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锦衣》 第一章 败家子 张静一头痛欲裂,脑子里像是灌了浆糊一样。 眼皮犹如千斤重,使上了全身的气力,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随即,眼中透出了愕然,只见眼前的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厢房,厢房里所有陈设,都无不令令张静一感觉自己置身在了一个别样的世界里。 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爬起来,而后,张静一彻底的懵了。 这手……这不是自己的手啊! 至少自己的手没有这样的白皙细嫩。 “这怎么回事?”张静一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公子,您终于醒了!” 此时,张静一的耳畔响起了一道惊喜的声音。 张静一觉得这声音的口音有些奇怪。 公子? “公子?” 身侧之人欢喜地道:“对呀,您是咱们张家公子啊,公子忘了?” 张静一觉得自己的头昏沉沉的,重若千钧,努力的想要侧着头看一看说话的人,却发现哪怕是这样的举动,也费力得很。 他只好放弃这件吃力的事,口里忍不住道:“我是张家公子?” “这是自然的!想当年,我们张家也算是薄有家财,老爷更是锦衣卫百户,在这京城里,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称得上是体面的。您是老爷的独子嘛,老爷自是对你喜爱有加……” 说话之人显然不知道,他的这番话已经令张静一有多么的震惊,以至于,他那双感到沉重的眼睛也下意识地张大了一些! 只有张静一自己知道他的内心就在这一瞬间里经历了什么。 身上的一些感觉令他慢慢明白,这不是做梦,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这是……穿越了,还是穿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张静一认知到这个事实后,他除了吃惊外,还有着一丝对自己突然变故的恐惧! 不过,听了身边这人方才的话后,倒还是有点值得欣慰的,起码情况没有更糟,至少这个新的人生,家境还算不错的,还有一个做官的父亲呢。 可是……做自己不好吗?怎么就穿越了? “这样说来……咳咳……我爹是官,我还是个公子哥?” “公子怎么都不记得了?莫不是公子受刺激得什么都忘了?”这人担忧地道。 张静一连忙接话:“是呀,我头还痛着呢,很多事都忘了,你给我好好说说吧!” 旁侧的人似乎是很听从张静一的话,便不疑有他地低声道:“老爷之前奉北镇抚司之命前去辽东公干,好几年都没有回来,那时候公子还小,平日里没了老爷的管束,公子小小年纪的,便吃喝嫖赌都会了,将家里的积蓄花了个一干二净,不到一年功夫,张家便一贫如洗,便连宅子都卖了。” 张静一顿时感到眼前一黑。 卧槽,缺了大德了。 这不是我想要的穿越! 这样说来,他这是给原先那个败家子接了盘,那王八蛋带着小姨子跑……不,那混账吃喝玩乐快活完了,嘴巴一抹,便销声匿迹,让他来承担这个后果? 张静一急于想知道自己的处境,拼命的呼吸,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了些许,便又问:“后来呢?”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再后来听说南和伯有一个宝贝女儿,舍不得嫁出去,因此想要召人入赘,少爷听了,高兴得不得了,便兴冲冲去了南和伯府,要去做那南和伯的乘龙快婿。” 南和伯…… 张静一骤然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了! 若是他没有记错,这该是明朝啊,他记忆之中,对南和伯是有一些印象的,这是明初时册封的一个伯爵,世袭罔替,一直延续到了明末。 只是…… 张静一一口老血要喷出来,敢情他给人做了赘婿? 这身体原来的主人真是一个渣滓啊,要知道,古代赘婿的地位其实和奴仆没有任何分别的啊。 在古人的观念里,肯屈身去做赘婿的人,大抵都是不忠不孝之徒!入赘在人看来,基本和卖祖先差不多了! 这混账先是败家子,而后山穷水尽,就跑去做人赘婿,人品之卑贱,可见一斑。 不过…… 虽说这很令人不齿,不过在这种最坏的情况里,至少还有口饭吃吧。 张静一很努力地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 好吧,至少不愁老婆了。 于是他道:“我是南和伯的赘婿,那我的妻子呢?” 一侧的人叹了口气,幽幽道:“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 “公子去了南和伯府,却给南和伯赶了出来,说公子品行卑劣,便是这京城的男人都死绝了,也绝不肯招公子入赘的。” 张静一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忧了。 显然男子汉大丈夫终于不必去吃软饭,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人了。 可好为啥……这个结果让人觉得有些怪怪的。 “所以,我已山穷水尽了吗?” “倒也没有。”这人随即喜滋滋地道:“就在公子走投无路的时候,谁晓得老爷居然在那辽东九死一生,回来了,且还立下了大功,升为了锦衣卫副千户,这老爷一回来,家业便又兴旺了起来。” 吓一跳啊! 张静一觉得自己像过山车一样,既是败家子,又是家道中落的穷汉,此后又是赘婿,转过头,又翻身了。 “只是……只是……”这人的声音又变得抑郁起来 张静一听到这里,心不禁咯噔一下:“只是什么?” “只是昨日,老爷却被东厂拿了,说是办事不利。本来此次老爷这副千户得了一个新的差事,是刺探那流寇赵天王的行踪!赵天王在北直隶和山西一带活动,朝廷屡屡进剿都无功而返,因此引发了朝廷震动,陛下龙颜大怒,责令东厂锦衣卫打探贼情。” “可那李贼狡猾如狐,东厂的阉人们眼看陛下要责问,便将这罪责推到了老爷头上。就在昨日,老爷被拿下诏狱问罪。公子昨日就是听了这消息,才怒急攻心,昏厥了过去。” 这人顿了顿,才又继续道:“公子……老爷已从诏狱里捎了口信来,说是此番入狱,必死无疑。让公子早做打算,京城不能再待了,还是赶紧的逃出京去。至于老爷,公子便不必再挂念了,老爷只想公子能好好活下去。” “……” 张静一方才还觉得自己身体疲惫得厉害,动弹不得,听到这里,身上的气力倒是慢慢回来了一点,心里不禁说:TMD,说了这么多,敢情我现在是罪囚之子? “不对,怎么你这人这么啰嗦,我还没怎么问,你便将什么都抖落出来。” 这人担心的道:“公子想来又忘了,这几日,公子浑浑噩噩,总是记不起从前的事,每次醒来,都要将自己的身世问个遍。” 原来如此。 张静一使了使劲,缓缓地翻身而起,屋里的陈设终于展露眼前了。 这厢房不大,却是一尘不染,他的身下是一张梨花木的床榻,床榻上方,是青纱帷帐,铜勾儿将纱帐勾起。 在床榻的一侧,则是一个苦瓜脸的人,青衣小帽,活脱脱的奴仆打扮。 眼前这人,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看着张静一,却又为张静一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而有几分欣慰:“公子,两个哥儿已经预备好了车马,就等护着公子启程了。若是再不走,只恐夜长梦多。” 张静一看着眼前的奴仆,在这一刻,他已经完全确信,自己来到了陌生的时代。 来到这个地方之前,他其实是房产公司一位年轻有为的项目经理。 回想上一世,他正在做着一个新项目,项目的位置呢,大抵是在京城的六七环之外,多走几步,就可以到河北了。 偏是偏了一点,可好歹也是京城不是? 因而项目的策划里,自是少不得要彰显出一点卖点来。 项目是一片荒郊野岭,因为依着连绵的大山,却没有什么水源,可做房产的嘛,不整一点依山傍水,一线临湖,自然有点不合适。 于是在项目的规划上,则是挖一个小水沟,再灌点水,如此一来,有山有湖,齐全了。 事情坏就坏在这个小水沟上,张静一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怎么挖个小水沟,挖掘机一铲下去,怎么就会挖到文物了呢? 做项目的,最怕的就是挖到文物,当时项目现场的人不少,于是当机立断,赶紧上报。 这可把张静一急得团团转,早知如此,就不挖这水沟了,非要山水湖景,整这玩意干啥,就算没有水沟,整不出一线临湖,只要把样板房整气派一点,多栽几棵树,照样可以说是森林氧吧,养生秘笈嘛。 再不济,可以在项目里开一家沙县小吃或是一个网吧、书店,总还可以说汇聚人文,集餐饮休闲娱乐于一体,尽享都会繁华。 于是…… 文物部门的人来了,按规矩,在清理出文物之前,项目是不允许继续施工的,就只能继续干耗着。 张静一心里急,却也无计可施,便每日去考古的工地里转悠,顺便打听到底是哪个缺德的家伙,将东西埋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看着那些考古队的人员,拿着毛刷子,一层层的刷着浮土,一个个器物显露出来,张静一便知道,原本两台挖掘机铲两天的事,指望这些考古队的同志没有一年半载也别想收工。 他打听到这里并不是古墓,起初的判断是一个明代达官贵人的藏宝地。 不过很快,这个结论被推翻,因为此处埋藏的大量金银还有所谓的宝物大多散乱,有兵器,也有早已腐朽的字画,还有瓷瓶,若是属于某个达官贵人,那么此人的爱好就过于广泛了,最终几个考古所的人得出的结论,可能是某个盗贼的藏宝地。 张静一听说不是古墓,竟有一些失望,因为虽然边上多了一个坟头,即是传说中的墓景房。 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项目里早已做好了新的文案,针对古墓的特点,制定了‘风水宝地,倾听来自灵魂的声音’之类的宣传语。 得,又得做新的文案了。 不过渐渐的,张静一居然对这藏宝地也滋生出了兴趣,继续去向考古的工作人员请教。 藏宝地当然只是推断,可如果大胆的假设,藏宝的若是盗贼,范围就可以缩小了! 因为这里的宝物,大多是明代天启朝之前出产的,由此可以推断,藏宝的时间应该就在万历末年到崇祯朝之间。 而这里在明代应该属于北直隶,这若是放在明清朝,叫做天子脚下,天子脚下,按理来说,是不可能有如此大规模的盗贼的。 从藏宝地的规模来看,这肯定不是一般盗贼所为,最后有人翻出了当时的县志,甚至还查阅了不少本地人家的族谱和族志。 目标终于锁定了。 这理应是天启朝一帮活跃于北京城附近的流寇所为,为首的首领叫做赵天王,一直都在河北和山西一带活动,巅峰的时候,聚众万人,甚至还自称自己为天王,而他的真实姓名却已不可考了。 “赵天王……” 张静一当时显得很愤怒,怎么不愤怒?就是这个家伙害得他的项目拖延了这么久的,藏宝便藏宝,为何藏在他的项目里? 可张静一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他还在琢磨着怎么将丧事喜办的时候,他穿越了。 穿越的过程,似乎没有什么征兆,仔细回味,大概就是一个灵魂脱壳的过程。 一觉醒来,大起大落,一场巨大的危机,就这么明晃晃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嗯? “方才你说,打探谁?” 这仆役年纪不大,身子很瘦弱,不过却有一颗硕大的脑袋,脑袋在他的脖子上晃啊晃啊,总让张静一担心这脑袋要摔下来。 此时,仆役奇怪地看着张静一道:“什么打探谁?” “你不是说,那谁……不,我爹因为打探什么出了失误而入狱的吗?” “噢。”仆役点点头,虽然脑袋很大,但是他似乎并不显得聪明,他想了想才道:“赵天王……” 居然有这么巧的事,难不成还真是那个赵天王? 第二章 富贵险中求 张静一努力地按捺住内心的震惊,此时身上的力气已恢复了许多,于是他趿鞋起身。 仆役惊喜地道:“少爷,你的身子好了?” “好你个鬼。”张静一心里忍不住吐槽,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这仆役却道:“两位公子已在外头守着了,说是等少爷好了就带少爷出城。” “两位公子?” 张静一这才知道,这两位公子,其实是他父亲的义子,当初张静一的父亲张天伦带着两个锦衣卫校尉去辽东刺探后金的军情,可最后只有张天伦一人回来,另外两个校尉却死在了辽东。 于是回到了京城之后,张天伦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收养了他们的儿子,并想方设法将二人也收进了锦衣卫中。 算起来,这二人是张静一的义兄弟,现在张天伦遇难,两个义兄自然而然也和张家一荣共荣,一损俱损。他们按着张天伦的吩咐,保护张静一出城。 “我去看看。” 张静一出了厢房,却见这庭院里,果然早有两个人正备了车马,这车马上装载着张家所有的家当,连锅碗瓢盆都装载上了车。 这二人比张静一年岁大一些,一个叫王程,年岁最大,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另一个叫邓健,则年纪小一些,此时脸色苍白,只埋头收拾着马具。 一见到张静一出来,王程便立即上前道:“贤弟,身子可好了?事不宜迟,要立即动身,否则夜长梦多,怕有什么变数。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很不好,眼下虽只追究了义父,可难保不会有人想要连带着贤弟也一并追究。” 在这时代,是不讲道理的,祸及家人乃是常态。 这也是为何狱中的张天伦一定要让自己的两个义子带着张静一立即出城的原因。 张静一想了想,却是道:“我想去狱中一趟,面见父亲。” “见不着了。”一旁的邓健性子有些急躁,忍不住道:“此案听闻东厂已经奏报了陛下,陛下对于厂卫屡屡无法打探赵天王而勃然大怒,现在东厂那边打定了主意,要让义父来背这口黑锅,义父已成了钦犯,你还是早走为妙吧。” “那么……”张静一想了想道:“如果我们能打探到赵天王的行踪,不……不只是能打探到,还能拿下这赵天王呢?” “……” 庭院里骤然之间寂静了起来。 王程和邓健对视了一眼。 而后,王程气得跳脚:“贤弟,有些话本不该说的,你从前在家里成日胡闹,让义父成了京里的笑话,也就罢了。你年纪还小,就算丢人现……就算闹出什么笑话来,终究事情还可以挽回。可如今已是火烧眉毛了啊,义父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你,若是你再不走,义父便是死也难以瞑目了。” 王程自认自己现在是长兄,长兄如父,拉下脸来,自然要狠狠的教训张静一一通。 “是啊。”邓健在旁道:“现在不是闹笑话的时候。那赵天王纵横北直隶数年,杀死了不知多少的官兵,据闻他聚众数千人,称孤道寡,乃是天下最凶残的大寇,义父这些年,连赵天王的行踪都无法打探到,更不必说要将这赵天王追查归案了。” 张静一心里想,我特么的刚来这个世界,事情已经没比现在更糟了,钦犯的儿子,顶着这个罪名,要钱没钱,一辈子做龟孙子吗? 赵天王……这个赵天王,会不会就是藏宝的那个赵天王? 张静一见这两个义兄已经急了,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即便道:“那我去南和伯府。” “啥?”王程有点脑子转不过弯来:“去那里做什么?” “我再去问问他,南和伯府家要不要赘婿,上一次他虽然将我赶了出来,说天下的男人死绝了也不便宜我,可我觉得,他说话的时候,还是带有一点疑虑的,我想我还可以试试,抢救一下。” 王程和邓健二人听了,脸已是绿了半截。 悲剧啊! 上赶着跑去给人做赘婿,去了一次被人赶了出来,现在竟还要去,这还要脸吗? 王程更是气昏了头,一时之间瞠目结舌的,竟是说不出话来。 张静一眼看火候差不多了,便又道:“等我做了赘婿,有南和伯府帮忙去说项,指不定我们张家就有救了。” 邓健已是怒极,一把扯着张静一的衣襟:“张静一,你就要一点脸吧,义父他老人家尸骨未寒,啊不,呸,义父他还没死呢。” 张静一稳稳站着,一动不动,颇有几分唾面自干的镇定。 好歹也是混过房产公司的,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我还要脸?要脸我做啥项目? 不过他这番话的目的自然不是真的为了去做那什么赘婿。 看二人已又急又怒的样子,张静一这才慢悠悠的道:“若不想让我去南和伯府,那便现在开始都听我的,我们一起去捉赵天王,不听,且不说我不会和你们出城,我便去寻南和伯!” 说也奇怪,张静一原以为两位义兄会为自己的表现而吃惊。 可谁晓得,这二人在愤怒之后,居然脸上一副很麻木的样子。 出什么问题了? 难道他们一丁点也没有违和感? 自己身体原来的主人,从前就这样不要脸的? 不会吧。 比我想象中还要可耻? 王程此时气笑了:“好好好,你口口声声说要去拿赵天王,那我便来问你,赵天王在何处?” “我知道。”说到这个赵天王,张静一就有点咬牙切齿,他道:“这是秘密,你不许告诉别人。” 王程:“……” 张静一接着道:“只是凭借我们三兄弟,只怕人手还不够,我觉得,该再招募一些人来,两位义兄,你们也在卫里做事,能否想办法招募一些勇士,要精壮一些的。” 王程暴跳如雷地道:“三弟……” 其实张静一非常可以理解这两位义兄的心情。 事情已经糟糕到了这个地步,家里都收拾干净了,就等着立即离京。 结果有个傻缺说,不如我们去把赵天王干掉吧。 换做是谁,也没办法接受。 要是赵天王能这么容易被干掉,哪里轮得到你张静一这废物说这话。 这二人没有动手将张静一按在地上暴打一顿,张静一就已经觉得兄弟情深了。 可张静一却很明白,他只有一次机会,成与不成,只在一念之间。 我张静一是个有追求的为青年啊,我想荣华富贵,不想颠沛流离啊! 这特么的是古代,古代的罪犯之子,过的了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于是张静一正色道:“其实只是跑一趟而已,两位义兄就当是出去旅游……不,出去踏个青,跟着我后头,若是真遇到了赵天王也不一定呢?若是遇不到,我自是乖乖地跟从两位义兄,再不敢胡闹了。” 张静一已看出来了,两位义兄之中,王程的性格爆裂,邓健的性子反而随和,于是拼命给邓健使眼色。 邓健叹了口气,便道:“大兄,静一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还能如何,不如从了他,总比让他再去南和伯府胡闹的要强。” 鲁迅先生说过,一屋子人,你想开个窗,大家都不同意,但你要是想把房顶掀了,别人也就同意你开窗了。 王程一副悲痛欲死的样子,可张静一态度依然很坚决,此时口里还大叫着:“来人,来人,将我的衣衫取来,我要去拜见南和伯府的方伯父,方伯父虽对我从前有所误解,可我相信只要……” “去去去!”王程有些急了,咬牙切齿地看着张静一:“若不是义父遭了难,我还顾忌着义父就算身死,也绝不希望张家的声誉受损,我……我抽死你这……” 后头还想骂人,不过张静一却已毫不犹豫地给王程鞠了个躬:“多谢。” 张静一想要赌一把,他赌上一世藏宝的赵天王,就是现在这个横行北直隶,而且还让父亲张天伦遭了牢狱之灾的赵天王。 说到这个藏宝地的地点,张静一就算是化成灰都记得。 毕竟那个项目,是他一手做起来的,虽然明朝到了后世,地面上的建筑早已是翻天覆地,可是地势是不会变的。 只要找到了藏宝地,那事情就好办了。 因为赵天王若是当真在那里藏了宝,这对于赵天王而言,肯定是机密,毕竟知道的人越多,被人盗取的可能就越大。 这也就意味着,赵天王要来偷偷藏匿财宝的时候,一定不会带许多的人,他虽然有数千的部众,可真正信得过的,绝对不会超过十个。 第二,敌在明我在暗,他张静一要做的,就是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只要拿下赵天王,就能够把那个素未谋面的爹给营救出来了! 虽然张静一对于这个时代的父亲没有太多的感受,可好歹这也是原主人的亲爹,他毕竟是占用了人家的身份,该救还是要救的。 当然,眼下唯一的麻烦就是,谁也不知道那赵天王什么时候才会回到藏宝地去储藏宝藏,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一年。 但张静一决定,死守! 现在嘛,先将两位义兄骗过去再说。 因此,张静一觉得事不宜迟,立马让两位义兄想办法招揽了几个信得过的人。 这两个义兄乃是锦衣卫校尉,平日里都会有跟班,说穿了,就是义兄们是正式工,而这些伙计是临时工。 临时工…… 张静一托着下巴,看着跟前的这一个个生得歪瓜裂枣的家伙…… 嗯…… 临时的嘛…… 我懂的。 当即便带着人出发,当他出了张家的家门,张静一还是有那么一点的不适应。 因为他悲剧的发现,这里早已是另一番模样。 那些熟悉的高楼大厦和川流不息的环线不见一丝的踪影。 有的只是青石铺就的街道,还有下可雨便要泥泞的土路,而一出了城,穿过了城门的门洞,放眼看去,满地疮痍。 大量的流民在城外栖身,满地屎尿,臭不可闻。 “好地方啊,我要是在这里有一块地………” 张静一心里带着妄想,即便这里是京城的城郊,可在后世,也属于三环以内了。 足足三天时间,张静一都带着人在这京郊里转悠,他四处打听一个个村落,最后终于寻到了当初项目的地址。 此时,他已来不及庆幸了,等真正到了项目的所在,却发现这里不过是一片林莽,哪里有一分半点文明的痕迹? 哎…… 张静一气喘吁吁地跌坐在这杂草之中,看着连绵的林莽,竟是哭笑不得,就在几天之前,他还在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自己还有一个项目…… 邓健已凑了上来,王程很多次显得不耐烦,都是邓健将王程劝住,他是和事佬,自认为三兄弟要以和为贵。 不过到了这儿,他的脸色还是有些黑,联想起张静一从前败家和入赘的种种作为,他有一种不太美好的预感。 于是邓健将张静一拉扯到了一边,低声道:“静一,我怎么感觉我们在这荒郊野岭,根本不可能寻到什么赵天王?” 张静一很认真地对邓健道:“二兄,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邓健的脸骤然全黑了,恨不得立即掐死张静一,拼命压抑着内心里的邪恶念头,口里道:“这是什么话,这难道不是你的主意?” “呀……”张静一挠挠头,一脸抱歉地道:“抱歉得很,我竟忘了这是我的主意了,你该对我有信心才是!” 张静见邓健瞠目结舌的样子吗,便耸耸肩道:“好了,现在开始,我们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开始挖陷阱……” 一旁的一个临时工……不,一个随从禁不住凑上来道:“挖陷阱?挖陷阱做什么?不是说好了出来踏青的吗?” 于是张静一便看向邓健,邓健显得有些尴尬,忙让随从滚一边去,低声道:“你到他们面前,切切不可提什么赵天王,他们若知道是来这捉贼的,只怕早就要跑个无影无踪了,我们只说是来踏青的。” 张静一心里大抵知道,为何这些喽啰们是临时工了。 没前途啊。 “我懂,多谢二兄指点。那我就告诉他们,我们挖陷阱,猎兔子。” 其实这时候张静一,已经开始有些担忧了。 他不知道那赵天王会不会来。 这里虽是藏宝的地方,可谁晓得这赵天王什么时候又去抢了东西,再来藏匿? 若真的倒霉的一年才来一次呢? 另一方面,这些带来的帮闲大多是歪瓜裂枣,王程和邓健二人倒是可以指望得上,毕竟打虎亲兄弟嘛,可其他人至多也只能打个下手而已。 若是赵天王带来了十个八个帮手,以这些匪徒的凶悍,他们这点人,十之八九是打不过的。 当然,他依旧相信赵天王这样狡诈的匪徒,一定不会轻易相信别人,这是他的宝藏,属于他一人的。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就只能等! 于是张静一招呼着大家在附近挖下了一个个大坑,在坑中又立了削尖的木头,再浇上水,使坑洞处于湿润状态,而后再在上头铺上一层藤网,盖上浮土和败叶。 张静一在旁看着附近的地形,眼里直勾勾地看着当初小水沟的位置,想着上一世的一线临湖,竟好像做梦一样,故地重游,一梦却是数百年前了。 他心里不禁想着,这赵天王藏宝的地方,现在已积攒了多少财富? 第三章 杀贼 只是张静一还是耐住了心里的贪欲,这个宝藏,不能急着去取,现在自己的力量还羸弱得很,就算将这宝藏取出来了,也不过等于是手里握着金元宝招摇过市的孩童而已。 王程和邓健,则显得很不安。 他们跟着张静一胡闹,不过是想稳住张静一,等到张静一死了心,便带着张静一前往江南避难。 对于捉拿什么赵天王,他们根本是不抱任何的期待的。 此时,他们更为忧心的,却是义父张天伦。 张静一这家伙,真是没心没肺啊,亲爹被拿了,却还在此胡闹。 却不知义父此时怎么样了,朝中风云诡谲,厂卫之间的斗争又厉害。 东厂想要将这锅甩给锦衣卫,而锦衣卫能背这黑锅的也只有义父。 义父是个老实人,在这厂卫之争的背景之下,势必是被碾得粉身碎骨。 他们二人也已想明白了,当初是义父收养了他们,将他们养大的,平日里张静一有肉吃,他们也吃肉,从不亏待,一旦义父斩首,自己二人便带着三弟去江南谋一条生路。 二人一面气喘吁吁地挖坑,布置着陷阱,眼睛一瞥,却见张静一正趴在草丛里翘臀窸窸窣窣着什么,老半天,方才钻出头来,采了一丛映山红,将花儿摘了,塞进嘴里咀嚼。 王程气的七窍生烟,忍不住低声咒骂起来:“看看,这还是人子吗?爹都要没了。” 邓健则是叹口气道:“小点声吧,义父对我们恩重如山,现在正是报答他的时候,三弟是义父唯一的骨肉……” “就因为是唯一的骨肉,看他这般不学好,才恨不得一巴掌打翻他。” 打人…… 谁要打人…… 张静一一听到王程要打人,吓了一跳,连忙捧着映山红,像受惊的小鹿。 其实王程还真是冤枉张静一了,张静一可不是寻吃的,其他人在布置陷阱,而他最擅长的,却是监工,毕竟是做项目出身,搞土方和工程的,指手画脚才是他最擅长的事。 他一面吃着映山红,一面监看每一个布置的陷阱,全程在指指点点。 另一面,又寻了几个人,让在这远处隐秘一些的地方搭了帐篷。 这可是持久战,我张静一要守株待兔,和你赵天王死磕了。 忙碌下来,众人气喘吁吁,而张静一却已和人刨坑挖了一个简易的灶台,生火造饭了。 这附近的地形,他都了然于心,知道若是那赵天王来了,一定需要通过一条小路。 当然,偶尔看着王程和邓健愁眉苦脸的样子,张静一心里也是能感同身受的。 张天伦下了狱,生死未卜。 还有未来三兄弟的前途,似乎也都岌岌可危。 难怪回到古代,有人想做赘婿啊。 若是上天给我一次做赘婿的机会,可能我也会想去试试。 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心底的欲望便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样打开。 不是张静一没志气,实在是他一个现代人,来这古代,没人依靠,出了事便需自己来顶着,在这荒郊野岭里,吃着黄米粥,风餐露宿,实在是惨不可言。 当夜睡去的时候,这荒郊野岭里横竖也睡不着,布棚的小棚子……遮不住夜里的凉风。 张静一便透过篷布,去看那遮不住的天上明月,明月如钩似的,像是某位小姐的笑脸。 睡去之后,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实在不争气,竟是梦到了自己欢天喜地的去了南和伯府做了赘婿。 一连数日,王程已是不耐烦了。 其实即便是张静一自己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他也渐渐地觉得这样守株待兔不是办法。 可就在这一夜的傍晚。 突见远处林间传出了火光。 邓健是最早发现的,他仔细辨认,而后忙将睡梦中的张静一拍打起来,低声道:“有人,有人……” 张静一一轱辘翻身而起,心里突然莫名的恐慌起来。 虽然脑海里有一整套的计划,可是到了现实的处境里,张静一下意识的却是想拔腿便跑。 他发现匍匐在一旁的临时工,居然身躯也在颤抖,估计这家伙也是吓着了。 卧槽。 真是乌合之众啊! 来之前,张静一还是乐观的。 可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有太多冒失的地方,比如对方武力如何,对方来的人数,对方是否有足够的警惕心。 任何一个问题,都可能导致灭顶之灾。 匍匐在张静一身边的王程倒是显得镇定,他感受到了张静一身躯的颤抖,而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过去。 想不到……这里竟真有人?静一是如何知道赵天王会来这里的? 可随即张静一表现出来的不安,不禁让王程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鄙视。 怂蛋! 好在在这一连串的鄙视链里,张静一并不是处在最底端。 因为张静一同时也在鄙视那些带来的小喽啰。 恐惧是人之常情,毕竟人都是爹娘养的,锦衣卫的这些所谓临时工,本来就是一群饿殍,只带着一张嘴的夯货。 众人没有动。 不久,那火把越来越近。 大抵有三四个人。 猜对了。 张静一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他的猜测果然是正确的,赵天王虽然人多势众,可要藏匿自己的宝物,定然只会选择自己的心腹。 只见在那火把之下,两个人正气喘吁吁地抬着一口箱子。 后头押队的,却是一个身材魁梧之人,他显然没有感知到危险,只是火光之下,这张不怒自威的脸,有一种让人不敢侵犯的威严。 就是他了!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 却在此时,那前头搬运宝物的两个喽啰似乎有人一脚踩空,宁静的黑暗中,突然一人啊呀一声,连人带着箱子摔了下去。 这人似乎摔下时,还死死拉着宝箱的环扣,以至于连拉带扯,将另一人也拉扯了下去。 于是,二人一同跌入,随即便传出了二人的哀嚎。 那魁梧的汉子一见,顿时变得紧张起来,连忙要拔腰间的刀,一面大吼:“是谁?” 黑暗里没有声音。 锦衣卫的诸位,显然都吓呆了。 倒是这时,有人大吼:“王程在此……” 这声音震得张静一的耳膜疼。 嗖的一下,王程已提刀窜出。 张静一急了,我们这么多人,还不赶紧围殴? 于是亦连忙大吼一声:“弟兄们,给我上。” 见没什么动静,便又大喝:“弟兄们,跟我上啊,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 虽是口里说跟我上,可实际上张静一只是忽悠一下他们,并没有率先冲上去。 而那些小喽啰们似乎也不傻,并没有被张静一的战术性假冲锋所迷惑,依旧一个个趴在地上,闷不吭声。 一旁的邓健看着大兄已冲了上去,急了,嗖的一下也冲了出来,拔出腰间的佩刀,大叫道:“畜生,平日里王大哥是怎么对你们的,今日王大哥若是死了,谁也别想活着出这山!都跟我杀,谁冲上前的,赏银三两!” 第四章 大功一件 这一下子,似乎给临时工们注入了强心剂。 有一人率先杀出来,大吼一声:“邓校尉,你说话要算数啊……” “这尼玛……”张静一瞠目结舌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冲出,一下子的便与那魁梧的赵天王战成了一团。 又见有个临时工,如弱鸡一般,被那赵天王一把拎起,而后摔飞。 张静一左右张望,想猛地冲上去,可腿迈不动步子。 心里似在打鼓,头皮也发麻。 尤其是黑暗中,刀剑碰撞,溅起的火花,这火花稍闪即逝,张静一更觉得腿软了。 可此时远处杀的更厉害,这赵天王果然不愧他的凶名,哪怕七八人围攻,却也杀得兴起,临时工倒下了两三个,便连王程也快支撑不住了,架着刀连连后退。 张静一狠了狠心,咬牙道:“我来啦!” 到了这个时候,退无可退了。 张静一提着一把刀,疯了似地冲上去。 这赵天王被人缠斗,身上挂了几处彩,却更是勃然大怒,一脚踹飞了一个喽啰,他似乎意识到王程是个硬点子,因而又与王程你来我往,打作一团。 却冷不防,张静一从背面斜冲过来,口里大呼道:“邓二哥,你自他左后方杀去。” 也不晓得这话有没有起效果。 张静一只管着使尽全身的气力,提刀自右后方一刀砍去。 赵天王一刀磕了王程的刀,朝左后方一看,果然见几个临时工又杀来,正待打起精神,却突的感觉自己的右后腰一股钻心的疼痛传来。 疼痛令他的面目越加狰狞,循着方向看去,便看到一个少年,正双手颤抖着握着刀,而这刀尖却已刺入了他的腰间。 他发出了怒吼:“你偷袭!” 张静一吓得脸色惨然。 此时,刺鼻的血腥让他觉得浑身发软。 他……杀人了。 不等赵天王返身要刺张静一。 王程等人趁此机会,一把将赵天王打翻在地,一群人将他死死按住,赵天王不甘地吼叫着,狼狈不堪。 终于完事了。 邓健已打了一个火把来,兴冲冲地道:“如何,如何了……” 火光一照,那地上被人按得死死的赵天王面带着不甘和愤怒的面庞便清晰起来。 张静一也长长松了口气。 王程兴冲冲地道:“还活着,看来咱们是生擒了。好的很,好的很啊!” 邓健此时却是狐疑地道:“此人当真是赵天王吗?” 王程已是蹲下,对这赵天王倒是一脸敬意的模样,这赵天王骂了一通,而后道:“让那小子……咳咳……来……” 张静一心里想,方才我都不怕你,现在还会怕你?便大喇喇的上去,道:“你便是赵天王?” 赵天王冷哼着道:“我赵某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只是……敢问你是哪一路的好汉。” 他死死地盯着张静一,居然显得很认真。 张静一还未开口,一旁的一个临时工便道:“说了你也不知,此乃我们锦衣卫张千户之子张静一!” “张静一……那个废物……”赵天王听到此处,龇牙裂目,方才的时候,他似乎情绪还算稳定,毕竟似他这样的大盗贼,不知遭遇过多少的风险。 可此时,赵天王似乎无法淡定了,情绪格外的激动,血气上涌,后腰的血开始时如溪流,现在却犹如开闸的洪水一般飞溅出来。 只见他瞪大了眼睛,发出了一声怒吼:“苍天哪……” 这般一声怒吼,惊的黑暗中的林莽里无数的飞鸟纷纷腾空跃起。 下一刻,赵天王直接头一歪,竟是气绝了,只是他的眼睛依旧瞪得极大,在火光下显得森然无比。 张静一吓了一跳:“我只捅他一刀,他便死了?” 毕竟,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呀! 张静一心里隐隐有一些负罪感,他真不想杀人。 邓健在旁打着火把,却是叹了口气道:“看来不是被刀捅死,是气死的。” “气死的?”张静一惊讶地道:“谁气了他?”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了张静一。 张静一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 王程也不禁叹了口气道:“似赵天王这样刀口舔血之辈,英雄了一辈子,就算是遭遇了不测,若是败在了其他的好汉刀下,自然也无二话。现在却折在在你这无名之辈的手上……当然是万般的不甘心,怒急攻心……” 邓健倒是八面玲珑,连忙扯着王程的衣襟道:“好啦,好啦,王大哥,你少说几句……” 王程这才住口不言。 张静一:“……”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对自己的人身攻击。 折在我手里咋了? 于是张静一一头雾水地道:“这赵天王,也知道我张静一的大名?” 邓健的表情有点复杂,最后还是道:“静一啊,你有所不知,那南和伯口碎得很,当初赶你出来之后,便四处说你是个废物,一时在京里也传成了笑话,赵天王此人虽是巨寇,想来也有细作在京里打探京城的动静,或许听说了一些闲言碎语也未可知。” 得! 原来是本公子的名声彻底臭了。 张静一胸膛起伏,气得不轻:“南和伯这样侮辱我,我在此立誓,死也不入赘他南和伯府。” 邓健:“……” 正义之言放完了,可张静一的心思却在这赵天王的尸首上。 张静一原本以为,最好的结果就是将这赵天王活捉,现在这赵天王却死在自己的刀下,让张静一心里很是不平静。 他真不是矫情,只是这种取人性命的事,总是让张静一有一种说不出的不适。 众人点验了一下,临时工,其中一人的手臂也脱臼了,即便是王程,小腿处也有一处刀口,好在伤的并不深。 这可是围殴,还是偷袭,张静一终于知道,为何这赵天王能够纵横山西和北直隶了。 另一旁,却有人美滋滋地去取了赵天王的首级。 又有人从陷阱里捞出一口箱子来,这箱打开,里头竟有大量金银,还有女子的珠花和银钗。 这一下子,众人的眼里都放出光来:“这里头价值,只怕不下五百两纹银。” “你看,果然传言是真的,前几日,这赵天王带人下山攻破了山下的曾家庄,听说杀了七十多口人,我还以为只是传言,你看这么多的珠花、钗子,噢,还有……这里有块玉……” “杀了这么多人?”张静一打了个寒颤,他瞥见这箱子里,果然是各种金银珠宝,甚至还可见黏了皮肉的银坠,这显然是直接被人从耳上生扯下来的。 张静一这一刻,脸色苍白,他第一次杀人,也第一次感受到这世道的残酷。 他竟晕乎乎的,邓健等人却是欢天喜地,这一次收益颇丰,只这赵天王随身所带的宝物,至少价值在五百两银子以上,这可是一笔大财啊。 张静一让人收拾一番,目光却落在前世那考古发掘的现场。 张静一很清楚,赵天王打家劫舍十几年,埋藏在这藏宝地中的财富,却不知有多少,他携带这些宝贝来此,不过是藏宝罢了,那么那地下,还有多少宝贝呢? 只是张静一并不想现在就将这赵天王十几年来的积蓄一起发掘出来,因为他很清楚,现在的自己还很弱小!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啊! 等将来适当的时候,自己还要在这里看看这赵天王到底有多少的家底。 另一旁,王程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 他拉扯着张静一到了一旁,低声道:“三弟,赵贼的行踪,可是义父告知你的?” 他只能如此解释了。 “你认为是便是吧,现在当务之急,是将人救出来。” 王程此时不得不对张静一刮目相看了,他深吸一口气:“有了这赵贼的首级,何止能救义父!这可是大功一件,赵贼危及京师,便连陛下也为此担忧,有了这样一桩大功劳,三弟的前程似锦啊。” 张静一连忙道:“都是大家伙儿的功劳。” 王程却摇摇头:“我们只是出了一些力而已,我再去搜寻一下,看看是否有证明赵贼身份的东西。” 搜寻一番之后,果然寻到了一些东西,王程大喜,于是连夜下山。 ………… 紫禁城。 此时,在暖阁里,小宦官正蹑手蹑脚地躬身进去。 青年天子正微微低着头坐于御案之后。 小宦官轻声道:“陛下。” 青年天子缓缓地抬头,一双眼眸只轻描淡写的扫了宦官一眼,而后又垂下,之后淡淡道:“何事?” “西厂奏报,锦衣卫办事不利,致使赵贼屡屡侵扰,其中锦衣卫副千户张天伦尸位素餐,因此,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上奏,请求处副千户张天伦极刑,以儆效尤。” 青年天子略有怒气,双目虎视小宦官一眼:“诸卫进剿不利,厂卫无能,最终只归罪于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副千户吗?” 小宦官已吓得魂不附体,忙是匍匐拜倒:“奴万死。” 青年天子脸色稍稍缓和:“魏伴伴是东厂提督,他如何说?” “这正是魏公公的意思,魏公公认为……” 小宦官战战兢兢地继续道:“魏公公以为,这赵贼猖狂,又擅鼓动人心,能纠集贼众数千,而朝廷对其所知甚少,这自是厂卫的失职,以至朝廷虽屡屡进剿,却不能收尾相顾,顾此失彼。正因为如此,先治锦衣卫副千户张天伦玩忽职守之罪,才可以儆效尤。教这厂卫上下人等,知道朝廷进剿赵贼的决心……” 青年天子怫然不悦。 第五章 腹心之患 青年天子的脸色苍白无比。 显然,这小宦官是不敢应的。 帮着魏忠贤应下,若是到时拿不住贼,那就不知如何收场了。 可对天子而言,却是另一回事,一个聚了数千乌合之众的贼子,纵横山西和北直隶,成为朝廷的腹心之患! 可朝廷呢,从东厂到锦衣卫,再从内阁到六部下下辖的京营,居然拿这贼子毫无办法! 这朝廷和皇帝的颜面,往哪里搁! 小宦官不断地渲染贼子的强大,却也是没有办法,连续半年多,都没有剿灭这贼子,就只能说这贼子神通广大了,还能怎样? 天子显然也明白了这小宦官的意思,于是冷哼一声,便不再言语。 待小宦官小心翼翼地告退而去。 天子这才徐徐地站了起来,他踱步到了暖阁的一处墙壁,墙壁上张贴的却是一张巨幅的图画。 正是《千里江山图》! 此图乃是北宋的王希孟所绘制,画中将烟波浩渺的江河、层峦起伏的群山构成了一幅雄伟壮阔的江山图景! 天子的目光落在那江河和群山之间的渔村野市、水榭亭台、茅庵草舍、水磨长桥之上。 驻足良久,双目一直凝视着,最终轻轻地吁了口气。 这一声轻吁,带着几分惆怅。 ………… 诏狱。 锦衣卫东城千户的手中正捧着自司礼监里带来的手敕,快步走进入了一处监室。 他穿着钦赐的飞鱼服,虎背熊腰,腰间配着一柄绣春刀,头戴缠棕帽,缠棕帽的帽檐之下,是一张略带威严的脸,只是此时,这张脸上却带着几分愧色。 牢门打开。 里头却有人穿着囚服,手脚上了镣铐,此时正席地而坐。 席地而坐的囚徒听到了开门声,于是双目一张,随即露出了苦笑。 他起身,身上的镣铐便稀里哗啦起来,接着朝来人行了个礼:“刘千户……” 来人乃是东城千户所千户刘文,刘文忙回礼:“天伦,无恙吧。” 这叫天伦的人,便是张静一的父亲张天伦,张天伦只低头一看刘文手中所拿着的手敕,似乎一下子便全明白了,苦笑道:“宫中已经有主意了吧?” 刘文羞愧地低头道:“哎……上头的人办事不利,却是推诿到了下头的人身上……” 张天伦此时似乎显得很平静,他道:“怪只怪老夫当初接下了这桩差事,现在毫无结果,自然是咎由自取。” “可恨。”刘文握着拳头,显得很恼火。 锦衣卫乃是亲军,而从太祖高皇帝时就定下了规矩,亲军往往都是世袭的,无论是刘文还是张天伦,都是世职。 也就是说,当初他们的先祖在一道共事,他们的父亲也在一块共事。到了这一辈,自然而然,一个是千户官,另一个则是副千户,因此交情即便不好,可平日里的走动却是不少,毕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刘文对张天伦是比较惋惜的,只是他不过是区区千户,卫里的事轮不到他做主,更不必说,锦衣卫之上还有一个东厂了。 张天伦此时却没有显出怨言,他早已认命了。 张天伦道:“老夫死了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我那儿子……刘兄是知道的吧?他这辈子还没有吃过什么苦,如今家中遭遇了变故,我担心他……所以我让两个义子护送他出京去,京城是是非之地……只是不知现今如何了?” “你说的是静一?”刘文听到这里,脸色古怪起来。 “怎么?”张天伦面色大惊,方才的平静一扫而空,激动地道:“莫非还要祸及家人?” “张贤弟,你先别急,这事……这事……哎……”刘文担忧地看了一眼张天伦:“我听说你儿子没有离京,而是带着王程和邓健二人,说是捉拿赵贼去了。” 张天伦一听,脸色霎时惨然,他埋着头,一言不发。 刘文则是同情地看了张天伦一眼。 久闻那张静一是个混账小子,今日看来,死到临头,竟还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啊。 那赵贼是何等人,连厂卫竭尽全力都拿不住,何况是他? 现在东厂那边,急着想要让人背锅,张天伦是死定了,至于他的儿子,留在京城的时间越久,就会越多几分危险。 这里头的水实在太深,到了这个时候还瞎折腾,这不是找死吗? 张天伦此时瘫坐在地,浑身镣铐加身,也没有让他失去最后一分希望,可在此时此刻,整个人却好像没有了一丁点的生气,他绝望地抬头:“犬子……犬子……” 说到这里,话语已是戛然而止,一时哽咽难言,最终才深吸一口气道:“刘兄,你去吧,我知道了。” 刘文同情地看着张天伦:“三日之后,便要斩刑,这几日,我会关照南镇抚司好生照看你,想吃什么,有什么心愿,但可以说出来。至于你的儿子,我会尽力保全。” 张天伦只如石化的雕像一般,却是纹丝不动,显然,他最后一丁点的希望也没有了。 有人想要保全固然是好,可是到了现在还是稀里糊涂,去做徒劳无益的事,失去了自己的保护,就算能保住一时,能保的了一世吗? ………… 刘文出了诏狱,脑海里还停留着张天伦绝望的画面,一时也是唏嘘。 锦衣卫的子弟,不学无术的不少,尤其是那个张静一,更是早就让那张天伦操碎了心。 他不禁感慨,人活着,有再多的荣华富贵有什么用,倘若子孙不成器,终究一切都是虚妄。 刘文心里沉甸甸的,无论如何,他与刘文也算是老相识,如今老刘家遭难,自己无力去改变,也只能在旁苦笑。 他打马回到了东城千户所,身为千户,坐在了值事堂,而后一声大喝:“来人。” 左右两边,有身穿鱼服,威风凛凛的几个校尉作揖:“在。” 刘文厉声大喝道:“想办法搜寻张静一下落,但凡是遇到他,立即拿下,带到本官这里来。” 校尉们纷纷点头:“遵命!” 刘文随即苦笑:“就算是给张家留个后吧……” ………… 一行人已进入了京师。 张静一一直以为,天启六年的大明,气数已尽,毕竟这个时代有魏忠贤,有昏君,还有无休止的党争。 甚至小冰河期已经愈演愈烈,土地又纷纷兼并,大量的饿殍遍布天下,辽东崛起的后金一次次冲击。 在无数的天灾人祸的合力之下,张静一以为自己所看到的,一定是人间地狱一般的惨景。 可是……当张静一真正地进入了京城,端详着这大明的京师时,才发现一切和自己所想象中完全相反。 这座城市规模巨大,无数的亭台楼榭鳞次栉比,街道上喧闹,行人大多得体,在这里人的脸上并没有菜色,大多显得悠然自得。 这哪里有一分半点王朝末期的场景?至少对于古代而已,已算得上是人间天堂。 张静一心里竟产生了怀疑,因为只怕任何置身于这里的人,都无法想象明朝在十几年之后,便即将灭亡。 百姓们的愤怒,会烧毁这里的一切,后金的铁骑,也将横扫八荒。 在再三向邓健确定现在是天启六年之后,张静一只好得出一个结论:无论是天启那个昏君,还是魏忠贤魏公公,又或者是那些说话很好听的文臣们,至少将这京城治理的很不错,方圆三百里之内,见不着几个穷人。 只是这个时候,张静一还来不及去想长远的事,眼下当务之急,是救人要紧。 他与王程、邓健匆匆赶到了东城千户所。 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此前张天伦就在这里效力。 而东城千户所的千户,和张家颇有一些交情,诛杀赵天王,乃是一件天大的事,经过东城千户所来奏报,是最好的结果。 第六章 请功 与其他的车马如龙的衙署不同,这锦衣卫的千户所门可罗雀,哪怕有人路过,也大多低着头快速踱步而去,不敢停留。 因此,千户所之外,哪怕是在朗朗乾坤之下,也弥漫着一股阴森。 门前几个按刀而立的校尉一见有人来,其中一人认出了王程和邓健。 这王程和邓健也是东城的校尉,只是此人却没有立即愉快的打招呼,而是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按着腰间的刀柄,大呼道:“王校尉、邓校尉,千户正要寻你们……” 王程随即上前,作揖:“我兄弟三人,恰好也要拜谒刘千户。” 那人倒也不迟疑,火速地进去通报。 片刻之后,去而复返,瞪了王程三人一眼,道:“说话小心一些,千户正在气头上,如若不然,吃不了兜着走。”而后又道:“张静一可来了?” 张静一心里颇激动,没想到我还挺知名。 于是便上前,学着方才王程的模样行礼:“我便是。” 这人却是上下打量了张静一一眼,而后露出不屑于顾的样子:“副千户遭难,你倒是悠闲自在啊,呵……” 张静一:“……” 王程打了个圆场,三人才进入了堂中。 却见堂上千户刘文已是稳稳当当地坐着,他显然是认得张静一的,只瞥了张静一一眼,心里便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张静一……” “小侄……”张静一做项目起家,很有职业感地堆笑上前,赔笑着道:“小侄见过刘世伯,呀……刘世伯不是和家父同岁吗?怎的看上去竟和我一样年轻……真是令人吃惊……” 刘文脸骤然拉了下来,勃然大怒的样子,可下意识的还是掐了掐自己的脸,自己的肤色这样好? “大胆,你乃犯官之子,还敢四处在京师游荡!你的父亲已是命在旦夕,你这是要自投罗网吗?似你这等不肖之子,死到临头,还敢在此胡言乱语!来人啊,将他拿下,绑了送出京城去。” 刘文自觉得自己的处置很满意,干脆利落,以这个小子的性情,留在京城就是找死,赶紧打发走吧。 他虽是勃然大怒的样子,可话说出之后,心却不由得软了下来,本想说再给他预备一些银两,就算出了京也可安身立命。 可话还没出口。 却见张静一不为所动的样子,而是道:“谁说我是犯官之子?” 此言一出,算是彻底地将刘文的好意击了个粉碎,于是刘文皱眉道:“你还想胡闹什么?” 他算是开了眼了,久闻张静一这个小子是个十恶不赦的混球,今日算是见识了。 却见张静一昂首挺胸,凛然无惧的样子,道:“敢问家父犯了什么罪?” 刘文心里想,你竟还想起自己有个爹?你爹若知他的儿子如此,还不知多伤心呢! 于是他冷面道:“办事不利,东厂追究,已禀明陛下,陛下龙颜震怒,要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张静一立即就接着问:“办什么事不利呢?” “自然是追索赵贼不利。” “可是……”张静一居然笑了。 他还笑了,这个小畜生…… 这一幕看得刘文目瞪口呆。 你爹都成了这个样子,还笑得出来? 下一刻,张静一却是语出惊人地道:“可是赵贼已经伏诛了啊。” “伏诛了……”刘文一时有些懵,脑海陷入了混乱。 张静一则是接着道:“既然赵贼伏诛,那么我的父亲就没有罪。” “住口!”刘文恼火了。 本来念在故旧之子的份上,刘文心生怜悯,还想帮衬一二,可拿这样的事开玩笑,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于是刘文冷声道:“休要胡言乱语。赵贼本事通天,怎么可能轻易伏诛。你的父亲职责是打探赵贼行踪,半年多来,连赵贼的行踪都打探不到,就更别提官兵围剿了,你区区一个……” 说到这里。 一旁的邓健,却已将一个包袱抖了抖,而后……一颗人头滚落下来! 那人口落地,顿时将一旁的站班校尉吓得面如土色,纷纷按住腰间的刀柄,一副要拔刀的样子。 张静一则立马趁机道:“刘世伯,这便是赵贼的项上人头!” 刘文已是看得瞠目结舌。 他下意识地看向那头颅,这头颅的主人一副凶神恶煞之相,即便是死了,依旧是怒目金刚的样子,让人心悸。 倒是面上的一道猩红的刀疤,和那传闻中的赵贼有一些相像。 于是刘文道:“你如何证明这是赵贼?” 刘文率先想到的,这定是张家人实在走投无路,为了救张天伦,索性杀良冒功! 对……很有可能啊! 张静一随即解下了自己腰间的一柄佩刀来。 刘文这才注意到了张静一腰间的佩刀,顿时心里一凛。 因为这刀显然不应该出现在张静一这少年的身上。 张静一随即将这刀捧起,道:“此刀乃是自赵贼身上掠来的,刘千户看看,可识得吗?” 刘文也不吭声,起身下了堂,到了张静一面前接过刀,只一看,顿时明白了。 “这是北京卫千户以上的官员的佩刀,乃是造作坊所制。这样的刀,上头都会有铭文……” 说罢,刘文抽出了刀身,定睛一看,顿时眼睛直了。 刀上确实有铭文,上头铭刻着‘北京卫指挥佥事’的字样。 刘文大惊失色,卫指挥使佥事乃是正四品的武官,而北京卫的指挥使佥事…… 他喃喃自语道:“三月之前,北京卫奉旨剿赵贼,却在群山之中,被赵贼设下了埋伏,因此,北京卫指挥使佥事杨皓战死,死伤的官兵也有一百七十余人,他的佩刀自然而然也就不知所踪了……只是,凭着这么一个佩刀,便说此人乃是赵贼……” “还有!”张静一随即自袖里一掏,一块粗糙的金印,便落在了手里。 刘文一看金印,又是瞠目结舌。 普天之下,敢刻金印的人只有天子和诸王! 当然,这枚金印显然不可能是造作局所制,毕竟太粗糙了! 他接过金印,便见那金印上刻着‘天王赵成’的字样。 刘文的瞳孔猛地收缩起来,抓着金印的手臂带着颤抖,口里道:“这赵贼狼子野心,聚众千人,便自称自己是天王,又沐猴而冠,自制龙袍,还让匠人刻了金印,用这金印四处张贴布告,要造天子的反。锦衣卫这里也曾收缴过一些赵贼的布告,上头的印章,只需比对这印纹,便一目了然了。” 说着,将这金印交给了旁侧的一个校尉:“去查一查,快!” 金印这玩意,代表的是那赵贼的权威,一定会贴身收藏,有了这刀,若是连金印也是真的,那么这头颅的主人,便是赵天王无疑了。 刘文随即错愕地抬头看着张静一,他露出不敢相信的样子。 倘若当真张静一诛杀了赵贼,这得是多大的功劳啊。 要知道,这赵贼聚众上千人,威胁京师,袭击了不知多少村寨,杀了更不知多少的人,朝廷可以忽视千里之外的流寇,却决不允许赵贼这样的盗贼在天子脚下活动。 张静一在旁微笑着,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此刻的刘文内心无法平静,他背着手,来回踱步,一副满腹心事的样子,此时竟对张静一三兄弟不理不睬。 不知转了多少圈,这时,那拿了金印的校尉匆匆回来,他还带了一张泛黄的布告,惊喜地道:“刘千户,比对过了,是赵贼的印,一般无二!” 刘文听到此处,已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也不去亲自比对了,而是疾步抢到了张静一的面前。 就在张静一还愣神的功夫,却是双手一把握住张静一,双目凝视着他,良久,刘文才慢慢的开口,激动地道:“贤侄!” 张静一:“……” 刘文满面红光:“这是泼天的大功劳啊。” 张静一忙道:“哪里的话,这都是平日里刘世伯关照,还有刘世伯领导有方的结果。” 说话之间,他已从袖里抖出一颗珍珠来,趁着刘文握住自己的时候,不经意地将这珍珠塞到了刘文的手心里。 这珍珠价值不少,至少也能卖出个三四十两银子,是从那赵天王的宝箱里搜出来的。 做项目嘛,不,混社会嘛,尤其是在这旧社会,自然需要晓得分享才成。 刘文几乎没有看珍珠,手心只这么一触碰,立即就掂量出这是什么东西了,再根据珍珠的大小,顿时了然了这珍珠的价值。 他这时再看张静一,突然发现张静一说不出的可爱。 横看竖看,竟哪一处都很顺眼,便禁不住道:“哎呀,使不得,使不得,我与你爹……” 他话还没说完,张静一竟又从袖里抖出一小锭金子出来。 这金子虽只半截拇指大,可也能值几十两银子,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推,立即就塞进刘文的手里。 张静一道:“我爹从前的时候,一直和小侄提起刘世伯,小侄慕名已久,早就盼着来相见了,今日家父入狱,孤苦无依,彷徨无计,却得见刘世伯,真如久旱逢甘霖,他乡遇了至亲一般。” 塞钱嘛,要先塞一笔,而后再加码,起初的礼就很重了,对方心花怒放之时,再狠狠送上一笔,这叫喜上加喜,远远地超出对方的心理预期,这心理防线也就彻底地崩溃了。 站在一旁的王程和邓健,看的眼睛都直了。 这特么的是银子啊。 就这么送了? 第七章 威风凛凛锦衣卫 从千户所出来,呼吸着北京城里的新鲜空气,让张静一有一种两世为人的感觉。 他回头,看着阴森的锦衣卫千户所,却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心里没有畏惧,反而有了几分亲近。 或许是继承了身体主人的感觉吧,毕竟是世袭锦衣卫的子弟。 一旁的王程有些抱怨:“给刘千户的东西太多了,好不容易有些钱,该省一些用。” 方才给刘文送礼,王程和邓健是有些不情愿的,毕竟这钱他们觉得花的不值。 张静一却显得很淡定,他认真地道:“大哥、二哥,你们难道不觉得这天下有些失常吗?” “失常?”邓健和王程左右四顾,街上行人如织,在他们心里,并没有什么不同,于是不解地道:“怎么了?” 张静一却是皱起眉来,一面走,一面道:“这京里热闹,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尤其是内城,这内城的百姓安居乐业,人人都很富足,你看他们的神态,自在怡然。照理来说,这该是太平盛世才有的景象。可是就在这天子脚下,居然能出现赵天王这样的巨寇,让朝廷焦头烂额,那么两位义兄有没有想过,在这京城繁华的背后,掩盖着什么?” 王程显然对于这些没有兴趣知道。 他和张静一的思维是不一样的。 现在是天启六年,站在张静一这种穿越者的角度,已经意识到了巨大的危机已经临近。 可对于王程而言,他自生下来,世界便是如此,他的祖辈们一直都在为大明朝效命,他潜意识中就认为天子姓朱,自己也会和祖辈们一样。 在他们的认知里,大明的江山,即便不会千秋万代,可距离灭亡却还早着呢。 邓健倒是在用心听,很显然,相对于鲁莽的王程,他是一个会动脑子的,于是道:“这和送礼有什么关系?” “天下已经腐烂了,哪怕它再光鲜,可是这种腐烂,是自上而下,自里而外。我们兄弟三人想要立足,想要去改变一点什么,哪怕退一步,想要安身立命,也要熟悉这其中的规则。”张静一说的很认真。 从穿越到现在,他一直处于一种精神紧绷之中,为了拯救原来主人的父亲,为了拯救自己,他一刻都都不敢让自己停下来。 可现在,总算尘埃落定,现在只等着朝廷的最后裁决了,这个时候,张静一才有心思去想,自己来到这个世界,该做什么,筹谋未来的计划。 此时,街道依旧是熙熙攘攘,三兄弟已是疲倦了,想要回张家休息,只是途中王程口渴,便道:“走,我们去茶摊喝口茶。” 这二人还是穿着锦衣卫的亲军服,头戴着铁制的范阳帽,身上佩着刀,此番去见千户,他们又是卫里的人,自然是一副锦衣卫的打扮。 二人和张静一招摇过市的时候,分明沿途的行人对他们有所畏惧,往往擦肩而过时,步伐都会加快一些。 等到了一处茶摊,王程便摘下帽子,搁在桌上,一面道:“人来。” 那伙计已吓得脸色苍白,匆匆过来,点头哈腰道:“不知上官有什么吩咐。” “取好茶来,再拿一些糕点。”王程呼喝道。 他说话时,旁若无人,顾盼自雄。 张静一显然知道,王程并没有刻意,而是早已习惯了如此。 厂卫里头,锦衣卫虽然受东厂的压制,可东厂那些太监们,显然不可能时常招摇过市,而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这锦衣卫的威风,却是无人可比。 张静一不露声色地观察,也跟着坐下。 那伙计则是魂不附体地取了好茶和糕点来,赔笑道:“上官请吃茶。” 王程挥挥手,示意他走,三兄弟经过这一次诛杀那赵天王,自然更加亲切热络了。 以往这两个义兄,多少是瞧不上这个小弟的,毕竟……太混账了,若不是看在是义父唯一血脉的份上,依着他们的性子,早将张静一拍死了。 可现在,王程似乎开始隐隐高看这个小弟了,他身子微微前倾,呷了口茶,而后道:“静一比从前懂事了,这一次拿下了赵天王,朝廷必有封赏,说不定,还让你入卫补缺呢。” “我也要进卫里?” 张静一虽然隐隐知道自己的身份一定和锦衣卫不可分割,可现在突然提出来,他却有些诧异。 邓健在一旁道:“十有八九是要进卫里的,你本来就是卫里的子弟,张家可是世袭的亲军,这一次立了功劳,你年纪虽小,却怎么可以还在外头躲清闲呢?依我看,这是好事,免得你成日游手好闲。” 张静一道:“那我进了卫所里,干什么?” “干的可多了。”一说这个,邓健眉飞色舞:“进了卫所里,大抵就是四件事,一件是进入历经司,掌理卫所里的往来文移之事,说白了就是做文吏!当然,咱们不是干这个的。其二就是去北镇抚司,就像我们二人一样,成为緹骑,你看在这京里头,威风八面,人人都要敬仰。” 敬仰? 张静一心里道,害怕才是真的吧。 邓健又道:“緹骑可是肥差,威风不说,油水也不少,你看这些商户,哪一个不要给我们塞一点茶水钱。” “贪墨?”张静一忍不住道。 王程便瞪了他一眼,加重语气道:“茶水钱,这是体谅我们巡街辛苦。” “噢。”张静一点头:“懂了,吃瓜可以不给钱。” 王程本想反驳,可沉默了老半天,似乎觉得很是贴切,随即便道:“当然,也不是只有緹骑有好处,这其次呢,就是在南镇抚司诏狱里当差,哎,就是义父现在呆着的地方,表面上看,锦衣卫的校尉在诏狱里,只是一个狱卒,可你想想,能被关押在诏狱的人犯,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为了让校尉们给人犯们一点照顾,多少银子都肯花的,这看守诏狱的差事虽然枯燥,油水却更为丰厚。” 张静一心里却默默地道,这大明朝算是没救了,武官只爱钱。 心里唏嘘,却忍不住还想继续听下去:“还有呢?” “还有?”邓健咳嗽一声,脸色就变得不好看了:“最惨的锦衣卫,叫‘大汉将军’。” 大汉将军…… 这名字倒是威风得很啊! 邓健却是一脸鄙夷地道:“这大汉将军,名字虽是威风,实际上,就是陛下的随扈,锦衣卫毕竟也是亲军嘛,当然需要有一部分人入宫卫戍。这些大汉将军啊,表面上能入宫,且能随时瞻仰圣颜,可你想一想,这锦衣卫在宫外头,人见人怕,便是见了大臣,也照样可以不拜。可到了宫里,周遭不是皇帝便是贵人、太监,最差的也是宦官,这一些人,哪一个是锦衣卫能惹的?而且卫戍很是辛苦,就如木桩子一般,从早到晚,不可喧哗,不能私语,便是随意走动,也是严厉禁止,你说说看,这是人干的差事吗?” 王程也在旁帮腔:“不错,所以最好能成为緹骑,其次呢,去诏狱,那大汉将军,是万万不能去做的。” 说话的功夫,张静一已经喝完了一盏茶,吃了一个糕点,他知道,这是两个义兄怕自己误入歧途,故意事先提醒和告诫。 只是…… 自己未来到底何去何从呢? 突的,一个念头升起来。 “怎么不吭声,和你说话呢。”王程瞪张静一一眼:“你到底想做什么差事?” 张静一咧嘴:“知道了,知道了,我再想想。” 王程歇够了,便起身道:“走了,回家。” 紧接着,王程呼唤一声:“店家。” 那茶摊的伙计便忙蹑手蹑脚来,其实三人在这里坐着的功夫,茶摊的生意已经一落千丈了,刚才还客满为患,转眼之间,坐在这里的客人便纷纷会账,跑了个干净,也不见有新的行人来喝茶,显得这茶摊空荡荡的。 王程便鼻孔朝天道:“茶喝完了。” 店伙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忙从袖里掏出一把钱来,往王程的袖里塞,道:“是,是,上官们喝茶辛苦,这是茶水钱,还请上官笑纳。” 张静一见了,眼睛都直了,原来锦衣卫喝茶,是这样喝的…… 卧槽,这可比吃软饭强啊。 站着把钱挣了。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感觉,他能感受到那店伙满满的求生欲,站在自己的立场,这种被人敬畏的感觉,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这绝不是后世一个项目经理能得到的体会,哪怕上一辈子,自己下头带着一大票人干活,可是店伙那种卑躬屈膝的样子,激发出来的权利欲,却给人完全不同的感受。 就在王程理所当然的要将钱收了的时候。 张静一这时却突然上前,道:“什么茶水钱,这茶水钱,难道不该是我们给,我们喝了你的茶水,自然要给钱。” 说着,从袖里取出几文钱来,往那店伙计手上塞。 王程和邓健则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 果然不愧是个混账啊。 你吃茶还给店里钱? 你还好意思自称自己是锦衣卫子弟? 第八章 奏报 不过王程和邓健也没有阻止,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切。 张静一将钱往店小伙的手里塞。 原本以为,付了钱,便可以走了。 谁晓得,这店小伙脸色却是骤然变了。 他竟是魂不附体的样子,非但不敢接张静一的钱,反而噗通一下,双膝一软,拜倒在张静一的脚下,磕头如捣蒜,恐惧地道:“小人……小人怎么敢,官人不要折煞小人,不要和小人开玩笑了。小人……小人……”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额头上竟有血迹,显然是吓得不轻,这磕的几个头,也是实实在在的。 张静一从来没有见过,自己只是付钱而已,换来的却是如此的恐惧。 一旁的王程这才呵呵一笑,耀武扬威似的看了一眼张静一,拍了拍张静一的肩道:“好啦,三弟,你就别吓他了,难道非要将人吓死才干休吗?咱们做锦衣卫的,得积德行善,可不能闹出人命来。” 他倒像是做了好人好事的样子,一把将店小伙的钱接了,这店小伙才好像松了口气的样子,虽是眼里噙着泪,却挤出笑容:“多谢官人高抬贵手。” 得了茶钱,三人离去。 这一路,王程昂首阔步,邓健则与张静一肩并肩,低声道:“三弟,咱们卫里的人出门在外,就是如此的,这是规矩。你要付钱,这就是破坏了规矩,这钱你若是不收,你想想看那些商户们还不要吓死?他们付咱们茶水钱,只是求个心安。可若是你不接受,他们只会觉得,咱们要嘛是嫌他们给的少了,往大里说……是有其他的企图,不吓死才怪。从今往后,可不要胡闹啦,你要像个锦衣卫的样子。好端端的,吓人家做什么?” 我特么…… 张静一想说点啥。 分明自己只是想喝茶付钱而已。 现在好了,倒像自己成了恶人。 他们这些强盗一样的人,反而成了积德行善。 这就是锦衣卫吗? 这便是天启六年? 张静一见这热闹祥和的京师,此时天色已有些暗淡了,人在黄昏之中,斜阳落下最后一点余晖,以至于自己的身影,竟也随着斜照的夕阳拉的老长。 踩着自己的影子,迎着最后一点的太阳余晖,张静一已隐隐能感觉到长夜将至,眼下这一缕斜阳,这或许,便是大明朝最后一丁点的光芒了吧。 ……………… 紫禁城。 懋勤殿。 此时这殿外,搭起了戏台子,几个戏子正唱着《岳忠武传奇》的戏文。 年轻的天启皇帝,穿着一身甲胄,却是正襟危坐的在戏台之下,待那戏文到了最热烈处,天启皇帝的手搭在一旁的案牍上,他的旁边,被宦官和大汉将军们所包围。 魏忠贤则站的更远一些,也是出神的看着戏台上,似也如痴如醉。 后世对于天启皇帝的评价,是木匠皇帝。说他是个文盲,不思国政,只知道做木匠。 可实际上,天启皇帝虽也偶尔做一些木工,他的爱好却很广泛,他其实也喜读书,颇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除此之外,明实录之中,有大量关于天启皇帝的记载。 如:魏忠贤导以上武,每月怂恿操练内兵。每操,试红衣大炮,宫阙悉为震动。 意思是天启皇帝几乎每个月都要亲自在内廷操练宫中的卫兵,且皇帝还特别喜欢打炮,每一次打炮,响动都很大。 又如:魏忠贤驰马御前,上射杀其马;上时习武刀剑,终夜不休等等。 也就是说,天启皇帝不但喜欢排兵布阵,弓马也很娴熟,而且他喜欢舞弄刀剑,经常练习刀剑到一夜都不休息。 大明天子的爱好,大抵就是如此广泛。 至于木匠皇帝的名声怎么传出去的,反而显得有些奇怪了。 不过天启皇帝还有一个很大的爱好,就是看戏。 他不但爱看戏,还只逮着岳飞的戏看,属于百看不厌的那种,今日得了闲,自然又在魏忠贤等人的拥簇之下,让人布置了戏台,开始看戏了。 每每这个时候,魏忠贤都会躲到一边去,因为他很清楚,陛下不但爱看戏,而且还很容易入戏。 每到入戏的时候,比如说现在…… 眼看着岳飞即将要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天启皇帝这青年天子此刻额上青筋都曝了出来,面上狰狞,似风魔了似的,破口大骂:“秦桧该死,该死,该死…” 吓得一旁的小宦官们纷纷拜倒,个个道:“奴万死。” 天启皇帝却依旧还是咬牙切齿,双拳握紧:“真真该死,不,是万死而不足以赎买。奸臣贼子,贼子!” 他骂着骂着,眼眶竟红了,落下泪来,似乎又想到岳飞即将要遭遇到的厄运,便龇牙裂目的样子,脸胀的通红,一言不发。 魏忠贤这时候,往往都要站的远远地,他很清楚天启皇帝的性子,每次看戏都要骂的,自己不能去触这个霉头。 等到戏落了幕,天启皇帝才回神,怅然若失的样子,低头,却见一旁的小宦官们跪了一地,于是便落座,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轻描淡写道:“都起来吧。” 众宦官如蒙大赦,纷纷站起,一个个佝偻着身子,垂头不语。 宫禁之中规矩森严,哪怕是在御前,便是咳嗽也得憋着。 此时魏忠贤才小步走来,笑吟吟道:“陛下今儿又动怒了。” 天启皇帝沉默了片刻,将茶盏放下,方才慢悠悠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魏忠贤听罢,顿时明白了天启皇帝的意思,现在国家内忧外患,而天启皇帝今日听了戏文,自然而然,又开始想着,这天下谁是大明的岳忠武,是这龙城飞将军了。 魏忠贤白皙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慢条斯理道:“陛下登极迄今七年,任用贤能,文治斐然,武功赫赫,人才济济……” 他斟酌着用词,想继续说下去,天启皇帝却道:“倘若当真人才济济,武功赫赫,何以天子脚下,区区一个赵贼,竟也治不了?” 这番反问,让魏忠贤的笑脸一僵,踟蹰着道:“陛下,这赵贼,可不是普通人啊。” 天启皇帝板着脸,不为所动。 魏忠贤亲自掌管着东厂,而他的干儿子,则被他推荐成为了锦衣卫都指挥使,更不必说,京里不少京营都被他的子孙们占据,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赵天王处理不了,在天启皇帝看来,不是他魏忠贤无能又是什么? 虽然魏忠贤已经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一个叫张天伦的锦衣卫副千户身上,说全都是因为他贻误了战机,可这个责任,他还是推卸不了的。 既然无法推卸,魏忠贤便解释道:“这赵天王,乃是魔星转世,穷凶极恶,奴婢听说,他身长有一丈……” 听到一丈的身高,天启皇帝不禁动容。 这么高,那肯定不是凡人了。 魏忠贤又道:“还不只呢,他的手臂,有千斤之力,这臂膀上身长开来,可以立马……” 手臂可以让马站立…… 天启皇帝看着魏忠贤,一副你似乎在骗我的表情。 魏忠贤道:“此人乃是万人敌,乃天煞魔星,想要剪除,哪里有这样的轻易。奴婢为了除贼,夙夜匪懈,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天启皇帝见魏忠贤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便软了几分。 魏忠贤随即便道:“陛下若是不信,但问其他人,自然知道这赵贼有多棘手了。” 他信誓旦旦,心里却想笑,问其他人?这陛下身边上上下下都是我魏忠贤的人,问谁都是赵天王天下无敌。 天启皇帝便叹了口气:“这样的万人敌,竟不能为朕所用,竟去做贼。” 说罢,似乎又想到了方才的戏文,便又惆怅道:“世上有这样的恶虎,可朕的打虎英雄又在何处呢?” 他低沉着眉,情绪低落着。 魏忠贤则带着笑,他素来最知道陛下的性情,此时还是不要多嘴多舌的好。 就在这时,却有通政使司的宦官匆匆而来,不停朝魏忠贤使眼色。 魏忠贤见状,正要蹑手蹑脚的离开。 天启皇帝却是觑见了那小宦官,随即道:“通政使司来这做什么?” 那小宦官听了,忙碎步上前,躬身道:“陛下,锦衣卫有一道加急的奏陈……” 天启皇帝叹口气:“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来,取朕看看吧。” 家事、国事、天下事,对天启皇帝而言,似乎没有一件不是让自己烦心的,他伸了手。 魏忠贤便忙去接了小宦官的奏陈,小心翼翼的送到了天启皇帝面前。 天启皇帝将奏疏揭开,细细看起来。 “呀。”天启皇帝突然露出错愕的声音,面上带着狐疑之色。 魏忠贤觉得很蹊跷,陛下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会轻易露出诧异的样子。 天启皇帝目光炯炯,似乎对奏疏中的内容显出了极大的兴趣,甚至不自觉的问:“魏伴伴……” “奴婢在。”魏忠贤躬身道。 天启皇帝带着狐疑道:“那赵贼,当真是万人敌?” 魏忠贤忙道:“这是当然,赵贼虽无三头六臂,却也有伏虎之力,不容小看。” 天启皇帝颔首,继续重新看一遍奏疏,随即,龙颜大悦,喜滋滋的道:“有趣,有趣。” 第九章 爹从天降 一旁的魏忠贤赔笑道:“不知是什么趣事。” 天启皇帝的唇边带着笑,道:“事儿有趣,里头的人也有趣。” 人也有趣…… 魏忠贤顿时就忍不住在心里想,对陛下而言,世上还有比咱更有趣的人? 不成,这北京城,不允许有这样有趣的人存在。 魏忠贤依旧陪着笑,却如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 此时,天启皇帝又道:“魏伴伴,这赵贼当真这样厉害?难道真没有人可以降服住他吗?” “这……”魏忠贤连忙道:“只怕有些困难,需得调集厂卫的精锐,打探他的虚实,而后调拨京营,甚至是勇士营的虎贲,才可毕功一役…”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便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魏忠贤一眼,而后一字一句地道:“朕看也不见得吧,他赵贼乃是万人敌,朝廷难道没有人才吗?这个叫张静一的,还不是将他一举拿下,斩了他的头颅吗?” 此言一出,魏忠贤恍如遭了晴天霹雳。 张静一是谁? 却见天启皇帝兴致盎然地站起身来,将这奏疏搁在一旁的茶几上,精神抖擞地道:“今日得了喜报,令朕身心愉悦,难得有这样的好心情,取朕的剑来,朕要练剑了。” 说着,昂首阔步,一扫方才的阴霾,领着一群宦官和禁卫,朝西苑去了。 魏忠贤却没有跟着去,他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奏疏,而后打开,低头一看,脸色禁不住有些尴尬,而后,他目光死死的盯着奏疏上的几个名字,面上似笑非笑,不过,他面上尴尬之色也渐渐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表情。 天启皇帝方才的话,似乎还环绕在他的耳畔。 他随即抖擞精神道:“人来。” 一个太监蹑手蹑脚地来,低眉顺眼道:“干爹。” 魏忠贤将奏疏递到了他的手里,此时的他,显得极有威严,虽是个太监,却很有几分男子气度。 实际上,魏忠贤一直投天启皇帝所好,本身骨架子就大,也跟着天启皇帝学习骑射和剑术,虽然他某个地方有残疾,可是骑射功夫很是了得,明实录里记录他最擅长用左手控制弓弦,气力很大,能做到十发九中。 因此,魏忠贤实际上给人一种很有男子气概的模样,这也是为何,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与他对食的原因。 就算是找太监做丈夫,那也是找个像铁血真汉子的。 魏忠贤轻描淡写道:“方才陛下的话,听到了吗?将这奏疏送去司礼监处置吧,这奏疏中,有个叫张静一的人,很有趣。” “奴明白了。”这太监躬身。 魏忠贤背着手,目送走那太监,禁不住心下有些嘀咕:“真撞了鬼……” 于是又想起什么来,匆匆带着几个扈从,往西苑方向去了。 ……………… 张家的住所靠近内城,这里虽然不是达官贵人的所在,却因为张家世袭亲军的身份,再加上张父曾经是锦衣卫副千户,平日的油水丰盛,日子也过得不错。 如果不是从前的张静一混账一些,可能家境会更好。 可现在,张家却只能住在一个小院落里,院里雇了一个瘸了腿的门子,还有一个负责膳食的老妇。唯一一个还算是年轻力健的奴仆,就是张静一的长随,叫张福。 见着张静一回来,张福显得很惊喜,欢天喜地道:“我在家里等了公子好几日,也不见公子回,担心得不得了。总算等到公子回来了,只是老爷那里也没有音讯……” “好啦,好啦,不要啰嗦了。”张静一不喜欢张福,这来源于这个家伙很啰嗦,自己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张开眼的时候,便听他絮絮叨叨,一惊一乍的,像过山车一样。 疑似脑子有问题。 他心里惦记着未来的事,和邓健、王程两个义兄,管中窥豹的见识了锦衣卫,却不知自己是不是要加入进去,进去之后,难道也和他们一样,欺压百姓,同时去做鹰犬吗? 可张静一更焦灼的却是,此时已是天启六年了,用不了多久,天启皇帝便会落水而亡,天启皇帝一驾崩,便是崇祯皇帝登基。 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的历史走向,会让身为大明世袭亲军的张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李自成若是杀入了京师,肯定饶不了张家这样的鹰犬。 虽然张静一自己心里也明白,锦衣卫的恐怖,他虽没有亲见,可单单今天的见闻,就足以让人痛恨了。 而后金人入了关呢? 想到这里张静一便不寒而栗。 在家里休息了一日,渐渐的开始熟悉张家的生活,这里四五个厢房,不大,门前有个庭院,庭院里有口井。 他从赵天王那搜来了一些宝贝,是可以换钱的,当然现在张静一不敢露富。 这时,张福见张静一到了庭院里来,居然开始做一些奇怪的动作,比如双臂舒展,有时又开始扭腰,口里还念念有词:“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张福便道:“少爷,不知老爷现在如何了,我们到底还出不出京?没了老爷,咱们张家便没了主心骨,也不知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这一说,让做着广播体操的张静一心里咯噔一下。 这一天下来,他都惦记着自己未来该怎么办,却忽略了…… 主心骨…… 自己的爹,就是张家的主心骨! 可是这大明朝,现在的天启皇帝不是大明的主心骨吗? 天启皇帝不是什么好皇帝,至少史书上说他是大大的昏君。 可……对于历史,张静一也略知一些的,至少历史已经证明,崇祯这种刚愎自用,却没有担当的性子,某种程度也成了明朝灭亡的主因。 如果……天启皇帝多活几年呢? 虽然可能,这明朝也未必能延续。 可……谁知道呢? 这天启皇帝……是怎么死的。 张静一渐渐想起来了,是落了水,因为落水的时间比较长,毕竟这是北方,北人不擅水,等大家好不容易将他救起来的时候,天启皇帝因为受了惊吓,又染了风寒,所以驾崩了。 现在的天启皇帝,应该还很年轻吧。 北方人都不擅长游泳…… 如果……如果他可以入宫呢? 就在张静一心里盘算着的时候。 外头却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张福忙去开门,却见一个中年男子蓬头垢面地走了进来。 张福惊喜地道:“老爷,老爷您……” 老爷…… 张静一回过神,错愕地看着一人蹒跚进来。 这人正是张天伦,在诏狱里,他本以为自己很快便要问斩,可谁知道,突然宫中有宦官来,询问了他的姓名还有官职,而后便立即让人释放了他。 张天伦像是做梦一般,他以为或许是自己在卫中的兄弟帮自己求了情,比如说锦衣卫指挥使吴同知,又或者是东城千户刘文。 可他现在已经理不了这么多,而是匆匆的赶回家,无论如何,先见见儿子方才安心。 也不知道这些日子,儿子又会闯什么祸事。 张天伦没理会张福,目光却是落在了张静一的身上。 儿子挺好的。 五官都在。 也没少胳膊没少腿。 第十章 圣谕 一下子,张天伦便有一股欣慰涌上了心头,下意识的眼眶一红:“静一啊,你没吃苦吧。” 这句话…… 该我来问你才是吧。 张静一心里想,分明是这个‘父亲’从牢里出来。 可看着这么个陌生的中年,张静一不管怎么样,都一时间难以亲热起来。 好在张天伦好像习惯了张静一这样冷淡的态度。 也许……是因为身体原来的主人,就是这么个没心没肺的样子吧。 见张静一不吭声,张天伦依旧大喜,欣慰地道:“快到正午了,父亲本有许多话想和你说,不过想来你饿了吧,为父不在,你一定又不按时吃睡了,你稍待,稍待一会儿,为父今日亲自下厨,做你最爱吃的鸡。” 张天伦这个时候,居然丝毫都不在乎自己刚刚出狱,说罢便一瘸一拐地朝着厨房去,一面吩咐张福道:“李厨娘还在吗?” “这些日子老爷不在,她也告假了。” 说是告假……其实是知道张家完了,索性便不来了。 张福虽然唠叨,而且傻乎乎的样子,不过相比于其他人,他一直坚持在这里看家,倒也忠心。 “你去街面上买一只鸡,家里还有没有米?” “有米,有米,还有两升呢。” 一瘸一拐的张天伦说着,便钻进了厨房里,不久,升起了炊烟。 都说君子远庖厨。 显然身为锦衣卫副千户的张天伦,在古代的标准来看,不像一个君子。 可他似乎已经习惯了,颇有几分当爹又当妈的样子。 张静一觉得自己该平复一下心情,贸然出现两个义兄,他能很快适应。 可一个这么大的爹喜从天降,还是需要一些心理建设的时间。 那张福买来了鸡,张天伦便到天井这里来,手里提着菜刀,吧唧一下,便抹了鸡的脖子。 这手法很娴熟。 一看就…… 张静一无法将一个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刽子手,和一个杀鸡做饭的父亲结合起来。 好有违和感啊。 于是他故意躲回了房里去。 半个时辰之后,整个宅里飘荡着一股肉香,张天伦在外吆喝:“静一,静一,出来用食。” 看来是躲不过了,张静一便出了卧房,这庭院里已摆好了桌椅,张静一坐下。 一瘸一拐的张天伦便兴冲冲地添了饭,端了熬好的鸡来。 张静一咳嗽,有些尴尬地道:“爹……爹……你的腿脚没事吧。” “没事。”张天伦此时看着儿子,心情非常的好,兴冲冲地道:“那诏狱里,大多都是平日里的老相识,虽然成了阶下囚,平日里总有关照的,至少不会受刑。只是那镣铐沉重,戴的久了,腿脚有些不便。” 说着,他将饭碗搁到了张静一的面前,又要舀了鸡汤泡在张静一的饭里。 古人显然并不知道,这汤混在饭里吃,是对肠胃不好的。 张静一便忙道:“爹,不用舀汤进米饭里。” 张天伦有些诧异,他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怎么,你从前不是爱泡饭吃的吗?你素来爱吃软饭的啊。” 张静一:“……” 有吗? 怎么感觉是一语双关,在骂人呀。 不过很快,张静一可以确认,这个时代的软饭,并没有其他的寓意。 于是他忙道:“现在我的习性改了,爱吃干饭,不吃软饭了。” 张天伦噢了一声,便回自己的座位去,继续慈爱地看着张一静道:“那你多吃鸡。” “嗯。”张静一低头默默吃饭。 事实上,他能感觉到张天伦有许多的疑问。 果然,吃了一会儿,张天伦便道:“哎,也不知何故,突然宫里有人将为父放了出来,儿啊,这几日,你去做什么了?” 张静一道:“和两个义兄一道去了……” 正说话之间。 外头突然传出马蹄声。 张天伦显得很敏感,此时一听马蹄,顿时警觉,方才还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转眼之间,脸色就变得铁青,或许是因为锦衣卫的职业习性,又或者是诏狱里遭难的经历。 张静一陡然发现,这个父亲至少在遇事的时候,并不只是慈和这样的简单。 下意识的,张天伦在不经意之间,将手中的筷子似匕首一样的抓着,虽是稳稳坐着,身上却有一种随时想要保卫家人的气势。 紧接着,急促的拍门声传出。 张福忙去开门。 张天伦显得很担心,或许是他害怕这件事并没有了结,那些太监将他放回家来,还会来生事。 若是自己一人就罢了,毕竟胳膊拗不过大腿,自是束手就擒,乖乖认罪伏法吧。 可自己的儿子也在此。 果然,只见门外,一个穿着大红的衣袍宦官,带着几个禁卫快步走了进来。 张天伦已面如土色,似乎觉得自己的猜测成了现实。 宦官进来,看了看张天伦,又看了看张静一,似乎在找什么人。 可显然,他要找的人……似乎并不是这父子二人,脸上露出了失望之色,他随即扯着嗓子道:“张静一何在?” 张静一…… 张天伦已是魂飞魄散。 这些阉人,竟还知道张静一? 怎么,静一惹出什么事来了? 张静一倒是淡定地道:“我在。” “是你?”宦官眼眸先是讶异地一张,接着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张静一。他显然无法想象,张静一就是这么一个身材瘦弱的少年。 随即,宦官板着脸,正色道:“张静一,接旨!” 张天伦一头雾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 却见张静一已是上前,朝那宦官行了个礼:“是。” 宦官打开手敕,朗声道:“圣谕:朕登极七载,承列祖列宗洪福,统御天下,自登极以来,无一日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愧对上天厚德。奈何国家积弊日久,贼子冥顽。今赵贼猖狂,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朕深虑也。今世袭锦衣卫百户官张天伦子张静一,勇冠三军,斩赵贼,除朕腹心之患……今敕尔为锦衣卫百户,入亲军用命……” 张静一听得一头雾水,皇帝的圣旨难道不该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吗?怎么这么简单? 他当然不知道,真正正式的诏书,是用于非常正式的场合,如册封嫔妃和太子,或者是某些国家重要场合的,似这样封赏一个寻常的武官,能给一个上谕就很不错了。 钦赐锦衣卫百户。 这不过是一个六品的武官而已。 当然,若是亲军的六品武官,地位就和寻常的百户不同了。 何况这亲军也分了三六九等,锦衣卫在亲军之中算是上上等,含金量便更高了。 张天伦有世袭的军职,又奋斗了一辈子,也不过是一个副千户而已。 而张静一才多少岁? 张天伦在旁听得目瞪口呆,禁不住道:“怎么,我儿杀了赵贼?” 他似乎陷入了精神的混乱之中。 赵贼是什么人物,天下没有人比张天伦更清楚了。 若是如此,那么一切就可以解释得通了。 儿子杀了赵贼,所以他很快就被释放。 唯一的问题是,自己的儿子手无缚鸡之力,他凭啥?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狂喜。 那宦官对于张天伦的喧哗似有不喜,却还是忍住了。 他和颜悦色的交付了圣谕,而后恭喜道:“张百户小小年纪,便立了大功,上达天听不说,如今还官列锦衣卫百户,恭喜,恭喜。” 张静一心里却在琢磨着这百户的含金量,又忍不住想,却不知两位义兄是否也升官了,现在是什么官。 宦官随即板着脸道:“咱出宫之前,上头有交代,陛下对你格外的青睐,所以特下了一个许诺,你既为锦衣卫百户,是想去北镇抚司呢,还是想去南镇抚司,一切都由你。” 张静一心里却是默默的道,交代你的那位上头是谁? 第十一章 大汉将军 看着眼前的小宦官,张静一心里开始活络起来。 眼下确实是一件值得大喜的事,锦衣卫百户有很多,不过大多都是恩荫,不是实职,实职的百户还是很吃香的,想想两位义兄,不过是最普通的校尉,就已可以飞扬跋扈了。 张静一想到义兄的交代,南镇抚司看管诏狱,油水丰厚。北镇抚司暗查百官,承办钦案,威风无比。 无论去哪里,前途怎么样不好说,却也够一辈子吃喝不愁,风光体面了。 张静一不经意之间,已从袖里掏出了一颗珍珠。 那赵天王倒是很大方,一箱子的宝贝不少呢,这珍珠随即,便塞到了宦官的手里。 宦官一愣,顿时了然,他一面将珍珠塞进自己袖里,一面板着脸道:“这像什么话,咱不是那样的人。” 珍珠藏了起来,宦官却又笑了,心里说,这小子,八成是想进北镇抚司,年轻嘛,当然希望张扬跋扈一些,只怕是希望咱去美言,选一个好的千户所。 于是他道:“你可想好了吗?咱自然替你代为陈奏。” 张静一心里为那颗珍珠而可惜,虽然是赵天王的战利品,而且……赵天王的藏宝地,自己还没有真正挖掘呢,不知土里埋着的,还有什么宝贝,可将这珍珠送给一个死太监,心里还是很不痛快的。 可是项目做久了,我特么的就是管不住这给人送钱的贱手。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道:“我想好了,我想入宫卫戍。” “啥?”宦官面上的笑容已是僵硬了。 一旁的张天伦也一头雾水,他本还沉浸在狐疑和喜悦之中,既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又大喜过望。 可一听入宫卫戍,却越发觉得这是做梦了,因为梦中大抵是没有逻辑的,现在张静一的行为就很没逻辑。 “当真?”宦官眯着眼,看着张静一道:“你要知道,入宫便是大汉将军,虽是随扈陛下左右,站班值守,可是宫禁却是森严,可不好伺候的。表面上虽是风光得意,实则却是辛苦…何况进了宫,未必就有好前程,这宫中的禁卫多了去了,你一个百户,可别想崭露头角。” 这宦官得了好处,居然直接道出了实情。 张天伦在一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其实有些话,小宦官并没有说透。 最重要的是,在宫外威风凛凛的锦衣卫百户,进了宫却是鄙视链最底层的存在! 那里是宫中贵人和宦官的天下,你一个禁卫,什么都不是,这宦官在陛下面前晃一晃,还可以端茶递水,讨人欢心。 而你大汉将军呢,虽然距离陛下近,实际上就是木桩子,不能贸然说话,也不允许随意活动,对于贵人们而言,你不过是个空气而已。 而张静一想也不想的就道:“我是锦衣卫子弟,当然清楚其中的玄妙,不过我思来想去,还是想进宫。” 宦官笑了笑,似乎见怪物一般,上下的打量了一眼张静一,便咧嘴笑道:“年轻人有志气,也好……” 这话……似乎带着讽刺。 他也就点点头:“既如此,咱这便去回命。” 于是,带着人走了。 张天伦则是直愣愣的站在原地,依旧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努力镇定地看着张静一,突然道:“我儿……我儿真除了那赵天王?” 张静一此时的心情很凝重。 他也不想入宫的啊,之所以选择做大汉将军,是因为这大明已形同朽木,明亡于崇祯,而崇祯之所以登基,是因为天启皇帝溺水……而当时的情况,因为身边的禁卫和宦官大多都是北方人,不擅水,而且又在冬天,天启皇帝在冰冷的湖水里挣扎了很久,禁卫和宦官居然不敢相救,好不容易撑着杆子才将他拉上来,那个时候……天启皇帝便开始病重了。 张静一上一辈子,游泳的水平不错,也尝试过冬泳,他自信若是自己在,是有可能救下天启皇帝的。 时间大抵算了算,距离天启皇帝落水的时间,应该也不远了。 他甚至不知道救下了天启,京城是否依旧还会被李自成攻破,后金也是否还会入关,会不会有扬州七日,嘉定三屠。 可为了张家,为了力挽狂澜,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够做的事。 入宫! 回过神来,见张天伦用一种激动的眼神看着自己,张静一悻悻然道:“其实只是运气,主要是多亏了两位义兄,只是不知他们可有什么封赏。” “明日老夫问问便知。”张天伦抢去张静一手中的谕旨,忙不迭的打开,看了又看,眼睛竟有些红了。 原以为这个亲儿子是最没出息的,哪里料到,竟还能立功。 “好啦,父亲,饭菜要凉了。” 张天伦这才想起自己有些失态,忙点头,目光恋恋不舍的移开,道:“对,对,吃饭,来,儿……吃干饭。” 一道旨意下来,其实整个厂卫已经传开了。 次日,卫里就有人来请,张天伦如今官复原职,依旧还要去上值。 而新任百户张静一,则被叫去,让他入宫。 不只如此,卫里已带来了鱼服和铁制的范阳帽,这范阳帽格外的沉重,鱼服倒还好,不过不是那种钦赐的飞鱼服,少了衣上的飞鱼龙纹。 张静一穿戴一新,似做梦一样,和父亲告别,随即发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自己竟不知宫城在哪,到底朝哪个门去都不知道。 大汉将军点卯,是去西华门的钟鼓楼,他一路询问,好不容易才确定了方向,提着沉重的腰刀,上值去了。 心里对于这大汉将军的差事,张静一满怀着期待,却又有几分忐忑。 于是自嘲的笑一笑:“加油,打工人。” ………… 张天伦则抵达了东城千户所,得知自己的两个义子,居然封了七品总旗官,心里又不禁欣慰起来。 只是还来不及找这两个义子,他这副千户重新官复原职,却需先去参拜千户刘文。 刘文见了张天伦,这张天伦还是一瘸一拐的样子,二人相见都不禁唏嘘。上一次,大家还在诏狱里说的话呢。 “恭喜,恭喜,此次多亏了你家静一,如若不然,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张贤弟,你生了一个好儿子啊。”刘文有些羡慕。 “哪里的话,多亏了刘千户的奏陈才是。”张天伦认真的道。 这一点,他很清楚,若不是刘文据实上奏,直接绕过了东厂,那些东厂的阉人,十有八九将功劳据为己有了,到时自己的儿子,只怕连汤水都喝不上。 “不过,你家静一倒是有些奇怪,老夫听闻,他要去做大汉将军?”刘文显得很关切的样子。 张天伦叹了口气道:“这一次下了诏狱,卑下算是看清楚了,人生一世,功名利禄都是假的,得势一时又如何呢?一家人能平平安安、齐齐整整,才最是紧要。静一他想干什么,就去干吧。” 刘千户本来是想吐槽的。 干什么不好,去做大汉将军,你家儿子没毛病吧? 实际上,这大汉将军,往往都是锦衣卫里受了排挤的人才打发去的,似张静一这样,上赶着要去的,却是十年里都不出一个的。 这卫里一传开,什么样的议论都有,不少人都在嘲笑。 不过刘文当着张天伦的面,忍不住尴尬的咳嗽:“对对对,贤弟所言甚是,人嘛,求个平安最紧要。不过……老夫总觉得你家静一和从前不一样了,说也奇怪,一个人的性情,怎么会变化这样大。” 张天伦听着,也不断点头,从前只知吃喝玩乐的家伙,毫无志气,居然能斩杀赵天王。从前恨不得作威作福,现在居然主动请缨,要去做大汉将军这样的苦差。 他开始努力的回忆着自己出狱之后的细节,老半天才道:“对,我也觉得有些不同寻常,尤其昨日的一件事……有一件事……” 现在张静一几乎成了东城千户所里的热点人物了,以至于刘文也不禁抖擞精神,人老了难免也有八卦之心了嘛,何况锦衣卫的本职就是刺探消息,这也算是职业习惯了。 于是刘文一脸关切地道:“哦,有什么蹊跷的事吗?” 张天伦脸色凝重地道:“从前他只吃软饭的,现如今却吃干饭了。” 刘千户:“……” 第十二章 入宫 紫禁城,司礼监。 此时,魏忠贤看完了从内阁送来的票拟,伸了个懒腰,早有一旁的小宦官,殷勤的给他提了个手炉来。 这手炉里添了檀香炭,暖呵呵的,魏忠贤捂着手炉,眼睛一撇,却见外头跪着一个宦官。 他轻描淡写地道:“何事?” 魏忠贤看内阁送来的票拟之时,是最讨厌有人打扰,因而来的宦官,只能乖乖跪在角落里,等魏忠贤有了空闲,才来回话。 这宦官自然是昨日去宣读谕旨之人,他不敢站起,而是膝行上前,低声道:“九千岁,那新任的百户,请入宫当值。” 魏忠贤似乎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只淡淡道:“噢,知道了。” 一个立了功的小小百户而已,虽然觉得此人想入宫,让魏忠贤觉得有些小小的诧异,可这样的事,没必要令自己劳神。 宦官又道:“还有一事,他还送了奴一颗珍珠,奴起初还以为这珠儿不值什么钱,后来找了行家看了看,他们说这珠儿罕见一些,价值不菲。”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捧了珍珠,举过自己的头顶。 魏忠贤看也不看那珍珠,只冷笑道:“这小子,倒是一个晓事的人。你一个宣读旨意的,尚且送这样的礼。” 小宦官笑着道:“是呢,只怕他入了宫,觑见了机会,少不得有厚礼要送九千岁。” “咱稀罕这些?”魏忠贤不屑于顾的样子,不过却不免动了心思。 这小小百户,若是巴结咱,会送些什么呢? 小宦官的声音却打断了魏忠贤的思绪:“九千岁奉公克己,两袖清风,人所共知,谁不晓得九千岁心里只有辅佐陛下,毫无私情……” 魏忠贤顿时听着觉得刺耳,不禁脸色一变,露出厌恶的样子:“滚出去!” 小宦官:“……” ……………… 在另一头,张静一精神奕奕地抵达了西华门钟鼓楼。 其实在张静一看来,这紫禁城已经有些年久失修了,毕竟这宫城已经屹立了两百多年,几经修葺,可终究还是显得暮气沉沉。 难怪后来的皇帝们都爱修新宫,毕竟没有谁喜欢住在几百年的房子里。 自然,这些与张静一是没有什么瓜葛的。 除了作为项目经理的本能,见着什么玩意都想一个推土机铲平了,在上头造一点啥,职业习惯了,见了地就心痒。 大汉将军虽然隶属于锦衣卫,可实际上和锦衣卫的职责完全不相干。 负责大汉将军卫戍的,乃是张静一的老熟人,正是当下的南和伯方建业。 当然,大明的礼法之中,几乎宫内的事务大多都是勋贵旧臣们主持,可大多却只是挂名而已,只有在一些隆重的场合,那位南和伯才可能出来打个照面。 其他时候,大家都是各自到钟鼓楼点个卯,而负责这里的,则是一个千户官。 这千户官也显然觉得大汉将军没什么前途,年纪也大,因此他先见了来点卯的新百户张静一,用一种关怀智障的表情打量之后,便笑着道:“果然是后生可畏,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志气,来我西华门的钟鼓楼,不错,不错。” 张静一心里觉得好笑,似乎现在每一个人都在夸奖自己,像是人见人爱似的。 随即这老千户官便道:“宫里和宫外头不同,在这宫中,规矩森严,你是锦衣卫的子弟,想来对此也略有耳闻。咱们大汉将军当值,有三条禁忌,这三条禁忌都是死罪,其一,便是不可说;其二,就是不可听,其三,便是不能动。” 张静一顿时就忍不住道:“那岂不成了哑巴、聋子和木桩子?” 老千户乐了,笑道:“对对对,就是这样,咱们毕竟不是宦官,宦官是伺候人的,而我们是护驾的,所以呢,不得陛下恩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随意开口,便是有屁,也得憋着。而不能听,便是无论陛下说什么,也与你无关,你像木桩子一样站着即可。若是触犯了这三条,那便是死罪。自然,你是锦衣卫的子弟,又是年轻的后生,老夫对你还是有关照的,这日精门那儿,平日里陛下和贵人们比较少走动,也最是清闲,偶尔可以躲躲懒,你就去那里当值吧。” 他说话的功夫,张静一就已经开始往袖子里掏东西了。 老千户还觉得奇怪,转眼之间,张静一就已掏出了一锭银子来,往老千户的手里塞。 一边道:“卑下第一次拜见千户,谁料您对卑下如此关照,这是小小意思。不过卑下有个不情之请,就是希望能够调去西苑。” 西苑有太液池,如若天启皇帝落水,那么极有可能是在那里了。 而且紫禁城已经老旧,所以从正德皇帝开始,明朝的皇帝们都爱去西苑办公。 张静一入宫的目的就是改变这一段历史,若是不能去西苑,那么这大汉将军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这老千户身躯一震,低头看着塞在手里的银锭,瞠目结舌。 他想问,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 要知道,去西苑当值是最为辛苦的,大汉将军本就是清水衙门,何况眼前这个小子有清闲自在的地方不去,非要往最艰苦的地方去。为这……他还送钱…… 老千户想来是很久没有人给他送钱了,居然有些不习惯,老脸涨得通红,扭捏着想将银子推回去。 可张静一继续将银子推到他的手里,目光坚定。 这老千户便也顺势一收,接着拼命咳嗽:“这个……这个……使不得……” 使不得的功夫,银子已顺势塞进了袖里,如没事人一般,显然老千户适应得很快,随即便堆起笑容道:“你自己想好,若是想去西苑,自然也由你。” 张静一不疑有他地道:“已想好了,就请千户成全。” “好。”老千户目光温和的看着张静一,这小子……真是看的越来越顺眼了。 ………… 张静一被人领着抵达西苑的时候,便知道这地方有多糟糕了。 沿着波光粼粼的太液池,是层层叠叠的阁楼亭台,阳光挥洒之下,几处殿宇倒影在湖中,绿树成荫,空气似乎也是凉的,让人心旷神怡。 当然,这里是皇帝享受的地方,却不是他张静一享受的。 他被人安排在了太液池之间堤岸上的一处大殿外头,这大殿叫勤政殿,在一个白玉栏杆边,而后……站好,不许动。 头上戴着铁壳的范阳帽,身上穿着鱼服,跨刀,两脚劈叉开一些,就这么……开始站桩子了。 悲剧的是,在这里,他虽名为百户,实际上,就是一个站岗放哨的。 这一站,半个时辰过去,张静一便觉得汗流浃背。 这……特么的不就是军训吗? 偏偏此时,他还不能抱怨。 偶尔有宦官匆匆小跑而过,当然,这些宦官是将他当空气的,看也不看他一眼,匆匆进出勤政殿。 到了日上三竿,突然有宦官带着几个人来,双手来回摆动,像是驱赶苍蝇一般。 于是,张静一便看到其他的大汉将军连忙转身,背着身后的御道。 张静一也忙是转身,面向着太液池。 再过一会儿,便传来了马蹄的声音,似乎有大队的人马,从他的身后擦肩而过。 这……肯定是御驾来了。 可张静一悲催的发现,他原以为自己是可以见一见天启皇帝的,结果大汉将军,竟连抬头看一看皇帝的资格都没有。 一旦皇帝的御驾到了,便需转过身去,不得直视龙颜。 而一天下来,张静一就一直只能如木桩子一样站着。 ………… 开新书了,本来想开口求一下支持,不过现在这种情况,有点开不了口,哎,丢人啊。 第十三章 日月可鉴 到了这时,张静一才明白。 难怪这锦衣卫没有人愿意来做大汉将军,哪怕是做宦官,好歹人家还可以来回跑动,偶尔说一会儿话呢。 而在这里,大汉将军是没有所谓百户、校尉的区别的,毕竟都是站岗的,站岗的百户,也不会比站岗的校尉要高级一点。 最可怕的还不是如此,因为张静一发现,那老千户果然没有骗自己,皇帝常来西苑,所以这里的规矩更加的森严,天启皇帝的毛病还特别的多,比如张静一理论上是清早来当值,到了傍晚则换岗回去休息。 可实际情况却不是如此,因为皇帝是日上三竿才起来,而且还爱好熬夜,大半夜的不回后宫搂着妃子们睡觉,居然在这勤政殿里一直耗到三更才回去就寝。 皇帝在此,禁卫是不允许换岗的,于是张静一只能熬到皇帝摆驾回了内宫,才允许下值。 这一日站下来,张静一已觉得自己的腿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只觉得两腿灌铅一样。 其他一些在西苑里当值的大汉将军们,见来了个新的百户,也都好奇,下值的时候,众人凑上来,第一句话便是:“张百户,你是得罪了谁才来西苑的。” 张静一:“……” 当然,也有好心人教授一些张静一生活小技巧,比如下值了泡泡脚,裹脚布要多缠一些,范阳帽子里也要多垫一层软垫。 一连许多日子,张静一对于天启皇帝恶劣的生活习性可谓是深恶痛绝。 正午用完了午膳之后,天启皇帝往往会在勤政殿看一些内阁大臣的票拟,或是做一些小木工。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等日头下山之后,操起刀剑来起舞。 偶尔会骑上马,带着一群强壮的宦官们练习马术和弓箭。 似乎这位天启皇帝永远都是精力充沛的,这倒与张静一通过一些历史片段所了解到的有些不一样。 ………… 司礼监。 魏忠贤总会在这个时候,埋头看一些内阁送来的票拟。 大明朝的权力机构像是一台老旧的机器。 天下发生了什么事,通过官员上奏送到内阁。 内阁的大学士们,相当于半个宰相,对这些奏疏进行批阅,在看过奏疏之后,再根据自己的经验,在奏疏之下写上自己的建言,这便是所谓的票拟。 形成票拟之后,再经过通政使司送进宫里,送到皇帝的手里! 皇帝看奏疏的同时,再看看内阁大学士们的建议,选择是否按照阁臣们的意见去办。 若是皇帝觉得阁臣们的票拟没有问题,则送司礼监进行批红。 魏忠贤乃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每一个内阁的票拟,都需他来过问。 显然他很珍视这一份权力,所以会在这上头花上很多心思。 这一坐,魏忠贤便花费了两个时辰,等他抬头起来时,忍不住活络了有些酸疼的胳膊,却见几个宦官,正恭顺的站在角落,随时听候自己的差遣。 魏忠贤突然想到了什么,便道:“那个张静一怎么没有动静了?” 小宦官没有想到,九千岁居然还记挂着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 小宦官支支吾吾地道:“这……” 魏忠贤面上古井无波,淡淡道:“没来拜见咱吗?” “没,没听说过,倒是听说他主动请缨去西苑当值了,还听说他人缘好,西华门钟鼓楼的郑千户很喜欢他,说他是个人才,传闻是张静一送了他礼。” 魏忠贤冷哼一声,就没有再说话了。 小宦官顿时紧张起来,九千岁这是什么意思? 良久之后,魏忠贤又低头看票拟,却冷不丁的慢悠悠道:“人拜错了庙门,可是要贻误终身的啊。” 小宦官不敢搭腔,心里却明白了。 九千岁还是爱惜人才的。 当然,九千岁更爱面子。 一个传旨的太监,那张静一送了珍珠,一个小小的千户,他也凑上去送礼。 可九千岁这儿,却是丝毫动静都没有。 九千岁稀罕你这一点礼吗? 当然,稀罕还是稀罕的,谁不晓得九千岁爱银子呢。 可……你见人就送,进了宫来,却一点表示都没有是什么意思? 也难怪九千岁心里惦记着了。 毕竟当初希望有多大,现在失望就有多大。 小宦官意味深长地看了九千岁一眼,却见魏忠贤此时似已忘了这件事,浑然忘我的,又拿起票拟看得入神。 ………… 练剑。 骑马。 做木工。 继续练剑。 做木工。 张静一这木桩子,每日所见所闻,大抵都是如此。 他已开始觉得天启皇帝有点二了,这人脑子有问题啊。 做昏君难道不该有点做昏君的觉悟? 酒池肉林搞起来啊。 又是熬夜。 夜半三更。 张静一乖乖的站在这勤政殿外。 却见一个黑影,骑着马,带着一长串的宦官们来。 来人下了马,立即有宦官小心翼翼的上前,掏出了手巾,给来人擦拭着额上的汗液。 这人气喘吁吁,任宦官摆布之后,显得很兴奋,随即道:“尔等看朕今日的剑法是否又精益了!” 一旁的宦官们纷纷翘起大拇指:“陛下剑术如神,天下无出其右。” 皇帝却显得很不满意,咕哝着道:“朕有自知之明,不过比寻常人好一些罢了。想来朕的剑术,无论如何也及不上那斩杀了赵贼的张静一的。” 张静一? 张静一背对着皇帝和宦官们,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有些诧异。 宦官们听了皇帝的话,却纷纷道:“那张静一算个什么东西,哪里可以和陛下相比,陛下的一根手指头,便教那张静一趴在地上一辈子都起不来。” 张静一:“……” 踏马的,虽然好像这是实话,以天启皇帝的武力,确实不需要一会儿功夫,自己只能趴在地上叫爸爸。 可这话从别人口里说出,侮辱性就很强了。 “对呀,张静一算什么,啊呸,不及陛下万一。” 张静一又懵逼:“……” 他还是很有求生欲的,努力地憋着想要爆发的冲动,大汉将军的规矩,是决不允许贸然开口的,这是祖训,违反者杀无赦。 却听那皇帝的声音道:“胡言乱语,张静一都不算什么,那岂不是说赵贼也不过尔尔吗?” 宦官们见龙颜大怒,便不敢发话了。 张静一听到这里,顿时浑身舒畅,没想到,自己竟还如此牛逼,哇哈哈,我张静一现在也算是名人了。 却又听皇帝道:“张静一可堪比我大明的恶来、樊哙啊。难得我大明还有如此忠勇之人。” 宦官们短暂的沉默,却冷不丁的有一人道:“奴婢却听说了外头一些事,说是这张静一历来就好吃懒做,不只如此呢,这厮当初,竟连祖宗都不要了,竟哭着喊着要入赘去南和伯府,陛下,您说说看,这等连祖宗都不要的东西,他还是人吗?” 张静一差点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他什么时候招惹了这些该死的阉狗了,这些家伙居然这样卖命的黑他。 张静一此时只恨不得转过身去,飞起一脚,将那该死的宦官踹飞。 果然,皇帝陷入了沉默。 先前说话的宦官又道:“陛下,所谓不孝即不忠,这又不忠又不孝的玩意,便是有撼山之勇,又有何用?” 皇帝又踟蹰了。 张静一的心已凉了半截。 他很强冲动的咆哮,辩解一下当初想要入赘,其实……好吧,其实这缺德事自己真干过。 气氛凝重起来。 却突的听皇帝道:“你们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不过尔等个个阉割入宫,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不能延续香火,不也是大不孝吗?朕来问你们,你们可忠心?” “……” 短暂的沉默之后。 一干宦官们顿时哭爹喊娘起来,个个干嚎道:“陛下,奴不一样啊。” “陛下,奴婢的忠心,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奴婢现在便可为陛下去死。” 第十四章 家里有地 张静一听到这里,心里便又舒畅起来,又禁不住骂,这群该死的死太监。 天启皇帝似乎也没有继续责难,已是领着一队宦官,匆匆进入了勤政殿里。 在那里,有许多的奏疏堆积着。 大明的皇帝,各种奇葩的都有之,可绝对不会如戏词里说的那样完全不理政务,至少在张静一看来,这天启皇帝名声虽然糟糕,可对于这些层层上报的奏疏,却还是关心的。 人们虽然都说魏忠贤掌控了内廷,可实际上,魏忠贤不过是秉持天启皇帝的意志罢了。 张静一也诧异于,他原本所想的木匠皇帝,会是个大字不识,只晓得低头做木工的人。 可入了宫,方才才发现,事情和自己所想象的完全不同! 天启皇帝还算是勤政,只是不经常抛头露面去见阁臣,什么事都交宦官去传达而已。 奏疏大多数他会批阅,当然,无关紧要的只是让阁臣和司礼监去办即可。 至于他的爱好,倒是和历史上那声名赫赫的明武宗朱厚照差不多,也是弯弓射箭,喜刀剑,而且还喜欢行伍。 甚至他所选的亲近内官,也大多都是身强体壮的。 当然,这些暂时和张静一无关,他依旧还在想着,这家伙到底什么时候会落水。 除此之外,他甚至在想,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关系,天启皇帝恰好那一日没有去太液池游玩? 那么自己做这辛苦的大汉将军,岂不是成了傻瓜? 再过一天,就是沐休,大汉将军五日一休,允许出宫。 张静一对此有点拿捏不定主意,若是自己放假了,人不在,天启皇帝就正好落了水,自己不就和改变历史的机会失之交臂了? 可在这宫中当值,实在是辛苦的过分。 张静一这两日还稍稍习惯了一些,思来想去,还是回家走一走。 次日,他学着人开始用布卷成包袱,而后将需换洗的裹脚布以及衣物收拾一番,随即回家。 傍晚回到张家的时候,却发现张天伦和两个义兄早就等着他回来了。 一见张静一的身影出现在巷口,张家门前顿时便喧哗起来。 张天伦欢喜地道:“可算是回来了,早就料到你今日沐休,还怕出什么岔子,特意让人去钟鼓楼那里打听了,来来来,瞧瞧你,哎,黑了,也清瘦了……” 说到这里,张天伦唏嘘,随即又换上了笑容:“不说其他的,回来便好,为父今日亲自下厨,给你杀了一只鸡。” 邓健也笑起来,接过张静一的包袱,抖了抖:“宫里当值一定十分辛苦吧,哎,你当初怎么就想着去做大汉将军呢,卫里上下提及这件事,不少人都笑呢……和我们一样,在北镇抚司多好,不说有义父和我们两位兄弟帮衬,至少也清闲自在,不遭人白眼。宫里那些阉奴们,只怕没少给你白眼吧。” 张静一咧嘴笑了:“有吗?还好,宫里的人个个都很好,没有为难我。” 说这些话,不过是让人宽心。 这三义父子,都是卫里的人,对此知根知底,想要骗他们,还要让他们相信,却不是容易的事。 不过这时候,张静一的目光却是落在了王程的身上,诧异地道:“大哥,你的脸上怎么有伤?” 果然,只见王程的面上有一道猩红的伤疤,淤血还没散去。 听到张静一的话,王程却是支支吾吾起来。 张静一心里觉得奇怪,王程现在可是总旗官,相当于禁卫军的排长,平日在这京城里,只要不招惹到那些王公贵人,哪一个人不要礼让他三分? 一看王程有猫腻,张静一再三追问。 王程却是怎么都不肯说。 张天伦在一旁,也只是唏嘘,因为爱子回家的好心情,现在也一扫而空。 倒是邓健因为张静一逼问得急了,索性道:“那没什么不可说的,王大哥的伤,是那陈百户打的,大哥性子直,陈百户借他立威。” 张静一却更加觉得匪夷所思了,不说王程的义父乃是副千户,算是百户的半个上司,何况刘千户和张家走得也还算近,至于王程,好歹也是总旗官,虽然是百户官的下属,可直接殴打总旗,这陈百户未免也太嚣张了吧。 张静一便道:“刘千户不管?” “管不了。”邓健苦笑。 王程在旁道:“好啦,别说啦……” 张静一不理他,认真地道:“千户还管不住一个百户?” “这人来路不一样。他是宫里魏公公的孙儿……” 张静一倒吸一口凉气,顿时明白了:“魏忠贤的孙子?” “啊呸,他哪里是孙子,你且听我说完,这陈百户,乃是九千岁孙子的孙子,所以平日里在千户所里飞扬跋扈,便连刘千户也不敢招惹他。此人贪婪无度,平日里仗着九千岁玄孙的身份,没有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王大哥之所以和他起冲突,其实是因为当初这陈百户贪墨走了京里的一块地,这块地,名义上是安置似我等这些卫里遗孤的。谁晓得这地被他给占了去……” 有地? 张静一的眼睛顿时亮了:“占地多少?” “七八亩自然是有的。” 张静一开始内心不平静了。 虽然有赵天王的藏宝地,可是现在的张家还不敢大张旗鼓去挖掘。而从赵天王那口箱子里得来的财富,大致的估价是在五百两上下,这些日子迎来往送,已花去了不少。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是能在京城里有一块地,就完全不一样了。 当然,这地是人家魏忠贤孙子的孙子的。 此人强取豪夺……可说一千道一万,也没有人敢招惹他,毕竟你招惹了他,就意味着招惹了他的爷爷,招惹了他的爷爷,也就招惹了他爷爷的爷爷。 魏忠贤或许未必知道自己在京城还有这么个玄孙,可是并不代表这是张家可以轻易去惹的,即便是刘千户,只怕也得忍气吞声。 邓健叹道:“这陈百户,明日还要过寿,这卫里,只怕有不少人想去巴结……” “他要过寿?” 张静一迅速的抓到了几个讯息。 这个陈百户很嚣张,也很贪婪。 而以王程、邓健为首的遗孤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这些遗孤的父兄当初都是锦衣卫里的顶梁柱,却因为父兄死了,家里没了支柱,本该给他们的抚恤,大多都被陈百户这样的人盘剥了去。 王程和邓健算是幸运的,毕竟有张父念着和他们死去的父亲的旧情,将他们收为自己的义子,还想尽办法给他们在卫里谋了一个差事,也跟着张静一立了功劳。 可其他人呢? 张静一一下子来了精神,他眼里放光,张家想要立足,京城里没有地是万万不成的,而京城,尤其是内城的土地价值极高,即便是现在的张静一也买不起,可如果……自己有其他的办法呢? “这陈百户真是该死,愚弟一定要好好教训他,父亲,两位兄长,我们先吃饭吧,吃完饭,我还有些事。对了,那赵天王那儿得来的金佛还在不在,待会儿我有用。” 张静一兴致勃勃,顿时化身为了干饭人,三下五除二,吃饱喝足,便抱着金佛一溜烟的要跑。 张天伦拦不住他,忍不住发牢骚:“好不容易沐休,也不着家,你抱着的是什么东西。呀……健儿、程儿,你是不是看他抱走的是那金佛……” 可张静一走得急,却已不见踪影了。 张天伦突然觉得自己很心疼,可随即摇摇头,苦笑,看着张静一消失的方向,忍不住喃喃念:“这臭小子,蹦蹦跳跳的,好像挺开心……” …… 第十五章 左右横跳 陈百户所住的,是靠近千户所的一处宅子,比张家气派多了。 他如今财大气粗,家里养着一群闲汉,尤其是又想尽办法攀上了宫里的太监,地位水涨船高,现在虽然只是一个百户,可陈百户却很清楚,迟早他要取代刘千户,成为东城千户所的千户的。 明日要过寿,所以陈家上下已开始忙碌,处处张灯结彩。 门房这儿,接到了一个奇怪的拜帖,却还是匆匆送到了百户陈煌的面前。 陈煌一看这拜帖,露出了不屑的样子:“是那张副千户的儿子?” 他故意将副字咬得很重。 随即,他不经意地抬眸起来,淡淡道:“前几日,拿了他的义兄来立威,怎么,他还不服气?莫非是以为自己立了功劳,便不可一世了?” 门房道:“要不,将此人赶走?” “好歹也是卫里的百户,赶走做什么?”陈煌道:“请进来吧。” 过一会儿,张静一便踱步进来. 陈煌冷眼看着他,一副戒备的样子。 张静一则是笑着作揖道:“陈百户,晚辈慕名已久,今日特来拜见。” 陈煌皮笑肉不笑地道:“原来是张百户,你的名字也是如雷贯耳啊,怎么,在宫里当值如何?” 他的话里有调侃的意思,说实话,当了大汉将军,也就没人将张静一当做是百户看待了。 张静一咳嗽一声道:“还好,还好。”随即又道:“前几日,我的义兄冲撞了陈百户,还请陈百户不要介意。” 陈煌这才面上轻松了一些,原来这厮是来请罪的。 看来,自己收拾了他的义兄,这小子心里慌了。 陈煌挥挥手,显出大度的样子:“老夫大人有大量,此事早就忘了。” 张静一心里想,你忘了,我可没有忘,于是笑得更殷勤了:“听闻陈百户明日过寿,所以后生晚辈,特意送来了一份寿礼,还请陈百户不嫌。” 说话的功夫,却已将家里带来的那金佛掏了出来。 这金佛分量不轻,且精雕细琢之后,只一显露,骤然连这堂中也光亮起来。 陈煌一下子的,双目放出了光彩,他起身,踱步到了张静一面前,接过金佛,只一掂量,便晓得这是实心的。 这只怕有几十两重,若换算成银子,只怕在三百两纹银以上。 这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啊,即便是陈煌,也不禁动容起来,言不由衷地道:“这礼,只怕太重了吧。” “哪里的话。”张静一一脸真诚地道:“陈百户若是喜欢,便再好不过了。” 陈煌已是满脸堆笑了,上下打量张静一,心里不禁想,久闻这张家的小子很不要脸,今日一见,果然是如此。想来他义兄得罪了老夫,他心里害怕,因而来讨好了。 他那义兄,就没有他这般的‘机灵’。 不过……一出手就送这份大礼,莫非此人是想借着老夫,巴结我爷爷? 陈煌心里转了无数的念头,随即却道:“来人,给张百户上茶,上好茶来,我与张百户很是投缘,有许多话要说。” 片刻功夫,便有人上了茶来。 张静一抱着茶盏,呷了口茶,咂咂嘴,笑道:“明日陈百户过寿,需好好热闹才是,想来卫里的弟兄们,都要来捧场。” 陈煌见他满是讨好的样子,便笑道:“不过请了七八十个平日里要好的人而已,卫里的弟兄们请的不多,倒是一些左邻右舍,来的多一些。” 张静一听罢,心里就有数了。 这陈煌走的是宫里的路线,和卫里的许多人关系并不和睦,不过这个人贪婪得很,好不容易过个寿,当然不能错过,他口里的所谓左邻右舍,十有八九,都是一些商户,想借着过寿的名义,狠狠的盘剥一番。 张静一低头喝了口茶,随即笑了笑道:“其实说起过寿,我倒想起书里提过一个习俗,说是在某地,有官人过寿收寿礼,来客得先将寿礼送上去,而后主人家再请一些汉子,专门在门前,根据送礼之人的礼之轻重报唱,谁的礼重,便竭力给他吆喝。不只如此,还将各种寿礼放在最显眼的高堂上,摆在那儿,所有拜寿的人都可以看见。如此一来,那些礼少的人,便难免要羞愧了。见人家送的这么多,自己只送那么一点点,也拿不出手。”| 陈煌听到这里,不由一愣,禁不住道:“咦,这是哪里的规矩?” 张静一咳嗽道:“只是从书里看来的,许多细节已经忘了。” 陈煌却是激动起来,好像一下子开窍了一样,忍不住道:“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啊,果然什么都懂。” 这陈煌心里已经活络开了,他办寿,不过是找个名目刮一点油水罢了,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机会,怎么能错过? 不过他也担心那些宾客们舍不得出钱,可若按着这个风俗来搞,那就不同了。 陈煌的目光落在了张静一的金佛上,竟有些坐立不安,好在这个时候,张静一喝了几口茶,便起身:“时候不早了,明日清早,晚辈再来拜寿,陈百户也早日歇了吧,明日您才是主角。” “好好好。”陈煌忙站起来,此时心里好像有了什么底气一样。 ………… 子夜。 东城千户刘文巡了一趟诏狱,这几日,有几个重要的钦犯需要得出一点口供,操劳了一日,刘文没有打道回府,而是到了千户所。 刚刚落座,心里还在想着眼下的这一桩钦案。 此时,一个文吏蹑手蹑脚的来,烛火之下,这老吏的脸照得昏黄,口里道:“今日,千户所里得知了一个消息,学生不知是否要禀告。” 刘文抱着茶盏,喝了口茶,面上满是疲惫,苦笑道:“有什么事不能说?” “是关于张家的那个公子。” “张家?”刘文打起精神,他对张静一的印象不错,忍不住就骂道:“这小子,好好的北镇抚司和南镇抚司的好差事不要,非要去做大汉将军,真是个混账,倒是可怜了他爹,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却是白白错过了。怎么,这姓张的小子是不是进了宫,日子不好过了,所以想求老夫将他调出来?这事……也不是不能成,毕竟是自己人,也不能委屈了,少年人昏了头,犯了错,也是人之常情。老夫想想办法就是。” “不是。”书吏难以启齿的样子,老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是有人打探到,张家那小子,就在两个时辰前,跑去拜访陈百户了。” “哪个陈百户?”刘文方才还带着几分笑容,可转眼之间,脸便拉胯了下来:“陈煌?” “正是。”书吏忧心忡忡地道:“不只如此,听闻这小子……还送了一份厚礼去,那陈煌很高兴,最后还亲自将他送出了门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对于锦衣卫呢! 刘文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站起身,开始背着手焦虑的在堂中来回踱步。 陈煌虽是刘文的下属,可此人因为是魏忠贤的玄孙,所以一直以来,都没将刘文放在眼里。 对刘文而言,陈煌乃是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忌惮宫里,陈煌早将此人除了。 这些日子,陈煌越发的无礼,目中无人,更是没将刘文这个千户放在眼里。否则,王程乃是副千户张天伦的义子,他也敢随意蹂躏? 对副千户是如此,对千户,难道就会很忌惮吗? 可是……哪里想到,张静一那个混账小子,居然跑去巴结陈煌了。 刘文面上铁青,阴沉得可怕。 良久,他驻足,站稳了身子,瞪了书吏一眼,咬牙切齿都道:“张静一那个狗东西,他到底是哪一边的?” 书吏显然也知道刘千户和陈煌之间的龌龊,低着头,不敢做声。 这怎么答啊,那小子左右横跳啊。 第十六章 好戏开场 刘文叹了口气道:“也罢,就如此吧,随着他去,他以为投靠别人能落个什么好,老夫就拭目以待。”说着,便坐下,尽力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喝茶,内心却依旧翻江倒海。 ………… 次日一早,张静一便匆匆的往陈煌家去了。 这陈家过大寿,门庭若市,许多的商户统统都来了。 居然还来了几个宫里的宦官,只是这些宦官不便见人,直接被陈煌迎到了中堂里就坐。 陈煌此时满面红光,自己的干爹亲自来祝贺,已是给了他十足的面子。 干爹虽然在御马监里,只是最寻常的小宦官,连太监都称不上,可毕竟干爹的干爹,是御马监的头目,而干爹的干爹的干爹,可是九千岁魏公公! 有了干爹在此撑腰,陈煌自然而然的底气十足。 在这中堂上,他特意摆了一个案子,案子上放着各色的寿礼,其中最显赫的,便是张静一送来的金佛。 除此之外,还有银子铸造的寿桃,以及其他厚礼若干。 在中门那里,他也早有准备,所有邀请来的宾客,统统让人唱礼。 所以此时中门处,此起彼伏的传开声音:“德胜坊东家赵胜特来拜寿,贺陈百户百岁,赠玉镯一对,银百两。” “吴记丝绸铺东家吴明特来拜寿,赠银如玉一只……” 陈煌此时已乐开了花! 那张静一的法子,当真是好,以往那些送礼的人,都是扣扣索索,现在直接当面唱礼,若是送的少了,便没办法敷衍过去了。 何况听见别人送了这么多,难免要层层加码嘛。 而这些宾客,除了他的部下之外,大多都是商户,商户们摄于陈百户的淫威,哪里敢不来! 张静一抵达的时候,又送上了一份贺礼。 只是这一次,陈煌并没有迎接他。 主人家亲自出迎,迎送的往往是贵客,这张静一和陈煌虽都是百户,可在陈煌看来,张家的地位不过尔尔,自然不必劳动他的大驾。 只是一个陈家的管事,将张静一请到了一处侧厅里落座。 张静一居然也不气恼,同座的大多都是一些寻常锦衣卫小旗和总旗,或是三两个商人,他们见张静一进来,问了名讳,一听是张静一,居然面色都古怪起来。 显然,张静一也算是名声在外了。 张静一也不理会他们,只是悠闲自在的吃着茶点。 ………… 平清坊。 这里对于内城而言,是一个奇怪的所在,内城大多数是达官贵人们的住处,寻常的百姓,则大多住在城外。 可是这里,却是污水横流,污浊不堪,一个个棚子连绵,这里的住户,大多挤在满是垃圾和污水的地方,这在内城而言,是极少见的。 当初的时候,朝廷设立亲军,亲军的条件十分优渥。 为了显示黄恩浩荡,在永乐年间,朝廷又下旨意,对战死的亲军进行抚恤。 不过现在天下大抵承平,亲军负责的是保卫皇帝和皇城,自然很少有战死的情况。 唯一的例外便是锦衣卫,锦衣卫除了为皇帝打探百官的动向,还有刺探藩国以及敌人的职责,因而罹难的不是少数。 他们的家眷,便被朝廷安置在此,显示出朝廷对于这些功臣妻女和子弟们的厚爱。 虽是如此,可是父兄们战死了,家里失去了支柱,表面上待遇优厚,可抚恤的钱粮,其实早已被厂卫的高层层层克扣,真正到手的,已是少的可怜了。 原本按理来说,这些子弟是可以替补进亲军的,只是没有了父兄作为依靠,上头的指挥使、千户、百户们,宁愿安插自己人,也不愿将这些子弟补入卫所之中。 因此,这些失去了生计的锦衣卫遗孤们,往往生活难以为继,日子过得极为清贫。 邓健和王程二人,他们的父亲也都罹难了,不过他们是幸运的,他们的亡父和张天伦是兄弟,一起出生入死,因此张天伦将他们收为了义子,庇护着他们,甚至想办法让他们进入了锦衣卫接班,这二人的生活才算好了一些。 如今又因为功劳,升了总旗,更算是平清坊里罕见的人物了。 此时还是清早,这数不清的棚户里传出病痛的咳嗽,或是孩子的哭啼,以及妇人的咒骂。 却在这个时候,邓健和王程二人举着铜锣,哐当的敲响。 铛铛…… 邓健扯着嗓子道:“今日陈百户做寿,请大家吃酒,大家伙儿赶早。” 吃酒…… 对于绝大多数生活困顿的锦衣卫遗孤们而言,这显然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许多人家还没有米下锅呢。 顿时,先有一些好事者窜出来:“邓大哥,当真吗?那陈百户怎么会想请我们吃酒?” “想来是体恤大家吧,要去的便去。” 这清平坊一下子的便喧闹起来。 平时也不见有人请客,那陈百户家大业大,谁人不知,鬼知道他平日里贪墨了多少钱财,不吃白不吃。 片刻功夫,便有数百人出来,个个喜气洋洋。 邓健和王程二人心里却是嘀咕,他们不知道自家三弟又打着什么算盘。 让人去吃陈百户的酒席,就能报仇? 此时,许多人已云集起来,邓健和王程来不及多想,忙不迭的领着人,便匆匆奔着那陈家去了。 ………… 陈百户此时正陪着几个宫里来的小宦官点头哈腰着,外头的那一声声报礼的唱喏,让他浑身通泰,痛快极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家里的主事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道:“老爷,差不多要开席了吧。” “开开开。”陈煌点头,道:“要仔细照应好,不要怠慢了客人,噢,对了,那姓张的小子在何处?” “在侧厅坐着,莫不是老爷想请他到这儿来?” 陈煌面上忽明忽暗,随即冷冷笑着道:“不必啦,他倒是想巴结老夫,可这里不是他坐的地方,你下去吧。” 而张静一则坐在侧厅里,冷眼旁观,此时已经预备开席了,宾客们纷纷举起了筷子,张静一却没有吃喝。 来到这个世界,其实这时代的饮食并不对张静一的胃口,毕竟这个时代的调料匮乏得可怜。 来到这个世界,张静一一直精神紧绷,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数十年之后,这天下会变成怎样可怕的样子。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去避免这样的事发生。 他要保护自己,也要保护自己身边的亲族,情怀再大一些,他更希望保护这京城和天下数不清的人。 可是要怎样做呢? 现在虽然没有头绪,可至少有一点却是没有错的,那即是他现在人微言轻,必须要力争上游。 所以每一步,他都不能走错,错了一步,万劫不复。 眼下这个陈百户,就是必须除掉的对象,倒不是因为此人单纯的欺负了自己的义兄,而是因为张静一想要在锦衣卫中有所作为,就必须搬开这些石头。 他努力地调匀自己的呼吸,让自己显得平静,实际上,接下来发生的事,能否起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张静一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而就在此时,外头突的传来了喧哗声。 这喧哗声越来越大,似乎开始发生了争吵。 张静一微微张大了自己那双带着锐光的眼眸……开始了! 第十七章 你是谁 浩浩荡荡的锦衣卫遗孤们到了陈家,却被陈家的人给拦在了门外。 他们闻见了里头的肉香,一个个饥肠辘辘。 在这朱门之外,几个陈家的门丁十分跋扈。这其实也怪不得他们狗眼看人低,而是因为,眼前这些形同乞丐一般的遗孤们,他们向来不放在眼里。 于是,门丁们口里喝道:“瞎了眼吗?不知陈老爷在做寿,你们什么东西,也敢来吃酒?” 遗孤们起初不知所措。 可在人群中有人叫道:“咱们也是卫里的人,陈百户吃香喝辣,这样的快活,咱们却是受冻挨苦,吃他一顿酒怎么了,他平日里只怕没少贪墨我们的抚恤,咱们的钱粮,是靠着父兄们的命换来的,可如今得了什么好?” 这一番话,顿时引燃了许多人的愤怒。 紧接着,王程率先推搡开门丁,大呼道:“今日我们非要进去不可。” 于是,这些遗孤们一下子好像有了勇气,竟蜂拥的尾随着王程将门丁们推开。 门丁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口里依旧大骂,结果却被冲撞的人仰马翻。 一群人进了院门,便见里头摆满了酒席,宾客们一个个错愕滴看着一群‘乞儿’进来。 而坐在大堂里陪客的陈煌听到通报,也有些慌了,连忙领着人出来,一见这样的场景,心里大怒,他威严的想要开口说点什么。 却听有人道:“快看,这是陈百户过寿收的寿礼。 人们则朝着中堂看去,却见那中堂里头,隐约摆放着数不清的宝货。 平日里,大家只晓得陈煌有钱,可这些遗孤们对于财富的想象力匮乏,如今这么多金灿灿的东西隐约可见,此时已是怒从心起。 陈煌已吩咐家丁们带着武器来了。 此时他大呼道:“你们是什么东西,这里岂是你们可放肆的……” 他话音没有落下,便听有人道:“你又是什么东西,咱们的父兄死在辽东的时候,你不过是个给阉货们舔脚丫子的泼皮而已,如今狗仗人势,便以为自己成了人样吗?” 陈煌心里一下子的有些乱了,看着眼前乌压压的人,下意识地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王程。 这王程就在他的百户所里当总旗官,前几日,他还狠狠的打了王程一顿,今日见了王程出头,便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于是他冷笑道:“好啊,原来是王程,你方才说什么,你说什么阉货!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骂宫里的人。” 他一说到宫里的人,怒不可遏的遗孤们便一下子的冷静了。 谁人不知,现如今,天下的权柄,十之八九,都掌握在宫里的人手里。 陈煌区区一个百户敢如此嚣张,也正是因为如此。 眼看着众人露出了惧怕之色,陈煌便得意的背着手,道:“魏公公他老人家,也是你们能骂的?王程,你洗干净脖……” 说到脖字,他本还想要说下去。 却在此时,就在他的身旁,突的一个巴掌狠狠的打下来。 陈煌触不及防,只觉得眼前一黑,脸颊上顿时留下了猩红的五个手指。 他一下子的懵了,面上火辣辣的疼痛,让他眼泪不受控制地飞了出来,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他努力地张眼,却见张静一已到了他的面前。 只见张静一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大喝道:“陈百户,你好大胆!你不关照卫里的弟兄们也就算了,过个寿,竟还收这么多的礼!这些来客,哪一个不曾为朝廷效过命?你却对他们喊打喊杀,现在竟还搬出来了魏公公?我来问你,你要说的是哪一个魏公公?这是魏公公授意你在这里胡作非为的吗?” 陈煌大惊,随即勃然大怒,口里想要大骂。 可就在刹那之间,陈煌看着大义凛然的张静一,一刹那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捂着腮帮子,瞳孔收缩起来;“你…你……” 可张静一这一巴掌,却一下子惹得那些遗孤们的胆子壮了许多,邓健在人群中道:“弟兄们,今日就吃他姓陈的,不吃饱了别走。” 众人轰然应诺。 一些想要阻拦的家丁,自是被蜂拥而上的人,一个个地一顿拳脚打了下去。 陈家很快就乱成了一团,宾客们见情势不对,纷纷溜之大吉。 那中堂里高坐的几个宦官,也察觉到了异状,早已偷偷自后门溜了。 转眼之间,遗孤们便喧宾夺主,各自落座,大快朵颐起来,甚至还有人进了中堂,看着这里数不清的寿礼,瞠目结舌之余,早有人偷偷将这些寿礼往怀里踹。 陈煌已是气得满脸通红,他万万料不到,张家三兄弟如此胆大包天。 可是张静一却显得很冷静,他看上去虽然文弱,可这时候,在陈煌的面前,竟隐隐透着股说不出的气势。 陈煌怒极,咬牙切齿地道:“张静一,你好大的胆,我……我寻我干爹,必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张静一只则是轻轻一笑,他是杀过人的,虽然在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内心十分不适和震撼,甚至此后好几次都在噩梦中惊醒,可也让张静一在此时,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在他冷静的外表之下,就好像一柄蓄势待发,即将出鞘的利刃,虽是锋芒敛藏起来,却给人一种让人心悸的感觉。 张静一平静的回头看了一眼邓健和王程,走到他俩的跟前道:“这里的事,就交给两位兄长了,千户所肯定要过问,到时刘千户知道该怎么做,此事干系不小,明日,就会有结果出来。” 王程和邓健心里只剩下苦笑了。 事情闹得这么大,这陈煌会肯罢休吗? 人家宫里有人,只怕倒霉的是张家吧。 可张静一居然很平静,脸色淡然地直接转身走了。 ………… 此事,很快就震动了京师。 御史已经风闻了此事。 千户所的刘文得知了消息,先是瞠目结舌,而后却是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他寻来了书吏:“看来张家,还是自己人啊。” 书吏犹豫着道:“刘千户,这事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文笑了笑,而后淡淡道:“事情发生在本千户所,当然是立即上书请罪。” 说罢,当下让人准备笔墨预备奏疏。 这个时候,自也是早有人将话捎进了宫里。 而宫中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似乎发生过的事,犹如石沉入海,很快就平息了一般。 次日清早,在张天伦忧心忡忡的目光之下,张静一泰然自若地换上了鱼服,带着他的佩刀辞别出门,老规矩,先到了钟鼓楼里点卯,而后照例到西苑里站班。 今日下了雨,所以张静一站在勤政殿门外,在这雕梁画栋的屋檐之下,雨水哗啦啦的如水帘一般的倾泻而下,远处的湖面,升腾起了雾气。 皇帝一早便进入了勤政殿,因此殿内鸦雀无声,没有人敢惊扰皇帝。 到了快正午的时候,几个穿着蓑衣的宦官冒雨而来。 为首的一个,身材高大,湿漉漉的疾步冲到了殿檐的长廊下,与张静一几乎擦身过去。 紧接着,其他宦官便追了上来,开始给这太监解下蓑衣。 这宦官正是魏忠贤,魏忠贤任由小宦官们解衣,回头看了一眼外头的倾盆大雨,不由道:“昨日的天气还好好的,今日却下此大雨,真教人不省心。” 说着,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张静一的身上。 张静一一身戎装,按着腰间的佩刀刀柄,站得笔直,魏忠贤见张静一目不斜视,禁不住生出了好奇的心思,轻描淡写地道:“咱看你眼生,你叫什么名字?” 第十八章 上达天听 一旁的小宦官们纷纷堆笑,也跟着问:“是啊,叫什么,还不快回话。” 张静一几乎要吐血,因为其中一个小宦官,当初还去了张家送旨意,自己还给了他贿赂的,没想到,这小宦官转眼就将自己忘了。 不过细细一想,这些宦官们眼里只有贵人和魏忠贤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将一个区区百户放在心上呢? 他依旧握紧了腰间的刀柄,身躯不动,张口道:“卑下……” 说到这里,突然听到了殿内不耐烦的声音:“魏伴伴来了?” 这显然是皇帝的声音。 魏忠贤听到这里,顿时抖擞了精神,再不理会张静一了,立即堆笑起来,匆匆进入了勤政殿,接着张静一便听到魏忠贤的声音道:“奴婢在呢。” 此时,在这殿里,皇帝带着几许气恼道:“你干的好事。” 魏忠贤的声音似乎并不惊慌,而是淡定的道:“奴婢万死。” 皇帝叹了口气:“一个锦衣卫百户,弄的京城鸡犬不宁,还口口声声的说,他和你有关联,这是真的吗?” 魏忠贤忙道:“陛下,奴婢与此人,实在没有任何的瓜葛,至于坊间流言蜚语,大多是以讹传讹,听信不得。” 皇帝的声音温柔了一些:“可是御史风闻奏事,闹的如此厉害,连锦衣卫的千户也上书请罪,朕看他们所说的经过,就格外的不安。这些功臣的遗孤,他们的父兄当初为了朝廷出生入死,这得积蓄了多少的不满,才闹出这样的事。还有这个叫陈煌的人,他好大的胆,张口闭口便是宫里有人,此人又是什么居心?小小一个百户,过一个大寿,尚且如此明目张胆的收受好处,天下人看了,成什么体统?” 这一连窜的诘问,似乎并没有让魏忠贤紧张,他依旧平静的道:“陛下,奴婢确实与这陈煌没有瓜葛,此人想来不过是想拿奴婢的名号狐假虎威而已,现在厂卫之中,多有这样的不肖之徒,奴婢清早也听闻了这件事,心里也委屈着呢。” 说着,他委屈屈巴巴的声音继续道:“所以奴婢以为,眼下当务之急,一方面是立即着手抚恤这些功臣的遗孤,陛下说的有理,倘若这些遗孤都积蓄了不满,大明的江山怎么可能安稳呢?奴婢觉得,该好生犒劳一番,给予他们足够的抚恤。这件事,奴婢亲自来办。这其二,便是这个叫陈煌的百户,此人实在胆大包天,即便不算其他的,就说他勒索商户,冒名宫中,也是不赦之罪,当立即下诏狱,抄没家财,严惩不贷。” 魏忠贤的这番话,显然很对皇帝的胃口,天启皇帝声音之中夹杂着些许的欣慰:“同样是锦衣卫,有人如张静一这样的,亲冒矢石,杀贼立功。也有人如陈煌这般,不知廉耻。” 张静一站在殿外,将里头的话听的真切,心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随即,便又听皇帝道:“此事,就依魏伴伴之言来办吧,这两桩事定要着紧,不可懈怠。” 魏忠贤应道:“奴婢遵旨。” 天启皇帝似乎还有什么怨言,又咒骂了几句。 魏忠贤知道皇帝的心情不好,便泱泱告退出来,从勤政殿走出来时,他与张静一擦身,不过这个时候,他心事重重,显然再没有心情将一点的心思放在张静一的身上。 对于魏忠贤而言,张静一不过是西苑里众多大汉将军的一员罢了,只是觉得面生,平日里连问都懒得问的。 几个小宦官则一拥而上,又给魏忠贤穿戴蓑衣。 这时,魏忠贤才低声咒骂道:“这个陈……陈什么来着……” “九千岁,叫陈煌。”一个小宦官低声回应。 魏忠贤露出了怫然不悦的样子:“真是该死,还愣着做什么,立即命人交代东厂!今日之内,将陈煌拿下诏狱。另外,给内阁下一个条子,令他们尽力安抚御史,平息舆情。” “九千岁……”一个小宦官颤声道:“这陈煌平日里可没少……” 魏忠贤面上没有丝毫表情,似乎也不避讳张静一,只平静地道:“拿下!” “是。” 张静一在一旁,心里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终于大功告成了! 收拾陈煌,当然是为了义兄报仇。 可是陈煌这种和宫里有点关系的人,在这锦衣卫内部,却也绝不是省油的灯,人家连千户刘文都没放眼里呢。 之所以这一次他栽了一个大跟头。 其实也是张静一算准了那些锦衣卫遗孤的威力,这些遗孤平日里没有人理会,甚至一个两个人有什么怨言和牢骚,其实也绝不会有人关注。 可一旦数百个这样的人闹出事来,势必要上达天听。 再加上那陈煌自恃自己有人关照,平日里耀武扬威,过个大寿,还如此的铺张,没人关注还好,一旦被人关注,似他这样的人,便立即成了弃子。 譬如皇帝,知道了这么个百户,一定不会网开一面。 而对于魏忠贤而言,他的徒子徒孙,多如牛毛,陈煌这样的人,连阉党的外围成员都算不上,怎么可能因为这么一个闻所未闻的角色,而站在天下公议的对立面呢? 就算是做坏蛋,魏忠贤也是个聪明的坏蛋,可能因为核心利益,而做一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可只为保护一个区区百户,显然是痴人说梦了。 对于现在的天启皇帝和魏忠贤而言,他们根本没心思去管这件事背后是否有人搞鬼,又或者另有什么隐情,他们只希望立即平息这件事,而要平息,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拿陈煌开刀。 当然,张静一也清楚,自己的举动是有风险的,因为一不小心,若是让厂卫或者御史继续去深究原委,都可能让此事牵涉到张家的身上。 好在一切都在张静一的预料之中。 勤政殿外,狂风大作,雨水没有停歇。 肆虐的风夹杂着雨水打在了张静一的脸颊上。 张静一此时心里又禁不住在想,不知自己算不算改变了历史,天启皇帝还会落水吗?如果不落水……又该怎么办? 人每日的工作就是站着,难免会产生许多的思考,当然,其实大多数都是胡思乱想。 偶尔会怀念后世的生活,后世虽然也有压力,需要面临许多复杂的人际往来,可相比于这个时代,这种乌云即将压顶,大厦将倾的压迫,却让张静一倍感煎熬。 人们常说某人拥有超然的智慧,能够熟知天文地理,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 可张静一此时无奈的发现,倘若世上真有这样的神人,那么这个人既能预知未来的兴废,一定是焦虑和不安的。 很不幸的是,张静一就是这个‘神人’,他甚至宁愿自己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哪怕是愚昧,那也可以轻快的过完这一生。 傍晚时分,皇帝自勤政殿里出来,雨水已停了,先出来的是小宦官。 照着规矩,大汉将军们纷纷避身,皇帝即将经过,即便是亲近的禁卫,也决不允许正面直视皇帝的,所以必须侧身避让。 张静一对于宫中的规矩,已是慢慢的熟稔了。 此时,外头的雨水已慢慢的停歇,天气放了晴。 只是殿檐上,还淅沥沥的自琉璃瓦上飘落积下的雨水来。 皇帝似乎有些疲倦,走出殿来,伸了个懒腰,而后慵懒地道:“天终于放晴了,今日朕有闲,待会儿叫上人和朕击剑。” “陛下……”皇帝和宦官都没有将站在一旁侧过身昂首而立的张静一放在心上,小宦官面带笑容道:“昭太妃娘娘清早让人嘱咐过,让陛下不可再夙夜不休了。” 皇帝听到昭太妃之名,显得有一些懊恼。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这定是有人去告状了,既不让朕击剑,又担心朕会骑马伤了朕的身子,哎,也罢……就消停几日吧,明日去太液池游船吧,朕好多日子没有泛舟了。” 一听到游船,又听太液池…… 站在一旁的张静一,猛地打了个激灵。 第十九章 刮目相看 此时的张静一,心头就像是被震了一下。 心里忍不住道:不会吧,不会吧,这是要作死了吗?历史到底有没有改变,明天会不会落水? 他心里没有答案。 紧接着,又听到皇帝懊恼地道:“不下苦功夫,怎么能有进益呢?想那击杀了赵贼的张静一,定是悬梁刺股,每日闻鸡起舞的人,如若不然,以赵贼的彪悍,怎么能手刃了他?说起这张静一,朕倒是想要见一见,他现在在何处?” 张静一在心里不禁道:要不要我给你一个大变活人? 当然,这时他是不敢轻易打话的,宫里规矩太严格了,皇帝不过是叶公好龙……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这宦官似乎露出了迟疑之色,随即道:“陛下,区区一个锦衣卫百户,谁晓得他在锦衣卫何处当值?陛下若是格外召见,只怕群臣见疑。” 很明显,这宦官听到了某些风声,魏忠贤并不喜欢张静一这个人,而至于张静一到底在哪,谁知道呢? 只晓得做了大汉将军,可是紫禁城和西苑这样的大,单单城门就有十几个之多,还有数不清的城门楼子,各处宫禁,金吾卫和锦衣卫的这些禁卫,每日当值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天知道死哪去了,何况一个百户,实在没人会在乎。 皇帝的声音开始显得不悦起来:“怎么,张静一得罪了魏伴伴?” “呀。”小宦官一听,吓住了,慌忙道:“不不不,陛下……这话从何说起。” “果然如此。”皇帝似从小宦官的错愕中洞察了什么,他显得闷闷不乐的样子:“定然是魏伴伴不喜张静一了,如若不然,你们这些东西,怎么上赶着说张静一的不是?朕想见张静一,你们也敢推诿!” 话音顿了一下,皇帝一副若有所思的口吻:“怪了,张静一怎么会得罪魏伴伴呢?” 说罢,他叹了口气,却没有再说话,背着手,匆匆走了。 张静一默默地吁了口气,心里也生出了疑问。 自己什么时候得罪魏忠贤了? 只是想到明日皇帝要游船,张静一又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他很清楚,或许……历史要改变了。 当然,也可能只是虚惊一场。 皇帝今日早早离开西苑,所以张静一可以早早与人换班。 下了值,便匆匆回了家。 而这时,家里早有人在等候着他了。 张天伦显然早已得知了消息,显得忧心忡忡,邓健和王程欲言又止,却被张天伦的眼神止住。 让人摆好了碗筷,父子四人各自落座,就在这庭院里,似乎张天伦三人都心事重重。 张静一却是饿了,拿起碗筷便大快朵颐,心里却又忍不住想着明日皇帝游船的事。 不知明日他能不能登船,若是不允许登船,只准许皇帝和宦官上船,万一历史上的事重演,只怕在湖畔的他,想要救也难了。 “咳咳……”张天伦终于开了腔:“我听卫里的人说,那陈煌已经入宫去告状了……静一啊,只怕……” 张静一方才心不在焉,却还是把张父的话听了真切,咧嘴一笑道:“父亲放心,没有事的。” 告状?闹出这种事,没有人会保陈煌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张天伦,张天伦的面上带着无以伦比的焦虑。 其实张静一从旁人所了解到的信息是,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很坚毅果敢的人,毕竟常年在锦衣卫,而且还曾去过辽东刺探军情,这样的人,肯定不会轻易显出焦虑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关心则乱,毕竟关系到了自己的儿子,亲的! 除此之外,这一次的牢狱之灾,显然也让张天伦变得处事更为谨慎起来。 此时,张天伦叹了口气道:“何必要去惹事呢,陈煌这个人……并不只是百户这样简单。” 一旁的邓健忍不住道:“其实当初若是三弟去了北镇抚司,而不是做大汉将军,咱们兄弟二人正好去三弟的百户所,受三弟管辖,又怎么会惹出这样的事来?” 一说到张静一做大汉将军的事,大家又惆怅起来。 好不容易有了一次飞黄腾达的机会,结果失之交臂了。 张天伦只苦着脸,似乎担心张静一想不开,便道:“好了,好了,别说了,静一既然想入宫去当值,也没什么不好,眼下该担心的是那陈煌狗急跳墙才是。” 正说着…… 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张天伦心里有阴影,一听拍门,便吓了一跳,接着连忙起身,忐忑不安的去开了门。 谁料这门外,竟是千户刘文大喇喇的带着两个护卫进来,刘文开口便道:“张贤弟,你儿子做的好事!” 这话一出,张天伦已是吓得脸色铁青,忙道:“出了什么事?莫不是那陈煌他……他……” “什么事?”刘文看着风声鹤唳的张天伦,却是咧嘴……笑了:“陈煌……陈煌那狗东西,胆大包天,魏公公已经亲自下了条子,命人将他锁拿诏狱,此人……必死无疑了。不只如此,咱们东城千户所,奉旨彻查陈煌,抄没他的家产!老夫思来想去,你这儿子,可了不得啊!陈煌历来是老夫的眼中钉、肉中刺,哪里想到,竟被静一这小子除去了。呀,你们正在吃饭?来来来,给我也添一对碗筷,老夫要和静一喝一杯。” 说着,刘文已大喇喇地推开张天伦,直接到了饭桌跟前坐下。 他喜滋滋地看着张静一,目光明显的变得有所不同了:“从前只听人说,静一是个糊涂人,可如今在老夫看来,这孩子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瑰宝啊!不过………可惜啦,若是他在北镇抚司,老夫定要好好的提携,只是入了宫……” 这卫里上下,谁不知道……张静一入了宫,便等于断绝了自己的前途。 刘文此时生出了爱才之心,他原本只觉得张静一是个寻常的后辈,虽立了功劳,但也不会过于的关注。 可现在不一样了,陈煌一垮,他陡然意识到,这个小子有些不简单。 陈煌下了诏狱…… 张天伦听到这个,心里一惊,这一切让他始料不及,而且还是魏公公亲自下的令,那就算是板上钉钉了。 这样说来……自己这儿子,竟是生生将陈煌整垮了? 他娘的……怎么自从儿子吃了干饭之后,就跟从前天壤之别了? 此时,刘文在旁嚷嚷道:“来,取酒水来,快去取酒水…” “噢。”张天伦和刘文算是老相识,二人在东城千户所一个千户,一个副千户,虽然千户前头还加了一个副字,放屁都不香,可好歹也是同僚。 张天伦此时也热情起来,忙不迭去取家里酿的米酒。 邓健和王程一见到刘文,立即变得拘谨起来,倒是张静一显得落落大方。 入宫最大的好处就是里历练出了胆色。 毕竟,连皇帝都经常在你的眼前晃悠,虽然人家也不理睬你,可至少……你也是见过皇帝的人了。 而眼前不过是个锦衣卫千户,有什么好怕的? 张静一露出从容的笑容道:“见过刘世伯。” 刘文颔首,很满意张静一的表现,道:“这一次,陈煌算是永世不得翻身了。老夫很欣赏你,你有没有想过调来东城千户所?想从宫里调到北镇抚司来,的确是有些麻烦,不过若是有人肯帮忙,却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张静一,一刻都不肯松懈。 第二十章 游船 对着刘文炽热的目光,张静一似乎很认真地思索。 默然了一下,才摇头道:“不想,侄儿在宫中已经习惯了。” 刘文听到这里,脸色渐渐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接着便忍不住板起脸来:“终究还是年轻,不晓得天高地厚啊!以为入了宫,靠近了天子,便有前程吗?这紫禁城里,禁卫和宦官千千万万,真正飞黄腾达的又有几人?做锦衣卫,还是在外头风光体面,老夫若是提携你,将来等你到老夫这个年纪的时候,便有机会成为千户,到了那时,便算是祖坟冒了青烟。哎……” 刘文很不客气,当然,他这是自诩自己是长辈,觉得这小子太嫩,是该骂一骂。 张静一自然是油盐不进,心里则想……你以为我想么……我特么的难道不想过好日子?就欢喜成日在宫里风吹日晒? 刘文见骂了也没效果,不禁摇摇头,他现在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人了,便苦笑,刚想说什么。 张静一此时却道:“倒是小侄有一件事,还请世伯帮个忙。” 刘文骂了一通,也没什么效果,心里有些恼怒,却还是道:“你说罢。” “既然东城千户所负责抄没陈家,陈家在清平坊有一块地,能否作价卖给小侄?” “你想要清平坊的地?”刘文一脸疑惑。 那块倒是好地,不过当初,却是锦衣卫的遗孤所在,说难听一点,那地方就是内城的平民窟! 虽说也是价值不菲,可和内城其他的土地比起来,却不值什么钱。 张静一忙不迭的点头:“是。小侄可以想办法筹措了钱来买。” “清平坊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刘文觉得这个家伙有些傻:“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就那地,你想要?” “要!”张静一很诚恳地道:“还请世伯成全。” 刘文几乎可以确定,张静一这家伙……似乎搞事很有一套,但是实在没有什么经济头脑。 当然,现在陈煌抄家,留下的这块地,想要转到张家名下,倒也不算什么难事,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张静一帮着他解决了陈煌这心腹大患,是该给一些好处。 于是,便不再提及这件事,酒过正酣,刘文带着几分醉意,便由邓健搀扶着准备离开。 张天伦则殷勤地将刘文送到了门外,刘文嘿嘿一笑,朝张天伦道:“你这儿子,倒是有几分能耐,从前小看他了。” 张天伦觉得晕乎乎的,他实在没想到,鲁莽的儿子,不知是不是心计很深,还是歪打正着,居然当真将陈煌解决了,连忙谦虚道:“哪里的话,刘兄太瞧得起他了。” “不过……”刘文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啊,好好一个可造之材,居然入了宫,大汉将军有什么好的,这辈子可有的熬的,太可惜了。” 丢下这句话,踉跄着走了。 张天伦则一脸无语。 邓健这时也露出了遗憾之色:“义父,刘千户平日里可极少这样看重一个人,何况刘千户乃是吴同知的心腹,若是三弟在北镇抚司,有吴同知和刘千户,将来的前程只怕不可限量啊。三弟……怎么就铁了心想做大汉将军呢,哎……” 张天伦瞪他一眼:“静一糊涂归糊涂,可至少比从前强。” 邓健一听,似乎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于是咧嘴笑了:“是!是!只是义父,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天伦以为邓健又要说张静一的事,便道:“只要不埋怨静一,但说无妨。” 邓健便道:“义父,给我娶个媳妇呗,你看我也老大不小了,现在又……” 张天伦便立即吹胡子瞪着眼:“从长计议吧。” 邓健自讨了个没趣,露出失望的样子。 不过口里说从长计议,但张天伦的心里却也惦记起来了。 经邓健这么一说,他倒也想到了张静一年纪也不小了,还是早点娶妻的好,而他上头还有两个义兄,若是不赶紧将王程和邓健的婚事解决了,怎么好给静一娶妻? 娶媳妇…… 哎……现在京城里的媳妇可不好讨啊。 张天伦背着手,面上不露声色,心思却开始活络起来。 ………… 次日一早,张静一入宫。 到了西苑的时候,便发现今日格外的热闹,原来皇帝又要听戏了。 张静一等人只能负责外围的布防,只听见里头咿咿呀呀,锣鼓喧天。 其实对于戏曲,张静一是没什么感触的。 上辈子的娱乐太多了,已经多到对于这种喧闹娱乐麻木的地步。 他心里还惦记着,不知皇帝今日还游不游太液池。 却在此时,突然几个宦官飞也似的端着铜盆往里跑,张静一觉得奇怪,身旁的大汉将军压低着声音道:“陛下只怕又痛哭流涕了,你听那曲儿,又是说岳忠武的。” 张静一像好奇宝宝一样:“陛下看戏还要……” “咳咳……慎言。” 说话的功夫,已有一个小宦官朝着这边瞪眼看过来。 方才和张静一说话的大汉将军,已吓得面如土色。 宫里的规矩森严,而宦官和禁卫之间的区别尤其的大,毕竟一个是护卫,一个是杂役,而护卫不得随意走动,不得随意开口! 可对负责杂役的宦官而言,就完全不同了,他们有较大的自由,机会自然也远比大汉将军这样的木桩子要多得多。 更何况眼下魏忠贤当权,这些宦官,哪一个不是魏忠贤的徒子徒孙,更不会将亲军放在眼里。 于是这宦官背着手,徐步走过来,上下打量张静一,随即冷哼一声:“仔细规矩。” 张静一:“……” 一旁的大汉将军们站的笔直,个个大气不敢出。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匆匆而来:“陛下要游船,来两个禁卫。” 要游船了…… 张静一的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而此时,大汉将军们都站着不动,似乎不情不愿。 几乎所有的亲军都是世职,所谓的世职,自然是拜太祖高皇帝所赐,是世袭罔替的,老子死了,儿子接班,因而都长久居住在京城。 而北方人大多不擅水,后世的时候,尚且还有游泳馆,所以游泳只有兴趣之分,可在这个时代,却是完全不同的。 北方天气凉,大家都没有下水的习惯。 尤其是当下,小冰河期的出现,北方的气温,更是下降了许多,有时刚刚入秋,北地便开始下雪。 随意下水,属于作死的行为,毕竟若是下水不小心得了伤寒,依着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就算不死,也得在床上趟个十天半个月。 这水好像和大明的皇帝有仇一样,在历史上,明武宗朱厚照,还有眼下的这位天启皇帝,都是因为溺水之后,得了伤寒而死。 由此可见,这下水有多可怕。 既然不爱下水,湖泊也不多,大家自然不擅舟船了,让这些人上船,自然就不异于要他们的命一样了。 张静一见众人都默然,却是急不可耐地上前道:“我去。” 那宦官也没多看张静一一眼,只是随意地又点了一个大汉将军,而后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张静一开口道:“卑下张静……” “好啦,好啦。”宦官显得不耐烦,颐指气使着道:“那个谁谁谁,还有这个张某某,你们随咱来。” 大汉将军不配有名字! 张静一这时不得不对刘文有所感激了,这刘千户是真的好心啊,一直希望将他调出宫里去,可见这大汉将军在卫里,简直不是人干的。 也难怪卫里的人听说他居然自愿去做大汉将军,而个个笑掉大牙了。 第二十一章 忠勇双全 这宦官领着张静一二人先到了太液池,这里有一处小码头,却没有让二人登船,而是先让他们规规矩矩地等着。 过了片刻之后,銮驾便到了。 天启皇帝在众多宦官的拥簇之下,兴致勃勃地到了码头处。 皇帝当然还是无视张静一的。 不过这一次因为情况特殊,所以张静一得以正面观察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很年轻,皮肤有些黝黑,想来是平日里骑马射箭的时间多,因而带着几分健康的肤色。 他的体魄似乎不错,走路起来虎虎生风。 而魏忠贤则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天启皇帝的身后。 别看这位九千岁在外头威风八面,可在天启皇帝的面前,却好似是一个永远笑容可掬的邻家大叔。 天启皇帝正低声和魏忠贤说着什么,魏忠贤只是不断地微笑,似乎天启皇帝的笑话很好笑很有趣。 等即将登船的时候,天启皇帝才驻足了片刻。 他的目光居然在张静一的身上扫了扫。 张静一心里一惊。 卧槽,难道皇帝认出我来了? 随即,只见天启皇帝皱着眉道:“大汉将军,该英武一些。” 张静一:“……” 这话说的,倒是嫌弃张静一的身子瘦弱了。 莫非是说我张静一是菜鸡? 话说回来,张静一人本就年少,再加上身子又清瘦,肤色白皙,他已极力抬头挺胸,可想来还是和天启皇帝想象的英武有所不符。 魏忠贤一听,便立即笑道:“陛下,这…入宫值守的大汉将军,大多是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吴孟明所挑选。” 天启皇帝的脸色居然缓和了一些,显然他对于这个锦衣卫同知的印象还算不错,居然没有顺着魏忠贤的话痛责吴孟明,只是道:“往后要挑选仔细一些。” 魏忠贤显然是有些失望的,不过却忙笑吟吟地点头道:“是。” 张静一此时已是生无可恋,自己的形象……居然如此不佳? 还有那吴孟明,他依稀记得,吴孟明好像和刘千户关系很深,理应是刘千户在锦衣卫里的靠山,想不到这吴孟明,居然和魏忠贤很不对付。 此时,皇帝又往前走了几步,继续吩咐道:“告诉他们,挑选禁卫,理应要选像张静一那样的人,只有这样的忠勇之人,才当得起卫戍之责,可不要什么阿猫阿狗都叫进来!哼,朕缺禁卫吗?” 随着皇帝登船,这声音越来越远。 张静一继续木然地站在原地,内心一时间很是复杂。 等皇帝和宦官们都登了船,张静一和另一个大汉将军才登上船去。 这是一艘大游船,张灯结彩,倒是和后世电视剧里的花船差不多,嗯……少儿不宜的那种。 张静一站在甲板上。 花船……啊不,游船随即开始徐徐朝着湖心游弋。 天启皇帝的兴致很好,他领着一群宦官,到了船首的甲板上,道:“今日还是凉了一些,若是等过了年关,到了来年开了春,天气渐热,在此散散心,也是很好的。可惜朕不会吟诗作对,若是学问多一些,此时该作一作文章了。” 众宦官纷纷开始夸赞起来,这个道:“陛下的学问可深厚着呢,翰林们都不及陛下万一。” 另一个道:“陛下才不稀罕这个,陛下是要做唐宗宋祖的,岂会和那些读书人一般钻故纸堆?” 魏忠贤咳嗽一声,宦官便立即不敢吱声了。 这魏忠贤颇有几分春来我不先开口,哪只虫儿敢作声的气势,随即堆笑道:“说起诗词,陛下上一次给奴婢赐下墨宝,奴婢专程让人装裱了起来,挂在了奴婢外宅的中堂,陛下,您猜怎么着,那过往的宾客见了,个个都是叫好,没一个不说这行书有大家风范的。” 天启皇帝皱眉:“哪一个客人?” “呃……”魏忠贤一时语塞,正开始思索。 天启皇帝随即摆摆手:“好啦,不必再想了。” 魏忠贤连声说是,接着嘿嘿一笑:“奴婢……奴婢近来有些糊涂,总是不记事。” 魏忠贤在天启皇帝的面前,显得有些‘笨拙’。 而张静一是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天启皇帝和魏忠贤的,他发现天启皇帝是个挺聪明的人,当然,这种聪明写在脸上。 而魏忠贤呢? 起初的时候,张静一觉得魏忠贤很蠢,居然拍如此被人一眼看穿的马屁。 可细细一咀嚼,却又发现不简单,因为魏忠贤显然是在天启皇帝面前藏拙了。 明明是一个老狐狸,可总是说一些蠢话,做一些蠢事,表面上会惹来聪明的天启皇帝一眼洞穿! 可实际上呢,魏忠贤的愚笨,却显出了天启皇帝的聪明,因此天启皇帝对魏忠贤很放心。 厉害,厉害! 想来这就是魏忠贤能够成为九千岁的原因吧。 张静一正思维飘散着,冷不丁的,天启皇帝道:“你们都不聪明,朕不过是取你们的忠心罢了,朕方才看岳忠武传奇,心里便想,这天底下,似岳忠武一般,既有才干又忠心耿耿的人,只怕凤毛麟角,朕自然也不能强求。所以只好挑选一些虽没有什么大才干,却赤胆忠心的了。” 皇帝这般一说,宦官们便个个像打了鸡血一样。 魏忠贤激动地道:“陛下所言极是,奴婢可以为陛下去死。” 宦官们也纷纷道:“奴婢愿为陛下上刀山,下火海。” “哈哈哈……”天启皇帝乐了,随即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倘若朕落入水中,你们肯不肯来救呢?” 张静一:“……” 张静一很想骂人,这该死的乌鸦嘴啊! 魏忠贤立即就道:“若是陛下落水,奴婢便是拼了性命,也要下水去救,陛下若是现在下旨,令奴婢这便跳水,奴婢也绝不皱眉。” 天启皇帝露出将信将疑的样子,随即走到了船舷栏杆处,手中扶着栏杆,看着那粼粼的湖水,感慨道:“人人都说忠心,可若是都这般忠心耿耿,天下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呢?你们不要以为朕对宫外一无所知,送来的这些奏疏,大多都是坏消息,可大抵还是经过了粉饰,这宫外只会更糟糕。” 魏忠贤便道:“所以陛下才需提拔忠贞之士,为陛下分忧。奴婢这里……倒是有不少……” 天启皇帝笑了笑,道:“只怕又要举荐你的徒子徒孙了吧?” 魏忠贤:“……” 天启皇帝回头,居然很有深意地瞥了站在甲板上纹丝不动的张静一一眼。 他而后才道:“举荐、举荐,天下最坏的就是举荐了,真正尽心竭力的人,老实做事,自然不会举荐到朕的面前来。反而是那些溜须拍马之徒,使了银子,于是朕身边的人巴不得举荐他们。不说其他,单单是朕身边扈从的禁卫,也没几个合格的。” 魏忠贤连忙道:“这是吴……” 不等魏忠贤继续说下去,天启皇帝便冷笑着打断道:“你以为朕不知吗?宫里的事,没有你的点头,谁能入得了宫来?不要将事都赖在吴孟明的身上。” 魏忠贤倒没有继续辩解,而是连忙道:“奴婢万死。” 天启皇帝只淡然地看了魏忠贤一眼,才叹息道:“倒是那张静一,忠勇双全,诛了赵贼,立了如此的大功劳,可到现在,却不知被你们发遣去了哪里,为何没有人在朕面前举荐他呢?” 张静一听到这里,心里骤然汹涌澎湃,他已恨不得立即张口说点什么,只是这个时候,却又想起了许多的禁忌,一时竟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第二十二章 皇帝落水 天启皇帝当着魏忠贤的面,再三提起这个张静一,似乎让魏忠贤心里有些不舒服。 原本张静一立了功劳,魏忠贤倒是觉得此子是个可造之材。 魏忠贤其实是挺爱才的,否则怎么会有几十个干儿子,几百个干孙子呢? 至于曾孙、玄孙,他更是数都数不过来了。 原本觉得这家伙不错,委屈委屈自己,收来做个孙子吧。 又得知这家伙是个散财童子,到处散财。 可到了他这儿,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一下子,魏忠贤有些生气了,不守规矩啊。 这狗一样的东西! 当然,魏忠贤生气归生气,却也未必会关注一个小小的百户。 这就好像,一个人不会去关注区区一只蝼蚁一般。 就只知道……此子是入宫做了大汉将军。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毕竟宫中很大,紫禁城加上西苑,规模不下于一个府城的面积,人丢在宫里,沧海一粟,鬼知道那家伙躲在哪个旮旯里。 现在听到陛下心心念念都是这张静一。 魏忠贤目光一闪,平日里在天启皇帝面前假装出来的愚笨的目光里,闪烁出一丝精光,魏忠贤好整以暇地道:“其实奴婢一直都想好好地举荐这张静一,只不过,奴婢得知了一些事,所以才打消了念头。” 天启皇帝显然来了兴趣:“是什么事?” 魏忠贤迟疑的样子道:“这张静一……他……他有龙阳之好……” 天启皇帝顿时面上露出了古怪之色。 “噗……”张静一终于没有绷住。 很不好意思,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莫名其妙的会被人插上这么一刀。 很明显,魏忠贤是十分了解天启皇帝的,这么个‘隐私’曝光出来,皇帝一定会对这张静一进行疏远。 天启皇帝果然再没有吭声了。 倒是身边这个锦衣卫大汉将军所表现出来的失态,令他沉下眉来,更加不悦的样子。 若不是在船上,天启皇帝只怕早将张静一这家伙一脚飞踹去爪哇国了。 天启皇帝沉吟良久,定了定神道:“朕知道了,好啦,你不必再说了。” 魏忠贤忙道:“其实有龙阳之癖,也没什么,这是个人的兴趣使然,当然……这张静一的忠勇是不能埋没的,要不,陛下……奴婢想想办法,委他一个重任……” “不必啦,不必啦。”天启皇帝脸上怪怪的,摆着手道:“此事不用再提。” 张静一此时不得不佩服魏忠贤的厉害了。 这魏忠贤是拿准了天启皇帝不喜有龙阳之好的人,偏偏这东西又是隐私,你还真没有办法为自己的辩解,总不能解开裤头来,在面前放几个男人,根据软硬的程度,来为自己争辩吧。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这魏老狗,缺了大德了。 就在张静一不忿的时候。 天启皇帝似乎已放下了他心心念念的‘张静一’,饶有兴趣地开始研究他的水师战法了:“若是我大明有一支舰队,可自登莱出发,抵达辽东,进则袭扰后金,一旦后金有备,便可遁入海中,使后金疲敝……” 他的谈性渐渐浓厚起来,接着道:“不妨就在这太液池……操练一支水师,如何?” 张静一听得昏昏欲睡,自从被魏忠贤构陷为有龙阳之好后,他便浑浑噩噩的开始胡思乱想。 等听到天启皇帝说要在太液池操练水师,张静一顿时像是被一根刺一下子刺醒了一般,心里忍不住吐槽:“这是湖啊,混蛋!湖里操练的水师,下了海就是找死。” 却听魏忠贤赞叹道:“陛下为了国家大事,每日殚精竭虑,又想出了如此妙策,实在令奴婢钦佩。” 天启皇帝的兴致便更高了,又说了一阵,此后有宦官上前来:“陛下,午时已到,膳食已经送来了,请陛下至舱中用膳。” 天启皇帝便领着魏忠贤几个进入了船舱。 张静一这才由小宦官领着到了大船的底舱,这里阴暗潮湿,不过宦官也在这里准备好了一些肉食。 张静一只好和其他几个杂役宦官一样,都蹲在摇晃的船舱里,扒拉着手中的碗筷。 宫中的膳食……格外的难吃! 张静一怀疑那些狗东西一定贪墨了不少钱。 他甚至忍不住想骂,他娘的,将肉换成了酱菜也就罢了,连油也贪墨,这菜中竟连油星都没有。 匆匆吃完,几个杂役宦官也不理会张静一,在他们眼里,自己的地位虽然低下,可张静一的地位更加低下,各自趁着机会猫着身子打盹儿。 张静一也不理他们,只等休息一会去给另一个大汉将军换班。 只是今日的情况,让他心里沉甸甸的。 显然……他已不知不觉的得罪了魏忠贤,看来……他从前的全盘计划,可能都要落空了。 那么,他还能改变历史吗? 张家未来怎么办? 京城里这么多的军民百姓,还有那扬州、江阴的百姓呢? 他心乱如麻。 其实理论上,他应该还有二十年的太平时光,凭着张家世袭锦衣卫的身份,完全可以在这个世上衣食无忧! 可人一旦变成了可以窥见未来的‘智者’,哪里还能没心没肺的快活起来? 想了很久,张静一依旧没有头绪,就在他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耳畔隐隐传来声音:“人来,人来,陛下落水了,陛下落水了。” 这呼唤声,让张静一一下子的打了个激灵。 猛地,他像离弦的弓箭一样,嗖的一下就窜了出去。 等他匆忙到了甲板上,便看到一处船舷已围了许多人。 这大大小小的太监和宦官们,一个个在船舷边跺脚。 魏忠贤更是嘶哑着嗓子道:“救人,快救人……” 宦官们也纷纷道:“救驾啊,救驾啊………快……下水救驾。” 可这些家伙都不会水,一个个只看着船下不断挣扎的皇帝干着急。 此时的湖水冰凉,天启皇帝已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身上宽大的衣衫浸水之后,格外的沉重。 他耳膜被水灌了之后,只听到嗡嗡的响,隐约听到四面八方都是呼救的声音。 于是,天启皇帝开始下意识的在水里扑腾,可越是扑腾,绝望来的越快,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下沉,感觉到了窒息,此时,他双手还是在拼命的挣扎,寄望于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而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有宦官匆忙的取了长杆子来,他们本意是希望皇帝抓住杆子,再将皇帝拉上来。 可很快,这长杆子往水下一送。 却慌不择路地捅到了天启皇帝的脑袋上。 天启皇帝感觉自己的脑壳猛地一疼,而这个时候,他彻底的绝望了。 想来他万万想不到,他竟是会重蹈明武宗的覆辙。 冰凉的河水,让他迅速的开始身体僵硬。 人已到了窒息昏厥的边缘。 而在船上……宦官们依旧在呼喊着。 魏忠贤更是已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在魏忠贤看来,这是要命的事,没有人比他更在乎天启皇帝的死活了。 他疯了似的抓着栏杆,瞪大着双眼,口里大呼道:“下去,你们下去……” 可身边的宦官,没一个人敢下水。 且不说他们不会水,就算是会水,在这个时节下水可不是开玩笑的,一旦寒气入体,感染了风寒,十有七八是要一命呜呼。 第二十三章 救驾 就在这个时候…… 张静一已冲到了甲板上,他错愕地看着这一切。 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来迟了。 可看到这甲板上一个个慌乱的宦官,张静一竟是有些哭笑不得。 其实在后世的电视剧里,宫城往往是森严的,似乎好像什么都是万无一失的。 可现在看来,真实的历史让张静一无语得难以想象。 其实从明清时期的许多宫中事件,大抵也可以了解真正宫中的情况。 那就是……这表面上防卫森严的宫闱,本来就处处都是破绽,明朝的宫闱其实还算好的,到了清朝的时候,尤其是清朝后期,那就更加一塌糊涂了。 其实此时,张静一的脑子也乱嗡嗡的。 虽然他一直盼着这一日到来。 也想过无数种可能。 可事情真正的发生了,他却发现自己并不如原本所想象的那样自如。 于是,在脑海一片空白之中,他拼命地跑到了船舷,见这里依旧还是一团糟。 皇帝应该落水没有很久,还在湖里挣扎。 已有宦官拼了命的去寻觅会游泳的人了。 更多人只是跺脚,发出太监应有的怪叫。 甚至于魏忠贤在这个时候,都已经慌了手脚,张静一可以明显的感觉到,魏忠贤此时的焦灼,远超自己的想象。 虽然在历史之中,似乎魏忠贤这个人坏到透顶的地步,甚至还有人说天启皇帝的死与魏忠贤有关。 可显然,这是难以令人信服的。 哪怕魏忠贤是个阉割之后的变态,是个混账。 可至少,他是个有脑子的人,只要魏忠贤有脑子,都会十分清楚,他和天启皇帝是利益共同体,休戚与共。 这世上若还有一个人真心真意希望天启皇帝平安长寿的,那么十之八九就是魏忠贤。 张静一已经来不及去多想,而是深深吸了口气,而后直接跃下,一头扎进了水里。 这个禁卫突如其来的举动。 却一下子让船舷边的宦官们失语了。 他们不再喊叫,而是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看着张静一的方向。 更真实的是,这个时候……大家居然还在想……咦,这个禁卫是谁? 这便是大汉将军的可悲之处,他们是宫里的工具人,哪怕是一炷香之前,还有人议论过这个禁卫,但是转眼,就没有人记得这个人是谁了。 人的脑容量是有限的,不可能将有限的记忆,去记一些根本无关紧要的人。 啪…… 张静一落水,而后,他感受到了刺骨般的寒意。 此时的湖水,比他想象中还要冰冷。 何况张静一没有脱衣,连刀也没有解下,铁壳的范阳帽,此时在自己脑袋上,犹如千斤重,湿水的长衣,也让他处处受制。 张静一只能咬紧牙关,拼了命地举起手,朝着天启皇帝的方向划动。 还好……他一向水性不错。 虽然换了一个更年轻的身体,可实际上,游泳并不是什么需要高超技艺的事,某种程度来说,只需要记住一些要领,然后克服心里的恐惧便是了。 只是在这冰凉刺骨的水中,张静一觉得自己的每一分每一妙,都漫长无比。 直到他不知什么时候,接触到了慌乱的手脚。 这个时候,天启皇帝其实已经没多少气力了,只剩下条件反射的划动而已。 张静一在水里,一把抱住了天启皇帝,而后托着天启皇帝的脑袋,露出了水面。 在水中,他看到天启皇帝绝望和惊慌失措的眼神,似乎多了一分光彩。 而后,这狗东西居然如所有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接触到了张静一后,便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死死的拽着张静一丝毫不肯放开。 似被八爪鱼一样死死的缠住,张静一顿时感到窒息。 不过……天启皇帝惊恐的眼神,不断地张望着他,见天启皇帝似乎没有昏厥的迹象,倒是让张静一松了口气。 而后张静一猛地露出水面,而后大吼:“杆子……杆子……” 船上的宦官们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于是那根本差点没将天启皇帝扎死的杆子总算又送了过来。 张静一任由天启皇帝似八爪鱼一般的用手脚缠绕着自己,而后深深吸一口气,一把抓住杆子,这时,他才稳住了几乎要被天启皇帝一起拖拽入水的下沉趋势,顺着杆子,他不断的朝着船的方向游去。 冰冷的湖水,让张静一的浑身僵硬起来。 其实这个时候,若是稍有闪失,张静一也能感受到,可能自己这冒失的举动,也会丢了性命。 终于到了船边上,张静一大呼:“取绳来。” 反应过来的宦官们在惊魂不定之后,开始变得从容起来,他们放下了绳索,张静一先用绳索将天启皇帝绑好了,让人将天启皇帝先拖拽上去。 而后…… 张静一懵逼的发现…… 当天启皇帝上船后,船上的宦官们便立即呼啦啦的涌上去,一群宦官们失声痛哭,这个道:“奴婢万死啊。” “陛下……陛下……龙体无恙乎。” 船下的张静一逐渐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气力了,甚至手脚像僵住了一般。 可老半天,竟不见船上再抛下绳来。 这群狗东西,真的很现实啊…… 张静一只好使出浑身的气力叫唤道:“再抛绳啊,抛绳……” 可宦官们显然一点也不在乎船下的张静一,依旧围着天启皇帝,拼命似地表着忠心。 有人给天启皇帝取了毯子来,将哆嗦着的天启皇帝裹住。 天启皇帝依旧是浑身颤抖,脸冻得通红,竟是说不出话来。 看着一个个人泪流满面的样子。 天启皇帝很努力地嚅嗫着嘴唇,老半天,才突然放声道:“救……救人……快救人……” 这时,这群宦官们才想起了什么。 对呀! 还少了一个人! 这时,才有宦官不情不愿地重新抛下了绳子。 张静一几乎是被人生生扯上来的。 在这一刻,他几乎每一分每一秒,哪怕是每一个毛孔,都在控诉着这些被阉割者的暴行。 等他被拉上了船,却骤然之间感觉自己浑身格外的沉重。 牙关不断地颤抖着,手脚更是没有了动弹的力气。 另一边,则已有人抬着天启皇帝去了船舱取暖。 过了一会儿,才有宦官小跑着找到了张静一,他手里拿着一张毛毯,口里道:“上谕:给………给……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张静一:“……” 他抬着沉重的眼皮,看着这个宦官…… 这宦官……居然还是当初去给他宣读旨意,而后他塞了珍珠的那个家伙。 张静一这时候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要叫这天下都知道我的名字,谁要是不知道....... 噢,对了,他们没有…… 见张静一没有做声,宦官却将毛毯将张静一裹住。 这时……张静一才感觉自己好受了一些。 而这个时候,在船舱里…… 被围的水泄不通的天启皇帝,在温暖的炭火和毛毯之下,才感觉自己的身体恢复了一些知觉。 一切……都好像是做梦一样。 他只觉得自己在拼命的挣扎,而后有人抱住了自己,那一刹那之间,天启皇帝就好像一下子在黑暗中见到了光。 此时……他发现那个人的面容……很模糊。 这也难怪,毕竟在当时的情况之下,天启皇帝也顾不得这个。 不过现在…… 看着一个个哭爹喊娘的宦官,天启皇帝稍稍的冷静一些。 而这时候,魏忠贤也已定下了神来,魏忠贤此时表现得不疾不徐,先是拜倒在地,而后道:“陛下洪福齐天,实乃大明之幸。” 其他宦官也都冷静了下来,也连忙效仿魏忠贤,纳头便拜下。 第二十四章 见驾 魏忠贤不愧是九千岁。 他这一句话,也算是丧事喜办了。 天启皇帝此刻脑海里掠过了无数的画面,落水时的场景,依旧记忆犹新。 因此,天启皇帝道:“朕一直以为……天下有一个忠勇的人叫张静一,没有想到,朕的身边,也有这样的勇士啊。” 一番感慨之后,天启皇帝的目光落在了方才给张静一送毯子的宦官身上,道:“方才的那个壮士叫什么?” 小宦官战战兢兢地道:“奴婢……没……没问出来。” “混账!”天启皇帝怒了:“朕差一点一命呜呼,幸亏这壮士相救,竟连姓名都不知道吗?去,将壮士请到朕的面前来。” 小宦官哪里还敢怠慢,早已飞也似地一溜烟去了。 天启皇帝显得很是急迫,他裹着毯子,呼吸有些急促,随即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魏忠贤此时也放宽了心,便道:“陛下,是否请人来给陛下诊问?” 天启皇帝摇头:“不必啦,朕先见了这救命恩人再说。” 天启皇帝起初对魏忠贤是有些火气的,可是慢慢的,他似乎也消了火气,看着魏忠贤,依旧还带着几分温情。 他是个重感情的人,实在不想苛责不会游水的魏忠贤。 沉吟着,天启皇帝道:“先是出了一个张静一,现在又出了一个壮士,难道……这是上天对朕的厚爱吗?” 魏忠贤在此时依旧惊魂未定,对于那个救驾的大汉将军,他倒也存着一些感激的。 魏忠贤很清楚一旦天启皇帝出了什么意外,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只是听着陛下开口张静一,闭口张静一,却让他心里稍稍有些不舒服。 魏忠贤现在权势滔天,而张静一至今都没给他送过一次礼,这…… 就在这时候…… 有人搀扶着张静一进来了。 张静一的脸色恢复了一些,不过他并没有救驾之后的喜悦。 反而有几分后怕。 是啊,当初好像太急切了。 早知道下水救人这么凶险,或许自己该疑虑一下。 在历史上,天启皇帝也确实在落水之后被人所营救了。 可营救天启皇帝的人,在历史中却名不见经传,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唯一的可能就是,虽然救驾有功,也得到了厚重的赏赐,但是……这个人此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作为。 所以对于张静一而言,现在才是至关重要的时刻。 救驾确实能让他和天启皇帝产生联系,但是并不代表从此之后,他便可以得到赏识,开始慢慢的步入中枢,最后对历史进程产生影响。 天启皇帝一见张静一由人搀扶而来,眼睛已经一亮,不等张静一行礼,立即就道:“不必多礼,来,搀他坐下说话。” 宦官很乖巧地搬来一把椅子,请张静一就坐。 而后有人又取了炭盆,搁在了张静一的脚下。 炭盆里的温暖,让张静一的身躯温热了一些,张静一觉得僵硬的身体终于舒展开来。 至关重要的时候,来了。 作为穿越者,两世为人,张静一或许并没有那么强的名利之心。 他更希望这辈子能自由自在的活着。 可张静一比任何人都清楚,来到天启六年的自己,必须步步为营,根本没有混吃等死的资格。 见张静一低着头,不作答。 天启皇帝和颜悦色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已经有许多人询问过了。 而一旁的魏忠贤和宦官们,也都保持着微笑,打量着张静一,似乎也期盼着知道这个小禁卫的姓名。 “张……” 又是姓张的? 魏忠贤眼里掠过一丝丝的嫌弃。 最后好像姓张的克自己。 “张静一”张静一道:“卑下张静一!” 天启皇帝本是保持着微笑,而之后,这个微笑却是僵硬住了。 张静一…… 是哪一个张静一? 天启皇帝左右四顾,显得很惊讶,他随即目光又落在的张静一的身上:“哪一个张静一?” 张静一心里说,张静一还能有哪一个? 当然,他不能说是陛下时常提起的那个。 张静一只能道:“臣和两位义兄弟斩杀了赵贼,所以蒙陛下厚爱,加入锦衣卫,入宫卫戍……” “你便是那个张静一!”天启皇帝一下子激动了起来。 他万万没想到,平日里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现在就在自己的眼前,而且还救了驾,将他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 天启皇帝毕竟还是个青年,没有那种泰山崩于前的气度,一下子豁然而起,显得有些激动。 “臣便是。”张静一有些无措。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张静一早就想过救驾之后,自己该怎么应对,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有些怂,或许是皇帝的光环,给了他不小的压力。 天启皇帝现在身子已经暖和了,禁不住激动,双目炯炯地看着张静一:“哈哈,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魏忠贤站在一旁,呆若木鸡。 而后,他用杀人的目光,朝小宦官们逡巡。 小宦官们个个噤若寒蝉。 这显然是魏公公恼怒于,为何张静一就在这西苑,却没有人禀告过魏公公。 可小宦官们也是冤枉啊,谁会注意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呢?何况还是入宫的大汉将军! 天启皇帝这时似乎还很激动,高兴地道:“先是杀贼有功,后是救驾有功……哈哈……” 而后,他好奇地看着张静一:“若不是卿,朕现在只怕要命丧黄泉了。” 张静一想了想道:“这都是陛下洪福齐天,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卑下哪里有什么功劳。” 这话说的张静一自己都觉得恶心。 不过大汉将军唯一的好处就是,每日听那些死太监们围在皇帝身边各种阿谀奉承,这些溜须拍马的话,早就听得耳朵都出茧子来了,这个时候,张静一居然也能脱口而出,而且毫无违和感。 天启皇帝则是摇头道:“话可不能这样说,什么洪福齐天,朕记得武皇帝当初也落过水,后来还因此重病而崩,难道朕有福气,武皇帝就没有福气吗?” 武皇帝当然就是那明武宗朱厚照了。 天启皇帝又道:“洪福齐天这是说给宫外的人听的,朕也愿意让他们深信如此,否则,天子怎样让万民敬仰呢?可在这宫中,关起门来,朕可不信这些昏话。” 随即,天启皇帝上下打量着张静一,又道:“朕听说,你好男风,且名声也不好,曾经上杆子想要入赘?” 殿中骤然安静起来。 魏忠贤面上依旧带着微笑,好像这些事,都和他没有关系一样。 一旁的小宦官们挤眉弄眼,个个露出别有意味的神情。 天启皇帝说话很直接。 不过这一点,张静一在当值的时候早就领教过了。 现在皇帝亲自询问,摆在张静一面前的是一个难题。 自己该怎么辩护? 如果应对得不好,固然救驾还是有功劳,可天下有功劳的多的去了,可想要获得陛下的信任,这天下又有几个人? 而且,他这身体从前的主人,本来就是个烂货,鬼知道此前这家伙做过多少烂屁GU的事。 可若是不辩解,天启皇帝又会怎样看待他呢? 张静一想了想,才正色道:“陛下,卑下在宫外也听说过一些流言蜚语。” “哦?”天启皇帝原本以为张静一会急于为自己辩护,可见他不疾不徐的样子,倒是更加好奇起来:“说来与朕听听。” “宫外的人都说,陛下厌近女色、荒废政务,整日沉溺于木工……” “大胆!”有人大声喝道。 天启皇帝的脸色已阴沉了下去。 宦官们也已急了,纷纷喝骂。 张静一这厮……疯了,这是找死! 第二十五章 赏赐 厌近女色,意思就是天启皇帝喜欢男人,对女人不感兴趣。 这是人格上的攻击。 而荒废政务,则是说天启皇帝荒淫无度,是隋炀帝那样的人。 张静一所说的这几点,无一不是对天启皇帝人格上的侮辱。 这些流言蜚语,天启皇帝虽然一直都在深宫里,却也未必没有耳闻。 可任谁也没有想到,张静一竟然如此的胆大包天,居然敢当着天启皇帝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以至于一旁的小宦官急得跺脚,直接在旁怒骂。 天启皇帝听到这些,自然脸上无光,显然……他深深的痛恨这些流言,张静一的这番话,不啻是当面揭他的伤疤了。 张静一倒是及时的住口,没有继续说下去。 其实张静一感觉自己已算是被这些太监们逼到了墙角。 他是亲耳听到这些死太监怎么当着皇帝的面编排自己的。 近男色,抢着要去做赘婿,人品低下。 这任何一条,真凭实据不是没有,多少有一点。 而且都是令皇帝反感的东西。 天启皇帝这种每天琢磨着骑马射箭的人,放在后世,就是钢铁直男。 这么一个人,就算知道张静一救了他,可见了张静一,心里多少也会有所膈应。 所以张静一想要去除这些坏话的影响,就必须铤而走险。 他抬头看一眼年轻的天启皇帝,天启皇帝果然已经没有好脸色了。 这时候,张静一道:“可是卑下自从入了宫,在这勤政殿值守,却见陛下勤于政务,闻鸡起舞,哪里有半点荒淫气象?卑下从前误信了这些言论,本是焦灼万分,现在才知陛下有龙虎精神,是个好皇帝。” 听到这里,站在一旁本是冷着脸的魏忠贤,此时禁不住用一种别样的目光瞥了张静一一眼。 宦官们也个个都哑然了。 天启皇帝的脸色终于缓和起来。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是至理名言啊。 天启皇帝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连忙说:“对对对,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最喜欢做的,便是传出恶毒的流言!他们诽谤君上,罪该万死。朕对这些流言也有耳闻,朕是深受其害啊。” 一下子的,天启皇帝看张静一的眼神变得亲切起来。 救了朕,当然是功劳。 可天下有功劳的人多着呢。 可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这张静一横竖看着,都是自己人啊。 这就是所谓精神上的共鸣。 你看,朕就是因为太优秀。 所以被人污蔑。 你张静一不也是如此吗? 同为天涯沦落人啊! 既然朕可以被人污蔑。 那么同样的道理。 张静一的这种种流言蜚语,当然也是污蔑。 优秀的人,大抵应该都是如此吧。 天启皇帝非但没有勃然大怒,反而笑起来:“卿家所言,深得朕心,这天底下,确实是爱乱嚼舌根子的人多,这些人统统该杀!” 众宦官此时个个打了个激灵,觉得自己的脖子冷飕飕的。 魏忠贤见状,已经明白了什么! 现在这个时候,在皇帝面前说任何张静一的坏话,都会产生反效果了。 不得不说,这姓张的……倒是挺有能耐啊。 魏忠贤忍不住多看张静一眼,心里琢磨,此子虽然没什么眼色,本事却还是有几分的。 可惜了,不是宦官,否则咱爱惜人才,少不得要将他调来司礼监。 要不,认他做孙子? 天启皇帝随即又拉长脸来,他没想到魏忠贤这个时候起了花花肠子,却是四顾左右,瞪眼看着一旁的宦官:“当初是谁说了张卿家的是非?” “陛下……”宦官们没想到这时候会秋后算账。 而且这些宦官们是极聪明的人,自然知晓,这个时候,皇帝将说张静一坏话的人,当做是在宫外编排皇帝自己的人一样痛恨了。 此时,若是还不乖乖认错,那就是找死了。 于是一个个小宦官纷纷拜倒在地,有痛哭流涕的,有扯着嗓子捶胸跌足的,纷纷道:“陛下,奴婢等人也是误信了奸言,实在罪该万死。” 这时,已有宦官给天启皇帝寻了替换的衣服来,要请天启皇帝更衣,换下湿漉漉的衣衫。 天启皇帝看了看张静一,皱起眉来:“给张卿家也寻一身干净的衣衫。” 那宦官是等大船靠岸之后,气喘吁吁的从尚衣局跑了个来回,早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而现在,却又要跑一趟,只是他不敢多嘴,忙不迭的点头,便又跑了出去。 天启皇帝也不急着换衣衫,只吩咐道:“等张卿家换了衣衫,朕再换,朕与张卿祸福于共。” 此时的天启皇帝,不过二十二岁,属于小年青,这个年龄的天启皇帝,还残存着义气的一面。 张静一居然没有谢恩,因为他清楚,这个时候谢恩之类的并没有意义,只是在炭火的烘烤之下,他已觉得身体舒适了一些,便端坐着不动。 其实站岗的这些日子,他已开始渐渐摸清了天启皇帝的性格,天启皇帝不喜欢那种话太多,马屁拍得太夸张的人。 天启皇帝谈兴却也浓厚,他询问张静一的出身。 张静一一一作答。 天启皇帝又询问张静一是否学习过弓马。 张静一脸微微一热,有些烫红。 不应该啊,我是做项目的,居然还会脸红?难道是返祖现象? “卑下虽有报国之志,却不曾学弓马。” 一旁的魏忠贤一直冷静地观察着一切,他甚至没有因为救皇帝的人是张静一而恼怒,而是很安静的,通过张静一的奏对,来观察张静一。 “嗯?”天启皇帝道:“那你是如何斩杀赵贼的?” 张静一便道:“凭借兄弟们卖命,其二,设了陷阱。” 天启皇帝恍然大悟:“朕懂,个人的勇武并不重要,而是需要动脑筋,朕误会你了,原以为你只是武夫。” 张静一立即道:“卑下其实一直都想学武报国,奈何……” 这里的潜台词是,我也想和皇帝你一样啊,我可以为国家去死。 然而事实却是………张静一也只能这样说,毕竟他是个战五渣,若是吹牛说自己弓马娴熟,说不定皇帝立即拉着他去试一试,然后就是当场被打脸。 天启皇帝这时候反而觉得张静一是个很实在的人。 嗯…… 和朕一样! 很快,宦官便又取了一套衣服来。 天启皇帝定睛一看,皱眉道:“怎么是宦官的衣衫?” 这宦官心里大抵在想,陛下你也太难伺候了,而口里则道:“陛下,宫中除去陛下的衣衫,便只有这衣服了,这是权宜之计。” 天启皇帝摇头,显得很不满意:“那就赐服给张静一,去尚衣局里,选一件飞鱼服来。” 钦赐飞鱼服,和寻常锦衣卫所说的鱼服是不一样的,这种衣服,只有二品的武官,且立有功劳的人,宫里才会破例赐予,衣服的形色,和黄袍以及蟒袍差不多。 听到陛下要赐张静一二品飞鱼服,魏忠贤连忙道:“陛下,张静一乃六品百户,若是赐二品飞鱼服,只怕于理不合!此外,若是破了常例,奴婢害怕,张静一因此而被人所妒,反而让陛下的好心办了坏事。不如这样,就寻麒麟服赐给他穿,既彰显了恩荣,又没有逾越太多的规矩,如何?” 第二十六章 出谋划策 其实即使是麒麟服的规格,依旧还是超过了张静一眼下的品级。 因为这是四五品武官才有资格穿戴的,就算是寻常的四品武官,宫中也未必会赐予。 这天底下,不知多少的武官盼着能有一件宫中的赐服呢! 天启皇帝听了,似乎也觉得魏忠贤的话有理,便朝那宦官道:“没有听到吗?还不快去!” 小宦官再不敢犹豫,匆忙而去。 等过了两炷香,宦官便又取了麒麟服来。 这麒麟服的颜色艳红,用的是丝罗纱,上头绣了一头戏珠的麒麟,很是醒目。 大明朝对于服饰的管理十分严格,这普天之下,似这样身着麒麟的人,即便是有许多四五品的官员,可有资格穿戴的也是极少数。 张静一谢了恩,便去一旁的耳殿里穿上了麒麟服,顿时,整个人显得威风凛凛起来。 等回到了勤政大殿,皇帝也已在宦官的服侍之下换了新衣,此时的天启皇帝也明显的显得精神了许多。 他抬头看一眼张静一,吁了一口气道:“朕看你弱不禁风,这一次下水,只怕要染风寒,你要小心了。” 言外之意是:你这弱不禁风的渣渣,可不要着凉了才好。你看朕就不一样,朕的身子好着呢。 张静一道:“陛下也要小心。” 这也是张静一的实话,张静一心里想的是:从历史经验证明,陛下你才是个渣渣啊,落了水,染了风寒就挂了。 天启皇帝没想到张静一居然质疑自己的体魄,禁不住乐了,笑着道:“朕无碍的,些许小事罢了,朕每日习武,日夜不辍,龙体康健得很。” 说着似乎很有感慨,想着张静一先是杀贼,而后又救了他性命,实在是忠肝义胆,又想到其他的宦官,平日里都说自己如何的忠心,却加起来不如一个张静一。 于是又叹了口气,他幽幽地道:“从今儿起,朕便将你当自己人看待,你是个武官,以后依旧在宫中随扈吧,朕信得过你。” 一旁的宦官,都露出了惭愧之色。 张静一似乎也有一点感触,他能感受到,皇帝为自己落水很久没人营救而伤心,毕竟身边的这些人,每日奉承着他,个个声言要为他去死。 当然,若是天启皇帝知道,张静一这些日子,日盼夜盼着皇帝赶紧落水,却又不知道会怎样想了。 悲剧啊……… 张静一道:“卑下遵旨。” 天色已晚了,可天启皇帝还是打起精神,他似乎想到今日票拟还没有批阅,于是吩咐道:“尔等都退下,魏伴伴和张卿留下,朕要批阅奏疏。” 众宦官便如潮水一般的退去。 而魏忠贤也给一个宦官使了个眼色,同时夸赞道:“陛下遭遇了变故,依旧还勤政爱民,实在令奴婢佩服。” 天启皇帝似乎也有感慨:“这是祖宗的基业,朕怎么能偷懒呢!外头都说朕荒废政务,他们哪里晓得朕在宫中是什么样子。” 张静一则发现,自己还是站班的,只不过是从站在勤政殿外头,变成了站在皇帝的身边。 怎么感觉,救驾的效果不明显啊! 过了一会儿,宦官便搬来了一沓沓的奏疏。 天启皇帝定了定神,跪坐在御案之后,取了朱笔,开始圈点。 他似乎将每一份奏疏都看得很认真,而魏忠贤则很有耐心地在旁伺候。 等天色暗淡一些,魏忠贤去掌了灯来,耐心地道:“陛下要注意眼睛,不要熬坏了。” 天启皇帝只嗯了一声。 有时天启皇帝情绪会有变化,若是遇到了喜报,则会笑一笑,颔首点头,表示赞许。 可有时,他似乎显得很厌恶,不自觉地低头咒骂几句 足足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张静一已觉得有些疲惫了,他刚刚养成了站着打盹的新技能,可发现这个时候,似乎又没了用处。 因为毕竟在殿外站着打盹儿,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 可特娘的,这是在御前啊,总不能在皇帝面前打鼾吧。 想来……这便是传说中的技能术点错了的典型。 突然,天启皇帝的神色发生了剧变,忍不住痛骂道:“真是岂有此理,这个李文达,实在放肆!” 张静一偷偷瞄了一眼天启皇帝,天启皇帝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甚至恼怒得将朱笔摔了出去。 魏忠贤则凝重地站在一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御案上的奏疏,通过只言片语,似乎看出了什么问题。 魏忠贤这才道:“陛下,此人果然胆大包天,奴婢这便令厂卫将此人拿下,查一查此人是否心怀不轨,定要给陛下出一出这一口气!” 天启皇帝有些犹豫。 这个李文达,是个御史。 而这一份奏疏,则是痛骂天启皇帝荒废政事,读书人嘛,骂的很厉害,引经据典,虽然全文里没有一个脏字,却几乎将天启皇帝从头骂到了脚。 天启皇帝本来就听到外头流传自己不好的消息,心里像一根刺一般。 现在这李文达却是撞到了枪口上。 只是……骂归骂,天启皇帝也没少让魏忠贤收拾那些清流,可今日又因为一篇奏疏,而动用厂卫,这显然也让天启皇帝有些疑虑。 可这时候,魏忠贤来劲了,此时正是魏忠贤表现的时候,他必须得做出为君分忧的样子。 于是他道:“陛下,这李文达实乃哗众取宠,若是今日不给他点颜色看看,其他人见李文达痛骂了陛下也毫发无损,只怕他日更多人要效仿呢,奴婢的意思是……立即收拾了这李文达,则可以以儆效尤,震慑朝野。” “唔……”天启皇帝托着下巴。他显然也并不傻,一旦动用了厂卫,其实就是双输的局面。 表面上他是出了气,可若是连御史的奏疏不接受不说,还将人打杀了,只怕天下人见了,更要骂他不听劝谏。 张静一也有些好奇,便偷偷地瞄着那奏疏。 这些日子,他已经习惯看文言文,还有这种没有标点符号的文字了。 所谓识文断字,要识文容易,可是要将文字分段,在这个时代,却是有一定难度的。 他细细看着,有些出神,忍不住道:“陛下……此事要解决,实在再容易不过了。” “什么?”天启皇帝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 张静一这才惊觉自己失言了,忙是噤声。 魏忠贤也凝视着张静一,显然……张静一这话,在他看来,颇有几分喧宾夺主的意思。 咱和陛下论证,轮得到你来说话? 倒是天启皇帝好奇地道:“如何解决?” 张静一知道躲不过了,便咳嗽一声道:“若是动用了厂卫,陛下便是有理也变成了没理了。所以卑下以为,动用厂卫是最后的手段。卑下倒是有一个方法,既给陛下寻回面子,又保准那李文达心服口服,且还乖乖来陛下这里谢罪。” 魏忠贤听到这里,禁不住冷笑道:“想不到张百户有这样的能耐吗?咱这些年,似李文达这样哗众取宠的言官见了不少,收拾掉的更是不胜枚举。可若是说起教他们心服口服,还乖乖来谢罪,却是比登天还难。” 天启皇帝也不禁点头,这种言官,最是难对付,你不理他,他骂的更起劲,你狠狠收拾他,于是天下哗然,人家得了刚正不阿的名声,含笑九泉之下。 可你若是要这样的人服软,这是绝无可能的,人家敢上这样的奏疏,就是奔着得一个清名去的,怎么服软? 第二十七章 人头作保 李文达这样的人,对于天启皇帝来说,就是一只苍蝇! 你不拍他,他总围着你身边转悠,让人不厌其烦。 可你若是拍死他,他血肉模糊,脏了你的手,就足够让你恶心老半天。 偏偏李文达还不只是一只苍蝇,因为苍蝇的背后,还有数不清的围观者! 大家都张大着眼睛,就等着你来拍,你只要动手,围观的人便一个个捶胸跌足,像死了老娘一样,泣不成声,痛斥你天启皇帝不是东西,你怎么干这样的事,难怪……你生孩子没……不,难怪你生不出孩子。 天启皇帝当然怒不可遏。 在魏忠贤的怂恿之下,他确实动了杀意。 可还有一点点的犹豫。 张静一这个时候说自己有了主意,让天启皇帝忍不住抬起头来。 他对张静一已经有了足够的信任。 不过……信任是一回事,当得知张静一并不是靠武力斩杀赵贼的时候,天启皇帝的内心是稍稍有一些失落的。 这个人……赤胆忠心,就是本事没有。 这也是为何,天启皇帝让张静一随扈左右的原因。 自己人嘛。 就跟着朕混着吧。 “李文达会乖乖给朕谢罪?”天启皇帝一副不信的样子。 对于这些文臣,他是深有体会的。 张静一所言,就好像是痴人说梦一般。 张静一正色道:“能否请陛下,让卑下细细看一眼这份奏疏。” 魏忠贤听罢,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家伙……很会来事啊,怎么,还想夺咱司礼监的权不成? 天启皇帝不禁失笑:“准。” 他有点好奇。 张静一随即便认真起来,捡起了奏疏。 其实他很大胆。 可没办法。 他不能单纯以忠诚的形象混入天启皇帝的队伍里。 他要显出自己的用处。 其实这份奏疏,张静一在刚才就瞄了几眼,大抵看过内容。 可现在认真细看,却忍不住赞叹李文达的好文采。 这是一份控诉的奏疏。 很有当初海瑞痛骂嘉靖皇帝的风采。 话说……现如今这些言官,也学会内卷了。 明初的时候,大家是不敢骂皇帝的。 到了后来,开始出现一些小骂大帮忙。 再到后来,变成了苦口婆心的骂。 直到海瑞横空出世,直接破口大骂。 以至于后来,你言官想要苦口婆心,想要小骂大帮忙,在天下人的眼里,都变成了谄媚了。 所以你想要出头,就必须得骂的比海瑞还厉害。 李文达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将天启皇帝骂的一钱不值,同时还痛斥了天启皇帝宠信奸贼! 至于谁是奸贼,这就见仁见智了。 反正张静一看到这里的时候,下意识的就抬头看了一眼魏忠贤。 魏忠贤脸都绿了,瞪了没规矩的张静一一眼。 你瞅啥? 张静一立即低下头去,不禁有些肝颤。 这时候的九千岁,还是如日中天的,不宜得罪。 当然,张静一最有兴趣的却是,李文达的用典。 所谓用典,便是找个古代的事例作为参照,借此来讽刺天启皇帝不对。 而这奏疏里,用的却是宋朝的典故,说是宋朝自开科举以来,自宋太祖赵匡胤以来,便优待士人。 可到了现如今,皇帝对于士人,弃之如敝屣,铸下了弥天大错。 张静一看得想笑,这李文达,是拿赵匡胤来骂天启呢,读书人骂人,还真是拐弯抹角啊。 看过之后,张静一便抬头道:“陛下只需批红八个字,那李文达便会自惭形秽,乖乖来认错了。” 魏忠贤在旁乐了:“咱厂卫数万人,尚且不能教人认错,陈百户就只需八个字吗?” 天启皇帝也觉得张静一是吹牛,不过想到张静一救驾之功,便耐心问道:“哪八个字?” 张静一道:“这个……不好开口。” 不好开口…… 莫非是什么不可描述的内容? 天启皇帝和魏忠贤对视一眼。 天启皇帝显然是觉得张静一有些胡闹,所以有些犹豫。 倒是魏忠贤道:“不妨陛下让他写下来,试一试,有何不可呢?” “好,你便用朕的笔墨纸砚。” “啊……这……卑下不敢……”张静一很谦虚。 天启皇帝便摇头道:“你卖关子倒是胆大,现在怎么却临阵退缩了?朕就看不上那种左不敢,又万死的人。” 魏忠贤:“……” 张静一倒也洒脱了,你妹,这是你让我干的。 于是他不再客气,反正天启皇帝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所以直接取了朱笔,捏住了,寻了一张白纸,而后写下了八个字。 天启皇帝和魏忠贤都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他们表面上还带着微笑。 可当看清楚了这八个字,脸上的表情却是凝固了。 魏忠贤更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天启皇帝则是瞠目结舌地顺着字念道:“呜你爷头,呜你娘头。” 魏忠贤在旁道:“陛下,这……这是骂人哪。” 天启皇帝瞪他一眼:“朕难道眼瞎吗?怎么不知?” 天启皇帝随即目光落在张静一的身上:“你教朕骂人?” 这何止是骂人,而且是最粗鄙的骂人,已经和市井的妇人们问候对方祖上差不多了。 天启皇帝定定神道:“你教朕这样回复那李文达?” 张静一立即信誓旦旦地道:“只要李文达看了陛下回复的旨意,一定惶恐不安,立即入宫请罪。” 魏忠贤便道:“这样骂人,岂不是将陛下陷于乡野村夫的境地吗?到时只怕要惹的天下震动,现在只是一个李文达,到时还不知有多少个李文达。” 这是实话。 本来李文达骂了也就骂了。 皇帝咽下这口气,也没什么。 就算咽不下这口气,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将这李文达廷杖了便是,打死也就打死。 可你张静一,还真是个糊涂虫啊,竟出这样的馊主意! 若皇帝这么一骂,那些忍气吞声的大臣们还了得?这些年来,还不曾见过皇帝直接下旨问候对方爹娘的,到时就算是没脾气的人,只怕也要惹出脾气了。捅了这么个马蜂窝,效果比厂卫下驾贴抓人还要差。 天知道翰林院,还有都察院的那些大臣,会闹出什么来。 天启皇帝面上也露出失望之色。 张静一忠则忠矣,就是和魏忠贤相比,缺少才能。 张静一却道:“可是卑下可以保证,只要旨意到了李文达手里,他绝不敢再惹是生非了。” 天启皇帝一脸狐疑。 魏忠贤听着忍不住想笑,此时……他对张静一也是有些失望的。 说实话,魏忠贤是个爱惜人才的人,虽然他身边的走狗不少,却也有不少真才实学之人在他的左右。 “哎……”魏忠贤心里想:“可惜了,本以为是个有本事的,谁晓得是个糊涂虫,原本还想收他做孙儿,现在看来,至多也只能做曾孙了。” 魏忠贤心里一面想,一面开口道:“哦?陈百户的话,说的是否太满了?” “哪里?”张静一知道自己做的事令人匪夷所思,不过现在他也不急于为自己辩解,只能信誓旦旦地道:“这一切都在卑下的掌握之中,若是卑下做错了,到时就请陛下和魏公公严惩我便是,我敢用人头作保。” 这话……就很重了。 命都不要了? 天启皇帝还是觉得很不靠谱。 人家上书骂他,他当然很生气,骂回去也没什么,可直接用这样粗鄙之言,这只怕要让天下人笑掉大牙吧? 他抬头看了一眼魏忠贤,想征询魏忠贤的意见。 魏忠贤则是面带微笑,你张静一要找死,自然也就由着你了。 于是他道:“陛下,奴婢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提出这样的要求,既然张百户非要用人头作保,奴婢附议。” …………………… 大家早上好,喜欢这书的朋友记得收藏和投票哦,老虎万分感谢!你们的喜欢,必是老虎最大的码字动力! 第二十八章 月下求美 天启皇帝是个很直爽的人。 张静一拍着胸脯保证,魏忠贤又在旁挑唆,居然让他忍不住恶从心起。 对呀,你骂朕,难道朕不能骂你李文达的爹娘? 好! 他再不说话,立马提起了朱笔,直接在李文达的奏疏上写下了一行小字:“呜你爷的头,呜你娘的头。” 写罢。 心情大为爽朗。 张静一的主意馊是馊了点,但是很爽。 不过很快,天启皇帝便想起一件事来:“朕骂了这李文达的爹娘,他会不会骂朕的爹娘?” 魏忠贤居然很认真的想了想,居然有些后怕。 毕竟,清流的圈子水很深,他也有点把握不住:“理应不会吧。” 张静一则道:“陛下放心,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咳咳……”天启皇帝此时脑子已开始想着,若是自己爹娘被骂了,如何治这李文达大不敬之罪,诛他李文达满门。 细细思量。 咦? 若是这厮敢回骂,倒也不失为引蛇出洞,正好找个理由,斩了这家伙。 这刹那之间,天启皇帝脑洞大开。 此时已没心思批阅奏疏了,显得有几分疲惫,随即将李文达的奏疏交给魏忠贤,口里道:“发出去吧,对了,这一份批红,就不要经过内阁了。” 魏忠贤善解人意地道:“奴婢知道。” 天启皇帝的目光又落在张静一的身上:“今日卿家也落了水,今日也回去歇一日吧,明日不必你当值了。” 张静一道:“谢陛下。” 说罢,他便躬身告辞出去。 此时,勤政殿外,天色已是昏暗,天穹处,寥寥挂着几颗残星,月儿不知躲到了哪里,西苑内外,早已掌了灯,天上的残星与地上的灯火似在这个时候,连成了一片,让人不禁疑心自己到底处在天上还是人间。 张静一觉得有些冷,他忍不住拢了拢身上的麒麟衣。 此时,他的刀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头上的铁壳范阳帽,也不见了影踪。 所以虽然略有几分疲惫,可张静一的脚步轻快。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如做梦一般。 甚至张静一巴不得这是梦。 只是……当他感受到寒意,又心如明镜,这是人间,天启六年,是某个初冬的夜晚! 这一夜,星月无光,可在此时此地,今时今刻,他的人生,终于迈入了一个新的起点。 现在……只等李文达的反应了。 只有向天启皇帝证明他的能力,他才有机会。 之所以如此急于证明,恰恰是因为张静一内心深处的某种忧虑。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他对西苑已经熟稔了,所以徐步朝着西苑的钟鼓楼去。 只是,当拐过大殿的时候,突然传出了低喝声:“瞧你这笨手笨脚的模样,该死的东西,今日掌你的嘴。” 这尖细的显然是个宦官的声音。 便见不远的长廊,一个宦官正扯着一个宫娥,抬手要打。 西苑不是后宫。 所以极少会有宫娥来此,真正的后宫,张静一也进不去。 在这里,陪伴皇帝的只有太监和禁卫。 当然…… 偶尔有一些需要女子照料的事,会调配极少数的一些宫女来,不过大多都是粗使的宫女,而且都会由宦官盯着。 张静一见那女子在残星的光芒之下,带着慌乱,她脸正要错过宦官巴掌的功夫,恰好与张静一的目光相触。 这是一个面色姣好的女子,此时犹如受惊的小鹿。 不过,当一巴掌打下去的时候,她竟没有呼叫饶命,只是发出了一声轻呼。 宦官狰狞着,似乎还不肯放过她,依旧还要打。 张静一稍稍迟疑了一会。 他显然知道,宫里的许多闲事,是不能管的。 所以他踱了几步,心里告诉自己,这一切和自己无关。 可到了第三步的时候,张静一终究将身形顿住了,驻足,回头…… 见到女子被欺而无动于衷,这还是人吗? 平日里,总说家国天下,要改变天下的命运,可若是连见到这样的事都视若无睹,那所谓兼济天下,也不过是为了实现自己野心的借口而已。 “住手!”张静一大喝。 这宦官万万想不到,一个大汉将军,竟敢多管闲事。 他随即放开了宫娥,却是狰狞地看着张静一:“你………区区一个大汉将军,也敢在此喧哗……你可知道,咱是九千岁的第几个孙子?” 宦官叉腰,不可一世状。 那宫娥如蒙大赦,连忙退后了几步,躲到了廊柱后,惊恐地望了张静一一眼。 张静一却是冷然,看着宦官道:“魏公公最恨的,便是你们这些打着他招牌的人四处惹是生非。今日这事既被我撞到,莫说你打出魏公公的招牌,即便是魏公公亲自来,我张静一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张静一…… 宦官一听到张静一的名字,居然愣住了。 他踟蹰了很久,居然赔上了笑脸:“原来是张百户,实在对不住,这事……是咱做的不对,我素来久仰您的大名。” 宫里的消息传得很快,张静一救驾的事,想来这宦官已经知道消息了。 宦官见张静一依旧冷着脸,又笑吟吟地道:“看在张百户面上,这事就这样揭过去吧,张百户放心,咱再不对这宫人动手脚了。” 张静一点点头,知道点到为止,他想了想,居然下意识地从袖里掏出了碎银。 钱已经花的差不多了,等他的地位再高一些,就应该将那赵天王的宝藏挖掘出来了。 他将碎银朝那宦官一抛。 宦官便如饿狗抢食一般的将银子接住,一面道:“张百户,你这是要干啥,使不得,使不得啊,我怎好要你的钱,哎呀……张百户仗义!” 张静一心里知道,今日威胁这人一下,又给了他一点甜头,以后这宦官会有所忌惮了,至少不会再欺凌这宫女。 于是再不耽搁,头也不回的走了。 躲在柱子后的宫女,一双眼睛在灰暗中凝视着这一切,她似乎努力的记住了张静一的模样。 ………… 张家这里…… 张天伦今日请了千户刘文一起来喝酒。 两个义子王程和邓健陪坐。 刘文当然晓得张天伦的意思。 儿子做了大汉将军,固然是张静一的心愿,可毕竟大汉将军没有前途,所以张天论必是希望托他的关系,等着张静一在宫里吃了苦头,便想办法将张静一调出宫来。 可这事不好办。 若是寻常校尉也就罢了,偏偏张静一是百户,一旦调出来,这南北镇抚司里,哪里有百户的实缺给张静一,要知道,这些炙手可热的位置,不知多少人盯着呢。 刘文决定给张天伦交个底,便伸出一根手指来:“这事,找千户是办不成的,哪怕是找指挥使佥事也未必能办成,至少得是同知,甚至是指挥使……老哥我能做的,只能是帮忙引荐,可你们张家也要激灵一点儿,得做好准备。” 张天伦目瞪口呆地看着刘文伸出来的一根手指,脸色已有些惨然了:“要一百两?” 刘文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一百?不,一千!” 张天伦吓了一跳,脸色这时在烛光下开始变幻不定起来。 一千两啊,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呢。 王程在一旁埋头喝酒,嘴里咕哝:“什么一百一千……” 只有邓健,打了个激灵,顿时酒醒了,痴痴呆呆的样子,带着忧伤的迷惘。 刘文瞥了邓健一眼:“邓贤侄,怎么不喝酒,在想什么?” 邓健居然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痴痴呆呆地道:“一千,呀,我怕娶不着媳妇了。” ………… 张静一求支持:求支持求收藏求票儿!盼花盼月盼喜欢这本书的读者! 第二十九章 干大事 一千两银子,对于张天伦而言,还是很心疼的。 要知道,这个时代,寻常人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过区区数两银子而已。 他这副千户,并没有太多的权柄,这得贪墨多少年? 他沉吟片刻,抬头看一眼刘文,振作精神,而后朝王程使了个眼色:“程儿,去屋里找找看,好像家里还有一个珠子……” 王程一脸懵逼:“啥?” 邓健却懂了,立即道:“义父,我去。” 一会儿功夫,邓健便从屋里寻出了一个珍珠来。 这珍珠,几乎已是当初从赵贼那儿搜罗来的最后‘赃物’了。 价值五百两的‘赃物’,大多都被张静一送出去了,而这珍珠看上去不错,只怕价值数十两纹银。 邓健很机灵地将珍珠送到张天伦的手里。 张天伦倒也没有过多犹豫,直接将珍珠塞给了刘文。 刘文醉醺醺的,眼珠子一瞪:“贤弟,你这是要干甚?” 张天伦笑嘻嘻地道:“你我是兄弟,静一是我儿子,便算是你儿子,调出宫的事,还需你好好费心。” 刘文哭笑不得,这张天伦……有点不要脸啊。 都说了要运作,打点上下,只怕需千两纹银,你就塞这么一个几十两银子的珠子给我,便要我将这事办了? 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只是张天伦一副我儿子便是你儿子的样子,若是不收下,拍了胸脯保证,便显得他不仗义了,可若收了,我特娘的从哪里弄这么钱去打点? 于是刘文忙将珠子推回去,张天伦不肯收,邓健便也在旁帮忙,拼命地扯着刘文的手:“收下吧,这是义父的小小心意。” 而这一幕,看得一旁老实巴交的王程目瞪口呆。 刘文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只得将珠子收了,却指着张天伦苦笑道:“你呀你……满肚子坏水,这一次只好帮你善后了,我想想办法吧,不过事情成不成,我可不敢保证。” 张天伦便喜滋滋地道:“有刘兄出马,愚弟心里就踏实了。” 刘文:“……” 这时,外头却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邓健连忙去开门。 门一开,邓健一见到一身大红的衣衫,来不及看清来人,已是连忙道:“卑下见过……呀,三弟,怎么是你?” 邓健擦了擦眼,像见了鬼似的。 第一眼见到张静一身上所穿的钦赐麒麟服,原本邓健还以为来的至少也该是一个千户官。 即便是千户,比如刘文这等锦衣卫的千户所千户,宫里也不曾钦赐呢,所穿的,也不过是寻常的禽兽鱼服。 张静一微微一笑,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见过二兄,刘千户也在?” 说着,他先上前,朝刘文抱手行礼:“卑下见过刘千户。” 刘文此时目瞪口呆地看着张静一,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张天伦亦是大吃一惊,道:“静一,这衣服哪里来的?” 张静一不敢隐瞒:“陛下钦赐的。” “……” 庭院里很安静,落针可闻。 你一个大汉将军……皇帝赐你这个? 刘文觉得自己的酒醒了。 他贪婪地看着张静一身上的赐服,他这辈子,也未必能挣到一件钦赐的麒麟服啊。 “啊……啊……这……这个……贤侄啊,陛下怎的突降甘霖雨露了呢?” 张静一道:“今日陛下落了水,卑下便奋不顾身地救驾,因为有功,所以……” 张天伦在旁,已是喜笑颜开:“还有这样的好事,这样说来,我儿岂不是……上达天听啦。” 张静一此时也不禁脸有些发烫起来,这是喜事,当然乐于和家人分享:“何止是上达天听,陛下命我随扈在左右,以后不再站桩,随时伴驾了。” 庭院里的人都已惊得下巴要掉下来了。 站桩的大汉将军,和随时跟从皇帝的禁卫是不一样的,这必须得是心腹的心腹才成! 而且时刻在皇帝面前晃悠,随时可能和皇帝奏对,这待遇……可香得很,给一个千户也不换。 再加上这一身钦赐的麒麟服…… 刘文吞了口口水道:“贤侄……了不起,了不起,这……这是大喜事,来来来,今日恰好大家都在,咱们喝酒,庆祝一二。” 张天伦震惊地跌坐下去,还有些没办法适应。 邓健则已喜上眉梢,不得了了,媳妇要有着落了。 刘文倒是对此很欣慰,因为锦衣卫里,能够随扈陛下左右的大汉将军,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过了。 他正高兴的时候,张天伦却是朝他谄媚一笑:“那个……刘兄。” 刘文的目光落在张天伦的身上。 张天伦拍了拍自己额头:“我细细想了想,方才不知是不是喝醉了酒,乱塞了什么东西出去,你看……我真糊涂……” 刘文几乎要窒息。 一旁的邓健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似乎觉得张天伦‘提醒’得还不够明显,忙帮腔道:“对呀,我记得义父好像胡乱塞了一个珠子。” 刘文:“……” 终究,珠子还是还了。 只有王程一头雾水。 张天伦拿回了珠子,便喜笑颜开起来,不是他真小气,而是…… 没办法,三个儿子都没娶媳妇呢。 至于张静一外放宫中,现在看来,静一的仕途已经十拿九稳了,陛下都赏识他,还怕将来前途黯淡无光? 我张家……居然也有一飞冲天的一日。 刘文很无语,可也不便说什么,酒过三巡后便起来准备离开。 张静一搀扶着他,将他送到了门口。 “你这个爹啊……”刘文摇摇头道;“近来不知怎么了,怕是钻钱眼去了,你可别学他。” “是。” “还有,你要的那块地,我已帮你弄好了,明日就让人去办地契,不过清平坊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为何如此上心?” 张静一便道:“只是想做一些小买卖。” 刘文失笑,也就没有再说了,他觉得张静一不像是个能做买卖的人。 于是,告辞而去。 等刘文一走,张家便又喧闹起来。 带着醉意的张天伦,激动地捏着张静一的脸蛋,先搓成圆形,再挤成方形,喜不自胜地道:“我儿现在出息啦,哈哈……” 闹了一夜,张静一却将邓健找了来。 三兄弟里,邓健这个二兄机灵一些,而大哥…… “二哥,我有一件事求你办。” 邓健便一脸警惕地看着张静一:“怎么,你也想娶媳妇?” 张静一:“……” “呃……我有一张图纸,能否请你寻几个京里最好的木匠来,让他们依着图纸将东西打造出来。这图纸里的东西,有些复杂,所以一定要能工巧匠,这事关着清平坊的那块地,定要办妥。” 邓健噢了一声,居然有一丁点的失望。 其实他是很希望怂恿着张静一去找媳妇的,想想看,老三都找媳妇了,义父的脸皮再厚,总也该老二先成个家吧。 可谁知道这个三弟要跟他研究的,居然是正经的问题,他只好应承道:“这个好办,我回了百户所里,先让人去打听打听谁的手艺最好,等打听好了,再下驾贴将人请来,他们敢造不出,我揍死他们。” 张静一:“……” 他陡然发现,生在这样的家庭,似乎……容易被带歪三观啊! ………… 李宅。 这里是外城,所住的大多都是寻常的百姓,因此格外的混乱。 而御史李文达便住在这里! 他虽然位居五品,却因为是清流,少有油水,而且自诩两袖清风,故而家徒四壁。 附近的百姓对他都很钦佩,说他是难得的好官。 而李文达对此,当然也忍不住自我陶醉。 前几日,他上了一道痛骂皇帝的奏疏,已经引起了朝野的关注,不少人对他翘起大拇指,纷纷说李文达仗义执言。 当然,也有人为李文达担心。 可李文达似乎并不惧怕,他这两日,还是照旧去当值,下了值,便在这简陋的寒舍里读书 傍晚时分,宫里居然来人了。 一个宦官亲自将一份批红送到李文达的手里。 李文达深吸一口气,他心里知道,皇帝这是绕过了通政司和内阁,直接和他交流对话了。 甚至这份批红里,还有可能让他引来杀身之祸。 只是…… 这又如何? 我李文达一生清正。 还会怕死吗? 于是他施施然地打开了批红,只是这定睛一看,先是勃然大怒起来。 那一行艳红的小字,让他骤然之间火上心头。 可随即,他的脸色又变了。 拿捏着批红的手,居然有些颤抖。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在这一刻,拿着这批红,像是这批红有着万钧之重,让他额上冷汗淋漓。 深吸了一口气,李文达居然有些支持不住,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老爷……老爷……这是怎么了?” 李家已慌成了一团。 ………… 求支持求收藏求票儿! 第三十章 皇子 勤政殿。 此时,坐在这殿中的天启皇帝,突然放下了手里的奏疏,喃喃自语:“张静一怎的还没来?” 他这一问,一旁的宦官便连忙躬身道:“陛下昨日,不是准了张静一一天的假吗?” “噢。”天启皇帝颔首:“朕想起来了。” “不知陛下有什么……”小宦官小心翼翼地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朕既在想那张静一,他救驾有功,朕理应好好嘉许。可转念又想着那李文达的事,朕的旨意,已经送出去了吗?” “陛下,已经送出去了。” 天启皇帝显得有几分忧虑,又叹了口气:“朕是天子,送了这么一份旨意出去,依着那李文达刚烈的性子,势必要公之于众,这不但惹了一个李文达,还要引来天下人的口诛笔伐吧。” 天启皇帝也是个要面子的人。 不过他毕竟年轻,当时心头一热,就依着张静一的建议办了。 可现在冷静了下来,却觉得……张静一给的这个实在是馊主意,这天底下,哪里有皇帝和大臣对骂的啊。 还不如索性将李文达剁了干净呢,至少大家只会骂朕独断专行。 总比被天下人取笑要强吧! “那李文达,得了朕的谕旨之后,是什么反应?” “他气昏了过去。” 天启皇帝更觉得有些棘手了。 想了想,便叹道:“张卿毕竟还年轻,忠则忠矣,却还需好好的磨砺啊。” 小宦官听罢,低垂着头,嘴角却是微微的勾起。 显然,他算是听明白了。 陛下对那个锦衣卫的百户只是信任,但是并不认可。 ………… 次日一早,张静一在家休息了一天之后,便又入宫当值了。 清早到钟鼓楼点卯的时候,似乎大汉将军们都听说了这件事,一个个羡慕地看着张静一。 而张静一神色如常,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点卯之后,便匆匆去了西苑。 这里都是熟门熟路,而且张静一也不愿和其他当值的大汉将军们走一起,所以孑身一人进入西苑之后,自然是率先往勤政殿赶。 现在自己是亲随了,得比其他人早一些赶到,这样才显得自己勤于王命。 可拐过了一处长廊,从廊柱之后突的传出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张百户,请留步。” 是个女子的声音。 张静一讶异地回头,却见是前天夜里的那个宫女,正惊慌失措地站在廊柱之后,像是专门在此等着他。 张静一警惕起来,这里是宫里啊,决不能和宫里的女人沾上任何关系的,哪怕只是一个杂役的宫女,这是原则问题。 可宫女显得很焦急,带着楚楚可怜的姿态,红着眼眶道:“张百户,我能和你说两句话吗?” 张静一本想转身便走,可想了想,看这宫女如此凝重的神色,似乎有什么正经事,心里不禁好奇起来,于是便上前,冷冰冰地道:“什么事?” “上一次有劳张百户……” 张静一摆摆手:“不必,碰到这样的事,无论遇到的是谁,我也会如此。” 宫女的面色姣好,只是显得很憔悴,她感激地看着张静一,颔首:“所以……所以……我才希望……张百户能否……能否……” 她竟有些说不下去,期期艾艾,吞吞吐吐的样子,似乎十分疑虑。 张静一便正色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这时,宫女的泪珠子居然刷刷的垂落下来了,她忙用手擦拭,边低声道:“请张百户救我。” “……” “我并不怕死,可是……我腹中的孩子……” 孩子…… 张静一露出骇然之色。 下意识地道:“谁的孩子?” “陛……陛下的……” 张静一记得的是,天启皇帝并没有孩子。 当然,并不是天启皇帝不能生育,而是大多还在胎中便已夭折。 这也是为什么,历史上天启皇帝驾崩之后,天启皇帝的弟弟崇祯接位的原因。 以至于在这个时候,外朝的人纷纷传言,天启皇帝之所以不能生育,是因为客氏以及魏忠贤勾结,悄悄给这些怀孕的嫔妃们下毒。 这种可能性未必没有,其实张静一的猜测是,魏忠贤未必是想让天启皇帝绝后,毕竟天启皇帝绝后,对他没有任何的好处。 可若说魏忠贤和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没有使小动作,却也未必可能,毕竟宫里的女人,对于客氏而言也有远近亲疏的。 若是怀孕的并不是魏忠贤和客氏喜欢的人,一旦生下了皇子,势必可能主掌后宫,而有了儿子的天启皇帝,就未必完全信任魏忠贤和客氏了。 只是这二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天启皇帝居然年纪轻轻,不过二十三岁便驾崩了,这一切过于意外,以至于他们措手不及,最后白白便宜了崇祯。 张静一连忙道:“既然如此,那么倒是要恭喜了。” 宫女摇摇头,一双布满泪水的眼睛带着惊惧道:“不,若是有人知道我怀有身孕,那么我便是必死无疑了。” “哦?”张静一面无表情,一面故意道:“这是为什么?”‘ 宫女低声哭泣道:“我是犯官之后,当初家父犯了罪,本该充入教坊司,可是因为宫里需要一些杂役,所以便送进了宫里来。两个月前的一日夜里,陛下在西苑舞剑,一时兴起……恰好见了我……于是……于是……” 说到此处,宫女低垂下头,不好继续说下去,她鼓起勇气,继续道:“那一次,想来是陛下临时起意,这事也是记录了的。可第二日之后,陛下就将我抛之脑后了。我依旧还在这宫中做杂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照。” 非正式人与人的连接…… 张静一点点头,表示自己懂:“无论如何,有了身孕,并不是坏事。” 宫女拨浪鼓似地摇头道:“不是的,此事,我谁也不敢说,我……先父……先父……曾经也位列朝堂,而他之所以获罪,最后被处死,是……是因为……因为魏忠贤的缘故,张百户可还记得杨涟一案吗?” 杨涟…… 就在一年前,杨涟状告魏忠贤,触怒了这位九千岁,魏忠贤恼羞成怒,治了杨涟大罪。 宫女又道:“家父名叫吴怀贤,官拜中书,杨涟获罪之前,曾上书朝廷,痛斥魏忠贤,而家父因此而击节叫好,这件事被魏忠贤所知,因此,也杀了我的父亲,并且抄没了我吴家。” 听到这里,张静一一切都明白了:“既然你与魏忠贤有仇,为何你入了宫,他们不铲除你?” “我不过是个犯官之女,而且本该送去教坊司,只是因为宫中急于挑选几个人入宫,魏忠贤位高权重,怎么会注意这小事呢?只是……一旦得知我有了身孕,魏忠贤一定会想尽办法查探我的身世……” 张静一懂了。 魏忠贤只要查到这个宫女和当初他的政敌有关,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这宫女顺利生下这个孩子的! 宫中上上下下,哪一个不是魏忠贤的人?还有当今的皇太妃,也和魏忠贤关系匪浅,皇帝的乳母客氏,更是魏忠贤名义上的‘妻子’。 想要害死这个宫女,随便在酒水和食物里下一点药,便可制造病死的假象。 “那你为何来找我?”张静一苦笑。 宫女垂泪道:“宫中上下,大多数人都仰仗魏忠贤的鼻息,可只有张百户,上一次救我时,不惧魏忠贤……而我实在是无路可走了,再过一些日子,便藏不住自己有身孕的事了,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好求救张百户,若是张百户不救,我也绝不相怪,只恨自己命薄福薄,不能保全自己的孩子。” 第三十一章 求见陛下 宫女的陈述,让张静一措手不及。 他凝视着眼前这个已是如梨花雨落般哀告自己的宫女。 情况,他已经大抵了解了。 这宫女是个杂役,只是很偶然的被皇帝临幸了,可她的身份,却是犯官之女! 原本有了身孕是好事。 毕竟现在的天启皇帝没有孩子,谁给他生下孩子,便是天大的功劳。 可是……作为犯官之女,而且她的父亲,还死于魏忠贤之手,现在的她,只是一个蝼蚁,魏忠贤当然并不会在乎。 可有一天,这个人可能为皇帝生下儿女呢? 以魏忠贤的能量,一定会让厂卫打探她的身世! 如果魏忠贤知道自己是这宫女的杀父仇人,那……接下来会怎么样? 斩草除根! 魏忠贤一定会这样干,而且他完全有能力这样干!他可以在这宫中,制造出无数‘意外’,杀死宫女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之所以找张静一,理由其实很牵强,只是因为张静一当初的一句自己并不惧怕魏忠贤。 当然,真正让宫女冒险跑来寻他的原因,多半是她已经走投无路,眼看着妊娠的反应越来越多,迟早要瞒不住,索性……将自己的生死,托付给张静一。 张静一当然可以反手将这宫女卖了,从而讨得魏忠贤的欢心。 只是……他干得出来这样的事吗? 张静一沉默着,默不作声了良久,他才低声道:“你要我怎么做?” 声音很轻。 宫女似乎抓到了最后一颗救命稻草:“我只想将孩子平安地生出来,可是宫中不能继续待下去了。” 张静一皱眉:“可是你是宫女,想要出宫,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宫女道:“有一个办法。从西苑通往内城,有一处水道,那里本有水闸,不过近来水闸坏了,若是自水道顺水而下,出这西苑,未必没有可能。” 张静一见宫女坚定的样子,很明显,关于怎么出宫,自从有了身孕开始,宫女就一直在谋划了。 宫女随即又道:“我可以伪装是不慎落水的样子,我不过是一个杂役,就算淹死在太液池里,也不会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只是……我父亲已死,全家都获罪了,如今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的亲人,就算能侥幸出宫,没有户籍黄册,又怀有身孕,身份可疑,就算不冻死饿死,也可能被人查抄出来,所以……恳请张百户,不吝相救。我自然知道,这对张百户而言,冒了天大的危险,相救我们母子之恩,这等恩情,只怕今生也难报万一了。” 张静一不是没有犹豫,他很清楚,这件事一旦被人知道,便是万死之罪。 宫女想出宫……固然已经谋划好了,可是其中却有无数的凶险,比如顺着水道出去,现在这天气,人下了水,不死也残了,何况还是一个孕妇。 除此之外,出宫之后,怎么隐藏身份呢? “你会游水?” 宫女道:“我是江浙人士。” 张静一苦笑:“若我不救呢?” 宫女不及多想,毫不犹豫地道:“若不救,既然左右都是死,那我只好自我了断了。” 张静一见宫女不像玩笑,很显然,这是一个极聪明的女人,很清楚她现在的处境! 除了假死出宫,她根本不可能有生路了,她父亲已被害死,家族老幼,只怕也已死绝了,现在除了母性的最后一点光辉支撑着她,只怕早就不想活了。 咬咬牙,张静一道:“你何时从西苑出来,最好是在夜里,我会在外头接应。” “真的吗?”宫女面上掠过了惊喜,正要拜下致谢。 张静一压低声音道:“不必如此,只是这其中的凶险,你比我清楚,所以希望你能谨言慎行,否则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 张静一之所以想救,确实是动了恻隐之心。 而另一方面,也是他看出这宫女是个善于谋划之人,绝不是猪队友的类型,让人放心一些。 “我懂。”宫女朝张静一点点头,面上露出很平静的样子,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请张百户放心。” 张静一随即点头:“下水之前,记得准备一些东西,如可以通气的芦苇,最好……带着可以漂浮的木头,夜晚下水,湖水冷冽,这更安全一些。” 宫女颔首:“嗯。” 说罢,张静一转身,大喇喇的朝着勤政殿去。 方才耽误了一些时间,所以靠近勤政殿的时候,天启皇帝似乎很不悦!他似乎叫了一个宦官去,喝问道:“今日张卿怎么还没来当值?” 便听那宦官道:“这张静一平日里懒散惯了的。” 张静一:“……” 张静一匆忙入殿,天启皇帝见张静一来了,不禁大喜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张静一立即道:“陛下这话太诛心了,卑下不是曹操。” 此时,人们对于曹操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这张静一若是曹操,只怕一家老小都要绑到菜市口去。 天启皇帝哈哈一笑:“朕昨日不见你,心里总惦记着呢。不过眼下朕要先批阅奏疏,你且当值吧。” 张静一又行了个礼,便笔直地站着。 殿中安静下来,天启皇帝则是伏案,一丝不苟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便见魏忠贤匆匆进来:“陛下,阁臣们到了。” 天启皇帝看了魏忠贤一眼,随即颔首:“叫进来。” 大明的阁臣,大抵是四位,其中又有首辅和次辅的区别。 而这些人,被世人称之为宰辅,将他们当做唐朝时期的宰相。 在这个时代,虽然他们没有宰相之名,却也有宰相之实! 至少这些人是百官之首,代替皇帝统治六部和各州府的官员,同时,还拥有决策中枢的权力。 天启皇帝一般不和百官接触,可要治理天下,这几个内阁大臣,隔三差五的却还要召见的。 因此,听闻阁臣们觐见,所以天启皇帝正襟危坐起来,表示了对阁臣们的敬重。 片刻之后,便有四人鱼贯而入。 率先进来的,乃是内阁首辅大学士黄立极,黄立极和魏忠贤是同乡,能成为首辅,自然是拜魏忠贤所赐。 其次便是施凤来,施凤来这人没什么节操,历史上各地纷纷为魏忠贤立生祠,据说就是施凤来的主意。 再之后进来的,便是张瑞图,张瑞图虽然不是第一个倡议建生祠的,不过他也不遑多让,但凡各地谁要给魏忠贤建碑立像,他便凑上去,给人题词。 倒是最后一人,叫李国,他低着头,从容的样子,李国是个很奇怪的人,他并不阿附魏忠贤,许多次魏忠贤向他表示善意,他也躲躲闪闪!这在当下的内阁而言,这简直就是一股清流了! 当然,他能入阁,某种程度魏忠贤也功不可没,因为李国也是魏忠贤的同乡。所以虽然李国对魏忠贤的态度并不好,可这位九千岁,似乎一向优待自己的同乡。 这四个内阁大学士,某种程度而言,在天启朝并没有多少存在感,毕竟……眼下最炙手可热的人,乃是魏忠贤。 可张静一却明白,能进入内阁的,就没一个人是省油的灯。 却见四人向天启皇帝行了礼,天启皇帝颔首,随即劈头盖脸的就问:“李文达之事,诸卿知情吗?” 一下子,四个内阁大臣骤然间,就好像成了木桩子,比张静一这个禁卫还要专业。 可在天启皇帝的逼问之下,那首辅大学士黄立极只好苦笑道:“陛下,臣也是事后才知。” 天启皇帝于是面带怒气:“这是卖直沽名,卿等都是朕的腹心之臣,朕来问问你们,该如何处置这李文达?” 四人面面相觑,无法回答。 哪怕这四人之中,有三人和魏忠贤关系不清不楚,可让他们提议来处置一个上书骂皇帝的大臣,他们却是万万不肯的。 毕竟,这事关了自己的名声,一旦传出去,这天下还不要将自己骂死? 倒是这个时候,李国上前,气定神闲地道:“臣听闻陛下下了一道中旨给李文达?” 所谓中旨,就是皇帝直接将自己的旨意送出去,不经过通政司和内阁。 说到这份中旨,天启皇帝脸微微一红。 很明显,天启皇帝有些难为情。 “怎么,李卿也知道?” “是,这两日,臣有所耳闻。”李国认真地道:“听闻李文达看了中旨之后,直接昏厥了过去,因此,天下人禁不住议论纷纷,都在揣测陛下这份中旨,到底说了什么。” “这……这……”天启皇帝毕竟是要面子的人,忍不住顾左右而言他,眼睛也开始飘忽不定起来,看看魏忠贤,再看看张静一。 天启皇帝现在后悔了,后悔自己为啥要去骂人家的爹娘。 这四个内阁大学士,都是人精,只一看陛下支支吾吾的样子,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于是,何止是李国,便是首辅黄立极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陛下不会有什么把柄吧,李文达此人,性子刚烈,不是一个肯轻易屈服的人,一旦被他抓住了什么漏洞,昭告天下,势必要引发天下哗然。陛下………这不是国家之福啊。” 天启皇帝的尿性,他们会不知道? 多少人就盼着皇帝出差错呢,到时群起而攻之,还不知怎么收场。 就在这时……一个小宦官匆匆而来:“陛下,陛下……御史李文达……李文达长跪至西苑之外,说是请求陛下传见……” 来了…… 天启皇帝的心,不禁咯噔了一下。 第三十二章 龙颜大悦 “怎么,这李文达,莫非还要滋事不成?”天启皇帝有些心虚了。 四个阁臣也面面相觑,说实话……当家不闹事,作为阁臣,他们当然希望每天都平安无事。 现在外头已经有许多传闻了,原本李文达慨然上书,痛陈时弊,就已经引发了天下人的侧目。 皇帝还下了一道中旨给他,鬼知道这中旨里头,有什么笑话? 一旦这李文达拼了性命不要,来个死谏,可不是闹着玩的。 毕竟……大家都要脸。 “朕不见他。” 可小宦官不肯走,踟蹰着道:“那李文达说,今日若是陛下不见,他便长跪于行在之外,绝不起来。” 果然很难缠。 天启皇帝显得很焦虑。 黄立极忍不住道:“陛下……的中旨……写了什么?” 天启皇帝瞥了黄立极一眼,居然犹豫了:“骂了他娘!” 黄立极:“……” 社会,社会,黄立极也算是服气了,虽然他是阉党的一份子,但是这个时候,他心里忍不住吐槽。 跟这样的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好天下呢? 这是猪队友啊。 黄立极有点慌了。 忙是抬头看魏忠贤。 意思是,陛下发疯,难道九千岁你也跟着发疯吗? 魏忠贤面上没有表情,似乎猜测出了黄立极的目光里的意思,道:“这是张百户的主意。” 哪一个张百户? 魏忠贤抬手,悄悄朝着张静一点了点。 阁臣们看向张静一,一时懵了。 陛下居然听信一个大汉将军的话? 殿中尴尬起来。 张静一尤其的尴尬。 当然,对于黄立极等人而言,眼前这一个小小的大汉将军,当然是不值一提的。 很快,黄立极便道:“陛下,若是让这李文达长跪在行在之外,只怕不像样子,不妨先传见,再做定夺。” 天启皇帝定了定神,颔首:“既如此,那就宣他进来吧。” 勤政殿里,大家各有心事,所以都没有吭声。 天启皇帝显然是觉得今日是有些难堪的,所以有些惴惴不安。 倒是魏忠贤显得很淡定,他巴不得黄立极这样的人当面骂天启皇帝几句,陛下肯定龙颜大怒,到时可能更加倚重自己来收拾那百官了。 黄立极则显得很凝重,他们既是阁臣,又是阉党,身为阉党,固然是站在百官们的对立面,可他们当真想这样吗? 跟魏忠贤混,只是混口饭而已。可混饭并不代表完全毫无原则,人总还要一点名声,总不能专门给魏忠贤干这些脏事。 此外,最忧心的便是李国了,李国是个老实忠厚的人,更不希望看到闹出什么事来。 一炷香之后,有人入殿。 来人正是李文达,李文达显得很年轻,应该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 显然是个新进的进士,也正因为年轻,所以才胆大包天。 不过很明显,李文达的神色很不好,他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 而只看他的脸色,反而更让天启皇帝没有底气了。 他甚至已经想象得到这个李文达很快便会跪下来,然后开始嚎哭,接着一脸委屈的样子,痛责自己这个皇帝如何侮辱大臣。 “臣李文达,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言不由衷地道:“卿家不必多礼,卿要见朕,所为何事?” “臣……”李文达说到这里,顿了顿。 却不知天启皇帝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 却见李文达缓缓的拜下。 来了…… 这定是要为死谏做铺垫了。 李文达拜倒之后,毕恭毕敬的磕了个头,居然露出了一脸惭愧的样子:“臣……是来请罪的。” 请罪…… 天启皇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先看一眼魏忠贤。 魏忠贤也窒息了。 这家伙这么怂? 黄立极几个,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毕竟这李文达上书痛骂皇帝的事,大家都有耳闻,这种人一旦上书,就是奔着让皇帝弄死自己去的,压根就不怕死。 下意识地,天启皇帝此时的目光落在了张静一的身上,一时瞠目结舌的说不出话来。 可这时,李文达却是哭了:“是臣莽撞,竟不分青红皂白,侮辱君上,臣……罪该万死。” 天启皇帝:“……” 张静一面无表情的站着,心里也松了口气。 “陛下……陛下……”李文达抬头,面上更是惭愧,好像无地自容的样子:“恳请陛下,宽恕微臣。” “宽恕?”天启皇帝这才反应过来了什么。 不过,此时的天启皇帝,竟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舒坦。 想想这些令自己讨厌的言官,今日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居然跪在自己的脚下痛哭流涕,这可比让魏忠贤抓了这些家伙们去廷杖还要解恨啊。 你们也有今日? 不过……这家伙,怎么转性了? 难道是因为朕……骂了他们爹娘? “宽恕,宽恕,朕恕你无罪!”天启皇帝痛快无比地道。 真的很有成就感啊! 只是天启皇帝依旧还是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怎么回事。 “不,陛下不可赦臣无罪。”李文达很认真地道:“臣毕竟犯了大错,臣请陛下宽恕的,乃是臣的死罪,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陛下身为天子,理应赏罚分明,这才可以让天下宾服。” “啊呸,贱骨头!”一旁脸色僵硬的魏忠贤,禁不住在心里骂。 只是,魏忠贤也是一头雾水。 最诧异的还是天启皇帝,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提出这样的要求。 “咳咳……”天启皇帝咳嗽两声,摆出严肃的样子:“也有道理,那么该如何惩罚呢?” 李文达如丧考妣的样子,咬了咬牙,显得很痛心地道:“罚俸一年,以儆效尤,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要知道,李文达是清流,平日里俸禄少,而且他确实是两袖清风。 罚俸一年,可能对于其他大臣而言不值一提,可对于李文达这样的人而言,只怕当真要准备吃一年的窝窝头了。 “罚俸一年?”天启皇帝道:“朕看有些轻了,不如就罚俸三年吧,你自己也说,你犯下了大罪,嗯……就这样,你告退吧。” 李文达:“……” 李文达颤抖着站起来,张口还想说点什么,可是此时的他,显得十分的沮丧,只是苦笑,又行了个礼:“臣……告退。” 天启皇帝此时恨不得高兴得跳起来,不过依旧保持威严,一副淡定的样子。 直到李文达走了,天启皇帝则看向黄立极四人:“四位卿家也告退吧,朕今日不议事。” 他声音有些颤抖。 黄立极显然也为今日的事大感震惊,只是不明白事情的真相,只好点头。 临走时,黄立极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张静一,此时……他似乎觉得这个百户,可能有什么不简单的地方了。 这殿中只剩下了君臣三人。 天启皇帝这才激动起来。 他脸色微微泛着红光,好像是喝醉了似的,兴冲冲的踱了几步,才激动地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李文达这样不经骂吗?张卿,张卿……你来说。” “陛下。”张静一心里很清楚,自己显露本事的时候来了:“事情其实很简单,李文达这种人,不过是沽名钓誉而已,不过他是读书人出身,饱读诗书,所以那一份奏疏,可谓是引经据典,实在很精彩。” “然后呢?”天启皇帝还是有些迷糊。 ………… 第二章送到,新书期,更新有限,很抱歉,写明朝确实写的顺一些,人也有了激情,哎……作为一个犯错的作者,也不敢说啥,感谢大家吧。 第三十三章 真相 张静一见天启皇帝一脸好奇的样子,也来了兴致。 其实一旁的魏忠贤也很好奇,只是他依旧还是做出一副不屑于顾的高冷模样,却是竖起耳朵,很是留心。 张静一道:“其实问题很简单,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李文达上书,侃侃而谈,引经据典,确实很是精彩,可他有一个巨大的漏洞。” “漏洞?” 张静一道:“他所引用的乃是历史上宋太祖赵匡胤的典故,当时的赵匡胤开科举,确实优待了士人,可是李文达忽略了一点。” 天启皇帝还是一头雾水,他发现……这个武力一般的家伙,在这一刻,颇有几分运筹帷幄的魅力。 张静一继续耐心的解释:“在《齐东野语》中有记载,有一次,宋太祖寝宫的梁柱坏了一个,于是便有大臣上奏,说要用一个巨木截断才能够替换,赵匡胤听后勃然大怒,立即回复了一句话,这原话便是:“截你爷头,截你娘头”。” 天启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禁不住道:“还有这样的事?” 张静一微笑:“问题就在这里,李文达上书,用宋太祖来劝谏陛下,其本意就是,希望陛下也能够向宋太祖学习优待士人。” 天启皇帝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错,他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微臣才建议,陛下向宋太祖学习,既然要学,当然要学全套,宋太祖便是这样对待大臣的,陛下当然也不能例外。” 天启皇帝哭笑不得:“就只是如此?” 