致远警报声没了桂英回来了。致远听妻子回来了,便放下了心。 待一切处理完毕,桂英回头望着一直绕着她在循环解释的老头,她揪心得不忍心多说一字。老头急得头发凌乱额上大汗,七十岁了行动不便,面对新状况不知所措,特别是那一脸犯错的神情让桂英久久地不敢直视。 “好臭啊!大你几天没洗澡了,一身臭味!你不怕熏死漾漾呀!”桂英一开口,皱着眉转移话题。 “哎呀!前两天洗的,刚急得我出汗了,是汗臭!我来这儿后经常洗,把从前十来年没洗的澡全补上了。” 被岔开警报器话题的老马说完不自信地闻了闻自己,并无异味,然后回身蹲下来,冲脸上挂着泪痕的漾漾说:“宝儿,闻闻爷爷身上有味吗?” 漾漾出动小鼻头左右闻了闻,闻完后愣住了,望着妈妈和爷爷好像失忆了一样。 “是不是熏晕了?”桂英笑着抱起漾漾,回头瞅着老头说:“你看把娃儿熏成啥样了,傻了都!” 父女俩一阵揶揄,各自坐在了沙发上休息。 “家里哪来的粗棍子呀?”老马指着厨房门口的粗棍子问。 “我阳台上的,怕家里触电,本来是关电闸用的,这不还是从你那学来的嘛!”桂英说完一笑,心里沉重。她想起了小时候老头的叮咛,意识到了自己身上残留着的来自父亲的诸多习惯。 “嗯是。是得备一手。”老马点头,至此胸中安然顺气。 “哦对了,刚好借着这机会,我跟你讲一讲。深圳很少有地震,万一万一来地震了,你抱着漾漾直接走,走楼梯,千万别坐电梯,啥东西也不用带,家里的财产在手机上呢。要是来大台风了我们不在家,这几个门窗都是玻璃的,台风来之前要用胶带粘个米字或田字,像上次大台风来时那样,要不然玻璃炸裂会割伤人。还有,一旦有紧急情况,先去楼下买东西,买水买米买菜,方便面零食有的就买,台风天断水断电断气很正常的……”马桂英一边解释一边耐心地比划。 “对对对。”老马连连点头,铭记在心。 “哦对了,我取个东西!”桂英一转身从鞋柜最上面取来四套防毒面具,然后指着东西说:“大,这是防毒面具,主要是为火灾备着的,好些人家装修时也用这个。我教你怎么戴。” 桂英在漾漾头上演示了一番,然后要求老头在自己头上佩戴。桂英一边帮父亲佩戴一边介绍:“这两边是滤芯,这个能过滤大多数毒气,一片滤芯大概用半个月。起火灾了最怕的是浓烟,烟熏得人根本没办法呼吸,有这个防毒面具会好点。假设出现火灾,你给孩子戴好,然后走楼道往下跑。我们是十二楼,还不算高的。” 老马点点头,还在学着佩戴防毒面具。 “这面具放在鞋柜最上面,你取的话踩着鞋凳上去。那柜子里还有些工具,来歹徒时用的,几年前买的,从没动过,深圳好像用不上。”桂英说完将防毒面具物归原处。 “哦对了!这是仔仔去香港给你和漾漾买的保健品。这三瓶是漾漾的,这个黑的是蓝莓素,保健眼睛的,你时不时给她喝一片,饭后喝。这是钙片,也是饭后喝,一周两片吧。这是维生素b,也是一周两片。这瓶是给你的,各种维生素,一两天一片。这个是铁片,咱俩喝,两三天喝个半片就可以了。这是……” 桂英一一介绍完八种药,然后各自在药瓶上贴了标签,并且列了一张表分派好每天喝哪样、喝多少。制完表将纸张贴在冰箱上,最后按表上的说明,现场喂老头和漾漾喝了一次。喝完药,确定老头学会以后,桂英抱着迷糊的漾漾,父女俩在沙发上继续闲聊。没多久仔仔回来了。 “妈你今天回来这么早?”仔仔说着去放书包。 “小声点,妹妹睡觉呢。”桂英望了眼在她怀里熟睡的漾漾。 “我们老师公布了期末考试的时间,二零二零年一月十六,下周一是十二月十六,整整一个月时间,好紧张呀!”仔仔说着啃着苹果坐在了爷爷和妈妈中间。 “那你好好准备呗!” “我想停了补课班的课,又觉得有点可惜。现在我的课程差不多追上来了,两边讲得其实好多重合了,再听一遍有点浪费时间,不听又浪费钱。”仔仔犯难了。 “时间和金钱哪个重要?这还用抉择?拎不清了问你爸爸。”桂英说。 “问了,我爸建议我停了。我原本没有停课的打算,但是现在感觉继续补课反而耽搁了,哎呀我的y呀,不知道能不能退回来!呜呜呜……”少年叫苦。 “哦你问你爸了?你爸这两天干啥呢?”老马斜睨。 “找工作呢,每次问都一样。诶对了,周三晚上我爸爸接我放学了呢,跟你们汇报一下。还有什么要打听的,千万别不好意思。”仔仔说完瞟了眼妈妈。 “哼哈!”老马哼笑一声。 “明天把桌上的水果、坚果给你爸送过去一些,还有你去香港买的小吃。哦还有,带几条新毛巾和卫生纸过去,再带套睡衣,哦还得带棉拖了,这两天又降温了!还有……”一说起致远,桂英迟迟没开口,一开口没完没了。 “这么多东西,你怎么不直接送呢?你俩整得有意思吗?越分居越浪漫,我爸天天从我这打听你上下班、几点回家,你通过我给我爸送这送那——这什么年代了?是深圳还是马家屯?没有电话吗?不能网购吗?几卷厕纸还要我送呀!我做题的时间不是时间吗?你刚才怎么说的——‘时间和金钱哪个重要’?”少年说完望着爷爷一脸坏笑。 “哼!就你这态度还想要一套新的防风衣!做梦吧!”桂英说着抱起漾漾送她回房睡觉。 “呃……又来这招!我也没说不送呀!送!送!明早就送!”少年望着妈妈的背影,捏着苹果把,一脸的扭曲。 老马坐在一旁憨笑,少年急得追进了妹妹房间。 晚上各自睡下后,桂英迟迟睡不着。展会结束后一直很累,这几天皮肤粗糙、眼睛胀痛、浑身无力、腰肌酸软,下午一算,才觉自己的例假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来了,一时间有些焦虑。职场女人,忙得丢了健康是常有的事情。幸好这几个月不开展,她随手约了个妇科医生周末想检查检查。 往常,每当她身体出现异常,均是致远在照料——帮她做好饭、帮她按摩、帮她约医生、帮她熬药装暖水袋、得空陪她出去散步锻炼、拉她去过每一个平凡又普通的周末。身边少了个人,着实不习惯。这一晚,桂英睡在了漾漾屋里,抱着女儿打着震天响的呼噜,憨憨睡去。 周六一早九点半,马桂英醒来后穿着睡衣刚出屋,只见家里来了个新朋友,瞧那小模样一猜便知是传说中的方启涛了。 “这就是打漾漾的那个娃儿吗?他怎么来了?”桂英走到父亲的摇椅边指着客厅里的方启涛小声问。 “他爸八点打电话,他爷爷刚从来的。” “你怎么不早说呢?我昨天在群里约好啦,今天带着学成和漾漾去油画村画画的!”桂英小声嗔怪。 “早说!多早算早?现在不早吗?”老马说完扫了眼桂英大红的睡衣和蓬松的头发。 “啧!这怎么整呀?”桂英拄着摇椅的靠背犯难了。 隔了会儿,她环视四周问:“仔儿呢?上课去了?” “不!在屋里写化学作业呢!”老马说完继续抽烟。 “有吃的吗?我先吃点东西。” “厨房蒸锅里。”老马说完用下巴指了指厨房的方向,桂英于是甩着手绕过两孩子去吃早餐。 吃饭时心里犯了难,昨天上午和晓星计划了好几轮,最后选定了去油画村,一来看画,二来画画,最后还能把画的画装订好了带回来。现在可好,九点钟方启涛刚来,玩到十一二点回去,到饭点了漾漾磨磨唧唧吃个饭再收拾出发估摸到两点了,等开车到了油画村差不多下午三点了。如今是冬天,太阳五点半准点下班,时间这么紧张能玩个什么呀。一来二去脑中一番算计,只能计划作罢,发信息告知晓星。 晓星此刻在服装店上班呢,妹妹今天和同事有约,自己又在上班,学成爷爷也在上班,今天只能委屈儿子在农批市场里待一天。 上午十点半,包晓棠化好妆、换上裙子以后,准备出门赴约。按照计划,中午同事们先去聚餐,聚餐地点在市中心的一家广东菜馆。众人热闹闹吃完大餐,分成三拨乘同事的车去羽毛球馆打球。汤正预约的场馆是两个小时,十个人在超大的场馆内不停歇地换人打,打得十分尽兴。打完球一众人骑单车过沙河西路去往一家市内出名的猫咖。沿途过沙河西路时,众人饱览了一番大沙河的自然风光。 被誉为深圳塞纳河的大沙河,河道两边种满了数百种鲜花绿植,满破的紫色芦苇随风摇曳别具一格,碧绿见底的沙河水一路汩汩西流,河中生有野鸭、小鱼和白鹤,河边是浓郁茂密的野生芦苇荡。众人嘻嘻哈哈骑行在沙河南面的车道上,沿途经过小桥小山和公园,见到了婉转清幽的生态长廊,欣赏河道两边的顶级办公楼群,打卡拍照著名的观景台和网红公厕。 经过不到一小时的骑行,众人到了目的地——沙河公园尽头的深圳大学城。在北京大学深圳研究生院对门的小街里,众人终于找到了那家闻名已久的喵语咖啡馆。一进咖啡馆,十个人刹那间被咖啡馆内的几十只各色猫咪征服——可爱的、憨态的、熟睡的、和客人逗乐的、两两打架……晓棠和同事们一样,克制不住少女心上前去撸猫。她挑中了一直温和的狸花奶猫,蹲在书架边静静地抚摸。要不是汤正叫她点餐,包晓棠险些忘了永不驻足的时光。 晓棠点奶茶时,店员送上来几只猫放在桌子上,众人笑嘻嘻地围坐一堆,冲着猫咪爱不释手。汤正帮大家点了好多甜品,撸猫撸了半个小时后,汤正开始组织大家玩桌游、狼人杀。在香醇惬意的氛围中,晓棠和同事们度过了非常开心的一晚。 谁成想,正是这一晚,八岁的钟学成遭遇了人生不幸。 80中 暴怒下一掌失手 痴呆中右耳出血 这世上会有人和自己一样——因为别人的完美而将自己推入峡谷绝境?包晓棠深知人无完人,最后她陷入了社交的恐惧无法自拔,开始变得谨小慎微,变得不像自己。 晓棠近来总是自卑,虽然上次打错货款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但心理上她依然对自己不满意。思来想去,这种不满意的根源该是学历吧。学历上的自卑好像贫穷一样,怎么虚荣伪装也是徒劳一场。她在努力,一直在努力,可是结果如同风中的柳絮。 学历造成的自轻像瘟疫一样,悄悄蔓延。不知从何时起,她感受到自己变得不会表达了。以朋友圈为例,她不敢发任何动态,因为发出的动态好像在某种层面上泄露了她的无知、自卑、愚蠢或贫穷,好似玫瑰花一般,随意抓住一片叶、一截枝、一瓣花或一阵味儿便晓得它为何物。她羡慕那些整天在朋友圈里炫耀小孩的、知识的、财富的、容颜的、看破世俗的,他们尚有一条通道可释放自己的力比多,而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勒着,不敢抬腿迈出一步。她害怕自己陷入偏激或落后,怕得不敢前进。 为什么呀?女人凝天一问。 也许正如她在厕所中听到的那名出纳所言——连公司的前台也是本科毕业的。是啊,林总监是复旦大学毕业的,贺姐是川大毕业的,任思轩是人大毕业的,麦依依是重大毕业的,吕娜是北师大毕业的,汤正是西南大学毕业的,苏双红苏姐是暨南大学毕业的,而她包晓棠呢?惭愧至极,连一个正儿八经的专科也没有上过。在这样的环境中,包晓棠处处感到被压迫和不自由,即使她清楚这些对比后的负面情绪全是自己灌输给自己的。原以为天上人人非神即仙,却不想自己只是区区弼马温。 事实上,包晓棠一直在排斥这种从工作关系到朋友关系的转化。上个公司给了她沉重的教训,经验强迫她认同工作关系只是单纯的工作关系,绝不能往前再走一步。当工作关系变得复杂时,人在工作环境中的状态随机亦变得复杂。她不想面临这种错综复杂,所以极力地回避。社会化无孔不入,如反智一样无处不在,如病毒一样超速传播,如科技一样可以革命可以升级。终究是躲不过,包晓棠做不到清水一湾。 当危机来临时,职场人士的选择向来狭隘——要么改变环境,要么改变自己,要么改变认知态度。对于这三者,晓棠似乎都很难改变,所以她害怕出现问题,极力躲过复杂。也许是她的理智和头脑不够把控她的环境,也许是她的人格类型偏向于逃离高强度、高风险、高曝光、高成果的事情,也许是她太过敏感悲观总爱纠结莫须有的情境。 离开猫咖的返程车上,包晓棠陷入了迷茫。 她想要缩小社交圈,将社交圈缩小到自己浑身自在的地步。她已然这么做了,结果呢?结果是她越来越孤独,孤独到已经失去找到伴侣的可能性了。她需要人生伴侣吗?她还打算结婚恋爱吗?无论答案是黑还是白,在心底深处,她多少是渴望有人相伴到老的。可是她的白马王子现在在哪里呀?他今年多大年纪呀?他做什么工作呢?他年纪比她大吗?他是相亲认识的吗?他吃得惯陕西口味吗?他能接受她这种学历吗?他能接受她这种家庭背景吗?他能忽略她的情感经历和三十三的年龄吗?如果这他都能接受,那他是不是一定长得很磕碜呀? 黑暗中天空出现一朵巨大的花儿,它迎着晓棠一会儿绽放,一会儿闭合。包晓棠胡思乱想之间,在公交车上蓦地笑了,一个人傻傻地笑,悲凉地笑。 三十三岁了,包晓棠多年求索,大概懂了人与人确定恋爱关系的某些秘密,那便是相似性。比如,他们无意中有着在同一个舞蹈队跳舞的母亲,无意中发现他们的初中竟是同一所学校,无意中得知他们曾是同一个乡镇的,无意中在一个旅游群里发现同样热爱旅游的对方,无意中确定他们均非常喜欢宠物狗,无意中惊讶他们竟是同一个楼里每天坐同一辆快车上班的,无意中指出对方正是某个大学的师兄师妹,无意中在同一个停车库每天晚上停车,无意中将某些电影看了十来遍台词脱口而出,无意中惊呼他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无意中判断出对方和自己一样酷爱甚至痴迷于某一种颜色……相似性将陌生人彼此拉近,相似性将互有好感、聊不完天的两人推入爱河。 包晓棠去哪里找一个和自己一样的男人呢?即便找到了,她如何看得上这么一个和她一样落魄的人。她能忍受自己大口大口地吃油泼面,却受不了对方和任何陕西人一样吃着面就着大蒜;她可以接受自己贫穷的内在但光线的装扮,可当对方与自己同出一辙时,她内心坚定地认为对方是虚荣的、可悲的;她认为自己通过努力可以提升学历和能力、可以美化人生和现实,但当同样低出身的对方认定通过努力可获得一个不错的未来时,她非常确信对方是真诚的、可笑的,同时是没有出息的。哪怕他英俊如潘安,哪怕他法力无边如二郎神,只要白马王子身上出现和自己的某些相似性——一星半点儿的相似性,她立马将对方打入无底天牢。 原来,她这么讨厌自己。女人浑身冰凉,好像故乡的雪花飘进了公交车内,落到了她手心里,她抓不住,只感觉手心冰凉。 她用对对方的美好要求来掩盖自己的失败,她用内心对对方失败的指责来抵消自己在现实中方方面面的落差。在真实的朋友圈里她卑微得如尘埃一般,但在美食直播的平台上她高傲如天鹅,因为那里没有一个认识她或她认识的人。没错,她也是一个分裂的人。她既自卑又优越,她既愚蠢又精明,她既失败又高傲,她既纯洁又布满瑕疵。如是大楼石灰缝里长出的一枝长春花,摇摆着花冠与绚烂,舒展着清新与自信,永远面朝蓝天,四季不倦地绽放,唯独不愿俯首多看一眼自己根部的污秽和干巴。 她举着一把看不清影子的破镜子,一直在寻找自己,始终看不到眼睛。她好像回到了过去,但她又清醒自己身处现在。自卑至此,她还有什么可骄傲的呢——容颜还是和莫小米莫须有的关系?包晓棠有些后悔进了莫家深圳分公司,那好像并非她该去的地方。沉溺在功利劳碌、朝生夕死的小公司里,她也许更真切一些。匍匐在大地上,她至少还能闻得到自己的汗味,陡然被拔高,好似入了迷境。迷境,令人彷徨。 周六这一天,钟学成早上在农批市场里醒来时发现爷爷早已上班去了,小孩从床头找到爷爷备给他的面包吃了早饭,上午写一写作业玩一玩手机。中午饭从冰箱里取出来后,自己在微波炉里热了两分钟,吃完饭午休,午休起来写作业,写了一个多小时开始玩乐高。学成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那世界好像静音了一样。 钟学成以前并非没有玩过乐高,近来如此迷恋,也许因为那是仔仔哥哥送给他的。这种迷恋的情节,如同每天放学时等爷爷接他的欣喜,如同放假时听小姨讲笑话等小姨做好饭的期待,如同每个周末晚上等姐姐电话的开心,如同每天早上醒来等妈妈抚摸额头的温暖。钟学成把仔仔哥哥当成他最好的朋友,将漾漾当成珍爱的小伙伴,每逢想起他们,他心中总是甜如蜜。 晚上亦复如是。今天晚上爷爷有事,要在外面忙,他又是一个人在卫生间里玩乐高。孤独的灵魂常常如此,重复刻板循规的生活或游戏,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好奇,害怕去学校也害怕出门,习惯独处也习惯发呆。节奏单调机械、空气静谧平和,那幅以钟学成为主角的画,常让看客看不出主人公竟是个八岁孩子。 卫生间成了他的王国,厕所是可恶的地狱妖怪,灯和窗外的阳光是保护他的太阳,盆子是他的练兵场,乐高零件是小兵小将,此刻,王国正在练兵场上操练将士。人们拥戴国王,因为国王是这个国家最强壮最勇敢的人,扫帚是他的魔法杖,拖把是他的大炮,爷爷的小板凳是他的王座,浴巾是他的皇袍,白色地板砖则是国王的独享乐园。国王嘟嘟嘟地噘着嘴指挥军队,窗台上的绿萝伸出了绿枝,化成国王的王冠;洗发水的香气是国王独有的暗器,当马桶妖作怪时他常用洗发水做毒气使用;墙上的小鱼儿和向日葵的贴画是这个国家的希望,它们带着国王去寻找敌人和宝藏;喷头是最大的敌人,他常常将国王和他的士兵喷得满身是水无法作战。所以,此时此刻,国王的当务之急是用乐高在盆子里造一艘大船,好让喷头怪来临时子民和国王的家人可以坐在大船里,大船保护国王和国家不被厕那个地狱妖怪吃掉。 钟学成玩得不亦乐乎,入神时嘴角微微上翘。正玩着,忽然间浑身一僵,听脚步声貌似爸爸回来了。小孩不确定,直起身子竖耳又听,果然是爸爸回来了。脚步到了楼梯上,学成火速将地上掉落的乐高零件捡入盆子里,如果乐高丢了一些关键部件那可不好了。小孩慌乱地捡着,不觉间爸爸的脚已到眼前。 “你在这干什么?作业写完了吗?”晚上八点多,在外面喝了酒的钟理回家后,见家里没人上楼看看,又看到了儿子躲在卫生间里玩。数次三番一再声明,他还是依然如故,钟理全身凝固。 “完了。”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叫你不要在厕所玩不要在厕所玩,这里光线暗空气不好,你躲在这里干什么。”钟理一开口火气直冒,他尽力压制着,却似乎压不住。 “没干什么。”小孩低下头回答。 “没干什么?这盆子里的是什么?”钟理说完抬起脚一脚将盆子踢飞,盆子碰到墙翻倒,乐高的零件散落一地,好些直接掉进了厕所坑里。 学成望着乐高,心痛不已,两眼盯着厕所坑发起了痴,痴中有恐惧、有木讷、有心疼、有愤怒。 “快点出来!在房间床上玩不行吗?在楼下客厅玩、在沙发上玩不行吗?蹲在厕所干什么?”钟理一脸狰狞,见儿子迟迟不动弹,更加火冒三丈。 钟学成被父亲吼得抖了下肩膀,不为所动抑或是不知所措。 “我叫你出来呢!听见没。”钟理看不懂儿子的反应,气得扯着嗓子高吼。 钟学成低下头,原封不动——天知道这孩子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呢。 “出不出?” 钟理低声问完见无应答,上去一巴掌落在脑门上。学成斜着身子扛着,两眼狠狠地斜瞅着父亲的一举一动,两肩微耸,随时做好下一巴掌落下来的准备。 “出不出?” 钟理又问,见儿子还是不动弹,心中暴怒不可遏,一脚跨进卫生间里,朝脑门打了两巴掌后,随机将学成扳倒,朝着屁股使劲地打,见手掌用不上劲,男人换上了拳头,一拳一拳落在了学成的屁股上,边打边喊“出不出”。打了十来拳,见小孩绷着身子一声不吭,钟理将学成扔在了卫生间外。 空气间弥漫着骇人的气息,任是谁嗅到了也会不寒而栗、提心吊胆。 “还进去吗?” 钟理指着学成的脑门喊。 学成一声不吭,呆了两秒,从趴在地上变成坐在地上,然后无声地将自己的两脚挪到了卫生间里,最后蹲在卫生间内。钟理见此,凝眉瞪眼,喘着大气,没想到学成竟然挪到了卫生间里,这种公然地对父权的反抗吊起了钟理的所有尊严,他绝不容许小孩这般年纪敢忤逆他。 男人分开两脚,两手抓起学成的衣服,使出浑身的力气,一下子将学成揪起来,然后扔在卫生间外,口中粗喊:“还进吗!” 被扔在卫生间门外的钟学成浑身颤栗,毛发直竖,好似一只惊弓之鸟随时会从空中掉落,又似一只被钳住的野狗随时会疯狂,谁也料想不到这小孩的反应,因为他散开的瞳孔中流露着野兽的怒与惧。僵持数秒,学成再次努着嘴巴抖着身体,爬着坐到了卫生间内。 “还进!今天不把你打服了我不信啦!” 钟理说完,再次伸手意欲揪住学成的衣服将他拖出来,谁成想钟学成这次竟然斗胆伸出两手反抗或自卫——小孩右手握着父亲的小拇指和无名指,左手抓着父亲的大拇指和食指,死死地抓着,那劲道让钟理惊诧。 中年人收回右手,直接走进卫生间,站在蹲厕边上,一脚从肩膀那里将学成踹趴下,然后又一脚踢在屁股上,如此将八岁的儿子踢出了卫生间。出了卫生间以后,钟理一手抓起耳朵将学成身子拉着坐直,然后指着卫生间问:“还进去吗?” “进!” 学成望着父亲揪着他耳朵的那只胳膊,憋着气小声吐出一个字。 钟理气得收回手,双手叉腰,猛地回身伸出右掌划至左肩上空,然后重而快地落下。啪地一声,这一掌落在了学成右脸上,手背、手腕打在太阳穴附近。嗯地一声,学成同时趴在地上,久久地起不来,右眼不停地眨,怎么眨也睁不开似的。 半分钟后,小孩蠕动了一下,两手紧紧地捂住右耳,紧紧地捂着,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如狗一样快速喘气。 钟理不知这一掌用了多少劲,只知道自己打完后手背上也在痛,痛得发麻不敢动。他看到学成的反应不同寻常,知是不好啦。 男人驻足凝视片刻,不知该怎么办,两眼中的尖锐瞬间变成了恐惧,屏住呼吸,蓦地转身下楼,仓惶出了铺子,一路大步向西。 钟理前脚刚走,没多久老汉钟能回来了。这两天冲之大道上又换花卉了。鸡冠花好好的还没蔫,开得正精神,上面又让重新挖掉,铺上新的五星花和喇叭花。原本这并不是他的事儿,他只负责清扫街面,揽活的工头说上面吩咐今天一定得铺完,为这临时找了好多人过来帮忙。钟能问了下铺花的价格,一小时六十块钱,人家要求要手脚利落,钟能晚饭后六点过来帮忙,一口气干到九点半,待九点半活干完结工资时,老头领了二百元整,喜滋滋地扫了辆单车回来了。 到家时已经十点了,他以为钟理又出去喝酒了,以为学成已经睡下了。老头回家后先在厨房的水龙头下清洗一身的泥土,然后换衣服、刷鞋底、吃东西,待一切完备后准备上楼睡觉时,这才发现学成不在床上。老头叫了几声,无人回应,犹疑踱步时走到衣柜边朝漆黑的卫生间一瞥,逮着个人影。打开卫生间的灯一看,学成正坐在卫生间的地上,右手捂着右耳,纹丝不动,见着他也不叫声爷爷、也不转头看,好生奇怪。 “在这干啥呢?屁股不凉吗?”钟能拄着两膝盖弯腰笑问。 学成没反应。 “咋了么?”老人预感不好,缓缓蹲下来,一摸孩子的左手,冰冰凉。 “咋了么我娃儿?”钟能瞧着孩子的眼神吓人,赶紧拉着两手打算将他拉起来。 “嗯……”学成见有人碰他,抽搐了一下,然后小声哼哼,身子紧紧后缩,贴在墙上。 “你爸又打你咧?”原本腰酸膝痛累到极端的老人忽然来气,气得唇上用力。 “爷看下。” 钟能单膝跪地,正面学成,在暗黄的灯光下检查孩子是不是被打伤了。右鼻孔流了些鼻血,右脸一片通红微微发肿,右眼不停地眨,不眨时处于半闭状态。学成一直用右手捂着右耳,老人家想要看看右耳,学成死活不让。老人想将小孩抱上床,学成哼哼着挤在墙角不让。 “你不能在这儿过夜呀!这儿凉!”钟能拉着孩子的左手,小孩僵硬不动。 “走跟爷出去,你不听爷的话了?”钟能拉了拉学成的手,学成立马抽了回去。 “你咋了?跟爷爷说嘛!” 钟能哀求着问完这句,见小孩不为所动,两眼呆滞,老头吓坏了,冷不防地涌出两行泪。又问了半晌,钟能觉着学成好像是不太正常了,实在是没法子,害怕急症耽成大病,他赶紧给学成他妈打了个电话。 十点半,包晓星刚从麻辣烫店里出来,穿外套时孔平也穿上外套要送她,晓星推不过,两人一起去找共享单车,正在此时,接到了这么一通电话。冷风中她驻足片刻,无语至极。 “怎么了?”孔平挨着晓星问。 晓星没搭理,掏出手机朝东走了几步,站定后给钟理打电话,想问问他到底干了什么,一口气打了五个,始终无人接听。 “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了。” 二话不说,晓星解锁单车后在黑夜中疯狂地骑向农批市场。孔平干巴巴地愣在原地,支支吾吾半晌,见人已走远,扫兴而回,一路上几多猜想。 到楼上左问右问,见到孩子痴痴呆呆看到妈妈也一声不吭的样子,女人气得失去理智。她抱起八岁的儿子,赶忙为他穿好鞋和外套,出门打车直奔大医院急诊室,一刻不敢耽搁。孩子爷爷急着要跟去,晓星跟聋子似的没搭理,待上车后才说了声不用,然后冷冷地关上上出租车的车门。 抱着孩子到急诊室以后,耳鼻喉今天值班的只有一个医生。医生取了工具,打开大灯,带上额镜,伸着两手刚来到小孩跟前。见小孩的神情有些怪异,愣了三秒,然后去捏耳朵要检查。学成条件反射地伸手挡了一下,不成想将医生手里的镊子甩到了地上。两个大人面面相觑愣了一下,晓星抱住学成轻声说着对不起,医生蹲下身捡镊子,起身后竟发现病人家属满脸泪光,在大灯下显得熠熠生辉。医生见大小两人神色诡异,猜测必有内情,心中有些沉重。 “来,手放开!检查下。”医生冲小孩说,说完凝视数秒小孩的眼睛。 “乖,让医生检查下。”晓星说完使出力气拉开了儿子的右手。 医生刚揪住耳朵准备伸进镊子,又被学成打了一下。幸亏医生有防备,这回工具没掉。 晓星马上抱住儿子的两手,使出全身的力气,而后故作平静地对医生说:“现在检查吧。” 医生小心翼翼,掰开耳廓,用额镜照了又照,最后无奈地缩回手,撂下器械,坐在了办公桌上。 “是不是被打伤了?”医生假装随意,瞟了眼孩子妈妈。 “是。”晓星捏了下鼻涕,没有多说。 “啊……鼓膜不太规则,明显有瘀血,耳道上也有血渍,出血不多,现在不能确定是穿孔还是其它问题,需要拍片子。”中年男医生望着电脑一边打字一边说,而后抬眼望着晓星说:“今天是周六,耳鼻喉科的检查室没有人值班,可能要等到明天了。” “呃……”晓星迟迟地应了一声。 “会不会导致……耳聋?”片刻后问。 “现在不好定夺,得看检查结果。他右耳听得见吗?”医生自知无法检查,问病人病人亦不会回答,于是只好求助家长。 “嗯……”晓星犹豫许久,答不出来。 “他现在精神状态……不太好,建议先休息一晚,明早过来检查,顺便去眼科查查眼睛。”医生说完微微地摇了一下头。 两人干坐了半晌,医生最后给了个单子,晓星接了单子不肯立刻离开,盯着寥寥数字的单子沉默很久。 “明早来……会不会耽搁了?”晓星红着眼睛问医生。 “不会,你要是着急的话在医院等着,隔壁有个小床,我让护士取个被子。”医生望着孩子意味深长。 半晌,医生又开口,一开口吞吞吐吐:“家长要多关心,孩子这精神状态……我不清楚这孩子以前……先把耳朵和眼睛看好吧,再说吧!再说吧!” 医生说完频频点头,抖着身子。晓星见没办法,抱着孩子站了起来,临出门时,她回头冲医生说:“谢谢你刘医生。” “不不不我……我多说一句,如果……是家暴的话,医院可以检查伤害程度,方便留证,越早越好。”医生说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作为夜班医生,大晚上来看急诊的无非那么几类,经验多了一眼便知。 包晓星出神地望了一眼,没有回应,离开诊室,坐在一处黑暗僻静的候诊区,抱着儿子靠着椅背。想着过去、现在和未来,一时间绝望得好像没了骨头。学成的右眼一直在眨,频繁而快速地眨,他左脸靠在妈妈胸前,伴着妈妈的心跳,在均匀的跳动中,在黑暗的包裹下,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小孩渐渐地放下了捂着右耳的右手,渐渐地抬不起眼皮,渐渐地睡着了,如同在胎中一般。包晓星本想在候诊区坐一会儿喘口气便回家,可见儿子睡着了,憨憨地睡着了,睡得忘记了疼痛,她不忍心叫醒他,于是一动不动地让几十斤重的儿子瘫在她怀里熟睡,好像学成从未长大还是婴儿一般。 80下 堕入谷底老父忏悔 应激反应为母伤心 一到周末包晓棠常睡在姐姐家,一来帮姐姐照顾学成,二来直播做菜有动力,课,洗完澡正准备上床,见姐姐迟迟未归有些纳闷,晓棠打去电话,这一问才知学成出事了。 按照姐姐的吩咐她带了一条厚被子给学成睡觉,另为姐姐带上厚外套和证件、病历本、水杯、充电器、药片这些,连夜打车前往所在医院的急诊室。凌晨一点,晓棠抱着大包小包去寂静的医院里找人,见面后彼此无语。姐妹俩为孩子铺好被子,将学成轻轻放在医院的座椅上睡觉。晓棠去热水房接了些热水,胃痛的晓星喝了几片药,微微舒展麻木的腿脚,而后姐妹俩裹着厚衣服坐在一块。 聊完学成的病情,晓星一言不发,姐妹俩好半晌无话可说。隔了很久,晓棠心中不平,开口自责:“怪我。今天……其实我本来不想去和同事聚会的,要是我不去,学成也不会去那边了。” “别说了。” 晓星握住了妹子的手腕,靠在她肩上,忽地漆黑中泣不成声,急促地啜泣。跟姐姐在深圳这么多年了,从没见她哭得这般狼狈。晓棠不敢再言,抱着姐姐的肩膀亦大泪不止。出现这样的事情,最难过的无疑是母亲了,晓棠真想自己是个男人——高大强壮的男人,好在遇事时使不上脑子使得上拳头。 晓星哭完后胃里又痛,靠在椅子上左右不是、绞痛难忍,晓棠又接了杯开水用杯子当暖瓶给姐姐暖肚子,见不起作用她让姐姐扭曲地半躺在座椅上,她给她揉肚子,好像小时候自己受了凉姐姐给她揉肚子一样。后半夜天更凉了,晓棠好说歹说,终于劝姐姐合眼睡了一会。 这一晚老人钟能也不好受,迟迟难眠,睡一睡醒一醒。他在反思,是不是自己的沉默纵容了今天的这一切。可回首过往,他也是这样打大钟理的,钟理的爷爷同样这般打大自己,为何到学成这里出了毛病呢。老人也怪罪自己今晚为了两百元忽视了孩子,如果这一晚他在家里,也许学成有他保护不会致此。 钟能一方面担心学成的病情,一方面担心自己的儿子。任是钟理多大,他都是他的娃儿,是他的骄傲,是他的第一牵绊。钟理曾是钟家湾的第一个大学生,是钟家湾里最早在一线城市买房子的人,是村里半世纪以来最最有出息的那个人。奈何这几年处处不顺,自小高傲的他如何拾起自己掉在坑里的尊严?老头这些年来一直为儿子捏着把汗。人朝上走易,朝下走更易,难的是几经起伏之后还有心从下面再次朝上走。 咸咸浅浅的泪水中,钟能想到了孩提时的钟理,孩儿那般懂事可爱,那般聪明伶俐。那时候的农村娃大都迷糊,钟理小小年纪竟开口说自己将来要当工程师;他外公七十岁的寿席上,钟理区区八岁竟知道给外公和舅舅敬酒;别的娃儿对上学还没概念时,他有回考了第三名还低头说没考好;有回真没考好,钟能罚他暑假天天放羊并给老牛割一篓草,谁成想这娃儿四十天一天不落,草房里史无前例地堆了满满一屋的青草;在他婆(钟理的祖母)临终那两年十岁刚过的钟理勤快体贴地伺候左右,村里人见了哪个不竖起大拇指夸他是个大孝子…… 回想儿子青少年的光华,老父亲潸然泪下。钟理天性是善的好的、孝顺的懂事的,不过是这些年的失败挫伤了他。哪个人是笑哈哈板着身地走过绝境?谁不是身无分文时下意识地掖住自己掉絮的衣袖?谁不是大病来了满身惨白不愿照镜不想见人?谁不是失败了在黑夜里喝着酒骂着天抹热泪?人生不幸,面相不好自然而然;心境不好亦自然而然。人性黑白交加,没谁在年老以后还纯洁无瑕,倒是岁月的瑕疵更衬得出良善的可贵。 钟能相信他儿子本性良善,他相信钟理一定能挺过这节,一定会东山再起。敢愿孙子将来能够宽容他爸爸的糊涂,菩萨保佑学成长大了、成家了、遇事了能体谅他爸爸这时的荒唐和颓唐;祈祷梅梅她妈念在以前种种别放弃钟理。 老人家这一夜,不是在泪中回忆儿子的万般好,便是在泪中祈祷和忏悔。他忏悔自己曾经对钟理打得太狠,以致暴力延续到了学成身上;他忏悔以前不应该对钟理要求太高,导致这些年钟理走得太快摔了大跟斗;他忏悔不应该在童年的儿子身上一层层附加自己的虚荣和希望,以致误导了钟理的人生;他忏悔在农村那个贫穷愚昧又极度虚荣的地方没有保全好一个孩子的天性之善,反而过早地将他引到大人的名利场中……他忏悔儿子的今天有他的自私自利和好高骛远,他希望他的人生晚年可以补偿对儿子曾经的亏欠,他哭求各路神仙保佑理儿娃今晚别再出什么岔子,他双手合十一遍遍盼着他明早好好回来。 “我儿子是好的善的,他只是犯了糊涂”——老人家在梦里向天申明,一遍又一遍。 闪烁的石城、茫茫的穹顶、凹凸的地砖、斑驳的自行车、沉默的百万汽车、安详的超市、明亮的工地、风声鹤唳的桥洞、霓虹攒动的废水河、崭新发亮的高铁轨道、大肚腩的流浪猫…… 叹。人要叹多少口气,才能解开胸中的郁积? 他不是一个罪恶的人。 钟理相信自己不是一个罪恶的人,可是人生怎么走到了这一步呢? 如果,这次把儿子打死了,那么,葬了他,他陪葬。即便法外开恩,这样污浊的人生也没有意义了。毕生的忏悔不过是在堆积一个笑话。所有讲出来的忏悔无不是美化自我的托词。 如果,这回把儿子打伤残了,那么,他会花一生时间去医治他、照料他。反正自己的人生已经没了目的地,照顾儿子倒是能支撑他活下去,就像老汉(指父亲钟能)一样。人生总得找着一个高于自己的目标,才能支撑卑微的自己超脱地奉献、充满希望地前行。 如果,天可怜这次没有烙下残疾,学成或晓星只是此后不再理他了或者分道扬镳了,也没关系。人生无非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恩怨情仇、悲欢离合,既然都得经历,不如早来早解脱。活着最苦不过怨恨别离,反正他已成行尸走肉,苦甜皆受。 酒吧的喧哗、急躁的影子、等待的野狗、转角的刺眼路灯、天桥下的离人梦、钨丝上燃烧的激情、空调声里的失眠、鞋垫上的石子、午夜绽放的白色花儿、不再动弹的死老鼠、石雕塑里溢出的锈水……前路幽暗,不知身处何地。钟理用夜行十公里来催发清醒,思索了十公里,他依然浑浊不明。 他始终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受不了儿子在卫生间玩——躲着他还是害怕他?他想不通自己为何失控时总是打人——因为从小被这样拳打脚踢吗?酒精麻醉的永远是身体,而非意志和思维。他很清醒,一直很清醒,却清醒地失控。他明白一切的逻辑,面对现实他依然失控。 他不记得从何时起开始打儿子?他不清楚打过孩子多少次了?他总以为没事总是心存侥幸。他为自己解脱,自己打得并非是最严重的,小时候有回他回家晚了被父亲打得满地打滚;隔壁邻居的小孩因割草少割了几搓被打得哇哇叫,五年级不小心弄坏了两块钱的钢笔堂哥被大伯打得在外面过了一夜。 谁在耳畔吹箫?谁在头顶打鼓?谁在大地上卷起拂袖引来飓风? 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地上有多少座雄山?井然的楼群中为何没有一条畅通无阻的大路? 千尺石崖,为何挡住我的去路?脚下厉鬼,缘何拉我入地狱?天堂的激昂和静穆今夜为谁而备? 内疚侵染全身,将他染成黑色的幽灵。是什么打开了他心中恶魔出现的开关——失去晓星的顾忌?被社交孤立的自尊?被儿女疏远的愤怒?被老父扶持的羞惭?待业多年的失败?无法重新开始的自卑?被邻舍看低的自负?被傲慢毁坏的人生?被酒精麻醉的大脑?被年龄追逐的无力?被贫穷再次击垮的不甘?被美满家庭即将破裂的冒犯?被儿子惧怕所带来的征服感?被社交网络绞杀后的错乱情绪?被绝望未来映射的惶惶不安?压抑积成暴力的天性使然? 谁拖他入黄泉?谁拉他赏日出?谁愿与他通行?谁愿竖耳倾听?急促的心跳因谁而喜?揪心的疼痛因谁而起?冰凉的躯体为何一半堕入死地一半还在喘息?沾满污泥的双脚,为何一只断裂一只化成石块插入黄泉?前方暗黑无边,为何这只断裂的脚还要前行呢? 仰天闷叹,钟理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为施暴者,可是生活的剧本一步步地朝着他不希望的方向走。 这几年钟理不知道儿子怕他吗?当然知道。每当他们父子俩在一处时,学成总是待在离自己最远的角落;每当他抬头找学成时,儿子永远一双小眼睛盯着自己;每当他起身动弹时,学成无不会习惯性地抖一下。 他为何而暴怒失控?怒儿子总是悄无声息地从他眼皮底下消失?怒自己使儿子像羊见了狼一样地对他?怒自己愚蠢到用暴力将儿子拉到眼前?怒自己数次咄咄威逼后最后朝儿子施以拳头? 多么失败啊!儿子宁愿坐在角落里冰凉的地上,宁愿躲在楼上阴暗老旧的厕所里,也从不会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椅子上。腹内火辣辣,胸中一团刚硬。一个父亲在用暴力强迫儿子亲近他——迷之可笑。 年纪大了,膝盖每逢弯折会发出响声。终于在一处路边长椅,他坐了下来。这几年钟理过得很不好,人们只看到了山南面的凌乱荒芜,却看不到山北的黑暗潮湿。每一次打完孩子,他只会更痛苦更内疚。他从暴力中得不到任何安慰或快乐,但他还是冲动地伸出拳头。打,成了他这荒谬岁月里的唯一表达。 一如既往,他开始抽烟,一根一根地抽。如同昨日此时,他开始一根一根地数烟头,一件一件地数衣服,一下一下地数车灯投来的光束,他似乎唯有在数数时是平静的。 死水一潭的日子,数数可以拆分焦虑、缓解压抑,这小伎俩是从他数刷牙次数开始的。后来,他开始数被他按似的蟑螂,数毛衣上的条纹,数被子上的花瓣,数洗衣机转了多少下……在数数中,他渐渐安详平静。 起床和睡眠,成了钟理的克星——白天起床和凌晨入睡对他而言如坐针毡。好在数数帮他攻克,数着数着进入梦乡,数着数着睁眼看光。时间长了,他总是习惯午后起床时用一根烟的时间数烟盒上有多少个汉字或数字;习惯于凌晨三四点躺在床上数路上有几次鸣笛、几回绿灯。 人生如何走到了这步田地? 琴叶榕的庸俗、书店里的功利、大象体表褶皱的岁月、咖啡色长发中的油腻、尸体上的红唇、教堂外的肃穆、教堂内的虚伪、长椅上的绣水、丹顶鹤的优雅、野花的问候、星空的忧伤……今夜,他经历了什么。 他非得掌控一切,最后他失去了一切。他受不了一切逆反自己的,但他能反抗的逆反只有儿子的。 水母今夜在欢游,森林今晚不灭灯,酒吧宣布不停业,灯光连到日出东,今晚荆棘树邂逅了金桔树。 北风徐徐的崖边,崖边的老槐树,槐树的半截年轮,年轮上盛开的白色洋槐花,花心的小蜜蜂……草原上坐卧的麋鹿,麋鹿头上的铁树,树下的琴声,琴声中的海浪,海浪中的那双脚……被小草选中的城市,城市里的臭水河,河边的高楼,高楼顶上的双脚,脚下的千丈瀑布,瀑布下的红色喜字……今夜,他去了哪里,他看到了什么,他听到了什么。 他一直梳理不清他们父子间的情感,他魔怔地被愤怒操控一次次地伤害他,他内疚地被道德指责反过来一次次地讨好他弥补他。他意欲紧紧地抱他在身边,最后一次次地将他推得很远。学成一次次地宽容自己,他却天真地地将宽容看作侥幸或应该。他一直在做暴打与宽容的数学题,实际上这是一道伦理题。 孩子不爱父亲,匪夷所思。父亲暴力儿子,肆无忌惮。 这一夜,那一掌,他们父子将决裂。 周日一早七点多,医院里渐渐有了动静,晓棠出去买早餐,晓星起来给儿子盖被子。八点多医院的护士和收费人员来来往往,门诊大厅有了咨询或取号的病人,学成被吵醒了,晓棠收拾被子,晓星原本想让儿子多休息会,自己独自缴费排队让小姨陪着他吃早餐,奈何学成不愿意,妈妈一走他就哼哼,妈妈去哪儿他去哪儿。上午十点多做完各项检查后见到了耳鼻喉的另一名医生。 “这是鼓膜穿孔呀!”女医生举着片子看了半晌。 “嗯。” 放下几张检查报告后医生平静地开口:“呃……有耳聋的可能性,先开点药养一养。三天后再检查,如果自行愈合不理想的话,要考虑手术修补了。” “三天后是下周三是吗?约您还是昨晚的刘医生?”晓星问。 “都可以。” 医生一边打字一边冲大人说:“他这耳道要清理一下,我看孩子特别紧张,从头到尾都没看我。” “没事,我……我抱着他,他有点反抗,害怕。” 晓星抱住以后,医生准备好后刚一伸手,又被学成打了一下,如此三番,最后在晓棠的帮助下医生才小心翼翼地清理了耳中的瘀血、异物。原本三分钟的处理医生这回用了二十分钟,满身汗的医生完事后松了松身子,扔了器械,摘了手套。 “哎呀……搞得我也紧张呵呵……没事的啊!回去后不要用力擤鼻子,注意保暖避免感冒,家属不要擅自点药或者冲洗耳道什么的。” “是是是!” “还有,三天后一定要过来再检查,家长不要忘了哈!”女医生的声音甜美柔和,如沐春风。 “好的好的。” 医生写完单子以后将四张单子交给晓星,签字后握着笔冲大人说:“昨晚的刘医生医嘱上写着眼睛也要查一下,我也建议查。孩子右眼有点出血,要查下眼底的。” “嗯嗯。” “那我给你转到眼科那边好吧!” “好,谢谢医生。” 如此,晓星拉着孩子、晓棠抱着东西离开了耳科诊室。十一点见到了眼科医生,午饭后做完了眼科检查,下午眼科医生看到检查后诊断眼底完好,确定频繁眨眼是由眼睑受外伤引起的,最后开了一管消炎药外部涂抹。 下午五点,三人坐车回到了富春小区。晓星在房间陪儿子睡觉,晓棠在厨房做晚饭。六点多孩子爷爷过来看望,大人见面无话可说,老人进了房间后学成躲在被窝里有些抗拒,不想见爷爷。老人好说歹说,见孙子还是不看见他,最后抹了几滴泪,默默地出来了。问完病情,翁媳两无一句可多聊,钟能于是开口要走。 “现在还不知道咋样,如果做手术的话,到时候我上班又照看……”包晓星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你有啥事随时说,我那边马上请假。先给娃儿把病看好,你嫑有压力,嫑有压力。”钟能出门前叮咛。 两人无言作别。 钟能回到铺子里以后,又给儿子打电话,依然打不通。想想儿子,想想孙子,老人困顿至极,惶恐间给老伙计打电话解闷。 周日晚上,老马正在给漾漾和仔仔剥板栗,听这么一茬子事儿,浑身来劲了。长达二十分钟的倾听,高屋建瓴地安慰,掏出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论证儿孙自有儿孙福。两老汉的视频电话打了一个小时,钟能最后气顺了点,二老约好明天见面喝酒,这才撂了这通电话。 “那个钟理又打人了!这回打得不轻!进医院了,你叔说是耳朵鼓膜破了!”老马打完电话来到桂英房门口搬运。 “你说啥?”此时桂英正在给女儿剪指甲,听这么一桩事,似冰块浇头。 “娃儿被打坏了!精神也不正常咧,见了他爷哇哇地叫,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不见人。”老马比划。 “你说学成吗?”桂英坐起来问。 “是啊。” “哪天的事儿?” “就昨个儿!他妈在医院待了一晚上,今个在医院查了一天,反正打得不轻!耳朵有聋的奉献!你叔说恢复不好了还得做手术呢!” “我的天呀!”桂英起身来,光着脚穿着睡衣在地上走来走去,挠挠头、抱抱胸,皱着眉长吁短叹。 “行了我知道了,我待会问下星儿。”桂英冲父亲摆摆手。 “诶!你现在可别打,你叔说娃精神不好,她妈也状态不好——气得或是累得,你过两天等好些了再问。”老马嘱咐。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 桂英将漾漾抱下床,放在门口说:“姨姨家有事,妈妈忙一会儿,待会让爷爷给你讲故事吧!”说完亲了几下漾漾,敷衍几句,送走爷俩,关上房门。 绕床踱步几圈,桂英给晓棠打去了电话,询问病情。这才知学成果然受了伤,她急于安慰晓星,被晓棠再三劝阻,最后无奈地挂了电话。晚上睡觉桂英一方面后悔昨天没有按约定带两孩子去油画村画画,一方面想着明天带着漾漾去看望学成,让孩子开解开解孩子。 快十点时,晓星请了明天的假,服装店和饭店两边都请了,同时也朝学校老师那边请了假,打算明天多陪陪儿子,好让他尽快回复。这头钟雪梅晚上八点多例行性给弟弟和爷爷打电话,忽地听到电话里爷爷哭哭啼啼地一番讲述,心里沉重。临睡前和小姨聊了半晌,一夜担忧不平。 晚上吃饭时学成死活不出房,躲在被窝里把自己裹住,晓星最后端着碗进去喂,喂了半小时才把这顿饭吃了。九点多,晓棠想进房间看看学成,学成一见外人靠近呜呜地叫,然后再次把自己包进被窝里。 姐俩个看傻了眼,不知孩子见了自己人为何这种反应。晓棠提着嗓子哄了好久、说了不少甜蜜话,学成始终吓得抱着妈妈的大腿发抖。晓星揪心不已,一开口语无伦次、两眼涌泪,只好摆手让妹子赶紧关门出去。想到这一路上学成的种种反应,作母亲的浑身冰凉,如天塌一般。 81上 一家出事几家照应 领导吵架员工八卦 “星儿,学成怎么样啦?我昨儿听叔说的……” “不太好。医生建议先自行愈合,愈合不好的话再做手术。” “哦……” “耳朵倒是不怕,现在娃儿这情绪……从周六晚上到现在,一句话没说,一句话没说!早上我用他以前爱耍的玩具逗他——恐龙、象棋、金钢、机器人……一个都不要!哎……一直发呆发愣,不愿开口说话。” “娃儿这回是真受伤了,心里不好受,不知该咋办。” 十二月十六,这天周一,上午十点多马桂英一大早打过电话开门见山地问候,包晓星在厨房里捂着手机小声说话。数秒沉默后,女人抹掉右眼的泪,平静地开口。 “应该是受了刺激后……起了应激反应吧。” “可能是。我小时候不知干了啥被打了一顿,打得不轻反正,我一个人委屈得跑到沟里哭,哭到天黑了不敢回去,最后被我大哥寻见,后来好几天没开口说话。现在说起来挺搞笑的,那时候委屈得很,人家马村长后来有一天特别无辜地问我为啥不说话,哼哈!”桂英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和现在的父亲,有些恍神。 “嗯,真是伤心了吧。现在听医生的,观察两天再去检查。” “那你上班怎么办?”桂英问。 “我昨天请了今天的假,今早请了明后三天的假,这几天全陪着他。” “实在不行错开,让梅梅她爷白天带,你晚上带。”桂英建议。 “嗯,三天后不行的话……再说吧。” “你没跟钟理聊——聊聊那天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呀?”桂英和所有人一样,都在质问这件事的源头。 “他要是能聊,就不会有今天这些事了。学成现在连他爷爷都不想见,更别提那天的事情了。我打算……等娃儿好了,生活调整调整,以后不去那边了。”晓星左眼泛红,左手拄着厨房的吊柜抬头轻叹。 “星儿啊,你不要总是回避问题,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该断就断,当断不断的……”桂英欲言又止。 “我知道。” “呐……晚上我带漾漾过来看看学成怎么样?让娃娃们接触接触,说不定能开解开解。”桂英提议。 “呃可以……还是算了吧,学成现在连棠儿也不见,一见外人反应很大,过两天再来吧。”晓星满脸晦暗。 “行。明个儿再给你打电话呗。你趁着这两天不上班,好好睡几觉,养饱精神,现在全靠你撑着呢,身体保养好,打起精神来!过两年梅梅工作啦给你添份薪资,再添个有钱的女婿哈哈,好日子在后头呢!”桂英爽朗大笑,笑得晓星额头上飘过一缕白云。 挂了电话,晓星回到房里,静静地坐在儿子身边,把公公从铺子那边带来的仔仔哥哥送的乐高放在儿子手边,这是学成近来最爱的玩具。谁知学成一见乐高,伸手一扫,将乐高全推到了地上,然后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用指甲盖刮床单。晓星不言,呆滞片刻,从地上捡起乐高后放在一旁。她轻轻躺在了床边,头挨着小孩的腰身,手搭在学成的膝盖上,就这么过了半小时,彼此心里方才平静。 桂英挂完电话正盘算哪天下班后带着漾漾看望学成,思忖间听到外面有动静,抖擞一听,有人吵架。马经理出了办公室,在门口左右张望,公共办公区的同事跟她一样,个个莫名其妙、议论纷纷,眼神却投向一处——老钱总的办公室。马桂英隔老远看,有两个人像皮影戏里的小人一样你伸一下手、我伸一下手,抑或像两只站起来的猫咪练习拳击,颇有看头。 观望了一会儿,想起老钱总近来不在深圳,马经理下意识地将眼光瞥向了自己的展会业务部,隆石生、黄立雄、赵茗、杨越等几个老同事也远远地瞅着她。马经理走向自己的部门,停靠在杨越杨姐的办公桌前。 “咋地啦杨姐?”马桂英八卦脸地小声问。 “还不是为裁员的事儿!”杨姐笑着摇头。 后面的雷春岩站了起来,双手插兜,下巴朝向老钱总办公室说:“人事处的要裁掉胡一桐,那丫的不乐意啦,扬言要去劳动局告公司。李姐想息事宁人,按照正规流程n加一赔偿,脚蹬子不乐意了!这不正吵呢,哼!” “这次裁的不少,好些老员工呢,脚蹬子盘算着要起了这个头,被裁的全按n加一赔偿的话,支出可不小呀!光后勤的老唐一个人他得赔个十几万,人家跟着老钱总干了二十五年呀!”杨姐办公位左边的高白冰拍着桌子说。 “人家赔偿好歹是按基本工资的n加一走,咱这些业务基本工资两千!哎呦哈哈!”隆石生对面的赵茗冲马经理抱怨。 “咱又不是吃基本工资的!除了新入门的,哪个做业务的靠基本工资过活?”在部门里财大气粗、倚老卖老的隆石生向赵茗翻了个白眼。 “那也是钱呀!别不拿小钱当钱!”杨姐对面的黄立雄杠了声老隆。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微微一笑。 “刚才是不是拍桌子啦?吵得这么严重?”马桂英耸着肩膀指着远处的影子问众人。 “反正展会这边归李总管,其它部门裁多裁少跟咱无关!领导们爱怎么吵怎么吵!”雷春岩一脸冷酷。 “哎……被裁的都是一块共事的,说被裁就被裁了。”杨姐失落又惶恐。 “杨姐这可是职场呀!没被裁掉的那些这会儿不知多庆幸呢!”黄立雄说。 “喝茶喝茶!该干嘛干嘛!”隆石生说着提着茶壶冲马经理抖了一下,意思是去她办公室里烧水煮茶。 马桂英点头同意,而后和其他人继续闲聊。几分钟后听领导吵完架马经理赶紧回办公室,在办公室里又和老隆聊了半天。 下午两点,老马打电话托致远今天接漾漾放学,以便他腾出时间去看钟能,结果致远有事,老马只得推迟。 原来,今天何致远有一场非常重要的面试。为了这场面试,他周末专门买了一身比较正式的衣服。上周三老同事邓仁辉给他打电话,说是深圳一所职业技术大学的校长办公室有个行政职务的缺口,对方对学历和文笔要求非常高,邓仁辉合计致远条件符合,又朝那边的熟人打听了一下,晚上催促致远准备简历,结果周四便有面试电话打来了。周五面试了两轮,双方皆合意,继而约好本周一校长进行最后一面,如果定了,致远以后便可以在高校做行政工作了,如果意图做本行继续教书,也可以内部慢慢调整。 两好友如此一番盘算,觉希望大有。今天周一,学校那边约的是下午三点面试,奈何付校长周一行程紧密,一直没有面试时间,何致远只得抱着包包和简历坐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的椅子上耐心等待。 下午四点接了漾漾,老马带着漾漾叫上行侠,一块坐车去找钟能。到地方后钟能还在街上上班,两老头加一小鬼一起帮忙打扫,三下五除二很快完成了今天的工作。随后老马去周边买酒和肉,顺带给漾漾买了个热包子;行侠找了处绿油油软乎乎的城市走廊公园作为三人约会的绝美场地。五点半,三个老汉终于盘腿定气坐了下来。 卤猪蹄、酱牛肉、芹菜花生米、皮蛋拌豆腐、三个肉夹馍、一瓶西凤酒——老马这次为了钟能可是花了血本。三个人在广告纸上将菜铺好,先吃起了热乎乎的肉夹馍,漾漾靠在爷爷怀里望着公园不远处的风筝神游。 “你这娃儿乖呀!这么不闹腾!给个包子半天没动静。”行侠摸了下漾漾的下巴夸赞。 “嘿嘿!我娃儿一天天傻乎乎的,像她外婆和二舅,性子不闹腾,乖得很很!”老马骄傲得满脸开花。 见钟能无声,老马赶紧指着菜说:“牛肉好吃,能你多吃些。” “好好好!”钟能点头。 “我就爱在这敞亮的地方吃饭,在馆子里吃不敢说话,咱嗓儿一大影响人家!”行侠吃得满嘴油。 “人家出门吃啥?麦当劳、薯片、可乐;咱吃的这是啥?烧饼、猪蹄、白酒!我刚在村里给娃儿找包子时发现人家也卖咱屋那馍(馒头),本想买七八个,我一寻思,在草地上啃着馒头吃不好看呀!罢了罢了,咱别给人家深圳丢人,来个外国人还当咱是流浪汉呐!”老马调侃,三人轻笑。 “我上星期去看天民,他身子好了点儿,现在自己能吃饭了。好家伙!你俩是不知道,俊杰给他大(父亲,指马天民)在房子里安装了一个坐便器,搁在床边,走专门的管道!猜猜花了多少钱?”行侠在空中抖着筷子,一脸狰狞地卖关子。 “多少?”老马鼓着腮帮子问。 “纯坐便器是七千多,这没啥,贵的是俊杰请人设计了一个管道——专项管道,只这一个管子花了三万七!三万七呀!我问俊杰咋那么贵,俊杰说是找人设计的、定制的,他是托朋友介绍的,还比一般人价钱低呢!我·日·他妈!就为他大上个厕所,人家花了五万元!诶呦我的爷爷呀,咱是没这好命,人比人气死人呐!”行侠说完咧嘴摇头。 “俊杰确实有钱,你子马斌要是有这条件,给你建个十万元的茅坑也没啥犹豫的,娃儿根子上是孝顺的、懂事的,只不过一时半会卡住了!你想马斌一个人养着一家子六口,娃儿压力多大!人比人是气死人,照这说你行侠的条件早不知气死多少人了,咱屯里多少老汉老婆连看病的药钱也没有,前段儿樊伟成为啥走的?你要是逢上一个赌徒的子或者是农村没出息的娃儿,谁晓得你现在命在哪儿呀。知足是福、知足是福,你说这啥意思?”老马瞪着行侠,声东击西。 “是归是!心里不平嘛!”马行侠拐着音,拍着老哥的臂膀嘿嘿笑。 “取你阳寿十年整,换个五万的坑坑,你乐意?” 三人大笑。 马行侠又聊了半晌自家那些鸡毛蒜皮的拧巴事儿,草地上的饭快吃完了,西凤酒也喝了半瓶子,忽地聊起马斌媳妇双十一买东西,行侠又扯开嗓门滔滔不绝。 “啊!你(指马行侠的儿媳妇)前后花了两万三,给自己买了将近一万元的裙子、外套、化妆品、靴子,给俩娃买了七千块的衣服、玩具、日用品、书包,给家里添了四千元的电器,给我马斌就买了两双鞋合计一千块,给我老两口呢?说是买了十来件衣服,拢共花了不到九百,一件摊下来五六十块,好意思吗?你是打发叫花子吗?你个壮年人天天不上班、不见人,穿那么好的衣服干啥!深圳冬天十几二十度用得着穿靴子吗?还半米长的厚靴子,带绒的!她是脑子被门挤了吧……”行侠一旦抱怨起儿媳,立马成了砍树的吴刚——喋喋不休、没完没了。 有些人的抱怨是抱怨,有些人的抱怨听起来像炫耀。钟能心里沉重,蓦地搓起来眼窝、鼻翼。老马见状拍了下行侠的膝盖示意他别说了。 “咋?这是咋了?我刚说啥了?”行侠见对面的钟能流眼泪,一脸懵逼,摊着两手。 “他家有些事,心里不痛快。”老马解释。 “我说嘛!今个能来了一句话不说。为啥呀?为啥呀?”行侠弓着腰左右问。 “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嫌你子没主意听媳妇的,我家里是我子主意太大,心气太高,这几年弄得下不来台。上星期六,理儿(指钟理)一动气打了老二后,那天一晚上没回来,我担心得睡不着,怕他出啥事。今个儿一天我打了七八个电话,给他伙计老陶也打,还是没影子,你说担心不担心。这娃儿四十多岁了,还是不懂事!”钟能一边说一边戳着草地。 三人沉默,漾漾发现异常,提溜着黑眼珠子,轮番盯着几个爷爷看。 “他现在到底是啥问题?脾气大没人治?还是要这样子一直堕落下去?”老马皱着眉问。 “哎……我也不知他咋想的。这几年,他很少跟我说话,跟家里谁也不太说,跟她媳妇分着睡已经分了好几年了,市场里人都以为他两口离婚了呢。今年这铺子,生意不行了,他更消沉了。我要是哪天不在,他连吃饭睡觉都不能自理!” “是不是离开这圈子能好些?比如说……叫他去其它地方——广州、东莞或者咱西安,换个环境是不是好些?”良久,马行侠问。 “哎……鬼知道呢!现在媳妇老小在深圳,他咋走得了呢?”钟能摇头。 “能啊,不至于!咱几个老汉是一个地方出来的,有困难就开口!中国历来是关系社会,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星儿她妹子在边上呢,英英也在呢,轮不着你个老汉操心!哭哭咧咧的有啥用?把自己管好,多干几年是几年,你不是要把梅梅供出来才罢休吗?你瞅瞅你现在,上班才半年,身上这不好那不好的,你要倒下了还给人家娃娃们添麻烦呢!心放宽心放宽!天塌不了!塌了有人完给两人倒酒。 喝完酒行侠开口:“咱属平头老百姓,小事当大事,大事当天塌。现在这年代多好呀,好活赖活也比上个世纪舒坦!马斌周末说他一同事,上周一投资被骗了三百一十万,前两天骗子被抓住以后,宁愿坐十年牢不愿吐一分钱,你说他同事亏不亏!你是没见那些个家道没落找不着工作的、抑郁自杀的、活不下去把孩子送人的、生意亏了官司缠身的、莫名其妙得绝症的……人家那遭遇才叫不幸,咱家里这些婆妈事儿,叫家常事,叫过日子!” “出灾难是不幸,日子穷也是不幸啊!”钟能说。 “人不能老看不好的一面,好坏都是过日子,受了苦才知甜滋味。人生这么长,起起伏伏很正常。再说个人有个人的命运,任是谁这辈子他都得遭点罪!不遭罪咋能抗事呢?咱三搁学成这么大时连顿饭也吃不着,还不照样熬过来了。天无绝人之路,指不定这劫以后,学成或者你子、梅梅或者她妈会出个能成的人,有本事的人全是被逼出来的!”老马咬字清晰。 “往后是往后,眼下过不前去呀。梅梅上学、学成看病、几口开销,花钱跟流水一样。光说我娃儿昨天进医院,耳朵检查眼睛检查一气花了两千七,三天后又得查!日子紧巴巴,哪敢出岔子呀!前段儿国庆,学成他们班老师组织活动,开口要三千,星儿嫌乱花没让去;十一月老师说集体爬山,衣服帽子包包车费餐费合计八百,他妈又没让去;这回十二月老师组织学生们出去秋游,需要家长全程陪同,这回不花钱,可没闲人呀。娃儿心里不高兴,嘴上从来不说,多懂事啊!这么好的娃儿,你说他钟理也能下得去手!”钟能说完深深地低下头。 “命不好真逢个逆子,咱也没办法。”行侠开口。 “他心底里是善的。”钟能又回过来解释。 “给他们这辈儿人定性——早着呢,我英英还没上四十呢,马斌小些,钟理大点,搁现代社会算青年人呐!一般人看起来好像三十岁前后命定了,我说啊不一定,还得往后推,四十岁以后命运高低才慢慢成型显现出来。我转运是在五十岁当村长,戏里的刘备二十八织草鞋四十八当皇帝,吴承恩五十多写《西游记》,姜子牙七十后才出山!哎呀好事多磨!好事多磨呀!” 几人聊着聊着天渐黑了,菜吃完了、酒喝光了,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八点整钟能提着老马和行侠送给他的水果、食品直奔富春小区,好东西一口没吃全给了孙子。回到农批市场里已经快九点了,他坐下还没歇多久,儿子钟理回来了。 父子俩见了面,老人起身把沙发让给儿子坐。钟理坐下以后,彼此瞪了一眼,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娃儿耳朵有点问题,星儿带去看病了,医生能解决,可能要做手术。”干坐了许久,老人先慢悠悠地开口。 钟理低头不言,却听得字字真切。 隔了几分钟,钟能又说:“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嫑再动手了,娃儿小,受不了,打坏了这辈子咋办?” 老汉说完,提袖擦泪。钟理看不下去了,双手插兜,沉甸甸地上了楼,他整整两天没有睡觉,天知道他这四十八小时去了哪里、走了多少路。 “你吃了没?吃没吃?”见儿子浑身虚脱,钟能扶着栏杆仰头问。 钟理不答。 “我给你弄些饭,你吃了再歇啊!” 说完这句,膝盖酸软、连打哈欠的老人身上来了劲,在厨房三下五除二做了一锅酸汤面,十点钟满头大汗地端上楼去。推门进去后,钟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黑漆漆的屋子里一股子酸臭味,老人开了灯,将香喷喷的面条放在床头柜上。 “趁热吃!底下还有,你吃完了我再舀。”钟能坐在床上盯着儿子的双眼。 钟理两眼呆滞,唇鼻间好像没有气息。 “这事,过去了!嫑再想了,以后好好对娃儿。” 良久,又说:“理儿啊,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想想办法,做啥都成,再这样下去你迟早废咯!” 老父亲说完,轻轻地啜泣。 几分钟后气息平稳,他带着哭腔劝儿子:“只要你好好的能再起来,将来星儿和娃儿会原谅你的。” 钟能凝视儿子,额上皱纹沉重,双眼深如海底。中年人听不下去了,转身侧躺,背对老父。 “我出去了,你趁热吃,赶紧吃!” 老头说完拍了下钟理的小腿,出了房子带上了门。一切寂静了,钟理鼻头有点酸,也许是因为床边的那碗他最爱的酸汤面。 有些人是狐狸,高翘尾巴浑身得势,走来带着风传着笑;某些人是大象,原本雄浑却低头走路,大眼睛紧盯着脚尖;有些人是长颈鹿,看得到远方看不见地面,走过时云里雾里地飘晃;有些人是猫咪,双眼萌魅体态可爱,后半身一扭一摆地总想俘获什么……何致远还坐在校长办公室外的楼道里,耳听各色人等来来往往,眼见男男女女进进出出,有些迷糊,时而犯困,熬过了晚饭时段儿,人渐少了些。 晚上八点,明亮的楼道里,又走来一人,其行走姿态远看如牛优雅,再瞧如熊自信,近观好似成年袋鼠极富弹跳力。何致远赶紧戴上眼镜,见此人西装革履、板寸发型、中等身材、双眸炯炯,他从气态判断这人该是职业大学的校长了。正犹豫着怎么打招呼时,那人已经穿过他进了办公室。明亮的大办公室里,内侧是校长的超大办公位,中间一南一北两个办公位是校长秘书的,外侧靠门处有六个小点儿的办公位是校长助理和行政人员的。 秘书朝付校长讲完缘由,付校长约何致远进了校长办公室。两人彼此打眼一望,均有些吃惊。付校长看起来好似三十出头特别年轻,何致远乍一瞟有些超过年龄的老气。自我介绍完了以后,两人闲聊起来。 “何老师你以前没接触过行政事务是吧?”付校长捧着何致远的简历谦恭笑问。 “是。”何致远有些拘谨。 “秘书说您写的文章特别好,我能看下吗?”付校长伸手讨要。 何致远递去几篇他以前发表过的文章——文学的、教育理论的、教师心得的,曾作过老师的付校长认真看了几分钟,而后一番称赞。两人聊得很好,面试时间超过了二十分钟,结束后秘书送何致远进电梯时笑着暗示他面试很顺利、很快出结果之类的。何致远一听这话,肾上腺素飙升,一路坐在地铁上好似坐在宇宙飞船上一般,止不住地乐。 自打仁辉上周告诉他那边有个缺口后,何致远兴奋至极,连续数天处于一种极端的巅峰情绪,每晚睡不着老幻想自己做校长助理以后如何如何工作、有怎样的前景、多受人尊重……多年松弛的大脑这几天好像被拉到了最大张力,循环往复的荣耀画面在大脑播放到凌晨两三点才按暂停键。 晚上十点,桂英洗漱完上了床,好不容易拨通了老公的电话,想跟他聊聊最近公司的八卦还有钟理和学成的事儿。奈何致远压根神不在线,想跟妻子分享面试又没到火候,独乐乐又绷不住所以老是走神。马桂英想要的聊天变成了单向度倾诉,女人顿感没趣,放了两句冷话挂了。致远听那头妻子主动挂了,心中怏怏不安。 天不凑巧,何致远等了整整三天毫无音讯,最后向邓仁辉打听后才知他被拒了,拒绝的理由是他年纪太大了。是啊,谁会雇佣一个比自己年龄大整整十岁的下属呢。这次面试后致远心灰意冷,好几天没再投简历。 晚上九点多,钟雪梅给妈妈打电话,母女俩聊起弟弟的耳朵各自叹气。雪梅提议要跟弟弟聊天时,晓星举着电话放在儿子左耳旁边,百般温柔开导,学成根本不睬,母女俩最后失望地挂了电话。 晚上晓棠加班回来,给学成买了好些玩具和零食,提着东西到房间以后,晓棠跟往常一样左逗一下右摸一下,原先姨甥间亲热的游戏现在成了冒犯,当学成狠狠地将小姨逗他的玩具摔到地上以后,姐妹俩再次傻眼。晓棠揪心地出了房间,晓星望着儿子含泪发愁。 81中 悠然外公享受新生 欣然探望反被掴打 今天是二零一九年十二月十七号,农历十一月廿二,己亥猪年丙子月戊子日。今日宜开业、结婚、入宅、领证、开工、出行、开张、旅游,忌装修、动土、订婚、安葬、上梁、作灶、求嗣、破土。 老马撕掉昨天那页,扔进了垃圾桶,取来水烟筒,填充烟末,点火吸了起来。此刻是早上六点十分,天还未亮,一点不冷。大雪早过,这星期天是冬至了,老马穿着一条灰色的运动裤,上身短袖加件薄薄的防风服,中午热了还得脱掉。不知北方此时冻成何面目了,路上铺了几层雪,地上渗了几层冰。南方这天气四季常绿,绿得人忘了时间。 吸了三锅烟,身上来劲了。老马起身去烧水,给两孩子的保温瓶装好水,给漾漾和桂英冲豆浆,给小探花收拾书包找袜子,给娘三个揽走脏衣服,最后得空了给自己洗把脸、擦擦鞋、刮胡子……快七点了,仔仔背上包带好东西匆匆走了;七点半桂英出来了,喝了些东西而后洗漱化妆出门了;她一走,老马这才去屋里叫漾漾。 按往常的德行,叫个五分钟是起不来的,老马只好在漾漾屋里放秦腔戏。后取来桂英的小喷壶朝酣睡的漾漾头发上喷水,把她乱翘的头发先梳理梳理。等小人彻底醒了,老马开始为她穿校服、喂吃喝、洗脸……收拾完后,漾漾人出门了,魂还在床上。老马提着大小东西抱不了她,跟平常一样拉着踏板车,车上蹲着主人公,爷孙俩如此这般前往幼儿园。 “瞅你这头发又长啦!跟狗尾巴草一样乱摆!” 风一来,漾漾的头发随风起舞,跟吹散的鸡毛一样,老马频频回头,瞧着发笑。早困的漾漾无动于衷,两眼不眨。 “晚上爷带你剪头发去,再剪个上回的蘑菇头。” 老马自顾自地说着,没多久到了幼儿园门口,见头发太乱,老马又朝手心里吐唾沫,准备用口水将漾漾耳后那撮飞天毛按下去。漾漾忽地来神,扭摆着哼哼着躲闪开。 “嘿嘿……成成成,你不嫌丢人你就这样!” 老马嘿嘿笑完,将自己身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挪到漾漾身上——黄绿小书包背在漾漾后头,粉红色儿童饮水杯挎在漾漾左肩,小饭盒交到漾漾右手上,这两天最爱的小黄鸭重交到小主人手心里,擦汗的小毛巾塞到漾漾后背的衣服里……交接完毕,小人儿踩着迷你碎步迟钝地进了教室。 老马两手一拍浑身自在,扛着踏板车去村里找早餐吃。终于完成了今天的一半大任,吃完早餐老马半忙半闲地回到家里,空荡无声好个沉闷。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吃午饭、一个人睡午觉、一个人听秦腔……漫漫无聊,只念起下午四点的任务勉强能提提心劲。算计到自己的烟叶快用完了,老马直接给老二兴盛打电话,叫他去黄河滩的那家人那儿去买,顺便又捣鼓着给两娃儿整点啥好吃的打打牙祭尝尝鲜。 “你去买点桑葚干、野柿子啥的,给娃儿们尝尝味儿!”聊完正事,正准备挂电话时老马紧急吩咐。 “野柿子没有硬的啦,这季节早成柿饼了。”马兴盛回。 “有哩!你最近多到会(农村的集市)上跑跑,有呐,只是人少见罢了。实在没有的话买些野柿子饼也成。哦对了,有鼻涕枣、金樱子啥的也顺便弄些。” “成。” 简短沉默,兴盛以为无话可聊意欲挂电话时,老马又喊:“等下,还有呐!哎……你寻些艾叶,包个两三斤,给英英泡泡脚,她老是喊脚疼。” “嗯,我记着咧。” “有好一点的牛肉干也弄些,其他家的不要,只要东高原会上的那个老汉那家——斜眼窝老汉。那人弄得牛肉干味道好,其他家的不要买。”老马挠着白头发说道。 “哪个老汉?”兴盛问父亲。 “就那个……矮个子,七十多,戴个蓝帽子,两眼珠子瞪不到一处。那人要是没死的话,你找一找肯定能找到!哦对了,他有一个指甲盖是黑的,你买的时候注意着看是不是这老汉!其他家的牛肉干不要买,一水的次货!”老马千般叮咛。 父子俩挂了电话,老马取来牙签掏牙缝。早点吃了碗胡辣汤,汤里有金针菇,老马的老牙差点被金针菇绊走了。近来岁月静好,老村长很少操心屯里的事了,也不怎么生气屯里没人给他打电话了,也不爱抱怨村里有了通天的大事没人通知他。他的生活节奏几乎完全顺着漾漾拐了,连以前心心念念放不下的老二也成了其次。 原先老马以为他老二兴盛这辈子是离不开他了,谁成想这半年他不在,兴盛干得还可以。果园的活计没的说,老马打电话过问时兴盛早先一步处理了。老二自穿开裆裤时跟着自己混地头,果树少说也种了二十年了,各项流程兴盛也该了然于心。换季的好些碎活以前全是老马惦记着然后指挥兴盛做,这半年从夏到秋、从秋到冬,上肥浇地、松地除草、作物留种、十月秋播、自留地安置、换洗被子、准备冬菜、家里防冻、采购煤炭、修地梁子……往年该干的兴盛一样不落,倒是老马在深圳常常忘了,想起来打电话时兴盛早做了。不仅家里、地里的事儿井井有条,连红白喜事搞交际行门户兴盛也很有分寸,起先有事了老马直接吩咐,后来老马盘算先试探一下他,结果发现兴盛的想法跟自己的一样,三五回以后老马不再绷着了、不再顾虑了,随他心意施展拳脚。 原先英英老抱怨自己把她二哥训成了傻子,老马不以为然,他一直认定老二性子弱没主意他得时时处处护着他,现在发现自己错了。兴盛早成熟了,他只是不会用嘴巴表达罢了。老头有些后悔自己对老二的误判,他怕真如桂英所言——自己耽搁了儿子。 老天开眼,得亏老马来了深圳,这才半年,他世界里的好些东西悄悄挪了位子,即便它们在原先的地方尘封了几十年。辅助仔仔上学、和漾漾度过每一天,是老马现在卸不掉的担子,老村长享受其中,两孩子青涩幼稚的喜怒哀乐彻底地牵制着老头每天的思绪。照顾两外孙的快乐盖过了世俗的荣誉和钱财,试问世界上还有什么职业比做一个专职外公更滋润舒坦的? 顿开茅塞。 老马似乎懂了为什么女婿一定要在外面住。是啊,两孩儿这么可爱,只要仔仔漾漾出现在视野内,孩子便理所当然地、瞬间无辜地碾压了自己的重要性。老马宁可自己饿得咕咕叫也得先慢吞吞地喂完漾漾,他最爱在仔仔写作业时静静地守在外面不让漾漾打搅;他享受漾漾每次放学时一出教室寻找自己的那一瞬间,他洋洋得意于自己这个老外公在漾漾心中的重要性偶尔赛过了哥哥、爸爸或妈妈,他特愿意每天晚上听漾漾撒娇着求他讲睡前故事……全心地陪伴像极了身临其境的体验,老马常觉自己也在上幼儿园,也在上城里的高中,也有看不完的新时代动画片,也有写不完的高中作业。 讨要闲杂人等眼中的敬意、嘴里的夸赞、手里的表示,如今在老马这里变得无趣至极、可怜至极;表现自己的无所不能、费劲脑汁做各种人情交易、千方百计地保住那个村中王的游戏,今回想低俗至极、寡淡至极。老马羞愧于这大半辈子的低级追求,后悔没有早一点来到深圳。 精心编制一张虚拟的仅在线的社交网络有何意义?一旦他下线,社交网络瞬间破碎。试问他留下了什么?与其事后悲凉,还不如从一开始跟孩儿一块看动画片、一块玩卡片棋、一块吃溜溜糖、一块享受天伦之乐——世间极纯之乐、极乐之乐。 “尊敬的【小姨做的家络科技公司邀请您成为其机构成员,48小时内点击详情【同意入驻】按钮即可授权。授权前请务必仔细阅读详情内的相关条款,并确保您已与本公司线下签署合约达成合作,如果不感兴趣或信息有误,请忽略此条消息。” 下午三点,包晓棠的手机罕见地收到一条短信,看了两遍,不是很懂,打开短信附着的链接以后,页面上呈现出一份协议,晓棠略略浏览,大致明白,觉有意思,授权并签约了。平淡的生活总得加点儿调味剂助助味儿,晓棠笑着摇头,恍觉魔幻,关了手机,继续工作。 原来那条短信是近来的直播平台——微微分享——发来的签约邀请,鉴于晓棠有一回做的带把肘子得到了三千多的评论量,后台经过审核发出签约邀请。没想到晓棠这边授权签约以后,后台马上将她上传的点击量最高的两条美食视频推了上去,点击量两小时破万了。 周二下午,肥胖黝黑的隆石生和满脸疙瘩的雷春岩聊着天端着杯子一块进了马经理的办公室。展会刚过,这些业务员闲得除了八卦公司和行业没其它正经事情了。马桂英见这两人来,赶紧起身拉椅子。 “我来给你俩煮茶吧!” 隆石生坐在了马经理办公室的沙发上,茶几上有茶盘,茶盘上配有茶壶,他按了开关先烧水,然后从自己兜里掏出一袋茶叶来。 “什么茶?”桂英离开办公位,拉椅子坐在了茶几边。 “普洱,好茶!配得上你的职位!”老隆说完,三人围着茶盘哼哼笑。 “春岩,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呢。”马经理说。 “没,人事有考勤呢!咱是合格员工,坚决不早退!” 雷春岩说完,三人又呵呵笑。 “也就每次展会过了,大家坐在一处聊聊天打发时间,一忙起来几乎两三个月咱展会业务部没一天是全员坐在办公位上。我这几天路过,回回见坐着好多人,特别意外。”马经理说。 “哎真是闲,杨姐天天聊枸杞菊·花人参灵芝,宋晨天天说他女朋友,岩若玲一开口是小孩,高白冰老在聊车……你说咱这群业务,变成大叔大妈了都——太油腻啦!”雷春岩闭眼摇头。 “你们还好,我这里还有些善后工作要做呢!”马经理无奈。 “您是经理呀,您有年薪呀!我们年薪多少?二万二!”隆石生说完调皮地竖了四根指头——左手两根,右手两根。滑稽的动作惹得三人抖着身子大笑。 “业务员天天地东奔西跑,前段儿我还去了好几趟广州呢,二万二——还不够我一年的油钱呀!”雷春岩抱怨。 “你广州那几个客户不错呀,展会上场面很气派呀!”水开了,隆石生给两人沏茶。 “凑活吧!大客户全在您二位手里呢。”春岩摊手指着两人卖惨。 “我今年走了不少,有点可惜呀!”马桂英摇头啧啧。 “来来来!正宗的云南普洱,七年的老茶,只此一家!”隆石生说着一手端起一碗茶递给两人。 浓郁的香味八方溢出,那味道既像草香又像药香,有点儿发霉的陈味儿又有点淡淡的桂圆香,有种原木味儿又有点烟熏味儿,有些淡淡的荷花香又有些散散的糯米味儿。三人一气喝了三泡,隆石生于是重烧一壶新水。 “现在众城会那边怎么样了?”马经理问两人。 “一头到了武汉,一头还在上海。上海那边快完了,过两天去苏州。”隆石生答。 “隆哥,今年众城会怎么样?”雷春岩问。 隆石生闭眼摇了摇头,悠然开口:“会议内容全是炒旧话题,压榨的全是新型的有钱的小客户,没几个大赞助,还不如去年呢。” “今年冷呀!别以为只有排头兵大深圳冷,全国在降温呀!昨天我一客户打来电话,跟我咨询众城会的事儿,这一聊才知道,自己人撬自己人的客户。哎呦……”马经理说完唉声叹气。 “你怎么说的?”雷春岩问。 “老规矩呀!从我这走呀!那是我的客户,分成肯定分到我这儿!”马经理义愤填膺。 “谁呀?”隆石生打听撬客户的那位。 “哎呀算啦算啦,这个别说啦!”马桂英不想提。 “诶隆哥,老钱总那事儿……你有消息吗?”雷春岩低下头,小声问隆石生。 “不好说!没……没确定,我不敢随便开口。” “几天没来公司了?”马经理小声问。 “展会后一直没来过!按惯例一般展会结束后会有个总结大会,现在都十天了,没见人影!”隆石生抖着大脑门子。 “老钱不在,小钱真是没人管了,这几天还扬言要整顿展会业务部呢!说咱们管理松散、业绩不行、业务员没能力!我去,什么屎盆子都往咱这儿扣!他那边众城会半死不活的,两眼还瞪着咱们安科展,逗不逗呀!”雷春岩说。 马经理一听“管理松散”,压力顿生,无话可说。 “那他只能这么说呀!难不成承认他们众城会半死不活吃老本?放心吧小马,有李总呢!”隆石生安慰马经理。 “最近两人闹得很厉害,听说在家族开会时吵没吵出名堂,现在又在公司公然翻脸!搞得人心惶惶,大家出去吃饭全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俩……只是为裁员的事吗?”雷春岩问隆石生。 “肯定不止啦!想都不用想!”正说着水开了,隆石生继续冲茶。 抿了几碗茶,一阵沉默,雷春岩憋不住开口:“到底什么事呀隆哥?搞得公司里人人心神不定的。” “等等吧!至少现在我不能说,这事儿啊,要今天从我这里传开来,那老哥就不用混社会咯!你朝客户打听打听,行业里有些知道的。”隆石生说完后,目光投向马经理,稳稳地看了三秒。 马桂英会意道:“你说王?” 隆石生点点头。 “怎么还打起了哑谜呀?”雷春岩张嘴不满。 “马上有消息啦,急什么!”老隆呵斥。 一阵沉默后,隆石生盯着雷春岩说:“南安传媒十年来最大的新闻,我敢说吗我?要是什么也没发生一切平安最好,要是真发生了指不定咱都得散摊子!雷啊这不是小事,不是平常的花边糗事八卦笑话,不能随便说。隆哥只能告诉你——快了!” 下午五点,桂英提前下班了。回到金华福地后在楼下吃了晚饭,六点半上楼接漾漾,而后去学校接仔仔,母子三人一道儿去看望学成。晓星早在家等着了,八点刚过三人到了富春小区,晓星和桂英在客厅沙发上聊,两孩子经允许悄悄开了学成的房门。 浅蓝色的儿童房里略显陈旧,一进门东墙下是个一米八长的大衣柜,南墙下是双层的实木床,实木床靠着窗口,窗口北边是书桌,书桌过来是北墙下的书架。原本这间房子是专为雪梅准备的,买的时候是八十多平的两室一厅,那时候从未想到会生二胎。后来雪梅爷爷奶奶来深圳带孩子,钟理将家里的大阳台隔成了小房子,勉强算是三室一厅。钟雪梅大学走后,房子空着,晓棠偶尔过来住。这次学成被打之后,晓星将儿子安置在这间房子里,只因为这间房子阳台朝西,每天有五六个小时的阳光照进来。 “学成,你在睡觉吗?”仔仔推门进去,走到了学成面前。路上妈妈交代再三,仔仔心里提着,处处顾忌。 “学成哥哥?学成哥哥?”漾漾欢欢喜喜地跑进来,站在哥哥腿边。 钟学成坐在床上趴在书桌上,正在画画,见哥哥妹妹来了,一言不发,头也不转,只是眼睛斜瞅着默默关注。 “你在画什么呢?”仔仔坐在床边问。 “你在画什么呀?”漾漾鹦鹉学舌,说话间右手不停地摸学成胳膊下的画纸。 仔仔隔着一米远看画,那是一只恐龙,乌龟的身子,鳄鱼的尾巴,鸡嘴狮子脸的龙头,头很大,尾巴上还有一个龙头,浑身颜色杂乱,张口獠牙犀利,尾骨布满了刺头。见学成不理不睬,仔仔自问自答。 “恐龙啊!哇脚趾甲好大呀!” “是恐龙啊!一个头!两个头!一个盖盖,两个盖盖,三个盖盖……”漾漾凑到画跟前,伸手在数恐龙脊背上凸起的部分。 “耳朵还疼不疼呀?”仔仔问。 学成不答,纹丝不动。 漾漾数完盖盖,又去数恐龙尾巴上的黑刺头。 “一个尖尖,两个尖尖,三个尖尖,四个尖尖,五个尖尖……”数到十以后,小人儿不会数了,卡住了,望着学成哥哥哈哈大笑。 “你头发长了,改天哥哥带你剪头发去!” 仔仔说着微微笑地摸了摸学成的头发拍了拍学成的肩膀。学成不理,闪过身子,意思是不让碰。仔仔收回手,不知该做什么。漾漾仰着脑袋踮着脚尖目睹这一切,似是看出了眉目,又好像一切一如往常,小人儿见哥哥不理他,天然地靠在学成哥哥身上,伸手去戳哥哥的脸蛋。 “学成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呀?你为什么不笑呢?” 见学成哥哥依然不理她,漾漾一把抱住哥哥的腰身,将头埋在哥哥怀里偷偷乐。自小亲近惯了,小孩子用她的方式在解锁一个哥哥的冰凉、一个好朋友的闷闷不乐。 “矜持!矜持!”仔仔亲情提醒。 漾漾不懂何为矜持,但听出了哥哥的意思是不让她抱,所以,小人儿更加猛烈地抱着小哥哥,还不忘回头朝大哥哥噘嘴做鬼脸。仔仔见状,忍不住笑了。笑完后,空气又开始降温。 好不容易早下了两节自习课来看钟学成,谁知他全程没反应。仔仔观察了几分钟,有些沉闷、有些不解、有些担忧,开了几个玩笑毫无回应,只得双手插兜地任由漾漾胡闹,指不定漾漾能和学成聊起来。少年正对书架,无聊间看到书架上摆着他送给学成的乐高汽车,大跨步走过去,两脚盘着坐在书架前,没趣地玩起了乐高。 “你怎么啦?你不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木头人?原来你是个木头人……” 漾漾见学成哥哥不回应,任性地伸出手拉开他的嘴唇、揪他的头发、戳他的鼻孔、挠他的胳肢窝…… “星儿你听!漾儿跟个话痨似的,在熟人面前一点不含蓄!”桂英忽然打断对话,指着学成房门对晓星说。 “娃娃间可能好说话。” 两家长说着偷听了一会,听到的全是漾漾的胡说八道。这撩人的童音在此刻成了神奇药丸,解郁舒心。 “哎呀你是不知道这几天我有多焦虑,一晚一晚地睡不着,真担心他……哎……从那天到现在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快四天整了,一句话没说!你说一个娃娃怎么能憋这么长时间呢?”晓星倾诉。 “也不是憋着!可能是心里的一个决定吧!决定现在开始不开口说话了,就跟我对漾漾说今天开始自己洗脸一样。”桂英试图解释。 “我特别特别担心他上学的事,现在连棠儿也不想见,那他怎么愿意见老师和同学呢?耳朵的问题且好说,这要是不愿意上学,你说怎么办呀?”晓星发愁。 两人一阵沉默,桂英忽然挠着头发说:“我今个过来匆忙,没带啥东西。我这有几张购物卡,客户送的,我用不上,星儿你用吧。”说完马桂英将几张购物卡塞进了晓星手里。 包晓星低头看了看卡,点了点头,收进衣兜里。 “别愁!这不是跟漾漾聊得还可以嘛!”桂英拍着晓星的膝盖笑了。 两家长继续偷听屋里的动静。 “我也要画画!给我一下下笔嘛!可不可以?学成哥哥!你有听我说话吗?” 原来,漾漾犯了画画的瘾——瞧着书桌上的几十个彩笔也想画画,见哥哥手里抓着铅笔,她也想要铅笔。学成紧紧握着铅笔,任漾漾如何掰他的手也不松开。 “你是不是聋啦?听不到我的话吗?我只用一下下,画个小树苗就好啦!” 漾漾也有些恼,不被搭理的滋味并不好受。见对方无反应,傲慢的小孩更加蹬鼻子上眼,捏着钟学成的右耳大声喊话。仔仔听漾漾说到“耳聋”两字,立马回头叱妹妹。 “别碰哥哥耳朵!听见没!” “就碰!” 漾漾听哥哥吼她有点儿小恼,回头故意轻拍了一下学成哥哥的右耳,然后冲着自己哥哥噘嘴卖弄,哼了一声。也许是来的车上漾漾听到妈妈一路朝哥哥叮咛,并不明白因为何事,但却分明听到了“学成”、“耳朵”、“耳聋”这些字眼,小孩家天性好奇,最爱挑衅禁忌。 仔仔知道学成耳朵被打成重伤,奈何忘了妈妈说的是哪一只耳朵,见妹妹又碰便回头大吼:“啧!你找打是不是?” 兄妹俩一阵大眼对小眼,仔仔心软示弱:“你打学成哥哥,他以后不喜欢你不理你了怎么办?” “嗯——不会哒!”漾漾拐着弯撒娇。 “你到底要干嘛呀?”仔仔看不懂漾漾的迷惑行为。 “我要画画!现在就要画画!画那个树!”漾漾笔直地指着窗帘上的仙人球图案。 “桌子上那么多笔,你非要哥哥手里的!” “那些是彩笔,那个是铅笔,老师说画画先用铅笔!” 漾漾心里门清,嘴上利落,仔仔无语了,回过头来继续玩乐高,不想搭理她。 见自己哥哥不管了,小孩子又上前夺铅笔。这回先来文的,抓着笔头左右摇动,学成见状紧紧地握着防御。漾漾见摇不动了,伸手从上面抓着笔杆子拉铅笔,学成握着铅笔胳膊使劲。两小孩如此僵持。 终于,钟学成怒了,松开手啪地一掌,使出全力,手背甩在了漾漾脸上,那动作几乎与那天爸爸打他的姿势一模一样。 仔仔听声回头一瞧懵了,妹妹白白嫩嫩的小脸蛋上一红红的手印,他噌地起身来。漾漾含泪望着哥哥,浑身不可思议,五秒钟的痴呆期已过,反应上来的何一漾捂着脸大吸一口气,仰天大哭。仔仔上前抱起了妹妹,晕得手足无措。 “哇啊哇啊哇啊……” 这一开嗓,两家长赶紧推门进来了。 桂英知漾漾哭得撕心裂肺忍着没开口,晓星见状问仔仔:“怎么啦?” “她非要画画,抢学成的铅笔。”打人的事儿仔仔没说,也不必说了。 “哎呀你怎么能打妹妹呢?怎么动手了呢!”晓星急得上前戳着儿子的脑门大声叱责。 “星儿你别说他啦!”桂英知道学成有病,拉着晓星的手腕忙制止她。 漾漾哭得令所有人抓狂,桂英急得把车钥匙交给仔仔说:“仔儿你把她抱下去,别让她哭了,一天不哭个几回不消停!” 桂英为了让晓星舒坦,揪着心地批评漾漾,凝眉痛心。漾漾听哥哥在说她妈妈也指责她,委屈得了不得,被哥哥抱起来后两手朝天乱打两脚朝地乱踢,仔仔不想让姨姨难堪,左手使劲端着妹妹的屁股,右手用力控制住漾漾的两手。少年的手劲儿一出手比大人还大,漾漾就这么被送出了房子,一路嚎啕进了电梯,最后到了车里,肆无忌惮地哭天抢地,屈得好比长城下的窦娥。 仔仔更莫名其妙,还有三周要期末考试,今晚撂下作业说是帮忙开导,摊上这么一桩事。少年捂着耳朵埋头向下,任由漾漾哭闹拍打,只想象自己坐在一座一百台挖掘机、一万台电钻机的工地上。几分钟后,实在烦得撑不住了,他将漾漾绑在儿童安全座上,自己出了车,蹲在二十米外静音消气。 82上 不吃不言钟家个个发愁 二尺头绳马家喜怒无处 (最新章节《81下》被屏蔽,努力修改中。) “今天是你生日呀!怎么不早说呢!” 王福逸拍着桌子嗔怪。原本借着桂英打电话男人偷偷且肆意地观望心上人的背影,一听今天是桂英生日,他忙利索地在手机上搜附近最大的蛋糕店。 “啊?哎呀我自己都忘了,真不知道今天是我生日。”桂英说到这里想起了家人,老公和儿子一定在家里等着自己回来呢,女人有些分心,踟躇间回到桌前,盘腿而坐。 “走走走,带你去吃生日蛋糕,怎么着也庆祝一下!先问问马大姐,您今年贵庚呀?”一身我是晚上十一点生的,七九到,到九九,这次是四十整吧!今天大概是三十九岁的最后一天,是四十岁的开端。” “走吧走吧,我在手机上结账啦,咱留着点肚子吃蛋糕吧!蛋糕店在你回去的路上,顺道吃一口!走走走!”王福逸提起外套催促桂英。 “啊?算了吧,家里估计备着呢!”连吃人两顿,桂英过意不去。 “走吧走吧,现在才八点半,九点回去不迟。今晚上我没事,跟着你蹭口蛋糕,好久没吃蛋糕啦,有点馋啊,走啦走啦!我没怎么沾酒,我载着你去吧,五分钟到!”王福逸不等桂英回应,自己先出了酒馆。 碎花长裙高跟鞋的马桂英被架了起来,没法子,只得锁了车,坐在王福逸的车里听他安排。几分钟后到了蛋糕店,王福逸选了一款现成的生日蛋糕,两人在明亮光鲜的蛋糕店里坐了下来。 一个高大英俊、款款迷人,浑身上下充满了中年男性的成熟稳重、阅历广博,一个体态丰满、举止自然,周身散发着一种微胖女人独有的爽朗大方、喜气福气和易满足的幸福感。凡见过他们两人的,皆以为他们是一对婚姻美满的中年夫妇。王福逸沉浸在一种幻想的幸福中,奈何马桂英还在刚才的重磅消息里不可自拔。没几分钟店员送来了餐具、蛋糕和热饮,福逸像模像样地插起了小蜡烛。 “四十岁放几根蜡烛?四十根?那光点火得点儿四十下呀——哎呀呀我手酸!” 福逸搞怪,桂英被逗得咯咯笑。木讷而正经的女人,她从不会将对方的热情归因于自己有魅力、对方喜欢自己、对方在搞暧昧,她总是将他人对自己的好当成是别人性情外放、喜欢热闹、天性使然。 “怎么整?四根蜡烛得了!” “无所谓!”马桂英眯眼笑。 四根蜡烛点燃后,浪漫的小火苗在两人之间闪烁,王福逸放下身段趴在桌子上,仰着头皱脸催促桂英:“大姐赶紧许愿,再不许蜡烛烧光啦!” 桂英有点抹不开,为了成全对方的善意,她双手抱拳放在额头上,低下头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许完愿,桂英抬起头发现王福逸也在许愿——双手合掌,鼻孔朝天,那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像是驱鬼摇铃的巫师。 “你许什么愿呀?你现在过得这么潇洒,生活水准这么高,圈子这么广,生意这么好,你需要许愿吗?”等王福逸睁开眼,桂英调侃他。 “当然啦!我这不……趁火许个愿嘛!我家里又没老的小的一大堆,哪天天见得到有人过生日许愿呀!要不给你过生日我咋这么热情——少见呐!” “给你介绍对象你又不要,原本你是个黄金单身男,在姑娘堆里多吃香呀!你瞅瞅自己现在多挑剔!”桂英笑得一脸灿烂,丝毫看不出王福逸一听这话两眼的落寞。 “怎么又说我啦,你过生日呢,您是主角,说说呗,你许了什么愿?” “哎呀这可不能说,说出来不灵啦,我的愿望关系着我们家的下一代家道呢!” “得嘞得嘞,吃蛋糕吧!” 王福逸开始切蛋糕,两人埋头吃了起来。四季主题的小蛋糕由四色组成——象征春天的抹茶绿、代表盛夏的芒果金、摆满碎果粒的什锦秋、象征冬天的巧克力黑。每一条带内又暗含深意,抹茶春中点缀着红豆、蜜豆、果冻,芒果夏里有榴莲、芝士和玫瑰花瓣,什锦秋中散发着淡淡的果酒芬芳,暗黑冬中配有香草、茶末、甜酒。王福逸哪里会挑蛋糕,还不是捡最贵的点,马桂英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蛋糕,她哪知道a4纸大的一小盘蛋糕价格上千。女人一时贪嘴停不下来,一个人足足吃了三个肉夹馍的分量,王福逸为助兴,自己也吃了不少。 吃饱以后,两人挺着大肚腩出了店,热饮一口没喝,桂英心疼打包带走。因为桂英喝了酒不能开车,只得托王福逸送她一程。到了金华福地小区门口两人分别,十二分饱的女人提着两瓶热饮慢慢悠悠地回家。九点半到家以后,果不其然,老小均在等她。 “surrise!生日快乐!”仔仔做着鬼脸大喊。 “我本来忘了,还是仔儿他奶打电话我才知道的。” “什么时候打的?”致远在门口将妻子迎进来,见她手上提着热饮,热饮盒子和塑料袋上印着西西弗斯蛋糕店的字迹,一时有点纳闷。 “八点多。” “赶紧的,给你整了个大蛋糕,把我娃儿馋死了,咽着口水打盹儿!”老马指着自己怀里的漾漾催促。 “让她睡呗!”桂英摸了摸女儿的小脸和小脚。 “等你呐!都等你呐!”老马不耐烦,嫌她回来晚。 桂英坐在了餐桌前,一家老小围着蛋糕,致远开始拆包装。拆开一看,里面是常规的大蛋糕,上面写着万年不变的haybirthday,字迹下面是一层厚厚的奶油,奶油里面嵌着水果。致远给每人切了一份,老小大口吃了起来,桂英一点胃口也没有。 “谁订的蛋糕呀?”桂英问儿子。 “我订的,时间紧,买了个现成的。”致远一脸愧疚。 瞧着众人狼吞虎咽端着吃的样子,女人顿感自己这生日过得好敷衍,连蜡烛也没点。桂英用食指沾了下奶油,好个甜腻,一星半点也咽不下。 “你怎么不吃?”致远问。 “吃了。我跟朋友谈事,妈打来电话,我朋友一听是我生日马上去附近的蛋糕店现场买了一小份蛋糕。盛情难却,我吃了些,现在撑得实在是吃不下了,你看!点的饮料一口没喝!” “我喝!”少年看见西西弗斯的大牌子一身猴急。 “妈就是给你带的。” 漾漾见状哼哼唧唧地冲着热饮伸手。 “给!”仔仔插了吸管,让妹妹先喝。 谁会给桂英过生日买蛋糕呢?普通同事会带着她去吃西西弗斯的蛋糕?致远这几年不上班,年年给老婆孩子订蛋糕,对西西弗斯这个大牌早有耳闻,巴掌大的一小块就得二三百,专门的生日蛋糕岂不更贵?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打开手机搜西西弗斯的蛋糕价钱。 “大明天有快递,我婆婆寄的,东西不少呢,我到时候给你打电话,你记得带拉杆车下去。你是不知,我婆婆竟然给我织了一件毛衣,还给你送了些茶叶和酒什么的。”桂英望着老小吃得嘴上贴着奶油,蓦地笑了。 “替我谢谢仔儿他奶。”很少吃蛋糕的老马吃完一块又切了一块。 “母上,给您的生日礼物!”众人正吃着,仔仔从外套的帽子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啥呀?”桂英打开一看,是个智能运动手表。 “你以后上班戴你的表,周末戴这个表,可以计步的。” “嗯!不错不错!哎呀好看!真好看!不错不错!撩得很呀……”为母之人赞口不绝,戴上手表不停地翻手掌,有些得意忘形。 仔仔拿起了说明书,给妈妈慢慢解释运动手表的功能。 母子俩聊完以后,老马盯着桂英深沉地开口:“我也给你整了个礼物。” 老头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衣兜里掏出一条二尺长的红绳子,高举在空中抖着卖弄。 “你老嫌我没给你过过生日买过东西,你说人家白毛女他大还给白毛女扯过二尺红头绳说我啥也没给你弄,看看!瞅瞅哈!标准的红头绳,你量量够不够二尺?”老马拎着绳子在空中摆来摆去,点着下巴瞪圆眼睛,几人早笑得合不拢嘴,连犯困的漾漾也起了劲头。 “这什么呀?”仔仔挑了下绳子惊呼。 “白毛女的红头绳,哎呀……”致远笑着解释,一出口笑散了刚搜到西西弗斯一杯热饮八十块的惊愕。 “你哪来的这绳子呀?这是细布条吧!”桂英站起来接过绳子举在空中,两手拽了拽,还带点弹性。 老马指了指漾漾,嘿嘿一笑,耸肩张嘴,点头不语。 “是不是她那个短袖?”桂英摸出了手感,大声问。 “嗯嘿嘿……早穿不上啦,娃儿一穿那个肚脐眼露外面,回回套衣服勒得颡(脑门)疼,还冷!我寻思扯了算了,给你弄个红头绳,还能回收利用。”老马说完,一家子又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好好好!谢谢谢谢!”桂英抖着从女儿衣服上撕下来的红绳逗漾漾玩。 “你的礼物呢?”隔了会儿桂英眯着眼问致远。 “我……我没买,时间紧。”致远小声回复。 “你是忘了吧!”桂英三分真生气三分假生气。 “是忘了是忘了,这不买蛋糕了嘛!”致远挠着头不好意思。 桂英低眉一看蛋糕,好心情顿失大半。几人吃完后蛋糕还剩了一半,致远将蛋糕收进冰箱里,开始收拾桌子。老马抱漾漾回屋哄她睡觉,仔仔见状提着饮料也回房了,想给爸爸妈妈一些独处空间。 “哎呀我明早上班还得坐地铁。”桂英撒娇式抱怨。 “车呢?”致远面不改色提着心问。 “晚上跟朋友喝酒,喝多了,没办法开车了。”桂英拍着肚子还是很胀。 “你喝酒了?我都没闻出来。” “果酒!日本的,还挺好喝的,芒果酒、青柠酒、荔枝酒啥的。”女人说完打了个嗝。 “你们几个人呀?你最后打车回来还是……同事送你的?”致远不经意地打听。 “没几个人,两个人哈哈!” “上次那个吧!送你回家那个?” “嗯。最近公司好多事,大事情,在办公室里又不能说,憋得难受!我跟那个王总聊了好多内幕呐!” 马桂英玩着头绳浑身平静,好像在聊对门邻居的事儿——一些无可无不可的鸡毛蒜皮。何致远愣了一下,他震惊于又是那个男人,欣然于桂英如此敞亮的谈话。可想起一百六的两杯饮料、上千元的生日蛋糕,还有那人经常送她回家、陪她喝酒、跟她聊共事,何致远心里再宽容还是有些不舒服。 “什么大事呀?非得在外面聊。”一分钟后,致远转移话题。 “真不是一般的事儿,最好的结果是一切如常,我还是马经理;最坏的状态是公司倒闭,我重新出来找工作。”马桂英如实说。 致远一听这么严重,放下抹布起身盯着桂英。桂英见话题太过沉重,现在已经晚上十点了,今天还是自己生日,不想再提公司的事情,于是摇手摆头。 “算了算了不聊了,晚上和王总聊了很久,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一身的。累了,真累了,不想说话了。” “行。” 致远扔完纸盒子和垃圾,回到餐厅,夫妻俩蓦地无话可说。桂英只关注他今晚是否在家住,致远在找离开家的理由,夫妻俩各怀心思。男人的原则是一定要找到工作,倘今晚留下来,他可能会再次回到过去的状态。悸动的空气、掀天的尴尬,桂英不想再说什么了。 “你想怎么你随意,我都尊重你。我累了,我要睡了。”女人说完转身落寞地离开,背对爱人的瞬间,五味杂陈涌上心头。 致远想说些缓和的亲昵话,抓耳挠腮怎么也出不了口。明明是自己家、自己老婆、自己孩子他妈,怎么忽然害羞起来了。见妻子关上了房门,何致远感觉自己做错了,左右不是。思量半晌,最后跟岳父和儿子打了招呼,离开了家里,回出租屋睡。桂英听声知道他走了,心里好个恼怒愤闷。一个绞尽脑汁揣测婚姻外的第三者,一个百思不解婚姻中的对方离家不归,今夜,他们双双失眠。 周五一早,桂英起床后洗漱化妆,梳头发时想起了昨晚父亲送她的二尺红头绳,女人乐呵得不行,对镜梳理,头发梳成一束后,开始缠红绳子。一圈、两圈、三圈,足足缠了十来圈,而后绑了个蝴蝶结,左扭右看,好不热闹。 搭地铁的途中,女人两片唇几乎没合住过,只因一条复古的红头绳,心里瞎乐个没完没了,嘴里竟洗脑般地唱起了旧日神曲——“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不出声地唱了几轮,后面不会词了。桂英抽风似的找出歌词,专门挑了一段应景的,戴上蓝牙耳机后给自己播放,谁想越听越乐,越乐越爱听。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你爹我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我给我喜儿扎起来。” 一大早老马接到钟能的电话。钟能彼时才知道自己孙子打了老马家的小孙女,于是特意道歉,老马打了个哈哈开了个玩笑,此事算是过去了。二人约好周末吃饺子,谈定后撂了电话。 马桂英一早到办公室以后,又想起了张文成的事情,打开电脑一开,搜索了关键词,果然不少的新闻链接。注册登录王福逸推荐的论坛后发现好多帖子,回复的人数不胜数。桂英看得发毛,好似黑云压城城欲摧,又明显坐在办公室里稳如泰山。 四天假期已用完,包晓星今天必须得上班了。奈何心里放不下儿子,中午吃饭的点她骑车回去看学成,发现学成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睡觉,睡得很沉。奇了个怪,大中午地怎么睡得着呢。早上起来时她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儿子早餐在哪儿、午饭怎么吃,回家一看,饭菜原封不动地搁着,碰也没碰一下。 “这孩子咋了么?”晓星喃喃自语,继而推开门拉开窗帘叫学成起床。 “成成,赶紧起来!不能睡啦,赶紧起来……” 包晓星绕着床一遍遍地催促,见孩子两眼睁开了,她抱儿子靠床坐着,自己急忙去热午饭。五分钟热好饭端了进来,发现学成又倒下睡,晓星又急又气,掀开被子拉他起来强行喂饭。 “不吃饭怎么行!张嘴!” 面对妈妈的吼,钟学成表情尽失,好似情感被封锁一般。 “必须吃!早点也没吃你不饿吗?张嘴!” 包晓星给学成塞了一口米饭,学成被迫地吞了下来,隔两秒嚼一下,晓星等得眉头紧皱。中午休息拢共一个半小时,来回路上得用掉一个小时,只这半小时吃饭又碰上学成这个样子,女人心急火燎。她去厨房将自己的那份饭也热了,一边喂学成一边自己吃。 “你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连吃饭也不好好吃呢?你这样子妈妈多难受!不能再这样啦,成成你得控制自己,管着自己,该下床就得下床,该上学就得上学,不能不听话呀!你这样不吃不喝不说话的妈妈怎么工作呀……” 晓星正劝着,突然流出两行泪。她哪有时间哭泣呀,抹干泪朝自己嘴里塞了一大勺米饭,又塞了一大勺菜,食不下咽的女人又涌出好些泪。她用卫生纸擦干,又给儿子喂了一勺饭,钟学成见妈妈流泪,不经意间流了好多泪,他强迫自己张开嘴吃饭。如此,晓星趁势给他连喂了几大勺。到一点了,没时间了,包晓星收了自己的剩菜剩饭,将学成的饭放在床头柜上,指着说:“你自己吃吧,妈妈要上班了,迟到了不好。” 一番快速收拾,临走前她走到儿子床边说:“晚上爷爷来陪你,别耍性子了,乖乖听话,跟爷爷好好待一会儿啊。”说完亲亲抱抱,急速离家锁门,小跑着去小区外扫自行车。 下午,老人钟能五点结束了街上的工作,然后回家取梅梅买给学成的东西。路上自己吃了些饭,给学成买了他爱吃的水煎包,最后赶往富春小区看孩子。开门进去后,家里悄无声息,已经八点了灯也没开。 “成啊,成啊,成成?爷爷来看你了。” 老人开了灯,去房里找孩子。学成已经醒了,直搓搓地躺在床上不动弹,见了爷爷丝毫没反应。钟能三下五除二将房间稍作整理,扔了剩饭,到了垃圾,然后坐在了床边挨着孙子。 “看爷爷给你带啥好吃的了?水煎包,热乎着呢,牛肉馅的,爷用盒子给你装着,闻闻!” 钟能将饭盒端到孙子跟前,学成呆呆地冷冷地扫了眼爷爷,好似没闻到没听到一般。 “我娃儿起来嘛,快吃两口!” 老人坐过去本想将孩子扶起来坐着吃,谁知学成剧烈地用力地将爷爷的两手掀开,根本不让爷爷碰他。老人无奈,瞅着孩子一脸苦瓜相,心里不是滋味。半晌沉默后,他将水煎包放好,不再强迫他吃了。 “不想吃咱不吃。你看姐姐给你买什么东西了?笔,画画的,这是纸,专门画画的纸。瞧姐姐对你多好,老远地惦记着你。你看这彩笔,爷爷给你打开一个。诶呦是绿色的,嗯,水很足,你画树叶子的时候用这个。这一排是各种铅笔,红的、绿的、蓝的、青的、黄的、白的……哎呀,啥颜色都有,你改明画个爷爷,让爷爷瞅瞅你画得咋样。这排是啥?哦也是彩笔,短点儿的,这个是蓝的,跟那排长的没啥区别,笔芯粗点儿。爷给你看看画纸,瞧瞧这纸张多硬呀,多厚呀,你画完画了贴在墙上……” 钟能如此这般自言自语,偷瞥孩子脸上渐渐地不抵触了,他说得更来劲了。 “这是姐姐买给爷爷的唱戏机,看看,这是暂停键,这是下一首,这是上一首,这是开关键,这个是……爷爷忘了,哪天问问你梅梅姐。爷给你放首戏先听听吧!” 找到一首以后,钟能按了播放键,为了逗娃儿开心,他挤眉弄眼地跟着唱:“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姐弟姻缘生了变,堂上滴血蒙屈冤。姐入牢笼又逃窜,不知她逃难到那边。为寻亲那顾得路途遥远,登山涉水到浦关。” “嘿嘿……这个好听吗?”老人盯着孩子问,学成不答,眼睛如天使一般眨巴。 “再来一个!‘河东城困住了宋王太祖,把一个真天子昼夜巡营。黄金铠日每里把王裹定,可怜把黄膘马未解过鞍笼。王登基二十载干戈未定,乱五代尽都是霸称雄。赵玄郎忍不住百姓叫痛,手提上攀龙棍东打西征。东西杀南北战三方平定,偏偏的又反了河东白龙。五王八侯都丧命。’” 钟能伸出两手在空中比划,跟唱了一段儿后,他按了暂停键,转头盯着孙子笑嘻嘻地问:“这个好听还是那个好听?” 空气悲凉而寂静。数秒后老人吸了一口气,继续找戏唱:“这个是《五典坡·三击掌》,你听爷爷唱得好还是机器里人家唱得好,行不?” 说完老头用唾沫湿润嘴唇,继而鼓气张嘴,用粗细嗓转换着说唱一段儿对话。 (粗嗓,父亲王允唱词)“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发芽。” (细嗓,王宝钏唱词)“栋梁自古多贫困,绣球打中意中人。爹爹万福!” (粗嗓,父亲王允唱词)“少礼,坐下!” (细嗓,王宝钏唱词)“孩儿谢坐!爹爹,唤孩儿到来,有何教训?” (粗嗓,父亲王允唱词)“儿啊,新科状元出在晋省安邑县,姓李名应魁,才貌双全。父想留他以在相府招赘,岂不甚好?” (细嗓,王宝钏唱词)“爹爹之言,儿我实难从命啊!” (粗嗓,父亲王允唱词)“蠢才大胆!骂一声蠢才好大胆,不尊父命汝欺天。为父我在朝官颇显,所生你姐妹无一男。你大姐身配苏官宦,你二姐又配魏佐参。唯有你蠢才年纪小,许下飘彩大街前。王孙公子有千万,为什么单打薛平男?状元出在安邑县,父留他相府招姻缘。席棚听了为父劝,荣华富贵在眼前。” 粗声戛然而止,钟能停在空中一动不动。唱戏机还在放戏,只是他再无心情唱下去了。自打进了屋,半个小时了,学成对他连一句爷爷也没叫过,不仅是这一次了。生在旱原上,收成好坏全看天赏脸,幸在儿子聪慧,一路第一考上了大学,钟能靠给人犁地一亩十块供养儿子上完大学,谁成想钟理现在堕落不堪;他来深圳十八年,一直蜗居在几平米的旮旯里,没了老婆子,送走大孙女,一年到头忙忙碌碌好不容易拉扯大这个孙子,如今又这般光景,老人如何能不伤心。他抹了泪,关了戏曲,面朝雪梅的书架默默伤心。 许久,心情好了点,他回头暖暖地望着学成,学成盯着脚那头的衣柜发呆,老汉抓住了孙子的小手,无声地握着。学成望着衣柜两眼不动,只是快速地抽回了手,将手藏进了被窝里。 “成啊,你是男娃娃,以后要干大事,咋撑不过去这回呢?你爸爸有错,他千般万般不该打你,但是我娃儿不能这样子呀!你咋不开口说话呢?往后成了哑巴咋混社会呢?男娃娃嘛,挨点儿打受点疼没啥子,哪个娃娃不挨打?你不能这样不吃不喝的,我娃儿才八岁,爷把你含辛茹苦养这么大,你到底要干啥呢……” 狭小低矮的屋子里,钟能自顾自地倾诉,好像学成不是八岁而是个大人。老人说得絮絮叨叨无休无止,谁成想学成不爱听,转过身侧躺,脸蛋对着墙。钟能一阵心酸,而后振作,也躺在床边上,跟学成讲起了他这些天在路上的所见所闻,权当是给孩子讲故事听。 周五晚上十点二十,包晓星准备下班时,孔平按捺不住,放下尊严又来搭讪。 “星儿姐,你请了好几天假,是家里有啥事吗?有啥事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咱这店晚上忙,白天闲得很。” “没事,不用,谢谢哈。”晓星一如既往地冷淡躲闪。 “你有事尽管忙吧,不用顾忌这边,我们几个忙得过来的。请假的事儿……你不用担心,尽管请,我哥他理解的。” 厚唇白牙的孔平笑得天然灿烂,他身上的质朴之气让人感到亲和温暖,晓星却一直在回避,哪怕是友情的那部分。是啊,结婚以后的交友仅限于找同类人——已婚的、为母的、大致同龄的、职业相近的、住址挨着的、经济处境齐平的……这也正是包晓星在婚后找不到朋友的原因。除了一块来深圳的桂英和她妹子,除了家里的亲戚,剩下的全是些远交的、可有可无的街坊和生意伙伴。一旦自己离开了原先的圈子,孤独接踵而至。 包晓星能和孔平成为朋友吗——像桂英那样的朋友抑或初高中同学那样的亲近程度?不可能的。他和她之间隔着一条洛河一川秦岭,永远没有任何的可能性,况乎其它?两人走了一段树影婆娑、清风徐徐的夜路,找到共享单车以后,晓星一声再见绝情而去。 孔平对这个女人已经有些无法自拔了,原先天天见得到天天盼得着,包晓星才四天没来,孔平朝思暮想郁郁寡欢,得空了便翻开手机相册去看他偷拍晓星的照片——侧身洗碗的、蹲着择菜的、两手端饭的……在每一张杂乱忙碌的画面中他均能找得到完美无瑕的亮点。优雅窈窕的身姿、朝客人微微笑的嘴角、纯净质朴的面容、坚定有力的眼神、休息时饱满红润的嘴唇、忙碌时白亮纤细的十指……三十八岁的孔平对这个四十一岁的女人彻底着迷,他顾不得打听人家家境如何、孩子如何、经济条件如何、对对方的要求如何,他心里只装着爱情,实实在在的爱情。 如痴如醉的孔平这些天无时不刻地惦念晓星,奈何身陷困顿的包晓星却将孔平转身即忘。绝情的月老,该死的命运,丝毫不给两位良人半分机缘。 周六一早,包晓棠以加班为由不到七点出门了,实则今天她要参加会计专业的专升本自考考试。这几个月的学习被耽搁了很多,但她还是利用夹缝时间努力复习。周末有周末的学习计划,晚上下班后有下班后的学习任务,连上班期间她也给自己加塞了任务——早上提前到公司以后看教材,中午饭后放弃午休直接刷题,下午忙完工作在电脑上看课件文档,上下班的路上也在做题。无论如何,祈求老天庇护这次三门全过,保她顺利拿下学分。 周六一早,师兄陈络张罗着带一群师弟师妹去重庆大足区大足石刻游玩。经过昨天一天的计划,他联系大巴车、预定午饭宾馆、联系晚上的烧烤、计算人均花费,还常在群里提醒师弟师妹们出游一天的各项注意事项,大晚上的他在灯下阅览关于大足石刻的背景信息,以便在这群师弟师妹面前扮演一个合格的、博才的、魅力无边的师兄。 一大早他自费买好水联系司机,确定大巴车已停靠在校门口后,他挨个打电话通知大家准时上车。待陈络打到心上人钟雪梅的电话时,谁知雪梅已经出去做兼职了。 “你怎么不跟我提前说呢?”陈络压制不住的意外和恼怒。 “我觉得我做兼职……是我自己的事情,所以没必要跟你讲。”雪梅有些理亏,又觉得自己没错。 “那你……那我提前告诉你了这周末要出去玩,说大足石刻说了好几遍了,你为什么不直接拒绝呢!”陈络这一番努力,至少有五分是为了吸引雪梅。如今雪梅不来,青年人有些气急败坏。 “师兄我忘了,对不起。我真不记得你提过去大足石刻这件事。”钟雪梅如实回答。 “啊哈……是啊,我说的你总是记不住,你说的每一句话我倒着能背得出来。”年轻人一时半会难以平静。 “师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要忙了,这边老板老在瞪我呢!” “行行行,你忙吧!” 陈络挂了电话,气不打一出来。为了钟雪梅他挖空心思,为何次次都达不到预想的结果呢。自从确定钟雪梅不去大足石刻以后,陈络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全没了前两天的兴致,能敷衍的尽量敷衍,能少说一句绝不多说。什么世界文化遗址、什么唐宋文化浓缩、什么世界八大石窟、什么儒道佛艺术融合……去他妈的。到了地方以后,陈络昨晚背的导游词,半个字也不想说。 周六下午,马桂英独自一人开车去看望学成和晓星。晓星每周只有这半天的假,特别忙的时候老板还不乐意她走。桂英逮住今天的时机赶紧过去,两女人在客厅里小声说话,话题全是钟学成,奈何这次的重点不再是耳朵而是学成的精神状态了。马桂英一个局外人看得很清楚,只是不方便明言,晓星坚信学成只是被打了心里难受才不愿意开口说话,两人提起下周一学成入校上课,又是一番唉声叹气。 下午五点,晓棠一下考场立马给姐姐打电话,说她要做烩麻食、酱辣子和酸辣肚丝汤,让姐姐留英英姐一块吃晚饭。女人一路上翻来覆去地查菜谱,为节省时间她算计哪些菜去哪里买。一下车大步直奔菜市场、干菜店、小超市,六点半提着一大袋菜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呀!棠儿你……会做酸辣肚丝汤吗?”桂英不太相信,一见晓棠回来站起来笑问。 “英英姐你放心,比不上店里做的,起码比一般人做的好吃。我现在有点无师自通的感觉。只要用心做,什么菜都能做。” “哟呵,你牛你牛!我本来回去吃的,现在想想算了,咱一块做一块吃吧!” 三个女人洗了手一齐走进狭窄的厨房,备料的备料,切菜的切菜,掌勺的掌勺。不过四十分钟,三样饭全做好了。晓星端了一小碗烩麻食去了学成屋里,学成不吃,为不扫兴她陪着桂英先吃饭,打算饭后喂孩子。马桂英这回美美地吃了一顿,心满意足,饭后正聊着,包晓棠忽然捧着个盒子出来了。 原来是晓棠为英英姐买的生日礼物,一管大牌口红,适合中年女性的豆沙色,送完英英姐她也送了一管一模一样的口红给姐姐。中年女性之间的友谊,恬淡而温馨,不需要什么华丽形式,彼此嘿嘿一笑心头暖洋洋的。桂英高兴提起了昨晚马村长送她的二尺红头绳,三人一时叽叽喳喳有说有笑。八点多准备打道回府,桂英临走不忘再三嘱咐。 “下次做什么菜提前在群里发一下,我有空得话马上赶过来给你捧场,你直播需要观众的话直接联系我。” “英英姐,你蹭吃还蹭得这么有理!”晓棠出来送。 “哈哈呵呵……” 桂英走后,晓星急忙喂儿子吃饭,晓棠去厨房洗碗打扫。学成还是不吃,晓星又暴躁又难过,愣了一会,她给儿子强塞了几勺麻食,蛮喂了几勺酸辣肚丝汤。晚上九点半,晓棠坐在沙发上休息,手机里播放着明天考试的课程视频,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晓棠听着听着竟然睡着了。晓星出来一瞧,见妹子嘴张着、肚皮露着心疼不已,妹子近来为了她没少搭功夫。 82下 学成大闹数学课 晓星心酸辞工作 新的一天,新的一周。早上起来老马吞云吐雾,待天大亮了才起身拉开帘子、手撕黄历。今天是二零一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农历十一月廿八,己亥猪年丙子月甲午日,今日宜结婚、领证、求嗣、修坟、赴任、破土、祭祀、解除,忌搬家、装修、开业、入宅、开工、动土、安门、安床。今天是个安稳日子,莫名高兴,睡饱烟足的老头起身给娃娃们做上学上班的准备工作。 七十一岁了,每天有一大堆不可或缺的事情等着他,这种被依靠被依赖的感觉激活了老马原本死水一潭的枯朽晚年。村里老房老路老炕头、出门处处老面孔、一年到头老活计……一成不变的日子催人变老,在这里却不一样,每天皆有新的幼儿园作业、新的期末考试、新的职业问题、新的家庭问题,在这里老马见证着数不清的新鲜事,新奇多变的环境催发生命富有活力。 安逸巴适的环境待久了着实不好,连他的四条黄狗都懒得激动了,眼见树上的雀儿叫唤、门口的贩子吆喝、家里的客人喧哗也不想搭理,遇见村东头的那条母狗不追也不叫,顶多扫一眼便过去了。二黄早死了,老马险些忘了。是啊,与老村长曾经形影不离的四条狗他竟然好些天没有念叨了——不,是好几个月没有提起了。享受着新生活的老马,对过去的七十年有些愧疚——一种源自背叛或抛弃的愧疚。 送完三人,吃完早饭,老马照旧打开放戏的软件,今天他想听秦琼的故事,于是点了首《秦琼起解》。 “历城县里把胄戴,捆绑得豪杰满脸羞。父亲早去丢咱年幼,在历城县里当快手。提起文章咱胸有,十八般武艺件件熟。一十三省拿贼寇,为民除害当班头。自那年解贼临潼口,北兵呐喊不到头。站立在高山把云瞅,青龙红猪半空游。在山东见过龙戏猪,莫见过陕西猪咬龙。青龙败来红猪胜,豪杰一见气不平。一张铁弓拿在手,搭箭先射云雾头。射红猪要把青龙救,儿行千里母担忧。罢罢罢来休休休,朋友之事一笔勾……” 秦琼这出还没唱完,电话响了。是快递的,老马摸了摸兜带上钥匙手机下楼取快递。回来一看,果是烟叶,老烟鬼放下了好大一颗心。他将烟叶晒在西边的阳台上,择了一片新采的,搓成粉末以后倒进烟仓,先抽一锅尝尝味儿再说。抽完来了神采,他拨通电话想问问老二兴盛新买的烟叶是否还是当初他和黄河滩上那种烟叶的老头商定的价格。 “多少?” “三十。” “哦没变啊,我还怕人家诓你呢!” “没,我一说你他就知道什么价钱了。” “哦,这人还不错,不贪便宜。” “给英英和两娃儿寄的东西怎么样?”马兴盛问。 “哎我还没拆呢,刚到,我抽锅烟先。挂了电话我瞅瞅。” 父子俩聊了一阵寄给孩子们的东西,临了挂电话时,老马按捺不住,拉着音问:“等哈,那个……你哥呢?” “他走了,走了好几天了。” “去哪儿?” “他说西安。” “做啥嗫?”老马轻轻地打听。 “我没问。” 老马一听这句,火上脑门,随即喊道:“你咋没脑子嘞?你哥出去那么大的事儿你不问问做啥哩,真是差点儿!” 兴盛挠着脑门莫名其妙:“我哥想说便说,他不说我就不问,英英说问了我哥压力大,她还叫我跟屋里人(家族里人)说不要多问我大哥的事儿。” “啧!她在深圳管得上屯里?她说啥你就听啥,你个人脑子呢?” 马兴盛正喂猪呢,圈里的一头母猪和几个大猪崽趴在墙上嗷嗷地叫,他一手护着装满食料的大桶一手举着智能电话,心里也火:“谁没脑子!我是不想问!我哥一天到头皱着眉,他自己愁得跟啥一样,我为啥多这一嘴呢!” “嘚嘚嘚嘚嘚嘚嘚,喂你的猪吧!一天天啥事也不知,亏你是个几十岁的人,只知道喂猪喂猪!”老马一怒挂了电话,嘴里骂骂咧咧半天不爽。 马兴盛被父亲挂了电话,心里也闹得慌。现在猪肉多贵呀,屯里的猪肉价已经涨到三十五了,他这几个猪再养几个月,合伙能卖个一两万,多大的生意呀,一天两回喂喂猪然后轻飘飘地钱就来了,他能不把猪当宝贝吗? 老马更恼,老二这性子跟个修道的和尚似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两手不沾碎花银,不争不抢不出门,一心全在十几亩地上;门前人笑他没媳妇他挠着耳垂跟人一齐笑,两眼珠子从来瞧不见女人,平日里倒把猪羊鸡狗伺候得比人还滋润;从不愁有个娃娃为他养老送终,墙缝的指甲草开个破花他能乐个好几天,这是哪门子的心性呀! 经过几天的调整,何致远重新打开电脑开始找工作。好像越是艰难的事情,越要来个几回合,第一次淌水试深浅,第二次卷起裤腿下水走,第三次遇到旋涡折回来,第四次想着搭条船,第五次决定继续淌水过去……何致远重定心神,经过几天的反思,他大概明了这一次过河要做些什么准备。 投简历的空档,他计划每日开辟些时间开始读书——读教育专业的最新书籍,翻看原先的教材,读他最爱的几本古书,甚至还要读上学时老师推荐的西学书目。不可否认,几年没上讲台,自己的业务能力有些下降,好些曾经在讲台上随口拈来的片段几年未见竟也生疏,无论他的后半生做什么工作,何致远皆不愿将原先的所学所授丢掉。充实,也是一种令人心神安定的方法。 伏尔泰曾说:“一个人如果没有他那种年龄的神韵,那他就会有他那种年龄特定的种种不幸。”叔本华说:“如果人的前半生的特征是对幸福的苦苦追求,而又无法满足,那么,人的后半生的特征则变成了对遭遇不幸的恐惧和忧虑。”何致远看到十年前的旧书夹缝里写着这两句话,那时候他着迷是因为不懂,现在他着迷是因为历经之后的通感。越是深陷泥泞,他越要突破自己,如果继续故步自封,那么他封住的将是他的后半生。周四他约了邓仁辉去吃饭,此时朋友较之于他更甚于家庭。 “真正的生活者,应该是努力过好每一天的、对每时每刻都有盘算的人。他们会制造各种惊喜,即便命运给他以厄运。”此时此刻,年近五十的何致远在破旧的小屋里双手伏案,若有所思。 人类看不到自己的边界,如同鱼儿看不到鱼缸的轮廓一样。自由是一种选择,放弃自由将自己交给世俗潮流,放弃选择和思考,放弃改变和突破,那么这样的一生正如缸中鱼儿一样。社会于人的束缚由来深刻,他现在还要继续自我束缚吗?自欺的人包裹自己,将自己封藏在自己建立的假象中。何致远不想再接受虚假的东西,通过自我欺骗或是用身份角色自欺,好像人生是一场角色扮演最后却失去了自己的本色。他失去自己久矣。当生活方式机械刻板时,人们的灵魂也在一步步地机械化、刻板化或者说流水化、物化。他想找回曾经那个精神饱满的、思想活跃的、侃侃而谈、面带微笑的自己。 周一一早,包晓星强硬地叫儿子起床、给他穿衣收拾书包、给他洗脸梳头,拉着他出门吃早餐,拉着他大步去学校,拉着他到了小学门口。 “快进去!进去呀!成成快进教室……” 晓星低声连说了好几遍,背着书包的钟学成不为所动,站在嘈杂的人潮中低头盯着脚尖。晓星掀了几下,学成朝校门内踏出多远两脚便缩回来多远。十来分钟过去了,晓星急得不行,打电话叫来班主任,班主任拉了几下,学成照旧使劲甩开了老师的手,晓星吓得赶紧道歉。 “对不起张老师,他受伤了还没好,能不能……能不能我送他进教室?” 包晓星面对老师语带哀求,同时将学成耳朵受伤的事情侧耳讲了一遍。张老师点点头,朝门卫说明情况,早看出名堂的门卫放行让家长进去。包晓星掐断七情,狠心拉着儿子进了教室,狠心将他按在座位上,然后狠心一句不言甩手而去。钟学成说不出话,望着妈妈离开的背影,双眼失神。总算是进了教室,包晓星放下一颗心,心绪或轻或重地赶去服装店上班。 上去九点前是早读课和早操,早读课上钟学成一声不吭,握着铅笔在本子上画竖条,画了满满一页,惹得同桌和前后桌偷笑他。早操铃声一响,同学们纷纷涌出教室,独独钟学成寂静如猫、安定如兔,照旧在桌上画竖条。 班主任见状走过来冲学成说:“钟学成,那你先画画吧,今天的早操你不用去了哈!”学成低头画竖条,根本无反应,老师僵了数秒,见楼道嘈杂赶紧出去带队领同学们去操场。 上午四节课,前两节是李老师的数学课,后两节是班主任张老师的语文课。早操结束后,同学们陆陆续续进了教室,李老师早备好教材课件在讲台上等着大家了。铃声响起,李老师一声“上课”,同学们拉长音齐曰“老师好”,李老师回“同学们好”,继而开课。 “好,那我们通过上周的学习,大家已经知道了什么是除数、被除数、商和余数,这周呢,我们学习一下两位数除一位数的除法。老师先在黑板上写三道题,大家将课本翻到第四十一页。”李老师说完在黑板的左中右部位各写下一道除法题。 “第一个是整数除法,四十五除以五,在解除法前我先问问同学们五乘以多少等于四十五?” “九——”同学们稀稀拉拉地回答。 “好的。那我们做除法之前,先画除法线。十位数是四,四够除五吗?” “不够——” …… 李老师如此慢慢悠悠讲完了三道除法,然后擦掉黑板,又出了另外三道题,其中一道题是个位数除以个位数,两道是两位数除一位数。老师问哪位同学愿意上台作答时同学们纷纷举手,三位同学上台后,其他同学们在草稿本上作答。整个过程中,李老师发现坐在第三排左侧第一个靠墙的同学一直低着头,不举手、不出声、不答题。 “好的,算完了没?第三道题目的答案是多少?我叫一个同学来回答好不好?”老师将右手在空中柔柔一划,最后食指指尖指向了钟学成。 “请这位同学告诉我商是多少?有没有余数?如果有余数余数是多少呢?”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钟学成,三秒后,教室里鸦雀无声,恐是针尖掉地也听得着。所有人的等待,迎来的是深邃的寂静。钟学成低头撕着书角,不抬头、不说话、两眼直勾勾看着右手下的书角。同学们望望老师又各自相视,几十人个个摸不着头脑,眼神如出笼的小鸡一样慌乱。 “你叫什么名字?”老师走过来轻声问。 “他叫钟学成!钟学成!钟学成……”一群好奇宝宝们小声抢答。 “请钟学成同学站起来回答老师的问题。”李老师说完嘴角留着一抹职业笑。 钟学成扣着书角,不答不应。 “请钟学成同学站起来回答老师的问题。”李老师面露怒色,双手抱胸。 钟学成依旧不睬不理。 周边的同学们惊呆了,竟然还有人可以这般冷静地无视老师,同学们瞅老师的脸色、眼神、嘴巴比看学成的神情还要多几秒,教室里安静如常,但一群熊孩子的小心脏早悸动起来。离得近的两眼凝视主人公,离得远的身子扭来扭曲跟不倒翁似的,那第一排靠墙的直接站起来朝这边看,生怕错过了一句话。比喧哗更能激发孩子的,是魔鬼一般的死寂,钟学成靠这一点瞬间成了班里的头号加急话题王。 “你怎么了?生病了吗?”李老师担心学生有病,伸手去摸钟学成的额头,想检查他是否发烧头晕。 钟学成余光中扫见一只手过来,条件反射地以为老师要打他,小孩于是伸出右手快速挡住,因用力过猛两手相遇啪地一声。学生还能打老师——同学们惊呆了,个个瞪眼张嘴,小心脏跟外面工地的钻子一样——突突突地停不下来。 李老师惊诧不已,直觉告诉她小孩的样子不像是情绪作祟,于是她弯下腰面对学成问:“钟学成你是有什么事情吗?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理不舒服?你……你为什么不听老师讲课呢?” 一番谆谆之言,学成哪里听得进去,他跟入迷了似的不停地撕书角,一页一页地撕。 “不可以撕书的!” 李老师盯着学成说。 见半晌毫无效果,她决定单独叫出去聊一聊。 “钟学成你跟老师出来一下!这位同学你让一下。” 说完老师让出过道的位置,同桌也离开桌椅,众人皆等着学成行动,他却纹丝不动。 “学成同学,你跟老师出来一下好不好?”李老师说完伸手轻拍学成的肩膀。 学成见状又用手背打了一下,用力丝毫不比上次轻。见老师又被打了,小朋友们嘴里纷纷呼气,啊嗷之声此起彼伏。这群不说话也能作怪的魔童,乍一看高高低低、耸肩瞪眼、张嘴挠脖子的样子像极了花果山的一群毛猴。 李老师困惑地看了几秒,耐心用尽,一声叹,转身朝空中拍了三下手,依旧笑盈盈地说:“同学们,老师出去一下,大家找到第四十一页最下面的试题,找到没?” “找到……找到啦……”学生们各说各的。 “大家先做这六道除法题,等老师回来以后再一个一个讲解好不好?” “好——” 李老师出去后直接去找班主任张老师,张老师一进教室直奔钟学成,一番询问毫无结果,两老师面面相觑。张老师见钟学成目前的样子已经影响了李老师的数学课,于是她伸手拉学成准备将他拉到办公室问话,结果班主任也被钟学成打了一下。这下好了,只能叫家长了。 包晓星原本担心,这下被班主任打电话叫家长更是心惶惶。可是服装店里怎么脱得了身呢?国庆、双十一两重压货,结果生意惨淡,比平常周末、晚上还不如,冯大姐的儿子曹斌见这间店不赚钱,十一月底直接裁了一个。目下服装店里只剩两个人,一个是包晓星,管账同时负责卖衣服、整货架;另一个是冯大姐老家一亲戚的外孙女,今年二十整,吊儿郎当的不很懂事。这家铺子得亏有晓星才整得里里外外井井有条,所以曹老板最怕什么?最怕的是顶梁柱包晓星请假。 冯大姐的儿子开了一个服装加工厂,在深圳各个区均开店铺货,新款的裙子随意模仿,潮流的卫衣换个颜色直接上架,遇上可以加工的大牌衣服直接生产,只要将衣服上的标志譬如aulfrank改成aulfriend、ga改成ag、verooda即可。奈何这两月生意不好了,国庆、双十一期间商铺里的正品打折后卖得比假货还便宜,谁会再去买假货呢。 包晓星一路心急火燎,终于到了学校。和班主任张老师碰头后,张老师将钟学成今天的表现如实复述,包晓星难受地一句解释的话也说不出。 “学成跟以前换了个人似的,上次考得很好我当众表扬他,小孩嘿嘿地笑,现在怎么动手了呢?还是朝老师!” “对不起对不起!” “他这样子……是怎么了?不仅仅是耳朵的问题吧!” 晓星不答。 张老师将家长引进教室以后,包晓星直接上手收拾书包,而后自己背好书包,两手一伸,直接将五十来斤的儿子抱了起来,抱在自己怀里,快步出了教室。 “同学们先默读几遍这首古诗好不好?能背过的最好。” 张老师安顿完同学们,跟着家长出了教室。在楼道里,她小声跟家长说:“其实这几节课的课间我一直跟他聊,他根本听不见,我上手比划他也不看。只要我一碰他,他反应特别激烈,不仅是我和李老师被他打了一下,连同桌逗他开心也被他打哭了,班里的孩子今天都被他吓坏了。” “对不起张老师,给你添麻烦了。”包晓星面红耳赤。 “我是担心他……其他家长要是……”张老师欲言又止。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再有第二次。” “学成妈妈,其实我以前遇到过一个类似的学生,他后来休学了,我……我是建议您看一下心理医生。”张老师附耳低头,语出诚恳。 包晓星一脸僵硬,低头抿嘴,没有回应,亦不知如何回应,只是紧紧地抱着孩子。 数秒尴尬后,同为母亲的张老师开解道:“学成妈妈,那我送你们出校吧!” “不用不用,张老师你赶紧上课吧!”晓星言辞冷峻而肯定。 “行,那个……您要是需要我乃至学校这边怎么配合,直接告诉我。” “谢谢张老师。”晓星低头抿嘴,然后抬起头说:“那……张老师您上课吧!” 作别后,包晓星抱着儿子出了校门,上了公交车。一路上学成在她怀里特别安静,小孩子下巴搭在妈妈肩上,两眼望着车上的人来人往,好像是去哪里玩一样。到了家,晓星直接抱学成上床,母子俩在被窝里面对面躺着,一个静静观望,一个默默流泪。没多久,学成睡着了,晓星心事重重哭湿了好一片枕巾,她悄悄下了床出了房子,心中没有着落。 上班还是不上班?今天上班还是今天不上班?往后继续上班还是辞掉工作?学成真是心理有问题吗?倘真有心理病那该怎么办?休学治疗还是怎地……百般无奈,下午两点,晓星朝曹斌请了三天的假。 怕什么来什么,曹斌作为老板气得没办法,挂了电话一通喊叫。包晓星前阵子老家有人去世她请了七天假,上周请了三天假,才工作三天又请三天假,到底谁是老板呀?回回先离开服装店后头才打电话。曹斌气不打一出来,本是熟人不好发作,奈何工作归工作,这样子他怎么用人。曹斌心想辞掉包晓星,又觉一时半会找不来可信之人,犹豫不决。 这头曹斌还没考虑好,结果包晓星直接打来电话,这回是来辞职的。晓星把家里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意思是小孩病情不好她没法安心工作。这可好,隔空将了曹斌一军。晓星自知理亏,挂了曹斌的电话直接跟曹斌母亲冯大姐道歉,语气阴沉三句话插个对不起。冯大姐是过来人,多少理解,表示遗憾。包晓星服装店的这份工作,算是彻底完了。 债务再紧,也没有孩子的病情紧。包晓星清楚现在辞掉工作有些仓惶鲁莽,可是学成这个样子上不了学她也无心上班。原本定好本周请三天假,到了周五又要请假给学成复查耳朵,不把别人的事儿当事儿,总是给人添麻烦,非晓星本心,不如彻底辞掉,待过后儿子身心好了她再找份工作。既已如此,包晓星给孩子爷爷打了个电话,大概意思是白天她在家照顾孩子,晚上她去麻辣烫店里上班时托付老人照顾孩子。双方达成一致,彼此无话。 真要去看心理医生吗?晓星躺在沙发上不停地自问。万一真查出大病来怎么办?抑郁症、狂躁症、躁郁症……晓星查了查手机,见儿子的状况跟狂躁症有些相近,一时又泣不成声、乌云笼罩。无论如何,总算可以好好陪着他了,她希望陪伴也是场慢疗,希望陪伴能补上来这两年对儿子的亏欠。 三点多听儿子已醒,晓星推门进了房间,苦情脸换成大晴天,女人笑眯眯地冲儿子说:“宝宝你醒了?想听故事吗?妈妈给你讲故事吧,哎呀,好几年没给你讲了。”晓星在雪梅的书架上翻了翻,找到一本故事书,坐在儿子边上,靠着床头,读了起来。 “埃塞俄比亚的国王阿伽门农在特洛伊战中牺牲以后,根据神话传说,希腊的大英雄阿伽门农的战友们都变为了飞鸟,每年飞来阿伽门农的墓地前哀悼他们的国王和英雄。阿伽门农的母亲是黎明女神,女神恳请天神宙斯赐予她不朽之身,宙斯答应了黎明女神,并且他在底比斯附近耸起一根巨大的石柱,石柱上面雕刻着一位国王的坐像,那个坐像正是阿伽门农的。石柱在日出前会发出一种奇妙的声音,据说这是阿伽门农在欢呼,并祝福她的母亲黎明女神的身体长安永驻。母亲黎明女神看到自己的儿子还活着,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滴落在花草树林上,形成晶莹的朝露,这便是朝露、晨露、露水的由来。” 包晓星讲完这则故事,满脸铺着晶莹剔透的朝露,她擦了露水,为儿子找第二则故事。 真是焦灼的一天。马桂英周一一到办公室,便见同事们议论纷纷左顾右盼。果然消息流传开了,一传十十传百,无人澄清只会放大。老钱总从展会后一直没有现身;李姐之前好些天不在公司,最近回来后日日焦头烂额;展会后joden迫不及待地要裁员、缩减开支,蒋民义等几位高层的失声沉默;近日来公司人心涣散谣言不止的状态,似乎都在相互印证这网络上的传言。 马经理坐在办公室里,一上午来了一拨又一拨,全是打听上头消息的,桂英浅笑否绝,叱责网络上的谣言。中午她去了李总的办公室,眼见李玉冰老了很多。李玉冰信得过马桂英,一开口倒并不隐瞒。说老钱总在那边好些天睡不着觉,说老钱总找了谁谁谁结果没成,说自己最近凌晨三点老是醒来,说好多客户老总打来电话问候打听,说竞争对手如何在其中插一杠子……从展会前到现在,李总这几个月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有闲暇,又见是桂英来了,一时放松,两人聊了两个多钟头。中午一块出去吃饭,回来还在聊。桂英这才知,短短时间内南安集团和安科行业发生了很多事(因涉敏感,次条线将缩减或放弃,望理解)。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下午公司人事接到一通电话,原来是前段儿设计部一小姑娘被裁了,那姑娘被裁后直接将公司告上了劳动局。多亏了这个脚蹬子,他偏捡那些软柿子裁,裁员时好些初入职场的小年轻根本没有任何赔偿,这才惹得这场官司。劳动局在电话里核实相关情况以后,决定明天来公司现场调查。为此,公司里又掀起一波浪潮,人心动荡之中好些浮躁的扬言要离职,不想在这个是非地待了。可是试想一下,哪家公司又是清净之地?除了小公司清净,凡稍有规模的,内部无不是动荡的。 马经理心乱,本打算一下班就回家,奈何临走时接到一通电话,是包晓星打来的。晓星后半天查了很多资料,预感不妙,心里没个主意,找桂英拿个意见。桂英听晓星认认真真、哭哭啼啼讲了一大番话,见她此时确需真话,她索性直接开口。 “其实上回打漾漾我已经感觉不太正常了,但是还不确定,今天听你一说娃儿在学校的表现,我觉得班主任说的没错。她的工作就是教育孩子,她倘看出眉目了,那咱就应该听一听她的建议。” “你的意思是……去看看他的精神状态?”双眼通红的晓星吸着冷气。 “我的意思是,寻求最专业的帮助,不要走弯路,不要耽搁了,星儿我可以给你找医院找医生预约号。” “呃……”晓星一叹,犹豫不决,他想起学成近来种种好的表现,又啰啰嗦嗦讲了老大半天,为母者不过是不愿意相信孩子会得精神病。 “星儿!听我的,去医院,找医生,做检查!”桂英心里沉重,她一旦假设学成是漾漾,肚子里特别不是滋味。 愣了半晌,晓星努嘴舔泪。 “行了行了,我一客户她老公是心理医生,我先给你咨询下,如果确定有这个必要,我马上找医院预约,完事了给你信息。我会尽快,如果预约的话就诊时间大概是明后天,你现在待业,把这个事儿越早了了越舒坦。” “嗯,谢谢。” “哎,说这干什么呢?我挂了啊,你好好的。” 桂英说完直接预约,她哪有什么心理医生的朋友,不过是诓晓星罢了。如果哪天仔仔或者漾漾得了抑郁症、焦虑症或者什么强迫症的,她怕不是也早不成体统失去理智了。预约的时间在明天下午,为此桂英专程打过电话去,告诉晓星明天她会准点接他们俩然后陪着一块去医院。 钟理近来不怎么喝酒了,每天回家若是碰到了父亲,两个人必坐在一处待一会儿。老人为的是多说些开导的话让儿子重振信心,钟理为的是从老人嘴里多听些关于学成的消息。知学成精神状态不好,钟理非常难过特别自责,面上永远不显,嘴里永远不说。他依然夜行,只是开始一种不设目的和时间段的夜行,走哪里是哪里,一天回不来第二天再回来。老人钟能看见儿子每每回家人不成人鬼不成鬼,心酸难耐,于是他这两天给老陶打了电话,专门请他约一约钟理,为他宽宽心,陪他喝喝酒。 老陶女儿高三第一学期临近结束,为了期末考试全家戒严。老陶晚上尽量少干活少出动静,没事了便给老婆孩子煲汤喝;老陶老婆天天晚上出去去校门口接女儿放学,一来运动强体,二来路上闲聊给女儿缓解缓解高考压力。一家人晚上十点围在一处喝着热乎乎的汤,这境况肯定比跟钟理喝酒暖和,所以老陶最近很少去找钟理,钟理找他时他也说明情况拒绝了。 钟能给老陶打了三通电话,老陶心善说不过,在老婆跟前苦苦哀求,今晚终于得空约钟理喝酒吃夜宵。钟能电话里没有多提,所以老陶并不知钟理打伤儿子的事情,两人闲聊间老陶一直绕着他女儿最近的摸底考试、期末考试、全市得模拟试题、近期的排名叨叨个没完没了,女儿的优秀和努力超出了老陶的预想,半百之人为此燃起希望喋喋不休。 哪个父母不爱子女?钟理不爱学成吗?他是爱的。只不过他的爱有时候掺杂着瑕疵。同为父亲,钟理听着老陶幸福地抱怨,自惭形秽,不停地反思。 晚上,哄漾漾睡着以后,老马一边看法制栏目一边等人回家。第一个回家的是桂英,到家后话也不多,举起手机十指忙个没停,期间频频叹气。公事私事两边愁,女人想分享眼前又没有何致远,和老头聊天跟普及百科似的,今天她没有力气普及了。老马问了两次,桂英糊弄过去了。 “你是气短吗?着凉了还是咋地?”老马关心。 “没!我是气致远还不回来,现在……都快过年了,难不成他过年前找不到工作年后还住在外面?”马桂英胡说八道。 “他敢!他又不是没脑子。” 老马说完见桂英没有答话抱着手机又开始发语音、发信息、翻屏幕,他不再插嘴了。幸好仔仔回来了,爷两个聊起二舅寄来的特产煞有兴致。这一晚桂英又失眠了,为的是学成;老马也失眠了,为的是桂英。老头酝酿着明天找致远聊一聊,问问他工作到底怎么样了。 83上 学成确诊自闭症 晓棠语惊局中人 周二一早七点多,正在睡觉的何致远突然接到一通电话,是岳父打来的。一听老人说身体不舒服送不了漾漾,致远脸也洗没袜子也没穿径直出门。送完漾漾买了早餐,本想带岳父去社区医院,谁知致远到家时老头坐在阳台上正吧嗒吧嗒地翘着二郎腿抽水烟。 “爸你是哪里不舒服?”致远提来早餐。 老马放下水烟袋开始吃包子,咬了一口回道:“这包子不错!我没什么毛病,早上那会儿觉着晕,现在好了!想是受凉了。” “哦!你要感觉还是不好的话去医院看一下。” “不妨碍!”老马用脚挪了个凳子给致远,致远顺势坐了下来。 “你带漾漾累不累最近?” “有啥累的?又没地里的重活也不需要跑路,一天天不着急也不操心,有啥累的?关键娃儿现在跟我也亲,带起来顺手顺事。”老马说完捡了根油条吃。 “那就好。你有事了直接找我,我一直等着电话呢,但凡看见未接电话马上打过来。” 老马听这话心里特舒坦。这个女婿跟他的相处不远不近,没有兴盛那么亲近,也没有兴邦那么疏远;女婿基本上随叫随到,性情温和但有主见;桂英身上缺少的细腻,在致远身上全补上了,果真如老话所言“一个女婿半个儿”。老马不亏,很是欣慰。 “你……你那工作咋地啦?”老马假装不经意地问。 “在找呢……” 致远还没说完被老头强势打断:“不急不急,心要定!慢慢来,好工作不多,适合个人的好工作更是稀罕,急不来。” “嗯。”致远听岳父全在替自己说话,心头一热。 “倒是……你有空了给英英多打打电话,她忙,事多,麻烦也多,有时候想找人出出主意,我和娃儿们又帮不上她。”老马说完郑重地看了致远一眼,而后找纸巾擦嘴。 “嗯。”致远负责地点点头。 “她一天天工作累回来晚,多关心关心她。” “嗯。” 何致远之所以近来有些疏远桂英,说到底还是和王福逸有关。他气桂英总是和不相干的人扯不清,但含蓄迫使他从来不挑明不开口,结果王福逸成了他们夫妻间的内鬼,搅得两人不安生。夫妻矛盾,不是三观不合,便是沟通不畅。遇上何致远这种在情感上钻牛角尖的,还真是没办法。今听岳父之言,男人心中感慨又自责,不免长叹。 “我最近有几个不错的面试,但都没成。我现在反思,自己也有很多不足,原先本专业的好多东西竟然忘了。不管是工作还是学习,一丢丢个四五年,差不多跟离开这行一样,所以我最近一直在看书,把原来忘了的一点点补上来。”致远坦言。 “好好好!”老马望着脚尖频频点头。 “我发现我这几年全是围着英英转,她有哪些同事、有什么奇葩客户、领导有什么新措施……凡她说过的,我都知道。她愿意跟我聊天,因为她说的我全懂,能接上话。但是话题里除了仔仔漾漾只剩她的工作,除了孩子上学就是她一年两次的展会。我不是不支持她,我是挺羡慕她的,一说起工作滔滔不绝很有精神……” “你这不是也要找嘛!你找到了新工作也是一样,重新开始接触社会,重新开始交朋友,圈子慢慢也会打开的。”老马理解并安慰。 “嗯。以前不工作为的是眼下,为的是漾漾,现在有你了,我得想想以后了。” “你就放心吧!现在我来带娃儿,我能动弹几年给你们带几年。好不容易腾出时间了,你好好忙自己的事情。” 何致远听七十一岁的老岳父愿意为他长期带孩子,一时感激不已,咬唇点头,却沉重地说不出一个谢字。 “我抗干扰能力很弱,漾漾在家一哭我就没办法了,心里马上乱了。桂英不理解,但是我现在住在外面……” 老马再次打断:“不妨不妨,你住你的!周天回来看看,过节过年照常回家,把在外住当成上班进修,千万别避着不来。先把公事了了再谈私事,英英是女人家,但她不是那不晓事的迷糊虫。” 说到这里,老马也想起了那个王福逸,他知女婿的芥蒂,只开口担保:“家里有我在呢,啥都好着呢,出不了谱的,你别操那没眉眼的心。” 言简意赅的话,蕴含不小的能量。致远没听懂深意,但是经岳父这一说,他心里妥帖整顿,更有劲头了。 良久,致远说道:“行。那我从家里搬些书,最近我倒出时间大量看书呢。” “你弄你的,忙去吧。” 致远起身找箱子,然后将他最近需要的书籍一本本抽出来,最后整书架的时候发现家里挺乱的,他顺道将家里收拾一番,再将儿子房里打扫了一遍,临近午饭他给岳父点了份外卖,随后拉着大箱子走了。 南安集团,上午十点,蒋民义一身西装正在迎接劳动局的人。李姐没有出面,一直在办公室里等消息,joden一见不妙溜之大吉。公共办公区里大家低头交耳,两耳紧听劳动局的谈话,两眼紧盯劳动局三人的身影。 劳动局的人先和副总经理蒋民义、人事经理李芳、设计部经理宁广华了解情况,几人围坐一团,问的问、答的答,写的写、记的记。而后,劳动局的人叫来设计部的几位同事问询情况。经过半个小时的调查,确定情况属实,劳动局最后做出裁判——罚款。一来重罚南安集团,二来罚南安集团补齐被裁人员该有的补偿。邻近午后一点,蒋民义终于好言好语送走了劳动局的人,而后朝李玉冰汇报情况。考虑到接下来裁员的成本,李玉冰陷入了忧愁。 下午两点,马经理要去接晓星母子,于是请隆石生为她代班。隆石生巴不得有一清净地方,好茶好桌好沙发,他叫来黄立雄、高白冰、雷春岩几个老业务,围桌煮茶,专聊八卦。最近公司内外震感严重,人人肚里憋得慌,都是南安人,谁不忧心自己的饭碗和公司的前途?下班后哪够聊的,上班凑成一团,流光电击对雷霆霹雳才算聊得痛快。 桂英出发有些晚了,接到晓星母子以后立马赶往北大医院。马桂英挂的是心理精神科,到医院大厅取号以后火速前往科室,彼时前面只排着一个人,三人来不及坐下休息,五分钟后被叫号见了医生。 “怎么了?”戴眼镜的年轻医生问。 “呃……小孩半个月前被他爸爸打了,耳朵受伤了,正在恢复。从那之后,孩子不爱说话了,也不怎么好好吃饭,人一碰他他会动手。之前没有的,之前从来不会打人。”包晓星回。 桂英站在边上保持沉默,学成被妈妈搂着,两眼盯着桌腿,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似的。 “是不爱说话还是不说话?”医生瞪着眼问。 “不说话。” “是跟打他的人不说话还是跟所有人都不说话?” “所有人。” “多久了?不说话多久了?” “两周了大概。” “上学呢?” “因为耳朵受伤一直请假,昨天上学了,在学校期间……老师让他回答问题他不说话,老师去拍他或碰他时他反手打了老师一下,还打了同桌。” 医生瞟了眼孩子,叹了一声,然后提起笔问:“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八岁,叫钟学成。”知儿子不答,晓星替答。 “他平时在学校是调皮捣蛋不爱学习还是?” “他在学校很规矩,挺爱学习的,成绩还行。” “有没有试过让同龄小孩去开导他?”医生问。 “试过,被打了。” “哦……啊给你个表,先测一测孩子的状态。”医生从下面抽屉里翻了翻,翻出一张纸,确定纸张的标题没错以后,他将纸递给家长。 “是家长填还是小孩?”晓星问。 “他能填吗?当然是家长了。” 医生年纪轻轻看似略微不耐烦,实则是气愤。他见多了被家暴深深伤害的孩子和妇女,好些病情几乎不必过多询问检查他大概已经明了,只是为了流程正确、为了万无一失,他必须要认真走完所有的步骤。 晓星在填表,桂英俯身一看,有些吃惊。表格的标题赫然写着——儿童自闭症诊断量表。一共十五项,有些确实很符合学成目前的状态。比如第一条“孩子不会主动与人交往,不愿意和小朋友玩”,这项符合,学成在学校和农批市场确实没有一个朋友。第二项是“跟孩子说话,孩子听而不闻,好像没听见”,这条太准了,连马桂英也非常确定。第七条“孩子会出现古怪行为”,晓星选择了对号。第八条、第十条、第十三条、第十四条、第十五条晓星也选了对勾。马桂英看得倒吸冷气,情况比想象中的要严重。 包晓星测完以后检查了一遍,确定无疑后交给了医生。医生一看,歪着脑袋说:“根据表格目前自闭症是有的,还有点严重。一般来说小孩会跟打他的那个人不说话,要动手的话也是打那个打他的人,而不是对所有人动手。看这表……小孩的心理障碍很明显呀。” “也不是所有人都打。”晓星艰难无力地解释。 医生显然没理,他面对电脑打了一会儿字,几分钟后打印机上出了几张单子——精神压力分析、脑功能检查、注意力测试等总共七张,他将纸张整理整齐以后交给家长说:“先做检查吧!看有没有器质性的问题。” 交完表医生写病历,晓星捧着单子看到检查项目心里冰凉。写完病历医生抬头说:“先检查吧,检查完了再定。” 诸多疑问并未解决,可是一张嘴又不知该问什么,晓星愣了半晌,桂英见状开了诊室门,晓星这才迷迷糊糊地起身,拉着孩子出了诊室。桂英接过单子去缴费,晓星拉学成坐在一处安静的角落里休息等待。检查期间包晓星顾虑重重,害怕学成又是不说话又是打人,愁得眉头紧锁。好在护士们很有经验,桂英在旁没少帮助,整个测试、拍片子、做分析的过程勉强顺利。 四点多检查终于做完了,晓星捧着检查报告再次见到了医生。医生翻看各项报告,思忖良久。晓星疑云重重,示意桂英将学成拉出去,自己想和医生单聊一会。桂英拉了几下学成的手拉不走,直接下蹲将学成抱了出去。 “他这个自闭症严重吗?” “大脑没有损伤,不算太严重。” “自闭症好治吗?需要休学还是一边上学一边治疗?” “他这个情况已经到中度了,目前是上不了学的,有几项检查不太好。”医生一边回答一边皱眉翻检查结果。 隔了会儿,医生放下报告,直面家长开口:“你们不到两小时做完了各项检查,说明小孩在过程中还是比较配合的。人碰他他会打人,说明目前他是对抗的、抵触的,单怕时间长了他这种条件反射地对抗、打人会变成一种不自觉的、自然而然地行为反应。如果说他最开始被打了之后,你们家长第一时间沟通、疏导的话,他可能不会这么长时间不说话。现在是半个月不说话,长久不干涉,半年乃至数年不开口的话,他可能会丧失语言功能和社交功能,那时候再干涉已经来不及了。” “那现在怎么治疗?” “物理治疗、行为训练、感统训练还有针灸和穴位治疗,当然还会开服用的药物。目前国内针对自闭症的康复治疗都是这样,药物加外在干涉,多管齐下。” “多久能好?” “轻症三个月,重症三五年。小孩现在所处的环境对治疗非常重要,如果环境不利,不仅不辅助治疗还会破坏治疗。在原来的环境中,如果孩子受到二次伤害、三次伤害,那情况更严重。总之,越早治疗越好。现在小孩才八岁,进行行为发育方面的矫正完全来得及,如果年龄大些治疗效果可能没那么好。” “哦……”包晓星牙缝里频频过冷气。 一切发生得太快,好似梦境似的。包晓星干巴巴坐了许久,问题多如牛毛,到了嘴边却忘得一干二净。女人凝视年轻的医生,打心眼里她并不是很信任这个医生,或者说她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得了中度自闭症。她谢了医生,要回检查报告,表情冷峻地出了诊室。 “怎么说?”桂英放下怀里的学成站起来急着问。 “没怎么说,就是自闭症。”晓星不愿多说也说不了太多,她将东西递给桂英,然后走向儿子一把抱在怀里。 “那现在呢?”桂英有些茫然,按照流程是要开药的。 “我再想想,先回吧。” “好好好。” 桂英收拾好东西,两人出了医院,桂英送晓星回家。来时晓星一路沉默,回去这趟又是寡言。马桂英送完晓星自己也回了家,到家后不忘给晓棠发信息,叫她多陪陪她姐。 下午三点半,深圳莫家智慧家居,华联大厦五楼西南角的财务部忽然喧哗起来。原来今天是平安夜,明日圣诞节公司内部举办联谊会,作为部门的对外联络人汤正提着一大袋苹果进来了。 “哎哎哎!大家休息会儿,今天平安夜,公司给咱们发苹果了!”汤正一边说一边先给领导们办公桌上放苹果。放完林总监、苏经理、贺姐那一块办公区,汤正来到会计这边接着发。林总监见又到下午茶光景,自己出去抽烟,给同事们留个宽松的吃喝氛围。 “哎哎哎!汤主管,怎么你给晓棠发的苹果那么大,给我们这些发的这么小?你看看思轩的多小,吕娜的多小,还有我的,怎么到了晓棠这里那么大呢!”麦依依捧着苹果打趣,有些不依不饶。 “你怎么这么说?那苹果长在树上,本来大小不一,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只负责挨个发苹果,谁大谁小我怎么知道!我要看人挑的话多累呀!恐怕现在还发不到这里呢!” 汤正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偏爱晓棠,进办公室以前把那个头大的苹果先放上面留给领导,再塞下面留给晓棠。麦依依油滑,老早看出来他对晓棠的心思了。单身大龄男青年的很多求爱行动,多因焦虑而发——来自年龄的焦虑、社会的焦虑、本能的焦虑,追求女孩的言行和伎俩看起来符合流程、迎合世俗,独独少了一颗心罢了。 “我看看!”吕娜站起来比较。 晓棠不好意思,捧着苹果说:“谁愿意换我换?我老家种了好几亩的苹果,家里人要寄我都不要呢。” “你换吗?”汤正笑眯眯地问麦依依。 “算啦!逗你呢!一个苹果而已,平安夜快乐!”麦依依说完做了个狡猾的表情。 “好吧好吧!” 汤正见是玩笑点头哈腰,提着苹果去了出纳那边接着发。发完以后他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朝众人呼喊:“明天圣诞节,公司组织联谊会,地点在永和酒店三楼大厅,具体流程已经发到公司群里了,大家感兴趣的看一看。hr让统计各部门参加的人,大家想去的告诉我一下!” “好!好哒!ok!我要去!”同事们边吃边回答。 “有对象的可以去吗?”麦依依问。 “可以啊,没要求是单身的!”汤正回复。 “结婚的呢?”苏双红笑着起哄。 “可以的苏姐,我听说还可以带孩子的,有几个趣味运动会的环节可以赢礼物的。”汤正一脸灿烂。 “什么时间呢?”包晓棠问。 “下午五点到晚上九点,四点多可以出发。没其它事情的话尽量参加,咱们财务部的门面不能少呀!哈哈哈……”汤正面朝晓棠大笑。 同事们闲聊了一阵继续忙工作,晓棠正思考要不要参加联谊会,她觉得在姐姐和学成这种情况下自己出去玩于心不忍。正想着,电脑上的对话框小标志在闪烁跳动。她点开一看,原来是同事麦依依发起的对话。 “有人喜欢你哦!”这句话后面附了三个可爱的表情图。 晓棠故作不解,发了个问号的表情。 “请参考苹果事件!”此句后缀一串大笑的表情。 “莫须有!办公室明令禁止内部恋爱,你想多了吧。”晓棠回复。 “有前例哦!之前有个同事,是行政部的小姑娘,跟我关系很好。他先喜欢人家,追了大半年,两人确定关系后那姑娘为他辞职了,辞职的最后一天他买了九十九朵玫瑰花在办公室里公然求婚,女孩答应了,结果!因为他不愿意出十万元的彩礼,两人闹掰了!那姑娘白白在他身上耽搁了两年半!九月份才分手,现在又开始追你!又是办公室恋情!”麦依依发了好大一段话,后附各种惊悚的表情。 “哇!好曲折!其实没有追的,汤主管只是照顾我这个新人而已!想多啦想多啦!”晓棠打完字也发了一串作怪的动图。 “明白的,单纯友情提示,恋爱需谨慎!”麦依依单刀直入,古道热肠。 “无论如何,谢谢你亲爱的!”晓棠感激麦依依的提醒,打完这句话,在收藏的表情中选了一个最可爱的表情图以表感谢。 下午五点多包晓棠收到了英英姐的信息,得知学成被定性为中度自闭症,她这个小姨立马沉了一颗心。下班后她撂下几样琐碎的工作赶紧回家,买了好菜赶去做饭,饭后顿了一锅莲子百合老鸭汤,给姐姐和学成安神。 晚上九点,姐两个喝汤时,晓星双颊红肿泛光,嘴里进一口热汤吐一口冷气,整个人面色衰败浑身枯萎收缩。晓棠想安慰,一时找不到话头,白天去医院的事情她不想重提。 “诶姐,前段儿你不是想回包家垣吗?你觉得现在时机怎么样?你辞了工作,学成休了学,刚好回家放松几天,就当是旅游了。”包晓棠知前段儿姐姐常为回家的事出神,现在旧话重提,只为转移注意力。 “嗯?”晓星这一天难过又疲累,听这话一惊,愣了半晌,如脑门上开了天窗,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学成长这么大还没回过咱老家呢!反正这学期快完了,你带着她回家住一段时间,说不定他喜欢村子里呢,还想在村里过年呢!你俩待在咱姑家,你不是说姑家还有个小麦吗?你们住一屋,到时候一起忙活过年,年后带孩子走亲戚、看庙会、去地里玩。等开春家里要忙了,你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刚好回深圳!” 一语惊醒梦中人,晓星神色剧变,眼里有了光芒,可又犹疑,也不知为何犹疑,一开口只道:“麻辣烫的工作我没辞!” “那就辞了呗!一晚上忙活三小时也就几百块,能补贴多少?”晓棠不想姐姐辛苦,也看不得姐姐萎靡伤心。 “我不上班,那债呢?信用卡还欠着呢!再说,学成休学了,梅梅没休呀!”想到这里,包晓星立刻打消了回家的念头,好似吹灭了暗中的火苗、人生的希望,眉目间顿失光彩。 “这不有我呢!我这一份工作比你两份收入还多,你先带着孩子回家休养,账我顶着!你也知道这两年我的心思全在工作和考试上,目下我一个人,没对象也不想谈对象,我赚了钱怎么支配没人干扰,这时候替你还账时间正好!”包晓棠瞪着姐姐,言辞凿凿,双眼有力。 包晓星低头沉思,长久无语。 “你带成成回去住一段时间,让娃儿在村里玩一玩,看看牛羊逗逗鸡狗,认一认小麦和狗尾草,说不定在老家那种天然的环境里待一待,精神压力小、视野又开阔,娃儿病自己就好了!” 晓棠只是随口地劝姐姐,谁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包晓星早听进去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命入中年将经历这么一场大变动。没错,她想的远比晓棠所说的旅游更宏大。临时不决,女人方寸大乱,言行迟钝。昨天她辞掉了工作,今天上午还在犹豫要不要带孩子去精神科检查,下午没成想确定了是自闭症,晚上棠儿又来了这么一条重磅建议——何其跌宕起伏。一天之中经历这么两次重击,包晓星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八岁得了自闭症,也不愿意放弃她在深圳辛苦奋斗二十年得来的生活,可是行无去处,该怎么办。辗转反思,只为谋个长远之计,可计在何处?夜里失眠,凌晨一点,她开灯取来手机,又预约了另一家大医院的精神心理科,女人想再次确定一下孩子的状况是否已经到了精神病的地步。 今日桂英回来早,一进家门见家里有些异常,又发觉不出何处异常,晚上八点多才反应上来书架上的书少了很多。去问老头,得知致远回家搬书,女人心里不乐意,恼恼回房,气致远把外面当了家狠心冷着她。 前半夜心事重重、半身出汗,后半夜好不容易有了困意却睡睡醒醒,包晓星这一夜着实难过。重压下她引导自己想些轻松的事情,大脑不由人地播放起了前段儿回老家的片段,那人那物、那山那谷、那冬那雪、那场丧事……历历在目。城外有仙境,竟然是故乡。 祖母曾在后院墙角下种的小花,后来早被野草攻陷。蓝砖、白墙、木梁、瓦檐、柴门……野草霸占了她在包家垣的根基,强壮的浓绿背后,是脆弱的沉默。即便荒草一片,那老房子依然不会令她感到陌生和彷徨,这正是家的魅力。 那次回家打扫娘家老房子的时候,包晓星从破镜子里,看到了模糊的自己——额上有一块秃白的头皮、枯黄的牙齿、稀疏的头发、深深的法令纹、瘦弱的身躯……可恨自己非男儿身,遇事一怕二默三流泪。平凡而无助的人生,平凡又无助的自己,始终满怀欢欣和希望,奈何总是迎来失落和伤心。 晓星曾经以为,回乡的理由除了葬礼和白发归乡别无其它,今天妹子棠儿给了她一个理由,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稳稳持有。好怀念小姑,那脸上隐藏着祖母和父亲的人,那故乡里还深深关切她的人。 该怎么办呢?她一个农二代在外游历二十年回得去吗?学成以那样子回去村里人如何看待?老家疏离的亲戚如何缝合?孩子在老家是否适应能否痊愈?家里的债务怎么办?把债摊给妹子合适吗?她能如想象中那样在人生后半段过上农民的生活吗?她得婚姻怎么办?雪梅和老人能否接受这样的决定……愈想愈多愈难眠,眼见着天蒙蒙亮了。 出一道阅读理解题 大兴土木,骚扰天下。 一早起听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的施工声,心绪难宁,状态不好,初稿没写完,眼睛也疼得难受。 分享一篇阅读理解题(参赛小文),搪塞一下,希望读完的读者可以在后留言给出尼采之死的答案。 ——手——动——分——割——线—— 《尼采之死》 “啦啦啦啦啦啦sgahaysong,啦啦啦啦啦啦sheylong。啦啦啦啦啦啦sgahaysong……” 全铜的水晶吊灯、欧派的米黄墙布、三米长的落地窗、环形的组合沙发……晚上七点,亮丽的大客厅里,扎两马尾的小姑娘正趴在皮革沙发上画画。姑娘小鼻头、樱桃嘴,黑发黑眉黑睫毛,一对眼眨个不停,她一手按纸一手握笔,边画边唱《蓝精灵之歌》。 画纸上有个小人儿,红色的头发扎成两束马尾,身着金黄长裙,脚穿一双正红的高跟鞋。画完主人公的女孩正在涂背景色,她将背景染成了黑的,顺便在金黄的裙子上画了一个小小的黑心脏。忽来灵感,她为画中人添上了一个项链,因不会画,她掏出自己的项链现场描摹,一边描一边快节奏地唱。 “啦啦啦啦啦啦sgahaysong,啦啦啦啦……” 八点多,门开了,妈妈回来了。女人红唇红发红指甲,黑色裙子、白皙皮肤、曼妙身材。 “妈妈!”女孩雀跃。 “哎,乖乖干嘛呢?” “画画。” “画什么呀?”曼妙女正解开丝巾换衣服,忽见新买的沙发上被彩笔染了几条黑,顿时惊呆。 “我在画……” 啪地一巴掌,随即喊道:“我有没有告诉你不要在沙发上画画不要在沙发上画画!你把颜色弄沙发上是几个意思?”说完揪住头发又是一巴掌。 见女儿纹丝不动,斜眼斜脸斜下巴,浑身的倔劲儿,女人瞬间躁了,她优雅地扔下名牌丝巾,左手将女儿按趴下,右手拍打孩子屁股,边打边喊:“我已经告诉你两次了!两次啦!事不过三知道吗?这回非得让你长长记性,好好长长记性……” 见手掌用不上劲儿,她蓦地换了拳头,七八拳以后,顿时气消大半。完事了她走进卫生间,换了口气,描眉补妆,朝一头红发喷上香水。半小时后,她换上了最爱的那套定制金黄礼裙,踩着红色高跟鞋出门而去。 女孩见妈妈离开,整好衣服,将散发别在耳后,继续趴在沙发上画画,嘴里轻轻地哼唱。 “啦啦啦啦啦啦sgahaysong,啦啦啦啦……” 九点半男人回来了,一身职业装,黑色旧皮鞋,手里提着塑料袋,袋里是刚买的啤酒、水果、日用品还有为小奶猫专门挑的品牌优质猫粮。东西放好后,换了拖鞋,男人在屋里煞有兴致地高喊:“诶!怎么没人接我呢?尼采!喵喵?尼采?尼采?喵喵……” “甜甜,尼采呢?”见无回应,男人转头问沙发上的女儿。 “卫生间!”女孩耷拉着眼皮回答,说完继续画画,两脚高跷,嘴里慢慢地哼唱。 一脸褶子、两鬓微白的男人走进卫生间站定一看,倒吸冷气。只见他前段儿为女儿甜甜新买的布偶奶猫躺在一滩血泊中,四肢扭曲、脊上毛发直竖、半身瘫着不动,肚子上插着一只黑色铅笔。红鼻头、蓝眼珠的猫咪一见人来满地挣扎,呜呜地咆哮,时而张嘴哈气。 “尼采怎么了?甜甜尼采怎么了?”男人小碎步跑出来弓腰问女儿。 “妈妈打的!”女孩两脚丫子朝天拨动,如水中鸭掌撩拨乾坤。 “为什么呀?”男人凝眉沉重。 “它在沙发上玩我的画笔,把颜色蹭到沙发上了,所以妈妈不高兴啦,呶!你看!” 男人一瞧,闷哼一声,和上次一样,转身沉默地去处理奶猫。 女孩见爸爸出去扔猫,回头继续作画。这次她画的是一只猫,那猫只有半身,身体涂成鲜红色,尾巴是条张嘴的蛇;红猫头顶乌云密布,乌云上一轮黑色太阳;太阳旁一只彩色的鸟,小鸟仅一只翅膀,另外一只翅膀掉在了树上;大树没有叶子,树下一具骷颅,骷颅一头红发,红发下一只黑色的铅笔横插颅骨。 女孩画完后噘嘴不乐,凝视半晌,最后在红猫旁边加上了一只蓝精灵——美丽的、大笑的、唱歌的、无所不能的蓝精灵,并且让蓝精灵与红猫手拉着手。 画完画后,女孩收起彩笔和几张画纸,捡起自己的一撮头发,锁了房门,上床睡觉。 漆黑的公主房里,童音清脆稚嫩,如溪水一湾,在屋顶汩汩环流。没多久,睡前曲越唱越缓、越唱越短,曲罢,八岁女孩如寻常一般进入梦乡。 “啦啦啦啦啦啦sgahaysong,啦啦啦啦啦啦sheylong。啦啦啦啦……” 83中 圣诞节粉红弥漫 寰宇间女孩有喜 今天周三,早起送完漾漾,在村里吃完早餐,老马出村回金华福地。走在城市老村毗邻大道的浓荫之下,观大道花坛中鸡公树枝干婀娜、红千层梢弯如柳、风铃木一树无叶、木棉花残瓣落地,老人多情感伤,感伤中念起了屯里。这些花木再美再艳再名贵,也比不得自家后院的泡桐茂盛、门口的柿子树雅然、祖坟上的老槐盛大。南方之木宛如宫女,无根绽放、娇弱可怜;北方之木譬如木兰,一面秀美一面铿锵。 再观,老马以为眼前之木比起北方屯里的总逊色三分。一分逊在出身,乡村的生长环境于树木而言较之城市更高一筹,沃土广地,日丽水调,条件富润,适合生长。一分逊在自由,乡野之木朝天龙飞凤舞,不怕妨着楼房、碍着地铁、兜着尾气;朝地亦无拘无束,无忧地下有水泥砖头、垃圾污水或三天两头地开挖施工砍掉树根。再有一分逊在大气,城里局促狭隘又朝夕不定,树长不大便挖,花开不久又挪;乡野树木随心地长,那三五十年的老树哪条巷子没有。生长本是一种美,不受限的美;但在城市里,树木没有生气何谈美观。 正两手背后打望间,忽闻哗然之声,又见一处浓烟滚滚,老马寻烟而去。老马绕过几辆霸了巷道的消防车挤到跟前,只见着火的底层商铺是个江西饭店,饭店的小窗户还在朝外喷火,门口四处浓烟乌黑。消防员全副武装手执器械在喷气,围观的指指点点,拍照片、发视频、两两议论。老马心想,倘围观的人被组织起来,有那能干的出来指挥,想必火势早灭了。往常屯里起火,指挥的人多是自己,现在自己也成了围观群众。因这场火烧了电线,整个村里全断电了,抢救的、维修的、开挖的来了五六十人,几辆大车死死地堵住了村里的小路,台阶上、路面上围观的刹那间又增了一两百人。里面的人忙得灰头土脸,外围的人像老鼠一样嘀咕、抱怨、指责,老马瞧着无趣,拖起踏板车往回走。 “今天开个会,专门聊一聊最近裁员的事情。大家一说起裁员别跟谈魔鬼似的,私营企业,自负盈亏,盈利时扩充队伍,亏损时裁剪规模,这是企业发展的常态,是根本不需要道德评判的经济行为。至于员工,想必大家都是经过几家公司的人,都是经历过离开旧单位、重新找工作、正式上岗这些职业流程的人,没必要提起裁员、辞职、找工作就谈虎色变的。各位也清楚,前一段儿,因为咱们公司在裁员上做法不当,导致劳动局给出了处罚的决定,我们也吸取教训,往后会做得更妥善一点。” 上午十点,南安集团的大会议室里,李玉冰和蒋民义长在召开公司全员会议,主题是近来被传扬扭曲的裁员问题。会议室里乌泱泱的全是人头,员工们站着的、插兜的、握笔的、抱胸的、偷看手机的、沉默发呆的……虽没有话语权,但是各有态度。 李玉冰稍作停顿,然后极其平静地开口:“劳动局的处罚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停止裁员。公司最近的业绩大家应该能看得到,各项指标较之往年均没有达成,这并非是谁谁谁的个人过错,是整个环境所致。那么在这种艰难时期,裁员是保持南安集团存活和竞争的必要手段,也是改善目前这个难关的有效办法。大家多少也听到了,我们十六楼的几处办公室已经停租了,十六楼的员工现在和我们协会的同事挤在一处办公;福田那边的公关处十二月底也要撤掉,那边的房租比这边贵很多,目前的经营状态决定了那边必须退掉。同样,裁员,也是经营状态决定的、非公司领导个人意志所能左右的。我们今天召开全公司的会议,就是聊一聊裁员问题。经过咨询业内律师,和各部门领导商议,公司针对赔偿方案和部分职位的工作内容调整做出了新的安排,现在由蒋总跟大家说一下。” 李玉冰离开话筒以后,直接靠在了椅背上。无需对着话筒的她心里有些轻松。近来公司内外波折不断,面对南安集团从未有过的低谷,数年来乘风扬帆、左右逢源的发展模式并不能给目下的难关提供任何指导。即便李玉冰年过四旬、在职场经历跌宕、个人经验丰富且富有主见,面对目下的处境,她还是有些慌乱。最令她方寸大乱的还是老钱,奈何老钱的问题目下没有明晰,老钱自己亦不想多提,她不能问也不能说,没有老钱的支持,性格历来镇静的李玉冰一人独挺着难免没底,压力着实很大。无论如何,与其让员工私底下三五议论、个个惶恐自危,不如公开——像桂英说的“公开裁员”,这才有了今天这场裁员大会。 蒋总介绍完裁员力度、赔偿方案和职位调整,时间已过了一个小时,李玉冰又讲了些心里话,大会默然散场。会后她叫来马桂英闲聊散心。 “昨天听你讲开会公开裁员,我还犯怵呢,现在想想公开更好,简单明了,按规矩走!”李玉冰大舒一口气,坐在了办公位上,同时示意桂英也坐。 “李总,我听说要裁掉老唐,真的假的?”桂英好奇打听。 “嗯。”李玉冰低下眼又抬起眼:“裁员名单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怎么啦?” “大家觉着挺可惜的,好几个五十上的老员工本想本着南安集团干到退休呢,这下……”桂英后面半吞半吐,索性不说了。 李玉冰挑眉一叹。 “针对老员工有折中的办法吧!后勤部将来如果再需要人,很难雇得来老唐那样工作细致、事事门清还不贪小便宜的。哪天雇来个年轻人更不靠谱,哪个年轻人愿意在后勤部长干的?这样动荡,还不如折中一下,环境不好的时候能不能工资减半、工时减半、福利降低或者是怎样?总有法子的。”马经理直言不讳。 “也不知老唐自己愿意不愿意工资减半或工时减半。”李总双眉紧促,拧开杯盖喝水。 喝完水李总又说:“其实……大家都觉着裁了老唐可惜,但是后勤的工作跟原来比不一样了。现在是计划把后勤、行政的工作分散到各部门,该谁做的谁做,这样下来留着老唐……”李玉冰摇摇头,一声轻叹,又举杯喝水。 良久,见桂英不作声,李玉冰道:“现在环境变了,纸质媒体已经没路可走了,纸媒附带的发行、印刷、邮寄工作也不必了。前多年老唐光一个月卖废箱子、过期杂志、废旧广告纸、赞助的手提袋之类的,一个月卖大千块,现在呢?几百块吧这些杂志附属的零碎工作,其实记者和编辑现在也跟原先不一样了。没人再看严肃的长篇大论,记者辛苦跑一天写红涂上口红在镜头前一站嘻嘻哈哈,点击量马上上去,这种局势,你说怎么办?传媒这块已经分化了,现在公司要往展会、展览、会议、协会这几块走,桂英你不是不知道。” “是!”桂英点头认可:“发展变化远远比人的感知要快。偏这两年经济低落,要不然靠着展会、会议、协会这些,南安不至于裁员。中小客户倒闭的太多了,猝不及防呀;大客户收缩起来在广告媒体上的投入比中小企业还吝啬,哎!” “是啊,客户的情况你最清楚了。所以现在在拓展行业,安全这行已经很成熟了,智能交通也发展成熟了,现在就指望着无人机能翻身。” “我们办无人机行业的展会、会议,总感觉有些外行。”桂英忐忑地说。 “是很外行!但它属于安全监控领域的,哪怕外行也要做!等这个行业的媒介发展成熟以后,那彻底没咱们南安传媒什么事啦!经济发展得太快,企业的红利期必然短暂,最短的三五年比如金融行业,最长的十来年比如一般的制造业,可是企业要长存,想活个二十年、三十年乃至更久,那只能加快变动或者变迁业务。你就说卡特,最开始做工业制造,后来拓展到休闲服饰和制鞋,它要是不顺时变动业务恐怕活不到一百多年吧。” “嗯。李总,你说我们要不要成立一个专门的专业的无人机团队——专门发掘无人机的客户,专门搞无人机的公众号、会议和展会?”马桂英提议。 “呃……老钱肯定有这个想法,但现在……谈专业时机还不成熟。重起炉灶,也得有根基,要不然成不了气候,最后白白折腾一场。老钱的意思是让本富(总裁joden的名)去搞无人机这块,说他年轻活跃、插得进去、没有安科行业的拖累,但……哎……” 泛光的走廊地面、一尘不染的窗户、无处不有的指示牌、此起彼伏的机器提示音、蓝垫黑扶手的统一座椅……医院里,包晓星忐忑地等着叫号。这是另一家医院的精神科,她希望今天能有不一样的结果。见过医生、开了单子、缴费、坐等、拉着儿子楼上楼下地检查、取检查结果…… 下午两点,包晓星再次见到了医生。这回是个胖医生,年纪半百,戴着金框眼睛,一脸宠辱不惊。晓星坐在对面焦灼不安,她隐匿了上一次的所有检查和诊断结果,她不惜额外花钱在这边重新做全套检查——两项体格检查、四项精神检查、三项量表检查,只为能得个不一样的诊断出来。 “这是中度自闭症啦!你看他的这个行为量表分数已经十七分了,挺严重了!孩子是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医生严肃地问。 晓星不再隐晦什么,一五一十地说明了。没多久,医生给出了诊断方案,又开了七八张治疗的单子,晓星一看费用共计一千多,加上方才的检查费便是一千八了,心里揪得沉重。她告别医生出了诊室,拉儿子坐在医院里的椅子上休息。学成坐在她旁边,从始至终一言不发,顺从时倒好,逆反时晓星直接用蛮力控制他。对于儿子,她好像没了耐心。 怎么办?怎么治疗?治疗什么?自闭症吗? 晓星瞅着一张张亟待缴费的医药单子,还有昨天和今天的十来张检查报告,心烦意乱,双眼模糊。一胖子小跑着去诊室见医生,一老人拄着拐杖握着单子朝药房走,七八个护士在人群中指导病人怎么使用机器,一高个子男士在旁边等待正在打印的片子,一外国人用中国话询问肠胃科在哪,一群人在楼下大厅排队缴费,对面的骨科正紧急叫号某某某……不知坐了多久,晓星听见儿子打哈欠,这才意识到她娘俩没有午休没吃午饭,一晃眼时间竟跑到了下午四点,女人起身准备回家。 路过医院的厕所,她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诫儿子不要乱跑,而后自己急急火火地去卫生间。出来洗手时她忽地抬头看镜子,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画眉,原生的眉毛许久未刮,已经长出了又黑又硬的一茬。包晓星的眉毛随父亲,长得像苹果树叶,不经修剪看起来黑乎乎一疙瘩,所以从她上初中时意识到眉毛特别难看的那天开始一直到现在,她每天必须画眉。下楼扔垃圾收快递可以不洗脸、不刷牙抑或衣衫不整,但是眉毛一定要注意一下。今天照见自己的原生眉毛,那般丑陋碍眼,女人耷拉着眉眼,竟那般波澜不惊。 命运弄人,描了将近三十年的眉,包晓星的生活忽然走到了不需再画眉照镜的境地了。她忽然通窍一般理解了那些在医院、在菜市场、在人群中穿着土气不修边幅的大妈们、妇女们,生活想方设法地虐待她们,她们提起心劲积极而务实地面对,她们认为努力追求平安、健康、顺利、富有、幸福,她们相信这些远比追求美感或延缓衰老重要得多。 晓星洗完手拉起儿子,没有缴费取药,径直回家。因学成现在不进外面的店吃饭,她只能拖着疲惫自己回家做饭。路上她预约了明天的医生,是复查耳朵的医生。约完了周四的医生,她又约周五的心理医生。包晓星不相信,她必须要再检查一次儿子的精神状态,她至今依然不相信学成得了中度自闭症。 “爷爷我要圣诞礼物!我要买圣诞礼物!妙妙有、乔丹有、方启涛有,就我没有,我也要圣诞礼物……” 今个放学,老马可被难住了,娃儿一路喊着要圣诞礼物,又是跺脚闹腾又是蹲着不走,老头浑不知何为圣诞礼物——一种糖、饼还是豆豆啥的。没法子,老马打开了微信群在里面喊话,等谁有时间谁回复。 “啥是圣诞礼物?娃儿一路上哼哼着要呢!” 半天,没人回复。 “啥是圣诞礼物?谁知道啥是圣诞礼物?赶紧赶紧,我娃儿急得等不得啦!”老马又在另一个老乡大群里吆喝。这个群人头多,不久手机叮咚叮咚地响起来了,老马站在路边一条条地翻消息。 “圣诞礼物是圣诞节的礼物,圣诞是国外的神耶稣诞生的意思,耶稣诞生在阳历十二月二十五号,人为纪念这事把这一天定位圣诞节。西方人过圣诞节,咱这儿不过,商场里过,家里不过……”马行侠发了一长串语音。 正在上课的钟雪梅看到这个问题,莞尔一笑,偷偷在课桌底下打字回复。 “别打字,我看不清,没戴老花镜。”老马操一口陕版普通话回应。 “随便买些糖,你娃儿爱吃啥买啥,买完了哄她说是圣诞礼物就行了。”行侠出点子。 “我以为圣诞礼物是一样东西,和肉夹馍、中秋月饼一样是个专门的东西。” 老马回复行侠,语音刚发出,底下乐翻了天,群里快速涌出一串表情图,有晓棠的、仔仔的、雪梅的、桂英的、行侠孙子的、马天民儿子俊杰的……斗图的年轻人们自嗨其中,老人们独成一派用语音聊。老马看图片上有帽子(圣诞帽)、有树苗(圣诞树)、有袜子、有乌七八糟的小人图(表情图),村长看不懂,又在群里问。 “你们发的这是啥呀?我到底是买袜子还是买帽子?” 年轻人一听,又一阵狂欢,各种斗图整得老马眼花缭乱不明所以,隔着老远举着手机拉屏幕,拉了老长老长,只想找个有用的建议来,结果没有。 “大,你随便买,圣诞礼物和新年礼物一样,没讲究!你碰上超市了问一问,有圣诞礼物就买,没有的话随便买些得了!”桂英发语音救急。 “马爷爷,给妹妹买个圣诞帽!”雪梅发语音。 “爷爷买袜子!”仔仔不上课在捣蛋。 “马爷爷买个圣诞树!过圣诞节一定要买圣诞树的!”行侠家大孙子没大没小地逗老人。 “就买个肉夹馍!” “雇个圣诞老人过来送圣诞礼物。” “买巧克力——便便状。” “买《答案之书》找答案!哈哈……” “买‘圣诞礼物’四个字!” “看哪家早餐有茶叶蛋买两茶叶蛋——‘剩蛋快乐’!” “买本一年级单元测试题……嘿嘿嘿……提前模拟模拟!” “去花鸟市场买个小鸡,当成火鸡烤了吃!” “一颗圣女果、两个茶叶蛋、三瓶营养快线、四瓶百事可乐!” “圣诞小毛衣!” “买头驯鹿,俗称哈士奇!” “买个英语词典,英语要从娃娃抓起!” “幼儿园中班期末考试冲刺习题,一套!” …… 二十多人的大群一阵沸腾,你一句我一句地刷屏,老马不知这群人在干什么,见乌七八糟的图片没完没了地蹦跶,点开语音又是胡说八道的,老头嫌烦,索性关了手机。 “走!爷给你买圣诞礼物去!” 老马拉漾漾快步走进了那家常去的便利店,买了包打折后两块七毛钱的溜溜糖,算是完美打发了漾漾心中万分期待的圣诞节。 群里的热闹,老马看不懂钟能却瞧着乐。他收了班,寻思给自己娃儿也买些圣诞礼物。回到农批市场后脱了清洁工的制服,他去铺子旁边的花鸟市场里买了两条小鱼,吃了饭提着彩色小鱼赶往富春小区照顾孩子。老头一来晓星赶紧出门了,她来不及休息骑车去了麻辣烫店里工作。老人找了个放饼干的铁盒子,洗干净以后将小鱼放在扁平的铁盒里,最后将盒子端进了学成的书桌前。 “成儿,快瞧瞧爷爷给你整啥东西啦?小金鱼!红红的黄黄的,游得利索呢!”钟能说着故意用手撞了下学成的小胳膊,学成没有反感,从被窝爬起来,坐好后两眼盯着两条小鱼。 老人见孩子听进去了,索性拉个凳子正儿八经地对着小鱼说话:“瞅瞅这个大的多好看!尾巴软软的,边上是白的,还透明呢……” “你看你看,这只小的游得多快!你说说,这鱼儿还真是不眨眼!眼皮也不累!搁你你行吗?” 老头抬眼看了看孙子,小孩也有反应地看了眼爷爷。四目交汇,虽无喜悦无言语,但这相视已经是大好的消息了。钟能乐呵,逮着两条小鱼跟孙子聊了老大半天。学成虽不张嘴,但是两耳一直在听。 晚上临近七点,一少年飞奔在校门口的大道上,上课铃响的一瞬间,他冲进学校跳进教室,那带风的身体引得全班同学哄然围观。后脚进教室的老师瞪了眼这位同学,忍不住笑了一下。 今天是圣诞节,下午五点放学以后,何一鸣同学带着礼物去市中心的一所高中给心上人送礼过节。五点四十赶到顾舒语所在高中的校门外,他打电话时舒语正在吃饭,一听他在校门口少女格外欢喜,撂下碗盘出校找人。两人招手相见,各自羞涩地笑。隔着一米远拉开包奉上礼物——一崭新精装的大盒子,少年笑嘻嘻地双手递给顾舒语。舒语伸手一接,闪了一下,东西差点掉地上。 “什么呀这么重!”少女惊呼。 “巧克力,松露的,美国进口的。”何一鸣摸着后脑勺一脸害臊做作。 “进口的,你什么时候买的?” “双十一选的,双十二海购。” “好吧,可是……为什么这么重?” “两公斤装的。” “啊!” 两人俯仰大笑,靓丽清秀的身影在路边格外惹眼。 “为什么买这么多?”少女说完又是跺脚又是拍打一鸣胳膊。 “想让你多吃一段时间,顺便把认识你之前欠你的巧克力全补上来!” “呃嗯……我会吃胖的!”少女感动得撒娇捂嘴。 “没事,胖了我也喜欢!” 猝不及防! 少年脸上火烧,第一次表白还没开始认真准备就这样脱口而出,往常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得来的那些表白方式全没派上用场。表白先于计划而行,怎么办?少年抓耳挠腮,左望望右瞅瞅满脸通红。舒语听到喜欢两字,害臊至极,低头不语,抱着巧克力左扭四十五度、右扭四十五度。顿了会儿,浑身发烫的何一鸣暖暖地打破尬人的僵局。 “你吃饭没?没吃饭我请你吃饭。” “吃了的。你呢?”女孩说完赶紧低头。 “你说呢?” 反应到一鸣老远跑来没有吃饭,舒语歉疚地笑,两人跟对上暗号似的又笑了一阵。 “你们六点四十开课,现在是六点零七,我陪你散散步。”少年提议。 “你不吃饭吗?你不上课吗?你回校不需要时间吗?”少女拉着尾音三连问。 “没事。”一鸣见句句是在关心他,一时狂欢得险些捂不住,恨不得抱块石头满城飞奔。 “我送你去地铁站吧,这样也能走一段路。” “呃……行。”两人转身,朝着反校门的方向走。 一路压根没说几句话,就是笑——纯粹的高兴、压抑不住的傻笑。你看我一眼笑一阵,我回你一眼又笑一阵,两人害羞时紧张得心怦怦跳,跳到极致开始大笑,笑完了又害羞扭捏,如此反复,如醉汉耍疯、如痴儿犯傻、如醉和尚练拳。 到了地铁站以后,舒语撵着一鸣赶紧回校上课,一鸣舍不得,双手握着铁栏杆搓了又搓,实在是挪不开脚。顾舒语见六点半了,计算他回校需要半小时,替他着急的姑娘掀着赶着将一鸣推进了地铁闸门内。进了站仍旧依依不舍,你指一下我笑一回,我做个鬼脸你又笑个老大半天。漫长的分别没有话语,只有痴痴的笑声。舒语见他不肯走,故作生气地转身先走了,一鸣见舒语走了,跟跑酷似的冲进了地铁里,二十分钟后跑出了地铁外,冲进了教室里。 谁成想表白那么突然,一鸣回想了无数遍,总觉得不满意。既然表白了竟然没拉手,反应上来战略失误的何一鸣在地铁上好个遗憾,恼自己连舒语的小拇指也没碰一下。教室里,频频出身的何一鸣后悔自己胆小、生气自己羞涩,只能左右手互摸互搓以解惋惜。 圣诞节,一个粉红色的日子。 熏香的豪华大厅里,正北有一大舞台,台上三个话筒立着,话筒背后是十几米长的拼接屏,白底青纹的拼接屏上写着“深圳莫家智慧家居”、“圣诞联谊会”两行字。一众人一桌一桌地坐着,晓棠数了数大概二十个大圆桌,每桌坐着十个人。为了使同事们加强联系,hr那边安排座位时特意将各个部门的人员打乱重新排座,每一桌至少有七个部门的同事。晓棠坐在最东边靠墙一桌的最西侧,她后面是隔壁桌的任思轩,两桌人大多陌生,空闲无奈间晓棠侧着身子和思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不久台上来了两个主持人,自我介绍以后主持人开始主持:“现在请大家安静一下,在我们的圣诞联谊会正式开始之前,大家需要快速完成几个流程。第一个流程是每一桌的同事们挨个自我介绍,大家彼此认识一下。时间是每人一到两分钟,总长二十分钟,从面朝舞台的那个人顺时针轮流介绍,现在开始!” 主持人刚说完,底下一阵骚乱,继而喧哗起来。晓棠所在的这一桌全是年轻人,三个女生七个男生,其中多是单身。晓棠排在顺位第三,躁动的年轻人们一听包晓棠声音柔美、花容月貌、身材窈窕,言谈间透着自信淡定和从容完话不由地总将目光落在晓棠身上。晓棠莫名其妙地成了这一桌的唯一主角,男人们言谈间极尽溢美之词,实际上都在打望试探,特别是左右三五个单身青年毫不矜持地冲晓棠东问西问、要加微信、询问住址。 任思轩那桌大多也是单身,可女生没一个亮眼的,所以自我介绍的环节安静而有序,不似晓棠这桌阵阵掌声、时时呼喊。面对众人晓棠答之不及,哪有空隙和思轩再聊工作。枯燥无味之间,任思轩回头想和晓棠继续新项目还有会计话题,这回头一望一听才知晓棠跟诱饵似的吊起了一群深山野狼的胃口。面对众人随意地打听年龄、家境、住址等话题,不愿回答的晓棠时不时发出“啊”、“呃”、“哎呀”之声,有时答不上来直接傻乎乎地笑而不语。思轩深深理解晓棠此刻的处境,想解围又暗问关自己何事,遂不了了之,但忍不住地侧耳偷听。 经过几个环节的认识,一桌人渐渐熟络起来。宴会开始前几位领导上台讲话,讲完话酒店开始上菜上酒,饭后是公司组织的娱乐表演和游戏环节。一些家里有事或无意参加的同事饭后悄悄溜了,晓棠顾念家里也想溜,奈何被一群人围着架着。又是团伙参加游戏又是集体回答问题,一桌人用游戏奖品和集体得失绑架晓棠,整得晓棠回不去只能顺其了事。 晚上九点,实在坐不住的包晓棠提出要走,一群单身狗们瞬时吆喝着不让走。任思轩断断续续偷听了两个钟头,终于坐不住了,背好包离开座位来到晓棠跟前直接开口:“晓棠,你这边吃完了吗?你不是说晚上一块回去吗?现在走不走?你不走的话我先走了!” “呃……”晓棠见状不明所以,但聪明的女人立马反应上来了,赶紧收拾手机包包回答:“走走走!走走走!大家慢慢吃,我先走了哈!” 如此,女人干净利索地抽身狼窝,两人清爽地出了大厅来到外面的人行道上。 “我有没有打断你?我本来想跟你聊天,听你吞吞吐吐地说话,我想着你……我是想帮你脱离他们,不知道我有没有打断你跟他们聊天?”任思轩耿直,一出口想确定自己的好意是否真的是好意。 “没没没!我跟他们不认识,没什么好聊的,但是……反正是谢谢你。”晓棠急得两手慌乱。 “哦那就好。我在想如果你跟他们聊得很好,我这样把你叫出来可能坏了你的事情。” “没有没有!” 两人没走几步到了岔路口,见晓棠往左走,任思轩的方向在右边,于是他驻足开口:“晓棠,你是去哪里?我回家走南山地铁站,你呢?” “我走十号线新华路那一站,在那边呢。”晓棠朝左一指。 “行,那我走这边了,再见哈!”任思轩说完作挥手之状。 “好再见!今晚谢谢你啦!” “没事,同事嘛应该的。” 两人告别,一个朝左走,一个朝右走。走了十来米,任思轩回头望了望包晓棠的背影,美而生动,静如春花,是个有素质、无是非的好同事,可他忽然觉着方才的告别有点突兀。 “圣诞快乐!”任思轩回头冲晓棠喊了一声。 “啊!你也是!”晓棠惊讶赶紧机械地回应。 这一句圣诞快乐,整得女人心头有喜,如开春暖阳,如酷暑阵雨,如冬雪下闪亮的光芒。 又走了几步,晓棠回头打望任思轩——步伐悠然背影寂静,放在人群中不显山不露水,可谁知他能力卓越、性格热忱、心地善良还年纪轻轻,晓棠提起任思轩真是自愧生自卑,除了更加努力负责地工作,她找不到跟人家在同一屋檐下相处的其它法门了。 快到地铁站时,回头确定好好同事安然无恙地朝新华路地铁站走,思轩转过头踏上了南山站的电梯。 圣诞节同样收到礼物的还有钟雪梅。两小人初定情事,极大欢喜,陈络怎舍得委屈心上人,提前订了个比雪梅身型还大的熊娃娃,背进宿舍后惊艳了一种舍友,对门的、左右宿舍的女孩子们全进来围观那超大的熊娃娃。见熊娃娃大得没处放,陈络随后又花大钱在附近的家具店里定制了一个简易实木架子,将娃娃专门放在床上的架子上。 桂英今天正常下班,七点开车在路上,忽念女儿要圣诞礼物,她料想老头买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于是改道去购物街,停好车直奔地下商场。在密密麻麻的人流中挤了大半个钟头,终于在一家店里发现了一个做工精致的米奇公仔,她欢喜地付款买了下来。出地下名店铺门口挂着圣诞帽,那圣诞帽的大小似乎正好可以套在漾漾脑门上,桂英心想着快步进了店铺。 进店以后才知,这是一家高端的宠物用品店,门口的圣诞帽是给宠物狗戴的。桂英犹疑不觉,店员过来询问她吞吞吐吐的,走过去拿着那顶圣诞帽看了看、摸了摸、拽了拽、闻了闻,发现质量真不错,一时摇摆不定。考虑到漾漾玩玩具向来三分钟热度,桂英最后买了,一路上开车回家思忖此事好笑至极。 赶回家已经快九点了,桂英进门后直奔女儿房间,庆幸还没睡,老头正在给她讲故事。漾漾一见妈妈回来,立马伸出两手哼哼唧唧地要抱。桂英掏出礼物,小孩子不由地雀跃起来。娘两个在玩,老马坐地上给漾漾收拾玩具、整理书包。 “晚上作业不晓得写完没,我对了对,好像少写了三行。她自己说写完了,她说完了就完了吧!”老马一脸宠溺又妥协地跟桂英聊。 “管他呢!” “刚才好不容易快哄睡着了,眼皮都打鼓了,你这一整,看她疯疯癫癫的,不知道今晚上几点能睡!” “没事。”桂英瞧着女儿对镜戴帽一脸臭美的样子,心里止不住地乐。 隔了一会儿,桂英沉不住打听:“她爸爸最近……有给她打电话吗?” 老马抬头瞪着眼回:“打呀!天天打。咋?你俩一天天地还不联系?” 桂英被问住了,忙顾盼左右,假装跟孩子玩,结果被老马一眼看破,原先对何致远种种不满的老头现在反过来劝慰。 “他说他现在状态好得很,有空了还看书呢,他说前阵子有几个好的面试机会,可惜没赶上。我瞅他现在比起十月份、十一月状态要好些,心里沉着,不着急了。他现在有心发展他的事业,由他去嘛,你不要打扰,不要一天天嫌这嫌那的。” “我没嫌啥呀!” 老马整完玩具和书包,挪了位儿去叠孩儿的小衣服,边叠边说:“人逢低谷,多数抬不起头,外人说句风凉话自己心里卡半天。我早年决定卖菜时,那时你还没出来呢!屋里人不同意,啥难听话没有!打着为你好的名义,说的全是伤人的话。你二大(二叔)、三大(三叔),你婆(奶奶)、你妈都不理解,全劝着让我继续种地,自己人且不了解我的想法,何况是外面人!除了你小爷(堂爷爷),没一个人支持我贩菜!后来见我赚着钱了,态度全变了!” 老马说完,父女俩相视一眼,无话。 “后来有回我被骗子骗了,有个亏先人的东西,买了我的菜给了张假钱,我那时候没经验咋看得出来,是张一百块的!一九九八年,一百元整能在村里割八十多斤猪肉!我卖一车的萝卜、葱、白菜才赚多少?亏死了那年,我一亏,他们又来了,叨叨着卖菜这不好那不好,还是老老实实种地好!结果呢?我正是靠着卖菜最先富起来的!” 桂英翘着二郎腿拄着腮帮子,两眼失神,若有所思。 “有时候人心里有啥想法,即便枕边人也完全理解不了。远儿(何致远)现在这样子,你放手放心让他整,怕啥?他今年四十五六,要找到一份好工作还能工作个十来年!再像以前那样把他圈在屋里,迟早会废咯!他不废,俩娃对他的态度也会有点不一样!既然他有心干事,你成全他!” 桂英不应,分明听了进去。 今晚在麻辣烫店里,晓星心不在焉地端错了好几次饭,把二号端到十二号,把八号的端到九号,惹得客人叫嚣,全亏孔平笑哈哈地替她周旋。小本生意,仗得全是回头客,客人不高兴了老板窦冬青急得频频皱眉。晚上本想说一说晓星,问问她是否有事或者是怎地,窦老板只想搞清楚平时兢兢业业的晓星为何今晚老出错,谁成想表弟孔平跟膏药似的粘着晓星,冬青竟找不到个便利时刻跟她单聊。无奈,罢了。 晚上下班时,照旧,孔平腆着脸皮去送包晓星。 “星儿姐,你是有什么事情吗?我看你今天在店里老是心不在焉的。”孔平笑眯眯、柔乎乎地问。 “没有,没有。”晓星否认。 走了几米,孔平挠着后脑勺笑言:“我要开店了——五金店,地址在樟坑村的主干道最南边,大概二十多平米,两层的,最近一直在物色角钢货架呢。” “哦,恭喜你呀。”没想到孔平会开店,速度还这么快,晓星心里惊诧,脸上却平静到冷漠。 “墙面好整,直接铺些墙纸,钢架到了以后,我得赶紧铺货了,还有就是办齐各种证件,估计还得些时间呢。最近白天一直在忙这事儿,只有晚上才来店里帮我老表。” “嗯,恭喜你开店了。”晓星低头快走,只想快点找到一辆共享单车回家。 “你以前不也是开店的吗?有没有什么经验传授我一下。”男人弓背弯腰憨态可掬,只为多看一眼女人的脸。 “没什么经验,要真有,我就不会在这里打工了。”晓星说完又低头快走。 场面冷了一会,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自行车停靠点,晓星开始挑车子,然后取手机扫二维码。孔平望着晓星这般冷淡,一时手无足措,他酝酿的天大的事端在对方心里却被视为尔尔。男人无奈地搓着两手,准备和她告别。 “哦我要走了,你回去吧,今天在店里谢谢你帮忙。”晓星两手握着车把望着孔平说。 “不用不用,不用客气。”孔平紧张局促,两手乱拨,待晓星走了,黑地里看不见了人影,他才恢复平静。 为什么三十以后爱情变得难以启齿,孔平不太理解。他喜欢她,想天天看见她,想余生围着她转,想帮她带孩子养她终老,想每天和她聊天说话讲讲各自的故乡,想和她成为一对恩爱情人或者正大光明的夫妻,想和她组成亲亲的浓于血缘的家人,想和她得空了看看月亮吹吹风吃吃好饭拉拉手……他明白自己不再年轻,并不富有,长相一般,谈吐中下,前途微茫,可是他喜欢她,单纯地喜欢她,喜欢到想养她一辈子。 熟悉的夜路上,痴情男又开始幻想在脑中导演了无数遍的浪漫剧情——请晓星吃什么饭、给晓星讲什么笑话、陪晓星去哪里玩、为晓星装一间何样的卧房、和晓星做哪些事情、带晓星何时见父母、如何说服晓星的儿女接受他……想了无数遍普通男女朋友会做的普通事情,可惜搁他们身上,这些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情显得艰难而复杂。无论怎样,孔平近来愈加肯定,自己唯有跟她包晓星在一起才能体会到活着得甜滋味。可是晓星呢?男人失落,双手插兜,寂寥沮丧地回了铺子。 这一夜,同样双手插兜、寂寥沮丧的还有一人,便是钟理。他这半月日日浸在愧疚中,犯了大错的滋味并不好受,疼过伤痛,难过受穷受困,苦过大起大落,磨过衰老病死。从未有过的愧疚、自责、悔恨,极度的否定使他将自己打入地牢,他羞于见人,藏在地牢里与黑暗厮磨,抑或提着一颗心日日走在绝谷崖边。 83下 钟学成三次确诊 马兴邦欲安故土 (因用眼过度眼睛无法聚光,决定先发表后校对,望理解。明早校对,可以晚些阅读。) “宝儿,起床啦!七点四十了!” “爷爷的狗尾巴草?” “尾巴草?” “草?” “赶紧起!快点!昨晚叫你早睡早睡你偏不,整到十点才睡,现在好了,睡得跟死猪一样,迟到咋整?人家老师有考勤呢,你一月迟到次数多了老师要批评家长的!爷七十多了因为你被人批评丢不丢人!上周迟到两回,周一迟到,今天又迟到!啥德行呀你!” 周四一早,老马怎么叫漾漾起床也叫不醒,用劲拍打屁股、掐脚丫子、扇耳光子也没用,急得老马起心火。他两手一伸,将漾漾抱到卫生间里,直挺挺放在洗手台上,直接给她洗脸。这下好了,点燃了一发小炮仗,啊啊地叫,又蹬脚又打人。 “你干啥?还打人!再打下试试?”老马真怒了。 漾漾见脸色和语气不对,不敢打了,两手互抓,小嘴嘟着,委屈得要哭。 “止住!不准哭!要哭去学校哭。”老马说完一把将漾漾抱走,来不及换睡衣,直接在睡意外套校服,头发也来不及梳,提起东西拉着漾漾直奔家门口。 “嗯嗯嗯,我要带那个!”漾漾指着圣诞帽和米奇公仔不肯出门。 “哪个?” “米奇!” “不行!老师不让带玩具,你想被老师在班里批评吗?” 漾漾不答,只是嘟嘴,蹲着耍赖。 “快迟到了你走不走?昨晚玩了一晚上那破玩意还不够吗?” “那我戴帽子可以吗?”狗尾巴草可怜巴巴地小声央求。 老马一叹,大步过去抓起帽子赶紧出门。一路上老人拉着小人,老人身子向前倾,小人身子向后倾,路上一刻不敢耽搁,一口气拉到了校门口,这才给漾漾背书包、整头发、戴帽子。待老马将漾漾掀进幼儿园大门以后,幼儿园这一天的第一通电铃声响了。 这一早光叫起床叫了将近半个钟头,此刻终于甩掉了大祸水,老马心里舒了一大口气,进村吃饭时到了早餐店店门口,忽地一摸兜,没带手机,坏了,吃不了早餐了。无奈,老马打道回府。 一路上啧啧哎哎,不可思议,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老村长也跟人家城里人一样,不带钱包了,开始刷手机支付了。以前在村里有事用手机、无事搁边上,时常去地里干活为了不被打搅,老马故意不带手机。现在好了,到了城里才半年,时时处处离不开手机,吃早餐用手机扫、买零食用手机扫、下楼取快递用手机扫、出门坐公交用手机扫、遇上流浪汉心软施舍用手机扫、偶尔忘带钥匙时桂英家的智能门锁也是用手机扫。 白亮洁净的天空、广袤无垠的大海、根系交错的大树、圆如金盘的月亮、闪闪发光的海水……海内有两条比鲸鱼还大的巨型红鱼,它们正缓缓地在海中畅游。忽地较小那条轻轻一跃腾入空中,跳到离海面数十米处身子一翻,而后头朝下扑通一声钻入大海。这一跃、一钻,溅起海浪数丈之高。奇怪!站在海边的小男孩伸手去摸,明明海浪压头、海水落下,他却安然无恙干爽一身。 小男孩沿着海滩继续走,海边没有一个人,走进海滩后面的楼群中,楼群中罕少见人。对面走来一弓背、微跛的老爷爷,那人从他身边走过,好像看不见他似的。男孩伸手朝那人打招呼,老人看不见亦听不见,男孩心中狐疑。往前不知走了多久,路过一片密林、一段小道、一方公园、一片繁花……无尽的路上前后无人,好不容易在一公园长椅上碰到了一个阿姨,口渴难耐的男孩想找阿姨喝水。他走近后朝阿姨挥手、说话、拍掌,面容空洞神态忧伤的阿姨根本听不见他说话,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空眨也不眨。世界好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小男孩不知道是自己变成了透明的人、死去的鬼魂还是自己处在另一个隔绝的世界里。 路过一学校,操场上无数孩子嘻嘻哈哈在追逐,男孩为了验证朝操场上扔石头,结果石子一出手便消失不见。他蹦跳着挥手、嘶哑地大喊、猛烈地踢打栏杆,栏杆内的孩子们根本听不见也看不见他。失落的小孩坐在墙角,独自忧伤惶恐。繁星璀璨的穹顶、金色耀眼的霞光、紫红色的流星云、云中反光的自己……不知不觉间男孩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已黄昏,口渴饥饿的他又站起来行走,忽然发现前方有两条鱼在空中嬉戏——一条红鱼比恐龙还大、一条金鱼飞若凤凰,两鱼在男孩头顶盘桓,时不时会盯着他。那黑黑的眼珠子像是在笑,男孩伸出手欲要摸鱼,却发现头顶有一层透明的、看不见的东西裹着自己,他慌乱地伸手东西南北前后左右地乱摸、捶打、揪扯,终于明白原来自己被一个透明的蛋壳罩住了,他在哪儿隐形蛋壳在哪儿;他可以看见外面,但是外面看不见自己;他听得到外面的声音,外面的人们却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被隔离了。 抱头哭了不知多久,泪尽困乏的男孩好像想起来他要去寻某个很重要的人,可他不知道他要见的人在哪里。男孩伤感、无助、惊恐地无目的游走,长久的孤独笼罩着他,终于,小男孩倒在了一棵大树下,无声哭泣。他擦泪时,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男孩浑身惊得一抖,睁眼一看,原来是妈妈。 “宝贝起来啦!去医院了!”包晓星坐在儿子床边抓着儿子的手轻声呼唤。 学成立马抽出手,两眼绵绵地望着妈妈,望了几分钟,才知方才是梦。钟学成想起了爷爷买给他的两条小鱼,抬头看了眼书桌上的饼干盒子,坐了起来,见两条小鱼儿活脱脱地在水中游泳,他盯着鱼发起了呆。 “起床了,快穿衣服。”晓星从学成的衣柜里找来一身运动服扔在床上。 “妈妈去煎鸡蛋,待会吃了早餐我们去看你的耳朵好不好,乖乖的听话,我们早去早回!” 上午十点,晓星带着儿子到了北大医院,见到了之前的女医生,而后开单子、缴费、拍片子、等报告。下午两点医生看了这次拍的片子,对比了前两次,发现右耳鼓膜自愈得很明显,最后叮咛一个月以后再来复诊。晓星于是带着儿子回去了。七八天的时间母子俩连跑了五次医院,着实累坏了。 周四一早,马桂英一到公司,又见办公室里三言两语地交耳。原来是因一则昨晚官方媒体上出的新闻,安全科技领域两家巨头的老总因行贿被抓——恒诚科技董事长李建民、深圳威视总裁张群英昨天下午已被带走,两家上市公司今早一开盘股价便跌停,其中恒诚科技股价下跌了百分之七,业内骚动。 昨天为裁员召开大会,员工的情绪稍稍安稳,今天又出了这档子事,唏嘘。恒诚、深圳威视是南安集团的大客户,老钱与李建民李总、张群英张总经常一块吃饭或出席活动,南安集团内部的好多同事常年与他们两家公司的经理总监打交道,此时出现这种新闻,好像映射了南安集团的某些猜测。惶恐。 马桂英不停地翻网页、拉微信群、切换论坛,官方消息之下,是无数的内幕、传言、揣测、联想,上午她一口气看了两小时,发现自己正处在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中。据可靠爆料,张文成这次出事牵扯了二十七家上市公司,a股上凡是安全监控领域的大公司今天几乎一片哀嚎。单说恒成科技,旗下九家公司被调查,上下游的数十家供应商已经开始为了自保回款蠢蠢欲动;桂英办公室外面几个买了恒诚股票的业务员嘴里啧啧、气恼至极,一夜跌了好几万,怎能不摩拳擦掌奔走相告。 张文成落··马波及的范围不仅仅是在安全领域,据报道检察机关还将对智能交通领域的领头企业金辉科技的董事长赵忠提起公诉。关于波及的企业,网上几乎每隔几分钟便有一篇骇人听闻或振振有词的分析文章从各类小媒体小网站上窜出来——某某公司股价走势、某某公司是否涉嫌行贿、某某某人涉嫌挪用公款、安全领域因某某某出现了落马现象、某某某因职务犯罪或将被立案侦查、传言某某某人跳楼身亡……骇人! 虽与己无关,但生平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的马桂英着实心惶惶不安。几乎所有被传言的公司,无不是南安集团的客户。倘老钱总也掺在其中,恐怕南安危矣。南安飘摇,自己便成了职场浮萍。忧心忡忡,办公室里所有人均替老钱总捏着把汗。可此时的老钱总在哪里呢?众人已经二十多天没见过公司领导了。这一点,无疑又给疑云上撒上了一层霾。 “我今晚本来有一节自习,跟教地理的张老师换了!张庆柱张老师你记得吧?” “怎么不记得?” “他今年家里有事,经常换课,说是他老妈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地进医院。” “张老师跟我同龄。” “哦?这样啊。哎呀……快期末了,又要一遍遍地重复知识点,真是够够的,重复了十几年,总想给学生们讲些不一样的新鲜东西,到头来讲的总是一模一样的。我以前有段时间老师幻想自己去大学教书,我觉得大学教书要自由很多,后来跟几个大学老师聊了聊,还是一样的。去年的小曲今年唱,明年的小曲后年唱,哼!” “多少人想唱唱不来、不会唱,你能唱的还嫌无聊!” “别介!你老这样,咱怎么往下聊?工作会有的,急什么?丧什么?” “没急,也不丧,我是看你像以前的我一样,不晓得外面的工作机会有多动荡,位子稳定的得多拼命!” “我只是愁哎呀……我和我老婆加起来,也没你老婆做业务一个人赚得多。现在我小孩上大学,北京那边消费多高,那么好的学校你不搞搞交际?我一月给涵涵(邓仁辉儿子小名)两千块生活费,还不够花呢!现在关键还有四个老人要养,我俩都过了五十了,你说还能工作几年赚多少钱?我老丈人老说他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回回一进医院光检查的费用一两千!哪个上岁数的老年人不是一身的病?我妈前两天糖尿病严重了,又进了回医院,开了一千多的药,才够吃两个月。我爸爸是有啥病不吭声,怕添麻烦,他膝盖上骨质增生也不说!要不是那天看他身子趔了一下差点栽倒,我还以为家里就他身体最好呢!这一进医院才知他那骨质增生已经很严重了,一口气动了个小手术花了几万块。我俩口学校赚的工资全被医院吞走了,幸亏没有房贷,要不真是没法活了!前面十年省吃俭用存的钱,不够后面五年花销;你再说说他们老一辈存了一辈子的钱,搁今天够花几天?”邓仁辉喷着唾沫朝向何致远一通抱怨。 致远不答,他庆幸自己在养老上压力没那么大,更庆幸岳父年过七旬身体矫健,不仅没有给他们添麻烦,反而在帮他们解决麻烦。 “咱做教师的是生活在象牙塔里,可是你买衣服、买家具、看病不是在象牙塔里解决的。得亏我这些年考虑到养老压力大,一直小心谨慎有点儿积蓄,要不然我早离开学校去外面赚钱了。” 一阵沉默,邓仁辉忽然笑着开口:“诶致远,我这里有几个群,你要不要加一下?是什么群呢,这是我教出来的学生,毕业后也选择当老师的,然后我们组了一个小群,刚开始只有几十个人,是我给他们传授经验。后来加的人越来越多,多到我根本不认识,还有好些刚毕业的师范生入群求助的,也有不少已经在学校里站稳脚跟的,比较杂乱,一千多人,扣扣群,你加吗?”邓仁辉向何致远展示他作群主的一个大群。 “加呀!你怎么不早说?”致远掏出手机扫码加群。 “比较杂乱,我怕你觉得里面大部分是一群小孩不乐意。” “我都这样子,还有什么乐意不乐意的。”致远笑着挖苦自己。 “里面时不时地会有一些学校发布的职位信息,但是很乱,职校的、大学的、私营学校的都有,具体的教计算机的、教生物化学的、教幼儿园的什么都有,我之前提供给你的消息正是从这个群里看到的。” “哦!太好了。” “这群十来年了,刚开始是我在管理,现在交给几个小孩在管理。”邓仁辉说完点击同意,致远于是入了这个名为“有教无类”的教师交流群。 两老朋友又聊了大半天,晚上十点饭饱酒浓兴头满足,两人一起出店,挥手作别。路上何致远深有感慨,懊悔自己这些年一直很闭塞,封闭的性格让他四十多年来始终没有出过象牙塔、理想国,以致于有今天这样的困局。 晚上八点半,又到了睡前故事的时间段。漾漾缠着爷爷不放,听完一个故事又要一个故事,老马封藏了七十年的宝藏脑袋一经打开,什么妖魔鬼怪、神仙术士、巫术预言、奇闻怪诞、传奇英雄、离奇梦境、忠孝贞烈、死生互通、动物神话……跟决堤之水一般滔滔不绝,闸门也拉不住了。老马腹中源自太祖父母、祖父母、父母、私塾先生、乡民等过去数代人累积的大小故事,如今一桶水似的全倒在漾漾脑袋里。说来也是一种传承,漾漾这般年纪正是好奇、记事的岁数。 “爷再给你讲个黄雀报恩吧。说古时候呢有一个人叫杨宝,有一天他走到了华阴县,看见一只雀雀被一个猫头鹰咬伤了,掉在树底下,被一群蚂蚁围着,蚂蚁是想等雀雀死了好吃掉它。 “蚂蚁为什么要吃掉雀雀呢?” “蚂蚁饿了呀!它是吃荤的,雀雀掉地上快死了就被蚂蚁盯上了。” “什么是雀雀呀?” “一种鸟!小鸟有各样式的,其中有一种呢叫雀儿。” “那好吧。” “然后嘞,这杨宝路过看见了觉着雀雀可怜,所以他把雀雀带回去了,放在一个纸箱子里,替它疗伤、喂它吃喝。过了几个月雀雀病好了,翅膀也硬了,每天早上飞出去晚上飞回来。有天半夜里,杨宝跟你哥哥一样玩手机玩到半夜三点还没睡,然后有一个穿黄衣的小童子走过来朝着杨宝拜了三拜。” “什么是小童子?” “小孩就是小童子,少年郎也算小童子,比方像你哥哥那么大的孩子也算童子。” “哦!” “这童子跟杨宝说,我是西王母身边的小天使,不小心被猫头鹰打伤了,你心地善良救了我,实在是感谢你呀。说完后,小童子把四个白玉环送给了杨宝,说您是大善人,将来位极人臣,这玉环能保你顺利。然后,小童子变成一只雀雀飞走了,再也没回来。这时呢,杨宝才知道原来那童子就是雀雀,雀雀就是小童子。 “什么是白玉环?” “就是宝贝!跟金子、银子、人民币一样,是大宝贝呢。” “什么是人民币呀?” 频频被打断,老马烦了,挠着头皮皱脸抱怨:“啧哎呀呀,你这问的真没意思,人民币就是钱,买溜溜糖的钱!” “那好吧。”漾漾偷偷瞪了眼爷爷,噘嘴。 老马哎呀一声,问道:“还听吗?还有个蚂蚁报恩的故事你听不听。” “听!” “说古时候有个人叫董昭之,他有年过钱塘江,看见一只蚂蚁趴在木棍上,木棍飘在河里,蚂蚁从这头爬到那头,从那头爬到这头,董昭之一看把蚂蚁救了上来。船过了岸,蚂蚁也过了河得救了。到了晚上,董昭之做梦梦到一个黑衣人,黑衣人对董昭之说,我是蚂蚁王——蚂蚁的头头就是蚂蚁王,晓得不?蚂蚁王说感谢你救了我,将来如果你遇到了麻烦,你告诉我我也会来救你。” “一晃过了好多年,董昭之有一年被冤枉成坏蛋被警察抓了,关在了监狱里,这时候他想起了蚂蚁王给他托梦的事情。现在他有了困难,但是咋样告诉蚂蚁王呢?这董昭之就发愁了,不知道该咋办。监狱里的人听完了他的故事,就说,监狱里什么虫子没有?蟑螂啊、蛐蛐啊、蚂蚁啊……狱友说你抓一只蚂蚁然后把你的事情告诉蚂蚁,然后那只小蚂蚁就会告诉他们的国王——蚂蚁王。董昭之一听有道理呀,照做了。果不其然,到了晚上,黑衣人来了,他就是蚂蚁王变的,黑衣人为了报恩,把董昭之从监狱里救了出去。一恩一报,算是了了。完咯!好听吗这个?” “好听!爷爷我还要听故事!” “哎呀,已经讲了好几个了,你把爷爷脑子都掏空了……咋整呢?九点了都。” 爷孙俩斗了斗眼,老马服软了。 “爷爷教你背书行不行?” “行。” “爷领一句你念一句啊。三才者,天地人。” “三才者,天地人。” “三光者,日月星。” “三光者,日月星。” “三纲者,君臣义。” “东西南北中。” “东西南北中。” “金木水火土。” “金木水火土。” “仁义礼智信。” “仁义礼智信。” “稻、菽、稷、麦、黍。” “稻、菽、稷、麦、黍。” “三才者,天地人。” “三……才……者……” “三光者,日月星。” “光嗯——” “三纲者,君臣义。” “嗯——” 嗯呜一声,漾漾睡着了。老马戳了戳脑门,不动弹了。 “真不是个读书的料子,听故事听得劲劲的,一到背书立马倒,哼哈!” 老马自言自语,轻笑几声,给狗尾巴草盖好被子,略微收拾屋子,关灯出门,心满意足。 到了周五,包晓星又去了港大医院。这回,她带着厚厚的检查报告和两本病历本,见到心理医生以后,她直接将先前两次的检查报告全交给了医生。医生仔细翻看报告,足看了十来分钟。 “你是有什么问题吗?两次诊断一致,没有出入呀!”声音好听的女医生扶着眼镜问。 “呃,我想再确定一下。” “我的诊断跟他们一样。我看你已经做了很多检查了,确实没有再做的必要了,第二个医生的诊断写得非常细致,还有什么问题吗?诊断一致,下来就是对症治疗……咝……你是有什么顾虑吗?” 包晓星低下了头,一时答不上来。 见多不怪,医生看出了眉目,柔和地讲:“你的问题、犹豫是在治疗方案上吗?如果是不知道怎么治疗的话,先不急。精神心理上的病不是头晕肚子痛,需要立马上药止痛。如果家长对整个治疗过程还不确定的话,我建议你带着孩子出去走一走,换个环境,让孩子精神放松一下,家长呢,顺便也定一定心神,稍安勿躁。如果家长在面对这种情况时是慌乱无主的,那孩子一定也是慌乱的害怕的。孩子出现这种问题,如果不是学校的原因,那根结就在家长身上。” 医生又看了许久的报告,见家属没有问题也没有说话,于是又语重心长地讲:“很明显他的状况不是天生的,你要好好盘查一下到底是什么触发了孩子自闭。原因没有排查掉的话,医院的治疗并不能治本。” 晓星听得特别认真,认真到放下了自己对于儿子病情的所有坚持、偏执或自认为。 隔了会儿,医生又柔柔地说:“我建议这时候可以给孩子建一个释放天性的出口——玩游戏、画画、学习乐器、养宠物之类的。孩子原来的沟通门户被关死了,那么家长可以尝试着新开一个窗口。如果在原来的社交中迈不出去的话,换个环境,重新认识新的人,新的小朋友,重新开始交朋友。” 见家长沉思,医生继续讲:“他不愿意说话,家长不要强迫他。现在要想办法获取他的注意力,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一些快乐的、轻松的、有趣的事情上。要加倍地关注他、呵护他,跟他聊聊天呀、散散步呀、放放风筝呀,要让他感觉到彻底的安全、彻底的自在。