张静一摇摇头:“问题的关键还不是如此。陛下给了李文达一道旨意,狠狠骂了他一通,这李文达看了旨意,起初肯定是勃然大怒,可他毕竟是博学的人,看了陛下骂他爹娘,自然就会醒悟,察觉到陛下这并不是骂他爹娘,而是在借用宋太祖的典故。” 天启皇帝:“……” 张静一道:“他引经据典,陛下也是在引经据典,他用的是宋太祖,陛下借用的也是宋太祖。这岂不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天启皇帝恍然大悟:“可是,他为何不继续闹呢?” “他不敢闹。”张静一很认真的道:“陛下引经据典,直接痛责李文达,李文达若是闹起来,反而会让天下人笑话他。他是个可以不惜性命,不爱钱财,但是很在乎名望的人,怎么肯让自己陷入被人耻笑的境地呢?” “而且从一开始,犯错的便是他李文达。一方面,陛下引经据典,说明陛下学识渊博,饱读诗书!否则,怎么可能将宋太祖的典故信手捏来?而另一方面,李文达上书,希望陛下学习宋太祖,本来就用错了典故,这就好像,当你希望读书人好好读书,于是苦口婆心的劝说读书人向樊哙学习一样。” 张静一忍不住自己都乐了:“既然是他犯了错,却被陛下抓住,他若是还敢纠缠不休,这事闹大起来,到时人们就不是嘲笑陛下,而是笑话他李文达自取其辱了。李文达唯一能做的,就是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息事宁人。” 天启皇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一旁的魏忠贤也开始若有所思起来,他抬头,却见天启皇帝此刻眉飞色舞:“哈哈,痛快,痛快,今日的事,真比教这李文达人头落地还要痛快,张卿家也很精通经史的吗?” 其实在天启皇帝看来,张静一虽然忠心耿耿,可毕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瞧他这骨架子,分明就是个菜鸡。 可现在……天启皇帝才发现,张静一这家伙,竟有某种奇怪的才能。 张静一谦虚地道:“略学过一些。” 学是肯定学的,就是技能点歪了,专爱看那些奇闻异事。 “陛下……”张静一咳嗽,随即认真地道:“对付这些言官,喊打喊杀…固然能解气,可是这样做,真的有效吗?” 天启皇帝微微低下下巴,若有所思。 “陛下也说他们这是卖直沽名,这些人,他们并不怕死,陛下越是对他们打杀,反而遂了他们的心愿,让他们得以名垂千古,受天下人的敬仰。所以卑下以为,对付他们,就得用他们的办法,他们爱舞文弄墨,那么我们就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他们若是喜欢阴阳怪气,我们也可以阴阳怪气。他们在乎的名声,我们就该从名声上头下手。这是卑下的一些浅见,还请陛下三思。” 天启皇帝背着手,很认同的样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错,不错,是这样的道理。朕从前……竟没想到。原来……读过书的人,竟有这样的用处。” 魏忠贤:“……” 天启皇帝此时认真地上下打量起张静一,他发现,这个家伙……也是很有用处的。 他还是兴致勃勃的样子,坐下道:“不需动用厂卫,便可让李文达这样的人屈服吗?可这天下有千千万万个李文达这样的人,若是不动粗,只怕会令朕烦不胜烦。” 张静一见天启皇帝居然很认真的开始讨教这个问题,其实他心里已经明白,自己已经开始慢慢走上了一个‘奸臣’之路了。 可张静一不会错过这表现的机会,想了想道:“陛下所虑的,很有道理。当今天下的事实也是如此,人们视李文达这样的人铁骨铮铮,将这样的人当做楷模,所以才会有人前仆后继。归根结底,还是风气使然,若是不改变这袖手清谈的风气,便是杀了十个百个李文达又有什么用呢?” 天启皇帝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很快便意识到问题的所在。 对呀。 这些人为什么非要和朕作对,不就是想要名望吗? 可为何只要和朕作对,便能得到名望呢? 若是这个问题不去解决,只是打打杀杀,那么这样的事就永远不能杜绝。 天启皇帝忍不住激动起来,他思量了良久,大笑道:“张卿的话,倒是发人深省。” “透过问题看本质而已,陛下,这不算什么。” “透过问题看本质……”天启皇帝眼睛一亮:“此言令朕耳目一新,很好,你果然是个有才干的人,来,你坐下和朕说话。” 张静一也不客气,等宦官给他搬来一个锦墩子,他便坐上去。 天启皇帝原本只是将张静一当做一个随扈,觉得有张静一在身边,自己可以安心一些,是个可以信得过的人。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似乎带着考校张静一的心思,手指头在膝盖上打着节拍,而后道:“你平日读的都是什么书?” 这…… 这个时代,人们认为的正经学问,便是所谓的四书五经。 至于其他的,都是杂学。 你若说你是看葫芦娃或者奥特曼长大的,你肯定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张静一有些心虚:“卑下所读的,都是一些杂书。” 天启皇帝脱口而出道:“朕也一样。” 张静一:“……” 魏忠贤面无表情的看着张静一,他太清楚天启皇帝了,天启皇帝突然如此正襟危坐的和张静一说话,显然是存着启用眼前这个百户的心思。 果然,天启皇帝朝魏忠贤道:“取那份奏疏来。” 魏忠贤宛如天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似乎一下明白了,于是亲自去取了一份奏疏,先交到天启皇帝的手里。 天启皇帝随即将这奏疏随手交给张静一:“你来看看,这奏疏的奏言如何。” 张静一将奏疏接过,赫然发现,这是一本来自于辽东的奏疏,而奏疏的主人,居然令张静一禁不住一愣……袁崇焕。 这……是一场考试吗? 第三十四章 你也一样 实际上,这真的是一次别开生面的考试。 考官是天启皇帝。 而题目,显然就是张静一手里的这份奏疏。 天启皇帝带着期待的样子,凝视着张静一,居然很认真。 而魏忠贤则是笑了。 因为他很清楚,陛下这道题是什么。 这份奏疏是几日之前从辽东送来的,而奏疏的主人,自然是大名鼎鼎的辽东巡抚袁崇焕。 张静一细细的看过了奏疏,这奏疏里的内容倒是很简单,自从宁远大捷之后,袁崇焕志得意满,向天启皇帝建议,在辽东修建大量的城池,进行屯田,利用这个办法,将建奴困死于辽东。 奏疏里的内容可谓是声情并茂,列举了大量的事例。 总而言之,作为辽东巡抚,袁崇焕表现得很专业,他的计划,可谓是无懈可击。 天启皇帝笑吟吟的看着张静一,道:“张卿认为袁卿所奏,可以实行吗?” 张静一:“……” 你大爷,这是军国大事啊。 这样的问题,等于是直接让一个小学生去做微积分。 毕竟,这个时代的消息很是闭塞,辽东的事,一般人很难知道全貌,在所有人看来,张静一这辈子都没有走出过京师六环,怎么可能对辽东的事有什么建言? 除此之外,你不但要了解情况,而且……还要熟悉军事。 这种对军事上的洞察力,却绝不是寻常人拥有的,多少老军伍,都做不出准确的判断呢! 若是张静一有本事做出判断,这辽东巡抚,岂不是他也可以胜任? 站在一旁的魏忠贤,面带着微笑。 他对于这份袁崇焕的奏疏,实在太清楚不过了。 陛下最喜欢的就是军事,在宫里每日都在瞎琢磨这个。 再加上陛下对于辽东情况的看重,因此袁崇焕的奏疏送来的时候,陛下将这奏疏看了十几遍,这些天,每日都在思考袁崇焕的建议。 而且就在昨天夜里,陛下就已经做出了判断,并且给袁崇焕送去了旨意,里头都是天启皇帝的想法。 因此,陛下对此了然于胸,却又将这个问题,拿出来考验张静一。 但魏忠贤此刻已在心里默默的有了结果,张静一这个孩子一般的人,怎么可能懂这个。 殿中很安静。 天启皇帝似乎期待着张静一的回答。 而魏忠贤已经开始准备看笑话了。 张静一同样内心翻江倒海。 袁崇焕……要求修城。 如果自己蹩脚的历史知识没有彻底丢光的话,这题……我会啊。 说起来,袁崇焕要求修城的事,还真是载入了史册,不只如此,还和天启皇帝有着巨大的关系。 志得意满的袁崇焕,提出了这个方略之后,原以为紫禁城里,还是毛头小伙子的年轻皇帝,一定会惊为天人,并且支持他修城。 可谁晓得……天启皇帝很快就看出了修城可能会造成的问题。 直接下旨责问袁崇焕,并且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结果那自诩知兵的辽东巡抚袁崇焕,居然答不上来。 这事儿……张静一知道啊。 于是,张静一挺直了腰杆。 某种程度来说,他是挺佩服天启皇帝的。 毕竟外头都传闻天启皇帝是个木匠皇帝,而且还对男人有兴趣,是个十足的昏君。 可就是这么一个家伙,才二十多岁,却对军事有着极高的造诣,哪怕没有去过辽东,也对那里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陛下……”张静一咳嗽。 “你不必惊惧,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朕不会加罪。” “卑下以为,袁公所奏……是书生之见!” 呼…… 说实话,若不是知道历史,张静一自己都觉得这话有点胆大包天了。 袁崇焕是什么人,那可是刚刚在宁远打了一场胜仗,声望如日中天的封疆大吏。 你一个连京畿都没有出过的人,区区百户,也敢大放厥词? 魏忠贤听到这里,居然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而天启皇帝更是眼前一亮,他万万没想到,张静一居然也能从奏疏里看出问题。 能看出袁崇焕的问题,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天启皇帝满意地点头:“不错,不错,张卿果然是有学问的。” 得了一句夸奖,张静一忍不住道:“难道陛下不该问一问,袁公的奏疏为何是书生之见吗?” “你知道?”天启皇帝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他其实觉得这个问题,已是难如登天了,只要张静一答出奏疏所倡议的修城并没有这么完美,天启皇帝就已觉得张静一是个可造之材。 可哪里想到,这厮居然意犹未尽,还想作答。 这等于是一个人考了一百分之后,按着考官的脑袋,表示他还要加试。 天启皇帝振奋精神:“来,你来说说看。” 张静一正色道:“修城这个策略,看上去无懈可击。可弊病也是重重,且不说修城的耗资特别的巨大,城池修建之后,又需调配更多的官兵,分散驻守各边,反而使我辽东的军马不得不分散,困守于各城之中,无法形成合力……” 天启皇帝的呼吸,开始粗重起来:“对,是这个道理,还有吗?” 张静一忍不住想,我答题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打断。 当然,这话他不敢说,而是努力的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积极配合着天启皇帝的兴致:“其次,便是困守在城中,若是鞑子围而不剿,那又该如何呢?一旦围城,其他各边的军马要不要去营救,若是见死不救,城中兵马觉得守城无望,就算不饿死,也可能会出城乞降。可若是去营救,那么鞑子们,便可围点打援,以逸待劳,等援军一到城外,直袭援军。” “呀……”天启皇帝惊呼起来,激动得颤抖。 天启皇帝这一声怪叫,让张静一哆嗦了一下。 “呃……陛下,我说错了吗?” 天启皇帝面上带着红光,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不不,你没有说错,你继续说下去。” 于是张静一继续道:“而且修城之后,就必须招揽百姓屯田,百姓们在城外耕种,一旦鞑子来袭,那么谁来保护这些百姓,辛勤耕种的土地,又怎么可能来得及收割呢?最后的结果,反而可能便宜了建奴,那么,这袁公所言的修城,最终反而变成了资敌。正因为如此,卑下才觉得袁公的提议乃是书生之见,不值一提。”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激动得要跳起来:“魏伴伴,魏伴伴。” 魏忠贤忙道:“陛下,奴婢在。” 天启皇帝道:“快,将朕的旨意……旨意取来。” 魏忠贤一脸苦笑:“奴婢遵旨。” 魏忠贤这时候,显得有些气色不好了。 却还是乖乖的去取了一份旨意来。 天启皇帝将这旨意塞到张静一的手里,嘶哑着嗓音道:“你自己看吧,好好看看,这是朕昨日发给袁崇焕的旨意,这……是誊写出来副旨。” 张静一显得很平静的样子,其实他很清楚这一道旨意是什么,所以心里古井无波。 他慢慢的打开了旨意。 果然…… 旨意里,都是天启皇帝驳斥袁崇焕的话。 而且这里头的内容,和张静一所说的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种涉及到了军事秘密的旨意,天下除了天启皇帝,便只有魏忠贤知道了,绝不可能透露其他人。 张静一看过了旨意之后,一副很震惊的样子:“陛下……真是圣明啊,想不到陛下居于深宫,就有这样的远见卓识!” 天启皇帝喜上眉梢,却突然觉得这话……有些不对。 于是想了想,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道:“你也一样!” 第三十五章 社稷根本 天启皇帝显得很热情。 他惊喜于张静一居然也对军事有着深刻的了解。 “那袁崇焕确实是书生之见,看来你我英雄所见略同。” 张静一道:“卑下这……不算什么。” 天启皇帝瞪大眼睛:“你若不算什么,那么朕的主意和你一样,岂不也不算什么?” 张静一:“……” 因为我特么的就是抄袭了你的标准答案啊。 当然,这个是不能说的。 张静一便悻悻然道:“这都是卑下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的结果。” 魏忠贤:“……” 这时……魏忠贤突然有一种危机感了。 倘若张静一只是有才能,魏忠贤倒是并不会感到威胁。 可是这狗东西居然还擅长这个? 天启皇帝却是背着手,笑着道:“那么朕来问问你,眼下国家内忧外困,想要解决这些难关,最需要做的是什么呢?” 张静一没想到天启皇帝竟还问上瘾了。 这几天的接触,他早就知道天启皇帝是个很有主见的人。 张静一想了想道:“解决难关,最重要的是钱财。” “钱财?”天启皇帝一愣,随即笑了:“不错,现在天下的所有问题。都是一个钱字,有了钱粮,辽东就可以维持,有了钱粮,流民就可以安置,只是……这天下最难的,也是钱。” 张静一笑着道:“钱对于国家而言,是社稷的根本。对于个人而言,却也是立足之本,其实卑下近来也想做一些小生意。” 张静一一面说,一面瞥了一眼魏忠贤。 做生意的事,必须得提前预警,若是偷偷摸摸的做,谁晓得到时会不会有人偷偷说他的坏话。 可是把话说开了,反而显得坦荡。 “做生意?这岂不成了贱商?” 这个时代,人们对于商人还是很排斥的。 张静一却认真的道:“我是禁卫,做买卖只是兴趣而已,说起来,终究还是为陛下效命的武官。” 天启皇帝身躯一震,居然觉得很有道理:“这样说来,朕也在做生意。” “是吗?”张静一骤然对天启皇帝钦佩的五体投地,原来你也一样啊,之前却不见显山露水。 天启皇帝咳嗽一声:“朕派了许多宦官前往天下各地,收取盐铁钱,你看,这岂不也是做生意吗?” 张静一:“……” 你这不是做生意好吗?你这是抢啊。 可天启皇帝说的认真,张静一不好意思拆穿他,只是道:“陛下多才多能,实在叫人佩服。” 天启皇帝似乎对钱有着浓厚的兴趣。 其实这也难怪,他这个皇帝,自从登基之后,发现几乎所有的人,伸手都是向他要钱的,遭灾的向他要钱,打仗的也朝他要钱。 此时,他看着张静一,兴致勃勃地道:“你做什么生意,来,和朕说说。” 张静一道:“卑下想做一些布匹的生意。” “布匹?”天启皇帝乐了。 显然,做生意也是有鄙视链的。 作为鄙视链最顶端的存在,直接让太监们去各地抢钱的天启皇帝,显然对于布匹这等小买卖嗤之以鼻。 天启皇帝骄傲的口吻道:“好好干。”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三个字,便将张静一打发了。 一旁的魏忠贤也是偷乐,很明显,对于九千岁这样的大人物而言,张静一所谓的生意,实在是不值一提。 天启皇帝坐下,随即呷了口茶:“你虽年轻,可是本事不小,见你如此,朕很欣慰,你好好学着,将来朕有大用。” 张静一颔首,应了下来。 在宫里当了一天的值,在皇帝面前时刻晃悠最大的好处就在于,皇帝不再将你当做木桩子,而是当你是有血有肉的人。 在这宫禁里,从一个阿猫阿狗或者是没有生命的木桩,一下子跃升为人,简直比登天还要难。 可现在,张静一做到了。 而最大的福利就在于,一到了晚上便嗷嗷叫的天启皇帝见张静一疲惫,便忍不住道:“怎么,乏了?” 张静一道:“陛下,卑下还可以陪陛下熬夜通宵。” 天启皇帝却是笑了:“不要勉强自己,你身子弱,不似朕这般。回家去歇了吧,以后午后再来当值。” 午后当值…… 张静一只好道:“谢陛下。” 他正要退去。 天启皇帝突然叫住张静一:“你可有娶妻吗?” “啊……”张静一一愣,随即摇头:“回陛下,未曾娶妻。” 自己才十五岁呢。 不过……这个时代,十五岁好像已经妾都可能纳了几个。 天启皇帝便道:“还未娶妻生子,便更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说到生子的时候,天启皇帝显得有些落寞起来。 他很沮丧。 张静一突然觉得这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似乎也有挥之不去的心头之痛,见天启皇帝如此,张静一安慰道:“陛下……” 天启皇帝只苦笑,摇摇头:“朕没有什么妨碍,你去歇了吧。” 目送张静一离开,天启皇帝举起案牍上一部书来看,此书的封皮上,撰写《纪效新书》四字。 一旁的小宦官,忙是帮着天启皇帝移近了烛台,只是不经意之间,小宦官却蓦然见到天启皇帝的眼眶泛红,眼角微微有些湿润。 小宦官噤若寒蝉,他自然知道,方才陛下提到了娶妻生子,可这些年来,后妃们极少有身孕的,好不容易生下了孩子,就在数月之前,因为王恭厂的一场爆炸,震坏了房梁,竟将孩子砸死了。 二十三岁的成年男子,在后世,还属于‘大男孩’的行列,别说生娃,便是老婆都未必能找到。 可在这个时代,竟还没有孩子,这已显出绝嗣的征兆了。 ………… 张静一出宫时,却见那宫女似乎在等着他似的,只是二人并未打话,那宫女与张静一错身而过的时候,飞快地将一个字条塞到了张静一的手里。 张静一捏着字条出宫,回到了府上,偷偷打开字条,却见字条上写着:“九月初四,子时二刻,琼华岛外,速盼赴约,身家性命,尽付于君。” 看罢,张静一将字条烧成了灰烬,心里却不能平静,这宫女也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啊,她是打算破釜沉舟了。 外头,邓健却在探头探脑。 “二兄,你吓我一跳。”张静一故作吃惊的样子。 邓健便兴冲冲的来:“哎呀,静一啊,今日这么早下值?” “陛下见我困乏,让我早一些休息。” 邓健叹息道:“不得了,不得了,我早就和义父说,静一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将来……” 张静一吓了一跳:“可不能乱说,什么龙啊凤的……” 邓健便笑着道:“自己人嘛,自家兄弟,怕个什么,隔墙也没有耳朵。不过……我这儿有一件难事。” “难事?”张静一看着邓健。 邓健随即道:“你昨日给的图纸,我寻了不少匠人看过,他们都说这图纸中的器具,想要制出来,有许多麻烦。” “造不出?”张静一有些失望。 邓健显得有些难为情。 张静一想了想道:“我另想办法吧,不过……还有一件事,你说,我们锦衣卫可以伪造一个人的身份吗,神不知鬼不觉的那种。” 邓健一听,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这有什么难的,再轻而易举不过了。” “那请二兄帮我一个忙。”张静一道:“要一个女子的身份……” “女子……”邓健的眼睛骤然亮了,像夜空中的星。 第三十六章 大宗师 次日正午,张静一才去当值。 他现在有心事,对于那宫女的事,总有一些不放心。 等张静一去当值的时候,天启皇帝似乎也是刚刚醒来不久。 洗漱之后,用过了午膳,见张静一心事重重的样子,于是道:“怎么,你有心事?” 张静一连忙道:“陛下……卑下……” 张静一陡然吃惊起来,心里有了秘密,总觉得随时可能被人洞悉一样。 他甚至冲动的想着,索性将这宫女的事禀报出来。 可看了看身边无处不在的宦官,却还是压住了内心的欲望,连忙道:“是……卑下在造一个木器,只可惜绘了图纸,请了许多能工巧匠,他们都没有办法。” “是吗?”天启皇帝骤然来了兴趣:“你要造的是什么?来,给朕看看。” “这……” 张静一有些难为情。 可天启皇帝却是兴致勃勃,非要张静一重新绘制一幅图纸来给他看。 张静一便也不客气了,将自己要造的东西绘制出来。 这一看,天启皇帝顿时眼睛一亮,忍不住道:“有趣,有趣,里头的许多制造方法,确实有些不同,这……是织布机吗?怎的是这样的形制?来,朕再细细看看。” 天启皇帝拿起图纸,看得很认真,有些时候,他看不明白图纸中的内容,便询问张静一,张静一也一一解答。 天启皇帝便兴趣更浓厚了,沉吟良久道:“你请外头那些匠人,他们大多都是榆木脑袋,哪里懂得变通,怎么造得出来?你来寻朕,便算是找对人了,怎么,这就是你的买卖?” 张静一老实道:“是。” “能挣钱?” 张静一想了想:“嗯,很挣钱!” “呵呵……”天启皇帝笑了笑。 张静一道:“若是陛下能造出这织机,将来若是挣了大钱,到时定要将两成的利润奉上……” 天启皇帝不为所动,一副寡淡的样子:“不必啦,举手之劳而已。” 两成利润? 当朕叫花子? 就你这点蝇头小利? 朕随便一个矿监,都不知挣多少呢。 天启皇帝很淡定地道:“图纸留在这,朕明日之前造好,当然,其中一些工艺会小小的改进一下。你这图纸……有些地方要改。” 天启皇帝在这时候,显露出来的,简直就是扫地僧的气质。 就好像这难倒了无数人的图纸,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当然,他确实有吹牛的本钱,天启皇帝对这玩意有着极高的天赋,姓朱的人……确实变态的比较多,往往能把兴趣爱好玩成大宗师的水平。 于是到了第二日,一个织布机便送到了张家。 张静一回到府上才知道,陛下特意命人送来的,于是围着织布机转了很多圈! 在确认这玩意能用之后,张静一还发现,陛下送来了一张新的图纸,只是这图纸……对工艺进行了改良。 上头似乎还有说明,大抵讲明了有些地方为何要改,改了之后,又有什么效果。 大抵意思是,大道至简,之前张静一的图纸过于复杂,这大大增加了工艺的难度,而天启皇帝则在不变动功能的前提之下,将这织布机的制造工序大大的减少。 总而言之,不只是将东西造出来了,连设计和制造的工序也大大的简化。 “这简直是艺术品。”张静一试了试,随即将两个兄弟找来:“两位兄长,现在有一件大事交给你们办,我们张家能不能发财,就看今日了。” “发财?” “大兄,你去寻一些妇人,噢,就寻清平坊的那些妇孺,让她们试一试这织布机,看看能产出多少布。” “为何不让我去寻妇人?”邓健义愤填膺地道:“三弟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嫌隙?” “二哥。”张静一老半天才憋住一句话:“这里头水太深,我怕二哥把握不住自己。” 听说要做生意,张家上下其实是不太认同的,尤其是张天伦。张家祖祖辈辈,都是世袭锦衣卫,靠抢为生,做生意,这等于是跨越到了另外一个领域,根据他多年的经验,但凡是跨越了领域的事,往往就没有成功的。 他将张静一叫到面前:“儿啊,爹有没有和你说过三叔公的事。” 张静一不解地道:“三叔公?” “对,就是你祖父的一个兄弟,他是次子,所以没有资格承袭世职,于是便也和你一样,想着做点买卖,结果你猜怎么着,血本无归,也因为此事,便气死了。” 张静一:“……” “敢问父亲,这位三叔公,做的什么买卖?” 张天伦道:“听说在岭南卖皮货。” 张静一:“……” 这哪里是做生意亏死的,这是蠢死的。 岭南便是广东,皮货……是用来取暖用的。 张静一依旧一意孤行,张天伦也拿他没有办法了。 这两日除了当值,张静一便都在忙碌着请匠人按着天启皇帝的图纸打造织布机的事。 还真别说,自从天启皇帝重新设计之后,匠人们制造起来方便了许多。 只是现在张家没有钱了,等大家将织布机造好,张静一才兴冲冲的给他们写下欠条。 于是,一群匠人一脸懵逼的看着穿着麒麟服的张静一。 他们脑海里电石火光一般的冒出一个念头……这难道是抢劫。 含泪收下了欠条,再三嘱咐张静一一个月之后,一定要还钱,才个个怏怏而去。 张静一又开始让人收拾清平坊的铺面,这铺面占地很大,规模不小。只是在清平坊,这清平坊大多都是贫民,没什么消费能力。 而且锦衣卫的遗孤很多,张静一便让大兄王程请了许多妇孺来,和她们一一签订协议,给她们提供织布机和棉,让她们织布。 几日下来,一算账,生意还没开始做,便欠下匠人九十多两银子,欠下棉商七百五十两,除此之外,还有零零散散的三百多两外债。 王程和邓健一时间心惊肉跳。 这事儿竟也开始传扬开来,不少好事的人都看着热闹,锦衣卫做买卖,这倒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这一日,已到了九月初四。 张静一下了值,匆匆赶到了琼华岛附近,和宫墙一墙之隔的地方,是一处水闸,这里平时没有什么人往来,尤其是在夜里,很冷清。 偶尔会有一些巡夜的禁卫经过,不过张静一本就是大汉将军,又穿着钦赐的麒麟服,当然也没人敢盘问。 车马已预备好了,邓健也不知要来干什么,只是三弟非要让自己赶着一辆租赁的大车约定了时间来。 张静一看着这连接着宫内的水闸,在这夜色之下,一言不发,他有些紧张,脑子里浮想联翩。 到了约定的时候,依旧还不见任何动静。 这让张静一有些担心。 一旦事泄,这可不是好玩的,纵然自己已得了天启皇帝的信任,可勾结宫人出逃,绝对是大罪。 可就在这时,那水闸下的河流里。 在这水流之下,一个东西冲了出来。 是一个人。 张静一来不及多想,一头便扎进了水里。 在这黑暗中,摸索着将那几乎没有了呼吸的人一把抱住。 河水很冰冷,可有了救天启皇帝的经验,张静一这一次却多了许多的准备。他迅速的将人救到了河岸,这人还有一些呼吸,张静一一面急救,一面等邓健的车来。 再过了片刻,在张静一的心惊胆跳中,这人终于幽幽醒转,而邓健赶着的车马也已到了。 张静一连忙将人抱上了车,吩咐邓健道:“赶紧走。” 第三十七章 兄弟同心 一路回府。 张静一不是没有想过,将这宫女带到张家,会有什么风险。 可眼下,他根本找不到一个绝对安全的住处。 马车直接进入了庭院。 因为动静不小,所以隔壁的邻里传出狗吠声。 就在这个时候,张天伦和王程匆匆出了庭院。 这爷俩本是半夜里喝酒呢,也不知邓健半夜去了哪里,张天伦正在埋怨。 可现在掌了灯出来,一见马车,再见张静一抱着一个气若游丝的女子出来。 张天伦吓了一跳。 王程是老实人,骤然间脸就红了。 男女之间,突破男女大防,不忍直视啊! 邓健则心急火燎的跳下车,借着灯火去看宫女,眼睛直了,只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地抖了抖,这时候他才开始询问:“静一,这是谁?” 声音里,带着几分羞怒。 他自觉得自己也算是风流倜傥,现在竟不如一个十五岁的小弟弟。 在灯火的映射下,张静一看到宫女那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皮微微的张了张,显然宫女已苏醒了,心下终于松了口气。 他没有回答邓健的问题,而是道:“大兄,去取一些温水来,还有……预备一些驱寒的药。噢,对啦,要切记,她有身孕,不能乱吃药,就给她煮完姜茶来吧。” 一听有了身孕,邓健心头一震,顿时耷拉起来,用很复杂的眼光看着张静一。 张天伦则是一脸忧心的样子,待张静一把一脸虚弱的宫女放到房里的床榻上,便立马将张静一拉扯到了一边,用一种过来人的眼神看着张静一:“静一啊,你……还未娶妻,怎么就在外头……哎……” “爹……” 张天伦摇摇头,苦笑,不知是喜是忧,语重心长地道:“你还记得爹经常跟你提起的三叔公吧,实不瞒你,你三叔公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倜傥的人,他和一群人厮混,后来还和一个烟花女子有染,有一次,他带了那女子回来,说那女子有了身孕,也如你这般。” 张静一:“……” 张天伦无语地看向漆黑的苍穹,嘶哑着嗓音道:“可你猜后来怎么着,后来孩子是生下来了,你三叔公也尽心照料,可结果呢?结果过了小半年,那孩子的亲爹找上了门来,原来这孩子竟不是他的,也难怪当时那女子,只怀胎八月便生了,可孩子生下来,竟有七斤重。” 张静一身躯一震:“有这样的事?” “还能骗你不成?”张天伦认真地道:“为此,你三叔公气死了。” 张静一不由道:“可是三叔公不是因为去岭南卖皮货气死的吗?” 他还要问,另一边,王程已取了温水和姜茶来,只是王程是老实人,不敢上前,倒是张静一亲自给宫女喂了姜茶,宫女的呼吸才渐渐均匀。 带着众人走了出去,待宫女在房中换上干爽的衣裳,张静一才又进了房中,擦看宫女如何。 倒是站在门边上的邓健,远远打量着宫女,怦然心动,禁不住道:“静一,你何时在外头……” “不要胡说。”张静一很认真的道:“我是半途救了她来,我和她没有什么干系!” 邓健一听,似乎觉得张静一不像骗人,于是又恢复了热情,嘘寒问暖地对宫女道:“你一弱女子,怎的突然掉在那里了?莫不是姑娘是在那自寻短见的?哎呀……孩子的父亲是谁?世上竟有这样丧尽天良的东西,薄情负心人吗?大妹子,你别怕,有我在,若是孩子没有爹,我自认……” 这宫女对于邓健的话,充耳不闻。 她大抵已熟悉了这院落里的所有人际关系,只略一想,居然拖着疲惫的娇躯,缓缓走到张天伦的跟前,而后噗通一下,拜倒在张天伦的脚下:“小女子落难,幸得张百户相救,恩重如山。您是张百户的父亲,在小女子眼里,便如再生父母一般,若是您不嫌弃,小女子愿拜为父,从此是在这里为奴为婢也好,是当牛做马也罢,只愿能以女儿之礼事父,以妹之礼事诸位兄长。” 她这般一说,这边张天伦已是瞠目结舌。 另一边的邓健却是血都凉了,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的响,两腿软绵绵的。 张静一这一刻,骤然明白了什么。 父母双亡,全家罹难,又在宫中打熬过的女子就是不一样啊。 宫女想要留在张家,又要保全自己清白的名声,除了认亲之外,便没有其他的办法,否则……外头的人不知要说什么闲话。 可一旦认了自己的爹做爹,就不一样了,她变成了张家的女儿,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的在这里分娩,而且她的孩子,在将来也有了依靠。 张天伦没想到天上掉下来一个林妹妹,不,掉下一个女儿,此时脑子已转不过弯了,天知道这时他是喜是忧,喜的是至少儿子没有误入歧途,学那三叔公。 忧的却是,这女子来路不明…… 张静一趁机在旁道:“爹,你就从了……不,你就认了吧。” 看着自己的儿子,沉吟良久的张天伦终于叹了口气道:“你起来吧。” 说着,张天伦又板着脸,眼里掠过了精光,极认真的样子道:“老夫知道你的来路不明,而且也知道你的身份不一样。只是我这个儿子啊……将来我张家……罢罢罢……不说这些了,你原籍何处,姓什么叫什么?” 宫女惊喜道:“从父亲认我为女这时起,我便没有原籍了,和从前的姓名也没有了任何的瓜葛,从此我便姓张,至于名儿,年幼时,身边人叫我素华。” 张天伦这时才欣慰地点点头,他本来觉得这一对狗男……不,是张素华和张静一合伙起来套路自己。 可这张素华却是从现在起,斩断过往的一切联系,某种程度,也是为张家规避掉一些风险。 张天伦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晓得这女子的来历蹊跷,甚至极可能会惹来什么祸端。 而现在张素华此时咬死了一切从新,其实意思也是说,将来就算某些事泄露,她自是一口咬定,一切都是她自己投奔来张家,最后在张家寄居。 张天伦倒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否则,早就将自己的儿子拍死了,张静一能活的这么大,已证明了张天伦的心性良善。 他叹了口气道:“起来吧,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去休息吧。” 张天伦随即回头,凝视看了一眼自己三个儿子,深吸一口气,厉声道:“邓健,静一,回头我再找你们算账,不过……现在有一件事,你们却要谨记着,今日的事,与咱们休戚相关,谁也不可在外头胡说八道,至于素华,就说是老夫故旧之女,因为父母早亡,因而被老夫收为了干女儿,对了,她的身份,办了吗?” 张天伦是何等聪明之人,一下子就想到了儿子是早有预谋。 张静一道:“托给二兄办了。” 邓健便点头。 张天伦嗯了一声:“都去歇了吧。” ………… 次日一大清早,张素华便起来了,昨夜折腾了一夜,她身体显得有几分病容。 尤其是有孕在身,虽然腹部还没有隆起,行动也有一些笨拙。 不过很快,张家的厨房里,便升起了炊烟。 等张静一起来,才发现一家人围在饭厅里赞不绝口。 “妹子做的饼子好吃。”王程兴高采烈。 邓健眼珠子围着张素华转。 张素华则微笑地看着邓健道:“二哥,是不是不合你的胃口。” 邓健一听一句二哥,仿佛又像被针扎了一下,半天竟缓不过神来。 张静一见状,一面拿了一个饼往口里塞,一面道:“妹子,你有身孕,昨夜又受了风寒,该好好歇着。” 张素华摇头道:“这可不成呢?” 她说话的时候,竟露出几分少女的憨态,似乎逐渐开始融入进来,翘起的鼻子微微一皱:“家里没有女眷,指着爹和三位兄长早炊吗?好啦,你们赶紧吃了,早些当值。” 张静一这时才恍然发现,此时的张素华,虽已有身孕,可此时,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放在后世,其实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张静一抖擞精神,也不客气了,一面夸赞这饼好吃,一面踢了踢邓健的脚:“二哥,我正午才去当值,待会儿我去看看铺面,再过几日,咱们铺子就要开张了,就指着这个发财呢。” 邓健神情落寞,像极了失恋的样子。 第三十八章 财源滚滚来 采购棉花,教授人纺织,这些统统都是费时费力的事。 张静一每日要去当值,所以只能将这事托付给王程看顾着。 王程虽然也要当值,可毕竟,在百户所里行动自由,去点了一个卯,打着巡街的名义,便可以不见踪影。 反正……也没人理你。 倒是张静一入宫,他心里有些担心,宫里失踪了一个宫女,说不定会大肆的追查,而且这个宫女,可是有名有姓的啊。 毕竟,皇帝临幸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会专门记录在案,这是宫里的规矩,哪怕只是一个小小宫女,也不能免俗。 这样的宫女不知所踪,谁知道会不会引起重视。 直到张静一从进入宫门,一路走到了西苑,终于默默地松了口气。 宫里很平静,就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张静一收拾起心情,便进了勤政殿,刚好看到天启皇帝正皱着眉看着一份奏疏。 他显得怫然不悦的样子,嘀咕着:“又是要钱,无底洞啊,朕总是喂不饱他们。” 魏忠贤站在一旁,安慰道:“陛下……内阁那儿……” “朕知道了。”天启皇帝随口道:“此事,朕再想想吧。” 说着,天启皇帝见张静一进来,不禁勉强露出了一些笑容:“张卿,朕所造的东西,用起来可顺手?” 张静一立即道:“十分顺手,而且还省了一大笔银子,效率也大大地提高了,陛下此举,真是福泽苍生啊。” 福泽苍生…… 魏忠贤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抬头看着殿梁,就差吹几声口哨,表示一下自己对于这等溜须拍马之徒的不屑了。 天启皇帝当然也觉得这话说的有些重了,哑然失笑道:“朕自己知道,朕的这些小爱好可没有什么用,不挨天下臣民们的骂就算不错了,至于苍生……这可顾不上。” 张静一想要解释,天启皇帝便随即道:“你等着,朕这里有些事要处置。” 说着,又低下头来,认真地去看奏疏了。 这些日子,天启皇帝变得忙碌起来,毕竟临近岁末了,朝廷有许多事要处置,哪怕来年开春的不少政务,也要提前布置。 别看天启皇帝极少上朝,也懒得去见大臣,却通过内廷和司礼监,决定着许多的事。 他是个有想法的人,偶尔提出自己别出心裁的东西。 当然,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干不成的。 要嘛内阁和六部上奏,表示陛下,臣妾……不,臣做不到啊。 等天启皇帝龙颜震怒,申饬一番,于是大臣们又凑一起,围绕着陛下的旨意开了几十个大会和小会,进行了激烈的讨论,最后决定拥护陛下的主意,纷纷表示陛下实在太睿智了,臣等一定要奉旨而行,尽忠职守。 然后……各部在一阵赞同和睿智声中,个个伸手来,要钱! 陛下的办法很好,既然要这么干,总得给钱吧,皇帝不差饿兵。 一听要钱,天启皇帝这时便消停了,骤然之间,开始变得佛系。 大臣们不傻,天启皇帝也不傻。 朕若真给了这个钱,十之八九,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 再过几日,君臣们似乎都有了默契,之前热议的事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凭空消失了。 满朝都在装死! 张静一每日在这勤政殿里,看的目瞪口呆,卧槽,原来你们是这样玩的啊。 他陡然发现,这大明朝,它不完没天理了,以前张静一以为治理天下便是玩战略游戏,皇帝想干啥了,出个点子,然后暴兵的暴兵,减税的减税,继而军事力量提高,民心得到了提振。 可越是每日看着天启皇帝处置这些军国大事,张静一才知道,治理天下说是玩战略游戏也并不过分,只不过是用奔腾2处理器,用着DOS操作系统,在玩文明3,你鼠标点一下,好了,然后电脑黑屏……紧接着,循环重启…… 好在这时候,天启皇帝疲于奔命,张静一却可以忙里偷闲。 又过了半个多月,初冬刚至,这北京城便已是银装素裹,鹅毛大雪纷飞。 小冰河期之后,京城的雪越发的频繁,无孔不入的冷冽在北国肆虐。 却在清平坊里,一家棉布的铺子开张了。 货架上,统统都是纺织好的棉布。 当然,大多都是素色,染色是要花钱的,以当下人们的消费水平,想穿上带颜色的衣服,还真得有点家底,毕竟这里不是横店影视城。 张静一心情很激动,上午开张,便赶着去当值了,吩咐两个兄长在这好好看店,先看看效果。 这张家的店,其实还是颇受人关注的。 毕竟,这满朝文武,做买卖的也有,可人家是偷偷摸摸的做,大抵是让自己的亲信家人,或者是奴仆出面,或者和商贾合伙。 张家却是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晓得似的。 再加上这清平坊来往的人虽然大多贫寒,可行人却是不少。 这店开张没多久,便有几个人进来。 为首一个,显然是外地进京的人,他打量着门脸,进去,却见这里摆放着一排排的货架,货架上陈放着许多的布匹。 只是……这是什么布…… 摸了摸布纹,似乎和其他各地的布有些不同,布匹的织法和其他市面上所见的大相庭径,不过……布匹很绵密,分明这布不像是松江布那样的上等货,可这织工……却远胜那些知名的布匹。 来人觉得很稀奇,心里生出了兴趣。 他叫陈六先,也做着一些小买卖,因而也有一些见识。 于是陈六先走向柜台。 却见在柜台后,两个人坐在条凳上,正在邓健和王程二人。 二人都是翘着脚,口里磕着西瓜子。 “啊呸!”邓健将瓜子壳自嘴里吐出来,眼睛斜着,瞪着陈六先。 陈六先被这眼睛一瞪,突然觉得有些不安起来,后襟凉飕飕的。 “你来干啥?”邓健依旧翘脚,用一种审问的口吻。 “我……我……我来问问……这布……” 邓健身躯一震,抖擞精神:“买布?” 陈六先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不不,只是先来看看,来看看!” 邓健一听,不禁失望,随即,他忍不住咆哮:“不是来买布,莫非是来消遣爷爷的?” 陈六先已吓尿了,脸色蜡黄,口里道:“我……我……” “哎呀,我这小暴脾气!”邓健更是大怒,接着从柜台下,哐当的抽出了绣春刀来,随即又啪的一下,拍在了柜台上:“狗东西,你买不买?” 一旁的王程吓了一跳,连忙起来,一把拉扯着邓健,口里道:“二弟,二弟,我们做买卖,做买卖呢,不要总动刀动枪。” 陈六先见边上有人拦邓健,方才虽吓得心跳到了嗓子眼里,脑子里只浮现出黑店二字,现在却稍稍放宽了一些心。 只是又听拖拽着邓健胳膊的王程道:“要打要杀,那也等人家不买再砍不迟,何况这里毕竟是内城,在这里砍杀,终究不好看,须拉到城外的城隍庙再结果了便是,我们是锦衣卫,又不是那杀千刀的土匪,怎好这样没有顾忌。” 噗通…… 陈六先不争气的腿,啪嗒一声跪地,此时他已面如死灰,口里嚅嗫了老半天,方才战战兢兢道:“我才刚娶妻,上有老母,饶命啊……” 邓健听到娶妻二字,顿时如遭雷击。 连这样的货……也娶了妻? 哎呀呀,我的这……暴脾气…… 第三十九章 购地 王程和邓健二人拉扯的时候,见那陈六先诚惶诚恐的跪下磕头,二人已是相视一笑。 这是他们的老把戏,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张静一吩咐两兄弟做买卖,对于锦衣卫出身的他们,耳濡目染之下,他们的理解大抵是……抢! 这种一唱一和的套路,乃是锦衣校尉们常见的敲诈手段,别看老套,可实际上很顶用。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大哥,二哥,你们在做什么?” 王程和邓健一听这声音,顿时安分了,纷纷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却见在陈六先的身后,张素华正徐徐地提着食盒踱步进来。 “呀,妹子……”邓健显得局促,连忙低头:“妹子怎的来了?” 张素华道:“我听闻两位兄长今日在店里忙,想来辛苦,便做了一些饭菜送来,免得两位兄长在外头吃喝不便。” 张素华放下了食盒,而后看着地上跪着的陈六先,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浅笑道:“不曾想来了客人,客人摔着了吗,尊客,请快快起来吧。” 她没有戳破这件事,既假装不知王程和邓健做的勾当,又挽回陈六先的面子。 陈六先惊魂未定,惨然着脸战战兢兢的站起来。 张素华又道:“客官可是看上了这里的棉布?我们张家的棉布,可是出了名的。尊客可以好好的看看。” 说罢,她已将食盒放在柜台,不理挤眉弄眼的王程和邓健,极尽殷勤的样子向陈六先道:“尊客好好的光顾,大哥,去给这位客人奉一盏茶吧。” 邓健觉得无地自容,这上哪儿找这样的媳妇啊,可恨,他忙道:“我去。” 说罢,一溜烟地跑了。 陈六先此时脸色才缓和下来,他害怕邓健和王程,便装模作样的看着货架,心里想,我看看便走。 取了一匹布,本是象征性地摸了摸,可这一摸,陈六先的表情……却是变得古怪起来。 这布料拿在手里挺舒服,针织得也很绵密,于是他随口道:“此布多少钱?” 张素华恬静淡然的样子,拢了拢云鬓,朝王程眨眨眼。 王程一脸懵逼。 张素华便好像没事的样子,于是道:“我取簿子看一看。” 既然是店铺,肯定会有簿子,上头写着不同商品的进价和售价。 张素华低头看了一眼簿子,随即道:“是这匹吗?价格倒也不高,一匹六十文。” “六十……文……”陈六先本来是想装模作样的问了价,便赶紧逃之夭夭。 可一听这价钱,整个人懵了。 怎么可能? 市面上比这更劣质的布,一匹下来,至少也要八十文呢。 六十…… 陈六先声音颤抖,若是平日的时候,他肯定以为掌柜的把价钱算错了,赶紧买几匹沾点便宜便跑。 可看了一眼凶神恶煞的王程,这个便宜他可不敢占,于是认真的道:“外头的布,比此布劣质许多的,价钱也在八十三文以上,六十文……小娘子,这……” “可上头就这样写的啊。”张素华手指着布,很认真的道。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还能咋说? 陈六先颤抖着嗓子道:“那你们且等等,我回客栈取钱,给我留几匹。” 他不敢怠慢了,竟是飞也似的跑了。 只短短一个时辰,京里便震动了。 如今的冬季,一年比一年寒冷,这漫长的冬季里,冻死的人数都数不清。 因此御寒取暖的衣物,成了人们的必需品。 布匹的价格,自然而然也越发的高涨。 可哪里知道,在这清平坊里,居然有如此廉价的布料卖,当然震动京师了。 东市西市里,早已议论开了。 大家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家店的老板疯了。 第二个反应,噢,原来是厂卫在做买卖,而且……还是那张家? 张家人……大家是有所耳闻的,嗯……不太靠谱。 买到就是赚到啊。 于是,清平坊的张家铺子,一下子被人踏破了门槛,数不清的人涌入进来。 而张家的三个兄妹,两个在前头卖货,一个躲在后头算账。 邓健越卖越是心惊,根据他多年为人处世的经验,咱们张家……好像在亏本啊。 傍晚的时候,邓健急匆匆的跑去后堂里,此时张素华正在低头算账,邓健道:“算出来了吗?挣了多少?” “今日销量尤其的好,卖了七百多匹,嗯……我算算,刨去其他的开销,挣了九百二十文钱。” 九百二十文钱…… 忙活了这么久,欠了这么多的债,而且还没算人力的开销。 也难怪静一这家伙,没有请伙计呢。 敢情若是再将伙计请一请,就要亏到吐血啊。 更别说,这店铺还是自己家的…… 邓健有点懵:“就这点?” “就这点。”张素华很认真的道。 “完啦,完啦,这哪里是做买卖,这是做善事啊……”邓健抚额。 ………… 这个时候的张静一,下值之后,却是拜访了一些人,现在手头没钱,不过张家的名声还是有的,毕竟家里一个副千户,一个百户,还有两个总旗。 再加上还有一块占地数十亩的地。 张静一拜访的乃是户部主事杨文。 杨文是二甲进士出身,南直隶人,做官之后,一路都是平步青云,三十多岁,便已成为了炙手可热的户部主事。 当然,杨文和绝大多数大臣一样,都是两袖清风,为官很‘清廉’。 他家是松江一带的大地主,据说家里的土地就有十万亩。 在京城,置了巨宅,也在京里,购置了不少的土地。 听闻锦衣卫百户来访,杨文心里觉得膈应,看着来通报的主事道:“可带来了驾贴?” “没有驾贴。”主事道:“老爷,说是私人拜访,还说仰慕老爷很久了,一直想要拜见。” “呵……”一听没有驾贴,杨文松了口气,还以为是锦衣卫来抓自己呢,于是淡淡道:“叫进来吧。” 随即,张静一进去,彼此行礼。 杨文心里肯定是看不起这些丘八的,可见张静一穿了麒麟服,又想起宫中最近有个百户很受皇帝赏识的传闻,倒也露出了笑容:“张百户来此,所为何事啊。” 张静一道:“卑下听闻,杨家在清平坊,有不少的土地……” 杨文眼皮子都没抬:“是吗?” “怎么,杨主事竟不知道?”张静一诧异地道。 杨文平静地道:“我家地多,哪里晓得这地产都置于何处呢?你说有就有吧。” “……” 张静一道:“其实卑下是来购地的。” “购地?” “清平坊,杨家有地九百余亩……” 杨文越听越玄乎,于是抬头,看向管事道:“家里是有这些地吗?” “这……老爷,可能要查一查。” 杨文叹了口气,道:“哎……老夫修身养性,不爱理俗务,何况你我同朝为臣,心里该多想一想为朝廷效命,为陛下尽忠。这地……你想买?” “是,照着市价买。”张静一很认真。 杨文眼睛瞄向管事。 这杨家的管事当然清楚老爷的意思,于是小鸡啄米的朝杨文点头。 杨文心里了然了,露出了微笑:“这样啊,那上清童子呢?” “啥?”张静一有点懵:“什么童子?” 杨文便抱起茶盏,不吭声了。 一旁的管事便笑嘻嘻地道:“我家老爷高雅,口里从不谈钱,这上清童子就是钱的意思,这个典故,出自唐书《博异志》,因而,似我家老爷这样的人,便将上清童子,当做钱的雅号。” 张静一恍然大悟,原来……特么的读书人爱玩这样的名堂! 这个时候,他有点同情魏忠贤了,成日跟一群这样人厮混一起,你真的会想打死他们啊。 张静一禁不住道:“钱便是钱,叫了上清童子,它也还是钱。” 杨文憋不住了,脸拉了下来,阴沉着脸色道:“粗鄙。” 第四十章 奏疏 “……” 张静一心头有点火气了。 来之前,他料想过各种可能,比如杨家坐地起价,比如…… 可万万没想到,真正让他恼怒的,居然是人家觉得他粗俗。 杨文似乎也觉得自己失言,居然又笑了,连忙道:“抱歉得很,杨某失言,还请张百户勿怪,君子口不出恶言,哎……是杨某的错。你既想买地,这个容易……就按市价吧,我让管家交涉,一手交钱,一手交地即可。” 张静一脸有些绷不住,深呼吸之后,才勉强道:“只是这钱,我暂时还没有筹措,不过请杨主事放心,我们张家是讲信用的,敢问……可以赊欠吗?” 赊欠…… 杨文诧异地看着张静一,顿时又拉下了脸来:“概不赊欠!” 还以为这家伙当真不爱钱呢,原来……也是一个不毛不拔的家伙。 张静一只好道:“有利息。” 杨文意动了,眉一挑:“你的意思是,上清童子,还能生出小上清童子?” 张静一小鸡啄米的点头:“生出来的小上清童子也没那么大,大抵……就是一年给三成利,是小小上清童子。” 这利息若是放贷,肯定算低了,毕竟在乡间,人家这都是利滚利,驴打滚的债。 可若是大额的欠款,有这样的利息,可就不小了,一年下来,平白挣三成。 张静一又道:“张家的情况,杨主事也是知道的,我们张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若是我们敢赖账,这官司打到朝廷,张家也不敢抵赖,终究还是会如数奉还,若是杨公不肯,那么……索性卑下就去找其他人借债,再用真金白银,不不不,再用这上清童子来买地好啦。” 杨文豁然站起来:“何必这样大费周折呢,老夫当然信得过张家,此事……就这么办了。你跟我家管家去交割便是……老夫不理俗事的,你勿见怪。” 张静一大喜,和杨家管事去了账房,计算了地价,折算了金银,最后……大抵算出这九百亩地,竟是价值四万七千多两。 当然,五万两银子,能买下九百亩地,在京城是不可想象的,也亏得这清平坊本就脏乱差,根本无利可图,无人问津。 等张静一一走,这管事便去回报杨文。 杨文慢吞吞地喝茶,一副怡然的样子。 “老爷,已经妥当了。” 杨文道:“清平坊那等地方,居然也有人买地?” “小人也奇怪,觉得匪夷所思,那地方……是老爷初进京时买下来的,本来想在那置宅子,后来才晓得那地方的风水和地段都很糟糕,因此这地,便一直闲置在那里了,今日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这地……居然有人要买了。” 杨文笑了,抖擞精神:“若不是他要买这地,老夫才不让他赊欠呢,这烫手的山芋总算是丢了出去,老夫心里也痛快了许多。” 杨文很高兴,当下起身:“好啦,老夫不理俗事的……” 说着,飘飘然的到后宅去寻他新买来的三个婢妾了。 ……… 天启皇帝的心情很不好,他算是服了这些大臣了,变着法儿的便是要钱。 这几日见张静一有心事的样子,天启皇帝才注意到他:“张卿,怎么你又心事重重。” 张静一道:“卑下在想买卖的事。” 天启皇帝淡淡一笑:“买卖做出来了?” 张静一道:“做出来了。” 天启皇帝又问:“盈利几何?” 张静一老实回答道:“每日几百文上下。” “噢。”天启皇帝点点头,然后不理睬张静一了。 张静一:“……” 讨了个没趣,张静一心态倒是放得开,几百文也是钱呢。 到了傍晚的时候,天启皇帝总算是批阅完了奏疏,轻描淡写的道:“噢,还有一件事。” “请陛下指教。” 天启皇帝漫不经心地道:“昨日朕又想起了一个改进那织布机的方法,待会儿让人拿图纸给你,你让匠人照着上头去做。” “啊……”张静一嘴张得很大,合不拢。 天启皇帝却好像内心古井无波,他见张静一这惊讶又佩服的表情,心里生出了一些成就感,于是又道:“不过朕要习武,又要署理国政,可没心思将时间花在这上头,只是小小的改造罢了,对啦,朕听说,你在外头,赊欠了不少钱?” 厂卫还是厉害,果然什么都查得出来。 张静一心里倒是警惕起来:“是欠了一些。” “一些是多少?” “上上下下,差不多有五六万两了。” 天启皇帝一愣,显然他也没想到有这么多,然后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张静一:“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张静一道:“陛下放心,过一些日子便还。” 天启皇帝摇摇头,说实话,他觉得张静一有些过头了,于是道:“今日朕这里无事,你早些回去歇了吧。” “遵旨。” ………… 张家铺子的生意越来越火热了。 而这京里的其他棉布铺子则是越加的门可罗雀,现在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张家有价格低廉,质地又好的布料。 虽然距离年关还有一些日子,可不少人,都抱着买到就是赚到的心思,纷纷涌来。 而张家,自然是不断地收购棉花,而后不断地纺织。 销量自然而然,也开始节节攀高。 而张家的货源之所以充足,还是多亏了清平坊的这些纺织户。 这里的遗孤多,多是老弱病残,而张静一让人打造了纺织机之后,便以签订协议的方式,和各家开始合作。 张家提供棉花和纺织机,各家抽调妇人进行纺织,然后再根据得到布料的多少,给予工钱。 现在清平坊上下,家家都在纺织,倒是热闹一时。 一开始的时候,其实这些遗孤们有些笨手笨脚,废品率也高,可慢慢的下来,大家也就熟练了。 以至于邓健心里有些不满,天知道这纺织机为啥比其他的织布机厉害,比起一般的织布机,他们家的这个这纺织机的效率直接提高了八倍。 也就是说,原本一人和一个织布机,可以纺出一匹布,现在这新的织布机,居然能纺织八匹。 这绝对是闻所未闻的数目。 邓健哪里知道,这种纺轮带动的纺织机,在上一世,叫珍妮纺织机,这玩意一出来,直接带来了整个纺织业的繁荣发展。 这些纺织户们,都是按量算钱的,一匹布给十个钱的工钱,一天下来,收益也是不菲了。 早先的时候,许多人饿着肚子,米缸里连米都没有,日子过的清苦,可现如今,家里突然多了一笔不菲的收入补贴家用,自然求之不得。 不过张静一还不满足,他不只要求大家合作纺织,而且还要求邓健和王程对清平坊的情况进行摸底调查,有多少户遗孤,每户有多少男丁和妇孺,有哪些家里有纺织机,棉花用量多少,产出多少,统统都要记录在案。 这可忙坏了邓健和王程,他们本来也是遗孤,所以对这一片很熟,能让他们找一些事做,倒也求之不得,只不过…… 一想到张家的铺子,在沿着盈利线卖棉布,他们心里或多或少,是有些不痛快的。 何况,张家现在背负着如此巨大的债务,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张静一却没事人一样。 依旧还是该当值去当值。 又过了几日,在勤政殿……天启皇帝看过了一份奏疏,不禁眉头深锁,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魏忠贤。 魏忠贤今日很奇怪,一直朝张静一笑,这让张静一有些汗毛竖起。 “这里有一份奏疏,是袁崇焕送来的,他大言辽东不少死伤的将士,其家人因为父兄战死,朝廷给的抚恤,也多有克扣,许多人连生活都没有着落,更是饿死了不少人,这些事……你有耳闻吗?” 魏忠贤连忙打起精神:“陛下,朝廷已经揭不开锅了……” 天启皇帝顿时冷了脸,厉声道:“这是什么话,朝廷再难,也不见那些富贵之人少吃一块肉!怎么到了这些遗孤们这里,就成了这个样子呢?上个月,便有一个百户欺负锦衣卫的遗孤,闹出事来,若是辽东罹难的将士的妻儿们都要饿死,这天下非要大乱不可。” 魏忠贤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却忙是转移开了话题:“陛下,说起来……御史韩林,倒是上奏了一件事,奴婢在想,陛下是否需要过目,此事……毕竟干系着张百户。” 张静一便下意识地抬头,愕然地看着魏忠贤。 第四十一章 龙颜震怒 天启皇帝听罢,看看张静一,再看看魏忠贤,而后道:“这又是要奏什么事?” 魏忠贤满面笑容:“是关于那锦衣卫百户陈煌,这陈煌当时欺负压榨那些锦衣卫遗孤,不过幸赖陛下英明神武,明察秋毫,总算将陈煌抄了家。只是有一件事,却被御史韩林查了出来,翰林奏曰:陈煌在清平坊的一处土地,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居然转到了张静一的名下,现在为张家所有。” 天启皇帝眉头皱得更深:“是吗?” 魏忠贤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了一眼张静一,随即又道:“这奏疏之中还说,陈煌虽除,可取而代之的张家,却也是变本加厉,奴役那些锦衣卫的遗孤,借此敛财……” 天启皇帝的脸色变得严厉起来:“拿朕看看。” 魏忠贤便连忙取出了那一份韩林的奏疏来,小心翼翼地送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于是打开奏疏,显然这奏疏里,魏忠贤所提的事,只是冰山一角! 那些御史,个个都是妙笔生花,真要来整张静一,少不得要罗列几条大罪了。 张静一站在一旁,却见魏忠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于是,张静一骤然明白了。 这一定是魏忠贤搞的鬼。 其实张静一早就知道,自己救驾之后,慢慢取得皇帝的信任,少不得要受魏忠贤的忌惮。 魏忠贤是个什么样的人!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 只是魏忠贤的眼神,却让张静一又有些猜不透,显然……这眼神里没有杀气。 唯一的解释是什么呢? 只怕魏忠贤只是希望皇帝能够疏远他,现在还没有杀心。 又或者……只是想他乖乖地在私下去向魏忠贤求饶! 其实张静一并不是不知道,魏忠贤在宫里已经放出话来,希望张静一拜入他的门下,做他的孙子。 而张静一一直没有动作,这显然也是魏忠贤决心敲打他的原因。 特么的,就因为我不做你孙子,你就安排御史来整我? 可不得不说,魏忠贤很强大,他的势力不只是在宫内,在宫外头,张家的一举一动,魏忠贤都在掌握之中。 这才几天功夫,魏忠贤就能围绕着那一块土地来做文章了。 只是这个时候,张静一唯一的选择只能看着天启皇帝,他很清楚,真正决定命运的,乃是天启皇帝的态度。 天启皇帝连续看了几遍弹劾的奏疏,越看越是满面怒容,随即,他猛地拍案而起,厉声道:“大胆,真是胆大包天!” 一听这句话,张静一的心……便凉了。 魏忠贤似乎早料到如此,于是连忙拜倒,恭恭敬敬地道:“陛下,张静一确实有些地方昏了头,可是他毕竟救驾有功,以奴婢之见,陛下还需看在往日的情义之上……” 他开口,在为张静一‘开脱’。 所谓给你张静一一个耳光,是我老魏干的,再给一个甜枣,如此一来,还怕你张静一不乖乖拜入门墙,给咱做孙子? 魏忠贤深谙人性,某种程度而言,他对张静一还是有几分欣赏的,年纪还小,还可以调教,将来有用处。 张静一也连忙要行礼,只是这个时候,他不知是直接为自己辩护,还是先请罪,若是辩护,毕竟是一面之词,皇帝肯定要求彻查,而彻查这件事的人……十之八九会有魏忠贤,或者是魏忠贤的飞鹰走狗,最后只会给皇帝一个强词夺理的印象。 可若是请罪,这不就是自己承认了御史的弹劾吗? 就在张静一犹豫之间,天启皇帝却奇怪地看着魏忠贤道:“谁说……朕是在说张静一胆大包天?” “啊……”魏忠贤有点懵,诧异地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怒不可遏地道:“朕说的是这御史韩林,如今天下谁人不知,张卿是朕的腹心之人,他堂而皇之的上奏,厉数张卿五条大罪,这是想要做什么?” “啊……”魏忠贤脸拉下来。 其实……他不是不知天启皇帝的性子。 可是,他唯一算错的是一件事…… 天启皇帝这个人,帮亲不帮理,他是知道的。 可他算错了,在天启皇帝的心目中,张静一有多大的份量。 天启皇帝冷着脸,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且不说,这只是捕风捉影,朕未必就信他韩林,就算这是真的,又如何!张静一再坏,那也是朕的张静一!” 魏忠贤:“……” 这……和当初的魏忠贤何其相似。 想当年,魏忠贤不也被数不清的御史和大臣弹劾吗? 可那又怎么样? 只是这个时候,魏忠贤却显露出几分尴尬……因为当初的主角是他自己,现在的主角是张静一。 张静一心头一热,看着依旧还怒容满面的天启皇帝,忙是行礼:“陛下,卑下……” 天启皇帝摆摆手:“你不必说了,这份弹劾奏疏,留中不发,今后,此事不必再提了。” 他随即道:“朕今日乏了,兴致全无,且回后苑歇息。” 说着,便疾步走出勤政殿。 魏忠贤连忙去张罗人准备乘舆。 天启皇帝脸色阴沉,张静一亦步亦趋地随天启皇帝等候着乘舆来。 这君臣二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天启皇帝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回过头看了张静一一眼,突然叹息道:“清平坊之事,你不必记挂在心上,你放心,朕绝不会因此加罪。只是……” 他顿了顿,或许他内心的深处,对于这件事,还是有一些失望的:“那些遗孤的父兄,都是为朝廷、为朕的江山尽忠而死,还是收敛一些吧,不要欺压他们。你若是当真急需要钱,据朕所闻,户部主事杨文……就是松江一带的大地主,还有……” 张静一方才还很感动,这个时候竟瞠目结舌,心里想,哎哟喂,陛下,我不是那种人啊…啊……… 可在这时,魏忠贤已气喘吁吁地领着抬乘舆的人来了。 天启皇帝的话戛然而止,上了乘舆,由魏忠贤陪护,往后宫方向去了。 ………… 这份弹劾奏疏并非对天启皇帝完全没有任何的影响。 至少他心情很糟糕。 回到了后宫,天启皇帝却是到了慈宁宫的东宫。 这慈宁宫,乃是上一代皇妃们的住所,等到天启皇帝登基,太妃们若是有儿子的,大多都会选择前去儿子们的藩地颐养天年。当然,也有一些没有儿子,或者儿子夭折的,便住在这里。 慈宁宫里,现如今最得势的,便是李太妃! 这李太妃,乃是天启皇帝的养母,又和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以及魏忠贤勾结,而且她性情泼辣,天启皇帝见了她,也往往躲着。 倒是另一位王太妃,其实资历要比李太妃更高一些,她早年生下了天启皇帝的兄长朱由楫,只是这朱由楫八岁便夭折,因为她性情温和,待人也好,并不似李太妃那样咄咄逼人,所以天启皇帝偶尔有闲,便会到这儿来。 天启皇帝问了王太妃的安。 王太妃颔首,先是问了天启皇帝的身体如何。 天启皇帝勉强笑道:“母妃,朕的身子好的很。” 他很自信的样子。 王太妃却不这样看:“陛下固然龙体还好,可需知人的福祸是难以预料的,还是要仔细保重才是。皇帝现在正在盛年……说也奇怪,前几日,我做了一梦,竟梦到陛下生下了一条幼龙。” “啊……”天启皇帝没想到,王太妃又开始关切自己生娃的事了。 只是想到生娃,天启皇帝也露出了惆怅的样子,他垂头丧气的坐在一旁,低头不言。 王太妃又道:“而且宫里,发生了一件怪事,皇帝,你于八月初九寅时三刻,是否宠幸了一个宫人?此宫人姓李,名唤素华……才十四出头,身高……身高……”她随即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宦官身上。 第四十二章 明察秋毫 “咳咳……” 还不等王太妃把话说完,天启皇帝便拼命用咳嗽来掩饰脸上的尴尬。 说实话,在这宫中,皇帝就形同于后世动物园里的无尾猴。 一切的行踪都是透明的,无论做什么,时间地点人物统统被人了解的一干二净,就如剥了壳的鸡蛋。 这王太妃见天启皇帝想要移开话题,却是绷着脸道:“陛下做什么,宫里上下都依着陛下,您是九五之尊,谁敢忤逆你呢?只是……有一事,我这妇人家却非要说说不可。就说这个宫人吧……陛下临幸之后,这几日,却是不知所踪了,陛下没有关注吗?” “这……”天启皇帝挑了挑眉道:“朕不知此事。” 王太妃道:“这是至关紧要的事啊,陛下这些年,虽是有不少的嫔妃,可有身孕的没几个,能生下龙子的更是寥寥无几,好不容易……哎……” 王太妃似乎想到了半年前,天启皇帝那夭折了的孩子,又不禁惆怅起来,她随即道:“现在储位空虚,臣民疑虑,这不是国家的福气,列祖列宗在上,只怕也是不安。这个宫女,我命人打探了,宫里的人都说她是落水死了。可我却觉得奇怪,既然是落水而亡的,为何迄今还不见尸骨呢?本来一个宫女,宫里不必看重,可此宫女毕竟曾和陛下有过肌肤之亲,那……就不能小看了,若不见尸首,此事决不能罢休。” 其实天启皇帝对于这两个多月前临幸的宫女,实在没有什么印象了。 毕竟……他的女人实在太多,多到见了漂亮女人,便宁愿躲着。 天启皇帝可是想要有大作为的皇帝,他要养精蓄锐,好好练习弓马,固本培元嘛。 现在王太妃一通斥责,让天启皇帝想到自己还没有继承人,心里又不禁焦虑起来。 这个时代的人,多子多福。 而且天启皇帝是真的有皇位要给儿孙们继承的啊。 王太妃见天启皇帝也变得忧心起来,此时反而也为他担心:“好啦,凡事慢慢的来,皇帝毕竟还在盛年。” “是。”天启皇帝点点头,继续垂坐着不动。 王太妃见他今日奇怪,不像往日那样多话,便道:“怎么,陛下还有什么心事吗?” 天启皇帝抬头,看了一眼王太妃,突然用一种奇怪的口吻道:“母妃,你说……人心真是奇怪,有的人分明忠心耿耿,可为什么可以为了门户私计,在别人面前,又成了恶人了呢?” 王太妃不知天启皇帝说的是谁。 心里却忍不住想,你莫不是说的是魏忠贤吧? 对于魏忠贤,王太妃却显得很谨慎。她是太妃,固然可以不畏惧魏忠贤。 可要知道,魏忠贤在后宫,却有两个实力强大的盟友,一个是天启皇帝的乳母,一个是天启皇帝的养母,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王太妃稍稍一想:“这其实就是做皇帝最难的地方啊,先皇在的时候,也常常有此感慨,毕竟……天子君威四海,哪一个不是对皇帝又敬又畏,谁不是在皇帝面前忠心耿耿呢。正因为如此,做皇帝的,才需要做到明察秋毫,因为只有如此,才可明辨忠奸,这不是哀家这宫中妇人可以参预的事,需陛下自己琢磨。” “明察秋毫才可以明辨忠奸……”天启皇帝当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王太妃又提起来,似乎对他颇有点拨。 随即,他颔首:“朕知道了。” ………… 京城里,从韩林的奏疏出来之后,张家又成了话题的中心。 毕竟这天下,虽有许多的饿殍,可京城的人大抵还是勉强能吃饱的。 人吃饱了,就得找点事做。 那张家的布,才卖了几日,本来价格就低廉,可听说……居然挂了牌子,又要搞促销了。 价格又降三文,持续三个月。 这消息一出,京城又震动了。 这就等同于发鸡蛋,虽然鸡蛋不值几个钱,可一想到能占到那该死的锦衣卫便宜,人们的热情便点燃了。 “张家可不是什么好人,你没见那御史弹劾吗,罗列了五条大罪,平日里仗着势力,到处欺压咱们百姓,走,将他家的店买到关张去。” “我听说,这张静一,和九千岁有一腿……” “嘘,可不要乱说话,想死吗?” 这张家的铺子,现在人流如织,人们踏破了门槛,大摆长龙。 而张家人是雇不起伙计的。 本着张家已经欠了一大屁股债,怀着能省一点是一点的精神,邓健和王程只好亲自代劳。 这两个家伙,大抵是一副亲人们,别买啦,再买我家静一要去卖PIGU啦的表情,如丧考妣的,这反而让人解恨了。 于是那些平日里受了厂卫欺负的,都一拥而上来买。 张静一看着销量节节攀高,这棉布已是供不应求,一时也是懵逼。 他倒是想过不少买家是来占便宜的。 却不曾想过,人家是奔着收拾他锦衣卫来买布的。 后者最大的特征就是,这些人其实并不穿棉布,因为许多都是官宦人家,人家是穿丝绸的,这些达官贵人们,居然也派下人来采买,而且买的不少。 “卧槽,名声居然这样臭?” 张静一痛并快乐。 倒是唯一让张静一无语的是,这几日,皇帝的心情都不好,和他也极少说话。 虽然还是和颜悦色,但是张静一总觉得,那御史上的奏疏令陛下心里,是颇有些不痛快的。 因此很多时候,张静一当值时站在一旁,而天启皇帝只是默默的批阅奏疏,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这一日,张静一继续当值。 天启皇帝又依旧低头批阅着奏疏。 可捡起一份奏疏的时候,天启皇帝突然勃然大怒,狠狠将奏疏摔在地上,厉声道:“叫魏伴伴……叫魏伴伴来!” 这一声令下。 魏忠贤得讯,便匆匆上气不接下气的赶来了:“陛下……” 天启皇帝铁青着脸,厉声道:“这叫韩林的御史,真是放肆,上一次,朕将他的弹劾已经留中不发,他今日竟还如此大胆,又上弹劾,这是何意,是谁主使的?” 天启皇帝语气森然。 魏忠贤也没想到,陛下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当初御史们就算是骂天启皇帝,也不曾见如此大怒啊。 魏忠贤便连忙道:“这……这………奴婢不知。”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难道朕的身边,就没有一个好人吗?” 魏忠贤魂不附体:“这……”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他这是要逼迫朕……非要处置张静一是不是?朕若是不从呢?” 魏忠贤察觉到大事不妙:“陛下,奴婢这便让人将那韩林……” “不可!”张静一这时终于说话了。 天启皇帝很诧异地看向张静一。 张静一认真地道:“若是这个御史因为弹劾卑下,而陛下在没有明察的情况之下便处罚他,那么卑下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罪孽了。卑下自认自己遭受到了诬告,所以恳请陛下,彻查这件事。” “你要彻查?”天启皇帝奇怪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这事儿……当然不能这么算了 于是他道:“陛下,当然要彻查到底,此人污蔑卑下,说卑下欺压锦衣卫的遗孤,上头有名有姓……不查清楚,怎么还卑下的清白。” 天启皇帝此时渐渐心平气和起来:“如何彻查?” 张静一看了一眼魏忠贤,要彻查,肯定不能经过厂卫,或者是都察院,天知道这些人是什么货色:“何不陛下亲自查明呢?是非曲直,总有一个公道。” “朕亲自来查吗?”天启皇帝振奋精神:“你自己可要想清楚,一旦成了御案,到时若对你不利,便是朕也无法保全你了。” “只是……”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看向魏忠贤:“该怎么查呢?” 魏忠贤:“……” 天启皇帝想了想,道:“朕亲自查访,总不会有错吧,魏伴伴,你怎么看?” “这……”魏忠贤定了定神,随即道:“陛下万金之躯……” 天启皇帝凝视着魏忠贤,淡淡道:“平日里,魏伴伴不是说朕的弓马出神入化,是万人敌吗?何况身边难道没有禁卫?好,就这么办,事不宜迟,不能走漏了风声,朕正想明察秋毫!来人,摆驾,出宫!还有,召那御史同来,朕今日便分出个是非曲直!” 第四十三章 皇帝出巡 天启皇帝很郁闷。 张静一救驾有功,御史就弹劾张静一。 这摆明着是不给他面子。 当然……其实天启皇帝某种程度,在百官那儿未必真有什么面子,至少许多人就不怕他。 现在既然张静一喊冤,那么索性就查个底朝天。 他一声令下,魏忠贤当然也不敢声张,于是换了一身常服,带着数十个禁卫,便匆匆出发。 而天启皇帝出发的当口,却早有宦官前去都察院联络御史韩林。 韩林在自己的公房里得知了讯息,大喜过望。 御史是清流,几乎没有油水,可是名气却很大。 因此,想要在许多的御史里脱颖而出,韩林当然巴不得成日弹劾。 其实,他也未必算是什么阉党。 只不过有人给他提供了一些张静一的讯息,让他迅速的意识到,若在张静一身上做文章,尤其又涉及到了遗孤的事,势必可以一鸣惊人。 他第一封的弹劾奏疏送进了宫里,宫里没有任何的反应,将他的弹劾奏疏留中不发了。 这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此时他越发的觉得,这张静一是一条大鱼,于是继续弹劾。 这一次,他搜罗的证据更加齐全。 当然……之所以能如此的顺利,其实也是因为宫里有人给自己提供了一些消息。 于是他一鼓作气,继续弹劾。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陛下居然要亲自来问此事,这就意味着,从今天起,他就要名扬天下了。 “陛下要出宫?” 宦官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对于御史,宦官们一向是敬而远之的,只回了一句:“是。” “哼。”韩林义正言辞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是皇帝呢?陛下应该待在宫中,才可保安全无虞。” 宦官没接话。 不过……显然韩林暂时顾忌不上这个,毕竟天启皇帝浑身都是漏洞,御史们早就骂累了,他现在关注的是张家一案,这将是锦衣卫欺压百姓,横行不法的典型案例。 “陛下要往哪里?” “要往清平坊!” “清平坊!”韩林正色道:“老夫这便去。” 他随即出发,火速赶到大明门。 而在大明门,果然恰好此时有一辆车马出来,这车马很普通,显然陛下这是想要微服出访。 于是韩林在御道上将车马截住,红光满面道:“陛下,臣韩林……” 马车停住。 天启皇帝掀开了车帘。 然后用一种冰冷的目光扫视了韩林一眼:“走吧。” 韩林讨了个没趣,却发现……马车两边,有几个骑马的人,为首一个,当然是魏忠贤。 韩林对于魏忠贤虽然害怕,却也不敢多接近,毕竟……御史和阉人关系太近了,影响自己的声誉。 而在魏忠贤的后头,除了几个宦官之外,却见一个少年穿着钦赐的麒麟服,步行随扈。 韩林知道张静一年轻,又见他小小年纪穿着赐服,心里便认定这就是张静一了。 他是二甲进士,当然看不起这些粗人,便也懒得招呼,只乖乖随着皇帝的车驾继续前行。 皇帝出宫,目的地肯定是有的。 弹劾奏疏里……韩林举证过一个叫刘四的人家,这刘四便是遗孤,父亲因公而亡,和自己的老母相依为命,而张家不顾他们的死活……抢占了刘四家的土地! 当然……按理来说,这地是陈煌当初抢占的,可陈煌抄家之后,张家接手了这块地,论起来,张家不过是接替了陈煌,成为了新的吸血鬼罢了。 天启皇帝决定亲去清平坊那儿走一趟,先从刘四这里作为突破口。 坐在车驾里,天启皇帝想着王太妃的话……做皇帝的便是要明察秋毫,才可以分清是非,洞察人心。 本心上,天启皇帝有些顾虑,他甚至生出害怕知道真相的心情。 倘若这张家当真是如此,那么朕该怎么面对呢?是他救了朕的性命啊。 与天启皇帝相反,魏忠贤的心情不错,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张静一,倒不是真想将张静一置之死地,此时的魏忠贤,更多的像是猫戏老鼠一般,他想要得到的……是张静一的心。 用后世的一首歌来形容的话,那么此时魏忠贤大抵是想让张静一乖乖跪在自己的脚下唱一首《征服》。 张静一骑着马,听说自己盘剥和欺压了一个叫刘四的人,他的内心大抵是懵逼的,这人……我不认识啊。 难道……是王大哥或者是邓二哥…… 不对,不对,他们现在每日都在流着眼泪卖棉布,还有这个心情? 这一路穿梭过繁华的里坊,内城各坊……都是热闹非凡。 可慢慢的接近清平坊的时候……很快,味道就不对了。 首先就是各种臭烘烘的味道…… 哪怕是车中的天启皇帝,也不禁皱眉起来。 他掀开帘子,便见许多低矮的民房,非常局促的拥挤在一起,民房大多都是夯土制成的,没有用青砖,道路开始变得崎岖,以至于马车也变得异常的颠簸起来。 于是,天启皇帝不得不下车步行。 领头的乃是一个宦官,这宦官已经查明了刘四的住处,终于……在许多的污水和垃圾之中,宦官在一个地方驻足。 这是一个低矮的庐舍,占地很狭小,两边都和隔壁的庐舍挨在一起,共用一堵墙。 只见这门前正蹲着一个头发发黄,蓬头垢面的孩子。 一见有生人来,蓬头垢面的孩子便像受惊的小鸟,一下子便跑开了。 天启皇帝看到了孩子,本来还想打个招呼,以示自己的慈和。 谁料那孩子疯了似的跑了,于是天启皇帝精心准备好的笑容便僵硬着,慢慢凝固。 他随即打量着四周,不禁皱眉起来。 身处在宫中,虽然偶尔也会出宫,可去的地方,无一不是达官贵人们出入的地方。 因此,天启皇帝第一次知道,就在这天子脚下,竟有这么一个所在。 不只是那隐隐带着恶臭的气息,还有无处不在的污浊,甚至是这根本没办法遮风避雨的庐舍,无法下脚的泥泞,都让天启皇帝大开眼界。 宦官想要先上前去叫门。 天启皇帝则是回头看了张静一一眼,这个时候……他的心情大抵是复杂的。 因为……他无法想象,张静一居然这样的狠心,难道只为了贪图钱财,连这些可怜的遗孤,都要压榨? 天启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制止了宦官叫门,而是亲自上前,推开了柴门。 外头的动静,终于还是被里头的人察觉了。 有人开了门,却见一个二十一二岁的汉子,一瘸一拐的出来。 这人衣衫褴褛,虽是显得年轻,可肤色却很糟糕,黝黑得像黑炭似的。 他的腿应该是得了什么脚疾,走起路来,一深一浅的。 这人……就是刘四。 刘四突然见这么多人来了,显得有些惶恐:“你们……寻谁?” “你是刘四?”天启皇帝上前。 刘四踟蹰了一下,点头。 而这个时候,站在一旁的韩林顿时兴奋起来,其实他没来过清平坊,原本早想来一趟,只是还没靠近,便被恶劣的环境劝退了,如今捏着鼻子跟着陛下来,见这刘四这样的惨状,他心里便笃定了大半。 天启皇帝旁若无人的样子。 就好像自己才是刘家的主人,居然也不等刘四同意,径直进入了屋舍。 屋舍里很昏暗,没有灯光,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而在地上,是一些麦秆,麦秆除了铺成了睡榻,睡榻上,一个老妇便这样斜躺着,没有一丁点的动静,也不知是死是活。 地上……是一个陶碗,陶碗里盛着什么,这里昏暗,天启皇帝看不甚清。 刘四已察觉到这些人的身份不同一般了,他战战兢兢的跟了上来。 天启皇帝道:“你在做什么?” “我……我……小人……小人在进食……” “进食?”天启皇帝目光才重新关注残缺的陶碗,道:“吃的是什么?” 他一面说,一面蹲下,将这陶碗端起来,凑近一看,便觉得胃里翻滚,很倒胃口。 第四十四章 事情严重了 这倒不是天启皇帝矫情。 实际上,天启皇帝有时为了磨砺自己的意志,也会让宦官给自己找来一些百姓常吃的大饼。 可现在,端在他手里的……哪里是食物。 说是猪食也不过分。 这陶碗里,清汤寡水,里头不知是什么米,脏兮兮的样子。 “这是什么?” “这……这是黄米。”刘四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平日就吃这个?” 刘四点头。 “你的母亲呢?” “家母……病了……” “大夫怎么说?”天启皇帝的脸色越来越冷,凝视着刘四。 刘四带着越加浓郁的惶恐,泛黄的眼睛不安地看着天启皇帝,虽然他不知道天启皇帝的身份,可这种与生俱来的贵气,还是教他更加敬畏起来:“瞧不起病……没……没钱……” 天启皇帝深吸了一口气。 目光便落在那墙角的妇人身上。 张静一等人,也个个默不作声。 哪怕是张静一两世为人,自觉得自己见多识广,可瞧见这样的人家,也被这种可怕的贫困所震撼。 这还是京城……京城之外呢? 那些被逼谋反的流民又经历了什么? 天启皇帝逼视着刘四,正色道:“可是…我…我却听说…朝廷对于你们这些遗孤,多有抚恤,就在今年年初,皇帝还格外给了禄米,所有遗孤,赐米五十斤,除此之外……还有……” 这是实情。 也是为何天启皇帝愤怒的原因。 他是给了钱的。 按理来说,这些人的生活不至于这样糟糕。 再怎么样,也不会到这个境地。 刘四错愕地抬头,听着天启皇帝的话,像是在听天书一样,他拨浪鼓地摇头:“没……没有……从来没有收到什么禄米,反而是……要我们交钱。” “交钱,交什么钱?”天启皇帝瞠目结舌,震惊地道。 刘四低垂着头,嚅嗫道:“说咱们所住的宅子,本是我们父兄的,现在父兄死了,咱们也没有武职,这屋子……便算是租赁的了,叫我们每月缴十五文钱,如若不然,便将我们赶出去。”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整个人振了一下,胸膛起伏着,竟是气得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朕……给了钱的啊。 钱呢? 还有……他们收了钱,这些钱又去了哪里? 众人一见天启皇帝如此,已是吓得魂飞魄散。 连魏忠贤都觉得事态严重了,他其实没想到……下头人敢这样的弄,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主掌东厂,而锦衣卫,也在东厂的辖制范围之内。 魏忠贤连忙想说什么。 倒是韩林,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很是期待着什么。 天启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阴冷,他置身在这恶臭的环境之中,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人。 觉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天启皇帝颤抖着嗓音道:“你的家里,何人曾当过值,又因为什么而死?” “是我的父亲……”一说到这个,刘四流露出了浓浓的悲哀,下意识的,他眼眶红了:“家父在的时候,曾为朝廷效力,积劳而死……” “然后呢?” “然后……然后家里就失去了生计,母亲又因为伤心过度,旧疾复发,而我……我因为身子有残疾,便在这里,一直艰难度日。从前的时候,父亲还留着一些钱财,可慢慢的坐吃山空,便……便成了这个样子。” 天启皇帝已是气得发抖,就这么一个人,父亲为了公务积劳而死,可他的妻儿们呢? 这样的大明朝,还有希望吗? “这些年来,就不曾有人想过,改善你们的处境吗?” “没……没有……”刘四很认真地摇头。 事实上,他心里满腔愤慨,一想到这些,他也曾无数次咬牙切齿。 “呵呵……”天启皇帝冷笑。 “陛下……”这个时候……韩林见时机成熟,震耳发聩地道。 这一声陛下,吓了刘四一跳,刘四下意识的双膝便软了,摇摇晃晃的,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天启皇帝。 而这时,韩林继续道:“陛下,他们这些人,沆瀣一气,对于他们从前的袍泽遗孤尚且都是如此,更遑论对待寻常的百姓了。这刘四,岂不就是明证?想当年,陛下曾给这些遗孤们赐予土地,那百户陈煌……却将这些土地收为己有。可这张家……难道又是什么好东西吗?” “他们从陈煌手里,得到这些不义的土地,和陈煌又有什么分别?这些年来,他们的所为,罄竹难书。张家这些日子以来,自从在这清平坊取代了陈煌之后,不知多少遗孤心中含恨,只是他们有冤却无处声张,尤其是这张静一,最是可恨!他时刻伴驾在陛下左右,却从不提及这些事,难道真相,还不清楚吗?恳请陛下,严惩张静一,以儆效尤!” 天启皇帝已是脸色惨白,他愤怒得攥紧了拳头。 翰林的每一句话,都在天启皇帝的耳畔回响…… “陛下……是陛下……陛下,请陛下为草民做主啊。”在确定眼前这个人是皇帝之后,刘四已是滔滔大哭,随即匍匐在地,他嘶声竭力的喊道:“草民有天大的冤枉,冤哪……” 张静一震惊了,他相信……刘四的表现,绝不是伪装出来的。 可是……难道张家当真和陈煌一样…… 他的心已沉到了谷底。 天启皇帝的眼眶微微泛起了红光。 这一刻,他的情绪竟稍稍有了松弛,似是崩溃的征兆。 无数的念头划过他的脑海,他想到这些打着自己名义的赃官恶吏,想到这数不清如刘四一样凄惨含冤的刘四。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原以为可以信赖的人,原来和此前自己所厌恶的陈煌,竟没有任何的分别。 他们都在骗朕! 所有人都在骗朕! 天启皇帝的眼里掠过了一丝厉色:“你说,你有什么冤屈?” 刘四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哽咽着道:”他们欺负人,他们欺负人啊……臣的父亲,为朝廷效忠,他在临死之前,一直有病,可是因为公务繁忙,却从来不敢懈怠。他们都说,家父临死的时候,是伏在公案上死去的,他口里喷出的血,将文牍都染红了。家父在世的时候,没有积攒多少钱财,便是因为他一直奉公守法……可他死了。” 刘四泣不成声,口里则继续道:“家父死了之后,起初说会有抚恤,可是左等右等,一丁点的抚恤也没有来。此前也听到消息,说是家父死后,我这做儿子的可以接替他的职位,可后来,我才打听到,这个差事,却早已被档头的亲眷所顶替。陛下……陛下啊……草民的父亲从来没有辜负过东厂,可东厂……辜负了家父啊……” “停……”张静一听得有些懵了:“慢着,你说啥,东厂?” 刘四悲愤无比,哽咽着道:“草民的父亲,乃是东厂东城番子……” 天启皇帝:“……” 魏忠贤:“……” 翰林:“……” 其他禁卫:“……” 大家眼睛睁得大大的,所有人屏住呼吸,且大多数人,脑子一片空白。 “啊……东厂,你们东厂的遗孤,和我们锦衣卫有什么关系?”张静一发出了马景涛似的咆哮! 天启皇帝:“……” 第四十五章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昏暗的庐舍里,连呼吸都没有了。 大家都木然地站在原地,然后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刘四。 天启皇帝更是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乱了。 魏忠贤的脸色骤变,他万万没想到,最后会引火烧身。 那御史韩林更是瞠目结舌。 怎么……这个叫刘四的……是东厂的遗孤? 这清平坊是安置遗孤的所在,锦衣卫的人最多,罹难者自然也是最多的,当然,也不是没有其他的遗孤,比如东厂…… 可毕竟东厂人数少,而且几乎不会外派出京,平日里当值,不会有什么风险,故而住在这里的东厂遗孤数量极少。 可偏偏……刘四就是东厂的遗孤。 而至于韩林,他是御史,平日里弹劾的人不少,让他真正来这污浊不堪的清平坊进行调查,这……显然不可能。 他是清流啊,怎么可以和一群像叫花子一样的人为伍呢? 因此……韩林搜集的证据,不过是捕风捉影,大抵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很惨,然后进行举证。 这年月,御史们都这样干,毕竟他们是清流,清贵无比。 而且,人家确实提供的……就是刘四这个人的讯息! 至于甄别?朝中的事,还需甄别吗? 因此,这个时候,韩林急了,他瞪大眼睛看着刘四道:“你的父亲是在东厂?” “一直都在东厂。”刘四回答:“这有什么分别吗?”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天启皇帝,又哭了:“陛下要为草民做主啊,锦衣卫是为陛下效命,难道东厂就不是为陛下效忠吗?怎么还有分别了?” 他说的理直气壮。 理是这么个理。 只是天启皇帝要窒息了。 随即,天启皇帝又是勃然大怒,他死死地盯着韩林:“你用东厂的遗孤,来状告锦衣卫百户官?” 韩林连忙道:“陛下,臣……臣确实出现了些许差错,只是……无论是厂是卫……他们……他们……陛下,至少陈家占地,乃是实情,众人皆知……” 天启皇帝冷笑,四顾左右:“这里可有锦衣卫的子弟?” 张静一连忙道:“陛下,附近有不少。”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他越发觉得今日的事荒唐透顶,可是……不查个水落石出,他很不甘心。 于是他随即对刘四道:“你的事,朕记着了,到时自然会给你做主。走。” 他一个走字,率先旋身,阔步出了这庐舍,就在不远,另一个小院落里升起了炊烟。 天启皇帝加急脚步,他一直沉默着不做声,以至于魏忠贤和张静一还有韩林人等,都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径直到了升起炊烟的庐舍前,天启皇帝阔步进去,此时,恰好一个男子出来,惊讶地道:“你这是要找谁?” “找你!”天启皇帝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以至于这男子竟下意识的心虚了。 男子的手里正抱着一沓纱布,天启皇帝看了看男子,而后继续往前走,就像来了自己的家一样。 这一屋的人,似乎比方才的刘四处境要好不少。 至少庭院收拾得还算干净,天启皇帝居然直接走进厢房。 男子急了,忙道:“这里头有女眷……” 可很快,男子的话音,便戛然而止了,因为他看到天启皇帝的随行之人,虽然穿的都是便服,却依旧有类似于腰牌之类的东西自腰间显露出一角。 若是别人,或许难以辨别,可似清平坊这些大多出身于厂卫的子弟,却是一下子能看出端倪。 他一下子明白了,带着这些人的这个青年人,很不简单。 天启皇帝就像强盗一样,直接推开了门。 果然,看到老少两个妇人正在里头,屋子很简陋,陈设也很普通,可里头却是堆积了大量的棉纱,两个妇人正围着一张纺织机忙碌着。 老妇摇着纺织机的手摇柄,而后,棉丝缓缓的拉伸出来,少妇则在一旁进行帮衬。 她们显然也没想到,有人居然直接冒失的闯进来,因此,老妇手中的活计戛然而止。 两个妇人不约而同地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刚才还满面怒容,可看到这里……却已是愣住了。 因为……他看出来了,这纺织机,正是他自己当初改机的那款纺织机。 可现在……却出现在这里…… 男子已匆匆地跟了上来。 天启皇帝一头雾水,满脸疑窦地道:“你们是不是锦衣卫的子弟?” 男子摇头:“不是。” 又不是…… 却听男子又道:“不过家父曾是锦衣卫,后来因公殉职,至于我们……锦衣卫早没人理睬我们了。” 看来……这一次是了。 天启皇帝心里想,这一次,应该找对了。 一旁的韩林,已是惴惴不安,他禁不住道:“看来你对锦衣卫也有许多怨言。” 男子道:“当然是有的,那陈煌……” 韩林听到这里,皱眉,诱导式地道:“说的不是陈煌,陈煌已经获罪了。我的意思是,自陈煌获罪之后,你的境遇,依旧很糟糕吧。” 众人看着这男子。 男子却看着这个喋喋不休询问的人,道:“并不糟糕啊。” “……” 还不糟糕? 韩林有些急了。 你看这个家,除了比方才那刘四干净了一些外,不也是家徒四壁吗? “怎么不糟糕,你们平日……” “本来是很糟糕的!”男子咳嗽一声,他总觉得韩林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不过这些日子,改善了不少。” “……” 而在此时,天启皇帝已是徐徐踱步到了纺织机面前,他的手摩挲着纺织机。 “这织机不好!”天启皇帝突然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天启皇帝的身上。 一旁的妇人忍不住道:“谁说的,好的很……” “你不懂!”天启皇帝很认真地道:“大致的木工没有错,可是当初的草图,许多地方依旧还有误差,还有用料,不该用梨木,而该用柳木,这儿……还有这儿……” 魏忠贤和韩林万万没想到,居然天启皇帝在这儿将纺织机说的头头是道。 天启皇帝随即又道:“这纺织机,是从何而来?” “张家给的,张家和咱们订立了契约……”男子认真地回答。 “哪一个张家?”其实天启皇帝的内心已有了答案。 “当然是张副千户家了,噢,他有一个儿子,是个百户,在宫里做大汉将军。这张百户,是大善人啊……听说……为了这个营生,他欠了不少债。”男子说到这里,一副万分敬仰的样子。 张静一在旁拼命咳嗽。 虽然别人叫他大善人,可实际上……在这个语境之下,张静一觉得这张大善人和张大傻瓜是同义词。 天启皇帝的目光离开了纺织机,落在眼前这男子身上,而后,他看到了长条凳,坐下,淡淡道:“你慢慢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姓姜,名建。” “父亲曾是锦衣卫?” 姜健点点头:“是……”说着他叹了口气:“我爹……哎……” “你爹死了之后,卫里可有抚恤?” 姜健拨浪鼓似的摇头:“根本无人问津,没人理睬我们。这些年来,一直饱一顿饿一顿。不过这几日……张百户开了恩,实在帮了大忙。” “给你们发了钱粮?” 姜健苦笑道:“钱粮当然没有发,不过张百户的原意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说是咱们在京里辛苦,又没有父兄依靠,所以给咱们寻一个差事,他按着户头,给咱们发这织布机,让咱们帮着纺纱,他们提供棉花,再约定每月上交的棉纱数目,只要完成了任务,多余的棉纱,他们再以市价来收购。” 第四十六章 万死之罪 姜健说的很认真,他不知道天启皇帝的身份,但是却清楚,天启皇帝不是一般人。 倒是他这一番话说出来的时候。 天启皇帝心里却生出了更多的疑窦。 “这样说来,这是张家在利用你们纺纱?” 姜健皱了皱眉道:“何为利用呢?我们是军户出身,世世代代都在锦衣卫,可是父兄们死了,卫里那些人,谁将我们放在眼里啊,职位有了空缺,只恨不得将自己的子侄、外甥们拼命往里头塞,将本来该我们顶替的差事顶替掉。” 姜健说到这里,露出了痛恨的表情。 他们的父兄都是忠于职守的,连命都搭了进去,可恰恰因为搭进去了性命,反而让妻儿们没有了依靠,任人欺负。 姜健又道:“咱们这些人,没有差事,朝廷也不抚恤。可因为是军户,却又不能外出寻求出路,只能困在这清平坊里,一事无成。就说我吧,我空有力气,又有什么用呢,这京城里,谁肯雇请我这样的人?不瞒您说,这些年,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上头有锦衣卫的那些老爷们欺负,下头也遭人白眼,人人都视咱们这些锦衣卫出身的子弟为鹰犬,避之不及。” “我……我……”说到这里,姜健居然动情起来:“两年前,我的媳妇曾生下一个孩子,就因为吃食不够,那一年,家里本就揭不开锅,该借的钱粮,都借遍了,最终……这孩子还是没有熬住,没法子啊,我这媳妇……平日里饱一顿饿一顿,哪里有奶水……那孩子,只活了四个月,就在襁褓里,饿得哇哇的哭,叫了足足几天,后来叫声便越来越微弱,起初以为他睡过去了,一早醒来,便没了气……” 一旁的两个妇人,此时已开始低泣起来。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心脏好像一下子被钝器捶打了一下,而后眼睛便红了,眼角有液体几乎要流淌出来。 魏忠贤眼角的余光扫过天启皇帝,他立即明白,陛下这是想起了几个月前,夭折了的皇子! 那皇子也是在襁褓里,本是天启皇帝的希望,谁知,一夜之间便夭折了。 姜健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哽咽,泣不成声。 而天启皇帝居然也抽搐着鼻翼,眼眶越来越好,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声音道:“你继续说。” 姜健便呜咽着道:“日子真的没法儿过啊,三餐不继,这些年,冬天来的又早,到了冬日,天气便寒的厉害,我这老母,到了这个时节,便生冻疮。有时候难熬的,只想着早点死了干净,若不是我平日里一直盯着,真不知是什么样子。” “可到了后来,张百户就想了办法,他弄了这织布机,发放给各家,让各家的女人都学习怎么用这织布机纺织棉纱。纺出来的棉纱和布料,便拿去卖,贵人方才说,这是张家在利用咱们,可这不对,且不说张家给咱们提供机器,还提供棉花。他们给钱……也很痛快,绝不拖欠。这机器厉害的很,纺出来的棉纱质地又好,却速度也快!若是用其他的织机,一日可以产一斤纱,用这机器,可以产十斤!所以要说辛苦,家母和我这婆娘倒也是辛苦,可是钱……是实打实的挣了的。” 说到这里,姜健噙泪的眼里,居然放出了光来:“就我这一家,每日能拿多少钱,你知道吗?”他舔了舔嘴:“昨日是七十九个钱,前日更多一些……” 七十九个……一天…… 这些钱,对于站在这里的天启皇帝等人而言,实在不值一提。 可天启皇帝只看姜健的口吻,却已知道,这对于姜家而言,价值不菲。 魏忠贤在旁笑嘻嘻的道:“一日七十九,这样算下来,将近能挣三两银子了,我听说京城里寻常百姓,一月能有一两银子,便能勉强维持生计,这收入,倒是不菲。” “当然不菲,这是实打实的钱。”姜武认真的道:“所以咱们这些人,个个心里都对张百户感激涕零,若不是张百户,咱们现在还在挨饿受冻呢。” 这些话发自肺腑,绝不是虚情假意。 天启皇帝只呆呆的伫立着,一动不动。 姜健诉说的经历,又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一种如刀绞的疼痛让他越发的窒息。 就在此时,外头突然传来了人声马嘶,数不清的脚步,越来越急。 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而就在此时,一个小宦官匆匆进来:“陛下……听闻陛下出宫,内阁、各部以及厂卫、五城兵马司人等,特来奉驾。” 原来是皇帝出巡的消息走漏,百官们不敢怠慢,竟是不约而同的打探,而后朝着这里奔来。 姜健一听陛下,便如晴天霹雳,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天启皇帝不为所动,他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沉默了很久,他暗暗点头,便徐步走出了庐舍。 从厢房的昏暗走出,那本是隐藏在阴暗中的阴沉的脸,渐渐被阳光照亮,只是天子的脸上,依旧还是犹如蒙上了一层云雾,让人捉摸不透。 外头已是人头攒动,赶来的文臣武将,带着数不清的禁卫、兵丁、差役,已是轰然行礼:“吾皇万岁。” 天启皇帝显得有些疲惫,双目迎向这乌压压的人群。 紧随而来的魏忠贤、张静一、韩林三人,在短暂的犹豫之后。 韩林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了,他慌忙道:“陛下,陛下……这个叫姜健的人,不可轻信啊。再有,就算是如此,一切如他所言,姜家乃是军户,按我大明的祖法……” 他说到这里,天启皇帝没有打断他。 可……站在韩林身边的魏忠贤却已啪嗒一下,拜倒在地。 九千岁当着百官们的面这一跪,顿时让所有人觉得稀罕。 可此时,魏忠贤却全无神气,而是痛心疾首的样子:“陛下,奴婢有万死之罪,厂卫遗孤之事,奴婢主持东厂,事先竟不能察觉,以至刘四、姜健人等……受此困顿,奴婢失察,不,奴婢该死。幸好……有张百户如此的义举,为奴婢亡羊补牢,如若不然,若是姜健这些忠贞之后,再遭什么变故,奴婢便万死难恕了。” 魏忠贤说着,居然老泪纵横,哽咽着道:“奴婢建议,厂卫应该立即亡羊补牢,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为姜健这些人纾困。平日里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的厂卫武官,也要一查到底,厘清责任。至于张家,若非他们救济,事情只怕难以挽回,奴婢……奴婢要召厂卫上下,齐心向张百户好生学习……奴婢……也要自请自己的罪责,请陛下……梃杖奴婢,教奴婢长一长记性。” “……” 韩林作为御史,最讨厌自己的话被人打断。 他本来已经想到了几个狡辩的理由,可哪里知道,魏忠贤这狗东西,说跪就跪,跪了便请罪,还一面请罪一面哭。 卧槽…… 这操作,便是张静一也看得目瞪口呆,果然……不愧是魏公公啊,我特么的一定要好好学着。 倒是韩林,这时候唯一的念头就是……魏老狗误我! 魏忠贤这样位高权重,陛下身边最信任的人,都乖乖俯首帖耳的请罪了。他韩林一个小小的御史,还狡辩什么! 韩林骤然意识到什么,脸色惨然,可此时,他继续狡辩不是,跪下来认罪又不是,竟是陷入了最被动的境地。 第四十七章 你该死 天启皇帝低头看了一眼魏忠贤,对于魏忠贤的怒气已消去了大半。 可再看站在一旁的韩林,他的目光里,隐藏着什么,一种喷薄而发的情绪,拼命地掩饰着。 随即,天启皇帝慢慢地张开口,道:“诸卿来了?” 百官们万万没想到,皇帝突然出宫私巡,早就吓了一跳,纷纷前来奉驾,又见天启皇帝居然跑来了这天不管地不收的清平坊,心里又是增加了几分担忧。 只是大家发现,此时的天启皇帝,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 天启皇帝背着手,四顾群臣,这平日里极少出来见大臣的天子,这一刻,却显得很笃定。 他沉着声,语气平静地道:“诸卿来的正好,朕今日恰好厘清了一桩钦案,御史韩林,弹劾锦衣卫百户张静一,说他欺压锦衣卫遗孤,罪无可恕。可是朕一路走访,发现事情却是完全相反,这清平坊上下,无不对张静一感激涕零,都说张静一在这里办了许多的好事。那么……韩林便涉及诬告了,诸卿看,此事该怎么处置呢?” 他的语气很平缓,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 众臣哑然。 天启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靠自己最前的内阁首辅大学士黄立极,道:“黄卿家,你乃百官之首,你来说说看吧。” 黄立极面上义正言辞的样子,眼角禁不住瞥了一眼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的魏忠贤。 他是内阁首辅大学士,虽然一直保持和魏忠贤合作,却也很明白,在他的身后,是数不清的大臣,若是坏了某些‘规矩’,只怕明天开始,就要受无数人的嘲笑和讽刺了。 定了定神,黄立极才道:“陛下,韩林做的不对。” 天启皇帝似乎盼望着什么,颔首,等待着黄立极继续说下去。 黄立极随即又侃侃而谈道:“可是韩林乃是御史,御史的职责,就是捕风捉影,风闻奏事,这是太祖高皇帝定下来的规矩,本意是为了防止御史言事,不会遭受戕害,所以即便如此,老臣以为,韩林的弹劾虽说没有根据,不过毕竟这是他的职责,朝廷理应不能加罪。” 韩林本是惴惴不安,可现在听到这番话,总算是放下心来。 天启皇帝脸上的肌肉微微有些抽搐,但他依旧显得很平静的样子:“可若是朕误信了韩林之言,加罪张静一,岂不是要铸成大错?” “这是祖宗之法。”黄立极继续解释:“为的就是御史可以畅所欲言,若是今日因为御史弹劾有失,便要惩罚,那么自此之后,我大明谁还敢进言呢?陛下不能因为韩林,而坏了大计。” “好一个大计!”天启皇帝终于显出了微怒之态:“这样说来,朕也不能奈何吗?” 黄立极又努力地定了定神:“既然陛下不忿……” 说出不忿的时候,天启皇帝的内心已经反感到了极点。 这是不忿的问题吗?是朕出于私怨吗? 可他依旧不为所动,静等着黄立极的回答。 黄立极继续道:“不妨就下旨申饬韩林如何?再令都察院罚俸韩林一年半载,如此,韩林自然知道自己的失职,往后定能改过自新,岂不美哉?” 罚俸一年半载,下旨申饬? 天启皇帝冷冷地道:“诸卿有什么其他的看法?” 他询问群臣。 众臣面面相觑,从内心深处而言,他们显然是赞同黄立极的,并不只是因为黄立极是首辅大学士,最重要的是,皇帝因为失职就重惩一个御史,对他们而言,绝不是好事。将来若是自己犯了什么过失,难道还要罢官丢命吗? 沉默片刻,有人站出来:“陛下,黄公之言,实是推心置腹,臣附议。” 又有人道:“臣也附议。” 越来越多人站出,纷纷附议。 天启皇帝沉默了。 他转过了身,留给了众臣一个孤独的背影。 转身之后,面向着张静一:“张卿怎么说呢?” 我能怎么说呢? 张静一道:“卑下……无话可说。” 天启皇帝点了点头,这才旋身回去,叹了口气道:“这既是祖宗之法,朕也无可奈何,既然如此,那么就依众卿所言吧。” 陛下的话音落下,众臣松了口气。 一旁的魏忠贤也不禁为之轻松了一些,不管怎么说,连这杀千刀的韩林都无罪,那他的这一点小错误,简直就是不值一提了。 这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韩林此时彻底地放松了下来,有了百官的力保,不过是罚俸而已,虽然罚俸有些让他心疼,而且这一次让他斯文扫地,不过不打紧,至少自己弹劾锦衣卫,已经让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是有风骨之人,这对他将来的前程,并不是坏事。 因此,韩林显得宠辱不惊的样子,气定神闲地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振振有词道:“陛下,臣此次,确有失察,今责令罚俸,臣……心悦诚服,感激之至。” 说着,躬身,行礼。 天启皇帝随即却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侧目看着韩林,随即道:“卿已知错了吗?” “臣……知错……陛下的……” “朕在想,倘若朕听信了你的话……”天启皇帝慢悠悠地道:“责罚了张静一,那么……这清平坊的军户们,便失去了依靠,想来……他们又要变成从前一样,再不能纺织为生。还有那个姜健,他已失去了一个孩子,他的孩子是饿死的,是吗?” 说到了孩子,天启皇帝的胸膛竟起伏了几下,声音显得更加嘶哑和疲惫。 “这……” 天启皇帝突然觉得有一种克制不住的情绪,令自己的眼眶里有液体想要夺眶而出,口里则接着道:“若是这样的话,他们若是有幸,还能生下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又靠什么来养活呢?一个姜健,失去了一个孩子,这清平坊里这么多人,失去的孩子又是多少呢?” “只要陛下……” “够了!”天启皇帝突然厉声大喝。 谁也没想到,陛下突然反应如此激烈。 一旁的魏忠贤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韩林面无表情,心里想,那又如何,我乃仗义执言,堂堂御史,风闻奏事,捕风捉影…… 可这时,却见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道:“祖宗之法不可以违逆,可是上天可以这样欺吗?” 说话之间,韩林眼前一花,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却见天启皇帝突然一拳狠狠朝着韩林砸来。 韩林下意识的要躲。 可来不及了。 一股劲风袭来。 砰! 这一拳直中鼻梁。 韩林哀嚎一声,捂住自己渗血的鼻头。 可此时,天启皇帝已是抬起了一脚。 趁着韩林空门大开的刹那,一脚直踹韩林的下腹。 韩林是个弱不禁风的读书人。 而天启皇帝则是个精壮的青年。 变态的是,这家伙是真的有练过。 而且每天日夜不辍。 因此,这一脚,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如疾风,如山崩! 轰…… 韩林只觉得腹下吃痛。 他的脑海已是一片空白。 随即,身子便失去了使唤。 整个人飞出。 竟还来不及哀嚎,重重摔下,脑袋先着了地,犹如一滩烂泥一般,竟再也没有了声响。 伴随而来的,是天启皇帝冰冷到极点的声音:“你该死!” 第四十八章 简在帝心 那韩林,本就身子骨孱弱,被这真的会武功的天启皇帝拳脚下来,此时已倒在血泊里,竟是一点声息都发不出了。 而这一幕,实在过于突然,以至于所有人都没有心理准备。 他们瞠目结舌地看着天启皇帝,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这……这……莫非是打死人了吗? 恐惧的背后,却免不得掺杂了愤怒。 这是朝廷大臣啊…… 天启皇帝收了脚,看也不看一眼那如烂泥一般的韩林,就好像这个人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陛下!”群臣之中,终于有人爆发出了一声怒喝。 天启皇帝显得很疲惫。 这种疲惫并不是来源于体力上,而是来源于精神上。 他对于那一声陛下,充耳不闻。 可随即,天启皇帝正色道:“方才诸卿们都说的很好,朕不能因言治罪。御史上言,本是无可厚非,朕不能因为一个御史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便要惩罚他。朕受命于天,可克继的,却是祖宗的江山。祖宗之法,怎么可以轻废呢?” 说完,天启皇帝面上显露出了一丝嘲讽之色:“可祖宗之法不可变。朕现在倒想问一问诸卿家,这祖宗之法里,若是皇帝与大臣殴斗,间或失手将人打死,那么这该当何罪呢?” “……” 没有任何的回音,所有人都懵住了。 此时,许多人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就算是在思考的,也绝不会去想着祖法的条文,却只有一个念头:陛下,你玩我? 天启皇帝又道:“诸卿尽可去寻章摘句,倘若祖法之中,朕有罪,就请诸卿将朕拿下,交诸有司治罪!” “……” 一听这话,禁卫们却变得紧张起来。 开玩笑吗,谁敢拿皇帝? 禁卫们,个个紧张地微微身子前倾,一手开始搭在腰间的配刀刀柄上,顷刻间,这庭落里,竟已是杀气漫天。 一双双目光开始在大臣之中逡巡,似乎屏息等待着,今日有谁敢这样的不开眼。 可……没有回音。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若是朕这样做,没有违逆祖宗之法,且也无罪,那么朕就恕不奉陪了,张卿……“ 张静一看着那倒在血泊里的韩林,再看气定神闲的天启皇帝,他也突然觉得,天启皇帝……是个怪物。 张静一忙道:“在。” 天启皇帝道:“护送朕,回宫。” “喏。”应了一声,天启皇帝背着手,气定神闲地踱步而去。 群臣不得不自动分开出一条道路。 张静一则亦步亦趋,尾随其后,他心里其实有些担心,生怕天启皇帝这‘变态’的举动,会引发什么不可测的后果,虽是一面前行,却是再三回头相顾,想看看大臣们的反应。 天启皇帝的后脑勺好像长了眼睛一样,等二人走远一点点,却是道:“别回头相顾,要有气势。” 张静一心说:我也想有气势啊,就是管不住这贱脖子。 留在他们身后的,却是鸦雀无声,且一张张极度难堪的脸。 等二人走远。 魏忠贤才站了起来,此时他大抵回过了神来。 而这时,大臣们却像炸开了一锅粥一般,个个开始议论起来。 黄立极一脸懵逼地上前,低声道:“九千岁,是不是该请大夫治一治。” 魏忠贤呼出一口气,下意识地点头:“是啊,咱这跪久了,膝盖有些疼,想来是老了,已不像当年。是该叫人来治一治……有劳你费……” 他本想说费心。 黄立极哭笑不得地道:“九千岁,我说的是这韩林……” 魏忠贤的脸骤然拉了下来,冷哼一声:“他和咱非亲非故,这是你们的事。” 他韩林丢的只是命,我魏忠贤伤的可是两条腿啊。 拂袖,便疾步朝着皇帝的方向,一瘸一拐的疾行,一面亲热的道:“陛下,等一等奴婢,等一等……” ………… 回到勤政殿时,魏忠贤也没有追上来。 天启皇帝昂首阔步,回到了大殿时,却发现除了张静一紧紧扈从,其他的禁卫,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天启皇帝坐下,默然无声。 到了这里,一路担心的张静一,像是已经忍了很久,终究道出心声:“陛下,今日是不是有些过头了?” 天启皇帝摇摇头,淡淡地道:“无妨,反正朕已是大昏君,你自己不也说,你在外头听人说,朕厌近女色,残暴不仁吗?打不打死韩林,都一个样子,朕不稀罕。” 这话……简直就是无懈可击,居然毫无反驳理由。 张静一居然信了。 他点点头。 可天启皇帝却说不出的心情低落起来,他沉思了很久,突然用一种沉痛的语气道:“我大明江山,时至今日,是不是已经没有救了。” 张静一:“……” 这话若是任何一个人说出来,都是万死之罪,大家可都在争着抢着高呼江山万年呢。 可张静一万万没想到,天启皇帝居然有如此清醒的认识。 可细细一想,这大明不亡实在没有天理啊。 负责纠察百官过失的御史,居然可以随意指鹿为马,构陷忠良,转过头,百官却是竭力力保,拿出祖宗之法的大义,丝毫没有愧疚之心。 这还是天启皇帝亲自查证的情况之下,可天子哪里有精力去一个个查证,那么这天下,会有多少人蒙受冤屈呢?这些忠良们,谁还敢为之效命了? 张静一发现,自己面对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 这是一个陷阱题,若是认同皇帝,那么就是大逆不道,可若是不认同皇帝,又实在违心,显得自己和寻常只知道溜须拍马的宦官,并没有什么不同。 于是张静一略一沉吟,道:“若这样下去,大明必亡。” 听了张静一的回答,天启皇帝居然错愕地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 他那一句话虽是说了出来,却早已料想到张静一一定会痛心疾首地表示天下太平,眼下大明所遭遇的只是疥癞之患,又或者会说陛下圣明,断然不是亡国之君。 可没想……张静一,居然比他还狠,张口就是大明必亡。 张静一直视着天启皇帝的眼睛,天启皇帝似乎感受到了张静一内心的诚挚,原本脸上的错愕,渐渐情绪变得柔和。 张静一随即又道:“可是我大明,又决不能亡。臣说的决不能亡,并非只是因为臣乃陛下肱骨,而是因为,这天下存亡之秋,若是不能力挽狂澜,何止是江山社稷,便是臣与万千的苍生百姓,只怕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而今天下内忧外患,陛下自该励精图治,才可极力避免这最坏的结果。” 天启皇帝听罢,却是叹了口气:“励精图治,何其难也,朕只怕永世做不了明君、圣君了。” 张静一能感受到天启皇帝的沮丧,便道:“门户私计,本来就是人性,百姓们是如此,文武百官也是如此。正因为这样,所以陛下才觉得处处受了掣肘,可陛下现在遭遇的困难,再难,能有太祖高皇帝难吗?太祖高皇帝可是以一介淮右布衣,从而定鼎天下,与这些相比,陛下所遇的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天启皇帝一愣,他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张静一,实在和自己投缘,仿佛自己的心思,竟都和他不谋而合。 第四十九章 大破大立 天启皇帝点点头,对张静一的话表示出赞同。 于是,他抖擞精神:“那么,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张静一想也不想就道:“大破大立,另起炉灶。” 这八个字,天启皇帝听得目瞪口呆。 其实张静一当然知道这八个字的分量,表面上这八个字很轻巧,可要实现,比登天还难。 大抵就和陛下何故要造反差不多。 而之所以提出这八个字,其实是张静一深思熟虑的结果。 这些日子,他所见所闻,其实已对这大明王朝,生出了绝望之心了。 那清平坊里的功臣遗孤们,苟延残喘,内廷与朝中百官的争权夺利,每一个人似乎都在捍卫着自己的根本利益。 就如那韩林,本就犯了大错,可百官依然要抬出祖宗之法来力保,为什么?因为大臣不能因为犯错而受惩罚,一旦开了这个头,自己也就岌岌可危了。 人为自己去谋划,这本来无可厚非。 可这些人,却是掌握着朝廷公器,持掌权柄的人啊。 寻常百姓可以自私自利,他们可以吗? 指望这些人延续大明,或者说,指望这些人抵挡建奴铁骑? 张静一觉得这是痴心妄想。 显然,他也很清楚,天启皇帝对于现状的了解,可能远比自己更加的深刻。 天启皇帝皱眉道:“大破大立?另起炉灶,另起什么炉灶?” “卑下在想,这天下总会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人。卑下在宫外,总听人说什么楚党、齐党、浙党,还有什么东林党,更甚或……还有阉党,当然,这些都是坊间流言,卑下觉得未必可信。不过……卑下忍不住在想,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这些也未必是子虚乌有。既然人们可以以地域、身份来相互抱团,可那些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恰恰洁身自好,被人所排挤,那么……卑下便想,若是能将这些人凝聚起来,会怎么样呢?” 天启皇帝总算明白张静一所谓另起炉灶的意思了,他不禁微笑:“不是还有魏伴伴吗?魏伴伴也在干这些事。” 张静一:“……” 不过而后天启皇帝又道:“不过他毕竟是阉人,需时刻陪伴朕的左右,许多事,确实有些不便。你的方法,可以试一试,只是你看这朝中,谁是忠臣,谁又是奸臣?” “这……”张静一心里想,这个……我还真的很在行,毕竟根据历史经验,自己大抵是能够对明末的人物有所预判的。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天启皇帝笃定地说出魏忠贤的时候,张静一便知道,魏忠贤在天启皇帝心中的分量很深。 不得不说,魏忠贤确实是个有才干的人。 他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地位,一方面自然是他聪明绝顶,能够得到天启皇帝绝对的信任。 就比如这一次东厂的失职,那韩林明知自己有错,还想着狡辩。可魏忠贤则毫不犹豫,立即就认罪,并且痛心疾首的悔过。 换做他是天启皇帝,自然不会相信魏忠贤是圣贤,可凭魏忠贤的态度,自然是想也不想,非但不会怪罪,反而怜悯他要忙碌的事太多,下头的人犯了错,还需他来承担这个责任。 当然,张静一很清楚,魏忠贤真正厉害,而且值得自己学习的地方,并不只在于此。 魏忠贤之所以能成为九千岁,下头有无数的党羽阿附,根本原因就在于,但凡是跟着魏忠贤,肯给魏忠贤办事,魏忠贤总是想办法提拔他们。 想想看,仕途险恶,谁都不能保证自己绝对的安全,更别说,能够平步青云了。 可魏忠贤给许多人提供了捷径,于是乎,大家争相给魏忠贤卖命,因为他们心里清楚,魏忠贤这个人,说到做到,把他的事办好了,魏忠贤一定记得自己。 这一点……是十分致命的,毕竟从古至今,绝大多数的所谓上司,更多的只是将自己的下属当做工具人,你拼了命的表现,他口里虽是安慰几句,表示几句欣赏,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不知多少人,一辈子忙忙碌碌,最终得到的,却是别人家的儿子、侄子一飞冲天,而自己不过是踏脚石。 也正因为如此,魏忠贤想办的事,总能办成,他的命令,很多时候比圣旨还有效用,有啥事,大家肯拼了命的去办,前仆后继,管他什么阉党不阉党。 现在天启皇帝询问张静一,张静一却一时犯了难,因为当今天下的人,要嘛就是不屑于与魏忠贤和张静一这样的锦衣卫为伍的,要嘛就是就是魏忠贤的党羽。 你张静一一个小小的百户,谁理你。 一见张静一踟蹰,天启皇帝笑了,似乎明白了张静一的为难之处。 张静一咬咬牙:“卑下听说一人,叫卢象升,此人有大才。” “是吗?”天启皇帝脑子里搜寻了一下,似乎对这个人没有什么印象,便道:“朕会留意。” 随即,他欣慰地看了张静一一眼:“朕知道你是个大公无私之人,清平坊的事,就办得很好,深得朕心!你也该好好的历练历练了,跟在朕身边,你不是想要另起炉灶吗?那么……朕就让你另起炉灶,不妨,你就先去清平坊吧,朕赐你世袭锦衣卫千户,在清平坊任百户,如何?” 世袭锦衣卫千户是个虚职,并不是说张家的子弟,以后都可以世袭成为千户,不过有了这个身份,将来张家的子弟,便可以继承锦衣卫的职缺,至少百户还是有的。 至于去清平坊任百户…… 这似乎让张静一又回到了原点。 只是此百户非彼百户,某种程度而言,天启皇帝是想借这个职位,试炼试炼张静一罢了。 张静一却对清平坊的百户,没有太大的兴趣。 因为他很清楚,眼下的锦衣卫,压根什么都不是,也就是欺负欺负寻常百姓罢了,一旦想有所作为,上头的东厂,东厂背后的魏忠贤,便连锦衣卫的都指挥使,都被压得宦官们压得死死的,更别提只是管着几条街的百户了。 深吸一口气,张静一却很快有了主意,他笑着对天启皇帝道:“陛下命卑下为清平坊百户,卑下自当从命,不过……卑下倒是正好想到了法子。” “法子?”天启皇帝来了兴致:“你但说无妨。” “只是这件事,需绝对保密,一旦泄露了,便不灵了。” 天启皇帝毕竟还是年轻人,见张静一卖关子,兴趣更加浓厚:“你说来朕听,朕一应照准,你放心,朕是言而有信的人,当然谁也不会说。朕……这拿……拿……”天启皇帝想了老半天,道:“拿魏伴伴的人头作保。” 张静一与天启皇帝密谈了足足三炷香。 魏忠贤呢,回到宫中之后,便一直耐心地在勤政殿外等候。 直到张静一出现,见了魏忠贤,朝他行礼:“见过魏公公。” 魏忠贤复杂地看了张静一一眼:“唔……” “陛下请魏公公进去说话。” “知道了。”魏忠贤笑了笑,而后点头,他很有唾面自干的才能,即便这一次吃了闷亏,却依旧保持着微笑,就好像亲娘又嫁了人似的。 第五十章 要发财了 魏忠贤匆匆的进入了勤政殿。 一见到天启皇帝,立即匍匐在地,方才一张笑脸不见了,又变成了痛心疾首的样子,哽咽道:“奴婢真是万死,给陛下……” 天启皇帝一抬手:“好啦,哭什么哭,朕还没死呢,东厂之事,是下头的缘故,你成日在宫中,哪里能事必躬亲?起来和朕说话。” 魏忠贤便微微颤颤地起来,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贴着墙根站着。 天启皇帝见他如此,心便更软了,沉吟片刻,突然道:“今日朕出宫,倒有所见识,张静一是难得的忠臣啊。” 魏忠贤的脸禁不住抽了抽,可随即,忙迎合道:“是,如此善举,既是为陛下分忧,也是安置百姓。他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思,真是了不起,奴婢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便远远不如他。” 天启皇帝见魏忠贤也这般说,心里便更加笃定起来:“朕打算好好的磨砺他,让他在清平坊任锦衣卫百户,你怎么看?” 啊…… 魏忠贤眼里掩饰不住喜色,这敢情好啊,他现在越发觉得,张静一留在陛下的身边,有些失控了。 现在将这小子丢出宫外去,实在是瞌睡有人送来了枕头,他忙道:“张百户出宫,才能更多的为陛下效力,奴婢其实一直以来,都为张静一的前程担忧,他年纪虽轻,可成日在宫中卫戍,也不是办法。这样的璞玉,就该好好的打磨一二,否则在这宫中,岁月蹉跎,虽是宠幸,可实际上,却是误了他。” “你的想法,竟也和朕不谋而合。”天启皇帝笑了笑,又道:“这张静一办事,令朕很放心,从前朕不觉得,今日才发现,这遗孤们的安置,他便办得很妥当,朕之所以让他在外当值,也是因为看中了他的本事。” 听到这里,魏忠贤心里又有些酸溜溜的,不过他素来习惯了顺着天启皇帝的意思,天启皇帝说一个人好,他便千百倍的跟着去夸奖,只是此时却忍不住道:“这事,足见张百户的赤胆忠心,不过……奴婢倒是有几分担心。” 天启皇帝眉一挑:“担心?有什么可担心的?” “张百户固然是善心,可他这样做,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根据奴婢查知,张家的棉布价格卖得很低廉,京里人所共知。他又四处制造纺纱机,送去遗孤们的家里,让他们纺纱,再用不错的价格去收购他们的棉纱。陛下想想看,这不是摆明着亏本买卖吗?张家这是倒贴银子为陛下分忧啊,这样的忠贞,固然值得钦佩,可是……一直这样亏损下去,又怎是长久之道?”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下意识的点头。 魏忠贤小心翼翼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又道:“奴婢还听说,张静一已经在外,欠了四五万两银子了,每月的利息都不得了。奴婢看着心疼……” “这么多!”天启皇帝吓了一跳。 魏忠贤点头,一副也为之担心的样子,心里却不禁想笑。 你看,张静一很忠心,我魏忠贤也很忠心。可咱和他还是不一样滴,他这是愚忠!咱呢,咱比他会办事,不似他似的,像无脑苍蝇一般,只一味莽干。 咱是有脑子的人。 几万两银子,即便在天启皇帝这儿,也不是小数目。 毕竟,每年内帑的收入虽是不少,尤其是在魏忠贤的经营之下,可谓是生财有道。可花销也大,一年到头,也余不下几万两银子。 现在听闻张静一才一个月不到的功夫,就已欠下一屁股的债,天启皇帝的担心可想而知。 “张百户毕竟是少年人嘛,不晓得精打细算,也是情有可原。”魏忠贤慢悠悠的道。 天启皇帝道:“好了,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魏忠贤忙是行礼,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张静一确实很好。 但是不能比他好。 就在他即将要退下的时候。 突然,天启皇帝叫住他:“是了,朕正想问问你。” “不知陛下要问什么事?” 天启皇帝想了想道:“卢象升,你有印象吗?” “卢象升?”魏忠贤努力地回忆,可记忆之中,实在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忧心忡忡的天启皇帝,心里嘀咕,陛下怎么突然提及此人?又见陛下脸色不悦的样子,是因为这个卢象升,招惹了陛下,还是陛下仍旧为张静一担忧呢? 想了想,魏忠贤试探道:“陛下,奴婢对此人,倒是没什么印象,只是不知此人……” 天启皇帝心里便有些失望,他以为张静一要推荐的,一定是什么极有才能的人,可连魏忠贤都没什么印象,想来……可能只是一个无名之辈,又想到张静一欠了这么多钱,想来是还不上的,他心里竟还是犹豫起来,现在只恨不得回去查一查自己的小金库里还有多少钱,实在不成……哎……很为难啊,朕也很穷,这不是小数目啊。 于是,天启皇帝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朕不过问问而已,你退下。” 魏忠贤顿时一副我懂了的表情:“奴婢告退。” 告别了天启皇帝,魏忠贤则雷厉风行地到了司礼监。 司礼监上下的宦官纷纷来迎接。 魏忠贤随即便劈头盖脸地问:“卢象升是谁?查。” 宦官们战战兢兢,哪里敢怠慢,只一会儿工夫,便有人来报:“干爹,查着了,此人是天启二年中的进士,起初任的乃是户部主事,此后升为员外郎,就在前年,调去了大名府,任知府,此人是三甲进士,不算什么……” 魏忠贤禁不住道:“原来只是个小小知府……就这样的人,陛下竟亲自过问。” 要知道,卢象升这个时候,可以用籍籍无名来形容,毕竟,他在会试的成绩并不出彩,所以连翰林都没有进。 这在此时的大明官场而言,一旦不能进入翰林,那么这个人的官运也就到头了。 这小宦官便看着魏忠贤道:“干爹怎么突然问起此人。” 魏忠贤眯着眼,冷冷道:“当然是陛下问起,陛下怎么突然问起他呢……好啦,你去办事吧。” 小宦官不解地道:“办事,办什么事?” “你说呢?”魏忠贤冷冷地看着这小宦官,阴森森地道:“陛下提起此人,满脸怒容。” “噢。”小宦官恍然大悟,醐醍灌顶的样子:“懂了,懂了。” 魏忠贤一挥手,压根不想为这件事烦心。他坐下,呷了口茶,现在要干的,是想办法,给那些遗孤好好的抚恤一下! 不管怎么说,现在陛下关心了这件事,他就一定要将事情办得漂亮,再不能出什么差错了,还有厂卫里,那些吃的肥头大耳的家伙们,也该好好的整肃一下了,可不能让陛下再为此费心。 ………… 张静一出宫,想到不久之后,便不能再时常入宫了,心里突然有了几分不舍。 他特意到了清平坊,在张家的铺子这里,见邓健正吆喝着几个伙计卖货,而这里,早已是人满为患,求购布匹的人密密麻麻。 “别抢,别抢,我从清晨便来的……” 人声鼎沸之中,邓健一见到张静一来,便抹了抹额上的汗:“三弟,死了,死了。” 张静一诧异地道:“谁死了?” 邓健哭笑不得地道:“亏死了,咱们要亏死了,卖一匹布得亏两文钱,啊呀,我再也娶不着媳妇了。” 张静一却是笑了,看着这数不清的人流,而后笃定地道:“不怕,我们要发大财了,让你调查的事,你都调查清楚了吗?” “你说的是京城里的那些商户?” 张静一点头。 邓健便理直气壮地道:“这个还需去查?他们的名字,都挂在卫里呢,咱们锦衣卫,就靠他们的份子钱吃饭呢!” “很好,明日,给我制请柬,请他们来,就说我做东,请大家吃饭。二哥,不瞒你说,你的媳妇有着落了。” 邓健虎躯一震,莫名有些兴奋,可随即又狐疑起来:“还有这样的好事?” 第五十一章 无中生友 张静一现在很穷。 恨不得现在裤子都要当掉了。 纺织其实真不赚钱,做这纺织的买卖,只是交一个朋友而已。 现在欠了一屁股的外债,他得想法子弄钱。 若是弄不到,那么张家就真要完了。 每月下来,大量锦衣卫遗孤们纺织的开支,还要收购棉花的开销都不小。 像那姜健这样的人家,可都指着张家的钱吃饭呢。 现如今,张家的棉布已经打开了名头。 至少在这清平坊,每日都有络绎不绝的人前来购棉。 据说东市和西市的棉纺铺子,现在都是门可罗雀。 价格战? 不存在的,珍妮纺织机的纺纱效率是其他纺织机的八到十倍,虽然张静一清楚,这种机器迟早有人复制,可至少在当下这一年半载,张家的棉纺品是没有竞争对手的。 其他铺子的价格降不下来,而张家的铺子疯了似的出货,不但张静一不打算从中牟取利润,成本也远比其他作坊要低廉,而如今,初冬时节,这京城的老少爷们可以不吃饭,但是不能不穿衣取暖。 小冰河期可不是开玩笑的,这凛冽寒冬,若是没有取暖之物,就意味着活活冻死,即便没有冻死,若是染了风寒,也足以让一个家庭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了。 而取暖,就少不了衣料,张家卖的并不是商品,而是生活必需品。 邓健很忙,他发现自己这个三弟是不甘寂寞的人,以至于自己像陀螺一样,不但要盯着铺子的生意,还需给他联系商户。 一个个请柬,请人写了,可张静一看了却很不满意。 他把请柬的主人锦衣卫百户张静一几个字划掉。 “怎么,不满意?” 张静一提笔,很认真地道:“这个分量不够,只怕请不到人来。” 这是实在话,若是寻常的小商户,会有可能害怕一个锦衣卫百户,可在这京城的不少大商户,背后可都是有人的,说不准,人家就能抬出一个侍郎、主事来。 “那怎么写?” 张静一微笑:“所以我们才要借势。” 说着,张静一提着笔,歪歪斜斜地写下两个字:“吃人。” “……” “不好意思。”张静一抱歉道:“写错了,我重新写过。” 说罢,又寻了一张空白的请柬,留下墨迹:“敕钦赐麒麟服、世袭锦衣卫千户,司礼监魏忠贤密友,锦衣卫东城清平坊百户张静一。” 邓健看到这落款,顿时吓得瞠目结舌:“呀,魏公公,这可不能乱说的啊!这不是无中生友吗?” 魏忠贤这三个字的分量,很重。 当然,张静一并不打算改,他算是摸清了那位九千岁的脾气了! 魏忠贤能有今天,绝不是后世影视作品里,动辄就是杀你全家的那种声色俱厉的角色,恰恰相反,魏忠贤是个很宽容的人,只要不真正触及到他的根本利益,你无中生友一下,他也只是一笑而过,毕竟,张静一现在在皇帝的面前,也是有分量的。 所以,和魏忠贤打交道,讲究的是拿捏尺度,只要不触及他真正的逆鳞,便什么都好说。 当然,魏忠贤也绝对不是省油的灯,你若真招惹到他,他绝对能有一千种办法,杀你全家。 “就这么干!”张静一搁笔:“你放心,魏公公不会见怪的。” 邓健这时又惊讶道:“老三,你何时成清平坊百户了?” “这个……需从头说起……总之现在调令还没来,你需保密。” 啊呸…… 邓健恨不得一口唾沫星子喷死这个家伙,还保密?你到处以这样的名目发请柬,全天下都知道了。 邓健摇摇头道:“我总觉得媳妇找不着,便要被拉去菜市口了。” “别闹。”张静一笑道:“概率没这么大。” 邓健闻言,却已是吓尿了,敢情概率还不小呢。 ………… 杨欣收到了一份请柬。 打开请柬一看,却已是吓得脸都绿了。 九千岁、厂卫…… 这请柬,在杨欣手里,就好像催命符一般。 其实这些日子,杨欣这个卖桐油的商人,一直觉得自己犯了小人,干啥都不顺。 他在东市的生意一落千丈,总觉得近来东市的客流少了许多。 现在又突然得到了厂卫的请柬,这令他突然开始怀疑,是不是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厂卫,又想要狮子大开口了。 平日自己该交的份子钱,可一文都没有少啊!怎么又要钱? 而且这搬出来的九千岁招牌,实在太吓人。 东市的商贾们,现在都已开始在私下里打听了。 姓张的,是不是这些日子便宜卖棉布的那个? 这家伙……什么时候攀上了九千岁,他不是大汉将军吗? 原本大家对于大汉将军,是不屑一顾的,就一个皇城里站岗放哨的,算个什么东西? 可现在,人家的招牌却变成了锦衣卫东城千户所下辖清平坊百户所百户官。 没听说过啊。 就在大家狐疑之间,第二天,有消息灵通的人瞬间收到了消息,宫中最新的圣命,敕大汉将军张静一,为清平坊百户官。 卧槽…… 这一下子的,大家再没有疑窦了,敕命还没下呢,人家就以清平坊百户自诩了,这摆明着,人家在宫中有深厚的关系,这家伙……还真是九千岁密友…… 这就有点吓人了,杨欣只听说,九千岁有儿子、孙子,也有人自称自己是九千岁曾孙、玄孙的,却从没有人自称是九千岁密友的。 姓张的这狗东西,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请柬上的日期很快临近。 杨欣还能咋办?当然是立即带着请柬,急匆匆地上了马车,匆匆往那清平坊去。 与他同去的商贾,如过江之鲫。 一时之间,万人空巷。 其实清平坊这样的地方,像杨欣这样的人,是不肯去的。 那地方藏污纳垢,地段也是极差,哪里像是内城,连外城里的民宅都不如。 杨欣也算是薄有家资的人,当然极少去那种地方。 可到了清平坊的时候,他陡然发现,这儿的人……竟是人山人海。 前头的马车已经拥堵了,所以只能下马车步行,这一路,除了偶有一些和自己一样收到了请柬的商贾,却也有许多的百姓接踵而来。 人流如织,不少人都是奔着那张家铺子去的,这样的盛况,似乎只有在文庙和贡院那儿的庙会时,才会有。 与杨欣同来的商贾,低声对杨欣感慨道:“难怪近来东市和西市客流少了,原来都跑这清平坊来了。” 这……也是实话。 这个时代,真正与人们息息相关的便是衣食住行,而对于绝大多数的百姓而言,真正令人关注的,还是衣和食,民以食为天,而衣服呢,则是取暖之物,这两样东西,是不可或缺的。 现在清平坊出现了廉价到令人发指的布料,质地又比寻常廉价的布匹要好,这给这京城的百姓,造成了一种棉布就该这样价格的错觉。因此,大家都争相来这里买棉布。 即便有时候,买的人太多,或者是当日的棉布售罄,大家宁愿下一次再来,也不愿去东市和西市买了。 这里头涉及到的,是人的心理问题,既然六十文能买到的东西,我为啥要八十文去买,而且质量还更差? 这已不是钱不钱的事了,涉及到的是人的认知问题,哪怕大家都知道张家的棉布难买,可为啥我要去做那个冤大头。 杨欣对一旁的商贾点头,表示同意,心里不禁唏嘘,这才几天,行情就变了。 就在这时,一旁的人手指着远处道:“你看,那是什么?” 杨欣便朝着这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沿街的地方,打着一个硕大的横幅,上头写着:“一铺旺三代。” 第五十二章 愿者上钩 杨欣看着那巨大的横幅,一时有点懵。 行进在这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又走几步,便又可看到一个个的巨大横幅。 “一铺在手,三代不愁。” “财富洼地,值得拥有。” “小小柜台,子孙福祉。” “百年基业,一铺相传。” “……” 这……是要干啥? 杨欣看着那张家孤零零的铺子……不是只有张家的铺子吗?这左右……都是不毛之地啊,都长满着杂草。 只是……这一个个横幅中的话,或许放在后世,肯定是要被人砸破狗头的。 在后世,人们常说的是一铺毁三代啊。 谁买商铺谁XX。 可在这个时代,这一行行字,或许对于寻常的百姓而言,没有什么触动。 可对于杨欣这样做买卖的人,却好像魔咒一般,一下子打开了他的心扉。 等他继续前行,终于到了一处阔地。 这清平坊实在是不毛之地,不但荒地多,即便有建筑,那也是低矮和破败。 就在这么个荒凉的地方,此时,已有王程和邓健带着一些平日里交好的兄弟在此维持了。 他们摆开了阵势,围成人墙,而后一个个迎接宾客,检查每一个人的请柬。 等杨欣拿出了请柬,验明正身之后,穿过了人墙,便发现,这一大片阔地,倒是很像是一个晒谷场,偏巧就在这里,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一个个长条凳子。 就这么个露天的地方…… 宴客? 还特娘的发请柬? 杨欣见过不要脸,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三三两两的,许多商贾都已到了。 等时辰一到。 另一边便听一个年轻的百户官,穿着钦赐的麒麟服,在那嚷嚷:“人都到了没有,来,唱个名,看看有谁没有到,将没到的人都记下来。” “好呢。”有人回应。 杨欣:“……” 他很庆幸,自己来‘赴宴’了。 果然,这些人开始唱名,接着很认真的开始记录。 那位九千岁的密友,似乎和人在嘀咕着什么,让杨欣心惊胆战。 终于,唱完了名,便有人开始拿着托盘,托着一盏盏茶水来。 这里没有桌子,只有长条凳,而且还是三四个人挤着一条长条凳上的那种。 商贾在这个时代,虽然身份并不高,可好歹也是有钱人,如今这般的狼狈,心里都略有一些不满。 可没办法,人家是九千岁密友。 忍着。 茶是粗茶,至少在杨欣这样的人看来,这茶水和馊水没什么分别。 可现在他实在是饥渴难耐,说好了是请他来吃饭的,肚子是空着来的啊。 于是,只好捏着鼻子将茶喝了。 这时,便听那年轻的百户道:“来来来,将这资料都分发给诸位贵客。” 资料…… 一份份资料分发下来,杨欣打开资料,低头一看,洋洋数千字,从导言开始,先说内城的铺子如何稀缺,又说东市和西市的铺子在当年如何火热。 紧接着…… 卖铺子…… 杨欣眼珠子一瞪,快掉下来了。 铺子呢? 没看到铺子啊。 再一看价格,他觉得要疯了。 一丈见方,上等铺居然要一百五十两银子,而中等竟也要一百两,下等则为五十两。 这一丈见方,放在后世,也就是十平米而已。 也就是一个门脸大小。 这不是抢吗? 这价格,虽比东市和西市的价格要便宜了不少。 可这儿是什么地方,是清平坊啊,清平坊这地方,狗都嫌。 商贾们都只看着资料,却都闷不吭声。 张静一却满面红光,高声道:“诸位现在在东市和西市的买卖,都一落千丈了吧,为何呢?实不相瞒,这客流,现如今大多都到了清平坊。现在生意已是回落,将来更加如此。” 这话……其实说出来,大家是有些不相信的。 东市和西市,毕竟是京城两大最热闹的市场,从成祖皇帝迁都北京城开始,就从没有没落过。 只是…… 张静一一番话,却没来由的让杨欣这些人的心里,有些烦躁和不安。 其实他们不知道,这番话看似很简单,可实际上……却是后世最流行的手法……贩卖焦虑。 但凡是杨欣这样的人,内心深处都会有焦虑感,这种焦虑来源于对于自身地位的安全缺失,他们越是有钱,越是担心自己的财富守不住,担心将来产生什么变故,他们毕竟不是寻常的百姓,只需关心明日解决一日三餐的问题。 而张静一这简洁有力的一席话,某种程度,却将这种焦虑放大了。 是啊,假若当真没落了呢?未来怎么办? 张静一感慨道:“这清平坊的客流,诸位是看过了的,实不相瞒,这里客流太多了,未来还会增加,来的人……都是来买棉布的,可……来都来了,怎么不想买一点别的?诸位,我只好摊牌了,若是大家耳目灵通,只需去打探一二,在这儿,近来吸引了不少的货郎,这些货郎,只是沿街叫卖,你们猜,他们的买卖好到什么地步?前几日,我亲自查过,一个卖炊饼的货郎,一个月下来,纯利竟高达十三两银子,这些……大家都可以去亲自打听。可为何他们有如此巨大的纯利呢?无他,只是因为……这里有人,都是持币而来的人,人来了清平坊买布,就会口渴,就会饿肚子,就想买点什么东西,填饱自己的肚子,也会偶尔四处看看,看有没有其他的货物,需要采买的。” 卖炊饼,一月纯利十三两,还只是个货郎。 这一下子,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他们也不知张静一的话是真是假。 可一路来的时候,他们确实看到了许多货郎,沿街叫卖,生意似乎都很好。 “所以,我张家推出商铺,这些商铺,都是近邻张家的铺子,将来诸位若是买了,便可做各自的营生,有了人流,还怕将来没有生意?诸位可瞧好了,先来先得,若是踟蹰不决,到时过了这个村,便没这个店了。” 杨欣稍稍有了一点动心。 许多人开始交头接耳。 “卖这么贵,还不如加点银子,在东市买呢。” “我看……此人巧舌如簧,不像好人,真有好处,何须将铺子卖给我们?” 虽然大家依旧还是不信,可内心深处,却还是隐隐有些动心。 张静一似乎一点也不急,此时不急不躁地继续道:“除此之外,还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就在诸位来之前,我已和东胜行的东家谈妥了,他们东胜行,已订购下清平坊五十见方的一处上等旺铺,届时……东胜行便要在这里,开一家新店……” 此言一出,嗤之以鼻的人,顿时开始哗然起来。 东胜行? 这东胜行可是京城里买卖做的最大的杂货铺,东胜行的东家在东市和西市的能量可是不小。 他们……居然也要在此开分店了?一来就直接下定五十见方? 杨欣一脸骇然,随即,他便看到一个人,缓缓的站了起来,而后笑容可掬地朝大家团团作了个揖。 这人……不就是东胜行的东家吗? 看来……这不会有假了。 一下子,杨欣怦然心动。 其实这些商贾哪里知道,张静一早在一天之前,就找了这东胜行的东家,表示愿意直接送给东胜行五十见方的商铺。 对于家大业大的东胜行东家而言,这当然不算什么,可人家死乞白赖的送地,清平坊虽然是荒凉,可近来却热闹了许多,反正是白送的,不要白不要,不过是来捧个场而已,不算什么。 若是这清平坊当真有买卖,东胜行便占了大便宜,就算将来门可罗雀,那也不吃亏。 可张静一这一席话,却不啻是直接丢出了一个深水炸弹。 先是贩卖焦虑。 而后提出了一个诱人的预期。 最终再丢出行业某个翘楚的鼎力支持。 于是,那横幅里一行行字开始慢慢地将人内心的渴望勾了出来。 “一铺旺三代。” 就在这时……有人一拍大腿:“我买了,就不知这铺子在何处,我要看看。” “我也买。” “哎呀……算我一个……是不是先到先选好铺子?” 这三三两两的人纷纷站出来。 看的杨欣晕乎乎的。 站出来的这些人,看着有些面生。 不过……这些人一刺激,就好像乌云压顶一般,压迫得杨欣的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里。 此刻,他脑子一片空白。 气氛开始带起来了。 而张静一,面带着微笑,看着这一个个争相跳起来要买的人,暗中给他们翘起了一个大拇指。 很好,气氛组将气氛营造得很不错,果然不愧是他花了钱请来的,很有天赋,回去给他们加鸡腿。 第五十三章 血赚 在一个较为封闭的环境,一旦气氛起来,就很容易制造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但凡是卖商铺之类,开发商都不愿意接待三三两两的客人。 而是打着某某活动的名义,将意向购买者统统邀请来,在千百人的众目睽睽之下,不断地摧毁他们的理性。 这些商贾,按理来说,都是极为精明的人。 可针对精明人,其实有更多让他们上套的方法。 精明人相比于愚人,在于他们更加有想象力,比如他们看到大量的客流,就免不得会想,若是这里有个铺子,想来生意不会差。 当张静一大谈东市和西市可能衰弱,精明人便会结合这些日子东西市的买卖确实有式微的苗头,因而生出焦虑感。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 当知道东胜行的东家都买了铺子,当看到许多人开始要抢铺子的时候,他们内心的焦虑则会不断的放大。 营造出了抢的气氛,人就开始慢慢的失去了理智,变得有些盲从起来。 当率先喊话的人开始一拥而上,抢着要‘购买’铺子。 张静一则直接拿出了一张舆图出来,让大家选铺。 杨欣这个时候坐不住了,哎呀……好地段要没了。 于是,一铺养三代这念头便越发的让他百爪挠心。 这个时候,终究有真正的商户也开始凑了上去。 凑上去的越来越多。 至多也就百来两银子一个铺子而已,这价格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乃是天文数字,可对于商户们而言,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拿几百两银子,去买一个心安,甚至如张静一所言,买一个机会或者是希望,又有什么不可呢? 商户们最缺的,恰恰就是这种安全感。 杨欣定睛一看,已看到几个‘老熟人’开始行动了,大抵这个时候,他内心深处所想的是,他们都买了,那就准不会错了。 于是再无疑虑,疯了一样冲上前去,好不容易挤到了前头,这时,早有一个叫邓健的锦衣卫招呼他:“来来来,到这儿来,别往那挤,你没见那里人更多?” 说着,将舆图一摊开,上头密密麻麻地做好了许多的标记,做了标记的,都是已经售卖的,除此之外,还表明了张家铺子以及东胜行铺子的位置。 越靠近这儿的空铺,就越少,绝大多数,都被前头的人买了。 “铺子呢?只给我看舆图?” 邓健不耐烦地道:“买下了就建,这叫卖楼花,你懂不懂啊!总之,三个月之后,自然会将这铺子建了交给你,怎么……还信不过了?你不买就别挡道,人家还在等着呢。” 这若是碰到了平时的时候,杨欣遇到无中生铺的玩法,早就理也不理,抬腿便走人了。 可偏偏,邓健一副不耐烦的态度,再加上这现场的氛围,竟让他舍不得走。 邓健又道:“等这铺子建起来,再卖你,就可不是这个价了,你也不想想,咱们张家一直做善事的,整个京师谁不晓得?这铺子卖你,是行善积德,你还啰嗦什么?” “我……我……”杨欣眼珠子盯着这舆图,看着几个上好的空铺,眼睛离不开了。 过了一会儿,隔壁有人高呼:“周东家选定甲戊号铺。” 他这一嚷嚷,邓健便提起了笔,直接在一个上好的空铺上打了个叉叉,意思是已经售罄了。 这一下子,杨欣不答应了,这甲戊号本是他方才选定的最好铺子之一,就这么没了? 而后头……又有人催促:“前头赶紧的啊,你不买,我来买了。” 这么一催,彻底搅得杨欣心乱了,于是他连忙胡乱地点着另一个好铺子:“我要这个。” “这个可是上等的铺子,你可要想好了,每一见方需纹银一百五十两呢,这铺子是三丈见方的,三见方,可就是四百五十两了。” 四百五十两,对于杨欣而言,也不算是小数目,这价钱,足够在内城里置办一个小宅院了,而在这儿,却只换来屁大的地方,何况,这可是最不值钱的清平坊。 可偏偏这时候……像中了魔怔一样。 就好像占了便宜似的。 杨欣忙不迭地点头:“就它了,只是我现在身上银子不够。” “付押金,签订契约即可。” “押金多少。” “三十两。” “还是不够,要不,我让人回家去取?”杨欣吁了口气,后头已经开始有人推搡了,明显有些不耐烦。 邓健托着下巴,像看傻叉一样地看着他,重重点头:“成,订立契约。” 契约订立,又让人飞快回家取了押金,如数交上,杨欣才像是完成了一个重大的使命,长长地叹了口气。 当然,程序还有…… 这个时候,有人将他拉扯到了一边,一旁有人敲响了锣鼓,有人唱喏道:“恭喜杨东家订购三见方旺铺一套……” 接着,便又有人塞给他一个小锤子到了一张方桌上,方桌上则是一个个的纸弹。 “抽奖了,来抽奖了,杨东家,你获得了抽大奖的机会一次。” 付完钱才给你抽奖的机会……这倒是让杨欣颇感安慰,看来这卖铺的,倒是个实在人。 此时,他脑子还是一片空白。 拿着锤,直接敲击。 片刻之后,有人从锤烂的纸蛋里取出一个字条,惊喜地道:“啊呀,获得二等奖,恭喜,恭喜,恭喜杨东家获赠高级棉布被褥一套,来,来,来,快拿奖品来。” 杨欣:“……” 这里面最可怕之处就在于,一旦你走进这里,无论是各种活动,还是签订契约,组织活动的人,几乎不会给你任何停歇的机会。 一旁又是有人高呼谁谁谁订购了铺子,又是谁中了什么奖……任何一个置身其中的人,绝不会有任何耐心思考和权衡的时间。 提着被褥。 杨欣感觉挺好。 又见买铺子的人如过江之鲫,那尚且还有一点理智的人,见大家都去买,于是最后一丁点的理智也丧失了。 终于,天色渐晚。 杨欣提着被褥回家。 坐在了马车上,看着这一床的被褥,总算……可以清闲一些了。 只是这个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划过了他的脑海…… 四百五十两银子……三见方……还是他娘的清平坊…… 我干啥了? …… 于是,他开始忐忑起来。 不过这种情绪并不会持续太久。 韭菜之所以是韭菜,就在于一旦他成为韭菜那一刻起,就会想出无数的理由,来为收割者辩护。 “那里客流确实不少啊。” “连东胜行的东家都买了,难道他也不理智吗?” “买的人很多呢,我也是运气好,才抢了一个好铺子。” “人家和九千岁称兄道弟,稀罕我这点钱?” “张家卖布,价格低廉公道,这是人人称道的事,想来此子是个实在人,断不会胡来。” 这样一想,内心平静了,甚至杨欣还在想,明日要会一会自己的几个至亲好友,问一问他们是否买了铺子,和他们好好说一说,这铺子的好处。 ………… 紫禁城里。 内库的几个宦官,正在拼命地点算着今年的收支。 陛下很奇怪,这还没到年尾呢,怎么就突然下旨点算呢? 计算宫中的收支,可是一个天大的工程,可现在陛下催促得急,非要立即算出今年的盈余不可。 上头的大太监奉旨,已经来催促了好几次,这守库的宦官,感觉压力很大。 第五十四章 觐见 而此时,天启皇帝已在勤政殿如往常一样,召见了黄立极等阁臣议事了。 今日是初八,阁臣们会入西苑觐见,大抵的汇报一下天下的大事,当面提出一些建议。 这个时候,魏忠贤是一定会参加的。 可今日,魏忠贤能明显地感觉到,天启皇帝有些心不在焉。 以至于黄立极这内阁首辅大学士侃侃而谈,天启皇帝也好似是梦游似的。 这令黄立极几个阁臣不禁有些泄气,任何一次觐见,对于阁臣而言,都是要做足功课的啊,自己熬了半个通宵,本以为会得到陛下的夸奖,可谁晓得,陛下充耳不闻。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陛下……” 这一下子……天启皇帝好像是窜天猴一样,身子打了个激灵,眼里放光。 “进来,进来说话。” 魏忠贤一看这宦官,心里大抵明白了什么。 倒是黄立极几个,一头雾水的样子,他们诧异于,在这样重要的场合,商议的乃是军机大事,按理来说,宦官是不敢轻易进来打扰的。 而之所以这宦官有胆子来,唯一的可能就是陛下早有过口谕,让他们随时来禀报。 出了什么大事? 黄立极等人立即猜想到,可能是某个后妃有了身孕,哎呀……若是如此…… 又想到,莫不是哪一个太妃得了重症? 此时,天启皇帝劈头盖脸就问那宦官:“算出来了吗?” 小宦官拜下,磕磕巴巴地道:“算……是算出来了,只是比较笼统,不甚详尽。” “你说便是了,少啰嗦。” 于是小宦官忙从袖里取出一个簿子,而后低头看着簿子道:“今岁内帑的收入……” “别说这个……”天启皇帝猴急的道:“朕只问你盈余多少。” “陛下,盈余两万九千七百两。” 天启皇帝一听,立即皱眉。 陛下的举动,让黄立极等人目瞪口呆。 还有这操作?还没到岁末呢,就赶着要算盈余,钻钱眼里去啦? 这就好像,天还没黑,就非要抱着婆娘困告一样,这不是好兆头啊。 魏忠贤的脸上掠过了痛心疾首的样子,他更加得知一些真相,所以眼里掠过一丝醋意。 天启皇帝便瘫坐在龙椅上,叹息道:“才这么些,朕辛辛苦苦一年,开源节流,才省下这么些钱?” 小宦官低着头,不敢做声。 黄立极在旁捋着长须,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咳嗽一声,道:“陛下,眼下天下还算太平,内帑能有节余,已是幸事了。” “可是欠了五万两银子啊!” 黄立极顿时一脸震惊。 什么?皇帝还欠钱? 天启皇帝痛心疾首地道:“这么一大笔银子,张静一他还得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就算将这小子卖了,他也还不起这个账。他花钱没个数,不晓得世间的艰难,没钱要难倒英雄汉的。” 黄立极与几个阁臣面面相觑,已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天启皇帝则是继续道:“朕念他年少,将来日子还长,思来想去,这钱……朕想办法帮他还了吧,哎……五万两呢……” 一想到五万两,天启皇帝又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扼着自己的脖子似的,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内帑的收益很大,可开支也大的惊人,天启皇帝原以为,今岁能留下个几万两呢,可谁晓得……只剩不到三万了。 “陛下……”黄立极立即板着脸,正色道:“这天下,哪里有皇帝给臣子还账的道理?张静一的事,臣也有耳闻,此子花销无度,虽说是打着做善事的名义,可陛下……事可不是这么办的,经济之道,怎么可能凭借做一些慈善这样简单呢?这是黄口小儿胡闹,若是陛下今日替他将账还了,他日……他就更加放肆了。” 魏忠贤在一旁也跟着帮腔道:“是啊,陛下,虽然这张静一的心是好的,可此事决不能纵容,哪能他做善事,却教宫里来善后的道理。奴婢听说一句话,叫: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倘若今日纵容他,人人都学他一般,不顾自己的斤两,拿这做文章,攀比成风,反而要耽误大事。” 天启皇帝满脑子还在想着筹钱,此时听黄立极和魏忠贤大加挞伐,禁不住道:“朕懂你们的意思,你们不过是说……张卿愚蠢罢了。” 黄立极淡淡道:“非也,臣只是说他不甚聪明。” 天启皇帝:“……” 虽然是同一个意思,不过后者显然更有治愈人心的效果,天启皇帝居然觉得更加容易接受。 天启皇帝叹道:“可是他该怎么办,他欠了这么多钱……” 黄立极就立即道:“此子说穿了,就是性子过急,不谙世事。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他可以做一个善良的寻常百户,但是担当不起大任。” 这话……说到了魏忠贤的心坎里了,对呀,咱为了陛下,不仁不义……结果还遭人骂,张静一那狗东西,干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可还有愚人念他好呢。 天启皇帝听到担当不起大任,却不甚认同,不过……他也知道不好反驳,毕竟……事实就在眼前。 于是,天启皇帝只好又叹气着道:“卿之所言,未必没有道理。” 他沉默,耷拉着脑袋,心里又开始算计起来,另外两万两银子……可怎么凑呢?辽东的军费是不能动的,陕西布政使司的赈灾钱粮,当然是一分一毫也不能少,要不……宫里的用度节余一点,从明日起,让后妃们少进用一些…… 站在一旁的魏忠贤见天启皇帝焦虑不安的样子,心里就已大抵明白陛下的心思了。 天启皇帝的性子,有着一个最大的特点,那便是真诚,这本是一个帝皇不该有的品质。 无论是对自己的养母,还是对乳母客氏,也包括了魏忠贤……他都有一种无条件的信任,以及一种依赖感。 而现在……魏忠贤隐隐的感觉到,一个少年人,渐渐开始和他们一样,占据了天启皇帝内心里的某个位置,而一旦站住了这个位置,天启皇帝对这人,便非要掏心掏肺了。 魏忠贤在这时,禁不住充满感情地看了一眼天启皇帝,他的内心,虽有些小小的不悦,可眼前这个皇帝,是他看着长大的,见了天启皇帝的担心,也让他想起了平日里,天启皇帝对他的关照。 哎…… 就在这时…… 又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陛下……百户张静一,入宫觐见。” “他怎的来了?”天启皇帝忍不住道:“朕正要找他,好好骂一骂。” 口里是这样说,不过眼里还是掠过了几分喜色。 这宦官道:“张百户说……他……他是来……送钱的。” “送钱?”天启皇帝一愣,豁然而起:“他送个什么钱?” 天启皇帝一谈钱就头痛。 宦官低声下气地察言观色道:“说是……当初陛下的……专利费,奴婢也不知道,这专利费是什么意思……他是这样说的。” 天启皇帝先是愠怒,最后忍不住失笑了:“这真是债多不压身啊,叫进来吧,叫进来,朕今日好好教训教训他。” 张静一此时匆匆入宫。 已经几日没来,对于这站岗了许久的地方,免不得有一种故地重游的亲切感。 卖完了铺子,张静一便匆匆的赶来了,倒不是嫌自己钱多,而是这保护费……不,这专利费,总还是要给一下的。 大家一起发财,才能长久嘛,不然卖铺子这样大的暴利,若是让人盯上该怎么办呢? 他阔步进入勤政殿。 随即便道:“卑下见过陛下。” 抬头。 便见坐在一旁的黄立极几个,正用着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倒是没有幸灾乐祸,毕竟张静一现在的地位,还不值得内阁大学士们表露出这样的情绪。 天启皇帝见了他,又喜又气,张口便道:“你实话说,你到底欠了多少钱?” 啊…… 欠钱? 张静一一听这个,可就不困了。 第五十五章 陛下圣明 张静一气定神闲,迎向一脸焦虑的天启皇帝。 随即淡定地道:“陛下,臣没有欠钱。” “没有欠钱……” 这家伙他想赖账? 一旁的魏忠贤暗暗点头,好小子,咱喜欢,是同道中人。 天启皇帝却是皱起眉来。 虽然外头都骂他是昏君,可身而为人,他为人不太坏。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张静一忍不住道:“可是……这钱已还了啊。” “还了……”天启皇帝眼睛发直。 张静一却很认真地道:“对,已经还了,原本欠债四万七千两,臣今日晌午便已筹措到了,当即让人还了去。臣这个人……欠不得账,一旦欠了,便觉得浑身不自在,非要想尽办法还了不可。” 魏忠贤:“……” 四万七千两,说还就还? 天启皇帝当然是不可置信的样子,这时他反而有些怒了:“这是欺君罔上,你从实交代罢,你若是还敢欺瞒朕,朕就不帮你还债了!” 帮我还债? 张静一愕然地看着天启皇帝。 他没想到天启皇帝居然还有这想法。 “陛下,臣不但还了外债,而且手头还有一些宽裕,所以便想顺道将陛下的专利费也结一下,银子……臣已带来了,还请陛下笑纳。” 专利费? 黄立极几个,只觉得张静一在故弄玄虚。 而天启皇帝却也觉得好笑,他扯了扯嗓子道:“好啊,拿银子来朕这儿看看。” “就在西苑外头,臣已交给禁卫了,只要陛下一声传召,他们便将银子搬进来。” 天启皇帝忍不住失笑:“来人,那就将银子搬进来吧。” 天启皇帝觉得张静一的性情,有一点很不好,你想做善事,朕支持。你即便不懂得经营,朕也能够体谅。 毕竟,你年纪还小嘛!可是你小小年纪,却还来诓骗朕,这就有问题了。 今日就看一看,他哪里给朕变出银子,又怎么还上债。 天启皇帝稳稳坐下,端起御案上的茶盏,呷了一口。 宦官匆匆去通报,张静一见大家依旧还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让他很不自然。 虽然我张某人长得帅,但是诸位……你们可是男人啊,还请自重!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首先,张静一说谎了。 银子根本不是搬来的。 而是十几个禁卫,气喘吁吁的挑着担子。 这真金白银,居然是用扁担挑来的。 瞬间功夫,这白晃晃的银子,便刺瞎了大家的眼睛。 天启皇帝看着眼前这好几个箩筐里堆积满了的各种元宝和碎银,竟是瞠目结舌。 眼前这些银子,只怕不下万两啊! 天启皇帝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双腿下意识地撑起自己的身体,令自己站起,而后两腿迈动,身子挪到了这银筐子边,取了一块银子,掂量了一下,份量……倒是和银子没什么差别。 他还不死心,于是将银块摔落在地。 一声闷响之后,银块在地上滚动。 这声音………还真和真银子一般无二。 怎么可能? 他张静一是劫匪? 于是,天启皇帝便又取出一个银元宝,鬼使神差一样,顾不得形象,张口一咬。元宝顿时留下了两个牙印,而里头……显然没有灌铅的痕迹。 真的! 天启皇帝瞠目结舌:“你打劫了谁?” 黄立极也坐不住了,围着一个银箩筐转悠,口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魏忠贤掂着脚,看得眼睛发直。 抢? 张静一心里说,我是这样的人?我是有格调的。 “陛下,这是做买卖挣来的。” “什么买***抢还挣钱?” “卖铺子。” “卖铺子?” 殿里安静无声,四五双眼睛盯着张静一,恨不得这个时候将张静一活剥了,直接窥探张静一的心脏里的隐秘。 张静一正色道:“这多亏了陛下啊,陛下圣明,心灵手巧,若不是陛下,卑下当真要准备去要饭了。” “朕有这样厉害?”天启皇帝说出这句话之后,顿时觉得失言。 不对,朕是天子,就算朕知道朕是什么玩意,可面子还是要的,于是咳嗽道:“你休要溜须拍马,说正事。” “这真与陛下息息相关。”张静一一副真挚的样子,道:“若不是陛下改进了纺织机,卑下的棉布,就没有办法降低成本,而正因为棉布的成本降低,卑下才可以卖出廉价的棉布,棉布廉价了,卑下的铺子便门庭若市,吸引了大量的客流。” “客流?”天启皇帝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客流就是人多的意思吗?可是,人多了和挣钱有什么关系? 张静一道:“对,因为人多了,清平坊也兴旺起来了,而重要的是,陛下,您说巧不巧,卑下将附近近千亩地,都在半月之前,全部买了下来。” 真有这么‘巧’? 张静一随即道:“那儿门庭若市,就意味着兴旺,而兴旺的地方,若是能在那儿做点买卖,就算不发财,至少也不会亏本的,所以卑下便拿出了第一期的两百亩土地,将其规划出了四五百个店铺……将其兜售,商人们的反响很好,想来也是因为卑下平日里友善做人的缘故吧,这些商贾,冲着我的名号,竟纷纷来抢购,一下子,这几百个店铺便销售一空!这一天的功夫,竟是净赚了八万两纹银。卑下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让买家回家取了银子,等铺款一到,当即便让人先去还钱,还余下了两三万两。正所谓饮水思源,卑下心里实在感念陛下改良纺纱机的恩泽。因此,带来了这一万两银子,请陛下万万不要嫌弃。” 还真和朕有关? 卖铺子居然能赚这么多。 天启皇帝觉得眼睛在冒星星。 天启皇帝很快察觉到了什么:“你的意思是,你廉价卖棉布,是为了吸引客流?” “这只是其一,主要还是想做善事,现如今天寒地冻,百姓们没有御寒衣物,是要冻死街头的。卑下查阅过,京城这些年,几乎每年寒冬,街头冻毙者便有千人之多,若是因为这棉布的廉价,哪怕能少让十个八个人免去这冻死冻伤之苦,卑下也可欣慰了。” 其实这是实在话。 张静一真的见不得冻死街头的人。 而至于那些买铺面的人,他们掏钱本就是投资而已,反正商贾们本来就有钱,就当张静一拿着他们的钱,做一点善事好了。 天启皇帝等人一时瞠目结舌,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操作。 一天七八万两银子啊。 他居然囤了上千亩的地。 才卖了第一期两百多亩…… 早知道这样,朕还被百官们骂的狗血淋头,顶着巨大的压力,派这么多镇守太监去收取矿税做什么? 天启皇帝的眼睛,骤然之间炙热起来。 他微笑道:“哈哈,原来如此,朕还以为……你是个败家子,谁料到,你有这样的本事。方才几位卿家,还在说你担当不起大任呢。这银子,当真送给朕?” 黄立极几个,顿时面上羞红,保持着僵硬的微笑,继续强作淡定的样子。 倒是魏忠贤脸皮似有八尺厚,依旧笑得很灿烂,倒像是真的很为陛下和张静一欣慰的样子。 张静一正色道:“这并非是赠予陛下,而是陛下应得的,卑下甚至还想过,陛下改良这纺纱机,实在是功在千秋。卑下不但要献上这份银子,还打算从今儿起,所有授权制造的纺纱机,都要在上头铭刻上‘御制纺纱机’五字,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有陛下怜悯百姓,改良纺纱机。这正是一段千古佳话啊。” 第五十六章 大喜 御制纺纱机…… 天启皇帝听的晕乎乎的,竟有几分陶醉感,像喝了几斤黄酒一样。 可他哪里知道,张静一转手之间,就将专利的问题解决了。 珍妮纺纱机对于纺织业而言,绝对是跨时代的产物。 可张静一最头痛的就是未来市面上的仿制品了。 一旦大规模的仿制,势必会让张家的优势丧失。 可一旦所有的纺纱机全部铭刻上御制纺纱机,那必然就不一样了。 除了张家,谁敢仿冒这样的纺纱机? 更别提,还敢学着正版一样,在上头铭刻上‘御制’二字了,这……真的要杀头的。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其一是延长张家在棉纺市场的优势。 其二,也让那些纺织业的商贾们看到改良纺纱机的好处,这等于是给改造机械提供了绝好的榜样。想发财吗?想降低成本、改进工艺吗?自己琢磨去吧! 天启皇帝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既然如此,那么……朕只好勉为其难的接受了,朕不喜欢这样张扬的。” 张静一忙道:“卑下也素来知道陛下的性子,只是若不铭刻,卑下良心不安。何况这是实至名归,有何不可呢?” 天启皇帝一时间振奋精神:“想不到卿家还有经营之才,不错,不错,朕还怕你年轻,怕你吃亏上当呢。魏伴伴,朕看……他要赶上你了。” 魏忠贤:“……” 魏忠贤蹑手蹑脚地上前,笑吟吟地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魏忠贤此时有些庆幸,还好这个家伙……他不是阉人,倘若这厮狠了心,将自己割了入了宫,岂不是要取咱而代之? 黄立极等人心里不是滋味,因为陛下常说,阁臣们都未必比得上魏公公。 好吧,魏公公权势滔天,本事当然是有的,不如魏公公,大家认了。 好嘛,现在又出了一个毛都长不齐的家伙。 原以为我们是老二。 竟不成想,原来是小三? 地位的下跌,势必引发内心的不平衡,可偏偏,这时却需强颜欢笑,甚至如不出意外,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度,是不是该上前几步,拍一拍张静一的肩,用语重心长和欣慰的口吻说上一句‘此少年令人刮目相看’之类的话。 可终究,黄太极的道行还欠缺一些,想要显露出来的演技竟有刻意的成分。 算了,不装了,我不开心。 天启皇帝此时兴致盎然:“卖铺子这样挣钱,真令人没有想到,朕早知你是有本事的人,来来来,将这银子收入内库吧。” 此时的心情,格外的愉快,于是天启皇帝又看向张静一:“朕已敕命你为清平坊百户所百户,这百户所……也要好好的经营,朕等着你……立下功劳。” “卑下一定不负陛下所望。”张静一俯身,信誓旦旦。 天启皇帝便背着手,他想起什么,道:“魏伴伴。” 魏忠贤笑着道:“陛下,奴婢在。” 天启皇帝道:“挣钱的事,多学一学,没有坏处。” “奴婢一定找日子,向张百户请教。” 张静一道:“请教不敢当,魏公公是统揽全局的人,而卑下不过是剑走偏锋而已。” 魏忠贤心里好受一些,算这小子识相,于是不失时机地道:“奴婢更该学一学张百户的谦虚谨慎。” “哈哈哈……”天启皇帝大笑。 …… 天色昏暗下来,一封东厂的密奏,送到了天启皇帝的案头。 天启皇帝才通过密奏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天启皇帝被这一套操作,看的目瞪口呆,怎么瞧着,这像是仙人跳呢? 可细细思量,好像……这其中没有人吃亏。 即便是那些花了大价钱买了铺面的商贾,难道当真吃了亏吗? 倘若清平坊他日真如东市西市一样热闹,这银子,花的也未必冤枉。 这世上,没人会愚蠢到白送人钱。 何况是那些精明的商贾? 他禁不住抬头,愉悦地道:“魏伴伴,不成想,你竟是张卿的密友。” 密奏,魏忠贤事先是看过的,他内心很挣扎,那小东西真有点不是东西啊! 可见皇帝兴趣正浓,他笑着道:“这……” 天启皇帝摆摆手:“不过想来,也是如此,朕信得过的人,大抵秉性都差不多,都是忠实可靠的。你是如此,张卿也是如此,你们自然也是脾气相投,结成忘年之交,也是理所当然。” 魏忠贤:“……” 天启皇帝随即起身,叹了口气道:“好啦,朕该回内廷啦,今日王太妃交代下任务,说是从今儿起,朕每夜要御一妃方才肯罢休,她盼着……江山后继有人呢,哎……朕这些日子,不能骑射击剑了。” 魏忠贤身躯一震,他虽然无法理解天启皇帝的感受,可是从天启皇帝一脸便秘似的痛苦表情里,大抵能感受到陛下的心情。 他沉痛的口吻道:“陛下要保重龙体。” 天启皇帝颔首,随即又叹道:“说也奇怪,朕今岁下来……御妃不敢说无数,却也有个百八十了,何以竟不见喜事临门呢?” 魏忠贤想了想道:“要不,请个番僧进一些药?” 天启皇帝摇头。 魏忠贤又道:“不如请道人做个法?” 天启皇帝依旧摇头。 魏忠贤道:“大赦天下吧……” 天启皇帝道:“不要弄这样的动静,这岂不是告诉全天下人,朕龙体有亏吗?胡闹。” ………… 张家当日张灯结彩。 得知赚了大钱,张天伦喜不自胜,摆了家宴,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统统叫来。 张素华有身孕,不能喝酒,只吃了几口小菜,便因食欲不振,放下了筷子,只专心给张天伦和三个兄长斟酒。或是空闲时,侧身坐着,面带微笑,听着父子四人说笑,偶尔她也会插上几句话,不过大多时候,却是安静的。 酒过三巡。 气氛便热闹了。 张天伦嚎啕大哭:“没想到我张家,竟有今日,这说明什么,说明我张家要时来运转了。” 邓健醉醺醺的,舌头打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现在日子好了,我看要给静一找个媳妇。” 张天伦摇头:“不急,需细心寻一个门当户对的才成,不能胡乱娶了。” 邓健急了:“干爹,你不考虑静一,也该想一想我啊,我都十八了。” 张天伦将张静一拉到一边,眼眶通红,唏嘘道:“静一啊,如今……总算你能挣钱了,为父有一番话,不吐不快。我张家勤俭持家,有钱固然是好,却也不能败了家风,以后用度却需谨慎,可不能像你从前……” 似乎觉得又提起张静一从前的污点不妥。 于是话锋一转:“可不能像你三叔公那般,当初他也曾有一些日子,发了一笔小财,可是呢,他吃喝嫖赌,无一不通,只月余功夫,便将钱花了个干净。” 张静一觉得这个故事很耳熟,连忙点头:“我知道,钱花光了,而后三叔公气死了。” 张天伦瞪着他,龇牙裂目道:“你胡说什么,人倒是气死了一个,只是气死的不是你三叔公,那气死的是你曾祖父,你曾祖父一听你三叔公如此不肖,没多久,便气死了。” 张静一:“……” 张天伦认真地道:“这个教训,你要谨记。” 张静一觉得头有些眩晕,他大抵能理解,为何张家的人丁这么单薄了,他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第五十七章 就任百户 次日清早从宿醉中醒来。 张静一穿衣洗漱,见张素华在厨房里忙活。 她肚子已开始有一些显现了,不过行动还算灵巧。 张静一此时却想,张家现在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是该雇请几个人来照料了,不然这家中的事,都交给这妹子做? 其实好几次,张静一见了天启皇帝,都想说出张素华的真相。 尤其是天启皇帝每次提及子嗣问题,倍感失落的时候。 可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一方面是不知怎么开口,而另一方面,张静一隐隐有些担心,一旦开口,便极可能会遭遇不可测的结果。 张素华的性子倒是很平和,她似乎并不介意自己肚里怀着的是不是龙子,或许是见惯了宫中的尔虞我诈,在张家这里简单地生活,反而令她乐在其中。 她本该是一个闺阁中的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样的千金大小姐,家教是不会差的。可家中出现了变故,又差点被送进教坊司,最后入了宫,却被宦官们欺凌,以至她很少说话,绝大多数都是沉默寡言,可是手脚很勤快,很快,家里的事便由她操持了。 乃至于针线活,她也一并在做,哪怕是张家已经不缺人缝补衣服,她却固执地认为,女人就该如此,所以她给王程和邓健缝补衣服,给张静一绣了一个挂在腰上的鱼袋子(荷包),只是这鱼袋上的彩绘丑了一点,分明绣的是一只金鱼,意寓年年有余,可张静一横竖看着都像一条狗,而且还特娘的是哈士奇。 匆匆吃过了早饭,新的百户官生涯开始了。 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见上司东城千户所的千户刘文。 刘文很欣慰地赞许了几句,大抵说的都是少年有为,不要辱没了自己的父祖的期望。 张静一小鸡啄米似的应承下来:“卑下一定不负世伯所望,一定要好生在这卫中干出一点成绩。” 刘文竟是愣了一下,一挥手:“且慢,干什么成绩?你是百户所百户,只求不招惹是非即可,没错就是功,知道吗?” “啊……”张静一看着刘文。 不过这个时代的处世哲学大抵都是如此,中庸之道嘛,谁惹事谁便是出头鸟,要挨枪子的。 张静一只好硬着头皮道:“是,卑下不会惹事。” “你发誓!”刘文瞪着张静一,现在的张静一可不是大汉将军,而是他下属的百户官,下属犯错,他这千户是有连带责任的,而有鉴于张静一的前科…… 张静一涵养功夫不够,一下子,脸便羞红了:“世伯将我当什么人了,我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 拜别了刘千户,张静一骑着马,便回清平坊。 其实上一世,张静一也不是一个刺头,至少不会给人一种刺头的印象。 可现在……他能淡定吗? 距离明朝灭亡,还有不过短短的十几年而已,就算是天启皇帝活下来,没有崇祯皇帝那样的瞎折腾,可这内忧外患之下,又能多坚持几年? 自己为了家小,为了父亲和两个兄弟,甚至还有一个新的妹子,也要逆天改命。 不折腾,行吗? 骑马到了百户所的时候,所里上下的校尉和力士都已到了。 两个总旗官都不在,看在张静一的面上,所以邓健和王程调来了百户所任总旗,也就是张静一的副手。 一打听,原来两个总旗讨账去了,啊……这个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还有某些商户尾款没有结清。 至于其他的小旗和校尉,则一个个软绵绵的样子。 几乎都是歪瓜裂枣,站没站相,等一见张静一进来,大家便稀稀拉拉的行礼:“见过百户。” 张静一看着这么一群不着调的人,挤在这百户所的大堂里,心里很失望。 没有威风。 没有士气。 眼里也没有精光。 倒是个个獐头鼠目,实在不靠谱的样子。 自己可是身负钦命,奉旨来百户所‘锻炼’的,指望带着这么一群家伙,能混出个什么样来? 张静一目光一扫,落在一人身上:“你是姜健?” 其中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忙是上前,作揖道:“卑下正是姜健。” 这姜健,正是当初天启皇帝来清平坊时所私访的锦衣卫遗孤。 姜健道:“清平坊百户所是新设的,所有的人手,都是从遗孤里挑选出来,当初多亏了百户的福,陛下得知咱们这些遗孤过着苦日子,龙颜震怒。便是九千岁也格外关注此事,所以破格点选了卑下人等进入卫中补缺,大多都安置在清平坊百户所。” 那魏忠贤倒是雷厉风行,天启皇帝一震怒,立即就把安置遗孤的事办妥了。 果然,张静一才意识到,这些人看着他,都是感激涕零的样子。 毕竟,张静一带着他们的妻女纺纱挣钱。 这一边,也因为张静一而弄到这件事上达天听,连他们的铁饭碗也解决了。 于是张静一绕到了案牍之后,坐下道:“既如此,那么大家就好好的用命,每日清早要来点卯,除此之外……各司其职。噢,对啦,来了这清平坊,我先立一条规矩!咱们百户所上下,首先要做的,便是不得随意乱收商户和百姓的份子钱,谁敢乱收,我亲自砸断他的腿,好了,有谁反对吗?” 这些人,都是新补上的锦衣卫,所以还没有产生敲诈勒索的恶习,纷纷欣然称是。 当然,若是有心人推敲张静一的话,就会发现张静一要杜绝的,乃是‘乱收’的现象。 张静一现在对于百户所的情况还不了解,自然也就让大家各行其是去了。 百户官的生活很清闲。 因为几乎无事可干。 实际上不只是张静一,便连下头的校尉和力士们也大抵都是如此。 此时是天启朝,若是要监视百官的动向,这并不是百户所的差事。 而若是救火或者是缉拿寻常凶徒,则是五城兵马司的职责。 可其他的事呢? 似乎也和锦衣卫无关,因为都由总揽清平坊的东厂档头给干了。 人们习惯于将东厂和锦衣卫合称为厂卫,所谓厂卫不分家,可在厂卫的内部,彼此之间的界限却很分明。 比如现在,是东厂最强势的时期,毕竟东厂的背后就是九千岁。 因此,东厂几乎截取了锦衣卫的所有权柄,甚至东厂还负有监视锦衣卫的职责。 在这种情况之下,锦衣卫更多像是东厂的附庸。 那些百户所奉命出门巡街的校尉和力士们,百姓们见了他们,个个身如筛糠,可一旦这些锦衣卫遇到了东厂出来巡查的‘番子’,顿时就没有了底气,少不得要去打躬作揖,俯首帖耳的奉承。 似乎百户所唯一的职责就是……偶尔东厂要办大案,然后直接下一个条子,东厂的人手不够,要求百户所调拨人数若干,前去协助。 张静一一听到大案,顿时就来了精神,卧槽…终于轮到我表现了。 忙让邓健带着二十多个校尉和力士集合,自己亲自带着人,前去和东厂会合。 这是夜半三更的时候。 夜幕之下,张静一的心要跳出来,从东厂那边下的条子来看,这是一个大寇,乃是建奴人的细作。 张静一甚至想到,这个细作一定悍不畏死,毕竟这样的人,拿住了,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少不得要负隅顽抗的。 所以,他蹑手蹑脚地带着人,抹黑进入一处宅院。 第五十八章 老鼠吃象 宅院占地很大,这在平清坊这种穷人遍地的地方,倒是很少见。 而在此时,却有一个东厂的档头,带着一群番子到了。 东厂的档头,大致和张静一这百户官差不多的地位。 不过依礼,锦衣卫比人矮一头,哪怕大家官职品级相同,张静一也要行个礼的。 不过张静一并没有动。 对方显得有些错愕。 张静一随即道:“可是赵档头?” “正是,你是张百户?” “久仰,久仰。” 赵档头拉下脸来,他当然也久仰张静一,宫里的人早就传了讯息来,这个张百户……平日别太招惹他,他的水很深。可是……也千万别和此人走近,东厂里有某些人不喜欢他。 所以,他只敷衍的点点头:“动手吧。” “好,动手,依我之见,东段的墙角僻静,此时又是三更,我们可以架起梯子,先让一部分弟兄们偷偷潜入进去,除此之外……为了防止贼子逃窜,还需让弟兄们守住后门……这是建奴人的细作,定会藏匿利刃,为了防范于未然,我看应该调拨几个火铳手……” 张静一这一路,可不是白来的,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很多捉人的办法,虽然不知道这玩意有没有用,不过…… 不过的是…… 他却发现,赵档头压根就没有听他的话,而是大喇喇地走到了门前,拿起了门环。 啪啪啪……门环敲击着门。 卧槽……张静一的眼睛直了,还能这样操作? 这是串门好嘛,哪里像拿贼? 门……吱吱呀呀的开了,一个门房探出脑袋来。 赵档头抬腿便是一脚,将这门房踹开。 而后,他下头的番子们拔刀,大喝:“莫走了贼子!” 呼啦一下,数十人便如潮水一般趁着夜色,杀入宅中。 张静一:“……” “三弟,怎么不进去?”邓健在一旁抱着手,一副牛气哄哄的样子,表示自己也是专业人士。 张静一哑口无言了良久,才道:“这……就不怕打草惊蛇?” 邓健深深地看了张静一一眼:“嘿嘿……这蛇一听咱们来了,便吓瘫了,跑不掉的,这是小意思,以后你就懂。” 张静一:“……” 进入宅中。 果然……便有一干人五花大绑的被拎了出来。 赵档头坐在中堂翘着脚喝茶,气定神闲的样子。 不久之后,隔壁的耳房似乎传出了用刑的声音,叫骂和哀嚎,在这夜空之下,格外的刺耳。 中堂里点了烛火,烛火摇曳,可在这烛火冉冉之下,照着赵档头的脸昏暗不明,更添了几分恐怖。 “好啦,张百户,我也不知今日你竟会亲自带人来,现在你们锦衣卫的差事已经干完了,就请张百户收队吧。” 张静一不禁道:“这一次抓的细作,要不要搜一搜?看他有什么和建奴人交往的密信,或许对辽东的军事有所助益。” “知道了,知道了。”赵档头不断点头:“我会办的。” 张静一道:“这细作这样大胆,居然在这里置这么大的宅院,我看他将自己的女眷也留在这里,难道这些女眷也和建奴人有染?” 赵档头道:“我会查出来,到时送去教坊司就是了,张百户辛苦了,天色不早,你快收队吧,噢,对了,这是给弟兄们茶水钱。” 说着,一个银锭拍在了案牍上。 邓健眼前一亮,像饿狗扑食一般要去拿。 张静一一扯他的衣襟,示意他要点脸。 邓健顿时闷闷不乐起来。 张静一听不得这刺耳的哀嚎声,只觉得站在这里,有一种本能的不适,索性大喝一声:“收队。” 一队人出了宅院,张静一则低头思索。 次日,他是晌午时才起来的,昨天三更才睡,脑子里像塞了浆糊一样,他努力地用清水洗了脸,随即打马到了百户所。 百户所里还是老样子,校尉和力士们无所事事,一个个病恹恹的样子。 张静一到了中堂,却见邓健和王程二人,正在下棋。 他们很认真,二人各自如老僧坐定一般,苦思冥想的样子,一个如举重若轻的大将,一个像谈笑风生的朝中阁老。 张静一心中一凛,没想到我的两位义兄,也有陶冶情操的一面啊! 等走近了,方才知道二人下的不是围棋,而是斗兽棋… 额……大象吃狮子,狮子吃老虎,老虎吃豹子的那种…… 此时,这种棋在大明也有流行,当然……主要是孩子们玩的。 “咳咳……” “呀,三弟来了。”邓健抬头,惊喜地看着张静一:“三弟要不要来下一把,谁输了便钻裤裆。” “不用了。”张静一苦笑道:“这棋太难,我下不来。” 说着,张静一认真起来:“昨日的细作,查出来什么了吗?” 邓健笑着道:“结果已经出来了,那细作送去了诏狱,严刑拷打之下,已经供认不讳,说他和建奴的什么哈赤有染,他的妻女们都已送去了教坊司。” 张静一感慨道:“没想到这样的人,居然真是细作。” 邓健则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三弟,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是不是细作不打紧,可东厂说他是,他便得是。” “你的意思是说不是?” 邓健一脸麻木不仁的神情道:“那人是外地的客商,在京城里买下了一个宅子,东厂见状,便上门去讨要茶水钱,他给的少了,非说自己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你说说这人,现在晓得厉害了吧。” 张静一登时觉得头皮发麻,他想过杀良冒功,也想过这世道的可怕,但是独独想不到,居然可以如此横行无忌,嚣张跋扈到这样的地步。 而偏偏……自己竟兴冲冲的带着人去做了帮凶。 张静一愣在原地纹丝不动。 邓健见他异常,忍不住道:“你看看你,又发呆啦,这就是没娶媳妇的坏处,我有一个做大夫的朋友说,这男子到了你这样的年纪,若是身上的精元无处发泄,这阳气便过于鼎盛。时日久了,精虫上了脑子,那可不得了,要发疯的。” 一旁的王程便托着下巴道:“你还有大夫朋友,我怎的不知道?” 张静一觉得心里有一团无名业火,冷笑一声:“都给我站起来。” “什么?”二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面色冷酷,不留情面道:“你们是锦衣卫总旗官,当值期间,在此下棋,该当何罪!去,到堂外站一个时辰,若有下次,定然严惩不贷。” 邓健:“……” 王程:“……” 虽然他们很想摆一下义兄的架子,可见张静一脸色冷酷得可怕,心里竟有些发毛,忙灰溜溜地躲到外头去罚站了。 邓健郁闷无比地低声道:“我悔不该说精虫上脑的事。” …… 张静一则失魂落魄地坐在正堂,此时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以为自己两世为人,已是深谙人情世故,哪里晓得,这旧世界带来的三观,还是让他无法接受。 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自然不会有心如刀割的感受。 可是当得知真相,心底深处却好像有泰山压顶一样的感觉。 透不过气! 这时,一个校尉小心翼翼地进来,给张静一端上茶盏。 张静一细细一看,正是姜健。 姜健放下茶盏,便蹑手蹑脚地要走。 张静一叫住他:“且慢着。” “百户有什么吩咐?”姜健感激的神色看着张静一,毕恭毕敬。 张静一打量他:“在这里当值,习惯吗?” “还好。” “成日无所事事?” “确实无事可做。”姜健很老实的回答。 “为什么?” 姜健想了想道:“大事和卑下没关系,百户又严令我等不可欺凌百姓,更不得随意勒索商户。大贼不是我们做的,蟊贼也轮不到我们抓,清闲倒是清闲……就是觉得不自在。” 张静一则道:“那你想干事吗?” “想啊。”姜健认真地道:“吃了这份粮,又是亲军,怎么不想干点事呢?” 张静一道:“弟兄们呢?弟兄们现在怎么样?” “他们……他们……” “你但说无妨。” “他们说什么的都有,还有的嫌百户拦着他们发财,不能去商户和百姓那里讨一些茶水钱,这亲军干的也没什么意思。他们更愿意去东厂干,或者调任到其他的卫所去。” 张静一点点头,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 张静一斩断了他们的财路,而锦衣卫现在本身就是东厂的附庸,大家实在觉得这百户所干的没有意思。 带着这么一群臭鱼烂虾,张静一似乎也别想干出什么成绩来。 张静一这时候,表情忽明忽暗,他心里似乎权衡着。 最后,他下意识地抓起案牍上斗兽棋的一枚‘老鼠’的棋子,啪嗒一下,狠狠砸在了‘象’的棋子上! 老鼠吃象! 第五十九章 摔杯为号 锦衣卫的情况比张静一想的要严重。 因为魏忠贤的崛起,直接导致了宦官直接掌控的东厂,成为了厂卫中的绝对上位者。 哪怕是一个东厂番子,都可以横行霸道。 而锦衣卫能做的,只有欺负寻常百姓。 一旦张静一禁止这百户所的校尉和力士们这样干,此时这些新的校尉和力士们,虽然还没有沾染恶习,可久而久之呢? 没有士气。 抱怨四起。 离心离德。 他这个百户就成了空架子。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个时候更该冷静地处理问题。 于是他端起了茶盏,呷了一口,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姜健……” “啊……在……”姜健连忙应声。 张静一道:“待会儿,你到百户所的东厂在清平坊的理清司去问问那建奴的案子,我总觉得这案子蹊跷,那宅子的主人不像是建奴的细作,倒更像是这些东厂的番子们罗织罪名,诬赖良民,之后屈打成招,趁机敲诈勒索。这不是小事,你去打探清楚了。” 姜健便作揖:“喏。” 张静一长长的呼了口气。 等姜健领命而去,他也喝完了一盏茶,走出大堂,便见两个兄长依旧还在外头罚站,许多无所事事的校尉和力士则远远驻足围观。 这让王程觉得自己臊得慌,便捂着脸。 邓健则在一旁讥笑道:“大哥,你就算是捂着脸,大家也认得你。” 等见了张静一出来,邓健便不做声了。 张静一的心差点软了,想喊两个义兄进堂去休息休息,可转念之间,似乎有了别的主意,便索性回了大堂。 “三弟最近很奇怪。”王程捂着脸道。 “我也瞧出来了。哎……做了百户,镇守一方还不开心。换了是我……” “好啦,噤声,三弟今日吃了枪药,别又招他。在这里他是百户,自然什么都他说了算,等回了家,他便是幼弟,到时候收拾他。” 日上三竿。 张素华便提着食盒来了,给兄弟三人送了饭食。 草草吃过。 这时,外头却有人发出了急促的声音:“张百户,张百户……” 张静一便忙冲出了大堂,只见两个校尉,正搀着一瘸一拐的姜健进了百户所。 张静一皱起眉来:“怎么回事?” 此时,聚集来的校尉和力士越来越多。 姜健鼻青脸肿,勉强行了个礼,才道:“百户,卑下……卑下……” “说罢!” “卑下去东厂的清平坊理清司询问那一桩案子,不慎和东厂的番子发生了口角……” “所以他们打了你?” “卑下万死。”姜健噤若寒蝉的样子,很害怕张静一发怒。 张静一一时之间,竟是气的说不出话来。 挨打没什么。 可挨了打,却没有在姜健身上看到一丁点的怨恨,反而是诚惶诚恐,倒是觉得自己错了。 围拢来的校尉和力士们顿时哗然起来。 众人低声窃窃私语:“姜校尉非要去惹那些阎王爷,实在太鲁莽了。” “东厂会不会迁怒我们整个百户所?” 这些议论,隐隐传到张静一的耳里,张静一心里已大抵明白,大家对于东厂的恐怖已经深入人心。 姜健哭丧着脸道:“卑下万死。” “那个案子,可问出什么来吗?” 姜健摇摇头道:“他们说,不该问的不要过问。” 张静一背着手,胸膛起伏了几下,努力的调匀了呼吸,而后叹道:“这怪不得你,你伤势不轻,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他随即回过头,便见其他的校尉和力士们,面上大多都是好事者的心态。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这百户所,不过是大家吃饷混日子的地方,在这里……是不存在凝聚力的。 张静一转身便回中堂去,中堂之内,张素华是女眷,不便出来,见了张静一,便道:“我隐隐听到出了什么事,三哥,没事吧。” 张素华姣好的脸颊上,透着关心。 如今她和张家的人相依为命,她原先的家族已彻底被连根拔起,这些日子和张家人的相处,已将张天伦当做是自己的亲爹,更将张静一当做了自己的亲兄弟。 张静一脸色缓和下来,一副无事的样子:“没有事的,不过是一个校尉和人发生了一些争执而已,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需请妹子帮衬一下,我想来想去,虽然在这百户所已将上任了好几日,却还没有和弟兄们乐呵过呢,所以我便想着,索性今日请大家吃一顿酒席吧,这酒席就设在百户所里,只是时间仓促,却不知这酒菜能否及早备上。” 张素华嫣然一笑:“这是些许小事,我这便和芸儿一道去给你张罗。” 芸儿是张家新请来的婢女。 张素华道:“既然是请弟兄们吃饭,就不能小气了,现在家里也不缺钱,我晓得安庆坊有一家酒楼,酒菜都不错的,让芸儿先去下订,教他们早做准备。” “好。”张静一简洁有力的回答。 听说百户居然请大家喝酒,这一下子,整个百户所里沸腾起来。 大家活络开了,四处去寻桌椅,就在这百户所的后衙廨舍里的庭院上,摆了足足七八个大桌。 到了下午的时候,酒菜都已送来了。 张静一坐在上首的位置,让两个义兄坐在自己的两侧,又拉了看了伤的姜健坐在自己离得近的位置。 大家各自落座,都没有发出声音。 直到张静一动了筷子,众人才纷纷喧闹起来。 偶尔,会有人来敬酒。 张静一都却之不恭。 喝的都是黄酒,限于当下的酿酒技术,酒精度很低。 这对张静一而言,不在话下。 邓健和王程也渐渐放开了。 一时之间,这后衙里其乐融融。 众人纷纷夸赞张百户阔气。 张静一笑容可掬,只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昨天夜里的凄厉喊叫声,却一直都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此时,那鼻青脸肿的姜健起身,一瘸一拐地到了张静一的面前,端着酒盏道:“若不是张百户,我一家老小还在喝西北风,张百户……我敬你一杯。” 张静一能感觉到,微醉的姜健,此时的真情流露。 张静一道:“今日你受苦了。” “不敢……不敢……”姜健忙摇头。 于是推杯之后,一口酒下肚。 张静一将碗中的酒水喝了个干净。 而后…… 张静一一抹嘴。 许多校尉和力士都关注着这边,纷纷哄堂大笑。 就在这时,张静一手中的碗却猛地一甩。 “他MA的!” 夹杂着张静一怒骂的,是瓷碗落地发出来的脆响。 哐当! 这一下子……笑声戛然而止。 众人错愕地朝着张静一看去。 张静一此时怒容满面,那碎瓷还在径自打转。 校尉和力士们,一个个目瞪口呆,一时间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这偌大的庭院,已是落针可闻! 第六十章 你配吗 啪! 张静一拍案。 他的目光横扫众人,随即冷笑道:“我是锦衣卫的子弟,从前的时候,我总听我的父亲说起当初的时候,那时候,咱们锦衣卫出门在外,是何等的威风?” “……” 张静一已将一只脚架在了长条凳上,目中发出精光,似乎散发着无穷的气概。 “你们也大多都是厂卫子弟吧,应该也和我一样,从小到大,便听你们的父兄谈论起从前,天子亲军,缉贼捕盗,监督百官,薰灼中外,谁敢不从?” 校尉和力士们听到这里,眼里不由自主地放出光来,或许是伴随着酒精的作用,已有许多人摇摇晃晃的点头了。 “你们和我一样,都有幸能够接替父兄的职事,我们入这锦衣卫的时候,是怎么跟我们说的?说我们是天子之鞭,抽挞天下,缉拿不法,天下的贼徒,闻之丧胆。” 依旧还是鸦雀无声。 只留下张静一嘶哑且愤怒的声音:“可是现在呢?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了?我们天子亲卫,现在却成了一群滥官污吏的帮凶,仰人鼻息,视为家奴!” 许多人低下头,咬着唇,更不敢做声。 借着酒精的作用,张静一怒发冲冠道:“来,看看姜健,姜健只是去询问一桩案子,这是我们锦衣卫应尽的本份,得来的是什么呢?得来的是一顿痛打。你看……你看……” 张静一一把拎着姜健的后襟,给其他人展示:“都看到了吗?都是爹娘养的,都是有血有肉,你们父兄们还在的时候,将你们捧在手心里,生怕你们受一分半点的委屈,可他娘的……” 张静一龇牙,恶狠狠地道:“一群阉奴们说打便打,这一顿打,重不重?我看并不重,总还没有将人打死,姜健不还活着吗?” “可是……”张静一解下了腰间的绣春刀,哐当一下,丢上桌案,这沉重的佩刀砸在酒菜之中,顿时哐当作响,酒菜泼溅的四处都是。 张静一口里接着道:“可是我便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张静一他娘的来做锦衣卫,不是来忍气吞声,不是来给人区区几个东厂阉奴来做颍泉的。我他娘的……” 张静一抖了抖身上的钦赐麒麟服,挺起胸膛:“我他娘的是奔着堂堂正正的天子亲军来的,是奔着这锦衣卫威风凛凛,逻卒四出,天下骚然的气概来的。今日这个事,得他娘的说个清楚,不说清楚,我这百户不干也罢!” 众人个个眼睛发直地看着张静一,一时之间竟接不上话。 “你们怎么说?”张静一拍案,恶狠狠地道:“是跟着我走,还是去做鹰犬?” “……” 张静一怒视着每一个人。 一旁的王程已是半醉了,三弟的面子还是要撑着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道:“自然是跟着张百户。” “对,跟着张百户。”酒精的作用,让众人纷纷热血起来。 “好!”张静一斩钉截铁:“既然如此,那就去算一算这笔账,今日非要评一评这个理不可,要去评理的,都跟我来。其他的随意,你们继续喝酒!” 张静一说着,提起了溅满了酒菜的绣春刀,跨在腰间,手按着刀柄,踏步便走。 众人依旧愣在原地,这时候大抵是脑子有些不够用。 只有邓健咕哝了一句:“他娘的,张家怎么出了这种人,不好好娶妻生娃……非要挨千刀。” 骂归骂,邓健却已和王程一同追了上去。 而其他的校尉和力士们一个个既局促,又有些激动,可内心深处,似乎又有些许的胆怯,一时之间,愣在原地,进退维谷。 张静一走了几步,见身后只有两个义兄,眼皮子也没有抬,侧目对一旁的邓健道:“待会儿不跟着来的,拿小账本记下来,也不是要秋后算账,主要是便于记忆。” 邓健:“……” 这一下子,本是借着酒劲,有了几分胆气的人再没有犹豫了,纷纷拍案,按着刀便呼啦啦的跟了上来。 当然,也有人留下的,毕竟他们只是想来当差。 为首的一个,叫张继,张继只默默地坐在酒桌边上一动不动,对此浑然不觉。 数十上百人浩浩荡荡,尾随张静一出了百户所。 此时,天虽然还未入夜,可不知什么时候,天上突然乌云滚滚,似有雨似降未降。 这翻滚的乌云,隔绝了日光,令张静一的脸色越发的阴沉。 厂卫不分家。 所以这新设的锦衣卫百户所,距离隔壁的东厂清平坊理清司不过百步之遥。 这边锦衣卫有了风吹草动,骤然引起了沿途路人的好奇心。 他们第一次见如此多的校尉倾巢而出,个个心中憷然。 张静一率先抵达了理清司门口。 理清司早有人进入堂中去报赵档头。 赵档头倒是一笑置之:“下午的时候,听这些人在喝酒,现在还不消停吗?” 于是他亲自带着当值的十几个东厂番子出来。 两股人马,恰好在中门撞了个面对面。 赵档头挺着胸,笑着道:“张百户,怎么有闲来此?又是问前日的那一桩钦案吗?” 赵档头对于张静一,还是有些忌惮的,毕竟据闻此人和陛下有些许的关系。 当然,也只是忌惮而已,他毕竟是东厂的档头,他这档头走出去,莫说是寻常的锦衣卫百户,就算是千户,也不会有什么畏惧,毕竟……赵档头的身后是东厂。 张静一已上前:“不错,正要问。” “无可奉告!”赵档头冷漠地扫视了一眼张静一身后穿着鱼服的众校尉和力士。 这些校尉和力士见了赵档头的眼神,骤然之间又胆怯了,个个垂头,目露惊慌之色。 赵档头不客气地道:“照大明律令,东厂不但有刺探之权,且并锦衣卫官校,亦得稽察!” 意思是,你锦衣卫监督百官,而我东厂监督锦衣卫,你凭什么来问我? 张静一一挑眉,凝视着赵档头,赵档头显然显得不耐烦,毕竟东厂的人被锦衣卫的人堵在家门口,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 这已是挑衅了东厂的威信了。 张静一随即道:“你和我讲国法?” 赵档头愈加不耐烦道:“张静一,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要滋事,立即收队回去,今日的事……我既往不咎……” 他话音落下。 许多锦衣卫已是开始打退堂鼓了。 便连邓健也轻轻地扯了扯张静一的衣袖,示意差不多得了。 张静一笑了:“那就来讲国法……” “张百……”赵档头怒吼。 可最后一声户还没有出口。 赵档头便眼前一花。 一巴掌忽地打下来。 啪! 干脆利落。 这一巴掌正中赵档头的太阳穴位置,半边巴掌直接摔在赵档头的眼窝上。 呃…… 历来只有欺负人,从不曾被人欺负过的赵档头一声惨叫,连忙捂着自己的眼睛嘶声嚎叫。 “你……” 这时,张静一语气平稳,慢条斯理,却又掷地有声地打断他:“他妈的,你是个什么东西,无品无级,不过临时征募的档头,也敢站着和我世袭千户,亲军正六品武官说话?” 第六十一章 去死 “……” 喧闹骤然间安静下来。 无论是挨打的赵档头,还是东厂的番子,亦或者是张静一身后的锦衣校尉们,俱都不发一言。 竟好像呼吸也已骤停。 人们瞳孔收缩着,不可置信地看着张静一。 来之前,不是说好了是来讲道理的吗? 可这一巴掌,却如惊雷。 而张静一一番话,更是让人不禁战栗。 这是疯子。 当然……某种程度而言,张静一的身份确实比赵档头高贵。 这就涉及到了厂卫体制的问题了。 锦衣卫隶属于亲军的系统,因而其首领锦衣卫都指挥使乃是正三品官职。 即便是张静一这样的百户,也是正六品。 可东厂不同。 东厂是隶属于宦官,而从太祖高皇帝开始,就严格限制宦官。 因此这内监虽也有品级,可内廷之中十二监、四司、八局的掌印太监们,至高也不过是授四品而已。 至于东厂的督主,品级尚且都如此低,这些在外办差的走卒,如档头和番子们,甚至连正式的官职都不算,大多数都是从亲军抽调而来的,可往往为了便于管束,譬如赵档头这样的人,其实从前可能只是锦衣卫的一个总旗官,有个七品就不错了。 当然,没有人会计较这个! 可张静一要计较。 这一巴掌,已打得赵档头又羞又怒,他捂着眼睛,嘶声道:“张静一,你好大的官威!” “你既知我有官威,还敢这样跟我说话,今日怎么饶得了你!”张静一面上格外的冷酷,他是真的杀过人的。 虽然当初杀人的时候,他狼狈不堪,可现在的张静一,却是轻车驾熟。 他按着刀柄,厉声大喝:“诸校尉!” 后头的校尉和力士们酒醒了。 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我是谁? 我在哪? 我在干什么? 可这时张静一一声厉吼,他们下意识的打了个激灵。 因为他们陡然发现,东厂不好惹,眼前这张静一更不好惹。 “在!” 众人轰然应诺。 张静一面无表情,却又气定神闲,旁若无人的踱了两步,掸了掸锦衣上的灰尘:“他妈的,这群东厂的狗奴不知尊卑,竟敢出言恫吓,还愣着做什么,一盏茶之内,若是还有一个东厂的人竖在这里,我便找你们算账,给我打!” “……” 番子们此时彻底的懵了。 他们没料到有锦衣卫敢这么狠。 而校尉们……又恢复了醉醺醺的状态。 他们起初因为酒精,而热血上涌。 此后,又冷静了。 可现在……张静一一句他妈的,突然之间,好像酒精又上头了。 沉默…… 短暂的沉默之后,却不知哪个愣头青,突然怒吼一声:“打!” 张静一循声看到的,是一个傻头傻脑的年轻人,暗暗赞许,这个人要记下来。 于是,愣头青如饿虎扑羊一般的冲上前,揪住一个东厂的番子,扬起拳头。 这番子显然根本没有预料到居然还真有人不上道,错愕和迟疑之间,竟毫无防备,只看到眼前一个硕大的拳头已扬起,便听这愣头青怒吼道:“狗番子,吃我锦衣卫爷爷一拳。” 下一刻,一拳砸在面门,骤然之间,鼻梁碎裂,血溅的满脸都是。 哀嚎声起来。 东厂的番子们骇然,纷纷想要退避。 可这时……怒气弥漫,平日里这些东厂番子可是耀武扬威惯了,个个居高临下,趾高气昂,有人带了头,校尉们一拥而上。 人就是如此,当你孤身一人的时候,你便是怯弱的,便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可一旦变成了一群人,那么理智就会逐渐丧失,一旦有人鼓动,顿时便成了一群敢于践踏一切律法的野兽。 东厂的番子本就不多。 再加上没料到这些锦衣卫如狼似虎的冲杀而来,早已闻风丧胆。 因而,这狭小的东厂理清司里,往往是三两人围了一个,将人打翻在地,而后拳脚相加。 有人打红了眼睛,便连椅子也成了工具。一时之间,茶盏横飞,木屑交错。 张静一一动没动,他不喜欢打架,尤其是群殴,他是个体面的人,只按着刀,伫立着逡巡左右。 在这一片狼藉的衙堂里,踱步错过一个个面目全非的番子,徐徐走到了在地上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赵档头面前。 他低头俯视赵档头。 赵档头嘶声道:“不要再打了,张静一,厂卫是一家。” “你就这样和我说话?”张静一这时虽还是慢条斯理,却浑身弥漫杀气。 赵档头战战兢兢,他怎么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自己不知造了什么孽,居然遇到了这么一个杀神。 赵档头只好爬起身来,又匍匐下去,拜倒道:“张……张百户……” 张静一冷着脸看他:“前日,那桩细作案子,那人到底是不是建奴细作……” “是……”赵档头先点头,可迎向张静一可怕的目光,又摇头:“不……不是……” “他既不是细作,你为何拿人?” 赵档头无言。 张静一冷笑:“狗东西!” 一脚,将地上跪着的赵档头踹翻。 赵档头哀嚎一声,此时亦是咬牙切齿,厉声道:“张静一,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今日敢来此大闹,以为脱得了身吗?” 张静一骤然火起。 他第一次如此的愤怒。 来到这个世界,即将国破家亡的阴霾一直压着他透不过气来,以至于他不得不步步惊心,处处谨慎甚微。 可眼前,看着这个不久前还让自己协助着杀入良民百姓宅邸,屈打成招的赵档头,那一夜,宅邸里被刑讯的哀嚎声到现在依旧还在张静一的耳畔缭绕。 如今,张张静一又听赵档头不甘的反唇相讥。 张静一身躯颤栗,一股说不出的愤怒,犹如一团火,将张静一的理智烧的干净。 他一下子冲上前。 用膝盖死死的顶着倒地的赵档头的腹部,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赵档头,面目狰狞道:“是吗,你想让我死?不服气吗?我自然知道你不服气,你这辈子,一定没有尝过今日这样的委屈吧?那是当然,你若是尝过,又怎么会将那安分守己的百姓,污为逆贼,又怎会如此胆大妄为到将人灭门破家?畜生!” 张静一说着,狂乱中,随手抄起地上的摔落的茶盏。 这茶盏抄在张静一的手里,高高举起。 地上的赵档头瞳孔收缩起来,慌乱地想要挣扎。 可这时,茶盏已经狠狠落下。 啪…… 茶盏狠狠砸在他的额上。 瓷片儿碎裂。 直刺赵档头的颅骨。 碎裂的瓷片,也插入张静一的指缝之间,割破了张静一的手指,殷红的血,便顺着张静一的指缝流出来。 张静一这时竟发现自己没有感受到疼痛。 他好像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整个人陷入了某种莫名的亢奋之中,他凝视着……凝视着身下面目扭曲的赵档头,听赵档头刺耳的哀嚎。 于是,张静一没有犹豫,以至于这个时候,他的脑海是空白的。 他抓起另外半边的茶盏,手举起。 而后,又狠狠的砸下去。 依旧是方才的颅骨位置。 血冒如注。 鲜血喷溅在张静一的了脸上。 张静一没有表情。 他只感受到赵档头在抽搐。 赵档头的脸上全是血,混杂着泪水…… 满手是血的张静一,无动于衷。 他将剩余的半边茶盏继续扬起。 啪…… 又一下。 紧接其后,是第四下。 第五下。 第六十二章 意难平 赵档头几乎已经不能动弹了。 甚至张静一浑然不知……… 边上的打斗已经停止了。 无论是方才在地上翻滚的番子。 还是怒气冲天的校尉们。 此刻竟都停止了手中的动作。 他们惊骇的,齐刷刷的目光朝张静一方向看去。 此时……没有人发出声息。 无论是番子还是校尉,此时看着张静一的目光,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这种恐惧弥漫了全身。 犹如一场默剧。 地上的赵档头已昏死于血泊中。 而张静一的口里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只是一次次挥舞着手臂,手里抓着的茶盏已经稀碎。 于是,索性变成了拳头,继续朝着颅骨的方向狠狠捶打。 咚…… 咚…… 直到张静一筋疲力尽。 他开始大口喘着粗气。 再不看地上的赵档头一眼。 他气喘吁吁的起身,却发现在这里,所有人异常的安静。 于是,他张望着每一个人的面孔。 这些面孔的主人,竟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张静一走了几步。 除了他的脚步声,依旧还是异常的安静。 他看着这里的一片狼藉,这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张静一渐渐恢复了神智,穿越之后所有愤怒的积压,在这一刻统统都发泄了出来。 张静一走到哪里,无数的目光便随他到哪里。 此时人们只看到,张静一一步步的走到了墙角,捡起了一张被人撕下来的画像。 这画像正是东厂们最敬仰的岳飞像。 东厂自开创以来,一直视岳飞为自己的祖师爷,任何东厂的衙堂,都会张挂。 张静一毕恭毕敬的将画像重新张挂,抬头凝望着画像中岳飞,禁不住低声道:“这地方最干净的就是这幅画了。” 说着,沾满了鲜血的的手,此时才传来了一阵剧痛,自己的手心和手指,竟是被割伤了七八处,血流不止。 于是血手按刀,鲜血顺着刀鞘淋淋而下,张静一深吸一口气,忍住疼痛。 转身! 转身的刹那,身后的番子和校尉们下意识的打了个激灵。 个个垂头,眼睛抵着脚尖。 张静一厉声喝道:“收队!” 校尉们这时居然毫不犹豫的开始顺从起来,个个恢复了冷静,居然像着了魔似的,迅速的向门槛处集结。 张静一大步流星,走到了门口,校尉们自觉地分出一条道路,张静一一面疾步走出大堂,一面抛下一席话:“从今日起,东厂清平坊理清司不得旨意,但敢随意在清平坊出没,我见一次,便打一次!今日之内,倘若不放了前日所拿的‘钦犯’,人不放,理清司上下,你们便全家陪葬吧。” 人已远去。 只有声音还在绕梁。 沙沙沙……校尉们急促且凌乱的脚步,也随张静一的话音而去。 赵档头倒在血泊里,显然是听不到张静一的话了。 番子们一个个僵直的站在原地,脑海里,张静一的身影依旧挥之不去。 甚至许多人依旧还在寒颤不止,似乎是因为方才痛打之后的后遗症,以至于连门窗外的树杈随风摇曳,也让他有一种下意识的想要抱头的紧张。 沉默…… 只有这个时候,从隔壁的耳室里,一个书吏战战兢兢的走了出来。 这书吏是读书人,头戴纶巾和儒衫,弱不禁风,所以也没有校尉打他。 起先的时候,他一看打起来,还扯着嗓子大叫:“你们不要再打啦。” 而现在,这书吏失魂落魄的样子,老半晌,还在沉默。 可在沉默之后,理清司里,突然传出了这书吏破锣一样的嘶喊:“叫人……叫人……立即禀报,立即向掌刑千户与理刑百户禀报,向督主、向九千岁禀报!” ………… 出了理清司,张静一略显疲惫,他回头吩咐邓健:“带人回去,不得我的命令,所有人不得出入百户所,记住,严防死守。” 邓健已渐渐冷静了,他看着一身是血的张静一,不无担心的道:“三……百户……” 他本想脱口而出的喊张静一三弟,可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面如罗刹的少年郎,已不是自己认识的三弟了,竟鬼使神差的,脱口说出百户,在喊百户的同时,身子下意识的微微前倾,示意行礼:“百户去哪里?” “入宫!”张静一斩钉截铁道。 邓健却愣在原地,脑海已是空白。 这事……太大了,要出事了! 此时必须立即入宫。 而且决不能耽搁。 张静一说着,让人牵来了一匹马,已是飞马去了。 东城千户所。 千户刘文此时正翘着脚,口里哼唱着曲儿:“血溅白绫三年旱,何时借得屠龙剑,斩尽不平天地宽……” 他坐在案牍后,心情似乎不错。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有此雅兴,实在是他给儿子寻了一门不错的亲事,想到儿子即将成婚生子,将来还会生孙,生曾孙……若是不出意外,人丁不兴的刘家,在连绵数十代之后,可能要创造出一个人口巨万的大族,刘文便乐不可支。 哪怕是捡起公文看时,都忍不住咧嘴……想笑。 就在这时,有书吏心急火燎进来,惊慌失措地道:“千户,千户,不得了,不得了啦。” 刘文停了唱腔,抬头,露出些许不悦之色:“什么事这么慌张。” “清平坊百户所出事了……出事啦。” 一听到清平坊……刘文打了个激灵:“谁出了事?” “张百户……张百户惹出事了。” 刘文听到这里,便下意识的道:“可他向我保证,他绝不招惹是非的。” 话音落下,刘文顿时开始悔恨自己有些白痴,张静一那家伙的话能信? 于是刘文板起脸来:“怎么,此子又滋生了什么事端?他卖铺子和人发生争执了?这臭小子……不是给老夫添乱吗?” 在刘文看来,张静一卖铺子,实在有些不务正业,锦衣卫嘛,有手不会抢吗? 书吏则是哭丧着脸道:“一炷香之前,百户所的人,被张静一带去,将那边的东厂理清司砸了……” 刘文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虚空。 竟是发不出声音。 “千户,千户……” “……” 书吏见刘文痴呆的样子,纹丝不动,吓了一跳,忙是上前,正要高叫:“来人,快来人啊……千户他……” 终于…… 刘文缓缓动了,他伸出手,很无力地摆了摆:“别喊,先让老夫缓一缓……老夫大受震惊。” “千户,平日里不也骂那东厂……” “那是私底下。”这个时候,刘文终于打了个激灵,这时才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突然暴起,发出咆哮:“私底下骂娘,和侵门踏户一样吗?东厂那边,没有人受伤吧?” “有的,那理清司的赵档头……听说……听说……生死难料,还有……” 刘文瞬间两腿一软,直挺挺的倒下,嚎叫:“造孽啊,这下完了。” “千户……千户……来人……” 刘文这时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地道:“来人,来什么人……你我性命都已孤悬一线了啊,快……快……备车,赶紧备车,去午门,去午门外跪下请罪,但愿……但愿……能留个性命吧。咱们东城千户所,大难……大难临头了。” ………… 求支持一下。 第六十三章 入宫 事情太严重了。 严重到锦衣卫里大乱。 莫说是东城千户所,便是南北镇抚司,但凡牵涉到的人,都目瞪口呆。 所以刘文心急火燎地要去寻张天伦,却得知张天伦得到了消息,已是昏厥了过去。 “这是什么样的儿子啊。”刘文跺脚,而后便疯了似的,赶到了午门之外。 午门外头,却已有人跪了一地。 刘文放眼看去,这些人个个身穿鱼服,为首的那个,竟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 田尔耕乃是锦衣卫的首领。 却早已投靠了魏忠贤,成为魏忠贤最重要的儿子之一。 也正因为田尔耕彻底对魏忠贤的投靠,使得厂卫的权力发生了逆转,整个锦衣卫,几乎成了东厂的附庸。 要知道,东厂成立之后,虽然东厂的宦官们更加接近皇权,隐隐在锦衣卫之上,可锦衣卫偶尔也有能压倒东厂的时候。 譬如明武宗时期锦衣卫指挥使钱宁时期,又如嘉靖皇帝时期,陆炳为锦衣卫首领的时候。 可哪怕不是锦衣卫势力最强大的时候,厂卫之间更多还是合作的关系,虽然锦衣卫矮了一头,却还有一定的自主性,甚至是可以与东厂分庭抗礼的。 只是到了如今。 刘文一看那田尔耕听闻有锦衣卫百户打砸了东厂理清司,便立即诚惶诚恐地来此跪下请罪,心里不禁感慨,而今……这锦衣卫真真狗都不如了。 原本刘文也很恐惧,可现在……心里却不禁悲凉起来。 他蹑手蹑脚,跪在众锦衣卫指挥使、同知、佥事之后,垂头不语。 指挥使田尔耕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回头见是刘文,一双眼眸变得更加锐利起来,冷哼一声:“刘文,你们干的好事。” 这个你们……便让刘文倒吸了一口凉气。 明明是那张静一干的。 怎么成了我们? 当然,这个时候辩解是没有意义的。 只见田尔耕接着道:“你们等死吧。” 刘文依旧不吭声,眼角的余光,落在了跪在田尔耕一侧的锦衣卫同知身上。 这同知与他交汇了眼神,随即目光各自错过。 田尔耕固然是都指挥使,乃是锦衣卫的首领,可他却因为是魏忠贤的儿子,而从卫中提拔起来,在锦衣卫的根基并不牢固。 何况他处处以宫里的人马首是瞻,大家面上虽是敢怒不敢言,可卫中不少人对他多有不屑。 就好像各地的锦衣卫千户,有十四人,像刘文这样不愿意和田尔耕亲近的,就有十一个。 而这时,已有宦官匆匆出来,手里提着拂尘,见着为首的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不由诧异道:“田指挥,这是何意?” 田尔耕便道:“卑下田尔耕,御下无方,致使百户张静一,冒犯东厂,惹出事端,此万死之罪,今特来请罪。” 冒犯东厂…… 宦官脸色骤变,却又见田尔耕毕恭毕敬的样子,只是此时,心已凉透了,他不敢怠慢,道:“陛下在西苑,尔在此相侯,咱这就去禀报。” ………… 实际上,田尔耕这些锦衣卫率先收到了消息,而东厂这边的消息一丁点也不慢。 在司礼监中的魏忠贤,正在案牍后低头看奏疏。 他刚从内廷里出来。 和自己的妻子客氏做了一些不可描述的事。 因而心情还算不错。 这时,却有人匆匆进来:“九千岁……” 魏忠贤错愕的抬头,却是东厂太监王体乾。 王体乾年纪比魏忠贤大,资历也比魏忠贤高。 而且虽然魏忠贤主掌司礼监,可在东厂,论起来,王体乾乃是东厂掌印太监,而魏忠贤乃是提督太监。 也就是说,这东厂实际上,是王体乾做主。 不过……这当然只是名义上,王体乾是个聪明人,他当然不敢真把自己当一盘菜。 实际上,东厂的大小事务,他几乎不管,都由魏忠贤负责。 可现在,太阳打西边起了。 这一向在宫里如透明一般的东厂太监太监王体乾,居然匆匆而来。 魏忠贤面上堆笑,对于这位宫中的‘老人’,魏忠贤还是礼数周到的:“王公公,您慢着点……” 可魏忠贤等来的,却不是王体乾的如沐春风,王体乾依旧阴沉着脸:“出事了。” “出事?”魏忠贤眉一挑:“怎么?” “清平坊理清司,被一个叫张静一的百户给砸了。不止如此,档头赵宽,生死未卜。” 魏忠贤倒吸了一口凉气,卧槽……这年月,居然有人敢来冒犯虎须。 砸这东厂,不就是砸他魏忠贤的脸吗? 魏忠贤肃然起来,阴恻恻地道:“还有这样的事?张静一?他胆子不小,会不会奏报有误?” 这时候,魏忠贤还是有些不相信的。 “千真万确。”王体乾定了定神道:“锦衣卫已有了动作,指挥使田尔耕吓死了,就在午门外头请罪。内阁诸阁老,也纷纷入宫请见。” 魏忠贤的脸彻底地拉了下来:“好大的胆子。” “九千岁打算怎么办?” 魏忠贤的面上阴晴不定,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张静一一定已经入宫请见了吧?” “啊……”王体乾道:“九千岁真是神机妙算啊。” 魏忠贤:“……” 这个时候,在这个语境之下,魏忠贤怀疑王体乾说他神机妙算,是在侮辱他。 王体乾心里恐惧,随即又急了:“现在当如何?” “还能如何。”魏忠贤勃然大怒,拂袖道:“寻常的百户,敢这样大胆,直接找个地方埋了便是。只是这张静一……去面圣吧,就算是陛下……也没办法包庇他,毕竟他犯了忌讳,只要人赃俱获,便好说。再者说了,他们锦衣卫,不也请罪了吗?这罪逃不掉。内阁几位学士……也见驾,挺好!你随咱一道见驾,到时你来状告,咱和几个学士帮腔,不怕陛下不挥泪斩马谡!” 王体乾点头,连忙道:“好。” 二人匆匆到西苑。 魏忠贤对于今日发生的事,既震惊,却又觉得匪夷所思。 当然,这对他来说,其实并不糟糕。 张静一这个小子,很得陛下的偏爱,这也是魏忠贤隐隐有些担心的地方。 可恃宠而骄,也只能怪张静一自己愚蠢了。 趁此机会,直接拍死张静一吧,这么大的事,陛下捂不住! 到了西苑,便有宦官匆匆来迎接,魏忠贤劈头盖脸地道:“陛下在何处?” “在勤政殿,见了锦衣卫百户张静一,除此之外,内阁大臣黄立极人等,已到了。还有……” 这宦官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份奏疏:“这是锦衣卫田尔耕的请罪奏疏,这儿……是听闻了讯息的御史……联名上奏……” 魏忠贤满意地点头,这一次大意了,在客氏那儿呆的时间有些久,倒是外头这些人,已经将事情办妥了。 这等于是从东厂到内阁,再到都察院以及他们锦衣卫自个儿,联手绞杀张静一,张静一想不死都难。 他淡定地回头,看了王体乾一眼:“待会儿,你也不要说立杀张静一,以儆效尤,若是直接喊打喊杀,势必引发陛下的反感,你该说先撤他的官职,而后请去诏狱会审……只要陛下点了头,进了诏狱,一切就由不得陛下了。” 王体乾忍不住道:“需要这样麻烦?” 魏忠贤拉下脸来,阴恻恻地看着王体乾:“不保张静一的性命,就治不了他的罪,这才是陛下的性情,连这个都拿捏不住,便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第六十四章 奏对 王体乾觉得魏忠贤过分小心了。 不过还是小鸡啄米的点头。 魏忠贤却没有急着进入勤政殿。 他在等,等黄立极几个步行入宫来,除此之外,他还吩咐人道:“将那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也一并叫进来。” 等到内阁、锦衣卫聚首。 魏忠贤方才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随即与东厂掌印太监王体乾、内阁大学士黄立极、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一同觐见。 在魏忠贤看来,但凡这三方出了马,这天下就没有人弄不死了。 一到了勤政殿,魏忠贤便流露出了沮丧的表情,痛心疾首的样子。 等进入了殿中,却见天启皇帝似乎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张静一却束手站在一旁,他的手好像受伤了,染了血,只是血已干涸,只闻到了些许的血腥气。 天启皇帝定了定神,他似乎已和张静一交流过了,随即道:“诸卿来此,所为何事?” 这话说的……王体乾急了,陛下这是装聋作哑啊。 于是立即上前,哭丧着脸道:“陛下,陛下……陛下要为东厂做主啊,今日之事,实是闻所未闻,锦衣卫居然登堂入室,袭击东厂……现在天下震动,此事已传为了天下的笑柄,若是陛下不立即严惩肇事之人,奴婢只恐……” 天启皇帝托着下巴:“噢,事情是这样吗?” 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只瞥了张静一一眼。 对于这个小小百户,他是不太放在眼里的,可想到今日因为这百户,而招惹来了这样的是非,让他这指挥使骑虎难下,这便令田尔耕心里十分不悦起来。 他连忙和颜悦色地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也确实是锦衣卫百户所突然袭击,事情的经过,实是骇人听闻。臣忝为锦衣卫指挥使,御下无方,死罪。” 说着,田尔耕拜下,一副甘愿领罪的样子。 魏忠贤站在一旁,不露声色地观察着陛下的反应。 很显然……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是想要狡辩也狡辩不了了,连人家锦衣卫自己人都确认了这件事,并且认为这件事是锦衣卫的责任,你张静一还怎么抵赖? 天启皇帝微微皱眉,道:“是吗?事情竟如此严重?” 内阁大学士黄立极十分严肃地道:“陛下,事关重大,确实是非同小可,东厂乃是陛下的腹心,这袭击东厂,和谋反又有什么分别呢?若是今日的事,不能以儆效尤,臣只恐天下人效仿,到了那时,国法与纲常何在?” 魏忠贤听到这里,心里暗暗的点头。 黄立极不愧是首辅,直接将这件事拔高到了礼法和纲常上头,这就让陛下,没有办法回避了。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陛下也只好挥泪斩马谡了。 接下来…… 天启皇帝目光已落在了魏忠贤的身上:“魏伴伴,你怎么说呢?” 果然来了。 魏忠贤镇定自若,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事情确实已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奴婢听闻,朝中百官已是骇然了,到时……只怕群情汹汹,若是陛下不立即处置,只怕会引发极可怕的后果。此事往大里说,是谋逆,就算往最小里说,也是袭官,说是十恶不赦之罪,也不为过。” “只是……奴婢始终以为……”魏忠贤顿了顿,继续道:“这件事,其实要怪,只怪奴婢,张静一年纪还小,只是一个少年,当初陛下要将他外放为百户,镇守清平坊,奴婢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妥,却没有出言制止,以至现在……闹到如今不可收场的地步。奴婢……先向陛下请罪,是奴婢没有识人之明,事先也没有做好万全的安排和布置。” 魏忠贤毕恭毕敬地先认错请罪。 天启皇帝忙道:“这不碍你的事。” 魏忠贤而后则又道:“现在内阁、东厂和锦衣卫,都要严惩张百户,说要处以谋逆大罪,奴婢对此……是不认同的。诚如奴婢所言,不知者不罪。张静一的年纪太小了,小小年纪,能懂个什么呢?无非是被人挑唆和怂恿,一时昏了头罢了。更何况,他杀贼和救驾都有功劳,若说他有不臣之心,奴婢是万万不信的。陛下理应网开一面,饶他死罪。” 魏忠贤这一番话,其实已经预料到,字字都说到了陛下的心坎里。 不过天启皇帝似乎没什么反应,这让魏忠贤有些尴尬,他继续道:“所以奴婢的意思是,免其死罪,先下诏狱……如何?” 魏忠贤说完,心里颇为得意,内阁、东厂还有锦衣卫都扮了黑脸,只有我来唱这白脸,处处都在为陛下‘考虑’啊! 而对于陛下而言,犯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惩戒。面对朝中百官巨大的压力,也不可能护着张静一,现在自己给了陛下一个台阶下,陛下非但要感激咱,只怕张静一这个人……也可以顺利解决了。 “下诏狱?”天启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魏忠贤。 “奴婢也不想……奴婢是张静一的密友……奴婢……也心疼他,只是……”魏忠贤痛心疾首的样子。 虽说他现在连孙子都不想收了,可是这个时候……总要表现出一些挥泪斩马谡的意思出来,如此才可和陛下产生共情。 天启皇帝随即咳嗽,目光最后落在了张静一的身上:“张卿,你怎么看呢?” 张静一上前,正色道:“卑下自是一切以陛下马首是瞻。” 说着,张静一抬头看一眼天启皇帝。 而天启皇帝也同时目光朝逡巡过来。 四目相对。 就在这紧张的时刻。 骤然…… 噗嗤一声……天启皇帝失声大笑。 “哈哈哈哈……” “……” 天启皇帝大笑之后,手指着张静一道:“张卿,果然和你料的一点也不差,看来朕输了,待会儿让内库给你拨一千两银子……” 这殿中……依旧还能听到天启皇帝的笑声。 魏忠贤几个,却是屏住了呼吸,瞠目结舌地看着天启皇帝。 不会吧,昏聩到了这种程度? 张静一却立即回道:“陛下,卑下不过是侥幸赢了而已,可不敢收钱。” “陛下!”这个时候,黄立极立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板着脸道:“这不是儿戏。” 天启皇帝居然也没生气,面上依旧带着笑:“好啦,朕和张卿只是打了个赌而已,张卿说,你们一定会要治他死罪,而魏伴伴嘛,乃是他的密友,一定会为他求情。朕小试牛刀,呃……输了他一千两银子,哎……朕还以为魏伴伴和张卿只是表面上称兄道弟而已,没想到……竟是真朋友。” 魏忠贤面部的肌肉僵硬了,心里大抵是无数个卧槽:“……” “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啊……若是陛下还以儿戏来看待,如何能教人服气呢?” “你说的是这件事?”天启皇帝一挑眉:“朕倒是忘了和你们说了,这件事……张卿,你拿密旨来给他们看吧,他们看了便明白。” 密旨…… 什么密旨…… 众人面面相觑。 却见这个时候,张静一从袖里掏出了一份旨意出来,咳嗽了一声道:“事情是这样的,当初陛下放我出去任百户,我斗胆向陛下进言,说是天下承平日久,这各厂卫的理清司和百户所只怕有所懈怠,陛下对此,也深以为然,所以临行时,我便讨了一份密旨,咳咳……陛下命我,布置一场演习,称一称大家的斤两。” 演习…… 什么是演习? 第六十五章 奴婢万死 这殿中任谁都没有听说过什么是演习。 现在也只有一脸懵逼的份。 张静一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侃侃而谈道:“演习其实就是模拟一场外来的威胁,观察一下大家的反应,旨在提高大家对于危险的认识。” “就说这东厂的理清司吧,平日里没有危机感,视公务为儿戏,可通过了演习,我们便查出了它的弊端,知道了弊端,我们便可以进行改正。如此一来,等到哪天真遇到了危机,这东厂便可临危不乱了。” 天启皇帝也跟着点头,笑着道:“对,当初张静一提出这个建言的时候,朕觉得很新颖,平日里若是没有忧患意识,将来怎么可以大用呢?这一场演习……办的很好。” 魏忠贤:“……” 殿里鸦雀无声。 有人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张静一掏出的那份‘密旨’。 显然,这个时候天启皇帝就算要力保张静一,这么短时间内,也不可能立即写出一份密旨。 就算写出来,这墨迹都没有干透呢。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张静一这狗东西,他就任百户之前,就已经讨旨了。 若是如此…… 王体乾已倒吸了一口凉气。 心里无数个卧槽卧槽卧槽…… 他连忙道:“陛下,奴婢以为,这显然不合规矩,为何事先……奴婢人等……没有知悉?” 天启皇帝笑着道:“若是让你们知悉了,这还叫演习吗?要的就是攻其不备,何来事先透露一说?” “这………”王体乾一时有点懵了,他居然觉得……好有道理的样子。 魏忠贤这时,感觉到事态已经急转直下,可他不服气,眼看着天启皇帝得意洋洋的样子,魏忠贤忍不住道:“陛下,那么为何是在东厂演习?” 对呀。 你要演,演别人啊,演东厂干什么?这不是摆明着和我不对付吗?咱是自己人啊。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相视一笑,天启皇帝起身,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关于从哪里开始,朕起初呢,也有犹豫,不过张卿说,既然要演习,当然选的是要害的衙署,这不……你们东厂,不就是最至关重要的吗?” “除此之外……”天启皇帝又道:“朕又思量着,张静一毕竟年轻,干这事,容易得罪人,可魏伴伴不一样,魏伴伴和他乃是密友,关系好着呢,不说情同手足,那也是交情匪浅,既然大家都这么投缘,那么就拿东厂来小试牛刀,想来也不成什么问题吧。” 顿了一顿,天启皇帝又道:“朕当时对张静一说,要不就试一试东厂吧。这张卿家听罢,也很认同,说是若是其他各营,他倒还真不敢动手,可东厂不一样,他素来知道魏哥……” 说到魏哥二字的时候,魏忠贤的脸禁不住抽了抽。 要知道,现在的魏忠贤,可是权势最滔天的时候,以至于连拟定旨意,内阁和翰林院都不敢在旨意之中直呼魏忠贤的名字,而是以魏公相称。 这放眼朝野,谁敢跟他称兄道弟啊,即便是做儿子,人家也庆幸自己祖坟冒了青烟呢。 天启皇帝继续道:“他说他素来知道,魏哥宽宏大量,胸襟宽广得很,绝不会因此而挟私报复,是朕身边一等一的贤人。想来一定不会因为演习而对他的动气。张卿,你当初是不是这样说?” 张静一忙道:“是,卑下是这样说的。” 天启皇帝红光满面:“朕觉得甚有道理,于是写下了密旨,将这事交代张卿去办了。魏伴伴……你不会因此而生气吧?” 魏忠贤此刻脸色僵硬,就好像死了娘一般。 这个时候,他能怎么说,他很为难啊。 可天启皇帝却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他垂头,只好硬着头皮道:“这……这……假若这是陛下的意思,那么奴婢……奴婢……倒是没什么可说的。” 天启皇帝颔首:“你不会因此而怪责张卿吧?” “哈哈……哈哈……”魏忠贤干笑。 张静一在一旁道:“就算是怪责,那也确实是我这做弟弟的不是……魏哥……” “不不不。”魏忠贤脸抽搐的厉害,这时才终于反应了过来,立即义正言辞地道:“奴婢深明大义,断然不会见怪。” “这样便好。”天启皇帝喜道:“果然如张卿所言,你是个宽宏大量的人,说起来……这确实是为了你好啊,这些年来,你既负责司礼监,又提督东厂,可东厂毕竟是在宫外头,有时你疏于管教,也是情有可原……现在张卿的演习,本质就是帮你看看这东厂的理清司,有没有什么纰漏。” 魏忠贤尴尬道:“是,是……” “好了。”突然之间,天启皇帝拉下脸来,随即坐回了御案之后,目光冷峻,坐下,厉声道:“张静一,回报一下演习的成果。” “是。”张静一应了一声。 魏忠贤和王体乾心里又哆嗦了一下。 还有更狠的? 此时,张静一从袖里又掏出了一张条子,扯了扯嗓子道:“此次演习,旨在拾漏补遗,东厂理清司问题有三:其一,理清司档头赵敬指鹿为马,陷害忠良,勒索钱财……” “……” 殿中此时已没有人做声了。 魏忠贤面带着微笑,这时,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其二:理清司防备松散,门前警卫松弛,若遇变故,如何自保?” “其三:档头赵敬……一遇敌情,慌张失措,摇摆不定,不能立即拔刀制止,反而优柔寡断,进退维谷……” “卑下建议,各理清司,首先要加强守卫,其二,要肃清勒索忠良的人,加强纪律。这其三,便是……” 张静一侃侃而谈,却令那掌印太监王体乾将头压得越来越低,大气不敢出,敢情……错的还是东厂? 魏忠贤居然显得很大度,他知道,到了这个份上,若是再喊打喊杀,已经没有可能了,于是道:“张百户切中了利害,回头,咱自会整肃。” 天启皇帝满意地点头道:“竟然还有陷害忠良的事,这件事,也不可放过,若是查有实据,一定要严惩不贷。东厂乃是朕的腹心,此次演习,自是为了魏伴伴和东厂好,而此次清平坊百户所也是功不可没,下一道旨意,好好的犒劳一下清平坊百户所的校尉和力士吧。” 内阁大学士黄立极听说要下旨,而且还是对这些锦衣卫奖励和犒劳,只觉得方才发生的事眼花缭乱,他瞥了一眼魏忠贤,见魏忠贤没有吭声,便道:“是,臣亲自拟诏。” 天启皇帝随即又笑着看向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道:“田卿家,你们锦衣卫,出了人才啊。” 田尔耕:“……” 田尔耕竟是羞愧难当,此时也只好硬着头皮点头:“卑下……卑下……” 这所谓的人才,不就是张静一吗?联想到方才,他还在请罪呢,可转过头…… 田尔耕一时找不出什么措辞,他自然不敢在魏哥,啊不,魏忠贤面前夸奖张静一的,可当着皇帝的面,又不敢骂,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天启皇帝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的表现,却是突然厉声道:“王伴伴。” 掌印太监王体乾心里咯噔了一下,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奴婢……奴婢……” “哼,你乃东厂掌印太监,却是如此疏于管教,东厂若是个个都如赵档头那般,如狼似虎,岂不是败坏朕的名声吗?陷害忠良之事,你这掌印太监难辞其咎。” 王体乾还能说啥,能告诉陛下,你错怪人了,其实东厂一直都是魏忠贤在管? 他却只能战战兢兢地匍匐磕头:“奴婢……万死!” 第六十六章 陛下辛苦了 很多时候,人是不讲道理的。 至少这在王体乾看来,陛下的亲信锦衣卫闹出事来,出问题的也是掌管东厂的东厂提督魏忠贤。 可为啥最后问罪的是我王体乾? 陛下难道不知道我王体乾只是挂了一个掌印之名,一直都在宫中养老吗? 可是……就算你碰到这种不讲道理的事,你也没有办法。 不过好在,天启皇帝还是有宽宏大量的一面,他没有继续深究,只是狠狠训斥了王体乾一通。 无非是,你干什么吃的,养你这样的废物有什么用之类。 王体乾只能不断地磕头,表示自己驭下无妨,疏于管教。 骂了一通之后,天启皇帝似乎也觉得累了,挥挥手,让众人退去,却将张静一留了下来。 君臣二人有一些日子不见了,天启皇帝瞥了一眼张静一受伤的手:“需御医看看吗?” “可不敢,不敢……”张静一忙是摇头。 御医啊…… 张静一可不敢让他们看病,这大明的御医最出名的就是治死人,逮着一个治死一个,弹无虚发,御医让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 天启皇帝哂然一笑:“好吧,你年轻,这些许皮外伤,想来也不打紧,来,陪朕走一走。” 张静一点头。 于是君臣二人出了勤政殿,便围着这太液池漫步,天有些冷,宦官给天启皇帝加了一件貂皮的大氅。 天启皇帝便回头看了张静一一眼:“给他也加一件。” 宦官顿时开始犹豫了。 张静一则道:“陛下,卑下年轻,不冷。” 天启皇帝便挥挥手,对这宦官道:“好了,滚远一些,朕有话和张卿说。” 那宦官便泱泱去了。 天启皇帝背着手,一深一浅的沿着栏杆而行,突然道:“当初,你请朕的旨意,想要弄这一场演习,就是为了今日,是吗?” 这个时候,天启皇帝若是还没回过味来,那便真的是昏君了。 可实际上,天启皇帝很聪明,这得益于老朱家祖传的基因。 当然,虽然已经猜测到了张静一的心思,天启皇帝还是帮着张静一将这一场戏演了下去,可见天启皇帝并没有怪罪。 张静一这时候哪里还敢隐瞒:“是。” 天启皇帝随即道:“这是为何?” “卑下……”张静一抬头看着天启皇帝,想了想道:“为了树立威信。” “嗯?” “卑下奉旨出宫,坐镇百户所,就是奔着干事去的。否则陛下身边,人才济济,何必需要卑下去管理一个百户所呢。只是锦衣卫这些年,历来松弛,校尉和力士们,锐气尽失,卑下想干事,且还要得心应手,就必须得让他们知道,卑下能让他们生,也能让他们死。” 这是老实话。 天启皇帝笑了:“想不到,你将区区一个百户所,当了真,只是小小一个百户所,能干什么大事呢?” “挣钱、操练亲军。”张静一斩钉截铁地道。 天启皇帝顿时来了兴致:“咦,你我兴趣竟是一般无二,一个小小的百户所,也能练出兵来,能挣来钱吗?” “这是当然。”张静一忍不住道:“不但能财源广进,而且还能练出百战之兵。” 天启皇帝笑了笑道:“朕在天下,广设税监,让魏伴伴派出了数百个镇守太监,才能维持内帑的收益!要治理天下,就得要钱,可钱从哪里来呢,哎……真的难啊。想不到,你竟也想为朕分忧。” “那不算什么。”张静一正色道:“将来卑下这百户所能挣来的钱,一定会比那些镇守太监们挣来的多。” 天启皇帝还是很认可张静一的挣钱能力的。 可是……张静一这话,却有点牛皮吹大了,天启皇帝心里想,你是不知,朕的矿监和税监们给朕的内库带来的收益吧,说出来吓死你。 当然,天启皇帝并不打算打击张静一的积极性,这在他看来,张静一有这尽忠报效的心思,便已很令人欣慰了。 而至于练兵……那就不指望了,亲军早已松弛,早已不承担卫戍的责任了。 天启皇帝道:“难怪朕与卿家如此投机,朕除了爱勤俭持家之外……” 张静一听到勤俭持家,脸抽了抽,敢情你到处派太监出去征税,是叫勤俭持家? 却又听天启皇帝道:“也爱操练兵士,朕在宫内,也操练勇士营的。下一次,朕让你开一开眼界,且看朕这西苑的勇士营操练得如何?” 天启皇帝并没有吹牛。 明实录中,有大量的关于天启皇帝带着魏忠贤在西苑操练兵马的记录。 张静一应了一声好。 又走了几步,天启皇帝抬头看了看天色,突然惆怅的叹了口气道:“好啦,时候不早啦,朕又该回内宫去了。” “啊,陛下这么早?”张静一诧异的样子。 当初他做大汉将军的时候,天启皇帝可是很爱熬夜的啊。 天启皇帝苦笑道:“朕也不想回去,可有什么办法呢?这些日子,不少御史上奏,几个太妃也都每日劝说,你也知道,我大明至今储位空虚,这朝野内外,个个都已急疯了。” 天启皇帝说着,已是愁绪万千。 张静一认真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此时才发现,天启皇帝的脸色有些不太好,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纵欲过度? 于是张静一‘虎躯一震’,一脸崇拜又羡慕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便道:“陛下要爱惜自己的龙体啊。” “咳咳……”天启皇帝顿了顿,似乎这些心里的隐秘,一直憋着,找不到人说,实在不好受。 现在终于找到了一个知心人,便索性道:“朕也想爱惜自己,朕还想留着精气,收拾那些建奴呢。只是……这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可知道,现在朝中已不少人上书,请求召信王入京了。” 张静一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其实历史上,天启皇帝落水病重之后,差不多也在这个时间点,召了信王进京。 这信王……便是大名鼎鼎的崇祯皇帝。 当然,现在天启皇帝并没有病重,还活蹦乱跳的,可是天启皇帝毕竟已经二十多岁了。 在后世,三十多岁的男子,某些综艺节目,尚且还称呼其为‘男孩’。 可在这个时代,二十多岁的男子虽不算是年老,可至少孩子应该已经生了一窝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孩子,是很罕见的事。 也正因为如此,这引发了朝野内外不少的猜测,人们大抵已经认定,天启皇帝可能要绝嗣了。 在这种情况之下,有人提出召信王进京,意思便是说:陛下你看,你既然自己生不出,干脆就把你兄弟召来做太子得了,大家伙儿对你没啥信心,可国家不能没有太子,毕竟……你们老朱家真的有皇位要继承啊。 天启皇帝显然是很郁闷的,他并不是不喜欢信王,实际上,对这个兄弟,他一直信任有加。 可现在流传着希望信王进京的传言,却摆明着是对他没信心,这就有点让天启皇帝的脸皮搁不下了。 当然……某种程度,出现这些言论,也可能是某些人别有所图,至少这天下有许多人,对天启这个皇帝是怀有怨愤的。 张静一不禁怒气冲冲地道:“陛下还在壮年,这些人敢出此言,实在是居心叵测……” 天启皇帝也咬牙切齿:“不错,朕定要争这口气,不说啦,朕要去忙了。” 他的语态,带着几分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 第六十七章 接旨 目送走了天启皇帝。 张静一不敢在西苑久留,因为他总觉得自己的后襟凉飕飕的,好像总有许多双眼睛在背后窥测自己一样。 可以想象,自己可能得罪人了。 当然,张静一对于这样的‘得罪’,并没有太大的担心。 至少……他很清楚魏忠贤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只要不妨碍魏忠贤的切身利益,以他现在和天启皇帝的关系,魏忠贤不至于痛下杀手。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不妨碍魏忠贤切身利益的前提之下。 倘若魏忠贤知道他收留了张素华,可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以这家伙权倾朝野的实力,足够采取一百种方法弄死他和张素华,再找几个替罪羊来顶罪就行了。 而现在…… 张静一匆匆出宫,却先是去翰林院一趟,讨了旨意,再直赴百户所。 百户所里,校尉们的酒醒了。 紧接着,所有人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我们……打了东厂的人? 一想到此,所有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可是东厂啊! 众人垂头丧气,一时竟有些慌了。 毕竟,大家伙儿可都是上有老下有老的,一旦阉人们暴怒,这绝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便连邓健和王程也有些慌了。 这两兄弟心知闯了大祸,不过当着众校尉和力士们的面,却始终保持着淡定,于是索性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躲到公房里去下斗兽棋。 这庭院里,那些没有跟着去的校尉,倒是松了口气,他们原本还有些惭愧,可听说张百户打上了人家的门,而且还将那东厂的赵档头打死了,此时不禁感慨自己的选择明智,躲过了大劫。 当初没去的人有七八个,为首的乃是小旗官张继。 张继这个时候,忍不住说一些风言风语:“你们看……我早晓得张百户太年轻,年轻人没有轻重,他胡闹,你们也跟着胡闹,现在好了吧,要出大事了,九千岁捏捏手指头,便可让咱们灰飞烟灭。” “依我看,现如今……还是想办法找找关系,疏通门路为好,否则……” 这张继说的正起劲。 冷不防,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张继的脸色变得尴尬起来,此时却见张静一出现在了百户所的大门前。 张静一脸色显得有些疲惫,身上的钦赐麒麟服上血迹干涸,身上依旧还挎着刀:“否则什么?” “这……这……”在张静一带着几丝冷然的目光下,张继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张静一道:“否则便要杀人是不是?” 张继干笑:“张百户……今日的事……” 张静一凝视着他,脸色凝重。 不少的校尉和力士纷纷目光落过来。 便连邓健和王程也都从公房出来了。 大家都默不作声。 有的是出于对自身处境的担忧,有的是源于恐惧。 张静一踏前几步,目光依旧不动:“今日的事,怎么了?” 张继仿佛被张静一步步紧逼一般,尤其是张静一眼里一副嘲弄的样子,令他不由得有几分恼怒。 于是他索性挺起胸膛道:“今日的事……不是明摆着吗?咱们百户所是什么东西,人家东厂如今权势滔天,张百户若是和东厂的人有仇,且不怕死,自管去闹便是,为什么带着弟兄们去送死呢?现在好了,张百户,你惹下弥天大祸了,可弟兄们,却也跟着一道做了替罪羊……” 张静一不屑于顾地道:“你不是聪明得很,没有跟着去吗?” 张继此时再没有羞愧之色了,反而理直气壮起来:“那是因为我守规矩,自然不会跟着张百户胡闹,也亏得如此,不然我张继便要跟着你倒霉了。” “你说这是胡闹?”张静一怒视他。 “当然是胡闹。” “大胆!”张静一厉声道:“张继,你可知罪!” 张继此时却不怕张静一,在他看来,现在眼前这张百户,十有八九是死定了,他现在和张静一起了争执,未必是坏事,至少东厂不会认为他和张静一是一伙的,也算是洗清了他的嫌疑。 于是他义正言辞道:“我有什么罪?” “你马上就明白。”张静一说罢,随即回首看着一个个涌上来惊魂不定的校尉和力士,接着正色道:“接旨!” 一听接旨,张继的脸色骤变。 怎么会突然有旨意? 此时已有校尉和力士们惶恐的拜倒。 张静一取了从内阁传出的旨意,打开,咳嗽一声,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众人听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这竟是正式的敕书。 而一般情况,敕书是奖励用的。 张继已是色变了。 张静一声若洪钟地继续道:“朕惟中国之君,承祖宗之命,克继大统,已七年矣。七载以来,朕无一日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生恐有违天德,使四方军民百姓,无法仰赖君恩。国朝纲纪,行之有年,迄今亦有败坏之相,尤以东厂,为朕腹心,倘使东厂上下,藏匿宵小,疏于守备,凌虐百姓,朕岂不有愧上天洪恩、祖宗之德?今朕敕命清平坊百户所上下,彻查东厂理清司,百户所上下人等,无不尽心用命,尤以百户张静一最为忠勇,揭发理清司三大罪,朕心甚慰……” 这一下子,校尉们骚动起来。 他们目瞪口呆之余,不少人心中狂喜。 怎么?揍那些东厂的狗东西,居然还得了嘉奖?陛下还亲自下了旨意? 而那张继,却如晴天霹雳,很显然,皇帝褒奖的人里,并没有他的份。 最可怕的是,张百户将东厂理清司抄了,居然还能安然无恙,可他…… 他霎时脸色苍白,匍匐在地,竟是没气力起来。 张静一念毕,将圣旨一收:“邓总旗。” 邓健已是美滋滋地排众而出:“在在在。” 张静一道:“将圣旨装裱起来,就装裱在我的公房里,我要时时刻刻见着圣旨,仰沐圣恩。” 邓健颤抖着将圣旨一收:“放心,请最好的裱糊匠。” 张静一眼睛也不抬一眼,甚至不多看地上的张继一眼:“还有,没跟着去的人,名字都记下了吗?” “记下了,一共九人,其中小旗官张继……” “记下就好,今日起,将他们发遣出百户所,调到其他百户所去吧,清平坊百户所不需要这样的废物。” 调到其他百户所去? 所有的校尉和力士都很诧异,他们还以为,张百户一定会狠狠的揍他们一顿,而后再直接开革出锦衣卫去。 谁知只是调任。 不过……不知什么时候,大家心里竟是生出了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这些人即便是调任,到了其他的百户所,那也是很严重的惩罚,这似乎是说明,清平坊的百户所……才是最好的地方。 不知不觉间,许多人胸膛挺直了,我娘的,我也是揍过东厂番子的人,还得过陛下的嘉奖,我可以吹一辈子了。 那张继只是脸色苍白地跪在原地,不敢起来,虽然这一次……好像躲过了惩罚,可是……他似乎隐隐感觉到,自己好像和人生的一次很重要的机遇失之交臂了。 张静一随即走向自己的公房,却抛给庭院里众校尉和力士一番话:“今日起,百户所要立新的规矩,我不管其他的百户所是怎么样,在这里,我张静一言出法随,若是不服,也跟着张继一起滚,可若有人肯留下来,我张静一并不保你们将来能大富大贵,可但凡有人肯留下,他日触犯了我的规矩,我立杀无赦!” 说着,人已进入了自己的值房,又喝道:“王总旗、邓总旗,进来!” 两个总旗官,当然是王程和邓健。 两兄弟不禁面面相觑,不得了了,这三弟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为何会有一种敬畏的感觉? 从前不这样的啊! 第六十八章 卢象升 邓健和王程进入公房的时候,却发现张静一已在公房里伏案提笔修书。 张静一的字写得并不怎么样,甚至可以用狗爬来形容。 可这又如何? 至少这个时候,邓健笑嘻嘻地道:“百户的字写得真好。” 张静一抬头看了他一眼,板着脸道:“百户的字当然写得都好,谁让你是总旗呢?” 邓健:“……” “叫你们进来,是交代你们一件事,那便是,现在开始,百户所需要操练起来,今日我们揍了东厂的人,陛下固然有袒护之意,可东厂未尝没有可能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呀……”王程禁不住担心起来:“百户的意思是,他们也会照瓢画葫芦?” 张静一颔首:“很有可能,东厂怎么会吃亏呢?只不过……我看他们的报复不会来的这样快,毕竟……若是太早,就显得他们是在报复了。” 这事儿……张静一可不敢大意,他知道魏忠贤是绝不会忤逆天启皇帝的,自然不担心魏忠贤敢对他下手。 可是这并不代表,你锦衣卫可以演习,他们东厂不能演习。 “所以……我们得有所准备,需练出一支百战精兵来,如若不然,到时被人抄了家,那也是活该。” “练兵?这个……我倒是略知一二,要不,我来吧。”邓健一听,倒是抖擞精神起来,立马毛遂自荐。 “这……”张静一露出了为难之色。 “怎么?”邓健眼睛一瞪:“百户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怕,有什么你便说什么。” 张静一心里吁了口气,道:“那么邓总旗就别怪本百户说话耿直了,练兵,你不配!” 邓健的脸骤然红到了耳根,禁不住咕哝:“以后不要耿直了,可以适当委婉一些。只是并非我吹嘘,这百户所里的人,都是歪瓜裂枣,也就我与王总旗还略知一点兵法,我们不来,谁来?” 是啊。 这才是最令人头痛的事。 张静一需要培养一批人才,首先便是要让这些校尉和力士对他言听计从,要言听计从,就得先树立威信,树立这个威信,张静一可是冒了得罪魏忠贤的风险。 可言听计从还不成。 毕竟就算是一群温顺的绵羊,对他再怎样死心塌地、俯首帖耳,可他要一群羊有什么用? 他要的是一群狼。 可去哪里找训狼的人呢? 东厂现在正虎视眈眈呢,可不能让这群家伙偷袭了,到时候老家被抄了,这锦衣卫百户……只怕也没脸做下去了。 张静一不由得苦叹,这个时候,他真的很需要人才啊,他的这两个义兄弟,虽然对他死心塌地,可他们的才干……他却心里没底! 倒不是说这两个人是废柴,而是张静一的要求很高,毕竟要在短时间之内,养成一群狼出来,才能应付未来可能发生的隐患。 就在张静一愁眉不展的时候。 突然,外头姜健匆匆进来,道:“百户,外头有一书生求见。” “书生?”张静一一听书生,立即就拉下脸来:“我又不是读书人……此人是谁?” “他自称自己姓卢,名象升。” 张静一:“……” 卢象升? 卢象升怎么来京师了? 噢,对啦,他当初好像举荐过他。莫不是陛下当真惦记着他的举荐,让卢象升升官啦? 这卢象升,可是大明末年的一个奇葩,总之……很厉害。 现在这卢象升是大名府知府,这大名府距离京师并不远…… 是啦,一定是他举荐了卢象升,卢象升平步青云,听闻了是他的举荐,所以兴冲冲的跑来道谢了。 这人倒是颇有几分良心。 张静一立即喜滋滋地道:“请,快请。” 张静一原本以为,卢象升一定是穿着新的官衣,带着乌纱帽,精神奕奕的进来,然后美滋滋的和他见礼。 这卢象升原本是正五品的知府,如今又平步青云,只怕至少也是四品官了…… 可是…… 张静一禁不住揉了揉眼睛。 进来的人头戴破旧的纶巾,穿着洗的浆白的儒衫,怎么说呢,人很清瘦,神色很疲惫,像是纵欲过度的样子,脸好像很久没洗了,反正……很寒酸。 “学生卢象升见过张百户。” “是卢知府?”张静一起身,笑脸相迎,这可是一个传奇人物啊,张静一历来很敬仰这个人。 卢象升的脸却是拉了下来,露出了惭愧的样子:“已经不是卢知府了。” “噢?”张静一道:“不知现在升任何职?” 卢象升沉默一下。 然后才道:“已被罢官!” 张静一:“……” 卧槽! 罢……官了! 见张静一一脸震惊的样子。 卢象升正色道:“前些日子,学生忝为大名知府,虽没有什么功绩,却也没有什么过失。却不知哪一日,竟触犯了小人。” “小人?”张静一觉得脑子不够用。 “对,就是犯了小人,突然之间,好像天下大乱一般,先是北直隶布政使司斥责学生施政不力,学生刚要解释,谁料到……朝中竟有七八个御史,联名上奏,说学生在大名府贪赃枉法。学生立即预备要上奏自辩。转而今岁京察,居然给了学生下下之品……” 卢象升一说起这个,他就冒火。 我卢象升好端端的做着官,虽然运气不好,没办法做翰林,可好歹也是地方父母,本来以为自己政绩还不错,可转过头,竟被一窝蜂的攻讦,尤其是京察……也就是朝廷对于官员的考核,直接就定了末尾,大抵就是:能力很差、道德也不行、操守低劣。 卢象升能忍? 卢象升说到这里,义愤填膺的样子:“这倒也罢了,学生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突然东厂竟给学生发了驾贴,竟直接将学生逮至京师,对学生百般的查问,学生在东厂呆了七天,那边也没出什么结果,刚刚出了东厂,吏部又下了条子来,告诉学生,因为学生是个庸官,虽然没有查出什么劣迹,不过……鉴于学生似乎没有查出贪赃枉法之举,再加上学生有几位同年在朝中为学生说情,所以……虽不治罪,却还是罢了官。” “学生自入朝以来,为朝廷治理一方,从来不问朝中的争斗,只愿为一方父母,造福一方。可哪里想到,就这般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却不知什么缘故,犯了这该死的小人,竟落到今日这下场。” “呀……”张静一眼珠子都直了,没来由的,竟有些心虚。 小人?哪个小人呀? 他见卢象升龇牙裂目的样子,似乎是愤恨到了极点。此时竟有点想立即招呼两个义兄,赶紧来保护他。 “不知卢知……卢先生得罪了谁?” “还能有谁?”卢象升握紧拳头,金刚怒目之状,咬牙切齿的样子。 张静一心里打了个寒颤,这是来寻仇的吧? 却又听卢象升道:“当然是那阉贼魏忠贤!” 张静一:“……” 张静一骤然之间,放下心来。 这时竟还有心情在心里开玩笑:我可不允许你这样说魏公公,他可是我的密友。 卢象升继续道:“不是那魏忠贤,天下谁还有这样的能耐,可以调动东厂、吏部,还有这么多御史,甚至是北直隶的布政使司?” 张静一肃然道:“嗯……卢先生果然智慧过人……只是,却不知卢先生为何来此?” “原因只有一个。”卢象升正色道:“我既罢了官,如今很是落魄,原本还想回乡,想着索性回去做一个教书匠罢。可今日,我却听说,张百户竟带着人袭了东厂,张百户好气魄。正所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我特来此,便是仰慕张百户,愿为张百户效劳,以直报怨来了!” 张静一:“……” 第六十九章 人才啊 卢象升是个读书人。 可是读书人也是人。 我卢象升既不是清流,也不干涉你们阉党,任劳任怨,在这大名府招徕流民,治理一方,不说功劳,苦劳总是有的吧。 好你个魏狗,卢某人没有得罪你们,说搞我就搞我,你以为我卢象升是吃干饭的? 大抵像卢象升这样的人,有着天大的才能,有才能的人,往往都有一个脾气:平日里,我可以做缩头乌龟,可你要搞我卢象升,那就没啥说的了,干你丫的! 张静一此时骤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像书生一样的人,显然是一块硬石头。 平日里,卢象升这样的人,在张静一的眼里,分明是被推崇的对象,哪里想到,人家卷了铺盖便跑到自己面前来,直接丢下一句话:张百户,我跟你干了,不要工钱的那种,你随便安排一点儿事给我做吧。 卧槽…… 张静一不由腰杆子挺直起来,觉得自己一下子有了底气。 这算不算是王八之气?虎躯一震,便有小弟纳头便拜? 只是卢象升过于激愤,以至于张静一都觉得有些过头了,毕竟心虚…… “卢先生,我觉得……魏公公,理应也没有这样坏吧。” 卢象升顿时脖子红到了耳根。 所露出来的表情大抵是:他妈的,感情被迫害的不是你? 卢象升厉声道:“从前我也觉得他弄权于我何干,我做好自己的事即可。东林们只晓得袖手谈心性,也未必比魏忠贤这样的阉贼好多少,任他们胡闹便是。可现如今才知道,阉贼之害,猛于虎也。但凡只要稍有得罪,便不问情由,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卢象升寒窗苦读二十年,中了进士,不求能位列中枢,只求能做一方父母官,这些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恐自己误国害民,就这般老实本分之人,都不为阉党所容,可见这阉贼已经猖狂到了何等地步。我大明都是这样的人擅权,这天下还有救吗?社稷奈何,苍生奈何?” 很有道理的样子。 这一下子,张静一也觉得心里有底了:“先生一番话,令我茅塞顿开。先生,先别激动,我们坐下来,先喝茶。” 卢象升却依旧亢奋,脸已经红到了耳根,显然……这些日子的遭遇,彻底将这个‘老实人’惹火了。 他娘的,欺负我卢象升老实人? 可他还是勉强坐下,振振有词地道:“我实话说了吧,我乃进士出身,是读书人,本不该和你们锦衣卫为伍的,只是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又听闻张百户竟敢冒犯东厂虎须,倒是颇为钦佩,我别无所长,也只读过一些书,身上有一点气力,总之,从此之后,供张百户驱策便是。” 这卢象升说自己读过一些书,这显然很谦虚了,这可是能中进士的人啊,虽然没有进入一甲,可这放在后世,也是全国高考状元,不,还是三年一考的状元。 倒是他说有几分气力,却让张静一好奇起来:“气力,莫非卢先生还会武功?” “武功倒不会,就是天生神力而已。”卢象升很谦虚地回答。 就是……天生神力而已? 张静一忍不住道:“怎么个神力法?” 卢象升想了想,道:“平日我也会锻炼一下身体,舞刀弄枪,平素舞的刀,大抵百八十斤。” 张静一立马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似乎很瘦弱的卢象升,眼珠子都直了。 接近两百斤?还能飞舞?这是牲口啊。 莫说两百斤,寻常人就算是拿几十斤重的刀剑,也要气喘吁吁,好家伙,你卢象升直接把难度提高十倍,然后再凡尔赛一句,只是有点气力? 不过……传说卢象升虽然是进士,但确实是一员勇将,最爱干的事,就是带头冲锋。 而且此人作为文官,居然练出了明末最精锐的一支野战军,无数曾经赫赫有名的人,最终成了他的手下败将,比如:李自成、高迎祥、张献忠,以及蒙古诸部还有建奴人等等。 卢象升在历史上是个十分悲剧的角色,他力求主战,最终在和建奴人的作战之中,孤军深入,结果被建奴人围殴,可附近的明军,居然没有支援,以至于最终兵败战死。 “怎么,你不相信?”卢象升显然脾气很不小,他眼珠子一瞪,杀气腾腾。 张静一:“……” 卢象升似乎很不喜欢别人认为自己吹嘘,于是狠狠抬手,猛地一拍在一旁的桌几上。 啪嗒…… 张静一便见这梨木的桌几,竟是应声碎裂,哐当一下,断裂垮塌。 “……” 张静一恨不得这个时候立即把天启皇帝找来:陛下,快出来看变态。 可卢象升,却是风淡云轻,依旧是稳稳坐着,捋着胡须道:“张百户,你看怎么样,学生还有一些用处吗?” “太有用处了。”张静一眼里放光,能文能武,脾气也很对自己胃口,比较直来直去,不像某些读书人,听着便觉得牙酸。 张静一又道:“先生,我现在这里正好缺一个人才,我思来想去,百户所诸校尉们,大多都不像样子,想要让这清平坊百户所,做天下各卫的表率,就必须得将他们操练起来,只是一直缺一个人选。” “这个我可以。”卢象升一拍即合,他主动请缨道:“我在大名府,也招募过不少民壮,防备宵小之徒,倒也有几分心得,百户若是将他们交给学生,学生定当赴汤蹈火。” 和直爽人说话就是痛快,若是寻常读书人,只怕非要扭捏个半天不可,明明心里想要,非要说不可以。 张静一这时精神奕奕起来,激动地道:“只是咱们要操练,只怕要定下一个章法才好,卢先生,你觉得……该如何操练好呢?要不,我们不妨就学戚将军的方法,咱们寻《纪效新书》来,照着这个练,就当练出一支戚家军了。” 这一点,其实是张静一早就深思熟虑过的,这百年来,最精锐的兵马无过于戚家军,照着戚继光的方法,准能成? 可这时候,卢象升却是面带微笑。 “怎么,不好?”张静一皱眉。 卢象升道:“我不知道什么纪效新书。” 这口气……大得很。 可这一句话,却让张静一心里不禁有些反感起来! 戚继光啊,不敢说是武神,可作为后生晚辈,总要有一点谦虚的姿态吧,而戚继光的纪效新书,乃是戚继光的兵法操典大成之作,你卢象升再厉害,居然还瞧不起? “卢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卢象升好整以暇,然后淡淡地道:“这天下的兵书,没一件有用的。” 张静一:“……” 好好好,你牛逼,全天下都不如你。 不过似乎看出了张静一的表情变化,卢先生微笑着解释道:“学生敢问百户,自有经史以来,这天底下有过多少兵书,又出过多少学问?我们就不说《孙子》、《吴子》、《司马法》、《六韬》、《尉缭子》、《三略》,单说纪效新书吧,此书乃是戚将军呕心沥血作成,可是这么多年来,读《纪效新书》的人多,练出戚家军的人,又有几个呢?” 这问题……倒是一下子将张静一问住了。 卢象升又摇摇头,叹息道:“这天底下,出过孙子、孙膑,也出过白起,有过岳武穆,也有戚继光,他们遗留下来的兵书,哪一本,你若是读了去,都能受益匪浅。可若是读了这些书,照着书里去照猫画虎,便能练出精兵,成为名将,那我大明。只怕诸营诸卫,无一不是精兵强将了。可见,只一味地效仿别人是不成的。” 第七十章 我卢象升可以做到 张静一听到这里,似乎觉得有些道理。 “那依卢先生的意思,读书没有用了?” 卢象升道:“也不尽然,读书还是有用的。可是不能死读书,这天底下的学问,数都数不清,可是真正学到的人有几个?” 他随即笑了笑:“就说先师王阳明吧。” 卢象升一说到王阳明,顿时肃然起敬。 卢象升道:“你看那东林书院里,培养了多少王阳明的弟子,人人都捧着心学的文章在读,个个摇头晃脑,在说什么致良知,在说家事国事天下事。可是……这些人和阳明先生相比,张百户可看他们学到了阳明先生半分学问吗?” 说到了这里,卢象升露出了痛苦的样子:“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程朱呢,讲的却是理,这些先哲,他们的学问哪一个错了?学问没有错,错就错在,好端端的学问,到了不肖子弟们这儿,就变成了束缚。你看,孔孟看来,只要仁义就是君子,到了后世的儒生们成了什么样子呢?他们摘抄经文,将孔孟所说的每一句话,当做至理,君子应该怎么样,不应该怎么样,君子可以做这个,不可以做这个。做了这个,便是叛逆,做了那个,才值得称道。” 卢象升说着,看向张静一:“可最后的结果怎么样呢?结果就是,人们将孔孟之学,当做了条条框框,成了一个个束缚自己的绳索,要做圣贤,就得先务虚,得假装遵从那些道德,得读浩瀚如烟的书册,不得读其他的书。” 卢象升说到这里,居然眼角湿润了。 他情绪很激动,经历了这一次人生的变故,让他对这个天下,多了几分不平。他自己也不知道,为啥要跟眼前一个啥都不懂的锦衣卫百户说这些。 或许……是因为觉得眼前这个武夫根本就不懂吧,正因为不懂,他才可以畅所欲言:“结果天下的读书人,都成了应声虫,人人学孔孟,可怕的是……却没有一个人成为孔孟。而这……也恰恰是阳明先生最可敬之处啊……阳明先生率先提出,心即理也。这是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只要心怀着良知,那么人人都是圣人。只要秉持着自己的良知去做事,无论用什么方法,能做到知行合一,就是圣人。你看看,这不正是点破了千年来那些因循守旧的读书人们的束缚吗?” 张静一大抵明白了什么意思。 从前的读书人,想要成为圣贤,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而到了程朱理学之后,更是达到了巅峰。 比如……你得多读四书五经,得学正经的学问,你还不能乱说话,你要有君子的行为标准。碰到什么事的时候,你作为读书人,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不那么做就是错的。 只有守着这无数的规矩,那么你就距离圣贤很近了。 而王阳明的心学,直接将所谓的圣人之道进行了内在化了。 也就是你们不要瞎比比,搞这么多有的没的,大家都散了吧,谁心里存着符合天理的东西,有了良知,并且顺着自己的内心的良知去做事,就是圣人。哪怕是农夫,你心里想着我要勤恳的耕地,勤是符合天理的,你顺着本心去做,何尝又不是圣人呢? 所以王阳明的心学真正厉害之处,是破除从前儒生们对于所谓孔孟之道的各种约束,而这种约束,只会造成无数的伪君子,以及一群只知死读书的家伙。 张静一忍不住道:“我懂了,王阳明先生,通过王学,解放了那些只晓得读书的儒生?” 卢象升一听,顿时诧异,竟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解……放……不错,这个词,再好不过了。想不到张百户,有这样的悟性,倒是教学生佩服。” 张静一板着脸,咳嗽一声道:“好啦,你不要溜须拍马,那么我问你,既然阳明先生的学问这样大,那些东林的读书人,理应很有本事而已,可我看他们……” “哼。”卢象升一说到了这里,便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是啊,这才是让人寒心的地方,阳明先生的本意是,大家心存着良知,按自己的本心去做,不必受那些理学的束缚去行事,而阳明先生恰恰自己是这样做的,他身体力行,不但熟悉弓马,通晓兵马,读书也好,但凡他觉得有用的学问,无一不精湛,以至他既为朝廷立下大功,又能开宗立派,教书育人,说他是圣人一丁点也不为过。” “也正因为如此,许多人纷纷转学阳明先生的学问,人们抱着《传习录》每日苦读,就像当初读四书五经一样,而后,这些人又凝聚一起,在书院里,在各种宴会之中,探讨学问。可最后学出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学到,阳明先生是要解放他们,他们却又借心学,制定出了新的绳索,将自己绑缚住,人人都以能够将《传习录》能背诵的滚瓜烂熟为荣,他们依旧像当初学习孔孟一样,逐字逐句去解析阳明先生在世时的言论,哪怕阳明先生放一个屁,这些东林们,也要分析出一个好歹来,进而引申出这背后的含义。你看看……这东林所学的所谓阳明心学,当真符合阳明先生的本意吗?” 张静一听到这里,骤然之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敢情这些儒生们,虽然赶了一下新潮,大家都学王阳明的新学问,可其实用的……还是程朱理学那样的方法啊。 全长歪了,又收获了一茬又一茬的废物。 悲剧啊…… 张静一忍不住点头:“难怪那些东林们,都没有什么长进。” “不过是一群不学无术之徒而已。”卢象升露出不屑的样子。 张静一好像被他说服了:“这样说来,东林的读书人,误国误民啊。” “当然。”卢象升认真地回答。 张静一道:“东林的学问,也大多起源于阳明先生,这样说来,卢先生似乎对心学也颇有微词?” “这是什么话?”卢象升很生气,瞪张静一一眼。 有鉴于方才看到卢象升胸口碎大石……不,手劈茶几的功夫,张静一被他一瞪,心里有点慌。 卢象升而后轻飘飘地道:“老夫也是阳明先生的弟子,出自泰州学派……” “……” 这时……张静一好像明白了点什么,这个历史渊源,他懂。 泰州学派和东林书院都和王阳明有很深的渊源,不过大家都相互指责对方为异端。 异端必须死。 张静一不禁苦笑,他实在搞不懂这些读书人,只好道:“先生说了这么多,到底意有何指?” 卢象升道:“所以我才说,书本是没有用的,指望读传习录,未必能学到阳明先生的真知。同样的道理,指望按着纪效新书,也成不了第二个戚继光。所处的环境也不一样,怎么能照本宣科呢?想要练出百战精兵,就得先了解这些校尉和力士们的来源,知道他们心中所想,与他们同甘苦,共患难,唯有如此,才可官兵一体。” 张静一恍然大悟:“有道理。” 卢象升却是摇头:“张百户虽然心里觉得有道理,可实际上,这个道理,你还是没懂。这天下的道理,谁不懂呢?便是问一个农夫,问他怎么样才可以产出更好的粮食,他尚且也知道,需精耕细作。精耕细作,增加产出,这难道没有道理吗?可见这天下有数不清的道理,人人都会讲,人人都会说,就譬如那书山有路勤为径一样,人人都能挂在嘴边,可这天下,又有几个人可以悬梁刺股,可以日夜不辍呢?” “所以……少听一些道理,而是看该怎么做,就好像我方才说的练兵一样,每一个将军都知道这个道理。可他们愿意和将士们一起共患难吗?将士们挨饿的时候,他能做到与他们一起挨饿吗?将士们疲惫不堪的操练时,他们能与将士们一起,从早操练到夜深吗?将士们家里出了变故,他们会有心去了解情况,提供帮助吗?懂这道理的人很多,能做到的却是凤毛麟角,等真正能做到的时候,你才是戚继光了。” “但是……”卢象升抬头,信誓旦旦道:“学生可以做到!” 第七十一章 点石成金 卢象升说的很认真。 张静一倒是不看重他方才说的那些道理。 不过却很青睐卢象升最后说的那番话。 毕竟这年头,读书人肯苦干的人不多,而且人家还会武功。 “那么明日起,这些校尉和力士便交给你了,你不必看谁的情面,狠狠操练他们即可。” 卢象升道:“他们肯听从我的命令吗?” 张静一镇定自若地道:“这个放心,我叫他们听他们便听。” 这绝不是吹牛,张静一现在在百户所里,可谓是一言九鼎。 卢象升随即道:“只是要操练,就得有器械和粮草,这些可以供应吗?” 张静一拍拍自己的胸脯:“我有钱。” 就不说后续还有卖铺子的收入,只要百户所的校尉和力士都操练出来,张静一便要开始打那赵天王的宝藏的主意了。 有了自己的势力,才能守住自己的财富,而那地下,到底藏着多少赵天王这些年来劫掠来的财富,那也只有天知道。 卢象升心里笃定起来:“百户所有多少人。” 张静一道:“七十五人。” 少是少了一点,不过卢象升并不嫌弃:“学生需要每日供应二十斤肉,百斤米,除此之外,还有笔墨纸砚若干……” 张静一乐了:“太少了,给你加一倍吧,再苦不能苦孩子。” 卢象升:“……” 其实方才卢象升说了一大通,倒像是后世某些初创公司,好不容易遇到张静一这样的天使投资人,当然要好好的阐述一下自己的理念。 说了这么多,就是奔着……我是一个能干大事的人,你好歹多给几个子儿吧的态度来的。 不然,谁和你一个锦衣卫百户,说的口干舌燥。 可谁晓得,这百户如此痛快,简直就是人傻钱多速来。 这一下子,卢象升心里有底气了:“张百户等着看吧。” 张静一心里很明白,现在的卢象升急于翻盘,像这样的儒生,是不甘心就此一辈子罢官,从此一蹶不振的。 交代完了一切,张静一当下需要关心的事,则是在清平坊里立起规矩了。 清平坊处于外城和内城的交汇处,从这里,可以直接从朝阳门出入外城,有十三条街,占地不小。 现如今,百户所已经立下了威信,那么就该趁热打铁了。 不只是要凝聚百户所里校尉们的人心,其实也是为锦衣卫彻底控制清平坊铺平道路。 当日,张静一写下了一份告示,随即便让邓健派人去清平坊各街张贴。 这告示一出,顿时引发了无数人的围观。 人们围着这告示,窃窃私语,有读过书的人,则在告示之下朗声念诵:“自今日起,锦衣卫按各商铺面积,固定征收商税,每方丈纹银一两,凡缴纳者,百户所给予保护,京城诸营、衙署,不得侵扰……” 这消息一出……居然有人兴冲冲的跑去了东市和西市。 “去看,去看,清平坊的那张百户疯了。” 张百户确实疯了。 他嚣张得很。 这是要在清平坊吃独食呢! 国朝两百年,也不曾见过这样独断专行的。 “他莫不是找死?” “倒也不是找死,人家刚刚抄了东厂理清司,连东厂的人都不怕,立个规矩算什么?” “这倒也是。” 一石激起千层浪。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他们所津津乐道的乃是厂卫之争。 可外行看热闹,内行却是看门道。 至少消息一出,已有不少商贾开始去清平坊踩盘子了。 甚至有商贾,直接蹲在街口的位置,或是坐在某个角落的茶摊那儿,一面喝茶,一面细心观察。 观察了几天,他们心里一下子就有底了。 出人意料的是,清平坊的铺子,应声而涨。 虽然张家没有挂出新的铺子,可市场上的价格,却一下子涨了三成以上。 原先买了铺子的人,现在也急着要张家赶紧将铺子修建起来。 虽然张家已经一再许诺,年底能交铺子,也确实雇佣了不少泥匠、木匠,照着原先的规划热火朝天的赶工。 可不少商户,似乎有些等不及了,他们寻到百户所来,每日哀告,要求提前交铺。 原来是锦衣卫的公告一出,这清平坊的未来便已奠定了。 如今张家的棉布铺子带来了人流。 张家把铺子卖出去,为未来的商业聚集打下了一定的基础。 而这一份布告,却有着巨大的杀伤力。 京城是个好地方,人流多,手里有闲钱的人也多,更何况,这里有着数不清的达官贵人,拖家带口的,采买什么,花销很大。 可京城也是一个买卖最难做的地方,这地方龙蛇混杂,就说在东市,你打开门做生意,你要面对东厂番子们登门,除非之外,还有五城兵马司的兵丁,甚至还有顺天府的差役,或是某些京城里的道门泼皮,三教九流,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有人登门,你就得奉上茶水钱。 其中东厂索要的最狠,其次是锦衣卫,再其次则是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若是不打点,人家稍有不如意,便立即教你欲哭无泪。 偏偏这些人收钱,很少是按着规矩来的,有些官差,心情不好时便上门,不给便发脾气,这京城的商贾,并非是所有人的后台都足够硬气,就不得不忍气吞声了。 现在这清平坊不同了,张百户虽是个愣子,一看就脑子有残缺,居然连东厂的人都敢打。 这一打,贴出布告,大家起初还不信,可仔细观察之下,却发现……在这清平坊里,居然连续几日,东厂的番子、五城兵马司的官兵,便是平日里的顺天府差役,甚至是市井泼皮,都好像形成了某种默契一般,在街上一个都不曾见。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虽然锦衣卫也定下了收钱的规矩,可至少收费标准说的明明白白,直接告诉你给多少,据说……交了钱,便给你一个锦衣卫的木牌做收据,但凡你只要在清平坊开门做买卖的,就绝对确保没有人敢登门闹事,否则一切损失,锦衣卫百户所承担。 在有的年月,或许做买卖首先考虑的是利润。 可在这个时代,做买卖首先要考虑的却是安全。 此时,但凡是懂一些经济之道的人,也晓得清平坊这边,势必会有大量的商贾要入驻了,将来……会带来何等的荣景? 东市和西市的商人动了心,外地来的客商也动了心思,一时之间,来打探消息的,来观察锦衣卫百户所是否能说到做到的的人趋之若鹜。 张静一却也发现,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受人欢迎的人物。 真不容易啊,我张静一也有今日。 当然,一般的客商,他是不见的,毕竟得营造一点神秘感,不然让人看多了,人家也就不畏惧你了。 不过,倒是有一个拜帖,引起了张静一的注意。 “福州府长乐县生员陈经纶。” 张静一一愣,怎么又是一个读书人? 张静一沉吟了片刻,终究还是把人叫了进来。 一会儿功夫,却又是一个纶巾儒衫的人进来,见了张静一便作揖,用着很重的口音道:“学生见过百户。” 张静一请他入座,打量他道:“你是读书人,进京来赶考的?” “做买卖的。”这叫陈经纶的,居然直接开门见山。 第七十二章 价值连城 张静一看着眼前这人,惊异道:“读书人也做买卖?” 陈经纶居然没有觉得一丁点的不好意思,落落大方地道:“读书是读书,做买卖是做买卖,我们闽粤一带,大抵都是如此。做买卖的人,得让子弟读书上进,中一个功名才安心。而有了功名的人,靠山地也种不出多少粮,不做买卖,凭这身上秀才的功名,也难以发家。” “噢。”张静一知道这个时代的福建情况确实很不好,那儿山地太多了,百姓们养不活,有的偷偷出洋,远徙海外,也有人靠种地养不活自己,只好经商了。 张静一道:“既然如此,不知有何见教。” “学生想买铺子。”陈经纶毫不避讳地道:“可是听说新铺子暂时没有卖了,所以想来打听一下,学生知道百户这里还有不少的土地,是否可以加一些价格,卖给学生呢?” 张静一又好气又好笑,现如今自己手里确实还有未来四期的铺子,可不代表,这个时候拿出来卖啊,可显然已经有不少人急了,显然是对清平坊的未来很是看好。 张静一便道:“你是做什么买卖?” “长乐陈氏,耕商读传家……” “我只听说过耕读传家,却没听说过这耕读之后还有商的。”张静一倒是想笑了,不过,这大明朝闽粤一带的风气,确实比这京城要好不少,对于商贾的态度较为宽容。 张静一顿了顿,倒是看向陈经纶:“你是福建长乐人,我今日见你,倒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你们长乐,是否有一个叫陈振龙的人。” “啊……”陈经纶一愣:“张百户也知道先父?” 张静一一听先父二字,就晓得陈振龙已经死了,但是却万万没想到陈经纶竟是陈振龙的儿子,一时之间,又激动起来:“我听闻你的父亲曾在福建布政使司,培育红薯,这红薯乃是从西洋的佛郎机人那儿传来,这事,可是有的?” 陈经纶:“……” “难道不是?” 陈经纶忙道:“有是有,不过那不叫红薯,该叫金薯,这是先父取的名,此物……陈家一直都在培育,这二十多年来,不敢中断,金薯的产量很大,只是可惜,当初培育的时候,受了当地官府的嘉奖,可后来,就没有音信了。” 红薯啊…… 张静一激动得要笑出声来,这玩意放在这个时代,就是粮食啊! 而且是产量极大的粮食,甚至明代有过记载,亩产量,可以是这时代水稻的十倍、二十倍。 此时的大明,天灾频繁,小冰河期的来临,导致天气骤变,各地的灾害,连绵不绝,这也是为什么会出现大量流民的原因。 而流民们从地里种不出粮食,四处流浪,寻觅食物,席卷天下,最终……成了朝廷口里所说的‘流寇’。 几乎可以说,这‘流寇’……便是明朝灭亡的主要原因之一。 说白了,就是耕地有限,而因为天下承平,土地承载的人口越来越多,人口暴增之下,粮食产量非但没有增加,反而暴跌,这大明江山不完蛋才怪了。 可有了红薯,就不一样了。 要知道,数十年之后,康熙至乾隆时期,神州大陆终于开始推广种植红薯,以至于清朝时期的人口乃是明末时的人口数倍之多,居然也没有出现什么大乱子。 人有了粮吃,就会安分。 可你不给他粮,难道安分作饿殍吗? 明末最悲剧的事,就是没有重视起红薯的推广,虽然福建那边陈家一直都在培育,附近也有一些人种植,可在小冰河期,真正受灾最大的,却是长江以北的区域! 数不清的旱灾和蝗灾连绵不绝,大量的农地荒芜,粮产暴跌。 若是此时,将红薯推广到广大的北地呢? 张静一一时间心情澎湃,忍不住道:“你们陈家,有多少这样的金薯,可以在京师附近栽种吗?” “这……”陈经纶愣了一下:“倒是没有尝试过,学生也不知,不过我们陈家人,素来知道金,不,红薯的习性,倒是晓得怎么照顾,至于这红薯是否耐得住北地的旱地,能否抵得住这北地的寒冷,就不晓得了。” 张静一斩钉截铁道:“你要多少铺子?” “啊……”陈经纶一愣,看着张静一,瞠目结舌的说不出话来。 张静一道:“你不是想要铺子吗?我给你留一百方丈怎么样?” 陈经纶:“……” 这一方丈,便是百两银子以上,一百方丈?这至少就是纹银万两了。 “不只如此,我还可保举你,总而言之,你们陈家人只要在京师,我敢保证,没有人敢欺负你。” 陈经纶:“……” 这下子,他反而心慌了,人家这么热情,给这么大的好处,不会让我们陈家…… 张静一随即道:“你现在要做的就一件事,立即修书给你的族人,让他们立即押运大量的红薯到北地来,有多少要多少,而且还要抽调一些擅长栽种红薯的人手来,这件事,我交给你来办,你能办妥,有的是富贵,倘若不能办妥,京师就没办法立足了。” 陈经纶心里渐渐平静了,他忍不住道:“张百户……这……立即大量的栽种?北地的土质和气候,还不确定呢,谁晓得能不能成活?这是不是太冒险了?” 这是实在话。 显然陈家还是远远小看了红薯的价值。 而十几二十年前,那位曾经报喜的地方官,也小看了红薯的价值。 当时红薯种出之后,还是在万历年间,当地的地方官连忙上奏。 不过很快,就没有人当一回事了。 张静一在上一世读到这件事之后,也觉得很奇怪,这么高产的作物,怎么可能朝廷会不重视呢?这可是改变王朝命运的神器啊。 不过来到这个时代,开始读经史之后,张静一才大抵能够明白。 因为福建的地方官是在万历二十一年上奏了这件事,而万历二十一恰恰又是一个最重要的年份,因为这个时候,恰好发生了‘癸巳大计’。 ‘癸巳大计’,乃是内阁以及东林党之间最重要的冲突,渐渐已经开始在朝中发挥了作用的东林书院出身的官员,和当时的内阁发生了极大的争议,最终整个朝廷围绕着一次对官员的考核,发生了剧烈的冲突。 那个时候,满朝的大臣相互攻讦,已经到了非我同党其心必异的地步。 而一份关于福建来的‘喜报’,只怕在当时已经斗得红了眼睛的朝臣们看来,这一定是地方官想要政绩获得升迁,所以鼓捣出来的一次所谓‘祥瑞’而已。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历朝历代,都有祥瑞的多发期,比如一头牛一窝生了二十头牛仔,比如一只鸡长得有猪大云云,地方官借报喜的机会来刷刷脸,免得朝中诸公忘了他这么一号人。 可在当时的清流们看来,上报祥瑞,是十分恶劣的事,是报喜不报忧的体现,自然而然,这份奏报很快便沉入大海,没有人理会了。 也正因为朝廷的不理会,地方官见朝廷没有后续,自然也就不敢再上奏了,免得惹祸上身。 陈家那边,得不到官府的支持,只好自己栽培自己的红薯,在历史上,这一栽培,就栽培了足足五代人,直到建奴入关,康熙时期,红薯才渐渐的推广。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眼下这天下都成了这样子了,到处都是流民,年年都是灾害,这事还缓得了吗? 眼看着陈经纶一脸为难的样子,显然跟他苦口婆心,是不成的了。于是骤然拉下脸来,厉声道:“陈先生在来拜访我之前,难道就没有打听打听,我张静一是什么人吗?” 陈经纶:“……” 第七十三章 陛下圣明 陈经纶再不多说了,还能说啥?给他的路就只有一条! 事实上,推广红薯,本就是他的夙愿,毕竟他的父亲为了栽培这红薯,花费了一生的心血。 他如今唯一的顾虑,终究还是张静一这个锦衣卫百户不太靠谱。 可现在,一把无形的刀架在了他的头上,大抵是你想吃肉还是想吃刀片。 “学生知道了。”行了个礼,像避瘟神一样,陈经纶赶紧告辞。 可很明显,张静一好不容易找到了人,这么重大的事,就这么寄托在了陈经纶的身上,他还是不放心的。 这事儿实在太大了,关系到了万千人的福祉啊! 于是陈经纶前脚刚走,张静一便立即招手,叫来了一个书吏,慎重地吩咐道:“找个力士,全天十二个时辰盯着他,想办法……在福建布政使司长乐县那边,也要布置好人手。” 书吏顿然的精神一震:“学生懂了。” 说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张静一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这个家伙,深吸一口气,终究耐着性子解释道:“不是叫你们动手,是让你们好生保护陈家人,不要让陈家人有什么闪失,这陈经纶就算是掉了一根毛,我便将你身上的毛发一根根的拔出来。” 书吏打了个寒颤,表示自己这一下真的懂了,而后才匆匆而去。 ………… 此时,天启皇帝正坐在勤政殿中,双眉紧皱,显得颇为苦恼。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却依旧不见哪个后妃有身孕。 为此,客氏和魏忠贤都很热心,他们又提出继续选秀,多挑一些好‘生养’的女子入宫。 天启皇帝其实对于客氏和魏忠贤所选的嫔妃都很不满意,可这宫外的女子,总不能他自己去选吧,而这二人择人的标准,大多相貌只是姣好而已。 当然,从私心上,其中为数较多的,还是那些和客氏与魏忠贤有关系的女子。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与他们有关的女子能生下皇子,那么客氏以及魏忠贤的侄子们未来的前途也就可以保障了。 天气越来越寒冷,可惜西苑里没有暖阁,天启皇帝穿着厚重的裘衣,他招了魏忠贤到殿中来,禁不住道:“张静一近来为何没有来见驾?” 关于这一点,其实正合魏忠贤的心意,他非常的不希望张静一时常来宫。 哪怕皇帝有时起心动念,想召张静一入宫,他也会说几句,听闻张百户很忙,家事和公务都不少,这样一来,便打消掉天启皇帝的念头。 在魏忠贤看来,只要再有一些日子,张静一都不能来见驾,陛下也就渐渐将此人淡忘了。 于是这一次,魏忠贤便如往常一样道:“听闻张百户忙的很。” “忙?”天启皇帝显出不悦的样子:“就算再忙碌,也缺这一会儿工夫吗?” 魏忠贤便笑眯眯地道:“奴婢这就不晓得了,张百户毕竟年轻,正是最贪玩的时候。” 贪玩二字,值得咀嚼。 天启皇帝奇怪地看了一眼魏忠贤:“你与他不是密友吗?” 魏忠贤顿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道:“是,是,奴婢与……与张百户……相交莫逆,是忘年之交。” 天启皇帝便抚案,他显然意识到,这个忘年交有点不简单,于是咳嗽一声:“他那百户所,现在如何了?” “这……奴婢说不好。” “说不好?”天启皇帝一愣:“怎么会说不好呢?” “听闻那百户所,明火执仗的向商户们要钱,凶得不得了。”魏忠贤道:“当然,或许张百户有什么自己的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要钱? 这一点,倒是很符合张静一的性子,天启皇帝非但不怒,反而笑了起来:“就是不知道这百户所治理得怎么样了,他是个有办法的人。” “要不……”魏忠贤笑吟吟地道:“想要看看这百户所如何,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要不……奴婢针对这百户所,也来一场演习,看一看这百户所的成色如何?” 天启皇帝一愣,凝视着魏忠贤道:“你想收拾张静一?” 魏忠贤忙道:“陛下,奴婢冤枉哪,奴婢这不是为了张百户好吗?” 天启皇帝托着下巴,眯着眼,用狐疑不定的目光打量着魏忠贤。 不过魏忠贤的提议,倒是让他有些动心:“那就搞他一下试试看?” “嗯,试试。”魏忠贤认真地道:“其实也是试一试他的深浅嘛,找出他百户所的瑕疵,是为了他好。” “那你去布置便是。”天启皇帝淡淡地道:“当然,张卿这百户新任不久,也不要操之过急,等过了年再说。” 魏忠贤顿时大喜,又看着天启皇帝道:“陛下,既然是演习,就得有演习的规矩,陛下决不可事先透露了风声。” 天启皇帝颔首:“朕知道,朕知道的,朕也想看看张静一每日脚不沾地的忙碌,到底忙出了什么。” 于是魏忠贤喜滋滋地道:“陛下真是圣明啊。” 天启皇帝斜着看他一眼,本想责备几句,突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上一次朕问的卢象升如何了?” “卢象升……”魏忠贤脸色微微一僵。 陛下又问起了。 这让魏忠贤突然生出了一些奇怪的感觉,难道他曾经领会错了陛下的意图? 天启皇帝便缓缓道:“张卿在朕面前提及卢象升是个人才,可以委以重任,这个人……你已打听了吗?” 魏忠贤:“……” 见魏忠贤不吭声,天启皇帝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内情:“怎么啦,这卢象升有问题?” 魏忠贤还能说啥,官都已经罢了。 他只好尴尬道:“奴婢这几日确实打听了一下,不过内阁,还有吏部那儿,对他的印象都极坏,都说此人是个酒囊饭袋,在知府的任上,治理得一塌糊涂。” “这样糟糕吗?”天启皇帝皱眉起来。 魏忠贤便正色道:“奴婢当然不敢偏听偏信,所以还寻了都察院以及内阁诸公去询问了一下,大家都说他的官声很坏,贪婪无能,难堪重任。” 天启皇帝只好点点头,叹道:“看来是张卿说错了。” “他小小年纪,懂个什么呢?”魏忠贤正色道:“既是锦衣卫百户,管好自己的事即可,贸然举荐大臣,稍有不慎,可是要延误大事的。” 天启皇帝便淡淡道:“说的有道理,看来张卿确实没有识人之明。” 魏忠贤顿时眉开眼笑道:“陛下圣明,洞察人心,只凭一个卢象升,便……” 天启皇帝摇摇头:“朕不是因为卢象升而觉得张卿没有识人之明。” “啊?”魏忠贤惊异地道:“他还举荐了其他人?” 天启皇帝看着魏忠贤,目光突的显出几分复杂,道:“他不是一直说魏伴伴是他密友吗?可他这个密友,看来也不怎么仗义,可见他的眼是瞎的。” 魏忠贤这个时候开始怀疑人生了。 这陛下到底黑的是谁啊? 好在他早已习惯了天启皇帝的性子,这个小祖宗历来嘴巴毒得很,索性只尴尬一笑,当做没有听明白其中的意思。 魏忠贤拜别了天启皇帝,却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司礼监,刚进门槛,就立即道:“来人,传王公公来。” 这王公公,当然是东厂的掌印太监。 只一会儿功夫,王体乾便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匆匆的赶来。 先是给魏忠贤见了礼。 魏忠贤抿着唇,只阴恻恻地盯着他,让王体乾浑身不自在。 “九千岁唤咱来……” 魏忠贤这才开口道:“这里有一件事,要交你办……咱们东厂,也得弄一场演习了。” 一听演习,王体乾已是吓得面如土色。 上一次因为演习……至今还让他记忆犹新呢,差一点就阴沟翻船了。 “演习?” “对!”魏忠贤斩钉截铁地道:“针对清平坊百户所的演习,带着人马,突袭百户所……就像当初这群没规矩的人一样,好好的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王体乾骤然之间,恍然大悟,这时眼里放光,不由得精神振奋地看向魏忠贤:“九千岁,妙啊,这不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魏忠贤则是背着手,脸色阴沉地道:“多带些人手,不,要挑选精兵强将,咱要的是让陛下知道,这百户所不堪一击。至于怎么动手,动手到几分,就看你的了。只有一条……” 说到这里,魏忠贤顿了顿,随即用严厉的目光盯着王体乾道:“其他人的死活,咱不管,张静一的命必须得留着,死了,拿你是问。” 王体乾已明白了,于是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是是是,不过……可以卸掉他身上的一些玩意吗?” 魏忠贤沉吟了一会儿,才道:“都留着吧,让他受点皮肉之苦就好了,至于怎么羞辱他,那是你的事。咱就要这天下人看看,什么是东厂!也要让人知道,招惹东厂的后果!尤其是……” 魏忠贤用手指磕了磕案牍,表情慎重地强调道:“一定要保住张静一的命根子,可不能让他和咱们一样,到时候进了宫来,这岂不是抢人饭碗吗?” 王体乾:“……” 第七十四章 天下兴亡 整个京城已是银装素裹。 天上下着鹅毛大雪。 此时,张素华的肚子已越来越大,不能四处走动,只能安心养胎了。 她百无聊赖,只好帮着看看张家的账本,亦或者是读读书。 于是张静一不得不四处给她寻一些书读。 四书五经是肯定不能让她读了,不能在这家里养出一个作八股的变态来。 于是只好到街面上,让人采买一些话本和演义小说。 只是……许多演义小说不看还好,好家伙,这一看……,绝大多数都是粗制滥造,甚至连《封神演义》的水平都远远不如。 这个时候,张静一方才知道,后世流传下来的四大名著,之所以能够流传数百年,是有其道理的,那才是真正的经典啊。 张素华显然对这些粗制滥造的演义也没什么兴致,好在张静一偶尔也会和她闲聊。 不过更多时候,张静一还是在百户所。 卢象升已开始操练校尉和力士了。 他的操练方法很别出心裁,就是往死里操练。 当然,对于操练的方法,张静一也出了不少主意,清晨长跑,上午阵列,到了下午,还是从纪效新书的鸳鸯阵的法子,操练实战。 卢象升的军纪很森严,决不允许有任何错误,校尉犯错,就处罚小旗官,三人以上的校尉或是小旗官犯错,则处罚总旗官,若是总旗官或十人以上的校尉犯错,则处罚他这个操练官。 规矩一经制定,校尉和力士们都很是觉得稀罕。 大家是锦衣卫,又不是真的丘八,懒散是必定的,于是少不得有人抱着手笑嘻嘻。 于是卢象升直接拎着这些嬉皮笑脸的人全部出列,一算人数,有十三人。 于是二话不说,竟自请带着这二十多人一起受罚,居然在这寒冬腊月里,拎着人,在那简易的校场里,站了足足一夜。 这时候……一种恐怖感让所有人油然而生。 那些受罚的校尉,一个个口里抱怨,也有谩骂的,若不是因为张百户言明,卢先生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大家早就一哄而散了。 显然,大家对于张静一还是敬畏的。 可现在……他们却遇到了一个更狠的人。 夜里很冷,寒风刺骨。 因为带兵不力的卢象升,自个儿在这夜空之下,孤零零的站着。 邓健和王程怕出事,可京城的夜实在太冷了,不得不裹着被褥,躲在兵舍里,透着门窗的缝隙张望。 就见那校场上的卢象升,一直的纹丝不动,就好像是雕塑一样的站着。 虽是裹着棉被,可大家还是冷得出奇。 而站在风口上的卢象升,却好像浑然不觉一般。 到了子夜的时候…… 大家的心底已开始冒着寒气了。 而到了三更天的时候,卢象升依旧还在校场…… 此时此刻……大多的校尉和力士在兵舍里睡去了,有人模模糊糊的起夜,朦胧之中,像见了鬼似的,看到了校场方向那站着如木桩子一般的‘卢先生’。 “快,快醒醒……” 后半夜,许多校尉和力士睡不踏实了。 大家确实不太严肃,犯了一些错。 卢先生不是读书人吗,听说还是进士,他居然说惩罚自己便惩罚自己,这处罚居然还这么狠? 这身子怎么撑得住? 可卢象升却依然屹立不动。 月色之下,大雪已覆盖了他的纶巾,覆盖了双肩,而他犹如冰雕一般。 有人忍不住惊道:“这人莫不是疯子,比咱们百户还疯?” “你疯啦,你敢骂百户?” 大家咕哝着,有人实在撑不住了,眼皮子打架,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 可到了卯时三刻,天未破晓,苍穹依旧是漆黑一片,有的只是天上飘飞的雪絮。 而这个时候……刺耳的竹哨响彻了夜空。 大家慌慌张张地睁开眼。 有人气呼呼的破口就骂:“要不要人睡觉。” 砰! 兵舍的门被人狠狠踹开。 一股凛冽的寒风猛地灌进来。 紧接着,一个人徐徐踱步进来,全身还覆盖着残雪。 他双目布满了血丝,眸子却带着锥入囊中的锐利。 卢象升发出了怒吼:“早操开始,集结!” 大家一惊,都张开了眼睛,下意识地翻身看向声音的来源处。 然后木然地看着在校场里站了一夜的卢象升。 一个个像怪物一般地看着他。 他站了一宿,居然还不睡? 可这时,许多人打了个激灵,居然鲤鱼打挺一般的翻身而起,个个连忙穿衣,匆匆趿鞋,披上了张挂在墙壁上的蓑衣,而后在卢象升的怒吼声中,匆匆朝着校场方向狂奔。 一般情况之下,一个对自己都这样狠的人,往往都让人觉得害怕。 何况他们犯了错,卢象升却自己来受这罚,说实话,作为一个男人,内心还真的有些良心过不去。 于是在清晨早操的时候,虽然大家队列有些稀稀拉拉,可大家却老实多了。 一宿没睡的卢象升,却依旧精神奕奕。 卢象升虽然是进士,却是真正有练过的。 当下照着和张静一制定出来的操练计划,先进行队列的操练。 所有人分小旗、总旗的编制,列为六列,这一站,便是一上午。 其实莫说是一上午,便是一炷香的时间,许多人也受不了。 心里早已将卢象升骂了十八遍。 可大家看到,在校场里站了一宿的卢象升,居然也同样站在队列中,纹丝不动,虽然心里想骂,却一个个服服帖帖的。 因为他们很清楚,眼前这位进士爷……总能让他们发不出任何的怨言。 张静一偶尔会来,见效果十分显著,也十分的吃惊。 这种操练,来源于后世,其实更早应该追溯于普鲁士的操典。 在这个时代,人们倾向于士兵个人的战斗力,可到了后来,在无数的战争过程中,人们越发的意识到,一支军队的组织能力以及整齐划一的协调能力,才是战争制胜的法宝,这一点在陆军之中,尤其的关键。 因此,队列操练才在世界风靡开来,越来越受重视,并且显著的提高了军队作战的能力。 当然……有先进的军事理论是一回事,操练还是需有人来执行的。 就这么的操练了一个月,校尉们已经有了模样了。 听说最苦的就是卢象升,其次才是邓健和王程,再倒霉的就是小旗官,毕竟士兵犯错,也需要惩罚武官。 可正因为如此,整个百户所的提升十分显著。 如今的校尉们,个个神采飞扬,腰板挺得笔直,身子也健壮了不少。 当然,这也和张静一舍得给钱粮是有关系的,每日提供的伙食,几乎可以达到小地主的标准,有蛋有肉有鱼,给校尉们提供了丰富的营养,这些营养再通过操练转化成了力量。 否则……若是照着边军或者京营的标准,张静一可以百分百的肯定,就算再怎么操练,大抵效果也只等同于后世非洲的黑蜀黍。 卢象升除了操练,但凡能抽出一些时间,倒也会拿出书来,传授一些书里的知识,这显然是读书人的小心思,好为人师,总想教点啥。 张静一渐渐和卢象升相熟了,彼此之间也变得热络,他摸透了卢象升的心思,卢象升也了解了张静一的想法,两个人都是有大志的人,自然而然,能脾气相投。 因此,操练结束,夜深的时候,卢象升便喜欢和张静一在校场里漫步。 看了看一片漆黑的夜空闪烁着几颗不甚明亮的星光,张静一道:“马上要年关了,往年的时候,北地也是这样寒冷吗?” 一说到冷,张静一便忍不住的哆嗦。 卢象升则道:“今岁的天气,比之往年更加恶劣,只怕明年……各地又要遭灾了。” 说着,他叹了口气,脸上显出了几许忧虑之色。 曾经的大名府知府,作为一方父母官,卢象升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多变的天气,意味着气象的聚变,也是极容易引发灾害的。 “明年会遭灾?”张静一的心沉到了谷底:“大名府当初毕竟隶属于直隶,就算是出了灾情,理应也不至百姓们受苦吧。” 卢象升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瞥了张静一一眼:“张百户久在京师,想来并不知道地方上的情况,百姓们任何时候都是受苦的,若是遭灾,朝廷根本鞭长莫及,到了那时……即便地方官如何治理,采取任何的举措,后果也十分可怕。” “可怕?”张静一皱眉道:“百姓们没有饭吃?” 卢象升沉默了很久,而后幽幽地说出三个字:“人相食!” 张静一顿时打了个寒颤,这三个字,轻飘飘的说出来的时候,才格外让人觉得恐怖。 到了人相食的地步,可见饥饿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有多少人行将饿死的时候,才不得不出现这样的惨景。 而更让张静一觉得可怕的是,卢象升说出这番话时,面上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就好像说的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一样。 张静一脸上表情认真了几分,道:“你曾是地方官,可有什么办法可以缓解这样的情况吗?” 第七十五章 来都来了 此时,卢象升只低垂着头,似乎是在注意着脚下的泥泞,他背着手,沉吟良久道:“我虽为一方父母,却找不到任何缓解的办法。” 这是实在话。 张静一想了想道:“如果当今皇帝励精图治,可以解决吗?” 卢象升摇头:“便是当今皇上有唐太宗那样的贤明,也没有办法解决。” 张静一目光一怔,不由道:“这样说来,我大明已到了穷途末路了?” “我没这样说。”卢象升振振有词道:“张百户不要诓我。” 张静一:“……” 卧槽……张静一居然忘了,自己好像是锦衣卫。 而这个身份,还是令卢象升有一点点忌惮的。 和锦衣卫讨论这种话题,这不是摆明着想要吃牢饭吗? 张静一目光一整,打起精神道:“我要解决这个问题。” “你?”卢象升凝视着张静一,随即笑了笑。 “我一定可以解决。”张静一道:“大丈夫在世,怎么能失去志向呢?换一句话来说,人若是没有梦想,那么和咸鱼有什么分别。” 卢象升抬头,他本来就是很骄傲的人,可是这种骄傲,他在眼前这个没有通过科举出身的锦衣卫少年百户身上居然也看到了。这竟让卢象升生出了错觉,竟下意识地道:“张百户可以做圣人了。” 张静一一时错愕,随即笑了起来。 卢象升也一扫心里的阴霾,不禁开怀大笑。 张静一道:“卢先生这兵的确操练得很好,很令人佩服。” 卢象升道:“这没什么值得佩服的,天下的学问只有这么一点点,就如学生从前说的那样,道理大家都懂,你看古时的名将,往往见了士兵的伤口生了脓疮,便会亲自去给士兵伤口中的脓疮吸出来,于是士兵们都爱戴他,愿为他效力。这个道理,张百户若是读过书,一定见过不少,世之名将,大抵都是如此,可是……又有几个人,见了士兵伤口上的脓疮,愿意亲自去吸吮呢?” 张静一顿时觉得心头恶寒,是啊,莫说亲自去吸,便是想一想都觉得恶心。 张静一却是话锋一转,突的道:“当初卢先生来百户所,只是为了报复九千岁?” 卢象升却是没有回话,只低垂着头,在夜色之下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摇,若有心事。 张静一不愿跟卢象升走心,毕竟自己的心思不在这上头。 ……………… 年关的时候,张家开始访亲问友。 张静一对于张家的亲戚都不熟,也不愿和别人打太多的交道,倒是有不少人跑到张家来,送礼是没有的,都是来问自己的儿子和兄弟的。 “张百户,为何我儿不能回家过年?” “张百户……” 原来却是卢象升决定过年留守百户所,并且表示大家都铭记着张百户的恩德,所以校尉和力士们都留下,就在百户所里过年。 说是说在百户所里过年,其实就是留大家继续操练。 这卢象升可谓是个狂魔,属于那种我已经不把自己当人看了,你们也别把自己当人。 张静一对此……只好表示卢先生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那么君子只好成人之美了。 当然,他在表现上是不能吝啬的,于是又出了一笔钱,表示大家在百户所这个年要过好。 这让张天伦很不解。 因为往年的时候,王程和邓健两兄弟都会回来张家陪着他这个义父,好生热闹一番。 结果今年却留在了百户所,这是什么意思? 张静一只好耐心地解释:“现在百户所在整训操练,当然,主要是请来的那个卢先生性子比较刚直,儿子好说歹说,他也不同意放人,实在没办法,只好听从他的话了。” 张天伦带着几分失落,便叹了口气道:“本来还想给邓健寻一门好亲事的,是京营的一个千户之女,他若是娶了他家女儿去,便算是又多了一个好靠山了,这还是老夫好说歹说,人家才肯答应的,原打算大年初六的时候让带去通州看看,现在看来……只怕要失约了。” 张静一不禁为之感动。 还是做爹的靠谱啊,虽然一直不声不吭的,可不还偷偷摸摸的在给他的二兄找对象吗? 不过……若是因为这个事耽误,倒是可惜了。 于是张静一道:“回头我去劝劝卢先生,给邓健两日的假,不过我觉得卢先生未必肯放人。” “成家这样的大事也不肯放人?”赵天伦不由得恼火了,这是什么道理? 这大过年的,不想惹老爹不高兴,张静一便苦口婆心地道:“卢先生从前就说过,若是寻常校尉和力士,当真有大事,这告假尚还有权衡的余地,可若是总旗和小旗,身为武官,便该以身作则,天塌下来,也要留在百户所,这是军规。” “太苛刻了。”张天伦摇摇头道:“这样折腾法,不哗变就不错了,这个姓卢的,不像是个能带兵的人,一介书生而已。此人,老夫也打听过,他在知府任上,便是个糊涂官……” 张静一不愿再听张天伦唠叨,只好道:“那我回百户所去问问吧。” 百户所占地很大,尤其是后廨,这里已经规划成了一个简易的校场。 此时是下午,正是战法操练的时候。 张静一出现在校场上,便见卢象升正领着大家各自结阵,所有人都手持着哨棒,排着整齐的队列,不断挥舞刺杀。 这些校尉和力士,已经有了一些模样,隐隐带着一股与常人完全不同的气势。 卢象升见了张静一来,也对张静一不理睬。 直到操练完了,方才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地道:“张百户……” 他朝张静一行了个礼。 张静一朝他颔首:“卢先生辛苦了。” “倒是不辛苦,辛苦的是他们。” 卢象升点了点校场上依旧站成队列的校尉和力士,又介绍道:“这一个多月的操练长进十分快,从前的时候,许多人身体瘦弱,现在都健壮多了,个个腰杆都挺直啦,气力都涨了不少,除此之外……起先早操晨跑的时候,跑个两里路便气喘吁吁,现在即便跑了三五里,也能坚持下来,队列也越发的熟稔……只是……我思来想去,好像现在的操练,对他们似乎变得轻易了许多……可人操练的时候,一天只有五个时辰,毕竟人总要吃饭睡觉,偶尔也需给人一些闲暇。” 卢象升很苦恼,他的苦恼是有道理的。 操练的本质,在于突破校尉们体力上的极限,起初让他们晨跑,让他们列队,让他们挥棒,让他们不停歇的操练,对这些人来说,都是折磨。 可慢慢的,这些家伙体魄上来了,也已经习惯了这种高强度的操练之后,在卢象升看来,就好像这操练少了点什么。 张静一不由乐了,他倒是有想法的,随即就道:“这个好办,我教你一个方法,咱们可以让人缝制许多的沙袋来,这沙袋里先装一两斤沙子,而后绑在他们的脚上,以后无论是晨跑,还是列队,甚至是吃饭都让他们穿戴在身。等以后若是不够,还可以将这沙袋里的份量提高嘛,一两斤不够,就来五斤,五斤不够,我觉得七八斤也可以。” 卢象升听到这里,顿时眼前一亮。 这时候,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张百户,比他想象中要聪明多了,于是开心地笑道:“哎呀,张百户的话,真是发人深省,为何学生没有想到。这事只怕要张百户费心,赶紧寻人缝制。” 张静一点点头道:“我先去和大家打个招呼,毕竟来都来了。” 说着,快步到了校尉们的队列前。 其实校尉们一见到张静一来,个个都从苦闷的操练之中仿佛见着了一道光,相比于卢象升的苛刻和严厉,他们觉得张百户要和善很多,是个极好的上官,哪怕张静一有时也板着脸,却给人一种春天般的温暖。 张静一朝他们挥挥手道:“大家辛苦了。” 众人齐声回应:“不敢。” 声若洪钟,气势骇人,可见操练不但带来了体力上的跃升,也给大家带来了无穷的精神气。 张静一随即……便挥手告别。 一见张静一转身走了。 众校尉们都是依依不舍的样子。 甚至站在队列里的姜健,虽然身子站的笔直,嘴唇好像一动不动,却发出声音:“还是张百户体恤大家伙儿,张百户见我们如此,一定很不忍心。” 这声音很轻。 可是队列里前后人等都能听见,大家心里暗暗的点头,身子却依旧一丝一毫不敢动弹。 在众人殷殷的目光之中,张静一出了校场,决心让人赶紧供应沙袋,他走了许多步,突然脑子里生出了一个疑问:“我来这儿是干啥来的?” 好在他走的时候,卢象升还是表达了对张静一的敬意,他一直将张静一送到百户所门口,还不忘嘱咐道:“张百户,记得沙袋,要赶紧,最好明日就送来。对了,我看一两斤太轻,给个三五斤吧,为了给大家做一个表率,给老夫做一个十斤的。” 第七十六章 天子之怒 张静一觉得卢象升在作弊,因为这厮可是个能舞动两百斤大刀的狠人啊! 你特么的绑十斤和人家绑三五斤是一样的吗? 张静一倒没有点破,只点点头道:“知道了,知道了,不过……这操练要加紧,我料到……可能就在这正月的时候,咱们百户所要出事。” “出事,出什么事?”卢象升不解,却也很是慎重的样子。 张静一正色道:“我怀疑会有人想要害我们,只怕咱们百户所要遭袭。” 这是实在话,那东厂都是些什么人,会可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就魏忠贤,就绝不是一个轻易被人打耳光的人,当然,魏忠贤是理智的,鉴于张静一的特殊性,他断然不会立即反击,而是会选择一个有利的时间,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然后开整。 卢象升却是一下子放松了表情,露出了微笑,捋着他的胡须,摇摇头道:“张百户多虑了,这大过年的,谁吃饱了撑着,跑来百户所?学生自知张百户是希望学生能够勤加操练,却也不必拿这些来吓唬。” 张静一见他不信,便瞪着他道:“那就来打个赌如何?我若输了,一定想办法让卢先生官复原职。” 卢象升听到这里,不由得又笑了! 他当初因为京察被罢官,内阁视他为庸官,吏部的功考簿里,他也属于最差之列,清流的关系,他也攀不上,就算是皇帝亲自下旨要复他为官,只怕他也难以在官场立足了,还谈什么官复原职? 其实丢了官的卢象升,一直都视罢官为奇耻大辱,张静一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他,仿佛揭了他的旧伤疤。 于是他拉下脸来,冷冷道:“好啊,那就拭目以待,你非要赌,若是学生输了,便愿做你的张家家丁。” 这里的家丁,并不是后世影视剧形象中的家丁,在明朝,武官身边都有家丁,他们与武官形成某种人身依附的关系,彼此之间算是一家人,家丁一生效力于武官,而武官也会给予家丁最好的待遇。这种关系,倒是和西方中世纪时期的骑士和骑士扈从差不多。 这当然是卢象升的气话。 可卢象升的话才落下。 却见张静一开始掏袖子。 卢象升觉得奇怪,忍不住道:“张百户在做什么?” 张静一很是认真地道:“我在找纸和笔,咦,明明我记得带着一支炭笔的。” 说着,张静一翻完了袖子,又翻找腰间的荷包。 卢象升:“……” ………… 张家这里,今年过年格外的冷清。 邓健和王程都没有来,几个雇佣来的仆从都放他们回家与家人团聚了。 只有张天伦和张静一还有张素华三人,由张天伦张罗了一桌好菜,三人落座,一起吃饭。 张素华虽不是张天伦的亲闺女,可感情是相处出来的,如今二人已亲犹如亲父女般,对于这个怀有身孕的干女儿,比起其他三个粗糙的儿子,张天伦总是多溺爱一些,他给张素华添的是软饭,用鸡汁淋的。 这让张静一颇有几分醋意,毕竟……从前这软饭是专属他吃的,虽然最后他选择了吃干饭,可……显然父亲将这份溺爱已转移到了张素华的身上。 张天伦的心情却是另一回事,一方面,他儿子、义子都有,张素华是自己第一个义女,另一方面张素华怀有身孕,理应多照料。 他甚至想到,张素华对于自己丈夫的事,绝口不提,哎……也不知这女娃儿到底遭了什么罪,孩子还没出生,便没了男人,生生要守活寡。 一想到这个,他竟想到了张静一的亡母,想到了当初他去辽东刺探军情,九死一生,数年没有音讯,张母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将张静一拉扯大的。 人的悲欢,总也有相同的时候。 张素华则眨眼,看着义父和弟弟,两个人都低头扒饭,各带心事,自己竟也勾起心事来。 吃着,吃着,张天伦的眼眶却是红了。 张素华是个细腻的女子,便小心翼翼地道:“爹,你是怎么了?” 张天伦连忙擦拭着老泪,极力想掩饰情感,却还是失声道:“为父想静一他娘了。” 张静一听了,心里也不禁触动,他连忙安慰道:“爹,不怕,过几日,等儿子发达了,给你多找几门亲事,到时儿子就又有许多娘了。” 张天伦:“……” 这做父亲的呆滞了老半天,老脸隐隐在抽搐着,手也在发抖,老半天,才遏制住了想狠抽这龟儿的冲动。 张素华竟也眼泪扑簌起来。 张静一道:“妹子,你又哭什么?” 张素华吸着鼻子道:“这些年,我一直孤苦无依,如今得以有了爹爹和兄弟,一家人其乐融融,不知多高兴。” 还好…… 是喜极而泣。 张静一放宽了心,他知道张素华的命运多舛,遭遇过太多的不测,现在这样安安稳稳的,想起从前的伤心事,难免心里多有触动。 到了正月,张天伦便忙碌起来了,事实上,他这锦衣卫的副千户,其实就是闲职,徒有虚名,千户带个副,放屁都不香。 不过到了年关,便是他四处走动的时候,他会抽出一张记满了名字的黄纸,然后按着名字一家家的拜访,维持卫里以及亲戚的关系。 这时候,张静一更多的是留在家里陪着张素华,他怕张素华一个人在家里有什么闪失。 与张静一情况非常不同的是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此时很是百无聊赖,这年过得很不踏实,照例他要去拜见诸位太妃的,可太妃们见了他,自是百般客气,可天启皇帝总觉得话里有话。 还不是生不出孩子? 因此天启皇帝绝大多数时候还是呆在西苑。 此时,他的心里更多的惦念着,那张静一已有一个月没有入宫了,这倒是一件极奇怪的事,别的人巴不得能有机会成日都在他这个皇帝的面前晃荡,可偏偏张静一却极少主动来。 此时已到了正月十三。 这个时节,依旧是大雪纷飞。 连续下了四五日的雪,正月本是开春的时候,按理来说该是积雪消融之时,只是自弘治年间到现在,每年的天气越来越恶劣,已越来越令人担忧了。 这时候的人,自然是不知道什么是小冰河期的。 也不知道正常的年景和现在全球的温度下降几度意味着什么。 这可不只是温度下降几度这样简单,而是气象剧烈的波动,粮食大规模的减产。 再过几日,这年便过完了,因此天启皇帝的心思放在年后召张静一入宫的上头,他觉得张静一毕竟年轻,管着一个百户所,可能手忙脚乱,朕倒是可以点拨点拨他。 就在这时候,魏忠贤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天启皇帝的心情不好,便假装没见他进来,故意低头看着戚继光遗留下来的纪效新书。 魏忠贤便笑着道:“陛下又在看兵书了。” “唔……”天启皇帝冷漠地回应着:“戚将军实在是国朝不可多得的良才,这兵书真是越看越令人钦佩。” 魏忠贤便笑着道:“我大明人才济济……” “少说这些,听着没劲!对了,东厂不是要演习吗?日期定下来了吗?”天启皇帝淡淡地问道。 魏忠贤便道:“早先好像就定下了,就是今日。” “今日……”天启皇帝张大眼睛,不由带着几分恼怒道:“为何不提前来报?” “这……”魏忠贤道:“这毕竟是小事,陛下既已恩准,所以奴婢交代给了东厂掌印太监王体乾。” 天启皇帝便拉下脸来道:“演习已经开始了?” “再过半个时辰,便要开始。”魏忠贤一副无辜的样子。 天启皇帝道:“这样也好,朕今日正好闷得很,恰好可以等回音。此次演习,可有章程?” 魏忠贤便道:“章程是有的,不过东厂毕竟人手少,而且绝大多数人都在当值,实在抽调不出人手来,所以王体乾便出了主意,说是从勇士营抽调百五十人……” 天启皇帝:“……” “抽调百五十人……” “慢着!”天启皇帝哗然一下站了起来,瞪大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魏忠贤,声调也一下子提高了起来:“勇士营?怎么是勇士营?” “这……”魏忠贤立即拜倒在地:“而今是正月,许多人都在沐休……实在是找不到人手,所以才抽调的勇士营。” 天启皇帝的脸已黑了下来:“一个百户所,百人不到,勇士营为何抽调的是百五十人?” 魏忠贤便战战兢兢地道:“其实奴婢知道的也不多,这不是正月吗?奴婢忙着宫里的事,还得给太妃们……所以……所以……这事都是王体乾去办的,他是掌印太监。” 天启皇帝打了个寒颤,他脸色凝重起来:“这不是摆明着挟私报复,欺负人吗?” 勇士营是什么?勇士营是隶属于内卫的禁卫,是宫中彻底掌握的一支军马,这支军马有别于一般的亲军,堪称为大明的精锐。 而锦衣卫,某种程度来说,虽然也是亲军,可实际上,却更像是警察部队,说难听一点,战斗力能比顺天府的差役强就已让人高看了。 第七十七章 一决雌雄(五更送到求订阅) 人家一个百户所,编额七八十人而已,你们这些东厂的,居然直接调动精锐勇士营,甚至用一倍的人数去搞所谓的演习? 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莫说是百五十人,以天启皇帝的预计,只需出动二十人,就可以将这些锦衣卫打得满地找牙了。 魏忠贤则是战战兢兢的样子,瑟瑟发抖地道:“奴婢……奴婢有疏忽,是奴婢万死,奴婢以为这是些许小事,便没有太过多的关注,奴婢绝不饶过那王体乾。” 天启皇帝气急败坏地瞪着他道:“当然不能饶了他,还不快……快传旨,立即将人给朕调回来。” 天启皇帝已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了,却是突的想到了什么,又道:“明白了,朕明白了,王体乾就是挟私报复,真是岂有此理,这个狗奴,他竟如此胆大包天!朕绝不饶你,也绝饶不了他。糟了,当初你们东厂,是被打死了一个档头吗?” 魏忠贤一脸无辜,磕磕巴巴地道:“陛下,不是咱们东厂,奴婢只是东厂提督太监,只是副手。打死档头?是……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想来……王体乾不会这样不分轻重吧。” 天启皇帝一阵战栗,此时竟是有着遍体生寒的感觉。 随即,他咬牙切齿起来,杀气腾腾地道:“还不快将人召回来?” 魏忠贤苦着脸,很是为难地道:“陛下……只怕已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天启皇帝已是气的七窍生烟,大喝道:“张静一若有闪失,朕誓杀王体乾!” 说完这话,天启皇帝突然颓然地跌坐在御椅上。 ………… “不好了,不好了。” 这时候,百户所里,有人慌张又匆忙地跑进了公房。 公房里的张静一正在打盹。 正午用过了饭,便一直犯困,张静一总会小憩片刻。 其实这个百户,做的事并不多。 现在一听不好二字,他打了个激灵,顿时惊醒。 便见书吏白着一张脸,匆匆进来道:“不好了。” 张静一立即打起精神:“出了什么事?” 书吏立马道:“有大队人马进了清平坊,明火执仗,奔着咱们百户所来了,他们打着东厂的招牌,不过看上去……不像东厂的番子。” 果然……还是来了。 张静一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其实预料到东厂的报复并不难,可听这意思……好像这东厂请了外援? “不是东厂的番子,打着他们的旗号?看来他们不但偷袭,还不讲武德啊!” 不过张静一很快重新打起了精神,毕竟自己不是六十九岁的老同志。 张静一正色道:“去请卢先生来。” “卢先生那边已经得知了消息,已带着在校场的校尉,在百户所大门那儿集结了。” 张静一吁了口气。 这个时候要冷静。 虽然他心里还是有些紧张和害怕。 很明显,东厂这些人就是奔着复仇来的,绝不会对他客气。 于是,他匆忙出了公房,待到了大门前,果然这个时候,卢象升已经在招呼人集结了。 七十六个校尉,已是在街道上列队,个个提着哨棒,面无表情。 张静一定睛一看,立即道:“快,都解下你们的沙袋来。” 这时,大家才意识到,原来校尉们的绑腿位置,竟还绑着沙袋。 这个时候可不是操练,而是实战,绑着三五斤的沙袋,这不是找死吗? 众人再没有犹豫,纷纷开始解开沙袋。 邓健率先将沙袋解下来。 这些日子,他黑了,却也明显壮实了,整个人的气质完全不同,以往都是松松垮垮的,现在却无论任何时候,都好像一根标枪一样。 起初沙袋绑在腿上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腿脚就像是灌了铅一般,不过到了后来,渐渐的也就习惯适应了一些。 可此时……他将沙袋卸下,顿时觉得浑身好像轻快起来,就好像身子轻飘飘的,居然还有些不习惯了。 这种感觉……很舒服啊! 而至于手中提着的哨棒,就更觉得轻如鸿毛了。 此时又听卢象升喝道:“所有人听我号令行事,胆敢临阵退缩的,军法处置。” 众人凛然。 操练了接近两个月,两个月以来,大家已经习惯了听从号令,因为任何时候,不听号令的后果都非常严重! 此时,大家下意识的轰然应诺。 当然,应下是一回事,可心里还是很忐忑的。 因为此时,从街道的尽头,已传来了急促的脚步,这脚步层叠在一起,让人徒然生怯。 张静一也是不免心情紧张,却也横下了心,大声道:“东厂来寻仇了,不要怕,今日都记好了,不必有什么顾忌,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的百户所的厉害。” 另一边,卢象升已是摩拳擦掌,显然他对东厂的印象十分糟糕,东厂的人还未到,他的眼睛已红了。 可当街道尽头密密麻麻的人影出现的时候,张静一才意识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劲。 很明显,这些确实不是东厂的番子,对于那些东厂番子的模样,他还是有不少印象的,绝大多数也就是歪瓜裂枣之列,可现在……他分明看到的是正儿八经的军队。 自然…… 对方打了旗蟠,仿佛生怕其他人不知道他们是东厂的人似的,那旗蟠上写着‘掌印东厂王’的字样。 这些东厂的‘番子’,也提着哨棒,个个如狼似虎,人数在锦衣卫百户所校尉们的一倍左右,在这并不宽敞的街道上,便是乌云一般压过来,令人有些透不过气。 在‘番子’们的后队,则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王体乾。 王体乾此时正面带微笑,自信满满地眺望着百户所的方向。 与他骑马并行的另一个魁梧军汉,身子如铁塔一般,他的眼神顾盼自雄,太阳穴隆起,一看就不好招惹。 “周百户,接下来就交给你了。”王体乾看向这叫周百户的人,微笑着道。 “请王公公放心,今日绝对让这些锦衣卫没一个可以站着。”周百户颔首,声若洪钟的回应,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道:“只是下手太重,不会出事吧?” 王体乾不以为然地道:“你放心,这是演最喜欢的就是演习了。这个演习,也是陛下亲自恩准的,为的就是称一称锦衣卫的斤两。所以……卖力一些,不要有什么顾虑。” “好。”周百户大喜,再无顾忌般美滋滋地翻身下了马,朝马上的王公公作了个揖:“卑下自当效力。” 说着,便取了一根哨棒举起,随即踹了前头一个‘番子’后臀一脚,厉声喝道:“都没气力了吗?都给我拿出精神来,一炷香之内解决掉这些人,到时王公公请咱们到得意楼喝茶。” 众‘番子’顿时大喜,其实今日来此,对他们而言,就犹如是郊游一样! 对付锦衣卫?他们可是大名鼎鼎的勇士营,勇士营在当年,可都是京营中选拔出来的精卒,虽然这些年有些松懈了,已经不如边镇的某些军马,可在这京城,他们却是没有怕过谁的,何况还是一群锦衣卫呢? 这感觉大抵,就好像打后世的保安差不多。 此时,双方的距离已是越来越近了。 周百户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之色,随即大声呼喝道:“看到了吗?就在那里,都给我上!” 一声号令。 ‘番子’们个个发出了喊杀,各自提着哨棒,再不犹豫地直接一个冲锋。 在他们看来,大抵一次冲锋就可以将对面的人一波带走。 只是这冲天的喊杀,就足够让人心悸了。 在百户所外,七十多个校尉,已经以张静一和卢象升为核心,列成了方队。 卢象升绷着脸,冷声道:“结阵死守,准备抵御!” 校尉们已是捏了一把汗,毕竟眼前番子们的冲锋还是很吓人的,他们是第一次参与实战,此时不得不紧紧抓着哨棒,保持队列。 邓健和王程倒还好说,毕竟是见过世面,从前也杀过人拼过命的。 可姜健这些人就不一样了,甚至姜健连鸡都没杀过,此时他满脸紧张,小腿肚子不禁颤抖。 他微微弓着身,与人肩并肩的站在一起。 倘若换做是从前的姜健,遇到这么一群狠人,只怕早已调头便跑了。 可现在……卢象升的每一道命令,就好像有魔力一样,卢象升让他结阵死守,他便脚好像生了钉子,一动也绝不敢动,哪怕是这样的念头也没有冒出来过。 日复一日的操练给人的变化是很大的,每日已习惯了听从号令,平日里对号令稍有疏忽,就可能得到惩罚,已经让姜健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 不过此时,他现在已吓得脑海一片空白。 而对面的‘番子’们已越来越近了,他们争先恐后的,充斥了整个街头,这些人的威势很骇人,犹如一头头下山的猛虎。 反观这边的校尉们,却一个个屏着呼吸,站在原地。 “挺起哨棒来。” 一声号令响起,齐刷刷的哨棒立马斜刺而出。 紧接着………由人组成的浪潮,已是转瞬即至。 第七十八章 兵败如山 勇士营的特点便是好勇斗狠。 他们驻扎于宫禁之中,隶属于内四卫,由御马监的宦官们提督掌控。 当然,内四卫乃是永乐年间建立,此后又从内四卫的精锐组建勇士营之后,勇士营一度威名赫赫。 可任何军马,一但养久了,就难免沾染许多的习气,比如永乐年间的时候,勇士营是三日一操。 也就是三天操练一次!可到了现如今,已是一月两操! 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勇士营的待遇好,上头又有御马监做后台,给养也是充足,难免养尊处优。 不过即便如此,现在他们奉了东厂的命来袭击锦衣卫,这对他们而言,却是手到擒来,再怎么说,他们也是正规的军马,绝不是锦衣卫这样的业余人士可以比拟的。 何况人数还多了一倍! 因此,来之前,他们已是摩拳擦掌,个个龙精虎猛,一听号令,顿时提着哨棒冲杀,犹如开闸的洪水,朝着锦衣卫奔腾而去。 砰…… 一个勇士营战卒已率先如狼似虎的冲入了校尉们的阵中。 姜健只看到对面的身形越来越清晰,他瞳孔收缩着,双腿如钉子一样,依旧还钉死在地上。 双手抓着哨棒,哨棒前挺,身子微微弓着,在这一刹那之间,他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不错,是完了。 他虽然在这里操练了一个多月,可姜健并没有意识过自己是正规的军马。 毕竟一个多月的时间,绝大多数的操练,不过是没完没了的跑步和列队,凭着这个……怎么可能拉上阵去? 这若是被眼前的人冲垮,虽然对方动的不是刀枪,而是哨棒,只怕今日……也要被打个半死吧。 想想当初,张百户可是将那东厂档头生生打死的啊,这些东厂的人能轻易放过他? 双方接触。 冲在最前的,分明是个彪形壮汉。 他身上自是穿戴着棉布甲胄的。 只是这甲胄……此时已有人看清了。 阵中,有人突然高呼:“是勇士营!” 这一下子,阵中的校尉们哗然了。 不是东厂的番子,是专职的内卫勇士营。 姜健只觉得自己头脑一片空白,若是勇士营,那就真正完了,他脸上错愕,不知所措,甚至连握着哨棒的手都在颤抖,心里的恐惧在不断地放大。 就在此时,身后,他听到了张静一熟悉的声音:“给我稳住阵型!” 这声音……居然稍稍让姜健安心了些许。 或许是在卫中,已经习惯了听从号令,这时候,哪怕任何人告诉他应该做什么,也令他心里有了一些底气。 而后,那彪形大汉便如蛮牛一般,提着哨棒冲至前,他挥舞着哨棒,口里发出怒吼。 姜健眼看着那哨棒当头劈来,居然下意识的没有想去躲,不是他有用天灵盖直面哨棒的勇气,而是吓懵了。 越来越多,如潮一般的勇士营健卒也已杀至,他们纷纷挥舞哨棒,像撵鸡崽子一样,显然这些人,是完全没将锦衣卫放在眼里的。 “刺!”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如晴天霹雳。 这一个声音,虽然没有带来稳定人心的作用,不过…… 就在已吓懵了的姜健这儿,却下意识的开始了手中的动作。 满是肌肉的双臂,死死地抓着手中的哨棒,而后……与肩并肩的所有校尉们一同将手中哨棒刺出。 果断、坚决,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哨棒破空的声音,带着凌厉的攻势。 最前队的二十多根哨棒,竟是整齐划一。 而这一刺,完全来源于他们的肌肉记忆。 因为这样的前刺动作,他们已经完成了不知多少次,已形成了肌肉记忆。 破空的声音之后。 如林的哨棒直抵冲杀而来的勇士营健卒。 轰…… 他们出棒的速度很快,甚至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想象。 当然,勇士营的健卒们好勇斗狠,自然不会将这些棍棒当一回事,毕竟……只是棍棒而已,他们好勇斗狠惯了,就算挨这么一下,直接冲乱对方的阵列,便可将这些该死的校尉迅速分而围之,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可是…… 姜健面前的彪形大汉……突觉得自己胸口一疼。 猛地……他感觉到了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直接桶在了自己的棉甲上。 棉甲的好处在于可以吸收一定的伤害,可这排山倒海的力量,却是让他身形不稳,带着胸上的闷痛,整个人竟是直接朝后飞出。 就在这刹那,这汉子眼里只有不可置信了,眼前不过是个个头矮小的小校尉,却是没想到竟是力大如牛。 呃…… 大汉发出了哀嚎,整个人直接向后甩出。 其他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在这刹那之间,形势就已逆转了,勇士营健卒们竟是七零八落,有人摔倒在地,有人在地上捂着胸和肚子躬身SHENYIN。 他们曾妄图冲入阵中,却发现……对方的棍阵看上去是一字长蛇,毫无技巧可言,可校尉们却是肩并肩,丝丝合缝,凭借着手中的长棍,居然直接组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勇士营的冲杀开始出现了混乱。 而姜健在这一刻,竟也惊诧起来。 他显然没想到自己这一刺的威力,竟如此厉害。 对方竟毫无还手之力。 虽还有人妄图冲杀到他的面前,可肩并肩的其他袍泽却已将对方直接捅开。 勇士营……竟也不过如此。 他脑海中升腾起这个念头。 而后……心定了。 “刺……” 这时,姜健再没有犹豫,他变得开始娴熟起来,心里开始古井无波,平日里操练的技巧开始涌入心头,他照着平日里反复练习的动作,狠狠将哨棒刺出。 如毒龙出水。 又是一阵混乱。 “向前三步。” 与人肩并肩,迅速开始向前踏步。 这些都是平日里的要领,早就操练了无数遍,姜健居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太轻易了,一切只需机械式的照着命令行事,就好像平日里操练一样。 至于其他的事,他不必管,只需单一的做重复动作即可。 张静一在队中,已经长长的松了口气。 这显然就是协同的力量吧。 通过操练提升士兵们的力气,然后教授最简单的战术动作,不求复杂,同时确保他们能够协同,能做到这一点,至少在这个时代而言,已经算是精锐了。 当然,这毕竟只是演习。 对方至少没有拉出火枪和火炮来,也没有拉出骑兵。 可就以步兵而言,这样的战法,是最简单有效的。 勇士营的混乱开始扩大。 后队冲杀来的人,察觉到前队已是倒了一片,地上全是捂着伤口哀嚎之人。 而眼前,校尉们组成了一堵人墙,照着一道道的口令,向前,平推,迎着后队的勇士营健卒们推进。 所过之处,零散的力量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于是……后头观战的周百户,竟是呆滞了。 情况显然比他想象中要糟糕得多。 他打死也不相信,自己的弟兄们,竟是奈何不了一堵人墙。 而那人墙,已是碾压而来,依旧确保着凌而不乱。 周百户的脸色已是一片苍白。 后头,骑着高头大马的王体乾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忍不住皱眉道:“周百户,出了什么事?快,快,让人赶紧杀过去。” 周百户硬着头皮,可此时却是哭笑不得地道:“王公公,他们到底是不是锦衣校尉?” 王体乾瞪着他道:“不是锦衣校尉是什么?” 周百户脸色惨然:“会不会也和我们一样,打着东厂的招牌,实则却是……” 王体乾气得差点一下子摔落下马。 可周百户说这样的话,却是认真的,他虽然只是百户,可毕竟也是识货的,在他看来,在作战中能保证凌而不乱的军马,只有少数的精锐,或者是某些大将身边的‘家丁’们才能做到。 就在此时,前头终于有人开始崩溃了。 虽然用的是哨棒,可这些校尉太狠了,一刺下去,人便立即栽倒,只片刻功夫,冲杀的勇士营便七零八落,于是有人胆怯起来:“退,退……” 既然根本就冲不过去,那就赶紧退了吧。 退在军中有两层意思,一层是传统意义上的风紧扯呼。 还有一种,是大家先脱离战场,然后大家再重新组织,根据对方的情况,制定新的战术方案。 不过往往在战场上喊退的时候,喊的人都寄望于后者,可实际上撤退的时候,大家只恨爹妈给自己少生了一条腿,最后兵败如山,局势直接变成了前者。 王体乾见状,脸色已难看至极,他万万没想到……这才开始,这些勇士营,便已要撤了,一时勃然大怒:“后退者斩。” 说着,他死死地盯着周百户。 原以为这个时候,周百户一定会硬着头皮,说一句公公放心,卑下这就去跟他们拼了。 却是哪里想到,周百户居然很关切地看着王体乾道:“王公公,此地危险,不宜久留,为了王公公的安危,卑下这便护送您离开。” 王体乾:“……” 这狗东西居然挺会说话。 ………… 第一章送到。 第七十九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 锦衣校尉们已开始碾压过来。 他们步伐很稳,显得不疾不徐。 而勇士营已彻底乱了。 其实若论单兵,某些勇士营的壮丁,只怕未必害怕眼前这些校尉,这世上总会有发育比较良好的人。 可论起这种打群架,就完全不一样了,这种结为队列,用最简单作战口令的人,却好像一台无懈可击的机器。 以至于勇士营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而张静一在这其中,心里也不禁感慨。 他没想到,大明的军队,哪怕是赫赫有名的勇士营,竟也堕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要知道,明初的时候,永乐皇帝横扫大漠,哪怕是遭遇到了蒙古的军队,进行野外的决战,也依旧可以用步兵的阵列,配合骑兵,直接对当时的北元蒙古军予以沉重打击。 而当时勇士营的前身,便是这种步阵的佼佼者。 可哪里想到,两百年之后,竟变成了这种样子。 就这……还是精锐? 这已不是个人勇武的问题,而纯粹是整个体系的崩坏。 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何在辽东之战,十万明军,竟被不起眼的建奴人打得溃不成军了。 张静一同样能从卢象升的神色中,看不出胜利的喜悦,所见的大抵也是一种悲凉。 勇士营开始溃散。 其实这场战斗,不过是村中械斗的水平。 溃散的勇士营健卒,慌不择路。 卢象升随即看向张静一:“张百户,是否收兵?” 穷寇莫追? 张静一脸色却是阴沉,口里道:“这是演习,既然是演习,那么就要演全套,怎么可以就这样停止呢?” 卢象升身躯一震,他似乎察觉到了张静一更可怕的意图,正色道:“张百户的意思是?” “要演就配合着他们将这一场戏演好,哪里有半途而废的道理?给我追击,告诉他们,今日无论这些人逃到天涯海角,东厂的这些人,一个个都得给我趴下!”张静一当机立断。 这个时候,谁还跟你客气。 你们不是找上门来吗? 来都来了。 那就别走了吧,留下来,叔叔给你疗伤。 卢象升却佩服地看了张静一一眼,他所想的是:张百户一定也是看出了勇士营的孱弱,此时给予勇士营迎头痛击,想来是希望朝廷能够重视勇士营的问题,甚至重视起天下兵马疏于操练的弊病,寄望于这一次将勇士营打醒,也是将朝廷打醒的目的。 卢象升心里便想:“张百户忧国忧民,确实和寻常的锦衣卫大不相同,这样的人……真是罕见。” 于是卢象升精神一震,神色一下子冷冽起来,厉声道:“追击,张百户的话都听明白了吗?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王程、邓健等人,已从恐惧之中走出来,这个时候已是精神奕奕,满眼光辉,他们振奋着向自己队伍发出命令,于是众人化整为零,开始追击。 ………… 此时,王体乾的心慌了。 起初他还责怪周百户居然敢临阵脱逃。 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周百户的想法也不错,自己还需周百户保护。 于是他丢下一句话:“这些锦衣卫,实在胆大包天,你们在此抵挡他们,咱这就入宫禀报九千岁。” 丢下这句话后,他策马便走。 同时也给周百户留下了信心,意思是,你等着,我去叫人。 周百户一脸懵逼,却见此时,锦衣校尉们已突然开始加快了追击,眼前都是乱哄哄的,便大呼一声:“随我来,咱们回去叫人。” 回去叫人的人很多,大家争相恐后,跑慢一步的,但凡追上,便被一棍子敲趴下,运气不好的,更是被拳打脚踢,口里叫着别打啦,别打啦! 不过这种话,对于此时此刻的锦衣校尉们而言,更多却像是兴奋剂,总是能让人血液沸腾。 一时之间,这长街之上,人仰马翻,各种名场面频出。 当初这勇士营的人,打着东厂的名号来的时候,沿途的民居和商铺,像是有了默契一般,统统门窗紧闭,大街上本就没有人烟,只有许多人,偷偷在门缝和窗缝后,悄悄地露出一个眼睛。 他们一见东厂大摇大摆出现在长街,心里便明白,那位张百户惹到事了。 果然东厂是惹不起的。 清平坊的人,大多对张家人还是抱有感激之情的,眼见如此,心里不禁为百户所担心。 可他们越看,越感到不对味。 怎么情况是反过来的? 甚至还有穷途末路的东厂‘番子’连滚带爬的疯狂拍门,显然是被追得急了,想要躲入民居中去。 这主人非但没有开门,反而十分配合地加了一道门栓。 而就在此时,已有一个宦官飞马而来,他是奉了旨意,特来制止演习的。 此时,一见这街面大乱,一时也是懵了,搞不清楚情况。 眼见一群鱼服的人,正围着一个东厂‘番子’暴打,这宦官骑在高头大马上,忍不住大喝:“瞎了眼吗,尔等何人,敢如此造次,咱……” 毕竟是宫里的人,又是奉旨行事,东厂掌印太监王体乾没有找到,可但凡是出宫的宦官,自然是至高无上的。 他本想继续说,王公公和张百户在哪里。 这些校尉却抬头一看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宦官。 又是一个宦官,这不就是东厂的吗? 张百户说了,这是演习。 演习就不能客气。 于是那小旗官立即大呼:“这里还有一个。” 话头刚落,便有人直接一棍,直击马头。 骏马吃痛,哀嚎一声,脑袋一偏,随即摔蹄便疾驰。马上的宦官没想到马会受惊吓,直挺挺的摔落下马。 他哎哟一声,口里胡乱的大叫着:“你们好大的胆……” 可接下来,他便被人潮淹没了,直接一阵乱棍打来。 这宦官眼前一黑,只冒出一个念头:“这是咋了?” ………… 西苑。 呆在这里的天启皇帝,已是急得跳脚。 天启皇帝一直以来,对于军事都有着极大的兴趣,勤政殿里摆放着各种的舆图,甚至他每隔一些日子,都要亲自操练宫中的人。 此时,他一面派人紧急去制止,与此同时,却让人寻了一张京城的舆图来。 他寻到了百户所的位置。 而后,观察了那位置上附近的街道,随即脸色变化得更加厉害。 他手指着舆图,对着魏忠贤道:“从兵法上来说,百户所所处的位置,恰好是在街道的中央,此处街道狭窄,乃是兵家所说的死地,一旦被勇士营冲垮,便是想逃也没处逃了。” 魏忠贤显得很有耐心:“是,陛下真是圣明,地形而言,百户所只怕处于劣势。奴婢若是勇士营,只要从这儿发起进攻,张百户便没有退路了。” 天启皇帝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忍不住咒骂道:“为何传旨的人还没有回复?” 魏忠贤很是无辜地道:“是啊,奴婢也很奇怪,要不,再派一个去?” “先前那个已经去迟了,现在再派人去,也是无济于事。莫非那王体乾胆大包天,胆敢抗旨吗?”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脸色狰狞起来,瞪着魏忠贤,又道:“你们不要以为有些事,朕在宫中便不知道,这些小伎俩,朕再清楚不过。不过是当初东厂吃了亏,这一次故意想要报仇罢,调拨这么多的勇士营去欺一个百户所,也亏得你们干得出来这样的事。” 魏忠贤这时候又连忙解释:“陛下,奴婢是实不知情……” 天启皇帝冷哼一声,没心情搭理他,便焦虑地背着手,在这殿中来回踱步。 他脑海里,大抵可以想象得出张静一如何的被一群勇士营围在中间,而后暴打的一幕。 此时,他的心情更急躁了。 无论怎么说,张静一也是朕的人,轮得到你们来打? 这样一想,天启皇帝终于坐不住了,立即道:“走,随朕去看看。” “陛下这是要……” “朕要亲自去救人!”天启皇帝将救人二字咬得很重。 而魏忠贤的目的显然已经达成,在他看来,就算天启皇帝现在赶去也没有关系了,现在张静一只怕已经被打得差不多了。 而至于那百户所里的那些校尉,竟敢跟着张静一去砸了东厂理清司,今日只怕也要打死几个让他们见识一下厉害。 所以他连忙道:“奴婢遵旨,奴婢这便去安排。” 天启皇帝气恼地道:“等你安排布置好了,张静一便被打死了。” 说罢,也不再理魏忠贤,竟是直接让人从西苑里牵来几匹马,而后匆匆的飞马先入紫禁城,他打算从午门方向出宫,从那里往清平坊更快一些。 魏忠贤拦不住,其实也不想拦,这个时候自然由着陛下最好,便带着数十个禁卫,上气不接下气的尾随其后。 等抵达紫禁城的时候,这时,紫禁城里竟是乱作一团了。 有人见陛下飞马而来,便有金吾卫的禁卫拜在马下,急躁躁地高呼道:“陛下,不得了,不得了,午门之外……出事啦,出大事啦。” ………… 第二章送到。 第八十章 往死里打 天启皇帝一听出了大事,竟险些要摔下马来。 难道是张静一被打死了? 似乎也只有这样的解释。 他脸色煞白一片,心里五味杂陈。 其实天启皇帝和张静一朝夕相处的时候并不多。 可张静一先是杀贼,后又救驾,更给天启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二人都算是年轻人,彼此也曾深谈过,关系可谓是亲密了。 现在转眼之间,黑发人要送黑发人…… 天启皇帝提着鞭子,上前挥舞着,怒吼道:“出了什么大事?” 这金吾卫的禁卫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陛下龙颜大怒至此,他后悔自己来急报,可此时却只能硬着头皮道:“午门之外,有人厮杀。” 午门……乃是禁地。 虽然午门外是允许有人出入的,可并不代表,有人敢在那里厮杀。 至少这午门的禁卫们,就已紧张起来,立即关闭城门,入宫禀奏。 厮杀…… 有人谋反? 一听到这个,天启皇帝显然是不相信的。 这大明朝敢造反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他既是大怒,又是急不可耐:“去午门。” 后头的魏忠贤人等都是一头雾水,只好匆匆跟随着天启皇帝至午门。 而午门这里,所有的禁卫已上了城楼,一个个预备好了刀枪剑戟,无数甲胄鲜明的卫队开始出现在女墙之后。 此时,天启皇帝要登上城楼,忙是有人上前:“陛下,此地危险……” 天启皇帝怒道:“滚开。” 一天下来,接二连三的噩耗,已让天启皇帝的心情烦躁到了极点,他继续登上城楼,自城楼上朝下看去。 果然……他看到许多黑乎乎的身影,正朝着午门而来。 还真有人谋反? 天启皇帝神色冷峻,此时又联想到宫外生死未卜的张静一,脸色便更冷了几分,眼眸继续死死地盯着城楼之下。 不过等那些黑乎乎的人影近了一些,有人不由道:“陛下,那……莫非是勇士营……” 显然,开始有人认出了这些人的甲胄。 勇士营乃是宫中的内卫,平时驻扎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内卫的营房,还有一处,就是紫禁城和西苑。 勇士营…… 天启皇帝回头,却见魏忠贤也在张望,天启皇帝不由道:“是今日派出去的勇士营?” 调动勇士营,乃是御马监的权力,今日演习,御马监下了文,命勇士营出宫,这事儿……当然得问魏忠贤。 魏忠贤心里想,这些人已经回来了? 不过……看着这些人三三两两的样子,感到很是奇怪,而且这样急急忙忙,也蹊跷得很。 按理来说,调动的勇士营即便入宫,也是有规矩的,需要提前派出人马,与宫中的禁卫接洽,而后得到御马监的准许,最后再成群结队地入宫,进入到指定的岗位。 现在这状况关系到了勇士营,又联想到这一次勇士营是奔着收拾张静一去的,魏忠贤则一副忧愁的样子:“陛下,这是御马监的职责,奴婢对此……不甚了解。” 站在魏忠贤身后的,是一个御马监的小太监,这小太监本是听闻午门外发现了异常的情况,慌忙赶来的,只是现在陛下和魏忠贤在此,他不敢随意声张。 现在听了九千岁这话,顿时两股战战,吓尿了。 天启皇帝则拉着脸,因为这个时候,又有了新的情况。 在那三三两两的勇士营健卒身后,显然还有人……而这些人……速度显然比勇士营的人要快了许多。 虽然远远的看不清人,可瞧着,那些人身上所穿戴的,却是鱼服的模样。 是锦衣卫…… 一个小宦官失声道:“锦衣卫打内卫啦。” 当然,这声音很轻,而且越到后头,越没底气。 他们确实看到在打人。 其中两个勇士营的人被追上,紧接着便是被人拳打脚踢。 而跑在最前的几个,运气也好不到哪里去。 周百户带着三五个人,一路疾跑,起初他们以为……锦衣卫不会追。 可哪里晓得,这些家伙居然穷追不舍。 这可把周百户吓坏了,他是百户,若是被逮着,还不打个半死? 不过……他本来就在后队,跑的也及时,从理论上来说,只要他的速度比其他的人快,便绝不可能有危险的。 可又一个可怕的情况出现了。 那些校尉们固然是追上一个便一阵痛打,直到将对方打趴下,可这头一打完,这些家伙又继续追。 每一次周百户觉得跑的差不多了,以为安全了,可一回头……却又看到不知从哪里,一队校尉追了上来。 这些疯子啊,他们是牲口吗? 这一路,七拐八弯的,也接近跑了十里的路,周百户其实早已累瘫了,可若不是因为怕被打死,激发了他无穷的潜力,平日里只怕跑一半的路程,也要趴下的。 周百户大抵觉得,自己往宫里方向跑吧,只要靠近了午门,对方就不敢追来了。 但是……他终究还是接二连三的失策了。 好像……彼此有杀父之仇一样。 更可怕的是,后头那些校尉,居然跑起来还很轻松,一面在追,偶尔追上一两个,精神奕奕的把人打个半死,又继续追击,口里还大叫着:“再不站住,今日便打死你。” 这真将周百户吓坏了,心说我不站住也要被打死啊。 其实周百户已觉得自己的两腿像灌铅一样,不断的粗重呼吸,舌头忍不住伸出来,像二哈一样。 体力耗尽……眼看着午门遥遥在望,却悲催的发现,对方还能大吼大叫,这……这岂不是说……这些家伙们……还生龙活虎? 这可已是跑了十里路了啊! 周百户若是知道,这些锦衣卫的‘牲口’们,每日都要被带着先晨跑个七八里路,知道他们跑完,用过了早饭,还有一天的操练等着他们。若还知道……这些人这小半月,都是绑着沙袋去晨跑,身上负重五六斤!他就绝不会妄图想跑了,毕竟,拿自己的爱好去比人家的专业,这是找死。 若他知道这些,说不定他早该趴下,很干脆地跪在地上求饶了。 而绝不会折腾到现在。 周百户的步伐,已经越来越凌乱,踉踉跄跄的,身子开始东倒西歪。 午门在他眼里,一直都很近,好像近在咫尺,可在脚下,却像是在天涯海角一般。 他回头,见一队提着哨棒的家伙,依旧扑哧扑哧的追来,甚至还有人朝他大吼:“你跑呀,让你跑。” 嗡嗡嗡…… 周百户空白的脑海里,霎时作响。 这些家伙……像是在猫戏老鼠。 “……” 终于,他跑不动了,不是他不想跑,是真的没有了气力。于是继续伸长了舌头,就好像吊死鬼一般,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只能指望着,此时因为靠近午门,这些校尉不敢越过雷池。 可对方很快矫健地追了上来。 为首一个,当头一棒,便朝他的脊背上一棍下来。 啪…… 周百户闷哼。 即便是跑了这十里路,这群牲口……他们……他们居然还有这样的气力。 周百户在闷哼之后,随即后脊的疼痛难受,下意识地发出了哀嚎。 “这是个百户,来人,架起来,咱们张百户说了,这是演习,不要放过这些狗东西,快,架起来,杖二十……” 几个校尉的气息还算均匀。 事实上,他们甚至觉得今日所耗费的气力,比往日的操练还轻松一些。 要知道,他们平日里的操练,可不只是要负重长跑,最难熬的是队列,在队列里纹丝不动,对于人的意志是极大的考验。 可现在……人不是还可以动弹吗? 他们直接动手,将周百户翻身过来。 周百户口里大叫着:“爷爷饶命。” 若是以往……周百户还是很硬气的,不就是挨揍吗?当兵吃粮,挨揍算个什么? 可今日,他是真的服了,现如今只是服服帖帖的。 可一听杖二十,脸都绿了,这些牲口下手没有轻重的,这杖二十,怕是小命难保啊! 可显然没有一个人搭理他,随即,又一棍落下。 啪…… 啪…… 一旁,还有人说风凉话:“你这算是运气好的,咱们张百户好脾气,没说打死你们,我们从前演习,都是要见血的。” 回复他的,只有周百户的哀嚎连连。 …… 站在城楼上的天启皇帝,此时不免一脸懵逼。 这时候,所有人都可以确定,这绝不是一场谋反了。 更多的像是……军中的内斗。 这倒是没有什么稀奇的,有时各京营或者是内卫彼此之间有矛盾,打一架,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 随即天启皇帝生出了无数的疑问,不禁道:“那挨打的,是勇士营?” “是的,看着像,陛下。” “那打人的,是锦衣卫?” “对,看着很像。” 天启皇帝又狐疑道:“莫非是清平坊百户所的?” “这……不太像吧,清平坊百户所距离午门远着呢。”城楼上的守备道。 此时,他正紧张地按着腰间的刀柄,不过现在总算确定了状况,便也稍稍轻松了一些。 第八十一章 不堪一击 午门守备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京城不是小地方,而且街坊多,哪怕这里距离清平坊直接距离不过三五里,可若是沿着街道,十里路大抵是有的。 当初勇士营出动的时候,时间预估是一个时辰之前。 怎么可能这么快……这些人就回来,然后还被人追打着回来呢? 天启皇帝看着城楼下,不禁惊心动魄。 于是忙道:“派人出去,问一问怎么回事。” 只是宦官们却没有一个敢去,倒是有一个禁卫,让人用吊篮吊下了宫城。 过了一会儿,这禁卫回到了城楼,拜下道:“陛下,这是锦衣卫的人马。” 此时,惊疑不定的魏忠贤站在天启皇帝的身后,竟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又怎么了? 倒是天启皇帝皱眉道:“锦衣卫为何胆敢来午门,此乃宫城禁地,他们这样胆大妄为吗?” 禁卫道:“卑下问了,为首的一个,是个总旗官,他们说……这是奉命如此,还说……这是演习……” 演习…… 天启皇帝刹那之间,便明白一切了。 敢情这演习从清平坊演到了午门来了。 这演习还真够激烈的。 站在这里的人,甚至还能隐隐可听到城楼下的哀嚎声。 显然……这演习还没有结束。 魏忠贤的脸已拉了下来。 天启皇帝急切地道:“这演习如何?” “卑下也不知如何?”禁卫小心翼翼地回答:“不过出了宫城,看到都是锦衣卫在追打勇士营……” “怎么可能……”天启皇帝很是惊讶,倒是已经忘了关心张静一的安危了。 他露出一副不信的样子,惊异地道:“勇士营一倍于锦衣卫,且乃我大明精锐,就凭清平坊百户所?” 这在他看来,是绝无可能的事。 魏忠贤在旁小心地看着天启皇帝的脸色道:“陛下,是不是……这百户所请了帮手?” 天启皇帝的脸却是拉了起来,侧目看了魏忠贤一眼,带着几许嘲弄道:“这天底下,谁敢帮着张卿来打东厂的人?” 魏忠贤:“……” 天启皇帝却又道:“开宫门,朕出宫亲自去看看。” 守备一惊,忙道:“陛下,宫外危险……” 天启皇帝正色道:“这宫外头,不是锦衣卫便是勇士营,这手心手背都是朕的肉,能有什么危险?若是连张卿家都不可靠,朕在宫内就没有危险吗?朕看,你们都是逆贼。” 天启皇帝年轻,性子倔强得很。 见天启皇帝态度坚决,这守备便再不敢犹豫了。 于是没一会儿,宫门大开,天启皇帝骑着马,带着一队人马出宫。 而那周百户,早就被打得昏死了过去。 天启皇帝打马,到了这些校尉们的面前。 校尉已在总旗的命令之下集结起来,原本打算收兵,现在见有人来,心知为首那个敢骑马出来的人,十有八九就是皇帝,一时之间,倒也有些担心起来。 这带队的校尉,便是王程。 王程定了定神,道:“都列队,陛下来了。” 于是,等到天启皇帝骑着马靠近,众校尉却是晓得礼仪的纷纷行礼:“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骑在马上,看着这十几人,再看这一路来,倒在地下的勇士营健卒。 眼见为实,他才意识到……事情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传奇。 天启皇帝看着他们道:“你们是何人?” 王程躬身上前几步,恭谨地道:“卑下忝为清平坊百户所总旗官……” 天启皇帝道:“你们为何在此?” 王程道:“这个……卑下是奉命……追击败兵。” “追击?”天启皇帝依旧很是惊讶,道:“你们击垮了勇士营?” 虽然眼前所见,其实已经给了天启皇帝答案,可他依旧还是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匪夷所思。 这是勇士营啊! 若说侦缉,可能锦衣卫在行一些,可若论排兵布阵,在勇士营的面前,锦衣卫算什么东西? 何况勇士营还有一倍的优势。 王程其实心里有些打鼓,说不害怕是假的,在自己面前的可是大明天子! 可现在听到了天启皇帝的询问,这一下子,王程的腰杆子便挺直了,道:“卑下也不知算不算击垮,不过这勇士营不堪一击倒是真的,也不知咋的,才刚开始打,没几下,他们便逃之夭夭。张百户说,这是演习,不将他们统统打趴下,这演习便不算数,卑下人等,只好带着人,追到了这儿来。” 天启皇帝:“……” 好家伙。 不堪一击! 这话说的…… 天启皇帝觉得好像在做梦一般。 他依旧还觉得无法想象,便拉着脸道:“张卿在何处?” “应当在百户所。”王程本来想说,张百户跑不快的,平日我们晨跑,他都躲懒,借以佐证张静一肯定还在百户所里,不过这话刚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去看看。”天启皇帝不疑有他地道,他已有些迫不及待了。 跟在天启皇帝身后的魏忠贤,其实已经彻底的懵了。 他万万没想到,这勇士营竟是如此废物。 此时听陛下要亲临百户所,便忙道:“陛下,这时候……兵荒马乱的……” “这是演习,算什么兵荒马乱!朕要亲眼所见,才敢相信。”天启皇帝现在兴趣正浓。 这才多久啊,数十个校尉,直接追着勇士营打,说出去都没有人相信。 魏忠贤没词了。 说实在的,虽然他心里堵得慌,却也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便忙道:“奴婢这便让人再加派人马……” 天启皇帝却是不再理他,直接打马,便朝着百户所的方向奔去。 这一路……天启皇帝虽然没有穿龙袍,可瞧他前呼后拥,这前呼后拥之人又都穿着甲胄,一看就是禁卫的架势,沿途街坊的百姓,大抵都知道天启皇帝必是宫中贵人。 毕竟,就算是内阁大学士,也没有这样的排场。 若在以往,许多人一定是惊疑不定,或是大受震惊。 可今日……许多人一脸麻木,这面上的神情好像在说:就这? 你们是吓不倒我的。 毕竟今日开了眼界。 先是看到一群穿着东厂番子模样的人浩浩荡荡往清平坊集结。 然后又看到这群‘番子’被人追了几条街,个个给打得面目全非,而后又被人像死狗一样的拖回去。 这真是开了眼,真是闻所未闻啊! 相比于锦衣卫追东厂几条街的场面,现在就算发生了什么事,大家也不会觉得稀奇了。 小场面而已。 我什么没见过? 可禁卫们却很紧张,因为这是陛下临时起意的行动,事先根本没有任何的准备。 不过庆幸这一路并没有什么风险。 越是靠近清平坊,天启皇帝越觉得激动,他被震撼了,一肚子的匪夷所思,无数的疑问需要解答。 当靠近清平坊的时候,他却发现,这里居然围了不少人。 禁卫们只好在前头开路,将人打开不少,才勉强容许天启皇帝通过。 可这些好事之人,却一个个激动无比,哪怕被人打开,也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隐隐的…… 天启皇帝突然听到有人在放声高歌。 “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不管远近都是客人请不用客气……清平坊欢迎你……” 听到这几乎朴实的曲调,天启皇帝一下子……窒息了。 “……” “听见了吗?有人唱歌。”天启皇帝低头,看着马下步行,挥汗如雨的魏忠贤。 魏忠贤哭笑不得地道:“奴婢听见了。” “这是什么词儿,什么欢迎不欢迎,这词儿俗不可耐……” 魏忠贤耷拉着脑袋,忙道:“是是是,陛下是雅人……” “这词儿是什么意思?” 魏忠贤:“……” ………… 百户所外头,锣鼓齐鸣。 王体乾的运气显然不太好,他终究没有跑掉,一看后头有人穷追不舍,虽是骑着马,可是在热闹的京城,马驰骋不开,于是他急了,躲进了一处青楼里,结果还是被校尉拎了出来。 此时,他正僵硬着脸,不断朝张静一微笑。 这狗娘的百户……是翻脸不认人的,横的怕愣的,显然他这掌印太监的名头暂时在张静一的面前,起不了太多的作用。 所以……他只能努力地堆着笑。 张静一没打他。 而是很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张公公啊,你辛苦啦,大家都是陛下的人嘛,自己人,演习而已,不就是讲究你来我往的吗?别怕,不会打你,你是掌印太监,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动您一根毫毛。” 王体乾低着头,努力掩饰着自己脸上的尴尬,连忙说:“是是是,都是一家人,一家人。” 接着,歌声又起。 张静一按着腰间的刀,继续勾着王体乾的肩,亲昵地道:“你看,他们终于唱的有一些模样了,不愧是勇士营啊,连唱歌都这样有气势。” 王体乾:“……” 此时……只见一排排勇士营的健卒,双手拿着红绸子,一面摆动红绸,营造出喜庆的气氛,口里则在一个个校尉的哨棒之下,继续高歌。 第八十二章 圣驾来了 这些被拎回来的勇士营健卒,一个个鼻青脸肿,不过歌唱的挺好,或许是求生欲的缘故,所以十分卖力。 当然,张静一让他们唱歌,并不是有意要找乐子。 白白得罪人的事,他才不干呢! 当然,得罪人是肯定的,可想到对方为了收拾百户所,连勇士营都出动了,这个时候张静一也不能客气。 如今,这打扮成东厂的勇士营放声高歌,顿时引来了无数士民百姓,毕竟这是很稀罕的事。 再见这些鼻青脸肿的家伙,个个放声高歌,众人不免大乐。 可歌的内容,却也很新鲜,清平坊欢迎你,大爷们常来啊。 不得不说,这是吸引人流的手段,其实也是在告诉别人,你看东厂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至少在这清平坊,是我张静一说话的地方,在这里,只要我张静一保护,就没有摆不平的事。 这是什么? 这是立规矩! 那些看得捧腹大笑的人,却不知,其实他们已在欢声笑语之中被张静一无形的洗脑了。 清平坊它姓张! 而张静一抱着手,也忍不住乐了。 倒是那卢象升,却赶紧躲了起来,他丢不起这个人。 校尉们见许多人围过来,一个个神气扬扬。 尤其是姜健,自从父兄死后,他就成了遗孤,一直被人瞧不起,三餐不继,能活几天都不知道,结果托了张静一的福,终于补了父兄的缺,成了正儿八经的锦衣卫校尉。 而现在,他已觉得自己不只是解决了温饱这样简单了。 在他的长棍将这些番子打的人仰马翻的一刹那,姜健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他的精神在这一刹那间,成长了。 他挺直了腰杆,尤其是当许多人投来倾慕眼神的时候,姜健感受到了一种受人尊重的感觉。 前些日子,姜健不是没有抱怨的。 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成日操练,每天累成死狗一般。 可现在,他脸色红润。 突然觉得好像这样也不坏。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大声喝道:“让开,让开,统统让开。” 这豪横的声音,立即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便连张静一都不禁循声看去。 好嚣张,难道不知道这清平坊它姓张 然后下一刻,张静一便看到了天启皇帝骑着高头大马来。 张静一便立马在心里道:这清平坊它姓张也姓朱 天启皇帝下了马,手中甩了甩马鞭。 眼前一切都是稀奇的。 尤其是看到这百来个勇士营的健卒个个靠着百户所的围墙墙根站着,放声高歌的样子,很有趣。 “唱大戏呀。”天启皇帝走到了张静一的面前。 张静一:“” 实际上,张静一这时有些手足无措。 天启皇帝却是捏着马鞭,回头:“不必多礼,这里人多,朕不想让人知道朕的身份。” 可这时 却已有人认出来了。 傻子都认得。 一群禁卫众星捧月。 身边还站着一个明显就是死太监的人。 当然大家说的不是魏忠贤。 便有人颤声道:“吾皇万岁。” “万岁!” 寻常的百姓,是没有太多的心思的。 他们比较朴实,毕竟皇帝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根植了十分深厚的印象。 有人喊了,更多人好像明白了什么,这时都收了笑,纷纷拜倒,眼睛不敢直视。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看来朕身上有天子气,大家都看得出来。” 张静一心里想,天子气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是魏忠贤分明穿着宦官的服饰,太监气却很足,认出了太监,没道理不认识皇帝。 张静一便也要行礼。 “不必多礼啦。”或许是山呼的万岁,让天启皇帝感受到了自己终于像一个皇帝了,这和百官入朝觐见时的礼仪不一样,那些大臣们,一个个有心思,是奔着想从他身上得到一点什么来高呼万岁的,心里头还不知有多少花花肠子呢。 可这些朴质的百姓不同。 天启皇帝继续道:“这些勇士营” “陛下,他们是东厂的番子。”张静一一口咬定:“卑下知道,他们是来演习的。” 天启皇帝道:“胜负如何?” 提到这个,张静一的眼眸一下子明亮了起来,道:“卑下侥幸赢了一点点,当然,这些东厂的番子也不可小看,卑下和他们大战了三百回合。” 很显然,天启皇帝看到的是一个个精神奕奕的校尉,这哪里有大战三百回合的痕迹。 天启皇帝心思一动,张卿家太善良了。 人家分明要害他,他还想着怎么给人掩饰,留人家一点面子呢! “这演习,是朕恩准的。”天启皇帝微笑着道。 张静一立即道:“陛下真是圣明,这演习实在太及时了,让百户所得到了许多教训。” 天启皇帝一愣,不解地道:“你们不是赢了吗?如何还有教训。” 只有失败者才有教训才是。 张静一摇头道:“陛下,此言差矣,卑下斗胆以为,百户所这一次问题频出。第一:锦衣卫本职乃是侦缉,可是东厂突袭,百户所居然事先没有得到任何的消息。就算是突袭之前,理应会有许多的征兆,可是直到对方将这条街围了,这才警觉,卑下以为,这是卑下和校尉们的之失职,往后一定要好好检讨,进行改正。” “这其二:在遇袭的过程之中,双方交战,有四个校尉,无法和同袍进行协作,露出了空挡,幸好这是演习,大家拿着棍棒,终究不会打死人,可若是真正战场厮杀,可能就会让大家陷入危险的境地。其三,就是卑下,卑下听闻来袭,其实一开始是有些紧张的,毕竟这是第一次,所以卑下的反应颇有些差强人意,卑下这一次,也定要自省不可。” 天启皇帝认真地听着,居然越听越觉得有意思。 而魏忠贤默默地站在一旁,老脸却红了。 想想看,勇士营被打的丢盔弃甲,输的一塌糊涂,可见这百户所有多厉害,这张静一更是深不可测。 可这家伙大胜之后,却还在反复检讨自己。 这又说明了什么? 人家胜利的都这样的态度了,那东厂就更不知该如何检讨了。 当然,魏忠贤脸皮厚,只稍稍的有几分惭愧,随即又露出了微笑。 这一次吃了一个亏,可魏忠贤也有其过人之处,那就是吃亏归吃亏,却不至恼羞成怒。 他很清楚,这时候恼羞成怒,对他没有任何的好处,而是此时,他需重新审视这个张静一了! 嗯认个儿子呢,还是交个朋友? 天启皇帝却是连连点头道:“难怪,难怪了,难怪一个百户所,只短短两个月,便能被你管理的井井有条,这才是亲军真正的样子。你竟还知兵?朕还以为,你不懂呢。” 张静一便道:“其实并不懂,卑下只是知人善任而已。” “知人善任?”天启皇帝背着手,好奇起来,不过他见站在这里,其他人轰然跪倒,气氛压抑起来,便道:“走,寻个地方去说话。” 张静一道:“请陛下进卑下的公房” “不必啦。”天启皇帝摆手道:“朕不喜欢公房,天下的公房朕都不喜欢,不如” 张静一的心要跳出来,他最怕接下来天启皇帝冒出一句:“不如你带朕找个青楼去坐坐。” 这种事,说不准天启皇帝还真干得出来,若是如此,自己该咋办? 好在,天启皇帝比张静一想象的要有节操得多。 却听天启皇帝道:“不如,你带朕去你家中坐一坐。” 家 张静一这时候真的懵逼了。 猛地,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张素华就在家中啊,这若是 张静一下意识的,忙是拨浪鼓似的摇头:“陛下,这卑下的家脏乱得很,实在是” 天启皇帝一脸不以为意地笑道:“这天底下,谁的家有朕家干净和整洁?在朕眼里,你们的家都是脏乱憋屈吗?你这般一说,朕更该去看看才是。” 张静一:“” 此时张静一意识到,问题可能要大条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提前一些日子的时候,老老实实地和天启皇帝交代得了。 可现在若是被天启皇帝撞见,却完全是两种性质了。 站在一旁的魏忠贤也笑着道:“是啊,张百户,陛下这是看重你呢,才想去你家坐坐,你这做臣子的,怎么还推三阻四呢?走走走。” 张静一站在原地,还在胡思乱想,心里很是犹豫不决。 魏忠贤却急忙道:“陛下,其实奴婢知道张家在哪儿,想来张百户高兴坏了,神情恍惚,不如奴婢带路吧。” 天启皇帝顿时诧异地看着他道:“你如何知道他家在何处?” 魏忠贤笑道:“奴与张百户乃是密友,自是通家之好,他的家,奴婢化成灰也认得的。” 这话似乎隐含着另一层意思,咱是吃素的,你张静一冒出头来之后,咱就已经把你张静一摸透了。 第五章送到,累死了,一万五千字,立即去睡了,明天咱们继续。 第八十三章 谋国之臣 张静一已是满心的忐忑不安。 可天启皇帝却是饶有兴趣,魏忠贤又极力怂恿。 甚至……这魏忠贤对他的态度,竟都热络了许多。 当然,张静一无法预测,这到底是不是因为当着皇帝面的缘故。 于是被这主奴二人,连拉带扯的,一道回了张家。 其实这个时候,张家的男人都去当值了,留下的,除了一个张素华,便是一个新买来的小丫头。 这小丫头是从牙行里买来的,是专门为了照顾张素华的,买来的时候,饿的皮包骨,双目也无神,倒是张素华见她可怜,便买了来。 这小丫头年纪小,却很懂事,乖巧地来开了门,便默默地退到了一边去。 天启皇帝走进去,打量着张家的庭院,不由道:“怎么,你家这样有钱,居然住这样的地方?” 这话说的……好像他有多少钱,天启皇帝都知道一样。 张静一咳嗽道:“卑下很穷的,卑下……的钱来的快,散的也快,已经快要连饭都吃不起了。” 说着,举起袖子,故意抹眼泪。 他心里倒是在默默地对自己道,不怕的,张素华是女眷,想来是不便出来相见的,只要不撞见便好。 看着张静一哭穷的样子,天启皇帝都有点冲动的想掏出几个子儿打发他了,随即,他在庭院走了几步,便道:“你家厅堂在哪里,朕有话与你说。” 张静一便领着天启皇帝往厅堂而去。 却冷不防的……张素华听到了动静,心里想着,怎么三哥这么快回家了。 于是她挺着肚子,走出了厢房。 她一出来,见到了生人,登时愣住,而后仔细辨认,为首的乃是天启皇帝,其后的不是魏忠贤是谁。 张素华一见如此,已是吓得魂飞魄散。 张静一也忙低下头,想哭了,悲剧啊! “咦,静一,这是谁?”天启皇帝面带微笑,见是张家有女眷,便努力的想显得自己是个慈和的人,声音也温柔了很多。 张静一:“……” 张素华:“……” 魏忠贤也笑吟吟地道:“是呀,张百户原来还金屋藏娇,从前怎么不知你成过亲?” 张静一:“……” 张素华:“……” 心儿在狂跳。 张素华也变得不自然,她是认得天启皇帝和魏忠贤的。 此时……她脑海已一片空白,这下糟了,不但自己糟了,还连累了父亲和几个兄弟。 不过……她的失魂表现,似乎并没有让天启皇帝觉得异样。 女眷嘛,见到了生人都这样的,朕阅女无数,习惯了。 见张素华不说话。 天启皇帝温和地道:“静一,这是你的妻子吗?” 张静一惊魂未定,心里却是升腾起无数个卧槽,然后忍不住痛骂,这狗皇帝。 好不容易的恢复了冷静,现在见天启皇帝还是如此融洽的样子,唯一的解释可能就是……天启皇帝已经将当初临幸的这个小宫女……忘了。 你大爷的,这不就是提起裤子不认人吗? 而魏忠贤,显然也绝不会在意区区一个打杂的小宫女,甚至多看十眼,也绝记不起来。 这时候,张静一对天启皇帝是又嫉又恨又气愤,看来……御女无数,真的不是吹牛的,这天启皇帝分明一丁点印象都没有的样子,可见这厮……平日里……到底是何等的拔X无情。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他镇定下来,此后怎么走,他暂时还没想过,人生就是如此,有太多的意外。 张静一尽量平静地道:“陛下,这是卑下的妹子。” “妹子?”天启皇帝嚅嗫,随即深看了张素华一眼,觉得张素华生的竟颇有几分味道。 于是便道:“汝妹有身孕,为何不在夫家?” 张静一一时失语。 须知往往一个谎言,就需得无数个谎言去掩盖。 天启皇帝大抵看出了点什么,便道:“他男人死了?” 这可不敢胡说的。 张静一连忙摇头道:“尚在人世。” 天启皇帝便皱眉起来:“莫非是遇到了负心的男子?” 张静一:“……” 见张静一不回话,这显然不是张静一的风格,尤其是张静一失措的样子,天启皇帝便明白了,朕还真猜对了。 天启皇帝顿时露出了怒容:“有了身孕,竟做这等事,这腹中之子的爹,真是禽兽不如,此等禽兽,当千刀万剐。” 张静一:“……” 请问他该怎么说? 张素华只凝视了天启皇帝一眼,随即微微缳首,恢复了镇定。 天启皇帝却是怒不可遏,口里还是喋喋不休的骂。 这是可以理解的,朕还没有孩子呢,可那杀千刀的畜生呢?竟将有身孕的女子拒之门外。 一念至此,天启皇帝又生出了同情之心,忍不住地对张素华道:“好好将养,无碍的,不过是少了一个男子依靠而已,你的父兄,都是有本事的人,将来孩子不愁没人抚养。至于那负心的畜生……” 他本想说朕定要治罪,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干涉太多,毕竟是张家家事,还是张家父子去解决更为妥当。 于是默了默,才接着道:“好好养胎。” 张素华便行了礼,她心有些慌,便躲回了厢房。 天启皇帝凝视张素华的背影,却发现……这妇人……更有几分味道了。 天启皇帝收回了目光,随张静一至厅中落座,随即眉一扬:“百户所短短两个月,就有如此绩效,这令朕真没有想到,倘若边镇和京营都能如此,朕还愁大事不平吗?来,你来和朕好好说说看……” 显然,一个机会摆在了张静一的面前。 天启皇帝现在开始真正摆出了认真的态度,向张静一问策了。 甚至可以说,张静一的表明出来的任何态度,都有影响整个国家大政的可能。 此时,魏忠贤给他端了茶盏来,天启皇帝一面喝,一面抬眼凝视张静一,等待张静一回答。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随即回答:“军过大事,不敢妄议。” “你不必谦虚。” 张静一摇头道:“卑下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本是端坐的天启皇帝,不禁奇怪起来:“莫非是卿心有疑虑?” 张静一道:“陛下的信重,令卑下感激涕零,只是在卑下看来,军国大事,一言而决万民之本,这是天大的事,卑下对此,尝怀敬畏之心,所以才谨言慎行,不敢夸夸其谈。在卑下看来,卑下对这天下,所知的并不多,也见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怎么敢随意提什么建言呢?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卑下其实也在学,在听,在看,现在想做的,就是先将自家的屋子扫一扫。” 天启皇帝听了这番话,心头竟有几分震撼。 他是极聪明的人,当政七年,虽被朝野骂个狗血淋头,就怕被人指着鼻子骂他无道昏君了。 可事实上,天启皇帝虽一直居于深宫,对这天下却是极有见识的。 他本是想听一听张静一的高见,当然,他虽听张静一的高见,却也有自己的想法。 可现在,张静一这番话,却让他大喜:“这才是真正的见识啊,对国家大事有敬畏之心,这才是栋梁之臣应有的见识。” 随后,天启皇帝道:“朕自登基以来,所见的大臣,一个个好像满腹韬略,朕询问他们国家大计,他们总是能侃侃而谈,有的全然没有道理,可有的……听上去很有道理,可终究还是书生之见!朕见他们苦口婆心说爱民,可怎么爱民呢?无非还是怎么实行仁政那一套,却都是空谈,没几个真正实际的,朕便不理他们,他们于是勃然大怒,便腹诽朕亲小人,远贤臣!” “朕一直都在想,这些平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那几本书的人,怎么考中了一个进士,在翰林里当了几年清贵的人,张口闭口就是谋国之言,倒像是,这天底下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朕对此匪夷所思,今日听张卿之言,算是明白了,这些人的问题就出在此,他们对于国家大政,全无敬畏之心,真以为凭借半部论语,空谈几句,就可以大治天下。” 张静一:“……” 天启皇帝则是越说越激动:“张卿说的不错,先要扫自己的屋子,积攒了经验,长了见识,了解了更多的实情,才可以慢慢结合自己的心中所想,眼中所见慢慢的提出自己的看法。不似有的人,人人都将自己当做诸葛亮了,须知我大明天下,从不缺这些自诩为诸葛孔明的人,缺的恰恰是张卿这样的人。” 张静一便咳嗽道:“其实卑下从前的时候,也是夸夸其谈,觉得自己懂很多道理,可见识的越多,反而越是心怯了。” 这是实话,他是两世为人,好像啥都懂,而他所懂的,可能是未来的方向和趋势,可是,怎么样才可以将这天下慢慢步入这方向和趋势呢? 说难听一点,没有实际的治理和管理经验,提出再高大上的口号,再先进的体系,也不过是第二个王莽而已!噢,对了,崇祯皇帝也很擅长这个。 …… 大清早起来码字,第一更,大家多多支持! 第八十四章 恩赐 天启皇帝很高兴。 他厌倦了那些侃侃而谈,觉得张静一这席话很对他的胃口,与他心意相通。 所以他方才激动得站起来,随后又落座,正色道:“当今朝廷,钱粮是问题,各卫松懈也是问题,屡屡的民变更是问题。可真正令朕头痛的,是吵闹。” 他恨不得将自己心中所想的事如倒豆子一般,统统抖出来,想来是憋屈得太久了。 “吵闹的根本又是什么呢?争权夺利而已。”天启皇帝咬牙地继续道:“所以百官们每日侃侃而谈,这个说仁义,那个说道德,终究不就是为了权柄吗?朕派人去守辽东,还是吵闹不休,每一个都在抒发己见,边将如此,巡抚也如此,还是在争。倒仿佛被治理的万民不重要,建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人都觉得自己的法子最聪明,巴不得将这征讨大权统统揽在自己的手上!” “朕一再下旨,休要吵、休要吵,干好自己的应分的事,你是巡抚,你便做巡抚的事,你是总兵,你便做总兵的事。可不成啊,这个说要筑城,巩固广宁防线。那个说要出击,倘使对方吃了败仗,他们才不会为难。不会想到,贼势又大了几分,反而心中窃喜,赶忙着上书,恨不得借同僚的错误来证明自己的正确。” “哎……他日倘使神器更易,只怕坏就坏在这满朝的诸葛亮上头。”天启皇帝显得很沮丧。 他有些力不从心,这是实在话,有些个人,他们吵起来,你下旨申饬他别吵,烦死了。 可他们依旧还吵,于是你罚俸,他们吵得更厉害。 你恼了,直接下了杀手锏,厂卫出手,可死到临头,照旧如此。 “你有这般的想法,便算是真正晓得做事的难处了,知易行难,便是这个道理。”天启皇帝鼓励张静一道:“所以以后不要随便在外头听了什么大道理,便觉得自己醐醍灌顶,办成事才要紧。你这百户所,就办的很好,远远超出了朕的预料……魏伴伴……这一次演习,你怎么看?” 魏忠贤一直保持着微笑,而心在淌血。 咱怎么看,咱看他娘的。 可这时候,魏忠贤却也只能违心地道:“张百户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样的人才,能为陛下所用,奴婢很欣慰。” 天启皇帝显得很满意,笑道:“要不,下次再来一次演习?” “不……不必啦。”魏忠贤忙摇头:“演习不能频繁,频繁的话,就太过了,凡事都不可太过。” 天启皇帝又笑了笑道:“你有这样的心思很好,朕希望厂卫和睦,也希望你们能和睦,都是自己人,不可伤了义气。” 张静一和魏忠贤都道:“我们是朋友。” 天启皇帝眼底掠过了一丝什么,却脸上诚恳地道:“如此甚好,张静一啊,朕来了这,你也不好好的招呼一下……” 张静一道:“卑下这里只有粗茶淡饭。” 说着便站了起来,他是不敢让张素华来招呼的,便将那小丫头召来,手忙脚乱地让她去重新烧一壶茶。 等这小丫头送了茶来。 天启皇帝便抬眼看着这干瘦的丫头,丫头头上还是黄发,枯黄枯黄的,面容凹陷下去,生的不甚好看。 不过张静一记得,当初第一次见这女娃儿,可比现在可怖多了。 天启皇帝便端了茶,喝了一口,叹道:“还是魏公公斟的茶香。” 丫头举足无措。 天启皇帝倒是笑吟吟地问她:“你是哪里人?” 丫头迷茫的摇头。 “你是怎么来张家的?” “俺娘将俺卖来的。” 天启皇帝便道:“作价几何?” “五斗米。”丫头想了想回答。 天启皇帝便叹了口气:“这倒便宜了张家,五斗米……你爹娘便卖了你?” “我爹已饿死了,弟弟也饿死了,我娘带我来投奔京城里的亲戚……后来亲戚也不理,我娘说要将自己卖去……卖去什么地方,她舍不得我去,想让我在好人家里做个奴婢也好……便先卖我。” 天启皇帝听到此处,脸色便阴沉得可怕:“张卿,她是哪里人?” “这……”张静一张了张口,却也是一时答不出来。 素来家里的事,都是他爹和张素华料理的,这些事,他怎么知道? 魏忠贤却是笑吟吟地道:“陛下,听她口音,像是关中那边的。” “关中?”天启皇帝便道:“关中这些日子,可有遭什么灾吗?” 魏忠贤小心翼翼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才沉吟道:“今岁才刚开春,不过这女子……能一路到京师来,理应是去年发生的事……” 天启皇帝吁了口气,似乎明白了什么。 没遭灾已到了这个地步,今岁遭灾,却不知又是什么样子。 天启皇帝随即道:“五谷丰收时如此,遭灾也是如此……” 张静一不由道:“陛下有没有想过,囤积一批粮食以备不时之需?卑下以为,今年开春后,极有可能会发生巨大的灾害。” 天启七年,一场席卷半个天下的灾害将会发生,这一点,张静一非常的清楚,也正是因为这一场灾害,使得大明朝陷入了一场无休止的叛乱之中。 整个关中和河南等地,都将颗粒无收,先是旱灾,而后是蝗灾…… 其实张静一对于人们缺粮,还没有很深的体会。 可现在听了这丫头的话,心思却不禁动了。 魏忠贤听张静一开口便说今岁会发生巨大的灾害,便不由紧张起来,立即道:“张百户,不要胡说,我大明……自有上天……” 天启皇帝则是摆摆手道:“府库之中多备粮食吧,这一点,就算是没有灾害,朕也想多囤积一些。只是这几年来,朝廷收上来的粮食越来越少,各地的灾情也是不断,朝廷要给辽东运粮,要赈济,哪里还有余力?” 他说的是实话。 谁不想多囤粮,多存钱呢? 莫说是皇帝,就是寻常百姓也这样想呢。 可这是容易办得到的事吗?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站起身来,笑着对张静一道:“至于到时候会不会有大灾,上天自有定数,不过……朕还是会警惕一些的,有备无患不是坏事。此次你立下了大功,你既想好好的扫一扫屋子,那就好好的扫吧,这清平坊……朕就交给你了,你不但是这里的锦衣卫百户,朕……还要在这里,设一镇……” 镇? 这个镇,当然不是后世乡镇的意思。 乡镇是民政机构。 而在大明,镇的意思多为军镇的意思。 不过……军镇有很多种,一种是传统的边镇上的军镇,这种军镇规格很高,长官往往是总兵。 可清平坊是什么地方,这只是巴掌大的地方啊! 方圆不过数里,相当于后世一个街道办差不多大,这里设镇,显然……就是所谓的小镇了。 只是问题又出来了,小镇是大明卫所制的补充,也就是在一些交通要道的地方,设立小镇,而后布置巡检司。 这巡检司的职责,其实就相当于军事版的地方政府,巡检为长官,负责的是盘查过往行;稽查无路引外出之人,缉拿奸细、截获脱逃军人及囚犯,打击走私,维护正常的商旅往来。 因为这种巡检司往往设在盗贼丛生或者是交通要冲的地方,属于大明的地方府县鞭长莫及之地。 而太祖高皇帝比较吝啬,当初虽然是设了这么个玩意,但却是不给人发工资的。 既然不给你发工资,可饭还是要吃的,巡检司上下人等,当然就得要自己解决问题了。 因此,又引用了卫所的制度,就是你们自己屯田养活自己吧。 如此一来,各地的巡检就成了某种程度而言,比较尴尬的存在! 你得自己屯田养活自己,你得像地方府县那样捉拿盗贼,你得监管着商户,你还得操练民壮! 你自力更生,既是军事长官,其实也是民政的长官,除了刑狱诉讼之外,你啥都得管。 一旁的魏忠贤这时却给天启皇帝的这个打算给整糊涂了,京城这种地方,也设巡检司? 这是荒山野岭,地方官鞭长莫及的地方才设的啊。 这是京城……天子脚下,又是哪里给这巡检司找土地去屯田? 何况,这显然也不符合…… 就在魏忠贤胡思乱想的时候,天启皇帝已朝他看来:“至于巡检司怎么设置,朕不管,此事魏伴伴来办,魏伴伴多费心,你不是有很多儿孙吗?让他们上奏,等奏疏到了内阁,你想方设法让阁臣们在票拟里赞成。黄阁老不是一直都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得恩荫吗,偷偷告诉他,朕会想办法,等这票拟送到了朕这儿,朕亲自来批红。” 魏忠贤禁不住呆愣了半晌,就为了这么个小小的巡检司,陛下花费这样大的气力? 要知道,即便现在魏忠贤是九千岁,这种不符合规矩的事,想变的顺理成章,也不知需要花费多少心血,收买多少人,甚至还可能遭来一阵阵痛骂。 这……也太大题小做了吧。 第八十五章 士为知己者死 天启皇帝有一个奇怪的性子。 那便是容易轻信别人。 比如……魏忠贤。 当然,现在也有张静一。 他既觉得张静一想要扫屋子。 朕也没啥好给的,你看朕穷的很,钱是别想要的,要不让你自己在这清平坊里折腾吧。 若说原先,张静一是锦衣卫百户,已是六品武官。而一个区区的巡检,不过是九品而已,属于不入流的武职,地方上,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可若是将巡检司设在京城里呢? 这清平坊,好说歹说,也有两三千户人家,七八千口人啊。 在这里,有锦衣卫百户加巡检,几乎就是传闻中的上马管兵,下马管民了,也相当于一个小县里,县令、县丞、主簿、典吏一肩挑了。 而这显然是前所未有的事,可天启皇帝直接甩给魏忠贤,你来办吧,办不好,找你。 魏忠贤挺无奈的,却也只好乖乖的接受了这个差事,他显然已经开始准备找合适的背锅侠人选了! 比如……哪个御史来上奏,中间的流程里,谁来负责表示赞同,反正这些人……到时肯定是要被朝野骂翻天的。 就为了一个巡检? 此时,天启皇帝深深地看了张静一一眼,表情认真地道:“张卿若是觉得对的事,便放手去干,就算办错了也不打紧,将你的屋子好好的扫一扫,朕想看看,清平坊最终会成为什么样子。” 张静一这时才知道,什么叫知遇之恩了!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即便是两世为人,张静一依旧还是很有触动。 他很是真挚地行了个礼:“卑下敢不尽力。” 天启皇帝微笑道:“好啦,朕在这儿待太久了,要走了。” 他起身,却又责备的样子看着张静一道:“你看看你,这些日子,也不曾入宫,朕任你一个百户,你便日理万机的模样了,现在又给你加重了职责,只怕朕若是不下旨,你这辈子都不入宫见驾了。” 张静一忙道:“卑下下次一定……” 天启皇帝便一笑,他喜欢张静一,这个少年人不爱讲大道理,也不喜欢高谈阔论,事情还总能办的让人眼前一亮。 至于给他这个巡检,其实就是天启皇帝想知道,张静一到底能不能把事情办得更好。 天启皇帝也很年轻,可他觉得自己老了,登基七年,在无数的大臣的相互攻讦以及吵闹之中,变得暮气沉沉,只有躲在西苑里骑马射箭,才感觉到自己年轻。 可他希望张静一年轻下去,等张静一到了他这个年纪,依旧少年。 于是他阔步出了大堂,突然又想起什么来,驻足在院落里,朗声道:“张家妹子可还在吗?” 张静一:“……” 张静一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加速了起来,这又是干嘛…… 待在厢房里的张素华,自还是胆战心惊,此时又听天启皇帝叫唤,显得犹豫不决,她终究还是乖乖出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声音有些微颤。 天启皇帝朝她爽朗一笑:“不必怕,以后有什么委屈,让你兄长来禀报朕,朕给你出气。” 张素华:“……” 看着张素华拘束的样子,天启皇帝哈哈一笑,接着叉手又吩咐张静一道:“有了孩子,竟还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你这妹婿……真真猪狗不如,朕最厌恶的便是负心人。” 张静一欲言又止地看着天启皇帝。 此时……外头乘舆已到了,原来是禁卫回宫禀报,随即便又有大量的宦官和禁卫来迎天启皇帝摆驾回宫。 这附近的街道,已被禁卫清空,天启皇帝倒也无话,上了乘舆,吩咐一声:“回吧。” 张静一则是目送銮驾渐行渐远。 坐在乘舆里……天启皇帝若有所思,而魏忠贤只是步行贴着乘舆,亦步亦趋。 别看魏忠贤在百官面前乃是九千岁,一言九鼎,可在天启皇帝这儿,不过是高级的家奴罢了,殷勤得很。 猛地,乘舆的帘子拉开,露出了天启皇帝的脸。 “陛下……可有什么吩咐?”魏忠贤笑嘻嘻地道。 天启皇帝则是一脸落寞:“魏伴伴,你说……为何那样的畜生,竟也可以有孩子。” 天启皇帝的话令魏忠贤有些讶异。 原来……陛下还是记挂着这件事。 不过作为天启皇帝最贴身的人,魏忠贤自然清楚陛下的心思的,陛下一直为江山后继无人而烦恼啊。 虽然这件事……陛下极少主动提及,可内心深处,怕早已是五内俱焚了。 魏忠贤只好道:“陛下,奴婢可以让厂卫……”‘ 天启皇帝便立即瞪他一眼:“此乃张家家事,张家人没有声张,自然也是怕坏了张家妹子的声誉吧,这毕竟不是光彩的事,你大张旗鼓的想要做什么?以后少到朕这儿开口闭口便喊打喊杀。” 魏忠贤没想到陛下为此动怒了,连忙道:“奴婢知道了,奴婢绝不敢再过问张家家事。” 天启皇帝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他突然道:“说来也怪,朕看那张家妹子,人也贤淑,生的也颇好,处处都很好,那畜生竟也如此。”说着,他摇摇头,一副很遗憾的样子。 魏忠贤:“……” 听了这话,魏忠贤还能说啥呢?他在宫中这么多年,也听说过宫中流传着不少皇帝的秘闻。 这老朱家的皇帝,虽也有正经的,不过不正经的居多,确实有几个长歪了的,只对别人的媳妇更感兴趣一些,怎么就有这样的癖好呢? 这还真应了一句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只听天启皇帝又吩咐道:“这样吧,这两日,你在宫中挑一个勤快的宫人,让她到张家去,好生地照料这张家妹子吧,她有孕在身,张家的男人懂个什么,还有那黄毛丫头,笨手笨脚的,他们张家真吝啬,买丫头也尽捡便宜的买。” 魏忠贤不由道:“陛下,这……不妥当吧。” “朕说妥当便妥当。”天启皇帝落下了这句话,已是放下了帘子。 坐在銮驾里,隔绝了众人,天启皇帝这才露出了几分忧色。 孩子…… ………… 张静一虚惊一场,却首先强自镇定,让张素华先回去休息。 毕竟,只怕这素华妹子受惊也不轻,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是让她好好安胎的好。 只是百户所里的事也多,现在巡检的任命未下,张静一得先将百户所这边捋顺来再说。 张静一回到百户所的时候,这里已归于平静,那些勇士营的健卒已统统放了回去。 紧接其后,张静一到了公房,在这里,卢象升已在此等候了。 “百户。”卢象升朝张静一行礼。 张静一朝他笑了笑:“怎么样,感觉如何?” “尚可。”卢象升的回答颇为含蓄。 张静一便笑道:“方才陛下来了,你知道吧。” 卢象升点头:“知道。” 张静一背着手,在公房中踱了几步,这里的墙壁上,也挂了一张画像,照旧还是岳飞。 张静一抬头凝视着岳飞,突然叹了口气道:“我在陛下面前,并没有提及你。” 卢象升噢了一声,居然一副很平常的样子。 按理来说,这百户所的操练,多亏了卢象升,张静一没有给卢象升报功,实在有些不厚道。 不过卢象升的反应显得很平静,似乎并不觉得惊诧。 “知道为什么吗?”张静一又朝他笑了笑。 卢象升却是毫不犹豫的道:“知道。” “嗯?”这下倒是令张静一意外了。 卢象升正色道:“只要百户向陛下提及,那么……学生就不得不官复原职了,百户想干大事,学生也有鸿鹄之志,倘若官复原职,或者是入朝为官,这朝中掣肘实在太多太多,与其被人捆绑了手脚,处处受人节制,倒不如百户与学生在这里搭个伙,在这里干我们想干的事。” 张静一不得不佩服这些读书人了,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啊,于是他正色道:“不错,我便是这样想的,我希望将卢先生依旧留在我的身边。” 卢象升看了张静一一眼,便很是诚恳地作揖道:“此我所愿也。” 张静一欣慰地点了点头,才道:“陛下方才,许诺了我巡检清平坊。” “巡检?”卢象升显得很吃惊,随即道:“这是闻所未闻的事啊。” “是啊。”张静一道:“我也觉得奇怪,可是没办法,如此隆恩,我也只好领受了。所以从今日起,这清平坊,除了陛下,便是我说了算了。眼下千头万绪的事很多,不过……现在却有一桩天大的事,需要先去办。” 看着张静一很是认真的样子,卢象升诧异道:“天大的事?” 张静一此时已对卢象升有了足够的信任了,深吸一口气,而后一字一句道:“有一笔宝藏,需要取出来,有了这一笔宝藏……才可以办一件更大的事。” “宝藏……”卢象升越发觉得张静一身上,藏着许多的秘密。 这张百户绝不是寻常人,如此慎重地说这件事,他口里所说的宝藏……必定价值不菲吧。 第八十六章 喜从天降 如今时机已经成熟了。 身为百户官,得到陛下的信任,手底下有了一点班底,张静一觉得挖掘宝藏的时机已到。 根据上一世张静一所得知的资料,那赵天王肆虐宣府、京师、山西一带,到现在天启七年年初,已有三年。 三年的时间,带着流寇,四处袭掠,且劫掠的都是大户。 这些大户到底藏了多少财富,又有多少被赵天王一波带走,最后赵天王又埋藏在那多少,张静一显然心里是没数的。 挖了才知道。 这件事必须提前布置。 首先,张静一要将挖掘的事交给卢象升,让他去布置和安排。 这件事必须要严格保密,确保每一个都是信得过的人。 卢象升对此也不敢怠慢。 过了两日,朝廷来了旨意。 这一次,宣读旨意的乃是一个穿着钦赐鱼服的人,此人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干人等匆匆抵达了百户所,旨意宣读出来。 设清平坊巡检司,敕命张静一为清平坊巡检,稽查过往商旅,盘查人口,就地屯田。 田是肯定没有的。 显然这一份旨意,让宫里受到了不少的压力。 不过天启皇帝属于债多不愁,反正横竖要挨骂的,不差这么一件。 屯田的本质就在于,清平坊里的两千多户人口,张静一可以随意抽丁,将他们补充进巡检司来。 张静一接过了旨意。 来人便啪嗒一下,将大手拍在了张静一的肩头上,随即哈哈大笑道:“贤婿,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很好,很好,我那女儿,你什么时候娶过门去?” 张静一:“” 张静一感觉自己的思维有点跟不上这一刻发生的状况,他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这人。 来人见张静一一副呆滞的模样,立即板起脸来道:“怎么的,现如今飞黄腾达,你便想翻脸不认人了?” 张静一炸了眨眼,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道:“你谁呀。” 这话就很不客气了。 不过此人也不恼,他不吭声。 倒是身后一个随来的禁卫呵斥道:“张百户,这是南和伯,金吾卫都指挥使” 南和伯 张静一脑袋飞快地运转起来,有印象了。 而且这印象也不浅呢! 这位伯爷,当初想招赘婿来着的。 而张静一身体从前的主人,当初可是上赶着想去试试,想好好努力一把。 当然最后被很不客气地赶了出来,没曾想 见这南和伯殷切地看着他,对他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口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很明显,张静一如今深得圣眷,虽然得罪了东厂,不过现在在锦衣卫里已隐隐成为冉冉新星,这南和伯突然觉得有这么一个女婿,似乎也不错。 今日来宣读旨意,这份旨意虽只是敕封一个巡检,可傻子都知道,为了这个巡检,陛下是承受了一定压力的。 在这种情况之下,他突然觉得,张静一也不是一无是处的。 其实像南和伯方建业这样的人而言,女儿出嫁,是最令人头痛的,门第太低的,总觉得不甘心,为人父母,总免不得觉得委屈了自己的女儿。可若是门第稍稍高一些的,又怕自己家底不如人,女儿嫁了去还要受委屈。 可到了南和伯这样的地步,想要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哪里有这样的容易。 他一直都在物色人选。像张静一这样的潜力股,突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又想到当初张静一为了攀亲的种种不要脸的表现,突然有些后悔,太可惜了,哪里晓得,这狗东西竟能攀上陛下的高枝。 “噢,原来是世伯。”张静一的脸色显然是很不对劲的,这就好像,自己从前的伤疤,被人揭了出来。 “贤婿” “且慢。”张静一立即板着脸,一副不留情面的样子,摆手道:“且不要叫小侄贤婿,小侄” 方建业见他不上道,立即眼珠子一瞪,冷脸道:“这是什么话,当初是不是你登门” “可你已经拒绝了。”张静一很直接地道:“而且那时我不懂事。” 谁知道方建业道:“少拿这个来糊弄,白纸黑字的事。” “什么白纸黑字,我怎么不知道?”张静一觉得可笑。 方建业显然是有备而来的,脸色镇定自若,从袖里一掏,居然掏出了一张纸来。 往前一摊,便道:“你若还认得字,便看看这是不是你的笔迹,当初你修了这封书信,上头怎么说的?说是你朝思暮想,都想求我女为妻,宁愿赴汤蹈火,还说” 张静一顿时眼睛僵直,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卧槽,从前那张静一,居然还给人留了字据 方建业表情一变,龇牙咧嘴地道:“这是不是你当初言之凿凿地这般说的,你还想抵赖?你还要不要脸了?” 张静一被方建业的声音震得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立即道:“那是昨日的张静一干的,与我今日的张静一何干?你拿昨日之我,想要招徕今日之我?你要不要脸!” 看着张静一理直气壮的样子,方建业气得双肩发抖:“你要点脸吧。” 张静一道:“你要点脸吧。” “你要点脸。” “你要点脸。” 谁也没曾想,这传旨的钦差,居然和接旨的人吵了起来。 一下子,大家看得目瞪口呆,有人觉得不对劲,早去请卢象升了。 卢象升进来的时候,见二人还在反复地叫骂要点脸。 卢象升:“” 终于,方建业觉得自己精力不济,毕竟张静一是年轻人,哪怕自己吐沫星子都喷溅的满屋子都是,都无济于事。 他已气喘吁吁,于是叉手,怒不可遏地道:“好,好,好,你莫要后悔,今日的事,老夫记着了,老夫若不是看你小子还有几分本事,才懒得正眼瞧你。我方建业就不信了,我方家世受国恩,世袭罔替的一等伯,家里有历朝天子赐下的三千顷地,我还怕寻不到一个乘龙快婿?哼,你张静一有什么了不起的。” 说着,拂袖便要走。 张静一一愣。 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很有重量的词。 三千顷 这三千顷地,折算下来,就是三十万亩土地啊。 他方家这么多的地? 可仔细想想,南和伯从明初太祖高皇帝开始,就是伯爵,一直世袭罔替,而且历代的伯世子,都有军职,隔三差五的赏赐,再加上一代代人购置和兼并土地,只要这历代方家人脑子没有问题,两百多年,十几代人积攒下三千顷地,显然也是合情合理的。 张静一禁不住道:“世伯,你也别生气。” 刚想要劝架的卢象升:“” 方建业:“” 张静一道:“方才小侄肯定有得罪的地方,本来好端端的一件事,怎么就吵闹起来了呢?这件事,我觉得该从长计议,婚姻不是儿戏,是大事,也不是我一人可以做主的。我方才的意思,也不是完全想要断绝婚姻,只是觉得凡事都得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否则就太鲁莽了,世伯赶来这里,只怕也疲乏了吧,我让人准备一桌酒菜,不妨就我来做东,我们好好地吃一顿,先彼此熟悉一下,至于儿女情长的事,暂时搁一搁。” 方建业顿时疑窦起来,他带着审视的目光盯着张静一道:“你有这样的好心?”却又道:“你少来这一套,你方才还敢骂老夫呢。” 张静一便语重心长地道:“彼时之我,确实想到从前种种不愉快的事难免口不择言,可此刻之我,已是想明白啦,世伯乃是京城里一等一的汉子,想当初,小侄便是敬重世伯为人,方才想毛遂自荐,做世伯的东床快婿。所以当初非彼时,彼时非此刻,此时之我,自是希望能与世伯畅谈,何况有什么话,放开来说,有何不可呢至少我与世伯,已是开诚布公,坦诚相见了。” 方建业眯着眼,他显然也不是好糊弄的,眼前的这家伙变化这么快,不会是脑子有什么问题吧? 方建业觉得这事还得斟酌一下,便道:“好啦,你少来当初,也少来什么彼时此刻的,这饭,不吃啦,老夫还有事这都开春了,东西市,还有许多铺子没有收租呢,家事国事天下事,哪一样不要老夫操心,走啦。” 张静一肾上腺素骤然激增,卧槽,除了地,还有许多铺子。 十几代的积累,果然不是开玩笑的。 张静一此时只觉得自己是一个暴发户,他连忙喜滋滋地道:“这样呀,那小侄送送你。” 方建业背着手,似乎颇享受这样的殷勤,张静一直接将方建业送到了百户所中门,待方建业骑上了马,张静一很是亲切地朝他挥手:“世伯,回头见,过一些日子,等空闲下来,我们好好聊聊。” 方建业显然还是记仇的,便板着脸道:“过几日也没空,过几日一是要奉旨去南直隶祭太祖高皇帝,顺道还要去南京巡一巡我们方家的茶山,老夫忙得很。” 第八十七章 礼多人不怪 呀…… 南京还有山…… 张静一心头火热。 他突然又有点不想努力了,十几代人的积累啊,太可怕了。 即便是方家没有铺子和茶山,只那三千顷地,就足以笑傲王侯了。 这倒不是因为南和伯府的土地多,问题在于收益。 比如现在赐予藩王的土,面积很大,也不用交税,但实际上收入很少。因为这些赐田并不允许藩王直接管理! 毕竟,朝廷对于藩王一直都是有所防范的,让他们直接掌握自己大片的土地,再加上他们本身还有一定的卫队,这不是摆明着怂恿藩王们造反吗? 所以这些田地的收益,实际上是由地方官吏以及朝廷派驻到藩王的长史之类的官员控制和征收的。 因而,藩王对于田地只有产权,却没有治权,哪怕是表面上是王府的属官管理,可这些属官,也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取士,吏部任命,和藩王没有多大的关系。 这就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后世根据有人计算,藩王的土地,每亩地地方官一般可征收得03-05两银子,但只交给藩王0015-003两,到手的……竟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以至于到了明朝后期出现了皇帝对于即将就藩的儿子们,赏赐的土地越来越多,若说明初的时候,还只给几十几百顷土地,可很快大家发现,只给这些土地,若是给寻常的士绅,那当然也算是有数的大地主,足够过上最奢侈的生活。 可给了藩王,这些收益就只能吃糠咽菜了,日子根本没法过。 于是到了万历年间,土地越赐越多,比如万历皇帝的三儿子福王朱常洵有封地2万顷(200万亩),但实际上只能每年得到转交的银子4万两。万历皇帝的弟弟潞王有4万顷(400万亩),是所有藩王中最多的,但每年总共也只能得到6万两银子。 这可是数百万亩土地啊,收益低得吓人,哪怕将这些土地交给任何一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去经营,收益也绝不会低到这种程度。 而南和伯家方家积攒的是正儿八经的三千顷地,三十万亩地相比于那些藩王而言,可能只是一个零头,可这里头的收益,只怕比福王和潞王家族只多不少。 再者说了,藩王可是要养一大家子的,要维持一个藩王的体面,还要保持一定的卫队,虽然这个卫队,其实也早被朝廷给控制了,选派的武官,也是朝廷的人,可钱得你出,毕竟……这卫队是属于你的。 张静一万万没想到,南和伯府居然富有到这个程度。 他辛辛苦苦地卖铺子,第一期说是得了几万两银子,可若是刨去开支,虽是暴利,却也远不如这种躺着吃的。 何况,南和伯还有其他的产业呢。 送别了南和伯。 张静一便一溜烟地回到了公房。 这时,他忙碌起来,寻了书吏道:“去打听一下,南和伯家的那位小姐生得如何,性情如何。” 书吏领命而去。 卢象升只站在一旁,舔了舔嘴,他震惊了。 张静一这才注意到了卢象升,道:“卢先生,怎么还在这里?” 卢象升苦笑道:“学生恭喜张百户。” 张静一挑眉道:“恭喜我做什么?” 卢象升认真地道:“当然是因为张百户可能……要……” “八字还没一撇呢。”张静一一本正经地道:“就算我瞧得上人家,人家也未必瞧得上我。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何况……他要招我为婿,我便要忍辱负重吗?我张静一七尺男儿……咦,你说,南和伯府家的女子,会不会喜欢读书人的调调?若是我赋诗一首,让人将诗单送去,给人瞧瞧,会不会就芳心暗许了?哎呀,还是不好,不好……” 张静一说到这里,摇头道:“南和伯府,乃是勋贵之家,靠着功劳才有的今天,这样家族的子女,肯定瞧不上读书人的。卢先生,你别误会,说的不是你。哎……我为了国家,为了苍生……” 张静一昂首,看着房梁,一副不使自己的眼泪落下来的样子。 卢象升很是懊恼地想了想,才道:“这个……学生也不懂。” 张静一便叹息:“好啦,不说这些,儿女之事,先放下。不过我倒是觉得那方世伯,为人大气,说话很直爽,和他打交道,总能觉得春风拂面。噢,还是先说一说宝藏的事吧,到时我给你画一张图,你带着亲信之人,就以出城操练的方式,找到那地方,然后就开始挖掘,除此之外……我需得找我父亲,请他出面……” “提亲?”卢象升一脸震撼。 张静一无语地瞪他一眼,随即摇头道:“不是,我想请他代为收粮。除此之外……” 张静一踟蹰着,继而想到什么,只是眼睛看着卢象升,显得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道:“还得准备一笔银子,只怕数量不能少了,三五千两是要的,我说了你别介意,得送去给魏公公。” “魏忠贤?”卢象升一下子绷住了脸,皱眉道:“张百户这是何意?” 张静一便道:“这两次演习,将东厂打疼了,可天下人谁不晓得这打的乃是魏公公的脸?我们占了他这么大便宜,差不多就得了,打两耳光,得给个甜枣嘛,至少……暂时缓和一下关系比较好,否则……我们在这清平坊这屁大的地方,真把人惹恼了,只怕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这一点判断,张静一还是有的。 你再嚣张,也不能让人狗急跳墙呀,背后有皇帝做靠山是一回事,可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呀。 张静一真挚地看着卢象升,苦口婆心地继续道:“说到底,我们是要干大事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还请卢先生能够体谅。” 卢象升点了点头,随即道:“学生去送?” 看来卢象升也不是迂腐的人,张静一既然坦言相告,他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的反应让张静一舒了口气。 不过张静一却是摇头道:“还是我去吧,这个我比较擅长,你就一门心思负责去挖掘宝藏。” 卢象升便点头,不再多言。 ………… 此时,在司礼监里。 魏忠贤长吁短叹,他的心情很糟糕。 当然,也不是为了东厂的事。 毕竟,魏忠贤的兼职很多,东厂只是他下头的一条狗而已,这狗没用,难道还要将狗主人气死? 这两日,不知什么缘故,客氏病了,原本病了也就病了,有病治病嘛。 于是乎,兵部右侍郎霍维华听了消息,主动请缨,献上了一种名为“灵露饮”的“仙药”。 说到这个霍维华,从前只是一个小小的兵部给事中,自从攀附上了魏忠贤,便立即平步青云。 这仙药味道甘甜,再加上此前御医们也没判断出什么病,所以魏忠贤便给客氏用了。 谁晓得……病情非但没有见好,反而恶化了。 这一下子的,魏忠贤的心便有些慌了。 他在宫中和客氏结为了夫妻,某种程度而言,魏忠贤能有今天,客氏的功劳极大! 毕竟客氏作为皇帝的乳母,而天启皇帝最重感情,年幼时,天启皇帝丧母之后,一直将客氏视做自己的亲母。 一旦客氏有什么闪失,不说夫妻的情分,便是宫中的地位,也有可能动摇。 魏忠贤心不在焉地提着笔,却愣愣地看着一份份票拟,久久不动,今日是真的毫无心情啊。 就在此时,有小宦官匆匆而来:“九千岁……” “何事?”魏忠贤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看了小宦官一眼。 小宦官道:“百户张静一,跑去了九千岁的外宅,备了一份厚礼……” “厚礼?”这个时候,魏忠贤突然觉得心里宽慰了一些,精神气也一下子好了一些,口里道:“有多厚?” “是几幅字画,好像是真迹,价值不菲,那边的人说,价值只怕在三千两纹银之上。” “字他娘个头。”魏忠贤听到这里,直接摔笔。 小宦官吓得面如土色。 魏忠贤道:“送字画?学读书人那一套?这张静一送个礼都这样没有诚心,也不打听打听咱的爱好,可见他心不诚。” “是是是,要不,送回去?” 魏忠贤居然慢慢地气定神闲起来,却又道:“不用啦,他能送礼就已很惊喜了,咱还能说啥呢?今晚咱正好出宫,得帮着夫人寻医问药,你叫他来咱的外宅里坐一坐吧,都是给陛下效命的人,关系不能太僵。” 宦官听罢,连忙道:“是。” 目送走了宦官,心烦意乱的魏忠贤此时靠在官帽椅的椅背,吁了口气,心里不禁嘀咕起来:“咱等这一份礼,等了太久太久了。现在才想起咱……” 说着,他又想到了奉圣夫人客氏的事,又不免有几分不安。 疑虑了很久,终于还是起身,朝着一旁伺候的宦官道:“咱出宫一趟,对啦,命人再去请御医,要照看好夫人,陛下今早去了吗?” 这宦官连忙道:“去了,陛下见夫人身子不好,今日的脾气也不好。” “噢。” 第八十八章 皇榜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送出去的钱,终究还是会有回报的。 字画送出去当日,便有人来,请张静一夜里去赴宴。 魏忠贤出宫了,想见一见。 张静一当然不会拒绝,他很清楚,这个时候是不能和魏忠贤拼命的。 现在的魏忠贤,说是位极人臣也不为过,这全天下都在给他建生祠,到处都充斥着他的党羽。 若不是有天启皇帝关注,以张静一的所作所为,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现在张静一但凡想要办事,就算魏忠贤不报复他,可只要魏忠贤一声令下,张静一能保准这天下七八成的大臣,会各种从中作梗。 张静一毕竟不是超级赛亚人,没有一拳打死一个阉党分子的本事,自然而然,在给自己立下足够的威信之后,又跑去和魏忠贤媾和了。 于是在傍晚时分,张静一出现在魏忠贤的府上。 魏忠贤的外宅占地极大,金碧辉煌,待张静一进门,便由人领着,连进数重门,这沿途的雕梁画栋和亭台楼榭不必待言,说实话……张静一现在只恨魏忠贤没有女儿,如若不然,他倒真想提出一些大胆的要求。 又过了一个月洞,眼前豁然开朗。 却见这里,沿途都是一个个奴仆,头微微低垂,手上提着灯笼。 更让张静一惊讶的是,远处有一个小楼,楼外却躬身站着许多人。 这些人统统没有发出声音,穿着各色的官袍。 甚至,张静一还看到了钦赐的斗牛服。 斗牛服啊,这是一二品大员才有资格破例赐予。 那么穿着这样官服的人,至少也是尚书级别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部首,现在却也是规规矩矩地和许多的各色‘衣冠禽兽’们站在长廊下,毕恭毕敬。 张静一倒吸一口凉气,这时候……他才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 到了楼外,有人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有人请张静一进楼。 楼里无人。 却有一方小案子,案上已备了茶水,还有一些精致的点心。 张静一便默默地跪坐在案下。 片刻之后,一旁的耳房里,慢慢有人踱步了出来,不是魏忠贤是谁? 魏忠贤闲庭散步一般,徐徐而来,一面勉强地挤出笑容,口里道:“张百户…可好?” 张静一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朝魏忠贤行了个礼,唱喏道:“百户张静一,见过……” 魏忠贤压压手道:“你我之间,就不必来这些虚礼客套了,来,你坐下说话。” 说罢,魏忠贤已坐下,居然亲自提了茶壶,给张静一筛了茶。 烛火之下,魏忠贤显得衰老了很多,脸上的纹理分毫毕现。 他随即叹了口气道:“一直都没有机会和张百户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今日难得咱出宫,你也有闲。” 张静一道:“魏公公……” “你叫我魏公公?”魏忠贤抬眼,他认为张静一已经向他认怂了。 毕竟,你不是送了礼来了吗? 这魏忠贤到了如今,其实早已没人敢称他为魏公公了,要嘛是九千岁,要嘛是干爹,要嘛是爷爷,称呼什么的都有,唯独这公公二字,魏忠贤不爱听。 张静一见魏忠贤的脸色突的不好看了,顿时心虚起来。 这……是啥意思呢?是因为觉得……这样生分了吗? 好像是的。 于是张静一便小心翼翼地道:“魏……魏哥……” 魏忠贤:“……” 魏忠贤本就烦闷,这一声魏哥,就像将他的五脏六腑都丢入油锅里煎炸一般。 深吸一口气。 只好用少年郎不谙世事来让自己的心情好受一些。 因为堂堂九千岁,总不能直接在这里掀翻桌子。 他是个有格调的人! 魏忠贤露出了微笑,和蔼可亲地道:“唔,你的字画……不错。” 张静一喜道:“魏哥若是喜欢,我便踏实了。” 魏忠贤继续微笑,突然拍了拍手。 这时,外头便有人毕恭毕敬地进来。 此人穿着一身钦赐鱼服,朝魏忠贤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道:“卑下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刘让,见过九千岁。” 魏忠贤淡淡地道:“刘让,你来给我们斟茶递水吧。” 刘让非但不觉得是羞辱,反而难以掩饰喜色的样子,口里连忙道:“喏。” 说罢,上前小心翼翼地提起了茶壶,给魏忠贤沏茶。 魏忠贤手指着刘让,对张静一道:“锦衣卫指挥使佥事,你可认得?” 张静一无语,他很清楚,魏忠贤给自己出了个难题。 他是什么呢?他只是区区一个百户而已! 而指挥使佥事,相当于指挥使的副官之一,在锦衣卫之内,地位等同于他的领导的领导。便是千户刘文见了他,也是要下拜行礼的。 可现在,魏忠贤让刘让来斟茶递水,他这个百户该怎么办? 这分明是给他下马威的。 请我来府上,原来……是想吓唬我? 官场上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眼见着刘让要给他沏茶,张静一忙起身道:“卑下见过佥事。” 刘让却是不回应。 魏忠贤大笑道:“好啦,都说了,这里没有外人,不必管外头的虚礼客套,张百户啊,咱一向是很器重你的。” “能得魏哥器重,实在……” 魏忠贤唇边的肌肉下意识地抽了抽,他觉得张静一一口一个魏哥,已经将这天聊死了。 索性,魏忠贤挥挥手,突然失去了装逼的兴致。 刘让便乖乖地搁下茶壶,退了下去。 “明人不说暗话吧。”魏忠贤一下子收起了微笑,板着脸道:“这几日,咱心情很不好,若不是你送来字画,咱也不会对你这般客气,一直以来……” 张静一好奇宝宝似地打断魏忠贤的话道:“魏哥,为何心情不好?” 魏忠贤:“……” 似乎这一问,终究还是触动了魏忠贤的心事。 某种程度而言,他本不可能回答张静一这种问题的,可此刻,他吁了口气:“咱夫人病了,至今未愈,病情还有加重的迹象。” “呀。”张静一轻轻的一声惊呼。 他当然知道,魏忠贤的夫人正是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了。 他不由道:“嫂子病了?怎么不早说。” 一听嫂子二字,魏忠贤眼里已掠过了杀机。 他妈的! 可终究,魏忠贤不得不沉住气。 一方面是因为堂堂九千岁,跟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置气,实在很跌份。 另一方面,这显然也很不利于陛下所希望的和睦气氛。 “魏哥,这事儿,你非要和我说说才好,如若不然,我心中难安。” 张静一一脸关切的样子。 这倒是让心烦气躁的魏忠贤心里舒服了一些。 魏忠贤便淡淡道:“你嫂子……” 魏忠贤自己都没想到,怎么突然脱口说出这样的话,于是立即道:“咱夫人她前些日子,一直卧床不起,又伴着连日咳嗽,身子一直很糟糕,此后便有人奉上了仙药,给她吃了,谁晓得……依旧未愈。这御医们也看过了,依旧是无计可施。” 张静一听到仙药二字,眉头一挑,顿时明白了什么。 你要说魏忠贤这个人他聪明,那是真聪明,包括了客氏,这一对奇葩夫妇,你把他们丢到哪里去,凭借着他们二人丰富的斗争经验,都能将人按在地上死劲地摩擦。 可你要说到任何关于专业上的事,这就绝非这一对夫妇的长项了,甚至可以说是一塌糊涂。 因为无论是客氏,还是魏忠贤,他们原本都出身于底层,客氏不必说,就是一个村妇,这种人生了病,你让他们去相信大夫什么的,那肯定是想都别想得。他们就喜欢野路子,若是生了病,跳个大神或是吃点仙药什么的,简直就是常规项目。 张静一一听仙药,便立即警惕了起来。 其实历史上的天启皇帝,就是落了水,此后吃了仙药而死的,当然,张静一并不相信这是魏忠贤故意想要害天启皇帝,只是……基于魏忠贤的性子,他只怕还真信这个。 于是张静一道:“连魏哥都这样担心,那么想来嫂子的病极重了,其实……我倒有一策。” 魏忠贤听到张静一有办法,眼眸一张,现在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连忙看着张静一道:“哦,什么法子?” 张静一便道:“若是仙药没有用,御医也无用,我听说嫂子又是咳嗽,又是一病不起,想来……一定是重症,魏哥为何不张皇榜呢?想来这天下,总有高人!只要皇榜一张,自然会有人挺身而出施救吧,到时在这皇榜之中,多许诺一些赏赐即好。” 张皇榜……求医。 魏忠贤听了,顿时眼前一亮。 对呀,天下这么大,一定有许多的能人异士,咱怎么没想到呢? 其实皇榜,明朝是有的,不过所谓的皇榜,其实就是公布国家大事的公告。如皇帝登基,或者皇帝大婚,皇帝立太子,天下大赦之类。 求医……在古代是真没有。 那是后世电视剧才干的事。 可现在……张静一不禁感慨,后世的电视剧,终于不用戏说了,因为……还真有。 第八十九章 今日我把话放在这里 张静一在魏家吃了一点水酒。 随即便准备打道回府。 不得不说,这算是一个愉快的洽谈。 魏忠贤虽然没有真正和张静一亲密起来,而事实上,张静一也确实没办法和他亲密,毕竟都是陛下身边的腹心之人,同行终究是个冤家。 可至少张静一这趟而来的目的达到了,相当一段时间之内,魏忠贤绝不会和他为难了。 张静一非常的清楚,双方地位还很悬殊,不被魏忠贤打击,这很重要。 张静一打马而回,出了魏家,眼看这一片区域黑乎乎的,此时还未到子时,相比于京城其他街坊的热闹和喧嚣,这里却显得清幽。 当然这绝不表示魏家处在偏僻的地方,恰恰相反,这地方靠近紫禁城的钟鼓楼,乃是天下最核心的地段。 这里绝大多数,都是达官贵人的所在,动辄一个宅子,占地就是十几亩甚至上百亩,院墙如堡垒一般,这才显得幽静。 张静一只偶尔听到犬吠声,心里忍不住想,这才是真正大明的核心圈,却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挤进来。 要知道,这里随便一个宅子,就算是有钱,人家也不一定肯卖啊。 这样一想,心里便酸溜溜的,等行到了几处宅院,猛地,却见前方一个大宅,认真一看,只见那门前的匾额上明晃晃地写着南和伯府四个大字。 南和伯府 张静一直直地看着这宅邸,虽不及魏忠贤的,却也称得上是恢弘,占地也不小了。 这越看越 卧槽 这么大。 还是这样的地段。 难怪身体的原主人,上赶着要来入赘呢! 起初还以为这狗东西猪狗不如。 可在刹那之间,张静一竟也不争气的升出了一丝不争气的想法。 张静一默默地下了马,随即上前去拍门。 啪啪啪。 没一会的功夫,里头的门房将门打开了一点,狐疑地看着张静一:“找谁?” “拜见方世伯。” “门贴呢?” 张静一心里想,我身上的钦赐麒麟服就不是门贴吗?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张静一便道:“就说是他最爱的侄子张静一来了。” 门房犹豫了一下,终究留了一句稍等,便转身而去。 过了一会儿,门房终于去而复返,将张静一领入了一处小厅。 方建业此时正坐在这里的主位上,手上抱着茶盏,施施然地翘着脚,看了一眼刚徐步进来的张静一,才道:“张百户怎么来了。” 张静一露出笑容,道:“世伯不要这样见外,叫静一就好。” 方建业嗯了一声:“来,坐下说话。” 张静一依言坐下:“方世伯不是说要去南京吗,不知什么时候动身,到时小侄去送送。” 方建业叹口气道:“得下个月,这个月,京里也有许多事要处理,杂事和俗务太多了。” “啊能问一下还有什么杂事吗?或许小侄可以代劳。”莫名其妙的就脱口而出地说出这些话。 方建业倒是随意地道:“这个你代劳不了,这不是又添了一个新宅嘛,得花功夫修饰一番,老夫若是不盯着,只怕到时不太满意。” 张静一惊讶地道:“世伯,这里住的不是很好吗?怎么还添新宅?” 方建业好整以暇地道:“这里太狭小,憋屈。” “” 张静一不禁回想,他记得他从中门进来的时候,可是足足走了七八分钟,七八分钟啊他妈的。 你居然还憋屈? 方建业却看了看他道:“世侄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张静一的思绪一下子的被拉了回来,咳嗽一声道:“其实其实” 方建业没有昨日和张静一面红耳赤的激动,今日显得异常的有礼:“没关系,有什么就说,但说无妨。” 张静一便道:“小侄考虑了一下昨日世伯的提议,思来想去,小侄和方家确实有缘,这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媒妁为凭” 这不是想不想努力的问题。 这个时代,想找个好妻子,很难的。 毕竟娶妻之前,男子不可能见到未出嫁的女子。 你能见到的年轻女子,不是为奴为婢的,就是青楼里的小姐姐。 张静一算想明白了,横竖都见不着,都在赌概率,那方家就很好嘛,当然,主要是他觉得自己和方建业性格相投。 可以试着接触一下。 方建业听了张静一的话,眉头轻轻一挑,道:“是想求亲是吧?” 张静一没有多想便道:“求亲是我爹的事,我呢,只是想来说我倾慕令爱已久。” 方建业:“” 这话说的。 在这个时代,其实是有些不合时宜的。 基本上是在耍流氓这条红线上左右横跳了。 若是放在后世风气更开放一些的时候,这话的意思大抵就像先生笔下的阿Q对吴妈说:吴妈,我想和你困觉。 方建业的脸果然一下子就拉下来了:“你这孩子,怎么说这样的话。” 张静一道:“可是昨日” “昨日之我,非今日之我。”方建业道:“我改主意啦。毕竟我们方家世袭罔替,家大业大,我女儿虽也大了,却还想侍奉她爹娘两年,至于出嫁的事,可以再等等。” 张静一没想到一个人变卦起来,居然可以这样的让人讨厌。 “世袭罔替我也可以世袭罔替的。”张静一道。 方建业却是笑了:“是吗,我方家是从太祖起兵,再到靖难之役,才有今日伯爵,你至多不过是个世袭千户,话都是这样说,却是千差万别。” 这就有点被瞧不起的意味了。 于是张静一道:“我也可以做伯爵。” 方建业忍不住又笑,道:“好吧,那么老夫等你成了伯爵,我们再谈。” “那你等着,十天之内,我们来谈。” 方建业:“” 这时,方建业已觉得张静一和疯子差不多了。 十天之内得伯爵,就算陛下再如何信重你,这伯爵有这样好当吗? 你以为随便就能捡一个的事? 要知道,大明朝的爵位都是有数的,即便是皇帝多看得上你,若你没有泼天大功,也不是说给就给的。 就说那位九千岁魏忠贤,跟了陛下这么多年,给陛下干了这么多的脏事,如今权倾朝野,可到现在,他的侄子还在为得一个爵位而谋划呢。 你说十天? “时候不早,小侄告辞。”张静一居然没有再多话,直接站了起来告辞。 张静一的心情说不憋屈是骗人的,话不投机半句多,终究还是失策了,早晓得方建业变卦这么快,就不该来了。 不过我还就盯上你们方家了,我要得伯爵,再来和你好好谈谈。 方建业却只是苦笑,这个少年人口气很大,脾气也很怪,可惜了就是爱吹嘘,这样的人走不长远。 将张静一送走,方建业便回到了后宅。 此时,正好见女儿的闺阁里亮着灯,便到了门前,也不进去,只是咳嗽一声,在长廊下道:“姝儿,睡了吗?” 窗上的剪影里便出现一个倒影,从里头传出一道温雅的声音:“马上睡了。” “有一件事,和你说,那张静一,又来啦。” 闺阁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道:“这两年不是不来了吗?” “是为父的错,为父昨日又去招了他。” “父亲,父亲” “哎为父想通啦,我们方家家大业大,老夫还怕找不到东床快婿吗?这事急不得” “父亲请不要和我说这些。” 还害羞 方建业笑了笑:“为父已将张家的小子打发走了。” “父亲就算拒绝,也不必将人吓走。” “倒也没吓他,是这个小子自己犯浑,为父故意激了他一下,他便失态,大抵的意思是,我们方家也没什么了不起,他也要做伯爵,说十天之后,做了伯爵再来和为父谈。” 闺阁里便又沉默了。 方建业便道:“你看这小子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和当初的时候一模一样,不过这样也好,他没得伯爵,也不好意思来。” 闺阁里的人道:“父亲,早些去歇了吧。” 方建业心里知道,跟女儿谈这些,难免让人害羞,想了想,点头道:“那我去歇啦,你也早睡下,多盖被子,让丫头多起夜几次,帮你掖一掖,为父明日要出门,给你买一些好东西回来。” 说罢,方建业便转身,一步一摇地朝庭院更深处去了。 从方家走出来后的张静一,觉得自己真是昏头了,两世为人,还这样争强好胜。 不过 牛已吹出去了,真男人就要将吹过的牛变成现实。 他倒一点也不急,当日睡下,睡觉之前,吩咐家里的张福道:“这几日,请父亲去采买一些礼物,不必太破费,但是要有心的那种,我十天之内要用。” 张福道:“不知送给哪个。” “送给未来的泰山。” 张福咋舌,惊讶地道:“少爷找着媳妇啦。” “嘘,低调。”张静一一溜烟,躲进了屋。 第二章送到。想求点什么,最后还是决定放弃,毕竟,我不配。 第九十章 天赐良机 魏忠贤当夜又回到宫中。 而此时,天启皇帝疲倦地到了紫禁城中的暖阁。 天启皇帝显得很沮丧,自从乳母病了之后,他便开始茶不思饭不想起来。 他的生母早亡,一直都是乳母客氏将他带大。 天启皇帝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客氏能够在宫中呼风唤雨。基本上客氏的要求,只要能讨她喜欢,天启皇帝没有不应的。 这么说吧,在这大明朝,若是有人上书骂天启皇帝,天启皇帝大抵只是一笑置之,不会去计较,就算生气,也不过是下旨罚俸。 可若是有人上书痛骂客氏,那么这个人可能就离死不远了。 毕竟人和人看待事情的角度是不一样的,大臣们觉得你客氏就是一个村妇,居然敢在宫中呼风唤雨,名不正言不顺,还敢做宫中的贵人,得赶紧打发出宫,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可在天启皇帝看来,就完全不同了! 朕从小喝她奶水长大的,自小到大都是她护着朕,朕生病了,是她衣不解带的照料,朕饿了肚子,是她成日惦念着,朕有时睡不好,也是她在临睡时哄着。朕要对谁好,碍你们什么事? “陛下。” 魏忠贤匆匆进入了暖阁,此时已三更了,不过魏忠贤也猜想这个时候陛下睡不着,所以径直进来。 天启皇帝抬头,瞥了魏忠贤一眼:“哦,是魏伴伴,你不是出宫了吗?” “奴婢出宫,是想给内人寻医问药。” 天启皇帝听罢,叹了口气道:“今日病症又重了一些,令人担忧啊,哎……朕恨不得短寿三年,求她平安。” 魏忠贤听到这里,心里一暖。 天启皇帝随即道:“可寻到了什么医药吗?” “这……” 天启皇帝看着魏忠贤的表情,一下子就明白了,他露出了失望之色,道:“今日赵太医,当着朕的面前说,若是再不见好转,只怕要早做准备了。” 早做准备的意思……就是准备棺材吧。 魏忠贤便道:“其实,倒也未尝没有办法。” 天启皇帝抬头看着魏忠贤:“什么办法?” “既然进献的仙药没有用,太医们也没有用,那么为何,陛下不张榜求贤,这天下有这么多世外高人,想来……总能寻到几个有真才实学的吧。” “张皇榜……” 为了给客氏治病张皇榜…… 这显然是坏规矩的事,要知道,皇榜其实就是皇帝的诏命,是向天下人宣告的东西,这玩意历来是很严肃的。 却因为这个而张皇榜,一般的皇帝是绝对干不出来的。 而天启皇帝显然不是一般的皇帝。 他此时忧心忡忡,也算是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了,于是道:“这样可以吗?” “奴婢觉得,可以试一试。” “只是……如何吸引人来呢?” 是啊,广而告之是没有用的,救治是有风险的,若是一个不好,人没救着,说不定还惹来一身的麻烦。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天启皇帝颔首:“用什么赏赐好?” 魏忠贤犹豫了,看着天启皇帝道:“陛下以为呢?” “若是赐钱,那些世外高人,未必看得上,总不能治好了,让他们入宫来做御医吧?” 御医在这个时代,吸引力并不够,至少有不少人就不爱做御医。 这官职要权没权,还可能随时承担关系,毕竟,你若是有一身的医术,给寻常百姓治病,治死了也就治死了,可你若是不小心在宫中生出了医疗事故,那必然就不一样了。 “赐爵!”天启皇帝斩钉截铁地道。 只有这个有吸引力了。 魏忠贤倒是道:“只是赐爵,是不是不合规矩。” 天启皇帝却是一脸肃然地道:“朕言出法随,朕说合规矩就合规矩,夫人养育朕长大,虽无父母生养之恩,却也差不多了。平日里,他们不都教授朕要孝顺吗?朕就孝给他们看看。怎么,你还担心有人不服气?” 魏忠贤心里有底了,到时候肯定是有人反对的,可只要陛下有决心,他魏忠贤怕什么! 于是魏忠贤正色道:“奴婢遵旨。” 天启皇帝似乎觉得又多了几分希望,又觉得魏忠贤提出来的这个想法不错,总比没头苍蝇要好,因此脸色好看了许多,道:“这主意很好,是魏伴伴想出来的吗?” “是……”魏忠贤本想脱口而出,这是张静一想出来的,可话到嘴边,心里终究有些不甘愿,随即便道:“大抵是奴婢拿的主意。” 这话留了一丢丢的余地。 拿主意的是咱,只是知识产权不是。 天启皇帝没有多想,便笑道:“看来魏伴伴也是聪明绝顶的人啊。” 魏忠贤微笑…… ………… 次日一早,便有诏书下来。 当日,京城各处,开始张榜。 这突如其来的皇榜,一下子吸引了天下人的目光。 在清平坊这儿,也有顺天府的差役奉着皇榜来。 他们寻了清平坊的一处城隍小庙,而后开始张贴。 许多人纷纷围拢过来。 这时势必会有识字的人开始念诵皇榜的内容,其他的百姓则纷纷围观。 只是其他地方的皇榜是如此。 清平坊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顺天府的人刚刚将皇榜张挂上。 很快,一队锦衣校尉便到了。 这差役们一看是锦衣卫,顿时觉得自己矮了一截,方才还在怒喝那围看的百姓,转眼之间,个个如沐春风。 只见为首一个锦衣卫小旗官到了皇榜之下,便直接将新张贴的皇榜直接撕下来。 顿时,百姓们沸腾了。 人们窃窃私语。 顺天府的差役们目瞪口呆,居然还有这操作。 皇榜刚贴上呢。 便有一个书吏小心翼翼地上前道:“这……这是何意?” 这小旗中气十足地回应:“奉百户之命,来揭皇榜,还能有什么意思?” “啊……” ………… 张静一看到了揭来的皇榜,乐了,魏忠贤一定没有想到,我张静一又当又立,不,一定想不到这边劝他张皇榜,另一边,他张静一就揭了皇榜吧。 邓健站在一旁,却是担忧地看着张静一:“百户,揭了皇榜,就要去看病的,百户懂看病?” 邓健的目光充满了怀疑。 “我觉得我可以试一试。”张静一很认真地道。 邓健:“……” ………… 皇榜放了出去,魏忠贤满心焦灼地在司礼监里等候着消息。 也不知这皇榜有没有效果,可现在……奉圣夫人客氏的情况已经越来越糟糕了,这算是最后的希望了。 此时他正茶饭不思,却有宦官连滚带爬地进来道:“九千岁,九千岁……有人揭皇榜了,有人揭皇榜了。” 魏忠贤一听,眉一挑,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甚至颤抖着嗓音道:“是哪一个高人,哪一个?” “是张百户,是清平坊的张百户啊……”小宦官嘶吼着道:“清平坊百户所的人,早在那蹲守好了,这边顺天府一张挂皇榜,另一边……” 魏忠贤双眼猛地一张……震惊了。 狗东西啊! 昨天给咱献策建言张皇榜求贤。 今日…… 魏忠贤的脸色一下子不好看起来了,目光透出了冷冽之色,厉声道:“他想干什么,他想故意拆台吗?他这究竟是想干什么,这一次有什么居心!” 这一次,魏忠贤是彻底的怒了,开玩笑开到这样的程度,这是真当我魏忠贤不敢杀人吗? 魏忠贤目中掠过了杀机,此刻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显得格外的可怕。 这小宦官有点被魏忠贤的表情给吓着了,只唯唯诺诺地道:“那张百户……张百户他……他放出话来,说……说他想救人。” 魏忠贤冷哼道:“救人,凭他?” ………… 张静一此刻,已到了张家铺子隔壁的一处医馆。 当然,这个医馆并没有开业,倒是在张家的棉布铺子开张的时候,便已开始招募大夫了。 张静一招募大夫的条件很奇怪,要年轻的,还要读过医书的。 读过医书这点很好理解,可非要年轻的,就让人匪夷所思了。 所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不是大家对年轻大夫有成见,而是想想性命攸关的事,当然还是老的吃香。 于是,招募了十几个年轻大夫,可是医馆并没有打开门做生意,而是张静一将人召集起来,只干一件事,就是一次次进行实验一种……很奇怪的药物。 当初的时候……张静一救下了天启皇帝,就预料到了一个更可怕的情况。 那便是天启皇帝落水,会不会和明武宗那样,直接一病不起,最后死亡。 而有鉴于大明朝懂得都懂的御医体制,再加上天启皇帝身边魏忠贤这等喜欢跳大神的处事风格。张静一怀疑,若是事先没有准备的话,一旦天启皇帝染病,可能直接病亡。 正因为如此,张静一一直都在未雨绸缪,等的就是以防万一。 不过……张静一万万没想到,天启皇帝的身体倒是出人意表的强壮得很,并没有染病,倒是天启皇帝的奶娘奉圣夫人客氏……病了。 第九十一章 灵丹妙药 既然如此,那么张静一在这里折腾的‘药’就有了用场。 鼓捣这药出来,其实也是张静一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 因为,即便来到的是明末,可就算真如历史一般建奴入关,那他至少还可以蹦跶接近二十年呢。 可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却是要人命的。 想想看,任何一个小病,都可能是绝症,便是皇帝和那些达官贵人们,都不能确保自己的孩子有八成的成活率,他若是在这个时代,何况,又没有任何的疫苗,也就是说,任何一次病痛,对于他而言,都是一次鬼门关。 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有着巨大的危机感。 因此,张静一一直都在鼓捣制药。 而眼下,有这有限的条件下,唯一能尝试的,便是用土法提炼青霉素。 要知道,青霉素刚刚诞生的时候,几乎等同于是万能药,而在后世,这种药至少可以解决七八成的疾病。 若是能折腾出这个,张静一在这个时代,除非碰到了疑难杂症,或者是让人谈虎色变的癌症之外,就几乎有了一重保障。 不过土法提炼青霉素,其实是个风险很高的事,虽然原理很简单。 首先对寻常发霉的东西,比如水果、蔬菜等,当然,这玩意不可靠,张静一先尝试着,将橘子皮放到较为湿润的地方,等橘子皮慢慢的腐烂,生出了绿毛,这所谓的绿毛,其实就是传说中的青霉了。 当然,直接指望这么个东西能治病,显然是痴心妄想。 那接下来所需做的,便是小心翼翼地将这青霉收集起来,还得确保青霉不会受到污染。 最好的办法,就是花天价去买水晶的容器,水晶很贵,而要用水晶打制成像玻璃一样透明的器皿,那价格就更是贵到了天上。 当然,如今的张静一还是有一些财力的。 此后,便是要搭建一个培养基了,培养基是用芋煮成的汁水混合米汁而成,随后将搜集来的青霉种上。 如此,这些青霉便等于老鼠掉进了米缸里,只等着它们繁殖了。 过了一周之后,在培养基中大量繁殖的青霉已经越来越多。 而接着最难的,就是青霉的抽取工作了。 毕竟,这青霉混杂在汁水之中,怎么提纯,却不是容易的事。 因而,首先要做的,就是先用漏斗过滤掉培养液中的米渣,之后再将液体里倒是菜油,此后搅拌均匀,此后再添加碳粉,继续搅拌。 这些碳粉会被青霉吸收,吸收了青霉的碳粉再丢入蒸馏水里,此后将醋做成的酸性水,这青霉素乃是弱酸物质,不会溶解于酸性水,因而,青霉便会被碳粉中溶解出来。 理论上是这么一回事的。 当然,做起来很难。 每一道工序,都要小心再小心。 就在半个月前,经过一系列的倒腾,张静一终于得到了一些青霉素。 当然……通过这种办法弄出了青霉素还不是最难的。 最难的是怎样确保这些青霉素的安全性。 因为这种土法提取的青霉素,你没法确定它们在提炼的过程中是否受过污染。 甚至张静一都无法确认,这里头到底是不是能治病的青霉。 毕竟……没有显微镜。 天知道这里头含有多少杂质,青霉素可是需要注射的啊,就这么个来历不明的玩意,注射进人体,只怕病痛还没将人折磨死,这玩意就已将人杀了几遍了。 那么……真正最难的,就是用土法来实验了。 于是,这些年轻的大夫们便登场了。 张静一让他们只干一件事。 那便是找兔子。 先让兔子受伤,此后引发它们的炎症。 最后制作出一种针筒来,将青霉素少剂量的注射入兔子的体内。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若是药有效,那么就可以测试不同剂量带来的疗效。 如果这药物坑爹,至少晚上有炖兔子肉吃。 事实证明,张静一是幸运的,提取的青霉素,有效。 至少……炎症快速地愈合,而且副作用并不明显。 当然,这主要还是得益于张静一尽力将剂量减到最低,否则若是用后世那样的剂量,张静一保证大家每天有四顿兔子肉吃。 在确定了药性对兔子有效之后,便是开始找人来尝试了。 张静一不喜欢这样的实验,因为人是人,兔子是兔子,兔子可以炖汤,而人是无价的。 京城里有许多得了重病却没有办法医治的人,这几日,便有这样的病人,在许诺了用药免费,并且若是有任何意外情况,都会做出大额赔偿之后,似乎也有人主动请缨。 毕竟,他们原本就可能要死的。 至少现在还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即便死了,还可给家人留下一笔不菲的赔偿。 这些小大夫们,起初被招募过来,是很无语的。 大夫们最需要的是找人来看病,看的病人越多,等他们的胡子再长出来,将来甚至胡子慢慢变白,从此之后,他们也就可以独立门户了。 可张静一却每日将他们关在医馆里,一次次的试药,这令他们怀疑,这位张百户一定是在做什么邪恶的事。 直到当一剂青霉素如当初用在兔子上一般,给一个严重肺病的病人注射之后,过了几日,这原本几乎要死的病人,竟是能开始活蹦乱跳起来,一下子的……年轻的大夫们激动起来了。 真是……神药啊。 要知道……这样的病,多少人要嘛就是靠身体扛过去,若是抗不过去,病情恶化,便只能等死了。 可这药,却是起了极大的效果。 大夫们开始变得情绪高昂起来。 哪一个大夫,不希望自己的身上能揣着神药去给人看病呢? 于是他们一次次地给许多的病人用药,而后按着张静一的方法记录各种的数据,根据不同的剂量,来观测病人不同的反应。 直到张静一这一次上门,随即带着一些青霉素走了。 其实每一次张静一来,都是年轻大夫们的机会。 起初的时候,他一来,大家都很紧张,彼此默不吭声,就好像大家是路人一样。 可现在,却有许多年轻大夫扑过来,有汇报数据的,也有打探这药能不能治什么什么病的,在他们看来,制出这药来的张百户,简直就是神医在世,如此特效的药,只有在传说中才见过。 张静一则是懒得理他们。 什么都告诉你们,那我以后吃什么?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真以为我张静一是二,不留一手? 其实只是把你们当工具人而已,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揣着青霉素,再提着一个大夫所用的标配药箱,噢,对啦,还有揭下来的皇榜。 张静一抵达了午门,接着便请求觐见。 随即,张静一被送到了暖阁。 天启皇帝其实平时不太爱来暖阁,这里早就年久失修了,他更爱在西苑的勤政殿呆着。 而现在,魏忠贤早已跑到了天启皇帝这里,开始添油加醋了。 随来的还有一人,乃是兵部右侍郎霍维华。 霍维华就是当初给魏忠贤进献了“灵露饮”那一味仙药的家伙,他虽是兵部侍郎,但是自称自己有家学渊源,家里有医书整整一个屋子,又有祖传的秘方。 其实历史上的霍维华,在天启皇帝生病的时候,他也上了这一味‘灵露饮’,然后……然后这位霍侍郎把落水得病之后的天启皇帝治死了。 只是现在,他治的乃是奉圣夫人客氏。 从某种意义来说,客氏现在病成这个样子,张静一是有责任的。就是因为当初张静一的及时救驾,天启皇帝才没有因为落水而生病,霍维华的仙药自然也就没有给天启皇帝吃,他没有治死天启皇帝,自然而然还是维持了手持仙药的人设,若不是这样,他也就不会有机会,在这一次客氏生病之后进献仙药了。 现在霍维华听说客氏病情加重,很着急,原本还想借着仙药好好的立一桩功劳,哪里想到,还可能要背黑锅! 所以他又找上了魏忠贤,表示这一定是仙药的剂量还不够,需要加大剂量,公公一定不要找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乱治病啊。 魏忠贤也有些犹豫了,于是便向天启皇帝禀报了这件事。 “张卿家揭了榜?”天启皇帝很是惊讶,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吗? “陛下,这张静一是锦衣卫,他懂什么救人呢?他们张家,更没有什么家学渊源,陛下切切不可误信人言啊。”霍维华趁机道。 天启皇帝本就烦躁,清早的时候,奉圣夫人都咳出血了,这样下去,只怕命不久矣。 原本以为张榜求贤,可以找个靠谱的人来,哪里知道,正儿八经的大夫没招到,张静一居然来凑热闹了,这治病的事,他只怕还没有朕懂呢! 就在此时,一个小宦官小心翼翼地进来禀报道:“禀陛下,张百户觐见。” “正好说到了他,叫他来。”天启皇帝听到张静一来,虽是焦急,却也心情平和了一些。 第九十二章 妙手回春 张静一随即至暖阁。 相比于西苑,这儿给人一种陈腐的气息。 这就很能理解为何天启皇帝天天往勤政殿跑了。 张静一行了个礼:“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见了他,勉强笑了笑:“朕听说……卿家揭了皇榜?” “是。卑下揭了皇榜,来看病了。”张静一镇定自若,笑呵呵地道。 天启皇帝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你还会看病?” “何止是看病。”张静一道:“背地里,大家都叫卑下张神医。” 魏忠贤一直绷着脸,在旁咬牙道:“咱没有听说过。” 这霍维华也打量着张静一,显然……他心里打着其他的主意。 张静一无视了魏忠贤眼中的怒意,不疾不徐地道:“总而言之,卑下揭了皇榜,照规矩,揭了皇榜的人就要治病,至于魏哥听没听说,这是另外一回事。” 天启皇帝听罢,看了一眼魏忠贤,又看一眼张静一。 很明显,魏忠贤有些生气了。 可想了想,天启皇帝叹道:“现如今夫人身子变成了这个样子,朕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如今……求医无门,既然静一想要献药,那么就将药取出来吧。” 张静一认真地道:“陛下,这药……并不是用一般的法子进用的,得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所以……卑下一定要亲自来。” 天启皇帝皱眉起来:“是吗?” 他抚着御案,犹豫起来。 这就意味着,张静一将要入后宫了。 而张静一的面上却是人畜无害的样子,这天底下,寻常的男子,是绝不可能入后宫的。 可张静一一定要进去一次,因为……他想见一个人。 良久…… 天启皇帝道:“霍卿家,你不是说……张卿家不懂救人吗?这件事,你怎么说?” 霍维华道:“陛下,既然张百户主动请缨,臣无话可说。” “……” 显然霍维华的小心思却是不同的。 他进了仙药,现在仙药没作用,甚至可能还有危害,他肯定是心慌的。 当着皇帝的面,他一定要说自己的药有奇效,只是没有加大药量而已。 可本心而言,对于张静一去治病的问题,他当然也不会愚蠢到去制止。 制止干什么?现在客氏快不行了,若是张静一去治,到时死了,自然就不再是他的责任,而是张静一的责任了。 到时他大可以跳出来,指责是张静一害死了客氏。 天启皇帝犹豫片刻,想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终究道:“罢罢罢,眼前也只能如此了。” 说着,天启皇帝起身:“霍卿留在这里,其他人随朕来。” 张静一再不犹豫,提着药箱,匆匆跟着天启皇帝出了暖阁。 銮驾过来,天启皇帝上了乘舆,而魏忠贤和张静一只能步行。 魏忠贤显然心思很混乱,霍维华那家伙的仙药不行也就罢了,现在又杀出来一个更不靠谱的。 于是他一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只是走到了半道上,突然,魏忠贤一面走,一面凑到张静一的面前道:“张百户,昨日你要张榜,今日又来揭榜,若你当真想要来此胡……治病,为何要多费一番功夫?” 他还是问出了心里纠结的这个问题。 想不透啊。 张静一倒是实诚,道:“我想要爵位。” 这句话,干脆利落。 魏忠贤:“……” 魏忠贤忍不住道:“那你昨日也可以直接跟咱说,何必要脱裤子放屁?” 张静一朝魏忠贤笑了笑:“魏哥真有能耐给我爵位吗?” 这话……倒是将魏忠贤问倒了。 实际上……他真没资格,虽然人人都称他为九千岁,可是大明对于爵位向来吝啬,即便天启皇帝和魏忠贤这样的关系,而魏忠贤也是权倾朝野,这魏忠贤的侄子至今想要求爵也不可得。 只有在历史上,天启皇帝眼看自己要病死了,这才下了一道旨意,封了魏忠贤的侄子为侯。 若是天启皇帝还健康的时候,是绝不可能册封的,归根到底,是皇帝要死了,百官们心思都在即将谁来继承天启皇帝的大统上,谁还有心思去管这些。何况,人都要死了,还纠缠这个干吗,反正新皇登基,是要反攻倒算的。 魏忠贤咬牙,忍不住道:“那也可以先求,何必要多此一举。” “这不一样。”张静一很认真地回答道:“我若是求爵,这就显得我这个人利益熏心,叫动机不纯。可若是请魏哥张榜,这叫献言献策。而我揭榜来治病,则是我为君分忧,至于榜上许诺的赏赐,这是我应得的。你看,魏哥,我并不是利益熏心的人,所以……” 魏忠贤:“……” 魏忠贤算是明白了。 敢情这天下的人,无论是霍维华,还是张静一这些狗东西,个个都将他家夫人当做他们的谋求好处的工具人,都拿夫人来当经验包了。 魏忠贤阴沉着脸,便不说话了。 没多久,便到了慈宁宫。 这慈宁宫的前身,乃是仁寿宫,嘉靖皇帝登基之后,在仁寿宫的基础上进行了扩建,用于安置太妃。 而奉圣夫人客氏便在这里也有一处小殿居住。 乳母享受着太妃一样的待遇,这在历朝历代看来,是不可思议的。 张静一没有多想,到了殿中,这里早已有许多的御医和宦官在伺候。 天启皇帝直接一挥手,命众人退散。 张静一甚至还在长廊之下,看到了许多的太妃。 太妃们众星捧月的……围在一个少妇身边,这少妇没有穿礼服,只是一套素服,却是贵气逼人。 张静一眼睛一抬之后,随即目光立即落到其他地方,他知道这个女人是谁……正是当今的皇后张嫣。 张嫣是个可怜的女人,曾经有过身孕,却很快流了产,后来便不再有生育。 民间流传,这是客氏等人的密谋,给她下了药,却也不知是真是假。 张静一微微低垂着头,跟随着天启皇帝入殿,刚走去,便见一贯强势的客氏现在躺在榻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张静一对这个老妇人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不过其实张静一和霍维华那狗东西的心情是一样的,都想将这老妇人当做敲门砖,同时也当自己的经验大礼包。 张静一这时抬头道:“陛下也要留在这里吗?接下来,只怕会比较血腥。” 天启皇帝却是目光坚定地道:“那朕更该留在这里。” 天启皇帝的心里其实已捏了一把汗,看着客氏如此,很是忧心忡忡,眼睛也不禁红了。 张静一复杂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作为朋友,他对天启皇帝是很欣慰的,这是一个很好的人,好到连他都觉得这人有点二。 可作为一个臣子,张静一却只能摇头了。 他打开了药箱,随即道:“找个人来帮忙,有谁有过杀猪、杀鸡之类的经验?” “……” 原本想要上来帮忙的御医们,一个个脸色骤变,然后脚步不经意地开始后退。 天启皇帝也觉得这……有点儿……说不清的感觉,却自告奋勇,道:“朕来吧。” 张静一居然也没有反对,淡定地道:“很好。” 随即张静一便开始忙碌起来了,他先是从药箱里取出了一个水晶瓶,水晶瓶晶莹剔透,里头自是张静一调配好的药水。 当前的条件,是没有办法直接打针的,只能采取输液处理。 里头的青霉素纯度高,所以必须得加入大量的蒸馏水来溶解,其实按理来说,用葡萄糖液最佳,然而张静一并没有这东西。 当然,里头还有一个严重的问题,因为……虽然已经十分小心,极力的隔绝细菌,可和后世的医用条件相比,当下的输液,环境还是差了很多。 不过不要紧,本来青霉素就有杀菌的作用,而且张静一认为,这位皇帝的奶娘客氏,一定很坚强。 张静一准备妥当,这水晶瓶,已用一层层的布条封死了。 他小心翼翼地又取出了一根很长的细竹,细竹里头是中空的,两头都削尖,再用酒精浸泡过,当然,它毕竟不是针,所以口子可能会比较大一些。 为了防止水晶瓶里的药物流量过大,张静一又在细竹的管子里,放入了一枚小球,这小球进去,恰好堵住了竹管,可毕竟没办法做到密不透风,所以张静一实验过,差不多隔一会儿,便会有药液流淌出一两滴出来。 张静一先用细竹接上水晶瓶,手上则拿着另一头更尖锐的位置,到了客氏身边。 这时,他对天启皇帝道:“陛下,取夫人的手来,按稳了,可能会有些血腥。” 天启皇帝脸色已变了。 他虽然不知道张静一要干什么,却也看得出……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妙的事。 站在一旁一直默默看着的魏忠贤,却已是懵了。 倒是天启皇帝还算靠谱,他轻轻地从被子下将客氏的手腕取了出来。 张静一这时候也不免有些紧张地深吸了一口气。 要知道,这竹阵可不比后世的针,这竹管虽已削尖,尖锐无比,可若是放在后世,只怕这种针,一般是用来给大象叔叔用的。 用在人身上的话……可能会比较血腥。 第九十三章 救治 所以,此时的张静一捏着竹尖,手有点颤抖,这玩意刺入人体,有点狠。 当然,还需擦拭一点消毒的药水,不过这里条件有限,倒一点烈酒便是了。 天启皇帝还在抓着客氏的手,见张静一如此,心里有点慌,可是在下一刻,张静一已是狠狠地将竹尖刺了进去。 紧接着,血水便流淌出来。 关于这一点,张静一很有经验,立即给她捂上棉花。 竹尖刺入之后,开始有药水流淌进入客氏的体内。 而客氏也猛地发出了一声杀猪一般的惨叫。 这惨叫立即惊动了所有的人。 天启皇帝慌了。 魏忠贤也慌了。 一群御医,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他们终于知道,为啥张静一要找杀猪的了。 张静一在确定了有药水流入客氏的体内之后。 却又开始猛地捏住竹尖,狠狠将竹尖抽出来。 随即……鲜血喷溅。 天启皇帝:“……” 魏忠贤急了:“这……这是做什么?” 张静一显得很冷静,其实给人打针的感觉挺爽的,尤其是用这么粗的针头。 他耐心地道:“这叫皮试,不能一下子将药水输入进去,前期只输入一点点,看看会不会有什么不良反应。来,大家帮忙捂着,先止血。” 天启皇帝和魏忠贤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这简直就是在杀人,可现在……他们都有点慌得乱了心神,尤其是见了血之后。 张静一则淡定地在另一边,继续对针头进行消毒。 他需要等一等,看看药水进入了客氏的体内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魏忠贤口里已开始在不安地嘀咕:“这……这是杀人,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治病的……” 张静一不理他,也不稀罕解释。 魏忠贤一面捂着客氏的伤口,一面继续道:“赵御医,你见过这样治病的吗?” 那被叫到的赵御医,连忙道:“没,没见过……” 张静一继续不搭理他。 这个时候,沉默是最好的方法,你爱瞎嚷嚷就瞎嚷嚷,我只管做好我的就行! 过了一会儿,见客氏没有什么不好的反应。 张静一大抵觉得靠谱了,便又捏着针:“来,可以输液了,取她另一个胳膊来。” 这个过程,折腾了很久。 客氏的两个手腕已是千疮百孔。 总算竹尖刺了进去。 随即便是开始输液。 这样的治疗方法,若是换了其他人,只怕还没开始折腾,就已被拉出去砍了脑袋了。 也亏得是张静一。 当然,主要还是天启皇帝和魏忠贤已经是打算死马当活马医了。 毕竟御医们个个都已经在暗示,可以给客氏准备后事了。 输液的过程倒还算顺利,输完了液,张静一默默地收拾了一番,提着药箱便告辞。 这个时候,大家也没心思去聊天。 只是张静一在走出这寝殿的时候,却是突然驻足,然后正儿八经地朝着门前站着的那个少妇行了个礼:“卑下张静一,见过娘娘。” 站在门前的,正是领着众贵人在此静候的张嫣。 这就是天启皇帝的正牌皇后。 张嫣一直表现出雍容的气度,客氏生病,陛下每日来照料,她这做皇后的自然也得来。 此时,张静一特意朝她行了礼,本来此时乱哄哄的时候,她也没料到这个少年会如此。 在后宫之中,张嫣是对张静一有过耳闻的,知道陛下很是喜欢这个少年,且这少年还和东厂有些嫌隙,于是她朝张静一微微一笑:“不必多礼。” 张静一点点头,随即便提着药箱走了。 张嫣则看着张静一的背影,若有所思。 …… 宫中依旧是乱成一团。 在输液之后,客氏说是遍体鳞伤都不过分,原本身子就孱弱,此时更是糟糕了。 天启皇帝很担心,只好一直在这陪着。 宫中的其他贵人,也只能在殿外静候。 魏忠贤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地嘀咕:“陛下,张静一莫非想害……” 天启皇帝却是立马怒斥道:“这是什么话,乳娘本就命不久矣,他还能害什么?” 魏忠贤便不敢再说了,只是道:“他这样法子,只怕不能见好。” 这才是天启皇帝担忧的事,于是天启皇帝又沉默不语。 而客氏……被折腾的死去活来。 她不停地咳嗽,又是喊疼,有人试了她的额头,照旧还是高烧不退。 御医们则凑在一起低声议论。 这很明显,是某种程度的病毒性感冒引发的肺炎症状。 这种病在古代最难治愈,因为病情反反复复,不断地高烧,年轻人只能用身体来抗,可年纪大一些的,就只能等死了。 既焦虑又烦躁的天启皇帝将御医们召到面前来,为首那赵御医朝天启皇帝行了礼。 天启皇帝道:“你看乳娘现在的情形如何?张卿的法子有效吗?” 这赵御医苦笑道:“陛下,臣还是坚持昨日的评判。” 天启皇帝的脸骤然之间阴沉了下去。 说难听一点,这赵御医的意思是很明确的,就是准备棺材吧,免得到时候准备不及时。 预备后事对古人而言,是必须要做的,当知道一个人不行了,得预先准备棺椁,还要提早让人去探查一下哪里有风水宝地,免得到时人一死,这边慌慌张张的,毕竟,尸体不能停放太久。 赵御医见陛下大怒,便不敢再说了,乖乖地退到一边。 ………… 此时,在出宫路上的张静一,却显得很轻松,在他看来,他见到了皇后张嫣,这次就算是赚到了,就算没有救活客氏,也绝对不亏。 他希望多在张嫣的面前露露脸,因为他很清楚自己需要在宫中有一个自己人。 而在宫中,能勉强对抗客氏的,也只有这一位皇后娘娘了。 当然,现在只是先刷刷脸,给张嫣留一个印象。 接下来……真正需要的,还是另外一件事。 刚回到了百户所里,这时,书吏小跑了过来:“张百户,这里有一封书信。” 张静一随即便取了书信,这是福建长乐的陈家寄来的,陈经纶已经回到了故乡,随即修书来,道明将会带着大量的红薯进京。 这封书信,当然是希望张静一这边提前做好准备。 毕竟,一旦大量的红薯进京,就要预备广泛的种植了,如若不然,千里迢迢的将这玩意送到京来吃吗? 那现在重要的是什么呢,当然是土地了。 在这里,绝大多数的土地,都在地方的士绅和贵族的手里。 陈家之所以推广红薯缓慢,一直都只局限于长乐县,一方面是南方的地主和士绅们,对于种植这玩意没有兴趣,毕竟南方有多余的地,种植一些经济作物可谓一本万利。可在北方,且不说陈家人生地不熟,人家也不愿意给你土地种植,毕竟……士绅们又不会挨饿。 张静一接了书信,便立即回书,表示赶紧将东西送来,不要耽误,其他的事不必陈家操心。 而后,张静一有些疲倦了,便直接回家休息。 张家这里,张素华的肚子越发大了,张家已买了隔壁的一个小宅,好好的休憩了一番,将两个宅邸打通! 令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宫里那边居然送来了三个宫人,说是要来照顾张素华的起居的。 对于这个,张静一倒是坦然,很干脆地接受了。因此,张家索性让张素华在另一个小宅里住下,三个宫人照料着,这让张静一安心不少。 不得不说,天启皇帝挺会体贴人的。 不过这家伙是个海王,但凡是身边的人,他都信任和细心。 张静一省去了很多心事,当下便回房睡了。 …… 可是宫里,就没有这么平静了。 又折腾了一夜,客氏并没有在所有人的期盼中好转起来,依旧还是高烧不退。 李太妃便领着贵人们去了明堂,给客氏祈福。 魏忠贤则留在宫中照料。 见陛下也不肯走,他便在一旁候着。 此时,天启皇帝正蜷着身子,在一张椅上,迷迷糊糊。 魏忠贤便低声道:“陛下,不如……到寝殿去睡吧。” 天启皇帝沉思了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魏忠贤便劝道:“不要熬坏了身体,这里有奴婢照料着。” 天启皇帝却是幽幽地叹道:“朕自幼便丧母,是乳娘这二十余年来精心照料着朕,如今她大病,朕连一夜功夫都待不下去吗?不要总说陛下陛下陛下,朕也是个人。” 他突然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低声道:“风水宝地……选好了吗?” “这……正在选定。”魏忠贤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脸色苍白起来,沉痛道:“奴婢让侄儿在京城附近……四处查看呢。” 天启皇帝叹道:“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啊。” 魏忠贤突然道:“只是奴婢想到夫人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忍受这样的折磨,心里……便不安。” 这话……意有所指。 天启皇帝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白日里连续几声杀猪的惨叫,直到现在,天启皇帝其实还记忆犹新呢。 他看了看魏忠贤,想了想道:“你别怪他,他也是好心。” 第九十四章 病好了 客氏一直迷迷糊糊的,处于一种行将就木的恐惧之中。 她不能死。 这辈子的福还没享够呢。 只是……连日的高烧不退,再加上止不住的咳嗽,若是几日倒也罢了,可这样的情况,已经维持了半个多月。 这个时候……这位算计了半辈子的老太太,其实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 她甚至在想,自己在弥留之际,是不是该为自己的儿子和魏忠贤的儿子,向陛下请一道旨意,让陛下给他们封爵。 她比谁都清楚,这是最好的时机。 陛下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 除此之外……家里还有这么多的土地,这都是她这么多年,含辛茹苦的‘攒’下来的,如今……却不知收成如何,这些土地以后又该何去何从。 等到了半夜,她越发觉得自己的呼吸不畅,头沉得厉害,此时连最后一丁点的力气都没有了。 想到方才,好像是有人将什么东西扎进她的手腕里,她疼得几乎要昏死过去。 竟还扎了两次。 临死之前,竟还要受这样的折磨和苦痛…… 可她连一丁点反抗的力气也没有! 到了子时,客氏的身体越发的不好了。 竟是直接昏厥了过去。 御医们慌得不得了。 一直折腾到了天光,客氏还是昏迷不醒。 不过这几日,客氏都是如此反复着,大家其实都已习惯了。 在这寝殿里,蜷着身子在椅上将就地呆了一宿的天启皇帝,虽依旧很是忧心,却也只得退去。 耽搁了这么多日,许多奏疏还需皇帝亲自处理,天下的事也都在等着天启皇帝裁决,此时此刻,心情低落的天启皇帝只得拖着疲惫的身体去暖阁处置一下军政事务。 魏忠贤眼看着客氏是真的不能活了。 只好再去确定一下后事的情况。 一些御医正在忙碌,现在客氏这样的情况,大家商量着,已经不能吃药了。 毕竟……用了这么多药,都没有效果,眼下要做的,就是等着料理后事,何苦还要折腾人呢? 这赵御医与其他几个御医,低声议论着,一面说一面摇头。 寝殿里好像冷清了许多。 可就在此时…… 昏厥之后的客氏,却是徐徐地醒来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睡了很久很久。 久到足够回顾自己的一生。 她清醒的那一刻,有的只是一种出于对死亡的无比恐惧。 越是经历过生死徘徊的人,越是怕死,为了活着,她甚至想过,自己要不惜一切代价。 于是……心底的恐惧开始蔓延开来。 以至于她浑身战栗。 可就在这个时候…… 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这咳嗽…… 很奇怪。 以往的时候,都是那种几乎要将肺都咳出来的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撕拉得疼痛了似的。 可现在…… 居然只是轻咳。 客氏生出了奇怪的感觉。 因为…… 她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因为……那种高烧带来的浑身疼痛,好像也不见了。 呼吸也变得比从前顺畅了。 她甚至觉得……身子……挺自在,很舒服…… 客氏的咳嗽声,立即引起了几个御医的注意。 看来……奉圣夫人还需过两天再死,她又醒过来了。 这样的情况,很正常,经验丰富的御医们便镇定地走到了客氏的面前。 客氏张开眼,大概昏睡得久了,反应似乎还有些迟缓。看着这些御医半响,随后,她居然发出了声音:“皇帝呢,皇帝在何处?” “呀,这是回光返照了吗?”赵御医心里想着。 赵御医刚要回应。 客氏却是道:“饿,饿极了。” 她说话很轻,还是有气无力的样子。 赵御医和其他几个御医却是面面相觑起来。 若是回光返照,按理来说,不会只惦记着吃吧? “夫人,我等先查一查夫人的病情。”赵御医恪守着自己的职责。 宫中的御医,托了太祖高皇帝的福气,是世袭的,也就是说,老子干完儿子干,儿子干完孙子干。 当然,御医的风险还是很高的,毕竟你若是治坏了,指不定就被人宰了呢。 但凡能活下来,并且还能延续香火和血脉的御医,当然都有祖传的绝活。 可能他们的医术不怎么样,但是治疗的态度还是很好的,比如治疗的过程中,他们总是如春风拂面,嘘寒问暖,态度往往都是恭恭敬敬。再比如,他们还有祖传的推卸责任的手段。 可是在这种情况之下,还是要照例探视一下,也免得到时候少了这道流程,最后被人抓住把柄。 客氏气喘吁吁的,觉得很疲惫。 御医们要诊治,她也没有多说什么。 随即,赵御医开始把脉。 赵御医其实并没有抱有什么期望,前几日,客氏的脉象一直都很乱,现在……大抵也应该是如此吧。 一群御医们也凑了上来,静候赵御医的诊视。 “咦。”突的,赵御医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这一句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大家纷纷朝着赵御医看来。 赵御医一双眼眸微微张大了一些,他觉得很惊讶。 因为……他的手轻轻地搭在客氏手腕的脉搏上,脉象虽然和从前一样的微弱,但是……却不似从前那般的紊乱了。 怪了。 看上去……好像是身体恢复的征兆啊。 他面色越来越古怪,生怕自己诊错了,于是皱着眉头,又凝神感受。 而后,他有些急了,不对劲,很不对劲,不但脉象不乱了,便连微弱的脉象,竟也有慢慢恢复的迹象。 下意识地,他忙是起身,直接没规矩地拿手往客氏的额头上去抚摸。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 显然吓坏了其他的御医。 大家口里啧啧的声音,然后很果断地纷纷朝后退开。 眼里的表情,都是:你完了,你要完了。 原来御医诊视宫里的贵人,都是有流程的,只要流程没错,那么就算人死了,那也和你没有任何的关系。 可你若是在流程中让人挑出了错,那么你就死定了,本来大家就等着找个人来背黑锅呢! 比如这种直接的方式去摸夫人的额头,这就属于…… 御医们立即从善如流地开始和赵御医保持距离。 可赵御医却完全不以为意的样子,他很是用心的样子,面色却是变得越发的古怪。 良久之后…… 赵御医突然发出了一个惊讶的声音:“退……退热了……退热了……” 这一下子…… 原本还有小心思的其他御医,个个表情讶异起来。 退热了…… 大家都知道,像这样的病,一旦退热,几乎就相当于一切向好的方向发展的征兆。 以至于……留在这寝殿中伺候的许多宦官也不禁激动起来,有人在外头探头探脑,也有人急切地冲进来,口里问着:“病情如何,如何了?” 赵御医面露潮红,他这时候是完全已经确定了,于是又激动地道:“已经退热了……夫人……夫人……” 客氏此时也觉得自己的头脑,没有那样的沉重,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现在见御医们确认,更觉得自己精神了许多。 或许……是得到了某种精神上的暗示,她这时候张口道:“我也觉得好了许多,咳咳……” 还是有些咳嗽…… 可这咳嗽……却没有此前那样难受。 于是御医们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粥。 一会儿工夫。 客氏居然道:“来人,搀我起来,一直躺着,腰疼得厉害。” 于是激动中的御医再不敢耽误,连忙搀扶客氏起来。 或许是大病初愈,所以客氏的精神居然格外的爽利。 客氏看了他们一眼,倒是道:“倒是有劳你们了,我要重赏你们……” 奉圣夫人说重赏,那当然是绝对不会含糊的。 这客氏虽只是皇帝的乳母,可在宫中能得势,绝不只是靠天启皇帝这样简单,她的手段很厉害,但凡是跟她不是一条心的,便狠狠的打击。可一旦跟从她的人,给与的赏赐,也绝对不会含糊! 宫里谁不知道,皇帝赏赐,尚且还要讲规矩,可是奉圣夫人的赏赐,都是实打实的。 也正因为如此,宫里的人都愿为客氏效力。 现在客氏开了口…… 这原是一件开心的事。 可几个御医却好像一下子打了个激灵一样。 他们居然面带难色。 赏赐…… 好像……这不是我们的功劳…… 客氏此时则又道:“去取一些米粥来,我突然想喝粥了,饥肠辘辘的。” 猛地……她好像想起来了什么来,于是又道:“昨日,我好像见着了一个穿麒麟服的人,拿竹尖扎我……口里还念念有词,说什么杀猪,这是有的吗?” 御医们在面面相觑之后。 有人道:“那是锦衣卫百户张静一……” ………… 此时,天启皇帝正在暖阁里,黄立极几个分明能感觉到天启皇帝的心不在焉。 今日要议的事,还是辽东的问题。 辽东的问题日益的糜烂,让天启皇帝很是忧心。 可天启皇帝却依旧还是心不在焉。 就在黄立极侃侃而谈的时候。 天启皇帝突然道:“孙师傅……现在在哪里?” 第九十五章 功不可没 黄立极等人一听孙师傅…… 骤然之间,脸色就变了。 天启皇帝所说的孙师傅,乃是孙承宗。 这孙承宗乃是帝师,是天启皇帝的师傅,平日里,孙承宗没少给天启皇帝上课。 坊间流言,造谣说天启皇帝是个文盲。 可实际上,天启皇帝一直受到的,都是天下最好的教育。 便连孙承宗都暗搓搓的夸奖天启皇帝天资非常好,学习也比较努力。 天启皇帝登基之后,孙承宗就自请去督师蓟辽,负责对抗建奴了,只是在前年,因为魏忠贤暗中指使人弹劾,孙承宗脾气不好,索性就请辞了。 大明历来都有帝师最后入阁,甚至成为首辅大学士的传统。 更何况天启皇帝和孙承宗的关系一直不错。 因此,原本在人们看来,将来的内阁首辅大学士一定是孙承宗。只不过因为魏忠贤和孙承宗不和,导致了孙承宗的致士还乡,这才给了黄立极等人的机会。 可现在……天启皇帝突然提起了孙承宗…… 黄立极几个面面相觑,突然觉得后襟凉飕飕的。 黄立极立即道:“孙公归乡之后,一直在家隐居,听闻他过的很逍遥,儿孙们都承欢膝下,每日都只是与人吟诗作对,很是快活。” 这话……显然是带着小心思的。 首先,你黄立极不能骂孙承宗,毕竟人家孙承宗是帝师。可最好陛下别老是惦记着这个师傅,如若不然,黄立极的地位可就不保了,于是他极力表示,孙承宗现在日子过的很好。 言外之意是,陛下就别折腾他老人家了,让人家继续逍遥难道不好吗? 只是……黄立极等人不免心乱如麻了。 正在恐惧的时候,不经意之间,他们小心翼翼地观察天启皇帝的脸色。 却蓦然发现,陛下竟是眼眶通红,竟要落泪的样子。 这一下子,黄立极等人有点懵了。 陛下这是唱的哪一出? 天启皇帝这时叹息道:“朕身边的亲近之人,日渐凋零,现在想到这些故旧之人,禁不住感慨。” 呼…… 好险…… 黄立极心里松了口气,他猛地想起,好像近来客氏身体不好,莫不是……快不行了? 若是如此,那么就解释得通了。 客氏即将撒手,陛下身边至亲至近者,不过是李贵妃、客氏、魏忠贤和孙承宗,至多,再加上最近冒出来的一个四六不着调的张静一也算一个。 这也难怪这个时候,陛下会想到孙承宗了。 “陛下…”黄立极摇头晃脑地道:“出生,衰老,生病,死亡,都是人生的常态。人生在世,逃不了悲欢喜乐,也逃不了生老病死,若有尊长能历经生老,虽是渐渐凋零,这固然可悲,却也不必放在心上,这是天道,天道岂为人力能违乎。陛下应该看淡这些事,不必悲戚太过。” 其他几个阁老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天启皇帝却是脸色一沉,带着几许气恼地道:“死的又非你之父母和妻儿,自然话可以说的这样轻松。若是朕现在处死你的父母妻儿,你还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吗?” 黄立极听了这话,脸色又给吓变了,竟是老半晌不知该怎么应对,只张大了口,老半天合不拢。 在这难堪的沉默之中。 突然……外头有宦官兴冲冲地来道:“陛下,陛下……” 天启皇帝本就在气头上,如若不然,也绝不会当着黄立极说出这番话。 现在见这宦官心急火燎地进来,心更沉了下去。 莫不是……噩耗传来? 是啦。 张静一昨日跑去折腾,乳娘流了那么多血,这最后的一丁点精气,只怕也耗尽了。 只怕……真挨不过今日了。 这样一想,天启皇帝眼角的泪便再也忍不住地滚落下来了,他哽咽道:“何事?” “奉圣夫人……” 话说到了这里。 黄立极几个内阁大学士顿时明白了什么。 大家都是聪明人。 陛下方才又这般的怒怼。 这奉圣夫人十有八九是归天了。 他们见陛下眼眶通红,眼边溢着泪珠,这个时候……还等什么,挽回陛下关系的时候到了。 黄立极虽为内阁首辅大学士,可实际上,此人是靠着攀附魏忠贤起的家,节操……是不存在的。 于是,听到这宦官说奉圣夫人四字,黄立极便已吸了吸鼻子,然后很努力的……挤出几滴泪来,开始抽泣,锤了捶自己的胸口,嘶哑着嗓子道:“夫人,我的奉圣夫人……念当初你对我恩重如山,视我为亲兄弟一般……哪里想到,你竟先走一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悲乎……” 他声调很悲切,声音也很大,以至于直接掩盖了这宦官的声音。 于是天启皇帝也没听清后面的奏报,不过听到黄立极的一番悼词,心里也堵得慌,忍不住洒泪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宦官便道:“奉圣夫人……醒了……” “魂兮……” 黄立极的声音依然高昂,却是戛然而止。 有点小尴尬啊! 他怔了一下,随即略带愕然地看向小宦官。 其实大家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尤其是天启皇帝,天启皇帝急促道:“你说什么,又醒了,发生了什么事?” 宦官便连忙道:“就在一炷香之前,奉圣夫人便醒了,御医们查看了她的病情,却发现她的病情逆转,不但不怎么咳嗽了,便连高热也退了,奉圣夫人现在精神恢复了许多,还嚷着要喝粥。” “……” 这是……奇迹一般的好了? 即便是年轻力壮的人,遭遇了这样的病,哪怕是慢慢有好转的迹象,那也需要恢复许多日的。 可是……居然好转得这样快。 天启皇帝愣在原地,一时瞠目结舌。 黄立极等人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尤其是黄立极,他倒是不尴尬,而是觉得……好像自己这张乌鸦嘴说错了话,这若是让奉圣夫人或是九千岁知道,这夫人还没死呢,他就先急着号丧了,只怕他们的心里不免会心生不喜,觉得晦气。 黄立极倒是反应得很快,他立即道:“上天保佑啊,陛下,这是上天慈悲,是陛下和奉圣夫人有德啊……” “有个屁!”反应过来的天启皇帝,大喝一声,这时终于回过了神来。 此时他的眼中也一下子多了几分精神气,口里笃定地道:“这都是张卿家的功劳,没有张卿家,乳娘只怕熬不过去了。” 这个时候,天启皇帝若是再想不通透,就太对不起孙承宗的教育了。 昨日都就要死的样子了,经张静一一治,便奇迹一般的病好了。 这真比神仙还要神奇啊! 所谓药到病除,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而天启皇帝的话,却是令在场的人有点没反应过来了。 张卿家,哪个张卿家? 就在阁臣们在努力地想着哪一个张卿家的时候。 大喜过望的天启皇帝则道:“众卿都先退下吧,朕要去看一看乳娘,还有……”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又看向那宦官道:“立即……立即召张卿觐见,要快,不可耽搁了,让他来复诊。” 说罢,天启皇帝便迫不及待的往禁宫深处去了。 只留下黄立极几个……瞠目结舌。 ………… 魏忠贤这时候已经出了宫。 他的使命很简单……就是准备棺材。 奉圣夫人的葬礼,肯定不能草率的,她既是陛下的乳母,也是魏忠贤的夫人,只有大操大办,才显得她的身份尊贵。 葬礼这东西,不是给死人用的,而是给活人看的。 越是风光,才能显出魏忠贤的权势滔天。 魏忠贤是个很聪明的人,他比谁都清楚,奉圣夫人一旦去世,他就等于少了一个盟友。 虽然现在他在陛下的身边已得到了完全的信任,即便少了奉圣夫人也照样权势滔天,可一旦奉圣夫人死了,就难免会有一些不识相的人跳出来挑衅他的权威了。 而这个时候,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足以让某些人知难而退。 他刚出宫不久,后头突然有快马而来。 快马直接追上了魏忠贤的轿子。 一旁的禁卫们顿时紧张起来,纷纷拔刀。 而马上却滚落下了一个宦官,嘶哑着嗓子道:“九千岁,九千岁……” 魏忠贤本就心情烦躁到了极点。 一听有人敢拦自己的车驾,竟还在此号丧,一时心中暴怒,拉开了帘子,只冷着一张脸,双目闪过了杀机。 却听这宦官道:“奉圣夫人…病愈了,她病愈了……高热已经退下,咳嗽也好转了,恭喜九千岁……” 病……病愈了…… 魏忠贤:“……” 这……棺材都准备好了的啊。 魏忠贤居然停顿着,老半天无话,似乎一时难以消化掉刚刚听到的消息。 直到过了老半天,魏忠贤终于精神一震:“张贤弟还真有两手,好得很……来人……立即回宫,赶紧回宫去。” 于是浩浩荡荡的队伍,又风风火火地调转了方向,急匆匆地朝着宫中飞奔而去。 整个紫禁城里,已是焕然一新了。 后宫深处,自然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 第三章送到,还有两更。 第九十六章 觐见 其实张静一也并不淡定,他整整一天都神魂不定。 事实上,他自己都无法确保,这土法提炼的青霉素到底有没有效。 毕竟为了防止意外,张静一给的剂量很低。 当然,剂量低也未必没有效果。 这个时代的人,几乎没有用过类似的药物,并没有产生耐药性,某种程度而言,这个剂量,已经很猛了。 之所以张静一判断客氏得的只是普通感冒引起的肺炎,其实也是靠蒙的,毕竟他也没办法进行检验。 唯一可以确信的是,客氏应该没有什么不治之症,否则历史上的她,怎么可能活蹦乱跳到崇祯登基之后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只是普通感冒,最后因为用错了药,才延误了病情,以至于直接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现如今百户所外头,还悬挂了一个清平坊巡检司的招牌。 锦衣卫们现在身上有两块腰牌,一块是锦衣卫的牌子,一块则是巡检的牌子,如此一来,这清平坊里的人,无论是官吏还是贩夫走卒,亦或者是商贾,若是发现可疑的,又或者是作奸犯科的,只要被这些经历过新兵操练,个个膀大腰圆的家伙拦住,总有一个牌子适合你。 当然,现在张静一提出修葺街道,与此同时,还请自己的父亲四处购粮。 钱是从宝藏那儿来的,卢象升亲自带着人去挖了宝藏,而后在外头买了一个荒废的庄子,将宝藏藏匿了起来,紧接着开始出售那些杂七杂八的贵重物品。 这宝藏的价值很高,足足有七八万两银子之多,在这个时代,已经可以购买许多的粮食了。 如今的粮价,大抵是在二两左右一石,一石在明朝等于一百斗,也就是一百八十斤上下。 去年的粮食收成其实还可以,虽然有局部的灾害,却也没有到天下溃烂的地步,再加上春耕即将开始,许多士绅人家谷仓里都储藏着大量的陈粮,不少人希望在秋收之前,将去岁的陈粮卖出去。 这七八万两银子,加上陈家开始卖第二批的铺子,再加上张家想方设法借贷了一些钱,张静一大抵可以动用十三万两银子,收购六万五千石粮。 这个数目很可怕,几乎掏空了家里的六个钱包,还欠了一万多两银子的债务! 而六万五千石粮,这可是一百二十万斤粮食,这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若是寻常百姓,一人只吃一斤米的话,那么便足够让百万的百姓吃饱一天了。 可张天伦却不这样看。 他不是不知道粮食的重要,这年月,粮食和土地一样重要,可掏空了家底,还欠了债,却只一味囤粮,在他看来并不是好事。 因为粮食需要仓储成本,而且随着粮食陈放的越久,就算暂时不会腐烂,可陈年的粮食往往价格更低。 对于这个,他是忧心的,故而还特意在清早跑来了百户所,语重心长地看着张静一道:“儿啊,爹知道你是个懂经营的人,可买这么多粮食做什么呢?等今年秋收收了粮,粮食一年年的储存下去,咱们张家这几口人,也不够吃的啊。说到这个,我便又想起了你的三叔公……”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张静一立即抖擞了精神:“啊……三叔公,这一次又是怎么死的?” 张天伦:“……” 看着张静一好奇宝宝的样子,张天伦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你三叔公当初在京城学人做买卖,居然去囤积什么檀木,说是肯定能发财,结果呢……惨不忍睹啊,亏得血本无归,再到后来……为了躲债,便溜出了京师,不知是死是活。” 张静一点头:“三叔公真是个人才。” 张天伦就道:“你不要学他。” “只是购粮的事,还需要爹……” “你要买什么,爹还能拦着吗?这是你挣的钱。只是希望你不要重蹈三叔公的覆辙。”张天伦忧心忡忡地继续道:“不过,这个时节购米是最划算的,京城里多的是米商,许多人都想出货,腾空自己的米仓,等到了秋收的时候,购置新米,为父多走动走动,别看为父这副千户没什么用,可脸面还是有的。” 张静一只能点头。 送走了张天伦,张静一便百无聊赖地开始看书,多看看这个时代的书很有好处,至少可以知道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喜好。 等到了正午,却有宦官匆匆而来:“张百户何在,陛下召见,陛下召见,快……” 这时候……张静一便明白了,客氏的病有结果了。 说不紧张是假的,便连忙询问道:“怎么样,夫人好了吗?” 这宦官显然很着急让张静一赶紧进宫,急切地道:“且先入宫。” 于是张静一火速随着宦官入宫。 这一路方才知道,药已经起了奇效。 一路畅通的,张静一抵达了慈宁宫。 在这寝殿里,天启皇帝一见张静一来了,立即欢天喜地的道:“张卿,张卿……快……快来……” 魏忠贤也在旁道:“是啊,张百户,快来复诊,看看你嫂子……看看咱家夫人病体如何了。” 魏忠贤每一次失言的时候,都深深地痛恨自己,就好像自己被人洗了脑袋一样,总能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话。 张静一只稍稍点头,立即进了寝殿,随即便见到此时精神焕发的客氏,正靠着床头半躺着。 客氏已经喝了一碗粥,还有两个桂花糕。 整个人的精神便开始焕发起来,脸色也可肉眼可见的好上了许多。 她听闻原来竟是一个叫张静一的百户救了自己,此时见这张静一到了她的面前,竟这样年轻,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小子娶妻了吗? 张静一便在无数人的瞩目之下,开始给客氏把脉。 奈何他不懂把脉,不过样子还是要装一下的,其实这种情况,病应该是往治愈的方向发展了。 当然……张静一救客氏,并不是自己的骨头发痒,非要找个人来炼药。 而是……他打算薅羊毛。 客氏是个很奇怪的人。 她既是皇帝的精神依靠,同时又是这后宫里跺跺脚便要让人颤一颤的人。 而最有趣的是,在整个天启朝,人人都想薅她的羊毛。 就说魏忠贤这位九千岁,就是攀上了她,才有了今天。 便连那送仙药的霍维华,其实也是想趁机薅一薅,毕竟仙药虽然不靠谱,可若是万一真的能治病呢? 张静一也是如此,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嗯……”张静一若无其事地给客氏把了脉,便露出几许欣慰之色地点头道:“这病,已是大好了,至少性命是保住了。” 张静一现在的话……还是颇为权威的。 天启皇帝大喜,眼睛像放了光一样,盯着张静一,感激地道:“若不是张卿家,乳娘只怕……真要有不测了,张卿还会看病?” 张静一开始胡扯:“是遇到了一个高人,学了他几手,不过……” 他一说不过…… 所有人的心又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尤其是客氏,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此时求生欲极强,张静一这一句不过,让她几乎要昏死过去。 魏忠贤急道:“张贤弟,到底怎么一回事。” 这时候,竟连称呼有问题也顾不上了。 张静一正色道:“魏哥,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嫂夫人这症状,乃是奇症,现在只是靠这神药,暂时稳住了病情,却没有办法根治,这就好像……韭菜……韭菜你知道吗?” “韭菜?”天启皇帝和魏忠贤面面相觑。 生病和韭菜有什么关系吗? 只听张静一道:“这韭菜……你割完了一茬,它又会长出一茬,源源不绝,生生不息啊!” “噢。”聪明如天启皇帝,连忙点头:“这个……朕懂,朕懂,可是这和病有什么关系?” “这病也是如此,现在是将体内的某种病体压住了,可过了几个月,倘若是不用药,可能又要长出来,到时候,只怕生命垂危,神仙也难救了。” 这话实在有够吓的了。 客氏几乎要昏厥过去。 天启皇帝忍不住道:“那该怎么办?” 张静一便道:“其实也好办,隔几个月,用药就是了,只要按时用药,就断然不会复发。” 天启皇帝:“……” 张静一很显然,是打算拿客氏当韭菜了。 至于隔三差五,给她打打针,当然不是在药里用青霉素,只是寻常的蒸馏水,甚至张静一打算以后折腾出葡萄糖来,权当是给人滋补了,有病治病,没病还能强身。 当然,之所以宣称这病得一直治下去,其中一个因素是,张静一想先给自己买一个护身符。 你魏忠贤不是很能耐吗?来啊,有种来打我,笨蛋。你魏忠贤若是不想客氏死,你就别想置我于死地。 另一方面,张静一则是还有其他的打算。 此时,大家听了张静一的话,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毕竟……虽然持续用药很麻烦,可只要不死,便是天大的喜事。 ”不过……“张静一随即为难起来。 ……………… 还有一章,很快送上。 第九十七章 发达了 “不过什么?”天启皇帝也算是服了。 先前说不过,后面又来一个不过,治个病而已,怎么如此的一波三折呢? 只见张静一叹口气道:“陛下,此药炼制,很是不容易啊。哎……卑下……卑下这是费了无数的心血,花费了无数的苦功……” 天启皇帝总算松了口气。 魏忠贤也松了口气。 天启皇帝随即乐呵呵地道:“就这?小意思,不就是钱吗?你想要三千两还是五千两,你说个数,朕能亏待得了你吗?” 三千两…… 五千两…… 张静一很想说,你这不是打发叫花子吗? 当然,他是没胆子说这话的。 “怎么,你怎么不说话?三五千两还不够,什么药这样贵?” “咳咳……”张静一道:“这药,乃是提取日月之精华……” “日月精华?”天启皇帝道:“怎么个精华法?” 张静一道:“精华,得有地,有地才能练出很多药。” 天启皇帝感觉张静一在逗自己。 当然,张静一这说法,是无法证伪的,提炼青霉素,太超前了,这世上只有张静一一人知道,反正都是由着张静一胡说。 天启皇帝有些不相信。 可是魏忠贤信啊,他眼睛一亮:“这个咱懂,这个咱懂,日月精华嘛,这土地,风吹日晒,不就是享日月精华嘛?哎呀呀……咱在戏文里听说过。还有一些日子,有一个仙人,是真仙人,陛下,奴婢不敢隐瞒,那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只到奴婢的府上走了一遭,他还和奴婢说过几句话呢,大抵就是说,奴婢的府邸,享日月精华……奴婢送了他三千两的盘缠……” 卧槽…… 这一回轮到张静一震惊了。 我还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会忽悠,没想到是人是鬼都去忽悠魏忠贤? 不过仔细想想,以魏忠贤的出身,还有他对事物的认知,可能在人情练达以及怎么整人算计方面,魏忠贤是宗师级别的人物。 可要说起这种封建迷信,还有各种瞎扯淡的玩意,魏忠贤可能还真是弱智儿童,人家说啥他信啥。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嘉靖皇帝聪明绝顶,简直就是人精中的人精了,把全天下的人当做傻子一样耍,将权术运用到了极致。 可又怎么样呢,不照样被各种术士们骗得团团转? 天启皇帝本来还有些不信的,可现在身边两个最令他信服的人都言之凿凿。 却在此时,客氏也道:“夫婿说的没有错,那仙人,我也见过,他能变出狐狸来,真正是得了真道的,陛下,张百户所言,看上去也不无道理。” 这一下子,天启皇帝信了。 毕竟,没理由全世界的人都骗他。 就好像当你开着车走在高速路上,看到所有的车都在逆行,那么自然你还能坚信逆行的是全世界,不是你自己吗? 得从自身找问题啊! 于是天启皇帝点点头道:“也就是说,得有土地?” 张静一立马道:“对,这地可能比较多,说出来,卑下有些难以启齿。” “你说个数。” “一百……一百顷。”张静一有些难为情地道。 一百顷啊,在明朝一百亩才一顷地啊,这就是一万亩,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了。 天启皇帝也显得为难,皱着眉头道:“这些年,皇庄子都分发出去了。要不找个人,将地租给你,你拿着用?” 张静一摇头:“若是租的地,只怕不稳妥,这里头……有太多忌讳莫深的东西。” 就在天启皇帝为难之际。 魏忠贤却是额上冷汗淋漓。 张静一当然知道天启皇帝没有土地了,从明初到现在,每一任皇帝都大方的将土地赐予各种宗亲,而到了万历这个败家玩意,更是将皇家的土地折腾一空。 当他提出这个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就在观察着魏忠贤。 魏忠贤很尴尬,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好像有人要准备吃他的肉似的。 却在此时,他感受到什么似的,下意识地抬不起了头。 而另一边,客氏正用杀人的目光盯着魏忠贤。 魏忠贤分明感受到了客氏对他散发的巨大压力。 陛下没有地,病又要治,张静一开了口,不给地,以后他若说没有药了,这怎么办? 客氏的心思很简单,我得治病,我要活! 皇帝没有地,可这些年,你老魏家搜刮了不知多少土地啊,这几年来,你……还有你那侄子,你们那些魏家人……置办了多少的土地,我会不知道吗? 这时候……客氏就生出了所有女人都会生出来的疑问。 你到底是要我的人,还是要你的地。 而魏忠贤……想要地! 一百顷啊,这得花费多少心思,才搜刮得来? 张静一见气氛很尴尬也很诡秘。 其实他一开口,他就有点怂了,这么明显的狮子大开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要求好像有点过分了,于是他连忙道:“要不,我另想办法?” 天启皇帝松了口气,这敢情好啊,省钱了,张卿家一定有办法的。 “不成!”一个泼辣的不能再泼辣的声音,骤然在这殿中响起。 以至于天启皇帝和张静一都吓了一跳。 魏忠贤更是打了个哆嗦,差一点双膝要跪下。 这声音是客氏发出的。 客氏虽说还没有完全病愈,如今身子骨还有些虚,可此时散发出的气势却是杀气腾腾! 她不是吃素的。 现在已经不是地不地的问题了。 你姓魏的一直在旁哑口不言,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心疼地吗? 想当初,你若不是攀上老娘,怎么会有你魏忠贤的今日? 好啊,现在想要过河拆桥,指不定她在病入膏肓的时候,你还在窃喜呢。 咱们自结为了夫妇,在这宫中对食以来,多少事是我来摆平的? 这时候你倒是心疼了? 这没卵子的东西! 这客氏是从来不肯吃亏的人。 此时看着一直毫无表示的魏忠贤是越看越气,于是怒气冲冲地道:“皇家没有,可是我知道,我们魏家有。” 张静一:“……” 天启皇帝连忙道:“乳娘,你不要动怒,你身子才刚刚好些……” 客氏开始进入暴怒模式,只死死地盯着魏忠贤道:“老魏,你说个话,是不是?” 魏忠贤只觉得头晕目眩,方才的选择题是,选地还是选人,结果他答错了。 而现在,却不得不面临一个新的选择题:要地还是要命。 几乎可以想象,若是夫妻反目,必定要后院着火,客氏在宫中的影响,是绝对不可以小看的。 在求生欲的趋势下,他立即垂头,期期艾艾地道:“有……有一些……” 天启皇帝顿时诧异道:“魏伴伴居然有百顷土地?” 魏忠贤流泪了:“陛下,都是平日里……省吃俭用,又运气好,恰好和人打赌,辛辛苦苦,挣来的……” 他挎着脸,像是重新被阉割了一次。 客氏这头已是道:“这样罢,关系着治病救人的事,那就从我们魏家挪百顷地来,这不打紧吧,老魏。” 魏忠贤哭丧着脸。 张静一第一次看到魏忠贤这痛苦不堪的样子,哪怕是当时打他东厂的脸时,他也不曾这样失态。 一时之间……张静一心里不禁道,佩服,佩服,果然不愧是客氏……见识了,以后还是躲得远一点。 魏忠贤还是有些拿不下决心,这是地啊,还是那么多的地……是打算留着给自己侄子的…… 客氏见他如此,更是大怒:“那就一百五十顷好了,地而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魏家的事……我做主。” 一百五十…… 魏忠贤一下子无法呼吸了。 天启皇帝瞠目结舌。 气氛很尴尬。 天启皇帝还是决定先看看魏忠贤怎么说。 这稍一迟疑,便又多没了五十顷,魏忠贤要窒息了。 若是再迟疑…… 这个时候……还能咋说,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摆出一副死了娘却还要笑的笑容,口里道:“好,好,就一百五十顷,为了治我夫人的病,什么都好说。” 客氏的脸色,才稍稍的好转。 天启皇帝拼命咳嗽,仔细一琢磨,这事居然还很圆满。于是喜滋滋地道:“既如此,那么朕就恩准啦,魏家出地,张家出药,噢,到时候可要记得,这样的神药,多炼制一些,要以备不时之需,将来或许……还要用上。” 张静一只觉得整个人晕乎乎的。 总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有些不真实。 他妈的……抢魏忠贤的,真爽啊! 可仔细一想,魏忠贤的抢劫速度,只怕比他抢魏忠贤的要快得多,也不想想,人家身后有着无数的爪牙和徒子徒孙,每天都在为他流血流汗,然后将无数的孝敬送到魏家去呢! 我这点算什么呢? 张静一觉得自己还是需要客气一下的,便道:“陛下,要不……这地不要了,我……我……” 天启皇帝便看向魏忠贤。 魏忠贤则看向客氏。 客氏气定神闲地道:“说了给就给,没什么可商量的,这世上没什么比炼药要紧的。” ………… 第五章送到。 第九十八章 封爵 炼药攸关着性命,对于客氏而言,当然要紧。 而且年纪大了,天知道以后还会有什么病痛。 这一次尝到了死亡的感觉,客氏到现在还觉得后怕。 一百五十顷地而已。 客氏还真一丁点也不在乎。 只要自己还吊着一口气,甚至连费工夫去想着抢占别人的土地都不用,单说这宫中,都不知多少贵人上赶着给她赠送各种厚礼呢。 这一点,魏忠贤就有点想不明白了。 可客氏却把理想透了。 甚至于,客氏根本不在乎张静一是不是在糊弄自己。 眼下……这个人可以救自己的命就足够了,还纠结其他做什么? 性命重要,还是土地要紧? 天启皇帝见客氏发了话,便点点头,背着手对张静一道:“张卿既然肯自告奋勇炼药,那么就再好不过了,嗯……乳娘赐你一百五十顷地,你好生地照料着。” 张静一瞥了一眼魏忠贤,魏忠贤显然还是有些不高兴的。 可又如何? 他现在完全不怕魏忠贤了,若是魏忠贤当真敢对他动手,首先面对的就是和客氏反目。 张静一默默地舒了口气,便道:“卑下遵旨。” 此时,天启皇帝心情大好,又道:“你揭了皇榜,如今又将乳娘的病医好了,朕言而有信,当然该敕你一个爵位,就封伯吧,叫什么伯来着。” 张静一道:“自然是陛下做主。” 天启皇帝却沉吟着,有点儿踟蹰,接着便看向了魏忠贤,道:“魏伴伴怎么说?” 魏忠哭笑不得地道:“就予清平伯吧。” 任何爵位,绝大多数都是按照地名来的。 比如当下的几个伯爵,如襄城伯、新宁伯等,这都是县城。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刘伯温封的诚意伯,可这是极少数。 所以理论上,张静一这个伯爵,应该是以某个县城作为封号。 而魏忠贤随口说出清平……实际上对应的却是清平坊。 这清平坊只是坊,坊的行政编制,其实是比县城低的,大抵相当于街道办或者乡镇差不多! 魏忠贤拿清平来做张静一的封号,某种程度是贬低的意思。 可谁晓得,张静一笑了,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好,就这个,清平……清贫……陛下,我这人一向以清贫自守,正所谓宁可清贫,不作浊富,这正是卑下的平生写照。” 心里却在想,将来这清平坊,一定会震动天下,有这样的爵号,再好不过了。 魏忠贤却是用复杂的眼神看了张静一一眼,他突然发现,自己和这个人好像不在一个频道上。 