家长可以先尝试一下,如果说努力了之后没有丝毫效果病情还严重了,那就要进行药物干预了。一般来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家长也要反思反思。” 医生耐心地说了许久,晓星始终面无颜色,待最终医生已经无话可说时,她才提出感谢。医生看得出家长很难过,整理好报告交给家长,连药也没有开。有时候病人或家属比医生要清楚、要清醒,他们只是需要咨询、建议或挑明后的肯定罢了。 出了诊室,包晓星长吁一声,第三次被确诊自闭症,预料之中。婚姻破碎、门店关门、债务当头,眼前又来一座大山,晓星拉着孩子抱着资料,走着走着胸前滴了一片泪。她疲惫麻木得已经哭不出来了,泪水流着流着无力再流自然断掉。出了医院,外面阳光灿烂,照得人睁不开眼。她拉着温顺的儿子坐在身边,一手环保小孩腰身,然后将他搂在怀里,又一波眼泪袭来。 白云在天上悠悠慢行,椰子树在风中微微摇摆,汽车安静地来来去去,行人三三两两地从眼前走过……被暖阳普照的明媚天地试图治愈他们娘俩,花坛里的紫色狗尾草摇着穗子试图取悦这对母子,朦胧树荫间欢腾的小鸟飞来飞去像是在为一大一小两位观众表演哑剧。 哭完之后,心情顺畅了一些。一个不上班,一个不上学,巧逢这般的曼妙光景,不赏赏天踏踏地真是可惜。晓星在手机上搜了搜,搜到了附近两公里处有一海湾公园,二话不说,拉起儿子去看海。扫了辆自行车,她载着儿子骑到了海边,停好车后母子俩手拉手走在海边人行道上。 工作日行人鲜少,前后十里空旷寂静,左右两边南风无阻,抬头打望天无碍地畅通,海水欢快粼粼泛光,海风阵阵送来白鹭几双。海湾沿岸一路浓绿相伴,茂盛的树林间投下明光暗影,远处的楼群隐成海市蜃楼,近处的草地在暖阳下一半金黄一半青翠。走了几百米,包晓星挑了一处海边干净暖和的大石头卧躺下来。沙滩为床、顽石当枕,蓝天作帐、金乌成灯;海浪奏乐、海风起舞,万木合唱、皆备于她。 豪华饭店里,六人一大桌,个个面目油腻、姿态豪放,再细瞧全是一群上了年纪的半百大叔。 “咱这几个人十几年没凑齐了吧!这回要不是为的马兴邦,我能把你几个找来?我得多大的脸呀!”秃子雷叼着烟给众人倒酒。 “这啥话呀你说的,好像你请客我们不来似的,问题是你请过我们吗?哪会不是老赵和老张付钱呀!你抠到家了还吆喝啥呀!咱几个知根知底的,说那场面话虚不虚!雷你自己说虚不虚!”常年在外贩卖尾货陶器的缺门牙李国远当场拆穿秃子雷。 “十几年没见,说些场面话咋啦?” “别杠别杠!主家客家没说话,你俩杠什么?”开眼镜店的精细鬼王密批评两人。 “来来来,咱们敬一下兴邦,欢迎他回老家!”一米九、膀大腰圆的赵琼举起酒杯朝向马兴邦。 兴邦不好意思,摇头微笑,众人碰了一杯,一饮而下。 “兴邦,你这回是真留在陕西还是先看看这边不好了你又回南方?”大肚子、做家具柜子的张雄信问马兴邦。 “还……不定,再看看。是想留,不知道能不能留得住。”兴邦又俯首摇头。 “留在老家有那么难吗?一天天东奔西跑的是干啥呢!”秃子雷抱怨马兴邦。 “你在外可能不知道,西安这几年的发展也挺好的,听说往后西安会成为特区呢!机会大把呐,咱这儿是西北要塞,地位很重要的。”开饭店的赵琼戳着桌子说。 “西安是发展不错,机会哪有大把?也就你开饭店开成功了一张嘴才这么滑溜!我一天天卖陶器累死累活还赚不来几个子!你渡河成功了说话多轻巧!我这几年东南西北地跑,说实诚话,还是人家发达地区生意好!我在上海、深圳卖得明显要比西安好。” “那你咋不去上海深圳呢?”秃子雷问。 “这是啥话呀!你能撂下老婆孩子去外地混?你卖酒的从没出去过,瞧你说话这劲劲!”缺门牙的李国远挤兑秃子雷。 “你们还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瞅瞅我几个,快五十了还是光棍!”膀大腰圆的赵琼苦笑。 “你?赵琼你是找抽吗?你前妻前女友加起来不下十个,祸害了多少良家妇女,还好意思说!”李国远指着赵琼骂。 几人嬉笑打闹,喝了几轮酒,大肚子张雄信忽然抱怨:“最近碰上个客户,妈的做几个柜子要死要活的,自己把尺寸没量准,反咬我柜子做得不细致,哎呀我他妈的,这两年生意真太他妈难做了!前几年店里来人咱都是爱答不理的,现在!倒过来了,咱成孙子咯!特别特别是我们这些做家具柜子的小店,快被那些大牌子挤死了。” “我卖白酒也是半死不活!原先年前年后靠着春节走亲戚过年送大礼,一口气赚十来万轻轻松松,自从上面规定不让请客送礼之后,我生意是眼见着月月亏本!亏到现在快周转不过来了!”秃子雷手心拍手背地抱怨。 “王密你呢?”马兴邦说完朝王密递过一支烟去。 “我还行,凑活!之前在金佛胡同有家眼镜店,生意一直不错,后来那边搞基建,门面被挡住了,生意不行了。今年年初我在北区另外盘了一家店,那店原先是卖内衣的,架子柜台九成新,我一捣鼓直接把内衣店改成眼镜店,现在两家店同时开着,生意还行!就是跑来跑去地累,顾不来个合适的人,物色个能干的咱又顾不起、留不住!只我跟我老婆顾着两家店,周末人多时我岳母也充当服务员跟客人介绍!” 王密说完,众人一阵轻笑。 “说说咱六个,三十多年前从一个学校一个班里出来的,怎么混得没一个像样的呢!”张雄信说完抖了抖烟灰。 “你不像样子不代表别人不像样子!人家赵琼的羊肉泡馍开了三家店,这叫混得不像样子?人家家家店在主干道上,这叫不像样子?”李国远瞪张雄信。 “没诶!生意一般般,南头那家店我想关了呢!赔不起了,现在计划着快过年了,万一生意好呢!如果年后生意还是不行,我只得旺铺招租了!这几年确实风水不好,是不是?”赵琼抬眼问众人,众人点头无话。 “兴邦,说说你呗!你是大伙膜拜的,被传得神神乎乎的,说说你的厂子嘛,大家都感兴趣。”赵琼询问马兴邦。 “哎……说出来你们不信,我这几年运气不好,几乎赔光了!南方发展确实好,但是变化太快、变数太多,地租、房租太贵,哪怕是犄角旮旯的地方,说涨价租子马上能翻三番,这样被整个几回,你还觉得有底儿吗?如果那边真好,我会回来吗?也怪自己没能耐吧,在哪个地方都扎不下根来!变化太快了,咱总是落后一步,总是慢人一拍!我到现在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老是背着霉运!事事不成,心都凉了。” “别说那丧气话,现在回来了,在咱老家扎根!你需要什么给咱几个老同学招呼,有钱的出钱,有门路的出门路,有资源的介绍资源,你想干啥不成呀!”开羊肉泡馍的赵琼拍着兴邦的肩膀安慰。 马兴邦上初中时本是本本分分的学生,奈何因跟赵琼在宿舍里通铺相挨,两人一来二往关系很近,看起来跟兄弟哥们似的。赵琼那时候一米八九、长得俊俏、嗓门特大,在学校里很受瞩目。有回因吃完饭洗碗时跟人争着用洗手池打了起来,三打一赵琼有些吃亏,跟赵琼同村的李国远上去帮忙,对方见势均力敌又喊来两个人,彼时秃子雷和精细鬼王密见状叫来了马兴邦,在兴邦和众人的帮助下,赵琼打赢了。结果,这一众人总共六个,全被学校开除。因这一事,兴邦的形象几乎被父亲老马打入地牢,从此不再信他。 说来其妙,六个人兜兜转转,三十多年后又聚在一桌。此时个个面目狰狞、身宽体胖、弓背秃头,同是农村出身、同样没什么学问的六个人在社会上熬煮了三十年后,成了开饭店得、卖陶器的、开眼镜店的、销售白酒的、做家具柜子的、到处开厂子的。这一晚,为给马兴邦接风洗尘,为迎马兴邦重回故土,六个初中同学喝到了凌晨两点四十才散伙。本心灰意冷、锐挫望绝的马兴邦见这些老伙计们这么热情,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希望自己能在老家做点事情出来。 84上 愿我如星你如月 夜夜流光相皎洁 “明天去武隆天坑玩怎么样?” “什么坑?” “武隆天坑!地质景观,中学地理课本上讲的喀斯特地貌。武隆天坑是个天坑群,规模挺大的,景观很美。我看介绍说里面有好多瀑布,那水流倒下来,在坑里仰望跟银河一样,武隆天坑还被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呢!” “哦!” “怎么样?从学校出发到目的地两个小时,到那了可以租个宾馆住一晚上,玩整整两天!一师兄——重庆本地的律师,比我们大七八届,他住在学校,人家有车呢,周末开车去,我们两对儿情侣一块,多热闹!” “这样啊……” “待会回宿舍了赶紧收拾东西,我们俩带一个小行李箱足够了吧?” “呃……” 面对男友陈络的热忱,钟雪梅不知怎么拒绝。最近她几乎天天和妈妈、小姨联系,今天下午得知弟弟第三次被确诊为中度自闭症,心情非常低落,可倔强的姑娘又不愿和师兄分享她家里的糟心事。师兄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磨难、经过什么不顺,来到大学以后整天想着吃喝玩乐,而自己家里的那些事充满了世俗的残酷,女孩不想让家事搅了私情,更不想让私情扰了家事。何解? 钟雪梅晚上辅修课结束后被师兄拉到草地上,一听明天要出去玩女孩头大了。她原本计划明后天要给家人打电话、跟弟弟视频聊天的。 “怎么了你?又出神了?”陈络说着用食指刮了下雪梅的小鼻头。 “没怎么……明后天我可能去不了了。”女孩望着恋人,双眼诚挚而忧伤。 “因为兼职吗?不可以请假吗?”少年神采顿无,精心谋划的惊喜又要泡汤了。 雪梅低头不答。 “咱俩都在一块了,好好恋爱不行吗?我觉得你可以把兼职辞了的。” 陈络想帮她,不想女友负担太重,可一谈及经济问题说不出口。雪梅听这话侧过身子,不睬,背影有些萧瑟。两人僵持了两分钟,陈络一叹,一把环抱心上人,将头埋在姑娘颈窝,又亲又吻,声声服软。 “你说不去就不去!听你的还不行吗?你生气啦?乖乖,别气!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雪梅被吻笑了,甜甜地软软地笑。 “呐……去爬缙云山怎么样?上午去下午回,半天时间可以吗?周末陪我玩玩嘛我的小心肝!”陈络又开始搂搂抱抱这儿亲一下那儿捏一下。 “下周爬山可以吗?”雪梅在男友怀里艰难地妥协。 “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哎呦我的小心肝,你每天这么忙,周末跟晚上还不多分些雨露给我!多小气!你再这样下去真快把师兄逼到走火入魔啦!”陈络见答应了,激动得抱着雪梅撒娇、啃咬。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一个炽热如火,一个心有杂念,彼此眷恋,奈何天生嫌隙。 这天害了相思病的还有一人——何一鸣。自打昨天圣诞节朝顾舒语脱口说出“喜欢”两字以后,没下文了,急得少年郎不知该怎么办,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今天周五,早上他给顾舒语发了一条短信“你昨晚睡得好吗”,上午十一点,顾舒语回了一个字“好”;下午放学他又发了条短信问“明天周末,你干什么”,晚上八点,顾舒语回了三个字——写作业。 礼物送了、心也表了,怎么关系还倒退了呢?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少年对女孩的忽冷忽热委实搞不懂,急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冲着那两条总共四个字的回复痴呆了半天。老马进进出出好几趟,仔仔毫无知觉,老人两眼利如刀,一见少年咧嘴做作的傻楞样早明白了。 “你不洗澡?十点半了!”老马进房叫醒梦中人。 “嗯不洗了今天,没出汗。”少年捧着手机转个身面朝墙。 “不怕眼瞎呀!抱着手机看了多长时间啦!”老马提醒。 “嗯哎呀……”少年一蹬脚,将头埋在枕头里。 “有些事要从速,有些事得慢慢来,跟那冷水泡茶一样,急不得!猴急猴急的反倒败事!分清次重,你高考考不好谁要你呀!” 仔仔一听爷爷的话莫名其妙,转过头来问:“什么?” “仔啊,你是不是谈恋爱了——跟上次那姑娘?你是男的,咱谈恋爱不吃亏的,你跟爷讲,爷不告诉任何人!”老马探头和盟友说悄悄话。 “什么呀!哎呀!爷爷你怎么这么肮脏!”少年见被揭穿,羞得踢腿拍床,起身脱下外套,只留一句:“我去洗澡啦!不想跟你这种心理肮脏的人说话。” 老马见孙子这般躁动,着实好笑;生平第一次被人用“肮脏”来形容,乐得老村长又笑了好久好久。 周六一早,方启涛又来了,这小子前脚进门没多久,周周也下来了,三个娃娃在客厅里闹腾得很,老马担心影响桂英周末休息、仔仔准备考试,带着踏板车、铁环、毯子等一大堆东西将三孩子支到了顶楼上。楼顶阳光灿烂、四面无阻,老马将毯子铺在水泥地的楼板上,将漾漾的玩具洒在毯子上,原以为孩子们会玩玩具,谁知三孩如笼中鸟飞出一般,在楼顶上跑来跑去。 从没见过铁环的涛涛见漾漾和周周滚铁环滚得嗨皮,跟在后面跑着追艳羡无比,也要抢着玩滚铁环。漾漾细声细气地教他,教会以后三人来来回回地跑着滚铁环。老马抽着烟瞟着孩子们,一来一回南北约有五十米长,三娃儿滚了不下三十圈。待精力耗尽,孩子们一溜烟地跑来垫子上休息。漾漾撒娇地赖在爷爷怀里要抱抱,另两个娃娃也挤热闹一般朝马爷爷怀里钻,整得老马浑身痒痒。 桂英心里挂念晓星,午饭后一点多开车去了富春小区。晓棠最近一直住在姐姐家,下一场自考考试在明年的二月份,最近的业余时间可以休息一下缓口气,好好研究些饭菜,给姐姐做好后勤工作。下午见英英姐来了,晓棠冲了一壶姜枣茶给三人喝。得知学成第三次被确诊为自闭症,桂英心里忧愁,说不出多少安慰的话,只能在晓星家谈谈天、说说地、吹吹牛、讲讲段子,给屋子里添些声响人气罢了。 晚上晓棠要直播做大餐,桂英也跟着掺和,两人一阵计议,最后决定做酸甜麻的凉拌莲菜、老家席上的蜜汁轱辘和一锅酸汤臊子饸饹。议罢,两人风风火火地出去买菜,回来一起进厨房下手。待开火做菜时桂英举着手机当了回摄影师,给晓棠拍下了不少的精彩画面。 桂英在晓星家忙得不可开交、其乐融融,谁成想致远为了和她过个完美周末也提着一大袋子菜回家了。到家时是下午四点,一路上致远盘算着给老婆孩子老丈人做什么菜、去哪买、怎么做,一回家才发现桂英不在,忽地少了一半的兴致。又见孩子老人各有所忙、没那么饿,致远做饭的心劲又掉了三分。进厨房放好菜,他出来坐在沙发上和岳父闲聊起来。 “你钟叔家的孩子得了精神病,叫啥子……中度抑郁症……自闭症……抑郁症……我忘了啥名字,就是不说话的病。英儿天天念叨呢,今个出去瞧了,带了好些东西呢。” 致远一听桂英不在事出有因,松了一口气。 “可怜呀那娃儿,那么小点儿不会说话了!你说这病咋治?”老马对精神病、心理病的认识还停留在三十年前的水准上。 “现在心理疾病特别多,很普遍的,有个病也不算什么,治一治、养一养自然好了。” “那娃儿纯属被他爸打怕了!猫猫狗狗被人打多了且知道躲起来,更何况是个孩子呢!啥样的父母养啥样的孩子,屯里咱屋后巷那家,媳妇脾气大、男的没主意,生下个女儿无法无天,十六岁看上个男人跟人跑了,你瞧瞧!我隔壁那家,当家人性子沉、掖得住,人家儿子到西安没两年直接开工厂买房子,多能干哇,回村了还是憨憨的羊娃羊娃地让人叫!村东头一家,老子从小打老婆打儿子,这儿子大了以后一天天混不吝的,在外打别人回家打老婆,最后因为打人犯事被关进去了,刚结婚的碎(小)媳妇还跑到娘家不回来了!” 翁婿俩随意地聊着学成,不少唏嘘。 晚上钟雪梅要给妈妈、弟弟打视频电话,桂英见吃饱喝足回家了,待她到家时致远已经走了。男人等了大半天一直不见人,最后哄女儿入睡后自然走了。雪梅和妈妈在另一边聊完以后,包晓星进了儿子房里,将电话举到儿子眼前,女儿在那头说话。 “成你晚上吃的什么?耳朵有没有好点呀?这两天画什么画了,给姐姐看看呗!”雪梅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学成明明听得清、看得见只是不言语。男孩右手握笔,左手按着画,两眼望着小鱼儿,正在画鱼。 “他在画金鱼,你爷爷前两天给他买了两只金鱼,最近一直在画鱼呢,有时候还主动喂鱼呢!你看他画的像不像!”晓星将镜头翻转,对准了儿子的画笔和画纸。 “还行!鱼尾巴可以再画大一点哦!我喜欢左边那只,好漂亮呦……”雪梅凝视手机里的画天马行空地编造。 母女两这般聊了一会,雪梅提议让她和弟弟单独聊,晓星于是固定好手机后关门出去了。 “哎呀妈妈出去了,咱俩个单独聊。”雪梅目不转睛地盯着弟弟的双眼。学成转了下眼珠子,一动不动。 “跟你说个秘密!姐谈恋爱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哦!嘿嘿嘿……男朋友知道吗?谈恋爱就表示姐有男朋友了。他长得蛮帅的,一米九那么高,嘴巴可能说了。前两天姐和他去逛街了,你看姐穿得这件卫衣,就是他挑的,好看吗?”雪梅将镜头对着自己的卫衣,学成禁不住诱惑快速扫了一眼。 “好看吗?怎么样?”雪梅故作格外欢喜地引诱弟弟说话,奈何学成瞟了眼,依旧不言,但是脸色和悦了很多。 “他叫陈络,陈老师的陈,络绎不绝的络。他是东北人,辽宁省你有学过吗?他家很冷的现在,零下二十多度呢!他比姐大一岁,平时姐喊他师兄。在大学里,比你大一年级的都要叫师兄或师姐。姐在这边也认识了几个师姐呢,可优秀了,学习成绩很好,长得也很漂亮,课外活动还有很多,真羡慕她们那么能干。成啊,你好好学习,将来也考上大学,考一所好的大学,然后谈恋爱的话可以在大学里找一个漂亮的、可爱的女同学、女师妹哈哈哈哈……” 雪梅温柔地逗着学成,见弟弟一副斜着眼睛认真倾听又板着脸故作不理的态度,为姐者心里暖暖地。 “你想知道关于姐男友——陈络——的什么事情吗?呃……他喜欢蓝色、白色和黑色,他爱吃面条和牛肉,他牙齿跟你的牙齿一样超白!他是近视眼镜,眼睛可大了,很漂亮!他鼻子是鹰钩鼻,很高,有点像咱爸……”说到这里雪梅戛然而止,心里咯噔一下,见弟弟神色剧变她赶紧转换语气。 “爷爷最近怎么样呀?爷爷每天很辛苦,他那么早起来上班,下班后还要过来看你,爷爷过来看你时你就跟爷爷聊聊天解解闷。他膝盖不好、腰也不行,站久了疼,以后爷爷过来了你赶紧睡在床里面,把外面让给爷爷坐着或躺着……” 讲到陈络时学成眼里明亮惬意,说到爸爸时弟弟脸上瞬间狰狞,提起爷爷弟弟脸上泛起了忧伤,钟雪梅见弟弟虽然不说一个字,但他的神色几乎回应了她的每一句话。既然如此,雪梅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聊大学食堂的饭菜、聊重庆的趣味方言、聊宿舍的姐妹、聊男友陈络、聊最近特别好笑的课程……如此聊了一个小时,姐弟俩心满意足,雪梅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第二天周日,雪梅忙完白天的兼职后,晚上又和弟弟聊了四十多分钟。 “你今天干嘛?” “不干嘛?” “你中午吃了什么?” “饭。” “晚上出去玩吗?” “在爷爷家。”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又是煎熬的一天。自从周四在舒语面前走漏了“喜欢”两字之后,何一鸣感觉两人的关系好似跌入谷底。一早起来先翻手机看她有没有给自己发信息;写作业时脑子频频下线全是因她而起;吃饭时想给她发消息又怕她不回复或者嫌烦恼。 今天给舒语早中晚一共发了三条信息,舒语每一条回复能短尽短、能晚尽晚,下午六点问她“晚上出去玩吗”,顾舒语捱到晚上十点才回他四个字“在爷爷家”。 什么意思呀? 何一鸣这两天快被整疯了。一遍又一遍地翻看两人的微信聊天记录——从认识那天开始翻。奇怪,往常并非如此,几乎即问即答,怎么这次送了巧克力之后变了呢?是否是舒语不喜欢他送的巧克力,还是她这周末家里有事比较忙,抑或他开口说了喜欢她之后她心里有他想……周六晚上十点半,少年抱着手机如同进入了冥想入定之态,以至爷爷走到床前瞪他他也浑然不知。 孩子在家里写了一天的作业,眼睛忙了一天这会子又盯着手机,他眼珠子不疼吗?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又来这么一出,这回要是再考砸了怎么办?影响了来年高考怎么办?最近没见他打电话、说起那姑娘,怎么又这个样子,要不要告诉他妈或他爸让他俩口子出面提醒一下?老马见少年人发痴,想说又不舍,坐在外面啃着烟嘴也在发愁。 春日洋槐花开,一树绿叶披上珍珠霓裳;坡上的柿子花花瓣娇小,风走后留下一地米白;春意浓时桃树点点正红,清香漫溢。夏日村口东边的夹竹桃一树流火,团团火焰朝天窜;八月向日葵正艳,一盘盘合成金光笑脸。初秋巧迎满地野菊,芳香遍地却罕见花儿;到了中秋万木红黄,风来窸窣如满地飞鸟。冬日数月北国肃静,不知何夜金装素裹天地雪白,如梨花飘来如水鬼绽放如天女洒下深山茉莉愉悦人间……故乡遥,何处去。 一生根的念头,跟树苗一样,悄悄生长,冷不防地长成大树一棵。 二十年了,看惯了明艳拘谨的城市光景,没想到惦念的还是故乡风情。蜀葵花秋天败了今春复开,搌布瓜三日长叶十日起藤,指甲草前年的种子今年开花,墙下点的辣椒整整齐齐十分精壮,无花色亦喜悦……春意烂漫时凤凰鸣唱、百鸟围观、蝴蝶起舞。最不忘的还是故乡,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对包晓星来说,生命是美的,故乡是美的,黄土原是美的,洛水河亦是美的。一切令她心神宁静的事物皆是绝美——旭日东升,晨鸟齐鸣,万木摇曳,秋花待放……菩提石间生,受石上水洗涤——这正是包晓星所求的幸福。在造物主用心营造的玄邃安宁之下,活着抑或死去——都好,皆秒。女人唯恐心神不安万物惶惶,骚扰天下清明。城市,焦而噪,于包晓星而言,城市的美好开始反噬,反噬她燃烧殆尽的青春之后。 不知道儿子看见了他外公家门口的桑葚树是否会开心,不知道此时回乡她自己能否吃得惯开水戳后的凉拌油菜叶,不知道土墙土炕、破梁破窗的老屋他们娘俩是否住得了,不知道北方的寒天冻地学成身子受不受得住,不知道她带着弟弟回乡生活的决定姐姐梅梅能否接受…… 这一晚,原本十一点多包晓星已睡着了,奈何肘腋之忧愁催人变老,愈老觉愈少。她凌晨两点偷偷潜进儿子房里,悄悄睡在儿子身边,方才有些神定。 周日一早九点整,何致远提着早餐回家了。彼时一家五口坐在餐厅,开开心心、热热闹闹地吃早餐。 “今天没事,去中心公园钓鱼放风筝还是……去羊台山爬山?”桂英吃完早餐靠在椅背上举着手机盘算一家五口的完美周末。 老马见女婿没反应,忙说:“我不去,我爬不了山!再者仔仔还写作业呢,娃儿快期末考试了!” 这一提醒,桂英忙道:“哎呀我都忘了!” “自己生日都能忘,除了喝酒工作你还能记得什么呀!”仔仔冲妈妈翻白眼。 “好好跟你妈说话!”致远喝粥时撞了下儿子的胳膊肘。 “这么好的天气!可惜啦!啧哎呀……”女人怏怏。 “你俩带着漾漾出去散散步、去公园玩玩沙子不行吗?你偏爱去那难走、路又远的地方,折腾谁呀!”老马批评桂英。 “中心公园还远!一路的大道难走吗?”桂英扯开嗓子问。 “去中心公园钓鱼放风筝也行,咱家好久没一块出去了,今天带着孩子出去放放风也好。”致远调和。 老马见女婿这么说,立马沉默,谁想致远这一句话无来由地激怒了桂英。 “哦!你还知道咱家好久没一块出去了!我当你没知觉呢!你算算你搬出去多久了?有什么结果吗?”桂英说完不高兴地踢开椅子回房了。 “好好说话喊什么喊!一家子都在呢你搞啥动静呢!” 老马训桂英,桂英不搭理,孩子们闷头吃不掺和,致远默默望着儿女不言。待饭后老小散开,致远收拾完餐桌悄悄开门去找妻子谈和。 “别气了,都老夫老妻了还闹!” 见老公掐着自己胳膊笑眯眯地如此说,桂英心里想笑只能硬憋着,假装看手机。无论如何,致远这两天殷勤地往回跑,桂英心里很高兴。已然老夫老妻了,蓦地一男一女共处一室,气氛有些暧昧。 “爸是明白人,让爸给咱俩调解,多尴尬呀!”致远说完坐在床边故意紧挨着妻子的腰身。 “你还知道尴尬!你住在外面不尴尬吗?”桂英说完故意用大腿撞了下他。 “尬尬尬!尬!但是住在外面心静呀!”男人俯视女人,眼里百般柔爱。 “哦!所以!你住在家里心不静咯?”桂英说完翻起白眼仁求证。 “哎……你在家里有老有小的心很静?”致远反问。 “我静呀!你什么时候见我心乱了?”桂英抬起头直面。 “呐……那是因为你回到家只有一件事——放松休息睡大觉。你觉得我在家里可以天天放松休息睡大觉吗?你一放松关上门钻进被窝,请问我去哪里放松?咱俩同在房里,一般是我在书桌前忙,你在被窝上网,你什么时候能憋得住半小时不和我说话?我经常提醒你我在忙我在忙,但你跟没听见似的照样和我聊,这就是为什么我以前都是备完课才回家的,我从来不会在宿舍、家里备课或者忙工作。” “那……咱俩在房里……不说话干什么?”桂英被整懵了。 “是啊,这就是我跟你的不一样了。你把所有的工作放在办公室做,家里只供你休息,就算你回家有工作,我或者其他人都会让着你,静静地让你忙,尽量不打搅你。因为我和仔仔很清楚,家里赚钱的人是你,你的工作重于一切。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亲爱的,我要工作!我要出去工作,我不能像以前一样只在家里照顾孩子了。”何致远坦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呐……你找你的工作,用得着搬出去吗?”桂英不理解。 “找工作不只是坐车出去面试,还有前前后后的准备,这你不是不知道。我如果要准备一些面试需要的东西,我在家里静不下心去准备。” “所以,是孩子的原因、老汉的原因还是我的原因?”桂英挤着眉毛问。 “都不是!是我的原因。我心很难安静,你或者漾漾一说话我就没法思考了,我的思路就断了。所以,我一定要住在外面!” 桂英懂了,轻轻一叹,良久不言。 “你是最近找工作在家里心不静,还是这些年在家里一直心不静?”半晌,桂英抬起头问。 致远吞吐片刻,方才坦诚自己:“最近找工作在家里心不静。照顾漾漾这几年没有工作的心,每天被漾漾的生活节奏推着走,谈不上心静或者不静。” “那生漾漾之前的十年呢——在家里?”马桂英板着脸刨根问底。 “不静。” “所以!那十年和最近一样,你在家里很难安静、很焦躁、很痛苦是吗?”桂英又问。 “呃……” 致远正想着如何回答,谁成想他思索太长被桂英当成默认,女人伤心气愤地放下手机躺了下来,背朝男人。 “亲爱的我没有痛苦,只是有时候心很乱!很难在家里备课、写文章或者读书,所以我以前在家经常强迫自己练字静心。那时候要养孩子又要代课,每天都很忙,不知道自己要干嘛……”致远知妻子生气,他努力地想要在真话和好话之间找出最能让妻子接受的。 “别说了!”桂英生气地喊,手在拍打,双眼流泪。 夫妻俩陷入僵局。 “啊!那你先休息会儿,我出去买菜,中午在家做饭,给你做你爱吃的菜,再顿锅鸡汤。亲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吃煮玉米和煮花生了,我今天给你煮一点吃,怎么样?下午一块去中心公园玩……” “别说啦别说啦!我求求你出去静心吧!别在这儿说了!”桂英激动得歇斯底里,这一喊写作业的仔仔和看动画片的爷俩全听见了。 致远见状,以为妻子要一个人静一静,所以悄悄关门出去了。桂英见他出去了,更气得大哭,为不让老小听见女人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何致远提了布袋,跟岳父女儿打了招呼出去买菜,今天他一定要好好陪陪老婆,如此想着把原本安排在今天的事情也推后了。 情脉脉,恨悠悠,几时休。哪怕喜结连理、共度半生,爱情也常是跌宕的、磨人的。倘若婚姻如同白水,想来也多少无趣。说说这夫妻俩,明明知根知底,却偶尔形同路人;明明琴瑟调和,却有时好似分道扬镳;明明相敬如宾,却时常撕心裂肺。 何致远是典型的内向型性格,生性细腻敏感、说话永远平静柔和、在家温情无敌在外不善社交;马桂英是典型的外向型性格,高兴时大喊不高兴时也大喊、性格外放带点儿鲁莽率真、在社交中动脑子时是人精没脑子时是笑柄。他们同样善良、真挚、务实、努力、乐观、有爱,只是行事方式差异很大。桂英拉个屎放个屁且要在致远面前吆喝一声,做个饭干个活更是得卖弄三天三夜;而何致远从来不习惯与人分享私密事或在妻子面前炫耀什么功劳,但这并不妨碍他喜欢听妻子唠叨些有的没的、好的坏的、恶心的高尚的红尘事儿。桂英无论走到哪里,很快能成为人群中的核心声源,而致远永远是安静的、容易被人忽略的。桂英心里永远憋不住秘密,哪怕是关于自己的绯闻、八卦她也要告诉致远,但是致远却截然相反,凡他不愿说不想提的,哪怕事如天大,他可以一辈子闭口如瓶。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诗里的情爱当然包含婚姻中的情爱,且属历经婚姻的情爱最是轰动人心、玄妙跌宕。 这些年,马桂英始终以为这个家里人人舒服自在,她常为自己经营的这个幸福和谐小家感到骄傲,谁成想如今才知爱人在家里待得无法静心,这叫桂英如何接受?好似一张精心编制的谎话瞬间被无情戳碎一般,编制的人看到真相以后才知耗费心机一场空。女人哭了一阵,暗觉哭得没意思,渐渐止了。十一点多她无聊地在手机里查询关于夫妻关系的分析文章,不久心情平静下来。 好巧不巧,正在此时,王福逸来电话了,叫她出去喝酒聊行业大牛和老钱的事情,地点又在爱伦坡小酒馆,这回还有个隆石生在。桂英犹豫,没急着决定,挂了电话。一个人在房里思考,与其夫妻俩见了面不顺心,还不如不见面地自在,顺便也叫致远尝尝看不到她的滋味。调皮狡猾的女人从爱的折磨中得来些快乐,于是她发信息回复王福逸如期赴约,继而下床穿衣化妆。为避开致远,桂英火速准备,十几分钟后出房换鞋。老马追着问干嘛去她只回朋友找她谈事便逃之夭夭。 何致远计划好菜单,一上午兴致勃勃在外面采购,大袋小袋地提着到家,得知妻子出门了,问老丈人又问不出名堂,满心欢欣、十分兴致顿时被扫个精光。敏感多疑的男人又怀疑妻子跟那个王福逸联系见面,心里不是滋味,将菜放进冰箱里,推脱有事离开了家。完美的一天又泡汤了。老马多锐利,老眼看得明朗,这回他站在女婿这一边。 临近中午十二点,马桂英停好车后,在酒馆里寻王福逸。幽暗的光线、独特的熏香、别致的音乐,这家酒馆像是有某种魔力似的深深吸引着马桂英这种轻度酒鬼。 “我俩早来了,就等你了!”王福逸一直盯着过道,一见桂英来两眼闪光。 “来来来!今天老王请客,咱别客气!”隆石生朝马桂英递来菜单。 马桂英点了酒,王福逸在手机上下单后,三人开聊开喝。乍一看豪放之态犹如三位英豪,路过的人不注意的还当是三个男人在这里喝酒谈天。最近行业里、南安内发生这么多的事情,王福逸怎能放过这等好机会。他深谙桂英是八卦脑,所以每次见面前皆要塞上肥厚的鱼饵,用心垂钓桂英这颗好奇之心,如此用心哪有不成之理。这次许久未见,他拉来了隆石生,三人喝酒乱侃马桂英必定不会错过。 中午一点多,王福逸见两人兴致高昂点了好些昂贵的日式小吃,两点多吃完饭,老隆在附近有事先行离开了,三人变成两人,有点冷有点怪。福逸又点了些桂英爱喝的小酒,并提议喝完酒去附近唱歌、散步、喝茶、逛街,桂英一一拒绝。下午三点,两人聊到无可再聊,桂英提出散场回家。临走前王福逸从车里掏出一盒茶叶,说是客户送的他喝不完,转头送给桂英父亲,桂英不疑,拎了茶叶回家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好一个可怜的心机男、痴情人。 “英儿啊,你一般见你同事,会给同事他父母送礼吗?”沙发上,老马抱着王福逸送给他的茶叶,看了又看,于是侧问。 “不会吧!我同事父母在没在我都不太清楚,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桂英躺在沙发上摊开双臂消食。 “呐……这人……这个王总送我东西干嘛呀?我跟他又不熟。”老马刻意敲打。 “你不熟我熟呀!我跟他像哥们朋友一样,给彼此父母送礼这不很正常嘛!”桂英依然不开窍。 “那你给他父母送过礼吗?” “她父母都不在了,多省啊!”桂英说完哈哈大笑。 老马也笑,笑完学着仔仔的习惯打开手机,用手机扫了扫包装盒外的二维码。不扫则已,扫完惊了一跳。 “英英,你知这茶饼多少钱?”老马变了颜色问。 “多少?”桂英凑过身子来看。 “三千七!三千七!”老马还想重复,咽了口水,瞪着桂英。 “客户送给他得,肯定贵了!这是商业行为。”桂英一脸不以为意。 “既然是商业行为,为什么要把这么贵的东西送给我呢?他咋不送给他客户当商业目的呢?” “人家说了,用不完!他是老板,有的是钱,你这大惊小怪的!”桂英两眼鄙视。 “这么说……你给客户也是送这么贵的东西咯?”老马严肃地问。 “呃……不一定,有贵有便宜,贵的好几万呢。” 老马一听好几万,彻底闭嘴了,但心里依然存疑。 到了五点,老马按照约定去找钟能喝酒吃饭,心里藏着事,喝着不爽快,桂英两口子的事儿犯不着跟钟能说道。晚上,二老各自惦记自家孩子,早早散场。回家后八点多,仔仔写完作业晚上出去吃饭在外面溜达了一圈,此刻又躺在沙发上犯起了相思病,老马索性喊他出来吃核桃。 8。:8 84中 爷孙俩拆解旧事 马兴邦重头再来 “让眼睛歇歇,写作业用、玩手机用,不怕用坏啦?惜疼些身上的零件!人不是所有的零件全坏了才死的,是一件零件坏了就可以蹬脚进棺材了!”老马说完给外孙递过几粒核桃仁。 “嗯知道!” “作业完了没?” “完了。” “完了把手机撂在一边,晚上别看了!眼珠子要用一辈子呢,你才十来岁的娃娃就上千度了,还不如爷爷的眼睛呢!” “哎呀知道知道!”少年扭着身子不爱听。 “你平时还好呀,这几天咋了?抱着手机那怂样子,跟憨子似的!你告诉爷爷,是不是谈恋爱了?你跟爷讲,爷不告诉别人!”老马正剥着核桃,忽地探头说起了悄悄话。 “万一你走漏了消息呢?说梦话呢?这要被你们马家人知道了还了得!”仔仔调皮。 “照你这语气,真是谈对象了对不?你放心,爷知好歹,不会跟她讲!”老马也调皮。 “还‘对象’!真土!”仔仔说着抓起果盘里的苹果吃了起来。 “别别别!有农药呢,爷给你削皮!”老马抢过来仔仔手里的苹果,拿起削皮刀削皮。 半晌,老马见仔仔乐不可支,颇有深意地说:“爷早知你谈恋爱了,还掖着不说!” “哈——哈!”仔仔提溜着眼珠子双唇合不拢,只得捂住嘴傻笑。 “这么藏不住事儿!你这样子以后怎么干大事!”老马揶揄。 “我什么也没说呀!是你心里戏太多了吧!” “你再不朝我说,爷跟你妈讲了!看谁能耐!” “说什么?你有证据吗?” “爷跟她说话,还要证据吗?”老马不屑地挤出大小眼。 “那你诋毁我,我也诋毁你!就说你又给漾漾喝白酒,给我……说你在房里抽烟打呼噜影响我学习睡觉,说你二十天不洗澡浑身臭味脚趾缝熏死人,说你从来不刷牙还用自己的杯子给漾漾喂水喝!我就说你还把自己嚼碎的东西塞进漾漾嘴里!哈哈哈哈……”少年狂妄地大笑。 “你这猢狲,胡说八道一天天!我啥时候不刷牙了?我来这以后天天刷!” “事实不重要,我妈信不信才最重要!这种事情,我还能编好多呢!”少年轻狂地抖。 “切……索性,咱撕破脸皮吧!正好,我也汇报汇报,我就说你谈恋爱不学习,凌晨两点看手机,旷课出去跟姑娘约会,还从我这里要了三千块钱给姑娘买东西!”老马说完也抖着下巴得意。 “我说了会还你的!利息也给你!才借你一千,你说成三千!太没底线了吧!”仔仔急得拍桌子。 “哎……刚才怎么说的?事实不重要,你妈信不信才最重要!这种事情,我也能编个一草篓一火车的!”老马说完双眼狡猾地将苹果递给孙猴子。 “爷爷,我最近越来越发现,你也是个老不正经的。如果你年轻时不小心走偏了,是不是现在也是个黑社会或者大流氓什么的?” “瞧你说的,没大没小的,更没个正经。言归正传,你到底谈没谈恋爱!” “啧你说说,咱俩关系这么好,同睡一个屋檐下,干嘛闹得鱼死网破呢!”仔仔伸出胳膊,用自己的小拇指勾住爷爷的小拇指撒娇。 老马松开手,不接受虚假热情的敷衍或信口雌黄的求和,掐住核心问题,只问一句:“到底处对象没?” 少年咬着嘴唇一脸无奈,望了望天花板,重重地点了点头,而后爷俩互相指着对方笑作一团。 “如果家里有第三个人知道了这事儿,我就当成是你泄漏的。”仔仔咬着苹果用力地眨眼睛。 “咱又没签协议,你这样说……啧跟勒索似的。” “咋地?你是让我贿赂你吗?马村长!”少年趴桌子上又摸了下爷爷的手背。 “哎……这种事,不好在桌面上明说!”老马说完剥着核桃抖着肩膀嘿嘿笑。 “我先问问价,收买一个基层·村长,今年的市价是多少钱?” “这……可不是三瓜两枣的交易了!” “多少?一百?”少年试探。 “你当爷是要饭吃的?”老马说完咯咯地笑。 “二百?” “啧!先吃东西!别动不动就谈钱!”老马将手底下剥好的核桃仁全推给了仔仔。 “几个意思?坐地起价吗?你这人真逗,非逼着我灭口!我本来只是互利友好地行个贿,一不小心杀了人!你是来送命的吗?” “呵呵……哈哈……”爷孙俩相视大笑。 不可否认,平日里跟外孙子正儿八经地斗嘴,于老马而言是一件颐养天年、坐享天伦之乐的事情。 笑了好久,渐渐平复,仔仔吃着东西问爷爷:“爷爷,如果我谈恋爱了,你有什么嘱咐的吗?” “嘱咐没有,爷给你讲个事儿,我们屯里的事儿。有个小伙子,比你妈小好多岁,那年他上中专,在学校处对象的时候发生关系了,结果那女娃子怀上了!发现的时候已经怀了四个月了!这家人高兴得把女娃接过来想谈婚论嫁朝对方家里求亲呢,你猜怎么着!女方家人知道以后,直接报警了!没几天那小伙子就被警察带走了,女方家里人说这小伙子性侵、强奸、诱拐,那女孩年纪小没主见尽听了她爸妈的,把我们村的小伙子就这么送到监狱里了!亏不亏你说!关了好多年呢!啧哎可惜呀!” “所以!爷爷你问我谈没谈恋爱就是想说这个呀?” “嗯。你才十六岁,那姑娘想必也是个未成年人。未成年人在好多事情上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你俩感情好没问题,将来真出意外了你怎知人家女方家长怎么想的?咱换个角度,如果有一天漾漾十五六岁怀孕了,你说咋办?爷可不管他们是不是谈恋爱,他糟践了咱闺女毁了娃儿一生,你说咋办?哪儿还有啥理智呀,把他打到监狱里还是轻的呢。” 老马思想传统,一出口吓到了新千年、大城市出生的少年人。仔仔听得有点瘆,瘆得不会接话了。 “爷爷的意思是,恋爱可以谈,对象可以处,但是要有谱,要知道保全自己。再过一年你高考、上大学,再过两年你成年,急啥急?现在,要分清次重,要从长计议。男人嘛,眼光一定要长远,做啥事都得深思熟虑、防患于未然。你越成熟稳重越能成功成才,你要成功成才了,还怕没姑娘缠着你?还怕女方家长瞧不上你?”老外公语重心长。 “嗯……但是……但是我俩还早着呢,手还没拉一下呢,八字还没一撇呢!你现在说这个……”少年有点难为情,说出了大实话。 显然,他们爷孙俩对同一事态的判断不在一个维度上。 老马一听娃儿辛辛苦苦朝思暮想大半年地追姑娘,花钱花力花时间才追到这种地步,只觉特别吃亏,蓦地哄然大笑,心想鼓励他也不是、嘲讽他也不是,老人直笑得少年不好意思羞红了脸。笑完后一个继续剥核桃一个接着吃苹果,爷孙俩停顿了一会,仔仔忽地提问。 “爷爷,你就是为这个……你当年是害怕耽搁了我大舅的前途,所以才不同意我大舅和那个……舅妈结婚的是吗?” “嗯?” 爷俩四目相对,空气骤冷,良久无话。 “哎……这话从哪儿说呢!我没不同意他俩呀,再说他俩用得着我同意吗?我头一回见面的时候她已经怀上了。哎……怎么说这个呢!”老马立刻换了个人——满身尘埃、满脸悲凉的人。 “我妈说是你拆散了他俩,说你看不上那个女的,说你把我大舅耽搁了……”仔仔小心谨慎地试探。 “你妈说——哼!你妈啥也不知道,那时候她那么年轻还在外面,晓得个屁!哎……” 一阵沉默,仔仔以为谈话要结束了,忽地爷爷两手一拍,将桌子上的核桃仁全给了他,然后一边擦桌面一边娓娓道来。 “结婚,是人一辈子的大事,那时候很讲究的,婚前找媒人、提亲、问八字、送礼看房子、家长见面……婚前婚后流程多着呢!你大舅可好,直接领了个大肚子的回家了,到这时候爷要打要骂的已经来不及了!村里风言风语谁挡得住?谣言越传越离谱,还有人说你大舅在外面拐了个姑娘回来呢!话多难听呀!爷再不济,也咽不下这窝囊气!我带着你大舅去那姑娘家提亲,结果吃了个闭门羹,人家瞧不上咱这边的穷旱垣,也压根看不上你大舅那个人,那时候马家屯还没引水灌溉穷得很呐,你大舅也没本事、没个手艺在身。后来计划怎么着也办个婚礼,结果娘家人三请五请的不来,你说咋整?后来我也妥协了,想着先把孩子生下来,关系慢慢梳理,结果!哎……没生成!” 老马一声长叹,接着说:“那媳妇怀胎个月了,老肚子疼!你大舅在外面赚钱打工,爷以为她年轻矫情受不了疼,你外婆生了三个,你二外公家、三外公家也是生了好些个,没见生孩子前咿咿呀呀的。爷以为她是年轻娇贵,村里的医生也这么说,所以天冷雪大地上又滑的,没把她往医院送,哎……冷不防地,那孩子没了给!”老马说到这里,有些气上不来。 “所以我大舅跟你不亲近,是因为这件事咯?” “多少是吧。” “爷爷,那你后悔吗?” “哼哈哈后悔?”老马笑得浑身悲凉眉目落寞。 “我以前想不通,为什么父母子女之间能闹得那么难看、六亲不认的,现在明白了一点点。” “不是所有的父母子女都亲亲热热的。不经事且好,一经事差不多八成要分道扬镳了,那为利益、为家产、为房子闹得不要脸不讲理的,多得是!” 顿了一会,趁热打铁,仔仔又问起了二舅的事情:“爷爷,我二舅是真的傻、智商低吗?” “谁说他傻——你妈?”老马不高兴了。 “不是!也是!我从我妈嘴里听出来村里人觉着我二舅很傻、有点不正常的意思!” “哎……你二舅不是傻,也不是笨,他是反应慢、人迟钝些。” “脑子笨和脑子反应慢有啥区别?”仔仔被自己的问题逗笑了。 “笨,是反应不上来,脑子差点事儿!慢,是反应慢一拍,纯属迟钝些。这怎么说呢,你二舅两岁的时候得过脑膜炎,那时候流行这个病,好些娃儿都得了。起先村里的、镇上的医生只当是感冒,治了很久没治好耽搁了,结果脑膜炎控制住了,脑子发育得不太好。他五六岁、七八岁的时候,爷一直只当是他笨、天生的蠢,经常训斥,气得不行。后来当村长了有一年遇上个技术牛的好医生,这一问才知,你二舅那迟钝是脑膜炎落下的后遗症。” “哦!这样啊!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真相这般突兀,少年惊呼不已。 “爷知道以后心焦死了、后悔死了,后来给他看过,已经没用了。你二舅十六七岁的时候我心想赶紧弄个媳妇,到处托人找,聪明伶俐的姑娘谁看得上他?相亲多了,有家姑娘说我是骗子——给儿子骗婚的,然后到处传扬你二舅是个傻子、二愣子、缺根弦、有毛病……哎……一传十十传百,后来方圆上的村里人都知道我马建国家有个傻儿子,那你能咋整?村里人不知道的试探试探发现你二舅真有点傻,左右邻、亲戚们接触久了慢慢也发现你二舅很正常,脑子清醒得很!只是人前不太会讲话、听话罢了,门前人有时讲个笑话别人笑完了他才嘿嘿笑。哼哈哎……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了,你二舅越大越不好找,我也放弃了。我问过你二舅,他说他也不想找。” “这样啊!那我二舅以后就打光棍喽?会不会遗憾一辈子呢?” “爷以前为这事也难过,后来发现你二舅性情很单一、心思很单纯,他对他自己的生活贼乐观,干活累了还挺会犒赏自己的,他一个人过得比我们想象的老光棍要开心自在得多!我观察了好几年才确定这一点。你下次要来爷爷家了,你也观察观察,看看你二舅到底是缺心眼傻乐呵、还是人单纯真开心,你看看爷爷的判断对不对。” “嗯,可以啊。” “哎……爷也看了一辈子了,这世上啊,有那心眼多的跟蜂窝、煤球一样的人,也有那智商正常的愚公、一根筋的人,说不来好歹强弱,笨人也会走大运的,绝顶聪明的也有受穷、短命的。” “嗯。” “其实这半年爷不在屯里,也有心考验考验你二舅。这些年爷为这个愁死了,总惦念万一哪天我要进棺材了你二舅咋办?这几月我才发现,不是你二舅少不了爷爷,是爷爷少不了你二舅。哼哈!这半年整,你二舅把家里里里外外打理得妥妥帖帖,不比别家的差!只可惜……哎……”老马一声长叹,胸腔剧烈起伏。 “可惜什么?” “可惜没人给他送终!” “不是说好了嘛,我送呀!” “你?哈哈哈……” 老马开怀大笑,笑出了泪。 “我妈说将来她在的话她给我二舅办丧事,她不在的话我给我二舅办!”少年不谙世事天真无邪。 老马又笑,笑着笑着开始抽水烟,一沾烟嘴大声咳了起来。 “轮不到你!你有你的前途,咋能麻烦你呀!家里还有你兴波舅、兴才舅他们呢。人快死了其实不怕,一闭眼痛快了还好,一撒手怎么死的没分别!爷愁的是他老了咋办,没个娃儿,谁给他端水送药倒尿盆?死不怕,老才可怕呢!” 七旬老人,句句良善,说完又咳,咳着咳着捏起了眼窝。 “爷爷,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等我二舅老了,也搬来深圳住,和我爸妈一起,在深圳给他养老,多方便呀!” “不可能!你二舅不喜欢城里,他一见人多的地方就头晕,去车多的地方头也晕!” “这样啊!这是病吗?” “许是吧。小时候爷带他去看大戏,人密密麻麻晃来晃去的,他吃着水煎包,被人影子晃晕了,当场倒在地上!哼!瞧这出息!晕了好几回呢!” “难怪!难怪我妈说我二舅从来不出村子!那……这是脑膜炎的后遗症吗?” “不晓得,可能吧。” 爷俩正聊着,桂英带漾漾回来了。周末晚上娘俩出去逛街,桂英给漾漾买了好些漂亮的衣服鞋子,还买了两床四件套,老马一听一套上千元,气得大喘大咳。 “诶!你马桂英是女皇还是皇后哇?是大明星还是富太太?疯了吧你!盖个被子用得着那么贵吗?怕不是被骗了吧,赶紧把它退了!”老马指着两千多的四件套气得满脸通红。 “人家工厂搞促销呢!一个原价八千,一个原价一万,我买的是最实惠的!这是名牌!大牌子你懂不懂!这什么质量什么材质你摸一摸再说好吧!这一套能盖一二十年呢!这家牌子从来没打过这么低的折扣,我以前想买还买不起呢!现在好不容易打折了,我还嫌买的少呢,你让我退!”桂英拍着沙发大喊。 “你是钱多得花不完吗这样糟蹋,远(何致远)找个工作找得那么困难你在这边祸害钱,什么大牌子?骗得就是你这种馕饼、蠢猪、榆木疙瘩没脑子的东西……” 听着爷爷和妈妈在客厅大吵,少年静静地离开了战场。那是两种价值观在博弈,那是两段儿历史、两个年代在同一时空下战斗,没有谁对谁错,只是立场不一样。少年回到房里,脑中全想着大舅和二舅,一时替他们委屈不已,此后看待两个舅舅也与先前不同。 正思索间,电话响了。一见是舒语的,少年起身一抖擞,接通以后两小只各自激动。 “喂,你干什么呢?”舒语绵绵地问。 “没干什么。你呢?”好一口柔酥之音,惹得个好男儿刹那间浑身无骨。 “我给你发信息了。” “哦,我马上看。” “嗯……没其它事情了,我先挂了。” “嗯?” 少年懵得不轻,电话蓦地挂断。仔仔翻开微信一看,舒语只发了一句“我们可以一起努力考同一所大学吗?” 少年神速回复:“可以。哪所?” “南方科技大学。我爸妈不想我去远方上学,所以锁定了广东几所,首选南方科大。” “可以呀。” “分数线有点高,对我来说。”少女后附一串可怜可爱的表情图。 少年回:“一块努力呗。” “我们可以少发些信息吗?我爸妈随时会抽查我手机的,我的手机密码还是我妈妈设的。” “可以。一天发三条怎么样?” “上学期间可以,但是晚上或周末不可以。他们盯得很紧的。” “我理解。” “也不可以打电话哦!我爸爸时不时地会查我手机清单。”少女缀了三个委屈表情。 “那好吧,还有什么要求?”少年委曲求全。 “暂时没了。” “元旦节可以出来玩吗?我去找你。” “不可以。我们全家去看我外公。” “哦。” “我不聊了,我妈进来了。”少女匆匆删了页面关了手机。 揪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了,原来舒语不联络他是有缘由的。少年反复地拨弄两人方才的聊天页面,感觉似是女朋友制定给男朋友的规矩,越想越欢天喜地。 少女挂了电话,心里忐忑不安。喜欢对方又不能被家长发现,也不能因恋爱分心影响学习,爸爸妈妈把成绩看作一切,稍有疏忽便被训得狗血淋头。无奈,只能委屈一鸣,奈何姑娘心里又不舍。为此惆怅了好几天,待为两人制定了统一目标之后,少女才觉稳妥下来。辗转一想,又怕对方待她是三分钟热度,见自己总是冷冷的没回应,倘有一天一鸣不喜欢自己了怎么办。女孩忧心,待妈妈走后她朝对话框里输入一个抱抱的表情图,而后抖着小心脏、红着鹅蛋脸关了手机。 少年看了这个表情图,浮想联翩,乐得炸开了,在家里无声奔跑。 话说马兴邦意图在故上看中了一家位于临潼区的厂房,想去现场看看大小好坏。李国远在群里看见消息后,提议开车送马兴邦去临潼。秃子雷见状也想凑热闹,他一直想在西安的其它区县开分店,不怎么了解临潼区的秃子雷一时来兴也吆喝跟着去。十二月三十号,这天周一,一大早三人集结后乘坐缺门牙李国远的货车一块前往临潼区。 “兴邦啊,你最近频繁看厂子,到处跑,得个车呀!”行至中途,秃子雷忽改换话题说起了交通问题。 “没事,这几天我有空了陪陪他。刚好我也想到处跑跑,物色下卖陶器的地方。”司机李国远抽着烟说。 “我打算过两天租辆车,先开着,厂子、设备、工人啥的定了,再说其它的事情。”兴邦回应。 “上班的没车可以过活——不碍事,咱这做生意开厂子的没车可不行。我一小车、一面包、一三轮、一电动车还不够用呢,人家买十箱酒咱得送,买半箱酒咱也得送!哎呀……一个月这油费呀真不少。”秃子雷埋怨。 “你觉着买新车贵的话,买个二手车也行,我这个就是二手车,开着贼溜!雷啊、雄信、赵琼他们都有门路呢,现在买个车还不容易!”李国远介绍。 “说得难听点,咱去看厂房、见客户、谈生意,不开个车人家都没个好脸色呢!这年代……逼得人装逼虚荣,你不虚荣混不下去呀!”秃子雷挠着头皮双眉紧蹙。 “是啊!也是!现在新车旧车差不太多,到时候随便挑一个得了。”兴邦坦言。 “诶差别可大了,你开个宝马去还是开个五菱、长安去,那差别可大太多了!名牌车哪怕是二手的也卖得比你新车贵!”秃子雷伸手掰扯。 “到时候再说吧!”马兴邦挤挤眼吐了口烟。 三人到了地方一看,临潼那间厂子太大了,原先是个服装厂,还配着员工宿舍和一个小篮球场,好几亩地的大小,马兴邦哪里用得着这么大的地方。上又找到另一个待租的旧厂子,地址在周至县马召镇的一个村子里,距离西安市核心区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偏巧李国远隔天有事用车,马兴邦无奈,在附近租了个车开着走了。 一路上一个人默默算计,租车显然要比买个二手车要贵,毕竟厂子开了以后要长期用车;买二手车与买新车相比,当然是买新车更划算了,可是新车选哪个品牌、预算花多少钱、买什么类型,这可难住了马兴邦。 周三是元旦,赵琼约着喝酒吃烧烤,兴邦开着租来的车去赴约,赵琼见状又得知兴邦有意买车,费劲口舌硬要给他介绍卖二手车的一个老伙计。一来二去一倒腾,兴邦最终花了五万块买了辆福特车,车型帅气、油耗很低,赵琼说他朋友介绍的这辆福特仅开了四年多。马兴邦捡着了宝似的,异常得意,开着车预备在西安大刀阔斧地干一场,一心想着往后能在老家西安定下来。如此绸缪盘算,他一气约了好几家闲置工厂要去看一看,筹划在年底前找个价格便宜的、成新的、厂房宽大的、生活区域齐全的、离市区不太远的地方扎下根来。男人一忙起来,欣欣向荣,朝气蓬勃。 “old d a far-i ee-i oh! and on his fard a cat, ee-i ee-i oh! eoeond a eohere a here a a eoald had a far-i oh……” 周一晚上八点,漾漾趴在茶几上画画,画的是爷爷的青铜水烟袋;老头举着水烟袋给她当模子,桂英躺沙发上盖着毛毯玩手机,手机里循环播放着漾漾最爱的歌曲。这是首英文歌,漾漾大多数不会唱,偏偏喜欢这曲调,捡着她会唱的地方小娃儿必然哼哼两声。 “喵喵喵喵喵喵喵,咿呀咿呀呦……汪汪汪汪汪汪汪,咿呀咿呀呦……呱呱呱呱呱呱呱,咿呀咿呀呦……哞哞哞哞哞哞哞,咿呀咿呀呦……咯咯咯咯咯咯咯,咿呀咿呀呦……” “后天周三是元旦节,周四是腊八节,你不准备准备!”老马攀谈。 “准备啥?”桂英抬头问。 “过年呀!再有二十多天过年了,你不捣鼓捣鼓?” “哦!呃……哎……”桂英咿呀几声,没动静了,继续低头在微信群里热聊。 “春联、灯笼、福字、财神像,你不提前买年后没了你去哪儿买?”农村人对过年很上心。 “这些啊!网上一直有,一年四季随时买随时有。” “那瓜子糖、酒和茶、送人的礼、娃娃们的零食,你不提前弄点?”老马着急。 “弄啊!现在还没到‘提前’的地步吧!一般是除夕前两天买!年后要买超市有的是,要啥买啥,这里又不是马家屯!”桂英白了一眼老农民脸上紧蹙的皱纹。 “大扫除呢?你时间紧,孩子们忙,远又不在,谁来打扫?厨房已经很脏了,阳台栏杆上一层土,家里这几个衣柜哪个不是一股霉味儿?” “啧哎……以前是仔他爸组织,他说干啥我干啥,现在……你想打扫你打扫吧!我提醒你啊,一天根本搞不完,你分开弄,一天扫厨房,一天扫房子,一天扫客厅,这样操作人不累!” “我一个人弄!你当我是免费劳力呀!”老马不情愿。 “那不打扫不得了嘛,非得打扫吗?也没那么脏呀!再说我们原先也不是年年打扫,还不照样年年过年!按我的办法,一口气请三个钟点工,不到八小时全部打扫完毕,还不贵!比自己弄得干净多了!人家有专门的设备呢,你有吗?” “你现在咋变得……懒得很一天天!你这样子娃娃们对过年有啥印象?还当过年是过周末呢!你放假又没事,带着娃娃们打扫打扫能咋地?一天天瘫在那儿跟猪一样,将来漾漾嫁人了到了婆家连大扫除也不知道羞不羞人……”老马一听雇人打扫不高兴了,气得没完没了地数落。 桂英哪里爱听这个,侧过肩继续群聊。老马见状怒气不消反涨,叨叨个没完。 “你提前取点儿现金,发红包时拿什么发——纸币吗?年三十了你不包些饺子?娃娃们除夕夜吃啥呢?送人的礼不提前点一点?到跟前了不够数你去哪儿买合适的……新衣服不给他俩添置些……年后的饭不准备点干菜白菜啥的,你说过年时外面店铺全关了,那这一大家子到时候吃什么?土吗……”老马不厌其烦据理力争,过年是一年中最最重要的事情,他哪容得了桂英这般敷衍糊弄。 “弄弄弄!弄!没说不弄呀!现在还早,距离过年还二十多天呢急啥急呀……” 父女俩在沙发上不轻不重地杠了起来,不防备一个正在画水烟袋的漾漾,画着画着对水烟袋好奇起来,先是端起来在手里凝视、闻味,后来着实好奇那玩意如何操作、如何整得爷爷赛神仙一般地爽,小娃儿趁大人说话不防备,小嘴一噘,两片粉嫩小唇含住了老马的古董烟嘴,然后学着爷爷的模样抽起了水烟。 “哎呀我的天!快放下!何一漾快放下!”桂英瞟见了立马起身大声叱责孩子。 漾漾见妈妈大呵吓坏了,浑身僵硬一动不动,含着烟嘴的小嘴不知该何去何从。老马一见哈哈大笑,指着孩子用食指点了又点。 “画画呢抽烟干什么?烟劲儿那么大不怕呛吗!小小年纪还有这癖好!那有多脏你知道吗?几十年都没清理过你竟然敢抽!快吐出来!”桂英光着脚弓着背用力拍打女儿的脊背,催她将老头的口水吐出来。 “你看你看!这不是我引导的吧!上回喝西凤酒她也是自己凑上来伸舌头,她要喝白酒要抽水烟谁能挡得住!”老马捧腹大笑。 “还不是你一天天地在旁影响得!人家小孩早知道抽烟有害健康,她知道吗?”桂英气得回嘴。 漾漾吐不出来,也不知该吐什么,被妈妈拍得后背疼,朝地上噗了几下口水,后面实在是喷不出水了。 “走!去漱口!用漱口液漱口!脏不脏呀你就往嘴里塞!”桂英光着脚骂骂咧咧地拽着女儿去卫生间漱口、刷牙、洗嘴巴。 老马在外面拍着大腿跺着两脚笑得失声了。 “什么毛病呀,烟枪也敢朝嘴里塞!你是饿了吗……” 听着桂英在卫生间里训斥,老马笑出了眼泪。真是啼笑皆非、好气好笑的寻常一天。 84下 伤别离辞职办休学 表真心开店搞装修 “仙倩啊,来进来!”一红唇白齿大眼睛的美人靠着椅背笑盈盈地朝来人招手。 “李总你好!” “来,坐!”李玉冰给编辑部老员工吴仙倩拉椅子。 两人坐定,李玉冰开口。 “你在公司干了几年了?” “快五年了。” “不错!不错!我以为你待了两三年,还把你当成个新人呢。” “呵……” “上周开会已经说了……呃……是这样哈,公司在新媒体这块目前用不了这么多的人,经过商议呢,你们新媒体这一组七个人工作都会有变动。你和杨海露,工作内容非常相近,公司目前只决定留一个。现在杂志砍掉了,编辑部的工作整体而言要比以前清闲很多,那个……现在呐有三种方案供大家选择——一种是工作不变,工资减半;一种是工资不变,工作增加;再一种就是离开,公司不续签雇佣合同。离开的话会合理赔偿,也会给够充足的时间让你们找下一份工作。” 大龄宝妈吴仙倩得知今天自己被约谈是要裁掉的意思,早已颜色大变。坏消息被温柔地砸下来,怒也不是、哀也不是,仙倩良久语塞。 “如果我和杨海露都选择留下呢?” “不会,她已经决定要走了。她身上有房贷,每个月要还八千多,这两年公司没有给海露提工资,她已经很不满了,现在……我跟她已经谈好了。如果你想留下来,可以;如果你想走,也可以。新媒体的工作没有以前那么费力了,向安刚、童俊勇他们表示也可以接过来做的。”从始至终,李玉冰和颜悦色、声音柔润、嘴角微笑。 见吴仙倩低头不说话,李玉冰继续说:“不着急的仙倩,你一时决定不下来慢慢考虑。公司内部调整、裁员,是需要时间的。现在的市场环境整体低迷,你可以在各大招聘网站上看一看,无论哪个行业哪种职业,这两年的市场平均工资一直没涨过,跟一六年、一七年几乎是一个水准。至于……”李玉冰还想说什么,忽地止住了。 “李姐,我小孩现在还小,不太容易变动。我们在老家的房子也有房贷,一个月要还三千五,再加上这边的房租,一家老小每月的开销至少得一万一二。再说,小孩现在还小,确实需要人多陪伴、多照顾。呃……这三个方案……”吴仙倩显然已乱了心神,不知该去该留如何是好。 “其实公司现在跟你的处境是一样的。不敢大变动怕乱了根基,开支太大又撑不动,业务、工作这么多也需要人手,但是盈利又很少……这样吧仙倩,我给你两周的时间充分考虑,怎么样?三种方案无论你选择哪一种,我都尊重你。我也是宝妈过来的,我理解你的困难,希望你也能理解公司这边的状况和决定。” “嗯行吧李总,我再考虑考虑,尽快给你答复。” 谈完后,吴仙倩起身离开,李玉冰起身去送。 年轻人们找工作、辞工作脑子一热,一分钟决定两分钟执行,从年轻岁月踏过来的中年人却再也没有勇气任性轻狂。房贷或房租、孩子哺育或上学、一家人的日常开销——仅这三样当代社会最基本的生存消费,已然压得人一步步变成了缩头乌龟。中年人不再对廉价工资、卑微工作嗤之以鼻,因为身份和年龄的变化让底层人失去了年轻力壮这一唯一优势。 对生活的被动、对变化的麻木、对小得小失的计较、对自己或家人或外人的极端吝啬、人前人后龌龊地贪钱、面对羞辱或比较悲凉地容忍……如此种种皆是生活所迫。任他曾意气风发、心怀凌云之志,总有一天,人们会突然地瞧不起现在这般失败窝囊的自己。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话可不只是戏里的段子。 吴仙倩联想起大概半个月前,自己还被社区的计生人员来到家里现场催生二胎,此时想想,现实生活真是魔幻而悲愤。 李玉冰心里也不好受,亲自开口逼迫别人辞职,这并不是什么义举或有脸面的事情。特别是当自己一个一个约谈了名单上的被裁员工之后,才知他们都是一个一个家庭里活生生的顶梁柱。无奈,作为公司的管理层,保持公司的效益和效率是她的工作。职场,不需要谈什么感情或关系、怜悯或慈善,一切奉行能力至上、盈利至上。只有保持理智和清醒,公司才能存活,才能在盈利之后普惠员工。 已经好几天了,一直没有决断,一直在拖延。 周二中午,包晓星午休起来后,垂眼静观熟睡的儿子,不知该怎么办。去医院治疗儿子很排斥、做法很生硬、经济也不允许;医生总说换个环境换个环境,眼下这境况换个环境哪有那么容易;假设回老家的话,要重新适应环境、适应村里人、适应农村节奏、适应新的农民生活,种种挑战她们娘俩能否解决……如果是自己得了病,也许拖延拖延并不会怎样,可如今儿子中度自闭,这学期即将结束,如果本学期连带寒假还治不好的话,那定要拖累下一个学期了。 迫在眉睫。奈何,她做不出决定。 包晓星日日发愁,愁得昏沉气短,愁得精神颓废。城里的开支居高不下,只这一份麻辣烫晚班的工作根本应付不来,目下还账还不了、看病看不得、回乡又难回……举步维艰,女人急火攻心。 两点钟她起床洗漱,瞄着镜中的自己又老了一茬。头发油腻枯黄、脸色暗黑曲折、身上凌乱邋遢、牙黄嘴干、下巴还冒出了三根黑胡须……四十岁了,她明白人在压力极大时会出现身体失调。晓星摸着胡须在镜子跟前照了又照,忽地被莫名戳中,哭了起来。在卫生间里无声地哭了一会儿,后来坐在坐便器上发了一会呆。 也不知怎地,好似附体一般,女人大冬天地脱了衣服进了浴室,洗了个寒冰刺骨的冷水澡。出来时满体通红、瑟瑟发抖,而后穿衣洗漱,画上淡妆,涂上口红,戴上围巾,披上青色外衣,踏上矮跟皮鞋,女人出了家门。 包晓星一路快走,扫车、停车,出示证件做了登记,进了校门。她先去了学成班主任张老师的办公室,张老师不在,正在上课,晓星于是在办公室外静静等候。站在楼道上俯视宁静宜人、书声琅琅的校园,环视之间,晓星眼眶又红了。 这是区里少有的几所优秀小学之一,几年前为了进这家学校没少费功夫托关系买东西,奈何进了这所学校之后,儿子并不是很开心。他有些适应不了这里的竞争和单一,也适应不了这里充满功利和攀比的小班环境,所以升到四年级了一个朋友也没有。 现在的教育好比一方麦田,耕种一片同时播种、同时生长、同时结果的小麦。任何不一样的植物——土豆也好、芝麻也罢,只要与小麦长得不一样,在这片农田中将被定性为杂草。杂草注定要被锄掉或者毒杀。包晓星坚信,自己的儿子不是杂草而是一株与众不同的树苗,她笃信他会健康长大。 “诶!您是学成妈妈?”下了课,张老师捧着课件缓缓走来。 “对对对!张老师您好,我是来给孩子办理休学手续的。”包晓星尽量保持克制和微笑。 “这样啊!那休学的东西您带齐了吗?学生证、身份证、户口本这些。” “我在网上查了查,带了七样东西,张老师你检查一下。”晓星从包里掏出一大堆她早已准备好的证件、照片之类的材料。 老师审核之后回到办公室,在电脑上打开一张表,打印之后交给家长填写,填完以后班主任签字盖章。完事后两人捧着一大堆资料去了教导处办公室,找到一位王姓领导,简要谈了谈学生情况,然后签字盖章。四点又找了位毛主任签字盖章,领到了一份离校手续;四点半,张老师带领学生家长去另一处办公室里拿到了盖了章的休学证明。包晓星感谢了一番张老师的耐心帮助,然后捧着这张证明书,离开了这所学校。 出了学校以后,心里冰凉的女人捡着一处路边座椅坐了下来。车来车往卷起尘埃扑到她身上、路过的大狗在她腿上到处嗅、冷飕飕的风吹得她前额微痛……女人仰望白云痴痴发呆,哪里顾得上这些。白云一团一团、一处一处,似动似静,似空似实,似留似走,似远似近,似凉似暖,似悲似欢……云与人两两对望,好似大千世界刹那间隐遁消失,如泡破碎,如梦已醒。 所有的极端皆通往一处,只有走到极端的人才懂。但愿这是一场梦,可她何时梦醒呢。全部的善恶、哀乐都聚在这里,永远无法中和的、治愈的悲哀压倒了一切。包晓星渴望来生寻找一个无比强大的、抑或无比阴暗的坏灵魂,这样,活着不累。 这些年来,奇迹、好运一直在贿赂自己,晓星为了家人、为了心中的道德、为了三十年的价值坚守、为了莫须有的希望,固执地守在井底,将它们一一拒绝。今天,同样,为了家人、为了心中的道德、为了三十年的价值坚守、为了莫须有的希望,她要跳出枯井,她要制造好运,她要谋求奇迹。 儿子的未来,此时此刻,在她手里。 也许曾经她贪恋安全守着枯井不愿冒险,可是今天,为了儿子的未来,她要放弃自己、放下自我。 牺牲,真到了实践的这一刻,竟然丝毫不痛苦,反倒让她癫狂,使她高尚,催她伟大。她要决绝地离开,追寻广袤的大海——海龟口中的浩渺之域。 城市,是宫殿,亦是囹圄;城市,有待开采的无尽宝藏,也有待垂钓的无穷欲望。 晓星想再多看几眼自己在这座城市中的身影——活动的身影、思考的身影、微笑的身影、忧伤的身影;永远骑着车子赶路的身影、永远匆忙赚钱的身影、永远沉默寡言的身影、永远背着大山的身影。 树叶在头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此起彼伏;远处的施工声不眠不休、无情无苦;拐角的汽车鸣笛时有时无、时俏时躁…… 从富春小区到农批市场再到儿女上过的学校,关于这块地方,包晓星不知走了多少次、穿过多少道。女儿梅梅最爱吃的牛肉河粉或麻辣烫所在的小街道她闭着眼也摸得到,儿子学成买校服、买文具、买玩具的那条街她几乎每月去一次,哪家店铺衣服实惠又便宜、哪家超市的牛奶品质好牛乳含量高、哪家饺子店量多价低味纯正……关于她生活过的、探索过的、爱过的深圳,她知根知底。 有一条望辉路两边栽着密密麻麻的木棉树,其中仅有一棵木棉在冬天开出白色的花朵;有一条龙屋路边上有排花店,她看了数百次店门口的打折花卉却从不舍得买一盆;民行路上有一间三平米的小铺子,一对河南老夫妇在那儿卖圆烧饼、芝麻饼十几年来从未涨价;农批市场后面有条小路上有一对丈夫是侏儒的夫妻开着一家洗车店,晓星以前常绕道去那里洗车……深圳,收藏着她一半的年华;深圳,目睹了她一双儿女的成长。 总在离开时,才知它亦有千般好。 人类眼中所看到的万物是竖起来的、立体的、三维的,也许在某些动物眼中人是锥形的、柱形的、扁平的;人类所见的颜色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而在某些动物视野内的地球只有蓝色的、紫色的、靛蓝的、蓝靛的。儿时听说人得道成仙以后没有影子,没有影子多么奇怪呀,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包晓星只想带着儿子去寻找一个万物扁平的、万物蓝紫的、万物没有影子的轻盈世界。 母爱,是孩子一切身心疾病的特效药。 周二下午,根据每天的计划,这个点何致远正打开电脑要查询群消息。上周经过邓仁辉的点拨之后,致远又在网上搜了几个教师群加了进去,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段浏览各个群的消息,希望能挖掘些有价值的建议或讯息。 看了许久,翻到第二十二页的群消息时,致远发现了一条关于招聘的链接,打开一看是一个名为“立本书院”的国学私塾培训机构在招聘讲师。招聘方要求招聘对象有演讲经历、熟悉国学、文凭在研究生以上。何致远一见立本书院设在深圳,反观自己条件满足,很有兴趣,于是在网上专门搜了下那家培训机构的介绍。这家机构已经成立很多年,培训对象有针对各阶学生的古文化普及、针对企业老总的名作导读、针对公司团体的国学讲座,课程设计上有书法、国画、古琴、中医、养生等等。何致远搜索以后,确定这家立本书院是正规的,于是修改简历以后直接发了。 没想到很快有了回应。立本书院那边招聘的打来电话,简单询问以后双方约好周四进行面试。想到以后要做个职业演讲人了,致远生机勃发,在房里高兴地哼起了歌。后天面试,今天已经晚了,明天周三要准备好些东西呢。 几个喷嚏下来,包晓星在街边冷得抖擞,一看表发现自己在风中坐了四十分钟。她不能感冒,因为她是儿子的护佑神。包晓星裹好衣服前行,却不知要去哪里。走着走着,她变了方位,走到了窦冬青所开的麻辣烫店门口。此时晚上六点不到,店里还没有正式上客,冬青和几个小姑娘正在备菜、熬汤、打扫。晓星脚步无声地进了店,想出声喊人却喊不出声来。 “诶!晓星你怎么这个点来了?”窦冬青穿着围裙抱着菜一出货房,吃了一惊。 “窦哥,打扰你!跟你说些事。”晓星今天化了妆,年轻了十来岁,乍一瞟好看得闭月羞花,店里人见包大姐来了,都出来跟她打招呼。 “你说。”冬青说着放好菜,擦干了两手的水,请晓星坐下来。 两人坐定以后,晓星开口:“窦哥,我家里有事,不能继续再干了!我儿子病了,我想带他回老家修养,所以这个月就干到昨天为止。” “包姐你要走呀!为什么呀?星儿姐怎么这么突然……”同在麻辣烫店里打工的小姑娘们惊呼不舍。 “哦!这样啊,没事,明天元旦了,这月也完了。呃……我算算,你刚好是干了四个月对不!” “嗯。” 一阵沉默,窦冬青起身去柜台取了本子和笔,而后坐下来说:“那我给你把这个月工资结了吧!” 十来分钟后,冬青将工资打到了晓星卡上,晓星再三感谢,和小姑娘们作别,最后果决地离开了。包晓星这头一走,冬青赶紧给表弟打电话,把晓星辞职的原话说了一遍。彼时正在店里搞装修的孔平一听,方寸大乱,出去追也不是留下监工也不是,急得了不得。城市里人山人海,倘真分别了,不是死别,也等同诀别。 周二晚上,老马陪漾漾做作业。今天的作业是写汉字,将“姐”、“妹”、“姨”、“姑”四个字在田字本上各抄三行,其它三个字还好些,独独姨妈的“姨”字漾漾写不好,老马手把手地教也教不会。 “爷爷,你知道这几个字谁是老大?” “谁?” “这个——姨!” “为啥?” “因为它最大啦,格格(田字格)装不下啦。” “哼呵好吧!它是老大,你把它写小点不成喽啰了?咋回回写到格格外面呢?” “它太大啦,我装不下!”小孩双肩一抖一声吼。 “成成成!装不下就装不下,咱赶紧写吧,才写了五个,还要写两行半呢!”老马催促,因为此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 “我手疼!写不了啦!”漾漾撒娇偷懒。 “手哪里疼?”老马凝眉故作生气。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漾漾伸手胡诌。 老马对着孩儿的小手吹了几口气,问道:“还疼吗?” “这下不疼啦!但是……爷爷我想喝水!甜的水水!”狗尾巴草又撒娇。 “蜂蜜水?” “嗯!” 老马一声长叹,忍不住地频频摇头,起身去给她冲蜂蜜水,一路气得自言自语。 “一会这儿一会那儿,写个作业跟挖山似的——磕磕绊绊的!一画画、一玩玩具也不见你咋地。从小就是个是非精,看你写作业迟早得把爷心焦出毛病来!” 老马那头抱怨,小孩坐在椅子上等着热乎乎的蜂蜜水,两脚在椅子下面傲娇地踢来踢去。漾漾对爸爸妈妈哪敢这般随性,只因她自从试探出爷爷对她百依百顺甚至无底线地满足之后,小人儿便大胆地暴露出霸道公主的那一面。蜂蜜水端来后,爷俩个对坐,大眼瞪小眼,各捧着一杯蜂蜜水在喝。 “爷爷,你结婚了吗?”漾漾忽来神问。 “哈!结了!”七旬老人被问得无声颤笑。 “你什么时候结的婚?我怎么不知道呢!”小人儿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 “嘿嘿嘿……前些年……呵呵……”老马怕嘴里的蜂蜜水笑得喷出来,急忙咽了下去,险些被烫伤,喝完后龇牙咧嘴地散热。 “那你跟谁结的婚呢?” “一个女的,她叫外婆。” “外婆……现在在哪里呀?” “天上住着。她是神仙,王母娘娘跟前的小仙女。” “仙女呀!那她晚上睡在哪里——楼顶吗?” “哼哈!不是,云上面。” “仙女晚上也写作业吗?” “不用!仙女不用写作业的,只有小朋友才要写作业的!” “真好!我也想做仙女!”小人儿由衷地羡慕。 “因为仙女不用做作业吗?” “对哒!” “想得美!赶紧喝,喝完了继续写字!” “嗯哎……”狗尾巴草又踢腿撒娇。 “爷爷,我想起来一件事情!” “啥?” “方启涛说……如果我不愿意做作业的话,他可以帮我做作业的!” “这混账东西!从小就这么坏!还要把你带坏!你告诉方启涛,如果他帮你做作业,爷就打他去。做一回作业,打一回屁股!” “不行!不准打他!”漾漾气得扭腰噘嘴。 “咋地?你喜欢他!舍不得?” “嗯,是的。” “为啥喜欢他呀?周周不好吗?” “周周长得太低了!” “哦!你是因为方启涛高所以才喜欢他是吗?” “也不是!” “那到底为啥?” “不为啥!就算方启涛长得低我也喜欢他!” “噗!”老马嘴拙地笑,笑完了问:“呐……你长得这么矮、这么低,你喜欢你自己吗?” “嗯?” 这可把个狗尾巴草问住了,半晌脑仁卡着动不了。老马等不及了,用小勺给她灌了几口蜂蜜水,夺走杯子,将她拉过来面朝作业本,把半截铅笔重塞进她右手里,强迫她继续抄那个出格的“姨”字。 五金店的装修本来到晚上八点结束,今天孔平早早让装修队下班,自己在铺子二楼的出租屋里洗了个澡,换上了一身最正式、最昂贵的新衣服。出门理了个头发,买了好看的果篮,在花店里还选了一束适合儿童的向日葵,如此整装之后,男人坐车去找心上人。他早已打听到了晓星家的小区,晚上八点半到富春小区以后孔平忐忑地给晓星发信息。 “星儿,我在你楼下等你,你们小区南门口,你不下来,我不离开——孔平。” 第一次用短信联络,男人紧张无比,频喘大气,在南门口的人流中生硬、醒目而硌眼地捧着一束向日葵走来走去。 终是要来,晓星自知躲不过,看到信息以后,下楼去见他。两人见了面,隔着四米时招手,隔着一米半站定。 “你以前说过你住在这儿,我记住了。”孔平先开口。 “有什么事吗?”晓星在冷风中问。 “没事,就看看你!你说你突然走了,也不打招呼!哈哈……” 孔平笑呵呵地盯着晓星的眼睛。 “去那边吧,那边安静一点。” 包晓星见站在街边人来人往的不方便,于是将孔平引到了小区外的一处广场上。 “我知道你儿子生病了,本来想去你家看他,但是不方便。这束花给他,希望他健健康康的!”圆脑袋的孔平笑呵呵地将花双手递给了晓星。 晓星被戳中要害,鼻子有些酸麻,凡提到儿子的她不是崩溃便是难过。犹豫数秒后,终是接过了那束向日葵。 “谢谢!” “不知道你家几口人,这是一点水果,给老人家的!”孔平双手递过果篮。 “呃……不用!” 晓星激烈摇头不想收,朴实人孔平倔强地举着,晓星无奈,接过果篮放到了两人脚尖中间。 “你把店里的工作辞了?”孔平搓着两手问。 “嗯。” “我哥说……你要回老家是吗?” “嗯。” 包晓星两手抱胸,两眼盯着右脚尖,女人浑身冷淡得寒气逼人,全不似往日在店里工作时的和悦之态。经过三个月的相处,晓星理解也能强烈感受到一个三十多岁小伙子对她的浓烈情愫,但她和他完全不在一个世界里,她也完全没有必要回应他什么,今天他能开口则开口,开不了口那就再也不见。 见状如此,平日里在店中那个嘻嘻哈哈、玩转段子、爱帮晓星干活的、爱请晓星吃宵夜的、爱替晓星打抱不平的孔平此时此地成了个哑巴,嗯嗯啊啊地吐不出字来。 “你吃饭了吗晚上?”孔平终于掏出来一句话。 “吃了,在家做的,跟我儿子一块吃的。” “哦!” “你儿子现在状态怎么样?” “不太好。” “哦。” 又是沉默——割脸、提心的沉默。 “我不是告诉你我要开五金店嘛,现在五金店正装修呢!今天在粉刷墙,明后天把吊顶做好,角钢架后天到货,架子到了以后马上铺货。这两天我正在网上采购呢,还去东门、华强北那边看了几回。” “恭喜你呀!你很能干,以后肯定混得不错!” “哪里哪里!你别抬高我让我难堪,深圳不是一般人能混得起的。” 晓星侧望不远处人行道上新铺的大理石地板砖,没有回应,不愿闲谈。 “我最近几乎每天上午都骑着车子去各个五金店转,发现有些五金店还带着灯具、门锁、洗手池、二十四小时开锁、家用维修、租赁电钻拖车这些业务,将来我生意起来以后,也想附带些业务。” “不错呀!你脑子活跃,很有想法。” “我今上午去了一家五金店,人家店里还配着一项服务,你猜什么?给新房子的阳台装安全网,一次七八百起步呢,我想着我有技术也有材料,将来也可以安装这个,或者雇个人之类的!光干这个就很赚钱,还能开个淘·宝店提供同城服务。” “这个……要注意安全,高空作业,很危险的。”晓星冷冷地提醒,又怕他想多了。 “我算了算,接下来采购货物得花不少精力呢。小到钉子大到梯子、工业风扇,各门各类上下两千件东西,到时候盈利了,可能还得买个车专门拉货送货。” “嗯,车很有必要。” “我这回豁出去了,把店里设计得很宽敞、白亮白亮的,从底下到顶上全可以放货。卖得快的日用我带些,卖得慢但赚钱的装修材料我也带些,完事了再定个广告牌、灯箱、牌匾,给它整得大气一点。要么不做,要做咱就得豁出去。” “不要一次性投入太多,回不了本很难熬的,赚点儿钱再添置点儿,先盘活了再扩大。”晓星用经验提醒。 “嗯,我也盘算的是慢慢来。但人心里得先有个宏大的想法对不?人有十分的目标才有十分的干劲不是吗?五金店的名字我老早想好了,叫‘星平万行五金店’,你觉着怎么样?气派吗?”孔平笑眯眯地暗示。 包晓星一听店名马上惊了,过来人的她面上稳稳的,开腔回应:“取名很重要,要用好多年呢!尽量找个好听的、客人容易记的,比如什么隆发啊、兴泰呀、平价呀,或者用村子、街道的名字来命名。” “谢谢你指点,还是你有想法。这两天装修完了,我要把铺子的二楼也收拾收拾,二楼总共三十多平米大,是个大单间,我打算隔出个两室一厅来。将来弄好后,一进门,左边是个六平米的单人小房,右边是个九平米的客厅,穿过客厅后是个九平米的大房子,小房子里面套个三平米的阳台,然后房子外面剩的空间做厨房用!这样住三个人完全没问题!” “哦!设计得很好,不错呀!” 听到这里晓星鼻头酸涩,有些哽咽,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丝毫无意于孔平,但孔平的规划里却有着她和她的儿子。 “里面大点儿的房子,将来我会添个大衣柜,衣柜旁边再买个化妆台,化妆台对着外面的小窗户,窗户边是楼下芒果树伸进来的绿叶子。我当初定下这家店铺也是因为这棵腰粗的芒果树在楼下,感觉风水特别顺。” “不错!” “星儿,你乐意做我五金店的老板娘吗?” 孔平鼓足勇气,终于说出了心中的话。 男人含情脉脉,有生之年第一次恨不得将一颗心掏出来给她验证。 语重如山,两人沉默。 几分钟后,孔平接着小声说:“那间小房子给你儿子住,我会一辈子对他好的;那个化妆台给你用,我把我的后半生全陪给你。” 晓星望着地面,心跳加速,她丝毫不欢喜,心底累积着厚厚的冰凉。 “你来管账,我来卖货。你说日子怎么过就怎么过,你说赚了钱怎么花就怎么花。” 温柔和善的孔平双眼眨也不眨一下地凝视晓星的眼睛——一如最初、从始至终。 “你不用考虑我们之间的年龄差,也不要介意我没结过婚还是你结过婚,我不看重这些,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以后生不生孩子由你决定,是不是我亲生的我也不在意。” 包晓星早溃不成军,眼泪在黑夜中滴答滴答地往下掉,她却依然双手抱胸稳住呼吸不让对方发现。 孔平说完了所有的话,他得不到她的回答,不敢上前半步,不敢逼问一句。两人这么干巴巴地站在暗光树影中,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人隔老远在谈工作呢。 数分钟以后,晓星控制自己止住了泪,蓦地抬头平视路人,道:“已经九点了,我要回去陪我儿子了!下周我回老家,不会再来深圳了。你好好生活,加油!谢谢你的花!” 晓星说完急忙转身,抱着一束花大步走开。进了小区南门碎步地跑,一进电梯先将孔平的微信删掉,然后将他的手机号设为黑名单,最后删掉了手机通讯录里的那个两小时前才存上去的名为“孔平”的号码。 回到家后,女人大步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躲进被窝放肆地痛哭。话说,她根本不喜欢孔平,为何哭得这般兴师动众?该是为自己而哭吧,哭这些年自己的男人待自己薄情至极;哭自己这辈子都没遇到过孔平这么实诚细腻的男人,哭自己这一生为何没有早些遇到孔平。 人至中年,即将半百,对婚姻所求无非暖心踏实,至于其它无须多索。 孔平傻傻地杵在原地,老大一会跟个电线杆子一样。成年人没有动手没有大喊没有追赶,只是静静地双眉紧蹙望着她离开,心却天崩地裂地揪得疼。这一晚,孔平在晓星家小区外的广场上站了两个多小时,最后才难过地转身离开。五金店门店二楼的两室一厅的设计,是他过去一月里每晚入睡前最兴奋最幸福的幻想。两脚冰凉的男人如此走了回去,这冰凉的夜如同他冰凉的心。 他和她,此后再也没见过。 天有不幸,孔平得五金店因为某种不可抗力(二零二零年新冠疫情)一开张就关门了,在深圳心灰意冷的他重回老家,花了一年时间装修自己在河南小村里的老房子,装修完后继续去郑州打工。在郑州他认识了一个姑娘,跟那姑娘有幸走进了婚姻。三年后夫妻俩攒够了钱,在郑州开了一间很小的五金店,彼时四十岁的孔平人生算是有了着落。只是在珠光宝气灯红酒绿的南国深圳、在温文尔雅亦刚亦柔的晓星身边的这段岁月,成了他无望囧途、平庸人生的一抹彩虹,余生任何时想起都觉玄幻如梦、美不胜收、妙不可言。 85上 姊还乡妹长泣思轩小恼 夫不归妻不服老马大骂 “哎呀终于下班了!”周二晚上十点,包晓棠回到家里,姐姐正躺在沙发上发呆。 “累坏了吧今天!”晓星笑问。 “嗯!可不?明天元旦还得加班!哎呀……” “明天如果不是元旦,那你得上一天班呢!” 姊妹俩挤在小沙发上相识一笑。 “成成怎么样今天?” “还是不说话。” “吃饭呢?” “早饭不吃,午饭和晚饭吃了一点点。” “诶?姐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还没到十点半——你下班的点呀?”晓棠忽地反应上来,惊呼。 “正要跟你说呢!”晓星揭开毛毯,坐在了沙发上。 “今天下午我把晚上的工作辞了,麻辣烫那家的。”晓星一边说一边低头给妹妹剥桔子。 “哦!辞了也行,重新找个轻松的,那边工资低还那么累,女人年纪大了干不了重活的。诶对了!哪来的向日葵花?好漂亮!我一进门就瞧见啦!”晓棠说着伸手讨要姐姐剥好的桔子。 “嗯……买桔子的时候顺便买的,添些生气。”晓星扫了眼孔平送学成的那束花,而后耷拉着眼皮胡诌。 “他今天出了几回房子?”晓棠跟往日一样关心小孩的动静。 “没怎么出来,上了两回厕所。” 顿了一会,一个在吃东西刷手机,一个在酝酿如何开口。 “棠儿,姐今天把学成休学的事情办了。” “哦!休多久?” “本学期。下学期一开始可能要办退学了!” “为啥?你要给他换学校?也行吧,换个压力小的。”晓棠翘着二郎腿吃水果。 “不是。换到咱那边的学校。”晓星说完脉脉地观望妹子。 “嗯?”晓棠没太明白“咱那边”是什么意思。 “我计划回咱那边。” “哪边?”晓棠喊出两个字。 “包家垣。” “回去干啥?你回去了学成怎么办?” “我回家种地,他回那边修养,养好了在老家上学。” “那你俩打算在家里待多久?” “我不打算回来了。” 晓星说完低下了头。她一如既往的平静,一如既往的柔和,好像这是一件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情。看起来是在商量,实则是通知。包晓棠大吃一惊,盯着茶几眼皮眨也不眨,一时胸腔鼓噪说不出话来,一会瞪一下姐姐一会瞪一下桌上的桔子。 “我就是跟你说一下。” 晓棠不答,她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这个决定。 “大概下周回,周末收拾东西,然后去农批市场跟那些老街坊告别一下,没其它流程了。” 顿了好一会儿,晓棠双眼涣散地望着桌面问:“你什么时候决定的?” “上次回老家奔丧我觉得老家的日子还不错;你那天说让我带娃儿回老家旅游休息调整一下,我当时有了这个想法;真决定回去,是在今天,就是午休起来突然地想赶紧回去,不想在这里待了,一天也不想多待了。”晓星继续安静地剥桔子,只是晓棠不会再吃了。 “你……你说的‘不打算回’是啥意思?”晓棠抬头小声问,那眼神几乎能杀死人。 “就是定在老家了。不会再回深圳了。” “那这个房子呢?” “这是他爸买的房子,他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我走后钥匙留给他爷,将来梅梅在广东发展的话兴许会留给梅梅。” “那家里的东西呢?” “没什么东西。” “那你回那边住哪儿?咱作小时那老房子?” “嗯。你放心,我回去后会收拾一下的。” “你是为了娃儿,才决定回去吗?” “不全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这边压力太大了,我一天一天过得很紧张,神经绷得很,跟人交际也装得很,在深圳时间不自由、生活不自由、想的说的不真实。在乡里就不一样了,我一回家心是空的,自在得很,脑子身子很轻快,呼吸都变慢了。”晓星想起老家、葬礼、小姑、小麦、黄土高原、长条院子,两眼闪着光。 “那你回家后咋生存?” “种地!承包地,批量化种植,主要种五谷杂粮,然后直接卖给农批市场那些街坊。过两天……我走之前会跟市场里几家相好的专门说一说这事儿。” “你跟英英姐说了没?” “哎……没呢,第一个跟你说的,还没跟梅梅、她爷爷开口呢。你英英姐是跟着我到了深圳,后来落了脚,现在我要走了……说不出口。反正这几天……会跟她说的,到这年纪了,没什么说不出口的,没什么理解不了的,都是被生活逼着走。” “啊……行吧。你决定了就行。热水还有吗?” “有!足着呢,给你备着。” “那我去洗澡了,桔子不想吃了。” 晓棠两手一拍,回房换衣服,然后去卫生间洗澡。 晓星低头吃着她妹子不要的桔子,待棠儿进卫生间以后,她两眼又大泪滚滚。她有儿有女、有丈夫有公公、有朋友有邻舍,而棠儿呢?棠儿在这世界上,只有她这一个姐姐。 晓棠在卫生间里将水龙头开至最大,此时的她没有丝毫的不舍,只有满腔的怒气——如同被人背叛的愤怒。她怒姐姐不跟她商量、不经她同意说走就走。女孩的世界好像坍塌了一样,她浑身有力握着拳头,却窝火得不知该朝哪里打去。这一晚上,姐姐在学成房里流泪,妹妹在西边小房里怨恨。 她们这一对包家姐妹,说起来是一大一小的亲姊妹,实则关系如同母女。晓棠从记事起母亲便有些傻傻的不正常,后来受不了父亲的打早早撒手;父亲那个混子整天地不着家,要不是小姑和奶奶照看,她们这对包家姐妹早成了孤儿。 这一夜,包晓棠只感觉主心骨断了,房屋塌了,大地裂了。 恨到深处、怨到极端,全是泪,全是爱。 周三一早,这天元旦,要不是桂英昨晚再三提醒,老马八成一早叫醒孩子去幼儿园了。熬了两小时,老马正准备换衣出去给一家子买早餐,忽地发现有一扇门缓缓打开,出来个小人儿穿着睡衣、抠着鼻屎。 “哎呦!我娃儿咋醒了!”老马压着嗓音惊呼,说完赶紧走去将孩儿抱回床上。 “你个小瞌睡虫,还睡吗?” 小人儿没反应。 “宝儿,你是要尿尿吗?” 痴呆的小脑袋慢悠悠摇了一下。 “乖乖,这会子饿不?” 小孩儿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饿了呀!这咋整?爷还没出门呢!你妈和你哥一到放假睡得跟黑猪一样,不到十点人不醒,爷怕早饭买早了放凉了,没成想把你个小尾巴草饿着了!” 老马一边说一边给漾漾穿薄薄的羽绒服。 “呐……你是在家里等着爷爷把早餐买回来再吃,还是跟爷一块出去在外面吃早餐?” 七分醒三分呆的漾漾也不知爷爷问的什么,只管点了一下头先敷衍敷衍。 老马以为漾漾要出去吃早餐,格外欢喜,这还是许久以来第一次有人陪他在外面吃早餐。于是,他脱去了方才穿上的羽绒服,给漾漾的睡衣外套上了桂英前两天新买的卡通花裙子,然后将睡裤塞进厚袜子里,上身重套一件雪白的崭新羽绒服。穿好后老马去卫生间给漾漾洗了洗眼角,然后给小人儿左手戴上儿童手表电话,右手套上防走失智能手环,头上盖个碎花渔夫帽,如此这般装饰以后,老马也换了身衣服——浅灰色运动衣裤、深蓝色鸭舌帽、黑色防寒高腰徒步登山鞋,爷俩套着手环一前一后出门吃早餐。 这天天气不错,阳光洒在梅龙路上,照得爷孙俩暖洋洋的。一个小鬼浑身花花绿绿这般可爱,一个老鬼一身休闲运动装那般帅气,爷孙俩靓丽帅气的装扮引来不少路人回头。要不是老马那张脸上老年斑、白胡须、黑褶子瞅得瘆人,要不是漾漾的睡裤袜子掖得疙疙瘩瘩,路人还当爷俩个是某网站上搞街拍的模特呢。 路人上下偷瞟这爷俩,爷俩也挨个回瞟路人。北国天寒,南国青绿,北方佬走在鹏城的小街上,两眼满满风情。这时节来往打望,有穿超厚羽绒服戴厚帽子的老年人、也有上身穿厚外套下身光着腿的中年人、更有那包成蒙古包一样的婴儿车;有露着玉肌大腿朝地铁站赶的小姑娘,有穿身花花睡衣蓬头垢面买完早餐的中年妇女,有浑身背心短裤在跑道上晨跑的运动达人,也有西装革履打着领带提着皮包等公交车的加班族……这光景真的很“深圳”——冷热不均、厚薄不一,绿荫下藏着微薄枯叶,枯叶下埋着一层萌动新芽。所见所闻很“深圳”、很包容、很年轻,这景象是老马在屯里待一百年也看不到的。 果然,越封闭、越同质化、越扭曲压抑,越固化、越落后、越封闭。走出去、多看看,还是正理。 会计的工作月底月初最是繁忙,晓棠今天加班,一早八点半到办公室,十一点半干完活打算休息会儿。无意间她随手翻阅自己几个社交软件的相册,越翻越难受,相册里隔几张便有姐姐或梅梅、学成的照片。姐姐生日的、学成入四年级时的、梅梅上大学前的、梅梅高考的、学成上幼儿园的、学成出生以后的、姐姐怀孕时的、梅梅小时候的、姐姐怀梅梅时的、姐姐结婚时的、姐姐结婚恋爱之前的、姐姐和自己贴脸合照的…… 云相册里的照片惊讶了三十三岁的包晓棠,她从来深圳到现在一直是一个人,而姐姐的变化犹如沧海桑田。不知不觉十七八年,她和姐姐亲亲的姊妹俩,在时光中变成了好多人,她渐渐成了姐姐家的编外人员,姐姐家的人却是她真切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试问,如果她的社交相册里少了她们该多寂静呀,她的生活少了她们该多无趣呀。女人不停地自问:倘自己的生活真少了姐姐会是何种面目。 昨晚气姐姐气了一晚上,此刻冷静思考,才知自己有多么难以割舍,想到这里,眼泪不经商量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晓棠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毕竟这是在办公室里,虽不是全员加班但大办公室里也有不少人在忙。她假装鼻子不舒服,不停地咳嗽、擤鼻子、咳痰,只为等这一缕黑云转雨赶紧过去。 晓棠旁顾左右,瞟见隔一办公位的麦依依正低头审资料,没听见她的动静,抬头看对面时发现对面刚好有一人抬起头正要看她。四目相对,慌了一下。 思轩慌忙抿了抿嘴抬脖子看了眼天花板,继而继续低头忙碌。方才好个尴尬,此时哪能忙得下去?任思轩是典型的高敏感人群,晚上睡觉楼下饭店有声他直接打一一零,周末在家休息隔壁孩子喧哗他敲门提醒,在办公室里一旦大伙儿高声热聊他要么加入要么戴上隔音耳塞,平时前后左右的同事滴滴答答闲聊乱了他心他立马去买浓缩咖啡以维持高度专注……在工作上如此追求效率效果的人,怎么受得了对面有一个女人异样地发出声响,而且还红着眼睛肿着脸蛋哭哭啼啼——办公场合成何体统! 方才四目相对,任思轩满眼戾气、厌恶,周末加班只想早去早回,碰上女同事如此这般,倒霉一般啧啧不已,索性,他离开座位出去吃午饭、买咖啡、换心情。吃完饭坐在星巴克喝咖啡时,不禁地一直回想当时四目相对的画面。包晓棠平时还算努力、认真、谦和,怎么今天不注意场合呢,也许她被家暴或者跟对象分手了,也许人家家里有变故出事了,也许包晓棠就是多情善感爱哭吧……反观自己已经三十岁了还是母胎SOLO,也许正是因为自己生性刻板、交际冷漠才导致没有女孩垂怜倾心。是否应该改变自己?让自己在人群中变得柔和一些、暖男一点,这样才不至于每每同事们闲聊或者举办活动时都将他隔离在外。 包晓棠一见思轩离座走了,猜测可能喝咖啡或吃午饭去了。她想任思轩虽然优秀为人着实清冷寡淡,但也不至于那么狭隘见自己制造出不和谐声响而反感生气。如此想着止了一颗流泪的心,下楼吃午饭去了。 中午饭后,加班的七个人中有一人关了办公室的灯想要午休,晓棠借势也想休息半个小时。彼时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女人盖着毯子眯神,一想起往后见不到姐姐自己的生活要发生重大变化,一时感伤又开始流泪。 晓棠自打记事以来,抱她、哄她、陪她、养她、让她的一直是姐姐,七八岁时姐姐离开去了南方打工,十四岁时她满怀憧憬坐火车投奔姐姐,这一团聚她们姐俩再也没有分离过。她一直守在姐姐身边,在二十年的陪伴中她眼见着姐姐结婚、生女儿、生儿子一直到现在。她此生最挂念的唯有姐姐,所以她永远住在姐姐家一公里附近。这次姐姐说要走,说她要彻底地离开深圳,这叫晓棠怎么接受。虽从小没了父母,可晓棠从未领略过生离死别的残酷,此刻幻想姐姐走后诸般种种,她才知离别何其沉重。 女人沉浸悲伤不可自拔,情绪失控如决堤之河。只是这回哭得更高级,两手抱胸,头躺在椅背上面朝天花板,任眼泪滴答滴答地从下巴流下来,女人只是不出声,鼻子却不停出声吸气,不晓得的人听着还以为她犯了鼻炎呢。 喝了咖啡大脑奇清的任思轩此时正在电脑上制表,又听见了啜泣之声,脑子瞬间空了,抬起下巴朝斜对面一看,只见晓棠胸前的外套湿了一片,身子看上去却像酣睡一般。这哭泣,有点飒爽,有点可怜,有点异样,有点像演员演技爆发后的激情表演。任思轩瞅了好几眼,搓了搓下巴,挠了挠太阳穴,捏了捏鼻头,头一回见女生哭得别出心裁、别有风情,他忍不住地想多看几眼。 这状态怎么工作?刹那间任思轩理解了那些因照顾小孩而分心或辞职的人,甚至还有点同情他们。后觉老偷看女生有些猥琐,他关了显示器,定了二十分钟的倒计时,仰头面朝天花板也打算休息一会,奈何一双耳朵却密切地监控着那个哭泣的人。 下午三点,财务部隔壁——设计部——来了一人,名叫范坤,长相英俊,身材魁梧,通体清香。这人一进财务部的办公室也不怕生直接吆喝。 “哎!你们财务部今天不少人加班呀!我们设计部下午聚餐,你们去吗?” 晓棠抬眼一看,似曾相识,思忖数秒,才知设计部的这个人正是上次公司圣诞节联谊会上跟她坐一桌的人。 “哎先问问行情,是你们设计部请客还是大家AA?”麦依依满脸机灵。 “有美女当然是我们请客啦!咱们两个部门挨着,互动很少,今天有空联络联络,怎么能让咱们的美女同事破费呢!”范坤笑说间两眼扫了眼包晓棠。显然,他惦记上财务部的大美人包晓棠了。 “不花钱、免费蹭吃,当然可以考虑,先问问吃什么?”财务部一出纳问。 “吃什么?公司附近除了川菜就是湘菜!你们要有地方你们定,我们跟着你们去!不过据我所知附近好点的大餐馆不多!”范坤一身帅气、言语豪爽。 “那就川菜吧!麒麟川菜那家!吃完正好下班!”麦依依说完笑眯眯地看了眼包晓棠和任思轩,意图得到这两人的同意,结果两人均瞪着眼没反应。 “可以啊!你们几个人去?” “我俩都去!”两个出纳举手。 “我也去!晓棠你呢?”麦依依望着晓棠问。 “我……我不去了,家里有事呢!”晓棠不想招惹,故而推辞,埋头工作。 任思轩从前到后听得认真,见晓棠说家里有事,心中明了她为何哭得那般狼狈。 “我也不去了,我工作忙不完,谢谢你呀范坤!” 任思轩朝范坤打完招呼,继续低头打字。心里却忍不住地猜想包晓棠家里发生了多大的家事——父母患重病?父母病危?家庭破产?房子被拍卖……大龄资深加直男癌晚期的任思轩着实想不通什么样的家事值得一个人哭得如此隐忍、悲恸。 中午一点,马桂英带着一家老小出去吃饭,老马让仔仔打电话叫他爸也来,何致远彼时已吃完午饭在理发店理发,为了立本书院的面试何致远今天要准备好些工作,所以拒绝了家庭会餐。桂英一听亲亲的老公不跟家里人一块吃饭,心里不乐,嘴上不说,脸却拉了老长。下午陪女儿玩了很久,桂英有些无聊,不快改成欢欣,女人按捺不住,拨通了老公的电话。 “喂?”女人未言先笑,心怀满格的少女欢欣。 “喂!”致远正在打印店里咨询打印复印资料的价格,接了电话赶紧走到旁边。 “你在干嘛呢?” “在打印店里。” “打印什么?” “个人资料,学历的、身份的。你呢,中午饭吃得怎么样?” “凑活吧,有点辣。你中午饭干嘛呢?”女人含情脉脉。 “仔仔打电话时我在理发呢!” “理发干什么?你有面试?” “嗯,明天有一个。” “做什么的?” “在立本书院做讲师的,主讲国学方面的。你别问了,我有好消息了会告诉你的,要是面试没成……空欢喜一场。你先别告诉仔仔和爸,嗯?” “知道知道。以后做讲师啊!不错呦!没想到呀,你会成为专门搞演讲的主讲人,将来让仔仔把你的精华语录做成小视频发在网上,万一成名了咱还能开个跨年演讲,排场一定要比明星开演唱会要赞,这种事一辈子搞不了几次,门票得收贵点!哈哈哈……七千元怎么样?哈哈哈……”显然桂英想飘了。耿直又可爱的女人对爱人即将履行的新职业充满了好奇和幻想,心里藏不住嘴上更憋不住,有啥说啥。 “还没成呢!你说这些干嘛……”致远明知妻子在胡说八道,越想那话越像是调侃讽刺,蓦地上气了,只冷冷地说:“到我了!要取证件了,我得盯着证件,还得付账呢!英儿,我先挂了!” 男人不等回复直接挂了。撂下个桂英在床上两眼不可思议地望望手机又望望床单,心里的火蹭蹭蹭地往上窜。自己好不容易放下面子给他打电话,他竟然先挂了。女人把自己裹在被窝里,越想越气、越气越失控。 晚上又不想做饭,一月份天这么冷她哪会洗菜下厨呀,到七点了吆喝着一家子出去吃饺子。老马再次让仔仔给他爸打电话,致远回复说他六点多已经吃了,现在在外面买东西呢过不来。桂英一听丝毫不信,鼻孔里频频出气。晚上老小逛街回来已经九点了,老马踩着点儿哄漾漾睡觉,仔仔在屋里备考期末考试,桂英闲得发慌,又给致远打电话。 “喂!你干嘛呢?”桂英压制怒气故作温柔娇俏之音。 “在修改简历,怎么了?” “今天元旦节,你不回来吗?两孩子都问你呢!” “今早九点半我给仔仔打电话叫他起床,还跟他商量今天的复习计划,他问我什么了?” “没什么!没人问你!家里有你没你都一样!我就问一句,你今天回来吗?”桂英懒得再装,直接喷火。 “呃……”致远在计算回家的时间点。 桂英见他迟疑,只当是拒绝了,冲着电话大吼一声:“有本事这辈子也别回来!”吼完挂了电话,气呼呼地靠在床头。 桂英这一吼,老马和仔仔全听见了,老头见漾漾已经睡着了,关灯关门自己出来坐在客厅里偷听。 桂英生理期在即,内分泌失调,情绪也跟着失衡,躺在床上怎么喘气心里也过不了这一关。夫妻分别太久,说穿了桂英只想见见致远、抱一抱他、拉拉手说说话,抑或从电话里朝自己男人要一句“我想你了”、“你今天怎么样”、“亲爱的你真好”、“乖乖别生气了”之类的温柔话,怎么这么费劲也讨要不到。欲求不得害死人,好一个水滴滴的林妹妹,硬生生被逼成了母夜叉扈三娘。 恼羞成怒的女人忽地邪气附体,她魔鬼一般呼啦一声拉开衣柜,将何致远所有的衣服全抽出来扔在床上,然后在化妆桌上拿来一把剪刀,将所有的衣服袖口那儿全剪了一刀、将所有的裤子裤腿处也剪了一刀,剪完后两手抱起所有的衣服开房门、开大门,扔在家门口。 老马一听她出房门那动静顿知气氛不对,又见她抱着一堆衣服横冲直撞地去了门口,回来时两手空空,老人好大狐疑,忙弓背踮脚地跟着问:“你干啥了?” “你又咋了?” “又耍啥疯了?” 见桂英不答,咣铛一声关了房门,老马赶紧出家门外看情况。这一看心疼死了,地上全是料子上乘的新衣服,有几件标签牌还挂着呢,老头顿气得连连吁气。 “这怂东西!一天天地糟蹋这糟蹋那!好好的衣服……我的老天爷呀,咋剪坏了呢!哎呦喂这袖子!哎呀这袖子……哎呀这裤子……这裤腿这儿……” “这是我妈在韩国买给我爸的卫衣,这是我妈找人定制的一套西装好几千块呢!这个是……”仔仔听声悄悄出来,一出家门,见爸爸的衣服全被剪坏了,蹲地上揪心地摸来摸去。 老马起先以为桂英只是扔衣服,后来理了理发现每一件衣服都被她剪坏了,又听仔仔在边上拎着衣服一件一件地报价格,老马心如滴血蓦地喘不来气,想起来去骂桂英,结果起立太急两眼突地乌黑,两脚没不稳,身子略微后倾,两手在空中乱摆乱摸意图抓住什么。 仔仔见状吓傻了,火速起身使出全力拉住爷爷的右臂将他稳住扶好,后将爷爷的左手引到墙上,老马这才站稳了。两眼乌黑的情况五分钟后渐渐散去,眼前清晰以后,老马叹着气小声说:“仔儿你把地上这些衣服全抱进去。” 老马说完缓缓转身,摸着墙进了家,直奔桂英房门,到门口后握起拳头咣咣咣地敲。见桂英不开,他一扭把手门自动开了——原来桂英没锁。老马咣当一声掀开门,指着桂英破口大骂。 “你是不是存心找事?你是钱多的没地方花吗!新新的衣服扔了干啥!抽风了还是中邪了?扔那衣服干啥?你要扔就扔,扔了别人还能穿,一件一件剪坏了你良心过得去吗?莫名其妙的一天天,到底为啥发火!为啥扔东西!我发现你欠打的很一天天,平日里在家懒得跟猪一样还有理朝别人发火……”老马一手扶墙一手指着,骂个没完没了,越骂越难听,脏话毒话跟顺口溜似的一股脑倒了出来。 桂英原本侧躺在床上不想理会,被骂得崩溃了,掀开被子也指着喊:“我买的衣服我爱扔就扔,要你管!回你的马家屯去!我的生活轮不到你插手!还不是从你来了后他才在要搬出去的!你非逼得我离婚吗!你非要搞得我们兄妹三个家破人亡你才满意吗?” 仔仔站在房门口,见来势汹汹挡无可挡,双眉不展,只时刻盯着爷爷谨防他忽然晕倒。老马听桂英如是说,鼻孔忽然变大了,正要开口忽然嗓子沙哑了。 “好好好!我今个非要叫你清醒清醒!远为啥不回来?你不反省反省你自己!看一下你的通讯录一星期给那个狗屁王总打几个电话?数一数你一天和他在微信上聊几回?光我见那人就见了七八面,你问问仔儿见没见他?问问致远见没见他?前两天一家子凑全了为你过生日,好家伙你跑去跟外人吃蛋糕,四个人等你等了两小时!你是脑子进水分不轻里外亲疏吗?你喝醉了是他送你回来,你个婆娘家当妈的好意思让人家扶着你身子回来?你在路上碰上车祸死了人,他爸慌慌张张地到处找你,你呢?哭哭啼啼让那个王总把你送回来了?他谁呀他?咋回回你叫他他刚好闲着呢?他一个老板没正事干吗?逛个展会碰上他,你开展会又碰上他,给你介绍客户还是他!你星期天谈事是和他一块,你出去看房跟他一块,你说换大房子还跟他换在一个小区!你说说从你开展到现在,这两月里你跟他来往有没有二十回!请你喝酒、给你送礼还给我送礼!他谁呀他?亲戚还是家里人?要说他是你朋友,他好得过你跟星星,你一个月和星星、棠棠见几回面?再数数你跟人家离了婚的大爷们一个月见几回面?你是猪脑子反应不上来还是没脑子呀?你自己缺根弦没脑子不知觉,你当仔儿他爸也是猪脑子吗!” 老马一气骂完,频频咳嗽大喘,咳得身子站不稳。仔仔见爷爷晃荡赶紧进来搀着。听爷爷那一番话,少年心里起了大惑,感觉世界变了个颜色。 “仔儿在这里呢你说话注意点分寸!没影子的事儿,别在这儿胡说八道搬弄是非!”桂英在被窝里声嘶力竭地对抗。 “我搬弄是非!哎……真是受够你了!够够的!越看你越讨厌!要没俩娃我永远不来你马桂英家!谁管你那怂样子、一滩破事!好好的日子好好的生活非要当成破罐子糟践!在家里懒得一顿饭不做,上班时早上不送娃上学、晚上不陪娃儿睡觉,你轻轻松松当了个甩手掌柜,还胡搅蛮缠地发脾气……” 仔仔见爷爷满脸通红,又吼又喘一手扶墙,心里不忍只把老人往外拉:“爷爷别说了!别说啦!漾漾在那边哭呢!你把她喊哭了!” 老马一听自己把漾漾喊哭了于心有愧,又听宝贝蛋蛋着实在那边屋里大哭于心不忍,气得摇摇头摆摆手,哎哎呀呀出了屋子,去哄孩子。仔仔关上了妈妈的房门,陪爷爷在那边哄妹妹,实则是担心爷爷的身体在边上照顾爷爷。刚才爷爷那一晕倘没人扶着怕真要栽倒下去,少年心中后怕不已。哄完妹妹后,爷俩个出来看衣服,仔仔一件一件地叠,老马一件一件地问价钱,问到最后仔仔越报越便宜,这样算下来也上了两万四了。 “这怂货,作小就不是个女子样儿,一发疯跟流氓似的!两万多的衣服,搁在果园里得忙活一整年,至少三亩地才能忙出这么点纯收入来!哎……你妈上辈子就是个祸害精,哎我的老天爷呀这多好的衣服……真不是个东西,她要是个娃娃爷非把她打一顿打瓷实咯,不打一顿不知天高地厚!真不是个东西,这几千块钱的外国衣服她也下得去手……你妈小时候就是个瓷锤、祸水,人家是男娃娃打女娃娃,她是女娃娃打男娃娃,惹得人家男娃娃家长跑家里找我算账……” 仔仔见爷爷一直在骂妈妈受不了,只岔开问:“这衣服怎么办呀?” “补哇!补好了该怎么穿就怎么穿!” “这是正式场合穿的,正式场合穿个打补丁的衣服……不合适吧?” “不合适也穿,你爸不穿你穿!你俩身材差不太多!这件运动衣给你,明天就穿!袖子破了还走风呢——多凉快!你不是也有破洞的裤子嘛,刚好搭一身穿!” “呃……学校规定要穿校服的……”仔仔小声嘟囔。 “那就放假穿!”老马说着使劲捶大腿。 爷俩在外面捣鼓衣服,桂英在屋里瞪着天花板。老头的一番话她听得仔细,听到最后发现好像说的是事实,她好个诧异。心里一万个不可思议,难道说王福逸喜欢她、对她有意思?怎么可能呢?他有钱有闲是老板、自己有儿有女有老公,他高大英俊、自己是个胖子,他三十七八、自己上四十了,怎么可能他会对自己有意思呢。可来来回回地细品老汉的话,又不像是诬陷栽赃瞎编的。 女人不可置信,光脚下床坐在了致远的书桌前,翻出笔和纸,开始统计自己和王福逸之间的交往——工作日聊天的频率、周末见面的次数、通讯录打的电话纪录、请吃饭喝酒和送礼的金额、给自己介绍的客户数量……临近午夜终于算完了两人这几年的交往,女人大惊失色。惊王福逸深藏不漏、心机城府,惊自己傻头傻脑、不知不觉,惊致远可怜隐忍、明知不言,惊老头早已看穿竟只字不提,惊儿子在这般情况下知道这件事,惊自己被这般拆穿羞耻惭愧…… 可是,马桂英真是丝毫没有感觉到王福逸对自己的别有用心。他没给自己讲过什么暧昧的话,没给自己抛过什么媚眼,没给自己表达过追求她得意思……他笼络自己亲近自己看起来完全是商业目的,因为自己是王福逸在南安传媒的一扇窗户,因为自己比较能干王福逸将来或有收归己用之心,因为自己跟他是展会业务部经理的前后任所以毫无保留地介绍客户…… 桂英回想王福逸婚礼时他前妻的样子——年纪二八、身材曼妙、面容精致、说笑温柔尔尔,人家喜欢的是那一款怎么可能是自己呢?再说说年龄大、嗓门大、肚子大、性子大、脚丫子大、酒兴也大、儿子也大——大到也要谈恋爱了。肯定肯定肯定是老头想多了,年纪大了信口开河图口齿之快。 可桂英不是不了解她父亲,马村长再怎么蛮横胡闹也不可能冲着这种事信口开河、风言风语。 这一夜,马桂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还原,一会相信老头说的是对的,一会觉得王福逸对她确实非比寻常;一会觉得老头说错了,一会又认定王福逸对她纯属商业合作。反反复复,脑门几乎炸裂。每一次还原她都能发现好多真相、看懂好些隐痛,何以解忧?何以面对?何以优雅地结这个局?二零二零年的第一夜,马桂英五味杂陈、心如乱麻。 85中 平凡之家尽恼恨惴愡 女孩之夜忆韶华青葱 (明天校对,眼睛疼。) “爷爷,你现在戒烟……来得及吗?” 二零二零年的第二天,老马六点醒来觉天气冷,不想下床,将就着在房里点燃水烟抽了起来。一锅未完,被小儿嫌弃。 “爷这岁数,还戒烟?哈!戒烟比戒命还难呶!” “有志者,事竟成!”仔仔抱着枕头跟说梦话似的。 “爷出去抽,你再睡会儿,闹钟还没响呢!” 老马穿上衣,悄悄出了屋。撕了日历,一看今天腊月初八,心里不舒坦了。早年没有钱,为过年吃不上肉、开不了席愁得跟难民似的;现在有了钱,谁成想人家城里人又流行不过年了。老马愁啊,愁得跟社会退化了似的。 待大的小的上班上学以后,老马止了烟去叫漾漾上学。一掀被子一股异味扑鼻,老马一翻,原来漾漾昨夜拉肚子了,一滩黄水拉在床上竟不自知,小鬼还睡得跟个佛爷一样。老马双眉紧皱,无人料理,只能自己上手。跟幼儿园老师请假以后,老头先把被褥拿出去扔在阳台上,然后开始给漾漾擦洗换衣,而后测体温,最后带她去了社区医院。 好在不严重,吃了些热乎乎的早餐,喝了两片药,睡了一大觉,中午饭时小糊涂仙又蹦蹦跳跳满地乱跑了。老马见她无碍,午饭后开始处理那些被褥床垫,先手洗个别部位,然后机洗两边。一把年纪了还要干这些婆妈事儿,心中老大麻烦,等待机洗期间老马想起昨晚和桂英大吵,心中不快,跟女婿打了个电话。 致远正在赶赴面试的路上,接到岳父的电话,得知昨晚桂英发火、剪坏衣服、父女大吵、漾漾哭醒至今早漾漾腹泻、手洗床单,一时心里堵得慌,听岳父完完整整地还原后,男人在路上安慰了几句,挂了电话提起心劲去面试。既在家里以家事为重,既在外面便要狠心放下家事以工作为重。老马把能说的全说了,说完了心里痛快了很多。至于王福逸那茬事儿他没有开口,老头可不想在这两口子中间搅混水。感情的事情,交给他们感情的双方解决。 桂英整个一上午坐在办公室里手忙脚乱、心不在焉,脑中还在盘桓老头口中的王福逸喜欢她的事情。惶惶之间,她随手翻起办公桌边上的一本商业杂志,刚好里面有一期文章是介绍西方企业进行战略分析时的一个模型图,名为swot分析法,是辅助企业决策的一个有用工具。桂英一看很简单,坐标轴上右边是优势(s-strengths)、左边是劣势(w-weaknesses)、上面是机会(o-opportunities)、下面是威胁(t-threats)。此时此刻,她需要决策但又做不出决策,不如将这个分析模型改装一下挪为己用。 改装以后,还是原来的十字坐标轴,横向上右边是“喜欢她”、左边是“不喜欢她”,纵向上上面是“商业目的”、下面是“私人情感”。如此在白纸上将新版分析模型画好以后,她开始在坐标轴上充塞相关事件——介绍客户、送芭比娃娃、买生日蛋糕、送老头茶饼、酒后送她回家、提携她做业务部经理、带她去周边看房子、三番五次请她去爱伦坡酒馆喝价格不菲的日本果酒……写着写着,马桂英发现自己不会划分了。 几乎他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没有一件事他不喜欢自己的,他们之间所有的交往都是福逸在帮她,而从始至终桂英自己从来没有帮助福逸做过任何事情,连个有用的商业情报福逸也没要过。他们之间的往来是单向的、大多数是出于私心的,填空填到最后桂英已经无法分析了,第一象限和第四象限已经满了。根据swot分析的改装版,桂英判定老头说的是对的——王福逸喜欢她。马桂英不愿完全接受这个结论,她将问题归咎为自己对分析模型的改装不合理,改装后的分析法本身有失公允,她如是归因。 中午饭后她收到三条微信信息,是致远发来的。 “爸刚才打电话了,你把爸气得不轻。英儿,别任性,爸年纪大了,你让着他点儿。” “昨晚剪了衣服后,心情有没有好点呀?(后附一串可爱温馨的表情图)衣服不重要,让你心情好是咱家最重要的事情。” “我今天下午两点在立本书院面试,现在已经到这里了,有好消息了我会告诉你的。亲爱的消消气,等找到工作了我立马回家。中午多吃点,别饿着!” 桂英看完这三条信息,来回逐字默念了好几遍,忽地泪目。她一心去算计王福逸对她,却忽略了致远对她,也忽略了她对致远。他们本是夫妻,她却将重点放在外人身上,错上加错。王福逸对她有无私情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近来确实和他走得很近,贪图外面快活忽略了家里的老小,更忽略了爱人。女人后悔又羞惭,朝致远回了几个字——“我吃得很好,今天心情也很好。你好好面试,不要分心。” 午休期间女人睡不着了,惭愧得了不得,临近两点开工前,她给婆婆打了个电话。婆媳俩先聊漾漾和仔仔,聊了十几分钟才聊到自己,最后聊到致远。桂英坦言致远已经搬出去两个月了,还故作大女子一般言辞慷慨地表示她支持致远的一切决定,只要他早点回家就好。好一个心机女,意在借婆婆之手催丈夫早早回家。 挂了电话,董惠芳听出了儿媳的意思,转过头立马拨通了儿子何致远的电话。老人一开口先不问好歹缘由,只骂骂咧咧地叱责致远为何搬出去住,还住了那么久。彼时致远刚刚结束面试,结果惨淡,又空欢喜一场,心情沮丧至极,此时听母亲在耳边天外飞星一般地训斥,一句话也不想解释,半个字也不想多说,只是“嗯嗯”、“哦哦”、“知道知道”、“会的会的”应付完了这通电话。知道是妻子告诉母亲他找工作、搬出去的事情,致远心里不乐,回到宿舍提笔练字,惟愿把这个乱糟糟的世界关在门外。 何致远哪里体会到为母的心情。董惠芳最是了解自己的儿子,文绉绉的空有一个学历,干不了事、吃不了苦、抹不开脸,生性有些懦弱,在社会上混迹全靠隐忍,要不是有个能干好强的儿媳,指不定儿子的人生有多晦暗,当个高中老师的前景在这个年代也就那样。现在有了仔仔漾漾,看似家庭稳固,奈何儿子一直没有工作,幸在桂英是个不多心的、好伺候的主儿,不是那薄情寡义、恃强凌弱、好吃懒做的媳妇。本质上,董惠芳很认可这个儿媳——有本事、能抗事、心思单纯、为人孝顺,也清楚儿子只有靠着桂英才能一辈子安逸享福。所以,远在湖南的董惠芳除了斥责儿子、劝他回家,没有其它立场了。 桂英打完电话,知婆婆站在她这边,正沾沾自喜,忽听外面的办公区喧哗起来,电脑手机上的几个小群消息叮叮叮地往外弹。原来,老钱总回来了。 马经理离开办公位出去打探,只见老钱总办公室门口进进出出的好些人,蒋总、李姐、老赵等一群高层个个脸上洋溢着笑。看来是平安无事了。马桂英回到办公桌,刚坐下发现王福逸也发来一条:“听说你们老钱总回来了,是吗马大姐?” 要不要回?怎么回复?犹豫间行政那边来人敲门喊着开会。桂英于是回复开会两字,然后匆匆拎着本子去了大会议室。 这次会议由李总主持,会议内容是布局年前年后的工作,马桂英听得仔细,基本没说什么大事,只是提到众城会讲了很多。期间老钱总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偶尔点点头、笑一笑,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却将全公司的眼睛吸到了他身上。一个小时后会议结束,众人散去。 “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整得这么兴师动众!” “全公司的人都问候他,好不容易现身了也不解释解释!这什么意思?会上什么工作也没落实,这会开得跟没开一样!”雷春岩跟随众人来到马经理办公室议论。 “没解释也是一种解释。人家就是侧面告诉你我回来了、我很平安,这就是开会的重点,还需要多说什么吗?”隆石生开腔。 “反正不干咱业务部的事儿,该怎样就怎样!”高白冰笑回。 “是诶,该工作还工作,该裁员照样裁!本周已经走了三个咯!”宋晨意味深长地冲大伙瞪眼。 “诶马姐,我明天去广州跑个客户,就不来公司了!”业务员刘龙金冲马经理打招呼。 “好好好,不用走流程了,你直接去吧!”马经理笑盈盈地回应,继而站在一边,听众人乱侃。 “咱业务员的社保缴的太低了,我社保账户老是用空了。”光头苏威朝众人抱怨。 “这是个结构性问题,不是咱一家有这个问题。叫我说,还不如自己缴社保,我一个月给自己缴八百五,综合医保,去哪家医院都能刷社保卡,然后让人事的把公司缴的社保折成现金发给我,多顶事呀!”隆哥解惑。 “国内一顶一的通讯公司都开始降员工的公积金了,别说咱们这些业务员。” …… 马桂英正双手抱胸靠着墙听同事们在她办公室里聊天,忽然手机叮咚一声响,她翻开一看是条短信,儿子发来的。 “妈,你以后少跟我爷爷置气。昨天他出去捡衣服,起来时晕了一下,好久也没恢复,要不是我使劲拉他都栽倒啦!昨天你俩在房里吵架时,我爷一直一手扶着墙,他话说得太多声音太大身子在晃荡,可吓人了。” 桂英看了心里难受,这边还没消化完,随手一查微信,又有一条未读消息,是包晓星发来的。 “英儿,我和学成决定回老家了,下周走,以后没其它事情不会再来深圳了。告诉你一下。” 马桂英看了眉头紧锁,不明所以,不敢相信。神思全被带跑了,同事们聊的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进去。这群业务员聊到尽兴自然散开,马经理笑呵呵地挨个送走以后,马上联系晓棠确认晓星要走的事情。 果不其然。 桂英这一天过得跌宕起伏,好似身处革命年代一般,心中动荡不已。 再说晓星。白天睡了大半天,中午彻底清醒后,晓星想起昨晚告诉妹子她将离开,前前后后好似一场梦一般虚不可言。梦在床上,恍如她不下床,这梦便永远不醒。可是,一个好好的大活人,怎么可能不下床,怎么可能梦不醒。 女人穿上厚外套、袜子、拖鞋,走出了房间,坐在了客厅上。中午的阳光投进来,很美,很暖。晓星一时间看痴了,将两只脚投在光束中,一动不动。 两点半,大梦彻底醒,痴呆期已过。晓星掏出手机,在便签本上开始记录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记录完以后,按照记录的顺序,首先她要通知几个重要的人她要走了。只有告知于天下,好像这场离别才能顺利进行。于是,这才有了马桂英下午收到的短信,同时收到短信的还有女儿梅梅。花信年纪、风华正茂,正全神贯注听合同法课程的姑娘,一下课打开手机得知母亲要永久地离开她出生生长的深圳,禁不住潸然泪下。最后,包晓星给孩子爷爷也打了一通电话,说明去意。 南国冬色正美,奈何去意已决。 钟能正在街上干活,接到这通电话瞬间慌了。媳妇离开如同家破人散,怎么办。老人慌忙给儿子打电话,告知以后,那头没有反应。 “你去求求她嘛!夫妻一场,星儿不会不讲情面的。她这要是一走,你以后还能见得到成成吗?理儿啊,你听大(父亲的方言称谓)的,赶紧出去寻她,她这回是铁了心的,连晚班的工作也辞了!”老人家躲在大树后面,冲着电话那头低声地喊,眼泪禁不住地流。 “结一次婚多不容易,千万别叫它随随便便散了!你这么大年纪了只这一个儿子,不惜疼着哪能呀!将来老了后悔——来不及啦!你想认娃儿娃儿也不稀罕你了!你听大的话,到晓星和娃儿跟前认个错,说些软和话,手里给娃儿提些东西,把他娘俩留住咯!千万千万留住咯!”老人家哭哭啼啼,用泛黄的方巾不住地擦泪。 “理儿啊,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指不定还有其它遭际,别灰心!这一节栽倒了没事,别嫌一身泥的惹人笑话!谁没个起起伏伏的?你不能把这低谷看得太真,更不能把那风光日子看得太真!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家团团圆圆、老了有个托付……” 钟能在这边滴滴答答唠唠叨叨地劝儿子,这边的钟理只是流泪,并不作声。挂了电话,钟理出了房间,躺在儿子的小床上,冷眼盯着天花板,好似置若罔闻。 下午两点,漾漾午休起来后,老马见她蹦蹦跳跳地又是个机灵鬼,料想身体彻底好了,于是好言相劝将小人儿送进了幼儿园。离开幼儿园,老马直奔隔壁的村子里去找修补衣服的地方。兜兜绕绕好几圈,终于找着了一个修衣服的半百妇女。老马卸下大布袋子,从里面掏出三件衣服给人家看。 “哎呦!你这口子……有点怪!” “嗯!家里的孩子,不懂事,剪坏的!”老马拄着大腿长吁一声。 “几岁呀!拿剪刀玩吗?” “四……四岁吧!从小没人管,惯坏了!脾气大得很!”老马连连摇头,一叹。 “这衣服不错呀,看着可不便宜呐,真是可惜了!你没揍他?”修衣服的阿姨拽了拽料子抬头笑问。 “哪敢打呀!脾气大得很,人家没打我,算好的啦!”老人挤眼咧嘴。 “呦!性子这么躁呀,小时候这样子,将来大了怎么办?你管不了,让人家爸妈来管!”阿姨诚挚地建议。 “呃……诶……你这怎么收费呀?”老马一听“人家爸妈”腹内好笑。 “衣服上一个口子十块,裤子上一个十五,你拢共几条口子?” “哎呀……有点多,能优惠不?” “不讲价的!”头发扎成髻的小老太头没动,双眼高抬瞟向老马,神态威武。 “十几二十件呢……你不便宜点儿?” “怎么便宜?你这衣服这么好,我得找合适的线,还得给你缝得看不出来,得技术呐!反正我这里就这个价,这几年一直是这行情,我可不会讹人。你自己掂量吧,实在不行你找别家去!”那小老太瞪了老马一眼。 “没别家了,这村里我找光了,只你一个!” “没呀!隔壁的村子——樟坑、牛栏前、茜坑、牛湖都有补裤子的,你骑单车过去二十分钟吧!” “哦哦哦!还是你补吧!你补吧!” “切!人家修个鞋三四十、四五十呢,我收十块你还嫌贵!”阿姨白了一眼,开始低头换线、开机、走针。 花了老大半天,老马跟这个河南的大妹子已经聊到无话可聊了。总共花了二百四,二百四买件新衣服老马也不轻易下手,纯补衣服竟然花了这些钱——心脏疼。四点半老马催促着补完以后,忙忙地去接孩子。带孩子吃完饭回到家,老马放下衣服准备去喝茶,见餐桌上有一袋子东西,袋子下面有个标签纸,纸上写着字。 “大,星儿要带孩子回咱老家生活,这几天晚上我陪她睡,你不用等我了。卤牛肉买给你的,放不了、赶紧吃。另外那个牛皮袋子里有一身防风服,买给你的,打三折,两件合计一百三,标签牌为证!” 老马在灯下读完字条,拆开袋子一看,香喷喷的卤牛肉,自己的最爱,掂了掂足有三斤重,忍不住撕了一疙瘩塞进嘴里,然后擦了手去看衣服。拎起衣服先看标签牌是不是两件合计一百三,一看果真这么便宜,摸了摸衣服柔软又暖和,外面密实里面带毛,忍不住在漾漾面前直接套了上去。 “看看!你妈给爷买的衣服好看不?” “好看!真好看!”小人儿随口应付,两眼直勾勾盯着牛肉,用手戳了一下,然后小嘴舔了舔戳牛肉的那根手指,如此反复。 “这裤子还挺长的!哼哈!裤兜真大,哎呦还带拉链!啧这回可不怕丢手机啦!哎呀穿着真暖和!” “哎呀真暖和!”漾漾学舌掩护,实则偷吃牛肉。 “你手过来,摸摸爷爷的衣兜棉不棉?还有帽子这儿,还有裤腿这里!嗯嗯不错……确实厚实,爷身上暖和多了!你说你妈多能耐,买的这么便宜,还这么好看,整得爷年轻了好几岁呢!你妈呀,这回总算是干了件长脑子的事儿……” 老马喜不自禁,在漾漾面前扭来扭去一个劲儿地显摆,心想还是女儿好、还是女儿好。 桂英今天听到两重坏消息特别压抑,早在办公室里坐不住了。下午三点她出了公司开车回家,在家附近的商场里匆匆给老头买了赔罪品——三斤五香卤牛肉、一身过冬的厚衣服。见衣服上的价格老头接受不了,她付单后请求店员从其它衣服的标签上扣下一个一百三十九块的红色价格,贴在了她付款后的衣服上。五点整到家后料想爷孙俩这个点在外面吃晚饭,她写了纸条,从衣柜里取了自己的日用、换洗衣服,然后去找包晓星。 晚上七点半,晓棠下班回家后,桂英打开手机在外网上给三人点餐,等餐的间隙她们热聊起来。 “哎棠儿,这几天睡我在你姐家,你可别嫌我呼噜大!”桂英躺在沙发上自我调侃。 “以前咱三挤在一间出租屋的时候我也没嫌弃你呀!”晓棠暖暖地笑。 “咱三住一间?哇好早呀!那时候咱俩刚长成大人,棠儿还是个娃儿呢——比我仔仔现在还小!经期来了哭哭啼啼的不会弄,哎呀笑死人了!” “几百年前的糗事你俩还在说!”晓棠坐在沙发那头拍打桂英的小腿。 “那时候你多迷糊呀!建安大道的方位前前后后我跟你说过不下三十遍,至少三十遍!天呢还是迷路!有一回我故意让你走前面带着我,公厕明明在边上,你之前去了好几回啦,愣是看不见!站大街上拉个人就问厕所在哪儿、厕所在哪儿!我当时崩溃啦你知道吗!”桂英指着晓棠批判。 “哎……她那时小,刚从村里出来,县城也没去过直接到了深圳,哪见过那么多的路!”晓星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和两人笑谈。 “是啊,咱单说晓棠,变化多大呀!现在哪里能看得出她是个农村人呀!诶晓星,你说晓棠十来岁过来,也是长在深圳了,能算大半个深圳人吧?不像咱俩是成年以后才过来的!” “嗯,她跟梅梅、仔仔差不多,算是长在深圳的深圳人了。” “哎呀……棠儿你说你……为啥眼里看不上一般男人呢?为啥我俩随便找个男人就能将就着结婚生子呢?是不是我俩择偶观太糙了、找对象时浮皮潦草的?” “我觉得可能是年轻吧。年纪越大,越不想委屈自己,年纪越大,孤独久了就习惯了孤独!要是现在我屋里来个人——说话大喊呀、吃饭呲溜呀、走路噗嗒呀、睡觉呼噜呀……我可能会烦,哪怕喜欢这个人也觉得他很烦。你没听过吗单身越久越难找到另一半。你俩不是看男人糙,你俩是还没开始看男人就已经当妈啦哈哈哈……”晓棠论情。 “也有道理!”桂英点头:“在婚姻里待久了,总是把容忍不完美当成家常便饭。像你这样没结婚、不结婚的,反倒相信完美的对象、完美的婚姻是可能、是有机会的、是现实存在的。” “哪有什么完美呀!完美本身就是假象,装出来先骗别人再骗自己。瞅瞅咱这二十年在一线城市接触的周边小夫妻,哪个是完美的?哪家不是一地鸡毛婆婆妈妈呀!”晓星自言自语一般地讲。 正聊着有人敲门,晓星起身开门去取外卖。结果来的不是外卖而是孩子爷爷。脊背佝偻,面目悲凉,晓星开门赶紧将公公迎进来。 “大你咋来了?”晓星给公公拉椅子坐。 “钟叔!叔!”桂英、晓棠站起来打招呼。 “哦你们在呀!诶……那个……星儿你……真是要走?”老人家前来求证,两眼巴巴地望着儿媳,黯然伤神。 “嗯。下周走。”晓星点头,而后低头。 “你……你不跟他商量商量?”钟能朝门外指了指。 “商量有用吗?”晓星望着脚尖小声说。 “那你……那你跟理儿好歹说一声呀。”老人又朝门外指了指。 “还是你说吧。” 晓星看似弱不禁风,实则是个铁腕娘子,她不想做的事情谁也强迫不了,她决定要做的事情谁也挡不住。公媳俩聊得冷清,房间静悄悄的,桂英见状踱步去了晓星房里,晓棠亦跟去了。 “哎……” 老人半晌无话,想起以后轻易地见不着孙子,心里难受,双眼模糊。设想自己为了孙子跟回去吧,谁来照顾他儿子钟理呢。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他更在意的还是儿子,毕竟学成还有个妈。 “我去看看娃儿。”钟能朝学成房里一指,晓星点头去开门,然后关了门让爷俩独自待着。 彼时外卖也来了,桂英三个在客厅吃起了饭。钟能进了房间,悄悄坐在孙儿旁边。此时学成正在画画,见爷爷来了没有喊人、没有微笑、没有动弹,只是低头画画。老人难受,左手拉过孩子的小手握在腿上,右手掏出兜里的方巾擦泪,嘴里不停地哎诶啧咝咦。学成见爷爷难受,不舍得将小手再抽回去。如此和孙子静静待了十来分钟,老人见家里有人不好久坐,和孩子告别以后出来了。 “你火车票买了吗?”钟能站着问晓星。 “票好买,明天的票今天就能买,现在还没到春运期间。” “你俩回去住哪儿呀?” 晓星见公公着实忧心,于是放下筷子走到一边,将她回去住在哪儿、怎么吃饭、怎么生活、怎么承包地、怎么让孩子慢慢恢复一一讲了一遍。钟能听着有谱,心里三分豁然。两人聊了大半晌,钟能见话已问尽,告别走了。此后几天老人一天中午、晚上两回地跑过来看孙子,好似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似的。 “诶!学成他爷爷真好!我怎么没逢上一个呢?”老人走后,桂英由衷地羡慕。 “比起我,英英姐你已经很幸运了!”晓棠戳了下桂英。 “对对对你说得对,但后半辈子谁好谁坏这可难说了,你还没嫁人呢,指不定找了个金龟婿呢!” “我就算不嫁人,我后半辈子也不差!我想要好日子我自己能努力得来!” “啧啧啧!哎呦!哎呦!有志气!有志气!棠儿棠儿,你越来越让我刮目相看了!”桂英激动得为晓棠鼓掌。 桂英和晓棠在沙发上闲聊,晓星在那边忙着收拾铺盖。照看学成睡下以后,她拉开了房里的单人沙发床,最后拎着厚毯子冲两人说:“走吧,咱去床上聊吧!” 三人进了晓星的大房子,见铺盖已好,开始争论谁睡床上谁睡地上。 “哎呀我在家里当掌柜当惯了,你俩让我尝尝寄人篱下的滋味嘛!”桂英一脸撒娇,脱了鞋直接躺在了地上的沙发床上,她只想给她们姊妹俩多留些亲昵时光。 “原先可不是这样的!你俩还没结婚的时候,回回是我睡地上!我竟然气得睡习惯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个girl&039;snight(女孩之夜),你让我也重温重温以前被你俩欺负的感觉!”晓棠用脚踢开桂英抢着要睡地上。 “你两随便,反正我睡床上了!”晓星上了床睡在衣柜那边。 桂英和晓棠文的不行来武的,两人上手拉扯起来,嘴里却咯咯大笑,好像真回到了二十年的青葱岁月。闹了一阵渐渐平息,两人喘着气坐在沙发床上抱着膝盖互看对方。 “英英姐你原先很瘦的!” “你生俩孩子你试试!你当我不爱美?我也想瘦呀!瘦得下来吗?” “哎呀,我还记得你怀仔仔的时候吐得很厉害,前一分钟说人家的炒面很好吃,后一分钟吐在了人家店里,老板脸当场绿了!直接把垃圾桶和盘子扔啦!” 往事重提,三人大笑。 “我俩变化多大呀,说说你,一成不变!哦也不是没变,变漂亮了!刚来时你说话一口的油泼面肉夹馍的味儿,现在连口音也变了!变得真是俊俏,跟大明星不差什么。”桂英由衷地夸赞并欣赏此时的晓棠。 “差一个逆天改命的好运吧!”晓棠大笑。 “英儿啊,咱三呐,还数你现在好些!诶对了,我记得你原先没什么绝技呀,最后竟走了干业务这行。”晓星侧躺着,拄着脑袋俯视桂英。 “还不是被逼的!生了仔仔有几年我们紧张得很!房贷把我俩掏空了,生活费月月不够花,慢慢地信用卡上越欠越多。我寻思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呀,他当老师的工资几乎一成不变,一直这么下去非破产不可!偏这时候我又怀上了漾漾,生完漾漾那段儿时间我真有点抑郁了,连给漾漾买个婴儿床的钱也舍不得!三千多的房贷、四个人的生活费、漾漾的奶粉钱、仔仔学校杂七杂八的开支,只这几样,那时候他的工资根本应付不来!咋办?我当时豁出去了,我就对致远说,你不行我上,要不然没活路了!第一年干业务真是没皮没脸,全想着为了俩孩子不要脸算啦。” “幸亏你那时候这样决定,要不然搁现在的房价也买不起了!”晓星说。 “嗯是!正是漾漾出生以后,房价戳天地涨,清一色长了六七万!” “英英姐,咱三数你见识多,你说夫妻俩人,是不是女强男弱的搭配会稳定一些?” “不一定!不好说!你怎么这么问?” “其实我看了好多的夫妻类型,还数你跟姐夫这种搭配我比较羡慕。” “我也觉得,你俩是我见过的夫妻感情最好的。”晓星点头肯定。 “哎呦喂……我真是太忙了,没时间跟人搬弄我家里的是非。咱是最近见面少,我没跟你们提过,致远在找工作呢,为找工作他已经搬出去了——快两月了!哼!你俩还说我俩感情好,这几个月几乎每周我跟他都要大吵一次。最近俩月我俩很少见面,见了面也很少和和气气地处一回。哎……我也不知道我俩是怎么啦,我爱他他爱我,然后我俩分居啦!哈哈哈……”桂英大笑。 “为啥呀?”晓星惊问。 “不为啥?他嫌家里乱,他说他这些年在家里静不下心,这回找工作一定要搬出去住才行;我呢,受不了他搬出去住,在外面一住住了很久,我心都有点凉了。所以我每回问他回不回家,他还没回答我先起火了!哎……我这人你俩也懂,脾气大、火力足,我爆发时说了啥话、干了啥事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昨天晚上把他所有的好衣服全剪了一个口子!” “什么?啊?我的天!”包家姐妹惊一脸受惊、面面相觑,而后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哎呀哎呀我的英儿啊,剪衣服——太符合你的作风了。你和致远当时谈恋爱就特别作,你说啥是啥,致远老是顺着你让着你。别看你比致远小好多岁,你呢妥妥的是老大,我原先早说过你要让着人家、让着人家……哎!何致远这个人呢,是从小太教条了,被你公婆教育得一生下来是个模范学生,从来没接触过你这号的调皮捣蛋的女生。谈恋爱时致远带着你去看电影、你带着他翻墙偷荔枝;他领着你逛书店看名著,你拉着他去东门砍价买四件套、去华强北货比三家买p3;咱一块逛街时致远聊得全是正经大事、学校的事,你一出口事怎么打蟑螂、怎么磨剪刀、怎么捅厕所、鸡爪子有多恶心不能吃、鬼魂是存在的怎么证明、内裤怎么洗又干净又方便……哎呦我的天呐,棠儿你是不知道你英英姐那时候多古灵精怪!”晓星提起往事,一股脑坐了起来,指着桂英咯咯地笑。 “哇!这些我真不知道!那时候你俩还没结婚吧?” “没呢!我先谈恋爱了,然后她也跟着谈了。她俩谈恋爱更逗,我羞得不好意思跟娃儿们说!你英英姐是典型的女追男、死缠烂打!那天……我俩出去干啥来着,她骑车载着我,骑得特别快,我坐后面紧张得随时做好了摔倒的准备,我要下来她也不让,我心里只盼千万别撞上车。好巧不巧在路口摔了!拐弯的时候她骑得太猛啦,一刹车一让道车自己倒了!刚好摔在一个人脚跟前,我俩当时胳膊腿全擦伤了,那人见出血了不好意思走,过来问要不要帮忙。你英英姐一看那人戴个眼镜、穿身运动服文质彬彬、有条不紊的,蹲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开始演!我当时看不出好歹,真以为她摔重了,还陪着她表演。那人把我们送到了他学校里面的校医院,一个特别小的小诊所。看完病付账时她娇滴滴、厚脸皮地朝人家借钱买药,我说我有钱我来,她老朝我挤眼睛还使劲打我,那时我才反应上来!然后借了那人钱,后来又兴师动众地要人家联系方式还钱、请人家吃饭、送人家礼物、叫人家出去爬山……” “天呢?那个人是漾漾她爸吗?”晓棠垂着拳头问两人。 两人点头,三人大笑。 “他俩热恋时可腻味了!何致远是那种内敛型的人,不容易把情绪表达出来,走在外面怕学生看见也不敢拉手,她脸皮厚哪管这个!想拉手就拉,想亲一口抬起脚就亲一口!我的天大街上!一个女的跳起来亲男的,你想想那画面,我都脸红!她没羞没臊的,整得何致远一大老爷们,比她大五岁一大男人,一见她脸红害羞,一见英儿都不敢正眼看!我的天呀,两个人反差太大啦!刚确定关系后仔儿他爸见了我们连话也说不出来——羞得很!后来呢?何致远就这样被桂英整得也开始没脸没皮了。有回我们四人爬山,休息时两人嘴对嘴地喂食,我的天呢!我和钟理一见赶紧躲开了!哈哈哈……” “哎……为啥我感觉你俩很正常呀,跟一般夫妻一样呀!”晓棠不解,面朝桂英。 “那时候我二十岁,心思简单,喜欢他藏不住!刚恋爱那会儿我俩走在街上,一前一后地跟有奸情似的。后来……同居后住在他们教师宿舍,他不喜欢在学校里表现得有悖公序良俗,所以慢慢地、慢慢地……成现在这样了。现在走在路上,明明是夫妻俩,分得开得好像前妻前夫一样哈哈哈哈……” 姐妹三人如此热聊,直聊到了午夜之后。 85下 谈出资签合同秒变身份 议长远难别离启齿借钱 “你们回去后,他能听得懂陕西人讲话吗?” “慢慢会懂的,你从来没回过陕西,不也懂了吗?” “那是因为有我爷爷,呐……你走了,我爷爷怎么办?” “有你爸呢!” 一阵沉默,包晓星主动开口:“你放心!回去之后怎么生活妈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好好读你的书。快期末考试了,你努努力,把名次冲到前面去,争取国家奖学金、校奖学金和院奖学金,比你在外面做兼职要有价值。梅啊,你永远不要担心钱的事情,有妈在呢!你的当务之急是学习,不相干的兼职能断就断,心思用在正事上、大事上。老想着做兼职赚小钱误的可不只是学业,还有你这四年的机会成本!将来毕业了也是一样,得分清重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拎清人生大事和眼下小事。” “嗯,知道。” “你爷爷那边你也不用担心。现在他还能动弹,哪天动弹不了了,我把他接到钟家湾来,在家里养老,我照看着他。他要是想留在深圳,妈定期给他寄钱寄东西。将来你毕业了尽量回广东,读研也可以在广东读,这样顺便照看你爷爷。你记着,不管是谁老了,都没有百分之百的托付、百分之百的安享晚年,大家多多少少在将就,将就将就也活到头了。人年纪越大想得越开,你整日操心你爷爷,殊不知你爷爷反过来还操心你呐!你还小,不太懂,别操这些闲心,家里有我在呢。司法考试早早准备,想要考研或者公务员也早早准备,你前途定了,那可是大喜事!好工作有了,婚姻也不会太差。你只有把自己方方面面保全好了,才有心力照顾别人。” “嗯,妈我知道了。那你要走,跟他说了吗?” “谁?” “成成。” “哦!还没呢!哎……跟他怎么说呢?” “我小姨怎么办?她肯定舍不得你。” “一时舍不得,慢慢也惯了。你小姨没有我过得更好。” “嗯。那你和我爸呢?你俩会离婚吗?”钟雪梅抿着嘴捂着听筒低声问,问出了心中一直想问的。 “哼!我也不知道!” 包晓星被问得眼含热泪。她一直要回避的问题,被所有人藏着不敢提的问题,却被女儿直接揪了出来。 “啊……反正妈现在……真的不想在深圳待了……”晓星哽咽,顿了会儿一声叹继续说:“哎……将来你会理解的。现在为了你弟弟,也为了我自己,没办法了……再这样下去,妈迟早会抑郁的。现在趁着还清醒、还能干、还觉着有点希望,我得赶紧走出来解决问题,要不然你弟弟可就……”晓星啜泣难言,妈妈在这头捂着嘴哭,女儿在那头不住地抹泪。 哭了半晌,晓星止了泪,道:“你准备上课去吧,有事了再联络你。搬家的事你不用管,你姨姨(指马桂英)和你小姨在这边帮忙呢,这几天她俩挤在咱家睡,为的是专门陪我,晚上说说笑笑的热闹得很。” “嗯,知道了。” “挂了挂了,你好好学习。” “嗯。” 母女俩挂了电话,隔着几重山水,各自伤怀。包晓星在客厅里一个人调整好情绪,然后推开了儿子的房门。梅梅说得没错,她也需要跟儿子交代一下。此时学成趴在书桌上,盯着窗外楼群缝隙中的白云一动不动。 “你在干什么?看对面的大楼吗?”晓星说着坐在了儿子身边。 隔了几分钟,她缓缓开口:“成成,我们要回老家了——就妈妈跟你两个人。” 学成没有反应,好像聋子一般,依旧望天。 “你爷爷告诉你了吧,你也看见姨姨们在家里帮妈妈收拾东西,妈妈觉得你这么聪明,肯定猜到了的。”晓星顺着儿子的眼光,亦在望天。 “啊……妈妈原来告诉过你,我们家在陕西,只是你出生在深圳,爷爷、爸爸、妈妈、小姨、姨姨、马爷爷全是陕西人。你爷爷和你爸爸住在钟家湾,妈妈住的小村子叫包家垣。我们这次回家呢,回的是妈妈家——包家垣。妈妈家也是外公外婆家,可惜他们很早不在了。妈妈家门口有一棵柿子树,这么粗的柿子树!柿子树上面有鸟窝、有虫子、有啄木鸟,柿子树边上是一个大猪圈,但是没有猪。回家后妈妈打算把猪圈改装一下,如果你想养小羊、小狗、小鸟、小牛、猫咪都可以,妈妈给它们盖个大房子,很暖和的房子,让小狗和小羊他们住在里面。猪圈进去后是大门,大门里面是院子,哎……” 女人忆起破落的家,心里难受,泪如雨下。她擦了擦下巴的泪,继续跟儿子讲:“院子后面是几间房子,咱们回家后妈妈会把房子重新装饰一下,然后在房子里装个大炉子,火炕也烧起来,这样你待在房子里一点也不冷。你不是没见过雪花吗?包家垣上冬天经常下雪,还下雾、下霜、下冰雹,那里跟这里不一样……” 女人又擦了擦下巴、脖子的泪,继续哽咽着讲:“我们下周二走,下周二!成你听到了吗?” 见儿子始终没有反应,晓星大泪滂沱地出了房子,大步走到阳台角落里,对着外面的蓝天白云一个人蹲下来捂脸抽泣。 学成听见妈妈在哭,将看天的两眼收了回来,盯着桌上的两只小鱼,方才空洞的眼神里顿生抑郁之色。他也许很明白即将要发生什么,他也许根本不在意即将要发生什么,抑或他根本不清楚即将要发生什么。八岁的小孩懂得离别吗?也许吧。 哭完以后,心里平静爽快了许多。包晓星脱下厚外套,挽起袖子开始干活。今天上午她得将客厅里的很多日用东西打包起来,还要将家里不用的东西统一扔掉。放下感情,一干起活来,包晓星好似换了一个人——一个使不完力气的人。 晓星回家需要钱,这笔钱从哪里来?整个一上午,马桂英为晓星回家种地需启动金的事情犯了难,一时极大困惑,索性中午约了晓棠在晓棠公司楼下一餐厅见面。到地方后姐妹儿俩一前一后进了餐厅,点了餐速速吃完,桂英又点了两杯咖啡。 “你姐要走,咱是不是得大大地表示一下?”桂英擦着嘴上的油开门见山。 “你也在想这事儿!”晓棠抿着咖啡吃惊道。 “当然啦!换成今天是我要走,你俩不得表示表示?” “表示表示,肯定表示!”晓棠点头如捣蒜。 “咝……打听下哦,你姐现在到底欠了多少钱?”桂英严肃地问。 “具体不知,但根据我这两天的计算,她几张信用卡加起来大概有十万元。之前是欠着客户和供应商的钱,后来她一口气办了几张信用卡把外账全转移成了内账。之前的两份工作加起来月收入不到一万,可惜没干多久,我估摸她现在欠着八九万——至少!” “说实话,这点负债搁在深圳,真是九牛一毛!一蛋黄公寓——搞品牌公寓出租的公司这头一暴雷,那头几十万年轻人无家可归!瞧瞧,连一个两月的周转钱也拿不出来,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现在的年轻人呐——从八零后到零零后,十个中国人九个负债,不是刷信用卡就是刷网贷,而且平均负债在十二万到二十万之间!所以说你姐这点儿债呀,简直是微不足道。” “她要孤家寡人这点账不算什么,她一个养几个你想想!也就你口气大这么敢说!你可知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晓棠不满。 “知知知!这不正谈这个事儿嘛!她这回回家后需要一笔钱启动,当初我承诺了的,会给她投资,但我现在不知道给多少,这个你能算出来吗?要是有个基数,我大致也明白投资种地需要多少、他俩生活需要多少、一次性搬家装家采购需要多少。” “这个可以算的呀!我……我下午算出来给你,把梅梅的花销、每月信用卡的本金利息、回家后的装修采购、农作物的基本投资、她每年的大项开支……凡我清楚的名目都能算出来。现在网上什么查不出来?没有什么生活方式是算不出来成本和开支的。”这些话来自于一名资深会计的自信。 “太好了太好了,有个会计在真是好!我打算呀,分批给!一次性给太多你姐心里会有负担。我计划好了,第一次给在她动身前,第二次给在后年的春播,第三次给在大后年的春播。如果她全种五谷杂粮的话,春播的投入还是挺高的。为这个今天上午我专门问了我二哥的,待会我把我二哥的聊天记录发给你,你也参考着算一算。当然,这回会多投资一点,明年一开春要租很多地、买设备、买器具、买种子、雇人,一开始是最花钱的。”桂英头头是道。 “嗯,确实。我计划把我的收入全拿出来给我姐用,我昨晚上还打算着自己来供梅梅上学呢——这一点你别跟我抢。我是梅梅她姨,从小看她长大,梅梅对我也很贴心。我今年这么大了,再过个新年又长一岁——三十四啦!以后有没有孩子还是一码事呢!将来真孤独终老了,我只能寄希望梅梅给我料理后事!”晓棠说到这里,蓦地双眼含泪。 “别!谈正经事儿呢咋哭起来了?棠儿你听姐的,你这样做不理智,我不建议。”桂英拍了拍晓棠,安慰了一会儿继续分析:“你要供梅梅上学,我不反对,但是你把存款全拿出来,我不赞同。不管你以后是不是孤独终老,你的现在、眼下你不能放弃。你听英英姐的,把你的收入分成三份——一份这次给你姐,专为她承包种地用;一份备着为梅梅,或者说为你姐两三年以后打算;再有一份,留给你自己,万一你有对象了要结婚或者是生活出现其它变故怎么应对?棠儿理性一点好吧?” 桂英说完端起咖啡喝,喝完又讲。 “种地不是搞金融投资,回本特别慢。我相信你姐肯定铆足劲地大干一场,不负众望,但有时候……怎么说呢!人这一辈子费尽心机,说到底和谈恋爱是一样的,可能有结果、可能没结果,可能是好结果、可能是坏结果。如果突然遇到灾年怎么办——冰雹、大旱、气候反常,或者在乡里买了假种子出芽不好、买犁地机时被骗钱、采摘时雇不来人、运货时货在路上出故障,怎么办?这不是人能全权决定的事情。第一年即便有产量,我估摸也不太多,她几十年没在地里种过,且得摸索两年规律呢!反过来说,种地又跟搞金融一样,讲求技术。咱们呐,要惜钱、惜力、惜疼这来之不易的愿望!别一次性整得动静太大、投资抬高又失败了,到明后年前方后方个个使不上劲!越是锚定干大事,越要长远计议。真到后来,万一啊你姐干着干着也怀疑人生了,那她咋办?那你咋办?梅梅毕业后要找工作要考研要用钱咋办?学成假设出了岔子用大钱咋办?万一你……姐是说万一啊,万一你隔两年结婚了、生孩子或者生病、待业、被公寓骗钱,那时候你需要一笔大钱怎么办?” “英英姐,我姐说的没错,咱三个属你最有脑子!”晓棠捂着嘴憨憨地笑了。 “哎!还不是在工作上被客户坑多了、在过日子上吃亏吃多了总结出来的经验。打着投资的名义,我把钱借给你姐,借了三回之后还没有回本的话,你姐可能也不会再朝我借了。但是你不一样,你俩是姊妹,关系又这么好,她哪天真绷不住了,还得你后面撑着呢。她身边也没其他人了,越这样你越要谨慎、越要憋得住气!这年代啊,变幻无常,如果我告诉你我现在当着经理还常常担心自己会突然失业,你信吗?” “我信。”晓棠点头,若有所思。 “其实对于你姐承包土地,我非常乐观,只是舍不得她走。” “为啥这么乐观?” “老家那边,你们是没人了,我们家有人呀!我二哥、我堂兄弟们都在家呢。客观讲,这几年种果子、种蔬菜真不错,我经常听家里人说谁谁谁种了几亩青椒卖上价了,谁谁谁种了几亩花生卖了多少,谁谁谁种了李子、柿子秋季卖了多少钱……听惯了,感觉老家跟以前秋播只种油菜麦子、春播清一色玉米绿豆的年代不一样了。怎么说呢,村里人现在回回春播之前选种子,有点投机、押宝的意思!” “哦?”晓棠眼前一亮。 “总有人赌赢了一气赚了好几万的。前几年我堂弟种大蒜大赚了一回,那时候咱这边超市的大蒜卖七八块一斤呢!可惜啊,今年他还种,亏死啦!今年的蒜头八毛钱从地里出也卖不出去!掌握一线大城市的动态,还是很重要的。所以呐,不得不说我们老村长精明得很,经常向我打听深圳超市的果蔬价钱。我们家余着几亩自留地,每年在春播前,他非得让我去菜市场、干菜店给他报报价格——圆茄子多少钱一斤、西红柿多少钱一斤、丝瓜多少钱一斤……老头精得很诶,每年种的都不一样,偶尔大赚,几乎没赔过!一般农民哪有他油滑呀,专捡价钱高的蔬菜杂粮种。而且人家是这头一播种,过两天立马开始打听周边收果子收菜的贩子,提前摸好销路。种水果更甭提了,无论明年哪种果子上大价,我们家果园都有!” “我姐本身在农批市场干,她肯定懂这些!” “当然啦,她是从农货行业的市场中游走到了上游,我之前早说过她做这个更专业更有底气!所以,我对她回老家搞承包、批量种植特别乐观!” 两人就种地热聊了一会儿,桂英想起送行的事情,又同晓棠商议:“你姐哪天走?定日子没?她走前是不是得办个送别宴啊?” “日子没定,只说下周。送别宴,我来办吧!到时候定好了通知你。” “可以啊!那就你办吧!” “英英姐,你说……还要送东西吗?” “不用啦!根本带不上,不如折成钱直接给。” “还有啊,英英姐,你觉得我有必要送我姐回去吗?送吧没这个必要,不送吧我过意不去。” “哎……你姐又不是村里来的认不得路!她这回走也不是见不着面了,以后有事了还不得再来深圳?你过年、国庆、五一放假了想她了直接飞回去看她,平时有话说直接打视频电话。现在上班呢请假去送,没必要!你心意你姐知道,太麻烦了你俩都累,还显得做作见外!你保存精力好好工作,不要纠结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嗯。” 晓棠听言之有理,断了好些优柔妄念,心想自己做事倘有英英姐那般干脆利落该多好。 两人聊完之后,各自离开上班去了。晚上桂英因为工作下班有点晚了,她挂念家里先开车回了趟金华福地。临近九点到家后,爷孙三个正在客厅里吃着零食水果闲聊。 “诶妈,我姨姨(指包晓星)要走是真的吗?”仔仔一见妈妈进门便大声问。 “是真的,下周走,学成也走。” “哦真的呀!她们从城里搬家到村里,这不是……这不是往下走、退步了嘛?”仔仔不解。 “你说的往上走,是奔着好工资、好前程、好地方来的,你姨姨往下走是奔着轻松自在、压力小、环境舒适、烦恼少去的。人跟人追求不一样,有些人向往山野,有些人向往朝堂,没什么对错高下。你姨姨前半生追求往上走,她成功了;可是她后半生不想这样生活了,所以开始追求自在舒服,她也快成功了呀!”桂英说着坐在了漾漾身边。 “往下走咋啦?村里不好吗?青山绿水、庄稼茂盛、雀雀数不清,村里时间过得慢,人心思空、心情好、没烦恼,这叫退步?论物质条件村里比起城里是不足,但精神享受要远高于在城里。农村像个大公园、天然公园,还含着动物园、植物园,你们城里人周末才有机会去一去,我们农村人一辈子住在那里面,这样比你说谁幸福?爷爷家敞亮开阔、空气好、阳光足、周边安静、哪哪都是绿草绿树,你要是去了爷爷家,指不定你将来也想往下走呢!”老马不遗余力地宣扬自己家,说服孩子们去马家屯。 “我妈从农村出来,为什么我妈不想回你们马家屯呢?”仔仔力举反例。 “啧!”老马被怼得干瞪眼。 “我要是回马家屯了,谁赚钱养活你呀!在追求精神生活和追求物质生活上我是主动也被动地选择了后者,很明显这两者是冲突的。你选择了大都市,精神状态自然没有搁在村里悠然自在些、怡然自得些。”桂英冲儿子解释。 “好吧。诶对了,我同学明天周六去香港,你要带什么东西?”仔仔扯开话题。 “呃……没什么……没什么可带的。前段儿不刚去了嘛,等你期末考试结束了要去的话再问我。哎呀我的爽肤水快完了,还有……晚霜也快完了,哦还有牙膏!韩国的小林牙膏只剩两管了,你等一下,我记下来。”桂英打开手机将未来要去香港采购的东西发给了儿子。 “你啥时候期末考试呀?” “下下周四!十六号!哎呀不聊了,我要复习了。”少年唉声叹气地要走。 老马见状赶紧将这会儿剥好的石榴籽倒在了孙子手心里,仔仔仰头一口吃下。漾漾眼馋踢腿哼哼,老马劝她下一波吃。 “期末考试完了赶紧预约个眼科,查查视力和眼底!”桂英冲着儿子背影叮咛。 “知道!这个你不用管,我自己预约自己去!”仔仔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你今个睡哪儿?还是星星家吗?” 老马一边问一边将一抔石榴籽递到桂英跟前,桂英摇头拒绝,漾漾见状两手抱住爷爷的大掌,伸出舌头要舔老人掌心里甜甜的石榴籽。 “让她吃吧!少吃点,这东西吃多了拉肚子!”桂英提醒。 “她昨天拉了一回肚子。”老马汇报。 “啊?吃坏了还是受凉了?” “晚上受凉了,社区医院开了三天的药,吃了两片好了。今天我看彻底没事了。” “哦。” “你……你剪坏的衣服,我昨天全补上了,花了我二百四呐!”老马故作生气地瞪眼。 桂英一听这个,惭愧地脸发烫,直言:“待会给你发个二百五红包,十块钱免了!” “去!哼哈!”老马一听二百五,不屑地抖了下肩膀,而后又喂漾漾吃石榴。 “给你买的衣服怎么样?我挑了很久呢!”桂英拉了拉父亲身上正穿的新衣服问。 “这个好!这个真好!便宜实惠质量好!可惜没多买一身,我没的换洗的。”老马抖着一身休闲风衣大声夸赞。 “等星儿那边忙完了,我再给你买一身。” “星星哪天走呀?” 父女两闲坐间聊起了晓星种地、搬家、孩子状态、老人天天两头跑的事情。真是亲亲的父母俩,周三闹得两人对骂天崩地裂、剑拔弩张,周五坐在一处又温情款款、细水长流,好似一切没发生似的。果然是亲父女,脾气一样地暴躁,性子发作时来得快去得也快。 父女俩正聊着,仔仔忽接到了奶奶的电话。桂英侧耳一听是婆婆打来的,不想接听的她赶紧撂下脏衣服提了休闲衣道别要走。董惠芳掐着点儿打来电话,只为从孙子这里确定儿子是否搬出去了,搬出去后生活如何。待仔仔和奶奶聊完后出来找妈妈接电话时,桂英早走了。 “大你不用回回买这么多!他根本吃不完,到时候走了……不好带!” 晚上老人钟能来看孙子,念想看一眼少一眼,难受得了不得,回回来提着一袋子东西,全是大孙子爱吃的爱玩的。包晓星接了东西,心里沉甸甸的。公公赚钱不容易,如此买买买地全是给孩子的零食,着实心疼;二来他们娘俩要走,老人舍不得孙子,这一趟趟跑得匆忙辛苦、风尘仆仆,任谁看着也觉悲伤。 “没事!给娃儿吃嘛!你……收拾得咋样了?”钟能一脸沧桑地指着屋子里凌乱的东西问。 “大件的打包好了,明天桂英开车去邮寄,现在小件的在打包呢。” “哦!”钟能望着家里里里外外七零八落、家不成家,伤心不已。 “早上梅梅打电话了,我跟娃儿聊了很久。聊完后我也跟成成说了,说我们要走……”晓星还没说完被公公打断。 “他啥反应?” “没反应!”晓星几乎不出声地说完后,翁媳俩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他今天吃得咋样?” “还是不多,你昨天买的柚子我喂他他吃了几口。” “他爱吃的芝麻饼呢?” “呃……也吃了几口。”晓星撒谎点头,不想让老人伤心。 “哦!” 顿了会儿,钟能商量:“我去跟孩儿聊一会儿!” 晓星点头让道,老人进了房间,关上了门,和孩子安静独处。 自己一把屎一把尿从小带大的娃儿,八年后要从身边离去,好似割了肉、抽了血一般,老人回去的路上心如油煎,进退不是。想起学成以后的日子里没了他这个爷爷,自己的残年里也将看不见娃儿如何从八岁长到十岁、十岁长到十四、十四长到成人,一时间难过不已,走在路上哭了起来。到家后,钟能打定主意,豁出去那张老脸,给老马打了个电话。 “喂?建国哥呀?你这会儿忙不?” “哦能啊!咋地啦?”老马很意外地接通电话。 “这不……学成他妈要回老家过活,我寻思着他娘俩回家后,腊月天地不好过……哎……咝嗯……”钟能挠着络腮胡吞吞吐吐。 “你是有啥事吗?有啥事说呀!”老马自打一通电话早听出口气不太正常。 “我是问问你……你手里有没有些闲钱?我出来工作才几个月,没攒下多少,我想给他娘俩回家后备一笔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往后看不见娃儿了,有啥事了钱能顶得上,我寻思着……” “你这人历来不畅快,你就说多少!”老马受不了钟能如婆娘一般扭扭捏捏的语气。 “呃……两万,你有吗?”钟能忐忑无比,不知多少,随口出了一个数。 “有,你啥时要?” “越快越好。” “行嘛。我不会弄,但是我仔仔在呢,他会弄,我叫他来弄。你把银行卡号发给我就成。” “行,我这就发给你。诶建国哥,我明年这个时候还你钱。”钟能信誓旦旦。 “哎……咱老了,不急。这钱是我从老家带来的,现在我在这边基本不花自己的钱,生活费是英英给,给的月月花不完,所以不急。”老马安慰。 “好好好,那我挂了,把卡号发给你。” “成成成。” 二老挂了电话,老马心里沉重。片刻后,他按照桂英教的方法冲了一杯纯正的柠檬蜂蜜水,然后捧着小茶盘端起了柠檬蜂蜜水,至仔仔房门口,侧耳轻声扣门。仔仔悬着心不可思议,多听了几下敲门声,而后意外地开门。见这阵仗,瞪大两眼。 “干什么?干嘛敲门?”联想爷爷平日里进进出出从来是不敲门的,今天如此这般,少年心里打鼓。 “这不打扰你写作业嘛!”老马笑眯眯如弥勒佛。 “平时也打扰,一直在打扰,也没见你敲门呀!”少年一脸狐疑,怀疑爷爷有鬼。 “行啦行啦!把作业撂一撂,给爷办点事!”老马咣当一声放下柠檬水,也不装了。 “噗!”少年翻出了一个《疯狂动物城》中闪电树獭一般的大白眼。 “快点儿!你钟爷爷缺钱,朝爷爷开口,爷爷又不会打钱,他银行卡已经发来的,你赶紧打,钟爷爷在那边等着呢!” “切我说嘛!这么殷勤!太反常啦!” 少年打开苹果电脑,下载银行的app,登录账户,开始操作。不到五分钟后,钱打过去了。老马不相信这么快,反复问了好几遍,直到最后打电话朝钟能确定以后,才相信钱打成功了。 “为什么钟爷爷一借你钱你就给呢?钟爷爷一直在深圳,你一直在村里,你俩关系很好吗?”少年不解。 “哎呀……这咋论呢?你外婆和学成他奶奶是表姐妹,人家俩可是一个外婆呀,论这层关系我和你钟爷爷是沾点亲的。说实话,以前我俩没什么深交往,这不来深圳了嘛!你在深圳遇个陕西人不是容易的事儿,何况是同一个市里的、县里的、镇上的,更何况还是沾亲带故的!爷爷有时心里不痛快了想找人说话,你说找谁去?行侠爷爷很忙,天民爷爷身子不行,也只你钟爷爷随时能出来跟爷喝个酒吃个饺子!” “你说的心里不痛快,指的是和我妈吵架吧!”少年坏笑。 “啧别打断!爷是说爷在这边没朋友,你钟爷爷也没什么同龄同乡的朋友,更何况我俩知根知底,年轻时相识过,所以现在在深圳见了面当然亲近了,再者说这中间还有你妈和你姨姨这层关系呢!” “嗯好吧。爷爷,我看你账户余额可不少呀!”少年指着屏幕一处的数字挤着眼坏坏地说。 “去你的!别打爷的主意,赶紧关了!关了!”老马指着电脑右上角的一个叉号催促。 “已经关啦!我说你一农民,哪来这么多钱?是不是你当村长时行贿的?”少年对账户上的大金额十分好奇。 “放你的狗屁!我是农民,我子我女又不是农民!”老马使劲拍打仔仔的屁股。 “哦!所以,这是我妈这些年给你的咯?我妈拿公款补贴外戚,我要和她对质去,还要告诉我爸!”少年朝空一指。 “去去去!这张卡跟你妈没半毛钱关系!这是你大舅给我的,我专门存了一张卡,将来他需要钱我全部给他,跟你妈有屁关系!”老马不屑,藏好卡监督他关了电脑,害怕电脑一开自己钱丢了。 “那我妈给你的钱呢?” “另一张卡上呢。爷一共三张卡,你大舅给的存一张,你妈给的存一张,我和你二舅种地的收成合计一张。” “这样啊!看起来挺有道理的,将来他们需要钱了你又把个人的给个人,是吗?” “嗯。爷不需要啥钱,这些年衣服全是你妈买的,爷身体好没什么吃药的开销,将来老了死了我和你二舅卖果子的钱足够把我埋了,靠这笔存款给爷办个不丢脸的丧事也足够了。” “哦!既然这样,那我假装毫无目的地打听一下,我妈这些年给了你多少?我能看看吗?”少年朝向爷爷的钱包伸手要另一张银行卡。 “看什么看,没见过钱呀!你妈花在你身上的钱比给我的那点牙缝钱多多啦,你好意思打听我的!”老马用自己的大掌狠狠拍打孩子的小掌。 “到底多少嘛?大概透个数,我不乱说的,咱俩的秘密!秘密!”少年拉着爷爷的衣袖求个数字。 “没多少!写作业吧你!”老马一脸嫌弃地用力甩开衣袖。 “你把我思路打断咯,期末考试考不好都怪你!从法律上讲,我妈的钱将来也是我的钱,你那个我妈给的钱我也可以用的!”少年腆着脸胡搅蛮缠。 “去去去!那是我的钱!你想要钱以后多生几个儿子从他们身上搜刮吧,别打你爷我的主意!”老马说完捂好钱包,拂袖而去。 九点钟桂英到了晓星家,等着晓棠回来开口提出资的事情。临近十点晓棠回来后,棠、英两人对了对眼,桂英见时机已到,喊晓星先别包装出来休息一会。三人挤在沙发上,桂英掏出一张银行卡来。 “星儿,这是我跟晓棠的一点心意,你这回需要钱,不仅是还账、生活需要,还有明年春播的开销,这十六万元你收着,不要客气!”马桂英一脸厉色地将卡推到晓星膝盖跟前。 “多少?”晓星受惊。 “十六万!我十万,晓棠六万。卡是今天下午新办的招商卡,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想转过去转到你的账户随时可以。” “哎……”晓星低眉大叹,叹得身体小了一圈。 “姐你这回一走,老家种地的收入是以年计的,你欠供货商或者银行的钱他们可不是以年计的,而且明年开春后买机器、承包地什么的,要花不少呢。” 晓星见两人说得知根知底,自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姐你收着呗。英英姐今天还说,如果是她在这种情况下要走的话,咱俩也会给她凑钱的。” 晓星点点头,不停地点点头,点着点着双眼红了。 “其实我已经有钱了,我同时申请了五家公司的网贷,都批准了,昨天也拿到钱了。” “这算什么钱呀,你盯着它的钱,它盯着你的本金和利息!借网贷是没办法的那一步,星儿咱可不至于!”桂英皱眉。 “我想过朝你开口,但是你也不容易。英儿你一个人养着一大家子,陪酒陪到胃出血,一开展忙得吃不上饭、经常凌晨到家,平时不敢请假离公司,也不敢生病怕自己的职位被人抢了,你的钱是你辛苦赚来的……” 包晓星这头还没说完,桂英捏着眼窝早泣不成声。“胃出血”三个字像开关一样,打开了马桂英不为人知的那一面。想想眼下致远搬出去住,她笃定他找工作是缥缈无望、徒劳一场;公司里这半年风风雨雨的不安生,自己仰赖的安科展光景不复往日越来越差,作为主办方的经理她难辞其咎又无可拯救;目下跟她好了二十多年的知心姐妹又要决绝离开,说不出一句挽留之辞的桂英只能流泪。晓棠见两位姐姐握着手各哭各的,竟也流下泪来。 三人正无声地哭着,冷不防门开了,出来个钟学成,眼见三人哭,小孩面无表情丝毫不触动,直奔卫生间,滴溜溜地撒尿、哗啦啦地冲水、咣当一下开门,最后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好淡定呀!” 围观的三人泪眼围观钟学成上厕所的整个过程,晓棠含着泪忍不住一出口,三人哭着大笑,越笑越豪放。 “星儿,你赶紧把网贷还了,听我的!”桂英拍着晓星的肩膀一脸担忧。 “嗯。跟你们讲一事儿,我一熟人前半年发了个朋友圈,说他朋友是一家p2p公司里做技术开发的,公司拉他朋友做股东买基金,他朋友从公司借钱——借钱买了个房子,后来公司倒闭了老板跑路了,他朋友住上了大房子,还不用还钱!现在p2p公司这么多,良莠不齐、死活不定,我只盼着我借款的这五家赶紧倒闭跑路了,这样我也不用还钱了!” 晓星抹着泪说完,三人又一阵傻笑。 “卡,我收了,钱就放这张卡上,以后用钱从这里走。但是我还是写个借条什么的吧!”晓星过意不去。 “不!不不不!哎呀太见外了!哎呀姐你这样……”另两人臊得不好意思。 “你为显你的决心、承诺,衬得我俩人多猥琐似的!”晓棠拍打姐姐的大腿。 “是啊!这二十年咱们两家、咱们两人倒账倒得不少呀,你现在这么说多见外呀!”桂英生气。 “哎……可能真是穷了吧。有底气的时候,真不在意这个。我是怕……我是怕我还不上!英儿你有钱没怕的,棠儿……”晓星没说下去。 “我又没出多少!我在深圳工作了十六七年,我也是有存款的。这六万元是近三年的存款,再加上被骗的五万元,我也只动用了最近五六年的存款而已,何况我现在的工作挺不错的呢。”晓棠直言。 “我刚来深圳时还不是吃你的、睡你的、用你的,也没见我给你打欠条呀!”桂英提及往事。 “以前一个人简单,现在拖家带口的,不能跟以前比,何况十六万不是小数目。” 晓星执意坚持,三人各自尴尬,陷入僵局。 “实在不行,你写个合同吧!咱就按那会儿在按摩店还是美容店里我英英说的那样——按办公司、搞投资整个合同!这样多明白!”晓棠理解两位姐姐的难处,豪气地提出了一个中间方案。 “行啊!”晓星眼前一亮松了口。 “行啊,我来当董事长!以后叫我马董!哈哈哈……”桂英拍手笑了。 “那我呢?监事吗?”晓棠也大笑。 “我呢?司机、秘书、工人、临时工、总经理、经销商……全归我一个人!一张a4纸也写不下我的头衔呀!”晓星抬起两脚拍手大笑。 “你负责干事——所有的事儿。晓棠负责算账,我负责拿钱分红,就这么定了!”桂英伸手掰扯。 “行,全听马董的!我来做事情,你俩看结果。”晓星抿嘴点头。 “马董您好!我是小包!您还记得我吗?”晓棠伸出手表情滑稽地要和桂英握手。 “诶呦!这不是包监事嘛!你好你好!久仰久仰!以后多多合作!”桂英打着官腔伸出手,两人握完手哈哈大笑。 “包总裁你好呀!诶包经理你好你好!有幸合作,多多指教!”棠、英两人转过来伸出手调侃晓星。 晓星伸出两手和两人各自握手,三人手拉手间又俯仰大笑。 “诶我倒是有个建议,咱不能只走批发一条路子!等秋收以后,一定要成立个公司,专为开淘··宝店用。咱就在网上开个有机农业的专营店——做高端农业!把整个过程公开化、透明化,你施农家肥时、人工用锄头锄草时、有机化地驱虫时一定要拍照拍视频发到官网上,让客户看看咱这高端有机农业到底是怎么操作的,晓棠你的直播也可以加塞点咱们有机农业的视频!第一年的销量我负责一部分,专门下单给我那些客户、经理们挨个送礼,现在送有机农产品一点不掉价!第一年的有机肥料可以弄些枯叶树皮、牲畜粪便或在网上买些。”桂英伸手指点。 “嗯。我觉得第一年的有机农业整个两亩足够了,专门种小米、黑米或红豆这些贵的、能拿出手的,秋冬销售时清一色精包装,打上咱们的牌子。”包晓星两眼泛光。 “什么牌子?三姐妹有机农业?包家垣有机农业示范田?大荔有机农业?得整个短小易记的品牌,让人一下忘不了的!” “对对对,有道理。咱好歹是在城里混了二十年的,再回乡种地肯定要跟一般农民不一样。第一年星儿你把头开好,让村里人开开眼,看看你是怎么做的,这对将来开公司做精准种植、定向销售、开专营店很有用。你做好了赚钱了,肯定会有人模仿你,村里人模仿咱欢迎,但说起销售、批发、专营咱可是有独家优势的。到时候搞个有机农业联合经营,村里人负责种植,咱负责监督、销售、做品牌。”马桂英一出口有谋略。 三人谈笑间敲定大事,晓棠拟了个手写的简易合同,一式三份,马桂英董事长、包晓棠监事长、包晓星总经理纷纷按了手印。皆大欢喜。三人各自收了合同,此时已十一点过了,晓星见时间晚了开始铺床。三人进了各自被窝,刚一关灯,桂英又出奇闻。 “诶!我最近发现一个重磅消息,发生在我身上的!还是我们村长眼尖先发现的!” “什么?啥事?”姐妹俩好奇。 “哎呀……说起来有点复杂。我原先的经理、现在的好朋友,一男的,叫王福逸,他离开南安传媒以后,自己开了公司,还开了一个代工厂,发展得非常好。这次安科展秋展期间,我们俩走得比较近,联络也比较多。前两天……哦元旦我剪衣服那天,我大当着仔仔的面挑明的,意思是那个人对我有意,嫌我最近和那个人走得很频繁!我当时懵啦都,说他胡说八道污蔑我,结果我大一开口说了一大堆证据,我更懵了!” “什么什么?别卖关子,直接说大料!”晓棠迫不及待。 于是,桂英将自己和王福逸近半年的点滴交往一一说给两人听,包家姐妹连连高呼。 “这什么世道?结了婚的当了妈的还有人疯狂追,怎么我一花朵天天盛放愣是没人采呢!太没天理了!”晓棠哼哼着羡慕无比。 “我也不相信,你说我这身材、这形象、这气质、这身份……我大和仔仔一天天地老嫌弃我不会穿衣服不会捣鼓发型,村里人还嫌我土呢!我缓了好几天才把这件事捋顺的,说实话到现在我还是感觉没有当面对质——不太相信。”桂英坦言。 包家姐妹替桂英论断了一番,晓星见话已至此,也想和最紧密的两妹妹分享自己的桃色事件。 “既然你放大料了,那我也放一个!” 晓星故意卖关子,惹得另两人从被窝里坐起来,开了灯,两张嘴流星马一般地急急逼问。晓星躲不过,于是将她在麻辣烫店里上晚班时遇到老板的表弟孔平、孔平平日如何讨好她、孔平开五金店、辞职那天孔平如何送花表白、五金店二楼如何设计一一讲明。英、棠两人拍着被子枕头高呼,不敢相信向来规矩冰冷的晓星如此这般被人狂追,指着她调侃了许久。 “既然,你俩都爆料了,我也爆个料,可惜我身上没有新闻,我只能爆别人的!”包晓棠娇俏地抬起下巴,藐视两位姐姐。 “谁?谁的?”星、英二人连踢带踹地催她赶紧说。 “梅梅的!你梅梅谈恋爱了,不敢跟你说,但是跟我说了!哈哈哈!”晓棠拍手大笑,而后接着讲:“有个男孩追她追得特别紧,从开学第一天见到她接她回学校,一直追到最近,兴师动众的,学院里几乎人人知道。梅梅跟我说那个男生如何如何优秀、怎么怎么追她,但是她又不想谈恋爱,娃儿说那个男生一直在追、追得很痛苦,她拒绝了还在追,梅梅最后没办法问我怎么办。我就问她你对那个男生有感觉吗,她说有。我说你要是喜欢他,就不要错过。反正那天晚上我俩聊了两个小时,说了很多我身边的例子,最后她才放下心结,答应了那个男生。就是最近两周的事情,姐!你可别说是我说的,你继续假装不知道,千万别出卖我!”晓棠说到最后三番两次地提醒她姐。 “知道知道!我想……我大概猜到是哪个男生了,但是我又忘了那男娃的模样。”晓星回忆当时她送女儿去重庆上大学的画面。 “嗨嗨巧啦!我——有——照片!”晓棠做着鬼脸朝两人晃荡手机。 三姐妹脸挨脸凑在一块,晓棠翻到了雪梅发给她的陈络的两张生活照。凌晨一点,三个妇女冲着放大后的陈络五官指指点点、乐此不疲。 “哎呀我也说一个吧!我仔仔也谈恋爱了!仔仔跟他爷爷讲的,他爷爷那天偷偷告诉我的,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让我跟别人说。哎!我这嘴!憋不住呀哈哈哈哈……”桂英拍着两大腿频频摇头痴笑。 “我们俩又不是别人!咱三个关系历来不一般,快说快说!”晓棠催促。 “今年暑假哦不是!去年暑假,我竟忘了现在是二零二零年了!暑假里仔仔在补课班认识一个女孩,他相中了人家,然后开始追,经常送礼!我大(父亲的方言称谓,此处指老马)说仔仔自己说的,他给人家送礼快送穷啦!我大见过一回那女孩,说瘦瘦高高的、白白净净的,说话不张扬,来家里做客规规矩矩的,反正我大对那个姑娘印象很好,可惜我没见着哎呀!我跟我大说你什么时候把仔儿手机偷过来,我来查,我大还不乐意,说仔仔现在信任他跟他是一国的,人家不干哈哈哈……” “可惜没那姑娘的照片!”晓星遗憾。 “我大说长得很高挑,看着很有礼貌,见了人微微笑的。我本来还担心谈恋爱会影响学习,结果仔仔前两天跟他爷说,那女生给他俩定了一个目标,高考考同一所大学——南方科技大学,就在咱深圳!我一听乐坏了,可以呀这姑娘,还知道把恋爱的心思转移到高考上!两小的还约好了每周只打三次电话,哎呦喂你说人家小小年纪这么会计划,哈哈哈……”桂英满脸骄傲捂嘴偷笑。 “不错不错!”晓星首肯。 “挺有主见的!”晓棠夸赞。 “可不是嘛!咱这年纪懂个屁,人家娃娃十来岁的就知道好好学习考大学,我猜家庭教育肯定不错。然后我问我大那姑娘家境怎么样,我大隔天打听以后,回我话说——只会比咱家好不会比咱家差!哎呀哎呀……为这我偷着乐了好几天……”桂英喜得合不拢嘴,如同捡着宝一般。 三人聊完仔仔,又开始聊漾漾,桂英将老马口中的那个狗皮膏药——方启涛的趣事也讲了一遍。姐妹三聊着聊着,不觉到了凌晨两点以后。 亲爱的戴上你的眼镜吧 “一号一号,前方何处?” “绿野仙踪,太阳系行星地球上的原生标本,现有仿真人类、改造人种模拟原生人生活,亦有同源的其它生物标本,此乃银河系三星级生物景观,可购票穿戴氨基酸外衣扮演地球生物体验地球生活,是本光年区的展览热点。旁边紧靠后生有氧改造区,是银河系级的重点实验,专门研究蛋白质重塑、活体组装,任何同属生物均可在此购买服务。” “一号一号,红色何物?” “星座交汇,红光区,进者死。” “注意隔离,谨防星际尘埃。” “红转绿,可通行。左侧猎户座,右方武仙座,请示线路。” “请左转。” 忽前方一超声波绿色源,长方体、四轮胎,内有不明生物。 “一号一号,前方声源何物?” “据提示乃三角座的公交飞船。” “对方为何减速?” “活体到站出船,飞船例行停靠,二号请匀速直行。” “前方乃时空隧道,请一号先行探路。” “呃……带长条凳的时空隧道。” 行过一道区,二号指着上空一团游离白色问:“上空可有信号干扰?” “信号安全。上方为无体行星,系统显示为麒麟座的孵化星,存在非碳基生物,无形体无重量,多射线不可见,凝聚成社团,此白色社团仿地球上的远古龙族,危险系数为三,可安全穿行。” 穿行后二号求助:“一号一号,左侧百丈柱丛何物?” “太阳系残留生物的系外驻地,主要聚集碳基生物后猿族,危险系数八,智慧等级二,请二号绕行。” 又行若干公里,二号紧急减速,系统自动警报:“前方黑洞!前方黑洞!” “请二号匀速行驶。前方黑洞乃通往太阳系的必经之路,内有引力、量子力、磁力等数种力量相互平衡,危险系数三,可通行。” 进入黑洞以后,二号缓行:“一号一号,黑洞上方何物警告?” “黑洞上方是银河系的万力流通号量子无线传输云,此刻传输的是南十座的植物武器、球体机器人、电脑蛋卵、液体飞船、能量丸子、万有复制母体,三分钟后抵达猎户座。万力流通号引力五级,请保持前行,勿被牵引。” 出了黑洞,前方有处无限源供给站,二号减速。 “一号一号,请求补给能量。” “何种能量?” “土星一号土星二号,金牛座n型,火星x序列,水仙座s……” “啥子嘛?”一号骤停行驶,开启悬浮状态。 “土星!一号!”二号挑眉提示。 “说人话!”高个男生急跺脚。 “还不是你起的头!”长发女生委屈嗔怪。 “到底买什么?”男生示弱。 “土豆、洋葱、牛肉、西红柿、大蒜。”女生双手抱胸。 “你去不?”男生小声问。 “不去!”女生侧脸答。 男生走了两步,折回来抱着女生双肩说:“二号二号,如有其它飞船撞击,请直接启动自爆程序!” “哈哈哈……”纤瘦的女生忽地俯仰大笑,引得路人探头。 没多久男生出了菜市场,右手提着菜左手拎着豆浆包子。两人行至路口,男生问道:“前方左拐是被掏空的地球,右拐是被改造的火星,请指示。” “左转。” —————— “哎有坑!”见路不好,男生快速拦住女生腰身,而后低头商量:“亲爱的,不玩啦行不?” “我这样子跟五分之二的瞎子有什么区别?这辈子是离不开眼镜了,你看这会儿光线多好,再溜达一下嘛。”女生眉目忧伤。 “又来!这世上哪个人不戴眼镜?就算不戴近视眼镜也戴着有色眼镜吧,别一天天为这个不高兴。” “总有人视力很好的,总有人不戴眼镜的。”女生皱起了白净小脸。 “他不戴眼镜得戴眼皮吧,哪个眼皮没边框?” “呵呵呵……”女生拄着栏杆轻笑,许久。 “乖乖喝豆浆吧,凉了。”男生将豆浆递到女生眼前。 女生动了动头,没找到吸管,男生赶紧抬高豆浆用吸管戳了下女生的小嘴。 喝完豆浆,男生心疼地劝:“咱是高度近视,上街不能任性,我拎着东西呢!这段路不好走你摔了怎么办呀!亲爱的,戴上你的眼镜吧。” 女生一叹,男生立马从裤兜掏出眼镜盒递给女生。自此,鸿蒙退去,线条平直,时空稳定,世界归元。 卖水果的诗人 南方盛夏,湿热郁积,来去不爽。农批市场里卖水果的老张午后坐在柜台前揪着胡须发呆,忽灵光乍现,他取来掉页的笔记本和没帽的圆珠笔,写诗如下: 如爆炸般刺耳,如烈日般灼眼,它天生凝结着气血,凡闻过的皆忘不了。如哲学箴言晦涩,如政治逻辑生恐,它如此与众不同。奈何凡胎浊骨无法接受,判它有罪赐以恶名——狐臭。 夜里闷热,鼾声如雷,瘦削修长的老张睡不着了,起身赋诗: 黑夜中传来了狼嚎,那声音穿过草原、丘陵、街道和房间,我不远万里步步追随,踏过广袤的草原、翻过花海丘陵、游走霓虹街道、来到温馨小房。呼,呼,呼,一声连着一声,此起彼伏,夜夜如是。此刻我在小屋,亦在草原。 有天下雨少收了一笔二十三快的水果钱,穿白背心的老张被老婆指着脑门骂了半天,待老婆进厨房后,他唉声叹气,写字如是:爱情如同袜子,越穿越臭,不穿不行。 十月天干,黔驴技穷的老张脑子干巴,忽来一客唠唠叨叨搞了半天价。完事后老张闲坐吁气,闲心闲欲顿生灵感:你不讲价我赚,你讲价我也赚,因我老张家有七亩果园;年景不好我赔,年景好我还是赔,因为房情就是年景。 过完六十七的寿辰,隔天起老张六十八了。年岁无情,老人伤感,挥笔泼墨:时间,随时会夺走我褶皱恶臭的躯体,但永远掐不死我激情刚毅的魂灵。 冬天,有一晚老婆做完饭端出来,怕热粥烫坏塑料桌布,单手从抽屉里的诗集上撕下一沓垫着。老张端起盆子喝完粥,挪开嘴赫然发现自己的诗集成了渗油的垫子,抬头冲老婆干瞪眼。 “咋?你写的你记得啊?十几本诗集你敢让我抽一首测测?你十几年前的诗现在记着?忘了跟扔了有啥区别?再说我只是垫桌子,用完塞回去不照样看?”老婆满嘴油光,说完抬起下巴继续夹肉。 老张无可奈何又觉言之有物。饭后,挫败的诗人提笔写下:泥泞龌龊的现实啊,莫要敌对我,因为我是一个战斗诗人! 来年春天,新鲜的荔枝快上季了,老张老婆联系到一相熟果农,在她家提前铺货,卖得特别好。那天有个老板过来要十斤荔枝,老张老婆赶紧包扎。谁想连着好几个袋子被荔枝枝干戳破了。老张老婆没法,从破书架取来一旧本子,三两页地撕下来包住枝干。没几下一本诗集被撕光了,老张一直在盼,全程张嘴结舌,气得挠耳喘气。客人走后,老婆嗑着瓜子肆意地瞪着老张。 “咋?” “不咋。” 老张见对方气势更大,憋着气回屋了,而后化怒为诗:美丽的烟火,请点燃我的枯骨;南海的台风,请卷走我的懦弱;高原的鹰隼,请啄食我的魂灵。公正的天神啊,请在我死之后,于墓碑上刻上诗人两字! 仅三天老张家水果摊靠荔枝净赚两千,可也撕掉了老张的五本心血。这晚老张老婆数完钱见老头还生闷气,收摊后她寻到了这首诗,蓦地乐翻了天。后来她连做了五顿红烧肉才挽回了一个诗人的心。 “你这诗又不能发表,卖荔枝的时候给客人包扎着带走,指不定人家吃完放荔枝壳的时候没地方,刚巧铺开你的诗,闲着看两眼!这不跟发表了一样嘛。”事后老张老婆开解。 言之有理,诗人心悦,此后不再纠结,还额外贡献了三本诗集。可惜荔枝没几天市场上家家在卖,生意不好了,诗集也没处包了。 四月底收破烂的老刘过来找老张,三轮车开到门口后冲老张喊:“还写诗不?我今天去家公司,收了好多本子,你用不?” “我瞅瞅!” 老张欢天喜地地跑出来,在老刘的车厢里挑挑拣拣,把所有能写字的全捡走了。二老各自得意,挥手作别。如获至宝,万千思绪,最后在白如雪、厚如宣的大本子上写道:乌云散尽,漫天花开;万物纠缠,唯我自在。绝望深处,润养生机;失道得道,日日良辰。 五月,厨房外的水泥缝里长出一枝长春花,老张贼乐,提诗如下:石中春花,晚来芳香,出于油腻,熬过雨季,造化有意,迎来绽放。醉颜绚烂,如台上舞姿,如赛场狂奔,是生的巅峰,是无限之境。总有一天,清风会为她送来翩翩蝴蝶。 《老马的末段人生》2021年第一次修改 断更有罪,惭愧惭愧!各位好久不见,新年快乐!首先,特别感谢在这段消失的日子里依然支持的小伙伴们,真爱呀!留言和投票我全看到了,很开心,很感恩! 家事已毕,开始更新。更新前有些内容需要修改,已联系编辑修改完了,具体内容附在下面。特别提醒下,王福逸常约桂英的酒馆名字从“爱伦坡小酒馆”改成了“光源氏小酒馆”,向伟大致敬吧;还有包家姐妹的父亲名字由“包长年”改成“包锦明”。因回看得比较仓促,还是有一些地方存在错别字和小误差,希望理解。 下周更新,不见不散! 《19下》 学成今年也要进中学了——删掉此句话; 《27上》 钟能改成钟理; 《38下》 文中一处段落分开了; 《40上》 马洪超——马红超; 《46上》 姑妈改成大姑妈; 《47下》 一个人得被伤感、无奈和悲凉浸泡多久,才僵硬得、沉重得连一个笑也做不出来?——“一个人得被伤感、无奈和悲凉浸泡多久,才僵硬得、沉重得连一个酒桌上的假笑也做不出来?” 《50下》 我那年回去兴才哥他妻妹结婚我通知我去——谁呀?(多了一个我字); “隔村里,兴才他妻妹结婚,你就得去”——搁; 《52中》 标题出现错字,源委改成原委; 《51·3》 以前和他舅舅那般的个头如今又挨了一些,腰也弯背也驼,乍一看有点像他外公的身板……——矮; 拍膝盖地——的; 踢腿、掐脖子、扇耳光——踢腿改成踢屁股; 《51·5》 “野菜价格要高一点,但是难务农,得懂技术,还要有门路!”——务弄; 晓棠匆匆赶回家里——晓星; 《52上》 “人类的早产除了表现在身体上,还波及精神。”——身体改成生理; 《52下》 北京的几所985高校——九八五; 《53下》 他爸是985院校——九八五; “他们在小街上散了很久的步,聊了好多未来和以后。”——以前和以后; 《56中》 “个抽个的烟”——各抽各的烟; 《57上》 “我六十多岁的人啦,那受得了那窝囊和委屈!”——哪 待婆婆将仔仔拉到她自己那屋塞红包时,桂英见终于得了空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坐在离老张头最近的地方,也不含糊,缓歇缓歇。”——待婆婆将仔仔拉到她自己那屋塞红包时,桂英见终于得了空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坐在离老张头最近的地方,也不含糊,开门见山:“张叔啊,我妈这个国庆呀,过得可真是累!里里外外忙个一刻没听!您也不心疼心疼她,让她坐下来休息休息缓歇缓歇。” 《57中》 “作案地点由此永久地锁定在这三处。”——类; “带着她独有体香的衣服。”——附着; 《58上》 隔了会,依然嘴硬:“那被咬了……也不一定得病呀……——标点符号; 《59中》 “这该是自己这一辈子干得最最漂亮的一件事吧。”——一桩事; 每当皱巴巴、有裂口或者卷成细卷的十块钱递到他手里时,那份心酸几人能懂?——成就和心酸; 此后十年,钟家湾没有一个大学生的学校曾超过自己的儿子。——“此后二十年,钟家湾再没一个娃儿考的大学有自己儿子好的。” 《61上》 “大你嫑说了!他的工作他做做主,你瞎掺和啥呀!”——多了一个字; 《62上》 老马转镇沙发上,——老马转战沙发上; 孙浩——孙皓; 《64上》 今晚的这家客户去年四十多个展会——展位; 《67中》 因缘——姻缘; 《71下》 你妈小时候从两米高的柿子树上掉下来,拍拍屁股自个起来,吭都不吭一声,回来还能拉条大柴火!——后段儿改成“完事了还把那断掉的树干拉回来当柴火用!” 放羊的时候满沟的羊每一个跑得过她——没; 《72下》 过几天你大姑入坟了,我也给她坟后点两棵——颗; 《73上》 包长年——包锦明; 《74中(2)》 在车里,桂英小孩一般委屈巴巴地向老公讲述整个过程,王福逸听得揪心而嫉妒。——添加“举着电话”四个字; 辅导——辅道; 《74中》 纸棍改成哭丧棒,三处; 《74下(1)》 五王八侯都丧命。,(多了一个标点符号) 《74下(2)》 以免送葬路上摇摇晃晃伤了亡人。——以免送葬路上棺木摇摇晃晃伤了亡人。 抬棺罩的十六人哼哧哼吃——哼哧哼哧; 昔日富贵一场梦,来日名利昔日梦;转眼二十三载过,梦是梦非化作泪。——添加(此诗只为包晓星而作); “请女婿、外甥们过来看看!”——“请娘家人、女婿过来验收!” 《75上》 南方平地起风,黄土漫天如有万马奔腾;北方沟壑清宁,白雪点点似群星坠落。——删掉有字; 女人手捧奶奶亲自绣的狮子舞绣球的一对儿红色枕巾,视若珍宝、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郭家村。——包晓星手捧祖母亲自绣的、给大姑妈陪嫁的狮子舞绣球的一对儿红色枕巾,视若珍宝、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郭家村。 旧灯泡、木柜子、猴王烟——“木柜子”改成“桐木柜”; 《75中》 爱伦坡——光源氏; 《76上》 你这算盘拨得亮呀!——多了一个字; 《76下》 “你妈是逍遥了,活儿谁敢呀?”——干; 《77上》 马宏展——马斌; 宏展——马斌; 《77中》 就算……就算你找着工作……又能怎么样?——标点符号有误; 人谁无私心?他们都有私心,可惜这种私心是零和博弈的关系。——人谁无私心?他们都有私心,可惜这种私心在夫妻之间是零和博弈的关系。 《78下》 爱伦坡酒馆——光源氏酒馆; “下会开展前我肯定联系你,”——回; 《80上》 满破的紫色芦苇——坡; 《84上》 爱伦坡小酒馆——光源氏小酒馆。 86上 赴送别宴老人凄凄 聊第三者另有奇谈 “哎呦坏咯,腿歪了!杠咋断啦呢?” 周六一早,正专注如厕的老马稍一用劲,将小凳子踩坏了。怎么办,以后没了小凳子怎么用马桶呢。西北人一辈子用旱厕,忽到南方用起了马桶浑身不自在,得亏桂英家有个闲置的破凳子,老马坐马桶时常常两脚踩在凳子上模仿蹲旱厕的情景,如此才能发力、才可痛快淋漓。这下踩坏了,又得破财了。 上完厕所冲洗时,老马发现马桶也不行了,按了好几下没大反应,尴尬了。老人找来致远教他通马桶的工具,皱着五官弓腰操作,果然奏效——通了。这回舒心的老汉洗完手转身离开卫生间时,回头一扫马桶周边有些灰尘,忍不住擦洗起来。自打致远走后,除了他,这家里还有谁会擦马桶呀。老农民一边蹲地上擦洗一边念叨还是旱厕好,不费事,边上备把铁锨即可。陈年的粪便酿好了还能当上好的化肥使用,有机循环,不必操心。可用了半年马桶的老头回头再审这光滑、洁白、锃亮的坐便器,发觉也不次,干净、舒服还没味儿。 买完早餐回来,一家人吃了早饭,桂英慌忙穿衣收拾,而后出门取车,说是要帮晓星邮寄东西。她前脚刚走,十一点半致远提着好多菜回来了,得知妻子不在心下一叹。两人近来跟玩捉迷藏似的,总有一人藏着一人在找,轮流不歇,无心却纠葛。致远进房跟儿子聊了会儿功课和期末考试,出来后和岳父坐在一处闲聊。 “别急着做饭,俩娃早饭十点才吃,没那么饿!”老马冲女婿说。 “嗯,休息会儿再做。” “英英给星星搬家去了,说是好些东西要邮回老家,她们打包好了英英开车送到邮局邮寄。” “哦!这么说……晓星真的要走啊!” 致远惊得双眼大睁,浑身失去了刚到家时的干劲。与钟理晓星家要好了二十年的何致远怅然若失,失落间生出惶惶之惧。包晓星在这里混不下去离开了,自己呢?中年人的危机感顿时压得他胸腔沉重。 “她还把家里的拉杆车拿走了,说是搬东西!在自己家懒得跟猪一样踢都踢不动、叫也叫不醒,哼跑别人家当苦力去了,积极得很!”老马吸着水烟讽刺桂英。 “她俩关系好,历来要好!” 翁婿俩一阵沉默,致远见岳父看电视十分投入,自己一人空落落地去厨房做饭了。 马桂英赶到晓星家以后,打包、装箱、封箱,和包家姊妹说说笑笑干得不亦乐乎。临近午饭,三个女人将大小七箱东西搬上了桂英车里,多是小家电、厨具、日用物等,桂英开车去邮局邮寄,晓星陪同,晓棠在家继续打扫收拾,顺便照看钟学成。在邮局刚付完款、签完字,两人准备离开时,桂英接到了一通电话,一看是王福逸的,心中诧异。 “是他打的!那个人!怎么办?”桂英一脸的慌乱无助,戳着电话小声朝晓星求救。 “你心里没鬼怕啥?去那边公园绿道接吧!”晓星会意,得知是追桂英的那个男人,她果决地替桂英做主,顺便将她拉到安静的公园中。 “喂?”桂英拨通电话。 “诶马大姐呀!现在干什么呢?你中午吃饭没?”王福逸始终如一地温暖柔和。 “啊我在帮我朋友搬家呢,我最好的朋友。” “哦这样啊,我还说请你去光源氏喝酒呢!那个……您不是爱吃樱桃嘛,我这里刚好有朋友从国外带了五箱,我一大男人不吃这个,再放放坏了。你不喜欢吃嘛,你家人多有孩子,我寻思送给你得了,赶紧地!”那头的王福逸将提前想好的说辞暖洋洋笑眯眯地说了出来。 “我不在家啊!我朋友要离开深圳,我最近一直帮她呢!”桂英望着晓星,一脸犯难。 “我快递给你呗,你家地址我知道——金华福地嘛!去你家好几次了,你家门牌号我还记着呢!”王福逸大气慷慨的言辞背后,满是难以启齿的浓情和卑微。 “我父亲老爱下午带着孩子出去溜达,买菜、逛街、出去吃饭什么的,有可能不在家!领导,要不你送别人吧,我这几天真是忙!”桂英绞尽脑汁地拒绝。 “啧哎呀马大姐你怎么啦?不像你呀!不痛快诶!几箱子樱桃,不值钱的东西,放了好几天了,你让我送谁呀?难不成让我开车给你送过去?”王福逸故作生气,一颗心执意而深沉。 桂英不知如何回答,娇柔又窘迫地望着晓星,满是乞求的眼神。包晓星在旁听了个全,笑呵呵地点头轻言:“收吧收吧!” “那好吧!我待会给我大打个电话,让他在家里等着。谢谢你了老领导!” “客气啥呀!你把你父亲电话发给我,我马上叫顺丰的快递上门来取。” “好吧。那我忙了,在邮局邮寄呢!” “好吧你挂吧。” “哎——呀!我的爷爷呀!” 挂了电话,马桂英长吁一口气。发完电话号码后,她盯着晓星耸耸肩、摊摊手,尴尬、嘚瑟又诡异地笑。 “英儿,坐这儿歇会吧!”晓星拉桂英去一处公园长椅上。 “哎!我起先真没感觉,现在送五箱樱桃,证明我大说得没错呀!但是怎么可能呢?我比他大几岁,还比他胖几圈,关键咱这身份,娃儿都要高考啦……”马桂英依然不敢相信。 晓星双手抱胸只是低头笑,悠然地笑,恬静地笑。 “你笑什么?”桂英坐在长椅上扭来扭去。 “笑你呢!这看上眼了就是看上眼了,哪有什么为什么呀!人的情情爱爱跟化学反应一样莫名其妙,怎么可能处处郎才女貌、英雄美人?” “致远肯定心里有芥蒂,他是那种死活不开口的人,我算算他住在外面的原因里,肯定也有这个!我大能看出来,何况是他呢!”桂英想起致远心情复杂。 “人来一世,该经的迟早得经一经。” “别呀!星儿你现在说话跟尼姑庵的老尼姑似的,只差个木鱼啦。”桂英撞了下晓星的胳膊肘,两人莞尔一笑,笑完一叹。 “我问下,你对他是……什么感觉?”晓星忽然转身挑起眉问。 “呃……”桂英凝眉望天。 “在我这里,可要说真话哦!”晓星两眼闪着光芒,狠狠地盯着她。 “他……跟我大哥有些像,有求必应的那种,总是在帮我,明里暗里地想要帮我。我这几天一直在反思——为什么呢。刚开始我们认识时,他是领导我是小兵,他在教我做业务我在认真学习,我们像师生一样。虽然他比我还小,但是明显很有职场经验,特别能干,特别智慧,职场大牛的那种男人,我真挺钦佩他的,经常希望我也能像他一样呼风唤雨的。后来他离职、力荐我当经理、他创业开公司,再后来他结婚了我们联系变少了,但是每年一到展会他总会出现,出来帮我。今年这次秋展,我也不知怎么地联络又多了起来。关于他离婚,我着实不知,最近才聊起的。” “你经常给他打电话吗?” “不经常。但经常会想着接到他的电话,因为他一给我打电话必是好事,我这个人……这么爱占便宜,到手的甜头不捞白不捞,所以,老惦记着他帮我出主意、送客户、走关系、提建议,慢慢地一遇到困难,难免会想起他。最近我跟他……接触很多,特别多,一周打好几次电话见一两次面,常觉着习惯了似的。跟你说句实话,每次跟他见面之后,我老感觉身上有了干劲,做事有了更大的动力,反正挺开心的,怎么说呢?就像见了你和棠儿一样,很开心。”桂英望着绿绿的草地倾诉。 “你会拿这个人跟仔仔他爸比较吗?” “哈哈!接触多了,偶尔会吧!特别是最近我和仔儿他爸哎……总是吵架,又是分居,再加上我大在中间掺和,我俩个这半年基本没安生过。”桂英忆起这半年发生在她夫妻间的种种糟粕事儿频频摇头。 “你觉得你欠他吗——这个人?”晓星指了指桂英的手机。 “嗯,欠!特别亏欠的那种。他总是在帮我、总是在帮我,记不清帮过多少回了,以前我是口头上感谢他,后来觉得不送他东西请他吃饭真过意不去啦,现在想想哪怕送礼请客也还不完他的人情了。星儿,我真是傻,我一直以为他人好,对大家都这样,最近被我大挑明以后,我才后知后觉!现在晚了,欠他的太多了,我这两天一直想着要是她是女的就好了,我们还能成为好姐妹、好朋友、好的商业伙伴,就像咱俩一样。” “说你跟他呢,老拽上我干嘛!欠不欠、还不还的别愁,感情这东西历来扯不公平!所以,英儿你现在已经发现了你对他也有感觉咯?”晓星一针见血抱着膝盖问完,半晌盯着桂英,一阵沉默,而后两人坏坏地笑,继而一齐望着前方。 “张爱玲说男人坐拥白玫瑰,又惦记着热情妩媚的红玫瑰,其实女人何尝不是如此?人人皆是如此。一辈子太长了,只和一个人过,多少寡淡腻味,但是失去了你选中的这个人,又觉得活不下去。得了白玫瑰得扔掉红玫瑰,得了红玫瑰必失去白玫瑰,这世上的孽债多少因这个而起呀!”包晓星遥望蓝天叹息。 “你这口气,是在惦记那个开五金店的小伙子吗?”桂英取笑晓星。 “哼哈!不——是!我在想呀,如果当初我选的人不是钟理,那现在的我是什么模样。表面上选的是红白玫瑰,实际上选的是人生路,山路好玩刺激,正道平坦畅通,两个都想走,但你只能选一条。女人嫁鸡是鸡,嫁狗可就是狗了。” “我从没想过我和远(指何致远)会怎样,我一直想着我俩白头到老挺开心的呀哈哈!只是……王福逸的出现很意外,好比买完东西付款时网站给你推荐了一样爆款产品,你一看发现这东西很好!非常好!特别好!可是你……哎!我这阵子为这整得心特乱!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想不通,又庆幸、又可惜,又舍不得、又怕出事,又觉得道德上自己有污点……只能偷偷说给你,你说说你又要走了……”桂英杂乱地说完,低下了头。晓星拍了拍桂英的手腕,又握了几握。 “我在婚姻里熬了快二十年了,我不相信其他人的婚姻是没有小差的!开小差是必然的,你不必过意不去。这天下好女人好男人多得是,哪怕皇帝也选不完的。任他是圣人贤人,见了这满池子的花花草草也会起贪心的。有时候因为这朵得不到的红玫瑰,有机会做做百日梦、设想设想另一种风景另一种人生也挺好的。生活这么乏味辛苦,咱又这么平凡没用,白日梦刚好用来做调味剂。” “你想得真开!”桂英调皮地瞪着晓星。 “哼!那是因为我日子苦哇!” “会好的!我特别看好你这次回家搞承包!”桂英安慰。 晓星摇头苦笑,桂英揽住了她的胳膊。 “有时候婚姻里的重担、矛盾、裂缝,还真需要第三个人帮忙解决。有些入侵的第三者拆散了原本早该散的婚姻,有些入侵者却像胶水一样粘好了原来婚姻里的裂缝;即便插足的第三者没有拆散功能也没有修复功能,但是婚姻里的人跟枕头边的猪八戒过久了,睡着了偶尔梦一梦齐天大圣或者是白骨精——也是美的!” “王福逸有点像齐天大圣——哈!致远可不是猪八戒,他该是沙僧或者唐僧吧!”桂英说完捂着嘴傻傻地笑。 “嗯哼,仔仔他爸确实有点像唐僧,呵哈……” 两人皆笑,笑完又聊,好似道别一样。这样没有界限的对话,桂英只会说给晓星听,晓星也只会说给桂英听,好似她俩婚前向对方分享彼此对男人的看法一般。 晚上八点半,正在写作业的仔仔忽然觉着眼睛有点累——干涩、微痛、眼睑僵硬。少年停笔推开试题,站起来手插裤兜在屋里转了几圈,然后出来找人。 “爷爷!爷爷?爷爷?” “咋?”老马正在漾漾屋里陪漾漾写作业。 “我书桌上的灯有点暗!右眼睛不舒服,疼!” “嗯?爷瞅下。” 老马慌忙起身,进屋后几次开关灯,然后又捧起仔仔的试题自己隔远了瞄了瞄,果然灯不亮,压根瞧不见小黑字。 “你让眼珠子先歇会儿,桌上有洗好的樱桃和核桃仁,你吃点补补,爷出去给你买灯管去!”老马说着去小衣柜里取外套。 “这个……还没坏,你不嫌浪费?”少年被爷爷的反应惊到了,心头微暖。 “灯管不值钱,你眼睛值钱!等会儿啊,你盯着妹妹,让她把那两行抄完!” “嗯。” 摘掉了台灯上原先的灯管,老马装进塑料袋里,换了鞋摸了钥匙,风风火火地出门了。仔仔送走爷爷,端着樱桃进屋来监督妹妹写作业。 “哥哥,我也要吃!”漾漾撂下铅笔伸手抓樱桃。 “不行,你下午吃多了,再吃拉肚子啦!赶紧写作业,别逼我训你哦!”少年佯装发怒。 黑黑的眼珠子转了几圈,小人儿撅着小嘴继续抄韵母。一个韵母写十秒,写之前凝视十秒,写完了再浏览十秒,跟写毛笔字似的,少年观得贼乐。 不过二十分钟,老马回来了,两袖带火,脚底生风,三下五除二十分麻利地装好了新灯管,数次开关后确定房间明亮了不少,于是叫来仔仔继续写作业。少年懒洋洋地捧着一小盆樱桃,望着新灯管的新灯光,心里也亮堂了不少。 “爷爷你变化好大呀,以前刚来时你是大爷,现在……哎呀你还是大爷!”少年靠在门口哈哈大笑。 “试试,现在眼珠子看字还累不累?”老马指着灯催促,单单怕误了他期末考试的大事。 “再让我歇会儿嘛,五分钟!樱桃还没吃完呢!” “成吧!”老马收拾旧灯管,帮仔仔清理桌面。 “爷爷你变化真的好大呀!你以前老说我爸爸干这些家务活没出息,可你现在干得比我爸还专业!”少年实话实说。 “嗯?”老马忙碌间听仔仔这么说,有种当头一棒的惊悟。 “爷是担心你眼瞎啦!现在要期末考试了,天天写作业做题目,灯不好光不够眼睛老挤着用,万一近视眼又严重了咋整?”老马急得叹气。 “其实我爸不上班在家里为我俩做这做那的,也是担心我眼睛、担心我成绩、担心漾漾吃不好又生病。” “知了知了,忙你的吧!你不是说你今晚上做完题到十一点嘛,赶紧麻溜地忙你的吧!”老马出了屋子,将安静明亮的书房重还给仔仔。 “这樱桃不错!哪来这么多呀?”少年见爷爷要收走樱桃,一口塞了五六个。 “你妈说客户送的,送了五箱子,你娃娃家少吃些,这东西火大。” 仔仔进房后,老马替他关上了房门,重回漾漾屋里时狗尾巴草已经自己溜上床了。老马见状又给她收作业收玩具,准备哄她睡觉。 “爷今个儿给你讲个大故事!太阳神的故事!”老马给漾漾盖好被子,双唇沾上唾沫,开始吹牛皮。 “话说呢,上古的时候有一个羲和国,国里面有个女娃子长得特别俊,叫羲和,人说她是金乌神在人间生的女儿。后来羲和嫁给了皇帝俊,住在蓬莱过神仙日子。有一天嘞,羲和突然觉着肚子里有东西在动,那东西一天比一天大!诶!到第十天她给生了,一口气生出十个娃娃来!十个娃儿个个是太阳。” “嗯?!我妈妈说猪才会生很多个猪宝宝!”童音轻微稚嫩。 “神仙也能生一窝!呃这个……你先听爷讲重点。羲和她妈金乌神知道以后,为了保护这十个娃儿,她从大地神那儿要来一颗种子,种在蓬莱岛上。好家伙!这种子一落地噌地一下,长成上下三百里、南北三百里、东西三百里那——么——大的参天大树!树身那么大可树叶子却只有黑芝麻那么点儿大小,为啥嘞?原来金乌神是要用这大树上密密麻麻厚厚实实的树叶子遮住那十个太阳的光,要是不遮住的话,十个太阳早把地上的人晒死了。那树也是神树,叫扶桑树,今天晒死了明天又活了,就这样,羲和让十个太阳宝宝住在树下,安安生生地不被发现,也不让小太阳宝宝祸害人类。” “爷爷,为什么……为什么他既是宝宝又是太阳呢?”小儿拉着轻音求问。 “因为金乌神正是太阳神,金乌神生下来的羲和是太阳神,羲和生的十个宝宝当然也是太阳神啦!她们一家子全是太阳神!” “哦!” “这十个太阳宝宝一生下来阳刚旺盛,好家伙身子烫得很呐!除了金乌神和他妈羲和,没人敢靠近,一靠近立马被烧成灰末末。所以那十个太阳宝宝天天一身的灰,土不拉几的脏得很,跟你的脚丫子一样,黑乎乎的还臭熏熏的。那个大树、神树——扶桑树,树下有个大峡谷,羲和每天早上带着十个宝宝在大峡谷里擦灰、洗澡澡,让他们干干净净的。因为他们是神仙,洗澡的地方时间长了有了神气,大峡谷成了汤谷。汤谷在书上很出名的。” 老马咽了口唾沫继续伸出食指与天对讲:“但是嘞!太阳神离地面太近了会给地上的人带来灾害。有一回,十个宝宝里有一个调皮捣蛋在天上玩,玩得太久了,把地上晒干了——花草晒死了、海水晒没了、人呐动物呐全晒得蔫不拉几的半死不活。这时候有人告状啦,玉皇大帝一听他们还是小娃娃,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但是他妈妈羲和不这么想。从那之后,羲和管她的十个娃娃管得特别严格。一天天上只准出现一个太阳宝宝,而且宝宝在天上玩只能走一条路——就是从东到西。为了让娃娃们按规矩办事,羲和每天拉着一个太阳宝宝驾着马车在天空上走一回,从东海出发,最后再回到东海,人管这叫‘羲和驭日’。” “我喜欢太阳宝宝!” “嗯嗯。后来呢,太阳宝宝们长大了,他妈妈老了,也去世了、不在了、死了,这十个长大后的太阳宝宝还是每天按照次序轮流在天上走一圈,世世代代这样。要是哪天太阳宝宝不出来,哎呦地上的人可惨了,黑乎乎的阴冷阴冷的,庄稼树苗也不好好长,所以每天必须得一个太阳出来,而且只能是一个太阳!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嘞,有个坏蛋神仙,在十个太阳宝宝里挑拨离间,结果十兄弟闹矛盾了——跟你和你哥哥一样吵架打架了,十个太阳开始不按规矩办事,一有空兄弟几个在天上闹别扭!这可惨啦呀,地上的人被晒死了——一片一片地被晒死了!这时候呢出现了一个神人,他叫后羿,后羿有射箭的本领。他每天每天追着太阳跑,把十个太阳射死了九个!最后,天上只剩下一个太阳了,就是你天天早上上学时见的那个太阳!” “那个人真坏!我不喜欢那个人——射箭的!”小孩儿直言。 “但是那个人救了地上的人呀,要不十个太阳早把爷晒死了,哪还有你呀!”老马说完戳了下狗尾巴草的小鼻头。 “嗯——”小不点儿拐着弯儿撒娇,不接受这个解释。 “反正故事讲完了,人管这叫羲和生日、羲和驭日、后羿射日、汤谷涤日,你管这叫太阳宝宝的故事吧!这是爷爷的奶奶给爷爷讲的,爷爷听了好多遍,现在讲给你,你记住了吗?” “呃……没!我早就忘啦!”小屁孩一本正经。 “哎……没事!明天爷再给你讲一遍吧。” 周日一早九点半,祖孙三代凑齐了,漾漾在啃手指,仔仔拄着脑袋看手机,老马在桌上分拨早餐。 “你妈不在,咱三个吃饭简单多了!来,给我娃儿的包子!”老马递给漾漾一个豆腐包子,完事了自己也坐下来吃水煎包。 “我姨姨家搬家还没完呀!” “嗯,她那动静大些,以后不来深圳了,走之前肯定要处理好些事情。” “好奇怪呀!我同学昨天去X港,H·K不让大·-陆人进,关口要检查,还要测体温呢!”少年翻着聊天记录。 “为啥?” “好像说是有什么病毒,传染病之类的,整得我同学本来去玩没去成,给我带的耳机也没买到,我这个耳机右边那个早没声了。” “哎呀呀传染病呀!哪的?深圳的吗?”老马瞪眼问。 “不知道,好像不是深圳的,我同学说是哪个城市来着我忘了!” “哎呀不是深圳的就好,吃吧吃吧,别看手机啦,饭凉啦。” 富春小区C栋六楼,一月五号整个一上午,三姐妹起床后一直忙着打包。很多回家后急用的东西,晓星叫了快递上门,直接将紧急物品寄到包家垣大哥家,写了包维筹的电话托他接收。十一点整,穿围裙的晓棠拍了拍两手,忽然冲桂英和她姐开口。 “差不多了吧!我在西华川菜订了一大桌,咱们收拾收拾准备去吃饭吧!桂英姐去接马叔他们,我跟钟叔联系,姐你看……学成的午饭怎么办?” “啊?”一脸灰溜溜的包晓星有些吃惊。 “给你送别的,前两天我和英英姐商量好的,你直接过去就行,全是自己人,也没几个人。”晓棠解释。 “哎呀!我得赶紧跟他们说下,不行!我得回去啦,换身衣服,顺便把他们带过来。” 三人商议了一会儿,桂英起身离开。回到家匆匆洗完澡换衣服时,在衣柜里发现了一个包裹,拿起一看是婆婆寄来的,肯定是婆婆织给她的毛衣,老头特意放在她衣柜里最显眼的位置。桂英拆开包装,一看是件大红色的宽松毛衣,两边是泡泡袖,下面是灯笼裙的样子。拎着看了半晌,想让自己穿上暖和,又要修饰身材穿着好看,婆婆真是费心了,一定花了不少时间。马桂英有些感动,套上毛衣后在镜前照了照,真喜庆,真合身,特别适合今天穿。 致远接到妻子电话后一番收拾,此时也回家了,和妻小汇合。一家人准备停当,带着两箱樱桃,驱车前往市里面的西华川菜馆。 “你到啦!”老马一进包间,老远指着钟能喊。 “嗯,我中午饭能歇会儿,来!咱俩老的靠墙坐。”钟能缓缓起身,为老马拉椅子。 两家人彼此寒暄后,大小八个人纷纷落座,晓棠催促店员上菜,钟能指着小不点笑哈哈地问:“你漾儿是不是又长高了?脸上肉嘟嘟的,真稀罕!” “长没长高我没量,长肉了倒是真的,这个月比上个月重了三斤肉!”老马笑眯眯地一脸傲娇。 众人欢笑,桂英却没好气地数落:“少让她吃面,淀粉吃多了增重!多吃些肉,吃肉不长肉,跟你说了好多回了,小孩子也要控制体重的!” “人爱吃啥吃啥,她爱吃麻食我能咋地?这么点儿小人你还控制体重!”老马浑不当回事,桂英别脸皱眉。 “诶!你俩看我这件红毛衣怎么样?好看吗?”隔了会儿,桂英抖着新毛衣朝包家姐妹卖弄。 “不错,挺厚实的!”晓星摸了摸袖口回答。 “织得这么密,质量不错吧!”晓棠也伸手去摸。 “那当然啦,这是我婆婆给我织的!亲手织的!夏天织了好几个月,赶着我生日给我寄来的!”桂英直起腰版甩着衣服炫耀令她得意的婆媳关系。 “你婆婆真好,有心了!”晓星称赞,晓棠点头。 “你说对啦我婆婆真好!她说她设计样子设计了好几个月,最后才想出这个版型,遮肉、显腰身!看起来挺苗条的,苗条吗?你俩看我穿这个苗条一点没?”桂英憨憨地扭腰,生出滑稽之态。 女人正得意间,只听隔座的仔仔不大不小地嘴里噗了一声,继而鼻子里哼了一声,最后两肩夸张得耸了耸。致远知觉捂嘴偷笑,桂英朝儿子白了一眼,包家姐妹各自轻笑。 众人分拨闲聊,没多久菜上齐了——干锅鸡、铁板鱼、回锅肉、龙眼肉、锅巴三鲜、糯米排骨、水煮牛肉、麻婆豆腐、干煸肥肠、老鸭汤、毛血旺、陈皮兔。晓棠为送姐姐,老小八个人她足足点了十二人的菜,且个个是大菜,众人瞧着大小高低的盘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默默地咽唾沫,每上一盘菜必有七八双眼睛直勾勾盯着。 “菜上得差不错啦,马叔、钟叔、姐夫,你们动筷子吧,漾漾仔仔早饿了!”晓棠笑盈盈地清脆开口。 “吃吧吃吧!”钟能率先提起筷子。 嘻嘻哈哈、吧唧吧唧、赞口不绝地吃了一阵,钟能见晓棠有心,于是主动开口笑问孩子小姨:“棠儿啊,你找到工作了是不?怎么样啊满意不?” “啊挺好的哈哈!我现在这个工作,是我来深圳以后找的最好的一个,很满意!”晓棠诚挚回答。 “满意就好,满意就好!” “能啊最近干得很诶,我鼻子破了、嘴巴起皮、脚上也起老皮,我以为南方是湿的,没想到燥得很!”老马边吃边抱怨。 “咱北方一年是四季,南方一年只有两季——干季和雨季,冬半年就是干季,连着好几个月不见一滴雨。你这是待得少,还不习惯。”钟能回应。 “深圳最近天气挺好的,天天大太阳,没有雾霾,二十来度,很像北方的春天。”致远笑言。 “嗯,屯里零下二十度,深圳零上二十度,南北的腊月,差了四十度!诶你们家梅梅在哪儿上学来着?娃儿那边冷不冷呀?”老马问。 “梅梅在重庆,也是南方,冬天没有雪,但是比广东冷很多。”包晓星望着马叔回答。 “该期末考试了吧,梅梅在大学学得怎么样?课程难不难?”桂英问晓星。 “没听说课程难,倒是挺忙的,课外活动呀、辅修课啊、社团啊什么的,我跟她打电话还得挑她时间,只有晚上九点以后才有空档呢。”晓星说完难得地微微一笑。 “怕不是忙着谈恋爱吧!”桂英调侃,众人哄笑。 “不会不会!她不会的!次重我梅梅还是分得清的!” “是啊!次重要分清!别误了学业!”桂英直勾勾盯着仔仔说,话慢而重,指东说西。 “看我干吗!写作业写得灯管废啦——这还叫误了学业?”仔仔白了一眼他妈妈。 