可仔细想想,算了,这家伙救了客氏,确实给他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隐患,这些地……心疼是心疼,可一个客氏,还抵不上这些地吗? 天启皇帝此时亦愉悦地大笑道:“叫清平也不错,清平世道,朕得张卿家,可令天下无忧。” 他似乎对张静一很是期许起来,只是这里毕竟是后宫,多有不便,便将张静一召至暖阁。 二人到了暖阁坐下,魏忠贤现在虽被人称之为九千岁,等天启皇帝和张静一落座之后,却不肯闲着,而是像寻常小宦官一样,给天启皇帝斟了茶水,想了想,又给张静一斟了一副。 关于这一点,张静一还是很钦佩的。 魏忠贤这种人……别看外头多威风,可在这里,却永远都是一个伺候人的。当然,其实他也可以不伺候,毕竟天启皇帝身边可以使唤的人非常多,以他在天启皇帝心目中的份量,不干也没事。 可魏忠贤依旧很殷勤,想来,一个人能得到如此的信任,绝不是没有原因的吧。 张静一就干不来这事。 此时,天启皇帝呷了口茶道:“这神药,一定要常备,要防范于未然。” “卑下知道。”张静一点点头。 天启皇帝却是话锋一转,又道:“辽东的情形,朕总是担心,尤其是袁崇焕上了几道奏疏,都是志得意满,动辄就是有什么大策,朕觉得他的书生气太重了。” 张静一没想到天启皇帝会突然提到这个。 魏忠贤也开始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其实魏忠贤并不喜欢袁崇焕,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希望陛下撤换下袁崇焕。 眼下能督师辽东的人选就只有这么几个,魏忠贤最害怕的,是皇帝重新启用帝师孙承宗。 张静一想了想,忍不住插嘴道:“陛下,臣也觉得……袁崇焕非镇守辽东的人选。” “哦?”天启皇帝眼前一亮,他没想到张静一也认可自己的主张,于是道:“你不是历来说要扫屋子的吗,怎么也关心起天下大事了,好,你来说说看,是否也觉得袁崇焕骄横。” 张静一却是很认真地摇了摇头,才道:“问题其实不在于袁崇焕的性情,也不在于……他是否精通军务。陛下,建奴自起于辽东以来,这些年……难道我大明的军队没有建奴多吗?我们的武器和战马,难道比建奴人少吗?我们的将军,难道会不如这饮毛茹血的建奴人吗?可是为何……会屡屡被建奴所乘呢?” “根本的原因是……卑下以为,辽东现在当务之急,是没有一个真正能让人信服的人坐镇。辽东有许多的军马,也有无数的统帅!在登州,有我大明的水师。在皮岛,有总兵官毛文龙。在宁远,有巡抚袁崇焕,又有辽东总兵官满桂。更不必说,还有其他各总兵官,以及其他各督帅了。一个辽东,能自己给自己做主的人,便有六七个。这种情况之下,陛下任袁崇焕为总兵官,他一个文臣,到了地方,该怎么办?” 天启皇帝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忍不住静听起来。 张静一随即又道:“他到了辽东,是听下头的总兵官的呢,还是听登莱巡抚的呢?以卑下的愚见,袁崇焕一定会想办法,想要掌控整个辽东的局势。可他要掌握,又凭什么掌握?满桂会服气吗?登莱巡抚会服气吗?毛文龙肯服气吗?那些大大小小的文臣、监军们,他一个辽东巡抚的头衔,压得住?” 天启皇帝颔首点头。 张静一道:“我若是袁崇焕,想来只有两种选择,要嘛就是做一个和事老,见了谁都得哄着。还有一种……就是杀人……” 天启皇帝愕然地道:“杀人?” “对。”张静一正色道:“袁崇焕现在一定想杀人,无论是杀满桂也好,还是杀毛文龙。他总想找个人来杀一杀,这个人,必定要有很高的职位,否则……若是杀一个阿猫阿狗,是难以威慑别人的!” “这个人,一定位高权重,只有杀了此人,他袁崇焕才会觉得自己这辽东巡抚算是坐稳了位置,其他人就不得不听他调遣了。而至于是不是冤杀,或者是用什么理由杀,袁崇焕就无所谓了。” 天启皇帝似乎也察觉出了问题。 他徐徐道:“不错,这些日子,朕收到最多的奏疏,就是袁崇焕奏告满桂和毛文龙,而毛文龙与满桂人等,状告袁崇焕刚愎自用。” 张静一苦笑道:“数十万的大军,无数的坚城,陛下任用袁崇焕这样的人名义上掌握如此军马,且他的许多策略,有时本就随心所欲,又怎么可能让人信服呢?想来,这也是为何袁崇焕隔三差五给陛下上书,不断吹嘘自己策略的缘故吧。” 天启皇帝这时也不由得苦笑起来:“你还真猜对了,他好几次上书,都说自己可以五年平辽,你这般一说,朕算是看清他的心思了,他希望朕授予他更多的大权。只是照你这么说,继续任用袁崇焕,只会让整个辽东相互勾结,甚至还可能出现自相残杀的恶果,那该如何才能防范呢?” 张静一便道:“派遣让所有人都肯服气的人,只要这个人到任,任何人都愿为之效力,那么事情就有转机了。” 天启皇帝立马就问:“谁是这样的人?” 张静一一笑:“首推的当然是魏哥。” 天启皇帝:“……” 其实这是张静一的实在话,魏忠贤若是去了辽东,那些文臣武将,谁敢不服气?难道不怕这边顶撞,另一边全家被魏忠贤整死? 何况谁不知道,魏忠贤权势滔天。你若乖乖地听他的话,便能升官发财,那满桂和毛文龙,都在抢着给魏忠贤立生祠呢! 毕竟,魏忠贤若是看中他们,他们现在是总兵官,将来说不定能得魏忠贤的支持,敕封国公,成为督师。 可袁崇焕是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一个辽东巡抚,难道还能保举我升官?总兵官理论上,可是和巡抚平级的。 魏忠贤一听张静一居然建议皇帝让自己去辽东,不禁无语! 好家伙……这家伙想干啥? 天启皇帝没多想便立即摇头道:“魏伴伴在京城也是责任重大,离不开他。” 对于天启皇帝的话,张静一自是一点也不意外,便又道:“若是魏哥去不了,其实孙公可以,天下人谁都知道他是帝师,自然对他又敬又怕。” 第九十九章 出大招了 张静一大抵了解过袁崇焕的问题。 你若说袁崇焕是内奸,这确实有点过了。 但是张静一按着人性的角度去分析,大抵是可以理解袁崇焕的。 首先,他想立功,这些个读书出来的进士,哪一个不想治国平天下啊。 可是袁崇焕运气并不好,他在科举考试中排名不高,进不了翰林,而是外放去做了一个知县。 若是按着他的轨迹,那么基本上他这辈子,顶多在地方上做一个布政使便顶天了,甚至很可能一辈子都死在知县的任上。 可是袁崇焕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他觉得自己能行,于是乎他发掘到了辽东这个金矿。 当时辽东问题开始尖锐,那地方又是苦寒之地,又在打仗,绝大多数文臣都不愿意去的。 于是袁崇焕就站了出来,他先是吹了第一个牛,他跑去山海关探查了一番之后,对朝廷说:“只要能给我足够的兵马钱粮,我一个人就可以镇守山海关。” 这一下子,炸了锅,正好没人愿意去山海关呢,这不是上赶着送上门的吗? 于是大家纷纷夸赞他的才能,得到一致好评之后,袁崇焕就升官了,成为了兵备佥事,督关外军。 此后,袁崇焕一直沿着这个轨迹不断的升迁,终于出人头地。 袁崇焕其实能力还是有一些的,可是在关外混,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有些玩不转了。 你一个文臣,算是老几,今天一个大策,明天一个韬略,却让大家跟着你去执行。 在这种情况之下,袁崇焕觉得自己的威望根本没办法服众。 于是,他开始延续自己以往的成功经验,一次次的上书,向朝廷各种许诺和吹嘘,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经天纬地的人物。 因为只有得到皇帝的绝对信任,他才可以约束众将。 当然,天启皇帝是不会听他忽悠的。 可偏偏,崇祯皇帝被他忽悠住了,然后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他五年平辽的许诺,走马上任。 在得到了崇祯皇帝的绝对信任之后,为了确保辽东这些丘八们对自己俯首帖耳,他得找一个人开刀。 而后很不幸的,皮岛的毛文龙就成了替罪羊,袁崇焕直接把毛文龙宰了,然后辽东震动。 最后的结果,实在是悲剧中的悲剧,大权在握了,总兵官你说杀也就杀了,可是当初吹的牛……没有实现。 不但没有实现,而且你经营了这么多年的辽东防线,居然被建奴人突破,杀到了京城,然后……悲剧。 而张静一提出让孙承宗来总揽辽东事务的理由很简单,就算张静一不评判孙承宗和袁崇焕之间的能力水平,不说他们的人品的优劣。 只一条,孙承宗就不是袁崇焕可比的,那便是孙承宗是帝师,是随时可以和皇帝沟通,只要在辽东干得好,将来迟早要入阁拜相的人。 这就意味着,他到了辽东,那些肯听他话的将领,都将对他马首是瞻,毕竟……他是个真的可以在将来提携你的人。 这就好像……县令和县丞可能会出现矛盾,因为县丞虽然官比你县令小一点点,但是你县令是没办法升我官的。 难道你县令还能提拔我做县令不成?你在知府衙门有人,我在知府衙门里难道没人?谁怕谁! 可同样是县令,如果这个县令以前做过皇帝的老师呢?这样背景深厚的县令,那么这县丞就非但不敢和县令的意见相左,不将这帝师的PIGU舔烂来,都觉得对不起自己能有幸和帝师同衙为官。 辽东那边有许多突出的问题,而张静一认为,其中至关重要的问题就在内耗上。 文武不和,上下不和,各边镇也不和,不和,就会产生推诿,就会相互告黑状,然后仇隙越来越深,甚至到势同水火的地步! 平时的时候还好,一旦到了战时关键的时刻,就成了建奴人可以利用的破绽。 他的答案很简单,要嘛派魏忠贤,要嘛就孙承宗,不然……迟早要出大问题。 毕竟巡抚和总兵官之间不和,绝不只是两个主官的矛盾,这将引申到各自的部属之间的矛盾。 想想看,自己的上司成了对方上司的眼中钉,恰恰对方上司斗垮了自己的上司,或者直接把自己上司脑袋砍了,换做是你,你还有心思打仗吗? 且不说这意味着自己一辈子都没法出头了,更惨的……说不定还要被对方打击报复,碰到这种情况,就可能出现哗变,或者干脆投靠建奴去了。 而这种情况……一直都在辽东大地上上演。 天启皇帝本就是极聪明的人,此前朝中许多人,都陷入了辽东巡抚人选上的口舌之争里,大家评价的都是一个人的品德以及能力,却极少有人用这个角度来关注。 这张静一的意见,却是一下子让天启皇帝豁然开朗起来,他道:“这袁崇焕……隔三差五上书,要嘛就是说大话,要嘛便是弹劾其他总兵官,朕只觉得是此人性子有问题。现在看来,问题的根由原来在此!”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看向了魏忠贤,直接道:“魏伴伴,你下一道旨,诏孙师傅入京来,辽东督师的人选,朕还要斟酌,朕……还是想先见一见孙师傅再说。” 魏忠贤一听孙承宗要进京,真恨不得立即将张静一宰了。 这家伙是故意的吧! 可很明显,这时候不能宰,还得指着他来炼药呢! 天启皇帝却是不知道魏忠贤的心思,这时不禁感慨道:“朕从前一直算的是军事帐,可现在看来……辽东糜烂,倒也未必是能力的高低。” 张静一乐呵呵地看了魏忠贤一眼,横竖觉得自己死不了,索性大胆起来:“其实相比于辽东,最严重的,还是国计民生,卑下担心今年可能会发生巨大的灾害,眼下当务之急,是朝廷多囤积粮食,以备不测。” “灾害?”天启皇帝诧异地道:“你连这个都会算?” “这……”其实这事,张静一此前已经暗示过了,现在天启皇帝反问,他倒有点答不上了,想了想道:“卑下又不是神仙,怎么能算这个呢,只是……卑下觉得还是未雨绸缪为好。” “听你的。”天启皇帝抖擞精神来,道:“朕想想办法,魏伴伴,现在库中可还有多少的余粮?” “这……”魏忠贤正想着孙承宗的事,心里正乱着呢,此时天启皇帝问起,便忙收起心思,道:“陛下,这还没秋收,哪里来的余粮?每年收上来的只有这么多,花出去的,却比收上来的还要多得多,尤其是辽东糜烂之后,就更加岌岌可危了。若陛下当真想要攒点钱粮……要不,从其他地方省一省?” 天启皇帝来了精神,便道:“也好,你可有什么主意?” 魏忠贤想了老半天,掐算着哪里可以省点钱粮出来,沉思良久,终于眼睛一亮,道:“户部主事陈乐屡屡上奏,说是当今天下,浪费糟践钱粮最多的便是各地的驿站,不妨就从这驿站入手,裁撤一批驿站,再精简冗员,如此一来……或许可以省下一笔钱粮来。” 张静一在旁正微笑呢,想着今日进言,效果很显著啊,莫非我张静一终于要改变历史大势了? 可下一刻听到魏忠贤竟是提出要裁撤驿站,他顿时脸色骤变,冷汗淋漓,身躯也不禁颤抖起来,然后下意识地发出了一个声音:“我靠。” “……” 天启皇帝和魏忠贤很不解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自觉得自己失言了。 不过裁撤驿站……你们是认真的吗? 你们知道为啥李自成造反吗?他就是驿卒,崇祯皇帝登基,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精简驿站,然后丢了饭碗的李自成二话不说,直接操起家伙就反了。 这是挖大明的根啊,我张静一才刚刚封爵呢? 能不这么坑人吗? 天启皇帝却是好奇地道:“张卿,这我靠,是什么意思?” 张静一有些心乱,连忙道:“这是表示卑下很震惊。” “张卿觉得哪里震惊?” 张静一看一眼魏忠贤,然后道:“想到魏哥对朝政之事,竟能信手捏来,所以震惊。卑下以后要多向魏哥学习才是,不过……精简驿站,卑下看非一日之功,不如缓一缓?” 天启皇帝却为难地叹道:“这朝廷……收钱粮上来,真是千难万难,可要花钱的地方,却是数不胜数。你让朕未雨绸缪,朕何尝不想未雨绸缪呢?可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不过……话又说回来,说不定今年是丰年呢?张卿,你也不必杞人忧天!” 张静一心里便忍不住道,难道我就不盼着今年是丰年吗? 殊不知今年是百年难一遇的大灾之年啊,那种大面积的灾害,超越了绝大多数的年份啊! 可谁想到为了储粮,魏忠贤干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要裁撤驿站,更说不定这厮接下来还想裁点其他什么的,这裁撤加上灾情,不是火上浇油吗? 难啊。 真的难! 第一百章 新城 张静一此刻才感受到了键盘侠的痛苦。 你说囤粮吧,好啊,钱呢。 那就裁撤掉一点什么东西吧。 其实裁撤驿站也是情有可原的,这玩意确实糟蹋粮食比较多,可偏偏,对于皇帝而言,又是最容易重拳出击的机构,若是其他机构,说不准阻力重重,一群驿卒……你能叫唤啥? 张静一整个过程,都是晕乎乎的,他大抵已考虑到了自己的局限性。 其实说穿了,不改变整个社会的结构,或者说,不提高生产力,任何所谓的建言,都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而已。 就好像那李鸿章一样,你做个裱糊匠,至少还可维持着屋子不会塌掉,你想要在这旧屋里换个新房梁,这新房梁还没换上,说不定整个屋子就已轰然倒塌了。 张静一啥也不说了,乖乖告辞而出。 他决定提高一下自我的修养,暂时先不折腾那些有的没的,有些建议,真的不敢乱提,怕了,怕了。 说不准,还给魏忠贤那狗东西提供了一个新的创意,然后驿站提前裁撤完成呢。 地很快便拨发了下来,果然不愧是魏忠贤,给的地比较偏僻,居然在昌平。 最重要的是,这些地,靠近的乃是明陵。 山多,河道虽不少,可是关卡也比较多,嗯……除了风水好之外,一无是处。 张静一哭笑不得,我特么的想种田而已,要风水干什么? 不过有地总比没有的好,张静一当然笑纳了。 过了几日,又有旨意,按皇榜的许诺,敕了清平伯。 为此,惹来朝廷不少的争议,许多人纷纷上书,对张静一这隔三差五的殊荣表示不满。 继而人们又听闻张静一进献了什么神药,这一下子,登门者就络绎不绝了。 张静一起初的思想还是很单纯的,自己封伯了嘛,为此张家设了三天的流水席,大宴宾客。 可很快,张静一就觉得不对味了。 怎么突然之间,自己人缘变好了呢,直到方建业的到访,才让张静一醐醍灌顶。 方建业是骑马来的,前呼后拥,寻到了张家,手一指:“这宅院太小了,穷阎漏屋,怎么住得下清平伯呢。” 张静一听闻方建业来了,亲自来中门迎接,听了方建业这样的话,刚想说什么。 方建业便又道:“老夫在钟鼓楼附近有一块地,也不大,六七十亩而已,贤侄想要,自管拿去,送你了。你营造个新宅,若是没钱,也不打紧,随便到我这儿支个三五万两还是有的,钱是身外之物。” 张静一不知怎的,一见方建业,居然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感觉自己即将要往某种奇怪的方向发展。 他干笑道:“世伯盛情,小侄只好却之不恭……” 方建业下马,听张静一一句却之不恭,顿时眼睛一翻,这就有点不要脸了,我客气一下说想送点东西,你不是该谦虚的拒绝的吗? 你居然直接就却之不恭了? 他突然意识到,这张静一是不会跟他客气的。 方建业便笑着道:“好,过些日子再说。” 这一句过些日子,张静一心便凉了,心也慢慢的定了下来,不至产生某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这才几日不到,想不到你当真敕封为伯。”方建业上下打量张静一,一副你小子果然不简单的样子。 张静一道:“哪里的话,小小一个伯爵而已,我没放在心上。” 方建业:“……” 方建业怀疑张静一在骂人。 不过方建业显然不是奔着这个来的,二人入厅,宾主落座,方建业才又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些日子你太招摇,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谨慎,许多眼睛盯着你呢。听闻你进献了一副神药,奉圣夫人就是用了你的药,起死回生了?” 张静一笑了笑道:“只是对症下药而已。” “你从哪里学来的医术?” 张静一道:“撞见了一个奇人……” 方建业摆摆手:“这个我熟,不是僧人就是道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那种,然后说你骨骼清奇,非要将平生所学私相授受给你,你若是不学,他便展露你几手绝活,等终于将这技艺统统传授你了,你一日醒来,便发现这世外高人已是飘然而去,再不见踪影,是也不是?” “咦,方世伯也碰到过这样的事?” 方建业就道:“我若骗人,也这样说。毕竟这是神药,是秘方,怎么能轻易告诉别人来历呢?随便编个故事糊弄一下也就是了,就是你编造的有点粗劣,下次想要编造这个,提前和老夫说,老夫给你把把关,你年轻人,把握不住其中分寸的。” 张静一:“……” 张静一觉得他已经把天聊死了,于是不再吭声了,只百无聊赖地看着房梁发呆。 “说起你这药……”说到这里,方建业咳嗽一声,接着压低了声音,看来终于要进入正题了:“贤侄,你这神药,某些病能治吗?” “什么病?”张静一不解道。 方建业的表情有些为难,踟蹰了一会儿,才道:“气血两亏。” 张静一还是有点不明白:“这个……是啥?” 方建业眯着眼:“男人年纪大一些的……” 张静一这下子终于明白了,便立即摇头:“不能。” 方建业立即露出了遗憾之色,随即笑了笑:“帮朋友来问问的,成国公你知道吧,他年纪大了,哎……真可怜……” 方建业今日来,也没提嫁女的事,似乎心情很失落,没一会便泱泱的告辞走了。 这时候,张静一才意识到,为啥许多人跑来找他攀关系了,敢情这些家伙竟将他当成老军医了。 不过……好像自古以来,神药和秘方,总是和不举、牛皮癣之类的病挂钩的,张静一慢慢心情也就平静了。 但凡对他的神药热切的人,张静一都悄悄拿了一个小笔记本记了下来,嗯……以后可以搞人际关系用。 张家的铺子第一期已经修筑完成。 绝对没有偷工减料,完全是张家的诚意之作,其实建筑的成本,和铺子的价格相比,实在不值一提,铺子一卖,随即便有大量的商家开始入驻。 毕竟是花了大钱的,总不能荒废于此。 而且现在清平坊的人流也高了不少,在这里做买卖,断然不会亏。 当然,最重要的是……现在清平坊几乎只有锦衣卫在此,没有贪得无厌的东厂和顺天府以及五城兵马司,便是寻常的泼皮,也已绝迹了。 现如今百户所在新兵训练结束之后,开始分小旗为队,开始上街巡视,专门治理的,便是偷抢的三教九流。 百户所里已人满为患,都是抓去收拾的,以至于寻常的宵小之徒,见了清平坊都得绕路走。 经过新兵训练的锦衣卫,无论是体力还是气质,都和寻常的差役不同,现在采取的是三天一操,除了要操练的,其他人轮流上街巡视。 张静一甚至还想了一个巡视的办法。 他让人在各条街道,都设置了签到箱,命所有巡逻的小队,按时出现在签到箱这儿,进行签名,接下来便可前往下一个地点。 这样做的好处,就杜绝了巡逻队偷懒,也确保各条街道随时都有人巡逻。 事实上,有卢象升在,张静一就完全不担心校尉们贪墨人钱财,或者勒索商户财物。 一方面,每月里,除了朝廷发放的饷银外,百户所这里也会掏出一笔钱来,给大家一些补助。 另一方面,对于私人收受财物的,张静一统统严惩不贷。 清平坊的风气,居然焕然一新。 入驻的商家短时间内,超过了两百多家,这些商贾不但带来了货物,还带来了数以上千计的伙计,一时之间,车马如龙,各种铺面应有尽有。 大量的商铺,其实带来的,是更多的人流。 毕竟,此前张家是依靠棉布铺子来吸引人力的,可毕竟货物比较单一。 而如今,百业兴旺,但凡能想到的东西,在清平坊大抵都能找到,这便让周遭的不少住户,都愿意到这儿来。 趁着商户入驻之前,张静一也命人对街巷进行了清理,将所有的的街道都铺上了碎小的石子,而后再铺上了石灰的泥浆,等它风干之后,这古时的水泥路便算是铺好了。 当然,这玩意……很原始。 不过此时也没有大载重的车马,应付人行还有寻常的马车,还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这样的好处就在于,至少在雨天的时候,不至让道路泥泞难行。 也便于清扫。 对于卫生,张静一是尤其看重的。 其实京城到了如今,历经了数百年之后,总难免会藏污纳垢,大量的垃圾没办法处理,水源被污染,卫生条件若是富户所在区域还好,一旦到了寻常百姓所住的街坊,便污浊不堪了。 张静一在每一条街道,招募了巷长,让他们应付街道的清理,以及垃圾的处置,当然……指望他们拿了钱就干活是不可能的,因此……就必须制定出一个有效的激励措施来。 锦衣 第一百零一章 行路难 张静一很清楚的是当下的世风。 朱门糜烂,而即便是下层的官吏,也已被消磨掉了责任心。 这其实涉及到的是管理的问题。 因此,想要让这清平坊上上下下的人情绪调动起来,就必须得折腾。 不折腾,无论是锦衣卫内部,还是各街巷的街长和巷长,便只晓得偷懒混日子。 张静一的办法很简单,搞运动。 创优评选,设立巡查。 每月进行一次卫生创优,巡查们不定期的进行查处各街巷的状况,发现有大量垃圾,以及积水的,统统进行整顿,惩治排名末尾的人员! 而对于获得了当月先进的,则给予丰厚的奖励,甚至……影响其前途。 这个时代的人,中下层普遍对于卫生是漠不关心的,这其实也非常好理解,这饭都不一定能吃饱了,谁有闲心关心这个。 可实际上,卫生条件在这种人口大量聚集的街坊,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大量的积水,容易滋生蚊虫,蚊虫就可能引发各种可怕的疾病。 垃圾成堆,就会成为老鼠的温床,而京城已经发生过许多次鼠疫了,一次鼠疫,便可能是数千上万人的死亡。 这评优的运动一开始,许多人起初并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晓得要来检查卫生,卫生是啥? 各街的街长、巷长其实都是以巡检司名义雇佣的人,大多都是童生,老童生很可怜的,读了半辈子书,连个秀才都考不中,于是只好含着泪,跑去教书或者干点其他的了,所以,文化知识他们有,也经历过世事。 这时,大家凑在一起,摇头晃脑,这时候大抵觉得这位张百户是自己人了。 你看,只有粗俗的人,才将清扫当做打扫垃圾,张百户就不一样,这叫讲卫生,一下子就把如此粗俗的事,提升成了高雅。 看来张百户的学识和水平,几乎都要能考中秀才了。 不过很快,便生出了许多啼笑皆非的事。 一开始大家没在意,后来发现这玩意儿实在厉害,巡查的人到处找你的垃圾,还有街道的清洁和整齐,每到月末,得到了优秀的,把你的名字挂在了巡检和百户所门口,这叫光荣榜。 而另有一榜,就是吊在后尾的了,这叫黑榜,专门供人参观。 张静一还请了画师,起初的时候跟大家说,只是画个像,张百户忙,许多街长和巷长未必能记住,多看看画,便熟识了,大家受宠若惊,没想到这位张百户百忙之中对自己如此关切。 直到上了黑榜的人,连带着自己的画像像通缉要犯一样悬挂在名字边的时候,当场就有人差点背过气去。 这已经不再是评优另外有奖金的事了,这特么的是面子问题,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要脸,于是乎,轰轰烈烈的整治街道运动开始。 这玩意……就好像军备竞赛一样。 起初大家在同一水平线上,然后很快有人另辟蹊径。 比如垃圾这玩意,我不想要垃圾,我便清早的时候,雇人先清扫干净,省得这垃圾日积月累。 其他街巷看了,立即普及,你雇佣,我也申请一些钱去雇佣。 再后来,又不知什么人学了方法,居然开始找那些老妇人,老妇人们在家闲着也闲着,每日给她两三文钱,让她上街,盯着那些不讲卫生的,遇到了随时乱丢垃圾的,既不打也不骂,只是跟你说教,这一说,其实比打骂还难受,你若是敢反口,她就敢立即躺在地上打滚给你看。 当然,也有一些爱做表面功夫的,各种瞎折腾,一时之间鸡飞狗跳。 张静一则是乐见其成,其实他自己也拿不出一个真正管理的方法,索性就用这种激励的方式,刺激大家各显所能,总会有人摸出一整套的经验来,而且这样的经验,也不愁不推广开,甚至根本不必巡检司和百户所下文,其他各街巷便统统都学去了。 只是,巡检司和百户所比较蛮横,几乎不允许其他衙门跨入这个地界,这当然也让顺天府那边很不满。 再加上一些御史,以及翰林们很看不惯这位新伯爵的作风,所以挑刺的人也不少。 最令他们不能容忍的是,张静一一个武官,其实是迂回地干了县令的活,这界限就踩得有点远了。 治理的事,是文臣干的,武官懂什么? 陛下开了这个先例,以后专门任命巡检,这还了得?那大家还考进士做什么? 于是不少阴阳怪气的奏疏,如雪花一般的飞入宫中。 一般情况,像张静一这种近臣,就算挨了骂,其实也没什么用。 毕竟,负责送奏疏进宫的通政使,会将这些奏疏搁到了最底下。 皇帝每日接到的是数百份奏疏和票拟,不可能全部能看完,因此就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往往重要的奏疏摆在前头,不重要,或者只是单纯骂人小过的奏疏,则放后头。 可魏忠贤显然是不愿意让张静一冒头太过的,觉得正好趁此机会杀一杀威风。 因此……天启皇帝最近便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每一次送来的奏疏,摆在最前头的,都是弹劾张静一的奏疏。 天启皇帝越看越吃惊。 名声糟到了这样的地步吗? 他今日坐定,照例看奏疏,终于沉不住气了,于是让人将魏忠贤叫到了身边来,开口就问:“今日怎的又有几人弹劾张静一?” 接着就指着桌案上的一份奏疏道:“你看这一份,是顺天府尹的,说听闻清平坊招募了一些闲散人员,四处扰民,百姓们苦不堪言,真的吗?朕不信。” “还有这里,这是御史上的奏疏,说张静一人浮于事,将清平坊治理的一塌糊涂……” “还有……” 魏忠贤这时候便露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犹豫地道:“这……奴婢不好说。” “为何不好说?”天启皇帝的脸拉了下来。 魏忠贤露出几分为难之色,道:“奴婢倒是想为张百户辩解,不过……张百户毕竟与我乃是密友,奴婢得避嫌。” 天启皇帝:“……” 魏忠贤又道:“不过,有道是苍蝇不叮无缝蛋,奴婢这些日子,也发现了这样的情况,便是满朝文武,对于清平坊的治理有意见的人越来越多,想来……也是因为张静一有时……行事没有章法所致吧。不过……他毕竟年轻……” 对呀,为啥大家都不骂别人,就只骂他张静一呢? 那肯定是张静一有问题。 天启皇帝竟是无词,他郁闷地抬头看着外头雨水淋淋。 开了春,便是连日的绵绵细雨,整个京城都好像是湿漉漉的。 张静一呢,还是老样子,心思都扑在了他的清平坊上头。 这工作态度,还是让天启皇帝很欣慰的。 唯独就是挨骂的次数太多了。 若是做一个统计的话,张静一现在绝对属于庸官榜第一。 天启皇帝抿了抿嘴,便道:“以后这样的弹劾,不要再送来了。” 魏忠贤便微笑道:“陛下说不送,奴婢就不送,不过……就怕断绝了言路,有不肯诚服的大臣,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天启皇帝便眉头一挑,冷冷地道:“出格了就廷杖便是了。是啦,孙师傅何时进京?” 天启皇帝显然没发现,这时候,魏忠贤唇边的微笑有点僵,只见魏忠贤道:“听说,就这几日……” “就这几日?”天启皇帝抖擞精神,眼中有着明显的期待。 对于孙承宗,天启皇帝一直很信任,当初孙承宗和魏忠贤相斗,若不是孙承宗受不得气,直接辞官而去,只怕谁也动摇不了这个帝师的地位。 在天启皇帝的心目中,孙承宗是他的恩师,也算是半个教诲他的做人长辈,如今几年不见,天启皇帝心里便更是想念了。 于是天启皇帝道:“若是孙师傅来了,无论什么时候,都让他立即入宫觐见。” “遵旨。” ………… 连日的阴雨,让北通州的码头往进京的道路变得泥泞难行起来。 这时候,一辆车马,就行在这雨中,好几次都陷入了淤泥里,车中的老者,可谓是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到了外城,外城并没有让他的情况好多少。 因为这里更是混杂不堪,车马在这儿,甚至连续被堵了好几次,不是前头出了什么意外,要嘛就是滋生了什么事,有人在道中争吵。 有一次,前头是个水洼,车夫以为只是去浅水,毕竟这是街道上,自然不当一回事,于是策马前行,结果……居然是个巨坑。 哐当一下,水花溅了有一丈高,然后马车的车辕连带着马匹,直接栽进去,车里的人,直接跌了出来。 这老者便噗嗤一下,跌入了水坑里,差一点头破血流,浑身都是泥泞,狼狈的爬起来,此时这老者的火爆脾气上来,忍不住想要骂人,嘴皮子哆嗦了一下,却发现……好像也没什么可骂的。 倒是坑边上,有一群闲汉,似乎一直都在等这样的车马路过,见了老者的样子,顿时哄然大笑。 ………… 还有一章。 第一百零二章 孙承宗 老者一听有人大笑,骤然之间脸色就变了。 他艰难地从水坑里爬起来。 车夫和后队随行的几个随扈便匆匆过来搀扶。 那几个笑骂的闲汉一看这老者竟有这么多随从,意识到老者的身份不简单,便立即一哄而散,消失在雨幕之中。 “孙公……理应让我在前带路,哎……怎么会……” 这个叫孙公的人,当然就是孙承宗了。 孙承宗乃是帝师,随后又在辽东督师数年。 他实在看不上魏忠贤,偏偏人在辽东,又拿魏忠贤没办法,于是赌气,请辞还乡。 孙承宗的脾气很大,在乡两年,倒是收敛了一些脾气,这几年天下的风气很不好,让他倍感失望,直到天启皇帝下了一道言辞恳切的圣旨,请他回京,他犹豫了一天,还是决定成行。 毕竟……皇帝是他教出来的,天启的脾气,他知道。 人是极聪明的,眼光也很独到。 缺点也很突出,优柔寡断,人情味太重,过于容易轻信于人。 孙承宗觉得自己理应站出来,先和天启皇帝见一面。 可来到了京师,他却发现……这里距离自己两年前离去时,一样的糟糕。 他心中黯然,禁不住在雨中摆摆手,此时他身上的袍子都湿透了,却一时也找不到地方更换,只是一味苦笑:“当初离京时就是这样子,两年以来,一丁点也没有变化啊,哎……这不怪你,你不必自责,怪老夫,自己没看路。” 说罢,便让随扈们拼死将马车从坑中拉扯出来。 一个随扈因为踩着了淤泥,偏那淤泥还裹着不知什么果的果皮,在拉扯的时候,直接摔了个嘴啃泥。 孙承宗这时候突然放声笑了,众人见他笑,也跟着笑。 孙承宗上去,将随扈搀扶起来,却苦中作乐道:“勿怪,勿怪。” “请孙公上车。” “不必上车了。”孙承宗道:“眼下上车,还不如步行呢!” “只是……现在天上下雨……” 孙承宗指了指自己湿漉漉的衣衫,道:“坐在车里,难道不是湿漉漉的吗?我看这雨水,比这污水要干净。” 这倒是实在话。 众人无言。 当然,孙承宗也是仗着自己身体好,在辽东那么艰苦的环境,他也是靠着一副好身体才熬过来的,回乡之后也没闲着,一天得吃两斤肉,一般的小年轻,他不放心上。 虽已成了落汤鸡,他却继续信步前行。 这街道蜿蜒,毕竟百姓们也不在乎这个,有的在门前堆放杂物,有的是垃圾堆,污水也自那一堆堆的垃圾中顺着雨水流出来,即便是下雨,空气中还是弥漫着难掩的臭气。 偶尔,几个稚童在街角的墙边,掏出枪来,对着墙角便滋,一面滋,一面口里还呼着:“下雨啰,下雨啰。” 孙承宗踩着淤泥和雨水,一深一浅地继续艰难前行。 眼看着,就要进入内城的门洞。 突然,孙承宗抬头看一眼这门洞,一摆手,尾行的随扈们便立即驻足。 孙承宗捋着湿漉漉的胡须道:“进了这个门,就要小心了,进去之后,这里便是清平坊,这清平坊,当初老夫离京的时候,可比外城还要糟糕,大家要仔细脚下,还有……仔细着行囊,别让窃贼偷了,老夫这一行人若是在京城里都被偷,如何有颜面见陛下。” 这些随扈,有的当初跟随过孙承宗在京城居住过的,也有人第一次从乡下被带过来的。 第一次来的人不明所以,而曾住过京的人也立即戒备起来。 这话绝对不是骗人的。 住在清平坊的军户子弟比较多,而且都是破落的军户,这就导致,他们一方面因为贫困,所以居住的环境十分的恶劣,另一方面,他们不像寻常的民户可以有别的经营,绝大多数,都只能游手好闲,因此偷窃的和抢劫的不少。 众人凛然,随即随着孙承宗进入了门洞。 可哪里晓得……一进入门洞,孙承宗便愣住了。 脚下……居然不再是淤泥遍地的街道,而是硬石路,上头还铺了泥浆,道路还算光滑,不只如此……几乎没有任何泥泞的地方,哪怕连水洼也少。 沿街很是整洁,虽然也有一些低矮的棚户,可即便是棚户,门脸也是收拾得还算干净。 这种感觉,让经历过苦不堪言的泥泞之人,踏上这里,竟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此外,以往各种闲散的人……也不见了。 行人各走一边,却几乎看不到一个闲汉。 孙承宗忍不住一脸诧异地道:“这里是清平坊吗?” 孙承宗怀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身后的老仆道:“是不太像,记得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不对劲啊,明明从这里进来,就是清平坊的。” 孙承宗左瞧右看,努力地辨认,却怎么也找不到从前清平坊的痕迹。 孙承宗终究还是确定了这里就是清平坊,只是苦笑道:“这才有一别经年之感,在其他地方,总觉得是老样子,可来了此……才觉得有所不同。” 他一时之间,他发出了感慨。 脚下则依旧没有停顿,继续往前走,突然之间,见着一队穿着蓑衣的人按着刀来。 孙承宗已经可以想象,这么一队人出现的时候,立即会引发沿途的百姓们绕路而行。 他中了进士之后,在京城里待过很多年年。 在京城里,无论是顺天府,还是东厂,亦或者锦衣卫,再或五城兵马司,但凡是这样的人马在街上一站,势必要引发许多人警觉的。 可很快,孙承宗就诧异的发现,大家居然无动于衷。 这些头戴斗笠、穿着厚重蓑衣的人,穿着皮靴子沿街路过,尽力不去占着道中的位置,而是沿着街边而行。 他们一个个高大魁梧,显得精气十足,腰间按着刀柄,随即便与孙承宗擦肩而过,而后走远了…… 孙承宗在细雨之中,竟是愣了老半天。 透过蓑衣的间隙,他能看得出来,这一队人,里头理应是穿着鱼服的锦衣卫。 什么时候……锦衣卫居然如此纪律严明了?这是以往在京师绝对看不到的。 他从前所见的锦衣卫,在这种雨天,是绝不会出来,更不会列队而行的,要嘛他们找个什么地方赌博,要嘛就是趁着下雨,一群人吆三喝四的冲进哪个茶肆里喝茶,当然……茶水钱是肯定不付的,临走时还要收一笔茶水钱。 百姓们见了这些人,往往是远远便要掩鼻绕道,哪里像这般,沿街的行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与他们擦肩而过,也绝不带任何的异样。 “咦?”孙承宗好奇地道:“此地秩序井然,却不知是何缘故?” 孙承宗越看,越是吃惊,他继续前行,再往前,便是热闹的市场了。 市场是一栋接着一栋的店铺,热闹非凡,哪怕是雨天,也有不少人冒雨而来。 只见商户们拼命地推销着自己的货物,行人们有的只是路过,可大多是走走停停。 若是在东市西市,一定是杂乱不堪。 不过在这儿,虽然喧嚣,却还是秩序井然。 各色的旗蟠打出来,卖丝绸的、棉布的、油盐酱醋的,还有米铺、酒肆、茶楼……吆喝声此起彼伏。 “老爷,那儿有一处茶肆,不妨去坐坐,也好换一身衣衫。” 孙承宗点点头。 等众人进入了装饰一新的茶肆,立即便有伙计迎了上来。 好家伙,即便是这个时候,生意还是不少。 伙计一看孙承宗的样子,便关切地道:“客官怎的湿漉漉的,不妨去后院换一身干爽的衣衫。” 孙承宗正有此意,点头,却突然看向这伙计道:“你是清平坊的军户吧。” 伙计笑呵呵地道:“是军户子弟。” “噢。”孙承宗点点头。 等到孙承宗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之后,整个人都爽利了不少,随即在茶桌上落座,那伙计便凑上来,笑嘻嘻地询问道:“客官要喝什么?” 孙承宗温和地道:“招呼我的随从,先问问他们,老夫……随便来一口茶水解解乏即可。” 伙计笑着点头,熟稔地去了。 一会儿工夫,便上了茶来。 孙承宗不免奇怪地看着伙计道:“清平坊的军户子弟也出来谋生了吗?” 这伙计一听,便乐了:“不谋生,一家老小吃什么?” “老夫的意思是……” “噢。”伙计懂孙承宗的意思了:“也算不上谋生,从前确实是无所事事,不过今年清平坊来了许多的商户,到处都在招募人手,客官,我有手有脚,又不能接父兄的职,只好在此跑堂了。虽是伺候人的,可能吃饱喝足,还能勉强养活家中老小,有什么不好呢?” “这是自然,自然的。”孙承宗心里却是讶异。 一个跑堂的,还能吃饱喝足,能养活老小? 难怪有军户趋之若鹜了。他细细一想,这一路来,不知多少的伙计,还有各种的人力和脚力。 以往这京城里,最多的就是游手好闲之人,不比天下的流民要少,可现在在这清平坊…… 第一百零三章 旧貌换新颜 孙承宗呷了口茶,温热的茶水进入腹中,整个人顿然精神了一些。 而后,他脑子里似乎生了一些回忆。 只是……此时此刻坐在此地,孙承宗竟有一种往事过千年之感。 这还是当初的清平坊吗? 将茶饮尽,照例会过了账,不过在问起茶水钱的时候,孙承宗又不禁愣了一下。 “多少?”孙承宗显得很讶异。 伙计温和地道:“客官您还有随扈九人,点了九盏茶,还有一些糕点,劳驾,总计六十五文。” 孙承宗是真的愣住了。 不过他今日连续的失态,是情有可原的,两年前他离开京师之前,也不是没有在京城里会过客。 像这样的茶肆,没有百文钱是不可能的,怎么转过头,价格竟还跌了? 不是都说京城的物价,又高了一筹吗? “怎么,客官有什么不满意吗?”伙计耐心地问着,他倒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了,许多客人在结账时,都忍不住细算一下,而且他发现,带的随从越多的贵人和富人最爱干这事,哪怕一文钱也要锱铢必较。 孙承宗便忍不住道:“说也惭愧,老夫许久没在京师,竟不知京师的物价几何了,你们这茶肆,价格倒是低廉、公道。” 说着,他便吩咐老仆掏钱。 伙计笑了:“客官真是痛快人,您是第一个说咱们茶肆公道的,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只是口里不说罢了。说起来,咱们这儿的价钱确实低廉,其实倒也不是咱们亏本做买卖。” 其实军户子弟有军户子弟的好处,毕竟从小就在京城里长大,见多识广,也很健谈,这伙计继续道:“这其一,是因为清平坊这儿的客流多,且来的除了是商户,便是来采买的。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家资,自然而然,也愿意来茶肆里喝茶,不似有的市场,看着人多,可舍得喝茶的却是寥寥无几。” “咱们这茶肆从早到晚,几乎都是满座的,今日还是恰逢下雨呢,若是放晴,生意比这还好。客流多了,同样打开门做买卖,即便薄利多销,也有利头。这一个客人身上每人挣十文钱,一天来十个客,也不过挣百文罢了。可若是一个客人身上只挣三文钱,若是来的是一百个客,却是三百文。” 孙承宗听着……竟突然失笑,没想到一个伙计,竟比他还懂呢! 他赞许地点头道:“这有道理。” 此时,伙计又道:“除此之外呢,其实还是这儿新开了几家茶肆,咱们东家啊,可不敢把价钱抬上去。” 孙承宗又失笑起来,生意他没做过,不过这都是人之常情。 伙计随即压低声音:“其实主要的,还是在这做买卖……成本低,在其他地方开个茶肆,天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人登门,今日孝敬几百文,明日又索去不知多少银子,打秋风的太多了。咱们清平坊这儿不一样,清平坊里说话作数的,只有锦衣卫百户所和巡检司,钱他们是要收的,可明码标价,只收一份钱,便再没有人侵扰了。” “起初大家还不信呢,等这铺子开起来,才知道这里的锦衣校尉们最规矩,张百户在这儿一句话,顶一万句,外头不都说,咱们大明除了皇上,还有一个九千岁吗?可在清平坊,张百户就是这儿的九千岁。这茶肆做买卖也安心,月初就能大抵算出整个月的成本,所以价格定低一些,多吸引一些客人来,也断不会亏本的。” 九千岁…… 听到这个名字,孙承宗哑然。 他心里则又不由的想,这儿怎么多了一个姓张的百户呢? 只区区一个锦衣卫百户,这样厉害吗? 孙承宗会过了账,满腹心事,便从茶坊出来,开始步行。 这时,天微微放晴了一些,街上更是热闹,了这里的铺子都是规划好了的,沿着田字形布局,沿途都是叫卖,却没有东市、西市一样,有客商将货物摆到门前占地方照成拥堵,这市场里拥堵的事,孙承宗其实见过许多回了。 越是市场越是混乱,毕竟门前若是能占着地,陈放一些东西,对于商家而言,其实是有利的。 偏偏在东市和西市,也没人去约束。 可在这儿,大家倒是很自觉,这可能……也是那张百户的功效吧。 “老爷……要在这儿歇一歇吗?” “不了。”孙承宗道:“尽快去点卯吧,陛下怕是早已等候多时了。” 等孙承宗走出清平坊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好像又从人间走回了地狱。 街道又开始泥泞起来,甚至靠近清平坊的街道,因为有不少人流要出入清平坊,因此……倒是给了不少市井泼皮们的用武之地。 人流对于泼皮们而言就是‘肥羊’,哪里有人,且还身上揣着钱的,简直再好不过了。 孙承宗是什么人,只一眼便能看出各色人等。 于是对身边的人低声吩咐道:“大家要小心了,这里宵小之徒不少。” 随扈们自是戒备起来。 那老仆忍不住道:“老爷是怎么知道的?” 孙承宗便道:“那些泼皮不敢在清平坊惹事,这里便是下手的好地方。” “老爷,清平坊两年不见,确实是好地方,真是让人开了眼界。” 孙承宗心里苦笑,是啊,他位极人臣,即便辞官,那好歹也是帝师,他的观感且不说,他身边带的这老仆,却是寻常人,在老仆的心目之中,清平坊才是真正过日子的地方吧。 这凡事就怕对比。 其实穿过了清平坊,便是较为繁华的内城了,无论是道路还是其他方面,都比污浊不堪的外城要好的多。 可见识过清平坊之后,孙承宗对这里的印象,依旧很糟糕,一路过去,全无秩序,各色人等混杂,没有规矩,道路也没人去管理…… 孙承宗几乎是捏着鼻子,踩着泥水,好不容易地到了吏部。 他是皇帝特旨的致士官,回京之后,需第一时间去吏部点卯。 在这吏部的部堂,稍等片刻,已经入宫奏报的吏部这儿,很快迎来了一个宦官,竟是魏忠贤亲自来了。 魏忠贤面上带笑,跟孙承宗一打照面,便亲昵地朝孙承宗行礼:“孙公,别来无恙。” 孙承宗亦是笑着道:“身子尚好,劳烦魏公公了。” 魏忠贤便道:“陛下正在文华殿听百官经筵讲授,听闻孙公到京,咱就主动请缨来请孙公了。” 孙承宗又微笑道:“陛下这两年,一直都如此好学吗?” 所谓经筵讲授,其实就是请翰林官们给天启皇帝讲课。 不过对于天启皇帝,孙承宗是非常了解的,自从他去了辽东和辞官之后,这样的经筵课几乎就搁置了,天启皇帝不爱听这些。 哪里晓得,他一来京,天启皇帝便立即组织人经筵,这不是摆明着……做样子吗? 魏忠贤有些尴尬,只是笑了笑,意思是,你懂的。 孙承宗也只摇摇头:“好吧,那么老朽也去。” 魏忠贤颔首:“陛下也是这个意思,孙公,要不要换一身……” “不必换啦。”孙承宗道:“已经换过了一套,我这身上是污浊了一些,不过登大雅之堂,却未必需锦衣华服,心中带墨即可。” 魏忠贤也懒得理会他,便点头。 这一路入宫,便不得不步行,孙承宗背着手,慢慢地踱步,看着这紫禁城中的无数殿宇,既熟悉又陌生,心里不禁生出无限的感慨。 魏忠贤则是很和气,其实魏忠贤和孙承宗一直以来都不对付,可表面上却一直关系不错的,甚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好友呢。 于是路上二人不免闲谈几句,说的都是这两年的近况,当然,这种谈话,往往是点到即止,绝不会深入,彼此之间都有天然的默契。 这时,孙承宗却突然道:“听说……近来京里出现了一个姓张的百户?” 孙承宗一面说,一面笑吟吟地看着魏忠贤。 魏忠贤的脸色……骤然变得尴尬起来,口里道:“啊……是有这么个人。” 然后……就再没有声了。 显然,魏忠贤不想继续谈下去。 其实……听说是锦衣卫百户,孙承宗第一个念头便是,此人理应是魏忠贤的心腹之人,没想到魏忠贤竟是招揽到了这样的人才。 可此时一看魏忠贤的态度,孙承宗心里便疑窦更深了。 怎么瞧着,好像不太对付的样子啊。 这样的话……孙承宗可就来劲了。 他方才还心事重重,现在走路都带风了。 好在魏忠贤也是练家子,弓马娴熟,倒也追的上。 魏忠贤的心思也很简单,这姓孙的果然是个孙子,这才来京城呢,就故意提起张静一那个臭小子,是故意要给咱难堪的吧。 彼此各怀心事,没多久便走到了文华殿。 在这里……天启皇帝正面带微笑,犹如一个乖宝宝一样,很用心地听着经筵讲官们讲授着仁义之道,不过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殿外头,似乎在期盼着什么。 ………… 今天睡过头了,第一章送到,还有四章。 第一百零四章 臣有奏 直到孙承宗和魏忠贤二人鱼贯而入。 华殿中的经筵还在热火朝天地继续着。 所谓的经筵,分为日讲还是月讲。 月讲的礼仪很复杂,所讲的内容,也多比较空泛,这要求所有的大臣都参加,都是一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可日讲就不一样了。 这种讲授比较实际,一般是翰林参与,有时候,内阁大臣若是无事,也会坐在这里听一听。 今日自是日讲。 皇帝好不容易参加一次经筵,这让翰林们很激动。 因为这样的时候,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了。 大家侃侃而谈,很是热烈。 所以魏忠贤进来之后,正要禀报,可孙承宗却是用眼神制止了他。 在他看来,传授课业是十分神圣的事,不能因为一件小事,而打断了翰林们的授业解惑。 因而,他蹑手蹑脚地站在了殿中的角落里,尽量不去打扰。 当然这一切都尽收天启皇帝的眼底。 天启皇帝自然是了解这个师傅的,这个师傅的性格比较刚烈,可是对于他的学业十分关心,是个极正直的人,有时甚至连天启皇帝也有些畏惧他。 所以天启皇帝既知孙承宗的心思,便也没有打断。 经筵继续。 现在讲授学问的讲官,乃是翰林院侍读杨娴。 杨娴所论述的,乃是关于孔子任鲁国中都宰时,大治鲁国的盛况。 其实这些内容,天启皇帝早就听烂了。 他是听得昏昏欲睡,若不是碍于孙承宗在这里,只怕早已打呼噜了。 杨娴却说得娓娓动听,毕竟是专业干这个的,说到动情处,激动得不能自己。 可见陛下木讷的样子,没啥反应,于是咳嗽一声:“圣人大治鲁国,以至鲁国一时之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便是实行仁政的好处。我大明历经两百年,能延续至今,也是因为历代先皇,奉圣人之道为圭臬的结果。不过近来,朝纲颇有崩坏的迹象,令臣不禁担忧。” 此言一出木讷的天启皇帝瞬时懵逼,他张大了嘴,像塞了一个鸡蛋一样。 众翰林们却是个个微笑。 坐在一角的内阁首辅大学士黄立极,却好像无动于衷的样子。 要知道,经筵发展到了现在,其实早已形成了一整套的规矩,从明初时的畅所欲言,在经过无数次的调试之后,已经沦为了形式上的讲学。 毕竟皇帝和臣子之间在地位和身份上是绝对不可逾越的,这就导致双方在“师生”关系这个领域内,处在一种谁都无法纯粹进入课堂的状态。 从内容上来说,也就是现在老师们“讲义”需要提前由内阁修改,更是害怕在内容中暗寓讥讽,尤其是牵扯到时政的时候,是断然不可率性而为的。 任何课纲,讲授的内容,都是一审再审,不能出任何的差错。 现在显然有些超纲了。 侍读杨娴,突然转了话锋,这肯定不是他一人所为。 天启皇帝听到这个内容,却顿时抖擞了精神,相比于那些让人令人听得想睡觉的内容,显然这种内容,反而对他的胃口。 他骤然之间龙精虎猛起来,很有兴致地道:“噢,朝政有崩坏的迹象,这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杨娴便道:“因为朝廷的风纪被破坏了。” “哪里被破坏了?”天启皇帝说到这里,却是下意识的瞥了魏忠贤一眼。 他在心里不由默默地道:莫不是又来骂魏伴伴的? 可魏忠贤却是面带笑容,显得非常淡定,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只见杨娴又道:“历来朝廷以治武,以读圣人之道的读书人来治理民政。这样的做法,虽也有些许瑕疵,却从没有出现什么大乱子。可陛下却因为信任锦衣卫百户,在京中设巡检,令莽夫治街坊,虽街坊历来不置臣,而以顺天府总揽各坊政务、诉讼之事,可开了此例之后,不但紊乱了朝纲,臣所虑的更是武人不学无术,不体百姓疾苦,凌虐百姓,使百姓怨声载道,有冤不得伸张,苦不堪言” 说到现在,算是图穷匕见了。 这不是针对魏忠贤去的。 而是奔着张静一去的。 天启皇帝心里不悦起来,脸一下子冷了几分,淡淡道:“这件事,是有的,不过只是一个街坊,有什么关系呢?” 杨娴正色道:“此例一开,便是取祸之道也。” 众翰林们个个毕恭毕敬的样子,不过心里都暗暗点头。 黄立极作为内阁大学士,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应该立即制止杨娴的悖逆之词,可他依旧稳稳的跪坐在一侧,不置可否。 角落里的孙承宗,面上也古井无波,只默默地看着,这样的情况,他从前是见得多了,他现在刚来京师,许多情况还不清楚,还需慢慢的了解。 天启皇帝道:“朕只任命一个巡检,让张卿家治理一个街坊而已,就要天下大乱吗?” 杨娴道:“即便是一街一坊,这街坊之中,住的也是我大明的生民百姓。这些百姓,视陛下为父母,他们也是陛下的孩子啊,陛下固为九五之尊,却应不因恶小而为之,怎么忍心让这上千百姓,却因为个人的喜好,而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呢?” 这话说得可谓是大义凛然,但凡听了去的人,只怕都忍不住击掌叫好。 天启皇帝显然已经脸色很难看了。 这何止是在骂张静一,分明是连带着他这个皇帝也骂了。 这个不能干。 那个也不许干。 可也没见听从了你们的建议,就能干好。 天启皇帝便辩解道:“就事论事吧,这张静一,有什么劣迹呢?” 杨娴气定神闲地道:“这一点臣已从各地的奏报中窥见了一二。” 杨娴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振振有词地继续道:“清平坊的锦衣卫,勒索商户,这是顺天府奏报的。御史黄有龙又奏,说锦衣卫凌虐百姓,曾一次在街上,捉拿了百姓七十余人,连夜置刑,可谓是严刑峻法还有” 天启皇帝顿时想起了此前的许多奏疏。 他忙是压压手:“那么依卿所言,该当如何?” 杨娴便道:“臣对张百户,没有任何的成见,他乃是锦衣卫,如何知道治理一方的艰辛呢?臣还知道,张静一不过是少年,即便在他的治地,发生了许多骇人听闻之事,不过想来,也未必是他的本意。” 这话大抵的意思是,不是张静一坏,其实只是张静一水平太低而已。 若是继续引申,其实就是这家伙不学无术,没有读书的结果。 当然,这里头的读书,并不是说张静一不懂识断字,在翰林这样的人看来,举人以下之人,就尽都是盲,这一点,想来大家没有意见的。 杨娴又道:“所以陛下只需裁撤他的巡检即可,令其好好做好亲军分内之事,除此之外臣还听说,他广置什么街长、巷长,这些街巷之长,不过是酷吏而已,也理应裁撤。” 杨娴倒是没有追究张静一的罪责,毕竟这张静一还是有救驾之功的。 天启皇帝却是踟蹰了,张静一干的这样坏? 他自是有些不信的,于是道:“诸卿可有什么看法呢?” 朕才不听你杨娴一人的。 他这一问,顿时让这殿中活跃起来。 一个翰林道:“陛下,杨公说的对,臣也耳闻,清平坊的百姓已经受不了啦。” “臣这里,还听说一个叫王政的商贾,实在无法忍受清平坊巡检司的盘剥,跑去了顺天府告状。” “臣这里也听说一件事在那儿,便是百姓们随口吐一口吐沫,竟也会被人抓走,说是要罚款,竟索去了财物,苛政猛于虎啊” “臣” “臣也有奏” 好家伙 这不问不知道,一问连天启皇帝都呆住了。 可谓劣质斑斑呀! 这样说来,张静一任巡检才一个多月,照着这么个说法,在巡检任上,张静一至少每天得干几十件坏事,才能补上这么多罪责啊。 就算不吃不睡,一个时辰也得干两三件坏事。 他这么勤奋? “陛下”杨娴很是痛心疾首地继续道:“酷吏误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陛下为何还要包庇他呢?请陛下早作决断,以安民心。” 这几乎已是一面倒的局面了。 所有的压力,都压到了天启皇帝的身上。 天启皇帝皱着眉头,迟疑着道:“即便大家都觉得这样不妥,可朕” 说到此处。 却是一个不一样的声音突的冒了出来:“臣看到的情况,却和诸公不一样!”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 于是大家纷纷朝着目标看去。 只是这不看还好,一看所有人却都呆住了。 若是寻常人倒也罢了,大家都说东,你一人说西,那你算老几,想跟我们这么多人对着干吗?谁怕谁! 可眼前这人许多人是认识的孙承宗。 孙承宗的威望,还有在士林中的口碑,分量十足。 像他这样的人,一个人可以抵一百个。 第二章,还有三章。 第一百零五章 欺君之罪 在天启皇帝看来,这些翰林们个个抨击张静一,分明是有私心的。 这种情况,天启皇帝见得多了。 不过现在大家都言之凿凿,而天启皇帝心里是没底的。 他也很清楚,张静一是个武官,而且年纪还小,治理一方,肯定会有很多的毛病。 大臣们想要挑刺,实在太容易不过了。 现在大家群情激愤,天启皇帝也觉得无可奈何。 大明到了这个时候,其实皇帝能干的事不多,只是表面上一言九鼎而已,如若不然,天启皇帝也不会放纵魏忠贤直接开整。 可是像当初魏忠贤与东林们直接对抗,甚至直接采取最暴力的手段,这种事,干一次就已被天下人骂的狗血淋头,毕竟……即便是天启皇帝也心知肚明,这天下人的人心在东林,而不在他和魏忠贤。 争取人心这样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阉党,都是菜鸡。 如若不然,外头各种关于嘲讽皇帝的流言,又是从何而起呢? 人们提到当初那些与魏忠贤对抗,最终惨死的大臣,哪一个不是为之唏嘘。 现在……又重现了,只是这一次,目标变成了一个区区的百户。 皇帝越是不退让,这样的对抗情绪就越会蔓延,张静一便越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一点,天启皇帝非常的清楚。 可是……当有人站出来的时候,天启皇帝显得很诧异。 因为站出来的乃是孙承宗。 这是天启皇帝最敬重的人。 而且和天启皇帝身边的那些人不一样,孙承宗这个人,性格刚烈,天下人提起他,就没有不佩服的,即便是清流,也断然不好说他的坏话。 说穿了,就是孙承宗有公信力。 众人此时便见孙承宗徐徐踱步走到了文华殿殿中。 孙承宗先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道:“老臣……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露出了微笑:“孙师傅免礼。” 孙承宗颔首,随即道:“老臣只是一介布衣,在此喧哗,实在万死。” “哪里的话。”天启皇帝道:“孙师傅为朕授业解惑,当初又出镇辽东,何来布衣之说?朕一直蒙受孙师傅教诲,今日孙师傅来见,朕的心里不知有多高兴!这文华殿,本就是宣讲之地,孙师傅不知有什么话想说?” 孙承宗道:“方才老臣听殿中诸公,纷纷都说张百户清平坊的种种劣迹,说什么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老臣对此,不敢苟同。” “这……”那侍读杨娴脸色一沉,这不是打他的耳光吗? 可偏偏,即便是魏忠贤站出来了,他也敢据理力争,大不了就罢官嘛,到时候还落一个与阉党势不两立的美名。 可孙承宗直接上场,他却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想要说点什么,却又担心遭受反噬。 毕竟,你杨娴算什么清流。 人孙承宗才是根正苗红的清流,人家做喷子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这样说来,他们都在诓骗朕?”天启皇帝心里诧异。 此时,他真有点糊涂了,孙师傅到底站哪一边的啊,想当初,孙师傅不是一直厌恶厂卫的吗? 孙承宗此时则是正色道:“老臣也不知这是否欺君,只知臣进京师以来,在清平坊的所见所闻。这清平坊……到底如何治理,老臣初来乍到,当然也不了解内情,可要说张百户凌虐百姓,老臣是断然不敢认同的。在老臣看来,张百户治民,自然有其有手,倒是颇有一些供人效仿之处。”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 那杨娴已经瞠目结舌。 可孙承宗压根就懒得理会他,而是继续对天启皇帝道:“臣在地方上,也见过不少的父母官,这些父母官,人浮于事,说起凌虐百姓,张百户距离他们还差得远呢。” 杨娴绷着脸,忍不住道:“孙……孙公……话不可乱说。” 许多翰林也有些不服气了。 孙公,你是初来乍到,怎么了解真实的情况呢?一定是被厂卫这些人给骗了。 孙承宗露出微笑。 他淡淡道:“我不过一介布衣,当然不敢乱说。” 呼…… 看来,孙承宗或许只是先扬后抑,接下来该批评张百户了。 只见孙承宗又慢悠悠地道:“孙某说话,当然是要负责的,今日在这文华殿上,孙某掷地有声,就当说一句:清平坊那儿,若是生灵涂炭,我孙承宗……愿为千秋罪人,此言当同欺君,该凌迟处死!” “……” 杨娴听到这里,已如晴天霹雳一般,脑子晕乎乎的,接连后退两步,脸色惨然。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打脸了。 能把孙承宗逼到说这番话,用这样的信用和身家性命来给那张百户背书,谁还敢质疑? 这孙承宗……确实是个狠人,还是老样子,属于那种你别惹我,大家都没事,你惹我,这官我不干了,拜拜了您嘞。 当初对付魏忠贤如此,对着这些翰林,也是这般。 杨娴此时已清楚,到了这个地步,自己若是还嘴硬,这不但是直接和孙承宗对抗,而且下一步,他就该和孙承宗一样,大家来打个赌,我杨娴若是说错了,天诛地灭。 可偏偏,他乃侍读,不敢赌。 那么接下来……既然自己错了。 这又是什么? 脸色惨然的杨娴,竟是啪的一下子,软绵绵地瘫在了地上,言辞恳切地道:“陛下,臣方才出言多有不逊,死罪。” 既然错了,那么就涉嫌欺君了,当然是乖乖请罪了。 当然,下一次我还敢。 天启皇帝听罢,已是心花怒放,他实在无法理解,张静一居然会得到孙承宗的认可。 要知道,他的这个孙师傅可挑剔得很呢。 天启皇帝骤然眉飞色舞道:“指鹿为马,有失大臣之体,今日朕且饶了你,只是再有下次,敢胡言乱语,朕决不轻饶。至于张卿家,张卿家历来是朕的肱骨,难道朕好不容易有个腹心之臣,你们也容不下吗?成日的痛责他,这是什么道理呢?看来……张静一治民有方,朕果然没有看错人。至于你……杨娴,亏得你为翰林侍读,朕虽饶你死罪,可活罪难逃!便贬去地方,做县令吧,你不是喜欢做一方父母,对治民很有心得吗?那在地方上,好好爱民。” 杨娴开始听皇帝说饶你一次,心里便松了口气。 可现在听陛下竟说……要将他外放,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可是侍读啊,侍读属于翰林清贵,是正六品官。 表面上,寻常县令乃是七品,而侍读是六品,可这二者的待遇,却是千差万别,县令远离中枢,现在是县令,以后可能一辈子都是县令。 可翰林侍读就显然不一样了,翰林院属于内阁的备份,今日是正六品,可能过几年,就是五品、四品,再过几年,可能就成为侍郎、尚书了,即便是将来入阁拜相,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这够狠的了。 这哪里是贬官,这是直接一撸到底啊。 杨娴一脸惨然,想要说点什么,却是有苦难言。 其他翰林,都噤若寒蝉起来,此时也不敢多说话了。 天启皇帝对众人的反应都很满意,于是故意冷哼道:“你们要记住此次教训,切切不可重蹈杨娴的覆辙了!好啦,都退下吧。” 说着,心情一下子舒畅了的天启皇帝,欢天喜地的对孙承宗道:“孙师傅,朕已候你多时,你陪朕去西苑说说话吧。” 孙承宗自是从善如流地行礼道:“臣遵旨。” 魏忠贤则一直诧异地看着孙承宗。 其实这些翰林们闹事,魏忠贤是早就见识过了的,当初这些人,可没少针对他魏忠贤,不过自从铲除了东林之后,这些翰林倒也对他忌讳莫深起来。 现在这些人跑去针对张静一,魏忠贤不过是看戏一般的态度,甚至心里是乐见其成的,你们随便撕,咱只看戏。 可哪里想到,孙承宗一出现,居然就拿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有半生的清名来给张静一作保。 这就令魏忠贤的心里不免有了怀疑。 他们之间……莫不是…… 这样一想,魏忠贤便不禁警惕起来。 众臣散去。 天启皇帝也起驾,孙承宗则随皇帝至西苑。 魏忠贤自然回他的司礼监。 至于陛下和孙承宗到底在西苑谈了什么,却是没有人知道。 以至于魏忠贤也打探不到。 不过很快,天启皇帝亲自下了条子送到了司礼监。 对于孙承宗的安排,居然不是立即出镇辽东。而是拜太子太保、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 入阁了。 虽然属于新阁臣,资历当然远远比不上黄立极。 但是依着孙承宗的资历,这内阁其实早就有他的一席之地,甚至不客气的说,原本黄立极的位置,本就是给孙承宗留的,只不过当初孙承宗负气辞官,这才便宜了黄立极而已。 可现在……孙承宗突然进入内阁,紧接着,群臣无不称颂。 显然……天下的格局有所改变了。 而且……也符合了朝野内外的期待。 毕竟……这一届内阁的大学士……实在有点拿不出手。 第一百零六章 不义之财 孙承宗的入阁,是事先毫无征兆的。 这也引发了朝野的许多争议。 当然,这对张静一而言,没有多大意义。 孙承宗是很厉害,可是距离他过于遥远。 当然,张静一自己也不知道,孙承宗刚来到京师,就帮他化解了一场大麻烦。 张静一现在有千头万绪的事要处置。 却不知,那被贬官的杨娴,居然亲自去了吏部主动请缨。 很快,吏部尚书周应秋亲自与他谈了片刻,随即,周应秋便入宫去见魏忠贤。 这吏部尚书乃是天官,掌管着天下的选官,位高权重。 周应秋,当初正是靠着巴结魏忠贤起家的,一向对魏忠贤马首是瞻。 不过他是个滑头,虽然魏忠贤交代的事要办,可是对那些清流,他也尽量不得罪。 现在被贬官的杨娴,求到了他的头上来,他还是决定帮杨娴说项一下,算是卖个人情。 见到了魏忠贤,他先是规矩地行了一个大礼,魏忠贤只抬眼看他片刻,道:“怎么劳动你亲自来见咱。” “有这么一个事,因为兹事体大,还是需请示九千岁。”周应秋恭恭敬敬地道。 魏忠贤搁笔,活络了手腕,一面道:“什么事?” 周应秋道:“此前的翰林侍读杨娴,按旨,该下放地方县里去任县令,内阁已拟出旨来了,只不过……他主动找到了下官,说是希望留在京师。” 魏忠贤的脸骤然拉了下来,来,冷冷地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要贬他的官,他说留就留的吗?他以为他是谁!周应秋,你疯了?这个时候,你敢抗旨不尊?” 魏忠贤最忌惮的,就是有人奉旨不行。 其他的事都好说,可皇帝亲口下的旨意,你都不看在眼里,你还好意思自称是我魏忠贤的人?你这是嫌我魏忠贤死的不够快? 周应秋却是笑容可掬的样子:“问题不在此,这杨娴的意思是……宁愿在京为巡检……” 魏忠贤愕然。 要知道,这巡检只是个九品官。 以前当然没有京师设巡检的规矩,可现在张静一已经开了先河,再设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县令是七品官,而巡检乃是九品,一般人肯定不会选择做一个小小巡检,何况是杨娴这样的进士出身的翰林侍读。 “看来,是这位翰林不服气,这口气咽不下啊。”魏忠贤失笑。 “是的,下官也觉得是这个意思,不过杨娴此人,历来都有文名,此前又是翰林侍读,满腹经纶,说实话,他这一次被罢黜,下官听说,朝野内外都对他抱有同情。他如今是不甘心放到地方去,希望留在京城,和张静一打一打擂台。” 魏忠贤点头:“此事,你怎么看?” “这是奔着张静一去的,杨娴显然是想在坊里做出实实在在的政绩,让人知道,他这进士出身的翰林,才是真正的父母官,本意……还是对张静一轻视,同时也是不服孙承宗的看法。可他不服也不成,孙承宗毕竟是帝师,名望甚高,所以……他才出此下策。” 魏忠贤便又问:“那么你认为,杨娴能办好吗?” 周应秋乐了,说实话,他虽然最后投靠了魏忠贤,可好歹周应秋也是进士出身,是读书人,他面上是毕恭毕敬,可是心里却大抵是在想:九千岁,你这是开什么玩笑,那张静一一个武夫而已,怎么能和翰林侍读比? 于是他没有多想就道:“定能办好,杨娴现在是肚子里憋着一股子气,又饱读诗书,一直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样的人,便是去做布政使和巡抚都足够了,区区一个街坊而已,还不是手到擒来?” 魏忠贤虽然对读书人有所成见,可从宋朝到现在,近千年来人们对于读书人的信仰还是深入人心的。 他听了周应秋这话,便也有了信心,没有再犹豫,便道:“这样说来,咱们就摆一个擂台,让张静一和杨娴二人试试身手?看看孰高孰低?” 周应秋笑道:“九千岁明鉴,下官也是这样想的,咱们就当看热闹,这是翰林院和张静一的事,下官听说,那张静一对九千岁多有冒犯,处处和九千岁作对,下官心里也憋了一口气啊。” 周应秋本是想表现出一副为魏忠贤分忧的样子。 谁料到魏忠贤的脸色却是一下子变了,厉声道:“这是哪里听来的话,为何会有这样的传言,是什么人在背后搬弄是非,胡言乱语?咱与张静一乃是密友,亲如兄弟,不曾想外间有人如此饶舌,这是想要离间厂卫吗?” 周应秋万万没想到魏忠贤有这样激烈的反应,笑容也给一下子吓没了,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魏忠贤随即温和起来,淡淡地道:“这些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至于你的提议,也不错,就当磨砺磨砺张静一嘛,这是为他好啊!他是璞玉,不磨不成器,就让这个这个……这个什么来着?” “杨娴。” “对,让这个杨娴去做巡检,选一个坊给他。” “是。” ………… 清平坊的会议,几乎每个月的月初、月中和月末都要开的。 一个月三次。 这时候,百户所里的总旗官,还有各街的街长、巷长都要参加。 当然,一般情况,主持会议的并不是张静一,而是卢象升。 卢象升觉得张静一这种开会的风格很好,大家都凑一起,检讨近日的得失。 其实这所谓的街长和巷长,说穿了,就是个吏,甚至连吏都不如,在任何一个州县,在官老爷眼里,都是下贱的人。 可在这里,大家能坐在一起。 不只如此,张静一还在巡检司设了几个职位,有副巡检,有司吏,有治安长,有宣传长,有财务长,有民政长之类。 这些人和街长、巷长不同,都是各自分管自己的事。 当然,他们都是童生出身,但凡是能考中秀才的人,也不愿意干这种小吏做的事。 众人落座,张静一最关心的,是大家报上来的数据,新开了多少铺子,大抵需要招募多少人手,人流如何,街道近来有没有人滋事,卫生的清理如何,甚至当下有什么新的问题出现。 起初的时候,这些所谓带长的文吏们是不敢畅所欲言的,毕竟……他们这样的身份,其实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可慢慢的,在张静一的鼓励之下,大家的话就多了。 照着规矩,张静一在这里允许大家畅所欲言,哪怕是针对一件事有什么争吵,也可以容忍。 当然,一旦会议结束,做出了某个决定,那么任何人就不得对这决定有所非议了。 会场上闹哄哄的,彼此之间发言得很厉害,比如民政这边,说是可以洽谈几个青楼来,而且已经谈妥了,可分管治安的,自然显得犹豫。他也不傻,一旦青楼落地,到时不知会吸引多少闲汉来呢!大家喝了酒,鬼知道会惹出多少是非,这对他的工作而言,势必要增加不少难度。 张静一只细听着,一一做了决定,突然想起什么事来,对司吏道:“前些日子,不是让你多摸底一些数据吗?我既是巡检,也是锦衣卫百户,按理来说,也该搜罗一些情报,至少要对这京城的情况心里有底,比如谁家有钱,谁家没钱,还有哪些官户家里有人做大官的,他们家中的财产几何,当然……问人财富是很忌讳的事,可大抵,还是需要卫里还有巡检司心里有个数,这事办的如何了?” 司吏姓王,一听这个,立即头痛,苦着脸道:“回巡检的话,这事,还真难办得很,谁家有没有钱,尤其是官宦人家,学生怎么敢去问?” 其实张静一想摸底,并不是真想去偷去抢,而是他希望大抵有个模糊的统计数据,这对未来的商业发展有很大的好处。 现在见王司吏为难,便笑着道:“这有什么难的呢,我看很简单。” 王司吏便道:“还请张巡检赐教。” 张静一想了想道:“可以这样,你先收买一个读书人,在士林里写一篇文章,这文章就以朱门酒肉臭为题,痛骂士人拥有大量的土地,家中藏掖着大量的钱财,这钱财和土地,大多不义,理当分出来,为民分忧。” 这番话一出,顿时把王司吏吓得脸都绿了。 王司吏立马惊吓地道:“这……这若是写出来,还不要被人骂死?” 张静一却是十分淡定地道:“要的就是这个,文章一出,你就盯着士林的反应,且看谁家骂的最凶,谁最气急败坏的。这骂的越凶的,家里就越是殷实,越是气的跳脚的,定是家里有金山银山的。” 王司吏:“……” 张静一看着依旧满脸为难的王司吏,接着道:“只是笼统的测算一下而已,所以……心里有数即可,去办吧。” 正说着,外头有人却是匆匆而来道:“张百户,张百户,隔壁的天桥坊……设巡检了,就在隔壁,还放了爆竹呢。” ………… 还有一章。 第一百零七章 圣人之道 张静一一脸懵逼。 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这个兴冲冲跑来的书吏。 人家隔壁设巡检,你激动个啥? 跟你有一毛钱关系? 这就好像,别人结婚入洞房,你特么的亢阳鼓汤,血脉偾张的,这是啥意思? “噢。”张静一轻描淡写地道。 “听说……这巡检还大有来头呢。”这书吏依旧很激动的样子,兴致勃勃地继续道:“是个翰林院的侍读,叫杨娴。” 这么一说,张静一和邓健、王程几个还是没反应。 心里还嘀咕,这有啥?关我鸟事。 可那些带长的文吏们就完全不一样了,一个个发出了啧啧的声音。 “哎呀,可是那位曾写《绥林集》的杨公?哎呀呀,此人了不起啊,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什么?他堂堂侍读,位列朝班,居然屈居小小的巡检?”王司吏张大着眼睛,一副惊诧的样子。 张静一感觉自己躺着中枪了,我特么的也是巡检啊,你这意思是……巡检都是像我这样下等的人做的? 可这种惊叹已经控制不住了。 人们对于读书人莫名的崇拜感,在此刻曝露无遗。 毕竟这些带长的文吏,可都是读书人出身,虽然他们连秀才都考不中,科举无望,可并不妨碍他们对于学霸的推崇和向往。 张静一觉得古怪,便道:“对呀,一个侍读,为何要做巡检?这不是被贬官了吗?这个人一定是做了什么数典忘祖的事,我看……他不是扒了灰,就是贪赃枉法了。” 张静一觉得自己这话很实事求是。 众吏的反应则是不吭声了。 显然表示不认同。 杨公啊,是大名鼎鼎的杨公啊,稀罕干这等事? 巡检这是赤裸裸的嫉妒,一定是的。 张静一看他们的表情,就晓得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们没救了,好心情一下子没了,便大怒着拍桌子道:“好啦,今日的会议结束,大家回去各司其职,卫生创优,还有招商,还有吸引民户的事,都不可耽误。谁出了差错,到时评不到优,有你们好受的,别怪我到时翻脸不认人。还有治安的问题,前些日子,出现了一个失窃的事件,到现在还没寻到那个扒手,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骂骂咧咧地退出了开辟出来的会议室,留下一群人懵逼。 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吃他家大米了?噢,好像真的吃了他家的大米。 张静一当然不是对于隔壁的天桥坊的巡检完全不去打听的。 很快,他便让邓健去了那儿打探。 而得到的信息很多。 一方面,是此人好像确实是犯了事,本来是要外放去做县令的,听说这个事还和他有关,不过这人最终却愿留了下来,做了巡检。 另一方面,是此公上任,很是热闹。 听闻他在京城里的名声很响亮,有不少读书人拜访他。 而他也爱和文士打交道,可谓如鱼得水。 这杨娴上任,当然是奔着张静一去的。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若是真外放出去,可能就一辈子都完了。 巡检表面上是九品,可至少人还在京城,就还有机会。 至少翰林院是支持他的,士林之中,人们都赞许他,读书人和他亲近,只要他在这里压过张静一一头,那么迟早就有起复的一天。 顺天府那边也是很配合杨娴,居然直接派了数十个精干的文吏和差役来。 显然,顺天府尹对他有极大的关照,至于钱粮什么的,也支取了不少。 所以别看只是小小巡检,这若是放在后世,应该叫人民币玩家。 “那张静一有难了。”杨娴丢下这句话,愉快地上任。 他直接奔赴巡检司衙,这里原本是一处废弃了的官舍,现在挂上了巡检司的匾额。 门前早有一干差役在此恭候多时。 杨娴从前是二甲进士,考了第十三名,十分优秀,随即便敕了一个翰林院的编修,一步步走上侍读之位。 说他是天下读书最多的人之一,也不为过。 因此到了此地,他便念诗:“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这诗乃是南北朝的作品,讲的是一个人遭遇了变故,心里惆怅,大丈夫心有凌云之志,却在重重束缚下有志难伸,有怀难展的处境。 当然,也隐含着自己遭人构陷,以至落到今日这个境地。 随即,他振奋精神,众吏给他见礼,他一看这些下吏,也没说什么。 他是清流,不能和这些下吏为伍,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似这等下吏,又贪又懒又卑劣,他是要修身治国平天下的人,怎么可以和他们亲近呢? 于是冷着脸,只点点头,随即进入衙里。 众吏则尾随过去,分班站好。 为首的司吏率先道:“巡检,此乃坊中的情况,都是从顺天府抽调来的,此地有民三千四百户,有……” “知道了。”杨娴似乎没耐心听这些,便道:“本官为官一方,自是要造福百姓!此地……我来时,见三教九流混杂,百姓愚钝,商贾沿街吆喝,可谓是锱铢必较,治民首在教民。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自然,本官并非是教民七年,让人去作战。这孔圣人的意思是,教化百姓,才是治世之道。” 众吏见了杨娴,其实就有一种惭愧之心,大家总觉得,跟杨娴这样的天上人相比,不免自惭形秽,于是一个个低着头,纷纷称是。 杨娴则很有优越感地继续道:“什么是教化呢?所谓教化,无非是美教化,移风俗而已。倘若人人受了教化,那么这天桥坊,便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本官思来想去,当下要做的,最紧要的便是一件事。” “不知何事?” “可在坊东和坊西,各设一亭,一曰:思教亭,一曰:知礼亭。有此二亭,可请读书人到那里读书,供奉他们茶水,如此一来,这坊中东西,都可听闻郎朗读书声,这圣人之道读来,便教过往百姓们都能听到,日积月累,百姓们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就知道何谓圣人之道了。” 众吏其实都听得晕乎乎的,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这玩意到底是好是坏。 不过听着,却是逼格很高的样子,于是个个心里越发觉得杨娴是天上来的人物,便更加地自惭形秽了。 此时,杨娴又道:“孔圣人治鲁国,三月即可大治天下,以至那些贩卖牲畜的人已经不敢再根据自己的需要要价太高,而男女行人在走路时也是分开行走,格外守礼节。有时候地上有别人不小心遗落的东西,也没有想要将它捡起来占为己有。本官治一街坊,想来三月也可大治,用的便是仁义礼智之法,首先要做的,便是要求贤,尔等这些日子,将这坊中的读书人统统都请来,本官要先宴请贤士,与他们攀谈。除此之外,需让人宣教男女礼节,对那些粗鲁的屠户宣教圣人之道,对宵小之徒,更要格外宣教,不可怠慢了。” 说罢,也不和这些小吏们再多说什么,转身便回了廨舍。 ………… 张静一越观察隔壁的天桥坊,便越觉得特么的匪夷所思。 见鬼了这是…… 突然来了个巡检。 然后他治下的文吏就一个个说隔壁的巡检好了,这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尤其是听说,那边在建亭子,花费了重金,叫什么知礼和思教,特么的,修了这么个东西,王司吏居然也很羡慕地跑过来说,不如我们也建几个吧,连侍读都这样干,不会有错的。 张静一匪夷所思,这群人吃错药了? 不过仔细反思,他大抵也能理解的,在数百年来孜孜不倦的宣教之下,人们对于这些读书的人上人,有一种变态地崇拜。 而且……杨娴干的事,也确实很高大上,逼格满满,张口就是孔圣人,闭口还是孔圣人,这确实是很能唬人的。 张静一甚至也想学一下杨娴了,以孔圣人的名义组织各街巷的小吏们去开挖排水道,或许这一招很有用。 不过现实很打脸,大家虽然乖乖去开挖,但是对于孔圣人三个字敬谢不敏,你张静一也能代表孔圣人,你配吗? 不出几日…… 更吓人的是,隔壁又闹出一个大新闻。 杨娴要弄出一个白叟宴,也就是说,请本坊年纪大的老者,一起吃饭,以示自己敬老。 这一下子……读书人们疯了一样天天开始推广杨娴,满是溢美之词。 张静一是懵逼的,卧槽,这我也没想到啊。 而他只能苦哈哈地带着人,四处巡街检查卫生。 又过几日,更厉害的来了…… 翰林院的几个翰林,带领着许多士子,统统去了天桥坊,在新建的思教亭下吟诗作对,一时之间,又传为了美谈。 张静一只见来报消息的邓健,一面伸出小指,抠了抠鼻子,然后从鼻里抠出某些异物,biu的一下弹出,然后语重心长地道:“话说回来,百户啊,你该娶媳妇了。” 第一百零八章 功考 其实听到从隔壁天桥坊传出各种趣闻的时候,张静一其实是有些费解的。 好端端的做个巡检,咋就你杨娴这样事多呢。 不过他费尽了脑汁,大抵理清楚了杨娴这样的人的心思了。 杨娴这种出身翰林的人,号称清流。 靠的就是所谓的‘贤明’来获取关注和利益的。 某种程度,他们就是后世的某些霸占流量的明星,只有拥有曝光度,才能占据舞台,在士林之中获得一席之地。 可若是老老实实做官,能引人关注吗? 所以,总要折腾出一些事来才能获取流量。 因此……隔三差五的,这样的人会义正言辞地跳出来,今日骂骂这个,明日教诲那个,这其实就是古代版的蹭流量,谁的流量高,就蹭谁,比如说……天启皇帝…… 还有一种,便是做出一些引人关注的事,譬如……碰瓷他张静一。 该死! 想通了这个关节之后,张静一忍不住懊恼起来! 怪只怪这个时代,竟不能买热搜,如若不然,他们今日买个热搜过个生日,明日成婚再上排行榜第一,后日休妻又可上,何须要这么卖力,成日折腾呢! 可显然,当今的大明,无论是士林还是寻常百姓们,都是吃杨娴这一套的。 比如杨娴在邀请士子们一起去什么亭里吟诗作对,确实赚足了眼球,以至于影响直接跨越到了清平坊。 清平坊的文吏们干活之余,低声也在议论,品评哪一个读书人的诗好。 张静一若是路过见了他们,则是面带微笑。 然后回头给那几个家伙偷偷记一下小账本。 这没办法。 毕竟秋后算账是锦衣卫的日常工作。 本职工作不能丢。 张静一现在忙的脚不沾地,马上要到夏天了,谁知道暴雨会不会成灾,所以……他从开春布置的防汛工作也要到位。 譬如挖排水沟,道路两侧,还有民居以及商业区,都要连通排水沟。 最好走地下管道,若是裸露在地面,一不小心有人摔进去,那就糟糕了。 评优这样的活动有一个巨大的好处,那就是通过街长和巷长摸清了各条街巷的具体情况,他们知道哪里有垃圾,也知道街巷里有几户人。 而雇请的妇人们,更是能将无数的讯息,汇总起来。 摸清了情况,就可以组织街长和巷长们带头先是挖沟渠,此后再在这沟渠里,烧制类似于瓦片一般的筒子,嵌入沟渠里,最后再用泥土覆盖,人力的开支还好,毕竟都是通过街长和巷长们组织的,他们了解街巷里的青壮,总能让妇人们动员大家闲暇时来帮忙干点活,毕竟,现在街巷的小吏,平日也能联络商户,有帮忙介绍工作的便利,大家也愿意和街巷长搞好关系。 主要的花费,还是在砖窑这儿。 除此之外,便是种植树木了。 树木的好处就在于美观街道,还能保持水土,至于空气新鲜之类,这似乎不在张静一的考虑之列。 好在这个时代移植树木成本低,从其他地方移来,你爱活活,想死便死,大不了换一棵便是。 植树大多是校尉们完成的,他们倒是很乐于植树,至少总比抓去操练的好。 另一件最让张静一不放心的事,便是收购来的米,收购了这么多的米,在别人看来,大抵相当于是在至正二十三年加入了陈友谅。 现如今,这米必须得找地方储藏,靠着昌平的土地那儿倒是可以存放,得加紧将米仓建起来。 这事儿,只能托付给张天伦了。 好在张天伦干这事比较专业,其实主要还是他吝啬,想到张家买了这么多米,若是发了霉、生了虫,你便真的欲哭无泪了。 就这般每日在街上混着,转眼便到了春末。 初秋的时候,连日暴雨成灾。 小冰河期给气象带来的变化是全方位的,气温降低几度,是全天下的连锁反应。 这突如其来的暴雨,也令京城里一时水满为患起来。 孙承宗自从进了内阁,日子过的不咸不淡,近来朝中无事,而其他几个阁老对他的还算态度不错,可是总是透着一点防备。 当然……打脸来的很快。 隔三差五,黄立极就笑容可掬的将孙承宗叫去,指着新近的奏疏道:“你看那天桥坊,已成人间乐土啦,这里又有一封奏疏,是夸赞天桥坊的,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有大治气象。” 谁都晓得,当初孙承宗弄得那杨娴差点丢了乌纱帽。 而如今,这杨娴却是风头正劲,士林们夸赞他,许多大臣也看好他。 孙承宗不想听这些消息,他现在是内阁学士,没心思去为区区一个巡检分心。 可黄立极不一样,偏就爱拿这个来打趣。 “孙公,朝廷有这样的大臣,是国家的福气啊,终究是读书人,你看他在天桥坊的所为,深得人心。” 孙承宗微笑不语。 黄立极便也不好说什么了。 好在很快有书吏化解了尴尬:“陛下请诸位大学士觐见。” 黄立极不敢怠慢,便与众阁老一道至西苑的勤政殿。 天启皇帝跪坐在这,看了众阁老一眼,道:“近日时有大雨,朕恐大雨成灾,不知内阁,可有预防之策?” “陛下。”黄立极想了想道:“眼下已过了春耕,春夏之交,暴雨本是平常,请陛下勿忧。” 天启皇帝便低头思索了片刻:“朕年初的时候,听张卿说,今年天象有些不正常,各地灾害频繁,还是提前应对为好。” 黄立极笑了笑。 “你笑什么?” 黄立极道:“臣笑那张百户装神弄鬼,臣还听说,他们张家近来在囤粮呢,人们都在拿此说笑,这秋收即要到了,这天下人的仓中,不知储了多少的陈粮,此时陈粮,实为不智。” 天启皇帝不喜欢黄立极,若不是魏忠贤极力推荐,早就想将他一脚踹了,倒还是耐心道:“好吧,不过还是要多加防范为好。” “陛下。”黄立极道:“臣有一事要奏。” 天启皇帝道:“何事?” 黄立极道:“近日,许多人都希望杨娴能够复职。” 天启皇帝奇怪着道:“是哪一个杨娴?” “就是当初的翰林侍读杨娴,他因为开罪了陛下,所以被贬黜为巡检。不过这两月以来,他在巡检任上,兢兢业业,士民百姓,无不交口称赞,人们称他为小诸葛,说是他到了天桥坊之后,这天桥坊立即大治,实为典范,这样的人,若是仍是一个巡检,那便是屈才了。” “现今,既然朝野内外都是交口称赞,与其让他留在天桥坊为巡检,使人疑心朝廷不能知人善任,倒不如起复他,也好让天下人知道,陛下的圣明。” 黄立极未必喜欢杨娴。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杨娴现在的名声可谓是直线上升,他黄立极作为首辅,即便投靠了魏忠贤,可也是要面子的,正好这一次做一个顺水人情,也好挽回一点自己的名声。 这就好像,某小生的声望如日中天,粉丝无数。你作为厂商,即便明知他有争议,也得乖乖花大价钱给他投广告一样。 天启皇帝不悦地皱眉道:“朕已罢黜,为何又是起复,旁人之口,怎么可以轻信?” 黄立极便微笑着继续道:“那么不妨就派吏部一员,前去天桥坊功考一番,若是果如人言,再请陛下斟酌。陛下,若是处处悖逆人心,臣只恐有损陛下清誉。” 派一人去考察一下? 虽是不情愿,天启皇帝倒是顺口道:“那就在吏部,选一个刚直的去。” “臣领旨。” 打发走了阁臣,天启皇帝显得很不高兴,对身边的宦官道:“这个黄立极,现在倒要名声了,当初铲除东林的时候,他可来劲得很。” 宦官在旁呆粒着,却不敢回应。 ………… 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赵霁接到了内阁的任命,前往天桥坊功考。 说实话,赵霁心里清楚,这只是走一走程序而言,现在士林里,谁不知道杨娴的大名? 不过该去还是要去的,还未抵达天桥坊,那杨娴就已领着人来迎接了。 二人见礼,杨娴道:“下官已备下水酒,又请了几位文士作陪,还请赵主事不嫌。” 赵霁便问请的是哪几位。 杨娴一一作答。 赵霁便捋须笑着道:“都是名满京城的人物,一直盼着一见,倒是杨巡检费心了。” 于是欣然到了廨舍,果然已有不少读书人在此候着了。 大家分宾主坐下,说了几句久仰,赵霁突然想起什么,道:“平清坊距此不远,张巡检听闻人也不错,不妨一起请来坐一坐,不可厚此薄彼。” 很明显,赵霁是个聪明人,这一次说是功考杨娴,可杨娴分明是和张静一打擂台的! 张静一是什么人,那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这个时候请他来坐一坐,其实也有暗示张静一,我虽然要捧杨娴,却绝没有要踩你的意思。 张巡检,你要分清楚对象啊,大家可没仇没怨。 …… 在此非常感谢一直支持老虎的朋友,不管是订阅,投票,还是打赏,都是对老虎最大的支持。昨儿看到打赏的人很多,有在下包小生,尾号数的书友8942,123A9,不想北风吹,尾号数的书友1716,神的处,山海巴龙,文化物,whybu,温柔不讨喜,123风股份,xjbai,明vs美,不管多少,都很感谢你们的心意,最近老虎压力有点大,但是看到还有人这样喜欢老虎的书,老虎心里暖暖的! 第一百零九章 陛下圣明 听了赵霁的话,杨娴居然没有反对。 忙点头道:“是极,是极。” 表现大度,是作为胜利者的姿态,若是心胸不够宽广,杨娴如何服人呢? 于是忙派遣人去请。 过了一会儿,张静一居然带着一个总旗来了。 这总旗自是邓健。 赵霁和杨娴等人纷纷出迎,请张静一坐下。 紧接着众人入席。 张静一听说有人请自己吃饭,倒是没有拒绝,饭都不吃,还穿越干啥? 努力奋斗,就是为了能混饭啊。 落座之后,看着酒菜很丰盛,又有几个歌女请来,弹琴的,弹琵琶的,好不热闹。 就是什么都好,这几个家伙一高兴,就开始娱乐了。 当然……是属于比较健康的娱乐。 胆敢在锦衣卫面前搞不健康的娱乐,张静一自信这样的人还没生出来。 于是……他们开始吟诗作对。 “来来来,张百户也来。”杨娴笑着对张静一道。 张静一懵逼。 我特么的这诗词水平,就算是照抄古诗都特么的抄不出,唯一能背诵的,也就是《沁园春·雪》,要嘛便是《贺新郎·读史》,要不我给诸位背一背,让大家开开眼,知道什么叫王八之气? 张静一便很直接地摆手道:“不会,不会,你们对你们的,我吃我的。” 说罢,举起筷子,继续吃喝。 杨娴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张静一。 大抵在他的眼里,连一个对子都不会对,诗也不会作的人,基本就和三等残疾差不多。 赵霁也不禁尴尬,他缓和气氛,主要是让现在‘无地自容’的张静一一个台阶下,于是道:“不知张百户有什么可自娱的倡议,总不能干吃酒菜。” 张静一想了想,娱乐? 有啊! 于是大手一挥:“邓总旗。” 邓健立马站出来:“在。” 张静一道:“来,表演一个你上次给我演的胸口碎大石。” 杨娴:“……” 赵霁:“……” 其他几个文士……面上露出讥诮之色。 邓健一听,怒了,好歹我也是你二哥,叫上我来,你坐在这吃,我干站着不说,问题是…… “他妈的!”邓健学着张静一的三字经叫骂:“张百户,张老弟,你还是不是兄弟,你叫我胸口碎大石?上一次碎大石,拿的是假石头,你这次叫我碎真大石吗?你良心被狗吃啦,做了官,我这做兄弟的命也不要了?” 张静一:“……” 一时尴尬,竟是凝噎无语。 早说你当初是假大石啊。 这下子好了,气氛有些小小的尴尬。 赵霁骤然已经后悔,真不该请这张百户来,悲剧啊,真是瞎了眼了,这样的人有什么好结交的。 杨娴继续露出关怀智障儿童的表情。 几个文士便哈哈一笑,又开始吹捧起这天桥坊了。 一场宴会,大抵就这么散了。 张静一走的有些狼狈,他发誓下次再不和这种读书人吃饭了,时间全用在诗词和对子上,不是正经吃饭的。 张静一一走。 几个文士便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赵霁也只是干笑一下。 杨娴笑吟吟地道:“终究是粗人,登不得大雅之堂啊。” 赵霁不好认同,却也没有反对。 次日由杨娴领着,在这天桥坊兜了一圈,过了两日,赵霁便入宫复命。 天启皇帝几乎已忘了这件事,直到赵霁觐见,才想起黄立极当初极力要求功考杨娴。 他显得很不情愿,不过东厂这边奏报已经送来了。 杨娴的声望确实很好,现在满京城都传着他爱民如子的事! 到底是不是爱民如子,天启皇帝当然也不知情,更有些怀疑,可当众口一词,那么让他起复,做皇帝的搏一个慧眼识人的美名也不亏。 主要是名声太臭了,需要补补血,为下一次更臭留一手。 “卿家去了天桥坊,意下如何?” “陛下,果然名副其实,令臣大开眼界。” “这样说来,天桥坊只短短两个月,便已有了变化?” “何止是变化,简直是天翻地覆,百姓们在那里安居乐业,堪称典范,可谓是有口皆碑。” “有这样好吗?”天启皇帝摇摇头。 “臣不敢欺君。”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好了,朕知道了。” 这意思大抵是,接下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看来也只能起复杨娴了。 当然,这毕竟是极小的事,就算起复,在天启皇帝的心目中,也不过是区区一个侍读而已,如蝼蚁一般,不值一提。 天启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你去功考时,可去过清平坊?” “这……” 看这家伙的表情,天启皇帝一下子就明白了。 于是天启皇帝道:“知道了。” “不过臣见过张百户。” 天启皇帝骤然来了兴趣,问道:“如何?” 赵霁显得犹豫地道:“臣不敢说。” 天启皇帝道:“你但说无妨,说了什么,朕也不会怪罪。” 赵霁这才大着胆子道:“此人粗鄙,实为一莽夫,看来……当初孙阁老有些言过其实了。这样的人,可以去边镇做一百户,确实不该为官一方。” 这显然并不是天启皇帝喜欢听到的,天启皇帝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接着拂袖道:“知道了,下去吧。” 看天启皇帝十分不悦的态度,赵霁心里惴惴不安起来,心里说,这不是你让我直说的吗?我直说了啊。 他慌忙告退。 天启皇帝等他走了,叹息一口气。 张静一的名声,为何这样臭呢? 只因为文武殊途? 这几日连日暴雨。 天启皇帝的心也沉了不少。 过了两日,黄立极与孙承宗觐见。 天启皇帝站在暖阁前的长廊上,看着这雨幕倾泻而下,遇到这样的雨水,紫禁城中极少见的千龙吐水便可重现。 千龙是指殿柱下面伸出的千余个石雕龙头,每当雨天时雨水就从龙口中排出,雨水越大,排水的龙口越多,只有这样的豪雨,才可出现这样壮观的景象。 “陛下……”黄立极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道:“这里风雨大,陛下请入阁避雨。” “无碍。”天启皇帝摆摆手,显出几许忧心,口里道:“朕在想,这样的暴雨,已延续了数日,只怕百姓们要遭灾了。” 黄立极道:“各部也在想办法纾解,请陛下勿忧。噢,还有一事,关于那杨娴下的起复……” 天启皇帝淡淡道:“你们进上来的奏疏,朕看过了,过两日,朕会批红的,一个侍读,也劳黄卿这样记挂在心吗?” “这是百姓们的愿望……”黄立极尴尬道:“臣为宰辅,也要遵从民愿。” 天启皇帝道:“那你来说,张静一与这杨娴孰优孰劣?” 黄立极无语,陛下怎么天天计较这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顿了顿,才道:“想来,还是杨娴强一些,百姓们都念杨娴的好,不曾说过张静一。” 天启皇帝不甘心,他其实不在乎谁的名声好,他在乎的是……谁真的更好,天启皇帝便对孙承宗道:“孙师傅呢,孙师傅怎么看待呢?” 孙承宗凝视了天启皇帝一眼。 他了解自己这个学生的性格,容易偏激,走极端,某种程度而言,这个学生也是希望得到别人认可的,张静一是这学生亲自选拔的人,众所周知,他有点咽不下这口气。 孙承宗想了想道:“与其在此说谁优谁劣,臣觉得没有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天启皇帝皱眉道:“若是没有优劣好坏,那岂不是是非不分?” 孙承宗平和地道:“贤明的君主,并不会偏听偏信,而是眼见为实。” “孙师傅的意思是……”天启皇帝眼前一亮。 孙承宗立即板着脸:“臣什么都没有说。” 天启皇帝露出了笑容,道:“你说了,这是好主意,果然不愧是孙师傅,哈哈……朕要眼见为实。” 黄立极吓了一跳,连忙道:“陛下,现在下雨呢。” “下雨又如何?”天启皇帝说罢,竟已走出长廊,直接进了雨幕之中。 这一下子,真将黄立极和孙承宗吓坏了,连忙拜倒道:“请陛下爱惜自己,快进来。” 天启皇帝显然打算耍无赖了:“不进来啦,除非朕眼见为实。” 孙承宗内心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 他看着已经淋成了落汤鸡的天启皇帝,骤然想起七年前的那个午后,还是少年的天子,也是这般的顽皮,而他不得不板着脸教训这个身为天子的学生。 这一刻……竟好似天启皇帝并没有长大,可孙承宗竟心里生出了几分感动,眼睛也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黄立极则是着急地道:“陛下,陛下啊,你不能这样啊……” 一个时辰之后…… 愉快的天启皇帝便坐上了马车。 后头也有几辆马车跟着,其中一辆的车厢里,黄立极正鼓着眼瞪着孙承宗道:“孙公,出了事,你是要负责的。” 孙承宗歪头在车厢里假寐,这种情况,除了装死,就只能装睡了。 另一辆车里,魏忠贤靠着车壁,他此时还没回过神来,只看着讨好他的一个太监,脸色木然。 ………… 第二章送到,休息一下,还有三更。 第一百一十章 陛下亲临 大雨倾盆。 这暴雨已连下三日。 狂风骤雨之下,京里犹如被净空一般,沿着钟鼓楼而行其实还好,附近有护城河,西苑那里又有太液池。 可一旦过了那儿,各坊便开始积水了。 当初营造北京城的时候,并不是没有考虑排水的需要。 可一方面,距离当初永乐皇帝营造北京皇城已历近两百年,许多排水的设施,早已年久失修。 另一方面,却是这一场暴雨来得异常的凶猛。 很快,经过各坊的时候,这积水竟是漫过了车轴的轴心。 这一下子,让大家手忙脚乱起来。 赶车的禁卫希望天启皇帝能够原路返回,因为后头可能会有更糟糕的情况。 天启皇帝则道:“朕跌入太液池中也无恙,这一点水算得了什么。” 这样的时候,其实对于天启皇帝是很新鲜的,他反而盼着这雨永远下不完。 等马车进入天桥坊的时候,情况就变得更加的糟糕起来。 天桥坊以前的情况比清平坊的要好一些,可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都在内城的边缘位置,本就属于疏于管理的状态,这里的积水更多。 不只是积水,可怕的还是平日里那些生活垃圾,以及无处安放的大小便,这时候因为暴雨,雨水排泄不出,如今统统漂浮出来,一时竟是恶臭难忍。 天启皇帝掀开车帘子,一看外头的景象,竟已成了泽国,远处……隐隐有屋子倾塌,于是在这暴雨之中,可听见有人哀嚎,那撕心裂肺的哀嚎,传到耳里,天启皇帝一愣。 他第一次感受到的……是地方上的所谓暴雨,为何会成灾了。 不远处的水面,好像漂浮着什么,像一个人…… 天启皇帝一时如鲠在喉,立即道:“去瞧瞧,去瞧瞧,出了什么事。” 车夫不敢怠慢,只好停车,泅水过去,随后回来,一脸沮丧地道:“陛下……是个淹死的百姓……想来是年纪大了……腿脚不便……” 坐在车中的天启皇帝,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么浅的水,大抵……就是在大腿这儿,也能淹死人? 这一下子,方才的好心情,骤然之间全部破灭了。 就好像一个不谙世事的人,猛然之间,成长了。 后队的车里。 黄立极和孙承宗都靠在车厢里假寐。 其实大抵是孙承宗不想搭理黄立极,所以假寐。而黄立极心头恼火,偏又不能失了宰相气度,索性也假寐。 然后二人就这么耗着,可车厢外暴雨扑打在车厢上的声音,还有惨呼声都尽入耳中,而他们依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就好像都睡着了。 直到马车停下来,二人才同时张开眼,然后掀开了车帘子,都看到了远处水中漂浮的一幕。 二人俱都沉默。 生而为人,见此惨景,莫说是孙承宗,便连黄立极也不禁叹息。 跟着魏哥,不,跟着九千岁混,是个人志向问题,可是人性终究未泯,黄立极掏出帕子来,擦拭额上的汗液,这是冷汗。 “这样的暴雨,酿成此灾,实在……哎……”黄立极唏嘘道:“各地奏报灾情的时候,只说成灾,说死者数以百计,以千计,那时难以感同身受,今日真见了这样子,实在惨不忍睹。” 孙承宗道:“这是地方父母的过失。” 黄立极摇头道:“却也未必,此天灾也,生死由天定,岂是人力可以挽回呢?” 好吧,又谈崩了。 孙承宗便好像学了法术,脑袋一靠车厢内壁,眼睛又合上了。 黄立极眼睛一白,继续打盹儿。 街上有人,而且还不少,都是想尽办法,收拾了自己值些钱的家什,泅着水,想要寻出路的人。 马车继续前行。 道路掩在水下,水下的路面也是越来越泥泞。 黄立极依旧还假寐。 不过这个时候,孙承宗却打起了精神,他居然抓稳了车厢的窗框,然后眼睛露出去,观察路面。 黄立极心里想笑,孙学士名不副实,看来还是没沉住气啊。 孙承宗却显得很紧张的样子。 似乎在很认真地搜索着车外的水面。 片刻之后,孙承宗突然高呼一声:“小心了。” 黄立极还未反应。 突然之间,大车好像一下子陷进去了什么地方,车辕一头扎进某个神坑,而后车厢剧烈抖动,随后,前头的马受惊了,用力一扯,车子直接侧倾,只歪着,留下一边的车轮悬在空中,还在那空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孙承宗却已死死的掰住了窗框,身子随之剧震。 这方面,他是有练过的,进京的时候就吃过一次亏,这一次格外的提高了警觉,他方才看到前方路面的积水处,凭空生出水涡,心里大抵就知道……那里肯定是有一个大坑了,何况前头过去的陛下车马也晃了晃。 可陛下的车马和后头的车马不同,陛下的车马宽大,是特制的。孙承宗二人所乘的车马,其实就是最常见的两轮马车,哪里受得了这样的颠簸? 黄立极只听小心二字,还没反应,心里一刹那的念头就是……孙公又在大惊小怪。 然后……剧烈的震动之后,黄立极便如断链的珠子一般直接飞了出去。 而这种两轮马车,是没有车门的,只是用帘布,将车外隔绝。 人一飞,直接穿过了帘布,黄立极便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一个猛子,直接扎进了神坑里。 “哎呀呀……”这是在飞跃的过程中,黄立极发出的声音。 不过这声音很快戛然而止,因为黄立极已摔进了水坑里,咕隆咕隆的冒着水泡。 孙承宗气定神闲,好险,还好有过前车之鉴,这一次更惨,积水更深,不然的话,这把老骨头都要交代进去了。 车夫已是慌了,忙不迭地扑下水坑去救人。 最后好不容易的,将狼狈不堪的黄立极从水坑里捞了出来。 黄立极没有练过,落水之后,便张口要呼救,这一张口,积水便立马灌入了口里。 这水……可是混杂了无数的垃圾和粪便,于是……一股让他永世难忘的滋味弥留在口齿之间。 浑身淋了透的黄立极,这辈子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被人捞上来的时候,他眼泪便扑簌而下,紧接着,就拼命扶着车辕呕吐。 孙承宗好心的去给他拍背,便道:“方才说了小心,黄公大意了。” 干呕了很久,黄立极顿时满面杀气,口里大骂:“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坑,这是要摔死人吗?顺天府是干什么吃的!人祸啊,这绝对是人祸,连京城都这个样子,天子脚下尚且如此,那其他的州县呢?啊……啊……” 连续啊了几声,又去吐了。 前头的天启皇帝知道了这个情况,也不禁为黄立极担心起来,便派了车夫来慰问。 那车夫又去回复天启皇帝:“禀陛下,黄学士的身体很不适,说希望就近找地方歇一歇。” “那便找个地方,歇一歇吧。”天启皇帝还是分得清轻重的,再怎么任性,黄立极成了这个样子,还能怎么办? 只是就近……哪里有这样容易? 放眼看去,沿街的民居大多浸泡在那水中,这哪里是去歇脚,分明是自寻死路。 倒是车夫抬手往一处指了指,道:“陛下,你看那里,那里有一处亭子,地势高……” “好,就去那里。”天启皇帝已来不及多想了。 只是车马继续往前,积水就更深,马已是不听使唤了。 无奈,大家都只好下车步行。 这一下子,真是让人有苦难言了,在这恶臭的水里,大家趟水而过,浑身的衣衫脏污不堪,早已形成了乞丐样儿。 魏忠贤还算高大,所以积水最深,也不过到他膝盖上方,黄立极就比较悲催了,他个头矮小……快过腰了。 众人好不容易到了亭子前。 只见这里却已有不少衣衫褴褛之人了,有的是屋子塌了的,只好在此躲避,口里念念不休的讲着自己可怜的屋子。 也有寻亲的,逢人便激动地问:“见了我儿吗,见了我儿吗,有三尺高……穿着……” 更多人是麻木,拥挤在一起,蜷着身,任由雨水拍打。 这亭子外围,大抵是这样的景象。 再往里看,亭子里头的人情况显然要好一些。 这亭子修的很奢华宽敞,上头写着‘思教’二字。 亭盖能够遮风避雨。 天启皇帝人一看那里头还有不少空位,便忙往亭里去。 天启皇帝甚至想笑,这些人真够怪……明明里头有许多位置,却偏在外头淋雨,淋坏了怎么办。 可谁料刚刚步入亭子,便有几个彪形大汉冒出来,将天启皇帝拦住,口里大喝:“来做什么?” 天启皇帝皱眉道:“避雨。” 为首的汉子流里流气的样子抱着手道:“满了。” 天启皇帝道:“没满。” “我说满了就满了,你是老几?”汉子恶狠狠地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思教亭,只有读书人才能呆的地方。” ………… 看了一下评论,都说水,其实不水……只是细描了一下,把人物立起来,当然,老虎也会尽量那啥的,第三章送到,还有两更。 第一百一十一章 杀无赦 天启皇帝从来没见过有人在自己面前如此的放肆。 眼看着围上来的泼皮越来越多。 魏忠贤几个则也已淌水过来了。 后队还有一些禁卫,他们都是穿着便装,负责将在水中淹的车马寻个地方停放。 所以此时天启皇帝身边的人,不过区区两三个。 就这……还只是孙承宗和几乎形同于残废的黄立极。 这泼皮喊着你算老几的时候,孙承宗和黄立极脸色骤变。 天启皇帝冷着脸道:“我偏要进去避雨,又如何?” “哈哈……”这闲汉轻蔑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肆意地大笑道:“这可由不得你。” 身后的黄立极憋不住了,怒道:“你可知道这是谁?” 闲汉白了黄立极一眼,冷冷地道:“那你又知道我是谁?” 天启皇帝真的想笑,他还真没见过有人在自己面前这般嚣张的,于是道:“那么倒是想要请教。” 这闲汉得意洋洋地道:“我家老爷,乃是天桥坊中的白举人。” “白……还只是个举人。” “大胆。”闲汉大喝道:“你竟敢这样的放肆?我家老爷,不但是有功名的人,这本地的官吏,谁不敬重?平日里在这思教亭,本地巡检,哪一次不是要三请五请,对我家老爷甚是客气。” 天启皇帝已气得发抖。 这时,身后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嚎哭起来:“我孩子病了,我孩子病了,请老爷们开开恩,准我们进去吧,孩子再也淋不得雨了。” 这妇人抱着孩子,裹着孩子的襁褓早已被淋透了。 她拼命想要挤上前。 闲汉身边的喽啰立马截住了她,恶狠狠地瞪着妇人,怒喝道:“人人都说自己受了灾,挨了苦,若放你一个进去,其他人也如此,这思教亭里还坐得住吗?亭里坐着的,都是读书的老爷,不是你们能呆的地方,不然有辱斯文,你们吃罪得起?” 那妇人只一味地哭,很是手足无措,似乎……她也认同里头的老爷都是文曲星,自己一个憨妇惹不得,只是低头看着孩子,便还是哽咽。 黄立极嘴张大,仿佛受到了屈辱。 其实若是平日里,莫说他现在是阁老,就算以前他是秀才、举人的时候,只怕这种情况,他也是属于坐在思教亭里,避着雨,喝着清茶,高谈阔论的人。 只是……他现在哪里还有半分的斯文体面?浑身都湿透了,还沾着各种不知名的粘液,甚至隐隐散发着一股臭味。 站在一旁的孙承宗只在心里叹息,其实这种情况,他辞官之后,在地方上见得多了。 地方官到任,往往要和本地的士绅以及读书人打好关系,别看这些士绅和读书人个个仁义道德,可实际上……他们虽是袖手清谈,看上去人畜无害,可他们的家人和奴仆却不是这样。 所谓的读书人,他们既有士人的身份,某种程度,又何尝不是一方豪强呢?要钱有钱,要地有地,官府见了他要忍让,与本地父母官亲如一家,天生就是高人一等。 可地方父母官,想要做出成绩,就离不开这些人,你若是不理他们,他们便通过亲友抱成团,四处诋毁你,让你有理也不说不清,何况他们的家人和族亲以及朋友,不是做官的便是有功名的读书人,真要抱团诋毁,势必让你臭不可闻。 这杨娴显然也是擅长做官的,士林里人人都吹嘘他是个好官,爱民如子,可不就是因为他对读书人的善待吗? 怎么善待? 这大雨倾盆之中,其他人都如落汤鸡了,可在这漫天豪雨之中,能独坐亭里,喝茶吟诗,不就是善待? 还有这些人的家奴,他们在外吆三喝四,横行霸道,官府却处处袒护,不就是善待? 天启皇帝这个时候,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平日里口齿伶俐,面对这样的情况,分明愤怒已极,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要宣泄,却在这雨中,只剩下了颤抖。 这时,闲汉大喝着道:“好啦,都滚开,不要在此滋事,如若不然,你们吃不起官司!今日就算打死你们,到时只怕官差们也要拿你们的眷属,说你们通贼,天桥坊这地方,是你们胡闹的地方吗?不怕告诉你们,本地杨巡检,不日就要起复为翰林侍读,将来即便是入阁拜相也未可知,我家老爷与他相交莫逆……” 闲汉正眼都不多看天启皇帝等人。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天启皇帝这些人很狼狈,而且穿着的,虽都是华服,可在闲汉眼里,不过是一群商贾罢了,有什么怕的? 正经人都是坐轿子的,他们是坐车来,可见不是什么真正的贵人,何况在天桥坊这儿,平常也不会有真正的贵人来,更何况是这么个大暴雨的时候。 “大胆,大胆,放肆……”黄立极气得跺脚,气急败坏地想要上前争执。 天启皇帝却是心都冷了,一双眼眸冷得看不到温度,竟不似从前的争强好胜,只觉得这世界荒诞得让他想笑。 眼看着这狼狈的黄立极口里大骂。 这闲汉显然是想要立威,直接抬手,一把揪住了黄立极的耳朵。 黄立极大怒:“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话未说尽。 这闲汉便抬起另一只手,一面拧着黄立极的耳朵,使他脑袋不得不抬起来,送脸到闲汉的面前,闲汉举在半空的另一只手,照准了便拍下去。 啪…… 这一耳光,显然是有练过。 结结实实,清脆响亮,打得黄立极眼冒金星。 亭外其他的百姓见了,个个吓得噤若寒蝉,那抱着孩子的妇人……也不敢哭了,只是低声饮泣。 等闲汉放开了黄立极的耳朵,黄立极便打了个趔趄,歪歪斜斜的差点站不住。 却在此时,又听亭子里,传出了欢笑声,隐隐传来:“刘世兄此诗,真是徜徉恣肆,教人钦佩……” “哈哈……” 雨幕终究隔绝了很多声音。 黄立极只觉得头昏呼呼的。 等他稍稍缓合了过来,魏忠贤已带着一干人来了,众人摆开了架势。 黄立极想大喊,拿下他们,拿下他们,杀无赦,杀无赦。 可是…… 他终究还有着几分理智,于是回头看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却浑浑噩噩的样子,任由雨水打在脸上。 这种内心的屈辱,想来对天启皇帝而言,也是第一次尝到。 很苦涩。 天启皇帝甚至想要仰天长啸。 却好像又觉得无力,这苍穹之下,暴风伴随着雷鸣,吹得他湿漉漉的衣袂竟也依旧能抖动飘舞。 低着头默言了半响,天启皇帝居然转身走了,若在以往,依着天启皇帝的性子,定是要怒不可遏的。 可偏偏,他此时冷静得可怕。 离开亭子,魏忠贤等人很错愕,没想到陛下如此失常,便顾不得这闲汉,连忙追上去。 一行人像一群斗败的公鸡,就这么朝着那车马的方向去。 黄立极哭丧着道:“陛下……” 天启皇帝回头,面上全部是水,脸上的表情也模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天启皇帝镇定地道:“天下有多少这样的人?又有多少……杨娴这样的人。” 这一句话……问的黄立极哑口无言。 他们快要抵达车马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原先那妇人的哀嚎:“我的儿,我的儿啊……怎的没气了,儿啊……” 这哀嚎像是一把刀一般,扎着许多人的心! 天启皇帝打了个战栗,而后手脚僵硬地在魏忠贤的搀扶下登了车。 稳稳地坐进了车内后,浑身湿淋淋的天启皇帝只抬头看了魏忠贤一眼:“你不必随朕继续前行了。” “只是……” 天启皇帝语气冰冷:“你去东厂,去北镇抚司,调拨番子和校尉,厂卫緹骑,要悉数出没,这天桥坊,要围结实了,一只苍蝇也不得出入。” 魏忠贤打了个冷颤。 这比他还狠啊。 魏忠贤思虑片刻,毫不犹豫地拜倒在水洼之中,只露出半个身子,脑袋朝粪水中一磕,最后才从粪水中甩出头来:“奴婢遵旨!” 说罢,浑身粪水的魏忠贤已是转身,他不敢带一个亲卫,将所有的卫士统统留到天启皇帝身边,只取了一匹本是套车的马,骑在马上,策马而去。 黄立极和孙承宗二人也到了车驾旁,二人显得很沮丧,垂着头,不敢直视天启皇帝的目光。 天启皇帝却是平静地道:“天有不测风云,人也有旦夕祸福,可祸福不是天定的,是人定的,这是天灾,也是人祸。” 顿了顿,天启皇帝显得有些疲倦,他忍受不了这里的恶臭,冷冷地道:“继续前行吧,去一趟清平坊吧,这样的疾风骤雨,只怕张卿家那里,也已焦头烂额了。” 黄立极张口想说什么,到现在,他的脸还疼着。 可看着毫无表情的天启皇帝,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耷拉着脑袋和孙承宗回到车中。 孙承宗很关照他,细心地询问:“黄公,脸疼么?” “疼。” “我帮你吹一吹。” “哎……” 疾风骤雨之中,一声叹息。 ………… 第四章送到,还有一章,努力,奋斗。 第一百一十二章 希望 孙承宗吹了吹黄立极的脸。 马车很颠簸。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黄立极死死的掰着窗框,生怕再体验一次飞行的经历。 他口里咒骂着一定要严惩不贷的话。 孙承宗却木然地坐着不动。 见孙承宗不认同他的样子,黄立极有些恼火,怒喝道:“孙公在看戏?” 孙承宗摇头。 “那么为何这般,难道你不觉得这些人可恶?” 孙承宗淡淡道:“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黄立极追问,怒气冲冲地道:“这些人……他们……大逆不道!” 孙承宗很平静地道:“不,他们没有大逆不道。” 黄立极立即暴跳如雷,怒不可遏地道:“什么,你这是说什么话,敢情挨打的不是你,受此奇耻大辱的人不是你。” 孙承宗很平静地道:“他们只是将你当做了平常的百姓,若是他们知道你是朝中的黄学士,攀附都来不及呢。” 黄立极一时哑然。 而后孙承宗摇摇头,苦笑着看黄立极:“你以为这就是大逆不道了吗?你以为这就是可恶了?你以为这些欺负良善的举止,就算是死罪?你或者以为,这天桥坊,已经生灵涂炭了是吧?” 黄立极忍不住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承宗脸上掠过了浓浓的悲哀:“请黄公记住,这里是京师,是天子脚下,是尚还有王法的地方,黄公去过辽东吗?又有多少年没有归乡了,可曾辞过官?” 这一连串的诘问,让狼狈不堪的黄立极更狼狈。 孙承宗不客气地继续道:“京师外地世界,更加没有公道可言,也更加可怖,在辽东,白骨露于野。在我的家乡高阳,到处都是流民和匪徒出没。他们做匪之前,也是有人这般欺凌他们,他们的父母饿死了,妻儿饿死了,举刀为匪,等他们成了匪,他们便袭击市集,烧杀劫掠,视人为草芥。一次匪灾,整村整村的人荡然无存。为了征建奴,加派了三饷,赋税越来越沉重,数以十万人成了饿殍。可赋税还是加在他们身上!那些读书人,却是筑起了高墙,谷仓里储满了粮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来问你……相比于那些,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黄立极知道孙承宗不可能说假话,他不自然地露出了羞愧之色,便索性低头不语。 良久,他才道:“孙公……” “嗯?” 黄立极压低声音道:“今日之事,不可示人,我为首辅,为国家大策计,岂可让人知道堂堂首辅受此屈辱呢?这对国家不利,会让军民百姓对朝廷没有敬畏之心,定会遗祸无穷。” 孙承宗点头。 车厢中又陷入了沉默。 ………… 天桥坊巡检司吏。 巡检杨娴急的不得了,现在暴雨成灾了,也不知外头情形如何了。 其实他理应该淡定的,毕竟……现在消息已经透露出来了,他不久便要被起复,那吏部功考清吏司主簿赵霁来此,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现在有传言,他甚至可能还要接掌侍读学士之位,同样是侍读,后头加了一个学士,就完全不一样了。 翰林院有大学士,以及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这三人,几乎为翰林的核心,再之下的侍读、侍学,以及修撰、编修之类,不过是中下层而已。 若是能在这个年纪成为侍读学士,将来少不得也是六部的部堂之一。 这样一想,杨娴的心里宽慰了不少,仰望多年,谁料自己竟然因祸得福。 可这一次暴雨,让他心里不禁急切,他已连续派了几波差役出去。 这些差役也可怜,这样的暴雨,还要在泥水里四处走动。 这时,有文吏进来:“巡检……” “如何了?”杨娴激动地询问:“白举人那边,可有什么困难?” “已经去查问过了,白举人家地势高,没有什么妨碍,他得知巡检如此关照,感激涕零,作了一首词,让学生送来。” 杨娴顿时大乐,道:“取我来看看。” 于是接了一张纸笺,上头有墨迹,定睛一看,忍不住捋须道:“哈哈……过誉了,实在太过誉了,爱民如子,本是父母官的本份,如何称得上是大明召父之名呢?我还差得远呢!” 文吏则又道:“倒是李秀才那儿,家里有一些困难,不过已派人用舟船,将他家什还有父母妻儿,一道送去就近地势高的一处客栈安置了,他对巡检也是感激涕零,说是杨巡检有古之贤臣的风范。” 杨娴已是笑了起来,不断摇头,表示自己不敢和那些贤人们相比。 文吏道:“思教亭那里,学生也去过一趟了,那里有几个读书人无所事事,在那闲坐,他们都在议论,等这暴雨过后,到时杨巡检要去翰林院的时候,他们要一道预备万民伞,送一送杨巡检,说是……深恩厚德,无以为报,只聊表他们这些做百姓的心意。” 杨娴背着手,心头发热,却又掩饰不住喜色道:“为官一任,自当造福一方,此应有之义,只是可惜,我才来两个月,便要走了。原本还想在此修一座坊学,好教大家受益。” 说着,无限唏嘘:“不过等我回了翰林,自当启奏陛下,促成此事。好啦,你下去吧。” 书吏点点头,默默告退。 杨娴又忍不住内心的激动,看着廨舍窗外的瓢泼大雨,胸膛起伏,心中越发的热切。 ………… 此时,默坐在车厢里天启皇帝,他的内心深处是极担忧的。 不只是因为在天桥坊发生的事,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以及那讥诮和蛮横的怒喝令他忧愤。 还有出于对张静一的担忧。 这样的暴雨,天桥坊已然如此,听闻那清平坊更加糟糕,上一次去张家的宅子,还有……清平坊的巡检司以及百户所,那里地势都很低洼,这样的情况,保不准成怎样混乱的样子了。 他靠在车中的软垫上,方才发生的场景一幕幕出现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他心里堵得慌,难受。 不过……越往前走,似乎水洼处越少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车马也没了先前的颠簸。 天启皇帝狐疑,打开车帘子,他本以为风雨过了,哪里知道,帘子一开,顿时一股劲风夹杂着雨帘吹进来,外头依旧是模糊的世界。 于是他忍不住对外头大声询问道:“这是哪里?” “陛下,到清平坊了。” 天启皇帝继续看窗外。 只见外头的地上……竟是不见多少积水。 甚至道路很平坦,没有泥泞。 当然,这种平坦和整洁,自然是不能和后世相比的,这只能和京城其他地方相比。 风雨之中,甚至天启皇帝还看到了人。 却见一群穿着皂衣的人,顶着风雨,口里呼叫着什么,居然去扶道旁歪倒的树。 这几个人说什么,在风雨之中听不甚清。 可这几人缩着脑袋,很认真的样子,似乎这树,便是他们命一样。 天启皇帝诧异地道:“这便是清平坊?停车,赶紧停车……” 马车一停,天启皇帝又冒雨出去。 靴子及地,没有方才那样的糟糕。 车夫很想呼唤陛下别折腾了,赶紧找地方避雨。 可叫不住。 天启皇帝迎着风雨,已走到了道旁,见四五人正扶着树忙碌,有人在树下垒砌土石。 天启皇帝有点懵逼。 其中一人抬头看到了天启皇帝,口里道:“别站这儿,别站这儿,找地方避雨吧。” 天启皇帝任由暴雨淋着自己。 这时候,黄立极和孙承宗不得不追过来。 天启皇帝继续好奇地看着这几个人滑稽的样子,只见这些人依旧还在用劲地护树。 他想了老半天,想不明白,终于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树啊,树啊……”其中一人大吼:“这树今日若是倒了,等放了晴,十有八九就不能活了。” 天启皇帝十分不解地道:“树死了与你们有什么干系?” “评优啊,要评优的啊。” “评优……” 那人便开始咒骂起来:“那五马巷的刘巷长他不是人,为了评优,他疯了,居然这样的天气出来护树。” 天启皇帝像好奇宝宝:“是那个什么巷长逼迫你们在此……” “屁,他娘的。”这人骂:“他是巷长,我是街长,他怎么使得动我,只是这姓刘的,他为了评优,这个时候出来护树,叫我怎么办?我若是任这树都死了,月底的评优肯定没了,我王某人,丢不起这个人……” 天启皇帝皱着眉头,还是不明白。 他当然无法理解,街巷长们已经卷的不成样子了,出了一两个后世所说的‘奋斗逼’,其他人就没办法闲着,大家都是要脸的人,谁也不想挂在黑榜上,然后奖金全无。 “你们赶紧找地方避雨去,往前走,有一处茶肆,那茶肆,咱们街里今日包下来了,就是给你们避雨的,不要你茶钱……别在这里闲看着……” 这街长大吼一声后,又跟着人和风雨搏斗去了。 ………… 第五章送到,明天继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人心在我 天启皇帝看得目瞪口呆,这么大的风雨,他们居然在这关心着街边的树! 事有轻重缓急不是? 可细细一看…… 好像眼下这些人,也没有其他要忙的事。 街道上没有积水,虽是湿漉漉的,偶尔可看几个穿着锦衣鱼服的人,列着队匆匆地朝一个方向赶。 拦住一问,方知是去巡堤的。 其实这里也没有河堤,不过是内城和外城之间有一处护城河穿过。 校尉解释这是坊里的排水渠都是将水排去护城河的,怕河水满了,对坊里发生倒灌。 天启皇帝越看越吃惊,连忙上了马车,让车夫赶马尾随着去护城河一看。 等到了护城河这里,果然看到大量的校尉在来回巡守,甚至还搭了几个小帐篷,只是这帐篷实在于事无补,风一吹便鼓起来,里头的人狼狈不堪。 不停有人拿着竹竿去测水位,还有人紧急往这边用马车运来竹筐,竹筐里塞满了碎石。 几个武官模样的人在给大家打气:“水位还早,大家不急,及早做好准备!弟兄们,百户有令,等放晴之后,让咱们歇一天。都仔细了,注意好水位,再运一些土石来,一旦倒灌,到时淹的可是咱们自己的家,百户所也得淹没了。” 这些校尉个个精壮,正是当初对付勇士营的那一群小伙子,一个个头戴着铁壳的范阳帽,穿着蓑衣,不过此时手上都没带武器,只有人赶车,有人搬运砂石,有人提着长杆。 天启皇帝又看得目瞪口呆,他左看右看,想寻张静一的身影,却久久没有寻见。 等又过了一两条街道,这街道上也有一些穿着皂衣的人带人忙碌,有护树的,有清理掉歪倒在路中央的障碍的。 在这样的大雨里,穿着蓑衣,行走起来很不便,可大家似乎干劲还不错。 碰到了好些人,都指示着天启皇帝等人别在大街上晃悠,赶紧到安置的客栈、茶肆里去。 每一条街巷,都专门开辟出了驻点。 天启皇帝虽说很有好奇心,但也实在受不了这狂风骤雨了。 这一次倒是乖了,带着人抵达了那五马巷的一处茶肆。 而在这茶肆,已经挂出了招牌,引导人来躲灾。 一进茶肆,方才知道,好家伙,这里已是人满为患,竟有百人之多。 有的是真正房屋老旧,忙通知他们先在这里避一避,防范于未然的。 也有一些是外乡的过客,这样的大雨,实在没地方躲避。 天启皇帝等人一进来,便有店小伙迎上来:“客官怎么这时候还在外头闲逛?来,赶紧喝一口姜汤去去寒。” 天启皇帝有些犹豫,店小伙似乎一下子懂了的样子,便笑着道:“放心,不要钱。” “不要钱,做善事?”后头的黄立极几乎要哭了,今天可算碰到好人了。 伙计热情地道:“本来呢,这钱是巡检司要付的,来多少人,挂他们账上,说是这个时候,大家都不易,鼓励大家来此安置落脚,也免得到时有人在街上闲逛出什么事。” “不过后来我们掌柜的想通啦,他说百户所和巡检司尚有如此义举,这几日反正也没生意做,地方腾出来也没什么妨碍,无非是提供一些吃食和姜汤、茶水而已,真花不了几个钱,索性就免费招待了,这算是结一个善缘。一方面呢,在百户所那儿能卖个好;另一方面,这一边这几日来避雨和安置的,将来也好关照小店的买卖。” 天启皇帝喝了姜汤,果然觉得身子热了,浑身舒爽了一些。 黄立极更是如此,方才浑身淋透了,又在风雨里待了那么久,身子骨早有些熬不住了,只觉得这一次算是栽了,没想到堂堂首辅,说不准横死在粪水之中,现在喝了姜汤,整个人精神起来。 令他们更意想不到的是,客店还周到的生了几个炭盆,专供人烘干衣衫,天启皇帝便和黄立极等人凑在这炭盆里,抬头一看,却发现这里什么人都有。 有外地来的客商,用各种口音艰难交流的。 有几个老妇人,鼓着眼睛,盯看着谁乱扔垃圾的。 有一些安置来的附近居民,口里念念有词,说自己家什只怕要完了,不晓得河水会不会倒灌,如若不然便糟了。 也有附近商铺的一些东家,现在没生意,与其躲在自己店里,倒不如来这里凑凑热闹。 人们唏嘘短叹着,说着今年的大雨不寻常。 也有不少人说多亏了张百户,若是放在往年,还不知什么样子。 不过大家说话之间,大多还算轻松,并没有太多忧愁的迹象。 过一会儿,有人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方才听河堤里的人说,一个校尉不小心脚滑,摔进了护城河里……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么一说,大家便提心吊胆起来,有人哀叹,有人追问。 黄立极看得惊讶不已,他第一次知道,还有人会关心锦衣卫的生死的。 要知道,这锦衣卫的名声历来不好,按理来说,大家巴不得摔死几个呢! 天启皇帝觉得自己心很热,居然也很想撸起袖子跑去河堤去。 人群在短暂的骚动之后,这时有人道:“大家别急,别急,吉人自有天相,理应不会出什么大事的,待会儿自然会有确切的消息来,大家稍坐,噢,我店里有一些干果,让伙计取来,大家尝一尝。” 果然,有伙计到隔壁的店里取了干果来,只是人多,大家只能分一些,尝尝滋味。 众人又议论这干果的滋味。 黄立极吃了一口,却是若有所思,低声道:“都说义不掌财,可这里的商贾,却是义商。” 坐在一旁的孙承宗却是面上风轻云淡:“哪里有什么义和不义之分呢?商贾逐利,这是他们的天性,他们锱铢必较,是因为人人买卖货物都是锱铢必较。他们舍得提供茶水,舍得提供吃食,这是因为别人也舍得给他们提供帮助。那风雨之中巡堤的人让他们安心,大雨之下还惦记着他们店铺前树木,你若是这商贾,会如何呢?” 黄立极觉得有理,便道:“孙公的意思是,义与不义,在于倡导?” “倡导没用。”孙承宗压低声音道:“平日里每日教化有什么用,得让人有真切的感受,若只知每日教化和倡导,听的人多了,也就不将你当一回事了。” 黄立极今日吃多了不义之人的苦头,这一次孙承宗的话,他倒是用心听了。 其实天启皇帝坐在一旁也在用心听。 另一边,一个方才还在叫人不要乱扔果皮的妇人,突然凑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呀,小伙子……年庚几何?” 天启皇帝:“……” 妇人很亲切地继续道:“娶妻了没有?” 天启皇帝居然有些羞涩,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明明老子是天子,可面对这样的妇人,他不知怎么应对,于是踟蹰道:“娶了,家里几百个呢。” 妇人愣了一下,随即白了他一眼,直接走了。 黄立极和孙承宗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另一边,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者被人围着,他正在慢悠悠的讲授着一些医学常识,比如风寒了吃些什么,平日里怎么养气云云。 原来这是个大夫。 这老者是附近医馆的,照规矩,每条街的安置点,都得请个大夫在这坐镇,防止突发的情况。 起初大夫是不肯来的,后来发现这里也热闹,反正自己的医馆里也没人登门,索性来这里和大家瞎扯几句,也长一些见闻。 天启皇帝坐在这些人中间,仿佛一时忘记了方才发生的事,也忘了这茶肆外头还是狂风骤雨。 他坐累了,便站起来走动,却见两个老者,正摆开了棋盘,在下斗兽棋。 一看斗兽棋,天启皇帝便来了兴趣,这也是他的爱好,他也喜欢下斗兽棋,一时之间,竟看的出了神。 而这个时候,突然有人道:“张百户来啦,张百户来啦。” 这声音一出,顿时茶肆里便热闹起来。 两个下棋的老人,其中一个直接掀翻了棋盘,气鼓鼓地道:“张百户,你来评评理,这安置点里,百户所的总旗只送来一副斗兽棋,这斗兽棋是稚童才下的玩意,我们要下黑白棋……” 说着,那气鼓鼓的老者,好像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似的,将手中那一枚‘老虎’的棋子,摔在了棋盘上。 天启皇帝:“……” 他也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这时人们七嘴八舌道:“听闻有校尉摔进河里去了,救回来了吗?” “张百户……” 张静一这个时候很疲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其实应对的并不轻松。 其实这两日还好一些,前几日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完全处于不知所措的状态,现在的处置方法,都是大家伙儿一起摸索出来的。 可即便是这样,其实问题还是频出,他来这里,只是例行的巡视而已,好找出一些问题,看看有没有需要再改进的地方。 第一百一十四章 杀 清平坊百户所对于张静一而言,不过是不停地找茬,而后再不断的改进。 好在这只是巴掌大的地方,又有训练有素的七八十个校尉作为骨干,其他的差役虽然是招募来的,起初用的不顺手,可慢慢的,在设立了各种名目的考核之下,他们也开始动了起来。 只要肯干,就不怕出错。 就好像一开始,暴雨来时,整个巡检司几乎陷入瘫痪状态,可召集了街巷长动员之后,街巷长们再动员本街巷的人。 开始当然会很辛苦,比如暴雨的时候,患病的人找不到大夫,于是大家便找了办法,四处联络大夫索性直接驻扎在茶肆。 又比如,暴雨之后,街道有大量的障碍,于是便先组织校尉清理一部分,其他的交给街巷长们去负责。 这世上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终究还是靠人。 尤其是等巡检司和百户所这里步入正轨,开始井井有条起来,这街巷的商户和百姓们也安了心,这时候便都觉得异常暴风雨也没什么可怕的,至少自己的财产和性命保住了,病了有地方治病,房子往日没修葺的,也可暂住在茶肆或者客栈,终究有人安置。商贾们囤积的货物,不害怕被风雨中损失掉,人心自然而然也就定了。 若是需要人手,随时都可抽调,大家也乐于帮忙,甚至还觉得面上有光。 张静一已经习惯了巡视一处街道,大家便七嘴八舌的来询问。 这个时候,他必须得摆出气度来,其实这也是摸索出来的,你若是显得太热情,这问题便没完没了,那张静一什么都不必做,只怕一天都得呆在这。 可若是太凶恶,大家又畏惧,有什么问题不敢反应。 只有一副官老爷的架势,却又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其中的度,都是靠着总结了无数次之后,慢慢才掌握出来的。 这时,有人从人群中穿梭出来:“张百户辛苦了,来吃吃我家的干果。” “张百户我去下面给你吃。” 外头的风雨依旧很大,可这里的嘈杂,却让张静一觉得安宁。 他正待要宣讲几句,冷不丁的,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随后,张静一身躯一震,以为自己看错了,便又看了几眼,这才有些激动了,他下意识的想要上前去见礼,又突然意识到这里人多嘴杂,便道:“我有些乏了,想要歇一歇,店家,二楼有没有厢房,腾出一个来。” 店家听罢,很是殷勤地请张静一上楼。 这张静一一说累,大家便也都哑火了。 张静一匆匆上楼,叫来一个书吏,耳语一番,那书吏便下了楼去,随即领着天启皇帝一行人来。 天启皇帝没想到张静一如此周密,见了张静一,居然百感交集:“你给朕长脸了!” 张静一此时有些晕乎乎的,其实他真的有些疲倦了。 他注意到连天启皇帝身后的黄立极,还有一个不认识的老者正喜笑颜开地看着他。 张静一道:“陛下怎么来了。” 天启皇帝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确很令他意外,毕竟现在外头可是风雨交集,皇帝不该好好地待在皇宫里的吗? 天启皇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怎么不能来?” 天启皇帝说话,还是带着骄傲的口吻,可说着说着,眼眶红了,咬牙切齿地道:“来这清平坊之前,倒还不知那些人有多可恶,今日见了这里,才知道原来那些人可恶到了这个地步。” 黄立极下意识地点头。 虽然好像说的那些人可能连带着他也骂了的嫌疑。 不过黄立极现在坚定地站在了那些人的对立面。 是啊,倘若只是看了那天桥坊,倒还真未必觉得天桥坊有什么问题,至少人家还可说,这是天灾,已经尽了人事了。 问题是,有了对比就不一样了! “陛下” 不等张静一说完,天启皇帝已深吸一口气道:“走吧,去天桥坊,跟着朕一道去。” 张静一还在一头雾水,只是这个时候,却不得不从命。 众人其实刚刚抵达天桥坊和清平坊交界的地方,魏忠贤已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出现了。 魏忠贤行了个礼:“陛下,已围住了,天桥坊上下,已是风丝不透。” 天启皇帝满意地点头道:“很好,朕该见朕的那位大臣了。” 于是上了马车,径直往天桥坊巡检司去。 巡检司这里,也有书吏察觉到了不对劲,慌忙来报。 “有大量的车马朝巡检司来,杨巡检,我瞧对方的架势,来的人不是等闲之辈。” 杨娴此刻正在读书,他只抬眼:“身份不低?” 这书吏忧心忡忡地道:“学生瞧见有厂卫的番子和校尉随扈” 魏忠贤已调拨了大量的人马,明火执仗随扈天启皇帝左右,这可和先前的时候不一样。 杨娴一听,惊讶地道:“这天下能让这些人随扈的,不是陛下,便是九千岁,九千岁何至于来此,莫不是陛下来了?哎呀,看来吏部的奏报起了效果,我的美名,竟已传至宫中了吗?” 其实这样想,也是很合理的。 毕竟此前吏部那边已经上奏,将他直夸的天花乱坠。 在这个节骨眼上,陛下对他的印象改观,也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 于是他喜不自胜地吩咐道:“快,赶紧召集人迎驾。” 杨娴美滋滋地带着人出来,外头依旧大雨如注,不过这没关系,陛下若是亲来,他即便淋成了落汤鸡也值了。 只可惜今日天公不作美。 来的果然是天启皇帝,马车在泥泞和粪水之中艰难而行,这漫天的臭气,让天启皇帝不由得怀念起清平坊的美好了。 他下车。 紧接着众臣尾随其后,再之后便是厂卫的緹骑。 杨娴连忙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只看了他一眼:“进里头说。” 说罢,没有多看他一眼,率先往里头而去。 等到进了公房,天启皇帝落座。 杨娴再行礼:“不知陛下远来,有失远迎,臣万死之罪。” 天启皇帝这才抬头看着他,道:“前几日,吏部主事赵霁见朕,说你爱民如子,此事,你听闻了吗?” 杨娴心里忍不住激动:“有过风闻,只是具体如何,臣却不得而知。” 天启皇帝道:“那么卿以为如何呢?” 杨娴心里说,这种事,我怎么好说呀。 他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皇帝身边的魏忠贤人等。 不过很奇怪,魏忠贤和孙承宗还好,都是板着脸,看不出好坏来。 唯有那首辅黄立极,却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杀气腾腾的样子。 他记得黄立极好像对他的印象还不错的啊。 他什么时候有得罪这位首辅了? 可现在显然没有让杨娴深思的时间,对于天启皇帝的问话,他斟酌着用词道:“臣其实也没什么功劳,只是外间都盛传” “盛传你治坊有方,爱民如子?”天启皇帝面无表情地道。 “这是的。” “像你这样的好官,我大明一定有不少吧。” 杨娴慨然道:“臣惭愧。” “你可一点也不惭愧。”天启皇帝突然笑了笑:“只是朕来的时候,在这天桥坊,却见这里污水横流,百姓们无法安置。” 杨娴气定神闲,倒是对答如流:“陛下,这是天灾,臣其实为此忧心如焚。” “你忧心如焚吗?” “是的。” 天启皇帝却是绝望地看着杨娴。 其实他给了杨娴不少的机会,天启皇帝甚至在想,若是此人认罪,或许这件事也就罢了。 可眼下,天启皇帝厉声道:“来人拿下!” 杨娴一震:“陛下,臣有何罪?” 天启皇帝已徐徐站了起来,转身过去,背对着杨娴,只见这墙壁之上,如所有公房一样,上头挂着一个匾额:“明镜高悬”。 天启皇帝凝视着明镜高悬四字久久不语,良久之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杀!” 一个杀字,虽然很轻。 却好像震破了所有人的耳膜。 便是孙承宗和黄立极都大惊失色,觉得这太过了。 可魏忠贤一得旨意,已是目露凶光,朝公房中的两个緹骑使了个眼色。 緹骑便要上前。 杨娴身躯已是颤抖,面如土色,他有些不可置信,立即道:“陛下,这是为何,这是为何?臣有何罪?” 緹骑已是上前,反剪他的手,要拖拽他出去。 杨娴见皇帝依旧背对着自己,无动于衷,于是口不择言道:“陛下,陛下我乃大臣,是进士出身的大臣,即便要杀臣,也当明正典刑,敢问臣何罪之有?” “陛下刑不上大夫!” 他歇斯底里的大吼。 直到緹骑将他拖拽到了门槛,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身子便软了下去。 这緹骑已是一把拽住他的头上束起的发髻,拎着发髻,提起软绵绵要瘫下去的杨娴。 拔刀,刀锋对准了杨娴的脖子。 杨娴这时大吼:“国朝养士,岂可说杀便杀,我杨娴无罪,今日陛下杀我,天下必离心离德!” 银光一闪。 那刀已自他的脖子上划过。 第一百一十五章 震动天下 杨娴万万想不到,陛下居然说杀就杀。 他可不是寻常的官,倘若是一般的武官,杀了也就杀了。 他是二甲进士出身,进士及第啊。 那刀子在他的脖子划过去,起先杨娴还在大吼:“陛下,陛下臣冤……冤……” 说到冤字时,气管被割断,血便立马喷溅了出来,随即他瘫下,跪在了这泥泞之中,鲜血便像撒出米粒儿一般喷溅得更厉害。 杨娴霎时觉得眼前一切都是血红的,他已无法呼吸,憋得脸没有一丁点的血丝,余下的气力,便是不断的捂着自己的脖子,似乎尝试着想要将自己的伤口接回去。 此时发生的一切,他此前是怎么都想象不到的,即便是陛下说一声杀的时候,他也觉得应该会刀下留人。 因为这不合规矩。 可现在,脖子上穿遍浑身的剧痛,令他满眼绝望,他口里再也发不出一点的声音,越是尝试想要发声,脖子上的血水便喷涌得越厉害。 最后他脑袋连带着他的身体,直接栽倒了下去,落在了臭气熏天的泥泞里。 眼眸中再也看不到一点的光,死了。 公房之内,没有声息。 天启皇帝却已平静地坐下了,然后叫人取来了笔墨纸砚。 他轻轻地提着笔,凝神书写着什么。 黄立极等人以为陛下在书写手敕或者是亲拟旨意,所以都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天启皇帝落笔,却直接朝着一旁的张静一道:“张卿,你来看看。” 张静一便上前,认真地看了看,随即却露出了诧异之色:“陛下,这是什么?” “这是图纸。”天启皇帝气定神闲地道:“你不是也喜欢这些东西吗?方才朕在你们的清平坊,见这坊里什么都好,可是安置百姓的茶肆,人满为患,人多,桌椅却少,不少人不得不站着,朕思来想去,同样是一个茶肆,就这么大的地方,如何更好地利用起来,有更多的桌椅呢?你瞧瞧朕所构想的这桌椅如何?” 张静一听他解释,这才看明白了,还别说……这空间利用率……倒是和后世差不多。 摒弃了传统的圆桌,圆桌虽好,可是占用的空间大,这里一概设计的乃是长条桌,椅子也是重新设计过,并不似传统的官帽椅式样,也不是长条凳那样简陋,结合了二者之间的优点,这……倒是有点像后世简约椅子的造型,还真别说,挺符合人体工程学的,主要是这椅子小,大大增加了空间利用率。 只是…… “陛下……你忙活了半天,就忙活这个?” 天启皇帝便鼓起眼睛看他:“不然朕忙活什么?要不朕找日子再去你那,看看是不是还可以添置一点什么?这图纸你先收起来,过两日寻匠人去试试,放心,这东西很好。” 东西是好东西,只是张静一有点无法理解天启皇帝的思维,现在是该在意这些东西的时候吗? 当然,这话他是不可能说出来的,于是乖乖地将图纸卷起,收在了腋下。 一旁的黄立极倒是有点慌了。 刚才说杀人的时候,他觉得不合规矩,可陛下杀得如此气定神闲,还以为陛下有了主意。 可没想到,陛下瞎折腾了这么久,就因为这个? 黄立极骤然觉得自己好像站错队了,他咳嗽道:“陛下,擅杀大臣,实属不祥,此事一旦传出去,势必天下人非议不断,百官也要怒不可遏的啊。” 孙承宗抿着唇,显然也有所担忧。 其实要处置杨娴,很简单,明正典刑就可以,比如直接责令三法司会审。 当然,这个办法也有不好的地方,因为厂卫、都察院、刑部审问,难保不会有一些昏头的大臣,力保杨娴,最后又惹出什么争议。 除此之外,也可以用更恶劣的办法,那就是直接廷杖。 廷杖的名声虽然恶臭,可实际上,这其实也是对大臣优待的一种。 也就是说,就算大臣有大罪,你做皇帝的可以命亲军杖打,但是你不能使用其他的刑法,这其实也是刑不上大夫的变种。 当初东林一案,便廷杖死了不少人,成为了天启皇帝暴政的象征。 可今日,却是变本加厉了。 不经法司,也不廷杖,直接杀戮,这等于是连大臣最后一丁点的体面也荡然无存,变成了最简单直接的暴力。 可想而知,百官们心里会怎样想,此例一开,就意味着他们真的一丁半点的特权也不存在了。 天启皇帝却是道:“朕正等着众卿家怒不可遏呢。来人,那杨娴死了没有。” 有緹骑进来道:“陛下,杨娴已伏诛。” “很好。”天启皇帝笑吟吟地道:“枭首示众,将他的脑袋,就挂在巡检司门口。” “喏。” 谁也看不出天启皇帝的意图。 继而,天启皇帝看着外头的暴雨:“这样大的暴雨,朕只怕暂时要寄居于此了,就先不回宫了吧,张卿,平日你去忙你清平坊的事,有空闲就来此,陪朕坐坐,我们下棋。” 张静一扭扭捏捏地道:“卑下不会下棋。” “斗兽棋也不会?” “啊……”张静一忙道:“这个会。” 于是杨娴的头颅,就直接张挂在暴风雨中。 这暴风雨依旧还在肆虐,京城之中的臣民已是苦不堪言。 而百官们倒还好,毕竟他们大多住的地方,都靠近钟鼓楼,那个地方,地势一向很高,而且出入都有轿夫,因此,照旧还是往日一样,坐着轿子,舒舒服服地到各衙办公。 在翰林院里,却是突然闹出事来了。 从天桥坊的消息一出。 翰林们便疯了一般,纷纷涌到翰林大学士的公房要去求见。 谁晓得这位大学士比大家提前知道消息,他预判到了翰林们的预判,心知这事肯定没完,自己可不是什么有风骨的人,只想混资历,实在不愿沾惹是非,于是……告病了。 好在,侍讲学士刘彦在。 于是大家便寻到了刘彦学士这里,刘彦也是怒不可遏,厉声道:“这般擅杀大臣,这是将大臣当猪狗吗?国家养士,怎可这样的糟践?杨娴有何罪?诸公……陛下身边,出了奸臣啊。” “定是那魏忠贤。”有一个年轻的翰林编修怒喝。 然后…… 情绪居然镇定了下来。 魏忠贤不行,魏忠贤太硬了。 另一边一人道:“是那百户张静一!” 一下子的,大家又热切了起来:“不错,杨公就是因他而死,今日之事,诸公难道可以坐视吗?决不能姑息这样的奸贼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今日我等若是不言,他日国家衰亡,便是你我之责。” “杨公素来清正,两袖清风,官声也好,这样的人,竟这般说杀便杀,今日杀他,异日身首异处的便是我等。我刘彦忝为侍讲学士,理应仗义执言。” “我也去。” “同去。” “以死相谏,诸公可乎。” “可也!” 从前的党争死了人也就罢了,好歹也走了一个程序,现在连程序都不走,却将平日里压抑在大家心头的愤恨,一下子宣泄出来。 而且杨娴没有结党,也不算是东林,平日里没有恶迹,朝野内外,谁不说他好?这一次不闹,还等什么时候? 翰林院里浩浩荡荡的,竟走出了四五十人,走过户部大堂的时候,又有户部一些年轻的给事中也跟随了来,等到了都察院,都察院的御史其实也早已整装待发,御史们摩拳擦掌,这一次也誓要除奸了。 其实整个大明朝,有个最古怪的现象,那便是真正的国家大事,极少会引起巨大争议的,最多也就庙堂上进行讨论。 可但凡惹出大事来,十之八九,为的都是看似很简单的事。 比如嘉靖年间的大礼议,分明就是确认一下嘉靖的爹到底是不是他爹的问题,这大抵就和后世如何证明你爹是你爹一样,就算再怎么棘手,可终究只是一场礼仪之争,可就这么一场争议,却延续了足足数年,震动天下,朝野内外,无数人前仆后继。 今日之所以百官怒不可遏,一方面也是压抑了太久。另一方面,却是这一次的杀戮,你天启皇帝没有走程序,你就算是让东厂栽赃,大家也都忍了,或者直接拉去廷杖,一不小心将人打死,大家也能捏着鼻子认了,可你这样肆无忌惮的直接杀人,不能忍,掀桌子。 众臣的轿子纷纷至午门。 到了这时,已有两百多人的规模了。 如此规模,已吓得门前的守备面如土色。 不过很快,大臣们得知了消息,陛下并不在紫禁城,也不在西苑,而是在天桥坊。 夜不归宿,这又是一条罪状。 做皇帝的你,不好好待在皇宫里,你想干什么? 于是众人浩浩荡荡,又纷纷坐上了轿子,迎着风雨,情绪激昂地朝着那天桥坊去。 一时之间,这如长龙一般的轿子,竟是蔚为壮观。 狂风骤雨之中,躺在轿里摇摇晃晃的侍讲学士刘彦面色铁青,今日闹的这么大,看来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 还有两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死谏 大臣们这里一有动作,又扬言要死谏,立即便有人火速通报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依然很平静,他现在的心思都在帮张静一改进一种摇篮上头。 张静一的妹子眼看着再过一两个月就要生产了,当下孩子的摇篮,天启皇帝觉得有许多值得改进的地方,怎么样营造一个舒适的小窝呢? 他先是绘了图纸,而后让宦官们取来了木料,自己拿着刨子、斧、锯,开工! 孙承宗和黄立极看着都很尴尬。 “知道了,让他们来吧,不要阻拦。”听到了奏报,天启皇帝心平气和道:“不然又要说朕凌虐大臣了。” 既然陛下不管,大家也就没什么说辞了。 翰林侍讲人等坐着轿子,迎着暴风骤雨,只打了个盹儿,突然之间,这轿子的速度开始缓慢起来。 刘彦心里有些火气。 这轿夫干什么吃的。 于是掀开轿帘子,率先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无以伦比的恶臭,再看这轿外头,却已是一片泽国,积水已经涨到了轿夫的小腿高,到处漂浮着各种东西。 “这这是何处?”刘彦的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 “老爷,天桥坊到了。” 刘彦便感慨:“疾风骤雨,竟是泛滥成灾,百姓们要受苦啦。” 随即,放下轿帘子:“去巡检司,要快。” 可怜这几个轿夫,在这积水中行走,积水之下又满是淤泥,抬着重物,一不小心便可能滑倒,因而他们走得极为小心。 不过对刘彦而言,这难掩的恶臭,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他是清贵的人,万万没想到,天下竟有这样的所在。 这般一想,那巡检杨娴,倒是受苦了,他主动请缨到这样的地方来,难怪士绅百姓们都说他是难得的好官,爱民如子。 刘彦坐的是大轿,轿子比较高。 后头某些翰林和御史,还有给事中的小轿就不一样了。 本来一个个激动的心里酝酿着说辞,想着怎么激愤地说出一些震铄古今的话来,哪里想到低头一看,咦,脚下怎么有水? 这浑浊的水漫过了他们的轿底,眼看着要淹没他们的靴子尖。 他们是清贵无比的人,平日里见了鱼腥都要掩鼻,这个时候见这样臭烘烘的东西眼看着要漫过来,已是手忙脚乱。 外头风雨大作,此时也无法和其他人联系,也只好坚持下去。 好不容易的,终于到了巡检司。 大家松了口气,而后扶了扶乌纱帽,接着整一整自己的衣袖和衣襟,甚至连那混了泥的靴子,也极想找个什么东西擦拭一下。 朝廷大臣,是很注重仪表的,往日养尊处优,有的人便是沐浴,还需用花瓣呢! 哪怕是颌下的胡子,也需精心的修饰,甚至还有人,每日修饰和清洗自己的长髯,都需花费半个时辰。 紧接着,他们下轿。 一看这一片泽国的模样,触目惊心,怎么和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 大家不得不冒雨聚拢,淋成了落汤鸡。 心里只能这样鼓舞自己,古代的诤臣们,连杀头都不怕,我等何畏之有呢? 只是脚下的淤泥,还有那恶臭的积水实在 迎面而来的,却是一个宦官。 这宦官上前道:“诸公有何事奏报?” 为首的人都以侍讲学士刘彦马首是瞻,刘彦忍着恶心:“我等无事奏,只上谏言,今日陛下若是不听,臣等便在此死谏。” 死谏一出,更多的是威胁。 有本事把我们都杀了,将天下的读书种子都杀尽。 宦官居然没有慌张,点点头:“所谏何事?” “陛下听信奸贼张静一佞言,擅杀大臣,张静一十恶不赦,罪恶滔天” 宦官又点点头:“噢,知道了。” 居然很平和。 然后宦官道:“咱这就将诸公的话带到,请诸公照规矩来吧。” 说着,便直接转身进了巡检司。 众人此刻,已是淋成了落汤鸡,好在这个时候风雨已小了一些。 照着规矩来? 当然要照规矩来! 他天启皇帝可以没规矩,我们身为大臣,难道可以没有规矩吗? 刘彦大义凛然地道:“诸公,今日陛下不给一个说法,我等便长跪不起。” 说着,率先拜下。 以往他们在午门外也是这样干的,联络一大群的大臣,一齐跪在午门之外,皇帝不听从,大家便不起,就看谁先耗不过。 他这一跪,其他人自然也纷纷跪下。 只可惜刘彦很快发现,自己的膝盖一入水,随即便陷入了淤泥里。 因为积水比较高,所以他跪下的膝盖便匿在了水下,方才还激动的时候还好,现在这么一跪,这才发现这些积水浑浊,上头不知漂浮了什么,恶臭更甚。 甚至是膝下,好像被淤泥淹没了,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苦不堪言。 他平日里,一日都要沐浴两日,谁曾想,今日竟要遭这样的罪! 于是他心里便更加义愤填膺,抬起头,便见风雨之中,那杨娴的头颅,竟高悬在仪门,顿时又是怒不可遏。 其他人自是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运气好的,还能跪在积水浅一些的地方。 运气不好的,积水比较深。 有一个御史,本来个子就矮,跪着的地方,也有一点糟糕。 人一跪下去,居然从水面上只露出了脖子,他憋红了脸,眼睛几乎可以和积水平齐,然后更加看清这积水为何如此恶臭了。 上头有各种鼠蚁的尸首漂浮,更不知有着多少的残枝败叶,甚或是不好出名的东西。 那恶臭一阵阵的袭来,他终究没有忍住。 “呕呕” “呕呕” 隔夜饭便吐了出来。 偏偏这呕吐物依旧还吐在积水上。 随着积水慢慢飘荡 在他隔壁的一个翰林,眼睛都僵直了,只看到那呕吐物正朝自己漂啊漂,眼看着就要飘到他的近前,他脸色煞白,只觉得要昏厥过去。 而巡检司里头,居然依旧没有任何的反应。 从前跪在午门的时候,那厂卫早就吓得戒备了,可现在没人搭理他们。 只有偶尔,会有人呕吐。 有人低声哭泣。 “这是人间地狱啊”有人低声道:“陛下故意引我等来,就是为了用此等人间地狱来惩戒我等吗?这一定是那张静一的主意,张静一罪恶滔天,弄得百姓怨声载道,今日不诛张静一,我等绝不回去。” 几个时辰之后 许多人已经扛不住了。 最可恶的,居然是在中途,魏忠贤还笑嘻嘻的出来了一次,表示了一下对大家的关心,并且表示,陛下正在考虑他们的意见,得再等等。 然后为了表示陛下对大臣们的体恤,希望他们能够再接再厉,继续死谏,不要熬坏了身体。 居然让人提了许多食物来,食物很丰盛,鸡鸭鱼肉都有,还有各色的饼子。 这么多美味佳肴,送到了他们面前,那香气飘荡,再混杂着 于是又惊起了一阵阵的呕吐。 其实胃部不受刺激还好,大家还是能够忍受的,可特么的端来了这个,胃部就开始不适了,先是有人呕吐,紧接着引发了连锁反应。 刘彦要哭了,他想回家,这里简直不是人呆着的地方! 可这是死谏啊,怎么好半途而废呢? 别人会笑话的! 这要是记入了千秋史笔,他的形象 他已觉得自己将胃里的任何一丁点东西都呕吐了出来,闭着眼,不敢去看送来的鸡鸭鱼肉。 到了下午。 却有几艘舢板载着人来了。 为首一个,却是张静一。 张静一打着皇帝的名义,将一些实在没有去处的灾民聚拢了起来,因为这天桥坊实在没地方安置,到处都是污水横流,又听了天启皇帝的吩咐,要送来这巡检司暂时安顿。 这绝对是破天荒的事 灾民们当然是畏惧的样子,可眼下没有了活路,他们并不信任这些官家人,却暂时只能受他们的摆布。 一个个衣衫褴褛的人,在张静一的带领之下,划水 慢慢地抵达了巡检司门口。 灾民们看着这一个个衣冠楚楚,却又狼狈不堪,带着乌纱帽的人跪在积水之中,有人窃窃私语。 他们倒是听说,陛下要为他们做主,虽然有些不信,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刘彦一看到有百姓来,有些诧异,又看打头的是张静一,心里不禁冷笑。 哼,虚情假意,这个时候知道笼络人心,早干嘛去了?你张静一的官声早就臭了,现在弥补,还来得及吗?只是可怜了那杨娴 “众位”张静一此时手指着领头的刘彦,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杨娴” 一听杨娴二字,灾民们顿时开始骚动。 既有畏惧,也有愤怒。 可这时,破天荒的,一个妇人的声音道:“杨娴狗官,还我孩子来。” 声音撕心裂肺。 而张静一其实还有后话,只是他声音轻了许多:“杨娴的同僚兼密友” 只是张静一的话,已淹没在了人潮之中。 高强度码字,手好像扭到了,动一下都疼,支持正版订阅一下吧。 对了,还有!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天堂与地狱 刘彦此时的状态是一脸懵逼的。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听到一句杨娴,便见这些本该错身而过的灾民,突然变得狂暴起来。 刘彦只觉得自己的瞳孔在收缩。 便见一个妇人,已拼了命的跳下了舢板,疯了似的朝他扑来。 刘彦人是跪着的,看那妇人凶狠的架势,他顿时心惊,拼命地想要起来躲避。 口里还叫着:“这恶妇是谁?” 可惜,起来得太急。 地下又都是淤泥,脚下一滑,下一刻便整个人栽进了泥水里。 他下意识地张口呼救,然后一口口臭水便灌入了他的口里。 这是一股什么样的滋味呢? 刘彦只觉得自己头皮都麻了,大抵相当于他直接喝了几口加强版的恒河水。 于是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还没呕吐,只是剧烈地咳嗽了一声,便被那妇人张牙舞爪地揪住,紧接着一顿拼命的捶打。 “放开,赶紧放开,大胆刁妇,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你打的是谁” 刘彦的身后,传出一个个的怒斥。 不过这些翰林和御史,虽然一直都在为刘彦助威:“刘公,走,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快将这恶妇拿下。” 可是君子动口不动手。 大家虽然一直在喊,却没人上前帮忙。 可怜的刘彦战斗力几乎形同于三等残废,大致可以理解为三十年陈酿老宅男。 一通捶打,几次又跌入了泥水里,又不知喝了多少水,只觉得脑子已懵了。 没想到清贵了半辈子,到了今日受此奇耻大辱,他一面被捶打,一面咳嗽,一面还梗着脖子,做出一副不屈的样子,口里大呼:“老夫不与你计较。” “你这恶妇以为可以打死老夫吗?” “你咳咳” 虽然很狼狈,风骨却还犹存。 这妇人先是撕心裂肺的哭,接着是用牙咬,用手揪,扯头发,像是一头发狠的母狮子。 张静一终于还是看不下去了,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将这妇人截住,努力使二人分开,边劝道:“大姐,别打了,来人,快,快将她送进去。” 几个差役听罢,这才和张静一一起将妇人拉开。 终于得到了自由的刘彦心有余悸,大只大口地喘着粗气,又觉得胃里在翻腾着什么,只觉得这样真不如去死,一时之间,欲哭无泪。 张静一见情势缓解了,倒是善心地安慰道:“想开一些,谁没有过” “国贼,走开!”刘彦嫌弃地瞪着张静一怒道。 张静一是万万没想到,这厮说翻脸就翻脸的。 真是岂有此理,好心救你,你竟如此! 于是张静一懒得再搭理刘彦,直接转身便走了。 虽然骂是骂了,可刘彦的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哪怕他安慰自己,这恶妇一定是张静一恶贼的同伙。可那些人,是活生生的灾民,当他们知道他是杨娴的时候,那种咬牙切齿之状,却显然是无法伪装的。 这令刘彦很不是滋味。 所谓的死谏,是个辛苦活,绝不只是跪下这样简单的。 尤其是碰到厚脸皮的皇帝,他就是要跟你干耗着,你一点脾气都没有。 偏偏天启皇帝的脸色就很厚。 次日,连绵不断的下了几天的雨水,总算小了一些。 可这里的积水还未退去。 刘彦等人继续在这干耗着,按理来说,皇帝不答应他们,他们是决计不能走的。 若是走了就是认怂。 历朝历代,诤臣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不然定会惹来天下人的大笑。 不过 情况显然比从前好了一些。 倒不是境遇好了。 而是大家习惯了。 人就是如此终究还是能慢慢适应环境的。 譬如昨天夜里,大家一天不吃不喝,实在受不了了,等魏忠贤再送东西来,竟也有人开始吃了。 刘彦一开始不敢吃鱼肉,在这种环境之下,吃这东西太反胃。 所以只捡没有荤腥的饼子吃。 不过到了第二日清早的时候,他发现口里没有一点油星,实在有点难受。 于是等到魏忠贤又派人送来吃食的时候,他主动取了一个鸡腿。 吧唧一口,置身于这巨大的垃圾场中,浑身都是恶臭,形同乞丐一般的刘彦,一口撕下一块鲜嫩可口的鸡腿口里忍不住哈气呀真香。 其他人大抵的心路过程都差不多。 加强版恒河水都吃过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吃着不香的! 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容易生虱子和跳蚤,所以跪着的时候,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把手伸进那潮湿污秽的里衣里捉虱子,抓出一只,瞪它一眼,骂他:“尔这张静一,食我血肉,该死,实在该死。” 吧唧一下,愤恨地用指甲深深一掐,那可怜的虱子便被捏爆了,死的很不安详。 当然,人也有三急,一开始大家都是憋着的。 毕竟是大臣,脸还是要的。 不过憋久了,尤其是老年人往往肾不太好,以至于这积水里,居然会突然浮出某些莫名的黄色液体出来。 偏偏漂出液体的人,还一脸风轻云淡的长跪在那,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脸上写满了大家注意啦,这不是我撒的。 不过到了后来,似乎这样实在没有办法。 便索性有人率先起来,躲到一边的墙角,窸窸窣窣的开始掏出东西,然后晃着臀,对着墙角便滋。 人的底线一旦突破,尤其是看到别人也这样,自然而然也就轻松了。 以至于到了第二天晚上,刘彦厚颜无耻的提出要喝鸡汤。 嘴巴太寡淡了。 对于这样的要求,东厂的番子也只好满足他。 当然,绝大多数时候,大家最大的娱乐活动,还是痛骂张静一,大抵都是陈词滥调,什么害民,什么奸佞之类。 坚持到了第三日。 水已有退去的迹象了。 积水没有这样深了,可到处都是淤泥和各种垃圾,恶臭依旧不减。 雨后放晴,刘彦等人,却觉得自己已撑不住了,就算一日吃四顿鸡汤,也熬不住啊。 陛下若是再不给一个说法,那就索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 于是刘彦怒气冲冲地寻了番子:“陛下为何还不给音讯,莫非一直这样躲着吗?那么就请告诉陛下,请陛下立即诛杀臣等” 这番子露出了奇怪之色,讶异地道:“陛下?陛下走了啊?” “走走了”刘彦瞠目结舌。 所有人又懵了! 只听这番子道:“昨天夜里,陛下已自侧门起驾去了清平坊。” 竟去了清平坊? 好家伙 百官们议论纷纷。 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陛下这是害怕了,故而便去了清平坊避难。这清平坊乃是贼穴,显是陛下已经知道了我等的力量。 于是刘彦心中狂喜,怕了就好,还以为陛下不怕呢! 于是声调激昂地道:“走,诸公,我等去清平坊,且看陛下还可避去哪里,今日我等报成仁之志,何患不能成功!” “同去,同去。” 一声号令,大家精神奕奕,蜂拥地便朝清平坊去。 只是这一路,到处都是淤泥,还有被大水冲刷后的各种垃圾,偶尔可见有差役在收拾沿街的尸首,放眼看去,这天桥坊可谓是满目疮痍。 刘彦这些人,是吃过苦头的,看到此情此景,他们这时也忍不住感慨:“叹民生多艰,此等天灾,当真令人痛心疾首啊。” 他们犹如一群乞丐,一个个脏兮兮的,衣衫褴褛此时一深一浅的踩着淤泥,想到京城里居然有此大灾,若说心里完全没有同情,却是不可能的。 在这恻隐之心下,其实更多的是叹息灾难如此巨大,却没有往深处想,毕竟大灾面前,人力终究有穷尽。 “到了清平坊巡检司,我等” 众人一路走,一路开始商议对策,他们可没有忘了他们此来的重要使命。 这清平坊和天桥坊其实很近,只隔了几条街巷。 很快清平坊便到了。 和天桥坊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和满地的瓦砾不同,放晴之后的清平坊倒像是被大雨冲刷过一般,非但没有遭受巨大的灾害,反而在历经雨水冲刷之后,焕然一新。 道路整洁,道旁是一排排树木,这树木看来都是新栽种的,竟好像没有遭受暴风雨的影响。 因为放晴,所以这里已经有了不少人流,这些日子躲在家里避灾,不少人憋坏了,于是纷纷上街。 听闻京师其他的地方,受灾的情况各有不同,哪怕是东市和西市,现在许多铺子依旧还不能开门,因此大量的人流,便大多聚集在这清平坊。 一个个铺子,统统打出了旗蟠,街面上也可见一些衣衫褴褛的人。 不过大多数好像是从其他坊来的,因为在街头街尾处,有人张挂了一些旗蟠,开始救济附近街坊的灾民。 刘彦等人看得瞠目结舌,惊讶不已。 刘彦便忍不住道:“怎么,清平坊没有受灾吗?” 对呀。 难道独独清平坊没有受灾? 这里,哪里有一分半点受灾的痕迹! 第五章送到,明天继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治之世 看着眼前的一切,这对刘彦等人而言,是足够震撼的。 虽然无论是天桥坊,还是清平坊,其实它们都属于京城的边缘区域,可都处于京城较为低洼的地带。 不只如此,若是在京城常住的人,大抵都知道,天桥坊比清平坊还好一些。 天桥坊受灾如此严重,这清平坊没理由不受灾。 可这里,却丝毫没有连日暴雨成灾的痕迹。 当然,若是细心去发现,也不是没有的。 比如,在某些民居的角落里,确实有一些积水。 而这个时候,可以看到一些穿着皂衣的人,在这些积水的地方,撒上一种粉末。 看着这些皂衣人,刘彦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他们寻了一个皂衣人,询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撒石灰。”这人回答,还算和气。 “撒石灰做什么?” “巡检有令,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街坊边边角角,都要消毒,尤其是有积水和污秽的角落,都要撒上石灰消毒,这才可以杜绝可能发生的疫情,尤其是这夏日即将要来,暴雨之后,滋生蚊虫,就更加要小心了。” 说罢,皂衣人又开始走街过户,一个个分散去寻觅有水洼的地方了。 他们显然很细心,任何一个角落都不会放过。 刘彦等人当然不知道,现在这消毒的工作,已成了重中之重,也成了评优的重中之重,压力全部到了街长和巷长这儿,这些街长和巷长怕出幺蛾子,几乎每天都要在自己的街道里自己先巡查一次,免得巡检司的卫生官查出什么来。 街长和巷长们每日巡查,以至下头的差役就不敢怠慢了,这一层层的压力,最后落到了他们身上,稍有懈怠,便随时要拎出来。 石灰能消毒? 这一点,刘彦当然也不懂。 可令他惊叹的是,天桥坊那边在收尸,这边却已无聊到往偏僻的积水里撒石灰了。 更令人惊奇的还不是如此,而是这些皂衣人,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站在这里的诸位,在做官之前,都是各府县的读书人,在地方上,他们对于小吏是有天然歧视的。 这种歧视的原因有很多,一方面确实是读书人有天然的优越感。 而这也和差役们自身的毛病分不开关系,因为无论是什么吏,他们的表现,大多表现为‘贪’、‘懒’。 对上官,他们是欺瞒,对百姓,他们是敷衍和欺压,这一点他们在地方上是有耳闻的! 但凡是朝廷委派的地方父母官,其中抱怨最多的就是小吏欺上瞒下,根本无法驾驭,在看得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会对你表现的恭敬,可你看不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便懒散和不将你当一回事了。 可眼前的这一切,都让人匪夷所思。 这些皂衣人显然很细心,在巡检看不见的地方,他们也细致地寻觅各种水沟和水洼,而后撒上他们携带的粉末。 这放在后世的说法,就是有工作积极性,工作主观能动性强。 刘彦心里狐疑起来,这些人吃错药啦? 耳边,却有一御史忍不住道:“吏诈则蠹政,政蠹则民病,此乃历朝历代的顽疾,只是想不到在此处,却有如此风气……” 刘彦瞥向那御史,那御史似乎也觉得失言。 对呀,我怎么夸这清平坊呢? 到底站哪一边的? 可是……实在是脱口而出,而且……还真就这么一回事。 刘彦这时越发觉得事有蹊跷了。 一行人继续前行,越看越觉得心惊。 这里很热闹,尤其是穿行于商业区的时候。数百个铺子一一开放,到处都是招揽生意的吆喝,行人如织,仿佛那暴风雨没有出现过一般。 再往前,竟是一个学舍。 这学舍显然是从前的城隍庙所改。 再征收了附近的一些房舍,外头挂起了一个大大的招牌:“清平小学。” 里头,正隐隐传出郎朗的读书声。 而在学社之外,也有几个铺子,这些铺子主要是卖笔墨纸砚的,还有一两个书铺。 刘彦听到读书声,心里一阵宽慰。 这令他想起年幼的时候读书时的场景,仿如梦中一般,回忆总是美好的,虽然在族学里,没少挨先生的戒尺,可迄今回想,那不正是自己辉煌一生的起点吗?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他心头一热,径自走到了这书铺前,只见在书铺的门口,正站着一个招揽生意的伙计。 这伙计看到来人,便立马热情地道:“客官要买书?” 刘彦则是手指那学社道:“这是哪一家的族学?” 要知道,这时代绝大多数的蒙学,都是由家族的形式进行的,若是地方上的名门望族,都会建立族学,供族中子弟读书。 不过一般京城没有如此大规模的族学,因为京城里极少有鼎盛的家族,毕竟外来人口多。 这伙计便笑道:“这不是族学,这是巡检司办的学堂。” “巡检司办的学堂?这里头有多少学子?”有人忍不住询问。 伙计如实道:“大抵有三五百吧。” 三五百…… 有人直吸冷气,满脸吃惊。 这个数目很惊人了。 即便是地方上的豪族,也一般办不了这么大规模的蒙学。 毕竟家族的人口只有这么多,也未必是所有族子们都能上学。 至于一般人家…… 读书?这是不可能的,不说读书的花费,而且这读书对于普通人而言,没有多大的用处,毕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考功名。 刘彦惊讶地道:“这清平坊上上下下,也不过两三千户人而已,如何来这么多的学子?” 书铺的伙计便道:“巡检司那边鼓励和提倡啊,巡检司里有个教育长,除了兴办学堂,便是鼓励人读书的。当然,大家肯将孩子送来学堂,也是没办法。这清平坊里,男人要嘛做工,你瞧,像我这般,我就整天在这书铺里忙活,而贱内呢,现在也在纺布,这孩子丢在家里,怎么放心?且这坊里严禁十二岁以上的孩子出来做工,说难听一些,咱们从早到晚,顾不上孩子,送去学堂,每月也花不了几个钱,索性就让他读点书,或许还有点益处。再不济,就当是将孩子送到学社里有人照看了,至少放心一些。现如今清平坊里,大家都这样干。” 新奇了,这是上赶着将孩子往学堂送啊。 其实刘彦的心里已经很是震惊,他上下打量眼前这伙计。 就这么个伙计,他的孩子也上学? 这绝对是破天荒的事。 历朝历代,都不曾见这样的人子弟读书的。 可伙计说的很认真,不像骗人。 这一下子,众官骚动起来。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我们还骂不骂清平坊了?” “真有这么多学子?” “我听这么多的读书声,只怕只多不少。” “哎呀,这是善政啊。” “是啊,往日父母官想要教化,都教化不到几个百姓呢,哪里似这里,大家都上赶着送孩子来的。” 这时候,那边正隐隐的传来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这一下,听的人更心热了。 是圣人教化的内容。 想想看,如此大规模的教化…… 刘彦顿时觉得自己的脑袋混沌了。 虽然还有人低声道:“这是张静一的阴谋……” 可是…… 说这话的人,底气却明显的有些不够足了。 军心动摇了。 “咱们该怎么办,还死谏不死谏了?” “你有听说过,死谏半途而废的吗?要为天下人所笑的。” “可我……我……我不想谏了……” 各种声音都有。 众人漫无目的,一时之间,竟已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学社距离百户所和巡检司,不过一步之遥,前头已可见到许多禁卫横刀在那了。 于是,拿不准主意的众人来到了这里。 显然,大家的心情都很复杂。 可就在这时,却见一行人正从里头徐步出来。 为首之人,不是天启皇帝又是谁? 众官这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刘彦迟疑片刻,只好带着众官上前见礼。 ”臣等……见过陛下……“ 这些人都是狼狈不堪,身上还沾着泥浆,衣冠不整。 此时却纷纷拜下。 天启皇帝背着手,神气扬扬的样子,左右有黄立极、魏忠贤、孙承宗和张静一人等。 他看了他们一眼,笑了笑道:“诸卿,还要死谏吗?不打紧的,朕在这里,给你们留了位置,这里比天桥坊好,干净。你们好好地谏吧。” 众官的脸都红了,顿时火起。 陛下,你又侮辱我们! 可为啥……内心会有一种屈辱感呢? 分明死谏是很神圣的事,结果陛下很欢迎的样子,却好像他们受到了巨大的羞辱。 刘彦一时犹豫起来,谏不谏且不说,还要不要死是个问题。 可仔细一想,好像如果因为这等事去死,很不值得的样子。 此时,天启皇帝道:“来,请诸卿在此死谏,还有……不要阻拦沿途的百姓,百姓们若是喜欢看,就让他们好好瞧瞧,见一见我大明百官们的风骨。”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升官 天启皇帝一声令下。 果然后头的校尉和番子们便自觉地让出一条道路。 这哪里是让人死谏,分明是请君入瓮。 刘彦才不上这个当,他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倒是有个御史正色道:“陛下,就算张静一治理这清平坊有功,可是巡检杨娴又有何罪?” “有什么罪?” 本是心平气和的天启皇帝,此时咬牙切齿起来,道:“有什么罪,你们心里没数吗?这几日,难道你们没有体会到滋味吗?是不是还要朕让你们在那天桥坊住上十天半月才够深刻?” “这” 说实话天桥坊那滋味实在让人记忆犹新。 现在一说到天桥坊三个字,便让人反胃。 天启皇帝厉声道:“张静一你来说罢。” 张静一点头:“从昨日到今日,我奉命清理天桥坊,这几日暴雨,天桥坊死伤者不少,现下死者三十七人,迄今没有搜寻到尸首,却失踪不见人影的,还有二十二人。除此之外,房屋倒塌九十余。这些日子,百姓们便在这污水之中,浸泡了足足六日,可天桥坊巡检司从未拿出一个方略来。” “原本许多人祸,本是可以避免,而杨娴身为巡检,不只尸位素餐,经锦衣卫百户所核实,他纵容市井泼皮欺压百姓,只我这百户所接到的诉讼,便有七十余件,更有人殴死百姓,官差竟不敢拿,受害之人的家眷去鸣冤,天桥坊巡检司竟只说一句物证不全,便敷衍过去。怎么,诸公,若是不信,可随我去核实一下。” 杨娴的作为,其实锦衣卫百户所早就暗地里记账了。 而杨娴虽然官声好,可这官声,本质上就是用无数的血债换来的。 能给他叫好的人,大多都是读书人,也只有这些读书人有这样的影响力。 可实际上的情况呢?人家凭什么给你叫好?当然是你杨娴处处包庇他们,给他们各种优待了。 人们对于读书人的印象,大多是彬彬有礼,当然,从个人角度而言,确实是彬彬有礼,斯斯,且满口仁义。 可背地里就不同了,他们拥有特权,受人尊敬,尤其是巡检杨娴这样的人处处对他们优待,自然而然,会有无数宵小之徒投靠他们,宁可给他们为奴为婢。 这些宵小之徒,在外作恶,同时给这彬彬有礼的举人、秀才们输送利益,出了事,甚至不需这些举人们出面处置,自然而然,官府看在薄面上,大家一起吟吟诗,作作对子,一件要命的大案,便通过几声笑谈掩饰过去。 这种事很常见,或者说,已经成了常例。 就像那黄立极,想要去亭里避雨,那泼皮敢打他,自然也是因为有底气。 对黄立极如此,对其他人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张静一看着刘彦。 让刘彦心里有些发毛。 张静一又道:“这些案子,苦主已经找到了,诸公不是要为杨娴鸣冤叫屈吗?这样很好,那么就当场对质吧,那么来鸣冤,那些苦主们也来鸣冤,且看谁有道理。” “这” 天启皇帝则在旁笑看着。 很舒坦。 平日里都是这些人讲大道理。 即便是当初铲除东林的时候,天启皇帝直接放出魏忠贤,让魏忠贤直接动粗,可实际上这里头是有许多问题的,因为东林固然找出了不少罪名,可魏忠贤的这些厂卫鹰犬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某种程度,当初的魏党就好像一群猪队友,猪队友固然能办事,只是可诟病的地方太多,所以铲除东林,更像是两败俱伤。 表面上,天启皇帝和魏忠贤得到了胜利,将东林彻底排挤出朝廷中枢,可这又怎么样?那些东林们,得到了全天下的同情,得到了更多的名望,他们死的死,罢官的罢官,藏匿的藏匿,可只要名望还在,在士绅和百姓们之中的名声还在,迟早还有起复的可能。那些新的进士们,前仆后继,依旧以他们为榜样,地方上的官员,虽然表面上给魏忠贤修生祠,忌惮厂卫的声势,可实际上呢,人心在东林! 可这一次,天启皇帝才感受到了真正胜利的喜悦,张静一所做所为,没有一丁点瑕疵。 以至于刘彦这些人,一听要和苦主对质,顿时便都慌了。 那恶妇的事,刘彦还记忆犹新着呢! 现在细细想来,同样是水患,清平坊这边像无事一般,而那天桥坊你还好意思说这是天灾吗?既是天灾,为何清平坊无事。 天启皇帝背着手,厉声道:“这杨娴最可恶之处,在于欺君,他收买了不知多少的人,说他乃是为民的好官,谁料竟虐民至此,太祖高皇帝常说,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此人万死莫恕,诸卿还要为他说话吗?” “臣等”刘彦等人其实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却还是乖乖地道:“万死。” “哼!”天启皇帝冷哼一声,随即道:“你们来的正好,今日有事,正好要在这里议定!” 众人心里忐忑,却又听天启皇帝道:“天桥坊灾情严重,朕打算命张静一为这杨娴善后,责令他救助天桥坊,只是师出无名,所谓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朕思来想去,不妨将这天桥坊和清平坊合二为一,只是若如此,又有了一个难题所以朕与张卿昨日连夜议定,索性将这二坊,置县!” 置县 众人错愕。 当下顺天府下辖七个县,而真正北京城却由两个县分割,一个是京城西部的宛平县,一个则是主城东部的大兴县,这两个县,将京城一分为二。 而清平坊与天桥坊,则在京城北部区域,原本分别隶属于宛平和大兴县管辖,整个京城两个县共计二十三坊,如宛平县的五云坊、保大坊、南薰坊、澄清坊等等,又如大兴县的万宝坊、时雍坊、阜财坊之类,这些都是大坊,人口既多,商业也很发达。 而现在,这区区的清平坊和天桥坊处于边缘地带,巴掌大的地方,竟要置县,这就有点奇怪了。 可天启皇帝得知了张静一的建议之后,显然来了兴趣,张静一的这一套方子很有用,甚至天启皇帝巴不得直接在京城推广。 可很明显,一旦推广京城,势必阻力极大。 这京城里有太多的达官贵人,是不会愿意接受的。 既然如此,那干脆就置县吧,自己玩自己的,如若不然,他一个巡检司,还需听宛平县的节制,处处受制于人!倒不如索性,彼此之间谁也别搭理谁。 “区区二坊之地,置县的话,会不会不知道黄公怎么看待?”刘彦显然觉得不合理,不过这时候他没底气,于是索性把黄立极拉了出来。 你黄立极不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吗,你来骂。 黄立极这几天都是黑着脸,见鬼都觉得这人想害自己,此时被点名,就立即道:“此议甚好,老夫当然赞同,张静一在此,政绩卓然,这样的官声,怎么能屈居一个小小的巡检呢?何况现在天桥坊生灵涂炭,让张巡检去救助,一举两得。老夫要荐张静一为此县县令,不知诸公,有谁反对?” 县令? 刘彦原本还以为黄立极是站他们这边的,谁想到 刘彦这些人现在只觉得黄立极是疯了。 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啊! 刘彦便立马道:“可张静一非科举官。” 意思是,大明没有不经科举就做父母官的道理,至少,你也得是个举人吧,不然这规矩就坏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黄立极就暴怒了:“那杨娴不就是科举官吗?可又如何了,看看现在天桥坊这一堆的烂摊子。当务之急,是救助百姓,纾解灾情,天桥坊百姓,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尔等还在议这些吗?要不然,就请刘学士做这县令吧,你来纾解百姓,反正你是科举官。” 刘彦:“” 刘彦被怼得脸色发黑。 这老东西,他真的吃错药了。 不过,刘彦等人此时却都不语。 这个时候,谁若做声谁傻,好好的清流不干,真要被抓去做了县令,那可就糟了。 “只是不知”一旁的孙承宗见众人无话,便道:“此县叫什么名字为宜呢?” 对此,孙承宗乐见其成,他很想看看张静一能做到什么程度:“是叫天桥县,还是清平县?” 天启皇帝轻皱眉头,沉默片刻后:“都不好,取天桥县,则对清平百姓不公,若是叫清平县,又显得清平这边盛气凌人。不如叫新县?这县从前没有,一切从新,不正叫新县吗?朕御赐这名儿,张静一便是新县县令。” 皇帝与两个阁臣一唱一和,这哪里还有刘彦等人说话的余地。 天启皇帝看着刘彦人等一个个抿着唇憋屈的样子,心情却很好,便接着道:“昨夜,张静一又上了一道奏疏,朕觉得这道奏疏新鲜,若是诸卿没有其他疑问,那么朕就当场恩准了。” 第二章送到。 第一百二十章 恩准 天启皇帝徐徐道来,显得颇为神秘。 倒像是他一早就等着刘彦这些人来似的。 刘彦等人道:“不知张百户所奏何事?” 他们还是不愿张静一为县令,宁愿叫他百户。 虽然百户的级别比县令高一些,可县令的含金量却是很高的。 在这以制武的时代,六品武官见了七品臣,也只有行礼的份,否则奏你一个嚣张跋扈,那便死定了。 天启皇帝道:“张静一恳请,在这清平坊,追加十品官制。” 十品 众人大惊失色。 历来朝廷的官制是九品,当然,官到了七品之后,就不太入流了。 好家伙,你张静一居然直接又加一个品级,这是要做什么? 于是大家一下子激动起来了。 “没有这样的先例,陛下,若如此,则官员要泛滥不可。” “是啊,陛下,此事臣万万不赞同。” “你们不要急。”天启皇帝道:“只是在这新县中实施而已,断然不会全面推广,这十品,就当是传奉官吧,你们同意也要同意,不同意,也需同意。” 一听传奉官,大家的脸色总算好了一些。 大明的制度,对于官员的出身很严格,尤其是臣,不经科举制度,是绝不可能做官的。 就算是勋贵,也只能授予武官官职。 不过到了明宪宗的时候,却另辟蹊径。 当时的明宪宗不走程序,为宠信佞臣,不经科举和庭推,直接授予了一些官职。 自此之后,历代皇帝也会赐予一些传奉官。 不过这种传奉官表面上也是官,可实际上,却几乎不被当时的官场所认可。 当然,皇帝选拔的人,该有的俸禄还是有的,也允许他们有官员的穿戴。 张静一奏请追加一层官员的定级,其实就是将从前的吏,也收入官僚的体系。 以往的吏是贱吏,几乎和官天差地别,虽然在官员心目中,吏又懒又贪,可在吏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什么活都叫我们干,你高高在上,读了圣贤书,十指不沾阳春水,每日差遣我们,而我们却连正常的俸禄都没有,我们好好干活那才怪了。 于是乎,这就形成了大明的一个顽疾,在衙里当差的,正经人家不愿去干,而肯去干的人,大多都是宵小之徒。 这小吏干一辈子,也还是小吏,谁还愿意上进,混日子罢了。 新县只有两个坊,与大兴、宛城这样动辄有十几个坊的县不同,一切都得从吏治开始改变。 这事,天启皇帝也不知道好坏,不过既然张静一要干,那支持便是了,十品官而已,说难听点,这算啥? 这些翰林还有御史,这几日也是被折腾得透不过气了,现在实在不想也没有气力再反对啥了,他们只想回家,好好的沐浴更衣,好好的吃一顿。 黄立极则一直保持着旺盛的战斗模式,看谁都觉得是坏人,唯独对张静一,多了一丁点自己人的意思,他现在乐见其成。 孙承宗则更希望看看这张静一到底想做什么。 在辽东的时候,他心知很多时候,照规矩来是不成的,因为根本就没有规矩,既然从前的规矩没有效,那就看看张静一有什么企图。 天启皇帝这时阴谋全部得逞,露出了如沐春风的微笑:“诸卿都是朕的肱骨之臣啊。” 刘彦等人心里翻白眼。 堂堂清流,被天启这样的皇帝称之为肱骨,这大抵就相当于骂人的话。 只见心情大好的天启皇帝又道:“所以朕打算在此设宴,大家吃一顿好的,待会儿,朕就摆驾回宫,你们呢,随驾吧。” 说到了吃,大家也就不客气了。 说实话,不知什么缘故,自从到了粪水里泡了一泡,居然现在胃口都好很多了。 当下百户所设宴,吃了一顿之后,天启皇帝便对张静一道:“在这儿等圣命吧,还有朕的那个摇床,你带回去给你家妹子,等孩子生出来,朕还等你入宫报喜,终究是朕看着生的,自己人。” 所谓爱屋及乌,大抵就是如此吧。 张静一噢了一声,表情很淡定。 怎么说呢,感激?感激个屁,我特么的才是帮人养孩子的那个。 不知道张静一心思的天启皇帝唏嘘着道:“朕从前也有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只有半岁大,朕看了他便乐,总觉得这世上多了一个盼头,有了希望” 他自言自语,可是脸色却变得伤感起来:“可王恭厂炸了,却不知怎的,房梁就摔了下来哎他若还在,现在大抵能走路了,能叫爹了。” 张静一这个时候不敢接茬了。 天启皇帝说着,眼角掩饰不住有泪水想要流淌出来,可随即他又露出没心没肺的样子:“所以说,你那妹婿,真真不是东西,禽兽不如。” 说罢,便站了起来,摆驾回宫。 张静一亲自相送。 临别的时候,天启皇帝突然想起什么:“京师水患,谷仓中的粮食可好?” 张家大肆购粮,京城的人都知道,尤其是这一场暴雨,不少米商都急着出货,粮价又跌了不少。 这事,刘彦等人也有耳闻,都不禁笑起来。 一旁一个翰林倒是不明所以地低声问:“刘公笑什么?” “我笑这张静一无谋,他爹张天伦少智,这时候购粮,不是找死吗?” 众人便都窃笑。 天启皇帝显然是为张静一担心的。 其实京城粮价的下跌逻辑很可以理解。 京城不是产量区,而是囤粮区,无数的粮食从江南等地通过运河送来。 所以每次京城大灾,尤其是水患之后,囤粮的成本就会急剧增高。 毕竟粮食可能有发霉,以及被淹没的风险,不少粮商,都会想办法急着出货。 而这里的灾害,其实是不会影响粮价的,因为京城每年的产量,对整个天下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就算整个京城的粮产颗粒无收,也不打紧。 张家这一次收购了这么多粮食,就意味着他需要大量的钱财来进行储粮,而且还要担心,等夏天过去,天下各处的粮食开始收割,许多士绅人家去年囤积的大量陈粮,也需售出,然后装入新的粮食。 这样一来,市面上的粮食便会大量增加,往往就在这个时节,是粮价最低谷的时候。 倘若张家还要坚持囤积下去,那么这粮食也有新旧之分的,越是陈粮,囤积的时间越久,就越卖不上价。 所以虽然人人都知道,粮食是救命的玩意,可真正敢做粮食生意,且还能从中大赚一笔的,却是少之又少。 天启皇帝为张静一默哀,太可怜了,听闻张卿家连老本都赔进去了,这一次水灾,又不知京里多少粮食要抛售,张家怎么撑得住。 张静一却道:“请陛下放心,卑下的父亲,已去了昌平,就是为了防范于未然,想来这些粮食,不会出什么问题。家父还在那边营造新的谷仓呢,这一次暴雨之后,说不定还能低价再收一些粮食。” 这意思还要继续坚持购粮了。 天启皇帝的脸顿时抽了抽,这个时候,当着大家的面,他也不好说什么,最后只是道:“你好自为之。” 身后,却继续传来刘彦等人的窃笑声。 大家当然将这事当做笑话看,也不想想,这京城里多少粮商现在都急了,眼看着粮食要受潮,谷仓可能进水,或者储备不善,再眼看着有人在市面上要抛售粮食,你张家这个时候还敢继续购粮?真不怕死! 有人低声道:“这是想挣钱想疯了,不晓得其中的厉害。” 大家都成竹在胸,倒是颇有几分想看笑话的心态。 其实这些人笑话,还真是有底气的。 这些大臣,往往都自诩自己是耕读人家出身。 什么是耕读呢,其实就是大地主,家里是有地的,从小耳濡目染,家里都有高高的谷仓,有许多的土地,晓得这粮价的波动。 这粮食的涨跌,他们心里大多都有数,比起一直在京城里生活的张家父子,那真可谓是专家了。 当然,大家也只是暗笑罢了,陛下已起驾,众人自是随着陛下散去。 这圣驾刚走,张静一便回到了百户所公房。 只是前脚还没站定,便有人急匆匆地来道:”张百户,张百户,有一些商贾求见。“ 张静一疑惑道:”商贾,什么商贾?“ “是粮商,他们早就听闻百户家里收粮,所以想来问问,张家还收不收粮食。” 张静一:“” 怎么感觉这些人,都在薅我张家的羊毛啊,我特么的购粮还购出了冤大头的感觉? 张静一道:“告诉他们,张家的银子,都去购粮了,现如今手上没有现银。” “他们也知道的,不过有粮商说,天下谁不知道张百户乃是陛下肱骨,张家在京城产业不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要想买粮,赊欠也可以,来年再还也是无碍。” 好家伙张静一这才意识到,这些粮商们现在是想出货想疯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下无粮 京城的暴雨,让粮商们都急疯了。 马上就要秋收,再加上暴雨成灾之后,粮仓的储存成本增高,现如今大水还没退去呢,这就意味着……谷仓里的粮,随时都可能霉变。 在这种情况之下,将粮食立即售出去,换来真金白银,是最好的出路。 可话又说回来,大家都想卖,买粮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即便压了价,问津的也是少数。 毕竟寻常百姓,买个几十斤粮回去倒也罢了,可若要大宗的进货,你就得有谷仓。 可偏偏,有谷仓的都是地主,而地主本身就有大粮的粮食囤积着呢,人家压根不想购粮,只想出货。 于是京城粮价,一泻千里。 大家慌忙地左想右想,结果…… 咦,这里不是正有一个现成的冤大头吗? 张家啊。 张家一直高调的收粮,这是有目共睹的事。 虽然知道,这一次大灾之后,说不定张家自己手头的粮都想卖了,可……无论怎么说,去碰碰运气也是好的。 于是在百户所的外头,来了不少的粮商。 大家一看……好家伙,原来大家都逮着张家这么一个羊毛来薅啊。 于是,大家心思都开始紧张起来,生怕被人占了先。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张静一早就知道,天下几处产粮区,即将迎来一场恒古未有的灾害! 这一场大灾,直接催生出无数的流民,大量的土地颗粒无收。 天启七年,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大明混乱的开始。 此时的张静一,还是见了粮商。 先进来的,是个叫吴文龙的商贾,他笑呵呵地给张静一行了礼,便道:“听闻张家要收粮……” 张静一看着他,摆了摆手道:“现在谁不知道外头粮价暴跌,人人都在卖粮?我们张家可还有十万石粮,我还打算着抛售呢,这个时候你要卖粮,这不是笑话?” 这吴文龙脸都黑了。 卧槽……张家囤积了这么多粮食,若是张家再将这些粮抛售出去,那…… 他顿时脑子发懵,倘若是如此,就意味着……粮价只怕还要不断的暴跌。 张静一随即道:“不过呢,要收也不是不能收,我听闻现在京城的粮价,都已从二两暴跌到了一两二钱了,哎,即便现在我来收这粮,你来说说看,一两二钱银子,我收了不是傻吗?天底下谁不知道,这粮食还要跌?这样跌下去,鬼知道后头是什么价。” 这一下子的,吴文龙好像抓住了机会。 张静一说的没有错,实际上粮价一直都在暴跌。 更可怕的是,张家现在也是能影响粮价的人物了,毕竟人家手头十万石粮食若是当真抛售,这粮价……只怕不知跌到什么地步。 现在市场上更加担心的是,未来秋收之后又出现一批新粮,还有就是,粮商们储藏的成本也将大增。 至少在他们看来,今年之内,这粮价肯定是起不来了,而到了来年,这粮仓中的粮,就成了陈粮,便更卖不上价钱了。 “张百户,你开个价吧。”吴文龙一脸肉痛,顿了顿又道:“你说多少?” 这个时候,除了壮士断腕,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外头还有不少粮商在等着呢。 张静一想了想道:“六钱银子一石……” “什么?”吴文龙大惊,他以为好歹也给个八九钱银子,六钱,这是抢吧! 张静一则是气定神闲地道:“虽说现在是一两二钱银子,可你也知道,这是零售!现如今,靠零售能把粮出售吗?我是好心,是做善事,才收粮的。不然你等着看,这粮价还要暴跌,想卖粮的人这么多,你不卖,我找别人去。” 吴文龙:“……” 张静一一脸无所谓的表情,端起茶盏就道:“送客。” “且慢着。”吴文龙咬咬牙,道:“八钱如何,不能再低了。” 他哭丧着脸道:“说实话,八钱售出,我已是血本无归了,若是六钱,便真要上吊不可。” 张静一欣赏着他的表情:“七钱,不过……七钱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这粮你得运到我在昌平的粮仓去,也就是说,运输得你承担。” 吴文龙心里早已计算开了。 他不知道接下来粮价会跌到什么程度。 现在的预计,米铺的粮价可能会到一两一石,可米铺毕竟是零售,现在根本找不到大规模吃进的买家,单凭零售,这粮食都收割几茬了,米都发了霉,只怕还没卖完呢。 七钱肯定是血亏的,可至少……还能留一笔本金。 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这样一想,吴文龙的心好受了一点点,定了定神道:“你要多少?” 张静一便道:“你运去多少,我便给多少钱。” “当真?”吴文龙眼睛一亮,他是大粮商,就愁没有买主。 张静一很确定地道:“千真万确。不过,还是那句老话,张家现在没有现银,新一批的铺子还没卖呢……” “无妨,无妨。”吴文龙殷勤地道:“只要留个字据就可以,难道吴某人,还信不过张百户吗?” 张静一很高兴地笑道:“吴兄真是善人啊。我听说吴兄和户部尚书关系匪浅?” “这……”吴文龙脸色一变。 他这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差点忘了,张静一不只是冤大头,还是锦衣卫百户。 只怕他的名字,早就在锦衣卫里挂了号。 吴文故作镇定地道:“哈哈……这是坊间流言,不足为信。” 其实张静一早就将京城里大粮商的底摸清了。 关于吴文龙和户部尚书的关系,他起初也是将信将疑。 不过等到吴文龙来找他,张静一却可以确信了。 谁都知道张家的银子没了,张家虽然还有大量的资产,让张家立个字据,他们就敢拿粮卖给张静一,这绝不是一个寻常商贾敢决定的。 毕竟张家是锦衣卫的人,若是欠钱不还怎么办? 可吴文龙敢赊账,当然是因为他的底气很足,不怕张家欠钱不还,他的背后……定是有一个庞然大物,足以确保张家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能将欠的钱还上。 张静一随即也打了个哈哈:“是啊,外头人还都谣传我张静一是傻瓜呢,这也能信?你说的不错,坊间流言,最是信不得的,既如此,那么就一言为定了。” 吴文龙便忙是告辞。 紧接着,又一个个粮商登门。 而这些敢跟张家做买卖的粮商,甚至敢让张静一空手套白狼的,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张静一这几个时辰下来,竟自己都不知道谈成了多少家,大家都一个约定,七钱银子一石,有多少收多少,粮食直接运昌平张家那块土地。 而张静一则想尽办法,让人营建更多谷仓,昌平那里有个好处,那是皇陵的所在,其实也是储备粮食的绝佳场所,毕竟地势高,不怕水淹,眼下储备粮食的最大风险就在于潮湿。 至于运输,却也是小事。 因为别的地方运输可能不便利,可张家的那块地,却是靠近明陵。 为了祭祀方便,皇帝祭祀祖先的需要,从京城到明陵之间,是要修筑神道的,这神道是用最高的规格营造,不计工本。 可以说……这几乎是全天下最好的道路了,若是放在后世,就相当于双向二十四车道且全封闭式高速公路。 神道当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走的,可张静一相信这些粮商能有办法,敢在京城里买卖大宗粮食的人,天知道他们的背后是什么人。 一切都谈妥了。 以至于一场粮食买卖,在张静一看来,他就好像是在做慈善一样,最低廉的价格收了人家粮,还能看到对方如释重负和感激涕零的样子。 那么接下来该干的事……便是为储备大量的粮食做准备了。 令张静一很满意的是,这些粮商的办事效率都很快。 翌日,源源不断的粮车,便开始从北通州亦或者京城南郊启程,源源不绝的粮车,马不停蹄地奔着那昌平而去。 也就在此时,新县的诏书终于下达。 天启皇帝的办事效率也是很高的,张静一就任新县县令,至于县丞、主簿、典吏等等,统统一股脑的任命了。 当然,又一份奏疏,恩准了十品官制。 若是县令和县丞等相当于正处或者副处的话,大抵……其实就是确认了新县之内,允许存在科级官员,这在大明,绝对是破天荒的事。 县丞的人选乃是卢象升,紧接着,张静一开始着手给各街巷长以及各长们定级。 这一下子,整个清平坊上上下下的文吏和武吏们都疯了。 这些原本只是童生,结果为了生计被张静一招募之后,如今成为街巷长,或是县中诸长的人,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也能做官。 当然,这是十品连流都不入的官,可这对于一个连秀才都不中的人而言,这是祖宗积德,祖坟冒了青烟啊。 因此,清理天桥坊,以及灾后防疫的工作,一下子变得开始热火朝天起来,这个时候不表现,还等到什么时候,这可比评优还要香。 第一百二十二章 急奏 张静一其实也不急着立即将十品的官职定下来。 他还需要考察一下。 一方面,是掌握吏和武吏的情况,另一方面,给驴子吃萝卜,和在它们面前挂一个萝卜效果是不一样的。 趁着这事悬而不决,先将人的积极性调动到巅峰,各街巷长们各显身手,以后定制工作目标的时候,就可以用现在的标准来定制了。 而卢象升作为县丞,才是当下新县的实权人物。 两个锦衣卫总旗,一个邓健,还有一个王程,二人都给了一个巡检职,邓健为天桥区巡检,而王程为清平坊巡检。 如此一来,等于是两套班子一套人马,好处就在于锦衣卫这边,可以随时负责巡检的治安工作,随时调查坊内的情况。 而此时此刻,在昌平,无数的粮食送来之后,在这里的张天伦傻了眼。 他觉得自己是属牛的。 操心啊。 家里进了这么多的粮,得建谷仓,这是自家的粮食,谷仓一定要建的牢固,而且绝对要保持干燥、通风,还需防止起火,他几乎是操心劳神,索性连副千户的事也不干了。 干个屁,粮食若是出了问题,自己身家性命都搭进去,张家就完了。 好在千户刘也没干涉他,甚至对他一脸同情,临走时拍拍他的胸脯,将粮囤积好,也是为国效力,好好干。 张天伦是真的好好干,至少他来到这一大块属于张家的地之后,就压根没有好好合过眼,睡不着,不敢睡。 半夜总是起来,各个建成的仓库都要去看一看,就怕堆在里头的粮出什么问题。 到了白日,得督促工匠们建新的谷仓,除此之外,新谷仓的选址,他也不敢轻易相信别人,只能亲自去踩点。 首先地势要高,不能被水淹了,可又不能太高,若是上了山,山路崎岖,运输就不方便了。 附近最好有河流,可供乌篷船通过,借助交通水利,将来运输粮食出入的时候,也可大大的降低费用。 可又不能距离河流太近,否则容易潮湿。 只一个多月功夫,张天伦就像老了十岁。 不只如此,这里还来了一群奇怪的人,他们说话叽叽喳喳的,像老母鸡一样。 其实这些都是福建长乐人,由一个姓陈的领着的,他们到了地头,就开始开恳,然后开始耕种。 这都是他家儿子请来的人,听说要种什么什么薯。 好不容易家里有了地,买粮却不种粮,却去种什么薯,这像话吗? 好在这个姓陈的年轻人陈经纶,倒看上去像踏实肯干的人,这一次他带着自己的族人一道来,足足九十多个,他们自己搭起了木楼,每日都照看着他们栽种下去的庄稼。 下暴雨的时候,他们比张天伦还急,几乎也是一宿一宿的未睡,半夜里为了排水,扛着锄头在暴雨中挖沟渠。 一个陈家的族人,脚下没留意,在黑暗中出了事,摔断了骨头。 突然这里有了伴,张天伦从一开始的陌生,也就慢慢的熟悉了。 陈经纶是个读书人,有秀才的功名,如今却跑来耕地,这是张天伦钦佩的地方。 张天伦询问陈经纶为何甘愿来此。 这陈经纶沉默了很久,才道:“这是先父的夙愿,先父栽培这红薯半辈子,只希望能将红薯推广开来,只可惜他竟到死,也没有看到。我是他的儿子,虽是读书为业,可想到先父的遗志,便早就立下宏愿,要世世代代将这秧苗培养下去,只要陈家人还有一口气,还有一个子孙,这红薯就要种植下去,直到发扬光大为止。” 说着,陈经纶便感慨道:“张百户是我们陈家的大恩人啊,若不是他想办法提供便利让我们来此种植,只怕这红薯要永远被埋没了,机不可失,张百户既如此大恩大德,那么学生自当拼命了,不成功,便成仁!” 这是一个好儿子。 张天伦亦是感慨着,于是有时也来此帮忙照料他们种植下去的秧苗。 直到暴雨过后,无数的车马运着一车车的粮食来时,张天伦感觉要疯了。 已经听说粮价暴跌了,居然还买! 再得知,所有的粮食一概赊欠,粮食运来,称了斤两,然后就计算价钱,拿着单据直接去京城里找张静一,张静一直接写欠条 而这堆积如山的粮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几乎每日都有各色粮商,运来上百大车。 这运粮的速度,已经大大的超过了谷仓新建的速度。 此时张天伦已经顾不得陈经纶了,他觉得要疯啦,这么多粮堆在这里,眼下天气转晴,还可以暂时先搁在晒谷场,可若是新谷仓再不建好,他就真的得做好上吊的准备了。 张静一对自己父亲的工作进度很满意。 谷仓的修建很快,质量也很好,这说明啥,说明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若是请别人去做,反正不是自家的粮,人家才没这样上心呢。 于是他诗兴大发,想来一句诗纪念一下,却发现腹中空空,于是不禁唏嘘,只怪上一世诗词抄的少啊,如若不然 不过想到父亲,唯一的念头大抵就是朱自清的背影了,而张静一努力地想了很久,也只想到那背影里的一段: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如此过去了近一月,夏日炎炎,酷热难当。 一封书信被送到了户部尚书李起元的手里,李起元历经数日朝,乃是万历十四年的进士。此后一路升迁,仕途倒是颇为顺畅。 只是他年纪老了,最近身子也不好,因此,天启皇帝抚恤他,准他不必清早当值,可稍迟一些。 他照例用过了茶点,然后低头看书信。 看过书信之后,不禁松了口气,这是一个和李家很有渊源的粮商寄来的,上头是关于存粮全部售罄的消息,得银三万二千两,当然只是赊欠。 这三万二千两,可是近五万石的粮啊,毕竟对方收购的粮价很低。 可对于李起元而言,落袋为安,总比全部砸在手里要强! 此时,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人到老年,总要为儿孙们谋一些福,虽是亏了不少,可毕竟明年可得真金白银,到时再想办法回老家置一些地吧。 “老爷,车轿准备好了,陛下请老爷入宫议事。” “知道了。”李起元点头,似无事人一般。 现在朝中百官,表面上都摒弃商贾,可实际上几乎家里的亲戚或者是家奴,都在外头做买卖,而且买卖越做越大。 李起元很反感跟人提做买卖的事,就算是和粮商有什么书信往来,也绝不轻易透露。 他上了轿子,轿子一路到了西苑。 此后,他步行至勤政殿,勤政殿里,许多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李起元乃是户部尚书,春暖鸭先知,心里知道孙承宗入阁之后,朝中开始起了细微的变化,只是关于孙承宗入阁,大家猜测不一。 当然,还有一个说法,就是陛下打算启用孙承宗将来出镇辽东,先让其入阁,是先让这位帝师树立更多的威信,等将来以阁臣兼兵部尚书的名义督师辽东。 届时,这辽东武,还有谁敢不服呢? 李起元对这事不关心,若是孙承宗的未来不是内阁首辅,那么显然朝局不会发生过大的动荡。 他一直在观察着黄立极的反应,见黄立极对孙承宗还算友善,那么就暗中猜测,此前的传闻可能是真的了,孙承宗意在辽东,而不在首辅。 见了李起元进来,天启皇帝温和地道:“李卿来迟了,来,给李卿赐座。” 李起元忙谢恩。 “今日要议的,还是辽东的事”黄立极做了一个开场白。 户部 此时,一封急奏,火速地送到了户部部堂。 急奏之人跌下马,一脸疲倦,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关中急递,关中急递” 此言一出,户部的差役不敢怠慢,连忙接过急奏,匆匆进入了部堂。 因为户部尚书不在,那么户部侍郎张凌自然而然便代行职责。 他立即打开了从关中来的火漆,低头一看,随即这张凌后退了几步,整个人瞠目结舌。 一旁的堂官忙道:“张侍郎,出了什么事” 张凌脸色铁青,随后,他慢慢的抬头起来,用战栗的声音道:“关中关中关中大旱关中大旱了!” 一时之间,户部已经乱成了一团。 这绝对是一个可怕的消息。 关中乃是北方最重要的产粮区之一,一旦大旱,就可能导致颗粒无收,没有水,粮食是不能成活的。 而且照这奏报来看,这一次大旱,可能不是殃及几个县,而是整个关中 以至于这户部侍郎张凌,竟觉得脑子昏沉沉的。 他的叫喊,已引得户部上下诸官都从各公房钻了出来,有人忍不住道:“张公,此前为何没有消息,怎么突然报了旱情?” 他们急不可待地看着张凌,而张凌已毫无血色。 第五章送到,咱们明天继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口老血 张凌久在户部,当然知道情况。 各地有什么灾情,前期都是拼命捂着的。 直到这大灾酝酿到了无法解决的地步,这时才会拼命报灾。 尤其是大旱,你十天不下雨,算旱灾吗? 显然也不算。 二十天呢? 已经有旱灾的苗头了。 可谁能保证,明天会不下雨呢? 而现在……自关中的奏报,却是一个月没有下雨了。 一旦超过了一个月,那就是大旱了,不敢说百年难一遇,但是若是再不下雨,那么…… 张凌惨白着脸,顾不得什么了:“李部堂何在?” “李部堂去了西苑。” 张凌急道:“立即报通政使司”。 说罢,他立即提笔,圈了几个加急的字样。 这时,张凌又道:“立即报通政使司,要快。 对,要快! 这样的旱情,显然是不常见的,这就意味着,整个天启七年,大家的日子都将不好过了。 户部的人,何尝不知这里头的奥妙,自然是一个个沮丧着脸。 而此时,在西苑里。 关于辽东的情况,魏忠贤大抵地做了一些汇报。 眼下辽东巡抚袁崇焕的战略很清晰,就是屯田,加固九边的防御。 这种战略,是和皮岛总兵官毛文龙是相冲突的。 毛文龙认为,一旦明军只龟缩不出,就等于将广大的辽东腹地,交给了建奴。建奴人新占据了这么大的土地,正好可以安养生息,同时,还可肃清朝廷丢弃的大量军士。 要知道,在广阔的辽东区域,除了九边,因为明军败的太快,依旧还有不少卫所在各地坚持抵抗。 甚至有一些辽人,也不愿被建奴统治,这种抵抗虽然零星,可朝廷龟缩于九边,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就意味着正告这些人,他们的抵抗已经没有了希望,朝廷已经放弃了他们。 而一旦建奴人开始慢慢安抚这些人,时间拖得越久,建奴人的实力将不断的壮大! 可怕的是,毛文龙壮大汉军八旗,招揽大量的匠人。同时开始实施迁民之策,对于辽东的汉人百姓,但凡愿意耕地的,送牛马,送田地。 辽东有的是地,也多的是牛马,这些牛马大多是建奴人抢夺而来的,如今分发汉民,既使辽东汉民依附建奴,同时也依靠供粮和纳税、提供人力的手段,让人数并不多的建奴人,力量越发的壮大。 而最可怕的是,一旦明军龟缩,已经站稳脚跟的建奴人,势必要扫荡皮岛和朝鲜! 而朝鲜和皮岛在孤立无援之下,是断然无法与建奴抗衡,这不但让登莱的水师,失去了对辽南的供给能力,再无立足之地。朝鲜一旦战败,势必倒向建奴,到时,建奴又可自朝鲜国征发大量的钱粮。 九边你就算再坚固,可以放手建奴一百次,可只要有一次防守失败,那么整个辽东,便要全线崩溃了。 双方的奏疏,唇枪舌剑,今日你骂他误国,明日他又骂你不停节调,意图谋逆。 这倒也罢了,二人分歧虽厉害,却又插上了一个宁远总兵官满桂。 袁崇焕上书说满桂踌躇满志,谩骂同僚,恐怕他会耽误边疆的大事。满桂也上书,这位宁远总兵官半天没憋出一个屁来,不过显然,是和袁崇焕有私人恩怨的。 这公仇、私怨掺杂一起,到了朝廷这里,又引起了一番讨论。 各部尚书的意思,其实还是支持袁崇焕的多,一方面袁崇焕是文臣,虽然和人关系不好,可朝廷对于这些总兵们还是有些戒备的。 而且大家都想守,守住九边,只要京师无忧,至少省事。 可一旦出击,或者采取攻守兼备的策略,那么倘若败了呢? 终究还是袁崇焕的方略更稳妥。 可天启皇帝似乎不这样看,此时他不得不佩服张静一的眼光独到了。 辽东最大的问题,确实不在战略上,因为任何一个战略,都有其战略目标,只要这个目标达成,无论是攻还是守,其实都都好处。 问题的关键在于,守,你要守得住,攻,你要能攻下。 这袁崇焕最大的弊病就出来了,他与诸将不和,也没有能力能够让诸将对他言听计从,这将造成一个巨大的隐患。 所以自始至终,在大臣们讨论的过程中,天启皇帝都没有吭声,他已不想在战略问题上继续和众臣争吵了,因为没有意义。 因为在天启皇帝看来,无论战略是什么,袁崇焕是一定要撤下的,或者说,需要一个真正能总揽辽东事务的人去出镇! 这个人,天启皇帝的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现在需要的,还是等待。 一方面是,袁崇焕已经开始筑城和屯田,临阵换将,这是兵家大忌,必须得找一个合适的时间。 比如……在建奴人攻打朝鲜的时候,这个时候换将,必然军心浮动,毕竟……在辽东军中,袁崇焕肯定也有不少亲信,一旦有了督师出镇,他们会怎样想? 这个时候,建奴人若是发起攻击,势必会出现问题。 另一方面,孙承宗辞官两年,现在让他入阁,就是让他熟悉各方面的事务,同时,继续树立威信,比如兵部,比如户部,大家都习惯了听从这位孙阁老! 等到孙阁老出镇辽东的时候,那么这方方面面的人,无论这些总兵,或是文臣背后是谁的人,谁敢对孙阁老指手画脚?还不是孙阁老怎么说,大家怎么办? 天启皇帝在这方面,有着一种超出常人的天赋能力,他似乎对于政治有敏锐的洞察力。 而且,他并不急,哪怕他年轻气盛,也知道怎么瞅准时机! 所以,固然辽东送来的许多奏报,都让人担忧,他却依旧显得平静,任由大臣们争吵了一番,依旧坚定不移地办自己的事。 辽东的事议得差不多了。 天启皇帝突然询问户部尚书李起元道:“李卿,京城大灾,各地可报来什么灾情?今岁的粮食,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天启皇帝突然对粮食格外的关心,其实也是受了张静一的影响,张静一成日在那散布恐怖的言论,这不得不让天启皇帝留了一些心思。 突然被皇帝点名问话,李起元立马抖擞起精神。 此时,他显得红光满面,胸有成竹地道:“陛下,现在都已入了夏,迄今为止,若是有什么灾情,这个时候,怕是都差不多报上来了,现在户部这里,虽也有府县报上一些灾害,不过大多不值一提,今岁的粮产,断然不会出问题的,再过两个月就要入秋了,到时新粮入库,可能要大丰收呢。” 天启皇帝这才松了口气,却还是道:“朕也是听人说,可能今岁会有大灾……” “陛下听的那个人,可是张百户?”李起元面带微笑。 这殿中突然说到了张百户,大家可就精神了。 那个混账啊…… 哎呀…… 天启皇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可李起元的心情却很愉快! 当然愉快,他家里的粮,都已脱手卖了。 这是烫手的山芋啊,等到秋收,这粮可就更不值钱了。此时卖光,落袋为安啊,心情自是舒畅! 李起元便笑着道:“臣听闻张百户收了许多的粮,这些粮已是堆积如山,多的数不清,所以他四处散布有大灾的流言,也就不足为奇了。无他,不过是粮多得他自己心慌了而已。” “哈哈哈哈……” 这一下子,大家实在没绷住,哄堂大笑起来。 大家似乎很期待看到张静一抱着他的粮山嚎哭的样子,这买卖算是砸手里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呢! 一旁的是礼部尚书,突然蹦出一句道:“听说他家打的欠条,都有山高了……” “咳咳……” 这话一出,顿时殿中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太惨了。 天启皇帝的脸色则是阴沉起来,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似乎也有点为张静一急了。 可就在此时,一个宦官匆匆而来,焦急地道:“陛下……陛下……” 天启皇帝抬头,一看是通政使司的宦官,此时天启皇帝心情不好,便冷着脸道:“何事?” 这宦官一脸惊慌的样子道:“陛下……关中大旱,关中大旱……户部有奏……” 大旱…… 这两个字,可不是能随便说的……否则就是妖言惑众,特别是在此时这么多大人物的跟前,而要达到大旱的标准…… 天启皇帝的眼珠子直了,甚至惊得直接站了起来,伸出手道:“什么,拿朕看看……” 这时…… 所有人都绷住了脸。 李起元脸上的微笑僵住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天启皇帝,却见已有宦官将奏疏送到了天启皇帝的手上。 天启皇帝神色紧张地打开了奏疏,接着…… 李起元一看天启皇帝色变。 嗡嗡嗡…… 李起元的脑袋已一片空白。 不会吧! 不会吧? 接着,天启皇帝焦灼如焚地抬头道:“诸公,出大事了。” 李起元一听这话,顿时浑身战栗,心里仿佛冒出一个声音:“我的粮……” 噗…… 一口血喷出来。 殿中肃然。 第一百二十四章 暴涨 关中大旱。 这绝对是一件极可怕的事。 对于这殿中的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首先……朝廷必须得想尽办法解决即将到来的关中颗粒无收的情况。 可解决得了吗? 那么解决不了会发生什么? 另一方面……如今价格暴跌的粮价,只怕也要蠢蠢欲动了。 人人都知道今年要缺粮,而且会缺很多粮,甚至不客气的说,在关中区域,将会出现‘岁饥,人相食’的情况。 那么,谁掌握了粮食,谁就掌握了一切。 粮食行将暴涨。 只怕无数的粮商,睡觉都要笑死了。 而至于粮价暴涨之后,会发生什么,那么……只有天知道了。 至少……不只是关中出现可怕的情况,这京城,还有天下其他地方,百姓们的生活会怎么样? 无数的问题,纷沓而至。 殿中气氛一下子无比压抑起来。 “悔不听张卿之言。”天启皇帝豁然而起,绷着脸道:“诸卿,现在该怎么办?” “陛下,应该立即调通州粮仓,想尽办法运至关中,纾解民困,如若不然,情势危急。”说话的乃是孙承宗。 黄立极也点头:“只怕还需投放一些粮,平抑京城粮价。” 天启皇帝心乱如麻,如果当初…… 可惜……没有当初了。 谁能想到,这当真被张静一预料了呢。 他随即看了一眼户部尚书李起元。 这位李起元尚书,一听到关中大旱,立即喷出一口老血,几个宦官便忙上前想要搀扶他。 而李起元面如土色,嘴唇也失去了血色,这令天启皇帝动情起来:“李卿家真是谋国之臣啊。” 李起元:“……” 他现在不想说话,什么都不想说。 粮食已经……卖了。 就在这个档口卖了不说,还让人赊账。 赊账也就罢了,竟是七钱银子一石卖出去的。 这是什么?这是赔本给人挣吆喝啊。 李家乃是京城一带的大地主,他是北直隶顺德府南和县人,家里土地众多,族人大多在北直隶一带经营,因为土地多,所以经营的主要是粮油之类的买卖。 其实仗着这个家业,李起元为官还是很清正的,基本上在自己一生为宦的过程中,没有贪墨多少钱财。 不过他家随着他的官越做越高,蒸蒸日上却也是事实。 换做是谁,家里攒了这么多粮,结果七钱银子卖出去,然后得知粮价将要大涨,估摸着都会想死。 天启皇帝见李起元不吭声,只道他被这个可怕的消息惊呆了。 身为户部尚书,忧民忧国到吐血,此时顾不上自己的身子,还一心想着如何善后,解决关中的粮食问题。 这不得不令天启皇帝忍不住对他青睐起来。 当下,天启皇帝便命通州粮仓调拨粮食,一方面是平抑京师的物价,另一方面,则是运输关中,以备不测。 李起元等人,则纷纷告退。 这李起元一出宫,却没心思去部堂了,只告了假,匆匆回府。 而在李家,却早有人登门拜访,关中大旱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粮商吴文龙立即求见。 这吴文龙当初乃是李家的家奴,因为懂得经营,所以李家让他出面负责粮食的买卖。 这些年来,吴文龙为李家立了不少的功劳,和张家达成的协议,就是他极力促成的。 他早先预料粮价要暴跌,觉得还是尽力出清为好。 哪里想到,今日上午,市面就疯了,粮价开始蠢蠢欲动,吴文龙觉得事情不对劲,便连忙赶到了李家。 “李公。”吴文龙哭丧着脸道:“小人真是万死之罪,实在是没有料到,关中居然会出现百年难一遇的大旱啊。” 李起元坐下,呷了口茶,这时候他已缓过神来,道:“这不怪你,哎……现在外头,粮价几何了?” “已经一两三钱银子有人在收购了。” 这才一个时辰时间,粮价直接涨了一钱银子,其实不只是涨了一钱,因为之前的一两二钱是零售价,可现在人家是一两三钱,却是大宗收购。 很明显,春暖鸭先知,已经有人安耐不住了。 “咱们的粮都卖给张家了吗,就没有剩的?” 吴文龙哭笑不得地道:“当初还怕张家反悔,所以拼命的运粮去,单单咱们李家,就送去了五万石,其他人家当初也都在送,大家都在抢着卖去,所以小人有些急切,如今……都卖了。” 这李起元几乎要背过气去,却依旧指望着最后一点希望道:“就算粮食运到了他家,交割都完毕了?” “已经交割完了。”吴文龙道:“想要后悔也来不及了。你看,这是他们张家立的字据,是赊欠我们的钱……” 李起元缓缓的闭上眼睛,只是抱着茶盏的手,在不断地抖动。 良久,他张开眸子,眼中有着深深的痛楚!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吴文龙叹道:“现在该怎么办?” 李起元皱眉道:“你认为该怎么办?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要不,我们现在赶紧收点粮?今年的粮价,肯定是压不住了,定要暴涨的,朝廷那点平抑粮价的粮食,能撑得过几日呢?老爷,这时候若是能收点粮,到了年底,肯定能大赚的。” 李起元则是绷着脸道:“老夫真不甘心啊,老夫刚刚七钱银子将粮卖了,现在又去高价收粮?” “老爷……”吴文龙带着哭腔。 李起元看了他一眼,终归颤抖着声音道:“好好好,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能怎么说?当初……是一时糊涂啊,眼下……去收粮吧,能收多少是多少了。” “喏。” ……………… 京城的粮价……开始疯了。 至少在清平坊这儿,张静一听闻了消息,第一时间,便带着诸官们去巡视坊里的粮店。 结果……粮店直接关门大吉。 张静一:“……” 张静一看着禁闭的大门,立即就瞪大着眼睛,气呼呼地骂道:“他妈的,这些粮商关门做什么?不做生意了?来,去拍门。” 身后的街长立即去拍门。 里头的伙计这才不情愿地将门打开。 张静一劈头盖脸就道:“关门做什么,像什么样子!你们关了门,百姓们去吃西北风?” 伙计苦笑道:“这是东家的吩咐,说是现在的粮食不愁卖,今日卖了,就亏了,卖一斤就亏一斤,所以便嘱咐小的们,现在不许卖粮,咱们现在不卖粮了,只收粮。” 张静一当真不知该说点啥好。 这些粮商,还真是有够黑心的。 这是预期要大涨,只怕要开始囤货居奇了。 张静一冷着脸坐下,问道:“现在粮价多少了?” 伙计道:“现在都没个准数,其实谁也不知道多少,一个时辰变一次,半个时辰前,听说大宗收购已经一两三钱了,现在只怕一两五钱也有可能。不过这价……只是说说而已,就算真有人开价一两五钱,也没人卖。” 张静一冷笑道:“你们继续屯着,待会儿朝廷就要放粮平抑粮价了。” 伙计嘿嘿一笑,其实他对张静一虽然敬畏,但是却不害怕,毕竟张百户经常巡街的,除了不跑去跟人大姑娘搞三搞四,和一般的东家和店伙也都合得来,偶尔也会打招呼。 伙计道:“历来到了灾年,朝廷那点所谓的赈济,不过是杯水车薪,有个什么用呢?至多也就维持一些日子罢了。” 张静一此时不由叹了口气道:“诽谤朝廷,我身为锦衣卫百户,立即治你谋逆罪。” 伙计这下子终于吓得面如土色,忙道:“万死。” 张静一不过是玩笑罢了,他可不会没品到欺负弱小,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便道:“别的地方,我不管。可在这新县,你们粮商可以囤粮,可零售给百姓的口粮还是要卖的,去跟你东家说,这些口粮,没有多少斤,新县这里,制定一个法子,即本地的百姓,都给他们一斤的定额,让他们凭新县县衙的粮引来买粮,你们在新县做生意,总要结一个善缘,真让人饿坏了,人家不要拆了你们的店?这话我放出来啦,不给我张静一面子,那我张静一可就真治你们谋逆罪了,到了南镇抚司的诏狱里,有的是苦头吃。” 这话是心平气和地说出来的。 可是威力无穷。 店伙计也知道这里头的深浅,饿了他张百户张县令的百姓,能有好果子吃? 再加上新县不过是两坊之地,巴掌大的地方,真要零售,确实卖不出多少,便道:“是,我待会儿就去见东家。” 张静一交代完,便出了铺子,迎面却有一个粮商跌跌撞撞而来,一看到张静一,立即兴冲冲地道:“张百户,可找着你了。哎呀……我……我是吴文龙啊,你可还记得吗?当初还卖粮给你的。正有事和你商量,我是来买粮的,你开个价,一两七钱,你卖不卖?” 张静一只上下瞥了他一眼,便厌恶地道:“你谁啊,谁认得你,走开!” 吴文龙:“……” 这狗东西……怎么翻脸就不认得人! ……………… 第二章送到。 第一百二十五章 貔貅 张静一最讨厌的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来和自己套近乎。 这不是侮辱我张静一的智商吗? 可这吴龙见张静一翻脸不认人,却依旧还是穷追不舍。 他急了。 “张百户,开个价嘛,一两九钱银子怎么样?一两九钱吧,你别忘了,你还欠我钱。” “哦。”张静一这才想起什么来。 难怪自己会想不起这吴龙的粮商来,原来自己欠他钱。 “原来是你。” 吴龙笑嘻嘻地道:“是是是,是我。” 张静一拉着脸道:“白纸黑字的,不是说了明年这个时候还钱吗?我不过欠你一点点银子,你还来劲了是吧,你欺负我张静一只是个百户?” “这”吴龙听罢,忙摇头:“知道,当然知道,白纸黑字,立字为凭。我不是来讨债的,我是来买粮的,现在全京城,谁不知道你家的粮多,一两九钱怎么样?” 张静一觉得好笑,现在市价才一两三四钱呢,这吴龙够狠,直接开到一两九钱了。 吴龙找上他,当然不是吃饱了撑着的,肯定是在其他粮商那儿花不比这价低的价钱收购过。 当然,大家不想理他。 这个时候,谁卖粮谁傻。 遥想到这才几天之前,粮食七钱才有人买,短短两日,形势竟就逆转了。 张静一想也不想便摇头道:“不卖。” 吴龙已经不放弃:“还可以再谈。” “不谈。”张静一很认真地道:“我自己的粮,我喜欢留着,有什么可谈的!怎么,你还要强买强卖不成?” 他这话一出口。 身后一个负责护卫的校尉立即铿锵一声,将刀抽出半拉子来。 自从粮价一涨,张静一便立即给自己安排护卫了,开玩笑,这种身家,敢轻易孤零零的上街吗? 吴龙顿时吓得脖子一凉,这才确定张静一是不会卖粮了。 其实吴龙到处收粮,可从前相好的粮商,还有那些家里囤积了大量粮食的人,平日里都和他兄弟相称,现如今却一个个翻了脸。 如今谁要卖粮,谁就是败家子。 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吴龙便只好讪讪道:“若是张家什么时候回心转意,可以给在下” “好了,好了,走开,我忙公务。”张静一义正言辞。 吴龙很无奈,又极羡慕地看着张静一。 这时候他的感觉,就是张静一直接抢了他一把,而偏偏,他却无可奈何。 看着张静一的眼神,既有羡慕,又有妒忌。 若当初那粮没卖,自己应该也有张静一这般的底气吧。 张静一回到了新县衙,其实所谓的县衙,就是当初的巡检司,还是一套班子,两套牌子。 此时县丞卢象升,已在积极应对即将到来的粮价暴涨了。 一见到张静一来,他连忙丢下手头的公,道:“张百户,听到外头的消息了吗?” “听到了。”张静一坐下,立即有吏给他斟了茶来。 这吏隶属于县衙办公室,此时格外的殷勤,现在县里要定级,虽只听雷声,却不见下雨,可心里却好像挠痒痒似的,大家看张静一的目光,更加的不同了。 张静一摆摆手,让他下去,随即对卢象升道:“卢先生,你说这粮价,能涨到多少去?” “万历九年,有一场差不多的灾害,消息传出之后,京城的粮价,涨到了十三两银子一石。” 张静一咋舌:“这么多?一般情况,也不过二三两银子一石粮啊。” 当然,张静一不是一般时候买的粮,想到自己七钱银子一石,他就感觉自己好像白捡一样。 卢象升叹了口气道:“这历朝历代,但凡是国家以粮为本以来,那些士绅还有粮商,若是遇到了丰年,其实获利并不多,你猜这百年来,士绅们能够大量的兼并土地,粮商可以大发其财,是靠什么挣钱的?” 张静一其实心里已有答案了,却还想听一听卢象升的分析。 卢象升毕竟是做过地方官的,从前既做过县令,也做过知府,对于地方上的情况了如指掌。 此时,他又叹口气:“不就是等着这灾年来牟利吗?一到了灾年的时候,家里囤积了粮的士绅,还有这手里有粮的粮商,便会将粮食惜售不出,这天底下的人都想买粮,可卖粮的人却是寥寥无几,你想想看,这粮价要涨到多少去?再者说了,京城还好,可怕的是灾区,这一次关中大旱,必定颗粒无收,而官府赈灾一定办不成,就算地方父母官想办,那些粮商背后的皇亲国戚,还有地方士绅们也要将赈灾的事搅黄了。那个时候呢,你莫说拿一石的粮食,就算你拿一升米,跑去要买个颇有姿色丫头奴婢,人家的爹娘也上赶着卖呢,将人卖给了你,只得米一升,就这人家还要千恩万谢,高呼你张老爷公侯万代。” 张静一听到这里禁不住战栗,他想过灾区的可怕情况,但是没想到这么吓人。 一升米只怕平时也就能吃一两天罢了,省着点吃,大抵也就吃个一周。 这么点米,直接换人? 只听卢象升继续道:“莫说是换人,还有田,那些寻常百姓,可能一辈子也就攒下几亩地来,这些地,平时的时候,你拿几十两银子去买,他们也未必卖的,毕竟这是立足之本。可到了这样的灾荒之年,人一旦饿了,就什么都要典卖了,士绅和粮商,随便拿一小袋杂粮出来,就敢开口换你几亩地,你换不换?你不换便一家老幼都饿死,你换了,也不过多得十天半月的口粮。你想想看,这其中,是多大的暴利?所以莫说是一石粮能涨到十几两银子去,有些地方,就算是二十两,三十两,甚至是纹银百两,我也觉得不稀罕,为何?因为饥馑的人,是没有选择余地的,人饿极了,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张静一不由道:“这样说来,现在谁家有粮,谁家就发财了?” 卢象升点头。 “实不相瞒,我张家前些日子收了很多粮。” 卢象升对这事是有耳闻的,当然,他没提,人都有私心,张家要发财了,可是有些话,只能等张静一说。 张静一则道:“我想解救苍生,你觉得可以吗?” 卢象升诧异地看着张静一,惊讶道:“张家愿拿粮出来救助天下的灾民?” 张静一苦笑道:“我这点粮,才几十万石,哪里可以救助天下人。” 几十万还石 卢象升直觉得头皮发麻,这至少是十个土地最肥沃的县的粮啊。 张静一随即道:“我立下了宏愿,要拯救苍生,不过在此之前,我先狠狠挣一票大的。” 卢象升心里叹了口气,看来张家还是选择了发财,什么拯救苍生,发财和拯救苍生根本就是对立的。 张静一却道:“你等着瞧吧,我张静一一定可以做到的。” 正说着,外头突然有人进来道:“张百户,张百户,又有粮商来求见。” 张静一不耐烦地回头道:“这又是来干什么,再来我要告骚扰啦。” 话又说回来,他张静一是县令,好像 这人道:“外头的粮商说,愿三两银子收粮。” “让他们滚,我张静一不卖。” 张静一现在底气十足。 实际上,整个东市和西市,那些传统的粮食市场其实都已经疯了。 粮商们到处找粮,找有粮的人家,找附近的士绅人家。 一场暴富的机会就在眼前,就如卢象升说的那样,这才是士绅和粮商们大发其财的机会,家里缺奴婢吗?嫌家里的地少吗?平日里那些泥腿子不肯卖儿女,不肯卖家里仅有的田地,而这个时候,却是入手的最佳时期。 几大粮商,现在也已汇聚一堂。 这些粮商,往往是各大会馆里的头面人物。 所谓的会馆,其实就是以同乡为纽带的商会,他们到达的京城之后,通过乡谊彼此连接在一起,慢慢的,开始抱成一团。 越是这个时候,会馆的作用越大,因为商人们逐渐发现,只有抱团一起,才可以一起发财。 何况这些大粮商的背后,往往都有朝中的大人物,或者是皇亲国戚撑腰。 他们在一起的力量,是天下人决不可忽视的。 大家彼此高兴地喝着茶。 当然也会附庸风雅一番,吟诗作对。 这叫儒商,往往家里会考功名,读过不少书的。 自然,也少不得一些培养好的清倌人来吹拉弹唱。 彼此其乐融融之后,其实他们并不谈什么俗事,也不谈粮食的价格涨跌,彼此愉快的畅谈之后,便各自回家。 那粮商吴龙在这样的场合,其实也不过是个小人物,只是坐在那里陪衬的罢了。 众粮商散去,他走了出来,便心急火燎地对一直在外头等着他的账房道:“不得了,得赶紧继续收粮,想尽一切办法,要疯涨了,要疯涨了。” 这账房道:“怎么,几大粮商怎么说?” “他们什么都不说,才吓人。”吴龙此时完全没有了定力:“都不说,就是心里都有了数,大家都只吃不进,这是要做貔貅了!粮价要疯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很高兴 但凡是商贾,都有很高的敏感度。 难得碰到了巨大的灾祸,此时发财的机会到了。 这可是百年难一遇的啊。 虽然这些年来,天下小灾小祸不断,可似这一次整个关中大面积的大旱,却是前所未有。 这就意味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土地兼并,以及大量的人口贩卖即将要开始了。 吴龙很清楚,大粮商们经过某些人撮合,坐在了一起,虽然只是听戏,只是喝茶,彼此微笑,虽然商们都没有多说什么,可实际上,默契已经产生。 接下来要干的是抬粮价。 就算把粮价抬到天上,也在所不惜。 市面上开始异动。 这已不是起初得到消息时的小打小闹了。 粮店一家一家的关门,直接挂上了售罄的牌子。 京城的百姓受到了影响,不得不辗转许多家粮店,才能勉强买到一些口粮。 自然,朝廷立即放出仓中的粮食准备赈济。 天启皇帝已是焦头烂额,他在勤政殿中来回踱步,情势已经开始危急了。 可得到的消息,却是一个比一个可怕。 “陛下。”魏忠贤匆匆而来,焦急地道:“不好出事了。” 天启皇帝看着魏忠贤:“怎么?” “北通州的中仓、东仓,一查之下才发现原本囤积的粮竟根本对不上数目。” “什么?”天启皇帝后退一步,满脸震惊:“怎么说?” “原本北仓和东仓,账目上有粮二十三万石,现在要准备向关中输送粮食,又要在京城赈济,奴婢命通州镇守太监去调粮,可那边传来了急报,说是两仓的粮食,只剩下了七万石。” “怎么少了这么多!”天启皇帝一脸的难以置信。 其他的粮食呢? 魏忠贤道:“守仓的人已经拿住,他们辨称是暴雨的时候,许多粮食被淹了,不过历来这两仓守备森严,平日里养护也很好” 天启皇帝已是气得发抖,怒气冲冲地道:“杀,杀,杀,统统杀干净。” “奴婢遵旨。”魏忠贤皱眉。 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道:“现在该当如何?消息走漏了吗?” “已经走漏了。”魏忠贤道:“如今京城已无粮可买,粮价已至四两银子一石,可依旧是有价无市。” 天启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只感觉大明朝就是一个漏屋,平时还好,一旦到了雨天,你想堵这个窟窿,那个窟窿又暴露出来。 天启皇帝急道:“必须立即平抑粮价,你有什么办法?” 魏忠贤拜下道:“君忧臣辱,奴婢自当尽心竭力,以死报效。便是拼了命,也要将这粮价压下来。” 天启皇帝此时怒不可遏:“不必有所顾忌,倘若出了岔子,朕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魏伴伴,朕将这事托付给你了。” 魏忠贤心知这个时候,不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自己是无法向陛下交代了:“奴婢遵旨。” 站在一旁的,乃是孙承宗和黄立极二人。 作为阁臣,为了此事,他们也是操碎了心。 并不是任何人,都希望借着这巨大的灾难牟利的。 某些程度而言,还是有一群人,不敢说以天下为己任,却也希望自己能留个还不错的名声。 当他们听到通州粮仓数目不对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很清楚,这可能发生了什么了。 什么损耗啊,什么账目不清。 都是假的,这两个仓的粮食,朝廷一直都没有动,哪怕是辽东的军粮,也不是从这里调度,这是朝廷专门用来备大灾用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一下子就想到了,怕是有一些硕鼠,早就将这粮仓掏空了。 可如今的粮价涨到了这样的程度,朝廷拿什么来平抑? 魏忠贤得了令,便告退而去。 天启皇帝已是脸色铁青,他很是焦躁地来回踱步,忽而想到那些硕鼠,真恨不得亲手去宰了。 可随即又忧心着大局,关中还没有开始缺粮,百姓们虽然遭遇了大旱,今年要绝收,不过这灾难还只是开始。 这才刚开始,就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么一旦灾难持续,要有多少的饿殍,要死多少的人? 不敢想象。 绝不敢想象啊! “黄卿,孙师傅,你们有什么好的应对之策吗?” 黄立极和孙承宗对视一眼,随即,黄立极正色道:“臣与内阁诸公,拿出了一个应对的策略,还请陛下过目。” 黄立极说着,取出了一份奏疏,毕恭毕敬地送到天启皇帝的手里。 天启皇帝低头看这奏疏,显然,黄立极和孙承宗是花费了不少功夫的。 可看过之后,天启皇帝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方法倒是不错,这十九条,条条都有道理,可惜,只可惜了,可惜朝廷没有钱粮,只要有足够的钱粮,倒不失为善策。” 这笑声,带着无力和悲怆。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里头的策略确实都很有头脑,绝不是拍脑子就可以办成的。 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它要钱,还要粮 可朕现在缺的就是钱粮啊,朕没有钱粮,还赈个什么灾? 黄立极不禁苦笑,哭丧着脸道:“陛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只是臣等臣等哎,从今日开始,臣以为,从臣开始,在这饥馑大灾之年,俸禄该当减半,也好与朝廷共度时艰。” “哎”天启皇帝长叹一声。 这个时候,他知道怪不得黄立极,于是摇摇头道:“也只能如此了,朕的宫中也全数减半吧。” 除了提倡节俭,确实也没有办法了。 黄立极与孙承宗告退。 出了西苑,黄立极苦笑着对孙承宗道:“孙公,你看九千岁能解决问题吗?” 似乎也只能寄托在魏忠贤的身上了。 孙承宗拿不准,他当然清楚,魏忠贤有生杀夺予之权,又有这么多的徒子徒孙,只是 想了想,孙承宗道:“老夫也不好说,哎” 黄立极无奈的样子道:“若是解决不了粮价,你我二人,虽为内阁大学士,却是关中饥民眼里的罪人啊。” 孙承宗其实一直是瞧不起黄立极的,他觉得黄立极投靠魏忠贤,是因为和魏忠贤同乡的关系,才成为首辅。 不过现在听了他的一番感慨,倒是对黄立极生出了敬重之心,随即肃然道:“何止是罪人,到时你我万死莫恕。” “不说啦,老夫现在心里慌得很,只怕各部都要生出各种事端来。现在的问题,何止是一个通州粮仓呢?老夫现在就去户部走一趟,将各清吏司的账都过一遍,看看哪里还能挤出点余粮来。” 孙承宗想了想,目光看向了远处,道:“我也想出去走一趟。” 黄立极好奇道:“往哪里去?” 孙承宗道:“去新县。” 黄立极不禁一愣,随即眼神复杂地看了孙承宗一眼。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相互作揖后,便默然地分道扬镳。 孙承宗去新县,当然就是去找张静一的,去找这家伙,是因为当初清平坊所见所闻,一直都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觉得张静一这个人是个奇才,这种人并不因循守旧,或许跟这个人谈谈,能对他有所启迪。 冒出这个念头,其实孙承宗心里也只是苦笑,可现在他也没有可以解决眼下困境的办法了,不是吗? 沿途,轿子经过各坊的时候,到处都是提着篮筐的百姓聚集在街道的米铺外头,只可惜,米铺已经关门了,百姓们却也不肯散去。 途径天桥坊的时候,天桥坊现在灾后秩序已经恢复,到处可见皂衣人,似乎想要对天桥坊进行一些改造。 到了新县县衙,孙承宗落轿,让人通报之后,张静一便匆匆出来,忙行礼道:“见过孙公。” 孙承宗朝他笑了笑,背着手道:“来这新县,觉得秩序还算井然,总算令老夫舒坦了一些,你就不必多礼啦,你与魏忠贤不是密友吗?论起来,老夫与魏忠贤也是平辈,这样说来,你我也算是忘年交了。” 张静一讪讪一笑:“孙兄,请里面说话。” 孙承宗:“” 本来他只是客气客气,可这家伙一听他的话,立即就孙兄的叫上了,这家伙到底是真的莽,还是想占他这老头子的便宜? 摇摇头,倒没有多计较,谈正事要紧。 孙承宗入内落座,直接就道:“陛下已命魏忠贤平抑粮价,张百户对此有什么建言?” 张静一想也不想便道:“魏哥的手段,一定落空。” “当真?”孙承宗诧异道:“你如何得知?” 张静一不客气地道:“靠杀几个人,就能平抑市场,若是这样容易,那这天下的事,也太好办了。” 孙承宗听罢,骤然苦笑:“其实老夫也觉得难有成效,只是心里依旧有一些盼望罢了。哪里想到,你竟说话如此直接,直接浇了老夫一盆冷水。你说,若是换做是你,你会如何处置?” 张静一却是语出惊人地道:“我会很高兴现在这样的情况。” 第一百二十七章 请陛下恩准 “很高兴?” 孙承宗脸色凝重了起来。 他看得出张静一掩饰不住喜色的样子。 心直接沉了下去。 陡然,他想起了某些传闻,张家一直都在收粮。 莫非这张静一和那些粮商是一伙的? 此时,张静一却是正色道:“今日粮价上涨,是出于利,利字当头,靠几把刀,怎么能解决问题呢?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为了利益而甘愿冒着掉脑袋风险的人,难道魏哥能将这些人统统杀了?所以在我看来,用厂卫去解决这些问题,不过是缘木求鱼。想要解决眼下的粮荒,就得用粮商的方法。” “粮商的方法?”孙承宗诧异道:“什么很方法?” “这很复杂,我觉得孙公可能一时无法理解。”张静一很认真地道。 “那你简略说。”孙承宗道:“第一步是什么?” “让他们涨。” “第二步呢?” “第二步我们张家卖粮。” 孙承宗气得发抖,这是人干的事吗?你不就是那些奸商的一伙吗? 于是孙承宗冷着脸道:“你这样做,要置天下百姓于何地?” 张静一一看便知道这位孙公误会了,便道:“孙公……你听我解释。” 孙承宗怒道:“张静一,我看错了你,羞与你为伍。” 说罢,长身而起:“后会有期,不,后会无期。” 这火爆脾气。 张静一一时无话可说。 孙承宗的脾气一直都是如此,要不然当初督师辽东,也不至气的辞官。 这人脸上就好像写着我与罪恶不共戴天的字样。 孙承宗说着,再不看张静一一眼,直接走了。 ………… 过了两日,一封奏报送到了天启皇帝这里。 天启皇帝看到了奏疏,大吃一惊,这竟是孙师傅的。 且是孙师傅弹劾张静一的。 要知道,前些日子,孙师傅一直都在他的面前说张静一好话的啊,说此人有经济之才,虽不是进士出身,将来却可大用。 在天启皇帝的身边,不是进士出身的大臣,就是内书房里出来的宦官,这张静一左右不靠,当然不会有人说他的好话,也唯有孙承宗傅,次次都推心置腹,将张静一捧得很高,一点也不去掩饰他对张静一的欣赏。 哪里想到,这才几天,他们就翻脸了。 孙承宗上奏张静一放任粮价上涨,又弹劾张静一囤粮。 在这个当口,这简直就是骂张静一受了国恩,不思报效,不是人了。 天启皇帝此时正是忧心忡忡的时候,不得不将孙承宗和黄立极召到了勤政殿来。 他当面便道:“孙师傅的奏疏,朕已看过,孙师傅的性子急,可能与张卿有什么误会,朕已召张卿来了,今日当朕的面,朕让他给你赔罪,你们二人便重修旧好吧,不必似仇人似的。朕不相信张静一是孙师傅所说的那般的人。” 孙承宗还想说什么。 天启皇帝却是压压手,示意他不要说。 于是闲坐着说起关中的旱情,君臣们又开始忧愁起来。 过了片刻,魏忠贤来了,他气喘吁吁,天启皇帝一见他进来,立即激动起来:“魏伴伴,如何?” 魏忠贤这几日都在宫外头,都是为了粮价的事。 此时,他行了个礼道:“陛下,京城的粮商,奴婢都勒令他们开门了,为了以儆效尤,奴婢抄了一家粮商……” 呼…… 至少,百姓们购粮的情况缓解了。 “粮价呢?” “粮价已经平抑住了,现在是三两一石。” 三两一石虽然已经算是贵了,可这价格,已解了天启皇帝的燃眉之急。 天启皇帝大喜,道:“如此甚好。” 黄立极也高兴起来。 便是孙承宗,也不禁钦佩地看了魏忠贤一眼。 “那张静一还说粮价压不下,你看……这不是压下来了。等那张静一来了,老夫倒看看,他知羞不知羞。” 天启皇帝对魏忠贤道:“魏伴伴劳苦功高了。” 魏忠贤道:“哪里的话,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魏忠贤顿了顿道:“奴婢可能压得急,所以……奴婢听说……” 魏忠贤显得难以启齿,最后咬咬牙道:“驸马都尉冉兴让,因为奴婢催逼,昨夜自缢身亡了,只怕他的死讯,很快便会传入宫中。” 天启皇帝一愣,这冉兴让乃是寿宁公主的丈夫,算起来,是他的姑父呢! 于是天启皇帝皱眉道:“他如何牵涉到了里头?” “奴婢连夜带人查抄了几家粮商,其中一人……奴婢事后才知,这与驸马都尉冉兴让关系匪浅,奴婢查抄之后,冉都尉据说气了一夜,清早的时候,有人来报,说是自缢死了。” 天启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几乎已经可以想象,他的那位姑姑很快要入宫来寻死觅活了。 只查抄一个粮商,居然能和驸马都尉息息相关,可见这些粮商们的背后…… 天启皇帝一时间既是心虚,又是难堪,无论如何,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对那位姑姑,他或多或少还是有所愧疚的。 可这时……天启皇帝却不得不冷冷道:“事到如今,已顾不得这样多了,魏伴伴无罪。” 魏忠贤也松了口气。 说实话,魏忠贤就是奔着那驸马都尉冉兴让去的,他很清楚,不逼死几个皇亲国戚,那些粮商绝不会收敛的。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道:“禀陛下,张百户到了。” “叫进来。” 此时的天启皇帝,已没有了平抑粮价之后的喜悦了,心里沉甸甸的。 等张静一进来,行礼:“卑下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脸色缓和:“张卿不必多礼,今日……朕这里有一本奏疏,是弹劾你的,说你在粮价……” “陛下,卑下入宫,就是要谈粮价的事。”张静一正色道。 天启皇帝一愣,接着道:“粮价的事,不必再议了,此事,魏伴伴已经解决了。” “是吗?”张静一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便道:“可是据卑下所知,事情并没有解决,而且还愈演愈烈,现在京城的粮价,已到六两三钱银子一石了。” “绝无可能!”一旁的魏忠贤脸色一变,这不是质疑咱办事不利吗? 魏忠贤绷着脸笃定地道:“咱入宫时,分明是三两银子一石。” “是吗?”张静一笑了笑道:“可是根据我的打探,情况却不一样。市面上的粮店确实都开了门,而且个个挂牌的价格,也确实是三两银子,只是……” 张静一说着,居然带来了一个小包袱:“这三两银子……卖的是这样的米。” 包袱一抖,所有人定睛看去。 便见一堆烂谷子夹杂着碎石一起从包袱里跌了出来。 君臣们一看,脸色骤然大变。 张静一道:“陛下,这就是现在三两一石的粮食!一斤粮里,有半斤是石头,半斤是烂谷子。这样的粮食,便是去喂牲口,牲口也不吃,可眼下……厂卫那边明令必须三两银子一石粮出售,如若不然,便要严惩不贷,于是一夜之间,米铺就都卖这样的米了。” 天启皇帝直接气得七窍生烟,这样的米,显然是不能吃的。 而魏忠贤的脸色也已没了血色,他慌忙道:“陛下……奴婢……奴婢……再去查一查。” 忙活了这么多天,逼死了一个驸马,查抄了几家米商,厂卫倾巢而出,而且还是他魏忠贤亲自出马…… 就折腾出了这个? 孙承宗已勃然大怒,顾不得计较张静一的事了,厉声道:“粮商竟是可恶到了这样的地步,朝廷还可以坐视吗?” 黄立极也忙道:“陛下……” 张静一则是很认真地道:“陛下,臣以为,这是必然的结果……单凭魏哥,这粮价,压不下来。” 天启皇帝看了张静一一眼,忍不住道:“那么……你认为该如何?” 张静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道:“就算今日杀的人是魏哥的十倍,百倍,只要天下缺粮,粮价就只会继续涨。所以……想要真正的解决当下的问题,便要顺势而为。” “顺势?”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眼中聚满不解之色。 只见张静一接着道:“所谓盛极而衰,为何陛下不先等一等,且看看这些粮商将价格抬到什么地步呢?” 天启皇帝狐疑地看着张静一道:“可是一旦放任,只怕天下便要干柴烈火了。” “请陛下给臣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内,臣保证……这粮价将回到谷底。”张静一自信满满地道:“臣受陛下恩典,方有今日,臣绝不负皇恩。眼下粮价既然已压不住,何不就试一试臣的方法呢?” 天启皇帝依旧一脸疑虑。 倒是一旁的孙承宗不客气地道:“哼,好啊,你既然说放任粮商,可以解决问题。那么,老夫问你,若是一个月之后粮价下不来,你张静一可敢用人头作保吗?” “不敢!”张静一不带一秒的思索。 本以为张静一会顺着孙承宗的话立军令状,谁晓得……这家伙回答得如此干脆。 张静一却是一脸的坦然。 我特么的又不傻,开玩笑吗?这要是中间有啥偏差呢,你当我二啊? 孙承宗:“……” 第一百二十八章 张静一出击 天启皇帝皱着眉,更加忧心忡忡起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样的地步。 魏忠贤把事情办成了这个样子,其实对于他而言,此事就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 难道指望朝中百官来解决这个问题吗? 这倒不是天启皇帝看不起这些百官,而是粮价上涨,对于这些士绅人家出身的大臣而言,本质上是有利的。 指望他们来抑制粮价,这不是疯了吗? 思来想去…… 天启皇帝眼眸微微眯起来,瞥了一眼张静一,神情凝重地道:“张卿家……一个月时间吗?” “一个月时间。”张静一自信满满地道。 让张静一立军令状是不成的。 可张静一却又得表现出自信的样子。 反正就是你别跟我这事办不成就掉脑袋,你让我怎么吹都成。 “事关重大,卑下岂敢儿戏呢?这关系着天下百姓的生计啊。”张静一此时也显得无比认真道:“卑下一定竭尽全力。”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终究道:“你放手去干吧。” 