众人哼笑一声,致远提醒儿子:“马上期末了,努努力,把名次提上去,有利于你高三分班。” “知!道!啦!我上大号都在计时呢!”仔仔一脸不耐烦,众人听完又一哄而笑。 “娃儿啥时候期末考试呀?”钟能指着两小只问致远和桂英。 “呃……”桂英夫妇正冥思间,老马指着两心肝宝贝抢答:“漾漾是下周四,幼儿园考一天,然后周五还跳舞、颁奖啥的。仔儿是下下周四,一考考两天,接着放寒假。” “马叔了不起呀!他俩什么时候考试脱口而出,比英英姐还明白!”晓棠笑着竖大拇指,老马一脸得意。 “我忙死了哪有时间记这个!”桂英耷拉着双眼嘀咕。 “那个……致远你最近工作找得怎么样?我听你丈人说你在找工作呐。”钟能含蓄地问何致远。 “呃正在找呢,断断续续的有面试,还没定下来呢。”致远握着水杯侧脸回答。 “慢慢找,入行是大事,急不得!”老马忙替女婿开脱,而后指着晓星问:“呃……星儿啊,现在收拾得怎么样了?啥时候走呀?” “差不多了!车票买的是后天的,后天一早走。”晓星一边夹菜一边轻声回答,旁边的老汉钟能听得浑身一抖,愣住了,不吱声。 “你想好了没?回去了可难再回来了。”老马调侃。 “呵呵……想好了!马叔你不是一直说村里好村里好嘛,我这回是铁了心要回去的,我也想建设建设现在的新农村和新农业。” 晓星随口说着,钟能一听“后天一早走”、“铁了心要回去”,早双眼红了,假装低头喝汤。 “好好好!想好了就好,甭管做什么,想好了已经事成一半了。”老马连连点头。 “马叔,你以后没事了空闲了,多找我大聊聊天喝喝酒!”晓星带着谄笑望向桂英父亲。 “诶呀呀!这还用你说,你麻溜地走你的,把你的生活理好顺好、日子过好,我得空了找你大唱戏消遣,过节了直接把你大接过来!还用你吩咐!”老马朝空摆手挤眼。 “嗯嗯嗯,你以后待在深圳,跟我大刚好作伴。”晓星早察到了学成他爷爷含泪的眼。 “钟叔,我姐走了我还在呢!咱一块住在农批市场里,你有啥事了给我打电话呗!这么多年了,你也挺照顾我的!以后你有事了,要绕过了我,我可过意不去!”晓棠笑呵呵、软绵绵、直爽爽地安慰老人。 除了漾漾和紧挨的老马,这一桌的人早瞥见了钟能默默滴下的泪。 “好好好会的会的!棠儿是个好孩子呀!好孩子!不错不错!不错不错!”钟能连连点头,点着点着,又泪湿一片,怕人笑话他掏出手巾直接擦泪。 “哎呀咱两家以后再聚会,不知道还能不能这么齐全了!你孙女出去上学了,现在星星又要走,往后我要是回屯了,再聚会不知还剩下几个人……哎……”老马一出口,众人更加沉重,连那不晓事的漾漾好似也学会了别离的悲伤。 “至于嘛!又不是没联络了!一个个搞得……现在交通发达网络更发达,做外贸的天天跟外国人在线上联系,我跟北方的客户谈事情都得靠面聊吗?回个老家怎么啦呀!”桂英摊开手大吼,止住了席上的这股悲伤。 良久,何致远抬头问包晓星:“晓星,学成现在怎么样了?桂英一直念叨着呢,挺担心这孩子的。” “现在诊断定了,是中度自闭症,在治疗上各家医生的方案不太一样,但是都强调一点——小孩的环境要变一下,我决定回老家,一方面也是为他考虑。村里安逸,我想着更适合他待着……”包晓星说起儿子的病情和以后的治疗,滔滔不绝,满腹的担心、惶恐、压抑、焦虑此刻在餐桌上朝着她信任的人一一吐露出来。 一众人断断续续直聊到午后三点,难言离别却句句不舍。特别是老汉钟能,数次红眼抹泪,真真舍不得自己一手带大的宝贝娃儿,一面见不得他小小年纪被钟理拳打脚踢,一面舍不得自此他爷孙俩一南一北难再见。 因担心学成一人在家,晓星不得已第一个提出散场,桂英和包家姐妹回富春小区继续打扫收拾,致远开车先去送学成爷爷上班,然后载着老小回家。 “诶!你咋回来了?”周日晚上九点,老马见桂英回来有些意外。 “她家的网络停了,我上不了网,晚上刚好跟同事谈点事用网呢,再者她家打地铺的旧床垫今天扔了,我没地方睡了,只能回来。漾漾睡了?”累了一天,腰酸背痛,桂英扑通一声倒在了沙发上。 “嗯。”隔了一会儿,老马神叨叨地开口:“哎你说说,我这一来,先是你袁叔死了,再是你樊叔死了,现在星星又要走,你说是不是我碍着他们啦?” “噗!我的天呢!你是……你是……啊哈哈你是不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啦?人家走不走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咋什么事儿都能跟你扯上呢?我的天呢你这逻辑!”桂英扶着沙发大笑。 “啧!这不闲扯嘛,随口说说!”老马脸发烫。 “跟你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今天帖子上说龙华一小区有住户跳楼、热搜上爆深圳一公司有员工猝死了、本地新闻上还说南山区一街道出车祸了一死一伤,我明明白白告诉你,跟你没关系!我的神呢!你这一天天的!”桂英说完又咯咯咯地笑,老马挠了挠厚脸皮转头看电视。 父女俩顿了好一会儿,桂英笑完了翻手机忙工作,十来分钟忙完后忽抬起头说:“诶今天一体检公司的客服给我打电话,说年终有优惠,我一看挺实惠的,买了个家庭套餐,到时候全家去体检,跟你说一下。我已经在群里说了,数你没回!” “我不去,我不体检!”老马轻描淡写地看着电视回答。 “我已经买啦!七千多的套餐!” “管你几千的,我不去!”老马瞅也没瞅桂英,继续一丝不苟地看电视,满脸神的藐视。 “啧我已经买了,退不了了!你从来没做过全面体检,这回来了不做一个?万一有大病呢?” “我不体检还能多活十年,我一体检怕得是要死在你这儿啦!”老马脸色难看、说话难听。 “啊!啧你是不是又想多了!人家例行性地一年一次体检,你从来没做过,查一查怕什么,你这么健康、这么能吵架、吃得又这么多还怕有病?你放心,一旦查出大病,我马上把你送回去!如你所愿,把你埋在马家屯鸡架(马家屯南面的坡地名字)上!” “我不体检!” “啊呀我说你这人……” 正在书桌上做习题的仔仔,又听到妈妈和爷爷吵嘴,耸耸肩摇摇头,一声哼笑,继续做题。 ( 86中 永别深圳揪心难言 送走心肝如同断命 二零二零年一月六日,星期一,农历腊月十二,己亥猪年丁丑月戊申日,节气为小寒。今日宜搬家、装修、开业、结婚、入宅、领证、开工,忌安床、安葬、上梁、破土、解除、纳畜、伐木。 早上六点,老马撕完老黄历,照例,抽水烟、送走仔仔和英英,叫醒漾漾伺候她穿衣起床,送她进幼儿园,然后自己去周边小村里吃早餐,最后回到家里听秦腔。近来老马爱听《雁塔寺祭灵》,听了好几遍才懂,越懂越听着有味儿。 “唐明王出京来天摇地动,满朝的文武臣送王出京。头戴上交天翅百鸟朝凤,身穿上折皇袍外锈白绫。腰系上蓝玉带八宝糌定,足蹬上虎皮靴下坠金钉。打一把皇罗伞把王罩定,随带着保驾官名叫赵忠。大太监怀抱上玉玺大印,有宫娥和才女齐搭彩声。有为王坐车撵用目细奉,车撵上四个字天下太平。打坐在车撵上往前行走,耳听得内侍臣禀王一声……” “唐明王进寺来悲哀伤痛,哭了声武迎春阴魂当听。自那年河南省干戈未定,有为王挂了帅御驾亲征。过潼关王将你一人带定,还朝来王封你昭阳正宫。朱云飞他父女害你性命,为王我吃酒醉全不知情。酒醒后长随官对王来禀,王才知把梓童三绞丧生。为王我得凶信悲哀大痛,王一直放大声哭到五更。转面来把赵忠一声呼唤,你何不替寡人祭奠皇灵……” 上午十点,包晓星化上淡妆、穿上裙装前往农批市场,与旧日相好的街坊们道别。对门的张大姐、隔壁的小郭媳妇、卖兰花的巧姐、批发瓜子的宋大姐、卖香料的李姐、割羊肉的大胖、卖锅碗的老王……包晓星一家一家地走,真诚地向这些年来和她聊得来的、关系要好的、彼此关心的、习性投缘的、出行作伴的、生意合伙的邻居们道别,一一说明她为何要走、回老家后干什么、孩子怎么样了、往后怎么上学、娘俩住在哪里、承包土地种什么…… 邻居们起先听了她要回老家,多半唏嘘怜悯,可听到回老家搞承包以后,又生出些希望和兴致来。认识的人们私底下一合计,打算中午合伙请晓星吃饭。一来晓星在市场里人缘好、脾气好从不得罪人;二来她心善、能干,但凡人求她帮忙的她从不拒绝。这回要走了,二十多年的老邻居们念起她的好多少舍不得,原本七人合计请她吃饭,吃着吃着成了十一个人。门对门户对户、前巷挨后巷、低头抬头地相处了二十多年,这么一好邻居要彻底离开,席上一群五六十岁的大叔大妈们又热闹又伤感,好些有仇的此刻也因为晓星聚在了一桌,满口“二十年前”、“咱年轻时候”、“这些年谁谁谁”、“我九九年进市场”……众人好似借着送别晓星,回忆他们刚来农批市场的青春壮年岁月。 一众人吃到午后两点,散场时听说钟家铺子里又聚集了很多人来看她。包晓星慌忙从饭店往铺子里赶去,一进铺子见陈旧的客厅里站着坐着好些人——矮个子抽烟的、胖大嫂说笑的、七十岁赵奶奶抹泪的、三十多小妹送别的、白大爷提着腊肉送行的……晓星一一唤过这些人,难受地再也说不出话,靠在门边掏出纸巾只管擦眼窝子。瞧着这些日夕相处五七年、十来年、二十年的邻居们过来送她,女人感慨万千。众人嘻嘻哈哈、戳戳指指地在钟家杂粮铺子里大声谈笑,满口你你我我,串着各地方言的普通话点燃了整个铺子,好似十年前那般热闹。一个小时后,晓星见场面渐冷,只说要看孩子,红着眼微微笑地送走了众人。 人走了,回头再次打量这间铺子——伴了她二十三年的杂粮铺子,那味儿、那光线、那尘土、那墙缝、那旧厨房的响声、那卫生间的缺口地砖……晓星没有勇气去楼上的房间,她匆匆拉上铺子大门,快步离开了农批市场。 何德何能,区区一个自己何以让那么多邻居过来送她?女人心头暖得感动,一路上边走边流泪。到家后,她整理好情绪,开始给老家的亲戚打电话,一一告诉他们她将回村生活——小姑、大堂哥包晓权、二堂哥包晓志、大表哥郭朝阳、表弟张启功……她告诉他们学成得病了需要换个环境修养,她如实说明深圳这边的铺子开不下去了,她表态她要回家搞承包种杂粮……女人如此清澈明白,如此坦诚无私,没有给自己留余地,更没有给自己留面子。 忙到晚上七点,包晓星出去买晚餐,回来提着热乎乎的晚饭走在最熟悉的路上,观望一群妇女们在音乐声中缓缓起舞,包晓星不觉间看呆了。路边的广场上每隔二三十米便有一堆跳舞的人——跳健身舞的、跳民族舞的、跳华尔兹的、跳踏歌舞的;有六七十岁一堆的,有四五十岁一堆的,也有大杂烩几百人的。好笑的是每堆里均有一两个男性,好比男权组织在这队伍里的间谍一般。 晓星刚开始看得欣喜,后来愈看愈悲,又不知为何而悲。离别,绝不至于在看到广场舞时泪流满面。前段儿给学成看病心太累,这几天打包身子累,她早走不动了,提着买给儿子的晚餐,在一堆堆的广场舞边上憨憨傻傻地逗留观赏,时而鼓掌。火热的、卖力的、柔美的、温婉的、节奏超快的、动作敷衍的……每一种舞姿皆令她触动。路过一群大爷在路边长椅上练习吹笛拉二胡,她忍不住驻足,听了好久的二胡。那胡音像极了自己的心声,此时此刻与这座城市那般格格不入。 激情澎湃的音乐节奏,像极了城市的心跳;呼啸而过的公交地铁,如同城市的呼吸。起起伏伏的楼房,好似孩子手里的积木;星星点点的灯光,是海底沙亦是穹顶星。那高楼顶上的橙色灯饰,彷如人间仙宫;那纵横交错的车流红灯,好比颠倒的流星雨一般。晃晃悠悠、迷迷糊糊、飘飘无力、魂不守舍,一路沉浮,包晓星到家时已经八点多了。彼时妹妹和学成爷爷早到家了。 “哎呀姐你终于回来啦!学成是不是还没吃饭呀?我跟他爷爷怎么问也不吭声,急得我俩哎呀!”晓棠一见姐姐满口着急。 “没事,我去喂他。”晓星有气无力,进了儿子的房间,打开饭盒时饭已凉了。 “要不要热一下?”钟能坐在床边问。 “不用了,微波炉早寄回去了,厨房也没什么东西了,这样吃吧,待会喝些热水。” “那我去烧水。”钟能顾虑孙子吃坏肚子,忙去烧热水。 晓星喂儿子时,学成才缓缓张开了嘴。近来不怎么好好吃饭,小孩瘦了一圈,黑黑瘦瘦的、无力无气的、沉默不语的,当妈的瞧着特心疼。 “水先晾着,吃完了喝。” 钟能端着一杯热水进来了,晓棠在外面收拾自己的东西,明天送姐姐走后自己也不会住这里了。 “这是给娃儿买的运动服,我买的大一个号,他过两年再穿!”钟能从袋子里掏出了自己买给娃儿的新衣服。 “大你一直买一直买……穿不完!你别在这上面花钱了。”晓星低声说完皱起了眉,不知该怎样说服这个可怜的老头。 “知道知道,这不要走了嘛,我想着明后年不一定能见得着他,所以提前把过年的新衣服给他买好。”这话一出,两大人又开始抹泪。 “我每周会打电话的,他病好了叫他跟你单聊,将来考大学的话让他考到深圳,有的是机会,大你别难过了!” 晓星继续喂饭,钟能在边上看着,晓棠时不时进来扫一眼,学成从始至终没有任何情绪或表情。十几分钟后,钟能在两膝盖之间搓了搓手,咬了咬嘴唇开口。 “呐……你俩的婚姻是咋弄啊?” 三分钟后,晓星放下盒饭回答:“先分着,两年后还是这样子的话,我回来办离婚手续。”说完继续冷冰冰地喂饭。 “你要走了,不跟他说吗?他不找你,你找他呗,星儿你当是救救理儿吧!他再这样下去,谁知道有啥闪失呢!现在也只有你说话他才听得进去。”老人满脸卑微地哀求。 晓星叹了数次,蓦地两行泪掉了下来,擦了泪,她盯着盒饭平静地回答:“我谁也救不了,我当妈的连儿子都救不了。他的心结在他,不在我。我要再跟他有瓜葛,我怕自己也活不成了。从那回转让铺子被他打满脸是血、差点瞎了之后,我对他就死心了。这些年我俩过的是啥日子、他喝了多少酒、打了多少次我和娃儿,大你是亲眼看着的。你让我救他,谁救我呀?谁救成成呀?” 啜泣了几下子,晓星擦干泪又说:“要再不走,指不定多久,我也开始破罐子破摔了!现在,我庆幸我还没走到他那步,我要跟他一样了,这个家就彻底毁了。” 这句说完,晓星单手捂脸又轻声哭,老人抿嘴默默流泪,在外偷听的晓棠靠着墙亦气得淌泪。学成慢慢地嚼米饭,好似没有听到这些话似的,童真纯净的脸蛋,像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晚上八点半,马桂英下班回家后,跟父亲和儿子聊了会儿天,抱了抱漾漾,最后拎着折叠床去了晓星家。这是晓星在深圳的最后一晚,她必须陪着。她俩个从初中上学要好到现在,友谊不淡于亲情,桂英没有多少分离的悲伤,只是晓得她的生活从此将失去一部分,好似人失忆一样失去一部分,好像肌肉被撕掉一块不碍事的一般。 马桂英和包晓星的人生相交甚密、相处甚久。上学时她俩常分享干粮酱菜、共享零花钱,到深圳后她俩同住一屋、同穿一裤,结婚后她俩互相鼓励、互相扶持,当妈妈后一起分享生育、喂养的经验和趣事,有了二胎又开始互换小孩衣服玩具用品……最难忘的还是青春年少时、初来深圳时、苦中作乐时。这些年工作和家庭占据了她时间的大多数,与晓星约会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可每每见面,必是欢天喜地的,好似与另一个自己见面一样,哪怕是想起即将见面亦是兴致勃勃的。往后没有晓星的日子里,一切如旧,怕只是添了不少残缺。 这头桂英刚走,致远又回来了,老马瞧着惊讶又好笑。中年人在家里巡逻了一圈,见女儿睡了、儿子写作业、丈人看电视、妻子没踪影,于是走来问。 “爸,英英还没回来?” “回了,又走了。搬着小床去星星家了,说是明天一大早要送她去高铁。你咋又回来了?”老马见致远最近找工作心不在焉的老往家里跑,不免生出一丝的不待见来。 “呃……我也是想着晓星明天走,问问英英几点的车,顺便送送她。两家来往二十多年,怎么着也得送一送。” “你直接给她打电话呗!”老马这句嗓门有点大。 “哦……行,我待会打。” 许久无话,致远坐着尴尬,跟丈人儿子告别后,回了出租屋里。仔仔听声知爸爸走了,好事地出来问爷爷:“我爸干嘛来了?” “找你妈呗!” “我发现他俩最近好逗呀!我爸老找我妈,我妈老是不在,看着我爸孤零零地没见着人好可怜呀!找了一回又一回,跟渡情劫似的,也不知道提前发个信息问问我妈在不在家。”少年人嘲笑中年人。 “哎!谁知道他一天天的寻思啥呢!”老马一叹,翻了个白眼。 “问我作业也问得三心二意,三句话两句不离我妈!” “哎!跑来也没事,看着人心烦!你说你爸找工作,找了这么久没个眉目,你钟爷爷问我,爷都没脸回人家,又不好催他逼他,一催一逼你妈回头又骂我!他可好,大事没着落,为这小事一趟一趟地跑,来来回回的好意思吗?面薄不好意思住家里,在外面租房子两个月了,我看一时半会呀还是没个交代!”显然,老马对女婿找工作的事情失去了几分耐心。 “爷爷你别那么说!你一会说男怕入错行、择业不要仓促,一会又说我爸还没找到工作、没个交代,到底找工作是要快还是要慢?你要是我爸爸,你多久能找到工作?”少年为父逞嘴快,也没了好语气。 老马瞪了眼仔仔,见他说话口齿伶俐,无奈地长叹一声。 爷孙俩僵了三分钟,仔仔换了口气软语谈和:“爷爷别叹气了,我给你倒杯茶?” 老马哼哧一笑,摇了摇头说:“你呀,像七月份的苹果——外面熟了,里面没熟。你奶奶要是知道你爸爸找工作找了这么久没结果,怕不是比爷还急!” “知道!我……我不喜欢你说我爸难听话!” “你当我爱说呀!” “哎呀喝茶还是抽烟?选一样!快!” “把爷水烟袋取来吧!”老马指着摇椅的方向。 仔仔蹦蹦跳跳三步合成一步去取水烟袋,取来后单膝跪着,双手举过头顶,朝家里的太上皇献烟。 “皇上!您的烟——到——啦!奴才跟您点着吗?” 老马一听这口纯正怪异的太监语气,蓦地拍腿哈哈大笑,笑得直咳唾沫,俯仰间忍不住打他屁股、戳他额头。 何致远到出租屋后,给妻子发信息得知晓星是明早九点的车八点出发,他定好六点半的闹钟,暂放下了一颗心。晚上回家,岳父不悦,致远当然有觉察。说到底,还是为工作。老实讲,岳父来家里以后,他变得更有信心了,敢于决定四十五岁出来找工作,可翁婿俩同处一屋着实尴尬,说闷闷不乐还算委婉的。 岳父方才的神情,让他联想起了老人刚来家里的那段煎熬日子。说他饭做得不好、菜做得太多、肉买得太贵,嫌他软踏踏干的是女人的工作,嫌他不赚钱被老婆养着,嫌他文绉绉不像个当家人。孩子带着带着长大了、写着写着断片了、后勤干着干着被辞退了、工作找着找着没影子了……反反复复,在彷徨和希望之间他一个人来来回回,孤独而无力。他想见桂英,想和老婆说说心里话,想听老婆鼓励她,想在老婆怀里找些安定,可桂英近来老见不到人。 下一个面试是哪一天?面试的是哪家公司?面试能成与否?中年男人恍惚间点燃了一根香烟,火光闪烁如是神迹,烟气袅袅如来仙气,他微微闭上了眼睛,与神仙彻夜漫聊。常言“尽人事听天命”、“天无绝人之路”、“车到山前必有路”,可他重找工作的这条路在哪儿呢。中年人的未来,是条不讲规矩的癞皮狗;而颓废,多是失败者的跟班小弟。绝望,化成梦里的野狼;人生,在这段儿走着走着成了不知去哪的旅行。 何为中年危机?中年,是出生和死亡的中点;危机,是心理状态异常地靠近死亡那端而非出生这端。人过了四十五岁,最大的安慰恐怕是较之夭折的年轻人而言自己已然年纪太大了。 书里教给他的智慧,如烟如火,虚无缥缈,却让他在现实中变得脸皮薄、尊严厚。他因信仰智慧,在这实实在在、坑坑洼洼的现实中失败而难堪,而他的智慧最后成了客人来家时走马观花欣赏的一个装饰品而已。他怀疑智慧是个恶魔,让所有信徒变得胆小保守,最后在一箱子梨出现黑疤时才一股脑地将梨子吃光。 到了这一刻,他才知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东西皆与你在做什么、你的工作或职业、你的收入息息相关——爱情、亲情、幸福、友谊、奋斗、拼搏、勤奋、格调……没有人会赞美一个农民工是勤劳的,如同没有人认同做清洁工、做后勤是在奋斗或拼搏。 香烟氤氲袅袅,终在人间停不住,如是生命一般。 马桂英晚上九点半到富春小区以后,拎着床坐电梯到了六楼,此时晓星和梅梅爷爷依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怎么又哭了?”桂英进另一屋里跟晓棠搭话。 “以前哭不出来,没觉得有什么事情是值得我流泪的,现在年纪大了,刷个新闻、看个小视频、碰见个流浪猫也会滴两滴。”晓棠靠在床头绵绵地说话、苦笑着擦泪。 “钟理到现在还没来?” “没!跟死了一样,别提他了!”晓棠嘴里攒着仇恨。 桂英见没法聊了,从晓星家翻到钟理以前留的烟和火,独自个靠着窗口抽了起来。此时钟能见天晚了,依依不舍却不得不走。老人走后,晓星为儿子盖好被子关了灯出了屋,见桂英在抽烟,心里惊讶。 “你咋抽烟呢?啥时候的毛病呀?”晓星走过来盯着桂英抽烟的姿势。 “哎烦了抽两根!好几年了,抽得不多,一年最多两三盒!哎……还不是因为舍不得你呀!”桂英朝窗外吐了口烟,风情万种,而后将烟头拿给两人看。 晓星一听这个,低下了头,三人一阵沉闷。桂英见状,灭了烟转过头大声说:“钟理真不是个东西,以前他是老大哥,做啥事数他最积极、最有理、最能掰扯,现在成了缩头乌龟,除了喝酒就剩下缩头了,把家里的挑子撂给了你!我看呀,你俩赶紧办手续吧,回老家后咱这条件一点不差,搁村里还是贵妇、女郎、一朵花!星儿你可把擦亮眼睛了,捡个有钱的地主,嫁了吧!往后我回老家看你,还能住个乡村别墅、在别墅里游游泳啥的!” 桂英说完,三人苦笑。 周二一早,六点半三人刚醒,老汉钟能已经过来敲门了。三女人各自梳洗,钟能去了学成房里最后一次叫学成起床、为娃儿穿衣。何致远七点多赶了过来,带了些火车上吃的水果零食。 “以后有啥事了给爷打电话,你可得念着爷爷知不?来!我娃儿把袜子穿上!”何致远坐在学成房里,看见老人哭哭啼啼地给孩子穿袜子系鞋带,心中酸楚。 “在那边好好上学,等你病好了,爷有空了回去看你,带你吃好吃的,老家的小吃美得很!我娃儿在那边肯定好得快!将来交朋友了可得开口说话,不说话哪能行呀!走!爷爷带你洗脸去!”钟能说着说着又哭了,哭停了又接着说。 七点四十众人洗漱完毕,晓星走过来蹲下去,仰头望着儿子说:“成成,今天姨姨叔叔和爷爷来送我们,你知道为什么吗?妈妈和你要回家了——回陕西老家,以后咱俩不住这里了,不会在深圳生活了。爷爷和爸爸不变,他俩继续在这儿,姐姐在外面上大学,她放假了会来看我们的。嗯……” 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晓星心里太过沉重。 “现在差不多要走了,你跟爷爷说再见,让爷爷别去车站了,爷爷年纪大了折腾不得!快,跟爷爷说句话!” 晓星晃着儿子的身子希望他这时候能给老人一点念想喝慰藉。众人闻此满怀期待,皆盼着钟学成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开口说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也能缓解此时的悲伤。等了好几分钟,晓星又开导又催促,钟学成双眼涣散、身板无力,始终不开口。 “别逼他了,走吧走吧!”钟能擦着泪摆摆手,看不得心肝受罪。 “走吧星儿,快八点了。”桂英指着表催促。 “行吧!”晓星起身,开始背包。 “我来提箱子,你们背包吧!”何致远捡最大的行李箱往门外提。 “大我来吧!钟叔我来吧!你别……”钟能也要帮着提箱子,被包家姐妹制止。 三大行李箱,致远、桂英、晓棠各提了一个,晓星背着包提着袋子,孩子爷爷拉着孩子,如此挨挨挤挤地出了门,晓星回来关了灯锁了门,将家门钥匙默默交给了公公保管。一众人到楼下后,桂英去取车。行李放好后,晓星劝公公早点回去不必送到车站,钟能拉着孙子的手舍不得撒开,无声啜泣,呜呜咽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钟叔要去送就送吧,我打车带两箱行李去高铁站。”何致远跟晓星和桂英商量。 “行吧,钟叔要送送吧!”桂英搀扶学成爷爷进了车。 晓棠坐副驾驶,晓星和孩子老人坐后面,坐定后车子缓缓启动。过了两条街,晓星蓦然回首,遥望富春小区的高楼,一时间满脸是泪,好似时光停滞一般——静而痛。 如梦如幻,回想当初攒钱买房、自己装修、住进新房,何等欢喜,何等激动。卧室床头的那副发财鹿的油画是她跑了好几次油画村才选好的,每年过年时摘下来清理,至今一直喜爱。十几年前选窗帘时她跑了两三个月,为省钱问了十来家窗帘店,最终定下的这家料子密而好、布料重而直、老板的车线手艺细腻精道,白纱也用了好多年,每年她清洗一两次,那窗帘用了十来年依然崭新。家里的柜子是她一家一家地去家具城对比找到的良心店家,定制柜子时她选择款式和设计样式花了好些时间,这些年小心翼翼地使用,从未有什么破损瑕疵。她爱这个家,胜过爱自己。对于这个家,当初有多么欢喜、多么珍视,如今转身离开时便有多么落空、多么揪心。 深情至此,难以绝断。 在路上,她最后一次认认真真赏深圳的气象、南国之清晨,如此湛蓝,如此忧伤,好像草地上的歌者唱了整整一晚上,那沙哑沧桑的歌喉满是流浪人的心酸。她明明是回家,却有种流浪的不归之哀。公交聒噪,地铁无情,城市是一座机器,如何使她这般伤感难别。离开这里,她将卸下沉重、择去忧郁、扫走阴霾、告别惆怅,为何此刻的包晓星心头堵塞,好似大战之后的失败而归,好似战友皆死独她一人幸存。 原来,孤独的滋味是苦涩的。 到了高铁站,几个人争着提东西,钟能紧紧地拉着娃儿的手不松开,待到检票排队时依然混在队伍里。晓星沉重而难过,心里揪得说不出一句利索话来,只是东张西望地顾盼。晓棠最是舍不得,静静流泪,牙咬双唇,脸蛋早红了却从未哭出声。桂英哭不出来,在姐妹老小之间不停地胡说八道讲笑话段子逗他们宽心。何致远一人推着几个箱子,一得空便用各种大道理安慰老人家。八点五十检票时,老人无法,终于放手。满脸泪地冲孩子说:“走吧走吧!我娃儿走吧!” “跟爷爷说再见!快说再见!”检完票晓星在里面跟儿子再三说。 学成不言,无论被妈妈如何推搡只管不开口,眼神躲闪。他知道别离,却不懂别离。 “赶紧走吧!你一人搬这么多东西上车,晚了可不好啦!”桂英催晓星赶紧走。 “行,我走了。大你止一止,我到了给你打电话。棠儿……英儿你待会送我大回去哦!” “走吧走吧,说这些干嘛!”桂英故作恼怒大喊。 “行,那我走了!”晓星低下头小声说完,将袋子和小包交给儿子,自己开始一箱一箱地拉,一段一段地走。 如此,娘俩个踏进了回陕西的K873次高铁。 桂英见没人影了,吆喝大家回去,自己走在最前面。钟能无声地抖着肩膀哭,致远搀着钟叔慢慢地出离高铁站。晓棠走在最后面,偷偷抹泪擤鼻涕,频频回顾,还指望能再看见姐姐的影子。她们姐妹俩从未经过大别离,许是别离来得太晚,晓棠这般年纪依然经受不住。 上车后已经上午十点了,桂英先送钟叔上班,然后送晓棠上班,送走两人后致远提议自己开车让妻子休息会儿。两人换了座位,系好安全带后致远发车前往南山。桂英一路上频频叹气,越叹气越长,越叹越频繁,致远轻声安慰间,蓦地桂英啜泣起来。男人停车在辅路上,让妻子好好哭个够。 “你说我这急性子老是高声嚷嚷,别人嫌我没素质,这么些年只有这一个知根知底的好朋友,现在还给走了!哎……”桂英一边气愤愤地说,一边呜呜地哭。 “以前上学没人受得了我这性子,只星儿包容我,我怎么莽撞怎么粗鲁她从不会嫌弃我,在深圳一块过了二十多年,她说回去就回去!哎……”桂英大哭了两声没了泪,又开始叹气。 “这不还有晓棠呢!”致远安慰。 “你不懂!棠儿她小!我跟她不是一个年龄段的,好些话根本说不出来!我所有的事情都能跟星儿说,这些年也只有她听着。她要走,从头到尾也没问问我的意思,直接决定了要走才通知我的!哎……” “学成那样,家里又这样,怎么跟你说?” “我知道!我就是气她走了!气得很!”桂英握拳说到这里又流下了泪。 “你以为她想走?由不得她吧!别气了,还上班不上?”致远见她平静了好多,又启动了车子,继续朝南山走。 “哎英儿,我一直有个想法,想跟钟理单独聊聊,我特想知道他怎么想的,我还给他打过电话呢,没人接!”在路上,致远跟妻子说。 “你可别!别!要是还能沟通,他俩至于走到现在这局面吗?”桂英气愤。 “我猜钟理也是无能为力吧!” “狗屁!因为他无能为力,所以只剩下喝酒打人了吗?” 原本马桂英将钟能送到了他工作的地方,老人扫大街扫了半小时,头晕眼花实是站不稳,也没请假直接回家了,将自己捂在被窝里让心歇一歇。学成自打生下来一直是他带着,他喂奶喂得比晓星多,他跟孩子相处的时间比他们母子相处的时间还多,他们爷孙俩的关系不比他们母子差点儿。从生下来一尺长拉扯到那么高,从一岁带到现在的九岁,老人的这十年几乎全给了这个孩子,怎舍得突然离开。 晚年的生离,等同死别。 快七十了,指不定岁月哪天会停。学成是他晚年最重要、最宝贵的人,这些年钟能把照顾娃儿当成他一个糟粕老头、无用农民的信仰、使命、生存动力,如今说带走便带走了,好似带走了他的半条命。往后见不着摸不到,说个贴心话也说不了,想起这些老人肺腑郁积。与其说学成是他照看的小孙子,不如说小孙子是他晚年的一个小伙伴儿,多少苦闷、孤独和恐惧在照料娃儿的光亮中、幸福中无声消解。 午后,华联大厦五层楼,西南角财务部里,众人正在上班工作,敏感的任思轩又听到了女生类似擤鼻涕的声音。他条件反射地望向办公桌斜对面的包晓棠,果然,晓棠静静地流泪,时不时发声吸一下气。要不是有前车之鉴,任思轩压根听不出来会有人这样哭。见眼泪滴溜溜止不住了,包晓棠淡定地起身,拿了一小包手帕纸,挺直腰板、双手插兜、迈着公鸡步悠然地去了卫生间。泪水之连串磅礴格外惹人怜,奈何女人的双手从头到尾没有碰过一下脸颊或眼睛,神情之沉稳连贯叫人可笑又钦佩。 任思轩挠着耳垂,笑了笑,继续忙工作。原本那种一旦工作被打断干扰便自然生出的愤怒反感,此刻因为晓棠,忽地没那么较劲纠结了。理解使人包容,任思轩如是分析。 ( 86下 夫遭恶事妇开新途 证件被偷寒酸回屯 深圳、虎门、广州、韶关、郴州、长沙、咸宁、武汉……高铁一发车,不可能倒退,如是人生。前方到站为信阳,下一站是许昌,包晓星揽着儿子的肩膀,仰头顾看窗外的北国风光。 干涸的田地、无叶的大树、包裹的路人……凛冽的北风时常卷起尘土,造一处黄沙迷宫诓住世人;遥远的黛绿山丘连绵不绝,串成一条巨龙伏于天际。悲哀的大提琴在天上拉响,世人谁不失望?谁会孤独?谁在叹息? 望了许久,两眼酸涩,发呆的女人回头瞟了眼她怀里的小人,正在她胸前酣睡,闪烁的光影打到儿子脸上,好似老天在跟他玩捉迷藏。今日大地风光真好,好得让晓星感动涌泪。好久好久没见儿子这样宁静祥和,好像睡着了也在微微地笑。 包晓星把一颗心撕成了两半,一半交给钟理,一半自己握着。她带着这半颗流血的心,即将回到她出生的地方,希望故乡能治愈她以及她的儿子。 若不观浩瀚疆土,何以知自己微茫?若不了断前尘,何以开启后生?女人舔着嘴角咸涩的泪,望着外面的天——没有棱角的天、白茫茫的天、看不穿的天,微微笑了。 心痛,同时满怀希冀——这便是她此刻的心情。 落叶在大地上打转,下一秒将碎成粉末;梧桐树断了很多末梢,下一个春天将长出一树绿叶;大地上枯如沙漠,明年夏天将焕发出勃勃生机……包晓星感激自己依旧心怀希望,她激动于血液里还流淌着至善和深爱。脱离苦海的感觉真好,掐断前半生的滋味真苦,空落落的肺腑里,她只剩下未来,得握起拳头奋斗的未来,得豁出去放下自己的未来。 谁在喋喋不休地高唱那苍老过时的忧郁之歌?谁在深夜里千方百计地要听那深沉婉转的旧腔调?谁在忧郁的旧腔调里怀念自己可怜的前半生?谁在百折千回的前生旧梦里如泣如诉泪长流? 曾经,她以为他们俩会白头到老、天长地久,她以为钟理会深深爱她一辈子,她以为他们会成为世上最令人羡慕的老夫老妻。曾经,她深信钟理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她期待钟理做出的每一次承诺,她把钟理编制的梦当成自己的梦,她把他们的家当成她活着的唯一和信仰……时至今日,她依然认为他们相互深爱着对方,她依然认为他们的婚姻只是出了一个小故障,她依然认为钟理有一天会哭着来找她向她道歉。 晓星拦住了快流的泪,将咸涩慢慢咀嚼。那时候的钟理真好,高高的鼻梁,炯炯有神的双眼,宽大的手掌;他高大英俊、能言能干、温柔温和;他眼中只有她,只有她包晓星一个人。他们郎才女貌当时那般与众不同,他们的结合曾被市场里人人赞美,他们的婚姻得到了数百人的见证与祝福,他们琴瑟调和十多年如一日。 时间走得太快,快得让他们两人无法适应。也许只有自己离开,他才能释怀,才能放松,才能渐渐清醒。 这五六年的争吵和打骂几乎全全毁了当初的美好。为何!为何她对他还抱有种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她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去幻想钟理会挽留她母子、钟理会找个第三方当说客、钟理会堵在家门口不让她们离开、钟理会发短信或打电话道歉、钟理会在喝醉后借着酒意阻止她们上高铁、钟理会用暴力手段挽留她们……很遗憾,通通没有。 怀着一颗浮晃空荡的心,双脚绵绵地离开家,终于在踏上高铁的那一刻,她冷冷地坐了下来。这颗心,也跌入了冰川,异常冰凉,好像不再跳动。那呼啸而过的路边风景,像极了他们曾经的美好画面,那不规则的云朵为何频频现出钟理脸上的棱角?晓星静静地擦着泪,叫停了这该死的白日梦。 她紧紧地搂了一下怀里的儿子,轻轻吻了吻儿子的额头。学成将是她的新世界,她们母子会在故乡安然无恙,她们母子会在若干年后得到命运的垂怜,学成会慢慢地长成郭桐生或者包维筹那般的大小伙子,而自己会在若干年以后变成大表嫂或小姑的模样。这样的结局已经很好了,她不应该再有奢望。 郑州、洛阳、灵宝、华山……几个小时以后,她将回到自己的故乡,她将获得极大安定,她将在故乡重新寻找生命的意义,她将在包家垣上让自己的灵魂得以完整。往后的太阳依然璀璨,往后的月亮依旧皎洁,她的心应该和她的身待在一处,如此才不至于出现错乱。曾经的幸福和期待只属于曾经,曾经的钟理也只属于曾经。过去已死。 早已清醒的钟学成望着闪烁的光束、听着妈妈的啜泣,他眯着眼睛一动不动。离开爸爸,让他自然地松了一口气,再也见不到魔鬼,任是谁也会感到轻松。可是爸爸对他的爱和爱他的爷爷呢?少了这两样又让孩子不舍,好像买玩具时少买了一件有些遗憾。九岁的小孩,早过了见不到谁谁谁便坐地上哇哇大哭的年纪;九岁的小孩,还没长到懂得离别的年岁。钟学成也许不懂鱼和熊掌不可求全的道理,但他暗暗知觉,只有抓住自己最信任的人才能得以庇护,只有死死地抓着妈妈他才能躲开魔鬼,只有牢牢地跟着妈妈他才能轻轻地喘气、快乐地玩玩具,只有妈妈在他才不用提着一颗心。 未来在哪里?不重要,有妈妈就好。 “乖乖,我们晚上干什么?”晚饭后,陈络拉着雪梅的手问。 “啊……我晚上有选修课的。”穿着灰色棉裙的钟雪梅提醒男友。 “我知道,但你每周二晚上只有一节选修呀!你每天多少课,我比你还记得清呢!” “呵呵好吧……呃你周二不是要参加英语角吗?” “正说这个呢!我经常跟我英语角的哥们说你呐!兄弟们可好奇了,所以我答应了带你去见见他们!”陈络手舞足蹈。 “可是,师兄我还要自习呀,本周四我要考刑法!”钟雪梅抱着水杯,两眼扑闪地仰望高大英俊的陈络。 “呃……我已经跟他们承诺了的……就一会会儿!梅——”陈络拉着雪梅撒娇,见女友许久不动,低头为难,他立马换了脸色兴奋地提出第二方案:“要不这样,我们英语角结束以后,我约那几个老外去逛西苑的跳蚤市场,然后你在那里等着我们可以吗?” “但是我借了一个同学的刑法课笔记,我答应晚上回去还给她的。”雪梅着实为难,为难中有些不情愿。 陈络见此,知无法了,只能委屈自己放弃,继而拉着她的手、捏着她的小脸蛋说:“好好好!你不去就不去!亲一下!别生气好嘛!” “对不起,师兄!”两人亲完,雪梅心下不好意思,但骨子里她真不愿男友将她带去给别人看,毕竟自己既非商品又非玩物。 “没事!只是上周末咱说好了跟师兄去武隆天坑玩两天,你到跟前了又有事,我跟师兄道了好几次歉才扯平了!哎……谁让你是我女朋友呢,真想给你起个外号,叫——爽约女王!职业爽约!”陈络无奈地拉起女友的手准备送她去教室。 “那天真有事!我家里真有事!”钟雪梅急得停步跺脚,她不愿意朝男友提弟弟自闭、妈妈离开深圳回老家的这些事。大学飘浮于社会之上,师兄这般六根清净的人,真不该沾染她家里的油烟事儿。 “什么事呀?每次问你又不说!”陈络知道一提家事,女友总是三缄其口。 除了经常爽约,除了拒谈家事,两小人之间其他方面的相处蛮好的。总是有一层看不透的纱布挡在两人之间摇曳兜风,多少不痛快,好在陈络处在热恋期间,常常忽略了那层纱布的存在。 周二晚上,仔仔正在写作业,老马忽地开门,端着一小碗水果进来了。 “我娃儿歇会儿!在学校里上了一天的课,回家写作业也一个钟头了,眼珠子撑不动啊!”老马将水果放在仔仔书本旁边。 仔仔撂下笔吃了几口樱桃,忽地随口一说:“甜的越吃越渴!” “你等等,爷给你倒水去,晚饭后刚冲的花茶,贼解渴。” “我自己去吧!”少年不好意思爷爷一身老迈地折腾。 “不——爷去拿!你省点时间,已经十点半了。”老马利落地转身,去给外孙子端水喝。 温热的花茶,老人暖洋洋单手端过来,少年得意意双手接过去:“哇!受宠若惊呀!爷爷你这样我不习惯哦!以前都是被你使唤!” “漾漾睡了,你爸妈又不在,爷一个人也闷呐!给你冲冲花茶、洗洗水果当搞社交了!”老马坐在床边慈祥地笑,两手拄在大腿上,静静地观看外孙子一张嘴大口大口地吃喝。 “你不是说吃樱桃上火嘛,怎么整这么多?”仔仔吃了好多樱桃,碗里还有好多。 “快放坏了,你不吃谁吃?”老马实话实说,说完被自己逗乐了,憨憨地笑。 “我说嘛你怎么这么殷勤!原来是有预谋的!”少年斜眼一指,戳穿了老头子的阴谋。 “漾漾吃了坏肚子,你妈没时间吃,你爸和我不爱吃,只剩下你一个能吃的了!这东西贵着呢,好些人还吃不上呐!”老马说完将小碗朝仔仔跟前挪了挪,示意他赶紧吃。 “我妈还没回来?” “鬼知道呢!快了吧!你赶紧吃,吃完再做两题算啦,洗洗睡吧!期末考试要这么努力还考不好,那八成是脑子不行了!天生端不了这碗饭,别强求!”老马来了兴头故意噎他。 “你!爷爷你是来捣乱的吗?我本来下了决心立了目标的,你这么说几个意思呀?”少年抬高嗓门。 “没啥意思!怕你脑子不够数,还把眼睛祸害了!总得留一样好的吧!”老马说完呵呵笑,笑完将生下的几个樱桃倒在桌上,自己端着小碗出去了,留下个翻白眼的少年郎鼓着腮帮子。 晚上九点,包晓星乘坐的高铁准点到了西安站,转站后十点半到了大荔站。此时表弟张启功和小麦已经开着小三轮车、带着军大衣在站外面等着了。包晓星取了行李、带着学成回到小姑家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半了,没成想大堂哥包晓权、二堂哥包晓志一直在小姑家候着她。众人见面后没有多聊,两个堂哥将她的行李直接拉回了包家垣,晓星和学成则留在小姑家住了一晚。 昨天在电话里包晓星只告诉亲戚们她儿子生了病,却没有提及是什么病,待这一晚众人见到她们母子以后,十来双眼睛围观那个期盼已久的男娃娃时,才赫然发现孩子从头到尾一句话不说、一句话不听——跟个小哑巴似的。彼时,这些上了年纪的叔伯、姑爷姑奶们才知道娃儿得的是一种叫做自闭症的心理病,晓星谎称病因是学习压力大、学校环境太压抑导致的,所以才决定回到乡里换个环境养病。 真正的罪魁祸首在哪里呢?钟理面对妻儿离开是何种反应呢?说来匪夷所思。 近来,老汉钟能每天会将儿媳和孙子的动态说给儿子听,满心希望儿子能振作起来重新开始,巴巴地盼着儿子能去挽留学成他妈。天天唠叨,奈何天天没动静。周二这天晓星要走、钟能去送,老人早提前在儿子面前说了好几遍,奈何钟理无动于衷,谁想偏偏在周一这一晚一直没有回家。周二早上钟能起床时发现儿子不在屋里,上午送走孙子累得回家时发现儿子依然没有回来,半死不活的老头哪有出去寻他的心思,失去孙子的心酸占满了整个心房。下午出去干活,还是没见钟理人影儿,晚上回来家里还是空荡荡的。中途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打不通,到了下午五六点能打通了,却被他没说话挂了。老父见此,唯有叹息。 无巧不成书,不怪难远传。 周一这晚,钟理喝到凌晨两点,酒后走了两三公里,实在累得走不动了,他寻到一处大商场门口倒下了,睡在了商场门口的长条凳上。凌晨四点,一个提着大布袋的流浪汉路过这家商场,发现了门口的钟理衣衫不整。流浪汉上前摸了摸鼻息、闻了闻鼻子,得知是喝醉倒在此处,于是坐在了钟理边上。 没多久,流浪汉见周边无一人,于是偷偷伸手,摸向钟理的下·|体,手口并作,张牙舞爪,肆无忌惮。有了知觉的钟理慢慢睁开眼睛,一看这情景先吓醒了三分,定睛一看,大声一呵,起身来抓着那流浪汉开始暴打。谁成想他高归高、大归大,体型实比流浪汉大几轮,奈何酒喝多了身子失重,没打几下自己先倒下了,还把那流浪汉顺带拽倒了,流浪汉见状反过来打他。两人如此纠缠,又打又骂的,惊动了周边的保安。 四名保安将两人扣了下来,凌晨六点几人看了商场大门前的监控以后,尴尬恶心的保安队长主动联系了民警。民警为凑业绩欣然接收,调了监控记录哭笑不得,将两人先关了起来,待天亮了、领导同事上班以后再处置。九点多,派出所的在编人员几乎全到了,民警们看了监控小视频皆把这桩子事当笑话看,过了几道子手续,钟理被层层批评说教以后,下午四点优先放了出来,流浪汉继续被关着。 人自己倘掉了脸皮,遇到的全是不要脸的事儿和不要脸的人。 流浪汉强奸醉汉,醉汉拳打流浪汉,最后两人互掐,保安送进派出所。 从派出所出来,邋遢肮脏、半脸胡子、头发随风倒的钟理身无分文、又饥又渴,手机只剩一点点电量,他查了回家的路线以后便关机了。好似朝圣一般,他一脚一脚地往回走,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小区,经过一个又一个地铁站,途径菜市场、别墅区、小学、中学、公交站、公园、小河……在一个大道绿地上,他忽地见到了摇摇欲坠的夕阳。 大国之都的夕阳,可遇而不可求。一个人得爬到多高,才能假装惬意悠然地俯视每天的橙红落日?男人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太阳下山四周昏暗,直到清洁工把他视为流浪汉从那一片纯净的草地上赶走。 他害怕日光,害怕日光下的自己。黄昏以后,他该感到放松才是,可是,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难过。他如此迫切地想要回家,想见到他的家人,见到一脸大汗给他端饭的父亲,见到满脸带笑为他开门的妻子,见到沙发一角乖巧懂事的儿子,见到调皮活泼、小大人模样的女儿。当然,钟理知道晓星今天走了,他知道她带走了儿子,他知道她心里怀着多大的悲伤和怨恨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因为从未有过的清醒,所有才涌出从未有过的痛苦。 今晚,他该去继续喝酒麻醉,还是回家倒头便睡? 电话又响了,他打开手机一看是父亲的,鼻子一酸潸然泪下。他接通,又关了。这一夜,他该怎样度过?这一生,他该怎样度过? 从晚上十点到凌晨六点的八小时并不难熬,从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这八小时令他束手无策,而早上六点到下午两点的八小时让他感到茫然恐慌。白天使他生不如死,他如此惶恐,所以总是选择喝酒、夜行之后凌晨六点上床睡觉。 晓星的离开将这一天染得太过悲伤,流浪汉的骚扰和撕打让这一天变得恶心黑暗,男人好累。他已经连着很久没有睡觉了,他累得几乎走不到自己的床前。他害怕如果今夜晚上十点睡着的话,第二天早上自己会在阳光下睁开眼睛。他害怕当世人争分夺秒地奔前程时,自己却坐在阳光下不知光阴如何一步一步地从脸上踩过去。 城市啊,为何你如此聒噪?路人呐,为何你如此匆忙?主宰者呀,为何你如此虚荣? 人为何会变得绝望?大概是因为自己再也看不起自己了吧。灵魂将自己定义为恶心的流浪汉、没用的酒鬼、害人的废物,所以千方百计地麻痹肉体不让双眼看见自己的恶心嘴脸。任是谁成了那肮脏龌龊的酒鬼,恐怕此生都不愿再见阳光了吧。 墨绿掺着土白的西岳华山伫在眼前似伸手可得,蓝天之下群山起伏纹理清晰,走在大道上游人皆有一种背靠昆仑仙山、行于天山之盼的渺茫感。无论在中央大街的哪个方位,人们皆可看到绵延无尽的高山矗立在眼前——这景象,并不常见。 周三下午三点刚过,华阴市中央大街上,四个男人正并排行走。中央大街一到周末人流密集、商铺热闹、吆喝声此起彼伏,作为市里面最大的商业街,中央大街来经商或爬华山的外国人星星点点煞有看头,两边的欧式建筑别有风情,街上的长腿美女时有碰到,偶遇的攀岩达人自成风景,小小一个地级市,风物真个独特。 四个老爷们正走着,其中一人着黑皮鞋、老板裤,上身里面穿件老式西装,外面套个黑色超大羽绒服,脖子上还系条灰色围巾。这人气势恢宏地与朋友正并排走着,蓦地对面来了几人,迎面撞着,此人朝右斜着身子让路,不提防左侧撞了一下,他转过头朝左说了声对不住,却并未见到左侧之人。人流中右侧又被撞了一下,他转过头又朝右看去,也没见着人脸。小小一个华阴市,没想到街上这般拥挤。 今天,他要请三个人吃饭,一个是他华阴的老朋友刘哥,另两个是朋友介绍给他的老板。请人吃了饭,他打算去人家厂子里参观一番取取经。提前跟刘哥招呼过,他俩商议后确定请对方吃火锅,华阴市最好的火锅店正开在中央大街上。在街上穿来穿去,四人终于到了火锅店里,进店后选定座位,他请客人先点餐,客人点菜时他准备去吧台买烟。刚一离座,一摸兜,哎呦一声。 “啊呀!我钱包丢啦!手机也丢啦!”马兴邦摸着兜大惊失色。 “啥时候丢的?”兴邦华阴的朋友刘哥站起来忙问。 “刚在街上,被人撞啦!哎呦该是那时候被偷了!你赶紧给我打电话!”兴邦指着刘哥的手机催。 打了三通,嘟嘟嘟地没人接,果真是丢了。 “要报案吗?”旁边坐着的厂长绿着脸问。 “哎……没用!这条街上没有监控镜头,我又没看清人脸,报了也没用!”马兴邦叹气。 “那咋整?这饭还吃吗?要不先去找东西吧,身份证手机最重要啦!”六十出头的小老头刘哥不愿意白掏钱。长久不联系,人情自然淡。 “呃……”兴邦犹豫片刻,忽地满脸通红朝向厂长和厂长秘书两手作揖:“张总,对不住您啦!真是对不住喽!我下午去不了了,咱改天约吧!” “哦!哦……没事没事。”张厂长不情愿地抬起了屁股,秘书也皱着眉站了起来。 “要不咱们改天约吧!今天马总真是倒大霉了,我送张总和何秘书出去吧,等我们马总这边准备好了,再去咱厂子里参观,到时候怕不是马总要请张总吃三回火锅呢!出门在外,路上被偷,实在扫兴!今天运气不好,小鬼太多,咱也别谈正事儿啦,省得跟着倒霉头!张总您说是不?”刘哥笑哈哈地在中间调节。 “是是是!行吧行吧,走吧走吧!白折腾啦!”张总离开座位,走至兴邦跟前道:“马总,那下次再说好吧?”张厂长临走前无奈地伸手和马兴邦握了几握。 “张总对不住啦对不住啊!您慢走!慢走啊!”马兴邦弓腰哈背地将张厂长送出了火锅店。 “不点了不点了!我们有急事,走啦!”脸色不好的刘哥怒冲边上的服务员吆喝。 服务员一听,立马变脸,切了一声,白了一眼,收了菜单,扔了一次性水杯,重抹餐桌。 “邦啊?真丢了?”出了火锅店,刘哥问兴邦。 “我骗你干嘛!真丢啦!我东西放在两兜里,两个都丢啦!”兴邦急得将空衣兜掏了出来。 “这他妈也太倒霉啦!好不容易我给你联系上人家张厂长,你看咱这运气!”一脸皱纹的刘哥拉着脸埋怨。 “在外这么多年,头一次被偷得这么惨,还是被咱陕西人偷的!啧!”兴邦啧啧摇头。 “真不报警?” “没用的。”混迹多年的兴邦长吁一口。 “那现在怎么办?你车钥匙呢?” “车钥匙在裤兜里,不过驾驶证在钱包里——被偷啦!” “那咋整嗫?”刘哥叼着烟好事地问。 “还能咋整,回呗!赶紧买手机、补银行卡、办身份证,还能咋整?”兴邦又沉沉地出了一口气。 “要不,小马你到我家吃口饭、喝个茶?”刘哥大小眼地望着兴邦,一副商量的口吻。 “不用了,正事要紧!我先去买手机了!”兴邦低声而有力地说。 “那行,你这是大事!哥就不留你了!” 顿了数秒,兴邦望着台阶摇了摇头,说道:“行吧!今天谢谢你帮我联系张厂长!多亏你了!刘哥,我又欠你一顿饭!” “别介!你先把你的证件啥的整齐了再说!后会有期着呢!别急哈!”刘哥拍了拍兴邦的肩膀。 又沉默了一会儿,刘哥吐了口烟道:“那行吧!我店里还有事,我先陪你去取车吧,送你离开了我也回去了!” “不用不用!忙你的吧,我车在那边,我知道怎么走!”兴邦也拍了拍刘哥的腰身。 “那……那行,那我就走啦!微信里催着呢!我……你下次来华阴再找我哦!一定要找我哦!”刘哥拍了拍兴邦的胳膊,两人友好而客气地握了握手。 “别丧气!你这脸色不好呀!气不过骂骂老天爷,别阴着脸呀!”刘哥说着摆摆手转身了。 “知了知了,刘哥您先忙吧!我缓口气取车去!” 两人摆摆手,散了。 又踏上了中央大街,不过这回是背朝西岳华山在走。马兴邦频频叹气,这心情难以形容。返回的路上他手握车钥匙,也不怕再被人撞了。最近紧锣密鼓地好不容易在杨陵区觅到一个价格合适、格局也合适的三手厂子,正准备进机器呢,押金也交了,原本今天想参考参考同行经验,结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买的好多零件正在路上呢,核心机器也在路上呢,厂子里的很多必要配置已经买了快寄过来了,办营业执照的文件早上交了且通知领取的日子也定了,只等着看完张老板的厂子回去光明正大地开张。这回驾照丢了,怎么回西安呢? 挨千刀的,连身份证、银行卡、手机全偷走了,这几天回不了西安,他的新厂子怎么开张呢?马兴邦万念俱灰。再一次,他被人丢到深坑里。 坐在破车里,男人气呼呼地盘算。先去买手机,买了手机在五点半之前赶紧打电话向银行报失,可没有身份证谁给他办电话卡呢?好了,当务之急是办身份证。办身份证得用户口本,马兴邦吁气万幸,自己的户口这么多年了没动过,怕父亲不同意不高兴,户口一直在家里挂着。 好了,再一次,他不得不回马家屯。饿呀,中午饭没来得及吃,本打算请人吃火锅一顿当两顿,这下兜里没钱,也没手机扫码,只能回屯了。即便再讨厌村里人的风言风语、邻居们的好事打听、亲戚们的愚昧好意,这一回,马兴邦真得回马家屯了。好在华阴市跟大荔县挨着,车箱的油勉强够用,只能开车回家了。唏嘘,手握方向盘,发了好大会儿呆,油门一开,马兴邦走上大路回屯去了。 一路高速,一个半小时,到了家门口。三条狗一听车声排成队跑了出来,一见是主人,哈哈萌萌地张大嘴吐舌头。兴邦没搭理老黄、三黄和四黄,直接关了车门往里走,此时兴盛也出来了。今天太阳真是好,兴盛前半天去自留地里清理大棚残留的塑料纸,后半天回家后吃了晌午饭在家修理小板凳。见三条狗出去了又没叫唤,知是自己人,忙出来迎接。 “诶!哥!你回来了!”兴盛见大哥光芒万丈地走进来,定住脚乐得眉开眼笑。 “嗯,还有饭吗?” “有!有!我给你端去!”兴盛小碎步地去大锅里端饭。 晌午剩的凉拌油菜叶半盆、自己做的月牙饼两片、野干菜泡水后蒸的麦饭从箅子上拨了一碟、炉子里的烤红薯取了四条,兴盛端个小箅子一股脑地给他哥端了出来。兴邦坐客厅里等着,兴盛端来以后,他操起筷子闷头大口吃了起来,一个呲溜呲溜地吃,一个憨憨地笑看,吃完饭已经下午五点了。兴盛这才想起来大哥远来一定累了,忙忙地去烧热炕、铺被子。兴邦见弟弟收拾好了,直接脱了外套皮鞋上炕了。 “哥,你咋回来了?你不是在西安开厂子嘛?”兴盛此生第一崇拜当村长的父亲,第二崇拜全国跑的大哥,第三崇拜买大房的小妹,自己家的人个个有大本事,兴盛在这种光环下活了四十多年,脸上没少沾光。 “我在华阴……把手机和钱包遗了——被贼偷了。”兴邦睡在被窝里暖冰凉麻木的两脚,兴盛坐在坑头侧着身子攀聊。 “这啊……没事,没事!丢了再办嘛。哥,我这儿有钱哩。大给我打钱了,打了两万元,我买犁地机用了两千四百五,走亲戚行门户用了七百,买菜割肉用我自己的钱,大说剩下的钱为过年和明年开春用。哥我把钱给你,你的事是大事,你先用,我还有钱呐。”马兴盛自小老实,面对待自己极好的大哥和小妹更是坦诚得毫无保留。 “嗯……你明儿陪哥去镇上买个手机,这个急一点。” “没问题!”兴盛见自己起了大用处,得意得摩拳擦掌。 “你不要给大说这些。”兴邦交代。 “我知呢!你不让说的我从来不说。”兴盛从小嘴严,所以从小被兄妹信任。见大哥良久不回,兴盛热乎地又主动开口:“哎哥,跟你说一事儿,咱邻家的秀秀生老二了,今天早上的事。” “嗯。” “慧婶高兴得去秀秀家看她外孙子去了,还拍了相片呢。” “嗯。” “刚刚!兴才在镇上谈事呢,我见你回来了,马上给他发消息让他捎几斤肉回来,他这会儿发图片说已经买下了——六七斤五花肉,晚上七八点你睡醒来了我给你烧肉吃。” “嗯。” “三婶啊!这两天感冒了给,前几天吹风受了凉,昨天去医疗站看来着,开了些药,低烧,还打了吊针呢。嗯……那你等会去看婶吗?你不去的话,我等会儿一个人去,再给她称几斤点心,也不知道腊月份小卖部的点心好不好、贵不贵。哥你放心,我不会提你回来的事,他们问我,我也不会说。”马兴盛自说自话地打包票。 “嗯。” “大在英英那边也不知道咋样?前两天急火火地要旱烟叶,我当天下午骑上摩托给他去买,结果人家不在屋,第二天才买到了。买到以后,烟叶都没进咱屋门,我立马在镇上给他寄走了。”虽有族亲弟兄时时来往,但这半年多数是一个人过日子,兴盛这回又见大哥回来,止不住地兴奋,叨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也不知他哥爱不爱听,自己只管愣头讲。 “嗯。” “哎呀!不知道英英最近咋样,她已经……大概一星期多没给我打电话了,忙吧她!大说她身体不好,我原先一直以为英英胖胖的壮着呢,没想到长着长着身体不行了给……” “嗯。” “前几天大发了朋友圈,发的是英英她娃儿,那老二特别好看!美得很很!我还点赞了呢!英英她女婿见我点赞,还跟我在微信上聊了几句呢!哼哈哈……英英他女婿人真是好,经常给我发英英她俩娃儿和咱大的相片。” “嗯。” “还有,这几天咱屋大黄有点不快活,反应有点慢,不爱出窝,拉的也少……” 马兴邦侧身睡着,泪早打湿了眼窝。 一个人的世界再大,他惦念的人数来数去不过几个而已,有时甚至只有某两个、某一个。 ( 87上 小人考试兹事体大 醇疵日子饶有趣味 “明个儿早!赵老师说啦,要考试!考试!知不?” “嗯?” “就是你哥哥的那个考试!你说哪个娃儿不考试嗫?娃儿们考着考着诶一眨眼给长大喽,你哥哥就这么长大的!” “嗯?” “临阵磨刀,不快也光!你今晚回去好好学一会儿,明早考个好成绩,考好了爷给你买礼物,考砸啦……考砸了多丢人呀,同学们笑话你!学习不好,其它再行也不行!等会吃饱了,回家好好学习去——哦!” “嗯——”小孩儿一听不是好事,撒娇不干。 “嗯嗯嗯的是干啥?明个儿要考试!考完试放假——寒假,一放放一月,顺道过个年,乘隙长一岁,领些压岁钱,多美的事儿呀!” “长几岁?” “长一岁不得了了,还几岁?” “爷爷,我现在几岁啦?” “现在五岁快满了,过个年虚岁叫六岁。诶?我娃属啥的嗫?子鼠、丑牛、寅虎……酉鸡、戌狗、亥猪,哎呀呀!五、四、三……难不成你属马的——白龙马的马?还是说你属猴的——美猴王的猴?等会儿回家了,爷问下你妈,即便你是个小糊涂蛋子,八字也得整明白呀!” “爷爷,你是我妈妈的妈妈……不对……妈妈的爸爸吗?” “对呀!我是你妈妈的爸爸,你现在才知道?”老马勃然大笑。 “可是老师说……老师说妈妈的爸爸叫外公!你叫外公吗?”小孩存着天大的疑问。 “是啊!我是你外公呀!哈哈哈……”老马忽地笑岔气了,赶紧停下脚扶墙。 “为什么外公是爷爷呢?” “我是你妈妈的爸爸,法律上是你的外祖父,口头上叫外公叫爷爷咋都成,爷爱听你俩叫爷爷爷,怎地?” “可是爷爷,老师说爸爸的爸爸才叫爷爷。”小糊涂仙拧着脸,彻底糊涂了。 “妈妈的爸爸也可以叫爷爷!哈哈……”老马笑得走不动了。 晚上八点,钟能苦巴巴终于等回了儿子。瞧着儿子脏兮兮、黑乎乎、软绵绵地走进门来,正在洗碗的老人哦呦一声立马从厨房小跑出来。迎来儿子,父子相视,低头无言。一个朝前走,一个让开路往后退。钟能想问什么问不出口,这般颜色、这般落魄、这般羞赧,一看便知并非好事,多半在外露宿了整整两夜。 “你这又是咋地了?折腾这是干啥呀!”老人气得拍裤腿。 “星儿早走啦!回去啦!真真地回去啦!” 钟能望着儿子,神情复杂,那复杂久久地收不回去。钟理听此言一声不吭上了楼,钟能望着儿子身子沉甸甸地上楼后,他扶着楼梯叹了几叹,而后钻进厨房给儿子做饭去了。这光景,想必又是一天没吃饭了。冰箱里前天买的几两五花肉他一直舍不得自己吃,今天刚好取出来给儿子炒菜用。 人逢喜事精神爽,闷向心来瞌睡多。钟理一路累得险些走不回来,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躺在同样潮湿肮脏、疙疙瘩瘩、味道刺鼻的床上,却睡不着了。二十分钟后,老人端着一碟菜三个热馒头上来了,进屋后开了灯,将馍和菜放在床头柜上。 “先吃饭吧!千事万事,没有吃饭事大!”钟能说着给儿子铺被子、收垃圾、整衣服。 “你年轻着呢,活到八十才过一半多一点,人生还长着呢!只要你好好地反省了,迟早会好起来的,不怕没有好日子,也不怕外人笑话!人谁没个磕磕绊绊的,你不能再这样糟践自己啦!俩娃还小,还指望着你养活呢!你再不赶紧振作起来,梅梅大了娃儿有能耐了,往后怕是再也不需要你这个爸了!消停两年没啥子,问题是你已经消停了好几年了呀……” 老人一边规劝一边打扫,见儿子迟迟不动筷子,他知趣地关门出去了。他知道钟理在他这个父亲面前还残留着脸面。当初钟理被众人捧得有多高,现在跌落得便有多疼,钟能后悔当年把儿子小小年纪逼得太要强、太好胜,后悔把自己的功名心、得失欲塌在儿子脑壳上,后悔先让他成功后让他成魔。 爷俩一路拧巴,晚饭后老马忙着布置书桌。今天是小糊涂仙儿本年度最后一晚写作业,老马将桌面整得清新舒心,花花绿绿的课本外摆放着主人翁近来的最爱——奶油巧克力、橡皮泥、小娃娃、小彩灯、小狗狗、小手表。万事俱备,老马叫来了这张小桌子的唯一主人。 “宝儿,过来写作业啦!今年最后一回啦,赶紧过过场!”老马在漾漾房里喊人。 “嗯,来啦!”小人儿抱着玩具从沙发上回到了公主房的课桌上。 “来!坐这儿!给你笔!这这!从这个字开始抄,一个字抄三行,拢共五个字!开始!”老马起调。 “好哒!”童音欢欣,小人小手握住笔,开始写作业。 “你写你的作业,爷给你准备明个考试的家伙事儿!” 老马说完开始在灯下削铅笔,一根削两头,一丝不苟地削,削得不能太细不能太粗,露出的铅笔芯不能太长不能太短,老人家小心翼翼,十来分钟才削了两根,而后吹着铅笔问干事的人。 “两根够吗?” “不够!我要考试呐!” “还削?” “是哒!” “好吧!” 老马笑嘻嘻地陪玩,从笔筒里又抽出一根崭新的铅笔,花了七八分钟削掉两头,然后吹着铅笔头又请示小不点儿。 “第三根了!够吗?” “不够!还要——” 小人儿说完继续抄汉字,抄完三行,老马的第四根铅笔削好了,老人抖着第四根问。 “行了嘛?第四根啦!” “不行哒!我要考试!考试呐!” 小人说得有板有眼嘴脸褶皱,老人被逗笑了,妥协了。于是又抽了一根绿色铅笔,在灯下隔远了慢慢地削,心想现在这铅笔木头真硬,削起来真难。老人削啊削、削啊削,十分钟后终于削好了,然后将五根铅笔还有三块橡皮全部摆在一起问。 “五根铅笔、十个笔头,三块橡皮,够不?” “不够!” “狗屁个不够!一张卷子,画几个圈圈,半根都够了,爷给你削了十根头儿还不够!你是要干嘛呀?这五根铅笔够你再长五年啦!三块橡皮够你用到小学六年级!还不够吗?”老马惜疼东西,假装怒了。 “那够了吧。” 小孩拉着音点点头,一副似询问似妥协的口吻,僵持间眼珠子机灵地多次偷看爷爷,那软软、萌萌、怕怕又掺些小心机的可爱模样,甜腻腻地齁住了老人。没多久到点了,作业也写完了,老马准备收拾东西伺候小主子睡觉。洗了脚丫子、刷了牙、抹了脸,换了身粉色的卡通睡衣,小不点儿终于钻进了被窝里。老马关了大灯打开迷你小夜灯坐在床边。 “哎呀!今天讲啥故事呢?” “太阳宝宝!” “啧咝哎!讲了好几遍啦,爷烦啦。哎……呃……你明天考试,爷给你讲汉字吧!汉字的故事,你听不听?” “听吧!” “哎呀……讲哪个字呢?”老马重从书包里翻出漾漾的小课本,借着紫红的微光从课本里选了一个老师讲过的字。 “爷给你讲讲这个来去的‘来’字。爷搁你这么大点儿的时候,先生跟爷说,‘来’字原先是麦子的麦的意思。你瞧,这一撇一捺是小麦的叶子,上面这疙瘩是小麦的麦穗,这两个点点是说一根麦秆上结出两个麦穗子!所以嘞,这个来去的‘来’原先……大概是这么写的。知不?”老马在白纸上用绿色的水彩笔画出一个麦子和“来”字繁体的复合体。 “不知。”漾漾瞟了眼,摇头,无感。 “原先‘来’字是老天赏赐的意思,后来用偏了,人造了另一个字作小麦的‘麦’字,晓得不。” “晓得了吧。” “再给你讲讲这个世界的‘世’字。三是横着写,三个横杠;表示三十的这个字是一个横杠三个竖条。最早的写法是这样的——光溜溜三个竖条上每个竖条带着黑点,这三竖加三点写着写着成了一横三竖,一横三竖写着写着又成了现在的‘世’字。所以嘞,一世是三十年,那时候人命断,三十年就是一世一代了。那三十的‘世’,去掉这个竖折,就成了‘廿’字,廿是二十、二十年的意思。照这么说嘞,廿三是二十三,三月廿八是三月二十八的意思。‘廿’再拆点儿、再去掉个竖折,就成了十个的‘十’字,‘十’字正是刚才的一竖条加一点,三个‘十’字合起来是‘世’,‘世’字拆点儿是‘廿’,‘廿’字拆点儿是‘十’。记住不?”老马耐心地在纸上描来画去。 “没……”漾漾缓缓地扑闪睫毛,浑不懂,不好听,听着困。 “没事,往后再学。先给你讲讲你上个月学的这个‘九’字,这个字明天保不齐要考的。汉字数数,小从一,大到九,再没比九更大的啦。所以古时候人发明‘九’字时,画的是个虫子,这样的——跟蚰蜒、蜈蚣很像,这些东西好多条腿,老早时人用这虫子样儿的字表示多的意思,就是‘九’字的意思。说多的爱用九,天大叫九野,地大叫九州,历险多的叫九死,反正就是说多。知了不?” “嗯……不……知……”小人儿还没睡着,老人家继续讲汉字的故事。 “还有你前两天学的‘上’‘下’两字。原来‘上’字是一横上面正中一竖,这么写的——‘丄’;‘下’字是一横下面正中一竖,这样子的——‘丅’。这两字是最憋屈的,写着写着被人写坏喽给,不光多了一笔,还难看得要死。你说说唻?诶?睡着了我娃儿?这么快!一讲故事老嗨啦,一到学习呲溜一下——睡着啦!” 老马合了书本,盖好被子,关了小夜灯,出房门时冷不防致远已过来了,静静地坐在漾漾房门口的餐桌上偷听岳父解字。 “诶?”老马一惊。 “我刚来,等仔儿呢,看他最近学得怎么样。” “哦!还没回呢,快了,最近期末了,少上一节自习,差不多九点半到家。”老马也坐在了餐桌前。 “漾漾现在已经学世界的‘世’字?”致远惊讶。 “可不?”老马双眉一挑,有些得意。 “这是小学的内容,幼儿园学这个,有点早了。” “鬼知道呢!” 翁婿俩聊了一会,干坐一会,仔仔回来了。致远进房问仔仔功课,老马站在门口端着水杯,这回换成他偷听了。爷俩个紧挨着坐在书桌前,致远挨个翻看仔仔的作业和模拟考的试卷,仔仔手拄着头等爸爸说话。 “这道题是会了错了还是不会?” “不会!老师没讲过,很多人都错了。” “这个大题呢?” “结果错了,步骤对了,扣了三分。” “那就是会咯,以后要谨慎点,考场别慌,三分放在高考上能刷掉好几万人呐。” “嗯。” “生物呢?我看看卷子。诶……平均分老师说是多少?” “生物的平均分……我看看手机。呃……是六十七分。” “那偏难一点儿。你这道生物的论述题不行啊,没背熟吧,十五分你才拿了十分,你自己没想过是什么原因吗?” “漏答了一点,老师说这道题不太考,所以我也没重视,复习的时候好几次绕过去了……” 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看起来像是在闲聊倾诉,全不像一个父亲审孩子卷子的经典画面。致远始终温文尔雅,没有训斥、没有责怪,多是原因分析和高分表扬;仔仔回答清晰且慎重思考,他爸爸漏掉的重点他也会专门指出来跟爸爸交流,遇到犹豫不决或者经验不够的地方会专门询问爸爸。明明是在谈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两个人却谈出了与己无关的清醒和平和。 老马斜眼瞅了半晌,心里有些惭愧。反思自己,同样作为父亲,和儿女们在重大事情的沟通上从来没有心平气和,有的只是喊吼训骂,跟侄子外甥之类的晚辈们还存有三分平和沟通的心态,和亲亲的儿女们说话从来是趾高气昂、端着拿着绷着的。致远对孩子这种关怀备至、问寒问暖、平等交流的方式,如今想想未尝不好。起码教出来的仔仔在跟长辈沟通上没有任何胆怯之色,自信满满、畅所欲言、诙谐幽默,全不似村里的孩子那般个个怕爹、在长辈跟前说不了一句齐备话。 老二兴盛这些年跟自己处得还好,老碎(即小)英英离得远挨得训少,老马这会儿心里最最难受的还是他的长子兴邦。兴邦的前二十年甚至可以说长到现在,他仗着为父的威严几乎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什么好听话、给过什么好脸色。兴邦越是摆脱他、淡漠他、无事他这个父亲老马越是恼火,这些年每逢见面心中亲热嘴上却藏着一把刀子,一开口便伤人。老大今天远游不归、事业不专、做事难成的局面,他作为父亲是负有责任的。老大邦在学校里是如何表现、在恋爱上是何等面貌、在工作上是什么风格、在交友上是什么态度,老马并不清楚也从未想过平和地询问,倒是一见兴邦在他跟前唯唯诺诺、阴黑着脸、不想多说、大半沉默的样子他便上火。 老马不觉间频频叹气,心里真怕桂英说的是对的——他们兄妹三个的今天果是他一手造成的。想到这里,老头想给老大打个电话,一见十点了有些晚,心中犹豫不决,不知他现在在哪里,不知他此刻在干什么,不知他爱不爱接他的电话。 “干啥呢?叹啥气啊?” 门开着,桂英回来了,轻声走到老头后面见老头出神叹气,她故意突然打断。 “没啥,娃儿要考试了,我也跟着压力大。”老马说完嘿嘿笑了。 见桂英回来了,父子俩收了东西出来说话,一家人坐在沙发上例行性地睡前闲聊。 “妈你怎么回来这么晚最近?” “晚上给你姨姨打电话,聊了一个多小时。诶你怎么来了?”桂英打完哈欠问致远。 “晚上看看仔仔,他这回考试可不能再出闪失了,要不然影响高三分班。”致远回应。 “你们放心,我这回绝对不差,这几个月补课还是有效果的,补完课明显感觉老师讲的题目没那么难了,第一次听基本上能听懂。” “钱没白花,是这意思?”老马调侃,几人轻笑。 “明天漾儿考试,我寻思着考完试给娃儿买个啥东西奖励奖励。”老马开口。 “超市买个布娃娃得了,买啥玩具不是玩两天就扔的?”桂英说完拍了下膝盖,又打哈欠。 “爸,我明天去买吧,买完了你送给她。”致远替岳父排忧。 “这点小事……我自己办吧,你办你的事儿吧。”老马说完,几人冷了半分钟。 “英你哪天放年假?”致远重打破沉默。 “呀公司出了,我忘了,大概除夕前一两天吧!” “这过年咋过?你俩没个说法?”老马又揪到了老话题上。 夫妻双双沉默,仔仔拎着脑袋问:“过年,要啥说法?” “过年这么大的事儿,总得有个流程吧,总得找些事儿干吧!年前哪天做什么你不琢磨琢磨?年后一天天的咋安排你不规划规划?”老马两手伸出来有力地掰扯。 “你在这儿你安排呗!你是大领导,你随便安排,到哪天了你告诉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桂英双手抱胸。 “那现在赶紧准备米面油啊!起码得准备一个半月的米面油吧!你明天弄瓜子糖果红包现金啥的!”老马指着桂英说完,桂英望了望致远,咧嘴瞪眼。 “爸,大超市过年不关门的!先前我跟你说的那几家大超市,没有一家会在除夕、初一那天关门的,大商场、购物街过年都不会关门的。”致远强调。 “那家里没米了,你不可能大年初一出去买米吧。” “除夕买米不行吗?除夕前一天我出去买米面油行不?家里现在又不缺,我前段儿刚买的绝对没吃完,急啥急?这么小的事情天天丢出来叨叨,划不来吧!”桂英不高兴了。 仔仔见妈妈和爷爷均不乐,赶紧调和:“我明天要上课,能不能别吵了!爷爷等我下周考完试,我去买!你说买什么我就买什么,妈你到时候记得把钱给我。” 仔仔说完,几人闷闷地憋着笑。 “他一个十六七的小伙子,考完试闲得没事干,你不找他跑腿你找我!”桂英笑着抱怨。 “懒得很一天天!”老马翻白眼。 “请问……我能收百分之十的物流费吗?”仔仔调皮地问妈妈,又惹笑了三个大人。 “你考试完妈给你打钱,专门作置办年货的专项款。满意了吗?”桂英正面朝儿子,斜眼瞪父亲。 顿了一会,桂英恍然忆起,指着门口的包包大声冲众人说:“诶我们公司发电影票了,我这儿领了六张,谁要看电影呀?” “我考完试要看!嗯……至少四张!”仔仔兴奋,只因想起了某人。 “给你四张吧,还剩两张。我今天在公司电脑上查了查,最近有个《山海经之小人国》的儿童电影,评分特别高,大你带着漾漾去看吧!” “她那点儿人……能看电影?”老马皱着脸问。 “人家专门给小朋友拍的电影——儿童电影!你可能看不懂,漾漾可能也看不懂,但人家肯定喜欢看,我早带她看了好几部了。放假了你只管带她去,就咱对门商场里的那家电影院,你去过的。” “成吧,等她考完试了我拉她去吧。”老马说完摇了摇头,想不透四五岁的娃儿会看电影这件事。 “十点半过了,睡吧,仔仔明天还要上课呢。”致远看着手表催促众人。 “你你……你……”桂英冲着致远忽然结巴了。 仔仔笑了,指着他妈说:“我妈想问你!今天晚上在哪儿睡!哈哈……还结巴啦!” 仔仔依然大笑,老马鼻中一叹,桂英挠着后脑勺,致远慌忙起来冲桂英小声说:“我回那边,明后天有个面试准备下。你晚上早点睡,明天还上班呢。” 桂英一听这个,立马拉下了脸。 “哎等下!给你拿点樱桃过去,这樱桃还剩了十来斤呢!吃不完!英英没时间,仔仔吃得上火了,我又吃不了,剩下的你分一点自己吃吧!”老马见女婿要走,急忙去厨房的碗柜上取樱桃。 “我睡去了。”桂英板着脸回房了。 “那天送姨姨家的樱桃吗?”致远目送妻子走了,而后一边等岳父取樱桃一边问沙发上瘫着的儿子。 “嗯。” “哪来的樱桃?你妈买的吗?怎么买这么多?”致远跟儿子搭话。 “不是买的,别人送的。” “谁送的?”致远一听心里警觉。 “我爷爷说客户送的吧,还是北美进口的呢!”仔仔头也没抬忙着刷手机。 桂英的客户一般送什么东西、什么时候送,何致远了如指掌,现在展会早过了,桂英跟客户哪有什么往来,且寻常客户哪里会送进口樱桃呀。算计至此,男人心里忽然膈应起来。 “嗯!这袋子你拿回去吃吧!再不吃坏了,这玩意老贵啦!” 老马将一袋五六斤的樱桃递给了何致远。致远拎着樱桃,高高抬起,迟疑了几秒,而后告别走了。桂英伸着耳朵再次听到那轻轻的关门声,心更冷了。 老马重坐在沙发上,挨着仔仔,嘴里喃喃循环:“你爸说明后天有面试,明后天?哼‘明后天’!”说完嘴里啧啧,摇了摇头,长长一叹。仔仔听出了眉目,眉头一皱,洗澡去了。老马见没人待见,自己也收拾睡了。 何致远出了家门,提着那袋樱桃,心里不是滋味,里外看了又看,不知如何处置。 工作忙活,生活琐碎,转眼四十五岁,事业尴尬,家庭圆而不满,自己现下的状态与身份很难界定,说遭逢一场中年危机一点不过。年轻的信念和心愿早已不复存在,自己和桂英相守多年,烟花岁月老早谢幕,剩下的只有柴米油盐——钱钱钱,俩人坐在一起谈情很少谈钱很多,平静与平庸催老了他、磨光了他、掏空了他,本以为岁月如斯他们将如此老去,直到一个王福逸打破了他沉默、沉睡且尴尬的中年人生。 妻子为何一直在接受别人的好? 何致远百思不解,因为自己现在没工作、没着落、没用吗?还是因为自己渐渐变得呆板、冷漠、寡言、无所谓了?内置的责任感一直驱动着他,直到今天突然发现自己在这个家里找不到承担责任的强硬身份。 儿子比自己以为的要更努力,他不需要任何人拿着大棒萝卜去影响或干涉;女儿的生活有了新的依靠人,那个人更有趣、更丰富、更包容、更宠溺她,她不需要在委屈或不满之后口口声声喊着“爸爸”“爸爸”了;岳父的脚早好了,他不再需要有人送他去医院,也不需要有人照顾他在深圳如何生活,因为他已经快速成为了另一个深圳通;妻子呢,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娇滴滴地黏着他了,不再直言不讳地向他讲述公司发生的一切,不再卖力地搬运她圈子里的各种八卦。那份情感的依赖不在了,何致远觉得自己在家里变得丝毫不重要了。 下了楼,出了电梯,男人直接将那一袋子樱桃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里,出小区时在小区外面的超市买了几瓶酒,回到出租屋后一个人躺床上苦闷地喝酒,直到将酒的苦涩当成救命特效药以后,他才渐渐沉寂下来。诸多压抑,在酒后似乎得到了释放,混乱中他的极端情绪慢慢被放大、拉长、铸成武器,一个人在屋子里对着某某人用意念追杀讨伐。 一脚走红尘人间,一脚入凌霄宝殿;梦里尽苦辣酸甜,回首见净土深山。 关中大荔,垣上包家,腊月十五,早上十点,村西晓权家今日人多热闹、有说有笑。包家垣以南的村子地势偏低,大部分叫某某湾,包家垣同纬度及靠北的村子地势高,大部分称哪哪垣。包家垣坐落在大荔、蒲城两县交界线上,偏僻的位置决定了其至今依然沿袭的一日两餐的古制旧俗。上午九点至十点村里人吃早饭——就菜吃馍喝玉米渣滓粥;下午两点至三点吃晌午饭,妇女们大多准备花样面食。 这一早,包晓星起来时大嫂和维筹媳妇巧巧已经在家备好了一桌子早饭——炒鸡蛋、连锅面、热花卷、烤红苕、煮花生、一大盆凉拌的油菜叶子,这头众人还未洗手上桌,那头的二嫂和二哥也端来了三大盆——豆腐白菜炖粉条、萝卜地软包子、蒸熟的红绿冬枣。 “诶!哥你跟嫂子也来啦!”晓星冲二哥二嫂招呼。 维筹搬好桌椅板凳,众人纷纷落座。大哥大嫂跟哈哈面朝南坐,二哥二嫂面朝北坐,晓星和学成靠着炉子面朝西坐,维筹和他媳妇巧巧面朝东坐。热乎乎、香喷喷一大桌子,众人嘻嘻哈哈关门吃饭。门关了,自己人依旧是自己人。外嫁后包晓星很少跟堂哥们联络,这回实打实地回来了,他们还像小时候一样亲热,好似几十年的光阴没动弹似的,兄妹间凝视彼此的眼神依然那般纯净。 “诶星儿姑,你今个儿干啥嗫?天气预报说这两天要下雪啦,你寄来的东西全纸箱子包的,得赶紧挪一下!”包维筹边吃边问。 “等会儿用架子车搬过去,我今天打扫那边,晚上把电通了,我跟娃儿住那边,他不习惯人多,人多——紧张!”晓星说完低眉扫了眼人群中一动不动的学成。 “嗯。还有快递呢,我下午去镇上取快递。” “嗯。诶哥,咱村里有没有小狗呀?刚出生的小狗。我想养个狗给他陪着,我这段时间收拾房子估计忙得很,没时间照顾他,逮个小狗陪他耍一耍。”晓星手握花卷求助大哥和二哥。 “狗……倒是没听说,东边秀秀家刚生了一窝猫——狸花猫,你要不?” “猫啊!也行!猫也行,狗我也要!维筹你今个儿去镇上看看有没有小狗,有的话你告诉我,明后天我去买!”晓星眼里闪闪发光,满是能量。 “嗯。” “成,那哥等会儿给你逮猫去。”大哥包晓权说完哼笑一声。 “成。二哥,维美(包维美,包晓志独生女)现在在那儿呀?”晓星问二哥。 “西安哩,打工呢。她原先学的是美容专业,现在在人家西安的大美容院里打工呢,听说还是个领班!”二嫂炫耀。 “哦不错不错!不错不错!我还没怎么见过美美呢!”晓星惭愧。 “这回能见啦,过年她回来!我跟你二哥原想着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回来,你二哥一听你回来了,提前一星期跟厂子里的人辞了,好些年不见你跟棠儿,念着呢!”二嫂笑眯眯。 “嗯嗯。你跟我哥在厂里干得咋样?活儿重吗?”晓星问二嫂。 “不重,哎时间长。鞭炮厂一到冬天忙得很呐,手不能停,老弯腰坐着时间长了我腰疼!这几天咋也坐不住,能躺着趴着绝不坐着。”一米五的二嫂说完揉了揉腰。 “你俩年纪大了,悠着些。” “哈哈,二爷爷给你拿了好多炮仗、花子,等会你跟你……你……你学成叔去外面放炮去!”二哥包晓志冲两孩子说,哈哈乐得哼哼跺脚。包晓志原本想跟星儿家儿子搭话,知那孩子不正常,只好从哈哈下嘴。 “维欣(包维欣,大哥包晓权的二女,包维筹妹妹)呢?”晓星问大嫂。 “哎……西安混呐!还不如维美呢!原先在饭店里干,干了几个月去了服装厂,后来又去大商场里做店员,现在听说在哪个市场里卖衣服呢!出去没几年,换了六份工作。维欣性子野,你大哥跟我管不住,爱咋地咋地吧!”大嫂提起女儿,一脸无奈。 “胜胜(包维胜,大哥包晓权的小儿子)呢?现在毕业没?” “早毕业了,现在又进了学校,花了两万进了个成人考试的学校——说是国家搞得成人计划,想让他混个技术和文凭。现在放假了,跟他同学在西安耍呢!”关公脸的大哥回。 “哦!不错不错!” “咱屋里这几个娃儿一般般,没啥大出息!还不如你女儿雪梅呢!我听你二哥说梅梅起码是个大学生,正儿八经的本科生!”二嫂羡慕。 “哎……压力也大,花费很高。”晓星叹气。 “诶今个怎么安排……” 上回回来,家里人说的全是晓星年轻时的光阴,这次回来,家里人开口闭口提的全是孩子们,说起下一代,各家有各家的愁。二哥二嫂常年在外务工,尽想着给独生女包维美多攒些嫁妆。大哥大嫂三个孩子,老三上学,老二打工,老大包维筹在家种地,二哥、晓星家的旱地得亏维筹忙活所以没荒,大哥大嫂农闲时帮忙照看两孙子、供养老三。 包晓星的归来,打破了家族的格局,她要批量种植五谷杂粮的想法家里人面上不反对,但骨子里个个存疑。照例,关于钟理,人问时她总是打个哈哈搪塞过去,未提离婚,不说家暴。接下来可有的忙了,这几天收拾老房子、过两天拜访村里的老迈旧人、在包家垣或邻村租赁地势好的耕地、小年前买年货过年、正月里走亲戚、元宵后准备春播、采购春播所用的大机器……如此种种,够包晓星一个人折腾了。 周四一早老马准时送漾漾上学,吃完早餐后他折回来又到幼儿园门口,为的是偷看小不点儿们怎么考试。门卫认得老马,见老人抻着脖子也不阻止。幼儿园中班一共考两轮,一轮考所学内容,包含拼音、数数、汉字、英语等;另一轮是考创意思维,包含画画、听歌画图、手工制作、面试回答等等。老马瞄了一会儿,看不出名堂,拍拍屁股回家了。下午孩子们在幼儿园里练跳舞,为了庆祝学期结业老师们准备了一些节目,孩子们训练了一个月,渐有眉目,只等在明天的家长会兼期末考试颁奖上崭露头角。 这一日下午三点,包晓棠工作结束后稍作休息,休息时随意地在手机上浏览,忽地想起姐姐想和她聊天,又不知她在忙什么。犹豫间,女人忽然感伤起来。这些年几乎每天她都要跟姐姐断断续续地闲聊——工作、身体、吃饭、孩子、假期、肉价、社会新闻、娱乐八卦……她们姐妹俩几乎无所不聊,虽然做不到秒回,起码两人每天的对话框活跃在彼此消息目录的前三位。如今分居两地,这上瘾的习惯该怎么改变?思想间又涌出了泪,奇特的啜泣再次引来了任思轩的多情。 听晓棠哭了好几天,任思轩心里早发毛了,想问不大方便,不问老被打断。终于,今天终于等到晓棠再次哭了,思轩毫不犹豫地在手机通话录中找到同事包晓棠的名字,然后朝她发送信息。 ( 87中 劳师动众结果倒数第一 补办证件谁想政府断电 “喝咖啡吗?请你喝咖啡。” 包晓棠正难过间,猛听到微信提示音,以为有工作找她浑身微微一震,打开消息框发现是斜对面的财务专家发来的。一时纳闷,不明所以,抬眼偷瞟时思轩正朝她发第二条消息。 “刚伸懒腰,见你在哭,要不出去缓口气?” 晓棠不知如何回复,两手放在键盘上正思索间,思轩忽地提起外套站了起来,向抬起头对视的晓棠翘了翘下巴,轻声说:“走吧!” “哦……” 晓棠还没反应过来,思轩已出了办公室。犹豫片刻,晓棠擦净脸上的泪也出去了。思轩在天梯口等她,见她一来两人一道坐电梯下楼。 “最近工作压力很大吗?”路上思轩问晓棠。 “还行。”出了电梯晓棠跟在思轩后面,险些跟不上男人的大跨步。 “怎么哭了呢?”思轩回头笑问晓棠。 “对不起呀,影响你工作了。” “没!我每天刚好这个点出来喝咖啡。呶!那家——私语咖啡馆!” “哦!我去过的。”包晓棠忆起约那个画家时曾在这里——大芬油画村的画家。 “我知道你来过,那回喝咖啡见你了,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你又走了。”思轩轻描淡写。 “啊?”晓棠吃惊出神。 两人一前一后聊着,进了咖啡店,思轩点了咖啡,选了角落的座位,两人对坐。暖洋洋的金黄铺在咖啡桌上、两人身上,瞬间将世界的色调和心情换了一种境界。黑胡桃色的实木小桌泛着旧色,桌上的水培百合竹婀娜优雅,店里的治愈系音乐轻缓缥缈,架子上的爱之蔓垂下几十条长长的紫红蔓条,咖啡馆南墙的窗户边飘着白色的纱,顶上吊着一盆盆叶子肥嫩的绿萝、铁线蕨、情人泪。 两人闲坐间四处打望,不久店员端着咖啡过来了。又苦又甜、熏香浓滑,晓棠端起咖啡不客气,先喝了一口,喝完顿来神采。 “怎么想起请我喝咖啡呢?” “咖啡可以换心情。”思轩喝了一大口咖啡后,问:“年底了,你们组工作重吗?” “没你们领导重吧!林总监、贺姐他们最近一直在加班呢。”晓棠回。 “哎还行吧。忙完这阵子要过年了,年后放松几天。晓棠你家哪的呀?回家的票抢到了吗?” “我老家陕西,但是……今年不回家。” “哦!我记得你没结婚吧?也没小孩吧?怎么哭得那么……”任思轩居高临下、正儿八经地问。 “没没没!没呐!” “那为什么哭呢?现在年轻人……恋爱分手不至于吧!我听你哭了好几回啦!”思轩诚挚关切、委实不解。 “啊?你都听到了?我还以为我默不作声地没人发现呢!不好意思哈,影响你工作了。” “没什么影响,只是女同事在哭,不……不问问过意不去。”思轩微微吞吐。 “哦我……哎……”晓棠轻轻一叹,低下了头。 “没事,不想说不说。喝咖啡吧,咖啡可以缓解压抑、抑郁、不快、悲观这些消极情绪,喝完了心情会好点儿,然后满血复活,回去继续工作。”思轩端起杯子故作豪爽地喝咖啡。 思忖良久,晓棠软软开口:“我……其实没什么隐晦的。我跟着我姐来深圳,快二十年了,她在深圳早安定了,结果……周二——本周二!我姐回去了,回老家了,彻底回去了,不再来的那种!从她决定离开、打包东西到她上高铁,前后没几天,我一直没反应过来,哪怕是现在。这几天她走后,我越想越难受、越想越难受,不可思议、跟做梦一样……”晓棠说完两眼含泪,随即低头拭泪。 “哦是这样啊!原来是家事,看来你们姐妹感情很好呀!” 理由罕见,思轩吃惊,惊晓棠为此而哭。晓棠原本默默流泪,忽地忍不住啜泣起来,思轩不好意思,手脚慌张地找店员要纸巾。 “不好意思哈,我不应该问……我也纳闷呢,怎么咱这个年龄了还哭成这样……原来是这样子。”思轩说完啧了一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你说我年龄大?”晓棠哽咽着含泪笑问。 “不不不!我是说工作好多年啦,老油条了都……你不说你做会计十来年了嘛!”思轩说完急得拍大腿。在跟女人沟通上,他着实不行,毕竟没有谈过,直男性子扛到现在,有什么说什么,说完又恼恨不会说话,如此反复,所以这些年干脆不跟女生聊,以避免自己出丑。 “没事……主要……我从小跟着我姐姐,我过去对家的回忆全是我姐,现在对深圳的回忆还是我姐。她现在这一走,我心里特空,这两天都开始怀疑自己留在深圳的意义了,今天还想着……有可能!我也会辞掉工作回老家吧。”晓棠止了泪,开始平静地聊。 “这样啊?你们姐俩从小相依为命吗?”思轩根据上下文情景猜测。 “嗯可以这么说。主要是我依着她依惯了——以前在经济上依靠她,现在在精神上情感上依靠她。我们俩一直……一直没分开过,大概我十岁的时候她来深圳,那时候分开过两三年,后来她把我接到了深圳,这些年我一直住在她家附近,哎……我姐在深圳很快结婚成家、生老大生老二,说实话我一开始很嫉妒,嫉妒我这个妹子……不是她最重要的人了。原来她没结婚时,她会把她的朋友介绍给我认识,她有男朋友了第一时间跟我说,也会把我介绍给她的熟人朋友认识。”包晓棠沙哑着说完,一叹,又涌出泪。 “我刚才在想,一般的姐妹哪有这么深的感情。” “嗯。这些年有她在,我觉着我在深圳还是有根的,有盼头的。过年过节了她老催着我过去吃饭,出差、出去玩她老发信息惦记着我,我从外面回来后一定在第一时间去她跟前报道——蹭吃蹭喝顺便报个平安。即便这些年她做生意、带孩子特别忙,我们也不经常见,但只要她在这儿,我觉着我还是挺重要的,还是有人挂念着我。每次每次!每次每次!我从她家晚上九点以后离开回去,她一定嘱咐我到家后发条信息、到家后发条信息,这么些年我一听这句话立马觉得心里暖和!”晓棠低眉俯望咖啡,滴滴答答说完,又流泪了。 “哦!这样呀!”思轩听到这里,有些感动,心里一沉。 “说实话,我现在不太信任男女朋友、夫妻、朋友、同事这些社会关系,甚至是父母子女,在我的是世界里,我永远信我姐,也只信我姐,我认为我俩的关系在任何情况下都经得住考验。哼她这一走呀,什么也没变,但是……好像什么都变了。可能我现在特别不适应吧,这些年有她在身边我习惯了吧,所以一时间有点被遗弃……被抛弃……哈哈哈……我这样表达是不是很幼稚呀?”晓棠哭了又笑了,笑了又哭了。 “没有。”思轩一脸深沉,十分肯定。 倒挂熏香的风干玫瑰、悄悄盛开的秋石斛兰、晶莹剔透的红浆果、醉人感人的姐妹故事、火辣温暖的午后阳光,浓郁棉润的意式咖啡,氛围不知何时起变得柔昧起来。两人好一阵沉默不语,晓棠一番倾诉心底了然,渐渐止住泪情绪平和。几分钟后她看了下手机,然后指着咖啡对任思轩说:“我们喝完咖啡走吧,还要上班呢!” “好。” 思轩点了下头,两人喝完咖啡一前一后地离座出门。只不过,这次走在前面的是包晓棠,跟在后面的是任思轩。一路沉默,阳光妩媚,暖风徐徐,人影轻舞。到了办公室各回各的办公位,一切平复,各忙各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低头坐在办公位上犹豫了几分钟,任思轩忽然想朝晓棠发条消息。 “听了你跟你姐的事情,我很感动。以后愿意分享的话……” “听了你跟你姐的事情很感动,你坚强点,以后……” “听了你跟你姐的事情我很感动,不要太悲观,想法会变的,一切会好的……” 编辑了很久,不知道该发什么,来来回回,删删减减,最后只发了四个字——“晓棠加油!” “谢谢你,还有咖啡。” 晓棠秒回,后附一个可爱的表情图,然后忙工作了。 周四下午,老马三点多提前出门了,为给大考结束的心肝宝贝找礼物,老头子在小区周边的小店里跑了一大圈,奈何没找到亮眼的东西,于是盘算带着娃儿直接去买。四点二十,接到狗尾巴草后,老马满心欢喜地带她去逛街吃饭。 “我娃儿考得咋样嗫?”在路上,老马拉着漾漾问。 “嗯?” “考试!考得好不好?” “好!我全写完了呐!” “哦!考得不赖——是这意思不?” “是哒!”漾漾自我感觉甚好。 “下午练跳舞累不?” “不累。” “现在饿不?” “饿——” “为了奖赏你考试,爷先带你买好吃的去,你爱吃的零食,想买啥咱今个儿就买啥!成不?”老马在小儿面前搬弄权威。 “我不要零食,我想买那个吱吱狗可以吗?”小人见爷爷赏她,立马精明地停下脚谈判。 “可以!还想要啥?爷今天尽给你买!喜欢啥买啥!”老马怜娃儿苦学数月,破天地豪爽。 “还有梅花鹿的拼图!” “买!” “还有彩虹糖!” “买!” “还有小妖怪橡皮泥!” “买!” “还有……” 爷俩一路晃荡,终于到了街上最大的玩具店,漾漾自己提了个大篮子,自己给自己装东西。老马跟在后面嘿嘿地笑,选完后结账时,老村长瞬间变成了黑脸关公。 “一共三百七十三块五。”服务员扫完码两眼淡定略带风凉地瞟向老人。 “多少?”老马明明听清了,又憋不住多问一嘴。 “三百七十三块五。” “咝……我瞅瞅……”老马提起篮子,将玩具一个一个摸了一遍,挨个瞪完了价格标签,冷吸一口气。抬头瞟了眼天花板,又低头望了望两手扣着柜台的漾漾,罢了罢了,心里一狠,扫码付账,提袋走人,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钱。 出了玩具店,漾漾喜滋滋哼哼着自己要提袋子,老马将轻飘飘的袋子给了她,小孩将脑袋伸进袋子里摸来摸去,吐着舌头咿呀狂笑。老马站在前方回头等她,好像在等待一段弥合不了的光阴裂隙。三百七十三块五,放三十年前可以热热闹闹取个媳妇了,现在买了两斤重的玩具给打发了。钱从哪一年呼啦一下变贱了,老马想不起来,如同想不起时光怎么一下子跨到了二零二零年一样。 二零二零年一月十日,农历腊月十六,己亥猪年丁丑月壬子日,今日宜开业、开工、订婚、上梁、开张、求嗣、赴任、祈福、祭祀;忌搬家、装修、结婚、入宅、领证、动土、出行、安葬、旅游。今个儿周五,是漾漾结业表演、家长会兼期末颁奖的大喜日子,老马数星星盼月亮等了好久,终于到这天了。一早吸了三锅烟,攒足精神,送走英英和仔仔,老汉多情地回房换衣服。 “咱不能给娃儿丢脸呀!” 老马穿上了桂英买给他的那身防风衣,跑到卫生间照了照镜子,左看右看心想着不太正规——脱了。换上致远买给他的那身灰色运动衣,也瞅着自己老装年轻不太稳重似的。来来回回,最后,老马翻箱倒柜找到了他刚来深圳的那身长衣长袖——老板裤里套秋裤,大小合适;白长衫里套秋衣,厚薄刚好;衣服塞进裤子里,外面扎条牛皮带——悄悄这身,多精神、多隆重。出屋前,再戴上他的鸭舌帽,多有范儿呐。胸兜装钱包,裤兜放手机,妥妥地,老习惯附体,一切停当,老马浑身自在、自由且傲娇。放钱包时发现钱包里有几百元,还是刚来深圳时自己从老家带的,回想这几个月他早用惯了扫码支付,不觉时光恍惚、老眼恍神。如此老马出了屋叫漾漾起床,漾漾一看爷爷穿着这身奇异装扮,说不出好坏一二,只愣住了,好像忆起了什么似的。 到了幼儿园,赵老师一见漾漾爷爷这身打扮也走神了。早晨的家长会上,孩子们坐前面家长们坐后面,老马这身乡镇风的复古装扮,不同于以往、不融于城市,有点年代秀的效果,加之其高大威武的身材任是谁也忍不住要多瞟几眼,顺嘴问句那是谁家爷爷。 孩子们人均评价七八分钟,赵老师滴滴答答说个没完,家长们早不知换了多少坐姿,孩子们扭扭捏捏扛着坚持,独独老马一人正襟危坐、纹丝不动,连回头找家人的孩子们扫过漾漾爷爷时亦不由地惊望两眼。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家长会开完了,十点钟孩子们去换衣服,家长们在赵老师的带领下端着小板凳去小操场上排排坐候着,接下来是孩子们表演节目的环节。 第一个上场的是大班一班的《现代劲舞》,第二个是大班二班的《欢乐韵律操》,第三个是大班三班的手语舞《感恩的心》……第六个,终于,老马等到了漾漾上台表演。十来个女娃子穿上红裙站定位置,随即音乐放了起来——“有一个姑娘她有一些任性,她还有一些嚣张;有一个姑娘她有一些叛逆,她还有一些疯狂。没事吵吵小架,反正醒著也是醒著;没事说说小谎……” 欢快的旋律下,一群红裙子的娃儿左扭右扭,惹笑了一众大人。老马欢喜得急忙拿起手机给娃儿拍照,生怕漏掉了某个动作,结果拍得慌张笨拙,张张拍花了。索性,老马直接拿起手机对准漾漾拍视频,一个接一个地拍。小视频流进老乡会的大群里,大人小人们霎时间沸腾了,近来因晓星离开这段时间微信群寂静无声的状态一下子被漾漾的视频颠覆了。 何一漾站在中央偏右的位置,每个娃儿拿着一条丝巾在甩,何一漾甩着甩着丝巾掉了,她浑然不知依然空手甩,大人们乐得发笑,老马笑哈哈地朝地上指提示她,漾漾会意一看手方知自己的蓝色丝巾掉了。意图下蹲捞丝巾时,左前方的小朋友甩着丝巾一不小心将她的丝巾甩到了漾漾手里。漾漾抓起丝巾接着跳,以为自己手里的正是自己甩掉的那条。前面小娃儿的丝巾掉了同样浑不知空手甩,家长们瞎乐呵,有人提示后那小姑娘低头一看,忙蹲地上捡,捡起后接着跳、使劲甩,也以为自己捡的丝巾正是自己掉的。阴差阳错的小插曲,成了今日的大看头。 “没事弹弹琵琶,反正醒著也是醒著;没事打扮打扮,反正闲著也是闲著。整天嘻嘻哈哈看到风儿就起浪,也曾迷迷糊糊大祸小祸一起闯……”欢快的歌曲依旧播放,孩子们松散敷衍地在扭跳,家长们面目狰狞地大笑。正襟危坐的老马早绷不住了,顾不得乡村干部的严肃形象,两嘴张开老久没合住过,好似生下来从没笑过这么久似的。 表演结束后是期末颁奖,老师们带着孩子们换了衣服后,重坐在七色彩虹条纹的操场上。幼儿园园长讲了一番话,紧接着是颁奖。从小班一班开始,学业成绩、平日表现、才艺表现、创意思维、礼貌友好,每项颁五名学生,几乎班里的每个学生皆能拿张奖状。到了何一漾,老马专门录了视频,园长颁发给她的是中班二班才艺表现第一名,漾漾滑溜溜地领了奖,在人群中翘着下巴卖弄。 颁完奖是大合照和小班合照,拍完照已经中午一点了,孩子们饿了,家长也有些慌,拍照一结束各家领着各家娃作鸟兽散。老马正背着东西拉漾漾出园门,出了一脚猛地一想,漾漾的学业成绩还不知呢,于是折回来找赵老师问成绩。 “赵老师,何一漾的文化课多少名呀?”老马粗嗓子弓着腰问。 “呃……现在不排名的。”赵老师没有正视老人。 “不排名咋有了前三名嗫?” “只排出前五名的。”赵老师不愿说,故作忙碌之色。 “你不排名,咋知道这五个娃娃是前五名呢?” 赵老师一笑,低头思忖,回道:“漾漾爷爷,何一漾的绘画不错,很有天分,画的东西很有创意,美术老师当众表扬了好几次呢,所以给她颁了才艺类第一名。” “这我知道!她拿着奖状呐!我问的是学业成绩——语文算术啥的,你别蒙我。”老马预感不好,揪住不放。 赵老师又笑了,跟漾漾爷爷对视三秒,而后指着桌子上的一沓纸说:“中二班的成绩在那上面呢,您看完了放在原位,我先去送其他孩子了,您慢点哈!”赵老师说完走了。 老马进教室后直奔讲台上那几页纸,第一页便是中班二班的成绩排名,老马借着光隔远了找,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没找着!惊了个奇,再找一遍,发现方启涛那混小子竟然考了第七名。第三遍接着挨个看,最后找着了,原来何一漾考了个倒数第一。老马哭笑不得,戳了下漾漾的脑门说:“你呀你呀!”而后物归原处,拉着漾漾出幼儿园。 “漾漾爷爷,找到了吗?”赵老师笑盈盈地问。 老马没吭声,摆摆手点点头仓惶走了,漾漾浑不懂,回头还冲老师笑哈哈地说再见,赵老师望着爷俩的背影轻笑连连。老马一路上哎呀唏嘘,上学期考第四名,咋这学期兜底了呢。昨天的三百七十三块五岂不白花了,老马舍不得批评一路上还在唱歌的狗尾巴草,只心疼钱白糟蹋了。 这一番兴师动众,结果考个垫底儿,白削了十根笔头,老马全当弄热闹。傻妞儿不知好歹,一路上唱唱跳跳、嘿嘿哈哈。 前天在华阴丢了手机证件,昨天周四和兄弟兴盛在镇上买了个手机,今天周五得赶紧补办身份证了,要不等到周末又是两天耽搁。马兴邦思虑至此,周五这天一早收拾,上午十点骑着家里的摩托车去了镇上。到了镇政府,找到相关部门,说明来意,出示证件,本以为一切顺利的马兴邦却被当头一喝。 “镇上断电啦,电脑打不开!”四十来岁的办事员一脸不惊。 “啥时候断的电?”在外多年,马兴邦一听镇政府停电,匪夷所思。 “就刚刚。”办事员说完用小拇指甲盖扣牙齿里的菜,那悠然的神情说明了很多。 “啥时候来电?”马兴邦眉头紧锁。 “这我哪知道?有时候一会来了,有时一断好几天。这事儿,咱也没办法不是?”办事员说完耸耸肩,靠在椅背上,用舌头舔上门牙牙缝里的菜。 “哦……那我等会儿过来。” 兴邦怏怏,欲哭无泪。千算万算,算不到政府停电。 无奈,他坐在办事处的休息区休息。干坐了半小时,进去问还是没来电;再等了半小时,进去问时办事员早出去吃午饭了。架不住西北的干冷,马兴邦也去镇上找饭吃。多年不归,乡里口味依旧。他馋得一人吃了三份——一小碗大荔豆腐菜,一小盘热乎乎的红枣甑糕,一碗正宗的羊肉泡馍。吃完饭在镇上晃荡,越晃荡越无聊,无聊于他好比是孤独等死。转眼到下午两点,兴邦折回去,发现镇政府依然没来电,里面的领导、办事员个个出来晒太阳、嗑瓜子、吹牛皮、抱袖跺脚暖身体,场面有些复古,马兴邦无奈长叹。 下午三点,抗不住了,兴邦给老五兴成(马兴邦堂弟,族里排行第五)打电话。马兴成常年混迹乡镇,认识不少领导。电话那头的兴成一听办不了事的原因是镇上断电了,啼笑皆非、抓耳挠腮。几方打听,最后兴成告知大哥兴邦是镇主干道上的一根电线被风刮断的树枝压断了,导致镇上整个电力系统崩了。电力公司的人午饭后来修,结果缺几样东西,那几样东西的备用常年放在镇政府后面的库房里——冻住了用不了了。 “那咋整?”兴邦在电话里着急。 “张主任说明天去西安调好的、能用的器件补上来。” “不能今天去吗?”兴邦问兴成。 “今天去……电力公司的人不会晚上给你办事的,再说我又不是……我咋能催人家嗫?我听说镇长一听今天停电,压根没来上班,领导不急底下人急啥嘞?往年咱这儿,到了冬天爱停电,夏天断电了还紧急些,冬天的话……政府没电那些办事的早下班回去暖炕啦。”兴成也没办法。 “哎……算了算了……”兴邦一声闷叹,挂了电话。 镇上光阴慢,断电了一切照旧。马兴邦昨天歇了一天,精力和心情已然恢复,今天只想办了证件赶紧回西安,谁成想遇到这茬事儿。怒也不是哀也不是,急火攻心,男人失神地出了镇政府,在街上瞎逛。干巴巴的腊冬世界,冷冰冰的乡村现实,囧极了的魔幻处境。厂子开一个倒一个,存款越来越少,贷款越来越多,朋友越来越凉,结果越来越一事无成。这半生,好运似乎早用光了,真诚与乐观也透支殆尽,剩下的全是诸事不利,全是沧桑悲凉。 即将半百,心头惶恐啊。 恐绞尽脑汁、历尽千辛,最后不尽人意。 恐兢兢业业、埋头苦干、奔波一生,到头来一事无成。 恐安分守己、扣扣索索、勤勤恳恳,还觉着活不下去。 寒风凛冽、阳光微茫,零下十来度的天气冻得人手脚麻木。取摩托车的路上,他在一处街角瞧见了一位老人,七十来岁的驼背老大妈在卖衣服,见了人热情地招呼、卖力地促销,老人绕客人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哈出来的白色热气短、散而少。兴邦怜悯老大妈,在老人摊位上给老二兴盛挑了一条绒裤子、一件厚夹克。 所有的怜悯,皆起于对自己的某种幻想。 付了钱,他骑上摩托车回去了。人还没到家,兴成早来了,和老二兴盛在家里候着他。三兄弟见面热聊了一阵,说起如何回西安,老大马兴邦唉声叹气。父亲的二手桑塔纳只能在镇上跑跑,自己有车没有证上不了路。 “实在不行我送你去西安嘛!”兴成不解大哥因何而愁。 “你那车,进不了市里!” “搭车去也很方便呀!” “我厂子里急用车呢,要不我咋急火火地买了这个车呢?” “那你人要去、车也要去,没驾驶证,咋整?要不缓缓,办完证再去!”兴成也给难住了。 “缓不了!厂子里没人,好多东西等着我接收呢,物流早打电话啦!现在办不了身份证便办不了手机卡,没有手机……啧!”马兴邦气得大眼瞪脚。 “呐……只有一个办法了,哥你用我的备用手机,先去西安办你的事儿,我寻人给你办证,关键手续我办不了了你再回来!但是,你害怕无证驾驶被抓被罚的话,只能早早出发了。我估摸你凌晨四点就得走,这样到西安是六点,交警还没上班呢!”马兴成帮大哥出主意。 “嗯,现在只能这样了。” “哪天动身?”兴盛问他哥。 “明个儿吧。” 三人吸了口气,又聊了一会儿,而后一伙去兴成家吃饭。三婶提前备了一桌,弟兄们吃了饭,兴邦早早回家睡觉,兴盛晚上急忙忙、悄默默地给他哥准备路上的吃货、工厂的铺盖。明早三点起来,四点出发,离别太快,兴邦躺床上有点恍惚。 这两天和兴盛的生活好似桃花源中,村里的时间是静水流深,不注意时好似凝固一般。最近村里一堂亲家的几亩果树挖掉了,老堂亲家人在外,果树没时间处置,后来一股脑送给了兴盛。兴盛接了这个活儿,忙了七八天没歇。前几天开着地溜子一天五六趟地从堂亲地里拉果树,拉完以后这几天一直在砍柴。昨天他一天在坎果树的细杆杆,剁成一截一尺长的,凑够一抱子了抱到后院柴火房里。细杆杆剁了三天,今天周五他开始锯主杆。碗口粗的梨树,锯成一段一段的,全部锯完以后,再劈成一片一片的。 城里的时间用滴答滴答的秒针计算,村里的时间用一下一下的坎剁计算。昨天兴邦坐在太阳地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盯着兴盛剁细杆杆,心里盘算着好多如果。老二兴盛的幸福在心里,在于自己;而自己追求的幸福在外面,在于他人。他非常清楚,所以才不受控制。如果他是老二,那么昨天砍树的人该是他了;如果他是老二,那么照那般轨迹长成的自己在砍树时一定是满足的、享受的、划得来的、有成就感的、有意义的。 可惜他不是与世无争、乐天安命的兴盛,他是闲云野鹤同时心高气傲的兴邦。他们兄弟的诧异,天性使然。 得知镇上有家宠物店,周六一早九点多,包晓星让维筹带着她去镇上买小狗。挑了又挑,最后选中一条两个多月的土狗买了下来,回来时小三轮车上顺带装满了镇上买的菜肉、煤球和日用品。到家后晓星灭掉了屋子里的盆火,开始燃炉子。解决了取暖问题,而后她欢喜地找到一个竹篓,篓里铺好褥子,将小狗和先前讨来的小猫一块放进竹篓里,竹篓靠在热炉子边,炉子连着土炕,坑上坐着钟学成和维筹儿子哈哈。 “来!快看小狗!”晓星将竹篓提到炕边给娃儿们看。 “好可爱呀!”黏人精哈哈这几天一直跟着学成叔叔,对城里小亲戚的巨大好奇惹得孩子天天一早跑过来、晚上被人拽回去。如今哈哈瞅着小叔叔家一猫一狗,羡慕得了不得,只管伸手去摸。 “你俩给猫咪想好名字没?”晓星问两孩子。 “姑奶奶,叫小煤球行不?”哈哈抬起头张大嘴笑望姑奶奶。 “哼哈!再想想,煤球太黑了呵呵!你问问你学成叔叔叫煤球可以吗?”晓星摸了摸哈哈的头发。 “小叔叔,叫煤球,行不?”哈哈凑上前脸对脸地问学成叔叔。 学成嫌哈哈脸上挂着昨夜风干的鼻涕,赶紧闪开身子躲了,但眼皮半耷拉着,晓星看懂了儿子的意思,小声问他:“成成,管小猫叫煤球可以吗?” 学成两眼垂了下来,晓星知他允了,于是笑着告诉哈哈:“小叔叔同意啦,以后管猫咪叫煤球啦!” “真的吗?那是我起的名字!我起的名字!煤球?哈喽煤球!你好呀煤球……”哈哈摸着小猫咪得意地卖弄,晓星被逗乐了。 许久以来,晓星跟儿子的沟通看似是无,实际上母子间的会意并不需语言,一个眨眼即可。晓星冲儿子说话,学成爱听时眼皮耷拉着、眼睛看向低处,学成不爱听时两眼看向左右、时常眼神涣散。她问儿子问题,学成同意时两眼看向低处、眼皮耷拉,不同意时顾看左右、脸蛋侧着。在深圳的那段日子,起初学成着实没有任何反应,后来渐渐地眼神里有了动静,外人也许看不仔细、瞧不出来,但晓星这个作母亲的看得明明白白。她告诉儿子他们俩要回乡时,学成是同意的;当她强迫孩子跟爷爷说话时,学成是拒绝的。 “那小狗取什么名字呀?”晓星问两孩子。 “叫小黄行嘛?”哈哈抬头请示。 “再找找,有没有更好的?肉肉?球球?小懒虫?”晓星提示哈哈。 “小懒虫好听!” “还有毛毛、可乐、跳跳……刚才小猫猫的名字是你取的,小狗狗的名字让学成叔叔起行吗?”晓星跟哈哈商量。 “行。” “那你让小叔叔好好想想,等会儿他想好了,你问他给狗狗取的名字是什么,好不?” “好!” “成成,明天是你九岁的生日,这小猫小狗当给你的生日礼物,好不好?”晓星说完,摸了摸儿子的下巴,捏了捏儿子的脸蛋。学成没有回避,待妈妈的手离开后,他微微低头,双唇一抿,嘴角弯了。 “姑奶奶我也要!”哈哈撒娇,两眼哀求。 “猫猫狗狗也是你的,你想见它们跟它们耍,马上过来呗!每天一睁眼骑着你的小三轮来姑奶奶家找小叔叔玩好不?” “嗯,嘿嘿……”哈哈乐得吐舌头。 “那以后喂小煤球、小狗狗就是你俩的任务啦!每天早上喂一次,中午喂一次,晚上喂一次,姑奶奶把猫粮狗粮备好了喊你俩,你俩把小盆子端到猫狗跟前喂它们吃,好不?” “嗯,没问题!”哈哈乐得摇摆,惹得晓星轻笑。 晓星给猫狗盖好褥子,起身干活,留下两孩子四眼紧盯两小只。刚足月的狸花猫红薯大小,还睁不开眼睛,毛茸茸的小爪子紧抱核桃大的小脑袋,睡着了不时惊厥一下。小奶狗浑身肉嘟嘟的,珠子黑溜溜地望着人,偶尔细弱地叫两下,萌萌的身板脚丫子那么大,一会站起来一会蜷缩着。哈哈忍不住,伸手在竹篓里摸来摸去,或者将沉睡的小猫抓起来玩,或者戳弄呜呜发颤的小狗。学成起先忍着不动不言,后担心小猫小狗受凉感冒,每当哈哈伸手抓猫咪时他总是轻轻地将哈哈的小手拍过去。每隔几分钟,哈哈便伸一次手想摸,学成于是绵绵地阻止他。两小孩如此这般坐在热炕上盖着厚被子,直勾勾地欣赏一猫一狗在睡觉。 一猫一狗两只精灵,活跃了这古旧阴森的院子,哈哈这个小天使,喊散了院子里的上代幽灵,他们在拯救钟学成,而钟学成在拯救包晓星。一切在变好,踩着快乐的魔法节拍慢慢变好。 老院子里里外外铺满了东西,纸箱子塑料袋堆成了小山,昔日的尘埃在中午的阳光中沸腾,冷暖相间的风时不时溜进古旧的房里做客,新换的灯管像火把、如太阳一样照亮了归人的双眸。包晓星在房子里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两孩子之间无言的沟通她看在眼里、乐在心田。一猫一狗加个哈哈,明显转移了儿子的注意力,牵引了他的心境,安静沉寂的表皮下钟学成开始变得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学成在变好,晓星心里如春光般开始明媚。 这两天包晓星忙着收拾房子,日用的东西——棉被、衣服、枕头、毛巾、洗漱用品等等已各就各位,昨天去镇上买了冰箱、洗衣机、煤气灶和二手桌椅衣柜,席子、柴火、水桶、竹篓、扫帚从大哥家拿,大炉子、摩托车、铁锨、门锁从二哥家借。小姑前天托小麦开着小三轮送来面粉、粉条、萝卜和白菜,大表哥昨天带来了自家种的土豆、大葱和菜籽油,表姐朝芬和表妹启红约好了今晚来家里看她母子,发小雨红这两天一得空便来家里帮她干活。短短几天,属于她们母子俩的小家已然搭建好了。 明天,晓星央大哥带她去村里拜望村长和队长,还有当年在包家垣上专门负责接生的老婆子;后天,按照计划,晓星去钟家湾走一趟,再次打扫钟家的老房子、见见钟家的老人;大后天,她约着维筹、启功去镇上买地溜子,看明年春播的机器价格;接下来,她要花一两天时间在打麦场上学习如何开地溜子;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她备些小礼快走一波亲戚;腊月二十四,她自己开着地溜子去镇上采购年货……包晓星的心渐渐变得安稳。 手里存着电影票,心里老惦记着一块看电影的人。周四晚上从妈妈包里取了电影票,周五晚上仔仔拨通了顾舒语的电话,两小人许久不通言语,通了电话嘴里尽是你你我我,聊得个蜜里调油。周六两人约好一起晚上看电影,为了不引起父母猜疑,顾舒语故意在家安安分分待了一整天,六点多晚饭后借口给同学送参考书,出了家门直接打车来到了金华福地小区楼下,彼时何一鸣早在小区西南小门的旮旯里苦等了半个小时。 两人见了面,说不出话,只管嘴角咧了个大,一个捂嘴扭捏笑,一个揉鼻顾盼抖。靠近以后,一鸣先送了件定制文字的体恤给舒语。 “冬天送体恤?”舒语接了礼物斜眼嘲笑。 “我朋友搞定制,顺便给你定了一件!”仔仔挠着后脑勺。 “上面的文字写着什么?” “自己看呗!” 舒语打开白色体恤,见正面印着五个可爱的小写字母——第一个字母是“n”,后面挨着的四个字母是“ssiw”,她看了几遍,凝眉问道:“什么意思呀?” “倒过来看!”何一鸣低头捂嘴。 舒语将体恤倒过来,重看以后,俯仰大笑。两人你指指我指指你,如此走了许久,舒语收了体恤,掏出来一样东西递给何一鸣。 “哎!给你的!” “什么?” “钥匙链,一人一个!”舒语说着掏出了自己那件一模一样的钥匙链来。 “谢谢哈!”一鸣握在手里端详片刻,然后妥妥地放进包里。 “呵呵呵……” “看完电影我送你回去。” “好。” “下周考试,没想到你爸妈还能放你出来。” “因为他们都觉着我最近为考试学得很累,也想让我周末休息一下。” “放寒假了干什么呀……” 两人在夜色中慢悠悠边聊边走,到电影院时舒语选了电影,两人进了七点整的这一档放映室。舒语选的是科幻片,自己本不喜欢,为的是何一鸣爱看,同时这部片子时长最短。一鸣跟舒语挨着坐在第九排中间,两手放在膝盖上,扣来扣去,想朝左挪移十厘米,鼓了一个小时的勇气,还是失败了。电影里放的什么他几乎没看,斜身朝右后坐着,两眼珠子费劲地瞅着舒语,所有的注意力却在自己的左手上。怎么拉个手这么费劲儿,少年无数次鼓起勇气,无数次按捺住,还要恼怒地假装膝盖骨发痒。就这么折腾了一个半小时,什么也没干,电影结束了,两人双双出来了。 出了放映室,仔仔一路摇头晃脑怪自己没出息,走到售票处,舒语在前一鸣在后,川流的人影中少年忽看到了不该看的人,一时间身体僵住了。 “我哥哥!”人群中,一小孩指着一大孩脆亮犀利地叫喊。 ( 87下 少年轻欢老来喜薄 中年疲沓诸事窘迫 金光满地,空气清新,体感温暖,旧雪初化。麦秆柔软,鸡毛漫天,麦秆里藏着白色、乳色的鸡蛋,枯木上横着胖的、瘦的母鸡。一小孩钻进去捣蛋,惹得五七只老鸡拍起翅膀咕咕乱叫,好似狂语骂天,好似呱呱唱歌,好似街头打鼓。 “哈哈,左边左边!” “母鸡跑啦,赶紧捉!快快快!” “姑奶奶我不敢呀!”穿开裆裤的小孩有点为难。 “得!姑奶奶自己进去吧!”中年女人窝着身子钻进鸡窝,蹲着慢挪,伏地护头,一手伸长了掏鸡蛋。 “哦咕咕咕!哦咕咕咕……哦嘘哦嘘!哎呀!成成快看,妈妈摸到了一个鸡蛋!哈哈摸下热乎不?” “诶小叔叔,我也摸到了一个鸡蛋!暖溜溜的大鸡蛋!”小孩举着鸡蛋红着脸蛋在鸡窝里扭摆。 “还有呢还有呢!诶小心母鸡过来啄你!” “啊!啊呦……” 一月十七,上午十点,这天周六,包晓星为给儿子庆生,专门去对门婆婆家的鸡窝里找鸡蛋。此时她和哈哈两人正在窝里寻着,不防备电话响了,是女儿梅梅打来的。 “成成!姐姐的电话,你先接着!妈找鸡蛋呢!” 闹腾间包晓星把手机从鸡窝里递给儿子,恍惚中她忘了儿子不会说话这茬事儿。钟学成接过手机,将镜头对准自己,朝姐姐招了招手,姐弟俩开始了独聊。雪梅在电话那头问候,学成在这边点头或摇头,偶尔抿嘴轻笑。冬日的暖阳洒在小童子脸上,白灿灿一片,和着微微的笑,光影有些迷人,如弯月在云中曼舞。 掏了四个鸡蛋,晓星别过邻家婆婆,带着儿子和哈哈回去了,回家后忙着蒸鸡蛋羹,而后绕着热乎乎冒白气的鸡蛋羹朝着孩子们唱生日快乐歌。没有华丽隆重抑或形式化的仪式,新鲜自然的环境里,一曲五音不全的生日歌被风吹到空中,化成了大笑的泡沫。 “生日愿望许完了吗?” 哈哈说完了,学成点点头。 “呐……你们给狗狗取的名字好了没?” 学成又点点头。 “叫什么?”晓星满心期待儿子能在这好日子里开口说出一个字来。 学成不言,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字——年。 “过年的‘年’吗?叫这个名字吗?”晓星意外,认真地询问儿子。 学成郑重地点点头。 “是因为马上过年了吗?” 学成闭眼点头表示同意。 “年年……小年……狗狗年年……好吧,那这只小狗以后叫它年年了,哈哈记住了没?狗狗的名字叫年年!”晓星咀嚼良久,不太适应。 “姑奶奶,这么名字真难听!”哈哈仰头抱怨。 “没办法呀!这是小叔叔取的名字,今天是他生日,你让着他好不好?” “那好吧!” 许完愿、取完名,叔侄俩围在一块吃蛋羹。中午忙活间,学成爷爷的电话打了过来,晓星不夺主,将电话交给学成,任他和爷爷怎么沟通,任爷俩如何解相思之苦。下午晓棠和桂英一前一后打电话、发红包,全为学成而来。晚上表姐和表妹要来家里,晓星一下午忙着准备她回家后的第一顿丰盛晚餐。 人生常常被冰冻,还需耐心慢慢熬。看着儿子脸上渐渐有了表情、对生活慢慢有了期盼,晓星心里暖如春风在枝头轻声摇曳,时不时地笑着望天,谢老天待她多情有恩。 “明天清湖流光体育场有空档,上午十点到十二点,先打球再吃饭,约吗?” “约!” “走起!” “可以,我去!” “我也去!” “我也报个名!” …… “没声了?我统计了一下,截止目前是六个人,最好凑够八个人,每个位置有替换的!还有人报名吗?” “那我报名吧!” “哇哦!任专家也来!这次规格不一样哦!” “还差一个!晓棠在吗?艾特你了!” 独处静观的包晓棠听到微信群里有人找她,翻了下聊天记录,神思犹豫,真心不想去,但部门活动八缺一貌似不去不行。晓棠为难了,冥思找来借口,发送消息如下。 “我在准备自考呢,每年四次,这次考试在二月初,我报了四门,压力山大呀!” “压力大刚好出来放松一下!”组织活动的汤正在群里起哄。 “我再考虑下。”晓棠发了一串愧疚的表情图。 “整个活动也就三四个小时,当劳逸结合呗!”汤正发言。 “尊重个人意愿,有事的来不了别强迫,再找其他人吧,实在不行七个人打也可以,不必非得凑够八个人。”任思轩为晓棠解围。 晓棠见状赶紧打字发送:“你们好好玩,我忙去了!”完事后松了一口气,不忘朝任思轩道谢。周六上午她断断续续地跟姐姐、梅梅聊天,中午自己做饭吃饭,下午万事俱备准备学习备考,谁成想遇到这么一桩事,幸亏思轩及时说话才逃过一劫。晓棠啧啧咿呀,心里暖洋洋的,如饮下一杯香咖啡、晒过一场阳光浴、邂逅一只憨子猫,特别感谢他。 “哥哥!哥哥!” “嗯?” 周六晚上,老马陪漾漾看完电影,刚出放映室,忽闻漾漾大喊,只见小手直勾勾在人群中指着。老马转头一看,果真是仔仔,愣了。 “哥哥!那是哥哥!” 漾漾清脆地大叫,仔仔捂着脸装没看见。离得近的顾舒语听见小屁孩兴奋地叫哥哥,虽见过一面但此时她并未认出漾漾,只管朝小孩指的方向看,谁想看到了何一鸣身上。少女娇羞,红着脸挠着耳垂赶紧在人群中闪了。仔仔紧跟其后,一面躲闪一面朝漾漾瞪眼、朝爷爷似求救似怪罪。 “别叫了别叫了!人早走喽!”老马拉住漾漾的胳膊叫停。 “那是哥哥呀!”漾漾见不搭理,不知因何,惊怪得嗓门更大了。 “知道知道!我娃别叫了!丢人!” 老马看这桥段,五分好笑、五分吃惊。晚上桂英喊着累要在家休息,仔仔说他要学习点了外卖,老马五点多带漾漾出来散步、吃饭然后看儿童电影,没想到看到了仔仔。“好家伙,天天忙得跟黑白无常似的,还有空子搞这事”——老马嘴里喃喃自语。下周期末大考,临考前还不忘谈个恋爱看场电影,一边打敌人一边唱《后听花》,好不热闹。 临出商场时漾漾喊着去卫生间,老马用儿童手表在外全程指导联络。完事后爷孙俩绕过一片促销区,漾漾人小眼尖,在摆摊的童装区瞥见了一条红裙子,跑上去拽着人家的裙子不撒手。老马软硬兼施连劝带吼无济于事,只得掏出手机扫码支付两百五,将那条裙子买下了。小孩手脚伶俐,一见爷爷付款,吊牌也没拆直接将红裙子套在了自己的粉裙子上,也不管它大了几码裙摆拖地。 “哈哈……满意啦?瞧你这志气!脸皮厚得很!哈哈……那不是你的号,穿着跟红孩儿一样……咋那么爱红裙子呢?啧咝……哎……” 老头儿跟在小人儿后面,一路哭笑不得,囧笑中皱纹又添了几条。到家后,父女俩又为明日体检的事情吵架,吵着吵着把一个漾漾吵睡着了,老马抱孩子去睡觉,出屋时仔仔也回来了。一见面爷俩相互瞪眼,诸多心思了然,碍于女主人在彼此不言。 “给你爸打电话,说明早体检的事。”桂英瘫在沙发上吩咐。 “你怎么不打?都快十点啦!”仔仔累得嘟囔。 桂英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仔仔没好气地闷叹一声,紧急服软——“打!” 打完电话汇报道:“我爸说明早过来。” “没说几点?” “你没交代,所以我没问呀。” 桂英白了一眼,继续看手机。 “你……体检这么大的事不应该你俩沟通吗?还专门等我回来问,我刚回还没喘口气呢。”仔仔送舒语回家后,为不被家里发现质问,他一路慌张大跑。 “你出去干啥了呀?还得喘气?”老马在旁补刀。 爷俩个又干瞪眼,仔仔气不过,离开了这块是非地。 “哎……你俩最近又咋啦?几十岁的人啦,越来越不像样子。你又懒又躁,他整天躲着,也不说克里马擦(赶紧)把工作定下来。马上过年了,过了年又长一岁,四十六了!谁敢聘一个四十六岁的人干活?你也不催催,给他找找门路啥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老马整日为女婿找工作发愁,愁得张嘴便来,哪顾得桂英爱听不爱听。桂英懒得搭理,头也没回起身回房,回到房里更气,气何致远一整天不给她打电话发信息。窝在出租屋里的何致远,还在为那几箱北美车厘子的事儿膈应。平凡日子,无大风大浪,却总水波荡漾。也许,日复一日的生活需要些小恼事来调味拨弄生些浪花,也许,平庸寻常的人生需要这五毒六欲七情八苦来中和。 晚上关门睡觉,老马还没来得及过问,仔仔抢先交代了。 “我俩就看了个电影,然后送她回家,其它什么事也没干!” “嗯?”老马微微反应了一下,而后道:“哦!” “她下周考试结束后……他们家带她奶奶去广州看病,要好久呢!所以……年前年后她更没空出来……” “哦!” 老马心里一乐,而后放下姿态,坦诚道:“爷主要担心你考试,你考不好了,爷爷也没脸在这儿待下去了。爷悄默地告诉你,漾儿期末考试考了倒数第一,我没脸跟你爸妈开口。” “哈!呵呵呵……哈哈哈……”仔仔躺床上弓腰大笑,笑得岔气了。 “小声点!别被你妈听见!” “哈哈哈……”少年捂着肚子停不下来。 “她作业……我天天盯着呢,都写完了呀!结果哎……我星期一给老师打电话问问,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现在城里的家长把娃娃学习抓得这么紧,爷要给人家掉链子了,且不提你妈埋汰我,真耽搁漾漾入小学了,那爷可犯大错啦!哎……恼得爷呀,这两天心里不是滋味,晚上又瞧见你那样,你说爷担心不?” “嗯,知道了。” “你爸老说环环相扣,小学考不好中学不行,中学考不好大学不行,爷要是耽搁漾漾了没让娃儿上个好的小学,那爷可罪过了!你过年放假没事了,给娃儿补补课,看她到底是差在哪儿啦。” “嗯。不过幼儿园不要紧,她才中班呢。” “中班基础不行,大班成绩也跟不上呀。幼儿园总成绩疲沓沓的,人家小学谁要你!” “嗯你放心,我放假了给她补补。” “这还不错。你自己也要补补课,别在这节骨眼上落下了。” “知道!” 老马声东击西、一箭双雕,见他允诺了,满意地别过身子睡了。 周日一早不到八点,一家四口开车去了体检公司。几管子血抽了以后,方才做梦的漾漾此刻哭声大震,幸好桂英买的家庭套餐能在贵宾室里享受贵宾服务。各项目的体检医生捧着报告和仪器来来去去,夫妻合作轮番哄着孩子,没多久做完了基础检查。十点多桂英去做胃镜和大肠CT检查,致远带着两孩子去检查视力和眼底;十一点多一家人去做肿瘤筛查项目,完事后领着孩子们做各项彩超,仔仔领着妹妹进彩超室后两大人在过道一块等着。 夫妻俩一早碰头后一直闷不吭声,谁也不愿主动开口,谁也不想放下身段,就这么憋着气过来体检。一个嫌对方和男人暧昧不清,一个气对方动不动甩脸色、玩失踪。一个双手抱胸端坐着冷眼不言,一个时而委屈时而愤怒腹内一团火,明明是夫妻,屁股中间隔着半米银河,来往的人还当两人素不相识。如此坐在着实别捏,好似一本诗集洒上了红豆粥,好似一朵白玫瑰掉进了猫砂盆,好似动人的钢琴曲中掺着楼下的打钻声。久了又按捺不住,夫妻俩时不时地相识挤几眼,眼里有喜有气、有情有怨。 “哎你知道吗?我听我同学说的,湘北市(此地名纯属虚构)爆发传染病了!好多医院都知道!我同学在深圳第三人民医院做护士呢!” “诶!我也听说了,感觉挺严重的!国外都报道了呢!” “听说不让讨论,会屏蔽的呢!我同学说传染性很强!说国外已经开始1抵·制·华·人入境了!” “这么严重?” “可不?” “湘北是湖南省会,是中部最大的枢纽城市,人口几千万呢,密度超大!南北的火车全要在那儿停靠,要真爆发了传染病,想想也吓死人啦!” …… 临近午饭,体检公司客人渐少,护士们聚在一处低头闲聊,等候午饭休息。何致远和马桂英正坐在椅子上等孩子,忽听得某科室里的两护士如是说,霎时间绿了脸,面面相觑,瞠目结舌。桂英好事,急忙挪了挪屁股紧挨着致远坐下,而后靠在他肩头小声八卦。 “听到没?” 致远点点头。 “你最近听说了吗?” “没。” “我在我们业务群里听说了,没怎么在意,到现在我已经听说好几遍啦!” 致远郑重地凝眉深望妻子,像是在问“真的吗”。 “我隐约听群里的大牛说湘北市已经在机场和火车站安装了体温仪,国外的机场也针对华裔测体温什么的。诶!湘北市离咱家(何致远家,永州市)多远?” “几百公里吧,湘北市和永州市中间隔了个金盆市(此地名纯属虚构,以后关于疫情、湖南省的地名除了永州市全是虚构)。” “要不给妈打个电话?叫她和张叔、明远他们预防预防!” “不用了,都是小道消息!要真有其事,新闻会首先报道的,要没有这事,以讹传讹,三人成虎!” “噗!你还信新闻?你不知道多少新闻都是从小道消息来的吗?关于内··陆的小道消息却是从外面来的!” “要打你打,我不打!”致远不想和母亲通话。 “我打就我打。” 桂英放下包包,扭扭捏捏走到一处安静的地方,和婆婆聊此事。身在湖南市的董惠芳听闻儿媳如此爆料,大惊失色,半信半疑,挂了电话有点儿懵,懵完了不当回事继续剁肉做面。成年人与小孩子的唯一区别正是对一切新奇失去兴趣。 打完电话,夫妻关系缓和了几分。原想借着等孩子俩人多聊几句,谁想桂英电话响了,天不巧正是王福逸打来的,被何致远瞧了个正着。桂英心底无私,毫不避讳,一动不动拨通了电话,正欲向致远表证清白。 “喂?” “诶马大姐呀,今天干什么呢?忙不忙呀?出来消遣吗?我这儿可有好玩的呢!” “我今天陪家里人体检呢,年底了,特别忙,估计这两月都没时间喝酒了。” “瞧瞧你,多贪酒哇!你怎么知道我找你是喝酒呢?哈哈万一谈事呢,我这儿可是行业八卦的集中地呀……” 何致远听得见两人的对话,一闻对方那口气瞬间拉下脸,起身大步离开,留下个马桂英好没趣。三五句拒绝了王福逸,桂英接漾漾出来,带她去做下一项检查。 可怜了王福逸,一身儒雅休闲地坐在飘窗下,失落地望着通讯录里马桂英的名字,沮丧这大半天的忙活。原本洗了澡、刮了胡子、修了鼻毛、洒了香水,只想着约桂英去光源氏酒吧喝酒,没算计人家早有安排。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不通情。 男人大失所望地翻着两人近来的通话记录、微信记录,发现他俩已好久未聚,且桂英近来频频有事。反复琢磨间脊背后面冷不防冒出一股烟,难不成桂英已经发现了他的心思?思之极恐,王福逸吓得汗毛炸了。倘若桂英真发现了,那这个游戏该怎么继续? 转念一想,他大费周折兴师动众,为的什么?所求独她,又怕什么。可惜他一木讷君子,有心没胆。倘桂英知觉了,他还真是手足无措。桂英虽不温婉,但是通达,通达之人向来磊落,断不会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无奈!无奈他王福逸年及不惑唯独只对马桂英一人生出种种不可控的化学反应。他不自觉地发起了这场危险的独角游戏,如今不知该如何收场。怎么办、怎么办,一大汉子望着窗外的天竟也痴呆了。 这头,一家人做完检查在体检公司各怀心思地吃了营养餐,下午听医生对一家人的初步体检结果做现场解读,完事后到家时已经三点多了,致远不想和桂英多待,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回出租屋了。桂英一句不多留,带着俩孩子头也没回地开车去了金华福地的停车场。 “你俩怎么了?刚才怎么了?”仔仔早看出眉目,等爸爸走了向妈妈打听。 “没怎么,爱咋咋地。”桂英长叹一声。她讨厌总是自己放低姿态求和的模样。 “你跟我爸这半天怎么看都不看一眼呢?早上还好好的呀。” “忙你的吧。” 桂英停好车,拉着漾漾上电梯回家。回到家老头不在,漾漾到处找爷爷,桂英不快上床躺着。一早起来几个人跟打仗似的仓惶走了,留下个乱七八糟的家给老头收拾。老马上午忙完见独自无聊,念叨钟能儿媳的托付,直接打电话约上行侠找钟能喝酒去了。 今天为了尽兴,马行侠有备而来。他从他们小区一老太太手里借了套唱歌的装备,用拉杆车拉着装备打车去了钟能所在的地方。待钟能扫完街,三人早早地吃过饭喝些酒,寻到一公园,支开摊子开始在公园里唱戏。老太太的设备里有四个话筒、一个大屏幕、一个充电瓶、十来根线,在手机里点好戏曲,各线连通各物,行侠将两个话筒分别递给老马和钟能。 “来,今天咱唱《群英会》,一人一角!建国哥唱宋真宗,能你唱杨宗保,我唱寇准,剩下的人我也包啦!咋样?”白发苍苍的马行侠兴致大发。 “诶诶诶我不行!你俩个唱,我不会唱这个,听都没听过!”钟能往后退步。 “敢说不会!咱作碎时一到逛庙会唱大戏肯定有《群英会》!”行侠直戳钟能的脑门。 “真个不会唱呀我……”钟能拒接话筒。 “调调差不太多,你捡那戏文少的随便吼两下,意思意思!”老马也劝。 “哎成吧,当给你俩伴唱了。”钟能无奈,接了话筒。 三人面对架子站成一排,架子上是提词器,架子扎在草地上,草地在公园的一处山头上,山头四周无人,恰有一盏贼亮的路灯。前奏完毕,三人润了润嗓,提气准备。行侠一手握话筒一手捏遥控,两腿八字步,鼻孔朝南海。 “闲坐寒窗读周易,五车诗书胜难提。有朝皇榜表名姓,掌上摘桂步云梯。一朵梅花飘又飘,东鸟玉兔起金鳌。打从广寒宫中过,三花渺渺紫云滔……” 清风徐徐,像极了西北深秋的清冷。故乡的人们在深秋时停下地里的活,闲暇时掏出满是尘土的二胡、板子和唢呐,在隆冬来临之前奏响雄壮的号角。 三人进入角色正洋洋得意地卖嗓,没多久呜呜呜两辆警车从草地低处开到了山头上,以噪音污染为由制止三人唱戏。 “那边不是有年轻人在弹琴唱歌吗?怎么不说他们呢!”行侠不得意,心里特不爽。 “他们声音不大,你们这声音太大了,是人家对面小区的住户投诉的。”民警非常严肃。 “啧嘚嘚嘚,我们调小点。”行侠表演调声。 “那成,走吧!”两民警见状一合计,呜呜呜地骑摩托车走了。 有点扫兴,三老头不在意,换了曲目接着在南国的山头上唱西北的秦腔。老年人的快乐,就这么纯粹简单。 “东南角起黑云半明半暗,太上爷骑青牛夜过函关。盘古时开天地苦苦修炼,罗浮洞兄修炼一洞神仙。太师闻下西岐鏖兵布战,兵不胜罗浮洞来把兄搬。兄下山随带着宝贝三件,定海珠金蛟剪缠海铁鞭。头一阵杀周兵亡魂丧胆,第二阵兄战败十二大仙。三阵上杀子牙闻风逃窜,禅教里门人多法大无边。杨二朗他凭的七十二变,李哪吒足登着乾坤二圈。雷震子展双翅空中鏖战……” 几个折子戏罢了,三老汉气短沙哑,体力不支、唱不了了,坐草地上休息。天冷、地湿、人寡、时迟,各自惦记着家里,没多久摆手散了。行侠拉着家伙事儿原路返回,老马打车先送钟能回家。下午三人碰头时钟能一脸乌黑沉默寡言,此刻分别脸上器件灵活、嘴里废话不断,老马挺得意的。 这几日钟能想孙子几乎思念成疾,做什么事也提不起劲。每天晚上给孩子打电话娃儿依然不开口,老头心里难受,一想到往后学成可能要成哑巴了,心酸难于外人言。不仅如此,晚上听老马洋洋洒洒地讲他家漾漾仔仔、行侠有意无意地卖弄他家大孙子小孙子,钟能脸上笑哈哈心里苦哈哈,揪得不是滋味。梅梅今年上学走了,学成突然搬家走了,孩子不在身边,他的生活失去了重心,歪歪扭扭好像随时会塌,连冲之大道上补鞋的老刘也嗔骂他一把年纪还想不开。 老马晚上到家时,仔仔和漾漾正跟奶奶打视频电话。董惠芳想邀请漾漾去湖南过年,桂英舍不得,漾漾也不想去。老人跟小的聊完与大的聊,和大的聊完而后跟媳妇聊。婆媳俩之间的话题除了孩子便是中间人——何致远。提起致远桂英句句说实,却句句带有立场,将近来致远的种种不合理、不好看的做法一股脑说给婆婆听。董惠芳听出了儿媳的意思,这头打完电话,那头立马训斥儿子过年一定要早早回家、要多关心桂英、别不成熟老耍脾气、多陪陪孩子等等等等。 生了一天闷气的何致远听母亲大晚上打来电话唠唠叨叨讲的全是这些,又烦又恼,特别是当母亲问起找工作如何时他更无言以对,没聊几句速速挂了。中年人目下的处境着实尴尬,不上不下,左右不是。一有面试焦虑得大半夜睡不着,没有面试迷茫烦躁得一整晚难安心。一个人窝在狭小脏乱的出租屋里,不是焦虑,便是抑郁。他常幻想着桂英或儿女能过来看他,可他执拗地从不告诉家人自己具体住在哪里;他常幻想从岳父哪里得到些人生箴言或者鼎力支持,可他又躲躲藏藏的怕老人看穿他的没底气;他寄希望于书籍和书法能让自己沉下心来,可热锅上、巨浪中的他没有丝毫多余的能量安抚自己。 妄他当了小半生的为人师者,妄他看了成堆成堆的经书名著,到了事跟前统统不顶用。食古不化,述而不作,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讽的正是他这样的读书人。回顾这半辈子,读了那么多书,一来贪婪为猎奇,二来虚荣为卖弄,究竟有几本几句为的是修身养性,如今不敢算计。那么多正确的大义大理,没一样被自己吸收,白白用千古教化洗脑多年,最后仍是一身污垢、两手空空。可惜大半生咬文嚼字酸溜溜、傲然然,可怜大半生自以为饱读诗书、污泥不染,可笑自己果成了百无一用的书生! 自以为出了学门,实则从未踏入。好大一个误解,仿佛败坏了此生。 今晚失眠的还有一人——马桂英。 好像夫妻分房久了也没那么糟糕,一个人多自在,一张大床想怎么翻身便怎么翻身,不用担心对方有没有失眠,不用顾虑晚上睡晚了互相干扰。好奇怪,甜蜜蜜的他们俩,已经分居了这么久,竟感觉有点清净自在。是否夫妻关系到了一定境界分居是种必然?是否两人待久了偶尔分一下夫妻关系会更好?是否老夫老妻了分不分居早无所谓了?这么大年纪了,还在思考如此幼稚的问题,黑夜里马桂英轻轻一叹,翻了个身,枕在了老公的枕头上。 人谁无迷茫? 人生的迷茫并非只有工作没着落、情感没着落、家庭没着落这几种。有些迷茫散落在健全睿智中,有些迷茫分布在和谐美满里,还有些迷茫穿插在幸福富贵的彩色毛衣里。 程式化的生活好似灭了火的烟头,马桂英只负责让程式化延续,如同尽职的房东照料一栋大楼,却忘记了每天还有落日,还要浇花,还可以踩着落叶在浓上散散步看看天。她极力地维持这种程式化,因为程式化确保了她小家庭的健全、和谐与幸福,但在日复一日的程式化里,她迷茫了。好似家里烧水的壶一样,疲劳过度,想要罢工。 起初,一月工资一千的时候,她奢望能拿到一千五就非常满足了;接着,一月三千块的时候她认为月薪五千才是一般人的水准;后来,一月一万元了她总觉得不够花、处处紧巴;再后来,年薪几十万依然感觉穷。工作报酬带给她的幸福感慢慢在减少,哪怕是他人认为满意的年薪也不再能带给她惊喜。可是一旦报酬减少,她便彻底慌了。好比那栋大楼一样,今天要补墙明天要修水管,后天空出一间房她老操心租不出去,她的心被琐屑填满,看不到大楼的壮观和整洁。 什么样的年薪最让人感到幸福?有没有权威的研究报告?收入和幸福是什么样的曲线关系?也许,当一个人寻求外在的认可时,他永远不会得到十足的安全与幸福,因为永远有人比他更富有富贵。马桂英当然也想寻求生命内在的驱动力,好比致远看本书很有成就感、老头唱回秦腔很得意一样,奈何她找不到。 “放假了你怎么安排?你哪天回去,我帮你抢车票吧!”男孩搂着女孩说。 “不用!我还没想好哪天回去呢。”女孩斜脸发愁。 “我回去了先去老家看我爷爷奶奶,然后去欧洲旅游。我爸爸安排了全家出国游,说是要检测下我的英语学得好不好!哼哈!”男孩笑着摇头。 “我……哦那挺好的。”女孩由衷羡慕。 “你想去吗?你想去的话我让我爸安排一下。” “不用了,我要回家看我爷爷,还有我妈我弟他们,超级想他们。”女孩说着眼尾渗出一颗泪。 “好吧。你又怎么了?下周考完试,我们出去散散心放松放松好不好?近处有榕树古寨、吊脚楼、汉王庙,远一点的缙云湖、杜福山、钟神村……我们俩人一直没有单独相处过,你师兄我的某些天性遭到了压抑……俗称饥饿……怎么办呀……”男孩将头埋在女孩颈窝里说着热乎乎的悄悄话。 “啊……我……我考完试跟学院三班的张红岩一起做兼职,三天时间,一个师姐带着我们去,我早答应人家啦。” “哎……好吧!又是先斩后奏,可是我……馋了……饿了,想一口吃掉你!怎么办?你再不治治,我要走火入魔了……”男孩抱着女孩肆无忌惮地吻了起来。 钟雪梅无奈。男朋友整天想着看电影、聚会、出外游,自己整天想着责任、强大、赚钱。一个要行周公礼,一个要当花木兰,好一对冤家。 ( 88上 二手汽车路上失控 无证之人高位截瘫 (明天校对,今天晚了,眼睛要休息。) “诶赵老师呀,你好你好,我是何一漾她爷爷!” “哦漾漾爷爷您好!我听出来了!” “嘿嘿打搅你了,我想问问,我娃儿到底是哪出问题了呢?咋考了倒数第一呢?”老马压着嗓子诚挚请教。 “呃……是这样的,何一漾刚分到中班二班时成绩还是很好的,这次考试结束后我看了她分数也挺吃惊的。其实我分析过,漾漾没考好的原因全在算术上,她一直把六和七分不清,两个混淆啦!所有出现六的题目她全多算了一个数,凡是出现七的结果她又少算了一个数。加法勉强,十以内甚至五以内的减法全错了,压根没学会。所以算数成绩是最差的,比倒竖第二名还少十来分呢!” “哦这样呀!行,我知道了知道了!我寻思着放假了给她补补课,现在知道往哪里补了,呐……谢谢你呀赵老师,打扰了打扰了!” 一番寒暄,挂了电话,老马挠头憨笑,而后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一想起怎么给漾漾补习算术,老人脑子也差了数。 一月十九,周一一早,老马迫不及待打了电话,办完大事哭笑不得。琢磨了一阵,心想只能等仔仔考完了托大的教小的。如此合计,心情好了些。大后天腊月二十三是小年,老马雄心勃勃、满心喜气,计划自己一个人将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一遍。 按心里的规划,今天周一,他要从漾漾的小房子开始整起。喝完两缸子绿茶,抽了三锅老烟,老马换了脏衣服挽袖开干。先将漾漾房里所有的东西全搬到客厅里,午饭后扫拖擦洗,下午四点多开始归位。破烂的玩具直接扔了,穿不上的衣服鞋子也拎走,衣柜、床铺全部铺好以后已经晚上六点多了。城里地方小架不住东西多,小模小样的打扫起来没那么轻松。这一忙活,一整天完了。 岁华除旧,日历翻新。一元复始,万象回春。南国天地少松柳、乾坤无春秋,奈何老马心中藏喜。为给两孩儿过个农历大年,七旬老头攒着力、卯着劲。近来一个人迎新年,整日又忙又闲,老马连红包包多少、漾漾春节穿哪身、仔仔旧鞋何时刷、年前哪天给两娃理发他竟也想好了。 有时候,某个人悄悄走进了一个人的心里,他却可爱得浑不知。 午后三点半,私语咖啡馆,任思轩与包晓棠面面对坐。 “过了个周末,心情好些没?” “嗯,好了点儿。” “你姐现在在老家怎么样?” “嗯……房子收拾好了,现在采购呢。周末她小孩过生日,我看还挺开心的,发了不少照片呢。现在马上过年了,她挺忙的,回家后比在深圳忙多了,我打电话还得看她时间段哈哈……跟她长途联络,特别不习惯。” “慢慢会好的,你还不太适应。” “是啊。哎周末谢谢你呀,我周六那天实在不想出来聚餐打球。” “理解。那你一般周末干什么呀?” “准备自考、做家务、买菜做饭……我比较宅,以前常去我姐家蹭饭,现在自己做,挺花时间的。” “你做什么饭呀?你们……陕西人一般做面食吧?” “呃……各种面、粥,我周末一天做一次吃两顿,懒——省事儿哈哈!”晓棠不好意思地轻笑。 “我外婆是陕西人,小时候经常吃她做的油泼面,没菜也没肉,但是特别香,闻着很有食欲!我六七岁之前跟她吃过几年的陕西饭,其它菜早没印象了,只有油泼面记得特清。偶尔我会在外面专门去找陕西的面馆,但是家家做的还不一样,有些面窄、特咸,有些放酱油和醋,还有放芝麻酱和肉末呢!变异了感觉!” “哈哈!陕西面馆不全是陕西人开的,就算是陕西人开的,也分陕南、陕北和关中。地方不一样,味道自然有差异。” “嗯!我外婆做的油泼面很简单,可惜我妈从小在江西长大,没学会!我现在想起油泼面都不行——老咽口水哼哈!” “呵呵……你外婆是陕西人呀。”晓棠有些惊讶。 “嗯。我外婆的父亲在清末民国、兵荒马乱的时候从你们陕西迁到了我们江西,我外婆跟着过来,还带着陕西的口音,到我妈这里已经彻底是江西人了。我有时候想我外婆了,会去陕西饭店里听人家说话,可惜听不到那种感觉。” “陕西方言本身有差异。我们那管‘我’念‘我’(拼音打不出来作者心中的发音),到了渭南、西安那边,他们管‘我’念成‘额’。我听着也怪异呵呵,不是人家念错了,是我们县城地方偏,方言更靠古代一点。现在好了,陕西话在抖音上基本剩一种了,没什么区别了。” “这样啊!有点意思!哎……深圳是个大杂烩,无所不有,独少了地道的东西,我想吃我们赣州的东西,还得让我妈寄过来。” “寄什么?赣南脐橙、南昌炒粉还是江西瓦罐汤?”晓棠调皮。 “哈哈哈……” 两人一阵大笑,笑完了思轩看着表说:“走吗?” “走吧!” 喝完咖啡,两人一起回了办公室。 “哎……原本一大家子,过着过着成了孤家寡人……”周一晚饭后,钟能在阳台上喂鱼。学成走后,那两条小鱼成了老人的念想,每天定时喂养、换水,也常冲着小鱼缸发呆、说话。正自言自语间,钟理从门外回来了,依然落魄,只是换了个时间点进门出门。 “饭在灶上呢,你多少吃点。”老人朝楼下一喊,而后继续喂鱼。 钟理进了厨房,坐在塑料小凳子上端着碗吃了面,而后上楼上床。自从晓星带儿子走后,他很少夜行,倒是每天下午四点多出去一趟,徒步几公里专为看日落。从骄阳满地到刺眼夺目,从不能直视到红日欲坠,从温润金盘到缭绕晚霞,从暗色云朵到寰宇漆黑,最后,在漆黑中他微微满意地踱步回家。 突然感觉喝酒没了意思,变化如此迅猛。近来,在午后出去走一走也不赖,风光宜人、树影斑驳、清风喃呢,偶有鸟鸣在高处空灵,时常行云如流水妖娆。落日霞彩赏心悦目,却因阳转阴、生活入死寂、光明变黑暗而显得短暂悲凉。不知为何,近来钟理特别喜欢看日落,一早睁开眼便开始等待日落的到来。如果说他的生命还有意义,那欣赏这凄美晚景便是他的意义所在。 有些人养心修心大动干戈,有些人润心静心看起来好似是不知觉的必然、流光中的偶然。人麻痹自己时绝对是清醒的、主动的,当人觉着麻痹失去了趣味,他将变得洒脱、透彻甚至安定。开始学着品味暮色之淡薄、清爽、怡然,不可不谓之成长。 二零二零年一月二十一日,星期二,农历腊月廿七,己亥猪年丁丑月癸亥日,今日宜搬家、结婚、领证、出行、上梁、旅游、入学、求嗣、祈福,忌装修、开业、入宅、开工、动土、安床、订婚、安葬、交易。一晚噩梦压身,老马早上起来身心浑浊,躺在摇椅上老大半天才慢慢清醒。抽了三锅水烟,送走大的小的,一番整理打扫,八点多只等着漾漾起床后爷俩好一块出门吃早饭。 早饭后老马喝了两缸子浓茶,今天开始打扫仔仔屋里,一想起仔仔货仓似的房间,老马犯愁了。顶天立地的衣柜塞得满满的,床底下带的高箱压得满满的,小书架上下七层层层爆满,墙上挂的、地上堆的、桌上摆的……许是老了,老马还没干活瞅着这大大小小一疙瘩挤着一疙瘩,先泄气了。打完一番退堂鼓,老马上阵了。脱了厚外衣、放开秦腔戏,着手先将仔仔屋里所有看得见的东西全提溜出来。仅将东西挪个地儿,两小时过去了,中午老头累得吁吁喘气,带漾漾吃了午饭一沾摇椅呼呼大睡。 不冷不热,白土地上,忽见一摩托车不知从哪儿飞了下来,顿地地上一片火,没多久所见之地的枯草全烧着了,浓烟滚滚,火势骇人。无奈,老马惶惶地回去了,到家后家里一屋子人,碎言碎语议论纷纷。那群人见他缓缓走来霎时安静了,人们给他缓缓让道。老村长从人群中往屋里走,但见左右之人有二队队长冬浪、管自来水的开江、书记小马、开饭店的杨子、四队队长惊起、贩果子的小陈,还有邻居的顺丰、正堂、慈民、希芸、芬芬她老汉、瑞年、英发媳妇……老马路过每一个人,见人人脸上神色异常,不觉间呆住了。 蓦地幡醒,原来这是场丧事。村里人过来帮忙,租碗盘的、找乐队的、组织打墓的、准备采办的……可是,自己家里,谁死了呢?难不成是自己?可自己明明活着呀。老马着实纳闷惊骇,去屋里找人,见兴成和兴才兄弟俩在吵架,去后院找见兴盛哭哭啼啼的,去二楼小房看见兴邦一人在楼顶抽烟。兴邦见他来了,一声不吭,望着地面,似有话说,却如鲠在喉。 到底是谁的丧事?奇了个怪,难不成兴邦他二婶或是三婶走了在他家办事呢。正迷糊间,忽然楼下呼喊,原来是酒席备好了,人们纷纷落座,准备上席吃饭。老马下楼再看又见家里的亲戚全在——兴邦他姑家的、舅家的、外婆家的、堂亲家的、表亲家的……老马惊恐,找不着人说话,只晓得身上瘆。百十人叽叽呱呱好像看不见他似的,他出了屋站在门口。天黑了,四周寂静,莺歌谷里偶有回声,可回头一看背后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自乐班的秦腔戏在他的客厅里唱得好个快活。 “魏延贼扇坏我命灯七盏,大料想亮的命难以保全。我有心传将令将贼问斩,事到此我何必扭地列天。转面来把伯约一声呼唤,听师父言共语细说心间。与师父戴相帽身穿袍缎,也不枉与刘主保立江山。你吩咐西蜀军辕堂立站,诸孔明托帅印五丈原前……” 耳畔的秦腔戏放得响亮,远处的漾漾在垫子上玩耍,老马睁眼唏嘘,原来是梦。许是秦腔戏自动播放到了《诸葛亮祭灯》这一折,半听半梦所致吧。 一看表方才眯了十分钟不到,竟梦得这般沉重煎熬。叹,一定是又梦见了自己的丧事,难怪人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老了,吃喝拉撒全在坟头过活,即便能言善辩敢朝阎王爷讨价还价,可那天终究要来。秦始皇死了,汉武帝死了,唐太宗死了,朱元璋死了,康熙爷也死了……罢罢罢,反正都得死,活一天干一天。老马擦了额头的冷汗,喝了口凉茶,瞪着满客厅仔仔的东西,拍了拍扶手,起身干活。 上周六,马兴邦赶到西安,翻出合同赶紧打电话,辛苦沟通后,幸好进口的设备按照合同上规定的收货地址终于运到了厂子里。周日周一这两天他去市内的五金店寻几枚进口钉子,国外的机器哪怕零部件也有明确的型号与材质规定。为了几个钉子,他跑了不下二十家五金店,庆幸最后找到了。 昨晚上兴成打来电话,说是镇上通电了身份证可以办了,但现在办证统一需本人在现场输指纹、瞳纹,别人代不了,必须是本人到。兴邦着急,约了今天下午回镇上取身份证。因身上没有一样有效证件,马兴邦这趟回家只能游走绕道。西安市和渭南市之间有一条三十年前的老路,路面不好但还能走,路程是高速路的两倍长,途径无数个村子。眼下年关,交警全部署在大道上,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兴邦开着他的二手车走老路全当游山了。 “傲气傲笑万重浪,热血热胜红日光;胆似铁打骨似精钢,胸襟百千丈,眼光万里长。誓奋发自强做好汉。做个好汉子,每天要自强,热血男子热胜红日光。让海天为我聚能量,去开天辟地,为我理想去闯,看碧波高壮,又看碧空广阔浩气扬,我是男儿当自强……” 沐冬日暖阳普照,赏老路风光迤逦。颠颠簸簸听着老歌,踏过一片片桃李果园、张王村庄、干湿麦地……时而小山送幽径,时而枯草接小桥,时而良田割大道,时而小车穿村落。起起伏伏,总会到家。走了那么多路,人生已入秋,中年人依然贪图阡陌美景、山中野趣。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腌臜野鸡,鼻涕小孩,粉白老墙,疙瘩土路,农家炊烟,修长柳条,窗台小花,枝梢弯月……马兴邦长叹,这一生,他将太多的岁月交给了老歌,可每听到那些哀婉的老歌,他总忍不住想起前妻青燕。她怕不是早成了个小老太,他却揪着往事不放,惋惜丢失钱包时一块丢了他和青燕的合照。钱包里可以没有证件,但是不能没有青燕的那张相片。此生惦记的唯有青燕,再多芳华也无心瞻望。两条辫子垂在胸前,圆圆的小脸蛋不白不黑,小嘴唇红嘟嘟笑起来纯真无邪。兴邦掰了下后视镜照了照自己,大脸多肉,浓眉褶皱,圆眼浑浊,鼻梁一圈全是橘子皮。他搓了搓满是胡渣的下巴,掰回了镜子,继续开车。路过了丘陵别墅,他看见了小学门口的横幅,还有干涸的溪水、苍劲的松柏、坟头的老槐、枯叶的烁火、矮屋的微光…… “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 人生是个没有目的地的列车,行走是其唯一的意义。过去伤人,现实扎人,中年人没有未来,只有行走。重复地行走,哪怕没有目的地。见过了那么多,总觉得不够。可怜他辗转五十年懂个什么?杏子是酸的、苹果是甜的、核桃是带壳的、香蕉是无籽的……除了关乎他自己,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比如基金如何赚大钱、生命的深度有多深、蟒蛇如何交配、火星上有什么、地球出现运行事故人类怎么办……马兴邦沉迷在自己的微茫中耗尽一生,只想在死期来临之前打磨出一件像样的、博取尊严的重要东西,却不知这样东西究竟是什么。 有人活着为识尽世间好人,有人活着为读尽世间好书,有人活着为看尽世间好山水。他结识过、阅读过、游览过,他从众过、模仿过、尝试过别人的路径,奈何半生无所获。壮志老歌还在耳畔,哀伤老调不眠不休,往事迷人,阳光依旧,可叹人转瞬老矣。 红尘白浪,明月清风,短短一生,何处安定?何以超脱? 城市沧海桑田,乡野山谷依旧。快乐的人在城市,安定的人在乡野,像他这样的叹息者该在哪里?老歌牵引着往事,往事连带着老歌,马兴邦活着叹着,叹着活着。 路过张家寨,到了李家湾。兴邦开着二手车呼噜噜上了一个大陡坡,拐个大弯前往南阳村,过了南阳村要下一个几百米的长坡。听着歌、赏着景的马兴邦下坡不到二十米,忽听车灭了、车闸也失控了。他吓得脸色大变,火速重启,奈何怎么也开不了。车子一路往下冲,汗毛倒竖的马兴邦握紧方向盘,好在此时坡上车少人寡,他一路鸣笛提醒前方之人。如此行了一百多米,心刚放下,前方又是个大弯。 土墙后现出一对父女被急躁的鸣笛声吓住,好在这对父女紧贴着土墙。过了土墙左边是摩托车右边是一老汉,两人中间不到两米距离,车速飞快,兴邦来不及思考,打个弯将车开到了低路面两米的麦地里,眼见着车从麦地又冲到了花椒地里。 车翻了。 其速度之快,如电影特技,其场面之惊,如枪战现场。 车顶着地,底盘朝东,西边两轮朝天,东边两轮窝进麦地。左侧车窗碎掉了,车头大灯全裂了,车烟筒也歪歪扭扭凹了。轮子转了无数圈,最后停了;尘土卷起无数把,最后落了。这一过程前后不到三分钟,看傻了路上的人。人们停下来,不由地探头走到路边往下看。 “报警,赶紧报警!”又瘦又矮的老头冲摩托车上下来的小伙子说。 “嗯嗯嗯……” 小伙子报了警,七八个人在路边等着。越等人越多,十分钟后有一后来的中年男人问清缘由,赶紧从路面溜下去,跳到麦地里朝车里的人问话:“哎!怎么样?怎么样呀?能动吗?你怎么称呼呀?你是哪里人呀……” 问完一串话,回头无助观望,麦地里又跳下来几个男人。 “哎……没出血呀……啊……” “坤儿,进去摸摸,看还……活着不?”瘦矮老头在路边冲同村的中年男人说。 “辉叔,没动静啊!”第一个跳下麦地的中年男人回话。 拍照留证的、解释缘由的、打听事故的、询问死活的……没多少功夫,路边聚集的人更多了。小伙子报警以后,人群中又有几人再次报警。 “坤儿,进去摸摸,看是死是活,要还带口气,赶紧拉出来瘫着,要再拖拖,人可就没啦!”瘦矮老头催促。 “叔……我我……我不敢呀!”中年人往后退步。 “我来吧!”方才骑摩托车的小伙子从人群中走出来,慢慢靠近车窗,然后蹲下去看里面的人。 “诶,你怎么样?哎!哎!能听见吗?你能动一下吗……” 马兴邦头朝地脚朝天,一胳膊明显断了扭了几拐,睁着眼看不见也听不见,身子跟泥团一般被老天扔在这里,只管大口大口喘气,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可笑车里邓丽君的老歌还在播放着。 “还活着!”小伙子冲中年人和老年人说。 “车门能开吗?”人群中一戴眼镜的在路上问话。 少年抖着手试了试,不敢用力,也不知自己开门开的方式对不对,只管皱着眉冲人群回应:“开不了,有人懂吗?可能是我不会开。” 人群寂静。 “别动,等交警过来!我打一二零了,急救车也快了!”另一个胖老汉冲小伙子和中年人说。 如此焦躁等着,半小时后三个交警骑着摩托车找到事故地点时,路边、麦地已聚了一两百人。一交警问话、取证,一交警和七八个围观男人将车轻轻放平。车放平后交警开门问话,里面的马兴邦早昏迷了过去。年长的交警在车里搜了搜,什么有效证件也没搜到,众人囫囵,交警也懵。没多久救护车来了,搬运伤者的过程中,交警在车内的旮旯里找到了一个破手机。 谢天谢地,靠着这个勉强还能使用的手机,交警打电话打到了马兴成媳妇——林月娥手机上。 原来,马兴邦在华阴市丢了手机和证件后,近段儿用的是马兴成的旧手机,兴成的旧手机上联络最多的人正是妻子林月娥。林月娥和交警鸡言鸭语对讲半晌,终于听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月娥赶紧给镇上的丈夫打电话,一下午在镇上等大哥马兴邦回家办证的马兴成一听这个慌了。主动跟交警联络以后,他急得哎哎呀呀手足无措。 二伯家的马兴才在屯里,马兴波在渭南市里忙活,兴成见状跟兴才、兴波一商量,先回屯里。回屯后兴才早在村口等着了,二人确定事情属实后,一起去大伯家(老马家,马建国为大伯)告知二哥兴盛。马兴盛闻此,慌得说不了话,喘着大气两脚在半米内挪来挪去。 “二哥啊你嫑急!先收拾东西,把存款、折子啥带上,带条被子,还有户口本、身份证啥的全带着,咱赶紧去交警那儿领人吧,大事要紧。”族里排行老三的马兴才指挥。 “啊……啊……”老二马兴盛早懵了,两手背轮番抹泪,呜呜呜地哼哼,跟只小狗似的。可怜他一辈子没出过县城,这次出去竟因此事。 “人现在在救护车上,救护车是人民医院的,咱得赶紧去人民医院的急诊室。急诊室你不付钱,人家不给你上呼吸机啥的!”马兴成冲两位兄长说。 “算啦,我去收拾东西。”兴才见老二兴盛动弹不了,自己帮忙收拾东西去了。 “那我联系找车,没车不行,还得是有证有牌的车。”兴成说。 半小时后,下午四点,村里有车的马千军开着自己的小轿车到了老村长家门口,兄弟三个抱着东西上车了。五点钟,早在渭南市西大街等候的马兴波也上车了。 “给英英说不?”一上车,老四马兴波问三兄弟。 “我听交警说大哥这车祸挺严重的,救护车的医生诊断是高位截瘫。”老五兴成冲老四兴波说。 “就算不严重,也得通知呀!”老三兴才大吼。 “那我给我英英姐打电话了?”兴成问几人。 “给英英打啥呀?给他女婿打!哪得有先跟婆娘说这事的?”老三兴才又吼。 “哦!那我给姐夫打吧。” “叫他先别跟伯说!咱还没见着人不知好歹呢,你现在说了伯那岁数、那心气,一辈子高高在上的,这么一打击,气不死也活不成啦!”老三指着老五的鼻子喊道。 “对对对,一定叫他别吱声。”老四兴波也戳着老五的胳膊提醒。 “嗯嗯知道。” 兴成于是别过脸,望着车外昏暗的天给姐夫何致远打去电话。 ( 88中 入院陪护兄弟齐心 回陕料理两口同行 下午五点电话响了,何致远一看是陌生号码,见来电显示为陕西省渭南市,略微诧异。谁想一开口是浓重的陕西腔,一问是妻子桂英的娘家堂弟马兴成,再一听才知大事不好——大哥出了车祸。挂了电话致远从床上起来,好似这几个月以来头一回这么清醒。穿好衣服他出门打车,直接赶往桂英公司,途中他一脸严肃手捧手机一直没停。 “哎……这一过年,捱过元宵,又要开始准备明年的春季安科展了,头疼呀!一想起这个我过年放假的轻松感也没啦。”马经理在办公室里抱怨。 临下班前,三根老油条挤在一处专业八卦。 “急什么?还没到年假呢!”隆石生捧着茶壶转着佛珠笑言。 “众城会的余倩说他们前天到了苏州,说苏州那边拉来十几个赞助商,其中一家公司出了七十万,托他们办场关于内存的行业会议,这两天苏州那边明显活跃呀!”安科展老业务黄立雄抖着大腿搬运小道消息。 “嗯,我听说Joden为这个还专门支援了一个人过去呐!”隆石生补充。 “西线那边呢?”马经理问两人。 “西线有点难咯……”隆石生说完低头喝茶。 “怎么说?”桂英打听。 “Belle走后,Joden把众城会经理徐东江调过去撑场子,现在东线是鲍冲领着,西线是徐东江带队。我听说好像到了湖南省,今天在湘北市应该!”黄立雄说完抽起了电子烟。 “湘北市啊!”桂英愣神,联想湘北市最近的谣传,而后问道:“湘北市多大呀!怎么说也能找个几百万的赞助!光徐东江自己的客户也能把湘北的几场会风光办起来,更别说还有花海洋、张晋、高洪这些人的客户!” “是归是!哎……湘北那边近段儿比较乱,我听说……那边有流感,早传开了,英国BBC报道说湘北市的流感比SARS温和——你这不比还没事,一比较吓死人啦!香港卫生防控中心最近接获了九十九个疑似湘北病毒的患者!”黄立雄叼着烟耷拉着眼皮说。 “据我听说的,湘北这病毒很严重!比想象中的严重!你婆婆不是在湖南吗?赶紧接过来,我湖南没亲戚,要有亲戚早挨个打电话啦。”隆石生低声说。 “这么恐怖呀!还好我老公他们家不在湘北市,在永州呢。永州地方小些,离省会远。”桂英说完又愣神了,忽地两眼一睁问道:“诶,既然那儿有病毒传染,为什么Joden不让西线的那十几个人回来呢?” “官方还没吱声呢,万一是谣传呢?现在情况不明你把这些人撤回来,你算算众城会损失多少?”隆石生回应。 “是啊,本来赚得不多,要错过了湘北市——西线最大的城市,Joden会同意吗?而且湘北市的客户不只是湘北市的,湖南安全科技比较发达的还有湖广市、长宝市、昭陵市(城市名为虚构),指不定哪个三线城市的公司这两年发达了,给他们众城会砸个几百万在行业里扬名立万呐!”黄立雄道。 三人正在马经理办公室八卦闲扯,电话响了,是马经理的手机。一看来电是致远的,桂英站起来面朝窗外拨通电话。电话通了,致远直言他在楼下等她,桂英再三询问什么事情,致远只说见面聊。无奈,桂英撂下黄、隆二人,自己出了办公室下楼。 “什么事呀?”两人碰了面,桂英皱着眉走近致远,心嫌他打搅她上班。 “家里出事了。”致远双眉紧促,舔了下嘴唇。 “什么事?”桂英想到的是漾漾和老头。 “你大哥出车祸了,高位截瘫,现在被急救车拉到西安市的人民医院,是兴成给我打的电话。” “嗯?!” 桂英大哼一声,双眼圆睁,双唇合不住,看了下两边,而后又高声问:“我大哥吗?谁说的?算啦我打电话问!” 马桂英侧身对着致远,拿起自己的电话,刚拨了二哥兴盛的电话,赶紧挂了,翻到堂弟兴成的号码后打了过去。 “喂,兴成吗?” “嗯英英姐,你知道了不?”兴成在电话那头着急。 “是大哥出车祸了吗?” “是!” “高位截瘫吗?” “嗯!是!” “你现在在哪儿?” “快到医院了,快了!我几个都在车上呢,千军拉着我四个去!” “咋出的车祸呢?” “我不知咋出车祸的。是这,先前大哥在华阴市把手机和身份证全遗了,回来后办证没办成,他急着说要去西安,然后我把我手机给他用。今个下午,交警用我的手机打电话打到月娥身上,月娥给我一说,我马上联系交警,才知是他开车开到地里去了。麦地比路面低两米多,车翻到地里了,人在车里面昏迷着,是路上的人打电话报的警。”马兴成解释事故前后。 “一个人咋会翻车?不是被人撞的吗?”桂英问。 “我问了,不是!交警也查了,真不是。” “啊……啧!是这,我马上回来!马上回来!我马上回来……”桂英语无伦次。 “行,我们快到医院了,英英姐我先挂了。” “我给你打点钱过去。”桂英右手微微晃荡。 “不用不用,我几个身上都带着钱哩,你人先回来吧,其它不急,二哥、三哥、四哥都在边上嗫!” “好好好,我马上回去。” 咽了口唾沫,马桂英挂了电话,回身望着致远,两眼满是恐慌无助。 “亲爱的,你先回公司请假吧,我去你们地库找咱家车。咱俩先回去收拾东西,回家的高铁票我在路上买好了,明天早上九点的。”致远说完握了握桂英的手。 “嗯,我上去取个包,打个电话就行。你等我。” “嗯,英英你别急,有我在呢!” 桂英转身离开,走流程请了假,请隆石生为她代班并向老隆交代了年前的业务工作,几分钟后下来了,和致远一道坐车回家。出了南山,见妻子久久愣着,何致远开着车和妻子攀聊。 “回家后咱在外面先吃点饭,估计爸和漾漾早吃了,仔仔在学校也吃了。你这一趟回去要受些累,体力可得跟得上呀。” “嗯。” “哦对啦,兴成之前提醒我,千万别跟咱爸说。” “知道。” “我跟仔仔说让他晚自习请个假出来,明早咱俩走了,家里好多事得交给他呢。” “嗯。” “我把微某信、支某宝上的钱取出来了,还有前两年你让买的股票,还有早年买的基金,凡是我这边的全取出来了,估计做手术要用。” “嗯。” “你跟二哥说话不?我想现在他慌得不行。” “不用了。” “我来的时候想好了,到家后就说……就跟爸说仔仔他奶奶摔了一跤,有点严重,你看怎么样?” “可以。” 桂英瞳孔涣散地望着窗外,心里空空的,空得有种身处深山的寂静。她脑海中浮现出莺歌谷的狗尾巴草,春夏时小草篓永远割不完的狗尾巴草,还有狗尾巴草里的小土路,她走过无数遍却总在雨后成功隐遁的小土路。 夫妻俩匆匆吃了晚饭,在小区花园里等到儿子,告知儿子大舅出车祸、两人回老家、先瞒着爷爷等等诸事以后,三人合伙进了电梯,到家时已八点多了。老马此时正给仔仔擦洗篮球、滑板车、小提琴、溜冰鞋……客厅西边摆着老头刚洗干净的等待风干的器件,东边摆着即将刷洗的东西。漾漾在爷爷脚边敷衍地帮忙干活,远处放着秦腔戏,戏里唱着程咬金。门开了,一家三口陆续走了进来,老马抬眼一瞥有些诧异。 “今天,咋还一块回了呢?” 小三口无言。 换了鞋子,致远走到老头跟前,捏着车钥匙郑重开口:“爸,跟您说个事儿,仔仔他奶——我妈——摔了一跤,带明远家孩子出去买菜的时候没看见台阶,栽了下去。” “哦呦!严重吗?” “有一点!我买了明天的车票,我们回去一趟,家里你先照看着。” “哦!成成成没问题!仔儿,他也去吗?他星期四考试呢!”老马操心。 桂英听到这句,有些心酸,低头默默回房了。 “我不去,我爸让我早回来,专门说这事儿,让我年前勤快点,帮着你……过年。”仔仔说着蹲下来收拾地上的小玩意、包包、装饰品。头一回看见爷爷这么认真地擦洗自己的东西,少年莫名感动。 “哦……那你们赶紧收拾吧,得拿些钱吧,你俩手头够吗?”老头操心。 “够够够,足够了!爸你不用担心这些,我们走了你照看好俩孩子就成。” “哦这个没问题!你俩走你俩的,啧哎呀……你说说这人……前两天你妈还给仔儿打电话了呢,还给漾漾发了红包,咋地今个儿突然栽了呢!哦呦阿弥陀阿弥陀佛……”老马见两口走了,低头继续干活,嘴上感慨不已。 致远见状,回房看桂英,同时打包行李箱。仔仔留在客厅里帮爷爷搬弄干活,方才撒了那么大一个谎,少年不忍。小屁孩望见大人来了又走了,越被无视越好奇,于是扔进玩具溜进妈妈房里黏爸爸妈妈去了。屋子不大,隔音一般,致远不敢说什么,忙着取衣服叠衣服。桂英抱着漾漾,陷入了黑洞一般的寂静。 晚上七点刚过,马家兄弟几个终于到了人民医院的急诊室,按照交警给的电话找到人时,四人傻了,良久无言。只见大哥马兴邦躺在一张小床上,嘴里插着管子辅助他呼吸,小床放在楼道里,周边没有护士没有医生,浑身光着盖条薄被,零下十来度手脚滚烫,肩颈附近放了好些冰袋。再观大哥的脸上,一半扭曲一半淤青,嘴里插进个大管子,人张大嘴巴哈哈哈地像是随时要断了气。 “哥?哥?大哥?哥……” 兴盛忍不住上去叫人,兄弟几个跟上前一齐叫,奈何毫无回应。老三兴才胆大,上去掀开被子看,只见胳膊、大腿扭曲,身上一片一片淤青,颈椎处肿起一大包形状古怪骇人,老四不敢多看立马盖上了被子。 “没出血呀,看这兴许不重。”老三抢先判断。 “盖这么点被子咋成?二哥,赶紧地,把你带的被子给加上去!”兴成小声说。 几人正为兴邦盖被子,被匆匆走来的护士呵止,直言病人发高烧需要散热,不能盖被子,三人于是收回了被子。没多久,一位医生来了,手捏着几张单子。 “你们是谁?认识这人不?” “认识认识,我们家里人。” “哎呀终于过来了,这人没任何证件,等得我们医护人员着急呀。你们谁是病人家属呀?”医生问。 “我。”兴盛小声说。 “是这样,家属先去缴费吧,这是白天的单子——救护车运送的、外科清理的、呼吸机使用的、初步用药的。” “行。”兴盛接了单子频频点头应承。 “缴完费了你们来七号诊室找我,我们做接下来的检查和诊断。情况很严重,你们也看到了,咱抓紧点吧。还有,病人需要建个病历,这人连姓名到现在也没有,看这单子上写的什么——‘车祸急诊,无证之人’!你们交完费了先去挂号科那边说明下情况,重新建个病例,如果病人有社保最好,这种大病社保可以省些钱的。” “好好好。”兄弟几个认真倾听认真点头。 “我是张医生,记着我在七号诊室,待会挂了号赶紧来找我,有些检查的设备凌晨三点后不开,咱得抓紧时间。” 医生一番叮咛后走了,兄弟几个一合计,留老二老三看着大哥,老四老五去缴费。这一来回,一万三没了。回头给大哥建病例时,医院规定没有身份证不能建,老四跑了好几趟、问了很多人、费劲了口舌,最后用大伯家的户口本建了一个特殊的病例。 九点多,张医生见兄弟几个捧着病历本风风火火赶来,立马开了二十多张单子,安排几人缴完费后去做各项检查。老四马兴波常年在城里混迹,对医院的环境和流程非常熟悉,兄弟几个推着大哥在各个科室跑,好在晚上医院人少,来来回回、上下电梯推车床没那么费劲。脑部、颈椎、双腿双脚、双臂双手……马兴邦被推到冰冷的仪器下,一遍又一遍地检查。人生如梦,哪料得有此一劫。 同样晚上九点多,马桂英一言不发躺床上瘫了很久,何致远收拾好两个行李箱和两包必需品,最后整理完两个人的出行证件,他叫来儿子欲吩咐些事情。起初说起过年、照顾老小、进出安全、睡前检查燃气灶、期末考试、放假补课等问题他开着房门并不避讳,后来想说些安抚老人的话语时觉不太方便,轻轻关上了房门。 老马哄完漾漾睡着后,继续在客厅里帮仔仔收拾东西。闻致远关了房门,老头纳闷并不多疑,心里琢磨肯定是交代钱的事情。致远千叮咛万嘱咐,不防备老家的电话打来了,为提防老头发现,双方商量好电话打在致远这头。致远接了电话小声用普通话回应,能少说几个字便少说些,能嗯啊应付的便嗯啊应付,不注意的根本听不出来这一个一个电话是从陕西打过来的。 仔仔一会在房里偷听电话,一会帮爷爷干活同时监控爷爷的微表情。到了十点半,致远见一切妥帖,跟岳父儿子打过招呼,关灯回房睡觉了。许久来第一次回家睡觉,竟是出于这样的理由。马桂英从下午请假直到现在,始终处于神思涣散、六神无主的状态,提不起劲儿、也睡不着觉。方才听致远说大哥在医院里没有任何证件连病历也办不了,桂英心情复杂低沉。后来又听说临时病历办好了,他们见了医生而后去做各项检查,桂英放了心,继续不可控地神游。夫妻俩躺床上断断续续说着悄悄话,桂英只说她有点浮着、不着地的感觉,要说悲伤、意外、惊骇倒真没多少。致远这一晚说了好多安慰的话,直到将自己说睡着了。 这头的桂英怎么也睡不着,见致远睡实在了,她坐起来打开床头夜灯,拿起手机拉了一个微信群,群里有老三、老四和老五,建完群她发送文字如下。 “不管多晚,有结果了告诉我。” 凌晨十二点,兴成发语音:“我几个推着他到处跑,大哥到现在一点点动静也没有,我看啊不太好。” 桂英没有回复。 零点半,老四兴波发送语音:“最开始救护车那趟花了一万多,刚刚做检查又花了一万八,这要再做手术啥的我几个可签不了字呀,二哥更不行!” 桂英回复:“我知道。” 凌晨一点四十八,兴成发文字:“二哥不济事,一直哭哩!不是躲在人家楼道就是藏在厕所抹眼泪花,英英姐你赶紧回来,大事还得你主持!” 桂英回复:“你放心,我明天回,晚上到西安。” 发完消息桂英关了手机,一想起二哥泪流满面的样子,女人绷着劲的一颗心蓦地松软了,泪水哗啦啦地往下流。为不打搅致远睡觉,她尽力保持克制和理智。 越在这种关头,她越要坚强超脱。 两点钟兴成又发文字说:“几十项检查做完了,二哥、三哥他们进去见医生了。张医生本来不上晚班,为咱哥专门留了一晚上。” 桂英回复:“嗯,知道了。” 隔了会儿,兴波发语音说:“好家伙,刚张医生解释诊断结果嘚嘚嘚说了几十分钟,现在医生写病历写了二十分钟啦——还没完嘞!” 凌晨三点,兴才发语音说:“英英,结果不太好,我们也说不清楚,还是给你拍照片吧。” 桂英回复:“好,那你发过来。” 继而十来张照片被传到了群里,桂英在灯光下放大照片细细地看——高位截瘫、颈椎五节错位、左大腿粉碎性骨折、颅骨凹陷、胯骨破裂、肋骨骨折、肺挫伤、肝脏破裂……才看了五张,桂英咔地一声关了手机,重重地撂在被子上,自己起身来光脚光腿披件睡衣坐在了卧室的飘窗前。 不知坐了多久,她从柜子的抽屉里取来烟和火,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烟。明天从深圳到西安还得致远全全操心,为不打搅他休息桂英开了窗让烟气出去。烟出去了,冷风嗖嗖地进来,吹得人凉。这几年偶有通宵失眠的时候,可从未有一晚像今晚这般漫长、清醒、冰凉。 凌晨五点整,桂英回到床上,一翻手机又来几条留言。 “医生给安排病房了,病房里六个床位,两个病人。” “现在插了管子吊着针,降温着呢!明个等你回来决定要不要做手术。医生模棱两可不明说,我看呀,做不做一样,希望不大……”老三兴才实话实说。 “我几个将就着躺会儿,二哥今一天哭得恓惶得很,哎……”老五发文字。 “大哥到现在没醒来过,一直没醒来过。体温特别高,全身发烫,烫得很!冰袋不停地换也降不下去。”老四发语音。 桂英看完后回复了一条:“我知道了。” 终于望见马家屯了,在外奔波许久,老马终于回家了。穿过小土路,掀开小柴门,拉开里外门栓,进屋后老马见英英她妈和英英她婆(指奶奶、祖母)在家。两人没给他好脸色,责骂他路上丢了东西,老马问丢了什么两人支支吾吾不说。英英她妈气不过自己出去找,找了几天也没了影子。天塌了一般,老马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也出去找。 翻了好几个山,淌了好几条谷,掉光了前额头发,走伤了膝盖脚掌,老马好像走到了山西省。那里人口音跟屯里人不一样,说什么听不太懂,不知哪村哪镇,老马没找着人还把自己给弄丢了。饿了好些天,路上捡到个冻死的大老鼠,刚好在野地里烤熟了吃了一顿,然后继续找人。 不知过了几月,老马到一处会(集会)上捡吃的,忽然在人群里扫见了老大,老大见了他也怔住了,没开口,父子俩对望几眼,眼里全是伤。忽地他们被会上的人流很快冲散了,老马在人群里大喊“邦啊”、“邦啊”,没人回应。这么一合计,老马才知是老大被人贩子拐走了,被坏人控制了。 他正要跑去寻人,发誓找不着人不回屯。蓦地兴盛从前面来了,还拉个小姑娘,他瞅那女娃子长得眼熟,一时分不清是他妹子、英英、兴兴还是谁,两娃儿皮包骨头饿得要馍吃,老马急得不知从哪儿给他俩找饭,一手拉个孩子到处跑,到处要饭。天可怜见,这恶天荒年、人作践人的日子早早结束。 又是噩梦一场,不到六点,老马汗湿了枕头,睁开眼后回忆那梦,老大半晌才晓得那女娃是谁——非别人乃漾漾也。昨晚上大扫除饭点耽搁了,漾漾抓着他一口一个要吃饭,一口一个“爷爷我饿了”,哼哼唧唧足足缠了他半钟头,老马才撂下活计带她出去吃饭。 周三一早,撕了日历老马坐在阳台上抽烟醒神。见桂英房里有微微灯光,心里嗔怪两口子不关灯浪费电。六点一过,夫妻俩、仔仔全醒了,各自收拾各自的,老马在客厅里打着转儿想帮帮不上多少。 “坐高铁多长时间到永州啊?”老马问致远。 “九个小时,六点多到。” “年前能回来吗?回不来也不打紧。” “能回来肯定回来,英英昨晚上一直担心漾漾呢!” “我看着呢,能有啥事儿!” “嗯嗯。” 致远说完去了卫生间,本想多带条毛巾,照镜子时忽地浑身一颤,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出来时他竭力保持镇静,见岳父一手递水杯一手捧眼镜盒正送儿子出门上学,他暗松一口气。七点刚过,夫妻俩提着箱子准备换鞋出门,致远冲着老头反复叮咛安全问题,桂英忙着穿衣穿袜很少跟老头有正面相识的空档儿。老马扫了几眼桂英的脸,见她冷冰冰的好像少根筋不高兴似的,自己也不多嘴了。将两口子送到小区门口,看他俩放好行李上了出租车,老马拍拍屁股,一身轻松地回家了。 这个年他们爷三个过,指不定多潇洒快活呢,老马想到这里乐了。 天渐渐明亮,到了八点半老马出去买早餐,九点回家后叫漾漾起床。爷俩个面对面吃了早饭,老马坐摇椅上喝茶抽烟攒神休息。明天仔仔期末考试,又赶上小年大年,亲家母在这跟跟前出了事儿,多少难过。回想今早上三人风风火火地离家,老马此刻守着小屁孩、空屋子顿生寂寞。 也不知桂英是怎么了,昨晚上回来闷闷不言、一句不说,有点反常,难不成婆婆出了事儿媳妇比老公还难过,还是说怕她婆婆生病花钱为这事不高兴。按说婆婆出事应该是她在收拾料理、叮咛聒噪,心情愁烦不好的人该是漾漾她爸才对。老马鼻孔里哼了一声,嘲这俩人干啥都是反着来,跟常人不一样,琢磨间老头朝脚边的漾漾搭起了话。 “漾漾,你爸爸妈妈去你奶奶家了,今天晚上六点,他们就见到你奶奶咯!可惜你奶奶摔了一跤,哎呦还不轻呐!” 漾漾在玩玩具,没听进去,老马继续单聊。 “哎呀……今晚上你可见不着你爸爸妈妈咯,不过爷估摸你也习惯了,你这些天晚上睡觉除了爷还能看见谁呢?哈哈……哎呀人家俩回湖南了,剩下咱爷三,多自在呐!也不知他俩晚上住哪儿,你奶奶家张爷爷家地方够不够……九个小时,九个小时……咝……不是陕西到深圳九个钟头吗!” 喃喃自忖间老马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这两天的恶梦,蓦地心突突地跳。 一定是自己老了想多了,可他反思桂英从昨晚到今晨的表情、致远唠唠叨叨还说错话、仔仔反常地勤快谨慎……再咀嚼梦境,半晌,老头越合计越不好。干脆,他直接给老二打个电话问下家里如何,只问问他小年怎么过、春节怎么准备。打定主意,老马灭了烟放下茶,拨通了儿子兴盛的电话,问问家里的平安,定定心神。 电话响了,马兴盛掏出手机一看,抖了起来,而后他望向三弟兄,双眼通红双眉紧皱。兴才一瞟手机,哦呦一声,瞪着眼对老四和老五说:“伯的电话!” “他知啦!”兴波耸着肩膀小声问。 “该是知了!哎……”老三一叹,埋过脸无奈道:“接吧接吧!” 兴盛一按,电话通了,对着听筒嗯了一声,等着他大先说话。 “你现在干啥呢?”老马柔和地问候。 “没啥……没啥……”兴盛声音沙哑干涸,神情紧张,为人木讷,还没说话先结巴了。 老马听他语气极不自然不似往日,拉长脸大声问:“你咋啦?” “没……呃……”兴盛一见父亲问,瞬间气泄如洪,四十来岁像孩子一样止不住呜呜嗯嗯起来,好在他啜泣时将手机拿开了。 兴才见状,知二哥不顶事,一手夺过手机和他伯通话:“喂?伯啊!” “嗯?才儿么?” “嗯。” “你二哥咋啦?哭啥哭?屋里出啥事啦么?”老马冲着电话吼。 “我二哥没咋,我大哥出事了。” “出啥事!”老马嘴上使劲,这一问响亮而威严。 “车祸。在南阳村——渭南和西安之间,昨个下午三点多,他开车开到麦地去了,车翻了,人伤得严重很,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马兴才一句一句地叙述,兴盛坐在大哥床边偷偷抹泪,老四靠在楼道上双手插兜,老五双手抱胸静静地听电话。老马坐直身板瞪眼听完这一夜的事情,等那头熄声后竟不知从何问起。 “英英跟她女婿已经在路上了,早上给我们打电话了,下午六点到西安高铁站,七点就到医院了。现在我大哥上了机器也用着药,伯你不用管……” 兴才在那头滴滴答答讲着,老马两片厚唇早合不住了,脑子空了,额头微晕,不提防漾漾跟他说话好久没应。小姑娘早爬上了他膝盖,举着一只枣核大的玩具狗和他说话。老马两边都没听清,待兴才问了几声没有答应挂了电话,他才迟迟挂了。 “爷爷?爷爷?爷爷我的狗狗耳朵掉啦!刚刚我在哪儿遛狗的时候把狗耳朵给遛掉啦……你看嘻嘻……” 老马冲着漾漾点头,眼神僵硬,老久老久聚不了光。联想昨天到今天的种种迹象,好像都说得通了。 “英英姐,伯知道大哥的事了。”兴才在群里留言。 坐上高铁的马桂英看到这条消息,她将致远拉进了他们兄妹四个的小群里。致远会意,开始代替桂英和三兄弟在微信上聊。高铁里放着轻快的藏歌,广东的山野之景如画一般框进旅客的眼帘,真美。水田一顷一方,苍翠一片一串,红壤时隐时现,南国乡野,处处如桃花源中。野鸟单飞,寸竹成林,小楼错落,白云徘徊……桂英看得痴醉,双眼一眨不眨,任高铁飞快地离开这里前往北方。 上午十点半,马桂英的手机响了,是李玉冰李总打来的,问她家里出什么事儿,问她大哥车祸是否严重,问她假期够不够用,叫她好好料理家事不用担心工作。 十一点多,王福逸打来电话,原来桂英大哥出事的消息早传开了,福逸专程来问候,桂英却无心应他。只听那高铁上放的轻音乐特别好听,琴声混着笛声,节奏鲜明愉悦,还有好几样传统乐器她个外行人竟听不出来。 致远在高铁上买了饭,两人吃完午饭,她将头靠在致远肩上,听爱人在转述她大哥的消息。中午眯了一会儿,再醒来时桂英有了些精神。她打开手机一看,发现微信里的消息早爆满了。女人懒得挨个看,好像红尘已与她绝缘。拉来拉去,最后找到了晓星、晓棠和自己的三人小群里,桂英怅然一叹,打开微信小群小心倾诉。 “星儿,我也回老家了。” “嗯?”午后无事,晓棠看见了,速回。 “我大哥出车祸了,非常严重,从昨天到今天一直没醒,我看了检查报告,全是大伤,特别严重的伤。”桂英缓缓地打完字,发送出去。 “啊?英儿你什么时候回家,我接你去。”晓星回。 “今天,已经在高铁了,下午到西安,我家里人都在西安人民医院呢。你不用担心我。”桂英回复。 小群安静了,许久,再无人回复。三个女人在不同的时空里,一起叹息,一起伤感,好像坐在一张咖啡桌上看夕阳悼往事一样。 周三下午,包晓棠承诺了要回请思轩喝咖啡,到了时间点,两人一起下楼,去了那家私语咖啡馆。点完咖啡,晓棠不由地频频叹气。 “怎么了?怎么老是叹气?”思轩问。 “哎……我一姐姐,跟我和我姐要好了二十多年的姐姐,昨天他大哥出车祸了,很严重,今天她坐高铁回家,刚才在路上告诉我和我姐这个消息。”晓棠又叹,叹完一声接着一声。 “世事无常。” “我在叹……如果是我出了车祸,谁会在第一时间、不经思考、千里迢迢赶到我身边。呵呵呵……想想好悲凉呀!” “照你这样假设的话,每个人都很悲凉。” ( 88下 殚竭心力终为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 (本章标题没想好,稍微糊弄一下。已修改未校对,稍后完善。元宵快乐!阳春三月再见!) 周三上午,老马消沉迷糊了大半晌,想回去给儿子找最好的医生,两次回房,坐在床上欲收拾东西赶紧回去。可握着身份证的他两眼盯着漾漾难舍,自己要走了谁来照顾她呢?猴子大点儿的心肝宝贝,这几个月里总爱黏着他,在家里自己走哪儿她跟哪儿、自己在哪儿消遣她便在哪儿玩耍。此刻,老马瞟着趴在他床上玩耍的狗尾巴草,良久,重将自己的身份证放回了抽屉最底下压着。 得知老头晓得大哥出车祸以后,桂英坐在高铁上心里顾虑难安,不得已她朝晓星求助,希望晓星能托她公公这些天照看照看老马和两孩子。 钟能下午正在冲之大道上和补鞋的老刘扯皮,接到儿媳这通电话,嘴里的凉风从牙缝里进进出出。钟能心善,他转头给马行侠通了个气,两人商量好一个白天去老村长家盯着一个晚上去老大哥家排忧。挂了电话钟能加速干活,干完活早早收工打车去了金华福地。自打老大哥来深圳以后,钟能对桂英家熟门熟路。在楼下超市买了菜和水果,钟能直奔老马家。敲门时老马吓了一大跳,一见钟能来了心沉到了肚子里。 “你英英叫我过来陪陪你,看你女子多孝顺!你整天说娃儿坏话,到了事儿上还不得英英在前顶着!”钟能自己进了门,将菜放到餐桌上,然后和老马坐沙发上看电视。 看了半个钟头,寒暄的家常话说尽了,钟能提议去做饭,而后自己进了老马家的厨房里忙活起来。仔仔明天要期末考试,今天下午上完课学校早早放了。从爸爸告诉他爷爷知道大舅的事儿之后,少年的心一直提着。回到家见爷爷照旧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厨房叮叮当当有响声,心里诧异。一见钟爷爷在自己家做饭,少年心里彷如有了靠山。 一盘红烧肉、一盘番茄炒蛋、一盘酸辣土豆丝、一大盆酸汤臊子面,热乎乎、香喷喷的一桌子,惹来流口水的漾漾在边上偷偷地揪菜吃。七点半二老二小一起坐下来静静地吃晚饭,钟能好像主人一般周到地照顾两个孩子。仔仔见爷爷非常平静,且钟爷爷的到来额外给家里添了温馨与安宁,饱餐一顿的少年放下心照常回房间做题备考,得空了还不忘朝爸爸汇报家里的一举一动。 洗完碗、稍作整理,钟能来到客厅和老马闲聊。 “你漾漾乖得很呐!吃完饭独自个儿在这里耍,几乎不用人操心啊!你看娃儿玩得多开心!”钟能一见小娃娃心头欢喜。 “凑活!” “你屋沙发不错呀!你女子买这沙发肯定花大价钱了吧,哎呦我可没这个命呀,这玩意坐着就是舒服!”钟能落座后不停地抬屁股,还时不时捏一下沙发垫。 “你歇会儿,上了一天班还到我家里做饭。”老马瘫着没动。 “今晚上我睡你家咯!我看就这沙发上吧!这沙发垫比我的床加床垫还值钱呐!呵呵……” “行嘛,客人用的被子在这沙发的抽屉里。”老马目不转睛地朝下一指。 “正好,也让我享享你的福!” 钟能微微一笑,老马轻轻一叹,再也不说话,一起看电视。电视里放的是陕西的二台陕西的栏目。 钟能这人厚道,嘴上从来不华丽机巧,举止却令人感动温暖。若谁家有此一老,祖孙三代定有后福气,奈何世人眼浊心刁不识好歹。 周三晚上六点半,夫妻俩下了高铁,而后打车一个小时到了人民医院门口。马兴波和马兴成接堂姐去大哥所在的病房,致远提着两大行李箱去昨晚在网上预约的宾馆里放行李。放好行李后他额外在宾馆里加了一间房,为的是给桂英的几个堂兄弟夜里住宿。北方比南方冷多了,特别是在夜里,何致远出宾馆往医院时给妻子带了厚大的羽绒服。 桂英见到病房里肢体扭捏、昏沉不醒的大哥,一时不敢相信,问东问西,问完了和二哥一起克制地抹泪。致远见过众人以后,在桂英大哥耳畔叫了许久,兴邦丝毫没有知觉。想问主治医生奈何已到晚上八点,主治医生早下班了,留下个代班医生对病情一问三不知。桂英无奈,坐在病床边盯着大哥发呆。致远见兄弟几个为等他两口均未吃饭,于是和老三、老四、老五相约出去吃饭了。自打上次接岳父来深圳阔别之后,这伙人半年未见,此时重逢,悲喜交加。 桂英和二哥兴盛守在病房里,起先各自静静抹泪,后来桂英开始问话,问大哥这半年回过几次家、问家里状况如何、问大哥为何丢了证件……兴盛情绪缓和以后也开始问,问父亲在深圳过得好不好、问桂英子女学习怎样、问大哥在东莞时是否常去看她……九点半,哥几个吃完饭回到医院,兴波提出要回渭南市收尾年前的工作和众人作别离开。致远送走兴波,拎出了带给二哥和妻子的饭菜,加热后他端到一处楼道座椅上,叫来二人安心吃饭。 人情志抑郁自然胃口不好,兴盛这两天没怎么吃饭,着实吃不下,偶尔微微恶心,桂英见状毫不留情地训他凶他,好像小时候一样。老二害怕小妹,家里人尽皆知。如此吃了晚饭,弟兄们商议轮流守夜,定下今晚老三兴才和妹夫致远在病房,其余人去宾馆休息。桂英起初不肯,致远提醒明天要见主治医生后她才带着二哥和五弟离开了病房。 晚上九点已过,漾漾开始闹觉。躺在客厅的垫子上滚来滚去、哼哼唧唧,想让爷爷抱她上床,可小人儿怎么提示爷爷也不搭理。明天要考试,仔仔准备早点休息,出房时见漾漾一滩烂泥似的扒在地上,知妹妹此时该睡了。于是,少年默默地在远处引诱妹妹回房,为不搅扰两位爷爷,他特意关上了漾漾屋的房门,打算自己哄妹妹睡觉。 “爷爷们看电视呢,哥哥哄你睡觉吧!你是不是要听睡前故事?”仔仔一边说一边生疏地给妹妹脱外套、整被子。 “嗯,要听哒。”小孩早已眼皮打鼓。 “听什么?”少年见妹妹躺了下来,为她盖好被子后开始翻漾漾床头的小书架。 “太阳宝宝的故事。”漾漾抓着被子翻着大睫毛撒娇。 “啥子?什么太阳宝宝?这有个……《锐眼人斗坏蛋》的故事,你听不?”仔仔随意翻出一本画册。 “不!我要听太阳宝宝!” “我哪儿知道什么太阳宝宝的故事!哥哥都没听过,怎么给你讲呀!《兔妈妈的新工作》听吗?” “不要!我不要!” “噗——”少年白了个眼,继续问:“《鲤鱼跳龙门》听吗?” “不!我不听这个!” “《养蜂人》、《布谷鸟》怎么样?这个你肯定没听过——《高尔斯克的小花园》,哥哥给你讲这个好不好?”少年轻轻捶打额头,调整不太稳定的情绪。 “不好!我不要听!”小孩子困意少了怒气多了,在床上踢被子打滚儿。 仔仔按捺着微火,取来第四本画册翻,而后小声跟妹妹说话:“爸爸妈妈不在,爷爷心情不好,你听话好不好!随便听个故事得了,就这个《小小自然家》的故事,怎么样?听不听?” “不!我不要!我要听爷爷讲故事!不听你哒!”小孩坐起来握拳理论。 “有本事你出去找爷爷呀!看爷爷搭理你不?”仔仔怒了,念起明天要考试,晚上真没留下多少好心情安顿妹妹。 “我不要跟你说话啦!”漾漾也不高兴了。 兄妹俩僵持了半分钟,漾漾下床扬言要找爷爷告状,仔仔不想她在这时候打搅爷爷,锁了房门把她抱到床上,然后指着鼻头威胁:“睡觉!现在给我睡觉!今晚上不听故事你是不是不睡?你要不睡觉,那我就陪你通宵!” 被哥哥凶完,漾漾噘着嘴僵持了五秒,嚎啕大哭。仔仔不想被发现,赶紧捂住了妹妹的嘴,谁想弄巧成拙,小人儿歇斯底里满地打滚。这下好了,哨子般的哭声怕不是楼上楼下的邻居全听到了。钟能小跑着开了房门,老马无精打采跟在后面。 “咋了仔儿?”钟能问。 “给她讲故事她就不听!还不睡觉,平时九点睡现在都九点半啦!我一训她她脾气比我还大!”少年皱眉,相当委屈。 “没事没事,钟爷爷哄她吧!你赶紧忙你的,明天考试是大事!去吧去吧!”钟能支开了仔仔,抱起了漾漾。 漾漾哭得跳、打、甩、踢、挠、滚,钟能根本应付不来,抱着孩子跟抱个章鱼似的,老马见势自然地伸开两手,漾漾朝天一嚎,伸手扑到了爷爷怀里。 “我来吧,能你出去歇着。” 支开外人,爷俩个抱在一团,一个哇哇大哭委屈如大江大海倾不尽,一个闭眼舔泪痛心如天塌地裂难开口。难以置信,似真似假,感觉缥缈,以至于老头没有朝家里打过一个电话问老大车祸后的情况。 他在等待好消息,他相信桂英的能力。 仔仔回房后正躺床上闭眼顺气,忽地电话响了,是初中最好的朋友萧然打来的。本周五是萧然生日,他打电话约何一鸣一块吃饭唱歌,何一鸣道出实情以需要请示回应萧然,两人聊完正事后又闲聊了一个小时,一鸣的心情渐渐平复如初。 十点多,老马哄完漾漾出来了,给钟能取了被子,两老头一横一竖躺在沙发上睡觉。为不影响仔仔休息,二老关了电视关了灯,头挨头地小声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这场聊天钟能说得多,老马听得多,直到客厅里响起了呼噜声才结束。 一月十六号,这天周四,桂英一早起来直奔人民医院。临近九点终于等到了主治医生的身影,桂英拿着大哥厚厚的检查报告跟医生聊手术的可能性。张医生重看了一遍,而后摘下眼镜说:“我这两天一直在思考这个病人的病情,手术的风险非常大,在手术的过程中病人可能随时会体征不稳,而且他现在胸腔积血非常严重……” “不能哪里严重先给哪里做手术吗?”马桂英双眼通红,语气着急。 “怎么说呢!这好比是建房子,你给东墙修理西墙可能会塌,你修补南墙的时候北墙可能会倒,如果说你要先修屋顶,那四面墙可能同时会倒掉。现在肺部、胸腔是屋顶,大腿、脊椎是东西墙,哎……风险真的太大了,没有足够的条件,我们是不会做手术的。” “那现在怎么办?” 张医生虽履历丰富,但遇到这种绝境问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又看了十来分钟的检查报告,出于某种避讳,最后他无奈地给了家属一个联系方式:“这是我们科室主任的联系方式,十号诊室,他上午不坐诊,但是人在办公室,你可以带着这些报告去找他。我们主任知道这个情况的。” 张医生说完微微点头,桂英盯着医生看了半晌,最后无奈地收拾一沓纸,出门了。在楼道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她随即鼓起勇气去了十号诊室。主任年迈,一见报告,看了两页后哦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二十多页的检查结果还没看完,便将所有的资料帮忙整理好,最后抬起头沙哑地开口:“做手术……意义不大。” 桂英又凝视半晌,张嘴结舌,外行人真不知该说什么。 “病人伤得太重啦,脊椎和胸腔但凡有一样都是致命的。” “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进重症监护室抢救,或者回家保养吧。家属要尽快决定!” 主任说完打开电脑开始忙新一天的工作。桂英没办法,抱着那沓东西又出来了。致远在门口等着妻子,提着一袋子早餐问:“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桂英摇了摇头,两行泪哗啦啦地流。致远腾出手抱着桂英哭了一会。止泪后,夫妻俩回到大哥病房里,众人皆等着消息呢。桂英不想提,致远于是忙着招呼众人吃早餐。 上午十一点,张医生例行性来到病房检查,见到马兴邦的情况依然如旧,桂英心中攒了好些疑问,见医生来了又开始问东问西。张医生耐心解答,跟一伙病人家属聊了一个钟头才离开。上午的医院总是乱糟糟的,张医生走后,又到了午饭的时间,病房里护士们进进出出的,总难安宁。 “实在不行拉回去吧!”沉默许久,老三马兴才第一个开口。 老五兴成见英英姐听着难受,在旁出点子说:“要不先在医院的ICU待着,说不定有转机呢!张医生说病人要醒了还好些,我看呐,先进监护室保养着,呼吸机、进口药全用上,说不定大哥烧退了人醒过来了,还有点生命意志呢!到那时候好些了再谈做手术,比现在这情况好点吧!” 众人无话,兴盛在床尾悄悄抹泪。 半晌沉默,致远最后决定先吃午饭时,桂英电话响了——是包晓星的,说她已经在医院门口了。晓星一早上坐村里的大巴赶往西安,大巴到西安后她转车一个半小时来到医院,在医院门口挑了鲜花水果,这才给桂英打的电话。桂英出去接人,兄弟几个一看桂英出去了,个个松了一口气。致远和老三、老五去吃午饭,饭后老三去宾馆补觉,兴成提出要取些换洗衣服回家一趟。致远送走老五兴成,给二哥兴盛带了午饭,两人在病房里陪着。 “你咋来了?”桂英在医院大门口寻见晓星。 “你哥现在咋样?”晓星关切。 “不太好,医院连手术也不给做。” “这样啊……” 一路寡言,到了病房,晓星送来鲜花和水果,兴盛、致远、桂英、晓星彼此打过招呼,四人高高低低坐在病床边闲聊。 “学成回家后怎么样?”桂英关心。 “好着呢,比在深圳好多了,就是……还不说话。现在每天跟猫猫狗狗玩呢,我大哥家有个小孙子,俩孩子还挺热乎的,天天黏在一块。哦英儿跟你说下,昨晚上我大跑你家睡觉去了,早上给我发的信息。” “嗯,辛苦梅梅她爷了。” 一阵沉默后,致远问了些承包、过年的事儿,晓星三两句答完,四人对话时常中断。桂英大哥的病情肉眼可见的严重,晓星没有多问一句,只时不时地瞥一眼双眼湿润的马兴盛。 “英英,要不你带着晓星出去吃饭吧!中午医生护士全休息呢,有什么事情下午再聊,你俩个出去走走,吃个饭还是怎么地……”致远打破僵局。 “行。” 两女人三步五回头地出了病房,在医院食堂草草吃了饭,前往医院住院大楼的二楼花园里休息说话。 “英儿,你怎么样呀?” 晓星捡一处僻静的铁椅上坐下,刚一问,桂英便泣不成声。一上午绷着的神经忽然松软,一颗心化成水雾蒙蒙从天而降。良久,见桂英不说话,晓星自言自语起来,讲述着近段她在老家的事情,还有儿子的变化。 何致远见妻子走了,得空给老丈人打了一个电话,问家里如何,问漾漾中午午休没,问仔仔今天考试是否出岔子……关于大哥兴邦的病情他三言两语说了几句,见岳父久久沉默,关于西安这边没问一句,他便挂了电话。 午饭后行侠来家看望老马,老马意冷心灰,毫无闲聊的力气。行侠干坐了一下午,最后叹息着要走。老马知其好意,以仔仔这两天要考试复习为由叫他这些天不要再来了。 下午桂英跟晓星聊了很久,晓星大概知道了桂英的困惑,建议她再跟医生谈谈,争取一下最后的机会。于是,马桂英三点多又去找主任,并且提出会诊的要求,被主任拒绝了。 “是这样的,这个病情呢我中午跟其他科室的主任、专家也探讨过。一来呢,这个病情没有争议,不存在会诊的必要性;二来,权威的外科医生、各个专家各司其职,眼下没有凑到一处会诊的可能性;三来,患者病情太过严重,脑部、肺部、脊椎、大腿……他不是一个地方严重其他地方轻伤,是每个地方都致命。说实话!没有治疗的意义!家属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我建议啊,放弃治疗。” 桂英一听“放弃治疗”四个字,好像自己此刻被判了死刑一般,旁边的晓星和致远瞬间也大变了脸色。知道病情严重,头一回从医生口里听到这样的判决,任是谁也难以接受,幸好二哥兴盛不在边上。 三人站在主任的办公室里,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主任几乎每天经历这样的场面,早看惯了。他收拾文件要出离办公室,临走前对几人说:“普通病房的条件肯定没有重症监护室好,你们有条件的话不如先入ICU吧。” 致远点头,让道,三人本欲转身,主任站在门口又说:“有事来我办公室,我一直在的。三点半我有个小手术,大概一两个钟头结束,手术结束后我都在办公室。” 何致远点头致谢,主任早已走远。主任的两位年轻助理见马桂英还不走,提出可以在楼道拐弯的等候区休息,晓星这才拉着桂英离开了主任的办公室。 下午四点,马桂英签了一沓文件,缴了好些费用,大哥马兴邦如此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 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外的休息区并不大,横着每排十二个座椅,竖着拢共七排,这天等候的家属约莫五六堆,唯马兴邦的家属最多。椅子上下放着各种陪护时需要的东西——褥子、暖水壶、毛巾、抱枕、厚外套……同样,从普通病房转到重症监护室以后,兴盛等四人每人手里提着好些东西。在普通病房里还能看得见大哥的影子,现在进了ICU只能看看见一道冰冷的墙,兴盛脆弱,又开始在各个角落里抹泪。 消毒水和腐腥的味道来回博弈,人们在厌恶中慢慢习惯了。有人站着踱步,有人坐着抱胸,有人轻轻啜泣,有人小声聊天,有人张嘴打鼾,有人失神发呆,有人烦闷抽烟……休息区的灯光格外明亮,却没有窗,桂英感到窒息,不知去哪里找到充沛的氧气。 午后三点半,私语咖啡馆,任思轩与包晓棠两个人又坐在了一处。昨天回请思轩喝了咖啡吃了丰盛的甜点之后,晓棠以为他们同事之间请客与回请的人情交往应该了了。况且昨天不但请得丰盛,她对于思轩近来的热心关切也在口头上隆重表示感谢,没想到今天午后两人又坐在了这里,说来也巧。 今天午饭,晓棠与吕娜、麦依依等人一起出去吃饭,选的是附近最大的快餐店。打菜前快餐店门口排了长长的四条队伍,打完菜端着盘子找座位时,四个女同事找不到一处四个座的空桌子,最后端着盘子一路撒汤的麦依依随便找了个空座坐了下来,吕娜、晓棠等见状也各自寻找空座。在大餐厅的西南角晓棠寻到座位,放下盘子刚坐下来,对面的人吃完饭端着盘子走了。扒拉了几口饭,对面又有人端着盘子坐了下来,晓棠自顾自地大口吃饭,不防备对面的人朝她说话:“晓棠,是我!” 女人抬头一看,正是任思轩,刷地脸红了。腮帮子鼓鼓的,双唇满是菜油,筷子上夹了一大疙瘩,左手端着刚喝下一大口的汤——这场景不太美。晓棠一时害羞竟噎住了,大声咳了起来,咳得嘴里喷饭满脸通红,左右几人赶紧走开,任思轩忙着为她取纸巾。 “慢点慢点!吃慢点!是不是我吓到你了?” 晓棠说不出话,急忙擦嘴喝汤。女人自觉脖子发烫,低头用手帕纸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你吃得不少呀!两荤两素,两份米饭!还有一份汤!”思轩直男,不知女孩最怕的是男生说她饭量大。 “啊……最近累……呃不是,我饿了,想吃这么多就点了这么多,不一定能吃完的!”晓棠做作。 较之两人寻常在办公室里的认真、在咖啡馆的惬意,此刻的会面有些尴尬。一般来说男生应该避开跟女同事单独面对面吃饭的空座,因为快餐店的桌子太窄,两人的托盘紧紧挨着,一抬头闻得到对方的菜香和嘴里的蒜味。思轩迟钝无感,该怎样便怎样,晓棠极度不舒服,对眼前这位财务专家的好感瞬间没了,好似拉开白纱闻到窗外的尘埃、渣滓、浓烟、臭气一般。 没了食欲,包晓棠开始小口慢嚼等着对方吃完一块回公司。思轩大口吃着,嘴里东南西北地乱侃,晓棠嗯嗯哦哦地敷衍,待应完了思轩提出下午喝咖啡的请求后一切都晚了。更恐怖的是,午饭后回了公司,晓棠在余光中发现思轩会时不时地偷看她。完蛋了,午后的女人总感觉脊背发凉、浑身长刺。 “你中午吃饱了吗?我看你好多菜没吃完,浪费呀!给你点个红豆松饼吧!” “不用不用!” “没事,我已经下单了。诶,你在这边过年怎么过呀?再过几天我要回家了,心情轻松,工作上有点进不了状态……” “哦!” “诶你们那边过年有什么习俗呀?不知道你们老家过年繁琐不繁琐,我们江西……” “嗯,这样啊。” “我最近被一个网红种草了,买了一款咖啡机,特别好用,我都想搬到公司用呢,又怕影响大家工作……” “没关系。” “我买的飞机票有点贵,我一老乡买的比我少五百块钱,航空公司太坑啦……” “哦……” “最近有个综艺特别火,超搞笑,你有空了看看,很治愈,名字叫……” “哦,那我看看。” “晓棠你平时用什么软件听音乐……” 思轩滔滔不绝地说,完全看不出对面的同事心不在焉。晓棠怀疑对方喜欢上了自己。如果真是,那可太麻烦了,她可不愿意因为这种事情坏了部门规矩失去一份很好的工作,琢磨至此,再看思轩时眼神也变了。 任思轩兴高采烈地聊了半个小时,见时间已到催促晓棠赶紧喝咖啡吃甜点,晓棠见他性格直白于是直奔主题而去:“你老请我喝咖啡,咱俩总是下午茶这个点儿一块出来,同事们看多了都要怀疑啦!部门内明令禁止恋爱的,跟处关系相近的言行咱得注意一下!” 晓棠说完盯着任思轩的脸看。思轩望着咖啡一愣,头朝左歪了一下,而后皱着眉正经回应:“我……我们也谈工作了呀!” 晓棠低头喝咖啡,沉默。 任思轩又头朝右歪了一下,同样皱着眉结巴:“你这样说……咱不是同事嘛!同事一块出来喝咖啡很正常呀!你想多了吧,我以前跟我同事经常一块下午出来喝咖啡呀!” “你以前的同事……是男的吧!”晓星嘲讽,被思轩的窘迫逗乐了,抿嘴偷笑。 “你怎么知道?” “要是个女同事,你怎么可能还单着呢?” “你这么说好尴尬呀!我们不是同一天入职的吗?而且座位又在一处,正常的同事交往不该是这样吗?”原本孤僻微微木讷的任思轩抬起头诚实地问晓棠。 晓棠被问住了,不敢直视,又怕自己想多了,于是抬头回答:“你老请我喝咖啡,我总欠着你,多不好意思呀!我工资比你低多了,哪能这样天天出来喝这么贵的咖啡!” “哎呀……原来是因为这个呀!这不快过年了嘛,大家都比较放松,年后忙起来肯定没时间坐在咖啡店里闲聊了!再说,我比较喜欢南方姑娘,湖南湖北、广东广西这边的——小鸟依人、小家碧玉,活泼可爱还温柔内敛!”思轩说完,直白、自得而略微羞涩地笑了。 “好吧,祝你早日脱单!别像我这样一直做个单身狗!” “别别别!也祝你早日脱单,找个如意郎君!好吧?” 两人愉快地碰了一杯,算是一笑释尴尬。 晓棠一时情急随口试探,没成想这一试探如白色的根须在两人心里扎了下来,悄悄滋长。任思轩喜欢南方女子的温婉可人、娇小玲珑不是假话,包晓棠对眼前的专家毫无动心之感亦属真心,奈何爱情是门玄学,凡人哪会掐算。好巧不巧,两人谈笑风生地进了办公室,被多心善妒的汤正逮了个正着。 晚上,晓星跟桂英刚在医院外吃过晚饭,女儿雪梅打来电话,说是下周二坐车回家,回的是深圳那边。今天是钟雪梅第一天在外做兼职,回校后室友同学走了大半,清冷孤独时女孩只想着回家过年,可在回陕西那边还是广东这边时举棋不定,犹豫了很久。今天终于下定决心,买好了下周二的车票,决定先回深圳看爷爷。晓星叮咛了几句,母女匆匆挂了电话。雪梅给妈妈打完电话,转头跟爷爷视频聊天说及此事。 老人钟能接了孙女的视频,没有多聊,接着给儿子做饭。原本今晚一下班就去老马家的,奈何老头顾念儿子晚上没地方吃饭,只能回家先做饭。一来临近过年,周边好些饭店关门了,钟理爱吃的那几家饭店确实打烊了;二来自己在家做了饭,不仅够儿子晚上吃,还能冻在冰箱里给钟理明天中午吃一顿,额外剩的自己中午带去在街上吃,如此做一顿两人吃两顿,多省钱。 来不及洗碗,钟能做完饭将自己那份盒饭放进袋子里,准备去老马家,动身前给老马打了个电话通知他。接电话的是仔仔,将电话拿到爷爷耳畔后,老马连连拒绝,不想让钟能两头受累。钟能执意要去,老马执意不肯,二老僵持半晌,最后仔仔在中间圆场,劝钟爷爷不用操心,有他在呢。 钟能见大小伙这般懂事,只好作罢。洗碗时儿子从外归来,钟能忍不住叨叨起来。 “梅梅打电话了,过年回咱这边,我原想说不过年了,现在娃儿回来还得准备准备。呶!你的饭在微波炉里呢!” 钟理无言,取了热乎饭菜,坐在破凳子上,端着盘子吃。 “昨晚上我没回来,为啥呢,你马叔家的大儿子——马兴邦出车祸啦!严重得很,星儿给我打电话让我昨晚上看着你马叔,可别他有个好歹——多吓人呀!你说这人呐,什么坎儿都没有伤残重,命快没啦还想那些有的没的干啥呢!福祸难料呀,好歹呀、坎坷呀、成败呀、高下呀……这都不咋地,远算不上大福大祸!大福是老天赏的,你再能耐命里没有就是没有!大祸也是老天使绊子的,再成功再有钱再富贵,命短!也不济事呀……人呐,可得想得开!想不开就是作践自己……” 钟能自顾自地唠叨,钟理却听得鼻子通了、眼睛亮了。 世间爹妈情最真,泪血溶入儿女身。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89上 老父踌躇三妹求医 半生无缘忽然纠缠 “你俩好了没?” “没什么好不好的,已经是夫妻了还谈什么好不好的?有时肯定不合,吵架不算什么,冷战才是害怕的。我心想我对他肯定是了如指掌的,可有时候对他反常的举动特怕。平淡、苦闷、忙碌、隐忍……日子不都这么过嘛!可这一年我越发觉得,隐忍着不起风波的日子,跟死了活了、好了分了没什么区别。时间久了,我分不清两人还爱不爱,感觉在一处还是很甜蜜,分开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也许是磕磕绊绊多了吧……” “哎……” “真的,我俩分居这段时间,我细细反思瞅着哪哪都不满,好像婚姻早不稳当了,可两人一见面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还是一样的亲近、熟悉,熟得像一个人似的。外人瞧着是我在当家、我在赚钱,可我心里的顶梁柱——是他呀!怎么赚钱我来定,家里日子怎么过我全听他的。许是一开始我比他小五岁吧,所以事事认为他比我成熟,导致这些年依赖惯了,我自己做决定的比例很少。房子怎么装修、书架买哪种、漾漾吃什么辅食、仔仔上哪所学校……全他说了算,连床单选哪款、袜子什么颜色我也听他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话搁家里,完全不算数!说实话,这些年我视野比他宽广,我认为他的好些观点、决定、品味也就那样,即便我有更好的想法,也习惯了先让着他、听他的,从不觉得自己委屈。只是他这次一搬出去,我忽然发现我更强大了,不是非他不可,但我又怕自己不再依赖他。也没人教过咱们这婚姻出问题了该怎么办,老一辈人全是忍,女人忍男人,男人也忍女人。” “是呀,老一代人靠熬,熬到云开见月明。咱这一代人和八零后、九零后自我意识很强,所以离婚率特别高。全国的离婚率都是被这些人拉高了。” “说起来婚姻无非搭伴过日子,比开公司、混职场、做生意、搞创业要简单得多,这话题已经聊无可聊了,人还是过不明白!按说我俩没任何大的问题,两人感情还在,就觉着有隔阂,特别大的隔阂,可我又说不出具体是什么隔阂!哎别说我了,聊聊你吧!” “怎么又说我?在婚姻上我的观念算是老一代人了,你了解我的。我跟钟理的问题,说实话我比你更不解,留着时间慢慢替我解决吧。还是说成成吧,现在我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前几天他过生日,给他买了一只小狗捉了一只小猫,现在娃儿整天跟一猫一狗玩呢。晚上睡觉得挨着,十点多醒来还记着摸下猫猫,白天出太阳了他和小猫小狗一块晒太阳,喂饭时他特有耐心地抚摸猫咪和小狗的脑袋,每天一早起来先给猫盆狗碗里加热水……” “宠物确实治愈,你给家里种些树——柿子树、石榴树、泡桐树啥的,再种些花花草草,这些东西也很能治愈人。” “嗯,等开春了去镇上买些种子、苗子,和娃儿一块种在我后院里。” “你房子收拾得怎么样了?” “我来的这天早上,维筹帮我粉刷外墙,年前买些油漆把大门刷一下,还有灶火附近的砖地用水泥裹一下,大体这样了。” “不错。你跟学成住得惯吗?” “我回包家垣没啥不习惯的,两天就适应了。只是家里太干,鼻子难受。” “承包地的事儿,你压力别太大了。” “我知道。最近我几乎每天晚上跟我大哥二哥聊种地的事情,跟他们这头聊完,回家后我拿学成的本本记下来。我二哥家有几分坡地不要了,我接手了,打算种苹果。我桐生家这几年断断续续种过豆子,关于种豆子的问题我一边上网查一边咨询他,差不多有个时间线了。前两天我邻居说我们村的包翠文家有三亩地要赁出去,我还没来得及看地呢,盘算回去了赶紧谈下这件事。这一过年又大半月时间没了,年后要大忙,我年前一有空便跟人打听承包地的事儿。反正村里谁消息灵通我就往谁家钻,也不管别人咋说,哈哈……脸皮磨着磨着给厚了。” “不错不错,我还挺憧憬的。自从离开马家屯之后我再没下过地,等你这边种好了、仔仔高考完了,我带俩娃回去逛逛,当农家游了。” “我们这一代出身农民,但不算是农民。自己不种地,根本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子。我前段儿有种小扁豆的想法,我大哥二哥也不懂,还得问我小姑呢,现在的农民种地大部分随大流——什么赚钱种什么。那些不赚钱的东西——小扁豆、荞麦、白饭豆啥的,渐渐没人问了,也没这技术了。老一辈人五花八门的什么没种过?经验多着呢。” “我倒有一个人,种地经验特别丰富,绝对能帮上你!” “谁?” “梅梅她爷!” “哈哈……是是是,是是是!我真忘了给。我回家后跟老汉打电话除了聊孩子,其他的不想说,她爷这辈子不容易,我不想再给他添麻烦。” “他一肚子经验,你只要开口,他绝对知无不言,怕只怕你回去了不联系了,老人心寒,嘴上又不说。” “折腾了大半生,折回来又作农民,说实话我还挺幸福的。平平淡淡、简简单单,住在小时候的房子里,每晚上都睡得特踏实。” “是呀,睡得踏实也是幸福啊……” 这一夜,两女人坐在马兴邦的病床边,从现在聊起,聊到七八年前、上学的时候、小时候;从眼下聊起,聊到十年前的村子、二十年前的农田、她们小时候的光景。岁月在钢琴声中慢慢变换了色调,她们还是当初的她们,只是脖子上烙下了一两道深深的、不可复原的颈纹。 两人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腿上盖着厚褥子、手里抱着暖水瓶,依然敌不过西北冬夜的冻。聊着聊着她们挨在一处取暖,恍如当初在中学上学时一样。亲情常在,友情难得,经得过时间考验的友谊更珍如金石。人与人的靠近,多起于利益、求于情感、源于理解、乐于分享,然而,能在时间长河里熬过青春与激情、在夕阳下彼此心不娇气不躁地悠然漫步前后相伴,这种友情并不寻常。 “假设函数有极值,曲线如下。那么:(1)写出函数的解析式;(2)指出函数的单调区间;(3)求函数在区间内的极值。”一道大题解完以后,浏览完下一道十分大题,少年忽失忆一般僵住了,抬头瞟着周边同学笔下沙沙。 周五一早,何一鸣正在考场上奋笔疾书,昨天考完语文、英语和生物,今天考数学、物理与化学三门。隐约望见左右同学还在做填空题,已做到第二道大题的何一鸣有些得意。自从得知大舅出了很严重的车祸以后,爸爸妈妈乱成了一锅粥,家里沦为一座空城,自己反倒特别镇静,心情很稳,好像这次期末考试跟坐在家里一边喝着爷爷倒的柠檬水一边做模拟试卷一样。 自信到傲然,淡定到悠然。有生以来第一次,有种藐视应试教育同时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感觉。昨天考生物有一道题不会做,何一鸣毫不纠结直接空着,反正也没几分,他若不会做其他人大半也答不对,如此想忽生出一种顿悟的超脱感。也许是因为这次考试没有人在边上恐吓他,也许是因为这次即便考砸了他也拿得出不可反驳的理由为失利辩解,也许是因为这次特别重要的期末考没有一个人关注他,也许是因为大舅出车祸让他开了窍意识到除了生命安全其它的统统算不上什么不可挽回的大事…… 联想考试结束后寒假将至,爸妈不在家管着,爷爷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他可以放肆地和同学吃饭聚会到处耍、可以打着补课的名义找顾舒语、也可以打着学习的名义要零花钱……好日子正在眼前,少年在考场上憋不住偷笑,惟愿火速答完题今天好放假。越想越爽,越爽越觉题简单。 镇静、自信、狂喜,好奇妙的考场心理。 “王明芳马上自思想,猛想起昔日三桃园。他弟兄徐州曾失散,关二爷被困屯土山。曹操差去张文远,顺说关公归曹瞒。上马金来下马晏,十美女进膳曹问安。买不下关公心一片,日每间思念三桃园。听刘备他将古城占,恨不得插翅出五关。连辞三次曹不见,他把那汉寿亭候印玺屋梁悬。封金挂印世罕见,保定皇嫂离中原。出许昌他把孔秀斩,韩福孟坛丧二关。三关卞喜把命丧,四关王植丧马前。刘清泉五关未敢战,小秦琦他把黄河守。关公又将秦琦斩,渡河寻兄登阳关。蔡阳领兵紧追赶,追到古城城壕边。蔡阳后边大声喊,要与他外男亲戚报仇怨。张翼德城楼擂鼓刚三遍,蔡阳的人头落马前。他弟兄古城得会面,不愧当年结义在桃园……” “啦啦啦啦在桃园……在桃园……哦哦哦在桃园……” “我好比养由基舌吞冷箭,又好比伍子婿夜过沼关。百里奚不得时列过游转,孔夫子在陈国决粮七天。我好比汉武侯西城弄险,又好比刘玄德马跳潭溪。我好比姜伯约将心疼烂,司马师围困在铁笼山前。我好比下山虎平地立站,又好比浅水龙困落沙滩。耳内里忽听得追兵呐喊,莫非是贺起龙来到此间……” “到此间……嗯嗯嗯到此间……嘟嘟嘟嘟到此间……” 戏中的王明芳慷慨愤然,戏外的老村长神不在线。一折子《双背鞭》全放给了小娃儿听,哪句好听捡来哪句学唱,唱词囫囵调调却没出格。 这两天老马特别想家,特别想回屯。从未有过的思乡,竟是在七旬以后。 黄土垣起起伏伏一溜排一溜,自留地旱坡上一台连一台,半山腰不规则这儿一片那儿一片,莺歌谷深哇哇回响一声传一声……镲子声啪地一下赛过铜锣,老爷们胡茬硬如同干草初割,泡桐树光溜溜枝杈抹天筛云,屯里面雾蒙蒙好比仙人巡游……屯中的落日,永远伴着鸟语炊烟牛哞羊咩。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村里的器件,无论能动的不能动的、活着的抑或僵硬的、摆立的还是坍塌的,件件透着古老,由此才衬得每一个春天格外可爱靓丽、清新迷人。山谷千里,春天妩媚、冬天苍劲;西北太阳,夏天热烈、冬天明艳。坡上的打碗碗花、树上的大鸟鸟窝、坑里的无草之境……儿时最大的乐趣便是赶着牛羊钻进莺歌谷中,在那天上人间的圣地吮吸打滚、眯寐岁月。 万万没想到,在屯里折腾了一辈子,自己也有回不去的那一天。要不是漾漾,一辈子好管事、要拿事、往前冲的老马早回去了。是啊,怎舍得这个小心肝。还记得第一次在文博会上抱起她,第一次在餐桌上喂她吃饭,第一次训她没冲马桶,第一次送她上学被虫咬,第一次为她冲马桶刷厕所,第一次为她手洗小鞋子,第一次为她跑老远买早餐,第一次拉她去散步看夕阳,第一次为她买零食买玩具,第一次带她去顶楼滚铁环,第一次为她做弹弓打绿豆,第一次教她诵经念词背打油诗,第一次哄她睡觉做各种鬼脸,第一次为她搜罗神仙鬼怪故事,第一次和她出去吃油泼面,第一次带她去周周家玩猫猫,第一次为她教训欺负方启涛,第一次教她数十以外的数,第一次为她开火煮小米粥,第一次为她买花裙子小发卡……每天一睁眼,自己想的便是为她做这做那,生活全不由自己调动,漾漾的成长轰隆一下渗进了自己的骨髓。原本待在屯里好好的无欲无求、自得自满,老了老了飞到这里被这个小祸水祸害,百年以后走了该是也走不利索吧! 他爱她如此深沉,深沉得令自己暗惊。 可是,他老大兴邦呢?儿子往后是否会落下残疾?他现在精神状态怎样?这两天能吃饭了吗?动手术的钱够不够?车祸有没有伤及脑子?以后会不会瘫痪……老马为此寝食难安。 致远说他进了ICU没再多提,英英一个电话也没有打来,老马焦急地等着,同时自私地享受着暴风雨之前的瞬息平静。等那边有了结果,倘若、万一、假设结果不太好,想必自己一定会马上回屯。往后照顾兴邦余生的事儿,作为父亲他得多担待着。两儿子命不好,老马认为自己是负有责任的。 曾经,老村长听说人死前在世上待的最后一站正是ICU,道听途说吧,人们随口说说他何必听信。他信老三的能力,老马相信桂英能完完全全地为他办好这件事,能给他一个好的交代。 一上午忐忑不安、恍恍惚惚、忧思无尽、叹无可叹,直到漾漾抱着他的膝盖说饿了要饭吃,老马这才从沉重冗繁、拖泥带水的思虑中将自己拔出来。 一月十七号,周五一早,马桂英又开始找医生,意图从其他医生那里寻找救治的可能,甚至在自己渺小的关系网里不太理智地搜罗可联系到主任或专家的潜在人物。上午十点多,老四马兴波处理完渭南市的工作又到了人民医院,老五和老四一块坐车过来,顺便带足了几人需要的换洗衣服和日用品。中午饭还未到,兄弟们凑齐了商议大事。 “大哥的车得赶紧处理,别等到人家问或者是交警联系咱们才想起这事。”老三率先提及此事,说完抹了抹嘴。 众人一阵沉默。 “兴成,这事恐怕得你去,咱屋里论能耐、经验、人缘,数你最强。”桂英用下巴指了指老四。 “我?我……我一个人咋搞?” “要不我跟兴成去?”何致远不辞辛苦。 “你不行!你听不懂话!”老三指着女婿皱眉,知他听不懂陕西话办不了事还费事添麻烦。 “那我去吧!”老五兴成低头、摩脚尖、挠耳后根。 “你俩去最好!”老三双手插兜,食指从上划到鞋尖。 瘦麻杆马兴才,四季在地里、插缝打零工,果园养得不错,膝下供俩孩子,小日子凑活。虽赚得没其他四个兄弟多,奈何排行在前。马家兴字辈儿兄弟姊妹拢共八个,三闺女嫁出去了,弟兄五个说不上亲密无间但也算和睦友好。老大马兴邦常年在外,老二马兴盛从不拿事,每逢家族有红白大事,老三马兴才稀里糊涂地出来当老大喊话。人敬他诚恳老实,凡他说的多少听个八成顺个六分。 “那兴成、兴波,这事靠你俩了!”桂英托付。 “行!行。”老四老五点头。 “你俩叫个大车,把那车拉到维修站看一看,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导致这车祸。查清楚车失控的原因,是车的问题咱找卖车的!别整得稀里糊涂的,人这样子了不明不白的,净叫屯里人笑话!”老三摊开两手、撅着两嘴皮子说话。 “嗯。嗯。”兄弟俩点头答应。 “要真是车的原因,让维修店老板出个证明盖个章,最好在周边再找家维修店,两家一起下结论。”老三耷拉着眼皮子指挥。 “三哥,就算查出来了,那咋找卖车的呢?大哥电话、身份证、通讯录啥也没有,就算是车的问题,咱找谁呀?”老五兴成问。 “卖车总有合同啥的吧,咱去大哥那厂子里找找呗!即便没地方找人算账,那你查清楚了这车祸的原委,咱自己心里也是明白的是不?搁你身上,你说咋办?”老三问老五。老五嘟囔,而后俯首点头。 “查!是得查,到时候把行车记录仪也翻出来看看。”老四赞同。 弟兄们围成一圈一阵合计,商量好办法后,老四老五在医院里吃了午饭,匆匆走了,前往南阳村麦地里处理大哥的车。 中午饭后,包晓星见自己帮不上忙,来这里的目的也达成了,于是提出要回去。桂英、致远并不多留,两人送晓星出医院。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也许马上再见。不舍的话两人说不出来,到了医院门口,晓星回头微微笑地冲桂英说。 “你要是回屯了,告诉我。” “嗯。我知道。” “争取争取,别后悔就成,你可别太为难自己了。” “嗯。” “如果争取了、尽力了,还是不能改变啥,那就接受吧!” “嗯。”桂英望着地面,鼻子里闷哼一声,双眼湿了。 “人这命看起来是自己拿捏,有时候其实是别人在主宰着。下棋的人让你得病你得病,捏子的人让你被骗你被骗。好些事不是自己能全部说了算的,总有些人棋局好,总有些人棋局糟。英儿,你可别揪着呀!”晓星明白,不想桂英自己折磨。 “我知了。” “行,致远别送了,赶紧回去吧,外面冷。我去找站了,你俩老是送没必要!大事要紧!回去吧!”晓星握了握桂英的手,然后朝前走了几步,回头朝两口子摆手,示意他们回去。 “行行行!晓星你慢点哈!”致远招手再见。 “致远你多安慰安慰她,给她开导开导!”晓星走了几步又叮咛。 “好的放心!” “英儿我走啦!” 包晓星说完这句,再没回头。 桂英皱着眉,从不曾料有如此伤感沉重的一刻。直到晓星走远,致远才拉着她回了医院。 下午桂英一直在找医生,何致远不停地上网查医学资料,二哥兴盛时不时地在重症监护室外踱步,老三兴才得空了找地方抽根烟喝口茶。惶惶等待中,王福逸打来了电话。桂英接通了,本想几句打发,谁料有心的福逸给无心的她带来了惊喜。 “诶马大姐,我这里有个号码,是西安平阳骨科的专家主任,叫刘延年。你直接加他微信,然后把你大哥的检查报告发过去,看看人家怎么说。” “啊?”枯木逢水,桂英大惊道:“你怎么有专家的号码?” “诶,这你就甭管啦!赶紧给你哥看病吧!我已经跟人家打过招呼了,你只说是我亲戚,赶紧加微信吧!刘专家名声在外,网上一查马上能看到人家履历,现在老了,是退休返聘的,但是技术肯定在线。你别耽搁了,我先挂了哈!你打完电话再联系我。”福逸款款说完,暖暖地挂了电话。 不知王福逸为这一个号码打了多少个电话、艾特了多少人的微信、说了多少句卑微的话。马桂英感动至极,手足无措,她抬头去找致远,致远正盯着她看,见她看他忙转过了头提起水壶出去打热水。马兴才不明所以,直催促桂英赶紧发报告。兄妹俩一人捧报告一人拍照,将几十张照片发了过去。 王福逸在深圳焦急地等待桂英的电话,迟迟没有等来。他劝自己这时候不要有期待,可他最难受的正是桂英看似无端的忽冷忽热、忽然失联。他还在为桂英想办法,只要能通过帮她跟她产生交集,多卑微多麻烦都可以忍受。也正是经此一事,王福逸开了窍,在此后的生意交往中,他格外笼络那些有医生、律师和老师等稳妥资源的客户、朋友。 何致远在吸烟室抽了一根烟,提着水壶回来时见桂英还在打电话,他以为又是打给那个男人的。为了大哥兴邦,老好人何致远拎着热水壶又折回去了,在外面抽了好几根烟、看了半个钟头的雪景才回来。在生死问题上,致远气自己无用帮不上妻子,可谁又不是呢?除了医院、医生、医药,面对亲人大病、家人去留,哪个家属不是重要而无用的? 昨天是小年,今天是腊月二十四,是段家镇上有集会的日子。镇上集会几十年前定在了每月逢四逢八的日子,年前的大会只剩下今天和腊月二十八两天。年货还差好多,腊月二十八再买东西有些晚了,二十四是赶集的最好日子,包晓星一路在大巴车上盘算着,遗憾自己没带东西没开小三轮,于是她在自己建的家族群里吼了一声,没想到桐生和她媳妇、小麦和小龙、维筹等等七八个自家人都在会上逛街采购呢。有人帮忙捎东西晓星放心了,三点多大巴开到了镇上,晓星开始放肆地逛会,想给儿子一个完满欢喜的农历新年。 大巴车停在主街道南端,包晓星于是从南头进会。乡里人戴着厚帽子穿得圆滚滚在街上小碎步挪脚,街两边挂着一排排大红的灯笼、对联、财神像,地上铺着一堆堆的蔬菜、干货、熟食……晓星挪不开脚,净捡人少的缝隙钻,结果还没走五米被赶集的人挤到了街边上。晓星回头一看,此处竟然有一块空地,抬头见是一家卖农用机械的店铺,门口的大牌匾上赫然写着——惠民农用机器。 年关当头谁买机器?晓星穿过大牌匾朝里探头,年后正要买机器的她忽有了兴趣,佝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进去后发现没有人,喊了两声没有回应,她猜测这里的老板一定是去逛会了。穿过门口的招待区,女人走进了农用机器展示的地方,刚进来不由地啊一声,一片两亩田大的方形水泥地,四边的棚子下全摆着各色农用机——大型的有一体化播种机、开沟施肥一体机、谷物联合收割机、玉米收割机、大型育苗机、棉花采摘机、农用洒水机、高架玉米打药机……小轿车那般大小的有双边筑梗机、悬挂式耕地机、小型伐木机、特价撒肥机、履带旋耕机、蔬菜收割机、苗卉综合移栽机……摩托车大小的有手推式微耕机、手扶犁地机、水果分拣机、迷你施肥机、智能除草机、多功能汽油挖树机、自走式油菜移栽机…… 价格从五百到一万不等,功能几乎全覆盖农耕需要,样式有简单机械的也有高端智能的,晓星打望好些机型自己这身板力气也可上手操作。名目如此繁多,看来得好好研究一番才能确定明年买到的机器不重复、有大用、少花钱。好似步入外星球一样,包晓星猫腰轻步两手插兜,看了半个钟头,浑不觉后面有人跟着她。每走到一款机器前,她总忍不住点点头、哦一声或小声念机器上挂着的说明书,好多次伸手想摸不敢摸。 “可以摸的!”后面有人递话。 “啊呀……”女人没有防备,被这一声男中音吓得两臂缩回全身一颤大叫一声。 “哦呦!”后面的男人也被她吓了一跳。 “对不起对不起……”包晓星拍着胸脯吁气道歉,不想一出口是普通话,见眼前高大威武的中年男人有些发呆,她赶紧换成老陕话说:“我瞅着这里面没人就进来了,感兴趣看看,不好意思哈!” “没事没事,随便看!这东西又偷不走!哈哈……”男人双手抱胸,脸上欢喜地笑。 “你这儿机器这么多呀!”晓星边看边走边赞叹。 “咱儿这是渭南市里最大的一家,没有之一!你想要的机器我这儿全有。” “哦!你从哪里进的货呀?一个厂家没这么齐全的生产线吧!” “呃……还没人这么问过我。我进货比较杂,咱省的、山东的、浙江的、江苏的……哪有哪进货。只要有人敢卖的,我瞅着有用就进个样板机,给镇上人看看。”老板和颜悦色,腰板高挺,浑身傲娇。 “咱镇上有人用这种大型机器吗?划得来吗?” “搁其它地方可能划不来,但放在咱县里真是有人买!还不少呐!咱国家有三个地方地广人稀——东北、西北还有新疆。西北家家地多人少,特别是咱大荔、韩城、富平、合阳这几个县。而且,现在青壮年全出去了,留下的人不管自家的地还是承包租的地,个个手里没有几十亩至少也十来亩。县上好些人去黄河滩包地,一包包五十亩、一百亩、两百亩的,他们不用机器根本忙不过来,现在人工多贵!随便算算账就知道买机器是合算的。”中年人侃侃而谈,谈吐间满是格局。 “确实确实!”包晓星面上平静,但心里被这个老乡着实惊着了。没想到镇上处处有高人。 “我这店呀,得亏是占了咱县里的地理优势,搁在其他地方根本开不起来!” “哦!这机器有些也不便宜,咱镇上的人有人买吗?我是说咱镇上。” “有!有呐!有些人买了还靠这个赚钱呢!” “咋说着?” “你比如这个玉米收割机,自家买了以后,自己种了十来亩用完了放着可惜,可以出租给村里人用。一趟出去多少钱,现在明码标价。” “哦?怎么明码标价?” “这么说吧,年前四贤渠有个人从我这儿买了辆育苗机,他想出租不知道给村里人怎么收钱。我告诉他,这机器厂家给出的使用寿命是一千个钟头,他从我这里买的价钱是四千多,我说你用这四千多除以使用时间后是一小时四块钱,那你再加上维修费、油钱、开车的人工费,合计下来一小时大概在五六十块。他一听有谱,把我计算的方法打印出来,连这机子的使用寿命、说明书一块挂在他家车头上,凡是用车的人一看自然心里有数。” “哦!这样啊!不错不错,我再看看哈,挺感兴趣的。”晓星惊讶于如今村里人的精打细算。 “看吧!随便看!”男人慷慨,一路尾随。 女人在看机器,男人在看女人,似曾相识,双眉紧皱。 一米六小身板瘦弱纤柔,套在又大又长的黑色直筒羽绒服里更衬娇小玲珑;大眼矮鼻薄嘴唇,笑起来七分慈善不笑时三分苦情;齐肩黑发三七分雅致又妩媚,脸上淡淡的妆容、谈笑时沉稳的神色,看起来混浑不似街上的聒噪老大姐、邋遢小摊贩、碌碌小媳妇。穿着雅致而不俗,举止安定而不慌,言谈朴实又亲切。 过了十来分钟,中年男人看够了,抿着嘴唇羞涩开口:“你……你姓包吧?” “嗯?”晓星一回头又惊又喜,张嘴大笑道:“你是包家垣的人?” “不是不是,我不是!” “那你咋认识我嗫?”晓星惊呼。 “你是不是包晓星?” “是!我是!”晓星表情夸张,连声大喊,一张嘴老半天合不住。人在乡里不拘束,遇见相熟自然亲。 “我……我是你初二的同桌!” “啊?”晓星惊诧,抬起头仔细端详这人。 寸头微微花,高额油光亮,方脸微长满是喜气,双眼炯炯煞有神采。卧蚕眼、希腊鼻凹凸有致,厚嘴唇厚下巴胡须点点,双眉显赫笑起来好似弯刀。再上下打量,一米八的身上套着浅灰色休闲西装,深蓝色的棉衬衫扎进黑色崭新的腰带里,浑身上下透着满满的精气神,眉目口唇间露着充足的新春喜。 包晓星看着似生似熟,一时记不起、认不出,只管痴痴地凝视。 “我是康鸿钧!” “喔!我的天!鸿钧是你呀!我记得你!我记得你!哎呀……我记得你……”晓星想起同学一时激动,食指点着康鸿钧的鼻头重复同样的话,而后后退半步,肆意地打量着这位初中挨着坐了一年的同学。 “我瞧着像你,又不确定,所以先问你是不是姓包!” “是我!是我!我记得你!我还打过你训过你呢!老师让同桌一起背古文,你老背不过,害得我也被罚站!”晓星言辞可爱活泼,好像自己忽地成了当初率真无忌的小女孩。 “哦呦!你还记着这个呀,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拖累您了!”鸿钧弓着背顽皮地道歉。 “是我对不起你!当时我记得我狠狠地打了你胳膊,愧疚了很久呢!” “你还说呢!现在还疼呐!”康鸿钧一老爷们忽然娇娇地抱着自己的左臂膀按揉。 晓星捂嘴低头呵呵地笑,康鸿钧盯着晓星也在笑。 “哎这外面冷,你要没事的话进去坐会儿!我那大客厅里有暖气有炉子。几十年没见,我差点没认出你来!幸好我记着你声音!”康鸿钧微微驼背地往门口的大厅里指去。 “走走走!走走走!”晓星热情,跟在鸿钧后头,打望曾经矮小蠢笨的同桌如今长成了这副魁梧之躯。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客厅,鸿钧调高了空调的温度,给炉子上加了炭火,而后在桌子上烧水煮茶。包晓星悄悄打望客厅的豪气装饰,暗叹不止。两人一动一静间偶然对视嘿嘿一笑,似初次相见,似曾经相知。 “我记得……你后来去了深圳是吧?我听咱班的同学说的。” “是,刚回来。” “不是你自己买机器吧?”鸿钧挑选上好的茶叶。 “是我自己要买呀,我自己要用。” “你现在种地?看你这模样不像呀。”鸿钧正视晓星。 晓星低眉一叹,而后望着桌角娓娓道来:“我不在深圳待了,现在回来了,彻底回来了。我打算回来种地,承包个十来亩专门种五谷杂粮。其实我回来还没几天呐,年后春耕这一波我不想错过了,所以着急忙慌地准备呢,这不来了你店里买机器。” “哎呀,幸好你遇见我啦,你要买啥机器我给你打折!” “别别别,你这整得我多不好意思。” “没!买机器的有好多熟人、朋友、亲戚,给个折扣很正常。” “这样啊,那你给我个大大的折扣呗!”晓星捂嘴偷笑,笑得两膝翘了起来。 “哈哈!”鸿钧盯着晓星眼睛明亮地亦大笑。 “来,喝茶!暖暖身体。”康鸿钧为晓星双手递来一杯热茶,晓星不客气,双手接过,抱着茶杯暖手。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雪,咱这儿没下下来,冷得很呐!谁想今天外面的会人照旧多得不行!刚我出去寻思买副大对联,挤得根本出不去!没办法,折回来了,等会快散了我再出去买吧。” “我也想买些年货,也是挤不进去。” “那你回来了,你老公和娃儿呢?” “呃……他……他没回来……我女儿在上大学,儿子跟我回来了。”晓星低头吞吐,回家后最怕人问起钟理,说起钟理她总是小心小声。 “哦,你回来种地是消遣消遣摸摸路子还是咋地?我瞅你这样子哪是干活的把式!”康鸿钧有许多不解、许多好奇。 “真是回家种地!我以前在深圳的农批市场里卖五谷杂粮,现在想回家自己种,然后供货给深圳那边的市场。”女人诚挚。 “哦!你一个人种?不该是你老汉回家种、你在店里卖嘛?怎么你们翻着来?”鸿钧追着问。 “哎嗨嗨……”晓星无奈地笑了,不愿多提,低头喝茶。 康鸿钧懂了七八分,然后给晓星拿出点心、牛肉干、坚果仁来。 “你这么大的店,咋里面没人呢?我刚进来喊了几声也没答应。” “放假了,小年都过啦,这功夫了你还不给你伙计放假?” “对对对!你小孩呢?放假没?” “镇上的初中老早放了,在会上浪呢!刚还跟我要了两百块钱,说是请他同学吃羊肉泡、豆腐菜去了,呵呵……” “哦!你孩子这么小,我女儿都上大学啦!你几个孩子呀?” “我两个,我……我女儿跟着她妈,我儿子跟着我,前多年,我俩离了。” “哦这样呀。” 两人悠然地闲谈,从此刻的模样聊到了当处上学的时候。三十年光阴一晃,只留下些不咸不淡的往事。话说两人做同桌时,少男少女十三四,正是情窦初开时。女孩早熟,特别是晓星这样在家里担事的长姐,那时候晓星看鸿钧跟个智商欠缺情商漏水的傻屁孩、笨小子一样,如今见这副成熟、豁达的气象,不知时间在这三十年里为他雕琢了多少心思。 可巧,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康鸿钧不会说话、情志迟钝、学习不行,却对这个白白亲亲的女同桌动了心思。男孩那时木讷,哪知自己是暗恋、喜欢那个女同桌,只觉自己在伶牙俐齿、聪明优秀的包晓星面前抬不起头、说不了话,最后心甘情愿地整天被同桌欺负。多年苦相思,早已被西风吹尽,可喜今日重逢怦然心动,害臊激动之心不少于少男时候;更可喜后半生坐在此处四目相对的他俩身份如此,缘分天成。康鸿钧情难自已,这般年纪当然不愿错过此等佳人,好在生意场上半生历练,任是大惊大喜神态始终镇静,嘴上豪爽肚里有谱。 两人聊了一个钟头,直到维筹打电话找到惠民农用机器的店门口,这场重逢才依依不舍地割断。晓星跟鸿钧互留了电话、微信,作别后晓星一直不自在。脖子发烫脸发红,许是受冻受热所致,可为何分别后在会上采购年货时她频频走神、心不在焉,还被维筹说道她挑的萝卜有瑕疵、肉价算错了。好像鬼打墙一般,包晓星神思慌慌不定、心脏怦怦乱跳,甚至怀疑刚才遇上康鸿钧是梦如幻。 一定是当年无知误判了一块天价之宝,导致如今刮目相看、面红耳赤;一定是没有头脑看低了一个人,导致今天对儿时种种欺负人的做法悔不当初、羞愧至极——包晓星路上不停地自我剖析、自我安慰,企图缓解这种面烫耳热的生理反应和心神不定的心理反应。这般年纪、这种身份,她谴责自己不应该失控。 又到了下午三四点,南国旱季的阳光照得如春夏一般热烈,任思轩呆望那道从窗外溜进来的金光,一时陷入了困境。早到了自己喝咖啡的时间点,今天要不要叫晓棠一块呢——为这个思轩一会偷看晓棠,一会嘴里叹气、自忖、喃喃,一会低头在纸上乱写乱画。 任何人在陷入爱情时皆会变傻,不管什么专家。 主观意愿上他当然想和美女同事聊聊工作、喝喝咖啡、谈谈过年、扯扯牛皮,可自打那天晓棠那般说了以后,他犹豫了。晓棠早已直言,自己再找人家喝咖啡显得特尴尬,好像自己真对她有意思似的。这么一想算啦,任思轩自己带了手机出去了。 晓棠早已发现对方的异常,余光中思轩不停地看她,从上午到下午,几乎每隔一会抬头望她一眼,搞得她特不自在。眼见思轩走了,包晓棠松了一口气,舒坦地靠在椅背上,不用再绷着挺着腰板了。转念一想,他俩早说开了,还彼此祝福过对方早点找到另一半,自己再为此耗神,岂不是自己多心了? 想到这里,晓棠打算换换脑子、换套心情,于是她出了办公室去办公楼下面的亭子里给姐姐打电话。这边打完电话,那边喝完咖啡的任思轩正赶回来,两人好巧不巧又当面撞着了。为不尴尬思轩又开始了直男单聊的模式,从热点新闻、最新电影、他哥们结婚聊到晓棠工作、晓棠的姐姐、晓棠姐姐朋友哥哥的车祸,直到两人坐在办公位上他才结束了问答式聊天。 汤正见两人近来频繁进出,不由地多望几眼。任思轩比他年轻、帅气还比他多金、职位高,男人天然地醋意大发,可又无可奈何。他精心制造的聚会晓棠好像从来不感兴趣,任思轩不知用什么方式惹得晓棠热情、主动还频频大笑,汤正思忖可能自己要换个思路了。 89中 大醉之后急救外公入院 重症室外赏析妻兄生平 (眼睛僵硬,明天校对。) 肉髻相、禅定印、金袈裟、莲花座……金光满身,始终微笑。人鲜少想起他、注视他,直至苦难来临时才合掌求助于他。人们在坎坷时寄希望他能指引,而他却冰凉、沉重、冷眼关照、高高在上。昏沉中老马眯着眼和他谈判,沉默地谈判,持久地谈判。 周五下午四点半,漾漾饿得哼哼,老马随手找了包零食打发了。小孩吃了两包薯片后独自个找玩具、看画册去了。精神的痛苦可以击垮肉体,肉体的痛苦不一定能打垮精神。老马郁郁寡欢神情萎靡,电视不入眼、秦腔不入耳,身心煎熬之下他从床底下拉出箱子,箱子里摸出一瓶西凤酒,拧开盖,自斟自饮。片刻以后,老人家头脑昏沉,行动迟缓,浑身发热。 醉眼朦胧中,瞧见小人儿在自己的鸭舌帽上随意涂画,老马不当回事,让她尽兴玩。过两天回屯了,这涂涂抹抹的帽子许是个大念想。是啊,老马一直在幻想自己回屯后照顾儿子、和兴邦一块亲密生活的画面——喝喝酒划划拳、品品茶下下棋、聊聊这些年的经历、讲讲下一代的笑话……回屯后他们父子俩可得相互搀扶着,家里的地交给兴盛放手去种,屋里的活儿他爷俩一块合计。上厕所一块搀着,喝药时彼此提醒,康复锻炼一块来……如此想着,还算不赖。老马沉浸在今后父子一心、协力扶持的美好憧憬中,真以为自己在深圳待不长久了。 还是不太相信兴邦出车祸了,不相信儿子进了重症监护室,不相信女婿说的下半截身子瘫痪了……老马不信这些,他笃定没那么严重。忐忑中,他常常凝视被桂英放在书架上的那尊佛像——他买来的为给桂英瞅见车祸人死后驱邪念的那尊镀金佛像。他寄希望佛祖能网开一面给他儿子留条活路,寄希望于神佛能将厄运转嫁到自己身上,寄希望他的晚年不要发生任何悲剧……五体麻醉间,老马依稀记起了一桩往事。 有一年他跟半生不熟的朋友在家里喝酒,喝多了让六七岁的兴邦出来跟客人闲聊逗趣,兴邦不配合,老马脸上没光,啪地一掌落在了兴邦脸上。这事儿不光彩,所以几十年了他一直捂肚子里,难以启齿。他最爱的孩子是老大,他伤害最深的孩子也是老大。等他当了好些年的村长慢慢明白关于家庭、亲情的真谛时,老大早已不在他身边了,且无论他如何说服,老大终究不愿再回老家,回到他身边。 迷迷糊糊中,老马心里咯噔一下,瞧见兴邦来了。粗糙宽大的脸、疙疙瘩瘩的腰身、轻柔温和的动作……邦端个椅子坐他边上,和他聊当年为什么不想当兵,为什么不在镇政府里干了,为什么做生意老是不顺……老马见儿子如此诚挚,也低头坦诚自己的不是——自己不应该在他想要继续读书上学时强迫他当兵,不应该为了面子无视他的个人意愿,不应该在他发展的每一个关口总是否定他,不应该仗着父亲的威严总是打压说教从不倾听……老马说完这一番话,兴邦微微笑了,摇摇头说没事,过去的事他早忘了。老马望着儿子一脸沧桑心里难过,他想为当年没有看好青燕(马兴邦前妻)生产的事情向儿子道歉,可话到嘴边竟哑得开不了口……他后悔小时候总是骂他,后悔将村里的脏话全用在了亲亲的儿子身上,后悔总是将自己的荣辱重重地压在邦身上…… 六点半,仔仔考完试、听完老师的假期安排、收拾完学校的东西,拎着行李箱回家了。一推门家里静悄悄的,妹妹在沙发上睡着了,仔仔将她抱上床为妹妹盖好被子;爷爷在阳台边躺着,一身酒味,眼角含泪,他怎么叫也叫不醒。放寒假对学生来说本事天大的好事,如今见家里颓丧透顶,少年突然泄了气。晚饭怎么吃是个问题,当务之急少年先点了外卖。等外卖时他主动在微信上跟妈妈汇报完家里,跟爸爸打电话聊了今天考试的小细节,忙完后叫醒老小吃饭时已经八点多了。照顾妹妹和爷爷吃完饭、上了床,少年松了一口气,这才上线和同学一块打游戏。 晚上十一点,人民医院里,马兴盛去如厕,马兴成回了宾馆,今夜原该桂英和她二哥守夜,致远想多陪妻子一会,于是两人在铁椅子上相依。 “现在怎么办呀?”桂英红着眼睛问。 “听医生的。”何致远面无表情,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旧事。 “人民医院的医生都那样说,还以为这个刘延年的专家主任能妙手回春,结果还是不行。老大欢喜,老大失望。” 致远一阵沉默,转移话题道:“你要不要给爸打个电话,咱到医院后你从来没跟他说过这边的情况。” 桂英思忖一会,开口:“不用了,太晚了。再说,这不有你汇报呐。” 半晌,致远又岔开话头:“仔仔说他这回考得不错,考完对答案基本都对了,语气很自信的样子。” “呵……”桂英轻笑,这是本周唯一好笑的事情。 隔了一会,桂英问:“明天怎么办?不可能一直住在重症监护室吧!” “主治医生和主任心里有数呢,咱听他们的。” “亲爱的,我特愧疚,愧疚得难受。” “我知道。”致远拍着妻子的手腕安慰。 “这段时间没有联系大哥,特后悔。也许我经常给他打打电话,结果会不一样。” “人生无常,珍惜当下吧。” “我总感觉是大来到深圳以后,大哥才不愿意在广东待了。我这样想对吗?” “啧!你不能给偶然的结果找一个必然的原因,别二次伤害之后造成二次后悔、二次愧疚。” “大哥出车祸时边上什么也没有,到现在也是,手机、钱包、证件甚至连衣服也被人(指医护人员)剥光了。”桂英可怜大哥,不由地又流下了泪。 “人能活下来就好,别计较这些。” “那万一……活不下来呢?”桂英挺起身子瞪着致远问。 何致远答不上来,桂英又涌出了泪。给妻子擦了泪,致远握着她的手说:“人要用积极的态度面对消极的人生。想想当时我爸在永州医院临终住院的时候,我觉着自己不幸、我妈可怜,可那个病房里得重病的全是比仔仔他爷爷年纪小的。你选墓碑的时候我哭成啥样啦,等埋葬的时候我发现咱爸左边的人死的时候是五十二,右边的墓碑上写的年龄是三十七,比咱爸还小。英英你还记得吗,那片墓地里还有个十二岁小孩的墓碑?” “嗯,记着呢。” “大哥折腾了一辈子,恐怕也用尽力气了,努力到个人能力的极限,不遗憾了!生命的长度不够,我想大哥的宽度和深度,应该够了。我们要做的,是尽人事,听天命。” “我哥太可怜了,年轻时在家里不受待见,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样样不顺,这些年办厂子个个倒闭,现在刚到半百又出车祸……” “这几天你老说大哥可怜、大哥可怜,我一点不觉得!反过来,我还有点羡慕他。他国内除了新疆西藏几乎跑遍了,国外也没少跑,他见过云南人怎么种植、马拉西亚人怎么生活、泰国人怎么做小生意……他跟泰国僧侣拍过照,参观过韩国工厂,爬过日本富士山……在国内他一有空爬名山、逛寺庙、去旅游区、逛商业街,每次他来咱家,我听着他那些游历,特别羡慕,甚至有点嫉妒。他见得多,看过的生活状态、民族风貌、语言信仰不止深圳人这一种,我想他比咱们要包容开放得多。我曾经问过大哥,我说你有没有考虑过另一种生活——上班、开个小店、在某个城市固定下来,他很不屑地摇摇头,他说他喜欢现在的生活方式——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厂子忙起来忙工作,厂子稳定了出去玩。我猜,如果大哥想要找个媳妇或者想生孩子养孩子的话,他不会这么多年谈不到对象、生不出孩子,他没有那么做,一定是他没有那么想,没有那个动机。” 见妻子静静地听,何致远咽了口唾沫继续安慰:“你不能用你自己定义的幸福去框大哥,他不是通俗意义上的社会人,他是那种兼顾了背包客和小老板的边缘人,是爱去新地方、爱看世界、爱冒险的成年人。我们看得到他很孤独、没有家庭、到处漂泊、膝下无子,但是我们看不到他享受的精神快乐——自然风景历史奇观、途中的意外之喜意外之友、跨文化体验跨民族交流、反主流价值观的另类刺激、没有目的约束的心态、漫游型的生活习惯……大哥见识过不同的文化形态,了解过不同的生存方式、生命意义,我想他比我们更懂怎么活着更有生命力。” “如果一种生活方式让一个人感到特痛苦,那么他会改变的,想方设法改变的。这二十年大哥一成不变,说明什么?说明他享受其中!喝酒有喝酒的酣畅,喝茶有喝茶的境界,原本没有关联,但人总爱把没有关联的东西、观念对立起来。大哥是喝过好酒也品过好茶的人,我猜他绝对不会把酒和茶对立,反过来还会把两者融合。所以我说他生活的宽度和深度远超我们这些蜗居房奴的城里人,你非要说活得长才算幸福的话,那我觉着这世上没几个人是幸福的、圆满的。” “我只是觉着我哥前半生真的太苦……”桂英还没说完,致远长长一叹,打断了她。 “英!不要再提过去的事了!过去的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特别是在爸跟前!”致远皱着眉紧握桂英的手,语气迫人而威严。 桂英亦皱着眉凝视丈夫,她依然不平,总想为大哥的不幸找到一个有力的解释。 “永远不要再提了,无论大哥怎样!”何致远再次犀利地警告妻子。 马桂英流着泪,一动不动,许久后低下了头,深深悲伤,而后止不住地啜泣,引来左右人的关注。致远拍着妻子的背安慰她,兴盛也走过来安慰妹子。 当人们面对反伦理道德、违法律法规的言行举止时,总希望违反者有一个合乎情理的原因去抵兑其出格的行为,而当这原因丝毫不合乎情理甚至匪夷所思、离奇惊骇时,人们不愿意相信这不可置信的理由是真实的发生、真正的存在。解释不通,是大脑的BUG,是人性的稽查对象,是正常人无法接受的事情。比如一个人剁掉自己的手指,目的是为了知道剁手指有多痛、或者刚磨的菜刀利不利、或者惩罚自己出轨,常人是绝不接受这种原因的,所以会给他安置一个妥帖舒服的名目——神经病。 同样,面对至亲的人生悲惨不幸、友人的邪恶残忍、同事的阴谋算计,人们一定要找到一个可解释得通的原因,才能容忍这个人出现在自己的视野内、生活里。马桂英无法接受大哥可怜可悲的人生成果,也无法改变大哥闲散、反常的生活面貌,所以她总是想要寻求一个可以庇护的理由。何致远看得清楚,人脱离原生家庭以后的人生是自己为自己引航掌舵,而生命的结束、死亡的形式大多不是自己可以操控的。 桂英执迷,是因为她跟小时候一样,对大哥抱有一种高于现实的幻想。老马对儿子极大失望,同样是因为他一直对老大抱有一种高于现实的幻想。这幻想跟虚荣一样会传染蔓延,导致马家的所有人皆对兴邦有幻想——他们期待并相信马兴邦会大有作为,包括马兴邦自己。在这样的泡沫下,马兴邦主动同时被动地拔苗助长。他几乎没有享受过常规世俗的人生,他一直在为众人无形且无心堆砌或烘托的光环、荣耀、面子、一口气在透支生命力。可这泡沫从何而来?也许是生于一句话、一个数字,也许是源于一辆车、一个包,也许是出于某种气质、某个眼神。 唯一清醒的人是何致远,他一直将兴邦视为寻常人,并不曾赋予他任何的社会期待或者说功名期待,反倒是理解并支持妻兄在一半常规生活之外的另一半闲野生活。一个人身上和谐地兼顾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存方式,这何尝不是一种成功。只可惜,何致远也是自己局中的迷糊人。 一月十八日,周六一早,老马躺床上睡不着了。昨晚喝酒导致一夜口干舌燥,早上起来喝完水在躺椅上瘫着。没多久清晨的亮白嵌在了帘子四周,老马伸手拉开帘子,等候新的一天。抽完几锅烟,人清醒舒坦了很多,两娃儿如今不上学,他也懒得动弹。良久转头,一看墙上挂着的老黄历,日子竟定格在了一月十五日星期三——他猜到家里出事的那天。挣扎了好久,才过了几天,岁月煎熬时日难度。 九点半漾漾醒了,下床后没穿外套直接跑到爷爷跟前要吃要喝,老马为她穿衣梳洗,而后在家里找到一块干面包,微波炉加热后给她拿着吃,吃完面包喝了热水,小孩自己搬来她最爱的百宝箱在爷爷身边玩。 “一只鹿和一棵树、黑尾巴的红公鸡、塑料的大雪花、春天的房子、头大身小的蹬蹬狗……”小孩儿搬弄自己的收藏。 “爷爷,你看,这是洋葱的大别墅,还有黑白色的游乐园。” “嗯。” “爷爷,这个花蝴蝶睡着了,这个带絮絮的蝴蝶结就是她睡着以后的样子……” “嗯。” “爷爷,我的魔法小奶瓶,我要用这个喝奶,你要喝吗?爷爷?你看这个嘛!” “嗯。” “这个是垃圾分类机器人,这是戴王冠的鹿女王,这是大长腿的孙悟空……爷爷,爷爷?你看看我的孙悟空……” “嗯嗯,好看,好看……” “这是周周送给我的……四条腿的机器人!”小孩高举玩具博取关注,老马摸了摸漾漾的头,嗯嗯地迎合她。 搭讪的小人儿心好累,半晌后独自个玩去了。 十一点仔仔睡醒了,吃了点零食又回床续着睡,再醒时已下午一点。彻底清醒的少年早饿慌了,赶紧订了三分外卖,见妹妹睡午觉、爷爷在听戏,家里死气沉沉少年莫名担心。萧然今天请他们出去玩还要吃饭唱歌,这光景他怎么放心把无精打采不管事儿的爷爷和郁郁寡欢独自玩的妹妹扔在家里。 一番简单算计以后,仔仔先是在网上给妹妹买了七八样玩具,然后给他们三人下单了吐司、坚果、水果、纯净水、牛奶、饼干、火腿肠、酱牛肉、炸鸡腿等等,这些东西足够他们三人吃一周。临出发前他刻意乖巧懂事地给妈妈发信息问候、给爸爸打电话汇报,为周全起见他专门悄悄给钟爷爷发了信息,谎称他下午学校有事,希望钟爷爷能有空过来陪陪爷爷。最后,心机少年换好衣服、定好发型,假装为难地走到爷爷跟前蹲下来扶着摇椅扶手请示。 “爷爷,中午饭是不是不好吃?” “凑活。” “晚上吃什么?我提前预定了。” “随便。” “那待会我把晚饭下单啦?” “嗯。” “爷爷,我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一下……”少年满脸褶皱。 “啥事?”老人微微地挪了下脸,有气无力。 “我一同学关系特好——萧然——我跟你说过的,我们……我们好久没见了,他请我去吃饭给他过生日。他每年的生日都在期末考试之前,连着三年了,今年他生日好不容易在期末考试之后,然后就……”少年吞吞吐吐,一半诚挚一半表演。 “去吧去吧!”老马挤挤眼。 “你这个样子我担心……漾漾午睡你都没给她盖被子!” “爷忘了,现在记住咯,你去吧,别担心家里。”老马安慰好不容易考完试的小伙子。 小伙子抿了抿嘴,压制住狂喜,继续表演:“那我早去早回,晚饭到了爷爷你开门接下,另外我在网上买了很多吃的,我备注送上门,到时候人家敲门你也接收一下。” “行。” “那……那我走了?” “去吧。”老马挤挤眼示意他走。 少年蹭地起身,轻快地转身要走,老马忽然伸手说:“等等,你把那日历撕到今天的!” “啊?哦!” 少年撕了日历,蹑手蹑脚地收拾包走了。一出门狂喜狂跳、蹦了几蹦,进电梯里还不忘哼着歌照照自己的穿着。 小帅哥萧然今天安排了去深圳欢乐谷玩,他提前买了八张门票请了八个好朋友,何一鸣找到萧然时已下午三点了,众人等他等得不耐烦,一见他来立马吆喝着打车出发。四点多到了欢乐谷,萧然买足了吃的喝的,八个小伙子疯魔一般玩了起来,分帮结派地挑选自己喜欢的项目——开碰碰车、坐过山车、上风火轮、进UFO、划历险船、逛海岛小镇、坐环园火车、进鬼城探险、体验金矿漂流、溜彩虹赛道…… 玩完出谷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一群十五六的小伙子早饿坏了,萧然带着呼喊吆喝的众人去市中心的火锅店吃火锅,吃完火锅有人主张着去唱歌其他人热烈响应。赶去最近的KTV时已经晚上十点了,轻狂胡闹的年纪怎能不喝酒?一人唱歌的时候,其他七个人互相灌酒。 因今日何一鸣来得最晚,害众人等了一个小时,萧然提议每人灌了一鸣一杯酒,七杯进口的、度数不低的啤酒下肚,何一鸣有点晕乎发烫。聊起期末考试,众人都说难难难、没考好、要挨骂、担心压岁钱,唯独何一鸣一人傻乎乎又笃定地说题目很简单,导致众人气不过又每人灌了他一杯。后来聊起女同桌、女班长、隔壁班的姑娘,个个垂涎不得呼天骂地,何一鸣酒后嘚瑟地暗示自己有女朋友了,众人信不过他竟不惭地翻出了顾舒语的靓照,导致七个血气方刚的小狼狗嫉妒无极,又纷纷朝他灌酒……这下好了,何一鸣真的喝多了。萧然以为何一鸣累了,瘫在沙发上睡着了,谁成想午夜十二点散场时,何一鸣起不来了。 “啤酒也能喝醉?我去!这什么海量!我操,萧然这哥们真醉啦!啤酒也能喝成这样……”一群人指着卡座上瘫着的何一鸣纷纷嘲笑。 萧然扇了一鸣两巴掌,没反应,众人笑。 “要不你们先走吧,我送他回去!”萧然跟众人商量。 吃饱喝足的小伙子们三三两两走了,只剩下萧然与一鸣。在KTV工作人员的帮助下,萧然将一鸣扛到了出租车上。到了金华福地以后,萧然知趣地给一鸣爷爷打电话。 下午钟能过来坐了一会,晚饭后走了,老马一晚上等仔仔回家,等得迷迷糊糊睡着了,大半夜熟睡中忽接到电话,老头惊了一下。来不及穿外套老马下楼出小区找着人,支走了萧然叫他早早回家别让父母担心,最后自己一人抱着仔仔往回拖。 走了十来步,还没到小区门口,老马感觉力气不够、动作不对,怎么走也走不前去。进小区大门后他找到一处座椅,将仔仔放好,最后调整姿势后背着孩子进他们那栋的电梯。大半年未干重活,这几天没好好吃饭,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老头气喘吁吁,不知自己犯晕还当是仔仔太重,进电梯后才觉察是自己脑门紧、晕得厉害。仔仔十六岁、一米七,约莫一百一二斤——两袋麦的分量,没想到背了这么点路反应这么大,老马在电梯里屈腿站着,直叹自己老了。 出了电梯,他又开始背,进门时坚持背着仔仔开了家门。到家后小碎步摸着墙往近处的客厅沙发走,到沙发后将仔仔撂在宽大的沙发上。老人坐着喘了三口气,然后弯着腰意图将孩子两腿放在沙发上时,不觉间低头弯腰太快,眼前蓦地乌黑一片,自己呼地一声晕倒了。这么一个一米八的老头,直搓搓栽倒在客厅的厚地毯上——凌晨两点钟。得亏当时老马刚来桂英家时嫌弃大茶几有妨碍影响走路,倘有茶几在此,这次可是要了老命的一栽。 人生第一次大醉,啤酒的劲儿来得猛去得快。凌晨四点,从宿醉的死沉中醒来的何一鸣,浑身难受,口干舌燥、灯光刺眼、半身发冷,定神后他慢慢起来,懵了数秒硬想不起从KTV的沙发到家里的沙发之间发生了什么,找手机看时间时发现爷爷直条条趴在地上——左胳膊窝在胸下,脑袋朝右歪着,浑身僵硬面无表情,少年吓得倒吸冷气。 “爷爷?爷爷?爷爷……”仔仔蹲下去轻声呼唤,摸了下爷爷的肩膀,是热的,又听爷爷呼吸沉重,仔仔猜测爷爷一定是晕倒了,于是抖擞着赶紧将爷爷翻个过儿摊平躺着。 使劲掀爷爷平躺以后,仔仔彻底清醒了,叫了几分钟,见人仍是不醒。学着电视里的模样做心肺复苏术、掐人中、拍脸蛋,爷爷还是没醒。胡思乱想间又受一惊,以为爷爷要死了。慌乱中不知怎么办,吓坏的孩子喘着大气抖着手打了一二零。 在救护车到来之前,他不忘给爷爷盖被子、拿衣服、倒温水。六神无主中,他想过给爸爸打电话、给钟爷爷打电话、上网寻求帮助、敲邻居叔叔家门……最后统统放弃了。最稳妥的办法,是静静等待救护人员到家。 半小时后,最近的第二医院派来的救护车到了,打电话进门后,医护人员做了简单地检查,发现情况并不算严重,而后问了老人与家里的情况,少年一问三不知,家里又没有大人,一医一护面面相觑眉头紧皱,为安全起见,最后决定将老人抬走入院检查治疗。 仔仔在边上惶惶忐忑,从未经此等大事的他以为是自己喝醉了导致爷爷晕倒,救护人员抬爷爷出门的时候他依然以为爷爷随时会死掉。傻乎乎、含着泪、提着心跟着救护人员下了楼,出小区时他感觉有很多该带到医院的东西没带走,临近上救护车时一鸣仍想不起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落在了家里。 “赶紧上来,车要开啦!”救护车的司机推一鸣进去坐着。 何一鸣张嘴结舌、恍恍惚惚、空心空脑,坐进救护车里以后才想起大事不好,蓦地眼含热泪气喘吁吁哎呀一声。 89下 摔碎眼镜少年半瞎 铺天盖地疫情爆发 “哎等等!我妹妹还在家呢!阿姨我妹妹才四岁多!她不能一个人待着!”少年钻进救护车,忽想起年幼的妹妹一脸惊慌,望着旁边的女护士求助。 “小孩子是不能单独在家的。”年轻的女护士冲男医生和司机说。 “哦!哎呀……”男医生与司机互看一眼,司机点点头打开车后门说:“你去抱你妹妹吧!等会儿再发车!” 少年一听扑通一声跳下车,黑夜中大步往回跑。出了电梯一瞧家门发现方才出去忘了锁门,惊魂不定的他开门直冲进妹妹房里。叫了两声漾漾没应,他取来自己的厚外套抱起妹妹晃晃荡荡出门了。这回,他记着锁门了。 不到一百斤的仔仔半扛着三十斤的漾漾,十六岁的哥哥搂抱着即将五岁的妹妹,踉踉跄跄、扭扭摆摆,下了电梯出了小区上了救护车。二院的救护车不小,中间躺着爷爷,左边坐着出车的年轻医生和护士,右边坐着仔仔还有怀里的妹妹。 一番颠簸,漾漾早醒了。眨眼打望狭小的空间、昏暗的灯光、安睡的爷爷、一脸愁容的哥哥、陌生的白大褂叔叔阿姨……小孩儿四周望了一圈又一圈,想不通,也不哭,萌萌地躺在哥哥怀里,枕在哥哥手臂上。小人儿从四周非常的环境、哥哥非常的表情、爷爷非常的状态早判断出大事不好,所以她放下自我乖乖听话,尽量不给哥哥再添麻烦。 仔仔见妹妹醒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瞟了眼对面的医生护士,俯视小床上昏沉的爷爷,听着救护车哔啵哔啵一路鸣笛,心里不是滋味。恐惧不安的他凝视妹妹时险些掉下一颗泪来,好在及时克制住了。封闭的车挡不住黑夜的冷,他给妹妹围好衣服,给爷爷盖好薄被,焦心地等着早到医院。 到了医院,住进急诊室以后,仔仔将妹妹放在爷爷小床边睡着,托护士帮忙照看,自己一个人跑来跑去地缴费、办理手续。凌晨六点,爷爷顺利躺在了一间小病房里,胳膊插上了针管,身上添了套被子,仔仔将妹妹塞进爷爷的被窝里,一夜折腾、体力耗尽的少年裹好衣服坐在板凳上,趴在爷爷腿边,右手抓着妹妹的小腿,没几分钟沉沉睡去。漾漾见哥哥睡了,她动了动身子,看了半晌病房的环境,没多久也在爷爷独特的烟熏体味中酣酣入睡。 周日一大早,渭北包家垣,拢共两条巷、南北四排房,芝麻大点儿的村子里开进了一辆高大雪白的越野车。车子缓缓开进了北头的村长包棣通家,在村长家逗留了半个钟头,车子带着村长移到了南头,在一家刚刚粉刷了红漆的大门前熄火停车。包棣通叩响了包晓星的家门,九点半正在做早饭的晓星从后屋里快步出来去开门,还以为是包维筹一大早送哈哈过来玩。 一开门见一车两人——一个村长一个康鸿钧,晓星愣住了,赶紧开门迎人。幸好家里近来不断整理粉饰,可以大大方方地开门迎客。 “包村长,以后可得多多照顾照顾我这个老同学呀!她好多年没在村里待,生着呢!”康鸿钧一张笑脸圆滑玲珑。 “哎肯定了肯定了,都是包家垣的人,我小时候还跟星星一块儿玩呐!我们熟着呢!”包棣通是明白人,完成了康老板的托付说有事匆匆走了,诺大的屋子里只留下康鸿钧和包晓星。 “晓星,你儿子呢?” “哦在屋里呢,他胆小……呃……他还没起床呢,让他再睡会儿吧。” “哦好好好!”鸿钧连连点头。 送走村长,晓星将康鸿钧引到自家外屋的客厅里。客厅四周挂着在并夕夕网站上买来北欧风挂画,主客位摆放着在镇上淘来的一套实木沙发,东墙下是一排崭新的楠竹家具。水泥地、白色墙、高梁屋脊、一面开口、半道晨光……小客厅温馨别致,朴素清雅却带着浓浓的时尚感、都市味儿。 “没别的事儿,我那儿好多米面油,全亲戚朋友送的,我自己压根用不完,我一想送你得了!估计你刚回来、要过年急用呢,一直放我那儿指不定哪天过期了、发霉啦!”康鸿钧说着打量起晓星家房子。 “为这呀!你太客气了……先喝些热茶吧!”晓星诧异,微微感动,微微激动,面上不动声色地为鸿钧沏茶。 “这是什么茶呀?香得很!味儿不错,劲还不小!”康鸿钧品着清茶随口赞赏。 “台湾的高山茶,叫云雾绿茶。我在深圳开店时,一隔壁大姐开茶叶店,送了我七八斤。” “哦!这茶好喝!好喝!真好喝!比咱老家的茉莉花茶香多了!你这儿多余的话,给我带点呗!”康鸿钧圆润地笑,双眼明亮。 “嘿!可以!”晓星也笑了。 两人闲聊了一阵,康鸿钧喝了两杯热茶,然后将车上的米面油殷勤地搬进了晓星家,晓星包好了两包茶叶送给了老同学。作别后鸿钧发车离开,在晓星家门口吼了吼摆摆手开车走了。这场同学会前后不过半个钟头。晓星嫌他拐弯抹角大动干戈找来了村长,又感谢他找来了村长。康鸿钧意欲明显,找来村长通通风,又不想给晓星造成负担于是匆匆走了。果不其然,扎眼的越野车在巴掌大的小村里开走后,左右邻居的嫂子婶婶老婆子们纷纷出来打听那人是谁。 周日上午九点多,病房里响起了一阵另类的黑金属风格的音乐前奏,熟悉的铃声将昨夜战斗过的少年惊醒,没戴眼镜的仔仔眯着双眼两手到处乱摸。 “这儿!这儿!” 老马躺病床上给仔仔递手机。高度近视双手捋过爷爷的胳膊,顺着胳膊摸到手机,然后将手机紧贴鼻子,看见按键以后接通了电话。心眼少的仔仔原本欲将昨夜的事情跟爸爸如实汇报,可爷爷在边上不停地递话叫他别提住院的事情,仔仔于是三两句嗯嗯啊啊应付了爸爸每天打来的平安电话,挂了电话他凝视爷爷,心情复杂。 “爷爷你醒啦!” “醒了三个钟头啦!你趴爷爷腿上把爷腿压麻啦!起开起开!”老马为不搅扰外孙子睡觉,两腿麻到没感觉也没舍得动一动。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跟家里一样。我问医生了,医生说没毛病,就是累着了。” “那就好!爷爷你昨晚晕倒在沙发边上,吓死我啦!真的吓死我啦!”少年五味杂陈,继而将头埋在爷爷的腰身里,使出三分力气拍打爷爷的肚子。 “还不怪你!这么点儿年纪敢喝酒,还喝大啦!你爸妈要在你敢?怕不是你妈的巴掌早上脸了……”老马戳着仔仔的脑勺,绵绵地安慰。 老人埋怨了一会儿,仔仔把昨晚如何将爷爷送进医院细细说了一遍,老马也将他凌晨如何把仔仔背回家讲了一番,爷俩说完话握着手,心里感慨万千。虚惊一场,老的小的均虚惊一场。 深圳小孩的十六岁,脑子里装的全是怎么投篮滑滑板、怎么跳街舞唱RAP、怎么不动声色地抄作业、怎么在班级里引人注意、怎么讨女同学欢心、怎么花钱买潮品、怎么在游戏里当老大、怎么说话最有范、怎么走路最帅气……一出校门吆五喝六三五一朋,放学骑车跟混混追打似的,过马路时跟黑社会示威一般,天天着迷用愤青思维统一世界,整日盘算在虚拟世界当国王大BOSS……十六岁,成年人的体魄,未成年的心思,除了对生活一无所知,他们对一切好玩的事情充满了过激的兴趣。 十六岁的何一鸣,哪经过如此现实的场面,特别是在没有爸爸妈妈指挥的情况下。舅舅出车祸于他而言只是个坏消息,但昨夜爷爷在他眼前昏倒、他一人决断打一二零、跟爷爷上救护车、抱妹妹一块入院,那场景瞬间让何一鸣的心理年龄长了好几岁。爷俩个正说着昨晚的战况,忽地仔仔发现妹妹不见了。 “漾漾呢?” “在楼道玩呢!娃儿一早起来在病房里也不怕生,跟这个家属、那个家属玩得挺溜,没少收人家零食啥的,哈哈……”老马指了下窗外亮眼的小朋友。 “昨晚我差点把她忘啦!吓死我啦!差一点点!”少年回忆昨夜依然心有余悸。 “你抱她的时候咋没给她穿外套呢?一身睡衣咋成!”老马柔和地质问。 “穿了呀!那不我的厚外套?”仔仔亦朝窗外望了一眼。 “我说她的衣服!你衣服那么大,底下全空的,下半身连着肚子跟没穿有啥区别?幸好医院是封闭的不太冷,要不早感冒了!” “哎呀……我凌晨四点能在救护车开走之前记起她已经不容易啦……哎!我眼镜呢?爷爷帮我看看我眼镜在哪里?”清醒的少年两手到处乱摸。 “没见呀!一早没见啊!你昨晚睡觉之前放哪里了?”老马坐起来翻被子。 “就……我手里呀……我记得我放膝盖上了,后来好像放你腿这边……”仔仔眯着眼床上床下地翻找。 “咝没瞅见呀……”老马也在焦急地找。 “在那儿呐!窗台下面有个摔断的眼镜,黑的!是你的吗?”隔壁床一直偷听爷俩聊天的半百阿姨指着窗台下碎掉的眼镜问爷俩个。 “哦呦!” 老马暗暗惊呼,他人老眼睛亮,早瞟见那半个眼镜确是仔仔的,心里吃惊狐疑,猜到是漾漾惹的祸,又想不起漾漾什么时候把她哥哥的眼镜摔坏了。 仔仔蹲地上按照老阿姨的指导终于摸到了眼镜,抓起眼镜腿摸了摸,放鼻梁前看了看,确定是自己的眼镜,顿时火冒三丈。他立马摸着墙出去了,在楼道找到最小的那个人,直接揪住肩膀喊。 “何一漾,是不是你把我眼镜摔坏了?这是不是你摔的?” 漾漾两脚离地早吓傻了,被拎起来还不忘嘴硬撒谎:“不是我!不是我!” “敢说不是你!你摔我几副眼镜了!几副啦?爸爸妈妈不在,你把我眼镜摔了咱三个怎么生活!”少年揪着妹妹怒吼,火气烧着了整个楼道,好几个病房里的闲人皆出来探头看热闹。 “不是我!嗯嗯……爷爷……” “还撒谎!还撒谎!我叫你不承认!叫你不承认……” 少年气爆了,抓起漾漾瞄准屁股又踢又打,那手劲没轻没重的可吓到了看热闹的大人们。左手插着针管的老马下了床在窗口边沙哑地制止,老阿姨挡在中间为小孩求饶。大的暴躁揪住漾漾衣服不放,小的蛮横咧着嘴不承认,安静不过三秒钟,漾漾的爆哭瞬间沸腾了楼道,直到护士过来训话仔仔才停下手脚。 小孩杀猪一般的嚎哭无人可止,楼道围了好几个人过来安慰小姑娘,恨到极端的仔仔站在楼道扶手边气呼呼地喘气。漾漾坐地上蹬脚捶打握拳爆哭,这下好了,上下几层楼病房里的病人全被小孩的哭声吵醒了。床上养病的、被药迷昏的、重症的抑或临终的人们不觉这哭声吵闹,反倒心里欢喜——喜生之勃发旺盛。 “那个……妹子麻烦你抱她抱进来!抱进来!别在楼道上哭!地上凉……” 正在打点滴的老马托付临床的大妹子把漾漾抱进来。老阿姨抱了好几次才将漾漾搂进怀里,被抱起的漾漾冲着陌生人又踢又打,老阿姨将孩子没轻没重地丢在床上赶紧退场,老马一把搂过漾漾,将心肝宝贝捂在怀里——紧紧得捂在怀里。漾漾泪眼中见是爷爷,哭得更加委屈,惹得同病房里的其他人心中不由怜悯。老马顾不得左手的血在针管里时不时倒流,一手轻轻拍着小人儿的背部,一手忙着替她擦泪、擦鼻涕、盖被子、理脸上的头发、捏领口的衣服。 手心手背都是肉,伤了哪块不疼?祖孙俩在一个房子里住了七个月,都知道眼镜对于高度近视的仔仔有多么重要,特别是对于此时此景远方不幸眼下年关待在深圳的他们老小三个。所以老马这回并没有责怪仔仔,只是揪心被打的漾漾。 仔仔在楼道上一个人吹风冷静,等看热闹的人踱步散去,他握着坏掉的眼镜,想起刚才打妹妹下手太重,愧疚至极,竟也湿了眼窝流出鼻涕。半个小时后,里外均安静了,少年借着护士给爷爷换药重新踏进病房,坐在了爷爷床边的小凳子上。漾漾一见哥哥又开始哭,老马重新安慰。又一个半小时过后,漾漾哭累了,躺在爷爷怀里发呆打哈欠,仔仔见妹妹好了,抬头丧气地跟爷爷说话。 “爷爷,现在怎么办?我眼镜只剩一半了!” “宝儿,宝儿?哥哥的那一半眼镜呢?你悄悄告诉爷爷……”老马在漾漾耳边无限温柔地套话。 漾漾理亏知错,迷迷糊糊将小手指了指床头柜下面。仔仔于是蹲下来找眼镜,终于在床头底下的塑料红盆子里找到了另一半的眼镜——镜片裂了,只有个镜框在。 “破成这样了我的天……”少年欲哭无泪,捧着眼镜让爷爷看。 “眼镜坏了再配副眼镜呗!”老马皱着眉低声说。 “今天都腊月二十五啦!有几个眼镜店现在给你开着?”少年愤怒。 “别吼!今天晚上回去就找,我不相信没有一家眼镜店开着!”老马强势安慰。 “你住院呢怎么回?我一个人没戴眼镜能回去吗?”少年无奈至极又起怒气。 “爷爷这儿没事,等会吃了午饭马上出院!我叫你行侠爷爷过来帮咱回家找车啥的!”老马安顿。 “都怪你!摔了我几个眼镜了?现在是过年期间!爸妈不在,爷爷住院,没眼镜怎么办?你故意找茬是不是?”仔仔气得又朝漾漾发火。 “嗯……”漾漾又哭,虽声不大,但泪够多。 “天又没塌吼啥吼呀你,多大点儿事儿啊,整得医院里闹闹哄哄的影响别人!你十六岁了咋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呢……” 心有偏袒的老马轻轻斥完大的,又开始喋喋不休地安慰小的。 午饭的时候老马托临床的家属从外面带了三份盒饭,等待午饭的间隙他给行侠打去电话,托他下午过来帮忙。爷三个吃了午饭稍作休息,马行侠照着地址两点多找到了老马病房。见病房里一老带二小个个耷拉,行侠赶紧扯开嗓子主持大事。按照老大哥的吩咐,行侠跟医生商量要求出院,护士拔了针头,行侠帮老马缴了费用、办了手续,然后带着爷三个出院打车回家。 一回到家,众人皆松了一口气。昨天畅玩欢乐谷、昨晚第一次喝醉、凌晨送爷爷急诊入院、今早为眼镜和妹妹置气,四趟折腾,少年一身牛劲全用光了,处理完门口一大堆的快递包裹,仔仔充了电关了门捂着被子大睡。漾漾被爷爷抱上床检查屁股和胳膊的伤,见红红几片没有大毛病,而后老马给孩子穿上了新买的厚裙子、小马甲。昨夜晕倒的老马过早出院,精力并未恢复,强打着精神在客厅里陪行侠。马行侠见老村长脸色不好神态萎靡,以家里有事为由下午四点回去了。 早上活灵活现穿着哥哥的大衣服在病房里像个小陀螺一样转来转去,惹得大人们眼睛一亮、微微一笑,被打后小孩子一直委屈郁闷,那可怜的绵绵的小眼神跟利剑似的穿透了人心。老马浑身沉重酸软,放不下挨打的漾漾,于是送走行侠后去漾漾屋里陪她,怕娃儿感冒他为漾漾加了被子,哄了会儿孩子,老头不觉间也睡着了,窝在漾漾床边打起了重重的呼噜。 晚上六点,门铃响了,是救星钟能。原来,马行侠回家后打电话跟钟能透露了老马住院又离院的事情,钟能担心,在街上干完活直接坐车到了老马家。两家通家往来好多年,老一辈还沾点亲,这半年走得格外近,钟能人善不能不来。照旧,他买了菜给老小做饭,吃晚饭的时候两老汉商量起配眼镜的事情。 “老哥你放心,吃完饭我领着仔仔去配眼镜,今晚上怎么也得找着一家眼镜店。”钟能放狠话。 “钟爷爷,我这个度数不好找的。”仔仔有经验,明白自己高度近视的情况。 “没事,不好找也得找。你没眼镜放假了怎么做作业?怎么用手机?怎么出门买东西?你放心,今晚上找不着,钟爷爷明晚上再陪你找。” “今晚睡一觉,明天我身体会好点儿,明个儿我带仔儿出去找眼镜店。你白天忙你的,别老往我这儿跑,我没啥大病的!你记着你上回在街上犯晕差点栽倒吗?你儿子靠不上,你要晕倒了可没人管你呀,千万别我这好了你又病倒!”老马冲钟能说。 “成成成。反正你三个现在要团结,你爷爷当你的眼睛,你当你爷爷的腿脚,跟妹妹好好相处,不能再打娃了!你看你打了漾漾你爷多心疼!刚一说起你打漾漾你爷爷都掉泪啦。”钟能指着仔仔的鼻头说。 “知道!她屁股肉多,禁打着呐!”少年翘着下巴出声响亮,二老褶皱着笑了。 晚饭后一抹嘴,老马在家缓慢地端盘洗碗照看漾漾,钟能领着仔仔出去了。 晚上,马兴波和马兴成从南阳村处理完马兴邦的失控车回来了。果不其然,刹车失灵,导致出了车祸。兄弟俩请人拖着车去了两家汽车维修店,维修师傅均确认是刹车出了问题。兄弟俩愤怒又无奈,怒卖车的人没良心,无奈大哥太心焦——二手车没有全面检修怎敢上路?拿到两家维修店的盖章说明后,他们将车暂时拜托在一家维修店里,如果有后用回来取车,如果没有后用将来请维修店老板将二手车处置了。如此料理完毕,两人拎着一串钥匙回到人民医院时已经晚上七八点了。 “这应该是他厂子里的钥匙!但是,咱又不知他厂子在哪儿!”老三马兴才长叹。 “厂子的具体位置,我估摸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老四兴波补充。 “肯定有办法找到厂子的!”桂英听完两堂弟的一番叙述,心里炎凉不定,眼里使着力气。 “现在不着急找厂子吧?今天腊月二十五了,到哪儿都没人!我跟我四哥找那两家汽车维修店,找了整整两天呐!”老五实话实说。 弟兄们凑一团,聊了大半天,没有个结果,最后商量着怎么过这个年,更是没有定论了。 这一晚钟能带着仔仔先去了金华福地小区附近的几家眼镜店,又去了几处偏僻的,两人走了两个小时,总共去了八家眼镜店,其中六家关门了,只有两家开在大商场里面年前还在营业。可惜仔仔的双眼视力均是上千度,高度近视的同时含有高度散光,这两家眼镜店都没有他所要度数的现成镜片,店员也有些为难,朝老头解释了好几个轮回。 “哦我明白了明白了,就是说……他这个眼睛的近视度数和散光度数合起来以后,没有现成的镜片是吗?”钟能终于听明白了。 “是的,就算现在不是过年期间,平常的话他这个度数也需要两周时间的,因为我们要去厂家那边调货,厂家那边还要提前配好散光和屈光,那边发货、我们这边收到货之后,才能打磨、选镜框这样子。” “哦是吗?”钟能转过头朝仔仔求证。 “是。”心知肚明的仔仔黯然点头。 “这可咋办呀?” 一老一小沉默了。 “仔儿啊,你看要不这样,咱们先交个定金让他们先调货,如果其他眼镜店有现货的那更好,反正年前咱会一直再找的。”钟能侧耳跟仔仔商量。 “可以。”少年眯着眼点点头。 “我们先交个定金,你们赶紧让厂家那边发货吧!”钟能朝店员交代。 “不好意思,我刚才已经跟您解释了,我们工厂那边已经停业了,师傅们都放假啦!年前最后一天发货是在本周五——一月十七号。”女店员笑盈盈地又解释。 “啊?” “不好意思!如果是一般度数的话,我们这里基本上当天来当天拿到眼镜!上千度加高散光真的很少见,这属于需要定制定做的镜片,我们销售这里真的没有办法。如果您能等的话可以先交定金,年后我们上班了第一时间通知厂家发货。”店员跟网络客服一般打着网络官腔。 “你们年后哪天上班呢?” “我们店里是大年初七正常上班,工厂会晚一点儿,初十上班。” “大年初十啊!”钟能错愕,他抹了抹脸,而后又问:“那交了定金,万一……我们着急从别家店买了,你这定金能退吗?你看我娃儿是个学生,着急着用镜子呢!” “如果厂家那边没有发货的话,是可以退的——全额退定金。如果说厂家年后发货了你们这边又不要了,那就退不了了。” “哦这样啊!行,行……”钟能点点头,而后询问仔仔:“要不咱在这儿先交定金吧?” “可以可以!”仔仔点头认同。 少年眯眼打开二维码,扫了码交了钱拿了定金条子,两人回到金华福地时已经晚上十点了。老马留钟能在家里休息一晚,钟能以明天天气预报说下雨、家里衣服没人收、晚上没人锁门、明天不带饭没地儿吃饭等等诸多理由执意要回去,老马于是亲自送他下楼,并为他招来一辆出租车付了钱送他上车。 再回家已将近十一点,爷俩相坐无言,在餐桌上喝水,计划今后一段儿没有眼镜的生活。爷孙正聊着老马听见漾漾房里有动静,跑过去开了床头灯一看,原来漾漾刚才被钟能仔仔回家的声音吵醒了,一直在床上翻滚卷被子。老马为她盖好被子,小人儿故意掀开被子。老马再次为她盖好被子,她再次踢开。老头不解,于是怜爱地悄悄问:“我娃儿咋了么?” 漾漾不理会,依然在踢被子。 “我娃儿咋了嘛?有啥话跟爷说。” 小人儿停了脚,将头埋在爷爷宽大的衣服里。 “咋了,有心事吗?是不是要爷爷给你讲故事?” 漾漾一动不动。 老马俯身凑上前问:“乖乖,咋了?快十一点了,你还不睡?” 漾漾缓缓转过了头,一手抠脚一手扣嘴,两行热泪在黄色的灯光下熠熠生辉,而后她小声朝爷爷开口:“我要我妈妈!我要我妈妈!爷爷,我爸爸妈妈去哪儿了?爷爷,爸爸妈妈去哪儿了?” 猝不及防,老马被连环问得眼痛鼻塞咽喉哽住,一时说不出话。仔仔靠在房门口,也耷拉着脑袋无限深沉。老马在暗光中咽了好几口的唾沫,良久,闷叹一声道:“宝儿,今天晚上跟爷爷和哥哥睡一个屋子好不好?” “嗯。”小孩伸出两手要抱抱。 “那你是睡哥哥床上还是睡爷爷床上?” 漾漾指了下爷爷的胸膛,老马用鼻子重重地吸了下气,抱起了漾漾,关了夜灯和房门,将小不点儿挪到了自己床上。照看漾漾睡好,而后锁上大门,关了客厅的灯,爷三个藏在一间温馨小房里。仔仔和爷爷聊着明天怎么找眼镜店,漾漾在边上一边偷听一边揉眼睛打哈欠,没多久便张嘴睡着。老马见她睡着了长长一叹,想起远在西安医院里的英英致远还有儿子兴邦,心酸难耐。这一夜,老头又是失眠抹泪、噩梦循环。 昨夜老四老五、桂英兴盛他们都回宾馆休息了,何致远和老三马兴才守夜。前半夜兴才守着,后半夜换致远守夜。百无聊赖间男人上网浏览,发现大事不好——湘北市乃至整个湖南省出现新型病毒,毒性烈、传染强。一夜之间,几乎所有可接收外界消息的渠道无一不在传播、谈论湘北病毒。 原始社会,人们沟通重大信息靠呼喊、靠火把、靠烟雾、靠简单约定的某种信号;农业社会人们传播重大讯息靠张贴布告、靠敲锣通告、靠流星马报、靠狼烟飞鸽或书信传递;步入现代,人们开始依赖报纸、杂志、广播、电视等新媒介获取重大资讯;而在网络时代,人们接收和传播信息的渠道只有一种——手机。所有人轮番地刷新闻头条、进各种群聊、看各种帖子、换不同的软件、点不同的主播以了解这个世界获取不同的态度。人跟大世界的沟通只剩一种通道——手机。多元化、扁平化、网络化如同华丽的衣服,遮掩了本质趋同单一的势头。 一月二十日,从凌晨三点半到早上七点,何致远一直在浏览关于湘北病毒的官方新闻、群消息、视频报道等等,天亮以后他让自己冷静下来,而后火速网购,给广东深圳、湖南永州两边的家里纷纷寄去生活物资。网传口罩已经买不到了,致远在各大网站搜了很久,果然买不到医用口罩了,最终下单买了些防风保暖口罩寄到两边家里。九点多众人来医院时,致远受惊的脸色早引起了桂英的关注。 “你看手机了吗?”致远声小语快地问妻子。 “没有,怎么了?”桂英被问住了。 “湖南病毒大爆发的事儿,是真的!真的!现在口罩已经买不到了,我搜了常用的几个购物网站,全卖光了!”致远精神抖擞地给妻子展示购物网站上的口罩销售。 “哪儿的报道?” “哪哪都在报道!你随便翻开手机就知道了!”何致远的每一个毛孔无不透着惊愕。 “诶!湘北市有病毒,上头条啦!”老五马兴成举着手机冲弟兄们说。 “是呀!咱陕西这边的省报说,一月十八号湘北市确诊一百三十九例新型病毒,一例死亡;一月十九号确诊二百零一例患者,其中三例死亡!我天呢,这有点吓人呀是不是三哥?是不致远?”老四举着手机两眼瞪个老圆。 “说是湖南省启动二级响应,说湘北市已经实施进出人员管控了,而且报道说所有的感染者全跟湘北有关。啥意思?致远你是研究生,给解释解释啥意思?”老五问文化人姐夫。 “意思是病毒传播得严重了,政府已经启动对应病毒防控的高等级措施了。进出人员管控,就说不让随便进出呗!其实昨天五点多的报道就有了,说政府确定湘北病毒是乙类传染病,但是采取甲类传染病的措施,二零零三年的非典就是采取甲类传染病的措施。” “诶呀!欧呦……” “这么严重!妈那边……怎么办?”桂英皱着眉朝天一指问致远。 “我早上跟明远(张明远,何致远继父独子)打电话了,明远说永州没什么动静,我说要不要让咱妈和张叔过来住一段时间,他没同意,说两人年纪太大了。我给妈也发信息了,她也不想过来,说永州那边根本没事。”致远回答。 “哦!”桂英惶惶不安。 “这病毒厉害!把十五个医务人员也感染了!瞅瞅!”老三马兴才指着手机里的新闻让众人看。 “专家说确定人传人,这他妈还用专家说!”老四指着新闻头条骂娘。 “有个很权威的专家、非典的功臣,你们应该听过,叫赵中颉!这人是院士、呼吸病的专家,当年抗非典人家在一线呐!这回这个赵中颉首先发言,说这次的病毒跟湘北市最大的批发市场——东亚野味批发市场有关系,他还发言说这次的湘北病毒没有SARS的传染性强。”何致远跟众人解释。 “哦……批发市场就是……大一点的菜市场吧!专家的意思是,病毒是从菜市场来的?”老三问桂英女婿。 “是的。但那不是一般的菜市场,是专门卖野味的菜市场。” “敢情病毒是从动物身上来的!跟禽流感、猪流感差不多吧,先在动物身上传染,然后传到人身上,接着人传人!”老四猜测。 “专家一说口罩有用,口罩立马买不到啦!能买到的口罩一个十几块钱!一个口罩只能戴一天!我的老天爷呀……我手机里七八十个微信群,个个在聊湘北病毒、口罩涨价的事儿。一个月之前早在传湖南湘北有病毒,之前是悄悄说,怎么一夜之间大家全在聊呢?”桂英凝眉不解。 “因为官方报道了!而且是大面积、高频率、高调地报道。今天以前的新闻头条没有一条是关于病毒的,从昨晚到今天,所有的头条、几十个、轮番地全在推送病毒的事儿!所有官媒跟商量好似的,今天一发表全是病毒的事儿!”何致远拉着手机里的头条让妻子看。 “可不?我手上的微信群、公众号净是这个!连今天咱西安都市报的头条也是这个!看来这回有点严重啊!”老四面色黝黑。 “英儿,啥是N95口罩呀?人家说只有这个口罩管用!” “我也不知道啊!”马桂英摸不着头脑。 “N95是口罩的一个型号,防毒性较高,国外的品牌。现在一个N95口罩卖好几百,平常正常的价格只有十几块钱!现在不仅是我们缺口罩,连湘北市的医生护士也缺口罩。”何致远一夜刷新,关于湘北病毒的前沿资讯大多了解。 “天呢!深圳卫健委推送的,深圳已经确诊一例了!香港新增十一例!怎么广东也有了呢?这不是湘北病毒吗?”桂英左右惊问。 无解。 众人各看各的手机,只有老二马兴盛黯然伤神地望着兄妹众人发呆,好像不知道也不关心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他的悲伤从来没有转移,见众人发消息的发消息、打电话的打电话、刷屏幕的刷屏幕,他一人独坐无聊,又去了重症监护室的门口偷望。大半晌回来后兄弟妹子们依然在手机上忙活,他转头默默地给众人接水去了。 仔仔一早接到爸爸的电话,说是叫他去附近的药店、小饰品店、社区医院找医用口罩,能多买些便多买些,爸爸还吩咐他去楼下超市买够一周吃的蔬菜水果鲜肉大米。少年睡眼惺忪听话如此,不知发生了什么,连连答应后挂了电话,躺床上接着睡。睡又睡不着,因为没有眼镜他只好眯着眼在床上脸贴手机地查看微信。初三同学群、高二总群、高二三班群、名校指南群、应试技巧群、初中足球队群、某潮牌衣服客户群、某明星粉丝超级大群、手办收藏群、英语学习群……几乎同一时间,所有的群全亮起了红点点,打开红点点以后的话题全是湘北、病毒、人传人、缺口罩。少年吓坏了。 这年代,谁没几个群呢?小道消息一群传播群群转发评论,更何况是今早的重磅新闻。 包晓棠手机里的会计人才交流群、自考学习群、美妆群、美食群、主播进阶群、打牌代购群、巧克力团购群、单身指南群、欧美音乐鉴赏群、自律打卡群、婚介相亲群……包晓星手机里的农批市场邻居群、摄影群、亲戚群、拼购群、二手交易群、自闭症家属群、种植技术群、婚姻关系群……中年人何致远的研究生校友群、有教无类教师交流群、网络作家群、物业沟通群、出版社群、国学爱好者群、成语接龙群……老年人马行侠手里的全国秦腔交友群、华府广场舞一栋群、大荔人老乡群、淘宝店豇豆批发群、小孩咳嗽偏方群、长寿保健任务群、二胡爱好者群……无论是待在大城市的还是远在农村的,无论是中年人、青年人还是老年人,每个人手里皆有无数的社交群,每个群里此时此刻正在聊湘北病毒。 医院工作的人心惶惶感觉命不保夕,公司上班的决不断回家还是留守,当老板的在考虑是否提前放年假,做校长的正安排如何跟学生传达,管物业的忙思考小区怎么更安全,开小超市的有点懵不知为何东西被哄抢,做社区工作的提心吊胆不知将分配到什么工作,办年货会的没有底儿害怕年货会没人来,开宠物店的在观望也许生意会变好…… 湘北病毒铺天盖地,整个世界因此震惊。 90上 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堂叔探望兴邦病危 (最近因写到疫情需要收集相关素材,发表速度会更慢一些,敬请理解。本章明天校对,今晚眼睛疲劳。请大家在起点中文网阅读正版文章。) 一月二十号一早,钟雪梅正在一家销售运动器材的高端超市里帮客人导购,忽然接到一通电话,是学院里打来的。重庆的院校接到上面通知已经开始重视学生与学校的安慰,电话里先询问她是否过年回家,确定回家后学院的老师要求她回家之前一定要向辅导员申请并填写一张表格,同时老师建议她能不回家暂时不要回家。挂了电话,钟雪梅有点害怕,转头给妈妈说明情况。 网络将世界抹平了、捋直了,哪怕你身处八荒之外。 包晓星一早接到女儿电话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一上网才知近来传的疫情已在眼前,比想象中的更加凶猛。她跟晓棠、桂英等确定湘北病毒属实后,开始安顿老小,叫雪梅暂时不要坐车回家,劝公公在街上戴个口罩。知口罩紧俏,她中午来不及做饭直接开着小三轮去了镇上。镇上的人反应慢,主干道的几家药店里医用口罩并未涨价,她一股脑将店里摆出来的口罩全买走了,而后在镇上的快递站给女儿、公公、妹妹和桂英各自寄去两包。 一月二十日上午九点,湖南省湘北市,位于核心街道人民路北端的瑞丽商务酒店三楼东侧大厅里,正有一群人在这里开会。几何条纹的大理石地板、蝴蝶闪闪的冰晶灯饰、一尘不染的落地窗、富有哲学意味的壮观摆设、昂贵柔和的墙面装饰……宽敞明亮的会议厅内,有一人在北面的讲台上对着话筒侃侃而谈,两手用力地摆出各种领导人专用的经典动作。 底下参会的人皆是安科行业内的企业代表,有小兵小将、有业务骨干、有经理副总……与会之人沁润在酒店淡淡的熏香中,舒适使人摆出各种随性的姿势——斜眼玩手机的、抱胸晃腿的、拄下巴瞪鱼眼的、张嘴打哈欠的……成年人的大会,不需要内容,只需要形式。花钱赞助的老总正在向同行的上下游企业代表热烈介绍自家产品,忽地停电了。 豪华的灯饰全灭了,几米长的拼接屏变黑了,主讲人的话筒不出声了,墙角调试的机器红红绿绿的信号灯没了。参会的人一见停电全醒了,跟点穴被解、僵尸复活、大梦初醒一般,左右伸脖子,嘴里起哄似的诶诶咦咦。 “咋停电了……诶!啊?欸?啧……咦?哎呀……” “大家先休息下,应该是酒店停电了。”老业务员花海洋见状八面见光地从观众席走到演讲台上安抚众人。 “大家稍等一下!” 主办方众城会经理徐东江说完后,一身西装带着工作牌大步走向会议厅门口。人还没出去,被一群势头更猛的人挤回来了。其中一穿大红色羽绒服的大姐举着一喇叭对所有人喊话。 “现在是特殊时期,特殊时期!禁止大规模的聚会活动,市里今早出规定了,大家赶紧散会散会!请大家配合我们社区的管理,尽快散会!”大姐一口湖南味儿很冲的普通话点燃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众城会一干人等早懵了,不知来人是谁,没有说明身份,也未穿相关制服,就这么莽莽地挤进来,整得会场一团骚乱。主办方千方百计请来参会的人渐渐站了起来,今天花了六十万买来演讲席的赞助方又怒又惊地瞪着众城会的业务员,而业务员们则傻傻地望着那个举着喇叭喊话的大姐。场面彻底失控,众人如热锅蚂蚁不知怎么回事,只见一群穿保安制服的小伙子涌了进来,拔线的拔线、抬桌子的抬桌子、拆话筒的拆话筒、赶人的赶人…… “市里明文规定——不聚集、不聚会、不聚餐,请大家尽快回家,外地的尽快回到宾馆内,特殊时期禁止大规模大聚会活动……” 大姐又粗狂地喊了一遍,那训斥人的模样像极了面对熊孩子的父亲。待大姐刚喊完话,徐东江打算走上前问一问何方神圣,还没来得及问完,一张嘴瞬间被堵回去了。 “您好,请问——” “赶紧回酒店房间吧,还问什么问!都什么时候啦!”大姐将小喇叭近距离对准了徐东江,惹得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 驱赶完众人,大姐带着一群保安匆匆走了,去另一个会场喊话赶人。业务员们点头哈腰连连道歉送走了各自的客户,留下众城会的主办方面面相觑,不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没错,处在疫情暴风眼的人们竟是最滞后的、最迟钝的的。前期层层封锁,与病毒相关的任何字眼在湖南省皆是无法传播的词汇,导致湘北市的市民比湘北之外的任何人更后知后觉。 “应该是这里的病毒了!”花海洋暗示周围的同事。 干练的徐东江吩咐手下的人收拾完会务的东西,赶紧给Joden汇报,谁成想大意的Joden正在意大利享受新婚燕尔,以为春节太平的海龟总裁直接关机,根本没接到徐东江的电话。徐东江马上朝李玉冰李总汇报众城会在湘北市的情况,从不负责众城会的李玉冰听那边情况如此,知事态严重了。李玉冰命令徐东江等人赶紧坐大巴车回深圳,结果大巴车司机张师傅在酒店外转了一圈,发现此时此刻的湘北市内已经禁止车辆通行,几乎所有的主干道上全立起了严禁车辆通行的隔挡栏。 上午十点半,李玉冰去行政部找老封——封子才——给众城会的所有人买高铁票,打开系统一看才知从一月二十号今天开始,湘北市的所有公共交通全部停止运营,李玉冰不相信专门自己在网上搜了一下铁道部的官方购票网站,结果如是。 众城会一干人等滞留在湘北市,这一消息瞬间成了中安集团乃至整个安科行业的重磅新闻。安科行业的从业者一早打开手机以为病毒只是湘北的病毒,中午听说同行被滞留在湘北,好像病毒顺着众城会传染到安科行业一般,整个行业的心情忽然不太好了。午饭前后,行业内好多人朝李玉冰打去电话——询问真假的、热心出主意的、打听湘北病毒的……下午一点半,李玉冰跟住院的老钱总商量以后,决定从深圳派一辆大巴车去湘北市接众城会一行人回广东。下午两点半,在诸多人的关注中,两位司机连同高层蒋民义、赵举刚、鲍冲等人坐着大巴车前往湖南省湘北市接人。 这一上午,老马的电话叮铃铃响个不停,马行侠打来的、女婿致远打来的、桂英打来的、堂弟马建民打来的、老镇长打来的、村长马宝山打来的……有告知他疫情来临要早做准备的,有向他求证疫情是否来临大城市如何应对的。老马一边打电话回电话一边小声放着电视,整个上午电视里个个台全是报道湘北病毒的。 仔仔一上午在同学群里跟同学们语音聊天,得知湘北病毒来势迅猛,少年为此专门给奶奶打去电话问平安。打完电话,见爷爷在外面没动静了,少年眯着眼睛恍恍惚惚走了出来。 “爷爷,我奶奶那儿有病毒了你知道吗?” “知道!这一早好多人问呐!现代人管这叫病毒,爷爷搁你这么大的时候,人管这叫瘟疫!” “啊?还是叫病毒吧,叫瘟疫多恐怖!” “事实上就是瘟疫,你看中·央·电视台报道得多厉害!”老马示意仔仔过来看电视。 “我看不见!” “眼睛不顶事,耳朵还行吧!哼!”老马哼了一声,将电视音量调大了两格。 “你还看电视!我爸一早让我买东西去呢,我妈也在催呢!我妈说那种能放的菜多买些。” “是得买了,是得买了,还得赶紧去买!原先的瘟疫靠风传,人传人没那么可怕,家家户户院子大,现在不一样咯!逛个菜市场人挤人的、回家坐火车更是挤得慌,得亏你妈你爸回去早啊!走吧走吧,赶紧去买东西!”老马依依不舍地关了电视的报道,收拾袋子、拉杆车准备出门采购。 原本想自己独自去采购,仔仔担心爷爷再晕倒硬是要帮忙,老马清醒自己的身子骨目下不敢使大劲,只能拉上仔仔。带上仔仔就必须带上漾漾,这下好了,爷三个一块出门了,直奔附近的大超市。漾漾坐在拉杆车里唱着无忧无虑的轻歌小调,仔仔握着爷爷的胳膊肘小碎步提心吊胆,老马一路地播报路面状况。 “这段儿路不错,你大胆往前走……小心,前面有人吐了一堆,过来过来……” “爷爷,路上的人是不是好多戴了口罩呀?”仔仔朦胧中见迎面走来的人戴着口罩。 “是。漾漾,把嘴巴捂住!爷不让你松手你可不能松手哦!”老马回头提醒漾漾。 小孩以为爷爷在跟她玩游戏,两手紧紧地捂住小嘴,两眼眯成线条在笑。 如此,三人慢慢悠悠到了大超市,上扶手电梯时发现左右人皆戴着白口罩、蓝口罩,老小哑然。进了超市,人山人海,老马在超市门口站了半晌,最后决定抱着漾漾拉着小车进去。仔仔紧跟其后,眯着眼跟瞎子似的,小碎步不停地挪腾,两眼紧盯爷爷的衣服。 买大米和食用油的时候,频繁蹲下站起来的老头又觉眼前发黑脑门紧绷,得亏仔仔在旁搭劲,这才办完了一桩大事。买完足够三人吃两月的米面油,老马连拖带拉带着两小孩去买菜,一进生鲜蔬菜区,发现菜价高得吓人。猪肉四十块钱一进,大白菜五块钱一斤,茄子七块钱一斤,大葱十块钱一斤,土豆四块钱一斤……老马皱着眉转了好几圈,最后买了些土豆萝卜回家了。 返程路上,漾漾饿得不想走,小车重得拖不动,仔仔看不见路帮不上忙,周边的餐馆没一家开的。踉踉跄跄、走走停停、哼哼闹闹,三人到家时已午后一点多了。吃了泡面零食喝了豆浆牛奶,稍作休息,老马准备带仔仔出去找眼镜店。 “漾漾在睡午觉,咋俩打车出去找眼镜店,成嘛?”老马没底气地问仔仔。 “不行!她要睡醒了,一看没人,指不定哭成啥样了!再说周边开着的眼镜店很少,咱俩一时半会根本回不来的。” “哎……可惜周周家回老家过年去了,要不还能把漾漾托在周周家。”老马叹息。 “那现在怎么办?”少年忧愁。 “怎么办?等她睡醒了抱着她去呗!这趟出去全打车,节省时间,晚上尽量在外面找家馆子吃饭,老吃零食泡面咋成呀!”老马愁眉不展。 “只怕找不到饭馆吧!我爸妈刚刚给我打了五千元,我先在网上买些日用东西,等她醒了咱再出去。” “你省些眼睛吧!没戴眼镜在手机上买东西,两眼使劲挤着用,视力下降得更快!你爸不是给你买了按摩眼睛的机器吗?你让眼睛按摩吧,全当这段日子给眼珠子做保养了。”老马说完去取眼部按摩器。 “那谁买东西呀?家里卫生纸快完了,超市的蔬菜你嫌贵都没买!怎么着也在网上买些水果吧!你不说冬天胡萝卜能放吗?” “爷爷在手机上买吧!你在边上指导指导就行了!” 于是,老马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在网购小专家的指导下,戴着老花镜,艰难坎坷地成功下单了十斤胡萝卜、五斤西红柿、两箱土鸡蛋、十斤黄小米、两箱干面条。殊不知,这些生活必须品何致远凌晨早买好了,一早起来已告知儿子留心快递包裹,奈何仔仔不当回事。 下午三点爷三个手拉手坐上车出去找眼镜店,幸亏提前在家里打了电话咨询过,可到店里以后,依然是没有现成的镜片。如此跑了三家筋疲力尽,天黑后一无所获地往回走。晚饭在麦当劳里凑活了一顿,回家后已经晚上八点了,老小个个累坏了,攒在一间小屋里无力地说笑。 腊月将尽春节在即,儿子兴邦病重,女儿女婿不在家,外孙子没了眼镜生活不能自理,恰在这时爆发了大瘟疫,老马守着两小儿,忧心忡忡,惶恐难安。疲乏虚脱中,老马忆起了很多往昔的光景,苦难的、绝望的、壮观的、骇人的……时光缓缓前行,历史翻开了新篇章,新时代风光秀丽,生的苦难却如影随形,还有灾难时不时悄悄溜出来给人一击让人猝不及防。漫漫时光带给一位老人的财富,除了沉重、悲伤,还有谨慎、节约和珍惜、庆幸。 下午,莫家智慧家居深圳分公司内,上班族们早无心工作,个个在聊湘北病毒、口罩缺货、几号回家、请几天假的问题。惶惶不安好似瘟疫,与大办公区相隔的财务部里也开始人人自危。 “啊!天呢我抢到了三包口罩,不过是预售!下周才发货呢!”财务部经理何翠英冲众人炫耀。 “我昨天晚上托朋友从韩国带了几包口罩,估计得好多天呢!大人可以不用,但是小孩子不用不行呀!我女儿身体很弱的,每年冬天老是感冒!”财务总监林国龙冲贺姐说。 “我舅舅一听我没有口罩,今早上从他们县城里给我买了几包,现在在路上呢!”麦依依坦言。 “我回河北要过湖南,车票早买了,这时候要退票了恐怕再买不到了!前阵子抢票抢不到,现在又不敢回不敢退,我听说火车经过湘北现在压根不停靠的。”出纳宋清清轻柔地抱怨。 “我回江西的高铁也经过湖南,不知道会不会受影响。”任思轩双手抱胸,有些担心。 “我今年不想回家了,太动荡了,还不如窝在深圳舒坦!”汤正笑言。 晓棠见同事们午后个个无精打采,她羡慕他们有家可回的烦恼,也羡慕他们被人需要的负担,插不上话的她此刻正跟张卓凡、莫小米在群里闲聊。 “他妈的导师不放人,我请假也不批,再晚些回去我担心回不去啦!我们家在湖南湖广市,湖广市跟湘北市紧挨着,这几天得知湘北病毒后,我天天上网查最新消息,单怕病毒传染到我们湖广市。”张卓凡抽空闲聊。 “病毒哪会按照你的意思传播呀!凡姐姐你知足吧,你们家在湖广市的农村,我哥哥(莫小米男友张珂)家在湘北市呐!今早起来哥哥说他家在郊区的一个厂子被人封了,工人当场解散!超级超级恐怖哒!哥哥还说,上面传消息了,有可能湘北要封城呐!所以他爸爸想让他去北京姑妈家,但是哥哥还想着来广州呢。”莫小米发送文字。 “你是说张珂想去你家?哈哈哈……”打字的晓棠禁不住乐了。 “怎么?他不能来我家吗?”小米故作生气,发了一连串揍人的表情。 “名不正言不顺吧!不如你俩趁着病毒作乱,直接宣布订婚吧!这样他来你家多合情合理呀!” “棠姐姐,你坏蛋!太坏啦!人家还没确定关系呢!”小米在线撒娇。 “地下同居这么久还没确定关系,啧啧!我怀疑张珂不够爱你哦!”晓棠故意激小米。 “你坏蛋!哥哥很爱我哒,他说他以后只爱我一个哦!你讨厌,不跟你说话啦!” “你俩在聊爱情,我在烦恼面包。真的不想给导师打工了,想走不让走,狠心走了又怕以后使绊子捅刀子!混了这么多年,最后混成了一个带着博士头衔的傀儡,还不如高级打工仔呢!”张卓凡调侃自己。 “凡姐姐,你想来我爸爸的公司上班吗?”小米抛出橄榄枝。 “不用,你爸爸的公司我早查了,用不上我学的技术。担心家里呀,我们那儿好多人在湘北市打零工。我姑家孩子——我表弟一直在湘北市混,今年在一个大超市负责上货的,昨天他在群里发消息说湘北市几乎所有的感冒药全脱销了,一盒感冒灵卖到了一百块钱!”张卓凡发送。 “据我所知,国外对疫情的报道比国内要严峻很多!本来我爸爸还觉得湖南病毒对广东没什么影响,他问过一些在国外投资做生意的朋友之后,直接跟我要哥哥(张珂)的电话!为这个还专门跟张珂他爸爸连线了!卧槽,吓死我跟哥哥啦,原以为我俩谈恋爱人不知鬼不觉的,原来两边家长早知道啦!我俩还没见家长,人家家长跟家长自己先联络上了!逆天啦!我爸爸一听张珂爸爸说的湖南湘北的情况,今天已经跟那些老总在商量提前放假的事情了。中午饭我听我妈妈说,莫家的所有线下店铺年前要提前放假了。”莫小米透露。 “真的?我们这些上班的提前放假吗?小米,请给我个集团内幕!”三个人的群里晓棠艾特莫小米。 “不知道,等会问下告诉你。” “最近全国口罩急缺,估计接下来一段时间口罩都是紧俏货,小米,你爸爸可以紧急生产口罩呀!”张卓凡提议。 “早想到了!我们家本来有女士口罩的生产线,但是是那种防晒口罩、户外运动防风的口罩。医用口罩的材料我爸爸好像拿不到,他打电话时我偷听到的情报是没有专门的口罩生产机。” “太可惜了。” “是啊,要不我家早生产了,还用得着派人去国外采购吗!” 社交小群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小米发来几张截图,消息为:“天呢,哥哥刚才说,他们家一特远的老亲——他奶奶的堂兄弟好像。那亲戚住在东亚野味批发市场周边的老楼里,你们猜这么着——被封啦!家门上贴了封条,不让家里人出来,说是会有人专门送菜!OMG!OMG!OMG!” 刚刚沉寂,又开始聊。和平时代,兵荒马乱。 下午三点半,西安人民医院里来了一个人——六十多岁、满头黑发、步伐矫健、一身黑衣——这老头叫马建民,乃马建国的堂弟、马桂英的堂叔。马建民膝下两女,大女儿在西安一国企做业务,小女儿在县城法院当小官。马建民上面还有一老父,正是老马的三叔、兴字辈的小爷,老爷子喝得了西凤酒、唱得了秦腔戏,如今八十又六,身体还算可以。边上一中年女人跟在马建民后面,是建民大女儿,名叫马兴英,今年四十三岁。马桂英的“英”字正是从族里的这位堂姐顺下来的。父女两人风风火火赶到了住院大楼,马桂英、马兴盛等人早在大楼台阶上等候。 “四大(即四叔、四爸,方言称谓)!你咋来了?”马桂英扯着嗓门看见老人隔老远招手。 “我来看看你大哥!现在人咋样嗫?”老人缓缓上了台阶。 “哎……还是没动静。兴英姐,好多年没见你咧!哎呀……四大、兴英姐,这是我女婿何致远!”桂英赶忙介绍,致远上前跟老人打招呼。 “哦哦好好好!你大在深圳咋样?” “好这哩,吃得好,没啥事,有空给我带带娃儿!” “你大知道你大哥的事儿吗?我前天晚上一听你大哥出车祸,吓了一跳,想着给你大(父亲)打个电话,后来说算咧算咧……” 马建民在一众人的簇拥下,朝马兴邦所在的那层楼走去。到了重症监护室门口,弟兄们绕成一圈跟这个很少见面的小叔聊天。话说马建民为何如此热情一把年纪专程从县城跑到省会医院来看望晚辈?一来,老马家“建”字辈只剩建国、建民兄弟俩,老村长马建国去了深圳,倘兴邦性命有个闪失,目下主持大局的唯有马建民了。二来,马建民膝下无子,将来自己去世以后,顶盆子、当孝子的人还得从兴邦、兴盛这一行兄弟里选人。按理说当属兴邦,可巧这回出事的正是兴字辈的老大。 “你……你……你大哥这样子,现在屋里准备了吗(指准备后事)?”明白人马建民听了大半晌兴邦的病情,得知境况非常不好,于是开门见山地问。 “没呢!谁准备?人都在医院呢,谁在屯里准备这事?”老三兴才见没人回答,自己张嘴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现在没个准备,等到过年了,镇上县上铺子不开门,啥(此处指寿衣、棺材等物)也没有,事(特指马兴邦的后事或丧事)怎么办?”马建民说完扫了眼马兴盛和马桂英。兄妹俩见小叔如此说,深深低下头,鼻酸抹泪。 “现在准备,说实话,也来不及了!今天腊月二十六了,人家早回家过年啦,谁给你为这事开门等着?”老三马兴才翻着白眼又喊。 “不一定!镇上这店……我认识几家,到时候直接打电话,一个镇的人,不是说不讲道理!”老五马兴成常年在镇上混,认识人。 “哦!大年初一、大年初五或者走亲戚过元宵呢,你为这事儿给人家打电话?”老三瞪老五。 “那你出了这事,不给他打给谁打?他开门做这生意呐,怕什么麻烦怕什么不吉利?”老五呛老三。 “这事不急,我在县里也认识人呢,实在不行把我的东西匀给他(指将棺木寿衣等物借给马兴邦使用)!”马建民坐在核心处,抬头朝众人说。 “不用,我大自己也有,全套的。”马桂英哽咽着说完,捏了下鼻涕。 “那就好那就好!那……将来谁顶盆子呢?”马建民又问弟兄几个。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将眼光齐刷刷望向了老五马兴成,老五马兴成张嘴伸脖子地望了一圈众人,最后低头长叹。 天弄人意,说来可笑。马家建字辈四男两女,马家兴字辈五兄弟三姐妹,到了兴字辈下面,情况有点尴尬。老大马兴邦无子,老二马兴盛无子,老三马兴才两女——马明媚、马明喜,老四马兴波亦生两女——马明凤、马娇凤,老五马兴成有一女一子——马凤仙、马丹青。兴字辈往下六个孩子,只有一个男娃娃,十月份七岁刚满,这学期刚上小学一年级。 “那……那就让……让……让青青当孝子呗!”老五马兴成挠着头发嘟囔,一脸无奈。 “我记着你几个有谁生了个小子!我还怕我记错了,要真记错了,到时候还得叫桂英她儿子过来当孝子呢!外甥给舅当孝子,也说得通!”马建民指了指。 “哎呀日·他妈的!将来我死了,怕不是也得叫青青顶盆子!”老三马兴才剧烈地摇头,气自己无子。 “那我跟我二哥走了,不也得是叫青青当孝子吗?”老四叹气。 “你几个当伯的以后对我青青好点,娃儿一个人,给五个爸当孝子!”老五伸出五指,惹得众人哼哼呵呵地苦笑。连抹泪的兴盛、桂英和站在外围的何致远也不由地笑了。 众人在病房外聊到晚上,差不多已将大事议完,最后只看马兴邦个人造化了。马桂英感激小叔过来帮忙、探望,在外面定了一桌席,留下二哥马兴盛在医院守着,一行人搀着小叔去了饭店。原本马建民计划吃完晚饭回去,众人正吃着,医院来了电话。马兴盛哭哭啼啼地告诉妹子大哥病危了,体征不稳、心脏骤停,医院让赶紧来人签字进行抢救。 马桂英撂下众人和致远赶紧跑了回去,七点半气喘吁吁到了医院,来不及看文件先刷刷刷地签名字,签完字马兴邦被推进了抢救室。护士们小跑着准备抢救药品,抢救医生检查抢救室的设备,护士长在抢救室说明抢救流程……马建民见事已至此食之无味,决定重回医院看情况。众人打车到医院时已是晚上八点,此时马兴邦正在被抢救——吸氧、吸痰、建立静脉通道、CPR…… 谢天谢地,晚上十点半,人被抢救了过来,依然昏迷但是体征平稳。护士们娴熟地开始清理抢救室现场、换药、调试设备、灭菌。值班的抢救医生出来跟家属会面,告知抢救的情况。常人看着医生从抢救室出来后面无表情、神情萎靡、说话冷酷,有谁知他白色大褂里面的羽绒服下面的秋衣背后湿了一片?从抢救室里出来的医生,无论多大年纪、何种职位,没有谁是不会出冷汗的——无论夏天还是冬天。 桂英谢了医生,抹着泪还没看几眼大哥,大哥又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兴盛哭了一趟又一趟,弟兄们踱着步一圈又一圈,老人马建民默默地看着这景象,好像想到了自己身上。十一点半,护士们渐渐散去,家里人见平稳无事,老三提议让建民叔早早回家休息。马建民见时间晚了,自己在医院也帮不上忙,于是邀请了老三老四老五去他西安的家里住一晚。 三兄弟商定后准备收拾离开,桂英致远去送一行人。马建民领着晚辈们刚走出住院大楼,只见三辆救护车此时刚好停在了住院大楼对面的呼吸科大楼。十几个一身白、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下了车,急忙忙地开门等候,车内分别有三个人被抬了下来,穿着防护服的众人将三人抬下来以后,火速送往呼吸科大厅内。其防护服之严密怪异、行动之迅猛激烈、吵嚷之骇人喧哗吓坏了马建民等人,马家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穿防护服的人跑过来冲他们喊。 “这里有疑似病例,没戴口罩的赶紧散开散开!不要在这儿聚集!赶紧散开!赶紧散开……” 懵懵的众人被赶鸭子似的赶走了,马建民一路仓皇快走险些崴脚,幸亏他女儿马兴英在边上扶着。出了医院才知方才接收的三个人是湘北病毒的疑似病例,众人吓坏了,坐上马兴英的车以后喘着气走了。桂英和致远回来的时候亦吓得不敢再经过呼吸科门口,捂着嘴绕道从小门进了住院大楼。上楼以后,两口子透过窗俯望呼吸科那栋小楼,只见整栋楼亮如白昼,里面的医生护士个个在跑。 果然,第二天,陕西省的官方报道中通报了本省一月二十日接收了十名疑似病例一名确诊病例,其中三名疑似病例正在西安人民医院呼吸与传染病科。 “口罩缺货,口罩机必然紧缺!”卧蚕眼敲着茶几说。 “老王说的没错,口罩缺货,口罩机必然紧缺!”和尚头认同卧蚕眼。 “现在的问题是有口罩机企业的背景有点复杂。”高个子谨慎地提醒三人。 “那咱就投那些个背景不复杂的企业。”大胖子翘着二郎腿笑说。 “人家不一定让你投呀!咱能想到这里,很多人早想到啦!下手绝对有比我们快的!”高个子转过身朝大胖子说。 “今天早上爆出疫情,今天晚上咱必须把款子投出去,要不真落后了!王哥选的这几家企业我觉得第三家靠谱——上市公司、国资背景、现在股价正低!”大胖子指着茶几上的一堆文件说。 “首先咱几个得确定一下,这次的病毒绝对不是禽流感那种级别的,从我收到的国内外的报道、分析来看,湘北病毒已经到了SARS级别。只有到了这个级别,站在这个角度,分析我们今晚上的布局,才有意义,才有着重点!”卧蚕眼双手抱胸。 “想想阿里巴巴怎么发财的?正好是SARS期间大家出不了门憋出来的,现在一样啊!早上全网爆出湘北病毒——官方盖章!上午传出来湘北市要封城,我们公司众城会的那帮人被堵在湘北就是证明!现在,从我手上掌握的资讯来看,全国已经有十个省的大医院接收了湘北病毒的疑似病例跟确诊病例!那明天吗?哥几个想想明天、后天、大后天?只要病毒这么传着,过不了多久,哪哪都要封城,跟二零零三年一样的!”和尚头拍着沙发有点激动。 “嗯嗯……”另三人点头。 “所以,我觉得现在室内消遣的东西绝对要上销量。购物网站呀、快递公司呀、生产室内健身娱乐产品的公司、生产口罩的公司……”大胖子顺着说。 “要想赚大的,就赌口罩生产机,其他的慢,不一定押得准!今天不是有专家说了吗?口罩能抑制病毒,戴口罩能抑制病毒传播!这已经是国内外的共识了,要不为什么一夜之间全国的口罩脱销、大陆人跑国外买口罩?”高个子小眼锐利。 “哎呀……咱已经聊了三个钟头了,饶了一圈又一圈,哥哥们我累了,投口罩生产机吧,就那个……那个什么信年医药器械、天标医药科技都可以,实在不行两个都投点。”大胖子微微不耐烦。 “照着SARS的经验来,SARS期间到处发香皂让大家洗手、室内用白醋熏、教室里学校用农药管子杀菌……我看这次一样,凡是对洗手杀菌有用的绝对赚钱!”和尚头转着佛珠信誓旦旦。 “有道理!有道理……” 四人从晚上七点讨论到凌晨两点,筛选再筛选,研究再研究,最后定出三家要投资的企业,每人投了不小一笔钱,然后坐等发小财。凌晨三点,几人喝了些红酒小小庆祝这次的投资之后,在卧蚕眼家里的几个客房睡下了。照看客人睡下以后,卧蚕眼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深夜中品味红酒的苦涩。 卧蚕眼,中年单身、白面秀气、一身儒雅,靠着实体与投资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的策略走到现在,名下几套房子,算得上是中产阶级里的小富群体了。只可惜,身边少了相思人。喝了一口红酒,他打开微信,习惯性地点开了马桂英的个人页面,看了又看。没错,卧蚕眼正是王福逸。在全国抢口罩的时候,他约了三个投资高手来家里寻觅商机。 大胖子是个富二代,三十岁刚过,整天穿着扎眼的大卫衣和大靴子,不务正业,一门心思想着投资、投资、投资,去年在一酒会上认识王福逸之后,震撼于王福逸的投资眼光、买房策略,于是主动结交,还给王福逸的厂子入股了。高个子是一家基金公司的基金经理,王福逸在那家基金公司买了几年的基金以后,两人成了朋友,高个子的谨慎小心王福逸非常欣赏,于是今夜邀来给众人当投资风险的把关人。和尚头见王福逸聪明,这些年赚到了不少钱,于是这两年跟他走得格外近。这和尚头是谁?大圆脸、油光面、中山装,整天佛里佛气,脖子上挂珠子、手腕上戴串子,一心油滑,八面玲珑——没错,和尚头正是隆石生。 王福逸见桂英半夜了还在安科行业的微信群了跟人闲聊、回答问题,一颗心躁动,凌晨四点,他忍不住在微信上跟桂英聊了起来。 “马大姐还没睡?” 这边正在守夜的马桂英见是王福逸,有些欣喜,回应道:“没呢!这会儿我守夜。” “西安冷不冷呀?” “冷,很冷。” “那你多穿点儿,这时候你是拿主意的那个人,可别倒下了。” “我没那么容易倒下,只是到这边才一周,瘦了十几斤。减肥减了二十年没成功,没想到这几天竟然自己瘦了。”桂英苦笑。 王福逸一看瘦了十几斤,心疼来得猝不及防,男人惊讶于自己隔着千山万水的揪心,沉思了一会,他继续发送消息:“有个投资机会,我跟几个哥们研究了一晚上,你要不要加入?”随即,王福逸将自己基金和股票投资的相关数据截图发给了桂英。 桂英一看数字惊人,仔细看了好几遍,最后笑了。最近的世界有点荒诞。而后,桂英向王福逸打去电话,问清了相关信息,她入股了两家公司——信年医药器械投了十万,送菜上门的一家购物网站入股了七万元。虽此时马桂英没有投资的兴趣,眼下可能要用大量现金,但也不想错失机缘,于是随喜跟了一点份子。深夜里,两人聊完投资的事情,聊到了马兴邦今晚的急救,聊完急救聊到了湘北病毒,聊完病毒聊到了天气、温度、中午饭、昨夜梦、明天的彷徨、未来的不可期…… 谈话有点暧昧,好像两人在轻缓的钢琴曲中面对面坐着相顾笑谈,好像两人在淡淡的月光中轻轻挨着在屋顶上仰望银河,好像浓郁芬芳的丛林地球上只剩两人在暖风中结伴而行……这时候,脆弱紧绷强撑着的马桂英需要一处释放,释放内心的小女人和大女人,释放内心的绝望和呐喊。 夜色很美,无论南国还是北国。昨夜天地熙攘,明日不知晨光如何。 90中 老父亲神情恍惚两娃受苦 众城会出湘入粤两头被禁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灵魂疲惫至无法分裂、无力掩饰,此时的老马像极了一个七旬老头,一个瘦弱而伤感的腐朽之躯。也许他不安的灵魂是个张牙舞爪的牛犊子,他强势的性格如同夏天聒噪的知了,马家屯带给他的阳光、纯真、正气、能量使他错过了真实自己的另一面——迷惑、沉默且悲观的一位老人。他不敢再有任何幻想,因为心底全是绝望。 生与死一步之遥,万物的生命不过昙花一现,有开合自有终时。所以,阳台的长寿花、路边的铜钱草、地里的小麦苗,是谁在浇灌?谁决定它们的生?谁决定它们的死? 冥王和死神坐在老马身后的沙发上,欣赏着一位老父亲的悲哀,如同欣赏今晚的明月——真实、安静、缓慢,叫人感动,让人震撼。 没有悲伤,只是失魂落魄的疲惫,好像从很远很苦的地方刚刚回来,老马睁着眼,却一直醒不来。 死亡是什么感觉?匮乏、虚弱、燃烧、冰冷、爆炸还是单纯的疼痛。临终前人有何样感受?难过、迷醉、疯狂、激烈还是征服与被征服,抑或只是悲伤后悔。老马见过在睡梦中死去的老人,他猜测那些寿终正寝的人咽气时一定以为自己是被命运决定了、被更高更大的造物主主宰了这一生,如同自杀的人最终闭眼时一定认为自己是自己的大师、自己决定了最终的离开一样。绝望到极处,会生出一股烈火般的冲动——朝向自己的冲动。同样,脆弱到极端,人也会异样地爆发——朝向自己的爆发。有时候,人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如何发生,却非常清醒结果是什么。 从精神到肉体,老马好像在被动地做一场准备死亡的训练。越来越强烈的意志引导越来越疲弱的身体,当意志的方向是朝着死亡时,身体也朝着生命终结的目标前进。 等待,人好像一直在等待。黎明近在咫尺,新的一天新的消息老人有些承受不起。世界上每一天有很多人跟儿子兴邦一样拿到了相同的结局。有人胆怯哭哭啼啼、拖拖拉拉,有人勇敢自己为自己做决定。人终有一死,如果能在梦里终结那该多好,醒着不必愧疚也无恐惧。躺下来,闭上眼,翻车了,瘫痪了,昏迷了,入院了,病危了,被抢救……这样的指令在老马的脑海里重复。没错,老头幻想着人死之前的样子,好像这一刻他正好坐在儿子的病床边,看他最后的容颜。 目睹这位白发苍苍的老父亲神魂颠倒、僵死如此,死神忽然心生怜悯。直到老头眼睛湿润,鼻子通气,脸上淌下两行泪,顽皮的冥王才带着死神甩袖离开。 一月二十一日,这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七,一早老马忙着去小区楼下的快递柜收东西。小区里人少了很多,往常在小区花园里带孩子、遛狗的人忽然不见了。透过围栏瞭望街上,上下班的时间点真没什么人,倒是多了一层稀疏落叶。老马拉着大件小件的包裹往回走,一路上盘算着给两娃儿整些什么早饭。外面卖早餐的原本这时好多回家过年去了,赶上有病毒流感不打算回家的也不愿出来卖早饭了。 回到家还没喘口气,老马接到了致远每天定时打来的电话。得知昨夜儿子病危险些过去,虽然凌晨抢救过来了,但老马整个人顿时变得不好了。好像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儿子车祸后伤得有多重。先前他总幻想着会好起来,车祸后没有接到第二条坏消息的老父亲以为一切真的会好起来,直到这通心脏骤停、病危抢救的电话。 大脑忽然反应迟钝,脸上连带浑身的肉格外僵硬,老马挂了电话,艰难地走到摇椅上,发干的嘴唇久久地合不住。方才想着为两孩子煮鸡蛋的心思早没了,一个人干巴巴、硬邦邦躺在阳台边,如沉沉睡去,如刹那死去。呼吸起伏沉重,两眼直勾勾不眨不动,灵魂在没有边界的沙漠上行走,肉体累到麻木发抖。年过七旬的老村长是见过世面经过风波的人,只是这一刻,他大脑空白,目瞪口呆,神魂失据,不受控制。 早上九点半,刚醒来的仔仔听到爸爸发来的语音,得知爸爸告诉了爷爷舅舅昨晚病危的事情,少年穿着短袖短裤火速下了床。隐约中,他瞧见爷爷躺在摇椅上,一动不动,静得跟摇椅合二为一,好似阳台上摆着的泥像石雕一般。少年轻轻走过去,轻声呼唤。 “爷爷?爷爷?爷爷……” “嗯?”老马从肺腑中嗯了一声,魂灵被拉了回来,眼珠子转了一下。 仔仔看不见爷爷的表情和眼神,只是用手晃了晃爷爷的手腕问:“爷爷你几点起床的?你早上一直在椅子上睡的吗?” “不……” “爷爷早饭吃什么呀?”少年试探。从爷爷只言片语的回答中,他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爷爷的空心。 “哎……让爷休息会儿,你看有啥吃啥吧!” “嗯。” 仔仔蹲在旁边观望片刻,然后转身离开,回房取了条薄被盖在爷爷身上,继而去看妹妹。妹妹昨晚睡在爷爷床上,此刻还没有睡醒。小孩斜着身子躺着,半截身子露在外面,仔仔为她盖好被子,重回了自己被窝。 湘北病毒差点转移了老马对儿子的担忧,直到今早这一通电话。如今老人家深陷虚妄,悲痛中很快昏昏入睡。漾漾原本每天早上准时起床,奈何最近小孩的生活频频被打断,导致生物钟乱了,今早睡到十点也没醒。十点半仔仔吃了零食,十一点漾漾起床后吃了点糖果,口渴的她跟哥哥和爷爷要水喝,爷爷睡着不搭理,哥哥总说“等会”“等会”,小孩渴坏了,最后去自来水龙头喝凉水解渴。 上午高中老师打来电话,通知何一鸣明天不用来校取期末考试的成绩单,班主任已将电子成绩单发到个人邮箱里,另叮咛学生寒假外出要注意安全,没有重大事情尽量待在家里,同时提醒何一鸣不要参与培训班的课外辅导,尽量自己预习或复习课程,最后告知如果跟随父母回老家要向老师通报个人行程。老师反复叮嘱,最后将班级通知发到群里及个人微信。何一鸣举着放大镜认认真真读了一遍。 过了十二点,大的小的均饿坏了,老马躺摇椅上极度萎靡昏昏沉沉根本起不来,仔仔无奈,决定自己亲自去做饭。菜也没洗直接切好塞进烤箱,计划很浪漫结果很狼狈,一盘蔬菜全烤糊了。最后跟妹妹只得啃火腿面包、拆鸡腿豆干、嚼锅巴薯片,完事了喝些矿泉水应付应付。塞饱肚子仔仔百无聊赖,漾漾格外贪睡,没多久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这天上午,陈青叶要吃红烧肉、老张头想吃煮玉米,冰箱没了库存,不放心保姆买菜克扣,董惠芳拉着买菜车自己出去买菜。病毒在永州没那么大的关注度,即便事态严重街上也看不出来,好多老年人不上网看不见猛如虎的各色报道,所以全不当回事照常生活。去一公里外的大市场买完蔬菜水果,老太太拉着一小车东西回家时竟出汗了。 “那病毒是不是感染了会咳嗽呀?”回家后董惠芳跟老张头闲聊。 “是的呀!”老张头蜷在沙发椅上回答。 董惠芳一边收拾蔬菜水果一边叨叨:“刚出去买菜,瞧见好几个人咳嗽呢!寻常卖豆腐的那女的,也戴着口罩咳嗽呢!这病毒在湘北市,也不知会不会传染到咱们永州?病毒来没来不清楚,反正咱这儿的菜价好像涨了些。芹菜五块多一斤呶!小白菜六块九……” “那你……在哪家买的豆腐呀?”老张头谨慎。 “就那女的那儿呀,你不说她家老豆腐最劲道嘛!” 董惠芳平时又带孩子又做家务,哪有闲工夫看手机刷头条,关于病毒什么的净是饭桌上听晚辈说的、闲暇时老张头从收音机里转述的。大冬天的永州气温在零下几度,上街见有人咳嗽太正常不过了,她瞧见那咳嗽的、戴口罩的不过是当成自己发掘的最新材料,无聊时跟老张头对接对接天下大事,奈何老张头可不这么想。 “她咳嗽呢你在她家买什么豆腐呀!你跟她说话没?”老张头蓦地生气了,声音之大惊动了家里的另三人加厨房的保姆。 “我不跟她说话怎么给你买豆腐?你不说中午要吃煮玉米和麻婆豆腐吗?”董惠芳拎着豆腐有点懵。 “赶紧把那豆腐扔了吧!早传染病毒啦!赶紧给我扔啦!”老张头用拐杖命令董惠芳扔豆腐。 “哪有病毒呀?明远你看看哪有病毒呀?”董惠芳见继子明远和媳妇陈青叶、孙子豆豆还有保姆全来了餐厅,委屈巴巴地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阿姨,要不扔了吧!几块钱的东西,万一真有病毒呢?”明远理智,架不住此时疯传的病毒之恐怖。 董惠芳想说“要真有病毒那我岂不也传染了”,这话愣是没出口,咽了口唾沫,点点头说:“行吧,你这样说……那扔了呗!”老人依依不舍,把一大块温热的、精心挑选的老豆腐咣当一声扔进了垃圾桶。这一扔,看似完美和谐的组合家庭又出现了罅隙。 “我当什么事呐!不就是块豆腐吗?实在不行妈你这几天别在市场上买菜了,我在网上买吧!”陈青叶安慰婆婆。 “这哪是一块豆腐的事儿!现在病毒全国地传——辽宁有、陕西有、广东有、成都有,今天全国已经有十八个省出现确诊病例了!我告诉你,永州早有确诊病例啦!疑似病例已经七八十个啦!明明说的是流感病毒,哪是一块豆腐呀!”老张头的食指在空中划来划去,从未有的凶巴巴吓住了董惠芳。 董惠芳性子软没搭理,见父子俩都冲着她,再多说又起是非,干脆钻进了厨房做饭。她跟老张斗嘴,要说是不干事地斗斗嘴说说笑,她没准会赢;倘一旦涉及家事或利益,董惠芳永远没有插嘴的份儿。一来她是晚年嫁进来,跟明远没什么感情;二来她年老朱黄、条件一般、没多少储蓄,比起张家差了一截子,不免小心翼翼、忍气吞声。时间久了,她这没脾气、老好人的样子连自己也习惯了。好在媳妇不强势不多事、好在豆豆对她百依百顺、好在老张头和明远和和气气从不针对她。如此,在张家一转眼过了八年多,跟老张头也好了十年了。 午后,听英文歌的何一鸣电话响了,竟是顾舒语打来的。近来动荡,舒语早被手机里狂轰滥炸的病毒吓坏了,特别是他爸爸决定放弃去广州给奶奶看病以后,女孩更是被传说中的病毒镇压住了。 “为什么不去了呢?”少年问。 “除了因为广州和深圳有确诊病例,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小叔不让去。我小叔在法国看到国外对湘北病毒的报道、对华人的态度发现情况挺严重的,比国内说的要严重很多,他劝我爸爸等一等,等病毒过去了,再去中山医院给我奶奶看病。” “这样啊!” “是的,我小叔说深圳比广州要安全。” “为什么?” “因为他说……他说深圳的医院是最先发现这个病毒的,还说深圳现在的应对措施是全国最好的。大概意思是深圳借鉴了香港的经验和做法吧,比其他城市反应快。” “嗯那倒是!昨天开始,在网上点餐以后,我们这里的物业已经不让送餐的进小区了,得自己下去取,取的时候饭早凉了也不好吃了。”仔仔反馈。 “反正……好害怕呀!”女孩噘着嘴趴在床上撒娇。 “没事的,有你爸爸妈妈呐,还有学校和政府呢,轮不到我们操心的。” “嗯……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可以啊。” “假如我感染了这个病毒,你会去医院看我吗?”顾舒语拄着下巴问。 “我妈不让,除非你是我女朋友。”少年绞尽脑汁以后故意下套。 “我说假如!” “没有假如。放心,你不会感染的。” “那好吧……那要是真的我感染了,你会去医院看我吗?”顾舒语捂着电话又小声问。 “一定会,肯定会。” “真的吗?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女朋友呀。” “我是说假如!” “那好吧。假如!假如你感染了病毒,我会去医院看你的。所以,你同意做我女朋友了吗?” “假如的话,可以吧!如果不是假如的话,我也不知道。” “呵呵……”少年憨憨地笑。 “这两天特别害怕,心慌慌的。我奶奶喝了药老是昏迷不醒,整得我爸爸好担心,头发也白了一点。” “你要是害怕了给我打电话,聊聊天就不怕了。” “不行哦!我妈妈会发现的!发微信可以的。” “微信就微信,你说怎样就怎样。” 近日病毒席卷,未经事的两小只躲在小屋里常常互诉心肠。在你侬我侬的电话中,顾舒语渐渐地有些依赖一鸣的安慰、鼓励、开导和小幽默。一鸣为逞男孩气概,将自己没了眼镜看不见东西的事儿一句不提。 昨晚守夜,今早回宾馆睡了半天,下午马桂英又匆匆赶到人民医院里。今天西安人民医院又接收了十几名疑似病例,听护士和其他家属说好像其中有两名确诊病例。医院里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好多病情不严重的患者直接办出院手续回家去了。 今天大半天大哥平安无事,众人稍稍放心。老三老四老五上午从建民叔家回来后,待在医院人多拥挤又无所事事,兄弟们商定后决定分两拨,一拨回宾馆休息,一拨在医院等着。下午致远又出去买口罩和日用品了,他照例每天跟家里人打好多个电话。医院里处处慌慌张张、谈毒色变,除了重症监护室这里。 下午喝了一杯咖啡,马桂英还是提不起劲头,连日来好像日日大醉一般,除了有大事时她出来决断,其余时间跟做梦似的。面对这两天来势汹汹的病毒,桂英恍觉风云变幻如是另一个时代的事情,她只是个旁观的过路客,即便亲眼见过全副武装的人抬着感染者在她面前走过好几回。疲劳忧心不仅使她暴瘦,还令她痴醉迷糊,常常觉得眼下如梦,现实是场幻境。情绪总是不受控制,悲伤说来就来,脾气说大就大,大脑如同正被盛夏的骄阳炙烤。此刻,又见二哥在那儿哭,女人心里特别难受,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抽两根烟,又怕被家里人发现传出去。 三点多王福逸又打来电话,问桂英要不要口罩,福逸说他从一朋友那儿弄来一箱子医用口罩,桂英以医院有为由拒绝了。 这一天,大大小小的社交群里,再次疯传湘北市要封城的消息,互联网的记忆里没有封城这一项,谁也不知道封城是什么画面,谁也不清楚这场封城会持续多久。好多湘北市民连夜出走,以各种方式投奔上海、成都、广州、深圳等地。 一月二十一日凌晨三点,蒋民义等人乘坐大巴车进了湖南省。两位老司机轮流开车,一路轻车快行,奈何进入湖南省以后处处不顺。率先入湖南之境的是望城市(纯属虚构),望城市因为靠近广东省,审查并不严格。过了望城市是永州市,永州市的高速路封了一段,蒋民义费尽口舌也没用,最后是李玉冰利用行业关系联系上永州市的一位交通局的领导才放行的。毕竟,各地的交通部门和公安部门是安科行业各色产品的最大买家。早上九点,从永州到邵阳市、娄底市也多亏那位领导没有耽搁时间,但从娄底市开到湘北市的交界以后,大巴车彻底无法通行。出湘北市的车密密麻麻挤在高速路上,进湘北市的大道直接封了,更别提市内的核心干道了。 无奈,蒋民义最后通知徐东江他们从宾馆背包走出来,这一路从宾馆到两市交界整整五十公里,幸好徐东江一行人全是青壮年,这一趟全当是走马拉松了。出了宾馆为躲避检查,花海洋提议走公园,从望月公园走到梅溪湖公园,从梅溪湖公园穿到象鼻窝森林公园,出了森林公园遇到一大卡车,众人合掌祈求最后挤在了大卡车上。年轻人们丝毫不觉得这一趟出城恐惧害怕,反倒一路爬山涉水、半路搭车、说说笑笑地跟野游似的特刺激。晚上八点半,十来个人在娄底市高速路旁边的一个村子里终于找到了蒋民义蒋总和大巴车。蒋总建议稍息片刻,等晚上十点整发车回深圳。 两帮人碰头后,大家欢呼不已,拍照的拍照、发视频的发视频、打电话的打电话……行业里的大小社交群在线看到同行顺利离开灾区湘北市,好事的、多情的、热心的隔着手机屏幕一番乐呵起哄。这帮人沿途拍摄的关于湘北的自然风光、城市建设、灾区防控、实体店被封、小区贴封条、市民封城出逃、火车站空空无人、高速路上的密集车辆等等的照片在各个群里刷屏刷了一整天。 果不其然,后天——一月二十三日——湘北市暂时全面关闭全市的离市通道。现代社会出现封城之举,全国乃至世界顿时哗然。 “爷爷,你好点没?一天了你都没怎么吃饭。”晚上六点,饿坏的仔仔摇醒了昏沉的爷爷。这一天过的,爷爷在睡觉、漾漾在睡觉,剩下一个仔仔没有眼镜什么也干不了,醒着还不如睡着。 “爷爷家里没热水了。我刚烧了一壶热水,把热水从水壶里往暖水瓶里灌的时候,我看不见,不敢!害怕被开水烫啦!” “等会,爷去灌。”老马有气无力。 “漾漾睡了一天了,大冬天吃的全是冷东西,要生病了怎么办呀?” “等会,等会出去吃热饭。” “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我同学萧然——那天过生日的那个,他妈妈在市中心开餐馆呢,刚才他告诉我说,从今天开始他们家的餐馆不让开了,只能送外卖,人家规定客人不能在里面吃。他家开的是川菜,大盘的那种,怎么打包呀!”少年无奈地摇头。 “哦。” “我下午找眼镜店,记了几个电话打过去以后,没人接!我猜眼镜店也不让开了吧,就算让开,谁这时候开门呀!我估计年前可能配不了眼镜了,哎……”少年长长一叹。 “没事,你当是高考前休息休息。”老马嘴唇发干,嘴里出来的味儿带着腐臭。 “我同学飞飞——郭华飞,他妈妈是社区医生,今天他告诉我说他妈妈没有上班,因为没有口罩不敢上班,所以他妈妈所在的社区医院直接关门了。原来社区医院也害怕传染病毒呀!”少年惊怪,噘嘴摇头。 老马闭着眼睛,没有回应,乍一看好像死了一般。 “爷爷,你醒了没?什么时候出去吃饭呀?我爸早上不是说,大舅昨晚上已经抢救过来了嘛,你怎么……还这样。我妈下午又去医院了,有我妈在,爷爷你不用担心的。”少年小声嘟囔。 仔仔一说到他大舅,老马的神色有了变化。虽然闭着眼睛,但脸上的褶子开始微微地动。 “爷爷,咱出去吃饭呗!” “好。”老马不出声地回答。 “那我去叫漾漾啦,她今天睡了一天,比死猪还能睡。” 少年兴奋,蹭地一下起来,没瞧见地上漾漾放的一滩玩具还有一个米黄色的儿童小板凳,扑通一下跟被砍断的大树一般栽倒了,趴在地上嗷嗷地叫。这下,彻底叫醒了老马。 “啧!咋不看地呢!”老马有些气短,缓缓起身扶仔仔。 “我!我一千度能看见吗?”少年气得抱着膝盖喘气哼哼。 “那你咋过来的呢?”老马蹲地上缓缓地清理玩具。 “死漾漾,睡着了还能祸害人!我在街上都没摔跤,在自己家里倒摔了一跤!爷爷你看我膝盖和胳膊肘是不是破了……啊啊……” 被仔仔这么一吼一叫,老马彻底清醒了,生了些精神。好像兴邦病危的事儿已成了昨日被撕掉的老黄历。七点多,老马带着两孩子出去吃晚饭,绕着小区转了几圈,只有一家甘肃拉面店开着门,可惜老板不让进店吃饭,店门口横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张菜单一张二维码。老马点好了菜,朝老板要了两个凳子坐着,饭好以后老马喂了漾漾然后自己端碗吃面,仔仔也寒碜地端着大碗吃。好几天没吃热乎饭没喝热乎汤,三人呼噜呼噜大口大口地享受着这顿晚饭。 再说众城会一干人等,大晚上在返程车上众人高呼庆幸,个个在讲述这一路的奇闻怪事,车上的成年人在这种非常时刻放纵得跟大学生似的。从娄底市到深圳市,走京港澳高速、乐广高速路程不过八百公里,行车不到十个小时,按理说这伙人休息片刻,从一月二十一日晚上十一点行到第二天早上八点,足够到深圳了。可惜不凑巧,各省各市无不在防控湘北病毒,特别是广东省审查最为严格。这伙人坐大巴车早上六点到广东省界时,刚好被昨天刚刚设置的管界高速路段联合检疫检查站拦住了,同时被拦住的还有贴在高速路上首尾相连八九公里的其他车辆。 “这怎么办呀?离深圳还几百公里呢!”蒋民义被高速公路上的壮观场景吓到了,前望不见检查站,后看不到光路面,巴车挤在小车中央,进退维谷。 “这比国庆的堵车还严重!”徐东江撩着头发有点懵。 “上个厕所也不好弄呀!这又没有服务区!”花海洋提了提皮带。 “花经理,那边有个村子,大概两三公里吧!你……急的话去那边,反正这会儿车也动不了。”司机指着远处说。 “眨眼的功夫,后面排队的车越来越多啦!根本退不出去,卡在这里是几个意思呀?”编辑童勇俊望着满大路的车与出来抽烟闲聊的人呆了。 “前面人不说是有检查站吗?怎么没见检查的人过来?”众城会的业务员张晋皱着眉问。 “东江啊,怕得要你跑一趟了!你跟张晋、海洋、高洪几个人去前面看看,到底检查站离咱这儿多远,怎么检查的?大概检查多久?一一问清楚了!你们年轻人腿脚好,去前面跑跑看!这路上清一水是小轿车,司机不敢离车,咱车大人多,刚好探探路!”蒋民义吩咐。 “成!行……”徐东江等人应声。 “哎我不行我不行!我憋了半路了,蒋总我去找厕所了!”花海洋说完捂着肚子拿了把雨伞,率先下了大巴车,朝草丛茂盛的地方跑去。花海洋一走,路上煎熬的其他司机也有尾随的,分别去了茂盛的干草疙瘩里方便。 七点钟太阳升起以后,徐东江带着三个人,顺着一路弯弯扭扭的车缝,朝最开始禁行卡车的地方走去。心想着没多少路,四个人在高速路上弯弯绕绕地走,穿过戴口罩的、奶孩子的、下车舒展的、捂嘴咳嗽的、车内打鼾的、车顶抽烟的、边上听车载广播的、围圈打牌的、高举拍照的、恶语骂人的、报警求助的……没见过的还当是闹市区,哪会相信这是四周庄稼地连天的高速路上。 到了终点一看,冷冰冰一团水泥建筑横在广东与湖南的两省交界处,里面几排人、外面几排人,人人面无表情手持器械军姿站定。进广东的十几条通道全被关闭,没有任何说明,没有一人解释。回头再看停在高速路上的车,歪歪扭扭好几溜,车门大开垃圾满地,穿着红黄黑白各色外套的人们用各种表情望着徐东江四个人。 一来加一回,上午九点半,徐东江和张晋、高洪、郭昕四个人回来了。结果难以置信,蒋民义听得愣住了。 “就一群当兵的,黑的、荧光的、军绿的各种制服,好几百人密密麻麻站成两排,手持,不让通过。”张晋汇报。 “不说是检查站吗?没人检查吗?” “倒是有穿防护服戴口罩的,但是没动弹呀!”徐东江一脸懵逼。 “你没问问?咱这情况你没跟人家说一说?”蒋民义问徐东江。 “蒋总,根本没人跟你说话!”徐东江站在路边眉头紧皱。 “我们一路回来的时候,两边的人全在问我们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们走了一圈也不大明白,反正就是不让通关进省。”郭昕苦笑着摊手。 “我问了群里,里面有人说好像是因为检测设备还没到这边的检查站呢,说是不检查不放人!因为传出湘北封城,广东这边害怕这两天进省的有湘北人。”花海洋在车里举着手机说。 “这样啊!这他妈得等到猴年马月呀!” 蒋民义吁了一口气,摇摇头重新坐进了大巴车里,虽心知官方通告总是来得稍晚一些,但蒋总还是忍不住在相关网站上寻找高速禁行的原因和解释。徐东江等人一来回走了好几公里,早累坏了,纷纷进了车休息喝水。车上的矿泉水有限,原本接人算好一来回一天半的行程,蒋民义叫人准备了足足两天的零食、面包和水,谁能料得到昨天高速路还好好的今天忽然变卦。 一月二十二号一早,老马起来收了快递,九点钟煮了六个鸡蛋,十点半仔仔醒了,接完爸爸的电话喊着要吃早饭。老马给他舀了两个热鸡蛋,继续等漾漾起床。到了十一点半,漾漾依然没睡起来,老马躺在摇椅上神思迷离早把这事儿忘了。一上午无聊的仔仔忽觉奇怪,妹妹怎么可能一口气从昨晚九点睡到今天中午十一点半呢?小孩生物钟很准的,平常周末多是他起不来妹妹在房间骚扰他。想到这里少年预感不好,快步摸着墙进了妹妹房间,叫了几声没回应,摸了下脸蛋吓坏了。少年不确定,摸了脸蛋摸额头,摸完额头再摸肚子,摸完肚子又摸妹妹露在被子外面的脚丫子。 坏了,妹妹发烧了。炽热的体温吓坏了少年,仔仔急得起身去叫爷爷,谁想刚站起来还没站稳出声,一颗人头狠狠地撞到了妹妹低矮的衣柜上。啊呀一声,少年抱着头张嘴深呼吸。老马听见动静,料他没戴眼镜又撞了,想问一问老人没力气,转过头继续沉浸在似睡未睡、似醒非醒、似昏非昏的第三状态里。 90下 真焦心漾漾高烧爷孙大吵 太无情惠芳咳嗽父子驱逐 (本章已修改已校对,可在官方网站起点中文网上阅读清澈版本。) “市教育局发通知啦——全面禁止春节假期补课!卧女儿一放寒假我老婆给报了个芭蕾舞的班,一小时两百呐!”一月二十二日一早,被堵在高速公路上的花海洋冲众城会同仁抱怨。 “截至昨天晚上六点,深圳已经确诊十例了!现在管湘北病毒叫新型冠状病毒,媒体简称新冠病毒!深圳十例确诊了,不知道湘北今天确诊了多少?”众城会业务员张晋问众人。 “湘北已经确诊四百四十例了,昨天才二百一十九例,今天直接翻番!而且已经死了九个人了!这个新冠病毒的传播——相当快呀!”编辑童勇俊回复。 “可不?要不深圳能反应这么大?咱这么多人能被拦在高速路上?市|长昨晚上连夜布局防控疫情,媒体用加黑字体说‘现在把疫情防控工作作为当前头等大事’!加黑啦!还说要‘内防传播,外防输入’!咱是啥?咱现在就是外防的输入!新闻还说,‘要全面做好源头管控’,哎……我看咱这回堵在高速公路上,可不是国庆过年的那种堵呀!”一同前来的行政部经理封子才老封戳着手机跟众人说。 “好在深圳公布了四十九家发热门诊,而且二十四小时值班!我还是相信深圳,提起深圳让人感觉特安全!”众城会会务郭昕比较乐观。 “哎呀……想我家女儿啦,昨晚上她给我打视频电话,我都没来得及接!”曾锦看着女儿的小视频插话。 “现在护目口罩都被抢光了,说是病毒会通过眼睛传染!我的天……还上了热搜,有点魔幻现实主义!”会务余倩尖嗓子惊怪。 “湘北市的感冒药早被抢空了,你看这药店拍的图,跟末日电影科幻电影似的!”花海洋跟余倩说。 …… 领头的蒋民义双手抱胸,一夜赶路没合眼的他今早看到高速路上这种情况,眉目不展,听着同事们一句赶着一句地聊病毒,心情更加沉重。 “蒋总,咱们中午饭怎么吃呀?车上算司机总共十五个人,现在剩的没多少了。”坐在大巴车第一排的徐东江跟同样坐在大巴车第一排的蒋民义小声说话。 “你四个……不刚从检查站那边回来嘛,我怕你们还没歇过来,本想着快到饭点的时候叫你们去高速路边上的村子里找一找小超市,随便买些能吃的回来。”蒋民义指着窗外的小村庄说。 “现在快十一点了,我喊下人,看看谁想去。” “哎……还是我来喊吧。” 蒋民义遂站了起来,朝后面的一行人拍了拍手,而后大声说:“大家停一停,把手机放一下。是这样的,咱们带的干粮不太够了,这不快到午饭的点了嘛,我想着你们年轻人出去找找吃的,晚饭去天黑了,这时候去最好。我在地图上看了看,方圆三公里内有三个村子——西北一个是小塘村,西边一个是上洞村,西南边是圭冲村。我打算啊,咱们组织三个队伍,一块出去找吃的,怎么样?”蒋民义左右问众人。 “可以啊,我也饿了!说不定村里有饭店呢!”余倩说。 “行啊,我们在车里坐了一夜加半天,出去走走吸些新鲜空气!”花海洋举手赞同。 “嗯可以……行……”近处的鲍冲点头。 “那这样,我来定队长——鲍冲一队、徐东江一队、花海洋一队。剩下的人你们自个站队吧,爱跟谁跟谁!十五个人,留我、老封和三个司机在车上守着,其他人都出去吧。哦对了,我算了算,咱们十五个人里有四个人是广东的,我建议这四个广东人最好分开、每队一个,到时候你们跟村里人打交道,有个会说广东话的很方便。三个村子的地图我马上发到群里,你们队长和队员自己选要去的村子!”蒋民义说完,低头在手机上操作。 众人一阵商议,徐东江、郭昕、余倩、高洪这一支大队伍率先下了车;接着是花海洋、张晋、曾锦下了车;最后一队队长鲍冲把剩下的两个领走了——后勤的小吕、编辑童勇俊。年轻人们下车了,蒋民义在大巴车边上掐着嗓子反复强调:“咱不一定非得找到吃的才回来,一看状态不好赶紧回来!安全第一,我再再再强调一遍,安全第一!如果遇见村里的小超市,有啥吃的随便买,回来马上给经费!买的越多越好,方便面就不要了,高速路上没水……” 蒋民义罗里吧嗦说了很久,最后三队人下了高速踩着野地朝三个方向走了。 此时的高速路上,有些人出了车在路边的草地上望风,有些人抽着烟和陌生人闲聊,有些人放开音乐在缝隙中跳广场舞锻炼身体……从湘北市出来的人无一例外在车上储备了充足的干粮,像众城会这样十五个人眼见着储备干粮抗不到明天的实属个别。 天气不好,时晴时阴,冷风阵阵,待在车里闷得慌,坐在外面冷得慌。大巴车里的三个司机坐在车门口闲聊,这一趟司机们也是惊心动魄,热情和好奇渐渐褪去,剩下的只有无聊、抱怨和焦躁。老蒋和老封面无表情地坐在路边野草地上,等着年轻人们能带来些好消息。眼下吃住用度充电喝水样样受到威胁,在距离深圳三四百公里鸟不拉屎的地方,众城会十五人的处境不容乐观。 上午十一点半,仔仔发现沉睡不醒的妹妹发烧以后,取来家里的温度计,反复测了三次让爷爷看,皆是三十九度四——爷俩傻眼了。 “爷爷,咱赶紧去社区医院吧!我去取病历本。” “好。”老马一拍大腿,去粉色衣柜里找漾漾冬天外出包裹的小被子。 十来分钟后爷俩万事俱备,老马抱着裹成球的漾漾,仔仔拿着病历本、钥匙、雨伞等东西跟在爷爷边上。快到小区大门时,爷俩个被一陌生人拦住了。 “你好,没有口罩不能出去。”(注:此时还没有检查体温,因为检测设备不到位。) “啥?”老马有点懵。 “现在有规定,没有口罩不让进出。”身上裹着塑料防护服、口戴N95口罩、头上裹着塑料防护装置的陌生人拦住老马爷三个不让出去。 “去边上超市买菜也不行吗?”老马指了指小区门口的精品超市。 “可以,但是要戴口罩。” 老马退后几步,抱着漾漾望着天,左挪半步右挪半步。隔了七八分钟,老马大声问那人:“防毒口罩行不?” 检查的人侧头眨眼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防毒口罩可以。” “行。仔儿啊,你赶紧回去!去鞋柜最上面……哦爷忘了你没眼镜了,走走走回去吧!”老马扬了下下巴,示意一块回家去。 爷三个回家后,老马将漾漾放在沙发上,然后端了个凳子,七旬老头踩着凳子慢慢吞吞朝鞋柜最上面的格子里摸桂英买的防毒口罩——为发生火灾买的,一共四副。当时老马为漾漾热牛奶,取了牛奶忘了关火,导致家里的警报响了起来。幸亏幸亏桂英之前提了一嘴防毒口罩的事儿,要不这时候真是遭殃了。老马依稀记得如何佩戴,在仔仔头上试验成功后,自己也戴上防毒口罩,临出门前给昏睡的漾漾也像模像样地套了一个。 防毒口罩左右两个滤芯,中间全是皮子的,戴在脸上勒得紧紧的,把鼻子和嘴巴裹得密不透风,还没出电梯老马易经感觉呼吸困难、雾蒙蒙的。为了漾漾,老头抿嘴坚持。出了电梯,爷俩戴着防毒口罩格外显眼,惹得进进出出有戴N95口罩的邻居看傻眼了。到了门口,方才检查的人一看这高级同时带点科幻的装备,赶紧退后一步给爷孙让路。 街上的人很少,十分钟后,爷俩到了最近的社区医院。在社区医院大门口前方十米处,老马先望见了车辆出入管理系统那儿空荡荡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笔、有表格、有消毒液等物,老马抱着孩子还不知怎么办时,社区医院大门口有个浑身穿着白色防护服的护士举着喇叭喊话。 “进来先填表!填了表来这边检查体温,测完体温才能进医院看病。” “哦哦!” 老马让仔仔抱着漾漾,自己准备填表格时发现没带老花镜,纸上的字太小,隔多远也瞅不见。 “诶!你们有感冒发烧的症状吗?”举喇叭的护士见怀里的小孩没动静,于是专门问。 “有!娃发烧啦!三十九度四!”老马对面护士郑重答话。 “啊!发烧啦?赶紧赶紧!这里不接收发烧的,社区医院不接收发烧的!市里规定了,发烧要去发热门诊!这里不接收!赶紧的!”护士举着喇叭摆着手一直喊一直喊,喊得医院里外的人全朝老马看,那眼里的惊恐看得老马也吓住了。 “嗯?”老马瞠目结舌,瞳孔大张。 “社区医院不接收发烧的!发烧要去发热门诊!”护士见老人还不走,于是对着喇叭又一字一字地大声讲了一遍,吓得买菜路过的老太太离开人行道拐大马路上躲这爷三个,吓得医院门口正排队看病的一位年轻父亲病也不看拉着他女儿大步走了。 “发热门诊在哪儿?”老马紧张地问。 “网上查!深圳一共四十九家!” 这句话说完,老马和护士瞪眼瞪了不到三秒,四十多岁的女护士进了医院,将社区医院的玻璃门咣当一下关上了。 “爷爷走吧!人家都关门啦!”仔仔抱着漾漾往家里的方向走了三五步。 老马搓了搓胡子和嘴,又挠着头朝四处看了看,只见往常吃早餐的村子已经用隔音板、铁丝网封了起来。老马心中不解,明明瘟疫在湖南省,怎么整得像在广东省呢。 “爷爷走吧!”仔仔又催,怀里的妹妹不停的往下溜,少年力气不够抱不住。 “给我吧!”老马见状接过了漾漾,一摸漾漾额头,急得心跳加快。 “仔儿啊,发热门诊是什么?” “就是专门治所有发烧的人吧!”仔仔顾名思义。 “你今早说……深圳确诊了多少例这个新病毒?”老马边走边问。 “深圳市今早报道的是确诊病例二十六例,重症七例,这些人全是去过湖南的人,最后在深圳发热发烧,到医院看病时发现的。”仔仔重复今早的话。 “照这么说……咱不能去发热门诊呀,漾漾是受凉发烧,万一发热门诊有瘟疫,漾漾岂不被传染了?”老马凝眉怒目。 “那她现在烧这么严重怎么办?”仔仔着急。 “先回家!你不说家里有感冒药吗?” “好吧。” 爷俩带着妹妹一路快走回了家,来不及换鞋,摘了口罩仔仔提来药箱,老马在里面翻找。 “发烧要用退烧药,其他药没用!”没戴眼镜的仔仔提醒爷爷,可哪样药是退烧药他自己又没记住。 “箱子里没退烧药呀!”有点药物常识的老马翻了好几遍。 “不可能!” “骗你干啥!我来以后漾漾发烧哪回不是直接去医院?医院的退烧药就开那么几片,家里谁没事存发烧的药,更何况是儿童退烧药!”老马又挨个翻药。 “没有退烧药,那物理降温吧!”仔仔总结自己的微薄经验。 “咋物理降温?” “用湿毛巾敷在额头上、脖子上、大腿上!厚衣服全脱了,只把肚子盖好。” “大冬天的把湿毛巾盖她身上,你不怕她烧得更厉害!”老马气呼呼白了一眼。 “我初三那年发烧我爸就这么做的!刚开学,二月份,也是冬天呀!”仔仔大喊。 “娃发烧是受凉啦!照你那么做烧到四十多度咋办——脑子早烧坏了!” “物理降温就是这样的!” “去去去你别管,按我的方法来!村里娃娃发烧了不都这么做?也没见咋地。”老马把漾漾捂得严严实实,怕脑袋受凉,把脑袋也盖得厚厚实实。村里人对付发烧有一套,那便是捂到出汗,只要发汗了他们认为高烧自然会退。 “你不说村里娃娃活下来的很少吗?你自己亲口说的,在村里感冒发烧也能死个小孩!”仔仔吼完大步离开妹妹房间去客厅里透气。 “去你的那是有大病治不好了!呸呸呸!说什么呢死呀死的!呸呸呸!”老马气得朝门口使劲吐唾沫。 此时爷俩的口气均不太友好。许是因为都愧疚没照顾好漾漾,许是因为都着急上火怕烧坏了漾漾。胳膊扭不过大腿,仔仔说不过爷爷,自己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急得落泪,气得摇头哼笑握拳拍手背。老马守在漾漾床边,大手伸进被子里,紧紧地握着漾漾的小手。老人急得心脏突突突地发慌,怎么深呼吸也没用。 十来分钟后,仔仔想起了看急诊,于是眯着眼睛在手机上费劲地用语音搜索附近大医院的急诊电话,跟残障人士一样特别费力地得来几个号码,却发现他熟悉的几所大医院的急诊此时也不接收发烧的病人,电话那头同样劝他们去发热门诊。 半小时后,仔仔在小区的物业群里求叔叔阿姨们哪家有退烧药,不说还好,这一说,五百人的大群瞬间冰凉。上下左右的有些邻居清楚他们家老家在湖南,也有知道他父母最近回了老家,邻居们已经开始私下怀疑他家存在新冠病毒的可能,早在另一些群里议论纷纷。可怜的少年还眼巴巴地期盼哪位叔叔阿姨能给他一两颗退烧药救急,而离他家距离近的、心眼多胆子小的邻居早把家里的窗关起来了,此时唯恐避之不及。 湖南省永州市,一月二十二日中午十二点半,董惠芳和保姆一上午忙忙碌碌做好了一大桌子的饭,端上实木大餐桌以后,却没有人过来吃,喊了好几遍亦复如是。董惠芳咳嗽了两声,有点纳闷。 天有不巧,问题正出在这咳嗽上。 一早起来,董惠芳老觉着嗓子有点涩,拉长音吭了几声还是不舒服,喝了几片家里库存的感冒药以后,病情转移到了鼻子上。恰巧最近家里的油烟机坏了没来得及修理,上午煲排骨汤时厨房一直开着窗,几阵冷风进进出出,董惠芳十点多开始咳嗽。 这一咳嗽,惊坏了老张家父子俩。张明远听咳嗽听了十来声,终于憋不住了,跑到阳台边打着浇花的名义和父亲嘀咕。 “阿姨……一直在咳嗽。”张明远冷脸轻声,跟父亲使眼色。 “我听到了。”老张头心下一叹,然后朝对角的厨房扫了一眼。 “昨天她去了农批市场,敢情是被那个卖豆腐的传染的。我听说那个市场昨天晚上就被封了!”张明远低头盯着一盆万年青说。 父子俩再无话,在阳台上静处了二十多分钟,好些决定不需明言,一个眼神即可。后来,张明远听见豆豆跑去了厨房,慌张地转身离开。 “豆豆!豆豆?过来一下,你看这个玩具怎么了?”张明远压着嗓子故作玩笑地将儿子引到房里,然后踢了床上躺的陈青叶一脚说:“看好儿子!别让他进厨房!厨房里做菜正忙着呢!油腻腻滑到了怎么办?撞到了盘子怎么办?” 没来由地一脸恶狠狠,整得正在看手机刷新闻的陈青叶懵头转向,坐直后望着明远说不出话来。青叶看得出来明远真生气了,因爱生怕的她赶紧拉住豆豆,低头不言。豆豆在家里最怕爸爸,爸爸一个眼色能把豆豆吓到不敢出房子、不说一句话。几分钟后,明远出了一趟房子,最后又回了房间,坐在床头双手插兜面无表情地看墙上的大电视。 十二点整,午饭好了,董惠芳叫了几次人,明远慢悠悠出了房子。见人出来了,董惠芳殷勤地陆续将盘子上扣着保温的大碗挨个拿走。陈青叶和豆豆坐在大饭桌距离厨房最远的椅子上,明远双手插兜站在青叶身后的挂画下,老张头躺在客厅大阳台的小沙发上。任董惠芳怎么叫,老头没有一丝反应。 “豆豆爷,吃饭了,你不会在这儿睡着了吧!”董惠芳说完咳了几声,走过去戳了下豆豆爷爷的肩膀。 老张头闪了下肩膀,不理睬。 “咳咳……吃饭吃饭!再不来那么多菜凉啦!这南北的窗咋开这么大呀,永州今天零下了还开窗!”董惠芳说完去关窗。 青叶想说什么,一看明远脸色不对,一句也不敢说了。 “哎呀你老是咳嗽,可别传染给我!叫你别去菜市场你非得去,这可好,你自己传染了病毒这一家人怎么办?豆豆怎么办?”老张头起身,将董惠芳刚刚关好的窗等她走后重新打开。 董惠芳一听这话,味儿不太对,斜眼凝视老张头,不敢相信他刚才说了什么。 “阿姨,不用关窗,家里通通风挺好,新闻上也说了要通风。”张明远站在另一头的阳台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董惠芳万般不解地问老张头。 “你已经属于密切接触人群了,还什么意思?你今天咳成什么样啦!”老张头嫌弃地指了指董惠芳。 “我哪年冬天不咳?我哪年冬天不感冒?怎么今天一咳嗽你就这样子呢?”董惠芳忍着一股扎心的痛。 是呀,最扎心的痛无非是你把别人当自己人,别人却没把你当自己人。 “今年能一样吗!”老张头沙哑着大喊一声,吓坏了众人。 陈青叶至此时也明白了明远刚才为何换了脸,心里忽然有点扭曲难受。 一家人隔着老远聚不到一处,就这么干巴巴地站着或坐着喊话。原本在厨房拨了菜舀了汤正吃午饭的保姆,听见外面吼,得知这家的老太太得了病毒,瞬间脸色大变,吓得赶紧把饭菜倒进了垃圾桶。擦了嘴,漱了口,将厨房窗户大开,吐了几口气,然后出厨房和众人说话。 “我一直不好意思说……那个,原本定好我是明天——腊月二十九——走,我儿子刚才打电话说有事,我估摸着今天要提前走了!”保姆朝四分五裂的张家人打望。 一家人无人回应。 良久,张明远心有顾虑,皱着眉说:“王姐,按合同是明天走呀!明天干完了再走吧!” “你家里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干?你们都害怕传染上病毒难道我不怕?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指着我过日子呢,我要是得病了活不了了谁给我养老人小孩?去!这两天工资我不要了,不要一开口拿合同跟我说事儿!”保姆狠狠地瞪了一眼张明远,然后脱下花哨的围裙,回保姆房里收拾东西去了。 保姆手脚并用地收拾完东西,招呼也没打仓皇走了,留下这一家子,如同在雪地里一般。 董惠芳啜泣了一会,而后带着哭腔说:“我去看病,我自己一个人去。” 说完凉凉地转身,泪眼模糊。 十年如一日,老太太为这个家无私奉献,奉献到忽视了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如今非常时期竟看到张家父子如此面目,难以接受。她不计较老张头对她的使唤和压榨,她不在乎继子对她的忽视和冷淡,她爱老张,爱豆豆,爱永州的这个家,一切皆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但是,今天,她受不了张家父子一着翻脸不认人。 “妈我送你去医院。”陈青叶看不下去,推开豆豆打算自己回房取厚衣服送婆婆。 “不用,我去送!”张明远早想好了对策,只等着董惠芳说离开。 “奶奶去哪儿?”豆豆哀怜地问大人。 “豆豆,回你房里去!”张明远怒目瞪着儿子回了房间,然后穿好厚外套、戴好口罩、拿了车钥匙先一步出门。到地库以后,他给董惠芳打电话说车在门口等着她。 董惠芳泣不成声地胡乱收拾东西,陈青叶慌张地帮忙收拾。过程中董惠芳频频抬头偷瞥老张头,老张头坐在阳台窗边的棉沙发上拄着拐杖,一动不动。董惠芳见他如此狠心,万般不舍,咬着牙离开了这个家。 “你回去!你回去!别你传染了再传给豆豆!”董惠芳戴着口罩,依依不舍地将陈青叶关在门内。青叶红着眼睛回了房间,忽然觉着这个家让人窒息。 下了楼,董惠芳要打车去医院,张明远执意要送。如此两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隔老远坐在空间最大的越野车里。当然,这一路上越野车车窗大开。董惠芳受不了这零下几度的冷风,咳得更厉害了,车内的两人心情紧绷如战场,均想着赶紧到医院。 离家最近的社区医院没有开门,这完全在张明远的意料之中。深知老太太胆小不敢去大医院,他打算将老太太送入五星级酒店,但是董惠芳不想孤孤单单一个人大过年地住在酒店。两人在社区医院门口干站了一阵子,董惠芳最后决意。 “明远你回去吧,我回我家了!”这话说完,董惠芳双行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阿姨你别记恨,我是担心……万一传染给豆豆……”明远站在两米开外说,他自私,也自愧。 “我知道我知道……你回去吧!回去吧!”董惠芳哭哭啼啼地让明远回家。 “我给你打辆车!”明远站在街上拦出租。 董惠芳的眼泪跟老旧损坏的水龙头一样,不停地流,不停地流。 出租车拦到后,明远内疚地说:“阿姨,等你病好了,我马上把你接过来!” “不用不用!不用不用……”老太太用语言支撑自己的尊严。 董惠芳在泪水中模模糊糊晃晃荡荡地上了出租车,难过地关了车门,好像刚才难过地离开那个家一样。四十分钟后,老太太艰难地摸着墙喘着气回了一栋老楼里,那是她的家——她和致远父亲当工人时厂子里分配的老房子。老太太急得没带钥匙,无奈敲响了老邻居的门,从老邻居家里要来了备用钥匙。 “芳啊你咋回来了?你哭啥哭?这是怎么了?看你衣服哭得湿成什么样子了呀!是不是那个老张欺负你了?大过年的赶人,这是过不下去了吗?看你提这么多东西……” “我早跟你说过,那老张头人靠不住靠不住!你偏不听,这么大岁数嫁过去讨了啥便宜?把自己搭进去不说,还白白受这么一场气!还有那老张家儿子一看就是精明人,手上有钱,不拿咱这些人当人……” 邻居的老太太好多疑问、好多蔫酸,董惠芳连哭带喘也好多疑问、好多心酸。老邻居见董惠芳哭得厉害问不出话来,只能没趣地离开,关了家门让她一个人静静待着。 好一间三室两厅的大房子,格子地板不少瑕疵,南墙下的地板缝竟霉黑了;旧沙发罩着白布,白布上一层厚土;阳台外也是一层土,致远父亲早年养的花花草草早死光光了;他们老两口的卧室里光溜溜没一件东西,只剩发黄的结婚照冷冰冰地挂在墙上……董惠芳泪眼环顾这间屋子,又怕又瘆又悲哀,哭得更不像个人。室内十年不住人,冷得如同大街上一般,好在致远的那间房子原封不动,依稀保留着他大学之前的模样。 董惠芳去了儿子房间,取了两条沉重潮湿又泛黄带味的旧被子,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没天没地地大哭。 太委屈!老太太六十多岁了,从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这头的老张害怕传染不敢回房间,躲到了客房里取暖午睡。陈青叶躺在床上,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幕,心情难以形容。饿坏了的豆豆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吃饭桌上还带有余温的黄金豆腐,结果被刚回家的爸爸逮了个正着。 “这什么饭你都敢吃!” 毫无防备,一巴掌打在脑门上,豆豆哇哇地哭了。青叶提着心火速下床拉走了豆豆,正哄豆豆时,明远让青叶赶紧把那些饭菜处理了扔远些。陈青叶于是找来垃圾袋,一盘一盘地扔菜——明远爱吃的红烧肉、炒腊肉,自己爱吃的麻辣鸡块,豆豆爱吃的麻婆豆腐,公公爱吃的梅菜扣肉、羊肉汤。一家五口生活这么久了,她总记不住婆婆爱吃什么,而婆婆却牢牢记着每个人爱吃的饭菜。 生活的真相有时来得太快,让往日沉浸虚假幻象的善良人一时半会受不了。陈青叶提着沉重的、带着温度的饭菜下楼时,仰望没有阳光的天,心情跟老天一样,阴云一层一层,质疑一重一重。 回来后,年轻的陈青叶看着家里的样子,胸中愤愤不平。不管婆婆是不是感染了湘北病毒,张家人都不应该那么无情地把老太太大冬天地赶出去。陈青叶很清楚婆婆那边的家里多年没有人生活,水电气怕也不齐全,没有充足的生活用品,老太婆一个人在那边怎么过冬过年?临走时哭成那样又缺了物资,老人精神不好生了大病或者有生命危险谁负责?青叶坐不住了,良心承受不起这种煎熬,于是,她去了婆婆那屋,将婆婆平常用的内外衣服、袜子帽子、日用品、羽绒被、手机充电线、暖风机、常用感冒药、吃的喝的、闲置的锅碗等东西全部拿了一套,一趟一趟地下楼往车里搬。张家父子听见动静默契地没一个吱声,只有豆豆懂事地在边上帮助妈妈。 91中 高烧反复急坏人 癌症晚期有所思 “来者可追,往者不疚”——马桂英在自己的手机备忘录上写下这八个字。 方才凶了老头一顿,女人心里特不好受,一个人在坐在医院偏僻的楼道里内疚自责。人总是这样,左转犯错,右转忏悔。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自己跟父亲说的那些狠话,如果狠话伤父亲三分,那么狠话伤自己便是五分。人性任由情绪冒犯,眼睁睁看着情绪犯错、看着情绪放纵、看着情绪变成恶魔。 五点多,仔仔用物理降温的方法为妹妹冷敷了一个小时,再测体温时为三十九度二,高烧降了将近一度,少年将这一好消息迫不及待告诉了爸爸妈妈,远在陕西的夫妻俩稍稍松了一口气。三十九度依然是高烧,不可掉以轻心,桂英继续远程指导儿子帮女儿退烧。 五点半,两位戴着口罩抱着资料的人咚咚咚地敲门,见爷爷不理不睬,仔仔小心翼翼地去开门。 “你好,你……家长在吗?” “在,在睡觉呢。”仔仔回头遥望无动于衷的爷爷。 “你好,我是咱一栋的物业主管小龙,过来通知下业主,现在回老家或者是从老家过来是要登记的,这是登记的二维码,扫一下就可以了。”午夜的女士举着二维码让扫。 “哦。”仔仔掏出手机,眯着眼睛开始操作。 “咱们的电梯今天开始每日两次消毒,按键也用保鲜膜覆盖了,每天早晚更换两次,小区院子跟楼道定期会派人来消杀。”一身制服的物业重复着说了无数遍的话。 “哦。”仔仔扫完二维码让物业的阿姨叔叔检查。 “好的。这是近期管理的新措施,特·殊时·期为了小区安全,我们必须要发放到业主手里,麻烦你转交给你家大人。如果家里有人去了湖南省一定要上·报,这是社区规定的,哪怕是去湖南出差的也要上报!还有,春节期间小区内禁止接待外来客人,不管是哪里来的客人——这个第十二条写得很清楚。哦对了,养宠物的在第九条要注意一下……” 物业的工作人员举着文件将重点条约一一说明,仔仔眯着眼认真听着。完事后送走物业,领了一张写满小字的纸关门了。截至此时,几乎深圳所有负责任、反应快的物业均在小区显眼的位置贴上了新的公告。 将近晚上七点,李玉冰带领两辆载满生存物资的大车开到了省界上。按照户外达人宁广华的指引,他们先去到了省界边上的一处加油站附近。接下来怎么将东西送到蒋民义一行人手中,成了个大问题。 “按我的经验,有一个方案可能有用——去镇上找车。三轮车、面包车都行,雇佣当地人去送货,年前……这时候估计比较贵,得花些钱。”宁广华在群里提议。 “什么镇?”李玉冰对着手机发语音问。 “你们现在正在广东边界的罗家渡镇,不过去镇上得十几公里。” “我怕不行。这周边堵得死死的,从罗家渡镇到我们这里的路线徐东江、花海洋早查过了,还是要走高速,平时可能没妨碍,这会子不行!”蒋民义在群里发语音。 “还有一个方案是你们开到加油站西边的坳背村,然后托坳背村的人把东西运到圭冲村,我在我们户外运动的群里问了,这中间是两公里多的山路,地图上显示可以走。然后蒋总他们再把东西从圭冲村拉到大巴车上。”宁广华发消息。 “不行的广华,这周边村子全F了!人家根本不让我们这些高速路下来的人进村!这个方案不行不行!搁平时还显得浪漫,现在根本行不通!”蒋民义坐在黑漆漆冷飕飕的大巴车里,皱着眉再次否定。这一否定,车里更加寂静冰凉,十五人早饿坏了,其中五六个人手机也没电了。 “这个方案不行,吃的喝的东西多着呢,不行不行!”李玉冰发着语音亦频频摇头。 群里一阵沉默后,坐在宁广华边上的老钱开口了。 “李总?李总?” “在呢,钱总你说。”李玉冰一听老钱的声音,意外之喜。 “李总啊,你跟伍明兰、隆石生一块去问问加油站的人,他们肯定有办法!实在不行,去省界检查站直接联系相关负责人,高速路上有人饿得半死,他们不会不管的。”老钱语态实诚,经验多、人自信。 李玉冰秒懂,与其找旁门小道,不容直接求助检查站的人。送物资不必非得两拨人面对面说话沟通,东西抱走了便成。如此,李玉冰和伍明兰、隆石生下了车,一阵商议,留下老乔看守物资,三人去了加油站。到了加油站发现只有三五个年轻的工作人员,一问三不知。三人无奈心怀虔诚,挺着腰板去了省界检查站。 到检查站以后,三人东西走了两个来回,最后找到了一工作人员,说明来意以后,检查站的一位年轻人听完来意非常愿意帮忙。三人于是重回加油站开车,最后将物资放在了检查站最东边的空地上。此时蒋民义领着七八个人已到省界那边,检查站的常驻人员、医护人员、领导等纷纷帮忙将物资从站这头搬到了站那头。蒋民义而后带头将东西浩浩荡荡往大巴车上搬,十五人轮流搬货,一来回将近一个小时,直至晚上十一点才将够十五人用三天的基本物资搬完。 一路上战战兢兢,没想到最后的运送出奇地顺利。李玉冰一行人临近九点开始返回,按照户外达人宁广华的指引,返程走二广高速,从加油站走连州、怀集、广宁到佛山,最后从佛山进广州、到深圳。这一趟绕得四人二十三号凌晨三点才回到深圳。老钱总为了等李玉冰等人安全返回,打算今晚在他老总办公室的套房里熬夜等待。 返回二十二号。下午五点多物业的阿姨走了以后,六点多仔仔吃了些东西,再回房给妹妹测体温时,发现体温飙到了四十一度,看度数的老马盯着体温计瞳孔散了。仔仔不敢相信,第二次亲自测量后将体温计放置鼻尖处,自己眯着眼睛在灯下看,果然是四十一度。社区医院不接收、大医院急诊不接收、物理降温也没用,这下怎么办?仔仔条件反射地给妈妈打电话。那头的马桂英正吃晚饭呢,一听漾漾又烧了起来,急得心焦如麻。 怎么办?马桂英在风口的窗户边呼吸急促,任由西北凛冽的寒风扇打她发烫的脸颊。何致远站在妻子身后也没了办法,妄他一个白面书生、博学多才,到了救命的事上,百无一用。要不要给好友邓仁辉打电话,他这时候在干什么?应该在深圳吧?他能第一时间赶过去吗?仁辉正阖家欢度春节吧……男人对友情产生了怀疑,对他了解的人产生了质疑,不知是自卑作祟还是思虑过度,何致远再次陷入了虚无和茫然。 盯着手机通讯录翻来翻去,妄她马桂英认识几千人、相熟数百人,真到了自己的私事上,竟无人可求。做美容、约咖啡、送礼品、拼高奢她一呼百应,炫耀小孩、吐槽老公、八卦小三、比晒家装她一呼百应,说行业新闻、聊今日时政、谈最新项目、扯明年营收她亦一呼百应,可在谁能帮她将高烧的女儿送进医院这件事上,她不知道该找谁。 好荒诞的现代社交! 食指指腹在手机上划来划去,总绕不开一个人。没错,马桂英第一个想到的人是王福逸。她很清楚自己一个电话打过去,王福逸会马上驱车开到她家小区楼下接漾漾,可她犹豫了。颈纹深厚、臂肉松塌、回不到小蛮腰的中年女人馋贪另一个男人对她的关注、暧昧、宠爱和靠近,可她不希望自己再利用他、亏欠他、假装无辜地伤害他。他们只能成为朋友——不能再深的一般朋友。幸好,理智还在,可是,她为何流泪呢? 最了解致远的当然是马桂英,她从不在任何紧急事情上对他寄予希望,由此也生不出多少失望。职场叱咤的女人也有脆弱无助,也有愤怒可笑——笑家里的大事自己顶着、笑孩子的急事自己往前冲,笑明明是自己解决了大事急事依然活得可笑。 明知李玉冰李总今天去韶关市检查站给众城会的人送物资,可马桂英凝视李总的号码呆呆地发愣、静静地淌泪。她在权衡,她在预演李总在那般紧急的环境下接到自己私人电话时作何反应,她在想着一个母亲怎么开口才显得不那么十万火急吓到别人。 最后,权衡再三,马桂英打给了李玉冰。这头刚打完,李玉冰还在想办法呢,那头儿子的电话来了,说爷爷找到了一个叔叔,马桂英于是赶紧回复李玉冰事已妥。李玉冰继续往回赶,可路上隐隐约约放不下心,毕竟此时非往时。 老马在漾漾屋里踱步两圈以后,急中生智,想起了一个人——天民之子马俊杰。马天民的儿子正在深圳,住得不远,混得不赖,兴许能帮上忙。老马这头打去电话,俊杰一听桂英家小孩高烧烧了一天,不由地紧张。几天之前,他在老乡群里知桂英夫妻不在家,赶上此时倘他不出面小孩定有危险。同生在一个村里,同落脚在深圳龙华,何况俊杰自小喊桂英一声英英姐,何况两家老人是前后巷的近邻、兄弟,马俊杰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挂了建国伯的电话,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在这非常时期给个不生不熟的人打去电话。 这人叫孙国栋,相识于俊杰在港大医院为父亲频繁看病时,说起来均是一个县城里出来的,只是平时联络太少。将近五十岁的孙国栋之前在陕西最大的医院工作,因内部竞争激烈而畸形,被卷下去的他最后辞掉工作来深圳打拼,不想通过面试进了深圳的港大医院,目下是个全科医生。孙国栋今天刚好坐诊,一听是老乡家人发高烧,问清了发烧的人属实没有去过湘北市,于是答应接诊。 七点半,算好时间,老马开始收拾东西,仔仔硬要跟去。 “爷爷,让我一块去吧,我知道医院里的方位。” “不用,有你俊杰叔帮忙呢。漾儿发烧了,谁知道医院里怎样呢,你可不能再出事啦!你在家好好的,吃的喝的尽有,没眼镜了别老用眼睛。”老马边说边收拾漾漾的水杯、饭盒等物。 “那个叔叔不可能一直在医院陪着,他要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你要头晕了、晕倒了那可怎么办呀?”少年担心爷爷和妹妹。 “医院有护士呢,你别管了。” 老马整理妥当,抱起漾漾欲出门。仔仔跟在后面去送,老马执意不允。老头怕小伙子回来看不清路摔了,直接把仔仔锁在了门内。下楼后马俊杰的车已经等着了,出了小区上了车,俊杰带着老村长前往港大医院。 一路快行,到了港大医院,马俊杰打了电话,孙国栋出来接人。两老乡还没来得相互寒暄、俊杰也没来得及介绍老村长,胖乎乎、一身肉的孙医生地指着老马怀里的小孩一脸怔怔。 “怎么是个小孩呢?你没说是小孩发烧呀?”孙国栋目瞪口呆地望向马俊杰。 “我一打电话就说啦!我一开口就说是个孩子!我一打电话就说了!”一米八、戴眼镜的马俊杰慌了。 “卧槽!我一个劲儿盯着问有没有去过湖南,没听见你说是小孩!啧哎呀……港大儿科……这么点儿娃儿要去妇幼医院的啊!”孙国栋嗓门有点高,吸引了医院门口的门卫。 “她不小,只是长得低!个子低!”老马在旁解释。 “不是的叔!不是我不接收,是我们医院儿科放假啦!今天放的,全放了!”孙医生冲老人和乡党无奈地解释。 “后天才除夕,不应该明天放假吗?”俊杰眉头紧皱。 “冬天儿科发烧的特别多,医院不想这时候接收的孩子里有新冠的,要有一个小孩掺在里面感染你想想什么后果?”孙国栋手心拍手背地问。 “你不全科吗?不……不能看一下吗?”马俊杰小声哀求,职场的风头、气派此刻全没了,言语间只剩哀求。 “啧!你这……” “没事没事,俊杰啊,你别为难他了。”怀里的小孩浑身滚烫,好不容易找到的医生不肯接纳,老马万分失落,还得假装通情达理地去安慰别人。 “那我一说发烧,肯定是小孩呀!你……你……”马俊杰急得恼了。 “谁说发烧一定是小孩呀!”孙国栋囧得摇头。 “没事没事,我再问问桂英,她兴许认识人。”老马在边上给两人找台阶下。 万分艰难,老马拨通了女儿英英的电话,如实相告。马桂英听完一阵沉默,直说“大你等下”便挂了电话。 无奈,老马抱着漾漾在医院外的灯光里等着希望和救赎。 “喂?李总,还是刚才的事,漾漾……她外公找的人去了港大医院,认识的医生不接收。”迫不得已,马桂英拨通了李玉冰的电话,开门见山,一出口肺腑沉重到跌落。 “啊?不接收呀!”李玉冰在线沉默,深吸一口气,然后平和而有力地说道:“你把你父亲电话给我,这事儿我来办,你不用管了,忙好你大哥的事情。” “好!好!” 桂英哽咽着挂了电话,赶紧发老头的手机号码。发完号码,眼泪哗啦啦地流,继而急促地啜泣。 李玉冰存了桂英父亲的号码,拨通电话以后只说了一句:“叔叔你在那儿等着,原地等着,别着急!等会儿有人会来接你跟漾漾。” “好好好!好好好!” 老马一脸难色地等对方挂了电话,万分感激地收了手机,这才两手抱好孩子转过身安慰两个晚辈。马俊杰决定和建国伯一块等,孙国栋没帮上忙过意不去,此刻正值晚饭休息,他主动在周边给俩人订了盒饭。晚上八点,三个陕西人在医院外的台阶上等着陕西饭到来。 李玉冰是应承了,可回深圳的路程至少五个钟头,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孩四十多度的高烧能坚持五个小时吗?所以,李玉冰转头打给了爱人老钱,这时候只有老钱靠得住,只有老钱有关系有能力并且不会拒绝。钱建平在公司里一听事情原委有些紧急,于是挂了电话,叫秘书彭凯悦帮他开车,两人赶往港大医院门口接发烧的孩子去妇幼保健院。 四十分钟后,晚上八点半,老钱总的小轿车开到了港大医院附近的停车场。老钱给老马打了电话,医院外满是黑夜霓虹,老马辨不清方位,好在身边有俊杰帮忙。俊杰接过老村长的手机,开启定位很快找到了老钱所在的车辆。 “你是马村长、马桂英的父亲,是吧?”钱建平在车里探头询问抱孩子的老人。 “是是是,我是。”老马瞪眼点头。 “我是小马公司的领导,上来吧,我送你们去医院。”钱建平将后车门打开,勾手迎人进来。 “建国伯,我还去吗?”马俊杰请示马村长。 “不用了不用了,今天麻烦你了杰杰,你回去吧,早点回去吧。” 老马跟俊杰作别,然后上了老钱的车。马俊杰目送小车离开,自己谢过孙国栋,开车回去了。上车以后,老马跟老钱并排坐在后座上,两人第一次相见,默契地没话可说。老马瞅着平日里百伶百俐的小孩此刻在他怀里浑身滚烫、手脚耷拉,单怕这个娃儿在他手里出个什么闪失,一路上紧紧抱着,喉咙哽着,双眼湿润,额上流汗。老钱总见小孩子一动不动、老人家双目幽深满是愁容,心想此时说什么皆是多余,沉默替代了语言。一个是公司老总,一个是同事父亲,车里静得诡异,秘书彭凯悦忍不住透过后视镜偷瞥两个老头。 年纪相当的两个老头坐在同一车里,好像过往的旧年代化成沥青路铺在这辆车下面,好像命运轨迹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在终点碰了头。同样正在经历疾病和死亡的二老,褶皱深邃的眼眸中流淌着同样的光芒和温柔,心中翻涌着同样的悲凉和爱意。 老钱见过很多人,无一不是光鲜亮丽的、满嘴跑火车的、一心盘算赚钱的,此刻身盼的这个老村长有点不一样——脸上的黝黑和褶子、身上的力量与寂静、双眼的犀利与沧桑让人难忘。面对儿子的车祸、外孙女的高烧,这老头的神色里充满了不屈从于死神的执拗,也许那执拗是盲目的、情绪化的,但那盲目的力量足以让钱建平感到慰藉。懂得太多,太过理智,不见得是有益于生命的延续。 钱建平的心脏快要坏了,谁知道这些年他对自己的心脏做了多少坏事,幸好心脏病还不至于毙命。令他轰然倒塌的是自己的肠胃坏了,彻底坏的那种坏了——癌症晚期。钱建平不乐意医生对他的肉体大动干戈,他怕疼、怕遭罪、怕死在手术台上所以拒绝了做手术,可是,平凡贪婪的他又盼着多活两年。 他借着治疗心脏实际上在治胃窦癌,他瞒着天下独独瞒不过自己,在爱人玉冰面前假装无事地表演他还不老甚至很健康很健壮,那时候的自己像极了一个孩子。过去二十年赚的钱买的别墅名车、过去三十年承受的尊重和敬仰、过去半辈子在行业里的摸爬滚打……到了这个时候,没有一样能给他带来安慰和释然。他比这个老村长能好得了多少?不过同样沧桑衰老、同样和死神讨价罢了。 浓稠的鲜红的悲伤在心里搅来搅去,总感觉要流出来,却从来没有流出来。人面对自己的死亡,怎能不惶恐脆弱?是啊,他有名有姓、有财富有传记、有地位有魅力的钱建平也有脆弱到时常害怕说话会发抖的时候。 钱建平设想着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轰然倒下,他不愿意在病床上长久地接受别人的怜悯,他不希望在惶恐无常中使公司的生存因他受到重创。钱建平还有雄心,还有计划,还有诱人的大项目,还有华丽的团拜会致辞……可惜命运无常。 他还没有为自己准备好悼词,虽然他知道有人会在葬礼上为他写出非常华丽极其煽情的演讲稿,正如他这一辈子为别人所做的煽情演讲一般。 虚伪的喧哗——钱建平难道想让自己的葬礼也成为一场毫无意义的演出吗? 这个老头,临到死了,依旧虚荣。 四十分钟后,小轿车开到了妇幼保健院。老钱下车后为老马开门,进了医院老钱直搓搓往医院走,一路走得太快,不防备心动过速神经和血管各自牵引了一下,刺痛激得老钱刹那间上半身颤了一下、双肩剧烈收缩、身子有些晃荡,老马见状赶紧腾出右手上去搀扶老钱总。 “你抱好孩子,我没事我没事!”老钱闭着眼咽了几口唾沫,一路心焦情急步伐太快,忘了自己晚饭后没有喝药,心里恼怒秘书小彭没提醒他喝药。 老马一手抱孩子一手扶老钱,力气不够用,两手在发软。 “哎……我心脏不行,忘了喝药了。” 老钱羞涩地解释。一个年及七旬,一个年过七旬,说起来老马还大老钱几岁,可老钱的身体真是撑不起场面。原本在一个小村长面前所呈现出的伟岸形象,须臾间被疾病毫不留情地打倒。 “哦。” 十几秒之后,见老钱站稳了,老马赶紧收回手抱好漾漾。早先老马整天听桂英在他面前搬弄她们老总多有本事、多么能耐,此刻见了面,近观这个老头,老马肃然起敬,同时心生怜悯。不管是什么二十年的老村长,还是什么三十年的行业领袖,过了花甲古稀,统统是一身病的糟老头子。 缓缓走到医院大厅以后,老钱站定打了一个电话。没多久,从大厅西南过道里出来一半百妇女,全身防护、白衣白帽白口罩,见了老钱先是欣然招手然后说笑引路。老马碎步跟在后面,这一天双眉皱得眉心痛,到了此刻才微微舒展。十分钟后,几人来到了一间明亮的儿童病房,老马按照指示将心肝宝贝放到了一张儿童病床上,医生护士上前询问、测量、检查……又过了二十分钟,漾漾服了退烧药、注射了针剂,老马直至此时才放下一颗心、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他一动弹赫然发现外套里面的秋衣全湿了,连领口也湿了。 老钱和医生聊完天以后,两人双双走来,医生风轻云淡地安慰老马,老钱别了医生,回头跟老马作别。 “马村长,现在孩子没事了,你放心吧!啊……那个我要走了,得喝药了呵呵……”老钱的告别中里透着客套和酸痛。 “好好好,谢谢!谢谢!”老马点头如捣蒜。 “听马桂英说起过你,哈哈……”老钱伸出手温暖地跟老马握手,而后拍了拍老马的褶皱的手背,招手再见,转身要走。 “老钱你保重啊!”老马招手致敬。 这一别,二老再无相遇,却余年难忘。 慌慌地坐进了自己车里,钱建平轻抚着胸膛,咀嚼彻心彻骨的痛。黑暗让他些微平静,平静中他悲凉地幻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钱建平希望能回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不!四十五岁的时候。那时刚遇见玉冰,一切刚刚好,在男人最黄金的年龄他遇到了自己最欣赏的女子。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活过七十岁,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钱建平希望回到他五十岁也可以,哪怕回到五十五岁也极大满足了。 年轻时候的奋斗像是小鱼儿在小河里追逐,四五十岁的人生如同一只肥胖的大鱼在海洋中日日漫游欣赏海面波光粼粼,而临死前与死神的较量则像是一只大鲸鱼在大洋洲中拼命地翻山倒海、拨弄乾坤。好一个如暴雨倾盆而下的翻腾,每一次肉体疼痛之后钱建平总有这种感觉。每一次赢了死神他充满了成就感,可悲的是命运无常,虎豹之志敌不过天弄福祸。 自从半年前查出癌症之后,相熟的医生朋友再也没说过任何象征性的康复之语。不治之症挂在身上,这一命随时归西,没有勇气引决自裁的钱建平,只能默默地承肉体的病痛以及死神的恐吓。他还不及古稀就要深望命运、审视生平,他还没有活够就要告别这仅有一次的生命——不公平!他还没给玉冰一个婚礼,他还没有做到承诺玉冰的种种小事,他还没有等到玉冰女儿的成人礼,他还没有实践几年前计划好的加州度假,他还没有开启他们设想了上百遍的二人晚年……自己的倏然离开对玉冰更不公平,想到这里,刚毅的老钱湿了眼眶。 破碎的零件还在身上折腾,此时此刻,奄奄一息的钱建平需刻不容缓地躺在床上,他急需吞服大量的五彩药丸,急需让绞痛的肠胃、狂舞的心脏赶紧歇息下来,急需闭着眼张大嘴好好地呻吟喘息。 知道自己行将就木的人比不知道但事实上行将就木的人更加痛苦,因为意志有时候比肉体更脆弱,它反复无常、怯怯懦懦,随时可能反过来瞄准肉体倒打一耙。第一次,钱建平觉得自己的人生无法掌控,男儿雄心再大也斗不过那看不见的癌细胞。 明天会怎样?除夕后会怎样?明年春天会怎样……老钱没有勇气再计划自己还能活几个春天,剩下的每一个明天不过是大渐弥留之前的斗争、煎熬和妥协罢了。 91下 搁置禁忌夜半长聊 阴差阳错一见钟情 (明天校对,眼睛疼) 一月二十二日,湖南省永州市。今晚是董惠芳十年来第一次回老房子住,住惯了张家的小洋房,重回自己家住觉着哪哪都不好——空气浑浊、室温很低、物件无不散发霉味。晚上董惠芳不想吃饭,依旧躲在被窝里回想厚重的往事。 也许是回到老房的原因,这半天她脑海里想的人全是致远他爸。远他父亲性子糙了些但人很能干,老物件修补、接线换开关、捣鼓水槽漏水、通马桶样样皆会。老何在单位、邻里、亲戚中人际关系很好,平常在家里也勤快爱干,虽酒量大、烟瘾大长得圆滚,但半辈子跟着他从未受过什么苦。自己跟人置气了远他爸冲在前面替她挡着,身体有个不舒服他爸总是陪在身边端水、讲笑话,家里的大事急事自己几乎不过问,因为惠芳知道远他爸会抢先解决的。洗涤自己这一生,最苦的时候该是儿子致远刚出生那几年,再有,便是带豆豆的这些年。 老张跟远他爸截然不同。远他爸从来不看书,更不会写什么毛笔字、画什么牡丹花,老张会;致远他爸吃饭呼噜呼噜的、睡觉呼噜呼噜的、连走路也是呼呼呼的,老张不这样;致远他爸不喝茶不懂茶、不太讲究东西的品质、不会侍弄猫猫狗狗、不会在墙上挂各种名画、不知道窗帘定什么颜色好看,可是老张会;致远他爸从不会给领导送礼、从不搞关系走后门、从不结交奇奇怪怪但有名声的人,但是老张会。老张是细腻精明的人,也是心思多、性子怪的人。 以前致远他爸在的时候,董惠芳过得很轻松、很惬意、很自由,被致远父亲大半生保护的她遭逢爱人去世后着实不知如何生活了。重新选择时,她希望自己的人生末段是潇洒的、浪漫的、令人向往的、趋向理想化的。所以,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老张。董惠芳喜欢老张高于世俗生活的艺术人生的境界,为这境界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沉迷世俗生活的老太太。 正自怨自艾间,不防备儿子的电话又来了,老太太盯着电话听着响铃心砰砰地跳,不知道自己如此这般跟儿子怎么交代。 “喂妈?”致远在医院里放不下心,晚上又打来电话。 “诶!远啊,你……英儿她哥今天晚上怎么样了?”董惠芳按照脑海中的计划问,她特意将视频镜头对准自己的衣服。 “今天……就这样,哎……真是不顺,漾漾今天发高烧了,早上……” 何致远把漾漾发高烧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董惠芳坐起来细细盘问,不免担心一场。母子俩聊完漾漾聊了几句仔仔,致远想解答心中疑惑询问母亲跟张叔叔的事儿,又不知从哪句开口,母子俩举着电话沉默了。 “妈你现在在哪儿呀?”沉默良久,致远故作轻松地问。 “我……我回来了,在咱家呢。”董惠芳一声叹,这一声里起起伏伏,藏了诸多情绪。 “其实我看见了,下午给你打电话我看见了咱家的柜子,阳台上的柜子。” “嗯。我……我感冒了,害怕传染给豆豆。这时候……感冒不好,所以我说……我说回这边养着。”董惠芳说着长泪两行,她压制着悲伤,不愿儿子为她担心分神。沉重在电话两头来回流动,母子俩皆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还需要什么吗?我买了好多东西,应该是寄到明远那边了,我等会给你重新买一些。呐……过年呢?”何致远眉头紧皱,用力地举着手机凝视视频里母亲苍老的下巴和褶皱的脖子。 “过年的话……我今年在这边过。今天你对门的肖阿姨还过来跟我聊天了,老长时间没见她,头发白了很多,膝盖也不行了。”董惠芳搓着右脸回避手机镜头。 “我跟英英办完这边的事情,回去路过湖南,到时候把你接到深圳,俩娃也好久没见你了,漾漾对你的印象还没有她外公深呢。”致远假装无事地想办法。 “行啊!这些年老说去深圳老说去深圳,一直没去成,实在不行,就年后吧!行啊,到时候我给你们带带漾漾……”董惠芳说着把持不住,缓缓地啜泣起来。 致远听了半晌,最后安慰道:“这两天……妈你这两天好好休息,先把病养好。过年你去永州走走咱这边的亲戚,这些年一直没来往,刚好趁着这时候……我……我跟英英忙完了去接你,你在那边好好的……”何致远说不下去了,一股浑浊之气卡在嗓子眼。 “没事没事,你不用担心我,妈还没老呢!我挂了,挂了挂了。”董惠芳挂了电话,赶紧找来纸巾一张一张地擦泪擤鼻涕,泪水越擦越多,越擦越多。 何致远挂了电话,心里不是个滋味,一个人坐在医院偏僻的椅子上为母亲的委屈愤怒。 董惠芳难过了半晌,念完张家的怨,又想张家的好。老太太还在琢磨为什么老张头没给她打电话,纯真的女人还在为对方找不可辩驳的理由。 这一晚的老张家,灯光明亮,人声喧哗。 自打下午四点半陈青叶将娘家父母接到自己家以后,张家再没消停过了。两伙人见了面你你我我寒暄完,青叶暗示母亲要做饭了。刚来到亲家家里就得做饭,豆豆外婆心里不高兴,奈何她不做饭没人做,青叶做的没人吃。没办法,晚上七点母女俩买了菜准备开伙做菜。 “叶,赶紧剥,剥完蒜把菠菜洗一下!菠菜洗完了你去……哦淘米,还没淘米呢!” “叶啊,你麻利点儿!我这要炒菜了你还没把菜沥干水啊!还吃不吃饭呀!” “哎呀你说说你,肉还没解冻呐!叫你在微波炉里解冻你干什么啦!” …… 陈青叶想着父母才来第一晚,能忍则忍,原本肚子里不舒服的她被这么一通训斥催赶,整个人情绪立马上来了。 “说了叫你来帮忙做饭的,你一直一直使唤我!我两手停了吗?大冬天的你嫌冷不愿意碰水我愿意吗?一直忍着一直忍着还在那儿叨叨!我跟你说了我做不来饭,你答应的好好的,怎么……” 这下好了,母女俩在厨房里明枪暗火地杠了起来。 客厅里更喧哗。 老张和明远原本陪着豆豆外公在看电视,结果豆豆外公一见明远给他拿的是名牌烟,一直抽一直抽停不下来,熏得老张频频咳嗽,豆豆外公瞧见了反过来取笑老张不会抽烟。后来豆豆外公叮叮咚咚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见豆豆出来了,外公想跟孩子亲近亲近,豆豆一脸的嫌弃激怒了老头,老人不得劲用蛮力抱来孩子要亲,豆豆使出吃奶的劲挣扎,明远好说歹说老小双方互不妥协,最后豆豆挨了一脑门打。这下好了,豆豆也爆发了。 明远暗怒妻子不打招呼请来了岳父岳母,男人压制着怒气阴着脸去厨房找青叶。 “豆豆哭呢!你赶紧去哄哄!” “你不会哄?你是他爸爸你不会哄?”陈青叶扔下菜刀,里外受压迫,情绪有些崩溃。 “他妈不哄我哄!巴不得呢!”青叶母亲殷勤地出去哄金贵的外孙子,留下两口子在厨房。 一阵沉默,见岳母走远,厨房只剩他俩个,明远低沉地说:“你今天出去干什么了呀?不打个招呼,这什么意思呀?”明远下巴朝外指了指。 “什么意思?你把豆豆他奶奶赶出去的时候想没想过这个年怎么过?我会不会做饭你不清楚吗?我伺候得了你们三吗?” “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这世界不管没了谁照样转!你刚好利用这个机会练练做饭!别的媳妇能做来你做不来!” “别的媳妇怀孕了也要给全家人一天做三顿饭吗?我早就有反应了你眼瞎吗?保不保得住我都不知道,你还在这叫我做饭!怎么做!”陈青叶急得一声吼,吼完肚子有点痛,她紧忙扔下手里的东西,护着小腹流着泪,慢慢走回了卧房,留下明远和一大家子愣愣地在消化怀孕这件事。 父母、公公、丈夫、儿子对于青叶再孕这件事各怀心思,每个人的小心思里皆掺杂着自己的自私、心机和功利。接下来的日子里,丈母娘一看接自己过来是当全职保姆的,立马换了脸色,做饭打扫的同时不停地朝明远和青叶索取、抱怨、显摆。豆豆外公见自己女儿又要给他们张家生龙生凤,立刻在亲家翁和女婿面前作威作福、露出本色。七岁的豆豆还不懂二胎意味着什么,只是在姥姥姥爷频频提起他将有弟弟妹妹时阴着脸扬言要扔掉弟弟妹妹。青叶高龄怀上二胎,孕期反应随着月份的增多越来越严重,明远当然还想要个儿子,这些年轻视家庭的他在这个时候分明感到了另一个女人对这个家庭的和谐意味着什么。最可怜的算是老张头了,亲家到家以后,整天在家里大呼小叫,每天他两口不吵个三五回合不罢休,吵得文绉绉的老张头心突突地跳,还有对方的卫生习惯、餐桌陋习、抽烟贪酒、生活方式方方面面老张头皆受不了,起先为了孩子忍,后来没几天能文不能武的老张有点假性抑郁了。家里长期住着自己反感讨厌又得倚靠的人,这日子怎么过? “怎么了?”晚上桂英找到丈夫,见他神色不对,坐在一处询问。 “没事。”致远听到声音,头也没回。 一阵安静,桂英开口:“老钱总帮忙,送漾漾去了妇幼医院。” 致远抬起头惊讶道:“真的?太好了!太好了!辛苦你了!” “你刚才不是给妈视频电话了嘛,她那边怎么样?” “不好。”致远想起母亲,努嘴摇头。 “怎么了?” “她回老房子住了。”致远轻声说,言语间满是无奈。 “为什么?今年不腊月二十八嘛!为什么呀?”桂英满是疑问。 “因为她感冒了。”何致远面无表情,好像脸上沉甸甸的肉随时会掉下来一般。 “啥?因为她感冒了,所以回老房子住了?不是……老房子还能住吗?” 致远缓缓转头,久久凝视妻子。桂英懂了,一张嘴啊了一声,立刻双眉紧皱。 “英英姐?英英姐?医生叫你呢!”两口子正沉默,老五马兴成过来找人。 原来,二十二号这天人民医院又接收了十几个病例,医生意欲说服家属签字以让马兴邦尽快出院,因为医院里的呼吸科门诊早满了,隔离病房也不够用了,重症监护室正在被考虑征用。 “张医生,你让我哥回家,他这样子回家不就死了吗?”桂英似懂不懂,皱着脸小声问。 “啧!是这样的,现在这个新·病毒的传·性很强,全国都在应对这个病毒,它的社会危害性……” 医生长篇大论地解释,马桂英一句也听不到了,好像上帝给医生的大嘴静音了似的。主治医生见对面坐着的家属迟迟没有反应,以为她听进去了,于是自顾自地又开始讲述医院目前的紧急处境。 “我不同意。” 桂英歪着脑袋轻声打断,见医生十分诧异,数秒无话,起身走了,留下个张医生寻词措句、点面论证地讲了大半天,有点愣。 “怎么了?”何致远见妻子出来,走过来问。 “哼!让出院呢!说是要给那些染了·毒的腾位置,他娘的……这情况能出院吗?呵呵呵……” 马桂英暴怒,原本只是怒笑讽笑,笑着笑着兜不住了浑身颤抖,笑着笑着没了声音,笑着笑着满脸是泪。致远见状赶紧拥住了桂英。在旁的老三马兴才听见了,双手插裤兜没说话,两只大圆眼眨了又眨,最后耷拉,盯着脚尖。几兄弟见桂英哭得不行,纷纷上前安慰。 “怎么了这是?”老四问。 “医院让出院,给那些传·病的腾地方。” 老三望着老四和老五意味深长地说,黑漆漆一张脸上两眼瞪得贼大,眼中有话。兄弟无言,慢慢散开,桂英也止了哭,坐在椅子上发呆。 今晚是老三、致远跟老五守夜,老三用眼神暗示老四一块出去吃夜宵,最后众人送走兴盛和桂英,留在医院商议起来。 “这么下去,不是回事呀!”老三隆重起头。 兄弟沉默,相互对眼,过程中不忘瞟瞟女婿致远。 “致远,你说咋办?英英是婆娘家,到了事上拿不定,你得拎着呀!”老三马兴才嘟着嘴朝女婿说。 “呃……你们是什么意思?”致远有点懵,顾看左右人。 “迟早得撒手,尽早不尽晚,何况马上过年了,你等到过年后……年后不好办,兴成兴波,你俩说说。”老三双手插兜,两眼圆溜溜地眨巴。 “这事儿不是咱几个能定的。二哥不拿事,最后可不是英英姐说了算?”老五咬着嘴唇,说完以后双手抱胸,侧对众人。 “那姐夫呢?” 老四指着何致远问完,众人偷偷瞟了眼女婿,各自哼笑一声,连何致远也羞涩地笑了。家里人谁不知英英脾气大主意大,原本觉着这外来的女婿还不错——知识分子、工作体面、家境不赖、长得也不磕碜,眼前近观才知,这个湖南女婿着实是个不拿事的摆设。 “反正!我把话说在前头,现在这样下去,无济于事!人家张医生早说了,这样耗下去没有意义!能救咱救——豁出去地救治!救不了,何必让人受这罪呢?你等年后咽了气,那时候过大年的你办丧事,村里家家过春节招待亲戚呢,谁给你过来帮忙务事?你请个端盘子的我敢说都请不来!年后家家走亲戚呢,哪个妇女愿意给你过来在灶上帮忙做菜?哪个老汉你能请过来给咱做账簿、写联子、招呼客人、主持奠酒?”老三说完,众人沉默。 “我……我刚听说,这层楼被征了……征用了!给那些得传·病的人。你寻思寻思,这样撑着……确实不是办法。嗯……”老四抱胸低头,吞吞吐吐。 “办个丧事大着呢!不是说你今个把人拉回去今个就能办!现在伯(指老马,马建国)不在,二哥、英英拿不了事儿,咱几个不往前冲——谁冲?叫我说,这两天得赶紧回去人在家里准备准备,以防万一!别到跟跟前了,自乐班唱戏的请不来人、灶上做席的请不来人、地里打墓的请不来人!你不提前给亲戚们打声招呼,人家初二去哪儿初五去哪儿早安排好了,突然地你这人办(丧)事,整得亲戚来不了,多难堪!好歹是长子、村长家儿子,过个丧事请不来亲戚,净叫人笑话!”老三说完侧着脸一声长叹。 众人又无言。 “要不,叫四大(指马建民,排行老四,方言称四叔为四大)过来主持?”老五问老三。 “我的意思就是四大的意思!今个儿他为这专门给我打电话啦。”老三说完,仰头盯着天花板又是一叹,眼珠子滴溜滴溜地格外活泛。 “四大老了,具体做事的还不得咱几个?只是说哪里有问题了找找他,咋可能整个丧事让他来主持!这样整,劳(操劳、劳烦之意)死老汉咧!”老四冲老五说。 “英英她女婿,你是啥意思么?英儿定不下来一天天哭哭啼啼的,二哥靠不住,我三个是外人,那你呢?你咋想的么?”老三逼问英英女婿。 “啊?哦……”何致远听懂了这句老陕话是说给他听的,挠了挠后脑勺,吞吐道:“再等等吧!再等等!” 致远说完,三兄弟纷纷低下眼,各种小动作。老三见女婿果不拿事,闷叹一声走开了,老四和老五也坐了下来。 这一晚,仔仔一人在家,爸爸妈妈在医院,爷爷妹妹也在医院,无聊中少年跟顾舒语聊了起来,聊完以后依然感觉自己无用。九点多他想起了晓棠阿姨,于是打电话求助晓棠阿姨明早带他去妇幼医院看妹妹。晓棠挂了电话,才知英英姐家近来处处不顺,多少吃惊,惊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竟然不知。近来晓棠一心浪漫地规划着自己一个人的除夕与春节,不成想这个年假处处动荡,雪梅下午打电话说她决定不回来了,姐姐近来忙得联络不上,今天公司提前放假,孤独而充裕的女人有些无所适从。 这一晚,众城会一行人午夜十二点半搬完所有的箱子,凌晨一点大家聚在一处点着蜡烛吃烛光晚餐,条件虽苦,好在一帮年轻人说说笑笑的格外热闹。吃完饭老蒋和老封开始分发睡袋、毛毯等物,十五人将就着在一辆大巴车里度夜。身板小的一人占两座,身板大的一人占四个座,还有窝不下的直接躺在过道上睡,也有搬来小箱子给自己当脚踏凳子伸腿的。十五人睡在大巴车里不算拥挤,关上门窗车内的温度刚刚好。 这一晚,老钱总送马经理女儿去医院的事情也传开了,人们为了八卦而八卦,相关的不相关的全趁着有耳朵听一股脑往外倒。王福逸十一点多得知此事,心头闷闷不乐。桂英明知自己在深圳,明知自己年前闲着,且近来两人频频联络,为何今天她女儿发高烧她没有找自己呢?男人认为自己在女人心中的尊严和地位受到了挑衅,他怎么也想不通。十二点,王福逸朝桂英发去消息——“睡了没?” 躺在小宾馆床上的马桂英还在为张医生要求大哥出院的话恼怒,翻来覆去睡不着,凌晨一点多她翻开手机习惯性地查消息,正巧看到了王福逸发来的。 “没。” “今晚你又守夜?”听见微信消息叮咚响,王福逸打开夜灯从被窝爬起来摸手机,速回。 “没有,今晚不是我。” “你女儿高烧怎么样了?”福逸直击核心问题。 “在医院呢,具体我也不知道。”桂英冲着手机长叹。 “放心,到了医院有医生呢。”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相信妇幼医院的医生。” “你今天为什么没有给我打电话?”隔了一会,福逸质问。 “太忙了。” “你女儿发高烧,为什么第一个不打给我?”福逸逼问。 马桂英隔着手机屏幕感到特别紧张,反复思忖,发送消息:“因为你还没有做父母。” 福逸看到这句话,心脏仿佛被电击了一下,大脑顿时空白,良久没有反应。 见对方没有反应,桂英关了手机屏幕,准备休息。在今年今月如此这般的交瘁、惶恐、慌乱、流年不顺中,她为何总想着他?为何寄希望于他来解开自己生活的乱麻?为何在夜深人静时总期待他会给自己打电话或者自己想跟他说说话?明明和她一起扛担、冲锋、携手、步步相伴的人是爱人致远,她为何总是将王福逸想象成天外的威武神将会来拯救自己? 对方的浓情隔着千山万水她依然感受得到,他们怎么继续?他们如何结束? 这边是即将去世的大哥,那便是高烧不退的女儿,湖南有受了委屈的婆婆,深圳有悲伤煎熬、令她愧疚同时需要她安慰的老父亲,怎能睡得着呢? 泪水狡猾地攒动,正悲伤间,电话响了,果然还是王福逸。 “喂?喂?”电话通了,王福逸一直在轻声呼唤,却呼不出桂英的名字。 “怎么了?这么晚?” “我猜你还没睡?” “睡不着……” 成年男女,聊了一阵可有可无的闲话,皆觉着欢喜温暖,又品出无味尴尬。王福逸断断续续的温柔话快要说尽了,桂英听着只当是绵柔的安慰,预告到对方即将挂电话时她又万分不舍。 “刚好有个问题想咨询下你。”桂英躺在枕头上呢喃。 “你说。” “医院的病房不够用了,因为新··毒,主治医生让出院,可是我哥这样子,一出院……”马桂英闭着眼睛轻轻啜泣,如同在梦里说梦话,如同向梦中求梦神。 “如果,你哥在ICU里住着有用的话,可以一直住下去,如果,没有用的话,何必呢?我想他满身插着管子针头也不舒服,但凡有点意识,他肯定不想这样子的。”王福逸靠在床头歪着脑袋。 “我不想……在我手里……我不想是我做决定……”桂英不知该如何讲。 “你觉得这重要吗?我跟你说说我母亲吧,她肝病熬到最后快不行了,也是靠输液活着,我这么看了她七八天,每天偶尔清醒的时候一直朝我皱眉、发火、摇头,她喉咙里插着个大管子特不舒服,她就是走也不想这样不舒服地走了。最后是我决定拔管子的,我知道撤了呼吸机是什么后果,但是,我从来没后悔过。推人及己,如果你是你哥,你想象他现在一个人躺在ICU里,一个亲人看不见还要活受罪,你愿意吗?” “嗯……”马桂英侧躺在被窝里,眼角湿润,若有所思。 两人软软地聊着,几十分钟后,桂英睡着了,王福逸听着她酣酣的呼吸声,莫名的幸福涌上心田。挂了电话,男人心满意足地也睡了。 凌晨两点,老马睁开眼坐直,这才发现自己倒在漾漾床边的椅子上睡着了。醒来后他从床头柜的盒子里拿出了温度计,甩好后夹在漾漾腋下,中途上了个卫生间,回来看度数时是三十九度五。降是降了,依然高烧。老马伸手摸了摸漾漾的脊背,发现湿溜溜的,于是从袋子里掏出毛巾,打算放在漾漾衣服里面。给娃儿翻身的时候,不防备小儿抽搐了一下,老马吓了一跳,待孩子平静后继续塞毛巾。放好毛巾将漾漾翻平时,漾漾又抽搐了几下。老马始终小心翼翼,可瞅着娃儿这样子蹬脚抽出发抖,老人心里七上八下,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大半夜的医院没人,老马跑去值班护士那里反映情况,护士安慰了几声继续趴在咨询台上休息,老马折回来坐在漾漾床边,看着她睁不开的小眼睛、一动不动地小身板,心烦意乱,悲伤难耐。 太愧疚!这几天他没有照看漾漾睡觉,没有给漾漾吃热饭,没有给孩子穿好衣服,漾漾午休他眼睁睁看着小孩没有盖被子却无动于衷。任桂英如何怪罪他,他愣是一句还不了嘴。因为老马很清楚,漾漾的高烧几乎是自己一手促成的, 凌晨三点,李玉冰一行人回到了深圳。伍明兰、隆石生和老乔三人各回各家,李玉冰到了公司。彼时,公司的大会议室里还有人在,宁广华、席晨光以及协会的张领三人在热聊。时间太晚,回去怕影响家里人休息,不如留在公司将就一晚。 “老钱呢?”李玉冰打过招呼,一身倦容地问三人。 “他办公室呢。”席晨光一指。 “好,你们早点睡,能回家的赶紧回家,今天辛苦了。” 李玉冰说完轻轻关上了会议室的门,去了老钱总办公室。走过空荡荡、华丽丽的办公室,李玉冰直奔老钱办公室内的套房里。晚上彭凯悦早回家了,老钱喝了双份的药正半躺在床上打鼾。今天,老钱提前出院,一定是因为自己,李玉冰想到这里轻轻坐在了小床边的椅子上,失神地凝视老钱似呻吟似喘息地安睡。 多少人质疑过他们的感情?数不胜数。这些年听到的那些关于自己的不堪入目的流言,李玉冰常一笑了之。高于年龄的成熟和理智使她看待一切均与常人不同,她渴望安宁,追求内心的宁静,希望身边始终有个踏实的人冲着她暖暖地笑,笑生活的起起伏伏不过尔尔。老钱正是这样的人,一个有格局有阅历的人,一个可以保护她的人,一个看得懂她简单与纯洁的人。 李玉冰的人生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母亲的出走、父亲的去世、婚姻的不幸、养育的辛苦……遇到老钱之前,她看待命运全是蓝色的、悲情的、带着哲学虚无主义的,可是遇到老钱之后,她发现残破的生活也有色彩、也是快乐、也可以豁达,不完美的生活也能够活出高度和境界。她只是顺着老钱的指引改换了看待人生的姿态,没想到,她成了另一个李玉冰——一个看得到众生风光的人。 “你回来了。”被凝视的老钱睁开了眼,打算坐起来,被李玉冰按住了。 “你怎么出院了呢?” “在医院太闲了。” “桂英她小孩怎么样了?” “交给胡主任了,放心吧。” “嗯。”李玉冰坐在床边握住了老钱的手。 “歇会儿吧,才三点多。” “好。” 李玉冰慢慢地躺在了老钱身边,将细细的胳膊放在他肚子上,将轻薄的手掌放在了他心脏的位置。她喜欢将耳朵靠在老钱身上倾听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因为她很早便懂无物常驻。 凌晨五点,广东省界上开始喧哗起来。蒋民义听声起来,绕过横七竖八熟睡的同事,悄悄下了车。下车后裹着厚外套走了几百米一打听,这才知检查站那边有了动静——检查的设备到位了,医护人员也刚刚到,现在已经开始做检测了。不过听前面传过来的话说,从目前检测的情况判断,人均检测时间加登记备案时间合下来二十来分钟,蒋民义一听这速度,又遥望黑夜里这有头无尾的八排车队,轮到他们一行人不知猴年马月了。在车外面抽了两根烟,跟高速路上的陌生人闲聊了一阵,老蒋继续裹着厚外套上车睡觉去了。 这两天两夜的闹腾,十五人被滞留的事情第二天登上了安科行业的新闻头条,新闻出自竞争对手——安防展,一系列图片皆是来自花海洋等人发在行业群里的原生图。 一月二十三号,一早起来,仔仔收拾好东西等着棠阿姨过来接他去医院。跟爸爸打完电话,他无意翻到了手机上的邮箱,打开邮箱,用聚着微光的双眼查看邮件,这才知自己期末考试考了班里总分第八名,其中数学成绩排名第三,英语成绩排名第七。少年将邮件文字放大无数倍后截了图,本想发给爸爸,可转念一想,这时候这样的好消息太微不足道了,它不但不能冲抵一丝一毫的坏消息,反而会提醒人们坏处境究竟有多糟糕。 上午十点半,包晓棠打扮好自己、采购完东西,拎着大包小包出门了。打车到了金华福地,她接了仔仔直奔妇幼医院。到了医院,按照仔仔外公发的楼号,她很快找到了漾漾所在的病房。气喘吁吁,女人探头朝里一看,果然看到了马叔。 “叔!叔!” “爷爷,漾漾怎么样了?” 晓棠和仔仔拎着东西走到老马跟前,老马欢喜得只管笑,晓棠和仔仔自顾自地说个没完没了。望着亲亲的外孙子站在眼前一脸担忧,老马禁不住老眼酸了。 “今早起来三十八度了,还是低烧。”老马反应过来回了一句。 “马叔你怎么样呀?早饭吃了没?我带了很多面包、方面便、饼干啥的,你先吃点东西吧。” “等会吃,现在不饿。” 仔仔坐在爷爷身边,右手紧握妹妹的脚腕,晓棠和老马一来一往地聊着,不防备这时候病房里进来一个人。 “马叔,水好了,你先喝点水吧!” 包晓棠循声望去,只见一儒雅伟岸之人、戴着光环、一步一步朝她走来。明明是中年人,却透着浓烈的青春气息,一字不苟的发型、煞有情调的围巾、淡淡的男士香水、刚刚好的身材。白肤大眼、红唇皓齿、长脸浓眉、一米八九。干脆利落的脸上洋溢着真诚和谦卑,精致的穿着中流露着成熟和富有,身上散发的气息融合了青春与老成、热情与睿智。晓棠意识到自己看呆了,赶紧别过头盯着漾漾,用力盯着漾漾,以耗费力气快速转移她炽热的脸和狂跳的心。 “好好好,小王你坐你坐!”老马接过水,招呼那人坐在病床边的小凳子上。 “这是仔仔吧!还记得我吗?”王福逸局促地落座在小凳子上,然后一脸笑容地跟桂英儿子搭话。 “叔叔好!”仔仔看不见,只管程序性地打招呼。 “他看不见!近视眼镜被他妹妹摔坏了,现在过年没地方配镜子,开店的人个个回家了。” “哦这样啊!呃……诶这个是?”王福逸指了指老马背后坐着的女孩。 “哦!这是……桂英她朋友,也是亲戚。棠啊,这是桂英她同事、朋友。”老马两头介绍。 “你好!”晓棠招了招手,用手挡住了红灿灿的脸蛋。 “你好!”王福逸彬彬有礼地朝晓棠点头,点完头快速地挪开了眼神。 “仔仔,为什么配不到镜片呢?大商场里有名牌的连锁眼镜店,那边可以的!等会儿叔叔带你配眼镜去,这事还比较急!”王福逸想办法。 “不行!他是高度近视,我们找遍了,没他这度数!人家说要定制的,现在厂子里工人放假了,没人管这事了……”老马解释。 “哦!仔仔你多少度哇?” “近视一千多,散光两百。” “多少?再说一遍,叔叔记下来,帮你找找。”王福逸掏出手机点开便签本认真记录。 晓棠趁此悄默默出了病房,直奔医院的卫生间,在卫生间里她凝视自己——寻寻觅觅这么多年,为何令她心动人是他呢?王福逸,桂英姐提起过这人好多次,英英姐口中乍一听的庸庸之辈,为何今天她却看到的却是金光灿灿的? 怦然心动,同时,怅然若失。 如是初恋一般,美人儿惶惶不安。 极大惊喜和极大失望,怎么能同时出现呢? 她该怎么处理这种生理性的、不受控制的、一秒乍来的强烈感受?包晓棠像初恋的女孩一般不知所措。 明明对他一无所知却失落极了。她看他不过三秒钟、听他说话不过几分钟、对他的了解不过泛泛,为什么内心会有这么大的冲击力呢?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满口是桂英桂英、仔仔漾漾。注定,刻骨铭心地相遇,对一个人来说天崩地裂,对另一个人来说却过眼即忘。初恋是什么滋味她早忘了,晓棠却非常清楚,这一天、这一刻、这个人她将终身难忘。 心驰神往的爱情如此莽撞地来了,她却不敢正眼看他一下。生命中如此重要的时刻就在眼下,她却不知该怎么应对。包晓棠提醒自己她和他的相遇是因为英英姐,她不停地在嘴里念叨英英姐,可是,爱情,是反理智、反道德甚至反智慧的。她驾驭不了此刻天南海北、沧海桑田的一颗心。 一座大山伫立在眼前,她不知该怎么攀越。恍如一梦,女人愣愣地回不过神来。明明初次相见,她便开始回忆她见不到他以后的微笑、声音、动作……他的爱在何方是他的事情,可自己为何忍不住地失落——沉沉地失落,捡不起来的失落?明明初次相见,她便心怀决绝的、此生不见的悲哀。该怎么安抚此刻的自己?女人打开了女生厕所的小窗户,任湿冷的风拍打自己炽热发火的脸颊。 92上 兄弟惶恐催促决断 桂英开悟决定出院 (眼睑僵硬,明天校对) 包晓棠整理好心情,重回病房,一见那人,刚褪羞涩,又来害臊。刻骨铭心,无法抑制。晓棠假装擦鼻涕快步走到马叔身后,趁他们谈话时正视漾漾侧对福逸,只听那人还在聊仔仔的眼镜、漾漾的体温、老小近段儿的生活。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 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 众 号【】 免费领! “小王,等会儿你带他们出去吃饭吧,医院里没处吃。”老马冲王福逸说,右手食指轻轻划过晓棠。 “行啊。” “不用不用,叔我有点受凉了,嗓子不舒服,想赶紧回去。再说,我……早饭十点才吃的。那个……仔仔你走吗?你什么时候走呀?”晓棠挠着红脸蛋想逃。 “我想留在这儿,爷爷,我不想一个人在家里。”仔仔央求爷爷。 “可以,留就留呗。”老马亦不舍。 “那这样,我去买饭,你们等着,二三十分钟吧。”王福逸说着一拍膝盖,起身要走,晓棠吓得慌忙遮掩羞容。 “棠棠,你跟着小王一块出去吃呗。”老马见两单身,随口多情。 “不用不用不用!我马上走。”晓棠假装收拾包包要走。 “那正好,小王你送她走呗。”老马又随手乱指。 “好啊,走吧!”王福逸两手插兜,笑眯眯地等着晓棠。 包晓棠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应对,赶鸭子上架地跟着走了。这一路,一个在前大步走,一个在后两米外亦步亦趋。王福逸见自己帮上了桂英心中得意,哪会留意后面有一婉约美人盯着他的背影痴痴失神患得患失。 出了医院,晓棠直奔地铁站,福逸开车去买饭,轻轻一声再见,两人再也没见,晓棠却对王福逸念念不忘好多年。不经意地相遇,染红了女人半生,不知是因那人那声,还是因那天的幻想。 王福逸买好午饭在医院里和桂英父亲、儿子一起吃,吃完饭闲聊了一会,临走前他从包里取出五包医用口罩留给了老小三个,而后自己潇洒走了。老马收了口罩,心中感慨万千。这几天他们爷三个到处跑,原以为孤苦伶仃,没想到收到了很多人的帮助——行侠前两天寄来口罩,马俊杰没帮上忙不好意思要送口罩,老钱总在车里默默地递来口罩,王福逸来帮忙又带着好些口罩……温暖感动之时,老马的悲凉褪了一分。 全城放假,空空无人,如自己的心一样。晓棠回到住处,恍恍惚惚、魂不守舍,眼里心里全是那个人。彼时农批市场附近的村子已经没多少人了,晓棠大半天跑来跑去的也累了,走不回家的女人直接在小区楼下的院子里坐了下来,降温自己的发烫的脸和彷徨的心。 静坐时又在咀嚼方才让自己突然疯狂又万分沮丧的人,女人一遍遍回想他的发型、皮肤、衣服、围巾、鞋子、鼻尖、嘴唇、眼睛,一遍遍欣赏他的名字、口头禅、微笑和神态。原来世间还有这般完美的男人,原来生命中还有如此完美的经历。晓棠好似回到了少女二八,一个人坐在冰凉的石凳子上反反复复回放方才触电的感觉,不防备自己的双脚被一个东西盯上了。 那玩意儿一直绕着自己的脚腕摩擦,转来转去、闻一闻、舔一舔。原来是一只可爱的流浪猫——狸花纹、几个月大、左耳缺了一块。晓棠被小区院子里的流浪猫选中了,一时间哭笑不得,神思回归现实的她暖暖地俯视小猫咪,越看越可爱,不由地伸手去抚摸它的小脑袋。小猫也不回避,任由她抚弄。这些年晓棠在城里遇见过很多猫,不是所有的猫均像这只一样如此黏人。 “缺耳!给你起个名字叫缺耳,怎么样?缺耳?缺耳!” 晓棠跟缺耳玩了几十分钟,待身上有劲以后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回家。谁知缺耳黏她,她往东走缺耳也朝东走,一路上保持距离紧紧地跟着她。 “缺耳,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走了十几米,晓棠回头冲缺耳憨憨地笑。 爱情如同宿命,不能谋划,不可控制,无法逃避。 晓棠住在五楼,一层一层上了楼,小猫一层一层跟着她,到家门以后发现门口有个小箱子,打开以后发现是一箱子口罩,足足有十包,够她使用好几个月。在这个慌乱又荒诞时候,谁会给她寄口罩?惊喜之余晓棠查看箱子上的发件地址,上面写着“云南省昆明市盘龙区人民路四十七号”,发件人写的是“过桥米线”。看完三秒,晓棠大惊,只因她想起了那个人——朱浩天。没错,他们最后一次吃的饭正是云南的过桥米线,那是晓棠第一次吃过桥米线,记忆尤深。 喜悦完了是惊骇,如同今天遇到那人一般。这跌宕的心情该如何处置,晓棠再看这一箱子的口罩,脸色和眼神早变了意味。 “喵——喵——”缺耳还在。 晓棠收了箱子,打开门以后迎接缺耳进屋,小猫此时犹豫了,一人一猫眼神交换了许久,最后缺耳喵喵喵地离开了。 阳历一月二十三,农历腊月二十九,这一天西安人民医院里陆陆续续地又接收了几十个新·病例,医院内人人自危,马家兄弟几个急得来来回回、挤眉弄眼。兴才、兴波、兴成弟兄三个惶恐不安,最后决定让三哥跟四大(四叔、堂叔,指马建民)打电话,意思是让四大跟英英谈大哥尽早出院的事儿。中午饭的点,马桂英接到四叔的电话,那头老人家苦口婆心,这边的马桂英一言不发——没有应承,没有反对。 下午,住院楼对面的呼吸科接收了一名确诊病例,整个住院楼因此沸腾,哎哎啧啧、指指点点、忐忐忑忑,好些惜命的重病患者架不住也办了出院手续回家过年去了。弟兄三个见四大也劝不动自家妹子,有点慌也有点恼。老四马兴波着急回家,奈何开不了口。何致远早看出了眉目,劝妻子尽早决断。桂英不爱听,一声叹走开了。 这头内乱不定,那头的张医生又来催促兴邦家属尽快出院。这次来谈的语气不像是商量,更像是通知。马桂英默然不答,张医生又找来其他家属来谈。兄弟们唉声叹气,一家人如此僵持,马桂英看得明白,只是下不了决心。她知道,大哥一旦出院,必死无疑。 下午,湘北市彻底F城,新闻媒体纷纷转载,人们的情绪被恐慌狂轰滥炸,马桂英在这种情况下大脑几乎失去了反应能力。原本昨晚计划好今天要打电话安慰婆婆、问老头漾漾的情况、向李总和钱总致谢……真到了此刻,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木讷地坐在楼道里抱着水杯凝视外面灰白的天。 “实在不行,我先回去了,干熬在这里也不是事儿!明个除夕后个初一,津津(老四马兴波妻子)在家啥也没整,巴巴地等我回来!再说,大哥现在已经七八天没进食、没吭气、没睁眼,一直没个动静!那……不得个人回去准备(后事)吗?”老四摊着手朝弟兄们嘀咕。 “要准备,你一人也不够哇!”老三提溜着眼珠子也想回去。 弟兄们一阵低头嘟囔,不防备桂英来了,几人插着裤兜慢慢散开。待桂英坐下来以后,三兄弟眉来眼去地又聚了过来。 “英英姐,我得回去了。”老四先开口。 “啊?可以啊,这么多人守在这儿也没用。我也正想说呢,快过年了,是得回去了,娃娃们也回来了,我二妈(指二婶,马兴才、马兴波之母,西北局部方言中称二婶为二妈)也等着呢。”马桂英意料之中,言辞诚恳。 “不是!我哪是为过年回去呀!你把你兄弟想成啥了?”老四手心拍手背地翻了脸。 “兴波是想回去准备后事呐!哪是为过年呀!”老三替亲兄弟解释。 “行啊!行啊!咋回去?这个点有车吗?”桂英站起来问。 “有!我那车在我伙计那儿呢。”老四挠头。 “我四哥回去的话,那我也回去吧。”老五马兴成惦记一家老小。 “行。”马桂英点头。 老三一听老五这么说,微张着嘴巴、微抬着下巴朝着老五刹那间定格了。 “要带什么不?你俩把二哥的脏衣服带回去吧。”何致远在边上拍着马兴盛的后背说。 “哎哎还有我的,下次来让你嫂子给我多拿些袜子。”老三马兴才冲老四说。 弟兄们一合计,决意先出去吃午饭,下午天暖风小,适合开车回家。五人一伙离开了住院楼,留马兴盛一人守着。今天兴盛不怎么哭了,常常在医院的过道里踱步,或者在有风的窗口发呆,或者靠着冰冷的白墙默默抽烟。 自打母亲去世、妹子出嫁以后,老二马兴盛的家还有父亲和大哥。今年(指农历年)父亲去了深圳英英家,打电话一开口便是深圳好城里好环境好孩子好,起初兴盛问过好几次什么时候回来,父亲从来没给过具体日子。单纯的马兴盛没有将父亲待在深圳视作离开他、离开家,直到父亲无意间表态说他以后要给英英带孩子、他要把漾漾照看大、他要陪着仔仔高考上大学,兴盛这才缓过神来,一个人在家里按捺不住地独自心凉。还好,他的家还有大哥。大哥很少回家,但只要回家,他的家便是马家屯。无论大哥飞出去多远多久,兴盛料想他终有回来的时候。天可怜见,这次正是大哥出了车祸——保不住命的那种车祸。 大哥的离开,对别人来说,是少了一个亲戚,对马兴盛来说,是少了一个家人,是没了一个家。一个人生活算是有家吗?马兴盛除了哭大哥,同时也在哭自己往后没有家了。此刻昏迷的大哥要不要出院回家,除了英英没人问过他的意思。他不傻,只是难过得无法抑制罢了。英英问过他好几次怎么办、要不要送回去,兴盛总是沉默发愣,他有答案但不愿说出来。人们总是容易忽略他,包括他自己。 从小到大,马兴盛无数次表达过自己的意愿和选择,只是没有人听罢了。久而久之,他习惯了,习惯了忽略自己的意见,习惯了让所有人忽略自己,习惯了依赖别人替自己做决定。马兴盛在屯里活到四十多年,也有他的一套内嵌理论,他认为无论是何样决定无论是谁做的决定,若干年后回头看,其实没有任何分别,或者说没有任何意义。抽烟抽红盒子还是蓝盒子、走亲戚穿蓝外套还是灰外套、自留地种芝麻还是种红薯、邻居雅雅选西湾的对象还是宋家的小伙、后巷刚生的孙子是婆婆带还是媳妇养、糊糊家女儿报天津的大学还是南京的大学、于婶婶的高血压看县里的大夫还是市里的中医、红军的二老婆埋在他家祖坟上还是单独葬……马兴盛从来不会为了没有意义的事情开口。 当然,不是所有的选择都没有意义。大哥到了这份上,马兴盛认为这境况已经失去了让他开口的必要。妹子英英这么多年来难得回来一趟,她愿意回来当家,那便让她当家。至少,在这些人里,除了自己,只有英英是深爱大哥、真正关爱大哥的,只有英英能感受到失去大哥的痛。 当选择的人看透了意义本身时,选择才具有价值。可是马家屯里有几个人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除了吃吃喝喝、传宗接代,马兴盛想不出他世界里的第二种人生。但是,三妹不一样,她说话做事的样子跟村里所有的妇女都不一样;大哥也不一样,他照片里拍到的万千国内外山水风情使他与马家屯其他外出打工的人不一样;父亲更是与众不同,他一辈子是农民,但他的追求和境界远远高于一个普通农民。有如此家人,兴盛常在被窝里窃喜,喜自己出生并生活在这样开阔自由的影子下,他的不婚正是他坚持并选择的意义,可是这几天,老二兴盛秉持的意义即将失去意义,因为他紧守和仰赖的家,即将没有家人了。 下午送走二个堂弟,桂英心里添了一份秋凉,回到医院一个人坐在二哥身边发呆。无聊时拿起手机看,手机里全是别人的生活、外面的世界——今天,全国确·六百三十四例,疑似四百二十二例,救治三十人,死亡十七人;今天,伍明兰兰姐在群里抱怨说他老公开的旅行社得无限期歇业了;今天,花海洋在群里分享他们众城会的大巴车终于挪动了几十米;今天,业务员黄立雄发朋友圈说他老婆开的补课班退款停业了;今天,同事岩若玲诉苦他老公开茶叶店的宏鑫茶城禁止客人通行;今天,编辑林佩源发牢骚说她公婆开的二手家具店已经好几天了没一个客人上门;今天,公司的蒋民义蒋总说他女儿在美国读书今年可能回不来了……此时此刻,马桂英最想打电话倾诉的人是老头,可这时候她断然不能给他打去电话。无助中女人想起了婆婆,于是她走到空旷的楼道拨打电话,一来安慰婆婆,二来求助长辈。 “屋里人让早早出院,但是我……”桂英讲了一大堆,安慰婆婆时嘴皮子格外利落,谈及大哥却吞吞吐吐。 “你不情愿?”董惠芳问儿媳。 “嗯。” “其他人的意见严格来说,算不上意见,外人罢了。这种大事,你跟你二哥定就好,问问你二哥的意思。” “我问了,他不说话。问了好几次,都不说。”桂英想起二哥心里沉重。 “远是啥意思?” “他没啥意思,他都听我的。”桂英哭笑不得。 “英英啊,你是有主意的人,其实不用问别人的意思,你怎么想的怎么做呗。”一阵沉默,董惠芳长吁着气说。 “哎……”桂英听到这里,鼻酸眼红。 “你说医生都已经放弃了,那……妈想着,你哥在家里走了,比在医院要好吧。你想再坚持坚持也行,关键这坚持对你来说有价值,对你大哥来说呢?住在ICU里,好像你哥还没走。但是嘞,对你大哥来说,一点知觉也没有,其实没区别。”董惠芳一边说一边擦泪。 桂英久久没有回应。 “你大哥的事情,按理说不用问我,现在你既然问了,妈倒想说说自己的事儿。赶明……妈也这样了,远(何致远)性子犹犹豫豫的,你可别犹豫。要是妈昏迷不醒,那躺在医院不如躺在我自个屋里舒坦——味道是那个味道,床垫枕头是那个床垫枕头,被子被套也是我的被子被套。妈可不爱用人家的东西,死了也不想污了人家的床跟枕头,给人家护士啥的添一堆麻烦!没有人想睡一个死了人的病床,没有人死在病床上是安心的!临了了,你赶紧让妈麻利地走,千万别搁医院里受罪!