当然,这么大的事,也不能完全压在张静一的身上。 天启皇帝目光一转,又对魏忠贤道:“魏伴伴。” 魏忠贤还在诧异之中,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将事办砸了,可此时,他忙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奴婢在。” “厂卫……还是要想一想办法。” “奴婢遵旨。” 天启皇帝随即又看向黄立极与孙承宗:“二位卿家,想尽一切办法,无论是户部还是兵部,但凡是能调粮来,都要想办法!除此之外,下旨各地,若是有士绅百姓愿进献余粮的,朝廷都要进行奖掖。粮仓,还要再清查一遍。” 二人颔首:“遵旨。” 天启皇帝说着,像是消耗了所有的力气般,颓然坐下。 这事实在太大了,关系到了无数人命。 这固然不是天启皇帝如何爱民如子,可身为天子,天启皇帝很清楚,真要闹出点什么来,建奴那边已经牵扯了大明绝大多数的精力,再闹出大规模的民变,到了那时候……莫说解决建奴,便是大明王朝,只怕也要行将就木了。 大臣们可以做贰臣,他天启皇帝可以做安乐公吗? 众人领了旨,出了勤政殿。 张静一便追上疾步而行的魏忠贤,热切地道:“魏哥……魏哥……” 魏忠贤一听魏哥二字就恼火,谁是你哥? 魏忠贤还是驻足,回头露出笑脸:“怎么,清平伯,有事?” “魏哥,方才……我实在不是针对你,你我是兄弟嘛,实在是事情紧急,不得不奏报。” 魏忠贤脸抽了抽,老半天,才继续保持笑容道:“若不是你提醒,咱还真被那些奸商们骗了,咱该多谢你才是。” “可是我心里依旧惭愧,总觉得很对不住你,我毕竟年轻,做事没有分寸,有时说话也鲁莽,全凭着魏哥宽宏大量,才没有见怪。可我心里却知道,魏哥是义薄云天的人,绝没有计较,往后若是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也请魏哥多多包涵。” 魏忠贤心里警惕。 这小子想干什么? 听着想害人的样子。 可不得不说,这一番话,让魏忠贤心里很舒坦。 虽说别人见了他魏忠贤,个个都跟孙子似的,九千岁长九千岁短的,可说实话,魏忠贤早就习惯了。 唯独这张静一,难得如此诚恳,对他百般的殷勤,这就很有成就感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魏忠贤还是晓得规矩的,便摆出一副年长者的姿态,语重心长地道:“你放心,咱自然不会怪责你,你还小嘛,好好为陛下效命吧,只要是为陛下效命,莫说是责怪,便是割咱的肉,咱也绝不说什么二话。可话又说回来,这事你若是办不成,却还向陛下打了保票,到时……” “是是是。”张静一小鸡啄米的点头:“有魏哥这句话,我便放心了,魏哥,告辞。” 说罢作揖,随即忙是溜了。 魏忠贤看着他的背影,一头雾水。 而张静一却一面开溜,一面心里禁不住佩服魏忠贤。 这家伙……开口就是陛下,闭口也是陛下,见了谁都是忠心耿耿的样子,这魏忠贤最后能带着阉党胜出,不是没有道理的。 即便这家伙成了九千岁,天下各处为了讨好他,纷纷给他造生祠,可依旧还是得到皇帝的信任,没有人可以动摇他此刻的地位,这一点……他觉得自己还真要好好学学。 谁说舔狗不得好死了? 这里不就有一个成功的经验。 由此可见,这主要还是需看舔的功力和姿势,果然万物都有学问啊。 ………… 回到了百户所。 张静一穿着钦赐麒麟服,这一刻,他化身成了大义凛然的模样,命人召了百户所以及县衙诸官到了堂里。 而这里,文武官已济济一堂,张静一稳稳坐定,拿起惊堂木,狠狠一拍:“从今日起,各街巷长要随时记录民生信息,市面上是否有粮可卖,粮价的零售几何,都要随时来报。先呈送卢县丞。至于锦衣卫……从即日起,取消操练,给我在京城,甚至是京郊,认真打探诸粮商虚实,这京城里……得摸清楚哪里有粮,有多少粮,固然不可能全部摸清楚,可本官要知道个大概。” “诸位!”张静一义正言辞,此刻他声震瓦砾。 让县里上下,包括了锦衣卫总旗、小旗官们,此时个个肃然。 张静一接着道:“如今关中大灾,大祸将至,正是本官与诸位报效之时,若说解救苍生,这话说的有些大了,可既知天命,尽一尽人事,却是眼下当务之急。你们要做的,就是给我打探,往死里打探,在城内,打探客商,打探寻常的百姓,打探京营的军人,打探码头的僧尼。也要出城去,打探农人,打探士绅,我需要所有的讯息。” 众人轰然道:“喏。” 张静一一挥手:“现在开始动起来,无论是县丞还是主簿,是总旗,是緹骑,还是差役,每一个人都要动,危难思良将,板荡见忠臣,言尽于此,再无二话!” “敢不从命。” 干脆利落。 众人如豆子一般散去。 此后,校尉緹骑出动,差役们开始深入街巷。 而张静一……显然在等。 他需要无数的讯息,要掌握任何可能掌握的消息。 卢象升见张静一脸色铁青,难得见张静一这个模样,便去给他沏了一壶茶,亲自送上来:“出了什么事?” 张静一对他并不隐瞒,道:“我要压粮价,这是陛下的意思。” 卢象升惊讶地道:“下了军令状?” “这倒没有。”张静一道:“我又不傻。” 卢象升松了口气,随即道:“清平伯果然不失理智,我别无所长,听凭你调遣,只是要压粮价,只怕没有这么容易。” 张静一便点了点头道:“所以这是一场硬仗,虽然不见真刀真枪,背地里却也是你死我活。” 随即,一个又一个的消息,便送到张静一的案头。 如张静一所预想的那样,粮价依旧暴涨。 其实魏忠贤的举动,反而产生了反效果。 厂卫开始对粮商动手,这反而向市场发出了一个讯号:朝廷无粮。 若是朝廷有粮纾困,那就绝不会如此鲁莽。 而直接就动用魏忠贤放了大招,虽是死了一两个倒霉的粮商,可不少人眼睛却都红了,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发大财的机会来了。 任何人,都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毕竟很多时候,这样暴富的机会,一生只有一次啊! 家里一千亩地的人,就因为囤积了一笔粮,就可以用区区几十石粮食,换取数百上千亩土地,这样的暴利,你干不干? 何况……这只是普通人。 真正的大玩家,哪一个背后没有人撑腰,哪一家的手里,没有大笔大笔的粮食? 这些粮食……可能一夜之间,便让你的资产翻上许多倍。 如此诱惑,你坐得住吗? 厂卫一出动,黑市里的粮价便立即开始疯长了。 不出三日,价格直接攀升到了七两银子一石。 张静一得到准确的消息之后,忍不住倒吸凉气。 这真的是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啊!这些家伙,都疯了,为了发财,真的什么都敢干。 卢象升也看得脸色变了,禁不住道:“清平伯,如今真是世风日下,这天底下,难道就没有良善之人了吗?” 张静一禁不住笑了,笑中带着几分无奈,口里道:“良善人家,到了如今,只怕早就经历过几次灾荒破产,沦为流民了。心不够黑,怎么可能在一次次的灾荒之中牟取大量的土地和粮食呢?没有大量的土地和金银还有粮食,也玩不起这样的游戏。不会吧,你真以为还有善人?” 卢象升皱眉不语,这显然和他的价值观有些不契合。 卢象升顿了顿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清平伯可有主意了吗?” 张静一此时眼中掠过了一丝锐光,沉声道:“马上就可以有动作了,不过……得再等等。” 第一百二十九章 讥贪小利者 一群锦衣校尉,开始出没于任何关于粮食有关的地方。 甚至邓健还厚颜无耻地出现在了东厂。 似乎完全忘了,大家曾经有过仇隙,左一口兄弟,右一口自家人,请理清司这里调一些文牍来看看。 这东厂的人一见清平坊百户所的,顿时火冒三丈,不过好在这理清司的档头是个懂事的人。 谁晓得你若不满足他的要求,然后会不会突然有一窝蜂的锦衣卫不要命的就杀进来呢? 索性满足他的需求,然后像送瘟神一般的将人送出去。 而得出来的真相,显然就触目惊心了。 至少在整个京城,粮食的买卖几乎停止了。 人心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当这世上有了上涨的预期,那么几乎所有拥有粮食的人,其实并不在乎这天下有多少粮,又有多少人囤积,而是毫不犹豫地捂紧自己的口袋,而后等着最后的狂欢。 大粮商们,非但不卖粮,而且还源源不断地买粮。 他们几乎每三天聚一次,却从不谈粮食的事,只是喝茶,听戏。 而后各自散去。 可这些大粮商们按时出现,显出风轻云淡的样子,他们越是如此,市场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囤积商们,就好像吃了定心丸一般。 他们不急,大家就不急。 这就意味着……价格还远未至他们所想要的预期。 可怕的是这种情绪已经蔓延。 现在基本上在乡下,已经收不到粮了。 至少用现在的价格,是断然收购不到的。 张静一觉得这些家伙们真的疯了。 可每一个人都乐在其中。 京城的百姓已经开始困难。 可最难的显然不是京城,远在千里之外的关中,情势已经恶化,甚至已经到了无粮可卖的地步。 天下的粮商,已闻风而动,当任何人都意识到,自己手中原本不太值钱的粮食,突然可以价值千金,这时候,他们的目标,就已不再是用粮食换取金银了。 而是土地,是人口,是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于是,在十二日之后,粮食的价格已至十一两银子。 虽然只是短期的波动,可是这种粮价,对于人们的心理冲击,却是极可怕的。 张静一做过计算,若是全天下的粮价值都有十一两,那么就算将天下所有的金银都拿出来,只怕都买不起现下囤积起来的粮食。 照这么个囤积法,便意味着全天下人都要节衣缩食,每日节余下来的粮食会有多少? 粮食的损耗大大降低,甚至可能完全弥补掉关中灾情的损失。 可人的心理很奇怪,因为这世上到底缺不缺粮,谁也说不清,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去关心,涨就是了。 邓健匆匆地回到了百户所。 “百户,打探到了。” 张静一的心情有点燥,于是皱着眉道:“怎么说。” “那些大粮商,今日又去了会馆,依旧还是喝茶,听戏,现在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们,他们如往常一样,个个神态自若,为首的一个粮商,姓陈,叫陈默言,此人乃是大同府人,一直都在京城做粮食的买卖,他的底细,也不敢说摸清,不过和朝中的许多大臣,甚至是地方的宗室都息息相关。他今日点了一个曲儿,叫《上高监司》。 上高监司…… 张静一不免一头雾水,不解地道:“这啥意思?” 邓健忍不住在心里暗暗鄙视张静一,这般没有情调,难怪找不到媳妇。 可一想到自己也没有媳妇,顿时又像斗败的公鸡。 于是邓健便道:“这说的是元朝末年的时候,大小官吏乘机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大肆挥霍搜刮来的钱财,致使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这曲儿唱的乃是一个姓高的,此人任江西道廉访使,当时的江西“岁饥,发粟赈民,行省难之”,于是这位姓高的廉访使拼命赈灾,百姓们纷纷称颂他的事。” 张静一大抵是明白了,而后道:“我有些不明白,这里头,谁是姓高的廉访使,谁又是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 邓健苦笑道:“当然是咱们厂卫是赃官污吏,历来搜刮民脂民膏,挥霍钱财,致使民不聊生的!其实不用多想,都知道说的就是我们。前些日子,厂卫不还抓了几个粮商,打死了几个人吗?现在外头都传开了,读书人和粮商都说咱们厂卫是……唉,毕竟咱们是官,他们是民……” 张静一心里登时火起,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站在正义一方,谁知道,在民间却是鹰犬和赃官污吏的形象。 可恶的是,现在恶意囤粮抬价的就是这些视财如命的粮商! 于是张静一冷笑道:“我不弄死这些人,我不姓陈。” 邓健便道:“现在该如何?” 张静一默了默,像是度量着什么,而后道:“也差不多了,你立马去一趟昌平,告诉我爹,给我调粮进城,在新县里,设置各处卖粮的地方,按现价出货。” “是。” ………… 张家在昌平有粮三十五万石。 这个数目,绝对比当下的所谓大粮商们家底要厚得多。 当初大家为了清空粮库,可是使尽劲儿地出粮。 张家虽是付出了几万两白银,可后来,却几乎是空手套白狼! 用赊账七钱银子的价格,又获得了三十万石的粮食,这三十万石,其实花钱也不多,不过是欠账二十万两而已。 当然,二十万两银子是沉重的债务,可换来的三十石粮,却是实打实的财富。 张天伦的办事效果还是很快的,次日,一万石粮食便浩浩荡荡地被送进了京城。 按现在十一两银子的价格开始发售了。 一下子的,市场又开始疯狂了,大量求购不到粮食的大大小小粮商疯了似的前来抢购。 吴文龙就是其中之一,他立即当机立断的就买了三千石。 虽然价格高昂,可凭着李家的关系,只要这粮送去了关中,换来的利差,绝对是难以想象的。 可就在吴文龙沾沾自喜的时候,到了次日,张家居然又有两万石粮送到了京城。 人们依旧抢购。 到处都是来新县购粮的人。 而到了第三日。 张家运来的,是三万石粮。 而这个时候……市场开始出现疑虑了。 这张家到底还想卖多少粮? 莫非市场不缺粮了吗? 人一旦生出这样的疑窦。 便难免开始踟蹰不前起来。 粮食价格的上涨势头,总算勉强地开始遏制。 而此时,在商会会馆里。 大粮商们依旧气定神闲,他们面带微笑,一个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了会馆。 此后,各自落座,为首的陈默言,并没有坐在首位,商贾们往往的表现,都是谨慎,尤其这个时代,越是大商贾,越不喜欢出风头。 即便是陈默言这样谁也不知他到底多少身家,只知在他的大同府老家,陈家的宅邸足足有三百多亩,雕梁画栋,奴仆成群。 可他依旧只穿着一件布衣,进入会馆之后,也只单独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会馆的伙计知道他的喜好,立即给他上了一盏武夷茶。 于是他便在角落里,慢吞吞地呷了口茶,然后听别人议论着近来的行情。 在这个过程之中,他绝不会插话,好像一切与他无关似的。 只是见到几个极相熟的粮商时,他会微笑,而后站起来,长长作一个揖,然后又回到原位,将剩下的茶喝干净。 不过今日会馆里的气氛,显然有些不同。 小粮商们显得忧虑,可像陈默言这样的人,却依旧很淡定的样子。 他们沉得住气,毕竟小粮商只是追涨之人,而他们……却是规则的制定者。 正因如此,当伙计送来了戏单,请陈默言点一个戏的时候,人们都紧张地看着陈默言。 陈默言只是沉吟片刻,语调不紧不慢地对伙计道:“近来颇想听《醉太平》,只是《醉太平》的唱词太多,久了这词儿也就不新鲜了。不妨,就这一曲《醉太平·讥贪小利者》罢。” 伙计听了,连忙去了。 一会儿工夫,便传来了丝竹阵阵。 陈默言抱着茶盏,洗耳恭听状。 坐落在各处的众商贾们,也纷纷认真细听起来。 便听那歌女唱着:“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听了这唱词,众人居然都大笑起来。 这词儿,显然是讽刺那些鼠目寸光之人的。 可鼠目寸光者是谁呢? 坐在另一处角落里的吴文龙,听到此处,精神一震,随即很有深意地瞥了一眼那一处角落的陈默言。 懂了。 张家贪图小利,这时候卖粮,他这是找死啊! 得了,待会儿就继续去抢购。 且看他陈家的粮多,还是我们的钱多。 陈默言则面带微笑,似沉浸在这悠扬的曲调之中,摇头晃脑,如痴如醉。 等一曲散去。 他在茶桌上丢下了几枚铜钱,便已起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只余下身后无数的揣测。 ………… 第二章送到。 第一百三十章 疯狂 这一次茶会之后,消息已经很明朗了。 张家突然售出这么多的粮,粮价肯定得跌。 可张家的目光短浅,只见眼前之利,所以为了长远打算,这粮价还需哄抬起来。 未来还要涨! 这几乎是所有粮商们的论断。 随即,三万石的粮,也迅速地被吃空。 张家这里……到处都是现银,白花花的银子,堆砌得老高,为了数钱,不得不雇请几十个账房,拿着秤砣,将一块块银子上称,而后记录。 为了以防万一,张静一还调了一队锦衣卫校尉在这里严防死守。 看着这无数的银子,他自己都觉得害怕。 不过……这显然只是开始而已。 随后……张家继续售出粮食。 第四日,五万石。 这个数目,对于京城的粮价而已,不啻是毁灭式的打击。 当日,粮价降低到了十两银子一石。 不少的粮商,已经囤积了如山一般的粮食,现在却有点傻了眼。 什么情况。 刚刚十一两银子买的粮,第二日就跌到了十两。 于是,粮商们急了。 这一次,不需相隔三天,而是次日,所有人便聚在了商会会馆。 人们唉声叹息地道:“张家拿出这么多的粮来,依我看,粮价真要跌了。” “哎呀,已经十两了,今日会不会九两?这张静一哪里是在卖粮,是在割我们的肉啊。” 吴文龙便混杂在其中,他闷头听着众人的议论,有点慌了。 连续两三天吃进粮食,都是高价所得的粮,就指着这一次发一笔横财呢! 现在张家这样砸盘,而且还是当初用七钱银子购来的粮来砸,无论是卖十两银子,还是十一两银子,他张家横竖都不会吃亏的。 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这一次,若是粮价再崩,他吴文龙就完了。 其实像吴文龙这样的粮商,心情大抵都是如此,关中大旱的消息传出之后,他们四处高价收粮,就是为了这一次狠狠赚一笔,这么高的价钱买来,若是粮价不涨,大家就都要玩完。 “怕什么?”有人倒是淡定自若地道:“我们手头上能有多少粮食,又能亏损多少?人家四大粮商那,手头的粮食才多呢,还有那些地方上的大士绅,他们的谷仓里,更不知有多少粮呢!咱们吃亏,固然是一死,可他们若是亏了,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 这话让吴文龙稍稍心安了一些。 不错…… 眼下粮商和士绅们都是利益共同体,价格维持住,大家一起发财,维持不住,就都得死。 且看看陈家那边怎么说? 便有人忍不住道:“只是不知陈先生今日会来吗?他平日里,可只三天来一趟的啊。” “这就不知了……” 吴文龙等人在这商会会馆里议论纷纷,出了这么大的事,大粮商一定急疯了吧。 可是…… 没有来。 陈默言好像销声匿迹一般,依旧恪守着他的规矩。 这一下子,大家更加惊疑不定起来。 可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匆匆而来道:“涨了,涨了……” “什么?”坐在会馆里的吴文龙几乎要跳起来:“什么情况?” “刚才出来的消息,几大粮商,已经去了新县,将张家的粮,统统购空了,这么多的粮食啊,直接拿了真金白银,当场交割了。粮食还没运到陈先生他们的粮仓,市面上的粮价就已应声而涨!我听说了一个消息,陈家那边放出话,张家卖出多少粮,他们便购多少。” 有人倒吸凉气。 这不摆明着就是告诉大家,大家自管等着发财吗? 张家只要肯出货,就一定有人吃进,市面上绝不会出现一粒粮食。 吴文龙已激动得不能自己,发财了,要发财了。 他此时无比庆幸自己此前花了那么多银子购粮,大粮商敢用这个价格疯狂吃进,这说明啥? 说明他们一定相信,未来的粮价,只会比这个价高,绝不会低。 于是吴文龙忙道:“现在粮价多少了。” “已经快回到十一两银子了,照着这个趋势,只怕还要涨。” 却另有人忧心地道:“就怕明日张家还出货。” “怕什么?张家的粮确实多,却也有出完的一日,他张家这样出货,粮价也能维持,等他们张家的粮售空,这价格怕是要上天了。” 众人七嘴八舌。 许多人已经起心动念了。 大粮商们无限保底,这基本上就是告诉大家。 你们囤吧,囤了就准能发财。 吴文龙已激动疯了,他立即离开会馆,开始寻访自己的亲友,而后去拜访了户部尚书,当夜,终于筹措了两万七千两银子。 发财的时候到了,哪里还能等大粮商们来囤,说不定这两日,张家还要调粮来卖! 这个时候,当然是能买多少是多少,跟着大粮商挣一笔大的了。 买到就是赚到了! 像吴文龙这样心思的人,自是不少。 毕竟,这世上只能赚,不会亏的买卖不多,这就是机会。 现在大家都在想尽一切办法筹措银子。 吴文龙不只拿出了自己的家底,还在想办法借贷。 钱能生钱,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任何人都抵不住这种利益诱惑的。 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开始狂热起来。 到了次日,粮价果然大涨,竟一夜之间,到了十一两四钱银子。 一夜之间,又不知多少人暴富。 而此时……张家还是延续从前的策略,继续调拨五万石粮进京。 可这一次……却没有引发粮价的下跌,张家供应粮食的消息一出来,这百户所外头,便围满了大大小小的粮商。 哪怕是一些寻常有些钱的人,此时也开始起心动念了。 吴文龙看着这人山人海的一幕,倒像是要吃亏似的,拼了命的挤在前头。 甚至在这个时候,人们粮食交易,已经觉得太慢了。 毕竟,购置几百上千石粮食,这可是足足几十辆大车才能运完呢,这样的效率太慢,索性直接找张家,先给他们钱,然后请张家拿出一个提粮的单子出来,到时候自己再去提粮。 以至于这样提粮食的单据,拿到了市面上,都有人哄抢。 因而到了下午,张家供应的五万石粮只用了两个时辰便被抢购一空,而市场火热之下,粮价又开始蠢蠢欲动。 疯了…… 卢象升没有见过这样狂热的场面,此时竟惊得瞠目结舌。 而张静一却显得很淡定,小场面而已,比这更大的场面,他都见过!上一世作为多年的资深老韭菜,他抢过盐,抢过大蒜,抢过房,认筹过新基金,打过新股!就这?小场面而已。 卢象升则是显得忧心忡忡,忍不住道:“下官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这粮价如今已经这么高,却还在涨呢,只怕要出事了啊。” 这是实话……现在京城的粮食……几乎都少有人零售了。 百姓们只能靠朝廷调拨的一点粮食敞开来零售勉强维持生计。 可朝廷的粮是有限的,大家为了购粮,每日都大摆长龙。 就这,还是京城呢,京城之外呢? “长此以往,只怕要激起民变啊。” 张静一却是镇定自若地道:“不急,不急,还早着呢,对啦,拿那份奏报给我看看。” 卢象升无奈,捡起一份奏报,送到张静一的面前。 张静一低头,这都是大大小小的粮商们想办法筹措钱财的一些零星奏闻。 不得不说,大粮商出手,果然不凡! 他们承诺了要购空张家的粮食,现在不少人……已经开始砸锅卖铁了。 人在绝对的利润面前,是无法抵挡这种诱惑的。 张静一笑了笑,目光显得胸有成竹,道:“很好,一切都向好的一面发展,明日……继续供粮,只是……这一次,咱们少供应一些,只供应一万石。” 卢象升一愣,惊诧地道:“清平伯难道只想着挣钱牟利吗?” 张静一微笑不语,唇边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难道他要告诉卢象升,他挣钱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吗? 别人是很难理解的。 “明日,才是真正疯狂的时候。”张静一淡然一笑。 次日一早。 张家的粮又到了。 只是这一次,张家供应的粮食数量却是暴跌。 这一下子……吴文龙已经高兴得要跳起来了。 张家的粮……快不足了。 当所有人铆足了劲,挥舞着砸锅卖铁或是借贷来的银子跑来张家等着购粮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只七八个商贾进去,张家就挂出了售罄的牌子。 于是,奇迹出现了。 粮价飙升。 因为此前人们已经预感到粮价必涨,使得越来越多人开始购粮,这购粮的人是原先的数倍,可张家的粮食供应却是减少,若是不涨,那就没有天理了。 于是…… 十三两五钱。 粮食的价钱定格在此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粮商都晕乎乎的。 可以想象吗?仓里囤积的那些粮食,一天一个价,一百两银子,第二天就变成了一百一十两,甚至一百二十两,且什么都不要做,躺着吃,这样的利差,也够自己逍遥半辈子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臣启奏 粮商们像鲨鱼一般,此刻尝到了血腥,情绪已是彻底地调动起来了。 吴文龙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开始继续想办法借贷,预备收粮。 毕竟吴文龙这些人,不算什么真正的大粮商,虽然规模不小,却也算是顶尖。 可眼下这样的粮价……即便是大粮商,想要将货吃进去,也是很费力的。 手头的现银肯定不够。 眼看着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知道今日一两银子可以变成二两,这时候……谁还坐得住? 士绅们其实还算是保守,可商贾们就不同,他们疯了似的到处拆借,源源不断地弄到现银。 随即,张家开始每日一万石粮徐徐售出。 而粮价也是一天一涨。 涨价的幅度其实并不算大,可胜在每日都有小涨。 等过了七八日,这粮价已到接近十五两银子了。 自万历皇帝之后,大明的粮价一直维持在二两至三两之间,荒年的时候,曾一度逼近九两。 而现在,直接突破了历史性的记录。 这当然是因为关中的灾害极大。 另一方面,也是这几日,淮南一带又有奏报,淮南出现了水患,虽然年年淮南都有水患,只是大小之别,今年的规模不小。 可此时……任何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被认为这是对粮价的利好消息。 大家都捂紧了自己手头的粮袋子,市面上除了张家或者是少量的士绅卖出粮,几乎已经到了没有粮的地步。 而对于张家而言……源源不断的现银输送进来,这些银子……若不是现在张静一得到了圣眷,又有百户和县令的官职,此外还有一个伯爵,只怕也觉得拿着烫手。 直到张家最后一石米售罄的时候,粮价依旧还在十五两的高位。 张家现如今,疯狂地计算着金银,最后得出来的账目让人瞠目结舌。 四百五十万两纹银。 这银子,源源不断地往张家在昌平的田庄里送,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京城的宅邸,真的装不下了。 张天伦懵了,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多的银子。 就在这时,他发现他可怜的人生经验,已经没有办法去想象拿了这么多的银子,该干点啥。 三叔公……啊……三叔公定然是弄不出这样多的银子的。 那个穷鬼。 张天伦乐不可支,不过……很快,他就清醒过来,随即,就像所有的地主老财一样,第一件事,便是开始挖地窖。 这么多的银子,放在家里太不安全了,得用地窖藏起来,地窖挖得越深越好,最好里头再设置许多的机关,除此之外……还得雇人把守,当然,雇佣的人要信得过。 在这方面,张天伦有很高的天赋,毕竟是锦衣卫出身的,算是半个贼祖宗。 招募的护卫人选,当然得从清平坊来招募,而且要选锦衣卫子弟,毕竟……这些人祖上干什么的,家里几口人,都心如明镜。 而且这些人的爹娘妻儿大多都在新县里混饭吃,也是靠得住的,毕竟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嘛。 当然,得知亲爹要修地窖…… 张静一竟来了兴趣。 弄个地下工程吧,这年月,财富留在手上不放心,要弄……就弄个大的。 直接一个地下宝库怎么样?有隧道的那种……说不准以后……用的上。 张静一来了兴致,这可是一个大工程,于是思来想去,觉得这事……他爹干不成。 毕竟这种地下工程,一不小心来个塌方或者其他的,那他就没有爹了。 张静一想了想,终于想到一个人了。 于是忙是取了笔墨,客客气气的表示,自己想挖掘一个地库,当然,这个地库占地很大,昌平靠近的乃是北方,若是有建奴绕过了边镇,或者是山贼袭击了陈家的田庄,这就很危险了。 所以……他所希望的规模很大,占地先来个几百亩吧,最重要的是结实和牢固,里头还得有交错的隧道……云云。 这奏疏,是给天启皇帝的。 在张静一看来,陛下最擅长的是木工,简直心灵手巧啊。 这年月,但凡是技艺高超的匠人,可能都对结构力学的知识懂一点,毕竟张静一记得,天启皇帝可是亲自设计过乾清宫的,不只如此,皇极殿、中极殿和建极殿这三个重大的工程重修的时候,从起柱、上梁到插剑悬牌,天启皇帝都曾亲临指导。 像这种大工程都能玩得转的人,至少比起只指导挖洞的张天伦要专业得多。 请他设计一张图来,如何加固,怎么设计隧道内的排水,这都是学问,一般人肯定是玩不转的。 这奏疏很快就送了出去。 天启皇帝这些日子,自然是寝食难安。 粮价这样的涨下去,是真的要死人的。 且要死很多人。 可这些百姓,甘愿安安作饿殍吗? 这样的后果,可谓是不寒而栗。 其实天启皇帝并没有将一切都只寄托在张静一一人的身上。 魏忠贤这儿,厂卫依旧在想办法,可是很快便发现阻力重重。 这些粮商,其实都不过是白手套罢了,只打粮商,没有任何的意义,杀了一个粮商,立即会有一个新的粮商取而代之。 市面上缺粮就是缺粮。 你敢向士绅要粮。 士绅就敢打着缴皇粮的名义去将这些粮转嫁到百姓的头上,将人逼得家破人亡。 内阁这里,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户部那里,原本是打算好好的清查,可越清查越心惊,最后连黄立极和孙承宗都吓着了,连忙来了见天启皇帝,说是不能继续清查下去了,这不查还好,继续查下去,在这个节骨眼上,可能这清查的结果,反而成了粮价暴涨的理由。 天启皇帝当真是瞠目结舌,竟不知怎么回应,索性当即踢倒了一个宫灯灯架:“待粮价平抑之后,朕让魏伴伴来找他们算账!” 可粮价何时能平抑了? 当奏疏送到天启皇帝这儿,天启皇帝见张静一有了音讯,倒是生出几分期待,可一看奏疏,眼睛都直了。 你张静一不是在平抑粮价吗?怎么又琢磨着去挖地窖了? 你属耗子的? 一旁的魏忠贤也偷偷瞄着奏疏,最后咳嗽连连。 天启皇帝将奏疏盖上,假装没有看到这份奏疏。 魏忠贤自然清楚陛下的心思,索性也当没有看到。 此时,天启皇帝道:“距离一个月,还有几日了?” 显然,魏忠贤亦是很关注这日子的,立马就道:“还有三日。” “三日?”天启皇帝皱眉,随即道:“这些日子,张卿都在做什么?” “他呀?”魏忠贤道:“他在卖粮呢。” “卖粮?”天启皇帝狐疑地道:“通过卖粮来平抑粮价?” “也不能这样说,张家的粮越卖,价钱越高了。陛下难道忘了,当初张家收购了大量的粮食,这些日子,张家可发了大财。” 天启皇帝噢了一声,眼里掩饰不住失望:“你想说什么?” “奴婢没什么意思,奴婢只是觉得张百户生财有道,听说现在他家的粮都卖空了,不过……即便是如此,这粮商们还在拼命的购粮,什么价都敢买……”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显出几分无力,道:“关中若是有什么消息,要及时报朕。” “是。” “户部自江南调粮,可有消息了吗?” “江南的新米还没出,南京粮库的粮也所剩无几了,怕得等秋收,就算秋收收来的粮……不说远水救不了近火,这朝廷的钱粮,年年都有定数,开销也是有定数的,只怕想要从中挤出赈济的粮来,殊为不易。” 天启皇帝幽幽叹了口气,才道:“列祖列宗们治理天下,终不至朕这样艰难,怎么江山到了朕这里,便千难万难了呢?你去吧,实在不成……朕……想办法,节衣缩食……” 只是说完这话,似乎觉得节衣缩食对眼下困境也没多大意义。 他似乎开始惦记起什么来,随即看着魏忠贤道:“魏伴伴,听说藩王们都有粮?” 魏忠贤面无表情,似乎在说,拉倒吧,陛下那些亲戚……别人还好说,陛下找他们要粮,他们立即上吊给你看。 于是只看魏忠贤的表情,不等他的回复,天启皇帝便摇头道:“再等几日,再等几日看看。” 说着,天启皇帝道:“昌平张家那块地,有舆图吗?” 魏忠贤一脸诧异:“陛下这是……” 天启皇帝道:“朕要查一查那里的山川地理。” “奴婢……去找一找。” …… 一个时辰之后。 对照着舆图,苦闷的天启皇帝一言不发,似乎开始琢磨起来。 随即,他用朱笔在舆图上点了一个位置,寻来一个宦官道:“这个地方,查一查,看这里的地下是岩石还是土,土又是什么土质,距离河川有多近,再试着在此打一口井,看看这井有多深才出水,此外,将那附近的石头都带一些到朕这儿来,把地形要勘察清楚,细致。” 却是顿了一下,他又道:“喔,你还是带几个匠人一起去吧,和你说这么多,你也不懂。” “喏。”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亩产千斤 商会会馆里每日都是车水马龙。 数不清的商贾在此出入。 人们兴奋地打探着各种消息。 什么淮南大灾,关中那边,应该是颗粒无收了。 除此之外,辽东的战事可能吃紧,因为据闻建奴可能继续袭击宁远,这就意味着……朝廷将继续派饷。 总而言之,一切都是利好。 现在这粮价,固然是高不可攀,可在许多人的心里,似乎还不够。 此次,等于是天灾人祸一道都来了,可比往年都要厉害得多。 再加上,万历年间虽然也闹过几次大饥荒,可毕竟,那时候张居正改革之后,朝廷还有足够的钱粮进行赈济。 可现如今,这天启年,历经了万历三大征,历经了犁庭扫穴,再加上辽东的崩坏,朝廷已经没有任何余力了。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甚至有人传出流言,今年的粮价,可能要到二十五两。 二十五两啊! 这相比于往年,至少攀升了十倍以上。 要发大财了。 粮商们依旧还在想尽办法购粮,哪怕是超出现在的价格。 银子不足,那就借贷。 吴文龙已经告贷了三万四千两银子。 其他的粮商也没好到哪里去。 要知道,若是在往年,粮商的收益虽然不小,可毕竟只是赚取中间的利差罢了,哪里有暴利可言? 可现在不一样了,抓住这一次难得的机会,便能将未来几十年的钱挣了。 面对这样的诱惑,又有几人能够把持得住呢? 几乎所有人都欢天喜地。 于是这一次,陈默言又如往常一般的来听戏,他和其他几大粮商,几乎成为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还是一身不显眼的衣衫,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今日他没有点曲儿,只闲坐片刻,便匆匆走了。 他这种从容不迫的姿态,让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此时,许多人不禁嘲讽起张家来。 那张家原本藏着这么多粮,只涨了区区十倍,便紧着将粮全部发卖出去。 若是这粮……在我的手里,没有二十五两一石,我一粒米都不会卖出去。 而此时,市面已经萧条。 这缺粮引发的恐慌,是实打实的。 许多百姓开始节衣缩食。 即便是现在的新县,有不少人以纺织为生,每月有几两银子的收入,原本生活还算殷实,可现如今,却一下子跌入了地狱一般。 以往每月在粮食上的开销,至多不过一两银子。 可现如今,全部的收入拿去买粮,一家人尚且要饿着肚子。 外头都在风言风语,说什么关中那边已是人相食了。 又说大量的流民四起。 这些话,加剧了人们的恐慌情绪。 几乎每一个男人或者妇人,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各家粮店碰碰运气。 可实际上……许多粮店已经不开门了。 即便偶尔开门的,卖的也是夹杂了许多沙粒的陈米,可即便是这样的米,价格高昂,却依旧有人趋之若鹜。 民生艰难至此,这还是京师,京师之外,又是怎样的世界,也只有天知道了。 天启皇帝三令五申,下旨痛斥百官不能为朝廷分忧。 这不下旨还好。 一下旨,一窝蜂的弹劾便送进宫去了。 大家纷纷表示,陛下说的很对,现在我要揭发一个靠粮食发了财的,没错,就是新县的张家! 他们靠着粮食,发了大财,张静一深受国恩,竟视社稷苍生与不顾,恳请陛下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这种说辞,摆明着是给天启皇帝难堪罢了。 骂我们做什么?你先干掉那最奸诈的张静一去。 天启皇帝气得七窍生烟。 而当粮价到了十七两的时候。 张静一这边,大抵已经谋划定了。 京城又下起了雨。 一场急促的暴雨之后,清平坊一切如新。 这一天的早上,张静一在案牍之后,笔走龙蛇,写下一份奏疏,随即命人送入了宫中。 不久。 勤政殿里,天启皇帝得了奏疏,表情却又怪异起来。 “召诸卿觐见。” 众臣闻召,纷纷赶来,这些日子乃是多事之秋,所以大家都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天启皇帝道:“张静一有奏,说是他在昌平开垦,自初春至迄今,种植出一种新粮,亩产可得粮千斤,诸卿以为如何?” “……” 群臣用一种窒息的表情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眉一挑:“说话!” “……” 殿中安静极了。 当然,这不是震惊。 这是真的窒息。 特么的。 现在粮价高不可攀,他张静一听闻奉旨整肃粮价,折腾了一个月,他就折腾出了这么个玩意? 天启皇帝见众臣都默不作声,便道:“黄卿家,你先来说。” 黄立极这时候觉得做内阁首辅大学士其实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每一次,都会被先拎出来,他苦笑着道:“陛下,此等祥瑞之事,不议也罢,臣无话可说。” 亩产千斤的粮食,其实从前也不是没有人报过,可都是骗人的。 这张静一怕是粮价压不住,索性就玩了祥瑞这个套路了。 天启皇帝皱眉起来,他心里也有些犹豫。 对呀,这就是张静一的策略? 天启皇帝便道:“李卿家,你是户部尚书,你来说。” 这些日子,户部尚书李起元暗中可没少囤粮食。 他是户部尚书,对于当今天下的情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反正自己不囤,别人也会囤,既然如此,那么自己偷偷赚一点,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 现在听说这亩产千斤,还有什么新粮,李起元本来还苦着脸,努力的使自己的情绪不要有任何的波动,不要君前失仪。 姓张的真行啊。 拿这种祥瑞来指望降粮价,脑子抽了。 现在天启皇帝一问,他绷不住了,噗嗤一笑,又忙咳嗽,努力很严肃的样子:“陛下……这……臣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想来这一定是张静一道听途说吧!臣觉得,这也不必怪责张静一,他毕竟年轻吧,少不更事,对农事不太了解,稚童戏语,陛下也不必当真。” 天启皇帝牙都咬碎了,脸色难看至极。 不过……似乎大家都看的出来,这就是笑话。 若不是他这个皇帝在,怕是大家要捧腹大笑了。 “可张静一请朕去昌平,亲眼见识一下。” 看这事闹的,演的跟真的似的。 众臣纷纷道:“陛下,不可啊,不可……” “陛下怎么可以轻易离京呢。” “何必当真……” 天启皇帝一肚子火气,咬牙切齿地道:“那朕就不去昌平,朕去祭祖成不成,去见一见朕的列祖列宗成不成!诸卿还有什么话可说?” 这是真的急眼了。 于是,众臣哑然。 其实……由着他们去吧,反正也是笑话! “下旨,明日朕要前往皇陵祭祀祖先……”顿了一顿,天启皇帝冷冷地看了众臣一眼,道:“诸卿陪驾!” 说罢,拂袖而去。 这一次天启皇帝是真的怒了。 他能感受到百官们那种戏虐的味道,虽然他们一个个装作诚惶诚恐的样子,可实际上,却将他这个皇帝当成了一个孩子。 眼看着皇帝拂袖而去。 众臣面面相觑。 此时,黄立极也只有苦笑,摆摆手,示意大家告退。 他出了殿,孙承宗忧心忡忡的叫住他:“黄公。” 黄立极便朝孙承宗干笑:“你说……” “哎,不用说了。”孙承宗道:“终究还是错看了人,用这种儿戏一般的把戏,怎么可能糊弄住那些粮商呢?张静一这一次……是糊涂了。” “你的意思是,他只有小聪明?” 孙承宗想了想道:“或许是年纪太轻吧!只是眼下……听闻关中那儿……要出事了。” “老夫也在等着陕西布政使司的消息。” 黄立极背着手,叹息连连:“天要变了,到时你我便是千古罪人。” 孙承宗低下头,其意难平。 ………… 次日。 百官至大明门外恭候。 紧接着,天启皇帝的车驾自大明门出来。 无论如何,他想相信张静一一次。 虽然也知道,这事儿很不靠谱,像玩笑。 亩产千斤……这不是梦话吗? 坐在乘舆里的天启皇帝,看着两侧奉驾的百官早已列于道旁,忍不住叹息道:“魏伴伴。” 魏忠贤就骑马随驾在乘舆一侧,一听天启皇帝呼唤,立即道:“奴婢在。” “他们今日,怕也要辛苦,这大清早的,朕带他们去昌平,告诉他们,朕准他们骑马坐轿。” “是。”魏忠贤应道。 天启皇帝接着道:“张静一在何处?” “听说张静一已先去昌平了,说是在那里,迎接圣驾。” 天启皇帝点点头:“如此……也好。只是……他说的是真的吗?” 魏忠贤嘿嘿一笑:“陛下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天启皇帝便怒视魏忠贤。 魏忠贤这才意识到此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于是忙道:“奴婢也不知真假,只晓得昨天夜里,户部尚书李起元在自家的宅里,跟他的儿子笑称,若是这天下真有亩产千斤的粮,他就把脑袋剁下来,给人当蹴鞠踢。” 天启皇帝:“……” ……………… 第五章送到,今天起来的太早了,从早上写到现在,赶紧去睡会了,明天再战。 第一百三十三章 拔剑四顾心茫然 天启皇帝不知这李起元到底是在侮辱他,还是在侮辱张静一。 天启皇帝不禁勃然大怒,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偏偏这火气又无处发泄。 倒是魏忠贤干别的不成,这刺探大臣的本事,却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天启皇帝便不再做声,闭上眼睛,靠在乘舆里的软垫上。 浩浩荡荡的队伍,随即出京。 出了京城,往昌平方向是最好走的,只需随着‘神道’前行便是了。 这一条通往明皇陵的道路,耗费巨大,平日也有专门的陵卫负责修葺。 涉及到了列祖列宗的事,朝廷是一向看重的,所以这一路走的还算是轻松。 天启皇帝不知不觉,在乘舆里打了个盹儿,张眼一看,却发现已出了京城。 此时,天启皇帝并不知道张静一在他家的地里做着什么,却又隐隐期盼着。 张静一既然敢让他这个皇帝亲往巡视,或许真有什么绝技呢? 当然……亩产千斤,还是让人难以相信的。 也许只是某种夸大或者借喻吧。 再往前走,道路渐渐开始蜿蜒起来,一路向北。 就在此时,前头的队伍突的停顿了下来,这使得天启皇帝的乘舆也不得不停下了。 于是天启皇帝不明所以地探出头来,魏忠贤便忙凑上来道:“陛下……有何吩咐。” 天启皇帝道:“看前头出了什么事?” 魏忠贤不敢怠慢,匆忙打马往前头去询问,随即回来道:“前头来了一队流民,前头的禁卫驱之不散。” 这一次出来得实在太匆忙,如若不然,这昌平县的官员以及陵卫,早就在道旁准备了,绝不会可能出现有人在这里晃荡的情况。 天启皇帝听罢,不由道:“流民?这些人离了原籍,按律是有罪的。” “这是自然,前头的禁卫正在……” 天启皇帝想了想,却道:“随朕去瞧瞧看。” 说罢,他径自下了乘舆,魏忠贤倒是紧张起来,忍不住劝道:“陛下……这些人大多都是罪囚,陛下千金之躯……” 天启皇帝摇摇头道:“朕在奏疏里,总是看到流民二字,今日倒想亲眼看看。” 说着,大步流星,穿梭过重重的禁卫,果然前头数百米处,便见一队骑兵禁卫挥舞着鞭子,像赶羊一样驱逐着密密麻麻的流民。 天启皇帝皱眉,立马吩咐道:“让他们住手,倚强凌弱,算什么好汉。” 魏忠贤都要窒息了,他们是禁卫,又不是好汉。 可魏忠贤素来对天启皇帝言听计从,倒是后头一些大臣追了来,纷纷道:“请陛下回避。” 天启皇帝不理他们,却是加急脚步上前,等离得近了,竟一时愣了。 天下各府县送来的奏疏里,大多对于流民的形象没有过多的描述,不过素来在天启皇帝的心目中,这流民都是违法乱纪,面目可憎之徒。 可眼前所见的,却不过是一群老弱妇孺,一个个衣衫褴褛,甚至有人赤身,那赤身者,露出的是如榆皮一般褶皱的黝黑皮肤,皮肤似乎要包裹不住里头的骨头似的,身上的骨头凸显出来,哪里还有人形。 他们的面目,当然是可憎的,哪怕是看上去年轻一些的女子,也是蓬着头发,上头不知沾了什么,竟好像结成块一般,肤色皱巴巴的,相貌甚是丑陋。 可他们在骑兵禁卫面前,却丝毫没有像地方上奏来的奏疏那般描述的凶神恶煞。 他们扶老携幼,形同干尸一般,在禁卫骑兵的冲击之后,只是哀嚎和低着头避让。 天启皇帝道:“这是哪里来的流民?” “奴婢也不知道,他们说的话,奴婢也听不懂。” 天启皇帝走近一些,果然听到这些人说话都带着乡音。 在这个时代,能说官话的,大多都是读书人,不过……这些人的乡音,天启皇帝却是听懂了:“这些都是大同府人。” 说着,让人喝令骑兵回来,过一会儿,又让魏忠贤领来了一个汉子。 这汉子或许不知天启皇帝的身份,却也知道,天启皇帝一定是贵人。 此时,他就似惊弓之鸟,一见到天启皇帝,便立即拜下,磕头如捣蒜地道:“官爷饶命。” 天启皇帝道:“你抬头来。” 身后……黄立极扯了扯孙承宗的袖子,诧异地低声道:“陛下竟也会说大同的口音?” 孙承宗面无表情,同样低声回应:“陛下曾一直想效仿武宗。” 黄立极一听,什么都明白了。 所谓的武宗,便是正德皇帝。正德皇帝那家伙,比天启还离谱一些,私自想跑去关外打仗,后来更是索性留在大同,自任自己为总兵官。 此时,这汉子小心翼翼地仰头起来。 天启皇帝看了他的样子,此时是近看,他本是一脸威严,可见了此人的模样,竟是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这脸哪里还像个人,分明和骷髅没有什么分别。 天启皇帝定了定神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陈三。” “你是大同人?” “是。” “你既来此,可有路引?” “不不不,不曾有的。”这陈三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很虚弱,说话也有气无力,同时因为恐惧的缘故,所以身躯颤颤。 “你无路引,何以离乡?” “活……活不下去了。”陈三哭丧着脸道:“再不走,一家老小便都要饿死了,村子里……莫说没有了粮,便是树都啃光了,能吃的……一个都没剩,地里的土疙瘩……吃了要死人的,我婆娘便吃死了,吃时还好,可到了夜里,肚子胀了一夜,捂着肚子嚎叫到了三更,撑不住了……临死的时候,说娃儿还小,一定要给他谋一条生路,我……我便随人出来啦。” 天启皇帝听的头皮发麻,不禁道:“大同这两年,也没什么灾,怎么就没有粮了?” 这陈三委屈地道:“我们给庄里的老爷种地,这地本就贫瘠,一年到头,也只收了几石粗粮,缴了大半做了租子,剩余的,又催我缴征饷,还有粮赋,一来二去,养不活人了。所以年年都欠着租,到了今年,说是哪里要闹饥荒了,又说是粮价涨了,庄子里的老爷,更是催租催的厉害,这是实在被逼得急了……小人……小人实在没有作奸犯科……小人是良民啊。” 天启皇帝气的吐血,关中大旱,这京城和山西倒是都好像遭灾了一样。 这大同尚且是如此,那么关中呢? 关中的情况,只怕更加可怕吧。 天启皇帝站在原地,一时脸色铁青,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越如此,这陈三越恐惧,只是不断地磕头如捣蒜。 天启皇帝却是突然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黄立极,道:“黄卿家,你来说,这怪得了谁?” 此时,其实黄立极也大受震撼。 只是他心里不禁生出一个疑问,怎么又是我? 他只好道:“臣……” 天启皇帝怒气冲冲地道:“陈三有罪吗?” 黄立极想了想道:“既有,也没有。” 天启皇帝道:“那么朝廷呢,朝廷横征暴敛,有罪吗?” 黄立极苦笑道:“朝廷……毕竟是为了边饷,何况若是不催粮,朝廷如何维持呢?” 天启皇帝道:“他那庄子里的那个老爷呢,有没有罪?” 黄立极道:“地是人家的,放地出来收租,此后陈三欠租,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罪之有呢?” 天启皇帝居然点点头,竟很认同黄立极的话,随即道:“那么这陈三活不下去了,只想苟且偷生,给自己挣一条活路,他沦为了流民,又有什么罪?” 黄立极忙点头:“是,论起来……也确实可怜。” “可这才令朕寒心啊。”天启皇帝却不禁露出了绝望之色:“人人都没有罪,人人都有他的道理,每一个人……都做了自己本份的事,可结果呢?结果陈三这样的人,既没有碰到天灾,也是良善本份,终日劳碌,却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若是是因为有罪的缘故,朕尚且还可以主持公道,可以杀死罪人,可以做一回青天。可现在人人无罪,朕该怎么办呢?朝廷该怎么办呢?陈三这样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这一番质问,竟把黄立极也问倒了。 陈三只吓得瑟瑟发抖,蜷缩在地上,作声不得。 天启皇帝咬牙地道:“朕就算是有剑,拔剑出来,也不知该斩向何处去,这……便是当今大明!” 陈三不明所以,只惊恐地磕头:“万死。”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又沮丧起来:“你无罪,何须万死呢?朕若是你,也早就做流民了,哪里但凡有口饭吃,便到哪里去。什么王法,朕才不理。这些人……” 他手指远处那些流民:“都是和你一样的吗?” 陈三道:“大多是如此。不过,我们已是万幸了,这一路来,十个人,已饿死了七七八八,小人是身子结实的,熬到了现在。” 天启皇帝看着陈三皮包骨的模样,听他说自己身体结实,竟是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陛下驾到 天启皇帝唏嘘着,却只好对陈三道:“走吧,朕不会驱赶你们,来人,给他们一些干粮,不要为难他们。” 陈三听罢,千恩万谢,随即便走了,不过他有些害怕,一步三回头,战战兢兢的样子。 他本来就身子瘦弱,好像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吹走似的,走路的样子很是滑稽,双腿就像是飘在云端上。 不过等禁卫们解下干粮,送到这些人的手里时,陈三这些人顿时大喜。 那些流民像炸营一般,个个跪在那儿,口里念念有词。 天启皇帝命人继续前行。 将这些流民甩开,走了三五里,突然之间……坐在乘舆中的天启皇帝陡得觉得眼前的景象不同了。 便忙又令乘舆停下,匆匆下了乘舆,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久久不语。 魏忠贤和黄、孙二人也追上来,禁不住苦笑。 “神树……朕的神树……” 所谓的神树,就是神道两边栽种的树,若是皇帝驾崩,棺椁需要自京城到皇陵,沿着神道而行,神道两侧,则栽种着大量的桃树,在民间,桃树有多福、长寿的象征。 这些桃树,大多都不结果子,沿着神道一路至皇陵之处。 可现在……天启皇帝发现,那些流民所过之处,自家祖宗们送葬,陈列于两侧的桃树,这一路的树皮,竟已被啃了个干净。 甚至还可看到,最近的一颗桃树,上头竟有牙齿啃噬的印记。 这一下子,后头的百官们炸了。 这就不得了了,列祖列宗们知道,这岂不是大不敬? 天启皇帝却是直直地看着这光秃秃,几乎没有了树皮的树干,突然上前,口里道:“取匕首。” 靠着天启皇帝最近的一个校尉连忙取了一把匕首交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则是蹲了下来,在树根处,割了一块树皮下来。 下意识的,他想将这些残存的树皮往口里塞。 不过即将送入口里的时候,他却停下了,于是捏着树皮回头。 魏忠贤就站在他的身后,这魏忠贤见了天启皇帝的眼神,下意识的有些慌乱,觉得后脊凉飕飕的。 天启皇帝道:“朕想尝一尝这树皮的滋味,百姓们以此为食,不知能不能果腹。魏伴伴,你来吃。” 魏忠贤:“……” 天启皇帝拿着树皮的手伸了过去。 魏忠贤在刹那间踟蹰,随即毫不犹豫地将树皮接过,一口将树皮塞入口中。 大家都看着魏忠贤。 起初,魏忠贤想要咀嚼。 可是一咬,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入口,令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差一点要将这树皮吐出来。 于是身子不得不弓着,一副极难受的样子,于是便不敢再咀嚼了,立即伸长了脖子,努力想直接将这树皮吞咽下去。 可这树皮块头不小,这般一吞咽,好像这东西卡在了自己的喉头里,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去。 魏忠贤忍不住眼泪都奔了出来,不断地吞咽着,最终,树皮入肚,可残留在口里的苦涩还没散去,他难受得连吐了几口吐沫。 天启皇帝期盼着看他:“滋味如何?” “这……”魏忠贤脸都憋红了,哑着嗓子道:“难以吞咽,个中滋味,奴婢真不知怎么说。” 魏忠贤的回答倒是老实。 天启皇帝便叹道:“民生多艰啊,若是朕的百官们都尝一尝这树皮,或许就知道百姓的疾苦了。” 后头本来看九千岁吞树皮,瞧得津津有味的百官们,立马脸色一变,心里大抵都说,你自己为何不吃? 天启皇帝却看着一棵棵光秃秃的神树,叹息着道:“罢,若是这神树能给人果腹,啃干净了也无碍,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定然不会责怪的,天色不早了,启程吧。” 坐回了乘舆里,天启皇帝叫了魏忠贤一声。 魏忠贤忙答应。 天启皇帝道:“天下的百姓,已到这样的地步了吗?那么大旱的关中,只怕已为人间地狱了吧。” “奴婢也不好说。”魏忠贤骑在马上,却是捂着肚子,虽然树皮是吞咽下去了,却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树皮在胃中难受,他艰难道:“户部应该比奴婢清楚。” 天启皇帝便道:“李卿家可有随驾而来吗?” “在的,奴婢去叫他来。” 那李起元本在后头优哉游哉的坐着轿子养神,却被叫到了皇帝的乘舆这边,天启皇帝依旧询问。 李起元便硬着头皮道:“这几年灾害不断,尤其是今年……” 还不等他说下去,天启皇帝便打断道:“户部就拿不出切实的措施吗?” “臣也是巧妇无米啊。”李起元一脸无辜的样子,接着又道:“不过那张家,当初不是有那么多的粮吗?可他们不思赈济百姓,却拿这粮食高价卖出,挣了不知多少银子……” 天启皇帝:“……” 这很明显,现在百官们算是回过味来了,你说我万能,那陛下身边的那张静一,不也如此吗?大哥别笑二哥。 “他们家的粮,可是十一二两银子发卖的,助长了粮价不知多少,这和囤积居奇又有什么分别?” 天启皇帝心里不禁郁郁起来。 他当然不能跑去跟张静一说,现在国家艰难,你做一个表率,拿你家的粮来赈济一下百姓。 可终究李起元将这些戳破,令天启皇帝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于是他便不做声了。 李起元见陛下无言,倒也怡然自得,每次都怪我这个户部尚书,现在好了吧,没有说辞了吧。 我李某人为官,行得正、坐得直,两袖清风,至少比那张静一好。 一行人继续北行,差不多到了张家的地头,天启皇帝便吩咐道:“一路行来,甚是辛苦,依朕看,寻个地方歇一歇吧。” 这一点,其实大家是心知肚明的。 皇帝这根本不是去祭祀,不过是打着祭祀的招牌,去张家的地里而已。 只是此时大家又饿又乏的,实在无力吐槽。 于是便是折道,进入了崎岖小路,又走了几炷香,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只见一片片开垦的土地,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更远处是一片临时的建筑,一看就是一个庄子。 在道旁,一个横幅张挂起来。 “热烈欢迎陛下莅临赐教。” 天启皇帝下了乘舆,差点窒息。 后头的百官们见了,忍不住窃笑。 远处,又有人敲锣打鼓,这锣鼓声倒是很喜庆。 一群似农户模样的人则列于道旁,这些人显然不是北方人,口里用含糊不清的乡音,齐声道:“欢迎,欢迎……” 天启皇帝要窒息了。 尴尬得头皮发麻。 前头,却见张静一父子二人穿着礼服,正领着一干人等匆匆而来。 张天伦率先道:“臣等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天启皇帝见了张静一,虽然方才受了李起元的影响,有些闷闷不乐,可此时心里却暖和了不少,随即笑起来:“好啦,好啦,将这锣鼓声停了。” 张天伦听罢,忙是道:“停停停……” 声音戛然而止。 张静一道:“臣也不知接驾的规矩,和父亲商量来商量去,所以……” “无妨。”天启皇帝摆摆手道:“朕看了你的奏疏,所以来了,你的祥瑞呢?” 张静一惊诧道:“什么祥瑞?” 此言一出,站在天启皇帝身后的百官们,又窃笑起来。 在他们眼里,张静一就是一个莽夫,没读什么书,和文盲差不多。 天启皇帝听到身后的取笑,一时之间感到有点下不来台。 你说有祥瑞,所以朕便大张旗鼓的来了,很给你面子了吧! 可现在,你装傻? 天启皇帝感到很憋屈,终究还是道:“粮食……亩产千斤……” “哦。”张静一恍然大悟,随即却委屈地道:“陛下,这不是祥瑞啊,这就是粮食,何来的祥瑞呢?陛下是知道卑下的,卑下若是要献祥瑞,怎么能这么谦虚,只说亩产千斤呢?” 这话说的……居然很有道理的样子。 天启皇帝便道:“朕不管什么祥瑞不祥瑞,朕要看看粮。” “早就准备好了。”张静一认真的道:“此粮……乃是……” 其实后头的百官早就不耐烦了,见张静一还在啰啰嗦嗦,那户部尚书李起元禁不住道:“张百户,是不是前几日京里的大水把你淋糊涂了!你就少说几句吧,不要拿这种祥瑞来糊弄君上,欺君之罪你听说过吗?” 张静一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会被人怼。 他忍不住看一眼李起元,心说:“我和他有仇吗?” 可在李起元的心里,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当初……张静一七钱银子,收的可是他李家的粮食。 这是挡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啊。 天启皇帝现在却只是急于一件事,道:“粮田在何处?” 张静一来不及将李起元记入自己的小账本,便道:“就在前头,卑下正准备让人收割新粮呢,就盼着陛下来。” 天启皇帝点点头:“朕来此,就为这个。” 随即,他突的反应过来,又忙道:“不,朕来此,是顺道来看看的,主要还是祭祀列祖列宗。” 第一百三十五章 高产似母猪 天启皇帝显得漫不经心。 其实主要也是怕张静一把这事儿搞砸了,最后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虽然他名声不好,但是天启皇帝是可以容许别人咒骂他昏聩,甚至说他厌近女色也能忍,可总不能被人说是二傻子吧。 因为前者是态度问题,也就是说,我天启就是不想治国,你能咋地吧,我道德败坏,你又能咋地吧。 可你要说我天启皇帝天生下来就是个智商,这就有点侮辱人了。 所以天启皇帝故意加重语气,朕是来祭祀的。 张静一似乎没有想到这一层,此刻他显然心情非常的好,红光满面地道:“陛下,请随卑下来。” 说着又朝百官道:“诸公,这里简陋,若有什么怠慢的地方,大家要多包涵。” 百官只当来看笑话,这人群之中,冷不丁有人冒出一句话来:“包涵,包涵,张百户你尽情耍。” 还是读过书的人厉害,一字之差,意思就不同了。 众臣憋不住,都笑了。 这个‘耍’字,不就耍猴的意思吗? 至于猴子是谁,那么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他这话,你挑不出毛病来,偏偏你就想笑。 张静一此时还怎么听不明白?忍不住磨牙,不过这时候,他很冷静,因为他很清楚,论起耍嘴皮子,一百个他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不能拿自己的业余去碰人家的专业。 于是张静一再不吭声,只在前头引路。 后头众人纷纷跟上。 天启皇帝看着这里风景倒是不错,地势较高,两边都是山谷,又沿着神道,这山谷之中,突见一处开阔的地方。 这开阔的地方,占地不小,地都开了荒。 沿着田埂而行,尽头处则是张家的庄子。 张静一解释道:“这便是奉圣夫人赐卑下的地,占地可不小呢,主要是在山谷里,很是幽静。远处有一条河,乃是卢沟河的支脉,顺水而下,便可至卢沟河,甚至是永定河,陛下你看这里……像什么?” 天启皇帝毫不犹豫地就道:“像一处藏兵谷。” 张静一忍不住在心里对天启皇帝翘起了大拇指! 真是人才,果然是有练过的,一眼就能洞察先机。 实际上……这里确实是兵家必争之地。 比如赫赫有名的八达岭和居庸关,就距离这里不远,可见这儿,其实就是北京城的咽喉,这可比山海关还有排面,毕竟这里距离京城更近一些。 再走几步,地方就到了。 人们驻足,张静一则道:“大家要小心了,小心脚下别踩着了我的庄稼。” 这是庄稼…… 人们一脸诧异,站在田埂处,大臣们都穿着袍裙,走在这种地方,显得很狼狈。 他们见田里,是茂密的丛叶。 这显然……和他们想象中的庄稼不一样。 这些红薯,正月便被福建陈家的人带了来。 红薯是现成的,也培育了数十代。 只不过,能不能适应这里的地理环境,却有点吃不准,毕竟福建的气候和这里有所不同。 所以张静一让陈经纶等人在此试种。 这种植的乃是春薯,不过为了确保成活,张静一让人选的是这一块地。 这里因为两面都环着山谷,能抵挡一些冷空气,从环境来说,倒是四季如春。 像这样的地方,在京城别处可找不到。 这春薯在正月的时候,就种植下了第一批,至于其他各种试验田,倒是在天气转暖之后,才开始插秧种植。 陈家人在种植红薯方面,经验丰富,毕竟跟着当初的陈振龙,照料了数十年。 这陈经纶更是关心红薯在这儿的推广,在他看来,这是自己父亲的遗志,做儿子的,自然要想方设法为他完成。 谁晓得到了这里,张静一就直接给他开辟了一块土地,这里幽静,可以令他心无旁骛,再加上陈家人迁徙来了大半,干起活来也顺手。 他们开垦,施肥,悉心照顾着。 哪里成想,第一批春薯,居然在六月多,便成熟了。 这是令陈经纶想不到的,他虽然知道,春薯的成熟期大抵是在四个月和六个月之间,但是在京城……长势居然也不慢。 此时,张静一朝他使了个眼色。 陈经纶显得很小心翼翼。 他感激地看着张静一,他曾梦想过无数次,自己父亲的红薯可以在北地推广,但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切来得这样快。 先是很快被张静一看重,提供了最有利的条件,紧接着……这张百户,居然把皇帝和百官们都召来了。 这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此时,他扯着嗓子道:“下地。” 一声令下。 数十个精壮的陈家族人下了地,开始在地里刨着。 一切都很小心。 就好像考古发掘似的,生恐用力过猛,挖烂了土里的红薯。 天启皇帝此时饶有兴趣地背着手,心里忍不住生出了疑窦。 这是啥?能吃? 身后的百官们则已开始窃窃私语。 黄立极瞪着这地,一言不发。 孙承宗此时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他脑子里开始搜索各种书籍,在想哪一本书里出现过这种粮食。 其实大家脑子里都在搜书。 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是…… 闻所未闻。 既然闻所未闻。 那么…… 户部尚书李起元低声扯着一旁的一个翰林道:“百姓们都已饿得啃树皮了,现在好了,现在是直接让人吃土。” 他声音很轻。 让这个翰林不禁怀疑李起元肯定和张百户有什么仇隙,不过……这翰林也是很认同的,便不断地点头。 魏忠贤现在肚子还不适呢,他现在有点担心,不会待会儿……陛下还让他吃……这土疙瘩里的东西吧。 想到这个…… 不寒而栗。 没多久,在众人的瞩目下,一个个红薯从地里抛了出来,送到了田埂上。 田埂上有几个年老一些的陈家族人,开始擦拭去红薯上的泥土。 这是一亩见方的地,这地里挖出的红薯,却是越来越多。 一个根茎之下,就好像一胎五宝,或者是一胎十宝似的,一扯,便拉扯出一大串来。 陈家族人似乎也感觉到……这红薯在此的长势不错,几个年老在田埂上负责清洗的族人,便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 他们的话,可以自动忽略。 反正也听不懂。 很快,红薯便堆积如山了。 张静一另一边吩咐人道:“赶紧去拿秤来,秤一秤多少斤。” “好。” 其实早有人预备好了秤砣。 不过……因为没有大秤,只能用小秤来称,而后再相加。 张静一此时很心热,他也想知道,这第一批精心栽种的红薯到底能种植出多少斤来。 张静一对天启皇帝道:“陛下,在咱们这,也种植过麦子,这里是山地,种植出来的麦子,亩产大抵在一石半上下,也就一百五十斗,两百五十斤至三百斤粮上下,可这粮不一样……陛下就好好瞧着吧。” 天启皇帝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这片被挖掘着红薯的地,他心里已渐生浓厚的兴趣,还有越来越多的期盼,只是他觉得有些累,便索性蹲了下来。 魏忠贤一看天启皇帝蹲在田埂处,哪里还敢怠慢,作为侍候皇帝的人,他怎么敢站着呢?于是便也连忙蹲下。 后头的宦官禁卫更不敢高皇帝和九千岁一头了,几个宦官心急火燎地回头,像赶鸭子似的,压着手,示意着。 后头的百官也无奈,也只能一个个的蹲在泥地里。 这时……另一边田埂处,称重的人终于传来了声音,呼唤道:“已收一石了。” 一石,放在后世大抵是一百八十斤上下。 听说有了一石……天启皇帝更加有兴趣起来。 另一边,地里的粮似乎还有很多。 陈家的族人依旧将一个个的红薯收在簸箕里。 等了很久…… 边上又有人叫道:“三石……” 三石…… 这玩意的产量…… 百官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产量这么高吗?这可几乎一倍于麦子了。” “就是不晓得能不能吃。” 当有人念到五石的时候。 许多人已经开始直抽冷气了。 有人开始惊叹起来,觉得匪夷所思。 显然……这是以往经史中,从未有过的。 也在地里卖力干活着的陈经纶,觉得自己的腰快断了,可他依旧不停地刨着土,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已一片空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他忍不住想到,先父若是还在世上,能见到今日,这陛下和百官们都蹲在这里,看着他收获红薯,不知该有多欣慰。 于是……他情不自禁的眼眶红了,眼角的泪,竟是啪嗒啪嗒落入泥里。 “六石……六石……” 有人高叫。 六石…… 这已接近四倍于当今的麦产了。 天启皇帝越发的吃惊,纹丝不动的蹲着,目光渐渐变得就像看怪物似的。 他新奇地看着眼前一切,似乎在这一刻,他已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是眼珠子一眼不眨地看着那一个个从泥里挖出来的‘土疙瘩’。 也同样蹲在地上的黄立极,表情越发凝重起来。 孙承宗眼角的余光,则扫向张静一,变得说不出的复杂。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天佑大明 六石啊 亩产六石意味着什么? 当初孙承宗在镇守辽东的时候,辽东的粮食都是靠朝廷供应。 他的策略,某种程度而言,是非常耗费钱粮的。 可有什么办法呢?辽东的粮产只有这么多,耕地的军民也是有限。 可若是若是亩产六石。 这就比北方的麦产直接提升了三四倍。 有这三四倍的产量,孙承宗当然没有袁崇焕那般厚颜无耻到开口就是五年平辽的地步,那至少也敢说不会让情势恶化。 还有关中的大旱。 若是粮产能达到这样的地步,还在乎什么大旱? 孙承宗的眼睛好像被地里刨出来的土疙瘩给勾住了,像是连魂魄也已抽离了自己的身体。 天启皇帝继续凝视,他捏了一把汗。 因为一个个土疙瘩,还在被挖出来。 这时有人道:“七石” 七石 这若是不亲眼看到,报出这个数目,大家只怕一笑置之。 开玩笑。 这天下,就算是最肥沃的土地,最好的粮种,精耕细作,莫说亩产七石,便是亩产三石就已是极限了。 这时有人绷不住了。 绷不住的是黄立极。 黄立极这些日子为粮食的事,可谓是操碎了心,虽然他的名声很不好,作为走了阉党后门的首辅大学士,其实没有多少存在感。可无论怎么说,他也是首辅大学士,是宰辅,谁不想做张居正,做刘健呢? 他觉得不放心。 “这玩意,不会是地里早就埋着的吧。”黄立极是直隶大名府人,家乡距离自己并不远,他出身于小士绅的家庭,当然对于土地和粮食的事了如指掌。 这样的产量,太可怕了,可怕到令人很难以相信! 于是,他下意识的站了起来。 大爷我不蹲了。 随即,他冲进了田埂里,而后,也拿手去地里刨,也顾不得尘土,终于顺着根茎,他牵出了一串红薯来 “这” 黄立极眼里放光,忍不住道:“是地里长出来的,真是地里长出来的,没有错。” 于是百官们此时都屏住了呼吸,一个个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张静一心里却在吐槽,他还是把黄立极想的太好了,这家伙,居然怀疑他把红薯埋进去再挖出来,把他的人品想的这样的卑劣。 而此时 “八石” 这一声八石 已彻底地击破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可看着地里的人依旧忙活着,还有 百官之中发生了骚动。 人们开始啧啧称奇起来。 那李起元更是觉得自己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方才戏虐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肃穆。 他是户部尚书,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八石意味着什么,是一般田产的五倍,甚至是五倍以上。 “九石” 这一下子彻底的炸了。 “这是什么东西。” “我没见过。” “能吃吗?” “怎么可能有九石,我从未见过什么作物,亩产可超四石的。” “我我有些头晕。” 这是匪夷所思的事。 “十石” 唱喏到了这里的时候。 天启皇帝已觉得自己有些眩晕了。 他身子摇摇欲坠,努力地晃晃脑袋,才使自己清醒。 地里还有零星的红薯。 若是以往这些红薯肯定懒得挖了,烂在地里便是了。 可毕竟这是当着天子和百官的面,要的就是最准确的亩产量。 陈经纶没有停,他也随着这产量越来越激动。 在福建的时候,某一次,那时他的父亲还在的时候,亩产量比这还高呢。 他们都不知道,他的先父当初冒险从吕宋将这红薯带来大明,知道先父得了此物,将其视为珍宝。不知道他的先父毅然决然,舍弃了科举功名,也舍弃了商业买卖,那一辈子都扑在了这红薯上,一次又一次的育苗,台风来了,惦记着它们,发生了旱情,也惦记着它们,有了虫害,仍旧成宿成宿的睡不着。 他们也一定不会知道,先父临死之前,抓着他的手,那时候,先父已病的很重,只是含着泪,死死的攥着他,陈经纶想,那时候,别人一定想不到,先父临终时想的是什么。 或许他们在想,他的先父可能是放心不下儿孙,又或者,是放心不下家里的田产。 不,陈经纶比任何人都明白,他知道那双行将闭上的眼睛里的含义。 他的先父放心不下的是这些庄稼,是这一个个和他陪伴了一辈子的土疙瘩啊。 一念至此,陈经纶的泪水便又涌了出来。 说也奇怪,这时理应是高兴的时候,理应很欣慰。 可陈经纶却只想到那一双眼睛,那一双垂垂老矣,带着遗憾却又仍有希望的眼睛。 噗通一下,腰痛难忍的陈经纶跪在了庄稼地里,他双手狠狠地抓着红薯的藤叶,便连手心也刺破了。 可很快,他清醒理智了,抬头,看一眼远处蹲着的张静一。 这位张百户好不容易带了陛下和百官来,这就是想要完成他的父亲的遗志啊,张百户情深义重,真乃他的再生父母,他他此时 他艰难地站了起来,蹒跚地拖着疲惫不堪的腿,继续在土里刨着,哪怕地里的红薯已经稀疏,很努力才能再找出一两株来,可他不肯停,也不愿停。 “十二石” 十二石报了出来。 方才的哗然,又归于了寂静。 不是亩产千斤。 是亩产两千斤 两千斤啊! 紧接着,零零碎碎的红薯继续秤重。 有宦官过去与那秤重之人低声说着什么。 随即,那宦官欢快地奔了回来,噗通一下,拜倒在地,声调无比激动地道:“陛下,折算清楚了,是十二石又一斗五升。” 天启皇帝涨红着脸,他双目有些呆滞。 良久,天启皇帝看向了张静一,这一次,他看张静一的眼神,不再是亲近,也没有温和,甚至没有感情,只是用毫无表情的眼神,凝视着张静一,接着肃然道:“可以吃吗?” “可以。”张静一斩钉截铁。 天启皇帝又问:“怎么吃?” 张静一好爽地道:“陛下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可以生吃,也可以熟吃,烤了叫烤红薯,混着粥水叫红薯粥,干一些叫红薯饭,晒干了叫红薯干。” “这”天启皇帝还是晕乎乎的,最终道:“取来,朕吃吃看。” “陛下,生吃不好。”张静一道:“虽说确实可以生吃,但是熟吃更好!其实臣已在庄子里,让人提前预备好了,有红薯粥,也有红薯饭,还有烤红薯,陛下去尝一尝,便知道了。” “真的可以吃?” 百官哗然。 天启皇帝则是眯着眼,他有些等不及了,立马叫了一声:“魏伴伴。” 魏忠贤:“” “你去收拾一个,先试试看。” 魏忠贤深吸一口气,想来此时的他,总难免想起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阉割他的匠人将他绑了,而后手起刀落。 魏忠贤倒是啥也没说,匆忙去取了一个红薯来。 早有小宦官忙用自己的袖子,将这红薯擦拭得干干净净。 魏忠贤手拿着红薯 无数人的目光落在魏忠贤的身上。 这大抵都是一副,你吃呀,你倒是吃呀的表情。 魏忠贤深呼吸,一口咬下。 咔嚓。 很清脆。 “如何?”天启皇帝急促地道。 魏忠贤先是小心翼翼地咀嚼。 他很害怕重蹈吃树皮时的覆辙。 可一咬下去。 竟有一丝甘甜。 于是,他开始放心大胆起来。 或许吃了树皮之后,正需要有个什么东西垫一垫,掩饰一下口里的苦涩。 因而,他咬合的越来越轻松起来,一面道:“唔,滋味不错,有些甘甜,很脆咔咔咔” 呼 这一刻 百官的眼神各有不同,有的透着惊喜,有的带着惆怅,也有人忧心忡忡的样子,更有人眼眶通红,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很干涸。 孙承宗这时拼命地揉着眼睛。 这东西真能吃 还亩产两千斤。 这种破地方也能种植? 这是什么? “天佑大明哪!”孙承宗忍不住发出尽力想要压制,却又偏想宣泄的低吼。 天佑大明! 这四字还沉浸在不知所措的天启皇帝听了个真切。 他双肩也禁不住微微颤抖。 对,这不就是天佑大明吗? 就在此时,天启皇帝一把抢过了魏忠贤手上的红薯。 也顾不得上头还有魏忠贤的咬痕。 其实他本来就是不注重小节的人。 于是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直接张口,咔嚓一下。 红薯入口。 他拼命地啃噬了几下,这才觉得放心了。 于是,一面将脸颊吃的跟馒头似的,一面道:“好好吃,来,诸卿都来尝一尝,都来尝尝” 大臣们没有动。 天启皇帝居然三下五除二,将这红薯啃了个干净,梗着脖子将最后一口红薯咽进肚子里,突然一下子得意起来,恨不得叉腰:“朕登极以来,天灾人祸不断,国事日益艰难,竟不成想,朕焉有今日?” 还有! 第一百三十七章 居功至伟 大明的天子,各样的人都有。 唯独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有自知之明。 这也是为何,天启皇帝要说一句:朕登极以来,天灾人祸不断,国事日益艰难了。 被骂习惯了,虽然有时候觉得某些人骂都骂错了地方,可自己是什么德行,大抵还是心里有数的。 这朝廷治理的也不怎么样嘛,天灾人祸又多,我也很为难啊。 但是 这里最重要的就是这个但是,但是朕哪里能想到,朕也有今天呢? 这话的语气,不无骄傲之色。 你看,国家还是有大喜事的,上天对朕的恩宠没有断绝啊。 这种得意感。 其实是大臣们最反感的。 天启小儿,你又飘了。 当然,大家不敢表现。 只是觉得有些尬。 这时有人道:“陛下这这不就是一个果儿吗,味道甘甜,和寻常的果儿又有什么分别?这不是庄稼,果是果,粮是粮” 众人听罢,朝这人看去。 此人,不是李起元是谁! 李起元是户部尚书,主管天下的钱粮,他的话是很有分量的。 此言一出,大家纷纷颔首,觉得有道理。 主粮是主粮,若只是果儿,虽然也可勉强充饥,可毕竟不是粮食啊! “是不是粮,待会儿吃了便知道。”张静一泰然自若地道:“诸公请。” 李起元没咳嗽,倒也镇定下来,他还是无法理解,世上能有亩产两千斤的粮。 两千斤啊,那还了得?这不是说,原先十亩地能养活一口人,现在只需一两亩地就够了? 根据多年读书的经验,便是山海经,也不曾有过这样的记载。 众人随着张静一的脚步,纷纷进了庄子。 庄子很简陋。 毕竟是临时搭建的。 这里早就摆好了一张张的桌案。 众人纷纷坐下。 天启皇帝自然坐在上首,李起元的话,还是让天启皇帝有些担心。 若不是主粮,那么此物虽好,可毕竟还是差了一些。 毕竟,人是不能拿果儿来充饥的,越吃越饿。 一会儿功夫,热腾腾的红薯粥便端了上来,这粥里只放了些许米,大多是红薯,早已被炖烂了,另一边,又有人盛上了一个个烤好的红薯。 一时之间,厅中飘香四溢。 天启皇帝此时已是饥肠辘辘,当下便举起了勺子,舀了一口粥,先吹了吹。 一旁的宦官急了,低声道:“陛下,是否让奴婢先尝尝” “无碍。”天启皇帝道:“在这里,就和在宫里一样,朕与张卿,便是自家人。” 说着,直接将一勺粥放入了嘴里。 骤然之间,粥水的香甜便弥漫了舌尖,滚烫的粥液入喉 这种红薯粥,在后来,是只有穷人才吃的,若是在后世,那就更不必提了,大家早就吃腻了。 可对于从未吃过红薯粥的君臣们而言,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天启皇帝咂咂嘴,回味着方才的滋味,忍不住道:“比米粥好喝。” 一旁的张静一龇牙咧嘴的帮天启皇帝剥着烤红薯。 紧接着,直接用筷子啪叽一下,插入剥了壳的红薯里,就好像是烤串一般,送到天启皇帝的面前:“陛下可以尝尝这个。” 天启皇帝点头,又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这烤红薯的滋味,带着一股香甜的糯香,别有一番风味。 天启皇帝乐道:“这味好,这味更好,吃啊,大家都来吃,不要客气,哈哈看看能不能吃饱。” 众人再没有迟疑了。 李起元也小心翼翼地吃着粥,只是那样子,倒仿佛有人想害他一样。 吃着吃着,越吃越不对味。 一炷香之后。 他抬头。 看着天启皇帝此时摸着自己膨胀起来的肚腩,扑哧扑哧的喘气。 这是吃撑了的征兆。 一旁,已有人议论纷纷:“还真能饱腹,这一碗粥,加一个烤薯下肚,老夫已饱了。” “还真是,滋味还不错,比白米粥甜腻一些。” “这东西吃一两斤不就饱了?那这亩产两千斤岂不是岂不是” 有人吸着凉气。 可怕啊,这就意味着,只要你想,靠一亩红薯地,便能勉强存活了。 “若如此,天下还能有流民?” 这越想越是觉得可怕。 李起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你要说这样的玩意,他一点都不动心,这也不对,他毕竟是户部尚书。 可他不服气,忍不住道:“张百户,要照料这庄稼,只怕不容易吧。” 此言一出,厅中又寂静无声起来。 是啊。 肯定是精耕细作,说不定还要费水灌溉呢,不然怎么可能种出这么多粮来。 张静一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人问到这个,他笑着道:“这你便问对人了,我正想说,其实这红薯地,是最容易种的,不需精耕细作,密植之后,就不必管他了。不只如此,它还不废水,不必成日想着灌溉的事,便是旱地,也能有收成。且花费的人力也不多,就是插秧和收获时废一点功夫,其余时候,偶尔照看即可。” 李起元听罢,竟是面上羞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一下子,众人又哗然。 有人嘀咕:“这样说来,我大明不缺粮了?” 这个疑问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天启皇帝突然感动起来:“没想到,真没想到” 他正说着,突然想起什么来:“此物,从何处所得?” “这也正是卑下想要奏报的,此物,原是出于吕宋。” 张静一可不想追溯到西班牙人从美洲带到了菲律宾,这玩意太挑战天启皇帝的认知了,直接告诉他,从吕宋来的就得了。 于是他接着道:“乃是一名叫陈振龙的商贾带来的,佛郎机人将其视为珍宝,不允许带出,是这陈振龙看出了此物的厉害,便冒了千难万阻,才偷偷带到了福建。此后,用了一辈子的心血,都在培育秧苗上头。等他逝世,他的儿子陈经纶便继承了他的遗志,被卑下请到这儿来移植,陛下,这陈氏可谓是满门忠烈,我大明若没有他们父子,如何能有这样的粮呢?” 天启皇帝不禁动容,便道:“这样的功劳,便是赏赐万金,也不抵他的功劳。将那陈经纶叫到朕面前来。” 当陈经纶被宦官叫到厅里来的时候,他脑海已一片空白。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陈家也算是商人世家,熟谙人情,他当然清楚,陈家培育这红薯自是有功劳的,可若不是张百户,只怕这功劳也是水中捞月。 何况张百户到了御前,按照这官家们的套路,自然要将这功劳揽到自己的身上,只怕不会提及陈家,就算提,也只是小小提及一下,邀功请赏嘛,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所以陈经纶是有心理准备的,他的愿望,只是完成父亲的遗志,至于其他的他不敢去想。 可到了御前,他显得很不安的行了礼。 便听天启皇帝道:“这便是种植红薯的大功臣吗?” 这大功臣三个字,让陈经纶下意识的看向张静一。 张百户张百户居然将功劳搁在他的头上? 外间,不都说张百户不是东西吗? 厂卫的恶名他也有所耳闻。 此时一股暖流弥漫了陈经纶的全身,张百户大气啊,真丈夫也。 说着,陈经纶毫不犹豫地道:“学生陈经纶,不敢居功,学生父子,培植红薯已有数十年,这数十年来,红薯一直无人问津。若说这功臣,当该是张百户才是,若无张百户慧眼识珠,尽力给学生提供方便,又如何会有今日?陛下让学生居于首功,学生惭愧之至” 天启皇帝见陈经纶谦让,一时也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奇怪地看了张静一一眼。 其实这时,孙承宗也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局面,其实张静一给天启皇帝介绍这个姓陈的商贾,他倒是心里颇为意外的。 张静一居然还有这样的德行? 天启皇帝于是便笑:“你有大功,他也有大功,这样的功劳,够你们分啦,朕已听闻了你父亲的事迹,甚是欣慰,朕一定要好好封赏。” “学生”听天启皇帝提及到了自己的先父,顿时让陈经纶感慨万千。 他一时泪水滂沱道:“先父若在天有灵,知道有今日,定可告慰先灵。” 天启皇帝也不禁唏嘘起来,朝魏忠贤道:“陈氏父子,虽无战功,可这样的功劳,也足以彪炳千秋了。依朕看,需追封其父为伯爵,在其家乡建石坊,以旌表陈氏的功劳。” 魏忠贤毫不犹豫道:“奴婢以为,还需给陈家建一座祠堂才好。” “好,都很好,”天启皇帝道:“交给你办,那便放心了。” “至于张卿家”天启皇帝道:“他也是居功至伟啊,朕得张卿家,如得此薯。” 天启皇帝手里还握着筷子,筷子上叉着半个烤红薯,他说到此薯的时候,狠狠的啃了一口烤红薯,咀嚼起来,边道:“他们都一样,香甜可口,于朕而言,有天大的功劳。” 张静一听到这里,头皮骤然发麻。 第五章送到,明天的五更,会尽快送到,今晚可能熬夜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臣万死 锦衣正文卷第一百三十八章:臣万死张静一听了天启皇帝的话后,便道:“陛下,卑下所做之事,实在微不足道,当不得这样的夸奖。” 这时候,一定要显得自己很谦虚。 可这话对百官而言,却听着怎么好像很刺耳呢! 天启皇帝随即道:“这样的东西,在旱地也可耕种吗?” 张静一很是肯定地点头道:“正是,所以眼下当务之急,是尽速推广,不过……卑下其实早就未雨绸缪了,早请了人往关中那儿,种植了一批……” 百官们吃着红薯粥,就着烤红薯。 表面上都不露声色,可他们是属兔子的,耳朵都悄悄竖起来。 天启皇帝没想到张静一做事居然稳妥到这个地步,已是大喜:“好啊,好的很。朕饱食之后,肚子有些胀,你这儿……朕第一次来,觉得稀罕,带朕走一走吧。” 张静一道:“卑下遵旨。” 天启皇帝起身,将百官丢在了这里,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庄园。 天启皇帝放眼看去,心旷神怡,不由道:“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啊,亏得魏伴伴舍得给你。” 张静一心里吐槽,一般能心旷神怡的地方,这土地利用价值都比较低,若不是能种红薯,这鬼地方,你种一下麦子和水稻试试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不过,此时张静一自然是不能说真心话的,便笑着道:“魏哥是讲义气的人,都是自家兄弟,他常对我说,他的东西便是我的,密不可分。” 天启皇帝诧异道:“这样的吗?想不到魏哥……不,魏伴伴竟这样的大气,从前还以为他很吝啬。” 张静一一本正经地道:“这是陛下对他的成见,卑下并不认同。” 天启皇帝顿了顿,喜道:“有了这红薯,朕可以长长的松口气了,这真是多亏了你。” 张静一很认真地道:“这真是陈家……” “哼。”天启皇帝道:“陈家培植了红薯这么多年,为何没人报朕?还不是朕的百官们,从不将此放在心上!所以终究是你的功劳,朕没有当着陈家人的面说,只是怕他们难堪而已。” 这样也成? 张静一便讪讪道:“卑下打算在这里安置陈家人,他们对于农事了如指掌,留在这里,专心农业,或可造福天下。” 天启皇帝点头:“一切随你。” “不过……”天启皇帝顿了顿,又道:“如今京师的粮食居高不下,你到底种了多少红薯,可否解京师和关中的燃眉之急?” 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很认真的样子。 张静一也只好老实的回答:“陛下要听真话……还是……” 天启皇帝怒道:“少来这一套,什么真话假话,有话就说,你以为朕是三岁稚童吗?” 张静一心里默念天威难测。 可对天启皇帝而言,这事让他很上火。 朕都快急死了,你特么的倒是说啊。 张静一便道:“红薯的推广……需要大量的秧苗,其实卑下说让人带去关中试种,这事是有的,只是规模很小,想要在关中,以及其他各地推广开……只怕没有三五年,是不成的。” “三五年……”天启皇帝身躯一震,忍不住道:“那朕的子民都要饿死了?” 他红着眼睛,仰天愤恨道:“你有没有见过道旁的那些流民,有没有见过那些被啃噬的光秃秃的树?他们太苦啦。人人都说朕是个昏聩之君,好吧,就算朕是昏君,可朕见了这些流民,朕也禁不住羞愧难当。倘若这粮价压不下去,关中赤地千里,遍地饿殍,朕又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有什么面目妄自尊大,自称自己是天子呢?” 张静一却道:“陛下难道忘了,卑下早就答应过陛下,一定能压抑粮价了?” “可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意思不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吗?” 张静一贼贼笑道:“当然远水救不了近火,可是卑下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其实已经布置好了。” 天启皇帝惊讶地道:“布置什么?” “一个赌局。”张静一义正言辞地道:“一个谁先眨眼的赌局,比的是谁胆子大,谁不怕死。所以…即便这红薯不能解近渴,可卑下也定要成功。” 天启皇帝越来越不解,便道:“朕还是不明白,说清楚一些。” “以陛下的智……不,卑下还是想卖一个关子。” 差一点就放出嘲讽了,张静一心里汗颜,以后还是要注意一点,做人不能飘,多向魏哥学习,没有坏处。 天启皇帝于是点点头:“好,朕就再等几日。” 说罢,天启皇帝背着手,由张静一领着到了附近的山丘,登高望远,张静一只当天启皇帝在看风景。 可天启皇帝偶尔会捡起地上的石头看一看,有时又蹲下去,摸一摸土质。 张静一终于忍不住提醒道:“陛下……地上脏。” “这有什么脏的呢?这里的山石,历经风霜多少年了,也不曾改变。此天成之物也,何脏之有。再者说了,朕若是不细细勘探一二,又怎么帮你修这地室。” 张静一意外地惊喜道:“啊……陛下当真愿意为……” “得等粮价降下来再说,不过朕来问你,你要修这东西做什么?” 张静一总不能说,我家里这么多银子,我心里害怕吧。 张静一言之凿凿地道:“卑下要在此,建一座庄园,这里毕竟靠近居庸关,若是有朝一日,那建奴人破关而入怎么办,未雨绸缪嘛,所以卑下想在这里筑高墙,深挖洞。” 这个理由,其实有点犯忌讳。 天启皇帝没有大怒,倒是皱眉道:“朕有险峻的九边,有数十万将士陈兵一线,这是关内,建奴人怎么进的来?” 张静一心里想,这话说的,那袁崇焕……就是龟缩在宁远,结果建奴人直接绕过了这些边镇,直接杀入了关内,都快打到京城来了,如若不然,这袁崇焕怎么会被千刀万剐? 这建奴人,他们不讲武德的。 张静一却是不能说真话,只能道:“总要防范于未然,这里靠近皇陵,主要是卑下对皇陵不放心,若是有朝一日,真要有建奴人痴心妄想,卑下也好死守此处,护卫皇陵才是。” 天启皇帝鼓着眼睛,摇摇头:“朕不想听这些。你要修便修吧,只是……你要修这样规模的地洞……只怕花费不小,你舍得吗?” “不知要多少?” 天启皇帝道:“朕若是出手,当然是大手笔,所需的石料、木料,还有劳力,只怕没有十万两银子也是休想。” 张静一其实很想露出肉痛的表情,显得自己家贫,可实在装不出,只能口里道:“这么多呀?卑下……努努力,节俭一些……应当可以应付吧。” “那便好。”天启皇帝点点头,随即便道:“走吧,去见见百官去。” 他们回到庄园的时候。 这百官在此,依旧是议论不休。 一见到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回来,便都围了上来。 天启皇帝突然想起什么,道:“李卿家。” 他的目光落在李起元的身上。 这户部尚书李起元一头雾水,此时他正有心事呢,突然被陛下呼唤一声,便忙上前:“臣在。” 天启皇帝笑着道:“朕听闻,你曾和你的儿子说,若是天下当真有亩产千斤的粮,你便要将脑袋摘下来,给人当蹴鞠踢。” 这话是天启皇帝笑容可掬的用温柔语句说出的。 可李起元却是汗毛竖起,在这炎炎夏日里打了个战栗,说这话的时候,他是在自己的私宅里,除了自己和儿子之外,没有外人,陛下……怎么会得知?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顿时弥漫他的全身。 他只觉得浑身冰凉。 只见天启皇帝接着笑道:“怎么,李卿家不回话?” 李起元这才艰难地抬头看一眼天启皇帝,期期艾艾道:“臣……臣没有说过。” “没有说过?”天启皇帝面上带着天真的样子:“这就怪了,你可想仔细,若是欺朕,那便是欺君大罪。” 李起元已是吓得面如土色,最后无力地道:“似乎说……说过的……” “那就寄下你的脑袋,你听仔细了,以后不要在人背后说人是非,张卿家有这么多的大功劳,对朕也是忠心耿耿,岂是你可以戏虐的?再有下一次,你不摘下自己的脑袋,朕来帮你摘。” 李起元堂堂户部尚书,竟被这样的训斥,真是无地自容。 要知道……若是在唐朝,皇帝对臣子说这样的重话,臣子是要羞愧得自杀的。 当然……这年月不一样了,脸皮厚才能生存下去,可即便如此,李起元心里也无法接受,毕竟,他是堂堂进士出身,他能做尚书,也未必全是皇帝恩典,而是靠朝中诸公廷推出来的。 可此刻,他还能说什么? 笑话张静一被陛下戳破了,天知道陛下怎么知道的,这种恐惧感,已令他心里生寒。 何况这一次张静一居功至伟,自己背后说他的闲话,确实是小人之心,于是……他瘫着拜下道:“臣万死!” ………… 感谢投月票的同学,你们真的太好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杀招 天启皇帝行事,看上去毫无章法,可实际上,比起历史上他的那位兄弟崇祯皇帝,却高明得多。 崇祯皇帝是直肠子,性子也急躁,在他天真的世界里,世界是分为好人和坏人的。 也正因为如此,崇祯皇帝登基,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众正盈朝,等大臣们都摸透了他的性子,便都只会吹嘘自己多么清廉,多么刚正不阿。 可天启皇帝不同,他洞悉很多东西,但他绝不会轻易做声。 可他不做声,并不代表他不知道。 这一次,他对户部很不满意,也知道户部之内,黑幕重重! 可他一直没有做声,不做声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他很清楚,在国家危难之际,去将那伤疤揭出来,只会让朝廷更加雪上加霜。 这一次,当着众大臣的面,直接敲打李起元,已称得上是不留情面了,这正是因为天启皇帝有了底气。 此时,群臣肃然。 他们突然意识到,天启皇帝并不只是他们所想象中被九千岁所操纵,不谙世事的青年天子。 今日对李起元的敲打,既有这不显山露水的青年天子展现出的洞悉一切的掌控力,也显出了他的锋利。 天启皇帝没有再在李起元的身上多话,而是道:“这红薯既是天下珍宝,却又一钱不值。说它一钱不值,是将来我大明这样的粮食定要泛滥,便是寻常百姓,也可敞开肚子来吃。可若说它价值千金,却是因为朕得此宝,可固社稷。这样的奇珍异宝……张卿家,你取千斤出来,朕要分赐大臣,卿等带回去,好好再尝一尝,不但要自己尝,还要想,想一想这陈氏父子虽为布衣,却心怀社稷和苍生。想一想张静一,区区一锦衣卫百户,却常怀报效之心。再想一想你们自己,想想你们受了国恩,平日里又是如何的。” “除此之外,回家之后,也给你们的妻儿分食吧,这是朕的恩典,既是恩典,自当与家人分享,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即是此理。” 众臣都是明白人,于是自动忽略掉一荣俱荣,却只咀嚼着一损俱损的话,纷纷称是。 天启皇帝接着道:“哎呀,你们看,这天色好像很不好,只怕又要下雨了,哎,朕出京来,本想告祭列祖列宗的,奈何天公要不作美了,这可如何是好?” “陛下。”魏忠贤立马在旁道:“陛下心里有孝心,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岂有不知呢?这孝心藏在心里便是了,陛下日理万机,若是实在没有空闲,不妨敕命大臣代为祭祀先帝陵寝便是,先皇帝们得知陛下心里藏着天下百姓,日夜操劳,不知该有多高兴。” 天启皇帝便微笑道:“这样可以吗?” 这话当然不是问魏忠贤的。 众臣脸上麻木。 张静一大抵猜测他们的心理状态是:特么的,你不想上山就不想上山,干我们鸟事,问我们作甚? 众臣倒还是上道的,纷纷道:“国家在多事之秋,自是离不开陛下,恳请陛下起驾回宫,为国筹谋。”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这样啊,那么朕就从善如流吧,张卿,你也随朕回京去。” 张静一倒是不客气,点了头。 当日,天启皇帝自是回西苑去了。 张静一却是马不停蹄地回了他的新县。 实际上,当日京城里已炸开了锅。 亩产两千斤。 诸公们亲眼见了。 是主粮。 这粮还抗旱。 京城沸腾。 至少绝大多数百姓是沸腾的。 哪怕是在这京城中的人,也都有饥饿的记忆。 但凡是尝过饥肠辘辘之苦的人,谁不希望……这天下有一种粮可以敞开来吃的呢。 只是……也未必任何人都欢天喜地。 例如…… 吴文龙便懵了。 作为粮商,他只信奉一个道理:物以稀为贵。 倘使粮食可以亩产两千斤了,那还有什么利润可言? 最重要的是……他可是囤积了不少的粮食。 他听了消息,便立即往李家去。 而此时,天色将晚。 李家的仆从直接提着灯笼,将吴文龙领到了李家的后宅。 在这里,有一处楼,叫烟雨楼。 楼内,灯火通明。 吴文龙小心翼翼地进了楼。 便见此时户部尚书李起元正端坐在饭桌前,这里已摆了两副碗筷。 吴文龙激动地道:“老爷……” 李起元只压压手,示意他坐下。 吴文龙坐下之后,低头,却发现……自己跟前摆着的碗里,乃是黄橙橙的粥水。 吴文龙甚是不解地道:“这是……” “你先尝尝。” 吴文龙点头,举起了筷子,粥水的滋味甘甜可口,吴文龙吃了一半,终于醒悟:“这便是坊间传闻的红薯?” “你觉得如何?” “能果腹,味道甘甜。” 李起元叹了口气:“今日陛下狠狠敲打了老夫一通,实是令人不安啊。” “老爷,这些粮……” 李起元已喝完了粥,一旁的丫头给他收拾碗筷,又有另一边,一个丫头给他递来了锦帕。 李起元是个爱洁净的人,擦拭了嘴,才慢悠悠地道:“声音轻一些,小心隔墙有耳。” 说着,等丫头们散去了,方才叹了口气道:“真是令人心惊胆战啊。你是为了粮食的事而来的吧?” “是。”吴文龙吃过这粥之后,已可以确信,传闻是真的了。 此时,他内心更是急得如热锅蚂蚁,终于忍不住道:“你看……咱们的粮食……” 李起元却道:“老夫起初也有点慌,不过事后想想,不对,这粮若是大规模的种植了,我这户部尚书,难道会不知吗?思来想去,此粮要推广开来,那也是两年之后的事,远水救不了近渴。” 吴文龙一听,顿时惊喜道:“这样说来,今年……” 李起元淡然自若地道:“好啦,老夫说的也只是这么多,你自己看着办吧。” 吴文龙知道这是逐客令,可听了李起元的一番话,心里总算定了一些,便起身道:“小人明白了。” 当日,粮价并无异动。 其实所有的粮商,现在都在暗中的揣测。 在经历了难熬的一夜之后。 粮商们纷纷来到了商会的会馆。 大家都盼着陈默言几个大粮商们来。 内行的人都知道,陈默言这些人,自有消息渠道,他们的渠道比任何人都灵通,而且这种大粮上资本雄厚,底气足。 果然,虽然不是从前那样默契的三日来一趟,可今日因为事出有因,所以陈默言几个粮商都来了。 陈默言照例……还是在不起眼的角落端坐着喝茶。 唯一不同的是,等茶喝完了,他竟起身,朝众粮商抛下了一句话:“诸位,老夫有一言,诸位不妨静听。” 粮商人纷纷朝陈默言看来。 陈默言风轻云淡地道:“谁想卖粮,有多少,我陈家吃多少。” 此言一出,许多人心定了。 看来……那什么红薯,不会影响今年的粮价。 众人纷纷笑起来。 有人道:“陈公豪言壮语,老夫也是一样,有多少,吃多少。” “是极,大家不要慌,这不过是吓人的。” “老夫做了粮食买卖数十载,怎么会被这区区的红薯吓着呢。” “哈哈……” 一时之间,厅中欢声笑语。 其实这可以理解,囤积了这么多粮,这些粮食,就是大家的身家性命。 他张静一算老几,凭这个想降粮价? 而陈默言却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丢了几个铜板在茶桌上,便如往常一样,风轻云淡的走了。 ………… “张百户,张百户……” 卢象升的叫声很急,他匆匆地寻到了县里的张静一。 张静一此时正耷拉着脑袋,坐在公房里,低头在看着案牍上的消息。 听到有人进来的脚步声,他才抬头道:“什么事。” “会馆那里……一切如常,粮价也未见松动。” 卢象升露出苦笑,这张百户已将自己的底牌揭出来了。 原本他还以为,有了这亩产两千斤,粮价肯定要松动的。 可哪里晓得……会馆那儿,居然稳如泰山。 这时候,卢象升才意识到,这些粮商并不好对付,这些人习惯了吃人不吐骨头,是绝不肯吃亏的。 张静一见卢象升焦灼万分的样子,倒是自顾自的笑了:“原来是因为如此啊,卢先生,你别着急。” 看着张静一不急不慌的样子,反而令卢象升纳闷了。 卢象升便坐下道:“张百户怎么还笑的出来,百姓们要揭不开锅啦!大家都说,这红薯远水救不了近火,现在可怎么是好?” 卢象升是急性子。 当然性急,这可是上阵就亲自带头冲锋的文人。 张静一依旧老神在在地道:“是吗?可是……红薯……不过是开胃菜,我的杀招……其实已经准备好了,不信,你等到明日看一看,我要教这些粮商人,统统都死。” “杀招?”卢象升大吃一惊,忍不住问:“什么杀招?” 张静一则是勾唇一笑,气定神闲地:“能不能让我好好装个逼,明日看着便是了,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急呢!” 卢象升更吃惊了:“什么装逼?” 第一百四十章 今日无事 张静一的情绪很稳定。 决战的时候到了。 其实此时的张静一,也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所有人都希望从张静一的身上,找到一点讯息。 可令大家失望的是,张静一的举止很平常,作为县令,他照旧地按时安分的巡视一番清平坊和天桥坊。 清平坊现在招揽了许多的商业,一个个铺子开门。 不过绝大多数商贾,都有怨言。 现在百姓们手里哪里有钱啊,有钱也花高价去买粮了,因此,除了那根本不怎么开门的粮店,其他的买卖都很艰难。 即便是手里有闲钱,足够家中吃喝的人,此时也被高不可攀的粮价吓住了,宁可将钱留着,也不敢轻易添置其他东西。 张静一出现在商业区的时候,总不免有人会来抱怨一番。 张静一也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面对商贾,为官者还是需有些架子。 如若不然,震慑不住他们。 打成一片,对于张静一而言,并没有好处。 当然,手底下负责招商的文吏,倒是可以谦和一些的,但是必须得隔着这么一层,如若不然,便算是没有拿捏住分寸了。 这一次暴雨,其实暴露出了不少的问题,哪怕是清平坊也是如此,各街巷长们连续开了几个会,总结出了新的经验,便打算趁着如今天气晴朗,整改一番。 当然,现在重中之重,还是天桥坊,天桥坊的所有差役全部换人了,由清平坊的人接手,有的是直接街巷长调拨去,有的则是寻常的清平坊文吏提拔起来。 道路、卫生、河道疏浚、治安,先从这四个方面入手。 好在新县一接手这里,顺天府、东厂、五城兵马司的人倒也识趣,自此再不会在天桥坊出没了。 每日清早,锦衣校尉们便要晨操,众校尉们在卢象升的带领之下,喊着号子,围着天桥坊和清平坊跑一圈。 人们就是在这号子声中起床的。 那起初觉得刺耳的声音,还有那跑步的轰隆隆声,起初其实是有些不适应的,可慢慢的,大家也习以为常。 神奇的是,随着这样拉练的号子声出现,原先在这天桥坊里出没的三教九流,一下子便销声匿迹。 人们甚至打趣,这每日清晨一二三四的拉练号子,颇有镇邪的功效。 眼下最困难的时期,还未过去,所以街巷长们统计出本街本巷的穷户,每日发放一些口粮。 粮价实在是太高了,寻常人都觉得艰难,那些穷困户们,便更加没法过日子了。 好在这些街巷长,通过各种评优,已经掌握了本街本巷的情况,谁家劳力多,谁家有余钱,心里都是有数的,穷困之人也大抵能掌握。 县衙里提出的是,决不允许饿死一人。 因此,每日都会想尽办法,弄一些陈粮和杂粮发放。 其实这种粮发放花不了几个钱,可是带来的效果却是惊人。 所有发放了口粮的,门前都要挂牌子,一方面是方便县衙里的人巡查,防止弄虚作假。 另一方面,这个牌子一挂,终究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但凡是家里稍稍体面的人家,也不好意思为了每日一两斤的陈粮和杂粮给自己抹黑。 街巷长们大抵没有徇私,毕竟自己还有前途在,再不是从前那永世不得翻身的小吏了,而且街巷长们也颇有竞争,彼此之间为了竞争未来县衙里的位置都难免希望别人能犯点错。 何况在这新县里,真要饿死人,那么其他的工作,便都算白做了。 这种事惩罚得非常严厉,几乎是断送掉一切的前途,整个街巷的所有奖金也统统取消。 于是,整个京城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景观,在这粮食暴涨的背景之下,新县居然罕有饿殍的情况。 反观其他各坊,据闻惨不忍睹,甚至有每日清晨,便有五城兵马司的人,在清晨于各街巷收尸,虽不敢说尸积如山,可这零星饿死的饿殍,却还是教人恐惧。 当然,绝大多数人还是麻木的。 毕竟饿死人……在京城里其实也并不算特别罕见的事,莫说是今年这大灾之年,纵是从前太平的时候,照样的事也是常有。 古人们在这种事上,和后世之人不同。后世之人罕见身边的人死亡,若知左邻右舍出现了零星的死亡案例,便觉得是天大的事一般。 而此时,更多的是麻木,谁谁谁没熬过冬,谁谁谁病死,谁谁谁饿死,并不会影响太多的情绪。 大抵也不过是一声叹息罢了,只能推脱到他命不好,下辈子投个好胎。 可新县的对比太强烈了。 为了严防死守。 县衙里甚至直接挂出牌子,关于严防饿殍现象,弄出了战胜饥饿零死亡的牌子。 现在已持续了九天,打破了九日的记录。 如此一来,街巷长们也都疯了,生怕这个记录被打破,出现在自己的街巷里,先是摸排吃不起饭的发放陈粮和杂粮,再到后来,逐家逐家的登门排查,看看是否有漏网之鱼,免得到时破纪录的出现在自己的街道上。 新县似乎在缔造一个神话一般,很是牵动人心。 便是整个京城,似乎都在关注着新县弄出来的这个现象。 这仿佛是……以往的时候,人们习惯了饿死,可张百户却告诉大家,往年有这样的现象,所以就合理吗? 于是,形势逆转,从前合理的现象,变得不合理起来,新县这种不饿死人的现象,才是合理的。 张静一的一切如常。 这令一直观察张静一举止的某些人,不禁开始嘀咕起来。 各种流言则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满天飞了。 于是在当日,商会会馆里,焦灼的粮商们又汇聚在了一堂。 他们聚集的越来越频繁了。 表面上,大家都不露声色,实则却已是暗涛汹涌,从许多人的脸上,甚至透着几分焦躁。 波涛起伏之中,陈默言也不同寻常的在不恰当的时间出现在了会馆。 事实上,现在粮商们都盼着这几个大粮商出现。 一见到陈默言竟是来了,便又都气氛活跃起来。 陈默言今次来,却破天荒的没有躲在角落里喝茶。 而是走上了前台。 粮商们见状,立即鸦雀无声。 陈默言看了众人一眼,便冷笑道:“余听闻京城中多有流言蜚语,说什么红薯能赈灾。诸位,这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不过是某些人,立功心切,拿祥瑞来糊弄而已。红薯确实不错,可这东西……能纾解得了今年缺粮的状况吗?我看,不尽然,荒谬!” 众粮商们都纷纷点头。 陈默言又道:“大家尽管将心放下,若是不放心的,就到市面上去看看,哪里还有粮?没有粮,这粮价又如何降下?我等做了这么多年的买卖,价格涨跌,难道心里还不清楚吗?” 吴文龙就是混杂在这人群的其中之一,看着趾高气昂,却又自信满满的在高台是发表言论的陈默言,他心里徒然又定了一些。 当日,喝了茶,众粮商便纷纷表示,未来粮价怕还要涨,关中那边……肯定已没粮了云云。 吴文龙便又大大的松了口气,这才安心地回了家。 刚到府上,家人却是上前来道:“老爷,六奶奶生气呢。” 吴文龙皱眉道:“她又生什么气?” “她说老爷已有许多日子没进她房了。” 吴文龙便道:“知道了,知道了。” 说着,却没有去后宅,而是不由自主的去了书房。 坐在书房里,对着青灯,一个生得俊美的家丁给吴文龙斟了茶,吴文龙不禁用手抚了抚他的后背,眼里露出了别样的光彩。 这家丁扭捏道:“老爷请用茶。” “唔。”吴文龙便又恢复了常色,似乎觉得有正经事要办,便挥挥手道:“你下去。” 等这家丁退下,呷了口茶,吴文龙便提起了笔,摊开纸来,如往常一般记事,想了想,在纸上写下:“今闻陈公所言,受益匪浅。余从商二十载,惯看风云,几日以来,竟还心浮气躁,若非听陈公之言,险不知所措。粮价跌涨,歧视锦衣卫区区一百户可以操弄,可笑,可笑……” 边写着,吴文龙自己也不禁笑了出来。 儒家讲究三省吾身,吴文龙虽是商贾,却也饱受熏陶,此时反省自己这几日的浮躁,最后深吸一口气,似乎觉得还有什么话没有写尽,便又蘸墨,提笔又在后头书了五个字:“今日无事矣。” 又认真地看了一遍自己刚刚写下的东西,这才搁笔,起身往后宅歇息去了。 这一觉,吴文龙睡得很踏实,他梦到他拿着数不尽的粮,在赤地千里的关中,用一斗粮,轻松地换来了几亩土地,梦到饿殍们为了一口粮,争相将儿女卖给他,梦到他拿出一斗粮买下别人妻女的时候,那些人跪在地上朝他使劲磕头,感激涕零的样子。 正在香甜之际。 梦碎了。 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便听外头道:“老爷,老爷,你快出来,快出来看看。” 第一百四十一章 完蛋了 吴文龙一轱辘翻身起来。 他当然很清楚,若不是什么大事,没有人敢来后宅吵闹他的。 于是匆匆趿鞋,披着衣,披头散发地出来。 便见这房子外头,吴家的账房正哭丧着脸地站在这里。 吴文龙不由皱眉道:“怎么回事?” “市面上……有不少粮店开了。” “开……开了……” 这些日子,大家都知道粮食要涨,所以商家惜售,大家伙儿都舍不得将粮卖出去。 按理来说,这样的粮食紧缺,至少要维持到年末去。 可这时候……怎么会有许多粮店开门呢? 吴文龙的脸色顿时发青……这粮食,关系到了他的身家性命啊! 于是急道:“为……为……为何?” “不知道。”账房道:“只晓得粮店开了不少……似乎市面上开始出现了一些粮食。” 有人在卖粮…… 一个念头在吴文龙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急切地继续问道:“现在粮价几何?” “还没有跌,照旧还是十六两三钱银子。” 吴文龙却有些慌了。 虽然没有跌,可是现在这个情况,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是要命的事。 吴文龙又问道:“会馆那儿,有什么消息吗?” “有不少粮商都去了,大家都说,死也不卖。” 话虽如此,可是账房的脸上布满了担忧之色。 吴文龙只一脸颓然地点头:“我……我更衣,我更衣……出去看看……去看看……” 吴文龙说罢,慌慌张张地回了房,草草更衣。 小妾也被惊醒了,忍不住蜷在锦被里埋怨:“大清早的……” “住口。”吴文龙骂她:“你这贼娘们懂个什么?” 说罢,心急火燎地备车出门。 到了会馆。 会馆这里已是人满为患,粮商们个个打了鸡血一样:“打死也不卖。” “卖粮者,天必厌之!” “还要涨……” 人们议论纷纷,吴文龙便四处打探,才稍稍地放心了一些。 大家咒骂起那些开了门的粮店。 又说哪里有谣传,江南也遭灾了。 粮食是必涨的。 大家继续赶紧去购粮。 这么一说。 吴文龙的心又定了一些。 可能……只是一些小意外吧。 果然……粮价竟又涨了一些。 只是涨的力度不是很大。 可这却让大家又宽心了。 定是有人在大力的收购。 吴文龙便惊魂稍定地在会馆里喝了几口茶。 到了晌午,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便想着……回家小憩片刻。 他离开了会馆,坐在车里。 途经了一家粮店的时候。 却发现这粮店门前虽也有一些买粮的,却远没有前几日这样热闹了。 “停停停。”他让车夫停车,下了车,便见这粮店门口,挂出招牌。 “时价:十五两……” 十五两…… 不对啊。 吴文龙打了个寒颤。 不是说涨了一些吗? 现在粮食都在粮商们手里,按理来说……只要大家都不卖,而百姓们要吃粮,不吃便要饿死,那么…… 吴文龙越发觉得不对劲了,连忙转回身,边走边匆匆道:“快回去,回会馆。” 其实……已经有不少人感到不对劲了。 上午还在打鸡血的人,现在又开始慌张起来。 这个时候,那陈默言也已来了,他没有了往日的风度,进来之后,便破口大骂:“有人卖粮,是谁卖粮,我等不是同进退的吗?到了年底,粮价至少到二十两,尔等慌什么?” 吴文龙第一次见平日里风轻云淡的陈默言竟是这个样子,满脸怒容,他似乎想要努力的表现出自己掌控力,所以语气斩钉截铁,可……却与平日里的从容气度全不相称,于是……这反而加重了吴文龙的担忧。 吴文龙忍不住道:“陈先生,不知陈家是否还收购粮食?” “收,当然收,有多少收多少。”陈默言气急败坏地道:“谁敢坏事,仔细自己血本无归。” 众人也纷纷咒骂。 纷纷表示,绝不卖粮,就要让那卖粮的等到粮食涨起来去哭。 可一炷香之后。 有人匆匆而来道:“不得了,外头……外头的粮价,已到十四两八钱了。” 此言一出…… 所有人面如土色。 这里透露出了两个信息。 一个是还是有很多人卖粮。 第二个是……陈默言所说的会尽力收粮,根本只是口头承诺,实际上,陈家根本没有这样做。 于是,大家急了,纷纷围着陈默言:“陈先生,你不是说收粮?” 陈默言脸色铁青地道:“不要怕,这只是……有人在耍弄阴谋诡计。” “陈先生,若是陈家收粮……” 陈默言越来越心惊。 实际上…… 整个会馆已是炸开了锅。 仿佛无形之中,有一种东西,推动着什么。 “怎么办,怎么办,我这么多的粮……” “快,回府……” 陈默言却还在耐心地解释着:“这不过是正常的波动,大家不要误信奸人之计……” 吴文龙已经没有丝毫的心情去听陈默言的话了。 他火速地去找户部尚书李起元,毕竟李起元才是真正做主的。 可到了户部,却说户部尚书李起元入宫觐见去了。 吴文龙急得跺脚,转身便上车,又跑去了粮店。 这一看,直惊得吴文龙浑身发虚。 价格竟已探底到了十四两六钱。 才过去一个时辰不到,一石便又没了二钱银子。 可吴文龙囤积的粮,却有上万石啊,这一下子的,两千两银子顿时不翼而飞。 “去……去……”吴文龙要哭了,他想起了一个极可怕的事。 其实以前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不过粮商们都还淡定。 毕竟粮价的上涨,如那陈默言所言,确实是有一个波动的过程,可这一次,吴文龙却嗅到了一种不同的意味。 要出事。 要出大事了。 于是,他跌跌撞撞地爬上车,对着车夫急切地道:“快……快去咱们东市的粮店。” 赶到东市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粮店都开了门。 到处都听到伙计们卖力地吆喝声:“卖粮,卖粮……” 吴文龙忍不住要哭了,这些……粮商,方才不是说好了,都不卖的吗? 等到了吴记粮铺,吴文龙一下车,掌柜的便冲了出来,焦急万分地道:“老爷,老爷,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卖粮……快卖粮……”吴文龙咬牙切齿地道:“有多少,给我卖多少,现在粮价多少了?” “只有十四两了。”掌柜的道:“就算挂了牌子,只怕也没几个人买,说是说十四两,可是无人问津。” 吴文龙顿觉得五雷轰天。 他忍不住嘶哑道:“十四……十四……怎么好端端的,才一会儿工夫,就……” “要不……” “要不个屁。”吴文龙面露杀机:“卖,立即卖……十四两给我卖,只要将粮卖出去,卖出去就成。” 其实……单靠铺子卖粮,哪里卖得出去多少? 起初粮店开门,寻常百姓一看,都去疯抢。 可很快,大家都回过了劲来,尤其是粮价开始一跌,这买粮的就不见踪影了。 而像吴文龙这样的大粮商,囤积着上万石粮,想要将这些粮卖出去,单凭零售是不可能的。 必须得找大买家。 可以往市面上到处出没的大卖家,现在都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好像死绝了一般。 这大宗的买卖,更是一粒粮都没卖出去。 吴文龙急了,四处去找人。 以往那些给他投递了门贴,希望买粮的,现在要嘛是避而不见,要嘛就是,我这儿也有不少粮,你要不要? 吴文龙彻底的透心凉了。 陡然之间……原本缺粮的京城,现在好像粮食泛滥一般,谁家都有粮似的,都在疯狂的卖。 到了傍晚的时候,粮价直接跌破了十三两。 若是十三两,其实还是可以维持自己的利润的。 可问题就在于,此时是有价无市。 因为根本就没有人买,所以价格下探多少,其实都是逗你玩。 骤然间,恐慌蔓延了。 吴文龙见天色晚了,李起元理应要下值了,便匆匆赶到了李家。 李家这里,灯火通明,等到了厅堂,却见李起元正愣愣地坐在椅上,不发一言。 “老爷……”吴文龙要哭出来了:“粮价跌了。” 这道声音像是一下子惊醒了李起元一般,终于令他从神游中回过神来,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卖啊。” “可是卖不出去啊。”吴文龙啪嗒一下,直接跪在了地上,六神无主地道:“老爷,这可怎么办啊?” “完了,完了。”李起元直直地看着吴文龙半响,才颓然站了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口里道:“怎么可能,好端端的就跌了呢?怎么可能……这下完了,我不该听你的话,不该听你的话啊……若不是听信你的话……老夫……老夫又怎么会拿家里的田契让你去做抵,去贷银子,去买粮呢!十一二两银子的粮食,老夫是眼睛都没有眨,一买就是几千上万石啊……完啦,我是不肖子孙啊,我……” 噗…… 一口老血喷出。 李起元只觉得眼前一黑,接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第四章送到,还有! 第一百四十二章 陛下 大喜 李起元觉得自己的心绞痛。 他人一瘫下,李家已乱做一团。 吴文龙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 等有人好不容易将李起元救起来,李起元才疲惫地张开眼睛道:“吴文龙,吴文龙呢?” 于是吴文龙连忙上前。 李起元又觉得自己的心口隐隐作痛了,他努力地道:“想办法……卖粮……卖粮……” “是。”吴文龙忙道:“我这便去。” 似吴文龙这样的事,一夜之间,不知在多少宅邸里发生。 可此时在西苑的天启皇帝,却也是很烦躁。 实际上,粮价真正一泻千里,是在宫门关上之后的事。 这两日,天启皇帝觉得干什么都没心思。 他心里依旧惦记着粮价,红薯让他精神一震,突然意识到,他这天子,大有可为。 可眼下的麻烦,依旧让他惆怅。 看着那数不清的流民,天启皇帝昨日一宿未睡。 睡不着,为了分散注意力。 他便提着笔,只干一件事,便是将脑海中记下的张家庄子地形图画出来! 而后……再根据他自己亲自测得的土质资料,不断地在图上绘画。 不得不说,关于这种事,天启皇帝简直就是个天才。 虽然这个时代,没有所谓的结构力学,可有着丰富大型工程经验的天启皇帝,其实凭借着丰富的经验,心里已开始有了一个雏形。 从哪里开挖,开挖之后怎么布局,里头需布置什么东西,无论是通风,还是排水,甚至哪个位置可以确保干燥,他慢慢的有了底。 于是,开始尝试着绘制图纸。 当然,天启皇帝依旧心神不宁。 用晚膳的时候,魏忠贤过来伺候。 天启皇帝吃过了一个烤红薯,打了个嗝,便抬头看了一眼魏忠贤道:“怎么,有消息了吗?” “陛下要问的是粮价吗?” “是。” 魏忠贤便苦笑着道:“陛下……现在外头,没什么动静。” 没什么动静的意思是……现在还没有奏报来,没有奏报,这就说明粮食还是居高不下。 天启皇帝皱眉起来:“你说,这粮价能降下吗?” 魏忠贤想了想措辞:“陛下,奴婢以为……这很不容易,粮商们都将粮购尽了,而且今年确实缺粮,所以奴婢以为……” “降不下来?” “奴婢也不敢作保。”魏忠贤道:“说不准张老弟,真有主意呢?” 他这时一口一个张老弟了。 脸? 脸面是什么? 有了这个红薯,陛下但凡有一口气在,都念张静一的功劳。 天启皇帝听了魏忠贤的话,便忧虑起来:“这些人……真是该死。” “是啊。”魏忠贤道:“奴婢派人彻查过,牵涉这粮食的人很多,其中不少人……” 说到这里就停下了,他显得很忌讳。 其意思却也不言而喻……除非陛下再让咱有个铲除东林一般的特权,咱杀个人头滚滚,这事儿……才有一丁点解决的希望。 天启皇帝当然知道不能这么干,毕竟……总要有人干活吧。 干掉了东林,至少还有那些依附魏忠贤的人干活,可这一次……背后操控粮价的,只怕阉党的人也不少,这是打算把百官还有勋贵都干掉吗? 更不必说,还有不知道多少皇亲国戚参与其中呢。 这些人…… 天启皇帝不禁细思极恐,于是忧心忡忡地道:“张静一一人,与这些人为敌,只怕有不少人恨得他牙痒痒了,且不说他能不能办成这事,可这事……却不知要得罪多少人,魏伴伴,你既与他称兄道弟,既是兄弟,自当要守望相助,朕直接和你说罢,他若是出了事,朕不找别人,朕就是先问你。” 魏忠贤:“……” 魏忠贤心里很无语。 只是形势比人强,他自是不能表现出一点不情愿的,于是…… 他立即欢天喜地道:“奴婢遵旨。” 天启皇帝又叹道:“这粮价,要降下来,真是千难万难啊,朕束手无策,难道还能就指望张静一一个百户吗?朕该未雨绸缪,想一想办法才好。你平日也有想法,可有什么新主意吗?” 魏忠贤便很是为难地道:“奴婢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投鼠忌器啊。” 这意思是,他真的没有办法。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就越发的惆怅了。 却在此时,突然有宦官匆匆而来,远远的便道:“陛下……陛下……” 天启皇帝一听,皱起眉来,宫里的规矩,那该死的宦官似乎全然不顾了。 这宦官气喘吁吁地进来。 天启皇帝此时心情是很不好的,便厉声呵斥道:“怎么?” 宦官趴在地上,颤抖着嗓子道:“陛下,陛下……大喜,大喜啊……粮食……价格下跌了。” 下跌了…… 首先以为听错了的,是魏忠贤。 这怎么可能,白日里还稳如泰山呢! 何况……这粮价怎么说跌就跌? 至少魏忠贤是心如明镜的,操纵粮价的人,有许多人的身份是格外高贵的,若是这其中一个两个人,魏忠贤也未必放在眼里,可这些人抱团在一处,他们的身份和地位,便是魏忠贤这九千岁,也要掂量掂量一下自己份量的。 他们会容许下跌? 于是魏忠贤立即就道:“消息当真吗?” 这宦官便道:“千真万确,起初就得了消息,就是害怕是假消息,所以东厂那边才反复的确认了几次,才敢入宫报喜。粮价确实跌了,从十六两银子,就在奴婢来之前,已跌至十四两了。” 十六两跌到十四两,虽然对于百姓们而言,粮价依旧是高不可攀,可这趋势一出,却还是让天启皇帝主奴二人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外头,可有什么风吹草动?” “没有……只是粮价莫名就开始跌了,现在市面上,已经开始有许多人卖粮了。” 天启皇帝不免大喜过望,又立即追问:“张静一呢,张静一他今日有什么举动?” “什么举动都没有,今日张百户去巡查天桥坊了,晌午过后,又例行召集了新县的文武,开了一个会,说是……强调卫生工作不松懈的。” 天启皇帝:“……” 就…… 这么跌了。 天启皇帝兴奋着道:“这是怎么回事?明日还会跌吗?哎呀……朕越发的亢奋啦,快,快,传条子出去,告诉厂卫,给朕再探,有什么消息,要立即奏报,朕就在这儿等消息。” 魏忠贤此时已是一头雾水,那些粮商们,是吃错药啦? 这是张静一的手笔? 可看着不像啊。 就在他迟疑之间,天启皇帝兴奋道:“今夜,朕就在这西苑等,把朕的图纸继续拿来,朕要继续绘图,要小心一些,别弄脏了。” 魏忠贤忙赔笑。 这一夜,天启皇帝无眠。 他就像所有热爱通宵达旦的年轻人一般,越是到夜里,越是眼睛能放光。 在夜里,满怀心事的天启皇帝,只盼着天亮。 好不容易,清晨的曙光初露,他又盼着有什么新消息来。 直到天大亮之后,却又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东厂李千户有奏。” 天启皇帝忙道:“所奏何事?” “粮价又大跌了,比昨日跌的更加厉害,这一大清早,竟到了十一两银子了,坊间都在传闻,今日要跌到十两以下。” 这时……天启皇帝才真正相信了下跌的事实。 只是这宦官又道:“陛下,内阁诸学士恳请觐见。” “不见,不见。”天启皇帝对这个显得不耐烦,口里道:“朕现在不想见,朕一宿未睡呢,他们以为朕不要就寝的吗?告诉他们,朕今日不见他们,他们若是非要见,朕便要驾崩啦。” 魏忠贤便忙道:“那么陛下……此时是否暂时歇一歇?” “不歇。”天启皇帝耿直地道:“这是蒙他们的,朕现在龙精虎猛着呢,睡个什么?快,赶紧继续去探,朕要知道粮价的波动。” 实际上…… 粮价的下跌,比预测的还要厉害,甚至到了晌午的时候,粮价已是九两银子一石了。 一上午,直接掉了三成。 天启皇帝听到第三次奏报之后,已是瞠目结舌,忍不住惊讶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来……来人……传张静一……赶紧传张静一来。” 此时,宫中已开始紧张起来。 陛下已有十七个时辰没有睡了,却依旧精神奕奕,通政使司忙有人去请张静一。 心情很好的天启皇帝则背着手,傻乐着来回踱步。 一切太突然,颇有几分当幸福来敲门似的喜悦。 而此时……张静一似乎早有准备,因为他当值的时候,就穿着钦赐礼服去的,一听传见,立即就动身了。 半个时辰之后,在这勤政殿里,张静一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卑下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依旧很是兴奋,看着张静一道:“外头的粮价大跌,卿家知道吗?” 张静一很是淡定地道:“卑下早就知道。“ 天启皇帝一挑眉,下意识地道:“是张卿所为?” 张静一想了想,回答道:“算是吧。” …………………… 第五章送到,不过因为感谢大家在月初给新书投了宝贵的月票,今日加更,晚点会把第六章发出来。 嗯,还有! 第一百四十三章 真相大白 算是 天启皇帝抚案。 这算是什么回答。 不过天启皇帝倒是不急,他随意地看向一个宦官道:“去,给张卿家赐座。” 他一声令下。 站在一旁的魏忠贤连忙取了锦墩来。 张静一倒是不客气地坐下。 天启皇帝便凝视着张静一道:“你用了什么谋略呢?这粮价,要涨容易,可是要降,何其难也。方才朕想了许多可能。或许你此前早就留了一笔粮食,在这个时候抛售?还是其实这粮商里,有不少是你布置的人,与你里应外合?” 这是天启皇帝唯一能想到的几个法子。 张静一不禁微笑,摇头道:“陛下所举的,都是阴谋。” 天启皇帝脸一红,道:“能降粮价,管他什么手段,能救济苍生,便是善举。” “话虽如此”张静一认真的道:“可是阴谋不过是几个人在暗室之中的谋略,靠这种办法,是不可能做成这些事的,因为很简单,任何阴谋,要求的是环环相扣,要求每一步都踩在点上,要求所有人,都按谋划中行事,事有不密,便无法完成。任何人掉了链子,也无法完成。这样的大事,怎么能靠阴谋就可以完成呢?” 天启皇帝细细咀嚼着张静一的这番话,感到颇有道理。 于是他道:“这样说来,你用的不是阴谋诡计。” 张静一很是坦然地道:“卑下用的是阳谋!” “阳谋?” 张静一道:“阳谋的好处就是,卑下只需造势就可以,只要大势已成,无论别人知道不知道,都得乖乖的顺势而动。” “好,朕倒是洗耳恭听,想听一听你这阳谋是什么?”天启皇帝饶有兴趣的道。 魏忠贤也不由得打起了精神,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学习一下。 张静一道:“陛下还记得卑下当初高价卖粮吗?” 魏忠贤的脸在这时忍不住抽了抽,这话你还好意思说? 天启皇帝却好奇宝宝似的,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张静一继续道:“这些粮,是卑下用最低廉的价格赊欠来的,最后却是以十数倍的价格卖出。” 听到这里,天启皇帝不由露出了羡慕的眼神。 张静一苦口婆心的样子:“其实卑下哪里是想挣钱啊,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卑下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留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呢。这样做是为了陛下和苍生啊” 魏忠贤这下子精神起来了,他突然发现,张静一这厮,也不是没有可学习之处的。 这一点,要记下。 张静一继续道:“敢问陛下,若是一个人家,号称家财万贯,就算他家的资产有万两银子,那么他能拿出多少现银呢?” 这话,倒是将天启皇帝问倒了。 张静一似乎本就没指望久在深宫里的天启皇帝能回答,于是很快就道:“所谓的家财万贯,其实绝大多数人家,能拿出一千两现银就不错了。” 这是实在话,身价和现银是两个概念。 张静一又道:“卑下用最廉价,甚至是赊欠来的几十万石粮,突然投入市场,陛下想,会造成什么呢?” “这个朕知道。”天启皇帝道:“当然是粮价大跌。” “对也不对。”张静一笑着道:“当时的粮价,在粮商的推波助澜之下,已到了高位,这时候卑下这么多粮食突然开始抛售,有两种可能,就是粮商们放任不管,可若是放任不管,那么他们就惨了,因为他们此前早就高价收购了不少粮,粮价若是任意抛售开始下跌,他们受损最大。” 天启皇帝眼眸微微一张,恍然大悟的样子,忍不住一直点头。 张静一道:“所以卑下料定,他们为了维持粮价,一定会想尽办法,比如扫货。毕竟谁都知道关中大旱,未来的粮价有上涨空间,何不如将卑下的粮都吃下来,继续坐等增值呢?” 天启皇帝随即就道:“对,朕若是粮商,朕也会这样做。” 张静一道:“可是对于粮商们而言,又出一个问题了,为了确保粮价继续上涨,才能巩固他们的利益,他们又要吃进去大量的粮,在一面造势,营造上涨氛围的同时,他们买粮的钱哪里来呢?毕竟这原本七钱银子,却还只是打了欠条的粮食疯狂抛售,他们要吃进,却需拿出十几两银子来买下一石,他们的手头上,有这么多现银吗?” 天启皇帝错愕:“没有吗?” 张静一笑着道:“当然,有人手头上是有现银的,他们有多少现银,就购多少粮。” 张静一随即又道:“可有的人不一样,他们更贪婪,他们既然认定了粮价还要暴涨,那么今日他花自己一千两银子吃进的粮食,数月之后,便可换来两千两银子。可只挣这一千两银子,他们会甘心吗?” “自然而然,会有一部分人,他们会想用一万两银子,去吃进这些粮食,等将来这一万两银子,变成两万两。可他们手头没有现银,那么如何才能获取暴利?” 听得入神的魏忠贤在旁下意识的插口道:“借贷。” 张静一忍不住对他翘起了大拇指,毫不吝啬地夸奖道:“魏哥果然冰雪聪明。” 冰雪聪明 魏忠贤:“” 此时,张静一又正色道:“所以,他们非要借贷不可,卑下不需要所有购粮的粮商都借贷,只需要有一部分人铤而走险就可以了。” 这时,天启皇帝忍不住问:“借贷了又如何?” 张静一道:“负债的人和不负债的人心态是不一样的,卑下可以将这负债的人,打个比方,叫做杠杆,也就是用自己少量的资金,翘起更多的资金量。这些操持杠杆之人,其实就是卑下的大势,因为他们欠债,所以他们对于市场上任何的风吹草动,都格外的敏感。因为寻常囤粮的人,若是稍有降价的可能,就算是亏了,可粮食还在自己的粮仓里,大不了继续囤积着,等将来有个好价格再卖便是了。” “因而这些人,即便粮价出现了松动,想要让他们因为一些流言蜚语,或者未来降价的可能,便慌不择路的抛售粮食,这是绝不可能的。” “卑下的大势,就是这些借贷买粮的人,他们抵御风险的能力极低,粮价的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他们倾家荡产,他们是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但凡有利益,他们便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可一旦市场出现波动,他们也是市场上最风声鹤唳之人,有一点点动静,便会想着割肉逃离。” “卑下先想利用高粮价的抛售,制造了大量借贷的粮商,而后等粮价升到了高位的时候,再请陛下去看红薯,放出子虚乌有的利空消息。这些消息若是理智的人可能会不屑于顾,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粮食囤积着便是。可对于那些借贷购粮的人就不同了,买了这么多粮,他们不但需要花大价钱囤粮,还需要支付高昂的利息,一旦他们意识到,未来粮价失去了诱人的前景,甚至还可能会出现巨大的持有风险,那么势必会进行抛售,挽回损失。” 天启皇帝听罢,似懂非懂,不过大致的意思,他却明白了,一时之间瞠目结舌:“原来这粮商还有这样的分别。” 张静一笑着道:“这些借贷的粮商,夹杂在其他的粮商之中,一旦他们开始偷偷的抛售,市面上的粮食便渐渐多了。当然,其他的粮商,也可以进行当初的操作,即继续扫货,就像他们当初对付卑下一样。只是可惜这样的方法可以用一次,却不可以用第二次。因为他们手头的资金,在当初扫卑下的粮食时,就已经所剩不多了,这时候,面对市面上出现的更高价的粮食,又拿什么来大规模地吃进呢!” “最终的结果,陛下也看到了,许多人在悄悄抛售,而其他的粮商虽然有维护粮价的心理需求,却是无能为力,只能看到,市面上充斥着大量的粮食。最后价格开始下跌,一旦下跌,更多人会开始慌乱,因为一旦大家意识到,明日的粮食会比今日的低,自然而然,也会想办法将手头的粮食赶紧卖出去。卖的人越多,买方却是凤毛麟角,为了挽回损失,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的降价出售,最后形成践踏,也即谁的粮卖的慢,谁就得死!” “这已不是那些借贷的粮商要拼命抛售了,因为大势已成,便是那些没有负债,家里囤了大量粮食的人,却也不得不立即割肉自保,如若不然,当初高价买来的粮食,难道放在手里,任其越来越不值钱吗?” “就说现在,据卑下所知,不但所有的粮商在想办法卖粮,便是那些平日里粮仓里囤了一些粮的士绅,也在想办法,趁着这粮还能卖出几个钱,想办法卖呢!陛下,如今整个京城,粮食已经泛滥成灾啦。” 第六章送到。 第一百四十四章 劳苦功高 最初的时候,张静一的建议是放任粮价上涨。 其后,他所利用的其实就是粮商们的贪婪。 因为一样东西一直在涨,引发了某种狂热的效应。 人都是情绪动物,一旦上了头,哪怕粮价涨太高,人们也会杜撰出许多的理由来证明它的价值合理性。 紧接着,便是疯狂卖粮。 这种突然大规模的卖粮,对于大小粮商而言,其实是个陷阱。 论起资产,大家的身价都不菲。 可要人立即拿出这么多现银来,却没有这么容易办到。 张静一倒卖的粮食,已经涨到了天价,按照这个价值,想要将张家的粮食迅速吃进,维持粮价,那么就必须付出数百万两真金白银。 注意,这不是资产,这是真正的金银。 要知道大明朝廷,若是没有张居正的改革,每年的岁入,能到手的真金白银,也不过是数百万两纹银而已。 可一方面出于维持价格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需要立即筹措金银,需要在极短时间之内吃进这些粮食,那么借贷就开始了。 总会有一部分粮商上头,要借贷,首先要做的就得有抵押品,而为了迅速的得到真金白银,抵押物往往都价值不菲,比如一亩地,按市价,它若是三十两银子,可你将它拿去抵押,对不住,只值十两。 这时候就是传说中的杠杆了。 人性是相通的,无论是这个时代还是后世,在贪婪方面,人们的行为模式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一旦当大家觉得有利可图,便会铤而走险。 张静一要的就是结果,借的也就是这些铤而走险之人的势。 因为这些最贪婪的人,恰恰是最脆弱的,他们不像寻常的粮商,可以承担风险,只要张静一临门一脚,他们便会疯了似的抛售自保。 而像这种泡沫的市场,一旦有人开始抛售,除非有天量的资金接盘,是不可能兜得住的。 这就好像老鼠仓,嘴上每一个人都说大家要同心协力,理论上只要大家团结一心,当然是可以到最高位的时候,大家再一起出货获利就行了。 可这前提是,你得确保有人不会提前跳船。 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何况还是一群为利益而粘合在一起的粮商呢! 借贷的人不跳船,就可能家破人亡,他跳不跳? 他跳了,你敢不敢接? 你能确保你花了天量的资金接了之后,还有其他人趁你将粮价继续炒高之后不跳水吗? 说到底,其实就是张静一借粮商打败了粮商,而且这是明谋。 即你们就算知道我张静一在搞鬼,我张静一就摊开来说吧,这红薯今年肯定是救不了人的,我张静一甚至直接告诉你们,只要你们都不抛,你们肯定能赚钱,而且能赚大钱。 那又如何? 他们什么都知道,可他们还是摧枯拉朽,兵败如山倒。 张静一极耐心的解释,天启皇帝越听越觉得神奇,最后惊叹不已地道:“没想到张卿家为了粮价,付出了这么多心思。” 魏忠贤面无表情,心里则是道:“应该是挣了这么多的钱。” 张静一感慨道:“陛下,卑下受陛下如此隆恩,怎么能不竭力报效呢?莫说是花费一些心思,便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天启皇帝却是道:“只是这一次,你只怕要得罪不少人了。” 张静一心里不禁想笑,心道:我得罪很多人?那些疯了的粮商若是想杀人,就算排了队,杀个三天三夜,只怕之后要杀的都未必是我。 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奋力抛售,相互踩踏着呢! 同行才是冤家,这些人现在恨不得其他的粮商都死绝了,自己才可以少了抛售的竞争对手。 “只是”天启皇帝此时依旧忧心忡忡,道:“我大明今年,还是缺粮啊这可如何是好?” 张静一便道:“其实卑下一直都在赌。” “赌?”天启皇帝不明所以地道:“赌什么?” “卑下赌的是,我大唐的粮食,足以供应天下,至少可维持到今年。陛下,地方的士绅和粮商历来都有囤粮的传统,丰年的时候囤积粮食,到了灾年,趁着粮价暴增,再卖粮获利。现在关中大旱,今年关中肯定要绝收,可只要维持粮价,便可逼迫京城或者江南的粮商们,因为粮价跌到谷底,不得不将大量廉价的粮食运至关中,那地方毕竟缺粮,或许还可获一些利。” “总而言之,只要今年朝廷瞅准了粮价往死里打,关中今年可能会有些困难,却也不至到赤地千里、饿殍遍地的地步。除此之外,等粮价降的差不多了,朝廷再购一些便宜的杂粮和陈粮,想尽办法运至关中,总也可以纾解一些灾情。” 顿了一顿,张静一又道:“遇到这样百年难一遇的灾情,只能共度时艰。卑下已想过,眼下若是派快马,送这红薯的秧苗到关中,这红薯可一年两季,一为春薯,二为夏薯,或许这个时候赶紧让人去种植一些,红薯毕竟抗旱,只怕也能有一些收成。现在单凭一种办法,是没办法解决关中旱情的。也只能多管齐下,想尽一切办法,存续关中百姓!” “等到了来年,朝廷应率先在关中继续扩大推广春薯不只如此,陛下即便如此,依旧还会有许多人无法生存,流民的问题,该怎么处置?卑下以为,与其让他们四处流浪,最终酝酿灾祸。倒不如以堵为梳,命当地父母官,真是一口吃的都没了,便准许他们逃荒。自然,沿途州县也需严防死守,朝廷鼓励州县对流民过境时,予以一些口粮支持,总而言之,既要防,也要给人一条生路。关中百姓的存续,事关社稷,非要朝廷费尽心机不可。” 天启皇帝听罢,连连点头,张静一的这番话,很合他的心意,于是他道:“不妨如此令逃荒的百姓,青壮者可编户为军户,朕下诏,若能抵京师的,准其领一份粮饷,你看如何?” 张静一:“” 卧槽,天启皇帝真的是人才啊。 不得不说,这真可比崇祯皇帝有格局多了。 崇祯皇帝干的事,是在灾年的时候,裁撤掉编制,结果李自成下岗,活不下去了,二话不说,根据自己在军中以及驿站里的组织经验,直接拉起队伍,反他娘的。 天启皇帝显然比天真的崇祯皇帝要精明的多。 流民们一旦开始逃荒,随时可能转为流寇,而一旦成为流寇,不但地方州县要受破坏,而且朝廷还需花费大量的钱粮调兵遣将去平叛。 与其如此,不如给流民们一点盼头!你们来京城吧,军户虽然地位低,可好歹有一份口粮,朕养你们。 这样一来,这些流民有了希望,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愿意反叛了。 毕竟绝大多数都只是实在活不下去的良善百姓,只要稳住了人心,虽然朝廷付出的是未来更多的钱粮,可至少今年最困难的情况得以解决。 将来怎么安置,总可以徐徐图之。 张静一道:“陛下圣明,此举甚是妥当。” 天启皇帝却是高兴不起来,幽幽地道:“朕若是圣明,何至有今日之灾祸呢?外头那些人,总骂朕私德,要不骂朕厌近女色,他们是骂都骂错了地方啊!” 不过很快,天启皇帝高兴起来:“若不是压制住了粮价,朝廷才有转圜的余地,朕这点办法,又有什么用?因此,张卿家才是真正的劳苦功高,朕定要赏赐,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着在昌平那儿修建点东西吗?要将那里,做皇陵守卫吗?朕已将你的图纸绘制好了,下头是要有地道,上头还要建一座卫堡是吧?” 张静一忙道:“就是想建一座防卫森严的庄子,说卫堡太过了,说的卑下好像有不臣之心似的。” 天启皇帝笑道:“朕一直都想自行建设一座攻守兼备的卫城,只可惜朕没有银子,就算有银子,也不能建。如若不然,百官们非要和朕翻天不可!现在好了,你既有意,何况你又有钱,不妨就让朕大显身手吧!至于叫什么,这都不打紧。朕说你没有不臣之心,谁敢胡言乱语?” 张静一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了,恰好让这皇帝中的建筑大师,突然生出了想搞点工程的心思。 其实建立堡垒,张静一确实是有需求的,一方面是这么多现银,几十间屋子都装不下,如此巨大的财富,若是守卫不森严,张家迟早要完。 另一方面,他很清楚,建奴人极有可能绕过九边,直袭北京城,这在历史上可是发生过的,这直接导致了北京城的保卫战,也引发了袁崇焕的悲剧。 如果他猜的没错的话,建奴人的进军路线,十之八九就是昌平,也就是张静一的庄子。 既然如此,那么何不在这里修一座坚固的军镇,即扼守京城门户,又可守卫皇陵呢? 第一百四十五章 血债血偿 张静一现在很忙,得了天启皇帝的许诺后,居然开始急着想出宫了。 这令天启皇帝很惊愕,这家伙好像很急的样子,这是想去干什么? 不过粮价终于大跌,天启皇帝这边也去了一块心病了,便道:“张卿,天色不早,朕还需召诸阁老们商议应对关中旱情的事,就照我们商讨的方子来,此事朕虽是拿了主意,可如何处置,却不得不仰赖百官。”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脸色阴沉。 这是实话,办法再好,也终究需要靠做事的人。 倒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是了,朕掐指算了算,你家妹子也差不多要生产了吧,孩子生了吗?是男是女?” 张静一有点无语,这天启皇帝挺八卦的。 不过若是他知道 张静一心里有点犹豫,背上默默地冒出了冷汗。 以前他是担心魏忠贤。 现在倒是有点担心被反攻倒算了。 好家伙 看着天启皇帝兴致勃勃地等着他回话的样子,张静一只好硬着头皮道:“快了,应该就在这几日了,只是卑下其实也不清楚,卑下对这种事不懂。” 天启皇帝却是红光满面地道:“你不懂,可是朕懂啊,你这些日子,务必要格外的注意才是,叫你妹子尽力不要吃生冷的东西,除此之外,得有人十二个时辰陪着,观测是否有落红的迹象,再有,切切不可让她情绪激动,不要害怕。” 真有你的。 张静一一时答应不上来,他发现天启皇帝真是个人才,除了本职工作,他啥都懂。 当然,公允的来说,天启皇帝的本职工作,其实也还算懂。 张静一咳嗽道:“是,卑下一定注意,不,一定让人注意。” 天启皇帝便板着脸道:“这是什么话,自己的妹子,何须这样生疏呢?谁注意都一样。” 张静一连连称是。 天启皇帝随即却是看向魏忠贤道:“选个京城最好的稳婆,到张家随时待命。噢,对啦,还有一件事,到时给朕准备一份礼送过去。寻常百姓不是生了孩子,都要送礼的吗?” “陛下,那是满百日的时候才送的。”魏忠贤耐心地纠正他:“这孩子刚生,大家都手忙脚乱着呢,哪里有心思收礼,百姓们都精明着呢,礼是要收的,却不能在忙碌的时候,所以往往是满月,或是百日,再或者满周岁的时候,总能想出一些名堂来。” 魏忠贤的话里不无吐槽之意。 张静一心里却是乐了,说起这个,他可就不困了。 那宫外的九千岁府上,不就是隔三差五的巧立名目收礼吗?不是他的大寿,就是他家的狗生辰,敢情是你魏忠贤继承了传统美德? 天启皇帝此时一摆手道:“去吧,去吧,等生了再说。” 张静一便忙拱手告别。 等出了宫,却得知整个市场上已经疯了。 据闻好几个粮商上了吊,据说是赔惨了,亏了几万两的银子。 当然,几万两银子对于粮商而言,其实不算什么,最可怕的却是,这几万两银子多数都是欠债。而这些欠债,当初可是用十数万两银子的资产抵押,才贷下来的。 这就意味着,他们还不上钱,十数万资产便要全数打了水漂,可粮价一路暴跌,根本没有任何上涨的起色,不上涨倒也没什么,只是如今趋势在这里,粮价只是不断的下跌,表面上有一个出售的价格,可就是没人买。 这种粮商之间的抛售踩踏是极可怕的,卖不出粮,就还不上钱,还不上钱,便要倾家荡产。 且又因为有人倾家荡产,便更加加剧了这种恐慌,恐慌不断的蔓延,现在粮价只能用崩溃来形容。 市场是没有理性的,涨的时候没有理性,跌的时候也没有任何的理性。 此时,吴龙已感觉自己要疯了。 李部堂让他卖粮,可迄今为止,他是一粒粮都卖不出去。 于是他求爷爷告奶奶,只希望以往有联络关系的客商买一些,以解燃眉之急。 可是谁肯买呢,现在解别人的燃眉之急,就等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搭上了。 吴龙很慌,慌得六神无主,最后便去了会馆。 此时的会馆里,乱哄哄的一片。 “粮价已跌至七两了。” 消息一出,一片悲天跄地的哀嚎。 一日之间,直接腰斩,丝毫没有道理可讲。 可若是能在腰斩的时候,能将粮售出去,好歹还能回点本钱。 但是所有人渐生绝望之心,因为他们很清楚,就算继续腰斩,这粮也未必能脱手。 此时,几大粮商也已来了。 为首的陈默言,早没了起初的从容和淡定,他显得气急败坏。 显然这位大粮商也已扛不住了,此前为了吸收张家的粮,几大粮商率先出手,调用了大量的真金白银,就是想要稳住市场,继续将他们的粮价推高。 当初调用的资金越多,现如今在这种踩踏的环境之下,伤害也是翻倍的增长。 什么大粮商小粮商,现如今是谁家粮多,便谁死的最惨。以往让人羡慕的人,现如今头上顶着的,只冤大头三字。 这时候,陈默言自然而然再没有了气度,他气急败坏的来,便是希望想要借助自己的商誉,看看能否继续维持粮价。 陈默言一出现,立即人群沸腾。 陈默言随即颐指气使地道:“这粮价,根本不正常,定是有人从中捣鬼,诸公,万不能中了小人奸计,此时,我等理应同舟共济” 只是 “陈先生,你们陈家的粮号,是不是也在卖粮?” 陈默言:“” “你们陈家在卖,还说什么捣鬼,你自己不也在捣鬼吗?” 陈默言:“” 其实陈默言觉得很委屈。 都到这个时候了,赶紧出一点货,止一点损,不是合情合理吗? 可是粮商们却不是这样想的,说粮价还会涨的是你,暗中出货的也是你,现在说什么同舟共济的还是你。 许多人愤恨得咬牙切齿,甚至有人掩面嚎啕大哭着道:“当初,你是怎么说的?你昧了良心啊,东市的王先生和周先生,如今已是上吊了,当初就是信了你们的鬼话。” 陈默言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对劲,立即道:“听我说,听我说,这都是这都是我便直说了吧,这都是那锦衣卫张百户的奸计,此人奉命抑制粮价,大肆渲染什么红薯,当初就是他高价卖粮给我们的” 陈默言所说的话,其实大家事后冷静下来,好好的复盘,其实也未必不能有所察觉。 可现在的问题,对于粮商们而言,一个锦衣卫百户,能直接导致粮价崩溃吗? 有人冷笑道:“我看,定是你们陈家当初推高价格,此后悄悄出货,才酿成此灾。到了现在,你还装什么好人?” “我完了,我完了”有人突然一下子趴在了地上,而后以头抢地,显然这已是精神崩溃了。他额上磕出了血,满面鲜血模糊,歇斯底里地道:“姓陈的,你害我倾家荡产了,没了什么都没了” 吴龙也受此感染,忍不住以泪洗面起来。 陈默言和几个大粮商见势不妙,于是忙是想走。 这时愤怒的人道:“还想走吗?你害死了我们,要往哪里去。” 于是许多人纷纷将他们拦住。 陈默言跺脚道:“这怪不得我,是那张” 张静一三字还没完全说出口,已一个拳头直晃晃地砸在了他的面门上。 陈默言被打得一时眼冒金星,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鼻梁上的疼痛令他眼泪模糊了眼睛,于是弓着身,用手捂脸。 而这时,已是无数拳脚如鼓点一般的落下。 “打死他!” “打死他!” 吴龙也在其中,此时他眼睛血红,这个时候,他也想杀人。 似吴龙这样的人大抵有一个共性,那便是只要为了钱财,他们可以不顾别人的死活,也可以不惧任何风险。 若是发了大财,自是自己聪明伶俐,是自己慧眼如炬了。 可一旦血本无归,那么自然不是自己愚蠢,不是自己贪婪无度,定是别人的错。 眼下不是你陈默言几个粮商害死了我们,还能是谁? 人潮涌动。 一时打的昏天暗地,像是一次群体的宣泄,犹如前些日子的暴雨,倾注而下,最后会馆里,只剩下了一片狼藉。 几个粮商毫无还击之力地倒在了血泊里,等到顺天府的差役姗姗来迟,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太惨了。 当初奉命来的时候,是弹压势态,缉拿凶徒,保护良民。 可现在 好吧 为首的都头大手一挥,捏着自己的鼻子,他受不得这样的血腥:“收尸,收尸了。” 而凶徒实在太多,已实在管不过来,那吴龙人等,早已一哄而散。 而事实上,吴龙大抵已知道自己彻底的完了,李家绝不会饶过他的,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收拾细软,赶紧跑路。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人才 粮价依旧还在跌跌不休。 总算让朝廷有了喘息的空间。 是以,天启皇帝召百官,将自己的想法吐露出来,未来一两年,自是竭力赈济,存续百姓。 天启皇帝竟要将流民纳入军户,准其迁徙京城,这一下子,却是引得众臣议论纷纷。 许多大臣表达了担心。 这等于是将关中的压力,转移到了京城来,到时有多少流民,谁也不知,一旦流民太多,一股脑的涌入京城,这京城怎么办? 除此之外,这么多的粮饷,又怎么解决? 尤其是关中出身的大臣,对此很有微词。 因为即便粮价跌了,关中没粮就是没粮,那儿的士绅,就等着借此机会赚一笔呢。 拿出小部份粮食来,开仓赈济一下下,朝廷一般都会给嘉奖,这是公面上的好处。 百姓们活不下去了,要贱卖土地,或是进行借贷,这又是一层好处。 灾年人力不值钱,佃租方面,又有了进步的空间,这是第三层好处。 可现在好了,准许百姓迁徙,灾民们知道京城有粮,这还了得,那还不疯了似的跑。 到时关中的青壮都跑了,地多人少,地价就要暴跌,就意味着资产的贬值。 来年的时候,春耕找不到人力,佃户都招募不齐,这佃租若是不予以优惠,怎么维持生产,这又是一个坏处。 总而言之,这对于关中的士绅而言,是有百害而不一利的事。 所以朝堂上唇枪舌剑,争议的极厉害,反对的大臣认为这会造成朝廷的大量负担,破坏了太祖高皇帝的祖制。 当然,也有一些支持的,比如孙承宗,孙承宗连上三道奏疏,表示此举甚妥,又发出警言,流民若是没有希望,便要成为流寇,而流寇洗劫关中,必酿大害。 这一句话,显然是针对那些关中的士绅们的,你们只想着眼前的利益,有没有想过,真把百姓们逼急了,他们首先便是要你们人头落地。 不过对于士绅们而言,或者对于许多大臣而言,他们显然并不这样看待,这么多年来,灾祸也不是没有有过,不都平安度过了吗?凭什么就认为,今年就有灾祸。 内阁首辅大学士黄立极则在装死。 没错。 他又装死了。 争议如此大的事,他决定先看看风向。 直到在第四次廷议的时候,天启皇帝见大臣们说不通,这般一次次的廷议也不是办法,再耽误下去,这事就算最后大家点了头,事也黄了。 这天启皇帝本就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气的咬牙切齿,偏偏许多大臣又振振有词,他们用各种理由,阐述了危害,天启皇帝说不过他们,一时情绪上头,急哭了:“众卿何为?太祖高皇帝迄今,已两百余年,祖宗之法固然要守,却也不可全无变通,今日谁再妄议,朕便不罢朝” 一看如此,黄立极立即晓得天启皇帝震怒,便再也没有犹豫了。 风向他看出来了,立即买定离手,拜倒在地,言辞恳切的道:“陛下赈济之举,臣思量数日,觉得事有可为,对此臣附议。” 有了黄立极几个的支持,才总算把反对压了下去。 紧接着,朝廷颁诏,倒也没有闹出什么幺蛾子。 之所以非要和大臣们商量,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直接发诏书,送去内阁,内阁若是不同意,便可能封驳。 就算内阁捏着鼻子同意了,送去各部执行,这各部的给事中,也可能封驳圣旨。 天启皇帝这样闹了一通,传到了宫外头,又不知是什么人,开始传出天启皇帝的笑话,说天启皇帝胡闹,不知是不是又听了奸佞之言,居然违背祖制,迁徙灾民来京,这十之八九,又是害民之举,皇帝这么年龄,竟还哭了鼻子。 这不是彻头彻尾的昏君,是什么? 这样的流言蜚语,也不知是谁传的,反正有鼻子有眼,说的跟真的似的,士林里还有几个读书人作诗笑话,当然多是一些隐晦的诗词,如若不然,只怕厂卫就要登门了。 自然,天启皇帝的愤怒和悲伤情绪是维持不了多久的,很快他就又开心了。 本来魏忠贤还小心翼翼,生怕这几日陛下心情不好,触怒了陛下。 可谁晓得,天启皇帝一宿未睡,既没有去骑射,也没有去击剑,而是将自己关在勤政殿里,闷头提笔写了半宿,魏忠贤犯困,又不好打扰。 等到了三更天,天启皇帝才打了个哈哈道:“好啦,终于完成啦,哎呀折腾了朕半宿呢现在总算又遂了一桩心事了,魏伴伴,魏伴伴,这东西封好,明日送张家去。” 魏忠贤觉得好奇,不过天启皇帝又将写了密密麻麻,洋洋洒洒上千言的书信,已塞进信套里去了,他可不敢打开,便笑着道:“陛下乏了吧,该就寝了。” 天启皇帝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哈,才道:“是困了,朕就是操不完的心,闲不住的,操心劳碌的命,你记着,明日清早要送。” 魏忠贤忙是应下,心里嘀咕着,将东西收好。 天启皇帝自是去就寝不提。 张静一听闻救灾的事终于发了诏书,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多管齐下的赈济,会不会还像历史中一样,酿成流民之祸。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他特么的若不是穿越成了锦衣卫,若只是关中的农户,依着这朝廷的尿性,身在这样的世道里,他也要反。 现在这些百姓还在此忍受,没有传来民变的消息,张静一已是觉得这关中的百姓,实在是太吃苦耐劳,太善良淳朴了。 如今新县要做的,就是应对将来可能大量流民抵京之后的冲击。 所以他也忙碌了一阵子。 倒是这一日,他巡视学堂的时候,却发现有一衣衫褴褛,相貌丑陋的人来应聘。 这人生得过于丑陋,以至于张静一多看了几眼,最后忍不住上前询问:“先生是来做什么的?” 之所以叫他先生,只是因为他穿着长衫。 这人道:“鄙人姓管,名绍宁,字幼承,刚刚到京,听闻这里招募先生,所以特来应募。” 管邵宁 张静一在心里念了念这三个字,总觉得这名字很耳熟。 是了,他上一世在江苏的时候,曾在公园里见过他的纪念碑。 至于他生平的事迹,好像是此人是崇祯元年的探花,也就是说,不出意外,今年的恩科,这个叫管邵宁的人,将中会试第三名。 这个人家里很贫穷,穷到什么地步呢,他连读书,都是靠一个道士接济的。 只是这叫管邵宁的人结局很惨,在清军攻破南京之后,他因为拒不剃发降清,所以被杀,连带着被杀的,还有他的三个儿子以及妻子和儿媳妇。 “你是哪里人士?” “是南直隶人。”管邵宁道。 南直隶便是后世的江苏,那么十有八九就是那个管邵宁不会错了。 不过张静一还是按程序的问:“你有什么学问?” 管邵宁便道:“学生去岁,刚刚中了举。” 举人的身份还是很吃香的,不过看他落魄的样子,一方面是他刚刚中了举人,另一方面,其实科举发展到了明末,早已成了诗书传家的世族们求取功名的工具,毕竟这些家族为了让子弟考上功名,堆砌一切的资源,而寻常家庭贫困的人,哪怕你能读书,可没有名师指导,也是枉然。 因此这个管邵宁,简直可以用变态来形容,家庭这么困难,居然还能中举。 当然,即便是中举,其实这时的管邵宁也不会被人重视,毕竟他几乎没有社会关系。 举人也有高下之分,若是那种世族子弟中了举人,不知多少人追捧,毕竟社会关系在,在本乡本地里,大家都会为你宣传,而管邵宁就不一样,估计也没几个人在乎。 此时,管邵宁又道:“此番进京,想要参加今年的恩科只是只是” 管邵宁显得羞涩,也显得有些不自信:“只是盘缠不足,至京之后前些日子粮价又涨了,原本是在宛城县做了两个月的苦力,此后有同乡荐学生来此,说是这里的学堂招募先生,还给提供住处,保障一日三餐。” 张静一心里苦笑,卧槽,举人混到仁兄的地步,这也算是奇葩了。 不过穷苦出身的人,大抵就是如此吧,毕竟社会关系非常浅薄,再加上也不知道那些达官贵人们的玩法,唯一的特长就是读书作章。可又如何呢,京城里的举人很多,都是等着来会试的,自是不会有人多看你一眼。 张静一对这个管邵宁倒是颇为钦佩的,至少人家没受大明多少恩泽,凭着努力,竟能在历史上成为探花,就算进入仕途,也因为没有多少社会关系,也没成为什么达官贵人,可人家至少是真的有风骨,比那些争相投降的世族进士们,不知强了多少倍。 第一百四十七章 皇子 后世的人,对于那些有功名的读书人的羡慕,并不是源于他们本身就有功名。 虽然有功名确实很厉害。 可真实的情况却是,因果倒置了。 实际上却是,因为人家家世好,才有了功名。 所以才有了电视荧幕里各种才子满天飞,穿着绫罗绸缎,身后奴仆成群,每日啥也不干,便是在各种有逼格的地方吟诗作对吹牛逼。 而像管邵宁这样的人,至少眼下而言,功名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 他依旧默默无闻,不会有人对他有太多的青睐,甚至他眼下生活无着,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张静一对这个人,倒是很有兴致起来。 因为他从管邵宁的身上看到了一样东西:淳朴。 这在张静一所见的读书人之中,是不多见的。 于是张静一道:“恩科什么时候开始?” “今科乃是秋闱,也就这一两月的时间了。” 张静一皱眉起来:“既然如此,你还教书?这时候还不抓紧自己的功课吗?” 这话说的 管邵宁已憋红了脸。 我若是有饭吃,我也想好好读书啊! 张静一却是上下打量着他道:“好啦,我看你是读书人,不妨如此,你就暂时委屈一下,也不必在学里教书了,你住在何处?” “住在客栈同福客栈”管邵宁道。 张静一直接下意识的就道:“你有住客栈的钱,何不攒下来” 只是张静一的话还没说完 “其实是住客栈的马圈。”管邵宁的脸更红了。 张静一:“” 深吸一口气,张静一才道:“那就搬来这儿,暂住在县衙,好好备考吧,一日三餐,我会吩咐人给你安排妥当。对了,你需要什么书吗?” “什么?”管邵宁一愣,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 说实话他很落魄,到了京城,也很难融入那些才子们的圈子。 这年月,大家是看脸的。 他生的丑陋,家里又穷,衣衫褴褛的样子,难免被人戏虐。 可张静一也不多问他的情况,只知道他马上要科举了,便如此帮助他,以至于管邵宁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道:“敢问尊驾” “我姓张,本地百户是也,锦衣卫的。” 管邵宁顿时肃然起敬。 他自是听过张静一的事的,他也不是那些在背地里嘲笑张静一的读书人,他在京城里,亲眼见识过宛城县百姓的凄惨,也亲眼见到了这新县的繁华。 于是他脸上多了几分敬佩,道:“原来竟是张百户,失敬!只是学生无功不受禄,只怕” 张静一随口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若是因为你功劳便帮助你,岂不是说我有小人之心?你若是实在觉得惭愧,不妨就偶尔帮我整理一些公吧,当然,还是读书为主,不要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管邵宁听罢,真是感激涕零,一时之间,竟禁不住哽咽起来,他偏又不敢露出这些情感,只是深深的朝张静一作了一个揖:“恩公大恩不言谢” 张静一对他摆了摆手,而后对随来的教育长吩咐道:“这事你来安排,县衙廨舍那里,不是有几个空置的厢房吗?收拾干净,也和卢县丞打一个招呼。告诉他,好生照料,若是这位管举人想读什么书,就问问吏,让他们想办法采买,不要委屈了。” 教育长便笑着道:“张百户吩咐下来,自然不敢怠慢的。” 管邵宁只觉得晕乎乎的,他没想到自己突然成为了上宾,不但在县里住下了,似乎这里的吏们还得到了格外的叮嘱,到点便会有人给他送上酒食来,这些饭菜都很好,有鱼有肉,不只如此,笔墨纸砚也给他预备好了。 管邵宁受宠若惊,他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肯这样帮助自己,除了感激涕零,再无其他,于是索性关起门来,振奋精神,用心备考。 张静一这边,倒是转头就将管邵宁的事忘了,其实这也可以理解的,家里钱太多,而且他确实看管邵宁顺眼,帮助一下人家,也花不了几个钱,这管邵宁,毕竟是个真正有风骨的人,也有才学,让他把心思花在没意义的事上,张静一实在觉得可惜了。 到了晌午,却有宦官来了,直接对张静一道:“张百户,陛下有书信给你。” 书信 张静一心里说,下旨就下旨,何来的书信? 于是,连忙恭恭敬敬的接了。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顿时无言以对。 信笺里洋洋上千言,都是产前的准备,产后的护理,挑选乳母的心得,以及养娃的经验。 张静一看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这事无巨细,统统都交代得一清二楚,这真尼玛的闲的蛋疼。 张静一便忍不住问这宦官道:“这是陛下的?” “是陛下的。”宦官认真地道:“乃是陛下亲书,说是有重要的事要交代,交给了九千岁,九千岁再命奴婢赶紧送来,说是不能耽误了。” 张静一顿时脸上露出古怪之色,又问:“还有什么交代的?” “只说叫张百户一定不要疏忽大意,尤其是家里的房梁,一定要牢固。” 一说这个张静一一怔,顿时闷闷不乐起来。 天启皇帝这也算是奇葩了,曾经有几个儿女,可都夭折了,如今后继无人,这些经验心得,大抵都是他养儿女失败的血泪经验,十分惨痛啊。 也难得天启皇帝将他的事记挂在心上,张静一唏嘘着,他妈的原来只想着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保全一下大明朝,再这样搞下去,我特么的真要做忠烈了。 张静一便只好对这宦官道:“回去禀告陛下,就说臣多谢陛下提点,臣一定好好学习,绝不辜负陛下的苦心。” 宦官其实也不知道这书信里头写着什么,只是将张静一的话记清楚了,忙是点头:“好极,那奴婢就回去复命了。” 说罢 宦官开始掏袖子。 这突如其来的掏袖子的举动,让张静一有些戒备,无事你掏袖子干啥,莫非里头藏了匕首? 下一刻,宦官却是掏出了一锭金子来,往张静一的手里一塞,一面赔笑道:“有幸能来传旨,这点小小意思,还请张百户不嫌弃。” 卧槽张静一心说这样也成,怎么是反过来的,按照正常规律,不是该我给你一点辛苦费吗? “啊呀,怎好如此,你这是要干什么。”张静一忙是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啊,怎好教公公这样破费?我张静一绝非是贪财之人” 顺势,便将金子收回了袖里。 宦官见张静一将金子收了,才松了口气,笑嘻嘻地道:“奴婢回去了,张百户金安。” 这宦官转过身的时候,收起了笑,显然他觉得很委屈,特么的,人家出宫公干是收银子,自己倒好,出个宫办事,还得给人行贿。 说也奇怪,天启皇帝送来了这玩意,当夜,张素华便落了红。 一时之间,张家上下已是乱成了一团。 稳婆,平日里伺候着的两个宫人,还有一个老嬷嬷,再加上从昌平回来的张父,邓健和王程两兄,一个个手忙脚乱。 这生娃娃的事,张静一什么都不懂,不过这时也不免焦急起来,眼看着稳婆和丫头们进了张素华的厢房,张静一竟然也觉得有点慌。 无论怎么说,这也是张家诞生的第一个孩子。 上一辈子,并没有给张静一带来生娃娃的经验。 是以,平日里做什么事都很淡定的张静一,竟是下意识的开始找那信笺。 临时抱佛脚,先看看生娃娃的流程先。 天启皇帝果然写的很细,从落红开始,再到婴儿从产道出来,又或可能要堤防的胎位不正等等,尽都一清二楚。 张静一如饥似渴地读了一通,这才心里淡定了一些,于是安慰一旁急躁的邓健和王程道:“不急,不急,没这么快呢,现在才第一步,离分娩还早呢,二哥,你别老是转悠,转的我头晕。” 邓健便停下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张静一便瞪着眼睛道:“我哪里知道,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 邓健便暴跳如雷起来:“我还是童男呢,我能知晓什么,你还污我清白。” 张静一羞愧得垂下头,实在不愿继续伤邓健的自尊。 只是到了后半夜,里头的人出来:“热水,热水” 热水早就预备好了,忙让人送去。 稳婆道:“羊水已破了,怕是要生了。” 果然,里头开始传出张素华的叫唤声。 张静一有些担心,这时代的医疗条件,实在有太多的危险,于是便埋着头,继续找信笺,心里在琢磨,现在到哪一步了。 挨到了四更的时候,终于传出了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没多久,稳婆便冲了出来,惊喜地道:“是男儿,是男儿” “呀”这一刻,邓健泪流满面,喃喃自语:“我有” 泪洒衣襟之后,哽咽着继续道:“我有外甥啦” 第一百四十八章 希望 对于张家一群大男人而言,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小生命,总是难免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内心却像是在这个世界多了一些什么似的。 虽然张素华和张家没有血脉之亲,可至少父女和兄妹之名却是有的,这么多天来相处出来的感情更不是假的! 更不必说,这孩子是他们看着生出来的。 张静一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像自己在这个世界,多了一个联系。 而邓健更是激动得放飞自我。 张天伦则显得含蓄许多,只是在一旁乐呵呵的,大抵是后世某个得知自己闺女生了娃,然后傻呵呵笑着到处散烟的模样。 一会儿工夫,便见那稳婆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出来了。 张天伦一见,立即关切地道:“别出来,别出来,要受凉的,孩子这样小。” 张静一道:“爹,你这就不懂了,这炎炎夏日的,受什么凉。” 抬眼一看,只见襁褓里,一个只比老鼠要大一圈的孩子此时正歪着头,打着鼾。 他很安静。 显然是方才哭啼的疲倦了。 此时,他无视周遭的一切,扑哧扑哧的呼吸着,似乎不将所有人放在眼里。 几个脑袋,已都探了过来。 王程咧嘴笑道:“别说,长的有些像我。” “胡说。”邓健很老成世故的喝斥王程:“三弟的官大,应该像他。” 张静一:“” 张静一仔细地观察着孩子的眉眼,禁不住道:“我瞧着,有些像陛下。” “呀,是吗?” 经张静一这么一提醒,邓健和王程便极力地观察着,很努力地辨认。 良久之后,邓健惊讶道:“还真的哎,真是一模一样,你瞧这眼,这眉,还有这鼻子,尤其是这鼻子这不就是陛下吗?啊呀,快快快,把他供到祠堂里去,咱们供奉起来,显得我们忠心。” 张天伦也觉得奇怪,不过一听邓健要将孩子丢祠堂,立马虎目一瞪,作势要打他:“你敢!” 张静一这时几乎可以确认了,这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时之间,张静一竟有些激动。 倒是一旁的邓健道:“该给他取个名字,他该姓什么,姓张?要不,我委屈委屈,姓邓吧。” 王程也点头:“是啊,孩子没有爹,怪可怜的,连个姓氏都没有。” 张静一当机立断道:“暂时先别取姓名,取个乳名吧。叫啥好?” 邓健想也不想就道:“狗儿。” 王程则是想了想道:“二蛋。” 张天伦也很努力的想了想道:“怎么能叫二蛋,他又不是排行老二,不过不要取贱名,贱名虽然好养活,可咱们张家不兴这一套,我这做外父的,不求其他,只求他能健健康康,不妨叫长生吧。” “长生”张静一点点头:“待会儿问问妹子,她点了头,这事儿就定了。” 四个人左看右看。 邓健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不过他还在遗憾长生没有父亲,一提到那个父亲,邓健便忍不住咬牙切齿:“那个畜生,敢做不敢当,不像我” 张天伦则已开始回家去取红纸了。 包了一张红纸塞进了襁褓里。 忙碌了一夜,到了天光才睡下。 张静一醒来时,是被婴儿的啼哭声吵醒的,匆匆去看了一眼长生,原来是饿了,可惜张静一喂不了,泱泱的出了张素华的卧房,却在此时,又有宦官来了。 那宦官的表情像死了爹娘一样。 张静一定定神,咦,怎么又是你。 “陛下陛下催奴婢来问,孩子生了吗?是男是女?”宦官勉强地挤出笑容。 张静一道:“请回去禀告,已经生了,母子平安,是个男孩,哈哈哈” 张静一放声大笑的功夫,宦官已经十分熟练地从袖里取出了一块金子。 “啊呀使不得”张静一将银子收了:“有劳公公走一趟了。” “哪里的话。”宦官强笑道:“荣幸之至,奴婢这就去禀报啦,对啦,孩子叫什么名儿?” “暂时没有姓名,不过有个乳名,叫长生。” 得到了答案,宦官便匆匆回去了。 “陛下,陛下” 天启皇帝今日精神奕奕,志得意满,练了一会儿剑,便回勤政殿里批阅票拟。 一见那宦官来,顿时露出喜色:“如何啦?” 宦官拜下道:“问过了,是个男孩,母子平安。” “啧啧啧”天启皇帝发出奇怪的声音。 魏忠贤则在一旁笑呵呵地道:“这对张家倒是喜事。” 天启皇帝振奋道:“母子能平安,是多亏了朕护理之术有方,不然张静一那等糊涂虫,丢三落四的,若没有朕的指教,结果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总之这是一件喜事,朕悬着的心,也就可以放下了。很好你叫什么?” 他看向那宦官。 宦官乖乖回答道:“奴婢张顺。” “张顺”天启皇帝颔首:“很好,过几日,你再去张家帮朕问问,这产妇乳水如何,是否另请了乳娘,朕到时等你回禀。” 这叫张顺的宦官听到这里,脸都绿了,再去几趟,别说自己混了这么多年的家当,就是裤子都得当了。这算什么事,把自己割了进宫来,咱还倒贴钱呢! “你怎的不说话?” 张顺这才回神,忙磕头道:“奴婢遵旨。” 天启皇帝顿时龙精虎猛,突然又想起什么事来,便道:“下月就要恩科了是吗?” “是的,陛下。”魏忠贤道:“如今京城里已来了不少举人,热闹的很呢,气一下子鼎盛了。他们到处在壁上题诗词,又或者聚在一起吟诗作对” 天启皇帝道:“只怕有不少,都在抨击朕吧。” 魏忠贤干笑。 这就算是默认了。 其实从东林书院出现之后,东林学派的读书人便对于国家大事,有了极高的参与度了。 以往的读书人,还只是闲谈的时候偶尔谈一谈。 可东林书院的宗旨,则是顾宪成所提倡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在心。 其实读书人关心国家大事也无不可。 只是从传统而言,大明读书人对于国家大事的关心,主要的娱乐活动是骂皇帝和阉党就是了。 魏忠贤笑了笑,又道:“有个叫刘若宰的,乃是南直隶安庆府人,很有名,去岁的南直隶科举,他得中第一,乃是南直隶会元,前些日子,他在京城里,讥讽陛下” “刘若宰?”天启皇帝显得不悦,冷哼道:“哼,这样的读书人,朕要了有什么用。” 魏忠贤便道:“可他考试厉害,此番人们都盛传,这一次会试,只怕他非要做头名了。” 天启皇帝不禁叹了口气道:“朕没有得罪他们,为何成日骂朕?” 其实天启皇帝也很无奈,他不能把刘若宰怎么样,你要是派厂卫去抓他,反而让他名满天下,且不说你捏造什么罪名,至少在天下的读书人眼里,此人刚正不阿,是个义士。 可你视而不见,这些人又看着让人心烦。 不只如此,皇帝是影响不了科举的,毕竟哪怕是考官,都是大臣们廷推出来的! 就算是天启皇帝直接任命考官,其实也不会影响到大局,没有人敢在科举上头玩花招。 最后的结果,天启皇帝似乎可以预见,这个讨厌的人,终究还是要成为进士,然后高高兴兴的进入翰林院,紧接着每日以笑骂他这个皇帝为乐,假若此人还能中状元,那么就更恶心了。 想到这些,天启皇帝的心情一下子糟糕起来了。 罢了,不想这些也罢,还是想一些高兴的事。 此时,他道:“魏伴伴,过几日,你得派人去张家看看,瞧瞧他们家的房梁结实不结实。” 魏忠贤当然明白陛下为何对房梁特别关心,因为当初的小太子,就是因为大爆炸,结果房梁跌落了下来才酿成了惨剧。 只是陛下对于张家的那个娃儿这样关心,让他心里生出了些许醋意,不免酸溜溜地想,咱若是有个孩子,陛下也会如此关心吗? 心里想是那样想,魏忠贤自是道:“是。” 天启皇帝便道:“依旧让那张顺去吧,他去习惯了,若是生人去,怕吓着孩子。” “是。” 现如今,许多的读书人已经聚集于京城了,对于今年的这一场会试,人们众说纷纭。 不过京城中的百姓,对于读书人,总是带着几分崇敬的心理,于是不少纶巾儒衫的人招摇过市,难免惹来许多人格外的关注。 只有一个人,却每日一门心思的闭门读书。 管邵宁已换了一身新的纶巾儒衫,用料是张家的棉布,他对这一身新行头十分珍惜,甚至下笔写字的时候,都要将自己的长袖提的老高,生怕墨水将袖子染黑了。 在这里的生活很简单,除了吃喝,便是读书,张静一甚至让人采买了不少的书籍来,都是考试的资料。 这就更令管邵宁感激涕零了。 不免感慨,世间竟有这样的人,这辈子也没人对他这般好过啊! 第五章送到,求月票。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不讲武德 说也奇怪,这几日,竟也有一些同乡的举人邀管邵宁出去,说是讨教学问。 管邵宁倒是不想搭理,考期将近,他觉得现在最重要还是温习功课,实在没有必要应酬。 不过卢象升倒是不这样认为,他这县丞,偶尔也会来看看这个举人,两人便偶尔也会闲聊几句。 卢象升劝他道:“越是这个时候,出去与人切磋,或许对学业有帮助,如果只是闭门造车,学业未必有进益。” 卢象升是过来人,好歹也是考中过进士的。 对他的话细细思来,管邵宁觉得也有道理。 于是管邵宁便痛快的答应了一个同乡的邀约。 当日,便抵达了同乡约定的聚贤楼。 这是一个茶肆,二楼已被这些南直隶的读书人包下了,楼上不时的传出欢声笑语。 管邵宁上楼,便见一读书人正在吟诗,众人纷纷叫好。 那吟诗的人眼尖,这人纶巾儒衫,很是风流倜傥,况且他举止也很得宜,一见到朴素装饰的管邵宁,却也没有露出轻视的样子,甚至微笑着道:“来者何人,请教尊姓大名。” 管邵宁道:“鄙姓管,名邵宁,字……” 他话说一半,许多读书人已哄笑起来。 一人道:“莫非就是那个与厂卫勾结的管邵宁吗?” 管邵宁一听,先是错愕。 他哪怕再愚蠢,也意识到,这似乎是一场鸿门宴。 他想了想,还是老实回答道:“我来京师,有些窘迫,幸赖锦衣卫张百户……” 那原先说话的读书人便笑着道:“便是那恶名昭彰的张静一是吗?” 管邵宁皱眉,他对张静一是极崇敬的。 又一人冷笑道:“管邵宁……你虽没什么文名,却好歹也是读书人,怎么可以与这样的人为伍呢?你读书人的风骨去哪里了?” 倒是先前那风流倜傥的人道:“好啦,先请管学弟坐下说话,他可能只是不谙世事,不知世情险恶。” 说罢,拉着管邵宁到了一个茶桌前,按着他的肩坐下。 管邵宁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其实他更不懂什么交际,毕竟来京城之前,他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道观里读书。 此时见着这一个个‘同类’和同乡,穿着锦衣玉带,个个志得意满的样子,已是完全无措了。 这风流倜傥的人道:“鄙人刘若宰,贱名不足挂齿。” 管邵宁顿时一惊,他当然晓得刘若宰是谁,这人的文名,可是江南士人都耳熟能详的。 他不只从小就有文名,真正让人称羡的是刘若宰的家世,刘家迄今,号称一门三进士,至于举人秀才,就更加是不计其数了。 这样的家世,加上去年乡试,刘若宰直接高中了南直隶的榜首,乃是解元,这一科的会试,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刘若宰是必中的!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刘家便是一门四进士了。 刘若宰笑吟吟的看着管邵宁,管邵宁觉得很自卑,在这样的人面前,只觉得自己矮了一截,又见便连刘家的书童站在一旁,都是行礼如仪、斯文得体的样子,管邵宁感觉自己便连他书童都不如。 此时,刘若宰语重心长道:“管学弟既是读书人,为何要做那锦衣卫的鹰犬呢?” 管邵宁一脸茫然。 刘若宰道:“那张静一臭名昭著,你得了他的恩惠,将来必然要污了你的名声。” 这一句话,直接点中了要害。 是啊,读书人需有清名的,名声坏了,既便一时得了好处又如何? 管邵宁天真的以为,大家可能对张静一不了解。 所以他很认真地站起身,朝大家作揖行礼道:“好教诸君知道,这张百户帮助我,并没有什么私心,平日里对我也多有关照,我们怎可以人的身份来判断人的好坏呢?这读书人之中,难道都是好的吗?依学生浅见……” 话说到这里,刘若宰的脸已微微有些僵硬不自然起来。 其他的读书人自然也就不客气了,嘲弄道:“管举人还未中进士,就已这般会钻营了吗?” 又有人道:“你看他,既攀上了张百户,怎的那张百户不给他置办一套好一些的行头,哈哈……” 这话一出,众人又是肆意的哄笑起来。 刘若宰此时则是冷冷地看他道:“读书人不要自误,那张静一陷害忠良,残害百姓……” 听到这里,管邵宁骤然间头皮发麻,他以为只要解释一下误会就好了,大家若是知道张百户真正的为人,还有他在新县做的成绩,一定会和他一样,对张百户刮目相看的。 可谁料到,陷害忠良四字自刘若宰口里说出来,管邵宁顿时气得发抖。 对读书人而言,用这四个字来评断一个人的时候,其实这跟骂人的娘也没什么分别了。 “啪!”管邵宁突然拍案而起。 他眼中溢出气愤的光芒,怒气冲冲地道:“不要血口喷人,张百户如何陷害忠良了?又如何残害百姓了?倒是你们,背后说人是非,这是君子的行为吗?我在新县县衙亲眼所见,见他为官勤恳,急百姓所急。倒是你们,又做了什么对百姓有益的事呢?开口是忠良,闭口又是百姓。忠良和百姓,成日挂在嘴边,可你们知道什么是忠良,何为百姓?坐而论道,满口空谈,不知所谓!” 刘若宰等人的脸已黑了,还没人敢这样骂过他们呢! 有人便怒道:“姓管的,万万想不到,你没什么文名倒也罢了,攀附了厂卫,还敢在此妖言惑众!我等士人,实为你这样的人不齿……果然你和那张静一,是一丘之貉。” 管邵宁气的咬牙,他没见过世面,平日里更没有和人斗过口,只觉得这些人侮辱自己,还侮辱自己的恩公,实在可恶至极! 他扬起手,抬手想打人,可又无力垂下,可怒极了,不知如何是好,居然直接弯腰,将头顶在前头,便朝那读书人的怀里撞去。 打架居然用头顶,可见管邵宁实在不是打架的材料。 可偏偏那读书人也是个废物,居然猝不及防的,直接被他撞翻。 这一下子,众人怒了,有人道:“奸贼走狗打人啦。” 一面说,众人已一拥而上,围了管邵宁便一顿好打。 ………… 一个时辰之后。 张静一去顺天府领人。 此时的管邵宁,已是面目全非。 不过此时他依旧气还没消,昂着脑袋,一副我虽然挨了打,而且被打的还很惨,但是我没有吃亏的样子。 张静一在前头走,他便跟在后头亦步亦趋。 走了几十步。 突然,管邵宁叫住张静一道:“张百户,学生有个不情之请。” 张静一驻足回头,他很头痛,特么的,还以为咱们厂卫能动手就不瞎比比,敢情这些读书人才是真正的战斗鸡。 只是他回头一看,就惊住了,却见管邵宁在他的身后,居然拜下了。 张静一诧异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管邵宁的表情无比慎重,道:“学生想明白啦,这会试,不考也罢!那些举人,学生羞于和他们为伍,自此我宁愿在新县做一文吏,恳请恩公收容。” 张静一凝视着管邵宁。 他突然发现,这个很轴的家伙……很傻很天真。 “做一文吏?” “是。”管邵宁认真地道。 张静一见他认真,反而有些生气了,便道:“那你来告诉我,你会做什么?你气力比别人大,还是你更懂人情世故?又或是你会弓马骑射?你除了读书,你还会什么?” 管邵宁愕然地看了张静一一眼,随即就道:“学生可以学。” 张静一不由冷笑道:“你读了一辈子书,这时候就放弃吗?你知道为何我没有去找那些读书人算账吗?我实话告诉你,我不找他们算账,是不想成全他们,不想让别人都说,他们都是什么有狗屁风骨的读书人,说他们刚正不阿……你心里憋着一口气,我心里何尝不是?你要出气,却用这样的方式吗?给老子站起来,想出这口气,那就去参加会试,将他们统统都踩在脚底下。” 管邵宁居然觉得有道理。 不过很快,他摇摇头道:“我未必考的过他们,我知道他们这些人,有不少都是文名江南的人。” 这家伙……倒是很实在,可似乎也不知道自己的实力有多恐怖。 张静一自是不认同他的话。 什么狗屁文名,不都是吹出来的? 他看着眼前这个傻乎乎的家伙,拉长了脸道:“不是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吗?多读书就好了,你连考试的勇气都没有,竟也好意思去新县做文吏?再说你不去考了,又如何知道自己真的不行?站起来,给我回去好好地用心温习功课!噢,我给你预备一些上佳的八股文吧,自太祖高皇帝迄今,所有状元文章,你都给我好好看看。” 管邵宁想了想,其实也觉得张静一的话很有道理,便起身道:“恩公的一席话,令学生醐醍灌顶,学生受教。” 他显得很认真。 豁出去了!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第一百五十章 会试开考 管邵宁随张静一回了县衙。 张静一也不闲着。 管邵宁虽然人际关系比较差,且几乎没有社交能力。 可此人的智商却是爆表的。 理解能力一定极强。 毕竟,这可是没有名师指导,也在没有任何人提点的情况之下,直接高中探花的人。 这样的人,用后世的话就叫做变态。 像这样的变态,张静一打算让他突击训练一下。 于是他先找来卢象升。 卢象升毕竟有会试经验,而且还中过进士,虽然名次不太好,可好歹是过来人。 故而这些日子,卢象升什么都不干了,就专门督促管邵宁的学习,并且传授一些会试小技巧。 除此之外,便是搜罗历来的状元会试文章了。 看见人家怎么写的,以管邵宁变态的学习能力,一定能有所感悟。 张静一干的,就是提供伙食。 每日肉蛋奶,一样都不落下。 于是…… 管邵宁可耻的胖了。 读书读胖了,这是一件让人觉得很羞耻的事。 不过管邵宁不在乎这些,他废寝忘食的读书,记下会试的技巧,将一篇篇的优秀的八股文读透,了解为何此文的长处。 这县衙里,似乎不少人都听到了一些风声。 都说有个落魄和寂寂无名的读书人,因为受了张百户的赞助,所以被他的同乡们奚落,还打了起来,闹得鸡飞狗跳。 而现在外头,尤其是士林之中,对于管邵宁的嘲讽甚嚣尘上。 都说这管邵宁贪图名利,攀附厂卫。 又说管邵宁私德败坏,曾在南直隶勾搭良家妇女。 还有说他为了攀附张静一,竟恬不知耻,年纪也老大不小了,竟对比他年纪小十岁的张静一行跪拜大礼,向张静一自称自己为门下走狗。 要知道读书人的恶毒之处就在于,他们若是和你有仇,绝不会明火执仗来和你对质,而总是一副清高的模样,用各种子虚乌有的事来攻击你。 其中最擅长的攻击,便是对私德的各种编排。 其实这一点,张静一的感触是很深的,比如魏忠贤,张静一未必喜欢这个人,魏忠贤其实就是一个宦官,他幸运的攀上了天启皇帝,又颇有一些能力,所以得到了天启皇帝的幸赖,而魏忠贤的恩宠之所以长盛不衰,也因为他虽然位高权重,但是只要是天启皇帝的事,他从不怠慢,而且能正确的认清自己的位置,哪怕被人称之为九千岁,在天启皇帝,也不过是一个供人使唤的奴婢。 可那些读书人,若只是骂魏忠贤贪墨钱财,说他任用私人,打击异己,这些张静一都没有意见。 实际上呢,却各种有鼻子有眼的说魏忠贤并没有阉割干净,未净全身,却因为巴结了宫里的某个公公,直接召入了宫去。 像这样的流言也非常普遍,而且十分恶毒,这明摆着是把人往死里整,且不说一个没有阉割完成的宦官进入了后宫的人如何卑劣,实际上,却是在暗骂大明的皇帝!无论是先帝,还是现在的天启皇帝,他们的妃子,只怕都要被祸祸了,摆明着是暗指皇帝们戴了绿帽子,又彰显出魏忠贤的奸诈。 他们在对待管邵宁上也是一样,现在外头传的最多的,就是管邵宁如何恬不知耻的巴结张静一,比如每日给张静一洗脚。 或是给张静一物色女婢,在夜里亲临指导,帮助张静一完成大和谐。 当然,说的更多的还是管邵宁成日声称自己是张静一的门下走狗,将不学无术的张静一,供奉得好像是自己的恩师一样。 县里上下的人,隔山差五的听到这些留言,自是勃然大怒,尤其是这些文吏,心知这些都是被人编排的,便都恨不得管邵宁能中进士才好,因此对管邵宁照顾有加,便连铺床叠被,都被有的文吏包办了。 不出几日,朝廷颁旨开恩科。 皇榜出来,管邵宁并没有去看,依旧笔耕不辍。 他现在每日除了看状元公们的文章,便是自己下笔,用不同的考题进行模拟考试。 卢象升则负责给他把关。 偶尔,张静一也会来,大家当然闭口不谈外头的流言蜚语,不过张静一对于八股一窍不通,只能勉励他好好读书。 等到了开考的这一日前夜,管邵宁睡了一个好觉,早早起来的时候,这边文吏们已预备好了考篮,笔墨纸砚,都备齐了。 管邵宁则是四处张望,眼中有着期盼,口里道:“不知张百户在不在?” 一个文史便道:“张百户还没来当值,现在天色还早着呢,只怕没这么早来。时候不早,管举人快上路吧。” 管邵宁想了想,却是摇摇头道:“有些话想说,再等等看。” 于是又等了很久,却依旧不见张静一的身影。 管邵宁露出失望之色,却下一刻便又振奋起精神,朝大家行礼道:“诸位,这些日子惊扰了。” 众人都说哪里的话,又祝他能够金榜题名。 管邵宁点头,这一些日子下来,他整个人显得稳健了很多,到了县衙门口,看着清冷的长街,此时不过卯时,天色未亮,长街上,一片死寂,只有偶尔几户人家孤灯冉冉。 在这里,县里给他准备了马车,管邵宁便钻进车子里去。 马车一路赶到了贡院,等他下了马车,这贡院外头已来了不少人,都是来考试的,或者是来送人考试的人。 贡院的门还未打开,所以考生们都只能在外头等。 管邵宁在人群之中,低垂着头,显得闷闷不乐的样子。 考生们大多是三五成群,呼朋唤友,只有管邵宁在一处角落里,孑身一人,像一座孤独的石雕。 自然,也有人似乎认出了他,没有人上前跟他打招呼,只是远远的和人细语,随即露出窃笑。 管邵宁对此充耳不闻……只愣愣的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那初露出来的晨阳方向,竟是有人骑马而来。 在京城,读书人都是坐轿,最差也是坐车,没有读书人骑马的。 这骑马的人后头似乎还有一个马队,七八个人小心翼翼的护卫着这人。 马上的人到了贡院外头,却开始张望。 管邵宁也错愕的抬头起来。 猛地,他身躯一震。 闷闷不乐的管邵宁,一下子欣喜起来,他疾步冲到那骑马的人面前:“张百户。” 一声张百户,就犹如瘟神一般,立即让附近的读书人连退三四步,直接以马上的人和管邵宁为圆心,形成了一圈人墙。 别看私下里,大家骂起张静一骂得很痛快,可当着张静一的面,不害怕的人却是不多。 这就是锦衣卫。 张静一下马,就道:“起来的迟了,所以没来得及送你,有一句话想告诉你,是想让你好好考,一定要扬眉吐气。” 管邵宁听到这里,已是眼眶红了,他深深地看了张静一一眼,能看得出张静一的真诚。 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辈子没几个人对他真正有多好过,毕竟管邵宁的相貌和家世都摆在这里,谁会在意一个蝼蚁呢? 而张静一第一次见他,不只是给他提供帮助,还给了管邵宁一种……真诚的感觉。 当然,他并不知道的是,张静一对他的真诚,是因为对历史人物的了解,也是对这个在建奴入关之后,为了留发,而被灭门的人所表现出来的敬意。 后来的相处,管邵宁的敦厚,也让张静一觉得这是一个很值得信赖的人。 管邵宁听了张静一的话,一时百感交集,随即,他又精神奕奕起来,相比于来时的郁郁不乐,此刻就像读了一层金,整个人焕发出光彩。 他定了定神,当着众读书人的面,却是突然拜下,而后朝张静一郑重其事的行了个礼:“恩师教诲,学生没齿难忘。” 一旁……许多人吸着冷气。 还真是…… 果然传言非虚,这个管邵宁,竟真拜入了不学无术的张静一门下了。 真够厚颜无耻啊,此人八成是知道自己考不上,要为自己谋一条出路了。如若不然,堂堂举人,会去拜张静一这样的武夫为师? 这里有着多少双带着鄙视的目光盯着他们。 可管邵宁不管这么多,他甚至觉得很畅快。 真以为我每日在县里读书,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吗? 你们不都说我管邵宁拜入了张静一的门下吗?今日……我管邵宁还偏就做张百户的门下走狗。 我时运不济的时候,你们这些口称仁义的人,谁提供过帮助? 我困窘落魄的时候,你们这些张口便是天下苍生的人,又何曾多看我一眼。 没有张百户,我只怕现在还困于京师,为三餐奔走。 若不是他让我好好读书,我管邵宁,这些日子又怎么能好好温习? 他就是我的恩师,怎么样? 管邵宁此时无视了许多人的鄙夷目光,只看着张静一,无比认真地道:“恩师请放心,学生一定竭尽全力,绝不辱没师门!”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坦坦荡荡,丝毫没有对流言蜚语的疑虑。 第一百五十一章 神作 管邵宁径自站了起来,并没有等张静一的回应。 没什么好回应的,我干了就我干了。 张静一只知道管邵宁很轴,但是没想到他竟轴到了这个地步。 此时,贡院的门开了。 管邵宁再无疑虑,提着考蓝,疾步进入贡院。 其他的读书人都轻蔑地看着这个丑陋的年轻人,鄙视之意很明显。 不过好在拜张静一为师最大的好处便是,就算别人看他不顺眼,但是他们也不敢打他。 因而,管邵宁在经过了搜身,检查考蓝,并且确认身份之后,便顺利地进入了贡院。 大明的会试规矩很森严,即便是进入贡院,也需先去明伦堂里拜见考官。 这一方面,是考官确认一下考生,另一方面,一般人们将考官称之为宗师,于礼法而言,需要去向考官行礼。 今次恩科的主考官乃是刘鸿训,刘鸿训乃是礼部尚书,不过这里头却很有一些名堂。 因为从嘉靖之后,大明就开始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即一般负责主持会试的大臣,往往都是内阁大学士,一方面是大学士威望高,显出对科举的重视,另外一方面,也往往能够教人心悦诚服。 不过刘鸿训现在虽有机会进入内阁,可实际上,他并不是内阁大学士。 这其实也是前些日子选考官的时候折中的结果。 魏忠贤当然希望让内阁大学士来主考,毕竟这内阁大学士大多都是他的同乡,是自己人。 而在廷推的时候,出现了问题,许多有资格参与廷推的清流并不认可魏忠贤的党羽,所以竭力推出孙承宗。 毕竟孙承宗是帝师,也是内阁大学士,让孙承宗来主持,最好不过。 可魏忠贤也不傻,知道这些人故意推孙承宗,其实就是把孙承宗推出来与他打擂台,打击他的威信,于是乎,朝堂之上,乌烟瘴气。 百官廷推的人选,宫里否了,或者准确的说,魏忠贤否了。 而魏忠贤属意的人选,只要是魏忠贤的党羽,大家便死也不推,颇有几分非暴力不合作的风范。 反正大家想好了,我也不得罪你魏忠贤,可你让我廷推,那我偏不推魏党。 闹了好一阵子,似乎大家都累了。 索性所有人选全部否决,于是礼部尚书刘鸿训便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 刘鸿训不是魏忠贤的人,一直秉持中立的态度,不过当初他和东林党也没有太多的交集,最重要的是他是礼部尚书,若是阁臣不来主持恩科,那么舍礼部尚书其谁? 刘鸿训受命之后,倒是对这一场恩科很期待,立即布置科举的事宜,这一次,他倒是想从考生中挑选一些好苗子。 尤其是那刘若宰等为首的江南士子,他早闻名已久,将来这些人也算自己半个弟子了,或许可以提携一二。 此时,考生们一个个鱼贯而入,执弟子礼,而每一个人进来,刘鸿训便要翻出该人的浮票出来,进行确认。 所谓的浮票,其实就相当于后世的准考证。 到了管邵宁进入明伦堂的时候,上交了自己的浮票,刘鸿训便低头一看。 这浮漂上写着,管邵宁、籍贯:南直隶安庆府。又描述着:身中,面黑,无须等等身体的特征。 刘鸿训觉得管邵宁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他继续低头看,只见师承:无。 一般情况之下,考生都有自己的师承,某种程度来说,师承具有保人的作用。 这就好像,如果朝廷要诛你九族了,说不定你的老师也要跟着遭殃,可朝廷是讲理的,并不是你说谁是你的恩师谁就是你的恩师。 所以在杀你全家和你老师的时候,还是会翻一下资料,尤其是考试时的资料。 刘鸿训顿时想起管邵宁是谁了,不就是前些日子,勾结了厂卫的那个读书人吗? 刘鸿训顿时脸就拉了下来,他虽然没有得罪阉党,可并不代表他喜欢管邵宁这样的人。 这定然是管邵宁知道自己考不中进士,所以未雨绸缪,先攀附那张百户了。 这样的人……实在令人厌恶。 于是刘鸿训冷着脸,没好气地道:“尔竟无师承?” 管邵宁则道:“从前没有,不过现在有了。” “现在有了?”刘鸿训诧异道:“是谁?” 管邵宁想也不想就道:“北直隶顺天府新城县军户张静一。” 刘鸿训听到这里,几乎要窒息了,当然,他的心里对管邵宁就更是厌恶了,只是今日开恩科,虽然心里生厌,面上却也不好作出什么,只是冷笑道:“噢,来人,记下。” 说着,管邵宁便要执弟子礼。 刘鸿训却铁着脸,身子微微一侧,表示自己并不愿意接受他的弟子礼。 管邵宁对此看在眼里,却完全不在乎,随即领了考棚的牌票,直接走了。 刘鸿训禁不住冷哼一声,显然余怒未消。 倒是一旁的陪考官笑了笑道:“刘公又何必动怒呢,反正这样的人也考不中的。” 刘鸿训听罢,似乎觉得有理,便点了点头。 …… 另一头的管邵宁到了考棚后,便默默落座。 片刻功夫之后,考场里开始鸣金,而后有差役开始举着考题牌子来。 管邵宁的心里还是很紧张的,其实他对自己实力也没多少的把握。 毕竟考试某种程度是玄学。 这时,他抬头,一看考题……四时之宰。 一看这考题,管邵宁立马就愣住了,此题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他沉吟了片刻,居然直接提笔,在草稿上写下:“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有振纲挈领之精意,而后可以统摄万几,分秩庶正;奏雍熙之上理必有分条析目之实务,面呈后可以因材用器,量能任官,辟巩固之宏猷……” 管邵宁此时的才智,好像一下子给激发了出来,从破题到承题,居然不需深思熟虑,就迅速的写出。 而此时,写下之后,管邵宁的心里很是震惊。 自己终于意识到,这一次他的进步实在太快了。 一方面是卢象升确实教授了自己许多会试的经验,让他可以提前熟悉考场。 而最重要的是,张百户给他提供的大量文章,尤其是大量的做题练习,让他对于八股更加轻松的应付了。 一篇文章作罢,他松了口气。 直到考试结束,他谁也没理,直接提了考蓝便离开。 而考官们自是收卷,随即进行糊名,而后开始了繁重的阅卷工作。 大明朝科举的规章十分严格,几乎杜绝了绝大多数作弊的可能。 每一篇考卷,名字都会糊去,此后有专门的文吏,用相同的笔迹,重新抄写考卷。 这样一来,在考官们眼里,几乎每一个考卷都看不到考生的名字,而笔迹也是一模一样。 能做考官,是一个很轻松自在的事,看看这些年轻一辈的八股文章,若是遇到差的,搁到一边,直接落榜。 可若是遇到好的文章,便难免要拍案而起,击节叫好了。 按照规矩,刘鸿训需要在这贡院里住几日,不得外出,也不得和任何人有联系,和其他的阅卷们一起,批阅了所有的考卷之后方才可走出去。 好在这里饮食供应都有,也会有专门的文吏伺候着生活起居,所以并没有什么妨碍。 他一直想找几篇好文章出来,至少让自己的下头,出几个大才子,如此一来,也好留一个好名声。 何况这些人从他的手中考取了功名,将来见了他,也少不得要感激。 刘鸿训高高兴兴地看卷。 只是草草看过了几十篇文章,却觉得有些乏味。 不得不说,出彩的文章实在太少了,虽然这些举人的文章放在凡夫俗子那儿,也算得上是精彩,可在贵为礼部尚书的刘鸿训眼里,却落于了下乘。 “不知那南直隶的刘若宰,他的文章怎么样?” 几个考官在旁说着闲话。 “只怕还未翻阅到呢,你看这些文章,大多雷同,真没什么意思啊。” “真是今不如昔了啊,当初我在万历十二年那一科的时候……可是……” “好啦,这时候就不要牢骚了,还是用心做完正事吧。” 于是众人又安静下来,继续低头阅卷。 许多人显得很乏味。 刘鸿训呷了口茶,才让自己精神起来。 却在此时,一旁一个考官忍不住摇头晃脑,拍案道:“好,好,哎呀……好文章啊,此子大才。” 这一下子的,却将所有埋头干活的阅卷官都吸引了,个个侧目看着那位阅卷官。 刘鸿训乃是主考官,便道:“取卷来看看。” 于是那考官忙是起身,将卷子送来,一面啧啧称奇道:“下官在翰林时,读书无数,已极能见到如此有才具的文章了,这……只怕就是那刘若宰的手笔吧,果然不愧是江南才子啊!” 刘鸿训则显得很淡定的样子,而后低头一看:“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有振纲挈领之精意,而后可以统摄万几……” 这一刻,刘鸿训的脸色骤变。 “此文”刘鸿训诧异道:“真乃神作也,哈哈哈” 第三章送到,今天有点小感冒,更的晚,还有两更。 第一百五十二章 放榜 那管邵宁考完了试,让张静一松了口气。 接下来便该看榜了。 倒是此时,宦官却匆匆而来,对张静一道:“陛下召见。” 这宦官已是张静一的老相识了。 不是那隔三差五来的张顺是谁? 一见到他,张静一的心情就很好,就像捡了金子一样! 不过怎么感觉每一趟来,这张顺人却越发的消瘦了,就像是纵欲过度的样子。 这不禁让人有些心疼啊! 张顺一面说,一面熟稔地开始掏了袖子,这一次先是掏出一小块碎银,颠了一下,似乎觉得不够份量,而后又努力地继续掏,紧接着,又抓了一小把细碎的银子来,还有几个铜板。 呼 他长出一口气,随即便往张静一的手里塞。 张静一直接接了,这玩意就是这样,第一次接的时候还怪不好意思的,可日子久了,居然习惯成自然,客气也不必了,反正我特么的都成了这样的人了,还虚伪什么?又不是君子剑。 张静一一面将银子和铜钱塞进荷包里,一面开玩笑地道:“这钱怎么越来越少了啊。” 张顺脸抽了抽,来了四五趟,家底都已掏空了,就这还是借来的钱,谁有咱惨? 当然,他不敢说,说了的话,怕会让张静一觉得他根本不想送,那此前送的钱,不都丢水里了吗? 于是张顺赔笑道:“今日出来的急,下次,奴婢一定多借不不不,多带一点金银在身上,孝敬张百户。” 张百户叹息道:“好人啊,难怪人们都说陛下圣明,这不正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以至于陛下的仁义,连带着身边的宦官都义薄云天了吗?好啦,咱们赶紧进宫吧。” 到了勤政殿,天启皇帝一见到张静一来,首先便道:“你那外甥如何?” 张静一眼神古怪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才回答道:“陛下,一切都好。” “这便好。”天启皇帝道:“这么小的孩子,尤其要注意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又想起了伤心事,便很快将这话题打住,随即道:“你何时收了一个弟子,你还晓得四书五经?” 魏忠贤在旁也笑吟吟地道:“何止是弟子,还是个举人呢!此番张老弟的弟子还参加了会试,看来是必定要高中的。” 这话不无调侃的意味。 你张静一是什么德行,我老魏提督东厂会不知道? 张静一自是听出魏忠贤是啥意思,心里则默默地道,我先埋伏你一手,不,先谦虚一下。 于是张静一道:“实在不敢瞒陛下,确实收了一个弟子,平日里也没什么可教授他的,反正看他闲着也是闲着,所以随便让他去考个试,能不能中就不晓得了。” 天启皇帝倒是没有太在意,毕竟对他而言,能跟张静一混的读书人,大抵水平也不高,便道:“此人叫什么?” “叫管邵宁。” “管邵宁?”天启皇帝想了想便道:“没听说过。” 魏忠贤在旁笑着道:“是啊,奴婢也没听说过,今科倒是听说有不少才子赴考了可惜这天下的读书人,不能为陛下所笼络,绝大多数都是白眼狼,背地里骂朝廷可欢快着呢,都是东林余孽。” 天启皇帝仔细想了想,叹口气道:“朕每日在宫中,所有的政务,也都有内阁和六部协理,可总不能什么罪责,都怪到朕的头上吧!他们读书人不也做官,这朝廷有什么风吹草动,难道他们就没有半分关系吗?” 魏忠贤同仇敌忾地道:“陛下说的是,说到底,还是那东林书院坏了人心,妖言惑众,那顾宪成之辈,实是荼毒天下不浅。” 天启皇帝倒是托起了下巴,似乎有了主意:“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都是东林那些人的话,他们能笼络读书人,为何朕不能笼络呢?” 魏忠贤道:“对呀,陛下真是圣明,一语惊醒梦中人。” 张静一在旁木然地看着魏忠贤表演,心里鄙视。 当然,魏忠贤又何尝没有鄙视过他张静一。 天启皇帝惊喜道:“张卿家的行为,倒是令朕受了启发,你看他不就笼络了一个读书人吗?” 魏忠贤的本意是多说几句东林的坏话,自己再找机会,整一整那些还没死的东林大臣,谁曾想陛下居然起心动念,他忙道:“那么陛下的意思是” “当然,张静一笼络的那个是歪瓜裂枣,就算笼络了也没有什么用,唐太宗当初开科举,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朕也要学唐太宗,魏伴伴,你上次提过的那个谁来着?” 魏忠贤道:“莫非是刘若宰?” “对,这一次他能高中吗?” “想来可以的吧。奴婢听说,他才高八斗,甚至此次,他要做榜首呢。”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不无欣赏之色:“那你就去笼络他,告诉他,若是愿跟着朕,将来他做了官,朕少不了他的好处,让他拜朕为师做天子门生。” 魏忠贤窒息了。 天启皇帝看着他的表情,奇怪地道:“怎么,魏伴伴怎么不说话了?” 魏忠贤咳嗽道:“这个这个这刘若宰” 天启皇帝一下子就绷住了脸,道:“张静一可以,你为何就不成呢?可见是你没有用对方法。” “刘若宰是大才子,那什么什么管邵宁是什么东西,这不一样。”魏忠贤老老实实地道:“这是珍珠和茅坑里的石头的区别。” 天启皇帝拉着脸道:“可朕是天子,张静一可以笼络举人,朕就不能笼络才子吗?再者说了,朕只是借笼络这刘若宰,显出朕也对读书人有礼遇而已,至少让人晓得,并非是东林笼络了天下的读书人。” 魏忠贤这时候没词了。 想了想,也只好道:“奴婢去试试。” 没法儿,陛下就是要,试试就试试吧! 魏忠贤并没有讨到什么好。 张静一也算是服了天启皇帝的脑洞。 这脑洞一开,魏忠贤当真跑去找那刘若宰礼贤下士。 然后脸被打的啪啪的响。 刘若宰的回答是:“天子者,君父也,哪里有君父笼络自己子民的呢?君父不当有私,念一家一户之子民,而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陛下圣明,他这样做,一定是受了奸人的指使,我刘若宰虽只一介布衣,却万万不敢接受。” 这番话很漂亮。 既是严明了立场,让自己和皇帝划清了界限! 转过头,又骂了这定是奸臣出的主意,这个奸人是谁,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反正魏忠贤觉得说的就是他。 魏忠贤自是一肚子火气,不过还是灰溜溜的回去向天启皇帝禀报。 天启皇帝听罢,愣了老半天,不禁道:“朕怎么觉得他在骂人?” 魏忠贤恼怒道:“就是在骂人,这些读书人,牙尖嘴利,实在可恶,要不” “要不你去拿人,然后让天下人都笑话朕?”天启皇帝觉得脸火辣辣的疼,道:“他一个读书人,将来也要做官,朕这般笼络他,他为何就不放在眼里呢?” 对于这个,其实魏忠贤倒是理解得了的,于是道:“他一家有三进士,祖辈开始就一直在做官”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随便吧,此人甚是可恶,朕决意不理他。” 过了两日,便是放榜的日子。 今年的放榜格外的热闹,一方面是出了一个管邵宁,人们都说他趋炎附势,居然跑去跟张静一求学问。 另一个便是刘若宰,这刘若宰直接拒绝了魏忠贤的威逼利诱,大义凛然,他又是江南才子,人们对他的印象格外的好。 因而,大家都很关注。 新县这边,风气就是和宛城县以及大兴县的气氛不一样。 他们是少数派,大家是支持管邵宁的,一群商贾跑去造势,纷纷说此番管邵宁必中,吸引百姓们来押注。 寻常的百姓,也分不清管邵宁是谁,只晓得和张百户关系很深,出于对张百户的支持,居然有不少人踊跃去押注管邵宁一定能够高中。 那些商贾们也放出话,有张百户,管邵宁一定能中,然后坐庄的商贾,反手就趁着管邵宁能中的赔率比较高,买了管邵宁落榜。 张静一没见过这样的操作,在得知了锦衣卫的奏报之后,心里无数个好家伙。 好在对这些,张静一没有去插手,许多人支持管邵宁,只是出于最朴实的感情。 何况,凭啥管邵宁就不能中试呢。 当日,新县这边不少车马都往贡院那边去,都是去看榜的。 张静一当然也要凑个热闹,拉着本是不愿去的管邵宁,还有卢象升几人,便动了身。 贡院外头,已是人山人海。 宫里头。 天启皇帝被打脸之后,便觉得自己懒洋洋的,好像病了一般。 主要还是被侮辱了,虽然隔三差五被侮辱,但是这一次是自取其辱,和其他时候不一样。 魏忠贤便提议道:“陛下在宫中百无聊赖,何不悄悄出宫,也去瞧一瞧热闹呢?” 第一百五十三章 名列第一 天启皇帝慵懒的样子,不过想来也无事,便索性道:“那里人多,只怕不好。” 魏忠贤很神秘地道:“陛下,贡院不远处,有一楼自楼上往下看,这放榜的位置便可一览无余,那里清净,就是价钱高,不过奴婢虽然很穷,可为了陛下再多的钱也是舍得的,奴婢早已让人包下了最好的厢房,陛下过去,不会有人惊扰的。” 天启皇帝不禁笑道:“你倒是贴心,很有远见。” 魏忠贤无时无刻不在讨好天启皇帝,此时忙道:“这算不得什么。” 于是天启皇帝便放宽心地成行,兴冲冲的坐了马车到了贡院这儿。 而后,却是自一处叫醉月楼的后门下车,在数十个禁卫的拥簇之下,直接登楼,到了三楼的位置,里头似乎有几个厢房。 天启皇帝看着这里的环境,不禁赞赏道:“这里果然很幽静,魏伴伴有心了。” 魏忠贤连忙堆笑道:“哪里的话,只是做了奴婢该做的事而已。” 说着,魏忠贤便领着天启皇帝进一处厢房,哪里晓得,刚刚要抬腿进去,这隔壁的厢房里,冷不丁的一人慢悠悠地从里面走出来,一面似乎还在和人道:“还早呢至少还需等两炷香” 他一出来,差点和天启皇帝撞了个满怀。 天启皇帝定睛一看,顿时愕然。 对方抬头一眼,也是一愣。 良久,对方道:“陛下陛下这里陛下怎么会来这里?陛下啊,您是千金之躯,怎么能像寻常百姓一样四处晃荡呢?臣老臣” 说着,这人拜下,便开始抹眼泪。 这人正是礼部尚书刘鸿训,刘鸿训也是来看榜的,他虽是主考官,可因为试卷是糊名,所以他只能将章列榜,等他离开贡院,专门的考官则负责撕下糊名,放出榜来。 刘鸿训自己也想知道,那一篇自己定为神作的章,到底是何人所作。 当然,他心里预计是刘若宰,在他看来,只有这样的大才子,才有这样的风。 哪里想到,自己高高兴兴的来,居然在这碰到了皇帝。 作为礼部尚书,对于天启皇帝的所作所为,刘鸿训很伤心,这陛下望之不似人君啊,这宫里难道是茅房吗?陛下岂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要是有个什么好歹,那可怎么得了! 刘鸿训是个很较真的人,这一刻,他哭了,还哭的很伤心。 天启皇帝一阵尴尬,这事若是传出去,怕又有大臣要闹一通。 于是天启皇帝尴尬了很久,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便一本正经地道:“噢,原来刘卿也在此,刘卿,你今日不当值的吗?怎么跑来了这里?朕记得,今日不是沐休吧,你是礼部尚书难道不该去当值?” 刘鸿训:“” 这一下子,刘鸿训不哭了。 他今日当然要当值,不过他是礼部尚书,那礼部部堂对他而言还真是茅房,还不是他想去就去,想走便走? 此时,轮到刘鸿训尴尬了。 天启皇帝很适时地板起了脸,道:“好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刘卿拿着俸禄,却在此清闲?” 刘鸿训立马道:“臣觉得陛下出宫,也是不对的。” 天启皇帝道:“朕现在在说你的问题,你不要打岔。” 刘鸿训一时没说辞了,突然道:“陛下,要放榜了。” 天启皇帝也懒得追究了:“走,去你厢房看看。” 说罢,大摇大摆地径自先走了过去。 刘鸿训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外头急道:“陛下不要” 可惜,迟了。 天启皇帝已经推门。 然后看到里头乌压压的人。 这乌压压的人一个个屏住呼吸。 等到推门的一刻,便见他们的瞳孔俱都收缩。 天启皇帝目光一扫,心里也咯噔一下,忙又将门合上,胸膛起伏起来。 看着天启皇帝奇怪的反应,魏忠贤奇怪地道:“陛下,里头有什么?” 天启皇帝一脸后怕道:“你还说这里清净,这里哪里清净了?” 这时门却是从里头打开了。 黄立极先从厢房里出来。 然后是孙承宗。 再之后是兵部尚书 刑部尚书 一个个人,鱼贯而出。 大家都有些尴尬。 其实这可以理解。 方才黄立极等人在里头一听到陛下的声音,就立即不做声了,生怕被发现。 现在既已现形,自然是乖乖出来行礼。 天启皇帝便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黄卿家,你是首辅大学士,你是这样做表率的?孙师傅,没想到你也在!” 黄立极这时便叩首道:“陛下怎可随意微服出巡,若是稍有闪失” 话讲到这里,聪明人都知道应该点到即止了。 天启皇帝自是很聪明的,大手一挥:“看榜。” 于是,众人都大松了口气。 又纷纷回到厢房。 一时之间,这厢房里活跃起来。 有人道:“不知那刘若宰来看榜没有?” 当然,这是小声嘀咕。 显然,很多人已从刘鸿训这里得知今年科举出现了一篇奇,十之八九就是刘若宰所作。 大家都有爱才之心,想要见一见。 一提刘若宰,天启皇帝的脸便黑了起来。 这时,礼部尚书刘鸿训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臣听说一些传闻,说是陛下居然跑去寻过刘若宰。” “没有的事。”天启皇帝正色道:“朕寻一个读书人做什么?你们都是朕的臣子,朕寻了有什么益处?” 大家便都不做声了。 众臣的表情里,大抵都是:我们都知道,别装了。 天启皇帝则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却好像是说:朕说没干就没干,你们能奈我何? 天启皇帝此时倒是起心动念,转而又道:“你们说,那个张静一的弟子管邵宁能中吗?” 众人一听,都莞尔一笑,却没人回应。 这挺尴尬的。 毕竟,此时无声胜有声。 一大早的,张静一便领着管邵宁到了贡院门口,此时人群愈来愈多了。 好在张静一带了十几个锦衣校尉来,人人都穿着鱼服,握着腰间绣春刀的刀柄。 这一下子,看榜的读书人们都表情古怪,自是离得远远的。 当然,也有不少人低声嘀咕:“锦衣卫也来看榜,莫不是跟那管邵宁有关?” “管邵宁实乃我辈读书人的耻辱,此人不学无术,只晓得逢迎,像这样的人,还能指望高中吗?” “呀刘相公来了。” 有人一说刘相公,附近的人都殷勤起来,大家都钦佩刘若宰的学问和为人,自觉地给刘若宰让出一条道路。 刘若宰则徐步而来,面带微笑,一副矜持的样子。 众人见他风采照人,又忍不住喝彩,有人道:“此番刘相公必为榜首。” 刘若宰只笑一笑回应。 当然,虽然表面上谦虚,可刘若宰口里却还是道:“晚生才疏学浅,让诸君见笑了。” 他说着,便走到了榜下。 眼角的余光,禁不住扫视到了管邵宁这边。 刘若宰这种一门三进士出身的人,还真未必怕锦衣卫,却是彬彬有礼的靠近一些,道:“上一次,与管兄有一些误会,管兄没有受伤吧,实在是他们几个下手重了,还请管兄海涵。” 他说话很客气,温尔雅的样子。 可细细琢磨他的话里,却又有一种身居高位者对于弱势者的怜悯。 大抵的意思是:你已经很可怜了,让我来安慰安慰你。 张静一在一旁听了个真切,便问管邵宁:“此人是谁。” 管邵宁道:“刘若宰。” 张静一噢了一声。 然后 三人尽都无言。 没多久,终于开始放榜了。 这时,刘若宰开始活跃起来,看向管邵宁道:“我来帮管兄看看中了没有。” 说着,抬着眼睛,搜寻榜上的名字。 这最先贴出来的,乃是排名靠后的贡士名单,这大抵的意思是,说不定你管邵宁祖坟冒了青烟,中了呢。 可细细一看,没有管邵宁的名字。 刘若宰便为管邵宁遗憾。 紧接着,一张张榜贴出。 榜下之人,个个无言,都是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榜。 刘若宰见好几张榜都没有管邵宁的名字,不禁道:“可惜了。” 这是为管邵宁惋惜。 而刘若宰的口气,却是很轻描淡写的,他不为自己的成绩而担心。 偶尔有人高兴地道:“我中了。” 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这可是鲤鱼跃龙门啊。 要知道,虽然中了会试,还只是贡生,并不能称之为进士,可接下来的殿试却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所以某种程度而言,贡士就是进士。 终于,最后一张榜开始贴出。 刘若宰面带微笑,这最后一张榜,就是名列前茅者的榜单,有三人。 他下意识的,只朝名列第一的位置看去,因为在他看来,这一场会试,不出意外,名列第一者,必是他自己。 可是当他的眼睛落在榜上。 一时那举重若轻的神情,突然变得凝重,而后又变得愈发不可置信的样子。 那榜首的位置正醒目地写着一个名字管邵宁! 第一百五十四章 高居榜首 管邵宁…… 竟是管邵宁…… 刘若宰显然没有意识到,他碰到了一个怎样变态的对手。 他确实很聪明没有错。 也确实有家学渊源更没有错。 一门三进士的家庭,堆砌了天下最好的教育资源,其实……他要中头榜头名,也就是传说中的‘会元’,机会的确很大。 可不幸的是,这一次,他碰上了管邵宁! 他不知道,在他面前这个木讷,没有深厚家族背景的管邵宁,才是真正的变态级高手啊! 历史上,这个可是家境贫寒,根本没有多少学习的条件,全靠着在道观里读书,却能一路过关斩将,最终夺得探花的人。 这就好像,你刘若宰用尽了全力,才能冲刺第一。 而管邵宁……却只用了三四成的功力,在历史上也可以名列第三,比你差一点点而已。 可现在……不一样了,张静一在管邵宁身上堆砌了资源,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进行了最后冲刺。 于是,管邵宁发挥了六七成的实力,很荣幸的,直接第一。 管邵宁很少与人交流,尤其是少与士人切磋,所以他自己也未必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的潜力。 现在,他抬头看着榜上头名赫然是自己的名字,竟也一时呆住了。 显然,他从没有想过他居然能第一! 其实他在乡试的名次并不好,虽然中了举人,可那次考试的时候,因为贫穷,所以时不时要出去打一些零工,并没有发挥出实力。 这令他对于这一场会试很有几分心怯,总是认为,自己还差一些火候。 可现在…… 细细思来,这不正是张静一的功劳吗?给他提供了优渥的条件,也给他找来许多的文章。 管邵宁深吸了一口气。 他随后看到在自己的名字之下,正写着刘若宰的名字。 侧目一看身旁不远处的刘若宰。 正可见刘若宰如丧考妣的样子。 管邵宁决定安慰他:“刘兄……也考的不错。” 不错、还成、马马虎虎。 这话若是由任何人嘴里说出来,绝对被人称之为可笑,可从管邵宁口里说出,却没有一丁点的违和感。 刘若宰依旧呆若木鸡,早没人先前志得意满的样子。 他是可以接受自己第二的。 但是无法接受,他竟是在管邵宁之后。 要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大家纷纷拿管邵宁来取笑,说他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因为考不中,所以才想攀附厂卫啊。 就这么一个废物,竟是…… 榜下,依旧鸦雀无声。 许多考生,显然也震惊了。 从前看榜时的沸腾和热闹,在今日竟是丝毫不见踪影。 管邵宁此时,却是朝张静一认真地作了一揖道:“承蒙受教,今日学生……幸不辱命。” 张静一很欣慰,没想到管邵宁的实力这样强。 这家伙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这种人若是放在后世,只怕就属于那种传说中小学直接连跳个七八级,然后轻松考上清华北大的学霸吧。 只是…… 张静一很清楚,一个人再聪明,那也得用对地方,管邵宁上半辈子算是毁了,都用在了四书五经上,除了埋头读书,便无啥建树。若是下辈子还这样,那么即便将来中了状元,只怕也浪费了他这绝顶的天资。 于是张静一道:“你还算聪明,有这样的天资,实在令人刮目相看,只不过……”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 此时,周围很安静,以至于张静一的话,每个人都能清晰入耳。 张静一继续道:“只不过,若你将来做了官,还只是和那些清谈之辈一样,满口都是空话、大话,每日都是只知道花费时间和人凑一起,吟诗作对。从不知脚踏实地,却和某些人一样,只晓得标榜自己是什么清流,那么……你这份天资,便算是糟践了。” “大丈夫,该立不世功!这也是孔夫子所倡导的,所以历来的圣贤,哪一个不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呢?倒是那袖手清谈之辈,享受着朝廷的俸禄,每日沉醉在所谓的夸夸其谈之中,不过是一群打着孔夫子招牌的蛀虫罢了。我希望你能做张骞和王明阳这样的人,而不是那些眼高手低的废物。中了会试,名次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并非是你的终点,这不过是人生的起点而已,明白了吗?” 这一番话,张静一说的很有底气。 针对这明末的现象,张静一早就他妈的想说了。 只是……若是从前他这个锦衣卫百户这样肆意地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还不知要被多少人笑骂,说他如何的不知天高地厚呢。 可现在……不一样了,哥们我现在很有底气啊。 刘若宰等人听到这番话,真是又气又怒。 这狗东西……他在拐弯抹角的骂人。 这是羞辱我们读书人,还是直接当着他们的面! 他们羞愤难当,很想站出来,狠狠的反驳,狠狠地嘲笑一通。 只是今日…… 他们一个个作声不得,就好像张静一拿着臭袜子塞住了他们的嘴,然后给了他们几个耳光,他们却动都不能动一般。 可有的人,比如管邵宁,却很用心地听着,他是信任张静一的,知道张静一不会害自己,仔细咀嚼了张静一的话之后,便心悦诚服地作揖道:“谨遵教诲,恩师大德,永世难忘。” 张静一此时又叹了口气道:“尤其是不要学这些人。” 说着,手伸出来,指指点点,最后手指指向了刘若宰。 刘若宰见状,羞愤难当得真恨不得直接找个地缝钻进去。 张静一则是微笑着道:“如若不然,中了进士又如何,一门十个八个进士也能如何?盛传了他们一家老小的所谓文名又能如何?这天下的苍生百姓,过了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之后,便不会再记得他们的狗屁文名。天下人所铭记的,永远是那些保卫天下太平,能让他们吃饱饭,穿好衣的人。什么狗屁文名,不过是相互吹捧罢了。好啦,不说这些,说了生气,倒显得我张静一小鸡肚肠,看不得这些读书人一样。你只要记着,我不是看不得,只是瞧不起,国家养士,时至今日,竟成了养猪……每每念及此,实在令人深感遗憾。” 说着,背着手,吐出了两个字:“走吧。” “噢。”管邵宁很认真的点点头。 经过了张静一的这一番话,他突然也觉得,好像中了一个会元,也没有那么牛逼。 这只是人生的起点而已,干大事……只是中了头榜头名,很了不起吗? 张静一的这一番话,反而让管邵宁茅塞顿开,若说此前,他口里叫张静一恩师,只不过是想出一口恶气,可现在……他倒觉得自己受了不少的教诲,值了。 这些话,寻常的读书人听来,当然嗤之以鼻。 毕竟,他们的价值观已经长成,且已固化。 可管邵宁不同,他出身贫贱,尝过挨饿受冻的滋味!既然四书五经这么有用,那么像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挨饿受冻呢? 说到底,圣人的教化……显然并没有太大的用处,天下出了这么多名士,对这天下的苦难,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而真正该做的,确实是要做张骞和王阳明那样的人,不……重要的并非是去学他们的学问,而是去将他们做榜样,也立下一番功业。 张静一抬腿一走,管邵宁也不再留恋这榜单了,甚至连多看都不愿意多看,会元所带来的荣耀,也只是那一刹那而已,他现在鼓起精神,转过身,没有回头看一眼,朝着张静一踏步而行,朝着远方走去。 只留下一群脸色骤变的读书人。 还有那刘若宰。 良久,才有一个读书人勉强上前,朝刘若宰作揖道:“恭喜刘兄,高中第二……” 刘若宰:“……” ………… 在醉月楼上的天启皇帝人等,显然因为还有一段距离,自然不知下头发生了什么。 只晓得已经放了榜,这一下子,大家都精神了起来。 当然,榜单距离太远,站在楼上肯定是看不见的,所以需要有人跑腿,去将榜记下来。 所以大家只能在此焦急地等待着。 不过……自楼上往下看,却发现今年的看榜和往年不太一样,往年都很热闹,沸沸扬扬的,时不时传出嘈杂的喧闹,甚至有人大哭,有人大笑。 可今年,那榜下……却好像很安静…… 安静得有些不像话。 不过礼部尚书刘鸿训却很满意如此,忍不住摇头晃脑,夸奖道:“今岁看榜,诸生们秩序井然,鸦雀无声,个个如谦谦君子,实在难得啊。可见这一科的生员,非同一般,陛下……老臣很是欣慰啊!” 这一届的读书人,好。 从前的读书人,不好! 这是为啥呢? 你说为啥呢? 刘鸿训不无得意地看着天启皇帝,他觉得自己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天启皇帝从前没看过榜,当然也就不知其中的缘故,更没听出刘鸿训话里的深意。 只轻描淡写地道:“噢。” 刘鸿训“……” ……………… 第一章送到。 第一百五十五章 龙颜大悦 刘鸿训这时知道为啥天启皇帝挨人骂了。 这厮……… 是个榆木脑袋啊。 当然,这些话他是不敢说的。 实际上,其他大臣也都木着脸,对于刘鸿训的话充耳不闻。 刘鸿训很尴尬,于是道:“说起来,今科最有把握的,倒是那刘若宰,刘若宰此人……臣从前看过他的一些文章,功底是极扎实的,文采也好,文章别出心裁,实是不可多得……” 他的这一番话,倒是引来了不少人的议论。 “我也听说过此子。” 甚至某个角落里,礼部右侍郎冷不丁道:“听说他的风骨也很好。” 一提到风骨…… 天启皇帝似乎听到了某些弦外之音。 于是脸拉了下来。 天启皇帝道:“朕看,那刘若宰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只会做几篇八股文章而已。” 其实天启皇帝随口一说,大家也就当笑话听。 可是这话却等于把厢房里的大臣们都骂了。 要知道,大家都是靠八股文起家的,这八股文乃是大家的晋身阶梯,因此,但凡是百官,对于八股都极为看重,奉为圭臬。 虽然也有一些读书人,会骂几句作八股没意义。 可是……我自己可以骂,但是皇帝若是有这样的思维,那就不成了。 天下这么多的读书人,不说百官,就说这百官的子侄们,哪一个不在学八股,哪一个不想着靠这个子承父业,陛下若是不看重八股,那我们又算什么? 刘鸿训是礼部尚书,他不得不在这个时候说话,刘鸿训正色道:“陛下何出此言呢?唐朝开科举,而我太祖高皇帝规范八股取士,已三百年矣。这三百年来,朝廷以八股取士,令文臣辅佐历代先帝治理天下,可谓行之有年。八股之道,事关伦才大典,乃我大明基石,陛下对八股不屑于顾,岂不是诛臣等之心?那么陛下又将孔圣人与太祖高皇帝置之何地呢?臣万死,只是陛下此言,若是让旁人听了去,势必引发天下哗然,恳请陛下定要谨言慎行,以免寒了天下人心。” 刘鸿训表情很凝重,说完这些话,便拜下,行了大礼:“若陛下认为臣多嘴多舌,臣宁愿致士,只是这些话,再不可讲了。” 天启皇帝瞠目结舌,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八股是他们的根本,根都没了,那么做官的合法性也就失去了。 黄立极也连忙道:“刘公所言甚是,这些话,是说不得的啊。” 孙承宗表情凝重:“陛下只是口不择言,只是下次需谨慎一些。” 众臣纷纷随刘鸿训拜倒:“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天启皇帝苦笑道:“朕确实是胡言了几句,好啦,好啦,只是一些牢骚话而已,朕只是不喜刘若宰,并非是不喜八股,这八股……八股还是很好的嘛,都起来说话吧。” “陛下为何不喜刘若宰?”刘鸿训趁热打铁,打破砂锅问到底。 天启皇帝一时答不上来。 刘鸿训却是继续道:“他是才子,就算偶有失言,或是举止有什么不慎,触怒了陛下,陛下也应该海涵,这才是国家对待士人的态度。” 天启皇帝羞愧难当,他感觉自己是被这些家伙们当众处刑。 偏偏这个时候,下不来台,想骂人,可对方人多,何况孙承宗也在此,就算恼羞成怒,当着师傅的面,只好忍气吞声。 再加上,连黄立极似乎都站到对立面去了。 显然……这就已经不是什么东林,也不是什么魏党的问题,这可关系着天下士人的根本,这大臣都是靠士人的身份起家的,当然自觉维护士人的利益。 魏忠贤在旁忙是斡旋:“陛下并没有此意,你们不要借题发挥,不是说好了,是来看榜的吗?至于那刘若宰……” 正说着,外头却已有人来,整个人气喘吁吁的。 这一下子的,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来人这里。 “榜抄来了?”黄立极松了口气,他是个怂货,每一次大臣和皇帝抬杠,他这个内阁首辅大学士都是夹心饼干,总是两头受气。 现在好了,看榜,看榜。 “已抄录好了。”说着,这小宦官忙是取出一张大黄纸,小心翼翼地送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将黄纸摊开,众臣个个激动不已,纷纷凑上来。 人们下意识的,想要找自己子侄的名字。 也有人,想寻一些自己原本看好的同乡。 当然,最让人关注的,还是榜首了。 这黄纸是卷起来的,所以需慢慢的舒展开。 快舒展到头部的时候,有人眼尖,突然道:“你看,刘若宰,刘若宰位列首位……” 众人朝着那舒展开来的黄纸最上端看去,赫然写着刘若宰三字。 于是,不少人露出了欣慰之色,连刘鸿训也不由得点头。 不对…… 大家发现,这黄纸还未彻底舒展呢,这刘若宰上头……隐隐还有一个名字。 这一下子……大家窃窃私语起来:“竟有人,比那刘若宰还厉害?” 天启皇帝则彻底将黄纸舒展开。 一下子,三个绝没有让人想到字展露在眼前:“管邵宁……” 厢房里霎时炸了。 不明就里的人,还在疑问:“哪一个管邵宁?” “你忘了,那位,那位……” “和张静一沆瀣一气的?” 人们细语轻声的议论,顾不得这些话,会不会传入陛下的眼里。 刘鸿训已是眼睛都直了,那篇他最喜欢的文章,是这……这管邵宁所作的? 黄立极更是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是谁天天说管邵宁是个废物渣子的? 孙承宗更是吃惊,事实上,他对于这个管邵宁,没有任何的关注,外间的许多传闻,让他认为管邵宁不过是一个攀附张静一的斯文败类罢了。 虽然孙承宗对张静一的印象很好,可他却也知道,随着张静一地位的水涨船高,自然少不得有一群阿谀奉承之辈想尽办法讨好。 可……为何这么个斯文败类,能得第一,力压所有人都看好的刘若宰? 一个有如此学识的人,还需要攀附一个锦衣卫百户吗? 于是更多的疑问,便纷沓而至了。 天启皇帝自也是意外万分的,此时,他不断地揉眼睛,眼泪都要擦出来了。 然后……天启皇帝突然跳将起来:“吓!”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将大家吓了一跳。 天启皇帝摇头晃脑道:“管邵宁,是不是张静一的那个弟子?” 魏忠贤先从震惊,再到嫉妒,最后用酸溜溜的口吻道:“是。” 听到确切的答案,天启皇帝喜不自胜,道:“原来是他,怪不得了,真是了不起啊,看来张卿家教徒有方啊,哈哈……这会元,竟是如探囊取物,真了不起。张卿家实在厉害,随便教授一个弟子,作一篇马马虎虎的八股文,这天下的读书人,便都拍马都比不上了。” 这话说的……厢房中的诸臣顿时都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起来。 刘鸿训脸上的表情自然难看,但似乎还想维护一下自己的面子,于是忙道:“陛下,这……可能是运气吧。” 天启皇帝便瞥了刘鸿训一眼,不由道:“运气?那你当初考了多少名次,你能中试,也是运气吗?要不,朕重新开科,诸卿都重新考一考,看一看谁是滥竽充数,只凭借运气的,又有谁才是真正有真才实学的。” 刘鸿训:“……” 天启皇帝得意洋洋地继续道:“这就是真才实学,是实打实的本事,你方才怎么说的?说国家取士三百年,八股乃是我大明的基石。怎么,你现在不认这是基石啦?你就又不怕将孔圣人和太祖高皇帝置于尴尬的位置了?” 刘鸿训汗颜,一时竟辩驳不出什么。 他是可以认可一个寂寂无名的管邵宁的,毕竟那头榜的文章,确实是文采斐然。可让他去相信,这个管邵宁,是一个锦衣卫少年调教出来,轻轻松松便中了会元,他……不能接受。 天启皇帝兴高采烈地又道:“可朕和你不一样,你认为八股文章未必能衡量一个人的学识,觉得有时可以凭借运气。可朕却知道,八股才是真才学,其他所谓吟诗作对,不过是杂学而已。刘卿家,你堂堂礼部尚书,今科的主考官,难道现在不认可自己亲点的会元,不认可八股之道了吗?你是大臣,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凡是要三思而后行,行事更该谨慎甚微,如若不然,别人听了你的话,还以为你离经叛道呢?你再这样,朕可要把你开革出儒门了,你不能坏了孔圣人的学问,也不能悖逆了太祖高皇帝的祖宗之法。” 刘鸿训:“……” 天启皇帝像是因为一下子说的话太多感到口干了,拿起了跟前的茶盏,大口地呷了口茶,接着又语重深长的样子道:“好啦,刘卿你也不必害怕,这不过戏言也。来,大家都坐下,朕来给你们好好说说,什么是八股之道,什么是祖宗之法。大家好好听,保管教你们受益无穷。”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东宫 天启皇帝的得意,是可以理解的。 可众臣万万没想到,此次恩科,居然杀出来一匹黑马。 一时,大家情感复杂。 至少礼部尚书几个心里是难以接受的。 倒是黄立极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其实他名声也不太好,在他看来,都已做官了,本来就是在名利场上,却又要自恃清高,这就好像脱裤子放屁一样。 我黄某人和九千岁走得近,大家骂我是阉贼党羽,现在好了,又多了一个伴。 倒是孙承宗诧异于,张静一这个家伙,到底是吃了什么药,这家伙……竟有如此本事? 会不会是管邵宁本就有才学? 可若是有才学,为何此前的乡试并不出彩?此前也是寂寂无名? 孙承宗已开始觉得自己精神有些混乱了。 天启皇帝开始大谈八股文的好处,讲到读书对人有多少裨益。 大家也只耷拉着脑袋听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话锋一转,天启皇帝感慨道:“就说张卿家吧,张卿家他虽是锦衣卫出身,却也和朕一样,勤奋好学,每日读书不倦,由此可见,这学识的高低,与他是否有功名没什么关系。读书不只是为了功名,是为了诚意,也是为了修身。好啦,今日就讲这么多,诸卿怎么都不说话呢?来,大家都来说说看法,平日里,说到八股,说到读书,卿家们不是都兴致盎然的吗?” “……” 沉默了很久。 眼见气氛越发尴尬,刘鸿训才苦着脸道:“陛下远见卓识,臣等受益良多。” 其他人只好纷纷道:“陛下圣明。” 天启皇帝心满意足,于是又接着道:“这个管邵宁……嗯……很不错,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和那些欺世盗名之辈不一样,有些读书人,书没读多少,却成日沾沾自喜,四处招摇,不晓得的,还以为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才具。当然,朕说的不是那刘若宰,刘若宰的学问,是马马虎虎的。” 说着,天启皇帝愉快地站了起来,却又训斥道:“身为大臣,既是食了君禄,就该当好好的当值,下次不可如此啦。魏伴伴,我们回宫。” 被骂了一大通,这时大家却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只能连声称是。 天启皇帝的心情却是舒畅无比,带着愉快的心情回到了西苑。 看着依旧在身边随侍的魏忠贤,他喜滋滋地道:“张卿家不愧是朕的肱骨啊,这一次多亏了他,给朕大大的出了一口恶气。” 魏忠贤心里别提有多酸了,却也连忙地道:“是啊,这张贤弟……确实颇有才具。” 于是天启皇帝更乐了,道:“朕看……他都可以入翰林做官了。” 魏忠贤笑了笑,他倒巴不得张静一干脆进翰林拉倒。 不过一个锦衣卫若是进了翰林,只怕天都要塌下来,那百官还不拼命? 天启皇帝随即又道:“说起来,朕是该给张卿赏赐点什么,这些日子,他立的功劳不少。” 魏忠贤道:“张贤弟才不稀罕赏赐呢。” “是吗?”天启皇帝疑惑地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魏忠贤脸不红心不跳,理直气壮地道:“奴婢与他是兄弟。” 天启皇帝点点头:“话是这样说,可他就算不稀罕,朕也要赏赐,如若不然,就显得朕愧对他了。不如这样,不是……再过一些日子,他的那个外甥,便要满月了吗?朕决定要亲自去一趟,那孩子叫长生吧,长生、长生,长生不老,哈……” 他先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可笑了一半,却又沮丧起来,似乎此时想起了自己夭折的孩子。 而这些日子,他虽是勤勉,可实际上……后宫的嫔妃们,却依旧一丁点的动静都没有。 如今……天启皇帝的年纪大了。 当然……虽然他才二十多岁,可在这个时代,尤其是皇族,若是二十多岁还没有后代,这几乎就形同于后世的普通人到了四十岁,还未有子嗣差不多了。 此时,其实天启皇帝甚至已有些心灰意冷了。 他低着头,似乎怀缅着什么。 魏忠贤见状,自然知道陛下的心思,他笑了笑道:“前几日,有人上奏,恳请陛下早早立嗣,以备不测,说是国家多事,皆赖长君……” 这番话,其实是魏忠贤的心思。 奏疏的事是有的,但是现在天启皇帝还在壮年,为何这个时候提出立嗣呢? 这显然是某个脑子不太好的年青官员,脑子发热所上的奏疏。 原本这种傻缺的言论,其实是不必在意的。 毕竟天启皇帝还算年轻,而且他没有儿子。 没有儿子,立什么嗣? 魏忠贤却尽量挑出来,颇有用心,这目标……直指另外一个人。 按照道理,陛下一定要勃然大怒,而后开始怀疑,这个大臣是不是受了人指使,而指使他的人,又是谁? 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了,要知道,这北京城里,可是有一位藩王的。 天启皇帝却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叹息道:“朕看来要加紧一些了,如若不然,只怕要教天下臣民们失望。” 魏忠贤笑着道:“外头的人都说,信王殿下读书不倦,人所共钦,且无声色狗马之好,与他往来之人,皆为天下名士……” 天启皇帝一愣,错愕地看着魏忠贤:“怎么,朕那兄弟名声那样好?” 魏忠贤笑着道:“反正大家都这样说,奴婢其实也不敢打探,他是宗亲,又是陛下的兄弟。厂卫是不敢造次的。” 天启皇帝便道:“哎……朕或许不如他。” 魏忠贤道:“外间有人,希望立信王为东宫。” 天启皇帝失笑:“他乃朕的兄弟,又非朕子,怎么可以敕命为东宫呢?你不要胡说。” 魏忠贤其实对信王朱由检,是极为忌惮的,朱由检留在京城,一直和名士有关系,其中不乏东林所推崇的人。 信王朱由检虽然平时对魏忠贤还算客气,可魏忠贤是什么人,远远就能闻到那种疏离感。 魏忠贤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他日若是朱由检当真克继大统,只怕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东林翻案,而到了那时,死无葬身之地的便是他魏忠贤了。 现在魏忠贤故意拿出这些来说,其实就是希望引发天启皇帝对朱由检的猜忌,最好是将信王赶回封地去。 不过……魏忠贤还是错估了天启皇帝,天启皇帝对于信王朱由检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还是颇有几分感情的。 只是听了这番话,天启皇帝不免还是有些不高兴,他这个年龄,竟还没有子嗣,结果……引发天下人的议论。 身为男人,这本就是一件让人抬不起头的事。 而身为天子,自己是真的有皇位要给人继承,可结果…… 魏忠贤见一计不成,便点点头,认同的样子:“陛下所言甚是,奴婢也觉得这很不合理,陛下毕竟不是武宗。” 所谓武宗,其实就是朱厚照,这位仁兄的事迹,大家都清楚,因为没有儿子,最后兄弟登基,其实身后之事很惨,不但明武宗时期的外戚统统受到了打击,继位的兄弟,似乎也不认可自己的皇位来源于兄长,发动了大礼议。 至于许多人对明武宗的抹黑,他那兄弟嘉靖皇帝也是很纵容,以至于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连跑出宫去抢大臣的妻女虏进宫里去的事迹都能编出来。 魏忠贤这话就比较有技巧了。这是警告天启皇帝,陛下若是纵容这样的事发生,将来……信王可能就是嘉靖皇帝。 而令魏忠贤心里不无默默郁闷的是,天启皇帝却依旧沉聚于自己郁郁不乐,他道:“魏伴伴,你说……朕当真要绝嗣吗?” “陛下,这话可不能乱说?” 天启皇帝却是惆怅无比,随即想起什么来,道:“倒是听东太妃说,十月之前,宫里走失过一个宫女,此女和朕……好像有过肌肤之亲,可迄今,此女却不见踪影,生不见人,死没有见尸,很是古怪。此事……东太妃很是看重,与张皇后一道,正在彻查,听这宫女同住的宫娥说过……说此女当初有怀孕的征兆,当然……也只是一些呕吐而已,御医院没有诊断,所以也未必成真。” 魏忠贤却是打了个激灵,立即道:“是吗?陛下,恕奴婢疏忽,此事……奴婢还真不知情……” 天启皇帝苦笑道:“看看……朕的这位母妃,想要抱孙子,已是急疯啦,这样的事,她也锲而不舍。” 说着,天启皇帝便站了起来。 其实他不喜欢谈论这些事,毕竟……这是心中的隐痛,在这个时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做天子的,就更不必说了。 于是他努力地压下那股失落,便故作轻松的笑了笑:“无论怎么样,朕现在不想这些了,至于那些大臣们的流言蜚语,也不必看重,朕已经习惯了他们胡说八道了。倒是……这张家的满月酒,朕喝定了。你备好礼物,不要太轻,显得朕吝啬。可也别太重,朕……穷!” 第一百五十七章 皇家血脉 新县这边早已热闹起来。 大家都晓得管邵宁中了会元的事,要知道,这街上的不少百姓都押了管邵宁的注,小挣了一笔,等这管邵宁回到县衙,便有无数人来恭喜。 张静一瞧着热闹,也高兴,于是让人拿了簸箕,铲了几铲铜钱来,拿出来分发,大家都乐呵得像是过年一般。 而这管邵宁,还有一些日子才能进行殿试。 所以张静一便道:“殿试还早着,这段时间,你就先在县里帮忙,让让卢县丞带着你吧,你跟着他好好的学,现在县里的事多,而且将来还可能涉及到安置关中的灾民,要提前做好准备,你多看多学,将来或有裨益。” 管邵宁本就是贫苦出身,若是其他人,想到自己堂堂会元,居然干差役干的事,当然会满肚子不乐意。 可管邵宁却知道这新县里,即便是寻常的吏,也和其他地方的差役绝不相同。 再加上,他一直在这里白吃白喝的,早就心里不安了,现在张静一给他安排一个差事,他甚至喜出望外,连忙道:“是,谨遵恩师教诲。” 现在县里的工作,如张静一所说,都是在为了应对流民做准备。 只是这里毕竟是北京城,人多地少,而且现在新县人流大,可谓是寸土寸金。 好在张家现在将城外的一处土地也买了下来,此地距离昌平颇近,又紧挨着新县,地理位置可谓是得天独厚。 当然,地价也不低,花费了二十多万两,拿下了这一百多顷地。 当然,也是因为这地的原主人因为粮食暴跌,所以破产,这才让张家捡了便宜的缘故。 现在京城里的资产价格很低。 毕竟,有不少人都在抛售自己的资产。 无论是城内,还是城外的土地,这一下子这么多人卖出土地,可有现银购买的人却不多,而且卖家往往都是甩卖,就为了回笼资金偿还债务。 所以张家这边,在靠近昌平和新县的位置,大面积的购地。 这左一笔右一笔的交易,交易额大得惊人。 而自古以来,京城的北方其实土地的价格就比较廉价的,一方面是北方多山地,地里难有什么收益,又因为被大山阻挡的缘故,交通也不方便,再加上再往北一些,便要出关了,谁去那地方? 城南方向就不同了,北通州就在城南的位置,而且一路向南,沃野千里,人口也是众多。 张家现在要做的,就是暂时在这一块较为荒芜的土地上,开始建立屋舍。 屋舍是那种大屋,打制的家具,比如床铺之类,也都是那种大通铺,一个大屋子,里头可能住几十个人。 因此,张静一还特意请人建了一座砖窑,弄了一个作坊,他自己亲自设计了一个小区,名字都想好了,叫幸福花园,房子不讲究舒适性,但是讲究的是干净整洁。 北方和南方的流民是不一样的。 南方的流民,即便是风餐宿舍,却也勉强能生存。 可在北方,那些流民,一旦到了天色微寒的时候,这北地便是千里冰雪,若是不给人预备住宿,那么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管邵宁现在干的就是这种工作,他堂堂会元,主要的职责,是清点木材。 建设所需的木材,每日都会有人伐木之后送来,他需要称重,计算工钱,同时还要搭配劳力。 这种事很繁琐,刚开始的时候,是跟着一个老吏学,这老吏性子急,每日就是破口骂娘。 管邵宁听得一愣一愣的,起初很不习惯,不过慢慢的,也免疫了。 渐渐的,他开始上手,无论是吃饭还是睡觉,心里都有无数的数字在打转。 而后亲眼见证着,这木头和砖石,建起了一个个屋舍。 沿着屋舍,也挖起了一个个的沟渠,以及未来道路铺建的地基。 这里的劳力,大多是雇佣来的,一个个赤着身,很是粗鲁,甚至张家还专门供应一种短裤,用的乃是张家的棉布制成,很省布料的那种,大家便穿着这么个玩意,到处晃荡。 管邵宁觉得这样很不雅,不过他很快发现,自己头上的纶巾和儒衫,在这漫天尘土,且到处都是木钉、木材、砖石以及泥土的环境里,根本就不实用,每一次回了自己的屋舍,整个人便脏兮兮的。 于是索性,这儒衫不穿了,也穿着张家发下来的棉布大裤衩子四处晃悠了。 反正他本来就长得丑,穿着这个,倒是很契合他的相貌,竟丝毫没有违和感。 而这时候,张顺又来了。 这一次,他浑身上下打着补丁。 连鞋的鞋底好像都是磨破的,若不是因为他还穿着宦官的旧衣,张家人险些以为他是哪个想来讨饭的。 “张百户,陛下有口谕” 张静一大喇喇地走出来,显得很轻松,张顺他是很熟悉,就是这家伙好像这一身行头,越来越有点儿说不上来的味道了,行头还好,尤其令张静一怀疑的是,张顺瘦骨嶙嶙的样子,好像这些日子都在减肥。 做太监也要减肥? 已经卷到了这样的程度吗? “何事?” “三日之后,陛下要亲临府上,到时预备接驾。” “三日之后?”张静一不免诧异,于是道:“为啥?” “贵甥不是要办满月酒吗?陛下说了,他无论如何也要来,谁也拦不住,定要亲自来道贺。” 张静一道:“知道了。” 说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张顺。 张顺哭丧着脸道:“今日今日怎么就忘了带钱呢,要不奴婢写一张欠条吧。” “啊”这样也可以? 张静一便道:“这是什么话,我是那样的人,我看就算了?不过,你记着写的时候,记着写上利息,我们张家借钱出去,利息都是有数的,九出十三归。来来个人,拿一下笔墨。” 送别了张顺,张静一却有些紧张了。 显然,他的内心并没有像方才所表现得那么平静。 他已经感觉到,这事儿开始有些瞒不住了。 陛下如此看重,一旦来了,定要见一见长生的。 于是他匆忙地去了张素华的厢房。 厢房里,张素华正抱着孩子,口里哼着漫无目的的曲儿,孩子在这歌调里,正睡的沉。 见了张静一进来,她笑笑,轻声道:“三哥,怎么了?” 张静一坐下,看了一眼襁褓中的长生。 长生已经生下来二十七日了,显得很健康,主要是因为脸开始慢慢的长开,再不像生出来时皱巴巴的样子,现在再看,真的越发像天启皇帝了。 不简直就和天启皇帝一模一样。 这若是让人看了去,但凡是见过天启皇帝的人,只怕 张静一便上前,先假装无事人一样,轻轻抚了抚孩子那张幼嫩的小脸。 