一定得给我火葬,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本是外人给意见,给意见的人却哭得呜呜咽咽如同小孩。也许是被驱赶以后心灰意冷,董惠芳说出的话句句扎心却句句属实。她借着桂英大哥的事儿在说自己,也是借着自己的事儿开导桂英。桂英听到这里,泪流满面,悲伤不已。 中午吃完饭,下午两点多王福逸走后,老马闲来无事又甩好温度计给漾漾测体温,没想到一测体温又上来了——三十九度三。老头吓得赶紧喊来护士医生,仔仔站在旁边双眉紧皱、双手握拳、双肩高耸。很快,漾漾被灌下了两片新药丸,医生在老马缴费以后给漾漾取来了新配的吊水。老马干巴巴站在边上,瞅着护士不那么温柔地在漾漾胳膊上找血管——一下、两下、三下……眼见着护士那么粗狂地扎针漾漾竟没有一丝反应,老人揪得如同心在滴血。 下午三点,气温正好。忽然间云开天眼,楼道里阳光明媚,刺眼的光芒中沉浮着无数尘埃,迥异的气味好像看不见的河流在空中交错。马桂英感到刺眼,用手背遮住光芒,然后睁大眼朝楼道尽头看,只见大哥穿着一身大妮子深灰外套朝她走来。休闲裤崭新、一双鞋铮亮、头发圆润有型……大哥年轻英俊、步伐矫健、两袖带风,大眼珠子明亮攒光,厚嘴唇拉长了微微地笑。如此一步一步,如月光轻洒一般走到桂英跟前。桂英赶忙让座,兴邦缓缓坐了下来,朝着妹子哼笑一声。 “英,哥打算回去了!”兴邦搓着两个大手掌一脸兴奋。 “啥时候?” “就现在。”大哥笑着用手食指戳了戳地面。 “车票买了吗?” “买了。” “哦。”桂英听到大哥要回,心头也高兴也不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大,你照顾好他,我以后不会来深圳了。” “为啥?” “呵呵……哥想回屯了,屯里日子安静。” “大你放心,我保证他吃得好睡得好,发火的时候有人挨着,要摔东西了我赶紧给他递过去!”桂英调皮地说完,兄妹俩头挨头地凑在一处偷笑。 “以后辛苦你了。” “你咋这么见外呢?你回去还要带啥东西吗?” “带东西啊……我想想,我记得要带好多……诶?想不起来了。”马兴邦顿失神采。 “没事,慢慢想。” “啧真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要带啥东西回去了……” 大哥一直在想,想得有些着急发愁,桂英劝他别着急,兴邦却陷入了黑洞一般的呆滞和恐慌中,引得桂英也开始为此心焦。 “哥忘了!忘咧!一点儿记不起来了!”兴邦忽然抬头望着妹子,双眼尽是深沉的悲哀。 “东西重要吗?” “重要!重要!”马兴邦沉沉地点头,好像忘记的东西如自己一样重要。 “那怎么办?”桂英慌得忽起心火,不知如何是好。 急火火之间,女人心突突地跳,继而睁眼醒了。原来是一个梦,好真实的梦。马桂英睁开眼望了望边上的空座,不由地伸手摸了摸座椅,皮垫子微微热,好像大哥真的来过似的。 下午四点半,马桂英在医院的长椅上发呆,不知不觉睡着了。近来守夜黑白颠倒、神情萎靡,说不出因为悲伤还是疲倦,只晓得时间过得比计划还紧凑紧张,总在走来走去地忙事情,却说不出来干了什么。人微微虚脱,醒着好像半睡,睡着如同醒着,时常将周边人的对话当成梦境,将梦里的画面当作眯眼中看到的现实。 马桂英反复咀嚼方才梦境里的对话,反复咀嚼,恨不得倒背如流写在纸上。忽然睁大眼,重新打望世界,好似有了色彩。桂英流了一滴泪,叹了一口气,好像时间过了若干年似的漫长无期。心酸中,她无意识地寻找二哥的身影,盯着二哥很久很久。 凡人的一生,哪有壮观可言?哪有英雄可拜?哪有生命的光芒照耀?哪有伟大的梦想牵引?哪有希望和星光在彼岸静候?桂英这些天看得多也思得多,生存,不过是在残酷与苍凉的现实中反复丢弃又修补尊严;人生,不过是在人群的荒漠中孤独地流浪抑或为了摆脱孤独一点点撕掉人性的真与美;活着,不过是在不归与不安中跪着乞讨罢了。 花开花落,终有定时;万物并作,各有因果;人生人死,缘因天道。昭昭昏昏、察察闷闷、长长短短、起起伏伏,一生不过如此。天地尚不能长久,况乎于人?死而亡者,芸芸众生。花枯而干,何须悲悯?何须哀悼?何须高高举起吸食或铭记枯萎的味道?何须压在书里收藏或永驻它末时的花瓣? 桂英心下一沉,踩着海绵轻轻走到二哥旁边。二哥在楼道的窗口朝下望,下面除了一抹绿的冬青,其余的树木多是枝干。医院的院子里栽了很多花卉树木——几十米高的落叶松、枝杈繁杂的红豆杉、一整排朝天窜的火焰海棠,还有白木兰、陕梅杏、月季花、合欢木、野茉莉、杨柳树、石榴树、杜鹃花……北方的冬天二十年不见,马桂英险些忘了故乡的模样。冬色凝重,桂英看得着迷,却迟迟记不起家里的那棵泡桐树如今怎样。 “英英,你冷不?”许久,兴盛小声问妹子。 “不冷。”桂英看了眼二哥,片刻琢磨,而后问道:“哥,我想让大哥回去,我自己也想回去了。” “行嘛。”马兴盛静静地望着楼下的花园,简要的回答好像没有意会到妹子的意思。 但是,兴盛懂,桂英也知他懂。 数分钟后,桂英拍了下窗框,轻松地说:“好吧,那就这样吧。” 转身,她快步去找老三马兴才。兴才在不远处热水房外面的椅子上和致远聊天,两人聊的是各家的孩子学习。兴才知桂英女婿有文化,在教育孩子上他不懂的问题一股脑抓住机会挨个问,何致远耐心地一一解答。 “三哥,出院吧!”桂英清爽走来,大声地说。 “啊?”兴才、致远双双吃惊。 “啥时候?现在?”老三不敢相信,盯着桂英用力问。 “嗯。”桂英点点头,在三哥边上坐了下来。 “呐……那我去办手续吧!”何致远提议,桂英点头允诺,致远起身走了,留下兄妹俩。 “早不定晚不定,这个时候定!”老三一脸不悦,盯着桂英嗔怪。 “咋?” “你早点决定,还能让兴波和兴成帮帮忙!哦!现在他俩走了你要办出院!” “他俩能帮啥忙?”桂英不解。 “你当回去的车好找吗?你这……这样子谁给你拉?车上不得配着呼吸机吊瓶啥的?你当找个面包车就成?哪那么容易!越是这时候车越不好找。”马兴才经得多,实话实说。 “有救护车呀!” “人家救护车只救不送,兴波老早问了!”兴才白了一眼桂英。 “那咋办?”桂英面上急,心里丝毫不急。 “行了你别管了!我给他俩打电话!再给四大说一下!这事还不好办!”老三说完摆摆手,起身掏出电话走了。 “靠你了三哥!往后家里的大事都要靠你了!”桂英违心地说完,静静地靠在椅背上,盯着楼道里若隐若现的阳光,欣赏医院里最后的生机。 马兴才先打电话告知四叔马建民,然后通知老四老五停车等候,同时吩咐两人赶紧在手机上找愿意送人的车。何致远办完出院手续,也开始在网上寻找愿意送重病病人的大车。年关当头,形势危急,想要找一辆医疗设施配备齐全的专项大车大晚上长途运送,没那么容易。老四老五在渭南市停车以后,哥俩吃了晚饭,找到一处安静的小广场,开始到处打电话打听。此时,连暂住西安的马建民也在为如何送人回家发愁,琢磨间给几个老战友打电话询问有没有途径。 晚上六点,老马和仔仔正愁怎么吃晚饭时,包晓棠又来了医院,专程给爷俩送饭吃。晓棠不但带了晚饭,还带了两包口罩,以及有可能再见王福逸的侥幸与心机。老小两人吃着晓棠亲自做的热乎饭,心里温暖而感激。晚饭后老马劝仔仔回家住,仔仔执意不肯,最后八点多晓棠自个回去了。 坐车到农批市场以后,晓棠并没有着急回家,而是去了钟家杂粮铺子的方向。此时梅梅爷爷已经下班了,一个人在厨房里做饭。晓棠踏进她熟悉的地方,喊着人走向有灯光的厨房。钟能见是小孩他姨过来了,欢喜得了不得,赶紧把他昨天为过年买来的瓜子糖掏了出来。 “叔你别忙了,赶紧吃饭吧,要不饭凉了!”晓棠劝老人歇歇。 “吃!吃!马上吃。”钟能端着一盘饭出来了。 “今天我去医院了,漾漾发烧了……” 晓棠讲起漾漾发烧,钟能惊得合不拢嘴,这才几天功夫,老马那边先是兴邦出车祸,紧接着桂英两口回老家,继而又是期末考试、又是老马晕倒、又是仔仔摔了眼镜、又是漾漾发高烧的,着实不安生。 “哎呀!叔最近忙!顾不来,着实不知你马叔家这么多事!”钟能愧疚。 “最近到处人心惶惶的,我们公司因为这个连年假也提前放了。叔你没放假?”晓棠问。 “没呐!明天放,放倒大年初六。但是嘞,前几天有个老头不干了,那人七十五,身体不行了,回老家了。那老头先前在时珍路上打扫,公司做管理的小伙子前天来找我,问我能不能找个人替换那老头。我一问工资也是四千块钱,我说我帮忙寻一寻,口头上答应了,但是还没来记得问,这光景哪里寻人去?结果,今天小伙子又来了,问我找没找到人,我说这大过年的一时半会找不到,然后他问我能不能帮忙扫一下那条街。我一问工钱,他说一个人干两份活,给六千块!我一听不赖呀,就答应了。所以啊,叔寻思着除夕放假了我去时珍路扫一扫,反正今年你姐和成成不在,梅梅昨晚上也告诉我她不回来了。叔一个人待着,还不如出去赚钱。你想叔是从钟家湾出来的,一辈子当农民,现在一月赚六千,可不是小数啊!”钟能边吃边说,脸上泛光,嘴里带笑。 “赚归赚,叔你可别累着了!”晓棠有点担心,然后将包里的口罩送给了梅梅爷爷。 “没事没事,现在城里没人,你瞅瞅!市场里的人也没几个了,路上的垃圾能有多少?顶多扫扫树叶!不辛苦的!”钟能解释。 “对啦叔,我刚想问呐,我来的时候市场里咋没人呢?没一家铺子开门的,每年过年前家家囤着卖年货呐,今年不可能因为这病毒全部关门吧!”晓棠不解。 “哎……你当这市场里的人愿意?上头出文件啦,说农批市场传病,直接关了给!整个海吉星农批市场前天全部关门!卖干货的、茶叶的、水果的、花卉的、生鲜的、粮油的,七八百家铺子,一天全关了!”钟能唏嘘不已。 “这么猛!我的天!肯定是因为湖南的东亚野味批发市场的原因。”晓棠猜测。 “可不!我听邻家小王说深圳的菜市场、批发市场那天关了好些呐,不只是咱这儿海吉星一个!” 两人聊了很久,从梅梅在外过年聊到晓星母子在老家的最新动态,从学成近来的状态聊到了眼下的春节怎么过。快十点时晓棠告别回家,到楼下的院子后,她不忘找到缺耳喂了小猫一根火腿肠。 西安人民医院,晚上八点,老马家一众人找了又找,最后是何致远在网上找到了一辆改装后的大货车愿意晚上出车,车内配备齐全,但是开家很高。兴才一听拉一趟人要五千块,伸手摇头拒绝。桂英见时间晚了,默默地点头答应了。 一行人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完宾馆与医院的东西,晚上九点,四个人将大哥马兴邦抬到了大车上。大车里面一应俱全,狭窄的病床两边还有两排座椅供家属乘坐。马建民在医院外等候已久,他打算和兴邦一道回去。两辆车一前一后发动,在前的小车上副驾驶坐着马兴才,车厢里躺着马兴邦,兴邦两侧分别是桂英、兴盛和致远;在后的小车上坐着马建民,开车的是建民大女儿马兴英。九点四十五发车,顺利的话晚上十二点便能回到马家屯。 92中 一路颠簸回光返照 弥留之际神游天外 (眼睛疼得厉害,明天修改,明天校对。想看官方清澈版本,请登录起点中文网、微信读书、OO读书等非盗网站。) 腊月二十九下午五点,晓星收到桂英的短信,说是要带她哥回家,晓星回复了几句,而后在家里转来转去有些手忙脚乱。桂英她二哥很早去了医院,这次这么多人回来,想必家里吃的用的不充足,一番思量,她收拾了几捆大葱、两篓大白菜、一篓白萝卜、干粉条、花生油,还有她前天刚做的白馒头、豆腐包子各搬了一箅子,准备开着她的小三轮去马家屯看看桂英还有她大哥。晚上七点,万事俱备,包晓星将儿子托付给维筹以后,自己开车刚出村,被组长拦住了,说是不让出去。 “我割豆腐呢!”晓星坐在车座上,双手搓着车把。 “割豆腐也不行,村长说了,任何人来也不让进,出去也不行。” 二十多的小伙子刚从外面回来,被分配在村头守着,晓星好说歹说也愣是不让。晓星多年未归,也不知谁家小伙这么拗。 开车回到巷子里,停在自家门口,晓星犯难了。桂英遇到这等大事,她不能不去看看。正愁着手机响了,是一个名为“段家中学八四级一班同学会”的微信小群,里面只有八个人,其中四个人常常不说话。微信群是包晓星回家后才建起来的,群主正是康鸿钧。 “我店铺的斜对门是家卖瓜子的,现在镇上没人了,老哥家上千斤的瓜子压着卖不出去了,你们有人要吗?成本价,一斤三块钱!差一点的两块五块,还有五块一斤的大瓜子!”晚上七点,康鸿钧率先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此消息一发,群里瞬间热闹起来,连平日不漏声色的老同学也出来要瓜子。 “生的熟的?”老同学李建文问。 “肯定是熟的呀!过年卖生的?你咋想的呀老李?”康鸿钧发语音调侃。 “有五香的吗?”老同学马嘉禾问。 “有!五香的最多了。”康鸿钧回复。 “给我留个十斤,不不不十五斤,我今年还没买瓜子呢!”赵炳文发语音。 “行,我记在纸上。还有人要吗?” “焦糖味儿的有吗?我要个五斤焦糖、五斤五香的。” “有呐,记下来。” “现在村里不让进出,你们咋买瓜子呢?”晓星忍不住询问。 “刚说了,老哥开着三轮车去村里送。”康鸿钧高兴,终于等到晓星发言了。 “包家垣不让进出呀!” “卖瓜子的老哥不用进村,你也不用出村,在村口付了账拿了货就成。” “这样啊……那卖瓜子的咋能出来呢?” “镇上没限行呀!镇上主干道的商铺可以自由进出,主要是周边好些小村子没有菜市场,好些人买菜买肉还得去镇上,所以镇上的几排商铺没有F。咋了,你是有啥问题吗?” “我……诶鸿钧,你能问下卖瓜子的大哥,能帮我带些东西去马家屯吗?” “行,帮你问问,等会啊。” 没多久,康鸿钧打来电话,晓星也不客套,直接说了自己的难处,谁料康鸿钧热心又多情,半个小时后直接开车开到了包家垣村口。到村口后康鸿钧给村长包棣通打了个电话,村长亲自出来迎接,而后两人去了包晓星家,晓星将东西搬到康鸿钧的车上,两人十来分钟后开车到了马村长家。 在巷子里停好车,康鸿钧为晓星开了车门,一出车之间桂英家里里外外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门里门外挤满了人,全是马村长家的前后街坊、远近亲戚。晓星还当家里没人所以提前过来等着桂英,没想到慢慢朝门口走去,竟发现二三十人窸窸窣窣来来往往,有打扫卫生的、有低头议论的、有看守火盆的、有清理客厅的…… “诶,你是……”刚从渭南市回来的老四马兴波指着走在前的包晓星,一时认不出是谁。 “康总,你咋来了呢?”老五马兴成上前询问握手。 “原来是马村长家呀!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咝诶……那个我送我朋友过来,她来看……诶这里是怎么了?”康鸿钧握着手将老五拉到旁边小声问。 “我是桂英她朋友,我一直在深圳的,刚回来。”包晓星走上前跟老四搭话。 “你是不是包家垣的?” “是是。” “我听我英英姐提过你,我是她兄弟,我姐还没回来呢,他们在路上呢!” “我知道,我知道。不是……不让走动吗?咋家里这么多人?”包晓星尴尬地问。 “多数是邻家的、自家屋(堂亲)的,有个别是外村的亲戚,不来不行呀!”老四摇头。 一番寒暄,晓星将车里的东西卸了下来,而后和康鸿钧跟老四老五坐在了一处火盆边边聊边等桂英一众人。本不相识的人忽然相逢,相逢便是缘分。这头的马家闹闹哄哄人来人往,几乎整个马家屯都在打听马兴邦的死活、马桂英何时回家、女婿回来没、车祸多严重……那头的马兴才领着司机刚出了西安,被交警拦下了。好在打车证件齐全,可来回交涉费了不少口舌耽搁了不少时间,惹得马建民一老头大冬天地下了车也跟交警掰扯。 致远和兴盛都下去了,大车后车厢里只剩下了马桂英和她大哥,看着大哥喉咙里插着一根粗管子,嘴里啊啊地叫,桂英心疼又麻木,忍不住在大哥耳畔叫了叫声。 “哥?哥!哥……” 微弱的橙光下,马桂英看见大哥的头动了几下,又叫了几声,还拍了几下大哥的肩膀,可这回大哥又没反应了。女人有些失望,继续坐在车里发呆神游。 “哥?哥!哥……” 马兴邦听到有人叫她,迷迷糊糊中不知这人是谁。只晓得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转眼一看,他的肩膀在哪里呢?兴邦使劲眨了眨眼睛,在俯望自己,只见自己的双肩往下沉,双臂往下沉,双腿也往下沉……他好像把自己的肉身分摊给了大地。他脸上的肉往下流淌,喉咙和生殖器被大地拆解,肚子里的五脏六腑朝八方游去,他双腿白色的骨头化成白色的翅膀飞向南天和北天……周身轻盈,鼻子畅通无比,额头多年的淤积渐渐疏散,十指不复存在。他慢慢地深呼吸,觉察到自己的颈椎和肋骨被大地吸食,骨头正在溶解,溶解成碎块、粉末、黑土…… 他是一块土疙瘩,沉甸甸的。不,他是一棵空心草,轻飘飘的。他是穿行在油画里的幽灵。他是远方传来的笛声。他是夏日的水流,从天上而来,流到地下,继续流、继续渗……他被土壤包围,温暖实在的土壤紧紧地裹着他,像母亲裹着婴孩一样。 地球是一个巨大的天坑,他睡在坑底,最深沉的坑底。他的灵魂渗进了一块最古老的水晶石里,母亲的爱也在那里。他挣脱时间,不生不死,长青不老。他是远方闪烁的星星,拥有永世的自由和光芒。他行走于既宏大又狭小的地方。他悬浮于既吵闹又寂静的空间。 死灭,是安宁的。 时间消失久矣。 他既僵又死。 他为此哭泣。 因为他看见自己的生命之河又短又小、又黑又浊。 风吹走了他留在大地上的毛发。他被路过的人踩来踩去,他是僵死的榕树叶。死亡,不过如此。 他的眼睛还能看到光,橙黄灯泡发射出来的微光。天幸,这个人此时此刻竟有所思。 马兴邦有所期待,期待有人来拯救他,救他脱离僵死之境,期待有智慧之人诚挚地告诉他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哪怕他的存在不那么重要不那么光鲜,但也有胜于无。如果他一睁开眼伺候便生出信念,即便是苦修一生或自我牺牲,他心甘情愿自在其中。苦难成就的伟大,多出于背后强烈的意志。没有意志、执着、远见、博爱、信仰或者强烈的欲望,谁能忍受这世间的苦难? 脆弱的生命即将陨落,冥冥中马兴邦在等待一个奇迹——一阵巨响,一道刺光,一次跌倒……哪怕是重伤或者一记耳光也可以。 马兴邦在呐喊,在地心呐喊。他靠近地下河吸取力量,他挣扎着上浮到地面,他扑腾着下沉到地面——他想方设法拯救自己。他不甘于此。清澈无尽的泪,在拯救他的生命之河。他的灵魂掐断空心草,爆破土疙瘩,撕碎油画,堵住笛管。 他唤来自己的脊椎和肋骨,那骨头里带着大地的力量;他召唤自己的肉身,那肉身潜藏着来自大地的蓬勃;他迎回自己的双腿,那双腿因为飞翔变得健壮有力;他用自己的双手,将自己的肩膀、双臂和双腿重新安在他那残缺的肢体上,他吸食最后一口来自地下的力量……看哪!他的生命之河重新汩汩而流,像玄妙恢弘的音乐,悲哀、缓慢、沉静却富有源源不断的力量。 马兴邦穿上肉躯,变成一个崭新的自己。他打望这视网膜里的乾坤,一切如旧……一切如旧!一切如旧……天还是天,地还是地,芸芸众生依然芸芸。他走过一见手术室,手术室里有人再给他的肉体做激烈的检查,他的身子摇摇晃晃颠颠簸簸;他路过一处隧道,隧道的灯光投射出宇宙的星光,他欣赏着点点亮白的星光微笑;他看见大树在街上行走,走累了站在路边叹息;他看见一群狗在说着人话争吵,那声音陌生而熟悉;他路过一面墙,那墙上有人的器官,蝴蝶正在啃食人类残留的细胞;他淌过血粼粼的小溪,看见溪水中现出人脸却没有人身;他听到地里的稻草堆在说话,稻草堆上搁置着狗头和鹿头;他来到一处大洞穴跟前,看见蚂蚁大小的人们正在交配,同一时间数万只小人在交配;他去到骨头堆积的山上,山上铺满了黄金,黄金上流淌着天上来的声音;他张开双臂,不防备自己被一阵风吹起,身体好似气球,轻轻地在风中飘浮……身体的沉重分散于大地上,兴邦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盈和清醒。 飘飘而上,马兴邦沉浮于宇宙之中,才懂何为“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的境界。下方黑色是地球的,眼前蓝色的是宇宙。没有缝隙的广袤石山是地球上最偏僻的地方,石山上没有动物亦没有植物,那儿寒冷、高峻,但那里是距离宇宙最近的地方。有生之年,第一次看见宇宙,从此审视地球之人、微茫人生眼光竟大不相同。 也许宇宙是上帝七天创造的,也许宇宙真是无尽轮回的永恒存在,也许纷纷扰扰的大千世界不过是梵天的梦境衍生,也许银河系与细胞核一样存在于某一个无量大的神圣体中。 眨眼之间,他好像看见了未来的地球——溪水干涸,河水退位,海平面下降了数百米。那时候的地球变大了,也变轻了,人更多了,地球转得更快了,距离太阳更近了…… 当眼睛转动时,整个宇宙也在转动。气流推着兴邦去到了一个被蓝紫色或土黄色气体包裹的地方。兴邦不知此地何处,只一眨眼的功夫,他穿上了厚重的白色宇航服,在月球上散步。他被弃之于此,没多久,他接受了这一事实。月球上漆黑一片,到处是土坑,兴邦摩拳擦掌,准备在大坑里载大树、小坑里栽小树,每棵树上挂上彩灯,这样地球上的人某一天开发到月球背面时,会想起他有生之年在这里的耕耘。他计划余生之年可以在月球上种满各色树木,最后在大限来临之前将自己埋在某一刻最爱的大树下面。 一转身,马兴邦到了北极。极目远视,冰雪与天空浑然一色,茫茫中他一人在北极无边的冰雪上行走,他很清楚自己此刻正漫步于天堂之上。夏天的时候,极地有了海浪,整个半昏半晓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连动物也没有,凤凰也不知何时匿了踪迹,留他一人赏识天地之大、人之卑微。那段时间兴邦自在地游泳、冲浪,仿若自己是整个地球唯一的看守人。何其孤独,何其浪漫。孤独难耐的时候,他会开口跟海水谈心、跟天空对聊,他们聊过生死、聊过生存、聊过生命。回音告诉他,无论在哪里,孤独的人永远孤独。 不知道游行了多久,马兴邦累又累又渴,喉咙肿痛,他想回到初始地方,奈何找不到回去的路。 “哥?哥!哥……” 他听到一个特别熟悉的声音,好像在他的耳畔说话,他数次转头却找不到那人在哪里。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马兴邦浑身一震,意欲睁开眼,奈何怎么也睁不开。他使劲力气眨眼皮、睁眼皮,奈何身体无动于衷。他想用手揉一揉眼睛,为何他感知不到自己的双手?他的双手在哪里?他的双脚在哪里?他被人绑架了还是被人迷晕了?马兴邦的头一直在微微地晃动,可惜他已经无法驱使自己的肉体。 “哥?哥!哥?哥?……”交警放行以后,马兴盛重坐在车里,发现大哥的眉目在动,于是上前呼唤,引得桂英、致远也跟着叫。 兴邦听见了,可惜睁不开眼。他记起了那声音,他知道兄弟妹子和妹夫在身边,他动不了,但是大脑温柔地笑了。 马兴邦开始回忆,自己是如何置身于此的。他记得他要回家去,回家取一样重要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东西又忘了。途中他在一段斜坡上滑落了,路边人的来救他,其中有一个熟悉的面孔,没错,正是爱人青燕。 青燕见他受了伤,在边上问寒问暖的,兴邦觉着无碍,起身拍了拍尘土,兴奋地拉着青燕往前走。 “我们去哪儿呀?” 一路上燕子不停地问,兴邦只管拉着她走。其实他也不知他们即将要去哪里,只说:“跟我走就成!跟我走就成!” 两口子路过一段儿菜花地,金黄的油菜花正逢盛放;后来他们去了莺歌谷,兴邦带着燕子领略莺歌谷独特的美;离开莺歌谷时,燕子乏力爬不了坡,兴邦喜滋滋地拉着心爱的姑娘出谷。刚一出谷,瞅见两孩子皱着小眉望着他俩。 “妈,回去!”大孩子生气地冲着青燕凶。 “嗯?”兴邦愣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是我娃儿!两个都是!”青燕指着两孩子面露难色。 兴邦痴呆,望着两孩子难以置信。 “这些年你去哪了呀?我等你等不着!”青燕转身流下了泪。 “我……我在……”马兴邦语塞,因为他刹那间也想不起来自己这些年去了哪里。 “妈,回去!我爸等你呐!”七八岁的老二凶巴巴地催促。 “回!回!”燕子点头,回望兴邦满眼为难,两脚不知不觉地朝孩子那边挪去。 兴邦望着他们一步一步地离开,揪心地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双眉紧皱,紧皱。 待望不见她们娘三个以后,马兴邦空空地坐在莺歌谷边上,好像丢了半条命一样。没多久落芳华来了,她依然窈窕依然妩媚,只是老了一些。芳华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将头靠在他肩上,陪着他静静地看夕阳晚霞。 不知过了多久,兴邦在厂子里忙活,忽然门卫的老头说门口有个孩子找他。正维修机器的马兴邦一身黑油地去门口看。老远瞧见了一姑娘,七八岁的样子,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那丫头是自己的娃儿,两脚快步上前,走进以后发现模样又不太像,好像是妹子家女儿漾漾,但心里早认定是自己的小孩。兴邦放慢脚步,游移不定。走上前喊她时,小丫头咯咯笑地跑了,跑远了……兴邦小碎步跑出去追,想喊她的名字,一时竟记不起自己的姑娘叫什么名字。他愣在原地,痛心不已,彷徨无助,担心小孩子出事,同时恼恨自己记不起孩子的名字。 如此磨蹭了大半天,最后回到厂子里时,父亲也在。兴邦条件反射地提起一颗心,缓缓走上前跟父亲打招呼。父亲一开口便开始斥责他、批评他、嗔怪他……兴邦听着老头絮絮叨叨地责骂走了神,转眼看天空时,天上正有一只五彩的大凤凰朝他飞来。他忍不住大喜,盯着凤凰的大眼睛希望凤凰能带他飞一段。凤凰落地,他爬上凤凰背上,留下父亲一人忧伤地望着他。与其两两相看两两生厌,不如远去悠悠,留些好的念想罢了。 兴邦当然不舍父亲,奈何人间悲伤,他徒留无益。他曾听人说,只要离开了人间,那便离开了地狱。一切决定好似前世注定,他身不由己罢了。人们曾说,哪怕是一个人的天堂,也比人间要好。不知在何处,凤凰盘桓远去,他停在没有坐标的荒漠中。无尽的悲伤与绝望中,兴邦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他窗前朝他微笑,他知道是青燕回来了,他睁开眼张开嘴要说话,可是瞪大眼一看才知那是妹子桂英,兴邦大失所望。大失所望,同时心怀温暖。 “诶诶诶!哥醒了!”望着大哥犯困的兴盛忽然看见大哥睁开了眼,浑身一抖。 “哥,大哥?大哥?哥?”三人激动地喊了起来。 马兴邦听亲近的人哭哭啼啼,又见自己手脚皆动不了,他忘记了自己发生了什么,但是猜到了不好的结局。他尝试了好几次,身子依然沉入大石,连手指和肩膀也不听使唤。顿时,男人湿了眼角。 “啊……啊……”兴邦说不了话,这才感觉到自己嘴里插着东西。直觉判断,自己的状态非常不好。 “哥……你认得致远不?你认得他的话挤个眼。”三人各自着急,还是桂英有主意。 马兴邦挤了挤眼,他不知道自己经历什么,只记得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见了很多很多的东西,走了数不清的地方,却没找到他要找的人。 “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你记得你怎么了嘛?还记得吗?” 马兴邦轻微地摇头挤眼。 “你出车祸了,严重得很很……”桂英说着急促地啜泣起来。 马兴邦微微地点了点下巴,该是全串上了。命不由人,只有揪心地遗憾。 “你在医院的ICU里躺了七八天,一次也没醒来过,我……明个是除夕,我跟我二哥一商量,想把你送回去。”马桂英哭哭啼啼地交代。 马兴邦挤挤眼,眼角流下了一滴泪。 “哥你现在感觉怎样?要是你脑子清洗的话,咱现在回医院继续治疗。我先让车停一下。”燃起希望的桂英刚说完便敲车厢内侧的小窗户,叫老三停车。 “啊……呜呜……啊啊……”马兴邦见状一个劲儿地摇头挤眼,嘴里呜呜哇哇地不允许,那声音凄惨得像极了一直发怒嘶吼的大猫。 “哥不让!大哥不让!”兴盛见大哥如此,赶紧制止妹子。 “英英你先等等,好好珍惜哥醒来的这段时间。”致远在旁劝慰。 “这个时候不救?那啥时候能救?” “呃……呜呜……啊嗯……”马兴邦用力地盯着妹子,拉长音地从嗓子里发出最后的声音。 “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桂英握着大哥的手安抚他,自己早泣不成声,仰头靠着车厢眼泪哗啦哗啦地流。 “哥,你想回家是吗?回马家屯是吗?”何致远凑上前问话。 马兴邦点点下巴挤挤眼表示肯定。 “要回了家,你可没救了呀!哥……”桂英伤心得难以自控。 “哥,你还记得你出车祸的事儿吗?”何致远理智,捡最重要的事情先说。 马兴邦摆头挤眼。 “哥你出车祸是因为车闸坏了,那个车我们查了,有问题!你的车在哪儿买的?过后了我们给你找律师。现在这样,我说一遍字母表,那家公司名字在哪个字母,我说到那个字母了你眨一下眼睛,行嘛?”何致远重复了两边。 马兴邦听懂以后,激烈地摇头。 “哥你的意思是不追究了吗?”何致远反复确定。 马兴邦再三点头,整得何致远忽然望着妻子和二哥,一时不不知要说什么了。 “啊!拉!哈……”随后,兴邦两眼珠子等着妹子,想要说什么,啊啊啊地说不出来。 “哥你是有啥事交代吗?”桂英哽咽着问。 “啊!拉!哈……”马兴邦嘴里插着管子,发不出大笑的大字,好在兴盛猜到了。 “哥,你是说大吗?” 马兴邦连连点头。 “你放心,大我养,我养!”桂英擦着眼泪低声哽咽。 “哥,你放心,大在深圳待得挺好的。”致远安慰。 “嗯!嗯!嗯……”马兴邦继而用下巴指着兴盛,两眼珠子却看向妹子桂英。 “二哥你也放心,有我呐!” “嗯,嗯……”兴邦点头,如释重负地点头。 “哥你厂子在哪里?要不要英英给你把厂子料理了?”何致远问。 兴邦连连摇头挤眼。 致远一声长叹,不再提这些事了。 “哥你还有啥要交代的,一股脑说了吧,我全应承。”桂英抓着大哥的胳膊肘询问。 “嗯,嗯……”马兴邦望着妹子,不停地用下巴指着英英,两眼盯着妹子流泪。 “啥意思?你想说啥?”桂英猜不透。 “嗯,嗯……”兴邦指着妹子坚持要说什么,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哥你想让我干什么?”桂英抚摸着大哥的头发问。 兴邦摇头,轻微摇着,摇下了两地浑浊的泪。 “哥你是放心不下英英家两孩子吗?”兴盛猜测。 兴邦依然使劲摇头挤眼。 三人猜不透,急得兴邦直流泪。 大车经过渭南市附近时,因为一路有不少的减震带,导致马兴邦被颠簸得很快睁不开眼哼不出声了,三人怎么叫也叫不醒,而后各自默默抹泪。 马兴邦此刻非常清醒,只是睁不开眼、动不了身罢了。他分明地听见妹子在哭,听见妹夫在叹气,听见兴盛在呜咽。马兴邦清醒地感知到身子在剧烈颠簸,感知到浑身刺骨的疼痛以及失控的麻木。 谁能排练好自己的死亡?谁能演一场完美的谢幕?多少人的结局不是落魄收场?过去轻悠悠不留踪影,天高地阔终归空荡无迹,何必耿耿于怀。马兴邦从自己以及亲人的神色中感知到了自己命不久矣。感谢死亡,它给自己的潦倒一生作了个理智的终结,还那自由的灵魂一个浩瀚的居所。 悲剧的结局,是另一个悲剧。 忧伤和遗憾像开关一样被被自己一次次打开,涌现、蔓延、失控、泛滥。 他怎能这样离开呢? 他该怎么挽回呢? 马兴邦想跟自己好好道别,不知从哪里开始,脑海中只剩下唏嘘。终于,他被自己折磨得生不如死,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 众号【】 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是做梦又不像做梦,他怀疑自己处在深沉慌乱的梦中,他担心自己永远醒不过来。马兴邦挣扎着要醒来,一切只是一场大梦,都是梦,梦中梦,况且他又不是第一次梦见自己出车祸了。一切都是假的,他渴望极端的绝望能将他从梦中拽醒,水能将他从噩梦中推醒,这一刻,他该呼唤谁的名字?他想要重新启动自己,无论灵魂还是肉体。他用力地瞪大眼睛,为何眼中没有色彩与光影? 是否这是每个人一生必经的阶段——他将呼吸调整到最轻最慢的节奏,然后盯着一个地方全身静止,渐渐地他眼神涣散,继而他大脑空白。不知过了多久,马兴邦进入到另一种境界,他蓦地感觉不到自己的肉体,也感觉不到自己的灵魂。他看见灵魂和身体在频繁互换,他看见自己沉重的身体化成一阵清风空中旋转、跳跃。轻灵的灵魂与身体一起悬浮或伏地,那是一种身心无我的超级释放,又是一种灵魂与身体的同时休克,更是一种成佛又成仙的奇妙超脱。一切感觉到了极致皆是美不可言。 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 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 马兴邦频繁地进入到这种状态,他很清醒,清醒到自己在失控,清醒到自己可以自如地进入到这种超脱的境界——自由操作、收放自如,以至于此刻他对于这种感觉有些上瘾。他是否已经死了?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但奈何,惊恐使他重新归位。他此时此刻又在恐惧什么?恐惧这辈子没有过好?人生,有对错好坏吗?每个人都截然不同,他为何惶恐自己白活一场?是因为自己死期将至依旧没有明白人活着的意义吗?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种意义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是在生死两端点之间寻找吗?是在徒劳重复的工作中获得吗?是从征服肉体或精神的磨难中凸显而出吗?是为了那执着的优雅而仓惶半生吗?是为了别人的铭记而大费周章吗?还是一道自命题然后自作答的白卷?如果是这样,马兴邦该如何给自己的白卷人生命题呢? 如果认为对抗动物属性上的命运是有意义的,那该如何理解顺从传宗接代的命运?如果认为攫取物质财富是绝对有意义的,那该如何理解积累精神财富?如果认为拥有幸福与平和是有意义的,那如何理解消除残缺和灾难?如果被绝大多数人认证的标准通过了、达到了是有意义的,那如何理解放弃世俗眼光通过努力达到自己心里的标准?对某些人来说这些命题的答案很简单,对某些人来说得到并证明这些问题的答案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兴邦以为,也许经常祈祷、常年隐居、已然耄耋的人才能给出些许具有说服力的答案。 每个人的生命时光皆是有限的,现实社会赋予人们的掌控权更是有限的,关于这些问题,有些人生性浅薄来不及思考,有些人活着尚难没有权利思考,有些人放弃回答永远不会思考。可能马兴邦这样的将死之人才会揪着这些问题拉拉扯扯。 活着不能是为了别人,毕竟那样的使命不足以坚持一生。如果说为了自己,那为了自己的什么——梦想?尊严?富有?还是长寿?除了低级的劳作、虚妄的意志、脆弱的身心、短暂的寿命,凡俗人所剩无几。所以,该拿什么去对抗自己心中那难能可贵的追求?岁月沉重,还能掏出什么东西让自己坚持一生呢? 谁能摆平出生的不平等?谁能逃脱生命时间的束缚?谁能抵抗社会主流的意志? 外在的力量正操控着人类的感知与思考——工业化、智能化、标准化、流程化、官僚化、分工化、反初始化(即远离原始化自然化状态,自创词汇,与网上的定义不同。)……活在这个时代人大抵都会感到奔波动荡。不知时间的人会不会逃脱时间的控制?咿呀小孩、老糊涂、植物人或常年闭关修行的高人,马兴邦认为他们可能生活在时间之外。那么,时间的本质是什么?为什么万事万物通通摆脱不了。 冬夏滚动,春秋交接,世人懵懂,怎知光阴。以前凭借着宗教或者神秘主义的解说,人对时间从哪里来这种瘆人的终极话题有了阶段性的权威答案;今天,人们果断地撇开宗教,迷信科学,崇拜物质,仰仗朝气蓬勃的科学技术与日新月异无所不包的拜物主义,人们对时间的理解理智到只会记录、监控、测量,却无能认识。 时至今日,马兴邦困惑而窘迫。窘迫自己何必多此一举徒增烦恼,白白地耗费目下这可以思考的分秒光阴。 神不但创造了天地、光照、空气、水、草木、动物和人类,也创造了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贪食和色欲。这世界没有完美的人,所以神不需要嘉奖谁的修行也不需要惩罚谁的罪恶;人从尘土中来最后亦要回归尘土,所以神也没必要插手战乱,没必要支持正义。地球只是它脚下的一个玩物,翻过来时地球是人类的天堂,翻过去时地球成了人类的地狱。不要相信谁能救自己,如果还能回来,他希望双脚落地的地方不是地球。 极端的痛苦推着他走到生命的极端。他的双眼看到了太多的愤怒与辛酸,双耳听到了太多的不可思议。 每当看到空中的小鸟、树上的虫子、画里的山川,马兴邦常常臆想着要将它们据为己有——收养、命名都可以。占为己有之后,他只想和它们聊聊天,或者将自己的灵魂送给它们。冥冥中注定要离开,所以他很早就开始为自己的灵魂寻觅一个好去处。忍辱负重三十年,该解脱了。伤痕累累的肉体再也拖不起这沉重的魂灵了。他们应该相互告别,该是是时候告别了。 一个是愚蠢地活着,一个是忧伤地死去;有时候是一个粗狂地活着,一个抑郁地死去;抑或,一个麻木地活着,一个绝望地求死。所以,肉体与灵魂,到底谁在操控谁、谁在影响谁、睡在干扰谁?如果这个时候再不去想这个问题,也许他永远没有机会再想了。命运时常不会给人留任何余地,除了慢慢的遗憾与沉沉的忧伤。 饿了找餐厅、尿急寻厕所、困了要回家,色欲难挡、毒瘾突犯、病痛难熬时大脑会启动紧急预案,往往这个时候,灵魂被肉体牢牢左右,但也有反例。开会时得憋尿、减肥期间要忍饿、禁欲以保持能量、瘾发作时主动寻求外在帮助……这自主的行为,是精神或灵魂凌驾肉体以后的结果。 灵魂具有力量,奇大无比的力量。灵魂可以规定肉体永远保持七十八斤的好身材,灵魂可以鼓励肉体扛过生子或癌症,灵魂可以引导肉体自我训练提升官能,灵魂也可以在某些时候蛊惑肉体自我了断。 但是,大多数时候,灵魂是不可信的。多少人因为别人的背叛失信而疯狂,因为别人的优越、成功而仇恨,因为别人的权威、高贵而虚荣谄媚……这些行径与因为他人的愚蠢、无能、顽固而怒伤自己的五脏一样,与因为糟糕的天气而冲着老天破口大骂一样,与对着板凳、小狗又踢又打一样,可笑至极。带着病毒或信仰邪恶的灵魂令人自我毁灭甚至种族毁灭。 生而为善且品质纯净的灵魂太少太少,古今中外、悠悠历史,尽是不完美的人,死去的是,未来的也是。所以,肉体与灵魂两套班子两套管理,但多数时候,灵魂任由身体僭越、感官放肆、肉欲蛮横。有些人善于驾驭自己的灵魂,有些人则服从于自己的肉体,这一点,可能上瘾。戒瘾,或者说如何训练、驱使、支配自己的大脑,是一个人综合实力的最佳体现。 马兴邦哭笑不得,妄他思路清晰,可惜这一辈子始终在被各种各样的瘾所操控——茶瘾、烟瘾、晚睡的瘾、自w的瘾、不回家的瘾、沉默寡言的瘾、逃避的瘾、失败的瘾、虚伪的瘾、虚荣的瘾、堕落的瘾、抑郁的瘾……所有的关系中,最重要的关系正是躯壳与灵魂。灵魂的无能致使自己被外物牵制,浪费了一生。 正因为如此,灵魂才感到孤独。 饥饿、疼痛、麻木、迷糊……当大脑一直以频率为4-7Hz的θ波运行时,灵魂还在絮絮叨叨,一会抱怨一会痛哭,一会求生一会欲死……马兴邦绷不住的时候真想咬舌自尽,或者将左右大脑掰开扔掉,这样世界便彻底安静了,他也不必清醒地接受自己车祸瘫痪、即将死亡的事实。 死亡,在永生之后。也许有一天,他会带着他的灵魂与肉体去一处永生的地方活下去。 人类对地球的探索尚浅,不应过早斩钉截铁地断定一切未知状态的有无或不可能。地球的大气层厚约数百公里,在这其中生活着多少未知形式的物种,人类应该保持审慎,仅是偶然拍到的“飞棍”便困扰了人们十来年,何况是其它更异类的生物。或许未知物种生存在非可见光的波段里,鸟类或许看得见它们。科学家已发现鸟类看到的电磁波波段不同于人类。如同四肢动物和鱼类的差别一样,大气生物较之陆地生物与海底生物又是一番新景象。宇宙中一定存在着某种永生的未知物种,它们不需要四条腿,也不需要沉重的身体,不必用鳃呼吸,不必太庞大,不必需要太多食物;可能永生物种有很多个翅膀、有超长的身体、中空的球形腹部、单薄透明的皮囊、轻盈紧凑的器官、极小的脑袋……随着探索的深入,宇宙会慢慢地向人类铺开。任何生物想要活下来,不需要太智慧,也不需要太全能,任何一样绝技皆可以维持它们的物种存活在地球上,比如扇贝的贝壳、麻雀的翅膀,豹子的速度、蛇的毒液、蚂蚁的社会化、变色龙的皮肤……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马兴邦相信无所不能无所不造的宇宙最高意志,它一定是永生永动的,一定是至简至繁的,一定是无形五象的,一定是高于智慧同时低于智慧的。 人类所谓的有和无,建立在自以为确信的证据之上。如果没有证据那便意味着不存在。地球磁场在地球形成后便有了,只是人类社会运行到十七世纪才发现;脑电波在人有智慧之前就存在,只是人类的先知十九世纪才得到印证。人所有的质疑来源于自身狭隘的身体和头脑,所有的确定无不建立在身体和大脑的理解之内。说到底,人类最大的局限在于人之为人。 马兴邦只恍恍思索中,不防备大车停了下来。咣当一下身子一闪,兴邦再次睁开眼睛。在繁杂吵扰的声音中,他看见大车车厢门开了,妹子妹夫下了车,堂弟们抬着他下了车。他从车上被抬到家门口,继而是屋内小院、山水画的客厅、他的房间、他的大土炕……这短短一路上,他看见了二婶三婶、堂弟的媳妇们孩子们、堂妹兴兴兴华、左邻的小婷、右邻的留青、对门的翡翠嫂子、后巷的苍娃叔、南头的小筑、西边的格格、跟他要好的小山、村领导流丹、小学同学玉树、求他帮忙的金露……这短短一路上,他听到了人们哭他的、跟他说话的、问他身体的、议论车祸的、给他铺床的、为他调整呼吸机的…… 92下 倏然而来倏然而往 兴邦去世死因非常 “喂?谁呀?”晚上九点,老马在医院的小床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叔,是我,永旺,樊永旺。”樊伟成之子樊永旺大晚上打来电话。 “嗯?”老马一时记不起,咀嚼永旺两字数次,突然知晓啊地一声:“啊啊啊!知了知了,你是伟成他子对不?” “对的。叔打搅你了,我给你家打电话没人接。” “咋了?啥事呀?”老马举着电话问。 “我这里有些口罩,现在全国紧缺,市场上不好买,我心想给你寄些过去。我在这边也没什么朋友了,自己用不了这么多口罩。”永旺一片诚意。 “哦!那你从哪儿买到那么多呢?”老马随口一问。 “公司发的。” “哦这样子呀!永旺你现在在哪里上班?”老马关心。 “在……我在殡仪馆,就上次您去的那个殡仪馆,我大火葬的那个。那天,火葬了我大之后,我不敢出去,怕那些要债的人要我的命。我……我就求殡仪馆的领导给我个工作,刚开始他们没同意,后来……后来同意了。”人到中年的樊永旺说起自己的遭际,恍如大梦一场。 “哦!哦!”老马频频点头,一听殡仪馆半晌说不出话来。 良久,老马问:“那你欠人家的钱呢?” “在还,这几个月一直在还。我把房子、车子、家具、电器全卖了,一件不留全卖了,卖了好几个月。前几年给我大买的保险赔的钱,也还了人家一部分。现在加起来拢共只剩不到三百万了,我跟他们保证了会还的。”樊永旺言辞简短沉稳。 “那你没房子了,住哪儿呢?”老马关心。 “就住殡仪馆。公司有宿舍,再加上殡仪馆随时会送人过来,晚上经常也火葬的……叔你不用操心我。我现在住在殡仪馆特别踏实,心里特别踏实,这十来年也没这么踏实过。”永旺实话实说。 “哎……踏实就好!踏实就好!殡仪馆的工资咋样啊?你靠赚工资还得了人家的钱吗?三百万可不是小数目呀旺!”老马愁眉不展。 “殡仪馆工资挺高的,比外面的一般工作工资都高,而且我上的是夜班,夜班工资比白班还高。叔你放心,三百万对我来说不是大数目,我能还得了。” “好!好!好!那……你老婆娃儿呢?” “呃……”被问到痛处,永旺长叹道:“这个……不急,不急……那个叔,我下午已经把口罩寄过去了,你记着接收。” “不用不用,我这里有呐,有呐!好多口罩呐!”老马反复强调。 “叔你收着吧,你收了我心里舒坦。”永旺低声哀求。 “成。成。” “还有……叔还有个事儿……我大先前有个拐杖送了你,这段时间我把家里的东西处理了,是托人帮忙处理的,全部处理干净了,连我大的东西也一件没留。我心想我大的拐杖您能不能送给我作个念想?” “可以啊可以啊!说实话,叔留着也没用,赶明给你寄过去得了。哦这段时间不行,现在又过年又病毒的哎……这两天……我一直在医院,我外孙女发高烧呐,今晚上我守着。你放心,这事叔记着呢,过段时间发给你。”老马想起儿子车祸、瘟·盛行、桂英不在、漾漾发烧种种糟心事,蓦地胸闷起来。 “好,谢谢叔。” 两人道别后挂了电话,唏嘘不已。没想到樊伟成的儿子能在殡仪馆里绝地重生,老马可怜又敬佩。半晌惊叹,已到晚上十点,起身打水时老头忽觉右脚疼得厉害,打完水他去了男厕所看脚,不成想最近跑眼镜店、跑超市、跑医院跑多了,原先骨折的地方旧伤复发,脚面肿得光光亮,摸也摸不得。重穿好鞋袜,老马拎着热水一瘸一拐回了病房,此时仔仔睡着了,漾漾依然昏睡。不知今晚兴邦如何,老马一想起这些,阴郁难平。 一路颠簸,临近午夜,马兴邦终于回到了家里,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熟悉的木质窗框、挂着尘埃的白墙、泛黄的中国地图、几平米大的土炕、带着陈旧气息的床单被褥……兴邦眨眼打量这一切,悲凉又安心。 待兄弟们将他放到炕上以后,左右人为他赤裸发烧的身子盖上被子,此时四大、婶婶、堂姑等一行人纷纷上前跟他说话。好奇怪,马兴邦明明见七八张嘴朝着他张张合合地喷唾沫星子,奈何自己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又分明感知到了混乱、晃动和聒噪。良久,见他没反应,家里人自顾自地聊了起来——炕边坐着的三位长辈用食指各自比划、藤椅上坐着的四叔和甲子爷在抽烟碰头、房子中央站着的老三朝着七八个人发表讲话、妹子英英和她朋友晓星在房门口聊天、妹夫致远在墙角跟一老太太搭话……兴邦扭动眼珠子看了一大圈,最后才发现,他最想见的人兴盛正在炕里面靠墙坐着。兄弟来四目相对,哀伤四溢,兴盛望着大哥泪如泉涌。 “啊……啊……”兴邦浑身滚烫高烧不退,此刻口干难耐,只能朝着兴盛要水喝,奈何怎么也说不出水这个字。 “咋了哥?”兴盛擦干泪咧着嘴凑上前问。 “啊!啊!”马兴邦不停地抬下巴动嘴,用牙齿咬着管子提示他。 “你……你是要喝水吗?”兴盛在他耳边问。 兴邦望着口型依稀听着了,点点头挤挤眼。一屋子人进进出出的全为他而来,除了老二没人关注他,即便所有的话题无不绕着他展开,可这些人总有法子将话题引到他们自己身上去。 兴盛毫不引人注意地取来水杯和小茶碗,然后给茶碗中倒入一口水,避开呼吸机的管子朝大哥嘴里慢慢灌入。恍如久旱逢甘霖,兴邦干裂的嘴唇得到滋润,可余下的半口水从嘴里往下咽,怎么也咽不下去。那半口水卡在了喉咙里下不去上不来,整得马兴邦啊啊咳咳地呻吟,引来了周边人的注意。 “咋了?怎么了?”人们纷纷上来围观。 “我哥要喝水,我给他喂了一点。”兴盛脸红地望着众人,两手端着水杯和茶碗不知如何安置。 “这样子不能喝水的!肯定是卡住了……”一些人觉着无妨,人群中一些人开始小声议论。 “啊!啊……”马兴邦气息越来越微弱。 “啧不行了!快不行了!哎呀……可怜呀……啧啧……”人们围着兴邦发出各种各样的言辞。 一传二、二传三,很快大哥快咽气的话传到了站在门口的马桂英耳中。桂英望着二哥不知所措的无助模样,不忍多问一句多看一眼。谁想这时候边上正有一多事的堂姑走过来吆喝。这人六十七八一脸褶皱,一米五的个头扎着花白发髻,堂姑特意走到桂英边上,用左手使劲打了下桂英的胳膊肘,等桂英扭过头看她时,堂姑故作生气地皱着眉抱怨。 “英英啊,你二哥咋一点脑子也没有哇!人这样子啦,不能给喂水的,你看他一给水,那水马上成了痰卡在嗓子眼儿!你瞅瞅你大哥现在卡得半死不活的!也不知这口气上得来上不来!” 堂姑知老二兴盛是个老实蛋任人说道也不会还嘴的,于是跑过来在有能耐的三妹跟前刷存在感。马桂英一听这话,顿时暴躁,气冲脑门,恨不得将这不晓事的老太太一脚踩碎。 “姑你说这话是啥意思呀?那你说我大哥渴了不喝水咋弄?搁你身上,你八九天不喝水,是不是会死呀?你的意思是我二哥要不喂那一口水我大哥还能长命百岁?我大哥渴得难受,我二哥要不上去喂水,我看见了我也会喂的!咋地?你来我跟前说这话是啥意思呀?挑拨离间吗?姑你说你一长辈,一把年纪了搁这儿搬弄是非,不怕遭报应吗?”桂英恶狠狠地吼完,一瞬间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望向了她。 “我哪有那意思呀……我是好意呀!我为了兴邦好哇!哎呀呀我的娘呀……” 老堂姑一把年纪怎受得了这话,马上呜呜咽咽朝众人哭诉起来,众人纷纷过来,安慰的、询问的、解释的围成一疙瘩。这下好了,八竿子打不着的老太太赤裸裸成了兴邦屋子里的主角。晓星跟致远怕桂英再次爆发,两人赶紧把桂英拉到了老二兴盛的房子里静气。听着老婆子在大哥房里又哭又闹,桂英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地干跺脚。 马兴盛瞅着因为自己引发了这一场大战,静观闹哄哄的房子和气息奄奄的大哥,默默地攒在火炕一角抿嘴抹泪,好在四叔(指马建民)在边上理智地安慰。马建民正劝着,忽见兴邦脸上没了动静,老头伸出食指颤颤巍巍放到兴邦鼻孔外,发现彻底没气了。马建民不敢确定,用手摸了摸兴邦的脉搏,似在跳似没跳,彻底迷糊了。幸好村里医疗站的医生此刻也在边上调制呼吸机,马建民使了使眼色,村医会意也去试探鼻息和脉搏,随后朝着马建民点了点头。望着这一切发生的马兴盛捂着脸呜呜地痛哭不已。 阳历二零二零年一月二十四日、己亥猪年腊月三十号凌晨一点,马兴邦去世了。 “啊呀我的兴邦呀,你咋这么早早就走了呢!哎呀我的邦啊,你咋这么可怜呐……”马建民见族里的混账妹子(指方才的堂姑)此时在这儿耍泼耍赖的气不过,带头吊丧哀嚎。这一刻,众人才知,马兴邦去世了。转眼间,一屋子里没用的老头老太太和妇女们不约而同地哀嚎起来。 马建民见达成目的,瞬间止住嚎叫开始指导晚辈们。 “没用的人先出去出去,给让个道儿!兴才?兴才!兴才你赶紧过来,把房子里清一下,然后叫人把棺材抬到堂上!” “英英呐?英英呢?把英英叫过来,准备他哥棺材里的东西!这时候赶紧办正事,别哭哭啼啼整那没用的!” “兴成嘞?兴成!兴成你去联系灵堂上用的家伙什,先把灵堂挂起来!” “兴波你过来,跟你甲子爷、玉泉叔商量着通知亲戚吧!落到一张单子上,弄完了叫我过过眼!” 马桂英一听大哥去世,懵得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抱着头沙哑无声地急促喘息。桂英是用不上了,幸好堂姐马兴兴、马兴英等人在家里帮衬,才不至于落下事来。女婿何致远原本跟康鸿钧在聊天,此刻也被族中长辈叫去写讣告、对联等。兴盛房子里留下包晓星一个人坐在炕边,她抹着泪望着桂英跟孩子一般大哭,不知如何安慰。 整个家里人人奔走,凌晨两点,棺材等物准备好了,马建民一声令下,十来个兄弟一齐上手给赤裸裸浑身滚烫的马兴邦穿寿衣;接着,十来人用一张被子将大哥马兴邦抬进了棺材里;随后,棺材前面摆上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好祖宗相框、香炉、果盘、蜡烛;很快,桌子下面摆上了烧纸的孝子盆、跪拜的席子、祭奠的酒壶;紧接着,马兴邦的个人衣物被塞进了三五个蛇皮袋子里扔掉了;最后,点火烧纸,跪地呜呼,男人们第一次磕头奠酒…… 天气忽然变冷了,午后的光线有些阴暗。老马环顾视野,上下左右全是人,黑压压数万人在眼眸中晃动。定睛一看,才知这里是地铁站。人流推着老头挪脚,到了一处楼梯上下拐弯的平台上,老马站着发呆,只因他想不起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问。 猛然一转身,老马双眉一皱,瞧见了老大兴邦。老马大吃一惊,茫茫人海中竟有这等偶遇,于是他提着一颗心喊儿子。 “邦?邦?” “诶大。”兴邦看见了父亲,背离人群走过来,一点也不惊讶,好似这偶遇注定一般。 “邦你去哪了呀?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呀?”老马拧巴着一颗心忧伤地凝视儿子。 “我在深圳呀,我就在龙华区呐!”兴邦随手一指,掩不住行色匆匆。 “那你咋不来看我呢?我也在龙华(马桂英所在的金华福地小区坐标为深圳市龙华区)呀!”老马上前一脚问,想摸摸儿子胳膊、拍拍他肩膀、捏捏他脸蛋,奈何动不了手。 “我在龙华开厂子呢!厂子里忙,事儿特多!顾不来!”马兴邦不耐烦一脸着急。 老马动了动嘴,忧伤流淌得满脸皆是,想说些软乎话却一直出不了口,憋得老头双眼发酸。 “大我得走了!太忙了,我得走了!人家等着我呐!” 来不及打招呼,马兴邦倏地一转身下楼梯去了。同一时间下楼梯的人有上百个,每一台阶上均有十来双脚在挪动。才两三秒的功夫,马兴邦便彻彻底底消失在了人海中。老马寻不见儿子,思念多年未见,忽然地铁相遇,却仅有短短两分钟。奈何奈何!老头撕心裂肺,弓着身子站在楼道的平台上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凝固的悲伤久久无法散开。 揪心揪得厉害,老头急得大呼一口气,再出气时睁开了眼。原来是梦。抬起左手看了看机械手表,此时凌晨两点,他来不及多想,赶紧取来温度计,擦干甩好,放在了漾漾腋窝下用手按着孩儿胳膊。 医院的夜里微微冷,老马起身带风,吵醒了仔仔。少年一摸手机才两点,见爷爷在给妹妹测体温,心想等得知漾漾体温以后再接着睡。打着哈欠,仔仔将手机放在鼻头那儿看消息,点开微信发现爸爸大半夜发来一条,少年看见了文字吓了一跳,偷瞥了一眼爷爷然后再去看爸爸发来的消息。 “仔儿,你大舅去世了,凌晨一点整。” 拢共十三个字,少年眯着眼睛用力用力看了好几遍,恍如被人当头棒喝,他异常清醒地关了手机,望着爷爷,心情复杂到难以处理,以致大脑骤然死机。 仔仔克制不住地叹了几口气,等爷爷取出体温计看度数时,少年才开了口问:“爷爷,现在多少度?” “哎呀……三十七度!三十七度……这是彻底退烧了吗?爷再测一回。”老马在台灯下看完度数,重新甩好再测。 仔仔格外紧张,一颗心好像不再跳动。懂事之后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少年不知如何处理,父母、学校和社会灌输了十六年的东西此刻在这件事儿上压根派不上用场。血液停止流动,大脑一片空白,谈不上悲伤,没那么恐怖,只发觉大脑被上下拉长了,眼睛和鼻孔变大了,额头和太阳穴的毛孔个个张开。 五分钟后,老马再看温度计,度数竟然掉了一点点——三十六度九。老头忍不住大半夜嘿嘿笑了起来,随后给心肝宝贝盖好被子,嘴里轻松惬意地哎呀不止。 “睡吧!我娃睡吧!还早呢!”老马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给仔仔盖毛毯。 “哦。”仔仔两眼模糊地望着爷爷,两片唇合不住。 “咋了,有啥事吗?”老马见仔仔两眼珠子左右转来转去,眼皮大开大合地眨巴个不停,不知是半夜醒来人迟钝还是瞌睡得反应慢。 仔仔面无表情,笔直坐着,好像被点穴了一样,只剩眼睛在说话。 “咋了?仔儿?难不成你也病了?是头晕恶心还是发冷呀?”老马敲了敲仔仔的肩膀,摸了下小伙额头、脖子和手腕的温度。 如此问了好几遍,拍了又拍、摸了又摸,不知哪一句点醒了少年,小伙子一出口也不拐弯:“我舅去世了,我爸刚发的。”说完指着手机,盯着爷爷再次定格,嗓子眼不停地咽唾沫。 “哦……”老马收回了手和气,这一夜再没说话。 老头躺在椅子上,半晌没有反应,仔仔见状关了床头灯,两耳却一直监听爷爷的鼻息,心里一直在想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爷爷,想着想着,少年睡过去了。老马回忆方才的梦境,循环往复地回忆每一个画面、每一句话,连带刚才给漾漾测体温、仔仔说的那句话也一遍遍在脑中重复,好像又是一个逼真的梦。七旬老翁朦胧中不知几点也睡着了,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马兴邦躺在一个非常舒服的地方,大脑依然在运转。他是复活前的努力挣扎,还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天知道。好像还活着,好像已死去。听说,日落前夕西天会出现多彩耀眼的光线反射,油灯耗尽之前火苗会突然闪烁一亮,灯丝燃烧殆尽之时会出现明光一闪……马兴邦不确定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只感觉他在参加一场葬礼——自己的葬礼。他听到了亲朋好友这一夜纷纷过来看望他最后一眼,他看见家人因他的离开痛哭不已,他听见前来吊丧的邻居远亲在他跟前伏地大哭,他看见自己的肉体死寂地躺在黑色雕花的棺材里…… 曾经,人生不顺的时候,他尝试过死亡,用想象的方式体验过好多次。他躺在床上,摊平身体,一动不动。他将床铺幻想成棺材和坟墓,他将冰凉的手脚想象成死亡埋葬之后的温度,他将睡着的状态当作是死后的长眠……因为幻想过,所以才能获得一种假象的重生。这一次的奇特体验,马兴邦分不出是真实的还是幻想的。 生而不说,死而不祸。 他闻到了一股臭味。穿过人群,兴邦寻找臭味的源泉。世界好似腐烂,腐臭的气息如阳光一样弥漫。所有的肢体挂着疮疤,所有的灵魂污渍斑斑。马兴邦庆幸自己的灵魂安然无恙,他带着纯洁继续寻觅。人群中没有道路,现实世界容不得他,他的世界亦容不下腐烂的现实。曾经他不断妥协,容忍自己携带一半自我世界一半现实世界,好像两个人共用一段时间、共用一副躯体、共用一个头脑一样,他期待精密安排、自由切换、和谐共处,他希望自己是幸运、纯洁且安宁的。如果能寻得灵魂的安宁,麻烦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可惜,二者早已决裂。他猜想别人跟他一样,背负着即将腐烂或者已经腐烂的灵魂,走走停停,凭借幸运抵达终点,这已算无限圆满。可惜,如今的马兴邦已不敢期待任何圆满。因为他寻到的臭味来源,竟是躺在棺材里的自己。他站在高处俯视自己臃肿的肉体,悲悯油然而生。现实荒诞,人生辛酸,一生受难,最后意志衰退,感觉迟钝,孑然一身踌躇于阴阳之间……他可怜自己,连做梦也在可怜自己。 在背离世俗的道路上,每走一步无不伴随着伤害。通往辉煌彼岸的大道上,还有一个必经的岔路口——毁灭。毁灭有两种,一种是被世俗毁灭,一种是被自己毁灭。趟过了毁灭,人才能重生。马兴邦渴望通过毁灭而重生,他曾经将自己拆解成一块一块的瓦片、砖头,然后一瓦一砖地重建,从身体到灵魂,从头发到脚掌,从穿衣到呼吸……一个人只有经过一次次重建,才能练就钢铁一般的精神。 可惜,他失败了。 马克思·奥勒留曾说过:“试想一个人垂死的时候其身心是什么样子?再想想人生的短暂,过去与未来的时间之无底深渊,一切物质脆弱无力。”兴邦自知自己不是一个伟大的人,不是一个坚韧的人,也不是一个乐观的人。所以,从一开始他便对自然生成的自己感到失望。 翛然而往,翛然而来。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 少年时马兴邦常幻想长大以后的自己——智勇双全、胆略过人、豪迈飒爽、有情有义、器宇轩昂、忠君爱国,为此他收集过豹子头、花和尚、浪子燕青的贴画,学舌一般讲过曹操、刘备、诸葛亮的故事,缠着老人要听戏里秦琼、咬金和罗成的台本。青年时期他希望自己是敢于冒险的、充满梦想的、见过场面的、胸有格局的……为此他按照成功学训练过自己的言行,他模仿过他认为充满魅力的人,他虚假地在人群中表演过自己是领导的模样,他在黑夜里预演过如何说话能够影响别人表现自己。中年以后,马兴邦劝说自己要积极进取、要乐观豁达、要宽容沉稳、要友好坦率……他努力过,幼稚而可笑地努力过,最后的最后,他还是那个天地人和合而成的陕西乡村娃。他去了很多城市、走了很多国家、见过很多民族,最后还是回到了马家屯里。 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兴邦伸手抚摸棺材里冰凉惨白的自己,不禁怆然泪下。他花了一生的时间去雕琢自己,最后将自己锻造成如今这副残败腐烂的样子。岁月流逝,除了遗憾和失望,他找不到更加优秀的词汇来总结自己这一生。时至今日,他即将离开,才放下执念,不得不委屈地接受真实、平庸且没本事的自己。如果一开始知道结局如是这般凄凉,也许,马兴邦会像二弟兴盛一样,踏踏实实留在屯里,安安生生享受他该得的幸福。 真实的自己远远配不上他卓绝的期待,他陈旧不堪,相对于鲜嫩虚荣的大脑,他的肉体营养不良、长势不好、羞愧难当。 死生,命也。 人群中他感觉到有人在深深地凝视他,兴邦转身寻去,原来是母亲、祖母和祖父。这些年他常常梦到他们,只是在梦里总看不到他们的容颜。他梦见过祖父在地里耕作,梦见母亲被人抛弃,梦见祖母在纺线,梦见祖父在吃面,梦见祖父在他眼前死去,梦见祖母走失丢了,梦见母亲委屈得哭哭啼啼……多年的梦还在枕边,只是梦里梦外的人早已消逝。 马兴邦格外欣喜地走过去,忽然间变成少年跑到母亲跟前,跟他们诉说自己这些年在外的履历和见闻。他们边走边聊,在家门口树桩子上笑谈,在莺歌谷边漫步,在打麦场上看黄土高原……走了很久,漆黑中出现一隧道,隧道尽头是白光,兴邦搀扶着瘸腿的祖母朝着白光欣然走去。 忽然天地乍明,处处刺眼,他们四人走到了莺歌谷里休息。在一片无尽的狗尾草丛中,马兴邦躺在草上枕着阿婆的肚腩,欣赏大自然的演出。爷爷带他爬到山巅俯望莺歌谷,两人面朝深不见底的谷中,吞吐高空的清风淡云,气定神闲只等一轮红日从天而落。 时光倒流,他看见山谷的最初是一个天外飞石砸出来的巨坑,历经风雨冲刷才化成一弯山谷。谷底是一片没有棱角的枯黄,只在太阳照耀时才略微发亮。起北风时,狗尾草起起伏伏,露出坡上、沟底那坑坑洼洼、歪歪扭扭的黄土路。没有风时,谷底尽是软硬不一、高低不平的麦穗地,只等着有人来收割。 刹那间时空盘旋,自己成了世界的中心,世界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狗尾草。所见之色皆是绿,所闻之味皆是草香,景观随心所变,而自己则变成了一只藏在狗尾丛中的黑色兔子,偶尔是一只自由展翅的猫头鹰。 倏忽,马兴邦看见自己的人形肉体被风吹散,被大气稀释;他人性的灵魂在穹顶旋转,在冰凉的地下河里冥思。他变得忽轻忽重,似羽毛飘浮,如石头堕落。一眨眼天地随心而变,他赤裸裸地躺在大地上,变成了一只人形巨龙,他听不懂人话,没有人的记忆,远离人类社会,潇洒自在地隐匿在深林潜伏。巨龙睡着以后,他化成一只寒号鸟,昼伏夜出,性情孤僻,一洞一鼠,安静独居,生活规律,千里觅食一处屙。 “在你身边路虽远未疲倦,伴你漫行一段接一段,越过高峰另一峰却又见,目标推远让理想永运在前面。路纵崎岖亦不怕受磨练,愿一生中苦痛快乐也体验……”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谈的谈、说的说,小城故事真不错……”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不移我的爱不变,月亮代表我的心……” 不知游历了多久,蓦地时空中盘旋着他最爱的老歌,马兴邦听了许久,决定寻找歌声的来源。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象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 终于在某一天,他找到了一处可以让他安歇的地方,深入其中由然惊喜,原来这里是莺歌谷。他藏匿谷底,在歌声中告知天地人神,规定此山此谷此风此土只属于自己。最后,马兴邦找到一处暖阳平地,缓缓躺下来,翘起二郎腿,谷底为房,天幕为被,双手作枕,赏白云苍狗,听天堂小调,心满意足,千呼万唤,只等接引佛为他而来。 生也天行,死也物化。 此时此刻,马兴邦的脑电波彻底消失。这一天,马兴邦摆脱肉体、笑着走了。这一天同时跟他离开的还有很多上了新闻的人物——九十三岁的漫画作者、七十四岁的哲学家、九十岁的英国小说家、被害的中国籍日本留学生、三十九岁的报刊记者、一百零七岁的启东市最长寿老人、八十五岁的香港歌唱家、九十二岁法国指挥家、三十六岁的特级飞行员、五十八岁的结构工程专家、一百一十二岁的汉语拼音之父、二十六岁的江苏大学硕士研究生、五十一岁的信·市市长、七十二岁的乒乓球运动员…… 这一天同时跟他离开的还有很多不知名的普通人——禁毒民警宋某、宇航员刘某、台湾诗人钱某某、行政法学家罗某某、德国摇滚乐队鼓手、红学家某教授、小麦育种专家张某某、建筑学家雷某某、舞蹈演员郭某、演员白某某、作曲家周某、著名企业高层赵某、雕塑家金某某、某协会会长、名人家属窦某某、京剧演员苗某、政治人物方某、地球物理学家史某某、社会学家鲁某、古文字学家付某、抗日老兵吕某某…… 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 马兴邦的去世本有因缘。他出车祸的原因是因为车闸失控,当时通过老朋友赵琼的关系买二手车时,赵琼极力给他推荐这辆车。原本这辆车已经老旧,问题很严重,经过二手车店老板的包装之后,这辆二手车看起来委实气派。赵琼觉这车不错,询价后二手车店老板开出两万多,因为老板清楚这辆车过了报废期限,并且需要花大钱修整底盘。赵琼出于贪心,转手朝着兴邦推销时开价五万,兴邦现场看了车也试了车,出于对朋友的信任下手买了。拿了钱的赵琼把这辆破车吹得天花乱坠,导致兴邦大意,急于用车的他将维修检查一拖再拖,以至于出了车祸。 世事难料。当年马兴邦断了读书的路子,是出于友情义气在打群架时帮了赵琼,这一帮,兴邦的人生路自此不同。原本兴邦今年打算回老家大展身手,周转半生再次遇到赵琼时,兴邦选择了相信,结果因此一命呜呼。 半年后赵琼通过老家人得知马兴邦出车祸是因为那辆车,此后心虚作怪日日噩梦吓得不轻,加之疫情生意不好,他的三家羊肉泡馍店先后关门。赵琼以为自己是报应上身,为此特意求来大佛日日在家里祈祷念经。后来变得疑神疑鬼、迷信至极,心怀侥幸又盼着时来运转,2022 年赵琼借钱买股票意图翻身,最后折腾得家底光光。此所谓因果有缘。 93上 劝说弃葬礼双方大闹 直播年夜饭晓棠大火 “你冷吗?” “不冷,没有风不怕。在南方时住的楼层低,常年湿热又闷,天天念叨着风,回了老家,只想风小点儿、再小点儿,还没吹多久人先受不了了。” “南北差异很大。其实年轻时,我也想过出去混,没你那个勇气。” “你那时候有父母呀,再者说你是独子。有时候人做出的大决定不全是勇气促使的,没脑子就行哈哈!我想想我前半辈子的决定,多数是这样。不能说后悔,会有点不甘,不甘心自己在每一个转折点上没有理智思考、没有长远规划,导致这些年一直是事后补救、事后还款、事后反思、事后才成长。” “人不正是这样长大的嘛!” “是,也不全是。我在深圳见过很多聪明人,他们可以提前想到各种问题。” “哪里没有聪明人?咱镇上已经一箩筐了!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关键时候净干大事净赚大钱!” “要是年轻时有人点拨的话,我肯定要学个技术。会个缝纫机能做成衣窗帘,混个文凭找个会计呀护士啊体面工作,或者学个技能当营养师、咖啡师、老师啥的。人有稳定工作、稳定收入日子才觉着安稳。做生意一年多一年少、一年有一年无的提心吊胆,没本事找销路又不甘心撇下摊子,就这么纠结着过。早些年拼死拼活的有赚头,后来没赚头了也拼死拼活的,再后来绝望了天天一睁眼数日子,哎……” “你要年轻还在老家的话,我来点拨你哈哈哈哈……你这不回来了嘛!” “是啊,现在回来了!” “既然回来了,再回味过去怎样怎样,岂不身在曹营心在汉?” “不!正因为回来了,回头看过去,更像一场梦!所以会纳闷为啥在梦里我会那么做或者这么做、为什么我没有早早改变、为什么我容忍自己蹉跎这些年!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特别知道自己现在要做什么、想做什么。我告诉你鸿钧,我回家后晚上睡觉也忍不住哎呀哎呀地——里外轻快呐,晌午做饭时一个人也偷偷地笑。” “恭喜你,解脱了!” “哈!哈哈……好像回到了二十来岁。我看人这一辈子,除了求权求钱求情求爱,到了一定年纪,会求静或者求定。在外这些年从来没有得到过,我一回家马上心定了、神经也安静下来,后半生可以在包家垣上踏踏实实过了。” “正好,你定了,我不定。以后可得常去你们包家垣走走,向你取取经。哎呀晓星啊你要早回来就好了,早回来就好啦!”康鸿钧发自肺腑由衷感叹,惹得晓星心里咯噔一下。 凌晨五点,包晓星与康鸿钧躲在桂英的小房子里围着煤炉子热聊。清凉的冬夜,马家弟兄们还在零零碎碎地为葬礼准备,邻舍和族里人早走光了,老马家此刻剩下的全是自己人。晓星原本想回家,一来放心不下桂英,二来倘回去了再出来更难,三来她俩一个在深圳一个在老家往后相见更少,索性这时候待在桂英身边多陪陪她。康鸿钧闲人一个,两眼时时刻刻离不开晓星,赤裸裸的小心思哪里藏得住,得亏马家人没人注意他。 除夕一早八点不到,老马仰头躺在椅子上张嘴打鼾,仔仔裹着毛毯蜷缩在隔壁的空床上,不防备漾漾醒了,扣着鼻屎两只黑眼打量四周。四人位的炫彩儿童病房里空着两张床,隔壁床睡着哥哥,这张床躺着自己,边上是打呼噜的爷爷。小孩一时记不起自己如何来到这里,只忍不住地两脚蹬来蹬去,小身板扭来扭去。 “爷爷,我要尿尿!爷爷,我要拉便便!爷爷……”这一声嗔怪好个响亮,惹得老头和少年皆醒了。 “哦好!好!”老马擦了口水,定神后慌忙给娃儿穿好厚衣服抱去卫生间。 小孩方便完之后,老马朝便池里一看成色,禁不住笑了。 “我娃快好了!快好了!你这回发高烧呀,可把爷给吓坏了!不吃不喝的好些天没醒过来……” 回病房的路上漾漾不想让抱,自己下地又跑又跳的,老头瞅着格外喜庆。到病房后一测体温,依然三十六度九,爷俩对视一眼大松一口气。退烧的漾漾一直喊着要吃包子,整得老马穿好衣服赶紧去医院外的店里买,一来一回大步流星健步如飞的,好像早忘了自己脚伤复发脚面红肿的事儿。 “哎呀烧退啦!退了正好,何一漾可以回家过年啦!”八点刚过,护士来测体温发药片,见小病人高烧已退精神十足,此刻活灵活现满房子跑,不禁乐了。 “姐姐,你怎么知道我叫何一漾?”病好的小人儿成了话痨,跟护士姐姐不差生地攀聊起来。 “姐姐是神算子!不管是哪个小孩子,只要来了医院里,姐姐全知道他们的名字!” “那你知道我爷爷叫什么名字吗?”小人儿歪着脑袋撅着小嘴考大姐姐。 “你爷爷不是小孩子哦!”护士笑着摇头。 “那你知道我哥哥……叫什么名字吗?”漾漾小手指向头发冲天、睡眼惺忪的哥哥。 “你哥哥也不是小孩子哦!只有十四岁以下的才算小孩子呐!”护士喂完药端着盘子要走。 漾漾无奈,回头皱着眉生气地说道:“哥哥,你今年几岁呀?” 此话一出,惹得护士和仔仔皆笑了。仔仔伸了个懒腰,和妹妹斗了一会儿嘴,忽地电话响了,是爸爸打来的。跟爸爸聊完后少年给永州的奶奶打了一个电话,完事后又跟顾舒语聊了十来分钟。 马家屯今年的除夕不太安生。早上八点,邻舍的媳妇、远近的堂亲、自家的老小踩着点纷纷到了兴盛家为丧事准备。不过九点,老马家已聚合了三四十人,人们之所以这么积极,乃习俗所致。一来是因丧事期间被邀请帮忙理事的村里人可以在主家吃好几天的酒席菜,二来是因丧事之后主家会赠送东西答谢执事的男人、做饭的妇女,三是是因有来有往,常常搭把手的邻舍等到自家有了红白喜事需风光大办时请人不难。 此刻,老三马兴才在后房厅上指挥执事人,马建民在前屋堂上带着兴盛迎客。按方圆上的规矩,白事第一天村里人拉得上关系的统统得过来吊丧,迎接女客的正是桂英跟三嫂,其余兄弟连带家里的婶婶媳妇何致远皆各忙各的。 堂上正有来有往地跪拜、哭丧、回拜时,不防备人群中大门外来了三位不速之客。走在最前面的是双手插兜的四队队长马俊生,老马家在村里属生产队四队。昨夜兴邦被拉回来之后,八字胡须、脑门亮堂、机警多疑的马俊生最先提起了一颗心。走在中间的是新晋村长马保山,叼着烟斗、戴着帽子、披着外套、穿着皮鞋,一身干~~部气,满眼精明神。最后面的是村里的书籍小马——马文鹏,卧蚕眼、龅牙嘴、大胖子,村里人唤鹏鹏。马文鹏今年三十二岁,名牌大学本科生,大学毕业后响应号·召回村当了支···村…书。三人走到老村长家门口,忽然带头的队长马俊生驻足转身。 “诶村长,咱还要吊丧吗?这时候不吊个丧,没法开口说话呀!你瞅瞅进进出出的人哪个没嚎两嗓子?” “你是来办事的还是来吊丧的?”村长马保山不屑地挑起了眉毛。 马俊生于是转头继续朝前走,进大门以后直接去找当家人,谁成想他还没找着人,村长马保山先扑通一下跪在马家的祖宗牌位前干嚎起来:“哎呀兴邦你命苦呀!咋早早走了呢,留下你大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村支书马文鹏见村长如此,拎不清情况也跪下去捂脸吊丧。马俊生回头一看愣住了,赶忙折回来直奔灵堂,他还没下跪村长已哭完起身了。 “建民叔你啥时候回来的?” 马建民带着马兴盛正扶棺回礼哀嚎,不防备对面的马保山早走过来朝他递烟——“啊!昨个!昨个!我不抽!” “你三个咋来了?”白衣白帽白腰带的马兴才见村长来了,藏不住代理当家人的巨大威力,从后堂上走下来问三人。 “哎……不想打搅,正有事呢!老村长家现在谁当家呀?”马俊生挨个望了遍马建民、马兴盛、马兴才、马桂英四人。常年在外的桂英见面生认不出这三人,不想费口舌交涉,手插兜转身走了。 “你说,啥事儿呀?”马建民一脸忧愁地抬头问三人。 “叔啊,是这样的,…………!现在………………!我昨天还通知村里人过年期间不让…………,挨家挨户地通知呐!其实昨晚我知道兴邦回来了,为这愁了一晚上,今早一早赶紧过来,叔你说这情况咋办?”马保山假作苦相挨着马建民小声说。 马建民愣住了,没想到事儿这么大。 “丧事不让办,难不成让办喜事?”马兴才耷拉着眼皮揶揄三人。这话一出口,噎得三人一时半会还不了嘴。 “家里出了这种大事,谁家不给办?叔这一辈子屯里待过、县里待过、市里也待过,早年只见过穷得办不起丧事的,…………——还是头一回见!说实话,喜事可以不办,丧事不办不行。”马建民冷着脸表态。 “叔,真是…………!我们哪敢开这口呀!换我家出了这事儿,谁不让我办我跟谁干仗!这不…………嘛!建民叔,最近……您不会不知道,!”保山说完朝鹏鹏挤了挤眼。 “这是…………,你们看看!…………的!”小马从外套的内兜里掏出一张带杠的纸。 “M的别给我讲………………的!不让我大哥办丧事,你三个一进门跑来跪着吊丧是干嘛!弄热闹嘛!耍猴吗?” 老三一声吼,吼来了马家的堂亲和弟兄们。众人一听大哥殁了丧事个个急眼。老一辈的认为不成体统大不敬,中间一辈的觉着大哥车祸死了没个丧礼委屈至极,小一辈的头一回听这般处事全当热闹看。 “…………来来来!保山你现在是马家屯老大,你倒是说说看!”老三指着马保山的鼻子瞪眼大喊。 “…………问那有屁用!现在…………扯什么扯?反正……!”马俊生指着马兴才吼。 “不爱当别当,别委屈自己!屯里几十年了哪有这种事?你三个进门哭丧的时候也不嫌疼!演那出戏是干啥?恶心人吗?刚怎么说的,谁不让……就跟谁干仗!谁说的?”兴才丝毫不示弱。 这场丧礼是马兴才这辈子一手操持的第一场葬礼,原本信心满满大干一场意欲向家里人和村里人显摆显摆他兴才的能耐,不巧,还没开始指点江山,碰到了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两拨人越吵越烈,动嘴不济事后来戳鼻头、拍胳膊、骂爹娘。没多久,兴才克制不住一腔怒火朝保山的胸脯拍了两掌,再后来两拨人扯开嗓子大喊大骂险些动手,引来了不少左邻右舍看热闹。马桂英坐在自己屋里,两腿夹着炉子烤手,她料到了要发生什么,只不愿掺和村里的婆妈事儿。马建民在人群中被推搡了好几下,老头受不了,回了堂哥马建国的房子里躲清静。老四老五在劝架,老二站灵堂一角看打架,何致远苦口婆心劝老三。妇女小孩们闪开来让男人们手脚交流,看热闹的街坊们围满了老村长家门口。 两拨人正吵着,人群边上一直充当看客的马兴盛忽闻后头有人说话,眉目不解。 “喂!建国伯(马建国,即老马),我是鹏鹏。我现在在你家呐,是这样的……” 马文鹏见事态失控管不住了,直接朝老村长打电话求助。小马心想这是老马家的事儿,老村长肯定会有个态度的,谁想这通电话被马兴盛听到了。 “你给谁打电话?鹏鹏你给谁打电话?我问你你给谁打电话呐?” 马兴盛夺过手机大喊,喊得众人刹那间全朝他望去。从来人当他是半个哑巴,忽地发威吓得所有人提心吊胆怕上加怕。兴盛夺来手机一见号码是父亲的,挂了电话将鹏鹏的智能手机扔地上用脚踩,没踩几脚抬起头啪地一下朝鹏鹏扇过去。一掌之下,嘴角出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你为啥给我大打电话?为啥!为啥!”兴盛一次次怒吼,握拳的身子一步步朝小马走近。 方才看热闹的何致远见状一步上前拉住二哥道:“爸没接到电话!爸现在在医院呢肯定没接到!年轻人不懂事,哥你别理他别理他!”致远一边拉一边朝老四老五使眼色,老四老五火速上去帮忙拉。一米八高、一百八重的马兴盛身子比一众人等均要健壮,倘真发作了怕要出大事了。 “鹏鹏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呀!你给我伯打啥电话?家里出了啥事你不知道吗?你是嫌老汉活得长吗……”兄弟们指着鹏鹏狂喷唾沫,其中数老三骂得最不堪入耳。 “我……我就是给老村长打了个电话我咋了呀我?至于打这么重吗!至于骂那么难听吗?我爸我妈我爷爷咋得罪你们啦?你们一个个又不服管,那我只能找能管得住你们的……”鹏鹏捂着脸流着泪话一出口,最后一句又激怒了马家兄弟、媳妇和长辈们,众人全朝鹏鹏开火。 保山油滑,见支村书被打出血了,悄悄出了马家大门,赶紧向镇上打电话吆喝,将现场的情况添油加醋。 “英儿!英英!你二哥打人了!有个人给你大打电话,你二哥直接把那人打了,打出血了!”这头,原本静观的晓星一见桂英他二哥上手了,赶紧喊出桂英。 桂英出房一听一看,直奔人群而去。拨开外围的老小,马桂英挤进一群男人堆里。见着马俊生拍着肩膀便问:“你是来吊丧的吗?” 众人有点懵,马俊生凝视小时候就常欺负他的桂英如今长得又胖又凶又气粗,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问你呐!你是来吊丧的吗?”马桂英又一声狮子吼。 “不是。”俊生挠着头发侧脸回答。 “不是滚!少在我家折腾!”桂英吼完食指朝大门指去。 “俊生你还不走?赶紧走吧!”周边人小声圆场。 马俊生耷拉着肩膀,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去了。 “你是来吊丧的吗?”马桂英指着鹏鹏的眉心怒问。 “我是来办事的。”鹏鹏捂着出血的嘴角红着眼大声犟。 “不是吊丧的也给我滚!我这儿办丧事呐,要么你吊丧,要么你出去!还有,这段时间你再给我大打电话——无论啥事,你有几个手机我砸几个手机!你好歹是个文化人,一点脑子也没有,就别怪别人对你不客气!” “我只是……”鹏鹏哭着还要为自己方才的轻率行为辩解,众人听不下去纷纷打断,而后将他哄了出去。 “该干嘛干嘛吧!散了吧散了吧!”桂英朝自家人和气说完,揪着二哥袖子去了房间又数落又安慰。 马保山打完电话一转身,见俊生和鹏鹏被轰出来了,他哼了一声,避开村里人接着打电话再汇报。 上午十一点,晓棠无聊至极,一个人下了楼又去看望小猫缺耳。楼里处处贴着福字、对联挂着红灯笼、鞭炮串,楼下鲜少见人却时不时飘来炖汤的香味。今天除夕明日春节,白色暖阳遍地流淌,欢乐祝福的歌曲在空中盘旋,喜庆日子如此寂寥,晓棠一个人又兴奋又颓废。到了这两天常蹲守的小广场,女人掏出自己在家煮好的蛋黄出来引诱,没多久饿坏了的小家伙软软萌萌地出来了。晓棠捏碎蛋黄,和缺耳深切沟通。 “缺耳,今年你也是独自一个过年吗?你说说你,这么大了才第一次独自过年,多幸福多潇洒多爽呀!想横着躺横着躺,爱竖着躺竖着躺!千万别怕孤单,新闻上说中国有两亿的单身狗,还怕多你一个吗?做人呐要有志气,做猫呐也要有猫志气!” “缺耳,你给提个意见,你说我一个人还要做年夜饭吗?一个人还有必要吃年夜饭吗?直接躺尸得了,还吃啥年夜饭呐!今晚吃泡面,初一吃馒头,初二吃萝卜,初三吃土豆,初四吃大葱,初五初六喝白开水,初七初八搬砖上班……上不燃烧植物油,下不排泄大小便,中间不开灯不开火不打电话不用网络,多环保呀……” “哎……缺耳呀缺耳,你瞅瞅你,这么大了混得这么失败,边上连个母猫也找不来,你一只猫占整个院子,凄凉不凄凉?冷清不冷清?人家阖家团圆,你一个人团圆!来来来,表演下一只猫怎么团圆……” 晓棠还没诉完幽怨,白纸里包裹的蛋黄被缺耳吃光了,猫咪喵喵喵地蹭着她叫,显然还没吃饱。这可怎么办,晓棠思忖片刻,去楼下的超市里找猫粮。小超市哪有猫粮,上网查询之后,晓棠买了些鸡肉、虾、火腿肠、鸡蛋给缺耳作猫粮吃。一路引诱,缺耳竟跟着她回到了房子里。晓棠担心猫有应激反应,一直开着房门。缺耳温顺地蹲在门口的垫子上打望,晓棠一边跟缺耳聊天一边手脚慌乱地去厨房煮虾。 “哎呀……多香的虾呀!姐姐我是吃不了年夜饭了,但是一定保证让你过个好年!来,你的年夜饭来啦!美滋滋的年夜饭呐!” 晓棠将五只小虾用一个旧碟子盛放在缺耳面前,小猫饿得叼过一只虾躲在墙角吧嗒吧嗒地快速咀嚼,边吃边哼哼,看得晓棠莫名幸福。猫咪吃了三只虾,晓棠上了趟厕所,再来看时缺耳走了、盘子光了。晓棠失落地关上房门,一个人躺在沙发上,遥望外面明亮的天空,心情美妙而空荡。往年过年总是吃住在姐姐家,今年第一次一个人过年,必须得折腾些花样出来,要不然可真是凄凉无比。想到这里,晓棠为自己做了一杯美式咖啡,然后着手设计一个人的年夜饭。 “今天……”业务员曾锦跟众人报道。 “还好,现在已经……网友好兴奋啊!”后勤的小吕举着手机说。 “湖南市今天……!连湘北市的……嘛!”众城会会务余倩盯着手机叹息。 “哇哦,消息说……!还有一家……!”花海洋指着手机乐观地说。 “……”徐东江望着花海洋。 “今天……。”编辑童勇俊低头刷手机。 “说……振奋人心呐!”业务高洪边吃边刷手机。 “人家除夕上前线,我们除夕在路边。现在只想吃包方便面,喝点热乎乎的咸汤,吃那些冷的真是够了,肠胃快不行了!”司机张师傅痴痴地望着高速公路咽唾沫。 “快了,现在车子已经挪动了一百多米了。”蒋民义挤出笑环视众人。 众人听到这里,无话,各自举着手机玩。今天说是凡从湘北市回来的,除了进省要,其次还要两周。想到这个春节要在外,回不了家过不了年见不了孩子,众城会一众人没一个心情好的。 “今天太阳好,待会儿东江你把太阳能充电的架好,这样大家手机才不会没电!等会把毯子取出来,咱下午在外面的荒地上打打牌!”蒋总强打着安慰,只东江一人回应。 四十分钟后,蒋总举着手机忽然大喊:“到账啦到账啦!大家看看你们账上是不是多了一万八?今早啊,我跟李总商量,给咱们这些滞留的每人一笔补助,李总马上同意了,九点多安排转账!刚才会计跟我说全打过去了,你们查收一下。按时间算,一天补助一千元,当是春节的加班费了!” 蒋总笑着说完,车里一片惊呼鼓掌。 “今天晚上,钱总应该会派小彭(彭凯悦,钱总秘书)给咱们送水果、瓜子糖、小酒、麻将、音箱、年夜饭啥的,大家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在群里提,钱总啊副总啊他们在群里看着呐!公司还是很关心咱们的。等明后天检查完了以后,咱们不是一起去酒店嘛,公司还会给大家买些换洗衣服、鞋袜、水杯之类的日用品,到时候大家把自己的尺码发给东江好吧!” “好!好!好的!谢谢蒋总的争取!辛苦蒋总了!”年轻人们举手欢呼。 “时期,没有办法!大家权当这是人生中一次特殊的历练、体验,保持乐观好吧,人生总有……” “诶!Joden又在群里发红包啦,大家赶紧抢红包!”花海洋一语打破了蒋总的长篇大论,众人叽叽喳喳地抱着手机抢红包。 除夕这天,众城会一行人在红包、补助、奖金的狂轰滥炸之下,欣然接受了在高速上过年的现实。接受以后,年轻人们想法设法地出点子找乐子——两女生在公路上旁若无人地聊天散步、花海洋和童勇俊去周边野地里寻找天然马桶、爱唱歌的张师傅举着话筒在公路上献唱上世纪的粤语老歌、余倩带着几个同事跳动作简单的广场舞、广东人高洪和曾锦去地里捉兔子打鸟吃、徐东江在路边的荒地里到处找柴火、老蒋准备给大伙儿用篝火热些午饭吃…… 中午十二点,镇上来了两个人——一头发花白的低矮老头、一穿着精致的瘦高中年,方才安静的马家屯再次热闹起来。来人带着礼物,一进门也是先吊丧。头发花白的老头哭完以老后上前说话,众人见这人慈眉善目说话和气,锐气转成和气。专管MZ的李怀德跟马村长是老伙计,老马当村长时每回去镇上开会多半会碰头,偶尔去老李家吃吃饭喝喝酒,这回老李一听老马家出这档子事儿,主动请缨来屯处理。 马桂英小时候见过怀德叔,熟人兼长辈此刻站在眼前笑眯眯地问候她,桂英一下子没脾气了。李怀德摸清老马家谁担事儿以后,邀请当家人去外面兄弟家私下聊。桂英叫了建民叔和二哥,保山带着怀德叔两人去了老五马兴成家里,兴成将母亲的大房子腾出来给六个人谈事。环境安静,六个人的情绪也安静了。李怀德听完两方人的讲述,先就小马上午的轻率行为跟老村长的家里人道歉,然后问了好些老村长在深圳的生活,最后将话题引到了深圳的防··Y工作上。双方聊了一个小时,话题依然没有过渡到葬礼上。马桂英有预感大哥的葬礼赶上不太顺利,心里早打鼓了。李怀德一直在跟老村长攀关系,桂英实在是听累了也听烦了,直接问四叔马建民。 “四大,你咋看?” “嗯?啥事儿?”马建民没拐过弯。 “我哥这葬礼。” “哎……我见你大不在,没人帮你俩主事,所以专程过来帮忙。英英啊,现在家里说了算的人是你呀!”建民见大势如此,有些无奈罢了。 “哥,你呢?”桂英转头凝视二哥,蓦地泪目。 “听你的,你说咋就咋。”马兴盛说完咽了口唾沫,攒着泪花起身走了,又不知躲哪里哭去了。 “哎……我知道你们委屈,这事儿搁谁身上谁不委屈?人这辈子只这一回,实在是没办法!说得难听点,喜事可以不办或者说简单点儿,白事不行!咱方圆上特别重视这个丧葬,葬礼一定要大办——头七办、周年办、三(周)年还要办,三年里该烧的纸一样不能少,该通知亲戚的回回挨个叫,该花钱做席的一分钱不少!但是嘞,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这两者孰大孰小,英英你是外面混的,心里有数对不!”老李苦口婆心。 “葬礼不办了,叔你回去吧,今天是除夕,别为这个费心了。”桂英坐在炕边双眼失神地冲父亲相熟的友人说。 “不费心,应该的。前天东高村走(去世)了一个人,昨天晚上我过去了,也是吵吵吵闹闹闹,那边家里人不过丧事绝对不行,昨晚谈到十点半才达成和解,你们猜怎么着?那家人决定把他父亲先冻起来,我联系人给他们找了个冰柜——葬礼用的那种,说是等这阵风过了、彻底过了,然后重新大办一场。叔也不知道Y\Q啥时候过去,我就提议说冰冻的钱镇上出一半他家出一半,最后才了了这桩事!”老李深知方圆习俗数百年如此,面对这种事只能来软的不能来硬的。 “四大,那等会儿……咋跟我三哥还有家里人说呢?” “这个你放心,你不用出面,大替你解决!”马建民拍了下桂英的胳膊,双眼慈爱又温暖。 “我这会儿也没事,我也替老村长送送客吧!咱两个老汉去,我看谁还敢说啥!伸手不打笑脸人不是?咱两个老家伙和和气气地帮马村长把这件事了了,这年关跟前可别出啥乱子,传出去里面外面不好看呐!大过年的给人家十里八村走亲戚的当笑柄,对马村长他儿子也大不敬,是不是这个理儿老哥?”合计完后,马建民和李怀德勾肩搭背地出了马兴成家,直奔老村长家里向众人一一说明情况,送走了同村外村的亲戚和灶上堂上帮忙的左邻右舍。 “做个好汉子,每天要自强,热血男子热胜红日光,让海天为我聚能量,去开天辟地,为我理想去闯,又看碧空广阔浩气扬……”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清风笑……”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扑面干。红尘里美梦几多方向,找痴痴梦幻中心爱,路随人茫茫。人生是美梦与热望,梦里依稀有泪光。何从何去觅我心中方向,风仿佛在梦中轻叹……” 马兴邦的葬礼,如此取消了。或铿锵或哀婉的曲调还在世上飘荡,只叹斯人已远去。 马桂英在三婶家后院的枣树下面找到了二哥,二哥面对枣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偷偷哭。桂英见状,嗯了一声递给他一团卫生纸,兄妹俩如此哭了一阵,桂英拉二哥坐下来。 “哥你为啥老哭得这么惨?整得好像大哥只你一个亲人、我们都是捡来的!”桂英调侃。 “哼呵……”兴盛笑出了鼻泡。 桂英见二哥出丑加急嘲笑。 “哎哥,你说大哥天南地北地活了一辈子,差那一个葬礼吗?” 兴盛瞪着妹子,木讷不答。 “叫我说,一般人才需要一个葬礼,大办一场,单怕人不知道他死了!单怕人不知道他这辈子活得多好多好!单怕人不知道他干了啥大事好事有面子的事儿!咱哥是一般人吗?从礼仪上说,人死了要给个体面的葬礼,但是对于咱哥来说,没必要!礼仪是啥?礼仪是对外的、对别人的、对社会的,不是对内的、对自己的。如果我是咱哥,我根本不在乎死了还要不要办葬礼!” “如果大哥的不办,将来我死了,也不办了。”马兴盛突然郑重决定。 桂英一听皱了眉,鼻子一酸,眼睛刺痛。 “那你不办,我也不办,咱一家子都不办,死之前自己找个坑自己拿手埋吧!”桂英气呼呼说到这里,蓦地破涕为笑,惹得兴盛也憨笑起来。 中午暖阳正好,兄妹俩靠在柴火堆上晒太阳,好像小时候一般。 晌午两点时,桂英见二哥情绪已好,两人决定回家看看。到家以后,果然冷清。非本村的近亲被老李好言相劝劝走了,帮忙的村里人也被老头笑眯眯送走了,家里不远不近的堂亲到了饭点儿见吃不着饭一个一个主动回去了。葬礼彻底取消了,昨晚一夜没睡今晨有些感冒的马建民支撑不动和女儿马兴英也告辞了。包晓星和康鸿钧见马家如此,跟何致远道别后离开了。 兴盛兄妹俩到家后发现家里只剩下自己人了——两位婶婶、六个小孩、三个媳妇、弟兄三加一女婿。婶婶和媳妇们在准备晌午饭,孩子们看完家里的大戏在二楼聊天、打牌、嗑瓜子、吹牛皮,兄弟几个也歇了下来。唯独马兴才,一见桂英回来立刻起身,骂骂咧咧地又踢又摔,嫌这么大的事儿没跟他商量,嘴里一路骂娘,骂了大半天,桂英忍着不发话,致远左右赔不是。 五香酱牛肉、香辣大虾、梅菜扣肉、红烧鸡块、狮子头——花了几十分钟,终于定好了一个人的年夜饭。包晓棠中午吃了些零食,稍作休息后准备直播年夜饭——女人借着直播给年夜饭寻找一种必要性,同时借着年夜饭给直播找些好题材。一个人太闲了,闲到颓废荒芜,闲到悲观抑郁,闲到失去欲望,闲到活得不像个人,所以,她必须要找些有意义的事情安顿自己。 五道大菜够她一个人在欢快的新年音乐中度过一个忙碌而幸福的除夕了。准备食材时晓棠打开了直播镜头,开始了这场长达数小时的直播,虽然没有观众,但她干活时依然会与假想中的热心粉丝时不时聊上几句、解说解说。 没多久,厨房台面上早纳不下她的盆盆碗碗了,一些备好的食材晓棠搁在了厨房过道的折叠方桌上。下午三点,低矮的折叠桌上先后出现了开水烫过的鸡块、沥水的梅菜、挑了虾线的虾子、切好的葱蒜姜……此刻,晓棠面对镜头在研究狮子头,锅里卤着牛肉,香喷喷的肉香引来了一个小怪物。 小怪物悄无声息地跑到小桌子下面,伸出一只爪爪抓走了一只虾,继而在桌子底下啃虾吃。吃完虾子又叼走一块鸡肉,发现煮熟的温热鸡肉更好吃以后,小怪物又乾坤大挪移吃了第二块。没多久,折叠桌下的阴暗狭小已盛不下小怪物的雄心勃勃,见周边安然无事没有威胁,于是它公然跳上桌子。 上桌后,小怪物小心翼翼地左右溜达、试探,口渴难耐的小不点儿嗅到桌上有热水,朝一个卡通杯子里伸进爪爪,爪爪沾到水以后放嘴跟前舔爪子,舔完爪子继续沾水,如此反复十来次。终于,吃饱喝足的小鬼心满意得地寻觅地方睡觉去了。整个过程被直播的摄像头拍了个正着,晓棠听着音乐沉浸于菜谱中毫不知情,时不时地还在镜头跟前说话。 “这个狮子头有点难做……我搜到的做法还不一样……” “啧……还是挑战一下吧!有可能人生只做这一回……” “程序好复杂,看着都累,先让我喝点水压压惊,然后接着研究!” 转身,红唇长发的大美人伸手拿起自己的卡通杯子,朝嘴里咕咚咕咚地灌水喝,丝毫察觉不出水里有异味。 直播间里瞬间沸腾,数百人鱼贯而入纷纷留言,当红镜头被截图后直接发到了其它几个短视频网站上,而当事人包晓棠竟浑然不知。因为这顿豪华年夜饭不仅仅是做给自己的,做好以后晓棠要先送去一份给钟叔家两人,后送去一份给医院里的马叔三人,所以她从始至终战战兢兢,想方设法地要把这顿年夜饭做好。 两小时后,香辣大虾、红烧鸡块、五香牛肉先后做好,正在做梅菜扣肉的晓棠哼着歌在斟酌应该放多少酱油。此时,睡饱的缺耳又从沙发底下溜出来了,顺着肉味再次来到折叠桌下面。探头探脑,四周安全,见眼前的笨女人扭着腰哼着歌丝毫没注意,缺耳再次娴熟地跳上桌子,从盘子里拨了一块牛肉叼到桌角,蹲下来嘬着嘴吃牛肉。 “天呢我活得还不如这只猫”、“这猫吃饱了走路姿势也不一样了”、“渣猫无疑”、“主播盛世美颜,小猫丑翻了天”、“原来这场直播的主角是猫不是人”、“这丑猫跟我家主子一样诶,但我家主子已经坦荡荡轻飘飘绝`育咯”、“小霸王吃饱了在舔``毛,迷之享受”、“同款炒锅”、“主播虎头虎脑,小猫萌力突袭”、“喜欢主播家厨房”……小猫咪登堂入室狼吞虎咽的可爱劲儿吸引了大量粉丝,等了两小时的观众们第二次迎来狂欢,评论区嗨了起来。 除夕这天闲人格外多,晓棠的直播视频标题为“大龄单身女狗的豪华年夜饭”,这话题放在Y|Q严峻、年味冷清的目下格外引人,她哪知此时直播间云集了数千位看客。粉丝们欢呼雀跃的同时,越来越多的人涌进来暗搓搓地纯看热闹,其中有意见领·袖提议不要告诉主播,只在屏幕上打出“安静”即可。刹那间,上千条留言清一色全是“安静”两个字,期间偶夹杂着极少数想说又故意不说的怀评——“保持队形”、“主播太嗨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我们要不要暗示一下”、“请原谅我不怀好意地笑了”、“心真大——宇宙那么大”、“不说破不揭穿保持肃静”、“为啥有点间谍的感觉”……好在这些评论夹杂在乌泱泱白茫茫的“安静”中,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正小火慢炖的晓棠很少看镜头,余光中觉着手机屏幕上一片白,抬头一看,屏幕上满满当当全是“安静”两字,女人望着镜头咧嘴发愣——“诶?安静!安静?啥意思?哦你们是说我音乐声太大了是吧?好吧,调小一点!” 晓棠伸手将手机音量调小,搅完菜忽然眉头一皱听到什么动静。回头一看,大事不好,自己做了两个半小时的卤牛肉被缺耳祸害了小半盘,女人怒火中烧禁不住啊地一声。缺耳知觉后猛地两腿一蹬跑了,这一蹬后蹄子蛮力更大,把那一斤半的卤牛肉全蹬在了地上,盘子碎成渣渣,画面凌乱不堪,直播间第三次火热——“这个主播果然没让我失望”、“这主播好佛系呀”、“冲着这盘牛肉必须打赏”、“我们是不是好残忍呀”、“这猫真丑,隔壁老王的基因”、“心疼牛肉,主播好惨”、“天呢这猫有眼屎”、“心疼小姐姐”…… 晓棠咬着牙嗯啊不止,对小猫又爱又恨。对着白墙花了两分钟调整好情绪,之后她更加好奇缺耳是什么时候跑家里来了,于是到处寻找。其实中午缺耳吃完虾后并没有离开晓棠家,而是躲在她家沙发底下的棉垫子上睡觉,只晓棠不知罢了。女人找了房间找客厅,找了客厅找卫生间,找猫时不防备家里涌出浓浓的焦味,女人跑进厨房一看,梅菜扣肉已烧焦了,黑烟在直播镜头前缭绕,粉丝们第四次疯狂,点赞的、转发的、打赏的络绎不绝。 “冒烟了冒烟了”、“这直播有味道”、“主播再不来咱们报警吧”、“呼叫一二零”、“这直播真热乎”、“遇上坏主子,事故在劫难逃”、“热乎热乎”、“人猫魔幻大战”、“同款洗手液”、“猫一吃饱就要拉屎的”、“突然想揍我家猫”、“这直播看得我暗搓搓地乐”、“恍恍惚惚惊心动魄”…… 晓棠此时哪顾得看这手机评论,关了火朝炒锅里倒水,完事后整个人懵得厉害,站在厨房门口半晌回不过神。最后,一个人躺沙发上安静时气得哭了出来。镜头里没有她哭的画面,但隐隐约约的啜泣之声收录进了手机里,直播屏幕上剧情直接反转。 “这才是直播,完全没有表演痕迹”、“果断打赏”、“小姐姐咬牙切齿,代入感好强”、“剧情反转”、“厨房堪称手术现场”、“小姐姐生无可恋”、“二话不说,打钱打钱,只有金钱能安慰主播凌乱的心”、“小姐姐家汤勺跟我同款哦”、“三连了三连了”、“苦逼主播败给了坏猫烂猫”、“神奇的直播”…… 缺耳见人不动了,又溜回厨房吃肉,粉丝们第五次勃然雀跃。因场面太过滑稽可笑,网站的编辑发现点击量离奇飙升之后,直接将晓棠直播年夜饭的这条排在了直播网站的首页头条。直播还在继续,缺耳在封闭狭小、温暖且可隐蔽的厨房里无法无天、上窜下跳、肆意妄为、憨态可掬,一会踩着红烧鸡块来来回回、拨弄玩耍,一会闻到狮子头以后直接将狮子头挨个地踢到了地上当球玩,一会跳上灶台冲着锅碗瓢盆调料罐又闻又舔,最后玩累了回到折叠桌上舔爪子捋毛喝水打哈欠。 “这猫绝对是公的”、“反客为主”、“剧情反转再反转”、“那猫眼神中带着嘚瑟的感觉”、“胜利的小眼神”、“把猫炖了,四爪红烧,猫头剁椒,年夜饭还来得及”、“血粼粼一片心疼主播”、“这只猫应该咬舌自尽”、“大功告成主子很满意”、“这猫又贱又萌”、“预感这视频要火”、“除夕第一渣猫”、“渣猫必须抄十族团灭了”…… 直播还在继续,这场直播年夜饭的主角彻底沦为这只又丑又萌的三花猫,真正的美女美食主播在客厅里无精打采。半小时气也消了,晓棠再回厨房时又见缺耳把厨房整得乱七八糟,一样好菜也不剩,一人一猫对视良久,晓棠一叹,面无表情地将厨房门关上了,直播至手机没电才结束了。 一条直播,云集了美人、美食、丑猫、年夜饭、春节、大龄单身、搞笑、狼狈、打脸、翻车等诸多热点元素,可谓跌宕起伏、热评如潮。痛苦一人,娱乐大众,包晓棠这个素人这次可是大火了。 ( 93中 春来瑞气照九州 几家欢喜几家愁 (明天修改校对,眼睛疼,干不了了。) 长空溢彩,大地流金;人间改岁,天下皆春。 天渐黑了,鞭炮声不绝于耳,晓棠朦胧中睁开眼,一看时间已晚上七点。醒来一眨眼胸中一万个怎么办,她还要给钟叔和马叔送年夜饭,可她做的年夜饭在哪里呢?厨房只留汤汤水水、锅碗狼藉等她处理,还有一只野猫!是啊,还有一只野猫在厨房睡觉呢。 晓棠掀开薄被下了床,小心翼翼去厨房取手机,开厨房门时缺耳伸长脖子探头望着晓棠,好像两脚兽侵犯的是它的领地。晓棠笑了一声,在缺耳安静的注视下,她拿出手机关了厨房门。手机充上电以后她在网上开始预订最快的年夜饭,八点多年夜饭的外卖一到家她火速出门直奔钟家杂粮铺子。 提着热饭十分钟后到了姐姐家,喊了几声没人应,原本准备的惊喜被冷清浇灭,晓棠一打电话才知钟叔还在街上扫地呢。要不要给姐夫钟理打电话?犹豫片刻晓棠放弃了。挂了电话准备给在医院的马叔三人送年夜饭时,晓棠一问才知漾漾已经出院了,马叔连连拒绝她的好意,只叫她自己安心过年不必操心他们三儿。 万家灯火过除夕,鞭炮声声迎新年,这光景下梅梅她爷爷竟孤零零地在外面扫大街,想想也凄凉。晓棠不知如何是好,给姐姐打去电话。姐妹俩热火地聊了大半晌,从学成的变化聊到老家的除夕,从新年走亲戚聊到开春种地,从漾漾出院聊到桂英姐家的乱子……亲近的人隔着几山几海也永远有聊不完的天,晓棠聊着聊着走回了家里,回家后又跟雪梅长途聊了一会儿。 除夕这天钟雪梅过得格外快乐。中午学院的师兄师姐们请他们大一的师弟师妹吃大餐,晚上学院组织留校过年的学生们一块包饺子、做火锅、看春晚、搞联谊,跨年时学院共·团·青的老师还给每位学生送了一份礼物、包了一个红包。 “哎……今年真他妈倒霉,从上到下哪哪都倒霉!生意不好又赶上这!市场彻底关闭铺子彻底没生意了,谁知道这YQ哪天过去?一天不过去咱一天不开门,我生意怎么做?天天喝西北风吗?”老陶抱怨。 “哎……我还好些,现在好些客户买茶叶直接叫邮过去,不过量不大,还是有好多人喜欢来店里挑,主要是批发的少了,哎……反正这个年不好过,我老妈一天天巴巴地盼我回去呢,结果现在我老婆带着孩子回去了,我一个人搁这儿!”卖茶叶的大强闭眼摇头。 “回不去憋屈,回得去也憋屈!从我陶煜回来后,两孩子天天吵!除夕晚上还吵呢,真枪实弹地吵哇——陶煜对他妹子动手啦!气得我刚才结结实实把他打了一顿!打完后陶煜说他要回学校,他妈赶紧拉着劝!哎……我婉儿平时性子多好,一见她哥就不行啦,两人相互瞧不上相互批斗,他妈现在气得让两人分开吃饭!铺子拢共那么大,晚上还挤在一起睡觉呢,看今晚上这年怎么过!”老陶愁得前额痛。 除夕晚上九点,钟理、老陶、大强凑在一起抱怨令人头疼的生活。大强今年滞留在深圳回不去老家,老陶一家天天吵吵得老陶待不住只想逃,钟理光杆一个只能跟两人喝喝酒聊聊天以取暖。其实钟理也想分享、也想抱怨、也想谈谈他的生活,可他哪里有生活呢?女儿雪梅大过年的不愿意给他打一个电话,老父亲年也不过出去干活为了多挣几千块钱,妻子晓星带着儿子离开了他——决绝地远远地离开了他,他将自己排挤得只剩孤独。钟理想给自己时刻念叨的人打个电话,始终抬不起手。 他像一只风筝,自己剪断了自己的线。 他痛苦得随时要哭出来,可酒杯中倒入的正是他灼烫火热的泪。他一口一口地闷灌,以免让人看到他的悲伤。人群中有几人是大师?钟理双眼中的苦大强看得出老陶也看得出,凡历经生活不易的人们皆看得出。可笑,他的苦全是他一手磨出来的。 他应该假装很高兴地告诉女儿一些能让她笑起来的好消息,可是他身上哪来的好消息?或者,他可以暖暖地简简地问问梅梅大学生活怎么样、学习累不累、学校好不好,可他该怎么跟女儿解释自己这半年从未给她打去一个电话,怎么跟长大成人的女儿解释自己伤了弟弟、气走妈妈、愧对爷爷,钟理被失职的父亲这一罪名压得站不稳当。 他应该劝说父亲除夕早点回来,爷俩一起做顿饭过个年,可笑他惭愧得哪里开得了口?他最想跟父亲面对面聊聊天、喝个酒、碰碰杯,这样的愿望从来实现不了。他这辈子最最愧对的人便是这个老头,如若有来生,他希望自己作父亲老头作儿子以还他这一世的恩情。可笑,他何曾善待过自己的儿子? 他应该买些礼物寄给儿子,在学成收到礼物的瞬间向儿子轻轻地说一声“爸爸做错了”,可是,一句道歉能轻轻松松抵消伤害吗?钟理很难过,因为他清楚儿子身体受到的痛也许会随着时间淡漠,但他给小孩童年留下的仇恨、恐惧和阴影永远无法用道歉消除。他明白唯有爱才能治疗儿子的阴影和自己的内疚,但是,他爱无能。 他最想跟老婆打个电话问问她回家后怎么样,他对晓星怀着一万个为什么和一万个对不起,每当在心里预演与妻子打电话的开篇语时,钟理总刹那间泪目,泪目的他该怎么开始一通正常的对话?凝结成冰火的内疚感时刻提示着他,晓星是不会原谅他的。 钟理该怎么整理好情绪站在正确的位置拯救他的家庭和婚姻?他该怎么平复这晃荡的大海?旋涡和洪流止不住地在胸中搅扰。时间从每个人身上踩过,走过必留下烙印。 “现在咋办?找不到打墓的人咋整?哎……整得这事儿,亏先人呐一天天的!”老三马兴才拉着驴脸嘟囔。 “又叨叨!没完没了了还!这么多菜还堵不住你的嘴!”三嫂郭玉池白了丈夫一眼。 “就是呀三哥!我妯娌几个辛辛苦苦做了两桌席,还堵不住你的嘴!今天年夜饭,少说些不高兴的事儿!”老五媳妇林月娥笑骂三哥。 “人家过年呐,咱办丧事呐,还高兴!咋高兴?”马兴才瞪了眼老五媳妇。 “会有办法的,明天再找找人!”老五马兴成啃着馒头挤着眼说。 “明年找!弄热闹吧你!大年初一全村拜年呐,你找人给你打墓!开得了那口吗!今年除夕开价一天八百都没人来,明天大年初一你还指望着能找到人!做梦吧!”老三又呛。 “八百找不着一千总有吧!先吃饭吧!一直说一直说!”老四皱着脸不耐烦了。 “是啊,操心的不是你几个,你们吃吧我不吃了!大哥埋不了吃得下嘛一个个的!”老三指了下灵堂的位置,起身要走,何致远赶忙拉住。 “吃饭就吃饭,认认真真吃饭!吃完饭再说事儿!”致远拽着熄火。 “咋埋不了人?咱几个劳力呢咋埋不了?实在不行自己打墓,弟兄四个加女婿五个男人还打不了一个墓?多大点事儿来来回回不停地说!烦不烦?”老四挤兑老三。 桂英一听“大哥埋不了”这一句,顿时吃不下了,叹着气去桌边的炉子上烤火。 除夕夜,晚上八点半,老马家坐了两桌人。一桌是两位老人、六个孩子和老四媳妇,一桌是弟兄四个、桂英夫妇加老三老五媳妇。原本两桌人闷不吭声地各自吃饭,马兴才一说起目下的头等大事,众人心情皆不好了。 “也不知你伯在深圳跟两个娃娃咋过年的?”二婶试着扯开话题。 “能咋过年?我伯又不会做饭,仔仔是男娃娃,女娃娃还发着烧,哎……”老四说完一声叹,桂英静静听着揪心到鼻酸。 “仔仔是大孩子啦,能照顾得了他爷和漾漾,没事的不用操心。”何致远假装轻松地安慰众人。 “姐夫你不是说仔仔眼镜摔碎了嘛?一千度的近视没了眼镜咋照顾老的小的?”老五说完众人笑了。 “英英姑,仔仔会做饭吗?”兴波大女儿马明凤一边吃饭一边询问堂姑马桂英。 “呵!不会做饭,但是会买饭!”桂英说完,孩子们又笑了。 “姑,仔仔学习好吗?”十六岁的马明喜打听跟自己同龄的何一鸣。 “凑活。不管他的话中下游,敲打敲打又跑到中上游了。这学期期中考试倒数第十名,这两月姑跟你姑父天天管着,期末考试窜到了第八名——正数第八名!他们班五十七个学生,你想想浮动多大?”桂英说完,孩子们又哈哈大笑。 晚饭后,何致远悄悄去了大哥的空房里给母亲打电话。原本想安慰完母亲给张叔和明远打个电话质问质问,可真到举起电话时,何致远才痛恨自己连替母亲说硬话他也不会。他不是个狠人,在这一点上,他羡慕妻子的霸气,崇拜她的勇气,嫉妒她面对委屈替自己人主张抱屈的真实。 董惠芳见儿子闷不做声的,自己反倒过来安慰儿子。可断了电话一个人过除夕时才知现实有多么冷酷荒谬。好在此时孙子的电话来了,给董惠芳的绝望带来了些许阳光。 “奶奶,包饺子是先和面还是先做饺子馅?”仔仔一拨通视频电话直接问包饺子的事儿。 “包饺子呀!谁包呀?”董惠芳好奇。 “我爷爷要包,但是他什么也不会!所以我只能给你打电话了。” “哦!你们三个人……你外公还要包饺子呀!”董惠芳挡不住地惊讶。亲家公刚痛失长子,眼下漾漾高烧才退,老头又捣鼓着包饺子,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状态,董惠芳似理解似不解。 “我爷爷说要给漾漾吃,整了老大一会儿,什么也没整出来,厨房一团糟!”仔仔躲在房子里禁不住抱怨。 “你外公没包过饺子吧?” “是,他说他从来没包过,但是今晚上非得要包,非得让漾漾和我吃到饺子才肯罢休。从五点回到家搞到现在,饺子皮也没擀出来,漾漾早困了,我也快饿死了,奶奶,要是你在深圳就好了!”少年撒娇。 “你外公是想给你俩过个年呐!老头好心,乖乖,你帮帮你外公!” “我也想帮,但是我不会呀!又没眼镜,啥也看不见!” “你听奶奶的,包饺子要先和面。和面的比例是面粉和水二比一,然后在面里加一点点盐。你小伙子手劲大,你帮你外公揉面呗!面揉光滑以后,放着发酵一会儿,你揉面的时候让你外公去做馅。奶不知你外公做的什么馅,三鲜的、猪肉大葱的最好做——速度快!是这样,现在不早了,你赶紧去干活吧,奶奶亲自指导你,教你做什么你做什么!节省时间吧!” “那好吧,我去厨房了,我们语音聊,有问题了拍照片可以吗?” “不!奶奶想跟你视频,你干你的,奶跟你聊天行不?” “行。” 少年去了厨房,跟爷爷说明情况,董惠芳跟亲家公打了招呼,开始远程指导爷俩个包饺子。老马沉默着配合,仔仔看不见使蛮力倒是没问题,隔空的三人为了让漾漾吃几个饺子煞费苦心。董惠芳因为隔空指导孙子包饺子反而不寂寞不悲凉了,听宝贝孙子在电话那头开讲他们学生圈里近来的新闻和趣事,在屏幕里观望大孙子笨拙又滑稽地卖力干活,老太婆比看春晚还欢喜热闹。等待老张头除夕夜给她打电话的哀婉心情渐渐地被大孙子的笑话彻底转移了。 这些年她到底被什么驱动着?没完没了但证明她非常有用的琐碎家务?恐惧被老张头抛弃所以任劳任怨的好人人设?照顾豆豆长大成人的功德无量?还是面对空屋子时被人说成老寡妇的可怜可悲?董惠芳总是把自己弄得很忙,忙得忘了伸手去兜揽阳台外面的清风,忙得忘了让干涩僵硬的双眼望望明月,忙得忘了看一次每天可以看到却不会欣赏的落日晚霞,忙得忘了跟她最爱的仔仔漾漾聊聊天说说话,忙得从未观察过自己、面对过自己、思考过自己。她像是被自己绑架一样,在人生的晚年过得糊里糊涂、有点失控、不太优雅。 董惠芳还在等待老张或明远给她打电话认错或者问候吗?难道仔仔的取悦、漾漾的笑声、致远的问候、桂英的红包、豆豆的电话、青叶的搞笑私聊还不足以安慰她吗?是时候了,是时候她该重新盘点一下自己最后一段岁月里的次重与优先,是时候她该好好问一问自己的想法和意愿了。 老张头今晚原想给老伴惠芳打电话的,可惜被家里乱糟糟的一沓事儿岔开了。一年一次的年夜饭谁不期待?一大早,青叶母亲和父亲兴师动众、副全装武地去最大的超市买菜,目下湖南的菜价史上最高,好不容易历经持证、签字、检测、排队等等手续出了家门,明远开车送岳父母到超市后又给了三千元专门用来买肉。大包小包回家后,青叶母亲累了,以腰痛为由中午饭罢工了。 中午睡了一觉,青叶母亲下午开始准备年夜饭。原本计划做七样大菜一样汤,可惜程序太复杂、工作量太大、厨艺不够用……本想好好表现一把却发现目标太大活太多,老太婆预感下不来台了,于是使唤这个使唤那个,最后做不出来朝着青叶父亲发无名火。青叶父亲哪堪受,两口子在厨房大吵一架险些动手,豆豆外公一气之下不顾劝阻连夜冲破层层查·审回了自己家,临走前还不忘顺走明远的一条腰带、几条名牌烟、一瓶台茅酒、一瓶跌打损伤药和一把不锈钢的好剪刀。出了老张家的门,青叶父亲大松一口气,因为他连豆豆过年的大红包也省下了。这趟不虚此行,老头格外得意。 大吵一架之后豆豆外婆彻底泄气了,又是哭诉又是邀功又是叱责,七分熟的年夜饭撂着再也不提了。青叶冷观母亲吆喝卖弄早麻木了,以肚子痛、犯困、恶心为由回房躺着去了。老张头中午没吃饱只等着吃年夜饭,下午被亲家母使唤着擦桌子、剥大蒜、挑虾线老头隐忍不发,此刻饭没了还吵吵嚷嚷的不成样子。老张气得不轻,喝了一把乌七八糟的药才身体和精神才平复下来。豆豆早吃饱零食玩去了,拿到压岁钱的他才不管家里闹成什么样子,只是无意中会挨个问“我奶奶什么时候回来呀”。 事已至此,家里处处狼狈,张明远还要被丈母娘比对、使唤、戳戳点点,成功男人阴着脸几乎忍无可忍。这些年在外打了多少官腔、办了多少大事、做了多少好项目,可这一刻在家里面对丈母娘,张明远咬牙切齿,跟这个名为岳母的天外人一句话也不想说。晚上九点,万般无奈,明远低头进了厨房,用烤箱和微波炉给怀孕保胎的妻子、乱吃上火的儿子、喝了四片止痛药的父亲和善于表演、贪婪虚荣、无知刻薄的岳母做了些简单的热饭。可怜明远被伺候惯了,直到这一刻方知继母董惠芳对这个家意味着什么。沉默中他想过打电话道歉,或者哀求继母回来,可这时候让人家回来无非是再利用罢了。人到中年,自以为是的男人至此才知这家里谁是顶梁柱谁是大后方。 九点多喂了猪、喂了狗,灵堂上只剩马兴盛一人,男人一边抽闷烟一边守灵。大哥的灵堂摆在一进大门的车库这里,西北风冷飕飕地顺着大门缝吹进来,长明灯和火盆好像随时要灭掉似的。男人只要一得空便朝各个屋子里添柴火、换煤球,弟兄们聚在父亲房里商量埋人的大事,所以父亲房里的大炉子绝不能熄火;桂英和三个大姑娘在他房子里谈笑,所以他房子里的火盆一定要红艳艳的;灶房里弟媳妇们在帮忙,所以风箱边的柴火和炉子里的煤球不能断;客厅里没有一个人,兴盛依然像父亲在家一般将春节联欢晚会的声音放得老大、几个大灯一齐开着。他不想家里因过后事太悲凉,也不想家里忘了旧人太热闹。不知下一次如此单纯地聚齐自家人、孩子们是出于何种原因、何年何月。 九点多给妹子铺好被褥,兴盛又一个人坐在灵堂前抽烟。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眼下的大团圆说散即散,丧事后、春节后、元宵后这个家将无人问津,往后三百平米的大院子里只剩自己一个人了。父亲当村长的日子里,他家门前连带整条巷子总有人声喧哗,可父亲骨折后、离任后、离屯后,他家的大红门鲜有人再敲响了。越是孤独兴盛越珍惜眼下的热闹,他寄希望于家里热烘烘的火盆、火炕和炉子能留住这些至亲过客的笑。 瞅着二哥面无表情地在家里忙碌,桂英有点心酸,怎么劝他也听不进去。明明二哥才是这家里的唯一当家人,热心又能干的兄弟们越俎代庖将后事全承包了,最后挤兑得二哥像是外人一般。昨晚一夜没睡,此刻困极了,连连打哈欠,三个大闺女一见自己这般提出要走,桂英却留下了三哥家的大闺女马明媚给自己作伴。 十平米大的小房子,是当年父亲盖房子时执意留给自己的。那张小床是父亲托人用前院的泡桐树砍掉造的,床上还铺着母亲当年织的旧单子,墙上挂着初中时买来的中·国地图,柜子上放着自己年少时喜欢的小书……桂英在自己的房子里翻着自己曾爱看的小人书,有种沧海桑田的错觉。 “姑,我爸说你小时候从来不管他叫哥!”马兴才之女马明媚泡着脚问。 “你爸比我大半岁,我得管他叫一辈子的哥,你说我亏不亏?”桂英回头憨笑,她笑是因为她看到了小人书上自己写的稚嫩别扭的蓝水钢笔字。 “我爸说你小时候还打过他,真的假的?”马明媚对这个堂姑特别感兴趣。 “就打过那一次!她爸嘴特欠,骂人贼难听,一开口就飙脏话,那天他骂我我受不了了,上去直接捶他——夯实地捶!看你爸多瘦呀,我骂人骂不过他打人还打不过他吗?哈哈……自打那回打了之后,你爸见了我再不嚣张了,我喊他名字他也不敢咋地!”桂英说完又止不住地笑了。 一切如旧,好像二十多年的光阴只在梦里匆匆,桂英坐在床边,闻着旧棉花被里的家人味儿,摸着床上电热毯的温度,环视自己曾住过的小房子,一时有点感激,感激命运给予的一切。 这一晚马桂英躺在自己的唯一小床上,嘴里应付着马明媚对大城市的各种提问,心里梦里全想着自己像明媚明喜、凤仙丹青他们那般年岁时还未离家待在屯里的岁月。那时候下着雨回不了家二哥光着脚将她从学校背了回来,那时候为了得不到的试题答案她毁了马兴才辛苦赢来的一抽屉画片,那时候她用从大哥那儿骗来的零花钱分出两毛雇佣兴波、兴成替她扫院子、割草,那时候她央求大哥给她绑好秋千然后朝所有想荡秋千的小孩收一毛钱作为门票,那时候她放火烧了莺歌谷麻坡地的荒草然后嫁祸给二哥……那时候,她是个又好又坏亦正亦邪的野丫头,那时候她是个聪明伶俐又蛮横蔫坏的幸福姑娘。 “你是不是想年年了?是不是到给年年喂奶的时间了?煤球猫窝下面的热水袋今天换了几次?现在是冬天,小奶猫特别怕冷,不及时换煤球会冻死的……” 晚上九点半,包晓星拉着儿子提着小猫煤球和小狗年年从大哥家回来了。垣上人没有年夜饭的说法,但到了除夕夜会吃饺子。今年除夕,包晓星跟大嫂、二嫂、维筹媳妇包了整整十箅子的各色饺子,专门给一大家子人过年吃。他们包家兄妹十来年没有一块过年了,今年为着自己大哥二哥才决定三家一块过年的。 “成成,你看看年年和煤球有没有冻醒来?”到家门口取钥匙的时候,晓星吩咐儿子。 学成不言,从绵乎乎的小竹篓里看了以后赶紧给一猫一狗盖好被子,然后朝妈妈摇头。 晓星推开家门的时候又说:“十点了,该喂猫了!妈妈把羊奶冲好以后你赶紧喂好吧?” “嗯。”学成嗯了一声。 晓星回到家,将猫狗放置热炕西南角以后,开始给煤球冲羊奶。正冲着,她好像想起来哪里不对劲,眉头一皱,才想起儿子刚才吭气了。没错,晓星回忆刚才自己开家门的瞬间,学成明明嗯了一声,只是他娘俩当时均没反应上来。晓星双眉舒展,忽然抿嘴笑了。看来儿子的自闭症在老家有指望了,她还不太确信,心想以后母子俩沟通时多询问,这样也许能无意间激发小孩对答的天性。羊奶冲好以后,钟学成动作娴熟地喂煤球,晓星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 “明天大年初一,在垣上要磕头拜年的。明早上你跟着哈哈和他爸去亲戚家磕头好不好?” 学成凝视站不稳颤颤悠悠的煤球,沉默。 “咱现在回来了!妈妈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我们以后要在包家垣上过日子,咱得跟垣上的人熟络熟络!等你好了以后,见了维筹爸爸要叫哥的,见了两个伯伯也要开口的,见了对门的奶奶要叫声三婆!” “按十八岁成人来算,你还要在垣上生活八年呐!以后垣上也是你的家,妈妈看你挺喜欢这儿的是不?你看哈哈多黏你!哈哈家隔壁的香香可喜欢你啦嘿嘿……一口一个学成哥哥,叫得多甜呐!”晓星说着禁不住乐了。 大哥家隔壁的邻居有个小孙女——包芸香,今年八岁,上三年级。丫头一见学成特别喜欢,整日和哈哈一起三五回地跑来家里找学成。学成一字不说的情况丝毫不影响孩子们之间的友谊,香香凡有好玩的好吃的皆会拿来送学成,学成并不厌恶,还让香香摸煤球和年年。 “刚才爷爷给你打电话,你可以不说话,但是要点点头或者摇摇头,眨眨眼也行,爷爷一见你听进去了,他准高兴!你可以不说话,但是不能不给爷爷一个反应,知道吗?”晓星见机如是说。 学成显然听懂了,自知有错的小孩低下了头,眼皮耷拉着。 晓星摸了摸儿子的头发,继续说:“从后天开始,咱两人!只咱两个,要出门走亲戚!妈妈跟你说了的,我们要去姑奶奶家、几个表舅家、钟家湾的叔伯家、爷爷家,你可以不说话,但你一定要去!我们以后在这儿生活,必须要昭告天下,不能藏着掖着的,咱自己得先接受了这点,才能真正地开始在这儿生活!包括明天在垣上拜年,大人们见了你……” 包晓星絮絮叨叨地向儿子讲述着她们以后的生活,她把新年的第一天当做自己的新开始,她要加班加点地为自己搞种植铺路,她要摩拳擦掌地迎接第一个春播的到来。过去的已然过去,未来的她要牢牢把握——用耐心、用执著、用残留的生命热情——无论是人还是事,无论是梦想的生活还是现实的人生。女人半路得来一股雄心,对一切无不怀着所向披靡的力量。 腊月三十下午四点,漾漾的体征稳定以后,医生建议回家过年,老马于是办理了出院手续。恰巧此时王福逸过来探望,老马于是搭小王的车回家了。王福逸想留下来陪老小三人过年,被老马执意拒绝了。老头不想因为自己影响任何人的好心情,对于微信、短信、电话里传来的慰问他一概拒绝,无论是村里的人、镇上的朋友还是老家的亲戚。天民儿子邀请他们爷三个去家里过年,老马拒绝了;善良的棠棠要来送年夜饭,老马拒绝了;钟能晚上打电话说来他家过年,老马也拒绝了。他没有任何力气反过来去调和别人的心情,老马只有拒绝。 五点多漾漾喝了些燕麦粥,七点多喝了药娃儿睡着了,九点半在仔儿他奶奶的指导下老马包好了两盘饺子,喊漾漾起来后喂娃儿吃了五个三鲜饺子加一小碗热乎乎的饺子汤。十点钟再喝了些感冒药,老马照看漾漾睡下了。两盘饺子哪够吃,仔仔在外面听春晚,老马十点半又钻进厨房包饺子。照看仔仔吃饱睡着以后,凌晨一点,老头一口气抽了五锅烟,然后轻手轻脚地去厨房洗碗收拾。 凌晨两点,老马坐在躺椅上盖着厚被子,特别清醒,清醒得可以预见家里发生的一切。马克思·奥勒留曾说,“试想人的一生:婴年、童年、成年、老年,在变化的阶梯上,每一步都是一次死亡”,当世俗之人每一次历经死亡失去婴年、童年或成年时,皆猝不及防。失去过去尚且彷徨良久,更何况是失去生命。 老马凌晨三点钻进了漾漾房里,摸她手脚的温度,为她盖好被子,替她整理满地的玩具。老马凝视着这个小孩,觉自己错过了很多,因为漾漾脸上融合着女儿、儿子、妹子、外孙子等好些人的些微影子,他傲慢地失去了陪伴这些至亲成长的黄金时期,以至今天幡然醒悟时才将漾漾当成总账在算。 没错,老马在补偿,补偿他亏欠的每一个孩子,补偿超额的爱于漾漾以及长大以后的仔仔。 也许,地球是双生的,如同眼睛、房乳、胳膊、大腿一样是成对的、双生的,人们看不见另一个地球也许是因为双生的地球之间有一面蓝天白云的隔离带。隔离带只是一层浓厚的水汽,因为阳光的照射而有了空茫无迹的景象。天晴时的万里蓝色正是另一个地球上的大海的折射,好似海市蜃楼,因为太远这里的人们只能看得到一片纯净的蓝。 如果那个地球上也有生物,不知数十亿年的时间里那里形成了什么样的生物系统;如果那里也有大型动物,不知他们是几个脚趾抑或是没有脚趾;那里的眼睛能够看到一切可见光下的事物还是跟人类一样鼻梁这边的眼睛永远也看不到鼻梁那边的眼睛。也许在双生的地球上老马对儿子的态度跟这个地球上的情况不一样。 老马试想,如果他对待儿女的态度与现实不一样,也许孩子们的性格会与现实不一样,那么,他的孩子们的命运也会与现实不一样。老头背靠漾漾的小床,蒙昧之间他认为兴邦活在另一个地球上一定是快乐的、从容的。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一年一年又一年,老头过了七十一个除夕七十一个春节,到这时候也该看清新年的真面目了——今天无非是昨天的重复,明年无非是今年的延续。说什么一元复始万象更新,说什么天心随律转人事逐年新,不过是骗人的激昂文字,更新的是无情的岁月,翻新的是冷酷的时间。 老马不敢掰扯自己还剩多少时间几轮岁月,也不敢再一遍遍自问最近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想对漾漾好点儿对仔仔好点儿,他希望自己所剩不多的岁月能扭转这一生一直要求人人为我的低级格局,他渴望自己能全心全意地为了某个人活一段儿时间,他渴望奉献、超脱或牺牲,他想赎罪。 所以,凌晨四点,老马打开家里的灯到处寻找能够制作的灯笼的材料——致远阳台上固定兰花的铁丝、桂英裙子的袋子、漾漾的红色短袖、蛋糕剩余的蜡烛……他大半夜坐在客厅地上用各处搜刮来的材料制作可爱的能让小孩开心的灯笼——一次、两次、三次……一个、两个、三个……这个新年,他只想为心爱的娃娃做一个喜庆的红灯笼。 93下 酸甜苦辣百味相融 半悲半喜合成一生 (五月校对,五一要超级快乐!) 过了六十以后,老马常爱构想自己的葬礼:在哪里操办谁来主事、哪些人要请哪些人绝不能来、谁写挽联挽联写什么、吃的什么荤菜喝多贵的酒、埋在哪片坡上坟头用什么瓷砖、棺材花多少钱棺材里放什么物件儿…… 从记事起老马便开始接触人的离世——街坊的、宗亲的、陌生人的,至少一年一场,等到十七八岁的时候,他对死亡的认识仅停留在一顿丰盛酒席的层面上。中年以后,老父母及重要亲戚的去世,成了一件与他相关且须大办酒席的事儿,那时候死亡于他而言意味着承办酒席而非吃酒席了。后来,他过完中年步入晚年,一路不停地送走各种各样与他相关或无关的人,以至于老村长对死亡和葬礼早已麻木,认为这是一件实际上与自己毫无瓜葛的必然事件。毕竟,老马比同龄人既健康、能干、富有还乐观、刚正、活泛。 今年他已经过了七十了,直到最疼爱的人突然离世,他个老汉才真正开始用心琢磨死亡这桩事。人对死亡的看法本质上决定了他的人生高度,触手死神越早的人开悟得也越早,奈何方圆上千年流传的神话与信仰、乡野传承的习俗与观念淡化并麻痹了乡里人对死亡的认知,闭塞与愚昧趁势煽风点火,匮乏与偏执得空兴妖作怪,由此更束缚了乡里人对生死和生命的理解与超脱。 近来,与死神不时擦肩的老马常常思索:一个人该有多强大或多木讷,才可以淡然地接受至亲的离世抑或是平静地迎接自己的终结。想象一下:苍老得端不起杯子、颤抖得迈不出脚、昏沉得言语不清……年轻的光鲜靓丽与中年的优雅得体转眼消逝,一生苦求的浮华优越与红日青云也失去意义。最终,只剩满身皱巴巴的皮囊,嘴里喘着恶臭的气息,指甲缝藏着陈年的污垢,胸前粘着隔夜的面片……爱人先一步离去,儿子蓦地也走了,父母、兄弟、老伙计早已不在,好强了七十年,最后留下了什么是可以妥妥揣在手心里的。 回首过往,好过、糟过,怒过、悲过,挨饿过、挥霍过,得意过、受惊过,努力过、敷衍过,拼命过、放弃过……到底,不过平庸。老马这一辈子,说不来功成名就,谈不上死不瞑目,只叹平庸这一判词有点酸,眼见奔八了还能怎样?老人瞪天一叹,叹好容易岁数捱到这里,白发人豁地痛失爱子,掰扯命运时怎得咽下这口气。一生硬气奋力,难抵晚年痛心。 褶皱的老人没有力气和理由再去维持过去的执拗跟傲气,也没有心情再规制自己的往后或往后的自己,他不想让自己——一个糟老头子——的晚年生活变成一件让周围人操心得有些叵烦的事儿。可目下,老马着实不知该如何往下活着了。于老马而言,叩问生与死,是不是来得太晚了?他想摆脱过去的那个自己,七十一岁了,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正月初一的天空万里无云,老马面朝西北双眼深邃,靠在楼顶的水泥台子上,两手抱着水烟袋遥望南国的中天赤日。 “五千八加五百——六千三,六千三加五百——六千八,六千八加八百——七千六,七千六加……”午饭后,仔仔面朝蓝天戴着墨镜躺在躺椅上,正在计算自己和妹妹两人的红包。 “Oh y God !God God !你红包一万多啦!凭什么呀?凭什么!何德何能?你竟然收的红包比我多!”算完红包两下对比,少年心态崩了,两手举着两部手机连连高呼,引得老的小的全望向他。 “那是我的钱!我的钱!爷爷我的钱……”漾漾欲夺手机,仔仔眯着眼还没算够不给。小姑娘五岁不到竟知道红包在手机里、手机就是压岁钱的道理。 “给她!赶紧给她!”老马挪开水烟袋朝仔仔说。 “给!给!比我多收三千多的红包还这么小气!我是替你算账呐又不是偷转你钱!这么小心眼!凭什么你收的红包比我多?因为你年龄小还是因为你是女的?怎么女的这么好赚钱呢!”仔仔心里极不平衡。 “别胡说八道!”老马在不远处制止。 “哼!就比你多!爸爸妈妈和奶奶、姨姨……他们喜欢我不喜欢你!”漾漾拿回手机,两手搂着抱着呵护着,扭着屁股蹦跶到爷爷腿边,小孩狸猫仗虎威,回头朝哥哥肆意地做鬼脸。 “哎时运不济!时运不济!爷爷,漾漾比我多收三千七百块钱的红包!快吐血啦我!气死了!这什么世道?怎么小的比大的收得多?”少年义愤填膺。 “你收了十六七年的红包,她长这么大才收了五回!谁亏?”老马走过来坐在仔仔脚边的椅子上。 “你说的好像她以后不收红包似的!再过两年我想收也收不到了,她还能收好多年呐!现在这物价水平和红包行情,跟我小时候能一样嘛!我搁她这么大的时候收一两千了不得啦!她可好,今年收了一万多的红包!气死人啦!”大年初一,少年委屈。 “爷永远给你发红包,以后多补给你点儿!”老马挤着眼轻拍少年的脚腕安慰他。 “这还差不多!要不然屈死啦!” “咦?你说什么?爷爷你说什么?”小不点儿听到了,没太理解但预感有内1幕,于是趴在爷爷腿上求真相。 “没什么!爷爷说晚上给你哥哥做……煎鸡蛋、土豆丝呐!”老马不怀好意地笑了。 午饭后爷三个在顶楼上晒太阳,仔仔搬来折叠躺椅,正月天穿着短裤、戴着墨镜晒日光浴;老马为了漾漾搬来垫子、玩具、薄被、水杯、毛巾等等一箱子的东西。今天可美了一个狗尾巴草,大年初一一睁眼,床头挂着个兔子模样的古怪可爱红灯笼,下床一出门,爷爷先给了一千元的压岁钱。吃完丰盛的早餐,小孩开始陆陆续续收八方红包,一直收到此时此刻,拿钱的快感简直不要太好,小孩嘚瑟得跟喝醉了一样没个正经相。 玩了一会风筝,漾漾又跑到爷爷跟前查看红包,一开手机没有红包可点收,机灵鬼有点小失落。见哥哥戴着墨镜、听着音乐、枕着双手的样子格外潇洒,小人儿心生羡慕,走过去也要睡躺椅。挤来挤去,仔仔硬是不让。 “要上来,先给钱!躺一次两百!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别说我一天天老欺负你!”仔仔高高在上。 “嗯……嗯……”漾漾坐地上一边朝爷爷撒娇一边打哥哥的膝盖。 “给她坐一下嘛!挪半个屁股的空子就够了!”老马求情。 “不行!我扛上来的躺椅,我说了算!要上来可以,先扫码付款!躺一次两百!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少年说着翻过身,不搭理老小。 “嗯——”漾漾又撒娇,这回竟掉下了一颗泪。 “哎……”老马心疼,拿过手机给仔仔转了两百。 “付款了!赶紧让她躺一会儿!宝儿赶紧去!”老马在中间推搡、调动。 “这还差不多!”仔仔一查钱到账,喜得立马磊落起身,转而到垫子上晒日光浴。 漾漾爬上躺椅,滚来滚去,好不快活。喜滋滋吐着舌头睡了十五秒,忽然坐起来问:“爷爷你给哥哥钱……是我的压岁钱吗?” “哈!嘿嘿嘿……不是!是爷爷自个儿的!” 老马笑破了音,然后假装无私地举着手机给财迷看,惹得仔仔也笑了。 午后的太阳特别暖和,此刻楼顶的温度飙到了二十五六,穿得很厚的老马躺在垫子上一转头打起了呼噜。这几天日子不顺,爷爷的白头发多了一倍,少年扭头望着憔悴的爷爷,一时间格外心疼。他悄悄坐起来照看妹妹,不愿她打搅爷爷睡觉。 楼顶光线直射,照得人睁不开眼。蓝天白云之下,老马一边抽烟一边看漾漾滚铁环。咕噜咕噜咕噜——漾漾模仿铁环滚动的声音在咯咯笑,滚到顶楼西边时,老马瞅见一人也在抽烟。三十三楼的东西风将那人的烟味送到老马鼻前,那烟草味儿闻着有点熟悉。 老马坐在石灰台子上抱着水烟袋眯着一双眼,不停地朝那人瞄,越瞄越像兴邦。那人点燃第三根烟以后,将烟蒂朝天烟头朝地,青烟袅袅随风奔驰——这动作咋看着这么眼熟呢?老马越看越入神,不防备那人忽地转头望向他——原来正是兴邦,老马心里咯噔一下。前两天桂英女婿打电话说桂英她大哥死了,老马如今见着活人心里嗔怪,怎么桂英找的女婿还有诓人的毛病呢。 “邦?邦?邦啊?是你吗?”老马开口问话,那人不答,冷冷地继续抽烟。 “诶?” 老马五官僵硬,明明是兴邦为什么不应他。老人右脚骨折走不过去,于是又喊:“邦?是你不?” “大,是我。”那人灭了烟,踩着烟头走过来。 “哦!”老马放下老大一颗心,原来儿子活着呐。 “你去哪了呀?” “我回去了。” “回哪儿?” 那人不答,深深地低下头。 “回哪儿呀?咱陕西吗?” “不是。”那人摇摇头,转过身背对老马。 “那你回哪儿了呀?”老马双眉紧皱,一颗心扭得跟风干了似的——疼。 “邦你到底去哪了呀?你回哪了呀?”老马追着问,那人再也不答。 仔仔见爷爷睡着了嘴里呜呜呜地乱叫,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连漾漾也坐起来盯着爷爷合不拢嘴地嗯了一声。仔仔叫了好几声叫不醒,拍脸蛋、摇身子、拉手指也整不醒来,最后直接使出劲儿拍打爷爷的大肚腩。啪地一声,把一个老马从纠缠的梦中惊慌拍醒。 今天马家屯里家家红对联在拜年,唯独老马家贴着白对联过白事。桂英想来也清爽,每次回家最反感的正是应付那群不远不近不生不熟的亲戚。眼下不办葬礼了,但按习俗,头七之内,披麻戴孝的他们绝不能进别家门。如此正好,三家人落个大清闲,丧事新年合伙半——一半悲五分喜。三个媳妇每天应付三顿饭绰绰有余,得空了不停地朝桂英询问小孩上学、孩子近视、城里生活、大学费用、大专专业等诸多问题;老人们得空了糊纸花、剪纸钱、催促后事必办的事项;弟兄们一碰头抽烟喝茶吹牛皮、喝酒划拳比收入;娃娃们在院子里追逐打斗嬉嬉闹闹。 一大早朝一家老小发完红包,马桂英终于安闲下来,等老二、老四和老五去祖坟为大哥打墓出门后,在六个孩子的撺掇和带领下,她以采野菜为名跟致远下莺歌谷玩去了。下谷后,冬日的莺歌谷别有一番风情,桂英和闺女们处处拍照留念,致远只恨没有把专业相机背过来。 可怜王福逸,这两天给桂英发了好多信息没收到一条回复,执著的他还不忘朝桂英儿女每人发去一个大红包。人一回屯哪会时时处处看手机,何况大过年的大家族人多热闹、后事上事多无暇,马桂英一会儿童心未泯跟孩子们打成一片,一会儿跟嫂子弟媳拉起家常来大荔话说得比本地人还溜。 悲恸还在,只是深埋心底。大哥去世恍如上一辈子的事情,车祸、住院、回家、昨天闹事、取消丧事、今晨打墓,样样种种目不暇接好似大梦一场。人心态一换,世界的色彩转瞬亦改。 “爷你要保佑我!婆你要保佑我!大你得保佑我!大妈(指桂英母亲)你更得保佑我!爷你要保佑我!婆你要……” “哎呀土地爷你要保佑我!观音菩萨保佑我!关公爷得保佑我!秦琼你更得保佑我!尉迟敬德保佑我!先人祖宗保佑我……哎呀土地爷你要……” 大年初一,下午一点,马兴才跟何致远正在地里挖墓穴。两人十一点来到陵墓接过三兄弟的棒开始打墓,待兴盛、兴波、兴成三兄弟一走,马兴才先跪拜祖宗,然后朝四面神鬼各拜了三拜,最后才开始干活挖土。两人又铲又耙,干了两个小时跟没动弹一样。一来是因为挖到冻土,地硬土封很难挖,二来是因为两人心态不太好。 马兴才这人嘴上厉害,实际上胆小如猫,每铲一下土嘴里必念一句“谁谁谁保佑他”。大太阳挂在脑门上,兴才依然吓得哆嗦,这般模样哪使得上劲。何致远起先挖得很卖力,奈何城里人力气短,很快浑身酸软,加之兴才在边上一直嘟囔一直嘟囔,整整两个钟头嘴皮子没停过。听到此刻,何致远终于憋不住了,大笑起来。这一笑,身子更没力了。 “你还笑得出来?”兴才翻出白眼仁。 “有什么怕的呀?你这会磕的头、念的经比挖的土都多,嘿嘿……呵呵……”何致远扶着铁锨笑得失声。 “哎呀英英他女婿你嫑笑了,笑得我瘆得慌!”兴才将袖子撩起来让致远看他浑身起得鸡皮疙瘩。 何致远一瞧果真如此,再次笑得捂住肚子,浑身散架。 “哎……我看算球咧!咱回去吧!你这样子也不像干农活的料!”马兴才见桂英女婿一直笑,笑得迷人更瘆人,于是提出想回去。 “呵呵哈哈……”致远指着兴才还在笑。 “回回回!挖个锤子墓?明天不跟你来了!给我换个人!这垣上不干净的东西多着呢!赶紧回!天快黑了!”兴才扛起锄头和铁锨要走。 下午两点,艳阳高高照,致远一听兴才说“天快黑了”,直笑得喷唾沫。 “看你这样子——怕不是傻了吧?你干活还不如你媳妇呢!打个锤子墓,明明能雇人非要自己打!他妈的弄得我腿软,再整会还不尿出来……哎你等下,我撒个尿去!”兴才自知理亏,小声嘟囔,将锅甩在女婿身上。 这一刻何致远终于明白为何在找打墓人的事情上马兴才那般用力。瞅着兴才去地里撒尿,何致远望着他的背影,顿时觉得有点可爱。 不到两点半,两人扛着家伙事儿回来了,家里男女老少个个质疑。致远不说话,只搓着脸闷声笑。兴才一嘴胡说扯东扯西,最后见堵不住众人的嘴,才承认自己因害怕腿发软使不上劲,惹得全家老小指着他又批斗又嘲笑又责骂。最后弟兄们商量着明天五个男人八点出门打墓,中途让人送饭,下午三点一起回来。 “初一一早,祝福先到,祝你不老,快给红包!” “春来中国,喜事多多,红红火火,红包给我!” “三阳开泰,五福临门,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初一一早,祝福先到,祝你不老……” 大年初一上午十点,省界内外的高速公路上有点热闹。好多小娃娃、小学生三三两两出来拜年,每人手捧一个袋子,一见大人笑嘻嘻作揖大喊:“初一一早,祝福先到,祝你不老,快给红包!” 孩子们逢人即喊,一路念诗一般唱唱跳跳好不快活,给红包的喊两句不给红包的喊三句而后笑盈盈跑开。路上人苦闷多日,被这么一股喜洋洋的新春气砸到,谁不识趣给个红包?五块的、十块的、一百的随心给,孩子们一收到大红包立马蹦跳大喊,将连日来高速路上被滞留的丧气阴云轻巧拨开。好心情被打开以后,车里的大人们、老人们纷纷出来相互拜年、抽烟热聊、分享食物、扭腰运动,真如春节在外度假一般惬意。 众城会一众人今天干粮和水消耗得也差不多了,好在初一这晚他们通过边界检查,晚上十一点被分配到了市内酒店里GL。GL的十四天里好吃好喝好好睡觉,在安静隐蔽中过完了一个新年。虽不能与家人团聚,但这十多天的休息倒是缓解了一年的疲惫。会务的余倩心血来潮在网上开始直播自己的GL生活,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蒋民义每天定时定点给妻女和老父亲打电话,这种隔着距离的视频长聊反倒让他跟家人更亲密;花海洋趁机研究股票,GL的十四天他快进快出赚了四万多;编辑童勇俊每天在电脑上刻苦学习,为自己今年的在职研究生考试做充足准备;司机张师傅每天在小房子里咿呀高歌,将自己这些年爱听的爱唱的轮回唱了几十遍,还在群里扬言他要参加什么歌唱比赛……人们在空闲时间中的行为举止,更能反映出他们对生活的态度和对生命的追求。 包晓星大年初一一早给儿子穿好新衣服,吃过饺子开始拜年。谁成想无论她如何劝说,儿子学成始终不愿下炕出门,惹得哈哈和香香也在炕上拉扯。学成守着角落的煤球和年年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晓星无奈选择尊重,自己出门跟嫂子们拜年去了,留下三个孩子一猫一狗在热炕上玩。 除夕夜看春晚太兴奋很晚才睡,以至包晓棠今天起床时已上午十一点了。家里一团乱糟糟,昨天半拉子的年夜饭还堆在厨房等着清理,晓棠吃完早午餐才想起缺耳还在家里,去厨房看时小猫正躺在烤箱防尘垫上面睡觉。要不要收养缺耳?女人还来不及思考,两手抢先一步在网上开始寻找猫窝、猫粮、猫砂盆了。采购完后做了一个临时猫窝,然后煮肉喂猫,最后清理厨房。忙忙碌碌的大年初一如此过完了,女人还不知自己视频大火的事情。 今年过年绝大多数城市规定不能走动,任思轩无聊时狂刷小视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刷到了那条名为“大龄单身女狗的年夜饭”的火热头条。第一遍刷时看到博主“小姨做的家乡菜”的正脸时,仿佛被锥心一般,他认出了那是包晓棠,连头上的发卡也认出来了,但是不敢相信。第二遍刷视频时他将博主的正面照全部截图,然后放大细看,果然是美女同事包晓棠——如假包换。第三遍刷视频他开了弹幕,看到热评莫名被逗乐,一个人在房子里傻乎乎地笑。第四遍再看时思轩发现晓棠的厨艺果然不错,尤其是她认真做饭的样子男人怎么也看不够。 摩拳擦掌,满脸通红,这一刻,任思轩才明白自己对那个办公位对面的同事有非分之想——很久很久。难怪,他给晓棠发拜年短信时犹犹豫豫,对别人非也;难怪,他一直缠着晓棠下午去喝咖啡,永远自己付账;难怪,自己总是忍不住地偷看她,在办公室公然偷看。心动太早,知觉太晚。思轩在自己房里唉声叹气,走来走去,最后又跳到床上开始翻看晓棠的其它视频。 冰箱上长长垂钓的绿萝,绿萝下是铺着灰白条纹的餐桌,餐桌上静静绽放着粉色百合,百合边是樱桃木色的实用碗柜,碗柜对面坐落着干净光亮的白色鞋柜,鞋柜挨着浅绿色的棉麻沙发,沙发过去是用心设计的置物架与小书桌,书桌配着一把质感好颜色好的小藤椅,藤椅对面的白墙上贴着精心挑选的电影海报与清新油画,油画过了便是她家的小厨房。整齐而有序的厨房里配置白色柜子、石纹灶台,灶台两侧挂着精致好看颜色一体的厨具……任思轩看不够,像个偷窥狂一样一遍一遍地欣赏晓棠的小屋子。 二三十平的出租屋,晓棠竟收拾得那般美妙——温馨的植物、淡雅的软装、一体的现代北欧清新风。真是个用心生活、拥抱当下的好女孩,任思轩禁不住啧啧称叹。再刷视频时,他被晓棠对待猫咪时软糯糯的性格、备菜做饭时淡定从容的样子、解说饭菜时有条不紊的思绪所征服,他从没想过这一生要娶个何种性情的姑娘,只是忽然间有了目标——包晓棠正是他要娶的女孩。 庞大的想法吓坏了男人,他浑身燥热地在房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怪异扭曲的表情跟火花似的狂蹦。 可怜晓棠,干完活一闲下来,又想起了那个王福逸。想他的声音、想他的容颜、想他的神态……相思中女人直接上网去搜王福逸的名字,挨个点击浏览,果真让她找着了几张王福逸参加活动时的图片。女人截图保存,视若珍宝。 “喂?老哥,你这年过得咋样呀?” 下午六点,钟能从街上回来,浑身盛气地朝老马打视频电话。 “凑活,准备做饭呐!给娃儿弄点煎鸡蛋、土豆丝,再熬点粥啥的。”老马望着灶台说。 “哦呦!你现在还会做土豆丝呀!”钟能举着电话提着缸子惊讶无比。 “没办法,两孩子要吃饭呐!要再给病啦,我可受不起这惊呀!” “没事的,你没带过小孩,娃儿发高烧很正常!只是搁在眼下看病有点困难。行了不说你了,说说我吧!你可知我现在一月多少钱?”钟能见老马有气无力,于是将话题扯到了自己身上。 “多少?” “六千块!六千整!YQ加过年弄得街上缺人,管事的让我找人,我没找着,最后我自个儿把那活儿接下来了,人家直接给我涨了两千!你想我一农民,现在一月拿六千,我看现在好些大学生还没我工资高呐哈哈哈……”钟能正炫耀着,一提起大学生羞涩地嘿嘿笑。 “你还记得前阵子你差点栽倒吗?可别累着了!”老马提醒。 “没事!现在街上垃圾少,活多,不重!我今早给我两孙子一人发了一千的压岁钱!等我这月工资发了,我再给他们元宵节包个大红包!往后!我六千块的工资,足够养我梅梅上大学了!我叫她在学校别打工,上大学就好好学习,娃儿还不听!还叫我别太辛苦,哎……我梅梅太懂事了,过年给我买衣服、买汤锅、买枕头,可惜快递停运了!我年后再问问那管事的,看还有没有缺的活,要再有活的话那我工资更高!不光能把铺子租金交了,还能把我爷俩养活咯。我看我最近身体也可以,还能再干个七八年,老哥你算算七八年我能赚多少?去!我能把我梅梅供到研究生、博士生!倘老天爷给个人情,那我还要看着我成成上大学呐哈哈哈……”钟能说起未来的生活,踌躇满志,返老还童,说话的调调也开始扬了起来。 老马一方面替他高兴,一方面担心他身体。钟能压抑太久,老了老了能捞着这份差事,老马欣慰。原先,他有些瞧不上钟能来到大城市以后天天躲在厨房里给人家做饭,现在他反倒敬佩钟能,不是敬佩他六十五岁拿到一月六千的工资,而是敬佩他一直在默默地无私奉献。钟能始终有一个高于自我的使命,这高贵的使命支撑着老头活到今天如此操劳还这般得意。老马有点羡慕钟能,羡慕他简单同时伟大。 挂了电话,万事俱备,开始煎蛋。老马也不知怎地,经他手煎出来的鸡蛋特别硬,跟皮革一样嚼不动,一连煎了好几个依然如此。老头摒弃沮丧,打开手机在网上语音搜索,这才找到问题,重新开始煎蛋。鸡蛋煎好以后开始炒土豆丝,炒得很不理想,盐多了、醋也多了。老马很有心劲想给大病初愈的漾漾做顿好饭,奈何技术生疏、小孩也饿坏了,只好这么将就着吃一顿,没做好饭的老外公很是愧疚。 晚上马行侠打来电话,一来拜年,二来诉苦。昨个除夕做年夜饭时,行侠老婆嫌儿媳买的蔬菜水果礼品太贵嘟囔了几句,媳妇不爱听反怨婆婆做的年夜饭汤太油菜太辣肉太肥,谁想一下子激怒了老婆子。老婆子从昨天起床到吃年夜饭一刻没停地干活,媳妇不帮也算了竟处处挑剔,行侠老婆受不了委屈大闹一场哇哇大哭,媳妇反说婆婆又装又作故意闹事。如此,除夕夜两队人马大吵一架,各种难听话在饭桌上全倒了出来。 今个大年初一,婆媳俩依然彼此怨恨。家里没人做饭,行侠让儿子马斌叫他媳妇去做饭,儿媳不高兴,转头指着公公开火——叱责老头把孩子惯坏了、说老头喂甜食把孩子牙齿糟蹋了、嫌他老用吸尘器上万元的吸尘器坏了、骂他不讲道理在婆媳之间挑拨离间火上浇油……行侠被骂得受不了,闷闷地拿了火机和烟在家门外的楼道上独自抽,抽着抽着呜呜哭了起来,哭完老半天才想起给老哥诉诉苦。 老马想安慰行侠,可是蓦地如鲠在喉,除了叹气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哥俩挂了电话,老马拿出温度计例行性给漾漾测体温,等待的过程中,老人一声长叹,双泪长流。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行侠只此一子,马斌在外仗着早年学的本事谋得一份好工作,但是在家里实在是软绵绵提不起,每逢媳妇跟爹妈干仗,他总是那个沉默不言的人。马斌谁也不得罪,却因不作为深深地伤了至亲双方以及两孩子。 老马也不知自己为何流泪?为行侠?不至于;为自己?没必要;为兴邦?绝不是。老马到现在依然认为关于儿子兴邦的一切消息如同一场梦,因为车祸在梦里,所以清醒后他悲伤不起来。老古董也不知怎地了,他躺在躺椅上跟入定一般,可他的神思妥妥地睡在头脑中——无事可思,无人可想,无物可入。 脑海之内空空荡荡,脑海之外风走云行;入梦后跌宕起伏,清醒时春茗依旧——哪一者是真?哪一者是幻? 放学时漾漾在街上玩闹,突然闻到一股不见源头的清香或恶臭,老马相信漾漾所说的味道是真实的。有时候小孩儿脑海里闪现出一连串有趣或美妙的画面,漾漾笨拙地用嘴描绘时,老马却无法相信她嘴里所说的画面是真实存在的。眼见的流光是真的,耳听的音乐是真的,鼻闻的芳香是真的,为何大脑想象到的是虚幻的?幻想摸不到,但流光、音乐、芳香亦摸不到。流光、音乐、芳香可以被外人感知,漾漾说她看到了一只红色的虫子在吹泡泡时,凡听到的人脑海中皆有一只红色的虫子在吹泡泡。 所以,什么是真实存在?老马近来每天都要花些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幻想构成了另外一个大脑时空。在那里人们会感觉自己是快乐的、成功的,或者是多情的、有魅力的,或者是忠孝的、有德行的……不可否认,每个人多多少少会想象出一种人生,这一想象的人生与现实的人生并没有多大关联,两种人生伴随着肉体的变化同时演化,有时候互补,有时候互生。 人类富有创造性的大脑喜欢随意地加工、生成,幻想的替补真实的,真实的加工成虚假的。白日幻想的东西用来作骨架,五官收到的材料锻造成墙壁,日日渴望的东西挪来做软装,回忆里的物质加工成家具,梦境生成的素材用来作点缀……大脑正是万能的造物主,以有和无为素材,无所不造,无所不能。 梦,是人类的“第二空间”。那里没有时间,人可以随时地出入并选择自己希望的时间段,可以在那里任意地组合自己需要的物理场所,现实时空带给人的消极情感在梦时空里没有。如果说第一空间或者叫现实时空、真实时空是人的身心一起参与和经历的,那么,在第二空间里不需要实实在在的肉体,也不需要不可逆转的时间。因为,第二空间是专留给灵魂自由驰骋的地方。有时候为一个人的灵魂提供安静的休憩之地,有时候为主人和主人的思慕之人提供一个灵魂的聚合场所。残留在现实世界里的关于梦的回忆,只是完整梦境的碎片而已。 幻想与梦境相似,也是一种虚拟体验,并且它远胜于人类设计出来的那些笨拙低级的虚拟游戏。在幻想中,人可借用真实的时空,幻想此刻从摩天大楼坠落,幻想未来在白云间游弋,幻想曾经在梧桐树下幻想未来会在白云间游弋……人可搭载极致的幻境世界,屹立中华昆仑山、出入九华百岁宫、游历古今天都神韵……在幻想世界里人是绝对自由的、绝对安全的,所以人在幻境中的快感是纯粹的、极致的。不可否认,古今多少美作无不在幻想中产生的。 也许在未来,开发虚拟的、幻想的第二世界会成为一个庞大的产业,这一产业涵盖了娱乐、治愈、冒险、学习等需求,甚至会成为人类生活的第二人生空间、第二现实空间,或者说第二人生账户。在第二空间中,人可以有一儿一女的完美家庭;可以有漂亮的容颜、完美的身材和成功的事业;也可以有可爱性感的伴侣、启迪智慧的老师、专业训练的教练……当在现实世界中受到挫折压迫侮辱或有残缺遗憾时,人们可以在第二人生空间中寻求一种美满、成功或是单纯的享乐,以让自己达到一种生命的释放、生存的补偿和人生的巅峰感。好比金钱在现实世界“劳动—回报—消遣”这一驱动链里的作用一样,快乐是第二人生空间中的通行“货币”。 所以,老马曾见周穆王神游昆仑山、曾见郑国樵夫梦里藏鹿县令梦里判鹿、曾见淳于棼在槐安国治理南柯、曾见十万天兵为他所用将莺歌谷改造成卧佛谷……幻想过大海,大海属于他;幻想过春花,春花属于他;幻想过不死,长生属于他;幻想过美好,便拥有美好。老马甚至糊里糊涂地认为:幻想过便是拥有过。 所以,此时此刻,老马幻想着儿子在他膝边为他沏茶,幻想兴邦正在教漾漾写作业,幻想兴邦在深圳也买了房儿女双全,幻想儿子常常晚上参加酒会周末集结朋友,幻想他正穿着拖鞋吧嗒吧嗒笑着朝自己走来…… 大年初二早上七点半,吃过早饭的马家弟兄四个加女婿致远五人扛着家伙一齐上阵。昨天只是缭乱地挖土,竟忘了考虑墓部的构造。好在桂英女婿细致有头脑,从网上搜来各种墓穴的内部设计图,加之弟兄们融合了方圆上的各种习俗规定,最后五个人给大哥定下一款现代风格的墓穴,制作简单,形象霸气。一晚上云里雾里的研究之后,今早上前线个个铆足劲,决定四天之内给大哥把豪华墓穴打造出来。 五人一齐干活,马兴才没那么怕了。中午马桂英和三嫂领着马家五个闺女拍着长队来给打墓人送饭,送完饭桂英又跟孩子们下莺歌谷游玩去了。 大年初二按规矩垣上人开始走亲戚,但今年很特殊。包晓星见村头路口的愣头青还在,回头问了村长,果然今年不能出村,那便意味着不能走亲戚了。包家垣的人在村里跟热锅蚂蚁似的骂骂咧咧,村长包棣通躲在家里不敢出来见人。晓星按计划今天要去小姑家,这会子只能打电话远程拜年。 下午想起春播,晓星顿时机警,去村长家问时才知今年不问原因一概不能出··村,女人一下子慌了。包家五口人的地、钟家四口人的地加上年前加急从村里赁来的,算下来也有三十多亩,现在不让出村,这可如何是好?晓星急得一家家跑,心脏跳得很敷衍,嘴上气得飙脏话,舌头也焦得长疙瘩了,过年的欣喜瞬间消失。 大年初一张家人给董惠芳打电话拜年,除了青叶其他人的电话董惠芳一概不接。老太太概是真伤心了,所以才有勇气决绝。惠芳与青叶的关系名义上是婆媳,实际上更像差了辈分的闺蜜,青叶将家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全部偷偷说给婆婆听,董惠芳听着又得意又心凉。今天青叶告诉她,说豆豆外婆昨晚因为和豆豆睡一床一被,导致今早起来豆豆拉肚子流鼻涕感冒了。这时候感冒多惊恐,老张头气得抱怨豆豆外婆睡觉时不知道照顾孩子,明远急得从药箱里慌乱找药,豆豆外婆反倒没事人似的根本不在乎。原本喝了药控制了点儿,结果豆豆外婆中午做的是南瓜粥、炒的菜个个放了湖南的朝天椒,豆豆吃不好又开始咳嗽起来,青叶为此跟母亲大吵一架,心情特别糟糕,身体也太舒服。 94上 浑浑沌沌白发人神游 闹闹哄哄黑发人归位 法定长假,老马带着两孩子去公园游玩,漾漾要游湖划船,仔仔买票以后爷三个坐上了小船在湖上赏光。上午天蓝水碧空气鲜润,湖面静得如闺房铜镜,中午日头很晒,爷三个划船划累了,不觉间躺在船里睡着了。 小船任风推送,不知过了多久,大风骤起,头上阴云遮天,小船行到无人之境,老马丝毫看不见湖上的其它船只。漾漾还在睡,仔仔有点怕,爷俩还没反应过来,大雨滂沱而至,打在湖面被风卷起似海浪一般。老马没有带任何防雨设施,怕南方这台风季风太大船被掀翻,赶紧抓起船桨朝目力所及的一处湖中小岛划去。 那小岛水气环绕似远似近,好不容易才靠岸,老马抱着漾漾带着仔仔一上岛,顿时雨停风消,阳光温润如春。岛上沿湖一圈是绿油油的青草,靠里全是幽香奇花,向来花痴的漾漾竟挪不动脚步,蹲下来采摘把玩。有一株明明是蕙兰的叶子却开出玫瑰的花儿,有一株明明是细细的竹竿却有绿花挂在竹节上,有一株明明开着梅花花朵儿竟长着碗莲的叶子……见漾漾痴迷其中拽不动,老马无奈一手环抱,连人带花全抱走了。 爷三个顺着岛中小径走去。一路清香醉人、落花翻飞,穿过厚实的小树林再向里走了上百米,突然瞄见前面是一处四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庄。家家屋子用木板、木材和茅草盖成,户户门前用大芭蕉叶晒着东西——衣服、果子、菜叶、豆子……老马十分惊异,原来在大深圳周边还有这等原始的地方。 突然望见一人从东面走来,一身褴褛、一双草鞋、四十来岁、头发披肩,扛着把木制的工具朝西走,仔仔见此人面色和悦上前问路,结果那人一见他们爷三个惊愕无比,嘴里说了些什么仔仔完全听不懂,老马阅历深厚似懂非懂地上前接话,两人竟用陕西方言勉强聊了起来。 原来他们也是陕西大荔人,大荔的猿人遗址部分在西北部分在这岛上,后来为躲避霍乱大荔人迁至此处万绿湖的孤岛上,女人养蚕制丝,男人去岛上寻觅蔬果或去水里打鱼。数不清多少代一直如此,因没有够用的药材这里的大荔人后代往往到了四五十便去世,所以人口不增不减。 老马询问他们是否外出与外人接触,那人回答曾有一群年轻人出去看世面,可没一个再回来,此后很少有人再敢外出,岛上人都认为外面险恶叵测,百年来有四个外来人入岛亦言外面的世界凶险非常;老马问他们是否念书上学,那人回答他们有教书先生,只教四书五经,因为没有书本传承他们将经书刻在棕榈叶上,少年时人人诵读;再问他们如何取火做饭,他们竟以山石钻火,说岛上四季如春,时时有鲜果肥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番长谈不觉已夕阳西下,老马想留在这座小岛上,担心被本地人不容,最后无奈与那人挥手道别。临走时再问他可知今夕何夕,那人竟不知有新中国,更不知声光化电,亦不知西方等国外之国,他们只知那湖水是长生湖,那岛叫长生岛。 踏上小船的那一刻老马回头作别,竟看见树林后隐着一人,越看越像儿子兴邦。寻寻觅觅,原来兴邦来到了这里。老马双眉紧皱,意欲重上长生岛找兴邦说话时,发现水朝南流船向南飘,小船离岛一转眼已七八米远,老马卖力地朝着岛上划船,小船晃晃悠悠惹得漾漾大哭不止,老马撂下双桨搂着漾漾,双眼却死死地望着兴邦,一颗心痛得说不出话。 “爷爷,快看!这儿太阳还在!” 仔仔一声喊,老马朝来的方向一看,又是晴空万里,爷孙俩瞠目结舌。太阳竟在!看光景约莫下午四点的时候,环视东西,老马看得见万绿湖上的水电站,也看得见大油轮旅游船和人来人往的湖岸。再回头看兴邦时,竟发现身后水雾弥漫,什么也看不见了,湖面百米微波粼粼,全然不见那座小岛。仔仔吓得哑口无声、倒吸冷气,回去后惶惶不安不敢相信。老马伤归伤痛归痛,见儿子决定留在这长生湖、长生岛上聊此余生,算计算机也是一番安慰。可惜父子一场一别两宽再也不见,老头受不了,心里头难受。 肺腑紧绷,大梦初醒,老马睁开眼才知全是梦。《桃花源》的故事他在戏里听过,许是昨晚睡前听仔仔讲他们课本上的《桃花源记》,夜里才有这长生岛的大梦吧。一看手表此刻是凌晨五点五十,老马起了床去卫生间。近来忙忙碌碌睡不好静不下,右脚的伤来不及擦药,此刻跛得更严重了。出了卫生间照旧来到躺椅上摸水烟袋、填充烟末、点火抽烟。 只是,老马再也不撕老黄历了,时间于他而言,如果不是定格了,那便是失去了意义。 七点多老马进厨房熬白粥、煮鸡蛋、炒咸菜、烤面包,九点钟早餐顺利做完后老头去漾漾屋里测体温、去仔仔房里叫起床,早餐以后老马要清理厨房、收拾兄妹俩屋子、计划中午饭菜……生活还在继续,老头还有两个孩子要照顾,厨房于是成了老马每天观察、驻足最多的地方。 “爷爷,今天大年初三,有什么安排吗?有没有惊喜呀?”少年打破沉默的早饭时间。 “爷午饭后去楼顶晒被子,你俩去楼顶吹吹风。现在不允许人动弹,还能有啥惊喜呀!” “大年初一楼顶只咱一家,昨天是三家,今天不知又几家了!现在还得占地方,真烦!” “现在又不能出门耍,咱家有娃娃要玩、要晒太阳、要写作业,别家就没孩子啦?楼顶又不是你盖的!” “楼顶风那么大,还得戴zk!有意义吗?” “法律规定的,又不是按意义规定的。” “爷爷你知道吗,昨天深圳取消婚姻登记了,哈!现在被关着,离不了婚,吵架得吵得多刺激呀!昨晚上我听见楼下有人吵架,一女的喊着要杀人了要杀人了……”少年斜眼抖腿。 “你老关心跟你没关系的事儿!”老马哼笑。 “昨天我同学萧然去给他妈妈买生日礼物,市中心的万象街是深圳最豪华最热闹的街,以前好多次踩死过人呐!昨天他拍的图片贼有科幻感——一个人也没有!”仔仔噘着嘴眯着眼让爷爷看手机图片。 “广东这样,其它地方可想而知。今明两天爷得出去买菜了,我娃儿没菜叶子吃都便秘了!”老马一边喂漾漾一边叹气。 “买菜呀……哎……”少年摇头。 一阵沉默,少年继续开讲:“刚才我爸爸说法定假期延长了,延长到正月十六开工,我爸爸让我告诉你别担心他们回不来的事儿。还有,部·育·教延长了开学时间,我也不用担心没眼镜上不了学啦,哎呀,就是不知延长多久?这个寒假过得好开心好无聊!” “哼哼。” “现在每天都是什么控·fang啊、价zhang啊、助yuan啊、会布发呀、期伏qian呀、院医建呀、各种言谣、各种谣pi、人锅外离撤呀……爷爷,我那些个群里好多人在调侃呢——各种调侃!我一方面觉着好好笑,另一方面又觉着这么重大危急的时刻!好像不应该拿那些个事儿开玩笑吧!不懂!反正有些人忧国忧民忧郁焦虑,朋友圈一看不是天要塌了就是锅要黄了,还有些人整天笑哈哈幽默天下好像死的那么多人不是他家的碍不着他好心情,太玄妙啦,我搞不懂!”少年面朝爷爷一脸疑问。 “你跟一个快死的人开他快死的玩笑,他不但不害怕不生气反而会笑!人太怕了,才会这样的。那些个得了癌症、大病的人,一开始知自己活不长了,懵得饭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时间长了,慢慢地惊怕过去了,他自然会往好的方面念叨!等到这时候,他肯定洒脱了、看得开了、没那么悲观了,也会笑了!正常没病的时候兴许他笑不起来,快死了反倒笑得最乐呵,人就是这样子的。好多乐观不是天生的,是苦难之后余下的。” “貌似有点道理!所以爷爷你的意思是——YQ间·期开各种生死玩笑也没关系咯?” “不碍事的!越是惊慌惊恐的时候,咱不挑担不补天的普通人越要想得开阔些。明天都要死了,今天一睁眼发现自己还喘着气能动弹,你不高兴吗?” “这不幸灾乐祸嘛!” “哈!那也是幸自己的灾乐自己的祸。反过来爷再问你,明天明知要死,今天为啥不活得快活些?” “嗯……貌似有点道理!” “所以啊,少年人烦恼多,老年人快活多——落脚点不一样!人距离死亡近了得豁达些、大度些,距离死亡远了会纠结、迷糊——飘着晃着老觉未来没找落!没听那戏里唱吗?越是慌乱动荡的时候,宫里越热闹、上台的佞臣小丑越多、滑天下之大稽的奇闻事儿也越多!” “我没听过唱戏!”仔仔纯情地抿嘴摇头。 “哼哈!” 老马被少年郎黑瞳白仁的痴呆样儿逗笑了,笑后缀着一声叹。 早饭后仔仔继续在网上寻找正常营业的眼镜店,打了七八个无人接听的电话后,少年厌烦沮丧,转而跟奶奶闲聊起来。 董惠芳初三一早起来,发现感冒已彻底好了,但是精神状态依然萎靡。跟昨天一样,她陆陆续续跟儿子、孙子、孙女、儿媳、青叶五个人聊天,或电话或视频或短信,她靠着聊天打发一个人的冷清光阴。原本那是她的生活——全部的生活,现在她成了自己生活的监控者、旁观者。被排挤、被安慰、被怜悯的感觉不应是一位老年人该承受的。 打完电话身上有劲精神也好,老太太打算找些开心的事情消磨消磨。董惠芳取来自己的那台缝纫机——生锈的、老式的、用了几十年的陪嫁品,涂上机油、找来布料和针线,打算给心爱的小孙女做一件碎花裙子。花了好长时间定好裙子的样式,开始车线时发现针绣了、线不好、缝纫机也走走停停,修理了大半晌依然不见好,最后老太太烦躁得踢了几脚如自己一般老朽的缝纫机,扔下一大堆东西气得哭了起来。 中午饭不想吃所以不想做,哭完后的老人搬来大椅子去阳台上晒太阳。永州此刻的太阳蔫蔫的,阴不阴晴不晴的越晒越冷,董惠芳披着厚毯子望着窗外的楼房,整个人陷入了虚无与彷徨。老人家今年虚岁六十八,一张瘦削脸、一对观音眼、一头银灰发,笑起来慈眉善目,不笑时温柔和顺,老董没什么大技能、大梦想、大格局,这一生不过是为了家庭勤恳活着。 如今再次回到老房子回到以前的生活,董惠芳发现自己跟依然健在的同龄人、老朋友、老邻居相比,一来不会跳撩人的广场舞、不会唱动听的年代歌,二来不善交际没有一个走得近的老姐妹,三来没有任何可以换零花钱的小手艺,四来不会跟其他寡妇、鳏夫一样想得开活得自我。如此一个被赶的后老婆、宅家的老寡妇该怎么生活?要去深圳吗?董惠芳想了好几天,很想去,但她依旧放不下永州——她生活了一辈子的故乡。 老太正自品悲凉,蓦地大孙子的电话又打来了,竟然在问桂林米粉怎么做,董惠芳吃惊得一脸问号。 “你外公要做桂林米粉呀?” “嗯,漾漾爱吃这个,我爷爷做了一次做坏了,漾漾没怎么吃,所以我爷爷要重新做!”爷俩一个嫌上网查菜谱不方便一个没眼镜上不了网,于是每逢遇到做饭的问题只能求助外将。 “这样啊!呃……现在是冬天,做个带汤的吧。花生黄豆、葱蒜大肉家里有的吧?仔儿啊,你叫你爷爷先烧油炸豆子,然后……” 董惠芳一见问到做饭——自己的毕生专长——立马来了兴致,见口头指导不够,老太太直接钻进厨房一边说一边上手制作。这下好了,没多久两边人都吃上了美美的热汤米粉。饭后精神爽利,老太太顿觉晚年依然可期。 下午老马在顶楼晒被子,漾漾抱着电话和奶奶聊天,仔仔在学唱一首流行歌,老马忙活大半天累了躺垫子上喘大气。最近睡眠很差,一梦串着一梦,梦醒后人未醒,各种光怪陆离的光景全在眼皮子上放映。有时候几个梦连在一起,像连续剧一样,一集放完了插些广告,广告结束了又是梦。老马疲于应付,整夜睡了如同没睡,在梦里也打着呼噜。 忽然,老马看见顶楼在晃动,风吹得大楼打弯,老马赶紧抱住漾漾拉住仔仔害怕他俩有闪失。风停后天黑了,老马在黑夜中飞翔,身边全是亮晶晶的星星,像萤火虫一样在闪烁,老马可以抓住但是留不住。远方无边无际,脚下正是地球,老马不想再回到沉重的如同炼狱一般的大地上,于是决定在自由自在的飘浮中度过余年。没过多久,老马飞得很累想要落地,于是开始呼呼地坠落。为了坠落于一处完美的人间,他时不时地要展开双臂鼓起力气飞行一段儿,奈何身子沉重人老劲小飞得特别吃力。他飞几米落地踩一脚攒些力气,然后继续凭借脚上的弹力飞几米。如此,不知飞了多远,老马心慌气短,不得不落地休息。刚刚降落却发现四周有人追杀他,千钧一发之时老头却再也飞不起来,两脚好似陷入泥潭一般无助,最后在急速的喘息中醒来。 又是一场梦,老马咽了一口唾沫,翻个身子背对太阳继续睡觉。 人的内在底蕴与外在气质往往相互平衡、相互左右,或者说相互彰显。内在充盈外在也会饱满圆润,内在匮乏外在必然干瘪青涩。所以,诡异的外在气质某种程度上流露出了内在的缺陷,而内在的慌乱会在眼神或言语中露出破绽。老马噩梦连连,说明了他惶恐至极。究竟怕什么,老头自己也说不清楚。 心脏依然突突突地快跳,连同整个左侧胸腔、肺部均在快速起伏,腹部紧紧绷着,老马整个人无法放松下来。近来一到晚上总是失眠,好不容易睡着后却频被外面的声音惊醒——飙车的、吵架的、鞭炮的、小孩哭的……大半夜整个人翻来覆去,何种姿势均不能舒适地陈放心脏,要么是被子压得太重,要么空荡荡的没着落,夜深人静时老觉着心脏要掉下来似的。老马试过各种方法缓解调节——转移注意力、自我催眠、深呼吸等等,越是刻意调节越无法调节,最后只能在魔鬼循环中捱到天明。 分身乏术。老马记不清这些天拢共睡了几个钟头。 人这一辈子总会经历些难熬的时期。年轻时赶上灾年出去要饭,虽然难熬好在精神轻盈;中年时想发家致富开始贩卖蔬菜,虽然难熬但有个甜头吊着他;晚年一直心高气傲日子顺遂,谁成想临了临了老天这般薄待他。报应吗? 自打昨天马家兄弟开始一块打墓以后,进展快了很多。五个男人说说笑笑围成一堆,不但不怕了还挺热闹。马兴才不再求爹唤娘保佑他,但嘴上依然掰掰咧咧,兄弟们自小一块长大,早习惯了他的刀子嘴豆腐心。 马桂英中午十二点过来送午饭,弟兄们吃饭的间隙她和侄女马明媚在坡上坡下的梯田上游赏。看惯了城市的钢筋水泥大玻璃,如今放眼弯弯绕绕、层层叠叠、起起伏伏的黄土地,真是怎么看也看不够。桂英不觉间时常发愣,故土壮观,她今方知。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马桂英瞬间懂了晓星在一场葬礼之后决定要回老家的心情,也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小村庄在一代一代生生不息的繁衍中总有一些人选择留在这片黄土地上。 时人苦把功名恋,恐怕功名不点头。南去北来人自老,夕阳常送钓船归。 桂英吹着时暖时寒的正午冬风,坐在田边抱着双膝两眼失神。人总要在走过很多路、趟过很多水之后才明白一些至简至素的老话。她忽然懂了父亲,理解了他为何一辈子在巴掌大的屯里活得那般逍遥。 从父亲的床头柜到后院的柴火堆,从门前的槐树荫到后院的红薯窖,从巷子东的新潮猪圈到巷子西的老皂荚树,从村南头的小卖部到村西北的破观音庙,从屯里面的小学到屯外面的自留地……时光,待马家屯如此温柔。皂荚树还是那棵皂荚树,不过树干粗了几圈;小卖部还是那个小卖部,不过卖货的婶婶头发全白;自留地还是那片自留地,不过来往的人换了几茬。 马桂英这两天常常失神发呆,每一个小时候曾经去过、见过、玩过的地方,三十年后她重新去认识、去回忆、去抚摸。她好像在复原童年的自己,又像是重新认识这个她称之为故乡的地方。 草木百年,蒿芽新出;黄土万顷,江山如故。太平盛世,柿酒清甜;山花无限,翁媪高眠。 昨天和前天通过电话晓星朝三姑六婆拜完了年,今天为春耕的事情愁得长包起火团团转。农具买了、机器订了、南北的地租下了、各色种子选好了、请帮忙的人也敲定了,可巧这时候不能出村种地,急死个人。正心焦间电话响了,是康鸿钧打来的,问她要不要果树苗子。 “我这儿的苗子可是上好的,七八年的石榴树、柿子树,苗子又粗又壮,成活率很高,当年就能挂果呐……”康鸿钧一通显摆。 “你从哪儿来的果树苗?”晓星好奇。 “镇上东头有一家卖苗子,今年走不了亲戚,我只能在镇上各家喝喝茶嗑嗑瓜子,这不刚好知道他家订了一批苗子,心想着先问问你!您现在是干大事的人,一起手三四十亩地,我心想你不可能全种豆子吧,所以优先问问你!我问价钱了,比别家的低!你信我的,老同桌可不会骗你的哦!” “倒是我家有两亩地,车子进不去位置比较偏,我原想种果树来着,还没来得及定呢!鸿钧你不知道吗,现在不让出村种地!” “你放心,这个我替你早问啦!问的是镇上管农业的,会放开的!你耐心等几天,这几天严格是为了防着镇上人挨家挨户走亲戚,过两天年过了,肯定会放开的!咋可能不让农民种地呐!” “哦!急死我了急死我了!”晓星连连喘气,一颗心落地了。 两人一来一回聊得高兴,聊了一个半钟头才放下电话。不得不说,包晓星这时候正需要帮手,任何帮手均急需,康鸿钧此时趁虚而入,晓星欲拒还迎。 第一年批量种植允许出问题,但是不能出大问题,这不仅涉及到周围人、亲戚、朋友对她的信任,也关系到自己对自己的信任。女人战战兢兢,每天一得空便在本子上、手机上研究种地的事情——不同田地的水旱情况、节气和种地的关系、播种的远近优先、不同作物的耕作流程、农药之间的差异、人工雇佣的长短价钱、水泵的型号优劣……摩拳擦掌,只等上阵。包晓星像一个女王一般迫不及待地想要每天巡视一次自己的种植王国。 一排一排关着门的铺子、一条一条空荡荡的巷子、一片一片安安静静的市场……钟理双手插兜,又一次在占地十来亩的农批市场里参观。钟理将走过每一家店铺当成他今天的目标,遇到同在一个地方相处多年却多年不见的老熟人他会难得地点个头招个手。空荡荡有风的市场让他感到安全,他喜欢现在的农批市场。 熟食区那条巷子味道最大,卖茶叶糖果的那几条巷隐约有几家铺子开着灯,生鲜区空空如也依然一股子腥味,菜市场那边营业的最多,大概是卖给市场里的人吧。海吉星农批市场从来没有如此安静过,自打钟理开店以来从来没有。买年货的今年亏得最惨,鲜花年花那条巷子每天都堆着好多坏掉死掉的花卉,卖肉的好些为过年屯了上千斤的肉现在急着找外面的小超市低价分销……这些年他变得越来越冷漠,与这热闹喧哗的市场背道而驰。 犹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欣喜,犹记得在这里拥有一家铺子时的荣耀,犹记得在这里月入数万的繁忙……这些年人来人往、开张转让,海吉星市场被外面的各路平价小超市、各种网络平台挤对得繁华不再,市场黄金地段的大铺子几乎一两年换一次卖家。他不是不知大势已去,只是不知自己依然心心念念守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钟理继续走继续逛,继续寻找当年自己在这里留下的笑和狂。时光匆匆,匆匆改变了他,曾经的不可一世没有放过现在的失败颓废,他早已笑不出来亦怒不出来,一切与己无关一切皆听不进去,他像个气球一样,装满了这些年被自己强塞进来的攀比、傲慢、怨念、报复、不平、迷茫、恐慌……如今,他像散气一样努力想要散掉自己灵魂气球里的污染物。 他用过去的成功和高傲打压现在的平凡与幸福,用现在的痛苦和颓废否定过去的自豪和努力,用未来的惊恐和不安拖垮现在的真实与恬淡,再用现在的绝望和失控斩断未来的存在。他在时光里胡乱穿梭,过去、现在与未来相互纠葛,自我折磨。他想做一个健忘的人,或者只有一天记忆的人,他不想再纠结过往,只想从自己的愚蠢之中早日逃脱出来。 老陶为了供养两孩子、给老婆治病,自己已经十多年没有去过医院了,大病小病全靠硬扛;斜对门的老黄肝上有了癌,为了生计他不得不一边治病一边卖酒喝酒伤肝;卖肉的老张因为投资开店被骗了二十多万,天天喊着打官司却没有钱打官司;老雷的铺子生意早不行了,现在也开起了网点在网上卖木耳香菇粉条子;赵云的研究生女儿十月份离婚了,现在奶着个小娃娃天天在店里晃悠,愁烦得老赵整日摇头叹息叹人生无望……人生坎坷,人们主动或被动地学着顽强,钟能却依然堕落。 没有稳定自得的生活方式,他好似活在失重的太空里,想要抓住一些东西来稳定身体,却总是抓不住。想要稳定却无法稳定的不安随着年龄加倍加重,原来中年人在城市里流浪的感觉真得很心酸。害怕再看到自己的辛酸落魄,害怕自己五十岁六十岁依然颓废,害怕到了那个朋友熟人邻居逐渐死亡的岁数,害怕自己到了那个岁数依然在没有意义地活着。别人的成功他还在嫉妒,别人的落魄他也在庆幸,这嫉妒和庆幸的心理在慢慢变弱,可是,此刻的钟理会害怕不嫉妒不庆幸的那一天提前到来,他害怕那时的自己如果不是太老了那便是对活着不抱希望了。 所以,钟理试图研发出一种新的方式来抵抗这悲哀的世界——总是去找老陶喝酒聊天、总是在某一条街道上散步、总是老王家的铺子买烟,总是和老面孔打交道……只是可惜,刻意建立的稳固总是轻轻松松地被内心由衷的悲哀所击垮。原来,悲哀才是最难以抵抗的敌人。对门媳妇单曲循环的音乐、父亲独一无二的口头禅、他和晓星之间信誓旦旦的承诺……这些已经不能再安慰钟理,恐怕只剩战争和死亡才能摧毁这个男人满心厚重的悲哀。 钟理也许在等待,也许在渴望。他渴望奇迹发生,以让他释怀,以等他重来。这些年封存在体内的激情,或蛰伏、或消散、或郁积,唯独不能释放和苏醒,他需要一股纯粹的力量去点燃保留于内心的那些温暖的、可爱的、轻柔的、纯洁的青色火苗。当灿烂的、痴恋的、偏狂的、浪荡的、意欲的、拥有的全被失败卷走时,除了莫名地流泪,灵魂还剩下些什么?失败的人最难宽慰自己。当熊熊大火无法重燃时,剩下的躯壳不过是空虚贫瘠。多少人豁出全部的力气,最后却落下一段失败者的自夸自唱、自圆其说,钟理可不想这样。 灵魂离开了躯体,血液渐渐冻结,心脏停止了跳动。钟理坐在脏兮兮的旧椅子上变得僵硬,蓦地一瞬间,他成了人类最初的样子——石头。 对这个世界、对过往自己,钟理非常清醒,所以才如此迷茫。 人生总有些时刻,喜欢沉迷绝境,喜欢无所事事,喜欢放空大脑,喜欢隐身自己,喜欢用沉默来应付这聒噪的社会,喜欢用消极来对抗这无情的世界,喜欢用无动于衷来嘲讽那沸腾的潮流,喜欢以安静安详的心情缓冲另一个世俗功利的自己,喜欢用冷漠在激情与毁灭之间度量。 大年初五正吃晚饭,老马家再次喧哗起来。 “忙了这么几天,墓打好了,没抬棺的人!他的,一天天净干了些啥事儿呀!”老三马兴才一边骂一边擦嘴上的油。 “反正这几条巷我是问遍了,问到后来人家都不搭话了,只朝我笑!你想想人家过大年呐咱请人家抬棺材!哎时机不对!于公于私、于里于外,哪哪时机都不对!”老四说完苦笑。 “咱几个不行吗?”何致远耸着肩问。 “五个人哪够?棺材一起不能落,咱五个累死了也抬不到陵前。”老五摇头喝米汤。 “啊——”桂英张嘴想说话,忽然咽下去了,这些事儿,应该交给男人们去做。 “刚才鼎叔他子说愿意抬,我好说歹说鼎叔才同意的,结果芳婶一出来,老婆子两眼一瞪,凉了!白耽搁我时间!”马兴才抱怨。 “实在不行就你几个!抬不动也得抬!”三婶过来添馒头时说。 “三妈你说得轻巧!这一路上坡下坡的全是土路,又弯又窄,别大哥没埋进土里我弟兄几个再出大事咯!”老四笑着埋怨。 “不至于!你几个全是下地干活的胚子,差这点力?”三婶白了老四一眼。 “还是安全第一,安全第一。”桂英在旁插嘴。 “可不!”老三也朝老太太瞪了一眼。 “我倒有个人选,前两天在门前还跟我聊了老半天呐!”马桂英吞吞吐吐。 “谁?谁?”弟兄们纷纷朝桂英那桌望去。 桂英放下筷子,舔了下嘴唇说:“马佳迁。” “谁?”老三皱着眉问。 “佳迁!兴宗哥家的子!”桂英强调。 “哦!呃……”弟兄们一阵沉默。 “咋?你们问过了?佳迁没同意吗?他家不是跟咱家祖上是亲戚吗?三妈,我兴宗哥家跟咱家是亲戚吗?”桂英高声问婶婶。 “是!是!哎呀……你……马兴宗跟你们是一辈儿的,他爸爸的爷爷跟你伯(指老马)他爷爷是堂兄弟!对对对!堂兄弟!”三婶穿着围裙望着门外的星空掰指。 “就是嘛!我小时候记得咱婆说过,她说兴宗家跟咱家是亲戚来着!还说兴宗哥比我三大(三叔,即马兴成父亲)小几岁,见了我三大张嘴要叫叔的!”桂英拍着膝盖喊。 “是要叫,人家可从来没叫过!”三婶说完哈哈笑。 “那你几个问过了?兴宗哥、马佳迁这阵子就在屯里呢。”桂英问。 “哎……我知我知,可是没问……”老三结巴。 “为啥?”桂英问。 “不好意思呗!这些年跟人家又没啥来往,前多年兴宗搬到西安去了,人家是城里人,咱是屯里人,阶层不一样了呗!这次是佳迁他外婆快不行了,一家三口才回来的,借着过年佳迁他妈一直在那边照顾呐。”老四回答。 “问问怕啥!都是一块长大的,本家还沾亲呐,你几个不问我问!”马桂英低头吃菜。 “主要是他家这些年不怎么回屯,来往慢慢断了,英英姐你要是能开口你去问呗!”马兴成说完嘿嘿笑。 “啧!”马桂英原想让三哥去,结果被老五怼了。 “哎算了算了,等会我舔着脸去吧!”老三妥协。 “咱一块去呗,人多面子大!咦!他家能进吧?本家的?”老五回头问母亲。 “他家能进,他家能进!”三婶十分肯定。 饭后,马兴才带着一帮人去了马兴宗家。兴宗开明,直接将众人迎进门,一晚上扯东扯西关系拉近了不少,最后提出帮忙时马兴宗豪爽答应,同意他跟儿子马佳迁两个人明天一早帮马兴邦抬棺埋葬。 原本抬棺至少得八个人,现在凑够了七个,还差一个。马文鹏听说缺人主动上门帮忙,马家兄弟勉强答应,倒不是小家子气计较鹏鹏前几天灵堂闹事,主要是鹏鹏那矮个子、胖墩墩的样儿着实不像能搭上劲儿的主儿。 大年初六,马兴邦头七将尽。凌晨五点,马家人无论男女老少全起了。二婶三婶给孩子们挨个穿孝服戴孝帽,第一次抬棺的男人们烧过纸穿好鞋系好腰带准备抬棺上路,马桂英和媳妇们七嘴八舌地教老五家的小男丁马丹青如何顶瓦盆、在哪儿摔百宝盆,第一次给人抬棺的何致远有点兴奋来回踱步……谈不上万事俱备,熙熙攘攘闹闹哄哄嘻嘻哈哈马马虎虎,七点一到,八个男人抬着棺材出门了。 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歪歪扭扭特别长,前方没有自乐班的吹拉弹唱,后方没有家属的哇哇哀嚎,努力想要营造悲凉氛围的两位老太太频频被一群孩子们打断。 “三奶奶,是不是要扔纸钱啦?”马明媚回头问。 “扔!扔!现在扔!” “哭吗?得哭吧!”老五媳妇林月娥问大嫂。 大嫂见问,哭了几声,回头发现只有自己大声哭丧,忽然不好意思,停了声假装吐痰擤鼻涕。 “二妈,屋里咋办?锁不锁门?”马桂英问。 “不锁不锁,有说法呢!大门敞着!”二婶摆手。 “到村口了,现在摔盆子吗?”七岁的马丹青大声问所有的大人。 “可以摔了!再等等!摔吧摔吧!到路口……”前后人回应。 “我是不是得去最前头呀?”端着酒水糖果点心等祭品的马桂英小声问大嫂。 “是的,男的女的都一样,引路人得走在最前头!给他们抬棺的探探路!”大嫂回答。 路过几家邻居,邻人指指点点笑话他们不成体统,马桂英也不介意,走在队伍最前头也不怕。没有乐声、没有哭声,没有肃穆、没有悲凉,没有规矩、没有模样,这送葬的队伍像极了马兴邦的这一生。 “哦呦!刚才差点崴脚!”老四抬着棺材嘟囔。 “哎呀爷爷呀,我肩膀快不行了!这抬棺真是体力活呀!”老五小声抱怨。 “人家外人没抱怨,自己人先叫唤!一个个这怂样儿,真是没出息!”前排抬棺的马兴才骂后面两兄弟。 “鹏鹏你怎么样?”何致远问书支村马文鹏。 “还行还行!你呢?” “哎呃……没问题没问题。”何致远抹了下眼睛上的汗珠子。 “迁啊,你撑得动吗?”马兴宗喘着大气问儿子。 “撑不动也得撑啊!”二十七岁混北京的马佳迁回父亲。 “直走是不?”马桂英不确定回头问路。 “祖宗陵的路你都不记得!猪脑子吗!在外面混了几十年混成傻子了吗?”马兴才气得直骂桂英。 “这片子地被人岔开了,前几年改路了,英英忘了!吼什么吼?”大嫂凶大哥。 前面男人们抬着棺材哼哧哼哧,中间孩子们披麻戴孝蹦蹦跳跳,后面老人媳妇个个手里端着东西摇摇晃晃,就这么地,马兴邦被自己人抬到了坟前。 到了祖坟上,一帮人累得哭不出来,二老在祖宗坟头干嚎两声惹得小娃娃们哈哈笑,男人们烧了纸磕了头敬了酒开始下棺材。少带了几样工具,弟兄们在坑外吵了好几轮;人丁不够,下棺时马兴成胳膊受了点伤;实实无奈,最后全家男女老少一起用力将棺材连推带拉送进了墓;埋土时忘了几样流程弟兄们被两位婶婶和上岁数的马兴宗说道了一顿;临了圆墓型时弟兄们相互嫌弃又吵了几嘴。 终于将大哥埋葬了,接下来又是一轮磕头、敬酒、烧纸。磕头时七岁的马丹青不会作揖,被三伯骂得大哭起来,这是这场葬礼上唯一哭得最伤心的人;朝大哥敬酒时酒瓶里没酒水了,马兴盛笨拙又滑稽地用空杯做戏假装敬酒,惹得马兴宗父子、孩子们、媳妇们抿嘴偷笑;最后一场烧纸,因早晨的风太大兴盛好多次点火点不着,倒是把打火机全点没了,弟兄们无奈,将纸糊的小人、房子、车子挨个插在坟墓上,而后拍拍手,完事了。 就这么地,这世间关于马兴邦的故事彻底完结了。 回来时众人三三两两连队伍也不用排了,抽烟的抽烟、拍照的拍照、说笑的说笑、顺便采野菜的采野菜……不知情走亲戚的外村路人瞅见这帮人还当是哪儿来的旅游团呐。回村时屯里人大多起床开门了,见这么一家子个个手捧孝服、嘻嘻哈哈地回来了,唏嘘的、责骂的、笑问的、不解的不绝于耳。 掌控这场葬礼主节奏的马桂英置若罔闻,她知道屯里人议论完之后急着走亲戚、吃酒席、过大年。与其假装哭哭啼啼地表演,不如真真切切地笑着送别。人们花了太多力气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特别是死后的葬礼,桂英不认同给大哥办场令外人满意的葬礼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所以她全然不在乎。大哥这一生与众不同,他的葬礼也要同他的人生一样——与众不同。 ( 94中 观山游谷追溯往昔 有说有笑多情多姿 南北通透的院子、刚刚清理过的牛圈、摆着竹制沙发椅的屋子、堆满翁罐坛斗的灶房、立着一棵香椿的茅厕……不知何时,老马回屯了。客厅墙上的那排奖状在,灶台上的灶神像在,土炕四周用来护墙防虫的老报纸也在……没错,一看便知到家了,老马松下一口气,打算抽锅烟、喝缸茶。 天气太热,正在砍柴的老马撂下斧子,从脖子上抽下毛巾擦了擦浑身的汗,低头时发现自己身上没有褶子了——返老还童吗?老马拍了拍臂膀、掐了掐大腿,果真一身牛劲儿,回到了年轻时候。兴邦他婆急着用柴火,老马砍完柴用手推车将柴火推回去了。原来今天是小年,家里忙着蒸馒头捏花卷做花馍呐。老马一到家见兴邦在帮他婆端箅子,兴盛在灶上添柴火,英英她妈在房里给五六岁的英英编辫子。老马乐呵呵地坐下来,享受着老小妻儿在身边的天伦之乐。忽地眉头一皱,他听人说兴邦在外面被车碾死了,怎么可能?小伙子正在自己眼跟前麻溜地干活呢!老马不知从哪来的风言风语,越想越气,顿时气得坐不住了,要去跟传瞎话的人理论理论,故而穿好棉袄出门去了。 一出门天早黑了,老马顺着大路不知走了多远,忽见一处灯火通明之地,老农民皱着眉碎步走进去,赫然瞄见里面人山人海,好个空前绝后的气派——现代不锈钢铁架、灰白抛光瓷片墙、琥珀无缝石砖地、长短东西扶手梯、聚点成面白炽灯;还有奇奇怪怪的大树大花、各色各样的凳子椅子、见所未见的雕塑壁画、能说会走的机器人广告人;来往的人有推行李的、溜冰的、散步的、遛狗的、打羽毛球的、带孩子的……似曾相识,老马似乎来过这里,好像是寺庙,好像是商场,好像是车站,好像是庙会……老马一时想不起,只记得来这里找人,可是他要找谁呢?刹那间老头变老了,变成了白发白毛驼背褶皱的老头。古稀老俯望水池里映射的自己,一时想不起为什么他变老了。 对咯!这富丽堂皇的地方是深圳北站,他要找的人是儿子兴邦,老马一拍大腿,良久终于想起来了。再抬头人群熙攘、物品琳琅,成千上万的人影晃得老头晕乎。揉揉眼,再睁眼时分明看到自己站在渭南市临渭区的大觉寺内,马建国同志彻底懵了。愣了半晌,他隐约想来了,家里人说他今年倒霉运,所以才一下子没了老母、老伴和儿子,屯里人让他来大觉寺里拜一拜转转运。老马本不迷信,可一想自己果真是一年之内失去三人,一时不禁涕泪交加,在大雄宝殿里双手合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该说什么祈祷之语呢?白发苍苍的老人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才磕了两个头便失声痛哭。 娘说猪牛羊要吃草,他每天必须出来割草,割满一篓草才能回家吃饭。年轻的马建国又饿又累,他幻想自己躺在凉席上、泡桐下睡大觉,他模仿从爷爷那儿学来的姿势翘起二郎腿,双手作枕,浓荫为被,心心念念,只等清风来。 不知睡了多久,老马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狗尾巴草中。温暖无风,阳光高照,此刻的莺歌谷中只他一人。年轻人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翘起二郎腿,调整好姿势,双手作枕,绿草作褥,浓云为被,千呼万唤,只等睡神来。蒙昧之间,八九岁的马建国幻想自己年过花甲,某一天途径此处谷底草地,发现这里有个天坑,年迈的自己慢慢地滑下去,然后告知天地人神,规定此天坑只属于自己。 转头又是一觉,再醒来时已然年过古稀,老马凝望着自己这一身枯朽哀叹不已,再转头又见身边有个小娃娃,原来自己这一生多子多孙,想来也是幸福。他拉起那娃娃的小手,去他最爱的莺歌谷游玩,下谷后意外发觉一处人类从未涉足的天坑!从上俯视,那天坑似水桶状,有五十来米深,坑底有几亩地大小。天坑周围的岩石壁上垂满了长长的草藤,坑底北高南低,绿色的草毯铺满一地。坑中有一条半米来宽的清水,从西北流向东南,中间不知转了多少弯。老马见坑底没有豺狼野兽、蛇蝎毒虫,意欲借助绳索下坑查看。到坑底以后他四下张望,怕地面不安全,走半步探半步。没多久,见多识广的老头意识到地上的草全是石生草,高过膝盖、密密麻麻,地面也全是石头没有粉砂细土,四周没有洞穴亦不见裂缝,也不知这股清流从何处来流向何处去。天坑北面有两棵奇树,树冠浓密膨大,树茎颜色灰白,看上去是石头、摸上去也是石头……老马心安,设想此处作他的坟墓该是圆满了。上面的小娃娃早饿了,老马将娃娃抱下来,然后在坑里给娃儿找果子、花朵和野菜叶子吃。 坑里的时间与坑外的时间不一致,从坑里上来时外面已是凌晨五点。老马一人走在麦地里,正值麦收的季节,害怕自家的麦子被别人偷割,刚结婚的马建国拉着手推车早早地去地里割麦子。西坡的土路又长又陡,不防备后面有人跟着他,老马频频回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忽地心脏一哆嗦,怀疑自己被小鬼跟上了。男人不敢回头,拉着车一路轻跑,吓得心脏狂跳不止,哎呀哦呦之间睁开了双眼。 又是梦,一沓一沓的梦。 老马擦了大汗,摸来手机一看,凌晨五点零九。一两点才睡着五点又醒,中间全是黏乎乎的梦。老马身子疲乏,依然躺在床上。人老了,由不得地叹息不止。 他想起了马家屯,他思念工具房里的老斧子,念叨后院三条大狗的窝冬天需要加条褥子,着急西北的枣树园这时候应该松土,想到打麦场陈年的麦秆不知今冬是否已经用完……老马常担心自己在深圳会忘掉屯里,事实上纯属多心。马家屯已化成他的一部分,即便摸不着门前的树桩子、看不见村头的水泥路,即便哪一天老得痴得统统忘掉,在梦里,他眷恋的一切皆会重现。大可不必,不必担心马家屯离他远去。 思来想去,老马总是绕不开一个人——儿子兴邦。他的丧事怎么样了,葬礼办得如何,家里目下何种样子……掐算了一遍又一遍,结果一模一样。他想要打个电话,可为了一个明知的结果非要多此一举吗?何况这时候他打去电话,惹来的不过是一堆人的可怜。老马不需要。 辗转反侧,脑袋里跟过电影似的停不下来,反正也睡不着了,老马起床开始干活——扫地拖地、洗孩子们的衣服、思考今早的早饭、准备今早的早饭……天渐亮了,再抬头时又是蓝天白云、旭日东升。 “爷爷,今天我们留校的男生请女生吃烧烤,大伙儿自己做的那种!” “哦好好好,烧烤不错呀,梅啊你少吃点辣子,省得长了疙瘩不好看!” “不行哦!重庆这边什么菜都放辣椒,没有不辣的东西!” “嘿那可咋整?” “我已经习惯啦。爷爷,你知道我小姨在做直播吗?” “爷可不知这个。前阵子过年你小姨来过,这两天没见了。” “这两天她养了一只猫,天天给我发小猫的照片,每天发几十张呐!好无聊呀她!” “有个猫咪也好,猫咪聪明、黏人还喜庆!爷刚来深圳也想逮个猫来着,给咱铺子里捉捉老鼠,可惜猫没养成倒是把你给养大了,吼吼……” “嗨嗨好吧!成成现在也有一只小猫,我妈还给他养了只狗,两只都超小,萌萌哒好可爱,他每天认认真真地喂猫狗吃饭,我妈说他可敬业啦!” “爷知了。他回去之前爷还给他捞过两条小金鱼,他走后,现在爷爷养着呢,想跟他说话了爷冲着金鱼说,哈啊……”老人说完一脸僵硬,咽了几口唾沫。 “我妈说成成现在会点头、会摇头、会笑了,跟村里的小孩子还能一块玩,再加上小猫小狗,我妈不用管他人家自己玩得可嗨了!” “哦那就好那就好!梅啊你零花钱够不?跟人家吃烧烤自己掏钱不?” “够呐!我过年收了那么多红包,光姨姨和我小姨给的压岁钱够我好久生活费啦!爷爷你不要再操心这个啦,我还担心你呐!天天那么忙,快七十了整天在街上,过年也在街上过,我心疼死了!”电话那头的孙女连连撒娇。 “没事没事,爷命大,这点活算啥嘞?你等着,爷爷发工资了再给你发个红包,呵呵……” “我拒收!我关机!你要再打钱我把你微信删了!”小妞威胁。 “你是姑娘家,穷不得!要让同学知道你天天在外面打工,人家笑话呐!还以为你多穷呐!该上学好好上学,别老是给家里买东西,留下那钱给自己买化妆品,你瞅瞅街上的女娃娃哪个不抹化妆品?我娃儿到年纪了,该打扮打扮了,该买裙子买裙子,别一天天灰溜溜的叫人笑话……” 不得不说,和孙女斗嘴成了钟能每天最幸福的时刻,甚至时常眼巴巴地盼着梅梅给他打电话。偶尔孩子打得晚了老头隔一会儿便掏出手机看看,竟疑心是自己手机坏了、没信号。没错,大年初六的钟能还在街上打扫,只不过近来下午三四点他可以早早收工回家。家里冷清清的,还不如在街上一边工作赚钱一边晒太阳吹风快活,偶尔遇上百草新村里的清洁工老唐,两人还能坐下来抽抽烟聊聊天。 老唐比钟能小四岁,憨憨的、矮个子、木讷人,前年经人介绍从广西天峨县出来到深圳打工。天峨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县里能出去的人大多在广东做清洁工赚钱。老唐和老伴在百草新村里做清洁,两人一方面给街道清扫一方面抽空做钟点工,一月赚得不少,可惜开销太大。老唐儿子生了两孙子、女儿生了两外孙,养家的重担莫名其妙地落在了在外打工的老两口身上,以至每月朝家里至少寄去四五千的生活费。 自打修鞋匠老刘回去过年后,钟能近来特喜欢跟老唐说话,因为老唐除了哼哼笑点点头几乎不说话——老唐从不随意地评论,不出侮辱尊严的主意,不提贬低人的建议,不给任何消极的反馈。钟能随心情地倒苦水,老唐永远笑眯眯地听,从这一点来说老唐着实是个天才般的倾听者,以至钟能每天跟他聊完天后无不感觉心里舒坦。 今天已大年初六,晓棠午后休息时无意间点开了直播的软件,这才知自己年夜饭那天的直播竟然火了——海量的评论、不菲的打赏、数百条转发……晓棠有点懵,她回忆除夕那天到底直播了个什么话题,她不理解为什么做个饭炒个菜还能大火。一遍遍重看视频浏览评论之后,一时哭笑不得,原来自己因囧而火。 正翻看间发现好多人今天也在评论,有不少粉丝要求加量直播的。刹那间晓棠有想要直播的冲动,可是,直播什么呢?最近全心全意地养猫,脑子里全是小猫三天没排便怎么办、猫咪疯狂挠窗帘怎么办、猫咪不用猫砂盆乱尿怎么办、猫咪吃了猫粮呕吐为什么……为了更了解缺耳,晓棠这几天下载了很多养猫的软件、加入了很多养猫的宠物群、学习了不少关于幼猫生活习性的文章。这时候粉丝让直播做饭,她给谁做呢? 女人有心想直播一次烤红薯、吃红薯,意欲降降粉丝热情,可年后懒惰的她真是连做个烤红薯的心情和力气也没有。每天兢兢业业给缺耳做饭、喂水、铲猫砂,最后整得自己蓬头垢面一团糟。反正是一个人又出不了街,不如在家宅着。 评论拢共上千条,翻到后期,女人渐渐意识到人们爱看的是猫不是她或她做的饭,到后面好多人要求她直播一次猫咪的近况。原来如此,自己的视频大火竟然是因为缺耳的出境。想到这里晓棠忽有了劲儿,给自己冲了一杯浓浓的咖啡,打算直播一条名为“单身狗与单身猫的孤苦春节”。再喝了一杯咖啡,开始打扫、清洗、化妆、准备,下午五点打开镜头直播,直播的是单身狗给单身猫做饭、铲猫砂、撸猫的内容。果不其然,粉丝很快上线,好多人发弹幕要求她介绍一下那只猫。晓棠于是强势抱来缺耳给粉丝看,正介绍缺耳的出身时,缺耳毫不留情地伸出爪爪狂扇晓棠的脸。 这下好了,美女主播破相了,小猫赶走主人自己在镜头侧边的桌子上肆意地舔毛,晓棠则无奈地拿来镜子气呼呼地对镜补妆。美女主播被疯狂打脸,场面失控,粉丝尖叫。莫名其妙,晓棠的视频再次火了,她依然后知后觉。不应该是直播成功学、装修收纳、医学普及、娱乐八卦之类的内容才会大火吗?为什么自己的视频会火起来,晓棠百思不得其解。这两次的视频火是火了,女人着实摸不准套路,这两次直播后心情特别不好,于是打算暂停一下直播。补完妆她跟粉丝道歉,交代了最近直播的频次后,果断关掉了直播。 自己又不依赖直播赚钱,更不会以直播为主业,所以确保自己不被直播这件事所反向影响是晓棠目下的最大忧虑。此刻头脑清醒,缺耳也不知躲在哪里睡觉去了,晓棠刚好可以借着咖啡的醒神奇效精心规划下自己的生活。 近来每天的阳光都很好,晓棠因自己的心情配不上阳光而感到内疚。她不再年轻,趁着现在有心劲得赶紧学习进修,所以准备会计考试不能中断;有了缺耳她的生活出现了新的色彩,但是女人时刻提醒自己要科学喂养、理性撸猫;YQ期间不能外出,蜗居在家如果不自律会越来越废,所以她计划着每天在家里跟着视频定时定量做些瑜伽;最后,她在本子上写下——一定要按时吃饭、规律作息。一番用心规划,生活的背景墙蓦地换了色,晓棠开始准备一个人的丰盛晚餐。 如果说人生是一条通天塔、一栋大厦或一条长城,那么,每一天便是一块砖。与其等到尽头时惋惜这一生没有好好锤炼打磨,不如在每一个当下用心生活努力盘算,朝着目标的通天塔方向、朝着向往的大厦设计方案、朝着梦寐以求的宏伟长城每一天用心地一步步靠近。终有一天,执着的人回头看自己的人生时,不必满是悔恨地可惜它荒废或虚度。即便最终的成果不是矗立天际的通天塔、不是收纳各色人生的大厦亦不是冻结时间的万里长城,但那用心走过的人生,必然雄壮伟岸别有风情,必然令众生刮目相看、潸然泪下。 初六下午,老马为中午没做好饭耿耿于怀,五点开始便准备晚饭。对一个不怎么会做饭的乡下老头来说,能做出令两城市小孩满意又可口的饭菜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便有孩子奶奶这一大师时不时地耐心指导,但生疏的老马总在某些细节上失了手,导致功亏一篑。今晚做的是清炒丝瓜、蒜苔炒肉,蒸了米饭、熬了白粥,水准还算可以,仔仔吃得粗狂,漾漾满口是油。照旧老马自己没吃几口,目睹两娃儿大口吃饭他已然满足到饱。 惦记了一天,揣测了一天,虚虚实实纠结了一天,最终,老马冷不防地朝仔仔开口。 “你爸这两天给你发消息没?” “发了。” “说啥了没?” “说了。” “你大舅……”老马没看仔仔的眼睛,刻意侧着身子给漾漾夹菜。 “今天早上埋了。” “哦。” “我爸说事办完了,能买到车票的时候就回来。” 老马再没吭声,心里又开始卡带一般循环往复地回放那句“今天早上埋了”的话,不防备喂菜的手一抖,菜掉到了桌子上,幸好仔仔高度近视没看见。 这一晚,老马没力气洗碗,躺在椅子上直躺到夜里两点才清醒。仔仔原想一早告诉爷爷大舅入土的事情,怕爷爷伤心,少年欺骗自己也许爷爷忘了这件事。没想到晚饭时说了之后,爷爷再也没声了。碗盘是少年端进了厨房里,垃圾是仔仔摸着路倒到了楼下,漾漾是仔仔连哄带骗地安顿睡着了,临睡前他叫了好几声爷爷爷爷一概听不到。少年理解不了一个老人失去儿子的痛,但是他知道爷爷一定没有睡着,因为睡着后的爷爷鼾声如雷,临睡前小伙子只能抱来被子为爷爷盖好。 大年初七,包晓棠要去公司上班。虽目下公司还未通知哪天工1复,但员工不上班工资照发。晓棠昨天接到总监通知,今天上午持之证出门、持之证进入公司大楼后,发现汤正也在。两个人在宿舍被迫宅了半个月,半个月里不能出门不能跟人聊天,这一见面热闹极了。 “哎呀!你也来加班!除夕快乐新年快乐破五快乐!元宵更快乐!顺便祝你端午、中秋、国庆统统快乐!”汤正一见晓棠口吐莲花。 “哈!你憋坏了吧!多少天没跟活人说话了?”晓棠一进办公室听这么一番恭维,乐得止不住。 “可不憋坏啦!我憋得见着白墙、镜子和窗台都想说话!要不是今天出来加班,我恐怕今年过年一个月全在出租屋里过了!你说悲不悲惨?诶送你一包口之,当成是新年礼物啦!”一见面汤正便响应时髦送起了口之。 晓棠接过口之哈哈大笑。Yq时期,七情六欲被严厉桎梏,今忽地出来,晓棠莫名地兴奋。 “你怎么样?在家颓废吗?是不是跟网友一样十几天没出门鞋都臭啦?” “哈哪有!胡说八道!” “哎呀这个年假,比我想象的长呐!” “我来的路上路过南山的天桥,我站在天桥上呼吸了很久的新鲜空气!大口大口吸气,戴着口之好不习惯!”晓棠抱怨。 “今天西莞有五家公司因为提前工1复被处分了,我看还得憋很久呐!咱能出来一次,害怕归害怕,还是挺幸福的。” “是啊。” 两人说说笑笑处理完工作,已上午十一点了,临近午饭,眼见又要回去居家GL多少有些不情愿。汤正得知今天晓棠也来公司,早有妥善准备,拿出自己包里的零食、饮料还有带的饭菜,两人在办公室将就着吃了起来。 “你现在怎么买菜怎么吃饭?这边已经不允许外卖进小区了。”吃饭时汤正问晓棠。 “持之证呀?跟大家一样,两天出来一次。只不过菜价好贵,单身狗穷啊,连土豆白菜也吃不起了!” “这段时间蔬菜特别紧缺,大超市也缺呐!昨天出热之搜,说两家超市因抬高物价被罚款罚了几十万。还有,深圳三家餐厅因为提前开业也被罚了。那些提供年夜饭的饭馆不好过呀今年。” “嗯是啊。我们那栋楼出现了一个新产业,你猜什么?预约上楼顶打牌。我们顶楼很小,楼管只允许一天上去十户,所以邻居们前一晚约好,然后第二天上去抽烟打牌吃瓜子,哈!”晓棠分享自己的生活。 “我最近消毒水味儿闻多了,特不舒服。我们小区出现了YSBL,哇!电梯一天消之毒七次!今天能出来,我必须在没人的地方好好换换气!”汤正捏了捏自己的鼻子。 “今天车上人超少!来深圳十几年了,从没见过车流这么少的街道!今天我来光等公交车等了二十分钟。” “今天好几个单之位发了减之租倡之议,我们小区也出了,可减租跟我没关系。” “现在可以申请领口之,你申请了吗?” “申请了,但是不抱希望。那么多人留在深圳,一共才十万只口之,一袋十只,也就是说只发了一万袋。” “分批次的,这一轮完了下一轮还有。” “现在不出门,说实话也不太需要口之。” “你不够的话我有,我口之不少,我一个人用不完的。”晓棠想起了朱浩天送她的那箱口罩。 “谢谢,我的够用了。我听行政和人事的说,复工后会出规定,要求公司给员工提供口之,现在不上班不出门不消耗的。” “也是。现在出了一个软件,让自主申-报,你申-报了吗?” “肯定呀!不报出不了门进不了社区。交1警在路上查车时还在劝返呢,以前拿的是测酒量的,现在交警每人手持一柄计度温!哈!” “那些生产口之、计度温的企业还没工1复呐,我们这些公司工1复岂不是更晚?” “可不?昨天深圳的一大巴出现了QZBL,还有南山一小区上下楼出现了gr!情况不容乐观!” “嗯,难怪小孩子们开学的时间一再推迟。” 两人聊到下午三点才准备离开公司。临走前得知晓棠近来养了一只猫,汤正格外感兴趣,问了好多关于缺耳的问题,表现得异常关切。直到将晓棠送上公交车,两人笑着分别。皆是留在深圳,老单身汤正蓦地认为自己有机会了。美人当前,错过可惜。 大年初八一大早,老马忽接到一个电话,是快递公司送包裹的。在小区门口取了后回家拆开一看竟是一副眼镜,老马一猜便知是仔仔的眼镜,于是叫来小孩试戴。 “看是你的度数不?”老马小心翼翼递过眼镜。 “哇塞!好清晰呀!OMG,我又重见天日啦!”少年戴上眼镜立马换了个人。 “也不知谁寄的,你爸在西安配的还是你妈托人给你买的?” “管他谁寄的,我的天,终于有眼镜了!我看看度数,左眼散光一百五、近视一千度,右眼散光两百、近视是九百七十五度,是我的度数!是我的度数!哎呀这个眼镜盒我也超喜欢!”少年戴着眼镜站起来在家里左右俯仰,好像头一回打量家里的墙布、吊灯和地毯。 “是你的就好!” 爷俩正聊着,老马的电话又响了,是小王王福逸打来的,为的正是这副眼镜。原来,仔仔的眼镜是王福逸找人配的。春节加YQ在深圳很难找得到配眼镜的地方,王福逸于是托人在老家的商业街上找,年后果真找到了有现成镜片的店家。他这边付款后那边当天打磨,第二天走邮政快递邮寄,第三天到了老马手里。老马得知这中间的原委,料想王福逸一定花了不少心思,一时有些愧疚,不知怎得还人情。挂了电话,老马告知实情,将还人情的担子推给了仔仔。 “现在除了走最贵的快递公司邮寄重要的东西,其它快递公司都没上班,网店、铺子也没开业,我要感谢王叔叔不能靠一张嘴吧!爷爷你放心,我绝对会想到一个感谢他的方式,回送他一件保准让他乐呵呵的礼物。王叔叔帮了我,我来感谢他,爷爷你别管了,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这还差不多!”老马松了一口气。 “我天!漾漾头发这么脏!这么乱,后面的头发到处翘!哎呀我的妈呀,这些天没戴眼镜真是错过了好多惊喜!”少年走过去故意将妹妹的头发蹂躏一番。 “我的天,阳台一层土!我爸爸的兰花也快干死了!” “啊我衣服没穿好!我裤子这儿脏了爷爷你都没提醒我!” “啧啧!瞅瞅厨房!爷爷你拢共做了几顿饭呀,锅黑了一圈!” “我天!马桶这么脏!油腻腻一层!镜柜的镜子花了!” “天哪天哪!没有眼镜这些天我怎么过得呀!生活品质掉了十个level!” …… 少年将家里里里外外巡视一番,最后回到爷爷身边时,发现家里变化最大的竟是爷爷——头发白了一茬子,太惊人了;往常穿着讲究此刻邋里邋遢,袜子也同色不同款;神情好奇怪,好似大病一场蜡黄深陷;整个人的反应也与往常不同,仔仔在家里叫喊了那么一阵子,爷爷跟没听见似的,就连此刻自己站在爷爷身后凝视他老头也浑然不知……仔仔转身沉重地坐在了沙发上,两眼再无法离开老头的背影。 良久,他想将爷爷的状态告诉爸爸妈妈,可拿起手机以后,重新戴上眼镜的少年回看这半个月的消息跟没看过似的,一条一条从头翻起。 晚上爷爷做饭时,仔仔主动去帮忙——查菜单、打下手、逗漾漾……晚饭后,少年挨个跟家里人打视频电话,一一告诉他们自己有眼镜的好消息。打完电话少年整理客厅餐厅、哄妹妹上床睡觉、主动清理厨房锅碗。临睡前他再三催促爷爷进房睡觉,爷爷总是不理睬。这些天没有眼镜多亏爷爷照顾,现在恢复了千里眼,看清爷爷忧伤得如同换了个人的何一鸣再次拔节长大。 初八这晚,汤正又打来视频电话,举着看缺耳的旗帜跟晓棠聊天。晓棠跟富有经验的汤正咨询了很多关于养猫的问题,聊完小猫聊YQ,聊完YQ聊春节,聊完春节说深圳,说完深圳再说公司同事……天送好时节,单身独居又出不了门的两个人相互取暖,在这非常时期关系不防备地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几乎每天中午、晚上各通一次电话,无论什么话题皆能扯个老大半天。 正月初九正午刚过,马桂英照例提着小篓带着铲子、镰刀去地里挖野菜,不过这一次陪她的不是家里的姑娘们而是何致远。大哥葬了以后,兄弟、婶婶和嫂子弟媳们各回各家,桂英夫妻俩除了饭点被婶婶们叫去吃饭,其它时间不是到处玩便是在家逗狗。马兴盛接回了自家畜生每天定时喂养,致远时不时地帮桂英二哥干些家务,独独桂英观山逛谷大闲人一个。 “这个是吗?” “不是!那个叶子大!” “这个呢?” “也不是!你吃了好几天的白蒿芽子还不知它长啥样吗?”桂英朝致远翻白眼。 “吃的时候哪能看出来!” 两人从家门口的巷子走到打麦场,在打麦场晃了一圈下南坡,在南坡上的梯田中致远到处找白蒿芽子,桂英提着竹篓打望黄土垣下的各各村庄、片片农田。 “三黄,跟上!三黄!三黄!”桂英这边一喊,老马的三黄吐着舌头毛发飘摇地从坡上跑了下来。 “真听话!奖你个肉肉吃!”桂英摸了摸黄狗,从塑料袋里取出一块冻干肉喂狗吃。 “爸把狗训练得真听话!” “他这辈子最擅长的可不就是训练?”马桂英刚一说完,两人陷入了沉默,久久的沉默。 走了一里地,桂英忽然回头问致远:“诶!你说我要不要跟他道个歉?” “谁?哦!不用,没必要!”致远连连摇头,十分肯定。 “父母与子女之间不用道歉吗?” “当然要!我们和仔仔漾漾之间——需要,但是你跟爸之间——不需要!” “为啥?”桂英提着篓转身又问。 “没啥!多给点生活费、多买些衣服或者少发些脾气就好了!老人最好哄啦。” 致远说完继续握着铲子在梯田里找新春的白蒿芽儿,桂英站在小路中间却僵住了,一时有些哽咽,遥望垣下十几里的麦田、大棚菜、黄干渠、水塔,良久说不出话来。 致远在那块地里挖了一大把才,两人于是一前一后往下一台地走去,三黄时常陪在左右,看起来比他俩更熟悉这里。如此下了好几台地,桂英提议走坡路下莺歌谷去。致远以为走路过去,谁成想桂英带他翻山下谷的地方压根没路,两人从斜度七八十的土崖上蹲着往下溜。 “我有点恐高!”致远有点怕。 “滚下去也伤不了!土的怕啥?三黄不怕你怕?小时候好多人从这坡上跑下去呢,家里那些个谁没从这儿跑过?冬天路不明显,要春夏秋这条小路早被踩得光光亮!现在看不见路,也可能是这些年没人从这儿翻吧!”桂英一手提着篓一手摸着坡两脚小心挪动。 小时候两分钟的路程,长大后却花了二十分钟。下到莺歌谷后先是一片枣树,桂英见枣树地里没有菜,于是提着篓往北走。 “诶!你说咱俩和好了没?”带路的女人忽回头问。 “咱俩不一直很好么?”一身土满头汗的何致远笑眯眯回应。 “前阵子我还以为咱俩会离婚呢?” “要是你开心,离婚也成!” “你是不是因为王经理……” “我没因为谁!” “昨天仔仔的眼镜就是他找人配的!”桂英说完瞪眼盯着致远。 “真的?”致远惊讶,数秒后吐了口气打趣道:“仔仔离不开眼镜,这么大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那人家为的是占我便宜呢?” “那是你的事情咯!”致远说完憨笑着拍了拍妻子的虎背熊腰。 “结婚后,肉体属于对方!” “你不要独立吗?不是扬言方方面面独立吗?民主自由都给你!平等敬业也给你!” “哈!”桂英抿嘴笑。 两人推搡了一段路,上了一段坡桂英又问:“哎跟你说正事呐!你这次要真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怎么办?让你哥把我招了呗!你二哥老说年年摘果子时忙不过来,刚好我给他打工,果子卖了算我工钱!吃住全包,还管养老,怎么着也能给你赚点口红钱吧!” “呵呵!就你这样儿还在屯里混!”桂英不屑。 “我这样儿怎么啦?屯里人很喜欢我呀!这几天我在巷子里来来往往,男女老少见了我谁不打招呼?我不认识人家人家还朝我点头致意呐!我看我在屯里比你还受欢迎!” “切!” “真的!那天俊生给我递烟,我说我不抽,然后他马上凑过来小声问我,问我到底看上你哪一点了!哈哈……”致远嘚瑟。 桂英迎风咯咯笑。 “鹏鹏昨天在路口碰到我,叫我有空去他家喝茶。我问他喝茶带你吗,他说尽量不用尽量不用!哈哈……” 桂英听到这里蹲在地上张嘴笑。 “诶你们斜对门往东那家谁呀?那老头特逗!咱刚回来那天,他先问我是不是英英女婿,我说是;然后他问深圳好还是西安好,我说差不多;紧接着第三句,老头抓着我胳膊在我左耳边上悄悄说深圳的房子贵还是西安的贵,我说深圳贵点;他凑上前打听到底多贵,我说一平米十万!他不相信,指着我一通呜哩哇啦的,然后走了!走啦!留我一个人在他家门口!” “哈哈……德超叔,我知道他!这人从小就嗝!” “没完!大年初四还是初几,他又出来拉着我说悄悄话。先问我咱家有房吗,我说有;他说多少一平,我说买的时候两万多,现在十万多。他一听十万还是不相信,然后又指着我唧唧哝哝给走了!我完全没听懂他后面说了什么,问他也不答,然后关门啦!关门啦!” “哈!” “还没完!昨天晚上,又碰到啦!那老头拉着我又在我耳边悄悄问,问咱家房子是谁买的,我说是英英赚钱买的。他说不可能、不可能,翻着白眼用各种表情一口气说了十几个不可能,然后不见人了!回他家里面房子了,回房子后我听见他还在故里哇啦的。我特纳闷,每次他跟我说话巷子里压根没人,为什么说悄悄话呢!” “哈哈哈……” 两人大笑一阵,致远又开口:“真的英儿,屯里人见我比见你还亲近!” “说明你土呗!一看跟其他屯里人没两样!” “我土?这法国的羽绒服、日本的防风裤、美国的名牌鞋,我还土?是你在屯里名气太臭啦!马家屯人愿意跟我说话也不愿意跟你说话!呵呵……” “我是混社会又不是混老好人的人设!赶紧走!三黄早跑坡上了!”桂英说完踢着致远快走。 上坡的时候桂英见致远气喘吁吁,取笑他说:“上个坡还喘气!” “不喘气那不死了吗?” 桂英一听笑得岔了气,爬不动了,伸手让致远拉着她。于是一个弓腰跟老牛一样在前拉着,一个斜着身子在后抻着,连接两人的媒介正是那把小铲子。上了坡是一片油菜地,油菜苗子缝里有不少白蒿芽子,致远蹲地上挖菜,桂英站在边上伸出食指高处指挥。 “哎问你个问题,你说我大哥……这样稀里糊涂地埋了,可怜不可怜?” “可怜?可怜什么?叫我说,凡是埋在这黄土垣上的全是happy endg——欢乐大结局!将来我要先走了,麻烦你在这莺歌谷给我找个地儿,也把我埋在这儿!就这儿油菜地!那台枣树地!那台花椒地也行!下面拐弯那儿也可以!”何致远举着用了四十多年的破铲子在四周指指点点。 “哈哈……”桂英又笑得止不住了。 “你死了我赶紧找个老伴!还埋你?叫你儿子埋吧!” “什么老伴?又是那个老王吗!阴魂不散!”致远说完,夫妻俩在莺歌谷中指着对方放肆地笑。 “亲爱的,你觉得我这一年有变化吗?”过了几十分钟,桂英又问。 “啧嗯……形式变了些,本质没变!” “啥意思?” “啥意思?赶紧挖菜吧!昨天出去三个半小时,二哥说咱俩挖的菜不够猪吃一顿!你你别骚扰我挖菜!”何致远提起小篓去五米外找菜去了,留下桂英在风中摇曳。 “哈哈……三黄!老三!老三过来咬他!” 下午两点,夫妻俩挖满野菜,桂英心血来潮指挥着三黄在莺歌谷找野兔,顺便带致远去参观她儿时最爱的几处野地,讲述那坡上关于他们三兄妹以及发小、牛羊、农活、四季的故事。出谷时寻着一处满是枯草的陡坡,桂英意欲向致远展示火烧坡草的壮观景象,可惜两人没有火机。 这一天,屯里让所有人款捐买水毒消和口之,凡款捐的全部发到马家屯微信群里广而告之;这一天,金华福地小区里组织业主戴好口之在小区广场内免费理发,老马带着漾漾和仔仔排队理发去了;这一天,邓仁辉的儿子父母在湘西市蔬菜告急,幸好社区隔天送来了白菜萝卜和大肉;这一天,JODEN哥们在大梅沙开的冲浪公司宣告倒闭,店内崭新昂贵的旅游体育用品来不及处理直接扔了;这一天,李玉冰一朋友在股市快进快出赚了一千多万,赚来的钱决定在某地产公司买下一栋别墅…… 这一天,上海一处发口之的机·构门前人跟人隔着两米远排队领口;这一天,全国超过四十家商业地·产宣布免减·金租;这一天,深圳开通了摇·号约预免费领口之;这一天,又有员官之因执行不当被免之职;这一天,日1本朝国中赠与捐了若干口之;这一天,出台了一线士之护每天补助三百元的新规定;这一天,个别抬哄价物的超市被重罚;这一天,雷震子院医通电通水;这一天,上海苗之Y研发正式立项;这一天,出现级超无之状症者传之播;这一天,国之考面试及研究生面试通告推迟;这一天,小型客车免费通行的时期再次推迟…… 这一天,马桂英带着爱人在莺歌谷甩掉时间无忧无虑地采野菜、说小时候。原来深圳的事情此刻成了天边的,原来看似跟她息息相关的消息此刻桂英全然不睬。距离,有时候让人思考;隔L,有时候让人安静自在。 马桂英迫不及待地想让自己和爱人重新喜欢上这里,整日不着家地下谷上坡,像极了一场迟来的追溯,追溯她失去的纯真年代。她珍惜自己作农民、作农家子弟的时光,她在谷中卖力地展示乡野的细腻与粗狂、童年的无忧与快乐、冬季的静谧与沧桑、自然的博大与神奇,她尝试重新去认识她熟悉的邻居、她讨厌的亲戚、她视为怪物的村民,她不停地完善自己离开马家屯之后的空白——盘问这里发生的大小故事、追问离开的人为何离开、求解回来的人为何回来……最后,马桂英惊讶又欣然地发现马家屯的一切变故和发展、一切面庞和故事、一切永恒的流逝的生生不息的,无不蕴藏着历史的必然、生活的艰辛与人性的可爱,她伤感于自己曾爱过恨过的人不是死去便是老朽,她失望于自己竟是最后一个发现父亲对马家屯的贡献堪称伟大的人。 ( 94下 一身兼三职壮心不已 七魄丢两魂不眠不醒 自从仔仔戴上眼镜以后,小伙子俨然成了个小小当家人。每天早上叫妹妹起床、一天两次开启扫地机器人、和爷爷一起研究午饭晚饭、午后主动带老小上楼兜风、晚上一边刷视频一边干家务……当家的感觉有点膨胀,可惜不到一周小伙累坏了,频频朝奶奶打电话吐槽家庭生活的枯燥。 “每天每天干一样的事情!天天铺床扫地、天天做饭洗碗、天天整理客厅、天天哄漾漾睡觉……这有什么意义呀!” “哼!这就是生活呀!你说生活有什么意义?”董惠芳被大孙子逗乐了。 “每天做一模一样的事情,我真不知有什么意义!只做饭也行,做不一样的菜还有点新鲜感!” “我的宝儿啊你还小,你们上学学的是不一样的东西,开学升级遇到不一样的同桌老师,平日玩耍也玩不一样的游戏,年轻所以不停地尝新鲜,年纪大了可不一样咯!一上年纪,人净捡那习惯的事儿先做、爱做。从纯做新鲜事儿到爱做重复的事儿有个接受的过程,仔儿你小还没到呐!” “人长大了这样生活,多无聊啊!” “不会的,你没长大所以才这么说!人会变的,年轻时刷马桶多恶心,年龄大了刷马桶还高兴呢!” “有什么可高兴的?” “因为刷完了干净,所以心里头高兴啊!还嫌刷一次不够,一下刷好几次!哈哈……原来隔几天刷一次,现在天天刷!跟刷牙、洗澡一样哈哈!”董惠芳说完先是笑,后是叹。自己眼下的生活,除了靠干活打发时间没其它消遣了。 “干家务真浪费生命!奶奶你干了那么多年家务,不觉着白活了吗?” “不会呀!定是自己能得到快乐、也带给别人快乐,这事儿才会坚持下去才有意义!如果不开心还长年累月地一直做,那可真白活一场了!你爸爸不上班带漾漾不开心吗?不会的!把漾漾一天天养大乐呵着呢!” “如果没养孩子,还一天天干家务,那样快乐吗?” “看个人怎么想!专职的家庭主妇跟你妈妈这种职场女性立场绝对不一样。仔儿啊,任何一样东西,都没有绝对的意义。意义因人而异,往大了说是社会文化,往小了说叫个人选择。中国人、东方人谁不认为过大年必须放大假隆重过——这是地域文化、社会习俗,人家外国人不这么想哦,欧美俄罗斯过的是圣诞!不能因为大多数人定义了一件事情、一个东西、一个职业的意义或价值,咱自己立马跟风。奶铁打铁地认定打游戏、抽烟、喝酒没意义,奶奶从不说服别人,别人也别影响我纠正我。所以在你妈妈喝酒这事儿上,奶从不开口批评的。你妈妈那么聪明,她不知喝酒伤身吗?不是!她肯定觉着喝酒跟握手没啥分别。” 自打知儿子入土被葬以后,老马一直处于一种睁眼昏迷、清醒糊涂的不生不死之态。好几个晚上没去漾漾屋里查看、好几次忘了洗碗冲马桶、好几天不想整理内外,甚至连外套也懒得穿、菜也懒得买。这些天多亏有仔仔,他不愿干的活小伙子凡意识到自己挑担干了。少年人有力,干些活浑不觉累,老马见仔仔主动殷勤,自己更有气无力、萎靡不振,如凡人入仙界、仙人落凡间,能不起来便一直躺着,能不说话就一直沉默。 “爷爷,明个咱们吃什么饭?”正月十四,中午饭后仔仔问爷爷。 “随便,你想吃啥做啥。”老马抬不起眼皮。 “明天正月十五——元宵节!爷爷你知道明天元宵节吗?” “啊?”老马一愣,瞠目结舌道:“这么快!” “可不!你天天跟做梦一样,漾漾指甲那么长了你也看不见!反正我不敢剪,我怕把她十个指头全剪没啦!”仔仔抱怨完闷叹一声。 “嗯——”漾漾一听火速将小手藏在咯吱窝下,嘴里嗯嗯撒娇。 “等会儿爷剪。” “元宵节过吗?” “过!你放心,爷心里有数。” 仔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头默默吃饭,心里半信半疑。近来爷爷格外沉默,脸上透着槁木死灰,身上散着沉沉暮气,仔仔尝试用各种办法逗他,最后无奈通通放弃。妈妈说爷爷右耳有问题,现在他怀疑爷爷左耳也有问题,经常两耳听不到任何声音。少年人不经人情心性易躁,头几天还悲爷爷所悲、伤爷爷所伤,几天家务活干下来,有点不耐烦了。 老马饭后给漾漾剪指甲,老眼昏花加上心不在焉,果不其然一根手指一根脚趾剪出了血,小孩见出血吓得没天理地大哭,十指双脚举在空中拨弄得无处安放。老马对望漾漾大哭竟面无表情,小孩因此哭得更加惨烈。 “我要我妈妈!我要我爸爸!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爸爸……妈妈……妈妈……” “过两天回!说多少遍了!你要视频给你视频,要打电话打电话,别哭了!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仔仔跑来蹲下安慰,结果漾漾根本不听。没几分钟少年焦灼浮躁,见一番耐心不起作用,回房关门堵上了耳朵。好大半晌,老马才清醒过来,晕晕乎乎抱起漾漾去阳台上哄。漾漾在老人怀里拳打脚踢,老马一概忍受。一个小时后,仔仔听外面安静了,摘下耳机出来想和爷爷聊聊。 “爷爷,你是不是生病了?” “不……”老马躺在摇椅上一动不动,漾漾早在沙发上睡着了。 “爷爷,你能好好照顾漾漾吗?如果她再生病了,咱俩又折腾一场。” 老马痴痴地转头俯视仔仔,双眸散而无神。 “我们老师昨天发通知了,二月十号星期一——正月十八——开始上课,在家里上课,但是全程联网,老师们全部在线讲课,跟平时没什么区别。漾漾这个样子,我到时候怎么上课呀?”少年担忧又沮丧。 “你忙你的,爷在呢,我到时候看好她。”老马有气无力、眉低眼慢,这承诺如何能骗过精明的何一鸣。 见爷爷说话的样儿照旧一副颓唐衰飒,仔仔无可奈何地静观了一会儿,而后默默起身走了。又不能朝爸爸妈妈说爷爷坏话,少年只好朝奶奶发牢骚。 回老房子已半个月了,董惠芳依然心底冷清。虽然明远给他发了一个迟来的红包,虽然老张头给她打过几次电话,虽然豆豆每天给她发来各种表情、语音,但这些并不足以疗愈老张父子在YQ如魔的恐慌下将她赶出去的伤害。她对张家的心冷了七成,剩下的三成因为青叶。近来陈青叶的肚子时常隐隐作痛、胃口不好饭菜也不行、怀胎四月体重不增反掉,昨晚青叶哭着说她觉不到胎动,说她想做产检做不了,说家里闹闹哄哄乱七八糟心情特糟。 董惠芳除了安慰还能做什么。带大一个豆豆已经够不容易了,如今若回老张家还要带第二个孩子,在当前自己被赶、BD肆虐加年事已高的条件下,董惠芳对张家真是灰了心。可若没了张家,她的晚年该如何安顿。每天被压力和担忧轮番摧残,老太太状态并不好,大孙子一天好几趟的求助电话反向地也帮助了董惠芳自己。 大年初九自己手动地修好缝纫机以后,董惠芳开始批量地做衣服。先是一口气给漾漾做了三身碎花裙子,前天给仔仔做了两条花哨的沙滩裤,今天又给远一家四口做亲子T恤。不知青叶二胎生出的是男是女,昨晚听完青叶哭诉,董惠芳竟计划着给未出生的小孩也做一身淡蓝色的连体衣。野心勃勃的老太太打算每天给她爱的人做一身衣服,这想法越来越疯狂。 凌云壮志之下,董惠芳开始想象自己开服饰修补店、成衣定制店、定制窗帘店的热闹场面。既然自己有这门手艺,不防先从两平米小的裤脚修补做起,攒够了技术和客流立马华丽转身开大店——自己做自己卖,活几年做几年,反正自己不差钱,亏本了也不在乎,怎么高兴怎么来。这一幻想一旦生出,在脑子里跟树苗一样蹭蹭蹭地长,不到三天已成参天大树,奇思妙想渐渐驱走了董惠芳心底的不安。每天被一种幸福的假象完好包裹,不失为一种走出伤痛的方式。 二月六号,正月十四,钟能终于收到了自己的一月份工资。虽然因YQ工资晚发了几天,虽然到手的金额比他算了无数次的数字少了几百,但这些压根不能阻挡一个老人的士气。工资一到账,钟能也不扫地了,直接撂下扫帚坐在街边给孙子孙女发红包打电话。孩子们不在身边,唯一能减少思念、宽慰自己的法子只有给钱了。 钟理依然每天在空荡荡的市场里像只老猫巡视一般插兜游走,他避开了生活,选择在摇曳的椰子树上安静地赏人间风景。老头看得出儿子的变化,看得出儿子眼里的平静、身上的沉寂,看得出钟理渐渐正常的作息、慢慢规律地出门见人,看得出他开始在意自己的胡须长了、头发乱了、衣服不整。 人总要花些时间去治疗自己,只有治好了自己,才能去医治家庭。一个人如果没有自愈不但治不了家反倒会加速家庭的崩裂和亲情的溃烂,这个道理老汉钟能懂。所以,钟能一遍一遍地安慰儿子,一遍一遍地告诉他人生很长、胜败无常、但爱有常,他一遍一遍地告知儿子乐观地看待生命、磨炼心性控制心魔、学着看淡苦难失败、学着放下脆弱虚荣、学着放下自我的人生功课皆是有常。 远在老家的包晓星时常跟梅梅爷爷通电话,除了聊过年、聊桂英家、聊两孩子、聊种地,关于钟理公媳两很少聊。即便提起,也是老人家见儿媳高兴时顺带插两句钟理起变化的好话。晓星真无动于衷吗?她只是被伤透了,对钟理绝望到不想提及而已。 生活还要继续。三十亩地不是小数,包晓星白天忙于家务、采购、照顾孩子,晚上坐在炉子前拿着本子嘴里喃喃不已。三个孩子在炕上疯闹、一猫一狗炸天地乱叫,这些丝毫不能影响一个女地主的排兵布阵、潜心运筹。不得不说,晓星现在的日子温馨且充满希望,每每跟妹子、女儿和桂英聊起无不侃侃而谈。 按照家里人的常规经验,晓星目下买到的肥料远远不够、品类也少,猛然想到这里晓星不顾晚上九点方不方便直接朝康鸿钧打去电话,开门见山张嘴直问镇上卖肥料的几家能给出的最低价。一来二去,两人大晚上打了七八个电话聊了两个钟头。 正月十五一大早,康鸿钧冒着风险又来到包家垣,打着给包棣通拜年的名义,送完礼直接来到晓星家,给她最需要的热乎消息。同时,多心的男人额外带来了给晓星儿子的压岁钱、送晓星的十来斤坚果还有一大篮稀有水果。晓星推辞不过,最后不好意思地收下了。中午饭晓星决定做火锅回谢鸿钧,一番准备后他叫来维筹帮忙敬酒,三个人于是在晓星家客厅里吃了起来。 明眼人谁看不出康鸿钧的心思,一时间村里人对晓星有了各种说法——一些说她没离婚勾引人,一些说她离婚了重新谈,一些说她被抛弃所以回娘家抱大腿。大家摸不准实情,连晓星的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也不太知晓。前些天女人从大嫂那里多少听到了些垣上人的风言风语,她完完全全不在乎,村里人谈种植她洗耳恭听,村里人问婚姻她三缄其口。洗练半生,她会畏惧流言吗?丝毫不。包晓星不但不反感外人的极端关注,反倒乐于引导,将村里人对她的好奇全部引导到三十亩地的种植上,以至于人们一见她便兜不住地提供她需要的消息。 中午两点,康鸿钧、包维筹和包晓星依然吃肉喝酒,三人聊的无非村事、农事、人事,晓星的热情和务实不但吸引了康鸿钧,还感染了包维筹。农家小伙第一次见人把农业当事业干,备受鼓舞,不知不觉间对在农村当农民的前途忽然乐观起来。三人正吃着,不防备有人在门外大喊。 “星儿!星儿!包晓星?” “欧呦英英来了?”晓星听声是马桂英,乐得跑出去迎接。 两人在门前大喊大叫一阵喧哗,引得众人皆站了起来。此时此处重逢,格外欣喜。 “你咋来了?不是不让走亲戚吗?” “我俩翻山来看你!小时候记着能从莺歌谷翻到你们垣上,那条路还在!印子没了路还在!”桂英两口子浑身黄土,风尘仆仆。 “星儿,送你的野菜!我俩刚刚在山里挖的!”晒黑的何致远提着一篓白蒿芽子嘿嘿笑。 “来来来吃饭吃饭!英儿你哥的事儿完了没?”晓星将人引进门。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诶学成呢?我俩给他带了礼物!”何致远环视一周不见人,然后举着一个用干狗尾巴草编织的造型微微模糊的手枪问晓星。 “他去我大哥那边吃午饭了。进来进来,我们正吃火锅呢!” “哎呀你这房子收拾得可以啊!一点不像村里的审美!哎呀你还买了摩托车!”桂英里外打量,被晓星如今的生活惊得连连大喊。 “我还买了个小三轮,年后买了犁地机!过两天去镇上……” “诶这是……那天那个……”桂英指着康鸿钧不怀好意地笑。 众人相互认识,坐下来一起吃火锅。好友许久不见,腹内满是话题。在康鸿钧的询问下,桂英细细讲述大哥从车祸瘫痪到初六入土的经过;见老村长家闺女谈吐不凡,康鸿钧问了好多关于大深圳的大话题,桂英致远无不娓娓道来深入浅出;包晓星在自己人面前也不回避,将学成近来的变化、回乡后的辛苦、种地的憧憬一股脑倒了出来,说到辛酸处俯首抹泪,说到激昂时手舞足蹈,与在深圳市场里的那个压抑的包晓星天壤之别;包维筹听着几个大人物口吐莲花般的讲述,频频提问中三观屡屡被升级,年轻人有种原地顿悟的快感,对小孩教育、终身学习、经营网店、规模种植有了崭新、大胆而坚定的看法;何致远今日说得多喝得更多,生在城市的他近来经历了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参与农村白事、第一次给人抬棺、第一次为人打墓、第一次采野菜打野兔、第一次翻山越岭见朋友……莫名欣喜的男人今天也第一次在别人家喝得酩酊大醉,幸好晚上康鸿钧将他夫妻俩送回了马家屯。 正月十五下午一点十四分,包晓棠突然收到一个五百二十一块钱的红包,是汤正发来的。晓棠意外,赶紧删掉对话框然后重新打开。 “为什么给我发红包?奇怪!”后缀一串表情图。 “不是发给你的,是发给缺耳的!你帮忙代收一下。”汤正也缀了表情符。 “我代表缺耳拒收。” “你怎么知道缺耳会拒收?” “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缺耳会拒收?” 随即两人发了好一段的搞笑图片。 “缺耳太可怜了,不给点红包安慰安慰,一只猫多孤单多可怜!”汤正发送。 “它有铲屎官足够了!” “但是缺耳想要豪华别墅、柔软猫窝、贵族猫砂,你会买吗?我的红包包正是资助缺耳享受贵族生活的!” “它是底层喵星人,不配!”晓棠发完这条又发了个搞怪的图片。 两人在微信上黏腻暧昧聊个不够,汤正没多久又打来视频电话。这两位资深的单身青年聊了七八天,此时热度正好,汤正因此想法设法地朝晓棠表白,晓棠对汤正没有感觉只好婉拒。汤正明知对方在拒绝,依然厚着脸皮一次次打电话,将晓棠的礼貌、友好、幽默假想成对方以退为进的招术。按说晓棠不应该再接汤正的电话、不应该再和他长聊,奈何YQ之下着实孤单,她最亲近的人全不在身边,每次想和姐姐长聊还得揣摩很久,况且关于养猫汤正的确知晓一二。一个努力进攻,一个努力退守,好像游戏一般,两人在这场博弈中玩得格外有兴致。 闲来无事,晓棠时常细品汤正这个人。他特别地生活化,精通怎么省钱、怎么打扫、怎么运动、怎么收纳、怎么做饭、怎么养猫,平日里喜欢打球、爬山、聚会、喝些小酒,在办公室总一副乐观豁达、幽默温暖、主动负责的样子。坦白讲,女生挺喜欢跟他交朋友的,可仅限于一般朋友。汤正是有魅力的、有热情的,只是晓棠无法喜欢上他。 跟汤正聊完后,晓棠将困惑和苦恼发在了张卓凡、莫小米的三姐妹微信群里,结果她轻柔柔地抛出烦恼,却迎来两人的虎狼之答。 “按比例女生比男生少,事实是剩女比剩男多,先别拒绝,走马观花观察观察!”张卓凡正经发送。 “假装无意地盘问下出身、收入。”小米提议。 “测下他有没有渣男特质,你找找网上的问卷调查,没有的话我给你现做一份调查。”卓凡发言。 “看看这人是不是恋爱履历特别丰富?我妈说恋爱史丰富的挑对象跟挑白菜买小车没啥区别。”小米留言。 “可先同居,试试大小,此系百年大计。”张卓凡发完这句,小米和晓棠在底下一阵惊呼。 正月十五元宵节,老马忙活半天终于把元宵饭做了出来——一盘半的红烧肉、一盘炒青菜、一盘胡萝卜炒玉米、一盆水煮汤圆。汤圆是老马亲手做的,用黑芝麻糊加白糖作馅包的,拢共包了七个,煮出来一锅,个个比包子大。漾漾饿得囫囵吃,仔仔看这色相又尝味道,一张嘴两片唇不对称地咧着。 晚饭当然是吃午饭剩的,仔仔不忍打击爷爷,饭前靠零食填饱了。两顿饭下来,老马苦心烹制的元宵大餐依然剩了很多。饭后老马没力气,一沾躺椅昏昏欲睡。漾漾玩了会儿玩具没意思,过来骚扰爷爷,谁想无论她怎么折腾老头始终不哼不醒不睁眼。小孩无聊,推门进了哥哥房间,一番搭话、送零食、挠痒痒之后,哥哥还是翻白眼。小人儿一恼,两手一拨将哥哥书桌上的一沓书一摊东西全拨到了地上,然后噘着嘴插着腰不服气。 “找打是不是?你是专门过来讨打的吗?要么全部捡起来,要么你今晚别出这房子!”仔仔肚子剧烈起伏。 “就不!我去找爷爷啦!哼!气死你!”小妞一转头要走。 “我去!激我是不?”仔仔噌地一下站起来,两步到门口,将门反锁,然后回身指着漾漾训斥。 “捡起来!” “不!” “最后一次问你,捡不捡?”少年依然压制。 “不!”漾漾说完掀了下哥哥,意欲开门出去。 仔仔遏制不住,一手抓起妹妹的胳膊,一手努足劲朝妹妹屁股打去,一气打了十来掌,最后将妹妹扔在地上吼。 “忍你很久了!前几天我好心给你洗头发你跟爸爸妈妈说我揪你头发!昨天我打扫客厅你故意扔垃圾!今天早上吃饭又把鸡蛋壳拨地上!吃红烧肉时我说不要把菜油滴身上,你偏偏往衣服上抹油!爸爸妈妈不在,你是没人管了吗?”仔仔说完又踢了一脚,见妹妹歇斯底里大哭不止,少年将妹妹拖到门外,自己关门静心。 漾漾面朝爷爷坐地上哭了很久,少年火烧心,又将漾漾拖进自己房里反锁,然后把漾漾房门钥匙扔进垃圾桶,最后回房顺气去了。 老马睁眼瞅着这一切,似明白似糊涂,打了一个哈欠,人又呆住了。明明沉浸于失子之痛,老头却常常忘了兴邦已然去世,说悲伤又哭不出来,悔恨多余可惜,怨愤超过心酸,悔是悔自己,怨又怨谁呢?老头每天跟喝了安眠药一样,对一切的反应无不变慢变远变迟钝。漾漾不停地捶门大哭,嘴里一口一个爸爸妈妈,老马许是听惯了,累得站不起来,只好坐观旁听。 过了几分钟,老马清醒了些,一看表已晚上九点,听漾漾哨子一般地撕裂嚎啕,老马由不得地去垃圾桶里捡房门钥匙。一开门,老马意欲抱起小人,谁想小孩对他又打又踢,老马头晕嗜睡,躬着身怕晕倒索性坐了下来,任由孩子打闹。小孩哭得太伤心,不经意感染了老头,老泪扑簌簌地往垫子上掉,蓦地绷不住,老马呜咽起来。仔仔在房里听到一老一少一清一浊两种哭声,禁不住手撑着脸蛋,眼泪也静静地落了几颗。这些天过得太压抑,家里急需一场大雨降降腻去去温。 二月十号,这天周一。钟能正在街上打扫,忽对面走来一熟面孔。 “钟大叔,你在这儿呀!”那人冲钟能笑着招手。 “哦哦是你呀!”原来是管清洁工的那个小伙。 “辛苦了钟大叔!我看后台记录你最近天天上班呀,连大年初一、除夕、元宵也没休息!辛苦了辛苦了!”年轻人拿着笔翻看几张纸。 勾勾画画了一阵,小伙儿合上笔开口:“钟大叔,你那边还有认识的人吗?梅山公园、物流城还有……莲塘小区那边,一气走了两个清洁工,我这儿从哪儿找人呀!那俩女的又不是一个地方的,走的时候一块走!”那人一脸不满。 “这时候……不好找吧。”钟能扶着扫帚皱着眉。 “我也知这时候不好找,总得有人打扫吧!我刚从那边过来,街上好脏呀!垃圾桶好些早满了,桶边堆了一堆垃圾,一刮风满街飞!我们公司一领导正好住在梅山公园附近,幸亏他平时开车上班,这要叫他看见了,非得开我不可!” “行吧,我帮你问问。你也知我住在海吉星市场里,那儿早封了,现在哪有闲人?不好找呐!”钟能咧嘴摇头。 “我知道我知道,这不问问嘛,你要有的话告诉我,工资好谈!” “哦!诶……多少啊?叔问问,好跟人回话。”钟能打听。 “跟你一样,呃……可以稍微多点儿,YQ期间招人……多加三百吧!没办法,搁平时还少三百呢,钟大叔你理解理解!现在大多没上班,上班的你不给补助点儿!湖南一线的生医、士护府政全补助呐,特殊时期!特殊时期!”年轻人拍了拍钟能的脊背。 “我理解。”钟能若有所思,而后笑问:“那我除夕初一一天不落地上班,也没补助吗?过年的津贴也没有吗?” “嗯?呃……是这样的,您不刚来嘛,才半年对吧!往年有的,往年有的!今年这不赶上了嘛。再说我们领导还没上班呀,说实话钟大叔,我自己今年也没有奖金啥的。”年轻人说完连连摇头。 “哦!小伙子我问问你,如果我愿意干呢——梅山公园那边,你给我加多少钱?”钟能凝重地问。 “这个啊……跟第二份一样,两千呀!大叔啊,您一个人怎么可能干三个人的活儿?”小伙子摇头吁气。 “哎……按平时那法子肯定干不完,这不特殊时期嘛!街上你瞅瞅也没啥人,哪儿脏哪儿儿处理,还是可以的!要真找不来人,我寻思我兼职干干,起码保证打眼一望街上干干净净的。”钟能胸有成竹。 “呃……钟大叔你这么说……”年轻人犹豫了。 “你这两千太少了,我还不想干呢!这不找不来人嘛,话赶话说到这儿!”钟能嘿嘿笑,然后用擦汗巾低头擦工服上的污垢。 “两千五怎么样?钟大叔,这可是我的最大权限了。悄悄告诉你,叔,您这工资比我的还多!” “嘿嘿嘿!”钟能止不住地笑。 “那这么定了,给您加两千五好吧!我等会儿把区间发给你,大叔您帮帮我这个忙好吧?” “可以可以!”钟能淡定地点头。 送年轻人上车后,钟能得意至极。那一句“您这工资比我还多”直把钟能乐了三天三夜。“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钟能把原先梅梅背课文时学来的句子当成秦腔戏哼哼、口头禅念叨。这晚上洗澡时老头真见身体强健了不少,洗完澡刮胡子照镜时,隐约见镜子里的老熟人变年轻了,浑身干劲,饭量变大,膀子上也像有了肌肉。 在高工资的感召下,虚岁六十八的钟能近段儿日日神清气爽、力大无穷、心怀壮志。下个月八千五的工资怎么支配,钟能每日每夜不停地算计。谁能想得到他一老农民也有月入八九千的时候,时来运转,老头半夜醒后亦忍不住地在被窝里偷笑一阵儿。 二月十号,何一鸣年后第一次在家上课。一大早关了房门在房子里咕咕哝哝,漾漾甚是好奇,屡次搅扰,仔仔皆不理会。老马早饭后又开始七窍俱寂悲天悯人唉声叹气,兄妹俩各自的小九九老马哪儿看得出。 下午是数学课,新来的数学老师大致介绍了本学期的课程内容之后,请同学们在网上纷纷露个脸——每人做一分钟的自我介绍。同学们按学号轮流发言,快等到何一鸣时少年兴奋又紧张。谁想恰好此时捣蛋鬼频频在门外砸门,一会用玩具、一会用小喇叭、一会用哨子,仔仔被骚扰得不堪忍受,好几次萌生出把她从楼上扔下去的恶念。轮到何一鸣自我介绍时,少年烦乱地随便说了几句,待到下一位同学发言时仔仔直接开门而出,指着漾漾抓起衣领使出浑身力气大吼。 “再骚扰信不信我把你从楼上扔下去!信不信我把你从楼上扔下去!” 这一吼惊坏老小,漾漾早傻了,老马噌地起来指着仔仔喊叫:“放下!把娃儿放下!松手松手!” 仔仔见爷爷一月以来忽地发怒,有点懵。 “早说了我今天上课,早说了让你看着她,她一直打扰我上课你没听见吗?不管她一下吗?”仔仔理直气壮。 “哎……你去上课!进去上课!赶紧上课!”老马自知理亏,软和语气后推搡着让仔仔进房去。 仔仔见爷爷服软,不再计较,赶紧回到课堂上。 老马将漾漾拉到阳台摇椅边,指着摇椅四周的玩具软绵绵地说:“我娃儿你在这儿玩,不要打扰你哥哥,听见没?” 漾漾也知错了,低眉顺眼地坐在了爷爷脚边的垫子上闷头玩玩具。 老马方才一吼,忽感气顺了很多、浑身松了很多、两眼也明亮了,好似大梦初醒。回忆近日,日里夜里不停地胡思乱想——质问生揣测死、说死后悔生前、批判社会责骂世俗、追寻意义分析他人、拆解痛苦沉迷悲剧、夜夜失眠晚晚噩梦、沉溺虚幻搁置现实……连日来想什么自杀他杀、腐烂埋葬、基因长生、撞死老死、长命短命……有个狗屁意义。与其揪着过去不放,不如把眼下过好;与其无止境地沉浸在爱子离世的损失里,不如把眼前这两个娃娃照看好。 老马有种顿觉顿悟的豁然之气,心想必须给自己安排些大事情,才能理智地走过这段煎熬时日。思来想去,除了用心照顾两孩子,眼下家里的当务之急便是孩儿他爸爸找工作的问题。琢磨良久,老马计上心头。 95上 大佬出手有喜信 立春开耕天地新 (眼睛疼,下周校对)正月二十三,按照春节习俗,包家垣人在这天晚上家家门口堆起柴火——烧完竿——驱灾驱虫驱病。晚上七点,包晓星迫不及待地率先点燃自家门口的柴火堆,然后依次抱着芸香、哈哈和学成从火堆上跨过去。孩子们玩得不尽兴,在火堆上来来回回跑了好多趟,待晓星家的火堆灭了后再一溜烟飞去哈哈家的火堆上跨越,接着跑去跨芸香家的火堆。这一跨,春节彻底结束。 立春已过,元宵也过,眼见正月快完了,急死了一个包晓星。过两天雨水将至,老人言雨水三候——一候獭祭鱼,二候鸿雁来,三候草木萌动。惊蛰时种子再不落地,春播怕是来不及了。春耕深一寸,可顶一遍粪,目下犁地是当务之急,三十多亩地犁起来可不是个小项目。 春耕,夏耘,秋获,冬藏,天地号令,人间有序。 自打让放开春耕后,晓星着急忙慌地要犁地旋地。前天在堂哥包晓权的教授下,晓星喜滋滋地开起了自己新买的犁地机。机器不大,操作并不麻烦,比起开小车简单多了,奈何机子声响大,震得身板弱小的包晓星心脏老跳错拍子。昨天又跟维筹去地里犁了两亩,这次全程自己操作犁地机,一回生二回熟,很快她犁得又直又深又稳当。 今天晓星带着儿子学成和小狗年年把包家垣正西边太平庄的三亩水地犁完了。机器中间出了些小故障,女人给康鸿钧打去电话咨询,鸿钧二话不说开着越野到地里给晓星修车,犁完地三人一块回来。 “哎呀你这……太辛苦了,咱镇上哪个婆娘家有你这么辛苦呀!”康鸿钧心疼晓星。男人早盘算起了晓星作他媳妇给他看店的自在老板娘光景,此刻瞟着浑身武装一身灰土的晓星多少有些落差。 “世上哪个人不辛苦?这三十多亩地是我自愿种的,又不是别人逼的!自力更生养家糊口,说什么辛苦呀!”晓星风轻云淡。 “也是也是!”鸿钧听闻如此,更钦佩她作为女人的不俗,更爱惜她人到中年依然焕发着的强大生命力。 晚饭晓星没时间做,这段时间定好了去维筹家蹭饭吃,鸿钧见此不好多留,晚上开车回去了。 “犁地的时候得注意着多滴油,刀刃里面不能干着,要不磨损很快。”晚饭间,大哥包晓权提醒晓星。 “记着了,我天天用天天滴。” “明个儿犁哪儿?”包维筹一边吃一边鼓着腮帮子问。 “羊皮山那一亩跟苍岭山的一亩,有空子的话回来绕个弯再把红河渠的旱地给犁了。那块地平,机器可以开进去。” “星儿红河渠那儿你种啥呀?”大嫂问。 “嗨这几天为这愁死我了!水田差不多定了,咱村和钟家湾的七八亩旱地迟迟定不下来。我寻思种些芝麻、向日葵、山药啥的,嫂子你说咋样?”晓星说完捂嘴笑。 “芝麻太麻烦了,价钱好归价钱好,你地少可以种,地多了没这功夫。”大嫂挤着眼摇头。 “是!芝麻麻烦,除非人家有机器的。山药划不来划不来,自己吃倒可以种点儿。”大哥表态。 “我怕吓着你们!实话告诉你们,我想在红河渠那儿种一亩菊之花!泡茶的那种菊之花,种子咱镇上没有、县里也没有,网上有!我年前问过了!干菊之花的价钱特别贵,我想利用家里的旱地做个试验,看看效果。红河渠离咱村不远,走两步即到,看管浇水很方便!你们咋看呀?”晓星说完微微笑地环视众人。 大嫂摇头咧嘴,大哥耸肩哼笑,维筹眨巴着眼睛,维筹媳妇巧巧憨憨地笑着说:“可以啊!咱村里还没人种过呐!我从没听过有人批量种菊之花的!” “试一试可以,试一试可以!”维筹点点头神情认真。 “嫂子,你可能不知城里的行情!好的干菊之花一斤卖好几百,次的价钱也不低!我到时候找人做干,直接卖给深圳市场里的熟人,只要产量可以,亏不了的!”晓星举着筷子,眉飞色舞,胸有成竹。 除了种菊之花,晓星提出在边缘旱地种山药、芸豆、荞麦等偏僻作物时,桌上人各怀心思,女人也不介意,端着饭碗瞟着哥嫂惊破天的小表情暗暗大笑。 晚上回家后,包晓星跟小姑、姑父、梅梅他爷等老人聊了聊种地的事儿,临睡前又翻开小本本盘算。后天带着菜包子和茶水去犁刘家后头的五亩水地,十三号犁椿树沟的一亩和内水沟那一亩,十五号左右能把包家垣自家的地犁完。十六号往后村子之间该是可以来往了,那时包晓星得着手翻一遍钟家湾的地。钟家湾水地旱地加起来九亩多,约莫需要四天功夫。钟家湾完事了开始犁包家垣她租来的十亩地,这十亩犁完最后是刘家寨租来的四亩水地。 大晚上,女人掐指算了又算握笔画了又画,必须要在惊蛰之前把所有的地翻一遍。惊蛰之后开始落种子,种豆子的新机器她需适应三天,播种时还得请个人帮忙,希望能赶在春分前把水地全种上,这样清明时下春雨,种子正好润一润发芽出苗。 关灯睡下以后,包晓星脑海里又翻江倒海地琢磨。目下种子还不齐全,等正月过了她得去镇上买足种子。太平庄三亩地地平、可灌溉、离家不远,种芸豆最好;刘家后头的五亩水田种黑豆,这几年黑豆的价格比较稳定;方圆上种红豆的比较多,刘家寨赁的四亩水地种红豆最是安心;钟家湾河滩东的四亩地种小米,黄小米的需求一直挺大的,按桂英说的将来黄小米可以做精装礼品送人;山阴后的七分地撒点黄花菜自己吃,顺便可送深圳的街坊做礼物——探探路试试风;厚德叔家租来的四亩水地离家最远,虽看管不便但水利土肥,还是种薏米吧;内水沟那亩思来想去女人唯想试一试山药…… 这一夜,包晓星梦见自己在李子园西栽种的核桃树一夜之间长到了几十米高,绿油油的大核桃挂满了枝梢,数千棵核桃估算估算也有上万斤的果子,一时间村里围了上百人过来参观取经。在梦里女人忍不住也算起了账——一斤核桃批发给深圳农批市场按三块钱算,一万斤湿果子晒干后余七千斤,七千乘以三是两万一,两万一去掉人工采摘…… 周一晚饭后,老马忽沉着气朝仔仔开口。 “爷打算给你爸爸找工作。” “你有关系?”仔仔斜着脸全是不屑。 “没有。” “没关系你怎么找?”少年左眉高挑。 “爷也不知,但就是想给你爸爸把工作的事儿往前推一推。” “你这……哼!”少年不信,继续低头吃饭。 “解决了这件事,你妈妈会轻松很多!” “哦!说到底心疼你女儿呀!” “哼哼……”蓦地被拆穿,老马笑得眼眶湿润。 “你晚上要干啥?”老马问。 “今天第一天开课,没有作业,但我要整理一些东西——老师的邮箱、各科作业本、各科的笔记本……反正乱七八糟的。” “这样啊,那算了,爷来办吧。” “办啥?” “你晓棠姨在深圳,爷问问她找工作到底怎么着。有关系有有关系的找法,没关系有没关系的找法,总之,天无绝人之路。” “这样啊……算了还是我给晓棠姨打电话吧。” “那最好!” 少年打了电话,才知找工作第一步是做简历第二部是发简历,莫名兴奋起来,也想参与给爸爸找工作的家庭大事。 “简历怎么写呀?你在电脑上找找有没有模板啥的。”老马忙问。 “不用,晓棠姨发来了几个,她说是比较好的模板。” “正好,你在网上告诉她,咱把简历做好以后,请她看看中不中。” 八点多,爷俩开始笨拙地做简历,姓名、民族、籍贯等基本信息仔仔会填,涉及到职业的仔仔记不清年份,老马提议大致填写即可,重点把他爸爸的获奖情况要一一列明。 “这样会不会显得好浮夸呀?”仔仔指着电脑页面转头问身边的爷爷。 “获个奖也不容易,写上去很正常,为啥说浮夸?人家写了你不写,显得你能耐不够!你爸爸正是太谦虚不张扬,才一直找不到!”老马说完起身走到客厅电视的那面装饰墙上,将女婿所获得的奖项挨个念给仔仔记下。 “爷爷,我爸书房还有几个奖章,你也念一下!”仔仔边打字边喊话。 “民治洪武中学……二零一零年度……优秀教师荣誉称号!”老马在房门口喊。 “这个写了,下一个!” “‘继往开来承前启后’,民治洪武中学……三十周年校庆……优秀班主任奖牌……仔儿啊,你再圆润圆润,看看咋写顺口!你也是个小秀才啦,这点本事得有吧!”老马举着奖牌喊。 “有有有,下一个!咱先录完了,再慢慢修改,节省时间!” “成。哎这个大这个大!听着哦——深圳市龙华区优秀教师奖章,二零零八年的。你爸还真不赖!这奖够多的,诶还有一个!” “说!我在记呢!” “深圳市第七届……颜柳书法比赛……二等奖!” “哦这个我知道!” “仔儿!发简历不看奖杯奖状,人家信吗?” “这个呀!我有办法。简历完成后,我把我爸爸的所有奖项全部拍照打包,跟他的简历一块投递,每个奖章有我爸爸的名字,这样别人自然会相信!” 两人在屋里喊了半天终于录完了何致远的所有获奖记录,最后为找个人照片发起了愁。爷俩在屋里翻了又翻,仔仔最后将爸爸多年前的一张获奖照用手机拍了下来,再用美颜软件修改微调之后作为简历上的个人证件照使用。何致远这张融合了两代人审美的证件照,看起来帅气又老成、精神又和善,让人过目不忘。爷俩坐在书桌前将简历改了又改、读了又读,最后发给了晓棠姨。晓棠回复明天看,爷俩于是收拾东西准备睡觉。 “爷想好了,每天发五十个简历,连着发几星期,没回复才怪!”关灯后,老马指着天信誓旦旦。 “YQ期间,可不好说!好多学校还没上课呢!” “你反着想。你们收假了,其他学校的学生能闲着吗?不管发生啥大事,孩子上学是百年大计,不能中断!这时候来不了的老师,不就给你爸爸腾出空隙了吗?” “貌似有点道理!可我爸爸也在老家呀!” “马家屯又不是重灾区!深圳的初中、高中多得数不清,总有来不了的老师!即便不缺语文老师,也缺班主任吧!你爸爸当过那么多年的高三班主任,应付这些绰绰有余!” “也是。” “这几天得辛苦你啦!爷知你现在开学了,但爷爷不会用鼠标呀!你把投简历当成跟你上课一样的大事对待。这次帮你爸爸找工作权当是给你将来找工作练练手,顺便看看人家网站上招收的人需要什么学历、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投简历的时候捡着好的位子琢磨琢磨、看到好公司翻一翻,瞅瞅年薪上百万、几十万的高工资一般需要哪类人!得空了干这事儿比你打游戏强多了,顺便思考思考你明后年的大学选什么专业,报什么学校!” “非常有道理!爷爷你放心,我会使劲儿给我爸投简历的!” 大晚上十一点,包晓棠浏览着姐夫的个人简历,一方面惊叹于仔仔他爸的教学成绩,一方面感动于老小的努力。想必帮忙找工作这件事是老人发起的,仔仔只是执行罢了。这半年屡屡听桂英姐抱怨老头对女婿如何如何不满,可正在病毒侵袭、一家分离、儿子去世、百业停滞之时,老岳父始终想着替女婿谋工作,可叹可赞。 除了姐姐的三分宠爱,这一世包晓棠再没受过其他人的宠溺,匮乏与渴望中她不禁对他人的父母甚至公婆抱有一种羡慕的心思。有爸妈的孩子永远是幸福的,即便他们年迈多病甚至需要照料,可一有精力,老人们净想着给子女减轻负担省钱赚钱——带带孩子、做做家务、捡些破烂,或者隔三差五绕三里路去菜价低的小超市买黄瓜,或者推着婴儿车去五里外的批发市场买最鲜嫩的鱼肉。 当别人在抱怨婆婆的偏心、公公的虚荣时,晓棠想的全是老人的付出;当别人显摆妈妈做的家乡菜、爸爸寄来的时令水果时,她尝到的多是酸涩;当别人吐槽婆婆生病住院、妈妈看病花钱时,她羡慕人家一把年纪身边还有老父老母陪伴;当别人嫌弃公公有坏习惯、老爸总张嘴要钱时,她可怜自己这一生也没有这样的幸福烦恼。 晓棠逐字逐句花了两个钟头将简历改了一遍,改完后发给博士学历的张卓凡,请她也帮忙润润色、提炼提炼。闲人张卓凡不但帮忙修改简历,还顺道热心地搜了好些不错的职位推荐给晓棠。 周二一早,老马又从噩梦中醒来,擦干胸前大汗,老头起床抽烟。此时凌晨五点,窗外天微微明,老人躺在摇椅上抽着烟补觉,一双眼却眯成缝瞄着天边灰蓝的云海。给致远找工作的事儿痛痛快快地被仔仔担下了,无事可干的老马不觉间又陷入了空虚与茫然。责任是感知不到的压力,责任也是明晃晃的动力,没了责任,老马虚飘又模糊。 某一个瞬间,老马有种置身于大海之侧的感觉。那茫茫的汹涌翻滚的大海,像极了自己这一生的悔恨。他悔恨最后一次和兴邦度过的中秋节不欢而散,悔恨自己总是将儿子逼到角落里,悔恨他主导的父子关系回头一想愚不可及。他有无数个机会可以赞赏儿子但是没有,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朝他开口大笑但是没有,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和他坐在一处抽些烟为他夹些菜可惜没有……他嗔骂儿子送家里人的礼不合适,批评儿子过年回来穿的衣服不够气派,嫌弃儿子工厂开业没拍个照片打印下来,指责儿子工厂倒闭了纯属活该,笑话儿子不会说场面话显得蠢笨……为何永远给他一副沉重的枷锁,直到失去时才知悔不当初。 如果死亡是一场解脱,老马是否该替儿子释然?可是为什么老马一次次地问天——为什么是他儿子?凭什么是马兴邦?为什么是兴邦撒手归去?凭什么是他马建国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愤怒、怨恨。怒天不公,恨运不济。 从得知兴邦入土的那一刻起,老头已无法继续幻想兴邦安好无恙的画面,他的生活乱了根基哪怕他永远不再踏足马家屯。他失去的东西彻底颠覆了他原本的生活信念,他设想的惬意晚年将成为一个扣不掉的伤疤或笑话随他带入棺木。他沸腾的怨气该撒在谁人身上?每逢想到这里,总是咽不下气。 这些天他尝试着说服自己想开一点,他尝试转移悲痛的注意力,他想要用余年养大漾漾照看仔仔来抵消失去兴邦的损失,他计划用换个活法换个环境来掩藏他身上抹不去的不幸,他绸缪着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老三英英身上以另立君王改朝换代……他在跟命运交涉、求老天救赎、朝自己拖延、向未来承诺。但是,他依然泪流不止。 他也试图一笑了之、学着无动于衷、假装一切如旧,以为这样可以复原如初。但是,他还是抑郁、悲伤,还是埋怨、愤怒,还有心痛、焦虑,始终不能释怀。不幸,是一种治不好的病,如影随形,不可抵消。 世人为牛为马奴役肉身,是因为心中藏着明媚的未来;如果有一天,未来塌了碎了断了残了,人该为何而活?和原来一样,老马可以遥望天边的云动辄一两个小时,可惜看云的老头心头再无欢喜。 人出生的时候,胎儿须爬过漫长的隧道、经历痛苦的分裂,最后才能见到光明吸到空气;去世的时候,人是否也要爬过一段漆黑的隧道、历经一场痛苦的分离,最后才能见到光明获得永宁。 该如何看待死亡?一个自然过程、一场必然存在还是一次人生的毕业典礼?宗教之所以被世人偏爱,是因为它对死亡赋予了一种高于现世的重要意义和荣耀仪式,让面对生或死的凡人皆得到即刻的安慰。对于死亡,宗教积累了数千年的文字智慧和磅礴故事。宗教故事里描述的时间是永恒的,灵魂是可以被救赎的,神掌控着时间和生命,死亡并非关乎一个人。生伴随着死,死伴随着生,死是一场历劫,生与死服从于生命的有序轮回。如果凡人意图从宗教中汲取平和及力量,那首先必须相信神是存在的。可惜泱泱俗世,人们信我不信天。 也许人生如灯,生命好比多面镜,镜子里藏着曲折的灯芯。有些人活着,灯光微弱,有些人死后,光芒万丈;有些人前半生多面光彩,有些人后半生熠熠生辉;有些人的灯泡总有一面是黑暗的,有些人的灯泡总有一面是发光的……老马画不出儿子兴邦这一生的灯,猜不出他哪一面亮着哪一面黯然。可叹自己身为父亲,丝毫不了解他的内心。 死亡应该是一个过程,从出生开始发起,在器官衰竭时忽然显现。如同睡觉一样,身体在一点一点地麻痹,直至全身失去知觉。死亡这一过程有点漫长,从局部失去知觉、身体动不了、眼睛睁不开、大脑失去意识、心脏渐渐停歇、毛发停止生长到瞳孔彻底变大。有些人已住在棺木内,脑电波还在微微波动;有些人脑电波停止颤动,心脏却在微微挣扎。睡眠和死亡均是机体的某种关闭功能,只不过一种短暂一种永久。深度昏迷特别像机体系统的一种缜密排查或者系统自身的急救行为,当身体的“软件系统”确定硬件已经没有存活重启的可能性时,系统会做出放弃求生、关闭生命、执行死亡的终极决定。 如果死亡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是像开关键一样——打开即出生、关闭即离世,那么,这样的谢幕是否是最痛快的。当按键第一次启动时,双腿踢打、皮肉通红、张嘴呼吸、嘶哑大哭、手指想要抓住什么、嘴里想要咬到什么。当按键第二次启动时,相反,人是安静的、灰白的、萎缩的、无力的、合不住的也握不住的。当命运无路可走时,悲者和勇者历经思考成为哲人,哲人的洞察促使他们破茧成蝶,最终,有些人选择从窗户上飞出去,有些人选择在铁轨上接受恶魔碾压,有些人渴望在垂吊中盘旋而上,有些人选择在药品的助力下灵肉分离。当灵魂超脱而出后,时空中再也没有悲哀和恐惧。在温暖的大地上,死亡释放了囹圄中的灵魂,肉身也得以彻底安息。手握生死开关键的人是潇洒的、非凡的,值得世人拱手作揖敬一杯酒,这样的人最需要一场欢喜的仪式来弥补遗失的告白。 很多人相信在世一生是场修行,一切善举无不为这一世或下一世增福添寿。于老马而言,人生更像一场逆向修行。老马认为出生已然长生,一世跌宕不过是在散福寿、损元阳、亏气血、折修行,岁月更迭,直到“功德圆满”停止呼吸。所以,人一出生正是佛,活着活着慢慢变成了魔——褶皱的、丑陋的、罪恶的、贪婪的、暴戾的、沙哑的、暗黑的、冷酷的……即便人们这一世有心避开所有壁垒,但也不会如初生一般眼耳鼻干净、舌身意蓬勃。生与活是场年深日久的累积,累积的结果正是吞噬肉体、杀死自己。 世界越发展,阶级越陡峭,关乎死亡的真相越隐秘,因为那时候生多久几乎等同于钱多少。天年之内,阶层下的人死在手术前,阶层上的人活在手术后。活着不再仰赖基因和运气,更仰仗后天的人工修复和药物维持。有些人手握一生用之不竭的续命丸或续命机,因此他们妥妥地成了人类中的长寿族。这样说来,死亡不是不到,只是死神被收买了。 在极寒地区以及深海中,很多动物的寿命超过了人类。除后天环境或生化刺激的影响,一般来说,万物皆有定数。见过上千岁的杉树没见过两百岁的人,听过上百岁的人没听过上百岁的猪。精子是有数的,卵子也是有限的,这真相如同立秋后的第一片落叶,平凡而凄冷。人们寄希望于神明、医学或强烈的信念,最终依然改不了天数。人之精密、智慧蕴含在最初始,万物衰亡消逝的代码也写在最源头。好比磨破的衣服、撕碎的纸屑、折段的木棍、剪断的绳子一样,死亡唯一的意义正是终结,如同出生之起始一样简单。 早年家里蒸馒头,每一次蒸完馒头之后,英英她妈会留下一团面疙瘩作下一次蒸馒头发面的酵母用。英英她妈的习惯从她婆那儿得来,她婆的酵母疙瘩从老马的祖母那里得来,以此类推。这过程像极了血脉的延续、人类的繁殖。老马早年吃的每一口馒头,无不保留着上百年前的酵母,只不过原始酵母一再被稀释。酵母引子跟人类基因一样,亚当的精子和夏娃的血肉一代一代地流在人们身上,的确被稀释了,但从未消失过。如此推理,人是长生不死的,因为夏娃和亚当依然存活于每个人的身体中。如同遗传病、抗体、癌患、精神病的流传一样,每个人一出生即承载着先前数代人的基因密码。女娲的牙痛病隐藏在你我身上,彭祖的脱发会隔代爆发,反过来说,牙痛的女娲活在牙痛的翠花身上,脱发的彭祖这一世是脱发的大壮。当代人是前人精血的延续者,是后人生命的缔造者。即便改朝换代这一茬人统统消失,万代后世依然存有前人精血。如同唐朝长安城外的小麦种子今年开春后在渭北马家屯上长叶抽穗一样,小麦还是那样的小麦,馒头依然是那样的馒头。如此审视死亡,倒是一种乐观。 老马冥思苦想,究竟在求索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出。生之命如是蜡烛,有时风大烧得快,有时风小燃地慢,有时风雨交加火苗被扑灭了。兴邦的蜡烛抢先灭了,老马的蜡烛被冷风牵引。一颗心腌泡在黑夜里,竟不知晨光高照——新一天已然开始。眼见着仔仔起床、洗漱、唱歌、吃早饭、准备上课,老马的思绪久久地抽不出来,痴痴呆呆神游已远。 “啊啊啊——爷爷漾漾拉在床上了!噢呕!”少年捂着嘴从漾漾房里大喊着出来,跑去卫生间干呕。 老马叫醒自己,拖着僵硬的身体去漾漾屋里查看。一步一步走进去,灵魂终于被屎臭熏得活了过来。 “宝儿?宝儿!起来起来!哦呦哦呦!朝那边滚!咋拉在了床上呢?哎呀可别感冒了……”老马在漾漾房里喊叫,小人儿瞅着屁股底下的一团颜料捏着鼻子靠墙躲着。 “噢呕!嗷呕!我上课去了,爷爷把门关上!门关上!”少年用两条毛巾捂着鼻子从妹妹房门前路过,一进自己房间立马关门关窗大口喘息。 老马抽床单、摘被套、给漾漾换衣服,紧接着给孩子测体温、喂热水、拉她出屋,然后用刷子处理带色的床单被套衣服裤子,等洗完东西已经十点半了。饿坏的小孩寸步不离地跟在爷爷身后,此时得空了老头才给漾漾煮鸡蛋吃。 “这一早!可把爷累死了!一身的汗!熏得爷肠子快出来了!”老马坐下来舒展腰身。 “嘿嘿嘿……”漾漾举着鸡蛋羞羞地笑。 “我娃儿赶紧把这益生菌喝了,还有这片药!幸亏没发烧没症状,吓死爷了可!”老马说完又用手掌在漾漾额上测了测,完事了用食指戳了下狗尾巴草的塌鼻头。 “整日想东想西,又把我娃落下了!昨晚给你爸改了简历,临睡前该看看你被子盖没盖好,都怪爷爷!怪爷爷!怪爷爷!整天想那没用的东西,还不如给我娃整点热乎的好吃的东西!” 老马说到这里,忽然茅塞顿开,瞪了漾漾良久,啪地两手一拍,决定往后不再胡思乱想。顿悟的老头摇头鼓掌,随后俯身下问。 “宝儿啊,中午饭想吃什么?” “喝粥!” “粥,好好好,还有呢!” “土豆丝!” “得嘞土豆丝,还有吗?再来一样!” “不知道了!哈哈我忘啦!”小孩趴桌子上吐着舌头笑。 “那剩下那道菜让你哥哥出吧,就这样,爷去熬粥了!” 老马摩擦着膝盖起身,然后拍拍屁股去了厨房。 从此之后,老头一旦胡思乱想,立刻叫来俩娃儿问问他们想吃什么,然后用忙碌的身体接替忙碌的神思。 午饭后包晓棠将修改后的简历发了过来,少年一看新简历果然非同凡响惊呼不已,光从简历看何一鸣觉着爸爸应聘美国·总··统也不屈才。 “爷爷,我爸这么优秀要还找不到工作,将来我岂不更惨?”少年饭后吸着酸奶问。 “各有各的活法。” “如果我将来混得还不如我爸跟我妈,你说他俩老了是不是很失望呀?” “你一开始这么想的话,那八成要失望咯!”老马一边喂漾漾一边憨笑。 “永远有比你更优秀的人,最优秀的人上面还有天才、超级官富二代,这怎么比呀!像我这种笨鸟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别胡说八道!没瞧见上学的孩子乌压压一片吗?没瞧见上下班的地铁站也是乌压压一片吗?为啥?不就为力争上游嘛!学习上力争上游,工作上力争上游,生活上也要力争上游!” “争先争到了有什么用?永远有人比你做得更好还轻松!”少年耸了耸肩膀。 “诶不一定!时代在发展,永远有新面孔顶上去当柱子用!没听新闻里说嘛——九零后出了大科学家的、二十多岁成航天主力的、二十八岁当名牌大学副校长的、不到三十做法院院长的、年轻轻创业当老总的、三十出头成了大医生敢做开颅手术的、青年小伙子去中东支援打恐怖分子的、还有做火箭系统设计师的、还有那一大批做运动员给国家争荣誉得奖牌的!会唱歌的修炼技术年轻轻成了歌星,会填词的琢磨文辞小小年纪写出好听的歌,会拉胡弹琴的熟能生巧进了大剧院当艺术家!这可不是前人啊,清一色年轻人呐!你说争先有用吗?你觉着他们轻松吗?怎么可能!” “我哪能跟人家比呀!我肯定输在起跑线上了!” “嘿嘿!你走的是上学的常规路线,走常规路线显现慢,并不是说你没有光辉时候!” “我再光辉也比不过你说的那些人。”少年格外失落。 “所以更要笨鸟快飞、奋勇争先呀!你要先在班级里突出,然后在年级里突出,接着在学校突出、大学突出、公司突出。如果总成绩凸显不来,咱在某一门课业上钻营,打个比方说英语!你英语先做到你们班最好的,然后是年级里最好的,接着是学校里最好的,接着报考个外语大学,然后在大学里一门心思深造深造,最后毕业了给人导领当翻译!这路子难吗?爷这辈子没机会咯,倘爷搁你一般大,肯定要奋勇争先当第一!只有层层优秀做到顶尖,历史才会记住你!” “所以你当了二十年的村长,就是为了做些事儿让马家屯的历史记住你吗?” “你愿这么说,也成!人这辈子短呐,不干点大事出来,可惜啦!给国家干不了大事,给省·市做些贡献,给省·市做不了贡献,给村镇干点实事,实在没能耐给村镇办实事,那把自己的小家建设好也可以,像你妈妈这样——也成!” “貌似有道理!原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这个意思呀!爷爷你说……到了我爸爸这个年纪——不老也不年轻,怎么活出来呢?” “人前半辈子跟外人比,后半辈子得回过头来跟自己比。不管多大年龄,只要比上一年活得好,就是进步了!” “哇塞!爷爷你口才真好!正说反说怎么说都能自圆其说!”少年歪着脑袋鼓起掌来。 “别贫了,上课去吧,快两点啦!” “闪啦闪啦!我今天……我今天打算在数学上奋勇一下下!上学期期末数学考了第三,今年期中考还不整个全班第一?爷爷,准备好你的大红包!我数学考了第一,你必须奖励我!” “奖奖奖,没问题!”老马望着猴子的背影哈哈笑。 笑完之后,僵了半晌。曾经,老马不厌其烦地朝兴邦、朝侄子、朝村里的年轻人这样说,不知说了多少年,打心眼里他认为人的确应该这样活着。如今年到七旬老头忽地疑惑了,他辨不出自己说的是真是伪,只是下意识中他认为对一个懵懂又沮丧的少年人应该这么说。如果世道真这么简单,那么,戏曲里不应有种种悲剧,朝代不应会数百年一换,他的儿子不应那么大了还劳而无功。 周四是二月十四情人节,病还在传播,举国寂静之下,年轻人们总有堵不住的打破禁忌之雀跃。汤正今天又朝晓棠发了个五百二十一块钱的红包,晓棠一见红包金额眉头一皱,删了对话框,良久放下手机逗缺耳玩。不出半个小时,汤正果然再次打来视频电话。 “嘛呢?” “嗯?哦!我跟缺耳玩呢!它刚吃饱饭,这会儿特有精神。” “你怎么又不收红白呀!”汤正一副撒娇的口吻。 “哈!哎……你为什么又发呀!” “我想给缺耳存点儿娶媳妇的本钱!缺耳这么好,不能光棍一辈子!” “哈哈哈!它不需要母猫,它需要绝育!它的人生方向是锦衣卫、大宦官、阉党首领!”晓棠哈哈笑。 “干这等惊天大事更需要黄金白银支持!” “我是它主子,我赞助它足够了!给它一个大江山,由它祸害去!”晓棠说完将镜头对着缺耳,此时小花猫正在沙发上疯狂地转圈圈追咬自己的尾巴,将沙发的靠垫、毯子扭得一团乱。 两人说了一阵猫,汤正又问:“你情人节怎么过?” “呵呵你在逗我吗?” “没有哇!怎么这么说?” “我有情人吗?” “租一个现成的呗哈哈……你说咱俩凑一对合适吗?现在剩男剩女多得没法挑,相亲市场跟奇货市场似的,大家个个在吹泡沫,把原本简单的婚姻吹成了能不能结婚的特权问题、有没有资格的产权问题、三代家境比拼的历史问题,害得我们这些平民一年年地被耽搁了!” “哼!”晓棠见汤正说到沉重处,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毕竟汤正的困扰不等于她的困扰。叹了一下,女人转移话题:“我从来不过这些被商家炒起来的一堆所谓节日——什么家电节女神节、什么情人七夕五二零、什么年底年中大促销。” “也是也是!这是人家小年轻过的!”汤正屡屡暗示得不到反馈,不免沮丧,可是放也放不下,今天既然是情人节既然话至此处,索性干脆点儿。 “诶!问你呢!你说咱俩凑一对合适吗?” “财务部禁止恋爱!”晓棠沉稳回答。 “呵呵我可以离职呀!工作好说!” “哈哈!这两年我从没想过结婚,甚至再过几年我也不会想的。所以你的婚姻问题,我救不了!另请高明吧!”晓棠咬字清晰。 “为什么?家庭问题吗?” “不是!” “那为什么呀?你……咱们年龄不小了呀。” “我是不是愿意考虑结婚这个问题,跟我的年龄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认为有因果或直接关系,请你不要把你的以为强加给我。” “那……跟什么相关?”男人说完自救地假笑。 “婚姻的本质很简单,你,不是那个人!”晓棠说完冲着镜头温婉地暖笑,热乎乎的心里竟浮现出了王福逸儒雅大气的影子。 “可以尝试恋爱呀,我不着急结婚的!你没有尝试过,怎么知道合不合适呢?” “你也没有尝试过,怎么那么笃定我们合适呢?” 晓棠叹了几口气,怎么拒绝汤正也听不进去,她只好一个字一个字地明言:“我心有所属。” “呃……这样……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汤正故作轻松地问,见晓棠迟迟答不上来,自己说自己的:“这个年代很现实,没人会等的。谁不是方方面面在权衡?你说的婚姻的本质反倒成了最不重要的,其实跟谁过差不多,最后反倒是两个人的人品、性格……” 汤正还被说完被晓棠打断:“我去给缺耳倒点水,它一直在叫!有点着急。” 晓棠说完再见,挂了电话。原来如此,她顿时明白为何一线城市的离婚率能达到百分之四十,原来结婚的人有一半是不谈爱情的。 长风南来北往,天上的云亮堂得有棱有角有厚有薄。架子上的绿萝垂下长长的枝蔓,桌上的水培竹叶子随风摇曳。阳台上的白色连衣裙被风吹得飘来飘去,晓棠空心凝视白墙上白裙装的黑影子,一时失神。小猫缺耳见主人长久安静,于是试探着主动爬上了晓棠的胳膊。女人纹丝不动,享受着缺耳对她的信任与告白。阳光不久洒在了沙发上,恢弘豪爽的音乐在耳边穿梭,缺耳幸福的梦境卷走了女人的灵魂。 二月二十五号,这天周一,上午十点何致远正在三婶家闲聊,不防备接到一个号码段显示为深圳的电话,接通后才知竟是面试电话。对方问明何致远的履历之后,坦白是龙岗区的一所初中,其中初二一个班级的班主任因怀孕无法代课管理,看到何致远的简历后眼前一亮。双方一番交涉,原本谈得很好,可惜何致远眼下不在深圳,最后只得匆匆结束面试。挂电话以后何致远有点可惜有点纳闷,他哪知这面试电话是仔仔这些天投递的简历所致。即便如此,致远也不想太早回深圳。 致远元宵后一得空帮兴盛锄果园的草,前天下午随三婶去地里放羊割草,昨天中午骑着自行车专程看兴成怎么开犁地机,今天下午他打算跟着老三兴才去地里浇水灌溉……眼下在屯里的惬意生活中年人一生难求,不仅仅是因为二婶包的花花菜(一种野菜)饺子好吃、后巷新媳妇娘家送来的花馍精彩、隔壁老婶婶用传统工艺做的豆腐香醇劲道、兴波他丈母娘剪的龙凤窗花精巧绝美……马家屯的春天太美了,何致远恨不得愿以余生为这小村庄写下百万字的颂词来,恨不得后半辈子当个屯里人天荒地老地待下去。 孩子们渐渐离开马家屯上学去了,马桂英彻底沦为大闲人一个,一有空满屯乱窜。打听打听父亲当村长时的趣事,见一见她讨厌的老太婆或老叔伯,不停地上网为家里选购各种收纳小玩意,朝自己这些年不常联系的老同学、老朋友、老表挨个打打电话问候……屯里的春耕慢慢拉开序幕,一时回不去的夫妻俩闲游间多多少少参与了一些今年的春耕。 元宵之后,春天的脚步越来越急,大地上几乎每天生出一层绿色。南坡上新生的榆钱叶、今春最后一茬泡桐花、西沟坟地六七十年的老松柏……马桂英在这个春天重走了一次自己的童年,每天拉着致远向他讲述发生在这里的、她童年里的趣事——黄鼠狼偷鸡崽子的老鸡窝、黄蜂蛰牛屁股的那台地、蝴蝶夹在书里成标本的那本书、用小草篓在莺歌谷捉麻雀的秘密基地、去邻村养蜂人那儿偷蜂蜜的小土路、带着兴成兴波放风筝的那片打麦场、和同学们跳皮筋踢毽子的村中大树下、最爱在后院种葫芦蔓的早已去世的那个婆婆家…… ( 95中 呜呼哀哉钟能猝死 否极泰来致远被聘 周二上午,何致远正跟屯里的老人下象棋,不防备电话响了,是面试的。下午四点,夫妻俩去老三家杏树园里帮三嫂松土锄草时,致远又接到一个面试电话。斜瞅着致远正儿八经地跟对方在聊,桂英心里有些沉,叹息中放下锄头抬头瞭望。 春风吹来,四亩杏花如雪一般在空中飘浮,满地花瓣儿翻滚,浑身净是春色,上一次见着这场景好似上辈子的事儿。屯里的逍遥日子快要到头了,终归要回深圳,只在早晚罢了。想到这里,马桂英掏出手机仔细查看高铁动车是否售票。 “开票了没?”致远挂了电话走过来问。 “没!现在隔·座售票,你觉着能卖出多少!” “别工作有着落了,人回不去!”男人叹息。 “放心,现在已经售票了,我一天几十次地帮你看票呐!电话怎么说?” “是家职业大专,原来的辅导员来不了了,急着找小班班主任。不是长雇的,聘上了合同也是一年一签。”何致远不抱希望,放下手机继续锄草。 “慢慢来!在屯里放心待着呗,明媚以前老说她记不清她英英姑长啥样子,现在好不容易有个空档回家了,安心待着呗。”三嫂笑着劝。 “仔仔他爸……教师的工作不好找,不好找呀!”桂英望着三嫂摇头。 “不管开不开票,这次回去一定把妈接到深圳去!” 致远这段时间,只此一件心头事,桂英一听这个立马来气。 “能接肯定接,接不了我能怎么着?我是齐天大圣有筋斗云吗?现在湖南F城F得那么紧,凡去了湖南回来必须GL!你真应聘上了,你觉得人家学校那边能接受你去过湖南吗?能接受一个当老师的人这个时候从湖南回来给孩子们上课吗?” “YQ解F之前都是网上上课!” “天天说接接接,给谁说呢?我不乐意接妈吗?整得你多孝顺我跟个恶人似的!” “妈一个人在永州老房子里不可怜吗?” “可怜你去接呀!现在去接!我可纳闷啦,你在屯里和在深圳,妈的处境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你在屯里不着急一回深圳就急?我咋看你在屯里过得比我还潇洒呢?你把人接了自己GL得起吗?工作重要还是接妈重要?” “都重要!”致远说完撂下锄头朝地头走了。 “不吵不吵!英英你女人家说话咋这么冲!”三嫂在旁拉着劝。 “明明接不了,非得现在接!衬得我是个大坏人!你能耐你自己去接呀,有种自己去教训张明远呀!”桂英扔下锄头坐在田埂上朝致远大喊。 何致远气呼呼地走回去了,桂英坐在杏树花下生闷气。等瞥不见致远人影了,她站起来继续帮三嫂锄地,把那一腔怒火全发在锄头刃上。 过了一天,何致远再次接到一个面试电话,双方聊了几十分钟,最后又因他不在深圳而放弃。回深圳的时间线不情不愿地朝眼前靠近,桂英舍不得马家屯,可瞅着致远跟人聊工作时那副凝重神气的样子,心里明了他这次是一定要重新工作的。生完漾漾后,七八年在家养娃儿的桂英迫不及待地要出去上班,想必致远现在的心情跟她当时一样急切。车票依然抢不到,好在从西安到深圳的动车已开始发动。 “最近好多面试电话,奇怪!”致远打完电话走到桂英跟前。 “金三银四,缺口大吧。” “有票了吗?” “今天有了,但没抢到!车次也不多!”桂英指着手机屏让致远看。 “没事没事。” “你这次回去,一定要把妈接回去吗?不能等等吗?”桂英哀求。 “不能。”致远耷拉着眼皮,一身倔强。 “现在从陕西到广东的车且不多,更何况是从湖南到广东的!众城会那帮人被拦在省界外还是前阵子的事儿!那些人刚刚GL完回家,你认为现在省界上没阻挡吗?Y区来的人能轻轻松松进广州、深圳这两一线城市吗?”桂英委实担忧。 “规定GL十四天那就GL十四天,妈又没得新·冠BD!怕什么?”何致远见不得母亲在老房子里独自过活,所以这次回广东执意要把母亲带回去。 “元宵那阵,国之美刚宣布进入公之共之卫之生之紧之急之状之态,前天国之韩YQ大·爆·发,昨天日之本取消了之生日的朝之贺活动!连皇之帝都不过生日了,你还哪儿严重往哪儿走!你没听新之闻上报道骂——三个省的五个狱之监里都感之染了,湖南的社会福利院也染感了,BD无所不在!妈待在老房子里最安全!你能保证把老太太从永州拉到深圳她一路上不接触BD?澳门那犄角旮旯连博之彩之业都关门了,你还迎难而上!你问我怕什么?我怕你跟妈一块感染!怕你自己工作没找落还把妈跟咱一家搭进去!”桂英苦口婆心。 “工作会有的,妈也必须接走!如果是你一个人大过年的被扔在老房子里你心里好受吗?YQ期间万一有个大病小病谁照顾她?家里没米没菜谁去给她买?前阵子感冒她除了靠睡觉解决还能怎么办?万一三天发高烧三天严重了谁处理?”何致远说到这里,眼眶湿润。 “你在这儿编苦情戏吗?每天咱一家四口谁不给她打电话发信息?妈现在每天早中午什么状态你不清楚吗?你在吓唬你自己还是在威吓我呀!前两天卫之健之委之发之文说了坐火车飞机要尽量分开坐,江苏刚刚出现一传十的案例,正是在火车上!广州昨天出现了门把手染之感的,深圳今天的热搜又说快递员染之感了!这光景大家尽量躲在家里不出来,你非得把妈拽出来!把兴成兴波他们几个叫过来一一评评理,看看是我在阻挡你还是你自己不理智!公与私都分不清楚,真是愚不可及!” 桂英说完狠狠地撩起门帘出去了,留下何致远跟沉默的马兴盛两人在房子里围炉坐着。 原本一大家子和和美美,这两天因为回家的问题妹子跟妹夫吵得越来越厉害,马兴盛并不开口调和,因为他认为妹子考虑得更有道理。妹夫那么聪明的人转不过弯来,外人谁劝也没用。夫妻俩的问题,留给夫妻俩自己解决。 二月十九日星期三,午饭后仔仔又例行性地发了十来个简历。也不管对方要求的条件爸爸的资历是否满足,少年不耐烦了连招聘条件也不看,捡那高薪的好职位随心情地投递。前几天心情愉悦时耐心挑选,这几天心态躁了浑不挑批量发,晚上有状态一投投七八十个,午饭后犯困瞎投几个转身关电脑睡觉。 说来也巧,平日没什么机会,放在YQ期间,每个职位收到的应聘简历的数量比平时少了九成,何致远那经过众人加持的完美简历这时候竟脱颖而出,得到了不少人力资源招聘者的用心审视。 “奇了怪了!我投了好几百个了,不可能一个回复没有吧!”饭后仔仔跟爷爷闲聊。 “咋知道有回复呢?”老马一边喂漾漾吃菜一边问。 “打电话发邮件呀!哦对啦对啦对啦!写的是我爸爸的电话,我问下他!”少年说完直接问。 这一问,致远才知面试电话是源于儿子发的简历、岳父出的主意,告知妻子后两口子又高兴又感动。桂英见致远此时温和,于是提出了回广东的第二套方案。 “亲爱的,我是这样想的。你一定要这时候接妈,又不想失去这时候的工作,要不……咱俩分头回家!你先回深圳,早回去早GL早上班,无论如何,工作是第一位的。等湖南开放了,我去永州接妈,接不到咱妈我不回深圳!这个办法怎么样?”桂英娇滴滴地眨眼睛。 “你去我不放心!你哪次出差不是我替你收拾东西、给你查路线、帮你叫车定宾馆?工作我会顾着,但我不想妈一个人待在那边!这些年我们很少在她身边,这个时候不去接,等可以去接的时候,老人心也凉了!你假设一下,如果是你六七十了一个人困在广东被人家嫌弃,身边没一个亲人,仔仔说好了说好了接你去他家里,你天天等着盼着等着盼着,结果仔仔自己回去了把你晾着,你一将近七十岁、票也不会买、火车也不会坐的老太婆——怎么想!” 致远这么一说,桂英蓦地鼻酸了。 可惜,今天还是没买到车票。 周四这天下午,何致远又接到一个面试电话,对方是一个区级高中,目下有三个老师滞留在老家回不来,其中有一个是教语文的。双方聊了一个小时,对方将何致远的过往经历一一问了遍,对他的资历非常满意,并提出了第二次面试的邀请。 “二面怎么面?”桂英躺在热坑上偷听已久,见挂了电话起身激动地问。 “还是电话面试。” “要面试成功了,也不一定能回去!而且,回去了也得GL十四天!” “这家还行!这个学校有自己的宾馆,校外也有合作的宾馆,老师可以在这两个宾馆里GL,现在全上网课,老师们一边GL一边在宾馆上课。” “这学校想得还挺周全!” “是。这家起先是工厂学校,地点在龙华工业园有点偏,后来升级成普通中学,规模还可以。那个招聘的也是陕西人,我说我这边不确定哪天回深圳,招聘的那老乡说陕西已经售票了,等一等可以回来的。” “所以……对方愿意等你?”桂英格外吃惊。 “呃……面试成功的话可以吧。二面是学校语文组的组长,他说组长对我的简历非常满意,组长面完是教导主任视频面试,那人说下周能回来的话下周直接代课——在网上。” “我的天,这么急!”桂英下意识地又去查高铁票。 “是啊,学生上课确实很急,特别是初三、高三的。” “希望你二面成功!三面也成功!”桂英双手合十朝天祈求。 “什么学校呀?”兴盛笑问妹子。 “龙华上塘中学。”致远回答。 晚上没事,桂英又组织弟兄们媳妇们去二婶家打牌。近来兴波整天担心市里的工程因YQ搞丢,老五兴成被圈在家里干不了事也烦躁,老三兴才最近一直在果园里忙活,二哥兴盛一人照看十几亩地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明媚、明凤这些个大孩子早上学去了,初高中的明喜、凤娇在家听从老师的指导学习写作业,小一点的凤仙被送去外婆家蹭吃蹭蹭压岁钱。桂英和致远眼见着也要离开了,属于大家庭的欢乐时光像是被人开启了倒计时一般弥足珍贵。 七点刚过一群人乌泱泱挤在二婶的热炕上,抽烟的抽烟、喝酒的喝酒、嗑瓜子的嗑瓜子、看电视的看电视……老四媳妇津津在边上不停地给家里人端茶倒水、添瓜子加麻糖,七岁的马丹青在炉子上趴着赶寒假作业,三嫂子给桂英和二老剥熟花生吃。二婶、三婶、老五媳妇林月娥跟何致远凑成一堆摸骨牌,输赢按一块钱算起;桂英和三兄弟坐一桌打麻将,每一轮输的给赢家最低进贡十块钱。 自从大哥埋葬之后,打扑克打麻将成了马桂英的最爱,无论白天发生多少好事坏事、大事小事,晚上的牌瘾绝不能断。 二月二十一,这天星期五,爷三个正吃午饭时,仔仔忽卖起了关子。 “爷爷,下周一是什么日子你有数吗?” “啥?”老马被问呆了。 “先猜猜嘛!” “你妈生日?” “我妈生日早过啦,你还送她红头绳——忘了吗?” “忘了忘了真忘了,啥日子呀……他们要回来了?” “没呐!我妈今早还说没抢到票呐。” “这怎么猜呀!”老马说完大口大口地喝自己炖的排骨汤。 “告诉你——吓死你!不告诉你——后悔死你!”少年表情丰富。 “别死啊死的,赶紧说!”老马端着汤碗催。 “她——生——日!”仔仔噘嘴指着小不点儿抖腿。 这一指,老小均有点懵。 “哦呦了不得了不得,我娃又长一岁啦!”老马放下碗摸了摸漾漾头发,小人儿乐呵得直拍桌子:“我生日!是我生日呀!吃蛋糕的生日吗?我又过生日啦……” “爷老早记老黄历上了,提前三天记的!哎……”老马早没了撕老黄历的习惯,以致将狗尾巴草的生日忘得干干净净,回头惊问猴子:“这你还记得呀!” “我哪记这个!我爸今早告诉我的,让你做点好吃的给她!” “做做做,做做做!叫爷盘算盘算!诶哪天来着?”老马转头又忘了。 “二月二十四,下周一!农历二月二——龙头节!” “哦知了知了。” 老马洗碗时连连叹气,倘错过了漾漾生日他真真是懊悔不已,来深圳这么久了,还从没给他最爱的心肝宝贝过过生日。目下连门也出不去,哪儿去整蛋糕呀,这该怎么过,老头思绪万千却难捞着一个。 午休时老马又被梦境裹挟——家里的黄狗病了、门前的洋槐花被人偷了、漾漾吃坏肚子发高烧了、仔仔离家出走要去外国上学、桂英成了大老板、致远当了中学校长抛弃了胖乎乎的桂英、马家屯在地图上被人注销了、仔仔十几岁要当爸爸了…… 眼下,新之冠BD仍困扰着半个地球,几乎每天所有的新闻头条无不被BD相关的话题霸占。截止二月二十一日,全国确呀么诊七万六千三百九十四人,治之疗两万六百七十四人,死亡两千三百四十八人;这一天,湘北市F城整整三十天,市内七千一百四十八个小区全面F闭,市内今天起将开展拉网式大排查;这一天铁之路门部推行隔售座票,这一天国全一千七百一十六名医医人员确呀么诊,这一天港港三千名医护人员罢工要求F关…… 同是二月二十一日,这一天某知名连锁餐饮企业开业被叫·停,这一天某网购公司六十六人被感染,这一天深圳开始公布确呀么诊病人小区名称,这一天杭州所有小区实行F管理,这一天深圳两家企业开工被查F,这一天因新之冠BD导致的死亡人数超过了病之毒……研究说这一月网民每天上网时间平均八小时,说茶农每户平均亏损三十万,说民航办理退票两千万张……花边头条上有一条是“单车返之工成新姿势”,有一条是“上海出现云医”,有一条是“口日产上亿只”,有一条说“企业工盖盖八个章”…… 包晓棠每天被各色新闻轰炸,其中多半是悲伤的。女人感知压抑沉重,却又无法对抗眼下的社会现实,索性放下思考,为快乐而活。YQ弥漫之际,居家的快乐成为一种特别稀缺的资源,这资源于晓棠而言并不难得——直播做家乡菜、直播撸猫喂猫、定时上网课学习专业准备自考、花时间打扫屋子拍些RooTour……充实与快乐真的可以对抗终极的无意义,女人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妙不可言,连围观缺耳排便也喜滋滋的。 自从二月二十一日何致远跟龙华上塘中学的语文组长长聊以后,对方忽然没了消息。二月二十四日周一一早,夫妻俩一上午不停地跟女儿视频聊天以庆祝漾漾生日,倒把上塘中学的事情搁置了。 “为什么BD不让你和爸爸回来呢?” “因为……因为……”五岁小孩的问题常常难倒了一个马经理。 “因为BD一来,火车不开了。”致远在旁望着屏幕里的女儿笑态可掬。 “是火车害怕BD吗?” “对啊,火车胆子真小。”致远说完,桂英抿嘴笑。 “那你们为什么不坐飞机回来呢?”小人儿气呼呼地问。 “因为飞机也胆小!”仔仔从旁插嘴,除了漾漾两边的人皆笑了。 “我让蓝飞机(泡沫玩具飞机)去接你和妈妈可以吗?”小孩双眼含泪,一片赤诚。 “妈妈那么重不怕把蓝飞机压碎吗!”仔仔说完两边人又笑。 “我不想跟你说话!我要跟妈妈说话!我要跟爸爸说话!”小孩握拳大喊。 “仔儿你别捣乱!”致远让仔仔把手机给妹妹。 一月未见漾漾,夫妻俩相思成疾,这一天两口子尽力地取悦女儿,不想下午上塘中学的教导主任打来了视频电话。致远跟对方聊了一个小时,对方于下午六点发来了聘用通知。通知里确定了六个月的试用期,从何致远结束GL进校上课的那一天开始算起。 “他们这么着急!”桂英不解为何聘用通知书来得这么快。 “因为要开课,老师不到位,当然急了!他们发布招聘信息已经二十多天了,陕西的那个人说只有我一个人投简历!”致远说着止不住地笑。 “也是!BD肆虐全国停摆世界围着看中国的笑话,这时候谁找工作呀!哎呀多亏了仔仔多亏了仔仔!”桂英摇头啧啧。 “仔仔说他投简历压根不看详情,学校名字也懒得看,纯属乱投!”致远说完夫妻俩耸肩大笑。 “还是要感谢爸!他要没这个想法,仔仔也不会天天闲着乱投简历!啧爸是我的福星呀!”致远笑完后轻轻地拍着胸口。 “老话说得没错!做事要成有时候得高人指点,有时候还得些运气!” 这一天,夫妻俩连同家里人高兴坏了,两家人晚上再次凑成一桌吃席庆祝英英女婿重新回校当老师。老三马兴才这回看英英女婿的眼光又变了——鄙夷里多少掺点儿敬重和不可思议。 老马这一天可是累坏了,为了给小不点儿过个喜庆生日,老马动用了全部的体力和能力。撇开生日饭不提,光为个礼物老马绞尽脑汁。目下不能随便出门采购,家里的玩具小孩早玩腻了,老马奇思妙想竟在周末找来针线给漾漾缝毽子。毽子缝好后装绿豆时发现针脚太大洞太多,绿豆根本盛不住,昨晚上老头修修改改两钟头才把一个毽子做好。 今天上午送给漾漾时,小孩一见毽子那丑陋扭曲、豪不华丽的样子根本不感兴趣。老马不在意,午饭后拉着两孩子去楼顶玩扔沙包,他跟仔仔在两头扔,漾漾在中间跑,只要毽子砸不中中间的人,便算中间的人赢了。漾漾躲躲闪闪、跑跑跳跳的笑声很快吸引了楼顶的其他小孩,四个小孩一块在中间来回跑,被砸中的必须下场直至下一轮重新上场。新奇又复古的游戏吸引了不少家长,大人们轮流扔沙包,小人们叽叽喳喳笑声连连。 沙包扔了大半天,孩子们玩了个尽兴,黄昏回家后,扔了半天沙包的老马累得腰也直不起来,做晚饭时手腕老是酸软无力。偏巧这时来了个电话,是个陌生号码,老马手软微抖怕摔了手机,接通后指挥仔仔替他举着。电话那头三言两语说完以后,老马攒了几天的好心情瞬间没了。 不可思议,不敢相信! 钟理黏黏糊糊说不利索,老马问了好几遍,才知钟能殁了。 只因曾听父亲提起老村长多次去过殡仪馆,所有,钟理这次打电话专程朝马叔要殡仪馆具体联系人的电话。在仔仔的帮助下,老马颤抖着给了他樊永旺以及殡仪馆东大厅经理的电话号码,完事后老村长再也握不住菜刀,一个人扶墙走到阳台边,躺在摇椅上纹丝不动,好似被人抽筋剥皮一样。 死神在兢兢业业地收割他们这一代人,赶上谁便收走谁。鸡窝里第一只被宰杀的鸡是没有恐惧的,但是最后一只鸡真的会被活活吓死。瞅着相熟的人一个一个被花样收走,老马经受的最大威胁不是自身的死亡,而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别人的死亡。 “什么?钟爷爷去世了?为什么?为什么?怎么了这段时间……” 少年不敢相信,在家里一遍一遍地追问,却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少年瘆得慌,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又一身,急得在家团团转。 妹妹饿得又哭又闹又发脾气,爷爷安静得好像遁地消失,晚上七点半,何一鸣怀着从未有过的心情去厨房给家人做饭。父母回不来、妹妹过生日、爷爷犯痴呆、钟爷爷去世——人生第一次做饭,境况有点传奇。 没错,钟能去世了。 老头走得仓促,留下一堆问题。 二月二十四日,中午一点刚过,钟能正在红锦路上打扫。扫完一段路带着家伙事儿朝北走,忽听身后有动静。原来路上有一奶茶瓶子在滚动,钟能顺着瓶子望过去,先是一只胳膊收进了车里,然后小车的车窗缓缓拉上,接着锃亮的名牌小车慢慢启动。回头再看奶茶瓶子,滚得盖子杯子吸管分了家,杯里黏糊糊的白色东西洒了一地。 钟能凝视数秒钟,最后叹了一声,转身带着工具去处理。瓶子瓶盖扔进三米外的垃圾桶里,地上的牛奶珍珠得先用土盖住,然后再扫走才行——如此设计好,走过去后,弯腰捡瓶盖杯子。这一弯,人再也没起来。老头眼前乌黑,蓦地栽倒,瞬间猝死。 谁也不知道这老头今天扫了多少地走了多少路,谁也不清楚这老人今天吃了几顿饭喝了多少水,谁也没问问这个人连着多少天没休息过,谁也不明白这老人家为何这么年纪大还这么拼命。 唏嘘! 该怎么形容钟老汉这一生呢?笔者竟找不出一个华丽激昂的词汇来。他平白得好像从没有来过人世间,他困塞得如同家猫没见过世面,他卑微的一生注定流星疏忽一闪,他苦涩的命运如秦黄牛一样此生只为耕耘而来。生也耕作,死于耕作,此刻躺在地上佝偻的老头,手里依然握着扫帚把。 他不高大不显眼,不会文不会武,他默默无闻平平无奇得连个小丑也不如;他没有智慧没有胆量,没有梦想没有作为,他活着是个悲哀,死了自然而然。他在沸腾又荒诞的红尘里没有任何故事可传,他在磅礴又浮躁的年代活着如同死去。 他燃烧命运时火苗是蔫蔫的,他奉献自己时脚步是颠颠的,他讲的笑话是苦涩怪味的,他流的眼泪是毫不值钱的,他穿的衣服是别扭邋遢的,他这一生的征途是荒凉没有风景的,他的出生和死去连场笑谈也凑不全…… 他不配拥有宏大肃穆的哀乐,连葬礼他也被世人认为不必非得拥有,他没有提前备好的棺木寿衣,连一般人临终前告别的机会他也索性不留。他死得干净利落,如是他这一生。 有人生来是凡人,却活得像圣贤;有人生来是小子,却搏成万古名将;有人幸得天下兵权,却祸国殃民贪图小财,有人生来是君王,却万事不理沉迷女色。 钟老汉留下的背影远不如街边的彩旗亮丽喧哗,但他走过的路径却是一代代、亿万万人一起踩踏而过的。他代表着每一个平凡的人,他的结局也是所有平凡人的结局。 非要细究他留下过什么,也许钟理晓星清楚,也许雪梅学成知道。可能儿孙后知后觉,但前人的精神总会在后人身上留下些蛛丝马迹。BD会传染,基因会传染,信念也会传染。 此时此刻,对面的街上正有一女人摘下口迎风高歌,朗朗的民歌像在恭送这边猝死的老人。 终于,有人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清洁工。是一老太太,拉着菜篮子,远远见着地上趟着个人,胆小的老太太恨不得拐进草丛里才快速从这段路走过。对于一位死者,路人只留下了她的几个回头看而已。 半个小时后,又一个人从红锦路走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女孩提着买菜的袋子,袋子在风中狂舞。她悄悄走到清洁工跟前不敢靠近,她隔着五米远喊了几声“你怎么了”,最后在数十次的左右旁顾中她静静离开了。 几十分钟后走来一老头,羽绒服裹得紧紧的,靠近以后双手插兜一脸疑问,最后愣了几分钟的神,头也不回地走了。 又过了十来分钟,南边走来一年轻人,三十来岁,一米八九,又胖又壮,戴个黑框眼镜。年轻人在清洁工身边又叫喊又拍手,见久久没有回应最后斗胆走近后蹲下来,细细一看见状况不好,赶紧打了一一零和一二零。打完电话后,他静静地站在边上等候警察和医护人员到来说明情况。 这世上从没有人好好看过钟老汉的模样,直到死去以后,才有人瞪圆眼好好打量他这个毫不重要的人——寸法花白,身体消瘦,驼背长脖,满脸乌黑褶皱,嘴里黄牙数颗,身上渣滓一片,脚腕又黑又细,鞋底磨穿前掌。想必是个可怜人,小伙子双手插兜站在树下,一边凝视一边等待。 四十分钟后警察来了,没多久救护车也来了。众人相互了解情况,场面处理得又快又有序。 “老人怎么样?”年轻人被警察问完话后,走过去问全副装··武的医生。 “已经去世了,去世有段时间了。你见他时他有没有咳嗽的症状?”头戴层层防护的医生反过来问大高个。 “没有。我见他时已经这样了。”年轻人一脸悲戚。 没几分钟,老人尸首被拉走了,街上光溜溜跟以前一样,只留下一个破旧的扫帚。大高个原地站了十几分钟,早忘了自己这趟出来要干什么,最后低着头寂静得原路返回。 路边的细叶榕依然摇摆,街中间的美人树含苞待放,远处高大的棕榈总爱招摇。 过不了几天,红锦路边上的花卉会重新换一拨;过不了两年,路面的石砖将重新铺设;过不了三年,街边的树木得挖了重栽;过不了五年,红锦路还是红锦路,只是路上的可见物将被全部替换。 文明是掩饰也是虚伪,浮华是表皮也是灵魂,崭新是格调也是品味,美丽无瑕是真善的也是残忍的。这里的城市,没有凌乱、没有陈旧、没有凋零、没有死亡,像极了假树假花,永生但是没有生命。这里的城市特别像不经事的少男少女,像没见过战争与贫穷的中产阶级家庭主妇,像活在象牙塔里一生追求权贵与秩序的中年男人。 豪装不朽的旋律在社会的上空搅动,激昂享乐的文字充斥着每一个角落,悲惨感人的故事只算得上饭后甜点,英雄墨客的趣事不过是饭前开胃的笑话。 有些人用生命填补寂寥浩渺的星空,有些人一生仰望璀璨神秘的星空,有些人拿星空的模糊图片做家里的床单桌布。 下午五点,钟能的尸体被拉到了深圳十三院的太平间,同一时间还有一具尸体被拉到了十三院,因死因不明,两具尸体需先在医院接受是否感之染新之冠BD的检测。到医院后,因相关事宜需家属配合,警察从钟能手机上翻到的第一个号码竟是重庆的。死者生前的最后一通电话正是打往重庆,且时间为今天的十二点二十分,通话时长为十八分钟三十九秒。 没错,钟雪梅成了第一个接到这一消息的人。警察正在叙述事情,可怜的姑娘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早已说不了话。确定电话对方为死者孙女之后,警察要来了其父亲的号码。 钟理接到电话后朝医院赶,可这时候路上哪有车?公交中断,地铁F门,路上的出租车根本不停。钟理晚上六点半赶到十三院时,花了好久才找到相关人,结果医护人员说死者因非感·染BD早被拉到了市殡仪馆,只留下一个破手机在医院方便联络家属。钟理接过手机,出了医院,望着黑漆漆的天,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 没有姓名,没有死因,没有死亡时间,没有死亡见证……钟能的死如生一样。 十三院距离殡仪馆特别近,钟理七点多到了殡仪馆,结果殡仪馆大门开着灯全亮着,进去后里面没一个人。钟理敲过门、喊过人、进过办公室、坐着等候过,依然没有人出来。他隐约记得父亲曾说马叔多次去过殡仪馆,这才想起给马叔打个电话,问问他有没有殡仪馆的内部人员的联系方式。 老马这头给了两个号码,说明其中一个号码是老乡的电话,钟理马上打过去说明来由,樊永旺那头急得语速很快嗓门很大。 “乡党啊,你来这儿肯定是有大事!你等等,等等哈!刚才送来一家子,煤气自杀的,一家五口烧得不像样子,上面领导让赶紧火化!今天是特别忙,我午饭还没吃呢!反正这天加起来拢共送来十七个人,三个医院来的,两个交警那边拉的,还有几个是前几天的。前几天送来的那几人没身份一直放着,领导请示后说今晚上合伙处理,已经放了很久了,赶上这一家五口一块焚!我……乡党我先忙了哈!你在大厅等着我,我忙完了马上去找你!你父亲姓钟对吧,我记着呢记着呢!哎呀你放心,一般情况下没有家属签字是不会火化的,你等着我,我忙完了马上骑车过去!”樊永旺挂了电话,灰头土脸地擦了下汗,然后去炼尸炉前焚烧去了。 殡仪馆的大厅晚上特别安静,独特的熏香、明亮的灯光、石纹的地板……看上去特别像豪华酒店的大厅。钟理坐在大厅的休息区等着,眼前这一切令他不悲不喜,好像早已预到、梦到、想到过。梅梅打电话他没接,晓星的电话他没接,马叔、桂英、老陶的电话他通通没接。滚热聒噪的电话打搅了他的安宁,他给这些人一一发了“稍后回复”四字之后,一个人抱胸享受着难得的安静。 白色石灰墙、白色瓷片地,南边大电视、北边长城图,西边棉沙发、东边大衣柜,中间一个大炉子,炉子边一圈小板凳……马兴波家里,今晚上两堆人正玩钱打牌,桂英两口子为回广东的事又吵了起来。 “不一定能同时买到两张票,我的意思是你先回深圳,我专门去接妈!” “要走一块走,现在闹哄哄的,谁知路上碰到啥事故呢!”致远不同意桂英的方案。 “能碰上啥事故呀!现在全国安全得不得了,连看不见的BD都能堵住你还怕啥!明天我跟妈说下,她肯定能理解我的想法!工作要紧,工作永远是第一位的!” “你为啥跟妈说!” 两口子正在各自的牌桌上打牌,致远忽回过头变了脸道:“你为什么要跟妈说?你跟她说她还当自己是累赘呢,还会顺顺利利跟我们去广东吗?她最害怕给我们添麻烦,你一说她连去广东的念头都会断掉!” “我……我还没说呀!”桂英结巴了,知错的女人低头摸着麻将斜脸说:“我尽想着你工作,哪想那么多!再说……再说你有工作了妈不高兴吗?” “出牌出牌,出牌事大,吵架上街上吵去!”兴波等人纷纷开解打趣。 明知桂英心思直白,致远心里还是特别气。大概,他是在气自己没能力把母亲尽早接到身边吧。 八点半,桂英这桌人打完一轮正算钱时,电话响了,是仔仔打来的。仔仔在漾漾屋里偷偷打视频电话,为的是告诉妈妈钟爷爷去世的消息。 “什么时候的事儿!”桂英下了热炕离开牌桌去房外大声问,致远也跟着出来了。 “我不知道,反正钟叔叔是六七点给我爷爷打电话的。” “那你现在才跟我说!”桂英急得大吼。 “我早发信息了,你看了嘛!”仔仔也吼。 “呐……你钟理叔找你爷爷为的什么事儿?” “不知道,要了个电话号码。” “你爷爷呢?” “我爷爷又那样啦!叫也叫不醒,躺在阳台那儿不动弹,晚饭还是我做的呢!漾漾也是我哄睡着的!我自己作业还没做呢……” “行行行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做作业吧。”跟儿子敷衍两句,桂英挂了电话。 夫妻俩通了气对了眼,心情瞬间变了,满心的担忧却不知该为谁担忧。麻将是没心情打了,夫妻俩踩着乡村夜色披着军绿大袄准备回二哥家。 “真的假的?”何致远一路上追问了好几遍。 “我问星儿啦,真的。” “怎么这么突然呢?说没就没啦哎……” 外人想起钟老汉,大概只有可怜两字。 半路无话,绕过莺歌谷,桂英回头问:“你回去的事儿到底怎么办?” “你说怎么就怎么办!” 生死面前,诸事皆不值多嘴。 回二哥家后,桂英一直跟晓星、晓棠姐妹俩在线上聊梅梅她爷去世的事情。女汉子一晚上没睡,倒是趁凌晨两三点网速快时得空把回广东的车票抢到了。车票是二月二十六号九点发车,可惜只有一张,桂英忙用致远的身份证号买下了。 ( 95下 殡仪馆永旺海说神聊 隔离期致远重回讲台 (下周校对,理由你懂得) 明明中午还好好地跟自己聊天,为何下午突然猝死? 二月二十四日这一晚,钟雪梅哭得死去活来,一个人在寝室里哭一阵怨一阵。小姑娘原先对爸爸只是愤愤的不解,现在忽生出一股怨恨来。爷爷将她一手带大,是女孩心底最柔软最牵挂的人,绵绵恩情还未回报人竟没了。幼鸟已大,通晓世情的雪梅因爷爷攒的委屈不少于失去爷爷的痛。 雪梅将这一消息告知男友陈络,谁知陈络人在国外迟迟没有回复。目下已过往年的开学时间,碍于YQ学校禁止学生返校,钟雪梅一人在宿舍里孤苦无依,越悲伤越胡思乱想,跟妈妈一打电话便哭喊着要回去,幸好晓星一次次劝住了。 对于公公的离开,包晓星痛心又愕然,联系不上钟理摸不清来龙去脉,女人对男人又多添了一份冷。倒是钟学成两眼瞪得老大,躲在炕角双眉高挑,一张嘴合不住,一颗心满是疑问。小孩对死亡没有概念,但预感到了非比寻常。 凌晨三点,樊永旺一身大汗地从焚化炉那边出来,骑着自己捡来的破车子赶到大厅与老乡会面。钟理此时靠着椅子半睡半醒,见有动静起来寻声。两人见面后招手道姓然后握手寒暄,钟理说明情况,永旺直接领着他去太平间认人。 太平间特别大,推人的小车一排挨着一排,灯光明亮得地上可照出人影,两人一前一后进去,永旺叼着烟挨个揭开白布让钟理看,没想到第一个正是父亲的遗体,钟理一看瞬间头大了一圈。 “这是你父亲吧?”永旺在旁吐烟叹息。 “这……还挺好,没什么伤口,走得痛快!” “手续很简单,分分钟办完,看你还有啥要求……” “你不想……可以放几天的,我跟领导说拖延几天没问题的,但是深圳规定统一火化……” “你看那个,呶!手术台上走到,手术做一半人没了,医生也没给缝一缝,肚皮敞着拉过来了!哎……” “你来太平间害怕吗!哈哈……我瞅你胆子可以哦,我头回来吓得净哆嗦,现在看人脚和猪蹄没啥区别!” 钟理望着父亲的面容大脑空白、呼吸轻浅,樊永旺站在边上观察钟理看他父亲,一时间想起了自己父亲刚去世时的光景,心里蓦地不是滋味,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不停叨叨,同时也为这寂静的太平间添些声音。 “幸好我工作主要是抬尸、焚化,要在这太平间整理啊、擦洗啊、化妆啊啥的,我会怕!但说时间久了还行,只偶尔出去在外面吃饭时,餐馆那些人见了会给点眼色!外面人忌讳……” “骨灰盒啥的你放心,我给你取最好的。我在这儿干了好几个月,你还是第一个来找我的,哼哼!” “原先工作量还挺稳定的,自打YQ之后,工作量暴增!咱也不是疫区,照样波及到了,有回送来二十一个,全医院拉来的,好家伙那天忙得根本咽不下饭!” “我来这之前一百六十多斤,他妈的现在一百三十七!到这儿之后每个月掉七八斤每个月掉七八斤,难怪刚开始带我的老师傅说来这以后甭管心态多好,必须掉肉!” 不知钟理站了多久,忽然他开口朝永旺说:“火化吧!现在能办手续吗?” “可以可以!这儿领导特好,一点架子也没,对我这个编制外的人也很信任。” 永旺说完呵呵笑,随后灭了烟,带着钟理去了服务大厅的左侧办公室,打印了几分合同,摁了几个手印,写了几遍证件号,复印了几张身份证,签了几次委托人姓名,最后办完手续的两人在办公室聊了起来。 “你怎么到这儿上班?”钟理问。 “我以前老赌,输了不少钱,要账的那阵子天天上门威胁,好些扬言要弄死我。我大走了以后,我躲这儿给人当合同工,殡仪馆——一般人哪敢随便来!”永旺笑着递给钟理一根烟,两人抽了起来。 “也是。这儿……工资不低吧!” “外面人都这么想,其实不低也不高。有编制的、考进来的高些,没编制的比普通人高一点儿,勉勉强强,够我喘息几年吧!” “你干了多久?” “三四个月吧。这儿……日子慢!真想待一辈子不出去呐!你呢,你做什么工作?” “待业,啃老,好多年了。” “中年是一道坎,不好跨呀!” “老婆孩子回老家了,女儿在重庆上大学。” “我老婆孩子也走了,上个月签的字离的婚。我小孩早不认我了,见着了也不叫爸爸,呵呵……”永旺咧着嘴纯纯地笑。 “不是小孩的错。” “是啊,不是孩子的错。” “你真打算在这儿带一辈子?” “怎么可能!只眼下嗨嗨……深圳西府公墓那边有个老头,我见过一次,鹤发童颜,八几年他一来深圳在公墓里做清洁工,一干干了一辈子,老头儿走过来跟活佛似的!如果是在公墓里工作,我真希望干一辈子!眼下只是权宜,先还了账再说。还完账……我攒些本钱去外地做生意吧!” 过了七八分钟,钟理打破沉默问:“殡仪馆里害怕吗?有没有灵异故事呀?” “怕……肯定怕过,灵异故事没有,悲惨故事一堆,几个大厅天天有人在哭。前几天抬来一姑娘,二十多岁,没有姓名,夜场上班的,白白嫩嫩跟花一样,可惜呀,冰柜里冻了一个月才找到家人。我刚来那月有个小孩被送了进来,跟我小孩一个年纪——七岁,被他奶奶毒死了,焚化时经我手的玩具、文具、书包啥的,我一摸手抖得厉害,好一阵心里过不去。最怕交通事故,好点的浑身是血,严重的缺胳膊少腿经常有。乡党,我在高速路边的花池里找过一截胳膊你信吗?哈哈哈……那肠子脏器碾出来的也不少,我不敢下手,抬尸时隔边上腿发软,好在这里的老师傅熟门熟路!” “我听我大说起过你大……前阵子吧。” “哼哼!这两年要债的比亲戚朋友还勤,我大被吓住了,他临走前那几月我早看他模样不太好,也不管,管不了!那时只想躲债,没其它心思了!你大说没说我大是煤气自杀的?” “没……没啊……” “那天上午家里来了一拨人,亮刀子了,我没在……那波人到底对我大说了什么干了什么……嗨!我在也没用,不想提,可是你放不下,天天想。走了也好,老汉一天天跟着我活受罪。咦……我没他那勇气啊,我还得活着呐。”樊永旺灭了一根烟,又点燃一根。 钟理想说什么,没说出口,嚼着烟蒂发呆。 “说实话,我在这儿贼舒坦,领导没架子,干事的人个个心思简单、实诚善良。有时在周边大厅外散步休息,打眼一望殡仪馆跟医院似的,几个大厅弄得比教堂还好看。赶上了,我会旁观一些七老八十的人的告别仪式,真高兴!替他们高兴!你可知不少的人是活不到那岁数的,我天天处理别人的遗体,天天庆幸自己比他们年纪大还活着!哈哈……有些人死了还焚不干净,骨头早烧没了,骨头里的铁棍棍、一串串螺丝还在,他妈钛合金的,贵着呐!听这里的医生说那些玩意儿是装在腿上的、钉脖子上的、植入在头骨的、安在脚上的……哈哈!”樊永旺又笑,纯真而放松地笑。 “殡仪馆工作的年轻人多吗?” “哎呀多!不少!我刚来也挺惊讶。那些搞安全生产的、做火化统计的、司炉工管理的、核查公墓信息的净是年轻人,全正经大学考进来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专业没有?但是抬尸、遗体清理化妆、停尸房打扫、开灵车这些全是年龄大点儿的,像我这种合同工的。哎……但凡有出路谁会干这个?年轻人好多在这儿留不住,留下的净是在外面混不成的人。我早想好了,有门路了出去混,混不成再去其他地方的殡仪馆谋生路去!反正抬尸、焚化这活儿——我能干!”樊永旺说完又仰天大笑。 “你心里有个后路,也不错!” “最早我害怕过太平间,但在炼尸炉那边待惯了,瞅着太平间还挺温暖的。刚来第三天好像,老师傅带着我大半夜拿着铲子推着车子去街上抬尸,那天冲击蛮大的,完事后我躲在厕所迟迟出不来!那阵子呀我发现,殡仪馆哪哪跟外面也不一样,除了厕所!我发现殡仪馆的厕所跟外面的厕所一模一样,我只有在厕所才能摘下口Z吸气,只有在厕所才敢脱了手套搓搓自己的手!嗨嗨……从没想过……我会沦落到这份儿上!说点好笑的吧。前阵子殡仪馆的厨师休假去了,我们一群人没饭吃,大家各自点外卖,谁想外卖小伙子竟敢送进殡仪馆里!还有个小哥提着饭跑到太平间门口喊人名!”永旺大笑,将过去十年缺失的笑在这里全捡了回来。 心轻松的时候,人才笑得出来。运通达的时候,笑才持久爽朗。 两人沉默了许久,樊永旺接着诉说:“我这些年呐,开过大餐厅、办过加工厂、做过金融公司、进过澳门赌场,吃过美国米其林、租过私人飞机、买过法国跑车、玩过小三二奶……从来从来没想到最让我快活安心的地方竟然是这里!哈哈哈……命运真的好奇怪,真真从来没想到。不管殡仪馆在外人看来多不受待见、多忌讳、工作多肮脏多辛苦,我在这里真的很自由很开心很踏实!前所未有的踏实。乡党你别嫌我话多,见到你说起老家话想起了家里人,一时感慨!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只有家里人。往后再快活,也敌不过对家人的愧疚。” 樊永旺累了,累得像醉了晕了,凌晨三四点跟不相识的人坐在殡仪馆里聊起前半生,一开口压抑的过往跟陕北老歌似的一股脑全唱了出来,也只在这时候,男人沙哑的嗓子才可唱得出来。夜深人静谈起浓稠往事,在死亡面前,往事只是笑话。 钟理静静地倾听,像是倾听死神的使者,像是倾听另一个自己。 凌晨五点,樊永旺终于开口问正事:“别人得要清理、验尸、取血、拍照啥的,你父亲的不用。你确定了告诉我,我帮你父亲火化吧。” “那现在吧。”钟理极其冷静。 一阵思索,樊永旺提议一起去火化,钟理跟了过去。两人推着钟理父亲的遗体,穿过大型空调外机组、冷冻房、储藏室、员工食堂、员工宿舍,然后走过一片广阔的水泥地,路过几处刺眼的球场专用灯,再绕过几条横幅、几棵大树,最后两人来到了焚烧区。樊永旺打开他所用的七号火化炉的钥匙,然后在钟理的助力下搬运、安装、记录、点火、按下操作按钮,接着,智能超级大火炉轰隆隆地响了起来。 深圳市殡仪馆的绿化、设施、服务、装修全国一流,其焚烧的仪器当然是国内最顶尖的。不出四十分钟,炉子停了。樊永旺操作了一会儿,等机器声响小些了回头冲钟理喊话。 “这炉烧完了,成灰咯,该捡啦!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取个最好的骨灰盒来!” 永旺说完转身走开,钟理盯着父亲的身体转眼成了冒烟的骨灰,一时愣得深沉。来殡仪馆有几个小时了,怕倒不怕,心总是空的。几分钟后樊永旺捧着个雕了锦绣山河的盒子出来了,而后叼着烟眯着眼熟练地捡骨灰。捡灰时弯腰的幅度有点大,不防备自己的一颗大泪掉进了钟理父亲的骨灰盒里。 “对不住对不住!”永旺扔了烟急忙道歉。 “没事没事,我不讲究。” 钟理眼见这一切发生,竟心如止水地安慰对方。没见过的外人且能流下眼泪,他个亲生儿子死活流不出来。他流不出眼泪,有错吗? 钟理一动不动旁观永旺将父亲的骨灰装满满满一盒,然后将余下的处置了。两人出了焚化炉,天已大亮。一路默默无言地回到办公室,永旺见老乡还没反应过来,跟他当时的模样一般情景,心里的理解大过同情。 “你等等我!三分钟!” 永旺说完大步出了办公室,朝殡仪馆食堂取了些早餐过来。 “豆浆、包子、炒粉、肠粉,你吃哪个?这会儿工作人员还没上班呢,咱安安心心吃个早餐吧!” “行。” 两人两骨灰盒放在中间的椅子上,继而捧着饭盒吃起了早饭。饭后永旺抹了嘴送钟理出殡仪馆,两人出了大门口,钟理道了声谢谢,两老乡作别,此生再也没见。 永旺的笑钟理一生难忘,一张狰狞脸、一对张飞眉、一顶高光鼻,二八分的发型像极了某个大人物,朝天大笑时像在大哭,细眼下挂着的大眼袋里尽是生平的不甘与火热……钟理一直有永旺的手机号码,但在火化父亲后他们再也没联络过。几年后钟理从桂英那儿听说樊永旺去云南做生意去了,又过了几年钟理听人说永旺在内蒙贩蒙药、做牛肉丸发了家,后来那些年永旺成了钟理心里的传说。 早上七点多,钟理提着黑塑料袋回到了铺子里,塑料袋里正是父亲的骨灰盒。他将骨灰盒放在客厅的破茶几上,自己坐在凹陷嘎吱的沙发上休息。沙发扶手上搭着父亲的衣服,椅背上挂着父亲的毛巾,冰箱里放着父亲昨天做给他的晚饭,卫生间门口是父亲断了底的深蓝色拖鞋……一切如旧,铺子里一切如旧,市场里一切如旧。钟理反应不上来从昨晚到今晨发生的事情是真是假,他盯着骨灰盒好像在审视一件新玩意似的。 一夜未睡的他准备上楼休息时电话响了,是马叔打来的。老人问了几个问题,两人挂了电话,钟能看手机上好多的信息懒得回复,只跟晓星发了“是猝死,已火化”六个字便关了手机,倒床上睡觉去了。 晓星凝视钟理发来的六个字,哭笑不得,心情鼎沸得难以形容。桂英晓棠听闻钟叔昨天出事今天火化以后震惊不已。晓棠昨夜用自己手里的备用钥匙在钟家铺子里等到夜里十二点,一早听姐姐说人火化了,袜子也没穿拿着出行证直奔钟家铺子。 大门半开,屋子里一股霉味,地上乱七八糟,光光亮的骨灰盒放在茶几上特别膈眼。不用想也知道姐夫钟理在干什么,晓棠坐在沙发上大半晌,最后哭了一阵,拍了几张照片,跟姐姐打了个电话,静静地离开了。 外围人唏嘘、揣摩、怪罪、质问、打探,当事人裹着被子睡大觉,连何致远也不免为钟叔的不幸落下几滴泪来,连上网课的仔仔也因钟爷爷的突然离开上课分了神,而当事人却酣酣地在楼上打呼噜。 钟理没有按照世俗规定的剧本演,他有错吗? 百草新村的广西人老唐、脾气大的修鞋匠老刘、冲之大道上每天的新风景、大丹街上的免费热水、时珍路商场边的年轻人、稼先路上扫地的老人……人间又少了很多细碎的唠叨。生活跟天气一样换了色调,人不愿适应也得适应。 悲剧的发生,是天地人种种条件的和合而成,意外是悲剧,悲剧却非意外。 “诶!等会儿去晓星家溜达溜达!”二月二十五日一早,桂英冲致远说。 “怎么去?翻莺歌谷吗?” “这时候翻山,逗不逗呀!我已经给康鸿钧打过电话了,叫他一块去看看晓星。” “你这么做……”显然,何致远有点不赞成。 “我怎么做了?我们三是失联已久的老同学,我们同学聚聚会怎么了?钟理那样儿,不知是这些年一直缓不过来,还是他人早变了,又或是本性凸显,晓星跟他呀……”桂英拉着脸摇头啧舌。 “你别瞎掺和!” “咱奔五的人啦,还想不通次重吗?收拾你东西吧,明天你走了我们同学聚会也方便些!”桂英说完一边穿靴子一边哈哈笑。 十点多康鸿钧的车开到了马家屯,夫妻俩坐车去了晓星家。中午学成和哈哈在芸香家吃菜盒子、炸油糕,晓星得空备了几盘凉菜、几瓶小酒、几壶好茶,炉子烧得火热,沙发铺得齐整,这天白云如雪,中午的太阳晒得春风也温暖多情。四人聊完学成爷爷去世的事儿,吃了饭菜、喝了几杯,身心渐渐沉醉,话匣子也纷纷打开了。 “现在慢慢放开了,老何你明天回深圳顺利吗?”康鸿钧红着脸问何致远。 “现在返回的人流越来越多,像是放开了。昨天报道说深圳北站全面消杀了一遍,说深圳的地铁也启动实名制乘车,前段时间地铁还不通呐!这几天好多工程项目也复工了。”致远回答。 “事情在慢慢起变化,广东的累计确之诊B例最近增长缓了。”桂英说完在茶与酒之间犹豫。 “入深要提前申报吧?”康鸿钧问。 “之前需要,现在只查返程车票,但得GL,疫区的必须进酒店GL,昨天说非疫区的可以在家GL,深圳所有小区也实行封之闭管理,形势还是紧张。”致远回应。 “前几天全市免费发消毒液泡腾片,仔仔还申请了呢!”桂英说完朝晓星轻笑。 “刚刚爆出来说一对夫妻隐瞒YQ回到深圳,结果确之诊了,确之诊后整栋楼GL,现在已经立案了!”康鸿钧搬运消息,因为晓星的缘故,他无意识中也开始关注深圳的动态。 “隐之瞒之行之程要纳入征之信之黑名单的,现在不戴口Z也违法的!非常时期,非常措施。再不控制住没法开工呀!”桂英感叹。 “你们公司什么时候复工?”晓星问桂英。 “申请了两次,没批准。大概按行业在慢慢恢复,我们会展行业晚些。公司领导很着急,到处买口Z呢!现在是企业给员工提供口Z,行政的那些这时候哪买得到呀!”桂英摇头。 “你俩这一回,咱四个也不知下一次喝酒是哪一天咯!一直说请你们去我的店里喝喝茶一直没凑成!”康鸿钧有些伤感。混迹乡镇的他很少结识外面混的人,好不容易碰上老同学也愿意交心的,可惜人家又要离开。 “这不晓星在嘛,你多来这儿坐坐,一样!混一线城市也好混十八线乡镇也罢,本质没什么区别。还是在乡里舒坦,压力小了十八层,我一回屯又胖回去了!”桂英说完跟鸿钧碰了一杯酒。 “梅梅一直哭着说要回来,一直在说。要不是学校禁止,我早管不了她了。”一直在为三人沏茶倒酒的晓星忽伤感地开口。 “我一想起梅梅就心疼,娃儿跟她爷最亲了。”桂英叹息。 “会过去的,只是太突然了!”致远挠着酒后通红的脖子。 “那……小孩她爸爸什么打算呀?”鸿钧借酒打听。 “能有什么打算?这些年一直混日子,没法说他……”桂英生气。 “英儿啊,我在想我要不要回去……现在也能买到票了……”晓星因此犹豫了一夜。 “你回去了三十亩地怎么办?学成怎么办?人早火化成灰末了,你回去的目的是什么?”桂英铿锵反问。 晓星答不上来。 “过去的让过去吧,既然回来了,心就安在这儿!也该往前看了!学成一年年长大,梅梅现在也处对象了,咱俩一转眼四十岁踏过去,后面还有几年可潇洒的?”桂英说得好个响亮了,四人良久沉默。 “票也不好买!现在全国确之诊的人数每天成千成千地增长,火车上不安全,大人感染了倒还不怕,小孩哪受得了呀……”康鸿钧从中缓和。 一劝起晓星康鸿钧没完没了,惹得桂英在旁偷笑,想开他俩的玩笑又见时机不好。这一天四人全喝多了,说了不少离别的话,画了很多未来的愿景。晚上在维筹家蹭饭吃,饭后维筹骑摩托送桂英夫妇回马家屯,晓星开着鸿钧的越野车送他回镇上。 到了惠民农用机器店铺门前,晓星帮鸿钧停好车后扶他下车。康鸿钧此时醉得根本站不稳,意识勉强清醒,说话缓慢嗓门贼大,他主动掏出钥匙示意晓星帮他开门,开门后两人搀扶着进了鸿钧的客厅。自打重逢晓星后,鸿钧以为天要帮他,每日将家里收拾得整齐有序,只盼着晓星跟她朋友偶来光顾赏脸,可惜没有。晓星这些天一门心思地耕种,一打电话不是种地的事儿便是机器出问题。 晓星将鸿钧放在沙发上,给他盖上被子,然后倒了一杯热水给他醒酒。鸿钧一接水杯手不稳当热水洒了,晓星赶忙找来毛巾在鸿钧胸前为他擦水。此情此景,还犹豫什么。鸿钧忽然握住了晓星的手,紧紧地握着,两眼望着晓星既在哀求也在承诺。晓星想抽出手可惜力气不够,索性,她坐在沙发边沿,任由他拉着她的手。 相识时间不长,思念缘何如此浑厚?晓星也不解,整日魂不守舍的,一闲下来净想着鸿钧的那张脸,连犁地干活时也忍不住因他分心。 过了十来分钟,晓星低下头轻声说:“我还没离婚呢!” “没事,我能等。”高大的男人信誓旦旦,却慌张得湿了眼眶。 此时此刻,康鸿钧一大男人在哭什么?大概是怕晓星还没有属于他却匆匆忘了他吧。 康鸿钧的婚姻起于偶然终于必然,回头一想十年婚姻,除了糟糕只剩悔恨。离婚后这些年他一个人带孩子的经历并不顺心,生意上的成功带给他的只有转移没有安慰。媒婆街坊介绍过很多小姑娘、二婚妇女,他始终没有相中的。此刻眼前正有一素雅、深沉、柔美、纯净的女人,康鸿钧无法克制。包晓星的神秘与魅力像火苗一样每天在他心头燃烧,他一个中年人忽然变得患得患失、自大自卑,偶尔蠢得连话也不会说、路也不会走。他好像从没有爱过人一般,人到不惑之年才尝到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滋味。 疯狂,只有疯狂。 他躺在沙发上从后面抱住晓星的细腰,他想要干些什么又没有胆量,晓星的神圣纯洁像符咒一样压制着他。爱情与道德在对抗,酒后的男人这时候只能紧紧地抱着她,恨不得把她吞噬融化。包晓星抚摸着男人在她怀里的头发,低头用食指指腹在鸿钧脸上描画他通红迷离的五官,她记不起上一次被男人这样拥抱是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这一夜,她也醉了。半夜柔情,清醒后鸿钧送她回来时已凌晨四点,垣上的公鸡还没叫,但学成的小狗却饿得汪汪汪。 同样凌晨四点,兴盛家里一团凌乱,连三只黄狗也睡不安宁。弟兄们前来送行,桂英形体凌乱地在客厅地上收拾箱子,兴盛半夜起来做的烙饼、蒸面、花生粥致远没吃多少全被老三老四老五和桂英吃完了。凌晨五点,马兴波载着二哥、英英姐和姐夫出门走了。何致远七点坐上了大荔高铁站,九点钟顺利搭上了回深圳的高铁。 同样凌晨四点,钟理双手插兜在农批市场里夜游。铺子里的邻居慢慢多了起来,黑夜里开始有了男人的咳嗽、茶叶店的犬吠、没有关的阳台灯、旋转的空调外机、早起搬货的工人……想必他家的事儿再次成了市场里的八卦头条。人们在替父亲委屈惋惜的时候一定在谴责他的可憎和不孝!丢人丢到这份上,钟理已经不介意了。只是,他还有很多想不通的问题。 难以启齿。 爱他一生的父亲去世了,他一点也不难过,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钟理自己理不清。他心底没有产生任何重大的波动,概是因他失去的人并非是什么重要的。人会轻看、轻视一个全心爱自己的家人,这样的心情一定不只是他有,他只是想不通为何自己的真实感受是反常态的,所以以常态的、世俗的、道德伦理的路径去分析这个问题时,他得不到答案。 人是极其复杂的动物。 父亲猝死,这些年一直自我逃避的钟理此时的确不难过,只是当他某年某天忽地想通好些事情之后,内疚自责的良知会在夜半梦醒之后无情地捶打心脏,可惜那时候他也成了个别人的爷爷了。因为善良,所以钟理后半生乃至死始终饱受自责、羞惭与懊悔的折磨。 自打得知钟能去世以后,老马这些天又不可控地走神空心。周三中午他抽了几锅烟后忽然来了劲头,清醒的老头赫然抛下忧思给孩儿们炖汤去了。过度的思虑没有意义,如同哲学思辨没有现实价值一样。肉汤放到灶上以后,老马又去漾漾屋里整理衣柜。 余生不长,所以老马必须抓紧时间好好疼爱这两个娃娃。对于死亡,沮丧、愤怒、惋惜该是年轻人的事情,老年人得默默接受才对。他一个老外公该好好静守未来的幸福,为了下一代的美好明天,老头白天必须不停地奴役自己,以期晚上老迈的身子骨可以像漾漾一样睡得单纯安宁。 二月二十六日晚上八点,何致远乘坐的高铁到了深圳北站,按照政策,办完几道手续以后他出了深圳北站,然后家门也没过直奔上塘中学的GL宾馆。老小三欢欢喜喜等了一天,最后只等来一个五分钟的电话。漾漾晚上九点哭闹着要见爸爸,老小哄了一个小时才哄好了一个心酸人儿。 致远十一点见着了陕西那人——赵经国,两人在酒店隔窗谈了些明天的工作,致远最后拎出了老家带来的陕西特产,好多年没回老家的赵经国接过家乡的东西乐得连连笑。隔天周四,中午饭后,上塘中学的技术人员来致远房间安装远程系统,当天晚上何致远便激动地跟一群高二的孩子们打过照面。从二月二十七号开始他每天早晚点花名册、跟学生们群聊、熟悉学生个人信息、联络组织各科老师…… 近来在宾馆GL的何老师常对着电脑发出奇怪的由衷的憨笑。辗转多年,再次回到讲台上,望着一群莘莘学子,这失而复得的心情难以言表,以至他忽略了仔仔漾漾的存在,心里只有上塘中学高二三班的五十二个学生。 96上 桂英婆媳返深隔离 钟理低价转让店铺 “什么?你说远儿……他回去啦……上班了呀!”二月二十七日一早,董惠芳被一通电话炸懵了。 “他不好意思跟你说,走之前心里难受着呢,这次真着急!我前天买到车票,可巧前天晓星她公公去世了,昨天一早我们四点起来送他,现在西安还没彻底开放,而且YQ期间……”马桂英略微紧张地朝婆婆解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哦……哦……”电话那头有气无力。 老人越安寂,桂英越难受。 “妈啊,他回去了,我还没回呢!我们商量好了,他先去学校上课把工作稳下来,我这边买到票了去湖南接你!哎您别不高兴,我俩早定好分头行动,着急忙慌地没来得及跟你说……”桂英想方设法地安慰婆婆,可老太婆言语间的失落女人听得分明。 “没事没事,工作要紧工作要紧……”董惠芳摸着衣领没了方寸。 “我天天在刷票天天在刷,这边一买到我马上动身去永州,到广东咱俩要G离,妈你心里有个准备!人家规定G离十四天……” “哎……再说……再说……” “再说什么?定了还再说什么!”桂英一怒,借着怒气又苦口婆心讲了一堆,试图用强势驱散老人心中的失落。 挂了电话,桂英跟致远说明情况。此刻何致远正在宾馆里制定往后每周的工作计划——每周日提醒学生在线开学、每周一组织在线升国旗、没课的晚上开启在线自习……新工作来得太快,何老师熟门熟路自然上手,校领导见他游刃有余也非常满意。 致远不打招呼先回去了,老母亲心里多少错落。半生供养,原望他光耀门楣,谁想这些年混得还不如没文凭的英英,说话做事越来越软,性子也孤僻冷落。碰到儿媳泼辣多事不知感恩的,一般人只嫌儿媳太坏不提儿子的不作为;碰到儿媳能耐懂事又特别孝顺的,董惠芳心里依然失落。儿媳的好遮不住儿子的弱。 如今找到工作又能怎样?方才聊起,董惠芳听桂英说目下聘请致远的学校资质远不如原先的中学,即便留下了将来也是合同工一年一签。一番培养,如今致远教书的学校哪比得上他原先在湖南的湘北一中,更比不得他上本科、读硕士的名牌大学。 老太太裹着毯子在阳台上晒太阳,眼见到了午饭时间,她哪有心思做饭。家里没什么菜,酱油炒饭她早吃腻了,青叶托人送来的零食干菜腊肉她也吃够了,老房子里的自来水还带着颜色,客厅的灯泡一闪一闪的,广播里整天是病毒YQ、YQ病毒。老人家想找个唱花鼓戏的频道这时节死活找不到,折腾半天,董惠芳搬来又重又大的收音机,擦掉灰后插进旧磁带,调制许久,收音机里放起了她喜欢的陈年老调。 两点多吃了些方便面、橙子和长沙年糕,喝了些桂英早前买给她的花茶,微微有精神的老太太又开始打扫卫生。前段时间做衣服做够了,现在一见缝纫机只想躲。这两天董惠芳着迷打扫屋子,每个地方挨个打扫,连卫生间的地板她也能一口气擦两小时。人总得有个消遣,要不何以捱过这没长没短的寡淡暮年。 重新打扫老屋子,好像重拾与老何在这屋里发生的一切。这些天搜刮出来很多老何的东西——旧帽子、新鞋垫、剃头刀、纯银的耳朵勺、生锈的大剪刀、来不及扔的烟灰缸、他专坐的实木椅子、扔在抽屉的旧手机……老何的手机是致远工作后买给他的——最老款的诺基亚,远他爸曾爱不释手,一遍一遍学着用拼音打字,以图给远方的儿子发些细碎消息。 回忆像电影一样在眼前播放,董惠芳应接不暇。她还没整理完自己跟致远父亲的衣柜,忽将柜门重重地锁了起来。等YQ结束以后,她打算添置些靓丽的东西将家里装扮装扮,或者夏秋时候花钱给老房子搞个二次装修。这些天董惠芳已开始在网上搜索一些装饰用品,甚至在思考老房子里的装修细节——旧东西要扔,她老了,没时间为旧东西哀悼;地板、墙壁、窗帘统统换掉,哪怕余生不长她也要将后面的日子当成新生;床褥、桌椅、家电必须换成她最爱的,即使人生末段踽踽独行,她也要抬起下巴哼着小调把日子过好。 如果,张家人往后能习惯没有她的日子,那么,她董惠芳残年有生也必然能习惯一个人生活。 退一万步假设,即便老朽得没法照顾自己,她还有去深圳这条路。管它晚景如何,管它死到临头谁伺候,自己有致远这一骨肉亲、有仔仔漾漾一双开心果、有桂英这一善良可靠的好儿媳,愁什么。 自打接回父亲的骨灰,钟理一口气不知睡了多少时日,睡醒后又开始夜游。二十七号凌晨三点,钟理不知走了多少公里,脚腕微痛的他在一处路边椅子上坐了下来。夜游如同自救,处在漩涡里的他一直上不了岸,这种跌落又失去的感觉让人悸动。干巴巴黑夜里坐了许久,钟理忽掏出留在兜里的父亲的旧手机,打开后漫无目的地窥探。 父亲将自己设置为第一联系人,联系人备注为儿子,梅梅的备注是孙女,学成的备注为大孙子,晓星的备注却是梅梅她妈。翻开微信以后,置顶的联系人第一个也是自己,打开后里面的信息很简单。 二月二十五日上午十一点二十发送的最后一条消息是:“炒面在微波炉里,晚上的饭在冰箱上面”。 二月二十四日上午十点整发送一条为“饭在电饭煲,中午的菜在微波炉,晚上的菜在冰箱中间”;这天的第二条信息是下午三点发送的,内容只一句话——“醒来给梅梅打个电话”。 二月二十三日上午十一点半发送语音如是——“臊子在冰箱上面二层的盒子里,中午下宽面,面条在冰箱中间,晚上吃细面,干面条在柜子二层的紫盒子里,下完面记着关燃气阀。”第二条消息是晚上六点发送的语音:“我今个儿回来晚,活多,你晚上有空给成成打个电话。” 二月二十二日上午十一点四十发送一条为“馒头和菜在微波炉,晚上的葱油面在冰箱上面。” 二月二十一日上午十一点二十三发送一条语音:“我最近又多接了一份工,多赚些钱给铺子里,你好好修养,赶紧奋发起来,嫑再消沉了。炒米饭在微波炉里,你分成两份吃,渴了把锅里的豆子汤热一热。” 二月二十号上午十一点半发来一条——“今个儿还吃菜盒子,还剩七八个在冰箱二层,你热一热再吃,米汤在锅里,冬天不要冷着喝”。 …… 钟理逐条认真看,大半个小时过去了,他才看完最近两月的聊天记录。这样的消息父亲发了好多年,他几乎从没正眼看过,也从没给父亲发过什么回应或关心他的话。如今一条一条翻看,没有对象的对话记录真像是老头一个人在手机里自言自语。 钟理打开了父亲的备忘录,里面好多页,有记录工作区域的、有记欠款还款的、有记过节庆生人情礼的、有记生病时身体症状的……有一页在后面夹着,是写给自己的。标题是“鼓励儿子”,钟理看了不由地冷哼一声。第一条是“多鼓励儿子,多说积极的话”;第二条是“从饮食上调节儿子的重度脂肪肝”;第三条是“催他不要睡到下午两点以后”……一共九条,平白无奇的大实话,钟理看了一遍又一遍。 关于钟能的去世,寻来也有一段故事。钟能临终前一个人打三份工,这三份工作公司是要支付三份工资的,管清洁工的年轻人用自己老家亲戚的身份信息自己偷偷领走了一份。也就是说,原本两份工作八千、三份工作一万二的钟能应得的没有拿到,人先没了。后来,那年轻人打过老人的电话,接电话的是钟理,得知钟大叔去世,小伙子惊骇过、怀疑过、内疚过。可叹时间长了,任何不痛快皆化成岁月里遗忘的泡沫。 忽地钟理萌生一个念头,想去父亲扫地的那条街转一转。整日听老头念叨什么冲之大道、百草新村、稼先路、时珍路,今夜半月皎皎、薄云如缎,不妨去那里走一走。钟理查好路线,起身前往目的地。黎明之前,他沿途路过若干红绿灯、几条小吃街、几座地铁站、几个大工地、几处街心公园……走过最多的还是密密匝匝的小村,几乎每个小村皆坐落着数百栋大楼,每栋大楼里沉睡着数百个魂灵。 钟理双手插兜,络腮胡爬到了耳上,久未剪的头发长到了耳下,他像艺术家一般在欣赏这座城市——他追随过的大潮、他征服过的巅峰、他深深爱过的地方。街上的摆设彰显了人们的内心所求,家里的狼藉局促正是这时代的缩影。此刻还未入睡的全是没有被城市化的清醒人,此刻酣酣游梦的全是背着这座城奔跑的车夫。路灯在不需要的地方常年工作,灯塔却在紧急时闪闪烁烁。那夜景最辉煌的地方住着冷酷的魔兽,而光线昏黄的几平米小屋里却睡着纯真的孩童。 钟理早上六点五十终于走到冲之大道的南端。天亮了,人流渐起,他没有勇气审视白天的城市,更没有勇气让白天的城市打量见不得光的自己,于是他还未来得及欣赏冲之大道便打道回府。八点多,他仓惶地回到铺子里,两脚又硬又痛。男人坐在沙发上抽了几根烟,然后从家里找来一纸箱子,裁剪后选出最干净的一面,最后用儿子的黑色彩笔在上面写下两行字,下附自己的联系方式。 “旺铺转租,转让费十二万。” 贴完纸牌钟理半开着大门睡觉去了。纸牌被斜对门的邻居拍照以后发到市场的微信群里,瞬间整个市场的人皆知道了。钟家杂粮铺子上下两层共一百二十平米,在人流量特别密集的深圳第一大农批市场里,钟理贴出来的转让费比市场平均价格低了五六万,所以告示一出市场里好多人蠢蠢欲动,其他区的小老板好几个当天趁空去他家门前偷看位置。 对门的张大姐上午倒垃圾时看到了转让消息,速速拍照发给包晓星。晓星一看,心绪复杂。她原定的转让费在十八万左右,没想到钟理给出的转让费比她的低了六万。晓星频频叹气,可这时候她又能做些什么。她已远离深圳远离市场远离钟理,关于钟理的一切她避之不及,怎会为这几万元劳师动众朝他打去电话。 生活好像踩河过路,一脚深一脚浅,一脚平一脚险。钟理的消息令她五味杂陈,康鸿钧却频频让她喜出望外。中年人的爱情有悠长有炽热、有心如止水也有磊落不羁,自打二十六号晚上两人定情以后,近日来一天不见如隔三秋。鸿钧总在春风吹来的方向现身,现身时他总带给她不大不小的喜悦,在暖洋洋的笑容中他讲述着这方土地上的故事,在动人的故事里他着迷地凝视自己…… 康鸿钧是个经历伤痛、懂得冷暖、细致敏感又稳妥大方的人。他会在来包家垣的路上采把野花放进晓星的花瓶里,会从镇上买来他们母子喜欢的豆腐菜、甑糕和肉夹馍,会在她当头烈日开机耕作时送来一顶漂亮的遮阳帽,会给年年和煤球买来喜庆的小衣服,给哈哈和芸香带些糖果零食小玩具,甚至给没时间做饭的自己拎着菜肉在简陋的厨房里做晚饭……满满的细节将他推到自己眼前,晓星暗庆自己时来运转,一定是老天开眼才送给她这般好运。 爱情原本很简单,奈何结果是个蝴蝶效应。 跟其他女人一样,包晓星无比向往电影里那火热又传奇的爱情故事,赞赏那些为了爱情放下性别、身份、年龄、教义甚至荒诞婚姻的勇士,暗暗惊羡一切为了爱情迸发出的反世俗的言行举止。她也曾以为因为爱情自己会蜕变、隐忍、疯狂或牺牲,可在这片土地上,爱情被家庭这一更加庄重、更加有力的词汇所替代或压迫。她憎恨在无爱的婚姻里无效无理地坚持,而她这些年终于活成了自己憎恨的模样。 和鸿钧密切接触的两个多月里,晓星感觉自己的人生有了转机,往后的日子想必更加幸福、更加宽阔。一想起鸿钧的千般好,钟理瞬间成了她的前半生、过去式,浪漫的幻想随之而来,理性的决断正在形成。这几天她已经动了彻底了断、速速离婚的心思,甚至幻想着要硬气一次给自己的这段婚姻画上完满的句号,可一见两孩子她不由地陷入选择的旋涡。怎么办?她爱上了康鸿钧,接下来的棋局该怎么走? 拖家带口的爱情杂乱得如同织毛衣一样,一起手不可阻挡,但一针错针针错。 因为康鸿钧,她开始讨厌钟理了吗?非也。相反,因为康鸿钧的出现,她看清了自己和钟理这些年的牵扯是多么无意义。遇到鸿钧之前,她还爱着最初的钟理、渴望他能改变,遇到鸿钧之后,她更爱现在的自己——她的体重在增加,她的头发长出了纯黑的一茬,她的身体有了力量,她的大笑说来即来。包晓星感觉自己年轻了好几岁,她会在照镜子时无意识地自恋地摸自己的嘴巴或眉毛。没错,年过四十、回到乡村,她竟对自己有了美的觉醒,她开始莫名其妙地爆发阵阵大笑。 “哎……我房租到期了,房东也没有给我们这些滞留的人减免些,还在群里不停地催租子!那呵斥的口气真让人觉得没有尊严!” “找找其它地方呗!这两年经济不景气,商用大楼空置率全国最高,统计说深圳离开了好几百万人,空出的房子一定不少,我们这边的市场好多空房呐!” “有空我在网上找找,别提这扫兴事了,诶昨天出一新闻,说深圳市出现了招铲屎的业务,好多留守宠物没人照顾,铲屎官花重金在网上雇人去他家看猫猫狗狗!” “哈哈哈……今天一事儿乐死我了,说进广东的高速路上人太多手续太麻烦,为了提高提报速度,交警指挥无人机挂着一超大二维码在空中飞,凡看见二维码的人立马会意,掏出手机自己扫码上报个人行程!” “今天还出现无人机在高科技园区送餐的头条,河南的头条是一护士长丢了口Z哇哇大哭,深圳的头条是无人机在工业园、大学城喷洒消毒水,看来头条很有地域性啊!”汤正调侃。 “前几天说有人网购口Z被骗了二十一万,我纳闷……他怎么可能买那么多呢?” “那阵口Z急缺,好多人在炒呢!跟屯茶叶、炒大蒜一样。” “昨天报道一老头六十九岁,明知自己感染还密切接触一百多人,被立案了!” “现在隐瞒行程确实罚得很重!我们小区进出要查行程二维码的,深圳使用高科技防疫也是一特色,在人口大国靠人头管理成本太大。” “是啊。” “明天三月一号上班你准备好了没?” “没好也得好,当冲锋陷阵当敢死队了哈哈……打工人苟且呀!”晓棠故作委屈。 “我邻居说他们公司定下三月二十才复工,复工前在家办公,啧啧还是人家互联网行业比较爽!” “最爽的是不上班还领两月工资吧!我听说一老板卖了自己的资产给员工发工资,真真良心企业!” “能复工的也是大公司了,小公司没一沓资料根本开不了工,不开工损失多大!” 二月的最后一天,汤正和晓棠又在电话里消磨YQ下的单身岁月。关于生活和现实、关于住房和婚姻、关于工作和薪资他们常常一笑而过,年轻人被压榨得只剩下热点新闻可聊,娱乐八卦、社会奇闻像救命草一样解救了他们自身无话可谈的尴尬和枯瘠。 这是一个坐标一线均价十万的时代,这是一个没有房子宁不嫁恨不娶的时代,这是一个支付高额房租还要为租房生活感到羞耻的时代,这是一个天天吃素菜泡面却口口声声大名牌的时代……这个时代让年轻人挫败、自卑、绝望,他们不得已生出虚荣、标榜或投机来自我营救、社交公关,他们在一戳即碎的自尊与用力遮掩的自卑中剧烈摇摆,最后在漫长的自我否定中变得放弃未来、躺平现在、不婚不育。 以往时代,人们靠生育来改善经济状况、实现阶级跨越;当今时代,人们依靠不婚不育来实现相同的目标。数一数每栋楼里多少个大龄单身被迫决定作独身主义,数一数每栋楼里多少对育龄夫妇被迫决定丁克,数一数每栋楼里多少个大龄男女被摧残得放弃恋爱同时放弃生育。以牺牲生育来保持生活水平不会断代式下降,这是反生物性的。做出决定的过程一定是痛苦的、反复的、动荡的,但最后不约而成的结果是时代性的、社会性的、荒诞可悲的。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买了票马上回来。” “哪里……哪里能买到票呀?” “火车站。宝宝你再坚持下,妈妈到时候和奶奶一起回来。” “那好吧……爸爸在哪里呀?为什么他回来了不来看我呢?” “爸爸在酒店G离呢。” “为什么G离呀?” “因为……啧咝因为……” 望着屏幕里的女儿一张小脸含情脉脉,桂英的眼眶早湿润了。同一主题的对话每天晚上必要进行一次,她既要耐心又要保持微笑,非演员的马桂英心早累了,和女儿的对话成了每天她最期待又最害怕的事情。母女俩聊了一阵被老头岔开了,仔仔和妈妈聊了几分钟挂了电话,老马又开始新一轮应付漾漾同样的提问。 “妈妈哪天回来呢?” “呃……明个儿……二月三十!”老马被自己逗乐了。 “今天几号了?” “二月二十九。” “二月三十是哪天呀?” “你自己数嘛!数到哪天算哪天。明个让你哥哥教你数数怎么样,你学会了数数也就知你妈妈哪天回来了。” “我不想数数。”小孩皱着一张苦瓜脸。 “呐……嗯听故事怎么样?我娃赶紧睡,爷给你讲睡前故事好不好?” “好吧。”小人儿打着哈欠跟现实妥协。 “哎呀讲啥呢……”老马一阵思忖,忽然食指指天道:“有了有了,看这个你爱不爱听。” “爱听。” “还没讲呢嗨……说呀,古时候有个当家人,某天他得了健忘症,家里人为这病愁死了,怎么治也治不好。后来有个行脚医生路过给治好了,治好后这个当家人特别生气,别人怎么也不理解。他说从前我因为健忘,天大地大的事儿在我这儿也没有,现在病好了记起了过去的事,前半辈子几十年的成败呀、得失呀、悲剧呀、不幸啊统统记了起来,搅得我不安生,后半辈子的担忧啊、惊怕啊、生计啊、憎恶呐还要祸害我几十年,与其这样乱糟糟,还不如让我一直病着,一辈子健忘多好呀……” 老马的故事摇头晃脑地讲完了,漾漾早张着小嘴四肢扭曲地憨憨睡去,老马为孩儿盖好被子,自己却沉浸在故事里久久出不来。 马桂英这头跟家人打完电话,回头再查车票时没想到刷到有票,立马抢到一张。车票上的出发时间是三月二日,当天即可到达湖南省。桂英手舞足蹈中意欲将消息发给婆婆,又见时间太晚打搅老人休息。转头跟致远打电话时,不经意望见了二哥叹息的背影,桂英心里难受,匆匆挂了电话,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她这一走,家里只剩二哥一个人了。 屯里春色悦人,到处弥漫的轻欢喜、忙春播的氛围常让人忘掉孤单。可一个又一个的黑夜、一年又一年的凛冬,二哥身边除了三条老狗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平日里媳妇婶婶们照顾孩子各忙各的,在外务工的兄弟们这十年连端午中秋也懒得回来,二哥往常得空了也只在婶婶家吃个饭、朝左右邻送些果、红白喜事走个门户、谁家着急了搭把手……热闹少有,寂静倒是家常便饭。 这几天想到这里桂英心里不是滋味,她好多次拜托弟兄、婶婶、邻居给二哥物色个良人,人们搓搓手、磨磨脚、嘿嘿笑,没谁会点头答应。也是,一四十七岁的农民一辈子没碰过女人,这时候年将半百上哪儿去找媳妇呀?稍稍有心的村妇谁会看上这木讷寡言的马兴盛?倘时间允许必然是自己亲自为二哥寻个牢靠的人,奈何YQ封锁、返程在即,马桂英有心无力。临走前必须将这件事落到某个人身上,桂英揣摩来揣摩去,老三成了不二人选。明天必得把爱当老大的马兴才高高抬起,才能迫使他应下这桩事。 三月一日,晓棠开始上班。一路坐车胆战心惊,单怕被病毒盯上,下了车到了南山区一见上班的人群,虽没有往常壮观且人人戴着口Z,但也络绎不绝人头涌动。晓棠频频戴紧口Z、藏起两手,路上甚至怀疑病毒会附着在脚腕上传染给她,或者从头发、脖子、耳垂等裸露部位发起攻击。 一路吊胆,进了公司同事们已到了很多,大家默契地不怎么说话,能用手打招呼不用嘴,能在网上沟通工作绝不来回走动接触身体。没多久行政部送来了今日份的口Z,分发口Z时行政部领导就每日上报健康状态、上报所乘公交、早中晚定点消毒、中午分拨就餐以及YQ下的新型工作方式做了细致说明。 财务部众人欢喜开工的同时,暗地里为YQ下的冒险复工捏着把汗。确11诊人数还在攀增,餐饮旅游酒店学校等依然冰封,复工大潮眼下刚刚开始。大家物理上一动不动,在部门群里却个个欢呼雀跃。 “你们现在怎么买菜?”贺姐问大伙。 “持证去超市,死贵死贵的。”苏双红发送。 “现在兴起了网购蔬菜,好几家网络平台竞争呢。下单后小哥半小时送到,放到小区门口,我们小区门口堆得跟超市似的。”林国龙分享YQ新态势。 “我也在网上买菜,价格很亲人,还有水果肉日用品之类的。”麦依依回应。 “现在看病特困难,肠胃炎的消炎药也得实名登记,我小孩流鼻涕根本不敢去医院。”吕娜抱怨。 上午十一点,众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欣然网聊,打水回来的汤正路过晓棠时扔了几包东西,惊了晓棠一下。晓棠还没来得及致谢,汤正已端着杯子走远。这一举止被任思轩瞟在眼里,表情有点复杂,特别是见晓棠捧着零食之类的东西眯着眼睛嘻嘻笑时他心里着实不平。 汤正扔来的并非是人吃的零食,而是猫咪专用的猫条——扇贝味儿和鸡肉味儿的。快递还未彻底恢复的当前收到这样的礼物,晓棠喜出望外,转身朝汤正大声道谢。两人一来二去嘻嘻哈哈的样子思轩看着费解又尴尬。 整个一上午,对面的晓棠并没有主动朝他寒暄招呼,连他主动发起的工作流程晓棠也公事公办。任思轩为此陷入纠结,心不在焉时又用手机偷看晓棠近来发布的美食视频,一时间情难自已、面红耳赤。 伊人对坐,红裙彤彤、金发卷卷,人影婀娜、眉目款款,手如柔荑、笑容婉婉。思轩忍不住偷看,偷瞟到不好意思,还要再看。原来没有非分之想时,他跟晓棠打个招呼、谈个工作、开个玩笑随口即来,现在,哑巴了。不敢看不敢说不敢动不敢引她注意,大小伙如坐针毡。 马桂英这天下午收拾行李,晚上跟家人吃最后一顿团圆饭。饭后一家老小十几口人喝酒划拳打牌斗嘴,桂英把老三灌醉以后,拉着兴才去后房谈事。马桂英一番苦心吹捧随即抛出问题,兴才果不其然酒后指天应承,扬言半年内要给二哥觅来至少十个相亲对象,桂英乐得憋不住,用手机把兴才的豪言壮志录下来了。往后每隔半月问此事后续时,兴才支支吾吾,桂英放出录音,兴才承诺在找,桂英只问时间和照片,兴才被气得跺脚骂娘。如此威逼之下,这个春天马兴才倒真找着了两离异妇女和一年轻寡妇,可惜条件太差桂英根本不接受,反劈头盖脸地大骂老三没眼力。 三月一号这晚桂英跟二哥舍不得入睡,她俩躺在父亲的热炕上,花了一夜的时间在追溯他们兄妹三的童年、三代六口的往昔。婆跟妈(奶奶)的口头禅是什么、二哥眉上的伤怎么形成、大哥打扑克时怎么耍阴招、门前的洋槐花谁勾得最多、那年夏天捉的蝎子到底卖了多少钱……这种没有意义的话题兄妹俩争吵了半晚上。后半夜说起托人找对象,兴盛一言不发,气得桂英哭哭啼啼嗔怪不止。 时光匆匆,成年人的夜晚总是很短,凌晨四点弟兄三来敲门,没多久晓星和鸿钧也来送行。桂英洗漱吃饭后,提着箱子在凄冷的北风、热闹的欢送中离开了马家屯。这一次康鸿钧开车去送,兴盛坐在副驾驶座上,桂英和晓星在后座。离别总是匆匆,衬得相聚格外珍贵欢喜。这一早,晓星和兴盛直将桂英送上高铁才默默离开。 马家屯的春花继续一茬茬怒放,春耕的屯里人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过不了多久果树抽叶、菜花金黄、麦苗茁壮,再过不了多久小麦成熟、油菜收割、果园挂果……心心念念,心心念念的菜花盛开时桂英终究没赶上。不知下一次见到屯里的春色是某年某月,不知下一次能否赶得上百亩菜花刹那金黄。离开的人依依不舍连连叹息,前路奔波,正常人只为前路而活。 这天中午,钟理没来由没准备地开始收拾铺子。一起手先扔东西,破茶几、旧沙发、四腿不齐的椅子、叮叮咣咣的柜台、厨房坏了的电器……男人好像来了力气,一趟一趟一气扔了两个钟头。对门的张大姐见他兴师动众的,午饭时端着碗过来搭话。 “哎!真转呀?” “真转。”钟理掷地有声。 “这价钱有点……你不嫌亏?” “这时候能转出去不错了。”钟理说完拎着两塑料袋的旧东西直奔市场东侧的垃圾堆。 张大姐转眼将情报发进大群小群,这时候人们皆清楚钟家铺子是铁定要出手的,于是有好奇的人在群里问价,有人询问钟理的联系方式,有人揣摩铺子将来怎么经营。 下午四点,一楼的大件扔得差不多了,钟理开始扔二楼的东西。一脚进了父亲学成的房子,环视一周,不知从何下手。犹豫中他在儿子床边坐了很久很久。五点半他去了自己房里,将自己房间的被褥、床垫、小家具统统扔掉。晚上扔垃圾时还联系市场里的清洁工一块将他那张破床抬走扔掉。钟理一口气干到晚上九点,腹内饥饿时恍然知觉再也没有人想当然地给他做饭吃了。 在父亲床上躺了一个小时,晚上十点,钟理出门找饭吃,可这特殊时刻哪有人在外面卖饭。十一点钟理回到铺子里自己给自己下面条,面条煮好后撒点盐、辣椒油当午饭和晚饭。往常因父亲做的饭不用心很难吃,他不知说了多少难听的话,此刻咀嚼自己做的更难以下咽,咽不下去也得咽。 扔掉的是颓丧也是自己,咽下的有生活还有自己。 自己是父亲这辈子唯一的骄傲,也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伤疤。 晚上十二点,钟理又开始夜游。今夜的游行有了目标,他一出门直奔父亲工作的地方——冲之大道、红锦路,他想看看这两条路上有什么风景,想找找父亲口中关于冲之大道的笑话和新闻。 三月一号下午四点,高铁到了湘北市南站,六点钟,在何致远表哥的帮助下,马桂英顺利抵达永州市,见着婆婆时已晚上八点了。老人家在家做了简单的饭菜,桂英吃完饭休息时赫然发现婆婆变了很多。 显然,老太太没有在张家时那般富态优雅,白头发一月不染竟长出一层,神情姿态也不似在张家那般从容喜悦,走来走去唯显佝偻哀伤。老房子桂英婚后来过多次,那时候公公还在,家里打理得很舒服,这次来许是冬天、许是多年未住、许是婆婆无心捣鼓,家里处处陈旧阴冷、腐味沉重、凌乱破败。这一晚桂英本应睡在致远那屋,见老人背影萧条她假托害怕,故意和婆婆挤在一张床上。 跟婆婆相处时她不停地讲笑话、聊乡村趣事、说漾漾仔仔,可再多的好笑也抵不住老房子的冷旧。桂英盖的被子多年未用一扯即破,大衣柜的漆皮掉了一大片,卧室窗户的框架全生锈了,床头柜的抽屉拉不开也塞不进去,床头灯坏了卧室灯特暗,窗帘上净是一滩一滩的霉渍,婆婆这晚穿的外套也是生仔仔时自己买的……老房子里没有任何取暖设施,晚上睡觉全靠自身供暖。也许是生物钟乱套也许是心里难受,马桂英在永州这两夜又失眠了。 三月二号,钟理夜游到凌晨五点,回家后一觉睡到午后,醒来又开始推演为何一家五口只剩自己一人。吃了水煮面,静坐中他细细环视铺子。蓦地取来工具,若干年以来第一次握着扫帚清扫这里,认认真真地打扫。地上的污垢用铁丝一块一块刷,厨房的油腻一点一点刮,房间的灰尘一层一层扫……好像在跟铺子告别,钟理被自己的虔诚和细腻惊到了,这一刻他从自己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 一切举止或决定不必再经思考,因为他已无路可走。人在绝境中是没有选择也不需要选择的,人在死地中的任何行为无不是自然而发的,人在孤立无援时势必会爆发强大的自救行动,人的求生欲是机体的自带程序。所以,不幸是动力是发力,痛苦是力量是光明。钟理没有改变,只是变回了初来深圳时的模样。这些年厚脸啃老、不负责任、暴力相向的岁月,不过是一场安逸又安全的自我沉沦,说穿了是虚荣作祟、自我逃避。是啊,仅有一次的宝贵生命,有些人却在逃避中虚度了。愚蠢,是多么可笑。 马桂英前些天一直没有买到从永州回深圳的车票,好在三月一号在高铁上抢到了两张飞机票,机票的时间在三月三号。二号这天,婆媳俩一直在家收拾,董惠芳每隔一会便哭哭啼啼抹趟眼泪,桂英起先心疼,后来瞅着好笑。 “妈,我有个很世俗的问题想问你。”晚饭时,桂英见婆婆唉声叹气,故意岔开老人纯纯的悲伤。 “问呗。” “你……嫁给我张叔,到底图什么?你瞅瞅张叔那样儿——瘦得跟猴子似的,动不动生病,说个话气不顺还老卡!哼!别跟我说是爱情,我跟仔仔一致认为他比仔仔爷爷差远了!”桂英咬着筷子笑。 “图啥?你说我图他有钱,真不是!我从没指望从张家匀点钱进自己口袋,不光彩!明远孝敬的归孝敬的,跟他或你张叔我从不开口提钱。你要说因为爱情,太少!太淡!我主要看你张叔条件好,说白了他有钱活得长,我不可能一把年纪嫁过去他又死在我前头——多坑呐!再说,他嘛,知根知底,我们年轻时在一个厂子里工作,干了三十年谁不清楚谁呀!明远小时候来厂子里要零花钱,我见过好几回呐!” “那仔儿他爸呢?张叔以前见过致远吗?” “少!远性子独立,学习特好,人一有空读书学习呢!再说我跟你爸又不是厂里的领导,我们哪敢把小孩往厂子里带!” “哦……那明远跟我张叔这段时间……给你打电话了吗?” “打过!都打过!我不爱接!不想理。明远正月十五发了八千八百八十八的红包,我没收!”老太婆闭眼摇头,下巴高抬。 “哎呀这么多,下本了呀!” “这点钱算啥!他大小是个老板,不是说妈嫌钱少,只是这时候……心里不舒坦!不舒坦!”董惠芳说着说着又抹起了泪。 “我懂我懂!” “明远性子怪,不敞亮!你打个电话道个歉我兴许心软了,一声不吭发个红包算哪门子事儿!” “哦所以!只要他们道个歉,您就回张家咯!”桂英抬高嗓门斜眼问。 “不知道……妈也不知道!回去了,心里委屈,不回去,没着落……”董惠芳眼睛又红了。 “哎……说你偏心你不承认,你对我们一家四口哪这么好哇!漾漾早忘了她奶奶长啥样子,只知有个老太婆经常给她打电话!”桂英故意噎人,惹得董惠芳收了泪忙忙解释。 三月三号一早出发去机场,马桂英推着几大箱子带个老人一路操心,到机场后飞机晚点一个小时,中午十二点四十终于登机。飞机没飞多久,董惠芳望着窗外的滚滚白云又开始抹眼泪。 “妈你是害怕吗?刚才起飞有点颠!”飞机平稳后桂英询问。 “没事没事,我不怕这。” 半晌,老太太止了哭,转头问媳妇:“你那边方便吗?仔儿他外公还在呢!我一来家里这么多人……” “什么你那边呀?是咱那边!你怎么这么客气?放心吧够你住。漾漾屋是双人床,衣柜里一半塞着玩具,我让我大早帮你腾出来了。” “哦……你们上班了,我跟仔儿他外公在家,怕不自在!” “仔儿还在呢!现在YQ没有Y苗一时半退下不去,三个月后是暑假,我看暑假前开不了学的,漾漾也是!你来两孩子都在家,热闹着呢!我大每天八小时在房间睡觉,八小时在阳台摇椅上听戏抽烟,另外八小时围着漾漾转,没什么不方便的!” “那我过去带漾漾,你大乐意不?” “你晚上陪漾漾睡给她讲讲故事,白天我大带她玩,老头能管得住这妮子!你刚好白天照看仔仔在家上课学习!将来上学了,你买菜做饭、我大接送漾漾,不冲突的!” “好好好,我去给你们做饭,让两孩子吃好些!” “我俩不在家吃,他俩午饭在校吃,漾漾早餐随我大,妈你每天做一顿就成,不用太辛苦!” “好嘛好嘛……哎呀让我老太婆也在你们大城市住住,深圳……总比永州要好对吧?” “哈哈……深圳一线,永州几线?哈哈……瞅瞅永州那窄街、矮楼、破广场、旧公园,有啥可留恋的?到了深圳你也换换心情,跟人家老太太一样跳跳舞唱唱歌,你要啥设备我立马给你买!”桂英哭笑不得。 “永州新区很好的!建得真不赖!你从没逛过!再说,人老了,看老破小顺眼、踏实,我怕我见了深圳几百米的大高楼犯晕,还有仔仔说的满城的地铁站啊、人挤人的街道啊、亮堂堂的商场啊、还什么密密麻麻的握手楼,我怕那个。” 桂英闷叹,无言以对。 如此聊着,两小时后飞机到了广州白云机场,马桂英带着婆婆坐车直奔高铁站,下午四点坐高铁到深圳,晚上六点抵达公司预定的G离酒店。彼时,老马早带着两孩子到了G离酒店附近,为让漾漾见一面妈妈,老小足足等了两钟头。 “诶!是那个白色的白色的车!”仔仔对了车牌忽兴奋大喊。 “去!把你妈的衣服包包电脑啥的送过去!”老马将一个装满桂英东西的箱子推到仔仔跟前。 “我也去!我也去!”此刻漾漾有点失控。 “去吧去吧!” “我妈她们在排队登记呢,登记完手续才到酒店这边!” “你先把东西交给门口的工作人员!现在不让接触。” 老马说完,孤身一人走去酒店边的大榕树下抽烟。愁闷太多,唯水烟可解。这时候街上没人,老头放肆地吞云吐雾。和英英,他有好多话说好过话问,一团疙瘩卡在喉咙,他还没有准备好跟桂英见面,还没有勇气开口问她大哥的事情。 仔仔左手握手机右手推箱子,漾漾小手拉着哥哥的衣服,兄妹俩如此走到酒店门口,跟门口的一堆人说明情况,交付箱子后静等妈妈出现。半小时后,桂英和婆婆出现了,推着几个箱子进了塑料大棚,仔仔眼尖指着叫了声奶奶、妈妈,漾漾跟在后面两脚离地使劲跳着叫妈妈。桂英早听见了,询问工作人员后,全身穿戴防H的工作人员劝他们速速进G离酒店。两分钟的路程,母子三打了个照面,眨眼消失不见,好在桂英进酒店时将箱子推走了。 漾漾崩溃大哭,坐地上撕心裂肺哭天抢地,桂英听着喉哽,快速推着四个箱子顺着人群进了宾馆大厅,婆媳俩一一接受各种检查、询问、检测。董惠芳听着漾漾的哭声早已泪目,连宾馆外的工作人员望向小孩时也不免双眼湿润。老马让漾漾哭了个够,最后收了烟袋拉着两孩子打车回家。将近九点婆媳俩终于进了酒店房间,桂英在卫生间里一关门立马抹泪。何致远今天安顿完学生们的晚自习,朝各方挨个打电话。虽然跟家人一一聊过,见不着母亲儿女的面,心里不免郁闷担忧。 三月三号,婆媳俩回到深圳,开始接受G离。 96中 百日别离喜团圆 店铺转让即回乡 “天呢,我这才几天不在,发生这么多事儿!我只听人说你转让铺子,没听你父亲走了呀!没人告诉我呀!钟理你也不知会一声!”老陶昨听闻钟理家的事惊呼不已,今天三月四号提前结束了在妻姐家汕尾市的家人小聚。 “没几人知道,太快了。”钟理自斟自饮。 “我懂,瞧你这样子也懵着呐!那你……铺子转让了你怎么办呀?”老陶担忧。 “走一步,看一步。”钟理低头喝闷酒。 “咱这农批市场,在外看来客流大、格局大、靠近香港、进出口走量大,只咱自己清楚,生意不好做,内卷真可怕!光这几年咱喝酒吃宵夜的小店你数数换了多少个啦?开一个黄一个开一个黄一个!市场主干道的档口乍一看没变,实际上早转了一手又一手!哎……”老陶想吃花生米,抓起筷子心里沉重,索性撂下筷子仰头顺气。 “你还好,你是市场里最早的人,还能在富春小区买下个房子,我们这些后来的没赶上早期红利,全靠一单一单的赚血汗钱,一袋子木耳赚不了一百块他妈的还有人跟你抢!面上整天哈哈哈背后净使刀子……我回家才几天,被我邻居那小子抢去一大单!吭也没吭一声!不地道!不地道啊!”老陶气愤市场里的无良竞争。 “原本年前年后有大大小小的年货会,我每年靠在年货会低价转些小木耳、梅干菜、龙须菜、各色干菇啥的能赚不少!现在可好,病毒一来没展会了,断我一条路!现在市场天天封闭不开门,直接断了我命根子!眼下靠给老客户送货能送多少?这个时候几家饭店开着大门叫你送货?我婉儿今年前半年高考后半年上大学,我陶煜一年的学费生活费,我俩口吃放住房还有周转的钱,从哪儿来!从哪儿来呀哎……”老陶说着低下了头,右手拄着额头叹息。 “说得难听点,你钟理再不济还有个能干的老婆!我老陶有啥呀?你大……你大在的时候天天还帮你赚钱,真是羡慕死我了!等我老了呀,我陶煜像你这样的话,我万万做不到梅梅他爷那份上!气也气不死,靠也靠不上,我尽量躲开!叫我说,你也该出来做点事儿了!原来在国企的那点破事儿你从不开口提,我心想多大点儿事儿呀,至于嘛!过了这么多年了至于嘛?你从国企出来后马不停蹄地干,甭管干什么现在早有结果了,你呢?活生生让人笑话你!整得你老婆孩子走了、父亲不在了,现在你才是个大大的笑话!原先只国企、公司的人笑话你,现在是整个市场的人笑话你!群里人含沙射影地说你难听话,钟理啊,我看着都难受!老哥替你难受呀!”老陶说完揉眼睛。 钟理双眼空洞,蓦地猛灌了一杯酒。 “我听人说晓星回家搞种植去了!你去帮她吧!回去吧!这市场里勾心斗角的——累!你性子清高,斗不过这遍地的小人!还不如回去帮你媳妇搞批量种植,梅梅她妈呀比你清醒多了!明白人,你可别错过了!老哥也舍不得你,这些年在市场里没几个交心的。哼……我去老张家买肉他从来不会跟我客气,不太熟的外人还会送点猪头肉或下水的,他从我这儿提干菜我可从没计较过零头!哎……也就你不计较!你呀,心地好、冷冰冰!不了解你的还当你凶巴巴瞧不起人,了解你的知你是个刺猬!大大的刺猬!” 三月四日这天周三,马桂英在隔离酒店还未起床工作先到了。上午行政部的年轻人挨个打电话确定公司每个人的健康状态以及目下住址;十点多李总就五月份的安科展召开视频会议;两点多马桂英组织简短的部门会议提倡业务员们尽量在家办公在线沟通;下午人事部召开中层会议就在线办公如何打卡、提交工作日报的新制度、隔离期员工的待遇与补偿、赴公司隔天上班的部门安排等问题一一说明。 就这样,马经理开始了一边隔离一边上班的深圳生活。毫无疑问,YQ之下,会展行业面临着灭顶之灾,马桂英、伍明兰以及业务员们个个清楚今年春季的安科展九成九是办不了了,因为竞争对手每年三月中旬的安防展截止现在没有任何动静。展会行业每年春季的大展——家纺布艺展、婚庆博览会、自有品牌展、电池能源展、国际化妆品展、灯光照明展、宠物用品展等等无一例外全部静音熄声。 四号中午休息时,王福逸掐准时机给刚回深圳的桂英打去慰问电话,桂英接通后两人聊了很多业内新闻,说到隔离女人侃侃而谈,福逸得知桂英身边还有她婆婆在,识趣地草草挂了电话。 隔离酒店每天四次全方位消杀,浓浓的消毒水味儿熏得董惠芳特不自在。酒店的饭菜董惠芳吃不习惯,桂英在宾馆忙不迭地打电话、开会惹得老太太不敢动弹,总害怕影响儿媳工作。不到三十平的酒店客房整天出不了门,董惠芳望着窗外陌生的街道黯然发呆,恰巧此时电话响了,是青叶打来的。青叶问了昨天一路坐车的情况之后,开始密密麻麻哭哭啼啼地抱怨。 “妈你是不知道,我妈真的太奇葩了!刘姐一听我怀孕,提出要加工资,也就加两千块,毕竟YQ期间我又怀孕、豆豆他爷要熬中药、刘姐来家还要受我妈的气,我没思考直接答应了,我妈一听立马跟我翻脸!太可怕了,妈你不知她跟我说的话有多难听,我昨晚哭了一晚上呜呜呜哼哼哼……”陈青叶身怀六甲哭得梨花带雨。 “可靠的保姆本身不好找,而且刘姐这时候扔下她老公儿子过来照顾我孕期,已经很仗义了!我妈魔怔了似的,说给保姆那么多钱为啥不给她钱,当着明远的面要工资,说什么她干了那么多还不如一个保姆……开口闭口全是钱,不停地拿自己跟保姆比较,我难堪得一句话不敢说怕一激她没完没了,豆豆他爷脸铁青铁青的,明远看我的眼神也变了……真变了……我跟她说你再闹我俩要离婚了,她竟然说就算离婚也要分到一半家产,说这话当着全家人的面在吼,我豆豆还在边上呢哼哼哼哼……” 董惠芳从未见青叶哭得这么伤心,除了安慰别无他法。一小时后,董惠芳抹着眼泪挂了电话,坐卫生间里悄悄叹息。偷听许久的马桂英走过去靠着卫生间门调侃:“妈你哭啥呢?” “没啥,你不忙工作了?” “歇会。我看张家后勤不给力呀,离了你分崩离析,我怎么听着这么高兴呢!哈哈哈……” “你啊你啊!青叶怀着孕呢!她妈妈那人不懂事,难怪这些年青叶打着我的名义经常不让她妈上门。” “你来这儿青叶知道?” “知道,只她知道,我叫她别说!” “你们婆媳关系这么好,我可吃醋了啊!”桂英双手抱胸逗老太太。 “青叶也可怜!她心思简单,哪有你有本事呀!叫她妈那么闹,将来非得离婚不可!明远和你张叔是文明人,最见不得家里是是非非。”董惠芳话里话外无不担心。 “妈你人在深圳,能不能把心也拉回来!我说了无数遍了,你按我的走,安安心心照顾漾漾仔仔,过不了多久,他张家人得老老实实过来请你回去!明远跟我张叔最好欺负老实人善良人,有本事先把他丈母娘的问题解决掉!一听青叶哭哭啼啼的样子我就知明远吃软怕硬,穿名牌鞋的干不过人家光脚的!” 董惠芳听桂英说的有道理,心中的同情担忧渐渐换成了冷静地拭目以待。 包晓棠这些天早听说钟家杂粮铺子要转让,好些瞬间动过心思说去看一看聊一聊,一想起姐夫钟理活死人那样儿念头立马打消,奈何架不住梅梅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求。三月五日,晓棠提着几包口Z和一袋水果去了铺子里。到了铺子门口,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她勇敢地踏脚进去。进去一看大吃一惊,里面一片光光、四周空旷,原先的货架、柜台、展示架、储物柜、沙发、茶几统统没了。晓棠在客厅中间瞠目结舌地转圈圈,不防备钟理忽然出来了。 “晓棠你来了!”钟理手捧刷子嗓门洪亮。 “真转让?这么快呀!东西全没啦!”晓棠眉目错愕。 “是。刚刚有一人过来看铺子,他要做茶叶店,嫌这儿太大了,装修成本太高,没谈成。”钟理拉来一板凳放在晓棠身边。 两人沉默一会,晓棠开口:“梅梅让我来的,让我看看是不是真的转让,娃儿舍不得这里,哎……” “她的东西还有学成跟……他们的东西我到时候全搬到家里去(指富春小区)。” “你为什么不直接跟他们说?”晓棠叱问。 钟理冷笑一声良久不言,晓棠又问:“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 几分钟后,晓棠起身要走,多少不舍,谁能知下次来这里的老板是谁。晓棠摸了摸墙壁上残留的画纸,转头嘲讽道:“我在铺子里过的年……比在老家过的年还多,姐夫你可真够心狠的,说转让立马转让。我姐去年九月要转让,那时价格多好,比现在能多出十万来,结果你把她打了一顿,打回老家去了!现在自己又转让,十二万!够你花多久哇?” 钟理叹了口气,直视晓棠道:“我知你对我有意见,没关系。” “哼!是没关系!有关系的通通被你打跑了吧!按理论不上我说话,你比我年长好多,刚来深圳时你也算照顾过我,我一直尊你敬你,但这些年,你对我姐真的说不过去,恩德败得光光净净。你跟她从谈恋爱到现在也二十年了,你后十年怎么对她大家清楚,这些年铺子里的老熟人一提起她谁不是既可怜又笑话?现在我姐好不容易回去了,姐夫你大方点痛快点,赶紧把婚离了,各过各的,谁别连累谁!让我姐跟学成在老家好好生活,叫学成也安心长大。你再不干脆点,我怕学成这辈子要长成个大哑巴啦!”晓棠下巴高抬眼皮半合。 钟理听了这番话,心里不是滋味。七八分钟后,他指着里面厨房台子上老陶送的特产说:“这儿有我朋友送的牛肉丸和鱿鱼干,棠棠你带回去吃吧!”钟理说着去厨房收拾。 晓棠听闻不可思议,一张脸扭曲至极,待钟理提着大袋子出来时她气呼呼地喊:“姐夫你正常点行不行!家破人亡了你扯什么牛肉丸!我叔的骨灰盒摆在这儿舒服吗好看吗?有空不赶紧把骨灰送回去还送什么牛肉丸!”晓棠吼完甩袖离开,晚上跟桂英姐打电话时依然莫名其妙愤怒不已。 钟理独自坐在客厅中间的小板凳上,望着角落里的骨灰盒,愣愣地看了大半个钟头才站起来继续打扫犄角旮旯的卫生。 三月七号这天周六,也是女生节,午后安闲仔仔专门朝顾舒语打去电话。 “哎明天(三八节)好忙呀,要朝我们家的妇女挨个打电话、送祝福、发红包!” “有谁呀?” “我妈妈、我奶奶呃……还有我妹妹!” “咯咯咯……”顾舒语被逗得捂嘴笑。 “这段时间我早混成顶梁柱了,我们家买菜买肉每天是我负责,买口Z买消毒液也是我找我哥们办,我妹妹睡觉还是我哄呢!我爷爷累了不洗碗只能我去洗!我的天呢!我这么年轻已经开始当爹当妈了,你说容易嘛我……”少年在姑娘面前卖惨以博取同情。 顾舒语虽未全信,但也对何一鸣生出不少佩服来,反观自己家冷气沉沉:“我奶奶过年那几天差点病危,我爸天天阴着脸,我跟我妈连话也不敢说!整天提心吊胆的,每天早上起来第一句先问奶奶怎么样了……” 何一鸣听了大半天舒语家的惆怅事儿,为让她宽心岔开话题道:“你叔叔那边呢?肯定也很着急吧!” “我小叔回不来了,国之外好像封锁了。以前只禁止华人流动,现在全部禁止!我爸告诉我小叔说国内快控制住了,让他赶紧回国,但小叔公司不放人,就算申请回国工作也只能在北京,所以我小叔……” “原来YQ离我们这么近!我妈妈和奶奶隔离的酒店里有两个确z的,我爷爷一听这个吓得昨晚没睡着,但我妈跟我爸好像一点不介意,我猜不在一个楼层吧……” 天下危急,有情人在寂静的角落里偷得片刻一边说小情一边说天下。 老马左耳侧听仔仔关门后在屋子里和女同学聊天,心里微微一颤——笑了。午后暖阳高照热风习习,窗外的蓝天白云越看越干净,对面遮云挡风的高楼越瞧越碍眼。 生活在渐渐地回归常态,别人的隔离期成了老马的准备期。老头现在还没有准备好有人闯入他们爷三的生活区间,老小三短暂的相处时间在兴邦去世、YQ到来、全国封锁的背景下显得细腻而漫长。老马非常享受老小三这几月里安宁、美好而纯净的生活,对即将隔离结束回到家里的致远、桂英、桂英婆婆感到有些陌生、抵触。 他怀念死去的二黄,还有老黄、大黄和三黄,他怀念马家屯今年的春色,他希望自己从未来过这里,他幻想这段岁月真的只是大梦一场。老马还没准备好从梦里醒来,还没准备好跟仔仔漾漾以外的人说触心的话,还没准备好过团圆忙碌的正常生活。他是否得弱化自己的感受伪装自己是个正常的老人,还是当一切没有发生像几个月前那样生活。 累,连思考老头也觉着累。该午睡了,老马瞟了眼沙发上熟睡的漾漾,自己转过身盖好毯子也合上了眼。 “哎呦喂位置可以啊,比我现在那边的位子不知好多少诶!你怎么做不起来了呀,我听人说你家是市场里的老铺子呀!”三月八号中午,一对三十来岁的年轻夫妇来钟家杂粮铺子里看情况。 “呵呵……”钟理笑而不语。 “原本想继续开快餐店,这里人流量特别好,现在赶上YQ不敢开了。好在我老婆本家是做陶瓷的,她舅舅有家陶瓷厂,我们打算在这儿开个批发店!碗盘、杯子、花盆、装饰品、茶器应有尽有,她表哥家店里这么大一盘子卖八块钱!真TM便宜!全靠走量,别人拿货也是一箱一箱的!所以啊,我们开陶器店必须要地方大,你们家二楼刚好做仓库,忙了还能住人!”胖胖的年轻人说话时表情丰富。 “嗯。”钟理顺着年轻人的手指也在畅想。 夫妻俩看了一个小时,一个在夸,一个在压。年轻人他媳妇从楼上下来后一脸嫌弃:“哎呦喂你这卫生间呀——没法用!还有厨房,太脏啦!这怎么住人呢?楼上房间又昏又暗,对小孩眼睛不好哦!我们进来后得全部重装,十二万太亏了太亏了!” “楼上的小房间我会收拾的,那是我小孩的东西。”钟理指了一下。 “这楼梯太危险了!怕得出事故吧!不行不行……”女人处处嫌弃,钟理两手背后一言不发。 “老哥你十二万太贵了!我看……你这不行!很难转出去!这个数——你看怎么样?”年轻人伸手比划。 钟理微微笑地摇头。 一阵商议,钟理始终不为所动,夫妻俩最后一骂一求地离开了。 最近每天有人来看店,有开大餐厅顺便带货特产的、有两家合伙做生鲜的、有卖坚果的、有开书法培训班的、有搞二手家具店……一直没有谈成的,各种原因皆有,钟理一一耐心接待。从进店的人络绎不绝这点来看,钟理对十二万元快速转手还是有信心的。市场目下虽禁止营业,但铺子里的人基本上回来了。这两年生意不好做,想换店经营的人数不胜数,钟理似乎一眼看穿了这几年做生意的最底色,所以有时候难免怜悯。在怜悯别人又是一场空欢喜的同时,他也在怜悯自己这些年因执拗而荒废的岁月。 三月八号下午,包晓棠接到汤正的电话,得知他忽然搬家至农批市场附近,女人大骇。 “你为什么突然搬家搬到我们这儿?”晓棠压抑着没来由的小火苗。 “你不说你们那儿有房子吗?我之前的房子过期两月了,而且你们这边的房租还低一点!”汤正呵呵笑。 晓棠一听没话可说。 “哎呦……咱俩以后还能一块上班诶。” “啊?” “咱部门的吕娜和业务部的肖强住在一栋楼里,经常一块搭便车!” “哦!” “市场这里有家具店吗?二手家具,我东西少,从那边搬出来,两个箱子是我所有的家当!单身男人家当少啊!” “呃我们这边没有,你在农批市场南边找,那边可能有,不一定营业!诶?YQ期间可以搬家吗?”晓棠好奇。 “这边的房东说只要没去过湘北市、湖南省可以搬的。” “哦!” 晚上晓棠为了换心情打算直播,这次直播的主题是控诉缺耳的一系列恶习。晓棠发现,粉丝里专属于她的还不如缺耳的职业粉丝多,索性这一晚取悦取悦缺耳和它的粉丝——一边喂缺耳零食一边回答粉丝关于缺耳的诸多问题。任思轩临睡前又去刷晓棠的专栏,发现她周末有更新,一个八九分钟的小视频他刷了一遍又一遍。别人在粉猫,他在粉猫主子。 果不其然,周一一早,包晓棠去她平时乘坐的公交专线——三七五路——公交站时,好巧不巧碰到了汤正。这一路说不尽的不自然,汤正滴滴答答一直在说话,虽戴着口Z但也说得晓棠烦躁。汤正强行突破了某一界限,他追女孩的方式让晓棠感到窒息,何况晓棠多次表达过自己对他无意。汤正以为依靠软磨硬泡,时间长了她会慢慢习惯他然后接受他。 愚蠢的逻辑,在愚蠢的人身上一直重复。 八点多两人同时踏进部门的推拉门,汤正主动开门,笑眯眯说话的样子看得任思轩还有麦依依有点懵。 “你俩有点暧昧哦!”九点多麦依依提醒晓棠。 “他搬到了我住的附近!!”晓棠有苦难明言,只能靠表情图说明心情。 晓棠朝麦依依吐槽了一阵,本想冷处理此事,谁想汤正每日早晚狗皮膏药一样地黏着她,界限被人打破的愤怒早已生成,晓棠这些天一直在思考如何永绝纷扰。 三月十五日,钟理这天又接待了几波人。中午来的是两兄弟,专做五金建材生意,这天是两兄弟第二次来看店,愿意提前支付五千元做定金,钟理犹豫不决,直接给晓星打去电话询问。这头正在地里撒种子的包晓星接到这通电话,气不打一处来,直说“自己决定”挂了电话继续和雇的人一块种地。钟理被泼了盆凉水,朝两兄弟说考虑考虑便打发了。 下午老陶带着一人过来了,那人是做宠物粮食批发和兽药批发生意的,对店铺很满意,愿意当场签合同,钟理依然犹豫不决,看在老陶的份上他说尽快给答复。晚上同一巷的顾大姐领着她亲戚过来看店,顾大姐她亲戚是专门做面条的,额外带点黑麦面包的货,嫌铺子太大转让费太高放弃了。晚上九点多,老雷领着一男人也来看铺子,那人在东莞有个工厂,自己想开家店批量直销洗衣粉洗衣液洗洁精之类的东西,看中了钟理家铺子的一楼,并不想要二楼,最后摆摆手算了。 钟理在做五金建材生意的两兄弟和老陶介绍的宠物粮食的那个人之间拿捏不定,一晚上思来想去,决定第二天应下老陶这个熟人,十六号打电话签合同。 十五号这天自打接了钟理的电话,包晓星再也没法安心种地了,心里全想着铺子里的事儿,七头八绪搅得人不安生。雪梅书架上的几十本珍藏名著、学成在铺子里的衣服鞋子红领巾、公公房间里的一些老物件、厨房这两年新买的电器、他们夫妻房里的电脑显示器、衣柜里钟能原先在国企上班的相片聘书……城市的生活,一袜一巾、一碗一筷、一花一草、一纸一笔无不是花钱买的,照钟理的性子,八成是要扔的,想到这里女人心里放不下。 这天农历二月二十二,惊蛰已过春分将至,晓星还有八亩水地没有种,旱地更没时间顾上。每天在地里栽种,最近累得腰也直不起来、脚腕每天发痛、手和胳膊上好多小伤……这晚回家后已晚上六点了,儿子学成在大哥家吃了晚饭早去芸香家玩去了,晓星一个人回到黑漆漆冷冰冰的大院子里,饿得逮住对门婆婆送的烙饼热也没热坐沙发上干啃了好几个。吃完没那么饿了,这才想起给自己倒些温水抱着缸子咕咚咕咚地喝。吃饱喝足,得空了终于掏出手机查看讯息。 康鸿钧下午给她发了好多留言图片,请她去镇上吃晚饭。原来是镇上的一家羊肉泡馍店这时候悄默默开业了,店铺大门关着但后门开着,老顾客一得知偷偷去泡馍店喝汤吃肉。晓星看完消息,笑着刚回复完鸿钧一句话,没想到鸿钧的电话马上打来了。 “你是不是还没吃饭?我一直等你呐!天黑了我店里没人,我去接你吧!等着哦,我去接你!”挂断电话,男人兴冲冲地开车往包家垣赶。 二十分钟,大门响了,晓星还没来得及从沙发上起来,鸿钧已笑容满面地推门进来。见晓星灯也没开在沙发上盖着毯子睡,康鸿钧特别心疼。 “累坏了吧?”鸿钧坐在沙发上帮晓星理头发。 “在等你呢,竟然等睡着了。我身上酸,实在不想去镇上!” “哪儿酸?我给你揉揉。” 晓星翻过身道:“肩膀!开机器时两手使劲抓着方向盘,肩膀僵硬得跟天天落枕了一样!” “来来来我给你按。” 男人一上手,晓星痛得嗷嗷叫,也不管门前人看到鸿钧的车、听到晓星的声作何感想。其实,风言风语早传开了,只是晓星忙得没时间听。按了好一阵,晓星肩膀松软后鸿钧停下手,两人挤在一条沙发上。康鸿钧紧紧地搂着娇小瘦弱的晓星,包晓星也将五官埋进男人的胸膛里。正缠绵间,大门嘎吱嘎吱响了,两人惊得赶紧起来,鸿钧慌忙中从沙发上滚了下去。 原来是学成,晓星也不避讳,指着棉布沙发上没穿鞋的康鸿钧解释说:“你康叔叔叫妈妈去镇上吃饭,妈太累了不想去,你怎么回来了?” 学成用右手食指在嘴巴跟前勾了勾,然后指了指哈哈家方向。 “叫妈妈去吃饭吗?” 学成点点头。 “谁?大舅妈吗?” 学成点点头。 “你吃了没?” 学成点头。 “你先去,妈妈送走康叔叔马上过去!” 学成点点头,转身昂头平静地走了。 康鸿钧吓得不敢吱声出气,等学成走后才小声说:“哎呀妈呀!吓死我啦!你还挺淡定的呀!虽然没干啥,但也吓出一身汗,你看看我额头!你儿子……学成他懂了吗?” “懂了。我跟他说过,我说我跟他爸爸可能要离婚,我们以后会在村里生活,他反应很平静。” “哦……那你没提我吗?”鸿钧笑眯眯地问。 “还用提吗?你天天往这跑他看不见吗?你当十岁小孩很傻吗?” “哎呀……我没你那么淡定呀!我超超(康鸿钧儿子康健超)过年十四了,憨得跟牛一样!”康鸿钧笑着整理头发。 “我跟他爸爸……从来没在学成面前亲过、抱过,拉手也没有!桂英跟她老公动不动在小孩跟前搂搂抱抱,实际我挺羡慕的!不是替我羡慕,是替成成羡慕。他一生下来我们感情就不好了,小孩从来见过父母恩恩爱爱是什么样子,父母之间怎么吵架骂人怎么打架出血成成倒是从小看。我小时候一直看我爸打我妈,现在我儿子也这样。” 晓星说到了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鸿钧赶忙过来抓着她的手腕安慰:“我们家也一样,我超超的童年跟你儿子差不多!会好的,会好的!” “你刚才说我很淡定,那是因为我不感到羞耻成成也不会看出羞耻,我感到正常他从我的神态里也能看出一切正常。以前,我们母子俩受的惊怕太多了,我害怕得根本没有心思思考吵架或打架以后我一个母亲在小孩面前是什么表情神态。现在不一样了,我不用说什么,我用行动告诉他感情好的大人之间是什么样子,她英英阿姨跟致远叔叔在人群里拉手搂腰摸摸头是非常正常的。祖孙之间、兄弟姊妹之间、父母子女之间可以亲亲抱抱,为什么爸爸跟妈妈两个人不能亲亲抱抱?我糟糕的婚姻已经影响了我女儿,在学成身上,我必须要改变!要不,他这辈子也不幸福。” “你俩……影响你女儿什么?” “我女儿梅梅……她有些看轻恋爱婚姻,可能是我的婚姻和她小姨的不婚影响了她吧!”晓星叹息。 “你想得很深,我也要反思反思。” “鸿钧我得走了,我大嫂等着呢!” “好。本来想给你带饭,我怕羊肉汤带过来凉了不好喝,下次还是去我那儿吧!” 两人搂搂抱抱一番别离。鸿钧走后,晓星去大嫂家喝热汤。村里的谣言早洗劫了包晓权家,晓权生闷气,碍于这种事男人难以启齿,多次撺掇妻子提醒妹子晓星。今天刚好赶上了,包晓权挤眉弄眼地示意妻子说道此事。待房间里的闲杂人等被包晓权赶出去以后,晓星没心没肺地喝着排骨汤,五十多岁的维筹母亲眉眼跳舞一般不知从何说起,冷风从牙缝里进进出出成不了话。 “嫂子你有事儿?你是不是想说啥?”晓星瞟过嫂子诡异的表情心里好笑。 “我啥也不想说……是你大哥!非让我开口!” “说什么?” “你跟那个康老板,现在是啥关系呢?不是我问,是你大哥要问!你你……你二哥二嫂也问!” “哈哈哈……”晓星见憨厚善良的大嫂忽地结巴,不防备大笑起来:“嫂子,不止我二哥二嫂问,全村人都在问吧!” 维筹母亲被她逗懵了,挠着脖子两眼瞟来瞟去,早忘了维筹他爸究竟让问什么。 “你跟垣上人说,我要跟那个康老板结婚啦!”晓星为关于自己的谣言添油加醋。 “啊?那你离婚了吗?”维筹母亲三观被震,老妇人双眸挤成了斗鸡眼。 “没有!哈哈……”晓星差点笑喷,两手拍着两腿笑得屋外人抻脖子皱脸。 “星儿可别乱说!名声不好!成成还在身边呢……”大嫂小声提醒。 “我跟钟理要好的话,我不会一个人回娘家!学成这样子,正是钟理打的。我俩彻底完了,这辈子我也不想提他,今晚回去我马上写离婚协议书,要不是这段时间忙着种地,我不可能把这事儿一推再推!水地旱地加起来我还有十几亩没种,嫂子我每天多忙你还不清楚吗?”晓星说完这些,大出一口气。 “我清楚我清楚,这不……村里流言蜚语一波一波的,总有那好事的婆娘天天在门前传这事儿!你大哥听了他快活吗?不是亲哥也是堂哥,咱们一大家的,脸上不好看呐!路口门朝北那家的老太婆前几天还拉住维筹他媳妇问你,说维筹他姑跟开大车的男人是啥关系!” 晓星一听这话,沉沉一叹,放下汤勺说:“我俩是老同学,他在追求我,我有意于他,就这么简单!婚我会马上离,不用催!你告诉我大哥,叫他别什么离谱话全往心里去,累不累呀!为这种事儿耗心思费唾沫值不值呀!嫂子你放心,这事儿我来处理,暗的不行来明的!” 果然,四月清明节的时候,村里人祭完祖大多休息。包晓星那天下午黄昏时拉着康鸿钧在包家垣相熟的邻居门前挨家串门子,嘴里说的全是提前备好的关于出苗杀虫的一些问题。村里人见他俩光明正大、说起种地义正言辞,流言也不好意思再乱传,倒是康鸿钧被晓星拉着到处展示特不好意思。 这晚喝完汤回去后,晓星思来想去,觉得对过去必须要作个了解,离婚迫在眉睫。这晚她起草了离婚协议书,关于他俩之间的共有财产和小孩抚养一一做了说明,第二天发给桂英看,桂英转手发给一律师朋友过目。三月十七日,离婚协议书回到包晓星手里,再次修改后她于三月十八去镇上打印,打印完签了字当天在镇上的快递公司邮寄了。 邮寄了离婚协议书,包晓星浑身轻松。那天从邮局出来走路也是飘着的,看路人时她一直在傻笑,去到康鸿钧店里,鸿钧正在外面引着客人介绍农用机。晓星拐弯偷偷进了鸿钧卧室,脱了厚外套直接盖着被子踏踏实实地枕在鸿钧的枕头上酣睡。从睡前到醒后,女人一直在笑,笑人生要逆袭、笑幸福唾手可得、笑未来可期。 包晓星二十年来从未体验过的松弛惬意,因为离了婚,因为遇见鸿钧,因为身在乡野,因为她开始有了未来。 三月十六日上午,钟理跟老陶介绍的人一番长聊后签订了店铺转让合同,转让费用为十三万元整。签订合同后钟理请人将家人在铺子里的残余东西全部处理转移,当晚交付了子上下两层一百二十平米的钟家杂粮铺。这天晚上,铺子大门上挂了十来年的牌匾被扔掉了;也是这天晚上,钟理买了回老家的最快的车票;同样是这天晚上,钟理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深圳的家——富春小区。 富春小区是他苦心打拼买给晓星的房子,是两人决定在这片热土上奋斗一生的安息之所,没想到他最后几天居住,竟是为了离别。 一切决定自然而发,不需要思考,短短时间内他经历了人生的至暗时期。未来彷徨,黑暗已过。 很快,钟家钟家杂粮铺子换了新的主人。经营宠物粮食批发、兽药批发的那两合伙人赁下店铺以后,花了三个月简装,花了一年半维持经营,最后跟很多店铺的命运一样,在YQ中冒险开业、在YQ中黯然转让。 三月十七日,马桂英和婆婆的隔离期结束。上午十点婆媳俩万分感慨地一路排队经过繁琐手续出了酒店时,家人早已捧着鲜花来接。彼时王福逸也欢然而来,在酒店门口的车里隔着玻璃远观。他原想在桂英出来后第一个送上礼物与花束,没想人家丈夫父亲儿女四人比他先到一步,理智告诉他这时候不应出现。王福逸老远望着吵嚷说笑的桂英家人,无法抑制地不停打量那个叫何致远的半老男人,鄙视中绞尽脑汁地思考那人身上究竟有何魔力可以在没有工作、没有薪资、没有男人气概的情况下维持与桂英婚姻。 “妈!给你的花!恭喜‘出狱’贺喜‘出狱’!”仔仔手捧鲜花送给妈妈,桂英感动地捂嘴大笑,两腿早被漾漾搂得紧紧。 “妈你辛苦了!”致远同时捧上自己的一束康乃馨送给妈妈,而后接过了老人手里的箱子包包。 董惠芳朝亲家公招了两下手,随后抱着康乃馨呜呜咽咽地伏在儿子肩头哭泣。一家三代轮番地相互搂抱呼喊,桂英跟老头之间却像隔着一条莺歌谷似的跨不过去。想将自己的花送给父亲,这想法一次一次地在脑海中盘旋,最后活活在和儿女的亲昵中压制下来。久别重逢,她只唤了一声“大”,老头回了一声“嗯”,而后父女之间再未说话。倒是何致远母子俩看出了两人之间的尴尬,不停地在中间找话题拉家常。 如此磨磨唧唧、哭哭啼啼、说说笑笑,一家六口挤在一辆车里热热闹闹回了家。回家后仔仔急着点外卖大餐,致远和桂英卖力地给母亲铺床整箱子放衣服,老马照旧静静地躺在阳台边吧嗒吧嗒抽水烟,只剩漾漾在大人之间不停地问没有答案的问题——“为什么奶奶睡在我床上。” 有些伤痛,医治不了,只能延缓。 黄昏时,一家人各显才能共做晚餐。桂英做了个番茄炒蛋、凉拌黄瓜,董惠芳挽袖炒了个红烧肉、外婆菜、魔芋烩豆腐,致远做了一盆油泼面,老马最先炖了个老鸭汤。七点开饭,一家人欢天喜地论辈排座吃团圆饭,桂英夫妻坐西边,两孩子坐东边,二老一南一北一人照看一个宝宝吃饭。 “漾漾吃胖了,我刚回来一称,重了四五斤!天呢吃面发胖!吃面发胖!”桂英赶着夹菜。 “宾馆饭不行,吃得我没胃口,远啊你学校的饭菜怎么样?”惠芳问儿子。 “我隔离期间吃的是酒店的盒饭,还可以吧!学校的饭菜吃了三天,很清淡!没辣椒哈哈……”致远说完给旁边的岳父夹菜。 “隔离期天天测核酸天天测!测得我嗓子嗷嗷干呕!”桂英道。 “奶奶你做的红烧肉超好吃!好吃好吃!”仔仔不客气。 “仔儿你是不是瘦了?”老太太摸着边上的大孙子慈眉善目看不够。 有人问话老马抬头一答,没人问时老头哼哼地喂漾漾吃饭。餐桌上一家人天南海北地乱侃,独不提大哥兴邦的事情。桂英瞅准时机发了个朋友圈,将一家人笑呵呵阔别三月终于团聚的这顿饭发了出去。晚饭后一家人坐一堆聊天,九点多董惠芳累坏了回了漾漾屋,桂英和漾漾一起给奶奶暖被窝,致远在客厅陪老头看电视,仔仔对老家感兴趣问了好多问题,后来问到大舅的事情时父子俩一问一答几乎没停,老马这个最关切的人活生生成了一个沉默的局外人。 这一晚临睡前张明远刷朋友圈,刷到马桂英发的一家合照时,这才知继母董惠芳被接去了广东。原想等YQ最紧急的时期过了他便把老人接过来,谁成想那边人捷足先登。这可怎么办,妻子怀孕五个月,丈母娘天天生事,保姆明言豆豆外婆在她不方便来,眼见月份越来越大,这可怎么办。 “诶,豆豆他奶去了深圳,你知道吗?”张明远问身边正刷短视频的妻子。 “不知啊!之前我跟妈联系多,后来越来越少,她不怎么回我消息……你说什么?妈去了深圳?”陈青叶故作惊慌。 “我看仔仔他妈妈发了朋友圈,早把人接过去了!”张明远让妻子看图片,一脸怅然若失又假装不在乎。 “咱这边不接,人家接了很正常呀!那边是亲儿子,你又不是!早先爸的态度模模糊糊你的态度也模模糊糊,现在想接下不来台,何必呢!豆豆他奶奶又不傻!我提醒过你,你又不听我的……” “那时无~症~状~感~R者特别多……不能冒这个风险……” “那你说深圳那边这时候接人过去冒的是什么风险?平时特别礼貌客客气气,关键时候你从没把老太太当自己人看!”青叶说完转身侧躺。 明远深吸一口气,半晌望着天花板开口:“也不知这时候她怎么能出湖南进广东呢?” “这是亲儿子该发愁的问题,你就算了吧!” “别老说蔫酸话!搁你身上,你大几十岁了家里来一老妈子你能把她当亲妈看?怎么可能!我觉得我对她已经很好了,对我妈我也没这么客气过!”明远生气了。 “也是,爸妈是半路夫妻,领证时年纪还那么大,你说豆豆他奶把你一大几十岁的外人是怎么当儿子看的?还有,她为啥对豆豆那么那么好呢?又不是她亲孙子!”青叶尽量保持语态平和。 “现在事已发生了,提这个干什么!我还不是替你操心,你怀着孕家里闹哄哄的成何体统?” “我怀着孕家里闹哄哄,跟豆豆他奶有什么关系?” “别有一搭没一搭的,没完没了了你!”明远生气拉被子,青叶闷叹,不再说话。 这一晚最慌张的还数老张头,因为马桂英发的团圆饭的一组照片正是针对他们老张家人发的。老头很晚才看到朋友圈,一直觉得自己条件好以为可以把董惠芳牢牢拿捏,没想到惠芳一声不吭地去了深圳。十点刚过,老张头唉声叹气,最后拨通了老伴的手机,面对老张的问话董惠芳不想解释嘴里结巴。 “妈我来接吧!”漾漾已睡着,婆媳俩还在漾漾屋里聊天,桂英见婆婆面露难色,挤挤眼要帮忙接电话,董惠芳索性甩给她。 “喂?张叔叔呀,你好你好!这么晚了还没睡吗?好久没给您打电话了,您身体怎么样啊?怎么这么晚打来电话……” “哎张叔叔您是不知道,致远刚刚找到工作一隔离完马上上班,仔仔今年升高三得个人全力照顾,漾漾才中班天天要人接送陪伴,我父亲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而且我大在深圳不是长待,天天念叨着屯里呐……张叔叔我是这样想啊,漾漾幼儿园还有小学这几年让我妈帮忙带带,也只几年功夫,反正我妈一个人在纺织厂的老楼里闲着没事,还不如来深圳帮我看孩子……” “你们家豆豆现在也大了不用人操心了,我妈老说亏欠漾漾亏钱漾漾,这回来深圳老小两个亲热得不得了!致远平日里老说对不起妈、照顾不了妈、没时间看妈,现在来深圳了——皆大欢喜!深圳的医疗条件又这么好……” 马桂英换成客服口气,认认真真地打太极,噎得老张头除了嗯嗯啊啊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三月十八日,晚上钟理请客老陶下厨,大强、老雷、赵云应约前来,五个人凑了一桌吃火锅。钟理以感谢老陶这个介绍人为由,绝口不提自己要回老家的事情。繁华的深圳,饭桌上不适合聊伤感的话题;人来人往的顶级都市,杯酒中不适合谈离开的祝词。三盘牛肉、一盘大虾、一盘鲍鱼、一盘海参、两盘羊肉……满满当当十几盘肉、三瓶名牌酒是钟理对朋友最后的诚意。 这一晚钟理一夜没睡,继续在富春小区周边夜游。三月十九日一大早钟理拉着前几天收拾好的两大箱子悄悄离开了深圳。上午十点,高铁行至湖南时他给晓棠发了一条短信,拜托她处理一些事情,同时将家里的备用钥匙告诉晓棠。这天周四,中午吃饭时看到短信的包晓棠莫名其妙,压根没搭理。 因为YQ延期,巧的是晓星寄来的离婚协议书三月二十四日才被分派到了富春小区大门口的货架上。快递员打钟理电话钟理没听完直接挂了,那时睡在堂弟家炕上的钟理已无心过问关于深圳的任何事情,直接把快递电话设置为骚扰电话。YQ解封后,离婚协议书连同文件夹被快递员从门缝下塞到了钟理家,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看到协议书的人竟是五一假期偷偷溜回来的钟雪梅。 96下 回到原点自我重建 勇敢拒绝继续寻觅 “在我还是一个小宝宝的时候,爷爷就来我们家啦!” “然后外公每天接送你去幼儿园是不?” “嗯?外公是谁呀?” “外公就是爷爷呀!” “那爷爷是谁呀?” “你爷爷就是你外公啊!哈哈……” 十八号一早,董惠芳正给漾漾梳头,忽被小孩儿逗得哈哈笑,怎么解释小孩也听不进去。漾漾坚定地认为外公和爷爷是两个人,所以一时半会陷入了思维黑洞,拐不过弯来。 来深圳的第一天,蓦地匆忙蓦地寂静。董惠芳六点起来给一家人做早餐,夫妻俩来不及吃风风火火上班去了,仔仔扒拉两口八点半进房上课,漾漾九点起床九点半才上了饭桌。 “漾漾他外公?亲家公,吃早饭吧!”董惠芳尴尬地喊人。 老马愣了一下,反应上来喊的是自己,放下水烟袋落寞地朝餐厅走。 一小碟烤肉、三份煎鸡蛋、馒头、咸菜、燕麦粥、水果、牛奶……老马瞅着满满一桌,果然比自己做的早餐丰盛,心里不防备涌出一股酸味。二老一小坐下吃饭,董惠芳天然地伸手去喂漾漾,老马见状别过身子,朝着阳台躺椅的方向就咸菜啃馒头。 这一天,除了客气,两位老人没有其它表达了。 倒是漾漾特别开心,只因奶奶在脑门上为她扎了两个蒜苗辫,小孩哼哼唧唧地朝爷爷卖弄自己的新发型,老马笑呵呵偷眼打量,小丫头在她奶奶手里着实变漂亮了。自己往常给漾漾多是穿裤子套马甲,她奶奶一来第一天直接找了条蓬松的花裙子,裙子里穿着打底裤,肩膀上斜挎个火柴盒大的包包,在家也给穿着小红皮鞋白色袜子。到底女人家懂穿衣搭配,姑娘在她手里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一上午撩着裙子拎着包包在客厅各种吆喝。 仔仔的课表贴在房门上,上午两节课结束时董惠芳掐着点端着果汁和果盘进房去了,听着祖孙俩在房里嘻嘻哈哈亲昵无比,老马顿觉没趣,萌生出回屯的意思。桂英家三房两厅虽然够住,但孩子奶奶跟孩子外公整日面对面一起生活,多少不自在,老马受不了这憋。原本照顾两孩子的任务属他的,如今人家奶奶乐呵呵接了棒,自己不好多添事儿,心里不免抱屈。回马家屯的想法过一秒便多一分,可回屯后自己还能像原先那般振臂一呼吗?这时候回屯亲家母会不会想多了?再缓几天,再缓几天跟英英提回家的事——老马如是想。 清凉的风从大阳台倒灌进来,老马吐出的烟气飘到了漾漾鼻前,小孩打了个喷嚏,然后冲着爷爷嘿嘿地甜笑。老马一听喷嚏转眼一瞧,才知小孩儿这会子一直在自己脚边的垫子上玩玩具,嘴里反复唱着他教过的话。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寒来暑往,寒来……”漾漾一边摇着脑袋背诵一边玩弄奶奶新买给她的洋娃娃。 “秋收冬藏。”老马腾出烟嘴递词。 这大半年的驻足倘能在漾漾的一生中留下些许痕迹,足矣。老马足矣。 “嘿嘿!我忘啦给!” “没事,从头再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冬藏……”小孩儿又卡住了,萌萌地抬起头等爷爷救她。 “闰余成岁。”老马提点。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云……” “云腾致雨。”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金生丽水。”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老马用半土不洋的陕西话在教,漾漾唱儿歌一般囫囵吞枣地背,哪知自己嘴里背的是什么字什么意。仅他爷俩通晓的这一奇怪的语言系统像锁链一样将一老一小连接,老马为这一秘密语言、秘密游戏感到自豪,也因此忧伤。 舍不得。舍不得他的心肝宝贝。一想起离开,满满是心酸。 一个人的忧伤唤来了一阵风的哀叹,一阵风的哀叹引起了漫天云的苦闷,云的苦闷感染了群鸟的惆怅,满城鸟儿的叫声里透着浓稠的不舍和无奈。 油菜花该开了吧!老马怀念金灿灿的油菜花,屯里的菜花耀得眼球金黄,坡上的春色映得天地妩媚。马家屯的春天,美得令人欢喜,美得令人虚空。老马不知想起了什么,双眼微微湿润。 “亲家公,给你带了两罐茶!”董惠芳忽然从漾漾房里出来,捧着一红色纸盒。原来,董惠芳见漾漾外公一早上神情萎靡,不知是因为她来了不自在,还是因仔仔他大舅去世心里难过,又或是因劳累所致。 “哦谢谢谢谢!”老马忙放下烟袋,抱开靠在他腿边的漾漾,起身去接礼物。 “我们那儿的茶,远他姑家亲戚种了几亩,每年送我几斤!”董惠芳指着茶叶解释,完事后坐在漾漾垫子边和亲家公搭话。 “哦。” “致远说他的工作是您找的,是吗?”董惠芳笑问。 “哪呀不是不是!他一直在找,找不到,我寻思过了年闲着没事看看,实际上全是仔仔找的。娃儿那段时间天天帮他爸发简历,吃饭的时候还盯着电脑跟我说哪个哪个学校、多少多少工资、高一的还是高二的……全仔仔在操心呐!” “那也是您起的头!您要没这心思,远怕一时半会还是上不了班。前阵子你三个在深圳,又是过年呀、又是发烧啊、又是Y情封闭啊,中间仔仔眼镜还碎了,我在永州一天天听着这些,担心呐!漾漾住院时我急得不行天天给他俩口打电话……” 两人聊起前阵子的旧事,一番唏嘘。董惠芳绝口不提仔仔大舅的事情,老马心里却紧紧提防着这一件事。外人选择闭口不谈,寄希望于时间和遗忘,老马却时刻多疑地将这件事藏在心口,怕别人提起也怕别人淡忘。 最想唱千古不绝的长安老调,最想去绵延不绝的秦岭山脉,最想摸青黄不定的洛河水,最想见今春盛开的打碗碗花……人世间多少伤痛,最后默默葬在心底。 马桂英这天盛装去了办公室,一到办公室同事们鼓掌欢迎她隔离回来,一阵寒暄问候,大家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每年春季安科展定在五月中上,现在已临近四月,展会筹办还是没影儿的事儿,马桂英跟伍明兰坐在一处只有剩焦虑。 “年前的众城会本来反响平平没啥大收益,结果赶上疫情,后半段赔了个惨!今年咱这边的春季安科展如果继续赔本,小钱总怕是要大动干戈了。”伍明兰拄着腮帮子发愁。 “别说是小钱,老钱恐怕也要动刀子割肉了。”马经理叹息。 “员工找工作求高薪求稳定,老板开公司盼收益盼壮大,如果公司不能壮大还没有收益,那只能从人力资本上开刀,开刀的第一步就是裁员。我们会务部现在八个人,不办展的话八个人这半年全闲着,这不等着被裁嘛!这头裁掉几个,赶明开展了需要人手又到处招,招来的重新培养,哎……”伍明兰撩着头发摇头。 “不管大公司还是小公司,集体利益和个人利益多数时候是对立的!这边要九九六、零零七、奉献啊、使命啊,那边要高工资、高福利、不被裁还年年涨。哎说到底呀,还是竞争太激烈!开公司的不压榨劳动力自己会倒闭,大公司打压中小公司,中小公司吞吃创业公司,创业公司满地开花层出不穷!再说公司里面,三十下的驱赶三十上的,三十上的挤走四十上的,五十上的不是当领导就是回家做饭带孙子!全社会被广告里的好生活洗脑、好东西种草,所以全社会在奔跑,全社会在焦虑,全社会在竞争。”马桂英有感而发。 午饭午休后,马桂英和伍明兰又在办公室里为眼下的安科展想法子,谈话间忽听外面喧哗起来。桂英起身去看,蓦地在熙攘错落的人群中看到了王福逸闪亮的身影和灼烫的双眼。两人隔空点点头微微笑,没有说话没有招手。刹那间桂英有种错觉,好像他们是前世情人一般,静静地对望,熟悉到灵魂,却不能直接穿过人群握手寒暄诉说阔别。 马桂英转回身继续和兰姐说事儿,只是一颗心再也无法平静。王福逸被一群相熟的前同事围着聊天,两眼飘忽不定地频频往马桂英办公室那边瞟。果不其然,没多久马桂英办公室的玻璃门被敲响了,桂英笑眯眯迎客进来,二人对坐变成了三人谈天。一听前同事伍明兰大倒春季安科展办不成的苦水,王福逸像太上老君一样专门飞来解决问题。 “线下不行线上嘛!现在到处提倡线上办公、线上开课、线上交易,马大姐这还不开窍吗!国外早有先进经验了,会展行业可以尝试线上路线的!”王福逸身朝伍明兰,两眼却羞涩地偷瞟桂英,字字句句无不在点拨她。 “线上?会展行业要有线上就没有线下了!零售可以线上线下,社交可以线上线下,会展不行不行!”伍明兰摇头否定。 马桂英如醍醐灌顶,吃惊得说不出话,又百般压抑着自己的震撼。 王福逸见她开塞,岔开话题问:“哎马大姐,你那个口Z生产机的投资差不多了,翻了好几倍了,不能贪,要不然退不出来得不偿失哦!” “啊?最近没关注这个!”桂英愕然。 “现在复工了,疫情快控制住了,虽然国外又起来了,但口Z这块的红利快吃完了!我们几个都退了,不能太贪心,要不被套住啦!” “我现在看看!” 马经理借着操作手机避开了王福逸火热的眼神,伍明兰于是跟王福逸聊起了他最近正做的项目、新投的公司、Y情期间的应对。 明明人在眼前,却似隔着千山。多亏兰姐在中间,要不然真不知如何相处,马桂英内心忐忑不安。王福逸从桂英脸上看出了三分尴尬,自己则瞬间因桂英的三分尴尬燃起了八分害臊,男人不便多坐早早离开。中年人之间,不需要什么事情非得说得明明白白。 牛郎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多少爱情故事,至今依然传唱。乐昌公主与徐德言破镜重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为爱私奔、崔莺莺与张生坎坷结缘终成眷属……多少爱情奇观,至今依然壮烈。今人生来世俗,拗不过世俗,怕只怕世俗,所以再无传奇可说。也许是因爱得不够,所以世间没了故事。 四月清明将近,老马心有挂碍,偷偷朝女婿发送消息:“远啊,咱这儿哪儿可以买到纸钱——烧纸的那个纸钱?” 何致远课间看到消息后回复语音:“爸,我帮你找,你不用管了,找不找得到过两天给你回话。” 随即,致远将此事记在手机的记事本上,晚饭间隙他去上塘中学附近找过,周末他在小区附近找过,均没有找到。致远后来将此事告诉了妻子,桂英看到信息唯有叹息。 连着好几天了,晓棠每天上班都会碰到汤正,安静的生活节奏被打乱。问题不仅是上班,下班时汤正也一块跟着,无论她是六点下班走还是八点加班走。原本在路上听音乐、打卡学单词、回粉丝评论、看视频课程的既定规划被打破,两人尴尬的聊天惹得晓棠越来越烦躁,可又不知如何是好。 也许是年龄大了,包晓棠越来越渴望安静——一个人、一座城的那种心安与寂静。去年九月跟她最亲的雪梅离开了,元旦之前姐姐和学成离开了,这阵子连钟叔和姐夫钟理也离开了这里,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没有姐姐的城市,习惯了这个让她没有挂念、不用过节、不得不接受失去的地方。既然没有亲朋好友,那她的这座孤城势必要大门紧关。 一个人如何才能在乌泱泱的人群里获得一种稳定的安全感?一个人如何修炼才能获得一种内在的自信或满足?一个人如何孑然孤身还可以过得既充实又幸福……这是个大课题,晓棠在努力研习。 人活着必要有一个主题,没有主题的人生看起来散沙一盘不成体统。包晓棠尝试着解析自己的过去,从过去的轨迹中推导她的未来,又从目下的受益和愉悦中重新审视过去。她试着预测,却预测不出结果。她想要一种力量,来自信仰的力量。她需要相信些什么,用一生的时间去相信一个道理或一条路径,以期在这一生结束时不会徒劳或遗憾。这几个月里发生在姐姐家、湘北市(指Y情)、国内外的所有事情值得她深深反思,反思自己的命运。 有些人生来会唱歌,唱歌是他的天赋;有些人后天爱上了跳舞,跳舞于是成了使命;有些人玩着玩着发现自己擅长打球,所以将打球作为职业。有些人以音乐、诗歌、电影、艺术为人生主题,有些人把权力、财富、正义、公平当成人生的大山去勇敢翻越,有些人将劳作、写作、爱情、时尚当成今生的命脉,有些人视家庭、生存、救死扶伤、授业解惑为信仰。那么,自己的人生信念是什么?在追求信念的路上她如何才能做到心如止水地面对年龄、贫富、身份等诸多因素的变化。 三月二十号一早,钟理在堂弟钟琼家醒来,醒来已上午十一点了。堂弟见他醒来,指使媳妇粉粉热饭开饭。堂弟家两孩子因疫情在家没有上学,两小孩看大伯的眼神跟生人一般无二。 “这是你伯!叫大伯!大爷爷家那头的。”堂弟媳妇粉粉跟一儿一女解释。 “大伯!大伯。”两孩子一先一后怯生生地叫,叫得钟理十分惭愧。 “你大伯一直在外面干大事呢,哪有时间回家呀!你看俩娃娃哪认识他大伯,比村里人还生分呐!门前人说……” “前阵子……哎呀元旦前后吧,嫂子(指包晓星)回来了,还给我们带了特产、小孩衣服啥的,过年又来看我们,这段时间在钟家湾种地,时不时开车过来在家里喝口水聊聊天带些茶叶啊啥的。我娃儿问这叫大妈的人是谁呢,我说是你大爷爷家的儿媳妇,娃儿问大爷爷家儿子是谁,切!你叫我咋说呢?十几年了!从不回来看看,娃儿他爷爷去世没回,两娃娃出生没回,钟琼他得病也不赏个脸!打个电话也成吧!毕竟路远,咱村里人也不是不讲理……” “赵琼天天嘴上挂着他大哥他大哥,他大哥可是从来不管不问不惦记他,村里人还当他大伯瞧不上我们这小门小户的亲戚呢……” 吃饭时,堂弟媳妇时不时地冷嘲热讽。钟琼心里有气,嫌大哥这些年在外面从不睬他,听着媳妇噎人,嘴上也不止。钟理听话不入耳,只管闷头吃饭。吃完饭,男人继续在堂弟儿子的房里睡觉,一睡睡了整整三天。钟理回家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钟家湾人听说当年的状元郎回来了,众说纷纭。 回家后这两天,钟理除了睡觉吃饭,剩下的时间全躺在被窝里发呆。说不出这半生他有多鄙视这个称为故乡的小地方,二十年来不理不睬不想提及不愿联络,原以为此生不再回钟家湾,没想到他远游二十多年,一身风尘双眼沧桑地回来了。毫无准备,到现在钟理还当大梦一场。 东垣上一村,西坡上一寨,南边上是郭,北边下是屯,关中平原上的村落像蘑菇一样蔓延,空气中沉浮的黄土似云如雾。起起伏伏的山丘像墨绿的钻石一般嵌在关中大地上,扭曲的河流如金色血管一般滋润人间。昨天,钟理坐在车里探望渭北,好像生平初见,好像白发归乡,心中无尽彷徨。 “秦岭生所闻,今日乃相识。一舍蹑其跌,两舍跨其脊。东井闻水声,南箕观簸析。西历华山小,北瞰黄河赤。大荔信毫末,中条真拳石。终夜听猿啼,白昼履虎迹。俯仰天地间,浩然为一色。”(出自宋代张舜民的《度秦岭) 昨天黄昏时坐高铁路过秦岭、旁观西安、途径渭南,回家的路线还是当初的路线,只是路边的风景让钟理刮目相看。春天的秦岭四周满是绿野,黄白的山脊是天神的留白,平原上的人家他曾走过无数,象牙白的土路上也留下过他的脚印。 数不尽的黄干渠,看不完的对檐房,走不完的黄土路,唱不够的秦腔调。方圆上的水塔还有几座,观音庙现今残留几方,道教宫观今在何村何镇,大荔猿人遗址在东北还是西南……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出自宋代寇准的《咏华山》) 秦岭脚下依然冷峻,华山西峰始终高邈。多少人一生在盛赞西岳太华?只因华山是他们直达霄汉的通天塔;多少人一生以见过秦岭为荣?只因秦岭是这方人这片土的精神象征;多少人以生在这片黄土为喜?因为黄土上滋养着百万生灵。黄土依旧,可惜看黄土的人忽然老了。 人生直作百岁翁,亦是万古一瞬中。 昨天一天,从高铁穿越秦岭至堂弟的摩托车回到家熄火,钟理的双眼一刻不停地观望,好像呼吸一样,他迫不及待地重新认识故乡,如同重新认识自己。人们对自己的故乡只有热爱和赞美吗?天下人对故乡统统怀着纯洁的热爱和神圣的赞美吗?钟理不信。 他早把这里的人忘得光光,如今回乡重新面对,好像捡拾自己丢失的尊严一般艰难。他回乡之举是在追随晓星的脚步吗?钟理自己也说不清。只是目下无处可去,他打着送骨灰的名义灰溜溜又必然地回到了这个他憎恨的小地方。想必这里的人们也同样恨他吧,像堂弟和弟媳妇一样,像他从未问候过的长辈一样,像他嫌弃抛弃的钟家湾一样。 “蜂飞蝶舞觅槐花,瓜豆新禾露绿芽。关中平原春色尽,山川两岸好人家。” 钟理似乎听到了一阵音乐,那音乐释放着昂扬雄伟的气势,配着没有语言文字的和音,带着陕北腰鼓的节奏,掺着秦腔的质朴钝拙,那声音恢弘而厚重,那鼓点震得他双眼湿润。钟理在被窝里重新审视窗外的天与地,明明回了家,却是异乡人。 自打董惠芳来家之后,老小的伙食品质直线上升。水煮虾、鱼豆腐、小炒肉、蛋炒饭、紫菜汤,老马瞅着中午饭这一桌也忍不住多吃两嘴。 “奶奶你做的饭特好吃!哦爷爷你做的也好吃,口味不一样!一碗饭不够不够!”好一油滑少年,左转头用湖南话夸奶奶饭菜好,右转头用陕西话安慰老外公。 “好吃!好吃!”漾漾端着碗斜着脑袋学舌。 “好吃奶天天给你俩做!让你俩吃得胖胖的。亲家公你多吃点啊,别剩!” “好好好。” 午饭后太阳正好,董惠芳给漾漾洗了个热水澡,完事后穿花裙、吹头发、扎辫子、涂乳液……漾漾洗澡的问题彻底解决了,只可惜不是老外公解决的。望着仔儿他奶奶哼着老歌忙里忙外,老马觉着自己好多余。 这两天奶奶刚来,漾漾不时围着奶奶问东问西,可每当吃到好东西做鬼脸时漾漾是朝着自己的,当不高兴或生气时漾漾发出的求助眼神是朝着自己的,无聊无趣时漾漾无意识寻找投奔的那个人也是自己,获得小技能发现小秘密之后漾漾跑来分享的人还是自己……老马该感到得意洋洋才对。 奈何家里人多,自己赖着不合适,回马家屯的念头越来越浓,有些势不可挡。老马已然盘算着回去的事情了,想起还没有给樊永旺邮寄他父亲的拐杖,老马下午趁着快递柜有人把这桩事办了。可怜那根豪华拐杖,不知哪天生出来,华丽丽地来到人间,经樊伟成之手用了些年头,在老马这里还未捂热,今便要去到殡仪馆那儿。如果永旺好好保存,这根拐杖还能用大几十年,好好流传数百年也是可以的。 闲来无事念叨人家的拐杖,真要担心也该是自己的水烟袋吧。待自己百年以后,这水烟袋谁还会用?留着不值钱丢了他肉疼,老马想到这里唯有叹息。人老了,连自己也处置不了竟为外物操心,可笑可笑。这半天老马一直在琢磨他的三条黄狗吃的多不多,念叨兴邦的坟墓修得好不好,顾虑兴盛一人务果园忙不忙得过来……心越闲,愁越多。关于儿子离开,他尽量不去想。 在别人的遗忘中,他也试图遗忘,可是遗忘对一个老人来讲——太难。 “抽空买张回去的票吧,你小爷身体不好,我回去看看。”晚饭前,老马给桂英发了条消息。 “买不到。”桂英一看消息心里来气,只回了三个字。 三月二十一,这天周六,一家人全在家里窝着享受团圆美满。早起仔仔奶奶准备早饭,一家人分拨吃;中午婆媳俩一起做午饭,老小六口美滋滋吃完午饭带着垫子、凳子等物去顶楼吹风晒太阳。 “永州那边Y情怎么样?我一直没关注。”桂英问婆婆。 “控制住了,但是嘞……比较严,有些小区封了,住户出不了自己家大门。” “妈你看漾漾腿多粗!你来了给她调节调节饮食比例,稍微瘦点结实点儿!老吃面食发胖,像我这样可不好啦。” “还好。基因!是基因决定的。” “你看仔儿瘦得跟竹竿似的,饭量家里最大,死活不长肉。” “长骨头呐!” 桂英、漾漾跟奶奶躺垫子上,致远和老头坐在折叠椅上,仔仔躺最边上穿着短袖短裤晒日光浴。婆媳俩碎话不断地聊深圳、天气、漾漾的衣服、仔仔的学业,致远跟岳父谈上塘中学的校园环境、师资待遇,仔仔照旧戴着墨镜耳机听音乐。团圆喜乐的画面,老马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寡言的老头好像把每次幸福的场景当成最后一次在过。 父女俩依然没有好好聊过天,也许是不需要说开,也许是永远说不开,也许是因为中间横着大哥谁也不想主动揭开这块伤疤。董惠芳母子一直在有心缝合,老太太这时候来到儿子家像一剂治愈之药,用美食、笑容、干净、温馨在儿媳和亲家公之间慢慢黏合。 周末,汤正因不熟悉农批市场周边的地形,硬求着晓棠带他去依然营业的大商场看家具。营业面积达二十万平米的豪华商场里,一半店铺关着门一半店门开着但店里空空荡荡,商场里穿行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是去超市补给菜肉的。人口大国的一线城市,国际都市的大牌商场,名牌店铺连锁餐饮,这样的地方来去无人,不失为一种奇观。 “神奇!没人诶!”晓棠戴着口Z东西张望。 “特殊时期嘛。” “几个月没来,这么多店铺关门啦!”晓棠吃惊。 “虚假繁荣呗。” “诶前面家纺区过了是几家卖家具的。”晓棠为汤正指路。 两人进了家具店一番咨询,汤正连连摇头。 “这儿太贵啦,划不来划不来!没必要出租屋里整这些东西,我还是从网上淘吧!”出了店汤正努着嘴冲晓棠挤眼。 “该有的还是要有的。” “单身男人要这些东西干嘛,一床一桌一椅够了,没必要搞什么高大上的柜子架子!我是极简主义者,能简则简,存钱第一!” “哦。”晓棠听着这句信誓旦旦,有点吃惊。 到了大超市,超市西南角有些简单的家具,多是塑料的组合的,颜色花花绿绿不一,汤正见价格便宜认认真真挑选。 “家具的颜色还是要……统一一下的。”晓棠忍不住表达自己的看法。 “没必要!就那个黑盒子,还有这个紫色的收纳盒,再加这个白色的小凳子,哦这边还有……诶我告诉你晓棠,要不是因为疫情好多网店停运,我不会来这里的……这儿东西又贵又差……”汤正不停地评论。 晓棠发现两人对物品、家具、日用等的看法天差地别,不想多待不愿多说,只盼着早点结束这次采购。汤正有些磨唧,花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最后挑了几样不成系统的塑料家具。晓棠本是帮忙搬一下,结果莫名惹得一身气。究竟气什么,她自己又说不明白,大概是瞧不上汤正方方面面的小家子气吧。 古人说见微知著,透过汤正选择碗筷、盆子、盒子、柜子等小件东西,晓棠嗅到了很多汤正原生家庭的气息和影子。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开门七件事里,藏着一家人的贫富强弱,也藏着一家人的修行、气运和道行。 “汤主管,你说咱俩整天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周末还一起逛街,不了解的人还当咱俩是情侣呐!” “管别人怎么想!” “是啊,管别人怎么想,反正是不可能的事情。” 三月二十三日,周一一早晓棠又被汤正黏着。一路上不情愿地尬聊,终于快到办公室时晓棠以玩笑的方式说出了婉拒的话。这样暗示的话她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汤正跟没听到似的。 这天一早,钟理从堂弟家醒来后,褪了些浑浑噩噩。他主动去外面的房间跟堂弟商量,决定先将父亲的骨灰埋在祖坟上。早饭后,弟兄俩扛着铁锨锄头一块出发,将老汉钟能的骨灰埋在了钟理母亲身边。因为没有下棺木,大半晌拢不起坟,两人花了三个小时才将雪梅爷爷的坟墓勉强做好。简单地烧了纸,弟兄俩回去了。 午饭后,钟理从堂弟家要来自己家的钥匙,想去自己家里看看。奈何备用钥匙和大锁皆生了锈,锁子怎么也开不了,最后只能砸锁进门。进门后,钟理支走钟琼,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巡视。 阔别久矣,重回家里,需要勇气。钟理像夜游深圳一般,一步一步游览自己家每一个角落。 黑色的木门窄窄矮矮,这是钟家湾里最古老的大门;进门东边是一口井,井边是生锈的自来水龙头,水龙头边放着如同石化的几个生锈的老式铁桶;大门右边墙角是一棵老槐树,腰身已经快一米粗了,那是钟理的爷爷婚前栽种的苗子;槐树下停靠着生锈的自行车、掉木渣的手推车、锈成渣的铡刀、散了架的竹篓。 竹篓往南是一排蓝砖瓦房,瓦房的门依旧是窄窄的老式黑色木门,瓦房的墙是用小麦秆和的泥,房子是用大树桩做的龙骨,黑墙上还贴着自己儿时的奖状。钟理在瓦房的土炕边坐了下来,这是他出生的地方,多少珍贵的回忆全在这瓦房里发生。母亲陪嫁的石灰柜木衣柜还在,断了的竹椅茶几还在,三四十年前的旧摆设也在。墙上满是蜘蛛网,地上一层灰尘,炕上的被褥还是母亲去世前用的那套。钟理本想在这间屋里多坐一会儿,奈何陈年的味道呛得他受不了,男人双手插着裤兜躲躲闪闪地出来了。 瓦房挨着的另一间房是祖父母住过的,后来成了杂货房。杂货房过去是灶房,灶房里四面墙被熏得乌黑,灶台、风箱、翁罐还在,锅碗瓢盆也在,只是旧得认不出来。蓝砖瓦房对面是一块长条空地——当年钟理写作业玩泥人、母亲晒棉花打豆子、奶奶碾辣椒面花椒面的空地,小时候爷爷在空地上经常修理家具,父亲在空地上跟人抽烟喝酒下象棋。 后院很大,跟以前一样,只是落叶遮盖了去茅房的路径,院里所有的树长粗了好多圈。钟理在他小时候最钟意的泡桐树下盘腿而坐,放松腰带,敞开衣服,舒舒服服坐在了落叶满地的院子里。地上落叶嘎吱响,头顶树荫郁葱葱。红薯窖在,白菜窖也在;小鸡窝在,燕子窝也在;童年在,他也在。 人总要在走了很多很多路、说了很多很多话、犯了很多很多错、过了很多很多年以后,才发现简单的基本的东西同时也是重要的真实的东西。 这么多年钟理从未想过将老房子修缮一下。在国企最风光的时候,父亲多次提出想回家修房子,一一被钟理拒绝;前多年生意好赚得多的时候,父亲也念叨过要修房子,钟理从没想着回去,所以拒绝了,他拒绝的同时还有父亲的后路。父亲待梅梅和学成重于一切,当雪梅远赴大学、学成离开深圳之后,想必老汉的心情如此刻的自己一样——跌落在谷底,被世界抛弃。 钟理又掏出烟开始抽,一根连着一根,烟气从树根被风卷到树梢。他倒下来躺在落叶地上,枕着外套,翘着二郎腿,遥望烟气和春叶在头顶婀娜共舞。白云一疙瘩带着一疙瘩,如同油画里挤出来的;蓝天轻盈广袤,好像干净的幕布一般。地上的虫在跳,邻家的狗在叫,树上的鸟在飞,不远处的巷子里三四妇女凑成一堆在说笑。钟理躺在钟家湾最古老的院子里,蓦地生出一种安宁。他在微笑,也在流泪。 也许是深圳密密匝匝的高楼遮住了天空,也许是他忘了人也需要仰望天空,这么多年,他好像从来没见过蓝天白云一般,此刻躺在地上怎么也看不够。同样的云山,同样的天幕,同样的大树,曾有一少年,望着蓝天白云笑着许诺将来长大了一定要走出去干大事。 天好美,美得让钟理眷恋,云好亮,亮得让中年人暗淡。直到夕阳西下穹顶暗黑,他才从大梦中醒来。提起外套,抖掉落叶,本打算去钟琼家吃晚饭,没想到出门时看到了大笤帚。钟理扔下烟头,自然而然地开始扫满地的尘土和落叶。从水龙头扫到茅厕,从瓦房扫到灶房,从地上扫到屋顶。打扫的过程中,钟理的心里只有扫除,没有烦恼。没来由的大扫除像十步一磕头的宗教仪式一般,一发不可收拾,虔诚而庄严,如同灵魂在净化,如同信仰在重建。 三月二十四号,包晓棠一早七点多出门,赶最早班的快车甩开汤正去了公司。汤正提着早餐在公交站等到八点多还没见人,自己也上车走了。到了公司见晓棠已到,于是在网上悄悄问。 “你怎么来这么早?是为了甩开我吗?”汤正开玩笑。 “是啊。我一般在公交上会有学习任务,这段时间因为一块坐车闲聊落下了很多。”晓棠严肃地回答。 “两个人也不影响,你学你的呀。” “对我来说,很有影响。” 对话停在了这里,汤正挺直腰身望了望晓棠忙碌的背影,没有再打扰。晓棠为绝后患,在同事们吃下午茶闲聊时,故意大声抱怨。 “哎周末要相亲!好惨!我姐回老家了,在老家给我介绍了个人,那人在深圳上班,约好了周六下午吃饭喝茶。” “晓棠你还要相亲?”吕娜惊讶大美人也需要相亲。 “啊你要相亲!”麦依依说完下意识地偷瞟汤正,汤正此刻正盯着晓棠脸发白。 “可不!周六相亲的是老乡,周日上午还有一个,是我一姐姐给我介绍的。大龄伤不起呀。”晓棠卖惨。 近来两人走得近,大家多少看得出汤正的意图,领导们不在意,但八卦早已传开,晓棠这一说,大家纷纷明了。 “早点相成功早点备孕,现在年轻人怀孕比我们那时候难多啦!我身边好几个妹子已经到了人工受孕的阶段,你们想想压力有多大!生育焦虑是所有焦虑里最严重的!”贺姐一边喝她泡的红枣茶一边感慨。 “政策还让生三胎呢,生得起吗?生得出来吗?”林总监苦笑。 晓棠见目的达成,心中窃喜,同时暗伤。爱上一个人需要勇气,向一个人表白需要勇气,拒绝一个人同样需要勇气。一个人这一生能遇到几个诚心爱自己的人?晓棠从不否认汤正对自己的感情以及汤正这个人的人格,只是他们注定不合适,厌恶如是母胎自带的。她一次次在心里下决定,今天终于有勇气公开表态拒绝,好像拒绝了自己人生的某种可能性一样。她还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寻寻觅觅中又失去了一些。很多人因为害怕失去,退而求其次,选择用一生去将就。 在晓棠明里暗里的表态后,汤正渐渐地疏离。一段漫长的低谷期以后,两人成了普通朋友。 任思轩旁听这一切,有点迷惑,时而狂喜,时而跌落,面上一言不发,心里牢牢记住了晓棠相亲的时间。原本他跟晓棠挺熟的,只过了一个春节,如今生出别心,思轩感觉自己跟晓棠正常说话也难上加难。多情作怪。 钟理的打扫一直持续到隔天早上,期间堂弟多次过来劝他回去吃饭睡觉,他笑着拒绝了。如同干净的屋子一样,今天一早钟理从家里出来时,心也是干净的。