其实孩子平常大多的时候都比较安静讨喜,起初的时候是很怕人的,只爱粘着母亲,现在舅舅经常来逗弄,捏捏鼻子,捏捏脸蛋,捏捏JJ,他似乎也习以为常了,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偶尔干嚎几下,用哭声制止张静一的暴行。 张静一终于道:“三日之后,陛下可能要来。” 张素华听罢,顿时吓得花容失色,随即低头,深深地凝视了孩子一眼,口里略带惊慌道:“陛下见了他,一定不会有所疑窦吗?” “我也不知道。”张静一很认真地回答:“或许,只是虚惊一场,陛下这个人,总是丢三落四,糊里糊涂的,大概不会过于留意。” 张素华想了想,闭上眼睛,又凄然道:“事到如今,该面对也只能面对了,只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 这话显得很生分。 这令张静一表情凝重起来,张素华的话语,令他感觉倒像是在托孤一样。 “妹子,不会有事的。”张静一神色坚定地道:“你放心。” “我希望无论如何,你要教这孩子平平安安的,其他的,我便不在乎了。至于其他的,三哥你别怕,真出了事,我绝不会将这祸水引到张家来。” 张静一则安慰道:“没事的,我已让邓健他们,想尽办法掩饰你当初入宫前的身份大哥和二哥,可是花了大价钱,几万两都花出去了,就算有人想彻查,也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说着,长生醒了,本来张素华还有话要说,这长生却是开始啼哭起来,张静一于是识趣的走了出去,这娃儿饿了。 知道这件事的人,整个张家只有张静一和张素华。 所以这件事到底如何处置,张静一自己也不清楚。 可是这件事终究还是瞒不住的。 既然如此,张静一索性试一试坦然面对。 毕竟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小的大汉将军了。 倒是这张家不明就里的人,却还沉浸在孩子即将满月的喜悦之中,尤其是张天伦,第一次做了外公,喜的不得了,每日拿着红纸,在计算着哪一个故旧家里有钱,出手还大方,四处送请柬呢! 还有! 第一百五十八章 从龙之功 对天启皇帝而言,此次去张家,更多的是因为张静一这些日子以来,这么多功劳的犒赏。 也是针对某些人,表达皇帝对于张静一的重视。 尤其是这一次科举,天启皇帝怎么看不出来,那些读书人对张静一的嫉恨呢? 而张静一之所以被人所嫉,不过是因为他这个皇帝的缘故罢了。 许多读书人和大臣都不满意他这个天子,这一点,天启皇帝心知肚明。 尤其是在东林被整垮之后,大量的东林被罢黜,可他们依旧不罢休,散落天下各地,继续传播东林书院的思想,天下的士人,无不同情他们。 这些士人,当然不敢将怒火对向天启皇帝,毕竟这属于不忠,所以他们虽有许多抱怨,可大抵也只是说,皇帝之所以昏聩,那是因为朝中出了奸臣的缘故。 谁是奸臣?魏忠贤是一个,可是魏忠贤太狠了,真要得罪了,那是当真会杀人的。 近来声名鹊起的张静一也是一个。 正因为如此,所以天启皇帝要给张静一去打打气。 别怕。 朕在你的后头。 当然,这也是天启皇帝的性子里,本就对亲近之人有爱屋及乌的偏好罢了。 无论是乳母客氏,还是魏忠贤的侄子们,他平日里都多有关照。 哪怕是自己的兄弟端王朱由检,传出种种贤明的名声,天启皇帝也没有往不好的方面去想。 换做是其他人,只怕无论是九千岁,还是端王,早就死了一百遍了。 天启皇帝对此事,格外的热心,让人挑选礼物,不过他的烦心事却也很多。 听说皇帝要去给张静一的一个外甥祝满月,一时之间,这朝中上下,一片哗然。 天启皇帝确实有昏聩的名声,可没想到昏聩到这样的地步。 以至于朝中大臣纷纷上书。 甚至是后宫,也变得不宁静了。 许多流言蜚语,搅得天启皇帝头痛不已。 天启皇帝随即表示他要去祭祖。 他先是下了一道恳切的诏书,表示自己做了几个梦,梦到了先皇帝,上一次因为天气缘故,而不能成行,于是打算选择黄道吉日,前往皇陵,祭祀自己的祖先。 魏忠贤连忙让钦天监查阅黄道吉日,说来也巧,满月那一天居然还真是吉日。 “说出来可能大家都不会相信啊。”天启皇帝看着来奏报的魏忠贤道:“怎么就这么巧呢?百官们会不会误认为,朕这行孝,其实是另有意图?” 魏忠贤心里说,你自己不知道吗?还来问咱。 自然,满脸是堆笑的,他笑吟吟地道:“陛下您这说的,陛下有此孝心,先皇帝在天有灵,不知该多高兴呢!至于外头的闲言碎语,随他们说去吧。” 天启皇帝便颔首:“如此甚好。” 魏忠贤像是想起什么来,又道:“只是为了一个张家外甥的满月,何至于这样大张旗鼓。” 天启皇帝气定神闲地道:“你救过驾吗?你教授出过会元吗?你治水有过功劳吗?你种出过红薯吗?” 魏忠贤:“” 魏忠贤感觉心头像是被扎刀了。 显然,天启皇帝的话还没说完。 “你有妹子吗?你妹子孤身一人吗?有这样可怜吗?你妹子可生了孩子?” 魏忠贤便笑呵呵地道:“奴婢没有。” 看着魏忠贤的笑脸,天启皇帝突然觉得挺没意思的,便道:“好啦,赶紧去布置好吧,别在这打扰朕了,朕心烦着呢!” 魏忠贤点点头,便出了勤政殿。 等他回到了司礼监,才刚刚落座,却有宦官疾步而来:“九千岁。” 魏忠贤低头看了此人一眼,眉头一挑,却见这人穿着旧衣,很是朴素的样子,便连脚下的靴子也是破的。 于是他忍不住怒道:“张顺,你又和谁赌钱了?” 这人正是张顺,张顺一听,立即道:“孙孙儿没有赌钱。” “还说没有?”魏忠贤咬牙切齿地道:“若是没有,宫里的俸禄,至于让你这般寒酸吗?你输了多少?” 张顺:“” 张顺没办法解释啊,他能告诉九千岁,他其实一直都在给张静一送礼? 只怕一说出来,九千岁第一个活埋了他。 可这确实解释不通啊。 他一个太监,在宫里能有什么花销? 自然,在宫里也有一些惨兮兮的宦官,可张顺不一样,张顺是在司礼监当值,不但有丰厚的月钱,而且平日里,也有一些小宦官给他意思意思。 魏忠贤在宫中只手遮天,可也是一步步爬上来的,怎么不知道张顺现在这身份的份量,断然不至凄凉到这个地步。 张顺踟蹰了很久,真话是怎样都不能说的,最后只好道:“孙孙儿是去赌了,孙儿对不起九千岁的提携,孙儿罪该万死。” 魏忠贤摇头,对张顺很失望。 宫里是有规矩的地方,你张顺是我魏忠贤的孙子,却跑去跟人赌钱,司礼监里的上上下下,哪一个似你张顺这般? 魏忠贤冷哼道:“再有下次,仔细你的皮。” 张顺便连忙磕头:“再不敢了。” 魏忠贤坐下,话锋一转,慢悠悠地道:“你来见咱,什么事?” 张顺这才想起了正事,便连忙道:“奴婢打听到,东边的李太妃,还有皇后娘娘前些日子,一直叫一个宫女去,一直都在询问一件事,都是关于与此宫女同住的另一宫女的下落的。不只如此,还特意让人查了档,是关于陛下起居的牍,奴婢听说十月之前,有宫女怀有身孕却不知怎的,突然销声匿迹了” 魏忠贤倒是打起了精神,他道:“这事儿,咱此前也听到过一些风声,不过以为只是一些流言蜚语罢了,但是李太妃与张皇后竟如此热心,这就有古怪了。” 东李太妃自不必说,一直记挂着皇家血脉的。 而张皇后一直不能生产,其实到了现在,早就绝了播下龙种的心思了。 而西李太妃,还有客氏,其实一直都在给天启皇帝选秀,就指着天启皇帝生下一儿半女来。 这宫中看似平静,实际上却是波云诡谲。 原本魏忠贤并不急,反正客氏那边挑选的秀女多,可现在,也不免有些急了。 再不生下龙子,那端王就真的要做储君了,这是他魏忠贤最不想看到的事! 要知道,储君的影响力是极大的,毕竟大家之所以巴结他魏忠贤,是因为他魏忠贤背后是天启皇帝,可若端王是储君,只怕又有另外一种心思了! 目光短浅的可能巴结着魏忠贤,可更多人,只怕希望放长线钓大鱼,将宝压在端王身上。 毕竟谁不晓得端王对魏忠贤历来很冷淡呢?今日巴上了魏忠贤,明日端王若是登基,第一个杀的便可能是你了。 不只如此,魏忠贤这些年,拔掉了不少的眼中钉,而这些眼中钉,一直都在称颂端王贤明。他日端王若得了势,还有他魏忠贤的好日子过吗? 可若是陛下有儿子,那就不一样了 魏忠贤脸色变幻不定,他慢悠悠地道:“皇后娘娘想来也一直担心自己的将来吧。” 是啊,名为皇后,生不出儿子再想想明武宗时期张太后的处境,想想都让人寒心,若是端王有点良心还好,一旦没有良心,效仿了先皇帝嘉靖,那真是没法活了。 可若是皇帝有儿子,即便不是亲生的,可只要礼法还在,张皇后在名义上就是孩子的母亲,这格局,就又不一样了。 魏忠贤此时认真地道:“确认那宫女,怀孕了吗?” 张顺便道:“有过临幸的记录,此后的许多反应,根据她身边的人交代,确实像是有身孕” “不过皇后娘娘那儿,对那几个知道一些内情的人,保护得极为严密,九千岁,奴婢斗胆窃以为可能是东李太妃和张皇后怀疑是九千岁做了什么手脚,让那宫女凭空消失了。” 魏忠贤不禁咬牙切齿起来:“天地良心,咱敢做这样的事?外头这么多传言,说咱今日杀皇子,明日杀后妃,咱不过是一个奴婢,什么都是陛下给的,便是有天大的胆,也断不敢如此。” 魏忠贤背着手,来回踱步,随即愤恨不平地道:“他们若是敢这样泼脏水,咱还说这宫女是他们使了手段呢,是张皇后怕这宫女母凭子贵呢!” “对对对,奴婢到时就这样传,教这宫里都知道。”张顺讨好着道。 魏忠贤却是冷冷地看了张顺一眼:“你还嫌不够乱吗?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明摆着是咱构陷张皇后吗?” “啊”张顺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道::“奴婢万死。” 魏忠贤板着脸:“这件事要彻查,动用一切的手段,这事关着未来的生死大事,可不能教人捷足先登了。咱这一次也要做一次从龙功臣” 从龙张顺抬头看了魏忠贤一眼。 这从的是什么龙? 那一条连生都没生,生死未卜的幼龙? 第五章送到,求月票。 第一百五十九章 储位 宫中的气氛如此。 张静一也没有闲着。 他这时才知道谎言的可怕了,为了一个谎言,就必须得用另一个谎言,更甚是无数个谎言去掩盖! 而现在最重要的是则是要让张素华入宫之前的身份完美无缺。 其实张静一深信,以魏忠贤的能耐,魏忠贤迟早是会查到的。 可他能查到是一回事,最后大家都知道张素华的身份,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就好像,魏忠贤可能知道张素华的身份,可碍于张素华现在乃是张家的人,又生了皇子,得到了陛下的信任。何况某种程度而言,魏忠贤至少在张素华和信王之间,若是要做出选择,他甚至可能还会选择前者。 毕竟现在若要除掉张素华,已经太迟了,若是张素华还是那个寂寂无名的宫女,刚刚怀孕的时候,尚且还真有一定的可能。 可现在生米已煮成了熟饭,张静一相信魏忠贤绝不是铤而走险的人。 那么魏忠贤就一定会选择怀柔的办法,比如拉出一个替罪羊,然后想办法给张素华的家人平反,然后尽力巴结住张素华所生的孩子。 而张静一要防止的,乃是一个万一的情况,即大家都知道了张素华真实的身份,那么这一切就无法挽回了。 因为一旦大家知道,这就意味着,所有人都知道,将来无论是信王上位,还是皇子上位,这位九千岁都将必死无疑,这就等于是将权势如日中天的魏忠贤逼到了墙角。 到了那时,他只能选择拼死一搏,否则,别说以后了,现在便有人使唤不动了。 魏忠贤可不只是一个九千岁这样简单,在后宫,在内阁,在边镇,他有多少的党羽!难保这个时候不会客氏开始出现,利用天启皇帝的软心肠,搞出许多是非来。 所以张静一必须把张素华的身份弄得漂漂亮亮,张素华就是张家的人,如此一来,即便魏忠贤心知肚明,也不得不将错就错! 因为捂着盖子,比将这事捅出来对他更有利。 邓健不知道为何这个三弟对于四妹的身份如此的敏感,不过他渐渐已看出这些端倪了,知道这位四妹,必是非同一般的人。 好在邓健的想象力是贫乏的。 以他的格局,大抵想的也只是是:不会吧,不会吧,我家四妹,莫非是哪个伯府里逃出来的侍妾? 一切天衣无缝。 张静一依旧不放心,又仔细的查了一遍。 方才又来寻了张素华。 兄妹二人,坐在这幽静的厢房里,都显得神色凝重。 张静一率先道:“这一次,陛下极有可能是会来了,到时的结局如何,我也不知。” 张素华点点头道:“我知道。” 张静一看了她一眼,语气慎重地又道:“我会尽力保住孩子的。” 张素华此时眼泪盈眶起来,带着几分愧疚道:“就怕连累了张家。” “请妹子放心。”张静一感慨道:“大不了,丢爵罢官罢了,陛下是个心善的人,总不至要我的性命。” 张素华早已没有了家人,在宫中也是无依无靠,完全是凭借着肚子里的孩子,才支撑着活了下来,如今在这张家,方才体尝到了家庭的温暖,此时忍不住看一眼三哥,点点头:“嗯。” 张静一说着,又去逗弄孩子,只是长生的性子似乎很好,除非张静一捏他不可描述的地方,令他吃痛,绝大多数时候不是慵懒的打鼾睡觉,便是笑一笑。 当然,这种笑更多的是无意识,此时的孩子还没办法控制自己。 看着这个乖巧可爱的孩子,张静一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为了满月的事,张家本要遍邀亲朋好友,不过因为陛下可能驾临,这时便不能什么人都请了。 至于接驾的事宜,张家更是操碎了心。 张静一甚至已打算调拨百户所的校尉们到时来巡守,以备不测。 布置了一番之后,大抵觉得没什么疏漏,这才心里踏实一些。 到了七月十九。 这一日的清早,天启皇帝早早的便起来了。 宦官则给天启皇帝梳了头,魏忠贤便笑吟吟地道:“陛下,祭祀的仪仗已经预备好了,这一次,只怕途径了张家之后,当真需去黄陵一趟,不然列祖列宗们要发怒的。” 天启皇帝便笑道:“朕正有此意。” 毕竟不能老是骗祖先,祖先们也不容易,忽悠一次就够了。 天启皇帝在宦官的张罗之下,穿上了吉服,随即道:“朕已命人召信王来见驾了,让他陪着朕一道去吧。” 魏忠贤一听,皱眉起来。 很明显,这打乱了魏忠贤的阵脚。 陛下要和信王一起去祭祀祖宗? 这显然是一个信号,莫非是陛下当真将立嗣的事当了真了? 有了将来传位给信王的打算? 魏忠贤一面说是,一面下意识的抬头起来。 却见天启皇帝也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一下子的,魏忠贤全明白了。 陛下似乎觉得自己生下子嗣无望。 既然生不出儿子,而天启皇帝也不指望自己长生不老,现在国家内忧外患,当然要早做安排,比如确立东宫。 当然,信王是肯定不可能住在东宫的,他是天启皇帝的兄弟,而不是太子。 可若是兄终弟及的话,关于未来皇帝的教育是肯定不可能怠慢的,得让他开始慢慢的熟悉一些帝王的事。 这样一来,一旦有事,信王就可以立即和储备的班底迅速接掌天下,以防不测。 而带信王去皇陵,这就是一个讯号了。 只一瞬间,魏忠贤的心思就千回百转,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正处壮年此事奴婢以为” “人有旦夕祸福,朕又不是神宗先皇帝,指望着能够长生不老,若是朕有不测,国家不至没有长君。”天启皇帝显然也有一些闷闷不乐,绝嗣对于男人而言,本就是难言之隐,而皇帝若是没有子嗣作为继承人,也确实有些对不起祖宗和臣民。 缓了缓,天启皇帝故作洒脱的样子道:“好了,朕并非是立嗣,只是以备不测罢了。” 话是如此说,可魏忠贤心里就是忐忑起来。 天启皇帝过于心善,而一旦让天下人知道,皇帝可能让信王作为储君的人选,那么那信王的身边,不知有多少人聚集起来呢! 只是天启皇帝的性子,魏忠贤是清楚的,离间这兄弟二人太难了。 而且天启皇帝这样做,也是为了将来做打算,他有他的想法。 过不多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信王殿下觐见。” 天启皇帝微笑道:“叫他进来。” 没多久,那信王朱由检便由宦官引着进来。 朱由检才十六七岁,不过就已显得器宇轩昂了,他穿着蟒袍,先朝天启皇帝行礼,质彬彬地道:“见过皇兄。” 天启皇帝便上前,看着这个弟弟,自己比朱由检长十岁,因此在天启皇帝眼里,朱由检更多的还是个孩子。 他亲昵地拉住朱由检不肯放手,道:“朕正盼你来呢,今日要去祭祀,你陪朕去,路上也好陪朕说说话。” 朱由检其实早就知道此行的目的,便微笑道:“是。” 天启皇帝和朱由检一道走出殿,天启皇帝道:“你身子瘦弱,该学一些骑射。” 朱由检想了想道:“骑射之道,臣弟不甚喜欢,不过倒是喜欢读书。” 天启皇帝笑了:“喜读什么书?” 朱由检挑了几本书说出来。 天启皇帝懵逼,因为没听说过,估摸都是些冷僻的书籍。便只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转而道:“弟媳周妃有了身孕是吗?” 朱由检点头:“是,七号那日,臣弟就上了喜报了,现在正在王府里养胎。” 天启皇帝感慨道:“要好生善待,养胎是要紧的事。” 说着,宦官们抬着乘舆过来,天启皇帝上了乘舆,又命人抬来轿子,让朱由检上轿。 一行人,朝着张家而去。 内阁里。 黄立极几个,正将一份份奏疏拟着票拟。 这几日,恩科的事尘埃落定,大家的心也就定了下来。 黄立极正看着一份奏疏发呆,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欢呼雀跃的声音。 黄立极皱眉,这里可是内阁乃是天下的中枢所在! 于是他搁下笔,道:“来人。” 此时,一个吏进来,行礼道:“黄公有何吩咐?” 黄立极脸色阴沉地道:“谁人在喧哗。” “启禀黄公,待诏房那儿的翰林” 翰林院有专门的学士和修撰以及编修会入宫当值,他们当值的地方便是待诏房,主要负责的是草拟圣旨,整理牍。 黄立极略显不满意地道:“好端端的,怎么喧哗了呢?” 吏先是深深地看了黄立极一眼,而后道:“不久之前,陛下传唤信王殿下入宫,命信王随驾祭祀” 此言一出 黄立极本是端起了案牍上的茶盏。 可这茶盏却禁不住震了一下。 里头的茶水便哐当的泼洒了出来。 黄立极脸色骤变! 第一百六十章 面圣 这个讯号对于黄立极而言,犹如晴天霹雳。 作为被人公认的阉党。 信王是什么人,他会不清楚? 围绕他身边,不知有多少的东林余孽呢! 当初打击东林,黄立极可是为魏忠贤出了不少力的。 陛下现在让信王随他一起祭祖,会不会有向列祖列宗宣告,要立信王为嗣的意思呢? 更令黄立极焦虑的是,这个消息一传出,待诏房那边,立即传出欢呼。 这足以证明,人们对于信王怀有巨大的期待。 这种期待不正是民望? 可在这吏面前,虽然偶有失态,黄立极却还是勉强继续捧住茶盏,故作镇定的端起来,呷了一口,只微微一笑道:“噢,知道了,让他们注意一下,此地乃是内阁重地。” 吏似乎也是掩饰不住喜色,能在内阁为吏的,可都不是普通人,最少也有个秀才功名,举人也有可能,他们被人称之为舍人,其实干的就是吏的工作,将来在内阁历练之后,其实是有机会外放为官的。 说到底,他们也是读书人,至少这吏就显得很激动,颇有几分大明江山终于得到拯救的感觉。 这才是黄立极最为忌惮的。 东林在遭受打击之后,没有消亡,而是广泛植入了大量士人和大臣的心里! 这股蠢蠢欲动的力量,对朝廷表面阳奉阴违,却一直都在磨刀霍霍,等待着突然暴起,一击必杀的一日。 而到时,他黄立极自然成为众矢之的。 黄立极随后道:“将孙公请来。” 吏点头。 孙承宗的公房,就在黄立极的隔壁。 孙承宗主要处理的,是来自于辽东方面的奏报,听闻黄立极请,便很快来了。 见到了黄立极,他笑着道:“黄公” 黄立极等吏退下去,才一脸复杂地看着孙承宗道:“方才的事,听说了吧。” 孙承宗已坐下,道:“听说了。” “你有什么看法?” 孙承宗却道:“魏忠贤大失人心。” 黄立极:“” 孙承宗道:“陛下授予他全权,那么他就要担当起全责” “嘘,慎言。” 孙承宗白了他一眼,随即道:“你自己问老夫的。” 黄立极就道:“孙公难道没有想过自己的身后之事吗?孙公可是今朝帝师,可他日倘若有变,孙公就不是帝师了。” 孙承宗叹息道:“我与陛下,相交甚厚,不敢说亲密无间,却也是君臣相得。可是这浩荡潮流,是我可以阻挡的吗?我致士回乡,在州县里,见过许多的读书人,也见过许多的地方州县官,黄公知道他们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吗?他们都在盼,盼着扭转乱象,归于正道的一日。” 黄立极便皱眉道:“孙公到底站哪一边的?” “当然是当今陛下。” “既如此” 还不等黄立极说下去,孙承宗就道:“正因为站陛下这边,所以才更为忧虑,陛下的决策是好的,甚至魏公公,他要办的事,也未尝不是为了朝廷好。可是事情终究还是办坏了,何也?魏公公没有号召力而已,依附于魏公公身边的,不是宵小之辈,便是阿谀奉承之徒。这些人能和他们搅和在一起吗?这些人在地方上,打着皇帝和魏公公的命令,实则却是中饱私囊,敲骨吸髓。东林之辈,自诩清流,眼高手低。魏公公呢?依附于他的党徒们,倒是没有自诩清流了,只是太脏!依靠这种人,是不能成大事的。国家在多事之秋,应该堂堂正正,奉行正道,如若不然,即便方向是对的,最终也不过是令天下陷入更糟糕的境地而已。” 黄立极揣摩着孙承宗的话,一直在琢磨着,这里头有没有讥讽他的内容。 不过咀嚼之后,却不免叹息:“哎或许,孙公是对的吧,趋炎附势之徒,怎么能够成大事呢?这也是为人所诟病的原因。依孙公所言,那么东林不成,魏公公也不成?那么谁可以成呢?” “不知道。”孙承宗摇摇头道:“迄今为止,我也寻不到那样的人,不过” 黄立极听到这个不过,顿时振奋道:“不过什么?” 孙承宗道:“新县治理,令人赞叹?” “他?”黄立极不由失笑:“那张静一不过是区区百户,新县,也不过是区区两个坊而已。” 孙承宗淡淡道:“竖子不足与谋!” 黄立极急了:“孙公,你怎么又骂人?” “习惯了。”孙承宗带着歉意道:“这是镇辽东的时候养成的恶习,有时不骂骂人,亦或摆一摆脸色,那些骄兵悍将,是不肯俯首帖耳的。” 黄立极决定原谅他,毕竟大丈夫能屈能伸,便道:“孙公为何对这个张百户格外的青睐?” 孙承宗想了想,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口里道:“说不上,总是觉得此子与人不同。” 黄立极摇头叹息。 “马上流民就要抵达了,顺天府这儿,已是焦头烂额。好啦,我等现在还是用心在这事上头做好应对准备吧。关中的灾情,比我们想象中要严重的多,一旦应对失当,那么原本关中的乱局,就要引至京城,到时,你我皆罪人啊!” 说罢,孙承宗起身,结束了谈话。 黄立极点头,陛下是痛快了,允许关中流民迁徙京城,好家伙说起来容易,可安置起来,谈何容易。 要知道,为了这个,内阁和六部现在都一团乱了。 黄立极看着准备离开的孙承宗,点了点头,有时候他其实颇为羡慕孙承宗的,孙承宗地位超然,谁也不阿附,反倒自在,只做自己本心愿意的事。 天启皇帝的车驾终于抵达了张家。 按照宫中预设的路线,天启皇帝将在张家待一个时辰,算是中途的休憩,随后继续出发。 虽只是一个时辰,安排却很周密,顺天府、五城兵马司、东厂、锦衣卫,还有金吾卫、勇士营,都各调拨了一些人手! 当然,他们没有出现在宅子里,而是外紧内松,层层监视,至少张家门前,却还是很平常的。 乘舆轻轻落地。 天启皇帝由魏忠贤搀扶出了乘舆。 他驻足,却是等候后头下轿的信王朱由检。 朱由检显然心情是颇愉快的,其实皇兄的举动,已经让他知道了皇兄的心思。 他虽年轻,却也有极大的志向,认为祖宗的基业,不该像现在这般。 他想做出一番大事业,可作为藩王,朱由检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只要一日还是宗室,这辈子便永远不可能为国家大事而操心,除非 现在似乎有可能得偿所愿了。 朱由检行至天启皇帝的跟前。 天启皇帝笑着道:“待会儿,你见着了百户张静一,定会觉得有趣。” 朱由检笑着应对道:“臣弟久闻其大名。” 原本这一句话该说,久闻大名,急盼一见。 可是只有上半句,却无下半句,也就是说,我听说过他,见都不想见。 自然,天启皇帝这时候是没心情考究这个的! 而此时,张家父子等人,纷纷来到了中门。 张天伦是个注重礼节的人,不但早早让人开了中门,而且还预设好了香案。 陛下亲临,丝毫都马虎不得。 此时,张天伦恭谨地行李道:“迎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不必多礼。”天启皇帝笑着道:“张卿家,你生了个好儿子啊。” 张天伦自是受宠若惊,忙说哪里,犬子当不得这样的夸奖。 天启皇帝便又笑道:“朕听说,你也生了一个好外孙。” 张天伦很现实,这时候不叫犬孙了,整个眼睛里都溢出了笑意,喜滋滋地道:“这孩子确实有贵相。” 站一旁的张静一,不禁无语,他妈的,儿子就是犬,外孙就有贵相? 张天伦不敢抬头去看天启皇帝,不过他对天启皇帝有模糊的印象,不经意的时候,视线扫过天启皇帝,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有些有些奇怪。 其余人更是吓得不敢抬头。 天启皇帝此时哈哈一笑道:“可不就是有贵气吗?将来朕定要给他封侯拜相的。” 这当然不过是一句戏言。 站在一旁的朱由检,对此自是不以为然,觉得皇兄行事,全凭心意,只看好恶,实在不似 此时,天启皇帝又对张静一道:“张卿,此乃朕的兄弟信王,你来见一见。” 张静一便上前,抬头看一眼朱由检,朱由检身上有一股书卷气,给人一种很随和的感觉。 两兄弟说实话,长的不是很像。 张静一朝信王朱由检作揖行礼。 朱由检则笑着点头回应,道:“张百户的事迹,孤王也略有耳闻,今日一见,确实是一表人才。” 本来这一番话,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在张静一的印象里,说这样话的人,该是那种至少三四十岁的儒生。 可这话在朱由检这样的少年郎口里说出来,却令他感觉有一种很强的违和感。 第一百六十一章 父子相见 张静一不喜欢信王这种人。 总觉得他心里暗藏着什么。 面对这种人,最好的方式就是防着一手。 可对于信王朱由检而言,他对张静一也是颇有几分……说不清的滋味。 他当然知道张静一是有能力的,不过却是声名狼藉。 这种人……将来他若做了天子,断不能用,用了反而有害,会引发天下的公议。 朱由检很爱惜自己的羽毛,或者说,很注重自己的名声。 一旁的魏忠贤也在暗中观察着张静一和朱由检二人的反应,见二人生疏又彼此客气的样子,心里便放心了一些。 此时,魏忠贤笑着道:“陛下,外头日头晒,不妨进里头说话。” 天启皇帝似乎也察觉出了什么,心里倒是颇为遗憾,本以为这个皇弟和张卿的年龄相仿,他们聊得来呢。 于是天启皇帝破解了尴尬,背着手,哈哈笑道:“好,进里头说话。” 张家人将天启皇帝迎到了正堂,天启皇帝四处看了看:“嗯?怎么不见宾客来,这孩子满月,难道没有宾客的吗?” 张静一便笑着道:“原本是请了的,请柬都发出去了百来张,不过听闻圣驾到了,大家不敢冲撞圣驾,所以只随了礼,人未至。” 天启皇帝便惋惜道:“若是如此,倒是朕耽误了你们张家的事了,你放心,朕只在此停一停便走。” 张静一则在心里道:我还求之不得呢,送礼就好了,人最好别来。 天启皇帝说着,便到了堂中坐下,他笑呵呵地道:“你看,张家现在也算是有钱人家了,可在京城的宅邸,却这样的破旧。” 张静一便苦着脸道:“臣……穷得很啊,平日里一文钱都是分两瓣花,家里……几口人……都是艰难度日……好不容易攒了一点钱,也只在城外头买一些地,这是为了子孙后代计,臣就是因为穷怕了,所以才指望子孙后代们不要像臣这般的苦。” 这话说的……魏忠贤低着脑袋,尽量不使自己曝露出什么。 装穷是一门艺术。 不过张静一装的有些假了。 天启皇帝随后道:“信王……” 朱由检便欠身:“臣弟在。” “你不是素来崇尚节俭吗?你看张卿这里是否朴素?” 朱由检道:“确实节俭。” 天启皇帝道:“是啦,这张卿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无非是为了子孙后代计罢了。” 天启皇帝说着,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他就没有子孙后代。 天启皇帝继续道:“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记着这些话……列祖列宗们守国不易啊。” 朱由检连忙道:“臣弟记下了。” 这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听的一旁的魏忠贤,心都凉了。 他朱由检若只是一个寻常的藩王,何须交代这些,这不就是给继承人才说的话吗?这意思就是让朱由检将来节俭,不要贪图一时的享受。 张静一心里却忍不住想,自己两世为人,果然人性却是互通的,自己花钱可以大手大脚,但是讲起大道理来,特么的都是冠冕堂皇。 朱由检自然是心里喜滋滋的答应,今日陛下对待他的变化,虽然还是像从前一样的亲昵,可表现出来的意思,却很明显了。 只是朱由检知道,越是这个时候,就越不能急躁,更不能表现出喜色,所以他面色如常,无喜无忧。 天启皇帝随即道:“朕……登基已有八载,这八年来……无一日没有担心。祖宗的江山和社稷,操持起来太难了……” 说到这里,他却顿了顿…… 此时坐在这里的,都是他最亲近和最腹心之人,或许是因为他已下定了决心,将来传位给自己的兄弟,这内心深处,当然是波涛起伏的。 于是他不禁百感交集地继续道:“朕最遗憾的是,就是不能留下一儿半女,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朕已年纪不轻啦,只怕圣脉到了朕这里,便有香火难续之危,好在……朕还有皇弟……” 魏忠贤听到这里,已是脸色沮丧,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朱由检已是吓了一跳,这些话……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全天下谁不晓得当今陛下没有子嗣呢? 可这话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于是他连忙惶诚惶恐地起身,拜倒在地道:“皇兄此言……再不可说了,皇兄龙体正健,将来定能诞下龙子,岂可说这样的话呢?皇弟听了这番话,心如刀绞,皇兄……” 天启皇帝凝视了朱由检一眼,即便他是个善良的人,可毕竟是皇帝,见朱由检此时的真挚,反而道:“怎么,你这般盼着朕有龙子吗?” “这是自然的。”朱由检痛心疾首地道:“皇兄与我,本为兄弟,皇弟这些年,承蒙皇兄照看,仰慕皇兄厚恩大德……自然是日夜盼着皇兄能生下龙子的。” 天启皇帝道:“好、好、好,你有这样的心,朕便很欣慰了。好啦,你不要如此,今日是高兴的日子,怎么在这说这些呢?好吧,这是朕的错,朕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这些。” 朱由检心里松了口气,他检视着自己方才的应对,虽然事发突然,不过好像自己应对得还算不错。 天启皇帝随即挤出一些笑容,看向了张静一,道:“张卿家。” “臣在。”张静一此时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天启皇帝道:“既是孩子满月,为何不将你外甥抱出来给朕看看,要冲一冲喜气嘛,朕是最喜爱孩子的……” 张静一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定了定神,才点点头道:“孩子是她母亲带着……” “无碍。”天启皇帝一挥手道:“朕大老远来,就是想看一看,看几眼便是了,不会耽误多少事。” 张静一便硬着头皮道:“陛下少待。” 若是说张静一的心头不紧张,那是假的,却也只能一路走向后院的厢房。 而此时的张素华,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她死死地抱着长生,长生很不安分的踹着襁褓。 好在当舅舅一来,他便安分了。 此时眼珠子张得大大的,大抵可能是闻到了舅舅的气味,身子便忙侧过去,就好像……生恐张静一又想乱摸一样。 兄妹二人,相顾无言。 随后,张素华叹了口气,低着头,努力地多看了长生几眼,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将襁褓中的长生交给了张静一。 张静一看着她一双已升腾起水雾的眼睛,低声道:“妹子……不怕,我自会应对。” 张素华点点头,只轻声道了两个字:“小心。” 张静一随即抱着孩子,便前往中堂,只留下了依旧不舍地看着他们背影离开的张素华。 这一路,襁褓中的长生很安静。 张静一低头看了他一眼,心里却忍不住的想:我爹怎么看得出来这孩子有贵气的呢? 张家并不大,故而很快就进入了大堂。 在这里,天启皇帝此时正笑吟吟地询问着张天伦一些张家的事,勉励张天伦好好打理家业。 张天伦自是紧张又激动,极小心地一一应对,生怕有什么疏失。 等看到张静一进来,他才松了口气。 看到张静一出现的那一刻,天启皇帝已豁然站起来,笑着道:“哈哈,总算是来啦,是叫长生吗?长生……长生……这名儿……倒也有趣,这孩子姓什么?” 张静一道:“还没有……” 天启皇帝骤然想到,这个孩子自小便没有父亲,他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于是便不再言说,则是张开了胳膊,笑道:“来,给朕抱一抱。” 张静一很无奈,却也只能将孩子交给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果然很专业,先是将襁褓中的孩子手托住头部和颈椎的位置,然后用另一个手去托住宝宝的臀部,再两个手一起把孩子慢慢的抱起来,横在自己的胸前位置。 此时,他才笑嘻嘻地道:“小东西,你饿不饿……” 低头……看着孩子…… 只是……那笑眼在一刹那之间,竟是变得迷茫起来。 这……孩子……怎的,看着很眼熟? 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能嗅到长生身上,有一股舒服的气息。 长生似乎被天启皇帝抱的很舒服,于是侧过头,将将小睡一会,又将脑袋偏另一边,寻觅着最自在的体位。 这时,张天伦也笑呵呵地凑上来。 猛地,张天伦终于明白,为何自己方才看到陛下会有些觉得古怪了。 张天伦下意识地道:“这孩子,说起来……倒像陛下……” 何止是倒像…… 这鼻子,这眼睛,八九不离十。 脸上的笑意在无形中消失了,一脸诧异的天启皇帝,在短暂的出神之后,听到了张天伦的话,竟是身躯微微一震。 可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险些让孩子掉落地去。 于是,天启皇帝在慌乱之中,连忙死死将长生抱住。 只是……他此刻,胸膛里剧烈地起伏着,而后瞪大了眼睛,很努力地端详着襁褓中的孩子,却是一言不发。 ………… 第三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天塌地陷 像! 太像了! 世上竟有一个孩子,如此像他? 天启皇帝只觉得一看这孩子,便生出一种说不出的亲切。 他努力地凝视着襁褓中的孩子。 而此时 站在一旁的朱由检,却是不自觉得露出几分冷然。 其实孩子在襁褓中,他和魏忠贤显然是看不到的。 朱由检之所以冷笑,却是因为张天伦说出那一句这孩子像是陛下。 这张家人,不愧是靠着阿谀奉承起家的啊,有其父必有其子,在朱由检的道德观念之中,能说出这样话的人,一定是奸邪小人。 倒是魏忠贤,看着陛下痴呆的样子,心里不免为陛下惋惜 在他看来,认为陛下一定是看到了这孩子,又想到了自己。 张天伦其实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因为这种话,是决不能乱说的,于是惴惴不安起来,连忙道:“卑下实在万死” 而天启皇帝对此充耳不闻,只是继续看着孩子。 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周遭的气氛,张开眼来,又开始好奇地看着这世界。 天启皇帝眼珠子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肯眨。 此时,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 他极努力地辨认着。 而此时 这孩子居然咧嘴,无意识的笑了笑。 这一笑。 无疑在天启皇帝的心头升腾起了涟漪。 张静一在旁,十分不安。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样的命运。 可就在此时,天启皇帝突然抬头。 他用一种极古怪的表情抬起头来。 然后,他像捧着宝贝似的,先是道:“张卿家。” “臣在。” 天启皇帝将孩子小心翼翼地交给张静一。 张静一便将长生接住,搂在怀里。 随即,天启皇帝的面上没有任何的异样,而是正色道:“好生照顾孩子吧,朕有事” 他说着,只是道:“信王留在此,魏伴伴随朕来。” 说着,信步走出了张家的大堂。 他这举动,实在过于怪异。 可此时,天启皇帝顾不得这么多,他走路虎虎生风,脚步急促。 有太多的谜题,需要找到答案了。 怎么可能会有一个孩子,这么像他? 莫非 不,这怎么可能? 可是张家的妹子没有丈夫 难道 天启皇帝走出了张家,居然直接夺过了禁卫的马,而后翻身上去。 魏忠贤一脸诧异地看着天启皇帝:“陛下” 天启皇帝自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魏忠贤,表情严肃地道:“调勇士营,围住这里,加派禁卫,所有的街口,都要严防死守,不可让宵小之徒有机可乘。” 魏忠贤一愣,宵小之徒 这里的防卫已经很森严了啊。 苍蝇都飞不过来,还要调兵? 魏忠贤心里很是疑惑,不由道:“陛下不去祭祀了?” “不去了!”天启皇帝道:“你守在这里,朕去去就回,记着,有任何的闪失,朕立诛你满门。” 这话 已是十分严厉了。 魏忠贤猛地打了个寒颤。 要知道,陛下对他一向都和颜悦色的啊。 即便有时严厉,也绝不会说诛杀这样的字眼。 至于满门,那就更让人觉得诧异了。 他的夫人是奉圣夫人,是陛下的乳母这也要诛? 不过魏忠贤是绝顶聪明的人,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再不多说了,手一挥,附近的明哨暗哨便如潮水一般自张家大门这边涌来。 天启皇帝交代完,却已飞马而去。 魏忠贤不放心,立即吩咐:“快,你们几个,护驾,护驾” 几个禁卫忙是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而在两炷香之后,直接飞马从午门入了紫禁城的天启皇帝,已直接策马抵达了后宫。 沿途的所有宦官都吓得脸色苍白。 一般情况,天子只有在西苑才骑马的。 可此时的天启皇帝却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直接到了乾清宫。 这里乃是东李太妃的住所。 今日清早,皇后张嫣早早便来给东李太妃问了安,因而在此陪坐。 陛下去祭祖了,当然,到底为什么去祭祖,宫里也有不少的传言。 在这宫中,东李太妃和张皇后关系最深,与之相对的,则是西李太妃和奉圣夫人关系最近。 此时外头传来喧哗。 天启皇帝居然直接扬鞭,策马至寝殿之外,而后直接从马背上跳落下了马。 “母妃” 天启皇帝闯了进去。 宦官和宫女们,一个个吓得忙是匍匐在地,个个不敢作声。 天启皇帝见皇后张嫣也在,却立即道:“无关紧要的人,滚出去,统统都滚出去。” 宦官和宫娥们如蒙大赦,纷纷退避。 这令东李太妃顿时不安起来,皇后张嫣忙站起身来:“臣妾见过陛下。” 今天的天启皇帝,显然和从前很不一样,他虽然在西苑的时候很放肆,可到了东李太妃和张皇后这边,却素来平易近人的。 可今日,天启皇帝疾步进来,却也懒得计较礼仪了,直接了当地道:“十月之前,宫中走了一个宫女,是吗?” “陛下。”东李太后听闻这件事,倒是定下了神。 这件事,其实她是提醒过天启皇帝的,于是道:“是。” “那宫女叫什么名字?” “叫李素华。”东李太妃笑吟吟着起身道:“陛下你先别急,坐着说话。” 天启皇帝却肃然地继续问:“她如何不见的?” “这就不知了。” “离宫之前有身孕?” “这也未必,不过陛下曾临幸过她,那时候来人,取起居注来。” 这不是小事,宫里任何的事,都需记录,现在既然陛下要问起,那么东李太后也不敢乱说,哪怕她记得日子,也不能凭记忆来回答。 早有宦官匆匆而去。 过了好一会儿还未见回来。 而此时,天启皇帝却是急得团团转,东李太妃询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天启皇帝也没有说,这事太大了,必须得小心谨慎,涉及到了皇家的根本血脉问题,天启皇帝怎么敢随意断言? 这要是说错了,便是天大的笑话了。 这也是为何,天启皇帝第一件事就是回宫确认,而不是直接询问别人。 终于,去取起居注的宦官回来了。 起居注一拿来,东李太妃开始翻阅,这是十个多月前的牍,从前东李太妃已经查阅过,所以轻车驾熟。 故而很快,她便翻到了,指给了天启皇帝看:“陛下请看,去岁八月初九,陛下于西苑太液池东岸凉亭,幸宫女李素华” 天启皇帝看到这里竟是呆立了很久。 时间上完全吻合,十月怀胎,加上满月,现在恰好过去了十个半月多一些。 天启皇帝随即道:“有人发现她有身孕?” 东李太妃便道:“也不算发现,只是察觉到有问题,只是没有太医诊断。” “人呢?” “现在就传唤?” 天启皇帝显得很着急的样子,迫不及待地道:“现在!” 于是过了一会儿,便有一个宫娥小心翼翼地被人引了进来。 见了天启皇帝,这宫娥忙是行礼,她显然已经被询问过许多次了,所以当天启皇帝询问她的时候,她立即就道:“奴婢与李素华,同住在一个屋里,从八月开始,她便心事重重,到了后来,她的情绪就更不好了,到了九月,奴婢发现她偶尔会呕吐,是干呕。还有,九月她停了月事。” “停了月事?”天启皇帝冷冷地看她道:“你是如何得知?” 宫娥便道:“这她月事的日子,奴婢因为与她同住,是知道的。那几日我见她的月事布,没有拿出来晾晒,当时奴婢还奇怪,取笑她,她却什么话都没说,很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天启皇帝继续追问道:“此后呢?” “此后此后她便不见踪影了,我起初以为她被遣去了其他的差事,可后来才知道,她人不在了,大家以为以为她死了” 天启皇帝打了个颤。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不过 很明显,这依旧算不上什么真正的证据。 天启皇帝凝视着这宫娥,随即一字一句道:“如若你再见着她,可认得她吗?” 这宫娥立即便道:“认得,认得,当然是认得的” “怎么?”听到这里,一旁的东李太妃已察觉到了蹊跷,不禁道:“陛下可是找着此女了?” 之所以东李太妃和张皇后没有大张旗鼓的奏报,就是因为这女子已经销声匿迹,在没有见人的情况之下,奏报反而没有意义。 天启皇帝此时其实激动得难以抑制:“找着了,只不过若是不确凿,却也不敢说,来人,来人,起驾,起驾,朕要出宫!这女子,也一并带去。” 他边说边指着这宫娥。 东李越发觉得事情蹊跷,她立即道:“哀家也去,哀家想看看” 皇后张嫣道:“臣妾陪着母妃吧。” 天启皇帝可顾不得这些,管你们去不去呢。 对他来说,现在天大的事,也没有确定这一层关系要紧。 还有。大家别骂了,其实不水得把人物关系还有证据梳理好,不然长得再像也没办法认的。 第一百六十三章 朕的儿子 这一去一回,其实已经消耗了天启皇帝大量的精力。 可现在的天启皇帝,却顾不得这么多。 他现在就像是一头浑身都充斥着力量的蛮牛。 谁敢拦他,耽误他的事,便教谁灰飞烟灭。 东李太妃和张嫣皇后从来没有看过天启皇帝这般的模样。 就好像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中了魔怔一般。 而东李太妃知道了那宫女有了下落,也不禁内心一喜。 对于这件事,其实她已查了很久,虽有眉目,可是找不到人,一切成空。 浩浩荡荡的銮驾,重新出发,直奔张家。 张家这里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此时,孩子已经送回后院了。 魏忠贤则是跑前跑后的张罗,陛下说要严防死守,虽然他也知道,这已经是严防死守了,这儿肯定不会有什么人敢杀进来。 开玩笑,本来就有这么多卫兵呢! 可陛下下了旨意,那么魏忠贤就要无条件的执行,所以他又派宦官立即调拨人马。 于是乎,东厂倾巢而出,锦衣卫南北镇抚司倾巢而出,五城兵马司以及顺天府数不清的兵丁和差役开始走上街头,设置了重重关卡。 勇士营一千人马,飞马而来,守住了各处街道隘口。 这一下子终于放心了,魏忠贤很满意。 只是这样的大阵仗,说实话已将整个京师的军民都吓坏了。 只怕是当初土木堡之变后,瓦剌人杀到了城下,京城保卫战时,才有这样的阵仗吧。 怎么建奴人杀来了吗? 当然,外头的情况,里头的人是不知道的。 张静一有些忐忑不安,他本来以为可以蒙混过关,说不准陛下粗心大意,随意看两眼,然后就走了呢? 张天伦有些紧张,不断地低声询问出了什么事。 倒是朱由检气定神闲,默默地坐着喝茶。 在他看来,皇兄方才出格的行为,他并不觉得诧异。 因为在他看来,天启皇帝历来都是如此,人们都说他望之不似人君。 对于这个兄弟,其实朱由检还是有感情的,谈不上兄弟之间有什么仇隙。 可朱由检却认为,皇兄就不该做这个皇帝,若他是大明天子,这天下何至于像现在这般的乱哄哄。 不过幸好,眼看着他距离大宝,已经越来越近了。 哒哒哒哒 外头有快马来,为首的快马上有一个宦官,口里大呼:“让开,统统让开。” 原来却是皇帝的乘舆又来了,只是可怜了那些抬乘舆的人,一个个被天启皇帝催促。 这是乘舆啊,这特么的不是快马。 可偏偏,陛下是以马的标准来用的。 这些抬乘舆的宦官,等到了张家门口的时候,几乎已经瘫了下去。 天启皇帝下了乘舆。 魏忠贤一直都在门口张望着呢。 张家人有什么好看的,他为了表忠心,当然要在这里候着陛下才好。 魏忠贤一见到陛下来的这样急迫,心里有些古怪。 他连忙迎上去,道:“陛下,遵照您的吩咐,奴婢已经将这里的防卫又加强了一些,除此之外” “不要啰嗦。”天启皇帝厉声道:“走开,别挡道。” 魏忠贤:“” 更令他惊诧的是,在乘舆之后,东李太妃和张嫣皇后却也来了。 魏忠贤素来和东李太妃还有张嫣皇后是颇有嫌隙,可他是宫奴,自然要上去见礼。 而平日里,东李太妃对于魏忠贤还是有几分客气的,毕竟即便是东李太妃,也颇为忌惮魏忠贤。 可现在,东李太妃对他也是理也不理,看也不看,径直便走了进去。 魏忠贤:“” 今儿真是见鬼了。 那随来的宫娥,则显得十分紧张,战战兢兢的样子,尾随着天启皇帝进入了大堂。 天启皇帝一进来,张静一便连忙迎接出来。 天启皇帝正色道:“张卿家,你妹子呢?” “臣妹” 天启皇帝本是严词厉色,不过语气放温柔了一些,他终究不是那种杀伐果断之人。 张静一点点头:“臣去请。” 过了一会儿 张素华来到了大堂。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看着她。 而张素华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拜下道:“见过陛下。” 朱由检站在一旁,越来越觉得古怪,莫非是皇兄见色 东李太妃和张嫣皇后在后,都凝视着张素华。 张素华一看到皇帝身边的那宫娥,其实就什么都明白了。 而那宫娥则在仔细端详张素华后,下意识的就道:“素华你你原来在这里。” 天启皇帝便看着那宫娥道:“他就是李素华?” 宫娥低垂着头:“是是她与奴婢一起当了一年多的差,奴婢怎会不认得没错的” 总算得到了心里的答案! 天启皇帝身躯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几乎已经站不稳了。 他曾临幸的宫女,居然在这里 而这宫女 东李太妃和张嫣皇后也已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宫女,竟被皇帝找着了。 “怎么回事?”天启皇帝怒喝:“你在宫中,现在为何出现在此?” 他凝视着张素华,很显然,对于天启皇帝而言,一个宫女,尤其是被临幸过的宫女,擅自出宫,而且一直藏匿,这本就是一件极为严重的事。 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给一个交代? 张素华此时竟觉得自己的内心很冷静,倒是不至于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面对着天启皇帝严厉的责问,她道:“奴婢奴婢奴婢当时,当时在太液池取水,失足失足跌入了太液池本以为无法幸免,却不知什么缘故,被湖水冲了出来,幸赖幸赖有人相救” 这是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当然这说辞的破绽还是不少的。 不过一切的破绽,都可以用福大命大的来解释。 毕竟,这事儿只要咬死了,你也没办法指证。 天启皇帝皱眉道:“那么你又为何会在张家?” “救奴婢的,就是就是三哥” 张静一连忙道:“陛下,当时臣在宫中当差,下值的时候陛下是知道臣的,臣这个人闲不住,便在夜里走了走,就在宫城护城河的水闸处,突然见有一女子所以臣便将人营救了出来,臣有万死之罪,还望陛下恕罪。” 一旁的朱由检越听越是迷糊。 怎么,看来不像是皇兄想要祸祸张家的妹子,而是有宫女偷跑了? 还有为何母妃和张皇后会来? 魏忠贤此时也已经回过味来,这事儿显然不简单,不过他很懊悔,身为东厂提督的自己,居然对陛下如此关心的事一无所知。 天启皇帝虽是脾气好,却也不是傻子。 二人的解释,表面上是解释得通。 可是细细思来,破绽太多了。 天启皇帝便冷冷地道:“张卿家,朕视你为腹心肱骨,你为何要骗朕?你说你救了她,这也无可厚非。可她既在宫中,所穿戴的,自是宫中服色,又是从太液池的水闸中冲出来的,那么你当时身为大汉将军,为何知情不报?而是将她隐匿在此。” “陛下”不等张静一辩解,张素华便抢着道:“其实这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诓骗了张家。” “嗯?”天启皇帝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张素华。 张素华凄然道:“奴婢在宫中做杂役,一直被小宦官们欺负,奴婢觉得度日如年,所以被冲出来之后,奴婢想到自己竟可以出宫了,等我三哥将我救下来,奴婢便恳求他,教他不要禀告,让奴婢能在宫外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奴婢甚至还威胁三哥,说是他若不依,奴婢便只好污蔑他玷污了奴婢的清白之身,而后再去死。三哥三哥他是被逼无奈的。这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愿以死谢罪。” 张静一则忙道:“陛下,事情不是这样的” 天启皇帝看看张素华,再看看张静一,这二人的说辞听着很乱。 其实天启皇帝的心很乱。 就在他想着怎么处置的时候。 突然一阵响亮的孩子啼哭声传了出来。 原来却是长生睡下了,张素华尾随张静一来前院,没人照看,这长生一醒,大抵是觉得左右无人,先是埋伏他一手,小声的啼哭,吸引一下别人的关注,等真正发现还是无人的时候,顿时动真格的嚎啕大哭,声震瓦砾。 一听到哭声。 本还在想着如何处置的天启皇帝,刹那之间,什么都顾不得了。 朕的儿子没人照看的吗? 都哭成了这个样子? 现在似乎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天启皇帝的脸霎时黑了下来,想也不想的,一溜烟的便往后院跑,边跑口里边大叫着:“莫哭,莫哭,来了,朕来了别怕” 所有人方才还想在从张静一和张素华的话里,能听出个大概来。 可这么一下子的便见天启皇帝嗖的一下没了人影。 众人错愕,一时无言。 第五章送到,厚颜无耻的问一句,大家有月票票不。 第一百六十四章 父子相认 那哭声越来越厉害。 显然长生又埋伏了一手,方才虽是嚎叫,不过还留有了余力,这大抵就是长生版的勿谓言之不预也。 可当他察觉到当真没有人来安慰的时候,顿时再无保留的火力全开。 于是他放开了喉咙,歇斯底里,竟如滔滔江水一般,将这不绝于耳的哭声,传遍了张家的每一个角落。 天启皇帝越听越急,他不熟悉张家,所以走了弯路,等要靠近那哭声的源头的时候。 那嚎哭的长生,似乎已放完了大招,嗓子分明的有些哑了,便连哭声也有了停顿。 天启皇帝急得跺脚。 后头一窝蜂的人只好乖乖尾随其后。 终于…… 来到了长生所在的厢房前,天启皇帝几乎是踹门而入。 啪嗒。 摇椅中的长生听到动静,哭声戛然而止。 天启皇帝已匆匆地到了摇椅的面前,低头看着已是满面泪痕的小家伙,像是方才受了惊吓,还在低声抽泣,眼珠子鼓起来一般,正瞪着天启皇帝,撇着嘴,似有万千的苦楚和委屈无处伸张。 天启皇帝打了个颤,看着这孩子,眼眶瞬时红了。 初见他的时候,只觉得亲近,现如今,当确定这就是自己的孩子时,一股泛滥的父爱便糜烂了全身,激动得他浑身战栗。 “宝啊……朕的宝……”天启皇帝颤抖着手,缓缓地将长生从摇椅中抱出来。 然后脸便贴着长生的脸蛋,拼命的摩擦。 这一刻,泪如泉涌。 长生发出呜哇呜哇的声音。 这才使天启皇帝慢慢的冷静下来。 他不断地端详着长生,随即小心翼翼地将他搂在怀里,不舍得放手。 等到后头的人追了上来,见陛下正无比小心地抱着一个孩子不撒手样子,此时更加错愕了。 天启皇帝颤抖着看向众人,张口欲言,随即又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下旨……” 众人鸦雀无声。 天启皇帝道:“张素华敕封为妃,锦衣卫副千户张天伦,敕昌平伯……” 此言一出,已是震惊四座。 可只有张静一气定神闲,他虽然有些紧张,之前也有些担心,但是却早已预料到了结局。 因为他知道,天启皇帝喜欢孩子,而且一直无比盼着有一个儿子。 关于张素华出宫的事,这里头有太多值得深究的问题,可是……真的会追究吗? 不会! 这也是为何,张静一需要寻找一个虽有破绽,倒是勉强过得去的借口的原因。 因为陛下太需要儿子了。 天启皇帝怀里的这个长生,不啻是天启皇帝的命根子。 即便天启皇帝不顾念自己和他平日的情分,张静一知道,就只是为了长生,天启皇帝也会这样做的。 私下里,天启皇帝可能会臭骂张静一一顿,甚至说不定打一顿也有可能。 可当着天下人的面,可以将种种疑窦统统都揭开吗? 不可以! 因为天启皇帝必须得给自己的儿子,寻找一个合适的出身,需要给他合法性。 长生的母妃,也就是张素华,是不能有污点的,因为若是张素华的身份有什么可疑,岂不正好证明了长生的来路不明? 若是在将来,长生长大了,依旧还传出各种类似于狸猫换太子,或者抱别人的孩子为皇子延续血脉的传闻,这对于长生的未来而言,绝不是好事。 所以,长生必须得有一个母亲,一个合理合法的母亲,这个母亲不能有什么罪过。 所以张素华,必会被天启皇帝敕封为妃。 而至于张天伦……就必须是半个国丈的身份。 这其实也很简单,张素华在张家生下了孩子,张家就必须得是张素华的至亲,如若不然,长生的合法性也就失去了。 而张素华与张静一的父亲,已经认了父女,那么从法理,甚至是利益攸关的角度而言,他们必须得是父女! 他们若不是父女,那么长生的出生地,就会让人引发无数的遐想,以至于会流传出无数版本的传闻。 在大明朝,皇亲国戚,当然要有封爵,当然,因为张素华只封了一个妃,并不是皇后,所以无缘侯爵。 可是她既是妃子,又为陛下生下了龙子,那么给予张天伦一个伯爵,也是合情合理的。 此时,随着众人而来的张天伦,已惊讶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他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伯爵了呢? 朱由检则是不自禁地皱着眉,皇兄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魏忠贤心里更惊诧了,不过好像猜测到了一点什么。 只有东李太妃还有张嫣皇后,是有些知情的,不过这个时候,天启皇帝却是凝视着她们,他将怀中的长生抱得更紧,而后……一字一句地道:“有一件事,朕正想公之于众。” “请陛下示下。”魏忠贤忙道。 天启皇帝道:“朕……朕……” 此时天启皇帝的脑子一片空白,神志还是有些不清,此时怀里的长生也开始变得不安分。 于是,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他看向张静一:“张卿家,你来说。” 张静一:“……” 张静一大抵和天启皇帝形成默契了。 天启皇帝的意思在张静一看来是:朕一时没想好怎么骗人,你骗人厉害,那你来骗。 张静一这时真想死啊,若是私下里,定是恨不得立即赌咒发誓,说臣不擅长这个啊。 可是……眼下事到临头,必须得考虑临场发挥的问题了:“事情是这样的……” 张静一顿了顿,看着眼前这些人,在场诸位,哪一个不是人精啊 终究张口道:“我有一个妹子,早年选秀入宫,在去岁的时候,恰好……她承了陛下的雨露……” 见一双双眼睛看着自己,让张静一心里发毛,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这一点,大家可以去查阅的,起居注里,理应会有记录。我这妹子福气大,谁料到……她竟有了身孕,得知这件事之后,陛下欣喜若狂,而那时,我正在宫中任大汉将军,想来……大家不会不知道的吧?” 不是吧,不是吧? 为啥大家还是木着脸? 张静一咳嗽一声,也只能接着道:“于是陛下悄然得知喜讯之后,就立即将我召到了御前,对我说:他从前也有几个儿女,可不是胎死腹中,便是夭折,陛下对此可谓忧心如焚,一直怀疑这宫中莫不是……莫不是有什么鬼怪作祟吧?” 什么,宫里还有鬼怪? 这话要是别人说出来,那肯定是万死之罪。 不过……有人忍不住看一眼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极认真地点着头:“是,朕说过这句话。” 张静一心里淡定了许多,语气也开始变得稳健起来,反正这是陛下说的,于是又道:“因此,陛下对此很是担心,可又实在没有办法,于是……便想出了一个主意,陛下给我颁了一张密旨,让我悄然将妹子带出宫去,在娘家待产,既然宫中不详,为了保住孩子,这虽有些不稳妥,可陛下也顾不得许多了。” “于是……我这妹子身怀龙种,不得已之下,只好在我们张家住下,直到将孩子生出来……” 听到这里…… 魏忠贤已激动莫名。 他心里其实也有一些发酸的,可听到陛下有了儿子,他顿时激动得噗通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地道:“陛下……恭喜陛下……奴婢有新主啦。” 东李太妃其实觉得事有蹊跷,她毕竟知情更多一些,可现在听说陛下有了孩子,也不禁激动起来。 她努力去看天启皇帝手上抱着的孩子,这才发现……这孩子……竟和天启皇帝生得极是相似,一时竟觉得身子软绵绵的,若不是张嫣皇后一直在旁搀扶着她,只怕人都要瘫下去了。 那本是在旁看‘闹剧’一般的朱由检,听了张静一的这些话,却是刹那之间,好像五雷轰顶一般。 他错愕又茫然,一时之间,竟已完全不知如何应对了。 一旦他的皇兄生下了皇子,那就代表有了克继大统的继承人,从此之后,他就依旧还是那个寂寂无名的藩王…… 可在朱由检的心里,他早将自己视为这天下的未来主人,甚至已想好了无数治国的大策。 可如今,一切成空,胸中的豪气,竟成烟云。 张静一咳嗽道:“魏哥,你先别喊,听我说完。” 我特么的编故事容易吗?我又没有存稿……不,我又没有腹稿,都是现学现卖。(连张月票都不给。) 不要打断思路好吗? 此时,厢房里已安静得可怕,众人连呼吸都已凝滞了,张静一便继续娓娓动听地继续道:“其实当初接了这一道密旨,我心中也是为难,总觉得很是不妥当,可思来想去,为了陛下,为了我这外甥,便是上刀山,下油锅,这为人臣和为人舅的,怎么能皱眉头呢?这件事……若是有错,千错万错,便错在我的身上。” “而如今……孩子已满月了,健健康康的,实在教我欣慰啊!陛下也正好可以与孩子相认了,这正是可喜可贺,是天佑大明啊。” 第一百六十五章 血脉相连 张静一这番话,甚至颇有几分戏曲的成分。 大抵和狸猫换太子没有太大的分别。 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可很明显,这个故事之中,还缺少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 张静一口口声声说有密旨。 如果是依密旨行事的话,那么张静一只是个执行人,大家就算觉得不靠谱,那么不靠谱的,也只是天启皇帝而已。 而至于张素华回娘家生娃娃,这显然也是颇为违反这个时代的公序良俗的。 可假若,当真是依旨行事 天启皇帝很干脆,立即与张静一一唱一和:“朕的儿女,大多夭折,每每思量,朕便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是以朕才出此下策” 他说到了这里。 东李太妃已顾不得什么了。 疾步到了天启皇帝面前,细细打量着长生。 这长生不是天启皇帝的血脉又能是谁的血脉? 太像了! 东李太妃激动地道:“陛下这孩子,和陛下刚出生的时候,一模一样的,你瞧瞧,你瞧瞧” 说着,说着,东李太妃眼里已闪烁着泪花。 无论是天启皇帝还是信王,虽然都不是她亲生的,不过东李太妃的性子好,素来将他们视为己出,现在终于可以抱孙儿了,怎么能不高兴呢? 东李太妃闪烁着泪光,哽咽着道:“先帝倘若泉下有知,不知该有多高兴。” 此言一出,谁也没有疑窦了。 魏忠贤大喜,虽然唯一的遗憾是,这皇子居然是张家女儿生出来的,可这显然并不是最坏的结果。 至于陛下,居然将他也骗过了,魏忠贤觉得陛下的密旨可能性并不大。 在他看来,陛下素来很信任他,完全没必要将密旨的事对他隐瞒,除此之外,以陛下的性格,也绝不可能隐瞒十个多月这么久。 可这又如何呢?魏忠贤现在希望的是陛下生出一个儿子。 于是他乐呵呵的,站在一旁掂着脚,也想瞧瞧孩子长的什么样。 等大抵看到长生不满意的模样,长生正嘟着嘴,无论是天启皇帝和东李太妃的激动,还是魏忠贤的喜上眉梢,都与他无关,他只觉得吵闹。 张嫣皇后也款款上前,露出慈爱的样子,她已自知自己没有办法生出孩子了,身为皇后,母仪天下,自当要表现出对这皇家血脉的重视,因而,她当下就从自己的手上,摘下了一个玉镯子,随即便塞进了襁褓。 张静一只恨不得立即高呼:“感谢张嫣老板的玉镯子。” 果然,东李太妃也想起什么,竟是也连忙将耳坠摘下,这坠子显然是她历来珍视的,一股脑地往襁褓里塞。 张天伦依旧觉得很震惊,他好端端的生了一个外孙,他怎么就成了国丈了呢? 当然其实他也不算是国丈,国丈只源于戏说,民间流传得厉害,可实际上,朝廷是不承认的,朝廷只会认你为外戚,授予爵位。 只是这幸福来得过快,张天伦觉得有些头晕。 此时唯一不痛快的人,怕也只有信王朱由检一个了。 朱由检心思比较深,现在听了张静一的解释,倒是不敢有什么疑窦,毕竟皇帝都承认了这是自己亲自下的密旨,不至于将这样的大事当做儿戏。 他只是觉得,皇兄的心思,真是深不可测! 他的皇兄分明生了儿子,而且既是知情,却还留他在京,甚至今日还带着他去祭祖,不晓得的人,还真当他要成为储君呢,可谁知道这定是早已安排好了的。 平日里,他的皇兄一脸纯善模样,哪里想到,这等手段,竟不在神宗之下。 显然此时,稍稍冷静下来的天启皇帝,也感受到了这位皇弟的不快,便道:“信王,你也来瞧瞧你的侄子。” 朱由检顿时感觉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 可此时,他却不得不努力地压制住自己的不痛快,挪动着脚步,走到天启皇帝的面前。 低着头,只胡乱地看了一眼长生,便勉强挤出笑容道:“好,很好。” 天启皇帝道:“信王似有不快?” 朱由检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惶恐地道:“皇兄何出此言?愚弟自然喜不自胜。” 天启皇帝高兴地点头,他又低头看一眼长生,心里无比的舒坦。 自己终于有儿子了。 这个孩子,将延续他的血脉,继承他的大统。 长生已想睡了,呜哇呜哇的开始哭起来。 天启皇帝顿时手足无措,轻声温语地道:“怎么啦,怎么啦,宝,莫哭,莫哭”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摇晃。 此时众人才反应过来,这个道:“我看孩子是想睡了。” 张嫣皇后道:“定是饿了。” 魏忠贤乐不可支地道:“怕是想母亲了。” 这般一说,天启皇帝觉得魏忠贤果然不愧是属蛔虫的,不但是他的蛔虫,还是长生肚子里的蛔虫,于是忙道:“对对对,极有道理,张妃,你来” 听到张妃二字,张素华还有一些不太喜欢。 她显得踟蹰,随即瞥了一眼张静一。 张静一点点头。 张素华便忙上前,将孩子接过。 果然,长生一到了张素华的怀里,骤然之间哭声停止,脑袋一偏,似嘲讽方才手忙脚乱的诸人,打起了哈欠。 魏忠贤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连忙道:“张贵人” 张素华看着魏忠贤,这个曾经自己的仇人,现在却是笑容可掬的看着她。 不过此时的张素华,现在只惦念着自己的孩子,至于魏忠贤,即便有什么账,那也是以后的事,她定定神,朝魏忠贤点头。 魏忠贤便笑着道:“张贵人,您在宫中的时候,有宦官欺负您?这些人,实在胆大妄为。奴婢疏于管教,实在罪该万死,明日,奴婢便” 张素华道:“罢了,不必严惩,只是往后别再让他们欺负无依无靠的宫人便是。” 魏忠贤忙是点头:“是,是。张贵人不计小人之过,真是宽宏大量。” 其实无论张素华怎么应对,魏忠贤也要吹捧一番的,如果要计较,那便是张贵人嫉恶如仇;不收拾,即是现在的宽宏大量。 这些统统都被张静一看在眼里,于是他不免在心里琢磨:这想来就是身居高位者的好处吧,横竖都有人用各种的词汇套用在你身上,你抠个脚丫子,都可以被魏哥这样的人称之为不拘小节。 张素华要给孩子哺乳了,于是东李太妃和张皇后便与张素华三人关在厢房。 天启皇帝几个,当然是乖乖地从厢房中出来。 天启皇帝神清气爽,显得格外的高兴。 张静一则在一旁,等支开了信王朱由检和魏忠贤,张静一才认真地轻声道:“陛下,臣有万死之罪” 天启皇帝点点头:“这件事,你的确做的太过了,不过” 天启皇帝似乎想到什么,皱眉道:“你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朕也觉得,若是张氏在宫中待产,这孩子未必能保住。朕终究是福薄,当初不知多少孩子,要嘛胎死腹中,要嘛还未足月,便哎这样看来,你也算是阴差阳错,办了一件好事,长生能平安,你也有一份功劳。” 天启皇帝是个很有善心的人,这样的人大抵就和后世某些动辄:凡事你往好处想一想的人一样。 张静一则是露出惭愧之色道:“可终究还是犯了大忌,所以臣自请处置。” “自请处置?”天启皇帝想了想,他似乎脑海里又想到了长生,忍不住又嘿嘿一笑,随即又神游回来:“唔,你的父亲,乃是伯爵,朕本来在通州有一处皇庄子,是要赐你父亲的,不过既然你也知罪,这通州的皇庄子就没了,赐你们家昌平一块荒芜土地吧。” 通州的地不但肥沃,而且距离通州枢纽也近,价值往往比那山疙瘩里的昌平在几倍以上。 不过张静一却暗暗松了口气,钱能解决的事就不是事了。 再者说了,这还是人家送地送钱呢。 张静一便感激涕零的样子道:“陛下如此爱护微臣,微臣实在无言以对,只盼着能为陛下赴汤蹈火” 天启皇帝哈哈一笑,道:“什么赴汤蹈火,每日都好像要和朕生离死别一样,朕是长生的父亲,你是长生的舅舅,朕与你论起来,还是亲戚呢!这世上,哪里有让大舅哥成天去死的道理。” 张静一这样一想,放心了。 他心里其实无比庆幸,也就是碰到了天启皇帝这样的,换做别的皇帝,只怕早就被剁碎了。 这样的皇帝,也算是难得的奇葩了,嗯,要好好珍惜。 “今日”天启皇帝随即认真起来,接着道:“朕要将张妃和长生带回宫里去了!有闲呢,你也入宫去见见孩子,这不打紧的。当然,私情先撇到一边去,眼下当务之急,是这内忧外患。朕现在定要勤勉起来,需得做太祖高皇帝那样的人,重拾旧河山,要将这江山社稷收拾干净了,再交给长生,如若不然,心里难免会有遗憾。”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大明有希望了 天启皇帝的心态,变了。 朕是有儿子的人了啊。 朕的儿子这么好看,连睡觉时都显得这样的聪明。 将来一定可以克继大统,做一个好皇帝。 朕不能再偷懒了,朕要大治天下,要勤政起来,要把那许多的乱七八糟的事摆平。等朕将皇位传给长生的时候,至少心里不会留有遗憾。 天启皇帝此时整个人都朝气蓬来,人的心态变了,气质也就变了。 他背着手,对张静一继续道:“现下流民的安置,是个大问题,关中大旱,百年难遇,朕现在最为忧心的就是这件事,张卿啊,你不必再在此事上自责了,多想一想,为朕分忧吧。” 张静一心情也轻松起来:“遵旨。” 天启皇帝道:“你父亲,敕封伯爵,这是应当的,你还有两个兄弟?” “是,一个叫王程,一个叫邓健,都是百户所里的总旗。” 天启皇帝道:“这也算是国舅了,他们年纪还轻,却还需上进,敕世袭锦衣卫千户吧。” 这千户其实是虚职,其实并不算失缺,所以理论上,王程和邓健都还只是总旗官。 不过世袭千户的好处就在于,这玩意是真正的铁饭碗,能传宗接代的那种,只有那些有爵位的次子或者庶子,不能承袭爵位,朝廷才赐予的。 有了这个……也算半个皇亲国戚了。 张静一连忙道:“谢陛下恩典。” 天启皇帝此时则是瞪了他一眼:“以后有什么事,都需通报朕。还有……这件事……的真实情况,决不能泄露,如若不然……要害长生的。” 说到最后那句话,他脸上的表情异常严肃。 张静一自也是感受到他对长生的看重,便很是真挚地道:“长生也是臣的外甥,我怎么敢胡说呢,陛下将臣当做什么人?” “哎呀。”天启皇帝说完了重要的事情,似乎心不在焉起来:“却不知长生喂完了母乳没有,睡没睡下,方才折腾了这么久,可能要受惊吓的,朕去摸一摸他的耳朵,给他收收惊。” 张静一:“……” 他是摸耳朵,我这做舅舅的就不一样了,我都是摸xx的。 天启皇帝是亲自抱着长生摆驾回宫的。 浩浩荡荡的队伍,拥簇着天启皇帝摆驾回宫,而张家也随之清冷起来。 不过很快,一个震撼的消息传遍了京城,让张家一下子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内阁…… 黄立极郁郁不乐,陛下清早的举动,让他觉得不安。 他甚至认为,这可能是东林要重新被启用的讯号。 其实……世上哪里有什么阉党呢? 所谓的阉党,除了魏忠贤之外,其实也大多都是当初被东林们所排斥的文臣而已。 东林上位,排除异己,尤其是当初掌握了吏部之后,像黄立极这种北方士子出身的人,还有从前的楚党、浙党、齐党,当初这些籍贯的大臣,往往被东林党打压。 说穿了,不过是党同伐异而已,大量的东林骨干平步青云,其余人不是被东林弹劾罢官,就是一直被压的抬不起头来。 这也是为何,魏忠贤振臂一呼,顿时无数党羽投靠魏忠贤的原因!你们东林党口口声声说什么家国天下,把持朝廷的大权。还不准我们联合魏忠贤,和你们拼命? 虽然东林党残余们被打击,可他们所主导的天下公议里,将黄立极当做阉党份子! 而黄立极自己,显然不是这样看的,魏忠贤所掌控的,其实不过是厂卫而已,他更多的,只算是魏忠贤的合作者,而不是党羽这样的角色! 通过与魏忠贤的结盟,从而排斥掉从前一家独大的东林党,北方士人,联合了楚党、浙党以及齐党对东林进行清算。 可这些……谁会在意呢?如此复杂的政治格局,人们并不喜欢去深究,却只喜欢好人与坏人,那种黑白分明的故事。 此时……外头又传出一阵哗然。 黄立极顿时露出了厌恶之色,这定又是那些待诏翰林们折腾出来的!内阁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于是,他板着脸,故意咳嗽一声。 外头的书吏听到了动静,连忙进来。 黄立极沉着脸道:“又出了什么事?” 书吏的脸色显得复杂,道:“方才……来了一个消息……翰林们……都大惊失色……” “什么消息?”黄立极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难道……要变天了? 此时……倒是孙承宗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道:“黄公……你听说没有?” 黄立极道:“老夫正在听。” 孙承宗道:“黄公为首辅,何以这样的大事,竟还未听说?” 黄立极:“……” 黄立极感觉自己又被深深的伤害了。 他憋红着脸,想说点什么…… 孙承宗却是喜上眉梢地道:“陛下……产子了。” “呀……呀……呀……呀……”黄立极下意识的,嘴里发出古怪的声音:“老夫只听说孙猴子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没成想,陛下还能……” 孙承宗无语地看着他,接着才道:“我的意思是,我大明多了一个皇子,乃张妃所产,你想到哪里去了。” 黄立极浑身颤抖,他已经从一种惊讶,转到了另一种惊讶,随即,黄立极狂喜:“当真吗?” “千真万确。”孙承宗道:“说来也是复杂,陛下……终究还是年轻,糊涂了……竟是说什么宫中有鬼怪作祟,那张氏有孕之后,竟让他的娘家人,偷偷将张氏接回娘家产子……这……实在太不应该,坏了宗法……” 作为天启皇帝的恩师,孙承宗下意识的就想要批评几句。 不过很快,这种责备和不高兴,又被大喜所取代! 孙承宗捋须,高兴得合不拢嘴:“今夜休走,我们在此浅酌几杯,如何?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黄立极此时高兴得手舞足蹈,甚至热泪盈眶起来,他站了起来,急走了几步,显然内心激动无比! 他才不管合不合宗法呢。 陛下需要有一个儿子,自己这个首辅,也需要陛下有一个儿子…… “好,好,这下好了……”他颤抖着,突然落泪,一下子朝着三大殿的方向拜倒,磕了个头,真挚地道:“有希望,有希望了啊,我大明有希望了。” 这种激动心情,是旁人无法理解的。 随即,黄立极瞥了一眼一旁的书吏。 “待诏翰林们,因为此哗然?” “是。”书吏道:“有人说……这不合礼法。皇子没有在宫外出生的道理,而且……有人觉得事有蹊跷,再者皇子生下时,并无宗室玉碟为凭……” 黄立极骤然冷笑,而后道:“天家血脉,也是他们可以议论的吗?孙公,走,我们立即……去道贺。” 聪明如孙承宗,立即就明白了黄立极的意思。 这事儿有争议。 可又怎么样呢?陛下认这个儿子,宫里的人也认这个儿子,想来无论是太妃还是皇后,又或是魏忠贤……此时都是同一立场。 而黄立极乃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孙承宗算是半个清流表率,又兼顾着内阁大学士,只要黄立极和孙承宗率先道贺,那么那些杂音,就微不足道了。 孙承宗似乎也觉得现在正是争议最大的时候,需要赶紧将生米煮成熟饭,于是点点头:“同去。” 当日,黄立极与孙承宗率各部尚书,入宫道贺。 一下子……这事便算是板上钉钉了。 此时……虽偶有质疑,却也迅速被弭平。 至少现在这满京城的军民百姓们,更多议论的还是新生的皇子,皇子是什么样子的,或是这张妃……是什么家世。 八卦的力量,终究掩盖了一切。 天启皇帝果然开始勤奋起来,他龙精虎猛,连续七八日都在用心批阅奏疏,早晚不歇。 偶尔停下来的时候,呷一口茶,问的最多的是:“长生怎么了?他若是睡下的时候,要盖好被子,不要受寒了。” “他吃了吗?喂乳这等事,有些人不懂的,不可喂的太饱,也别喂的太少,但是需勤……” “朕思量着,长生突然来这宫中,肯定是不习惯的,难怪他总哭,他许多日子不曾见他那舅舅了吧,找时日,让张卿去哄哄他,不许张卿以公务繁忙为借口,再忙,有朕忙吗?朕治的是天下,他治的是一个县。” 魏忠贤每日干的事,便是来回从后宫跑到西苑,再由西苑跑去后宫,其他人去探视皇子,天启皇帝很不放心,只有魏忠贤去,他才心中稍安。 魏忠贤这几日倒也乐呵,虽然他知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不过却很果断的没有派人去彻查,因为陛下已经定了性,彻查本质就是揭陛下的底,只要长生乃是天启皇帝的亲儿子,那便成了。 不过……关于长生是天启血脉之事,倒是没有任何争议,实在是太像了,而且时间也是十分吻合。 宫里突然多了一个孩子,让这诡谲的宫中,突然多了几分轻松,也让这沉闷的宫中,多了几分朝气。 这是天启登基近八年来,极少见的情况。 第一百六十七章 勤政天子 可对于天启皇帝而言,有多大的喜悦,就有多大的责任。 很快,大量的灾民已开始涌入京城。 这些关中的饿殍,只怕连自己都无法想象,自己到底是凭借什么样的毅力,才迁徙至京城的。 关中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他们往往是整村,或是整个家族一起出发,沿途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州县。 若是以往,官府对他们很戒备,而朝廷的赈济又无力,这些漫无目的的饿殍,除了饿死于道旁,更多的是直接进行抢掠或者反抗。 人之将死,世间的道德又有什么用? 你提倡仁义礼智。 可他看到的却是自己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的死去,看到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一个个面色泛黄,骨瘦如柴,嘴唇枯裂! 这时,谁还相信世上还有王法,还有仁义呢? 天启皇帝的诏书,总算是给予了他们一丁点的希望,但凡只要有一丁点能活下去来的希望,这些来自关中的饿殍,总能迸发出难以想象的节制。 没有劫掠,没有杀官,沿途的士绅,并没有遭到大的危害。 他们温顺得如一群绵羊,哪怕苦海无边,总是能听到那绝望无神的眼睛的主人们,诉说着自己的女儿如何饿死,诉说着自己的母亲为了让孩子们活下去,留下最后一丁点的粮食,而后在夜里销声匿迹。 这一个个让人听了森然的事,每日都发生在他们的跟前,他们诉说的时候,目光依旧没有神采,就好像泪已流干了,人就失去了喜怒哀乐一样。 活活饿死,几乎是世间最难忍的酷刑,因为饥饿会消磨掉你身上的意志,会让你经历希望和绝望的徘徊,最终让你断绝一切的妄想! 那饿过头之后,人所产生的精神幻觉,幻觉之中,你迷迷糊糊的感受到自己在吃着什么,可一旦回到了现实,那种饥饿的滋味便恨不得立即让你去啃噬自己的血肉。 京城有粮食。 皇帝要开仓。 这是他们最后一丁点的信念。 为了这个信念,这些本该摒弃一切律令,而且也理应不受任何道德约束的人,在此时此刻,居然为皇帝老子画出来的饼子,口里称颂着万岁,一路东进。 只是当灾民们如乌云蔽日一般的陆续抵达时,那从关中转移来的压力,便传达到了京城。 天启皇帝已经忙疯了。 他四处想办法调粮。 于是开了一个又一个会议。 各部的尚书,万万没想到陛下居然如此亢奋,有时廷议居然要从清早开始,一直打夜里三更才结束。 大家其实已经受不了了。 从前御史们弹劾天启皇帝,大抵是陛下从不参加朝会,并用从此君王不早朝来暗中讥讽。 这事放在后世,就大约是:领导,你咋老不开会呀。 可现在他们是得偿所愿了。 饥肠辘辘的百官,在这殿中,无休止的讨论,而后,当即发出一道道的圣旨,解决了这个问题,又再继续进入下一个。 江南的粮船还没来,运河的河道要加紧疏浚,要向各地士绅们求粮! 当然,这粮食,人家是肯定不会白给的,朝廷要给予一些名誉上的好处。 一时之间,满朝苦不堪言。 大量的流民入城之后,顺天府各县开始安置。 不过流民们去宛城县和大兴县的多,一方面宛城和大兴的地域面积大,另一方面,在来的路途上,不少的灾民也听沿途护送或者说押解的差役或是吏们谈及京城的一些事。 都说有一个新县县令,是奸臣,每天什么都不干,就爱拍马屁 于是,灾民们疯了似的涌入大兴和宛城县。 新县这边,本来准备充裕,上上下下严阵以待,颇像几分花枝招展的老鸨子,在自家店前眉开眼笑,不断地邀请:大爷,来玩啊。 可似乎灾民们秉持着朴素的观念,却大多过门不入。 不过即便是来的人少,可依旧还有不少灾民抵达。 新县上上下下的人,也都忙疯了,甚至脚不沾地。 现如今,张静一算是下达了最后的动员,不允许饿死,所有的灾民进行整编,确保每一个人不得遗漏。最后提出口号:绝不饿死一人。 就这么忙活了一个多月,可巨大的压力,还是如排山倒海一般的来了,因为灾民是陆续抵达的,京城里灾民过多,已是出现几分不稳的迹象了。 不过眼下要做的事不只如此。 突然觉得精神有盼头的天启皇帝,当然不能只顾着赈济百姓。 即将到来的殿试,也让天启皇帝认为,这是一次安定人心的举措。 原本有人提出将殿试改期,可天启皇帝却不这样认为,天启皇帝认为若是改期,难免让军民百姓们心生疑虑。 殿试还需继续进行,要显出朝廷依旧稳如磐石。 关于这一场殿试,虽是和灾民们无关,可是对于百官和士人们而言,却是一场三年一场的盛典。 起初的会元管邵宁,已是出尽了风头,可殿试能否继续高中第一,成为状元,在许多人眼里,却颇有几分不以为然。 毕竟殿试考的不是八股,而是策论。 策论最要的是一个人的眼界,说难听一些,叫做格局。 那管邵宁,听说这家伙家境贫寒,能有什么见识?此次怕是远不如这些世族子弟了。 要知道,世族子弟们从小就受做官的父辈们熏陶,知道朝廷如何运作,也通晓治理天下的道理,这绝不是寒门子弟可以比拟的。 因而,就在百官们苦中作乐的时候,天启七年的殿试,终于开始了。 这一天,天启皇帝起的很早,事实上,他现在都是早睡早起,起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去见一见长生,看着小家伙酣睡的样子,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令他感觉一下子对生活有了无限的冲劲。 紧接着,他便草草地用过早膳,随即看一会奏疏。 奏疏大抵都差不多,要嘛是哭着喊着说自己没有粮的,要嘛就是那种催促朝廷,说是万分紧急,请朝廷立即调粮的。 当然,近来偶尔也有一些对新县还有张静一的弹劾。 这种弹劾,天启皇帝其实早就看腻了。 大抵是说,新县这边,对于赈济灾民并不卖力,可是对于奴役灾民,却是干劲十足,他们视灾民为自己的牛马,是张静一在为自己谋私利。 天启皇帝见了这奏疏,便露出了厌恶之色,直接将奏疏丢到了一边,理也不理。 此时,看过奏疏之后,魏忠贤匆匆而来:“陛下,殿试的贡生,都已至大殿了。” 天启皇帝心里生出期待,不由道:“如此甚好,今日朕亲自考教他们。” 殿试的本质,就是皇帝亲自考问考生,若是从前,天启皇帝往往是不会亲自出现的,只是让宦官带一个自己的题让考生们自己写一篇策论。 可现在不一样了,天启皇帝事必躬亲。 当天启皇帝抵达大殿的时候,果然两三百个贡生都已到了。 除此之外,两侧的大臣个个屏息而立,他们爱凑这个热闹,想看看着贡生之中,有什么人才。 见到天启皇帝,贡生们纷纷拜倒:“万岁。” 天启皇帝露出微笑,随即坐上了御椅,眼睛已瞥向礼部尚书刘鸿训。 现在的刘鸿训不是主考官,天启皇帝才是,他只是负责主持考试罢了。 刘鸿训于是上前道:“启禀陛下,今岁开科取士,考取贡生二百三十一人,今日殿试,实到二百三十人!” 刘鸿训话音刚落,一时殿中哗然。 中了两百三十一个,却只到了二百三十人。 少了一个? 这就蹊跷了,从太祖高皇帝以来,还从来没听说过,中了贡生的人,居然不参加殿试考试的。 就算是行将病死了,留下最后一口气,爬着也要来的啊。 天启皇帝也很奇怪,于是道:“怎么,竟有人没有到?” 刘鸿训苦笑道:“陛下,缺席的考生叫管邵宁。” 殿中又哗然起来。 这管邵宁,本就是令人瞩目的焦点,大家都议论着今日的殿试,他能否继续技压群雄。 何况像刘若宰这些人,可都是磨刀霍霍,私下里,早已表示,今日要报仇雪耻。 可结果,大家千盼万盼管邵宁竟没有来。 天启皇帝倒是急了,管邵宁乃是张静一的弟子,论起来,这是自己的大舅哥的门生啊! 于是他关切地道:“怎么,生病了吗?” “臣”刘鸿训又是苦笑,随即道:“臣见他没来,早就派人去询问了,毕竟兹事体大,只是” “只是那管邵宁,倒是被人找着了,而他并没有生病,只不过只不过管邵宁出言不逊。” “出言不逊?”天启皇帝面露不解,诧异道:“连他也敢骂朕?” 刘鸿训:“” 刘鸿训深吸一口气,才耐心地解释道:“陛下,管邵宁说,他现在很忙,没空。”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此起彼伏,传出倒吸凉气的声音。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大治天下 天启皇帝震惊了。 刚烈的读书人,他见得多了。 那成天骂他这个皇帝的也不少。 可人家的刚烈,是在不影响自身利益的前提之下。 你别看读书人天天破口大骂朝廷黑暗,皇帝昏聩,可你让他做官,让他去科举,人家可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叫做站着把钱挣了,不但骂了你,你还得给他功名和乌纱帽。 可这管邵宁是不是脑子有点拎不清? 疯啦? 你跑来玩这一套天子呼来不登船,却是实实在在的耽误自己的终身!这若是不经过殿试,莫说是断绝了进入一甲的希望,便是连进士也不授予了啊。 只一个贡士的名头,不过是比举人的地位高一些而已。 如此做法,贻误终身! 天启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却还是道:“知道了。” 说着,殿试继续。 魏忠贤此时站了出来,开始放题。 两百多个贡士,在这大殿上,站在了案牍前,一个个已经预备了笔墨。 随即,魏忠贤尖细的声音在殿中回荡:“题:论治天下。” 一听这个题,贡士们都不由错愕。 因为这个题,可谓是老生常谈了。 怎么治理天下,前人已经不知讨论过多少次,没想到今科的殿试,居然连题目都这样敷衍。 不过很快的,就已开始有人提笔了。 因为题目虽老,却想要写一篇花团锦簇的策论,时间是个大问题,若是耽误时间,难免遗憾终身。 那贡士刘若宰,此时喜上眉梢,机会来了。 虽然会试马失前蹄,令他多少有些受打击,可此番殿试,他却很有把握,毕竟他久受家庭熏陶,章也写的好,这种策论,可以说是他的长项。 他自信满满,开始笔走龙蛇,一字一句地将心中的想法写了下来。 一面写,一面自鸣得意,自觉得自己只怕距离状元,已是一步之遥。 其实这些贡士们并不知道,天启皇帝之所以拿此为题,就是希望能够在这策论之中寻找答案。 怎么样治理天下,这话题虽然老生常谈,可实际上呢,很多方法却不过是清谈而已,空洞乏味。 天启皇帝现在有了儿子,他现在满门心思都在想着怎么治理天下,自然而然,也就希望出此题,无论如何,这些贡士都是人中龙凤,或许有人能从中为他找出答案。 时间过得很快,不声不响地到了晌午,宦官们便按时收了卷,紧接着,贡士们谢恩告辞。 过了几日,等皇帝看过了试卷之后,再排定名次。 殿试的排名,其实和考生未来的前途息息相关,若是能进一甲,也就是状元、榜眼、探花,那么未来的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 若是能进二甲,就有极大的机会进入翰林,将来平步青云。 可如果是三甲,那就惨了,不但会被同榜的进士们取笑,而且一般在六部里观政,也就是后世俗称的实习之后,便外放到各州县里去,从县丞做起,这辈子可能永远都困于州郡。 所以考生们考完,个个心里惴惴不安,又想到那个现在很忙,没功夫来殿试的家伙本是有人想取笑那管邵宁几句,却突然发现,好像无以下口 你说他攀上了张家的大树,说他阿谀奉承,说他没有风骨,可是人家连本是可以唾手可得的进士甚至是状元都不要,各位还配嘲笑他吗? 于是人们自动地忽略掉这个倒霉的家伙,各自焦灼地等待着最后决定命运的结果。 殿试之后,天启皇帝觉得好像今日因为殿试,耽误了许多事,所以稍稍小憩之后,又召了大臣来廷议,要议的,依旧还是赈灾。 眼看着天都快要黑了,却还要聚集大臣,大臣们一个个愁眉苦脸,苦不堪言。 他们恨不得又要批评一下天启皇帝,陛下这是虐待大臣啊! 一直议到了三更,天启皇帝才意犹未尽地回了寝宫。 他太疲倦了,只是想到现下这么多的灾民,整个京城虽是解决了关中的隐患,却也让京城成了一个火药桶,一旦朝廷治理不及时,那便是天大的事。 所以他辗转着,总是睡不着。 直到次日清早,又召了内阁学士,以及六部尚书、侍郎以及给事中等人来觐见。 黄立极觉得自己也受不了了。 陛下还年轻,身体还可以折腾,可老夫已年过六旬了啊,现在站着都能打瞌睡,陛下能不能不要再举行朝会了? 可没办法,因为他们发现,天启皇帝虽是生出了眼袋,可依旧还是精神奕奕的样子,开口就问:“现在各县赈济得如何了?” 倒是户部尚书李起元率先道:“启禀陛下,各县没出什么乱子。” 天启皇帝颔首点头:“这灾民源源不断,还是让朕不放心,这些日子的奏报,朕都看过,但是却不知为何有人攻讦新县,新县上一次治水,就很好。” 这一下子,许多人就不做声了。 倒是那礼部尚书刘鸿训道:“陛下,那也不尽然,比如此次,灾民们涌入宛城县和大兴县就是最多,新县反而少了。不只如此,臣也确实听说,新县确实有官吏借着赈济的名义,为自己谋利的嫌疑。臣不敢断言此事真伪,可想来不是空穴来风。” 听了刘鸿训的话,天启皇帝显得焦躁,但他还是觉得不可能,只是不知实际情况,也不好说什么。 东厂那边,倒是调查过一些,好像是关于张家强迫灾民做工 天启皇帝心烦意燥地皱着眉头,突然道:“诸卿相信吗?” 这时,倒是黄立极站了出来,笑呵呵的做和事老:“陛下,终究这只是小节,现在主要是不要出现大量的饿殍,免得滋生事端,至于其他的事,臣以为该放一放。” 孙承宗却站出来道:“老臣这些日子,倒是学过一些东西,百闻不如一见,与其在此坐而论道,争议孰是孰非,其实只要一看便知,臣愿奉陛下的旨意,到各县去看一看。” 天启皇帝听罢,觉得这很合理,便道:“朕也有此意,不过孙师傅去,倒不如朕亲自去看看,如若不然,就算有人看过,别人不信,那也是枉然,况且诸卿现在京城里这么多的饿殍,朕不看看,实在放心不下。” 天启皇帝的性格,历来在百官眼里都很乖张。 所以对于天启皇帝提出来的要求,大家竟也不觉得奇怪。 黄立极便笑着道:“就怕劳师动众,反而给各县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有何不可呢?”天启皇帝接着道:“不必大张旗鼓,也不需这么多护驾之臣,朕的弓马娴熟就这么办吧,让魏伴伴来安排。” “陛下。”那礼部尚书刘鸿训却有些莫名火燥。 你隔三差五的要出宫,有没有问过我这个主管礼法的大臣,这像话吗? “卿家要劝朕?”天启皇帝淡淡道:“不过也好,那就继续议吧,今日要议的事还有很多,诸卿要有所准备,没有三更天朕是不肯放诸卿走的。” 天启皇帝说的很认真,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刘鸿训一时哑口,不吭声了。 而其他人的脸色,显然都有些不自然。 卧槽,相比于君王不早朝,现在大家一致认为,君王还是别早朝的好,以前各部都可以自行决定的事,现在陛下什么都过问,好端端的尚书,反而成了打杂的小吏。 何况这从早到晚的会议,能参加这样会议的大臣,哪一个不是头发花白的老头子?陛下受得了,老臣们受不了了啊。 天启皇帝见刘鸿训不出声,于是眉一挑,给了魏忠贤一个眼色:“魏伴伴,去做准备。” 魏忠贤办这种事,是最在行的。 他最终选择的方案还是微服出巡,而后布置了百来个禁卫。 当然东厂那边,已密令他们开始在各街巷监视,以防万一了。 如此一来,皇帝便可带着随驾的大臣出发,穿着常服,也不必从大明门出宫,而是从午门,先坐车,而后换轿子,沿途所经过的路线,让厂卫暗中梳理一遍。 又是半个时辰之后,一身常服的天启皇帝,便带着众臣到了东市。 东市是最热闹的地方,隶属于大兴县,而在这里,却早已是人头攒动,到处都是蓬头垢面的灾民。 现在天气还炎热,所以这些灾民们,大多蜷缩于巷道里,他们衣不蔽体,令人看得不免触目惊心。 不过大兴县的官吏,倒还是做了一些事的,毕竟朝廷下了这么多的旨意,一道比一道的严厉,因而在这东市,有一个专门的粥篷,篷子里有数十个差役守着,此时恰好到了饭点,粥篷里有人鸣锣。 于是从四面八方,一个个面黄肌瘦的灾民,便扶老携幼的纷纷聚拢起来。 天启皇帝只坐在轿里,看着这轿外的一切,他深深的皱着起来了眉头,忍不住潸然! 这些操持着关中口音的人,处境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恶劣啊! 第五章送到,求月票。 第一百六十九章 政绩卓然 聚拢的流民往往行走比较艰难,许多人像身患残疾似的,走路发飘,一瘸一拐的。 偶尔,会有孩子的啼哭。 那衣衫褴褛的孩子周遭,似乎有着永远都驱赶不尽的苍蝇。 自然在巷子的深处,敲了铜锣竟也没有反应,依旧躺着的流民,显然是已死了,要过几日,才会有人来收他们的尸首。 他们的出现,其实给京城许多军民百姓带来了不便。 以至于为了维持,所以县衙和顺天府的差役不得不在此看顾着。 流民们对差役十分敬畏,即便是行走,也大抵要绕道。 远处的粥棚子里,传出了粥香,这些本是麻木的流民,似乎循着粥香而去。 天启皇帝下意识地下了轿子。 其他轿子里,几个阁臣和尚书也下了来。 大家见了这一幕,都不禁唏嘘。 过了一会儿,那顺天府尹和大兴县的县令便匆匆来了。 他们听闻了陛下私巡,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过来报讯的宦官指示,让他们不许穿戴乌纱帽和官服。 于是二人便打扮成了滑稽的商贾模样,两个人都是大腹便便,肚子挺了出来,偏偏他们是跑着来的,肚子上的一坨肥肉,便像极了怀胎十月的妇人,不断地抖动着。 “臣顺天府尹张扬见过陛下。” “臣大兴县令刘安见过陛下。” 这二人气喘吁吁地行礼。 天启皇帝驻足着,四处张望,都不愿多看他们一眼,只轻描淡写地道:“轻声一些,朕只来看看,不愿大张旗鼓,免得惊扰了百姓。” “是,是”张扬尬笑。 刘安毕竟只是一个县令,虽然在顺天府,县令的级别比其他的县令品级高一些,可几乎没有面圣的机会,所以显得格外的小心翼翼。 天启皇帝道:“大兴县这边的流民安置得如何?” 刘安不敢说话。 倒是这顺天府尹张扬道:“都很妥当,流民们入城之后,便开始施粥了,每日三顿,臣与刘县令,现在只盯着仓库中的粮食,就怕被那些贪墨的差役上下其手,只要粮食没有问题,大兴县这边,至少可以坚持两个月,暂时还未有燃眉之急。除此之外为了以防万一,无论是顺天府,还是大兴县,都调了三班差役,轮替卫戍街面,这也是为了防范于未然。” 他应对得很得体。 县令刘安便赔笑,不断地说是,而后用很感激的眼神看了一眼张扬,想了想道:“这主要得归功于张府尹,张府尹为了安置灾民,可谓是操碎了心,下官人等见他都如此,怎么敢不尽心竭力呢?” 天启皇帝点点头:“是吗?” 他背着手:“朕去看看。” 在天启皇帝身后,陪驾的乃是黄立极和孙承宗。 黄立极是最怕跟着陛下私访的,实属心里有阴影了,总觉得自己可能会被人打巴掌。 孙承宗却对此很热衷,也轻声对黄立极道:“黄公,走,我们跟陛下去瞧瞧。” 黄立极一看那人堆的地方,便打了个寒颤,摆摆手道:“我随后来,随后来” 天启皇帝却不等他们了,率先往粥棚方向去,张扬和刘安则左右陪同着,不过这里流民多,许多流民,并没有碗筷,都是拿着蒲扇大的荷叶来的,不过因为有差役在,所以秩序还能维持,没有人争抢,只是一个个拖着残破的身体,慢慢地蠕动。 但凡是领了粥水的,便用荷叶将粥水包起来,然后赶紧窜到一边去,或是墙角,或是小巷里吃。 刘安低声介绍:“大兴县设置了二十三处这样的粥棚这些,臣都是每日要盯着的。” 天启皇帝点头,居然觉得这里的赈灾效果还算不错,至少比他所想象中好的多。 他期许地看了刘安一眼,继续往里走,便可看到几个搁着大桶的棚子了。 七八个差役横刀在此把守,一见到天启皇帝来,他们当然是不认得的,便是顺天府尹,他们也不认得,可是县令王安,如何不认识? 于是他们立即打起了精神,想要来见礼。 刘安和颜悦色地摆摆手:“施你们的粥,施你们的粥。” 天启皇帝到了粥桶边,夺过了差役的大勺。 这粥水也不算清可见影,不过也谈不上浓稠。 天启皇帝拿着大勺子往桶子里头舀了一勺,便见黄米的粥水曝露在自己眼前了,只是这粥水里,似乎有不少的泥沙。 天启皇帝见此,顿时脸色沉了下来,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朝廷调拨的粮里,莫非就是如此吗?” 调拨的粮,虽是陈粮,可里头却是没有掺沙子的。 天启皇帝怒视着张扬和刘安:“你们就给他们吃这个?” 这里头的泥沙,只怕不少,掺杂在黄米里,看着便令天启皇帝心里发寒。 “你们到底贪墨了多少钱粮?” 差役们见此人这般的训斥县令,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慌忙地退到了一边。 张扬和刘安瑟瑟发抖,张扬忙是道:“陛下,陛下这这是有意为之” 天启皇帝便冷笑道:“朕当然知道你们是有意为之,难道还是无意吗?” 张扬忙道:“陛下县里和府里的人手只有这么多,臣和刘县令肯定看顾不过来的,所以但凡是救济的粮食,送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里头掺泥沙,掺了泥沙有两个好处,其一,是杜绝了差役们上下其手的可能,免得他们悄悄将这粮暗度陈仓,这粮便是被偷偷带走,也卖不了几个钱。这其二,用这样的米施粥,便免除了有不良人来领粥的可能,若是这粥水太好,那些并不饥馑之人便也来取粥,而眼下流民多而差役少,想要辨别,实在没有这么多的人力。可对于饥馑的流民而言,官府供应的粥水虽是难以下咽,可至少总还能勉强充饥,能令他们度过眼前的难关。” 张扬的这一番话,说的头头是道。 后头黄立极和孙承宗已追了上来,他们也隐约听了张扬的解释,暗暗点头。 是这个理。 天启皇帝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一些:“也有道理。” 于是,便不再计较了,倒是觉得这大明的官府,却也并没有这样糟糕,至少眼前这顺天府尹和县令是不错的。 他兴趣颇好,便到了一处暗巷,此处几个流民蜷缩在暗巷之中,刚刚吃了荷叶打来的粥水,此时正软绵绵的休息着。 显然这点粥水,只能勉强让他们饿不死而已,一见有人来,这蓬头垢面之下的眼神里便带着几分警惕。 天启皇帝跨步上前道:“你们是哪里人?” 其中一人胆子大,用异乡的口音道:“小爷,小的是蓝田县人。” “这一路来很辛苦吧。” 这人衣衫褴褛的样子,似乎因为衣不蔽体的缘故,所以不好意思站起来,只是蜷缩着身子,遮住自己不好意思裸露出来的部位:“太苦了。” “来了京城如何?在这里有人欺负你吗?” “不曾有。” “这样说来,本地的县令,对你们倒是不错。” 一听这个,刘安紧张起来。 这人道:“好好好,比蓝田县好,在这里给我们粥水喝,也不让差役驱赶小人,这是好官啊” 刘安松了口气,顿时露出了欣慰的样子。 说实话,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好官,像这样好的父母官,已经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 天启皇帝也不禁期许地看着刘安,显然,他对刘安的印象很不错。 天启皇帝此时又对那人道:“喜欢这大兴县吗?” 这人道:“喜欢,好,好的很。” 天启皇帝点头,很高兴,于是转而向刘安道:“前些日子,有不少奏疏报上来,夸赞你赈济流民得力,又说卿家政绩卓然,今日一见,倒也算是颇有政绩了,这些流民,你倒是安置的妥当,令朕放心了,朕只恐流民们来了京城,当地官吏赈济不力,引发了什么乱子。” 刘安一时感慨万千,正色道:“下官为民做主,本就理所当然,这是职责所在,令人蒙受如此的期许,实在令臣羞愧难当。” 口里是这样说着,却也不无得意之色,今日得了陛下这样的夸奖,朝中又有这么多人为他大兴县说好话,单这一次这个政绩卓然,只怕他要发迹了。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巷口,突然有人喊道:“新县县衙贴了布告,准许关中流民至新县安顿,大家伙们,新县终于恩准咱们移去新县啦” 天启皇帝一愣。 可是奇异的事发生了。 本是蜷缩在这巷子里懒洋洋的几个流民,一听这个,顿时精神抖擞,有人翻了个身,便忙爬起来,倒像是打抢似的,嗖的一下便往巷口跑。 其他人也不遑多让,真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一般。 便连原先那天启皇帝问话的流民,竟也是眼睛发亮,毫不犹豫地卷起了自己贴身带着的布袋,往肩上一甩,赤着足,便如兔子一般,朝着巷口窜。 远处,隐隐有声音:“当真吗?不是骗我们的吧?” 天启皇帝:“” 第一百七十章 新世界 天启皇帝觉得要窒息了。 他刚刚分明看到那几个流民,本是半死不活的躺在那里。 毕竟,靠着掺和着泥沙的粥水,显然是不可能让人这样龙精虎猛的。 可那几人,此时却健步如飞,跑得飞快。 只一会儿的工夫,那巷口处便聚集了许多的人。 只见人们都纷纷激动地打探着消息,好像魔怔了一样。 “依我看,无论消息是真是假,去看了便知” “对,看了便知。” 天启皇帝愣在原地,他突然有一种好像有人糊弄自己的感觉。 黄立极与孙承宗也面面相觑,一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顺天府尹张扬则是难免有些尴尬,他很想活跃一下气氛,不过显然他既不会跳舞也不会打篮球,只好努力的咳嗽几下。 倒是大兴县县令刘安的面上还是堆笑着。 “且慢!”天启皇帝突然大喝一声,朝着巷口处询问的人道:“慢走一步。” 说着,天启皇帝疾步向前。 他这么一喊,那守在巷口的几个暗哨见状,便已将那人截住。 而后有人拎着此人,又重新回到了巷子里。 这人显然是吓坏了,惊慌失措的样子,肩上的布袋早就散落在地。 天启皇帝气急败坏地上前道:“你跑什么?” “我我” 深吸一口气,天启皇帝又努力露出了和颜悦色的样子。 朕现在是有儿子的人,还是需有耐心,做一个好皇帝。 于是天启皇帝尽量心平气和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惊魂不定,面对天启皇帝的询问,他期期艾艾地道:“小人小人张三河。” 天启皇帝道:“张三河,你这么着急的跑去做什么?” 虽然语气还是温柔,不过天启皇帝的脸色可不怎么好看。 张三河很直接地道:“去新县呀。” “为何去新县?”天启皇帝愣住了。 站在一旁的刘安,要窒息了。 张三河则是极认真地道:“当然是因为新县是好个地方了,咱们这些流民都晓得的。当初也是小人糊涂,信了别人的邪,说那儿有个什么什么赃官,所以就来了这大兴。现在是后悔死啦,听说在那新县,好的不得了,可新县那儿现在却不是想去安置就能安置的,方才小人听说那边开始准咱们大兴的人去了,这才这才想去试试。” 天启皇帝目瞪口呆,随即又问:“可你方才不是说大兴县好,这里的县令也好吗?” “当然好。”张三河居然理直气壮,道:“咱们来此,至少没有驱赶,好歹也有粥喝,不至于饿死,还有什么不好的?至少比小人在关中时好” 天启皇帝:“” 大兴县令刘安顿觉得自己的老脸烫红,好像自己一下子从天堂跌入了冰窟之中,当然,他内心还是不服气的:“你可要小心,不要被人骗了” 张三河却是摇头道:“我一个同村出来的,便在新县,我会不知?” 顺天府府尹张扬此时倒是觉得这张三河实在有些碍事了。 一直以来,顺天府和新县可谓是井水不犯河水。 可问题就出在井水不犯河水上。 好歹我也是顺天府,属于你新县的上级机构。 好嘛,顺天府你都不理,赈灾的事不来问,不搭理也就算了,顺天府的差人进入了新县,竟不允许随意提问拿人。 这就很让人恼火了。 关于新县赈灾,顺天府也是将其当做头等大事来抓,这顺天府尹张扬,也是要脸面的,召了各县县令商讨事宜,独独那新县的人没来。 固然张扬知道,你张静一不得了了,现在是皇亲国戚了,可好歹你假装说自己病了,来不了,告个假,也好给老夫一个台阶嘛,可你好家伙,你连这个脸都不给? 此时,张扬面带微笑地对天启皇帝道:“陛下,臣耳闻了不少事。” 天启皇帝看了他一样,冷然道:“不要捕风捉影。” 短短六个字,让早就打好了腹稿的张扬,将话全部噎了回去,这就是传说中的把话聊死了。 天启皇帝不再搭理张扬,随即道:“走,跟着他们一起去瞧瞧看。” 说罢,让人放了张三河,领着黄立极几人便走。 倒是张扬和刘安,跟着又不是,不跟又不是。 刘安有点尴尬,他不晓得这算怎么个回事,刚刚得了夸奖呢,现在自己还是政绩卓然吗? 于是他瞧着张扬:“张公” 张扬此时心里很不快,却依旧微笑,做出智珠在握的样子:“不慌,你这大兴的赈济,已是无可挑剔了,我大明正需的便是你这样的好官。” 刘安这才定了定神道:“方才多谢明公美言。” 张扬微笑道:“该当的,你这些日子在此为官,劳苦功高,爱民如子,这些老夫尽看在眼里,方才所说的,本就是肺腑之言,是应当的。走吧,咱们也随陛下去看看。” 刘安心里舒坦了许多,不管怎么说,陛下说了他政绩卓然,张府尹又不吝溢美之词,他还是大有希望。 于是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张扬,随即也上了轿子,跟上前轿。 只是天启皇帝一行人出了这条街,这才知道新县的威力。 往新县跑的,又何止是一个张三河呢! 似乎许多人都得知了消息,一时之间,京城之内,闻风而动,到处都是朝着新县方向去匆忙赶去的流民。 放眼望去,流民们乌压压的看不到尽头,人们扶老携幼,只朝着一个方向,以至连轿子也无法通过。 天启皇帝坐在轿里,直接看得呆了,好不容易进入了新县的地界,不过这里似乎有差役,在进行引导。 竟是让川流不息的流民们往城外方向去的。 这里没有粥棚,就像没有流民一般,一直出了城,数里之内,都有人引导。 那张三河正混杂在人群之中,蹒跚地蠕动着脚步,终于到了地头。 在这里,是一条大道,大道是新修的,恰好通往城内的两个坊,而在这里,已有不少的差役设好了关卡,连锦衣卫的校尉,也在此挥汗如雨的维持秩序。 人们大排长龙。 张三河来的早,所以很快便通行,随即便由人引导进入了一个棚子。 在棚子里,正有一个吏坐在一张方桌跟前,方桌上,正堆砌着一个个木牌。 这吏抬头看一眼张三河,便道:“姓名、年龄、籍贯” 张三河有些紧张和局促不安,却还是连忙报了名字。 吏点点头道:“从前务农为生?亦或者从前有什么手艺?” 张三河便如实道:“小人平日里务农,不过算半个篾匠。” “篾匠?”吏点点头,提笔,在木牌上撰写了张三河的详细资料。 他不但要在木牌子里填写,而且还要在公上撰写,等木牌子写好了,随即将木牌子交给张三河,这才又道:“好了,算是落户啦,下一个。” 张三河抓着手中的木牌子,他当然晓得,这是自己的身份证明,要随时携带在身的,于是连连点头,哈腰的称谢。 吏板着脸,只微微点点头,随即下一个人便进入了棚子。 张三河出了棚子,这时已有一个差役朝他喊:“到这边来,这边” 张三河忙是过去,却见这里的差役举着木牌子,上头写着丁辰号的字样,当然,张三河不识字,却见这里已有二三十人在等待了。 差役将他们聚集在了一起,见人差不多了,便道:“随我走。先去洗浴,都记着啦,木牌子可别丢了。” 在前头,则是一个澡堂子。 此时天还不算冷,负责澡堂子的,是卫生相关的吏。 在他们看来,这些跋涉千里而来的流民,尤其是衣衫褴褛的,可能半年都不曾洗浴过一次了,几乎是最大的疾病传染源。 因而,这些得了木牌的流氓,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被区分成男女两组,而后像张三河这样的男组,便要求剥个精光,只询问了他有什么贵重物品,张三河摇头,这身上剥下来的布条,便被人收了,直接处理掉。 张三河便只能赤着身,和一群人进入澡堂子。 澡堂子烧了沸腾的热水,又预备了皂角之类,人们进去,直接进行清洗,当然,这一切只给半注香的时间,后头还有人等着呢。 洗浴之后,几乎每一个人都身无外物,只一个个人,手里还捏着木牌子,等走出池子,张三河已觉得浑身舒畅了,好像将从前的疲惫统统洗了个干净。 “你原来的衣物和包袱,没有什么贵重品,因而已统统遗弃了,到时自会焚烧处置,这是新的衣物,还有” 每一个即将出澡堂的人,都领取了一些生活必需品。 衣物是一套,不过里衣有两套,这衣物是用最劣等的粗麻制成的,可好在它新,能完全遮蔽身体,在一番洗浴之后,换上了这样的新衣,再将木牌子挂在腰上,张三河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第一百七十一章 新世界 二 张三河走出浴室的时候,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古怪。 说不上来。 逃荒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连人都不是了,哪怕是到了京城,勉强有了粥水喝,不至于让他饿死,可他内心深处,大抵也已经丧失了做人的感觉。 有的只是麻木,毕竟身边一个又一个人的死去,身体的饥肠辘辘和内心的绝望,已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衣衫褴褛浑身的脏臭,其实已经让他并不觉得自己比猪圈里的猪好多少。 可现在,麻布新衣穿在身上,身上洗涤得干净,便连长发,也用布条束起,甚至浴室里还发了一个木制的发簪,发簪一插,便不再蓬头垢面,这发簪子其实一钱不值,就是一根稍稍打磨过的木棒罢了,可身上残存的皂角味道,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人了。 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 他遥记得,很多年前,还在自己小时候,那时候家里还有几亩地之时,气象也没有这几年恶劣,那应当是二十年前的时候,他虽只有七八岁,可是那种记忆,依旧还留存着。 当然,幼时的记忆总是不免带有滤镜。 可无论如何,张三河虽然饥肠辘辘,可这时,他却滋生出了生活的信心。 这种信心,让他胸膛都不禁挺起了几分。 举着牌子的差役,开始领着他们到一处临时搭建的房子。 让他们按着自己的木牌,领取生活用品。 有皂角,有每月五次的洗浴票据,有一日一餐的食堂餐票,还有各种生活用品,都是新的,只是大多这些东西都很廉价,甚至还发了牙粉和脸巾。 这些终究是不值钱的东西,可几乎能想到的,都为你想到了。 有人看着食堂的餐票,不禁低声嘀咕:“一日吃一顿?” “你不懂。”在这人身边的一个人道:“且不说这食堂里,能让你吃饱,又不是让你成日喝粥,这一顿下来,补充身上的气力是够了,何况你还得做工呢,做了工,就有钱粮发的。” “噢。” 绝大多数人,对此表现出异常的兴奋。 某种程度而言,虽然官府发的钱其实并不多,但是这并不是白得,是劳动后才能有的,而不是靠施舍! 他们大抵是不知道,此时他们内心深处,升腾而起的,是一种尊严感。 人从呱呱坠地时起,都有自尊,只是绝大多数,这种自尊心慢慢被打磨得消耗殆尽,尤其对于这些流民而言,当人饿得都要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便和猪狗一样无异了,即便是地上有一块骨头,为了活下去,也会有人毫无畏惧的像狗一般的啃食。 饥肠辘辘对于人格的摧毁,触目惊心。 这群本是没有将自己当人的人,现如今继续朝着安置点的深处进去。 没多久,便见到一排排的屋子,屋子的外头还有一个木栅的围墙,占地很大。 里头有道路连接,都是铺设的碎石路。 或许是害怕下雨的缘故,所以可见排水的沟渠,不只如此,这里的地势也较高。 这夯土、砖石,还有木头混合搭建起来的一排排建筑,一直延伸。 当然这里虽是号称幸福花园,可实际上这里的生活条件标准还是很低的。 可对于张三河这些人,经历过更苦楚日子的人而言,这一切都充满着希望! 而后,差役将他们领导了一个叫丁辰号房。 这是一个偌大的屋子,差役介绍道:“外头那儿是公厕,还有这一栋要取水,水井有些远,需左转,到庚字号楼那儿才有水井。要讲卫生,每日有人来检查你们的卧房的,若是发现老鼠和跳蚤,还有垃圾,或者油迹之类,以后便要交租金了,只有整齐干净,才能免费住,这是为了大家好!这里可以住二十四人,你们住一些日子,到时自己推一个室长出来,现在条件简陋,大家都包涵一二。噢,对啦,里头有二十四个木箱,都可储存私人用品,木箱有编号,对应了你们的木牌。” “还有,起床之后要叠被,洗漱用品,统一放在这里毯子都在这儿,各自取一件,有什么事或是有人生病,要立即上报,这长廊的尽头,便是医务室,可以取一些药。至于有家眷的,只怕要委屈委屈,现在条件就是如此,所以只能男女分住,带了孩子的,可以跟着父亲,也可以跟着母亲,不过最好让孩子去登记一下。在幸福花园这里,现在负责的乃是县里的管区长,这里是新区,一切由管区长负责,他偶尔也会带人来巡视,你们仔细一些,他性子不好的。” 这差役不厌其烦地仔细交代了一大通。 张三河等人连忙进去。 在这里头,其实就是大通铺而已,不只如此,还有上下床。 不过这对于张三河他们而言,已经感到很知足了。 “噢,对啦。”那差役又道:“你们若是谁有亲友,已经住来的,可以与他们联络。不过若是没有亲友的,明日怕还要去登记一下,可能给你们分配一个工作。分配的工作,可不能挑三拣四,当然,若是觉得这差事不好,可以自己另外揽活。” “是是是” 已有人激动得热泪盈眶。 终于有个真正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了。 于是等这差役一走,众人便开始议论起来。 他们对这里一切都感到新鲜,体面的新衣,能遮风避雨的住处。 最紧要的是有差事。 至少对于张三河而言,相比于在大兴县的混吃等死,他一直盼着自己能有一个差事的。 张三河虽然只是个最寻常的农户,且几近饿死,最后能死里逃生。 他当然也没有读过书,甚至没有什么见识。 可至少他晓得,这样的粥水不可能永远发下去,也很清楚,一旦寒冬来临,对于他而言,将意味着什么。 他要的不是别人的施舍,他吃得了苦,也有气力,他需要有一个安身立命的东西。 逃荒的路上,他和自己的妻儿,还有兄弟,都失散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虽然四处打听,可张三河总不敢往最坏处想。 他只乐观的认为,迟早有一天,自己会和他们相见的。 可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得有能力养活他们。 众人各自坐在通铺上,开始彼此介绍,其实大家的命运都差不多。 倒是有一些知情之人道:“到了明日,会让咱们去做工,有气力的,怕是要去昌平那儿挖隧道,还有砌高墙。除此之外妇人那边,大多是安排纺织。我还听说,孩子倒是不肯让他们干活的,都会送进学堂里去。噢,还有,巡检司也在招人不过最好的,还是务农。” 听到最后这句,不免有人讶异地道:“这是为何?” “你这便不知了,在这儿是可给你租地的。一次可租三十年,而且几乎没有多少佃租,三十年内,你想种什么便种什么,这收成,不说其他,十之六七,都是自己的每户可有十五亩呢” 有人顿时倒吸凉气。 长租三十年,在他们这些人看来,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要知道,在他们乡下,地主们恨不得半年一租,随时提高租价,这长租三十年,而且佃租缴的又少,这不就等于是给你送地吗? 张三河也不免激动起来:“这样说来,岂不这就是自己的地了?” 地啊自己的地啊 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何况还是十五亩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朝向那消息灵通的人询问。 这人却是道:“除了不可买卖,几乎就是送地了,这儿说了,说是长租,其实就是收回什么产权,但是给你使用权,免得将来又有人兼并土地,即便是过去了三十年,大抵也根据家中人丁的多寡,进行续约的,这一条,也会写进租约里的。” 张三河听到这里,只觉得脑子乱哄哄的。 当初逃荒的时候,他曾设想过各种情况。 哪怕到了京城,在大兴县,有两顿粥吃,其实他也是满足的,还有什么不满足呢,这么多人饿死了,自己能活下来,本就已是幸运的了。 所以他没有骗人,大兴县令是好官,他做了在张三河认知世界里最爱民如子的事。 可现在在这里 土地 长租,还永续 这不就是将地白给他们吗? 往后子子孙孙,都会有了一口饭吃,再怎样,也不至饿死。 张三河不禁战栗,实际上,周遭的人和他大抵都差不多。 丁辰号房里,一时间像是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下一刻,许多人的泪水都模糊了眼睛。 一旁,是个年过四旬,瘦骨嶙嶙之人,此时他突然悲愤地捶打着自己的心口,嚎哭着道:“我可怜的儿啊你怎么就半道没有熬住呢,你若是熬了过来咱们就有好日子了啊” 伤心欲绝、肝肠寸断! 第一百七十二章 陛下问对人了 这人一声嚎哭。 顿时引起了共鸣。 这一路过来,本来生死都已看淡了。 其实他们来京师的时候,虽然是瘦骨嶙嶙,衣不蔽体,可实际上他们是幸运的,这种幸运放在后世,大抵就和中了彩票差不多。 可这些幸运的人如今渐渐开始有了一丁点的人样,有了遮风避雨的住所。 此时哪怕只是让他们有了一个出卖苦力养家糊口的差事,或是给他们分一些土地,在他们看来,也是无比的幸运,以至于思念亲人的情绪开始泛滥。 一个小个头的半大少年,便蜷在通铺上,垂泪低泣。 张三河只疑自己做梦一般,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儿,现在不知在何处,此时他既是百感交集,又不禁不断地告诫自己,此时此刻,自己更该好好的在这里,将来自己会有一个屋舍,甚至家里可能会有一头牛,从此往后,等到见到了妻儿的时候,便不再让他们受苦了。 此时,管邵宁的眼睛很花。 整个新区,是以每日七八百人的速度不断地增加人口的。 这么多人需要安置,一丁点也马虎不得。 尤其是人口大量的聚集,区区数百亩大的幸福家园,现在已经差不多要容纳万人了。 而未来还不知有多少流民进来。 人口一多,若是有人不讲卫生,污水横流,便会滋生鼠蝇,就会生出疫病,所以卫生的事,是重中之重。 除此之外,是粮食的供应决不能断。 而且伙食标准尽力提高一些,要有米饭,要有一丁点的肉食,这些都是青壮,得让他们有气力。 每一个工作,都迫在眉睫,容不得任何的马虎,一百三十多个吏和差役,每一个楼栋里近三百个室长,都需要他一次次的确认工作。 这幸福花园,起初是卢象升领着他从筹建到如今容纳万人,再到后来,作为县丞的卢象升,已经不可能再负责了,最终还是将花园交给了管邵宁。 管邵宁现在很忙,一丁点空都没有。 甚至于殿试其实县里许多人都劝他参加,连张静一也来劝。 可他心意已决,这事交给别人不放心,在这里虽然辛苦和繁琐,可至少内心是平静的。 一想到自己殿试之后,成为翰林,他反而有一种不安。 他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大丈夫不该如此虚度光阴。 有时他颇有几分自嘲,自己被恩师影响太深了,或许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吧。 当然,现在这花园上上下下的人,都很钦佩管邵宁,他聪明绝顶,几乎只需见你一次,下一次无论是什么时候,都能清楚准确地叫出你的名字。 每一项工作,他都了然于胸,哪怕是一个个枯燥的数据,他脑海里也大抵都有印象。 毕竟他是真的有练习过的。 一个毫无资源的人,在历史上能够击溃全天下的竞争者,考上探花,名列天下第三,其智商、记忆能力、学习接受能力,本来就只能用变态来形同。 作八股是如此,现在在这里也是如此。 现在他看的是新送来的花名册,是今日入住幸福花园的流民,而后,他开始带着两个吏,去各楼栋走一走。 一面走,管邵宁还忍不住交代着心里惦记着的事:“尤其要记住,癸字楼新建的公厕,一定要远离水井,此事交代了多少遍?还有,伙食的供应要跟上,不要担心没粮食,不能老用花了多少粮来看问题,得这样来看待,这些人气力增加了,将来就可以开垦出更多的荒地,可以纺织更多的棉布,可以砍伐更多的木料,这样一想,还觉得是花销了粮食,是浪费了钱粮吗?县里那些管钱粮的到时我去和卢县丞说,他们舍不得,卢县丞会支持我的。” 吏拿着竹片,一一记下。 “还有一件事,让那些差役们,说话客气一些,不要总是张口闭口的说人家是流民和灾民,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大明子民,无分你我,这等事,你说的多了,固然也没什么,可人家妻离子散,来到了这里,却还嘴上不饶人,这像话吗?这件事,我会在县里开会的时候向恩师和卢县丞提,以后这种事要杜绝,这楼栋之间,要讲卫生,可嘴巴也要讲卫生,如若不然,地是干净了,嘴巴还这样脏臭,怎么能够服人?” 管邵宁一面说,一面继续前行。 冷不丁的。 却见前头有人盘查:“你们是什么人。” “大胆,你知道这是谁吗?” “那你说,你是谁?” “大胆” 有人争吵。 于是管邵宁加急了脚步,不过这种吵闹,偶尔也会有的。 管邵宁一过去,几个差役便忙退后,纷纷朝管邵宁作揖。 而管邵宁定睛一看对面的人,却是大吃一惊。 其他人,管邵宁可能不认得,可是内阁大学士孙承宗,他是见过的。 当初孙承宗去过县里几趟,和他的恩师张静一有过谈话,他当时虽只远远见着,可相貌却有印象。 可这孙承宗,却只在一个年轻人身后,这年轻人憋红了脸,等听那差役说见过管区长。 一听姓管的,天启皇帝便心里有数了,他直直地盯着管邵宁,趾高气昂地道:“你便是管邵宁?” 管邵宁已大抵能猜测出天启皇帝的身份了。 此时,天启皇帝的心里很不忿。 倒不是因为有人要赶他们走。 实际上,这一路溜进来,他还是觉得很新鲜的,一路而来,他对这地方可谓是赞不绝口,至少这里被安排得井井有条,流民们的日子,显然比那大兴县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以至于黄立极和孙承宗也暗暗点头,至于那顺天府尹和大兴县令,此时心里也只能默默地泛着酸水。 管邵宁抬头看了一眼天启皇帝,道:“是,学生就是管邵宁。” 天启皇帝背着手,表情带着几分冷然,道:“殿试你也不参加,怎么,是瞧不起朝廷吗?” 这话可就有些诛心了。 若是上纲上线,就是骂你管邵宁还想反了? 管邵宁却显得很平静。 无欲则刚。 我管邵宁又不求官位,怕个什么呢? 他镇定自若地道:“学生说过,现在学生有很重要的事,很忙。” 天启皇帝没想到自己的这番话,竟没吓住这个家伙,不禁有些悻悻然地看着他:“竟比殿试还重要?” “当然。”管邵宁倔强地回答,目光中却是透着坚定。 天启皇帝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了,于是又道:“难道抡才大典也不重要吗?” 历朝历代,都以儒立国,而抡才大典,更是一个王朝的根本所在! 所谓抡才大典,便是科举,这几乎是所有君臣们看来,最重要的事。 管邵宁便道:“我不参加殿试,世上不过是少了一个叫管邵宁的进士而已,有我与无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他顿了顿,随即又道:“可若是我参加了殿试,便要耽误许多精力,恩师现在在新县,提倡决不放弃一个关中的百姓,要求做到的是零死亡,我在此工作已有一些日子啦,现在这里千头万绪的事,哪一样都与关中百姓们息息相关,倘若我参加殿试,便要耽误一些日子,工作交接给别人,别人未必能够很快的熟悉,若是中间出现了什么差池,说不定就可能会有一百个人因此而饿肚子,也可能会有几个人因为生病没有办法调配医者而延误病情。甚至可能会有一两人因此而死。敢问是我这区区一个管邵宁考上进士要紧,还是这里的百姓们要紧呢?” “现如今,涌入这里衣食没有着落的人有数百上千,这里每一日都似沙场鏖战一般,朝廷可以没有管进士、管翰林,可是这里,缺不得一个管区长啊。” 这番话一出。 原本还有些拉不下面子天启皇帝,顿时一愣。 身后的黄立极,也不禁不可思议地看着管邵宁。 孙承宗则是暗中不断点头,眼中泛着欣赏,他猛地发现这个人,很不简单。 天启皇帝方才还带着几分戏虐的样子,可听了这番话之后,却是肃然起来,再不好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了,于是认真起来,接着道:“怎么,这里就离你不可吗?” 管邵宁见天启皇帝语气温和,便介绍道:“倒也不是,只是现在是非常之时,耽误不得,许多事都需要有人顾着” 天启皇帝还是觉得有点儿不甘心,于是不免带着几分刁难的心思,便道:“好,你既说的你这般了不得,我来问你,这里有多少灾民?” 管邵宁脸上毫无惊慌之色,反而气定神闲的样子,不急不慌地道:“今日的还未统计出来,不过截止清晨卯时,有男丁四千七百九十二人,有妇人两千七百三十五人,其中十二岁以下的稚童六百九十七人,除此之外年过五旬的长者一百三十一人又有” 天启皇帝:“” 还有。 第一百七十三章 人才啊 天启皇帝有一种好像被掉进了坑里的感觉。 可管邵宁却好像没有停歇一样,口里继续道:“这其中铁匠有三十一人,木匠有五十二人,除此之外,各色匠人,也有七十三人。其中患病者,有六十五个” 天启皇帝越听越是心惊,接下来,他居然很认真的样子,开始细细的听了起来。 管邵宁似乎还没有说完,他只顿了一顿,便又道:“眼下要安置,最难的地方有几处,一是年老者,他们有不少的人,已和亲属失散,所以接下来的事,就不得不县里来承担了。再有就是这么多的男丁,又该怎么安置,学生现在已经联络清平坊的商贾,尽力地雇佣人手。恩师家里的那工程,现在也新近招募了五百人,再有就是,幸福花园这边,可能也要挑选一些吏。这前前后后的,男丁便可减去两三千,剩余的便是分发土地,这里的土地,大多都比较荒芜,让他们垦荒,可农具怎么来呢?” 他的这一番话,便是孙承宗也不禁错愕,孙承宗忍不住瞥了一眼黄立极。 黄立极顿时感觉自己受了羞辱,怎么的,意思是说老夫不如一个贡士? 不过黄立极也照样用鄙夷的眼神去看孙承宗。 大抵是说,倘若是你孙承宗,只怕来此,也不过如此吧,五十步笑百步,何必互相伤害。 天启皇帝禁不住道:“你都记住了?” “是,学生都记住了。”管邵宁道:“若是记不住,许多事就没办法开展了。” 天启皇帝忍不住道:“想来这也没什么难的,刘卿家” 这时候,突然听到陛下叫自己,刘安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忙是上前,期期艾艾地道:“臣臣臣在。” 天启皇帝道:“来,你来告诉他,大兴县有多少流民?” 刘安:“” “嗯?”天启皇帝道:“你倒是说话啊。” 其实刘安在天启皇帝的印象中还是不错的,可现在,这刘安却只是一味战战兢兢,老半天才道:“可能可能有两万,也可能有万人臣臣” 天启皇帝顿时怒了:“这样说来,你不只不知道有多少流民,便连有多少男女,也不知了?” “这这”刘安道:“这臣臣不知。” “老弱知道吗?” “臣万死”啪嗒一下,刘安跪地,一脸沮丧。 他心里无比悲凉,这是非战之罪啊,鬼知道自己怎么会遇到这么个变态。 天启皇帝大为震惊:“你不知道多少人,怎么施粥呢?” “臣臣”刘安低垂着头,已是无言以对。 天启皇帝不由道:“那么张卿家,张卿家你来说,你是顺天府尹。” 张扬很干脆,二话不说,直接跪倒在地:“臣不知道。” 天启皇帝一愣,他没想到,自己的臣子之中,还有这么干脆的。 可实际上,无论是张扬还是刘安,虽然甚是惶恐不安,可现在他们算是服气了。 这一路过来,流民们穿着新衣,有遮风避雨的地方,有饭吃,有干净的水喝,原本他们还自诩自己是政绩卓然,可现在一对比,方知自己的这一点政绩,在人家面前,根本就是个笑话。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还能有什么辩解的? 天启皇帝看着这二人,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随即目光落在管邵宁身上:“看来卿家有大才啊。” 管邵宁摇头:“这算不得什么才干,不过是跟着恩师身边学习而已,恩师时常教诲,这才有了一些长进。” “你恩师在何处?” “这学生不知。” 天启皇帝此时心里沉甸甸的,他最诧异的地方,其实并不只是这里的秩序井然,而在于这里的干净整洁。 这种干净整洁,完全没有给人一种住在这里的人是一群连乞丐都不如的流民之感。 反而觉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和寻常的百姓没有什么分别。 甚至,这些流民很注重自己的外在形象,他们尽力地会让自己的衣衫穿的齐整。 这和大兴县里的流民给他的印象,是完全不同的。 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天启皇帝只能瞪一眼这张扬和刘安。 而此时,管邵宁已是请天启皇帝等人进自己的公房里落座了,随即,他打了个招呼,说还有公干,去去便来,另一边,又让人去请张静一来。 张静一是在两炷香之后才赶来的。 一见到天启皇帝,张静一诧异道:“陛下为何来此?” “朕来看看你。”天启皇帝微笑着道:“朕一直担心着流民到了京城,会不会闹出什么乱子。现在有了新县,朕是放心不少了啊,你那弟子管邵宁,倒是很古怪” 他口里说古怪,可是脸色却是出卖了自己,说实话有些羡慕。 张静一连忙道:“陛下,臣等在此奉旨赈济,都是因为陛下爱民如子,所以臣子们才奋不顾身!这都是陛下的恩德,与臣等有什么关系?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此而已,这是应该做的事,没什么好夸奖的。” 天启皇帝听到这话,更是气闷。 看看,这才是真正的治理天下,做父母官的样子。 而后,他不禁将眼角的余光,落在张扬和刘安二人的身上。 就这二人方才孙承宗还特意说,陛下不要苛责他们,他们已算是做的很好了,这天下,怎么可能人人都像新县啊。 这话说的天启皇帝心里怫然不悦,难道就这般做便是应该的吗?就因为天下便是如此,所以这些人随便给流民们两口掺了沙子的粥水,然后便自诩政绩卓然,还可以心安理得吗? 人就是如此,没有见过新县,天启皇帝大抵还算满意的,现在却觉得这顺天府和大兴县就是笑话。 “管邵宁管邵宁”天启皇帝口里反复念叨着:“此子有大才,有大才干啊,张卿,你教授了一个好弟子。” 张静一其实还想客气一下的,可随即,天启皇帝又突然道:“怎么样才能大治天下呢?朕登基了这么多年来,或者说,我大明先皇们,哪一个不是在寻求大治天下的药方呢?可是孜孜追寻了这么多年,这天下何曾大治过?所谓的大治,不过是灾情来了,给灾民们喂两口粥水,没有让这赤地千里的地方,饿死太多人,便已算是大治了。可这样的大治又有什么用?” 他越说,倒是越心寒,便站起身来,甚是感触地道:“这一次,真教朕开了眼界。” 张静一心里想,这是当然的,也不想想我张静一是谁呢! 口里却忙悻悻然地道:“陛下,臣还有许多地方做的不够以后一定改。” 站在一旁沮丧的张扬和刘安二人,这时又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准确的来说,张静一每谦虚一句,他们就想死一次,站在这里,简直就是被张静一公开处刑。 天启皇帝此时感慨万千:“这些日子,朕私巡了几次,所见所闻,无不触目惊心,朕实在没想到我大明的百姓,竟是这般的苦,都说朕是天下人的君父,可朕的子民,朕却没见他们过过一天的好日子。朕从前对此漠不关心,现在亲眼所见,才滋生惭愧,若是这天下各州县,都如新县一般,朕何至于有这样的惭愧和忧虑呢?” 说着,他摇了摇头,便又正色道:“朝廷要立即对新县进行嘉许,朕要让这新县,作为全天下州县的榜样。不只如此新县这边赈济百姓,若是有什么要求,尽管来提,朕无有不允。” 张静一倒是打起了精神,看着天启皇帝道:“其实臣还真有个不情之请。” 天启皇帝大气地道:“你说罢。” 张静一便道:“现在灾民日益增多,尤其是壮丁,越发的多了,臣一直都在想,这些关中的灾民,既肯吃苦耐劳,此时来了京城,又对陛下感激涕零现在新县对源源不断的流民无法安置,何不在这新县,招募一支军马呢?臣的意思是招募一支虎狼之师,而不是寻常的卫所。” 虎狼之师 天启皇帝怎么也没找到张静一提出这个来,但是他相信张静一必有他的原因的,于是他表情肃然起来,道:“招募虎狼之师做什么?” 张静一正色道:“建奴肆虐辽东,历来为我大明心腹大患,这建奴驰骋辽东千里,号称不败,臣以为辽东单凭一味的防守是不成的,我大明,理应有一支与建奴在野战之中,也可旗鼓相当的精兵,如此一来,才可扫穴犁庭,保我大明无忧。” 听到这里 天启皇帝震惊了。 连素来知道辽东底细的孙承宗,也震惊了。 他张静一很风趣嘛! 热烈祝贺非著名网络作家上山打老虎额迎来了三十四岁生日,在这大喜的日子里,老虎似乎也没得到几个红包和祝福,依旧还是笔耕不辍,从早更新到晚上,既是有意义的一天,可又是平淡的一天,可至少,老虎自己可以祝贺自己。除此之外,求点月票,求点订阅,也希望大家同乐。 第一百七十四章 犁庭扫穴 张静一的想法很简单的。 辽东的问题,就是一个持续流血的伤口。 这个伤口一日不止血,那么大明的内忧外患,永远都没有办法解决。 所以不但要擅守,而且要攻。 战争是消耗战,若是一味的防守,那么辽东的建奴,便永远占据战略主动! 他们不打你时,可以休养生息,利用沃野千里的辽东,让辽民为他们开垦,同时制服蒙古诸部以及朝鲜,虎视大明。 而他们一旦进攻,大明的边镇,就陷入了绝地,不得不源源不断地和建奴人拼消耗。 你为了防守,就不得不朝关内汲取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这些统统都毫无意义的消耗在边镇之中。 建奴人攻击失败一次,大不了退回去,继续壮大。 可只要他们成功了一次,那么数不清的百姓,便被他们虏去,堆积如山的钱粮,又会成为了壮大他们的力量,甚至连京城都陷入他们的威胁之中。 这样消耗下去,其实此时的大明朝,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撑着。 在这天灾频繁的时期,经济基础却被持续的消耗掉,就算大明不被建奴人打崩,在关内为了维持辽东的战线,不断地征派兵饷,再加上天灾人祸,自己也要崩溃。 张静一之所以提出这些,是他认为条件已经成熟,这里有大量能吃苦耐劳的关中精壮,可以组织起一支百战之兵。 关中素来民风彪悍,人也憨厚,这是建立一支能够野战的精兵条件。 而只有有一支可以野战的精兵,才能随时深入后金的腹地,这就等于,原本安全无虞的后金,也随时要承受被大明不断破坏其经济基础的压力了。 否则就是后金越打越强,而大明被这无穷无尽的消耗战拖死。 可天启皇帝和孙承宗震惊之处就在于。 从萨尔浒之战开始,大明与后金大小数十战,无数次证明了,明军根本没有野战的能力!便连防守,都捉襟见肘,何况是将大军放到野外去,没有城墙的庇护,这仗没法打。 正因为如此,大明在辽东的无数巡抚和总兵官,他们所奏请的战略大抵都是一样的,即进行防守。 熊廷弼是如此。 王化贞是如此。 再到后来的袁可立。 还有此后的孙承宗。 以及现在的袁崇焕,也都是如此。 只不过有的人认为,应该修缮这一处防线,有的人认为,应该加强另一边的防线。 也有的人认为,只要我们守住这一道防线,就可以阻止后金继续进兵。 有的人牛逼吹的比较大,则认为,只要守住这一道防线,然后我们就可以三年平辽。 天启皇帝可不是崇祯皇帝,他不喜欢吹牛,在军事上,他有自己的见解。 所以袁某焕号称可以三年平辽的时候,天启皇帝毫不犹豫的对他进行敲打,然后告诉他,别白日做梦了,好好的干活,给朕守住。 好家伙。 现在居然有个家伙,居然说陛下我觉得这样防守下去不是办法,要不,直接一波流,将后金平推拉倒,就像万历皇帝在的时候,我大明主动出击,犁庭扫穴。 你让天启皇帝怎么想? 天启皇帝已经觉得袁某焕很天真了,结果,自己的心腹肱骨大臣,提出了个更天真的战略。 天启皇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震惊的眼神之中,仿佛是在说:狗子,啊不,张卿,你变了,你以前没这么飘的。 而至于孙承宗,则依旧面带微笑,他是个宽容的人,人嘛,有优点就会有缺点,像张静一这样的少年人,心怀大志,并不是什么要不得的事。 当然当初曾经亲自镇守过辽东的孙承宗,对于张静一提出的战略,他是不敢苟同的,只有去过辽东的人,才能刻骨铭心的认识到建奴人恐怖的战斗力,野外决战,不如说是羊入虎口,纯属找死。 在公房里沉默了很久之后。 张静一见大家的表情有些不对,于是道:“臣的建议是这样的,建奴人的野战确实厉害,可臣也从厂卫的情报中认识到后金人的不足之处” 天启皇帝此时其实觉得很尴尬。 他保持着微笑,是不想刺伤张静一的自尊心,毕竟这是自己人。 可是这样隐含着鼓励的微笑继续维持下去,其实不免有些难受! 于是,他希望尽快的消除掉这样尴尬的处境:“张卿,你需要多少人手?” 张静一表情认真地道:“先征募三百人,视为骨干。” 天启皇帝大气的道:“朕准啦。” 张静一道:“陛下,臣的建议是” “你不必再说,你的奏请,朕无有不准。”天启皇帝松了口气。 孙承宗也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三百人。 他要是狮子大开口,说咱们先来个几万几十万吧,那就要翻脸了。 于是天启皇帝大气地一挥手,豪爽地应许道:“一切照准,不必奏请,卿乃朕肱骨,朕自然信得过张卿,张卿为国家勠力,诸卿要好好学学。” 此言一出。 大家就明白什么意思了。 于是一旁尴尬得头皮发麻的黄立极率先道:“是是是,张百户赤胆忠心,此等折冲之臣,令人感佩。” 孙承宗也点头赞许:“此少年英雄。” 天启皇帝随即哈哈大笑:“朕得张卿,如鱼得水也。” “哈哈哈哈哈” 随着一阵欢快的笑声,天启皇帝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朕要溜朕要起驾回宫啦,国事如麻,朕分身乏术啊。” 张静一:“” 临行时,新县诸官都来送驾。 天启皇帝登上轿子的时候,别有深意地看了管邵宁一眼,随即才进入了轿中。 看着圣驾远去,张静一则是唏嘘不已。 卢象升此时才凑上来道:“张百户,陛下恩准了?” “恩准了。”张静一的声音带着点低沉。 他似乎有些高兴不起来。 于是卢象升道:“那么张百户为何郁郁不乐呢?” 张静一皱了皱眉道:“我也不知道,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好像怪怪的。” 不过他倒没有再往这心思上头耗心神,因为他知道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 故而,他精神抖擞,拉着卢象升到了公房里。 一张舆图摊开。 某种程度来说,卢象升是个异类,他虽然是臣,但是志向很大! 张静一提出野战的时候,没有人能看好,可卢象升却觉得有理,说的对,不能这样下去,这样守下去,大明必亡! 其实历史上的卢象升,就是精兵策略的主要支持者。 此时,张静一正色道:“先招募三百人,陛下已经恩准了,就在昌平练兵,我大明也野外决战,就要知己知彼,只有知悉建奴人的弱点,才可放手一搏。根据厂卫的奏报来看,建奴人最大的弱点,在于不能夜战,当然,我大明的军马,也不能。夜盲症,你知道吗?” 卢象升点点头。 夜盲症在这个时代,是极普遍的现象,因为这个时代的营养不良,所以在夜间,尤其是微光的情况之下,人几乎和瞎子没有分别。 所以后世的影视剧里,总会出现大军打着火把行军之类的事,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火光那点光亮,其实根本没办法让人视物。 当然,古代也不是没有夜战的案例。 可往往夜袭,都是挑选精兵,规模很小,往往是数万军马里,挑选出几百个可能有一定夜视能力的,直接去袭击人家几千几万的大营。 而往往这样的效果很好。 就这你还得从精兵中挑选出来。 可如果夜盲症是可以治愈的呢? 如果可以治愈,明军就可以针对性的进行夜间作战,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你白日打我,我夜里一波将你推了。 “张百户所说的,是夜战?”卢象升却是皱起眉来。 张静一道:“这是建奴人的弱点,一到了夜间,建奴人便夜不能视物,当然,明军也是如此,倘若我们可以治疗夜盲症呢?到了那时,我们昼伏夜出,必能制胜。” 卢象升却很认真地道:“可是张百户有没有想过,夜战是十分困难的事。” 这也是实在话,夜战对于军纪和士兵们的个人素质要求极高。 毕竟,跟电视剧中的情况是不一样的,若是纸上谈兵,固然可以说我派出多少精兵,然后打出什么战果。 实际的情况却是,你带一千人出城,等天一黑,士兵们就跑掉了一大半,等你下令袭击对方的大营,反正天黑嘛,将军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在摸鱼,绝大多数兵油子,都躲在某处摸鱼了,然后可能会有百八十个傻瓜去冲,之后被人拎起来一顿暴打。 就这一千人能有这样的战果,已经算是军中的良心了。 更多的可能是,武官奉命出城夜战,带着一千人寻个地方躲一躲,等到天亮了,再宰杀几个百姓,拿着他们的人头回来报功。 毕竟,一到了夜间,你就对于官兵失去了约束性。 而在这个时代,失去了约束,我们一群当兵吃饷、地位低下的丘八,凭什么拿命去拼? 第一百七十五章 简在帝心 卢象升兴致勃勃地道:“张百户所言甚是,让人从军,不啻是杀人父母,不知张百户有什么高见呢?” 张静一思量了片刻,大明延续至今,总结出了历朝历代的经验。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武人都是不可靠的。 在这种经验之下,扬抑武从宋朝开始到至今,已过去了不知多少年。 这种从上到下对武夫的歧视,也造成了一种现象,即当兵便低人一等。 即便是做了武官,位列一品、二品,莫说在同等级的官,便是在三四品的官面前,也未必能抬得起头来。 当今天下,但凡是有资源和有能力的人,大多都会选择读书,习作八股,已经成为了天下人眼里最正经的事,至于其他的技艺和学问,都是末流。 而在底层看来,哪怕是务农,也远比当兵要好,毕竟当兵危险,地位低下,还经常还拖欠钱粮,所谓的建功立业,几乎和笑话没什么分别! 毕竟,有本事能建功立业的人,干点啥不光宗耀祖呢? 若是国家承平,这种事倒也罢了,可是现在在国难在即的时候呢? 这样的风气继续下去,难道靠八股来保家卫国? 可偏偏,这种社会风气早就深入每一个人心中了,你若跟他们说,来当丘八吧,他们大抵第一个反应就是觉得让他们去做贼。 实际上兵还未比贼强呢。 张静一自信自己没有本事迅速的改变这种社会风气,那么就只能变通。 “建立军校怎么样?”张静一看着卢象升道。 “军校?”卢象升诧异地看着张静一。 显然,他对于张静一的这个提议感到非常的意外! “就对人说是招人来读书,然后告诉他们这里包吃包住,而且还不收束脩,授业解惑,将来可以做人上人。”张静一很认真地继续道:“你看,大家都喜欢读书,不喜欢当兵,我们以学校的名义招募人员,不只大家肯踊跃参军,便是将来他们出门在外,也不会被人当做军户来看待。这是一举两得,卢先生以为呢?” 卢象升:“” 他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操作。 此时,张静一接着道:“军校可以照着学堂的方子来办,只要我们像一个学堂,它就是一个学堂。学堂里,可以分为三个教导队,教导队这名儿,会不会更像一些学堂呢?所有军校中的兵丁,都需以学生自居,而武官,则以恩师的身份出现,我是师,卢先生也是师,他们是学生,这样好不好?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请一些人,去授授课,力所能及的教授他们一些化知识,操练之余,就当这化课,当做业余爱好来教习。” “为了让咱们这个军校增色,我们还可以雇请一些名师来讲讲课,比如孙承宗,他是内阁大学士,这样的人,学根基深厚,名声又好,请他来上一堂课,能听到他课的人,不知是多大的福分呢!要知道,他可是帝师啊!如此一来,谁还敢说它不是学校?” 张静一说到这里的时候,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智商了。 这让他想起了后世的某些电影台词:你看这个东西,它表面上是一只皮鞋,但实际上它是一个吹风机。 “不只如此,还有那管邵宁,他可是会元,我决定啦,每个月让他去上三堂课,教习军校诸生,这不是很好吗?传授的内容,大抵可以是读书写字,还可以是天地君亲师,学校的规矩,其实和军中的规矩是一样的。学生不能忤逆老师,同样的道理,那兵丁不得顶撞将军,这难道不是相通的吗?” 卢象升顿时表情肃然起来,连忙作揖道:“张百户多智,实在教人钦佩,只不过这真的能成吗?就怕别人不信。” 卢象升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的! 张静一却很有深意地看了卢象升一眼,才道:“关中人都比较老实,我觉得可行。” 卢象升:“” 回到了宫中,天启皇帝又是那个勤勉的皇帝,继续阅卷。 殿试的考卷,是皇帝钦点的。 天启皇帝便是这最后的主考官。 某种程度而言,这也决定了皇帝的好恶。 甚至有人认为,像这种策论,某种程度而言,决定了当今天子对于国家大策的态度。 天启皇帝已经有过两次殿试的经验了。 所以在阅卷的时候,其实他的心情本该是轻松的。 毕竟,天启皇帝也喜欢议论国家大事,对于每一个国策,都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解。 而殿试的章不是八股,而是策论,本就是当今天下,最聪明的读书人向国家献言建策。 能从中挑选出一些远见卓识的章,并且将这个人成为自己的助力,本就是天启皇帝的期望。 所以在卷子送上来的时候,魏忠贤面带笑容,他了解陛下,知道前两次的殿试,在阅卷的过程中,陛下都一直处于某种愉悦的状况。 今年,想来也差不多。 只是 魏忠贤似乎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天启皇帝看过一份又一份的卷子,却显出了几分不耐烦。 魏忠贤忍不住偷偷瞄了几眼卷子。 其实外头的人都骂魏忠贤没有化,目不识丁,这其实是冤枉老魏了,明朝的体制到了如今,是十分完备的,像魏忠贤这样的宦官,尤其是要进入司礼监,在内廷都有专门的制度,往往会先送其去内书房里读书。 而内书房教书的老师,可都是天下最鼎鼎大名的人物,最差都是翰林学士这种级别,魏忠贤怎么可能目不识丁呢? 何况如果魏忠贤当真不能识断字,也不可能和天启皇帝这样每日处理国家大事的人进行有效的交流,若是不能有效沟通,又怎么可能得到某种程度的赏识和依赖? 所以事实上,魏忠贤不但有化水平,而且化水平还不低。 他假装在给天启皇帝收拾卷子的时候,偷偷看几眼天启皇帝丢到一边的策论,一看,却是有些愣住了。 因为在他看来,这策论的水平都不低,甚至将治理天下的道理说的头头是道 这样的章不应该让陛下显得不耐烦的吧。 魏忠贤记得前两次的殿试阅卷,陛下的兴趣都很浓厚,像这样的策论,往往会多读几遍。 可天启皇帝依旧显出了不耐烦的心态。 一份份的卷子,草草看过之后,就立即丢到了一边,目中所掠过的,是某种程度的反感。 “怎么?谁招惹陛下了?”魏忠贤此时虽然不做声,心里却在揣摩着圣意。 而此时,天启皇帝又丢了一张卷子。 魏忠贤赫然看到那卷子的抬头,正写着:“刘若宰”三个字。 殿试是不需要糊名的。 刘若宰倒是很有才干的,不过陛下肯定不喜欢他,只是何至于他的章,陛下也像是弃之如敝屣? 魏忠贤可是一向知道,陛下虽然有自己的好恶,却还是有爱才之心的。 “都是一些什么策论,简直狗屁不通,堆砌辞藻,不知所谓!”天启皇帝像是终于忍无可忍,怒气冲冲的样子道。 “陛下”魏忠贤连忙小心翼翼地赔笑道:“是不是陛下的心情不好?要不歇一歇迟一些再看?” 天启皇帝摇头:“这与朕的心情好坏无关,朕看这些策论,大多都是言之无物,都是表面上的道理,实则却是空洞乏味,不知所云。” 魏忠贤便笑着道:“陛下,这一篇,不就很好吗?” 说着,魏忠贤捡起一张策论来,送到天启皇帝面前,道:“这刘若宰虽是可恶,可本事还是有的,你看,他将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还有这仁政之道,都阐述的极为精彩,奴婢虽不喜此人,却也钦佩这样的章。” 魏忠贤这个人之所以能得天启皇帝信任,就是因为很多时候,他能就事论事,什么时候该说真话,什么时候该说假话,他权衡拿捏的十分精准。 魏忠贤本以为陛下会认真地再看一遍刘若宰的章。 谁晓得天启皇帝却是冷笑着道:“这样的策论,也不过是夸夸其谈而已,若朝廷当真按着这样去做,这大明只怕不用三个月,便要亡了。朕看过这些策论后,越来越思量着这些人,实在是眼高手低,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之徒!莫说让他们治天下,便是让他们治一个县乡,怕也用不上。” 这话说的,也太侮辱人了。 魏忠贤却是笑吟吟的样子:“这是因为陛下圣明,这些读书人,怎么可能入得了陛下的法眼呢?昏聩的天子,看谁都高明,只有陛下这样的圣君,方才是真正知晓利害的。” 天启皇帝此时反而幽幽地道:“其实也未必不是所有人都入不得朕的法眼。” 魏忠贤一愣,低头看了这御案上被天启皇帝翻得乱七八糟的策论,也不由好奇起来,便道:“不知陛下垂青的是谁?” 天启皇帝一字一句道:“管邵宁!” 第二章送到。 第一百七十六章 皇榜 一听到管邵宁三字,魏忠贤的脸色就变得古怪起来。 他想了想道:“陛下这只怕不妥吧,管邵宁没有参加殿试。” 天启皇帝亦是一脸为难地道:“所以朕才在思量,如若不然,这些个阿猫阿狗,如何能和管邵宁相比?朕下旨,以大治天下为题,就是想要从这数百贡生身上,找到治天下的方法。”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顿了顿,继续道:“可这些贡生,没有一个人给朕做了答卷,不过是作他们花团锦簇的章而已。” 天启皇帝叹息道:“朕现在在想的是,朕到底是真正要追寻治天下的方法呢,还是取一篇花团锦簇的章。你懂朕的意思了吗?” 魏忠贤如何不懂? 状元的名号,可不是白给的。 能成为状元的,将来都可能要出将入相。 这就意味着皇帝需要的是什么样的人,在十年二十年之后,辅佐他,或者说辅佐皇帝的儿子。 你的需求是什么? 回答了这个问题,才能得出真正的答案。 魏忠贤倒没有多犹豫,便道:“奴婢以为,既然陛下为殿试主考,那么自然一切自是陛下圣裁。” 这回答可谓是等于没说差不多! “是啊。”天启皇帝显得有些犹豫:“朕若是不取这些好看的章,只怕这朝野内外,又要痛骂朕了。可若是朕取了,那么将来让这样的人来辅佐长生吗?” 一提到了长生二字,天启皇帝的脸色明显的更加凝重起来。 而这时候,魏忠贤已经不说话了,他太了解陛下了,陛下这个人,有自己的主见,而且一般情况之下,不会随意受人影响。 于是魏忠贤很聪明地移开话题道:“奴婢听说张贤弟要练一支精兵。” 天启皇帝瞪他一眼:“怎么,你也有兴趣?” “这个可没有。”魏忠贤连忙拨浪鼓似的摇头,笑呵呵地道:“张贤弟忠心为国,令人钦佩。” 天启皇帝却是叹口气:“他说要练的,乃是一支野战军,专门在城外,与建奴人对决,一决雌雄。” 魏忠贤笑着道:“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那就更加让人钦佩了。” 天启皇帝觉得魏忠贤的话里,颇有几分讽刺意味,于是道:“怎么,你也觉得不可行?” 魏忠贤道:“若是野战能胜,奴婢斗胆而言,这区区建奴,还能成今日之势吗?只怕早就被灭了十回八回了。” 天启皇帝点头道:“我军擅守,建奴人擅攻,确实该扬我大明所长,而不能以我之长,克敌之短。” 天启皇帝说到军事,倒是头头是道! 某种程度而言,他毕竟有足够的资源,享受天下最大的军事教育,便是他的恩师孙承宗,坐镇辽东许多年,对于辽东的情况也有超出常人的理解。 因此天启皇帝道:“不过由着张卿去试一试吧,试一试也是无妨的!他的性子比较倔强,朕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这现在真正忧虑的,却是朝鲜国,如今袁崇焕一味的进行屯田和加强锦州防线,这固然是好,可东江镇的总兵官毛龙,一直袭扰建奴人的后方,朕本是用宁远的袁崇焕和皮岛的毛龙,互为犄角。这建奴人见袁崇焕龟缩不出,定要转过头来专心对付毛龙。因此不出意料,今明两年,建奴人定要攻打朝鲜国的。” 魏忠贤倒是理解天启皇帝对局势的忧虑。 东江镇的毛龙之所以能够盘踞于皮岛,是因为进可攻退可守。同时也是因为朝鲜国和登莱一线乃是东江镇的后勤基地,而建奴人想要解决毛龙,偏偏他们又不擅长水战,那么进兵朝鲜国,就可切断掉皮岛的后援以及补给,这是想要将毛龙困死。 与此同时,一旦朝鲜国被建奴人攻破,彻底倒向了建奴,这建奴人不但可以解决掉东江镇的毛龙,还可大大加强自己的实力。 只是袁崇焕显然是不可能派兵支援朝鲜的,毕竟太远了。 而且,这意味着大军必须长途奔袭,一旦在野外遭遇了建奴人,那么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朝廷能支援朝鲜国的力量也是有限,将来,东江镇更加的孤立,朝鲜彻底沦为建奴的附庸,可能只是时间的问题。 天启皇帝道:“这些日子,格外注意朝鲜国以及东江镇的奏报吧。下旨让登莱巡抚,让他也要随时做好应对之策。现在最担忧的反而是宁远” 魏忠贤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道:“宁远,陛下说的是袁崇焕?” 天启皇帝点头道:“不错,朕若是建奴人,若是要进兵朝鲜国,定要派出一支偏师,佯攻宁远、锦州一线,以换这袁崇焕派兵支援朝鲜,所以给袁崇焕一道旨意,让他加紧防范,要以防不测。” 魏忠贤勉强笑了笑道:“宁远与锦州一线防备森严,应该不会有什么差池。” 天启皇帝直接摇头:“袁崇焕此人好专断独行,擅空谈!故而遇事,一定要多敲打,如若不然,他便要恣意妄为了。所以还是下一道旨意吧!严厉地告诉他,各处隘口,定要严加防护,以防不测。” 看着天启皇帝不容置疑的神色,魏忠贤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对袁崇焕的印象还好,前些日子,袁崇焕还在宁远和锦州给他建了生祠,在和他交往的过程中,姿态也是摆得非常低。 当然,魏忠贤是不会故意忤逆天启皇帝的,于是道:“那着兵部下旨便是了。” 殿试,是用皇榜的形式来放出的。 因此,当皇帝确定了科举最后的名次之后,便会选择黄道吉日放榜。 今日便是放榜的好日子。 于是一大早,无数士子又聚于贡院之外,热闹无比。 这一次的放榜,可谓决定了几乎所有贡士的前途,再加上又有会元管邵宁没有参加考试的缘故,所以争议极大。 好在因着管邵宁不参加殿试,倒是让人去除了一个强敌。 人们已经开始传闻,若是管邵宁不参与殿试,那么今科的状元,就必定是刘若宰了。 今日清晨,刘若宰便被数不清的读书人相约一道去看榜了。 这刘若宰在会试受了一些打击之后,此时心里的阴霾总算散去。 这一路,不少人羡慕地对刘若宰道:“此番刘兄看来是必中状元的。” 刘若宰则微笑,这一次殿试,他自认自己的策论写的很好,水平很高,再加上会试的成绩,确实把握很大。 他口里道:“哪里的话。” 可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等到众人纷纷到了贡院之外,数不清的人都屏息等待着,这时,放榜的人终于来了。 第一张榜,放的就是名列一甲的状元、榜眼和探花。 榜单一张贴。 顿时令所有看榜之人哗然。 一甲第一名:管邵宁。 一时之间,人们哗然,窃窃私语:“管邵宁不是没有去考殿试吗?怎么是他第一,这舞弊,不公!” 而刘若宰却是吃惊地看着榜,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因为他不但没有中状元,便是一甲第二、第三名,也没有他的名字。 直到第三张榜放出,这是三甲的名册,这才看到了刘若宰三字。 三甲 此时身边的人鸦雀无声。 刘若宰要窒息了。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竟是生生的背过气去。 众人见他如此,连忙七手八脚地搀扶他:“刘兄” 贡院之外,大乱 这个时候,天启皇帝却是一派气定神闲之态,他不理会朝野内外的非议,却是拟一份旨意,送去了新县。 新县这里 人们敲锣打鼓的来给管邵宁报喜。 不过管邵宁懒得见他们,因为他很忙。 倒是有旨意下来,管邵宁不敢怠慢。 只是这一道旨意,却是大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天启皇帝敕命今科状元管邵宁为新县主簿。 这主簿秩正九品,主管县里的户籍、缉捕、书办理事务,在县里的主簿廨办公。 堂堂状元,居然授官九品,这又是什么操作? 若是状元都如此,那么其他所谓二甲进士和三甲进士们,还好意思去翰林院,去地方上做县令和县丞吗? 一时之间,京城又是哗然。 新县却是雷打不动,大家各行其是,对于这一道任命,管邵宁谢过了恩,然后便继续愉快的去忙着他的幸福花园的事了! 现如今,涌入的流民越来越多,压力越来越大,这管邵宁是分身乏术,自是没心思顾这些。 而就在这个当口。 新县军校正式招录生员。 包吃包住。 包分配差事。 包教包会。 顶级大儒授课。 不容错过。 于是 幸福花园那儿,男丁们顿时倾巢而出。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当然乐意。 而看着这数以千计的报名数,张静一直接乐开了花。 他得意地看着卢象升道:“卢先生,你看,我就说了,关中人比较老实吧。”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与朕有难同当 现如今兴县是百废待举。 清平坊乃是商业最繁华的地方,而天桥坊现如今却移去了不少商贾的家眷,他们在那里买了地,置办宅院。 唯独这城外所开辟的新区,占地是最大的,而且用的乃是张家自己花钱买的地,不过现在张家鸠占鹊巢,原本此地又荒凉,自然而然,也就没人来和新县争抢了。 新区占地很大,以农地为主,张静一甚至打算,将这里与张家的昌平之地,用道路连接起来,将来作为新县的工坊和农业的基地。 之所以有这个想法,倒不是张静一有什么穿越者的先知先觉,而是突然涌入了这么多的流民,如此多的人要安置,若是只靠从前新县的产业,迟早是要出乱子的。 现在张静一等于被赶上架的鸭子,只能硬着头皮,为这越来越多的关中流民们找出路了。 其实朝廷发放的赈灾钱粮,一向杯水车薪。 这么多青壮力,也没有办法一直养着。 除了一批最精壮的去了军校,其余的,要嘛就分发土地,要嘛就让商贾们吸纳一些。 可这显然还不够。 张静一索性咬牙,要建立一条从清平坊直通昌平张家的道路。 地是现成的。 当初有了这个念头之后,张家便开始不露声色地购买土地。 昌平的地大多不值几个钱,可要修路,就要花钱,而且是大价钱。 这事儿跟张天伦一商量,张天伦便忍不住埋怨:“咱们张家现在是有钱了,如今又是皇亲国戚,哎,说起这个,我便想起了” “爹又想到三叔公了?”关于三叔公的传闻,张静一已经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 张天伦摇头道:“我想起的是长生,哎,不知道这孩子在宫中怎么样了,饿不饿,冷不冷。言归正传,你既提到了三叔公,那么为父就只好说一说了,遥想当初你三叔公去岭南卖皮袄子的时候” 张天伦虽每次都要好好的劝说儿子,可他就是如此,什么事都磨不过张静一的,但凡张静一铁了心要去做的事,虽是百般不情愿,可最终却还是不得不支持。 如今大量的流民开始开垦土地。 劳力们则被组织起来,有的修路,有的治河。 疏浚河道,也是一个刻不容缓的事,因为一旦屯田,就有必要抗旱和防灾,若是没有水利工程,那么就当真只能靠老天爷吃饭了! 县里大兴水利,既可用来灌溉,也是为了防灾,有百利而无一害。 军校现在也兴办得如火如荼,张静一做了校长,卢象升则为常务副校长,又想办法从锦衣卫挑选了几个军事的人才为教导队队长,这骨架子便有了。 天启皇帝某一日想起了张静一募兵的事,突然询问魏忠贤:“魏伴伴,这张静一此前不是奏请募兵吗?怎么,他这兵募了没有,叫什么军?是张家军,还是什么?” 魏忠贤像吃了苍蝇一样,迟疑着道:“其实奴婢也说不好。” “什么意思?” “他这兵,不叫什么军,叫新县军校,陛下,这是学堂,不是军马。” 天启皇帝:“” 魏忠贤道:“就因为这个,现在满天下的读书人都在骂张静一,听说此人开学堂,侮辱圣人名声又有说他不务正业,坏人心术。” 魏忠贤本以为陛下会勃然大怒。 谁料到天启皇帝哈哈大笑:“他也有今日,这些日子,朕也没少挨骂,说朕钦点管邵宁,是违背了祖宗之法,朕还在想,身边少了一个伴呢,现在好啦,知道他也成日被人谩骂,顿时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 说着,收起笑来,又道:“这当兵是当兵,从军是从军,和学堂有什么关系呢?这当兵吃粮,莫非还指望一群书生吗?张静一这是好心办了坏事,朕看他这事,最后会变成四不像,肯定不成的。” 别的事,天启皇帝不懂,可论起军事,他乃是行家。 魏忠贤道:“他成日想着和建奴人野战呢。” 天启皇帝摇摇头:“若能战,朕会吝啬钱粮吗?九边这么多军马,浪费了多少钱粮,为了修筑防务,这花费更是多了去了,他呀这一次是骄傲过头了。罢,不管他,由着他去吧。” 新区要干的事很多,尤其是河道的疏浚,甚至张静一异想天开,想要修建水库。 修建水库的好处很多,一旦建成,附近原本的荒地,便可称为良田 当然关于水库的工程量,却是很可怕的。 张静一也不急着修。 毕竟他也不是傻瓜修了是便宜别人除非 张静一将邓健找了来,让他去打听密云那一带的土地是归谁所有。 邓健倒是很快便打听来了,乃是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的。 这魏良卿虽是魏忠贤的侄子,却被过继给了魏忠贤,因此论起来,说是魏忠贤的儿子也没错,他得对魏忠贤叫爹。 也正因为如此,魏忠贤虽然儿子和孙子虽然多,可对这个真正的儿子,却是十分关照的。 此人很快的飞黄腾达起来,不但在京城里建了巨大的府邸,而且占据了不少京城周边的土地。 至于密云县的地其实并不值钱。 明朝的时候,还没有密云水库,这密云县一带,都是数百里的水泽,平时的时候,水会退去,可一旦到了夏日,遇到河水暴涨的时候,整个密云,便立即成为一片泽国。 这种河水泛滥的区域,其实有很多,密云这边,因为水源充沛,在后世没有建出密云水库之前,其实大抵就是这样的情况。 这里的数百里都是荒芜,就算有土地,也没有人愿意耕种! 毕竟,傻子都知道,你春天种植了庄稼下去,等到了夏天,水便要开始泛滥成灾,然后将这秧苗全部冲毁,这岂不是做了无用功? 现在这些地不过是贵族们打的场所。 张静一便对邓健道:“找机会,去拜谒一下这位肃宁侯,告诉他,他的地,我买了。密云这里的地,我统统都要,一亩十钱。” “十”邓健不禁张大了眼睛道:“这不是有钱没地方花吗?那里的地是大,可是这地也不值钱啊,这都是水泽地,最不值钱的,送给人都不要。” 张静一微笑着道:“现在流民日益增多,该怎么安置呢?我看这地就挺好,主要是便宜,你不要啰嗦,前几日,爹和我提过你的婚姻大事,说是你也老大不小了。” 邓健顿时打起精神:“懂了,买地,我这便去。” 魏良卿似乎也没想到张静一居然会跑来和自己打交道,送走了邓健,他立即凝重起来,满腹心事地回到了后园。 后园里,早就有人在等待了,此人叫徐大化,素来和魏良卿以兄弟相称。 这徐大化乃是工部尚书,工部是最有油水的差事,这是魏家最亲近的人才能掌握的,就比如徐大化,早年就拜了魏忠贤为义父,也最深得魏忠贤的信任。 除此之外,当初熊廷弼一案,便是他大肆诋毁熊廷弼,导致熊廷弼被杀。 现如今他一见魏良卿回来,连忙上前道:“侯爷,怎么,那张家的人来做什么?” 魏良卿道:“说也奇怪,这张静一脑子进水啦?” 一听是近来风头正劲的张静一之事,徐大化打起了精神,笑嘻嘻的道:“不知这张静一所来是为了什么?” “他倒没有来,只是托了他一个义兄来,说是想买咱们密云那地方的地,说是十钱一亩,有多少他买多少。” “密云?”徐大化一愣:“侯爷,当真?” 魏良卿性子不好,有时候对徐大化也没好脸色,便气咻咻地道:“这是当然,有什么当真不当真的?” 徐大化却是笑呵呵的,居然一点也不觉得羞愧,反而沉吟片刻道:“若是如此,那么就有趣了。” “有趣什么?” 徐大化道:“难道侯爷没有看出来吗?这密云的地,一丁点的产出都没有,可谓是一钱不值,这张家却愿意拿十钱一亩来买,而且还是大肆购买,魏家这块地一直烂在手里,他花钱来买,为的是什么?依着我看这张静一是忌惮于干爹的权势,想要巴结,可是呢却又找不到什么名目,这才打听到,侯爷这里有这么一大块地,索性便以买地的名义,想要讨好卖乖罢了。这张静一倒是很识趣” 魏良卿听了他的解释,觉得有些道理,如若不然,谁会买密云那鬼地方? 不过他还是有些怀疑:“张静一这个人,我看他不是善类便连父亲都对他有所忌惮,他会献这样的殷勤?” 徐大化微笑着道:“官场之上,脸皮比纸薄,张静一若是明白事理,便会知道他想要站稳脚跟,还是得靠干爹他老人家,侯爷放心,这地尽管卖给他,我拿人头作保,事情就是如此。” 魏良卿见徐大化智珠在握的样子,也晓得徐大化一向擅长出主意,便点点头道:“好,听徐兄的。” 睡过头了,更新晚了,待会儿还有。 第一百七十八章 君臣联手 徐大化一直足智多谋。 而且一直对魏家千依百顺。 魏良卿历来倚重他。 现在看他认真作保,便道:“密云的地多的很,全数都卖出吗?” 徐大化笑着道:“那张静一既是厚颜无耻之人,密云百里水泊,留着又有什么用呢,下官听说,张家可有钱了,这么多地,还怕他们吃不下?” 魏良卿随即也笑起来:“此事,还是和爹爹禀告才好。” 徐大化眼珠子一转:“侯爷啊,这些许小事,若是都要禀报,只怕干爹心里不喜。干爹视侯爷为己出,一直希望侯爷能够成才,将来才可独当一面,这事办成之后,等干爹得知了,只怕要夸奖侯爷才是,何须现在去禀告呢?” 这话……说的也是有理。 魏良卿便应道:“也有道理,那么……就这么办吧,爹爹那儿,容后再说,他在宫中当值很是辛苦。” 徐大化见魏良卿应下,心里不无得意,他这工部尚书,虽然油水丰厚,可一直都希望能够入阁,若是能成大学士,那才是真正的威风凛凛呢。 正因为如此,所以徐大化抱紧了魏忠贤的大腿死也不撒手。 他本是工部尚书,按理来说也该需要有点脸,其他的尚书多少都端着架子,哪怕这些人也是阉党,总还不至于似狗一样天天围着魏良卿这样的二世祖转悠。 可徐大化就可以,他只要下了值,家里的妻妾一概不理,便跑来魏家,来陪着魏良卿喝酒作乐,至于职务之便,得了的好处,也一定与魏良卿分享。 猛地……徐大化突然想起了一件旧事:“我听闻熊廷弼有一个儿子,在其湖广老家,四处说魏公公的坏话,这熊廷弼乃是大罪之臣,如今已经问斩,传首九边,他的长子也已自杀,唯独这幼子……当初躲过了一劫,侯爷……正所谓斩草必除根,否则遗祸无穷啊。” 魏良卿听罢,瞥了他一眼:“怎么,你是不是觊觎熊家的家产了?” 果然,最了解你的人,就是你的酒肉朋友。 徐大化连忙摇头:“这是为了侯爷考虑。” “罢啦。”魏良卿摇摇头:“熊廷弼已死,为何要祸及他们的家人呢?记恨我爹和我的人,数都数不清,难道我要一个个都杀了,你少再打这些主意。” 徐大化碰了个钉子,心里便怏怏不乐起来。 ………… 过了几日,魏家果然来卖地了。 这一笔土地买卖很大,虽然只是十文钱一亩,可实际上……规模却是空前。 整个土地买卖,高达三千顷。 这个数目十分可怕,当然,这三千顷并不是田地,而是水泽地,还有一些山地。因而……几乎是不产生什么价值的。 这些土地,乃是魏良卿敕封爵位的时候赏赐的。 起初魏良卿封肃宁伯,给予诰券,加赐庄田一千顷,这个封赏很重,毕竟一千顷土地,就是足足十万亩,这固然代表了皇帝的恩宠,可魏忠贤却知道……从皇帝这儿得到隆重的赏赐很不合适,因此,他请求皇帝干脆将密云的水泽地赐予自己的‘儿子’。 这种地不值钱,天启皇帝更加高兴,毕竟现在的皇庄已经不多了,尤其是京郊的皇家土地,早被封赏的所剩无几。 而等到魏良卿加封肃宁侯的时候,又另外赐予了两千顷土地,合计便是三十万亩。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所谓根本不存在的土地,也一并售出,这些土地其实现在已成了湖泊,理论上是根本不存在的,因为早年的时候,这些地理论上是有,只这几年大水泛滥,早将这些地淹了,魏家却也一并要求售出,而这些土地却是占据了多数,竟是高达五千顷。 看着魏家报出来的数目,张家这边,只能佩服魏家的精明,这是无中生地啊,摆明着的各种湖泊,你也当做土地来售出? 可魏家……显然是想办法给它们办了地契,如此一来,便敢索要张家纹银接近万两。 万两纹银,说实在话,对于张家而言,不算很多,可在这个市面上,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许多人都觉得,魏家这是狮子大开口,摆明着是拿一钱不值的东西空手套白狼。 不过张静一似乎很痛快,不但认了这些水泽地,连这沉在湖底,压根不存在的地也认了,大大方方的付钱。 如此一来,魏家满意了。 而张静一显然也很满意。 他脑子里,不断的想着当初密云水库的设计方案。 当然,现在要设计出一个完全与密云水库相当的堤坝出来是很难的,但是……大致可以跟着密云水库的思路走,若是这水库能够建成,那么……非但这高达七八千顷的土地可以真正得到开垦,而且,这些水还可以进行灌溉,甚至是加以利用。 上一世,处在京城的张静一曾去过密云水库参观,这个早期的工程,让张静一颇为震撼,在那个时代里,能修建这样的水库,在大明……应该勉强也可以。 只是……需要的人力物力很是惊人。 而且,张静一需要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 他至多只能凭借着记忆,折腾出一个雏形出来,可有些细节方面的设计,却需要有个行家才可以。 思来想去,这时代似乎没有水利专家。 不过……陛下懂不懂? 想到便做到,张静一匆匆入宫觐见。 天启皇帝见了张静一,笑着道:“你也敢来,朕听闻,你现在被人骂死了。” 张静一很认真的道:“笑骂由人,只要陛下不骂臣就好,其余之人,臣何须记挂在心上呢?” 这话……倒是让天启皇帝突然对张静一刮目相看:“你不是在折腾你那什么军校吗?怎么,今日倒有空闲了。” “臣有一件事,想向陛下请教,只是……此事……暂时还是不要声张才好。” 天启皇帝听罢,朝一旁的宦官们使了个眼色,宦官们便告退出去。 张静一随即将密云的舆图取出来,里头有大量他找人探勘的地形和地质资料:“陛下对水利,可有过什么想法?” “万物是相通的。”天启皇帝倒是认真起来,细细的端详着各方面的资料,随即又道:“工部那里,治水、修堤的事,朕也会过问,所以,朕也略懂一些。你这是要做什么,修一个河堤?” “不是河堤,是大坝。” “大坝和河堤有什么不同?”天启皇帝越看越认真,他头也不抬,下意识的和张静一说话,眼睛却一直落在文牍和舆图上。 张静一道:“主要是……咳咳……陛下,你看,在这个地方,若是修一道大坝,将水拦住,而后……再疏浚这一带,还有……在这里多修沟渠,建几处水闸……陛下认为……可行吗?” 天启皇帝淡定道:“其实修堤与建筑,是相通的,相通在何处呢?就是首先不能让它垮了,朕擅长木工,也通晓建筑,略知一些水利,只不过……这不是小事……得好好参谋一二,朕知道工部有一些有经验的大匠,还有几个,擅长治水的官员,他们虽然都是末流官吏,不过朕平日对他们也偶有关注,不如这样,这个你先留着给朕,朕过几日,召他们来见,与他们好好制定出一个切实可行的章程出来。” 但凡涉及到这种事,一旦天启皇帝说这事儿有谱,张静一心就定了下来。 这天启皇帝不说是这方面的专家,可一个搞木工和建筑,甚至可以拍着胸脯说,他是天下一等一的建筑项目带头人。即便他可能对水利不是特别精通,但是至少……天启皇帝是知道水利方面,什么人靠谱,什么人可用的。 张静一于是笑着道:“那么……只怕要麻烦陛下了,陛下日理万机,臣……实在于心不忍……” “有什么于心不忍呢?”天启皇帝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你要给钱的。” 张静一张大嘴:“啊……” 天启皇帝愤恨道:“朕出卖劳力,贡献智计,你家这么多钱,难道不该给吗?寻常百姓家,即便是亲戚,找人来帮工,也晓得给点茶水和酒食呢,怎么,你还想吃白食?” 张静一立即道:“对对对,给,陛下开价就好。” 天启皇帝道:“朕也不狮子大开口,这事儿难不难,还需和人议一议,总不至于让你破费,朕是讲道义的人,朕只是跟你讲道理,朕还不差饿兵呢,你成日变着法用讨教的名义来使唤朕,总不能一毛不拔。” 张静一觉得天启皇帝开始有商人的天赋了,便道:“臣也是讲道理的人,毕竟和魏哥不一样,陛下到时开价便是。” 天启皇帝现在心思已扑在这文牍和舆图之中了,没心思搭理张静一,张静一和他说话,他也只是心不在焉的嗯嗯啊啊几句。 这让张静一颇为无趣:“陛下,此事要抓紧,臣……告退了。” 这时……天启皇帝才有了反应,他抬头:“且慢着。” ………… 第五章送到,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才更新,很惭愧,今天九号的五更不会拖欠的。 第一百七十九章 出大事了 张静一便驻足停留。 却见天启皇帝抬头朝他笑笑,关切地道:“军校的事,朕听说了,你有这样的心思,很好,这才是为君分忧。” 张静一道:“谢陛下夸奖。” 天启皇帝随即笑道:“朕是勉力你为朕分忧的忠心,至于这什么学校,朕却不敢苟同当然,朕也不会横加干涉,方才朕只是突然有些感慨而已。” “不知陛下感慨什么?” 天启皇帝很沉重的样子道:“前几日,朕已收到了东江镇的奏报,建奴人果然在聚集大军,不日,怕是要征伐朝鲜国了。可大明却对此无能为力,而一旦眼睁睁看着他们夺取了朝鲜,那么辽东的局势将更加的糜烂朕又不知需增加多少的钱粮,征募多少人马,才可维持辽东的局面。我大明这般持续流血下去,不知何时是个头,只是建奴人好勇斗狠,朕空坐在这勤政殿中,却是束手无策。” “百官的建言,朕都看过,大多数都想守,他们认为,胡无百年气运,迟早有一日要分崩离析,只要我大明守住九边,便可让这建奴人自行土崩瓦解。张卿啊,他们的心思朕都明白,他们想拖,只要建奴的兵锋,没有到他们的眼前,他们便寄望于所谓的国运,终究我大明有重重的关隘守着,令他们自觉地照旧可以歌舞升平,可长此以往,他们又能歌舞升平几日呢?” 顿了顿,天启皇帝随即又道:“你能有这报效之心,是极难得的,只是寄望于野战,恕朕无法苟同。不过外头倒是有不少人嘲笑你,说你不识大体,这一点,你却不必放在心上,朕支持你将这学校办好便是。” 天启皇帝的心情是复杂的,他未必觉得张静一这个办法有效。 可至少在他看来,张静一这样的人,简直就是百官中的清流。 其他人都没有进取心,只想着以拖待变,只有张静一等极少数人认为应该主动去解决这个问题,分歧点只是怎么主动罢了。 终究在和建奴人经历了数十战之后,大明朝廷得出的结论就是,对待建奴人,应该建起关墙,然后断绝与之贸易,将他们耗死。 可张静一深知历史大势,知道这一套没有用,这只会不断的壮大建奴! 建起关墙,绝不出击,就给了建奴人足够的时间消化他们占领的土地,给与了他们征服朝鲜国和蒙古诸部的时间,同时,也给了他们慢慢笼络辽民的机会。 断绝贸易这更是无稽之谈,只要那些生铁还有盐巴,以及各种重要的军事物资,建奴人只要还缺乏,就自然会有商贾铤而走险,想尽办法送去辽东,牟取暴利。 只要明军一天不出击,越是拖延,将来要面对的建奴人只会越来越强大。 当然,张静一即使知道这一切,却也没办法说出来,此时,他只点点头道:“臣敢不勠力。” 说罢,便告辞。 天启皇帝是个细心的人,尤其是在工程方面,他很快召了一些自己认可的大匠以及官吏围绕着图纸开始细谈。 而后,这些人奉旨,去了密云几次。 在经过了许多次讨论之后,他们先出了一个草案。 只是单靠草案是不成的,却还需围绕着这个,进行论证。 论证的方法就是搭建一个比例缩小版的密云地形,然后自行建立堤坝,进行验证。 在几经讨论之后,天启皇帝则负责进行决断。 这种大工程,没有一年半载,也不可能得出一个细致的方案的!天启皇帝并非万能,但是他的好处就在于,毕竟是个搞过工程的人,所以他颇具眼光,也晓得这方面的人才是否能担当的起大任,更知道这些方案是否行得通。 不过天启皇帝对于此事格外的小心,他倒是和这水库卯上了,除了看奏疏,看看长生,其他的时间,都扑在这上头。 张静一见很久没有出一个章程,却也不急,这个时代毕竟是和后世脱节的,技术能力摆在这里,想要建起这样大规模的水库,不可能完全按照后世的方法。 转眼到了秋末。 据闻在辽东,情势已经发生了剧变。 建奴人开始杀入朝鲜国,朝鲜国难以抵挡,飞书告急,朝廷下旨辽东巡抚袁崇焕与东江镇总兵官毛龙便宜行事。 不过显然,满朝武,对于朝鲜国已不抱有任何的期待,袁崇焕上书,表示朝鲜国不可救,当务之急,是继续加强宁远、锦州一线的防务。 只是 当张静一在昌平的军校中巡视的时候,却突然自蓟州、大安口一带出现了大量逃亡的士绅百姓。 这个情况,顿时引起了昌平的警觉。 要知道,蓟州可是关内之地,而大安口,则是一处重要的关隘,虽然没有山海关这样的著名,却也属于长城的一处关口,屯兵虽然不多,却也不容小觑。 这些难民,迅速被人接应,而后得出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建奴人入关了。 一时,京城震动。 昌平以及蓟州诸县,直接暴露在了建奴人的爪牙之下。 这个情况迅速引起重视,满朝武有些慌了,火速命京城各门紧闭,甚至有人上奏,希望下诏各路勤王。 天启皇帝倒是显得淡定,只是看了奏疏之后,依旧还是勃然大怒:“朕一而再、再而三的给袁崇焕发诏,让他格外注意建奴动向,建奴人攻朝鲜,势必要佯攻宁远、锦州一线,骚扰诸关,他一次又一次地给朕拍胸脯保证,看看现在如何了。” 群臣默然。 天启皇帝之所以淡定,是因为今日的情况,他是有过预判的。 这一次,绝不是建奴人的大举进攻。 而是一次佯攻行动。 是为了主力攻打朝鲜国的同时,为了防止明军驰援朝鲜国,而派出了偏师不断的对大明的腹地进行袭扰。 可偏偏,驻扎宁远和锦州一线的袁崇焕还是大意了,他认为自己建立起来的防线坚不可摧。 可哪里知道,建奴人不按常理出牌,他们将偏师分为数股,不直接攻打锦州和宁远,直接绕过这些坚城,选择直接攻打长城各处隘口。 要知道,长城的关口数都数不清,出名的是居庸关和山海关,可实际上沿途到处都是哨所。 若是大军移动,不拿下山海关和居庸关,可能随时有被明军包抄后路的可能。 可小股袭扰的建奴人,却显然没有粮草辎重的负担。 他们多则数百,少则数十人,直接越过边墙,一旦进入了关内,便立即开始烧杀劫掠! 整个关内,承平日久,突然各处遭袭,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不久,又传来消息,说是蓟县驻扎的一支京营人马与贼接触,对方竟有千人以上的规模,京营三千人马,一经接触,立即大溃,指挥战死,其余人纷纷逃散。 这立即让整个北直隶和顺天府,开始陷入了绝望之中。 千人规模 这样千人规模的建奴人还有多少? 朝野内外,一时之间,竟都是对于袁崇焕的质疑。 大家支持你袁崇焕,是因为你袁崇焕吹嘘这宁远和锦州一线固若金汤。 可现在好了,居然放任建奴人入关。 入关的建奴人似乎并没有攻击京城的打算,他们只在外围的州县进行烧杀,一路势如破竹,人心惶惶之下,大量的军民,纷纷朝着京城奔来。 天启皇帝责令各部出击,拱卫京师,可现在正处于混乱之中,承平日久,驻扎于北直隶各地的京营诸卫,一时也是乱哄哄的。 天启皇帝这时却是想到了张静一,于是连忙让人召张静一觐见。 那张顺火急火燎地赶去了张家,很快便去而复返,道:“陛下,张百户不在城中。” 天启皇帝目瞪口呆,不禁道:“不在京中,这是什么意思?” 张顺便道:“听人说,张百户在三日之前,就去昌平巡视了,迄今没有回来。” 于是天启皇帝便道:“立即派快马召张静一回京!告诉他,朕现在就要见他,你要亲自去。” 张顺打了个寒颤。 把自己割了做宦官,不但要破财,到现在为止,自己已经欠了一屁股的债务!而现在城外的局势还不知如何,谁晓得会不会遭遇小股的建奴人,到时还不要被抽筋扒皮? 敢情除了破财,还要丢命啊! 可他不敢怠慢,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一声,便匆匆去了。 天启皇帝依旧显得还算镇定:“今早来的奏报,朕看有夸大的嫌疑,建奴人的方向,主要是在朝鲜国。此番入关的,不过是小股的人马而已,正因为人少,所以才可轻松越过宁远和锦州,直接从大安口入关,他们只是袭扰绝不可能有千人的规模!” 此时,天启皇帝的脸上露出了恼怒之色:“依着朕看,这定是蓟县指挥大败,为了推卸责任,故意夸大敌情,真该死,如此一来,倒是让京城更加不安了!” 第一章送到,还有四章。 第一百八十章 不敢奉诏 京城里已经开始出现了巨大的恐慌。 各种流言蜚语迅速弥漫开来。 于是,京城的城门不得不关了。 现在什么样的流言都有。 一时说城外的京营已经完全溃败,死伤数万。 又有说各镇的京营指挥已经南逃。 还有人说陛下已经效仿唐玄宗,连夜带着銮驾往南京跑了。 现在京城已和城外隔绝,莫说是寻常的百姓,便是城中的百官,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城外送来的消息,也大多都是不实。 以至于一时之间,竟不知哪一个消息为真,哪一个消息为假。 读书人们此时开始发出各种议论,有的说毛文龙已经投降了建奴。 也有人说此次是贼酋亲征,大军已入山海关。 当然更多的,还是痛斥之所以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都是因为陛下任用奸人的缘故。 人心惶惶之下,倒是黄立极几个,不得不站了出来! 黄立极上奏,请孙承宗节制兵部,统领京城的布防。 天启皇帝一一照准。 而孙承宗又上奏,应该加强城内哪一处防线,需要调动哪一些兵马,天启皇帝也一应照准。 唯独有一事,天启皇帝却没有朱批。 便是黄立极认为,此时应该命各州县,征募乡勇,前来京城勤王。 天启皇帝并不认为这是一次大举进攻。 也不认为,建奴人的主力抵达这里。 若只是偏师,甚至可能人数不会超过千人。 关内承平日久,各地的卫所早就糜烂了,世袭的武官们根本不知如何节制兵马作战,这突然袭来的建奴人,带来的恐慌远远大于杀伤。 有时兵锋还未抵达,当地的文武官吏便闻风而逃。 所以……天启皇帝确实觉得这些建奴人很棘手,只有朝廷慢慢站稳阵脚,了解了真实的敌情,然后调拨一些精锐兵马进行合围,就算不能将其全歼,可至少……也可以将这些建奴人吓走。 可一旦下诏勤王,那显然就不一样了。 这就意味着,整个大明将要进行一场空前浩大的总动员。 不只是镇守在锦州、宁远、山海关等一线的兵马,需要调拨精锐,立即杀回关内。 还有这京城附近的各州县,都要大量的征丁、征粮! 而一旦动员了数十甚至上百万的人丁,结果发现这些建奴,不过千人,那么……就真滑天下之大稽了。 天启皇帝丢不起这个脸。 他一直踌躇不决。 而此时……他对京营也是极为失望的…… 从许多战报来看,京营的问题极多,这些在京畿附近承平了这么多年的军马,问题凸显。 三千兵马,遭遇到了建奴人,居然一触即溃,指挥率先逃窜,而杀伤力,几乎为零。 就这……天启皇帝还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为,这指挥已算不错了,至少……人家有勇气出战。 不过天启皇帝担心的,还是张静一。 张静一还在城外,京城已经紧闭了各处城门,这张静一不会有什么闪失吧? 还有那些城外的百姓,在如此混乱之下,却不知要遭受多少的伤害。 如此一想,竟是无数的烦恼袭至天启皇帝心头,天启皇帝只觉得心里堵得慌,难受。 ………… 而此时,张顺冒着风险,终于在昌平寻到了张静一。 这是张家的庄园,如今外围已经砌起了石墙。 终于见到了张静一,张顺略带激动,拜倒在地道:“张百户,陛下有旨……” “什么旨意?”张静一人在城外,对外头发生的事了解得更多一些,所以此时他也忧心忡忡。 大量的百姓被杀戮,许多的百姓都在逃亡。 新区这儿,情况还算是好的,在蓟县等地,情况十分糟糕。 就在三个时辰之前,建奴人屠了一处市集,三百多口人死在那里,血流成河。 可怕的还是混乱……因为混乱,盗匪也随即滋生,他们趁着百姓逃亡,四处劫掠。 那些京营也没好到哪里去,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张静一是真的开了眼界,有些兵马,名为剿贼,却不敢去围剿建奴人,反而以征粮的名义祸害乡里。 这是十足的末世景象。 张静一此时终于明白,为何建奴人在历史上能够入关了,因为某种程度而言,最糟糕的秩序维护者,某种程度,也比没有秩序要好一些…… 见张静一的脸色很糟糕,张顺便道:“陛下命张百户立即回京,商讨军务。” “商讨什么军务?京城可好着呢!”张静一此时不禁满是抱怨:“那里头的军民百姓,还有王公贵族们,有京城的城墙庇护,有十数万不出战的精锐拱卫,可谓是固若金汤,此时绝没有陷落的危险,还有什么军务可以商量?” 张顺脸色一变,他万万没想到,张静一直接把圣旨驳了。 他本想说,你好大的胆子。 可这话……他不敢说出口。 于是苦笑着道:“陛下这是为了张百户的安危,请张百户速速回京。” 张静一却是毫不犹豫的便道:“请告诉陛下,我是县令,这新县新区的这么多军民百姓都在这里,我岂能独回京城?我张静一守土有责,不打算走啦。请回……” 张顺吓了一跳,连忙慌张地道:“张百户,这是诏命。” 张静一拉起脸来,毫不客气道:“国家危难,百姓生灵涂炭的时刻,教我苟且偷生就是乱命,期期不敢奉诏,回去请告诉陛下,锦衣卫百户、新县县令将带兵出战,与社稷共存亡。好啦,话已言尽,滚!” 张顺打了个哆嗦:“只怕……” 张静一却面色一下子冷然至极起来,手指着北方道:“你看,距离这里十数里,便是皇陵所在,还只怕什么,不怕建奴人杀到这里,掘了坟吗?” 这话让张顺一愣,很快,他白着脸点头道:“是,奴婢这便回旨。” 说罢,连滚带爬的跑了。 打发走了张顺。 卢象升却从耳房里走了出来,苦笑道:“张百户……学生没有看错你。” 卢象升这个人,性情很刚烈,别看是个读书人出身,实际上却颇有张飞和樊哙这样的勇猛。 张静一不愿回京,让他大感欣慰。 张静一则是懒得玩这些虚礼客套,而是一脸认真地道:“可有最新的军情了吗?” “有。” 说罢,卢象升便把这里摆着的舆图摊开。 卢象升对着舆图,指指点点着道:“已经打探过了,建奴人根本不过千,他们就在一个多时辰之前,杀入了八道沟一带!此处乃是要害之地,进可以扼守京城的咽喉,甚至可以南下北通州!退也可立即从这里,退回长城。他们在庄子里烧杀了一阵,根据他们埋锅造饭,甚至是粪便的痕迹来看,他们的人数,当在五百至八百人,其中一百三十余马,其余为步卒。” “学生还从一些溃败的京营士兵那儿得来一些消息,这进抵八道沟来的建奴人,看似是长驱直入,实际上用兵很谨慎。所以应该是一个牛录带领,而这牛录……不像是个寻常人。” “牛录?”张静一回眸看了卢象升一眼,眼中有着深思。 在建奴人的兵制之中,建奴八旗的基层便是牛录,一个牛录带兵两百至三百人。 那么剩余的人……应该是建奴人的汉军旗人马了。 敢带这么点人马,便杀来关内的,这牛录肯定也不是一般人,对方的目的,显然是杀入关内,随后制造混乱,给大明予以重创之后,立即撤回长城以北,只要出了长城,便可扬长而去。 卢象升道:“他们并没有抢掠,只是就地解决粮食和马料的问题,其余的东西,一概不携带,这显然不是以抢掠为目的,只是单纯制造混乱,一切都是轻装从简!所以学生才觉得,这牛录非同一般,建奴人贪婪无度,想要节制下头的旗兵抵挡财货的诱惑,便是汉军旗,也明令禁止,这是比较少见的情况!” “除非……此人有足够的威望,足以遏制旗兵的贪欲。而此人既然不爱财货,那么显然就是有更大的企图了。” 张静一点头道:“那你的建议是什么呢?” 卢象升便道:“学生以为,这些人,至多在此继续制造三五日混乱,等朝廷开始慢慢回过味来,不再混乱,开始组织人反击的时候,他们就打算撤回关内去了,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在长城一线,应该有人接应。” “有人接应?”张静一凝视着卢象升,不由道:“何以见得?” “长城连绵千里,可能容数百人轻松通过的隘口虽多,却也是有数的,现在他们杀入关内,就说此次破关的地方,乃是从大安口入关,可现在他们想回到关外去,还能从大安口回吗?只怕此时,边军早就想办法,堵住了这缺口了,所以学生才可以肯定……他们应该还有其他的关口可以从容突破……” 说到这里,卢象升忍不住叹了口气,才接着道:“这建奴人对我大明的关防了解之透彻,实在让人忧心啊!” 第一百八十一章 孤注一掷 卢象升的话,令张静一感觉出了另一层意思。 于是张静一狐疑地看着卢象升道:“卢先生的意思是,有家贼?” “怎么可能会没有家贼呢?”卢象升露出惆怅之色,接着道:“如若不然,我大明分明断绝了与建奴人的贸易,可为何建奴人的武器越来越精良,给养越来越足?也罢,现在不说这些,当务之急,是学生想请教,张百户对眼下的时局,可有什么办法?” “那你是怎么看待?”张静一看着卢象升。 卢象升沉默片刻,才道:“守在昌平,足以自保,这里有城墙拱卫,且这些建奴人,似乎并没有攻城拔寨的心思,至多十日,少则三四日,便会退去。” 张静一想了想,带着不甘道:“若如此那么你我费尽心思养兵不,办学堂做什么?这学校,已办了近四个月了,将这些建奴人留在这里一日,死伤的百姓就与日俱增,若是坐守于此,你我良心能安吗?” 张静一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自己该做什么! 从穿越到现在,为的不就是今天这个时刻?他挖空了心思想要向上爬,与人勾心斗角不就是害怕今日这样的事发生吗? 现在是时候试一下了。 虽然可能会将自己的本钱统统搭进去,甚至有些冒险。 可是到了如今,还能坐视不理吗? 很多时候,人的好坏,是很难论断的,张静一自认自己是个普通的人,也有贪欲,有各种心思! 毕竟,他不是圣人。 可张静一觉得,一个人有私心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关键的时刻,依旧还在瞻前顾后,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张静一眼睛里掠过了一丝杀机,口里道:“我想搞他们一下,卢先生认为能成吗?” 卢象升:“” 思虑了片刻,卢象升才道:“建奴人的战力,非同小可,且现在他们风头正劲,个个悍不畏死真要搞,学生看来,是有些冒险不过,一切听张百户的安排,张百户若是主意已定,学生来做这个先锋。” 张静一定了定神,脸上显露出坚定之色,道:“好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商议定了,其他的事就好办了。 紧接着,就是怎么打的问题。 张静一的建议是,直接选择在拂晓时进行进攻,而且最好攻其不备。 建奴人应该只会在八道沟一带活动,之所以做出这个判断,是因为八道沟进可攻退可守,这里到处都是明军,他们显然也害怕被合围。 至于建奴人的营地布置,倒是可以提前让人去观测。 其他的,也顾不得许多了,进兵肯定要冒险,可这个风险是值得冒的。 “此战,若是不能打出威风,你我之前的所有心血,便要付诸东流。” 张静一看着卢象升,继续道:“可若是能打出威风,这便可告诉这天下军民,建奴人并非无敌,我大明只要肯慨然一击,也可以令贼丧胆。” 卢象升点了点头,事实上,他没有张静一这般的慨然。 因为他很清楚,这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战争,哪怕卢象升是个脾气暴躁,且不畏死的人,可毕竟,他亲手教导了军校中的生员们四个多月,师生之间已有感情,现在带着他们赴死,怎么会完全没有恻隐之心呢? 可卢象升终究还是同意。 其实他并没有太大的把握,建奴人不是傻子,他们在夜间一定有所防备。 可现在既然决心孤注一掷,那也没什么可说的,自是准备集结人马,做好准备。 在另一头,张顺回到了紫禁城。 面见了天启皇帝,他将张静一的原话奉上。 天启皇帝正在暖阁之中见诸臣。 此时听到张静一不肯奉诏的话,顿时众臣表情不一。 天启皇帝皱眉起来,道:“他敢不奉诏?简直是胆大妄为,他小小年纪懂个什么?现在外头兵荒马乱,莫说是建奴,便是那些趁势而起的盗贼,也可能要了他的性命。” 张顺苦着脸道:“张百户说要保护皇陵,不敢离开。” 天启皇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此时他已如热锅上的蚂蚁,甚至一度想要派出兵马,索性命人出城决一死战。 可显然大臣们绝不会同意的。 百官们害怕出一丁点的闪失,一旦开城,鬼知道会不会滋生什么变故。 他们列举了当初宋徽宗的事例,现在一定要以社稷为重,绝不容许有一丁半点的闪失。 毕竟大家的身家性命,都在这京城里呢,天知道外头是什么样子。 哪怕许多的情报已经可以表明,入关的建奴人并不多,可问题就在于这个风险,谁敢去冒。 此时,天启皇帝的心情自是非常的不好,于是对着张顺气呼呼地道:“再去,拿朕的旨意,命张静一回京,你立即再去一趟,这一次务必让他回来。” “啊”张顺脸都绿了。 去一趟,已是够提心吊胆了,居然还要去? 可陛下开了金口,他却无可奈何,只好道:“遵旨。” 暖阁之中。 黄立极看了看顾虑重重的天启皇帝一眼,道:“陛下,现如今,事情紧急,陛下是该颁布诏书,让各州县勤王了。” 天启皇帝摇摇头,苦笑道:“再等等,再等等看,朕预料,这只是一次袭扰事情还未严重到需发诏勤王的地步,再等等看吧。” “陛下若是判断错了呢?”此时兵部尚书忍不住站了出来:“若是再拖延,只怕要迟了。” 天启皇帝便不做声了。 此时,他倒是希望身边有个张静一,若是张静一在身边,肯定会支持他的看法的。 最后,天启皇帝摆摆手道:“一个敌袭,满朝武还有直隶各州县,诸京营便手忙脚乱,似天塌下来一般,也难怪乎,军民百姓们也如没头苍蝇一般,诸公如此,如何能安定人心?此事,再议,眼下当务之急,是安抚人心!” 那张顺再一次抵达昌平的时候,他哭了。 因为 这里已是人去楼空,怎么也找不着张静一。 寻了人问,却是说带着军校的人马走了。 方向是蓟县。 这特么的 张顺知道此时是追不上去了,当然,他也不敢追,蓟县那里更凶险。 于是只好继续回京。 只是眼下这附近,到处都是乱民,回去路上,因为他骑马,结果却被一群盗贼截住,好生一顿痛打后,马没了,身上的衣衫也被扒了个干净。 他只好取大片的叶子,遮住自己赤着的身体,然后一路跋涉。 这一路,饥肠辘辘,好不容易到了京城,请城楼上的官兵放下吊篮将自己吊上去。 可他没有身份证明,浑身都是赤条条的,张顺慌了,在城楼下几乎喊破了喉咙,终于有一个守备来巡城,听闻是宫里的人,又如数家珍的说起了魏忠贤以及其他太监们的事,才让人将他吊了上去。 张顺不敢怠慢,匆匆回宫 他急着要将最新的情况禀报陛下,于是只匆匆换了一件其他宦官脱下来的外衣。 等抵达了暖阁,见了天启皇帝,便嚎啕大哭道:“陛下,奴婢差一点见不着陛下了,奴婢惨哪奴婢被人打了” 他仰着脸,此时的他,确实是鼻青脸肿,门牙都打落了,说话漏风。 一件外衣罩着他的身子,因为不合身,所以雪白的胳膊和腿便半遮半掩的露出来。 此时他对着天启皇帝磕头如捣蒜样子凄凉无比。 天启皇帝却道:“谁管你见的着见不着朕,朕问你,张静一去了何处?” “陛下”张顺道:“奴婢到了昌平的时候,张百户已出发了。” “出发?”天启皇帝急切地道:“回京了?” “说是带着兵马,直奔蓟县去了,还听说他们打着奉诏讨贼的旗号。” 顿时间,天启皇帝只觉得有些眩晕。 这几日,他本来就没有睡好,心里顾虑重重,一群建奴所引发的混乱,更让他为之揪心,偏偏那满朝武,个个勃然色变,只一味的催促自己紧守京城,号召勤王,这让天启皇帝心中禁不住大失所望! 而张静一,却又是另一个极端,大家都躲在城里,唯独他往外跑,这下得了,他变本加厉,居然去了蓟县。 “他带了多少人马?”天启皇帝脸色阴沉地问。 张顺道:“听闻,都是他的学生三百人” “完啦。”天启皇帝无力地坐下。 若说一开始,他还抱有一丝的期望,可直到听说是三百人,而且是一群学生的时候,天启皇帝大抵明白,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张顺以为陛下会大怒。 可谁知 天启皇帝表情凝重,却是说不出的冷静。 此时,他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随即道:“魏伴伴” 魏忠贤就站在一旁,心里惋惜,可怜的张静一还是太年轻啊,活着不好吗?非要作死? 听到了天启皇帝的叫唤,魏忠贤连忙上前道:“奴婢在。” 今日第三章送到,还有两章。 第一百八十二章 杀戮 此时,天启皇帝的表情,既凝重又阴沉,他犹豫片刻,看了魏忠贤一眼道:“张家这边……预备好抚恤吧。” 声音里透着无奈和悲愤! 魏忠贤点点头,一副沉痛的样子。 他看着天启皇帝强压着悲痛之色,虽看上去漫不经心,可魏忠贤太了解天启皇帝了。 于是……魏忠贤呜哇一声,居然直接拜倒,哭天抢地道:“张贤弟……咱的张贤弟啊……你怎么就对陛下这般的忠心,咋就这么倔呢,你我兄弟虽没多少年,可我魏忠贤,是无一日不将你当做自家兄弟啊,从今以后,你爹便是我爹,你的妹子……便是咱的妹子……张贤弟你若是有什么闪失……咱便是拼了命……也要给你顾好这个家……” 说着,已经是哭成了泪人。 跪在下头的张顺,本来眼里噙着泪,正在叫惨呢。 他本还想说:谁有我惨。 可一看魏忠贤此刻,却好像哭的要背过气去,竟一下子糊涂了。 却见魏忠贤捶胸顿足,歇斯底里,连嗓子都已哭哑了:“陛下,张贤弟……他还没有儿子,就这般……为了大明这般的尽忠,他这是用鸡蛋碰石头啊,他若是这么一死,这张家就算是绝后了……奴婢……奴婢与他乃是兄弟,恰好,奴婢还有一个侄子,若是张贤弟有什么闪失,奴婢宁愿将另一侄子过继张家,好为张贤弟尽孝,赡养张贤弟的家人,陛下……你看……” 张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 这……就是传闻中的吃绝户吧。 可看魏忠贤痛心疾首的样子,张顺又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对九千岁有什么误解了。 天启皇帝此时正心烦意乱着,似乎很不愿听到魏忠贤的这一番话,于是怒斥道:“张卿还未死,你号什么丧,给朕下旨……诏命天下各州……勤王!” 勤王二字,是用极艰难的语气说出来的! 到了这个时候……天启皇帝顾不得这么多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这些该死的建奴人围剿干净! 魏忠贤便只好收了泪,不过还在抽搐更咽,道:“奴婢知道了,奴婢……再不敢胡言乱语啦,张贤弟……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得列祖列宗们的庇佑,肯定能平安回来,奴婢每日都给他烧高香……” ………… 内阁。 此时的内阁里,无论是黄立极,还是孙承宗,都是心烦意乱得很。 城外来的消息太多了,各州各府各县,都有各种的奏报来,表面上,好像朝廷可以从地方上的奏报的情况,来拿主意。 可实际上,却满不是这么回事,因为很多奏报,有的是夸大其词,有的语焉不详,哪一个奏报为真,哪一个是实际情况,这些……统统都需要甄别。 只是……想要甄别,也很不容易,在错误的事实基础上,任何一个决议,都可能引发可怕的后果。 因此,在这乱局之下,内阁理应快速做出各种应对,可实际上……快不了,因为越是贪快,一旦决断错误,便是巨大的灾难。 此时,黄立极不禁长吁短叹,他和孙承宗其实也预料,这一次可能并非是建奴人大举进攻,可如此的小规模偷袭,京师猝然无备,竟都造成了如此可怕的后果。 由此可见,京营糜烂到了何等的地步,这关内的百姓们……对于建奴人,又是何等的恐惧。 黄立极让人将孙承宗叫到了自己的公房,建奴的情况,孙承宗更加了解,此时,他道:“依孙公来看,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孙承宗苦笑道:“当初瓦剌人围了京城,于谦于少保排众而出,都督全城防务,这京畿内外,上下一心,给那瓦剌人迎头痛击。那个时候,瓦剌虽然是倾巢而出,可至少众志成城。现如今呢……早不复当初了。” “如今陛下想要有所作为,百官们不许。百官们呢,相互攻讦,彼此推卸职责。武官们个个似童养媳一般,大气不敢出,生恐自己妄议军事,而给自己招来祸端。京城数十万君臣和君臣,竟无一人可以担当。” 孙承宗还能说什么呢? 皇帝本来该是负第一责任的,可其他的人,却不允许他做不理智的事。 本来武官是应该负责军事的,可是武官呢……却根本不容许议论这些事,因为你议论,就可能有御史弹劾你图谋不轨,就算现在没有人找你算账,将来也迟早要将你挫骨扬灰。 结果就是,一群半辈子都待在京城的文臣们,在这里为了怎么退敌而争的面红耳赤! 可你说若真有于谦这样的人站出来也就是了,可偏偏……大家只是骂,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挺身而出。 因此,这在孙承宗看来,如此的混乱,是理所当然的,不乱才怪了。 黄立极皱眉不语了许久,才道:“陛下不是已命你都督京城防务了吗?” 孙承宗摇头,带着无奈道:“都督京城防务没有用,得有兵,得有粮,得调拨军马!可是老夫能调拨一兵一卒吗?这出战二字,老夫若是开了这个口,便立即要招人痛骂。现在大家都指望着陛下召各路兵马勤王呢,让京城十几万军马,给他们守好京城,再让外地的军马在城下和建奴人决战,他们便可在城头上作壁上观……” 黄立极叹息道:“大明若亡,此等只计门户私利的举动,必是其中的缘由。” 正说着,此时却有宦官来了,直接就对他们道:“两位阁老,司礼监那儿传来了条子,说是命内阁拟一道旨意。” 黄立极抬头:“什么旨意?” “颁诏勤王!” 黄立极一愣:“陛下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宦官道:“奴婢也不知,只是奴婢听闻,张百户……张静一张百户他……率新兵三百,出击蓟县,与建奴死战去了。” 好家伙……黄立极倒吸了一口凉气。 其实黄立极并不怎么喜欢张静一的。 毕竟大家年龄有代沟,而且黄立极是文臣,他张静一是武官,可此时……却也不禁动容起来。 倒是孙承宗紧张起来。 他诧异的起身,朝着那宦官怒吼道:“你说什么?” 宦官吓了一跳,却还是道:“张静一……击贼去了。” 孙承宗顿时神色黯然下来,口里幽幽地道:“知道了。” 说罢,他摆摆手,叹了口气。 黄立极似乎能理解孙承宗的感受:“孙公似乎没有看错人。” “还是看错了。”孙承宗摇摇头道:“本以为是个人才,谁晓得,终究还是少年气太足,锐气有余,而终究还是欠缺了智慧,虽有大勇,却还是可惜了……” 公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 从昌平出发前往蓟县并不远。 只是……这一路上,绝大多数都是向相反方向逃窜的军民! 而这三百人的队伍,却是杀奔蓟县,倒是颇有几分悲壮。 其实军民们主要是被吓坏了,谣言传得满天飞,而除了京城,绝大多数的小城和市集以及村落几乎都没有什么防备工事,所以恐慌蔓延开,便出现了这种情况。 倘若不是这些可怕的流言蜚语,只怕情况不会有这样糟糕。 若是军民百姓们都深信建奴人不过数百,那最大的可能是,各地纷纷组织乡团,各地的京营指挥们谨守大营,只等朝廷调拨一支精兵,对这些建奴人围追堵截。 绝大多数以少胜多的败仗,某种程度都是因为这种现象。 是以,张静一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他将卢象升寻来,直接说出了心里所想:“我怎么觉得……有人在暗中帮助这些建奴人?如若不然,怎会有这么多子虚乌有的流言蜚语,这事……透着蹊跷。” 卢象升道:“百户说的是,学生也越发的怀疑。” “只是这暗中勾结建奴人的会是谁呢?” 卢象升瞪他一眼,他火气大:“这不该问张百户吗?” 张静一:“……” 张静一这才想到,这本该是锦衣卫的职责。 于是,只好苦笑以对。 当日,三百军校生抵达了八道沟一带。 在靠近八道沟附近二十余里是一处庄子。 当张静一等人抵达的时候,却发现这里几乎没有鸡鸣狗叫。 直到抵进庄子,想要休息埋锅造饭的时候,张静一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如愿了。 整个庄子,弥漫着漫天的恶臭。 从庄子口,便横躺着十几具尸首,大量的苍蝇围绕着,一见有人来,顿时铺天盖地的飞走。 再里头……是一条条的血迹,血迹延伸至庄子深处。 一个半大的孩子,被削尖的竹竿,身子已刺穿,浑身的肤色雪白,显然身上的血液已经流干了,只像纸人一般,悬在了庄子上的牌坊上。 再往里……尸气越来越重,便连石井里,也冒着血水,偶有一些肢体自井水中冒出来。 张静一不是没有见过尸首,可眼前的这一幕……却令他惊呆了,他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接着又松开,随即又攥紧…… 愤怒与恐惧交织。 ………… 还有一章。 第一百八十三章 出击 军校生们都默不作声。 大家很默契的退出了庄子 继续进发。 天色已晚。 众人的精力却很充沛。 毕竟,卢象升是个严苛的人,他本来就有着操练校尉们的经验。 天色已渐渐的暗淡了,夜幕降临。 所有人只吃了干粮,继续上路。 卢象升操练的效果很显著。 大家的体力很好,训练有素。 在军校之中,张静一给大家每日的伙食都不错。 在起初的时候,所有从军的人,几乎十个就有九人有夜盲症。 这已成了普遍的现象,只要一到了天黑,这时代的绝大多数人,几乎和瞎子没有任何的分别。 哪怕是是夜里点起了火,他们的视野也十分的模糊。 夜盲症是缺乏维生素a引起,而在这个时代,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他们莫说什么维生素,便是能吃饱饭就不错。 就算是能吃饱饭的人,其实想要维持维生素a的摄入,也是很困难的。 在大明,人们极少吃肉,而在辽东,那些建奴人,虽然倒是有肉吃,而且八旗有辽民的供养,伙食理应不错。 可维生素a主要富含于吃猪肝和胡萝卜中,因此,张静一从厂卫那边得到的情报就是,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到了夜里就是睁眼瞎。 张静一专门准备了大量的动物肝脏以及胡萝卜,用以治理夜盲症用。 其实这个时代,人们对于动物的内脏,是能少吃便少吃。 倒不是因为人们不擅长烹饪,而是因为,绝大多数的家庭,恰恰是不具备吃动物内脏的条件的。 动物的内脏往往口味比较重,一般人难以下口,所以必须得用大量的酱料去掩盖它的味道,才有滋有味。 可对于寻常百姓而言,酱料本身就是奢侈品,哪怕是盐巴,平日里都是能省则省的。 关外的建奴八旗,虽吃肉,但是不爱吃内脏,而萝卜,一般吃的也少。 每日……张静一便让人熬制萝卜猪肝汤,有多少供应多少,除此之外,什么炒腰花,什么烤羊腰子这种玩意,也是经常供应。 如今过去了数月,这些人发现,自己的眼睛奇迹一般,在夜里时,居然可以借着微光视物了。 当然,单纯能视物还不成。 既然决心夜战,那么夜间的操练,便成了必备的项目。 基本上,所有的人吃完晚饭便要求他们睡觉。 而到了三更半夜,大家差不多睡了三四个时辰的时候,卢象升便会吹起竹哨,将所有人吵醒。 让他们带着武器,在黑暗之中,借助着火把的光线,或是长途跋涉的进行跑操,或是负重练习战法。 几乎夜夜如此。 起初大家是极不习惯的,是人都受不了啊。 可慢慢的,养成了习惯,反而一到了夜间,便龙精虎猛,觉得浑身充斥了力气。 习惯了夜里活动,人的感官以及对模糊物体的分辨能力渐渐加强,他们在夜里,能够在山间的小道上步履如飞,也能够迅速的分辨出同教导队的各种讯号,进行集结和分散。 他们穿戴的,都是寻常明军的军服,甲胄也不厚重,武器还算精良,不过军校生和寻常京营官兵不同之处就在于,每一个人的胳膊上,都系着一条红巾,这红巾最大的用处就在于能够在夜晚快速的分辨出敌我。 也就是说,军校生从一开始,就为了夜间做声而生的。 他们甚至可以通过不同地方传递来的声音响动,大抵判断出附近有多少同伴和敌人。 张静一制定出了数十种哨声,让每一个教导队的队长都悬挂不同的哨子,利用这些哨子,不断进行训练之后,可以在夜间,随时传达不同的讯息。 哨声的时长不同,代表了不同的命令。 如突击、如集结、如向我靠拢,如分散,如后退。 每天夜里,大家就在这无数的哨声之中,进行各种战法,一开始,大家觉得乱糟糟的。 可慢慢的,掌握了诀窍之后,几乎所有人,只需通过不同的哨声,以及各种声音,便可立即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自己的职责是什么。 每一个这样的夜晚,三个教导队的生员们几乎早已熟悉了。 在吃完了晚饭,稍稍的休憩和修整之后,当所有人被叫醒,几乎所有人都处于精力最充沛的时刻。 他们迅速的集结,准备好自己的武器,紧接着,尾随着自己的队长,集结一起。 火把打起来。 大家以张静一和卢象升为圆心,一个个人默不作声。 初来乍到的时候,这些人大多都是营养不良的样子,不过关中人骨架子大,所以勉强还有一些样子,可如今,他们一个个膀大腰圆,个个精神奕奕。 张静一很简短的道:“马上就要到子夜,我们要做的,便是对建奴人发起袭击,方才我已派人刺探过,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在一处山坳处,前后有两营人马,彼此相连,左边乃是建奴人,右边乃是他们的汉军走狗。记住,我们从右边开始突袭,他们的汉军实力稍弱,先袭击汉军,再将这些汉军朝着建奴人的方向驱赶,等他们混乱之后,各队将他们分割,之后再进行攻击,给我记住,在攻击的过程中,都按着平日里操练的要义来,紧跟着自己的教导队,随时听从号令。” 张静一想了想,随即道:“卢先生本来说,他来做这个先锋,不过我仔细想了想,还是我来,卢先生负责我的侧翼,既然是行军打仗,我若是不在前,怎么好教你们拼命呢。” 众人默然无声。 张静一显得很平静,方才途经的那一处庄子,那些被残害的支离破碎的尸首让他大受刺激。 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满腔怒火。 不过越是这个时候,人越要冷静,张静一继续道:“你们是关中逃难来到了京城,你们的家眷,我已经安顿好了,他们现在有吃有喝,家里也都分了土地吧?” 大家纷纷点头。 张静一随即道:“进了这军校,我待你们理应不错,你们吃喝不愁,平日里操练虽然苛刻,但是卢先生教导你们的时候,对你们可曾有过虐待?他也和你们一样,同吃同睡,大家一个锅里吃饭,都在一起操练,并不曾有过什么优待。” 众人又点头。 张静一道:“我不和你们说那些建功立业之类的屁话,我只问你们一句,这沿途是什么样子,你们是看见了的,你们有好日子,可自建奴人来了之后,其他人却没有好日子。你们的父母妻儿,就在昌平,今日建奴人袭的是蓟县,可是……他们时候会袭击昌平呢?你们看到了沿途的尸首吗?这些尸首,虽是别人的父母,别人的妻儿,可迟早有一日,你们若是不拿起刀枪,下一个倒下的,便是你们的父母妻儿。” “大丈夫在世上,不求永远都做一个好汉子,可只要求你们至少在今天,今天像个炸大丈夫。好啦,言尽于此,随我来!” 张静一说着,按住了腰间的刀柄,这一刻,他的脸在火光之下,变得杀气腾腾起来。 以往温和的样子不见了,浑身上下透着刺骨的寒意。 生员们纷纷按刀,齐声呼道:“喏!” 这是一场小规模的战斗。 不需要排兵布阵。 也不必使用什么计谋。 战斗的目标,也十分简单,就是端掉对方的营地。 然后将营地的人,统统杀光殆尽。 张静一深深的呼吸。 卢象升追了上来,低声道:“百户,你来做先锋?” 张静一道:“我也不想,我也怕死,可这是第一仗,我若不在前,怎么好教别人去死,人人都晓得建奴人厉害,你没看到吗,这么点建奴人杀入了关,京畿震动,无数人逃之夭夭。我做这先锋,不为别的,就是告诉别人,建奴人厉害不厉害暂且不论,可我张静一……不怕!好啦,生死有命,我若是出了事,你记着……能救一定要救!” 张静一以为卢象升会自告奋勇的说,张百户,还是老夫来吧,老夫比较勇。 可谁晓得,卢象升钦佩的样子:“知道了,张百户放心,若是你战死,我等一定为你报仇雪恨,不诛尽建奴,誓不罢休。” 张静一:“……” 热血沸腾的时间,总是短暂的。 很快张静一就有些恐惧了。 可现在……似乎也只有硬着头皮了。 他娘的……拼了! 一个生员,死死的跟随在张静一身后,张静一回头看他:“你是谁?” “我是来保护恩师的,卢先生说过,恩师在哪里,我便跟在哪里,恩师死之前,建奴人得从我身上踏过去。噢……我叫李定国……” 看着眼前这少年……大抵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面上还带着稚气,可身材却显得远比同龄人要高大的多,他因为年龄小,所以个头比张静一还要矮一些,不过身子却很壮实,此时很认真的看着张静一,信誓旦旦的样子道:“愿从恩师,斩杀建奴,皱一皱眉头,便千刀万剐!” ……………… 第五章送到,嗯,今天其实更了七章,好吧,好累,晚饭没吃,今天没了,吃饭睡觉去,呃……求点月票和订阅吧。 第一百八十四章 破敌 李定国 听到这个名字,张静一一脸懵逼。 他没想到上天给自己开了这么一个大玩笑。 可细细一想,李定国不就是关中人吗? 他乃是贫苦出身,原本不出意外,李定国确实应该投靠张献忠,而后席卷天下的。 只可惜历史已经开始渐渐出现了偏差。 这位两厥名王,曾转战天下的豪杰,现如今却随着流民,抵达了京城。 此时的大明,给与了李定国一丝希望,而李定国这样的人,某种程度,对这大明朝廷也网开一面。 如若不然 可此时的李定国年纪很小,不过历史上,他也确实就这么个年纪便从了军,奇怪的是,张献忠看他相貌堂堂,便直接收养了他为义子。 似张献忠那样的人,收养义子作为自己的左膀右臂,肯定不是看相貌的,如今想来,就是这李定国骨架子大,小小年纪体魄便非同寻常,认为这是一个可造之材吧。 同样,年少的李定国进入了学堂,现如今却成为了张静一的左膀右臂。 张静一看个头虽不高,却是虎背熊腰的李定国,不免感叹世事无常,心里却又有着欣慰,点点头道:“好好干。” 只三个字,却让年少的李定国心里一暖。 他忍不住想:早知恩师乃是豪杰,天下一等一的大英雄,从前不觉得,今日建奴来袭,却有这番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何况他对我这般和善,我一家来这京城,也都是恩师照顾,今日便是拼了性命,也要顾全恩师了。 这个世上有一种人很奇怪,或许在清平的时候,他们家境贫寒,根本没有任何的出头之日,可他们本身确实就是人中龙凤,一旦有机会,他们便会展现出让人恐怖的实力。 张静一甚至不由得在想,在这些关中的流民中,到底藏着多少的人才呢? 张静一可不是什么血统论者,在他看来,朝中虽也不乏有许多的人才,可这些人才,大多都是用资源堆砌和供养出来的。 相比于更广大的寻常百姓而已,在巨大的基数之下,只怕会有数不清类似于李定国的人,从各行各业里冒出来。 当然,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 众人个个面容谨慎,乘着夜色,匆匆而行。 不久之后,便抵达了预定的目标。 此时,大家已经熄了火把,可在月色的微光之下,通过罗盘和舆图,已大致的确定了位置。 只见远处,果然有两处营地。 这些建奴人,是不愿意攻下城寨驻守的,因为对于他们而言,他们正处于四面楚歌之中! 为了防止被明军合围,驻扎于攻破的城寨之中,很容易被围困,反而是这样的地方最适合扎营! 毕竟,他们自信自己在野外没有敌手,即便明军人数再多,他们只要在旷野中朝着一个方向突围,便可逃之夭夭。 张静一什么都没有说,其实所谓的动员,在他看来,是没有多大意义的。 说几句热血沸腾的话,就可以让人毫不畏惧的去送死了吗? 张静一更相信,关中人比较老实,不会偷奸耍滑。 何况这么多日子在军校中朝夕相处,也没有人愿意认怂。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道:“出击!” 一声出击。 三个教导队便迅速地按着预定的方向开始出动。 他们没有火把,目标的营地有火光,而至于夜色下行进,本就是他们最擅长的事。 他们一个个没有发出声音,犹如幽灵一般,开始先朝着右边的营地靠近。 张静一所带领的,乃是第一教导队,是突击的主力。 李定国则按着刀,紧紧地尾随着张静一。 待距离那营地越来越近了。 这时不远处有人道:“是谁?” 是汉人的声音。 显然情报没有错,这一处营地,该是汉军旗的营地了。 此时距离那营地,不过百步了。 游荡在外的探哨,已经开始察觉到了不对,想要拔刀。 张静一努力地保持着冷静,吩咐道:“动手。” 声音一落,第一教导队队长毫不犹豫,他口里衔着竹哨立即吹响。 所有人不再迟疑,纷纷拔刀。 之所以选择刀作为武器,是因为在偷袭和短兵相接的过程中,刀恰好是最顺手的。 若是长矛等长兵器,只有结阵才最有效果。 作为突击的主力,第一教导队风险很大。 因为营地周边,一定会布置大量的防卫。 当然在布置偷袭的时候,张静一还是比较乐观的。 因为一般的营地,布置的各种防务,大多是防备骑兵冲杀,反而对于步兵的防护不是很足。 于是如潮水一般的第一教导队,火速杀出。 此时此刻,张静一也不禁血脉喷张起来。 事实上,起初慢慢摸过来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害怕的,可现在突然暴起冲杀时,张静一居然觉得热血沸腾起来。 那庄子里尸积如山的一幕幕,此时在他脑海中如幻灯片一般的掠过,耳畔是无数热血男儿的低吼。 一个个矫健的身躯,如猛虎扑羊一般,无惧地朝着那未知的营地冲锋。 紧接着,四周的哨声开始此起彼伏。 这是第二教导队开始有了动作,他们显然已从另一路,开始发起了袭击。 每一个教导队的竹哨音色都不同,一般人可能难以分辨,可这些操练了数月的生员们,却是对此再熟悉不过。 随着哨声,各小队纷纷各司其职。 率先冲至营地的一个小队,直接开始破坏栅栏。 掩护后队的人,一个个迅速跃入。 这时候,这些汉军旗开始反应了过来。 霎时间,营中出现了混乱。 他们显然没有想到,夜里居然有明军胆敢夜袭。 不过显然对方也是老手了他们迅速地自军帐之中出来。 只不过出来的时候,虽营地里有火光,可是这并不亮堂的火光,反而令他们的视力大大的下降。 此时,在他们眼前,只觉得到处都是光晕,远处人影幢幢,也不知来了什么人,这些人从哪里杀出来,更无法分辨出敌友。 就在他们努力地张大眼睛,想要看清一切,同时口里叽里呱啦着想要呼唤自己伙伴的时候。 眼前突的一花。 已有人杀至跟前,对方手中的长刀,狠狠地刺入了他们的咽喉。 一个人的头上带着狗皮帽,他的头发没有剃掉,以至于显得不伦不类,身上披着甲,不过这只是寻常的绵甲,他努力张开眼,甚至连眼前的人都没有看清,便觉得自己骤然窒息,自喉头处弥漫而出的痛感根本无法顾忌,他只是脸憋红,只想捂着自己的脖子,好像这样才可以接上自己气管似的,紧接着,他大口大口的喷血,噗通一下,倒在血泊。 杀人 这是李定国第一次杀人。 他见过无数的尸首,其实这一路自关中逃到京师,尸首早已令他麻木了,他曾有满腔的愤恨,直到家里分得了土地,还进入了军校。 在军校里,他偶尔会收到家里的书信,这些书信是代写书信的落魄读书人写的,而他也开始渐渐辨认一些字。 他在军中开始读书,而且他极聪明,很多时候,都被卢先生夸奖,说他进步最快。 书信里说,家人们如今生活得很好,有了土地,现在正在赶抢种植红薯,说是再过两个月,便能有收成了,母亲偶尔纺织,还可补贴一些家用,叫自己不必寄钱回去,一切都好。 李定国觉得自己的人生突然有了盼头,他现在不必再像从前一般,每天只惦记着明日的三餐在哪里,他开始读书,操练,甚至开始慢慢思考。 是的,当衣食无忧,开始掌握了字和些许的学问之后,他已经不再似从前一般,永远只惦记着那三顿饭了。 而这时候,他渐渐明白,大丈夫应该有志向,要做恩师那样的人。 小小年纪的人心底,似乎种了种子,生出了些许的嫩芽。 所以李定国格外的勇猛,他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他似乎天生就有杀戮的天赋,抵近了这汉军旗的兵士近前,手中的刀,瞬间迸发出了力量。 干脆利落。 他回头,却见恩师在另一边,手中举着刀,朝着一个没头苍蝇似的敌人砍去。 “” 不是很专业 至少从李定国眼里是如此。 刀要顺劈。 不能蛮着来。 那人被砍中,嗷嗷叫着,捂着自己黏着血的胳膊,发出了怒吼。 这些人好勇斗狠,虽是受伤,却没有气绝,竟是生生朝着张静一撞来。 张静一这时眼睛已经红了,玛德,狗汉奸,你侮辱我,别人为啥一砍就翻,你竟不给我面子? 于是,顺势又要往前劈。 李定国却已一脚将那人踹翻,让张静一劈了个空,李定国吼道:“恩师,不要恋战。” 呼 这道声音,张静一骤然间头脑清明,不错第一教导队的任务,并非是杀伤敌人。 主要的职责,是制造混乱,还有对其进行分割 这家伙小小年纪,居然比我还冷静? 第一百八十五章 围而歼之 此时,耳畔里各种的竹哨越来越急促。 在哨声之中,各队人马犹如一柄柄利箭,直刺入这汉军旗的大营。 混乱不堪的汉军旗,骤然惊醒。 而后,一群没头苍蝇见四面八方都是来敌,这些被建奴人精挑细选出来的汉奸们,纵是平日里骁勇,可在这时,全无用武之地。 其实某种程度,起初进攻的生员们也是有些害怕的,毕竟是初临战阵。 可他们和张静一一样,随着出击的哨声一响,心就定了。 这是熟悉的哨声,几乎每个夜晚都伴随着这哨声反复的进行操练。 何况他们一杀入营中,营中的汉奸们便立即混乱起来。 这几乎形同于一面倒的战斗。 诚如李定国所言,第一教导队的任务,并不是进行杀戮,杀戮并不是首要的事,而是像驱赶羊群一样,将汉奸们分割之后,进行合围。 当然……也并非只是合围这样的简单。 围三缺一,而唯一的缺口,便是建奴大营的方向。 如此一来,这些没头苍蝇似的汉奸们,只好手里乱舞着刀剑,紧张和混乱之中,只听东西南三面到处都是脚步和哨声,朝这三方向冲的,顿时便有刀刺来,直接一刀将其结果。 剩余的人,便一窝蜂的朝着北面逃窜。 隔壁的建奴营已察觉到了动静。 一个牛录已披着甲,带着亲卫出来,其余八旗的武士纷纷出营,一时之间,只听到了喊杀,又听到那心烦意乱的竹哨,也分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接一窝蜂的汉奸杀来。 夜里已经分辨不出敌我了。 这些汉奸们夺路而逃,后头便是紧紧的追兵,而前头的旗兵正待要将他们拦住,双方直接碰撞在一起。 这时,有旗兵禁不住道:“汉军反了?” 这是建奴语。 于是,那牛录顿时勃然大怒。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突然这些汉军发了疯似的,直接朝这边冲杀而来,且又在夜间,分辨不清,若说不是反了,还有什么理由? 建奴人的韧性,此时便体现了出来。 若是其他军马,只怕早已夺路而逃,尤其是在这黑夜之中,根本不知来了多少人马,那牛录却是叽里呱啦的大吼一通。 四面八方的旗兵,便循着声音的方向,抹黑开始朝着牛录方向集结。 有的旗兵,直接持刀将一个个冲来的汉奸们砍翻,顿时浑身是血,口里还骂着什么。 也有汉奸口里大呼:“明军夜袭,夜袭……” 可谁也不知,这到底是不是这些反叛的汉奸们麻痹他们的诡计。 原本这些汉奸,虽是每次冲锋都打前锋,平日里也都干着不少杂役的活计,甚至是奸淫掳掠,那也是旗兵们先挑选自己最喜爱的财货,才轮得到汉奸们去清扫一点残羹冷炙。 可建奴人和这些汉奸之间,并不完全信任。 这种不信任感,诞生于建奴人崛起之后,那种内心深处的傲慢,再加上平日里得到的各种优待,就更加眼高于顶了。 虽然在建奴的上层,为了笼络辽民上层的士绅,对这些汉人,尤其是汉奸,给予了许多的好处,甚至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 可在建奴人的中下层,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他们无须去思考长远的问题,一直都对汉奸们有所防备,在这夜间,这种不信任感便瞬间放大了。 三五成群的建奴人,见了冲来的汉奸们,立即提刀便砍。 一时之间,人仰马翻。 这些本是没头苍蝇的汉奸们本只是夺路而逃,现如今却发现自己陷入了绝境。 为了求活,有人横了心:“杀出去!” 一声大吼之后,彼此拼杀在一起。 甚至建奴人和建奴人之间,因为夜里不能视物,而且在混乱之中,有时也会拔刀相向,等杀死对方时,方知原来竟是自己人。 只是现在,已来不及了。 人的猜忌心在此刻不断的扩大,身边的任何人都变得不可信任起来,谁也不能确保,身边的会人不会对自己拔刀相向,也不知近在咫尺之人,究竟是敌是友。 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之下,唯一能活下去的办法,就是不断的砍杀。 于是,没有了建奴人,没有了汉奸……彼此之间,杀得眼都红了。 到处都是残留下来的尸首。 而哨声已越来越近。 第三教导队,一直趁着汉军营大乱的时候,潜伏在建奴营附近,按照预定的计划,此时,第三教导队的竹哨吹起。 四面八方的生员,已是冲杀而来。 他们轻松自如地依靠衣甲和胳膊上系着的红巾分辨出友军,听从着哨令,迅速将混战一起的汉奸和建奴人分割,而后……三五人为小队,进行收割。 这种战斗,几乎是一面倒的。 哪怕是建奴人再骁勇,战斗意志有多强,也不过是受伤的狮子而已,它的眼睛已经瞎了,大家不急着上前杀戮,而是不断的将包围圈收缩起来,待对方一有空挡,便随着哨声一齐冲杀上前,将人剁为肉酱。 张静一提着刀,此时发髻已乱了,于是披头散发,他砍翻了两个人,这本是混乱不堪的战场,可在他的眼里,却是井井有条。 几乎所有的敌人都已分割。 每个教导队各司其职。 建奴人和这些汉奸们,在奔逃和相互残杀和践踏的过程中,自己已杀的眼睛红了,且筋疲力尽。 再加上被分割围住之后,其实已经失去了大半的战斗力,没有了协同,个人的勇武在这其中不过是笑话而已。 队长们根据不同的情况,依旧用哨声指挥着大家有序的进行杀戮。 很快,张静一便寻到了一群被窝在拒马那儿的建奴人。 显然,这里有一条大鱼。 这人至少是个牛录,在他的身边,有十数个亲兵,虽被包围,可作战却尤其的顽强。 原本到了这个地步,已是山穷水尽,要嘛溃逃,要嘛哭爹喊娘的乞降。 可这些人,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生员们围住,却依旧紧握兵器,目露凶光,宁做困兽之斗,一次又一次的妄图突围出去。 那被人拥簇的武官,更是如铁塔一般,身上穿着厚重的铠甲,犹如一头发怒的狮子,手里一根狼牙棒子,险些将一个避开不及时的生员砸成肉酱。 张静一看着这一幕,心里不禁想,不都说古代的军队,只要有了两三成的战损,再精锐的兵马也要崩溃的吗? 果然…… 有人骗我! 此时的张静一,甚至有些后怕,若是在白日和这样军马交战,会是什么结果,就不太敢想象了。 生员们见此,甚至有些胆颤。 这一路过来,他们干的都很漂亮,唯独没见过这样悍不畏死之人。 毕竟是一群新兵,即便再憨厚老实,也会有恐惧。 此时,张静一已经定了神,脸色一正,大吼道:“杀!” 他这一吼,附近的教导队队长立即听到了张静一的声音,于是立即吹起了全面进攻的竹哨。 说罢,张静一正待要提刀上前。 而就在这个时候,在他的身边,只见一个身影飞快地窜出。 一个个头矮小之人,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手持利刃,突的越众而出! 他如有樊哙之勇,一马当先,率先扎近了那建奴武官。 那建奴武官岂是简单之人?下意识地就举起了狼牙棒狠狠砸下。 这个头矮小之人显然是早有防备,竟是被他迅速躲过了沉重的狼牙棒,随即,敏捷的身子已到了这建奴武官的身侧,手飞快地往前一推,一刀直扎对方的腹部。 利刃入体,这建奴武官猛地瞪大了虎目,口里发出了怒吼。 而就在此时,其余的生员也一并杀至。 武官身边的亲兵顿时被杀得片甲不留。 武官不甘心,似乎依旧还体力充沛,便丢了狼牙棒,竟一下子将那小个子的人拎了起来,随即狠狠地张口,便朝那小个子的肩上咬去。 换做任何人……只怕都肝胆俱裂了,碰到这种疯子一般的人……而且一切都猝然无防,这肩头上的疼痛,便足以让人头皮发麻。 可这小个子,肩头被咬着,居然比这武官更狠,他死死地抱着武官,也张大了嘴巴,也狠狠地咬住了那武官的耳朵。 二人都是使出了吃NAI的气力,彼此互相伤害,随即滚在了一起。 其余人纷纷上前抢救的时候,便见小个子的肩上血水自绵甲上渗出来,而那武官,一只耳朵却已被他叼在了口里。 武官倒在地上,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耳朵,鲜血直流。 身边的亲兵,原本以为靠着自己的悍不畏死,可以吓阻住杀来的敌人,可此时他们才意识到,他们遭遇的这些人……更狠。 这小个头,被人抢救了回来,正是李定国。 李定国的口里似还在咒骂:“建奴狗……气力不小……” 少年人就是这一点好处,无论遭到什么厄运,哪怕肩头上的肉,竟都被那武官隔着绵甲给撕下了一块,疼得他冷汗淋漓,脸色煞白,却依旧还能咧着嘴,一副你瞅啥之类的英勇气概。 第一百八十六章 报捷 战斗进行得很快。 夜色是最好的保护。 当那牛录被擒之后,整个营地虽偶有喊杀,却很快便开始逐渐的安静下来。 这牛录很壮实,虽是腰间中了一刀,失去了耳朵,却依旧还有余力,好几个人才能将他按住。 紧接着,便是开始清理战场。 人们取来绳索,将俘虏像蚂蚱一样,捆成一串,若是受伤严重的,当然也不可能浪费医药,直接就地宰杀。 卢象升带着人对战场开始清点。 张静一则到了那牛录的营房。 在这营房里头,张静一坐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衫,却已被血水浸湿了,方才的时候他觉得不害怕,现在反而觉得有些后怕起来。 若是有什么闪失,当真便要将这性命丢在这里了。 过了一会儿,卢象升匆匆进来,他显得神采飞扬,带着欢快的笑容道:“大喜,大喜……哈哈……” 张静一看不得卢象升这个样子,平日里这家伙都是挥舞着大刀砍人,现在你却对着我学读书人一样拽词…… 噢,张静一竟忘了,卢象升本就是读书人,还特么的是进士。 张静一此时便问:“如何了?” 卢象升此时捋须,钦佩地看了张静一一眼。 这一仗打得太漂亮,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战前他可是胆战心惊,但是这一场夜袭打下来,他却发现,战斗远比他想象的要容易。 此时,他神清气爽地道:“大抵地点验过了,斩了一百三十余人,俘获四百二十余,咱们三百之众,全歼了近六百建奴人马。” 张静一的表情还没什么反应。 卢象升却显得格外激动:“此战真是打出了我大明的威风,这些年来,从未有过这样以少胜多的大捷,且还是野战的大胜,有了这一仗,我大明足以扬眉吐气。” 张静一这才意识到,卢象升为何如此高兴。 卢象升这话的确说出了重点,大明极少有围歼战,所以根本不存在大量的斩首和俘虏。 其实想想也能理解。 即便所谓的大捷,也是在守城时发生的,建奴人来攻,大家仗着城墙守,建奴人拿你没办法了,便退去! 这样的境况下,你怎么抓俘虏,又谈什么围歼? 今日之战,某种意义,也算是打破了建奴人野战不可战胜的神话了。 张静一很是慎重地道:“俘获了四百人,要严加看管。” “这是当然。”卢象升认真道:“都捆绑得死死的,现在开始,保持他们一日之内不能吃喝,他们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又捆绑起来,还有人看守着,想跑也没法儿跑。这四百二十余人,其中有百五十人,乃是建奴人,其余之人……乃是降了他们的辽民……” 张静一点点头道:“尽量让他们活着,明日带回京城去论功,噢,那牛录死了没有?” 卢象升道:“没死,此人的身体,健壮得像一头牛一样,实在罕见,还有……此人腰间系着的乃是红带子。” “红带子?”张静一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意外之色。 建奴人有系带子的传统,近亲的宗室,也就是努尔哈赤的子孙,都系黄带子,以示他们宗室的尊贵。 而系红带子的人,身份也非同小可,往往都是努尔哈赤兄弟们的子孙,系黄带子的人被称为宗室,而系红带子的则被称为‘觉罗’,都属于建奴人的所谓皇族。 没想到,一个牛录……竟还是皇族。 张静一非但不高兴,反而显得忧心忡忡起来,皱眉问道:“此人是什么身份,打探清楚了吗?” 卢象升道:“乃是贼酋的侄孙,叫哈泰,性子刚烈得很,现在还骂声不绝呢!” 张静一其实已经猜测到,这个时候,努尔哈赤应该已经死了,只是消息还未传到关内来。而这个叫哈泰的人,大抵就是努尔哈赤兄弟的孙子! 张静一此时不禁感慨道:“当初太祖高皇帝打天下的时候,他的子侄们也都是编入军中,作为先锋使用。而现如今……这建奴人的宗室,竟也以牛录这样的身份,冲锋陷阵,所以……这些人才不可小看。” 卢象升听了张静一的感触,自然晓得大明宗室的问题很复杂,有太多不可说的地方。 可张静一的感慨,某种意义……却也知道这话更多的是为大明现状惋惜的地方!这种话题,自然是绝不能传给其他人听到的,只有张静一和卢象升的关系,才可袒露出来。 卢象升不由道:“百户打算如何处置?” 张静一道:“我其实不懂繁文缛节和规矩,如今事成了,让生员们好好歇一歇吧,接下来的事,卢先生自去处置便是。” 于是卢象升道:“那我……这就修书报捷?” 张静一点头道:“如此也好,京城里已是人心惶惶了,早些报捷,才可安稳人心。” 卢象升便点头,当下取了笔墨纸砚,沉吟片刻,便原原本本的将捷报写了出来,又给张静一看。 张静一很疲倦,已换下了染血的绵甲,只穿着里衣,看着卢象升递过来的捷报,却是摆摆手道:“不必看啦,你办事,我自是放心的。” 卢象升又忍不住钦佩地看着张静一,说实话……他从前虽然是知府,现在不过是区区的县丞,可这个不入流的县丞,确实比当初那一言九鼎的知府要痛快得多。 卢象升也不客套了,点点头道:“我这就命人去报捷,噢,对啦……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张静一看着卢象升,好奇地道:“什么东西。” 卢象升的神色一下子变得不好看起来,口里道:“是一些火铳,这些火铳,多为三眼火铳,都是我大明造作局产出来的,说也奇怪……按理来说,这三眼火铳,乃是今岁年初的时候铸造,这还未运到辽东呢,也就是说,根本不可能被建奴人得获,可这些东西,还未到咱们边军的手里,却已先到了建奴人手里。” “是吗?”张静一倒是警惕起来,深情肃穆地道:“你的意思是……还是这家贼?” 卢象升感慨道:“我大明能制造火器,可是这些火器,人们将其视若破铜烂铁。而建奴人却视这些为珍宝!故而在辽东,高价收购,也正因为如此,或许有人贪图这些暴利,才铤而走险吧。” 张静一心里一下子冒出了一股火气,咬牙切齿地道:“这件事,我自当彻查到底,先将东西收好,到时作为物证。” 卢象升点头应下:“是。” 说罢,忙是叫了一个人,让他骑着快马,先将奏报送去京城。 全军则直接进行修整不提。 ……………… 京城里,已是如临大敌。 陛下已颁布了诏书,命各地勤王,因而无数的快马,将这皇榜分赴各州县。 可是原本以为,京城的军民百姓,会稍稍的安定一些,可结果……却引发了更大的慌乱。 自然,此前的流言,也就更激化了一步,人们都不禁在想,都已到了勤王的地步,显然是贼势甚大,京城岌岌可危了。 厂卫的奏报……让天启皇帝一脸懵逼。 当初求着要勤王的是你们。 现在朕下了旨意。 更加害怕的反而又成了你们。 以前的时候,你们可是说,哎呀,好害怕,陛下只要下诏勤王,我们就不怕了。 现如今的心理却又成了,你看,陛下都慌了手脚了,要完啦。 在这一片凄然的气氛之中。 已开始有人预备后路了。 有的人,想尽办法要将自己的子侄们送出城去,听说通州还未陷落,便买通城门的守备,将人吊下城,而后一路南下,跑去南京。 当然,这样做的还是少数,毕竟……城外现在很危险,天知道外围的建奴人会不会拿下通州。 也有人开始想尽办法将家财藏起来,于是在自己的宅院里四处挖洞。 一些卫戍的京营,也有一些人心浮动。 不少勋贵和大臣,本是塞了子弟们在京营或者是亲卫里历练,毕竟读书不长进,好歹也可得个官职。 现如今得知可能要打仗了,说不准要了性命呢,于是乎,京营和亲卫中不少的武官,要嘛告假,要嘛称病,甚至还有被流言吓得直接不见踪影的。 这又将天启皇帝气得不轻,这哪里是国家养士,这是国家养猪啊。 一群酒囊饭袋。 可人家却又振振有词,心里反而得意洋洋,拿着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之类的理由来安慰自己!这意思仿佛是说,我们和其他的泥腿子不一样,我们是君子人家,只有那些臭丘八才干蠢事的。 大明已经历了两百多年,这种自上而下的图谋私利,早已是蔚然成风,早就失去了锐气。 自然,也不乏有一些忠贞的人,可添乱的更多,都是请求出城一决死战的。 就在忧心忡忡的时候。 京城永定门外,却出现了快马,这人骑着马,在这门洞之外,朝着上头的人大呼:“开门,我奉张百户之命,特来报捷!” 第一百八十七章 入宫觐见 听到城楼之下传来的话,这永定门上的守备顿时惊疑起来!这个时候,可不能出什么闪失,于是探头去看。 过了一会儿,便有一个吊篮放下来,将这人吊上了城楼。 见这人身上染血,气喘吁吁的样子,守备连忙道:“快,预备快马。” 守备打量着此人,晓得是张静一那边的,此人身上没有带武器,只背着一个传递讯息的竹筒,倒是不怀疑他有什么其他的意图。 索性命人给他预备了马,而这人翻身上去,却已飞马而去了。 只是……但凡是报捷,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一般在入城之后,都需高喊大捷,如此才可振奋人心。 于是这长街上,不但传出急促的马蹄,马上的人更是歇斯底里地大喊道:“捷报,捷报,新县军校大破建奴!”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了骚动。 人们狐疑着看着这骑士,而转瞬之间,这声音和人马却已去远。 “报捷?那锦衣卫的张百户,击破了建奴人?” “我看未必是真的,十之八九……是假的才是……” “胡说……”有人气呼呼地冷哼道:“张百户不会骗人的。” 这里可是清平坊。 清平坊倒是有不少人相信张静一。 于是乎,忙有人跑去百户所报信:“不得了,报捷,报捷了……” 邓健正在担心着呢,这张家上上下下早就急死了。 一听报捷,邓健就连忙问:“报的什么捷?” “说是咱们张百户,大破建奴。” 邓健一听,已是大喜过望:“哈哈,我就晓得静一不是寻常人,我打小看他长大的,岂不知他是什么人?他七八岁的时候,眼睛都是冒绿光的,从生下来,便有的气运。” 一旁的王程也喜出望外,搓着手道:“太好了,总算有好消息了,我这便让人去给妹子报喜,她在宫中,可急死了,屡屡派人来催问,询问三弟回来了没有。” 倒是来报讯的文吏道:“这……学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外头也有人说,这捷报是假的,是故意用来安稳人心用的。” “呵……”邓健冷笑道:“别人的话,我不信,自家兄弟的话,我邓健不信?蠢东西,你再敢胡说,蛊惑人心,别怪我翻脸。” 看着邓健突然变得凶悍的样子,这文吏噤若寒蝉,连忙道:“其实学生也相信张百户,学生只是说外头的流言蜚语。” 邓健挥挥手,不耐烦地道:“好啦,好啦,出去吧,小心撕了你的乌鸦嘴。” 看着那人走出了他的公房,随即,邓健便背着手,在这来回踱步起来。 王程道:“二弟,还是给宫里报讯吧。” 邓健却是摇摇头道:“现在报捷的人都往宫里去了,宫里很快便会知道,何须你我去说!我在想一件事。” 王程不解地道:“什么事?” 邓健一脸认真地道:“自从建奴人杀了来,京城里人心惶惶,不少人……都在卖京里的产业呢,你说……若是咱们……” 说到这里,邓健抬起头,看着王程,继续道:“咱们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去买一些?啊,你别这样看我,我这也是学三弟的,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家里出了三弟这样的人,咱们张家,能好吗?” 王程却是道:“现在不是捷报都进京了吗?就算去买,人家只怕也涨价了。” “这却未必。”邓健摇摇头道:“你没听说,外头有人怀疑是朝廷安抚人心的手段吗?可你想想……这还是清平坊,清平坊的百姓,尚且不觉得咱们三弟能拿下建奴人,何况是其他地方的人呢?依着我看……可以试一试,要不……我这便去问问那些卖主?” 王程连忙道:“那我也去,这等事……怎么只你一个人呢!” 二人议定了,于是立即分头行动起来。 其实这些日子,人心惶惶之下,倒是让不少人担心起来,寻常百姓担心的,只是建奴人若是破了城,自己该往哪里逃。 可对于有的达官显贵们来说,就显然不同了,这不是人跑的问题,而是京城里这么多土地和宅邸,却是带不走的。 现在各种谣言,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不得不让人担心…… 而且……显然在这京城背后,有有心人在专门散播着这些东西,以至于人们的担心愈演愈烈。 如此一来,倒是不少人希望出售了宅邸和京城里的一些土地。 只是在这种人人自危的时候,实在难以找到买家,就算是贱价出售,却也难有人接受。 ………… 京城里的一处华宅里。 有人小心翼翼地进去,此处宅邸,平日里极少有人来,很是清幽。 而在这三进宅院的深处,却有人摆了棋盘,正在与人对弈。 二人各自落座,纹丝不动。 却有人进来,低声道:“外头有传闻,锦衣卫大破哈泰牛录,得了大捷……” 他说罢,小心翼翼地看着对弈的两人一眼。 而这二人依旧端坐不动,盯着棋盘,一言不发,其中一人,相貌丑陋,却是低着头,炯炯有神地看着棋局,似乎在思索着下一步该在哪里落子。 就在他犹豫不定的时候。 报信的人继续道:“老爷,是不是要想一个应对的办法,想办法……给辽东那边传讯?” “噢。”丑陋的下棋之人捏着手中的棋子,面带微笑道:“哈泰牛录素来勇不可当,且行事缜密,一群三脚猫,怎么可能会是他们的对手呢?满人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哈泰的兵马,虽不到千人,却也绝不是区区一个张静一可以应对的!此番主上命哈泰进兵,便是要袭扰大明京畿,令他们首尾不能相顾……主上何等的圣明,既然选了哈泰,自是哈泰能担当如此大任。现在传来的所谓捷报,十之八九都是假的,何必因为听了一些流言,就慌慌张张呢?只不过……我看是时候了,京城的局面迟早要慢慢稳定下来,到了那时,哈泰区区这点人马,怎么禁得住大军的围剿?他此番进兵能如此顺利,是因为打乱了大明君臣们的阵脚,是该引兵而还了。” 说着,这个丑陋之人将手上的棋子,下在了棋盘上,而后得意地看着对面的人,笑着道:“你看,你要输了。” 对面的人听罢,似乎不肯认输,陷入了深思。 这下棋之人随即露出了轻松的表情:“只是在退兵之前,再传出消息去,就说……主上已率一万精锐,自大肚口进兵来了,此番所率的,尽为我满洲精锐,便是要来袭这京城,要教这大明君臣做那宋徽宗的,消息要越可靠才好,我们在城外七八里,不是还藏着一批火药吗?引爆那些火药,制造混乱……” “这……”来人惊诧地道:“这是何意?” 这下棋之人道:“哈泰眼看着就要引兵回关外去了,他这一走,人心便即将安定了。现在我们在这京城里,多添一把火……你没瞧见,已经有许多人悄悄的在这京城里抛售自己的土地和宅邸了吗?散播这样的消息,在哈泰撤走之前,再加剧这京城的恐慌,然后嘛……这么多廉价的宅邸和土地,岂不是可以大赚一笔?” 这人眼眸猛地一亮,恍然大悟道:“明白了。” “下去吧。”这人道:“办事小心一些,还有……待会儿……备轿,老夫要去拜访王侍郎,他一直喜欢高启的字画,这两日,我倒是寻访来了一幅,所谓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这王侍郎乃是雅人,必定喜欢。” ………… 兵部这边接到了捷报,已是惊呆了。 兵部尚书崔呈秀狂喜。 这崔呈秀的名声并不好,当初的时候,他做官,被东林党给罢黜了,于是痛下决心,投靠了魏忠贤,被魏忠贤收为了义子。 在许多人的眼里,崔呈秀自是毫无风骨之人,不过崔呈秀倒是洋洋自得,现在突然来了建奴人,兵部的压力很大,他一直协助着孙承宗调拨军马,拱卫京师。 又忙派人,四处去城外打探动静,以探这股建奴人的虚实。 只是……得到的消息太杂乱了,以至于崔呈秀也无法确定真伪。 其实说白了,这里是京师,是天子脚下,任何风险都不能冒的,若是其他地方,建奴人敢来,早就出兵进剿了,先打了再说。可在这地方,所有的兵马,都得守城,以防不测。 看了这奏报之后,崔呈秀顿时狂喜,口里道:“好个张百户,了不得,了不得啊,走,入宫,入宫……” 崔呈秀火速入宫奏报。 天启皇帝得知了有城外的奏报来,也十分重视,连忙召内阁和礼部尚书觐见。 崔呈秀一见到天启皇帝,立即行礼,随即眉开眼笑地道:“陛下,大喜,大喜……我大明赫赫武功,区区建奴……不堪一击……” 天启皇帝最近心情不大好,此时也没有啥耐性,便皱眉道:“少来说这些,到了这个时候,说此无益,奏报呢?朕看看!” 第一百八十八章 献俘 崔呈秀不敢怠慢,连忙将奏报奉上。 此时殿中站着的,有黄立极、孙承宗等几个大学士。 还有便是各部尚书。 这几日为了此事,搅得焦头烂额,若是这样的事发生在辽东,说是稀松平常都不为过,可是发生在了京城,就是天大的事了。 此时,众人都直勾勾地看着天启皇帝。 却见一个站一旁随侍的宦官取了奏报,送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打开奏报,定睛一看…… 顿时,天启皇帝的脸上,写满了诧异。 他的面上变得惊疑不定起来。 但是……眼里依旧有掩饰不住的喜色。 他随即抬头,目光炯炯地看向崔呈秀道:“报捷的人在何处?” “陛下……想来还在兵部吧。”崔呈秀笑着道:“臣见了这奏报,便什么都顾不上了,立即就赶来见陛下,唯恐迟了。” 崔呈秀此时心情愉快得很,心头总算一块大石落地。 他是兵部尚书,出了事便是他的问题,这个责任,他承担不起。 “陛下……”听着这君臣二人的对话,孙承宗似乎等不及了,正色道:“不知奏报的是什么事?” 天启皇帝坐稳了,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声音道:“奏报之中说,张静一率兵三百,直袭建奴大营,建奴大营溃败,已被张静一全歼,此役……” 天启皇帝加重了语气,声音也变得越发颤抖,高亢地道:“此役大获全胜!” 呼…… 殿中骤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孙承宗眉一挑,忍不住激动地道:“这……这……直袭……我大明……竟有这般的军马?” 