时间尚早,钟家湾的宠物狗狗们多半还在酣睡,钟理踩着晨光伴着清风,一个人气定神闲地在村子周边散步。 他去了村中央南北通达的水泥大道,去了村南崭新却空无一人的学校,去了满是荒草无人问津的打麦场,去了村东边一里外的几个水塘子,去了水塘东边的黄干渠和干渠小桥,过了小桥顺着干渠没走多远,他看到了山后面若隐若现的包家垣。 鬼使神差,钟理朝着包家垣走去。 当年,他跟晓星正是在两村之间的路上认识的。晓星用自行车带的一袋子杏掉了一地,路过的钟理停下车子蹲地上赶紧去捡,蛇皮袋子坏了,满地的杏子没办法运走,钟理提议让晓星看着杏子,他自己去钟家湾取个新的蛇皮袋子来。一路风风火火如行云中,待重见时两人皆羞红了脸。蹲下去捡拾黄杏时,钟理偷看当时瘦瘦白白又纯净羞涩的女孩,心花怒放。完事后他斗胆问了姓名,然后厚着脸皮非要帮晓星将那一袋子杏护送到她姑家,最后又舔着脸送晓星回家时记住了她家的地址,怕转头忘了门户,钟理还在包家垣的巷子里骑车绕了十来圈。 路过那段,至今想起,钟理依然在笑,依然羞涩。 晓星家的方位他再熟悉不过了,眼见走到了包家垣,进了村子到了那条巷,看着老门户上安着一面崭新的大门,钟理有点犹豫。是晓星重修了老房,还是他认错了门户,钟理在丈人家斜对门门口凝眉打望不敢上前。不防备斜对门这家忽然开门,出来一老头,两人对视良久,钟理尴尬地走开。老头在门口的花池里吐了一口痰,然后盯着钟理指着问。 “你……你……你是星星他女婿?你是钟家湾的吗?”多年不见,七旬老汉认不清。 “哦……是。”钟理躲闪。 “哦你也回来了!那就是星星家,就那家!好家伙,你这混得连丈人家门也认不清!”老人顺着钟理的目光指点。 “哦谢谢!”钟理被迫地朝晓星家走去。 “诶等等……我问问啊!”老人叫住钟理,小碎步走到钟理跟前握住钟理的胳膊,右手指着晓星家门说:“你俩离婚了吗?离了吗?” 钟理见老汉无礼,甩开胳膊,重新上下打量老头,然后双手插兜,淡定地朝晓星家走去。 “要敲门!有人呐!”老头多情地提醒。 钟理敲门,半晌没有反应。他看了看手表,此时早上八点刚过,晓星应该在家。他又敲了敲大门,还是无人响应。 “兴许到镇上去咯!去镇上啦!”老汉禁不住内心的诱惑张嘴挑拨。 钟理望着老汉凝眉不解,忽然门内的栓子响了,大门嘎吱一下开了,露脸的正是晓星。夫妻俩无话,静静地看了好几分钟,老汉也望着他两人静静地看了好几分钟。晓星看了眼斜对门的老叔,将大门敞开。 97上 郎终归醒悟妻情定他人 女得意办展父颓丧欲归 (明天校对,眼睛不舒服) “你怎么来了?” “送骨灰回来。” “有啥事吗?” “来看看你。” 夫妻俩又相识良久,晓星终于大开家门,重重地瞪了眼斜对门的老汉,回头冲钟理说:“进来吧。” 北欧挂画、棉布沙发、楠竹家具、高梁屋脊、石纹瓷砖、黑铁茶几……老丈人家原先的空房变成了客厅,温馨素雅的装饰确是晓星喜欢的风格。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客厅,钟理环视丈人家焕然一新的面貌,有些敬而生畏。同时令他感到生畏的,还有自己在晓星面前如客人一般的身份。 晓星耷拉着眼皮十分镇静地烧水冲茶,她把他当成了客人,因为心里已有主人。钟理四周环顾一遍后,主动开口。 “铺子转让了,钱给你。”他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 “不用!我不缺钱。”晓星冲完茶将银行卡推了过去,浑身理直气壮,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也许是因回了娘家身板硬,也许是因她不再需要他了。 “当是给学成的,还有梅梅的。也没多少钱。”钟理低下头轻声喃喃。 “他俩也不需要。”晓星掷地有声。两人沉默中她将茶杯里的新茶递给钟理,同时裹紧了大毛衣,等着他说话。 “大(父亲)骨灰昨天……昨天我埋在了坟上,跟钟琼两人。” “这是你的事情,没必要告诉我。呃……我给你寄的东西你收到没?”晓星皱着眉问。 “啥东西?”钟理惊问。 包晓星身子一起一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良久无言。 夫妻俩正对坐无言,包芸香忽然举着两块烤红薯从门口跑进了客厅。 “阿姨学成呢?他起床没?我奶烤了红薯,我给他拿一块!”芸香气喘吁吁,满脸带笑。 “起了,房里呢!”晓星用下巴轻轻一指。 九岁的包芸香于是举着热气腾腾的红薯,咚咚咚地大步跑进了学成房间。 钟理眼望这一切,怯怯地问:“成成他现在……怎么样?” “你进去看呗!看他会不会说话。”晓星亦用下巴一指,而后低头静观门口的阳光,一脸冷寂。 “嗨!学成哥哥给你红薯!贼好吃!你不是喜欢吃烤红薯吗?给你!哎煤球是不是拉屎了,好臭啊哈哈哈……” 包芸香乐呵呵地坐在炕边递红薯,两眼盯着一猫一狗不动,半晌见得不到任何反馈,小姑娘这才将眼睛郑重其事地望向了学成哥哥。十岁的钟学成缩在墙角盖着被子,脸色如见了鬼一般发白。久久凝望,芸香不懂,靠近后又仔仔细细盯着看,这才发现小哥哥在发抖。 “你怎么啦?你是不是饿了?赶紧吃红薯吧!再不吃凉了!你怎么啦呀……” 包芸香皱着脸斜着嘴问了好几分钟,发现情况不对劲以后,她立马举着红薯跳出房间找学成妈妈。 “阿姨阿姨!学成哥哥在发抖!他在发抖!” “知道了。”包晓星低下头故意擦桌子。 “他是不是发烧了?我奶奶说我发烧的时候也在抖!”包芸香一张小脸满是担忧。 “没事,香香你先回去吧!等会儿阿姨去地里了,让哥哥去你家吃红薯好不?” “嗯?哦……那好吧。”芸香不明所以,愣愣地答应了,但两脚依然不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 “香香你先回去。”包晓星又故作忙碌地支人。 包芸香这才举着两块烤红薯三步一回头地往回走。 钟理见儿子一听他来竟在发抖,心里难受极了,男人不停地挠络腮胡、搓脖子,满脸乌黑、脖子发烫,犯了错的滋味并不好受,他紧张地低下头,渴望一场最激烈最难听的谴责,可是晓星一直盯着茶几不说话。钟理完全可以拿出以前在国企当干部的派头来,诚心诚意地道歉、劈头盖脸地自责、正儿八经地保证,但是,他没有。如今的他已经过了表演的年纪,一切违心的言行不过是末流之举。 “你……你最近怎么样?” “很好啊,忙得很。” 夫妻之间又是默然。 钟理大气也出不了,真不知该说什么,从晓星的平静中他看出了很多。左顾右盼,数分钟以后,他抬头正视晓星意欲告别,不防备门口走来一人,是包晓星的大堂嫂。 原来,包芸香回到家门口时发现邻居奶奶(指哈哈奶奶、包维筹母亲)在门口的太阳地里择菜,她于是走过去一五一十地将学成哥哥的情况告诉了哈哈他奶奶。维筹母亲多疑问了几嘴,起初没当回事,没几分钟脑子反应上来了。芸香说学成家里来了男人,学成在炕上浑身发抖,过年时她曾听晓星说学成爸爸经常打人,这阵子又听包家湾人说晓星她女婿好像回来了。一来二去,老太太串了起来,立马脱下围裙小碎步跑去星星家看情况。 一进门果然看见了熟面孔,多年不见,维筹母亲仰望着钟理有些迟滞。 “哦!你就是学成他爸爸呀!”维筹母亲指着钟理一脸慈眉善目地注视。 “嫂子你来了!”晓星起身迎人。 “哦哦……我……我借你点醋,家里醋没了。”维筹母亲结巴着坐在了沙发边。 “哦!是你是你!我记着你!你俩结婚的时候你来这边接亲,我从你手里要了个大红包呐!那时候你没续胡子,我记着才二十几岁!”大嫂笑眯眯地指着钟理说。 上了年纪的人想得多。维筹母亲还以为钟理要来家里离闹事,打算过来看看情况调和调和,没想到此刻端详钟理,见他脸色十分不好,心中有点意外。 “嗯。”钟理挪了挪屁股,朝沙发那头坐去。 “你现在也回来了?我听人说了,那……钟理你是专门处理你父亲的事儿,还是以后留在老家了?”大嫂和颜悦色地问完,两眼瞟了下晓星。 “还不定。” “哦!也不急。个人把个人处置好,再说其他事情。想当初呀,你可是请了一辆大卡车把我们星星娶走了!那大卡车蓝色的,停在巷子里,把整一村给堵住了。迎亲那天多热闹哇,村里男女老少都来看,炮仗在家门口响了一圈又一圈,震得我耳聋!维筹憨憨地十来岁了还在卡车下面捡炮仗玩。咱家人一道道拦着,你一道道送红包,最后把新娘子抱走了——也是春天吧,那天星儿穿着洋气的白婚纱,头上扎着红头花,做了电视里的大卷发!你穿着新郎褂子,在人群里撒喜糖,嘴上甜甜地喊人。星儿出嫁的鞋子袜子还是我跟她二嫂帮忙挑的呢!那时候包家垣人谁不说星星找了个好女婿?能耐人还英俊,有学历有技术,还是混深圳的,姑娘们可羡慕啦!现在一眨眼啊二十年过去了,哎……孩子也这么大了,怎么好过怎么来!一把年纪了,谁也别为难谁。星星在深圳是一个人,现在回村了可不是咯。人呐,格局要大!不能揪着不放是不?”大嫂说到这里,凑到钟理跟前笑了笑。 “星星现在是回来了,她老说她一回村变了个人似的,轻松了很多。她要搞承包种豆子,让她去!别干涉!钟理你是混大城市的,是有见识的人,嫂子这辈子没出过包家垣,说话不一定对。但一个人高兴不高兴、快活不快活,那是写在脸上的。你俩这样子明眼人一看也猜得出。不如这样,各自先好好活着,自己过明白了过顺遂了,咱再说婚姻的事情、孩子的事情。给人喘口气,你也喘口气,歇一歇,想一想,心静静,你说大嫂子说得对不?” 钟理低头沉默,感受到了某种智慧的袭击,他无地自容。 大嫂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钟理听得沉静,晓星两眼空泛。大门一直开着,邻居的老大爷早过来偷听了,包芸香和芸香奶奶也过来看热闹,钟理见人多不便提出要走,维筹母亲代替晓星笑盈盈地送他离开。 原本,包晓星想当面义正言辞地提离婚,因顾忌学成在房里会听到所以一直没开口;后来嫂子来了、看热闹的也来了,她更开不了口了。送走所有人,她回到房间望着痴痴呆呆的儿子,只有叹息皱眉。学成蜷在炕西角,她盘坐在炕东边,静静对望,默默流泪。所谓的人生绝境,没有绝对的,只是相对的。视角不同,角色不同,上山下水的感受自然天差地别。 中午嫂子叫过去吃饭,吃完饭晓星戴盔披甲一般带上东西去地里干活。潜心劳作,置身田野,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治愈。与天地沟通,被自然治愈。 很快,晓星女婿来家里的事情从包家垣传到了康鸿钧耳中,打电话的是村长包棣通。村里人添油加醋,包棣通额外再撒点盐,整得康鸿钧有了顾虑,好些天没有联络晓星。康鸿钧爱晓星也爱名声,对他一个中年人来说,名声等于尊严,名声等于诚信,名声等于生意。外人不清楚晓星离没离婚他清楚,即便再惦念心上人,鸿钧也因顾虑而止步。 最近晓星特别忙,垣上连着半月没下雨,可灌溉的水田排着队等灌溉,灌溉不了的地方她担心出不了苗,别人怎么安慰她也听不进去,一柔弱女子天天骑着电动车在各处查看。今年会不会春旱她算不来也不敢赌,一口气在地里投资了十万多,绝不能出什么闪失。包晓星急得已经在联络租灌溉车的事情了,以致于鸿钧多日没联系她竟没反应上了。 钟理这天从包家垣走了回去,一路上观山赏天,通体飘飘然,心里沉甸甸。没想到一农村大嫂的境界比他一在外混的人高出那么多,他反反复复思忖晓星堂嫂的话,觉句句在理句句是解。他通窍了一般,果真将他俩感情的事情放了下来,将对儿女的愧疚也暂时放下,他必须要先救活自己。 救活自己,从哪里开始呢?钟理一路思来想去,只想着把老房子重新修建,一来满足父亲的遗愿,二来理所应当、面上好看,三来自己有个落脚点。 深圳已无活路,故乡蕴藏生计。翻新后的房子将是自己以后从头再来的出发点。不管做什么,在村镇上,一点点资金便可以盘活一个梦想。何况晓星在这里,何况儿子在这里,何况他从不在乎乡里人对他的看法。如果说深圳人的眼光扼杀了钟理的斗志,那么在故乡,他的斗志秒杀了乡里人的眼光——这自信也许生来就有,也许是因他生于乡村了解农民。重建房子的想法越来越强烈、迫切,迫切到这些天钟理一个人拿着卷尺不停地在老房子里测量、设计、记录。 不如先将两人的感情和儿子的事情放一放,建好房子再谈下一步。规划一开始,如飞出之矢,一发不可收。钟理相信在农村也可大有所为;钟理相信岁月会助他解决问题;钟理相信一切正在变好。 一个人一把椅,一对耳一群鸟,一双眼一团云,一支烟一阵风,一个微笑一天明朗。这段儿的钟理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晒太阳,他对故乡阳光的着迷如同真理和幸福一般。 “明天周末你爸爸妈妈回来吃饭,冰箱里存的菜不多了,仔儿啊,你下午上完课,陪奶奶出去买个菜呗!”三月二十七日中午,二老二小正吃午饭,董惠芳忽然开口。 “我去吧,诶让他妈妈买吧!”老马客气。 “不用哈哈,我自个想出去透透风,看看深圳。有时候不确定买啥菜做什么饭,到了市场一看会有主意的。”董惠芳笑回。 “现在是云买菜,在线买菜!Y情期间出不了门家家这样,买菜的软件多得数不清,我们三前阵子相依为命时,全是我在手机上买菜,我爷爷说价格还行,质量也不差!出去买菜多费时间呀,一来一回两个小时!”少年不愿出门。 “真是个懒虫!”董惠芳戳了下仔仔的额头。 “你真想出去,拿着通行证,带着漾漾去!漾漾知道去超市怎么走!”老马说。 “哦!漾漾也知啊!”董惠芳摸着漾漾的头跟发现金子似的惊喜。 “宝儿,爷问你个问题,买洋娃娃、彩笔和红裙子的超市,你知道在哪儿吗?” 漾漾抖着身子点点头。 “怎么走?” “先过那个白色的桥,然后找超大的大熊熊,接着去……那个有彩灯的大门那里吗?” “对头。我娃儿脑子没问题哈哈!”老马得意地点头。 “正好!我跟漾儿去买菜,顺便找找有没有理发的,她头发底下不齐,家里也没有工具。”董惠芳笑看小孙女。 正说着,老马的电话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接通后一问,原来是方启涛那小子打来的,奶声奶气地直奔主题——要跟漾漾说话。老马笑着摇头,将电话给了漾漾,两孩子隔着屏幕咿咿呀呀地分享手里的新玩具和家里的新朋友。 下午两点马行侠打来电话,告诉老马天民身体又不行了。老马朝天民儿子马俊杰打去电话询问,一聊聊了一个钟头,不外乎病危啊、医生啊、用药啊、住院啊这些话题。目下不能无限次地出家门,老马将出门的机会留给了董惠芳,自己只能通过电话问候老兄弟。挂了电话又是长吁短叹,老马近来特灰心丧气,回屯的念力越来越强。 “原来在会展中心梅花厅的实体会议变成云会场、云上会,实际上就是直播!请几个行业大佬来我们的演播室,就专业问题进行在线直播。在安科展开展的一周里,每天组织多场直播,让广大的行业同仁可以随时选择自己感兴趣的直播间进去听会、交流、提问。直播在当下的技术来讲,是不难实现的,会议过后,我们的编辑记者马上把会议内容整理成专业报告,发表在我们自己的网站上、公众号上!” “马经理你把刚才说的云上展的概念再讲讲,我估计好多人跟我一样还不太明白!”大会议室里,李玉冰指着站在主讲台上的马桂英说。 “好!我再讲一下!什么是‘安科展云上展’,就是原先传统的所有展会内容,全部以在线的方式实施。请领导来会展中心的开幕仪式,变成领导在线出席的云开幕!原先按面积算的展厅,现在全部做成三维展厅,放在安科展云上展的空间内。客户想参展提供资料,我们的技术人员将资料合成三维图,也是以面积收费,但是单位费用多少还有待商榷,毕竟这不是实体展会,不能以往年的价格为参考!整个云上展的招商,全部以电话、网络为主,因为Y情期间的流通是有限的,封闭期间我们冒然去客户公司也会给对方造成压力!所以,安科展云上展的报名、签约、参展、颁奖、活动全是以在线方式进行,说白了,这次的春季安科展,我的想法是做成线上狂欢的这种,跟我们看春节联欢晚会差不多!为了实现这个概念,这次春季安科展的最大落脚点可能在推广、三维制作这些方面。” “懂了懂了!”隆石生指着大屏幕频频点头。 马经理看了眼其他同事似懂非懂的神情,继续解释:“其实逻辑很简单,咱业务员不要被云啊三维啊这些概念迷糊了。比方说抓奖,往届的活动是大家坐在下面领导在上面抓名片,现在不过是把这种形式变成了网络小游戏!需要大量投入的是我们的技术人员,甚至需要外包一些技术大牛来实现这次云上展的落地!我们会展部和业务部需要做的是向客户说清楚本届安科展的新形式!当然,到时候兰姐这边会拿出具体的文件资料供大家统一口径、传阅说明!” “会的会的!你再讲讲那个‘云上展’的什么‘云板块’!我听得云里雾里的!”伍明兰皱着眉说完,底下好多人捂嘴笑。 “在展会的板块设计上,我们除了传统的那些划分——大方向上硬件产品、软件产品——之外,为了凸显这次的云主题,我的想法是额外设置一个展馆,叫‘云技术展’或‘大数据展’。这个展馆内专门收集行业内做这些服务或产品的企业,并把这一板块作为我们今年春季安科展的招牌去推广!比如做安防监控类企业的云存储技术、云传送技术;做智能交通这块的云服务技术,反正涉及到云技术的客户我们业务员们要一一去沟通!将这些技术、产品、企业择出来放在一个展馆内,然后全行业推广!” “马经理,请问……云展馆怎么算面积呀?”安科展会务部的潘玲玲怯生生地问马桂英。 “呃……云上展,我们自然地想,只要存储空间够可以无限地收纳企业的订展需求,就像一个网站可以无限地发布消息一样。但是,考虑到技术方面的难度、观众观展的便利性、参展企业的一个筛选,我想,云上展每个展馆的面积不会太大。当然,这需要你们伍经理去跟公司的技术部协商,我现在只是提出一个想法和理念。” “兰姐你记着哦!过后跟技术那边商量出结果了告诉我!”李玉冰冲伍明兰说完埋头在笔记本上记录什么。 “嗯。” “还有人不明白今年安科展云上展的理念吗?” “我们明白,客户不一定明白!毕竟看不到实体的东西,有点玄虚啊!”业务员高白冰挠着头发笑。 “你放心,如果你能明白,你的客户肯定也能明白!整个安科行业里唯一不研发技术不生产产品的公司只有一家——南安传媒!我们的客户哪一家不是做技术的?何况现在技术游走的方向正是云啊、数据啊这块,我都懂,还有谁不懂?”马经理说完,又一些人笑了。 “是这样,这个云上展的概念不是不可行!在Y情期间,与其像其它会展公司那样搁置不办展,不如尝试一次在线办展!而且云上展的成本要比去会展中心参展的成本低很多!为了顺利推广,咱们接下来得加大火力把安科展云上展的示意图和推广资料做出来,越简单清晰越好!然后嘞,业务部去谈几个大公司过来,让这些领头羊提前参展,会务部先做一个三维模板出来,这样可供整个行业的大小企业参考、理解!现在时间很紧,伍经理、马经理你俩先把云上展的理念落实,落实到一份文件上,文件里的概念必须易于理解易于传播!然后你俩再做个云上展的参会时间表,表里最好把我们安科展的传统项目全塞进去!这样我明后天拿着这些资料去跟其他领导谈,如果公司领导都认可了,咱们今年春季的安科展就这么办!”李玉冰拍板。 “好!好!”马桂英、伍明兰点头应承。 “好!咱们……咱们给我们的马经理鼓鼓掌吧!云上展的概念非常先进,如果不是因为Y情,恐怕国内还没有哪家公司会在网站上、手机上开展!了不起了不起!”李玉冰说完满面春风地朝马经理鼓掌,安科展所有参会的同事无论明白或不明白的,纷纷举起手为马桂英鼓掌。 散会后安科展云上展的想法先是轰动了南安传媒,不久轰动了整个安科行业。云上展开展那天,深圳都市报、南方新闻集团、广州报社等二十多家媒体单位专门采访或转载了南安传媒云上展的概念和动态;展会行当的五六十家会展网站也纷纷转载或跟进安科展云上展的开展情况。展会结束那天,南安传媒在Y情期间以在线开展的方式维持行业经济活动的举措得到了政府相关部门的点名赞扬,这一云办展、云开展的方式后来被会展行业的企业纷纷效仿。 开了一天的会议,解释了一天的云上展,马桂英早累得虚脱了。晚饭时她回到自己办公室里喝水,休息时翻看手机,先是收到了漾漾幼儿园四月一日开学的通知,后看到了老头发给她的消息——“赶紧给我买票,我想回去了,在这儿实实待不住了。”风光了一天的马桂英忽看到这句话,仿佛被人泼了一翁冰水。她打通了老头的电话,开口先问婆婆在不在身边。 “不在,她带漾漾买菜理发去了。” “你咋又想回去?”桂英一出口净是训斥小孩的口气。 “你婆婆在这,不方便!”老马在阳台上吼。 “咋不方便!那么大个家不够你住?” “仔仔说他们学校四月份开学,今天他爸爸告诉我漾漾也是四月开学,两娃儿开学了家里只我跟你婆婆,隔不膈应啊!”老马对着手机喊。 他们父女俩,明明情浓,一开口总是吼。 “我婆婆有家呐,人家在深圳待不久!老张家惦记着呢,我婆婆过不了多久肯定会被接走,现在致远上了班,你要回去了谁管漾漾?谁管漾漾!”桂英压制着火气用牙根咬字。 “啧……吁!”老马重重一叹,竟无言可对。 父女俩沉默了一会,桂英缓和语气道:“你先等等,等一两月!等我婆婆这边的事儿有眉目了,你再回去!我不会拦着你的!大不了到时候请个保姆照看漾漾!”桂英说完紧紧地皱着眉,双眸中除了生气还有很多难以描述的情绪。 老马举着电话,哑然。 “我婆婆跟那张叔人家是夫妻!合法夫妻!现在不过是出了点问题。何况人老张家的儿媳还怀着身孕呐——五个月多啦!那边根本离不开我婆婆,你是没见我婆婆在张家是什么样儿!她自己根本不想来这边,现在只是在咱家偶尔避一避,缓解缓解!你现在提出要回去,我婆婆还当是因为她来了所以你要走!你叫人家心里多过意不去!这些年她从来不来广东,好不容易来一回,你扬言要走,她能待得舒坦吗?” 老马别过脸长叹。 “你再等等,急这几个月吗?实在不行俩娃放暑假了你回去!六月份放假,现在(快)四月啦!” “知了知了,挂了挂了!” 老马说完,眯着眼隔老远按了红色按键,然后自己躺摇椅上吁气。 云上展的想法马桂英酝酿了一整晚,今天被同事们夸赞了一整天,女人从未有过的好心情晚上被老头的一通电话打得七零八落,整个人再也得意不起来。 为什么她会对父亲提出离开感到极端愤怒?是因为婆婆、因为漾漾吗?桂英叹息着抹眼角的泪。 是因为舍不得吧。明明舍不得老头从她身边离开,她还对着他大呼小叫又凶又吼,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父女关系。桂英想不明白,糟糕的感觉让她沮丧发蔫,马经理一个人在办公室里黯然发呆,直到工作推门进来,直到晚上十点回家。 三月二十八日,这天周六。包晓棠上午看了几个小时的会计教材,中午饿得想吃老家的烩菜,上网查了下菜谱,决定试验试验。洗完菜晓棠开了镜头,直播烙千层饼、做陕西大烩菜的视频。也许孤独久了需要交流,晓棠一边和面一边与镜头里莫须有的粉丝闲聊,聊如何和面、如何烙饼、如何选粉条……鸡毛蒜皮的生活,总需要一股整合的勇气,需要将零碎串成壮观的动力,需要在低头苟且搪塞沉溺于鸡零狗碎的时候,内心仍有一铿锵无阻的梦想在调和、在引领、在抵消。 直播进行到下午三点晓棠吃完饭才结束。那头的任思轩周末午后刷小视频,正好刷到了晓棠在做饭吃饭。他笑眯眯地看完整场直播回放,好像自己方才与佳人相约共赴午餐一般。远远绵绵的喜悦滋养着青年人的无聊,看完视频又频频倒退,捡晓棠露脸的几段循环播放。思轩捧着Ipad着迷间,忽然想起晓棠曾说她今天要相亲的,可她的直播进行到下午三点才结束。任思轩不解真相,入魔一般地猜测、幻想。 因为Y情他和晓棠年前常去的私语咖啡馆一直没有开业,不去咖啡馆之后他俩好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再也衔接不上。为复原自己和晓棠的正常关系,任思轩绞尽脑汁运筹帷幄,最后火速买了一个办公室可用的咖啡机以及各种女孩喜欢的咖啡豆,准备下周搬到公司去喝咖啡,这样两人兴许能有进一步交流的机会。 三月二十九日,这天周日。包晓棠晚饭前又开启了直播,直播给缺耳剪指甲、煮鸡胸肉、撕肉喂肉吃。每逢有缺耳出境,粉丝多少会活跃一些,晓棠淡淡地在镜头里逗猫,看得思轩也甜蜜蜜的。任思轩猜测晓棠谎称相亲是为了和汤正划清界限,他幻想晓棠如嫦娥仙子一般冷傲孑然又一心纯净。 恋爱不分几次,只分零次和零次以上。从未和女孩有过亲密接触,任思轩梦想化地将所有纯情浪漫的场景全部设置在晓棠身上,以至于从不考虑他们之间的种种差异。他曾经也暗恋过一个女孩,花光了整个青春期的时间,暗恋带给他的自卑和压抑直到工作以后才慢慢消除。如今喜欢上晓棠,于他而言来之不易。他该怎么让自己走出感情的黑洞、让晓棠对自己产生美好的感觉,这问题逼得思轩疯狂。 周一一早,咖啡机放到了办公桌上,同事们哗然,纷纷过来看热闹,晓棠自然也来了。任专家像个解说员一般有板有眼地解说咖啡机如何使用,正义的眼神凝视过每个人的眼睛,独独除了晓棠。同事们举着各色杯子来接咖啡时,思轩皆微微笑地帮助他们,独独晓棠来接咖啡时他紧张地不敢上前,躲在一米远挠鼻根。懦弱的单身青年,他怕自己在晓棠跟前结巴发抖,怕自己在她面前脸红露馅,怕自己让对方看到他喜欢她。 思轩憎恨自己的懦弱。为什么越喜欢她越害怕她?为什么越在乎她越疏远她?为什么越是非她不可越要以冷漠无视来对待她?当同事们品尝着他花心思花大钱买来的美味咖啡时,思轩却陷入了沮丧的深渊。他冲着麦依依开玩笑、朝着吕娜打趣,唯独不敢看晓棠一眼。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是明明无法抵抗这股思念,还得故意装作丝毫不把你放在心里;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明明无法抵抗这股思念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不把你放在心里,而是用自己冷漠的心对爱你的人掘了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三月的最后一天,方圆上下起了毛毛春雨,包晓星不得已停耕休息。家里早乱成一团,儿子学成的衣服好些天没有换洗,煤球和年年也浑身臭臭的,女人忙了一天家务活,晚上空余时才想起鸿钧这些天没来找她。晓星翻看手机一看,已整整一周鸿钧没有来包家垣了,她发的好多消息鸿钧的回复总感觉少了些热情。包家垣是棵走风的大树,她早猜到鸿钧为何不来。 晚饭后打着去理发的名义,晓星将儿子托付给大嫂,自己穿着灰色复古长裙、荷叶袖的针织衫、银白色的蛋卷鞋去了镇上。理完发已晚上八点了,晓星满怀欣喜地去了惠民农用机械店里,彼时鸿钧的客厅里有人,晓星用暗绿色的西瓜帽遮住自己的脸庞,悄无声息地从旁边走进了鸿钧的房子。客人见店里有婀娜的女人走过,个个有眼色地道别离开,鸿钧送完客直奔房间。 “你怎么来了?”康鸿钧坐在床边的大沙发上笑眯眯地望着晓星。 “你不来找我,所以我来找你啊。”晓星躺在鸿钧的床上,抱着枕头一脸幸福。 “你太忙了,哪有时间接见我?”鸿钧惨淡地笑。 “我以前更忙,你不也来嘛!” 康鸿钧想起了晓星的丈夫,忽然间心里揣着块百十斤重的泰山石。 “怎么?你不欢迎我吗?”晓星坐了起来,两腿下了床,只因她分明看到了鸿钧脸上的严肃。 “没!我从来没有不欢迎谁。” 晓星注视鸿钧良久,见他看也不看她,心里忽然有点冷。女人长叹一声,捡起床上那柄墨绿色的帽子,重新戴在头上,然后穿好小鞋。 “我来镇上理个发,顺便看看你!你不是有客人吗?那我先回去了。”晓星整理好以后大步朝门口走去。 鸿钧忽然错愕,静观她离开他的房间,听着晓星嗒嗒嗒地走过他的客厅去大门口开门。方才送完客人他给大门上了锁,晓星力气小开不开,鸿钧赶忙起身去帮忙。男人打开了大门,望着一脸冷峻的晓星正欲夺门而出,他蓦地从后面抱住了她,把她抱进门里,然后将晓星按在门上亲吻起来。 晚上十点钟,康鸿钧望着怀里的美人儿,终于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你还没有离婚,外人不知,我知。我之所以这些天没去找你,是考虑到两个家庭和两边的孩子。风言风语伤不了成年人,但是会伤害小孩。” 半晌,晓星失神道:“我好不容易下决心拟了离婚协议书,一条一条写得清清楚楚,但是他没有收到。他先一步回来了。” “我知道。婚姻是个规矩,约定俗成的规矩,不能轻易打破。” “我以前也那么想,可是回来后,想法变了。相比顺从规矩,我更愿顺从自己的心。规矩是没有年限的,但是我的岁月有。如果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纪是二十岁到四十岁,那么,我已经过了,是残花一朵了。感激你垂爱,让我感觉自己还不老,还依然美好。我对他已经没有留恋了,后半生,大概率上我不会再结婚了,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一点也不怕,还有点欢喜。” “你这分明是压抑太久之后的释放。”鸿钧笑着抚摸晓星的头发。 “是呀。社会用各种方式在打压人的天性,我已被打压四十年了,算不准我这辈子能活到八十、七十还是像学成爷爷一样活到六十多,剩下的二十年我只想洒脱一点。我不敢挑衅规矩,但也不想顺从规矩。你说我们这样对小孩不好,难道那些为了小孩不离婚的家庭就一定对小孩身心好吗?我对我的儿子,和我对我的感情,这是两件事情。” “可能……我没有你的勇气吧。” “没关系,就算是露水情缘,我也很感激能遇见你。” “我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你知道的。” “刚才如果你不拦我,恐怕我以后再也不会找你了。” “我知道,你被男人伤了。” “不对!我是我被自己伤了。往后,我再也不会伤害自己了,也不允许他人有机会来伤害自己,或者我儿子。” “为什么你又柔弱又刚烈呢?”鸿钧双手捧着晓星的脸蛋看不够。 “因为我觉醒了。” “风言风语厉害,何必招惹呢?在你离婚之前这段时间,我尽量少去包家垣。我知道你果决你厉害你说到做到,但也盼着你能尊重我的想法,毕竟我儿子看着呢。无论咱俩结果如何,你只要记住我会永远守着你就好。从来从来,我康鸿钧从来没有在一个女人面前这么没有方寸!星儿你给我时间,千万别像今晚这样一离开再也不见!”鸿钧捧着晓星的脸言语颤抖。 “好!放心!这段时间地里忙,我也没时间接见你。” 两人相视一笑,晓星将头埋在鸿钧胸腔里,享受他纯粹的保护和爱护。两人聊完感情,晓星转移话题说她想买灌溉车,两人于是聊起了买灌溉车的可行性,大晚上聊完灌溉车晓星又一发不可收拾地讲起了旱地施肥、豆子出苗、苗子出虫等问题。 第286章 97中 人院气象新全城解冻 酒后斩浓情老马回屯 灰不溜秋的墙皮、发霉长草的灰瓦、漆黑生虫的木门、泛白掉渣的家具……钟理最后一次安安静静地参观自己出生的地方,没有留恋,多半欢喜。曾经他抛弃过这里,现在他要重建这里,未来他将重新定义。 最后一次驻足瞻望瓦房里裂缝倾斜的东墙,最后一次抚摸熏成炭黑的灶房,最后一次游览变成生物园的青砖砖缝……钟理穿过鬼屋一般飘来飘去的绳子电线,踩过乌黑一片的院子地面,出离这座散发着远古之味的老房,然后一回首,二回首。 三月的最后一天,钟理握着一支破笔和几张破纸再也没回头地去了堂弟钟琼家。经过七八天没日没夜地设计,钟理对老房的改造终于有了确定的思路。 “现在不是三段嘛——前院、瓦房和后院!前院七八米长短不变,但是东西三七分隔成两块,东边三米宽盖成走廊过人,走廊底下铺石子木板,上面架个葡萄架。前院西边七米宽的空地做成停车房、小花园或小院子。” “你不说做个小门吗?小门怎么进车?”钟琼捧着大哥恍惚又迷糊的图纸问。 “我是说做两个门,黑铁大门在最西边,专门进车平时不用;小木门在最东边,只是过人!” “十米宽的房子你整两门,哼哼!”钟琼不太懂城里人的脑回路。 “大铁门通风,那种欧式庭院的大铁门便宜还耐用,跟车一般宽够了。小木门是单侧的,简简单单,八十公分!” “你画的这几个是啥意思?我伯的老房还要不要?”钟琼指着图纸问。 “瓦房要!但我要把骨架全换一下,墙也要重新盖。那老房早不行啦!东墙裂了个缝,指不定哪天塌了倒了!你伯(指钟能)那间瓦房我打算改成客厅,咱爷爷奶奶的小房子我做个茶厅,跟客厅打通,来人了专门在里面喝茶!后面的灶房我准备拆了,灶房这块再往南打算盖三间房子——大人一间,两孩子两间!” “呵呵!也不知你梅梅乐不乐意住?人姑娘从小在城里长大,谁稀罕咱这小平房呀!”堂弟媳妇粉粉在边上开玩笑。 “她住不住随她,反正我得给她留一间!你俩不也给妞妞盖了个小房吗!”钟理回头笑呵呵地朝弟媳说。 “我妞妞还小呢哈……大哥你可知妞妞大名叫啥?”粉粉卖关子。 “啥?” “她爷取的,取名时问了她大爷爷(指钟能),最后跟了你家雪梅。你家的叫钟雪梅,我家妞妞叫钟雪桉,桉树的桉!”为母者说完甜甜地笑。 “好听好听!桉树好,长得快!”钟理惭愧又激动。 “其实老二乖乖也跟了的,叫钟雪峋。我嫌先前的雪锋不好听,后来我舅想出了这个‘峋’字,意思一样还好叫。” “好好好!这名字好,比学成的名字好多了!改明儿我带乖乖去见见成成,他俩还没见过呢!”钟理汗颜。 “人兄弟俩见过啦!嫂子带来一次,但我瞅着你家娃儿不高兴,不说话,有点木……” “说盖房呐,扯什么扯,你去做饭吧去去去!”关于大哥一家钟琼略有耳闻,不想提伤心事于是他急忙支开了妻子。 “哥你接着说房子的事儿!刚说到……说到瓦房,你说建三间来着!” “哦对!三间房对面的空地做成小花园,种些树啊、花草啊。后院变动不大,把家里原先的大树保留下来,必要的话建个杂货房啥的。” “可以啊可以啊!哎呀你这……得花些钱吧!叫我说也该改改了,你瞅瞅咱湾里还有哪家房用的是蓝砖木门?在外面混的不止你一个,混得好的也不少,人家出去了还不照样把老房修得美美的!” “是是是。琼你做过泥水匠,算算工期多长?”钟理指着草纸问。 “这得看你请几个人了。两三个人的话……两三个月,五六个人的话一两个月完事。这时候(Y情期间)去买材料……我不知行不行。” “我问水平(钟水平,钟理二爷家独孙,乃钟理三堂弟)了,他说镇上现在通了,可以买卖了。” “那就好。现在工人工资可不低哦,跟你离湾里的时候天差地别。” “没事,我大概知道。你能帮哥找人吗?能找来六个人吗?明天动工能行吗……”钟理急不可待。 “可以是可以,你这工具机器有吗?工人来了管饭吗?大工几个小工几个……” 兄弟俩头挨头指着茶几上的几张纸,唧唧哝哝聊了大半天,直到晚饭后一起去村里找工人。说干就干。一场旧房改造与扩建急速开启。这晚上弟兄俩找来了五个工人,跟工人说明施工长短后约好第二天一早动工。 四月一日,兄弟俩同五个工人按图纸砍去三棵树、揭瓦房屋顶、拆瓦房东墙,拆下来的陈年瓦片堆在后院留作他用,瓦房拆光内部设施保留屋梁,原来的灶房全部拆除。四月四日重砌瓦房内的顶梁柱子,修复南北两面烂墙。四月五日一众人重新制作瓦房木梁、更换瓦房内原有横梁、安装三角撑,并把原先屋梁上没用的辅助木棍统统去掉。四月六日完善瓦房内的龙骨结构,同时清理原先灶房的砖瓦垃圾。四月七日,五个工人开始在灶房位置打地基建三间小房,钟理这天另请了两位师傅继续改造瓦房。四月九日,两兄弟连同两位新工人组成一队用先前拆除的砖瓦渣滓给前院后院铺设一条简易暂时的青砖小路。四月十一日,瓦房屋顶上重新铺设新买的瓦片,这一天瓦房的空间基本落定。四月十五日起九人齐心协力花了四天时间将三间小房的几面墙砌成。四月十七日三间新房的木屋顶搭好。四月十八日铺设三间新房屋顶的瓦片。四月十九日工人清理室内建筑垃圾、完善屋内的地板、粉刷室内墙面…… 一个人的重建有很多种契机,比如婚姻的开始、孩子的出生、经济的困境、精神的空乏、时间的消逝、病痛的侵袭抑或是某种意识的觉醒,钟理的精神重建则是从拆除老房子重建新院子开始的。他把院子的毁灭和重生当成自己的洗牌和重新出牌。念头一转,时空顿异,说的正是钟理。是他先存念后改变了他的世界,还是说他通过改变世界更换了自己内心对自我的看法,没人能说清孰先孰后。 老院子每天都会有新的面貌出现,钟理每天也开始生出新的心情。他多渴望这时候晓星在身边、老头在身边、儿女在身边,哪怕是老陶在身边见证他也幸福无比。好可怜,这个中年人活到四十多才悟出自己愿意与之分享世界的人只有家人和老陶,而他这些年的消沉全部来自那些不重要的、可有可无的、看似尊贵的、富有影响力的外人。所以,从来不是外人影响了他的命运,只是心魔难除罢了。 钟理毫不犹豫地将每天下午的建筑成果拍成照片发给老陶,他害怕自己再失去老陶。至于妻子和儿女,他相信时间会让他重新获得他们的信任,他会用余生去挽留他们、取悦他们、为他们奋斗。至于老父亲,钟理不敢想,每每想起不外乎鼻酸眼花、黯然伤神、无尽忏悔。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还好。真好。回来真好。钟理几乎每天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历史上除过战争政变、改朝换代,小孩子读书上学之事鲜少中断。泱泱大国、和平年代,因为瘟Y全国的学校学生中断了两个多月的学业,不可不谓历史奇观。回到深圳,回到三月。自三月底市教育局公布中小学的开学时间以后,所有学校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Y情期间的开学事宜,孩子们也纷纷被家长洗脑即将入学。 三月二十九号下午,仔仔一听开学后要摸底考,顿时压力好大,睡了一晚隔天早上起了大火——嘴上长泡、舌头生疮、鼻根也蹦出疙瘩。 “哎呦我的乖乖!这一晚上长了五个大包!哎呦我的乖乖呀,奶中午给你炖汤!这些天天天给你炖汤!等会儿吃完早饭奶给你冲些清凉的药先喝着!”董惠芳揉搓着少年的脸蛋心疼。 “我没怎么准备就要考试!在家上课时每次化学老师讲课,隔着电脑屏幕感觉他声音好小,好多知识点我还没听懂!”少年焦虑得发烫。 “你没准备好,难道别人准备好了?摸底考只是摸摸底,不是说为了分班吗?你上学期成绩那么好怕啥怕!”老外公安慰。 “就因为上次考得太好,所以这次压力才这么大!”少年说完泄气一般扔下早餐。 “你起起伏伏还没习惯吗?班里又没你喜欢的姑娘,考砸了还怕丢脸?你不说咱家已经很宽容了嘛,你妈现在要忙展会你爸忙着管学生,你随便考多少名,你奶奶跟我都不会说道你的!” “哎呀我……我自己心里有评价好不好!我考砸啦我自己承受不了!”少年在客厅里喊。 “平常心!你爸爸小时候可淡定了,偶尔考砸了人家也镇静着呢!我宝儿不怕不怕哦!”董惠芳伸手抚摸仔仔的头发。 少年嫌弃地闪开,哎哎呀呀地在沙发上翻滚。 “这鸡蛋还没吃呐!奶好不容易做了这么多,仔儿你乖乖吃两口,长身体呐……”董惠芳挑了几样小吃端着盘子给大孙子送过去。 “我压力大得便秘了还吃!你们以后在我面前千万别提‘高三’这两个字!千万千万别提!我同学、我各科老师、我班主任他们天天说高三高三,我现在一听高三立马高血压!我明明是高二呀!高二老师为什么整天整天把高三挂嘴边!WHY?WHY!”少年抱着抱枕蹬腿撒娇。 家里同样需要操心的还有漾漾。幼儿园发了一长串的开学说明,要求家长提前准备好相关资料才能送孩子入园,比如说家长的健康证明、小孩子的健康证明、老师规定的防护用品等等,董惠芳、马桂英婆媳俩为这个来回奔走。 何致远所在的学校每天两次对所有教室、宿舍进行消毒。三月三十一日星期二,这天早上七点钟上塘中学全部消杀完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次新生入学。学校门口早排满了乌泱泱的中学生和拿资料的家长,保安和工作人员在门口指挥众人按流程一步一步往前走。直至上午九点钟,何老师一身西装精神抖擞地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第一名学生。紧接着,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何老师站在讲台上微微笑地迎接每一个学生,很快教室里坐了三分之一、一半、满员。第一次跟学生实体见面,何老师特别激动,说话有点颤抖结巴。 “啊……那……差不多了吧!我们……我们先点名吧!我按学号来点。”随后他拿起一张花名册,开始大声点名。 “张佳乐!” “到。” “宋雅兰。” “到。” “周江华。” “到。” “杨梅。” …… 每喊出一个学生名字,何致远总控制不住地去张望并铭记那学生的模样。每一张脸皆让他喜悦,每个孩子喊“到”时无不让他惊喜雀跃。虽然这学期是代理班主任,但在网上代课代理的这段时间里,何老师早将每个学生的名字念得滚瓜烂熟。如此急迫地要重新登上讲堂,这种迫切让致远感到意外。 “好,点完名,何老师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呐叫何致远,名字写黑板上。那么,能在疫情这种特殊时候成为你们的代理班主任和语文老师,我非常感慨,心情激动得难以形容……” 何致远感动又啰嗦、亲和又别致的自我介绍完毕以后,开始宣读本学期每日开学检测的流程以及上塘中学的防疫措施,剩余的时间按照身高和成绩适当调整学生们的座位。第二节课何老师根据一周前通知的竞选方式,开始建立班级里的组织团队。五十三位学生开朗又活跃,两节课上被孩子们不停地喊何老师何老师,致远陶醉不已,被人仰慕被社会尊重的心情总是好的。这些天无论在校还是在家,致远的嘴角一直处于上扬状态。 老爸高兴了,儿子可苦坏了。何一鸣所在的中学四月一日开学,开学后周四周五连着两天结结实实来了场摸底考试,考完试老师们借清明节三天紧密阅卷,节后开学全校只用一个上午的时间便完成了分班排座的所有事情。那天下午,新老师与学生们纷纷见面开始正式上课赶进度。只此一周,仔仔脸上生出一脸的疙瘩,大包小痘从额头拐弯抹角长到了脖子上,董惠芳心疼极了,每天变着花样安慰大孙子。 同样开学的还有何一漾。具体开学这几天干了什么小不点儿也不清楚,反正每天跟逛街似的去幼儿园溜达溜达,和方启涛嘻嘻哈哈玩一把,下午回来后又在家接着玩。无论这世界发生了什么震天大事,浑不能影响何一漾的憨与钝、娇与笑。 前两天新闻报道说所有的新课本先消毒再入校,这两天报出了很多学生穿着校服苦哈哈入校的新闻。截止此时,全国的大部分学校皆已开学上课。大三的陈络这学期开始选课题做调研、准备论文和答辩以及应对九月的司法考试,忽然忙起来以后他找雪梅的次数明显减少。钟雪梅在繁忙的课业与自习中,对爷爷的悲伤渐渐稀释,知师兄忙碌她也很少打搅。 百万车辆有序运转,千万人民同频共振;餐饮旅游依然停滞,建筑施工早已开火,远山在梅雨的雾气中昏睡,都市在弹指刹那间惊醒。南国之春,一夜赶来。 四月三日,那天星期五。仔仔考完试大松一口气,回家后疯狂地打游戏。老马心里有事不便明言,去顶楼忙活了一阵才打电话叫仔仔上来。彼时天已黑,老马衣衫不整头发乱飞,仔仔在顶楼的暮光中找到爷爷,有点好奇。 “干嘛?爷爷你在这儿干嘛呀?” “你帮爷一个忙。”老马举着一沓纸。 “啥?”少年接过纸端详,心中异样。那明明是自己桌上的草稿纸,不过被爷爷用榔头在上面打满了硬币的痕迹。 “清明到了,你爸爸买不到纸钱,爷刚给你大舅打了纸钱,你来烧好不?” “哦原来你偷跑上来干这个!”自从大舅出车祸以后,家里人再也没提起大舅、大哥这两词儿。如今爷爷亲口重提,少年有点伤心又有点兴奋,他借着远方工地的大灯低头看纸。 “一张一二三四……一张一百多,四十多张是……四千块……爷爷,我大舅是创业者,你打四千多太寒酸了吧!”少年逗老头。 “嗯?”老马一脸乌黑肺腑乌黑,他擦了下额上大汗问:“烧不烧?你啥意思呀?” “我的意思是太少啦!我大舅的钱你不存在一张银行卡上嘛!直接给我大舅烧了呗!远程的、异地的、无线的!用力援助援助,体现体现真心!” “哈!我这儿差的,你二舅会补上的。你二舅在老家一烧烧几十个亿过去,缺不了你大舅的!你赶紧烧!”老马递过打火机。 “几十个亿!这么多!那我何必烧这点呢!”仔仔懵着乐。 “我给你大舅打的是零花钱!用处不一样!”老马被仔仔带偏了情绪。 “我二舅烧的是天使基金、大佬融资吗?那好吧!先祝我大舅在那边发财吧!东边不亮西边亮,如果有来世的话,没准我大舅真发了!”少年蹲下来开始点火。 “面朝西北。你不跪吗?”老马指方向。 “啊?意思意思得了!”少年皱眉哀求。 “快!跟你大舅跪一个!他没儿子,你就当他儿子啦!”老马狠狠踹了一脚仔仔屁股,将小伙子踹趴下了。 少年叹着气十分无奈,为逗爷爷高兴,他无比滑稽地开始表演:“大舅,你以后千万别开工厂了,那玩意——赔钱!你瞧我爷爷多抠,才给你烧四千块,连工厂两月的水电费也不够……” “别胡说八道,说点好听话、孝顺话!”老马又踢屁股。 “哎……大舅你来生去做试管婴儿吧,一批次做三百个,这样再没人逼着我给您烧纸啦!三百个儿子,每天一个孝敬您一万块……” “别胡说!认真点!”老马用拨火的细木棍抽了下仔仔胳膊。 “哎呦……大舅,你不是说我上大学时给我一个大红包吗?你能托梦把红包给我爷爷再转给我吗?还有你说的外星人电脑、苹果最新手机、森海塞尔耳机……你要说到做到,你做不到的托梦让我爷爷去完成,遗愿一定要完成……”仔仔单膝下跪,一边拨弄燃烧的草稿纸一边胡说八道,惹得老头忍不住闷笑。 “走走走!完啦!”老马用脚踩地上的火苗,随后找来顶楼的扫帚开始清扫。 “就这!完啦?我孝心还没表白呢!我……”仔仔跪着不走。 “那你继续表白吧,我走了。诶对了别让你妈知道,知道了可得数落我!”老马扫完灰末捡起水烟袋要走。 仔仔意犹未尽,依然贫嘴:“别呀!四千块还没送到呐!我大舅给了暗示有了回复咱再走吧!诶这锤子你要不要,这锤子是品牌的贵着呢,你想把锤子也寄给我大舅吗……”仔仔举着打纸钱的榔头去找爷爷。 其实老马大可不必如此,他知道老二兴盛会严格地按照方圆上的习俗去给他大哥烧纸,他清楚老二跟他一样心里有一套牢不可破的规矩。清明思儿,原本一颗悲伤的心,彻彻底底被泼猴子岔开了。老马憋着笑回了家,亲家母刚好做了一大桌晚饭。爷俩默契地闭口不谈在顶楼烧纸的事儿,正如这半年他俩积存的其他秘密一样。越多的秘密让人越亲近,越久的陪伴让人越依恋。 因为爱情,任思轩已经失控。三月的最后一天,他瞬间成了晓棠的头号粉丝,只因自己在“小姨做的家乡菜”的直播间里一口气打赏了三万元的礼物。整个过程神乎其神,思轩浑身发烫,同时像局外人一般迟钝。包晓棠在直播间里多次露脸感谢这一头号粉丝的打赏,为了迎合心上人,任思轩在晓棠致谢时把自己原先的账号名“梦的方向是狂”趁热改成——“姨夫最爱家乡菜”,并且不停地在弹幕区宣告。 两人的账号名称隔空对应,看起来是一对、念起来很顺耳。刹那间粉丝们偷笑起哄,通过点赞将“姨夫最爱家乡菜”这一金主粉丝推到了主播眼前。通过打赏晓棠关注到了自己,粉丝的起哄瞬间拉近了他俩的距离,心满意足的思轩静观这场虚拟狂欢,整个人懵懵的脸一直发烫。 包晓棠发现头号粉丝的新马甲后偷笑不止,连连致谢最后结束了那天的直播。直播关闭后晓棠专门浏览了打赏粉丝的个人空间,发现那人看的最多的是自己的视频,唯一打赏的也是自己的视频,而且额度非常高。一时间,晓棠有点迷惑,陷入了某种喜悦与惶恐。她惶恐上一次被骗财骗色的厄运再次降临。 任思轩自从打赏以后,开始变得越来越活跃。其他粉丝撮合他俩的留言他一概点赞回复,甚至斗胆添加了晓棠在网站上的私信。时不时地夸赞她直播视频里的亮点,还为她以后的直播提供方案和主题。四月三号周五晚上,见晓棠的头像亮着,同样在线的“姨夫最爱家乡菜”点开了对话框,冒险发送消息。 “这么晚还没睡?” 晓棠看见了,没有回复。 “明天周六直播吗?” “看状态。” “不用每次直播都让缺耳入镜,它会害怕的。”思轩提议。 “大多数粉丝只想看它。” “你很在乎粉丝的数量吗?你们主播有绩效考核吗?” “没有。” 断了一会儿,晓棠主动发送:“我只想直播间里热闹一点。” “你这么怕不热闹吗?” 晓棠没有回复。 “总被猫挠伤不好,那次给猫洗澡的视频很惊险,虽然很受欢迎。” 晓棠蓦地感动,不想回复也不知如何回复。 “你做的饭真不错,可惜一个人吃冷清,什么时间让我也上上直播间露个脸吃顿饭?”思轩后缀一串可爱乞讨的表情,晓棠看了有点沉重,退出软件关了手机。 那人愿意露脸,想必不是个坏人吧。即便是大好人,她也不可能再接受一个外人入侵她的生活——无论是谁。 年少时,一个人无论将一种情绪、精神或人格演绎到多么极致,中年后,他总有一天会朝着反方向疯狂行进。当年有多大方往后便有多扣门,曾有多轻狂成熟后便有多谨慎,对于身材少女时有多苛求中年后便有多放纵,年少时随和得如同球体中年后敌对得如头刺猬。没错,晓棠怕了。 如果时光倒流重新再来,思轩笃定他依然会这么做,即便打赏之举看起来很蠢,即便以粉丝的身份接近她让人费解。从周一到周五,每天将自己包裹成隐形人的任思轩总是提心吊胆,过得好不煎熬。周末能在线见见她,隔空和她聊聊天,不失为一种途径或安慰。 春雷滚滚,大雨阵阵。干旱了好一阵子,清明时分方圆上终于下起了大雨,包晓星坐在沙发上凝视屋檐上滴下的雨水,深深欢喜。这几天时常雾气蒙蒙,去地里的土路泥泞难行,索性,晓星借着清明雨走走亲戚休息几天。前天带着儿子大包小包去了小姑家,昨天清明节去父母坟上扫墓,今天闲来无事和大嫂、维筹媳妇一块包饺子,明天她打算提着西凤酒、点心和茶叶去二舅家走走。 四月五日晓星鼓足勇气去了二舅家,在二舅家喝了很多很多酒,借着酒劲儿她终于说出了这些年对二舅的感激和愧疚。二舅一直沉默叹息,倒是舅妈笑哈哈地劝她放下旧事往前看。吃完饭表弟送晓星回来,到家后女人依然醉醺醺的。她躺在炕上独自消酒,不防小猫咪轻轻地爬到她身上,第一次细嗅高度白酒的味道。 这一月在垣上穿行,看尽了故乡春色,看不够春色故乡。山峦层层叠叠似宋人国画,山谷弯弯绕绕如唐人笔墨,满地春花点点是西洋油画,坡上果树参差如线刻板画……大地的美妙令人屈膝,晓星眼见杏树园里结出葡萄大的绿果,眼见邻家的桃树地里挂满酸枣大的疙瘩,总禁不住迎风轻笑,好似自己活在画中亦是画中人一般。 此刻天灰蒙蒙云低沉沉,雨依然很大,落在屋顶上嘀嘀嘀,落在水桶里嗒嗒嗒,落在后院树上沙沙沙,落在前院洼处哗啦啦……上天万里一片灰,下地百里绿蒙蒙,西北角的黄土垣上有一人家,四方小院三五大树。院子朝东窗户大开,屋内一少妇婀娜侧倚,长发飘飘裙带袅袅,明亮的双眸朝向东南——东南天上万里灰,东南大地绿无垠,天地之间清明雨,横横竖竖随风飞……晓星醉眼望天地,天地亦醉态拨弄她。 四月九号一大早,老马接到堂弟马建民的电话,惊得腮帮子也大了。 “啥时候的事儿啊?”老马压着声问。 “早上叫人时发现没气了,昨晚吧!没啥大征兆,昨天还跟我一块吃肘子呢!清明节那天他还叫我去陵上扫墓回来折根柏树枝!” “这么突然。”老马喘息。 “也不突然,好几次差点过去,经常睡一觉又活了!反正这几年一到冬天就不好过,原想今年挺过来了,没想到这时候殁了!”六十多的马建民嘴里啧啧。 “哪天埋人?”老马问。 “还没定呢!我寻思先给你打电话,问问你回不回来,你要回来你办,你不回来我办!” “我肯定回来呀!这么大事!不回来行嘛?瞅你说的这话!” “这不远嘛!大哥你现在也上年纪了,路远折腾,别把你二大埋了你又出个闪失!先前兴邦(去世)那会儿,英英叮咛了,叫我们没事别联系你!” 老马无话,别过脸叹息。 “呐……哥你回来不?” “回!不说了回嘛!挂了电话就买票,你先指挥兴才他几个,该通知通知,该搭灵堂搭灵堂。诶对了,现在村里让办红白事吗?”老马打听。 “我问了小马跟保山,说现在放开了!可以办!” “那我马上回!你先把日子定下来通知亲戚们吧!” 老兄弟俩说完话挂了,老马转头给英英打电话叫她买票。桂英一听事出突然回屯势在必行,机械地照办。买的车票是四月十号明早上的,为了逼迫老头快去快回,马桂英把返程票也买了。 这天晚上,老马刻意等漾漾睡着以后才开始收拾行李。还是来深圳的那个破箱子,老马翻开箱子,里面的牛皮腰带、诺基亚手机、深蓝鸭舌帽、名贵木拐杖、新皮鞋、蓝衬衫、白背心、老板裤统统原封不动。箱子底下有一被格子布包裹的老布鞋,那是英英她妈生前亲手纳的,鞋子里塞着厚厚的红票子,去年六月被漾漾偷了一小沓,如今还有很多。老马抽出一沓装在牛皮信封里放在了仔仔抽屉里——娃儿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 收拾完衣服,老马开始到处找寻这家里属于自己的东西——刮胡刀、汗巾、水烟袋、烟末、老花镜、水杯、钢笔本子、打火机……还有他去年过生日时天民送的紫砂杯、行侠送的奖章、致远摹的字画……将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从这个家里剥离,老马手足沉重。当初来时有多招摇,此刻离开便有多心痛。 亲家母多次提出帮忙,老马一概笑着拒绝。等仔仔放学回来、桂英致远下班到家时,老马回家的行李早收拾好了。他云淡风轻假装惬意地坐在摇椅上抽水烟,以让别人感觉他的离开无足轻重。 “这哪门子……爷爷的叔叔去世!爷爷你这么大了还回去吗?”仔仔放学回来惊得了不得。 “那当然了!爷回去要顶盆子呢。过后事埋人送葬的时候,亲儿子还排在我后面呐!”老马伸张自己的地位。 “人家过丧事你抢风头!有意思吗?你就那么爱排在前面磕头呀!”仔仔嘲讽。 “哈哈……”桂英望着父亲和儿子苦笑。 “爸你东西收拾好了没?”致远过来问。 “老早好了!”老马指了指仔仔房门口的黑箱子。 “我妈做了好多火车上吃的,爸你明早记着带!” “记着记着,替我谢谢仔儿他奶奶!”老马朝女婿笑。 “爸,我明天早上要……” “你忙你的你忙你的,英英送就够了!你这工作来之不易,珍惜着些!”老马抢断话摆摆手。 一家人不轻不重地散乱告别,临睡前桂英才有勇气跟父亲独自说话。 “真不用送吗?” “不用!我还没老到那份上!” “返程票我已经买了,商务座,带沙发按摩椅的那种——两千七百六十八!你要不坐人家退不了票的!”桂英说完,噘着嘴往自己房间走。 “钱多捐了呗!搁这儿糟蹋!”老马一想三千多买了一张票,胸口突然堵住了。 “那你十八号回来不得了!”桂英说完关上了房门。 老马知英英的心意,只是糟踏钱这行为在老马眼里有些难以容忍。这一晚为了三千块钱,老马盘算来盘算去,气得失眠了。说实话,老马也不知自己哪天能再来深圳。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七点多桂英开车送去北站,老马八点多上了高铁。老头走后,桂英给家里的弟兄们挨个打电话,一一告诫他们不要在老汉面前提起大哥的名字,也不要让任何人在老头面前挑起大哥的话头,那厉害的语气像极了威胁。 十号这天是周五,漾漾一早上起床上学根本没反应过来,晚上睡觉时隐约发现不对劲儿,一问奶奶才知老外公早回家了。小朋友绷不住,起初皱着眉眼静静流泪,后来越哭越响亮,那凶巴巴的样子连桂英也哄不住。 十号晚上老马被兴成接回了马家屯,开始主持马家洪字辈最后一位老人的葬礼。因马建民早移居县城,屯里的房子废弃了,所以老爷子马洪升的葬礼是在老村长家办的。马建民本在城里混得风生水起,大(堂)哥马建国在村镇威名远播,兄弟合璧,老爷子的这场葬礼不可不谓风光至极,连包晓星、钟理、康鸿钧等不沾亲的小辈儿也不得不走个过场行个门户。宴席吃了整整三天,每顿不下一百桌;自乐班唱了七天七夜,每班不下二十人;亲朋好友来来往往,厅前灶后任何时候涌动的人头没有五百也有二百五。 垣上人把上岁数的人寿终正寝看作一桩喜事,喧哗鼎沸之中、豪宴佳肴之下、吹捧应酬之外,人群中恐怕只有老马一人是悲伤的。显然,人们早忘了他儿子的离开,也忘了兴邦连个丧事也没办过。 四月十二是星期天,马桂英在家里休息。周六被女儿问了一天“爷爷去哪儿”的话题,今天有点累也有点伤。下午迷糊间电话响了,是王福逸打来的,邀她去光源氏小酒馆喝酒。 “酒馆可以营业了吗现在?”桂英诧异。 “一般餐厅不行,但这家行。人家发公众号了,我打电话也确定了。”王福逸兴致冲冲。 “这么着急?几个人呀?” “哼!Y情期间不好约,如果只你跟我,来吗?”王福逸用玩笑的口气和敦厚的嗓音来掩饰慌张。 “哎……我家里有事。我父亲回去了——前天,我女儿昨天哭闹了一整天,今天还在哭!我被吵得头皮发麻。”桂英挠着凌乱的头发。 “看来老的跟小的相处得不错嘛!当初你老是抱怨,现在老小这么好多好!” “是呀,我也不知我为什么发愁为什么烦躁。” 一阵沉默,王福逸听桂英没有兴致意欲挂电话:“你不来算啦,在家好好休息吧,我去工厂转转!” “周末也这么忙啊!”桂英取笑。 “我这种人,忙比闲好!走了走了!挂了啊!” “哎你等等,我算下时间……现在三点十四……有点想去!哎呀……啧咝……”桂英犹豫不决。 “不想在家待着就出来透透气!我先去了,等你哦!不见不散!”王福逸见桂英换了口气,笑眯眯地先斩后奏。 “好好好,喝酒喝酒!” 四点半,两人一起进了光源氏小酒馆,穿过走廊,跟老板微微寒暄,选定座位,一起点酒。阔别数月,发生了好多事情,桂英要倾诉的太多太多,从大哥在西安抢救、回老家埋葬、Y情期间隔离、如何接来婆婆到安科展云上展的进度,说起家事女人脸上沾了些沧桑,谈起工作又喋喋不休满身风采。王福逸不停地给她倒酒,没多久桂英醉了八成八。 两个人其实都明白,有些话,只能喝醉了说;有些话,只能喝醉了听。 “不行不行我醉了!”桂英左手在拒绝福逸倒酒,右手直接端起酒杯朝自己嘴里灌。 “我知你醉了。等会儿我送你回家,然后打你儿子电话让他下来接你。”福逸静静地微笑。 “过年那阵你给他找眼镜,我还没当面谢谢你。” “你不用跟我客气。” “我欠你太多了,一句客气话是还不了。”桂英说到这里,两人皆低下了头,满脸通红。 “可别说醉话,我承受不了。”深情款款的男人,忽双眼间露出孱弱。 “我想过很多如果……啧哎……现实就是现实。”桂英无奈,双眼微润。 “我懂。我从来不想为难你。”福逸周身卑微,笑容温润。中年人的生活沉重而麻木,唯有冲着桂英他才能永远保持微笑。 “我知你好。”桂英歪着脑袋,说完醉笑。 “我还当你是傻妞呐哈哈……只要你知道,我也满足了。”福逸深望酒杯,内心凝重。 “我大哥的事情之前,我因为这个经常失眠。” “我也是,到现在也是,恐怕以后也是。前阵子我每天担心你,担心你大哥的事情你一个人处理不来,总想帮你又不知去哪儿帮。你说你要给你大哥办丧事、你说你去接你婆婆、你说你要去湖南疫区……我心想这怎么是一个女人该干的事情呢?换成男人也心有余悸何况是你!”福逸眉目忧伤地望着桂英,至此时他才放下男人的克制。在桂英面前,他的情感永远做不到收放自如。 “他们都说我能干,把担子扔我身上,时间久了连我也这么想。”桂英说完流下几滴泪。 “所以我特别心疼你。现在的你,和当初那个在我手下跟着我到处跑客户的你,完全是两个人。我旁观你这些年的变化,心疼得很。”王福逸说完用力地抿嘴。 “谢谢你这些年帮我,我到今年安科展才意识到。谢谢你。” “不要再说谢谢了,我不想从你嘴里再听到这两个字。”王福逸说完喝了一大口酒,桂英也跟着抄起酒瓶咕咚咕咚喝了半瓶。 “我欠你的。” “你不欠我。” 桂英彷如漾漾一样,两只眼又大又萌地盯着对面的男人看。王福逸永远在抿嘴微笑,永远眯着眼深爱地凝视她。 “我以后不会再来这个酒馆了。”桂英说完一张红脸蛋甜甜地笑。 “我猜到了。”福逸拄着日式小桌歪着脑袋也在笑。 “其实你很帅。” “我知道。” “你很好。” “我也知道。” “那你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身边一直没有女人?” “因为我心里一直装着你呀!” “哈哈哈……”马桂英早醉了,指着福逸哈哈大笑,笑得像傻子一样。 王福逸也在笑,欣赏他爱的女人喝醉以后眼神散了身子不稳,如醉汉一般乱指,声音变了神态也变了,好似是个六岁娃娃。 两人对笑良久,桂英又用一种缓慢而摇晃的语气说:“我以后不会来这里了,你懂我意思吗?” “我懂。” 两人又嘿嘿大笑,俯着或仰着。福逸任由她笑指,他清楚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说话了。 “我很好,你放心!”桂英靠着软塌一直在点头。 “不要太辛苦,我见不得你辛苦。如果哪天再让我听到你胃出血或累得住院,我会把你抢过来的。” “最怕你说这些话!”桂英张着嘴笑哈哈提醒。 “我不怕!”三分醉的王福逸义正言辞。 “你不怕毁了我吗?” “我不会毁了你,只会好好保护你!” “求你不要再说了。” “好,我不说了。” “我们以后还能成为朋友吗?” “不会,顶多是商业关系。”王福逸依然在微微笑眯着眼。 “那就好!那就好!” 至此,两人各自低头,半米宽的小桌子像铜铁银河一样横在两人中间。空气早已静止,世界也静音了,两人耷拉着脑袋一直沉默。十几分钟后,桂英再次开口。 “几点了?” “快七点了,你该回去了。” “是该回去了。” “我给你儿子打电话吧。” 王福逸给桂英儿子打完电话,叫了代驾先送桂英回家。到金华福地小区门口时,仔仔早打着伞等候了。见车里果然是王叔叔,少年笑眯眯地送上了一个礼物。 “哦?我还有礼物?”王福逸指着自己的鼻头笑望桂英儿子。 “谢谢王叔叔帮我配眼镜。”少年微微腼腆。 “好好好,那我收了。王叔叔好像从来没有收过小孩的礼物。”王福逸接过袋子,莫名好奇。 双方道别后,仔仔扶着妈妈回家了。 王福逸到家以后被微雨淋湿,原本心情沉重的他躺在大客厅的贵妃榻上寂寥无措,无意间打开了桂英儿子送他的礼物。那是一片好大好大的背景布,中年人慢慢打开,从边角看是张星空图,继续打开上面有白色的超大文字。摊平以后,王福逸爆笑不止,原来两米乘两米的二次元星空图上印了八个大字——王叔叔是个好叔叔。 王福逸早笑喷了,肚子震痛得受不了了依然在笑。因为桂英今天本该是漫长难过的,他却笑岔了气,因为桂英儿子。九点多平静以后,他取出了自己私藏的好酒,在眩晕中感慨光阴的无情以及情感的迷离。从这晚以后,王福逸再也没有因私情联系过桂英。 酒浓意浓无人知,暗馆暗情早该断。他俩的故事起于多情终于有礼。 倜傥柔情的王福逸、发福发呆的何致远,旋转塌陷的大床、浪漫幽深的酒馆,模糊走来的老头、唱歌跳舞的儿子,呼呼带味的大风、嗡嗡起伏的地铁,诡异说话的床头灯、朝她做鬼脸的月亮……马桂英喝醉了,五体不调,触感迟钝,视觉扭曲。她好像看见王福逸的大手在抚摸她的脸,她狰狞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良久又哈哈大笑,她觉得房子在朝东倒,不停地倒。 致远阴着脸在为妻子擦脸,女儿在边上嬉笑妈妈酒后失态,董惠芳不知发生了什么慌忙去煮豆芽醒酒汤,仔仔正收拾明天早上上学的书包。 第二天一早是周一,桂英被一阵说话声吵醒,起来一看表已九点多了,孩子和致远早去学校了。 “现在回不去!仔仔他外公回去了,没人照看两孩子,漾漾才五岁,头发也不会梳,远现在也工作了……”董惠芳抱着电话一五一十地解释。 马桂英穿着睡衣蓬头散发地出来,见婆婆不厌其烦地一直在讲,直接伸手要电话。 “我来说我来说!”桂英朝婆婆勾手,偷听了十几分钟,女人早烦了。 “桂英在呢!她要说话!给!”董惠芳两头通知。 “谁呀?张叔叔吗?”桂英一出口,有点大舌头。董惠芳一听惊了,知桂英酒劲还未彻底消去。 “嗯,桂英啊。”电话那头的老张头预感不妙。 “张叔,容我说一句,我妈走不了!刚来就叫回去,不合适吧!湖南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我妈怎么出来的?还要掰扯吗?现在我妈来深圳才几天呀您隔三差五地叫啊催啊!张叔叔,不是我不敬重您,您这做法让我没法假惺惺地去敬重!说给谁听谁不批判呀!离谱了啊张叔!这些年我妈当牛做马的受了委屈从不吭声,您不能欺负老实人是不!” “英儿啊别说了别说了……”董惠芳在边上不停地阻拦桂英。 “叫我说,很简单!要么您过来道歉,要么算啦吧,两家各自清净!我这儿漾漾还小得个人照顾,亲妈跟着亲儿子过,合情合理合法!咱也别纠缠了别训斥了,整得好像是我妈做错了似的……”桂英还没说完,电话被董惠芳抢了过去。 “她喝醉了醉了!我刚跟你说了她昨晚喝多了,老张挂了挂了哦!”董惠芳尴尬地挂了电话,看着桂英满脸是愁。 “干嘛?我说错了吗?”邋遢又耿直的桂英望着婆婆一动不动地发呆,也许没睡醒,也许还在醉。 “你张叔脾气大、性子怪!你不要这么跟他说话,你是晚辈……”董惠芳别过脸假装擦桌子。 “他脾气大我脾气更大!这事儿是谁脾气大谁就有理了吗?妈你要这么怕他,我都抬不起头啦!弄得咱何家人低人一等似的!致远不敢说他们我怕什么!上回接你我就说找张明远谈一谈你非拉着不让!哦现在需要你了叫你回去,好像理所应当的!”桂英说完气呼呼回房了,留下董惠芳一个人在客厅里悄悄抹泪。 老太太说到底不过是受了夫家的委屈。儿媳说得没错,只是她太惦记老张头了。 四月十六日,老爷子马洪升被埋葬以后,家里举行最后一顿脱服的宴请。亲戚朋友加同村人先后坐了一百多桌,建国、建民兄弟俩领着晚辈们分头朝亲朋敬酒。敬酒的时候,老马捡那有心的上了年纪的聪明人,均在耳边挨个多说一句——“我打算给我老二找媳妇,你有合适的帮忙介绍介绍,事成了我有重谢!” 这话一出,葬礼之后,方圆上的人们一时间大抵皆知马家屯的老村长要给他二子寻媳妇,一时间老马的电话连着响了好几天。四月十七、十八、十九连着三天老马没着家开着车到处跑,只为看看那些个老伙计给兴盛说的亲究竟如何。天不随人愿,老马的姑表介绍的寡妇太丑,老马的舅表介绍的女的有点轻微残疾,镇上的老伙计说了一二婚女太矮了……这三天老马拢共见了五个人,一个不如一个,生一肚子气不说,还竟叫人笑话。 四月二十号这天又有人打电话,说解放村一离异女,四十岁,带俩娃。老马二话没说,开了三十里地兴冲冲去看。到地方以后找了又找,见着人时大抵还行,只是太算计了。老二兴盛哪有那脑子对付这等算计人,老马叹了几声开着车准备回家。临走前想起这村里有一老亲,是桂英她妈的表哥,也是钟理的亲大舅,想到这里,老村长在村小卖部买了些东西打算去看看那老头是死是活。 97下 为父办丧宴钟理迎客 为子说亲难老马不乐 看望完八十三的老亲,老马回屯时路过钟家湾,想起了钟能。知钟能儿子回来了,不晓得近况如何,老马在钟家湾村口花了一锅烟的时间徘徊,最后决定开车去看看。此时钟理正在盖房子,屋前院后满是瓷砖石灰,老马险些没认清地方。停好车找门户时,钟理眼尖先看到了桂英她父亲。 “叔!哎叔!”钟理从门内出来,大声朝老人招手。 “哦哦钟理啊,你……盖房呢!”老马吃惊钟理以及老房的变化。 “嗯。叔进来坐坐,看我盖得咋样,您提提意见。原先这儿的黑漆门我拆了,所以你找不到啦!”钟理大方迎人,磊落的举止惹得老马将他从上到下数番打量。 “我刚从你……你大舅(钟理的亲大舅,正是桂英母亲的大表哥)那儿过来,说起你了!说你回来了……”老马踏进院子,环顾施工现场十分意外。 “我大舅咋样?”钟理爽朗笑问。 “一天三个馒头,就点咸菜疙瘩,烟瘾比我还大,竟还活着呢!虚岁八十四了,豁豁牙笑得贼乐!”老马端着烟锅沉吟轻笑。 “那就好!等房子盖好了我也去看看我舅。叔你瞅那,现在工人在改造前院、新房和后院的外墙,原来的土墙我换成砖墙了。” “嗯。”老马被领着到处参观。 “明天吧!明天打算用拆下来的旧砖和新砖混合着建新围墙,隔天用水泥把所有的地面和墙面浇灌一下。接下来砌院子里的隔断景墙,我打算用原来的瓦房旧瓦片作原材料。” “不错不错。” “等到月底,我把家里所有的外墙全部刷白,几间房也贴上瓷砖。” “嗯白色好看!好看!” 钟理指着四周侃侃而谈的时候,老马忍不住频频偷瞥钟理的眼睛,发现这孩子跟在深圳的时候迥然不同,老马替老伙计感到欣慰。两人逛完前后院,钟理将老人拉到槐树下的茶桌上喝水。几杯茶下肚,老马开始讲话。 “你大……你大走得恓惶!你没想过给你大办个后事吗?” “想过,迟了。我回来已经过了头七。” “头七过了,七七四十九办呀!只是个仪式,目的是让人知道这件事,至于哪天不必深究!” “四十九也过了。四月十三是七七尽头,那天院子里根本没办法下脚。”钟理低头叹息。 “这样啊……哎看你,看你想不想办,想办总有法子!实在不行从你送你大骨灰回来那天算!我的意思,嫑叫外人笑话你大白活一辈子,也嫑叫你自己过些年回头看心里后悔。” “我……我三月十九坐高铁,三月二十回湾里,二十二给我大埋骨灰,从二十二号算行嘛?有啥讲究不?” “没啥!就按二十二号算,二十二四十九……刨个九去掉三十……五月十号!十号成吗?” “成!成!可以办!” “那就好。办几桌席即可,只请自己人。借着亲戚上门,一来告诉亲戚们你回来了,二来让外人也瞅瞅你这新院子。人不管在哪儿混,面上得过得去。叔看你现在这样子高兴啊,跟在深圳不一样,起码脸上有了色!丧事一办,这篇也翻过去了。往前看,好好混!你还年轻着呢,比我兴邦还小!往后路还长,慢慢整……” 老马面朝老伙计之子,说出的话全是一位悲剧父亲的肺腑之言。 旧人旧院气象一新,半走半停人生路远。 老马离开钟家湾回到马家屯已黄昏深沉。吃过晚饭他躺在客厅沙发上,看了一会陕西新闻,人总进不了状态——去深圳之前在家里作威作福、沉于农人安逸的状态。四月天,春尽夏来,屯里人忙着地里的庄稼园里的果子,门前没有妇女闲谝(闲聊),巷口没有闲人听戏,碎娃娃们上学去了,老年人在家做饭喂猪。老马这些天又忙又闲,忙于丧事后到处给兴盛说亲始终无果,闲于每当他在家时家里无人问津。 其实南方的天气也不赖。作物滋润,白云干净,空气润和,风景靓丽。这才回来没几天老头已然鼻子干塞、嘴巴褶皱、脸上起皮。不是回来了吗?怎么有种身在他乡的错觉。心心念念的油菜花他赶上了,放眼明艳艳的四方菜花,老马似乎高兴不起来。也许是想漾漾了吧,不知她最近吃得怎么样,不知她开学后被奶奶接送是否习惯,不知兄妹俩会不会被她奶奶充足的零花钱、一手的好饭菜和一如既往的好脾气所收买,不知他的外孙子和外孙女会不会很快遗忘了西北这个又坏又臭的老头……老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孩儿她奶奶讲的睡前故事绝没有自己讲的精彩。 也不知从哪天起,老马的装束变了。他喜欢穿女婿买给他的几条休闲短裤和各种T恤,他习惯了松紧带扔掉了牛皮腰带,他觉得桂英买的运动鞋轻快又耐穿,他认同仔仔说的沙滩鞋舒服又防滑……老村长洋气的穿着在屯里有点格格不入。老马很久没有听秦腔戏喝西凤酒了,他忙得时常忘了抽烟,恍惚得丢掉了不少自己这一生赳赳自傲的那些乡村贵族病。 但凡老马在家时,老黄时刻跟着他,八岁老狗巴巴的眼神里有点失落,也许它早觉察出了某种疏离。在深圳时拥着漾漾念叨三条老狗,在屯里守着三条狗却思念俩娃儿。这些天老马总觉身边少了什么,总以为自己去深圳是大梦一场。南国十个月如是十年,西北人一入佳境流连忘返。 杏树园依然金果累累,梨子坡始终枝杈弯垂,这里生过多少人死过多少人,谁在算计谁吃了亏。 大鸟依然秋去春回,庄稼始终春长秋收,峰峦是黄土地上的守护者,八百里黄土又在守护着谁。 千年以前,百年之后,马家屯还是马家屯,黄土路依然从北绕到南,油菜花始终从东开到西,是谁在安排以让这里秩序井然。 这里从不曾被时光钟爱,这里也没有被岁月遗忘,未知太短、过往太长,人们安于现在是对时光最好的搁放。 方圆上四季依然闲走,小屯里旋律始终轻柔,人们一边奴役肥沃的大地一边被玄妙的大地反向奴役,好在他们双方都没有荒废也没有误会。 野草依旧一轮一轮,农田始终一方一方,往后驻守小屯还是南下深圳,睡在西谷还是埋在北坡——叫天说。 “……男人给女人留了颜面,这是最好的结局吧!贵族对血统的执念是时代的悲剧,女方也是牺牲品!倒是男主和女主十分克制的感情让我有点感动。有时候真看不出谁是肮脏龌龊的谁是真正纯洁的,我很同情女主,羡慕她的独立、智慧以及才华,但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她那样的幸运。” “你解析得很深刻呀,看来我给你推荐的电影不错哦!” “是不错,可惜距离生活太远。紧贴生活的太压抑,远离生活的只可赏析。” “男女主志趣相投,只这一点让我看得很带劲。” “女主的高尚让人惭愧。” “你看得这么投入?” “当童话故事吧!” “女人这么需要童话吗?这么需要完美吗?” “天性吧!有些人将精神寄托在现实上,有些人将精神寄托在爱情上。没有寄托,人很难自由地追寻真我或高于自我的方向。但总有些东西会干扰个人的抉择,比如权力地位,比如阶级强弱。” “世俗一点也好,快乐易得痛苦易消……” 午夜,一对男女正在交流看完一部老电影的心得,男的是网名为“姨夫最爱家乡菜”,女的名为“小姨做的家乡菜”。也许是隔着重重网络,也许是放下了现实,两人隔空在午夜闲聊,聊得皆是形而上。 小院初有眉目,大功即将告成。暮春四月底,钟理家院子的大致风貌已显现出来。郁郁葱葱一片绿光,七八棵老树下隐约坐落着一间白墙灰顶的大院子。白墙灰顶的院子坐南朝北,三十米长的大空间分成前中后三段,前院占六七米,后院余四五米,中间是一溜单檐瓦房。新式瓦房对面是一块狭长空地,空地上保留着钟理最爱的老桐树。除建房占用地面时砍掉的树,其余老树均保留下来,钟理只将树冠调高了两米。 如今乡里流行四四方方上下两层、里里外外前后三间的大楼房,哪家不是油漆的大红门?哪家不是砌红砖的高墙?哪家不是墙外贴着密密麻麻的白瓷片?起初左右邻看钟理家叮叮咚咚不知在搞什么,慢慢地见他家重现几十年前的高梁瓦房、露天院子、细小柴门,邻舍不解只当热闹看看;后来又出现了瓦砌景墙、白墙灰檐、青砖小路,湾里人指指点点当旅游景点一般。 钟理听到了这些质疑,只是笑着走过,埋头继续干活。按照钟琼的推算,再有七八天院子即将竣工。竣工在五月八号,五月九好准备一天,十号刚好请客办事。钟理趁着五一下雨同时放假,抽空为父亲的后事操心——通知亲戚、联络厨师。一早他开着四月初买来的三轮车到处跑——大舅家、三姨家、四姨家、同族的钟水平家、表弟王春家、大堂姐钟珍家、二堂姐钟珞家…… 一家一盏茶功夫,很快到了下午五点,钟理的车子莫名其妙开到了包家垣。是的,他应该通知晓星,按理学成得去。男人胆怯心虚,没有直接去晓星家,直接将车开到了包晓权家。得知晓星在地里干活、学成跟着也去了,钟理在维筹家喝着茶默不作声。 “要不你去地里直接跟星星说呗!去不去由她定!”包晓权抽着烟冲钟理说。 “呃……我不知地在哪儿!” “叫维筹带你去!筹!你带你……你姑父去羊皮山那儿跑一趟!”包晓权伸手指挥。 “羊皮山?不是刘家后头么?”维筹质疑。 “中午去的刘家后头,她说她下午去羊皮山打药!” “筹啊,你姑确是在羊皮山!”维筹母亲言之凿凿。 维筹全程瞪眼,拗不过父亲,最后骑着摩托车带着这个姑父去了羊皮山。两人走后,维筹母亲回灶房做饭,过程中不住地哀叹。十来分钟到了地里,钟理下了车,跟着维筹走。只见天地之间一灰色人影在缓缓移动,小小的险些看不见。晓星戴着大草帽身上裹得严实,肩上背着超大的红色药罐子,正在地里给刚出苗的芸豆除虫打药。 维筹叼着烟大步往前走,晓星戴着大帽子不知觉,两人走近后他才看清是钟理来了。错愕至极,半晌愣着。 “姑我来吧!你歇会儿。”维筹扔掉烟头伸手要去卸药罐子。 “不不不!”晓星倔强地扭了下身子。 “我来我来!” 钟理阴着脸上前,晓星连连拒绝,夫妻俩扭掰一阵,最后钟理使蛮劲拎着大药桶将晓星从背带里剥离。维筹惊得合不拢嘴,晓星也惊了。钟理蛮横地背过晓星的药罐子开始帮她喷药,这一背才知妻子身上的担子有多重。晓星为了提高效率减小成本,买了最新款的园林喷雾器,操作简单储水容量超大。喷雾器本身的重量加上农药和水,足足有六十多斤。这一桶药是晓星刚换上的,钟理许久不干重活,此刻背在身上倔强地喷洒,不防备双眼早湿,他假装是农药熏得故意咳了几下。 “你们咋来了?”等钟理前行了五六米,晓星回头悄悄问。 “说是学成他爷爷要办丧事,通知你一下。” “你知道了,回来告诉我不成了!”晓星嗔怪。 “我跟我妈这么想,我爸不行啊!非得让我带去寻你!” “哎……你地里活儿咋样了?”晓星换了口气问。 “额外承包了七亩,明显感觉忙了。忙得很这些天!” “你担子小,不着急的。以后他再来,别往我跟前引了。” “知咯知咯。” 两人正观望钟理喷药,不防备学成从远处走来。小狗年年要去找地方排泄,遛狗的学成于是跟着狗在庄稼地里漫无目的地走。眼见到妈妈规定的时间了,他牵着小狗小跑着回来,却见到了三个大人,其中一个从背影判断是爸爸,刹那间小孩停住了脚步,彷如被点了穴。 乡野很大,每天有跑不完的草地、看不完的风景、追不完的虫子、采不完的花果,学成在包家垣上的每一天皆是欣然自在无拘无束。除过没有说话,他已经会笑、会听、会跟芸香哈哈到处玩,会跟大人点头摇头地交流,心中轻快的少年在缓慢恢复,只是这漫长的恢复期一碰到爸爸便瞬间停驻。 脸上疙疙瘩瘩的小小少年,望着爸爸帮妈妈干活,心中满是疑问。钟学成长大了,他懂得越多不解的也越多。年年意欲向前冲却被小主人死死拽着绳子,站在二三十米外的一人一狗很快引起了三个大人的注意。钟理听小狗在叫转过身,见儿子盯着他远远不动,他加快速度干完活,然后在地头告诉晓星烧纸祭奠的具体日子,最后拿出包裹里三姨带给他的点心,然后坐上维筹的摩托车仓惶而逃。 关于公公的丧事,晓星没有说去也没拒绝,她不确定,同样不确定的还有儿子。遥望维筹走远,她捧着纸袋拆开一看——绿豆糕、红豆糕、芝麻花生糕、枣泥柿子糕……女人长长一叹,最后收拾喷雾器准备回家。 同样是五月一日,钟雪梅干了一件大事。五一假期放了五天,她早买好票意欲回家看看。她的家在深圳,离家上学的那天妈妈在爷爷也在,转眼听小姨说铺子转让了,姑娘不信短短时间物是人非,大老远跑回来只为一睹究竟。女孩这天凌晨四点起床,一个人坐了八个小时的高铁,到深圳又坐了一个小时地铁,下地铁后背着书包一路快走的雪梅到达农批市场五谷杂粮那一巷时早已惊呆。 钟家杂粮铺子的招牌果然换了,里面是不认识的工人在安装柜子。新铺的地上一团凌乱,原先的家具无一再见,里面的厨房换了灯和门,去二楼的楼梯也拆了重建,北墙下靠着亟待安装的新牌匾——“邵氏宠物用品批发”。原先属于她的地方大变了样,姑娘站在家门外看得眼泪吧嗒吧嗒,直到市场里的老邻居发现她时才强止住泪。 雪梅回家的事情很快在手机里传开,对门的张大姐将泪眼婆娑的姑娘拉进她家安慰。没多久,老陶受到钟理的委托来张大姐家要人,打着刚好路过的名义强行将钟理闺女接到他家,然后摆了一大桌菜,并吩咐他闺女陶婉儿多跟姐姐聊天取经。老陶媳妇见雪梅可怜,这顿饭多做了好几样大菜。 晚上,得知消息的包晓棠匆忙将双眼通红的雪梅接到了她那儿,想批评下舍不得,想劝一劝听不进,桂英情急欲插一脚,碍于雪梅跟晓棠更亲近没有打扰。五月二号,姨侄俩说了一天一夜的悄悄话,对于家庭对于爷爷对于妈妈和爸爸雪梅问了很多问题,得到答案的她不免哭了又哭。五月三日姑娘想独自回富春小区待一天找寻家人的回忆,没想到却看到了妈妈寄给爸爸的离婚书。五月四号晓棠送雪梅离开,这一走,雪梅彻底没家了。 好长一段时间,钟雪梅没有给妈妈打电话也没有联络小姨,大一暑假时妈妈让她回陕西她始终不答应。对十八岁的大姑娘来说,她对包家垣或钟家湾哪怕陕西根本没有任何情感,她的家只在深圳,只在农批市场里。因为爷爷去世、因为父母离婚、因为家人全部回陕、因为弟弟自闭以及其他的事情,雪梅消沉了一两年才终于接受了这些关于她的事实。 五月一号晚上,钟理跟工人师傅吃晚饭时喝了一些酒。回想这一天儿子看着他发呆不敢上前、妻子背负重物一人在地里干活、女儿偷跑回市场哭泣还叫人笑话、自己为父亲办迟到的被质疑的葬礼……诸事压人,男人蓦地抹起眼泪来。钟琼见大哥情绪不对支走了工人,让他安静地院子里消消愁。钟理无言,一直喝闷酒,直到喝吐了抱着头在地上哭。 家庭是个共有的名称,因他一个人的过错,导致每个人受伤。如今他退无可退回到老家,意气风发决定重新开始时又赶上这些事儿。是啊,他早到中年尚且有家可回,他的女儿梅梅呢?梅梅想家了该回到哪里?回到陌生的钟家湾还是无人的富春小区?如今,除了一门心思给儿女在湾里重新安置最好的小家,钟理没有其它法子赎罪了。人生苦短,他迷失得太久了。 第二天依旧晴空浩渺,钟理和工人师傅继续卖力干活。梦无涯而生有涯,他必须加大马力加快进度。这几天钟理着力安装客厅的落地玻璃、三间房的门窗,随后给大客厅和三间房吊上顶安天花板。按照接下来的规划,先用建筑废料铺设院内小路,接着建造大小两个院门——进车的大门做成平顶、进人的小门做成拱顶。五月五日安装大门小门,其中进人的小门是用家里砍掉的木材加工成的,钟理早盼着亲自上手为新房新门开槽打孔、刷漆上锁。五月六号钟理打算将原来的水井填平,保留井口井盖的外观,最后两天准备收尾。 五月四日,老马带着儿子从外村回屯,一路上父子俩各自沉默,兴盛盯着车外的风景发呆,老马从后视镜里瞟着儿子唉声叹气。昨天在红沟湾里相中了一二婚女——四十四岁,长得高大,会做饭会说话,带一姑娘生活,平时在市里打工。老马昨天初见时心里有点害诧,担心对方瞧不上兴盛。今天和兴盛带着礼物去人家家里走了一番,结果兴盛从头到尾黑着脸几乎不说话,整得对方也不乐意。 “黑!是黑了点儿,架不住人能干会做饭呀!人好歹是在外面混过的,你能干啥?人家还没打量你你倒先发话了!”老马在车上气得一直训。 “太老气了!”被骂了一路,兴盛憋不住侧脸回了一嘴。 “你还嫌人老!你多大了?好家伙你多大了!你比人家大还嫌人家老,前几天那个婆娘也不赖,你说人家头发少……”老马又开始没完没了地数落,两眼望着前路开车,一张嘴净朝后面怒斥。 晚上兴盛做了臊子面,父子俩端着碗各吃各的。老村长近来几乎天天出去跑这事儿,屡屡不成,老脸丢尽,气得不轻。老二一把年纪了没碰过女人,四十早过五十将到,这岁数找媳妇比二婚男三婚男还难找。有几个老马自己觉着尚且可以勉强凑活,结果兴盛还贼挑,任外人如何猛烈地说道,他始终不点头不答应。 为成此事老马大动干戈,村里村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些天一开门人便问“找没找着呀”、“有眉目了没”、“今天这个咋样”……外人面前问候背后笑话,半个月过去了依旧没影,吓得老马一到晚上大门也不敢出。 “我一直以为国外随便哪个国家都比中国要好!你看美国多开放、德国多发达、日本多有文化、法兰西多浪漫……这段时间国外疫情爆发以后,我看国外也闹哄哄的,好像也就那样,政府的执行力还没中国好。” “几十年前爷去镇上的一个老伙计家,那人家底厚又当官,爷看人家的沙发、地板、音响、墙上挂的画……当时我穿个老布鞋,鞋底全是泥,到人家里后,爷不会下脚咯!后来,爷爷家条件也好了,家具换、被褥换、电视换,咱墙上也挂画、门窗也扯帘、地上也铺砖,这时候再去老伙计家作客,爷爷反瞅着他家又老又旧……说到底呐,还是咱富强了。以前站得低看得浅,现在富强了眼光也高。” “但是我们同学还是有很多很多要出国的,励志在国外上大学,初中小学已经准备了。而且国外的电影真好看、音乐超发达,中国现在好多还在模仿呢!” “时间问题!再等等,会好的。指望一代人致富大富不大可能,至少得两三代人的努力,毕竟人家国外比咱们早发达了半个世纪!德法意日一战二战的时候就很强大了,美国最鸡贼,全收聪明鬼,大发战争财!咱穷得久穷惯了,猛地比别人富了不习惯,出国看看也好,脑子更清!” “人家国外确实民主自由啊,国内呵呵……” “爷不懂啥民主自由,但知各有各的好。有些家庭养孩子是给自由民主养,有些家庭是限制自由高压养,养出来的孩子性情肯定不一样,但各有优势。爷看你呀,正是民主养出来的,民主七成高压三成。这两者没有绝对的,哪怕爷爷那个年代高压最多占九成!” 晚上老马主动给外孙打视频电话,爷俩越聊越开,为子寻亲的烦恼渐渐变淡。 这一晚同样热聊的还有任思轩与包晓棠。这半月来思轩频频给他的主播推荐冷门高分电影,两人看完电影聊观后感时常常忘了时间。 “很少看这类科幻电影,我看的最多的是剧情片、年代片和爱情类、励志类的。” “一个人对电影的偏爱也能映射出他的内心。” “你在偷窥我内心?” “是的!” “没有啦,开玩笑!一部好电影基本等于一本书,电影的本质还是文学,还是哲学。” “你的看法很深刻。向你学习。” “在线学效果不好,建议面对面授课!”思轩发完晃着脑袋抱着手机傻笑。 晓棠没有回复。 “想见你。” 晓棠见状,关了手机。许是午夜迷离许是情到浓处,思轩发完这句惊慌狂喜,久久等不到回复,于是也甜蜜入睡。白天在办公室里假装正经暗藏深情,晚上释放出的灵魂像魔鬼一般狂野。他对晓棠,渴望至极。 包晓棠关灯睡下以后,心里频频回想那三个字。似曾相识,不惊不喜。她被表白过多次,真心的、假意的、敷衍的、诚挚的,最后统统失望统统遗忘。她不再渴求爱情,特别是这种虚拟网络上的虚妄情缘。 为何自己总是频频遇到网络爱情?晓棠困惑。这些年除了熟人介绍,她接触单身的适龄的陌生男性只剩网络这一条渠道。城市不是乡村,这里的人们愿意在网上日日沉迷也不愿跟邻居说一句话。没有催促的父母,没有专门的媒人,人们与异性的接触偶然又自然、浪漫又浮浅,这大概是所有人沉迷虚拟的动力,也是大都市里婚姻难以持久的主因吧。 这些天,他们俩每晚结束聊天均以那三个字作尾,五月八日凌晨一点亦复如是。 “好应景的电影——霍乱爆发。” “法国乡野的风景很棒,让我想到了我们老家——秦岭脚下。那里也能看到露石的山,山底下全是金黄的麦子。” “同样是骑马,怎么国外电影里骑马的镜头比中国的就是飘逸呢?”思轩后缀大笑的表情图。 “哈哈,可能是因为中国的武器太重了,压得马儿不飘逸。” “哈言之有理!好喜欢女主,有情有义,对爱情看得分明!很少有女子能做到这一点。” “男主的痴情也很养眼。世间有几个男人这么执着,关键还那么帅气、勇敢、有信仰!真希望他俩终成眷属,说实话我不喜欢结尾的开放性结局。” “战乱年代,人很疯魔,剧中人面对霍乱的反应好真实。” “这种情况下,爱情反而是其次,他们三个在爱情面前没有嫉妒、没有占有、没有疯狂,理智得让人心疼,也许这就是骑士精神吧。” “所以才衬得这段爱情美妙无比。” “爱情无不美妙,只是生活太沉重太琐碎。”晓棠哀怨。 “真想让你见见我,我相信我不会让你的生活枯燥沉重,也相信你见到我以后只会惊讶不会失望。总之,想见你。” 晓棠一见这句,摇摇头,关机了。 隔天五月九号,钟理一上午大肆采购菜肉,下午在湾里到处借桌椅碗盘,按人头兄弟俩预设了五桌席,好在提前请的厨师纷纷到位,弟媳粉粉帮忙在灶上掌事。钟理家新院子开伙的第一顿饭正是这顿丧宴。 五月十号早上七点,客人们大部分开车已到。钟琼在院子里忙忙地递烟接待,钟理不停地给长辈送瓜子水果点心茶。眼见七点过了,该是去坟上烧纸的时间了,晓星跟学成还没出现,亲戚们议论纷纷。钟琼见大哥在大嫂的问题上磨磨唧唧没有主见,于是决定带上媳妇粉粉去包家垣接人。 晓星这些天一直在犹豫去不去,按方圆上的规矩,哪怕是离婚了独孙也要去的。女人一早在慌乱地收拾,直至钟琼两口过来敲门。 “嫂子收拾准备好了没?一帮亲戚等着呐!人早到啦!早过了去陵上的点啦!”钟琼急火火地在大门前喊。 “好了好了。”没几分钟,母子俩穿戴孝服出来了。 “娃儿肯定是要去的,一辈子只这一回!”粉粉细声细气地强调。 “是是是,我问了他,他也想去!再说他爷爷最喜欢他了!”晓星说着也发动了自己的电动车。 临近八点,四人到钟家湾时,穿孝服的亲戚们早在村口松散地等着了。粉粉知大哥嫂子感情不和,善良地在队伍里告诉嫂子和孩子每一步怎么做。队伍出发了,没有乐声没有哭声,钟理端着祭品和牌位静静地在前引路,亲戚们聊着天叼着烟在路上摇摆。没多久到陵前以后几位老人带头哭丧,待众人排好队后,钟理和钟琼开始烧纸祭酒,继而一众人三叩九拜。不到半小时,祭祀结束,众人脱了孝服,嘻嘻哈哈地往回走。 包晓星拉着儿子眼观这一切,有点滑稽有点生气。学成参加的第一个葬礼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学成爷爷的葬礼更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十点多从祖坟回钟家湾后,众人先后通过日式小木门进了钟理家院子。晓星看着崭新的大门惊诧无比,在人群中犹犹豫豫不知要不要进去。 “嫂子,大哥把房子盖了,你还不知吧!走走走去看看!”粉粉硬拉着晓星进门。 一进门,是一段三米宽七米长的木板路,木板路左边种着葡萄树和月季花,右边是以前的大槐树,槐树下是早年的水井。母子俩像参观火星一般打量自己家的每个角落,走完木板路是青砖小阶,跟着众人母子俩上了台阶往左一看,豁然开朗。左边是一片不小的院子,院子里摆满了大圆桌和椅子凳子,亲戚们随心地落座,粉粉则按大哥昨晚的吩咐拉着嫂子坐在最里侧那一桌。 “瞅瞅我哥建的这房,就是不一样!后面两间新房子是给你雪梅和学成住的!这间是个大房子,我哥自己住!现在还没收拾屋里面,大哥说过了丧事后开始添置柜子桌子……” 粉粉拉着嫂子介绍,晓星不愿多看,静静地在最里面的圆桌上坐了下来。时不时有亲戚过来和她打招呼,也有姥舅姥姨专门过来看学成的。学成见人不叫、看人发痴,那傻傻的模样吓退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 晓星母子默默坐着无声打量。只见前院四四方方水泥地白色墙,四周种着花草果树,大树星星点点,早年钟理常纳凉下棋那棵桐树正在晓星头顶。院子崭新富有风情,走廊、景墙、花池、屋檐、水池、假山应有尽有,不知情还当身处苏州园林的私人院落。虽未修缮完毕,但晓星大致已看到了院子最美的风光。 将近十二点,后灶开饭了。第一轮是凉菜蘸汁,大老碗盛着调味汁,老碗周边是七盘菜——白玉莲藕、酱红牛肉、猪耳朵、冻冻肉、皮蛋豆腐、洋葱木耳、五彩三丝。帮忙的亲戚们来来回回地端饭,晓星不知自己是主人还是客人,一时心乱,还好钟理的两个堂姐跟她坐一桌,拉着她不停地说话。 “吃吧吃吧!管别人呐,咱先吃!”钟理的二堂姐钟珞夹起筷子示意同桌人开席。 “最近愁啊!我们村四月中有人来收杏子,开价一斤一块五,还有出两块、两块五的呐——没人卖!现在可好,一斤一块没人收,眼见要采摘了,七毛的、五毛的还有四毛钱卖的!你说亏不亏?”钟理的大堂姐钟珍冲着晓星嘀咕。 “为啥?”晓星不解。 “咱也不知啊!养了一年的杏子贱价卖了,谁乐意!可这几天不卖出去亏死了!一下雨落一地——熟透了!”钟珍一脸难色。 晓星想不通,正思忖间桌上开始上热菜。大荔带把肘、紫阳蒸盆子、长安葫芦鸡、奶汤锅子鱼、枸杞炖银耳……晓星的自尊顶不住美食的诱惑,早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身边的学成也在吃,只两眼永远偷偷地盯着爸爸,害怕被爸爸发现又不得爸爸离开他的视野。 钟理一直在前院里跟长辈们倒酒敬酒,一一诉说自己这些年的过失和愧疚,并且告知亲戚们往后他将留在湾里。男人情越真嘴越笨,捧起酒说完话红着脸闷头灌,好在乡里人宽和,那一桌过于丰盛的饭菜早已表达了他的心意。钟理朝外围的四桌人一一敬完酒,完事后醉醺醺地来到晓星这桌,粉粉见状紧忙让座,好让大哥大嫂说句话。 晓星一见酒后的钟理,瞬间激起了带着恨的回忆。她耷拉着眼皮慢慢吃菜,丝毫不顾左右亲人在他俩人之间如何巧嘴缝合。钟理的情绪已到了极端,他一身的酒味熏得一桌人不自在,堂姐看出钟理有话要说,示意众人去灶上取热馒头回来夹菜吃。这一桌拢共八个人,走了五个,此刻只剩这一家三口。 “成啊,你别恨爸爸,行不?”钟理吃着菜半晌不开口,一开口满脸是泪。 学成吓得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好像一条猛虎在身边,他一动老虎便要吃了他。晓星抓紧儿子的小手,时刻做好冲出大门的准备。 钟理还没说第二句,早趴在桌子上呜呜大哭,绷不住了,越哭越惨。外面的爷们一见这场景,纷纷过来举着馒头夹着筷子安慰。 “这是咋了?” “咋咧么?至于嘛!” “哭成这样!在外面怕不是受罪了!” “他媳妇说句话安慰下嘛……” “你说这一家子弄得……” “也不知他这些年在外面受啥苦了……” 亲戚们发出各种各样的感叹,晓星挺着脸听不下去,好像这场大哭是专为她安排的席间表演。她撂下筷子,冲儿子说了一个“走”字,便关闭耳朵一路大步出门。上了电动车呼呼地往垣上奔,高速行至黄干渠边时,她俯望波光粼粼的渠水,看那水里的青草在水中鲜绿无比自由自在,一时消了怒气,停下车拉儿子去看渠水。 “这是黄干渠,从黄河里引的水,给周边的庄稼灌溉。” 晓星向儿子介绍,后捡一处干净的地方,她指着说:“跟妈妈在这儿坐一会儿好不?” 学成点点头,于是母子俩在正午的太阳下坐了下来。 五月的黄干渠水清而绿,水流匆忙,野草繁盛。渠两边的水泥路干净笔直,路两边的树木十年成荫。渠水南北全是山,山丘、山脊、山崖或山坡,坡上隐约有白羊,山谷深处有小溪。渠水东西是桥梁,三十年前的钢铁水泥桥如今带着裂纹和灰末,如是老人蹲坐。朝东望去是包家垣的庄稼地,农田一块一块,绿色深浅不一。 “如果爸爸变了,彻底改变了,跟原来不一样了,你会原谅他吗?” 良久,看得出神的晓星蓦地回头凝视儿子。只见学成看山的两眼忽然收回,眼神最后落在了凉鞋脚尖上静止。晓星得到儿子的答案,心痛不已,涌出了泪。 半个小时后,她送儿子去了哈哈家,自己则打着去地里看苗子的名义义无反顾地去镇上找康鸿钧。她在钟理这里受的伤痛与委屈,只有鸿钧的肉体可以医治。 隔天堂姐钟珍送了钟理几十斤杏子,钟理迫不及待将全部杏子搬到了晓星大嫂家。此后,他经常打着看儿子送东西的名义去包维筹家——亲戚家的时令水果,自己采的野菜野果,买家具时从镇上顺带的点心、玩具、衣服、零食……钟理很聪明,他从不直接敲响晓星的家门,他怕自己惊了儿子、惹怒妻子,所以只能远远地表白。钟理的弥补没有感动当事人,倒把包家垣人感动得了不得。 至此时,垣上人大致已知他两的婚姻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出轨、家暴、破产、失业、没感情了……对于其中的原因人们猜测不止,爷们家认为星星应该原谅丈夫回归家庭以孩子为重,年轻媳妇们表示谁态度好谁有本事便跟谁走,还有妇女家认为一个人带孩子过不用伺候男人更轻松。人们对婚姻的真实看法,大多藏在对他人婚姻的看法里。 丧宴之后,钟理开始一个人忙活。在镇上定制碗柜、灶台和家具,请木匠用自家砍的大树制作床、衣柜、架子,自己设计并参与制造茶桌、挂饰、凳子、栅栏等器件,亲自去镇上一件一件地淘儿童书桌、儿童椅子、化妆桌、躺椅……他用梅梅最爱的颜色装饰女儿的房子,用学成喜欢的玩具布置儿子的床头,他在院子里种上了晓星最爱的石榴树、核桃树、冬枣树,在后院栽满了晓星心心念念的烧汤花、指甲草、月季花。 钟理每天在后花园待很久,他怕自己洒的草木灰多了抑或浇的水过了,他怕哪天晓星来后院时花儿还没有准备好绽放。他在后院隔绝的净土里一次次去搜索,搜索妻子曾说过的她喜欢的床垫、习惯的工具、必备的日用、钟爱的花色…… 他曾抛下故乡,为了人说的城市;如今为了轻简,他又抛弃了城市。城市啊,不要再试图影响他、讨伐他、鄙视他,他已然伤痕累累。他将根基重新扎在出生的地方,只为完好无损。 从今往后,他执掌他的命运,如同完全拿捏他的笑容、智慧和力量。从今往后,他是他的农夫也是他的园丁,他要成为脊梁,才能为梁下的妻儿遮风避雨。他以他的命运构建他的未来,他用他的未来还清他的过错。他在复苏,以故乡的白云和热土。 大地之母,成全他吧;诸神之父,保佑他吧。请发配他到无人之境,以保佑他的儿女快乐健康;请惩罚他余生劳作,以成全他的灵魂安然无故。如若爱神有灵,赏他无尽的时间,让他还清这一路的债务、实现这一生的大愿。 ( 98上 终提离婚钟理失方寸 三顾小贤厚照有气象 五角村北、张丰寨南,堰塘湾西、石碑村东,老马的左手下是蒲城县,右手上是大荔县,为了说亲七旬老翁奔波至此身心交瘁。此刻老马正坐在他的二手大众车上补锅烟提提劲。身处低洼仰望山垣横亘百里,心生敬畏,气定神安。大山如食,草民摄之,浑身有力。 一锅烟罢了又是一锅,老村长这趟跑得浑身僵硬。十点吃了早饭急忙忙出发去二郎神庙(村)看人,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车,路上遇上了一桩车祸。到二郎神庙已经快下午一点了,一口饭没吃的老马先去超市买烟酒,然后按照熟人给的地址找着门户后一看,大失所望。 今天介绍的这女人跟兴盛一样从未谈婚论嫁,三十七比兴盛足少十岁,脸上白白净净性格腼腆柔和,可惜是个大胖子。老马以眼估摸差不多一百七八十斤,这身胚子怎么在果园里干活呢?何况十个胖子九个虚。 自己没瞧上,大概也不用拽着兴盛去看了。昨天拉着他去镇上看另一人,三十五岁开凉皮店,挺能耐一娘们,冲老马这家底对兴盛有点意思,结果兴盛嫌人家嗓门大凶巴巴,不中意。前几天在花城(村)老马相中一人,老公得癌死了,女儿在外打工,那女人是基督教徒,一脸寡淡性情恬静,一副看破世俗又绝望无助的样子。老马见她慈眉善目于是拉着兴盛去相亲,结果他嫌人家信教的不正常,又没看上。 那天返程老头载着老二,一路上越想越气越想越悲。马家屯人人说兴盛傻,结果这傻子还嫌人家傻。前阵子说了个伶俐人,对方一听老村长家境殷实,结果一见兴盛是个木头疙瘩,那女的随即到处扬言马家屯的老村长是个骗子——为傻儿子骗媳妇。瞧不上没关系,别伤人,老马一把年纪了哪受得了这窝囊气!总之老村长因为他风凉话听了不少、笑话闹了不少、冤枉路跑了不少,老脸几乎丢尽,还不知说亲这事儿何时到头。 联想来时遇到的车祸,老马想起了老大兴邦。要是老大在可好了,老二但凡有老大三分之一的聪慧也不至于今天在歪瓜裂枣、寡妇堆里寒碜地寻媳妇。也许真是自己耽搁了兴盛,老父亲望着百丈山脊,眯着眼吐着烟用大拇指撇泪。 一顶一顶的山头、一层一层的山地、一条一条的梯田线,好像百年歪脖树上的年轮,好像洛河河床上亘古不变的沙痕。老马像秋天的呆鸟一般望着高原,敬畏到崇拜。他对大山大河大树大牛一直心存某种喜悦或震撼,他对一切壮观的、沧桑的、衰老的东西有种莫名的敬爱或膜拜——上了岁数的山羊、体格超常的老鹰、邻家祖坟的老柏树、包家垣活过一百的老婆子……超常的寿命是对时间的抵抗,而超大的形体则是对物理的破界。他老了,濒临极限,对大江大河的崇拜某种程度上是信仰、是寄托、是安慰。 也许他早该变得圆润,像山无棱如水无锐,如此才不至于在失去时被人耻笑。当村长之前,他像个火球整日来往滚动,无论春夏秋冬;当村长之后,人们像百鸟一般在他家进进出出,哪管春忙秋收。这二三十年,老马从未见过自家的门槛如此沉默寂寥。村委会那帮人没有困难绝不登门,求他办事的那些后生早变了出门的路径,前后巷的邻居亲戚也不再有事没事登门聊天提供情报。 四月回乡后的老村长宛如换了个人,最明显的征兆便是老头不爱说话了。他不再朝外人吼喊,也鲜少取笑嘲笑,往日的鼻孔朝天换成了年迈的谦和。是少了说话的对象还是没了说话的欲望,是反省了往日的傲慢自大以我为中心还是害怕别人揭他伤疤提起兴邦,是人老了力气少了还是换了朝代他不重要了……老马从深圳回屯后的每个晚上,大院子无不空荡荡大客厅无不静悄悄。中秋以后即将八九七十二了,老马谴责自己不应该看不开。 不知在车里坐了多久,休息过来的老头忽想起今天是镇上赶集上会的日子。五月天,关中平原的果子胜似王母娘娘的蟠桃。老马一盘算决定先开车去段家镇,然后吃碗羊肉饺子,最后挑选四五样时令果子给他的狗尾巴草寄去几十斤,务必走镇上的邮局选最贵最快的物流,好让心肝宝贝明后天便可以吃上包家垣的大黄杏、东游龙(村)的大樱桃、老君寨的猕猴桃……次念一生,老马转悲为喜,放开秦腔戏发动车子开车五十公里去镇上办这桩事。 老马一边兴奋地开车一边轻轻叹息。南方的小外孙女成了老头近来唯一的枕边回味,意犹未尽!好像一顿豪宴吃得太快剩得太多意犹未尽,又像去北京旅游因体力不支放弃很多景点一样意犹未尽。总之,遗憾。他和他的小姑娘还没有分别,他对他的小探花念念不忘,他们祖孙之间应该还有故事,只不知自己有生之年能否和碎娃娃再共处一段春秋。本应相近相亲无奈南北之隔、老小悬殊,老马怕自己急急老去、怕宝儿速速长大、怕他们再无交集。回屯之后,老外公几乎天天为此事哀叹。 关中平原五月天,花草如雾树如烟。卧龙盘踞天地间,雄虎深藏太华山。(暂定名为《咏关中》)如此富有层次的壮美大地、如此分明的一年四季、如此撩人的风物光景,倘心肝宝贝能来看看多好! 有些分别,没有道别,荒唐又匆忙,却是老天钦定。 “昨天芸香家的杏子卖了四毛三一斤!一亩地只卖了几千块,气得芸香她爷说要把杏树砍了!务弄一年木乱(麻烦)得很,还卖不上好价钱……前些年一斤杏子两三块从地里收,现在哎……” 五月五号这天中雨,下午晓星冒雨回家,晚上去大哥家吃饭时嫂子一直唠叨近来垣上的杏子。 “为啥呀?”晓星不平。 “熟了呗!幸好昨天卖的,今天一场雨又不知得落多少!” “八成熟也可以卖呀!” “哼哼!谁八成熟卖?杏子个头还长呐!” 晓星长叹道:“从杏子采摘到运到全国各地特别是南方,中间至少八九天时间,一路颠簸加搬运,要九分熟十分熟早烂成泥了!如果是我,七分熟就能卖了!” “七分熟酸的!吃了牙酸!”大哥抬起眼皮强调。 “哎……农民的想法跟卖家的真不一样,咱得按卖家的思路来呀!” “姑啊,那七分熟的时候家家没卖,咱为啥卖呀?”维筹媳妇不解。 “所以家家都在亏呀!你说说今年垣上谁家的杏子卖上价了?咱不能跟村里人比,要跟市场比!”晓星急得竖眉。 “那也不能卖酸杏呀!卖相还不好!你说的七分熟杏子是打了激素上了素色的!”维筹母亲一脸不屑。 “开大巴的愿意来地里买酸杏子,咱为啥不卖?要么自己亏要么商家亏要么买家亏,不能年年农民亏吧!”晓星这顿饭吃得特别堵。 一众人正说着晓星电话响了,是鸿钧打来的。她安顿儿子晚饭后跟哈哈玩,自己饭后离开了。鸿钧晚上七点开车到包棣通家,喝了些茶才动身往晓星家走。两人一见面喜滋滋地笑,保持距离进了大门,然后关上门在客厅里小声聊。 “我要出差了。”鸿钧坐沙发正中笑着通知。 “啊?你还要出差?”晓星放好钥匙换了拖鞋。 “一年那么几次吧,这次是去山东,一厂家邀请的,包吃包住那种,专门请我们这些零售商参观他们的新机器。今年他们厂出了三十几款新机子——犁地的、开沟施肥的、运输搬运的、摘果分果的……人是大厂,我前年从他们厂进过一批三轮车,今年是他们厂子二十周年,所以请了很多人去!” “这样啊!原来卖机器也可以公费旅游呀!”晓星贴着鸿钧笑。 “邀请书写了可以去两个人,你去不?我一直说咱来啥时有空了出去旅旅游呢!”鸿钧笑着询问晓星。 “我?怎么可能!这阵子有多忙你不是看不见,而且现在正除虫长草……”晓星挺直腰板还没说完被打断。 “知道知道!知道你忙!我随便问问。”鸿钧说完笑着伸手搂住了晓星的腰,然后闷叹一声。 “那你走了,店谁看?”晓星将头靠在鸿钧胸前问。 “我姐来了,她帮我看!搞销售的四个年轻人加几个维修师傅,全是我自己找的人,没啥问题的!我姐跟他们熟着呢,她来了只要负责照顾他们吃两顿饭就成!” “哦!挺好!那你一去几天呀?” “不谈合同一星期,谈合同的话就长了!他们厂的机器质量好但价钱稍微贵点儿,一般农民不太能接受。我得一台一台看数据,得分析质保、年限、发动机啥的!不好快速订单,这事急不得,一急准办蠢事!” “好吧。” “怎么?舍不得我?”鸿钧摸着晓星的嘴唇问。 “你说呢?” “你忙得有没有时间想我我不知,反正我现在已经想你了!”鸿钧挑了下右眉然后双眼下看眼皮耷拉。 晓星羞得霎时满脸通红,然后用两手将脸蛋全全捂住。 “今晚去我那儿吧!我的床想你了!”鸿钧在晓星耳边蜜语。 “哎呀你……”晓星如少女一般,跺脚捶打而后捂脸撒娇。 鸿钧于是来了个公主抱,将瘦小的女人轻轻抱起,男人像哄小孩一样在院子里抱着心上人转圈踱步,女人捂着嘴抓着男人臂膀咯咯笑。 稀疏星空,淡薄晚风,暮春初夏,最是情浓。晓星看见对檐的屋子在眼前旋转,星空在头顶旋转,大树随着她的节拍曼妙扭动,小村在他俩的笑声里羞得捂眼。一小时后,在黑夜的掩护下男人将女人抱进了他的车里。中年人恋爱,也许狂热,但必隐秘。 第二天早上,男人去镇上的小吃街买来女人最爱吃的豆腐脑、牛肉包、南瓜饼,献上了离别前送给他们母子的礼物——桑蚕丝巾、碧玉手镯、小孩运动鞋。两人对坐小方桌,一起在灰色调的房间里拆礼物、吃早餐、斗嘴说情。 “为什么一下子送这么多?” “哈!舍不得离开你呗!”男人挑眉。 “怕我跑了?” “怕你变心,因为孩子。” “这么不自信?” “还不是你太耀眼了,要是二十年前是我先碰到你,没准……” 两人即将小别,恋恋不舍,又是一番云雨巫山,晓星中午才回到包家垣上。下午天气阴凉,晓星找来雨衣打算骑车去刘家寨四亩水地看看那边的黑豆苗子长势如何。 这天下午钟理又来包家垣,带着他从镇上买来的儿子最爱的蚕豆、薯片和饼干,男人提着大袋小袋直奔哈哈家。赶巧学成此刻也在,一见爸爸嗖地一下跑到哈哈房子门后躲着。五岁的哈哈以为要玩捉迷藏,跟学成哥哥一起躲在门后,笑嘻嘻捂着嘴等大人来找他们。包晓权跟钟理寒暄一阵,忽然喊哈哈过来。哈哈听爷爷在叫,兴奋地跳出去咿咿呀呀嘻嘻哈哈。 “哈哈,去!去姑奶奶家看看姑奶奶在不在。”包晓权使唤孙子去前巷跑一趟。 “嗯?”哈哈没听懂,前后左右望,似在找寻学成叔叔的身影。 “去姑奶家看看姑奶在不在,姑奶在的话叫她过来吃饭!赶紧的,听话,回来了爷爷给你买糖吃!” “真的吗?”哈哈掰着下唇瞪着小眼不信。 “真的,你看——”年过花甲的包晓权从短袖的胸兜里掏出一沓钱,挑挑拣拣,最后抽出一张五毛压在茶杯下。 浑身只穿条短裤的哈哈见钱眼开,小狗似的一溜烟跑出门没影了,惹得男人们轻笑。下午四点半,维筹两口在果园干活,哈哈奶奶在后院洗衣,晓权一人招待学成父亲,言谈间不免夹杂着自己的立场。 妹子星星的婚姻不清不楚招人揣测,即便她身正可依然被说得不三不四,向来注重完整的包晓权天然地认为夫妻复合是上乘选择,二婚嫁得再好依旧绕不开一地鸡毛。况且钟理连日来放低姿态频频探望,回回手里带东西嘴上说好话,这般殷勤可怜他一直见不到妻儿。包晓权一来要纠正妹子二来想帮帮钟理,于是自作主张地叫哈哈去找他姑奶。 赶巧,哈哈飞来前巷时,晓星刚刚停下车。小孩喊了几声流星般跑回去领钱,晓星丈二和尚也没多问,以为嫂子找她吃饭,停稳车拍拍土便过去了。 于是,夫妻俩在丧事之后再次见面,这一天是五月九号。包晓星一见客厅这两人瞬间脸色不好,但知终究躲不过。堂哥的意思恨不得用毛笔写在脸上,钟理的颓丧像臭气一样四处发散。晓星摘掉帽子刚坐下,晓权便端着茶壶说去添水。 “你怎么来了?又送东西吗?”晓星主动问。言语间没了沉重,多了急促。 “是,给娃儿送蚕豆。” 晓星冷笑一声,撩了下刘海,抬起头轻快地笑言:“我真看不出你是什么意思,有点迷惑!不过没关系了,他是你儿子,你想对他好,没问题。那天……那天你来那头(晓星家)我本来有话说,人多不方便。今天正好,你跟我,借这空子,把话说清。”天干物燥人心烦,说话也不想拐弯。 “你说吧。”钟理深深凝视晓星的眼睛,发现她真的变了。 仿古的红木沙发一套三件,夫妻俩一南一北对坐,中间隔个两米长的三人位大沙发。钟理搓着手眼神躲闪,晓星挠着头酝酿话题。朴素宽大的客厅里只剩夫妻俩,双双对望,形神陌路。 爱或不爱,全藏在彼此的眼神里。 沉默,像夕阳一样的沉默。 他们均不再年轻,他们因为太熟而生分,他们说了二十年的话所以无话可说,他们了解对方比自己还多但又深知人性无常,他们不同步却走到了人生的同一个路口。好像等待审判一样,钟理异常安静。晓星的唇形变来变去,终于发出了声音。 “我说我给你寄了东西,当时你刚从深圳回来,恰好没收到。我寄的是离婚协议书,我自己一条一条写的。咱俩这些年……习惯了吧,挂着夫妻的名头,一直在分居。实际上我们早分开了,这一点你知我知,梅梅知学成知。现在回了老家,全变了,再伪装成夫妻真没必要了。我想在老家重新开始,我,一个人,重新开始!如果你还想像以前那样,那我只能打官司了。”好像走了很长的路怕了很多台阶以后抵达山顶一样,长长一叹,女人如释重负。 “不用打官司,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钟理冲着鞋尖说完,屋子静得如沙漠一样。他俩不知多少年没有安静地对坐说话了。 “现在大他不在了,梅梅上学去了,离开深圳后圈子也没了,我没有任何顾虑了。房子好说,孩子也好说,我等会把协议书发给你,你改好了我去打印。理儿,咱俩离婚吧,痛痛快快离了!” “不用发了,你打印出来,我直接签字。”钟理歪着脑袋,一动不动。 “好,过两天我去镇上打印。” “你还有其他事吗?” “没了。” “那我先走了,蚕豆和芝麻饼你给成成带去吃。”钟理指了下茶几上的一堆零食,然后捡起手机、手套和帽子大步离开。 出大门的时候有点腿软,男人故作镇静,坐上摩托车以后戴上帽子,匆忙发车悄悄离开。这天一大早钟理去镇上买家具,在几家家具店和二手店里挑了四个多小时,最后开着三轮车将他千挑万选的化妆桌、大小书柜载了回来。下午回到钟家湾连口水也没喝,放下家具赶紧骑车来给儿子送吃的,没想到晓星在这时候提出了离婚。 诚然,回老家后他们夫妻的心越来越远,钟理感知得到。其实在深圳这两年已然形同陌路,他早该料到今日会有这番结局,只是真来临的那一刻他竟脆弱地没力气多说一句。 难测。 跌落。 晓星说完这些话,等钟理走后,自己纹丝不动长泪纵横。没有谁在离婚时是欢天喜地的,即便她真的逃离苦海。苦海?苦海不正是人生吗。晓星擦干泪,朝嫂子喊了声“我走了”便两袖清风地回去了。 此时,客厅对面的小房子里走出一人,正是方才躲在门后的钟学成。哈哈的小房间距离客厅沙发三米多远,方才爸爸妈妈关于离婚的对话被小孩听了个全面。学成待在空地上,愣愣地不知所往。恰巧此时哈哈爷爷端着茶壶过来,老早瞟见夫妻俩一前一后离开,晓权望着学成叹道:“苦了你这个娃娃呀!你爸呀……哎你妈也是……” 晓星前脚到家,学成后脚开门。女人躺在幽暗的客厅里独自忧伤,年年随着小主人一齐来到大主人跟前,一个坐在妈妈脚边,一个朝大人吐舌头。如此,坐了许久,晓星揣测措句,良久开口。 “成成,妈妈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两个小朋友刚开始关系很好,可以分享礼物一块打架的那种好,但是有一天两个人忽然不好了,天天吵架打架,这时候……你说两个人是分开好,还是……” 晓星没有问下去,学成低着头,落寞的小身板没有任何动作,那正是他的回答。 此时门锁响了,一穿白裙的小仙女从门外跑来,一进门连连直呼学成哥哥。走进客厅后,小姑娘手里揣着小玩具拿给哥哥看,学成低头不为所动。 “什么呀?”晓星坐起来问。 “布娃娃,我奶奶给我做的,我给她取名叫杏子,但是她没有穿衣服哈哈……学成哥哥,你知道杏子为什么没穿衣服吗?”芸香撞着学成的胳膊问。 学成没有动静,晓星帮问:“为什么?” “因为我奶奶没做衣服!奶奶说太晚了她看不见啦,所以明天再给杏子穿衣服!” 芸香说完侧头盯着学成嘿嘿笑,晓星赔笑,数分钟后打破沉默。 “芸香啊,阿姨问你个问题好吗?” “你问吧!随——便问!”白裙仙女撩着头发一身法力。 “如果两个小朋友刚开始关系很好,一起吃饭一起玩,但是有一天他俩发生了矛盾,关系再也不好了,天天吵架……多处一天也不行……香香你说他俩是继续当朋友还是相互分开?”晓星玩笑一般,断断续续说完,摸着芸香的头发问。 “当然是继续当朋友啦!”女童子好个大嗓门,振得中年女人换了眼色。 “为啥?”晓星错愕。 “因为他俩是好朋友呀!我妈妈说过……数学应用题再难做也要做,你不能因为难做就放弃呀!交朋友也是这样的,你不能因为有矛盾就掰了呀!” 晓星哼笑一声,而后再也笑不出来。 寂静半晌,芸香又歪着脑袋探问:“阿姨,你说的是不是你自己跟学成哥哥……的爸爸呀?” “不是!” 晓星大笑,笑着走开,留下孩子们在客厅玩。 原来,所有人都懂。 所有人都懂。 钟理回家以后继续干活。安装柜子化妆桌、清理包装材料、自己做晚饭,饭后他要清洗打扫,要在手机里给梅梅选窗帘款式,在网站上淘小学生用的手机……他一直在忙碌,也一直在轻叹。哈气声此起彼伏,压得烟火气熏眼。 七点多,钟理端着自己做的饭一个人坐在后院屋檐下吃。大蒜拍碎、青葱切段、猪肉切片、包菜撕块、胡萝卜插丝、月牙饼切条……钟理四十多岁才学会给自己做一顿家常便饭。这碗饭,来之不易。 五月初夜,烧汤花开,紫红一片,芬芳弥漫。诸事如梦,梦中人后知后觉,钟理沁着花香却满心忧伤。他们真要离婚了吗?男人端着碗咽不下去。 昨天晚上,他在堂弟钟琼家喝了些小酒,回家后微微醉,趁醉他跟老陶打了个视频电话,聊到以后钟理说起了自己的小计划。他打算在钟家湾搞菌菇种植,上半年房子建完以后,下半年他去西安的菌菇厂学习种植管理技术,然后自己从小规模开始慢慢练手。第一波收货的菌菇直接寄到深圳请老陶鉴赏,毕竟老陶是专门开店做干菇生意的。往后他们俩老友一个负责生产一个负责销售,鲜菇和干菇均做……钟理酒后说得有模有样,老陶听得手舞足蹈。 只可惜,他雄心勃勃的计划里没有离婚这一项。 原本,他打算将两人的感情放一放,慢慢暖,没想到晓星竟然开口。 是呀,钟理从来没想到晓星有一天会向他平静又理智地提出结束这段婚姻。他没料到晓星有这个勇气,男人想当然地还以为自己全全掌控着自己婚姻和家庭。 后院早已变了模样。钟理从镇上的花店买了几株月季的老桩,连泥带土拉了回来,一回来便开花,卷卷花瓣,红橙白粉;淡淡花香,似有似无。他月初洒的指甲草种子早发了芽抽了叶,如今已十寸高了,想必六月便能开出娇艳的红花。烧汤花长得最猛,一边长叶抽条一边开花结籽,五月太阳烈,钟理几乎每天早上为烧汤花泼一瓢水。烧汤花花期长,水肥充足每天可以开花,他一直等着晓星来这里,等她在黄昏时坐在屋檐下看花。 这天过后,钟理像发烧了一样,在床上躺了两天四十八小时。期间整个人昏迷不醒浑身无力,下床发晕吃饭冒汗,看个手机接个电话也觉手软无力,除了睡觉什么也干不了。那两天他常梦见晓星来床边看他,为他擦汗换被、端水送饭,梦见两人在床头握着手漫聊,梦见他带着晓星去后院看花……诸般梦境真得像她果然来过一般。 五月十五日,老马从桑庄回来灰心丧气。今天相的这女人一言难尽,除了黑没其它特色了,手黑脸黑脖子黑牙也黑,大门口房子里黑乎乎的,桌布水杯筷子黑乎乎的,整个人气场也黑乎乎的。老马一刻不多留,气呼呼出来了,一路上早把媒人骂了八百八十八遍。许是自己太急了,所以中间人挑也不挑张嘴即来,为此老马没少费油没少骂人。 路过镇上吃午饭,饭后忽念有一年没见冯老弟了,于是他开车拐个弯去了冯村看老伙计。冯世渊,小老马六岁,在冯村当过两届村长,前两年换届后一直在家种果树。冯世渊初当村长时与老马在一场会议上相识,马村长名声在外,老冯因此常去请教,老马知无不言。二人成为好友源于对秦腔戏不仅精通而且均会唱,一来二去熟络后冯世渊常来马家屯找老马打梆子拉二胡唱戏。 到老冯家门口后,老马先打电话,老冯听闻老哥来访光着膀子出来迎客。阔别一年,老伙计讲述着各自的生计和见闻。对于老马哥失去长子世渊略有耳闻,知他在深圳一直没有打扰,今听老哥说给儿子寻亲一月多无结果,冯世渊也为难起来,热气从牙缝里过了一趟又一趟。 “老村长,我这里倒有个人选,不知入不入你的眼!” “有啥入不入的,我老二就那样,说说呗!”老马洗耳恭听。 “我们这一巷啊,有个寡妇,叫王小贤。长得还算清秀,人勤勤恳恳,可惜命不好,她老汉九几年跟人打架先把人打残了,后来人家兄弟把他打死了。女婿死后,小贤到处打工赚钱,厂子干过、店里干过、食堂干过。现在三十七岁了,在镇上的民生大超市上班,一个月两千块过活!” “挺年轻的呀,怎一直没改嫁?”老马急问。 “哎有点复杂。这个小贤她女婿死的时候留下一儿子一老娘,儿子今年十六,她婆婆跟我同岁,老婆子病病殃殃的,小贤赚的钱一半给儿子上学一半给婆婆买药!老哥啊,你老二倘寻亲不急,我怕是不敢开这个口。小贤同意改嫁,但是人家说明了要带着婆婆和儿子嫁!你瞅一大小伙十六七了谁敢要?何况还带一看病花钱的老婆子。所以啊,我说不一定入得了你老哥的眼。” “哦……还有这等事!看来这女人孝顺呀!” “去!她要好名声,让夫家买单!谁乐意呀?啊前些年倒真有个二婚男相中小贤了,可惜男方家里不愿意,男方母亲说了只要女的婆婆敢进家门她马上上吊!男人娶的是老婆,谁乐意养一白眼狼还带一老太婆?人家家里没妈吗!” “倒是。咝……那小贤这人怎么样?”老马努嘴问。 “人嘛,还行吧,不活泛,闷闷的,以前还挺好,现在不跟人来往,只跟她自家人(家族堂亲)走动。” “她儿子呢?上学吧?” “上着呢!小孩在镇上二高读高二,有时跟我孙子一块放学回来,学习还不错,中上靠上吧。孩子本性很好,可惜没爸,看起来不太合群,不太活跃。” “高儿呀……她婆婆呢?同意改嫁吗?” “同意!还是她婆婆替她找媒人呢!老好人,命太苦!只这一儿子,可惜没教好。前些年她公公在,那时候公公照顾家里,小贤在西安打工赚钱。公公得癌走后,小贤回来了,在县里镇上打工——给人缝补、做家政、在烟草店卖烟……经常被老小拖累,干啥也不长久!” “咝哎呀……”老马双眉紧皱,犹豫。 “老哥你要有意思呢,我带点我家刚摘的李子去她家溜达溜达,你要没意思算了,全当闲谝咯!” “那女的现在不上班吗?” “婆婆在家呢!哦对了,他儿子快放学了,我孙子初二,经常跟他一块当伴回来。” “他儿子也在呀!算了算了,不方便不方便。”老马摆摆手。 两人又聊了半晌其他事情,在老冯家吃了晚饭,老马回了马家屯。晚上父子俩坐在一处聊桑庄的婆娘,老马气得骂人,兴盛干着碎活一言不发。 “明早去你兴兴姐家看人,早上穿好看点,别再穿你那件有洞的衫子出去丢人现眼!你眼瞎吗?出去相亲穿个破烂,丢你人还是丢我人?嫑管人家女方咋样,人问你话你好好说,嗯嗯啊啊是哑巴吗?几十岁了说个话好不如个娃娃……跟你说话呐你干啥活?把手里东西放下!婆娘都没有你给谁干活?果子卖了钱你给谁花呀?”老马指着连环骂。 兴盛听到最后一句,抬头抻着脖子瞪了眼父亲,继而赶紧低下头听训。 “瞅啥瞅?一把年纪了没个脑子吗,吃的面全上粪啦?你再不中意人家女方,也嫑拉个驴脸,拉脸给谁看?给我看吗?傻成啥样了谁稀罕看你那张脸!连又黑又丑的寡妇都看不上你还拉个屁脸……” 半天数落,老马气得险些断气,累得仿佛被人抽筋剥皮。父亲走后,兴盛该喂狗喂狗、该拍蚊子拍蚊子、该摇扇子摇扇子……那不着七情六欲的样子着实让俗世人可笑又可恨。 老马回房后躺在大炕上,身子骨累得酸溜溜难入睡。胡思乱想之间又想起了老冯嘴里的那个王小贤。儿子跟仔仔一般大同是高二,正是青春少年郎;他妈年纪跟英英差不多,养着一老一小想必也是能干的;整日门户紧闭大概是为了躲避寡妇身后的笑话和流言……执意带婆婆出嫁,该是个不凡的女子。 翻个身,老马又顾虑那婆娘会贪心自己这些家底,怕她骗了兴盛这尊榆木疙瘩,怕她带的儿子长大后存心不良或管教不好,怕她婆婆是个祸害人的是非精,怕组合的家庭鸡飞狗跳净叫人笑话……老马长长一叹,翻过身又想,寻常老百姓,坏能坏到哪里去? 五月十六日,一大早父子俩穿上好衣服去马兴兴(马兴盛堂妹)他们村。兴兴介绍了一个同村人,又是寡妇,四十多岁。老马到那儿一看,尖嘴猴腮一脸克夫相,浑身透着老气和尖酸,虽有几分姿色声色也细软悦耳,说不出哪里不好,老马直觉上生生排斥,特别是对方热情地献殷勤时老村长莫名讨厌。 这天兴兴跟她女婿准备了一大桌菜招待老马,老马没多吃饭后麻利地抹嘴走人。到镇上以后,他又想起了老冯说的王小贤。 “我去冯村有点事,你自己走回去吧!”老马在镇上停下车,喊兴盛下去。 “走回去?十几里地呐!”兴盛坐在副驾驶一脸可怜。 “十几里地咋了?媳妇都寻不到还好意思坐这儿!赶紧下!”老马气那寡妇也气兴兴更气兴盛,整日面对老二除了训喊没其他好话了。 “我本来就不想来!非得拉人去!地里活多得我一个人哪干得完!”兴盛小声嘟囔着不情不愿地收拾东西准备下车。 “三十多个寡妇的、离婚的,没一个正眼瞅你!还干个锤子活!一天天净跟着你丢人!”老马气得恨不得在大马路上揍他一顿。 “你找的人丑得可怕还怪我?哪个不是有毛病的?我二妈(二婶)都说嫑净找这些人!”兴盛斜眼回嘴。 “正常人谁看得上你!回去路上撒泡尿瞅瞅你是哪路神仙!走走走赶紧走!嫑叫我看着你烦!”老马赶儿子下车。 兴盛下了车,带着堂妹送的蔬果点心,中午一点背着五月天的太阳走了回去。老马抽了好几锅烟才顺好了气发车去老冯家。一番寒暄客套,冯世渊听闻老哥今天专为王小贤而来,于是用心安排。 “老哥你别急!小贤上早班的话七点去六点回,上晚班的话十一点去十点回!现在下午三点半,咱哥俩喝口茶等等,五点再去她家试试运气,说不定她今天上早班能见着人!再说,今天星期六,她子放学在家呢!即便见不着小贤,你瞅瞅她儿子跟婆婆也有个底!她子性子不错,老子不行儿子倒善良!” “好好好,听你的!我啊哎……为这事,老脸磨光了!现在是宁肯失望一百回也嫑漏掉一个!本身他这样儿不好找,不下点功夫的话这辈子八成要打光棍了!”老马搓着额头叹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冯世渊倒茶安慰。 四点五十,冯世渊带着几样东西领着老马去了同巷的王小贤家。小木门一推开,只见狭长的院子里一半瓦房一半空地。老马跟在老弟后头窥望,见一驼背的小老太拄着拐杖出来迎人。蓝布衣、碎花裤、老式布鞋,白发白眉、一脸黑褶、满口无牙凹陷,小贤她婆婆看上去比老马竟要苍老。 “厚照他奶?他奶奶?” “哦!健健(冯世渊孙子小名)他爷啊,你咋来了?” “我从镇上回来忘带钥匙了,家家门关着去地里忙,我只能来你这儿了!好久没来,过来坐会儿!我呐刚在镇上买了些止痛片,我家用不完,这半瓶给你吧!还有几样感冒药、肠胃药,小贤知这些!诶小贤她在吗?”冯世渊拎着半袋药胡诌。 “哦哦小贤超市(上班)去了!可谢谢你了!”老太太接过药羞涩地笑。 “诶对了,这是我镇上遇到的老伙计,我俩……厚照他奶你给我俩弄点水呗,渴死咧快!” 三位老人打过照面,老马主动上前说:“灶火(房)在哪儿我去我去!这天气渴得人受不了!” “那间!我给你指下水壶!晌午烧的水,你不嫌弃的话……”老太太领着老马进了厨房。 大厨房里熏黑简陋,地面坑坑洼洼但干干净净。老太太捡一白碗倒了凉白开,老马喝水时两眼偷瞟——老婆子眉目慈善微微笑,彷如冬日暖风拂面而过。环视灶房,这家人竟然还在用柴火,但柴火堆得齐齐整整让人舒心;案板早用得凹下一窝,案上锅碗瓢盆井然有序;灶房北边的翁罐高高低低已有残破,但盖子上下并无黑灰尘土,罐子周边诸物也有条有理。 “厚照呢?”冯世渊在外问。 “后院写作业呐!刚帮我吊(打)了几桶水,把水翁接满了,这会刚坐下写作业。” “她妈今个儿上啥班……” 冯世渊和老婆子在树荫下的院子里坐着闲聊,老马急于目睹女方儿子,假借上茅厕去了后院。一推门,只见后院好几棵石碌轴(直径半米多)粗的大树,树下是一溜一溜的小菜地,菜地中间是通往茅厕的小路。东墙下,唯见一穿白体恤的少年郎伏在一张支着砖块的破桌子上写作业。体恤短得露出腰,桌面一望朝西倒,桌子旧得没棱没角,斜桌上摆放的一摞书本却四方有形。 见院门嘎吱响了,少年转过头见是一老人,起身凝望,不知来人是谁意欲何为。 “借个厕所!我……我跟你冯村长过来,喝口水借个茅厕。”老马匆忙又尴尬。 “在那边!”少年朝西指,而后继续坐下写作业。 老马在他家茅厕的砖缝里偷望,见这家儿子一身安静,头发浓密皮肤暗黄,个头比仔仔高些,膀子比仔仔宽点,写作业时一丝不苟神情庄重。三分钟后,老马提着腰带出来了。少年人头也未抬一直在写作业,老马擦肩而过时抿嘴一叹,驻足三秒,折过身鼓起勇气过去搭讪。 “你这是……是物理题吗?”老马指着少年的试卷问。 “嗯?是。”少年惊得起来让座。 “爷爷没上过啥学,我见我孙子天天做题,数学题的是线条,物理题的是方块,化学题是符号,对不?” “哈……爷爷你坐。”冯厚照推了下破旧的黄凳子。 “好好好,让我在这儿抽锅烟喘口气。在外面跑得累,心脏也不好了。哎呀你多少岁啊?高几呀?”老马说着坐了下来,掏出烟末朝烟仓里填塞。 “十六,高二。” “诶我孙子也是高二——外孙子!四月份他们才开的学,一开学要摸底考,好家伙!不到三天功夫,我娃儿心焦得一脸疙瘩,小疙瘩密密麻麻,大疙瘩酸枣那么大——七八个嘞!哎呀我的老天爷……好在成绩不错,考了班里第十哈哈,分班分到了高二二班。你也是理科的吧?” “嗯。” “我孙子最怕物理,他数学好、英语好,物理花的时间最多,成绩勉勉强强。你周末没有培训班?哦对了现在Y情不开班。我孙子去年呐,周一到周五上课——从早上到晚,周末两天去培训班,培训班八个小时,晚上回来还得赶周末作业!现在学生苦呀,谈个恋爱也没时间,把姑娘晾在一边,作业要紧嘿嘿嘿……”老马说起仔仔,两眼如金直放光。 “他四月开学,是大荔中学的吗?”沉默数秒,冯厚照转着笔问。 “不!在深圳呐!深圳第二实验中学,全市有名呐!不过经常考试,我仔仔压力大呀,到现在胡子还没长出来!出去跟同学吃个饭买个衣服还得跟他妈妈请示哈哈……” 老马笑完两眼落在了冯厚照的一双鞋上。仔仔穿的是千八百的美国登山鞋,这娃娃竟穿的是他奶奶做的千层底布鞋,脚趾甲盖也露了出来。老马一时讶异,唯有假笑,不敢多看。 “镇上有培训班吗?补数理化的。” “有。”冯厚照说完眼皮低垂。 “哦啊你……你有没有目标的大学?下半年你也是高三了!” 一米七五、百十斤的厚照盯着桌角,沉默无言。 “我孙子人家心里有,没跟他爸妈说,可跟我说了啊哈哈……可惜我没记住,娃说很难考,不一定考得上。我仔仔可精明呐,学习上能吃苦,生活上差得远!从来不叠被子,从来不洗内裤,头发倒捯饬得有模有样哈哈……”老马说起仔仔没完没了,言谈间不停地打量。 浓眉丹凤眼,高鼻厚嘴唇,长条脸短下巴,两眼珠子又定又亮。这孩子,有气象!粗看一脸灰黄无彩、头发浓黑窜天,细细审视,眼前少年双眼炯炯忧郁,体型磊落肃静,神气聚集厚重。话不多人不动,却莫名地让人不敢小觑。三分俊秀,三分魁梧,只是生活不顺脸上落满晦暗。老马看不够,恨不得用尽生平鉴人之术把这娃儿从十六看到六十。 “你几月份生的?” “三月。” “三月好!春天好!我仔仔是秋天生,你比他还大点儿!哦我外孙子小名叫仔仔,你叫啥名呀?” “冯厚照,厚薄的厚,照镜子的照。”冯厚照嗓音粗厚。 “哈哪叫照镜子的照,是观照的照,照耀的照!好名字!好名字!这名儿谁给你起的?”老马吐着烟指着少年连连点头。 “我妈说是我外公的哥哥……” 一老一小正断断续续聊着,冯世渊在后院门口喊人,原来是冯厚照的母亲——王小贤——回来了。正主归来,老马弓腰颠脚大步去前院相人。 . 98中 一见倾心兴盛铁树开花 鸡飞狗跳明远求人若渴 出了后院,遥见一人——体格瘦小,微微拘谨,不笑时乍看似个小老太,无声笑时脸上如不谙世事的姑娘一般灿烂。 “来来来,这是我老伙计,远处过来,本想来我家喝口水,结果我忘带钥匙啦!看我这脑子,今个儿可要打搅你们了!”冯世渊相互介绍。 老马寒暄几句后坐在小板凳上抽烟静观。作为女性王小贤丝毫不艳丽但绝对清秀,比起一般妇女要娴静柔和,周身散发的气息好比是深秋山菊,不亮眼但芬芳,不多彩但耐看,不斑斓但抗寒,只可惜…… “小贤你去超市买东西,有员工优惠吗?”冯世渊问。 “没有呵呵。”小贤咧嘴一笑。 “超市老板我认识,是东门堡的人,早年发了些财,在镇上好几处房子呐!听说人不咋样,抠抠搜搜的。” “挺好的,老板娘做的饭还行。” “嗯嗯准点下班这点不赖!你厚照最近咋样?” …… 冯世渊和王小贤不咸不淡地聊着,老马跟小贤婆婆默不作声,时常对眼相望。老马是来干什么的,小贤也许不懂,但她婆婆早看穿了。 王小贤这模样,跟先前老马看的寡妇、离异女差别可大了。一来她年轻瘦小五官秀丽,二来神姿优雅、举止内敛,只可惜太瘦了。怎她儿子冯厚照长得人高马大赛过仔仔,这作母亲的身板娇小身上单薄几乎无一斤多余的肉!碎花衣露出肩骨,胸腰处荡荡坦坦,黑裤子树枝细,臀胯那儿比砖墙还直。老马一瞟这女人约莫七八十斤半袋麦子的分量,如此瘦小怎干得了地里的重活?怎给他老马家添个小孙?一时微微失望,嘴上无言忙着抽烟。 “健健这学期还不如上学期,前阵子期中考试,他考了个倒数第八,气得他爸妈吼了好几天。上不上得了高中还是一码事,不敢跟你家厚照比!厚照有读书的运气呀!”冯世渊艳羡。 “照照明年要考上大学了,还不把他妈累死!现在高中且供不起,何况是大学!我说叫厚照学门本事——厨师、快递、装修都行,贤贤不同意。照照前年一上高中,他妈瘦了十来斤,一学期这课本呀、参考书呀、学杂费呀、住宿费呀,杂七杂八可不少!一家一个活法,咱这家庭这样子,也不能把他妈累死不是?”厚照奶奶叹息。 三人齐齐看了眼王小贤,小贤低头不言,但眼中有定见。 “国家有助学金,还有奖学金!你老了,当不了家咯!大事叫人家小贤做主,你给人做做饭可以咯!现在不上学,哪有活路?厚照学习有谱,大学还是要上的!”冯世渊劝。 “不是不让他上大学,是咱上不起!不是有啥子自考、夜校吗?我的意思是,叫娃儿进了社会慢慢自学,这样各自松口气!咱村的秀秀不是自考的本科吗?人娃儿一边在酒店上班一边考本科,照照也可以啊……” 妇人家见识短,厚照奶奶和冯世渊在院里慵懒地争执,小贤面色沉重,老马闷不吭声有点惜疼——为一棵好苗子惜疼。老话说好女人保三代,泼妇蠢妇也可毁三代,幸好这小贤不蠢。老马静观厚照妈妈,两眼炯炯有光,说话谨慎而稳,声音细小柔和,姿态隐而不张,会说话、通情理、不惧生,待人接物云淡风轻只不活跃,气息温婉不逼人但言谈举止间露着分明的界限感。该是个聪明人,只可惜女儿身、命太苦。 冯老弟说小贤今年三十八九,老马瞅着还年轻些,难怪她扬言要带着老小出嫁依然有人登门说亲。打扮打扮还是挺漂亮的,如此当家的一个女人,能看得上笨呼呼的兴盛吗?自家的兴盛不开那个窍,老马心里的算盘打了一轮又一轮,蓦地有点不自信了。反过来,即便小贤和兴盛互相有意,兴盛能应付得了这一对母子外加一孩奶奶吗?何况这小孩即将上大学花大钱。 矛盾。 老马的鼻孔里连连出长气,脑海里的不同意见跟三英斗战吕布一样乱糟糟的。 四人坐了二十分钟,冯世渊见差不多了起身要走。回到老冯家后吃饭的间隙,老马又听闻很多关于小贤一家三口的大小事,心里对小贤越发敬重,只不知这一家三口他老二接不接得住。 “小贤人是可以的,为人没问题,只是一带二,没人敢接罢了!”老冯妻子端着碗望着老马凝重地发表看法。 “我看老的小的也是老实人,倒不怕啥!关键是……咱有那意思,人家小贤不一定看得上我兴盛,哎我这老二……”老马嚼着菜闭眼摇头。 “这简单!老哥你要有意,我帮你!他家没当家男人,说亲的直接去找厚照他二爷!你今晚有空子的话,咱去他二爷家走一趟!”冯世渊胳膊朝外高高指。 “啊?”老马朝后抻脖子。 “去她家直接问——伤面子!他二爷是个憨憨子,叫他二爷去问。人家要乐意呢,咱明后个把你儿子叫过来,直接见面——相亲!成就成,黄就黄,成了好事一桩,黄了永不再见!老哥你不也说了嘛——宁可失望一百,也不错失一个!” “呃……行……咝哎……”老马沉吟不决。 “哎呀呀你这当村长的人,磨磨唧唧的干啥!赶紧吃,吃完饭我带你去他二大爷家!几句话说明白完事啦!” 果然,晚上七点半,冯世渊领着老哥去了冯厚照的二爷家,老马中途在冯家村的小卖部里买了两条烟一瓶酒。面容焦黑、嘴里缺牙的二大爷听明来意,收了礼后指天允诺热烈撮合——“放心放心,我明个一早去她家,直问我弟媳妇,她要同意了,两家就可以见面了。等我回话!等我回话!” 五月十六号,这天安科展云上展开展。李玉冰抱着电脑指挥工作,伍明兰迎接同行媒体的采访,马桂英接见为数不多的客户领导来公司两百平的展厅里象征性地摆拍。往年吸引几十万人流的年度大展如今成了场虚拟狂欢,概念很诱人、形式很新颖,只可惜没人气,行业内关注的同仁们既兴奋又沮丧,不能去现场所以成了云上展的围观网友。 新闻通稿一条一条发、备好的图片一波一波放、视频一辑一辑地流出来……人们像看春晚一样看展,却丝毫没有隔着屏幕看春晚的快感。于是,定时定点的新闻发射成了指标性的工作,毕竟一个热点事件无论现场的还是虚拟的事后从结果看并无差异——不过是过期的重大消息、一堆堆的网页、一片片的搜索结果而已。 疫情还没有完全解禁,个人出行依然需要戴口罩,大型活动依然被禁止,这般环境下安科展能引来同行关注拉来赞助卖出展位实属不易。当然,这次云上展仅制造出一场终端秀、电脑狂欢的根本原因是整个行业的不景气。近五年来,因为税务严查、地租陡增、环境检查、城市转型、劳工供应锐减、其他城市崛起等原因,深圳的工厂数量逐年减少,小微公司不是倒闭便是搬离,很多工业园冷冷清清繁华不再,办公楼及公寓楼空置率前所未有地高。大象之下,安科行业自然难以逃脱。 疫情后的倒闭潮不仅凸显在工业园、南山区,生活区也比比皆是。窦冬青的麻辣烫店在疫情中停业四个月,允许开业后发现周边村子里的人少了一半,生意惨淡,门面转让了两个月还没人接手。孔平开的五金店一开业即倒闭,坚持两个月资金撑不动了,贱价转让后回老家了。冯大姐儿子曹斌的服装店年前疯狂进货,原本指望春节大卖结果赶上疫情压货小半年,现在曹斌裁了员工自己晚上开车去偏远区摆摊处理,曹斌妈妈及妻子在网站做直播卖衣服。除了生活超市和必须的理发、洗车维修,桂英小区楼下的旅行社、花店、驾校、餐馆、按摩店先后倒闭。海吉星农批市场里,这些年一直煎熬薄利多销的铺子赶上疫情大半年停业果断撤离——永久地撤离深圳——回乡谋生。 讽刺又热闹的安科展,即便没有乌泱泱的观众,照样忙得马经理脚腕僵硬、嗓子沙哑。晚上回家后漾漾已睡下,仔仔刚下晚自习,婆婆在洗漱,致远在房间伏案书写。 “亲爱的写什么呢?”桂英推开门问。 “诶你回来了!我啊,填词呢!”致远不好意思地憨笑。 “什么?” “今天看到一上联,没有下联,按捺不住,回家后一直在这儿对!” “哇!有品位!”桂英说完扑通一声倒在床上瘫着。 “我给你读读啊,你听听怎么样。人家出的上联是‘鸡犬过霜桥,一路梅花竹叶’,这里好几个下联,第一个是‘龙凤游云间,一团金光赤霞’?”致远读完凝视妻子,笑容凝固,双眼在等待。 “好啊,大气!” “第二个网友这样对——星月嵌夜空,满眼珠光宝气。” “哦不错!” “‘风雪绕神州,今夜银河北斗’?” “这个好这个好!” “还有网友的——鹤鹿入别院,全家福寿康宁。” “这个我懂!” “我给他改了,我觉着‘鹤鹿入别院,此地福寿康宁’更好!”何致远捧着一张纸大晚上神采飞扬。 “哦……改得好……” “还有一个我也改了!网友写的是‘雁马踏雪湖,一片月影秋风’,我改的是‘雁马渡冰湖,处处月影秋风’。” “顺口?是这意思?”桂英揣测。 “你也听出来啦!还有个还有个!网友对的是‘龙鲸戏沧海,四窜虾兵蟹将’,不太规整,我改的是‘龙鲸戏沧海,满池虾兵蟹将’!”何致远笑等回应。 “哦……”说实话,桂英没听出任何分别。 “还有个‘叔侄争宝座,半夜烛影斧声’,我改完是‘叔侄夺金銮,夜半刀光血影’!文雅些!” “嗯……”桂英似懂非懂,缓缓点头。 “‘蛇龟浮深潭,满溪线引荷包’?” “哦嗯。”女人只管点头不问意思。 “还有两个搞笑的——男女去酒店,整夜翻云覆雨!” “哈!”桂英勃然大笑,因为终于听懂了。 “梅竹藏轻霜,昨夜谁人鸡狗。” “呵……” “上面是别人对的,你知我对的是什么?” “什么?”桂英假装十分感兴趣。 “蛇狸夺山路,十里龙吟虎啸。” “哦不错不错!上联是啥?我都不知道你们这群人在干什么!” “上联是‘鸡犬过霜桥,一路梅花竹叶’,我的下联是‘蛇狸夺山路,十里龙吟虎啸’。” “大气!你这个好!”桂英拍手点头挤挤眼,心里一万个呵呵呵。 “今天下午在公众号看到时上了瘾,一直在对!晚上一查才知这个上联传闻明代就有,电视剧里还出现过!”致远得意地解释。 “哦!你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 “我一直感兴趣呀!不过是这几年放下了,我骨子里对文字很敏感很着迷,对出下联后特兴奋,乐呵了大半天!说实话,这段日子有点飘,做梦似的。一看底下一大片学生的脸,好像又找到了原先的意义感。”致远满脸洋溢着终极的快乐。 “你见学生有意义感,我见了钱才生出意义感,哈……你历来对钱冷淡,我从小对钱眼开!你说人的性情是不是天生注定?这一世的路看起来是自己摸索,我瞅着更像是被动地被引着走!你说牛顿、爱因斯坦、图灵那些人的脑子,是吃土豆香肠和面包牛排长出来的吗?” “他们呀,是被未来召唤的吧!天才、伟人、影响时代的人被未来驱动,凡夫俗子被过去牵连。中国人一直讲复兴,崇拜的也是古人,所以我们很少出大科学家、大天才!” “也是!诶今天怎么样——妈那边?” “我没晚自习,八点多到家,那个……永州那边又来电话了。”何致远换了一张脸。 “哎……” “我让漾漾岔开了!最近老打(电话)。”致远眼皮耷拉,神色烦乱。 “你应该跟妈聊一聊,这不是什么……你们从来不谈,隔阂便有了。” “哪那么容易!如果有一天,漾漾她外公再婚了,你作为儿女会跟父亲开诚布公地谈他的二婚吗?” “会——会呀!”桂英违心得结巴了,夫妻两低头苦笑。 “诶我晚饭时给屯里打电话了,我大说他昨天相中一人,个人条件不错,不过又是个寡妇,还带个跟仔仔一般大的男娃娃,情况好复杂,不知能不能成!” “重点在你哥吧!” “是啊,我哥比我想象中挑剔多了!诶,妈来后,我感觉你状态很好!” “不只因妈来了,要没仔儿他外公推动一下,我怕还在家呢。感觉回到了以前,秩序井然!在正常的节奏上运转,不会惶惶不安,也不会自我否定。” “上塘中学比二高差远了,我还以为你不屑于在上塘中学待呢!” “人在变,妥协也是变。我早不年轻了,比起后起之秀,没什么优势了。”致远叹息。 “诶跟你说下,这次云上展,从头到尾,老钱总一直没有现身。公司议论纷纷,说他身体很不好了,李姐最近脸色也不好,浓妆也遮不住。小钱总也是,明显没以前跋扈了,虚话小心思也少了,对我们这些中层姿态低了很多。” “形势在流动。无物常驻。” “可是我最近老怕,怕有天南安集团倒了,我去哪儿谋职呀。” “南安集团那么大,不会因为少了某个人忽然垮掉吧!” “外企不会,国企不会,家族私企会!小公司一两年做大的、大企业一两年轰塌的,这二十年可不少哇。” “没事,还有我呢!” “哈你那点工资!之前老头算过账,咱家一月开销从没下过两万,有些月花了三四万甚至还多!物业水电费、油费交通费、请客交际红包、人险车险、五个人穿衣吃饭上班上学消遣玩乐……四十岁以后的女人,找工作比找老公还难!”桂英苦笑,致远低头沉默。 良久,桂英安慰道:“没事的!我有后路,你别愁!昨天我跟晓星打电话,她晒得好黑,但是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说话嗓门也大了!她现在定心了,要跟钟理离婚。” 半晌叹息,致远开口:“南安集团就算要垮,也没那么快!你在行业里认识那么多公司,想换工作不会太差!英英你不要愁,你跟我,未来可期呐!仔仔再有五六年大学毕业,漾漾跟仔仔一样,会长得很快!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好在我们不是年轻人,想改变生活方式会改变的!等我工作稳定后,我会重新开始写作的!我已经想好了,教书、写书对我而言都很重要!这次能回到学校实属偶然——不容易,我会抓紧退休前的这十几年光阴!” “写作?哈!图书馆、出版社越来越少,书店早成了扶持对象!我不是不支持你,只是时代变了……” “实在不行,让漾漾嫁个有钱人,培养仔仔自强自立,咱俩六十岁以后厚着脸皮作啃小族吧!”致远玩笑开解。 桂英连笑不止。 “我们这个年代恐怕是历史上最颠簸最激荡的,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十年会发生什么,就像十年前猜不中深圳的房子会均价十万、智能技术普及至此、湖南爆发**病毒、七年内放开二胎三胎一样。在中国,如果连我们这样的小中产阶层整日也惶惶不安的话,那全国至少五分之四的人在害怕、在焦虑。不至于!这么大的集Q国家不至于的!也不允许的!只要咱一家人健健康康的,现在好好的,未来也一定是好好的。”致远说完坐在床边抱住了妻子。 为何这晚致远会致使女儿打断母亲与张家的电话,只因这通电话打得又长又烦。董惠芳捂着听筒在漾漾屋里跟特务似的聊了很久,早忘了漾漾要洗漱上床。一心分成断,大半给了张家。 陈青叶性子慢做事细,干任何事工序繁多不计时间,是极繁主义的经典代表。比如说洗衣服,她历来一件衣服套一个网兜,且根据衣服大小网兜形形色色参差不一。家里两台洗衣机,小三口用一台、公婆用一台。原先洗衣服的事情属青叶自己干,自打怀孕后身体剧变,胃口不好、周身发困,由此好些家务也放下了交给保姆王姐干。王姐洗衣服时偶尔疏忽,少套了一个网兜或者将衣服放错洗衣机,青叶要么没发现要么忍着不提。 可这天不一般。王姐开机洗衣时洗衣液和消毒液没有按照青叶规定的顺序放,明远的三件衣服没有套洗衣网兜,最致命的是,王姐误将自己的衣服放到了青叶那台洗衣机里,青叶忍无可忍,起先小声抱怨,后来越说越气越气嗓门越大。 孕妇情绪敏感,经过培训的王姐有经验不回嘴,谁想明远烦躁起来顶了几句说妻子小题大做,最后彻底点燃了怀胎六月的陈青叶。青叶从明远不关心她孕检吼起,到明远每次回家乱扔衣袜、擅自扔掉她的东西、在家吃饭从不考虑自己的口味,到怒斥这些年明远在豆豆明前打压自己作母亲的话语权,甚至批判明远解决任何家庭问题永远是花钱不花心思,最后骂到婆婆走后家里乱糟糟明远甩手不管……青叶这通火发得吓到了公公,直到肚子痛得嗷嗷哭才停嘴。张明远彻底懵了,一直以为婚姻美满的他从没想到妻子对他的怨言从一开始就有。 白天发完火,气不过的青叶晚上只能跟婆婆打电话哭诉。如果陈青叶开口想让婆婆回来帮她,董惠芳义无反顾。陈青叶知道这一点,所以她从不开口,只是偶尔问候时诉诉苦擦擦泪罢了,她不想打搅婆婆的新生活。如果自己的婚姻、自己的家庭甚至连自己生孩子也依赖别人,那么青叶判定自己作为母亲及妻子是彻底失败的。她跟明远之间的不对等,是时候该解决了。 董惠芳听青叶哭哭啼啼,恨不得马上回永州调和,可这头的亲儿子早在客厅里摆上了一张冷脸。致远一直不解,为什么母亲更关注张家而非自己,是因为这边的家庭不那么需要她吗?是否人越老越在意被需要被依赖被认可的感觉,致远略有所思。 自打来家以后,母亲在沙发在客厅在房间永远是正襟危坐,她不会像在张家或儿时那般随意地横躺或双脚踩在茶几上,她永远在取悦在忙碌在整理像个保姆一样,她始终衣衫齐整满脸光鲜毫无在家的慵懒随便……这个家永远需要她,奈何种种细节无不表明她来深圳只是短暂做客而非久住养老。母亲把儿子家当成别人家,于何致远而言,这心情该有多酸多痛。 “文艺电影拍得自然的并不多见,这部电影结合了民谣、爱情和现实,一个好字已不足以形容了。” “感谢我吧,给你推荐这么好的电影!主要电影里有一只猫,同样流浪的,跟你视频里的缺耳挺像,从居无定所到遇到小主人,看到猫我便想立刻推荐给你!” “谢谢。我感觉自己还没从电影里出来,还在回味!一些人在现实中不动声色地追梦,一些人在追梦的大道上无奈地兼顾现实,而绝大多数人无法兼顾,投靠了现实,最后像我这样在屏幕跟前看别人追梦,感染别人生命的澎湃,为别人的成败喝彩或惋惜。” “你我皆凡人!” “是啊!总想通过一些渠道去超越平凡,回头想想真可笑!年龄越大,我越分不出谁是真正的勇者、谁是最后的智者、谁是大智若愚的笨蛋。好像别人全比自己聪明,但聪明的别人也只是个普通人!反观自己,连普通人也达不到。” “别丧气!你很好,你养的猫很好,你做的菜很好,你的视频也好!在很多人眼里,你也是那个聪明的别人!” “你总说想见我,我怕你见到我时,觉得也不过如此!一直满怀期待,结果失望又滑稽!” “不会的!我们的见面一定会惊讶,但绝不会彼此失望!” “我习惯了躲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实世界让我不安全。” “那是因为你没有遇到我。真想让你见见我!” “又来!” “好好好不说了!明天是周六,你要直播,我在线等,给你一键三连哦!” “哈哈!谢谢!晚安咯!” 每天都被表白,不动心才怪。晓棠关了手机,心头甜蜜又迷离。没错,她跟对方的网聊已经上了瘾,虽然他们从未交换过个人信息——照片、职业、年龄、籍贯、家庭状况……和陌生人交心多滑稽呀,晓棠把这段经历当成是追网剧欲罢不能、追明星迷失自我、忙工作忽略家庭一般。人总要为自己的离奇找到一种合理的解释,理智才允许情感继续迷醉。 晚上躺下后,依然辗转反侧。晓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鬼迷心窍一般做着自己鄙视的事情。自考已经恢复,平时上班上课周末直播学习的节奏早忙得她焦头烂额,为何每天晚上还要花时间去看对方推荐的电影、聊自己的观后感。她的身体很累,应付理智同时满足情感还要周旋不可定性的灵魂。 其他女人大晚上会跟陌生人聊电影吗?其他女人会在睡前幻想与陌生人树下浪漫吗?其他女人会沉迷于享受暧昧而拒绝网恋奔现吗?其他女人会在三十三岁时抗拒婚姻却渴望爱情吗?其他女人会因为害怕和失望而封锁自己吗……晓棠不敢问,怕别人一眼看穿问问题的人一把年纪竟是个傻蛋。 五月十六日晚上九点,冯二大爷来电话了,说小贤她婆婆同意见面,老马一听兴致勃勃。五月十七日,一大早老马父子俩穿上好衣服,准备动身去见王小贤。老马这次没有开小车,打算骑摩托车去。兴盛见父亲在检查摩托车轮胎,料定今天的相亲在附近的村子且不那么重要,所以去后院取来草篓准备回来采些菜,顺道取了果树剪子想去北头的一亩枣树地里修剪修剪。 “拿草篓跟剪子干啥!”整装待发的老马见兴盛把小草篓往摩托车后栓,蓦地懵了,彷如五雷轰顶。 “回来去枣树地里修修,顺便弄些马齿苋菜……吃啊。” “哎呀哎呀……给你相亲呢拿大剪子干啥!”老马原地一声吼,吼得左右邻皆听到了。 兴盛顿了数秒,小声解释:“现在枣树开花了,这时不修啥时修!我一个人干活本来干不完你还天天拉人出去……” “傻到你先人坟上去了,修个锤子枣树!我一天天地给你寻媳妇差点累死在路上,你自己倒是不上心!你是想断子绝孙还是咋地?四十来岁了真是个瓷锤,脑子呢?脑子呢!”老马狠狠地戳兴盛脑门。 兴盛见父亲动了大气,软软地躲开了,坐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侧对父亲,一动不动。 老马瞪了半晌,气得咳了起来,一个人坐在前门椅子上顺气,嘴里不停喃喃“老天爷啊”,脑袋摆来摆去,长叹不止。 马上十点了,眼见跟老冯约定的时间到了,老马气呼呼地解下草篓扔了,万般无奈地喊人出门。如此父子俩坐一辆摩托车去了镇上靠西的冯村。半小时后在镇上买了见面礼,没多久到了老冯家。厚照他二爷早在冯村长家等着了,见两人骑着旧摩托车过来,心想家庭条件一般般,哪有冯村长吹得那么好,不觉间下巴翘了起来。 几人握手寒暄后,二大爷领着一帮人去了小贤家。老太婆早准备了果子和茶水,一众人问候之后坐在了院子里闲聊。 “小贤呢?”二大爷一进门便问。 “上班呢!中午回来!中午饭回来!”老人挤眼点头表示确定。 “娃儿呢?”二大爷又问。 “后院写作业呢。” “小贤知了不?”二大爷问弟媳。 “昨晚不知,早上我说了,她……不太情愿,但是会回来的。” “男婚女嫁天经地义,没啥子不好意思的。”冯世渊笑言。 “这是你子?”小贤婆婆指了指四处张望的马兴盛,只见那人人高马大,面色褐红,眉粗鼻高,眼大唇厚,浑身健硕。 “对对对!”老马瞅了眼不在线的兴盛,羞得忙望向冯老弟。 “这娃呢,单纯些!心善!一个人务弄十几亩的果园,收成比我家好多了!兴盛啊,你去年李子卖了多少钱来着?”冯世渊递话。 “三万多。”兴盛答完又四处偷瞄。见这家人房子太破气息太旧,说不上哪里不好,只管愣头乱瞟。 “瞅瞅!瞅瞅!人马家屯地多还好,何况他家还有核桃、冬枣、雪梨、苹果……啥品种没有?各样果子多种点儿好几亩,少种点七八分,再有些自留地人家娃儿(指马兴盛)种个红薯、油菜、芝麻啥的!不管咋说,兴盛一个人能把地里的活干前去,这也是本事……”冯世渊不遗余力地夸赞马兴盛,兴盛却一门心思想着果园里干不完的活。 马兴盛最近频繁地相亲,见的寡妇太多致使他对女人已极大排斥了,今早听父亲又说去相亲,一问又是个寡妇,整个人百思不解向天问命摇头叹息。此刻坐在寡妇的院子里丝毫提不起劲定不了神开不了口,怕父亲事后训骂,他无可奈何地挺着一张脸配合。 “没想过去城里打工吗?”小贤婆婆问完话眼神落在了兴盛脸上,老马于是转身盯着老二。 “我没想过,屋里地多,活忙不完,出去打工,颠沛流离的。”兴盛风轻云淡地说实话,说完两眼速速瞟了眼父亲。 “哦!地多是不用出去。你屯里面一年收成有多少?” “少了七八万,多了十一二万,刨除成本,也没多少。”兴盛答完又偷瞥父亲。 如此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冯世渊和冯二爷在旁圆场,小贤婆婆时不时问几句,马兴盛本本分分地回答,老马坐在墙边一锅连着一锅抽烟。 这门亲事,成了好不成也好,看兴盛这样儿还有人家婆婆那样儿——很难说,老马索性不插手,让老天爷定。 很快到了十一点半,冯二爷打了个电话,没多久主人公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一见院里好多人,微微羞怯,从旁绕过,最后拉个凳子坐婆婆身盼。人问话时小贤抬头笑答,不回话时两眼盯着脚尖听长辈说。 小贤坐下以后,兴盛时不时静静凝视。只见女人小小个头小小身板,黄白皮肤、鹅蛋小脸,浓黑眉毛、卧蚕小眼,低矮小鼻、窄窄薄唇,掺几丝白的浓发扎在脑后,小眼睛侧望桌上的茶碗。好个娇小玲珑人,身姿清丽,眼波微恹。 可怪了一个马兴盛,自打王小贤进门后,他两眼一直巴巴地望着对方,恨不得眼珠子摘下来贴在对方身上。小贤今穿着藕色短袖蓝色牛仔裤,轻盈的体态宛如姑娘十八,如此娇小可人,引得兴盛天然地怜悯。糙汉子怕对方发现自己,两眼躲躲闪闪,挠挠脖子搓搓脸、整整衣服扯扯裤腿。 娃娃脸巴掌大,小鼻尖如黄豆,小嘴巴似红线,马家屯哪有这么好看的女人,两眼像星星一样闪亮,头发像瀑布一样垂落,小手像榆树枝一样娇嫩,脚腕纤细如同白莲藕,一字锁骨衬得脖子跟天鹅似的……兴盛看一眼红一脸,看一眼心脏猛烈扑腾一下,整个人有点胀有点热有点无地自容。 好个一见钟情,砸在了西北汉子身上。男人害臊起来,比姑娘还吓人。 四方桌放院中央,两帮人对坐,二大爷在中间,二大爷左右分别是冯村长和小贤婆婆,最东边是老马,老马边上是兴盛,最西边是小贤,她一直低着头,没看兴盛一眼。马兴盛两眼直勾勾不打弯,小心思赤裸裸写在脸盘上,看得小贤婆婆有些不高兴了。老太太从眼神里揣测对方不太正经,何况兴盛的木讷像廉价香水一样往外散发,老人家早嗅到了,于是草草地提出结束谈话。 冯世渊跟二大爷领着老马父子离开后,一伙人转头朝冯村长家走。走在路上,老马料定又要黄了,一边走一边望着路象征性地问了老二一句:“那人咋样?” “那人行!行!”兴盛一步三回头,两眉紧皱,还没看够。 “嗯?”老马驻足,皱着脸问:“你说啥?” “我瞅那人可以!”兴盛说完赶紧低下头,像犯错的孩子一样。 “你看啥人家咧?”老马大声快问,问得走在前头的二老停脚回头。 “嗯。” 老马见前头两人折回来了,冲冯世渊和二大爷摆手说道:“你俩先回,我跟我子说两句!” 待二人走后,老马将兴盛拉在街边,然后指着小贤家破门郑重其事地问:“你稀罕那女的?” “是。”兴盛满脸通红,难以形容。 “为啥?” “人好看。”兴盛害臊低头,两眼却哀求地仰望父亲。 “啧哎呀……”显然这理由不能说服老马。老头双手叉腰,双眉紧皱。 “你不嫌人是寡妇?”半晌,老马冷冰冰地问。 兴盛抬头看着小贤家门,顿了足足一分钟,才摇着头坚定地说:“我不嫌。” “哼!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那女的还一娃呢!十六了!十六啊!”老马两手做着数字十六的动作,做完后手在空中抖了三抖。 “我知啊,刚(才)聊时人(家)说了。” “呵你耳朵还可以!人家还说了,出嫁要带她婆婆,你能受得了?”老马不可思议。 “有啥受不了?老四老五怎对我二妈三妈,我就怎对她!我看这老婆子挺好呀!”兴盛红着脸。 简单的人,看世界也简单。再复杂的事情到了简单人眼中也得褪去包装。 老马搓着胡茬叹了好久,一会望望小贤家门,一会瞅瞅自个儿子,五官扭曲,不敢相信。 “你只是稀罕人家,还是愿意跟人过日子?” “都可以。”兴盛又害羞,羞得老父亲心里好笑。 “哼!你瞅得上人家,人家瞅得上你这榆木吗?怂样!” “瞅不上就瞅不上,大不了我一人继续过!反正也过了几十年了!”兴盛毫不遮掩地恼了。 “你是一时觉着人家好看,还是说……还是说……觉着这人可以一块过日子!”老马有点结巴也有点糊涂。 “反正瞅着她好,就想跟她一块儿!”兴盛羞涩,侧过身子。 “你想过结婚这事吗?”老马语气沉重又担忧。 “没有。” “连结婚都没想,咱跟人过日子?”老马依然不解。 “那我连对象也没有,咋去想结婚?”兴盛理直气壮,逻辑正确。 老马被傻儿子逗笑了,在街边思考、叹息、踱步了很久,最后扔了烟头变了脸,大步去冯世渊家。一进冯老弟家门口,振臂一呼,高声请二老去镇上最大的饭店喝酒吃饭。这顿饭,老马点了烤羊腿、酱牛肉、猪肘子、烤鸭、大盘鸡、西凤酒,菜上齐之后,老马起身拱手作揖连敬两人三杯酒,这才开口说话,请冯世渊和冯二爷为他子兴盛做媒人。二老欣然同意,老马于是下定心,打算为儿子讨来小贤。几人在桌上热烈商讨接下来的步骤,兴盛坐在边上跟局外人一般,只是这一次男人自斟自饮竟喝醉了,醉后脑子里全是王小贤的脸蛋。 十七号中午,马经理正在公司加班,张明远的电话打来了,一番断断续续地问候和玩笑之后,张明远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张明远家里鸡飞狗跳,几口人几乎天天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没了继母这一默默付出的良善老人,家里如少了粘合剂一样渐渐分裂。豆豆越来越跋扈听不进人话,上周哭闹时故意打了下妈妈肚子,惹得明远将儿子吊起来结结实实打了一顿。老张头一个人不好过,身边没人伺候没人说话,天天叱责儿子不把豆豆他奶接回来,明远忙里忙外哪有功夫接人。这两月他们夫妻感情也跌到冰点,青叶长久积压的委屈系统爆发,稍有不顺又哭又闹,明远忍也不是发也不是。肚里的胎儿每次孕检时一家人无不提心吊胆,单怕出个闪失。这些年因为继母的调和,好多矛盾隐而不发,如今迫不得已,他半带哀求地跟这头拿事的嫂子说话。 “豆豆他爷想他奶奶了,老头最近身体也不好,我跟青叶商量了,准备过两天把董姨接过来。” “张叔叔身体不好,不应该去医院吗?青叶怀孕了是需要人照顾,不是娘家有妈吗?你们急着把老太太接过去帮衬你们,那我这边呢?漾漾才五岁,也没人照顾!亲奶奶好不容易来了,一学期也待不了吗?过去的事咱不提了,毕竟是一家人,现在的问题不是我不放人,是何致远需要他老妈照顾他小孩,哈哈……明远你说这过分吗?”马桂英在办公室里豪放地假笑。 “呵呵嫂子你说得对!”张明远深吸一口气,觉脸上的皮肤格外紧致。 “现在疫情是放开了,但是从湖南出来还是要隔离的!你来深圳隔离两周,时间允许吗?再说!你有保姆有岳母,就这么离不开豆豆他奶奶吗?”桂英嘲讽。 “我这边啥情况,嫂子你还不了解嘛!”张明远言轻,汗颜。 “那我这边情况你了解吗?你哥年后上了班,漾漾这学期没人送,仔仔下半年又是高三!说紧急哪家不急?如果漾漾奶奶当时能伺候我坐月子,仔仔他爸也不用待业这么多年!我不是怪谁,我马桂英没那么小心眼!毕竟老两口当时刚结婚感情好,我怎舍得!年前这么一闹,老太太心凉了,这是根本原因!哎不提不提了!按说这事儿……轮不到我主持正义吧!不应该你跟你哥去聊吗!” “远哥不理我,我发的信息他不怎么回。”张明远挠头。 “生气了呗!要谁这么对你亲生母亲,我想你心里也不痛快!” “当时情况特殊,嫂子我解释了的,跟董姨道歉好几回了!那时候全国疫情紧急,不戴口罩都犯法,何况是湖南……” “好好好你不用说了!是这样,他老两口的问题,咱能不能让老人去解决!我跟你哥只想要张叔一个态度,替仔仔他奶奶要!你哥的目的很简单,希望张叔叔能重视能珍惜,别打个电话让老太太回去老太太就乖乖回去!这种伤人的事情我们只允许一次,毕竟二老年事大了,我们又离得远,经不起!” “我爸他身体不好……”明远嫌麻烦。 “那个……我这边来了个电话,要不先聊这儿?挂了挂了啊……” 马桂英匆匆挂了电话,心里愤愤不平,转头跟致远发去长串语音。 何致远下了课,课间休息看见消息,一听张明远又提接人回去,一时怒火中烧。他不讨厌张家人,但从来也不喜欢。 老马家等了老大半天,晚上六点多冯二爷终于来电话了。 “咋样呀大媒人!”老马伏低奉承。 “我呐给你跑了好几趟,起初我弟媳不说话,后来才问出眉目来。她俩现在意见不一,我弟媳人家没瞧上你儿子,说有点木!小贤呢说她没来得及看,一句话没跟你子说,所以不知人咋样,没态度!” “哦……那咱再撮合……”心半凉的老马还未说完被冯二爷打断。 “你放心!老弟我给你出主意了,我说再组织一次,让小贤跟你子单独见一面——在我院子里头!” “小贤啥意思?” “她点头了!” “哎呀我的老天爷呀!谢谢他二爷了,感谢感谢!撮合一桩婚,您功德无量!那时间呢?您定在哪天?” “嗨我没来得及问你,直接定明天了!” “明天好明天是星期天,这事儿不能隔也不能放!明天好!谢谢他二大爷,我明天带着大红包先谢谢你!您可是积德了呀……”老马费劲吹捧,恨不得当面膜拜。 挂了电话,转头对边上偷听的儿子说:“你这媳妇,有点谱了!明天好好表现,兴许能成!走!咱去镇上,大给你买衣服去!明天整身西装见小贤!”老马说完食指指天。 兴盛咧着大嘴憨憨地问:“七点了,来得及不?” “走走走赶紧走!” 说完锁了门,父子俩开车去了镇上,来不及现做西服,在西装店里挑了一套银灰色的薄西装、白衬衫、黑皮鞋、黑袜子、金腰带,顺带把明天包给媒人的红包、见面的大礼也备齐了。 这一晚,十一点,任思轩又跟包晓棠在视频网站上聊了起来。他们的聊天并不拖拉,常常十来分钟结束,却撩拨得彼此欲罢不能。 “两兄弟爱上一个人,一个为了兄弟情选择退让,一个得到姑娘后发现大哥的心事决定自我了断,好简单好老套的剧情,看得我泪流满面。” “你真是个多情的人。” “你为什么老给我推电影?” “因为找不到其它方式跟你交流了。” “你是不是又想说要见我?” “哈被你猜中咯!你见到我也许会惊讶,但一定不会失望。” “又是这句!” “因为这句即将成真。” “见面干什么?” “喝咖啡?请吃饭?拉手手?” “噗!老套!如果我们不能成为恋人,还能做朋友吗?” “我们会先成为朋友,然后升级为恋人,最后进入婚姻殿堂。我去寺庙许愿了,许愿让我娶到你。” “你不会是网络骗婚的那种吧?” “哈你真可爱!” ( 98下 泡桐树下情投意合 野曼陀罗无事生非 五月十八,大好日子。道边的野草花开刚罢,巷里的大树悄然结果,微风许许鸟啼阵阵,氧气充沛邻人悠然,知了催人上路,黄狗汪汪当道,野猫趴在房顶瘫着看热闹。 晨光灼人,喜气逼人。这天一早,父子俩光鲜亮丽地去冯村见小贤。这是老马连日来第四次去冯村,也是兴盛第二次见小贤。乌黑的男人穿上西服衬衫,忽然间闪亮得引来老小指点。 双方约定上午十点见面,在冯厚照他二爷家前院。他二奶奶早将院落清扫,桌上备好果子酒水,一伙人见面后老马殷勤地给大媒人送红包献礼物。众人喜洋洋还没聊几句,他二爷见小贤快下班了,于是吆喝着转移阵地,将大院子留给两人。临近十二点,厚照他二奶奶领着小贤进来,招呼两人坐下后笑眯眯走了。 小贤坐茶桌东边,兴盛面南坐西,他哪敢看小贤,羞得跟电击了似的,两手放两膝上,身板直搓搓一动不动。 “你喝水。”小贤看出了对方紧张,指了指桌上的茶水。 “我不渴。” 一分钟后,小贤问:“你果园的活多不?” “多。我一人干不完。”兴盛纹丝不动,依旧不敢看人,只面红耳赤两腿发颤。 隔了会儿小贤问:“你没啥话问我吗?” “我嘴笨,不会说话。”兴盛速速挠头,然后像弹簧一样恢复僵硬的动作。 “我昨晚听他二爷说了你大哥的事。”小贤说完看了眼兴盛。 “嗯。” 人间最难是问情,好在几棵老树合伙荫蔽,免得他俩的羞涩被人闲看。 良久无话,小贤又问:“你还有一妹子?” “我妹子可能干咧!”兴盛花了三秒咧嘴嘚瑟,男人滑稽的动作惹得女人捂嘴笑。 天热,鸟困,蝉燥,苍蝇忙,人汗多。 隔了几分钟,小贤说:“我有一子,年纪不小。” “我大说咧!” “你啥看法?”小贤侧看。 “没啥看法。”兴盛平静。 又过了两分钟,小贤见他一直在抖,禁不住抿嘴偷笑。 “你是怕我吗?” “我也不知道。”兴盛说完露出大门牙冲着大门傻笑,大笑时两眼偷偷扫了下小贤。 “除了我子,还没人怕过我。我子今年高二,下半年高三。” “我外甥也是,下半年高三。” 过了一会,小贤从桌上取了个紫红的大李子递给兴盛说:“你吃个李子,这李子甜。” “可以。”兴盛晃荡着大掌接过李子,面朝大门僵硬地啃,果汁滴到了崭新的西装上,他依然不动,两眼憋不住偷看小贤,却不觉自己的西装衬衫湿了大半。 兴盛吃完李子,小贤望着茶桌说:“我婆婆年纪大了,一个人过不了,身体也不好。” “不怕,我有三轮车,我开车送她去医疗站。” 小贤笑了一下,半晌后叹息道:“我子明年要上大学!” “大学好!大学生好!”兴盛连连点头表示肯定,那满脸通红、表情夸张的模样再次逗笑了沉重的小贤。 “娃他爸……他爸……” “我大说你娃他爸被人捅死了。”兴盛轻飘飘递话。 小贤一听立马变了神色,望了眼兴盛,转过头沉默。 泡桐树下,知了起哄,苍蝇骂人。 “这事儿,过去了。我说了,我太会说话。我要说错了,你可嫑着气(生气)。”兴盛见小贤不高兴,急得手足无措,一颗心高高悬挂,汗珠子滴答滴答。 干坐了很久,小贤释怀道:“你大(父亲)人挺好!” “你婆婆人也好。” “你见过我娃吗?” “没有,我大见过。我大说你娃将来有出息。”兴盛露出欣喜。 小贤冷哼一声,提起儿子,将来太远,眼下难度。孤儿寡母的日子苦涩难与外人言,何况眼前这人从未结婚并无儿女,他哪知养育之冷热辛酸。 “你嫑愁,没啥愁的。”良久,兴盛望着小贤安慰。 此后,两人再无言语,隔着一米远坐在院子里,望路过的白云、看头顶的大树、听树上的鸟叫、吹院里的清风。夏风时来时往,树叶沙沙作响,小贤抬眼痴痴地看天,兴盛抬头偷瞄那个看天的女人。 这头两人在冯村长家单聊,那边的老马请冯二爷搭个桥让他跟小贤婆婆说句话。这几天小贤婆婆也没闲着,早把老马家的情况打听了好几遍,有说马村长当村长赚了钱的,有说老马家有个有钱的闺女,有说这家有大房子大车子……总之,有钱。午饭点儿,老马和冯二爷扣门而至,老太太早穿上缎子衣服等候,老马双手送上提前备好的一大堆礼物。 坐定后,三老人拉东扯西唠了半天,老马见话头熟了,于是笑问:“他奶奶呀,这两边啥情况呢,聊得差不多了!我今个过来专程问问你的意思,如果小贤同意了,您呢?” 小贤婆婆舔了舔嘴唇,思量道:“我……我听贤贤的。她倘乐意,我就一个人过。我也活不了几年了,只要把我孙儿拉扯大送出去,我也心满意足了!” “你瞅你说啥丧气话!如果她俩成啦,你老婆子多了半个儿子,有啥不美的!”冯二爷高声嗔怪弟媳。 “他奶奶你放心,我子啥品行你也看明了,老大一个善良人,只有人欺他,没有他欺人!倘俩家这事成了,我兴盛永远亏不了你一家三口,亏不了!厚照如能考上大学,咱合力把娃儿供出来!如果冯厚照他要上研究生博士生,我也供!这点钱,我不差!柴米油盐事再急,急不过娃儿上大学!”老马沙哑允诺。 厚照奶奶一听这话,愣了好大半晌,而后扑簌簌眼泪直掉。哪想对方如此慷慨,往常来人说亲时,男方恨不得把她婆孙俩撇干净择利索。 良久,老马凝重开口:“厚照跟我外孙子一般大,现在正是人生最最关键的时候,马虎不得!将就不得!差一点好一点,牵扯他一辈子的前途!一定要上大学,而且要让他上好大学!” “哎呀呀你瞅瞅人家这觉悟!小心厚照这娃儿搁咱家里——耽搁咯!”冯二爷虽牙齿缺块咬字不清,但说话在理。 “我也愁!可他妈一人哪供得起!家里这经济,只盼着照照赶紧赚钱,哪有心供他到大城市上大学!我老了也不中用,婆娘家种不起来地,只能出去打工,走也走不远,哎我给她娘俩拖后腿了……”厚照他奶说着又哽咽起来。祖孙三相依为命十来年,各种心酸唯自己最知。 “他爸走的时候,厚照多大?”老马抽着烟岔开话题。 “三岁多!” “我大哥呐三十好几才生下厚照他爸,从小娇惯,没个拘束……”冯二爷冲老马叹息摇头。 “那个事儿……厚照他爸跟打断腿的那家人——了了吗?厚照这娃儿,心里有气不?”老马试问。 “他能有啥气!他跟他爸性子完全不一样!那时娃儿小,十来岁了才跟他说的!我照照呀,宽厚,善良!不太伶俐,但是上进,读书可以!贤贤一天天在边上教呢,对他特别严格,单单怕他跟他爸一样!所以这些年他妈几乎没离过家,对照照的管教从没松懈!”他奶奶连连摆手微微不悦。 “照照他爸走后,那人也入狱了——无期徒刑,现在还没出来!他兄弟右腿残了,日子也不好过!可怜两家老小吃罪了,冤孽!冤孽呀!”冯二爷侧耳解释。 提起往事,寡母落泪。 两人走后,小贤婆婆去屋里柜子上的观音像前点香,然后在地上缓缓地三拜九叩,最后她祈祷三个人从此转运,希望孙子将来有个好前景。时运在转,无形之间。听闻小贤将有好着落,邻舍人纷纷开始走动,提着果子或野菜,带着酱油或问候。老人家叹息不止,落寞时无人问津,起色时连巷里的狗见了也知让个道。 十多年贫彻骨,天知地知;往后天赐福,感神念佛。 冯世渊在家备了午饭,饭好后冯村长张罗着众人去吃,小贤执意不肯,因为她下午要去超市上班。老马一听立马提议让兴盛骑摩托车去送她,小贤犹豫间老马推搡着兴盛去发车。送小贤回来后,老马悄悄问儿子两人聊得怎么样,兴盛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闹得老头又急又气。下午兴盛回屯里干活,老马在冯老弟家打算等小贤回来问个清楚。 下棋唱戏、说儿笑孙、诉苦卖弄……老马在老冯家干什么也上不了心。终于熬到晚上七点,冯二爷确定上早班的小贤已回家,老马也不铺垫径直去了小贤家。再见又是喧哗,撇开众人后,老马在后院单独问小贤。 “小贤啊,今个儿你俩独自见,你感觉我子咋样?”老马卑躬屈膝。 “他咋说?”小贤纳闷。 “他?他说还可以,至于你是啥态度他也闹不清!贤啊,你是个聪明人,你给叔一句痛快话,我也不再劳心来来回回搅扰你一家老小了!”老马语带哀求。 “我……”小贤低头,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出口。 半晌,老马见小贤有点扭捏,于是递话道:“这事简单!叔从不为难人,但是你必须说真心话。你只说行,还是不行!” “行。”小贤脚尖摩地咬字清晰,说完脸微微朝旁看。 “嗯?”老马愣了,惊掉了下巴,脑海思维久久不能整合。 “小贤啊,你可嫑骗我!这可是婚姻大事!终身大事!两家人的大事!我子老实巴交,你可不能……兴盛现在是明显瞅上你了,你俩在一块他恨不得掏心掏肺,你不能……我老二木讷归木讷,脑子够数呢,他心里也有一杆秤!咱两家结合,可是奔着长远去的!组合家庭本不容易,何况我子心思简单为人单纯从没谈过……叔是想说,婚姻必须建立在有感情的基础上。”老马担心对方贪眼前便利,心里凝成一疙瘩,一时不知如何说明。 小贤听出了老人的意思,急得背过身望着小菜地说不出话。 叹息了一阵,老马掏出打火机,抽了半根烟,又无奈地反复问:“你真看上我子了?” “嗯。” “为啥呀?” “他心善,不动手!”小贤说完,早已泪目,眼泪在黑夜里一股股往菜地落。 老马一听,呆滞数秒,长叹一声,直起腰板,瞬间懂了。想必厚照他爸爸对他妈妈也是一言难尽。 “我子稀罕你,任傻子也看得出来。你不能贪图他老实,天下老实人没有五个亿也有八千万。哎……叔是想问,你心里对他有没有那个意思?小贤啊,你还年轻,活到你婆婆跟我这岁数还有几十年,光靠人老实这一点,过不了这么长!”老马朝天吐烟。 “我知道。” “你俩见了两面了,今个你俩单独聊,你心里讨厌我子不?” “不讨厌。” “那就好那就好!不着急,婚姻大事急不得!你俩先了解了解,我子身上也有其他优点,等处段时间你觉着合适了,咱再往下一步走!至于你婆婆啊厚照啊你完全不用操心,我儿子待人最宽厚、对上最孝顺、两脚最勤快。万一……我说万一你瞄着你俩不合适,叔请你一定一定提前说清!我兴盛处理不了太复杂太紧张的关系,勉勉强强只会叫他受伤!我可不愿瞅着我子婚姻不幸!宁叫他没有,也不叫他受苦!” “嗯,这一点,叔你放心。”小贤低声承诺。 “好,接下来你俩先了解。他没谈过没啥经验,还得你耐心一点教教他。我老二最乖了,他现在眼窝里有你,你说啥他都能听进去!过日子嘛,还是得个务实的、靠得住的男人!”老马长叹。 几米长的菜地,一溜一溜齐齐整整,葱秆直,菜叶大,黄瓜垂,辣椒绿。乡村爱情,如乡村蝶鸟,姗姗而来,欢喜结伴,啾啾远去。 沉默半晌,老马丢下烟头从后院出来。恰巧此时厚照晚上放学回来,见一屋子人少年大概猜出来了。厚照去房间放书包时,老马在外喊他,众人提耳皱眉。 “咋了?”厚照从祖孙三的小房里扶帘出来,望着似曾相识的老人轻轻问。 “厚照啊,你还记得我不?那天来你屋借厕所。哎呀我……我比你奶奶还大几岁,按理说,按理说你该叫我一声爷爷吧!”老马表情夸张得跟唱戏的老生似的。 “嗯?”十六岁的冯厚照发愣。 “赶紧叫马爷爷!叫个爷爷不亏待你!”两位媒人懂行,在旁欢喜催促。 “马爷爷。” “把马字去掉,叫爷爷吧!”老马抬手低头笑开了花。 冯厚照侧望低头的奶奶和默许的妈妈,不明所以,又看向起哄的二爷爷和冯爷爷,最后无奈出口——“爷爷。” “哎来来来!爷爷给你个大红包!今个儿来没给你带东西,这是见面礼,你买些好的参考书和文具,这学期期末考试争取考个好成绩!爷爷没别意思,你呀好好上学,努力考名牌大学,叫你奶奶你妈妈跟着你享大福!”老马喝醉了似的掏出红包狂塞。 冯厚照望着妈妈,小贤大步走来拒绝,两帮人将红包推来推去,最后厚照她奶奶点头让收下。 黑夜里,黄灯下,麻雀偷听,蛐蛐议论,蚊虫奉承。媒人吆五喝六地谈论厚照的未来,寡妇家从此多了一分生气。 三老呼啸离开后,冯厚照把红包交给了妈妈,小贤拆开一看一千元整,瞠目结舌,那可是她半个月的工资,何况整件事八字还没一撇。作为寡妇,小贤万分彷徨,因身边将有一人常伴,她还没做好准备。火热的幸福像冰雹一样砸下来,王小贤怕自己命薄接不住,想到儿子来势汹汹的磅礴未来,她捏着红包愁容满面。那个马兴盛人高马大、体格健硕,为人忠厚、永远在笑,那人会开各样车、会种各样果、会干各样活,着实是个能干、纯粹又听话的人。小贤对兴盛,不讨厌、有期待。奈何他俩才见了两面竟收人三回财礼,这叫外人怎么看。 小贤婆婆暗自高兴,这两天呼吸也轻快了。她不是圣人,自从儿子走后、自从老伴走后,一家两寡妇,这些年他们三受了亲朋邻舍多少炎凉,那一间小屋里收纳了三个人多少的压抑苦闷,只有观音娘娘知。如今能榜上个村长儿子,她们一家也算有个照拂了。往后身边有人使唤,她生病了不用硬抗、孙子不用因吃穿不好缺个爸爸抬不起头、小贤也不用一开学到处低三下四地敲门借钱……精明人多算计,也只眼前这傻蛋可凑活,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小贤跟了那人委屈吗?不委屈。 冯厚照茫然不解,提出给妈妈相亲最开始是奶奶的主意,他虽不接受但无能为力,恨只恨自己年小。家里偶有媒人来往,好在这几年妈妈一直没看上谁。那马爷爷今天第二次来家明显不一样,二爷爷、冯爷爷、奶奶和妈妈的反应似乎在默许同一件事情的发生。少年觉察到了剧变即将到来,百感交心,无可奈何。从小没有爸爸的冯厚照对父亲这一角色一直有幻想,亲生父亲令他羞于启齿,半路杀出来的那个人不知是良善是粗俗是险恶。 这桩大事,已成六分。老马大喜,晚上又请媒人去镇上喝酒吃肉。这一晚三老头划拳、唱戏、满口胡吹,同醉后得亏冯二爷家儿子将三人拉了回来,这晚老马直接睡在了冯老弟家。 五月二十,才隔两天。莺歌谷的洋槐花开了一坡,兴盛他二婶三婶摘回来两大篓,老马一见洋槐花神采飞扬,立马指挥兴盛下谷也勾一大篓给媒人和小贤家送去。马兴盛彷如被点醒一般,带着两狗麻利地下谷采花,而后骑着车一溜烟去了冯村。老马望着老二颠颠的开了窍恍如陌生人一个,刹那间生出不少惋惜来。此后他不遗余力地制造各种机会让兴盛和小贤见面,四十多岁的木头疙瘩忽三天两头地朝女人家里跑,惹得满屯人好生笑话。 因为喜欢她,所以一门心思地要把所有好的东西统统给她——马兴盛的恋爱逻辑只这一条。 “爸爸这些天经常梦到你爷爷,梦到他在笑,惹得我也哈哈笑,那天还从梦里笑醒了,醒来后身体一直在颤……” “有一回,早上醒来之前,我梦见你爷也回来了。他在院里磨刀,说要杀一头猪,我问他干什么,他说杀猪给你吃肉。你爷爷说村里没有肉,怕你身体长不好。好像在梦里你才四五岁,鼓着肚子光着脚,在农批市场的巷子里乱跑。” “爸这些天一直在做梦,一直在做梦。钟家湾有个水塘子,在湾东边。那天我领着你姐去塘子捞小鱼,你姐七八岁到处跑,结果跑丢了。爸爸找啊找怎么也找不到,急得在山上满山叫。后来你爷爷领着你姐过来叫我回去吃饭,我心想你姐不是在捞鱼吗,结果你爷爷说是我带着你出来捞鱼,然后问我成成呢?我才知原来是我把你丢了!哎……醒来后,又是个梦!” “有一天,爸爸梦见我跟你妈在铺子外面吵架,突然房子塌了,原来是整个农批市场地震了!吓得我到处找人,结果谁也找不到!你妈妈瞪着我在哭,她说她再也不想理我了……我在塌房子里到处找,找你、找你姐姐、找你爷爷……”男人说到此处,左眼流下一滴泪。 “爸爸盖了新房子,新房子里有一间小房子是你的!爸爸给你买了个大床,还有小书桌、书架子、小衣柜,书架上摆着很多你喜欢的玩具人,地上整了条卡通垫子。床底下有两个大箱子,箱子里是这些天爸爸在镇上给你买的玩具……你要是……要是你还怕见爸爸,以后你在家玩的时候爸爸出去干活,把雪峋叫来陪你玩,峋峋一直想你呐!” “爸爸在后院里种了很多花,好些好些花!你哪天去时看看呗,那些花在深圳看不到。前院的葡萄树长叶子了,我还以为它明年才能醒呐,没想到一栽就活!不知葡萄树今年能不能结果,要结下葡萄了爸爸先摘给你吃!你什么时候能去钟家湾看看,爸爸把院子收拾得……” 五月二十一日中午,段家镇医疗站,在一间狭小的病房里,钟理望着昏迷的儿子自言自语。 学成又出事了,说来话长。这天一早芸香带着学成和哈哈去包家垣村子北头的洼地里玩。那里自然生出一大片野曼陀罗,此时曼陀罗花正值花季,金黄的花朵排排垂下似铜铃一般,吸引了好些小孩子去那儿玩。虽从小到大一直被大人告诫大黄花有毒,但九岁的芸香从未见过有哪个小伙伴因此中毒,所以压根不在意。到洼地以后,三小孩光着脚在花丛中跑来跑去,摘花、采叶、用花蒂做耳环戒指过家家玩。 “我妈妈说这个花有毒,你俩敢吃吗?你看!我敢!”包芸香问完自己伸舌头舔花、咬花瓣。因味道不好,小姑娘吃完吐了出来,而后伸舌头做鬼脸。 学成和哈哈见状也纷纷摘了一朵花品尝,最后因味道不好均吐了。吃完花瓣芸香摘了一颗带刺的果子,将野曼陀罗果子当成武器去扎两人,哈哈和学成躲猫猫一般到处跑。跑着跑着学成倒了,随即抽搐翻白眼。哈哈吓得嗷嗷叫,芸香知是中毒了。 “哈哈你看着我去叫人!” 包芸香光着脚一路往回跑,小脚早扎破流血却不知觉。知学成妈妈不在家,芸香七八分钟跑到了哈哈家,在门口喘着气大喊:“学成哥哥中毒啦!六爷爷(指包晓权,族里排行老六)学成哥哥吃那个大黄花中毒啦!” 小姑娘一喊,两家人全跑出来了。包晓权问了地址骑车走了,哈哈奶奶和芸香奶奶一直在质问,小姑娘又急又怕最后哭得说不了话。包晓权找到学成后先往家里拉,此时小孩口干舌燥脸色发白,维筹母亲早泡好金银花水过来灌,芸香奶奶也从巷里借来一碗绿豆汤。大人不知吃了多少中毒深浅,哈哈和芸香吓得嚎哭不止。维筹两口在地里干活,晓星这些天在刘家寨租的范家娃四亩水地忙活,包晓权无奈给距离最近的钟理打去电话。 钟理听闻儿子中毒,发动三轮车门也没锁鞋也没换赶去包家垣,见儿子昏沉不醒哪管什么土方子直接带到镇医疗站。医生听说是中毒立马对症下药,此刻喝了药打了针的学成渐渐平静,眼睛时常睁开看爸爸,瞳孔也慢慢聚合了。城里的孩子,只知花花草草可爱,哪知一株野曼陀罗能毒死一头牛。 钟理走后,维筹母亲马上给晓星打电话,谁想晓星手机没电关机正在充电,充电器正是鸿钧家的。 一言难道。康鸿钧五月二十从山东出差回来,昨天下午跟他姐交接后立马联络心上人。两人半月不见,黄昏后你侬我侬温存无尽,直至今天中午依然如胶似漆。下午三点手机有电后晓星开了机,翻着一条条未接信息一个个未接电话,整个人懵了,茫茫地跑向镇医疗站看儿子。 康鸿钧听闻晓星丈夫也在医疗站,理智告诉他不要出门。在外这些天,哪天不思念星儿?别的零售商忙着吃饭旅游交换名片,他却好多次一个人跑去陌生商场给晓星挑化妆品、买保健药、选购丝巾、买纪念物。晓星匆匆走后,鸿钧一个人点燃香烟,一颗心沉得如同大石落水。 从晓星回老家到今天已经半年多了,他从不敢要求她什么——求她尽快离婚、求她放下种地、求她搬过来陪他、求她舍弃自我认同他的理想生活——从来没有。明明女人的心在他这里,为何康鸿钧还是惶惶不安。最怕他们夫妻因孩子感情复合,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原来墨菲定律真的这么神奇。 镇医疗站很小,晓星很快找到了,见满身大汗头发全湿的钟理在儿子身边轻言轻笑,一颗心顿时落了下来。夫妻再见,对望无言。钟理下意识地起身让位,晓星坐在床边唤儿子,学成困顿迷糊地眨眼。得知儿子中毒,为母者惭愧难当,三月开春后她明显忽略了儿子。学成早饭吃在香香家还是哈哈家、儿子晚上睡在大哥家楼板上还是香香家窑洞里、煤球(猫咪)吃的是对门家鱼骨还是自己在巷里觅食、年年被大嫂喂的剩饭还是自家猫粮……晓星自己也不知。地里活多天热又无聊,学成并不想跟去,所以她总把儿子交给别人照看。 俯望儿子时不时抽搐一下,晓星早流下泪。 “哈哈跟芸香不是也吃了吗?”晓星擦泪问钟理。 “他俩没事。从小接触,不带怕的。”钟理站在小病房门口回答。 穿拖鞋的护士在门口来来往往,白大褂里随意搭配的医生在外呼喊,各处来的病人问东问西,吵嚷的候诊区衬得小病房格外安静。儿子的昏沉同时牵动着两颗心,逼仄的环境让两口亲近。恍如隔世,好像这小病房正是富春小区楼下社区医院的小病房。 阡陌小道、杂粮铺子、农批市场;富春小区、霓虹夜晚、市场小吃路;邻舍朋友、一家五口、南国二十年……镇医疗站里全国统一的机器叫号声、病房铁皮柜上全国统一的垂蔓绿萝、房里飘来的全国统一的火锅汤味、街上人叫卖的全国统一的广东荔枝……熟悉的符号瞬间将他们拖进冗长的回忆中。他们之间的共同回忆太多太多,常常一个眼神便完成了一段对话的目的。 晚上八点多,学成状况渐好,医生要下班了,钟理开着三轮车回包家垣。虚惊一场。过后学成修养了好几天,晓星放下农活和感情,一直陪在儿子身边,钟理每天过来探望,手里永远带着各种小欣喜。 “真想让你见见我,也许惊讶,绝不失望。” “又来!在哪儿见面?” “酒吧、图书馆、商场、奶茶店——由你定。如果不满意你可以随时离开,我没有你微信也没有你手机,你随时可屏蔽我,我对你不会构成任何骚扰。” “你不觉得刚聊完电影说这些有些荒诞吗?” “命运本身荒诞,荒诞的人幻想未来引领历史,荒诞的人构成的世界也充满了荒诞。” “现实荒诞吗?真理荒诞吗?” “现实很荒诞,所以才衍生出法律;思想很荒诞,所以才出现真理。历史本也荒诞,规律和秩序不过是意外收货罢了。” “因为半夜十二点太晚,所以你犯困了才这么说嘛?” “不!茫茫人海亿亿万万,人跟人的相识有什么规律?我不过是偶然在视频网站上发现了你,然后荒诞地幻想如果你是我老婆多好!于是我开始关注你、一键三连、加为好友、试探聊天、每天问候直至现在。初心荒诞,结果现实。我们现在美好的交流正是起于我当初一个荒诞的念头。有人说世界是由荒诞创造的,我不反对。” “我竟然无法反驳你。” “有人把这种荒诞的念头称为空想、幻想、意愿或意志力、精神力。它不是现实,却影响或决定了现实。不少人在荒诞与现实之间争辩,最后辩出了哲学、语言学、逻辑学、政治学……”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有点吓人。你是搞培训的吗?不会是那种传销导师吧!” “哈你真可爱!我跟你收费了没?让你发展下家了吗?” “哈……我猜你是传销组织的高级导师。” “如果我是搞传销的,那我只想洗脑你一个人。大龄单身男青年除了半夜想些有的没的还能干什么?你会在凌晨一点跟一个陌生男人聊拼单技巧、亲戚矛盾或职场斗争吗?我怕我猛烈的表白会吓到你,所以只能说些超现实的话。如果你厌倦了这样玄之又玄的对话,不如我们见一面吧。” “见面之后呢?我怕你的耐心止于见面。” “你很敏感,但是放心。你见到我之后,只会惊讶,不会失望。” “我害怕。” “你在怕,殊不知我也怕。怕你见面后再也不理我,怕你对我没有动心的感觉,怕我跟你没有缘分见光即死,更怕我们忽然间沦为路人。” “如果不见面,你会一直跟我聊吗?” “不确定。我每天早上醒来时,都觉前晚跟你的聊天像个梦,脚踩在天上人睡在昆仑的神女梦。其实我也害怕见面,怕见到你之后回归理性不再疯狂,但这害怕远不敌我对你的喜欢。我不想做个懦夫,因为怕见你而失去你。” “你根本不了解我。” “了解只是时间问题,只要你允许,我会用一生的时间去研究你取悦你。” “你的话总说得很浪漫,浪漫得让我怀疑、质疑。” “不必怀疑,享受即可。人与人之间能有这样的超现实神交、柏拉图式情缘,绝对不是普遍的。” 晓棠沉默。 “晚安吧他小姨,明天要上班,再聊会变老!明晚见宝贝!” 两人凝视宝贝两字均在甜笑。缘分没有按世人计划的路线走,倒是在两人之间自由狂奔。午夜梦最甜,无论是施爱的还是受宠的,人最易在虚幻中迷醉在现实中颓废。 自从跟晓棠成为亲切网友之后,任思轩越来越自信,在办公室里也放开了很多。每天一见晓棠便笑,神秘兮兮两眼放光地笑。和其他女同事的交流也多了起来,中午饭会叫上同事们一起去吃,下午茶期间他笑话段子一串连一串。很明显思轩近来活跃了很多,穿衣风格变了,脚上的鞋子也越来越瞩目,他办公桌边的咖啡机区域几乎成了办公室里的第二个公用地盘。 晓棠自然发现了这些变化,只是没有多心,她岂知财务专家的变化因她而起。办公室里晓棠对思轩的平平无奇成了思轩的心病,为何现实中的自己那么引不起对方的关注。他们在网上聊得越火热,思轩在现实中越失落。分裂的鸿沟越来越大,几近疯狂的青年不敢去想他俩揭开面纱的那一刻是何种结局,只盼着最后的审判早日来到。 五月二十二号,马兴成岳父家的几亩樱桃采摘出卖,林月娥回娘家帮忙,回来时带了一蛇皮袋的大樱桃在各家分发。老马舍不得吃赶紧让兴盛寻个好袋子,把几十斤樱桃连同家里新买的花生油一气送到了小贤家。 见见面机会还不够多,老马打电话让老三英英在深圳买些东西往回寄,最好两三天买一次邮到镇上。由此,兴盛便可以三天两头地去镇上取东西然后送到小贤家。什么袜子手镯、家用电器、学生护眼灯、女式皮鞋、广东特产……桂英为了二哥的婚事也不辞辛苦。 “不要买太贵的东西,太贵了人家心里有负担!花样好看即可!”五月二十四日晚上老马又下派任务。 “知了知了,仔仔说他有一套参考书不用,高二下学期的,要不要寄给那个娃?”桂英请示。 “可以可以!你发快递回来,明后天你哥刚好去送!” “知知知!不用你叮咛,我掐着时间呐!你娶儿媳叫我出钱,这算盘打得可以!”喜上眉梢的桂英开玩笑。 “我前阵子去人家、请媒人,好家伙一下几千没了!你那点还叫钱!明后天我又得去冯村,问问人家意思,差不多了我准备提亲,提个亲不花个万把块的?看把你羞涩(吝啬)得心疼那点钱!”老马翻眼噎人。 “呀还要提亲!二婚……不是吃个饭领个证吗?这么正式!”桂英惊喜。 “你脑子糊了吧!你哥是头婚!咱取媳妇按咱家规矩来管人家呢!”老马下巴朝天。 “你咋提亲?直接给彩礼?”桂英好奇。 “结婚才给彩礼呐!我……我这有一套金首饰——耳环、镯子、戒指、项链,完了两家人到镇上吃个饭!”老马怕人听见小声嘟囔。 “好家伙我的天啊!这么短时间从哪买的?咋这玩意我都不知!你花多少钱买的?”桂英狂喊。 “不是……那是……十几年前给你大哥备的。”老马说完倒吸一口气。 父女俩短暂沉默,桂英又问:“提亲还要买啥?你跟我说我来买!” “还没想好给那娃儿买个啥!谁想到人家还带那么大一子呢!” “买个手机吧!你不说她家三个人只一个手机吗?” “可以可以手机可以!” “好我来买。” “我今个打电话是想问你,你买的茶具啥时候到,我急着带去见媒人呢!” “明个到!说一百遍啦!手机显示明天到镇上快递站,具体几点我也不知!快递公司显示了我马上给你打电话!” “啊知了知了。接下来我准备给你哥装修房子,把你哥那间装成婚房,你那间装成娃娃房给小贤她子用,你大哥那间……给她婆婆住!人家来不来住是别人的事,咱得做好人家来住的准备!” “天呢!动静这么大!那你那间房子呢?” “你别打我的主意!装房子要花钱,你准备出多少?” “嚯!原来在这儿挖坑等着我呐!你先说说咋个装,我根据效果出钱。” “婚房你要啥效果……” 父女俩聊起装修,言语间喜气像皮球一样滚来滚去。一番商议后老马负责硬装,桂英负责软装,家具父亲买,家电三妹出。老马家好多年没喜事了,这次老父和三妹铆足了劲为二哥出力,老二则无忧无虑地和小贤见面谈情。 跟父亲聊完后桂英哼着歌去净水机接水,此时婆婆从漾漾屋里出来了。 “你哥的事儿成了?”董惠芳问。 “快了!我大准备提亲了,一套的金首饰,阵仗够大!”三妹表情有点酸。 “是那个带儿子还带婆婆的寡妇吗?” “可不!寡妇见天日要跳龙门啦,光提个亲就一套金首饰,结婚时谁知彩礼给多少!我出嫁时也没说给我匀点儿!弄得我一亲闺女还没寡妇嫁得好!”桂英吃醋自嘲。 “你二哥钟意人家?那婆婆凶吗?” “还好!我大说一家三口性格都挺温和的,我昨天中午还专程问了我二哥,我二哥一直嘿嘿笑,嗯嗯啊啊的,那傻样跟漾漾喝醉了一样,笑死我了!” “诶对了英儿啊,冰箱没肉了,你明天出去买些!仔仔想吃鱼,漾漾最近爱吃烤牛肉。” “超市菜市场现在开放了,妈你有空出去转转,别老憋家里,致远说你最近除了送漾漾不怎么出门。” “这儿菜市场……跟永州不一样,我逛不惯!”董惠芳面露难色。 “行,明天我买菜,早上你想吃什么早餐我买给你!” “哎这儿早餐也不行,我不爱吃广东那些个!口味不一样,怎深圳也找不到湖南味儿的早饭呢。” “明天周日,要不别做饭了,妈你休息休息,咱去市内的湖南饭店吃顿大餐!”桂英开解。 “算了算了,我年纪大,出不了门!一出门看那不透缝的大楼密密麻麻,晕得厉害!那天我送完漾漾去买早餐,走到大路上看路边早高峰的车,头上晕乎胃里恶心!险些没回来!” 桂英沉默良久,转头试探道:“妈,青叶最近怎么样?” “她呀现在七个月过十天了,预产期在阳历八月十七,这两天身子沉得开始睡不着了!”老太太忽来神采,说起永州那边如数家珍。 “我张叔最近胃还痛吗?我那天喝醉打电话他还生气不?”桂英又笑着试探。 “早不气了,哪那么小心眼!你张叔这两天胃好了些,前天晚上换了一样药,昨天早上就见效了。” 桂英听到这里轻叹一声。晚上致远回来,女人悄悄将婆婆的原话说给他听,致远不言,眼露难色。 “妈心思压根不在这边!我不让人回,整得我跟棒打鸳鸯似的!老两口本是合法夫妻,现在被咱弄得,成异地情侣咯!”桂英没事人一般哈哈取笑,致远心里却不是个滋味。 周末从学校回来,何致远心情大好。最近他已经开始钻空子练书法、写家训、看名著了,谁想母亲的事情总是无意搅扰。这一晚,何致远因此失眠,愧疚自己对母亲的疏忽,恼怨母亲对自己的疏离。他们母子之间有距离,英英恰巧是粘合剂,妻子对母亲做出的种种言行举止更多是自己的暗示或意愿。潜意识中何致远想留住母亲,想让母亲以后在深养老,可母亲从不接受这个想法。 闭门即深山,心静遍菩提。凌晨两点的何致远起来打坐,试图通过格式化大脑来忘掉眼前的烦恼,或通过心理暗示迫使自己接受母亲随时要回永州的现实,他一遍一遍地默念“放下过去珍重眼下,摆脱复杂关注自我”。 在每一个书声琅琅的清晨,何老师幻想着自己四指并拢双手叠加放在胸前。寻寻觅觅,多年以后,他又回到了他的吕克昂学园。他化身园丁,去日夜栽培春生的树苗,日复一日,温暖欣喜。 他一直在寻求意义,最后发现价值与意义常背道而驰。他用力地表演虚无与繁杂,他违心地把没有意义的东西讲出意义。原来他从未逃出过,他一直是乌托邦里懦弱者。人生呐,憧憬着,叹息着,失落着,匍匐着。 机缘巧合,他在悬浮中找到了一片落叶,唯有这落叶可寄托生平,可惜外物无情,落叶随时会被打翻。内外悲哀,悲自己如此平凡,连最简单的关系也理不好,谈何修行观照。俗世呀,浑浊沸腾,扰人心安。 总有些人,生在空中,死在云中;总有些人,活在地上,笑在天上;总有些人,从天而降,堕落人间。 飘浮的落叶,载着风雨,在人间环游;沉潜的心灵,兜着世俗,在地上哀悼。 这一晚,何致远思虑到大脑停摆,凌晨五点才倒头睡下。 “卡俄斯是存在于创世之前的神种,也叫混沌之神。传闻他是永恒时间的产物,也是永恒时间的缔造者。他的教徒将混沌理解为深渊,深渊中存在着夜和雾,凝聚起来的雾气经过漫长的时间形成卵状,卡俄斯将其劈为两半,一半作天一半成地。这部电影讲述的正是卡俄斯的出生。” “我压根没看懂,你会笑话我吗?” “不是你的错,是电影没拍好。” “哈!”晓棠深夜笑。 “准备好了没?” “准备什么?” “见我呀!” “OMG,你又来!” “我们都在深圳,为什么不见一见?你现在随便想个时间或地点,我们勇敢一下冲动一把,一人带朵大红花,也来个不见不散!快快快闭上眼想一下!” “咖啡店?” “好,那就星巴克!” “下周六?” “好,那就下周六中午十一点的景田地铁站星巴克咖啡馆。” “为什么是中午?” “中午光线最强,好让你看清我!” “哈暂定吧!” “那就暂定吧,晚安!” “晚安。” 这一夜,思轩与晓棠又聊到半夜。 五月二十五日,钟琼家儿子钟雪峋过生日。钟理为弥补这些年对堂弟的冷落,主动提出在他家新院子给小孩办生日宴并承诺他去买蛋糕水果玩具。钟琼夫妇高兴,商量着也请嫂子带孩子过来热闹热闹。晓星接到电话,第一反应是拒绝,结果粉粉不放弃,笑盈盈地来回劝。 “咱妯娌间这些年从不走动,孩子间也生分,搁以前没什么,现在你们回来了真该活络活络!钟琼没亲兄弟,整天把大哥当亲哥叫!你跟大哥之间有啥隔阂我也不懂,今个儿纯粹地给峋峋过个生日!娃儿老喊着学成哥哥,学成哥哥要来了峋峋保准乐坏了!中午吃个饭切块蛋糕,几分钟的事儿!嫂子你不想过来也没事儿,我叫钟琼去接学成!” “他……他前几天中毒,不能随便吃……” “蛋糕吃不了,馒头可以吧!我做了好些菜,大哥买了好多水果,三四个小孩呢!耍一耍然后给你送回去!” 晓星说不过,只能中午自己送学成去钟家湾。 五彩气球、五色水果、雪白蛋糕、几盘凉菜、几盘热菜、一摞油饼……吃的喝的全摆在院子里,钟理绑起了秋千、钟琼借来了跳床、粉粉给孩子们做沙包。晓星拉着学成推门进来时,钟理穿着围裙赶紧去了厨房避着。钟雪桉拉着学成跳皮筋,雪峋殷勤地给哥哥拿水果,五个娃娃玩成一堆,粉粉在旁陪着嫂子说笑,钟琼抱来大西瓜现场杀瓜。 鸟大缄默寡言,鸟小喊得最响。 钟理一人坐在后院转台上看鸟,听前院里小孩嘻嘻哈哈女人唧唧哝哝,忽觉岁月静好乡野安心。半生空望蓬莱,忽然回到故乡,才觉真理至简。好心情像气球一样在大树的鸟窝上跳跃,钟理不知自己有多少年没这么开心过了。 村里人宽了大方、窄了紧凑,没有规矩、随心自由。人们关注自我远多于邻舍,四季的农活耗尽了虚浮,耕耘的不止是田地还有心灵。乡间的色彩只有自然,农人的攀比只在农田,人们与天同步与地交流,忙时连轴转闲时看霜雪,老人不常叹息不太挽留,因为看惯了去留。人们与春夏同贺,与秋冬同寂,劳作如是修行,人心如是自然,灵魂化成时间,刻板而纯粹。 晓星一来二去喝喝水聊聊天几个小时过去了,恰巧此时康鸿钧来包家垣,带了他在山东买的化妆品和各种礼物,一来见见晓星送礼物,二来看看小孩病情。男人鼓了很大的勇气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才动身来到包家垣,结果扑了个空。听村长包棣通说晓星丈夫近来频频来包家垣看孩子,康鸿钧的心凉了半截。 中年人将尊严看得胜过一切,他不屑于过问也不屑于示弱,沉默和退缩成了体内自带的行为范式。 康鸿钧的如梦泡影 五月二十七号,老马带着桂英寄来的茶具,去了冯村两个大媒人家。一来请媒人探问小贤的意思,二来准备定日子提亲。冯二爷受了大礼,不好不干活,弟媳家跑得格外殷勤,得知小贤对兴盛有意、愿意进一步发展,小贤婆婆也明朗地表了态点了头,三个老头于是乎当天定好了提亲的日子——六月六日。那天农历闰四月初五,是个大日子,也是周六,适合办喜气事。 几人谈完定亲的事儿,去镇上喝了酒,酒后老马请媒人去马家屯坐坐,冯二爷头一次来老马家,一进门挨个打量,见老村长家大件壮观、小件有品、院大房多、装饰上乘,心中暗暗吃惊笑容慢慢僵硬,这才知小贤逮了个有钱人,此后对弟媳一家说话也委婉了好多、恭和了些许。 ( 99上 午夜销魂情缘难渡 迷花眼笑姻事多磨 “对外界非常敏感、内心世界特别丰富、别人的一句话会让她思虑过度、最害怕冲突和矛盾、经常认为自己被人误解、经常受困于人际交往、沉浸自我无法自拔……你说主人公是否属于高敏感人群?” “当然了!很典型!她洞察力极强、喜欢文学艺术、内心秩序强烈、对熟悉的事情感到安全,还有最怕批评和否定,亲人的否定像剑一样会刺伤她!常人看起来她歇斯底里,但她内心丰富的幻想却跟艺术品一样宝贵!” “对别人的话过度分析、对细微之处过目不忘……这么说我觉得我在感情上也有点高敏感!” “我知道,你会怕!” “怎样才能不怕?” “信任。” “怎样才会相信感情里的另一个人——对于高敏感人群来说?” “坦诚相见。” “所以,我怎么才能相信你?” “信任和相信是两码事。你忘了吧,前几天我们约好明天见面,你还愿意见吗?愿意通过了解而信任我吗?” “啊?明天!” “哈预料之中。没关系,我知道你怕。” “谢谢你的预料之中。” “感情的事……不可求速。我只想不通你为什么……你心里有人吗?我从没问过你这个问题。” “我也不知。” “就是有咯?” “见过一面。” “念念不忘?” “也许吧。我在淡化那个人,因为人生不必要因莫须有的人或事为难自己。” “对的。你们见过一面……那是见色钟情咯?” “哈哈!” “你会因为慢慢了解一个人、发现他的闪亮点最后喜欢上他吗?” “不会吧。” “哈!”思轩失落地哈气,然后自救:“太晚了,睡吧。” “晚安。” 任思轩关了手机,蓦地感觉无助,好像面对大灾大难一般,尽管这只是一段情。欢欣鼓舞连日来期待明天的见面,首场对白练习了一次又一次,结果晓棠退缩了。殊不知,他也怕——怕晓棠无论如何也不会爱上他。 凌晨一点半,年轻人辗转反侧。他听见街上所有的发动机都在起哄嘲笑他,听见深夜的野狗在楼下骂他懦弱自卑,感受冰凉的夜雨从天上灌下浇灭他的自尊。为何爱情让人如此心神不定?乐时狂妄悲时厌世。听呐,全人类在叹息。听呐,只有人类在叹息。 包晓棠还在惦记王福逸吗?也许她被他震撼过,可惜那震撼早随风消散,她恐怕已忘了那人的眉目,只记得当时的心动。这感觉一生少有。“姨夫最爱家乡菜”,何许人也?总感觉那人似曾相识、温柔无尽,她害怕见他同事又恃爱无恐,她像幕后的操控者一样操控着奇幻之缘、隐秘之爱的皮影戏。 五月最后一天,芸香妈妈从厂子里请假回来,因为六月一日汇富小学开学,芸香要上学了。香香奶奶忙着给孩儿洗发剪发,哈哈全程围观看得神奇,学成却默默回家了。晚上晓星见儿子不高兴拉来问,才知是因为芸香。半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晓星直接去了芸香家。 “香香明天开学,她妈今天去缴学杂费和课本费了。我还当这学期不上了,谁想又通知去上。汇富小学校长换了,原来的校长不爱在这儿待,疫情过了人早去城里当老师了!学校拢共才几十个娃娃,有啥前途?香香这学期在汇富小学,下学期又要换校咯!”老太太摇头不满。 “为什么?”晓星问。 “汇富小学只到三年级,往上没学生也没老师了!那你不得去镇上或花城小学?那边娃儿多!” “哦……我不知这个。” “你净忙着种地,哪操心这个!”芸香奶奶说完继续给芸香搓洗上学的衣服和书包。 “其他学校呢?” “关咯!早关啦!都关啦!没个娃娃,学校开着干嘛!” 晓星茫然,回到家跟儿子坐在一处叹息。这几月忙得连孩子上学的事儿也忘了。 “成成,妈妈问你,下学期你能上学吗?” 学成沉默。 “如果……如果你跟香香一个学校的话,你能上学吗?”学成不答。 “如果上学的话,从四年级开始,还是……恐怕你得再读一遍四年级了。诶芸香下半年也是四年级,你俩要是一个班,你会去学校吗?” 学成看了下大门,然后收回眼神望着妈妈,点了下头。 晓星从沙发上坐起来喊道:“哦!你跟香香一个班——可以啊!” 学成缓缓低下头,两眼默认。 “哎呀你怎么这么离不开香香呢!”晓星哈哈笑,后取笑道:“放心!妈妈给你俩整一个班!她去哪儿你去哪儿!赶明儿再给你把香香讨来作小媳妇!满意了吗?” 学成害羞,扣着指头深深低头。 接下来办转学手续成了棘手问题,镇上小学的入学手续她不清楚,隔天为此鬼使神差地去镇上问康鸿钧。鸿钧热情,主动寻人帮忙。从原先深圳的小学如何转出来也是个问题,好在大哥包晓权多次听晓星抱怨后,主动说给来送东西的钟理听。钟理爽朗答应,将此事奉为头等。 这一晚聊完孩子上学的事儿,晓星和鸿钧一起点燃十支红色小蜡烛,在幽闭安静的房子里喝了红酒,相拥起舞。 “没想到你是这么浪漫的人。” “那是因为我遇到了你!再说你一百五十斤的话我哪抱得动,更别说公主抱了!” “女人的体型与男人的欲望有关联吗?”晓星搂着鸿钧的脖子问。 “当然咯!你是最完美的,我见过的女人里你是最完美的!”抱着晓星悠然踱步的男人亲吻他怀里的女人。 “你说的是完美,是体型还是内在?” “都有。” “如果我老了、胖了或头发白了呢?” “那我也老了、胖了或者头发白了。” “你的房子有魔力,惹得我总想来。” “小香烛、轻音乐、熏香器、软软的床单、白色的帷帐……女人不都喜欢浪漫嘛!我把这里布置成婚房的模样,把你每次来都当成新婚燕尔!” “你让我觉得我自己依然年轻貌美!” “在我眼里,你永远是上学时的学生模样。同桌!一个好同桌!”两人笑吻,在红色的烛光中。 “为什么我每天都在想你?” “因为……小别胜新婚,因为……我永远在这儿等着你,因为……我房间的香水味,因为……” “因为爱你呀!” 晚上十一点,两人依依不舍即将分别,康鸿钧穿好衣服走过来为晓星画眉。 “你画的还没我画的好!”鸿钧双手捧着晓星的脸蛋,侧眼欣赏自己的作品。 “你床上的四件套又换了?”晓星凝视鸿钧。 “对呀!你不是说你喜欢浅紫色吗?我出差时买了好几套浅紫色的四件套,下次你来我会换上另一套!”鸿钧画完眉偷偷吻了下晓星的耳垂脖子。 “我一直记得你第一次来我这里的香水味儿,永远记得!诶对了星儿,我又买了本《红楼梦》,旧的放我这儿你想听书时我给你读,新的你带回去,想我的时候看《红楼梦》吧!” “你真有心!”晓星接过书翻了翻,不想走又不得不走。两人拿好东西离开房间穿过客厅开大门时,她从后抱住了康鸿钧,紧紧地抱着。热恋中的离别总是艰难。 凌晨一点,鸿钧看着表说:“你今晚还回不?” “不知道。” “快穿好衣服,我送你回去!明天小孩看不到你会多心的。”鸿钧揭开被子欣赏美人的胴体。 晓星长叹。 鸿钧再次穿好衣服,然后从地上捡起袜子捧起晓星的脚丫为她穿,接着为她梳头、戴帽。两人凌晨两点坐车到包家垣,晓星不愿下车躺在鸿钧怀里黏黏腻腻,最后还是鸿钧使劲将她踢出了副驾驶座。两人吻别,不舍是因成年人的爱情离别太多。 凌晨三点,乡野安宁,空气清新。晓星躺在院子里的二手躺椅上望天。满天星星数不胜数,银河若隐若现,北斗清晰可见。地球简化为黑色的线条,宇宙的远方正进行着激烈的变化,云层在中间悠然穿过。远方的变化不是诞生便是毁灭,晓星看到的却是流星划过、明星闪烁,人类这井底之蛙只看得见井水,对海洋大洲视而不见。 她如此迷恋鸿钧的房间,迷恋到失去自控和放下伦常。满满的仪式感、无尽的情话、如药的红酒、温柔的抚摸、酣畅的交合……她不知自己陷入欲望之瘾还是爱情之网,她贪婪地享受其中,却总觉每次见面恍如巫山云雨梦一场。 鸿钧的房间里玫瑰花永远热烈绽放、床上的四件套永远柔和绵软、屋里的空气永远芬芳悦人、角落的灯光永远迷醉暗黄、大电视里的栏目永远是她爱看的……因为孩子他们俩总在晚上幽会,夜幕后的两个人不是在亲吻拥抱谈情说爱便是一块抱着看电影从电影里挖掘共同话题。 晓星抚摸鸿钧刚才下车时在她肩上留下的微痛的吻痕,不知是幻是真。好个梦幻的天、奇幻的人、酣睡的大地!她望见有一颗星星朝她闪烁、眨眼、偷笑;她看见东边的弯月明亮清澈、静若处子;她看见银河中密密麻麻的星星只为她一人闪亮、只为她一人留情。女人沐浴爱河,这爱隐秘到玄幻,刺激到癫狂,浪漫到迷醉。 人到中年,能有这番前所未有的经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时间让人苍老,苍老使人自卑。包晓星这些年很少直面自己的肉躯,她在刻意忽略或轻视年龄对自己的雕琢,她像其他男人厌倦老妻一样厌倦自己嫌弃自己,她将三十五岁以后的自己悄悄抛弃在一个黑色的盒子里,只留下母亲、姐姐、朋友这些社会角色。真好,她遇见了鸿钧,鸿钧将她轻轻地捡拾起来,擦拭、去浊、变废为宝。 鸿钧的脸和他的眼一样干干净净,他喜欢凝视或欣赏自己,晓星感觉自己拙劣的肉体在他眼里像艺术品一样神奇到耐人寻味。白天分别时他为她涂口红,晚上离开时他为她穿衣服,夜里哭泣时他给她读书安心,噩梦惊醒时他抱着她说绵绵无尽的情话或宽心普世的道理……鸿钧喜欢为自己吹头发,当晓星因白发伤感时,鸿钧喜欢将白发揪出来当成金子笑夸。他从不让她哭,更不会让她怕。晓星多想嫁给他,只怕骇人的真切想法打破了荒唐的浪漫梦幻。 六月一日,私语咖啡馆历经疫情重新开业,咖啡馆店主专门发了公众号告知顾客。思轩下午茶提前出溜,打算去私语咖啡馆坐一坐喘口气。他刚点完咖啡,不巧晓棠也来了。此时店里只四五个人,晓棠推门而入的那一瞬两人四目相对,思轩躲无可躲,只好大方地请晓棠一起喝咖啡。 “你是看公众号来的?”点完咖啡后思轩问。 “是呀,好久没来了。你办公室不是有咖啡机嘛,你怎也来?” “我的咖啡豆哪有人家店里的好喝!再不来喝一杯支持下,我怕老板要关门了!你看店里的服务生全换了,以前好多,现在才四个!” “是哦!”晓棠捧着咖啡四处张望。 小模样真可爱,惹得男人偷看。 “你们组最近忙不?我看你没睡好似的,有黑眼圈!”思轩指着抿嘴笑。 “疫情过后没什么项目,有什么可忙的,大家不是聊天就是去你那边喝咖啡。黑眼圈呀?最近经常晚睡,所以……”晓棠说完揉搓自己的黑眼圈。 “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呀睡那么晚?”思轩挑逗。 “哪有!别胡说!我发现你这几月变化好大,整天讲笑话,惹得出纳组的小妹妹常去找你!” “个人魅力大,没办法啦!”思轩脸上一直挂着笑,怎么掩饰也遮不住。 “魅力这么大还没找到女朋友?纸上谈兵吧!按说你条件不错呀,诶我有相亲公司的联系人,你想相亲的话我给你电话!他们公司组织的相亲活动特别多,几乎一周四五场!”晓棠热情推荐。 思轩听到这里,心凉了脸变了。既然自己条件不错,为何她从未考虑。 “你还相亲?”思轩气息微弱地试探。 “之前相过。相亲公司的人一直在找我问我时间,我好想拉个人呀,你要是想相亲,我把我剩下的半年会员转给你——免费的!怎么样?”晓棠一副关切之态。 静观对面的女人笑颜如花,思轩干涩地挤出一丝笑,然后整个人瞬间被爱神抽光了精气神。两人各自翘着二郎腿、喝着咖啡、刷着手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思任轩的心情复杂到爆炸。他好想告诉晓棠自己正是晚上的那个人,可端着咖啡杯的他恨不得咖啡杯瞬间变大好将他发热的脸完好遮住。 尴尬像苍蝇一样在思轩头上绕啊绕不歇气,他已经在酝酿怎么开口了。没错,他想捅破窗户纸表白,可真不知从哪句话说起。他们已经网聊三个月了,他从哪件事开始说呢。小口抿咖啡、鼻孔叹气、两眼偷瞄、一脸褶皱、变换坐姿……男人扭来扭去终于憋不住了。 “晓棠?晓棠……” “嗯?” “那个……啊……是这样的……咝……我先走了来工作了!公司见哈!” 思轩嗯嗯啊啊噎了半天,最后端着咖啡大步离开,步子太大咖啡洒在衬衫上也顾不上,整个人跟小鬼附体一般仓皇离开了咖啡店。分裂,现实与梦幻之间裂出了巨大的鸿沟,他被推入谷底,徘徊迷失。任思轩只想马上终结这种分裂的状态,为此他好几个晚上辗转反侧狠下心没有联络“小姨做的家乡菜”。 目送同事离开的晓棠回过头来继续刷手机,手机屏幕上正是昨晚她和网友“姨夫爱吃家乡菜”的聊天记录。 五月二十八日桂英寄来几箱南方水果——榴莲、菠萝、芒果、荔枝,兴盛开着三轮车在镇快递站取了后分成三份直奔冯村。小贤婆婆近日门户大开,来串门子的邻舍每天不少,她专坐在门口一边干碎活一边迎客。水果送到以后兴盛没多停走了,小贤婆婆哪见过南方水果,只闻香喷喷的味道极好,禁不住尝了尝,结果越吃越爱吃。 这半月下来,果子、牛肉、野花、好菜络绎不绝,本身脾胃功能弱的老太太经受不住,病了。六月一日孙子上学小贤上班以后,老人家觉肚里咕噜,没成想腹泻不止,半天拉了七回,泻得老人连下床喝水的力气也没了,四肢酸软、口渴难耐,后半天已轻度脱水。家里又没电话,老太太昏沉不醒。 恰好这天桂英邮寄的小家电到了,兴盛上午干完活下午送快递。知老太太在家,兴盛多次敲门没回应,跟小贤打了电话后小贤担心家里有事,将家里的备用钥匙告知兴盛。兴盛在门框上摸到钥匙,进门一看才知老太太真是病了。兴盛唤醒人之后赶紧从水翁舀了一瓢生水,老太太喝了生水又要泻,兴盛急忙背着老太太去后院。老妇人不好意思,奈何此刻站也站不住。 见病势危急,如厕结束后,兴盛直接将意识不清的老人背到三轮车里,然后锁了门大汗淋漓地去镇医疗站。医生诊断以后拉着脸问:“吃了什么东西?拉了几次了?” “吃什么我不知!三点多她迷迷糊糊说拉了七次!哦八次了!”兴盛两眼圆睁。 “小张给量下体温!发烧了应该!”医生指使护士测体温。 果如所言,老太太烧到了三十八度五,医生快速补水退烧同时开了肠胃消炎的药。马兴盛盯着老太太喝了药打了针躺在病床上,这才跟小贤打电话汇报详情。小贤小碎步从大超市跑到医疗站,见婆婆人事不省眉头紧皱。 “你别急,不是啥大病。”兴盛安稳气喘吁吁头发微乱的小贤。 “多亏你咧!”小贤委婉地表达感谢,而后两人一起坐在病床边默默守候。 晚上老马带着东西过来看人,此时老太太已退烧清醒,只身子酸痛无力。 “嗨我没福气,稍稍吃了些好东西,身子还承不住。”小贤婆婆自嘲。 “夏天天热,吃个瓜也闹肚子,正常!” “多亏你子。”老太太由衷感激。拉肚子死不了人,老人却知脱水会死人。 “哎踩个油门的事儿!再说,咱两家将来成事了,照顾你不是他应该的吗!”老马笑言。 小贤婆婆点了点头,此后看兴盛的眼光里多了一分亲切。 “行了,盛啊,你跟贤贤出去买些晚饭——稀粥、馒头、小菜啥的,叫贤贤挑!让老婆子赶紧吃点东西续些力气好说话!” 老马安排后,兴盛领着小贤喜滋滋走了,老马回头朝小贤婆婆连连点头:“贤贤是个好娃!贤贤是个好娃呀!” “可不!男人这头一死那头高飞,搁一般人早嫁了!亏了她,我能多活些岁数。”老人抹泪,嘴里默念阿弥陀佛。 晚上八点多兴盛和小贤从镇上的小吃街买来晚饭后,几个人在小病房里吃饭。正吃着厚照找了过来,见四个大人有说有笑,一时不知两脚该上前还是退后。老马拉他过来吃饭,少年于是坐在奶奶床边的小板凳上捧着叔叔买来的他爱吃的肉夹馍。 “你不爱吃肉夹馍么?你叔知道后给你买了四个!怕你吃不够!以后见了人还是要开口叫‘叔’的。”厚照奶奶说给老马听。 “没事没事!不用叫不用叫!”兴盛急得望着陌生男孩摆手摇头。 少年小口吃着,低头沉默。 “咱是平常家庭,不计这些小节!快七月期末考试了吧,最近好好复习,争取比上回进步几名!”老马在旁安慰这个跟仔仔性情截然不同的大男孩。 冯厚照嘴上沉默、身体不动,两眼却格外敏锐。他没有心怀恶意,只是还没准备好。 “小贤三口、小贤她娘家兄弟、我跟他二爷……” “一桌太单薄,最好整两桌,男人一拨女人一拨!人数不够我来凑!” “小贤这边的人我来定!” …… 六月四日,老马与两媒人叼着烟头碰头商量提亲那天的人数。晚上回来,老马打电话叫兴成回来帮忙,同时通知兴盛他二婶三婶那天也去。六月五日,老马跟兴盛各开一辆车去镇上采购——水果、糖果、瓜子、茶叶、茶碗、麻糖……下午得空给兴盛又买了一身光鲜衣服,顺便理了发洗了澡请人刮了胡。晚上老马心头有疑,犹豫间给仔仔打去电话求解。 “爷爷不确定那娃儿啥意思,我怕他还不懂这些个事儿,他要拒绝了那可尴尬了!不问他吧爷爷觉着工作没做到位,哎呀……”老马叹息着搓胡子。 “如果他跟我一般大,那应该成熟了呀。假设哈!假设有人要娶我妈妈,他不问我态度的话我会……不高兴吧,感觉自己是多余的人!我的态度可能不是YES或NO,但也是有态度的。马上有后爸,这么大事儿,我不是局外人吧!怎么着也得提前跟我商量下,看我乐不乐意喊他爸!” “行行爷知道了!人家那娃儿比你稳重多了,比你高大帅气还有范儿!瞅你举的这例子,真轻浮!”老马哭笑不得。 “是你问我意见,我哪儿像他一样单亲没爸还特穷,那我不得情境假设嘛!”少年急吼吼解释。 六月六日,黄道吉日。老马跟兴盛、兴成每人各开一辆车去冯村提亲。老马的小轿车里坐着二婶、三婶和桂英好说歹说连夜加塞来的晓星,两位婶婶的袋子里兜着老马提前包好的所有红包,晓星的皮包里放着金首饰和新手机。马兴盛的三轮车上疙疙瘩瘩塞满了东西——桂英买给准嫂子的七套新婚衣服、买给冯厚照的三身休闲衣、买给厚照奶奶的老人衣服,以及桂英这些天陆续买来的快递——小冰箱、洗衣机、礼品、糕点、坚果等等。马兴成的四轮车也是满满当当,车里装有老马这些天去镇上采购给媒人及小贤家的米面油、烟酒茶,有自家地里产的核桃、花生、芝麻、大枣,还有老马从亲戚家搜刮来的柿饼、香肠、白醋、母鸡。 鞭炮声一响,三辆车一发,满屯喜气浮动。人逢喜事精神爽,老马开着车缓缓出屯,路上乐得嘴里刁不住烟,屯里人知趣逢他便招手道喜。一路畅快,中午十一点到了冯村,三辆车先停到媒人家将两位媒人的礼物卸下来,然后车子慢慢挪到了小贤家门口。此时家门口早围了几十人——邻舍看热闹的、小贤娘家亲戚、小贤婆家人以及媒人家里人。车子一熄火,他二爷先在门口放炮。冯村长领着老马和兴盛二婶三婶等长辈进了小贤家,众人相互认识,老马及二婶三婶给小贤母子发红包,最后一众人落座聊天。 小贤和兴盛自然地坐在一处,两人羞涩地接受数十人的围观。冯二爷主持话题,两边人各自回答。聊了一个钟头,冯二爷叫嚣着开始搬东西。兴盛、兴波、小贤兄弟及堂亲开始一趟趟将车里的东西往家里搬。每搬进一样,媒人便高喊一声物件名字或斤两价钱。没多久,小贤家院子里堆满了提亲的礼物,偷偷涌进来的几十个村人看得格外起劲。包晓星挤在人群中时不时给桂英拍照,桂英看着提亲的场面早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买票回来主持大局。 “那小孩很有气质诶!领袖气质!”包晓棠对群里的图片发表评论。 “小孩很沉稳,一声不吭,神色不乱!”晓星发文字夸赞。 “不错不错,还挺帅的!”桂英将冯厚照的图片放大后细细品鉴。 “每搬进一样东西,村里人都盯着看,他奶奶也忍不住瞟一眼,但是那小孩跟他妈不看,从头到尾好镇定!”晓星在群里图文直播整个过程。 “是不一样!是不一样!”桂英望着冯厚照的照片微微沉重良久发呆。 “诶诶你嫂子哭了!哭得好惨!哎呀我这张拍花了……” “哎呦你哥去擦泪,现场秀恩爱!高清高清!” 桂英仔细翻看每一张照片每一段视频,几乎张张下载保存。从没想到二哥有这一天,从没想到二嫂这般模样,从没想到二嫂还带个跟仔仔一般大的孩子。 众人搬完两车东西,老马要来新手机,他将手机交给冯二爷,冯二爷高举高喊。 “诶诶诶!他爷爷给娃儿买了个手机!新手机,大牌子,好几千块呐!” 喊完二爷将手机递给冯厚照,厚照不知要不要,每当被人送东西时孩子总要看眼妈妈。小贤哭着点头,厚照浅浅接受。 人群中,老马又朝晓星伸手要首饰,拍视频的晓星忙从包里掏出布袋,取完布袋继续直播。老马将布袋拉开,从里面取出一包东西,拆开方块布片,亮出一套全金首饰,最后低着头两手将首饰交给媒人。 “好家伙好家伙!我咋不知还有首饰嘞!连我媒人也瞒着!瞅瞅瞅瞅!”冯二爷朝院子里围观人显摆一圈,开口吼道:“金戒指!来掂掂!兴盛给小贤戴上!诶呦金耳环,亮堂堂的!收好收好!哎呦喂金项链可不轻呐,兴盛给贤贤戴上……” 每说一个高举空中让人看,说完递给兴盛,兴盛咧着嘴笨手笨脚地为小贤戴上。小贤掂着昂贵的东西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倘没有兴盛扶着恐怕早哭倒了。厚照眼观这一切,静静地眨眼,静静地打望妈妈身边的那个人。小贤婆婆坐在人群中默默抹泪,老马站在媒人中间笑着擦泪,被请来当间谍的晓星一边拍照一边流泪。只有历经苦难的人们才懂幸福有多么沉重。 吆喝着送完提亲礼,老马请两边人去镇上吃酒席,冯二爷摆手散了看热闹的村民。在最好的饭店,老马点了最贵的酒和最好的肉。老马、冯世渊、冯二爷、马兴盛、马兴成、小贤弟弟和二爷儿子坐一桌,小贤、厚照、厚照奶奶、厚照舅妈、冯世渊老伴、兴盛二婶、兴盛三婶和包晓星坐一桌。老马领着儿子轮番敬酒,小贤时而哭时而笑,晓星举着手机正经拍照,厚照坐在妈妈和奶奶之间低头望着饭菜一脸冷淡。 晚上八点宴席散后,亲戚们各回各家,两媒人被冯二爷儿子拉回来了,兴成载着母亲和二婶回屯了,老马在镇上叫了出租车载小贤一家回去。小贤到家后,老马心里有事,提出想跟小贤兴盛单聊几句。 “叔喝醉了,脑子清楚!今个儿这亲是提了,但我还是原来那句话!不管你俩到哪一步,如果你忽然不满意了,请你务必说真话!在我这里,万事都有回旋的余地,不要因为抹不开脸面糊里糊涂答应这门婚事!” “叔,我知道。”王小贤哭着点头。 “你知我跟小贤说的啥意思吗?”老马转身抬头问满脸通红同样喝醉的儿子。 “我知啊。”兴盛郑重点头。 “你真傻还是假傻?你妹子说你一点不傻,我看你确实灵醒啊!是不是一天天给我装傻嘞!”老马笑眯眯拍了拍老二的腮帮子,然后扶着墙走了。 晚上九点,马兴成早点着烟在门外等着接人了,父子俩临走前,老马喊来冯厚照在门口说话。 “厚照啊,爷爷今个提亲没耽搁你学习吧?” “没。” “坐坐坐!爷和你说说心里话。”老马拉冯厚照坐在大门门槛上。 “爷专门选在星期六,就为了不影响你学习。好几回啊爷想问问你意思,一直没来得及开口,今个儿正好聊一聊。哎……我老二单纯,啥心思都挂在脸上,藏不住!瞅瞅我子那样儿,他有多稀罕你妈我想你能看出来。”老马说完指了指远方的两个黑影子。 此时小贤在收拾院子里的礼品,喝醉的兴盛不忘过去帮忙搬运,小贤指东他往东,小贤指西他往西。两人跟哑巴似的彼此不言,但形影间的默契任是谁也看得出来。 “你是个有主见的娃娃,按说我们是要征求你的意见的。但这毕竟是你妈的事儿,不是你的事儿。好比说你考大学填志愿表,选哪个学校最后打勾的那个人只能是你,你妈也不行,任何人都不行!在你妈和我子的姻事上,我跟你都是外人!今天是提亲了,但这门婚事能不能成,决定权在你妈手里。他俩谁听谁的,傻子也看得出来吧!” 冯厚照望了好几眼妈妈和叔叔的影子,低下了头。 “我子呐是笨点儿,但脑子不缺零件,这个爷爷可以给你保证!为啥他四十来岁一直没结婚呢,爷爷今儿跟你交代一下。你叔从小得过脑膜炎,那时脑膜炎是大病,治疗的药哪有现在好,结果耽搁了。脑膜炎好了后他人很迟钝,我早年一直以为他是生得傻——有毛病,缺根弦那种,所以没想过给他寻媳妇,你也知在村里傻子找媳妇找的也是个傻子!二零一六年吧,爷从一医生那儿才知,他反应慢是脑膜炎的后遗症,整个人除了反应慢其他跟正常人没有任何分别,但是婚事误了!” 老马说到这里喘了口气,冯厚照也嗯了一声。 “哎一年误年年误,最后给光棍了!这也怪我!关于我子,往后你会听到各种说法,爷希望你自己去观察去判断!观察他对你妈、你婆跟你是啥样子!凭自己去评判这个人品德如何,不要相信外人煽风点火!组合家庭不容易,信任是最最重要的!” “嗯。”冯厚照点了一下头。 “这段时间爷在个个村跑了两月,给他物色了几十个,偏偏他只看上你妈,我想这就是缘分吧!作为外人,老担心有个儿子带个老婆子不好处,我子可没这个烦恼!为啥?因为他思路简单!我想到现在他可能还没想到将来他会是你法律上的父亲!他想不到这么远!简单人呢好相处!假设他俩成了,你们继父继子的关系中,拿主动权的人是你冯厚照不是我子!所以爷爷希望你不要伤害他不要为难他,只把他当个亲戚相处即可!不要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他只是个没文化没见识的普通农民!也不要嘲笑他不会说话嫌弃他笨得没你聪明,毕竟他对你妈的好——胜过旁边所有人!” 老马长叹一声,冯厚照沉默不语。 “对于他俩的发展,你不要过度关注,当个旁观者即可!将来呐说不准,指不定啥时候分开了又。在他俩相好时,咱不要制造矛盾或事端,个人干好个人的本分。你妈照顾你奶奶,我子好好种地赚钱,你好好上学读书!将来他俩结婚了,从法律上讲,你跟他的继父子关系顶多两年!明年下半年你出去上大学,把你妈和你奶奶交给我子这个老实人照看,我想你也放心!” 张嘴一声叹,老马又说:“将来你有大好前程,尽情奔赴你前程,你妈这边不用分心!至于上大学、考硕士,你可别犹豫犯傻,努力往上走!能考研考研,想考博考博。自古农民出人头地,除了农民起义只剩读书赶考这一条路!千万不要贪图眼前轻松断了一生的大好前景!至于读书上学的钱你不用操心,爷爷的私房钱俭省些够你读到博士后!我老二小学也没读完县城也没出过,倘你成了大学生,他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多仰慕你呐!” 冯厚照听到这里,又望了眼马兴盛绕着妈妈团团转的影子。 “爷爷愿意供你读书也是为我子的晚年考虑,你不要怀疑不必多想!努力学习,一步一步往上考!我死之前真要把你供出来,也是功德一件!人与人相交为的是相互扶持、共同进步!倘相互伤害、相互打击、相互拆台,那这种关系再亲不要也罢!越有格局的人越谦卑,越看得到别人的优点,肚里越能容人!爷请你记住咱今个的谈话,更请你包容我儿子!至于人家说他将来会是你爸、要不要开口叫爸、一家人怎相处……管他妈的嫑理会,水到渠自然成,你不要为这些婆妈事白花心思!记住,你的任务是学习!” 老马说完顿了片刻,拍了拍膝盖又拍了拍厚照的肩膀,抓着门框起身要走。冯厚照奶奶坐在门内墙下早把这些话听了个完整,听完老太太也通透明朗了很多。老马佝着身子走到兴成车边,开车门时太用力身子一闪,整个人咣当一下倒在了地上。厚照吓得喊叔来,在车里刷手机的兴成和远处搬东西的兴盛跑了过来。 “伯!伯?大?叔?叔!爷爷?亲家公……” 一群人围着怎么喊也喊不醒,喂水、按压、点学位依然不醒。连日劳心疲惫,七旬老夫早扛不住了。晚上十点,马兴成发车直奔县医院,小贤硬叫厚照也跟去跑腿。人走后,小贤婆婆抱着拐杖叹息,原来准亲家公也是个普通人,对年长于自己的兴盛父亲连日积攒的敬重、仰视里多了一分怜悯和祈祷。 六月七日是周日,一早马桂英打电话想从当事人口中听听昨天提亲的盛况,谁想接电话的是二哥。一听父亲晕倒在医院,虽人醒了没大事但依然极度虚弱,桂英整个一天心情糟糕到极点,干什么也来不了神。 “实在担心,回去看看呗!我给你买票。”午饭后,致远见妻子心神不宁过来劝慰。 “哪那么容易?现在让你请几天假回去,你能回?” 桂英嘴上发狠,两眼却泛着泪光。二哥的婚事全程由父亲一人操持,无论多辛苦老头从来不说。桂英总觉父亲跟儿时一样魁梧能干,哪料他老得那么快。往日吵架拌嘴老汉那张嘴永远硬气带劲不服输,如今办个喜事累得昏了十多个小时。桂英气自己总看不穿父亲硬气的假象,此时担心得只剩偷偷抹泪。 多年以来,娘家一父两兄的人口状况十分稳定,仅仅半年大哥去世、二哥结婚、父亲来了又走了,剧变压得桂英一时难以消化,何况是当事之人。老头太焦心于忘掉大哥,所以在二哥的婚事上如此费心用力。桂英从未如此深切地担忧父亲,这种心不由己的强烈情绪使她难宁。 晚饭时桂英面无表情,嚼米饭时也会走神,致远见状又劝:“我问了兴成也问了仔仔他二舅,没事的,英英你别太担心。马上端午节了,你趁放假回去看看,速去速回!” “我想了一天了,不可能的!”桂英语音颇高,见婆婆也在匆忙柔和解释:“我们公司老钱总确诊癌变,非常严重!指不定这几天就要走!今年云上展后李姐、小钱总半个月没来公司,那些高层一波一波地去医院探望!如果老钱总两脚一蹬,公司肯定大变!我个经理这时候不在以后恐怕位子也保不住了……要能回去我恨不得今天回去,你不懂别说!”桂英瞅着致远语带哀求,数秒后两眼又湿了。 董惠芳听完英英的话,深知儿女在外回家不易,谅解里多了一份心酸无奈。养儿防老——这思路不顶用了。 仔仔感受到了妈妈的压力和担忧,举手提议:“我这学期不考试,放暑假了我去看爷爷!他天天吹嘘马家屯,我正好亲自看看你们村有多好!” “为甚不考试?”董惠芳问孙子。 “深圳这月好几个中学生自杀了——跳的楼!教育局昨天发了通知,取消这学期的所有考试!”何致远跟母亲解释。 “这么好!仔儿你可乐坏了吧?”董惠芳轻拍孙子的手背,祖孙俩挤挤眼会意一笑。 “你回去?村子里你待得惯吗?土炕你睡得着吗?洗澡不方便你受得了?”桂英质问儿子。 “我心想的是去二舅家果园玩玩、去看看学成、看看村里的房子和路、顺便打听打听我爷爷是不是当了二十年村长……你可倒好,老打击人!”仔仔翻白眼。 六月九号下雨,包晓星迫不及待又过起了她的另类奇幻生活。 “你要不好意思,咱俩整个三日游——爬华山、去临潼、看秦岭,咱俩自驾游,避开人群,寻个酒店,好好处几天!远的不行近的有潼关古城、富平陶艺村、韩城司马祠,今天去明天回,只咱俩人,走路上也不怕别人认出!” “啊?小孩在身边,当妈的怎能三天两头消失?” “那也不能总偷偷摸摸呀!除了我的房子,我们去了哪儿?”鸿钧耸肩无奈。 “我只想来你房子,人间仙境!”晓星轻扭腰身,然后笑着抚摸鸿钧火热的胸膛。 “总这样……叫人多心,让人猜测!不光彩。” “我知你要说什么,我已经正式向他提了离婚,这不是赶上我儿子中毒没说出口,再加上这些天他一直为儿子上小学的事情到处奔走,我这时候说——不合适。” “这是你的事情,我尊重你的想法。” “我们不要聊这个,我想看电影了……” “现在晚上九点,看完十二点,你几点回去?你每次来都是晚上,你走了忙忙碌碌地搞种植去了,留下我空荡荡一人在这房里,跟做了春梦似的……” “哦?那你梦里梦到了什么?”晓星趴在鸿钧身上笑问。 “就这个呀!”鸿钧翻个身,将晓星压在身下。 六月九号下午,老马出院。精神大好,只是浑身无力,到家后又进入了办公状态,不过办公的内容是装修寻人、问候媒人、盘算端午节……兴盛想劝父亲休息,结果因为嘴笨一句话点燃了原子弹。 “你问我急啥急!我急的是你犊子——你个大傻子!我要不紧赶慢赶你能捞着小贤?我今天要嗝屁了谁给你准备婚房操心婚事?靠你个瓷锤吗?一天天净为你操心,自己跟个牛一样木讷!不是我一次次给你俩制造机会小贤能这么快对你有意思?不是我一把一把靠钱砸你个猪脑子上门提亲人家会答应?实实是蠢到家了只知道一亩三分地,自己有能耐自己创造点机会见她呀!你俩处了二十多天,有没有独自待过?花了那么多钱,拉人家手了吗?” “人家家里有老小……我能咋办!”兴盛犟。 “你不爱干活吗?撒个谎说地里活干不完叫她休假时帮你,果园里有个屁人影!方圆五里连个雀儿也没,这不就能独处了吗!” 兴盛见父亲说得非常有理,一时愣着不知如何换阵地接话。老马说话太急声音太大,说完又喘又咳,咳得腰窝子抽筋卡住了动不得,兴盛见状赶紧上前搭把手搀扶。老马望着笨儿子唯有叹息,躺下后两眼哀伤得跟鱼眼一样。 ( 99中 柏拉图式恋爱终奔现 一石三鸟回乡大欢喜 “你喜欢吃啥样果子?” “都行。” “最喜欢哪个?” “石榴。” “那我明年给你种半亩石榴树?” “行。” 六月七日小贤提前从镇超市下班,兴盛一见她出来骑着摩托打个弯将心上人接到了自己的李子园。临近六点夕阳温润,果园里一地金光,树上满当当的李子清白透红,走在前的兴盛给小贤摘了一个大的,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王小贤接了李子笑着啃食,果子水甜水甜,她好多年没吃过如此脆甜的李子了。走到果园中间后,两人捡一处僻静地坐下来看天。兴盛喜滋滋仰望硕果累累等着小贤夸赞,小贤却望着天等兴盛主动搭话。 知了在远方卖唱,蚊虫好事地骚扰,野草在脚边试探,热风千里奔来偷看他俩的情事。夕阳渐下,晚霞通红,西方的云带红蓝黄白不定,黑色的鸟儿南北东西无踪。 “你在想啥?” “想我大的话。” “他说啥?” “他说果园里连个雀雀也没有,其实有哩。” “你大身子好些没?” “好了,在家装修呢。” “装修啥?” “婚房。” “谁的?” “你的。” “你要跟我结婚吗?”小贤挑眉问。 “有这计划。”兴盛低头用棍棍在地上乱画。 “计划哪天?” “还不知。这个事儿,我说不算。” “我说了算吗?” “算。” “如果我和你大意见不一样,你听谁的?” “这啊……” “结了婚你想我子喊你啥?” “爱喊啥喊啥,随他呗。” “喊爸爸呢?”小贤吓唬。 “诶不敢不敢!这可不敢!” “为啥?” “我又不是他爸。” “我子真可怜,这辈子也没机会喊爸了。” “他结婚了喊他丈人呀!” 小贤乐得扭头笑。 “你平常喜欢干啥?” “没啥喜欢的。” “我喜欢缝衣服你嘞?” “那我爱修东西。家具、车子、铝盆啥的修好了特高兴。” “如果有一天,你种地的收成养不起我三个呢?” “那我出去打工,做啥都行。” “进厂子呢?” “行。” “干(泥水匠)小工呢?” “行。” “去新疆摘棉花、去黄河滩给人干活呢?” “行。” “你大说你从没出过县城,你敢去新疆吗?” “嘿不知道。” “你会为了我到大城市打工吗?比方说北京、上海、西安?” “不知道。” “广东深圳呢?” “那儿可以。” “你妹子在,所以你敢去是不?” “是的。” “你家兄弟两个,到今还没一男半女,你大一定想我给你生个娃,你想要娃儿吗?” “不确定。” “为啥?你不稀罕娃儿?” “稀罕。” “那为啥不确定?” “我怕娃儿嫌弃我太笨,怕我给娃娃们丢人。” 小贤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而后长叹。这个男人不傻,只是太善。 “你妈是啥性情的人?” “就你这样的。” “啥样?” “好样。” “你想她不?” “不想。” “为啥?” “没时间,太忙了,但是天天梦着她。” “你梦过我吗?” “嘿没有。” “那就是不想我咯?” “想着呢。” “想我啥?” “脸、头发还有……” “还有啥?” “没啥了。” 两人抱着膝各自低头嘿嘿笑。 “说!必须说!”小贤柔软地逼迫。 “你的手、胳膊、脖子还有腰。你的腰可好看了,比村里人好看。” “你摸下?” “咦我不敢!” “摸!” “哎这不好意思。” “摸!”小贤拉兴盛的胳膊。 “诶你不要这样子……”兴盛抽出自己的胳膊。 “你闭上眼睛,把手给我。” 小贤使牛劲将兴盛的大手放在她左侧腰窝,兴盛要抽手小贤拉着不放,男人抽了三次才把自己的手拉回到自己身上,女人却咯咯嘲笑男人不解风情。 “我大还说让我拉你手。”兴盛说完咧嘴笑。 “拉不?” “不拉。” “为啥?” “不好意思的。” “那我拉你的手呢?” “我怕人摸我。” “为啥?” “怕痒。” “手也痒?” “是!” “我不信!” “真的!” “我试下。”小贤执意要拉兴盛手。 “你不要这样子……”兴盛害羞,两手火速藏在腋窝下不让人碰。 两人在果子和绿叶的掩护下一阵扭扯,小贤终于笑哈哈拉到了兴盛的手。兴盛每被小贤触摸时总觉小贤摸到的地方不是自己的不听自己话。 “你的掌可真大,比我大一个关节。” “你的手太小了,干活不顶事。” “你手好多茧。”小贤一块一块摸兴盛的大掌。 “干活磨的。” “你天天在地里干活孤单不?” “不!” “为啥。” “听广播呢。” “你大说你把地里活看得很重。” “呐当然了,一年收成呢!” “收成重要还是我重要?” “这个……都重要。” “你不是说过两天李子要卖嘛,那天卖李子重要还是见我重要?”小贤测试呆瓜。 “哦呦卖李子急,这事可不能耽搁。”兴盛信以为真板起了腰。 “我还没三亩李子重要吗?”小贤挑衅。 兴盛提着心张口结舌,两眼珠子东西乱转,答不出来。半辈子被父亲教育,地里的活对农民来说永远是命根子。 “如果我子那两天高考,高考重要还是三亩李子重要?”小贤咬嘴笑,换了个问题。 “高考。”兴盛机械地回答。 “为啥?” “我大说了,所有的事情里,你娃的事儿永远是第一个重要的。” 小贤听到这里,忽鼻子酸了。她咬了下唇,看了会日落,转头扭着身子说:“这李子树真膈应,靠得我腰疼,我靠着你肩行不?” “哎呀不自在,你还是靠果树吧。”兴盛说完尬笑着朝外挪了半个屁股躲闪。 “我就要靠你呢?”小贤盯着兴盛的眼睛问。 “哎你别挨我……天气热……”兴盛不敢转头看,望着果子一脸难色。 小贤不搭理,直接背靠在高大伟岸的男人身上,然后咬着嘴望着天肚里偷偷笑。 “为啥别人都说你傻?”隔了会儿,小贤背靠兴盛问。 “人家比我聪明呗。” “那为啥比你聪明的人跟你一样也是农民呢?” “这个……我可没想过。” “你邻家人有收入比你低的吗?” “有!还不少哩,我大说他们种地不上心。” “为啥你比他们收入高,他们还说你傻?” “我也不知……” “你不知我知!那是因为别人有问题,有问题的人最爱胡说八道嚼嘴皮子。”小贤为兴盛不平。 “随他们说吧,我历来不在乎这个。”兴盛自小迟钝宽厚云淡风轻。 小贤听了这句又叹,像怜悯自己一样怜悯对方。 “你为啥从不和我儿子主动说话?” “没话可说。” “没话制造话呗。” “我嘴笨,我造不出来。” …… 自从六月一日在私语咖啡馆差点表白以后,任思轩连着好几天没有联络晓棠,他在思考也在梳理。“姨父爱吃家乡菜”一天不上线,晓棠便傻乎乎等一天,对方七天没上线她于是抱着手机等了七个晚上。白天上班亦六神无主,歪着脑袋猜测对方神秘消失的各种原因。思轩看在眼里心中万千结,自己也不知从何处着手。感情之事历来乱人,况乎他初次尝试,况乎在这样的年代。 六月七号周日一早,晓棠起床后先查手机消息,昨晚对方又没有现身。因拒绝见面他恼了吗、他是否出了大事、他是网络骗子吗、他是否放弃了自己、他有何难言之隐、自己是否该主动一下……晓棠还未知他何许人也,竟已生出无数画面。这天女人魂不守舍,吃不下学不进,诸事停滞、人面沧桑、屋子凌乱。 “不会是爱上他了吧”——晓棠一次次自问,一次次摇头否定。与对方未曾相见怎会产生情感,晓棠跟中邪一样,思虑过度想法灼人,不得已大脑唤醒理智出来解救。她急忙打电话约了英英姐出去做面膜、喝咖啡、逛街买衣。 “嗨你扭扭捏捏说了这么多,很明显你对人家有意思呀!”听晓棠反反复复说了两个小时,喝咖啡时桂英一语道破。 “可我没见过他怎么会对他有意思?”晓棠不承认。 “你被他的学识、思想、见解、内在深深吸引,已经无法自拔啦!” 四目相视,晓棠缓缓摇头。 “没听过嘛,男人会因女人的内在对女人的容貌一票否决,同样,女人会因为男人丰富的内在对男人的外在视而不见!你听我的,直接联络,早点见面,说清楚!有缘相处,无缘拉倒!早点水落石出早点脱离苦海!好好照照镜子瞅你黑眼圈有多严重!”明眼人屡次点醒局中人,奈何晓棠陷于旋涡不愿出离。 两人逛街回来已晚上九点,此时晓棠收到一条消息,是莫小米发来的。消息说昨天张珂带着家人去广州向小米家提亲,小米在群里兴奋撒娇卖嗲没完没了,晓棠惊诧、贺喜之余两相对比,不停地哀惜自己的窘迫情事。自卑的人也许永远没有勇气为自己站出来。煎熬到晚上十二点,终于,晓棠握着手机主动朝对方发送消息。 “好几天不见?” 黑胡桃大床、深蓝色床笠、米白色地毯、灰白格枕头……此刻任思轩正在床上煎熬,两手抱着手机痛苦不已,见晓棠主动联系他秒回:“最近工作忙。你怎么样?要少熬夜呀。” 这些天晓棠在办公室神情恍惚,思轩何尝不心疼,此刻两人对接,一番浓情喷涌。 “我以为你以后再也不理我了。” “不会。” “我以为我跟你可以一直聊下去,我是不是很傻?”晓棠问。 “没有。是我不对。” 沉默,让氛围变得凝重。这一次,两人不得不严肃地面对他们之间的感情。 “我妈妈给我介绍了很多对象,在深圳的,我一个也没答应,我妈这几天不太高兴。”思轩如实说。 “你年纪也不小,我理解。”晓棠反反复复才打出这一句,心痛得好像失恋一样。 “理解什么?哈你不理解!”思轩沉得长吁。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不会去见我妈的相亲对象。我表白很多遍了,你总当成耳旁风。” “你并不了解我。” “你不愿意我怎么了解?靠算卦吗?” 两人一笑,继而沉默。 “我以为我们很熟悉,好像聊了好多年的网友一样,结果前几天一番记录,才三个月而已。” “你可以随时下线,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约束。”晓棠替对方考虑。 “是吗!如果有一天我决定永远不再联系你,你怎么办?” “正常生活。” 爱情如游戏,谁也不愿亮底牌。这一刻,晓棠明明受了一击,嘴上却在赌气。 “如你所愿,我彻底下线卸载这个APP之后,你会想我吗?” “也许吧。” “年龄、职业、政治身份……你对我同样一无所知,你会想我什么?午夜的呢喃之语、一次次隔空表白、还是我没让你半夜孤独?”思轩用力地握着手机打出这些字。 晓棠惶恐,没有回答。 “我几乎每天想着跟你见面的样子,我们说了什么、你会如何反应、我穿什么衣服、你离开时的表情……网恋类似柏拉图式的,停留在假象,假象消失时,一切好像没有发生一般。” 晓棠沉默。 “如果你想,我会随时赶来见你,无论何时何地。我还是那句话,你见了我,一定惊讶,绝不失望。” “我怕你太好,我配不上你。” “如果……现实中我见过你呢?” “你认识我?”夜半的女人触目惊心。 “我在视频里见到了真实的你,所以你不必怕我会离开你——永远。” 思轩险些说话实话,虚惊一场,道了晚安速速关机。他在逼晓棠见面吗,也许吧。男人惶恐又期待,好似胜券在握。这一夜,晓棠又失眠到两三点。自古情深不寿情网难逃。 此后,两人晚上同样的时间点会断断续续地聊,话风越来越现实,晓棠越来越被动。思轩一面得意于网上的霸道,一面失落于现实中的被视而不见。 转眼端午节到了,老马老早吩咐搞装修的工人暂停一天。端午节老马在家摆酒请客,专请小贤一家。早年结婚的流程里有看房这项,即婆家人摆好宴席请娘家人看看男方家条件。这日老马备了三桌席,媒人长辈一桌、自家人一桌、女方亲戚一桌。热热闹闹的酒席结束后,老马带着一众人参观家里的房间、车子和家具。 “你们瞅瞅!这是我给他俩整得婚房!这大衣柜、化妆桌、窗帘子是我英英在网上买的,空调、大床是我前天在县里买的!柜子里的十套四件套全是我英英给他哥挑的……”老马在婚房里挨个介绍。 “这衣柜摸着真滑溜……哎呦全实心木头……”冯二爷称赞不已,众人笑着附和,小贤看得羞涩,婆婆眉目惭愧。 半晌看完婚房老马领着众人去桂英房间,一推门指着屋内陈设高声喊:“来来来!瞧瞧我给娃儿装修的房子咋样,全照照我外孙的房间搬!书桌、书柜、小衣柜、置物架这些是我请镇上的家具店做的。这床是一米五的,厚照这年纪搁村里也不小了,将来领个女朋友或同学回来也有地方住……”老马调侃。 “哎呦这屋子真个美!跟城里房子似的……不错不错……” 新刷的白墙格外亮眼,新到的家具十分美观,众人高低打量,媒人啧啧赞美,村里人哪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小贤婆婆点头羡慕又十分惭愧,冯厚照默默站在大人后面环视这陌生又华丽的、为自己量身准备的房间。 “走走走!我给亲家母也备了房子,得空来家看孙子正好住这间!家具老气些但是笨重,当扶手拐杖没问题!那头有热炕,炕上垫子加厚了。家里的老炉子我叫兴盛搬进这屋,老婆子冬天好取暖!这屋靠后安静,窗朝北,冬天炕上有太阳……”老马侃侃而谈,诸多心思让人感动。 小贤婆婆环视人家为自己准备的房子,谁成想她一老婆子六十七岁了能有这待遇,一时涕泪交加。 老马领着众人从前院看到后院,家里的车子、器具、花木他一一交代,细致到好像自己即刻要卸下当家人身份一般,脸上春风得意,心里怅然难言。倒是兴盛,站在人群后头和小贤眉来眼去嘻嘻哈哈,老马见状料想这门亲事十成八九,心里开始盘算下一步计划。 六月二十四日,端午节前一天,老张头忽然给何致远打电话说他要来深圳。致远以为对方只嘴上说说,毕竟张叔年岁不小身体不好,他只当变相地催母亲回永州,挂了电话没当回事,继续看顾学生们上晚自习。谁成想六月二十七号张明远一通电话打得何致远兵荒马乱。 “英英,豆豆他爷爷来啦!”致远立马求助妻子。 “来哪?深圳?” “是!快到广州了!” “啊?”桂英诧异。 “说是下午五点到深圳。” “他一个人?” “明远送的,但是他说他不出站,在站里住一晚,明天直接回永州。” “怕隔离吧。这么着……你别管了,好好上课!你还在试用期,我下午去接他。哎呀……这拉锯战才三个月就顶不动了,看来妈在张家很重要嘛!她也没说一声,是不是她还不知?” “我没来得及问,先给你打电话了。妈先前说过我没在意,我没想到张叔能来。”致远举着电话低下了头。 “你放心,我马上找隔离酒店,隔离完了我来安排。” 夫妻俩挂了电话,桂英一阵盘算,竟不知下学期漾漾托谁来照看。一时为难又想起了老头——在屯里操办喜事的父亲。在深圳时老头多宠漾漾,倘两地相隔这瘾断了,以后再续怕是很难。桂英算计了一阵,直接拨通父亲的电话诉苦。 “远他继父专门过来接我婆婆,我早告你我婆婆待不住!人家心不在这儿!现在好了,我只能花钱请保姆啦!她暑假得全天照顾,深圳的全职保姆月薪没一万也得个七八千吧!”桂英语带埋怨。 “你婆婆哪天回?” “还不知!现在六月底,那老张不可能在深圳待一月吧!” “娃儿哪天放假?” “幼儿园……七月初。” “离下半年开学还有两月,你把她扔屯里咋样?”老马出主意。 桂英见正中下怀,抿嘴喜道:“回屯啊?回屯的话……我公婆正好安心在深圳玩一阵子然后回永州。” “赶巧!你哥结婚也让漾漾耍一耍看看热闹。” “哪天结?这么快!” “大抵九月开学前吧,人家儿子下半年高三,不好人家娃儿上高三时给他妈办婚礼吧!” “这也是。仔仔也想回屯看看,不知到时能不能赶上。” 父女俩挂了电话,桂英喜上眉梢,怎样送漾漾回陕西成了个大问题。下午一番忙碌,晚上夫妻俩带着仔仔奶奶终于见到了豆豆爷爷,二老隔着车窗戴着口罩各种比划,没几下均抹起了老泪,看得致远两口也感动了。晚上抗Y工作人员送老张头抵达桂英提前预定的离家最近的五星级酒店,致远通过工作人员送去很多日用品,自此老张头开始为期两周的隔离。 “张叔对妈有感情,只是人自私了些!你想他一辈子在国家厂子里当领导,说一不二的人,过起日子怎会说软乎话!”晚上睡下后,桂英在床上悄悄说。 “我也没说他俩没感情。只是到了节骨眼上,有些人以对方为重,有些人永远以自己为重。” “管他以谁为重,你瞧他七十岁那身子骨,哪比得上我们屯老村长结实!虚弱成那样身边没人伺候怎么活?人老后,老大妈能离开老大爷,老大爷绝对离不开老大妈!看看大妈的生活——买菜做饭、整理打扫、帮忙带娃、出来跳舞,大爷能干啥?顶多一群人围着看下棋还能怎样?”桂英说完调试空调。 致远连连点头频频哼笑。 “咱妈是严重的依赖性人格,典型的传统妇女,嫁了张叔再也离不了!早年他俩是厂里上下级,现在结婚了还是上下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愿娶一个愿嫁,咱看妈委屈,可你想想家庭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能有多大委屈?不过一个懒些一个勤快罢了,何况人家有钱有保姆!反正啊,这次张叔一把年纪能来广东,我是彻底放心啦!往后啊,既往不咎!和平共处!” 致远靠床听到这里,长叹中十指交叉。 “这种超脱伦理的爱情太烧心太撩人,我看不了!下次换个!” “下次推荐些传记类电影,不过我最近很忙,好电影库存告急!” “你从没说你是干什么的?”晓棠好奇问。 “财务方面。” “金融诈骗?” “又来!你不想乌托邦坠地,我只好避开现实!现实生活亦有美——落地的美、尘埃里的美。” “你最近怎没说你的口头禅?” “你不愿见面,我何必多说。” 聊天中断了半小时,晓棠思索良久,最后鼓起勇气发消息道:“那我们见一面吧。”不巧,思轩见时间太晚以为晓棠下线直接睡觉了。 第二天是六月二十九日星期一,思轩一早急忙忙上班,看到晓棠那句话时已中午十一点。晓棠懊悔,消息无法撤回,只能硬着头皮等,一直等到中午饭点。 “对不起,我刚看到。你定时间地点,我如期赴约。”思轩发完消息面对电脑屏幕,两眼却频频偷看斜对面的美人儿。 晓棠拄着腮帮子低头盯着手机,脸上的表情三秒一换,情根已种,难以自控。女人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回复,最后又当了缩头乌龟。 “对不起,我犹豫了。” “没关系,我知你怕。” 一个为情所困一个无心工作,一个陷入虚幻一个洞观伊人,一个执棋难下,一个观棋纠结。不同的思绪在同一时空纠缠牵引,两人旋得旋失、忽伤忽喜,思轩深知这种状态不可持久,否则工作迟早会出差错。 偏巧这晚深圳有雷电暴雨,从晚上十点多开始雷打得放鞭炮搞爆破似的,电闪得跟神仙渡劫一般,大风呼啦一阵一阵,大雨噗噗一波一波。晓棠怎么也睡不着,胆小的女人惶惶不安又想起了那个人。 “睡了吗?” “没有,在想你。” “你听到打雷没?” “我这边没有,只是下雨。” “我这儿打雷打了快两小时了,门窗咣当咣当响,窗上的雨哗啦啦地流,心一直提着放不下。” “真想过去抱抱你。” “头顶又打雷,吓得我哆嗦,那一瞬间,我真的好想见你。” “等你爱上我了再见我吧。”思轩发了个大笑的表情。 “如果不爱呢?” “等你有男朋友夜里不孤单不需要我时,我会消失!” “七月十一日见面如何?”良久,晓棠下定决心。 思轩手舞足蹈,最后努嘴发送:“最近比较忙得加班,我们公司附近有个私语咖啡馆,约在那儿可以吗?”说完思轩故意发送了咖啡馆的位置。 晓棠一看正是自己最熟悉的咖啡馆,心里涌出莫名的自信,于是决定那天相见。接下来的小半月里两人的聊天越发亲密频繁,每天以玩笑的语调畅想见面后的场景。单看聊天记录,文字间的浓情比情侣还要热烈。小半年怀喜、三个月热聊,终于要与晓棠捅破窗户见天日,思轩最近过得如蜜里调油。 “还记得爷爷吗?” “哪个?” “好家伙!那个抽烟的,你还几个爷爷呀?” “不是奶奶家的爷爷吗?” “不是那个!是你外公!抽烟喝酒、拉胡唱戏、送你上学、跟哥哥住一屋那个!” “我知道哒。” “妈妈怕你忘了!” “没有哇!” “想爷爷没?” “想啦!我可想他啦!” “为什么?” “爷爷给我买玩具、讲故事,还送我上学,还帮我凑方启涛。” “不错呦,隔了三月没忘!妈妈把你送到爷爷家,妈妈回来你待着,可以吗?” “可以!” “怎这么痛快?跟去永州奶奶家不一样!” “爷爷晚上打电话说……说我去他家后……他给我红包。” “我去!果然做手脚了!你爷爷还说什么?” “他说他房间里有玩具、礼物、零食……还说河里有金子,我捞到了就是我的!爷爷说他家树上有鸟儿,那些小鸟全是我的!他还说有小动物,我想要什么他都抓给我玩!” “你爷爷给你下蛊了!天天给你讲这个,洗脑洗得很成功嘛!” 桂英摸着女儿头发笑,可怜父亲一片苦心。七月三号星期五幼儿园放假,桂英提前买好车票,四号一早她带着女儿坐车回陕,时间紧迫周一返回,余下中间那天只为看看未来嫂子。 晚上十一点母女俩到大荔高铁站,二哥开三轮来接。晚上回屯见家里大变模样,远嫁女心中多少惋惜。周日一早桂英迫不及待催二哥出门,大包小包整好后,兄妹俩带着漾漾去见未来舅妈。可怜漾漾还没睡醒,望着乡野中无碍的天扁平的地茫茫不解如同做梦。 十点多,兄妹俩停下车拉着箱子拎着包扣门,漾漾跟在后面恍恍惚惚。进门后大人们热烈寒暄高声问候,漾漾跟只小猫一般蹑手蹑脚踏入陌生院落。如鬼屋的灶房、神秘莫测的土炕、从未见过的小菜地、菜地里活着的小鸡仔老母猪……见妈妈不再管她,小孩在冯家院里逛来逛去畅通无阻。 “漾漾过来,叫舅妈!叫奶奶!”桂英将迷糊虫逮过来喊人。 敷衍地喊了两声,竟收到两个红包,小人儿瞬间神采飞扬。 “这个是哥哥,叫哥哥!” “哥——哥——”漾漾露出牙呼喊。 小贤与婆婆不停地夸赞兴盛外甥女漂亮可爱、小嘴俏皮,正夸着小姑娘眉头一皱望着大哥哥喊道:“你还没给红包呢!”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桂英忙忙解释:“这个哥哥跟你一样也是小孩子!” “这个小孩子好大呀!”漾漾仰头打量接近一米八的大块头,微微不满。 “下次送你礼物好吗?”冯厚照安慰皱眉头的小姑娘。 “为什么是下次呀?”漾漾细声细气拉着音撅着嘴问。 众人又咯咯笑。 “照照叫姑!叫姑!”厚照婆婆催促。 “姑。”冯厚照轻声叫。 桂英喜得捂嘴笑,半晌才说:“来,这一箱是给你带的学习用品,第一次见面也不知送什么,姑一点心意哈!” 桂英将一箱东西摊开放在冯厚照面前,里面是全套的学习用品——一沓本子、几盒笔、工具书、书包、文件袋、文件封套、计算器、长尾夹、订书机……冯厚照见全是自己需要的,挠着头发不好意思地收下。 “姑是什么呀?”漾漾蹲地上仰头问,众人嘿嘿笑。 “婶婶,我也不知给你买啥,凡我买过不错的东西都给你买了些。这是国外的蜂蜜润肠胃的,这箱里是个小按摩器,这个是我婆婆他们那的山茶,这个是护肚子的保暖带,这个是韩国小酒暖身体的……”桂英拉开另一个超大行李箱展示她送给大人的礼物。 “姑是什么呀?姑是什么呀?”漾漾皱着眉焦急地两边问,大人不理睬,问到大哥哥时,大哥哥只是笑。 大人们围成一团接受小姑子的礼物,厚照也蹲下来翻看学习用品,漾漾则盯着妈妈送给哥哥的东西愣住了。 “这书包是我哥哥哒!”小人儿拉着个跟自己哥哥一样的书包强调。 冯厚照微微一笑。 “这个灰色的本子也是我哥哥的!还有……红色的大书也是我哥哥哒!” “那是字典!”厚照用陕版普通话解释。 “这个盒子还有彩笔还是我哥哥的!” 漾漾捡着跟仔仔一样的东西身不由己地往自己怀里拉,越拉越多,厚照粗哑地憨笑不敢阻止,从小到大在村镇他从没见过如此可爱的小孩。头上扎着蝴蝶结、身上穿着粉红裙、脚上是白色运动凉鞋,手握金发的白雪公主。小脸蛋微微胖桃子白,小鼻子窄小坍塌,小嘴巴短促红润,两只眉如棕色毛毛虫跳来跳去,说话奶声奶气没完没了……小姑娘在他家院里自在溜达毫不生分,此刻小身板轻轻地倚着自己在箱子里拉东西。 “别动!那是妈妈送给哥哥的礼物!”桂英粗暴地将漾漾跟前的东西拨走,然后转头继续和嫂子、婶婶热聊。 “你几岁了?”见小孩噘嘴不满,厚照轻声开口问。 “五岁。”漾漾盯着哥哥的书包目不转睛。 “你叫什么名字?” “何一漾。” “你哥哥叫什么?” “不告诉你!”小屁孩慵懒地吼,惹得厚照暖笑。 “这有桃子你吃么?”冯厚照从小饭桌上挑了个大桃子递给小姑娘。 漾漾在大哥哥与大桃子之间来回看了几趟,最后翘着下巴傲娇地妥协:“那好吧!”拿了桃子小孩美洋洋地啃,冯厚照瞟得乐呵,无意间对马家竖起的高墙忽然被一个小妹妹踢到了。 下午马兴盛领着一群人去镇上餐馆吃饭,此时晓星带着学成也赶来。四个半的女人坐一堆叽叽喳喳七嘴八舌,马兴盛、冯厚照、钟学成跟三个哑巴似的坐在女人堆里静静吃饭。桂英正吃着提出调整座位,将话多唠叨又超级麻烦人的漾漾扔到厚照和学成中间,并提醒二哥和嫂子勿管多事鬼漾漾。 “我想吃肉肉!那个肉肉!”桌上只露出小肩的漾漾拍着桌子要吃肉。 厚照和学成忙去夹,漾漾见所求有应于是不停地伸手要这要那。 “学成哥哥,你为什么还不说话?你的牙齿……是不是咬坏舌头了呀……我把舌头咬了,也不会说话啦……” 漾漾不间断地问话,学成无法回答,结果恼了小人儿,她转头靠在厚照身上故作生气道:“你不跟我说话,我也不跟你玩啦!我要跟大哥哥玩,还有我哥哥玩,还有周周、还有方启涛、还有妙妙……” 厚照目睹小屁孩拉帮结派兴妖作怪,心下破防,对这个五岁的妹妹生出一分关爱。 饭后晓星骑车带桂英回马家屯,兴盛送小贤一家回冯村。为表感激,小贤婆婆难得地掏出针线篮准备给亲家公外孙女做双小虎鞋,忙了大半晚上才把鞋底糊好缝上,凌晨一点在媳妇的帮助下终把鞋帮子做好。小贤听闻桂英第二天一早离开,这夜将兴盛留在冯村,自己则前半夜给漾漾织小背心,后半夜跟兴盛一块烙饼、煎菜盒、炸油糕。一切做完后凌晨四点她托兴盛将一大袋吃的送回屯给桂英路上吃。 包晓星这晚带儿子睡在了桂英家,许久不见心事颇多。两小孩睡在老马房里,两女人睡在楼顶面朝星空彻夜漫聊。 “冯村和我小时候去时不一样了!” “英儿啊,二十多年了,咋能不变!” “你看天上的北斗七星就不变!” “北斗七星的星距一万年才变一点,地球上几年一大变。” “人也在变,越来越快。” “还记得初中时咱俩睡衣同学楼板房上,也是在看星星,吹着风盖着薄被睡着了,早上起来三个人才发现昨晚下雨了。我们睡得连晚上下雨也不知,多实在!” “我记得。真希望今晚上也有雨,淡淡的小雨。” “我怕再小的雨我们也会醒来。我姑说人越老觉越少,她一天最难熬的时间就是凌晨四五点清醒后躺床上忆过去的事情。经常想不起来过去遇到的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脑子变得早不灵了。” 两人各自枕着双手看星云。 “你和那人怎么样——康鸿钧?” “好久没见了。他儿子快期末考试了,压力太大肠胃感冒住院了,他现在在县城他姐家照顾儿子。我这边也很忙。前阵子大雨,雨后生虫,好几亩的黑豆苗子一刻不能等,我雇不来人,我大哥一家加钟理全部上阵帮我打药。几层药上去虫害刚退,另一边在外村租来的几亩芸豆又出问题。我一直找不到原因,直到端午送礼时我姑父看出是缺肥,缺哪样也问不清,我姑父是个聋子。” “还有这事儿!” “芸豆咱这边种的人少,没几个懂!我姑父懂,结果喊破天他听不见!还是有天我姑煮了豆子汤他喝汤时顺嘴说的,我表弟张启功一听赶紧打电话说缺磷肥,我前天开车去镇上买磷,再迟些今年怕结不出豆子了!昨天我跟我大哥还有钟理去地里施肥,明天还要继续!”晓星长叹。 “你跟他签字了没——离婚书?” “哎从哪说起呢!他经常来包家垣,我一直没提,一来人多小孩在,二来……”晓星望着北斗七星顿住了。 桂英见晓星欲言又止,转移话题道:“棠棠说雪梅暑假要回来是吗?” “是,七月二十号的飞机票已经买了。她不想回,我逼的。她爷爷忽然殁了,我怕她心里拧巴。刚好趁暑假回老家看看,她跟仔仔一样,从来没回过陕西。” “才差了一代,跟差了一百年似的。今早醒来我一直观察漾漾,发现她从我大的大炕上醒来没什么不自然的。” “我想仔仔和雪梅不会这样想,她们把陕西当成一般的外地。越现代化城市化,人的故乡情越淡漠。” “段家镇只是我们的故乡。” “是呀,只是我们的故乡。” “雪梅回来后,你跟康岂不更见不了面?” “是呀。康鸿钧他女儿这两天从中专学校也放假回来。” “你爱上他了没?说实话!” “嗨!咱这年纪谈爱有些奢侈吧!” “你不可能不爱他,要不不会发展这么快!”桂英替晓星说。 晓星枕着两手对天轻笑。 “今天我大说起好几次钟理,说他盖的房子很时新漂亮,说他跟在深圳不一样,说他在村里也是个能干的人才……”桂英试探。 “我看了,院子确不错。” “你……跟他,有可能复合吗?” 晓星笑着哼了一声。 一阵安静,桂英舔了下嘴唇说:“你走后棠棠很孤独,这半年明显不太活跃,很少主动联系我。” “我觉察到了。”晓星闷叹。 “她在网恋,三个月了,对对方有意思又不敢见面,害怕再像上次云南旅游那个被骗!我听了很多,觉那人不像骗子!” “我妹子可怜!从小没妈没爸,骨子里最胆小,越胆小越撑着!” 一阵唏嘘,桂英又问:“学成现在好些没?” “好多了!精神状态比以前好,经常笑!爱玩了,至少在包家垣他有个好朋友。下学期去镇上上学,他点了头的。基本交流没啥问题,我想过不了多久他会开口的。” “哇那太好了。钟理不是常去包家垣嘛,学成还怕吗?” “钟理不来我屋,他一般去我大哥家。学成偶撞见了会躲着,他也会躲着孩子不让孩子怕他!他想重新获得信任,一直在讨好学成和梅梅,我不想阻止更不想诋毁,孩子还是需要父爱的。” “看来事情在起变化。” “诶英儿啊,我真觉你哥眼光不错!小贤我还挺有好感的。”晓星转头笑道。 “可不?我今天夸了一天!她总是眯眼笑,话不多声不高,性格绵绵的叫人很舒服!我们一起去镇上吃饭,她永远走在我后面让着我,儿子也被教育得很懂礼貌!先前我大电话里老夸那娃我还不服气,心想我哥忽然来这么大一子愁死人了,今天一看真是稳重,有点器宇不凡少年早成的意思是不……”桂英说起未来嫂子滔滔不绝。 七月六号凌晨四点半,兴盛带来了热乎乎的早餐,一家人尝过二嫂的手艺赞不绝口。六点多老马开车去送,到大荔高铁站后桂英最后和父亲道别。 “我听俊杰说,马斌好像得了癌,喉咙上的!” “还有这事!”老马惊掉下巴。 “不太确定,你千万不要打电话问!应该不严重能治好那种,指不定在积极治疗呢!马斌给俊杰打电话正是问医院的事儿。”桂英提醒。 “难怪你行侠叔这阵子没太联系我!哦只打过一回电话,说你天民叔又快不行了!你回去后买些东西替我看望看望!” “知了。那我婆婆走后,漾漾谁带?” “放你的心!我九月一号前办完所有的事,不耽搁你事儿!” 老马抽着烟点点头,桂英听到这句强忍欢喜和泪水,跟晓星二哥等告别后上了车。从大荔到西安女人一直在哭,她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 这么多年的对峙和倔强,无非是出于她对父亲缺位的怨恨,她恨父亲把所有的心血和希望放在大哥身上,她恨父亲把所有的陪伴和关系给了二哥,她恨大哥离家二哥成年之后父亲依旧对她不闻不问。现在好了,父亲终于只属于她三妹一个人了。从西安回深圳的高铁上,从下高铁到周二正常上班,桂英抑制不住地轻欢喜常抹泪。 天伦之乐亦是人间极乐,有人拥之不珍重,有人求之永不得。 七月十一日,“小姨做的家乡菜”与“姨夫爱吃家乡菜”两大网友相约见面。时间、地点、规矩早已定好,中午十一点晓棠穿着靓丽的裙子怀抱一本《小王子》走进咖啡馆。她在最熟悉的咖啡馆里走来走去,花了十几分钟才选好座位。她也渴望小米张珂那样的热恋,所以必须勇敢。 轻欢的音乐在耳畔跳舞、机器磨着咖啡豆咕咚咕咚、落地窗的白纱飘起一下两下、咖啡店外的路人三个四个、窗台下的小花开了七多八朵……女人深呼吸、理妆发、擦汗珠,好久没这么紧张了。 其实思轩早到了,在咖啡馆外的奶茶店提前勘察。该紧张的人是他才对。他们约好十一点半左右,手腕的指针滴答滴答到了指定的时间,他咬着嘴唇硬着头皮推开了咖啡馆的门。 晓棠如惊弓之鸟,门嘎吱一开她旋即朝门望去,看到的却是熟悉的面孔。一惊又一喜,喜的是同事任思轩而非手持书本的那个人。思轩伸手打招呼,一步一步踩着泥潭刀山走近。 “你周末来,今天也加班吗?”思轩按套路出言。 “呃……”晓棠扭捏一阵,不知如何说实话。 “我能坐这儿吗?”思轩忍不住笑,自己坐了下来。 “可可以,不过我有个朋友等会过来。”晓棠四处张望,有些结巴。 “你在约会吗?表情这么怪!”思轩指着晓棠的脸蛋又笑。 “别取笑!你不加班嘛,点了咖啡赶紧走呗!”晓棠无奈地看手机。 “你喝什么?我请你呀!”思轩不由分说高举菜单点餐。 两人各自刷手机,店员端来咖啡时已十一点四十五了,晓棠开始不安起来,思轩火热局促肺腑沸腾,终于,他主动开口:“晓棠,是我!” “嗯?”晓棠的表情一张一缩。 “是我!”思轩连连点头以表肯定。 晓棠秒懂,惊掉下巴,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难以相信。思轩看晓棠面色呆滞,急速从裤兜里掏出他们约定带的书——《局外人》,然后双手捧书笑了起来,越笑越失控,直到最后将头埋在桌下。晓棠盯着“局外人”三个字一动不动,傻傻地望着熟悉的人、约定的书,见对方的大笑玄之又玄,表情渐渐凝固起来。 千设万想,没想到是他。 99下 神交姐弟定情调风弄月 都市小孩回乡神宫圣殿 “你在逗我吗?” “没有!” “我是个大笑柄吗?” “不是。” 思轩渐渐收了笑,数分钟后,晓棠如坐针毡意欲逃离,思轩整理好思绪安抚道:“你先别着急别生气,你听我说!” 咖啡馆柔软的白纱在眼前曼舞,搅乱了男人的思绪。任思轩抬头思忖,竟不知如何开始他复杂的表白。 “你说的我们见了面我一定会惊讶但不会失望,是这个意思吗?”三十三岁的女人感到戏弄,板着身问。 “呃……我……我觉得我们还是把注意力放在感情上,其他不重要!这些天不是早约定了嘛,你对我有感觉了——留下,没感觉了——转身,我现在只想搞清你此刻见到我有没有感觉。”思轩语无伦次。 “天呢!为什么总是我遇到这种事!” 女人一身冷笑起身要走,思轩追上去拉住她的手腕不放,在咖啡桌过道好一阵哀求拉扯,两人重回到座位上。 “你听我说完。这些话我在脑子里说了无数遍了,你听一次就好!大概春节假期吧,我在家刷视频偶然刷到了你那次年夜饭的直播,我看了无数遍听了无数遍才确定那个人是你,然后收藏关注!先声明哈,我并非看了你直播喜欢上你,年前我们一起喝咖啡时我已经对你有感觉了,只是我自己不明白!后来,关注了你好几个月,我不想只是默默地喜欢,所以才露脸打赏、改马甲、跟你聊天。我们聊了三个月,难道你还看不出我的心思吗?” 晓棠摇摇头眉头紧张,半晌叹道:“我们差了三岁还多,不可能的!” “我不在乎呀!姐弟恋满大街是!” “我们是同事,我不想同事关系这么复杂!” “只要你点头,我马上离职,简历早做好了,发给猎聘即刻可以走!”思轩两手趴在桌上凝视晓棠。 “你是公司高薪请的,现在疫情刚过经济不景气,好工作哪那么好找!” “你这是担心我吗?”思轩自然地伸出手想拉晓棠。 晓棠缩回手,两人各自发呆。 “你所担心的犹豫的事情,我早为你考虑无数次了!从我确定自己喜欢你的那天到现在,已经七个月了!这半年我过得跟过山车一样,白天坐你对面不敢看你,晚上抱着手机一直想你,每天上班路上总计划着要说破到了公司却不敢说破!我战战兢兢的做梦也是梦见跟你表白……” 晓棠激烈打断:“求你别说那种话了!太轻浮,我受不住!” 思轩蓦然蔫了,懵懵地望着对方。 “你喜欢我什么?”十分钟后晓棠问。 “你的气质、你的上进、你的眼睛、你……”思轩有点乱。 “我什么气质?”晓棠郑重问。 “优雅、大方,整体的气质,我说过我不会表达……”男人慌了。 “你了解你喜欢的人吗?”晓棠说完望着天花板止泪。 似曾相识,这情景何其熟悉,晓棠瞬间联想到那个油画村的油腻画家。 思轩哑口无言。 “我知道你喜欢我、爱我、要娶我,你的心思我明了。现在你听听我的心思好吗?”晓棠沉气顺息。 “你说。” “我曾经有一段很不堪的经历。我之前在一家很不错的公司做会计,工作了好多年,期间从没人追过我。后来,种种偶然所致,我跟我们公司的副总好上了,我做了他的小三……忘了有多久。有一天他太太来公司,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我,打得我满脸是伤……所以……所以我离开了那家公司。离开后才知道自己怀孕了,我想用孩子留住那个人,结果他逼我堕胎,玩消失、跟我划界限、示弱推卸,最后我被他用五万元打发了。” 晓棠擦了泪继续平静讲道:“我用那五万元堕胎、报班学书法、出国旅游、在眼皮上动刀子开眼线……去年七夕吧,相亲时我遇到了另一个男的,他说他对我一见钟情,疯狂地追求,他是我来深圳的十几年里第一个光明正大追求我的人。那时候我没有工作,他是自由职业者,我们常一块约会吃饭看电影。一切都很好,国庆的时候我们一块去云南旅游,结果……结果……他骗走了我一笔钱,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这就是为什么你一直说我是骗子传销吗?” 晓棠抿了抿嘴,将脸上的泪咽进嘴里接着说:“那个人消失后,我彻底迷茫了,我思考我的人生、命运,可惜没有答案。我试过用各种方式转移注意力,但最后都无法回避我前半生的失败和可笑。正是那时候吧,我决定做个不婚族,这样别人再也无法给我压力!从我决定不婚之后,生活的颜色好了些,但我还是很倒霉。我报了驾照班结果驾照公司携款倒闭,我决定自考本科考到现在发现自考也好难,我考了四年的初级会计职称到今年还是没通过!” 一阵苦笑女人再次开口:“元旦前我找到了我能力之内工资最高的工作,我姐却在那时候悄悄离开了我,她跟她一家人全走了……后来,疫情来了,所有人在隔离,我没那么怕孤单了。疫情期间我养了一只流浪猫,那猫却咬得我满身是伤要打疫苗。在我觉得我一个人一只猫可以独自生活到老的时候,你出现了!说实话,这些年我从自己身上看不到任何前途,我知道我的底色,别人看不到的底色——绝望,像旋涡一样的绝望,怎么走也走不出来的绝望。” 晓棠左眼流出泪,她低头抽纸擦拭。擦泪时她望着思轩两眼耷拉目中无神,自己的心一瞬间也堕如崖底。 “我说过我怕见你!我花了很多积蓄才把自己变成你今天看到的样子,才让男人有了你说的那种气质。气质?哼哈我也不知我是什么气质。我是农村来的,父母早不在,我跟着我姐来到深圳。我从农批市场的当铺学习记账到今天已经十几年了,我三十三岁了还达不到别人二十三岁的本领!我没上过你或者贺姐或着林总监那样的名牌大学,我自学了十来年会计依然技不如人,心里又怯懦又羞惭!我的全职学历截止在高二上学期,是的,我连高考也没参加过!这样的我能被你一个研究生、财务专家喜欢,我猜测除了浓妆艳抹身材凹凸没其他原因了吧!” 晓棠两手一摊袒露自己的身材,大泪垂落。 “我姐走后,我很生气,乱了阵脚。我不知一个人该怎么在这大城市里过下去,一份工作已经不能留住我了。要不是直播、养猫、学习这些消磨时间的事情拖着,我想我已经决定了。偏巧这时候你找到我,每天催我看电影跟我聊天逗我笑,我很享受,所以上了瘾。我幻想过很多你的形象,比我高一头的、比我大五岁的、做金融理财的、臂膀宽大的、老成持重的……我从没想过网上的你是一个比我小三岁半的、瘦瘦的、南方的……小伙子。在我心里,比我小的都可以称作小伙子或小屁孩。” 晓棠冲着思轩一番打量,继续讲:“我没想过是你!我可能无法接受你。你能接受一个当过小三、堕过胎、被人骗财骗上床,在大深圳奋斗了十几年依然毫无成果、没有储蓄、没有前途的大龄中年女性吗?” 任思轩愣在那里盯着桌上的咖啡,一时难以消化答不出话。 “坦白讲,我也不能接受现在的自己,所以我宁愿天天网聊也不愿见你。半年前,在这个咖啡馆,同样的位置上,我对一个扣扣网友说了同样的话,从那之后他再也没联系我。今天,我表明我的立场,我只想好好工作简单生活,我希望大家只是简单的同事关系。平时来这里总是你请我喝咖啡,今天,我请你一回吧!谢谢你喜欢我。”晓棠说完站起来去付账。 思轩没反应过来,见晓棠要走他立刻大步奔向吧台蛮横地付账,晓棠拗不过快步离开。走出咖啡馆的那一刻,晓棠满脸泪水。 绝望,大概是面对幸福深知自己永远得不到的那种坠落。 思轩没有追上去,他站在咖啡馆外目送晓棠去了公司那栋楼,然后在咖啡馆外面的藤椅上坐了下来,一个人回想晓棠说的话,反复思量她提出的问题。 回到办公室以后,两人假装看不见不多言,下班后晓棠急速离开,思轩在办公室望着晓棠的办公位发呆到晚上八点才走。 一夜翻来覆去,任思轩难以入睡。人生第一次通宵失眠,因为感情之事。聪明人喜欢跟聪明人结伴,所以他的大学同学多选择高学历人士结婚。高学历人士理性克制、逻辑性强、目标明确、看重长远,可正是此类人格的思轩并不愿与同类结为人生伴侣,也许太寡淡、太克制、太累了吧。他喜欢晓棠,喜欢她的坦诚、怜悯她的卑微、膜拜她的容颜、敬重她屡败屡战的微薄斗志。至于她的情感经历,思轩有些意外但心底毫不在乎。她正因为不聪明所以才会被男人骗,而自己对晓棠的着迷不正是她不聪明背后掩藏的简单、纯粹和可信赖嘛。 终于熬到凌晨五点,任思轩穿好衣服打车去了晓棠所在的农批市场。他在市场里买了她喜欢的热早餐,然后提着早餐去晓棠家那栋楼。一路急忙,男人像战士一样怀着冷峻和所向披靡,在晓棠楼下傻傻等她。晓棠临近八点背着包包出门时,一开门抬头正好望见了思轩。 两人慢慢走近,思轩双手递上早餐说:“买给你的,灌饼和豆花。” 晓棠吃惊地接了早餐,旁顾左右而后问:“你在这儿等了一夜?” “我想了一夜。我不介意!我愿意!你呢?” “呃……先上班去吧,我坐的大巴有时间点。”女人慢慢朝车站走,心绪翻江倒海难以描述。 “我陪你。” “那快点。” 晓棠在前抿嘴,而后加快脚步朝站台走去,思轩跟在后面望着佳人的裙摆一时恍惚。排队、上车、刷卡,在大巴车拥挤的人群里,两个人紧紧挨着,面红耳赤、摇摇晃晃。等过了几站两人坐在座位上之后,思轩直面晓棠。 “你反感我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昨晚搜了一个帖子——被不喜欢的人喜欢是种什么体验。里面的回答比较残忍,有说感到恶心反感的、有说全身细胞在抵触的、有说觉得被监控被逼迫的、有说对方的追求是种侮辱、还有说会痛苦得咬牙胃疼想打人……我怕你对我的感觉是那样的,我怕我在你眼里沦落到让你恶心反感。” “不会!遇到这种情况,我会尴尬、会遗憾、会怜悯、会窃喜,最怕对方尊严受伤,所以我会不知所措。” “我让你有这种感觉吗——不知所措?” “有吧。”晓棠朝外转过脸撩头发。 “我说了我不介意,昨晚想了一夜,现在非常确定,我可以完全接受你——从外到里、从现在到过去,你呢?你接受我吗——一个比你年轻三岁多的小帅哥?” 晓棠被逗笑,避开思轩的视线朝车外的清晨嬉笑。思轩见她笑,自己也笑。 过了几站,思轩望着晓棠红扑扑的脸蛋问:“除了工作、年龄,你还介意我哪一点?” “没想过。” “那你下次想想我的优点,其实我优点挺多的。” 晓棠又被逗笑,转过头偷偷笑。 思轩见她两手抱着膝盖上的盒饭,于是自然地伸出自己的右手去拉晓棠的左手。两只手火热地握在一起,电流交换,微微发抖。思轩见晓棠望着窗外还在笑,于是松开手重新用大掌握住了她的小手。又过一站,晓棠回头捂嘴笑,恰好大巴车拐弯,一缕金光洒在她脸上,女人神圣而纯洁,看得男人犯了傻,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身子缩了缩然后将头靠在晓棠肩上。晓棠用右手一把掀开思轩的脑袋,思轩笑眯眯像弹簧一样又靠在了晓棠肩上。 殊不知,晓棠昨夜一夜亦未睡,辗转反侧,哀命运之叵测,悲幸福之缥缈。她对思轩从头到尾真真没有丝毫非分之想吗?青年才俊,日日对望,缘何不动心?不是不动心,实是不敢,自卑作祟罢了。 七月十二,西北阵雨,农人回避,作物抽条。 “又下雨了,一下雨会想起你。” “我也是。最近三次从包家垣路过,可惜没去看你。” “我懂的,不必可惜。” “总担心有一天会见不到你。” “有微信啊。” “微信只是微信。” 鸿钧发完一叹,两人一阵间断。 “你儿子好了没?” “没好彻底,这学期期末考试恐怕要带病上考场了。这头没完那头又出状况,昨晚上我他妈联系我说她发现蕊蕊早恋了,跟一个比她还小的小伙子!” “多小?”晓星笑问。 “蕊蕊十六,那丫的十五岁还不到!两孩子一个班的,离得远没人管!过两天我必须去他们中专学校把她接回来,谁知他俩放假了会干啥!她妈怕发生点什么,我也正好瞅瞅那混小子,真他妈想教育一下!”鸿钧气不打一处来。 “为人父母,冷静冷静!”晓星连笑不止。 “你女儿梅梅啥时候回来?” “十六号。” “十六号呀……” 隔了会儿鸿钧又说:“镇上新开了一家酒吧,我路过好几次,想带你喝喝酒!” “地里豆子结角了,过两天我梅梅也回来了……怕是没空。” “我懂我懂。” 两人再也没聊,好像断网一样在沉沉的叹息中结束对话。年龄越大人们身上承载的角色越多,角色越多心境越容易被搅乱。在诸多角色里人们自然地排出次序,每个人的次序都不一样,其中不少人将自己排在了后面。 自从漾漾回陕以后,董惠芳寂寞无聊。好在老张住在离家不远的宾馆,董惠芳闲来无事频频探望,今天煲个肉汤明天做个小炒,一天两顿饭从不落下。热心的老大妈早被酒店工作人员认了个脸熟,一见她来工作人员麻溜地将盒饭端进去送到指定人手中。 七月十二号下午,老张头结束隔离,赶上周日全家去接他。晚上在外面吃了大餐,五口人回家团圆。过往不计,关上门总归是一家人。参观完致远家,老张头坐客厅休息,桂英准备水果茶叶,致远在边上帮忙。 “有个问题,愁死我了。” “什么?” “你说……给张叔和咱妈备一屋呢还是两屋,哎呀好尴尬呀!”桂英逗致远。 “闲的吧你!”致远拉着脸端着水果出去了。 “切!圣人啊你!” 桂英白了一眼,也端着柠檬茶和点心去客厅。此时老张头正艰难地从箱子里取东西,仔仔上前帮张爷爷,取出来拆开包裹一看是个黑色的绒布礼盒,桂英一眼认出是首饰盒,笑而不语。 “哎呀也没给你妈带什么,我让明远给他姨买了套玉石首饰,当成赔罪了!送你啦,老伴!”老张头将一盒昂贵的首饰慢慢打开,笑眯眯递给老伴。 “什么?啥呀?”桂英母子激动地凑上去。 董惠芳捧着大首饰盒笑着让儿媳和孙子看,致远坐在边上给继父倒茶。 “哎呀我妈好福气呀!瞅这项链、坠子、玉手镯和玉戒指,唉呀呀羡慕死我了……”桂英拎起项链赞不绝口,仔仔也摸来摸去。 “张叔您是不知啊,我妈呀身在曹营心在汉,明明人在深圳,结果我随口一问你她能把你前一天早中晚干了什么立马说出来!心里全惦记您呐!我老说我妈偏心还不承认……” 桂英滴滴答答说了一堆,临了强调:“哎呦我早把漾漾房给您收拾好了,晚上你和我妈好好休息。接下来我来安排,给你们两整个港澳游、深圳广州游,您跟我妈好不容易来一趟,必须得潇洒一回!” 桂英说完忙去准备枕头,仔仔听完妈妈一顿奉承,转头望着爸爸翻了个白眼。 第二天桂英请了半天假,开车带二老去致远学校参观,晚上和致远在学校食堂吃了饭,转头去仔仔学校外面看学生们上晚自习。考虑到张叔在宾馆休息了半月身上有劲,桂英第三天便联络最好的旅行社,花了三万多为二老报了夕阳红老年旅行套餐。深圳、香港、澳门、广州各玩三天,住的是五星级宾馆,吃的是各地特色名吃,随团配导游医护摄影,坐游轮、泡温泉、看表演、逛寺庙、玩钓鱼应有尽有。 疫情初来,人人恐慌。老张怕老伴从菜市场带来的病毒染上全家,故而狠心驱之隔离,事非情愿,情有可原。世人非圣人,孰能无过错?既非十恶不赦,叹之谅之随风去吧。 七月十七号下午,钟雪梅出了咸阳机场找到爸爸,两人坐大巴回段家镇。一路上钟理问了好些大学的生活,梅梅答得漫不经心。十八岁了,第一次回所谓的故乡,荒诞又失落。好在八百里关中平原宽广祥和,为迎接这个远方姑娘煞费苦心。 洋槐树上点点白,泡桐树下残花卷,路边野草结出籽串,远方庄稼一眼无尽。小白羊侧躺在路边优雅地咀嚼,母猪慵懒地在门前哼哼,大狗高傲地在村中巡视,小鸟悠然地从她头顶滑过。沉静的夕阳、轻盈的河水、青色的沟壑、高卧的喜鹊、蜿蜒千百年的土路、千里果香的初夏……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 两小时后雪梅到了镇上,妈妈早早等候——带着弟弟开着三轮车。一家人在镇上吃了晚饭,然后乘摩托、三轮回所谓的家。雪梅坐在爸爸的摩托车上,随车穿过繁忙的农田、稀疏的村庄、路边的荒野、远方的山丘、连贯的山脊……柏油路比城里的窄,房子比城里的矮,人比城里的少,落日比城里的长。很快到了包家垣的家里,哈哈一家、左邻右舍来看热闹,学成、芸香和一猫一狗待在角落静观,客厅满是喧哗。 晓星家只一间大房子住人,另一间房放杂货同时住着一猫一狗。客厅有一小沙发,晓星为女儿额外买了一张小床放卧室的大炕对面。雪梅一身洋气地踏进家门,闻着陌生的空气、环视昏暗的农房、坐在膈应的沙发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堵。一群人叽叽呱呱讲着关于她的家乡话,她却将两眼投向同样沉闷的弟弟。 众人回家、爸爸离开后已经快十点了,雪梅简单地洗漱而后母子三人回房睡觉。母女俩断断续续地聊天,风扇嘎吱嘎吱地旋转,雪梅躺在不平的床上翻来覆去。回家之前、在飞机上,她酝酿了好多话要跟妈妈说,如今隔着个歪把子风扇却一句也说不出。没完没了的蚊子、奇怪的腐味儿、花色难看的床单、西北七月的闷热……在厌恶、烦躁和想要逃离中,奔波一天的女孩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妈妈去地里干活,学成在院里逗猫狗玩,雪梅醒来一睁眼,对望高高的屋脊一时陷入空虚。九点多学成取来早餐,姐弟吃了早饭,雪梅穿着吊带短裤试探性地走出了大门。好个坦荡荡的大地、澄澈澈的蓝天,门前的大树比自己年长,木桩子比自己淡定,邻家狗比自己热情。十八岁的女孩懒洋洋坐在木桩子上望天,觉自己像是被城市之神发配到六合八荒之外。 十一点爸爸骑车过来,接她去钟家湾吃饭,雪梅如失了魂灵的走肉一般,跟弟弟告别后坐上摩托车走了。摩托车一路颠呀颠,她坐在车后晃呀晃,没几分钟车停了,在一家崭新的院落前。雪梅呆呆地被领进另一个家门,环视古旧的水井、石子小道、灰瓦屋脊、白墙花藤、五色花园……一时愣住,无力惊叹,女孩直接在花园中央的躺椅上咣当一下躺了下来。 “要遮太阳不?有遮阳伞。”钟理在远处笑问。 “不用,我缺太阳。”雪梅说完摊开五体,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睡了起来。 诸般剧变女孩应接不暇,这一年学习、兼职、备考的大学生活太累了。如果说乡村还有优点的话,那么父母的故乡于她而言是世界上最舒适的大床。没有噪音、无虑交往、莫名心安。在乡村,黑夜只是黑夜,黑夜只用来安眠。 钟理见女儿转眼睡着了,欢喜得一个人去厨房悄悄做午饭,很显然,女儿更喜欢他这里。父女俩吃完午饭,钟理去包家垣给儿子送饭,雪梅一个人在家参观。简单却别致的客厅、为妈妈准备的主卧、装饰完好的弟弟房间、还有挂着自己旧书包的她的房间。 雪梅走进自己的房间,轻轻抚摸粉绿的墙壁、白色的衣柜、崭新的书桌和白色的小化妆柜,她拉开米白的窗纱看到后院的小花园,她打开迷你风扇再次扑通一下倒在床上。单人小凉席、浅黄花枕巾、绵软的薄被……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全是爸爸一个人完成的。 爸爸变了。 可是,妈妈也变了。 这一年女孩彻底失去了她的家,积攒的忧伤如影随形,雪梅蜷在床上淡淡抹泪,没多久又睡着了。 下午醒来后她去后花园发呆,竟看到了后院的墙上有一顶爷爷戴了几十年的大草帽。雪梅将爷爷的草帽果断挂在自己床头的墙上,然后等黄昏凉快时将自己的行李搬到了钟家湾。 此后的日子里,钟雪梅骑着爸爸从镇上淘来的二手自行车每天多次往返于包家垣和钟家湾之间,去地里看妈妈干活、去堂舅家吃西瓜、去芸香家找学成、帮妈妈做饭或者将爸爸做的饭送给妈妈吃,还有去镇上给弟弟芸香和哈哈买冰棍吃、去爷爷坟上献野花、去马家屯马爷爷家看漾漾…… 东湾村、西湾村、刘家寨、梨园沟……北坡、西谷、枣园、柿子岭……打碗碗花、老乌鸦、大蝎子、蹦蹦虫……堂舅、表舅、姑奶奶、姑姥爷……杏子、李子、樱桃、核桃……村委会、打麦场、养蜂场、水塘子……收头发的、卖烟草的、贩月饼的、称陈醋的……雪梅每天都能听到新的村名、去到新的地貌或者发现妈妈家深藏的新物种,她每天都能见到一位爷爷提过的亲戚、爷爷描画过的果树、爷爷津津乐道的村中小地、爷爷曾常说的稀奇人。她以她的方式在怀念爷爷,她怕再不怀念即将遗忘,好在这个暑假她每天都能从钟家湾人口中听到一次关于爷爷的笑话或故事。 每日黄昏时,雪梅喜欢在钟家湾周边散步。她能闻得到那满谷的狗尾草,能感受到风来时草穗子在她胳膊上、额头上轻轻滑过,能听得到远方山沟深处的鸟鸣鹰嚎,能闻得到坡上的大酸枣又脆又甜……荒野之美,美在无阻。年轻的困惑、未来的迷茫和失去的忧伤使得雪梅这一年始终快乐不起来,好在这个暑假身处乡野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她每天都在被广袤安静的乡野温柔治愈。 看见繁华心生繁杂,看见深邃心生幽静,看见浩渺心生空旷,看见荒芜心生安宁。雪梅看见乡村想起爷爷,她想看见爷爷所以千方百计地去欣赏钟家湾的一角一落一动一静。她发现黄牛总爱露出佛祖的眼神,野猫总爱在巷里扮作锦衣卫,对门奶奶总在黄昏时拉线缝补,蜻蜓总在路边的沟谷中高贵地盘旋……无需文字,无需言语,她已折服。 再说说何一漾。自打回乡后,小人儿彻底从城市小妞变成了乡村小姑。才过半月,小妞晒黑了好几茬,脚底是泥、两手乌黑、指甲缝全是曲折的艺术黑线,头发造型不定、衣衫多半不整、说话半洋半土、见人无论大小辈分统一自来熟。 漾漾刚来时精美装扮、举止傲娇,加之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惹得屯里人对桂英女儿过目不忘心存客气。自从跟同巷同岁的马梦月即刻成为闺蜜后,漾漾的素描画风越来越像村姑。舅舅忙着种地、外公东奔西跑,小姑娘没人管自然不着家,时常野得忘记了家门,停在哪家吃在哪家,困在哪家睡在哪家。屯里谁人不知这小妞是老村长家外孙女,个个善待人人喜爱,小孩儿俏皮的小嘴、可人的长相、礼貌平等又无话不说的小大人模样更引得屯里人争相说道。 偶尔,老马带她去镇上、朋友家或亲戚家做客;偶尔,兴盛带她去果园里、小贤家、二婶家吃饭;偶尔,晓星带去包家垣、雪梅带去钟家湾、学成带她去芸香家……何一漾压根说不清自己每天去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人、干了哪些事、闹了哪些笑话,好像孙猴子误入蟠桃园、兜率宫,好像猪八戒进了七仙洞、西牛贺洲的贾家,好像贾宝玉住进大观园看到满园的姐姐妹妹,好像阮小七踏入方腊宫殿捞得金银财宝披上龙袍耍戏…… 马家屯于何一漾而言如是神仙府邸、奇天怪地一般的存在。马家屯是吃不完的甜果、采不完的野花、用不完的宠爱、看不完的慈笑,马家屯有新朋友月月、大哥哥丹青(马兴成之子)、大狗狗三只、大姐姐五个,马家屯有永远滚不到地上的大炕、有迷宫一般的大院、有叫不尽的爷爷奶奶,马家屯是动物园、是植物园、是种植基地、是地质景观,马家屯是豆腐熬菜、是荞面饸饹、是韭菜滋卷、是各种味的豆子汤,马家屯是翩翩起舞的蝴蝶、是屋檐上的紫草、是老黄身上的跳虫、是三外婆的甜豆花,马家屯是最多最美的星星、是最亮最圆的月亮、是最高最大的泡桐树、是会啄人会唱歌的雀雀,马家屯是二外婆做的小肚兜、是神奇的楼板房、是橡皮泥式的马路、是好大好大的沙堆……马家屯是个天大的幼儿园、地大的游乐场、无边的魔法圣地。 七月二十一日,老马带着兴盛和漾漾去找媒人谈婚期。选在这天谈婚事是因昨天冯厚照刚结束期末考试。四位长辈在冯二爷家谈大事,兴盛和小贤在家做饭,厚照照顾漾漾,漾漾却追着一只公鸡满院跑。果然,公鸡真的有红鸡冠和大尾巴,果然,公鸡真的会咕咕咕咕叫。 “为什么它不会飞?”漾漾满身大汗地跑来问大哥哥。 “会飞的,只是飞不高。” “为什么?”漾漾扣着指头喘着气问。 “呃……天生的。” “为什么是天生的?” 冯厚照被问得嘿嘿笑。 漾漾见哥哥好笨,哼了一声生气走开,见大公鸡掉了不少鸡毛,于是开始在地上到处捡鸡毛。 “一个羽毛!两个羽毛!三个羽毛咯!四个羽毛啦……” 冯厚照俯望城里来的小孩蹲地上欢快地捡鸡毛,有点乐不可支。 在泡桐树荫下、在果茶芳香里、在谈笑风生中,兴盛和小贤的婚期被一群长辈定了下来。一年中适合结婚的良辰吉日并不多,何况冯厚照即将步入人生最关键的一年——高三,在没有争议的讨论中婚期被再三敲定。四老定在阳历八月二十五办婚礼,那天正好是农历七月七乞巧节,老黄历说那天适宜结婚、领证、入宅。 老马顺利地谈完大事回来接漾漾时,又见她浑身脏兮兮的,不由分说将她拽到小贤家大铁盆里胡乱洗了洗。洗脖子时老马竟发现漾漾的头发里生出灰白的虱子来,个数还不少,一时又恼又笑。 “才几天功夫脏成这样!一个女娃娃追什么大公鸡,一头的虫子不知道痒吗,把哥哥家菜地踩成啥样了……” 老马训了大半天,好在有小贤帮忙。准舅妈耐心温柔地给漾漾彻底洗了头理了发,最后用篦子除了虫。可笑,没两天漾漾又变成了饲养虱子的小村姑。 七月二十三日,老马听仔仔说他在补课班上课,瞬间想起了冯厚照。均是高二的孩子,不好厚此薄彼,于是那天下午他领着兴盛和厚照去镇上找补课班。幸好镇上有一家,专补数理化,老马缴了两千五的补课费算是安顿了厚照的暑假。 “以后,每天早上七点你去小贤家接他,把他送镇上补课班以后再去地里干活!晚上六点再把他接回来,记住没?”出了补课班,老马朝兴盛居高临下地吩咐。 兴盛正儿八经地点头,厚照却愧疚地小声说:“我可以骑自行车。” “骑自行车至少得半个小时,一路上坡下坡的不安全,你现在处在高三这关键点,不能出任何闪失!你听爷安排,把心思用在学习上,不必要为这些事费神。” 厚照点头,心悦诚服。接下来兴盛每天骑着摩托车在镇上往返两趟,他照旧蠢笨得和这个十六岁的大孩子无话可说。倒是冯厚照每天会主动朝他说两句——“叔我进去(补课班)了”、“叔咱回去吧”。 自从任思轩和晓棠表白以后,连日来两人若即若离好不暧昧。办公室里眉来眼去故作生分,下班后思轩直跟着晓棠走。看电影、约饭、唱歌、喝酒、逛街、一起做直播……三十岁以后的感情,热恋要比程序或仪式来得更快一些。 半月浓情蜜意,眼见藏不住了,思轩果断提出离职申请,也说明了离职原因。一时间同事哗然,笑他俩深藏不露,林总监见事已至此痛快地批准了思轩的流程申请。在众人的祝福中,思轩离开了莫家智慧家居深圳分公司。猎聘网站早上传了思轩的个人简历,猎头的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思轩挑选不来也不着急,趁没工作有时间他提议两人出去旅游度假。 晓棠全程被思轩牵着走,常常后知后觉感不可思议。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来不及分析、思虑或者判断、决定。她被爱神丘皮特一箭射中,整个人醉生梦死真假难辨。月底他们去了澳门,在澳门的渔人码头住了七天酒店。那七天思轩带着她散步赏风景,那七天他们无时不刻不在亲吻拥抱说情话,那七天他们像梦姑梦郎一样融为一体天旋地转,那七天她像被他带着逃跑私奔一般脱离世俗。 八月初回到深圳,思轩很快入职一家高科技公司继续做财务专家。彼时频频想跳槽的张卓凡终于从导师的公司出来了,进到一家新公司后做高级研究员年薪六十万,这一跳惊到了包晓棠和莫小米,两人纷纷搀着卓凡姐请客吃饭。久违的三姐妹八月中见面,每个人身上皆带着关乎自己的好消息和坏消息。好消息是卓凡与新公司的一女同事一见钟情,坏消息是莫小米的父亲以小米年幼为由拒绝了张珂一家的提亲。 八月底思轩和晓棠开始同居生活,母胎单身至三十岁的男人初次热恋犹如馋鬼,每天如狗皮膏药一般黏着晓棠不放。爱情发起时无不潇洒,收场时却大多尴尬,细究缘深缘浅,多半命运捉弄。 七月底董惠芳跟老伴旅游归来,在家休息了三天,老两口立马喊着要回去,因为陈青叶再有二十来天要生产。此时何老师已忙完学校的所有事情,刚好放了假送母亲和继父回永州。陈青叶第二胎又生了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老张家难得地喜气洋洋,独独青叶求女不得微微不满。幸好婆婆回来了,她这半年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维持美满的婚姻需要智慧,有些夫妻智慧不够于是轻易被被外力击垮,有些夫妻能力不足却因借助外力求得完整。陈青叶正属后者。 可怜仔仔,这个暑假每次回家空荡荡的,虽自在也孤单。少年人兴致来时即刻搭车奔舒语家,只为送瓶果汁;兴致丧时倒头大睡,将高二缺的觉和高三即将缺的觉合伙补上。实在无聊了打个电话邀来汉典或萧然,偶有舒语溜出来看他,两小人在妹妹房间随意地翻弄漾漾的玩具和作业。 八月十号,桂英打去电话催老头盯着漾漾写暑假作业。老马正在筹办婚礼哪有功夫管这事儿,漾漾串到谁家他便把任务推给谁——或丹青或明媚或厚照或雪梅。八月十一日老马忽想起要给新娘子做衣服,于是拖晓星带着小贤和兴盛去镇上看礼服——白的婚纱、红的汉服、换的裙子。小贤不好意思嫌太破费,晓星苦口相劝不遗余力,兴盛眉欢眼笑在后付账。如此跑了两三天,晓星也趁空见了鸿钧两面。 八月十二日,晚上七点老马从镇上回来,没见着漾漾,谁知她今儿又窜到了哪家。等了半个小时依然不见踪影,老马心里咯噔一下,开始到处打电话。二外婆家、三外婆家、三堂舅家……一概没有,急死个老村长。下午出门前将她托付给明媚,明媚被她爸拉去地里干活前把漾漾丢给老四家的凤娇,娇娇四五点跟漾漾玩着玩着睡着了,她睡醒以后照常吃饭看电视,早把漾漾忘了个光光净净。 老马叫来明媚、凤娇挨个训斥,在巷里又跑了好几来回,玉池(马兴才妻子)、津津(马兴波妻子)、月娥(马兴成妻子)三妯娌也满屯地找,到晚上八点还是没找到。恰巧此时梦月她奶奶来了,见老村长家没人,去邻家一问才知漾漾丢了。梦月奶奶纳闷,月月下午在家玩呢晚上也不见了,于是给老村长打去电话。一来一去众人料想这两娃定是一块玩了,可这天早黑了人去哪了。八点半马梦月母亲从果园回来,见兴师动众地一问才知原委。 “昨晚上梦月和苗苗在东边麦场耍呢!说那里有野兔子跟知了猴,难不成今天又去了?” 老马一听二话不说骑上摩托便走,兴盛开车带着梦月奶奶也跟了去。到了东边的打麦场,老马叫了好久没回应,举着手电筒一个一个麦堆找。果不其然,两女娃娃在沟边的一个麦堆里睡着了。老马把光束打到两人脸上时,丁点儿反应也没有,踢了几脚一动不动。老马喊来兴盛,叫兴盛先送梦月祖孙回去。这下安静了,老头一个人盯着半梦半醒的漾漾在东沟边喘大气。短短功夫,头发、衣服、腰带湿了个透。 “好家伙!几年没睡了?倘有狼跟狐狸,早把你叼走了!” 老马说完脱了短袖,拧出不少汗水,而后挂在摩托车上风干。朦胧的漾漾伸手去摸爷爷褶皱苍老的脊背,戳了几下翻个身又睡。 “今儿要把你丢了,咋跟你妈交代呢!教你怎么回家教了几十遍了!爷刚给你手表电话打了几十个听不见吗?咋睡得跟猪一样呢……” 老马训累了,坐在沟边顺气休息。平畴千里,郁郁葱葱。晚风徐徐,无故撩拨。 天堂与地狱之间只隔一道白云青天。天是人间的镜子,人间之上,没有时间,不谈生死。老马坐在天边、地边、人边,长叹。草木畴生,人猿群居;丛生苦,群居苦。这一生将生命放养在这宁静小屯,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时代轰隆隆大步前行,碾压了所有的个体意志,在一个连回家、思考和生孩子也没有时间的年代里,一个人的幸福该如何定义?当语言、妆容、梦想连同情绪也被工业化、格式化之后,一个人该怎么在群体中找到自己?当出生、成长和死亡只剩下一种模式之后,人该怎么活成别人同时又保全自己魂灵不死? 新时代来势汹汹,新生代纷纷迁移,节奏越跑越快,从何时起“快”成了人类文明的一大特质?老马不敢否定什么,因为他太卑微了。可气世人对工业化、城市化、同质化背后的残酷、暗黑、耗损视而不见却对数千年的农业生活嗤之以鼻。 食材快速生长,食物快速制造,看病快速治疗,成长快速再加速……与生命相关的所有领域无不被工业化、效率化,由此,人的命运也在被工业化、效率化。这是一种高效的文明,这是一段高效的历史。人们高效地活着,也高效地死去,高效地在医院出生,高效地被火葬场处理,人们高效地来到人间,高效地被人间遗忘。这个时代的底色和真谛成了速生速死的精准写照。 人人想吃土鸡蛋,买到的却是假土鸡蛋,人们清醒真正的土鸡蛋不可能每天两个快速地送到自己胃中,但依然会去买假的土鸡蛋。在高效的文明与城市里,一个人该怎么维持自我生命的质量和品质?乡村也许土、脏、不便、落后,但这并不妨碍乡野人的生命质量和品质,因为他们可以吃到真正的土鸡蛋。春天菜篮里的十来种野菜、夏日门前的柿子树荫、秋冬时忙着收割的五谷杂粮、隆冬时一家聚在热炕上摸骨牌剥花生拉二胡……这大概是造物主对乡野人的补偿。工业人在拥有奢华和明亮的同时,也失去了树下看蚂蚁、草地望行云、麦场捉迷藏的浪漫,当然也体验不到山峦绵延、春耕百里、秋收鼎沸、夏长冬藏的极乐。 乡野之乐,乐在细腻无声,乐在触地真实,乐在安静辽阔,乐在生机盎然,乐在可净魂灵。老马相信,终有一天文明人会反省过来,发现原来乡野是城市最奢侈的后花园。 奥古斯丁曾说“知识也许能带来荣耀和掌声,但并不能带来幸福和安宁,更不能带来生命的意义”。同样,发达的城市文化不能弥补人对简单生活的天然需求,精进的科学技术不能填补人对浩瀚自然的天生热爱,海量的文字资讯不能解决人对智慧、信仰和真理的与生执迷。 可怜城市人被复杂束缚、被繁华虚化、被无穷尽的好东西衬得自卑,在茫茫人海中渐渐变得自闭、冷酷、刻薄、恐慌、失真、不幸。 在这个年代,在这个地方,哲学家已死。 但是,在这个年代,在这个地方,人类需要被挑战,文明需要被拓展,价值需要多元化,个体需要被尊重,灵魂需要被激活。 半小时后,漾漾稍微清醒坐了起来,小人儿瘫靠在麦堆上抠鼻子、挠脚缝、数星星……那神不在线的憨态瞬间逗笑了老外公。衣服稍干后,老马穿好衣服抱起漾漾将娃儿扔在后背,然后骑车回家。 100 大结局(上) (明天校对,下周最后一章。) 第二天老马撂下诸事,专门在家训练老黄。二黄死后家里还有三只狗,三狗性情不一,大黄调皮活泼是个大憨子,三黄爱叫爱咬是败家子,老黄十二岁了老态龙钟跟牛似的整日瘫卧。老马思来想去,唯有老黄靠得住。 早年训练老黄时常用一只老布鞋,老马翻箱倒柜花了两小时才把那只仅剩鞋底的破鞋找了出来,老黄一闻旧物十分兴奋。老马频将鞋底扔向漾漾,老黄扑腾着从漾漾身边叼回鞋子给老马,如此反复练了三天,直到漾漾拿着鞋底老黄围着漾漾去抢鞋才罢休。八月十五号晚上,老马为漾漾做了个小背包,包里只容得下一只鞋底。从此之后,漾漾走到哪里鞋底背到哪里,老黄也跟到哪里。一小人一老狗形影不离,惹得屯里人又来看热闹。老马为奖励老黄,每天晚上煮了肉叫漾漾亲手喂给老黄。 八月十七号黄昏老马回到屯里,原等老黄跟漾漾归来不巧等到一通冷门电话。是马俊杰从广东打来的,说他父亲前天去世,昨天火葬后今天坐飞机回来埋骨灰。老马听说天民也走了,一时心中戚戚,联想年初去世的钟能,大概猜到了自己的结局。大晚上正悲哀间,桂英也来电话报告此事,另说她公司老总也于一周前在医院病逝。老马至今犹记得那个步伐矫健声音铿锵的老钱,只可惜一次相见再闻竟是死讯。 这一夜漾漾睡在身边,老马却连连抚摸苍老迟缓的老黄。 晚秋落叶随意沉浮,初春小草随心破土,物各有畴,人各有命。 《菜根谭》云:人之有生也,如太仓之粒米,如灼目之电光,如悬崖之朽木,如逝海之一波。知此者如何不悲?如何不乐?如何看他不破而怀贪生之虑?如何看他不重而贻虚生之羞? 浩瀚历史,渺茫英雄,到底何归?开国的嬴政、李渊、朱元璋,持柄的郭子仪、于谦、曾国藩,修政的魏征、范仲淹、张居正,开创的唐玄奘、郑和、李时珍……斯人如今安在?哲学家、政治家、军事家、艺术家、大作家如今安在?那富可敌国的人、权倾朝野的人、子孙满堂的人如今安在? 笑春花堕入流水,叹秋叶翻覆随风。 马建国生自绝望的时代,也曾想超越时代,如今身处这个时代,他被时代甩在末尾。越想捉弄时代的反倒被时代摧残得越苦。时代背离老马的向往,现实叛离老马的期望,社会背叛了老马曾为之奋斗的好愿景。既然凡人永远追不上时代、改变不了时代,那不妨主动地避开时代吧,留一番沉潜幽静也好。 人活这一生,不过是为了完成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伊尹、百里奚、伍子胥成功了,袁铁生、樊伟成、钟能也成功了。被千古流传也好、被百年唾骂也罢,被埋没也好、被扭曲也罢,不过是一个故事,一个故事而已。凡人必死,凡人永存,命在生死之间,名在生死之外。 即便自己说服了自己,老马依然绝望和失落。如果人生不死,他会奢望什么呢?在享受幸福之后,他也许会想窥探,窥探天地的秘密,在洞悉秘密之后自我陨落,像秋叶一般自由。可叹幸福何其难得何其宽泛,有人视财富为幸福,有人视激情为幸福,有人视真理为幸福,七旬老翁却视今天为幸福。 弹琴的伯牙、写辞的屈原、画画的梵高、天才图灵、美人梦露、哲人休谟……在死神面前,如何死去、何时死去也是个问题。老马常恼自己思虑过度,也许像钟能那样猝然离开是种幸运,像铁生、天民、老钱那样浪费多年在地狱门口跟人讨价还价是否可怜可悲,毕竟人终有一死。出身、疾病、衰老、贫穷、平庸、脆弱、失败、颓废、无用、无能、厄运……这世间惹人悲伤的事情太多太多,该不该在晚年以后反反复复地思考这个事儿,是个问题。 人生自古一场梦,梦到天涯睡狮醒。踏平世间坎坷路,一路走来太从容。 自生自死,自厚自薄,自强自弱。人胥知生之乐,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惫,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恶,未知死之息也。老马翻了个身,面朝四爪长牙的漾漾。嘴边许还有毛杏的酸甜、蒿芽的软嫩、槐花的芬芳,眼里许还有他拉犁翻过的地、洛河边的老柳、莺歌谷青红正好的酸枣…… 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长作伴。哪里让心醇和,便在哪里生活。哪里让人幸福,便在哪里终了。老马深夜沉思,也该是时候想明白了。 老钱总去世以后,南安集团陷入行业热议,一时谣言四起。李玉冰将深爱和悲伤埋在心底,为稳定人心每日来公司坐班,老钱独子钱本富得以专心在家筹办丧事,接待行业老总、公司高层的频繁吊唁或慰问。李玉冰本是伴侣却在这时消失不见,选择幕后支持,不可不谓心胸宽广。 疫情封闭、经济倒退加之老钱去世,南安集团无意遭受了公司成立二十五年以来最冷的寒冬。先是五十二岁的蒋民义离开南安去了一家做安全技术的创业公司当公关总监,听说年薪是南安的三倍。接着是总管行业协会的张夏张总带着手里的客户资源去了一家上市公司做业务副总,年薪百万。十月底Joden高薪请来的鲍冲以没有发展前景为由跳到一家外企从头开始。年底海外部、业务部、众城会、协会部皆出现了大量员工离职。 钱本富这时才看清公司人才的聚合源于父亲而非自己,他开始缓和自己对李总的态度,暗中感激李总在父亲去世前后对公司的无私支持。奈何大势已去,人才的流动多半因待遇不足。南安集团作为行业媒介、技术展览的公司在眼下的疫情中根本无计可施,下半年的安科展、众城会依然无法开办。人们以为疫情只是持续一段时间,谁知这场瘟疫耗了整个世界好多年,会展行业几乎大洗牌。 所有员工皆盯着李玉冰。人们以自己期待的方式去编排这个美貌的女人,认为她应该哭泣、分心、悲不自胜、去夺家产……可惜没有。李玉冰异常冷静,老钱走后她与往日办公并无区别。也许是因她失去过一次丈夫,也许是她早料到忙碌应酬的老钱这一天会早点来,所以局中人的她好像没事人一般。人类表现悲伤的方式不尽相同,不是所有的悲伤都是女演员的嚎啕大哭,当李玉冰切身体会到被爱人如此抛弃无法承受时,那已是一年之后了。 马桂英从没有去安慰李姐,她深知不合时宜地安慰更像是一种骚扰或二次揭疤。见李姐镇静公司稳定,她料自己亦将安然无恙。八月二十二号,马经理决定请光年假带家人回屯参加二哥的婚礼。 风尘仆仆一日颠簸,二十三日晚上十点多一家三口被老父亲开车接回屯里。一回家三人争先去看漾漾,此时漾漾早睡,睡着后凌乱的模样根本掩饰不了她村姑的日常。扎着的头发斜到北坡,小背心被三黄咬破,花内裤掉的线一米多长,脖子上条条黑线,刘海一看便知是老村长用大剪刀随便剪的。 “我的天!脚底这么黑!”仔仔指着妹妹的脚丫子耻笑。 “哎呀这头发……咋晒成这样?啧这脖子!”桂英不可思议不敢触摸。 “屯里日头大!这还天天洗呢,走哪家洗哪家!”老马拍着裤腿解释。 “是够脏的!这指甲缝、脖子上哈哈!”致远连笑不止。 三人怎么逗漾漾也不醒,仔仔乐不可支,拍了好些妹妹的丑照发了朋友圈,这下大家皆知他们一家回来了。 看完漾漾各自找地方睡觉,致远睡在兴盛房里,仔仔跟爷爷睡一屋,桂英倔强地睡在自己房间。这将是她最后一晚在自己闺房里睡,虽家具墙面早与往时不同,自己的旧衣服、小箱子、花被褥也被父亲扔光,但她依然倔强地认为这间房子截至此刻还是自己的。巨大的希望、欢喜与感伤同时骚扰着她,这一夜三妹睡得唉声叹气。 二十四号一早,一家人热闹非凡地准备去送彩礼。晓星带儿女早早扣门来看桂英,大人们忙着准备婚事,雪梅见没人管漾漾于是熟练地为妹妹穿衣梳发。中午十一点,鞭炮一声响,马家人派了五辆车满载人和礼前往冯村。到了冯村后大人们挤在小贤家院里沸沸扬扬,一群孩子躲在后院菜地里相识、相遇或重逢。 仔仔与厚照彼此传闻许久,今日见面多少诧异。冯厚照穿着桂英买的衣服与城市小孩别无二致,只是脸上长年晒出的红与眸中积攒的钝无法掩饰,明明客人们在他家,他却羞得如同客人。仔仔穿着光鲜发型精致面色白亮,戴的装的拿的无不显露品质,可极瘦微矮的身材让他稍显尴尬,好在嘴角的笑容、言谈的幽默、双眼的自信让他成为众人的中心。倒是雪梅,厚照初见惊为天人,遥见女孩气质内敛身姿窈窕,红唇细长、白齿如雪、两眼流光,一袭学生裙、两只小白鞋,马尾辫高高垂下、一双玉腕通透白净。 大姐姐雪梅断断续续地询问两人的高二生活,漾漾叫跳着肆意挑衅两个笨哥哥,仔仔见她太皮伸手要打她屁股,捣蛋鬼反倒被厚照哥哥拉住保护。 “那是小麦吗?”几人正聊着,仔仔忽指着墙角一丛野草问,一群孩子好奇纷纷移了过去。 “好像是诶!”雪梅也没见过麦子,蹲下来摸着野草抢答。 当两人回头望向厚照求解时,厚照正掉着下巴望着两人。原来世上还有人不识小麦,厚照瞠目结舌的表情久久收不回。 “这是野麦——草!你们……你们不认识麦子吗?”冯厚照故作镇静平稳。 “见过,课本上!”仔仔哈哈大笑。 “我们第一次回来,回来时小麦已经收割了呀。”雪梅神情淡然语音上扬。 厚照哼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不认识小麦的人。” 雪梅也笑言:“我之前在豆子地里也认错过一次,我妈说那是麦冬,开的花很漂亮,叶子跟小麦很像。” “小麦的花很小,不注意看不见!”厚照补充。 “什么颜色?红的紫色?”仔仔好奇。 “不是!白的、浅黄的,花很小,比蝇子翅膀还小!” “什么是蝇子?”仔仔仰头问。 “苍——蝇!”雪梅回头笑话仔仔。 三少年两小孩正聚在杂草边闲聊,忽院门口有人喊他们搬东西。原来是要送彩礼了,院里再次喧哗起来。仔仔厚照等人跟着长辈去车里搬东西,外面在搬里面在送。 “好家伙!八万八的彩礼!瞅瞅!掂量掂量!”冯二爷在亲戚堆里提着一沓现金吆喝,众人指指点点眯着眼,艳羡的微表情各式各样,起哄和掌声久久未歇。 “这啥?这啥呀?”半晌,大媒人冯世渊抱一盒子问。 “电脑!给娃儿的!”老马提示。 “来来来厚照,你爷爷送你的电脑!这下上大学不用操心这个啦!”冯世渊在人群中冲着厚照高喊。 冯厚照面红耳赤,犹豫间被亲戚长辈们推搡着接下电脑。他惊为金银财宝的东西在仔仔雪梅眼中不过是普通文具一般的存在。 “是他姑送的!”老马纠正。 “哦哦是他姑送的,谢谢他姑!来厚照说个谢谢!”厚照于是胀红着脸朝仔仔妈妈说了声——“谢谢姑。”桂英乐得霎时间如公鸡叫。 “他姑父也送了!”老马提示流程。 “来来来人家姑父也送了东西,瞅瞅是啥!诶呦喂书呀!人家姑父是深圳的老师!当老师的!文化人呐!” 冯世渊接过套书朝周围人解释,转头把那沓书交给厚照。厚照低头瞄了瞄,见书名有《论语》、《道德情操论》、《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还有一套四大名著的精美丛书。冯厚照抬头去寻那个他将称之为姑父的人,何致远也朝这个跟儿子一般大的少年点头示意。 “这是他表弟送的耳机!”老马从一堆东西里捡出个白色盒子交代。 “诶呦还是送厚照的!一个耳机!这是姑家儿子送的,你们认识了吧?赶明儿啊,你这个表哥也送个啥玩意给人家!看人家喜欢啥吃的喝的,咱可别跌娘家人的份儿!” 冯世渊送了耳机,厚照连连点头,寻找仔仔时仔仔正在门前搬彩礼。漾漾在大哥哥边上伸手去抢新东西,桂英频频打手呵止。 送完彩礼亲戚们在娘家这边吃酒席,众人落座,正好五桌。下午散场后老马匆匆回家准备明日婚宴,兴才弟兄、媳妇们连同女婿致远纷纷在家里帮忙,桂英却领着新娘子和孩子们去镇上吃喝玩乐。桂英吩咐雪梅照看好四个孩子,自己则请嫂子和晓星去镇上最好的理发馆做头发、去美甲店做指甲。 雪梅从姨姨那儿领了零花钱,先带着小屁孩们去买冰棍吃西瓜,接着五人一排顶着大太阳去镇上的溜冰场溜冰,溜完冰玩镇上的游戏机,玩完游戏去厚照所在的镇高中参观。仔仔皱眉踏入冯厚照就读的高中,发现同是高中这里的学校校门如此低矮简陋,平平无奇的教学楼、磨损断裂的地板砖、停放自行车的土地、从未见过的绿玻璃、年久腐蚀的小瓷片、锁不上门的教室、浮着尘埃的旧味……漾漾一见超级超级粗的大树跑去抱树,学成指着没见过的老柏树朝姐姐嗯啊提示,厚照却在偷偷观察参观他学校的同龄人。 “这学校多少年了?”仔仔皱着眉咧着嘴问。 “六七十年吧!” “哇哦!我说嘛这么破!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原始的校门,在深圳从没见过!”仔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梅见厚照羞惭帮腔道:“你们中学的历史竟然跟我们大学的历史一样悠久!” “深圳绝对没有这么悠久的学校!”仔仔笑朝梅梅姐瞪眼。 “因为特区才四十年对吧?”雪梅会意一笑。 见厚照尴尬,雪梅又说:“仔仔,你知道你妈妈跟我妈妈在哪儿上的中学?” “这里?不会吧!”少年惊得分裂。 “不是这儿是哪儿?” “啊?怎么感觉像穿越历史一样!” …… 晚上桂英带孩子们吃完小吃,一伙人去唱歌,唱完歌去洗浴中心泡澡。晚上十一点,兴盛接小贤母子回冯村,小贤以顾虑彩礼丢失为由强硬让兴盛把八万八现金及电脑等搬回屯里。老马从镇上将桂英等人拉回屯里时发现彩礼兜了一圈重回自己的小金柜,一晚上在被窝里偷乐。 这一夜,桂英和晓星睡在顶楼笑谈往事,雪梅和仔仔睡在各自的妈妈身边看马家屯屋脊的棱角、起伏的树影、浩瀚的星星、朦胧的月晕……听妈妈的故事、蛐蛐的小调、邻人的鼾声…… 八月二十五日大婚,一早家里挤满来客。多年未走动的桂英忙着跟父亲接客,致远跟着兴成为远来的长辈们发烟倒茶,兴波分派执事人干活,兴才在后厨催促妇女和厨子,一身西装的兴盛一见来客便从小篓里抓把瓜子糖分发。晓星在小贤那边帮忙化妆穿衣,雪梅打扮学成和漾漾做花童,所有人被分派了重重任务,除过睡神。 仔仔早上六点被喊醒,压根没睡够的他见家里人多没人注意,抱着凉席单子躲到二楼的杂货房里戴着隔音耳塞接着睡。十点多少年睡醒后,一下楼整个人惊呆了。宾客如云,满堂喧哗,烟气缭绕,乐声响彻满屯。 下了楼梯先看到后院做好的酒席菜摆了好几米长,饿坏的少年忍不住从盘里偷了好几条肉片吃,味道真不赖。出了后院见所有的房子皆贴着黑字红纸,上写“礼房”、“执事房”、“乐人房”等字样。经过人挤人的厨房到了二舅房间,房门口贴着红对联挂着红纱帘,仔仔掀开一看好个亮眼的大红——红床单、红帷帐、红气球、红喜字、红花瓣…… “土死了!” 少年怕被红瞎眼,不屑地穿过人群去到妈妈口中的她的房间。里面几个堂舅正在商量事情,一会笑一会吵,酒味冲天烟气弥漫。少年看了几眼房中装饰,立刻认出这间房子将是厚照的,打望时不防备后脑勺被人拍打一下。 “谁呀——”仔仔捂着脑门怒气冲冲,转头见是爸爸瞬间销声。 “赶紧把头发理一下,跟个疯子似的!等会儿人家去接新娘子,你也跟去看看怎么回事!”致远说完无奈地帮儿子整理蓬发。 “我去哪儿整呀?这黑压压好几百人挤得我都没地方洗脸!” “湿巾擦擦行了!穿着球服露着肩膀去厚照家太怪了!赶紧换衣服去!”何致远说完将儿子朝岳父房方向推了一下。 “我早饭还没吃呢!”仔仔一回头爸爸早消失在人海。 离开厚照房间后是大舅房间,少年掀门帘偷窥,见房里高高低低摆满了传说中的花馒头——捏成红花、金鱼、龙凤、喜字的,空地里站着三五陌生女人和小孩在笑聊。挤开人群少年去爷爷房里找衣服,掀开帘子一看,好家伙一屋子十来人全是老掉牙的。仔仔环视一帮坐姿费解、神态可怖、比爷爷还老的老怪物,一帮耳聋眼花、发秃齿豁、穿着复古的老怪物也集中眼力打量仔仔。在眼神的较量中,仔仔缓缓走向爷爷的衣柜,从衣柜的行李箱翻找自己的衣服。一屋子陌生人去哪儿换衣服,少年害羞不方便脱,拎着衣服皱着眉左顾右盼。 “尼走在扎尔换吧(你就在这儿换吧)!”其中一老太看破后说。 “啥?”仔仔抻着脖子听不懂。 “贼炸还!”老人方言浓重。 “啥?” “贼炸还!” “啥?” “贼炸还!” “啊呃……” 一番努力,年岁差了七十年的老小无法沟通。正巧此时桂英抱着一沓东西闯了进来,见儿子也在忙拉他喊人:“叫舅婆!这是你外婆的嫂子!” “外婆的嫂子?”仔仔的脑花绕不过弯。 “这叫姥姥吧!这是你……爷爷的……你外公的小舅妈!” “姥姥(方言称谓,四代以上无论男女统称姥姥)。”仔仔放弃思考。 “这是你外公的……的……的表哥,叫爷爷!” “爷爷。” “这是你外公舅舅家的……叫奶奶。” “奶奶。” “叫姥姥!这是你外公的小姑、堂姑!” …… 喊完一群老怪物,一身大红裙的桂英三下五除二帮儿子换了衣服,转身匆匆离开。仔仔受不了一群老怪物的死之凝视,带好自己的东西出了爷爷房间。爷爷房间外被布置成大堂,堂上挂起红色背景布,背景布下的桌子铺着大红桌布,桌布上放着天地神之牌位以及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四盘坚果,坚果外是一排五色水果两束鲜花。从大堂、到家门口、到门前路、到村头,干道上铺满了红地毯,金黄的喜字、龙凤画贴得处处皆是,走门户、看热闹的屯里人挤得小巷水泄不通。 仔仔从未见过如此大规模的农村人,正看得出神忽震天的鞭炮哗啦响起,奇怪又熟悉的乐器霎时奏起,大喇叭里有人用爷爷那般的腔调开始讲话。少年挤出人群高抬下巴到处搜索,除了大浓妆高声喊豪放笑的妈妈,除了人群中一身挂红绸的新郎——二舅,剩下全是乌泱泱带烟味的屯里人。“奇怪!睡了一觉他们去哪了?”一睁眼漾漾、梅梅姐、姨姨和学成全部不见。少年踮脚寻觅间竟看到了钟理叔叔,奈何鞭炮声太大中间人太多挤不过去。 没多久巷里缓缓开来七八辆小车,桂英和嫂子弟媳们挨个给车头贴喜字红花、绑压轿红绸。完事后老马开始招手点人头,点了大半小时,仔仔最后从大喇叭里听到爷爷在唤他,于是奋力钻过人群挤到爷爷眼前,未及开口仔仔被爷爷一把推进车里。没多久前方鸣锣开道车子慢慢启动,鞭炮声足足响了几十分钟。小车驶出马家屯之后耳朵稍稍清静,少年还没缓过神来,没多久鞭炮声再次响起,这次响得更久更亮。 下车时天地一换,原来是到了冯厚照家门口。人群熙攘窸窣,看热闹的冯村人站得高高低低好似油画,二舅及所有接亲的人被一群陌生人堵在门口。妈妈举着一沓红包和堵门的陌生人谈判,每给出一个红包妈妈拉着二舅朝厚照家门口走近几米,如此过五关斩六将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仔仔终于跟着人流挤进了厚照家院里。又一番闹腾之后,妈妈拉着二舅闯进了房间,仔仔进去偷看,原来是二舅给舅妈穿新鞋子。穿完小红鞋厚照妈妈下了炕,新人一起向厚照奶奶跪拜献茶,老人哭着给他们端来一碗甜酒汤圆,说了一番祝福,最后为二舅妈披上红盖头。接着二舅将舅妈一把抱起,踩着红纸出了房门,在众人的喝彩中二舅穿过人群径直将新娘抱上车。 堂舅们见新娘子上了车,一众人开始抬嫁妆,仔仔跟在爸爸后面也开始搬——新被子、新衣服、新家具……嫁妆搬完后花炮声又起,瞬时所有接亲的、送亲的开始纷纷掉头往门外走,到了门外又是两帮人谈判、送红包、闹新郎、放喜炮……不知过了多久,爷爷又开始举着喇叭喊人头,不过这次喊的人名里多了仔仔熟悉的人。五人位的小轿车硬生生被爷爷塞了八个人,仔仔抱着妹妹,梅梅姐坐姨姨腿上,学成坐冯厚照腿上。 又不知颠簸了多久,车停了,仔仔一下车再次回到爷爷家巷口。这次人更多,仅巷子里看热闹的打眼一望比学校演唱会的阵仗还壮观。十几辆小车鸣笛开走,最后新娘子在瞩目中披着红盖头下了轿,妈妈从人群中接过一盆水,二舅为舅妈洗了双手。全程鞭炮不绝,自乐班卖力吹拉,没多久一群穿红裙的女人在堂上跳舞表演。表演结束后一对新人拜天拜地拜爷爷,拜完堂在欢呼中二舅掀开新娘的盖头,继而两人献茶、改口、喝交杯酒。喝完酒喧嚷中冯厚照被人拉着上了堂中央,也对着爷爷下跪磕头改口,爷爷给了红包、含泪说了几句,接着厚照被人拉到二舅跟前说要下跪叫爸爸,二舅吓得语无伦次妈妈上前大手一挥。 “叫啥爸爸!你们这些老不死的可不能仗着辈分胡闹!叫声叔叔就好,以后日子长着呢,别净看笑话!” 妈妈一把将厚照拉到一边,人群中的少年朝满脸通红的二舅喊了声叔敬了一杯酒,二舅含泪接过酒一饮而下,然后颤抖着掏出红包给了厚照。 接下来是拍全家福,爷爷又开始举着喇叭训斥似的喊人头。先是以新人为主的拍照,仔仔与厚照蹲在爷爷膝边,爷爷抱着漾漾,爷爷左边是二舅舅妈,爷爷右边是妈妈爸爸。自家人拍了几轮以后是大家族拍照,爷爷和两个外婆坐中间,妈妈的兄弟姐妹、嫂子姐夫站在后面,仔仔跟明媚、明喜等九个小孩蹲成一排。 新人拍完照之后各家单独拍,二舅舅妈在簇拥中进了婚房。此时人流分成三拨,一拨年轻人挤到婚房里闹洞房,一拨老亲戚开始吃正席,一波在爷爷的吆喝中被请来拍照。仔仔跟随妈妈去看闹洞房,好家伙!小婚房里里外外挤了百十号人,仔仔这矮个头瘦猴子根本看不见。 一整天没吃东西少年饥饿难耐,于是掉头去吃席。爷爷客厅外的大圆桌摆了数十张,巷里好长一段一半是路一半是桌椅酒席。找到二外婆后仔仔挤在二外婆身边大口吃菜。先是十一盘凉菜,凉菜完了一盘一盘西餐似的上热菜,不知上了多少道,每道皆是不认识没吃过的秦菜。没想到村里面也藏着此等佳肴,仔仔对马家屯瞬间刮目相看。 宴席吃了两小时半,九点多亲戚们在三堂舅的恭送中纷纷离开,十点多在五(堂)舅的感谢中屯里人也陆续回家。十一点后家里只剩下自己人了,可几家人加起来也有三十多。午夜前钟理叔叔带走了雪梅姐姐,二外婆和三外婆又带走了一大帮人,几个舅妈在后厨收拾,爷爷此刻终于得空坐在堂上抽烟补劲。 “前阵子……前阵子说亲、定亲我没招呼你,婚事也没叫你掺和,是我的错。现在你这辈儿该没啥大事了,我这辈儿呢倒有个事儿。”爷爷有气无力地冲三舅说。 “啥事儿?”马兴才端着茶缸瞪眼问。 “我啊,要走咧!给英英看娃儿去!倘再回来,怕是躺着咯!才啊,我的事儿就靠你主持咧!”老马用食指有力地戳着胸脯。 马兴才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大伯的意思,原本不平,只剩叹息。 “今天结婚呢说这干嘛!有毛病吧!不怕不吉利吗?一把年纪说这丧气话是老糊涂了吧……”原本坐在椅子上准备发朋友圈的马桂英一听这话,僵了几秒,一出口全是气,女人承受不住,又是骂骂咧咧又是踢凳子,最后气呼呼离开了客厅。 老马抽着烟闭眼吐气,仔仔、厚照与明媚面面相觑,马兴才捂着茶缸默不作声。 “你放心!不差你的事儿!我给你整得风风光光当喜事过!”良久,兴才允诺。 “人老了,年轻时三天不睡觉也没事,现在……这一个喜事办得我呀得休息一个月。”老马喘息。 “爸你刚好在深圳歇歇。”边上的何致远双手抱胸安慰岳父。 一阵沉默,老马冲仔仔开玩笑:“仔儿,我听人说你连麦和草都分不清,是真是假?” 众人一阵轻笑。 “我又没见过!那俩长得贼像!”仔仔急忙解释。 “呵长得像!”马成才哼笑着摇摇头,端着茶缸领着明媚回去了。 “在垣上、在西北、在整个北方,没人能认错麦子!哪怕一两岁的娃儿!你认不清没关系,爷知你没见过,跟农村人去城里看不懂红绿灯不会坐电梯一样,不羞耻!”老马喘了几下忙低头抽烟。 “厚照啊爷问个问题——你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在理不?” 厚照犹疑地点了下头。 “当家……哎这话从哪儿说起呀!你比仔仔早些懂得麦子、牛羊、生计,但仔儿呢比你早些会点外卖、玩网购、吃喝玩,会赚钱不叫当家,会花钱也不叫败家,都算能耐,谈不上早熟晚睡。倒是这城里娃儿呀他会交朋友、通人情世故,这一点村里娃比不了、学得慢。时代变了,现代人有一套交往逻辑社交规矩,农村人不进城混个几年——学不会!仔儿的毛病爷去了广东慢慢教,至于你呐没人教要多领悟,你妈你奶或你叔净是村里人,他们的经验帮不了你!记住——帮不了!这是爷要告诉你的,往后你班里有那城里娃儿,你得留心观察,学习人家身上的优点,不要不了解还抵触敌对。” “嗯。”厚照点头。 “你俩同年生,出身有差别,跟那甄宝玉贾宝玉一样,都是少年才俊、沾点小亲,今儿能坐一处听爷唠叨,说明你俩有缘。贾宝玉享尽繁华早早夭折,甄宝玉中了科举重振家业,人生沉沉浮浮,少年好、青年好不代表中年好、老年也好,谁知你俩造化怎样,还得看个人命运。往后成不了弟兄,多少算个朋友,珍惜这造化,该出手时不要犹豫!一个继孙一个外孙,爷对你俩一视同仁,看看爷爷死的那天你俩谁高谁低。”老马绵绵地朝两少年说完,僵硬地扶着强回了房间。 致远一声叹去寻桂英,两少年对望无言,坐在空荡荡的屋脊下陷入沉思。老马回房后见学成和漾漾早已熟睡,自己也靠边躺了下来。这一世,大事已了,该睡了。 晓星见儿子有了托付,自己趁夜色义无反顾地去找康鸿钧。今夜闹洞房的主力也有她,眼见一对新人在人群的祝福中开启一段崭新人生,作为女人晓星何其羡慕。人总要在周折多年以后才明白婚礼的意义和价值。 饮食男女许久未见,在烛光中又是一番激烈缠绵。如此轰轰烈烈,好像告别一般。鸿钧那希腊男神一般的健硕体魄、俊朗长相晓星这一生许是也忘不了了。回归现实的女人总禁不住一遍遍回忆他们每一次的云雨之欢,如同梦幻,难以置信。 “累了吧?”何致远午夜后在二楼的角落找到了妻子。 “还行。” “从没见你这么激动过,今天累坏了吧?” “我从来也不知婚礼有什么意义,不知过生日、毕业典礼、企业周年庆有何实际价值,今天好像明白过来了,明白这一番周折并非形式主义。” “是不是给你二哥办婚礼比自己的还记忆深刻?” “是!” “将来仔仔的婚礼也让你全程操持,让你有一天也累得跟爸一样直不起腰!”致远调侃。 “哎……” “叹什么?” “晚上闹洞房看我二哥二嫂好甜呀!今晚洞房花烛,月圆情满,秋意正好,真替我哥高兴!我回忆我们年轻时候也甜,后来不知为什么竟也淡了。”桂英失落于自己的婚姻。 “我小时候见我爷爷奶奶从不同床,我一直以为他们天天吵架感情不睦,心想他们要分开过更好。后来长大了见仔仔他爷爷奶奶也是,我心想将来我结婚了我的婚姻绝对甜蜜,结果……哈哈!如果我告诉你,所有的婚姻走到最后都是无性无激情无新鲜感,你信吗?”致远笑问。 “不得不信,但是,不愿相信。” “这是动物的天性,动物发情期过后立马回归常态。人的激情放在一生中来看极其短暂,所以才有那么多的作品讴歌爱情、那么多的电视剧表演甜蜜,这不正是在满足精神需求嘛。” “女人把平淡归结为男人,男人把平淡归结为天性。”桂英大笑。 “两人越熟悉、越亲密越没有吸引力,夫妻间越平等、越彼此独立越没有激情,也许是安全感赶走了爱情的魔力吧,最后大家都变成了被法律绑定的蓝颜知己、酒肉哥们、人生战友或同床室友,说浪漫点叫灵魂伴侣!” “文人呐,可真会诌!”桂英笑着撞了下致远肩膀。 “如果你知道咱俩有一天会这么平淡,你还会嫁给我吗?”致远搂着妻子的肩膀笑问。 “如果有一天我想要精神出轨又想保住婚姻,你还会娶我吗?” “爱情是个美好的幻想,可惜婚姻不是。人生太长了,我又这么无趣,真怕我让你在婚姻里感到孤单寂寞。还好,你是个天真的人,还好,我比我想象中的更爱你。”致远直面桂英笑道。 “我怕我老得太快,让整天面对新鲜面孔的何老师感到一回头——真磕碜!” “我怕我满足不了你对婚姻各种美好的追求、浪漫的期待。” “我怕我野蛮暴躁的性子满足不了你对温柔乡的向往。” “我怕我快秃的脑门满足不了你对帅哥每月定量的欣赏。” “我怕我懂不了之乎者也让你看轻我没文化。” “我怕我赚不了大钱让你嫌弃我说我没本事。” …… 这一夜,夫妻俩聊到月亮下山才在二楼楼板上幕天席地相拥而眠。 七巧七,月正圆,人双好,秋鲜艳,人间满。 冯家有淑女,马家有二郎;管他新旧人,不妨好姻缘。 从这一天开始,王小贤与冯厚照成了马家的人。从这一天开始,桂英一家成了马家屯人的亲戚;从这一天开始,老马将卸下当家人的担子。 七巧七,果最甜,秋最盛,酒最醇,良缘长。 八月二十六日婚后第二天,小贤六点起来开始打扫家里,熟悉马家的每个角落,待一家老小八点后陆续醒来时,家里早洁净齐整。新媳妇忙着给公公、婶婶们做婚后第一顿饭,老马以厨房菜肉太多吃不完为由打电话叫玉池、津津和月娥过来帮忙,顺便叫老人孩子们一起过来吃。兴波兴成即将动身离家、孩子们即将开学离家、自己也将赴粤离家,老马舍不得,将眼下的团圆当成最后的告别。 晌午饭后,老马安顿兴盛小贤去娘家和冯村走回门,桂英则兴致勃勃地要领着孩子们出去玩。回乡客迫不及待地想要向孩子们展示自己故乡的美,于是早早制定了游玩的行程。 “我打算今天带崽子们去镇上的博物馆、周边的小景点参观。”饭后,桂英瘫在客厅里跟父亲说话。 “几个娃儿?” “仔仔漾漾必须去,其他的谁想去去呗!” “那不得个大车?”老马下巴往南一指。只见院子里一群娃娃叽叽喳喳,自家三个、弟兄家六个、晓星家一个,叫喊声吵得巷里鸡狗也不安生。 “我正愁这个呢!也不是全部去,月娥说她这几天押着凤仙和丹青写暑假作业呢!” “兴波兴成跟你才哥三人都没时间,我该歇了,一分钟的活儿也干不了了。”老马推卸。 “你会开三轮吗?”桂英转头问致远。 “我不去!也不会!我在家照顾爸顺便干活!办酒席借的东西不还吗?客厅要还原,三只狗在寄养,爸房间也得恢复原样吧!”致远拒绝。 “我倒有个人选,刚好满足!”老马朝桂英挤眼。 “谁?” “他爸。”老马用眼神指了指孩子堆里站在墙角的钟学成。 “诶呦!正好!他有大三轮,还能把梅梅带来!行我去联络了。” 中午十二点,一切就绪后,桂英开着父亲的小轿车,钟理开着大三轮准备出发。第一站是出屯认识乡野,沿途见着新事物桂英立马抱着漾漾下车去看——芝麻杆、黄豆角、苹果树、西瓜蔓、小河、山坳、梯田、打麦场、华山峰、秦岭影……午后在镇上匆匆吃了午饭,桂英带队前往第二站——镇博物馆,在博物馆里孩子们见到了大荔花馍、同州梆子、同朝皮影、朝邑剪纸、大荔猿人遗址等历史文物。下午四点以冰淇淋冻西瓜酸梅汤为饵,桂英带着孩子们去看同洲湖、文殊塔、县高中、隋文帝杨坚出生地纪念碑等景点。 晚上桂英领着九个孩子在县里吃地道的同州菜,饭后回来又是十点多了。桂英这天忙得拍了数百张照,单怕孩子们若干年后忘记这里。为何女人如此执迷地让下一代记住故乡,概是因她想铭记却记不住吧。人忘了根,总归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仔仔不识小麦,作为农二代桂英为此惆怅无比。 八月二十七日,晓星豆角采摘需要帮忙,桂英一早带队领着仔仔、厚照、明媚、明喜和漾漾前去相助。四亩黑豆好大一片,不干农活的桂英到地儿一看也傻眼了。晓星让雪梅领着四个同龄孩子去东边一亩地摘,自己和桂英带着学成漾漾在西边采摘,钟理来回收搬众人摘好的豆角。桂英教了半个小时漾漾依然分辨不出生熟豆角,女人放弃了,直接将漾漾安置给雪梅了事。 “你俩不会复合了吧?”桂英一边摘豆一边偷看忙碌的钟理。 晓星鼻子里笑出一声,缓缓解释:“二十亩豆角一茬一茬地熟,我一个根本摘不过来。最近到处雇人——雇不来,垣上青壮年少,老人大都干自己家活,小媳妇在家看孩子。实在没法了,地不能耽搁呀!” “啧也是。瞅瞅!他跟在深圳天差地别,难怪我大老夸他勤快!真个殷勤,人也外向了是吗?” “是吧。” “你俩要复合了……无论如何,对俩娃好。”桂英长叹。 晓星闷笑。 “如果没有孩子,我想你早就决定了。之所以一直拖着,是因为你俩之间牵扯的太多了。过去二十年里你俩共同经历的买房开店、经济困境、生活压力、抚养小孩、幼小初高、梅梅上大学……婚姻有时根本不由心,特别是有了孩子之后。接下来学成中考高考、梅梅找工作考研、梅梅结婚生子、学成大学结婚生子……你俩之间分割得了吗?他俩的每一步剧变都要你俩参与,哪怕他俩当了别人的父母你俩还是得参与!你没听老人说嘛,婚姻长久的秘密只两字——妥协!再短点儿——忍!也不是凑合过,是两个人一起妥协。之前你的过度隐忍导致他家暴,现在你的过度逃离又导致他束手无策。” 晓星听完这番话一叹,双手叉腰环视田地四周,当她看到钟理时钟理正在远处注视着她,深邃波折的眼神中该是藏了很多话,只可惜他们之间隔着高原深谷。 天矮地长,白云滚滚,绿田无疆。钟理每天在远方不同的角度频繁地寻觅晓星的身影,她依然瘦弱,只是不似曾经。她变了,变得原来越远。钟理始终在寻觅,寻觅中年以后人该为何而活,寻觅漂泊的心将因何而定,寻觅他在这世上曾丢失的珍宝。 中午四个大人带着一群孩子去镇上找小吃买雪糕,午后继续回到大太阳地里干活。好在人多手快,一天时间四亩地这一轮熟好的豆角终于被摘完了。摘回的豆角去壳后马上包装,走最便宜的物流寄到深圳海吉星农批市场。从八月到十月,晓星隔三差五地去镇上寄豆子——芸豆、黑豆、红豆不限,市场里的老街坊听说她的豆子既饱满又价廉,好些打来电话问情况。晓星这一年不仅将自家豆子卖个净光,还帮亲戚和邻居以微高的市价卖了好几吨,直至腊冬依然有人打电话问她要豆子。 这一天,马家屯好些人听说老村长要走了,纷纷过来探望,老马倦了无心应付,带着老黄去兴才家蒙头睡大觉。谁能想得到一个驻守小屯七十年的老头忽然要决绝地离开屯里,连老马自己一时也接受不了这一点。 八月二十八日,桂英终于腾出时间带着三个孩子去二哥的果园里观光。她一遍遍地教儿女认识扫帚草和刺蓬、玉米和高梁、李子树和杏子树,她蛮横地拉着漾漾在黄牛边、土坡下拍照,她要求三个孩子在不同背景下频频合照,她在果园里为她兄妹俩拍各种扭捏的自拍照……马桂英卖力地想让儿女爱上马家屯,无非是因自己深爱。 何致远这几天并不配合妻子的种种安排,他争分夺秒地享受一个人在大田园的惬意时光。他一个人去莺歌谷边躺着看日落,他干活干累了靠着果树写诗,他躺在岳父的躺椅上串联岳父的人生,他黄昏时坐在楼板房上瞭望各家烟火、听各样鸟叫、赏各式屋顶、记各类人声…… 小贤这几天也特别忙。一来要给一家人做饭、跟马家的婶婶姒娣熟络,二来不想冷落冯家婆婆于是托兴盛朝那边送吃喝,三来眼下公公将随小姑子离开,她千方百计地思量着送些什么东西,每天晚上一有空便不停地干针线活——给桂英两口纳鞋垫、给仔仔准备祛痘的偏方、给漾漾做小布袋糊风筝车碎花裙……乡里人格局小,秦粤间隔那么远,这一去好像离别不见似的。 同样忙碌的还有老马。睡了两天攒了些精神,老马这天开始处理自己的东西。陈年衣服、获奖奖杯、锦旗牌匾大多扔掉,能穿的鞋袜衣裤留给兴盛,不好不坏的家居物件谁爱给谁,值钱的东西能带带走带不走的分给侄、儿、女婿。小轿车送了马兴成,老电脑搬到了兴波家,收藏的书本、字画、报纸、邮票、旧币、文件全给了致远,当村长保留的文件资料通通给了马保山,腾出的箱子柜子桌椅送了两家堂亲,唱戏的板胡、梆子、镲子、唢呐送了冯老弟,老相机、收音机、老子铜像、领袖雕像、笔墨纸砚等留给厚照,佛像、花瓶、屏风、木盒送了兴盛两婶,手表、石雕、铜锁、铜钱给了仔仔,这小半辈子在各地买的纪念品、吉祥物均分了家里的小孩,自己的三只狗留给兴盛照看,剩下的东西任人挑。桂英要了他所有的旧烟袋、茶壶和老相片,家里的十来个祖宗牌位兴才讨了去,佛珠、扇子、茶叶、烟叶、药片、藏酒和所有证件老马自己带走。 八月二十九日,老马继续送东西扔东西,桂英和二哥带着孩子们去走几家重要亲戚,致远照旧躺在摇椅上享受天地之无界乡村之静谧,小贤忙着准备五口人明天路上吃的干粮、制作几人备用的棉布口罩。 下午老马将仔仔喊了回来,扬言要他办个事儿,实则是带着仔仔去兴邦坟上烧纸。仔仔这次格外配合,烧纸、跪拜、祭酒全程沉默,祭完舅舅少年按照爷爷的吩咐用铁锨清理坟上长的杂草。 “这才多久草长这么高!” “九个月咯!”老马站在远处望着儿坟上的浓密野草,蓦地心酸潸然泪下。 “这什么草呀?”仔仔见爷爷哽咽忙岔开话题。 “管他呢!把根拔掉,不除根一下雨蹭地又出来了!”老马两手背后踱到远处瞭望莺歌谷,不防备大泪早染湿了胸前的衣服。 仔仔使劲清理完坟头,然后拎着工具去找爷爷:“爷爷还有什么要做的?” “这儿有一弹弓,你把它放你大舅墓碑下埋好。”老马说完从裤兜里掏出一不新不旧的弹弓来。 仔仔放下铁锨镰刀,接了弹弓左右打量,然后规矩地照办。十来分钟后爷俩在小径碰头,最后各自拎着工具回家。 “为什么放一个弹弓?”半路上少年小心翼翼地问。 “因为你大舅小时候特喜欢玩弹弓,特别喜欢,拿它打麻雀、打老鸦、打蛇、打果子……爷嫌他不好好念书,把他的弹弓子弹全毁了——砸了!他自己偷偷或买或做了好几回,我但凡见着二话不说毁个彻底!” “哦……爷爷你是后悔吗?” “呵!爷常假设呀,如果一直让他耍弹弓,说不定你大舅是个搞射击或射箭的好把势,说不定早参加奥运会了呢!” “这话我要说给我妈听!” “别告诉她。” “行,你放心,我不说。” 最后这一晚,村里来送行的人一波又一波,客厅挤得水泄不通,甚至晚上十点还有人上门前来告别的。最后一晚在屯里睡觉,不巧这晚凌晨一点多漾漾被大蟑螂咬红一片,小孩哭闹着醒来了,老马气不打一出来,大半夜找来家里的药管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杀虫,动静之大吵醒了一家八口。桂英穿着睡衣也来看动静,一见这场景直接开嗓。 “大晚上打农药你这整哪出呀?有必要吗?抹点消炎药不行吗!” 老马背着大管子回头木讷地望着老三,迟迟答不出一个字来。致远见状赶紧过去调节,兴盛慢慢卸下父亲肩上的药管子,小贤帮漾漾抹了药重新盖好,仔仔和厚照重回房里睡觉,一切恢复原状,老马却再也睡不着了。是的,何必大动干戈,老马一夜想不通。 八月三十日一早全家五点全醒,晓星、钟理带着儿女也早早赶来送行,兴才拎着大茶缸过来,兴成早把车开在黎明前的门口等候,两个婶婶抹着泪踩着夜色推门。临近七点诸事就绪,出门前老马魂不守舍地叫来兴盛训话。 “炕上那大蓝箱子里全是你妈和我的东西,谁也不能碰!看好这箱子,将来把那些东西全给我陪葬!” 兴盛受惊,频频点头。 “你一顿吃的比我还多,说啥陪葬呢!你看我伯这人搞笑不?”马兴才在旁调侃。 “记住!谁都不能碰!”老马又冲儿子伸食指威胁。 “这是藏着金条吗?还是说里面压着几十万?”兴才说完众人又笑。 “我早翻了,你那破东西谁稀罕?”桂英开解,箱子里不过是父亲为自己准备的寿衣和陪葬品罢了。 老马拉下脸再无话。 很快一排车子纷纷启动,屯里人听见动静衣衫不整地开门出来,老马表情僵硬地朝街坊点头微笑,村人送别的神情也有点酸,老村长在酸酸的眼神中随着队伍离开了马家屯。半个小时后二三十人开着各种车到了大荔高铁站,男人们搬东西、女人们七嘴八舌、小孩们不知伤感,人多得让这场离别看起来有点杂乱。很快,老马消失在了这片土地上。 100 大结局(中) (明天校对,眼睛疼)鸟飞反乡,兔走归窟,狐死首丘,寒将翔水,各哀其所生。犹记莺歌谷边的落日,宁静得叫人咧嘴笑。南方这一去,何年才可归。窗外的农田一方一顷呼啸而过,高铁离马家屯越来越远,远到小屯好像发生坍塌从此在宇宙间上消失一样。老马哀叹连连,屡屡要摸烟袋抽烟,奈何高铁明文禁止。 挥霍力量的快乐、视野无碍的快乐、家族聚合的快乐、虔诚信仰的快乐、偏僻无扰的快乐、与自然交流的快乐、期待秋收的快乐……乡野给人的很多索取的很少;房奴之苦、无房之苦、职业之苦、攀比之苦、交际之苦、无眠之苦、逼仄之苦、繁华之苦、无尽之苦、封闭之苦……城市给人的很少索取的很多。 也许该换个眼光审视城市,毕竟南国有他的狗尾巴草。老马抚摸倒在他怀里熟睡的漾漾,那软绵绵火热热肉鼓鼓的小手,好似春天新生的香椿芽儿、油菜花儿好似夏天刚结的毛杏子、软高粱穗。她上学、吃睡、撒娇、玩闹、唱歌、跳舞,她像三黄一样在大地上憨憨地跑来跑去,但凡她一出现——在老人眼眸中漫无目的、各种眼神、随心所欲地一现,老马便觉自己的衰老和命运的无意义倏忽被拯救,过往的心酸和失去大都不值一提。 这些年安于一隅躲在村中事的繁碌中,躲过了独处却没躲过岁月。忙碌是个好东西,让人错过生命、忘记思考、跳过悲伤。老马正思虑间坐在对面的仔仔忽朝他问话。 “爷爷你以后真不回去了吗?我觉得你们屯还不错呀!” “咋样不错?” “村里到处是绿化!坑坑洼洼的全是草,虽然有点乱,倒是好浓密呀!” 老马鼻子里一笑。 “你们农村人说话好逗呀!我们同学一开口全是干饭人、工具人、奥利给、爷青回、蚌埠住了、有内味了,三舅一开口就是马后炮、磨洋工、搞名堂、吹牛皮。网络上大家整天说的是后浪、凡内、卷尔赛、打工人、直播带货,你们屯那些个一出口是什么白见鬼、看火候、太跌份儿、鸡毛飞上天……后巷的老爷爷说我二舅是人走运马走膘、笨人有笨福、憨头郎儿闷葫芦,说我妈是鸡窝里凤凰飞出屯、说她从扈三娘修成了野菩萨!” 老马一听嗓子眼连连发笑。 “爷爷你猜人家怎么说你?” “怎说?” “说你是万金油、蛤蟆官、老牛筋的脾气,说你有钱连家里的老鼠都有余粮!” 老马大笑。 “还说我三舅是瘦骆驼、四舅是闷葫芦、五舅是江湖人……屯里人说话老逗啦,一出口全是笑话!” 坐在旁边的桂英夫妇也笑了起来。 “你知道农民身上最可贵的精神是什么?”老马问。 “什么?” “简单重复!一个农民一年种二十亩地的话——水地、自留地、坡地全算上,果树、红苕、小麦、玉米也全算,他一辈子活七十五年掐头去尾中间干五十年,那这一个人一辈子可以种一千亩地。你晓得屯里目下多少人?八百人,抛过老的、小的、病的、在外的,屯里能全年种地的有三百号,三百人种一辈子地你算算多少?” “多少?”仔仔犹豫间掏出了手机点开计算机功能。 “三十万亩地!三十万……”爷孙俩异口同声。 “嫑瞅马家屯那弹丸之地,屯里只用一辈人能把深圳十分之一的地种完,把个龙华区全给它种上观景树妥妥的!” “好可怕呀!” “一时兴起不可怕,可怕的是简单的事情重复做,做个一辈子,无论任何事,都能出成果,都看起来很壮观!” 何致远旁听这席话暗里吃惊,原来伟大的秘密藏在最简单的逻辑中。他深吸一口气,对于岳父往后长期住在家里不仅不排斥,反倒全是感恩。岳父像一面镜子一块磐石一根定海针,他渴望余生能有这样一位长者在盼时刻点拨他、监督他、鼓励他、警戒他。当二十年村长绝非小事一件,何致远渴望自己余下的二十年也能有一番不凡的成就。所谓的中年危机,更像是一场连锁反应的必然结果。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中年危机重在预防。 谈笑间,少年眼观的窗外风景,一半天上行云,一半人间开工,中间的绿色山带起起伏伏,爷爷说那山带叫秦岭——分割祖国南北的秦岭。少年第一次去西北乡村,说实话有点意外。 因为爷爷,仔仔对马家屯人保持着超常的好奇。他刻意询问过和爷爷一般年纪的老人,果然他们大多会背三字经、诵读领袖语录;他留心采访过好些中年人,果然他们大多有一技在手——敢走干渠钢管、擅捉麻雀老鸦、吹横笛、会口算、深谙珠算等等。少年一直以为爷爷唱戏属个人癖好,去了屯里才发现那儿的人个个爱秦腔大多懂陕戏,女人们爱听欢音男人们爱唱苦音,上了年纪的皆会打梆子、拍镲子、敲板子。三舅习惯在大缸子上打拍子,妈妈喜欢听到曲子跟着哼。整个马家屯正是一个活历史,秦腔、花馍、犄角方言、农耕传承的活历史,澡堂子、卖油翁、相命师、剃头匠、观音庙、清虚观、二郎神庙等的活历史。 二舅的喜事上人人活泛高声,婚事过后屯里迅速恢复平静。石榴树、葡萄藤固然好看,火烧馍、羊肉泡固然好吃,但村里人油画一般的身姿、石化一般的神态、历史书一般的生活方式更值得城里少年仔细观摩好好打望。老人们常坐在门口抱着膝歪着头,中年人绵绵地在巷里踱步喝茶、择菜八卦,小孩子凑成三五捉鸡狗玩皮筋,即便去地里干活或回来忙家务村里人总是悠然。 屯里人按照自己的意愿耕耘自己的土地,屯里人只为眼下、今天和今年而忙碌,屯里人不会追求不可能的事情或目标,他们明确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鸡狗两顿饭,如此,心灵怎不宁静闲暇?脚步怎不悠然有序?言谈怎不简单平和?对于看惯城市焦躁繁忙的少年来说,第一次发现一天的时间原来可以那么长。看了半天知了、赏了半天野草、聊了半天果树,这一天还剩下老长老长。 年少的人也许体会不到人对简单宁静的需求和追求,但小屯里高邈如洗的天、生生不息的地、内心宁静的人多少拓宽了少年人对生活和生命的既定看法。将生活的法则缩减到至简,将生存的逻辑删减到最基本,让心灵保持纯粹平和,让言行看起来不掺任何杂质,这便是农人的精神、农民的生活。如果一种生活方式有很多人在践行,那么一定是这些人从中受益才会去实践、延续。对于像爷爷这样能干上进又聪慧的人来说,留在农村最大的奖励便是身心安定。 仔仔也曾嘲笑屯里的老人动不动下跪祈神特别迷信,可同时他又被这样一群人大大震撼。城里人的信仰是精准的、有对象和目标的、有回报和价格的、有时间和收尾的,而村里人的信仰看上去是模糊的、宏大的、美好的、善意的、缥缈的、不可言说的……他们的信仰可以是习俗、动物、谣传或规矩,可以是某个人、某本书、某个庙、某幅画,可以是神明显迹抑或造物主自然生发。城里人信仰的动机只有利益,而屯里人信仰的动机不限于恐惧、臣服、祝福、美好、追随、寄托。 如果说信仰是言行的法规、人格的领袖、生活的引力、命运的神祇,那么,与其富足地、精致地度过一生,不容宏大地、光耀地度过一生;与其宏大地、光耀地度过一生,不如正义地、虔诚地度过一生;与其正义地、虔诚地度过一生,不如安全地、宁静地、愉快地度过一生。愉悦地信仰,无论信仰什么,皆值得羡慕。仔仔相信老一代农村人的信仰是出乎本能和本心的。 晚上十点多到家时,桂英走在前面去开门,殊不知那一刻摸钥匙的人除了致远还有老马。老马的大兜里有两把钥匙——一把是马家屯的钥匙,一把是金华福地的钥匙。去年六月他来深圳时依然带着旧钥匙,今年四月回屯时他也偷藏着老三家的新钥匙。第二天,全家人休息一天,晚上大吃一顿,庆团圆、庆开学、庆高三。 九月一日桂英上班时接到一通电话,是老家打来的,口音与屯里微微不同,听完原委才知是华阴县一人偶然捡到了一个钱包,钱包里的紧急联系人正是她的号码。桂英深吸一口,知是大哥遗失的钱包被小偷送了回来,她打了五百元请那人快速寄往深圳,隔天收到钱包后又付了一笔感谢金。 当女人万千期待地拆开快递时,发现那正是大哥从国外买的真皮钱包,里面一张卡片写着自己的手机号,另有一掉棱角的旧相片是大哥大嫂结婚时拍的,照片下有一行小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桂英翻了好几遍,最后买了个金丝楠木盒专门收藏大哥唯一的遗物。 这些天老马不辞辛苦欢天喜地地代替桂英给孩子报名、缴费、接送上学、解决吃饭……他又回到了原先的生活,看到仔仔认真努力、听着漾漾吧唧吃饭、催促小人儿写作业欣然无比。何致远这学期教了高二三个班的语文课,比上学期更忙碌,光是备课占掉了他大半的精力,以致很少有时间顾看儿女课业。老马见女婿风貌大变心中自得。对于城市老头还没有深爱,但这并不影响他欣赏城市、享受城市,也许不必深爱他也可生活其中。 九月四日星期五,这天放学后他带着小妞去找饺子店,发现曾经去了无数次的那家韩姐饺子店竟关门倒闭,旺铺招租的贴纸已经泛旧,看来关门有些时日了。曾与老板娘闲聊时老马得知这家店已在深圳开了十六年了,没想到最终没能挺过疫情。找面馆时老马又赫然发现他曾经瞻仰了无数遍的那棵大菩提树被人砍掉了,只留下一米高的树桩。白白的横截面上印着六七十载的年轮,老马深深哀之,好几天心情低落。 周末按计划去看望老乡党,买水果时才发现自己竟忘了天民已死。老马唉声叹气,去年他来时为他接风洗尘的樊伟成、天民、钟能竟一年之间排队走了,一时悲摧觉岁月难度,不防备在出租车上失声哭了。 提着好多礼物去到行侠家时,一进门一股味。门后鞋柜上杂物堆满,客厅里好多箱子、尿不湿、玩具、书本、板凳……头一次来马行侠家,总以为马斌混得不错,谁成想两室一厅的房子塞得跟仓库似的无处下脚。马斌闺女一直在哭、行侠老伴左手一直在抖、大孙子躺在沙发边一直打游戏、马斌媳妇在屋里一直打电话。老马无处安坐不敢抽烟,行侠端来茶水桌子上竟没地盛放。行侠看出老哥诧异心中不好意思频频叹息,老马关于马斌喉咙得癌的事情忽然间一句话也问不出。 老哥俩没说几句,行侠拉着老村长要出门,老马会意送了红包告别走了。他家离地铁不到一公里,老哥俩送别了一个半小时。 “以后还是去你家吧!你家地大!” “你爱来我候着你。” “建国哥,我过段时间要上班了,往后见面的机会可能也少了。” “你个老农民这么多年没出家,现在快七十了谁要你?” “大超市,卖肉的。我只负责切肉称量,轻松得很,可是时间长点儿。他媳妇寻不到好工作,一家人的生计压得我子喘不来气,现在这样子再没人分担我怕我斌斌出啥问题!”行侠抹泪。 “哎你没空看我,我去看你呗!你这一月能赚多少我听听。” “四千块,能管个一家人买菜钱。说不定超市剩余的边角余料还能匀点儿,现在肉价多贵呀!哎天民……天民一走,我心都凉了。我在深圳十几年耍得最好的人就是他了。”行侠连哭不止,惹得走来的年轻人皱眉斜看。 “原来当村长时我算过,咱屯里每年去世的人平均八个,今年少了明年肯定多!早晚都要走,看淡些吧!再者说,这不我来了嘛,我一有空寻你吃饺子喝西凤拉二胡。”老马拍了拍行侠的背,像在宽慰自己。 两人话别,老马坐车回家。到底,担心行侠老伴手抖是大病的话也没说出口,这个家庭现下如此面目,少个坏消息便是好消息了。 九月开学季,学成也顺利入了学,而且和包芸香是前后桌,两人的课外生活几乎形影不离旁若无人。虽不说话但是作业、活动、体育课等他表现良好,受到了老师们的好评。新环境、新老师减轻了学成的上学压力,重读四年级已学的课程对学成来说更是轻车熟路,如此好成绩也减小了他的压力。镇上小孩反应慢些,虽有孩子背后叫他哑巴,好在同学们对城市小孩的仰视冲抵了不会说话的歧视。 这边学成在慢慢变好,那边的雪梅却受了情感一击。开学后陈络对她忽冷忽热女孩摸不着头脑,直到国庆前有同学暗地里道破玄机——关盈盈和陈络师兄在一起了。雪梅不敢相信,整个国庆一直在外面反思,恍觉世界颠倒,三观被震得粉碎。她没有向师兄讨说法也没有朝最好的朋友点破,雪梅暗地里接受了这样的安排所以淡淡退出,此后专注自己的司法考试。受伤当然有,只是一个人在哪里耕耘便会在哪里收获,她爱师兄远不及她爱自己及家人,也许这个局面是命中注定。只可惜,钟雪梅对男人的信任又一次被降格。 关盈盈大一暑假回东北跟师兄一起坐飞机,她跑去师兄的城市玩了好几天,直到将自己献给她仰慕的人。花季女孩、风发青年,早早尝禁果所以早早食苦果。关盈盈处下谄媚的姿态使得她不愿拒绝,大二上学期、大四上学期两次为爱堕胎,爱得不平等注定不长久,可怜这个女孩误了学业伤了身体最终受尽指责惨惨收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九月底晓棠发现生理期没有按时来,一时惶恐火速检测竟发现怀上了。她忐忑不安不敢确定测了很多次,直到国庆前去了趟医院。思轩久旱逢甘霖每日要求欢,晓棠瞒不住说了出去。思轩先吃惊后狂喜,抱着晓棠在家里不停地转圈圈。 “怎么办?你别……”晓棠捂着肚子好个担心。 “还能怎么办!结婚呀!来,让我先求个婚!”思轩将晓棠放好,从手边拈了束干花跪地笑问:“宝儿他妈,你愿意嫁给爸比吗?” “去!”晓棠见他嬉皮笑脸不正经,一把推开思轩的脑门。 “没反对等于同意咯!赶紧买票,国庆找我妈谈婚事!” “大概……我算了下……应该是在澳门玩的时候怀上的。”晓棠羞涩。 国庆两人回了趟江西赣州,晓棠害臊没有直接见思轩父母,等思轩向父母再三表决要立马结婚之后,父母大概猜到了女方怀孕的事实。国庆的最后一天,思轩组局让双方见面,原本初见良好,当思轩母亲问出晓棠确有身孕后实属无奈,答应了帮助筹办婚事,同意两人元旦回来仅参加婚礼即可。思轩母亲是赣州一家医院的护士长,父亲是做家具的生意人,家底殷实家风严肃,如今被赶鸭子上架不知该喜该忧,何况女大男三岁、女方未婚先孕,倘说出去也不知亲戚脸上是展是皱。 国庆后老马过七十三的寿,此时行侠已上班,一家人本想简单吃个饭,毕竟高三的父子俩耽搁不得。谁成想那天马俊杰主动打电话,开着车带着妻儿一家提着大礼前来祝寿,像是替补父亲没有活到的寿辰。 死亡的悲伤与岁月的无情很快被高三的急迫所掩盖。老马每周日会给厚照打一通电话,通气仔仔这边的学习动态,后觉建个高三微信群更便捷,于是村长变成了群主——“老马家高三互助群”应运而生。两个高三生每天在群里分享一道理科题、晒出当日的英语学习打卡界面,桂英凑热闹每天在群里晒自己的减肥进程,致远每晚在群里打卡自己课外写的文章读的书,老马作为群主每日将漾漾的作业拍照后发进群里,然后每天早上十点钟统计所有人昨日的进步情况。 饺子店倒闭了,为了让漾漾随时吃到新鲜的饺子,在家无聊的老马发挥剩余价值开始和面包饺子。一次不成两次,直到做了半个月之后才掌握了包饺子的要义。谁想一入面食深似海,从此豪宴视无睹,老马一发不可收拾,从饺子开始到滋卷、月牙饼、煎饺、麻食、馄饨……凡女儿孙女爱吃的他势必不厌其烦地做。 “这七十岁的老头谁说也不听,非要下洞。洞在青州城外,云门山上,深不见底。亲家说你先下条黄狗试试深浅,他却说大不敬。最后不得已,宗族人把他用篮子和草绳放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李清到了洞底,里面坑坑洼洼黏黏糊糊他走不稳,摔了几跤晕了几回,饿了吃青泥渴了喝泉水,就这么不知在洞里周旋了多少天,终于找到了光亮处。他奔着那一星半点的光亮蜷着身子往外爬。外面人早当他死了,丧事也办了,他呢历险了好几月才爬出来,出洞一看真个是神仙府邸,如书里的蓬莱岛听闻的方丈山。忽来一个童子领着他去见仙人,仙人测试他说……” “睡着没?”桂英下班见父亲摇头晃脑地给女儿讲故事,调儿奇奇怪怪,腔儿不洋不土,也不知漾漾能否听懂。 老马挤挤眼,悄默默出了房关了门。 “你怎么那么多故事,咋没见你给我讲过。” “东传点西看点、听戏捞点儿、看电视再筛点,人搁我这岁数谁没点故事呀!”老马将桂英引到餐厅,端出一盘滋卷来。 “我就料到你做了吃的,在公司都没怎么吃!诶她爸爸说他今天回来不?”桂英也没洗手大口吃了起来。 “回。周三两节自习,估摸九点四十到家!” “哦!仔仔脸上的疙瘩轻点儿没?” “还那样!我煮的豆子汤、他奶说的沙葛金银花决明子啥的炖汤都没用,还不如吃瓜来得快!这两天每晚我给他买两片沙地瓜,年轻火盛刚好压制!” “西瓜不能天天吃,哎呀你以后少做韭菜的,味儿真大,整得漾漾跟我天天一嘴味儿!”女人吃完拍拍手抱怨。 “其它配料也不好吃呀!”老马收拾空盘子。 “诶大,跟你说个事儿,棠棠怀孕啦!国庆她跟那小男友回去见对方父母,今天才告诉我,藏得够深!”桂英担心、高兴也嗔怪。 “年轻人!再说她那年纪也该怀了,你妈那岁数早生了三个咯!” “‘该’?这年代没钱谈什么‘该’呀!现在大把不生孩子的,多得吓死你!” “也是!买不起房、入不了户、上不了学、没钱结婚、没钱投教育,现在年轻人比我们那时候是难多了!瞅瞅马斌(行侠儿子)压力大成啥样咯?我看着都难受!”老马长叹。 “可不!时代变了,我要是晓棠我也不想生,好在那小男友家境还行,我听她说对方父母一听她未婚先孕不太高兴,但看在孩子份上也没表露!管他呢,反正元旦结婚的时候我跟星儿过去给她撑撑腰,娘家总得来点儿人吧!我现在可爱参加婚礼了,从没觉着婚礼这么热闹……” 对于晓棠突然怀孕结婚,桂英近来表现得异常激动,多次主动约两人吃饭,询问他们对以后的安排,倒是一个亲姐姐云淡风轻不闻不问。 深圳的农批市场已经解封开始正常运营,晓星的豆子事业搞得热热闹闹,自家豆子卖完后开始帮别人卖。一样豆子便换了一个卖家一个买家,为了让双方彼此满意她不遗余力地周旋,连月来每月电话费没下过五百块。这么些活她一个哪忙得过来,时而请小麦过来帮忙记账算钱,时而请维筹一块联络邮寄。她陕西豆子的名声很快在农批市场传开,人见她手里的东西好价格廉,这种从农民到销售商的直接对接受益了很多人,她作为中间人忙得常没空吃饭,好在钟理一直默默帮他安抚两边、照顾孩子、买饭做饭。 十几亩豆子的高峰采摘期已过,现在晓星除了照顾庄稼主力帮垣上人卖豆子。一斤豆子比外面收的高出几毛钱对人均两亩豆子的包家垣人而言已属大好消息了。自从接过村里人的售卖工作后,她几乎天天往镇上物流站跑,却鲜少去找鸿钧。一来她干活时穿得粗糙满脸土灰羞于见他,二来寄了豆子她顺便要去镇小学接儿子和芸香回家。送两孩子上学的事情说定由钟理负责,接两孩子回家多半是芸香爷爷操心,她偶尔顺路。 对于妹妹怀孕、结婚,什么年龄经历什么事情,她看得很淡,回家以后除了远远地担心棠儿给不了妹子更多的。她们姐妹前半生的亲密陪伴足够享用一生,往后她只愿待在小垣上偏安一隅潜度时光,与大自然同步工作,和太阳一起上下班。辞别城市,诀别繁华,与天地结交,与虫鸟相伴,与大地对望,她从没后悔过离开城市。 事业有了起色、经济逐渐好转,女人在故乡花了十个月渐渐建立根底,眼下安全未来有保障,如此怎不高兴?人一高兴身体也跟着被激活,绝经两年的女人忽然来潮,也是一喜。 十一月底又传来喜讯——小贤怀孕了。桂英算好预产期在明年七月,那时两小伙刚好结束高考报完志愿,她回乡陪产孩子们又可以回屯耍一把。女人乐不可支频繁地朝老家寄去各式孕妇装、孕妈妈奶粉、婴儿用品之类。老马高兴得无以言表,除了打钱别无其它表示,可惜全家人皆瞒着厚照不知怎么开口说明,老马摩拳擦掌运筹帷幄将这一难题揽了过去。 这半年马桂英又忙又喜。十二月中,李玉冰私下请她吃饭,表明要离开南安集团出国生活,于马经理而言此举在预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 “你……这个时候怎么出国?你说的是出国工作还是……”西餐厅里,桂英望着吃不饱的牛排皱眉不解。 “出国生活,带着菲菲和萌萌。” “呃……” “出国也不难。我大舅在美国洛杉矶待了二十年了,他有渠道的,也一直在催我移过去。我大学毕业本来要出去的,赶上我父亲生病去世耽搁了,二十多结婚后这个念头还在,至少想把孩子送出去,结果……直到遇到老钱,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公司,可惜世事不如人料。我妈老了,她现在特别想见我大舅,天天念叨。我也不年轻了,不想再卷进任何感情了。把孩子送出去,在国外上学压力也小很多。老钱不在,我也不留恋这里了,该走了!我这个职位思来想去,只你承得住。”李玉冰说完大口喝红酒。 “兰姐呢?” “伍明兰……她心比较杂,副业也多,她从来没有把所有的重心全放在一个篮子里,你不一样。” 果不其然,马桂英渐渐接手李玉冰的工作,整天拨弄念珠不愿担责任的隆石生在桂英的说服下做了安科展的业务经理。年底以后,李玉冰来公司的频率越来越低,直至二零二一年四月后再也不见。 马经理此后变成了马总,马总应付不了工作焦头烂额时,常一个人躲到光源氏小酒馆喝闷酒。挑一个幽暗的包间,独自躺在里面点兵点将算计公司的一群神魔鬼怪,或者用各色果酒把自己灌醉在包间里睡一觉,或者面壁打坐用马氏洗脑口诀为自己洗涤满腔委屈愤怒——“我能控制我的压力,我能掌控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全权做主,我可以随时终结脆弱与失控,做什么工作挣多少钱我自己说了算,我不会让失败、混乱、负面情绪虐待自己……我能控制我的压力,我能掌控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全权做主,无论何时何地我能彻底掌控我的情绪……” 可怜曾带她常来酒馆的王福逸早已在她的世界消失不见,马总再也无法给他打电话寻求帮助,再也没有人能够倾听她公司里的一堆怨恨事儿。王福逸将那个芭比娃娃放在了箱底儿,桂英的芭比娃娃早不知去了哪儿。几年后,桂英听老隆说福逸结婚了,娶了个能干会说又貌美窈窕的业务员,桂英有过一丝酸,可那股酸劲儿还没品出味儿被轰隆隆的工作和生活霍地全盘淹没。 二零二零年下半年因为有李玉冰坐镇,即便老钱病逝公司还算平稳。二零二一年李玉冰移民美国后,Joden彻底慌了也彻底变了。海龟、富二代、总裁这些元素已远远不能满足他对公司的经营管理以及公司员工、业务发展对一个总裁的合理需求。 南安没了老钱、李总这两座大山,脚蹬子也没了锐气开始谦卑、思考、后退。他放低姿态主动笼络马总、隆经理等公司一众年轻中层,他抛弃了西方管理那套开始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取出老资料研究父亲的管理方式,他不会在每个露脸的大会上像明星一样温文尔雅地读PPT而是将这些场合交给了其他人去展示,他开始向父亲一样和各种小公司亲密接触,他学着李总那样常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推掉琐碎事情研究业务、战略和竞争对手。 疫情封闭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反思、学习、研究,他一边刷新自己的理论体系一边小规格实战演练。二零二一年底推出的安科产品鉴赏直播平台、安科资讯第一手公众号收到了不错的反响。成长,大概是放下傲慢重头再来;成长,大概是重新自我审视然后低调地自谋出路;成长,大概是大雾散后自己回到原点才发现一朵花最本真的美。经过几年沉淀,Joden变得微微内向寡言,出手有力举止轻微,在三年后疫情结束时,他默默地复盘了安科展、众城会的盛况,同时为公司开辟了三项新业务。 以前,Joden把李玉冰当作他唯一的敌人,往后,他把最强劲的竞争对手当成敌人。当目标敌人改换以后,他的格局也为之一变。 事易波折情难圆满,包晓棠近月来喜气洋洋,一来即将完婚了终身,二来享受爱人无微不至的陪护,思轩怜她有孕几乎将所有家务主动担起。十二月中晓棠早早下班回到新的住处,觉小腹阵阵抽痛,后越来越频繁,直至下体流血她赶紧处理。最后痛到冷汗不止、血流不止,再起身时一个胎儿已没了。晓棠不是第一次经历,颤颤巍巍走到床上时只剩嚎啕大哭。 思轩下班回来见客厅卫生间好些血迹大概猜到了,他抱着晓棠一起流泪,哀悼这个四个月大的宝宝。天大的喜悦说没即没,人生好个失意。晓棠不顾身体去查原因,胎已流医生也给不出明确原因,建议她身体恢复后详细做检查,同时提醒她做好习惯性流产的准备。桂英听闻晓棠又流产,心疼得请了假去看望她。晓棠哭着说不想结婚,被桂英屡屡劝说婚是婚生是生不可一概而论。 大婚的日子眼见一天一天靠近,晓棠悲恸难耐不知该如何告诉思轩父母,而思轩目下只想结婚。 “咱俩元旦先回去结婚,结了婚再说这件事。” “你爸妈同意结婚,不正是因为我怀孕了嘛。现在胎没了,婚也算了吧。”晓棠万念俱灰。 “我要结婚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只是帮忙筹办婚礼,仅此而已!” “这事说不明白结了婚,叫你爸妈怎么看我?” “你总考虑他们,那我呢?你呢?” 一个要退婚一个在逼婚,这个话题两人总聊不到一块却每天都要聊。桂英见这男孩对晓棠确是深爱,不忍晓棠错过良缘,这些天在旁不停地撮合他们。眼见平安夜到了、圣诞节到了、元旦到了,晓棠终究还是被英英姐和思轩合伙撺到了江西赣州。彼时姐姐早到,姐妹两一见面,只呜呜地哭。 为了让这个婚顺利结完,思轩果然没有告诉父母棠儿流产之事,思轩母亲见媳妇常哭,还当是姐妹重逢所致。一月一日结的婚,一月二日思轩以喝多头晕恶心拒绝了很多婚后的拜访聚会,思轩母亲心里疑问岂料媳妇流产。婚假到期一月五日离别时,晓棠望着思轩父母大哭不止,越哭越痛越哭越悲,思轩父母看出有事一问才知。被当头一击的老两口瞬间变了脸,怀疑这女的一把年纪嫁不出去在这儿骗婚,嘴上不言心里却恨,奈何儿子被蛊惑至深,他们只希望过两年这女的露出马脚再算总账。 一场欢喜忽悲辛,唏嘘人生总难定。晓星参加完妹妹的婚礼匆匆回家,继续将自己献给冬天的乡野大地。她沉迷凛冬的寂静,她期待开春的繁盛,她从没有像今年这样渴望春天的脚步,也许乡野的春天来得迟来得慢来得太艰难。冬风最凉,冬雪最美,她贪图眼下自在无碍,也想做回闲云野鹤享太平安宁,也想信步人生谈笑前世苦涩。可怜她的棠儿这一生百般不顺,两地相隔唯有祝福——默默的虔诚的浓烈的祝福。 “哎……我看人婆婆的脸绿得呀,遮都遮不住,送上高铁的最后十几分钟,努着嘴一句话也没说!”桂英一回来便在老父跟前汇报。 “棠儿这娃儿……哎命不好!自小没妈、他爸净捅娄子、也没上过学、谈个恋爱怎这么费劲!我看她这婚姻呐——不乐观!哪怕这男娃儿再喜欢她,家婆家公不稀罕也……”老马为这一段婚姻担忧。 “这一对比,我觉得我挺幸福的,方方面面吧。” “你啊……还行!我当你在深圳混得凑合,看了马斌家……你现在也当领导了,忙得比高三学生还猛,个人身子得珍惜着些。” “知!今年你也辛苦了,仔仔有啥事净找你事后才通知我俩。” “我不办谁办?你当大领导他当班主任,只能我管这三个娃娃啦!眼下最着急的是漾漾明年上小学这事儿!几个邻居商量要去教育局拉横幅游行去,七楼的萝萝爸爸问我去不去,我说我娃儿上不了门口最好的小学我不去咋行!他说他来凑人,定下下周五去教育局门口,大概四十多个家长!” “好家伙哈哈哈……支持你!” 桂英笑着笑着眼角湿润,那一瞬她被七十三岁的老父亲感动到了。 二零二零年注定不凡,来得匆匆走得迅疾。当媒体、网友和家人在感慨这一年的风云变幻时,老马脑海涌现的却是身边人这一年的过往悲喜。从去年的仔仔进急诊、广东大台风、英英胃出血、致远搬出家、钟能扫大街、星星闹离婚、学成患自闭、钟能猝死,到二零二零年的儿子车祸去世、星星诀别深圳、一家两隔封闭抗疫、漾漾疫情中发高烧、女婿重回学校、自己回乡奔丧、兴盛相亲结婚、仔仔厚照读高三、桂英事业大踏步、天民病逝行侠打工、小贤怀孕晓棠结婚……人生如星空一般云谲波诡、沉浮无常,命运之河瞬息莫测、不可端倪,聚散浮生,得失如梦。 老马老了,哪有心劲去管天下风云,管它的谁脱欧、哪地震,管它的谁开会、哪感染,管它的几周年、谁逝世,管它的谁获奖、啥上映,管它的啥发射、啥完成,管它的谁被判、谁上市……世界是年轻人的世界,是健康者、上进者、成功者、强势者、贪婪者、权力者的世界,他的世界只有家人,凑不够十指的一家人。如果说他的世界还有外延,那便是马家屯了。思乡化成烈酒穿肠而过,一房一瓦、一树一木、一巷一道、一分一亩皆成了前世情思。 转眼新年将至,放假的喜气如期降临,老马也全力以赴地发挥自己在家的晚年价值。为了减轻小贤过年的压力,老马特意叫兴盛送厚照来深圳过年,顺便将两孩子安顿在同一个寒假补课班里,并费心地为厚照安排了紧密的短途旅游。 同一个寒假,雪梅也回了陕西,此时的晓星正筹办来年春播。第一年盈利的女人对于第二年雄心勃勃,她酝酿着和村里人、农批市场的邻居合伙搞定制种植,村里人保守鲜少加入,晓星也不急躁,只是默默加倍了自己来年种植的面积,同时着手开办网店销售有机豆子的事情。 事业一帆风顺,爱情却草草终结。她和康鸿钧的火热,说来也是一段故事。二零二零年的暑假之后接踵而来的是秋收,忙于秋收的晓星整日和钟理、维筹、邻居等打成一团,鸿钧听闻她夫妻长处以为复合,好一阵暗伤,没有勇气见她问她。流言可畏,他刚好差了些勇气。 中秋节时晓星带着儿子去镇上逛会,康鸿钧看见了,也许他为了这一见一直在店门口寻觅。当他看到晓星笑盈盈跟摊贩讲价时,男人忽地提起心奔她而去。穿过吵嚷的人群,再剩五七米时他忽地认出学成,见学成拉着一个陌生男人,他料想是晓星丈夫于是蓦然掉头,匆匆消失在人海。 春节前腊月二十三是镇上年货会的日子,乌泱泱主干道上挤了数千人在采办。衣衫光鲜的康鸿钧一直在寻晓星,两眼瞪得酸了疼了还在门内找。功夫不负有心人,下午会上人少了些,他终于在一个肘子摊位前望见了晓星。再三确认,正是思念之人。男人摩拳擦掌见晓星周边确无其他人以后才冲开人群走向她。晓星当时在挑选肘子肉,没注意人来人往的身盼忽有人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女人早已料到,顺着胳膊望去,百感交集,说不出话。两人久久凝视,激动得屏住呼吸心惊肉跳。 “为什么不回我消息!”鸿钧质问。 “看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跟我走!”鸿钧拉着晓星要走。 “去哪儿?”晓星皱眉。 “离开这!北上广,哪都行。” “我……” “必须跟我走!”鸿钧体内的魔兽在相互角逐,男人几近崩溃。 “我小孩在呢!”晓星小声用下巴朝东一指。 只见十几米外的学成蹲在一堆玩具前仔细挑选,小孩身边一大姑娘一大男人。鸿钧望着那三人痴呆半晌。学成觉有人看他朝街上望去,不巧正望到了那个康叔叔,小孩张着嘴失了神。康鸿钧见被发现迅速收了手转过身善意回避。钟理选好益智玩具问儿子时见小孩神色异常一动不动,他顺着儿子的眼神朝西边望去,见晓星正和一个男的靠紧低头一动不动。终于,他还是看见了传说中的那个康老板。 “先去吃饭不挑了不挑了!快快快时间晚了!”钟理连忙拉起学成催促梅梅离开那里,他怕梅梅也看见,慌忙拽着孩子大步离开。 鸿钧余光中见学成爸爸拉着他们离开,自己的心忽然凉了。晓星望望孩子又看看鸿钧,不知该如何是好,两人久久站着很快被同样过来买肘子肉的村民挤到边上。 “你爱过我吗?”鸿钧做最后的挣扎。 “你为什么后来不联系我了?”晓星要答案。 “没什么……包家垣太远了……我们是成年人了!”鸿钧抬起下巴叹息。 “如果你……算了吧!”鸿钧欲言又止,转身时又回过头来僵硬地咧嘴笑道:“以后别在这边买东西了,再让我看到你,我会直接把你抱回家的!” 鸿钧说完失神潦倒地离开了,没有回头,没有再见,他如此永别了他此生唯一爱过的女人。晓星惶恐,站在肘子肉摊位边足望到他消失不见,她知道这一刻她失去了什么。即便他们的相遇一年不到,那炽热激烈的爱却像烟花一样永久地定格在了她的脑海中、心田里。 后来他们也见过几次,只是相视一过再无交集。晓星倒数第二次见鸿钧时他衣衫不整满脸胡茬头发油腻,毫无初见的精致轻快和幽默。最后一次是几年后的夏天在街上偶然碰到,那时的鸿钧身边挽着个二十出头的靓丽姑娘。他们没有说话甚至没多看一眼,像彼此不相识一般快速地将自己潜藏在对方的视线里。 100大结局(下) “爷爷?我心老跳。”四月一日,已过午夜,少年失眠。 “为啥?” “月考不好。” “嗨一回而已!” “六月高考呀!” “甭管几月考,别唉声叹气的,爷可不爱听!” “我也不想,心脏老跳,突突突的!”少年黑夜里捂着胸口疯狂蹬腿。 “这咋整?给你讲故事?”老马调戏。 “讲真人真事吧!” 老马酝酿半晌,开口道:“呦还真有一个,爷本想攒着等漾漾长大了讲给她听,今天正好说给你。从前有个姑娘,姓康叫红霞,小时被家里虐待过,性格特别木讷,白白净净微微胖,两条辫垂在胸前,文静又好看。十五六岁时她被家人贱价卖了,后来转手进了一地主家作小妾。到了地主家也不好过,说是小妾没生儿子前跟丫鬟差不多。好不容易一把年纪才生下一儿子,大太太见自己无子把她儿子抢了过去,这人不哭也不闹,任当家人发落。这妇人一辈子不太会笑不太会说,也不会跟人打交道,永远在干活,永远在干活。干什么活儿呢?她房子里有个织布机,这人每天吃饱睡足不停地织布,从清末织到民国,从民国织到新中国。老太太活了六十一,织了四十年的布。财主家经打仗、斗争、换朝代还是有家底的,她那些布料材质款式早没人稀罕,但她还在织。她儿子瞧不起她连妈也懒得叫,她女儿看轻她小小年纪常数落训斥她,没一人跟她亲近,她独自住在偏房几十年被一大家当作怪人。这人也不理会,只管天天织布。她给他儿子织了结婚的布、生孙子的布、孙子用的布,给她女儿织了出嫁的床单门帘被套,织了女儿生子要用的尿布、枕巾,即便根本没人用她还是一直在织。没人晓得她怎么想的,也没人关心她怎么想,直到她死的那天,家里人去房里抬尸时才晓得她这一生织了多少布——一卷一卷摞到屋梁高,七八平的地儿全是布,村里人过磅一称好家伙!一万两千斤!合现在六吨多重!没一人在乎她的葬礼,倒是所有人都在犯难这上万斤的粗布怎么处置。亲戚们偷挪些、外面人买了些、丧事上用了些……她一儿一女用了一辈子也没用完,传到孙子这也没人稀罕那土气玩意,作抹布还嫌难看!就那么东扔一点西费一点,现在还有两大箱子!” “你怎么知道剩两箱?” “因为这个人啊,是我亲祖母!老婆子建国后去世,那时爷七岁,是爷爷给她顶的孝子盆。成年后爷到处打听关于她的事迹,好话不多坏话不少,倒是所有人一提起那万斤布个个眉飞色舞。”老马长叹一声,叹自己年过半百才懂得自己的祖母。 “这么好的故事,爷第一个讲给你听。” “好吧。”仔仔半信半疑。 “属实寡淡了些。还有个故事,镇上早年有个卖字画写对联的,那人秦岭画得跟真的似的,一排绿山有深有浅有明有暗,门口看秦岭画的人常挤成一疙瘩!没几年他的秦岭画、华山画被画廊收了,后来那人去北京发展——成画家、大师咯!” “哦。” “这画家早年也是农民,没上过学、性格古怪、天天画画,村里人谁不笑话他是个笨疙瘩。你说聪明笨、聪明笨,哪算聪明哪算笨?懂社交、懂时尚、懂科技、懂这懂那,懂得多瞧着贼聪明高高在上的,可人费劲地让自己聪明,聪明又没让自己快乐,那这聪明该叫虚荣!分不清虚荣和幸福是最大的愚蠢!可怜爷也是这几年才想明白这个道理!二十岁怕不聪明,三十岁怕没媳妇,四十岁怕没钱,五十岁怕人不敬,六十岁开始怕死,七十岁往后大概明白了些,明白了也快活了!” “人到七十岁才快乐呀!”少年叹。 “你太小还不懂!人生最快乐的时候在儿时,小时候的快乐跟头脑聪明有什么关系呢?玩乐高有玩泥巴、过家家、捉雀雀快乐吗?为啥人人爱喝酒,因为喝醉后变傻了,变傻最快乐!成年人还有什么比傻成一个憨憨更快乐的?快乐是人的心发起的,不是脑子。” “嗯?” “心和脑是两码事。路人把孕妇撞到,孕妇他老公二话不说伸拳头,那是听心不听脑。倘日本鬼子来了他会打吗?不会的,早跑了,跑是听脑指挥。大脑反应只是表象,心灵感应才是本质本能。男人相中女人不是靠大脑分析的。你行侠爷爷他老伴诊出老年痴呆连小孙子也不记得,结果吃饭时还把盘里的肉留给她大孙子,这是用心的!所以脑死不叫死,心死了才算人死了。你选职业也要听听你的心。老话讲心性心性,心灵和性格是一体的,让性子跟着心走,不受脑子摆布。” “哦。” “个人毅力像野草疯长一样,不讲路数只管长!野蛮地长!你要用科学干扰的话,恐怕那棵草也不会长了!你二舅种地是本能——蛮力加习惯,倘叫农业专家去培养他指导他,那可坏咯!懂得越多越不会种了。你进入社会后会被各种人指导、培训,记住,那是皮毛!三黄为一口肉能冲我叫一天,把它惹急了还咬我呢,这叫本能。你训练它坐下、趴着是一时屈从的雕虫小技。动物比人以为的要聪明太多了,植物也是。漾漾年前买的多肉靠一片叶子也能插迁,这正是植物的生命力、毅力。可能生命力等于毅力吧!” “嗯。”仔仔打了个哈欠。 “爷看你上高三看了大半年了,知你努力了也拼命了,你放心,考砸了有爷爷给你兜着,看谁敢把你咋地!再不济爷明早跟宋老师说你生病了,给你请天假专门睡觉放松吃火锅!不聊了不聊了,我娃睡吧好好睡吧!” 小的早睡熟,老的却在黑夜中叹息,漫长的人生像卷画一样强势铺开,惹人不眠。 转眼到了六月七号,那天致远在上塘中学做监考,桂英穿着开衩的旗袍举着复古花伞前来助阵,老马全程用铁棍举条短小横幅上写“仔仔加油”,那天六岁的漾漾带着小红帽挤在人海中皱着眉头见大世面。 七月小贤临产目下出门不便,马兴盛这天开着车带着厚照奶奶全程陪考,吃的喝的用的带了两箱。厚照奶奶坐在三轮车上扇着扇子不停地念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兴盛不会说管用的话,甚至至今直面厚照还有些自惭形秽,但他停不下来的行动足矣表明他的心思。 高考顺利结束,老马发了两个大红包作奖励。仔仔睡了两天正欲大玩一场,不成想却被妈妈以旅游为名诓到西安。为了让二哥二嫂专心生产,桂英拨重金让仔仔领着厚照去西安、临潼到处旅游,如此支开厚照二哥可全身心地照顾嫂子。 两少年在西安玩了半个月,很快高考成绩出来了,仔仔考了六百六十八分,厚照考了五百八十九分。何致远见儿子的总分超出估分二十多,乐得在家里蹦了起来。接下来是填报志愿,桂英又花钱将两孩子送到深圳,方便致远密切地根据两人的分数、意向专业选择学校。 七月九日预产日,小贤压力太大想提前剖腹,日子定在七月七号,桂英七月五日回到屯里帮二哥。七月七一早开刀剖腹,剖出一个皱巴巴的女婴来。老马一听是姑娘,先一叹后面一直乐,乐得等致远回来。 “是个女娃儿!盛盛落了个女娃儿!”中午致远一下班,出了电梯便见岳父洪亮地朝他说话。 “哦女宝宝呀,我之前取的名字多半是男宝宝的!” 进门后翁婿两坐在一团唧哝了三个小时,最后为这个女宝宝取名马明昧,小名七七。这头名一定,那头马桂英立马将“马明昧”三字报给护士,护士于是将此三字录入电脑,最后打印在了七七的出生证上。 隔天录取通知出来了,仔仔如愿考上了深圳大学生物科学专业,厚照被调剂到第二志愿长安大学的交通工程专业,彼时闻到喜讯的两少年正在广州旅游。除了喜得千金、金榜题名,八月老马又得一好消息。女婿所教高三五班的语文平均成绩位列年级第一,且均分高出第二名四点七八分。基于此等硬实力,上塘中学教委会经过开会研究决议下学期让何致远带三个高三班的语文。 二零二一年七月北方发洪水,大洪水淹没了晓星的大半豆子,损失惨重的女人没有办法,开始开车在各个村子收豆子。为了如期交付定量豆子,她跟钟理一天跑一个村,预定和现买的豆子不但满足了农批市场的老街坊,还余下了两吨多。如此在镇上跑了四个月,靠着中间商的微薄油水不仅弥补了当年洪水的损失,还赚了几万还了桂英。 天灾难料,往后几年她把种植和采购的工作五五平分。慢慢地,包晓星累积了不少农民客户,人见她好说话价钱实诚常会在摘豆前通气她。深圳市场里接收不完的豆子她开始在网上零售,夫妻俩加维筹夫妇合伙运营网店,薄利多销。 这一年的钟理温和了很多,年轻的棱角和锐气随着岁月渐渐磨平,原本回乡也有计划的他在晓星的雄心壮志之下悄悄隐藏了自我。他从早先的领头人变成了如今的守候者,他保持距离地守护着他爱的人。他不再说话,因为言语已经失去了意义。他随时做好了离婚的准备,也时刻渴望着他夫妻能破镜重圆。他像卫星一样紧密地绕着晓星那颗行星,他把成就他爱的人当做作自己余生无二的使命。 又到九月开学季。仔仔上大学那天全家叫了三辆车去送,老马以为多远呢,结果两锅烟的功夫车停在了深圳大学门口。老马心想上大学的仔仔八成跟高中一样周末回家,谁想十八岁的少年跟翅膀硬了的老鹰一样怎么唤也唤不回。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迷花了何一鸣的心眼,桂英和致远学着接受儿子一月一月不着家,老外公却笨得学不会。 年底晓棠怀孕,这次也没保住。绝望的女人放弃了自然怀孕,开始寻求人工医药、试管婴儿的帮助。年底莫小米跟张珂分了手,原因是求婚不成感情受挫张珂在湘北市另觅新欢,而小米此时已二十四岁,失恋又无聊的她开始自己创业做生意、投资搞理财。也是年底,张卓凡和她的小女友去美国旅游时顺便领了结婚证,还将温柔可爱的老婆带给晓棠、小米见了一面。 转眼新春又过。元宵后有一晚老马诡异地梦到老黄死了,隔天打电话时果然十六岁的老黄已死半个月了,他又恼又惜无可消遣。巧在漾漾七岁生日时桂英给上小学的女儿买了一只小狗作生日礼物,很显然三月大的小奶狗是买给父亲的。老头嘴上抱怨狗狗给自己添麻烦,身体却忠诚地喂养。上小学的何一漾留给老外公的陪伴较幼儿园少了一半,每天光在校要待够十个小时,中午在外吃饭午休老马拉着她不敢磨蹭,晚上回家写作业老马在旁紧紧盯着时时催促。 “狗狗到家十来天了,你名字想好没?”一日黄昏,老马牵着狗接漾漾回来问。 “跳跳?皮皮?丢丢……它是男狗狗还是女狗狗?”七岁的姑娘口齿伶俐。 “男狗!说一万遍啦!你再没想好爷爷可取啦!” “我每天在思考呢!你要叫什么?” “黄仔、五黄!”老马一出口把自己逗乐了。 “好难听!” “实在不行叫狗狗吧!” “啊?狗狗的名字叫狗狗?” 爷俩蹲在绿道一处摸着狗狗大笑。经过一个月的商榷,小狗的名字终于定了下来——贝贝。此后,每天放学老马牵着贝贝去接漾漾,幼小的生命总能带给人莫大的幸福感,老马在家的孤独被贝贝驱逐了几成。 这年一到周末,老马总盼仔仔回来,奈何大二的学生宁愿和室友赖在宿舍、吃学校的快餐也不想回家听爷爷唠叨受妈妈抱怨。上课被点名、合伙上自习、组团打游戏、周末和同学聚会几乎是每个大二生的标配。 七月中马俊杰请客,因为儿子马和光考上了深圳排名第八的名牌高中,俊杰一高兴包了几桌豪宴请建国伯赏脸吃饭。老马带着漾漾和礼物如期赴约,一进包间看到行侠的那一瞬真叫人意外得感动,喝了两瓶上等佳酿行侠又哭了,哭老伴不记得他哭儿子病反复。俯望行侠酒后呜咽老马迟迟说不出话,面对苦难、不幸、厄运迟滞得麻木,这大概是人老的征兆吧。 这一年暑假学成忽然开口说话。只因和芸香玩得起劲被芸香压制得没法子绷不住了,小孩一开口竟变了声,原来学成也长大了,长成高大帅气的小公子哥。话是会说了,可惜曾经被自己咬断的左手拇指指甲盖再也长不好了,对爸爸的恐惧和疏离藏在心底好似时刻会重现。 这年九月,何致远成了上塘中学高三三班的班主任。往后若干年,他一直与高三生为伍,偶尔忙得没时间回家直接住在宿舍,桂英年底专门给他买了辆代步车方便他上下班。此后的何老师成了高三大军常驻的幕后英雄,直至干到退休以后。 课堂外的何老师异常活跃,常代表学校参加市里举办的各种比赛,并屡屡获奖增荣,年底还被评为区级优秀教师。隔年有学生将他上课的视频偷录下来传到网上,何老师对一些名家名篇、名著人物、诗词元曲独到丰满的见解引来了无数网友关注订阅。学校发觉后将他的课程体系化地进行一一录制,后以上塘中学的名义在视频网站开号发布。 因学校助力,何老师的短视频第二波走红,这年已进政府作文官的邓仁辉偶然点到后见是老友大惊失色,立刻给致远打去电话祝贺。两人许久未见格外亲近,并约好周末一块吃饭。邓仁辉在疫情前线做志愿者时偶遇一伯乐,两人也是老乡,熟络后那人一听仁辉资格出众、出版作品甚多,于是介绍他进了教育局机关·党·委·做副处长。又三年后仁辉被调往一中学做副校长,扎稳了脚跟他频频邀致远过去任教,致远感恩上塘中学一直不愿离开。一个网红老师一个活跃校长,同属湖南人、同教授语文、同痴迷文学,后常联手打出了不少教育界的微形组合拳,为深圳市中学语文的发展贡献了毕生心血。 二零二三年,包晓棠五月人工受孕成功,可恨因医生误诊又流胎一次,悲不自胜的女人眼观自己遍布针眼的肉体几近麻木。奈何公婆给的映射、思轩给的期待像魔咒一样牢牢套着她,万念俱灰以不足矣形容她这几年的心境了。她说不出为什么她还在一次次地奔医院跑,也说不出自己面对压慑为何一言不发。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果真算不得女人了吗?人与人结婚的终极目的又是什么? 这年暑假仔仔颓废至极,整天被社会上的负面新闻轮番轰炸,无形中对未来毫无信心。开学前一晚,仔仔跟家里那位领袖专门相对而坐探讨大势。 “爷爷你说人与人之间的偏见这么根深蒂固,经济再发展有什么意义?” “形成社会的多元化,正是经济发展的意义。” “那科技发展是社会的救星吗?” “从航天航空、深海探索、基因研究这些大局面来看,绝对是救星;但是科技也变成权力者奴役人的工具,还弱化了个人的能动性,把人变得碎片、分散、低能。科技让生活变得复杂,还给人划了等级,复杂和等级就是倒退。怎么说呢,科技是把利刃,得看谁握着。” “科技一直在高歌猛进,可压迫还在呀!比以前更猛!我们师兄在学校那么牛气,上班后还不是九九六、大小周地被资本家压榨!” “起码,人开始讨论这些问题了,说明人们普遍知觉了。不知觉最可怕,知觉是进步的排头兵!” “说得真漂亮!那你说没有房地产的话中国能发展这么快吗?”仔仔问完丧气地剥柚子吃。 “社会发展没有如果,现实的就是合理的!” “啧啧哲人呐!再问你,人的自由被体系强力约束,该怎么办?” “自由有很多种,不可能所有的全被约束。越约束越反弹,越打压觉醒越快。何况自由和约束是一对难兄难弟,所以才有声东击西、‘南水北调’、内外矛盾相互牵制,思想控制、愚民政策古人早说啦,你一名牌大学生读过几本古书呀?” “别扯远!继续,我问你!我们年轻人还能改变世界吗?” “世界发展的决定权从不在年轻人手里。” “世界还会剧变吗?” “未来七十年不会,因为有先例,发展有极限。” “社会会倒退吗?” “那得看年轻人有多愚昧无知,看低智商年轻人的比例是多少。” “怎么知道年轻人愚昧无知?” “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看上进无望选择堕落,就叫愚昧!怎么说呢,这也是个伤心的话题。人的身体有高低强弱之分,大脑也是一样的,村里的低智商人群占比比城里的可高太多太多了!好多人一辈子不懈地努力,最后怎么也走不出困境,这不该叫愚昧,叫悲剧吧!” “那你怎么评价我妈呢?” “你妈没上过大学,不是村里那百分之六七的拔尖学生,算是笨蛋里的机灵鬼吧!伶俐加努力加运气,也混出眉眼了,像你妈、你俊杰叔这类的不到百分之三五。爷整体回头分析你妈妈这一辈的人,运气是最重要的!比你妈努力的多的是,可惜运气不太好。” “社会的虚荣和谎言会更严重吗?” “社会越世俗经济越发达越严重。” “思想·控|制在未来更严重还是会变好?” “没有思想控制的社会是最可怕的。” “现在这个时代是最好的吗?” “时代跟时代没法比,因为发展太快了,人的见识和记忆太短了。一个时代好像一个女人,各有风采吧。” “贫困会消失吗?” “绝对贫困会,相对贫困永远不会,因为有社会意义和ZZ意义。” “未来社会会变得更平等吗?” “形式上会非常平等,本质上参考历史。不平等是根深蒂固的,呶你爸爸书架上有本书专门讲这个。” “那我还有希望吗?” “看你的希望是什么?你希望改变世界的话哈哈……你只希望自己更好的话,那肯定大有前景。” “爷爷你对未来世界乐观吗?” “爷快入土了还说未来哼哈……当然乐观啦!”老马哭笑不得。 “为什么?” “本性啊!” 这一年,老马从七十四老到了七十五,十月份连掉两颗老牙;这一年,漾漾从七岁迈向八岁,还差两个小缺口便是满嘴新牙了。 这年暑假漾漾被送回了永州,老马不带孩子不做饭一身清爽,拿了女儿女婿的赞助到处潇洒。他报了游泳班去学习游泳,曾经裸游洛河、横穿渭河是他的梦想;他在小区周边建了一个二胡群,每天晚上和乐友定时定点拉曲子,曾经上台表演秦腔是他的梦想之一;他去蛇口看现场跳伞、去小梅沙看人家蹦极,只因从未见过半生心向往之;他还扬言要去日本看富士山、去欧洲见大教堂,最后仅实现了去香港看赛马。 老马为了让漾漾见世面几乎花尽了老外公的小心思。这些年他带着漾漾学吹笛、打门球、看流星、观马拉松、学射击、看演唱会、记录日食月食、参观澳门赌场……每一种体验也许短暂,但他总用重复、夸张来加深小孩的记忆。他七十二岁的最后一月载着漾漾参加红树林海岸骑行五十公里的老年组比赛;他七十四岁牵着漾漾潜进一家教堂的婚礼现场参加婚礼,被发现后以一个大红包结束了闹剧;他七十五岁用一个寒假带小姑娘游遍了市内所有的好大学……他一个外公参加了几乎漾漾小学阶段的所有家长活动,他倔强得把漾漾的童年时光全部夺过去当作自己人生的最后一道大题去攻克。他希望他带给漾漾的火热童年足够温暖她一生,他希望他最爱的小孩有一个取之不尽取之不竭的幼年回忆宝库。 为了展现大公无私,老马也时不时厚爱过另两个孙子。比如拜托棠棠带他和厚照去深圳出名的西餐厅吃一顿高级西餐,拉着仔仔参加深圳弘法寺的佛学露天讲座,拽着两少年大晚上裸体从商场门口跑过,领着三个孙子去基督教堂里忏悔,撺掇高考后的男孩子去酒吧喝酒,带厚照去深圳最高的大楼俯望整个特区,用零花钱鼓励仔仔多谈几个姑娘带回家让他看看…… 老马也偷偷干过一些让人或瞠目或感动的奇葩事儿。比如他把三个孩子的名字纹在自己褶皱的肚皮上,他参加老年人长跑了跑了两百米悄悄放弃然后坐车去终点拍照,他七十六时偷偷署捐献遗体的文件并登记公证,他在市民中心千方百计地蹲守有记者能街头采访他,他开通微博耗时一年整理他毕生听过的所有秦腔曲目及唱词故事,他雄心勃勃地制定了如何活到一百岁的生活计划…… 何一漾自小跟着外公生活,学习成绩一塌糊涂性格倒桀骜不逊,言辞的谦卑中混着些刁钻和自恋。小人儿小小年纪敢跟妈妈对着干,十岁时小道理一团一团怼得爸爸结巴。她的整个童年在爷爷天马星空的引领中度过,导致她的价值观也是多元的、开放的、不那么世俗的,与此同时她身上又藏着好些属于远古时代的小习惯、怪言辞或微智慧。 在漫长的工作日里,孤身在家的老马脱去华丽皮囊立刻换了个人。他默默地修炼自己的面食技艺,七十三岁时做的煎饺堪比外面卖的,包的饺子不逊于东北店老板娘的手艺,做的陕西面条更是绝活一件。这些年老村长在此事上没少折腾,他曾凌晨蒸了几锅洋槐花让英英趁热带去公司给展会后辛苦的同事们吃,曾做了好多的酱菜、柿子醋、果酱让女婿送给他们学校的领导品尝,曾蒸过一大锅红枣甑糕当漾漾的生日蛋糕款待小朋友,曾花了半个月研制肘子密封后赠送给那些他认识的在鹏城的大荔人…… 余生瞬息将作罢,老头只想做快乐的事情,为了他爱的人。有幸,他参与了两外孙的成长,两外孙却关照了他的整个晚年和人生结局。他莫名其妙、他百变折腾、他绞尽脑汁,为的是给漾漾的童年、仔仔的青春和自己的晚年多留些刻骨铭心。 二零二四年四月的一个晚上,老马被漾漾问起,开始大讲关于自己的生平故事。 “你小时候只吃一顿饭呀?”漾漾不信。 “是啊,爷爷那儿的人都只吃一顿饭!爷六七岁去私塾上学,永远考第一名,先生给爷还奖过窝窝头呢!接着新中国建起来了,爷爷可以吃第二顿饭了,哎呦喂肉多得压根吃不完!可是这第二顿饭没吃多久又只吃一顿饭了!一顿饭更好,身上轻快!” “你不饿吗?” “不饿!爷吃一口馒头能活一个月呐,哪有你嘴刁!后来长你哥哥这么大时爷出去旅游,走哪家村子吃哪家村子,村里人一见爷爷来全把好菜好饭端出来给我吃!有家家里没饭菜招待我,就把他家孩子宰了给我吃!那孩子也是女娃娃,也是九岁,也是白白胖胖,可惜不听话管不住,没法子,爷给吃了!” 漾漾一动不动,两眼瞪得合不住。 “你怕了?”老马偷瞟小娃儿。 “不……不怕呀……”漾漾嘴硬。 “长到二十多岁吧,爷坐火车去北京,火车一见爷是学生钱也不要拉着走了,还好吃好喝地伺候我呢。一到北京冷得呀,人见我是学生直接让我住五星级大宾馆!我们在北京走走路、举举旗、喊喊口号,然后可以走哪儿吃哪儿——烤羊腿、炖鸡、大饺子……北京好哇,要啥有啥!” “吃完北京爷爷回家了,带了好多好多牛肉干,屯里人一见爷带了好肉,成百的姑娘往上扑要跟我结婚,我一看诶!这个女娃娃长得白白净净微微胖,跟你一样眼珠子贼大,爷爷把肉给了她,她嫁给了爷爷,然后她成了你外婆!结婚后你外婆一吃肉马上怀孕,吃一口肉生一个娃,你大舅、你二舅、你妈妈一溜烟这么生出来了!” “啊?”漾漾望着爷爷屏住呼吸深深凝视。 “你妈呀是个祸害精,一顿吃一头牛!这爷哪养得起?为养活你妈妈,爷到处开荒种地,整个莺歌谷可是爷爷一个人一手挖出来的!莺歌谷你还记得不?” 漾漾双眉倒竖,失魂落魄地点了下头。 “等爷爷像你妈妈那么大,你妈妈吃得更多了,一天不吃就快饿死了,爷没法子呀,到处卖白菜萝卜、卖中草药、卖豆腐、开饭店、砖窑拉砖、养猪养牛……爷最多时候种了几千亩地,为了浇地把洛河水也抽干了!洛河你记得吗?爷给你在河边洗过臭脚丫子呢!” 漾漾张嘴又点头。 “再后来爷当大官了,那么大一马家屯,属爷一人管制!人见爷要下跪叫皇帝的,你们同学谁家爷爷有这本事?爷领着屯里人天天出去打仗,从东坡打到西谷,从北疆打到南庄,把害人的回~打死了好几车,把小日本打死了好几万,把欺负咱的美国人也打跑了!然后爷爷开始修皇宫!屯里的观音庙正是爷爷修的,还有学校、医疗站、护城河也是爷爷修的!” “为什么小卖部……还跟我要钱呢?” “不认识你呗!叫你经常回屯,你不回谁认识你?你要从小在屯里长着,屯里人要叫你公主的——马家屯小公主!” 爷孙一起笑,笑得漾漾放下了方才惊天的恐惧和疑问。 “现在爷爷七十六了,人过七十要去成仙的!成仙之前神仙叫爷爷多跟家人生活生活,所以爷爷才来深圳看你!看完你之后爷得去昆仑山修道啦,然后再也不回咯!” “什么时候看完我?”漾漾眉目凝重。 “你长大了算是看完了。” “多大算长大?” “十……十八吧!” “那我长慢一点吧!” “长慢也在长呀!哪有人活到一百二的呀!” 老头沉浸于未知的永别中,漾漾却被这一晚的故事吓得不轻。这晚老马又梦见死去的人活了,活着的人却死了,梦中自己站在两拨人中间游移不定惶惶无魂。年迈衰老,于老马而言恐惧的不是身体扛不住,而是夜夜噩梦惊厥,惊醒后神思泡在梦里出不来睡不着。 三月之后仔仔从学校搬了回来,年轻人要准备研究生考试,家里是最安静的地方,老马乐呵得又忙前忙后端茶送水。五月中仔仔回校论文答辩准备毕业,老马激动得拉过仔仔拿回家的学士服摸个不够,真想套在自己身上试试。大四暑假好多同学来家做客,老马搬出绝活用心招待年轻人,连听他们谈话也神采飞扬。 这一年八月晓棠试管婴儿没有做成。每次她警告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可每次之后又有例外。元气大伤的女人早不想生了,奈何丈夫一腔热情一直努力造人,晓棠为了配合生孩子,第二次尝试做试管婴儿。照例,两人先花一个多月检查、建档,然后女方再花一个月每天打促排针连打十二天,接着连续打夜针,第三四个月取卵、移植胚胎,移植后第十天验孕。 满怀期望,结局还是失败。每一次失败的时候,她无不哭得死去活来,痛苦中她想到了很多人——姐姐、妈妈、爸爸、李腾华、李志权、朱浩天……可怜陪在她身边的只有雪梅。 这一年的钟雪梅在香港大学深圳研究生院法学院读研二,只要有空雪梅势必会赶来陪伴小姨。她近观小臂青红一身疲惫的小姨,对自己未来的婚姻充满排斥和恐惧。二零二二年大三时她通过了司法考试,二零二三年她考上研究生,二零二四年她准备国考。一身法律武装,要进司法系统必须参加国考,钟雪梅这些年所有的努力全朝着一个方向前进——成为法官。她如此心无旁骛以至将感情之事蹉跎了。 这一年钟学成在县初中上学,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倒是包芸香渐渐跟不上学成的步伐了。晓星的事业青云直上,网店开得红火,卖五谷水果蔬菜的视频直播号也赚得飞起,作为农村创业者,她的故事还上了市新闻联播。秋收后包晓星开了公司雇了帮手,到处奔波的她最快乐的还是在田间劳作,好像一只燕子盘旋在自己的领地上,如同一只家猫翘起尾巴优雅地漫步于自己的王国,她的王国只有一个臣民——钟理。 儿女皆在外,最后他们只剩彼此。这一年他们夫妻重归于好,一起清晨出发赴绿山绿田绿谷,一起黄昏回家赏黄天黄地黄人。他们一起面朝明月思念远方儿女,一起共食一顿来之不易的饭菜,一起坐在地梁上听万叶沙沙看浓云滚滚。他们夫妻一道儿坐在高崖上远眺秦岭层叠华山浮现,一道儿参加村里的每一个葬礼和婚礼,一道儿在夏夜躺着聆听风声鸟语,一道儿期待当年的第一场大雪和来年的第一茬春花。 难抵终点的人生像极了没有尽头的黄土路——乡人走了上千年的黄土路。这条人生路上有生性各样、或穷或富、时好时坏的乡亲朋友;有古树、新花、小孩、夕阳,有洛河水、旧坟墓、空院子,还有古老的田野神、生育神、收获神……在被冻结的乡野时间之河里,大地上只剩他们两。 生活重新变得柔软细腻,生来与死去变得轻快自然,在被夜神护佑的晚上他们再无失眠,带着喜悦和希望他们重新紧握彼此的手。他们去洛河泡脚洗去半世浮尘,他们在观音庙虔诚祈求儿女的未来、感恩造物主的慈善,他们合伙抵御生命的颠簸与无常、合伙远望屋脊上的月圆月缺。 钟理越来越寡言也越来越爱笑,他无形中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父亲。基于理解而去模仿。回乡后的他再也没有夜游,反倒迷恋于白昼的风物、正午的阳光。他以妻子的事业为自己的事业,当妻子放下事业转头去作了别人的奶奶、外婆时,他也转眼间成了别人家的爷爷、外公。如果一定要投资这一生做一事以求回报大满贯的话,那么钟理选择了爱。 这一年老陶的儿子进了趟监狱,因为陶煜所在的公司电话诈骗被抓,陶煜正是那个打电话的骗子。陶婉儿上大学后身体好了很多,研究生毕业后考进政府单位,在深圳市民政局工作。冲着这个孝顺又聪明的女儿,老陶这辈子没算白活。 也是这一年,马兴才开春时独自一人开着机器去地里旋地把半条腿旋碎了。六月中,老马的堂弟马建民高血压走了。深秋时老张因病离世,桂英四口回永州参加葬礼,董惠芳的晚年一直在明远家度过,与明远一家四口感情深厚。年底,樊永旺在非洲小国靠倒卖手机及配件发了财,重回深圳时他第一个来看望的是建国叔,他的得志只可与见过他落魄的人分享。 年底仔仔参加研究生考试,二零二五年一月出成绩三月中面试,可喜何一鸣以第十五名的名次考上了南方科技大学生物医药专业,从此他开始为期三年的硕士生活。考完研有一天仔仔非要拉着爷爷去酒吧喝酒,爷俩在酒吧外的藤椅上干了几杯,仔仔又开始盘问人生如谜的老人。 “爷爷我能采访你吗?” “采呗。” “你这辈子最敬佩的三个人是谁?” “第一个肯定是***,第二个是我婆——我亲奶奶吧,第三个是私塾教书的周先生。” “最得意的三件事?” “当村长、给你二舅娶媳妇、给你妈带孩子。”老马脱口而出。 “你这一生最艰难的时候?” “十来岁到处要饭吃。” “你觉得人最神圣的时刻是什么?” “你钟爷爷为了梅梅她爸上大学,在村里给人犁地,犁一亩地干半天才收十块钱。人最神圣的时候该是最忘我的时候,把国家、梦想、家庭、事业看得比自己重要的时候。” “奉献?” “对头!” “那你有没有干过特后悔的事儿——三个?” “哎……第一个是对你大舅不宽容,第二个是对你妈早年确实轻视,第三个……第三个……第三个说来话长咯。爷原先给你讲过一个故事,说爷爷要饭时半个月要了半麻袋的干粮结果被人偷了,其实……其实是爷偷了人家的半麻袋干粮……”老马说到这里深深凝视外孙不停地点头,良久抿着嘴再没说话。 仔仔回忆了起来,脖子往后一抻,惊讶于这么一件五十年前的事情爷爷竟藏了一辈子悔了一辈子。 十来分钟后爷俩干了一杯,仔仔又问:“爷爷你这么大还有愿望吗?” “有哇!甭管多大,只要没死,总有念想。” “什么?” “爷想看着你结婚呀,还有漾漾,爷可见不得漾漾长大了受你晓棠姨那罪过!” “不会的!” “将来漾漾要找不到好的,你那些个同学里肯定有条件不错的,给她物色个可靠的。” 氛围蓦地有点酸。爷俩连喝几杯酒,老马缓过劲后开口问:“爷爷也采访一下你。” “你说。” “舒语跟你不是挺好的吗?那几年爷看你俩挺恩爱的呀!” “恩爱哈哈……她出国了,读研,没跟我商量!” “你上大学玩得根本不着家,一星期你能给舒语打几个电话?这些年你领回家的女同学还少吗?你大三大四跟研究生的女同学不是太闹腾就是太务实太聪明,爷最喜欢的还是舒语,倘能再见见她就好了。” 已过二十三的何一鸣从青春时敬重爷爷、大学时小觑爷爷到如今硕士时又重新认识爷爷。包容,是在历经极端情境之后开始认同任何的非常态皆有其根深蒂固的因缘;包容,是能力、智慧、勇气和合而成的一种生命能量;包容,是在漫长的困顿与重生之后对自己及他人的深厚信任。 这一年老马身体越来越僵硬迟缓,明显跟不上小丫头的步伐了。他修水管时蹲下去起不来,换灯泡时两眼总发黑,对周末生活开始力不从心却倔得一声不吭。预感不好又伪装很好,只不愿给英英添麻烦罢了。之所以预感不好,是因他这一年每天在做噩梦——每一天。他害怕睡觉,害怕从噩梦中浑身一颤瞪眼醒来的一瞬。桂英也发觉老头话越来越少走路越来越慢,为了解闷她给父亲买了一只黏人的狸花猫。 二零二六年一开春,老马摔了一跤。他跟漾漾和贝贝放学回来在路边溜达,绝育后的贝贝碰着一只母狗竟也发情,老马拉不动反被贝贝抻了一下,一米八的老爷子没站稳直搓搓栽倒在台阶下的马路上。十一岁的何一漾一边慌得在马路上招手示意小车变道行驶一边给家人打电话,幸好同行的家长唤来学校保安,保安跑来将老人扶到人行道上躺平。没多久致远赶来了,救护车也来了。 人没事,是外伤。原先受伤的右脚这次又断了两处,老马手术后住了半月医院,心疼钱的他骂骂咧咧地要回家,桂英架不住老汉的死脾气气得把他接了回来。不给英英花钱,这是老马最后的坚持了。桂英先后请了两个保姆均被老马训走,还好仔仔从学校搬了回来,还好晓棠和雪梅常打着聚会吃饭的名义来家照顾他。暑假到了,漾漾没饭吃,老马终于同意了第三个保姆住在家里。 九月份拆了绷带,老头依然走不了路,在家上个厕所也是鹅行鸭步,更别提干家务接孩子了。失落的外公渐渐与小孩分割,漾漾不知不觉,老马悲催落寞。这一年老外公瘦得厉害,裤子渐渐撑不起来,好饭菜也吃不太多,倒是抽烟喝酒没落下。烟叶、茶叶、白酒概是他和故乡唯一的联络了。桂英先后买了两副残疾人四脚助行器,老马碍于“残疾人”三字死活不用,直到发现他用助行器可以走到小区门外接漾漾时才开始使用。 这一年钟雪梅研究生毕业,九月份她通过了国考,十一月进了深圳市盐田区基层法院作助理审判员。周末雪梅常来姨姨家吃饭,她问的关于爷爷的老话题只有马爷爷能回答,而年迈的马爷爷每次见她总催她找对象。追她的人不少,入眼的却没。 研二的何一鸣只要没课会坐车回家,帮爷爷接妹妹、喂小狗小猫或者扶爷爷去顶楼吹吹风喝喝酒看日落。爷爷的右耳早年聋了,如今左耳也不济事了,说话听戏老大声才听得见。年底妈妈要带爷爷去医院做体检,爷爷死活不去——说狠话、摔东西、骂人、绝食……父女俩的持久战打得跟仇人似的,仔仔见一头哭一头闹的至亲俩,第一次涌出某种无力感。 冬月末桂英暗觉不妙,买了车票叫二哥二嫂带七七过来,寒假时厚照也来了。一家九口第一次度寒假过春节,难得团圆。吃团圆饭那天最是热闹喜庆,老马却老得喝汤时将半碗汤洒在了衣服上,家人想法宽慰他,老马却浑身冰凉。也正在那顿年夜饭上,老马宣布他早将自己的遗体通过红十字会捐给了中医药大学,当桌吩咐老二在老家给自己峦个衣冠冢即可。全家骇然,唯七十九的老马和六岁的七七四目相对一脸平静。兴盛压抑地埋怨妹子不管住父亲,桂英却委屈得躲去厨房抹泪。 “我两个大箱子里全是我婆(祖母)给我留的布,你把那些布连同我的碎东西还有你妈的几件衣服鞋子一块塞到我的棺材里。”老马继续交代。 仔仔听到这里浑身一震,此时才知爷爷讲的织布一万斤的故事不是虚话。少年一时反应不上来,两臂上汗毛久久倒竖。 “远啊,到时候你给红十字会打电话叫他们过来,手机号是我电话本的第一个。打完这个再给你行侠叔打。具体怎么做他清楚,那年我给他老婆办后事时早跟他交代明白了。你只管配合他,把我的东西统统扔掉,过后重新给仔仔装修。” 何致远点头允诺,一低头双泪滂沱。 “照啊,爷给不了你更多了,今只剩一条建议。你交通工程的专业有点冷,如果能考个公务员进西安市交通局最好,不要计较职位,从低处做起。政府单位福利高工作稳有发展前景,不必像民企那样一辈子颠簸动荡。你研究生学历再加个公务员,将来铁定不受穷,这样你叔你妈跟着你也算享福了。”老马望着冯厚照双目深邃。冯厚照是个良善人,他的未来也是兴盛的未来。 年后桂英一再询问他是否确定捐遗体,老马总是笃定。转眼正月十五到了,孩子们又要出门了,兴盛不愿走,老马训斥地催他回去种地。老二这一走,好像把老父亲的魂也带走了。 正月十七,老马又摔了一跤,没有大伤,只是行动更不便了,如厕也需人帮忙。他此后不愿再进房睡觉,怕自己弄脏房子。桂英朋友、同事有来家里探望的,致远那些尝过岳父手艺的朋友也来家看望。马行侠最是频繁,三天两头过来,一待待半天,多自言自语。 “我这几天老梦见我婆,梦见她在织布,梦见我妈在切菜,梦见她妈在喂牛……”三月一日老马裹着厚毯子眼角模糊地说。 “我也老梦见家里,梦见我老伴,梦见咱儿时在莺歌谷到处挖吃的……我叫马斌把他妈骨灰送回去,没时间!年年说年年忙年年拖。”行侠望着外面的天抱着茶杯叹息。 “我表弟说我屋后院的枣树已经一尺粗了!”良久,行侠比划。 “我也想过把身子骨捐了,哎……我还想跟我老伴的骨灰将来埋在一处!说不定马斌哪天闲了,会把我俩的骨灰一块送回去!” “我死了,让英英……捎回去!”老马提议。 “骨灰哪有让别人带的呀!”行侠笑着擦泪。 “昨晚上,我漾儿啊,给我把的睫毛!”老马张大嘴挤着眼笑。 “拔倒睫毛?能耐呀你漾儿!”行侠称赞。 人老以后的快乐,仅剩下比孙子这一个项目了。 “最近老看着柿子开花了……梦里……一地柿子花,白白的……” “我原先最爱看咱屯里的桐树花,现在早忘啥样儿了,也忘啥味了。” “我老梦见炼铁呀、批斗呀……还梦见我快饿死了……” “我梦见在地里犁地,把牛遗了,吓得满沟寻。” “侠啊,我这些天最常梦见我在一个隧道里,黑漆漆、湿乎乎的隧道,我饿得爬啊爬爬啊爬……咋也爬不出来,摔了好几跤,栽得头流血,累得险些睡死了,还是爬不出来,看不着一丝亮……这梦梦见七八回了,你说我是不是快了呀?” 两老头一对眼,无言,望天。 农历二月底,屯里杏花开。这一月老马总陷进无边界的往事中——或做梦或回忆,每日昏沉不醒的时间增到了十六七个小时,时常尿在裤子上也毫不知情。桂英但凡没工作定早早下班,致远中午饭也匆匆回家看看他。此时的老马极度虚弱,高大的身躯团在一处紧紧裹着,满是老年斑的脸丑陋褶皱得有点瘆,一昏睡常五七个小时不动弹。黄昏时会醒来一次,常叫两孩子给他念《三字经》和《千字文》,反反复复地念,怎么也听不够那书和那声。 “德建名立,形端表正。空谷传声,虚堂习听。祸因恶积,福缘善庆。尺璧非宝,寸阴是竞。临渊履薄,夙兴温凊。似兰斯馨,如松之盛……” 一晚,漾漾正盯着拼音在爷爷左耳边大声念书,忽地门响了,妈妈回来了。老马一见老三回来,张着嘴急说:“布!去取布!在箱子里……” “取东西是吧?” 桂英听闻箱子两字忙将父亲的破箱子从床底下拉出来,然后当他面拉开后挨个翻,最后在箱子底下翻到一团暗黑东西。 “老布子是吗?要这干嘛?一股子味儿!” 老马生气地挤眼睛,然后伸手勾着要。 “放哪儿?好家伙这么重!”桂英抱起一卷老粗布。 老马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身体,意思让放在他身边。 “这味儿太大啦,我裹一下吧?”桂英不等回答转身找旧床单去了。 此时的老马睡在阳台边的一张小床上,床上一卷布一个人,布熏得刺鼻,人瘦得可怖。仔仔晚上从学校回来,见爷爷边上一团陌生东西,摸了摸挺重的、凉凉的,拨开床单一看,竟是从没见过的格子布——他猜到了,刹那间整张脸大了一圈。 老马挤挤眼肯定道:“我来带了一卷……哪天……爷蹬脚了,把……用这个裹着……叫你行侠爷爷来……叫你行侠爷爷来……” 仔仔频频点头,泪流得用手指怎么按也止不住。 此后老马每晚抱着他的布睡觉。迟暮之人抱着远古之布,许是想从比他更苍老的器物上寻得一丝安宁。 仔仔久久地摩搓着那老布料,暗红灰蓝的格子、毛茸茸的棉花线头、僵硬硌手的线疙瘩、陈腐难看的纹理……棉布上镶嵌的百年时间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掉的,何一鸣被震撼了。他也想从爷爷身上索取点什么东西有朝一日可传给自己的孙子,还有什么比凝结着时间和毅力的老棉布更能俘获人心的。 “爷爷,你奶奶织的布老家还有对吧?” 老马挤挤眼。 “给我些呗!” 老马挤着眼使劲摇头,他觉他祖母的老棉布配不上他孙子的大好人生。 “我想要!” 老马又挤眼摇头。 “真想要!” 老马挤着眼抿了一下嘴。 “我等会给二舅打电话叫他给我留几卷!爷爷你胡子长了,我给你刮个胡子吧!” 少年高兴,梗着鼻抹着泪去取电动剃刀。 做了好几天的梦,老马终于又扛到了周末。周末是他的节日,这个节日家里来的人很多——俊杰、永旺、雪梅、晓棠、思轩……老五兴成打电话要来深圳看他,被桂英拒绝了。袁铁生儿子袁建成周六下午来了一趟,张明远也打来电话慰问。老马远望下一辈人嘻哈一团罕有聚会高兴至极,只可惜他一觉醒来人全走了,一觉起来又来好多人。有时他依稀看见老大兴邦坐他床边抽烟,看见英英她妈端着茶走来,看见二弟三弟坐他脚边眯眼笑…… 又一个周末在噩梦和沉睡中过去了,再醒来时漾漾正为他念书。老马想替娃儿捋顺头发却怎么也抬不起胳膊,知终局将至的他禁不住潸然泪下。这天晚上桂英给父亲端来热水洗脚,顺便按摩他肿成萝卜的小腿。老马半躺着凝视床下的人,像是英英妈又像漾漾妈,老马盯了七八分钟才凝神看清是老三。 “是你呀!”老马惊讶,不好意思地要抽脚却抽不动。 桂英一听这话,眼泪珠子似的往洗脚盆落。 “是啊是我!老糊涂了吧,连我也不记得了!还记着你多少岁数不?” “多少?”老马喝醉似的缓缓问。 “一百零八!你活到一百零八啦!”桂英诓他。 “哦……你……你多大?”老马费劲又沙哑地问。 “你看我多大?” “哼嘿……”老马眼睛一用力,眼前忽地花了——看不见了。 边上的致远见岳父身子一边倒,忙起身扶住。老马望着扶他的人,似曾相识,又记不起,慢慢闪开,致远见此绷不住去卫生间擦泪。隔了半小时桂英按完脚将他扶好躺平,老马朝这人皱着眉谨慎地上下打量。 “是英英不?你是英英不……” “是!是!我是马桂英!”桂英又一波崩溃。 “你咋老了呢?”老马见她有茬白头发,心想自家英英比这人要小好些岁数。 “你活一百零八啦,我还没有个七八十嘛?” “哦……” 倒了洗脚水,桂英坐在床边发呆掉泪,这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但每次发生都像尖刀扎人一般痛。 老马张着嘴斜眼看英英哭了半天,不知她为何难过,只撞了撞她后背说:“给你……给你这个!大给你留着……你不回来,大等不来你……” 桂英习惯性地听他胡言乱语没太理会,擦干泪一转头,见父亲用可以动的右手拽着他脖子上的弥勒佛项链说:“给你!大给你留的!给你……” “这是给我的吗!”桂英哽咽着大声喊了好几遍。 见父亲屡屡确定,桂英破涕一笑,将老头脖子上的金坠子解了下来,捧在自己手心翻来覆去地把玩。终于,作为外嫁闺女她等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只是得到金项链的这一刻难过极了。 农历三月底、阳历五月七号。老马瞟见阳台边的丁香花快晒死了,他想喊人过来浇水,可惜发不出声伸不了手。他费了好大一股劲,挣得自己也晕了。 再一睁眼,他已回马家屯。五月大地开花,方圆美轮美奂,他在屯里没待几天觉精神爽朗浑身是力。老马思自己已有七八年没下过莺歌谷,于是喊来老黄陪他下谷春游。穹顶游云似仙境,山谷层叠生气象。谷中青草夹道野花妖娆,百十只雪白山羊在坡上啃草,十几头毛发锃亮的牛崽在谷底追跑。 下谷后地平坦路变宽,老马下了花椒地忽见兴邦他妈端个板凳在一棵老槐下纳鞋底。许久不见,他妈年轻依旧,圆脸娇俏,圆眼闪亮,胸前搭着长辫子。 “当家人你去哪儿咧?咋好些年没见着你!”兴邦妈一见娃他爸扔下东西碎步跑来。 “我去老三家看娃了,现在完成任务回来了。你咋不在屋里呢?”老马抓着妻子的手腕揉搓。 “我想着你从这儿过,所以天天等着你。” “我这儿有急事得办,你先等着我,办完事我回来寻你。” 老马捋了捋她头发,松了手要走,兴邦母亲皱着眉搓着掌流泪,无可奈何地站在原地随他去。 走了百十米,老马在莺歌谷拐弯处瞧见了儿子,一身军装,满脸红光,寸发抖擞,眉开眼笑。兴邦望见父亲从坡上跳了下来。 “大,我被队里分配了!分到咱县里专门管电力!你不说管电最有出息嘛,我一申请领导马上同意啦!” “欧呦!我娃儿出息了!”老马仰望儿子频频点头。 “大我得走了,三个月后要值班,我还啥不懂呢,我得跟着人家学技术去!走了走了哦!” “好好好!嫑忘看看你妈!” “知了知了。”十七岁的马兴邦唱着军哥朝南跑去。 过了老鹰崖、谷底溪、柿子园,老马远眺前方依稀好几百人朝他招手走来,那些人穿着清一色的灰蓝衣服老布鞋,男人叼着烟戴着鸭舌帽,女人围着方巾指指点点,老人嘻嘻哈哈似有大喜事发生。 “建国啊你来了!”袁铁生、樊伟成、老镇长等上前笑着和老马握手。 “我娃能干!我娃儿辛苦咧!”老马见祖父母、父母朝他走来抚摸拥抱。 “老大了不起呀!”舅、姑、小叔等长辈迎面夸赞老马。 “哥,哥,我俩可想你嘞!”马建设、马建济上前拍打他。 “恭喜啊,恭喜恭喜……” 再往后走全是屯里人,熟络的、遗忘的乌泱泱一片。老马一边被人群往前推一边和人们打过招呼往北走,他并不知人们恭喜他什么。当他承着赞扬慢慢走出人群后,遽尔见一尊卧佛横于莺歌谷谷底。卧佛二十米长、七八米高,背靠百丈高崖,神情栩栩如生,老马仰头一哈想起来了,原来这尊佛是自己花了整个晚年的十年光阴才建起来的,个中苦涩涌上心头一时难言。 卧佛侧边有个大台子,台子上站着新来的县长,台下围着十来个记者。新县长邀他上台剪彩讲话,他正要含蓄上台忽见卧佛侧边有个小门,老马心想自己花了几十万修的佛自己还没空子看看佛像里面,于是作揖请领导稍等。 卧佛脚底安了六十公分宽两米长的一黑漆木门,木门上有一对联。上联为:苦究荣辱八十载;下联为:拂袖逍遥奔蓬莱;上面横板上写“归元殿”三字。老马来不及细看推门而入,见里面忽然暗淡,越靠里走光越少,直至走进深处瞧见一面圆镜。老马弯腰朝镜里一照,见自己满头黑发一身魁梧,脸上一块斑也无,脖子一丝纹也没。他喜得照了好几分钟才确信自己依然年轻力壮,恍惚三十来岁。 圆镜下一蒲垫,老马喘了口气,觉自己好像走了数百万里的路、见过成千成万的人、说了七八十年的话、干过数不尽的事……此刻累得脚痛膝软,不由分说他扑通一声坐了下来,学着佛祖的姿势盘腿而坐。坐好后再照镜时,竟见自己忽然眼睛变小、眉眼耷拉、颈纹条条、头发全白、脊背佝偻、肩膀垮掉…… 老马见鬼一般指着镜子直哆嗦,他低头审视自己,果然一身褶皱胡须全白,回忆慢慢涌现,原来这一年他已虚岁八十。再抬头照镜,他赫然发现镜里只剩白溜溜的骷颅头、细搓搓的骷髅棍,老马被骷颅头上拳头大的黑眼窝吓得欧呦一声倒了下去,再没起来。 二零二七年五月七号,呜呼哀哉老马病逝。 十年私塾启蒙,十年鏖战饥荒,十年娶妻生子,十年战天斗地,十年冒险开拓,十年村官奔波,十年引领致富,十年颐养天年。 这天中午吃饭时保姆发现老人断了气,恐慌地给家主打电话。致远接到电话按岳父先前吩咐的给行侠叔先通气。马行侠摇摇摆摆赶来时一家人已哭作一团,七十二岁的老弟在桂英家门口抹了几把泪,然后推门而入,主持老大哥的后事。 “别哭了!仔儿你去打盆温水,叫你妈给你爷擦擦身子洗把脸!” “致远赶紧的,准备给你丈人换身新衣服!” “漾漾劝劝你妈妈,哭坏身体怎么整!” 马行侠一边红着眼指导众人一边联系红十字会及民政局的接收人,打完电话他开始野蛮地收拾老马的衣服被褥毛巾牙刷等物。很快,一辆车载着几个人过来了,护士熟练地检查了身体,接着何致远一一签署文件,最后三个男人加何致远将遗体送进了一辆车里,不到五个小时老马决绝地消失在了家人的视线里。等俊杰、晓棠、邻居等纷纷上门慰问时,来人只看到茶几上一个印着“志愿捐献遗体纪念证”字样的大红绒布本。老马一生看重荣耀,临了又拿了个大奖状,可怜小女儿哭得死去活来。 谁也没想到老马如此干脆地安顿了自己。 一周后桂英回家办葬礼,葬礼办得很风光,只笑棺材里少了个大主角。如其所愿,老马的棺材里塞满了他的陪葬品。 葬礼之后,一家人开始瓜分老头的贵重遗物。鹅毛扇、拐杖、一沓奇怪的荣誉证件致远要了,二胡、老相片、菜谱桂英留着,抄着《将进酒》的笔记本、戏本子、床头小收藏仔仔要了,剩下个臭烘烘的水烟袋没人敢抢,漾漾竟开口要了。桂英将水烟袋在外面清洗后摆在女儿书架上作她的装饰品。 二零二七年秋天,何一漾跟方启涛上了同一所初中,十月份初潮来到;何一鸣开始读研三找工作,同时与舒语复合;钟雪梅做了盐田基层法院的助理审判员,过个年头将成为正式审判员…… 隔年二月桂英将仔仔的房间重新装修,同时计划着给已立户的儿子在外面买套婚房。致远见女儿读书无望,初一时给她报了绘画的专业培训。老马走后最恓惶的是马行侠,老伴老伙计一一走了,儿孙有儿孙的生活,他最后变得和所有爷爷一样,用沉默寡言将自己牢牢封锁。 生活依旧,只是同样的故事换了不同的主角。 十一月,包晓棠终于受孕成功,可惜两个月后又流产了。这次试管婴儿做失败之后,晓棠没有再回她和思轩的那个家,而是将自己藏进了富春小区。试管婴儿四个月一个周期、每个周期耗费五万,在过去的三年时间里晓棠不间断地做了八个周期,第八次还是没怀上。结婚七年来身心所受的摧残恐怕这一生也愈合不了了。她爱思轩却无法给他一个孩子,公婆对她的恶感顺着电话随时能将她击毙,她没有力气再继续了。他们依然是夫妻,只是分居了,两口谁也没勇气提离婚,但均松一口气似的接受了分居的合理性。 雪梅周末常回富春小区陪伴小姨,晓棠却想着赶紧给她找个对象勿让她走自己的路。为了当法官雪梅十多年来步步为营,如今二十九岁如愿以偿却没人敢娶她,桂英和晓棠介绍了好多人没一个相成。可叹同样的境遇循环往复地可笑出现。 二零三零年,晓棠主动结束了她十年的婚姻。也曾怨天尤人,终是走了出来。此时三十多岁的莫小米已创业小成,晓棠果断跟着小米干,小米负责管业务,她主管内务财务,两人一主外一主内相互信任完美搭档。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很快她也在深圳买了房子,事业上的风生水起多少填补了婚姻情感的不幸和一生无子的遗憾。思轩离婚后没几年回了南昌,四十三岁时娶了父母相中的好姑娘,生了父母一直苦求的小孙子。一切慢慢恢复正常,只是他再也没有深爱任何人了,包括父母和孩子,敷衍成了他余生的主调。 前人可敬,后生可喜。 二零三零年,马丹青考上了复旦大学,冯厚照生了对双胞胎女儿。这一年读大二的钟学成把十九岁的芸香肚子搞大了,幸在芸香上的大专可延期毕业,两人于是火速领了证。大半年后晓星和钟理将公司管理交给包维筹,两口子开始带小孙女——杏子。杏子三岁时学成考上了研究生,杏子七岁时学成去德国一大学读研,杏子十三岁时他爸爸全国各地找工作,杏子十四岁时学成进了陕西一二本学校当大学老师。彼时,钟学成英俊魁梧、儒雅内敛又温暖温吞的模样被学校一女老师盯上了,两人天天聊形而上的话题,聊着聊着越了轨。后来芸香得知闹着要离婚,学成怕饭碗不保跟女老师断了,两口子在杏子十七岁时补了一场盛大婚礼。 钟雪梅三十二岁时审理一起车祸案件,与案件的原告事后谈过半年恋爱。隔年晓棠将一单身的年轻总裁介绍给她,两人谈了两年步入婚姻,婚后生了一儿子小名叫西岳。儿子出生后母亲过来照看父亲在家看杏子,隔年母亲回去看杏子父亲过来照顾西岳,如此交替多年。后来雪梅也离婚了,大致因女方性情冷淡看重事业、男方常常出差聚少离多。 仔仔研三下学期进了一家世界五百强做研发,熬到三十一岁和顾舒语结了婚,婚后在丈人家当上门女婿。漾漾高中毕业后被妈妈送去日本学绘画,后在日本上了一五流学院拿了个文凭、谈了场跨国恋,回国后在深圳一创业公司画动漫。何一漾不拘一格、与年龄反差极大的多元性情吸引了公司的创办人,两人谈了两年的大叔萝莉恋最后喜结连理。 马桂英退休后偶尔帮儿女带带孩子,有时也研究厨艺做做饭,跟晓棠到处旅游成了她最热心的事情,得空了则忙着投资理财。何致远后半生再没做过饭,退休后被返聘继续当高三一个班的语文老师。彼时何老师手握大把闲暇,最终鼓起勇气重写,桂英一听致远的想法双手赞成心中好笑。 “所以你又要写?”五十五岁的桂英假装好奇。 “是!我打算每年至少写一部,第一个就写仔仔他外公,书名早想好了。”六十岁的何老师放下手里的毛笔,激情澎湃地畅想自己的晚年生活。 “什么?” “《老马的末段人生》!” “噗好土啊!” “漾漾土吗?”致远转头问边上刚从日本回来的女儿。 “符合你的格调呀!”十八岁的何一漾刷着手机吃着樱桃。 “真土!《人生末段》怎么样?”桂英问。 “诶?《末段人生》也不错,哎我纠结了……”致远定格了。 “今晚的字写得不错!”桂英转移话题,指着桌上墨迹未干的字读了起来:“往世山谷多歧路,余生江湖共泛舟。” “写给咱俩的,裱了后挂在床头西边。” 夫妻俩依偎一处共赏诗句、品评书法。 “你俩又来!我是透明的吗?” 漾漾一凶,夫妻大笑。 良久,漾漾忽严肃地问:“诶妈妈我有个问题,我爷爷说他小时候吃过人,真的假的?他说他当过皇帝是真的吗?还说那个莺歌谷是他一个人挖出来的?” 夫妻相对一愣,豁然大笑。 【结束语】 地球的历史上不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生履历。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