是啊。 一场大捷不算什么。 边镇那边,偶尔也会报捷回来。 可是……这可是在城外决战。 更不必说,只有三百人! 那建奴人就算是最低的估计,也绝不在三百之下。 这样的条件,还能全歼? 全歼是战争中最难的。 毕竟……人家长了腿,怎么可能站着等你来杀? 甚至可以说……在辽东的许多场大捷,几乎鲜有全歼的战例。 倘若如此……那么……张静一带着的这些人……战斗力有多恐怖? 这岂不是……天下第二个戚家军? 也只有戚家军,才能打出这样可怕的战绩。 黄立极也大喜起来,连忙道:“张百户这个人……臣早就……觉得此人有大才了。” 天启皇帝却有些不可置信:“那军校,才操练了数月,就有这样的战果?他张静一……莫非真是戚卿家转世不成?” 不是不相信。 是战果太大了。 已经远远超出了大家的想象力。 而天启皇帝这般一说…… 那礼部尚书刘鸿训,脸上却是写满了疑窦。 他算是朝廷硕果仅存的清流,很具有怀疑精神,天然的对于丘八们不信任,于是道:“陛下,臣以为……这奏疏……有些古怪。” 天启皇帝看向刘鸿训,不禁皱眉道:“刘卿家这是什么意思?” 刘鸿训慨然道:“张静一口口声声说全歼了建奴人,可他区区三百人,如何做到全歼?而且……他对于战果,也是语焉不详,就在这个当口,突然上来了这么一份捷报,实在让人觉得疑窦重重。历来……我大明朝都有某些不肖武官,虚报功绩,甚至是杀良冒功的事,这都是时有发生的,莫非……此次也是杀良冒功?” 这么一说……倒是让许多人听的心都凉了。 “不至于。”天启皇帝摇摇头,冷声道:“张卿素来稳重,做什么事都很有章法,这等事……他敢做?他赤胆忠心,与其他的将军不同,刘卿不要危言耸听。” 刘鸿训道:“臣只是说一说自己的看法,至于信与不信,自是陛下圣裁。不过臣以为,崔尚书此举……实为不妥。” 崔呈秀:“……” 我特么的上一道奏报,你骂我做什么? 刘鸿训继续道:“一封不辨真假的奏疏,身为兵部尚书,理应先辨明真伪,而后再据实上报。可是崔尚书呢,为了邀功买好,却是如此仓促上奏,敢问陛下……倘若这奏报有假,该怎么办?” 崔呈秀心里勃然大怒,好你个刘鸿训,平日里我没寻你麻烦,你却跑来给我上眼药? 于是他冷笑道:“张百户历来言出必行,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劣迹,他的话,老夫自是相信!倒是刘公……怎么这么不喜欢张百户立功?莫非你们之间有什么误解,以至刘公今日公报私仇?” 魏忠贤此时正站在让人容易忽视的角落,听到刘鸿训对自己的干儿子弹劾,却依旧面带微笑,等到崔呈秀反唇相讥,似乎觉得早在意料之中一般。 “够了!”一听臣下们又吵闹,此时本就怀有疑窦的天启皇帝禁不住心烦意乱。 于是他厉声道:“这只是小事,要确定真伪,还不容易吗?国家大事,怎么成了你们相互攻讦的借口?” 正说着…… 突然…… 轰隆一声…… 远处隐隐传来了一声巨响。 这一下子,令天启皇帝变色,他隐隐能感觉到,大地好像颤了颤。 这无疑让天启皇帝感觉似曾相识。 当初的王恭厂爆炸,便也是今日这般。 故而,天启皇帝第一个反应便是道:“快,快……去看看长生……” 令人惊讶的是,魏忠贤的反应居然比天启皇帝还快,只觉得轰隆一声之后,还没等天启皇帝吩咐,就已飞也似的冲了出去……先去看看幼主。 见魏忠贤亲自去了,惊魂未定的天启皇帝才反应了过来,连忙问:“出了什么事?” 在这里随侍的宦官们已乱做了一团。 而殿中的大臣们也个个色变。 等过了许久,才有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陛下……城外数里,火光冲天,似有火药炸开……城中又听传言……说是建奴人大举入关……贼势鼎盛……势不可挡……” 天启皇帝听罢,脸都绿了。 他眼里瞬间变得杀气腾腾起来,随即恼怒不已地道:“这样说来,莫非外头还传来了炮响?” “陛下,此事……过于蹊跷。”孙承宗拧着眉心,摇摇头道:“或许……只是有人故布疑阵……” 那刘鸿训却是高声道:“陛下,臣方才所言………张静一冒功,现在便算是坐实了,如若不然,口口声声说全歼建奴,那么……眼下的这些建奴,又是从哪里来的?陛下……兵部尚书崔呈秀不辨真伪,邀功买好,有罪!张静一虚报功绩,有罪!” 那崔呈秀一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也被弄懵了。 敢情……他张静一坑老夫? 这家伙……还真敢冒功啊? 这不是傻吗?天子脚下,你冒什么功劳!陛下随便派个钦差,便可查出你的底细。 丧心病狂啊! 这边说全歼。 另一边又是大举进攻。 让天启皇帝心里也不免疑窦丛生。 他其实是不相信建奴人大举进攻的,因为若是大举入关,根本不可能先派小队的军马做先锋先来骚扰,先引起京城的戒备。 可外头的爆炸,却是听了个真切。 极像是炮声。 朝廷的军马,若是没有指令,怎么敢随意的放炮? 就在他沉吟了很久,一时惊疑不定的时候…… 却又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陛下……最新的消息……永定门那边……来了快马,说是……张静一的兵马,恳请入城献俘!” 此言如晴天霹雳。 又一次让这君臣们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献俘?献什么俘?”天启皇帝大惊道:“张静一……他回来啦?好,好的很,人能活着回来便好……立即告诉永定门那边,准张静一进城。” 那刘鸿训听着满不是滋味,连忙道:“陛下,小心有诈。” “有没有诈,朕会不知?”天启皇帝黑着脸,气咻咻地道:“到时一看便知。来人,快……快去打探消息,别将这些有头没尾的消息送到朕的近前来。叫……叫张顺去,叫张顺,你们这些人,没一个会办事的,只有张顺探听张卿的消息,最令朕放心。” “陛下……那张顺……张顺……说他病了。” “死了没有?”天启皇帝正急得如热锅蚂蚁。 “还没呢,有气在,有气在的。” “没死就让他速去!” “遵旨。” 殿中的所有人,现在都开始急切起来。 这一下子爆炸,说什么到处都是建奴人,一下子又是全歼和献俘,眼下京城隔绝内外,这诸多消息都是众说纷纭,实在让人恼火。 天启皇帝终究等不及了,站了起来道:“朕要去大明门看看去,放心,朕这一次不出宫,朕只在城楼上看看。” 丢下这句话,便什么也顾不上了,直接一溜烟的往外跑去。 留下了殿中的众臣面面相觑。 黄立极和孙承宗对视一眼,随即也急不可耐地追了出去,口里却不约而同地说:“陛下,陛下不可啊……” 那崔呈秀见天启皇帝和内阁大学士先走一步,却是冷冷地看着刘鸿训道:“走着瞧。” 刘鸿训也冷冷地道:“你也走着瞧。” ………… 第五章送到。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入城 天启皇帝匆匆抵达了大明门。 大明门乃是紫禁城最高大的城楼,登上了城楼,却见城外一处地方,依旧是浓烟滚滚。 天启皇帝的脸拉了下来,朝一旁的守备道:“方才就是那里炸了?” “是。”这守备显得很紧张,胆战心惊地道。 天启皇帝眯眼认真地看着那处,道:“那是何处?” “应该是京城之外数里的地方此前像是一处货栈。” 天启皇帝道:“是火炮吗?” 守备摇摇头:“火炮没有这样大的威力,倒像是储存的火药” 天启皇帝总算心定了一些,这显然不是军队所为,更像是有人在暗中的破坏。 只是火药乃是违禁品,是什么人有这样的能量,居然能窃取造作局的火药,这只怕又需一番细查了。 现在天启皇帝的心思,统统都在张静一那边,暂时没心思去计较。 倒是那可怜的张顺,躺在病榻上嘿哟嘿哟了半天,突然有人将他叫醒,拎着他立即出城。 张顺没法,借了一件衣衫,本想再借一点钱,来唤他的宦官便骂:“张公公,你已借了三百多两了,平日咱几个素来敬你,也肯借你,可总不见你还,现在又借,哪里还有?” 张顺脸羞红了,太监也是人啊,这借钱不还的勾当,他也觉得羞愧,自然不好意思再张口了,于是一脸憔悴地匆匆骑马出宫。 只是离开紫禁城的时候,张顺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这巍峨的宫城,心里不免带着风萧萧兮的苍凉。 城外现在什么样子,鬼才知道,或许这一去,便不能回了。 最终又想,到了咱这般的地步,贱命一条,还有什么说的,于是飞马而去,再无留恋。 城里头,已是人心惶惶。 邓健早已在牙行里,找来了不少的买主,代表着张家,寻了一些价格低廉的宅邸和田地,和人商议最后的价格。 邓健和王程两兄弟是分头行动的,他们赌的是三弟能够带着他的学生们平安回来。 牙行里乱哄哄的,邓健还想讲价,这些想要售出的人却都有些犹豫,他们倒是晓得邓健乃是张家的义子,是能够代表张家来做这个买卖的,人家定金也带来了,只要签了契约,就不怕张家付不出尾款。 可问题在于,出售宅邸和土地,毕竟是败家的行为,这可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 要不是大家觉得京城越发的不安全,这建奴人竟可长驱直入,天知道这天数会不会有变,倒不如赶紧售出一些带不走的东西,尽力筹措银两,这银子总还是可以带走的。 而邓健砍价过于厉害,本来城内的一处大宅子,地段也是极好,开价七万两,就这,已比原本十万的市价低上许多了,可邓健一口咬定,五万两,你卖不卖。 不少人都在踟蹰,一时之间也不晓得怎么应对,不过蓟县的地主们,倒是愿意尽速赶紧卖出的,蓟县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不过已经有耳目灵通之人,晓得那建奴人在蓟县杀了不少人,天知道那地保得住,还是保不住。 于是,有人很痛快的决定卖掉,有人还在犹豫不决。 邓健也找了保人,订立了契约,正在要和人签订契约的时候。 外头却炸了。 轰隆一声,大家感觉大地似乎颤了颤,牙行里顿时混乱起来。 这爆炸和流言蜚语不一样,流言蜚语至多引发人心深处的焦虑感,可爆炸给人的却是直接的恐慌。 于是那卖家煞白着脸,连忙道:“卖卖卖,张老兄,赶紧的,我卖了,就照你的价” “且慢!”邓健板着脸,他心里也害怕了,天知道那爆炸是什么缘故,说不定真是建奴人攻城呢? “什么意思?” “不能照着原来那个价了,我觉得不稳妥,三万两吧!” 这人顿时瞪大了眼睛,道:“什么,我十万两银子的宅子,五万两卖你,你还要再降?” 邓健则道:“我觉得心里慌,要不,我不买啦,你另寻买主吧” 这卖家越发的慌了,想要叫人出去打探发生了什么事,可又怕这好不容易的买主跑了。 就在犹豫的时候,其他人也急着寻邓健道:“你愿再开价多少” 此时主动权完全掌握在了邓健的手里,那原先在三万两犹豫的人,最后只好咬牙道:“卖卖卖,现在就签,买定离手!” 张顺从永定门出了城,马不停蹄地一路疾驰,走了七八里地,却见远处,浩浩荡荡的人马正朝着京城的方向而来。 张顺在马上,直接吓了一跳,脸色也给吓白了。 看那队人马,似乎足有千人的规模,远远看去,倒也是杀气腾腾。 他不免有些心慌,故而不敢轻易上去,观望了好一阵子,迎面,这一队人马中也派出了斥候,这斥候疾驰而来,当面便盘查道:“你是谁,想要做什么?” 见对方穿着明军的绵甲,张顺才舒了口气,定了定神道:“敢问这里可有张静一张百户?咱奉旨而来” “随我来。”对方打量了张顺一眼才道。 等张顺再见到张静一的时候,就直接哭了。 他从马上连滚带爬的滚下来,恨不得抱住张静一的大腿,可怜巴巴地道:“张百户,可找着您了,陛下命我” “好啦,好啦,哭什么,我不是还没死吗?张公公,我们是老相识了,快起来,随我入城。” 张顺惊魂未定,回头看着这长长的队伍,却又是吓了一跳。 那些是建奴人 他见着了那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脑袋后面,却有一根金钱鼠辫的人 一下子,张顺觉得新鲜了。 这肯定是建奴人了,汉人蓄发,除了建奴人之外,不会有这样的发辫。 就算作假,肯定也作不了的,因为这辫子不像新剃的,若是新剃,一眼就能瞧出。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些建奴人,心里又惊又惧,不敢靠近他们,却又觉得新奇。 “你可以上去摸摸他们,不要紧的。”张静一怂恿道:“不怕,有我在呢。” “哈”张顺尴尬一笑:“咱可不敢。” 他是真不敢,在他眼里,建奴人和兽人没什么分别。 不过这些建奴人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样子,手脚都给绳子捆绑了,两旁是按着刀随时警戒的生员,此时认真去看,反而觉得这些建奴人没什么凶悍,反倒是这些生员们,个个都是杀气腾腾。 张顺一时之间大喜,连忙道:“恭喜张百户了,哈哈张百户大破建奴可喜可贺。” 他还发现,队伍的后头,还有一辆大车,细细去看那大车,他又给吓了一大跳,车里竟都是头颅,这些头颅上还洒了石灰,足足有一两百个。 张顺这时只恨自己今日没借来钱,不然真该好好孝敬孝敬张静一不可。 张静一却气定神闲地看着他道:“走,随我入城,来,传令下去,告诉大家伙儿,马上要入城了,都给我将衣甲捋整齐了,咱们不是叫花子,要堂堂正正入城。” “喏!”一声震天的声音落下! 而此时,城中依旧还是谣言满天飞。 永定门守备显得十分的紧张,宫中已来了旨意,令他打开城门,他先派出一支军马出城警戒,才让人将城门洞开。 这样一来,一旦有了什么变故,便可立即将城门关上。 终于浩浩荡荡的人马来了。 守备沉着脸,忙是翻身上马,先吩咐副将随时做好应变准备,若是察觉不对,立即关门。 自己则骑马,带一队人马迎上去。 在守备心目中,所谓的献俘,大抵不过是拿住了几个建奴人,回来报个功,一方面彰显自己的功劳,另一方面,也是安抚人心。 可迎面过去,定睛一看,妈呀一声,竟差点摔下马来。 这么多 迎面而来的军马,个个按着刀,浑身透着杀气腾腾之势。恰是那些被拘押的建奴人,却是个个沮丧,垂头丧气。 这一下子的,那守备顿时肃然起敬。 其实论起品级,他比百户张静一要高得多,此时,却连忙道:“退开,不要阻了张百户凯旋,都给我让出道来,站直。” 说着,他人已下马,站到了一边。 身后的亲卫纷纷让出道来,亦是肃然起敬的模样,一个个纹丝不动的候着。 人马穿过了永定门,出现在了京城的长街上。 而这时候,街上却是空无一人。 一个人都没有。 大家只晓得开了城门,军民百姓们早就吓坏了。 只有沿街的宅邸和商铺,有人通过门缝里观望外头的动静。 生员们个个雄赳赳、气昂昂,踏步迈过长街。 偶尔,会有竹哨吹响,似乎传达着某些口令。 “是我大明的军马”门缝之后的人窃窃私语:“我还看到了建奴人是真的建奴人,这些建奴人的样子,我听辽东来的流民说过,脑后头,有鞭子的。” 第一百九十章 万岁 人们从起初的惊疑,开始变得胆大起来,有人开了门缝,探出了脑袋。 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曾经让人恐惧,能止小儿夜啼的建奴鞑子,这时再去看,却哪里还有半分的神气? 这一个个衣衫褴褛,像羊群一样驱赶着的建奴人,他们被外围威风凛凛,按着刀的生员们夹在中间,现在都不约而同地低垂着头,乖乖的前行,不敢有任何的忤逆。 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都有血污,以至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而那些生员们,个个腰板挺直,双目有神,与人们想象中的官兵,全然不同。 大明的官兵,大多数都是卫所的卫兵,这种士兵平日里耕地,作战的时候才征发,其实就是一群拿着武器,穿着绵甲的农民而已。 不过此后,也改变了一些制度,战兵方面,开始改为了征募制。 可因为吃空饷比较严重的原因,再加上朝廷经常欠饷,所以除了将军自己蓄养的家丁颇有战斗力之外,其他征募来的士兵,可谓是比之前的卫所官兵还不如。 他们年年欠饷,微薄的饷银经过层层克扣之后,莫说养活妻儿老小,便是连自己也未必能养活,饿着肚子无法操练,所以自然而然,毫无官军的样子,有的人甚至早偷偷将自己刀和绵甲给当掉了,而且因为武官没心思管束,以至于军中的恶习成风。 可这群生员,却完全不是这个样子,他们精力充沛的样子,浑身杀气腾腾之势,便是行军也很有章法,威而不乱。 这时,更多的人放下了心来,终于也忍不住地将自己的身子从门里探了出来。 起初,是各种议论纷纷。 “看来,这是真的大捷了。” “你看看,抓了这么多的建奴鞑子。” “不是说这建奴人很厉害的吗?怎么看来……也不过如此。” “威武!” 这些京城里的百姓,并非是一开始就对官军有成见,对建奴人害怕的。 他们一次次曾对朝廷带有极大的期望,可此后,却又一次次的失望之后,才变得风声鹤唳。 起初大明征发军队,前往辽东作战的时候,曾也有无数人带着极大的期许,认为只要天兵一至,那建奴鞑子定然望风而遁。 可随着越来越多的伤兵和败兵退回关内修整,随着越来越多的噩耗传至京城,人们才越发的对于建奴鞑子有了巨大的恐惧之心,而对于官军,恨铁不成钢,觉得这些人是指望不上的。 甚至朝廷征发官兵去辽东,在百姓们眼里,也成了一场灾难,这些被征发的人,没有人对他们抱有什么激动之情,有的只是无限的同情。 这也是为何,区区一队建奴人敢于深入京畿,无数的官军望风而逃,流言四起,而百姓们居然对建奴鞑子可能攻破京城,则深信不疑。 关于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自吹自擂,京城的百姓,似乎也全盘接受了。 可现在……人们看着这奇怪的场面。 看着这群似绵羊一般的建奴人,顿时大感诧异。 于是乎,便开始有人激动起来。 沿途,先是偶有一些人高喊威武。 再到后来,街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以至于许多人不肯散去,追着这军校生员们的队伍在后面跟着。 气氛开始变得越来越浓厚起来。 这些被围观建奴人,此时都像是惊慌失措的小鹿。 其实他们刚刚被俘的时候,还是愤怒的,他们个个目露凶光,口里大声不停地咒骂,等饿了一顿后,他们似乎渐渐冷静下来了,终于,死亡的恐惧朝他们袭来。 直到进城,他们看着无数的汉人,便恐惧得更加厉害了。 他们一个个畏畏缩缩的,不敢抬头半分。 街边有人愤怒地破口大骂:“鞑子,鞑子……” 破口大骂的人,大抵是家里有亲人去了辽东卫戍,死在了辽东的。 咬牙切齿的人更是恨不得冲上前来,抓住鞑子痛打。 好在……五城兵马司以及察觉到了不对,已调拨了人马来。 张顺此时骑在马上,他热泪盈眶,这些日子受了这么多苦,现在他骑马跟着张静一,看着无数人钦佩的目光,虽然这些钦佩和自己无关,可他也不免觉得得意。 看来……还得多借一点钱。 这清平伯大智大勇,将来定是要封侯拜相的,攀附上了他,这辈子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人群开始鼎沸起来。 一些年老的人,微微颤颤地出现在长街上,一时悲恸不已,他们可是有兄弟死在辽东的,热泪盈眶之中,有人大呼:“万岁……” 于是许多激动的人也跟着喊了起来:“万岁……” 这一下子,人们的情绪带动了起来。 许多人歇斯底里,恨不得喊破自己的喉咙:“万岁!” 这声音连绵不绝,好似直破云霄。 可这一下子,张静一却发现情况有点失控了。 尤其是身边的张顺,这万岁二字,令他敏感的觉得不妥。 人群之中。 一直追着生员们的管邵宁和一干新县的文吏们,此时也不禁急了。 出现了建奴人入关的消息之后,管邵宁作为新县的主簿,主要的工作就是组织幸福花园的老弱病残还有孩子们撤入城中。 他虽是每天忙碌,却也一直担心着张静一的安危,等见到了了张静一俘虏了人入城,自是大喜,高兴得合不拢嘴之余,又带着一干文吏尾随。 此时听到声声的万岁声。 他作为读书人的敏感,顿时发作起来。 固然他知道,即便喊一喊万岁也没什么,陛下的性子,只怕只会一笑置之。 可这事儿终究敏感。 于是灵机一动,连忙和文吏们耳语了几句! 接着,他混杂在人群之中,找准时机,振臂大呼:“吾皇万岁!” 其他的文吏,也纷纷一起大吼:“吾皇万岁!” 许多高喊万岁的人,本就只是无意识地表达自己的激动之情罢了。 现如今,听到有人在高呼吾皇万岁。 便也下意识地跟着道:“吾皇万岁。” 阵阵激昂的声浪,顿时刺破了苍穹。 京城上下,情绪已至高点。 这种气氛,是会传染的,迅速的通过一场大捷,不断地传递至一个又一个人的身边。 ………… 大明门。 此时此地,天启皇帝正焦灼地等待着,他只恨不得跳下城墙去,亲自去打探一下虚实。 可理智终究令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众臣。 显然……这个时候他若是敢走出这紫禁城,这些人就敢死给天启皇帝看。 他等了良久,一时也没什么消息,心头越发的急不可耐! 倒是这个时候……突然……从内城东南方向,传出了阵阵的欢呼声。 紧接着……好像是什么声音。 “你们听见了吗?有人喊什么。”天启皇帝四顾群臣。 众人也都凝神静听。 倒是那守备耳朵尖,细听后,连忙道:“陛下,有人在喊万岁。” 那礼部尚书刘鸿训顿时脸色变得严厉起来,他不客气地道:“陛下在这里,哪里还有万岁?陛下……莫非出事了?” 他这么一说,一旁的崔呈秀骤然之间变得心怯起来,心里又不由得想,这张静一误我! 就在此时……却又那守备道:“陛下,想来……卑下听错了,臣听到的……乃是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天启皇帝一头雾水。 那可声浪由远及近,已是一浪高过一浪。 数不清的声浪,到了紫禁城这里,也已越发的开始清晰入耳了。 却在此时,有快马至紫禁城下,这人激动的下马,眼里还带着泪痕,跪在大明门外头,高声且更咽道:“陛下……陛下……大捷……清平伯、锦衣卫百户官、新县县令张静一,率军克敌,现已押送俘虏入城,陛下……许多……许多建奴鞑子成了阶下囚,阻塞了长街……陛下……大喜啊。” 城楼上的天启皇帝先是一愣,而后紧张地道:“张静一当真胜了?” 群臣们也屏住呼吸,一个个看着城下,忍不住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这城楼下的人激动地道:“陛下听到了吗?城中……军民百姓,得知大胜,亲眼见着了这些建奴鞑子,已是激动不已,已有许多人泣不成声,人们都在高呼……吾皇万岁,吾皇万岁啊!” 天启皇帝已是激动得脸都涨红了,他搓着手,激动不已地道:“这……看来是真的了,大捷,竟是大捷啊……张静一这个小子了不得……朕没有看错人,朕就晓得他不是一般人。” 一旁的魏忠贤听罢,连忙趁势道:“陛下……这都是您的功劳啊,张静一本为区区一个大汉将军,正是陛下慧眼识珠,将他从行伍之中提拔起来,这才有今日之大捷,难怪军民百姓们都齐声欢颂,都说吾皇万岁,这自是天下军民百姓,对陛下心悦诚服,无不感激陛下大恩,这才………高呼万岁,陛下您听听,您听听。” ………… 别骂水了,一点都不水,真的,从写的角度来说,本来故事就是要层层推进的,当然,可能是老虎更新有点慢,这一点道歉。 第一百九十一章 陛下亲临 魏忠贤也算是老油条了。 在消息不确凿之前,他是绝不会轻易开什么口的。 若是出现了什么噩耗,他便一旁杵着。 等到了真到了捷报,说什么也要凑一凑热闹。 这时候,在陛下面前刷刷脸,难道不香?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已是激动不已,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才道:“三百之众,击溃建奴,真是想都不敢想,来人……备车,朕要立即出宫,亲自迎接大军凯旋。” “陛下,外头只怕危险。”那礼部尚书刘鸿训小心翼翼的道。 天启皇帝瞪了他一眼,带着几分恼怒道:“张静一击贼,险象环生,九死一生,他尚且不怕,现在大军凯旋,朕何惧之有?刘卿家方才不还在说,张静一冒功吗?哼,朕看……在此妖言惑众,胡言乱语的是你才是。倘若朕因听信了你的佞言,而错责了张卿,朕岂不成了那赵构,而你便是秦桧!” 这话若是骂了别人,倒也罢了。 可刘鸿训不一样,他是礼部尚书,何等清贵的人,平日里只有他骂人,而他却永远都是清贵、正直的。 说白了,礼部尚书这个职位,本身就是道德的高地,而干这礼部尚书,就相当于是每日站在道德高地上,今日骂骂这个,明日骂骂那个。 刘鸿训一直以魏征这样的人自比,谁曾想到,现在居然直接被皇帝骂做是秦桧,这……就让他五内俱焚了! 此时,他脸色惨然,极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只嚅嗫着嘴唇,道:“陛下……臣也是……也是……为了社稷……毕竟……这捷报里有太多的纰漏……” 他的解释是无力的。 为了你好。 天启皇帝冷笑道:“这便是你陷害忠良的理由?为了社稷,所以那些忠贞的将士,就活该要被你诬赖?朕若是赵构,岂不要寒了功臣们的心?事到如今,你还敢说为了社稷?” 刘鸿训到了这个份上,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只好拜倒在地,诚惶诚恐地道:“陛下诛心之词……臣……臣无言以对……” 天启皇帝便看也不看他一眼,这些年来,早就看透了这些为了仗义执言而仗义执言的人,于是冷声下令道:“开宫门,出宫!” 见刘鸿训被骂成了这样,现在谁还敢反对?何况黄立极和孙承宗二人,已是激动得不能自己。 便连那兵部尚书崔呈秀,此刻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恨不得跟着陛下一道,狠狠踩这刘鸿训一脚。 要知道,崔呈秀当年因为不是东林党,所以被东林党折腾的可够呛,这些东林清流们打着大义的名义,把持着吏部,不但不升他的官,毁他的前途,而且还以他贪婪的借口,要罢他的官。 其实,被抓住贪婪也就算了,崔呈秀确实没少收受地方上的孝敬,可问题就在于,你们这些东林难道贪的就少了吗?凭啥就整我崔呈秀。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抱了魏忠贤的大腿,跟着魏忠贤进行反攻倒算。 不过官倒是做了,现在已官拜兵部尚书,虽不是位极人臣,却也算是平步青云,唯独有一点,那就是崔呈秀这个兵部尚书,几乎成了清流们眼里的靶子! 大家不敢骂魏忠贤,还不敢骂你这个狗腿子? 成日被人嬉笑怒骂,这崔呈秀一直憋着一肚子的火气,现在好啦,你们不是喜欢骂人吗?你以为我不会骂?等着,回头就弹劾你这狗东西。 此时,大明门已是洞开。 紧接着,天启皇帝的乘舆出宫。 后头跟着浩浩荡荡的人马。 在一个骑兵的引导之下,直奔着那人潮最汹涌的地方去。 押着俘虏到了永安坊的时候,其实生员们就已经被堵住了,越来越多的百姓,充斥了街道,驱都驱不开,场面可谓是水泄不通! 人们激动得歇斯底里,只一味跟着带节奏的管邵宁等人高呼吾皇万岁。 天启皇帝的銮驾还没靠近。 就被这巨大的声浪所包围,一旁的禁卫们吓得面如土色,这阵仗太大了。 倒是坐在乘舆里的天启皇帝,听着这一声声激昂的声音,也禁不住有些激动。 登基了这么多年。 虽然总是听到万岁之类的话,可这些话,更多不过是礼节性的,有些甚至压根就是敷衍了事,他一眼就能看穿。 天启皇帝比任何人都清楚,外间对他的评价是什么? 什么厌近女色。 什么不参加朝会。 什么只知在后宫里沉湎于酒色。 又或者,只晓得埋头木工。 这些统统都是厂卫告诉魏忠贤,魏忠贤告诉他的。 其实这些话也没有错,一方面确有其事。 另一方面,魏忠贤为了防止东林们死灰复燃,所以不厌其烦的将真实的情况告诉天启皇帝,就是暗示天启皇帝,这些都是那些该死的清流们干的好事,他们到处污蔑陛下,罪无可赦。 天启皇帝起初听到这些话,是极难受的,心头堵得慌。 不过后来也渐渐接受了,人嘛……被人骂多了,也就释然了。 朕反正这辈子,不指望做什么明君了,就这样吧,你们骂你们的,我随意。 可今日……听到这一声声震天般的吾皇万岁,给他的感触完全不一样。 他此时所接触到的是各式各样的平民百姓。 却能感受到他们真挚的情感。 那一浪高过一浪的万岁声,尤其是他掀开了乘舆的帘子,看到许多人眼睛通红,这显然……不是作伪的。 此时……天启皇帝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百感交集。 他竟突然觉得,若是做一个明君,其实也挺好。 他感受着这巨大的情感浪涛。 自己竟也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了。 此时,那前头的禁卫,想要挥着鞭子赶人。 天启皇帝恰好瞅见,顿时大怒,厉声将魏忠贤叫来道:“谁敢驱人,朕先剐了你,再剐了他。” 魏忠贤打了个寒颤,心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虽是委屈,却是再不敢怠慢了,连忙让大家只是警戒,千万不可驱逐。 只是……不赶人,这圣驾却是走不动道。 一时僵持在街头,尴尬无比。 骑在马上的黄立极,此时是高兴得手舞足蹈,连连点头。 甚至兴奋地对一旁的孙承宗大声吼道:“军心民气,就这样回来了,哈哈……可见……我大明还是很得人心的。” 孙承宗也不禁为之感慨,他心里对张静一倒是越发的好奇,可黄立极的话,让他觉得刺耳,却忍不住道:“这与内阁无关,都是清平伯的功劳。” “你这人……”黄立极想骂点什么,不过却骂不出口,索性摇摇头,继续陶醉其中。 此时……队伍拼命地蠕动。 天启皇帝实在受不了了,索性下了乘舆。 于是便有人忙道:“保护陛下,保护陛下。” “陛下驾到……陛下亲来迎接凯旋的将士,大家仔细……不要冲撞圣驾……” 照理,皇帝亲来,寻常百姓不得亲自面对着皇帝,可今日乱哄哄的,百姓们顾不得许多,口里还喊着吾皇万岁呢,这时眼睛都瞪大,纷纷想看皇帝是什么样子的。 天启皇帝则是一副由着你们看的样子,精神抖擞,快步带着人朝着前头走。 好在,百姓们虽然放肆着朝这边看来,可挡在前头的人,却不敢造次了,纷纷退避开,给天启皇帝让出了道路。 于是……那吾皇万岁的声音,更加是惊天动地。 尾随而来的刘鸿训见此情此景……心里却是堵得慌。 教育了无知百姓们这么多年,都说皇帝大抵……勉强还是可以的,就是有一点点的昏聩,误信了身边的奸人,可是忠良的大臣们则与奸人们一直都义无反顾的做着斗争。 可哪里想到……转眼之间,这些无知百姓,白受了教育。 …… 天启皇帝疾步走了数百步,终于……眼前豁然开朗。 却见张静一骑在马上,也是进退维谷,此时也在暗暗着急,这时也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好像有点浪过头了,献俘不是这样玩的。 可当张静一看到了天启皇帝,顿时眼前一亮。 虽只离京数日,却一直都在死亡线上徘徊,整个人精神紧绷到了极点,现如今见着了故人,便激动万分,忙是跳下了马! 他匆匆上前,随即朝天启皇帝行礼道:“臣张静一,见过陛下……陛下……这里危险……” 天启皇帝却站着不动,整个人木然地看向张静一身后的一行行的生员,还有夹在中间恨不得羞愤而死的建奴俘虏。 此时,天启皇帝竟是顾不得张静一,已是加急了脚步,率先走到了一个俘虏面前。 这俘虏极想露出几分不屑于顾的样子,却又被眼下的声势吓着了,一时之间,竟如受惊的小鹿。 天启皇帝朝他冷笑,随手先夺了身边禁卫的鞭子,甩手便是朝着那俘虏一个鞭子抽过去。 啪嗒…… 人群爆发出了高潮,人们轰然叫好,情绪更加的炽烈! ………… 信不信,从上架到现在半个多月,老虎就一直呆在电脑椅上。码字不易,求点支持,订阅、月票,谢谢。 第一百九十二章 朕的栋梁之才 这最前的建奴俘虏,被抽得血流满面 他其实倒想硬气一些。 可在疼痛面前,哪里还有半分的硬气?顿时哀嚎起来,眼泪和鼻涕,混合着面上的血水出来。 他先是哀嚎,而后哀嚎变成了对自身悲惨处境的悲戚,于是啕嚎大哭。 而这时候那一阵阵的吾皇万岁声,渐渐减弱了。 人们这才认真地观察起来。 这倒不是同情。 而是在人们的认知之中,总是将建奴人描绘成了那种类似于鬼怪的怪物。 似乎他们没有喜怒哀乐,是天生的战场上的杀神,不会哭也不会笑。 可现在看着这疼得大哭的建奴俘虏,却仿佛一下子令众人击溃了那种对于建奴人的惧怕心理。 原来他们不但是可以战胜的。 而且他们也是人。 刀砍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会流血。 鞭子抽在他们身上,他们也会痛不欲生。 天启皇帝之所以先抽这一鞭子,其实是早就想这样干了。 这些年来,他每日击剑,学习骑射,便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够狠狠的鞭挞几个鞑子,出一出这些年来的恶气。 如今可谓得偿所愿,他心里无比的畅快。 又见那建奴鞑子在地上疼得翻滚哀嚎,凄厉无比,心里便更加的畅快了。 他冷笑着道:“尔杀我边民,虏我妇孺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吗?” 说罢,他丢了鞭子,此时他眼眶有些红,这才察觉自己和这寻常的百姓,是没有多大分别的。也会感动得落泪,也会被这气氛带动,一时令他内心百感交集。 他随即,目光落在了押着建奴人的一个生员上,这生员穿着绵甲,个头不高,却依旧是按刀而立,威风凛凛的模样,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莫名的豪迈感,顾盼自雄。 天启皇帝直直地看着着生员,禁不住道:“这位壮士,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便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扯着嗓子大吼:“卑下李定国。” “这名儿好。”天启皇帝大喜,随即道:“多少岁?” “十岁!” 天启皇帝:“” 他忍不住比划了对方的身高,当然是比他矮了一头,可给人感觉,却很有压迫感。 在这个时代,十岁的人,其实大抵已快到了娶媳妇的时候了,至少是准备彩礼的年纪。 可这样的身高,还有这般壮实的体魄,却让天启皇帝颇感意外。 天启皇帝居然自惭形秽,忍不住好奇道:“你何时从军的?” “从军三个半月!”李定国可不怕谁,他自小骨架子就大,长得高,见了他的人,都觉得惊奇,他对皇帝老子其实是没有多少概念的。 三个半月 天启皇帝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道:“你是关中人?” “是!”李定国道:“家里大旱啦,一点吃的都没有了,皇帝陛下格外开恩,准俺们到京城来讨活,来了京城,有了饭吃,军校又招生,我便去了军校,起初大家都说我年纪小,我说我年纪小却可以一个人打两个,然后我把募兵的打翻了几个,他们便让我进去读书啦!” 李定国很认真的回答,其实他觉得生员不应该说谎的,可他还是说谎了,其实当初,他不是打翻了两个人,而是打翻了三个。 之所以说两个,主要是毕竟是在军校里读过书的人,来上课的先生们一直强调要谦虚。 天启皇帝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人也算是有趣了。 小小年纪,便这么壮实,说是小牛犊子都不为过。 天启皇帝便道:“你分明是个武人,总说读书、读书的做什么?” 李定国却是眼珠子一瞪,他毕竟年纪小,不怕事,立即朗声道:“怎么不是读书?我们进的是军校,进学堂,不就是读书吗?我们军校还有校训呢。” “校训?说来听听!”天启皇帝饶有兴趣。 李定国便扯着嗓子骄傲地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噗”天启皇帝差点一口喷出来。 身后几个清流大臣眼睛都直了。 这这这话不是源自于东林书院吗? 此乃东林书院里名声极大的顾宪成所言,因而成为了东林书院的读书人借以读书来干涉朝政的口号。 这话在这个时代,可是流传的非常广泛的。 结果被一群丘八给盗版啦? 看到许多人的反应,李定国不满地道:“有什么好笑的?咱们恩师说过啦,这番话,才是咱们军校生员的写照,咱们读书来明志,操练来强壮自己的体魄,等到国家有难的时候,咱们便操起家伙来保卫家国。天下若是有什么事,咱们便要诛杀不臣这有什么可笑的?” 这一下子当真没有人敢再笑了。 只是在场的,也有一些对东林有好感的读书人,他们藏匿在人群之中,可现在心里所想的却是 这坏了,这叫走东林的路,让东林无路可走。 你们都不是自称自己关心国家大事吗?这里一群丘八,他们也和你们一样,每日都读书,他们也关心国家大事。 可你们关心国家大事,不过是袖手清谈,不过是今日骂这个明日骂那个。人家却是打熬筋骨,在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 这东林书院虽已被查禁,可在天下,依旧有着巨大的号召力和影响力! 这是因为,这天下根本没有其他的学说或者是其他的理论可以与东林抗衡。 这东林书院的人,简直就是人均理论家,若只单纯看他们的理论而言,甚至可以说是完美也不为过。 唯独这些孙子只拿理论去到处找人骂架,去借此成日挑起内斗,争权夺利。 既然你们放着这么好的理论不用,那么很抱歉啦,东西我张静一借一下,不还的那种,这一波叫抢注商标,鸠占鹊巢。 倒是天启皇帝是实在有些憋不住了,一般情况之下,这种众目睽睽的场合,他是不会笑的。 毕竟是皇帝,这点基础的素养还是有的。 可现在他终究还是欢快地放声大笑起来,且不带一丝嘲讽:“这校训还成!” “当然还成!”李定国很骄傲地道:“恩师这话,深得咱们的心,咱们军校上下的同窗,都深以为然,大丈夫本就当如是也。” 同样一句话,不同的人说出来,给人的感受全然不同。 以至于后头的魏忠贤禁不住忍俊不禁,但凡是能侮辱东林的事,他这辈子都支持的。 天启皇帝道:“区区一士卒” 他说到此。 胆大的李定国便执拗地打断天启皇帝:“不是区区一士卒,是军校生员!” 天启皇帝有些尴尬,只好摸摸自己的鼻子,又道:“壮哉,生员竟可如此,可见这军校虽筹办不过三月,却有此佳绩,令人望而生畏,张卿。” 张静一脸皮厚,公认盗了东林的版权之后,居然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听到皇帝的叫唤,连忙上前:“臣在。” 天启皇帝感慨道:“战果如何?你在捷报中说的语焉不详” “陛下,臣率三百生员,与贼死战,得首级百三十余,俘贼四百二十五人。” “是在野外决战?”好家伙,天启皇帝动容。 许多人已开始渐渐冷静下来,纷纷竖着耳朵听。 张静一巴不得将这战果,向全天下宣扬,便高声道:“自是野战一决雌雄。” 天启皇帝又问:“军校损失几何?” “牺牲了十三人,受伤五十六个。”说到这里,张静一的眼眸似乎暗淡了起来,脸色也下意识的变得沉重,又道:“其中有九人是重伤,已经赶紧送去救治了。” 可这话张静一虽是说的沉痛。 却几乎让这里的君臣和军民们骤然之间又哗然起来。 如此巨大的战果,损失却如此之小,这当真如当初的戚家军一般,给人一种恐怖如斯的感觉了。 天启皇帝越发的激动,忍不住道:“若朕不亲眼见着这些俘虏,只怕也绝不敢置信卿家所言!这些生员实在教人惊叹,足以名垂千秋了,这便是你当初提出来的野战方略?” 当初的时候,天启皇帝并没有很认真的听张静一讲解他的战法,甚至根本没有指望过张静一能把这事做成! 可现在却不得不审慎以待了。 毕竟这太狠了。 于是天启皇帝又道:“等到了宫中,你细细给朕说来,要召集群臣,统统都来听,这才是安邦定国之道。” 张静一连忙应道:“臣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天启皇帝随即抓住了张静一的手,感慨万千地道:“此番功成,尽皆仰赖张卿朕当初没有看错人啊” 他越说越激动。 不过张静一怀疑天启皇帝在装逼。 这话细细一听,不就是当着全天下的臣民们说,你看朕多么的英明啊,一下子就发掘出了这样的人才。 朕天生就是干皇帝的料啊! 还有。 第一百九十三章 名垂青史 虽然只是怀疑,毕竟张静一一直觉得天启皇帝没有这么深的心思。 不过……难免天启皇帝可能也有开窍的时候。 于是,张静一连忙道:“臣当初不过是市井之人,承蒙陛下看重,才起于阡陌,受此隆恩,只恨不得能够肝脑涂地也要报效陛下的恩德。” 顿了一下,他又道:“至于这新县军校,若非陛下当初的支持,如何能筹措新建呢?没有陛下的许可以及支持,又如何能有今日的焕然一新?臣每每念及此,无一日不感激涕零。这军校上下的生员,也每每习作学习之时,听闻陛下对他们的关照,更是暗暗下定决心,非要为陛下效死不可!如此……方才对得起陛下的活命之恩,培养之情。” 这话故意拔高了音量。 听得天启皇帝豪情万丈。 是这样是吗? 细细一想,让这关中流民入京,包括了张静一的请求练兵,也确实都是他所亲口应允的,虽然……当初之所以允许,只是看在张静一的面子而已。 可若是认真的说,这还真是事实。 一时之间,天启皇帝感觉自己就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在此时,似乎享受着万人仰慕,整个人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那后头的魏忠贤,此时身躯一震,骤然觉得厉害,感觉自己这下真的棋逢对手了。 竟突然觉得,这张静一竟又长进和高明了许多。 怕是连他都快要不是对手了。 天启皇帝此时的心情自是非常的好,连连大笑着道:“都是将士们的功劳,都是他们的功劳啊,朕怎么能贪天之功窃为己有呢?以后这军校,当要好好的办,既要让生员们能够随时承朕之恩,将来,朕平虏荡寇之际,也还需仰赖。” 张静一便高声道:“谢陛下恩典。” 张静一在文方面,肯定是不如管邵宁的,而武功方面,也远远不如卢象升。 可身为领导者,两世为人,上一世还做过项目,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好的领导者,最重要的是对上能给下头人要来各种利好的政策和资源。 这个时候……不趁此机会,加深一下天启皇帝的好印象,还等到什么时候? 他一面说谢恩,一面眼睛飘忽着给后头的卢象升使眼色。 卢象升会意了,好歹也是做过知府的人,这一套……他懂。 于是他立即道:“臣等……谢陛下恩典。” 那些个生员,本还高兴着呢,觉得这是自己人生中最高光的时刻了,现在倒也回过味来了,恩师这般说,卢先生也这般说,而且说的是‘臣等’,你以为我们没读过书,不懂事的啊? 于是……一干生员,纷纷大吼:“臣等谢陛下恩典。” 天启皇帝听罢,浑身舒畅,开心。 他继续扶着张静一的手,高兴地道:“走走走,卿随朕入宫,朕要好好的犒赏,至于其他的将士,先将这些俘虏押至诏狱,再命礼部、兵部犒劳,大家都辛苦啦,自当好好的犒劳一番,朕有言在先,谁若是敢怠慢朕的这些功臣,朕先剐了他。” 礼部尚书刘鸿训此时正悲痛欲死,觉得自己的清名岌岌可危,现在听了吩咐,想来这已是他最后一次缓解现在困局的机会了,便忙道:“遵旨。” 那兵部尚书崔呈秀更加会来事,这不明摆着的吗?这可是大功臣啊,兵部这边,当然要好好的犒劳一番,恨不得极尽优待才好,回头再给刘鸿训这狗一样的东西上眼药,便立即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道:“臣遵旨。” 天启皇帝随即,便上了乘舆,只是内心的激动依旧还没有平静。 这一次……他可算做了一次圣君了。 随即,命人起驾。 人群之中,又有人喊:“吾皇万岁。” 在万众的恭贺之中,天启皇帝的车驾才艰难地前行,在百姓拥聚下,足足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回到了宫中。 而随即,天启皇帝便明日召百官来见。 今日……他已打定了主意,必要让这百官都来看看,什么才叫文治武功。 这满朝百官,俱都已知道了情况,一时也是惊讶无比。 众人纷纷到了太和殿,甚至许多人都不免被外头的震天般的吾皇万岁的声音给吓着了,京城这么多年,还没出现过这样激动人心的场面呢! 现在天启皇帝还未到,许多人已齐聚于此,自是少不得彼此打听起消息,或是私下里议论。 当然……各种议论都有,偶尔……会有一些消息传来。 “那什么军校……他们居然自称自己是读书人。” “什么读书人?他们不是丘八吗?” 说到丘八的时候,难免有人露出不屑之色。 这就是鄙视链,再厉害的丘八,也是丘八,再能打的丘八,依旧是丘八,即便是立下天大功劳的丘八,那就更加是丘八无疑了。 要知道,便连那大名鼎鼎的戚继光,功成名就,照样还要受人鄙视呢!还不照样要被文臣节制的死死的,你要是稍有一丁点的忤逆,直接给你一个图谋不轨的帽子,教你全家死绝。 “是呀,我也不明白,他们分明不就是……怎么就自称自己是读书人了……听闻……还有校训呢,其实,这是顾先生的格言风声雨声读书声……” “还有这样的事……那张静一是失心疯了?” 当然……也有人为之击节叫好的,都觉得立下了大功,保护了京城军民百姓的安危。 如若不然,真有个什么好歹,大家的一家老小可都在京城,若是给一锅端了,到时真是欲哭无泪了。 因而……大臣隐隐之间,竟有了一些裂痕。 以往一面倒的批判和鄙夷,变成了有人依旧不屑于顾,有人实在憋不住了:“立下此等功劳,何须还在此叫骂呢?鞑子来袭时,还不是他们浴血奋战,尔等又做了什么?” “我说的是他们是否读书人的问题。” “人家肯读书,愿读书,便是读书人,张骞难道不是读书人,不照样也立下赫赫战功。” “这话就不对了,若人人都可自称读书人,我等圣人门下,变成了什么?这分明是诡计,是鱼目混珠。” “什么鱼目混珠?人家也立下了赫赫功劳,固然不能做到为圣人立言,至少也开了万世太平,何必如此用词,这般的嫉恨。” 这样的私下争吵,整个太和殿里都是,以往的同气连枝,却演变成了新的争端。 直到有宦官进来,咳嗽一声道:“陛下驾到,尔等肃静。” 这时候,百官们才纷纷的闭口不言。 诺大的殿中总算安静下来。 紧接着,便见天启皇帝带着一干随驾的大臣进来。 此时的天启皇帝,一副志得意满,气吞山河的模样。 他信步走到了御案之后,坐下,抚着御案,兴高采烈地扫视殿中群臣,随即道:“捷报,诸卿们可都得知了吗?” 众臣先行礼,口呼万岁。 随后便有人道:“禀陛下,臣等尽知了。” 天启皇帝便又道:“这是大功,诸卿可能不懂军事,所以不知此战厉害在何处。若是张卿只是龟缩城中,杀伤了建奴人,或是等建奴人退走时,捉了些许建奴人,这都不算什么?我大明现在,却有一群忠勇之士,与这建奴人硬碰硬,于城外与贼一决雌雄,以寡击众,全歼这些贼子,这……是自那贼酋反叛以来的首次战果” “诸卿……自此之后,我大明再不必龟缩于坚城之中苟延残喘,而是可以与贼正面相交,从此之后,那些乱臣贼子们,再不可随意往来驰骋了。” 天启皇帝依旧心情激昂,大声地解释着这一战的重要性。 这相当于是一次与建奴人作战的转折点,虽然看上去,并没有真正动摇建奴人的实力,却足以载入史册。 群臣便纷纷道:“臣等恭贺陛下。” 天启皇帝激动地道:“来,张卿,你上前。” 张静一在万众瞩目之中,徐徐走到了殿中,道:“臣在。” “你来说说,三个多月的时日,你是如何操练出这些虎贲的。让诸卿家都好好的来听一听。” 张静一道:“其实……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臣建这军校,操练是其次。” 操练是其次? 这话说的,倒是让人狐疑起来。 在众人的目光下,张静一随即道:“为何操练是其次呢?因为这军校的重中之重,首先在于是挑选清白人家入学。什么是清白人家?便是家中有产,父母衣食无忧,入学之后,才可专心致志的操练读书。他们遇到了敌情,往小里说,为了家人,为了自己的土地,往大里说,便是为了陛下,为了国家,而愿意死战。” “所以,臣所挑选的生员,他们的家庭,自来了京城之后,都分得了土地,他们的父母还有兄弟,都得到了妥善的照顾,他们入学,完全是出于对朝廷的感激之心,他们踊跃入学,绝没有其他的心思。” ………… 第五章送到,求点月票和订阅,这不过分吧。 第一百九十四章 赏赐 听了张静一的话,天启皇帝点头。 立即表示赞许道:“这便是卿家安置流民的功绩了,就因为卿家安置了流民,使他们可以衣食无忧,他们才肯效命,是这个道理吗?” 张静一道:“大抵是这个道理。” 其实……真要长篇大论的细说,还真有点复杂,陛下大致懂了就好。 只是群臣之中听到这里,其实心已寒了。 这不是分田地吗? 我特么的肯分田地,我还用操这个闲心吗? 此时,张静一又接着道:“这其二,便是让他们入学,教授他们读书写字!这朝廷平日里总说教化、教化,圣人常说,有教无类。可这教化为何提这么多年,百官们却又怎么总说天下人有失教化呢?说到底,其实是大家口里说着教化,可这教化,也只仅限于少数的读书人罢了。读书人天生就生在士宦之家,自小便锦衣玉食,家学渊源深厚,他们需教化什么呢?” “倒是像这些寻常的百姓,他们没有条件能够学习到什么道理,也没有条件能够读书写字,自然而然,军校急他们所急,教授他们一些文化知识,其实……也不必太多,只要粗通文墨即可,让他们看得懂公文,能熟读军令,可以会基本的算术,能将大致的历史记在心里,便可以了。只有他们知道了这些,才可以和他们讲岳武穆,讲文天祥,传授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或是传授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一说到传闻学问的事,许多大臣就有种古怪的感觉。 要知道,这读书,历来是某些人的特权,而在这些人心目中,寻常的读书是无用的,你得读正经书,什么是正经书呢?四书五经。 当然,只单纯的会读四书五经还不够,你还得有正确的理解! 怎么理解呢?读那些圣人们的注解,圣人怎么理解,你就怎么理解。 读错了书,不行! 理解错了书,也不行。 这就是所谓代圣人立言,也就是说,你得说圣人的话,不能说自己的话,你若说了自己的话,便要贻笑大方了。 因而几乎所有的‘正统’读书人,他们只要张口,便永远离不开:“子曰”、“孟子曰”、“书云”、“古之君子有言”等等。 可你这军校是什么玩意? 此时,张静一又道:“这其三,建奴人作战,尤其是弓马之术,确实颇为犀利,而我大明素来缺少战马,且兵士难以掌握精湛的马术,至于弓箭……他们渔猎为生,对于弓箭可谓是再熟悉不过,我大明要培养弓马娴熟的将士,需要花费多大的本钱?既然我们无法在这方面可以当其锋芒,那么……还是臣那一套法子,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臣日夜操练夜战之术,让生员们熟悉夜战,白日里,臣可让生员们好好休息,可只要到了夜间,这黑夜便是我们的天下了。” 夜战? 天启皇帝正因为过于熟悉军事。 所以当初张静一提出夜战的时候,他才嗤之以鼻。 在他看来,张静一过于想当然了,这就好像还不会走路的孩子,你却提出让他去跑一样。 大明的将士训练程度低,连白日作战都够呛了,你居然还想让他在夜间作战? 不说其他的,这夜晚作战,如何克服视弱的问题? 就算解决了视弱的问题,又怎么在夜间的情况之下,督促将士们奋勇冲杀? 用后世的话来说,士兵在没有监督的情况之下,是没有办法发挥主动性的,在这漫漫长夜里,你下一道命令,人家早就跑没影了,你说进攻,他趴在原地,反正你也没办法看到他,狠狠给他几鞭子。 可实际上,绝大多数的明军,都是这个样子,你指望这种士兵去夜袭? 这不是找死吗? 正因为如此,当得知张静一是在夜战之中直接全歼了这些建奴人的时候,天启皇帝非但不觉得张静一是在偷袭,胜之不武,反而露出了大惊之色。 若是这军校的生员们在夜战之中,能起到这样的效果,那么……这些生员的战斗力,就过于恐怖了! 这张静一居然解决了视弱,同时还解决了士兵们求战之心的问题。 又怎么不令天启皇帝震惊又欣喜。 张静一又继续道:“除此之外,便是最后一个难关了,生员们要作战,就必须得有充沛的体力!体力从何而来,一是让他们吃饱吃好,二是让他们操练,打熬体力,总而言之,生员们不能闲着……如此操练数月之后,才有今日佳绩。” 天启皇帝不断地点着头,一副深有感悟的样子道:“朕……咳咳……在西苑,偶尔也操练内宦,只是一直不得章法,今日听了张卿所言,倒是觉得张卿小小年纪,却精于操演之术,朕不如也,今日立下这样的大功,理应封侯,诸卿以为如何呢?” 封侯? 这个年纪便封侯,又怎么不让人羡慕嫉妒恨! 只是这时候,群臣就算心有不愿的,倒也没人敢站出来反对! 说实话,能全歼数百建奴人,已是极大的战果了。 这是实打实的功绩啊!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张静一却笑着道:“臣能请求其他的赏赐吗?” “其他赏赐?”天启皇帝乐了,随即地:“你倒想要和朕讨价还价了,说罢,只要合情合理的,朕断然不会拒绝。” 张静一似乎早就有了想法,便道:“臣希望陛下给予新县军校官学的地位。” 每次,官学…… 这才是张静一如今觉得重中之重之事,现在的军校……地位有些尴尬! 你说他们是官兵,他们确实是官兵。可若说他们是官学,却又不是,不过是张家自己组织起来的学堂而已! 可有了官学的身份,就完全不一样了。 若是确定为官学,这就意味着,这学堂里的教师,便有了祭酒、学正、教谕以及博士和助教的身份! 有了这一层身份,才可以真正吸引人才来学里做老师。 这可是明朝,你不给实惠,真正的人才怎么肯来? 现在还只是靠一个卢象升用爱发电来撑着,可以后学堂扩大了呢?他卢象升一个人忙得过来? 可成为了官学,效果就显然不一样了! 这就等于是让教师们有了编制,而生员们呢,因为出自官学,自然而然地位也就水涨船高,至少有了一个官方认可的身份。 这对于将来学校的扩张,有着巨大的好处。 张静一兴办这个学校,是花费了极大的心血的,在他看来,当今天下这么多问题,想要解决,首先需要的便是帮手! 可帮手从哪里来呢,是招揽阉党那些见风使舵之人,还是招揽东林那些眼高手低的清流? 既然不能招揽,那就索性自己培养。 而请陛下为学堂正名,才是重中之重。 天启皇帝听罢,笑道:“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你只要这个?” 张静一斩钉截铁地道:“只要这个。” “那么,就设为府学吧,一切的规格,都与府学相当,如何?” 天启皇帝一面说着,一面将眼睛扫向其他大臣。 显然已经有不少人跃跃欲试了。 开玩笑,这是丘八啊,还真正式承认他们生员的身份? 如此一来,这么多秀才,岂不是白考了吗? 天启皇帝可谓是一身经验了,自是对他们的心思甚是了解,这时候,他连忙转移开话题道:“话又说回来,既然依着府学的规格,这军校,是不是该换个名才好,依着朕看,叫新县军校……终究太小家子气了一些。” 张静一也顿时明白了天启皇帝的意思,这是赶紧转移矛盾,好让这些想要反对的大臣无处下口呢。 顾左右而言他,转移话题,这个……我张静一擅长啊。 于是心领神会的张静一,精神一震,连忙道:“陛下所言甚是,其实臣早就觉得这新县军校,实在有些拗口了,因此,臣一直都想更换。” “这样说来,你心里已有了新名吗?” 天启皇帝与张静一一唱一和,张静一立即道:“还真有一个,就是臣脸皮比较薄,一直说不出口。” 天启皇帝大笑:“无妨,无妨,说来听听,不必客气。” 张静一咳嗽一声,顿一顿,才道:“不妨叫:东林军校!” 东林…… 天启皇帝:“……” 魏忠贤:“……” 百官:“……” 这殿中顿时静默了一下。 方才还有人在想,这什么军校,怎么能改为官学,竟还以府学的规格,简直岂有此理,像胡闹一般,国朝从没有这样的先例。 可现在……大家突然发现,好像这官学的事,一丁点都不重要了。 群臣之中,固然东林早就被铲除出了朝廷,可是隐匿在百官之中的东林大臣,还有那些同情东林的大臣,却还是不少的。 此时一听……真恨不得一口老血直接洒在殿上。 “我反对!”一道响亮的声音,立即就有人气咻咻的站了出来。 ……………… 第一章送到,又是勤劳的老虎奋斗的一天! 第一百九十五章 龙颜大悦 众人看去,却是国子监祭酒王烁。 这王烁掌管天下的最高学府,名义上是天下最大的学官,历来以清流自诩! 表面上,他虽没有在东林书院读书,可当初,却是和东林党走的很近。 这时候,他忍不住了,厉声道:“东林书院已是裁撤,何以现在张百户冒以东林之名!” 东林在有些人心目中,是圣地。 起初他只是传播学问和读书人聚会的场所,后来一度因为东林的得势,成为了政治中心。 可在魏忠贤对东林下手之后,东林书院虽是被封禁,可它却因此而成圣了。 平日里,像王烁这样的人,尚且还可以说,此时阉党势大,我先潜伏爪牙,待他日得遇明主,再作清算。 可现在居然冒出这一出,哪里还坐得住? 张静一看着这人,却是气定神闲地道:“请教尊姓大名。” “姓王。”王烁很不客气地看着张静一,目光中带着几许火焰。 张静一微笑道:“王公为何气急败坏?” “我没有气急败坏。”王烁矢口否认。 张静一道:“你有。” “我没有。” “那我们换个话题,王公为何这般瞪我?” 王烁才意识到,方才自己失态了! 于是他努力地调匀呼吸,也非常努力地挤出一点笑容:“我认为叫东林,大大的不妥。” 张静一心平气和地道:“怎么不妥呢?” “世上已有东林书院了!”王烁义正言辞道。 “那么敢问这东林书院在哪里?”张静一诧异地道。 君臣们眼花缭乱的看着王烁与张静一你一句我一句,唇枪舌剑。 王烁道:“当然当然” 这时候,他表情微微有些古怪,嘴巴却似乎说不下去。 张静一笑了起来:“东林书院早已被裁撤多年了,世间根本没有东林,何来的有东林,你这话我不明白。” 王烁抬头,却已见许多阉党的党羽们死死地朝他看来。 是啊,东林都没了,你口口声声说东林书院还在,这不是摆明着告诉大家,阉党办事不利,连查抄一个东林书院都查抄不干净,你信不信他们再去查抄一次? 王烁一时哑口,却又冷冷道:“书院这是士子们读书的地方。” 张静一理直气壮地道:“我这军校,也是读书的地方呀。” 王烁道:“这是学圣人之道的地方。” “这是什么话,难道军校学的就不是圣人之道?”张静一生气了:“信不信我立一个圣人像在军校里头?” 王烁:“” 王烁本想脱口而出:“你这无赖。”可这话忍住了,他深吸一口气:“这样不好。” 张静一淡定地继续道:“没什么不好。我素来敬仰东林二字,以此名为校名,是我平生所愿,我又没有侮辱东林二字,至少总没有在京城里大修茅厕,将这茅厕冠以东林之名吧,王公我虽没什么化,在你眼里算不得什么读书人,可我只是给学校取个名,你却是左一句不可,右一句不可,这是什么意思?” 王烁震惊了,他居然再不敢说什么。 倒不是他真的怕死。 像他这样爱惜名声的人,恰恰是最不怕死的,大不了官不做了,廷杖一顿,生死有命,可只要还吊着一口气,罢官回乡,顿时受天下读书人敬仰,自己的子孙后代,只要报上自己的名字,与有荣焉。 可问题就在张静一那一句我总没有用茅厕冠以东林之名上头。 卧槽,你还想拿东林来做茅厕,这等厂卫爪牙,还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的,若是真逼得急了,这狗一样的东西,说不定当真就这样干了呢! “王公为何不言了?”张静一道:“来,我们将事理清楚。” 王氏深吸一口气,摇头道:“无言以对。” “怎么无言以对?我觉得我还有许多话,不吐不快。” “不想说。” “方才你这般说,莫非这意思是我的生员,配不上东林之名?” “别烦我。”王烁连忙退回班中,理也不理。 天启皇帝心里已想要捧腹大笑了。 他可是对东林恨之入骨的,否则也不可能会有魏忠贤什么事了。 可放纵了魏忠贤对东林喊打喊杀,东林书院也已查抄裁撤,结果呢结果天下人依旧还将东林视为圣地。 这张静一办事更狠,这何止是杀人,这是诛心啊。 天启皇帝已经可以想象,当人们提及东林二字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那些读书人不都倾慕东林,以能够和东林沾上关系而自豪吗? 以往的时候,某个读书人装逼,对人说东林某某某乃是我的座师。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许多人的惊叹。 以后呢? 某个读书人说,东林某某某,乃是我的且慢,大家先坐下,听我一言,我说的东林是无锡的那个东林,而不是新县的那个,是顾宪成顾先生的那个,和张静一的那个完全不一样的。 天启皇帝此时真想对张静一叫一声好! “哈哈哈”天启皇帝欣慰地看着张静一,在他看来,张静一这是分明给自己出气而已! “好好好,就如此,就如此,就冠以东林,朕要钦赐此名,东林军校深得朕心,朕要亲下墨宝,为其题名,好教这些赤胆忠心的壮士,将来学有所成,能够立下更多的功绩。” 群臣:“” 张静一立马兴高采烈地道:“东林上下,无不仰慕皇恩,吾皇万岁!” 这君臣二人的话,其他人像是一句都插不进去! 百官之中,有人恨不得吐血,却都无可奈何! 天启皇帝红光满面地道:“朕今日实在高兴,既得天下民望,又有东林这些赤胆忠心的肱骨之臣,这何愁国家不能兴旺呢?” 张静一道:“东林上下学子,以效忠陛下为己任,今日得陛下如此恩典,仰慕皇恩,自此之后,自当为陛下赴汤蹈火,便是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也断无退缩。” 天启皇帝高兴得像个孩子,忍不住道:“好一个东林,壮哉!” “” 张静一还要再说,毕竟在兴头上,多说几句,对自己的学堂总不会太坏,说不准,还能再讨要一些好政策。 这时,却有人突然道:“陛下东林军校让人大开眼界,说是赤胆忠心,也不为过,既然如此臣以为这军校,该当招募一些读书人,以壮声色。” 好吧,看来大家是终于回过味来了。 再这样下去,东林的名声真会比阉党还臭,阉党好歹是为了功名利禄去攀附皇家,还要脸呢。 这什么军校,已经纯粹的脱离了低级趣味,他们有好处去攀附,没好处也要没节操的去攀附了。 众人看去。 这次说话的,还是那位国子监祭酒。 国子监祭酒理论上,是天下的最高学府,当然,也只是理论,随着科举制度的完善,虽还有监生,但是已不可能和那些真正有功名的人相比了。 因此,现在的国子监,更多的只是一个礼仪机构,国子监祭酒,几乎啥事都不干,可在古代,真正厉害的,恰恰是这些啥都不干的人,越是啥都不干,然后和教化、学府之类的东西沾点边的,往往都是清流中的清流。 王烁不服气,自然也就不客气了。 天启皇帝看向王烁:“哦?招募一些读书人,招募什么读书人呢?这军校可是将士不,他是学堂,你说的没错,是该招募读书人,只是卿家有什么高见呢?” “我看,太康伯之子张进可以入学。” 此言一出 百官们中已有人开始窃喜起来。 太康伯的身份嘛 说来大家是再熟悉不过的。 其实就是当今皇后张嫣的爹,这位太康伯之子呢,那就是天启皇帝最嫡亲的大舅哥了。 可天下人谁不知道,这个张进是个真正爱读书的人,而且十分倾慕东林,甚至小小年纪的时候,还想跑去无锡亲自求学。 当初魏忠贤开始对东林下手,张进极为不满,对此十分抵触,甚至多有怨言。 偏偏此人身份特殊,魏忠贤虽是恨得牙痒痒,却一直也拿他没有办法。 就这么一个茅坑里的硬石头,这要是送去了东林军校,还不闹得天翻地覆?说不准就直接抄了你张静一的后路了! 甚至大家可以想象到,在张进的影响之下,那些武夫们,没准儿就统统都成了真正的东林了。 一下子的,本是凝重的大殿里,百官们先从表情肃然,却变得轻松了起来。 张进啊大家都知道。 读书是很上进的。 水平很高。 对东林,是那个东林,不是这个东林,可谓是死心塌地,乃是铁杆的东林党,将他丢进一群几乎目不识丁的丘八那,哈哈这可就有乐子瞧了。 这是正牌子的国舅,你张静一奈何不了他,可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凭借着他高超的儒学水平,还不直接抄了你张静一的后路? 你张静一用东林来打东林。 那我们就用国舅来打国舅。 第一百九十六章 恩准 这王烁说罢,不无得意起来。 他为自己的智商而骄傲。 这一次算是打着七寸了。 要知道,天启皇帝对张皇后一向很好,虽然现在魏党开始对张皇后各种造谣,甚至对张皇后的亲族也是泼了不少脏水。 张家的地位,可谓是岌岌可危。 可不管怎么样,天启皇帝对于那个舅哥张进还是很不错的。 听说张进歆慕东林的大儒,皇帝心里只怕也颇为着急。 你这家伙,怎么就不学好呢? 所以王烁可以断定,天启皇帝对这事儿必定会心动。 而另一方面,王烁也可以断定,只要张进入了学,以张进的脾性和能耐,必能将这所谓的东林军校搅合得天翻地覆。 这般一想,王烁的心里就淡定了。 可在张静一看来,则也有着他的想法。 历史上的张皇后,在天启皇帝病重之后,是极力支持崇祯皇帝克继大统的,一方面确实是崇祯皇帝乃是不可辩驳的继承人,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张皇后一直被魏忠贤打压得原因,只怕张家这些和东林关系匪浅之人,对张皇后的影响不小。 也就是说,此时的张皇后,某种程度而已,是偏向东林的,至少也是一个同情者。 所以在张静一看来,若是能将张皇后拉到他的这边,那么对于他,甚至对于未来的长生,都有着巨大的好处。 这事儿玩得好了,就皆大欢喜,玩的不好,就等于放进来了一个祸害。 深吸一口气,张静一便道:“这个好办,东林军校海纳百川,正所谓有教无类,若是王公推荐,那么便再好不过了,明日便让他来入学。” 天启皇帝闻言也是大喜,他早对张进的情况有些担心了,现在张静一既然肯帮忙管教,等于是为他分忧了,那就再好不过了。 于是天启皇帝高兴地道:“此事,朕也准了。” 说也奇怪,这个主意,居然令所有百官都默默松了口气。 对于阉党而言,张静一弄了个东林,分明是奔着东林书院去的,好了,舒坦了,张静一是自己人,跟咱们穿一条裤子的。 而对于清流而言,好家伙,张进这种铁杆的东林党都可以进入东林军校,太好了,整死他张静一,大家就坐等着看笑话好了! 天启皇帝因为对东林书院出了一口恶气,不但借魏忠贤杀了人,连带着借张静一诛了心,除此之外……还将张进这个惹麻烦的舅哥丢给了张静一,可谓心身愉快! 魏忠贤笑容可掬,不由得很欣赏地看了张静一一眼,不过他又有一些担心! 张进这个人,对他来说,可是个祸害啊,他一直都想整死张家呢,就是因为张家出了张进这么个东林的铁杆支持者,若是现在不整死,将来还能有他的好吗?一旦东林死灰复燃,这张家肯定会在后头助一臂之力。 要知道,这张进可不是善茬,不但是天下最大的皇亲国戚,而且是东林的死硬派,在阉党对东林喊打喊杀的时候,他可是跳出来直接为东林说话的,若不是因为他是张皇后的兄弟,只怕这边早就将他拿下诏狱,让他和其他人一样去见阎王了。 而如今……这么个死硬分子,据闻还是满腹经纶的人,进了张静一的军校,这军校里头那些没多少心机的丘八们,还不被他给糊弄到死? 到时……别东林军校成了无锡的东林书院,这东林借尸还魂了。 可担心归担心,毕竟这是以后的事,至少张静一今日干的事很漂亮,这让魏忠贤忍不住对张静一越发的欣赏了。 找机会……得好好和他切磋一下才是,自铲除了东林,总觉得咱年纪老了,脑子也不似从前灵光,怎么自己就没想到这个呢? 天启皇帝意犹未尽,散了群臣后,却是特意将魏忠贤、张静一、黄立极和孙承宗几个留了下来。 天启皇帝呷了口茶,心情不错,笑着道:“朕今日,真是开了眼界,没想到百姓们如此淳朴。” 黄立极面上带着笑容,心里则默默地道:是呢,今日喊万岁,所以叫淳朴,明日说你厌近女色,你便觉得讨厌,是一群刁民和愚民了。 自然,那是心里话,黄立极看着天启皇帝道:“天下的军民百姓,感仰圣恩,这便是圣人所说的发乎于情……” 天启皇帝却是不耐烦地道:“好啦,好啦,不要在此拽词,也不要总说圣人怎么样怎么样,溜须拍马都这样拐弯抹角,你说的累,朕也听得累,朕是实在人,喜欢直接一点。” 魏忠贤立即翘起大拇指:“陛下不慕虚荣,志在真诚,恰恰是奴婢最该学习的。” 孙承宗只板着脸,一言不发。 张静一只觉得魏忠贤很吵闹,这不要脸的老狗,还真是一点技术含量都不讲。 天启皇帝便笑着道:“今日大捷,扬我国威,也为朕增色不少,这是张卿的功劳,不过……今日发生的爆炸……太蹊跷了,这火药哪里来的,是谁此时趁乱火中取栗?还有,这些建奴人可谓是熟门熟路,又是谁暗中为其向导?种种迹象,都说明在京城之中,潜藏着建奴人的细作,且这细作能搬运出火药,对山川地理如此精通,可见此人潜藏之深,能量之大了。” “这件事,切切不可小视了,有道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若是疏忽,今日不过是来数百建奴人,他日,便是建奴人倾巢而出,数以万计!到了那时,若是细作与建奴人里应外合,朕便悔之不及了。” 魏忠贤听罢,精神一震,连忙道:“这是奴婢的疏忽,厂卫这些年,一直都在严查此等细作,没想到此人居然至今没有察觉,奴婢为陛下效命,便是肝脑涂地,亦无憾也。奴婢宁愿立下军令状,三月之内,奴婢定是出动厂卫緹骑,定要将这习作缉拿归案不可。” 天启皇帝本是有些责怪魏忠贤的意思。 可现在魏忠贤主动请缨,又立下军令状,三个月之内定要拿人,这令天启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对于天启皇帝来说,魏忠贤办事还是可靠的,他一声令下,魏忠贤便可让数千上万的厂卫地毯式的在这京城搜索,这种行动力,可比那些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的人要强得多了。 于是天启皇帝笑着道:“如此甚好!魏伴伴辛苦了,记着,这是天大的事……” 魏忠贤正高兴着呢,正要应下。 这时候……却有人道:“陛下,若是三个月,而且还大举搜检,只怕不出十天,就已经打草惊蛇,这细作只怕已远走高飞了。” 魏忠贤脸色一僵,下意识地朝声音的源头看去。 张静一! 天启皇帝诧异地看着张静一,不由道:“怎么,张卿可有什么高见吗?” 张静一伸出了三根手指,吐出两个字:“三天!” 天启皇帝惊讶道:“三天?” 张静一点头道:“不错,微臣三天之内,必将人拿到,拿不到,便是我这锦衣卫百户的不称职,陛下随意裁撤便是。” 好家伙…… 天启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魏忠贤的脸都绿了。 以至于张静一怀疑客氏平日里做了什么。 “三日?”魏忠贤尬笑道:“张老弟,你可别开玩笑。” “不开玩笑。”张静一道:“三日之内,若是拿不到人,那么……这细作说不准已经逃了,所以……卑下选择三天。” 黄立极和孙承宗面面相觑。 他们已经看不懂张静一了。 刚刚给东林甩了一个耳光,转过头……这不是打魏公公的脸吗? 三天? 魏公公乃是东昌提督,一声令下,上万的厂卫緹骑为其效命,也需三个月才有可能挖出人来! 而你张静一区区一个百户而已,能有多少人手,三天就成? 还有……你张静一到底是站哪一边的啊。 如今学堂成立,又立了如此功劳。 现在的张静一,当然不可能站定哪一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若是阉党,大家不敢招惹魏忠贤,说不准那些清流就拿他当靶子打。 同样的道理,若他站东林,魏忠贤只怕要疯,为了将来,魏忠贤也定会对他下死手。 现在的情况最好,拳打东林,脚踢魏哥,打东林的时候,魏哥心里舒坦,打魏哥的时候,东林也开心,左右横跳,夹缝中生存,反而不会让对方直接彻底撕破脸,都会想着玩祸水东引那一套,想着办法拿张静一去恶心对方。 而他则在夹缝中……慢慢徐图建立自己的班底。 阉党得不到天下臣民们的支持,即便再残酷,终究也不过是浮萍,迟早要被清算。 而清流们擅长蛊惑人心,却眼高手低,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空谈之辈,他们更糟糕,倒是颇得后世天竺人的真传,什么事都在‘将’和‘计划’之中。 我张静一便是张静一,我要聚拢一群既能得到广泛支持,同时又能干事的人在自己的身边,试一试挽救这将倾之木,且看这大明日后是谁家的天下。 第一百九十七章 水落石出 “当真三日?”天启皇帝再次确认道。 天启皇帝一想到内奸,已是恨得牙痒痒,现如今张静一拍着胸脯保证,倒是让他激动起来。 “当真三日!”张静一极认真地道。 “好。”天启皇帝露出了笑容,道:“若是当真拿住了,朕记你一大功。” 魏忠贤站在一旁,酸溜溜的,却道:“陛下……奴婢以为……还是要防范于未然……奴婢想着未雨绸缪,厂卫这边……” 他的意思是,张静一的话未必靠谱,他这边……也不可松懈。 天启皇帝点点头:“这是当务之急的大事,厂卫这边,谁先拿住,都是喜事,听好了,朕要将这内奸斩草除根!” 于是魏忠贤松了口气,他觉得张静一是来截胡的,这不是摆明着……说厂卫没用吗? 我三个月的事,你还想三日办成? 黄立极和孙承宗毕竟是阁臣,并不会干预这件事,不过他们也深知内奸的危害。 现在时间要紧,张静一没有怠慢,立即便告辞出宫。 于是他心急火燎地赶回了百户所,随即便将百户所的两个兄弟招了来。 这邓健见了张静一,高兴地道:“三弟,你不知道吧?” 张静一却是拉下脸来,一脸肃然地道:“不许嬉皮笑脸,若是有私事,回家再说!现在在当值,只有公,没有私!” 邓健心下一凛,虽然觉得很没面子,不过没面子的事多了,他也就习惯了,便立即振振有词地道:“是。” 张静一心里想,这样也是为了你们好啊,若是咱们三兄弟带头坏了规矩,往后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将来还拿什么约束自己的部下呢? 看张静一极认真的样子,邓健和王程此时都站得笔直的,一副随时待命的模样。 张静一满意了,便道:“这里有一件大案,若是拿下了,便是大功一件,从此以后,便可在卫里横着走了。” 大案…… 说起这个,百户所其实并不牵涉什么大案的,更像是锦衣卫的派出机构,若是真有什么大案,自然有精锐的緹骑在指挥使或者是指挥使同知、佥事的布置之下进行侦缉海捕,百户所至多抽调人手从旁协助而已。 张静一又道:“我们要拿捕的这个人,关系十分重大,我不妨直接给你们透露一些,这个人……与动摇我大明国本,和我大明生死存亡息息相关。人拿住了,就是滔天大功,只怕连陛下都要亲自见你们,可若是这过程之中稍有一丝不密,出了什么差错,便要饮恨终身了。” 邓健和王程听到了这里,面容都不由肃穆起来,心下已是一惊。 虽然张静一私下里称兄道弟的时候会和他们开一些玩笑。 可他们是了解张静一的,在公务方面,张静一绝不开任何的玩笑。 动摇大明国本的人……这个人……犯得是什么罪? 难道是卫中流传的奸细,和外头的爆炸有关? 可即便和这个有关,至多说是关系重大,可说到动摇国本,却有些过头了。 在他们心目中,动摇国本的人,那至少也该是建奴鞑子,或者至少也该是个建奴酋长之子,传说中的黄带子那样的级别。 可张静一这样说了,他们却不敢怠慢了。 只见张静一又道:“现在给我拿竹斜街的舆图来。” 张静一短短的几句话,邓健和王程都已经足够明白事情的重要了,他们谁也不敢怠慢,匆匆去取了舆图来。 这竹斜街,在京城较为热闹的地方,张静一细细地看着这舆图中关于竹斜街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宅邸。 他现在要抓的,是个狡猾无比之人,这个人有多狡猾呢?在历史上,他曾躲过无数次的追踪。 而且此人的身份,极为敏感,只要能拿住…… 那么……可足以让天启皇帝告慰先帝了。 张静一慢悠悠地道:“若是有一个人,他原本藏匿在这竹斜街的某一处宅邸,此人乃是细作,现在朝廷大捷,他一定会慌张,也知道炸了火药之后,事情有败露的极大风险,而朝廷接下来也一定会核查内奸,那么……他会跑去哪里藏匿呢?” 王程和邓健面面相觑。 张静一不禁无语。 他现在已经有了在东林军校里专门设置一个特别行动教导中队的想法了,用于专门培养特务,毕竟……现在的锦衣卫实在太不专业,急需要专业的人员进行补充。 张静一之所以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潜伏在竹斜街,还是因为上一世土地开发的缘故,当时京城里有一个旧城改造的项目,这项目的原址里有许多有趣的历史,其中……就涉及到了一段风流韵事,当然,涉及到这风流韵事的人……却是一个载入史册,引发了京城巨大震动的人物。 当然……张静一已经没心情去寻找那宅子的旧址了,一方面,时过境迁,毕竟隔了几百年,想找到那旧址,很难,而且还很容易打草惊蛇。 另一方面,张静一相信,以此人的精明,一定知道厂卫要有所动作,一定会对京城进行地毯式的搜查,他原来住的宅邸,已经变得不安全。 可一时之间,想要出城,躲过重重的搜检,却也不是容易的事。 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潜伏,躲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等风声过去,而后再从容回辽东去。 张静一眯着眼,思量着,口里则道:“我来问你们,若是我让你们搜索竹斜街一带,你们一般会疏忽哪些地方?” 邓健立马就道:“当然哪里都不会疏忽。” 张静一白他一眼:“我的意思是,若是当初当差的你们呢,你们还是寻常校尉的时候呢?” “这……” 邓健倒是认真起来,努力的看着舆图,良久,他点了一处地方:“这里一般是不搜检的。” 张静一低头一看,这里被标注的,却是一个叫‘清闲楼’的地方。 叫这种名字的…… 张静一便道:“这是青楼?” “看名字就知道了,都有一个清字,当然是青楼了。” 于是张静一道:“也就是说,若是你们,平日里是不敢搜查青楼的?” 邓健摇头:“并不是!寻常的青楼,当然要搜查的,正好……咳咳……也可趁机讨要一些茶水钱。不过这个清闲楼,却不一样,这地方,没有十两银子,都没法进去坐着喝口茶,平日里能出入的,都是非富即贵。我们哪里敢轻易搜查?若是没头没脑的冲进去,发现咱们刘文刘千户就在里头呢?” “咳咳……”张静一咳嗽道:“刘千户是很好的人,你不要这样说他。” 邓健立即就像炸开一样:“好个屁,我亲见他经常……” 张静一眼一瞪,打断他道:“不要打岔,谈正事。” 邓健便道:“好吧,就算刘千户没有出入,这若是恰好,推门进去,看到系裤带子的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佥事呢?又或者是哪个朝廷的大臣亦或者皇亲国戚,说不准是他们的儿子,咱们那时候只是寻常的小校尉,人家生气了,还不直接甩上两个耳光?锦衣卫说起来是威风,可威风的是上头的人,咱们终究是小鱼小虾,真出了事,上头的人商量一下,谁保我们?” 张静一精神一震,不由道:“这附近只有这么个清闲楼,是那种得罪不起的地方?” 邓健又认真地想了想,才道:“再远一些……只怕得到贡院那儿了,不过是在六七里之外,隔着两个坊呢?” 张静一好奇地道:“你怎么对这些这么熟?” 邓健:“……” “好吧。”张静一轻松了许多:“锁定了位置,那就好办了,你先让人便装,找机灵一些的,不要打草惊蛇,只在附近打探一下,看看这两日,有没有新近在这清闲楼里住的客人,而且……是住了就不肯走的,记住,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邓健便笑着道:“这个好说,这里头的名堂,我都晓得的,你就等着好消息。” 只要将搜查的范围一步步缩小,几乎上就可以锁定目标了。 商议完,邓健便欢天喜地地去办公了。 直到半夜才又回到了百户所,却是一副气喘吁吁,纵欲过度的样子。 见了张静一,他便道:“好厉害,实在太厉害了。” “怎么?”张静一紧张起来:“你遇到贼人了?” 邓健摇头,用一种奇怪的表情道:“我遇到的是心中之贼,不是那细作。” 张静一呼了一口气。 心中贼…… 怎么有些耳熟? TMD,我大明人均哲学家吗? 张静一随即道:“那到底打探出了什么?” 邓健便道:“有一人,昨夜入住,便包了一个叫凤儿的女子,直接缴了一个月的钱,说是要常住一些日子!此人姓李,叫李正龙……好像是做什么官人的……据闻……和许多人都有深交,出入他寓所的人,非富即贵,甚至和许多部堂,都有牵连。听别人说……这人的来头很大,可到底什么来路,却没说清。” 第一百九十八章 格杀勿论 张静一道:“和许多部堂都有牵连?” “是。”邓健认真地道:“可此人深居简出,自从进了这清闲楼,便没有再出来一步了。” 是这个人吗? 张静一心里想着。 倘若此人没有冒险出城,那么十之八九……就是他了。 人的心理都是如此的。 愿意躲在自己熟悉和安全的地方。 比如这个人,他一直都在竹斜街一带居住和活动,那么即便要藏匿,也希望自己选在一个靠近竹斜街的地方。 这是人之常情,京城很大,若是选择较远的地方,反而会令他失去安全感。 除此之外,这种青楼确实是最好的藏身之处,就算厂卫地毯式的搜查,可能也不会查到这里去。 毕竟能开设这种青楼的背后东家,能量肯定不小,而且出入的贵客,也绝不愿意自己被人打扰。 那些奉命搜查的人,当然不敢进去,可当魏忠贤问起的时候,他们哪里敢说这里没有搜查,一定会回答这里已经搜过了,没有可疑的人。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道:“看来,我要深入虎穴,一探虚实了,你带着人手,到时准备搜捕。” “这……”邓健诧异道:“百户,你还真敢搜啊,我实话和你说了,这若是搜了,只怕会惹来大麻烦。” “还会比我张静一大?” 邓健想了想道:“这清闲楼的背后,至少也是九千岁级别的人物,有的人虽然平日里极少露面,不似九千岁这样的招摇,可背后的能量可不小。再者说了,若是抓错了人呢?就说现在这个叫李正龙的家伙吧……他可和不少人都有交情,一旦拿住了他,就怕到时……” 邓健身上,永远洗不清锦衣卫的市侩之气。说白了,就是看人下碟,寻常人物,当然摆出锦衣卫凶恶的面孔,可一旦碰到了达官贵人,立即便得躺在地上装死。 这真怪不得邓健,在京城里当差的人,若是没有这样的眼力劲,基本上早就死了一百遍了。 在他看来,张静一现在确实很得圣眷,将来的前途自然也不可限量,可若当真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人家背后要害你,你却也未必知道。 防人之心不可无,可是小心为好。 一旁的王程也不禁劝:“是啊,还是小心一些为上,要不咱们从长计议。” 张静一笑了笑道:“咱们什么事没干过?现在倒是小心起来了!不过你们既然觉得应该小心,不妨,我们先别动手,你们二人带着人先在附近布置,我先进去探一探虚实,这清闲楼居然能藏匿这么多显贵,肯定有不凡之处,不妨我约个朋友去看看。噢,对啦,邓总旗,魏忠贤的那侄子,叫魏良卿对吧?他人怎么样?” “挺实在的。”邓健道:“一看就是老实人。” “万万想不到,九千岁居然有这么老实的侄子。他平日去这清闲楼吗?” 邓健拨浪鼓似的摇头:“这人……我有耳闻,平日里很少出门的,也极少和人打交道,只和九千岁的一些儿孙们玩在一起,一般不抛头露面。” “有意思,很好,那就请我这大侄子……一道去走一走。” ………… 魏良卿看着手上的请柬,一脸懵逼。 尤其是上头张口就是贤侄,让魏良卿浑身都毛骨悚然。 他只有一个叔叔,叫魏忠贤,当然,他已经过继给了魏忠贤,现在该叫魏忠贤做爹了。 “这张静一,我有耳闻,只是他竟邀我去叙旧,这便奇怪了。”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 魏良卿不是一个爱惹事的人,毕竟从小就长在乡下,小时候也是穷过的,若是家境好,他的叔叔魏忠贤也不至于割了自己去做太监了。 可随着魏忠贤的发迹,他便被送到了京城来,这富贵的生活,让他时时刻刻都不自在。 他想着家里的两亩地,还有从前地主家放了几年的牛。 而至于陌生人,他一向是敬而远之!说实话,就是没底气,好在魏忠贤身边的人总是想尽办法讨好他,让他不至过于恐惧。 这张静一,他已听自己的爹魏忠贤提过许多次了,起初是骂那狗东西,后来变成了张百户,再到后来成了张贤弟,最近几日,开始越发的叫张老弟了。 贤弟和老弟是不一样的。 贤弟虽然有夸奖的成分,但很生疏。 老弟就不一样,这说明关系到位了。 现在张静一殷勤相邀,魏良卿犹豫再三,决定还是去一趟。 他坐着轿子,抵达了约定的一处茶楼。 便见张静一穿着很朴素,也没有穿官服,高高兴兴地朝他招手。 魏良卿落轿,几个护卫想要跟上来,他摇摇头,随即上前,和张静一见礼。 张静一拍了拍他的肩,亲切地道:“贤侄看着显老啊,多大了?” 魏良卿老实地道:“二十有七。” “呃……” 好吧,老是老了点,都快可以做他张静一的爹了。 张静一随即微笑道:“我是久闻贤侄的大名,今日抽了空,才请你出来坐坐,来来来,喝了这盏茶,带你去个好地方。” 魏良卿便好奇地问道:“什么好地方?” 张静一便露出一副神秘的样子,道:“不要四处声张,让人听了不好,我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哦,哦。”魏良卿点点头,端起茶盏,喝茶。 接着张静一起身,拍下四枚铜钱,大气地道:“会账,不用找啦。” 说罢,带着魏良卿直接下楼。 身后,传来了伙计的声音:“两盏茶本就是四文钱,找不找不都一样?” 魏良卿听到这个议论,心里有点慌,他想转身过去给伙计打赏一点赏钱。 可这时张静一已拉着他,催促地道:“走走走,马上就到了。” 几个护卫在门口候着,见张静一和魏良卿出来,都欲想上前去。 魏良卿见张静一没带什么护卫,便朝他们使眼色。 这几个护卫会意,忙退到一边。 这街对面,便是清闲楼。 此时的天色还早呢,所以并没有什么客人。 张静一扯着魏良卿,一面道:“待会儿进去,要自然一点,贤侄,我带你干一件大事。” “噢。”魏良卿抬头看着这清闲楼……大抵明白了什么,不由地脸色羞红,口里忙道:“什么大事,我这人有些怕生。” 张静一随意地道:“一回生,二回便熟了。” “老叔……”魏良卿嚅嗫着,不知所措。 既然他爹魏忠贤叫张静一老弟,那么魏良卿叫一句老叔也很合理。 张静一叹了口气道:“放心,有叔在。” 说罢,便跨槛而入。 一下子的,眼前豁然开朗起来,这里并非是雕梁画栋,却带着古朴,倒像是京城里的某处闲居之所,古色古香,便连桌椅,似乎都带着刻意做旧的痕迹,里头分三层,每一层楼,都有长廊和勾栏。 此时……见有人来,张静一二人便立即被围住了。 “两位尊客,天儿还早呢,怎么这么早便来了。” 张静一大喝道:“把你们这里的好酒好菜,都给我上来,我要和我贤侄喝酒。” 来的一个婆子便笑了:“我们这里虽有酒菜,可最好的却是……” “你瞧不起我是不是?”张静一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道:“我会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不过……我不寻这里的姑娘,这里的姑娘没我丽春院的好。” 这婆子正笑得前俯后仰,好像张静一浑身上下都很幽默一样。 可听到张静一一提到丽春院,她的脸就一下子僵住了。 “什么,你们丽春院?公子是谁,你……公子不是来寻开心的?” 张静一叉手道:“不来寻开心,来你这里做什么,我只来瞧一瞧你们的胭脂俗粉,吃点酒菜,夜里还要去丽春院,赶紧上酒菜来,我很忙,赶时间。” 魏良卿:“……” 这婆子本是笑的眯成了一条缝的眼睛,顿时变成了三角眼,骤然间变得刻薄起来,气咻咻地道:“好啊,砸场子的?” 她这一声大叫,顿时引来了许多的精壮的汉子悄然围拢过来。 毕竟这地方……总不免有人闹事,少不得会安排一些壮汉专门应付这等闹事的客人。 “公子……我看……你是醉了,我们这儿……白日不开门待客。”婆子勉强笑着道。 张静一牛气哄哄地道:“这是什么话,我是花不起钱的人吗?不是我吹牛,你这儿的胭脂俗粉……“ 婆子大怒,她看这少年吊儿郎当的样子,便晓得是来闹事的了,倒是和少年在一起的青年,一直不做声,十之八九就是这青年挑唆来的。 于是这婆子冷下了脸道:“真是岂有此理,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来人……” 张静一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道:“怎么……你们还想打人,我一个打你们一百个。” 那许多汉子便已迎面而来。 魏良卿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老叔,我看这里危险,我们还是走吧……” “好。”张静一点头道:“贤侄,那你注意安全,我也觉得这里危险,我去叫人……” 说罢,嗖的一下…… 还没等那些汉子和魏良卿反应。 张静一本就一直站着距离门口最近的位置,这一下子,大家只觉得眼前一花,张静一便没了人影了。 魏良卿瞳孔收缩,瞠目结舌得说不出话来。 这婆子大怒道:“瞎了狗眼,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来人,给我打……” 魏良卿:“……” ………… 里头已传来了打闹。 张静一一溜烟的跑了出来,朝着对面街上的几个暗探做了一个OK的表情。 他口里则是大呼:“打人啦,保护我的贤侄,这是黑店,胆大包天,连魏公公的儿子也敢打,还愣着做什么?将这店抄了!” 哐当…… 另一边,逮着斗笠伴作货郎的邓健已毫不犹豫的抄出了扎在裤腿里的刀,大呼一声:“杀进去,谁敢阻拦,立杀无赦,锦衣卫办事!” ………… 第五章送到,求月票! 第一百九十九章 钦犯归案 这清闲楼,早就埋伏了七十多个锦衣校尉。 四十多个躲在附近的民宅。 其余人则扮做货郎或者路人,甚至是挑大粪的,随时监视着清闲楼的前门和后门。 邓健一抄家伙,这般一声大吼。 于是四面八方立即涌出无数人来,个个拔刀,犹如潮水一般,涌入了清闲楼中去。 一声锦衣卫办事,便已将无关的路人统统吓得跑了个干净。 张静一随即有了勇气,便立即返身往清闲楼去。 他心里有些紧张,刚才跑的一身是汗,现在只关心是否跑了钦犯。 当然,他还是有良心的,至少还惦记着魏良卿的安危。 可怜的魏良卿,一看张静一跑了,竟是脑子发懵,毕竟事情过于突然,让他的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 而通常情况之下,张静一这般一跑,就算是堵死了魏良卿的后路。 这就所谓跑张静一的路,让魏良卿无路可跑。 那些精壮的护卫们,一看张静一跑了,勃然大怒,哪里还肯放过魏良卿? 魏良卿见自己的护卫们又不在,立马就慌了手脚,结结巴巴地道:“我叫魏良卿,我爹” 啪 一个耳光便打在魏良卿的脸上,魏良卿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疼的捂着脸,躬身要倒下去。 后头一人照准他的臀便是一脚。 魏良卿啪的一下,便摔倒在地。 那婆子便怒斥道:“狗一样的东西,丽春院的人,也敢来这里?把老娘当什么人!也不打听打听,我上头是什么人,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来!这几日生意不好,原来竟是你们在背后祸害,给我打,往死里打。” 汉子们再无疑虑了,顿时对倒地的魏良卿拳打脚踢。 好在这个时候,一干校尉已冲了进来。 眼看着有人明火执仗进来,这些护卫居然也凛然无惧,即便见了有人穿着鱼服,手中的绣春刀横在手里,却冲着他们冷笑:“这里是你们来的地方?” 这些护卫,平日里在此看家护院,见多了达官贵人,莫说是寻常的校尉,便是百户来了,他们也不屑于顾的。 要知道,他们招待的至少是指挥使同知和佥事这样的人。 这种店里的人,大抵都是如此,见多了贵人,便以为自己的身份也随之水涨船高了,张口闭口便是我们某某老爷,某某千户,哪里将寻常人放在眼里。 于是当先一人将为首的邓健拦住,大骂道:“狗东西,瞎了眼吗?” 邓健直接拎着刀,抬手就是一刀斩下去,这刀狠狠斩在此人肩上,顿时这护卫便哎哟一声,却是刀已斩下了他半个胳膊连皮带骨的耷拉在自己的胸前。 只是这刀斩了一半,却卡在骨头里,邓健骂了一句:“这什么破刀。” 便要将刀扯出来。 谁晓得这一扯,那护卫胳膊上已是鲜血喷溅出来,他还未开始哀嚎,便已疼得昏死了过去。 邓健一脚飞踹,才将刀抽出,此时那护卫的鲜血已经喷糊在了他的脸上。 他嫌弃地抹了脸上的一把热血,厉声喝道:“锦衣卫追查钦犯,谁敢顽抗,格杀勿论!赵小旗,你带人堵住门,其余人给我搜。” 说罢,大步流星,带着一干校尉犹如野蛮人一般,冲了进去。 那婆子和护卫们这才害怕起来,竟也不敢去救躺在地上的护卫。 更不敢对魏良卿动手了,魏良卿狼狈地爬起身,口里才道:“我爹我爹是” 张静一这时已走了进来,只是这个时候的张静一,已是取了刀,手搭在了刀柄上,杀气腾腾。 那婆子一见,已是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小心翼翼地上前:“官官爷,你你是哪个百户所的我与你们锦衣卫的刘同知相熟还请” 张静一抬手便给这婆子一耳光。 啪嗒一下,这婆子直接被打得摔到地上。 婆子顿时发簪散落,披头散发,倒在地上竟如烂泥一般,不敢起来。 张静一冷冷地道:“狗一样的东西,你既认得什么锦衣卫的同知,却不认得我张静一吗?” 那婆子听到张静一三字,顿时颤栗。 像她这等耳目灵通的人,怎么会不晓得锦衣卫里有个叫张静一的狠人? 张静一又冷笑道:“你就算不认得张静一,可认得他爹”张静一指着魏良卿道:“认得他爹魏忠贤吗?” 那婆子顿时眼睛开始上翻,口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似言又止,竟是顷刻之间,昏厥过去。 那些护卫见状,也已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两腿一软,纷纷瘫在地上,口里颤颤道:“饶命。” 张静一则微笑地看着魏良卿,如春风一般的温暖:“贤侄,没事吧,还好,只是皮外伤如果不然,我都不晓得如何和魏哥交代才好。” 魏良卿抹了抹一脸混杂着灰尘的泪,一脸的鼻青脸肿,好端端的相貌,却好似打成了猪头一般。。 他道:“你去哪里了?” “搬救兵。” 魏良卿居然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打坏了,歪着头想了想才道:“小侄怎么觉得张叔是设了一个套” 哎 张静一心里感叹,魏忠贤这么聪明,怎么会有这样的侄子啊,可见家族遗传下来的智商,并没有延续到魏良卿身上。 这种事,就算你知道,你能把这一层窗户纸捅破吗? 捅破了,大家日后就不好相见了。 若是魏哥碰到这种事,肯定装作无事人一般,还要多谢他的搭救,然后转过头,再想法子秋后算账呢。 张静一一拍他肩膀,神秘地道:“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过两日告诉你,你就晓得我的良苦用心了。” 魏良卿啊呸的一声,自口里啐了一口痰。 只是这痰里含着血,他努力的摸摸自己的下唇,才想起来:“我的牙没了一只。” 张静一道:“以牙还牙,谁打的你,你打回去。” 魏良卿又想了想,摇头:“算了,打了他们,也找不回我的牙。” 却在此时,这清闲楼里已是混乱起来。 校尉们一个个踹门而入,里头顿时传出各种惊叫。 也有里头有男人的,里头的男子大多非富即贵,口里喝道:“什么人,大胆” 这群校尉胆子大,在清平坊的百户所出来的,谁管你是谁,一拳便打过去,于是有人啊呀一声,便开始杀猪一般的嚎叫。 混杂着嚎叫,便可听到有人叫骂:“你等着你等着瞧。” 往往这么嚣张的人,除了张静一之外,都不会有好下场,自然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张静一气定神闲,抿着嘴,自顾自地在一楼的八仙桌边坐下,口里则道:“取茶来。” 他这一副悠闲的语调,让店里的护卫噤若寒蝉,忙是要去茶房斟茶。 方静一却是点了点那婆子:“你去!” 那婆子本是躺在地上装死,一听,竟是一轱辘翻身起来,忙不迭的去了。 一会儿之后,张静一翘着脚,呷了口茶。 魏良卿只直勾勾的眼睛盯着地上,似想找自己的牙,他一言不发,似在思索什么。 外头有几个差役探头探脑进来,显然是察觉到了异常,想来看看,可一看里头的锦衣卫,便又忙将脑袋缩了回去,再看不到他们那战战兢兢的脑袋了。 这清闲楼里好一番鸡飞狗跳之后,突然有人惊喜道:“在这里” 紧接着,七八个校尉顿时循着声音扑过去。 这时便听人威严的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我是良善的百姓。” 可谁理他是什么良善的百姓,便听有人大喝道:“你叫李正龙是吗?” “我”这人声音顿了顿:“不才正是。” “拿下!” 于是又传来妇人的惊叫,没多久,便见几个校尉押着一人出来。 又有几个校尉冲进他的住所,开始翻箱倒柜。 张静一心里一松,也不去审问,而是长身而起,背着手道:“留下人,再搜一搜,这店铺,给我贴上封条,不许再开啦,藏污纳垢,我张静一最见不得这样的地方。将人给我带走,小心防范,尤其要注意。” 说着,率先往清闲楼的大门走去,走了几步才想起,好像少了点什么,回头朝魏良卿微笑着招手说:“贤侄,走,带你去玩好玩的。” 魏良卿猛摇头道:“我觉得我受伤了,我要回家。” 张静一脸便拉了下来。 这魏良卿居然有些畏惧,想了想道:“我现在还在流血。” 口里这样说,却还是很顺从地跟着张静一出来,而在此时远处早已围满了围看的军民百姓。 也已有人预备好了车马,稳稳当当的停在了门前。 几个魏良卿带来的护卫,这才察觉到不对,从街对面匆匆赶来,不过他们没认出魏良卿,毕竟魏良卿的容貌和进去的时候显然不一样了。 他们想进去,却被外围的锦衣卫拦住,不许他们进去,只能在外焦灼观望! 张静一上了马车,总算舒了口气,心里想:“这一下子真要惊天动地了。” 第两百章 启禀陛下 君穆年又叮嘱了苏子余两句,看到皇后身边的宫女锦瑟走过来,才放苏子余离开。 锦瑟走到苏子余面前恭敬的行礼道“奴婢参见秦王妃,皇后娘娘命奴婢来给秦王妃引路。” 苏子余心中感激皇后的细心,这皇宫里想要她小命的人可不少,今日进宫又不能带婢女,一个人独行难免给敌人留出可以下手的机会,有皇后身边的宫女陪伴,就大不相同了。 不过奇怪的是,为何来的是锦瑟,而不是锦绣呢? 苏子余记得,皇后最信赖的那个大宫女,叫锦绣。 苏子余开口问道“锦瑟姑娘,锦绣姑娘去哪了?” 锦瑟浅笑一下开口道“锦绣姐姐已经到了年纪,小年夜当日就出宫返乡了。” 苏子余眨眨眼,疑惑道“宫女一般二十五岁离宫,锦绣姑娘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是不是太早了些。” 锦瑟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后低下头叹口气。 苏子余看她面露难色,想了想开口说道“锦瑟姑娘不必介怀,我就是好奇问问,不方便说的话,就算了。” 锦瑟左右看了看,发现没有闲杂人,才压低声音说道“锦绣的名字犯了忌讳,庄贤妃在陛下那告了状,眼下她有孕在身,陛下自然千依百顺,就将锦绣逐出宫了。好在有皇后娘娘护着,锦绣走的也算体面。虽然没有朝廷补足的银两,可皇后娘娘私下贴补了不少,锦绣姐姐应该会衣食无忧的。” 苏子余在心中念叨着“锦绣……庄锦绣,原来如此,看来庄贤妃是为了庄锦绣的名字不被人冲撞,才故意为难锦绣。可这锦绣叫这个名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庄贤妃现在蹦出来挑刺儿,摆明了觉得自己母凭子贵啊!” 苏子余撇撇嘴,没有过多置喙,只觉得皇后娘娘在后宫的日子,还真是不好过。 过去有个洛贵妃,现在有个庄贤妃,真是人善被人欺啊。 …… 苏子余想着想着,就来到了来仪宫。 此刻来仪宫已经或站、或坐,挤满了进宫拜年的女眷。 苏子余刚跨过门槛儿,就感觉有人在看她。 她抬头望过去,与苏夫人四目相对。 苏夫人见状急忙满脸堆笑的开口道“余儿,你来了啊,瞧瞧这裙子,真是好看,跟你这套头面太般配了。” 苏子余客套一声“是爹爹眼光好。” 苏夫人笑了笑,没再多言,而是拉着苏子嫣往远处走了几步,看样子也不打算继续和苏子余攀谈了。 苏子余微微挑眉,觉得有几分奇怪。 苏夫人假笑不奇怪,奇怪的是那苏子嫣为何看到她完全无动于衷? 平日里苏子嫣最喜欢嘲讽她,哪怕后来她成了秦王妃,苏子嫣不敢当面嘲讽,可每每相遇,也都会送她几个白眼,今日倒是乖顺了?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苏子余撇撇嘴,心想这样也好,落得个清净。 苏子余转头看向别处,与五王妃六王妃先后打了招呼之后,又跟其他高门贵女客套了一番。 一直到皇后娘娘和各宫妃嫔驾到,众人才纷纷列站两旁,让出了一条路。 苏子余抬眸看向皇后,今日是年三十,皇后穿了一身崭新的凤袍,明黄的云缎,看起来雍容华贵,气势不凡。 跟在皇后身后的,自然就是最近风头无两的庄贤妃了。 。阅址 第两百零一章 御审 大明为辽东的问题,曾有过巨大的争论。 其中以袁崇焕,甚至是孙承宗为首的一群大臣,认为要守辽东,该以辽人来守辽土。 而以熊廷弼为首的人,则认为辽人在辽东牵涉到的利益太多,所以辽人并不可靠,应当去除辽人的影响。 当然,这里面的辽人,指的并不是辽东的百姓,而是辽东的士绅。 说穿了,袁崇焕和孙承宗的意思是拉拢士绅,授予他们官职,充分给予信任,以此来遏制建奴。 熊廷弼则完全不一样,因为随着建奴人不断的侵城掠地,也开始招抚辽人士绅,这让不少辽人首鼠两端,毕竟让他们坚决反建奴,可自家的地还被建奴人占着呢,一旦建奴人开始招抚,他们的反抗意志就不坚决了。 当然,这一切随着熊廷弼的获罪,最终朝廷一锤定音,还是决心奉行辽人守辽土的策略。 大量的辽人士绅,被敕封了各种的官职,允许他们招募乡勇,甚至给与各种钱粮的资助,辽东巡抚衙门里,也充斥着各种的士绅出身的人,为其出谋划策,制定战略。 兵部制定的许多战略里,都将辽人看得很重,所以王雄所奏,不是没有道理,朝廷付出这么多,你却将这样的义民直接拿走,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那么……辽人守辽土的国策还要不要了? 天启皇帝若是不审慎对待,信不信那些辽人统统都去归附建奴? 这李正龙的履历,显然是十分完美的,王雄敢这样为他作保,也是有底气的。 “陛下啊,要立即释放李正龙,而后……让张静一赔偿损失。” “裁掉他的百户之职,他不是爱做县令吗?就让他好好做他的县令。” 这一时间,诚意伯等人也开始闹起来。 天启皇帝有些气恼了,便道:“好啦,多大的事,你们非要喊打喊杀。” 诚意伯李孔昭一听这句话,要背过气去,道:“陛下,话可不是这样说的啊,臣的朋友……被打成了那样,什么叫多大的事?” 天启皇帝看着鼻青脸肿的李孔昭,一时无语。 却在此时,有宦官进来道:“陛下,陛下……” 天启皇帝抬头,不耐烦地道:“又出了什么事?” “长生殿下……他……他……” “什么?“还不等这宦官说下去,天启皇帝已吓得脸色惨然,豁然而起道:“他怎么啦?” “长生殿下今日吃乳不香,睡觉也总惊厥……” 天启皇帝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发黑,惊慌失措地道:“御医呢,御医去看过没有?” “倒是去请了,不过还没有定论,只不过……只不过张妃娘娘她……” 天启皇帝焦急地道:“她说什么?” “张妃娘娘说,可能是长生殿下自入了宫,便没有见过舅舅了,心里甚是想念,所以才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天启皇帝:“……” 作为育儿专家的天启皇帝而言,他怀疑张妃在骗自己,这么小的孩子,他懂个屁,连自己爹是谁都不知道呢,晓得哪门子的舅舅。 不过…… 这番话显然起了极大的效果。 天启皇帝定了定神,挥挥手道:“你下去。” 于是,他镇定自若地看着这些个哭哭啼啼的臣子:“朕知道怎么回事了,臣子之间要和睦,不要总是喊打喊杀,误打了人,误封了铺子,退一万步,就算是误拿了人,那又怎么样,你们想做什么?想要朕诛了张静一吗,这就是你们想要的?” 王雄和李孔昭觉得陛下的话……有点强词夺理。 而天启皇帝则是看向魏忠贤道:“魏伴伴,你怎么看待?” 魏忠贤其实已知道自己的儿子挨打了,心里早就慌了神。 他还指着魏良卿给老魏家传宗接代呢,一时心乱如麻,这时听到天启皇帝问起,才啊了一声,却是木然地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便没好气地道:“朕问你怎么看待?” 方才的话,魏忠贤是一句都没听进去,这时问他怎么看待? 他定了定神,于是很小心翼翼地道:“那么陛下怎么看呢?” “朕在问你。”天启皇帝咬牙切齿道。 魏忠贤道:“奴婢以为……这个……这个……凡事,当从长计议,古人有云……” 天启皇帝便打断他:“罢了,你不必说了,朕就问你们,李正龙到底是不是细作?” 王雄连忙信誓旦旦地道:“陛下,是也不是。” “这又是什么话?” 王雄道:“臣说他是,是因为只要人落在了锦衣卫的手里,还不是锦衣卫说什么便是什么?臣说不是,是因为臣素知此人,此人忠肝义胆,心向朝廷,每每提及到建奴人的时候,无不是咬牙切齿,只恨不得生食其肉!” “若这样的人都是细作,那我大明便没有忠臣啦。请陛下立即释放李正龙,至于那张百户,他立功心切,臣也可以理解,可是如此构陷忠良,又当怎么处置呢?” 天启皇帝见王雄说的这么认真,现在太妃那边,诚意伯这边,还有兵部这边都不依不饶,他倒是不知该怎么安抚了! 人……肯定不能轻易放了的,毕竟朕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而且说不准还真可能是细作呢? 就在此时,魏忠贤道:“陛下,何不去百户所看看?” 天启皇帝:“……” 魏忠贤是真的急了,他得想办法去看看自己的儿子,才能安心! 张静一那狗东西缺了大德啊,有什么事,冲着咱来啊,咱还不能一根手指头像碾蚂蚱一样碾死你?糊弄咱的儿子,算什么好汉! 魏忠贤此言一出,王雄也连忙道:“对对对,亲自去,臣怕锦衣卫屈打成招,到时……” 以往都是天启皇帝要出去,大家非要拦着。 今日个个怂恿着他出去,也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天启皇帝只好勉为其难地道:“也好,不过现在长生身体不好,朕……” “陛下,长生殿下知道陛下是去见他的舅舅,殿下保准就安心了。”魏忠贤道。 天启皇帝只好道:“是吗?好吧。” 而此时,魏忠贤心里终于吁了口气,总算可以立即去见见自己的儿子了。 王雄也松了口气,只要陛下去了,张静一就没办法动刑,不动刑,看他百户所怎么办。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李正龙乃是细作,可现在大家和李正龙牵涉得这么深,能袖手旁观吗?就说他吧,他的一个小妾,还是这李正龙送的呢!李正龙当真成了叛逆,他只怕也要跟着去陪葬。 真是细作也不怕,只要不动刑,而李正龙又是个聪明人,晓得外头自然有人会极力保他的,只要咬死了不说,就不能拿这李正龙怎样!而他张静一,到时候怕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什么是非黑白,王雄心里觉得,也只有那些无知百姓,才去分什么忠奸了,似他王雄这样的人上人,只要自己还是兵部侍郎,无论什么人,在他的面前不都是好人吗?哪一个不是笑脸相迎,处处恭恭敬敬,想他所想,急他所急? ………… 顺贞殿。 此时,一个宦官正匆匆地进了这里的寝殿,接着便听到了长生殿下的哭声。 他一进去,便见张妃正抱着孩子,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口里低声道着:“不哭,不哭,长生不哭,舅舅明日就来,舅舅明日给你看猴戏。” 见了宦官进来,张妃道:“怎么,禀告陛下了吗?” “已经禀告过了。” 张妃点点头,也没有问陛下后续是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道:“好啦,那有劳你啦。” 这宦官噗通就跪下:“奴婢伺候娘娘,哪里敢称劳呢?这是应尽的事。” 张妃便抿嘴笑着道:“话虽如此,可侍奉是公,你跑这一趟腿,却是私情,我初在这宫中,手里也没什么东西赏赐你,不过……我三哥前些日子,怕我在宫中过的不好,送了一些金叶子来,梅儿,你去取片叶子来。” 一旁的女官听罢,点头款款去了。 这宦官受宠若惊地道:“清平伯好气魄。” 张妃只笑了笑,便继续逗弄长生。 长生则是噘着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张口又想哭,不过张妃轻轻拍他背,似乎让他舒服了一些,于是便打了个哈欠,襁褓中的他,脑袋又往张妃怀里钻,眼帘挣扎了几下,便又起了鼾声。 ………… 天启皇帝一行人,匆匆赶至清平坊。 对这里,天启皇帝历来是熟悉的,此处是新县的中心,已经很有模样了。 不过听说……可能新县县衙要搬迁,却不知是真是假。 新县的事,天启皇帝一般是不去多干涉的,由着张静一的性子便是。 天启皇帝这点钱倒是比历史上的崇祯要强得多,他能分辨出谁是吹嘘,可一旦他决定任用谁的时候,就绝不会多疑。 此时,新县的外头没什么人,天启皇帝是微服出来的,没带多少人,自然也不准人先去通报。 轿子轻轻停下后,天启皇帝下了轿,便径直进去。 第二百零二章 水落石出 见天启皇帝这般不客气,此时同样心急的魏忠贤,也是跑的飞快,几乎是小跑进去的。 那跟随而来的王雄和刘孔昭二人,自也是疾步跟了去。 原本以为,这个时候……百户所一定是忙碌开了,少不得趁此机会,赶紧拷打人犯,逼迫李正龙认罪。 可哪里想到,这县衙加百户所的官衙里头,居然毫无紧张气氛,甚至很是清闲。 此时是正午时分。 张静一在官衙的左侧开辟出了一个广场。 专门用来让人踢蹴鞠和打捶丸的。 当然,县衙里文吏多,大家更喜欢打捶丸,这捶丸倒是颇有些像后世的高尔夫球,拿着球棒,将石球打进洞里便算赢了。 此时,几个吃过饭的文吏,正打着捶丸,而这球场外围,则是围了一圈人。 大家或站或蹲,人手拿着一个铁盆子,吃着从食堂里打来的饭菜。 众人一面看球,一面吃,偶尔也会聊一些公务上的事或是趣闻。 当然,若是有人进了球,就不免赢来哄堂叫好。 这风气是张静一带来的,他吃饭的时候,就不喜欢在饭桌上,非要拿个盆大的铁碗夹了饭菜,便随便找个地方蹲着去。 于是大家也有样学样,倒也变成了新县的一景。 风气是很奇怪的东西,县衙这里的人都如此,以至于不少外头的商贾,似乎也觉得这样吃体面了,甚至新县里还专门出了类似的蹲宴,一群人蹲着,围坐一起,吃着美味佳肴,大气,有格局。 “张静一!”天启皇帝一阵子就看到了张静一。 见这家伙居然蹲在人堆之中,令天启皇帝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在这县衙里,是没有人敢叫张静一全名的,一个都没有。 于是,听到这道声音后,张静一猛地身躯一震,立即放下了自己手上的铁碗,匆匆便跑了来。 他跑的不快,但是显得很卖力,你可以偷懒,但是样子却还要做的。 于是张静一就好像已断了气一般,上气不接下气地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接着低声道:“陛下……您……” 天启皇帝还未开口。 一旁的魏忠贤却是急匆匆地怒道:“咱的儿子呢?” 张静一很淡定,魏九千岁关心自己的儿子,嗯,这很合理! 他心平气和地道:“在那里。” 顺着张静一的手指着的方向。 魏忠贤顿时看到了魏良卿,魏良卿此时也正蹲在球场的一边,想来是饿了,正弓着身,一面看球,一面扒拉着饭菜。 张静一叫他一声,他回头,于是一张被打得像猪头一样的脸便出现在魏忠贤的眼前。 魏忠贤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打成了这个样子……他居然还吃得下饭? 这一下子,魏忠贤暴怒了! 好你个张静一,你真是胆大包天了,真以为我魏忠贤是吃素的? 只是碍于天启皇帝就在面前,魏忠贤也只好先极力地隐忍着怒火,此时只怕正算计着,接下来该怎么整人了。 跟着来的王雄却是厉声道:“张静一,义民李正龙,现在何处?” “什么意民?”张静一诧异道。 王雄冷然道:“仁义之义,万民之民。” “哦。”张静一道:“你是说那细作?” 王雄冷笑:“张百户说他是细作,那便是细作吗?” 张静一道:“虽然还未查实,不过快了。” 王雄此时不禁有点急了,他怕李正龙被屈打成招,于是焦急地道:“只怕是快给张百户打死了才对吧。” 张静一道:“我何时打过他,说话要讲证据,还有,你和那细作李正龙什么关系?” 王雄不禁有些愤怒,在他看来,这张静一要将李正龙置之死地,其实就是要将他王雄置之死地啊! 于是王雄勃然大怒道:“我和他清清白白,不过是看不过去你胡作非为。” 天启皇帝皱眉,此时怒喝道:“好了,都不要吵闹了,张卿,朕问你,人在哪里?” 张静一如实道:“就在后头的囚室。” 天启皇帝道:“审过了吗?” “在审。” 天启皇帝便道:“走,去看看。” 他说罢,张静一当然只能乖乖的领路。 众人到了后衙的廨舍,再穿过一道月洞,便到了一处本该荒废的角落里。 这儿已开辟了出来,专门建了一排砖头房子,改建成了囚室。 张静一等人就快到囚室边了,那王雄却是有些急,正想高喊什么。 张静一却是突然森然地看着他道:“在这里若是敢与贼私通,便是死罪,我奉劝你说话仔细一些的好。” “你……”王雄好歹也是三品的侍郎,此时不禁怒从心起,这可是关系着自己性命的事。 于是他气咻咻地道:“你要屈打成招……” “我不会打他。”张静一很认真地道:“我在审问,到了这里,无论是谁,都要遵守这里的规矩,如若不然,我谁的面子都不给。” 张静一顿了顿又道:“陛下除外。” 王雄便冷笑道:“很好,那么倒要看看,你是如何审问,这李正龙,又怎么成了细作的!” “都随我来。” 这砖房是一排的。 囚室的隔壁,还有一个房间,当然,里头却并不相通,不过却留了几个小孔,是用来观察囚室的。 而隔壁囚室的声音,也可清晰地传递到这里。 王雄一进这房子,下意识的立即靠近那小孔看去,顿时……他松了口气。 因为他发现,李正龙果然坐在隔壁,依旧还是衣冠楚楚的样子,显然……并没有用刑。 这就好办了,只要不用刑,便什么都问不出,陛下在这里,自会给他和李正龙做主的,毕竟李正龙关系到的,乃是辽人守辽土的大策。 张静一此时低声道:“陛下请坐。” 说着,亲自搬了椅子来,又安排人斟茶。 天启皇帝坐下,魏忠贤站在一旁,则显得有些寝食难安。 他此时只想赶紧抽空和自己的儿子说说话,伤的太严重了,这事儿……肯定张静一脱不了关系,他这儿子老实,十之八九,这个家伙是拿他的儿子去钓鱼了。 狗东西! 而此时…… 已有人在隔壁审问了。 便听隔壁一个校尉道:“还不肯说吗?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你与建奴人什么关系?” 回应这校尉的,乃是沉默。 王雄则面带得意之色,他现在要关心的,是秋后算账的问题。 天启皇帝也听着连连皱眉,却不知道张静一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于是,那校尉拍案,啪嗒一声,拍桌的声音便传到这里来。 只听那校尉冷声道:“你若是再不说,便要不客气啦,你可知道,这里是锦衣卫,进来了这里,你还想装傻充愣吗?” 此时,却听一个随和的声音道:“我叫李正龙,并不知道为何诸位官爷为何要将我抓来这里!学生历来行事,中规中矩,从不敢触犯律令。至于官爷说学生私通建奴,这就更加是无稽之谈了,去年的时候,建奴人攻宁远,袁巡抚招义民,学生招募了族中七十多口人,随大军与建奴人死战,获首级两颗,族中死者十余人,血洒歧风岭,甚是悲壮。为此,袁巡抚下文褒奖,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怎么到了这里,你们却说学生通贼呢?我与建奴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想不到建奴人没有杀死学生,自己竟落在了厂卫的手里,不曾想会沦落至此,被人如此构陷。” 他语气很平静。 可这一番话,却说得慢条斯理,让听到的人,都不禁动容。 隔壁的天启皇帝果然动容了,他显然也感觉到,可能这一次当真抓错人了,而此人若当真是义民! 这样的事若是传了出去,那些辽民们,以后谁还跟朝廷同心同德? 王雄则坐在那,面带微笑,眼中略带几分得意之色,他现在只想看张静一如何收场。 那校尉似乎一下子没了底气,竟也不知怎么问下去。 倒是张静一低声道:“陛下……待会儿,臣去看看,一定能水落石出。” 天启皇帝本想说罢了,将人放了吧,不要闹出什么笑话。 可听了张静一的话,便点点头:“朕要的……是真相。” 张静一点了点头,便起身,出了房,随即让卫兵打开了囚室门。 囚室里只有一桌两椅,李正龙被绑在一个椅上,桌子这儿,一个文吏正在记录着口供。 而另一边审讯的校尉,一见到张静一进来,顿时道:“见过……” 张静一摆摆手,随即将手背着,来回踱了几步,而后笑着看李正龙道:“这样说来,李先生竟还成了义民。” 李正龙虽显狼狈,却带着轻描淡写的样子,带着读书人的矜持,语调平和地道:“不敢,我乃辽民,守土有责,这是该当做的事。” 张静一突然冷笑:“武长春,你不要做戏了。” 武长春…… 武长春是谁? 隔壁的天启皇帝等人脸色不禁一变。 而李正龙的脸色,却也微微抽搐了一下,不过他还是极力地表现出平静的样子。 可藏在袖里的事,却忍不住哆嗦。 ……………… 还有。卑微的求大家别骂了。 第二百零三章 真相 在说到武长春三个字的时候。 张静一的眼睛便一直直勾勾地盯着‘李正龙’。 他缓步在这囚室中走着,脚下的靴子很有节奏地传出敲击地面的声音。 武长春忙是将眼睛别到一边去,不肯和张静一对视。 张静一笑了笑道:“武长春……还要演下去吗?” ‘李正龙’很认真地道:“谁是武长春,学生并不知道官爷此言是什么意思,还请官爷赐教。” “不见棺材不掉泪!”张静一冷笑:“你以为我为何要拿你,吃饱了闲着的?或许这个时候,你一定还在想着,那些平日里被你收买的人,会想方设法的搭救你出来吧,说的也是,他们和你是一条线上的蚂蚱,那些狗东西……虽然未必知道你真实的身份,可是平日里没有少收你的好处,若你是建奴的细作,他们怕也要人头落地,性命不保,所以……你一定料定,他们会比你还要急,一定会设法营救你,便是舍得一身剐,也在所不惜。正因为如此,你才能在此气定神闲,是吗?” ‘李正龙’:“……” 隔壁…… 王雄听得咬牙切齿,他一开始被武长春三字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一听到张静一张嘴便是一句狗东西,他便明白,这是在拐着弯骂他。 天启皇帝此时已开始凝神细听起来,这一刻,他极想知道真相。 魏忠贤则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儿子,今日状态有点差,居然没心思顾着陛下。 ‘李正龙’这时道:“这一切都是官爷的猜测而已,我听闻厂卫只要捕风捉影,就可以拿人。终究学生只是一个寻常的百姓,厂卫要打便可打,要杀便可杀,自然一切由着你们,只是………学生李正龙,为何官爷定要诬赖我为武长春,却又污蔑我为细作呢?” 张静一泰然自若地道:“因为我不但知道你叫武长春,还知道……你有一个岳父,叫李永芳!” 李永芳…… 又是一个讯息。 这一下子的……‘李正龙’的脸色大变。 他虽一直极力抵赖,可当一个又一个的底细被抛了出来,一股恐惧,却禁不住的朝他袭来。 张静一则死死地盯着他,露出一副洞悉一切的表情。 ‘李正龙’几乎是瘫坐在了椅上,此时……纵然他有再高的心理素质,也禁不住土崩瓦解。 如此极机密的事,除非对方完全掌握了他的身份和行踪,不然……就绝不可能会知道。 而一旦被侦知……那么就意味着……一切都已曝露在了阳光之下了。 ………… 隔壁的房里。 这房中的所有人,内心的震撼,却绝不在那‘李正龙’之下。 李永芳…… 此人居然是李永芳的女婿? 天启皇帝豁然而起,此时他的脸色已是阴沉一片,牙咬得咯咯作响,拳头已经攥紧,紧接着,整个人开始变得焦虑起来,在房中焦躁地来回踱步。 便连一旁的魏忠贤,听到这三个字,也已全然没有了任何顾虑儿子的心思了。 是李永芳……竟是李永芳…… 魏忠贤激动得身躯颤栗,而后,迅速地和天启皇帝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永芳……乃是万历和天启朝最痛恨的一个汉人。 若说万历皇帝在的时候,想让谁去死,那么无疑就一定会是这个李永芳。 因为……李永芳无疑……制造出了建奴这个怪物,以至于整个大明……在长达十数年来,一直都在持续的流血,数不清的人背井离乡,而大明也开始摊加辽饷,无数的文臣武将,为了一个辽东问题……而夜不能寐。 想当初的时候,建奴人起兵反明,那时候的建奴人,实力还十分的弱小,而李永芳乃是抚顺的游击将军,却投降了努尔哈赤。 在得知建奴人反叛之后,朝廷立即发动了十二万大军,分四路进剿,这便是鼎鼎大名的萨尔浒之战。 当时努尔哈赤见明军势大,军力鼎盛,心中惶恐,打算向北撤退,藏匿起来,躲避明军的锋芒。 可就在这个时候,是那李永芳站了出来,告诉努尔哈赤,说这四路大军的将军们各有矛盾,然后又告知哪一路军马兵强马壮,哪一路兵马较弱,同时分析各路将军们的带兵特点,最后劝说努尔哈赤,管他几路来,我们只往一处去。 努尔哈赤听从了李永芳的建议,果然大获全胜,大明的十数万大军……一败涂地,万历皇帝的家底,也顿时被打空。 此后,李永芳四处策反明军,又随建奴人攻城略地,辽东千里之地,最终落入了建奴人的手里。 而李永芳因此,也获得了努尔哈赤的欣赏,将他视为了自己的心腹,不但敕封他为总兵官,而且还将自己的孙女嫁给了他。 因此,李永芳成为了建奴人的额驸,每一次作战都尽心尽力,建奴人出征,他便带着他的汉军作为先导,可谓是不辞劳苦。 不只如此,李永芳最擅长的,便是对明军的上层进行策反,他本就是明将,所以对于辽东诸将们的情况了如指掌。 可以说……大明今日有建奴之患,至少有一小半,都和这个李永芳有着莫大的关系。 万历皇帝在晚年的时候,身体很不好,一直都在哀叹,自己有生之年不能拿下李永芳,毕竟建奴人是敌人,败了也就败了,可李永芳这等破坏力极大的汉奸,不能亲自将其千刀万剐,却是平生最大的遗憾。 天启皇帝也是如此,他登基之后,一直关心军事,便是希望有朝一日,大明能够平定建奴之乱!而这李永芳,便是天启皇帝最痛恨之人,没有之一。 没想到…… 在这里……居然拿住了李永芳的女婿…… 这……是真的吗? 天启皇帝显得不可置信,若当真是李永芳的女婿,那么此人,就一定是李永芳心腹的心腹…… 能拿住此人……也足以告慰万历皇帝在天之灵了。 天启皇帝的手狠狠地拍在了椅柄上,努力使自己不要激动得发出声响。 魏忠贤眼里更是放出精光。 可此时,兵部侍郎王雄察觉到一丝丝的不对劲了,他努力地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李正龙’看着就像好人,哪里……哪里有半分像细作…… ………… 而此时的囚室里,则是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张静一依旧死死地盯着‘李正龙’。 ‘李正龙’避开了张静一的目光。 他想了很久…… 而后扯着唇角,努力地露出微笑道:“官爷也太会开玩笑了吧。” 张静一却也显得气定神闲,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越显得激动,反而不会有太大的效果。 对付‘李正龙’这样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表现出足够的耐心。 只有这样,才能一次次的突破他的心理防线。 张静一平静地道:“你看我像是开玩笑?事到如今,你已是死到临头了,何必还想矢口否认呢?你的事,我都知道,甚至包括了你在京城里……其实一直都与一个叫张凤儿的女子有染,你这些日子,潜伏于竹斜街,还有……去年的时候,你人就在宁远城,为你的岳父李永芳进行策反。” “此番你来京城,便是假借李正龙的身份,想要疏通关系,给自己讨要一个武官的职位,而后再拿着这职位,前去宁远城里,好和你的岳父里应外合,夺取宁远。” 张静一顿了顿,继续道:“我说的一丁点都没有错吧,所以此番你在京城四处活动和打点,应该花费了不少的银子,是吗?” ‘李正龙’低着头,一言不发了。 张静一冷笑道:“你说与不说,也藏不住了,你不说,是死,而且我敢保证,锦衣卫会一寸一寸的敲碎你的骨头,教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厂卫的手段,我现在还没有动用,是因为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聪明人,聪明人是不必动用刑具的,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的谈。我深信你比任何人都明白,你现在的出路只有一条,那便是乖乖认罪伏法,想办法戴罪立功,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若不然……就不是我张静一坐在这里,和你好好的说话了。” ‘李正龙’依旧低垂着头,他的身躯却是开始颤抖起来。 事到如今,他已清楚,自己的一切都已被掌握了。 或许……从他进入京城开始,其实他就已经被盯梢了。 这是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他本以为自己天衣无缝,谁晓得竟成了别人戏耍的玩物。 张静一随即站了起来,口里淡然地道:“你既然不肯说,那便算了,我只告诉你,这里只有我会和你好好的谈,你若是不愿意,我就再不会来了。” 说罢,张静一举步,便准备要走。 “且慢!”猛地,‘李正龙’抬头,道:“不错,李永芳乃是我的岳父,我叫武长春,乃……忝为大金三等副将!” ………… 第五章送到,睁开眼就一直在码字,一直写到现在,这么晚了还没吃晚饭,然后还挨了一顿骂,其实,再解释一下,真的不水,很流畅呀,那啥,求月票、求订阅。 第二百零四章 滔天大案 武长春的声音落下。 隔壁的房里,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顿时有了不同的反应。 那兵部侍郎王雄骤然之间,人已瘫下了。 当真是……建奴的细作。 而且级别之高,难以想象。 在建奴人那里,虽然收买了大量的汉人。 可实际上……授予的官职并不高,此时的汉八旗还没有建立,所以对于这些归降的人,依旧还是沿用大明的官制。 譬如那名声极大的汉奸李永芳,虽然成为了所谓的‘额驸’,也就是驸马,依旧做了总兵官,理论上,和毛文龙的官职相当。 而这个武长春,则为三等副将,这三等副将的级别很高,在建奴那里,秩从二品,位次于总兵官。 当然……这一切只属于汉奸们的编制,建奴人自己,则有自己的一套八旗体系。 现在……建奴的一个副将,如此重要的角色,即便丢在大明,那也是有名有姓之人……却和自己关系匪浅。 想到这里,兵部侍郎王雄顿时打了个寒颤。 他猛然意识到,完蛋了。 想到平日里,武长春对他的各种收买,不惜花费重金,王雄其实并不会意识到自己是在和一个建奴细作打交道,像他这样的兵部侍郎,早就习惯了那些想要求官的人想尽办法讨好他。 可求官本身就是买卖,花多少钱办多大的事,若是花费太多,所求的官职却远远抵不上花费,一般人自然也就不愿削尖了脑袋来钻营了。 之所以王雄和武长春相交莫逆,就在于,武长春所求的官职虽然不大,可愿意花费的价钱却是天文数字。 这钱还是小事,主要还在于心思上。 得知他身体不好,有夜咳的习惯,往往夜里需要起来咳痰,便立即送上夜里搬弄痰盂的美婢,又四处为他求医问药。 这不是一般求官之人可以干得出来的。 可现在一切都可以解释了,人家求官是半真半假,拉他下水,却是真的。 这武长春自己承认,就是他王雄的死期了。 此时,王雄艰难地抬起了头,看了一眼天启皇帝。 却发现,一直在天启皇帝跟前的魏忠贤,已经横在了他与天启皇帝之间。 魏忠贤是何等聪明之人,事情已经败露,王雄必死无疑,他就在御前,倘若一旦有什么想不开的,作为细作的同党,弄出刺驾之类的事来,可就说不清了。 所以魏忠贤显得格外的激动和紧张,只死死地盯着王雄,防备王雄的一举一动。 王雄真是欲哭无泪,百口莫辩,他艰难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冤枉,九千岁难道不信我吗? 我只是贪,可绝不敢反啊。 …… 而此时的天启皇帝,则是背着手,依旧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倒是那诚意伯刘孔昭立即开始和兵部侍郎王雄保持了距离,表面上不露声色,身子却慢慢地挪腾着,离远了一点,再一点。 开玩笑……我只是朋友嫖妓被打而已,和你这等细作的同党,可不一样的。 王雄似已惊觉这等气氛,他心里知道,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于是连忙噗通一下跪地,而后……哭丧着脸道:“冤枉啊……” 显然,天启皇帝现在是没心思顾着他的。 这是一条大鱼啊,这个人……作为李永芳的女婿,且又为建奴的三等副将,负责的乃是策反大明上层军将的职责,拿住了这么一条大鱼,若是万历先帝泉下有知,不知有多欣慰啊。 天启皇帝激动得竟有些哽咽,他对周遭的情况全然没心思去顾虑,而是竖着耳朵,继续静听。 …… 而在这囚室里,张静一已重新落座,他正凝视着武长春。 在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结论。 武长春这种人……是绝对怕死的。 若是不怕死,岂会做汉奸? 现在既已乖乖的开了口,那么接下来的沟通,便顺畅了。 “武副将?”张静一轻轻地道。 “不敢,此乃伪职。”武长春态度已经大变,他诚惶诚恐地看了张静一一眼。 张静一点点头,命书吏去斟茶来,又对人道:“将他松绑。” 一旁的校尉便立马给武长春解了绳索。 武长春活络了一下,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便立即正襟危坐。 张静一知道这种事,就是要不断地给人希望的! 就好像一头驴,你得在前头随时放着一根萝卜,若是将人置于绝境,直接告诉对方,你肯定要死,那么许多事,就未必能水落石出了。 这时候,张静一便问道:“你此次进京,是为了什么?” “是得了岳父李永芳的密令入关,在京城与兵部联络,谋个一官半职,再以李正龙的身份,回到宁远上任。” 这一点,和张静一方才所言的没有什么出入。 “来京城多久了。” “半年。” “半年时间里,都和什么人打交道。” “有不少。” 张静一笑了笑道:“写下来。” “好。” 武长春很温顺,书吏给他搬了桌子过去,也给他预备了文房四宝,他迅速地写下了一串名字。 随即,这墨迹未干的名册送到了张静一的面前。 张静一低头一看,最头上赫然写着的,便是兵部尚书王雄的名字。 如此一来,王雄设法营救他,就可以相互印证了。 武长春的名册……是真的。 张静一又笑了笑道:“这排在第一的,便是我大明的兵部侍郎?” …… 此言一出。 隔壁的王雄本还想说冤枉。 可到了这里……他已觉得天旋地转,脑子发懵。 这下真的完了。 这真真是人赃并获。 武长春那个畜生啊…… ………… 武长春看着对自己似笑非笑的张静一,则是诚惶诚恐地道:“此人愚蠢如猪,贪婪似豺狼,只需给他一丁半点的好处,他便乖乖就范了。” “你胆子不小啊,敢骂我大明的兵部侍郎是猪?”张静一不禁笑了笑,调侃起来。 隔壁的王雄:“……” 武长春道:“不敢,只是此人……确实愚蠢。” 张静一话锋一转,又道:“京营的指挥,还有关防的游击将军,居然也被你收买了?” 武长春道:“都是先进行试探,多送财货,等他们收下了,便在一条船上,到时再曝露自己的目的,对方想不就范也不成了,毕竟有太多把柄落在我的手里。” 张静一便道:“这样说来,那建奴人能轻易入关,便是因为有这些人策应?” 武长春想了想道:“可以这么说。” 张静一道:“宁远和锦州呢,在那里,你们策反了多少人?” “谈不上策反,主要是联络。”武长春道。 张静一皱眉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辽东那里的军将,大多都是辽人,其实一直以来,与我的岳父一样,身家性命都在辽东。现在辽东战事开启,这辽东眼看着大明要守不住了,自然会有不少人希望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所以他们虽为明将,却也不敢得罪建奴人太深,生恐将来,一旦辽东形势逆转,便再无后路可走。” 张静一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辽东的局面到这样的地步,只怕和这样的心思,也分不开吧。” 武长春道:“人总要为自己留条后路,何况……是那些阖族都在辽东的人,家里数十数百口人,难道也不顾吗?” 张静一没有再在这话题上多说什么,只是淡然地道:“这些人的名字,也要写下。” “是。”武长春道:“我所知的,有四十人之多,上至副总兵、副将、参将,下至游击和千户……都要写吗?” 张静一点头:“所有你知道的事,都要写出来,不只是这些人。包括了建奴人的底细……还有……你的那位岳父……” 张静一别有深意地看了武长春一眼,才又道:“你的岳父……我很感兴趣,他在建奴的事,你所知的,都要写下。你只要知道……能不能活,就看你自己了。你自己想来也清楚的,你所犯下的,乃是滔天大罪,任何一条,都足够你剥皮充草了。那种酷刑的滋味,即便我不说,你也比我清楚。” 武长春连忙点头,下意识地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液,忙道:“是,是……” 张静一站起身来,道:“你也不必顾念你与你岳父的翁婿之情,若是他顾念这份情谊,又何须将你派入关内来,做这等极大风险的事?你们之间,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你我之间相互利用。我借你了解辽东虚实,而你却需借我……断臂求生。你心里有了这个数便好。” 说着,张静一转身,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文吏:“口供都记下了吗?” 文吏越是记录,越是触目惊心,此时禁不住敬畏地看了张静一一眼。 张百户反手之间,就办下如此惊天巨案,实在了不起。 文吏忙道:“记下了。” 张静一只大抵看了看:“让他先画个押。” 画押之后,张静一便取了口供还有武长春记下的名册,直接出了囚室,而后朝着隔壁的房间去。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第二百零五章 大功于朝 这隔壁的屋里很安静。 安静得落针可闻。 兵部侍郎王雄正软趴趴地跪在地上,脑袋磕着地面,此时他已万念俱焚。 他比谁都清楚,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已无可辩驳之理。 天启皇帝和魏忠贤显然都很激动,此时正摩拳擦掌。 只有那诚意伯刘孔昭无措地站在角落里,一脸懵逼,脸上写满了:“我为啥来这里。” 天启皇帝有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一见张静一进来,就迫不及待地道:“果真是那李贼之婿?” 魏忠贤也忙上前,直勾勾地盯着张静一。 武长春的含金量,魏忠贤心里是最清楚的。厂卫这些年,抓的都是小鱼小虾,并不是说没有功劳,而是像武长春这样的大鱼,实在太罕见了,一旦拿住了武长春,就几乎可以将建奴人在大明的整个策反和情报网络统统连根拔起,这可是建奴人经营了十几年的东西啊。 这些年来,明军屡屡溃败,某种程度和细作猖獗有关系,有李永芳这样的大国贼,再有武长春这样的干将,军事上一次次的失败,也就可以理解了。 尤其是在建奴人崛起初期,建奴并没有多少攻城的器械以及火炮,而明军在整个辽东,拥有大量的坚城和堡垒,理论上来说,只要固守,建奴人是没有办法的。 可绝大多数的城市陷落,便和李永芳这些人有着莫大的关系,因为绝大多数城市的陷落,几乎都和内贼有关,要嘛就是军队反叛,迎建奴人入城,要嘛就是内城偷偷开了城门,引建奴人杀入城中。 可以说……损失十分巨大。 张静一深深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才道:“陛下不是已经听清楚了吗?这是口供,还有……这里是名册。” 天启皇帝抓起口供和名册细细地看了一遍,随即脸色铁青地道:“朕固然未必能恩泽天下臣民,可这些年来,名册之中的文臣武将,哪一个不受国恩?不期这些人只会蝇头小利,不惜数典忘祖,该杀,统统该杀。” 显然,天启皇帝是怒极了。 跪在一边的兵部侍郎王雄身子一抽搐,又恨不得要昏厥过去。 天启皇帝却又随即欣慰起来:“在这天子脚下,能破获如此大案,此既上赖宗社神灵,仰赖列祖列宗护佑,下也借了张卿之忠智。此功甚大,可谓是预发不轨之深谋,大挫积年之强虏,好,好的很。” 天启皇帝喜笑颜开,虽是愤怒,却也内心舒畅。 张静一便回答道:“这哪里是臣的功劳,这其一,胜算实则出于庙堂。” 天启皇帝的意思是,之所以胜利,一方面是祖宗保佑,另一方面是张静一办事得力。 而张静一的回答是,之所以有此胜利,其实是庙堂之上的人深谋远虑。而这庙堂,其实就是说天启皇帝。 张静一又道:“再者,此番抓捕,臣的总旗官王程、邓健人等,尽都竭尽全力,堪为智勇双全,若不能仰赖他们,臣如何能竟此全功?” 天启皇帝听着点头。 魏忠贤在旁酸溜溜地看着,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还好这狗东西不是太监,再这样下去的话,咱就真的要退位让贤了。 此时张静一又道:“除此之外,这功劳最大的,就莫过于肃宁伯魏良卿了,为了抓捕清闲楼中的贼子,又怕打草惊蛇,肃宁伯虽是位高权重,却是主动请缨,非要身先士卒,要以血肉之躯,上演一场苦肉计,他随臣深入虎穴,高呼都来打我,丝毫不畏人拳脚相加,即便是被人打的鼻青脸肿,还不忘高呼张叔先走,都冲我来。” “正因为有了肃宁伯魏良卿的掩护,弟兄们这才借势冲杀进去,使那国贼束手就擒,所以……臣以为,肃宁伯魏良卿的功劳,也是不小的。” 天启皇帝一愣,随即看向了魏忠贤:“魏良卿?他不是你的儿子吗?” 魏忠贤大为惊讶。 他原本以为,今日张静一得了一场大功,反倒显得自己这东厂提督没有本事。 可现在完全不同了。 魏忠贤红光满面起来。 他还要什么功劳?一个太监,混得再好,还能从九千岁变成万岁吗? 可自己的儿子不一样啊,哪怕陛下不赏赐自己的儿子,可只要陛下认可魏良卿,那么魏家将来……便还有希望了。 张静一这小子将魏良卿的功劳推上去,自然让魏忠贤惊讶之余,又心花怒放,他立即道:“正是犬子,犬子……无状,立了些微末的功劳,算不得什么。” 天启皇帝便笑着道:“不料你竟有这般的儿子,好的很,没有辜负朕的期望。” 魏忠贤立即喜滋滋地道:“奴婢父子二人,本没有什么才智,可论起赤胆忠心,这良卿倒是不亚于奴婢,能为陛下分忧,便是现在打折他的腿,他也是心甘如怡的。” 天启皇帝点点头,将魏良卿的名字记牢了一些,而后脸上变得杀气腾腾起来,道:“至于这些勾结建奴的文武大臣,决不能轻饶,都该和这武长春一起,凌迟处死,传首九边。” 那王雄早已吓得直接昏厥了过去。 只有那刘孔昭心知自己是多余的,想溜,偏又不敢,便躲在角落,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 张静一笑了笑,道:“陛下,现在不必大动干戈,臣有一个计划。” “什么计划?”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 张静一道:“若是直接斩首,传首九边,固然能大振士气,破坏奸党。可消息一出,辽东必然人心浮动。要剪除这些人,需不动声色才好。譬如王雄这等人,直接用其他的罪名,将他们下了诏狱便是,边镇上的将军,且不必轻动。至于这武长春,且也不急,先让他交代问题,或许……我们可以借助武长春,拿下那李永芳呢。” “什么?”天启皇帝大惊。 李永芳现在为建奴的驸马,又是总兵官,几乎是建奴那边汉军的首领。 而且许多建奴的军政,很多时候,李永芳都有参与。他手中甚至掌握着无数的秘密,这可远比武长春的要知道得多的多了。 可人家身在辽东,身边有无数的护卫,怎么可能将其拿下? 虽然天启皇帝对其恨得咬牙切齿的,却也无可奈何。 张静一正色道:“李永芳此等国贼,危害极大,若是任其在建奴那里升官发财,定会引发许多人称羡,辽人们纷纷攀附建奴,也就不奇怪了。此人不但罪大恶极,而且对于建奴人而言,也是一个榜样,正是因为如此……臣以为,这样的人,必须剪除,不只是要杀,而且最好将其拿获至京城,明正典刑,千刀万剐,传首九边,如此……不但大振军心民气,也可让那些首鼠两端之人……断绝攀附建奴之心。” 锄奸! 天启皇帝瞠目结舌,随即道:“要锄此奸,只怕比登天还难。”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如果容易,何须等到如今呢! 张静一则满脸自信地道:“正因为比登天还难,这也是为何我大明建立厂卫的初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今国家正在危难存亡之秋,若是不能赴汤蹈火,如何为陛下分忧呢?臣请陛下,恩准此事,从现在开始,臣来布置这个计划,若事成,功在千秋,若事败,则臣愿担当这个责任。” 厂卫其实是最早的情报机构之一。 虽然暗杀、绑架这等事,其实对于情报机构而言,是有些业余的,毕竟真正专业的情报机构,真正厉害之处在于情报的搜集和分析,更多的是和统计有关。 可至少在这个时代,若是能将前者做到极致,也算是跨越时代了。 “陛下,奴婢以为……可以试一试,李永芳这等国贼,若是不剪除,实为我大明腹心之患,张百户为人谨慎,做事踏实,行事也有章法,倘若当真要办这件事,非仰赖张百户不可。” 魏忠贤不失时机地笑着道。 天启皇帝此时显然已经意动了。 现在拿住了李永芳的女婿,可若是能拿住李永芳呢? 那就真是一件天大的功劳了。 这个诱惑对于天启皇帝而言太大了,于是天启皇帝再不犹豫地道:“若能成功,朕定有重赏。当然,此事极难,若是不成,却也没有什么关系。此事……决不能让外人知道,所有的内情,都通过密旨和密奏传递……不必经过内阁……传递之人……”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看向魏忠贤:“是不是有个叫张顺的,一向负责给朕传旨?” 魏忠贤道:“有的,是个忠厚的人。” “很好,以后……就由他来传递。”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随即又道:“只呈送给朕和魏伴伴即可,其他人,都不得过问。” 交代完,天启皇帝则是回过头来,目光一扫,落在了诚意伯刘孔昭的身上。 被天启皇帝直直的目光盯着,刘孔昭猛地打了个寒颤,噗通一下跪地,惶恐地道:“臣……臣什么都没听见。” 第二百零六章 赐官 刘孔昭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头也不敢抬起。 他真的不是有意的啊,只是纯粹的路过而已。 天启皇帝看了一眼不争气的诚意伯,心里想着,他的祖先好歹也是开国功臣,怎么到了这一辈,就怂成了这个样子。 天启皇帝便道:“此事若是再有人知道,朕不找别人,只来找你,刘氏一门,尽都诛灭,知道了吗?” 刘孔昭如蒙大赦,忙道:“是,是,陛下宽宏大量,臣……臣……得遇陛下此等明主,实是三生有幸。” 而至于兵部侍郎王雄……… 张静一笑着道:“这位王侍郎,既然来都来了,就少不得请他留在臣这儿,吃三五十年牢饭了。” 百户所的牢房,是肯定不太好吃的。 其实三五十年是夸张了,毕竟若是当真能拿下李永芳,那么朝廷就可以大张旗鼓的对这些人明正典刑,到时免不得要传首九边了。” 天启皇帝点点头道:“好生招呼他,若是不小心死了,也无碍。” 一切议定,天启皇帝这时心情很舒畅,便与魏忠贤、张静一出了这屋子。 这时,天启皇帝道:“你这衙门要搬迁?” “是的。”张静一道:“臣这儿施展不开,这里毕竟是老城,所以想搬去新区去,那儿地方大。” 天启皇帝点点头:“这新县不过两坊之地,现在又多了一区,如此也好,顺天府所辖诸县,只有新县最教朕放心。” 正说着,几人已到了县衙的前堂。 一群文吏们已吃过了饭。 只有那鼻青脸肿的魏良卿还站在那儿直勾勾地看着人打捶丸。 他看的津津有味的样子,眼睛都不肯挪动一下。 魏忠贤一见他还站在那儿,便忍不住道:“良卿,良卿……” 魏良卿这才恋恋不舍地将眼睛从那打捶丸的地方挪开,小跑着来。 他见了天启皇帝,显得很畏惧,战战兢兢地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满意地对他点头道:“瞧瞧这伤,真义勇也,这魏家也是满门忠烈啊,好啦,不必多礼了,朕平日见你不显山露水,想不到竟有如此大勇。” 魏良卿对这话,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的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魏忠贤则是连忙怒斥道:“还不快谢恩。” “噢。”虽是不明就里,魏良卿却是老实地点点头,又朝天启皇帝道:“臣谢陛下恩典。” 天启皇帝压压手,现在他心情颇好,破获了如此大案,很是解气,而且他对这等有勇气的人也颇为欣赏,便道:“朕不是说了,不必多礼吗?” 他这般一说,反而让魏良卿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魏忠贤面上带笑,心里却想,这个傻儿子,也幸亏咱家在,如若不然,还不知被多少人欺负呢! 心里这般想着,难免沉甸甸的,所谓人走茶凉,他比谁都知道,他魏忠贤现在得势,当然可以张狂一时,魏良卿再老实,也没人敢打他半分的主意。 可有一日,他魏忠贤若是不在世了,就不好说了。 魏忠贤便道:“还不快见见你张叔。” 魏良卿看了张静一一眼,有些不太情愿,不过却还是道:“侄儿见过张叔。” 张静一哈哈一笑,豪爽地道:“不要如此,不要如此,都是一家人嘛。” 魏良卿:“……” 魏忠贤却喜滋滋地道:“我这儿子,就是这样,太老实了。” “老实好,老实了孝顺。”张静一道。 魏忠贤觉得有理,若是儿子是自己这样的性子,还真有点不放心。 毕竟,只有坏人才知道坏人有多可恶。 天启皇帝背着手,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这一次,真能生擒那李永芳?若能生擒,朕就当真能告慰祖宗之灵了,可是……朕方才思虑良久,还是觉得可能性不大,不过张卿愿意去试试,试试也无妨的,朕敕你为东城千户所千户吧,你想办法……加紧谋划。” 东城千户…… 张静一想了想,却是出乎意料的摇头道:“陛下,臣不想做东城千户。” 天启皇帝便诧异地看着张静一,你说这家伙奇怪不奇怪,给你官做你都不做。 张静一却道:“就算要做千户,臣宁愿为新县千户所千户。” “你的意思是……”天启皇帝明白张静一的意思了:“你希望朕在这新县,设一千户所?” 张静一解释道:“若是任东城千户所千户,下设的诸百户,鱼龙混杂,臣恐怕……到时要梳理这千户所的事,都需浪费许多时间。倒不如新设一个千户所,一切重新开始,人可以少,但是务求精干,这些人使起来,才可得心应手,如此才可更好的为陛下分忧。” 天启皇帝点头,他大抵知道了张静一的路数,这家伙是嫌弃东城的锦衣卫校尉们都是老油条,干活不肯卖力。 当然,张静一自是希望自己培养人才的,毕竟一张白纸里,自己想如何涂鸦便如何涂鸦! 东城的那些骄兵悍将,固然谁也不敢在他的面前造次,可毕竟都是一群歪瓜裂枣,锦衣卫的那些人,张静一是见识过的。 天启皇帝此时便看向魏忠贤。 魏忠贤笑着道:“陛下,张老弟的提议很好,奴婢十分赞成,正所谓……破旧立新,现如今厂卫的问题,就在老人太多,人员也十分复杂。这武长春的事,陛下是见识到了,这兵部和京营,都有不少人牵涉其中!锦衣卫之中,又谁能保证不会有人牵涉此事呢?所以奴婢的意思,既然要干大事,就需得先用人,陛下用的乃是张老弟,而张老弟要效力,也该亲自挑选合适的人手,如此使动起来,才可如臂使指。” 天启皇帝觉得有道理,便点头道:“魏伴伴都这样说了,那么……此事就准啦,朕敕你为新县千户所千户……其余的事,朕不问,你自己看着办吧,朕不指望你能办成此事,毕竟这一次挖出了一个武长春,就已是大功一件了,你的心思,可以围绕这武长春,看看还能不能从他的身上挖出一点什么来。” 张静一可不指望去抓小鱼。 他想要的是……钓出一条真正的大鱼来。 策划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某种程度来说,其实也是磨砺一下队伍,同时借此机会,挑选出人才。 这就是为什么,战乱总能出名将的道理,若是在太平时节,再有天赋的人,终究也只能泯然于众人。 而从情报这一块而言,也是一样的道理。 张静一心里虽如此想,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道:“臣谢恩。” 天启皇帝随即又笑起来,话锋一转道:“朕那舅子,现今如何了?” 他说的那个舅子,当然是指那位张皇后的兄弟张进了。 张静一坦然地道:“臣只顾着为陛下分忧,暂时还没兼顾到他,有空去关照一下。” 天启皇帝点头,还是不忘关切地道:“他性子倔强得很,满心都是倾慕那东林,成日读的,也是顾宪成那些人的书!见了朕,便总是放肆的说什么阉党误国,东林蒙冤。你要仔细他,此人蛊惑力极强,别将你的生员们给带坏了,倘若这东林军校当真成了第二个东林书院,便要遗祸无穷了。” 张静一点头道:“陛下放心便是。” 交代了一切,见天色也不早了,天启皇帝随即便动身,摆驾回宫。 张静一一直将其目送到离开自己的视线,方才心急火燎地回了自己的县衙。 他到廨舍里坐下,便命人道:“去,把邓总旗叫来。” 书吏忙去请。 一会儿的工夫,邓健便来了。 张静一便露出了笑容,关心地道:“二哥,想娶媳妇吗?” 邓健居然摇了摇头,带着大义凛然的样子,正色道:“不想。” 张静一:“……” 邓健便鼻孔朝天,依旧按着腰刀,双腿似倒八的迈开,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张静一诧异道:“二哥,怎么就不想了呢?” 邓健冷哼道:“平日在这官廨里,你见了我,都叫邓总旗,哪里会以兄弟相称?我往日说起娶媳妇的事,你也总是躲躲闪闪的!现在好啦,又叫我二哥,又说娶媳妇,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看……肯定有什么事要交代我,而且这事必定是还很危险的。我若是答应,你以为我傻吗?” 张静一心里忍不住翘起了大拇指,果然观察入微,心细如发,人又如此的灵活…… 果然……我没看错人啊,我家二哥果真是一个干锦衣卫的好料子。 张静一便道:“好吧,我实不相瞒,确实有一桩大事,非要二哥出马不可,此事关系重大,可一旦做成,便可名扬天下,二哥敢做吗?” 邓健看了看张静一,最终叹了口气道:“你和我说实话便好了,你我兄弟,有什么事不可以交代的?非要和我玩娶媳妇的把戏,你若以为我为了娶媳妇才肯去卖命,那便看错了我。我就不瞒你啦,实则我邓健也是想做大英雄的,忠肝义胆、义薄云天!” 第二百零七章 前无古人 张静一选择邓健,原因是很简单的。 因为邓健机灵,有应变的能力。 可以说这种直接深入敌营,擒拿对方高级别的军将,张静一不敢说千古未有,却也绝对是开了历史先河。 所以张静一只是理论上先制定出一个计划,而至于到底能做到哪一步,就只有天知道了。 可这种事,不做不成,李永芳这个人危害太大了,而建奴人显然将他视做了汉人们投诚的榜样,若是这个人还享受着荣华富贵,只怕后世不知多少李永芳这样的人前仆后继,比如吴三桂 而一旦这个计划能成功,那么这个经验,就足以让现在的厂卫系统,至少在新县千户所这里脱胎换骨。 当然,更大的好处还在于,建奴的榜样变成了笑话,而大明也将立下一个新的榜样,即谁做李永芳,李永芳便是下场。 因此 张静一首先要做的,就是先从武长春这里得到一切可用的讯息。 武长春已经暂时可以为他所用了。 人就是如此,心理防线一崩溃,那么就再不会有什么顾虑了,任何事,他都知无不言。 张静一又去看了一次武长春,这一次武长春得了较好的待遇。 这也是一种手法,老实交代之后,待遇提高,这会让武长春认为自己还有一线希望。 于是这时候,他态度已从缄默和抵死不认,变成乖乖认罪,再到现在却已变得殷勤起来。 一见张静一进来,他立即站起,这是一座更大的囚室,里头有桌椅,也有床铺,甚至还有笔墨纸砚,是供他随时记起什么,随时要写的材料。 此时,武长春点头哈腰着道:“张百户怎么此时有闲来了,真是贵人啊小人” 张静一身后的邓健呵斥他道:“这是千户。” “呀。”武长春立即道:“张千户小人该死” 张静一淡定地坐下,道:“这里还习惯吧。” “习惯,习惯,多谢张千户照拂。” 张静一倒没有继续客套,而是开始直接问:“你那岳父你对他什么印象?” 武长春道:“这是国贼,小人已与他” 张静一微笑着摇头道:“说实话吧,你很清楚我不想听这些。” 武长春是个极聪明的人,立即就意识到了什么,便道:“他为人十分狡猾,行事很缜密,之所以让我做他的女婿,其实是见我机灵,想要拉拢我而已,不过虽是翁婿,可若说真有什么情谊,却也未必,如若不然,他怎么会让我入关,做这等危险的事呢?” 张静一点点头:“我若是打算派人去绑架他呢?” “啊”武长春很震惊,张着口,老半天嘴巴合不拢。 缓了缓,他则是连忙道:“不可,不可,这几乎没有任何可能成功绝不可能的,他现在在抚顺,抚顺乃是军事重镇,看守很严格,不但驻扎了七百建奴八旗,还有三千多归他节制的汉军” 张静一笑了笑道:“可还是不可,不是你说了算,不过我确实需要你的协助,比如我若是派人去,伪装什么身份是最合适的?你现在被关押在此,能否迷惑住他,让他依旧认为你还在京城活动?” “另外一个,你们之间是如何联络的,如此之外他的宅邸是什么样子?宅邸附近的街巷又是如何?大抵会有多少的卫士?他是否和自己的家人同住?这些你都需禀告,不能出任何一丁点的差错。” 张静一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这是我的机会,其实也是你的机会,你这样的大罪,想要逃脱死罪,就算我现在拍着胸脯给你作保,你认为可能吗?可是,如若你协助我拿下你的岳父,就完全不一样了,这是何等的大功劳,想来你会比我更清楚的,到时我只需美言几句,你才有将功折罪的机会。到底何去何从,你思量清楚吧。” 武长春深锁眉头,显然张静一的话让他动了心,他想了想道:“其实也未必没有机会,现在建奴那边,还不知我的情况,我依旧是泰山不,是那姓李的国贼的心腹。不过其中有太多的难题想要解决却绝非易事。” 张静一道:“这事儿,不打紧,你做好你的事就是了。” 搜集的资料已经越来越多。 当然,张静一不会蠢到完全相信武长春。 他会将武长春提供的资料和其他地方搜罗来的讯息进行对比。 比如武长春提供的一些抚顺街巷的资料,在户部,也有关于一些抚顺的讯息,只需印证,确认没有太大的出入,才可相信。 而接下来,便是张静一带来的先进经验了。 这个时代,虽然是官僚体制,可明朝的官僚体制和后世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张静一带来的方法很简单,提出计划,而后确认目标,之后搜集资料和数据,此后再开会讨论,然后确定方案,而后还需进行一定的提前预演,最后才是执行阶段。 在城外,一座临时搭建的街巷火速地建了起来。 这是一个虚拟的抚顺城。 当然,主要还原的是李永芳的宅邸,以及宅邸附近的一些建筑。 紧接着便是邓健挑选了一批精干的人手,开始一次又一次的进行演练了。 这种演练十分枯燥,每一次演练结束,所有的人员,都要在邓健的带领之下,进行开会讨论,检讨演练过程中的问题,而后再想办法看看有没有可以解决的办法。 这附近已全部禁止通行,外围有专门的人把守。 而张静一要做的,就是给这些人提供足够的后勤保障。 怎么接近,如何动手,其他人怎么应付,又怎么对付李永芳,最后如何全身而退。 这是一个系统性的大工程。 甚至这边在演练的同时,另一边,针对建奴人放出去的各种烟雾弹,甚至包括了稳住李永芳的一些行动,也已悄然开始。 譬如武长春已照原来的惯例,修了书信送去抚顺。 并且,几乎所有和武长春有接触,且被策反之人,也绝不进行监视和缉拿,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至于兵部侍郎王雄,则对外宣称他得罪了魏忠贤的公子魏良卿,已下了诏狱。 哪怕朝中有人听闻了此事,为王雄鸣冤叫屈,也一概安排上。 新成立的千户所,依旧还挂着百户所的牌子。 没有扩招任何人员。 张静一现在需要的是专业的人,所以他的想法是,在东林学堂里成立一个特别行动教导大队,招募生员,与此同时,这些生员暂时先学习一些军事知识,并且学习读书写字,等过了一些时候,若是邓健这些人可以顺利的完成任务,那么,便可从这些经验丰富的人之中,挑选出一批特别行动队的教官出来,教授生员们真正的情报搜集以及潜伏、刺杀的知识。 这既是一场前无古人的行动。 同时也是一次真正培养锦衣卫骨干的斗兽场。 能活下来的人,将会是未来千户所最重要的基干力量。 演练进行的十分顺利,至少邓健和十几个队员,是十分卖力的。 不卖力也不成,毕竟这是要命的事。 除了十几人组成的行动小队,还有专门的后勤小队,以及情资搜集的小队,彼此之间,不断地磨合。 张静一心里知道,送邓健去辽东,可能会让这二哥当真九死一生。 可他没有选择,自己人不去,谁肯为你卖命呢? 不过,张静一却也真心觉得,这绝对是邓健的一次不可多得的机会。 成就的前面往往附带着凶险和艰辛! 早在几日之前,学堂里便迎来了一批新生员。 张进头戴纶巾,穿着儒衫,只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便抵达了学堂。 这是皇帝亲自下旨,让他这张皇后的兄弟来东林军校中读书的,张进当然不敢忤逆。 只是来时,他的父亲太康伯张国纪忧心忡忡,亲自将他送到了校门口,叹了口气,便语重心长地道:“儿啊进了学堂,好好读书啊哎” 张进笑了笑,眼中带着一丝傲气,道:“这里不是读书的地方,这里的所有人,都不配教授我学问。” 张国纪皱眉,脸上是明显的忧愁。 其实现在张家的境遇已经很尴尬了,家里出了一个陛下和魏忠贤都视为眼中钉的东林余孽,现在魏党拿着这个,成日攻讦,若不是因为皇亲国戚,天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他素来知道这个儿子性子十分执拗,是没有人可以改变他的心意的。 可他还是忍不住多叮嘱了一句:“总而言之,你进了军校,无论怎么样,都不要与人争执。” 张进自信满满地道:“放心吧,父亲,我不会争执的,我只不过会让这些丘八们知晓东林书院的厉害,让他们自惭形秽,顾宪成先生可以在东林书院讲学,传授大道,我在这军校,一样也可以。” 第二百零八章 万众瞩目 见张进自信满满的样子,张国纪心里更加的忧虑。 于是他不厌其烦地又叮嘱道:“儿啊,你这是在给那些人当枪使啊,到时” 张进这个年纪,怎么会听父亲的唠叨? 他只觉得父亲有太多的缺点,胆小、瞻前顾后,化程度也低下。 和那顾宪成先生比起来,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没心思继续听下去,只是道:“男儿大丈夫,口吐真言,有何不可?父亲不必再说啦,我进去了。” 张国纪看着张进毅然决然的背影,忍不住一声长叹。 而后,他失魂落魄地打道回府,居然这时,竟有人来访。 张国纪一看拜帖,却是国子监祭酒王烁。 张国纪谈不上喜欢这些人,总觉得这些人满口都是大道理,可实则没什么用处,如若不然,魏忠贤怎么轻易就将他们剪除了? 可犹豫片刻,还是将人请了进来。 王烁一见张国纪,立即拱手道:“太康伯,恭喜,恭喜。” 张国纪皱眉道:“喜从何来。” “听闻令郎去军校读书了?” 张国纪心里正烦着呢,便没好气地道:“正是。” “这是好事啊。”王烁笑着道:“令郎是个贤才,读的又是正经书,说是顾宪成先生的弟子都不为过,现在大家听闻了令郎深入虎穴,都很是钦佩。” 大明的皇亲国戚,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那便是基本上皇后都是出自寻常人家或者下层官吏之家。 这就导致,当家族凭借着皇后被敕封为贵族之后,其实绝大多数的出身都不好。这些出身不好的人说白了,就是没什么见识。 这也是为何,养尊处优,从记事起便是皇亲国戚的张进,不太瞧得起自己父亲的原因! 因为张国纪以前就是个寻常的农户,没读什么书,更别提有什么见识了。 张国纪和张进的隔阂很深,这种隔阂,属于那种虽然父子之间确实有感情,可彼此只要在一起,就好像鸡同鸭讲一样,难有共鸣。 此时听这王烁在此恭喜,张国纪神情淡淡地道:“这算什么喜事。” “当然是喜事。”王烁笑呵呵地道:“令郎有大勇,现在士人们都在关注他,都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甚至” 说到这里,王烁压低了声音:“便是信王殿下,也对他滋生了好感。我听信王府的人说,信王殿下已经很多次询问过令郎的情况了。信王殿下乃是贤王,人所共知,他这般关照,不也证明了令爱非同一般吗?” 张国纪听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哪里是关注,这分明是拿自己的儿子往火上烤啊,这下糟了。 我大明可听说过贤明的藩王吗? 从前号称贤明的,倒是有一个,叫宁王,然后他造反了。 当今皇帝的性子,张国纪是知道的,过于顾念亲情,以至于这信王都敢被人称贤了。 可现在所有人关注自己儿子,这根本就是拿自己的儿子,去和当今皇帝搞对抗。 皇帝下旨查抄了东林书院,这么多的东林读书人都获罪,或者是罢官,表面上这一切都被魏忠贤压住了,可实际上,却是暗潮汹涌。 他们此时当然不敢和皇帝以及魏忠贤对着干,可若是能从他家儿子身上做章,岂不是 张国纪越想越怕,越想越犯愁,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这要是真把陛下和魏忠贤惹急了,到时就真的反目,连亲戚都做不成了。 可若是他家儿子出了事,这些夸赞儿子的人,才不会设法营救呢,他们只会哭哭啼啼,然后到处拿他家儿子来证明皇帝的昏聩,证明魏忠贤的残忍。 而暗地里,只怕巴不得皇帝将张进宰了,好给皇帝栽一个六亲不认的印象。 张国纪虽然没读什么书,只晓得耕田种地,可这点认知还是有的,在乡下,什么场面没见过? 此时看着笑吟吟的王烁,张国纪只冷笑道:“犬子糊涂得很,不晓事,也没读什么书,王祭酒还是休要夸赞为好,我乏了,王祭酒不送” 王烁没想到张国纪居然不为所动,甚至对他如此冷淡,倒是有几分尴尬。 不过对方已下了逐客令,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便只好告辞。 张进进了学堂。 照着新生入学的规矩,张进必须得先沐浴,然后撤换下原来的衣衫,换上学堂里特有的校服。 换了这不伦不类的校服,张进便被人引着进入明伦堂。 引他进去的助教告诉他:“入学首要的规矩,便是要去向孔圣人和王圣人行个礼,你也知道我们东林军校以儒立校,拜的当然是圣贤。” 张进只冷笑,没想到这些人竟有自知之明,竟还晓得尊圣人。 到了明伦堂。 明伦堂左右两边有对联,左边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右边则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张进见了这对联,心里忍不住暗骂,好不要脸啊,他们真当自己是东林书院了。 等跨入了明伦堂,果然看到两幅画像。 助教道:“快行礼吧。” “向哪里行礼?” 助教便指着画像道:“先拜孔圣人。” “这是孔圣人吗?”张进不禁无语,气不打一处来。 却见这画像里,哪里有纶巾儒衫,和颜悦色的孔夫子? 这上面画着的人,却是虎背熊腰,腰间佩剑,杀气腾腾,肤色又黝黑之人这怎么看着像张飞? “这就是孔圣人,你看,下面有题跋。” “不。”张进道:“孔圣人怎么会是武夫的样子?你们已经不分黑白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助教道:“这叫还原真实的圣人,你看,春秋的时候,怎么会有儒衫纶巾呢?可见孔圣人肯定是不戴这东西的。孔圣人周游列国,每日风吹日晒,你以为他是去出游吗?既然如此,自是肤色黝黑,皮肤粗糙。他佩戴长剑,是因为剑乃君子六艺!还有你看,他身材魁梧这也是书上说的哎呀,我们东林书院最敬佩的先是孔圣人,佩服的就是孔圣人的这一股英雄气,十步杀一人,端的是威风,我们以后也要做这样的人。” 张进:“” 不过张进又看到了另一边的画像,却是王守仁。 猛地,他更吓了一跳,瞪大眼睛道:“这是王圣人?” “正是。” “为何他骑在马上,弯弓搭箭,还凶神恶煞?” 助教一副看无知小儿的样子看着他道:“这你就不知了吧?看来你读书,只读死书,王圣人平生最大的功绩,除了著书立说,八辈子都在为朝廷效命,诛杀不臣,平定叛乱!他弓马娴熟,寻常人都不能靠近。你来说说看,若是王圣人不是这个样子,该是什么样子呢?难道像你们这些不肖的子弟们一样,个个都是病秧子?我们恩师常常说,他除了孔圣人之外,最敬佩的便是王圣人了,王圣人武双全,上马能陷阵,下马能治民,也是楷模。你快拜了,拜了好入学。” 张进:“” 如果说这世上有黑店的话,那么张进怀疑自己进了黑校。 看着这些画象,他只冷冷一笑:“这不是孔圣人和王圣人,恕难从命。” 助教便奇怪地看他道:“那也由着你,入学吧,不过你不敬孔圣人和王圣人,这便是德行有亏,操守有问题,以后给你扣思想品德分。” 张进:“” 他是一刻都不想在这儿呆了,若不是圣旨,他甚至立即想掉头便走。 接着,这助教便给他办理了入学手续,而后道:“明日起,你便去第一教导队!噢,对啦到时会寻一个学兄帮助你,此人叫李定国,他年纪小,会教你怎么学习,你最好别惹他,他还是个孩子,会打人的。” 张进:“” 所谓的学习张进算是见识到了。 无非就是操练,日夜不停地操练,身边的所有人,没有人关心他,只有一个叫李定国的,什么都带着他。 当然面对这么个孩子张进居然有些畏惧。 因为这家伙健壮得就像一头蛮牛,他就亲眼看到过他举起拳头,直接打破了一个沙袋。 化课还是有的,可是教授的东西,非常简单,都是最简单的读书写字和计算。 张进在其中,当然是优越感满满。 几乎教授他们的教师在上头说一句,他便在下头小声讥笑一句:“这一句又错了,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也” “别吵吵。”一旁的李定国恼怒,狠狠地瞪他一眼:“好好听讲。” 张进:“” 他心里更加对这里的人和物都鄙视起来。 其实这几日,张进并非没有跟人说教,他想说一些东林书院的道理给李定国这些人听。 可偏偏 这些人是一丁点都不开窍,反而对那些水平低下的先生,却是趋之若鹜,上课时,都一个个无比认真地做笔记,似乎连一个字都不肯遗漏。 第二百零九章 猛将起于卒武 张进甚至看到,这李定国在读书的时候,会歪歪扭扭的拿着炭笔,做下许多的笔记。 更可笑的是,李定国写十几个字里,总有一两个错别字。 张进内心对于这些丘八,固然是充满了鄙夷的。 可但凡读书人,都有好为人师的冲动。 看着这家伙连一个回字,都能写错,自然免不得指点几下。 李定国这时倒是能虚心接受了:“呀,原来是这样。” 于是急忙去改正。 张进便得意地道:“你能虚心好学,这是好事,圣人云” 李定国这时就瞪他一眼道:“好了,认真听讲。” 张进悲催的发现,自己成了夜壶,想用就用,不想用,便被踹到了床底。 果然是丘八。 不过张进此时更是信心满满了,因为军校的水平很低,低到了什么程度呢?所谓的读书,其实不过是蒙学的水平。 而且所讲授的知识,大多让人觉得可笑。 这样的学问,也配叫东林? 一想到这个,张进便又忍不住咬牙切齿。 他现在打算摸索出一套辩驳这些教师的方法,找办法将他们辩驳得体无完肤,也显得自己这正宗东林的厉害。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味了。 在这里,学习只是这里极小的一部分。 无休止的操练开始。 清早起来,便是晨操,因他是入学的新生,所以没有绑沙袋。 可其余人,哪怕是李定国,也是绑着几斤的沙袋,全副武装,这一跑就是数里地。 当然,这对张进而言,就已经足够苦不堪言了。 他身子弱,只跑了一半,便承受不住了。 以至于第一教导队第一中队的三十多人,不得不停下来等他。 这一场晨跑下来,李定国这些人都很沮丧。 在学堂中,第一教导队的成绩历来很好,而第一中队更是整个第一教导队中的尖子,各项操练和学习,不说名列前茅,但至少是从不落后的。 学堂里的规矩,从不主张个人的勇武,也就是说,在一个集体里,你再厉害也只是这么一回事。 小集体的荣誉,比天还大,有一个人掉队,整个中队便算是垫后了。 张进原本跑了一半,觉得自己实在承受不住了,原是想着索性回营去呼呼大睡的。 自己为何要和一群丘八们鬼混一起,做这些无意义的操练?这群人粗鄙,不过是武夫而已,自己若是回房去,谁敢奈我何? 可李定国这些人,急得不得了,一边跟着他慢跑,一面不断地告诉他要调匀呼吸之类。 焦急之中,更多的是一种轻视的感觉。 眼里似乎都写着,都怪你这废物这下我们中队完了。 这种写满了情绪的眼神,顿时让张进没有理由半途而废了。 他本来就是人上人,天之骄子,作为顾宪成的半个弟子,身为东林的正宗学子,他自诩自己是人中龙凤,怎么受得了这样的鄙视? 于是,他憋着一股子气,硬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等拖着疲惫的身躯,好不容易跑完,他便见到和他同队的人,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 李定国更是嗷嗷叫的要求重新跑过。 当然,教官只给李定国一个后脑勺,而后记录下来今日不合格的成绩。 张进气喘吁吁,觉得自己身子已经瘫了。 李定国却是埋着头不做声,沮丧无比的样子。 张进以为这一切总算结束了,哪里知道,这才是刚刚开始。 吃过了早饭,迎接他的是继续操练,大家都穿戴着甲胄,开始队列的操练。 整整一天下来,这种无休止的操练,竟让张进根本来不及进行任何的思考。 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麻木了,只不断的听到各种的指令,前进、左转、右转、跑步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李定国来教他整理内务,折衣服,折被褥,擦靴子 张进恼怒地道:“这是下人们干的事,我们入学堂是来读书黑发早勤学,白首读书迟这些道理,你” “别嚷嚷”李定国瞪大着眼睛怒视他:“你说什么都好像有道理,可为何连晨跑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了?折个被褥也这样歪歪斜斜” 张进:“” 他能从李定国的眼中看到鄙夷之色。 其实不只是李定国对他有抱怨,同队同寝的人,也大多用眼神告诉他,他是个废物。 张进则是不屑地道:“折个被褥而已算得了什么” 不过很快,张进便知道折被子的用处了。 夜半三更的时候,夜深人静,月色撩人,哨声突然打破了这份安宁。 房里顿时开始嘈杂起来。 有人立即点了油灯。 灯火开始通明起来。 大家纷纷翻身而起,开始迅速地穿戴衣甲。 张进则是浑浑噩噩的被人摇醒,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麻木了,晕乎乎的跟着大家穿衣。 不只如此,这些人还开始折被子,被子折好之后,用油纸一裹,便开始捆绑,背着被褥以及武器、生活用具,包括了腰间还吊着一个大茶缸,便纷纷开始点名。 而后大家却发现张进怎么也不能将被子折齐整,那油纸根本就裹不住。 这一下子大家都急了,李定国骂骂咧咧着道:“怎么就你这么落后这样,要这样” 好不容易,才歪歪斜斜的将被子裹好了,背好,检查一番,出了营房,才发现一中队又落后了。 其余人统统已集结完毕,队列齐整,整装待发。 教官没说什么,只默默地拿起炭笔记录。 这一次,张进感受到了巨大的耻辱。 因为其他队的人,似乎都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大抵是说,你们也有今日。 而同队的人无不垂头丧气,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脸上分明写着,碰到了张进,算我们倒霉。 奇耻大辱啊。 张进好歹也是皇亲国戚,何况又是东林学子,这种骨子里的傲气,是无法泯灭的,在他眼里,他最鄙夷的丘八,竟都不约而同的给他这样的眼神,这令他五味杂陈。 于是暗地里,张进下定了决心,我张进一定会做得比你们这些丘八好,到时,你们就晓得我的厉害了。 此后,他再也不叫苦喊累了,该操练的时候操练,只有在读书的时候,他才摆出一副恃才傲物的姿态,只鄙视地看着这些学着最简单学问的家伙们,忍不住想要失笑。 当然,张进不傻,这些话,他自是不会吐露出来的,李定国性子急,年纪又小,他真的会打人的。 好几次李定国没忍住,握着拳头的手差点没砸在张进的脸上。 且挨了打,理都没地方说去,你总不能说你被一个毛孩子给打了吧? 操练之余,几乎隔三差五,各队都有自己组织的活动。 在学堂的后头,有一大块的地,有的中队自己圈了一块,专门养猪,每日乐呵呵的去喂猪食,全队上下凑在一起,便是讨论他们的猪。 也有的,种了几十亩的韭菜,这些家伙们,手持着镰刀的时候,总有一种见了谁都觉得是韭菜,总是想割他一点啥的冲动。 一般碰到这些人,张进都是捏着鼻子绕路走的,因为他们总是盯着他的脑袋看,还经常拿手比划,贼兮兮的样子,若是偶尔路过他们身边,还总能零碎的听到他们的一些窃窃私语:“该这样割才不伤根”,“我手痒得不行啊。” 这时候,张进会莫名的有种毛骨悚然的错觉! 唯一令张进欣慰的是,第一中队虽也开辟了一块地,不过种植的却是一处果园。 李定国很认真的告诉他,这种植的乃是梨树,等过两年,便可以摘梨吃了。 李定国说的信誓旦旦,每当说到这个的时候,他眼里就放光。 张进心里却想,我在这里两个月都待不住,等我让你们这些丘八们知晓我厉害,到时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却很快被人安排了去挑粪。 捏着鼻子,挑着粪桶,张进眼睛红了。 可李定国很起劲,他每一次挑起来都是健步如飞,给梨树施了肥,还很认真的念念有词道着:“今日吃顿好的,下次我偷三中队的粪来,给你加加餐。” 说罢,就去一颗梨树上寻自己的牌子。 张进倒是有了几分好奇,便问:“你挂牌子做什么?” “这颗梨树是我亲自种下的,我叫它三丫头。这是平安的牌子” 李定国笑着回答他。 “三丫头?”张进不怀好意地看着他,露出几分果然是丘八小小年纪 可张进却是不经意间看到了李定国的眼睛霎时间红了,泪突的从眼睛里止不住的往外掉。 此时,李定国吸了吸鼻涕道:“三丫头是我妹子,逃荒的时候,饿死了,那时她才六岁,钻在我怀里,喊了三天的饿,可我找不到一点吃的给她。” 李定国故意说的很平常,好像在诉说着一件别人家的家事。 可张进的脸色却是骤然一变,只这刹那功夫,方才的念头统统烟消云散。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求订阅。 第二百一十章 你叫他们怎么办 张进也开始对这三丫头关照起来。 不过这浇肥除草的事是轮不到他的,用李定国的话来说,这玩意需要技术含量,你啥都不懂,别把我这三丫头呕死了。 因而,他只能挑肥。 此时的三丫头,才半人高。看到自己挑来的粪水,淋在树下,张进至少觉得,这三丫头比那些丘八们要有趣。 至少这三丫头不粗鄙,它不会说话,可隔三差五,看看它长出新的枝叶,便足以让张进开心很久。 张进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是有想象力的,他甚至想到,三丫头是个孩子,有时睡梦之前,他心里惦记着,夜里寒,三丫头会不会冷? 一定不能让她饿死了。 当然,很快,张进也亲手写了一块牌子,小心翼翼地挂在三丫头的枝叶处。 李定国打趣地拿去看,却见牌子上写着:“继圣。” “继圣是什么意思?” “继往圣绝学。” “圣人就是圣人,为啥还要继他的学问?” “你不懂。”张进心里鄙视。 当然,他不敢表露出来,李定国脾气不好,而且三丫头理论上归属于李定国,若是惹急了李定国,说不准李定国就将他的牌子摘了,丢一边去。 李定国这时觉得很糊涂,不过他很快又很开心了。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管他挂什么牌子呢? 咱们乡下出身的人,不在乎这个。 可张进不一样,张进什么都在乎,因为在他这种读书人的眼里,什么东西都是有意义的。 李定国是在第一重,见草木则为草木。 张进比他高明,他是看山不是山。 当然,两个人也交流不到一块去。 张进觉得在这里很孤独,哪怕他渐渐习惯了这里的忙碌,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去思考更深入和更复杂的事。 可他依旧还是和这些丘八们格格不入,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 他像一个坚守着自己的勇士,万人皆醉我独醒。 后头的果园,偶尔会有一些农户来。 这里毕竟靠近许多的田庄,而虽然军校修了竹篱笆,可毕竟竹篱笆是很难有界限的。 一些农家子们偶尔会趴在这篱笆上,羡慕地看着里头的生员们。 每到这个时候,李定国就好像骄傲的小公鸡,他偶尔会翻几个筋斗,惹得外头的那些农家子们咯咯大笑。 军校里会分发一些水果的,李定国会藏着,偷偷送一些给他们吃。 每到快傍晚的时候,便会有一个老妇人驱赶着孩子回家,她自然也会和李定国他们打一些招呼,每当说到即将到来的收成的时候,她便笑起来,使她脸上的褶皱更深,尤其是笑起来露出又黄又黑的牙时,张进虽也想朝对方报以善意,但总笑不出。 李定国便骂他:“人家朝你笑,你也要笑,你这人” 张进低着头不做声。 操练开始变得有模有样起来,张进开始能把被子折叠得整整齐齐,也能将靴子刷得发亮,他甚至缠的一手好裹脚布,晨跑的时候,他虽然还是跑在后头一些,可已经不会落下太多了。 除了让他难受的化课,一切都还算平静。 有一次上化课的时候,教官讲的乃是王守仁平定宁王之乱的事迹。 张进没忍住,便突然站出来道:“先生只说军功,却不知王圣人真正遗传千古,光照万世的,却是他的心学至典,先生既讲王圣人,理应先讲讲何为心之体,何为意之动,何为良知,何为格物?若是不讲这些,只讲授宁王之乱,不觉可笑吗?恕我无法认同。” 教官呆了老半天,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如此胆大。 然后直接将张进拎着,送到外头罚站去了。 虽然挨了罚,可张进不在乎,他自觉得错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不过 意外来的太快。 以至于让人猝不及防。 这一天夜里。 在这夏秋之交的时候。 天气本是闷热。 突然 一声尖锐的竹哨骤响。 下意识的,张进和所有人被惊醒。 紧接着,张进才发现暴雨如注。 今夜似乎不是例行的操练,而是碰到了紧急的情况。 教导队的教官们在营外大吼:“穿上蓑衣,带上斗笠,整装出发。” 张进连忙开始收拾,叠被,用油纸包裹,卷起,背上行囊,而后检查身上的大茶缸以及武器是否齐备,紧接着穿戴上斗笠,披上蓑衣。 冲出营房,外头便是瓢泼的大雨,电闪雷鸣。 骤雨的哗啦响已分辨不出人声了。 只能用过尖锐的哨声来分辨自己所在的大队,而后集结。 在泥泞中,张进随李定国一道站定,紧接着,便是清点人数,而后大家开始出发。 这一夜,格外的艰难,在泥泞中跑了接近半个多时辰,随即便抵达了一处河堤。 这样的黑夜和暴雨之下,河堤的泥泞让人格外的小心。 直到这个时候,张进才知道,今夜暴雨,为了防止河水倒灌,不只是军校中的人出动,便是新县的差役们也都倾巢而出! 军校的任务,是紧盯着这一处较为脆弱的河堤,防止发生意外,一旦出现任何汛情,则需一面立即向下游的人通报,组织疏散。 另一边,则尽力的用防洪用的沙袋先将缺口堵住,这缺口是不能完全堵住的,却可以争取时间。 这一夜很难熬,在顶着暴风骤雨,脚下是那翻滚着席卷着大量泥土的滔滔河水,教人心里不禁生出敬畏。 在河堤里守了两天,天气终于放晴。 看上去是虚惊一场。 于是生员们开始归校,大家有说有笑,似乎很庆幸。 张进的情绪也开始放松起来。 可到了傍晚,去后头果园的时候,他却惊住了。 三丫头已被暴雨吹倒,叶子也已枯黄,败叶混杂在泥泞里,躯干早已折了。 泥泞里,只有张进和李定国的木牌子。 那写着继圣的墨水,被泥水泡着,已失去了光彩。 张进冲上去,想将三丫头的躯干扶起来。 可扶不住。 完了 就这样没了。 张进的心好像抽了一下,有一种莫名的难受。 李定国只站在一旁,什么都没有说,而后默默地捡起自己的木牌。 这一日之后,张进对于这个所谓的军校,便再也没有了什么留恋。 干什么都没有了精神。 晨操时,也只是敷衍应付,到了次日傍晚,李定国却是来对他道:“走,重新种树去。” 张进只冷笑,他和衣躺在自己的榻上,看也不看李定国,带着轻蔑道:“种了也会倒,种了有什么意义?种树能做什么?能继往圣绝学吗?你们连圣人之道都不懂,庸庸碌碌不过是一群蛆虫,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李定国顿时暴怒,平日里也就罢了,可张进此时的话却一下子刺痛了他。 于是李定国直接上前,恶狠狠的一把扯了他的衣襟,几乎将张进提起来。 张进桀骜不驯的怒视着刘定国:“你还想打我?来啊,打呀,你们不过是一群莽夫而已,我羞于与你们为伍,榆木脑袋你的三丫头三丫头花了这么多心思种下又怎么样,一场暴雨,便什么都没了” 李定国怒不可遏,却突然道:“若不是看在三丫头的面上,我非打死你不可。” 张进不甘示弱:“三丫头死了,也不见你伤心,可见你这等莽夫” “莽夫?”李定国眼睛红了,却猛地一扯,居然拎着李定国的衣襟,将他扯出营房,口里大叫:“好啊,你不见我伤心是吗?我来告诉你,什么才叫伤心” 他一面扯着张进,一面大叫。 许多人都围上来,队官想要制止李定国。 李定国则怒道:“谁也别拦我,待会儿我自己去关禁闭。” 说罢,狼狈的张进被李定国扯到了果园,一直扯到了竹篱笆这里:“你所伤心欲绝的,不过是三丫头而已,可三丫头再如何,它也只是一株果树,可是我告诉你,遭了灾的,何止是一个三丫头,你看看,你睁眼看看” 此时,李定国的手指着竹篱笆外头,声调越发激动地道:“外头这些红薯地,因为一场暴雨,十亩地,被暴雨冲烂了三四亩,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他娘的是粮食啊!没了粮食人是要饿死的啊,我那妹子福薄,她饿死啦” 说到这里,李定国突然失声哽咽,他怒吼道:“我种了果树,它也福薄,一场暴雨,便什么都不剩下了。可是可是你睁开眼好好看看这户人家他们也遭了灾,他们家里,也有丫头他们饿过肚子,所以宁死也不愿再受饥饿,你是亲眼看到他们每日在此劳作的,现在他们的红薯地遭了灾,粮没有了,你来告诉我,这些粗鄙之人,这些没你想的如此高深莫测,只晓得地里刨食的人,他们该怎么办,你让他们该怎么办?你有能耐,你把你口中的圣人叫出来啊,再去问问,该让他们怎么办?” 这几章老虎很克制的没有水,剧情极力的压缩,大家应该有目共睹,能支持一下不,订阅、月票啥的。 第二百一十一章 天赐良机 军校中的事,张静一管的少。 也没心思去管。 过了一个月之后,张静一入宫觐见。 此次送走了邓健人等,一场刺杀的行动已经开始。 他这个锦衣卫千户,现在几乎没有千户的样子,依旧还维持着百户的架构,一切等这次计划的成功再说。 天启皇帝听闻张静一来了,此时刚刚射完了弓马,显得颇为高兴。 他兴致勃勃地道:“朕的那舅哥如何了?” 张静一笑着道:“这个” 魏忠贤在旁转移话题:“过几日,便是信王殿下儿子满月的好日子到时少不得要广宴宾客,可请了张老弟吗?” 信王朱由检去岁的时候,他的王妃也怀有了身孕,当然,比张家妹子要迟一些,现如今掐着日子算,确实到了满月的时候。 张静一摇头道:“倒是没有请我,我不过是区区锦衣卫千户,想来还没有资格。” 天启皇帝在一旁用铜盆净手,一面嚷嚷道:“谁说没有资格?朕说有资格便有资格,你不必妄自菲薄,你可是朕的大功臣。” 张静一便笑了笑。 天启皇帝随即坐下,道:“不过朕有了儿子,还有了侄儿,哎真是令人高兴的事,信王与朕,血脉相连,是兄弟,朕觉得到时该去看看那侄儿才好,张卿,你也随朕去。” 张静一犹豫着道:“这只怕不妥吧。” “你是说朕不妥,还是你不妥?” “都有些不妥。”张静一想了想。 可魏忠贤却笑嘻嘻地道:“陛下,奴婢倒是以为该去,陛下素来和信王和睦,本就有手足之情,见一见也好。” 天启皇帝便笑了,随即道:“此事就这么定了吧,张卿是必定要跟朕去的,你可不能躲,如若不然,朕可不答应。噢,还有,你那水库可开修了吗?” 说到这事,张静一顿时精神起来,道:“已经征发了大量的人力,开始修了,陛下这一次是总工程师,能不能成,就看陛下成不成。” “总工程师?”天启皇帝笑道:“朕可不挂这个头衔,没什么意思,不过朕这几日,倒是想了一些更好的方案,待会儿走的时候,你带回去看看。” 张静一点头。 天启皇帝随即又道:“待会儿朕要去见佛郎机人,张静一,你没见过佛郎机人吧,朕带你见见世面。” 张静一:“” 张静一感觉天启皇帝在侮辱他的智商。 他咳嗽一声道:“呃佛郎机是啥。” 这叫埋伏他一手。 天启皇帝果然大喜:“待会儿你见了便知道,很稀罕。”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宦官来道:“陛下,佛郎机人已至勤政殿了。” 天启皇帝点点头,带着好心情道:“走。” 接着便领着魏忠贤和张静一,一路到了勤政殿。 一进去,便见一群红头发的佛郎机人在此久候多时,他们叽里呱啦的说了一番话。 而跟在天启皇帝身后的张静一只一看他们,就晓得他们的路数了。 这应该是荷兰人,如果张静一记得没错的话,荷兰人在三四年前,曾经占据了澎湖,并且想垄断大明的贸易。于是天启皇帝下旨,命水师在福建巡抚南居益的率领下,开始和荷兰人战斗。 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天启四年,明军终于打退荷兰人,成功收复澎湖。 这一战之后,荷兰人似乎还有些不甘心,一方面,他们继续做好袭击澎湖的准备,另一方面,则不断派出使者,希望能够和天启皇帝和谈。 这些人理应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人。 天启皇帝落座,随即为首的红毛人便朝天启皇帝行了礼。 天启皇帝眼角的余光瞥了张静一一眼,不无得意。 “陛下关于两国” 这红毛人汉语倒是熟练。 实际上,在这个时期,东印度公司的主要两个利润,一个是日本的贸易,即从日本获得源源不断的黄金和白银。另一大利润,则是垄断了大明的商品,通过与海盗以及日本等等渠道,得到大量的生丝和瓷器进行贸易。 此时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已经获得了暴利,海洋贸易到了荷兰人手里,简直玩出了花,如果张静一没有记错的话 就在此时,张静一猛地想起了什么。 今年是天启七年。 不出意外的话好像荷兰东印度公司会出现一个巨大的动荡。 关于这一点,海洋商业史里好像有记载,东印度公司自从成立之后,股价暴增,最高峰的时候,曾经价值七千九百万荷兰盾,若是换算到了后世,便是七八万亿美元,这个市值,比之后世的所有商业公司的股价还要高。 当然,现在的市值,其实并不算高,不过六百多万荷兰盾而已。 可张静一记得的是,就在天启七年,东印度公司与倭人因为发生了抗税交恶的事件,他们的总督居然被倭人劫持和绑架,再加上又出现了几次沉船事件,以至东印度公司的股票暴跌。 而后不到几个月,因为市场恐慌,人人都恨不得立即抛售,这东印度公司的价值,居然一下子萎缩到了一百四十万荷兰盾。 这个时代的股市,可是不跟你讲道理的,那真是大起大落,凡有一丁点风吹草动,大家便疯狂的抛售,一点犹豫都没有。 当然在半年不到的时间,市值暴跌之后,东印度公司一方面香料的生意获得了暴利,另一方面,则是与倭人之间的纷争和平解决,再加上年底的时候,财务盈余公布的时候,因为当年的利润大涨了八成,因而又引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市值暴增。 短时间之内,市值从原先的一百四十万荷兰盾,增至一千九百万荷兰盾。 张静一此时满脑子想到的就是这若是谁在低谷时买到了股票,那还不要起飞? 不过,身为堂堂锦衣卫千户官,居然还没有摆脱做散户的觉悟,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只是这个时候,张静一也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一次机会! 此时,却见天启皇帝不知怎的,居然勃然大怒,他怒斥这红毛使者道:“回去告诉你们的国主,尔之舰船,犯我海疆,而今已是覆灭,若是还敢滋生企图,朕绝不轻饶。若要朝贡,自当遵守附属藩国的规矩,好了尔等退下。” 对于这些荷兰人,天启皇帝其实没什么耐心。 即便是见他们,也不过是看个稀罕而已。 大抵是:张卿,出来看猴子了。 这几个荷兰人见状,只好讪讪的告退出去。 天启皇帝余怒未消,看向张静一道:“这些人,甚是可恶,袭了朕的澎湖,被我大明水师击退,竟还妄图派出使臣,让朕就犯。” 张静一笑呵呵地道:“陛下他们其实只是一个公司” 天启皇帝不解地道:“公司?公司是什么?可是他们的国书里,分明写着荷兰国的啊。” 张静一一时也解释不明白,只好拾简单的话头道:“他们这个公司,其实就是一群商人的联合体,一起合伙做买卖的,利益熏心,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 “哼。”天启皇帝道:“果然红夷人不知教化,豺狼成性!” 张静一:“” 说实话,一向都是读书人骂天启皇帝不知教化之类,没想到今日这话从天启皇帝口里说出来,却没有任何违和感。 张静一道:“这汪洋大海之中,可以获得巨利,因此这些红夷人才如此的猖獗。” 天启皇帝似乎对于张静一口里所说的巨利,没有什么概念,只是冷笑着道:“大明富有四海这些红夷人却只为蝇头小利” 张静一不由苦笑,其实天启皇帝倒不是自大,若说大明不富庶,这是说不过去的,问题在于,大明富庶,和你天启皇帝有啥关系呢? 未来的世界在海洋,这一点,张静一心如明镜,倘若天启皇帝花一丁点的心思在海洋贸易中,带来的好处,绝对不少。 只是显然大明对于贸易很反感,另一方面百官们只怕也反对得厉害。 除非天启皇帝下定决心,非要从事海洋贸易不可。 可怎么样才能让天启皇帝下定决心呢? 此时,张静一笑了笑道:“陛下,臣想做一些买卖,可是手头缺一点本金,不知陛下能否借二十万两银子,给臣解燃眉之急。” 天启皇帝一听,惊了:“你还没钱?你比朕富余多啦,朕现在用内帑贴补辽东的军事,都不够呢,朕现在内帑都空了,哪里有钱借你今岁朕还欠着辽东十几万两银子的饷银呢?” 可随即,见张静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终究心软了 于是他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朕可以想想办法要不”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魏忠贤:“魏伴伴,南京织造的钱入库了没有,核算过有多少吗?不如先给张卿支用吧,张卿缺钱” 魏忠贤大惊失色,这笔钱虽然还没有入库,可实际上早就花出去了的啊,内帑都已经提前支出了。 “这这大抵有十五万两不过” 不等魏忠贤把话说完,天启皇帝就道:“就这样罢,押解至京之后,送到张卿府上,不许回嘴朕要崇尚节俭,再下旨,宫中用度,再减半。” 魏忠贤:“” 第二百一十二章 皇兄圣明 天启皇帝还是很讲义气的。 而张静一却另有打算。 说穿了,对于天启皇帝,你大抵可以理解为他是天下最大的地主。 这种地主之所以对贸易有抵触情绪,是因为地主的根本在于稳定,毕竟坐地收租,这辈子躺着挣钱。 只不过到了现如今,他这个最大的地主,已经岌岌可危了。 可想要让他改变思维却很难。 除非……让他尝一点甜头。 只有尝到过那巨大利润的人,才会被贪婪占据,然后破釜沉舟,谁敢拦我去搞海贸,我弄死他。 张静一连忙道:“这钱……需快一些调度,臣这边……很急。” “你放心。”天启皇帝道:“五日之内,若是银子不到位,朕杀魏伴伴祭天,现在是不是觉得妥了?” 魏忠贤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啥也不想说了。 张静一感激地道:“多谢陛下,那么……臣就告退了。” “记着到时和朕去信王府。”天启皇帝落座,却见张静一走的很急,忍不住笑了笑。 随即对一旁的魏忠贤道:“你说……这小子怎么会这么缺钱呢?莫非是摊子铺得太大了?朕就知道,做买卖是不稳的……” 魏忠贤便笑着道:“陛下,奴婢也是这样认为。信王爷那边……” “他那边怎么了?” “此番他孩子满月,打算大操大办一下,请了不少人。奴婢听说……有不少人和东林有关系……” 天启皇帝听罢,不禁心里沉甸甸起来,接着便低头不吭声了。 显然这位兄弟……有点没太顾自己这皇兄的感受。 天启皇帝已经对东林动手,这就意味着,东林必须是一群误国误民之人,任何人想翻案,这就等于是告诉全天下人,在东林这件事上,天启皇帝制造了无数的冤案,当初那些下诏狱,甚至罢官的人,都成了正直的君子,而天启皇帝则成了小丑一般的人。 天启皇帝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吗? 良久……天启皇帝感叹道:“由检终究还是太小,不懂事啊。” 魏忠贤心里想着,人家可比陛下精着呢,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这信王殿下的名声到了什么地步。 可这些话,魏忠贤当然是不能说的,他只笑一笑:“听说信王时常向人夸赞张进,说张进好学不倦,是皇亲国戚中罕见的德才兼备之才。” “是吗?”天启皇帝眉一挑:“朕就觉得张进不怎么样,腐儒而已。这样的人,我大明太多了,不多他一个,也不少他一个,他乃国舅,家里有的是富贵,哪怕每日混吃等死也比跟着那些读书人厮混要强,不过……朕将他送去了军校,至少可以眼不见为净了。” 魏忠贤目光眯着,他显然对张进是颇有些忌惮的,这种皇亲国戚最是麻烦,而且涉及到的乃是张皇后,留着是个祸根,不留…… “陛下,奴婢只怕张老弟降不住他,这可是东林出来的生员,一向是死也不肯悔改的。” 天启皇帝也不禁叹了口气,可是亲戚是没得选的。 “朕知道了,你不必多说了。” ………… 三日之后,张静一又被召入宫中,这一天,就是信王孩子满月的日子。 天启皇帝倒是兴致很高,他极想见一见自己的侄子。 信王那边正午会摆大宴,宴请许多的宾客,到了傍晚时候,才会小宴,到时天启皇帝过去看看。 据闻为了迎驾,信王朱由检做了许多的准备。 天启皇帝兴致勃勃地领着魏忠贤和张静一出发。 他说了一些小时候自己和信王的趣事,魏忠贤只是尴尬一笑,没说什么。 张静一却知道天启皇帝性情的,他性情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人情味,当然……人情味对于皇帝而言,本身就是大忌。 我若是来做这皇帝,我特么的翻脸都不认人……无情,才能做明君。 当然,这也只是胡思乱想罢了。 信王这边,早已准备好了迎驾的事宜。 这一次的小宴,自是以家宴为主,当然,也请了一些朱由检敬重的大臣来作陪。 除了国子监祭酒王烁与几个清流之外,户部尚书李起元也请了来,皇亲国戚来了不少,不过多是女眷为主,外戚这边,则只请了张国纪。 信王朱由检毕竟是亲王,身份尊贵,张国纪不得不来,还备好了大礼。 朱由检听闻他的车马到了,很殷勤,亲自出中门迎接他:“张公,就盼着你来呢。” 张国纪抬头看着殷勤的朱由检,以及身后的几个清流,他心里很苦涩。 信王拉拢他的意图其实是十分明显的,可他实在不想牵涉进这些争斗之中。 若是当今陛下没有生下皇子,这信王其实就相当于是皇太子,他和信王打交道倒也罢了,可现如今,长生殿下已经出生,当今陛下已经有了最正统的继承者,这就显得很不妥当了。 此时,对着信王,他忙行礼道:“见过殿下。” “哈哈,你有许多日子,没有见过令郎了吧。”朱由检很关切地道。 张国纪无奈地点点头:“他自进了军校,便没有回过家。” 说起这个儿子,张国纪其实是最担心的,他毕竟年纪大,对什么事都有戒心,对于某些人的拉拢和利用,总能把持得住。 可他家那儿子,在他眼中,却是糊里糊涂,满脑子都是一些正邪不两立的玩意儿,迟早可能要给自己引来灾祸的。 而且父子之间的隔阂,越发的严重,他不明白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而自己的儿子,也无法体谅他。 人都说孩子到了这个年纪,难免会有性子,张国纪心里也这样安慰,可细细一想,国子监祭酒这些人,不也照样活了一大把年纪,可不是依旧还是这样的吗? 他心乱如麻着。 却听信王朱由检道:“这便好了,今日你们父子正好相聚,孤王也请了令郎来,今日是喜事嘛,孤王已下了条子,专程去军校,为他告这半天的假,你们父子终于可以好好的说一说话了。” 张国纪一听,非但不喜,反而心里大惊。 他联想到陛下即将来此,而自己的儿子出现在这里,还有魏忠贤,这个时候……若是有人怂恿挑拨一下,那岂不是…… 见张国纪慌张的样子,朱由检却显得很热心,搀扶着张国纪进府,请他落座。 可张国纪却是坐立不安了,他的心态不大好了。 完了…… 张家要惹来了大祸了啊。 甚至可能要牵累到他那身为皇后的女儿。 他十分清楚,陛下对于东林可是极为反感的,何况还有魏忠贤,睚眦必报的九千岁…… 可在另一边,信王等人各自落座,大家说起张进,都忍不住眉飞色舞。 那国子监祭酒王烁捋须笑道:“张国舅小小年纪,文章和道德,都是一等一的,实在教人钦佩,当初他的文章,老夫看过,真是大开眼界啊。” 坐他身侧的还有另有一个好像是礼部的给事中,虽然年轻,不过相貌堂堂,此人自称自己叫曹师稷,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虽是官职卑微,可在信王以及朝中诸公面前,也没有露出丝毫的畏色,反而侃侃而谈,令人赞许。 此时,信王朱由检道:“自打张进进入了军校,孤王便一直担心得很,怕他在里头吃亏,却不知他如今在军校之中的学业如何了。” 有人低声道:“进了军校,还谈什么学业。” 众人听了莞尔,却也不便高声议论这件事。 就在此时,有宦官匆匆来道:“殿下,陛下到了。” 信王朱由检自是不敢怠慢,连忙出去迎驾。 天启皇帝今日穿得很朴素,朱由检道:“皇兄微服来此,怎么不换一件好衣衫,何以穿这等打补丁的旧衣?” 天启皇帝很是坦然地回答道:“朕现在穷啦,欠一身的账,要缩小开支,奉行节俭。” 朱由检:“……” 张静一站在后头,真不知该说点啥好,每次面圣,看到天启皇帝穿着这么一身衣衫的时候,就好像天启皇帝无时无刻的都在提醒着他……还钱。 不过幸好他张静一的心理素质好。凭本事借的钱,当然不能急着还的,何况这笔钱,现在已经让人悄悄去完成一件使命了。 听了天启皇帝的话,朱由检却是赞叹道:“皇兄如此节俭,我这做臣弟的,却是锦衣玉食,实在惭愧,皇兄,请吧。” 天启皇帝道:“抱孩子来朕看看。” 朱由检便忙让乳母抱了孩子到了厅中,天启皇帝看着孩子倒是很开心,逗弄了一会儿,孩子便哭了,天启皇帝沉默了片刻,便蹦出了一句话:“很好,很好,就是比长生差一点。” 朱由检:“……” ………… 此时…… 一个穿着军服,挺拔着身躯的书生到了信王府之外。 他抬头,看着王府烫金的匾额。 书生夹住了腋下随身携带的油伞,继续前行。 门口的护卫顿时拦住他道:“什么人。”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东林军校生员,张进!” ………… 还有。 https://piaotia/book/32143/19204504htl :piaotia 第二百一十三章 你生员爷爷在此 护卫一听是张进,先是一愣。 因为眼前这个人,肤色黝黑,甚至可以用粗糙来形容。 不只如此,他所穿的衣衫,也很古怪…… 这是军校特有的军服。 其实古代上层的大袖裙装,虽是雅致,却并不适合长久的劳动。 因而,底层的百姓往往都是短装,若是士兵,则穿着马裤。 毕竟不事生产的人才可以想穿戴什么就穿戴什么,怎么宽大舒适怎么来。 而劳动者和士兵却是要生产和上阵厮杀的。 因此,军校的军服,更倾向于短装,虽也穿鞋子,但是要求绑腿,如此一来,便可使人走起来轻快。 这在护卫们的眼里,张进其实和寻常的小百姓没什么分别。 于是护卫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他道:“请柬呢?” 张进默默地递过去。 护卫看过之后,还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终究点点头道:“请。” 不过他们依旧不放心,彼此使了个眼色,有人领着张进入内。 而在殿中,天启皇帝已看过了自己的侄子。 自从有了长生后,天启皇帝便看任何孩子都觉得有不满意的地方,要嘛觉得丑,要嘛就是一看就不聪明的样子,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我家长生实在太厉害啦。 不过天启皇帝依旧开心。 信王朱由检在一旁陪坐,其余的宾客都来见礼。 这些人,天启皇帝都大致认得,便点头道:“好啦,不必多礼了,今日是吃满月宴,大家高兴一些,不高兴拉下去宰了喂狗。” “……” 天启皇帝的性子就是如此,平时还算是正经,可在他看来是很私人的场合,就开始发浪了。 张静一在一旁干笑。 魏忠贤也跟着笑起来,好像很有趣。 可是……毕竟不是人都会觉得这个玩笑好笑,许多人苦着脸,无言以对。 于是,天启皇帝先落座。 大殿之中,他坐在主案上,只有朱由检一人,侧坐在一旁陪酒。 下头则有大桌,其余人纷纷坐在这大桌这里。 魏忠贤已和其他人先坐下。 本来张静一是很嫌弃魏忠贤的,总觉得跟太监挨得太近,有一种生理上的不适感。 可见一圈人里,都是儒衫纶巾,一个个正人君子的模样。 这一下子,张静一突然觉得适应了,一个箭步,直接坐在了魏忠贤的一边。 魏忠贤侧目看一眼张静一,朝他点头,露出欣慰的样子。 你看……这张静一就很懂事嘛! 今日我魏忠贤可谓是深入虎穴了,坐在这里的大多都是清流,咱的那些儿孙们都不在,显得有些孤独。 反而是张静一,火速和咱坐一起,这说明啥?说明他懂事了,晓得紧跟咱的步伐。 可在其他人眼里,张静一就分明有溜须拍马之嫌了。 于是难免有人心里冷哼,很有几分瞧不起。 张静一自是也看出那些人眼中的意味,却也不为所动。 那一桌的天启皇帝和信王殿下不说话,也不动筷子,这边自然只能干坐着,也没人言语。 直到朱由检笑着道:“皇兄,今日……张进也来。” “朕已听说了。”天启皇帝笑着道:“怎么还不见他的影子?他倒是贵客,朕都先来了,他却还姗姗来迟。” 这话却是吓着张静一这边坐着的张国纪了,于是张国纪连忙起身,惶诚惶恐地行礼道:“犬子无状,还请陛下恕罪。” 天启皇帝只颔首:“无妨,毕竟年轻嘛,朕和你们说个笑话吧,朕见军校里一个人,个头快要比朕高了,生的似牛犊子一样,却自称自己是个十岁的孩子……” 一提到军校的事,大家都明显的兴趣缺缺。 这对国子监祭酒王烁等人而言,就好像吃饭的时候,有人谈及茅坑一样。 见大家都不言语。 天启皇帝却是道:“难道不值得笑一笑吗?朕倒是觉得很有趣。” 朱由检便微笑道:“军校确实不同,培养了不少武卒,将来必定能为我大明守好边镇。” 天启皇帝漫不经心地道:“他们也读书呢。” 朱由检则抿抿嘴,没有再说什么,他发现自己和皇兄的价值观,已经到了无法理喻的地步了。 而就在此时…… “禀陛下……”外头有人进来道:“张进来了。” 天启皇帝道:“好,请进来,朕要看看他。” 那一直满心担忧的张国纪,顿时心里哆嗦了一下,随即紧张地看向门口。 没多久,便见一人,徐徐踱步进来。 几乎所有人对张进的印象,就是挺拔。 就如一根青松似的,站在任何地方,都忍不住让人侧目。 若是细看,就会发现,他的脖子和裸露出来的肌肤,不只是黝黑,可以说……是又黑又白,黑的是晒了的老皮,白得……像是老皮褪去之后的新皮。 因此……看着很让人……不禁动容。 张国纪这一看,顿时眼泪就要出来了,这儿子……到底遭了什么罪啊,竟成了这个样子。 他的这儿子一辈子都是养尊处优的……若不是仔细辨认,他根本瞧不起这就是自家儿子张进。 张进进入殿中,便行礼道:“学生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也打量他,也不免吓了一跳,讶异地道:“怎么,谁欺负你了?” 张进道:“报告陛下,没人敢欺负学生。” 他说话很大声。 吓得天启皇帝忍不住的打了个激灵。 朕只是问你话而已,你这么大声做什么? 其他人也不由古怪地盯着张进。 倒是张进话音落下之后,似乎意识到了一点什么。 他发现在这里,好像是不需要时刻喊报告的。 天启皇帝随即又道:“在学中还好吗?” “报告……”还是忍不住喊了出来。 而且声音还是很大。 好在天启皇帝这时已有练过了,早有准备。 倒是朱由检本是捡着筷子,这么一吼,他手上的筷子直接落地,一时尴尬。 本是这个时候,伺候他的宦官该将这筷子捡起,然后换一副新的,可那宦官也给张进的言行惊住了,以至没有注意到信王朱由检这边的细节。 于是朱由检只好自己动手,将筷子捡起,放在案牍上,想要换下,却总不能自己动手,可此时提醒宦官,又似乎有失礼之嫌,一时僵着,竟为一双筷子愁眉不展起来。 天启皇帝则是苦笑,毕竟这么多宾客在,还是少和这个家伙说话的好。 这个家伙,打小就不正常的。 至少,天启皇帝对于那些东林书院的人,大抵都是这样的评价。 于是便道:“好,入座吧。” “喏!”张进道。 声震瓦砾。 “……” 天启皇帝很想下一道旨意,你再这样大声,就把你赶出去。 他甚至怀疑,张进是不是故意给他难堪。 而朱由检等人似乎也觉得……此番张进可能别有用心。 张进起身之后,却先到了大桌这边,他爹张国纪忙是给他腾了一个位置。 张进却没有立即入座,而是到了张国纪面前,非常规矩地作了个揖。 这一揖,让张国纪莫名的……生出几分感动,居然有些不安。 其实以前的张进,也是会作揖的,大家族,毕竟有礼数,何况张进还是儒学门人。 可是以往的礼,更多的只是敷衍罢了,张国纪能感受到,张进此时此刻的这一揖很真挚。 于是张国纪欣慰地点点头道:“来坐吧。” 张进却笑了笑,而后又到了张静一这边,又作揖。 张静一顿时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不过……习惯了。 张静一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便算是回应。 张进这才落座,而后身姿笔挺的坐在椅上。 这种感觉,让人觉得很奇怪。 因为这椅都是官帽椅。 官帽椅宽大,很适合官宦人家用一种怡然自得的姿态端坐着,可以给人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 可张进只是挺身,不自觉的坐姿便笔直,给人一种很突兀的感觉。 分明有一种……他和这椅子五行相克一样。 那一边,天启皇帝已举起了筷子,道了一句:“今日乃私宴,不必客气。” 他一动筷子,大家便都笑,纷纷道:“谢陛下恩典。” 然后……就好像是清闲自在一般,若无其事的举起了筷子。 这举筷子是一门学问。 尤其是贵族和儒家门人,你既要吃,因为人不吃东西,是要死人的。可又不能表现出你爱吃,所以……你要不经意一般,慢慢拿起筷子,却不能立即下筷,举筷的同时呢,眼睛一定不能落在饭菜上,你需得表现出,啊……我在忙别的事,或者,我此时谈兴正浓,哎呀,你看这贱手,怎么就拿起筷子了呢。 这一切……高明的人自是表现得风轻云淡,行云流水,毫无违和。 可此时…… 刹那之间,大家只觉得眼前一花。 而后就发现……咦,这筷子怎么嗖的一下,就到了张进的手里? 咦……怎么又嗖的一下,张进筷子里夹了一块肉。 下一刻,这一大块肉,直接塞进了张进的嘴里,张进的腮帮子一甩,大快朵颐。 留下满桌人……面面相觑。 震惊四座! ………… 第五章送到,含泪求月票。 第二百一十四章 张进出击 其实张进真的不是有意的。 只是……他习惯了。 军校中大抵都是如此,为了适应那种环境,他不得不如此。 毕竟,每日都要操练,而吃饭的时间是有限的,若是不赶紧填饱肚子,接下来的操练,整个人根本受不了。 这压根不是风雅和粗鄙的事。 再加上,一日操练下来,身体的消耗极大,整个人就好像瘫了似的,且饥肠辘辘,见了什么东西都眼睛发黄,想啃那么一下。 于是……当天启皇帝说大家吃,这就如狗哨一般,顿时唤醒了张进的记忆,于是风云残云。 等到他意识到这样好像失礼了,其他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可这时候……已经迟了。 既然如此……那就甩开腮帮子吃吧。 在军校中学到的最大东西就在于,不需避讳别人的目光,反正大家都一样。 何况张进是真的饿了。 从前的时候……在家里读书,怎么都不觉得饿,可现在体力消耗大,总觉得肚中空空。 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菜油,终于想起了一点礼数来:“来,吃……大家一起吃……” “……” 大家纷纷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看看,好好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是饿了多少顿啊,饿死鬼都不至如此。 国子监祭酒笑呵呵的道:“你吃,你吃……” 目光慈和,带着亲切,当然,更多的是深深的同情。 其余人才意识到了什么,纷纷点头。 其实对于国子监祭酒王烁而言,这样的酒席,重要的不是吃。 此时陛下在,他不好高谈阔论,只是见张进如此,他却有点憋不住了。 于是笑着道:“张公子从前都是温文尔雅,现如今……只怕是受了苦,才致如此,哎……你说这军校,怎么连饭都不给人好好吃呢?” 他打开了话匣子。 其余人纷纷附和,目光则是不约而同地瞥向了张静一,似有责难之意。 张静一是个很有觉悟的人,觉得自己的嘴皮子肯定说不过他们的,于是低头,举着筷子…… 得赶紧了……不然张进这混蛋……要让他饿肚子了。 他不经意之间,却见坐在对面的户部尚书李起元,李起元贼兮兮的,面上风轻云淡的样子,却趁人不备,偷偷抓了一个饼,往袖里一塞,然后无事人一般,捋须微笑。 这又是啥情况? 这一桌人里,真是什么奇葩都有啊。 张静一心里发寒,宴无好宴啊。 见张静一并不生气,国子监祭酒王烁几人便又开始议论开了:“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所安才为正道,若是贪恋口腹之欲,这便沦于下流了,与那乡野村夫又有什么分别呢?” 又一人道:“所以我一直告诫自己,人生在世,其他可以不论,不求功名,羞于名利,只求勤学,读书不倦,正心诚意,才不枉这圣人门下之名。” 这样一说,大家的兴致就更浓了,于是一时七嘴八舌,说的兴起。 另一桌的信王朱由检也侧耳倾听,一面见张静一的粗鄙,再听他们的清谈,顿觉得有趣,平日里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深意,今日有了对比,方才知道这是至理一般。 其实张进对于这些言论,耳熟能详,他甚至对信王朱由检,现在也很有好感,认为信王乃是贤王。 至于国子监祭酒王烁,那更是高士。 此时,他已吃饱,便端坐在那,纹丝不动。 却听王烁等人越说越是热闹,一时有些忘形,又开始谈及国家大事,王烁道:“中兴之道,不过是实行仁政而已,什么是仁政呢,需廉正奉公,振兴吏治,开放言路,革除朝野积弊,不与百姓争朝夕之利……” 他越说越是起劲,某种程度而言,这话其实是王烁想说给天启皇帝听的。 他觉得很苦闷,为何明明自己这么好的善政,陛下只需按着这个去做,便可去做圣君,却为何总是对此无动于衷,而去轻信像魏忠贤甚至是张静一这样的人。 众人听了王烁的话,似乎有些胆寒了,小心翼翼地去看魏忠贤。 却见魏忠贤冷着脸,一言不发,很明显,这些话,都是冲他来的,什么朝野积弊,这些人口里的积弊,不就是他干的事吗?什么不予百姓争朝夕之利,不就是他派出了大量的镇守太监去收了矿税吗? 可魏忠贤显然不便发作,他历来擅长秋后算账,此时依旧努力和蔼的样子。 信王朱由检似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嘴角微微勾起,因为王烁的这些话,正是自己想说的。 他偷偷看一眼皇兄。 天启皇帝就显得闷闷不乐了,只是他懒得去做声,一方面是罪不至让自己大动干戈,另一方面毕竟今日是信王的好日子。 张进听到这里,脸色却微微的古怪起来。 分明以往的时候,他也爱说这些话。 可今日……竟听的格外的刺耳。 他以往是很崇敬国子监祭酒王烁的,可是用今日的眼光看,却总觉得他的话有失偏颇。 于是他抿抿嘴,依旧没有吭声。 王烁又感慨:“老夫在国子监时,时常教导监生,读书人,应当躬修力践,先行后言先行后言……” 他说到这个,其实也是东林学派最重要的核心,所谓躬修力践、先行后言,其实是延续至王守仁的知行合一。 可张进听到这里,却越发的反感起来。 知行合一,这是没有错的。 可是…… 张进突然开了口:“躬修力践、先行后言,这话没有错。” 众人见一直默不作声的张进突然开口,一时都向张进看去。 天启皇帝见张进也不安分,更是不喜了,不自禁地露出了不悦的样子。 信王朱由检却露出欣慰之色。 倒是张进的爹张国纪,心里咯噔一下,立即觉得不妙了。 张进道:“可是先生,该怎样才能躬修力践和先行后言呢?” 王烁微笑,在他看来,张进还是原来的张进,依旧还是那般的虚心求教。 于是满面红光地道:“顾先生曾说过一句话: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岂不就是先行后言吗?这是让我辈读书人,不可空谈心性,不要将王圣人的学问,变成禅机。而是应该将这学问,变成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要积极去揭露朝野的积弊……” 张进恍然之间,有些迷惑。 以前他听了这些话,往往都很激动,觉得这果然很有道理啊,读书人不能坐而论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可现在听来,他却摇头。 这摇头,让王烁一愣:“怎么,老夫说的不对?” “躬修力践,我觉得不该是如此。”张进道:“因为学生以为……其实这样的躬修力践,只是从一个空谈,沦落到了另一个空谈之中。我们都说要努力的入仕,要行仁政,要革除弊端,要品评天下的人物,只有这样,才是对天下和国家是有利的。可做的这些,不还是在空谈吗?” 王烁:“……”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张进。 他们没想到,张进居然直接反驳了王烁。 这时信王朱由检顿时尴尬起来,连忙道:“喝酒,喝酒……” “不。”天启皇帝这时生出奇怪的感觉,他眼里突然放光,却是道:“让他说,让他继续说说看!” 天启皇帝颇为激动,他突然发现,这个舅哥,不但外在改变了,似乎……连内里也有改变。 张进想了想,继续道:“一件事的好坏,怎么能轻易去下结论呢?品评天下人物,做到一个士大夫应该有的责任,这是好事,顾先生此言……很有道理。可学生却认为,凭什么就是我们来品评天下的人物,或者,由我们来决定人的好坏?是因为我们更加高明吗?还是因为……我们学过圣人的道理?” 王烁一时尴尬,而他所尴尬的,不是张进的这些话让他难堪。 而是跳出来反对他的,竟是大名鼎鼎的东林生员张进。 他顿时气恼,吹胡子瞪眼道:“这是因为我们……我们……” “就说治河吧。”张进不想和他继续辩驳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却是自顾自的打断王烁,道:“王公可曾修过河?知道一旦河水泛滥的时候,这河道里是怎样的场景?可否知道,需要多少人力,才能巡视河堤。如何在河水成灾的时候,确保能迅速迁徙百姓?可是……我们只读了几部书,只在书斋里,彼此议论了几句所谓当政的得失,我们就可以评价治河的好坏,我们便可以决定谁擅长治河,谁不擅长?” “我从前……也能在治河这些事上,侃侃而谈,自以为自己读过许多经史,便晓得治河,只需像大禹那样,便一定可以成功,可以万无一失。可后来才知道,这其中牵涉到的事情,方方面面,而我从前所想象的治河,其实不过是个笑话而已。我是如此,王公……” 说到这里,张进意味深长地看了王烁一眼,接着用很有深意的口吻道:“王公也是如此啊。” 第二百一十五章 碾压 这一句王公也是如此,真如晴天霹雳,让王烁一时之间羞愤难当。 ?他所羞愤的是,张进疯了。 ?居然直接朝着自己一通痛斥。 ?要知道,当初的张进,听了自己的话,还是如痴如醉,满口叫好。 ?这……是怎么了? ?????这完全不符合逻辑。 ???可是震惊的,又何止是王烁呢? ?一旁的几个清流,个个面色沉了下来,按照传统,他们是不能输的,这不是面子问题,而是任何一次清流们高举了正义的旗帜,就从没有输过的道理。 ?张静一在一旁坐着,越听越是有趣,他忍不住想,都听说过不怕流氓,就怕流氓有文化。 ?可现在细细思来,却发现这话若是再进阶,就是不怕流氓,就怕张进这样具有东林思想的读书人,成了军校的生员。 ?因为清流这一套,张进比谁都明白,东林那一套理论,他也比谁都了然于胸,这样的反水……简直就是暴击。 ?张国纪坐在一旁,错愕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便是魏忠贤,此时面带笑容,端起了酒杯,小小抿了一口,可眼里也掩饰不住喜色。 天启皇帝眼睛已朝向了这边,他依旧是不露声色,却显得淡定自然的样子。 ?朱由检的脸色可就不好看了,心里也和他的脸色差不多,阴沉沉的。 ?“张进,你这是什么话?”王烁勃然大怒,因为张进挑衅了他的威严,论耍嘴皮子,他从没有输过。 ?“肺腑之词。”张进怡然自得,依旧坐的笔挺,可浑身上下,都有一种锐气。 ?王烁瞅着张进,嘴角微微抽了抽,冷冷道。 “你怎的变成了这个样子,你从进来的时候,老夫就察觉到不对劲了,你穿一身这样的衣衫,斯文扫地。你……你这般的大吃大喝,形似饕餮,哪里有半分读书人的样子!” ?这是王烁最擅长的。 ?当自己被人不客气的反驳,与其和人纠缠,不如直接进行人身攻击,而这种手法,其实也导致了东林书院的悲剧。 当初的魏党和东林党,起初的斗口还在天启皇帝的可容忍范围之内,直到东林们直接开启地图炮,将魏忠贤和魏忠贤的党羽,包括了天启皇帝,进行了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的抹黑。 ?虽然魏忠贤这些人浑身都是黑点,但是你制造各种魏忠贤入宫之前欠了一屁股债,大街上和人斗殴,当场割掉自己JJ,然后入宫。或者天启皇帝其实喜欢男人,还和客氏有某些不清楚的关系。 ????这种纯粹是将人往死里黑的路数,虽说获得了嘴皮子上的胜利,但是这些人似乎忘了一件事,无论是天启皇帝还是魏忠贤为首的厂卫系统,手里可是掌着兵的,他们愿意跟你斗嘴,差不多也就得了,千万别人身攻击,因为他们把你惹急了,你至多只是阴阳怪气,可你把他们惹急了,那就是彻底抛弃了大家墨守的成规,等于是提醒人家,该动刀子了。 ?可斗嘴的最终奥义,其实就是人身攻击,不人身攻击,那还斗什么呢? ?王烁这番话,意思就是,张进你已经不配做读书人了,你丢了读书人的脸。 ?此言一出…… ?大家已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杀气。 ?张进微笑,居然不以为意,他现在……似乎未必就将这一层曾以为神圣的光环放在眼里,可王烁这番话,还是让他失望,他以为自己和王烁讲理,王烁会和自己争辩一二,若是如此,至少大家还光明磊落,或许能在争辩之中,彼此受益。 ?而现在,张进心里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他随即似笑非笑地道:“不错,斯文扫地,这话……没有错。” ?说着,他点点头:“我穿着这样的衣衫,就不再是读书了,是否在王公眼里,读书人便是一定要纶巾儒衫,只重衣冠,而不重实际呢?” ?王烁正要开口。 ?张进却言辞更加凌厉:“说我吃相不好,而王公到现在……这一桌的美味佳肴,其实也没动几下筷子,对吧。” ?“君子食无求饱……” ?“不,不对。” 张进语气更加的不善,透着几分冷意。 “君子食无求饱,但是从不会糟践粮食。可是王公呢?王公口口声声说,要躬修力践,却四体不勤。口口声声说,要为民请命,却又五谷不分。这一桌子的美味佳肴……王公知道,这可能是寻常百姓,一年,乃至数年的辛苦吗?他们供养着我们,而这些民脂民膏,变成了这些鸡鸭鱼肉,搁在这里,王公是个斯文人,每日锦衣玉食,还说什么食无求饱?糟蹋粮食便是糟蹋粮食,只会空谈便只会空谈,多说……何益?” ?“你……”王烁气得面色发白。 ?张进不会给对方机会,因为他总是很大声。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是王公,要为民请命,要躬修力践的也是王公,糟蹋粮食的是王公,口口声声,要行仁政的还是王公,那么学生想要请教,现今百姓困苦,他们终日劳作,却不能饱食,王公可有什么高见,可以填饱他们的肚子吗?” 王烁真是羞愧到了极点,因为这些话,处处都是戳着他的心窝子去的,此时张进反诘,他一时慌乱,想了老半天,才蹦出一句话:?“减税赋,轻徭役……” ?张进笑了:“王公此言,倒是很有道理,减税赋,轻徭役……嗯,这确实是仁政,可朝廷要辽饷,要治理天下,就非要有赋税和徭役不可,减少了百姓们的税赋和徭役,用什么弥补呢?” ?这……才是根本。 王烁:“……” 张进道:“王公来补足不足如何?就说这一桌酒菜,王公但凡少糟践一点,再如王公平日里……那华美的衣衫,若是少穿几件。还有王公家里的妻妾……若是……” ?王烁一听,勃然大怒,好好端端的,你说我妻妾做什么? ?他拍案而起,怒斥道。 “一派胡言,你简直就是一派胡言,张进,你疯了,你疯了,你变成这般样子,令我痛心疾首,我……老夫不和你做口舌之辩,你……你……欺师灭祖。” ?张进原本是对王烁依旧抱有好感的,其实根本没想过最后会和王烁撕破脸到这样的程度。 ?他只是隐隐觉得,王烁说的东西,有些不对,是以进行反驳。 结果…… 一时没憋住,直接搅了个天翻地覆。 ?此时他才下意识到了什么,蓦然回首,这才察觉,自己不知不觉的,站在了李定国这些人的立场去了。 ?他虽然口里还一再说,李定国这些人是粗鄙的武夫,可在军校中,潜移默化,其实早已和李定国和军校中的人产生了同情。 ?这种共情,才是他面对王烁袖手空谈,再联想到李定国的妹子活活饿死。 ?想到王烁在此,双手不沾阳春水,口里却喊爱民,再联想到那因为一场暴雨,而毁坏了几亩地,那欲哭无泪的农户。 ?王烁举手投足的‘高雅’,再没有引起张进内心的推崇,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这种反感源于内心深处,今日终是不免爆发出来。 ?他微微一笑,眉宇轻轻一挑,冷淡地看着王烁:“欺师灭祖,这是什么话呢?” ?“你当初读的可是顾先生的书,这难道不是……” ?张进摇摇头:“我乃东林军校的生员,我的恩师,乃是姓张,‘讳’静一,何来的欺师灭祖……好啦,口舌之争,没有意义,今日乃是大喜的日子……” ?他坐直,再无二话。 ?张静一…… ?那么个粗人…… ?王烁气的跳脚,看向张静一那边。 ?张静一怒道:“看我做什么。” ?这声音就很凶了,我张静一可属锦衣卫,你还想跟我做口舌之争,问问我的刀答应不答应? ?一时间……王烁只觉得自己斯文扫地,想要找人去争辩,可大家都默不做声,这令他羞怒交加。 ?于是,恨恨坐下。 ?天启皇帝禁不住笑了起来,他看向信王朱由检:“张进……很有趣。” ?信王朱由检尴尬一笑,却不吱声了。 ?王烁还在低声道:“可笑,真是可笑……” ?可惜这些话,打在了棉花上,因为张进再不理他了。 ?王烁又晃脑袋,流露出不满的样子,咕哝道:“好好的一个读书人,不学好,如今……却也……” ?啪! ?有人拍案。 ?王烁吓了一跳。 ?抬头看去。 ?却见一人站起,露出不悦之色,却是冲着他来的。 ?这人…… ?户部尚书李起元。 ?李起元怒视着自己,更让王烁摸不着头脑。 ?李起元也算是清流,而且素来和姓张的不对付。 ?他这是…… ?李起元怒道:“王烁,你能不能少说几句,什么不学好,这话……老夫就不爱听了,我看张进学的很好,反而是你,到了现在竟还在此强辩,不觉得可笑吗?” ??????又是震惊四座! ??????众人面面相觑,一脸不解地看着彼此,似乎不明白这一刻发生了什么。 …… ?王烁更是震惊,他错愕地瞪大眼睛,抿着嘴角,欲言又止。 ?今天是怎么了? ???? ??? ? 第二百一十六章 打得你片甲不留 平日里,王烁和户部尚书李起元的关系是不错的。 数年前,李起元还不是尚书的时候,还算清闲时,他们便经常约在一起饮酒作诗,抒发自己的志向。 只不过近几年,李起元做了户部尚书之后,公务越发繁忙,已经没有这么清闲了。 可即便如此,二人依旧还会保持着一些交情。 此番信王宴会,王烁就极力的推荐李起元,他认为户部尚书李起元和礼部尚书二人,算是为数不多,不攀附魏党的人。 信王自然也欣赏李起元的才干,因而才请了李起元来。 原本作为尚书,比如那礼部尚书,虽然也对信王有好感,可毕竟这种饭局,他认为尚书是不合适参加的,因而委婉的拒绝了。 可没想到这位户部尚书李起元来了。 李起元不但来了,居然在这个时候,站起来怒斥了王烁。 你到底站哪一边的? 王烁震惊之余,十分不解地抬头看着李起元。 却见李起元怒不可遏的样子,显然是实在憋不住了,他瞪着王烁,咬牙切齿地道:“无耻,无耻!” 连说两个无耻,几乎让人误以为,王烁是李起元的杀父仇人。 这连魏忠贤和张静一都震惊了。 这哥俩个方才还心中暗爽,张进这人……还不错嘛,知错能改,迷途知返…… 可李起元的突然暴怒,却只让二人瞠目结舌。 魏忠贤突然觉得自己挺无能的,作为东厂提督,居然啥都不知道。 现在这又是什么情况? 在此情此景里,王烁自是下不来台,这顿饭,可谓是这辈子最难以下咽的饭局了。 缓了缓神,他干笑着道:“李兄,这……是何故?” 他还保持着最后一丁点的敬意。 李起元却是一脸冷笑,不屑于顾的样子道:“何故?只是听不得你的高谈阔论罢了!” 一旁有人道:“李公息怒,有什么话不可好好的说?都是朋友。” 李起元则是绷着脸道:“就是因为是朋友,所以这些话才难以入耳。什么为民请命?好,王公,我只问你,现下京城里,菜价几何,肉价几何?” 这一下子的……却是将所有人都问倒了。 众人都错愕地看着李起元,不知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王烁尴尬地道:“菜价几何,肉价几何,与我何干?难道你知道?” 李起元冷冷地道:“我当然知道,苔菜三文一斤,莴笋四钱、蓟北的黄花菜近来涨到了七钱,香芋五钱,豆芽九钱,这几日,米价略有一些上涨,还有……肉,肉价近来高涨,是因为前些日子暴雨的缘故,各地的肉贩,因为暴雨难行,运输困难,价格上升了三成……” 他居然如数家珍般,说的头头是道。 众人又是无语。 其实李起元从前是不关心这些的,他是堂堂的尚书,家里又是北直隶的大地主,家里殷实得很。 可自打当初囤积了粮食,结果搞得血本无归,甚至还欠了一屁股债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家里的土地,当初做了抵押,因为还不上钱,即便他是户部尚书,这债主上门,也只能老实地将土地让人收了去。 毕竟,在京城里敢放贷这么多钱的人,自然有办法让你乖乖还钱。 一家老小四十多口人,在老家是过不下去了,毕竟地没了,只好迁徙到了京城,和李起元住一些。 家里的奴仆,实在是养不起了,只好该遣散的统统遣散。 便连轿夫……也实在供不起了,这倒不是矫情,实在是花费太大,家里人口又多,且又都指着他的官俸过日子。 其实他作为户部尚书,按理来说,除了官俸,还是很有油水的。 偏偏李起元也是作死,当初家大业大的时候,压根不将寻常的钱放在眼里,那些想要给他塞银子的人,他一概拒绝。 于是整个大明都知道,当今的户部尚书李起元两袖清风,清廉奉公。 有了这样的人设,谁还敢跑来给他送钱? 难道不怕送的礼直接给丢出来,自取其辱? 于是……现实版的家道中落。 惨啊! 家里这么多口人,就这么一点俸禄,幸好宅邸当初没有典当,还有一个住处,可没了奴仆照料,便是上下值,也只好步行。 步行也就罢了,而这位户部尚书李起元,每一次下值回家,都赶紧脱了官衣,换了常服。 他下值的时候,恰好天色将晚,那个时候……市场里的菜贩子们,准备收摊,总还会留一些烂菜和剩菜卖不出去的。 这些日子,李起元是研究透了规律,每一次下值,便往菜市口那儿钻,和人讲价,买下一些廉价的蔬菜,能省一点是一点吧! 今日不省这几文,他日家里若是再有个什么事,全家都要喝西北风。 有钱的时候,固然是呼风唤雨,莫说是几文钱,便是几百几千两银子都是瞧不上的。 现如今,真是一文钱掰开了,恨不得揉碎了,分成几瓣花,满脑子想的都是……啊呀,这个黄花菜涨了,多买几颗。 又或是想,孙儿刚生,儿媳妇没什么母乳,这两日肉价便宜,多买一些,回去炖着滋补滋补。 从前是不觉得,可现如今穷人当家,柴米油盐酱醋茶,个个都是拦路虎。 可怕的是,李起元还是个要面子的人,这人一要脸,便加剧了这种困境,每日像老鼠一样,偷偷溜去菜市口,看到廉价的菜便冒绿光,东西买下来,又恐被人看见,还将这些,悄悄藏在自己的大袖里,若是见了熟人,还未打招呼,脸就先红了。 民生多艰,如今在李起元的身上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现在见惯了菜价和米价上涨的时候,买菜之人的抱怨,还有一些穷苦之人在菜市口乞讨的。 虽然不至于将自己归类为乞儿和更穷苦的百姓,却也能体会到这种艰难。 这些日子,但凡是有饭局的地方,只要有人敢请,李起元就敢去,端坐着不动,不发一言,自己能多吃一点是一点,若有机会,便带着一点好东西偷偷藏了,回去给妻儿还有儿媳、孙儿们吃。 这种生活,想想都觉得心酸,可大抵也就慢慢的适应了下来。 可……看着王烁这样高谈阔论,他本是听得耳朵出了茧子的,习惯了,现在虽无法苟同,却也绝不会出来让人颜面扫地。 只是张进的那一番话,却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痛快! 却又见王烁还在喋喋不休,他似乎按捺不住了,心里就像怒火中烧,去你的,你王烁这老狗,是不给我们穷人活路啊。 李起元报完了菜价,又冷笑着道:“王公每每仗义执言,每一句话都对,可一面说爱民如子,一面却又被百姓所供养,却只高谈阔论,这不过是空中楼阁,一切都想当然也。”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你连菜价几何都不知,还奢谈什么民生多艰呢?百姓的艰辛,不过是永远挂在你的嘴上,可到底如何艰辛,生活如何困顿,每日吃多少米,吃多少菜,军户们的生活如何,流民的境遇如何,你一概不知,你既不知,自该去向人请教,或亲眼去看看,也体尝一下此等艰辛。可你呢……你除了抱着几本经书,夸夸其谈,又做了什么?” 素来高雅的王烁可谓是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很无法理解,为啥素来与他关系不错的李起元会如此愤怒? 他张着口,想要回嘴。 李起元却继续冷笑着道:“你口里不停的说,清平伯如何如何不好,我实言告诉你吧,论起这善政,顺天府下辖诸县,寻常百姓日子过的最好的,恰是新县。” “什么?”王烁听罢,一时大惊失色。 他没想到……一直以来,视张静一为不共戴天仇敌的李起元,竟开口说出这样的话来。 王烁觉得李起元莫不是疯了? 当初他可是亲耳听到李起元是如何的骂张静一祖宗十八代的。 士林之中,张静一是奸臣贼子,误国误民之类的言论,可是士大夫的共识。 哪里想到,李起元竟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中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一下子,不少人跃跃欲试起来。 本来碍于张静一在场,大家都极力避免着这个话题,现在你李起元居然毫无风骨,那么……少不得就要论一论了。 天启皇帝看得越来越有兴趣,他恨不得在旁擂鼓诸位,高呼着:“打起来,赶紧打起来。” 朱由检却是皱着眉,越发觉得局势开始失去了掌控。 王烁冷冷地道:“是吗?李公这样说,那又是何以见得新县实行的乃是善政呢?” 李起元毫不客气地道:“各县的菜市口,老夫都去过,形形色色的各县百姓,老夫都有接触过,我如何不知?” 直接暴击。 这一下子的…… 王烁面上浮现的……只有尴尬。 这简直就是现身说法,往死里捶了。 这还不够,李起元又接着道:“那么……敢问王公去过几个菜市口,接触过几个百姓?” ………… 第三章送到,这几章比较难写,求月票,求订阅。 第二百一十七道 皇帝大喜 李起元的这一句反问。 又是让王烁哑口无言。 因为这种问题,他根本无法回答。 要知道,他是国子监祭酒,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某种程度而言,和那些三教九流厮混一起,本身就是可耻的。 所谓清流和浊流,便是以此为区分。 越是清贵的人,越不接触实际的事务,说穿了,他们是劳心者,劳心者是不和劳力者接触的,他们需洁身自好,在极远处指指点点。 而一旦你触碰了污浊不堪的东西,那么便无法清澈了。 王烁本来想反讽几句。 可还不等他说话,李起元步步紧逼道:“你既不知百姓们在思索什么,在忙碌于什么样的生计,不知柴米油盐,为何却可每日发表各种的高论,指指点点呢?” “我来告诉你吧,在新县,商业繁茂,是以雇工的机会多,百姓们都有自己的生计。在新县,因为越来越多人购物,所以商品薄利多销,无论是柴米油盐,都比其他县的价格低廉一些。在新县,差役们较为公平,极少有刁难的现象……百姓们不敢说个个都可安居乐业,却都可以勉强糊口,不至挨饿受冻。我来问你,这算不算善政呢?若这都不是善政,那么王公平日里所言的善政又是什么?” “这……这……”王烁一时踟蹰,憋了老半天,才吐出一句话:“这有违圣人之道。” 李起元冷笑一声,道:“什么是圣人之道?难道圣人之道,不该是让百姓们安居乐业吗?若是不能利民、惠民,还奢谈什么圣人之道?若是圣人之道,便只是你这般的夸夸其谈,那么还要这圣人之道又有何用?” 王烁气得七窍生烟,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了。 “你……” “我只看结果……”李起元抿了抿嘴,他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王烁这样的人很可笑。 可当初……自己又何尝不可笑呢? 某种程度而言,李起元的愤怒,来源于自身。 以往他是高高在上的人,享受着别人的供奉,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 可现在不一样了,王烁这些只擅长空谈的人,吸食的也有他的血肉啊。 李起元道:“我固然知道,你回家之后,一定会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来反驳我,可是……你我在此辩驳,又有什么用?公道自在人心,你的那些辩术,没有任何的意义!就算是昨日胜了,今日胜了,明日胜了,可实际上……百年之后,不过是笑话而已!只有真正给百姓们恩惠的人,真正的善政,才会被一代代人传扬下去,光耀万世,流芳千古。” 李起元直直地看着他,接着道:“而你……事实就在眼前,还妄图狡辩。你我相交,也有十数年了,十数年来,也堪称是君子之交,君子不出恶言,今日……我说了一些本不该说的话,可这些话,终是不吐不快。好啦……今日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再说下去,也丝毫无益,这饭……我不吃啦,告辞!” 说罢,李起元再不犹豫地站了起来。 反正他吃饱了,当然赶紧走,他还赶着奔赴下一场饭局呢! 他很忙的,哪里有这么多清闲功夫。几个同乡约他吃个饭……只怕已经在等了。 他站起来后,朝天启皇帝行礼道:“陛下,臣告辞。” 天启皇帝方才听得一愣一愣的,此时还在细细咀嚼着李起元的话呢。 不过话说回来,李起元的这番话,着实令他感到很痛快。 那都正是天启皇帝想要骂的。 此时,看着李起元,天启皇帝下意识地点头。 李起元刚走两步。 王烁却是羞愤难当。 先是被那张进一通训斥,现在又被李起元一通痛骂,倒像是自己堂堂国子监祭酒,是一个窝囊废一般。 他可是学富五车的高士,怎么容许这般呢? 而且李起元很无耻,骂了他一顿就跑,丝毫没有文德。 于是,王烁急了,气咻咻地道:“且慢,话还未说完,怎么就走?” 说着,身子前倾,拦着李起元。 李起元勃然大怒。 本来说了这么一番话,以为这王烁能够迷途知返呢,至少……也该三思一下,想一想他所说的话对不对。 可对方居然还不依不饶,非要辩个输赢。 于是……心中火起。 这种痛恨,已经不是口角输赢的问题了。 而是想到自己一次次偷偷摸摸的去菜市口,作为‘贫苦’尚书,每日为柴米油盐酱醋茶而奔走,而这些清高的家伙们,却每日在此绞尽脑汁去空谈所谓的大治,于是满腔不禁愤慨。 他铁青着脸,厉声大喝:“你是什么东西,徒有虚名之辈,枭鸣狐嚾之徒,也配和我说话?滚开!” 这算彻底撕破了脸面。 这一声大吼,吓着了王烁人等,王烁下意识地退开,一时竟是不知所措。 而李起元拂袖表示不屑。 只是这大袖一拂,一个油饼,却是啪叽一下,从袖里滚落了出来。 李起元低头看了油饼一眼,没吭声。 其他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地上的油饼,也都不吭声。 居然还有这样的操作! 李起元却再不迟疑,直接疾走而去,空留背影,还有那遗漏于此,沾尽了灰尘的油饼。 王烁立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所羞愤的,不是他没有道理,而是李起元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他竟没有拿出有力的言辞来反唇相讥。 于是,便只好低声咕哝道:“这厮是贼,竟还偷饼。” 这话,颇有几分单方面宣布了自己在道德上已经胜利的味道。 可此时,再没有人愿意多看他一眼了。 殿中陷入了沉默。 天启皇帝倒是心里舒坦极了,看了众人一眼,他举起了筷子,口里道:“不该糟蹋粮食,方才李卿所言,很有道理,这都是民脂民膏啊,不要浪费了,吃!” 朱由检轻轻地皱了皱眉,觉得这顿饭,吃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张静一则是连忙道:“陛下崇尚节俭,唐宗宋祖,亦不过如此,身先表率,臣等先吃为敬。” 打着这种招牌大快朵颐,倒也未必不是一件痛快的事。 于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若是以往,哪里轮得到天启皇帝说什么节俭啊,还没开口就有人举出各种例子来骂了。 毕竟,道德是别人的专利。 可经过连番的打击,似王烁这样的道德君子,顿觉索然无味。 只有魏忠贤心里暗暗吃惊,他所惊讶的……是以往需用刀才能解决的人,现在却不知都吃错了什么药,竟也可以拉拢。 天启皇帝吃饱喝足,心情愉快,将张进叫了上前来,乐呵呵地道:“朕看你很有长进,来,来,来,到朕这儿来,你的姐姐,总是提及你,对你颇为忧虑,唯恐你跟着人学坏了。如今……她若知道你这般的规矩,不知该有多高兴。” 张进便上前道:“臣惭愧的很。” 张国纪早已长长的松了口气,至少……自己的儿子与皇帝已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和解。 天启皇帝此时的心情明显很好,带笑道:“来,陪朕喝一口酒。” 张进却是想也不想便摇头道:“陛下,臣不能喝酒。” “哪里有不能喝酒的道理?” “这是学规,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能饮酒,饮酒误事。”张进回答。 天启皇帝道:“朕让你喝,也不能网开一面吗?” 张进想了想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若是今日网开一面,明日又网开一面,那么规矩就不成规矩了。” “哈哈……”天启皇帝显出了几分欣慰之色,道:“很好,颇有几分汉文帝进细柳营的意思了,你们东林军校,这是要做细柳营,张卿家,这是要做周亚夫。” 张静一立即道:“臣冤枉啊……” 周亚夫可没有什么好下场,虽然勤王保驾,平定了叛乱有功,可人家后来不还是遭受了猜忌?因受牵连,召诣廷尉,绝食五日,呕血而死的。 张静一可不想做周亚夫。 天启皇帝一听,也骤然明白了张静一的意思,禁不住大笑起来:“张卿开玩笑呢,朕也在开玩笑,这是戏言,朕贪了几杯,下次不再做学究,胡乱引经据典了。” 说罢,天启皇帝饶有兴趣起来。 当初的张进,和现在的张进,可谓是判若两人,这才多久的功夫,已是脱胎换骨。 于是他道:“你在军校之中,都学了什么,来,好好的说给朕听听,朕现在极想知道,这东林军校,到底有什么名堂。” 以往他只将东林军校当做一把利刃,张静一将这把利刃磨得很锋利,立了功劳。 后来则变成了恶心那东林书院的工具。 可现如今,天启皇帝是真正感兴趣了,是什么……可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变成这个样子。 要知道……天启皇帝登基至今,东林都如梦魇一般,令他烦不胜烦。 可东林书院区区一个书院,居然造成了连天子都忌惮的庞然大物,这足以让天启皇帝意识到,文化影响的力量。 ………… 还有。 7017k 第二百一十八章 请陛下赐教 面对天启皇帝的询问,张进倒是有些糊涂了。 实际上,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在军校中学到了什么。 军校里,似乎没有刻意的去教授什么大道理。 甚至连文化课,大抵只是最简单的计算和读书写字。 当然,学校里有一个小刊。 都是抄写一些寻常的知识,拿来做文化课的讲义,同时也作为练字的字帖。 哪怕是行书,也并没有教授。 因为军校中用的都是炭笔,才没人给你毛笔用呢。 他想了想,回答道:“每日操练,偶尔读书,有时会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就这些?”天启皇帝显得很诧异,而后道:“难道没有人来传授什么学问吗?” 天启皇帝确实很吃惊。 就这么点玩意,就让你转了性子了? 其实天启皇帝问起的时候,许多人都竖着耳朵听。 也都想知道,这军校中到底有什么秘诀。 可张进的回答,实在让人失望。 张进很认真地回答道:“是,就这些。” 天启皇帝若有所思:“这倒是让朕迷糊了。” 张进则道:“或许……正是因为这些力所能及的学习,才弥足珍贵吧。” “嗯?”天启皇帝狐疑地看着张进。 张进则道:“对于臣而言,臣自小养尊处优,所以难免自视甚高,一直都觉得自己了不起,就如我的父亲……家父平日里不爱读书,臣万死,一直觉得家父有种种让人诟病的地方,觉得家父远不如那些清贵的读书人那般高深。可现在方才知道,原来天下的学问实在太多太多,学生最欠缺的,并不是学问不够精进,也不是书读的少,学生所欠缺的,恰恰是那些不起眼的小事。” 一直默默关注着自家儿子跟皇帝对奏的张国纪,万万没想到张进此时会提及到他,不禁微微一愣。 却又听张进道:“其实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才隐含了真正的大学问,学生在军校中,种植过树木,刷过靴子,折叠过被褥。臣每日都要晨跑,与人同食,与人同睡。不说其他,单说种植树木,便是极大的学问。臣从前读过一首诗,其中两句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那时觉得,这悯农诗写的很好,可到底好在何处,其实也说不清。自己亲自种植了东西后,方才知道,当东西种下,悉心照料,随时期待着收获的心理,是何等的玄妙,此树可能在别人眼里不值一提,可在种植的人眼里,却如自己的孩子一般。倘若这树遭了灾,那之前所付出的无数辛苦,都猛然一切成空的感受,也格外的令人刺痛。天下的事,想来有得有失,可臣从前从不失去过什么,因为即便失去的,也不是臣自己的东西。现如今,臣在军校中,尝遍了酸甜苦辣,有了得失,方才知道,世间的艰难,这世上的事,绝不是靠一两句似是而非的道理,就可以说得通的。因而,反而更加清楚的明白,圣人所言的‘躬修力践’这四字,绝非是挂在口里,而是让后世的生员们,能够真正的敏于行,在行动之中去体悟大道。” 说到这里,张进的表情显得格外的真挚,他继续道:“因此,臣迄今为止,颇为惭愧,臣确实读过许多书,却一直只晓得空谈,虚度了不知多少光阴,如今真正认真去做几件小事,却也远不如同窗,因此……正需奋起直追,好好在军校中学习,不敢再去开口妄言什么治国平天下,但愿能将眼下的几件小事做好,此生,便不虚此行了。” 张静一坐在另一桌,认真地听着,却不禁目瞪口呆。 特么的……学霸就是学霸啊! 我开军校的,尚且还不知道自己的课程里,居然有这么多道理呢,他倒是从军校里感悟到这么多‘至理’了。 张国纪听着,欣慰地连连点头,心里不禁感慨万千起来,若是从前,他是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儿子竟能说出这番话的。 天启皇帝听着,倒是来了兴致,便道:“这些话,正合朕心,朕登基这么多年,一直在想,朝廷积弊这么多年,何以再好的国策,都无法推行呢?难道是朕的国策有误吗?若是有误,却也不对,因为国策根本没有真正推行下去。可是……何以无法推行呢?终究是满朝文武,说空话和说大话的多,真正实干的少。”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显出几分恼怒,口里又道:“不说其他,就说辽东吧,辽东巡抚袁崇焕,屡屡上书,动辄什么几年平辽,只要这样这样,便能如何如何,朕看他的奏疏,竟觉得可笑!朕在深宫之中,尚且知道他有些提议,是不切实际的,可他依旧堂而皇之。更可怕的是,袁崇焕此等封疆大吏,已算是干吏了,他至少治理一方,知晓辽东的情况,还算是个能做事的人。可即便是这样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却也尚且如此,尚空谈,而不切实际。只想着治国平天下之道,要继往圣绝学,可一旦涉及到具体的事务,碰到了那些小事,便觉得不齿起来,朝野内外,都充斥着这样的人,国家怎么可以治理呢?” 天启皇帝越说越激动,此时的张进,好像一下子和天启皇帝产生了共鸣一般。 或者说,张进的话,某种程度上,也让天启皇帝有了启发。 此时,天启皇帝感触地接着道:“说一千道一万道,朕的大臣们,莫说是身居高位者,便是位卑的翰林和御史,亦或者是给事中,人人都在自比管仲和乐毅,人人都视自己为诸葛孔明,要做名相!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安分守己的做一件事,哪怕做一件极小的事,他们舍不下这身段,却又能自鸣得意,这或许,就是当下最大的弊病。” 天启皇帝是何其聪明的人,举一反三,立即豁然开朗! 他眼里在此刻,不自觉地放出了光来,激动地继续道:“东林军校好就好在这里啊,它不教授人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也不去教人做什么名将名相,却正合了躬修力践四字,这样的学堂,才能真正的培育人才。” 魏忠贤听到这番话,连忙看向张静一,不禁的颇有几分羡慕。 如此高的评价,可是少有的。 张静一则连忙起身,上前来,正儿八经地道:“陛下此言……真乃至理也。臣听了陛下这番话,也是感慨良多。其实……没有错,臣心心念念的,便是想办一所学堂,这学堂里,少一些管仲乐毅,并非是说管仲乐毅不好,而在于,一个人若是连小事都做不好,又如何能像这些名将名相们作出这么多大事呢?陛下这番话,道出了臣的心声,臣……” 其实天启皇帝不说,张静一还不知道,军校还有这么大的意义。 当初他其实也就是很单纯的想……建立一个军事学堂而已。 张静一此时是顺坡下驴:“臣也是感触良多……只是这世上,极少有人能体谅臣的良苦用心,自军校建成,世人诽谤臣的多不胜数,臣……大抵也一笑置之,只是唯恐陛下不知臣的苦心,今日听了陛下此言,实是感动莫名,不禁在想,还是陛下知臣哪。” 天启皇帝听了张静一这番话,禁不住动容。 从前他确实不太理解,可现在……大抵能理解了,这才知道张静一的不易。 于是,他不免心里唏嘘着,却又听张静一道:“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普天之下,知臣者,陛下也。臣自当为陛下赴汤蹈火,也定要将这军校办好,培育干才,不敢说为陛下分忧,却哪怕能多做些许的事,也定当要用尽全力不可。” 天启皇帝很是感动。 难得和人说这么多感人肺腑的话,这天底下,若是多出几个张静一这样的人,朕还有什么可忧愁的呢? 于是天启皇帝动容地道:“好好好,此言正合朕心。” 张静一便又道:“陛下既知臣之良苦用心,又对军校报以期望,方才这一席话,更是点中了军校的精髓,臣……倒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天启皇帝诧异道:“但说无妨。” 张静一道:“陛下方才那一席话,实在让人钦佩,学生口齿笨拙,就说不出这么多道理出来,而军校中的教师……大多良莠不齐,若是陛下能有闲,屈尊至军校,给众生员们上上课,就教授这些道理,这对那些生员而言,便有莫大的好处,只怕终身也受用无穷了。” 说罢,张静一又显得犹豫地道:“只是……陛下乃是九五之尊,贵不可言,臣哪能有这样的奢望啊,这个请求,陛下就当是玩笑,一笑置之吧。” 这个吧,就是所谓的欲擒故纵了。 张静一已经在心里打好了算盘,来上两堂课呗,人只要骗过去,他上完课,前脚刚走,张静一就敢挂出欢迎陛下讲课的牌子出来。 这东林军校,还怕将来没有前途吗? ……………… 第五章送到,累死了,睡了,咱们明天继续。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中兴大业 天启皇帝似乎颇有兴趣。 满口答应:“朕准啦,抽个日子,朕去看一看也好。” 张静一心里舒畅了,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到时热烈欢迎的场面。 于是忙谢恩。 宴罢。 天启皇帝起驾回宫,临末有些意犹未尽,将张静一叫到面前,让他送自己回宫。 天启皇帝是微服来的,所以坐着马车,便命张静一也上车,道:“你这军校,越发让朕觉得有意思了。” 张静一正色道:“陛下,臣兴办学堂,是想为我大明发掘更多的人才。” 天启皇帝笑了笑道:“我大明的人才还不够吗?” 张静一认真地道:“不够!” 这是实话。 天启皇帝皱眉:“这是什么缘故呢?” 张静一谨慎地道:“这是因为,天下能发挥自己才智的人,所占天下的人口,不过一成。” “这是何意?” “因为其余九成,甚至九成五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发挥自己的才智。”张静一继续道:“区区一成之人,靠着供养,可以读书,有机会能够参加科举,列入庙堂。可九成以上的人,却永远为下一顿奔波,他们的孩子,别说读书,便连最基础的常识也无法学习,虽说历朝历代,尽是如此,臣也无话可说,可是……历来如此,难道就该当如此吗?” 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他发现自己有些看不透这个家伙了,有时候,这个人身上带着很多的缺点和毛病,比如小气,吝啬,天天装穷。偶尔,也会溜须拍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可有时,他又有不同寻常的一面,这平日难见的一面,让天启皇帝滋生出好奇之心:“可是……即便不该如此,又能如何?” 张静一叹息道:“就说那些沦落至京城的流民,其中不乏有大智大勇者,陛下还记得那叫李定国的人吗?” “那个孩子?” 张静一点头道:“他从前不过是个寻常的孩童,目不识丁,若是照他的家境的话,可能这辈子,不过是给地主放牛,或是做一个佃户为生。可此人来了京城,入了学,他的学习速度,远远超过其他人,短短数月功夫,已是能读能写,其他各科的操练,都是出类拔萃。陛下想想看,这样的人,若是稍稍给他一丁点的机会,他的成就,会比那些进士们要差吗?而在我大明朝,有数不清像李定国这样的人,若是陛下愿意给他们哪怕一丁点的希望,我大明便可人才济济了。” “何况,他们所奢求的,不过是饱食,不过是能在成年之前,勉强能在学堂中度过而已!这与那些一成不到的人,所贡献出来的才智,要多得多。更比那一成人贪得无厌的索取,需求要少得多。” 天启皇帝若有所思,君臣之间,极少这样推心置腹的对话,他现在大抵明白张静一的心思了。 安置流民,那就好好的安置,从这些流民之中,挑选出人才,这些……才将是大明中兴的希望,而且成本更低。 反观那些士绅大族人家,固然也有不少人才,可这些人早已失去掌控了,他们的胃口已越来越大,索取的特权已越来越多,欲壑难填。 张静一又不失时机地道:“我大明,其实需要的,不是一个两个圣人,凭借一两个圣人,面对今日之局,又如何能做到中兴呢?正德年间的王守仁,已堪称是圣人了,他立下汗马功劳,文武双全,却又如何?我大明所需的,是千千万万个人才,这些人才,不需超凡脱俗,只需能在各自的岗位,奉献丁点的光热,便足以令我大明如正午的烈阳,光照万世。这便是臣的念头。” “东林军校,现在培养的不是未来能为陛下立下赫赫功劳的大将和名相,他们是骨干,又是野火,为的是将来借助他们,培育更多的人才。所以……臣希望陛下若是能去军校,哪怕只是驻留一个、半个时辰,随意说一些什么,也足以鼓舞人心了。” 这些话,若是其他的皇帝,张静一还真未必好开口,这样推心置腹的话……难免会有僭越的嫌疑。 可天启皇帝的性情,张静一是能摸透一二的,天启皇帝只要是信任他的,那么这世上便没有什么顾虑。 天启皇帝笑着道:“你的心思,朕明白了,不过……想要做到你所言的这些,何其难也,便说难如登天也不过如此,只是……你既有心,朕依着你便是了。” 张静一点点头。 马车中陷入了沉默。 刚到大明门的时候,却有宦官在大门这里张望,一见到圣驾到了,便匆忙而来。 等天启皇帝下了车驾,这宦官便忙行礼道:“陛下,辽东有急奏。” 天启皇帝点点头,若不是急奏,一般情况,是不会如此紧急到直接禀告的,于是接过奏疏,低头一看,随即,天启皇帝满脸怒容,冷笑着道:“无耻。” 张静一在旁一头雾水,低声道:“敢问陛下所为何事而怒?” 天启皇帝愤怒地道:“海州卫指挥,率军降了建奴,朕万万想不到……我大明的武将,居然望风而降。辽东巡抚袁崇焕说,这又是那李永芳的手笔……” 张静一不由苦笑,道:“陛下,李永芳这个人,便是那建奴人的一个招牌,此人不但对我大明的虚实了如指掌,而且久在辽东的军中,与辽东的军将们都有交情。更可虑的是,建奴人对他极尽优待,那武长春曾交代过,说建奴人让他收拢汉军,不下万人。又给予这些汉军优待,分发土地,甚至是给予耕牛,如此多的恩惠,既是收买人心,也是让李永芳和他的部众们死心塌地。” “我大明要赐给军户土地,千难万难,毕竟这天下的地都是有主的。可建奴人不一样,那地本就不是他们的,只要抢占一地,建奴人得走大半,再分一些汤汤水水给李永芳这些人,也足以让他们感激涕零了。” 盛怒中的天启皇帝,不禁露出了几分忧虑之色,道:“今日降一将,明日又降一将,长此以往,辽东怎么保全呢?我大明从未亏待过他们啊,他们哪一个不是世受国恩?” 这番感叹,带着无奈。 张静一其实也很明白,若说武人地位低倒也罢了,可那些将军们,可都是世袭,说他们世受国恩一丁点也没有错,可偏偏,越是这些人,越是毫无操守。 天启皇帝随即道:“你不是一直都在布置袭击李永芳的计划吗?现在谋划得如何?” 张静一道:“一切都已布置妥当,十三日之前,人员便已经出发,前往辽东了。” 天启皇帝直直地看着张静一,关切地道:“可有多少把握?” 张静一迟疑地道:“这个……臣说不好。” 天启皇帝沉着脸色道:“李永芳这样的人,若是富贵一日,朕一日都寝食难安。” 说罢,恨恨不已。 他当然清楚,张静一的这个计划,有些异想天开。 毕竟这样的行动,几乎是闻所未闻。 只是天启皇帝不免滋生一些幻想,假如愿望实现了呢? 他叹了口气道:“朕要去勤政殿署理事务了,你……回去忙你的公务吧……” 张静一点头:“遵旨。” 到了秋天,眼下最关键的,是秋收的问题…… 新县这里,为了秋收的事,上下都已行动起来,张静一也是忙得顾头不顾尾。 而在半个多月后。 在那万里的雪原中。 抚顺城外,一支商队已缓缓地抵达。 许多堆积着货物的大车,在这苍茫的天穹之下,皑皑的积雪上,留下了一道道的车痕。 这些年,天气早已异常,以至于在入秋之后,辽东便已被大雪所覆盖。 这一支插了一个张记标记的车队,开始入城。 为首的人,乃是邓健。 武长春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进入辽东腹地的办法,那便是寻一个大同的晋商,此人在辽东与建奴人的关系极好。 在扣押了大同张家数十口人,而后取得了张记商贾的引导之后,他们便以这私商的名义,进入辽东。 果然……一切畅通无阻。 只是今日进入抚顺城,在这门口处,十几个汉人装扮的士兵,还有两个旗兵将车队拦住。 汉兵上前查验了车中的货物,觉得没什么问题,便要通行。 邓健的心里早已捏了一把汗,此时心里轻松起来,正要进入城中。 这时,一个旗兵朝这里看来,叽里呱啦的说着建奴语。 邓健听不懂,那人更是大怒,便按着刀走上前,扬手便给邓健一巴掌。 邓健的脸本就冻得通红,这一巴掌打得他龇牙咧嘴。 于是,这打人的旗人和另一个远远看着的旗人便都大笑起来。 建奴的上层,显然是知晓建奴人少,因而需要统治辽东,就必须拉拢这些投靠建奴,或者是给建奴人送来商货的汉商的。 可这些下层的旗人显然无法理解上层的深意了,在他们看来,这些汉人,和猪狗没什么分别。 . 第二百二十章 神器现世 邓健被打得眼冒金星。 若换做是其他人,只怕早已怒了。 可邓健却陪着笑,不断地朝那旗人点头哈腰,露出谄媚的样子。 那旗人还要打,倒是另一旗人和他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这旗人便一挥手,大抵说了类似于滚之类的话。 邓健于是命人继续启程。 车队进入了抚顺。 邓健摸着自己的脸颊,只抿着唇,皱了皱眉。 这一路在辽东跋涉,实在辛苦。 虽然有了商贾的身份做掩护,可依旧还是凶险无比。 其中最难的就是这忍气吞声。 车队终于抵达了那李永芳的宅邸。 这宅邸占地极大,显得很是恢弘,应当是从前某个富贵人家的居所,可现在,却已是李永芳的产业了。 这外围的护卫重重。 邓健带着车队靠近的时候,便有人立即上前呵斥道:“什么人?” 这是汉话。 说话的人,穿戴着的,是汉人的服饰,头上也没有剃发,此时剃发令还没有开始,以李永芳为首的汉奸队伍,也没有编入汉军旗。 所以……这些人依旧是头上挽着发髻,有的人,甚至穿戴的还是以前明军的装束。 邓健笑着上前,道:“奴才是大同张家的人,奉命来见李额驸。” 没有汉军旗,固然是不会有主奴之分,不过这些人归顺了建奴,虽不算是编制内的奴才,可这些辽东的汉人们,却已开始效仿起建奴人的习俗了。 什么主子、奴才之类,开口就来。 倒是听闻一些建奴的贵族,对此很不满,主子和奴才是咱们建奴人才有资格叫的,你们有什么资格? 所以三令五申,李永芳这位总兵官,也就严令人不许这么叫了,可这依旧还没办法制止,毕竟汉话和建奴话不相通,邓健来的时候,就已经对这里的风俗,有了十分清楚的认识。 那人立马去通报,过一会儿回来道:“李总兵正在招待贵客,你且先进去,在小厅里候着。” 邓健便被人引着进去,坐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徐徐踱步进来。 此人其貌不扬,不过顾盼之间,颇有几分志得意满。 他年纪不过三四十岁,穿着狐皮衣,脑后是一根辫子,李永芳几乎是第一个率先剪辫子的汉人,他对此似乎颇为得意,将辫子绕在脖上,辫子油光发亮,显然是极力养护过的。 邓健连忙起身,随即便跪了下去,口里不无恭敬地道:“奴才邓健,见过李爷。” 李永芳只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是张家的人?” 邓健随即道:“奴才万死,奴才不是张家的人。” 李永芳一听,顿时戒备,冷冷道:“什么意思?” 他说话之间,门口几个卫士也紧张起来,按住了刀柄。 邓健道:“奴才其实是武副将的人,此番,他命我来见爷,只是道路险阻,怕被沿途的明军识破,这才命我用张记的身份。” 李永芳听到这,脸色稍稍缓和,道:“他在京城可好?” “好的很,虽是危险万分,不过此时,他已与兵部,以及京营的一些人搭上了关系,有他们关照,自不会遭人怀疑。” 李永芳这时候才露出了几分关切道:“他的官职下来了?” 邓健摇头道:“倒是没有,那魏忠贤近来把持着武官的升迁和录用,兵部那边……也在等待时机。” 李永芳背着手,皱着眉头来回踱步,似有几分不满的样子。 不过李永芳显然是留了心眼,道:“这样说来,他去不成锦州做官了?” 邓健诧异道:“不是说……去宁远吗?” 李永芳淡淡道:“噢,看来是老夫记错了,这魏忠贤……实为我等心腹大患……” 李永芳随即道:“武长春让你来此,所谓何事?” “有一个宝贝,想请李爷看看,这东西实在稀罕,听闻,是明军花费了巨资打造的,乃是突袭和攻城的利器,武副将花费了许多心思,这才通过关系,将其弄出来的。” 利器…… 李永芳口里道:“呵……明军是黔驴技穷了吗?妄图靠几件利器,就能扭转大局?” 口里是这样说,但是他清楚,这东西就算不是非同小可,凭着武长春花费了这么多功夫将其辗转而来的,就绝不可能是寻常之物。 于是他道:“他可有书信来?” 邓健心里骂,这姓李的还真是谨慎。 他接着便点点头,忙是从袖里掏出了一封皱巴巴的信笺来。 李永芳接过,低头一看,随即心里了然了,脸色温和地看着邓健:“那宝贝在何处?” 邓健道:“东西实在太大了,只怕需要找个开阔的地方。” 李永芳道:“我宅邸占地大,可我去的后院。” “是。” 李永芳背着手,领着邓健出了小厅,又吩咐道:“待会儿还会有贵人来,你谨慎一些。” 贵人…… 邓健心里不禁的想,这李永芳本就是总兵官,他口中能称的上是贵人的,只怕…… 邓健口里则是唯唯诺诺道:“是,是。” 这李永芳是个极谨慎的人,哪怕是得了武长春的书信,邓健的身份也无可辩驳,却还是留了心眼。 等他一出厅,便有十几个护卫跟着。 一路到了李家的后院,果然有一处大园子。 李永芳便道:“那利器呢?” “装在车里,伙计们守着呢。” 李永芳道:“将他们搬运进来。” “只是这东西要装卸,非要熟悉这器物的人不可,如若不然……若有什么磕碰……” “将你的伙计一并叫来吧。” 邓健一脸恭顺地道:“是。” 李府的后院里,何处都有人把守,可谓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不多久,那七八个伙计,便赶着车来,随即将车停下,在这中间的阔地上,开始卸下车上的货物。 不过……李永芳却先是离开了一会儿,等过了两炷香,才小心翼翼的陪着一个剃了头的老者出来。 这老者虽是年纪大,却是虎背熊腰,杀气腾腾,眼高于顶的样子。 李永芳在他旁边,霎时黯然失色,他小心翼翼地赔笑着,低声用建奴话解释着什么。 这建奴人的老汉,也只是轻蔑的点点头,却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姿态。 邓健见状,却不敢去多看建奴人。 他非常的清楚,他得表现出战战兢兢的样子,唯唯诺诺和战战兢兢,某种程度而言,这样才是最让人容易卸下防备的东西。 只见伙计们从大车上取下一个巨大的藤筐。 而后,又开始取出大量的帆布。 他们开始忙碌着组装。 李永芳似乎也不知这是何物。 看了一会,显出了几分不耐烦,将邓健叫到了面前,呵斥道:“这是什么东西,怎的这样麻烦?” “就快好了,就快好了。”邓健点头哈腰道:“待会儿,李爷便可见着了,武副将再三交代……” “够了。”李永芳不悦地摆摆手。 随即朝向那汉子又用建奴话耐心地解释一番。 这建奴人显然对于这东西没有太大的兴趣,觉得这玩意……不过是一个筐子和布而已。 建奴人爱弓马,当然,他们也喜欢火炮。 可对于其他汉人的东西,却大多不屑于顾。 李永芳的心思却不一样。 在他看来,这既是那武长春送来的,肯定是稀罕物。 他正好借此,在这建奴人面前邀功请赏,显示自己在关内布局的功劳。 建奴人不发一言,只是一味地冷笑。 又过了一会儿…… 奇迹发生了。 那巨大的帆布,下头烧起了火焰,随即,那帆布开始慢慢地鼓了起来。 鼓起来的帆布,连接着下头的藤筐,居然似有了力一般,开始朝着天上飞腾。 好在连接着藤筐是几根缆绳,这缆绳绑在了地面上。 于是……自李家的后院,一个巨大的飞球,不断地膨胀,悬在半空之中。 邓健看着这玩意,也不禁叹为观止,虽然在京城的时候,他已经见过很多次。 可每一次见,他依旧还是忍不住惊叹,世上竟有此物。 而李永芳和那建奴人,此刻也变得极为惊讶起来。 李永芳目瞪口呆,看着跃跃欲试,似想要知道腾空而起的飞球的作用,忙是将邓健召至面前:“这是何物。” “这是热气球,可以将人载入天上。李总兵,您说,若是这东西,载着人上了天,是不是便可从天上自下俯瞰地面上的敌情,又或者……自天而降……袭击……” 李永芳听着,整个人激动起来,接着连忙朝着那建奴人跪下,用建奴话叽里呱啦的开始讲了起来。 这建奴人本是面带不屑的样子,此时似乎也被震住了。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此物,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 显然,他已经意识到这东西的好处,根本无需李永芳解释。 李永芳此时则问:“此物怎么造出来的?” “这个,奴才就不知了。” 这是实在话,这玩意……到底什么原理,为啥它能上天,邓健还真是一窍不通。 那建奴人似乎说了什么,李永芳便吩咐邓健道:“走,领着我这主子,近前去看看。” . 第二百二十一章 成功 邓健不知这李永芳口里所说的主子是谁。 他手心倒是捏了一把汗,心头说不紧张是假的。 来之前,虽然已经进行过了无数次的演练,甚至将这里的所有的情况,哪怕是这李永芳的后院地形,都模拟过一次。 可是……这一切都是在理想的情况之下进行的,因为谁也不知道,中途会出现什么变故。 至少现在……就多出了一个主子。 这主子此时正背着手,跨步到了飞球边上。 李永芳兴奋起来,他显然很想知道,这玩意到底好不好用。 今日这主子恰好在,李永芳心想着正好可以邀功。 于是他不断地问:“这东西,当真能上天?” “是。”邓健点头道:“武副将打探到,明军一直在研发一种秘密武器,专门用来对付我大金,因此……竭尽全力打探到了此物的虚实。另外,他买通了兵部的人,想尽办法从造作局里偷了此物出来,再经张记的商贸渠道,辗转运来,便是要让主子们多有防范。” 李永芳听得直冒冷气,秘密武器四字……让他意识到这功劳即将到手了。 于是忙兴冲冲地向那位建奴主子用建奴话叽里呱啦的说了一通。 这建奴主子眯着眼,不屑于顾地说了什么。 李永芳顿时显得有些沮丧。 随即对邓健道:“主子说了,明军打仗不成,单凭此物,怎么可能扭转战局呢?这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李永芳的本意是,让邓健多介绍一下这东西的厉害,越厉害,才显出自己的重要。 而这建奴主子似乎一根筋,倒显得他的女婿武长春费尽了心机,弄来了这么一个大家伙,却没什么用处。 邓健便道:“最厉害的……是这儿,这藤筐里,可以放置武器,然后……从空中抛下。” “噢?”李永芳来了兴趣,有杀伤力的话,想来主子会感兴趣吧,于是便忙引着建奴主子更加靠近藤筐。 又是一通殷勤的介绍,藤筐很高,足有半丈,这是一个巨大的藤筐,此时已经漂浮离了地面两寸左右,若不是有几根缆绳绑在地面上,这藤筐随时要飞跃起来。 于是,这建奴主子在李永芳的引领下,贴身靠近了藤筐,甚至将脑袋探进了藤筐里,只见里头空空如也。 李永芳便立即询问道:“武器呢?” 邓健道:“此乃李爷的宅邸,怎么敢带武器呢?所以……还请李爷海涵。” 建奴主子和李永芳则好像是想知道里头能装载什么武器,又有多大的效果,于是都很是专注地往里头左瞧右看。 藤筐里,三四个伙计站在里头,也不觉得拥挤。 而在藤筐外头,邓健同样和三四个伙计尾随其后。 此时……这李家的护卫,内内外外足有百人以上。 即便是这李家之外,各种卫兵和城防的军马,也有数千。 当然,唯一有利的就是,那些护卫们并没有随着李永芳和那建奴主子靠近。 毕竟,邓健等人进入李家,是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的,而且一看他们的样子,便是寻常的商贾和伙计,这里又是李家的后宅,任谁都不觉得会有人敢胆大包天的在这里造次,而且还想全身而退。 当然……主要还是武长春的亲信身份,让李家上下更加放松了戒备,他们觉得,这应该只是武长春派来联络和交差的人。 邓健的眼睛飞快地看了周围一眼,心里默默地倒吸了一口气。 他脑海里,掠过无数次演练过的场景。 他很清楚,事情到了这一步,接下来,每一丁点意外,都可能让他们交代在这里了。 不过……管他呢,他们来都来了,就只能拼了。总而言之,绝对不能被活捉了,其他的随意,如若不然,他一旦被活捉,三弟那边,只怕不好向朝廷交代。 大不了,就只能死了。 邓健挤出了笑容,继续谄媚地看着李永芳。 李永芳这等喜欢给主子们献媚之人,最见不得有人笑得如此谄媚的,不禁厌恶地看了邓健一眼。 即便是做汉奸,也是有内卷的啊,即便卷赢一时,可随着汉奸越来越多,谁能保证自己一直是胜利者呢? 是以李永芳对每一个身边的汉人,都带着防备,尤其是严防他们私下里接触这些主子们。 “那是什么。” 李永芳眼尖,看到藤筐里头的几块青砖。 于是,藤筐里的伙计连忙将青砖捡了起来。 邓健接过了一个砖头,搁在手里,有些沉,带着笑容道:“回李爷的话,这是砖。” “带着砖做什么?” 邓健此时呼吸微微有些急促,手也微微有些颤抖。 脸上依旧带着讨好的笑容道:“这砖头说起来,话就长了……” 说话之间,突然低声道:“动手!” 动手二字出口。 他手里握着的砖头毫不犹豫地朝着李永芳的额头直接拍去。 另一边,两个伙计也动手了。 李永芳万万没想到出现这样的变故。 这砖头一拍他的颅骨,他顿觉得天旋地转,那彻骨的疼痛让他想要发出怒吼,可是……他两腿已站不稳了,打着晃。 在研究潜入李家的时候,因为无法携带利刃,所以大家一直在讨论拿什么作为武器。 最终的结果……便是张静一拍板,选择了砖头。 要知道砖头这玩意,到处都是,在寻常人眼里,也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是……近距离的杀伤力而言,却是格外的大,一砖拍下去,保准叫你站不稳。 关于这一点,在演习的时候,锦衣卫可是拿那些建奴俘虏们,做过实验的。 实践证明,效果很好。 甚至比寻常的利刃更适合。 李永芳一下便被拍晕了。 而后,他身后的一个伙计,眼疾手快,立即将他的身子一掀,藤筐里的两个伙计也麻利的接应,如一滩烂泥一般的李永芳,立即便进了筐子里。 另一边。 有人拿着砖,迅速地给那建奴人的后脑勺也来了一下。 啪…… 这建奴人大惊,下意识的用手摸了后脑,全是血。 他竟没有晕,正暴怒着想有所动作。 邓健这边,心惊肉跳,所幸动作比思考要快,连忙又一砖,朝他前额拍下。 咚咚…… 后头的伙计,似乎怕还没起效,又是两砖下去。 连拍三下。 这身材魁梧,健壮如牛的建奴人才像喝了酒一般,踉跄一步,根本不需有人抄他的身子,直接身子前倾,身体的重心直直朝着篮筐倒去,而后……倒进了篮筐里。 起初大家根本没有想到,俘虏李永芳以外的人。 可这毕竟是李永芳的主子爷,而且来都来了,自然也不客气了。 忙活完这个,邓健已经出了一身汗,口里立即道:“上来。” 几个伙计,已疯了似的开始攀爬进藤筐里。 而藤筐里的几个伙计,则早已开始拼命地解开缆绳。 这缆绳打的是活结。 为了做到迅速的解缆绳,伙计们已经练习过无数次。 因而……缆绳解开,失去了缆绳的拉扯。 藤筐终于徐徐而起,随着那飞球,开始慢吞吞的,升腾朝着天空的方向去。 邓健则紧张地抓着藤筐的边沿,一眼不眨地盯着那些猝然无备的护卫。 护卫们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意外的情况发生。 等他们意识到了什么的时候,这热气球已经开始冉冉上升了。 这种情况,完全出人意料,于是,这无数的护卫,只好在下头拼命咒骂。 也有人想要弯弓搭箭,将这热气球射下来,可还是迟了,这一切……都不过是在片刻功夫完成,而且完全超出了他们应对的能力之内。 热气球攀高之后,随风飘荡,自这热气球上,看着脚下的抚顺城,城中已是大乱。 抚顺,不过是个小小的军镇。其实现在已经失去了军事的价值,毕竟……如今建奴人与大明的前线,是在宁远和锦州一线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这里更多只是一个辎重粮草的后方基地。 李家已是乱做了一团。 紧接着,已有人前飞马赶往抚顺的一个建奴兵营。 此地驻扎了一个牛录的建奴旗兵。 来人用生涩的建奴话禀报,大抵的意思是,主子出事了。 汇报之中,居然没有提李永芳。 李永芳好歹也是最大的汉人头目,而且还被封为总兵官,乃是堂堂额驸,可在禀告之人的口里,好像一丁点都不重要。 这牛录听罢,已是大惊失色,他下意识地朝向天上看去,可这苍茫天际之中,哪里还有热气球的影子? 于是,牛录疯了似的喝道:“追……追……” 惊慌失措,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模样。 整个抚顺,四处城门洞开。 几乎所有的旗兵与汉人军马倾巢而出,数不清的骑队,朝着那荒野漫无目的的疾奔,无数纷沓的马蹄,将本该是洁白的雪原,踩出泥泞。 更有负责传送号令的快马,背着装载急报的竹筒,疯了似的朝沈阳方向疾驰而去。 ……………… 第三章送到,之所以选择热气球,不是偷懒,是以为……模拟了很多种可能,只有这种办法既容易也靠谱,毕竟热气球的原理简单,容易弄。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大喜 巨大的热气球随着狂风一路飘荡。 辽东这边的风大多是西北风。 自西北向东南的方向。 因而,若是自抚顺顺风而行,速度极快。 在飘荡了两个多时辰之后,染料终于耗尽。 这热气球越来越干瘪,因而,热气球开始徐徐地降落。 等到最后栽落下来的时候,直接落地。 藤筐里的人瞬间摔了个人仰马翻。 好在地上都是厚厚的积雪,大家的身体大多无碍。 这些在当初已经演习时计算过。 大家都穿着厚重的棉衣,在有热气球缓冲的作用下,再加上积雪,可以维持降落,确保不会出现意外。 这是一个简单的热气球,只能随风而起,落地之后,邓健等人早已将两个捆绑得结结实实的人套上了麻袋。 同时,堵住了他们的嘴巴。 大家休息了片刻,此时也无法分辨方向。 不过根据大致的推算,理应这个时候,他们距离抚顺已有两三百里地了,位置是在抚顺的东南方向,后方就算有追兵,也不知他们的方向,即便是奋起直追,也需相当的时间。 邓健拿出了舆图,一面吃着干粮,一面测算了一下自己的位置,而后取了罗盘,开始辨别方向。 这里苍茫一片,格外的寒冷。 可现在,大家的血液却是沸腾的。 “这两人死了没有。” “邓总旗,还活着呢。” 邓健点点头,道:“继续出发,朝这个方向。” 他通过罗盘的位置,确认了方向。 这个方向,是往金州卫的,而金州卫现在还在大明的手里,因为靠海,又有皮岛的总兵官毛龙与之形成掎角之势那里有一处港口,也有自登莱来的水师随时运输补给。 所以从一开始的计划之中,就是打算好了迅速抵达金州卫,而后坐船前往登莱,再通过运河,带着人前往京城。 这一路自是艰辛无比。 稍有任何意外,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大家激灵一些。”邓健表情凝重,口里吐着白气道:“快将东西收拾好。” 众人亦一脸慎重地纷纷点头。 于是有人开始从藤筐里拆解出一个个板子来。 这板子狭长,而且还有孔洞,居然可以绑在大家的鞋上于是形成了一个个简易版的滑雪板。 大家纷纷将滑雪板绑在脚下,其中几个人捆绑了绳索,后头系着一个类似于雪橇的东西,直接将两个俘虏丢在上头,捆绑住。 随即,有人放了一把火,将这飞球的帆布烧了个干净,众人这才撑着杆子,在这雪地之中,开始滑行起来。 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依靠滑行,迅速地向南走三百里,这一段路,是最艰辛的,不过 这里乃是辽东腹地,辽东本就地广人稀,现在建奴人开始进攻朝鲜国,在这一带,理应不会出现大规模的建奴军马。 至多,也只可能碰到一些几乎没有多少男丁的村落罢了。 在这个时代,男丁都需去打仗,后方多为女眷!只要不是碰到了正规的军马,邓健觉得自己和弟兄们应付这些老弱病残,还是没有多大问题的。 最好是碰到一个村落,抢夺了他们的马,继续南下,如此则更为便捷了。 七天之后。 戒备森严的金州卫堡垒这里,却迎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 当地的守备近来风声鹤唳,因为从辽东腹地传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本是一直深入朝鲜国的建奴军马,几乎是连战连捷,推进极快。 可是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建奴人的攻击开始趋缓。 显然,极可能建奴人重新进行部署,或者发生了什么巨大的变故。 而且大量的建奴游骑也开始在金州卫附近百里方圆的距离增多起来,这种情况,像是某种进攻的前兆。 可明明建奴人倾巢去攻朝鲜国,怎么可能又想对金州卫大举进犯? 这守备一时摸不着头脑。 却在此时,一支马队抵达了金州卫最前的堡垒处。 而后,有人不敢怠慢,连忙来禀告。 这守备便忙骑着马,匆匆领着数十个亲卫亲自抵达了关隘口。 门一开。 为首的一个人下了马来,他似乎饱经风霜的样子,一脸疲倦,眼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干瘪。 这守备上前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人,来金州卫做什么?” 后头的卫兵,也纷纷戒备,一个个要拔刀的意思。 这人从腰上摘下了一个牌子,疲惫地道:“锦衣卫办事,立即让人预备热水,我们要洗个澡,再准备一些吃的,弟兄们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还有,今夜之前,要备好船,我们要立即去登莱。” 守备一看,顿时吓了一跳,从辽东腹地出来的锦衣卫,而且为首之人,显然是个武官,那么这些人,显然是非同小可了。 他连忙道:“不知” 这人立即就冷着脸道:“有些事,不该知道的,就不要问。我等要办的事,便是九千岁都没有资格询问,你多嘴什么?” 守备:“” 居然连九千岁都不敢过问的事。 好家伙。 守备再不敢怠慢了,顿时收起了好奇心。 反正他一点都不疑心这些人是奸细,倒不是因为他心大,而是就这么几个人,手无寸铁,虽然好像他们捆绑了两个人,可这二人,脑后一个猪尾辫子,显然是建奴人了。 他深情肃穆地点点头道:“请稍待。” 当夜,一艘舰船,火速离开了金州卫的码头,朝着汪洋大海而去。 与此同时,一封快报火速的送到了天启皇帝的手里。 天启皇帝收到了快报,立即召厂臣与内阁各部的大臣来见。 便连张静一,也叫了来。 这显然是御前会议,讨论的,都是核心的问题。 厂卫的几个头目,内阁的大学士,各部堂的尚书,大家各自落座,没有这么多繁缛节。 在这热腾腾的暖阁里,天启皇帝先看张静一一眼,道:“张卿瘦了。” 张静一:“” 如此隆重的场合,说这样的话,好像有点不合适吧。 张静一只默默地点点头,没有做声。 不过一些古怪的眼神不免朝张静一看来。 东厂的几个厂臣倒还好,你张静一关咱屁事。 可锦衣卫的几个头目,如指挥使田尔耕人等,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了。 这位张千户,真是平步青云啊,这才多少日子,就已成了千户!陛下对他的厚爱,已经超越了寻常臣子的规格,再这样下去,可还有我们的活路吗? 偏偏张静一,几乎不和他们打交道的,他只顾着自己的千户所,其余人一概不理。 这等于是在锦衣卫内部,自己玩了一个小锦衣卫,完全没将北镇抚司放在眼里。 这时,孙承宗道:“陛下,还是议正事吧。” 天启皇帝点头:“宁远的满桂有奏,说是建奴人突然有了异动,就在三日之前,有一支建奴人,突然袭了宁远和锦州一线的义州卫,这建奴人,突然大动干戈,实在匪夷所思,对方至少出动了三个牛录,人数千人,义州卫上下死战,可是堡垒却是攻破,死伤惨重。” “此外,辽东巡抚袁崇焕也上了奏,说是此次袭击,不同寻常,建奴人一直将主力,搁在朝鲜国,现如今,突然生衅,或许有更深的谋划。朕见了此奏,寝食难安,诸卿以为如何呢?” 这一下子,大家都窃窃私语起来。 这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现在建奴人在朝鲜国的攻势正急,这个时候,突然开衅,这分明是事有寻常。 天启皇帝先看看魏忠贤:“厂卫这边,有什么建奴人的消息吗?” 魏忠贤忙道:“陛下奴婢没有得到有什么异常的奏报,就算有消息只怕也没这么快送来不过,这事确实透着蹊跷,袁崇焕在建奴人攻朝鲜的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屯田和修城,并没有挑衅建奴人,按理来说,建奴人对此,求之不得,怎么突然之间却故意挑衅呢?” 天启皇帝便目光一转,看向孙承宗道:“孙卿家认为这是什么意图呢?” 孙承宗也想不明白,这事儿太匪夷所思了,他定定神道:“莫非这是声东击西,攻略朝鲜国是假,兵锋直指宁远与锦州是真?” 此言一出,倒是将众臣吓住了。 锦州和宁远是决不能有失的,一旦有失,山海关便暴露在建奴人之下了。 就在大家是都惊疑不定,无法猜测建奴人意图的时候。 此时 却有宦官匆匆进来,激动地道:“大喜,大喜陛下大喜” 这宦官说着,气喘吁吁的,手中拿着一份奏报,拜下道:“有辽东来的好消息。” 此言一出,殿中君臣们从惊疑中回过神来,众人面面相觑。 天启皇帝放下了方才捡起来的袁崇焕奏报,他看了那宦官一眼,这宦官是通政司来的,显然是有了好消息,想要邀功,所以连忙赶过来报喜。 还有。 第二百二十三章 进京 从天启皇帝登基开始。 辽东的问题一直关系着大明的国本。 这建奴人不断地蚕食辽东,而大明的京城距离辽东不过是一关之隔。 因此,保住辽东,一直是天启皇帝最为头痛的问题。 这……其实并不只是在军事上,军事上吃了败仗,大明毕竟有这么多坚城和关防,总还可以继续维持。 可为了解决辽东问题,朝廷不得不不断地加派辽饷,在这本就大灾连连的时候,加税本身就是十分危险的事。 因此……若是不解决辽东问题,大明是难以维持的。 建奴人的异动,让天启皇帝极为警觉,既然朝廷已经认定了建奴人的目的乃是朝鲜国,可这不同寻常的攻势,显然出乎了满朝君臣的意料之外。 看着那宦官,天启皇帝道:“将奏疏取来。” 那宦官不敢怠慢,立马将奏疏奉上。 天启皇帝低头认真地细看奏疏,良久……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而后抬头起来。 众臣见天启皇帝如此,个个都显出了关注之色。 孙承宗不由道:“陛下,出了什么事?” 天启皇帝这才道:“辽东巡抚袁崇焕又来了一道奏疏,他说自建奴人袭了义州卫之后,他立即派了满桂,率一万五千精兵出击,总算……老天保佑,诸将用命,夺回了义州卫,建奴人退去,不过此战,倒是收获极大,斩首七百余,俘了三十二人,不只如此,还斩杀了建奴人的一员偏将。” 众人听到这里,顿时露出了轻松之色。 天启皇帝又道:“袁崇焕总算还有些用,不过他的奏疏的末尾,倒是信心满满,又提起,照这样下去,三年便可平辽了。”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一脸无语状,这袁崇焕,咋就不改改吹牛的毛病呢? 不过…… 这对于群臣而言,却显然意义不同了。 兵部尚书崔呈秀立即喜出望外地道:“陛下,袁公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这些年来,他在辽东劳苦功高,如今又立下新功,还是应该重赏才是,何况击杀建奴偏将,如此身居高位的人物,说是大捷也不为过……” 崔呈秀对袁崇焕的印象素来很好。 他是魏忠贤的干儿子,掌握着兵部,可是呢,辽东那些骄兵悍将,可是有许多人对他这个兵部尚书不太瞧得起。 比如那个毛文龙,就一向桀骜不驯,一点没把九千岁放在眼里,更何况是对他。 而袁崇焕显然就不一样了,袁崇焕一直私下里在走动,虽然不是九千岁的爪牙,却是在宁远城中,高高兴兴地给九千岁修了生祠,还亲自去供奉,而对于他这个兵部尚书,也多有一些书信往来,显得很亲昵。 对崔呈秀来说,他所不能接受的,是孙承宗去辽东,都督辽东事务! 以孙承宗的资历,一旦去了辽东,那么兵部就基本上对辽东的事就说不上任何话了。你崔呈秀区区一个兵部尚书,也敢来管我这帝师和内阁大学士,你是老几,给我爬开。 所以此番袁崇焕获得了大捷,崔呈秀当然大喜过望,他巴不得好好的吹捧袁崇焕一番,最好让袁崇焕成为辽东督师,掌握辽东,那就再没孙承宗什么事了! 崔呈秀是兵部尚书,他开了口,其他人自然也不免要吹捧一番了。 “袁崇焕这些年,确实立了不少的功劳,辽锦防线,上一次虽说出现了一些纰漏,可毕竟瑕不掩瑜。陛下,袁公大才,也有大功,朝廷理应立即下旨嘉奖。” 便连礼部尚书刘鸿训也满面红光地道:“袁公熟知兵法,三年平辽,固然是有些信口开河,可正因为有他在,才保了大明的平安啊。” 这刘鸿训作为礼部尚书,又不是阉党,某种程度,也代表了所有读书人对袁崇焕的看法。 在读书人的心目中,袁崇焕毕竟还算是自己人,总比那些辽东的丘八们要强,没有袁崇焕在辽东,难道真指望那些丘八吗? 何况前些日子,张静一因为击溃了一个牛录的建奴而立了大功劳,天启皇帝对他格外的青睐,这让许多人心里颇为不舒服。 读书人对于厂卫出身的人,向来是警惕的,在他们看来,这张静一未来不过是第二个魏忠贤罢了。 刘鸿训现在为袁崇焕说话,某种意义而言,也是借着袁崇焕,来压一压张静一的功劳的意思。 这时,天启皇帝的目光却是落在了张静一的身上。 “张卿,你怎么看待此事?” 张静一想了想才道:“建奴人败退得太快,而且奏报里,既然击杀了六百多人,却只报了斩杀了一个偏将,却没有说……斩杀了牛录,所以……臣以为……这支建奴兵马,绝不是建奴人的主力。” 天启皇帝颔首点头,这是明摆着的,偏将是投靠了建奴人的汉人武官,也就是说,这显然是一支建奴的汉军,怎么可能是主力呢? 于是他道:“这样说来,你认为这只是骚扰的军马?” “骚扰又不像。”张静一苦笑道:“因为对方显得攻势过于仓促,更多的像是临时集结起来,进攻义州卫,进行报复。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贸然攻击,而袁公组织反击,立即能将他们击退,臣倒是以为……可能是建奴那边发生了什么变故,以至于建奴内部,出现了一些问题。” 天启皇帝听了张静一的分析,也不禁疑惑起来。 只是这一番话,在旁人眼里,滋味就不同了。 不少人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看着张静一。 他们的眼神大抵是说:你看看,毕竟年轻,容不得人啊,心胸太狭隘了,自己立过军功,对于别人的军功,就各种的诋毁了,搞得好像……那堂堂辽东巡抚,只是击退了一伙老弱病残一样。只许你张静一击的是精锐,人家打的就是残军? 天启皇帝则是认真地道:“朕觉得……这很有可能,只是……建奴内部,出了什么问题呢?” 天启皇帝是喜忧参半。 倒是礼部尚书刘鸿训立即振振有词道:“陛下,臣倒以为,张千户之言,有失偏颇。袁公的功劳,是有目共睹的,试问这么多年,我大明能击杀对方偏将的,又有多少次?这样的大功劳,朝廷该不吝赏赐,所以……臣以为……陛下应该立即下旨奖掖,切莫寒了将士们的心啊。而至于什么偏师,什么主力……此时怎好下此定论呢?这是厂卫的事,与辽东巡抚衙门没有任何关系。” “是啊,陛下,如此大的功劳,怎好不赏。”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这可是偏将……” 天启皇帝皱着眉想了想,最后只好道:“兵部叙功便是,到时拟个章程,呈送到朕这儿来。” 其实他还是觉得事有蹊跷,只是现在大臣们都喜不自胜,便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他叹了口气道:“我大明的将军,不知多少人死在建奴手里,更不知多少人乞降归附于建奴。而今……斩杀了一个偏将……虽是难得,可只这样的战果,便要满朝喜不自胜,反而令朕为之感慨。羞煞人也。” 他这行为,大抵和坟头蹦迪,不,是人家结婚办喜事的时候跑去吹哀乐差不多。 众臣心里颇有几分牢骚,便都绷着脸。 天启皇帝显得很没精神,最后一挥手道:“卿等退下吧。” ………… 此时,一艘舰船,已至登州。 从登州登岸,邓健一行人,已是疲惫不堪。 可这个时候,他们一点也不敢松懈,依旧马不停蹄地赶路。 等上岸之后,便立即寻了驿站,拿出自己的印信,而后一路骑行,到了运河。 运河这里,直接登船,朝着京城进发。 那李永芳和那建奴人……沿途上伤口已渐渐的愈合了。 这建奴人嘴巴臭,但凡只要有机会,便要破口大骂,于是只好寻了抹布,塞住他的口。 而那李永芳,当他意识到,自己抵达关内的时候,已是脸色惨然。 作为天下第一号汉奸,他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进了京城,自己将面对什么。 于是这一路,他都一言不发,犹如活死人一般。 偶尔……邓健问他一些话,他也只是冷笑不语。 当然,赶路途中,邓健也没兴趣这个时候撬开他的嘴巴。 这一路……邓健都很谨慎,生怕惹出什么事端,张静一曾吩咐过,一旦拿住了李永芳,不要派人奏报,直接押送进京。 这样的做法,自然是为了防止情报泄露。 鬼知道这关内是否有和李永芳有过联络的人,这些人一旦知道李永芳被拿住,只怕早已如热锅的蚂蚁,只怕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将李永芳灭口了。 而这些与李永芳联络的人,极有可能在朝中身居高位也不一定。 这倒不是说,这些人也已做了汉奸,而是……历来这天下,总有一些身居高位者,难免两头下注的。 待走了七八天水路之后……邓健一行人终于到了通州,而此时……京城已经遥遥在望了。 ………… 五章送到。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大功一件 上了码头,又向驿站讨要了马车和快马。 此时的邓健,虽然依旧不敢松懈,但心里却是神气极了。 这一番辛苦,中途虽是险象环生。 可仔细回想,其实整个计划一点也不复杂,不过是借助了武长春所制造的身份,然后找到李永芳,再借助热气球,直接将李长春一波带走而已。 回想到这一次的计划,邓健倒是对于这等千里之外绑票的事,心里有了个大概的经验。 越是复杂的计算,越容易出乱子。 自己这么简单的计划,尚且出现了变故,若是计划更复杂一些,许多的变故若是相加一起,那么计划想要成功,便难如登天了。 只是抵达了北通州的时候,他们是疲倦到了极点。 却不得不继续朝京城进发,押着两辆车马,足足走了一天半,才终于抵达了京城。 一见到熟悉的京城,邓健心里激动不已,浑身的疲倦像是一下子消除了不少! 已不知多少日子,没有见到自己的义父还有大兄和三弟了,邓健此时不禁心里暖呵呵的。 从前经常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怎么样,甚至父子和兄弟之间难免会闹一些别扭,对于义父和兄弟们的毛病,如数家珍。 而如今,这些臭毛病早已烟消云散,人越是在外头,便越发思念他们的好处,比如义父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四处求人给他安排了个差事。比如长兄王程打小带着他四处转悠,小时候有人欺他的时候,王程总是冲在最前。 比如……三弟……三弟有什么好呢,这个好像要好好的斟酌一下。 可不管怎么样,邓健的眼眶是红的,激动莫名。 待到了城门处,这里正有许多人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着门口的官兵们核查身份入城。 已经到了家门前了,邓健一行人倒也不急,慢吞吞地等着这大摆长龙的队伍。 进入这个门,便是清平坊了。现在每日都有大量的商贾,和城外的百姓,要一股脑的涌入清平坊的市场里去出售货物。 所以一到这个时候,便要人满为患。 却在此时,突然有人大喝:“让开,让开……” 马上的人,肆意地挥舞着鞭子,抽打挡在前头的人。 坐在马上的人,显然是从边镇来的,骑在马上,威风凛凛。 后头……却又有几人,只是这几人……让本是想咒骂的百姓们吓得连忙退避到了路边。 这几人穿着皮袄子,头上戴着一顶暖帽,当然……单纯看这装束,虽然奇异,却也没什么让人害怕的。 只是……他们的脑后,露出了一根猪尾辫子。 是建奴人…… 建奴人竟来了京城…… 而且……还是一些武官护送的。 京城之人,或多或少对于建奴人有畏惧的心理。 而这几个建奴人,骑在马上,也是威风凛凛,他们腰间都佩着刀,好像随时要将这刀抽出来一一般,更让人生畏。 于是邓健几人,也被挤到了一边。 这一行人火速进入门洞后,便直入京城。 一旁的人都禁不住窃窃私语:“怎么建奴人来京城了?” “你没见那护送的几个武官,都是边镇来的吗?” “锦州来的?莫非是袁相公抓来的俘虏?” “俘虏怎会是这般样子,如此的神奇,或许……或许是建奴的使者。” “建奴的使者……这建奴人与我大明一向势不两立,派使者来此……是为了什么?” “前几日的事,你没有听说?袁相公在宁远和锦州还有义州卫一带,大破建奴,斩杀了一个副将……这一次,可算是扬眉吐气了,想来……建奴人也晓得咱们袁相公的厉害,所以派了使者来议和?” 这样一说,不少人都觉得极有道理,纷纷点头。 对方才挥鞭抽打,凶神恶煞,负责护送那建奴使者的几个边镇军将,现在也不觉得厌恶了,反而带着几分肃然起敬的意思。 邓健听了,心里狐疑,建奴人派使者来……莫非真来议和,咱们的边镇……打胜仗啦? 一行人继续进城,到了邓健这里,门丁想要搜查邓健押送的大车。 这大车被捂得严严实实的,一般情况,需检查过后,才可放行。 邓健则是不慌不忙地取出了腰牌,眼睛瞪大:“这也敢查验,不怕死吗?” 门丁一看,顿时吓了一跳,连忙道:“请。” 于是邓健这才押着大车,直奔新县县衙。 他一出现,顿时千户所上下的人,个个高兴得不得了。 王程听到了消息,匆匆跑了出来。 他几乎认不得邓健了,一时热泪盈眶,动容地将邓健抱住,拿拳头捶打邓健的后肩,一面骂道:“狗东西,害我白白担心了一个多月。” 邓健哈哈大笑,而后给王程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进里头说,有大鱼。” 王程会意,顿时眼睛发亮,立即遣散了无关人等,又命人去请张静一。 不一会儿功夫,便将大车送到了囚室前。 这是千户所自建的囚室,现在已经有扩大的规模了。 这也是张静一的意思,抓着了武长春之后,武长春拟列出了一个相关的名册,按着名册,千户所悄悄拿捕了一些私通建奴的外围人员。 可是此事,又极机密,为了保密,人不能抓去诏狱,只好千户所这儿,自己收留了。 以至于张静一都不免开始怀疑人生,怎么这私通建奴的人,越抓越多了,难道要自己建一个诏狱不成? 这个计划,他上书给了天启皇帝,天启皇帝似乎也决心专门设置一个打击建奴的监狱,因而一下子便恩准了,还拨发了一些钱粮来。 张静一一看,整个人都不好了,卧槽,给的这点钱粮,还不给我扩建监狱的规模,何况还是新建监狱呢。 如此一来……他便万念俱灰了。好吧,大家将就一点吧,十几人挤一间巴掌大的囚室,其实也是挺不错的。 此时,张静一已闻讯而来,得知拿住了李永芳,他激动不已。 径直到了囚室这里,先见了邓健,兄弟见面,自然格外的亲热。 紧接着,邓健大抵汇报了行动的经过。 张静一不禁诧异道:“你多带了一人回来?” 邓健道:“是啊,当初的时候,那人非要靠近,我就想,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且又在气球边上,所以……就顺带着一并带来,总也不坏。” 张静一表情凝重起来,道:“此人什么身份?” “不知道。”邓健道:“建奴话,我也不懂。问那李永芳,李永芳只是一言不发,这路上,我怕节外生枝,也就没有多问了,想着回到来,什么事都好办的。” 张静一点点道:“我去看看。” 站在囚室外,这二人是分开囚禁的,李永芳已上了脚铐和手铐,盘膝坐在角落里,依旧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一言不发的模样。 另一个囚室里,却是一个猪尾辫子的人,不过此时显得无精打采,身子也清瘦了许多,那本该是光洁的脑壳上,因为头发长时间没有剃,所以长出了像刺猬一样的短发出来。 张静一打起精神道:“做好准备,预备审讯,现在趁着消息没有传开,先试一试这二人的深浅,噢,对啦,此人的地位,比李永芳高?” “是,当初在李家的时候,李永芳称此人为主子爷,如若不然,我才懒得顺手牵羊,将他一起带回来呢。” 张静一点头,振奋道:“干得好,还有,给他们一些吃的,再让他们小憩片刻吧,得让他们养足精神来,到时……不只弟兄们要辛苦,他们只怕也要辛苦了。我去预备上奏,禀告此事。” 说着,张静一看了一眼疲惫的邓健,便道:“二哥,你去洗一洗,再吃一点东西好好睡一觉,这一路,只怕不易,辛苦啦。” 邓健低声咕哝:“有事叫二哥,没事邓总旗。” 不过他还是应下了。 张静一则回到了公房,提着笔,脑子梳理了一下大致的情况,才开始落笔。 而另一边,在勤政殿里,却是轩然大波。 建奴人派出了使者。 其实以往的时候,建奴遣使,倒也正常,虽然彼此之间打生打死,可这等交流的事,总还是不可避免的。 可问题就在于,这一次派遣使者,实在出人意料! 因为事先大明根本毫不知情,对方的速度极快,也没有提前知会,而是直接联络了辽东那边,便立即启程了。 这一下子的,满朝文武都不无激动起来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建奴人这般仓促急迫的遣使而来,肯定不是来挑衅的!若是挑衅,根本不必派出人员。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议和。 这议和和议和是不一样的,大明若要议和,肯定满朝反对,你们建奴人占我辽东,还想大明议和?不要怕,就是干,议个鸟和。 可若是建奴人议和,就完全不同了,这莫非是袁相公在辽东打了一场大胜仗?在那一场大捷之后,建奴人因为摄于我大明朝的威势,特来乞和的?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上达天听 天启皇帝觉得事情有些匪夷所思。 虽然现在朝中武都吹得震天响。 可天启皇帝素知辽东之事,他很清楚,前些日子的一场大捷,只是一场小胜罢了。 绝没有可能让建奴人伤筋动骨。 可建奴人的表现太吓人了。 突然超出了常理,居然派来了使节,实在是有违常情。 于是,天启皇帝召魏忠贤和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以及内阁大臣议事。 “陛下”说话的乃是内阁首辅黄立极。 黄立极道:“礼部尚书,已开始与那些建奴人进行接洽了,只怕很快就会有新消息来。” 天启皇帝颔首,叹了口气道:“事有反常即为妖,此事透着蹊跷,朕不能不慎之又慎。” 说着,他看向魏忠贤和田尔耕:“厂臣那边可得到了什么最新的奏报?” 魏忠贤和田尔耕对视了一眼。 魏忠贤率先摇摇头道:“陛下,奴婢这边,没有得到什么最新的奏报,不过已经责令彻查了。” 田尔耕想了想道:“陛下锦衣卫这儿” 他支支吾吾,显然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天启皇帝皱眉,心想着这建奴人尚且在我京城可以攀上兵部侍郎这样的高官,可你们却连这些小事,都办不妥,心里便有几分不满。 倒是孙承宗笑着道:“陛下,等那礼部与建奴人接洽之后,便知道深浅了。” 天启皇帝只好点头:“袁崇焕可曾上奏了吗?” “没有上奏。”黄立极回答:“臣听到建奴来了使者,所以也尽力寻找辽东方面的奏报,可辽东那边显然也不知情。” 天启皇帝笑了笑,便没有再说什么了。 只是这样坐等,实在让天启皇帝有些焦躁,他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来,便道:“前几日,新县千户所有奏,说是监狱不足,朕拨的钱粮也不够,请求再拨钱粮,好让他们建立新狱,张卿这家伙好大的口气,成日就晓得问朕要钱,朕有钱不会给他吗?这还不是因为没钱的缘故。朕虽为天子,可天子之中,朕已算是穷困潦倒的啦。怎么,他还想教朕吃糠咽菜不成?” 大家只当天启皇帝在开玩笑,都笑了起来。 只有田尔耕不禁紧张起来。 千户所自己开监狱,这对于田尔耕而言,可不是好事。 那新城千户所,现如今自成体系,油盐不进。原本新出来一个千户所是好事,这本意味着,大量的副千户、百户空缺出来了。 对于锦衣卫上层的指挥使和同知们而言,这本是安插自己的亲信和远方亲戚们的好时候。 可谁晓得下条子给张静一,让他安排一些人,张静一统统顶了回来。 一丁点面子都不给。 现如今又要建新监狱,那么锦衣卫的诏狱怎么办? 果然,天启皇帝笑着道:“依着朕看啊,朝廷是不可能再拨发钱粮了,要不诏狱这边,就少拨一点粮,给新城千户所匀一些?” 这诏狱隶属于南镇抚司,也是锦衣卫下设的体系,现在要厚新狱而薄诏狱,这还了得? 田尔耕便立即道:“陛下千户所若是抓住了钦犯,自当送诏狱才是,哪里有自建监狱的道理?倘若个个千户所都效仿新县千户所,这还了得?此例一开,岂不整个京城,处处都是监狱?臣以为,凡事还是依着规矩为好。否则将来难免尾大不掉。” 这田尔耕,别看他平日里对天启皇帝和魏忠贤都是唯唯诺诺的。 可一旦触犯到了他的利益,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千户所都自建监狱了,那我这个指挥使算什么? 似乎觉得这么说,回绝的有些彻底,田尔耕又道:“其实,这是卫里的意思,卫中的同知、佥事,还有各千户所的千户,最近情绪都不小,意见很大,臣也是担心,若是新城千户所开了先河,难免大家怨声载道!若是锦衣卫上下,人人都怨恨张千户,这对张千户反而不利,这是为了张千户着想啊。再者说了,他一个千户所,需要关押几个人自己随便布置一些囚室就足够了。” 天启皇帝听了,本是有些不高兴,可田尔耕后头一番话,倒是让天启皇帝心里警惕起来。 他对张静一的厚爱有加,已经引起锦衣卫中许多人不满了吗? 倘若如此 这倒还真对张静一不利。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天启皇帝绷着脸,冷冷地道:“这些人平日里办差没有几分劲头,可论起嫉贤妒能,倒是很有几分本事。” 口里虽是骂骂咧咧,不过这件事,便没有再提了。 田尔耕赔笑着道:“是是是,这是臣管教无方” 心里不免松了口气,好险,若是真让这千户所自成体系,那朝廷还要锦衣卫干什么,什么都给他新城千户所好了。 就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礼部尚书刘鸿训求见。” 天启皇帝顿时振奋精神,道:“宣他进来。” 片刻功夫,刘鸿训便徐步进来,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而后拉着脸道:“建奴的使者,谈了吗?” “已经接洽过了。”刘鸿训如实道。 天启皇帝眉一挑:“他们怎么说?” 刘鸿训皱眉道:“他们很谨慎,一直在旁敲侧击,而臣也很谨慎,也一直在旁敲侧击他们,所以说了许多话,有虚礼客套,也要一些彼此的试探,不过臣现在细细咀嚼,倒是也猜不透他们想要做什么?” 天启皇帝:“” 若是翻译一下刘鸿训的话大抵就是: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但是具体什么情况,还得继续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天启皇帝怒道:“就没有一点别的?” “有。”刘鸿训抹了一把汗,道:“臣后头仔细的推敲了一下,觉得这些使者来此,是有什么企图,可是到底是什么企图呢,他们倒是没有轻易和盘托出。而臣不知他们的企图,虽是旁敲侧击,却也没有得出什么有用的讯息。” 这话听着,天启皇帝怎么都觉得说了等于没说一样,忍不住恼怒地骂道:“酒囊饭袋。” 这一下子,刘鸿训不答应了,他很委屈地道:“陛下,外交之道,本就是如此,陛下此言,未免诛心。” 其实刘鸿训真的是被冤枉了,两国邦交,本来就是疯狂的试探的,毕竟,只有隐藏好自己的底线,才可能榨出更多的利益,这疯狂试探,本来就需要时间,哪里有一时半会,就能谈完的。 按照刘鸿训的设想,这么大的工程,至少要三个月,就这他还觉得自己办事很得力呢,换做啥都不懂的二愣子去,没有三年也谈不妥。 天启皇帝的脸色微微松动了一些,知道自己是操之过急了,立即顾左右而言他,喃喃自语道:“这样说来,这建奴人到底有什么企图呢?他们那儿,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就试探不出来吗?” “可以试探,但是只能旁敲侧击。“刘鸿训道:“若是操之过急,反而暴露了我大明完全不知道他们真实情况的底细,如此一来,对方就可能有恃无恐了。所以臣的表现是,仿佛臣知道一点什么,但是臣不说,如此一来,那建奴使者们,便不知臣的深浅了。” 天启皇帝有点懵,纳闷地道:“你们这绕弯子,打算绕到什么时候?” 刘鸿训此时倒是底气十足地道:“这不是绕弯子,此乃应对之道,臣有信心,一直耗到建奴人” 天启皇帝却是不耐烦了,压压手道:“知道了,知道了,继续交涉。厂卫那边,也不能松懈,加紧刺探。” 魏忠贤连忙点头称是。 田尔耕也要行礼。 天启皇帝便冷着脸道:“礼部这边,怕是指望不上了,厂卫这边,你们说个数吧,要多少日,才能查出底细。” “这” 田尔耕小心翼翼地看向魏忠贤。 魏忠贤则是一副虽然我们是厂卫,但是你们锦衣卫的事,关我东厂什么事的态度。 于是,在皇帝的注明下,田尔耕憋了半响,只好回答:“臣竭尽全力,一个月之内” 天启皇帝算是服了,只瞪着眼睛。 却在此时,外头又有宦官匆匆进来道:“禀陛下,清平伯张静一,送来急奏。” 这宦官实在有些标新立异,浑身的衣衫,都是补丁,脸上干瘦,泛黄,颇有几分营养不良的样子。 一看这个满身补丁的宦官。 众人都忍不住在心里想:怎么,宫里穷到了这个地步? 天启皇帝听到是张静一的奏报,顿时关切了几分,忍不住道:“所奏何事?” 这宦官正是张顺,他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奴婢也不知道” 然后,他努力朝天启皇帝挤挤眼。 天启皇帝这才想起了,他和张静一曾约定过的密奏之权,而负责传递的,正是眼前这个人。 这人叫谁来着?张什么什么吧。 第二百二十六章 功在千秋 这张顺隔三差五的送旨,天启皇帝起初并不觉得这人有什么异样。 可现在见群臣都齐刷刷地看着他,天启皇帝心里大抵一句好家伙,这人居然比朕还能装穷。 只是……他心里最关切的还是,此时张静一送来急奏,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殿中群臣却是另一个念头。 急奏? 这奏疏还是直接由宦官送来的,显然是没有经过通政使司的,这就意味着…… 那姓张的,有某一个直接的渠道,与陛下交流。 这绝对是一件令人震撼的消息。 至少对于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来说,他这锦衣卫指挥使,尚且没有这样的渠道呢。 天启皇帝咳嗽一声道:“这个时候,送什么奏疏啊,这个家伙……来,将奏疏取来朕看看。” 这张顺便要站起来。 只是猛地起身的一刻,整个人居然打了个晃晃,差一点昏厥过去。 等他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已两顿饭没吃了。 宦官们当然是有饭吃的,只是为了抵债,他往往会将自己的饭食卖掉一两顿,总有贪吃的宦官,舍得花真金白银来买,留给自己夜里做宵夜,毕竟夜里当值容易饿。 他虚晃着腿,快步到天启皇帝的面前,气喘吁吁的,面带着笑容,将奏疏递过去。 天启皇帝嫌他慢,瞪他一眼,吓得他连忙后退两步,又跪倒。 天启皇帝这几日有些心浮气躁,建奴的使者问题还没解决呢,却又不知这张静一出了什么问题。 于是便拿起了奏疏,直接打开,在众目睽睽之下,看了起来。 “臣张静一启奏:新县千户所总旗官邓健,奉旨深入辽东,此去一月有余,日夜兼程,至抚顺,擒李永芳……” 看到这里……天启皇帝整个人懵了。 擒李永芳…… 李永芳被擒住了? 这…… 怎么可能。 事实上,当初天启皇帝应下这件事,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他根本就没有想过真的能擒住李永芳。 这李永芳是什么人,是建奴人的驸马,是总兵官啊,而且又在辽东境内,他张静一敢这样折腾,天启皇帝当然是认为他勇气可嘉,可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哪里想到…… 这事当真成了。 只霎时间,天启皇帝脸上眉飞色舞,禁不住道:“好好好,好一个锦衣卫,锦衣卫……给朕争了一口气,立下了大功劳啊!” 田尔耕在一旁,听着……心里想,怎么啦?锦衣卫怎么啦? 可又听天启皇帝后面说的争了一口气,立下了大功劳,他下意识的便心里窃喜。 可随后,天启皇帝道:“新县千户所……干的好。” 一听新县千户所,田尔耕就犹如给人直接浇了一盘冷水,心都凉了。 他新县千户所,和锦衣卫有什么关系? “陛下……”倒是魏忠贤也不免满心的疑惑,笑着道:“不知……出了什么事?” 天启皇帝抬头,昂首,顿时……内心深处已滋生出了豪迈之感,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他眼里放出光芒来,龙精虎猛的道:“李永芳……已被生擒,现在就关押在新城千户所!” 此言一出…… 殿中哗然。 所有人都能看出天启皇帝的振奋。 可这一席话,沉甸甸的,任何一个位列朝班之人,也能感受到这件事的份量。 “陛下,李永芳不是在辽东?” “正是。”天启皇帝志得意满起来,他毕竟还年轻,来不及学习魏晋时期的谢安那般,听到了捷报之后非常从容的说一句,也没啥事,只是小儿破敌矣。 “既在辽东,如何擒拿?” “深入虎穴。”天启皇帝回答。 “这……”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禁大为吃惊。 深入虎穴这四个字,看似是轻巧,可是……这满朝公卿,莫说去做,便连想象,都无法想象。 “消息确凿吗?”黄立极率先提出了疑问,他还是觉得有些不靠谱。 天启皇帝笃定地道:“张卿岂敢欺君?朕算死了他,他不敢的。” 呼…… 这个理由,确实……很实在。 这下,大家信了。 天启皇帝站起来,激动地道:“李永芳这国贼……当初若非他,神宗先皇帝,只怕早已对建奴人犁庭扫穴,又何来萨尔浒之辱?也正是此国贼,为了向建奴人邀宠,不断地收买和笼络我大明的将士。朕自登基以来,此贼对我大明的危害,已愈来愈大。他以为……他只要投靠了建奴人,便可换来富贵,呵……今日……朕可算是将其擒住了。” 这一下子,殿中顿时热切起来。 这绝对是一件天大的好消息。 “陛下,这张静一,是如何拿住李永芳此贼的?” “朕哪里晓得。”天启皇帝激动得背着手来回踱步,眼中的光芒越发明亮。 良久,他才驻足道:“总之,就是九死一生,是他们新城千户所的緹骑们胆色过人啊。当然,也和张卿运筹帷幄分不开关系,能运筹帷幄,才能决胜千里嘛。哈哈……来人,下旨,赶紧下旨,召张卿,押那李贼觐见。” 他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不妥,不妥,若是押送来此,中途出了意外怎么办?这可是钦犯!而且李贼在这京城,未必没有党羽!此事一泄,只怕不知多少人要寝食难安。” 天启皇帝顿了一下,随即道:“传旨,朕要亲自去一趟,那一块,朕熟,不必大张旗鼓。” 众人已是震惊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永芳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这时……那黄立极突然道:“陛下,建奴人突然派出使节来,会不会……是和这李永芳有关?” 真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君臣们个个陷入了深思。 若是仔细想想,还真未必没有可能。 若是这样来算的话,理应……时间上是吻合的。 甚至包括了,建奴人突然袭击义州卫,莫非……他们认为……这是宁远、锦州的明军,擒走了李永芳,所以才…… 可天启皇帝细细一想,却是摇头道:“李永芳虽是建奴人的总兵官,是什么狗屁不是的驸马,也算是位高权重。可以他的身份,即便是死了,也不至建奴人这般惊慌失措,依朕看……建奴不至如此。” 是啊…… 这话合理,于是众人又生出疑窦起来。 天启皇帝则是此时大笑起来:“那个……那个……顺啊……” 张顺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站起来,佝偻着身子上前:“奴婢在。” 天启皇帝道:“张顺是吧。” “是,奴婢张顺。” 天启皇帝道:“你赶紧的,火速先行,至新县千户所,去见张卿,告诉他,朕立即就到,要亲眼看看李永芳,让他做好准备。” “啊……” 天启皇帝拉下脸来:“你啊什么啊……” 张顺此时只觉得自己腿软,却哆嗦着道:“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去。”说着,艰难地迈着步子,匆匆先行而去。 天启皇帝则是目光一转,神采奕奕地看向众臣道:“诸卿,李永芳世受国恩,如今……已被擒获,都随朕去看看,这对你们很有好处!” “……” 这话……好像意有所指。 陛下此举,莫非是怀疑我等将来会学李永芳? 冤枉啊。 我们都是赤胆忠心之人…… 天启皇帝却是不容他们分辨。 当下摆驾启程。 这一路上,他心里不禁在反复思索着,为何建奴使者会在此时来京,真和李永芳有关吗? 还有,在这李永芳的口里,又能撬出什么来? 这一路……心似箭一样,早已飞到了新县。 好不容易,慢吞吞地抵达了新县。 天启皇帝落车。 群臣也随后赶到。 张静一早已带着人在此恭候了。 张静一笑呵呵地道:“臣没想到陛下……” “少啰嗦,人在何处?”天启皇帝觉得自己晕乎乎的,一直处于某种亢奋的状态。 张静一道:“臣领路。” 天启皇帝道:“不必啦,这地方朕熟,朕也知道规矩,是不是老地方?” 张静一立即道:“千户所要揭不开锅来了,这囚室到现在还没钱新建……所以臣只好委屈……” “你找田尔耕要,这是朕说的,他不给,朕剐了他,这也是朕说的。” 张静一立马行礼,感激涕零地道:“陛下圣……” 天启皇帝一把推开他:“好啦,别啰嗦,也别挡道。” 说罢,大踏步进去。 对这里,天启皇帝确实很熟悉,就好像回了自己家一样。 哪怕是哪一排囚室,天启皇帝也认得,径直走到了上一次审案的耳室内,坐下,而后对追上来的张静一道:“立即提审,朕在这儿听……第一,问清楚此人和朝中多少人有瓜葛,除此之外,朕要知道……为何建奴的使者会来……你好好的去办事,放心,什么好处都有你的。” 张静一点点头:“陛下……臣不去审。“ “这是为何?” 张静一道:“有人审他,而且……臣斗胆,干了一件不该干的事。” “何事?” “臣将陛下赐臣的麒麟衣,给了一个不该穿的人穿!” ………… 还有两章。 第二百二十七章 诛其满门 天启皇帝顿生疑窦起来。 钦赐的麒麟衣,给谁穿来着? 不过天启皇帝摆摆手:“你先把事办好。” “是。” 片刻之后,天启皇帝便一切都明白了。 穿着麒麟衣的人,乃是武长春。 武长春先到张静一这边来,战战兢兢地给天启皇帝和张静一行了个礼。 天启皇帝何其聪明,一下子就知道了张静一的主意。 张静一这是让武长春去审问,而让他穿着麒麟衣,其实也不过是给那李永芳一个盼头。 你看,武长春这样的大汉奸,尚且可以穿着麒麟衣来,说不准,他李永芳也有活下去的希望呢。 毕竟对于李永芳而言,横竖自己都要死的,有些事,为何要交代? 可有了希望,就显然不一样了。 天启皇帝一挥手道:“去吧。” 武长春战战兢兢,而后匆匆地到了隔壁的囚室。 他见了李永芳,一开始显得有些胆怯,毕竟……这是他的岳丈。 当然,在生死面前,哪里有什么翁婿之情? 武长春定了定神,笑了笑道:“泰山大人,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李永芳本是半眯着眼睛,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此时一见到武长春,顿时激动起来,立即道:“是你?” 武长春笑道:“自然是小婿,我一直担心泰山大人旅途劳顿,所以赶紧的来了。” 李永芳一下子就什么都明白了,冷着脸道:“老夫其实早猜着是你了,可一想到你的妻儿都在辽东,却也未必敢做这样的事,所以……才一直疑虑不定,但万万没有想到你……” 武长春依旧保持着笑容,道:“我的妻子是你的女儿,而我儿女,也是泰山大人的女儿生出来的,说实话……我为了荣华富贵,都可以给建奴人为奴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割舍不掉的东西吗?我今日即便为了性命,丢弃了妻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建奴人想杀便杀了。” 他的话,说的很平静。 此等三观,让另一边的天启皇帝和张静一都禁不住倒吸冷气。 其余臣子,纷纷垂头不言,也都忍不住心底冒着寒意。 李永芳似乎自嘲地大笑道:“哈哈……老夫……老夫没有看错人。” 天启皇帝:“……” 张静一:“……” 不得不说,这李永芳和武长春也算是棋逢对手了。 可话又说回来,仔细想一想,若是李永芳不知道武长春有多无耻,当初又怎么肯将女儿嫁给他? 倘若武长春但凡有一点正义感,他李永芳只怕还舍不得女儿嫁呢!毕竟……谁晓得武长春会不会暗中勾结明军,要为王先驱。 武长春笑道:“泰山大人过奖。” 李永芳深吸一口气,才又道:“你现在在大明,是何官职?” “已是锦衣卫千户了。”武长春糊弄人的本事,却也是一套一套的。 他好像是真的一般,摆出了官架子的样子。 李永芳冷冷道:“出卖了老夫,才得一个千户?” 武长春道:“虽是官职卑微了一些,可好歹……还有用,有了用处,将来少不得会有一番前程的,将来再娶一房媳妇,自然又可生许多儿女。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就是这个道理吗?泰山大人,这个道理,还是你从前教我的呢。” 李永芳:“……” 武长春又道:“我在这里,现在只给清平伯当差,清平伯为人豪爽,又深得皇帝陛下信任,将来的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 张静一忍不住看一眼天启皇帝,眼里写满了无辜:陛下,你别听他瞎说,我可没给他吹过这个。 天启皇帝却没心思去理这个,依旧专心致志地侧耳倾听隔壁的对话。 …… 李永芳这时冷冷地道:“你说了这么多,还是开门见山吧。” 武长春便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泰山大人自己犯的过错,想来也就不必小婿多说了吧,今日既然已将泰山大人抓来了这里,泰山大人还想逃吗?如今……到了这个份上,说句实在话,这刑具,其实早就给泰山大人准备好了的。这厂卫的滋味,可能泰山大人还没有尝试过,不过我可以保证,泰山大人到时一定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且……泰山大人放心,很快朝廷,还有咱们了不起的清平伯……” …… 张静一继续眨眼,依旧显得自己很无辜。 天启皇帝看都不看他一眼。 …… “清平伯已准备好了散播消息,很快建奴那边,便会得知泰山大人已经降了我大明,而且……已将建奴人的底细,统统都抖落了出来,所以……用不了多久,这建奴人便要尽诛泰山大人的满门了。我就实话说了吧,泰山大人,你我是近亲,我们翁婿二人,不久之后都要全家死光光,从此之后,你我便只能相依为命啦。” 李永芳暴怒,额上青筋曝出来,破口大骂道:“畜生!” 武长春得意道:“多谢泰山大人夸奖,咱们翁婿二人,一个老畜生,一个小畜生,如今在这世上,已是无依无靠,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自然是苟延残喘,投靠明廷,自此跟着清平伯吃香喝辣了。泰山大人,这乞降的事,您又不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也就别扭捏啦,这事得赶紧,你这边被拿的消息,很快就要传出去了,到时再乖乖顺从,不但少不得要白挨一顿毒打,放跑了平日里与你联络的人,这将功补过的机会也就错失了。难道泰山大人,要为了别人的性命,委屈自己不成?” 李永芳越来越怒,其实……这一路来的时候,他尚且还有几分理智,一直都在观望,可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的情绪,顿时有些崩溃了。 暴怒之下,拼命想要挣扎绑着自己的绳子,恨恨地破口大骂道:“武长春……你这……” 啪…… 转瞬间,武长春目露凶光,却是跨步上前,扬手便是给他一个耳光,龇牙咧嘴地道:“老狗,事到如今,你还没有自知之明吗?” 这一巴掌,打得很干脆。 这巴掌声,便是连隔壁的天启皇帝和张静一都听得心惊肉跳。 而此时……天启皇帝满脑子只想着……朕……当真抓着李永芳了,朕抓着李永芳啦……朕……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其余人的心里大抵是,此人真是李永芳无疑了…李永芳这样的人,他张静一,到底是如何抓到的? 细思极恐啊。 …… 而这时候,隔壁囚室里的武长春却是一点不清闲,又啪啪啪的连续给了李永芳几个耳光,而后厉声道:“老畜生,你还敢叫吗?” 倘若动刑,还只是肉体上的折磨。 可现在……得知武长春向明廷献计,竟要害死自己一家老小,如今,更是受着这原本对他恭顺有加的女婿一顿打骂,李永芳此时真是身心都受了无穷的煎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时,传出了李永芳的大笑,大笑之后,李永芳凄凉地道:“想不到,真是万万都想不到啊,临到老来,我竟有今日这样的下场,武长春,你好狠。” 武长春非但不觉得惭愧,反而得意洋洋地看着他道:“这算不得什么,还有更狠的,到时候,自然都会让你尝尝看,再者说了,我这点手段,当初不都是向泰山大人学的吗?泰山大人,咱们是自己人啊……” 李永芳瞪大着眼睛看着他,冷笑道:“我与你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武长春又笑了:“看来,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啊!也罢,我正好带了一根针来,你还记得,当初你是怎么拿着这针去收拾那些明廷的将士的么?来啊……将他的裤头扒下来……” 几个校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觉得好像有点龌龊。 武长春却笑得乐开了花:“咱们就先不用厂卫的手段了,不妨,先用咱们在抚顺时的手段,这也是您老人家教我的……咱们慢慢的来,时间还有的是……” 李永芳听罢,似乎是恐惧到了极点,慌忙道:“不要……不要,你别过来……武长春,我x你全家……” “泰山大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的家人,不就是你的家人吗?” “我……我……”李永芳的喊叫越发的激烈,显然,他对于自己的手段,最是清楚的,于是连忙带着哭腔道:“我……我有事要奏……有事要奏……先不要审我……要审……该审与我一同拿来的人……那个人……比我重要十倍……武长春,武长春……贤婿……啊……” ………… 一声凄厉的吼声,已是传出,就像是要划破长空。 所有人不禁如芒在背。 便连天启皇帝这时也觉得头皮发麻,后背多了一层冷汗。 张静一心里不禁想,这武长春真是个该死的变态,人家都要招了,他还在那……干这勾当。 此时天启皇帝倒是道:“还拿了一个人?” “是。”张静一道:“是同李永芳一道俘来的。” ………… 还有。 7017k 第二百二十八章 赫赫战功 天启皇帝面带狐疑之色,对张静一问道:“此人又是什么路数?” 张静一道:“是个建奴人,只是此人什么也不肯说,而这李永芳,起初也不肯开口。” 天启皇帝点头道:“让人押解过去,朕要看看,这李永芳口里所言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这个审讯的人便是那武长春?” 张静一点头。 天启皇帝眯着眼,冷笑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 自然有人传天启皇帝的旨意去了。 可在隔壁,哀嚎声却没有断绝。 那李永芳似是疼痛到了极点,只是凄厉地不断道:“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武长春,你我翁婿一场,你杀了我。” 武长春却肆意地笑着道:“泰山大人,我怎么好杀你,你是什么人,你先忍着点,忍着点慢慢就不疼了,别急,来日方长,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李永芳的嗓子似已要喊哑了,只是不断地发出惨叫,只怕此时承受的酷刑,已是不小。 以至于连魏忠贤和田尔耕这两个厂卫中的酷吏,都禁不住皱眉起来。 “长春……长春啊……我……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肯说……” “泰山大人,我自然是知道,你什么都肯说的,来了这里,怎么会什么都不说?只不过……先别急着说,至少……不急这一时,你想想看,这再过不了多久,泰山大人全家都要被建奴人杀绝了,泰山大人这时候难道连这一点疼痛都忍不了吗?我且看看,这里还有一处地方没扎……” “啊……” 这李永芳似已开始陷入了精神崩溃的状态,除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偶尔,便只是无意识的呢喃:“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求求你,我愿当牛做马……我什么都愿意干……我该死……该死……” 天启皇帝站了起来,似乎也听不得这声音。 不过他只沉着脸,没有任何叫停的意思。 听不得杀猪的惨叫,不代表人不需杀猪。 他背着手,一直的一言不发,只是稍等片刻,却是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建奴的使者……来了……” “什么?”天启皇帝一愣,随即错愕道:“他们如何会来?” “随来的礼部官吏,跑过来说,原本建奴人在鸿胪寺,后来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消息,说是新县这边抓着了几个俘虏,他们便什么也顾不上,竟连规矩都不顾,居然直接闯出了鸿胪寺,直接飞马奔着这边来。礼部和鸿胪寺的文武官吏,怕有什么失误,也跟着来。这建奴的使臣,希望立即求见陛下……” 这一下子,天启皇帝算是全部明白了。 这建奴的使者,分明就是奔着李永芳还有另外一个建奴人来的啊。 天启皇帝冷笑道:“他们来了也好,吩咐下去,只允许一人来,张静一,你来护驾。” 张静一心里说,就我这三脚猫的功夫,护个什么驾! 不过却还是老实地道:“遵旨。” “将那人叫来。” 过不多时,便有一个建奴人一脸焦急之色地走了进来。 他戴着暖帽,身材并不魁梧,脸色凝重,心事重重地朝天启皇帝一礼:“我乃哈齐,见过陛下……我来此……” 天启皇帝只朝他冷笑一声,压压手,淡淡地道:“不急,坐在此……” 这叫哈齐的人,脸色却是越加的凝重,他还想说一点什么。 可显然,此时的天启皇帝,对他即将说的话,一丁点兴趣都没有。 而张静一则按着腰间的刀柄,横在哈齐和天启皇帝身边。 其实那田尔耕,也很想主动请缨保护陛下的,不过张静一占据了C位,他只好站在一侧。 这个时候……隔壁有了动静。 在那李永芳的惨叫慢慢的停止之后,有人被押进了囚室。 已有人给李永芳穿上了马裤,那裤上血淋淋的,血腥弥漫开来,李永芳只是喘着粗气,却也没气力再嘶喊叫唤了。 等那建奴人押了进来。 这武长春面上本还带着志得意满的样子。 可下一刻,他的脸色骤变,像见了鬼似的看着押进来的建奴人。 很快,他的膝盖便软了,惊慌失措地拜倒道:“奴……奴……奴才给大贝勒请安……” 说罢,身子便趴了下去。 …… “大贝勒……”天启皇帝念着这三个字,瞳孔开始收缩。 建奴人之中,虽有许多的贝勒,可真正被称之为大贝勒的人,只有四个人。 而这四个人之中,皇太极已经成为了建奴之主,也就是说,若有资格被称为大贝勒的,现在只剩下三个。 这三个人,哪一个都是八旗的旗主之一,手头有无数的包衣奴才,掌管着建奴的精锐军马,甚至还有议政大权。 可以说,这大贝勒,绝不能只简单的当做大明的藩王,他们既相当于亲王的身份,也是统兵的大将军,更拥有内阁大学士的权柄。 而无论是哪一个大贝勒,几乎都为建奴的扩张,立下了赫赫功劳,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明军将士的鲜血。 而现在,建奴的大贝勒……居然被新城千户所擒了。 天启皇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而后……他勉强镇定,眼角的余光,则落在了那建奴使臣哈齐的身上。 如此一来……那么……一切都清楚了。 难怪建奴人如此慌张,一个大贝勒被擒,足以在建奴内部,产生惊涛骇浪,这不但意味着人心的动荡,还有权力的重组。 天启皇帝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张静一这个家伙……他还真什么都干得出来啊。 魏忠贤此时,也不禁掠过了一丝喜色,他压抑着内心的喜悦,忍不住偷偷去看天启皇帝。 黄立极、孙承宗则已脸上开始挂上笑容了。 只有田尔耕,心里颇有几分不是滋味。 其实张静一自己也是有点懵逼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兄弟,居然狠到了这个地步,就这功劳,别说娶妻了,他邓健能创造一个民族。 …… 很快,隔壁的武长春意识到了什么。 对呀,这里是大明,他还给这个建奴的大贝勒行礼做什么! 于是……武长春立即起身,瞬间就换了一副嘴脸。 方才之所以失态,纯粹是在武长春内心深处,将这大贝勒视若神明,至少当初在建奴的时候,便是如此。 可如今,武长春却发现,今日不同往日。 他朝这建奴人冷笑道:“大贝勒,你不是会说汉话的吗?怎么进来了,也不说一句话呢?” 这建奴人沉默了很久,才冷冷地道:“我学狗话,是因为害怕你们这些狗东西借我语言不通,想要欺瞒于我,只是和你这汉狗,有什么好说的?” 武长春竟一点也不恼怒,反而笑嘻嘻地看着这建奴大贝勒道:“平日里,你是主子,我是奴才,我便是在你面前摇尾乞怜,你也不会多看我一眼!可是你忘了,这里是大明,来了这儿,你还装什么英雄,这里是你放肆的地方吗?” “呵……”那大贝勒只是冷笑。 武长春便对校尉们道:“这建奴人便是如此,起初都很硬气,我素知他们,现在要问他们话,也问不出什么,需好生招待几日,他们才会晓得自己的处境。清平伯真是了不起啊,他不但能抓来李永芳这老狗,竟连大贝勒……竟也能拿来,我武长春能做他的狗,真是三生有幸,祖坟冒了青烟。来,将这大贝勒先吊起来……我有办法对付他。” 说罢,他得意大笑起来。 ……… 在天启皇帝这边,那自称是使节的哈奇,已是脸色惨然。 这些话,他当然全部听在了耳朵里。 自抚顺出事之后,其实整个建奴内部都已经混乱了。 被抓的,乃是镶蓝旗的旗主阿敏。 阿敏乃是努尔哈赤的侄子,也算是努尔哈赤的养子,因为战功赫赫,不但成为旗主,而且在建奴有着崇高的威信。 现如今,皇太极刚刚登位不久,还未完全收服各旗旗主之心。 却突然之间,大贝勒阿敏居然莫名其妙的被擒走了。 自然而然,建奴内部人心浮动,尤其是那镶蓝旗的军马,本是进军朝鲜国,此时得知旗主有失,已经没有多少心思继续进兵了。 而各旗的旗主,都在盯着皇太极,这对于皇太极而言,若是对此不闻,只怕引来各旗的不满,即便皇太极对阿敏再如何不喜,此时也要表现出对这阿敏的关照来。 于是一面让人四处搜寻下落,一面抚恤阿敏的家人,又连忙派出使者,前来大明试探,且看看这阿敏是不是当真落在大明的手里。 哈奇之所以接受了这个使命,乃是因为他是镶蓝旗人,派他出使,其实就有皇太极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阿敏性命的意思。 毕竟……阿敏是哈齐的主子。 哈齐起初也不知这阿敏到底是不是在大明手里,因而到了这里后,便一直进行试探,而如今,心知这主子就在自己的隔壁,顿时慌乱。 此时,他努力地按捺住心头的慌张,连忙道:“皇帝陛下……我有一言。” ………… 第五章送到。 第二百二十九章 杀 这哈奇是急了。 可他刚开了口。 天启皇帝却是看也不多看他一眼,只冷笑着道:“有屁就放。” 这就有点粗俗了。 孙承宗不是吹牛,他天启皇帝敢在大臣们面前说这样的话,大家哭都要哭死在天启皇帝的面前。 哈奇定了定神道:“我奉我汗之命前来,便是希望能将贝勒带回辽东。” 天启皇帝道:“看来,这真是一个贝勒了……” 他眼里放光。 哈奇已知道瞒不住了,他现在只一心想要尽快带大贝勒回去,于是忙道:“愿奉上足够的人参、皮具,也可洽谈议和之事。陛下……意下如何?” 天启皇帝却是道:“若是朕不答应呢?” 哈奇正色道:“若是不答应,那么一切责任,自是明廷承担这后果,自此我大金为大明永世之敌,至死方休!”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其实在建奴人看来,大明还是愿意媾和的,毕竟他们清楚,明廷的经济情况很糟糕,辽东的军马,欠饷也很严重,只要抛出橄榄枝,便有议和的可能。 关于这一点,皇太极就曾向辽东巡抚做过试探,双方通有书信,袁崇焕虽然爱向朝廷吹牛,说什么几年平辽之类的话,可是对于议和的事,却是很热心的,在给皇太极的书信之中,甚至说出过‘天之心,即汗之心,亦即吾之心也’。 这几乎令皇太极一下子摸清了明廷在辽东捉襟见肘的情况。 若非局面十分糜烂,那辽东巡抚何以如此谄媚? 须知,自始至终,明金在辽东打了这么多年,明廷却从未承认过后金,没有后金,又哪里来的‘汗’呢? 哈奇摆出要永世之仇的姿态,又抛出议和为诱饵,觉得此事有极大的成功希望。 天启皇帝道:“是吗?” 他似在沉吟。 哈奇凝视天启皇帝,镇定地道:“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我汗有好生之德,不愿再加边衅,若陛下肯应下,我汗愿与陛下誓诸天地,永归和好。” 天启皇帝不置可否,只是道:“来人,将那人押来。” 于是没多久,有人将阿敏押至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端详阿敏,阿敏却是羞愤地破口大骂。 哈奇心中则是略定一些,他看出大明皇帝的犹豫。 尤其是这数月以来,皇太极与袁崇焕的书信,更加佐证了他的信心。 皇太极之所以私下发出书信,向袁崇焕表示议和,其实是因为大军全力攻打毛文龙和朝鲜国,要斩断大明于辽东的羽翼,却又怕镇守在宁远和锦州一带的关宁军从腹背袭击建奴人。 可袁崇焕的态度,却显得极为暧昧,一直放任建奴攻略朝鲜国和毛文龙,摆出作壁上观的姿态。 现在给了明廷一个议和的机会,想来明廷不会不考虑。 天启皇帝打量过阿敏后,便道:“此人被称为大贝勒,可是哪个大贝勒?” 如今建奴有三个大贝勒,这大贝勒是一种敬称,倒并非是大哥、二哥、三哥的意思,阿敏的排行固然不是老大,却被人以大贝勒相称。 那尾随而来的武长春立即道:“乃阿敏。” 天启皇帝皱眉道:“可是那在萨尔浒做先锋,又夜袭毛卿家,杀我将士千五百人,今又奉旨攻略朝鲜国的阿敏吗?” “正是。” 天启皇帝叹息着道:“此人颇具虎气,一眼可知是非常人。朕若是放了此人,自此尔建奴便可和我大明议和?” 哈奇看了一眼阿敏,阿敏此时依旧一副不肯低头于人前,桀骜不驯的样子,哈奇忙点头道:“是。” 天启皇帝却是又道:“朕若是不答应,那么这兵衅之责,便尽归于朕了?” 说罢,天启皇帝起身,突然走向张静一。 张静一这时候正仔细地回味着天启皇帝的话呢,心想,莫非陛下要‘高瞻远瞩’,打算与建奴人议和,好争取时间? 却在此时,天启皇帝已到了他的跟前,一把握住了张静一腰间的刀柄。 长刀出鞘。 寒芒一下子晃过张静一的眼睛。 张静一吓得脸都青了,下意识的想要包头躲避。 好在,这猥琐的动作还未做出,便见天启皇帝身躯敏捷地挺刀折身,直奔着阿敏去了。 谁也没料到这大明皇帝竟有这样的爱好。 一切猝然不及的时候。 天启皇帝直接挥刀,便狠狠地朝着阿敏的脖子间扎了过去。 这阿敏也万万没有预料到如此,他只觉得冰冷之物入肉,那坚不可摧的利器令他身子抽搐,紧接着,那刀的血槽里,血液便喷涌而出。 他捂着刀,双手已是鲜血淋漓,方才所表现出来的硬气,此时荡然无存,双目骤然之间,掠过哀意,显然……他其实是不想死的。 至少,没想过这样死。 下一刻,天启皇帝将手中的绣春刀拔出,一脚将即呼吸困难,脖上鲜血喷溅的阿敏踹翻,哐当一下,将刀弃之于地。 一气呵成地完成这一番动作后,天启皇帝转过去看哈奇,眼中只剩下了冷意。 哈奇没料到有此变故,本想大骂,可在天启皇帝格外冰冷的眼神下,哈奇心里一惊,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天启皇帝道:“朕若议和,如何对得起那萨尔浒十数万的将士?” “朕若议和……”天启皇帝朝哈奇咄咄逼人的又行一步,双目有锥入囊中的锐气,如刀锋一般:“毛文龙带着数以万计的东江镇军民,忍受天寒地冻,尚在那里坚守死战,朕的情势,会比东江镇的军民百姓们更糟糕吗?朕若议和,如何对得起这些长眠于冰河和雪野之中的东江军民?” 哈奇低头看一眼在地上不断抽搐还未气绝的阿敏,又后退了一步,眼中闪过无法掩盖的惊惧。 天启皇帝只直直地盯着哈奇,怒道:“朕若是议和,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又有什么面目去见神宗先皇帝?莫说朕今日尚有元气,手中还有十数万精兵可以一战。哪怕他日,即便到了山穷水尽,只剩下一兵一卒之时,朕也决不议和。若违此誓,天厌之,与这阿敏一般,死无葬身之地!” 这番话,斩钉截铁,冰冷透骨。 哈奇脸色已是惨然,他张口嚅嗫,想说一点硬气的话,作为回敬。 又见阿敏还在地上,在血泊中拼命的挣扎,此时阿敏气管似已割断,拼命想要呼吸,可越发呼吸,便如拉风箱似的,口里和脖子间的血便喷涌得更厉害。 哈奇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愤怒终于还是被一种难言的恐惧所掩盖。 天启皇帝冷然看着哈奇:“回去告诉奴酋,尔建奴本为我大明奴仆,恭顺有年,今既有不臣之心,我大明也有几分颓势,确实令尔建奴猖獗一时,可建奴既反,朝廷便绝无沟壑之可能,无非不过是彼此勠力,一决雌雄罢了!阿敏的尸首,你可带回去,这便是朕对建奴最后的仁慈之念,至于其他,就不必多做妄想了。” 哈奇不敢去看天启皇帝的眼睛,便垂头,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于是行礼:“陛下‘好意’,我自当回禀大汗。” 天启皇帝于是收敛了怒容,恢复了没事人一般的样子。 见张静一想将自己的绣春刀捡起来,便道:“不必捡起啦,这把脏了,朕送你一把更好的。” 张静一点头。 此时,厂臣和大臣们已是肃然,谁也不敢发出声息。 天启皇帝则是神色淡然地坐了下来,端起了茶几上的茶盏,呷了一口,低头看那阿敏,似已死了,倒在血泊,铁塔一般的身体,僵硬不动。 天启皇帝挥手,示意将阿敏的尸首抬出去。 那哈奇也再没说什么,对着阿敏的尸首,垂泪低泣,口里免不得呢喃几句:“主子……主子爷……”之类的话。 待哈奇退下。 天启皇帝便四顾左右,却是露出了笑容,道:“朕素知建奴四大贝勒,不料今日有此报应,实是普天同庆!朕本要将这阿敏的首级,传首九边,振奋人心,不过思量下来,还是生出几分慈念,且让他们带着尸首去吧。张卿……此番你立的功劳不小。” 张静一道:“陛下,此言差矣。” 天启皇帝本是略有激动,却被张静一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只见张静一道:“围绕这一次计划,行动的主力,乃是总旗邓健人等,计有三十一人作为策应,而行动者,有九人,这九人……深入虎穴,九死一生,当是大功,至于臣……哪里有什么功劳?不过是在旁助威罢了。” 天启皇帝不由道:“邓健?将此人叫到面前来。” 于是宦官忙去传唤。 过一会儿功夫,邓健便匆匆而来。 其实邓健也生的相貌堂堂,只要他不开口要媳妇,一般情况,总不免让人高看的。 邓健有些激动和不安,所以进来的时候,先看张静一,想从张静一的脸色中找到一点安慰。 可张静一只站在一旁板着脸,他便只好硬着头皮先对天启皇帝道:“卑下邓健,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第二百三十章 封侯拜相 天启皇帝细细打量着邓健。 他对邓健,其实是颇有印象的。 毕竟,此人是张妃的二哥。 也是长生的二舅。 虽然在长生接回宫的时候,天启皇帝总觉得长生的小雀雀被人捏的红彤彤的,以至于天启皇帝怀疑这可能是邓健的手笔。 毕竟据闻这邓健的名声……不是很好。 可今日……认真看他,却发现他仪表堂堂,很有几分男子的气概,于是天启皇帝不禁为之前的想法而略有几分歉意。 “你来说说看,你是如何拿住这二人的。”天启皇帝的声音很温和。 大家都看着邓健,不过显然,大家对于这个小小的总旗,其实都不抱太大的期望。 毕竟此人地位卑微,一看就是个武夫,此等冲锋陷阵之才,即便没有在天子面前露怯,可想来,在皇帝面前,也是无法好好的应对的。 邓健的脸上倒看不出怯意,却也不缺几分恭谨,口里道:“陛下,其实过程很简单,臣只是带着一群将士到了辽东,伪装成了商贾,而后将他们俘来了京城。” 几句话后就停下了,算是回答完了天启皇帝的问题。 只是…… 就这样简单? 众人皆是错愕。 不过……魏忠贤眼微微眯起来,因为他感觉到邓健这个人也很不简单。 普通的人,但凡立了一丁点的功劳,到了皇帝的面前,都恨不得绘声绘色的说上半天,唯恐自己的功劳被看轻了。 可这邓健,却是轻描淡写,极力淡化。 要知道,做皇帝的人,每日学的都是帝王驾驭之术,也就是说,看穿人性,这是人家的本职工作。 因而见多了那些夸夸其谈的人,早就生厌了。 可这邓健如此大功劳,谁不晓得?他却只这么寥寥一句。 可里头暗藏着多少的凶险,必是难以想象的。如若不然,你换其他人抓一个李永芳来? 何况此次还擒获了一个建奴的大贝勒,这更是滔天大功劳了。 如今说的如此风轻云淡,以陛下的性子,只怕心里更欢喜了,对这邓健也必会格外青睐有加。 真他娘的奇怪,这张家出来的人,真是个个都是属猴的,一个比一个精。 果然,天启皇帝大喜过望,他看着邓健,笑容满面地道:“这是当世恶来啊,朕所能仰赖者,便是这样的人。” 邓健不吭声。 天启皇帝又道:“只是,你们是如何逃脱的?” 邓健指了指屋顶。 天启皇帝不等他说话,已诧异道:“你们在上面还埋伏了人?” “飞上天。”邓健道:“这是张千户研制的利器,可以上天入地,只是……”他左右看了众人一眼,显得神秘,慎重地道:“事涉机密,臣恐不能在这里说。” 胆大。 谨慎。 还不喜欢吹牛。 最重要的还是自己人。 天启皇帝笑道:“可张卿却又推说都是你的功劳。” “张千户有功劳,臣也有一点功劳,可主要还是将士们用命。张千户和臣拼死,这是应该的,臣斗胆而谈,请陛下不要怪臣故意要攀亲,臣与张千户毕竟是长生殿下的舅舅,论起来,虽不敢说是皇亲国戚,却和宫中毕竟有瓜葛,所以……为王先驱,竭力权力为朝廷分忧,本就是理所当然。可这些将士们,与宫中并无瓜葛,却甘愿效死,深入虎穴之中,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才是真正的敢死之士,是国家的肱骨和腹心之臣啊。” 天启皇帝听罢,心里舒坦无比,眼中目光越加欣赏。 其实邓健不只是夸了下头的将士,显得谦虚而大度。 最重要的是,这话是以情感人。 陛下,咱们是亲戚啊,你得认,不认你就不厚道啦。 天启皇帝呼吸着:“朕本想任你为千户,将来更有重用。只是……张卿身边,还需左右手,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朕只好让你委屈委屈,做副千户了。至于张卿,功绩卓著,理当封侯,你便封个伯吧。所有参与此事的将士,都是功勋卓著,统统敕为世袭千户,你看,这是否委屈了你?” 副千户,封伯爵…… 邓健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这样的待遇。 于是忙道:“谢陛下恩典。” 天启皇帝开怀地道:“既为一家人,何须多谢呢?你们张家,已出了两个伯爵,一个侯了,朕是有私心的,总还要留一手,免得你们恩荣太重,被人妒忌,就这……朕还觉得委屈了你们。” 他回头看一眼张静一:“张卿,随朕一道去隔壁的囚室吧,朕要亲自看看这个李永芳。” 若说对于阿敏,天启皇帝杀死他,这是出于对敌人的态度。 既然是敌人,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何必和你绕圈子,一刀砍了就是了。 这也是向全天下人表明天子的态度,明廷与建奴之间,绝无任何媾和的可能,只有你死我活,不共戴天,轻言媾和者,自己掂量掂量去。 可对于李永芳,显然就又不同了! 这等人,且不说危害,单说当初万历先皇帝因此忧愤,这天启皇帝做孙儿的,便恨不得杀李永芳一百次。 这是最赤裸裸的仇恨。 张静一点头,尾随天启皇帝,天启皇帝背着手,却是淡淡道:“当初的时候,朕年纪还小,朕这皇爷,是最喜爱朕的,他不喜父皇,总是将朕抱在怀里,指着朕的父皇说,若不是朕,朕的父皇将来定不能克继大统。” 张静一认真听着这些琐事。 天启皇帝又道:“宫里的人也都说,朕长得最像皇爷爷,处处都像,萨尔浒之战……真是心头之痛,战报传回来的时候,皇爷爷将自己关在丹房里,一天没有出来,当时宫里都吓坏了。朕只依稀记得,皇爷爷好像说过一句话,说是:建奴非我族类,既为敌手,自当用尽全力,一决雌雄而已。只是前游击将军李永芳,世受国恩,却为虎作伥,朕深恨之。” 天启皇帝说着顿了一顿,才又道:“朕是万万没有想到,这李永芳,今日竟落于朕手,张卿,这是你的功劳。” 他说的娓娓动听,像说家常一般。 随即,便已步入了囚室。 那吊在房梁上的李永芳,马裤上沾满了血,本是像死狗一般的被吊着,可一听到推门的声音,身体下意识的抽搐,似乎才用刑了不久,便已怕了。 囚室里有难掩的血腥味。 天启皇帝不以为然,踏步进去。 这武长春方才已又回到了这囚室里,此时一见天启皇帝,以及跟在天启皇帝身后的张静一,便连忙殷勤上前,拜下行礼道:“奴见过陛下,见过……清平伯。” 天启皇帝神色冷淡,他自是没有将武长春放在眼里。 似这样的人……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哪怕是充作工具,他都嫌脏了。 可……偏偏,有时候这样的工具,还真有几分用处。 张静一也板着脸,对付武长春这样的人,你越是摆出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一副奴隶主的样子,他反而敬若神明,如若不然,你稍对他好一些,他便不知天高地厚了。 天启皇帝此时则是打量着李永芳。 他背着手,踱了几步,淡淡道:“武长春,你出去吧。” 武长春唯唯诺诺,连忙走出了囚室。 天启皇帝等他出去后,才道:“李永芳……方才是什么滋味?” 李永芳此时其实迷迷糊糊的,却似乎也意识到……真正的大人物出场了。 他含糊不清地道:“苦不堪言,只求速死。” 天启皇帝笑了笑:“会有这样便宜吗?” 李永芳带着哭腔道:“我知错啦……” “你的知错一钱不值。”天启皇帝回应道:“要错,也是大明的朝廷有错,似你这样不忠不义的人,也可以得到重任,而那些真正在辽东拼死之人,朝廷却视若罔闻。由此可见,万方有罪,在予一人,这个人……便是朕!” 李永芳含含糊糊地道:“陛……陛下……饶命……我什么都肯说,我……知道许多事,不只是锦州和宁远,便是朝鲜国,也有不少乱臣,私通建奴……” 天启皇帝淡淡道:“你这些东西,一钱不值……” 天启皇帝一面说,一面直勾勾地盯着李永芳:“你说与不说,对外……朝廷也要说,你李永芳拿到此之后,没有熬住,死了,这一点,你想透了吗?” 李永芳听罢,吊在半空的身躯,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他原本以为,自己还是有底牌的,大明会急需他上交名册。 可现在细细想来,大明真的需要吗? 许多人与他李永芳有联系,不过是两面下注,首鼠两端而已,就算皇帝得到了名册,也绝不会立即公布,而是心里有数之后,再想办法,另外清除。 所以天启皇帝不急,可李永芳必须死,至少在外头,他也必死。 否则,难免人心浮动,有人狗急跳墙。 天启皇帝背着手,依旧冷冷地盯着他,冷然道:“你与朕之间,不只国仇,还有家恨,你是个卑鄙小人,却也是极聪明的人,想来会很清楚,应当如何。” 第二百三十一章 委以重任 天启皇帝说罢,朝一旁的校尉使了个眼色,道:“将人放下来,叫那个武长春,先押着他好生将想写的东西,写出来,对外就说朕将他连带着阿敏一道杀了。” 李永芳被放下,只一会儿工夫,他便已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两腿已无法站立,只好由人将他抬到了椅上。 那武长春带着谄媚笑容进来,想要行礼。 天启皇帝理也不理他,与张静一二人出去。 不过武长春显然不在乎这个,主子爷们不都是如此的吗?只将他这样的人当狗看。 他早就有当狗的觉悟了,跟谁干不是干? 只是他心里清楚,现如今,自己非要卖力不可,只有卖了力,才显出自己的价值。 他在这里已经瞅准了,这个千户所,很奇怪 怎么说呢,似乎自成体系,他们遇事,似乎没有向上奏报,这就意味着,张千户是个极为特殊的人。 除此之外,大明皇帝亲来,对这里还如此熟悉,这便可见这千户所确实和其他的锦衣卫有些不同了。 而这里的人,与他想象中的那些密探、緹骑,甚至包括了建奴那边为建奴办事的走狗,都不太一样。 这里的人办事很干练,规矩也很森严,而且个个都是孔武有力,唯独有一点,那便是不会动刑。 这些人所谓的动刑,不过是给你一个耳光或者一个拳头,手段之粗糙和原始,简直就是有负厂卫之名。 可在这方面,他武长春可谓是人中龙凤了,此等下三滥的手段,他都烂熟于心。 或许他对这千户所有用。 他很清楚,那个姓张的千户,是很爱惜这些校尉的,一般极少让他们干那些下三滥的事,可这种事,怎么能没有人干呢?不但要有人干,还得有经验的人干。 武长春很清楚,自己能不能活,就得看自己能从这李永芳的口里撬出一点什么了。 于是,待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出去,武长春便朝李永芳露出了瘆人的笑容:“泰山大人,咱们又要开始了,不要急,慢慢的来,事情,先捡紧要的说,你放心,绝不会害你性命的,你命长着呢,不活个十年八年,我这做女婿的,怎么安心呢?何况,也没法向张千户交代不是?所以,这十年八年里,你这日子的好坏,便在这上头了!事情,咱们一件件地交代,不说其他的,便是我那岳母大人有几根毛发,你也得给我说个一清二楚,如若不然嘿嘿” 李永芳所能感受到的痛苦,统统都让武长春榨了出来。 他颤抖着,心里所生出来的,只有无尽的绝望。 他很清楚,武长春既说他还能活十年八年,他就真能活十年八年,只是这十年八年里他所遭受的惨痛,也只有天知道。 更可笑的是,这武长春可是他亲自调教出来的人才,他当初不但极度欣赏武长春,还将女儿下嫁给了武长春,而如今,这一切教授的手段,统统都要用在他自己的身上。 “我说,我统统说”他很清楚,在武长春面前,一切的抵抗都是无效的,他哆嗦着道:“阿敏之所以去抚顺,是因为朝鲜国的事,大金不,建奴攻打朝鲜国,已攻克铁山、定州、安州、平壤,渡过了大同江。朝鲜国王李倧逃到江华岛,阿敏来与我商议的,便是如何招降朝鲜王李倧,以及对毛龙用兵之事” 武长春满意地点头,请人一一记下。 天启皇帝没有先去寻魏忠贤等人,而是领着张静一在这廨舍转悠了一圈。 他一面走,一面沉吟,随即道:“千户所办的很好,从现在起,千户所要新建,所有的钱粮,人手,你要多少,朕就准多少,至于钱粮,寻那田尔耕去索要便是。” “除此之外,一切关于建奴之事,新城千户所可以便宜处置,不需经过南北镇抚司,有什么奏报,可以密呈给朕。” 张静一一脸认真地道:“臣希望,所有的人员都需臣来甄选。臣还打算,新城千户所上下,都不用锦衣卫原来的緹骑和校尉,而是都先经过东林军校培养,臣打算在东林军校,设特别行动教导队。” “准了。”天启皇帝想也不想便道。 张静一又道:“副千户邓健,趁着现在无事,可暂时兼任特别行动教导长,他毕竟有经验,不但熟知厂卫的事务,而且此番也得到了大量的心得。” 天启皇帝笑着道:“邓健此人,朕从前总听他不少糊涂事,今日见了,却发现传言果然多有不实。” 张静一则在心里默默地道,那是你不晓得我二哥的厉害。 天启皇帝突然道:“李永芳之事,统统由你来处置,他所交代的东西,你要记下,但是决不可示人。朕当然是要找人算账的,只是此时,却不是给人算账的时候,此时不可动摇军心。” 张静一点头:“臣自然知晓其中的厉害。” 天启皇帝背着手,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逐而又道:“朕打算这些日子,送一批辽饷去辽东,想来用不了多久,建奴人就要来报复了,边镇那边,欠饷日久,若是再欠着,只怕对朝廷很是不利。” 张静一噢了一声,点点头。 天启皇帝便驻足,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噢什么,朕的银子呢,什么时候还?” 张静一要窒息了,他还以为天启皇帝在跟他推心置腹的谈论国家大事呢,咋画风一变,变成讨债的? 感情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这个? 张静一尴尬地道:“陛下,来日方长,且不要急,先从长计议。” 天启皇帝目光炯炯地看了看他,顿觉得不妙了,虽然一直以来他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实话告诉朕,这银子去哪里了?” “这”张静一苦笑道:“臣不敢欺君罔上,那臣实说了。” 天启皇帝越发觉得心凉,尽量淡定地道:“你说。” 张静一想了想道:“可是臣怕说出来,陛下勃然大怒,要治臣不敬之罪。” 天启皇帝吐出了一口气,道:“朕不气。” 张静一才老实道:“臣让人带着大笔的银子,去了一趟香山县,那里盘踞着不少佛郎机的蕃夷,臣让人用很低的价格,收购了不少荷兰人的股票。” 天启皇帝:“” 张静一耐心地向天启皇帝解释:“香山县那儿尤其是外岛有大量的蕃夷盘踞,既有西班牙和葡萄牙人,也有荷兰人,甚至还有倭人商贾,甚至是大汉的私商。陛下想来也清楚吧。” 天启皇帝皱眉道:“你说的再清楚一点。” “事情是这样的” 张静一开始解释。 荷兰东印度公司此时已经遭遇了经营困难,一方面,是因为一支满载着货物的船队遭遇到了风暴,全部沉默,可谓是损失惨重。另一方面,荷兰人本是垄断了倭人的贸易,可是今年却因为倭人劫持了荷兰总督的事件,于是爆发出了纷争,倭人选择了禁海,彻底断绝与荷兰人的贸易。 更可怕的是,荷兰人本是觊觎大明的澎湖外海,以及葡萄牙人所侵占的香山县一带的澳门,结果一两年前,澎湖海战,明军水师彻底击溃荷兰的舰队。 而在另一边,他们进攻澳门,也被葡萄牙人击溃。 这种情况之下,流年不利的东印度公司雪上加霜,已经到处有人谣传,东印度公司有资不抵债的风险。 消息一出,不只是在欧洲,便连马六甲、琉球、吕松一带的各国商贾,哪怕是从前靠着买一点东印度公司股票的倭商还有大明的私商,几乎所有人,都在疯狂的抛售东印度公司的股票。 东印度公司的股票,已经大幅缩水,甚至在这里,缩水的更厉害,因为这儿的人更清楚东印度公司发生的困境,已经没有了成长的空间,甚至还有利润悉数萎缩的风险。 在这种抛售之下,东印度公司的股票,居然只剩下了原有市值的一两成,问题在于,原来大家都在争抢,现如今,却已没有人肯买了。 “你的意思是,朕堂堂天子,去买个什么商行的股票?” 张静一兴冲冲地道:“便宜啊,臣可是下了死命令的,只用最低廉的价格收购,爱卖不卖,可即便如此,不少的倭商、私商,还有西班牙、葡萄牙、荷兰商贾们都在疯狂的卖呢,陛下可晓得,我们收购的成本价,只是这东印度公司原来市值的一成半” 天启皇帝便问:“股票,到底是什么东西?” “陛下,这个我让人取东西来给陛下看。” 说着,忙让人去了。 过一会儿便取来了一大沓密密麻麻写了无数看不懂的字的玩意来。 天启皇帝看得瞠目结舌,缓了半天,才道:“朕的十五万两银子你就买了这个?” “对,这就是十五万两,当然,臣也私下里买了一下。” 天启皇帝拿着这股票的手,在颤抖。 第二百三十二章 豪赌 十五万两银子,就轻飘飘的给他换来这么一些白纸? 天启皇帝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奢侈的事。 此时此刻,天启皇帝恨不得立即将手中的股票统统撕了,然后大骂一句。 不过……他舍不得。 哪怕这是一堆上茅厕的草纸,可也是花了十五万两银子买来的啊。 可张静一却是一脸无辜的样子,倒好像自己办了什么好事一样:“陛下,您……说过不生气的。” 天启皇帝倒吸一口凉气,低头,朕的刀呢。 好在,天启皇帝还是有很强的情绪控制能力的。 而且张静一新立大功,这个时候……突然拿刀去砍人家,好像有点难为情。 张静一也只在这个时候,才敢告诉天启皇帝真相。 虽然他知道,历史上的荷兰东印度公司股票激将腾飞,创造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增幅。 可说实在话,干这事,却还是需要承担一定风险的。 毕竟是伴君如伴虎,天知道天启皇帝会干出什么事来。 不过他始终坚定地认为,这个风险值得冒。 他必须要让天启皇帝知道外面的世界。 一直固守在陆地上,大明是永远没有前途的。 何况海洋中的财富,数之不尽,若是错过了大航海,子孙后代们,只能窝在神州内卷了。 天启皇帝终究叹了口气,显出了几许无可奈何,而后道:“你呀你……” 张静一目光炯炯地看着天启皇帝道:“陛下,这玩意能挣钱。” 天启皇帝点点头,却是道:“区区蕃夷之物,能挣几个钱?朕只想你能将本钱还回朕。” “臣……现在很穷,也买了这个……”张静一可怜巴巴的样子。 这天底下,东印度公司的股票,主要交易的地点,一个是在荷兰,另一个就是东方。 荷兰主要是荷兰本地人购买,而在东方……因为这里本身就有大量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大量职员,还有东印度公司的大量殖民地,以及与东印度公司合作的各国商贾,所以在汪洋大海上,许多的商贾都持有大量的东印度公司股票。 毕竟,前些年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增幅很大,分红的利润不小,早已引起了许多人的兴趣。 只是今年荷兰东印度公司遇到了许多的困难,大家都觉得,荷兰东印度公司可能难以为继,是以市面上许多人都在抛售,在澳门,也有相关的交易点,各国的商人在此交易。 张静一派人前去大量地收购,花费不小,足足购置了接近三十万两银子的股票。 这折算下来,便是两百八十万荷兰盾的估值。 而此时的荷兰盾,乃是荷兰的一种银币,大抵一盾约等于九点五克白银的银币。 明朝的银子,一两约等于三十七克,即一两纹银,大抵等于三荷兰盾。 这三十万两银子,大抵换来的,便是接近价值百万盾的东印度公司股票。 而在当时的情况……整个荷兰东印度公司,主要股份是由荷兰政府以及十四个大股东持有,当然,他们也发行了大约六百多万盾的股票在世面流通。 这百万盾的股票,几乎已是东方荷兰东印度公司股票收购的极限了。 要不是因为听说股价大跌,甚至有可能成为废纸一张的风险,只怕那些持有股票的商贾以及职员们,是绝不愿意抛售的。 听说有人大规模在澳门用低价收购股票之后,甚至有人从马六甲赶来交易,就是为了迅速地将这些股票抛售掉,避免损失。 倭人商贾持有的股票也不少,他们因为大量与荷兰东印度公司贸易,所以不少商贾很早就接触过荷兰东印度公司,当初东印度公司行情好的时候,倭人商贾一度成为收购的主力。 可随着现在倭人与东印度公司的恶化,甚至倭岛的各藩,逐渐开始下达杜绝与东印度公司交易的禁令,不少的倭商也是拼命的将这些股票拼命的售出。 在这股抛售狂潮之下,张静一等于是一个接盘侠,可即便是如此,三十万两银子收购来的股票,其实还剩了六七万两银子没有花出去。 这没办法,毕竟现在的股票价值已经暴跌,在东方的盘子就这么大,这几乎已将散户手里的股票,统统收购了来。 不过,能收购如此巨量的股票,他其实已很知足了。 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了。 当然,张家的人还在香山呢,继续为张家收购,毕竟……还有一些商贾正在犹豫要不要抛售,又或者,有一些吕宋和苏门答腊等地的西班牙、荷兰商贾,未必就得到了有人愿意收购东印度公司股票的消息。 天启皇帝今日本是很高兴的,可是此时,什么好心情都给撒光了。 于是让人带着足足一箱子股票,心情郁郁地摆驾回宫。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傻。 在此时的天朝上国眼里,无论是荷兰人,还是葡萄牙人,都是蕃夷,所谓中国物产丰饶,无所不有,天下财富,尽聚于此。 其他地方,统统都是一群穷鬼。 朕花了这么多钱,居然就买了一群穷鬼的纸。 若不是出于对张静一的信任,天启皇帝甚至怀疑张静一勾结了荷兰人,一起来骗他的银子的。 于是他在勤政殿里,愣了老半天,还不知内情的魏忠贤,则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是不是还在想那李永芳的事?” 天启皇帝摇摇头,神情淡淡地道:“朕惦记的不是这个,辽东的事,交给新城千户所,朕放心的很。只是……朕很担心啊……唉,张卿平日这般机灵的人,怎么就……” 说着,他又摇头,接下来,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来,他又道:“派人给朕去打听,你记好了,打听打听,公司是什么,荷兰东印度公司又是什么,还有……什么是股票。” 魏忠贤一脸错愕,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陛下怎么会突然想到要打听这么生僻的东西。 天启皇帝越想越憋,便冷着脸道:“都给朕记住了,一定要打听清楚……可以去……香山县那儿打听,知道了吗?” “知……知道了。” 看天启皇帝如此慎重地吩咐,魏忠贤哪里敢怠慢,他牢牢将这玩意记下。 事实上,天启皇帝交代的事,事无大小,他可是从不敢怠慢的,于是打算待会儿便派出一队精干的人,前往香山,便是挖地三尺,也要将所有的消息,统统打探来。 天启皇帝这时脸色才微微缓和,随即又道:“关于辽饷的事,内帑和国库,还有银子吗?” “陛下,真没银子了。”魏忠贤苦笑道:“不过……上一次,不是还有十五万两银子,是织造局那边借给张家……” 天启皇帝顿时露出不悦之色:“人家借了点钱,怎好成日去催讨?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股票的事,天启皇帝不好开口说出来,说实话,天启皇帝怕传出去,从此自己成了天字号大傻瓜。 所以……只好假装大方。 魏忠贤则是委屈巴巴地道:“奴婢是真的没法子了啊,国库那边,还仰仗着内帑呢,而内帑这里,今年的开销,也实在不小,陛下您是知道的……眼下是多事之秋,处处都要钱……” 天启皇帝怒道:“辽饷可是事关重大,决不可再拖欠了。你给朕想办法,没有几十万两,便是几万两,总要有的!再穷,总也要挤出一些。” 魏忠贤只好道:“奴婢,再想想办法吧。” 这办法哪里去想呢,朝廷就这么多收入,尤其是内帑,一年这千把万两银子,几乎还没收上来,就已花的差不多了,哪一处没有欠钱? 当然,魏忠贤也知道,天启皇帝的日子很不好过,自从有了辽饷之后,宫中隔一些日子,便要节衣缩食,内帑不到半年,就将一年的收入花光了,莫说几十万两赊欠的辽饷,便是几万两……也不好拿出来啊。 说也奇怪,这天下有钱的人多不胜数,唯独最穷的却是朝廷,那些万贯身家的,你从他身上一文钱都收不上税来,若不是矿税还在撑着,魏忠贤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 到了次日,天启皇帝还心心念念的想着股票的事。 却在此时,黄立极和孙承宗二人联袂而来,同来的还有兵部尚书崔呈秀。 “陛下……不好,出事啦。” 天启皇帝皱眉道:“何事?” 黄立极道:“臣听说,新县千户所那边,居然释放了所有的俘虏,让这些俘虏,跟着那建奴使者回辽东去了。” 天启皇帝一听,顿时大为惊愕,不禁皱眉道:“是当初那些杀来了京城的建奴俘虏?” “正是,足足三四百人呢。”黄立极道:“兵部听闻此事之后,大为震惊……这……好不容易逮来的俘虏,何以又放了?所以……臣以为,此事关系重大,是不是立即将人追回来,陛下,切切不可放虎归山啊。” 天启皇帝的脸色也霎时凝重起来,随即就道:“宣张卿来见吧,朕听听他又打什么盘算。” . 第二百三十三章 攻心为上 四百人啊。 说送就送。 也难怪内阁这边亲自来报信。 哪怕是兵部尚书崔呈秀也急了。 其实他倒是好意。 若是张静一将这些俘虏统统都放走,到时候少不得有人事后要追究,真以为那些死缠烂打的御史们是好招惹的吗? 只要抓住了这个错处,无论你有天大的功劳,他们也能进行无数次的攻讦! 到时候,这个污点,迟早可能会被秋后算账的。 这等事,像崔呈秀这样的人,见得多了,大明两百五十年,立下赫赫功劳的人何其多也,可只要一着不慎,便是身死族灭的下场。 因为……你总会有污点,总能被人抓住,而这种污点不断被人扩大,直到全天下人都开始传起这样的流言蜚语,那么,你张静一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了。 所以崔呈秀赶紧来奏,就是有希望陛下下旨,拦下那队使节的意思。 只要将俘虏拦住,带回来,明正典刑,传首九边,那么,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天启皇帝此时显得很讶异,他不觉得张静一是这样善良的人,这些建奴俘虏,他都交由张静一处置,这也证明了他对张静一的信任。 只是……张静一这样做,倒颇有几分不晓好歹了。 天启皇帝此时不免又想起自己的银子没了,免不得骂几句:“朕不饶他。” 口里这样说,却还是盼着张静一能给出一个合理的交代。 过了半个时辰之后,张静一便入宫觐见。 他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随即道:“陛下……好像脸色有些憔悴,不知是谁惹怒了陛下?” 天启皇帝心里忍不住想骂,朕想到那些股票,是一宿未睡,为了辽饷的事,担心了一夜,你现在倒是好意思说这样的话。 此时,可谓是新账旧账都在眼前了,天启皇帝便皱眉道:“朕听说,你将俘虏们都放了?” “是。”张静一很认真的回答。 这一下子,一旁的黄立极和孙承宗面面相觑,都露出忧心忡忡之色。 崔呈秀则是急了:“好端端的,怎么就放人了呢?这可是四百建奴人啊!一旦放虎归山,便要贻害无穷。何况让建奴使者带回辽东……这……难道张千户不担心有人状告张千户私通建奴吗?” 张静一倒是很直接地道:“我若私通建奴,那么这天底下,还有谁不私通建奴?” 这话还是很有底气的,你可以怀疑别人,但是想要怀疑我张静一,这未免玩笑开大了。 张静一随即看向天启皇帝,表情肃然地道:“不错,臣是这样做了,不过臣这样做,正是因为……体会到了陛下与建奴人势不两立的深意,所以才敢如此。” 天启皇帝不免面带狐疑,道:“朕的深意?” 张静一不慌不忙地道:“陛下当着使者的面,诛杀阿敏的那一刻起,臣就知道,陛下与建奴已是不共戴天,绝无任何媾和的可能了,既然不和,那便死战。” 张静一顿了顿,又道:“所谓的死战,便是用尽一切办法,赢取胜利!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尝试任何的方法,任何的手段,只要能为胜利增加哪怕一丝一毫地胜算,也要用尽,绝不留任何的后手。” 他此话一出,大家脸上的表情更是疑惑了。 直接张静一继续道:“这些俘虏,臣是放走了,只是兵部这边,消息可能没有打探清楚。臣将那四百多俘虏,分为了三种人,其一:是建奴那边汉人的武官,这等人……自然是要死的,臣已命人将四名汉人武官尽数斩首,他们的脑袋,现在还悬于新城千户所的外头!” “臣杀他们,便是要告诉所有人,凡是为虎作伥者,必死无疑,绝无通融!这些武官是如此,李永芳也是如此,若是有人为了荣华富贵,那么……迟早有一日,我大明定要清算到底。” 天启皇帝点点头:“第二种呢?” “第二种,便是寻常的士卒,这些士卒都是辽人,他们能怎么办?他们家人和父母世居辽东,他们不懂什么家国天下的道理,只晓得当兵吃粮,要养家糊口,他们不过是被建奴人和那些汉人的武官们奴役,倘若我们连此等人都杀,那么……那些依附于建奴的汉人士卒们,追随建奴,还敢不尽力吗?毕竟,大明若胜,他们迟早是要死的。可臣将他们完好的释放回去,不只如此,每人还分发了三两银子,作为他们未来回到辽东之后的补偿,如此一来,他们定然会想,将来大明若胜,明军照样不会为难他们,甚至还可能给与他们优待,等他日当真到了沙场之上,他们还肯尽力吗?” “何况这么多人回去,他们在京城的遭遇,自然会一传十,十传百,等人人都知道,我大明念其同宗同族,不肯杀戮他们,这些寻常的汉人士卒,势必要动摇。” “做武官是死,可若是只跟着建奴人当兵吃粮,既可消耗建奴人的粮食,无论建奴人胜负,都与他们无关,但凡是有一丁点顾念大明曾是他们父母之邦的人,也定不会死战了。可一旦汉人士卒的军心动摇,建奴人势必会对这些生疑,建奴与在辽汉人的矛盾,本就存在,这等矛盾一旦扩大,对我大明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天启皇帝这时听得入神了。 他越发觉得,张静一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于是道:“还有呢,那些建奴人怎么办,为何连他们也放了?” 张静一神色坦然地道:“这些人,当然要放!臣说过,大明与建奴之间,已无转圜余地,为了胜利,任何手段都要做,这第三种对待的人,便是这些建奴人!臣……实言相告,臣……在释放之前,已将这近两百个建奴人的眼睛,统统都刺瞎了。” 天启皇帝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黄立极和孙承宗以及崔呈秀,此时却也听得入了神。 只有天启皇帝忍不住道:“这……是何故?” “消耗他们。”张静一冷冰冰的语气道:“刺瞎了他们的眼睛,他们就永远不能骑马,也永远无法射箭!他们回到了辽东,建奴人将会怎么对待他们呢?若是觉得他们已成了废物,直接抛弃他们,可毕竟,这些人和他们是同族,怎么可以放弃自己的同族之人呢?刻意的冷落他们?可冷落他们,又必定会让人生寒!这些建奴人,可是冒死杀入了关内,不敢说立下什么赫赫功劳,却也是有苦劳的。可是身为首领的人,居然将他们弃之不顾,那么建奴人又怎么不寒心呢?” “所以,臣料定,建奴的酋长,非但不会杀死和放弃他们,甚至定会对他们予以特殊的恩荣。这些瞎眼的建奴人,已成了废人,他们连自己都不能照顾,就只能一辈子被人精心照料着,而要照料一个瞎子,过上不错的生活,需要多少人服侍呢?臣就来算这一笔账吧,他们的粮食,至少需要三五户人家那上缴的余粮和牲畜,才能确保丰盛!也就是说,单单供养,这两百人就可能需要浪费千户人家的耕作所得。” “不只如此,他们平日里根本无法照料自己,少不得需要有两个奴仆,随时贴身的照料,故而这两百人,又需花费四五百的人力。最低的限度,若是没有一千五百户甚至两千户的话,这些人是无法过上殷实的生活的。臣放走了两百个废物,却让建奴人多了两百个负担,这又有何不可呢?” “何况,建奴人见那些汉人士卒,完好无损的回来,还得到了臣的路费。而他们同宗同族的建奴人,却都成了瞎子,反而成了累赘,这上层的建奴酋长,固然十分清醒和理智,自然晓得此时还需仰赖汉人,才可稳定辽东,又可借助辽东汉人的兵源,才可持续和我大明在辽东征战。可那些下层的建奴人,只怕心中更为愤慨,倘若有人传出一点什么谣言,彼此的矛盾,只怕会更加激烈。” “陛下,臣的这些举措,都是在一点点的消耗建奴人的力量,今日消耗一点,明日再消耗一点,不计任何手段和代价削弱建奴,为的……便是这一场胜负。自然,臣擅自行动,确实万死,还请陛下恕罪。”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动容了。 这一手,真是高明到了极致。 可谓是人尽其用了。 天启皇帝看着表情真挚的张静一,摇头道:“朕本就将这些建奴俘虏交你处置了,只是朕万万没想到,你的谋虑竟是如此的深远!倒是朕,听了诸卿的话,妄加猜测,显得沉不住气了。” 这的确是天启皇帝的实话。 张静一便道:“这叫分而治之,兵法有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其实一直以来,建奴人都通过种种手段,动摇辽民和边军的军心民气,我大明岂可处处受制于人呢?他们可以做,我们就要做的比他们更好,他们令我大明人人自危,我们便令他们焦头烂额!” . 第二百三十四章 咸鱼翻身了 龙虎岛东部岛屿,陷入到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盯着这位少女鬼王,脑海之中,回荡着她的那句话 “给我量天尺,我嫁给你。” 原来,那鬼文所写的阴亲,并不是要跟陆无双或者是宋英雨其中一位女人结阴亲。 而是这少女鬼王,看中了陆凡手中的量天尺! 而她所说的,因为南海仙境近期发生的变故,导致她体内怨气无法继续压制,即将控制不住,难道,也是因为就在前两天,陆凡在这龙虎岛海域,动用量天尺,击杀众仙境强者所致? “你是想要量天尺吗?” 陆凡手握量天尺,盯着眼前的少女鬼王“为什么?” “还是说,你的死,跟这量天尺有关?” 陆凡刚拿到量天尺的时候就看出来,这只是量天尺残破的一部分,还有许许多多其它的部件,不知散落在何处。 量天尺,走尸人魔的本命法宝。 炼制手段极为残忍,堪称逆天而行。 而炼成之后,威力更是惊天彻地。 他仅仅是催动了量天尺的碎片,便是可以轻易地越级杀人,面对数名实力和自己相当,甚至是有无数顶级法宝傍身的天雷,全身而退。 他当时就推测,在这南海仙境,一定发生过什么不得了的恐怖战斗。 否则,此等宝物,不会破碎成此等模样。 再加上这片海域,居然沉睡着一只鬼王,再加上丸子对于鬼王的解释,让陆凡很容易地,就把这两件事,给联系在了一起。 “你不愿意给我?” 见陆凡部位所动,少女鬼王轻声质疑。 “这是我的东西,为什么要给你?” 陆凡试探性地问道“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 既然这少女鬼王没有一出手就杀死自己,然后把量天尺给夺走,就证明还有回旋的机会。 “我可以杀了你,然后再将量天尺拿走。” 少女鬼王冰冷的声音,毁灭了陆凡脑海中所有的幻想。 陆凡脸色一僵,嘴唇动了动,还没有开口。 就听到法台上的丸子说道“你是说,如果陆凡把量天尺给你,你就嫁给陆凡?” 少女鬼王没有抬头,只是淡淡点头。 “可是,人鬼殊途,而且陆凡早在阳间有了婚配,又如何娶你?” 丸子大声问道“难道,你想当小的?” 一句话,让陆凡脸色铁青,险些骂出了声。 当着一名鬼王的面,让她给自己做小? 这丫头,还真是很会说话啊…… “我不想妄造杀孽,可是更想得到这量天尺,如果是为了它,我可以考虑,破戒杀人。” 少女鬼王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 却激起陆凡等人内心之中,惊天骇浪。 少女鬼王,最起码的先天境恐怖强者。 她真想要动手,在这岛上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陆凡盯着眼前的古装少女鬼王,忽然好奇地问道“你是不是只能待着在这片海域,而无法离开?” “亦或者说,你只能生活在龙虎岛的海域,除了这里,你哪也去不了?” 。阅址 第二百三十五章 升官 张顺这几日是饿极了。 可欠的债却越来越多,往日里和他亲近的一些宦官,也开始疏远他了。 毕竟,谁喜欢开口就是借几十两银子,后来便成几两银子,现在借几文钱的人。 他得省着吃,毕竟那点儿月俸,还不够他还利息的。 这几日,他走起路来,都飘飘的,总觉得两条腿不是踩在地砖头上,是踩着棉花。 在宫里头,大家都躲着他。 便连九千岁,也越发看他不顺眼了,好几次他去见魏忠贤的时候,有时会出神,这惹得魏忠贤很不高兴。 今日,他觉得自己染了一些风寒,总是打喷嚏,其实宦官们病了,都是可以去御医院里讨一点药的。 不过抓药的宦官,你得给他一点好处,张顺一想到这个,就不敢去了。 于是随意地拿了张草纸,卷成两个小团,塞着他的两个鼻孔! 他在司礼监里,干的其实是文牍的活,算是文吏,当初的张顺之所以春风得意,就是因为他识字,毕竟……是推荐去内书房里读过书的。 这司礼监,就相当于外朝的翰林院,是未来大太监们的储备人才基地。 不过随着张顺越发被孤立,张顺此时才回过味来。 我一个宦官,讨好一个锦衣卫做啥? 可现在显然已经迟了,钱像流水一样送了出去,一身债务,现在想回头都难了,再加上其他宦官对他漠视的态度,张顺却晓得,自己只有张静一这个大腿可抱了。 “张顺,张顺……”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了一道不客气的声音。 张顺一听有人叫,第一个反应便是催债的人来了,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其实这种事已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这宫里的宦官,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且欠债不还乃是大忌。 甚至他知道九千岁疏远他,其实也有这方面的思量。 可他没法儿,避也避不了的,只好硬着头皮出来。 他鼻子里正塞着草纸团,以至说话都瓮声瓮气的:“哟,赵大哥,何……何事……” 这宦官道:“赶紧,赶紧的,立即去见驾,陛下指名要见你。” 张顺一听,心都凉了。 这只怕……又是要去新县跑一趟了吧。 张顺就好像即将要被人拉去刑场一样,下意识的,两行泪便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你哭什么。” “眼里进沙子了。” “陛下在等呢,莫说眼里进沙子,便是进了刀子,也得赶紧。” “噢,噢……”张顺忙不迭的点头,于是歪歪斜斜地跟着这宦官的后头走。 这宦官对他有几分不耐烦。 张顺的名声已经臭了。 不只如此,这家伙还欠着他三两银子呢。 若不是现在在当差,怕耽误事,这姓赵的宦官,怕要讨债了。 张顺战战兢兢地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眼尖尾,默默地跟随在后。 他现在很怕抬头。见到任何一个熟人,都觉得可能会让他心生惭愧,毕竟……熟人的钱,他都欠。 好不容易到了勤政殿。 姓赵的宦官率先进去道:“陛下,张顺来了。” “宣。” 张顺便歪歪斜斜地进去,微微抬头一看,心里猛地惊了一下! 妈呀,两边都束手站着大太监们呢。 司礼监的魏忠贤自然不必说,还有东厂掌印太监,以及御马监的掌印,这宫中十二监四司八局的大太监们,齐齐整整,一个都没有落下! 张顺噗通一下,便跪下了,战战兢兢地道:“奴婢……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抬头,一看张顺,眼睛就亮了,接着就将目光扫视其他人,怒骂道:“你看看你们,个个绫罗绸缎,肥头大耳的,这像伺候人的吗?宫里这么些用度,又有几个是真正的用在贵人们的身上?” 胡咧咧的骂了一通之后,大家已经抬不起头来。 天启皇帝随即指着张顺:“看看人家,这才是做宦官的样子,你们数一数,他的身上打了多少个补丁?还有靴子……你们看看他的靴子磨成了什么样子,可照旧穿着,为何……恭俭庄敬才是宫里人该有的样子。张顺,你抬头起来。” 张顺此时脑子就像浆糊一样,扬起脸,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鼻孔里塞着的两团草纸还没摘下。 天启皇帝看着这张干瘦的脸,很满意地点头道:“你们看看他,这是饿了多少顿才有的样子?看看你们自己又是怎样的……平日个个都说忠心,结果呢……那个……那个什么顺……” “陛下,奴婢张顺。”张顺小心翼翼地道。 天启皇帝便道:“对,就是你,张顺,瞧瞧这名儿取得,朕看就很好。喔,你生病了?” “是,奴婢……身子偶有不适……”张顺瓮声瓮气地答道。 天启皇帝道:“可到御医院里抓了药吗?” “奴婢……”张顺摇摇头:“奴婢觉得无此必要,熬一熬,就过去了。” 天启皇帝又是眼睛一亮,满意地道:“虽说有了病要治病,可这般奉公克俭,才是宫里该有的样子,你们瞧瞧他,他身子多清瘦,再看看你们。” 张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一脸懵逼,泛着黄的眼睛,眨了眨,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将露出来的两团草纸团吸回了鼻腔,仰着头,不知该说点啥好。 天启皇帝此时则道:“传旨,朕说的,张顺克勤克俭,为人本份,做事有很踏实,这些日子以来,劳苦功高,朕心甚慰。宫中十二监,四司,八局上下太监、少监、宦官人等,都该效仿。敕其为都知监提督太监,就这样吧。” 张顺听着,几乎要晕过去了。 要知道,都知监是内廷的十二监之一,提督太监,位列掌印太监之下,这宫里有十二监,真正称的上是太监的,其实就这各监的掌印太监和提督太监而已,其余之人,外头虽都叫太监,可实际上,都不过是宦官。 他升官了,好家伙,一下子的,就从不知名的小宦官,给人办事的文吏,成了一监的副手,成了宫中有数的大太监之一。 莫非……张顺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莫非是张千户在陛下面前,多有美言? 否则,他这些日子,得罪了这么多的人,平日里人人瞧他不顺眼,还有谁会肯说他一句好话? 一下子,张顺热泪盈眶起来。 张千户仗义啊,咱的银子,果然没有白花。 于是,他气血上涌,一下子精神了,动容地道:“奴婢……谢恩。” “嗯,都退下吧!” 张顺晕乎乎的与其他大太监鱼贯而出。 这一出去,几个大太监立即和蔼可亲地看着他道:“张提督啊……嘿嘿……平日里总见你勤恳,如今简在帝心,实在羡煞旁人啊!以往的掌印太监和提督太监,都是司礼监拟定了人,再呈报陛下朱批的,张提督就不同了,陛下亲自钦点,真是羡煞旁人。” 张顺不说话,因为此时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又没走多久,一群小宦官便都殷勤地围上来:“张提督……” “哎呀……张提督上次问我有没有银子,当时实在手头紧,今日总算……这银子凑来了,您看,五十两……” “张提督……奴万死,奴当初不该……” 张顺被包围着,眼前尽是一张张谄媚的脸。 一下子的,他腰杆子挺直了,缓缓的将自己鼻腔里塞着的两团草纸取了出来,用袖子大大方方地擦拭了鼻涕。 “咱……这一回是真遇贵人了……”张顺心里冉冉冒出一个念头。 ………… 张静一这时打了个喷嚏。 莫不是有人在想念自己? 这就怪了,他在这世上,但凡是年纪相近的女子,一个都没有见着过,大家闺秀的女子,是不能抛头露面的,更别说是见男子了。 怎么还会有人惦记着他? 莫非是我那无敌可爱的小外甥? 不过有鉴于小外甥还只是在吃了睡,睡了吃的人生阶段,张静一迅速将他过滤排除。 他现在的心思都放在特别行动教导队上头。 军校的招募已经开始,报名的人很多。 军校可能在那些有功名的读书人心目中不算什么。 可在新县的百姓们眼里,却是神一般的存在。 所以,报名的青壮很多,这些都是好苗子,张静一甚至冒出了一个想法……关中人在历史上造反,涌现出无数的人物,是有道理的。 毕竟人家是真正的能吃苦耐劳,在那样的际遇里,什么苦没吃过呢? 正因为吃过苦,所以哪怕是在这新县里,给人装卸货物的脚力,从早到晚不停歇,他们也是乐呵呵的,并不觉得疲倦。 在那些士绅子弟们的心目中,读书、操练是吃苦的事,可在这些关中子弟们看来,读书和操练,简直就是在享福,祖坟冒了青烟的人家才有资格去的。 而且这些人身体素质尤其的好,说起来,可能有些残忍,可现实就是如此,能饿着肚子,徒步上千里,经过千辛万苦来到京城的人,本身就已经过了残酷的筛选了,体力稍有不好的人,多半都已倒在了半途。 . 第二百三十六章 封侯 所以某种程度而言,新县这里,流民虽是蜂拥而入,可实际上,人口的素质……张静一是极有信心的。 当然,这些人口若是不进行教育,没有适当的工作,流民们就必然成了负担。 可若是能发挥他们吃苦耐劳,且身体素质不错的特长,那么就成了巨大的红利了。 军校之中,已经开始涌现出类似于李定国这样的人才,他们的特点往往是学历能力特别强,能举一反三,而且格外的刻苦,以至于军校的文化课和操练课需要不断地提高标准,才可以勉强跟得上这些人进步的步伐。 流民的涌入,也让新县的商业变得更加的繁华起来,毕竟有了人,就有衣食住行,这里的生意往往火爆。 新区对于新县而言,乃是重中之重,张静一几乎每日都要去转悠。 过了两日,宫里来了人。 还是张顺,张顺现如今是都知监的提督太监。 都知监是负责警戒、随扈的。 也就是一般情况,皇帝走在哪儿,都有人负责打扇子、打牌子,或者是在前头清道,又或者是抬乘舆的人。 这个监对于司礼监和御马监而言,显然没啥大权。 可好歹也位于十二监之一,那也是在内廷里响当当的角色。 不过张顺没有忘本,他还是穿着打补丁的衣衫,因为陛下次日,也找人给自己弄了一件类似的服色,于是乎,一夜之间,整个宫里,人人衣上都打了补丁。 就算没有补丁,也要创造补丁出来。 这令张静一看了,竟觉得张顺和他带来的两个小宦官,颇有后世朋克主义的味道。 想当年,张静一在上辈子读高中的时候,也是穿烂牛仔裤的。 张顺是老熟人,不过今日有些不同,他一见张静一,居然啪嗒一下,跪下了:“爹……” 张静一:“……” 张静一其实有点被惊到了。 你说我张静一媳妇都还没娶的,怎么就当爹了呢? 张静一瞠目结舌地看着张顺。 张顺则是哭哭啼啼地道:“儿子这些时日,无不仰赖爹的恩德,儿子……如今成了提督太监,可是……不能忘本哪,爹……儿子以后一定好好孝顺您,给您老人家养老送终。” “且慢着。”张静一诧异地道:“到底谁给谁养老送终啊,你觉得你说这话,合适吗?” 张顺这才意识到,好像这个爹,比他的年纪还小上不少。 于是他猛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哭着道:“儿子万死。爹……你勿怪,爹……爹……你咋不说话了?” 张静一努力地深呼吸道:“且等等,我先缓一缓劲。” 突然有人跪在自己的面前,哭着喊着认自己做爹,以至于让张静一觉得自己穿越错了地方,以为自己去的是马克吐温的小说中竞选总统的时代。 张静一慢慢地缓过劲来,才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有旨意,请爹和二叔邓健来接旨。” 张静一这才知道,陛下的恩旨总算是到了。 于是忙收起震惊,叫人去请邓健来。 这一次不是中旨,而是正儿八经的敕封旨意。 张顺捏着嗓子,唱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张静一被敕为新县侯,邓健为抚顺伯,二人谢恩,其余参与了此事的将士,统统为世袭千户。 可以说,皆大欢喜。 等张顺要走了,少不得依依惜别,好一场父慈子孝的场面。 张顺很熟稔地掏出了一个金锭子,这一次阔气了不少:“爹在外头,要注意身体啊。” 张静一觉得这是糖衣炮弹,很想将这叫爹的炮弹退回去,然后把这金灿灿的糖衣吃了,可终究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给的太多了。 终究金子可以做很多大事的,不是? 火速地将金子塞进自己的袖里,点点头道:“儿啊,你在宫中,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邓健在旁,看着眼睛冒着绿光,再看张静一时,满是羡慕嫉妒。 送别了张顺,张静一回到公房落座,邓健笑嘻嘻地跟了进来:“三弟。” 张静一瞪他一眼:“叫千户。” “是,张千户。”邓健眼睛瞪的有铜铃大,一副不满的样子,吞了吞口水,才道:“张千户命我去军校里做这什么教导长,我有些不明白,这锦衣卫的校尉,还可以教出来的?” “当然要教,不教怎么成才?只是怎么教,却需一步步的摸索,你得想一想,当初你在辽东的时候,学到了什么,再整理造册出来,咱们慢慢摸索着来。” 邓健只好点头,叹了口气道:“我觉得该多招募一些女学员,咱们做特别行动的,总需要有人施展美人计。需招募一些年轻的,生的漂亮的,最好身高得有……我的肩头高,要清瘦一些,太丰腴了也不好,招募三两百这样的……” 张静一啐了一口,瞪他一眼,骂道:“休想。” “噢。” “好好去干吧。”张静一认真道:“万事开头难,咱们是打虎亲兄弟。” “知道了,知道了。”邓健顿觉无趣,便泱泱去了。 只是张静一的封侯,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可邓健敕封为伯,其他一些兄弟成了世袭千户,却让整个千户所震撼了。 许多人忍不住捶胸跌足,若是当初自己加入了那行动组,现如今,便也可平步青云了。 榜样的作用是无穷的。 至少张千户对弟兄们不错,立了功劳不会抢。 这在此时的官场,是极少见的情况。 一时之间,大家振奋起来,至少张静一就收到了不少的请奏,希望被派去辽东,随便找个人,杀一杀。 神经病…… 张静一心里忍不住想骂人。 自然,将来确实需有一批人去辽东,可现在还不是时候,一方面是千户所的人员还太少,组织架构还需整理,而且精干的人,还需继续培训。 可就在此时…… 居然有一群号称是佛郎机使者的人,抵达了鸿胪寺。 鸿胪寺是专门款待使者的。 这群佛郎机使者自称是葡萄牙人。 他们抵达了这里之后,居然不急着去见大明皇帝,而是直接向鸿胪寺的官吏们打听张静一这个人。 这一下子的,立即引起了鸿胪寺官吏的警觉,他们立马上报礼部。 礼部尚书刘鸿训一听,觉得有蹊跷,立即开始查访。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好家伙……好你个张静一,你这是里通佛郎机。 一下子的,京城里便沸沸扬扬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澳门那边,张家人还在拼命地收购着股票,有多少要多少的架势。 而那些佛郎机商贾,精的得像猴似的,当然四处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顺藤摸瓜,便摸到了张家这条线。原来这大明朝有个伯爵,一直在吸收东印度公司的股票。 大家一商量,自己手里倒是有一大批的股票,与其卖给那些张家派去澳门的人,为啥一定要让中间商挣差价呢? 何不大家找个名目到京城去,直接找到这位张伯爵,说不准可以卖更高一些的价钱呢。 于是说干就干,一群人便打着觐见皇帝的名义来了。 张静一自己都有点懵,他算是彻底服了这些佛郎机人了。 这为了钱,都不要脸了。 可对于朝野内外的人而言,张静一私下里和佛郎机人做买卖,不但做买卖,还把买卖做到了京城来,甚至……还打着使团的名义,这还了得? 当即,张静一就被召去了宫中。 一到了勤政殿,便见礼部和鸿胪寺的大臣们都在。 此时的天启皇帝,浑身打满了补丁,身上透着一股带着凡尔赛气息的穷酸劲。 他背着手,见了张静一,就道:“张卿,礼部和鸿胪寺弹劾你勾结佛郎机,这事可有吗?” 张静一矢口否认道:“回陛下,没有。” 天启皇帝于是看向刘鸿训这些人,道:“你看,他都说没有了。好了,诸卿满意了吧,都请回吧。” 刘鸿训气得鼻子都歪了,他觉得皇帝实在太偏袒张静一了,便道:“新县侯当然要矢口否认,陛下……人家都找上门来了,指着名,就要找新县侯,还说新县侯在那……至少花费了数十万两纹银,就是为了收购……收购什么股票……这些佛郎机人……臣已打听过了!他们如今都乐不可支,谁都晓得,新县侯收购的什么股票,一钱不值,已形同了废纸,新县侯却是愿意有多少收多少!佛郎机人现在一窝蜂的来了,要找正主,还说手里有不少的股票,非要找新县侯不可。陛下啊……这朝廷现在哪里还有体统啊,这蕃夷已视我大明为笑话了,陛下却一味袒护新县侯,这是什么道理?” 天启皇帝一听佛郎机人将张静一当做傻瓜。 然后下意识的想到了自己其实也是那个隐藏在张静一背后的傻瓜,几乎要窒息了。 于是他一时恼羞成怒,道:“他不是没有吗,他说了没有,你却还喋喋不休,这是什么意思?买股票怎么了?再说那股票怎么就成了一钱不值的玩意了?股票……的事你又不懂……” 第二百三十七章 欧洲来的消息 其实天启皇帝对于股票,也是一知半解。 这段时间,他倒是了解了不少。 可这些讯息支离破碎。 他只晓得,他亏了很多钱,张静一给他买来的这些股票,表面上还有价值,可大家都在疯狂抛售的情况之下,其实根本没有价值。 听到一群佛郎机人,居然冒着巨大的风险,不远万里地跑来京城,兴高采烈的想要卖张静一股票。 天启皇帝都震惊了。 这何止是心凉,血都是凉的。 这便意味着,所谓的股票,表面上吹的天花乱坠,实际上却是一钱不值。 谁买谁傻啊! 这无疑引起了天启皇帝的愤怒。 尤其是礼部尚书刘鸿训还在这里喋喋不休,更令天启皇帝心里滋生出憎恶。 这股票不值钱还用你来说吗? 那些佛郎机商贾把我大明当傻瓜,朕会不知道? 只是在张静一面前,他也不好表现,免得被张静一觉得他过于吝啬和小气!立了这么多功劳,糟蹋朕十五万两银子又怎么了? 可刘鸿训这边,就没这么客气了。 一见天启皇帝勃然大怒,刘鸿训吓了一跳,连忙拜倒道:“臣……万死……” 天启皇帝一挥手,冷着脸道:“那些佛郎机人,终究还是使节,不要怠慢……人家要寻张卿,与你们何干,怎么什么事都有你们的份?好啦,就这样……退下吧。” 刘鸿训吃了亏,觉得面子搁不下,可偏偏,又晓得继续说下去,只会自取其辱,只好憋着气,闷声点头告退。 等刘鸿训走了,天启皇帝吁了口气,才看着张静一道:“张卿啊……干点正经事,不要鼓捣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你想想看,一个蕃夷的什么公司,他能值几十万两银子吗?只怕将他们全卖了,也值不了这个价。何况你花了这么多钱,还只是买了他们一部分股权呢……好啦,这一次算你失误,朕不计较,你也下去吧,朕心烦得很。” 张静一无端的挨了一顿教训,心里也是憋屈,可一时之间,也不好解释,毕竟解释个啥,都是吹牛。 于是只好出殿,刚刚到了殿门口,却见魏忠贤兴冲冲地端着一个托盘来,差点没和张静一撞了个满怀。 魏忠贤抱怨道:“张老弟,你小心一点。” 张静一看魏忠贤正托着的盘子,盘子上却是一碗热腾腾的黄米粥。 一看此时已是日上三竿了,该吃午膳的时候,张静一便不禁道:“怎么,陛下这几日用膳没有胃口?” 魏忠贤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道:“倒也不是没有胃口,只是陛下克勤克俭……能省则省。” 张静一一愣,随即吃惊地道:“陛下就吃这个?” 魏忠贤便也苦着脸道:“是啊,咱们陛下太苦啦。” 擦…… 张静一禁不住骂道:“依我看……”他压低声音道:“一点也不苦,照着宫里的用法,只怕这碗粥,至少也得要七八两银子呢。” 魏忠贤白了他一眼:“胡说,至多两三两,不要胡乱冤枉人,何况皇帝不差饿兵,宫里这么多人要吃饭呢。” 他倒是很老实,这方面不对张静一隐瞒。 张静一冷笑道:“在外头,两三两银子能买一百碗这样的粥了,这样节省,有个什么用。” 魏忠贤却道:“张老弟,你有所不知,喝一碗这样的粥,是两三两,可若是陛下用其他的膳食,那价钱可就打不住了,说不定,一顿一两百两银子就花去了,所以说,百姓有百姓的节俭法,宫里有宫里的节俭法。” 听着居然还很有道理。 魏忠贤敢如此大张旗鼓的将这事说出来,只怕这事儿……天启皇帝也是知道的。 不过宫里有太多事说不清了,那些采买和其他预备膳食的宦官,只怕有不少……都是关系户,都要关照着,你若是打破了这个规矩,宦官们只怕就要闹事了。 想想从前的时候,皇帝若是对太监或者宫女们过于苛刻,最终引发了多少乱子?今日着个火,明天一群宫女突然杀到你的寝殿来勒你的脖子,想一想都恐怖。 可见关于这一点,天启皇帝是个现实主义者。 于是张静一便不再在这上头多说了,只道:“魏哥,你忙,我走了。” 魏忠贤接着便又匆匆进殿去,天启皇帝此时正坐在御椅上,有气无力的样子,看着魏忠贤道:“方才在和谁说话?” “在和张老弟。”说罢,魏忠贤笑着将黄米粥送到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取了银勺子,慢吞吞的吃,吧唧吧唧的,吃了一大半,忍不住叹息道:“朕竟也有今日啊。” “陛下其实不必如此委屈自己。”魏忠贤露出心疼的样子:“奴婢们可以吃苦,陛下怎么可以这样不爱惜自己呢……” 天启皇帝道:“你不懂,朕这虽是做样子,可朕都每日到了喝粥的地步了,奉行节俭,减少用度,也就说的过去了,倘若朕还大吃大喝,怎么好教宫里的人节俭呢?放心……朕撑得住。” 抹了抹嘴,低头一看:“魏伴伴,你的衣上怎么也打补丁了?” 魏忠贤苦着脸道:“奴婢……穷啊……” 天启皇帝这时倒是想起来了什么,道:“朕见那礼部尚书刘鸿训来的时候,身上也一大块补丁。” 魏忠贤便低着头不做声。 天启皇帝冷笑道:“这是都在哭穷,生怕朕想借他钱似的。” 魏忠贤道:“他们如何,奴婢不晓得,可是奴婢是真的……”他眨一眨小眼睛,表现得很真挚。 这个时候,谁不怕啊。 尤其是陛下穿着带补丁的衣服,据闻现在每日开始喝粥了,这讯号还不明显吗? 这摆明着……就是‘谁行行好,借朕几万两银子来共度时艰’的意思。 天启皇帝气咻咻的样子:“还有那张国纪,这还是国丈呢,朕昨日见他,哭着说家里屋子漏了水,没钱修,朕都差点给他骗了,差一点就心一软,想让工部将停建的宫殿木料送他一些了。” 魏忠贤依旧不吭声,他心里其实是颇有几分惭愧的。 可是……借钱……那是万万不能借的,借钱给皇帝,这不是肉包子打狗吗? 而且难保下一次,陛下没钱了,会不会又突然想到你有许多钱,倘若……算计到这上头去了呢? 这种先例,决不能开。 如今整个京城的裁缝都已忙碌得脚不沾地了,各家的府邸,都叫他们去改衣衫,将家里的一些旧衣扎破了,打上补丁…… 虽说这一看……就晓得是做个样子的,可是这明摆着就是,借钱反正别找我,你找我,我就讨饭去。 天启皇帝摇摇头,叹了口气,继续低头喝粥。 ………… 那葡萄牙的使节,终于找上了门来,兴冲冲的寻到了张静一。 个个殷勤得不得了,表示他们的手头上,总计还有十七八万荷兰盾的股票,问张静一有没有兴致接收,这大抵,差不多是在六万纹银上下。 张静一倒也大方,直接收了,外给他们两千两纹银的好处费。 这一些佛郎机人,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个个乐开了花,表示很愿意和张伯爵,不,张侯爵交个朋友。 他们显然也意识到,这个大明的新贵,对于佛郎机人并没有过于排斥,或许……这对他们未来的布局,有很大的帮助。 而张静一此时却懒得理他们,让人取了银子,将股票买下,心里却嘀咕着,这荷兰东印度公司,怎么还没有发出年报啊! 每年入秋之前,荷兰东印度公司都会发出年报,而后进行分红,这是规矩。 按理来说,只要有了年报……市场就可能会转暖。 不过就算在欧洲那边,发了年报,消息传来这儿,也需两三个月的时间,就是不知道……这消息何时才能送到这里了。 张静一就怕,再这样下去,天启皇帝怕要急疯不可了。 说来也可笑,堂堂大明皇帝,尤其是到了历史上的天启皇帝和崇祯皇帝的时候,他们登基之后做的绝大多数的事,就是不断的找钱。 这是真穷,虽然坐拥如此庞大的帝国,帝国之内,富庶无比,不敢说冠绝天下,却也称得上是富甲一方了。 可那无穷无尽的开支,却让国家的财政以及皇帝的内帑岌岌可危,随时都有破产的风险。 当然,这个世上没有破产的概念。 可是发生了灾情没有办法赈灾,边镇数十万的军队又还欠着饷,这其实和破产,也没有多大的分别了。 而此时…… 澳门。 一艘自马六甲来的快船,匆匆地抵达了港口。 船上一个戴着三角帽的荷兰商贾下了船,在这里,正有几个葡萄牙的雇佣兵提着火枪在此守卫,一见到荷兰人,顿时露出不喜的样子,二话不说便上前搜查他的相关证件。 此时的葡萄牙人,并不欢迎荷兰人,荷兰东印度公司在这一带没有节制的扩张,早就引发了葡萄牙人的警惕。 “交易所在哪里?” 这荷兰人用蹩脚的法语询问。 第二百三十八章 史无前例的暴涨 “交易所?” 在澳门,确实有一个交易所。 当然,交易所里什么都交易,无论是最新从欧洲来的货物,还是马六甲的香料,亦或者是倭岛的各种特产。 这荷兰商人,抿着嘴,似乎很疲倦,一路的舟船劳顿,海上的颠簸,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一般情况,几乎所有船只抵达了码头,他们下船之后,要询问的事,就是当地寻欢作乐的场所或是休息的小旅馆。 可这商人却显得很敬业,居然一下船就立即想着去交易所。 在看过了商人的证明文件之后,葡萄牙的士兵便点点头道:“朝东过两条街。” 澳门很小,尤其是这个时候,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村落。 这荷兰商人却是走得很急。 他生怕有人比他更早得知消息似的,带着一身疲倦,却是一路疾步赶到了交易所。 所谓的交易所,其实就是一个小酒馆。 小酒馆里很热闹,人们议论着从各地送来的消息。 商人进了这里,直接走到了柜台前,而后取出了一个葡萄牙盾。 这枚银币丢在了酒保的面前,酒保立即就意识到,有生意上门了。 酒保看出对方不是葡萄牙人,便用生涩的法语道:“先生,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这商贾也不多废话,很直接地道:“我需要收购东印度公司的股票,这里有人售出吗?” 酒保在这里消息灵通,听到这荷兰人居然来澳门收购股票,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商人。 “怎么?”商人尽力用平缓而平静的语气,慢悠悠地道:“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酒保点点头道:“现在市面上,已经没有人关心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股票了,就在不久之前,已经有人大量的收购了市面上所有的股票,几乎南来北往的各国商人,早已将股票抛售给了那个东方人……” 说到这里,酒保压低了声音:“听说……这个东方人,是明国的一个很有权势的人物。姓张……在这里的人,大家都叫他东方蠢驴张伯爵。” 这荷兰商人听罢,一脸错愕,似乎觉得有人比自己先来了一步,于是一下子的,他变得焦急起来:“这位东方蠢驴阁下……是什么时候收购走了股票?” 酒保如实道:“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不过前段时间,听说他派的人还在这里继续收购呢,说是一荷兰盾一张股票……这个价格,还算公道……” “一荷兰盾……”这时,荷兰商人已是脸色惨然。 酒保笑道:“付出这样代价,收购这些股票的人,是需要极大勇气的。” 荷兰商人听罢,忍不住道:“是啊,如果是两三个月前,付出这样的代价,确实需要勇气……” 他说着,脸色变得越加糟糕起来。 酒保似乎察觉出了异样,不由道:“先生您是从哪里来的?” 荷兰商人却不理会他的询问,而是道:“我还是希望收购这些股票,或许还有人持有也不一定,我可以出……一个半荷兰盾……” 这时…… 酒保已经感觉出不对劲了。 像这样的人,很明显的属于得到了什么消息。 澳门毕竟只是一个据点之一,而这个时代,消息的传递并不顺畅。 所以……有一些专门的商贾,往往是靠消息差来进行牟利,譬如当他们在马六甲,得知了某些货物已经在欧洲暴涨的消息,便会趁着澳门、倭国等地还没有察觉的时候,乘坐快船,率先抵达澳门等地,进行收购。 为了防止这种商人,所以本地的商贾往往需要很小心,必须能够分辨出对方的疑点,以确保自己不会吃亏上当。 而酒保见多识广,这样的事,他见得太多了,现在有人急匆匆的跑来收购股票,不只如此,在得知股票已经被人收购之后,神色明显的开始不对劲起来,再观察对方的身份,显然是从其他地方风尘仆仆而来,于是酒保立即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 酒保试探地问道:“先生,难道是荷兰东印度有利好的消息?” 荷兰商人则是支支吾吾的摇头又点头。 而这时,柜台附近的几个商人似乎也听到了什么,都忍不住纷纷凑了上来询问:“东印度公司怎么了?” 酒保便劝道:“先生,您就不要再隐瞒了,我敢确定,在这里,绝没有一张股票能够再收购到了,所以……如果真有什么消息,就请说吧。” 荷兰商人依旧有些不甘心,千里瞧瞧来到这里,自己难道白跑了一趟?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市面上应该会有大量的股票,而且因为之前的行情不好,许多人都在等待抛售。 可现在,大家七嘴八舌,荷兰商人已经知道,这件事瞒不住了,即便他不说,这种可能会出现利好的消息,也足够让那些原本想要抛售股票的人选择观望。 于是他道:“你们得请我喝一杯。” 一个本地的商贾点点头,朝酒保使了个眼色。 酒保连忙给荷兰商人倒酒。 随即,荷兰商人才不无遗憾地道:“荷兰东印度公司,已经发出了去年和今年上半年的财报。” 这一下子,不少人来了精神。 那酒保也没心思去擦拭酒杯了,而是凑过来,忍不住道:“财务的状况一定很糟糕吧。” 荷兰商人却是略带几分激动地道:“不,不但是不糟糕,而且……利润增加了四成,相比于去年的财报,利润暴增了四成。” 怎么可能…… 一下子,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有人不免冷笑道:“这不可能!我听说,有一支装满了香料的船队,就在去年年底沉没,荷兰的东印度公司损失如此惨重,怎么可能利润能增加四成?不是早先预计,今年的利润,至少要暴跌三成以上吗?” “先生们。”这荷兰商人叹息道:“原本大家都是这样认为的,可谁也没有想到,因为这支船队的沉没,直接导致了整个欧洲市场香料的供应短缺,以至于香料的价格涨了一倍以上,如此一来,其他抵达欧洲的东印度公司香料船便大赚了一笔。先生们……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众人一个个露出不可置信的样子。 可很快,有人意识到了这商业的原理,荷兰东印度公司虽没有完全垄断香料,可是一支船队规模的香料船沉默,确实可能带给市场的短缺。 而短缺……就意味着价格疯涨。 大家只想到了船队沉没的巨大损失,却没有想到,香料的盈利,直接翻了几番。 这荷兰商人露出惊人激动的样子:“这就意味着,荷兰东印度公司只要存在,无论它承受多少多大的沉船事故,它也将持续的盈利,先生们……在欧洲……三个半月前,当东印度公司的财报发出来之后,欧洲市场,荷兰东印度的公司,当日就涨了一倍,三天之后,在此基础上,又上涨了一倍,很快,它的股价就回到了去年年初的顶点,已经达到了七个荷兰盾一股了,可是……只用了一天,它就达到了八个半荷兰盾。而且照这趋势,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欧洲那边的股价,还在暴涨。” 这一下子,人们疯狂了。 许多人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因为在这酒馆里的不少人,都曾出售过股票。 售出的股票,就好像前妻,它的身价涨得越高,过得越快活,对于一个抛售者或者是离异的男子而言,都是一件痛苦不堪的事。 短短时间,连续翻了许多倍。 要知道,东印度公司的一系列事故之后,股票可是跌到了谷底,从七荷兰盾,跌到了接近一荷兰盾,究其原因,是人们意识到东印度公司根本不值这个价,它即将失去最庞大的远东市场。 而沉船带来的成本增高,销量降低等等原因,都可能引发破产的可能。 一但破产,莫说是一荷兰盾了,这股票就必然成了废纸一张。 可当人们意识到,东印度公司的舰船,即便沉没,哪怕整个船队全部葬身海底,依旧可以获取超额回报时,这就意味着……这原本是一个带着巨大风险的股票,现在却变成了一个一本万利的买卖,只要买了它,就可以永远盈利。 “先生们,你们谁的手里还有股票?” 有人开始询问。 这时候,所有人都不做声了。 酒馆里,每一个人都铁青着脸。 终于有一个人道:“那个明朝人呢,那个一直驻在澳门的东方蠢驴的代理人呢?他在哪里?” 其中一个商贾道:“其实就在前几日,他就已经离开了,据说是完成了使命,他临行前,还说……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说是东方蠢驴,就是那位大明的伯爵,给他写来了书信,召他回去京城了。临走的时候,他还找我喝了一杯。” “卡米罗先生,卡米罗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此时,已有人一头栽倒,昏厥了过去。 人们手忙脚乱的,纷纷前去抢救。 ………… 第五章送到。 第二百三十九章 赐地 消息自是传的很快,整个澳门已是震动了。 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哭声。 股票涨了。 可惜提前抛了。 别看这澳门只是一个大村落,可实际上,能来这‘新世界’的人,个个都靠着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了不少的家资。 此时的佛郎机人已开始尝试投资,尤其是这些敢于不远万里来的商贾和匠人,命都不要的人,本就胆大包天,只要挣钱的勾当,他们都干。 只可惜这一次…… 与暴富擦肩而过。 街上到处都是酒鬼,酒鬼们提着酒,口里骂骂咧咧,大抵都是骂那位东方蠢驴的。 如果他不收购,股票就没办法卖出去,现在他们便要挣大钱了。 当夜,许多庐舍里,都传来男子和妇人的争吵声。 泥泞的道路上,几个酒鬼躺倒在其中,似乎也念叨着股票相关的事。 “刘百户……” 此时,一个庐舍里,隐隐亮着灯。 进来的是一个书吏。 这个被称作百户的人,乃是北镇抚司下辖的一位百户官,他的职责,本身就是监视珠江一带的动静。 不过厂卫那边,突然对澳门滋生了兴趣,尤其是荷兰的股票,所以作为百户的刘晋,当然要恪尽职守。 外放出京城的锦衣卫是很悲惨的,可能北镇抚司早就将你遗忘了,而你要做的,就是每个月写一封奏报,送回京城去,绝大多数时候,你的奏报不过是历经司的文吏看过一遍之后存档。 不会有人在乎你,甚至连北镇抚司,都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刘晋就是这么一个存在,锦衣卫在外头,看似威风,可威风是极有限的,尤其是在南方,抗税的情况很严重,经常有士绅带着人包围镇守太监的府邸,而地方官只是做做样子,实则却是作壁上观。 只有可怜的锦衣卫,才会竭尽全力保护这些镇守太监。前些日子,就有锦衣卫被暴民直接扔进河里淹死的事。 刘晋自是无一日不想回京城去。 可现在…… 九千岁居然关心起了澳门和蕃夷之事,所以刘晋几乎每日都驻在澳门,打探各种消息。 这文吏,是本地给番夷做账的帐房,耳目灵通,也是刘晋安插在此的耳目。 “怎么,有什么消息?” 这文吏立即就道:“听说,那股票涨了。” “股票涨了?”刘晋一时愕然,不由道:“不是说,那股票一钱不值吗?” “却不知何故,从马六甲传来消息,说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大赚,股票在佛郎机暴涨,当初卖了股票的人,现在都捶胸跌足,后悔不及。” 刘晋打起了精神,这可是一个大消息,于是神情认真地道:“你继续再探,我要准信,这等事,不是开玩笑的。” “是。” 次日一早,刘晋也没闲着,他开始在这澳门穿梭,四处打探消息。 两日之后,又有快船抵达了这里。 这快船是自琉球而来的,来的却是一个倭商,他带来的消息更振奋人心。 倭人和荷兰人的矛盾已经经过了调解,最终被挟持的荷兰总督,被倭商释放,彼此重新订立了还算公平的合约,荷兰人依旧垄断倭岛的贸易,只是愿予以更多一些的利润,让给倭商。 消息一出,又是哗然。 虽然不知这消息传到佛郎机,是否大大的利好东印度公司,不过根据人们的猜测,这绝对是一大利好,只怕这股票……还要应声大涨。 至少在澳门,市面上已开始有人愿意出十三荷兰盾收购股票了。 甚至有人愿意出更多。 只是,哪怕是出这样的价,市面上也几乎没有多少股票流通了。 刘晋得了消息,振奋精神,在确保了消息准确之后,方才火速上奏。 将这里的情况,如实奏报,请人派快马,立即送往京城。 ………… 而这时候的京城里,却有另一份消息传来,一时,京城震动。 终究……关中的旱情虽然在天启皇帝的纾解之下,总算消停,只是……缺粮的情况依旧严重,流民虽有不少投奔了京城,可留下来的百姓,终究还是反了。 山西延庆府,一个叫高迎祥的人,自称闯王,高声疾呼:“与其坐而饥死,何不盗而死”。与各路叛军结成三十六营,聚众二十万,宁乡、石楼、稷山、闻喜、河涧诸州县。辗转进入关中、河南等地。 一时之间,朝廷震惊。 叛军所过之处,自各地官吏和‘义民’的奏报来看,是杀人盈野,血流漂杵。 朝廷震动。 穿着满是补丁布衣的天启皇帝,忙召百官商议。 朝中顿时喧嚣起来,百官纷纷请求朝廷立即弹压。 甚至连对付建奴,都不曾有这般的义愤。 而厂卫的奏报,则又是另一番局面。叛军所过之处,裹挟百姓,袭击士绅,开仓放粮,百姓大悦,纷纷揭竿影从,如沐甘霖。 这消息对天启皇帝而言,更为可怕。 因为地方官吏的奏报,往往是叛军如何可怕,百姓如何恐惧。 倘若恐惧,倒也罢了,下旨命各州县招募义民自保,再调一支军马,自是弹压了就是。 可黎民百姓,欢欣鼓舞,这欢欣鼓舞的背后,便是怨气冲天,那么,便不是剿的问题了。 自然,这些奏报,天启皇帝是没有示人的。 他看着同样怨气冲天的群臣,自是明白,不少的大臣,家小都在山西、关中、河南一带,这就意味着,叛军所过之处,这些家小,一个都躲不过。 天启皇帝自是下旨,命各省巡抚招募义民进剿。 到了傍晚,天启皇帝又至勤政殿,召内阁大学士议论,忙到了子夜,已是筋疲力尽。 次日一早,又有消息,各省纷纷上奏,催告钱粮,毕竟皇帝不差饿兵。 天启皇帝连连皱眉,又听说有乱兵杀入吏部尚书郎中张光前的老家,诛灭九十一口,夺粮而去。 这张光前听闻噩耗,当即昏厥,而后奏请天启皇帝准其回乡剿贼。 而这时候,张静一也被召来了勤政殿。 此时,内阁大臣们已经告退。 天启皇帝露出疲惫之色,一同在这里的,却只有魏忠贤、田尔耕以及几个锦衣卫同知和佥事。 显然,这是一个小会议,是针对厂卫开的。 天启皇帝没说什么,只是先命人看厂卫自各地发来的奏报。 张静一看了片刻,一时叹息。 不得不说,当初天启皇帝的策略是对的,关中的灾情,若是一切遵照这些来办,绝不会出这么大的偏差。 可现实的情况呢?奏报里没有写叛乱的原因,可张静一不问自明,无非就是官逼民反罢了。 若是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哪怕一千个人反,那么尚且还可以说这些人乃是顽劣之徒,十恶不赦。 可二十万人反,无数人影从,叛乱此起彼伏,流寇所到之处,十室九空,富者被诛灭,贫者携家带口追随而去!这还能说什么,责备他们何不作安安饿殍,却效尤奋臂螳螂? 合上了奏疏,此时听田尔耕道:“陛下,山西的锦衣卫緹骑,也折损了不少……这山西、河南之地,距离京城不远,若不诛灭,臣只恐京城不安。又若是流寇席卷山东,则可能切断运河,到时……我大明首尾不能相顾,定要出大乱子的。” 天启皇帝拧着眉心,忧心地颔首道:“不错,运河的周全,最是要紧。朕已急调军马,率先要严防死守的,是运河所过的诸州府。” 魏忠贤则道:“何不抽调边镇的关宁军一支,入关剿贼?” 天启皇帝摇头:“不可,关宁军不可轻动,如若不然,情势会更为棘手。” 说到这里,他显出几分焦躁,接着道:“朕现在需要银子和粮食,调拨流寇侵掠的山西、河南、陕西诸省……” 魏忠贤便道:“陛下说的是,只要官府与义民众志成城,区区流寇,不足为患。” 魏忠贤的本意不过是安慰天启皇帝罢了。 天启皇帝听罢,却突然勃然大怒:“什么义民!事情坏就坏在这些所谓的义民上头,不是这些所谓‘义民’平日里侵吞田地,灾年时落井下石,鱼肉乡里,何至今日如此!” 他痛骂一声。 看着恼怒不已的天启皇帝,魏忠贤一时吓得大气不敢出。 张静一这时倒是显得平静,却是道:“陛下,臣已封侯,陛下还没给臣赐地呢。” 于是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张静一的身上! 这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天启皇帝本就怒不可遏,听到这话,本还想骂人,终究还是忍住了,只憋红了脸。 的确,照例是要赐地的,好歹是个侯,给个几百顷地是规矩。 憋了半响,天启皇帝终究道:“朕会令户部去清丈……” 张静一却道:“臣可以自己挑选一块土地吗?” 天启皇帝一愣,随即绷着脸看着张静一:“朕的皇庄子已经不多啦……” 还不等天启皇帝说下去,张静一一脸认真地道:“臣想要河南的地,希望陛下能多赐一些,好坏不打紧,要大。” . 第二百四十章 超级大地主 不得不说,在国家危难之际,张静一居然在这个时候要地,天启皇帝是有些不高兴的。 可听到张静一竟要河南的地,天启皇帝却是微微一愣,他好像明白张静一的心思不简单了。 天启皇帝还是忍不住道:“河南现今已乱成了一锅粥,卿要那里的地做什么?” 张静一道:“河南的地历来肥沃,臣……贪心……” 理由很牵强。 天启皇帝则是大为感动:“前些日子,诸臣都想要河南的土地,而今,人人避河南、山西诸地如蛇蝎,唯张卿愿与国同休。三年前,封丘郡王绝嗣,国除,那里有不少的王庄土地,而今已入内帑,赐你三千顷地吧,不必清丈,你看着要就是了,你自己和魏伴伴商量着。” 三千顷土地绝不是小数目。 一般的侯爵,往往赐的是三百到八百顷。 这三千顷地,便是三万亩,虽然不一定都是水田,可囊括了山林以及湖泊之后,绝对算是价值不菲,当然……什么都好,就是眼下河南的土地,只是名义上归属于你而已。 当然,天启皇帝显然也不会蠢到将张家的地,置于危险的境地。 这灵丘与郑州等地不远,却属于黄河北岸,靠近北直隶,从京城到灵丘,一马平川,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又在黄河北岸,暂时而言,还是安全的。 他料想叛贼们断然不敢轻易的渡河,一方面他们还没有成气候;另一方面,朝廷的大军,自然是严防死守,是断然不会让他们进入统治核心区域。 张静一真挚地道:“臣谢恩。” 魏忠贤在一旁心里有些诧异,这张静一莫非是指着这点地去种红薯吗? 他心里摇头,如今这么多人揭竿而起,哪里是粮食的问题? 虽说今岁遭了大灾,可灾情只是明面上,朝廷想着法子,平抑了粮价,输送了粮食。可又如何,官仓和义民的粮仓里的粮食已经堆积如山啦,直到逼起了民变,四处烽火,在流寇杀到他们的府邸的时候,他们的粮食都是充裕的。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这才是问题的本质,也难怪陛下要骂一句,事情坏就坏在所谓的‘义民’上头。 但凡‘义民’们平日里拿出些许的粮,也不至到今日这个地步。 田尔耕对于张静一已有几分警惕,心里所想的却是,这张静一怕又借此溜须拍马,给陛下一个好印象,此人好厉害,三言两语之间,便显出了担当。 张静一此时却道:“臣既然在河南布政使司有地,那么是否,臣也算是义民了?” 天启皇帝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几分,道:“你别做义民,义民不是什么好词,朕对这些人深恨之,只是眼下,却是无奈罢了!朕倒觉得,朕是被这些所谓义民裹挟着,成了他们手里杀戮百姓的凶徒。” 张静一道:“臣为了保护自己的田产,是否可以在那里招募乡勇,修筑堡垒,囤积粮食?” 天启皇帝便点头:“可以。” 张静一道:“那么臣就放心了。” 天启皇帝不知张静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今局势显然已经恶化,眼下朝廷是处处都捉襟见肘,可每一处都有难处。 流寇四处流窜,转战数百上千里,朝廷围追堵截,可流寇转战的过程之中,势必越来越壮大。 辽东那边,情势也不容忽视,稍有不慎,便可能有巨大的风险。 现在主要还是钱粮,没有钱粮则什么事都办不成。 可天启皇帝手里主要的税源,则是厂卫的矿税,只是这矿税的征收,却格外的困难! 就不说镇守太监们贪墨的问题,毕竟就算贪再多,终究还是有银子送到内帑里来的。 可怕的是,无论是百官还是这些义民,往往对于矿税都深恶痛绝,认为这是与民争利。 地方上袭击镇守太监、锦衣卫的事时有发生,各种奏疏里,充斥了对镇守太监的痛恨,这税征的……可谓是困难重重。 若不是魏忠贤做这恶人,只怕一文钱也别想落入天启皇帝的口袋。 而至于与民争利这样的鬼话,天启皇帝是不相信的,能开矿的人家,他们也是民? 这矿涉及到的是大量的土地,雇工,还有运输,更需打点上上下下的官府,寻常的商贾,连开矿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是寻常的百姓了。 可偏偏就是这样掌握了开矿,富甲一方,而且根基深厚之人,恰恰成了镇守太监们收税的阻力! 这里头有暴利,可是有暴利,人家也不愿分你一杯羹,联络和煽动寻常百姓挑衅滋事的,可谓数之不尽。 此时,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道:“卿要小心,封丘也未必安全。” 张静一自是明白天启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关心,点头称是。 等天启皇帝让张静一人等退下。 神色之中,颇有几分凝重。 魏忠贤又去端了粥来,天启皇帝喝了几口,心里惆怅:“魏伴伴,时到今日,朕颇为不安,大明气数要尽了吗?” “陛下……”魏忠贤摇头道:“这是什么话,咱们大明的国祚,得有万万年呢。” 天启皇帝叹道:“内帑已是空了,朕说是一贫如洗,也不为过。前些日子,朕本是思量过,要诛一些不肯乖乖缴矿税的人,以填补内帑的空虚,可现在看来……却是难了。” 魏忠贤明白天启皇帝的心思,鉴于抗税的事时有发生,可天启皇帝也不是好惹的,惹急了,直接破家,查抄出钱粮,弥补不足就是。 当然,这些脏活,都是魏忠贤去干,魏忠贤在这方面,倒是不怕遗臭万年。 可现在……天启皇帝显然是为难了,此时倒是不能随意妄动了。 民变到处都在发生,烽烟四起,现在朝廷已是离心离德,如今虽天启皇帝对那些士绅和义民深恶痛疾,但是这个时候,若是抄了几家矿主,势必引发他们的反弹。 那时候,天启皇帝要面对的就不只是建奴人和变民,只怕‘义民’们也要站在他的对立面。 “可现在各省都在催告钱粮,朕当如何?”天启皇帝皱着眉,低头继续喝粥。 他这时才发现,为了标榜节俭而喝粥的自己,可能未来……要真的只能喝粥了。 魏忠贤道:“奴婢……想办法,要不,查一查各地的镇守太监,看看他们是否有贪渎之举,若是当真有,那就查抄几个吧,眼下充实内帑要紧。” 天启皇帝听罢,从鼻里哼出一个声音:“嗯。” 魏忠贤这也算是在国难的时候为国分忧了,镇守太监的人选都是他亲自选定的,都算他的自己人,现在那些矿主不能动,义民们你又需笼络,思来想去,百官和士绅的钱,你一个子儿也别想让他们掏出来,到了这个份上,就只能挥刀向这些干儿子和干孙子们了。 找几个平时吃相难看的,总能想办法抄出十几万两吧。 只是,这事若是办了,难免就竭泽而渔,毕竟其他的镇守太监见了,以后谁还敢卖力办事? 天启皇帝显然也明白此中关节,却还是嗯了一声,先解眼下燃眉之急吧。 吃过了粥,天启皇帝想起什么:“取那些股票来……” 魏忠贤忙是去取了一个匣子。 匣子打开,里头是一沓沓的股票。 天启皇帝取出一张,唏嘘道:“若是这股票能换回十五万两纹银,倒是可以解一解眼下的当务之急……要不,你去问问那些佛郎机人,看看他们要不要?朕可以廉价卖他们,三万两银子,朕一并卖他们啦。” 魏忠贤露出了难色:“陛下,据奴婢所知,那些人……又卖了一批股票给张老弟了,卖完了之后,高兴得很哪,奴婢在鸿胪寺里的坐探说,卖过之后,他们就买了许多水酒,把酒言欢,足足热闹了一晚上,可见他们也是急着脱手,不过……陛下何不卖给张老弟呢?反正他在收。” 天启皇帝苦笑:“朕说不出口,卖给他,良心不安,倒显得朕想占他便宜。他立的功劳已不少啦,这点银子,朕也舍不得吗?现在虽然困难,可这般做,难免寒了忠臣的心。岳武穆的教训,是前车之鉴。” 魏忠贤实在没办法理解天启皇帝的脑回路,话说回来,陛下,您是被那张静一坑了,陛下有什么好愧疚的,若换了是咱,咱直接抄了张家,什么银子都来了! 那张静一,有钱! 天启皇帝随即不吭声了,而是取出了一个小簿子。 簿子里,密密麻麻的写着许多字。 里头大抵写着,股票、分红、公司盈利之类的字眼。 魏忠贤摇摇头,晓得陛下这又要开始研究了。 毕竟……这是十五万两纹银啊,东印度公司的股票虽是形同废纸一般,可天启皇帝还是抱着幻想,在瞎琢磨着这种盈利的模式和手段,他将许多的讯息汇拢,就像拼图游戏一般,一点点的去研究整个东印度公司的架构和模式。 有时对着许多的奏疏,抓住了几个重要的字眼,便会记在簿子里,以备随时查看。 . 第二百四十一章 震惊的消息到达了京城 天启皇帝本就是绝顶聪明的人。 很快将这公司的架构摸透了。 说是商行,那也不对。 应该是一群商行的联合体。 通过一个类似于股票的机制,确保了这个联合体的利益。 在这种联合体之下,好处也是不少的,因为理论上而言,海上的风险巨大,任何一个单独的商贾都无法承受沉船或者被劫掠的损失。 而一旦规模增加十倍数十倍,出海的次数,从一次变成数十上百次,即便出现了一些沉船,也可从其他的地方挣回来。 股票的机制,其实就是分赃的手段而已。 这就等于是,吸引了无数人,成为投资者,大家一起合伙起来,干大买卖。 当然……天启皇帝虽然现在什么都懂。 唯一有一个地方,他没有算出来。 那就是利润。 就在海上行一点船,能有这么大的利益,以至于股票能值钱吗? 现在看来,张卿家吃亏就吃亏在这点上,张卿家觉得值这个价,可现在……更多人并不认同这个价钱,所以大家都不买,甚至有股票的都纷纷抛售给张静一。 天启皇帝和那些佛郎机人一样,都不认同这个价值。 凭一个行船的买卖,也配如此巨利? 开玩笑。 我大明也不是没有开过海,也没征来多少税,那些海商,不是一个个痛哭流涕,说自己亏死了? 天启皇帝曾经也打过开海收税的主意,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 海商们惨啊,列举了自己无数的惨痛经历,最后如何血本无归。 以至于天启皇帝都同情他们,要知道,隆庆开海之后,督饷馆,负责管理私人海外贸易并征税,可实际上呢,这些税赋可谓是杯水车薪。 还有不少大臣,纷纷上书,说这船民饱受盘剥,惨不忍睹,惨绝至人伦极致云云。 说实话,当初看了这些奏疏,天启皇帝自己都不禁想要落泪,甚至有冲动想从内帑里掏出一点钱来,补贴一下这些可怜的海商了。 “哎……”天启皇帝又摇摇头,忍不住叹息。 因为他知道,这银子算是真的打水漂了。 佛郎机人个个都是骗子。 一想到这个,天启皇帝就为张静一的智商着急。 他捡起其中一份奏疏,这奏疏里头,是关于锦衣卫打探到的情况,是一个月前的。 这份奏疏,天启皇帝每一次都珍藏着,隔三差五要拿出来看看,因为里头汇报了一个信息。 张静一的大名,便连佛郎机人们都知道了,现在大家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东方蠢驴。 天启皇帝闭上眼睛,一张驴脸便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张静一是蠢驴。 朕又何尝不是呢? 一想到这个,天启皇帝便恨不得下旨,再一次驱逐这些澳门的佛郎机人。 …… 张静一回到了自家府邸,却已开始布置了。 他需要成立一个封丘工作组。 不只是军校的人员要调拨一些去,在封丘,还需派驻一个锦衣卫百户官,甚至……还有一些官吏。 这么大的一个庄子,现在倒还安全,毕竟是在黄河以北。 可到了明年,可就不好说了。 张静一拿出了压箱底的东西,是一份堡垒的图纸。 这图纸是天启皇帝当初设计的,张静一一直觉得这图纸中的堡垒十分坚固,简直无懈可击。 他在心里不得不赞一句,这位天启皇帝陛下,简直就是个天才。 于是,张静一将管邵宁招来。 管邵宁更清瘦了,他朝张静一行了个礼:“恩师。” “在新区干的如何?” “很好。”管邵宁如实道:“不过事太多,也太杂,学生顾不得想它好不好,只想着将眼前的事办成,然后想下一件事。” 张静一对管邵宁很满意,点点头道:“新区已步入了正轨,你也培养了不少的人,以后将这些事,交给他们去干也无碍。” “学生食俸,怎么能做甩手掌柜呢?” 张静一便笑道:“因为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交给你去办。” 管邵宁的神情一下子肃然起来,道:“请恩师赐教。” “去河南布政使司,河南封丘。” “啊……”管邵宁显然很是意外,诧异道:“学生听说,河南布政使司出现了大规模的流寇。” “不是让你去剿寇的,而是让你去管理,陛下敕我封丘三千顷地,此地甚大,需要有人打理,你去之后,只做一件事,筑城,照着这个来筑。” 说着,张静一将案牍上的图纸推到了管邵宁这边。 管邵宁捡起,低头看了看,他如今也算是经验丰富了,只一看,便晓得这是一处军镇。 “恩师这是想……” 张静一便板着脸道:“不必问原因,你需要多少人力!我给,需要多少钱粮,我也给!封丘这地方,这一年,理应是太平的,我会调拨锦衣卫和第一教导队和第二教导队随你去,保护你的安全,你只需做一件事,就是给我将城筑好。” 管邵宁不免皱眉道:“河南布政使司大乱,四处都是流民和流寇,难道不管吗?” 张静一很直接地吐出了两个字:“不管。” “百姓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呢?” 张静一沉着脸:“也不管,就算想管,也已顾不来了,至少现在不要管。可征用当地的良民,会同我们调拨去的匠人筑城,不惜一切代价,至于其他的……现在都不是时候。” 管邵宁看着张静一认真的表情,最终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忍不住询问:“恩师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张静一想了想,却是道:“你真想知道?” 管邵宁肃穆地道:“学生真的想。” 张静一道:“你我师生,确实不该有所隐瞒,只是说出来了,有些犯忌讳。” 管邵宁一揖:“我与恩师,休戚与共,恩师命我去封丘,学生绝不敢推辞,只是,学生总该知道理由。” 张静一便道:“我觉得那些流寇造反的姿势有些不对,他们只知为何而反,却不知造反的目的是什么,所以恩师教教他们,正确的姿势该是什么样子。” 管邵宁大惊。 他毕竟是读书人出身,实在未曾想过,自己将要走上这一条道路。 “怎么,有什么不对?” 管邵宁神情凝重地问:“恩师将反?” “我不反。”张静一的神色很是真挚,接着道:“我世受国恩,其他的天子也就罢了,可陛下对我恩重如山,并非是我愚忠,只是实在干不出这样的事,所以天下人都反,我也不会反。” 管邵宁:“……” 送走了一头雾水的管邵宁。 张静一则趴在书案上,提笔,写下一道道的命令。 钱粮。 匠人。 军校两个教导队。 一个百户所。 精挑细选,家人大多还在京城的劳动力。 这几乎是将张静一的半个身家,都投入了进去。 此后,浩浩荡荡的人员开始启程,在两个教导队的护送之下,张家出动了上千头驴马,四百多辆大车,两个新扩充的教导队,人数在五百以上。 此外还有大量的粮食,两百七十多个匠人,两千五百多个青壮,就此启程,直朝着封丘而去。 消息传出,顿时又令京城震动。 谁都晓得河南布政使司现在流寇闹得厉害,当然,闹的厉害的主要是黄河以南,可任谁都知道,黄河以北的封丘也迟早不安全了,这张家此举,颇有一些羊入虎口的意味。 就在所有人震惊的时候。 却已有人,火速的抵达了京城。 此人是个寻常小吏,他日夜兼程抵达的时候,便匆匆问明了鸿胪寺的所在。 而后,将要进入鸿胪寺的时候,却被门前的差役给拦住了。 于是双方产生了冲突,这人大叫大嚷,终于惊动了里头的人。 这小吏眼看着要被抓走,却眼尖地看到一个佛郎机人出来,于是道:“先生,先生……我奉总督之命,特来见您,有大事,有大事……” 那佛郎机人听罢,连忙上前制止,与那鸿胪寺的人疏通之后,总算将此人请了来。 到了厅中,几个佛郎机人看着眼前这个汉人小吏。 小吏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接着,他用葡语道:“我也是教会的,因为其他的教会不方便传送这个消息,所以特别命我来,事情过于紧急,所以必须当面送达这个口信。” 于是,这些在京的佛郎机使节们,再没有疑虑了。 为首的人叫佛朗斯,是个葡萄牙的大商贾,他笑着道:“出了什么事?” “最新的消息,是从马六甲传送来的,是一个荷兰商贾,消息应该可信,在荷兰,东印度公司已经发布了他们的财报,财报的利润,大涨四成,荷兰那边……股票已经涨疯了……就在三个月之前,股价已经暴增到了九个荷兰盾……而且……可以保证……未来的股价,可能还会增高。阁下,您还没有将带来的股票卖给那位叫东方蠢驴的伯爵吧?” 佛朗斯听到这里……面上的微笑,早已是一扫而空。 他张大着嘴巴,而后嚅嗫着道:“主啊……” . 第二百四十二章 入宫 澳门这边的葡萄牙人,几乎是第一时间出发,当得知了荷兰商人的消息之后,意识到不妙,便立即前来京城报信。 反而比需要反复确认消息的锦衣卫出发得更早。 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毕竟关系着呢,还是数不清的金钱利益,早一点送达,便可能减少巨大的经济损失。 只可惜…… 这报信的人,只看佛朗斯和其他葡萄牙人的表情,便一下子洞悉了大概。 “已经卖了。”佛朗斯深吸了一口气:“是以一点二个荷兰盾售出的……” 原本大家还觉得不虚此行,总算是将烫手的山芋,卖给了那个东方蠢驴。 他们甚至还打算继续留在京城打打秋风,最好还能和大明的朝廷签订一些协议,这样的话,一举两得。 可哪里晓得……这股票居然又值钱了,还非常的值钱! 葡萄牙人的使节,其实绝大多数都是商贾组成的,表面上是使者,实际上大多都是伪造了葡萄牙官方的身份。 来此的,都是跟着来卖股票的商贾。 现如今,大家都已慌了。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若是盈利增加了四成,这就说明,东印度公司毫无任何风险,我看……现在的价值,已经不只是九个荷兰盾了,可能更多。” “先生们,这不是交易,这是抢劫啊!”有人义愤填膺地道:“我们给那东方蠢驴愚弄了。” 虽然说的振振有词。 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他们自己的说辞,当初,可是他们上赶着去卖的。 可是在巨大的经济利益面前,这些葡萄牙人,哪里还管什么事实! 不过……固然他们可以不顾事实。 却又能如何? 傻瓜都知道他们眼下的处境是什么,真要惹恼了大明,便连澳门都可能不保! 这可是一个庞然大物,你还想跑去那东方蠢驴那讨债不成? 一下子的,大家都乱成了一锅粥。 有人义愤填膺的觉得应该派出舰队,可以去请求吕宋的总督,或者是联合荷兰人。 当然,更多的人知道这种无力的怒吼没有任何意义,觉得应该从法理上,宣布交易作废,要求张静一退还他们的股份。 不过……这些想法,很快便没什么人继续说了。 傻子都知道,现在是人家持剑,自己赤手空拳,而不讲道理必须得用剑来支撑。 “现在他们应该还不知道消息,这东方蠢驴,看来不过是走了运,我们现在……可以用高一些的价格,将股份赎买回来。”佛朗斯道。 众人顿时眼前一亮。 对呀。 若是东方蠢驴还没有得到消息,那么他们完全可以进行赎买,一点二个荷兰盾售出,大不了,一点五个荷兰盾收购回来,虽然还是有些损失,可毕竟……挽回了更大的损失。 “先生们,我们立即出发,不能耽误了时间。”佛朗斯随即大吼。 众人轰然应诺。 于是数十人随即走出了鸿胪寺,心急火燎地奔着新县去。 这一群红发碧眼、奇装异服之人,突然招摇过市,倒也惹人注目。 等到达了新县,被新县的差役拦住。 说明了来意。 差役道:“新县侯?侯爷清早便入宫去了,是陛下召见!怎么……你们有什么事……” “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说不准,这是朝会呢,我等如何得知。” 佛郎机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满是焦灼。 现在其实就是在打时间差。 如果大明的消息从澳门送到了京城,那么这交易便算是完了,这东方蠢驴便是再蠢,也绝不会卖股票的。 葡萄牙商贾们,敢来东方的,哪一个不是胆大妄为的? 此时利益熏心,哪里还顾得了许多。 “不能等了,时间越长,变数就越大。”佛朗斯碧绿的眼睛,已开始充血,他毫不犹豫地道:“先生们,我们去皇宫……” “去皇宫。”没有人有丝毫的迟疑。 哪怕他们知道,在东方,君主的威严远比利益更重要。 触怒了明廷,可不是好玩的。 可这是多大的利益,这些刀头舔血之人在海中既是商贾,也是杀人不见血的强盗,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 于是以佛朗斯为首,其余人纷纷一拥而上。 这浩浩荡荡的人,竟直接奔着紫禁城去了。 只是一干人快要抵达午门的时候,便被一群察觉到不对劲的禁卫拦截住。 这禁卫大呼道:“什么人,竟敢擅闯禁宫,好大的胆子。” 佛朗斯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这些多是在澳门经商的人,稍稍都懂一些汉话,佛朗斯道:“我要见东方蠢驴……” 禁卫不由大怒,你竟敢骂我作驴? 这时,这些商人们才意识到好像不对,便有人道:“我们要见张静一侯爵。” 禁卫瞪着他们,怒道:“大胆,张侯爷是你们说见便可以见的吗?这里是禁宫,快快退散,如若不然,决不轻饶。” 数十个禁卫紧张起来,纷纷按着腰间的刀柄。 可他们低估了这些佛郎机人的勇气,到了这个时候,便是杀人,他们也毫不在乎的。 他们一窝蜂的继续还要上前。 这倒是让禁卫们有些措手不及。 因为在他们的心底,自是觉得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对方肯定知难而退。 哪里晓得这些人根本就无视恫吓。 偏偏这些人又是奇装异服,倒是让禁卫们为难了,彼此之间,便开始推搡起来,于是,更多的禁卫来驰援,将佛朗斯人等围了个水泄不通。 与此同时,早有人火速入宫,前去禀奏了。 ………… 朝殿之中。 一场持续了足足一个上午的争论还在继续。 放眼朝中百官,个个穿着打补丁的衣衫,脸色凝重。 没办法,陛下太吓人了。 大家一看陛下衣上打了补丁,又联想到现在拖欠的辽饷,还有各地的民变,傻子都知道,陛下缺钱了。 皇帝搞钱的方式有很多种,谁也无法确保,当今陛下会使出什么手段。 一夜之间,满朝公卿个个都成了穷鬼,人人都似乞丐。 而且这玩意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还有竞赛的属性。 我打一个补丁,你打了两个补丁,不成……好可怕,我心里不踏实,我也回去,再给衣服戳两个洞。 如此一来,各色禽兽官服,如今都是千疮百孔。 尤其是那些真正有钱的,譬如兵部尚书崔呈秀,他这些年,搂了不少银子,如今更是吓得晚上睡不着,今日的扮相也最是吓人,可谓是衣衫褴褛,仿佛连补丁都没钱打了。 天启皇帝一看如此,心里就勃然大怒! 这些人的心思,他岂会不知?真是一个比一个都精明。 偏偏这些愤怒,又不能摆到台面上。 今日议的确实是辽饷的事,除了辽饷,现在又需镇压民变,所以户部的倡议是,再加派两饷,说穿了……就是扩充税源。 只是围绕着这增税的名目,六部九卿的争议很大。 加士大夫的税是不可能的,商税也不成,谁不晓得,许多的商业活动,其实都是朝中公卿们的买卖。 思来想去,就只能加给百姓了。 可问题就在于,百姓们本就民变,若是再加饷,这岂不是又有更多人从贼吗? 就在所有人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的时候。 张静一站了出来:“百姓们若是再加饷,这和故意激化民变有什么分别?现如今,流寇二十万,已是焦头烂额,再行加派,便是五十万,一百万,到了那时,应该如何?” 他是实在没忍住,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傻瓜都知道这样做是作死的行为! 可是偏偏,居然还有人在装糊涂,无非就是苦一苦百姓之类。 张静一的感受却是,这等于是拼命火上浇油,想到这些,便不寒而栗。 可某种程度而言,张静一其实很快就落于下风,主要问题就在于,许多人特别能说。 明明是摊派给百姓,他们可以说百姓们为国分忧。分明可能引发更大的乱子,他们可以说流寇是遭人蛊惑,本份的百姓还是大多数的。 而张静一,其实是没有资格在朝中议论的,他之所以被叫来参加朝会,只是因为他这侯爵的身份。 可实际上,勋贵们虽然都会上朝,但是绝大多数都是一言不发的。 一方面,大家理论水平不行,大家都有自知之明,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容易惹百官众怒,成为众矢之的。 张静一这番话,可是惹恼了许多人。 于是有人振振有词的站出来道:“新城侯这是什么话,你口口声声说百姓们辛苦,说什么良善百姓要从贼,莫非这是要污蔑那些百姓吗?人之初,性本善也,绝大多数百姓,却是安分守己的,怎可凭空污人从贼?” “再者,新城侯满口都是百姓疾苦,那么敢问,新城侯家财万贯,听闻前些日子,还花了数十万两银子去买那佛郎机人的废纸,为何现在国难当头,却不肯拿出银子来助剿流寇?有这银子,宁给佛郎机,却不肯拿出一分半点为朝廷分忧,还奢谈什么世受国恩,陛下……可知这件事吗?” ……………… 还有。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大赚 正准备退守地下城的银色面具人,听到隐隐传来的声音,脚步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他的身份暴露了! 他有过这样的考虑,但并不能确定。 萧晨杀来克斯那波岛,是为他来的? 他觉得不一定。 而且,就算萧晨知道他‘银皇’的身份,也不知道他在这里。 现在看来,萧晨知道了一切! 危险了! 这一刻,他心中危机感爆棚。 萧晨知道他在这里,那躲进地下城,就是绝对安全的么? 肯定不是! 他很清楚,既然知道他在这里了,那萧晨不找到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想到这,他第一反应就是逃走……再不逃走,那逃走的机会,就不大了! “银皇,你做什么?” 鹰钩鼻子看着银色面具人,冷冷问道。 “萧晨已经知道我在岛上了,我必须得离开。” 银色面具人沉声道。 “蒋昱?你和萧晨,就那么大的仇恨?” 鹰钩鼻子看着银色面具人,问道。 “还是说,萧晨这次,就是为你而来?” 听到鹰钩鼻子的话,周围的人,纷纷看向银色面具人。 为他而来? “这样的话,你就更不能走了,他为你而来,你却跑了?” 鹰钩鼻子说着,看向麦克先生。 “您觉得呢,麦克先生?” “麦克先生,我……” 银色面具人想说什么。 “谁都不能离开,一起去地下城……银皇,放心,地下城足以保证你的安全。” 麦克先生说完,向前大步走去。 “……” 银色面具人看着麦克先生的背影,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 他又看看周围的人,他很清楚,麦克先生这么说了,那他就没机会离开了,他们也不会让他离开。 “银皇,请吧。” 鹰钩鼻子冷冷说道。 “哼……” 银色面具人冷哼一声,向前走去。 既然走不了,那就只能先下地下城,然后走一步,看一步了。 地下城不止这么一个出入口,也许到时候他可以找机会再逃走。 轰隆隆…… 地面裂开,出现一向下的楼梯。 麦克先生等人缓步而入,等他们都进去后,地面又缓缓合拢,看不出丝毫异常来。 地下有灯亮起,就像是一个大厅,延伸出去一个长长的走廊。 一行人左拐右拐,来到一电梯前。 麦克先生抬起手,放在墙上的显示屏上,随即又进行了虹膜验证,电梯门缓缓打开。 随着众人进入,电梯没有向上,而是向下落去。 半分钟左右,电梯停下,门打开。 “走吧。” 麦克先生说完,先一步出来,又做了一番验证后,才进入其中。 这里,是真正的地下城,在这之上,还有一层,是地下实验基地。 不过,真正的核心实验,都是在地下城的。 这里有不少科研人员,除了级别高的外,其他科研人员常年都会呆在这里,不能出去。 哪怕出去,也会蒙上他们的眼睛,让他们无法感知一切。 这,也最大程度保证了这里的隐秘。 “启动防御……” 麦克先生对鹰钩鼻子说道。 “这里你比我熟悉,由你来安排。” “好的,麦克先生。” 鹰钩鼻子点头,这座地下城的打造,当初是他负责的。 “大家安心等在这里吧。” 麦克先生又对众人说道。 “是。” 众人点头。 “呵呵,不用紧张,这些人找不到这里的……” 麦克先生笑笑,随即又看向鹰钩鼻子。 “带我去三号室,我想看看上面的情况。” “请跟我来。” 鹰钩鼻子带着麦克先生,去了三号室。 “银皇大人……” 心腹凑近银色面具人,低声想说什么。 “等等看。” 不等他说完,银色面具人沉声道。 他拿出手机看看,这里没有任何信号。 “对了,卡内都准备好了么?” 银色面具人看着心腹,问道。 “嗯,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离开。” 心腹点头。 “不过我们……还能上去么?” 银色面具人没说话,想要上去,得寻找机会才行。 先等等看。 也许,事情没他想的那么糟糕。 三号室内,装满了显示屏。 麦克先生看着显示屏上的画面,脸色有些难看。 “损失已经很大了,好不容易创造出的高手,死了大半了。” 麦克先生沉声道。 “嗯。” 鹰钩鼻子点头,通过显示屏,他们可看到岛屿各处的画面。 他们能清楚看到,已经有不少强者,倒在了血泊中。 虽然不是‘宇宙’的全部强者,但也不少了,这损失算是很大了。 “这萧晨,怎么会带这么多强者来?” 麦克先生皱眉。 “我看过了,除了华夏强者外,还有岛国、暹罗的强者。” 鹰钩鼻子回答道。 “西方这边,有异能世界的强者,像五大神殿、圣战天都来了,血族和狼人一族也到了。” “看来要低调一阵子了。” 麦克先生缓声道。 “最近动作太大了,引起多方注意,这对于我们来说,不是好事儿。” “是啊,我们就该低调发展,只要给我们时间,我们就会成长起来,称霸世界。” 鹰钩鼻子点头,声音冷了几分。 “都怪银皇,也不知道那几位,为何会同意他的百强计划……不然,又岂会被盯上。” “百强计划有利有弊,只是没想到……出了萧晨这么一个变故。” 麦克先生看向一个显示屏,他能在这里,看到萧晨。 “久闻大名,没想到却这么年轻……就这么一个年轻人,却打得光明教廷低头,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啊。” “确实,我觉得这次之后,我们可以与光明教廷他们合作……” 鹰钩鼻子说道。 听到这话,麦克先生看了他一眼“这件事情,以后再说,先把眼前这关过了。” “是。” 鹰钩鼻子点头,不再多说。 麦克先生的目光,重新落在屏幕上,打量着萧晨……这个被华夏古武界誉为‘绝代天骄’的年轻人。 忽然,屏幕上的萧晨,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他发现了。” 麦克先生微皱眉头。 “好惊人的感知力……” “是啊。” 鹰钩鼻子也很意外,他们在上面用的,可不是普通的摄像头,而是隐藏式的,难以发现。 现在,萧晨竟然还发现了。 “能听到我说话么?不管你们藏在什么地方,我都会把你们找到的……蒋昱,你的命,今天我收定了!” 屏幕上,萧晨冷冷开口。 而鹰钩鼻子适时打开了声音,后半句,清楚传了出来。 “他是为银皇来的。” 鹰钩鼻子盯着屏幕上的萧晨,说道。 “麦克先生,我们是否能交出……” 吱…… 不等鹰钩鼻子说完,刺耳的噪音响起,屏幕一下子黑了。 “他毁了监控。” 麦克先生沉声说完,又看向其他屏幕。 从别的屏幕中,还可以看到萧晨的身影。 “蒋昱,不管你藏在什么地方,我都会找到你的……” 萧晨收回轩辕刀,身形消失在原地。 他在建筑物中快速游走着,但凡是他察觉到异常的,都会一刀劈出。 他能感觉到,有人在暗处盯着他! 只不过,暂时找不到罢了。 “外面什么情况?” 萧晨拿出对讲机,问道。 “基本上已经控制了整座岛屿……” “岛东这边,没什么问题了。” “岛西已经被控制。” “……” 各方都在汇报着,几十个先天强者,足以横推整个克斯那波岛。 “我在岛南,发现了点情况……” 罗琳的声音,响起。 “嗯?什么情况?” 萧晨忙问道。 虽然他觉得这建筑物是最核心了,但谁知道蒋昱会不会跑掉。 “我抓了一个人,他是银皇的手下,听从银皇吩咐,做好离开准备……” 罗琳说道。 “银皇手下?” 萧晨眼睛一亮。 “那银皇呢?” “没有见到银皇,他说银皇没给他下一步指令……换句话说,银皇还在岛上。” 罗琳回答道。 “好!” 萧晨精神一振,虽然暂时没找到,但蒋昱没逃走就行了! “既然这人能被蒋昱安排去准备逃走的事情,那应该是他的心腹……严刑拷打,尽可能多问关于蒋昱的事情,包括此地藏身的地方。” “嗯,有消息,我随时通知你。” 罗琳说到这,一顿。 “这消息……奖两瓶,如何?” “没问题!” 萧晨当即答应下来,不就是两瓶血嘛! 只要能杀了蒋昱,去了这个大患,别说两瓶血了,瓶都行。 想到这,他说道“你要是能活捉蒋昱,五瓶!” “好!” 罗琳也挺兴奋,这哪是人啊,这分明是行走的血瓶! 听着两人的对话,其他人有些懵逼,什么两瓶五瓶的? 这说的是什么? 酒? “老薛,老赵……继续搜!” 萧晨收起对讲机,对薛春秋和赵老魔说道。 此时,两人已经灭了各自的敌人,追了上来。 “好。” 两人点头,分散着,搜索起来。 “萧晨,别往上找了,往地下找找。” 对讲机中,传来苏世铭的声音。 “地下?” 萧晨先是一怔,随即低头看去,下面还有? 不是不可能! “这里,应该有地下城。” 苏世铭再说道。 。阅址 第二百四十四章 龙颜大怒 两个……荷兰盾……” 天启皇帝听罢,却是一下子抖擞了精神。 方才还满面怒容,一时之间,竟好似心思逆转了。 对于荷兰盾,他是有过研究的,一两银子,大抵是三个荷兰盾。 这都是真金白银啊。 张静一拿了他十五万两银子,买下的股票,换算下来,是四十五万荷兰盾,也就是四十五万股的东印度公司股票。 只是……现在……涨了。 若是两个荷兰盾卖出,十五万两银子,岂不是变成了三十万两? 当然,惊喜的还不止是如此。 因为之前确实天启皇帝手握着价值十五万两银子的股票,可毕竟这玩意根本没人要,表面上是价值十五万两,可如此大额的股票,在市场上无人问津的情况之下,是不可能售出的。 也就是说,表面上价值十五万两,实际上一钱不值。 可现在不同了。 看样子,现在是有人上赶着愿意收购啊! 那不就是…… 朕……有钱了! 天启皇帝脑袋晕乎乎的。 或许是最近粥水喝多了,又或者是,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转眼之间,变成了有钱人。 内帑的收入,虽然有数百万两银子,可几乎是没有盈余的。 真正手头能有三十万两银子的盈余,这是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次。 世上再没有人比天启皇帝知道钱的重要了,没有钱,什么都干不成,没钱,甚至祖宗基业都要毁于一旦。 天启皇帝忍不住脱口而出:“卖卖卖,朕卖,两荷兰盾,你们自己说的,朕手上有。” 哪里晓得,张静一破口大骂:“来人,来人……将这些狗东西赶出去,我不认得他们。” 显然,天启皇帝的声音被张静一的大喝声给掩盖了。 群臣似笑非笑,他们继续看热闹,今日的事,足以名垂青史了,而且,足以记入数不清的野史之中。 佛朗斯等人见张静一态度如此坚决,此时已什么都顾不得了,扯着张静一的袖子,张静一却躲避,于是围着殿中的圆柱,来了个秦王绕柱走。 一个荷兰商贾道:“两个半荷兰盾,两个半荷兰盾,我要了。” 两个半…… 天启皇帝震惊得已是跌坐在御椅上了。 其实宦官们此时都盯着他。 似乎都在等待陛下一声令下,立即将人拿下。 这些该死的佛郎机人,应该直接砍掉脑袋,这是大不敬之罪。 天启皇帝趁着百官的心思不在他的身上,立即朝魏忠贤使眼色:“笔墨、算盘……” “啊……”站在一旁的魏忠贤面露难色。 即便是魏忠贤,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九千岁,此时也一副这不好吧的表情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很直接地瞪他一眼。 魏忠贤再不敢犹豫,算盘是一时找不到的,笔墨却忙送了来。 于是天启皇帝开始忙碌起来,拿着笔,埋头写写算算。 三十七万五千两。 天启皇帝窒息了。 而此时下头,又有佛郎机人喊价:“三个荷兰盾,侯爵阁下,不能再多了,我们当初一点二个荷兰盾出售的……” 张静一给缠得烦不胜烦,大叫:“陛下,救命……” 天启皇帝没理他。 三个荷兰盾,那么……他提着笔,又飞快地计算起来。 蕃夷当然是很讨厌的,而且这些家伙,居然胆敢大闹紫禁城,朕一定找他们算账! 不过,张卿家啊,他们开的价有点大,你忍一下。 等天启皇帝算出四十五万两纹银这个数目的时候,面上已是狂喜! 不过这一次,他压抑着这狂喜,很快地收敛起来。 不……不能让人知道朕挣了这么多钱! 他脑子飞快地计算……倒是后知后觉的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来。 这似乎有些不对啊,这些蕃夷,为何如此高价收购股票,不是说无人问津的吗? 这一切都匪夷所思。 至少在天启皇帝的价值观里,一个船运的商行,是不可能有此价值的。 张静一还在与几个蕃夷缠斗。 他心中已是无名火起。 这不是让人笑话吗?我堂堂锦衣卫。 于是再也忍无可忍的握拳,直接砸向拽着自己大袖的蕃夷。 这人啊呀一声,捂着自己的眼窝,发出了惨呼。 可手却依旧没有松开,居然也没有怒骂,而是苦苦哀求:“四个荷兰盾……” 倒是黄立极勃然大怒道:“蕃夷安敢如此!” 群臣们却是看得津津有味,他们和黄立极不一样,历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巴不得这张静一惹出事来呢! 就在这个时候,一封急奏却已送至司礼监。 司礼监里。 宦官得了锦衣卫的急奏,理论上是要存档起来,以备九千岁随时查询的。 不过一看这急奏乃是关于香山县的,宦官立即留了心。 这些日子,陛下一直都在催促关于香山县的消息,尤其是对佛郎机人的动向格外的关心。 宦官便拆开奏报,低头一看,顿时震惊。 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消息,而这东印度公司的消息,更是陛下格外关注的重点! 虽然这宦官也看不懂什么股价的变动,什么财报之类。 可宦官却知道陛下的喜好,这样的消息若是不能及时送到,是要治罪的。 宦官哪还敢怠慢,连忙火急火燎地带着奏报,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大殿外。 殿内,声音嘈杂。 外头一群禁卫探头探脑,显然是预备着随时冲入殿中去。 可殿中能让禁卫们入殿的,只有天启皇帝一人,他不开口,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偏偏殿下头闹得不可开交,金銮殿上的天启皇帝,却是趴在御案上提着笔,全神贯注地算计着什么。 这宦官急了,便也在殿外探头探脑。 魏忠贤站在天启皇帝的一边,倒是眼尖的看到了这宦官,顿时知道有什么重大的消息来了,于是朝这宦官使了个眼色。 这宦官会意,立即蹑手蹑脚地入殿,沿着殿的边沿,悄无声息地绕过去,而后将一份奏报送到魏忠贤的手里。 魏忠贤将奏报打开,只轻描淡写地看过片刻,却不禁震惊了。 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连忙将这奏报搁到了天启皇帝的御案上。 天启皇帝还如痴如醉地沉浸在朕到底有多少银子的喜悦之中呢,只随手拿了奏报打开。 这一看不打紧,一看,就跟魏忠贤的反应一样,震惊了! 这自是那香山县的锦衣卫百户送来的讯息,将澳门发生的情况十分详细的进行了汇报。 只见上头写着荷兰东印度公司,今年盈利又暴增,竟是岁入九百四十万荷兰盾。 这个数目,看得天启皇帝瞠目结舌。 就这……一支船队,盈利这么多? 在这巨大利好的消息带动之下,数月之前,在佛郎机,股价就已经开始暴涨了。 九个荷兰盾一股…… 而且这是数月之前的消息,若是不出意外,可能股价还会更高。 至少在澳门,不少商贾已经预期,这东印度的股价已经在十个荷兰盾以上了。 所以澳门以及琉球附近的荷兰、倭国、葡萄牙、西班牙,甚至是汉人私商们,已经开始疯狂吃进东印度公司的股票了,基本上都放出话来,十个荷兰盾收购股票,有多少要多少。 十个…… 天启皇帝已是大惊失色。 朕手中的股票,竟然价值一百五十万两纹银。 涨了十倍…… 天启皇帝觉得自己的心脏有些承受不住了,忍不住捂着自己的心口。 才几个月功夫,十倍的利差啊。 而且这百户还在奏报之下,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商贾们敢于十个荷兰盾的价格大规模的吃进,他毫不怀疑,未来的价格,可能还要暴涨。 天启皇帝将奏报看过之后,随即,目露杀机。 他终于明白,这些佛郎机的使者,为何突然寻到这里来,性命都不顾,只追着张静一要三个荷兰盾、四个荷兰盾来收购了。 原来……里头有巨大的利益。 这样说来,他们都是以为朕和张卿没有得到消息,想来糊弄朕和张卿的? 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胆!”天启皇帝怒容满面。 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敢骗自己和张静一的银子。 “尔等蕃夷,竟如此胆大包天,在这殿中,肆无忌惮,该死……来人,立即拿下,命有司议罪。” 一声令下。 外头早有准备的禁卫们,立即入殿。 个个明火执仗,凶神恶煞的将这些绝望的佛郎机商贾统统拿下。 这佛朗斯眼里已掠过了绝望之色。 这个时候,他甚至已经不在乎自己掉脑袋了。 十倍……十倍的利差啊。 为了这十倍的利差,别说掉脑袋,就算拿他全家的性命豪赌,他也在所不惜。 只是,几个禁卫已将他按倒在地,他还不甘心,口里大呼:“五个,五个……哈哈……哈哈……” 他一下子急切地大叫,一下子又怒容满面,可转眼,又疯疯癫癫的大笑起来。 像是……疯了…… 张静一终于自由了,捋了捋长袖,拉了拉衣身,这才显得没有那般的狼狈。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数,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时候股票应该要暴涨了。 . 第二百四十五章 暴利 股票这玩意,根本就是非理性的产物。 玩的本质就是人性。 从无人问津到暴涨,本质就是人们追涨杀跌的惯性。 这世上,人类的生产力和道德标准可能一直都在变化。 可是人性的本质,却从未改变过。 张静一对此,也不敢说能看透,倘若自己此前不知道荷兰东印度公司会暴涨,以自己的性子,当初当真敢花这么多钱买东印度公司的股票吗? 现如今,一群佛郎机人已被拿了下去。 殿中恢复了平静。 许多人看的津津有味,总觉得欠缺了一点什么。 就这么完了? 许多人表面上是一副,你看看你,成何体统。 心里却是暗喜。 “新县侯,你还说你没有私通佛郎机人!”这时,一个声音在殿中响起来。 说话的,正是那张光前。 可算抓住你的把柄了! 于是他气势汹汹地道:“这佛郎机人都找上门来了,新县侯,你到底和他们私下里做了什么买卖!如今国家正在危难之秋,佛郎机人历来狼子野心,重利而忘义,新县侯与之勾结,这要置我大明威严于何地?” 明朝最大的特点,就是朝中养着一窝成日以批评著称的所谓清流。 但凡有一丁点的机会,他们便少不得拿出来说事,今日骂这个,明日骂那个。 而恰恰是这样的喷子,却往往能得到巨大的名声。 社会风气如此,以至蔚然成风。 天启皇帝重用魏忠贤的原因,也正是因为这个因素。 当初天启皇帝刚刚登基的时候,东林与浙党、齐党彼此互喷,闹得天翻地覆,任何的国家大事,都能相互攻讦几个月。 天启皇帝忍无可忍,于是下诏,训斥他们都别骂了,国家大事要紧。 可依旧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反而引火烧身,大家都将矛头指向了天启皇帝,说天启皇帝断绝言路。 于是……天子震怒,厂卫开始动手。 即便是如今,这样的情况依旧没有改观。 因为某种程度而言,以前大家相互对骂,是狗咬狗,现在你四处去骂人,风骨就显得更盛了。 你看,皇帝不让骂你还骂,是不是显得你特别厉害。 可偏偏,内阁大学士碰到这样的喷子,却是毫无作为,毕竟他们也是文臣,是靠廷推才能入阁! 这就意味着,一旦你去约束张光前这样的人,反而会让天下人的清议矛头指向你的身上,到时不但名声丧尽,而且会引来无休止的攻讦。 张光前一席话,立即让不少人跃跃欲试。 于是又有人站出来厉声道:“对呀,新县侯难道不该给个说法吗?你与这佛郎机人,到底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张静一鄙视地看了这些人一眼。 这等鄙夷的目光,自然是让张光前等人勃然大怒。 张静一则是平静地道:“没错,本侯确实和佛郎机人做了一些小买卖。” 张光前人等,本以为张静一一定会拼命抵赖,矢口否认。 可哪里想到,张静一居然亲口承认了。 这一下子,却让所有人哗然。 张静一则是继续道:“不只是本侯,便连陛下,也和佛郎机人私下做了一些买卖,你们既然要追究,那么就追究吧。” “……” 天启皇帝一愣,他本还趴在御案上继续演算呢!现在他没心思顾忌其他的事,只想知道自己到底挣了多少银子。 可哪里想到,张静一直接将一切大白于天下。 于是,群臣哗然。 “新县侯这就更该说清楚了,你们究竟在私下里,做了什么买卖?” 张静一很坦然地道:“也没做什么买卖,就是花了几十万两银子,买了一些佛郎机人的股票而已。” “股票……就是那废纸?” 这事……大家都有耳闻,佛郎机使者到了京城之后,立即就传出了不少消息来。 “你花了陛下数十万两银子,就买了那些废纸,新县侯,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资敌。” 张静一心里憋着笑,其实看着这些脸涨红,啥事都很较真的家伙们,还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他轻描淡写道:“废纸?这废纸的价格,可不低,如若不然,那些佛郎机人寻到这里来做什么?他们就是想要来收购这些废纸的。” 此言一出,大家不禁想起了方才那些佛郎机人的异常举动,倒是觉得和张静一的话有些吻合。 张光前却是冷笑,不屑地道:“这些废纸,又能挣几个钱。” “挣不了多少。”张静一道:“我的预料,也就是涨了十倍吧,不过是几百万两纹银而已。” “……” “……” 殿中雅雀无声起来。 张静一叹息道:“可惜啊……市面上的股票只有这么多,如若不然,该多买一些才是!那些佛郎机人……真是愚蠢,区区几个银币,就想收购我的股票,他们也不想想,陛下睿智无比,乃是千年难出的奇才,怎么会上他们这个当?莫说是几个银币,便是十个二十个银币,也不会轻易售出的。噢,对啦,你们说我与佛郎机人勾结,这话就不对了,这分明是陛下圣明,明察秋毫,命我前去收购股票,随手挣了佛郎机人几百万两的纹银,这下好了,现在你们这般污蔑我,却说我私通佛郎机人,我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 “什么……” 殿中顿时又是哗然。 所有人窃窃私语。 张光前的嘴张得很大。 几百万……两纹银。 钱这么好赚的吗? 天启皇帝却已是挑眉道:“诸卿……既然张卿都已说了,那么朕就不隐瞒啦,没错……朕确实挣了一些银子,充实内帑,朕这是念着百姓疾苦,实在不忍再摊派饷银,这才出此下策,从佛郎机人手里,挣一些蝇头小利。” 朕不装啦,朕摊牌,你们爱议论就议论去吧。 许多人不免错愕地看着天启皇帝,一时说不出话来。 天启皇帝又道:“下旨,辽东的欠饷,这个月,朕会命人押送过去,至于各省弹压流寇的钱粮,内帑这边,出三十万两,其余的,国库来弥补不足。” 天启皇帝说话很有底气。 发财了。 此时,百官们依旧还在议论纷纷。 天启皇帝却心里憋着笑,虽觉得畅快淋漓,这个时候,却不想再和群臣纠缠了,便道:“就如此,罢朝!噢,还有,张卿为朕办事有功,你们都该好好学着,想着该如何为君分忧。” 天启皇帝说着,连忙动身,起驾暖阁。 张静一这个时候,却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人们都不可思议的看着张静一,却在此时,又有宦官道:“新县侯,陛下召您去暖阁觐见。” 张静一叹了口气,道:“知道啦,真是的,几百万两银子的买卖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陛下急什么。” 口吐芬芳,人却一溜烟的,跑了。 名副其实的装完逼就跑。 群臣瞠目结舌,看着张静一的背影已是去远。 这时候……是人都坐不住了。 此时,大家的眼里全是银子……白花花的。 心底的欲望,早已勾了出来。 这就好像见别人中了彩票头奖一般。 那张光前顿时觉得很不是滋味,张口还想骂点什么,可现在……已没人理他了。 ………… 张静一匆匆抵达了暖阁。 却见天启皇帝正一手提着笔,一手拿着算盘打的噼啪作响。 他似是听到动静,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随即喜不自胜地道:“张卿,你可知道,朕算过啦,方才有锦衣卫奏报,咱们的股票,涨了九倍。” 张静一看着惊喜连连的天启皇帝,却是镇定自若地道:“陛下,才九倍而已,这才是开始呢,现在京城的消息很滞后,若臣猜测得没错的话,往后隔三差五,都会有好消息来,陛下要沉得住气,这股票还要涨。到时陛下需要银子,卖一点便是,不过没有十三个荷兰盾,绝不要轻易卖。” 天启皇帝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他兴奋地道:“真没想到,真是没有想到啊,这海贸,竟能获利如此巨大……张卿,方才你失言啦,咱们挣了银子,偷偷挣了便是,何故当着大庭广众,告诉百官咱们盈利了十倍呢?” 天启皇帝对此耿耿于怀,要闷声发大财啊,朕现在挣了这么多银子,多少人会打主意? 还有你们张家,不知多少眼睛盯着呢! 张静一笑呵呵地道:“陛下,臣方才确实冒失了,不过臣这样做,自然有臣的考量。陛下有没有想过,一个东印度公司,可以获利如此巨大。咱们买了他们的股票,跟着分了一杯羹。可说起来,陛下和臣,其实也不算是最大的股东。既然他们荷兰人能开公司挣钱,咱们大明为何不可以?陛下乃是九五之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这样的好处,难道不该我们自己来吗?臣方才放出这些话,其实就是让人看到其中的巨大好处,为陛下开个公司,做准备呢。”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顿时身躯一震,眼里又开始冒光。 ………… 第二章送到,老虎加油更新,争取早一点。 . 第二百四十六章 功不可没魏公公 天启皇帝本来还沉浸在暴利之中。 可张静一的一席话,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对于荷兰东印度公司,天启皇帝其实早就研究透了。 说实话,谁要是将自己半个家底掏出来,砸在某个股票上,几个月的时间,也会将这玩意研究得透彻无比。 现在的天启皇帝,不敢说大明通晓股份制公司第一人,可他说自己排第三,绝没有人敢说自己排第二。 这一次之所以大赚,其实是跟着这巨大利好消息的东风,跟着分了一杯羹。 可问题就在于,朕是皇帝啊,朕是跟着喝汤的人吗? 天启皇帝激动得要说不出话,缓了半天,才嚅嗫着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朕明白啦,真是想不到这海贸的利益竟是大到了这样的地步,张卿的意思是,咱们自己成立公司,学那东印度公司一般。荷兰区区一个弹丸小国,尚且可以滋生如此巨利,我堂堂大明,自然不能落后于人。” 天启皇帝果然一点就透。 而张静一的目的显然就在于此。 得先给天启皇帝尝到甜头。 尝到了甜头之后,一夜暴富,十五万两银子变成了一百五十万两,甚至是两百万两。 那么,大明皇帝还会甘心于做个散户吗? 股市这玩意,但凡沾上,就很难脱身了。 跑不掉的,莫说是挣了大钱,就算你做了韭菜被人轮番去割,也依旧跑不掉。 “正是如此,大明也要有一个东印度公司,只要陛下出面,大明的东印度公司,获利绝不会在荷兰东印度公司之下,陛下……以为如何?” 天启皇帝背着手,来回踱步,此时他也兴趣昂然,斟酌道:“规矩可以学荷兰东印度公司,这蕃夷看来也确实有他们的长处,先有船,有了船之后,进行贸易,贸易获利之后,发行股票,而后不断地推高公司的价值,公司价值推高,获取源源不断的白银,造更多船,有更多的船运,通过海贸,攫取更大的利润。这……没有错吧。” 张静一点头道:“没有错。” “朕研究过东印度公司的股权结构,还有派息分红的方法,除此之外,还有其公司的架构,大船出了海,海外的情况瞬息万变,所以……必须得授予公司和船长全权,如若不然,事事都向朝廷禀报,这船队便办不成了。朕听说,西班牙和葡萄牙都有船队,可论海贸,所得的利润,却远不及荷兰东印度公司,这没有错吧。” 张静一道:“正是如此。” 天启皇帝颔首:“现在的问题是,人员和船从哪里来?没有人和船,这海贸便办不成了。” 张静一便道:“要有一支船队,确实没有这么容易,佛郎机人说百年海军,其实就是这个缘故,因为能乘风破浪,穿越大洋的舰船,需要百年才能生长出来的佳木,同时需花费大量的时间进行处理。据臣所知,我大明的水师,倒也有一些船,只是这些船要嘛年久失修,要嘛就是没办法前往远海……” 天启皇帝背着手,喃喃道:“是啊,朕所虑的,就是如此,没有船,这买卖就做不成了。” “陛下,要不,我们试一试招抚海贼。” “招抚海贼?”天启皇帝微愣:“这是什么意思?” 张静一道:“据臣所知,这外海有不少我大明的私商,我大明虽然开海,可是所需的海引、货单,却是十分繁杂,寻常的百姓,是弄不到这些的。因而,他们起初是走私,后来索性盘踞在外头的海岛成了海贼,若是陛下张榜,对他们进行招抚,愿意用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方式,陛下提供一部分钱,他们出人力和舰船入股,臣看……这事可以试一试。” 天启皇帝诧异道:“他们肯上这个当……” 张静一听到这里,自己也乐了。 其实对于这些海贼,朝廷不是没有招抚过,不过都不成功,根本原因就在于,一旦招抚之后,朝廷就要求他们登岸,可能会给头领授予一个官职,可对于海贼们而言,他们是不习惯这样的拘束的。 再加上……就算是招抚,其实也有巨大的风险,一个不好,登岸之后朝廷突然动手,就可能成了瓮中之鳖了。 张静一想了想道:“若是用原有的方式进行招抚,肯定是不成的!可陛下难道忘了,现在是我大明要成立公司!成立了公司,自然让他们继续跑船,只需到时候,他们立了功劳,授予他们官职即可。获得了利润,大家按股份来分账,他们也绝不吃亏。再者说了,有了大明的支持,他们原本需要提着脑袋才得到的丝绸和瓷器,却也轻易的靠岸收购,他们从外头贩运来的香料和各国特产,也可在我大明口岸销售。难道还怕他们不肯来吗?” 看着天启皇帝略带犹豫的表情,张静一又道:“陛下……既然决心要干这个,指望招募良善的百姓去跑船,是注定不能成功的,海上和陆上不一样。反而是这些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海贼,只要照着东印度公司的规矩来,他们自然也没有什么顾虑。” 天启皇帝听罢,觉得颇有一些道理,却依旧有着担忧,便道:“朕只怕这些人难以驯服。” “做生意,就不能用驯服的思维。”张静一道:“最紧要的是合作发财。那些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长,其实有不少都是劣迹斑斑,从前都是海盗。这汪洋大海上,危机重重,不是胆大包天的人,怎么肯过这样的苦日子?冒这样的风险?臣还听说,在佛郎机,有一国叫英吉利,便招募了大量的海盗为其效力,如今也是风生水起,得意的很哪。陛下,这等弹丸之国,尚且如此,我大明若是要干,到时能获利几何呢?” 天启皇帝不由道:“朕若是如此,只怕满朝公卿泪都要流干了,毕竟……我大明乃礼仪之邦,和那些蕃夷是不一样的……” 他很犹豫,就算他不认同那些清流,可这种骨子里的天朝上国思维,即我文明,你野蛮的思想,其实还是十分严重的! 而且……一旦如此,势必阻力重重。 张静一此时却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拉良家妇女下水的龟公。 张静一沉默片刻,而后道:“陛下,获利甚大啊,想一想那东印度公司……” 这句话果然管用。 天启皇帝想到那许多的白花花的银子,身躯一震,顿时又精神抖擞起来:“虽然如此,可是朕克继大统,承祖宗基业,如今国家内忧外患,朕岂能置之不理呢?如今内帑亏空,只好想尽办法,弥补不足了。何况许多海贼,本也是良善百姓,只是当今天下,灾难频繁,不得已才下海从贼。朕为天子,乃天下子民的君父,又岂忍让他们在外颠沛流离,而朝廷对他们大加杀戮呢?朕意已决,就这么办了,招募海贼,准他们以舰船和人员入股,允许他们靠岸,采买和售出货物,一切章程,都照荷兰东印度公司来办,公司内部……设董事……董事诸权益,朕会令行颁旨确立……” 天启皇帝最后道:“好啦,这件事不容商量了,谁若是敢阻止,便是不允许朕向列祖列宗尽孝,这定是勾结了建奴,意图谋反,张卿,你觉得这样可以不可以?” 张静一感受到魄力了。 忙点头道:“陛下圣明。” 天启皇帝此时却是道:“不过,只怕那些海贼不肯来。” “臣有一个主意。”张静一自是有准备的,笑着道:“一般的海贼,肯定不敢来的,可是呢……若是有一个人站出来作保呢?” “作保?”天启皇帝一愣,不禁疑惑道:“世上除了朕,还有这样的人?” 张静一就直接道:“魏哥可以。到时请魏哥来张榜,就以魏哥的名义来发誓,但凡不信守誓约的,魏哥便三刀六洞,全身流脓疮。魏家子弟,统统烂屁股而死!此等赌咒,海贼们或多或少会相信的。何况魏哥声名远播,谁不知道他乃陛下身边红人,多少的国策,都出自他的手里?在人们心目中,魏哥就是陛下,陛下就是魏哥。最紧要的是,魏哥对陛下,赤胆忠心,他一直对臣说,陛下待他恩重如山,他这些年,无一日不想报效陛下,哪怕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天启皇帝听得脸色忽明忽暗。 张静一兴冲冲地继续给他谋划道:“你看,这不赶巧了吗?海贼们一看,好家伙,大名鼎鼎的魏公公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不能信的?就算海贼狡诈,未必全信,可只要有一部分人相信就可以了。而魏哥呢,趁此机会,能为陛下分忧,他心里不知该多高兴呢!若是陛下不给他这个机会,他反而每日忧心如焚,寝食难安,也不自在!” 说到这里,张静一顿了一下,最后无比真挚地道:“陛下,您就给他这个机会吧。” 第二百四十七章 诏命 诏安这样的事,最重要的是取信于人。 毕竟这是杀头的事,朝廷的信用到底怎么样,鬼才相信。 可怎么取信于人呢? 一般的旨意,说实话,是很难让人愿意动心的。 思来想去,还是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某些传统方法最可靠。 那就是赌咒发誓。 当然,赌咒发誓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的。 你得够级别。 比如皇帝。 当然,天启皇帝总不能跳出来说,你们放心上岸吧,我若是违反约定就不得好死,全家死绝。 这话说的,做皇帝的是决不能干这样的事的。 可在天启朝,还真巧了。 有一个人,外头的人都说他是九千岁,全国上下都在给他建造生祠。 几乎所有的人都深信这个人说出来的话,跟圣旨没有分别。 他的权势滔天。 虽然在张静一看来,魏忠贤再如何权势滔天,都不过是天启皇帝的奴才。 可那些百姓们却对此深信不疑啊。 经过了大儒和无数士人们孜孜不倦的诋毁之后,大家已经相信,魏忠贤的权势大得可怕,甚至已经掩过了皇帝,朝中的大小事务,都由他一人来决定。 反正所有可怕的事,都是他干出来的,他想咋干就咋干。 关于这一点,张静一真的很感激那些读书人,没有这些人长年累月的教诲和传播,还真起不到这样的效果。 天启皇帝道:“好,待会儿传魏伴伴来,朕来交代他。” 张静一大喜道:“若是魏哥肯干,那么事情就等于成功了八成了。不过臣有个不情之请,陛下能不能到时别提这是臣出的主意,臣……怕坏了咱们哥俩的感情。” 天启皇帝其实对于张静一的主意将信将疑,他魏忠贤发个毒誓就能取信于人,真的吗?朕怎么不信呢? 现在听张静一这般说,天启皇帝道:“你放心便是,朕又非长舌妇。不过……这招抚海贼,却还需你来,公司的事,朕是股东,你也需做股东,这买卖交给别人,朕是不放心的,何况他们也不懂。” 张静一便立即道:“臣和魏哥一样,自是对陛下忠心耿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很好。”天启皇帝满意地点头,定了定神道:“你先退下吧,朕去和魏伴伴说。” 张静一又行礼:“臣告退。” 出了暖阁,此时,魏忠贤却恰好迎面过来。 魏忠贤一见到张静一,顿时喜笑颜开:“张老弟……听闻你又立新功了,恭喜,恭喜。” 虽是恭喜,可不免有几分山西老陈醋的酸味。 张静一朝他行礼:“魏哥……你近来脸色不好,一定要保重自己。” 魏忠贤便笑着道:“哎,这没法子啊,咱得为陛下分忧。” 张静一其实正心虚呢,可能是自己的脸皮还没有渡劫成功的缘故,便忙含糊不清地道:“魏哥忠心耿耿,实在令人钦佩。好啦,我还有事,先告辞。” 魏忠贤笑了笑,看着张静一的背影,他心里倒是对张静一有些佩服了。 羡慕嫉妒恨啊,这家伙没有阉割,居然也能混得风生水起,这样一想,便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划不来了。 于是,他兴冲冲地进入暖阁,快步上前,随即就道:“奴婢恭喜陛下,贺喜……” 天启皇帝也同样笑着看魏忠贤:“魏伴伴啊,你来的正好,朕正要寻你呢,来来来,给魏伴伴赐座,再给他上一副茶。” 天启皇帝和蔼可亲地吩咐随侍的小宦官。 而魏忠贤的心,顿时就沉下去了,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 张静一打道回府,心里愉悦得很,如今这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股票,是暂时不必抛售的。 未来肯定还能涨一涨。 现在市面上股票奇缺,肯定会有一场抢购潮。 不过张静一还惦记着那佛朗斯呢,便让人想办法通融,将这几十个葡萄牙的使者解救了出来。 佛朗斯几个被领着到了新县。 张静一就板着脸对他们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擅闯宫禁!” 佛朗斯一听,连忙道:“我们只是想买股票。” “这是大明,不是你们佛郎机,也不是你们可以随意闹事的地方,实话和你说,陛下本要将你们统统处死的,若不是我为你们美言,你们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这佛朗斯等人却没有承张静一的情。 钱都没了,你就是强盗。 张静一又冷笑道:“别以为本侯是个傻瓜,难道我不知道这股票已经大涨了吗?这个时候,你们花三五个荷兰盾,就想买我这股票?是不是太看轻本侯了?” 此言一出,佛朗斯几个顿时心沉到了谷底。 见他们面如死灰的样子,张静一接着道:“这股票,我自然还是要卖的,只不过,就算要卖,也不是这个价。” 佛朗斯已知完全没有可能了,尤其是张静一身边几个护卫,个个死死地瞪着他们。 打又打不过,骗又骗不到,也只好道:“是……” 张静一道:“诸位在京城里,多走走,多看看吧,到时候说不准,我们还能做个买卖呢。” 说着,打发走了这些佛郎机人。 张静一此时心情轻松,却正好卢象升进来,朝张静一行了个礼,道:“新县侯,管邵宁他们已抵达封丘了。” 张静一道:“抵达了便好,让他们按计划行事即可。” 卢象升点头,忍不住叹息道:“真是多事之秋啊,京城已经招纳了这么多的流民,可这天下,终究还是乱了,说来说去,还是地方官吏贪婪无度,那些士绅人家,仗势欺人。” 卢象升说着,坐下。 对于大明的未来,卢象升已是忧心忡忡。 他对于大明,多少还是有感情的,如若不然,也不会肯跟着张静一在新县花费这么多的精力了! 张静一见他如此,便道:“是啊,我也是这样认为,照这样下去,内忧外患,天下非要大乱不可。” 这是实话。 张静一见了太多的景象,以至他越发能感受到王朝末年是什么样子,就好像一潭死水,你无论怎么搅动,它依旧带着巨大的惯性,令你生出无力感。 卢象升随即道:“侯爷,你说,我们推行新政……若是放在整个大明,可以延续国祚吗?” 张静一摇摇头:“新政?新政有什么用?大明迄今为止,有多少次新政,正德年间的时候,刘瑾新政。到了张居正的时候,也弄了新政,现在咱们的这位九千岁,难道不也是新政吗?除了张居正的新政好一些,可这种好处,也是有限,终究任何的新政,到了最后,还是成了盘剥和榨取的工具,只是换了一个名目而已。” 卢象升听罢,更加觉得担忧:“难道当真没有办法了?” “还有一个办法。”张静一目光炯炯地道。 “噢?还请侯爷赐教。” 张静一斩钉截铁道:“破旧立新!” “破旧?”卢象升似乎能感受到了,张静一身上所散发的冷漠。 很快,卢象升就不追问了。 他很明显的感觉到,接下来继续问下去,可能是一些犯忌讳的事,于是他对这个话题微笑不语。 缓了缓,转而道:“学生去新区一趟,看看薯粮入库的事。” 张静一点点头! 独自一人,倒是自在,他拿出一个簿子,而后在这簿子里开始提笔记下几个名字,这头一个名字,赫然写着:“张光前”。 而后,张静一起身,如今这公司的事,只怕要开始布局了。 两日之后,在天津卫,皇榜便已开始四处张贴。 天津卫本是一处军镇,起初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人烟。 不过随着大明定都北京,这里又是海运和大运河的交汇之处,除了成为军事重镇之外,也成了京畿附近,与北通州一样的商业重镇。 南来北往的商贾有许多……现如今,北地乱成一团,可京畿附近,却还算是安定。 人们对着这新张贴的皇榜,却是议论纷纷。 这皇榜是司礼监发出的,上头却没有盖上内阁的大印,显然,这是中旨! 所谓中旨,就是不经内阁和六部,直接下达的旨意。 当然,中旨从法律效应而言,总是不免有些欠缺。 而里头,则是九千岁的口吻,颁布了诏令,赦免所有的海贼,要求他们在一个月之内,赶往大明各处口岸报备! 若是报备,则准许他们继续从事海贸,如若不然,则继续以逆贼处置,绝不姑息。 当然,里头别开生面的,是九千岁的赌咒发誓,他允诺对海贼绝不侵害,不但允许登岸,而且允许他们回乡,甚至可以酌情,准许他们正规海商的路引等等,若是违反誓言,他魏忠贤如何如何。 大家看着这个,便都禁不住笑起来。 太监就是太监啊,瞧瞧人家这话…… 也有人摇头,低声道:“这只怕又是那阉贼写的乱诏,魏忠贤权势滔天,已经到了越过皇帝下诏的地步,太可怕了。” “陛下昏聩不明啊。” 人群之中,有人在看过皇榜之后,若有所思,却很快,消失在人流之中。 过了两日,便有小船悄悄地出海……带着陆地上的音讯,前往汪洋深处。 第二百四十八章 义薄云天 陛下推进的速度很快。 而且直接下中旨,根本不给百官商量。 在中旨下达之前,除了有限的人之外,几乎没人知道。 于是乎,百官们瞠目结舌。 张静一也懵了。 这操作,简直就是骂名勇往直前啊。 果然……利益熏心了。 据说宫中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宫里的用度开始增加。 奢靡? 有钱奢靡一点怎么了? 张家其实也早奢靡了一回,当初邓健趁着价格低,买下了不少的宅子。 现如今,选了一个占地最大,最宽敞的,让人修葺了几个月之后,便要准备搬家大吉了。 宅邸占地七十五亩,如此巨大的面积,足以和京城里的豪族比肩了。 里头的许多陈设都是购置来的样子,不过却是刷了新漆,好在砖瓦没动,主要是添置了许多的家具。 只是这漆味还未散,虽然张天伦极想早一些搬过去,这辈子还没住过这么大的宅子呢,张静一却不断劝说,得另择吉日。 油漆这玩意,不散个一年半载,人要害病的。 张天伦因此而心里遗憾,不禁叹口气道:“如此也好,免得被人说闲话,说起说闲话,为父就想起了你的三叔公,你那三叔公啊……哎……” 摇摇头,张天伦显得心事重重。 张静一倒是好奇地道:“我那三叔公,到底是生是死?” “其实为父也不知。”张天伦道:“不知他的音讯,也不晓得他的死活。” 张静一不禁唏嘘起来,他很能明白父亲的感受,年纪越大的人,越是容易生出眷恋之心。 就比如这三叔公,虽然每一次提起来都像是用来警示他的。 可张静一却知道,其实只是父亲留着一个念想呢。 张家本来就人丁单薄,至亲只有这么几个,再加上邓健、王程、张素华这三人,便再没有其他人了。 张静一心里不禁唏嘘,于是又道:“三叔公若是还活着,该有多大?” “应当比为父大几岁。”张天伦道:“他乃神宗万历九年六月初九所生,老夫是神宗十二年九月初九。” 张静一不免诧异道:“年纪这么小,这样说来,阿爷的身体,当时倒是硬朗的很。” 张静一心里窃喜,这具身体,看来也没这么糟,从遗传学而言,啧啧…… 张天伦则是瞪了张静一一眼:“畜生,你胡说什么?” 其他事,张天伦是不计较的,可是牵涉到了祖宗,便不同了。 见张天伦发火了,张静一忙道:“没,没有,父亲,你不要想歪了,我的意思是……” 想了老半天,找不到借口了,索性一溜烟:“啊,我突然想起,我得进宫去了,陛下要和儿子商议招抚海贼的事。” …………… 外海。 在这万里碧波的大海上,几个海鸥在天空盘旋,翱翔于碧海蓝天之间。 一只海鸥徐徐滑落,随即,没入一个海岛。 这海岛不大,呈月牙形,如此一来,月牙的凹陷位置,就成了天然的避风小港。 小港里停泊着七八艘海船,大小不一,风帆已撤去,而此时,这岛屿深处,沿着山脊,便是一排排屋舍。 最重要的位置,则是一处类似于大寨一般的建筑。 此时,许多人从四面八方过来。 这些人个个肤色古铜,面色都显狰狞,一个少年乖乖地尾随着一个瘸子,搀扶着他朝那大寨走去。 这瘸子道:“待会儿到了里头,一个屁都不许放,晓得了吗?也决不可随意东张西望,万万不可惹北霸天他老人家不高兴。” “阿爷。”这少年点点头,却又好奇地问道:“北霸天这样吓人吗?” “那是自然的,他杀人不眨眼,咱们这三十六岛的好汉,都怕他,若是惹他不高兴了,他说不定就将你沉海喂鱼了。” 少年听了,禁不住失笑道:“可咱们这些好汉,都是狠角色,哪一个不是杀人不眨眼的?” 这被少年称作阿爷的老人,显然是带着自己的孙子来见世面的。 此时,他随手把腰间挂着的一个葫芦摘了下来,而后喝了一口里头藏着的酒。 酒水入喉,他哈了一口气,才又道:“平日里,只让你在岛上,极少让你出来见世面,怕你年纪还小,不晓得这海里的规矩。不过阿爷现在觉得,你也也大啦,有些事,是该和你说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便又继续道:“孩儿啊,这北霸天,也不只是因为会杀人才吓人,真要论凶狠,你说的没错,这满天下,哪一个在海里讨生活的不凶狠呢,不凶狠的人活的下去吗?只不过……这北霸天除了凶狠,最紧要的是……他义薄云天。” “义薄云天?”少年听罢,兴趣浓厚起来:“只怕是虚言吧,未必能当着。” 老者听他这般说,顿时大怒,拍他的脑壳,恶狠狠地道:“你切莫胡说,小东西,你还敢对北霸天不敬不成?你可晓得,这北霸天,从前也是京城里的公子哥?他家里殷实,据说当初他的父兄还都做官的呢。可但凡只要有落难的兄弟去找他,他便绝不皱眉头,带着大家每日吃喝玩乐,尽心款待。” 少年不以为然地道:“这也不算什么。” 老者冷笑道:“有一次,岭南大寒,那一个冬日,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岭南那地方,再冷能冷到哪里去,可是那年大寒之后,岭南那儿不少在海里讨生活的弟兄,个个冻坏了,却是这个时候,那北霸天听闻了这件事,居然连夜便购置了一大批的棉衣,飞马送去了岭南,花了一个月才送到,听说那一趟,为了送棉衣,他花费了重金,中间数十匹快马运送这棉衣的花费,却是不小。棉衣倒不值几个钱,可岭南没有御寒的棉衣,你说说看,这难道不是雪中送炭吗?” 于是,这少年终于忍不住咋舌。 老者又道:“还有一次,是个好兄弟,死在了外头,他家里有一个妻子,已怀有了身孕,北霸天与这兄弟乃是朋友,北霸天听说之后,当即便对人说,这兄弟的遗孀现在死了丈夫,将来日子怕是过不下去了,她肚中的孩子,生下来便没了爹,我与那兄弟乃是生死之交,今日便索性娶了嫂子!自然,这是假娶,却可以这样的理由,让嫂子送去我家里的照料,等孩子生下来,我便是他的父亲,自此之后,我将他当自己的亲儿子看待。” “呀……”少年听到这里,禁不住肃然起敬起来。 老者又道:“他做的这些事,最终被他的家人识破,最后被家里赶了出来。他本是有钱的公子哥,后来却千金散尽,自己过着苦日子,却从不为此抱怨,但凡还有五湖四海的弟兄寻他,他也绝不推辞,最后因为受了一个朋友的牵累,不得不逃出京师,自此沦落江湖,下海为盗。你说说看,这样的人,你能不敬吗?” 少年这下老实了,直接点头道:“这样的好汉倒是稀罕。” 老者便道:“所以在这三十六岛,哪一个船主之间若有矛盾,大抵都经他来调解。只要他开了口,弟兄们也都心悦诚服。咱们在外头劫了船回来,这宝货也是经他过秤来分,这样弟兄们才信得过。若是谁有了仇隙,也需寻他,由他来主持公道。不说其他地方,只说这一片海域,只要报出他的名字,谁敢造次?咱们是在北海里讨生活,因而才有了北霸天之名,这诸岛数千的人在此讨生活,也都仰仗他来给大家伙儿掌舵,往后你跑船,需记着,在这北海之地,谁也不必怕,唯独若是北霸天,你一定要让着。别人吩咐你什么,你切切不可轻信,可若是北霸天吩咐你做事,你却定要全力以赴。咱们奉北霸天为主,自然也要效仿北霸天的义气。” 少年很干脆地道:“孙儿记住了。” 少年此时已生出了崇敬之心,忍不住又问:“这北霸天叫什么名字?” 老者便拉起了脸来,恼怒道:“你这混球,连规矩都不懂了,咱们落海为寇的人,本就是朝廷通缉的贼子,下了海,便要改名换姓,任谁都不可随意现出自己的真名,如若不然,朝廷侦知,就要祸及家人!甚至,只怕连埋在地里的祖宗也要挫骨扬灰了!这些话,莫说我不知道,我便是知道,也定要死也烂在肚子里。” 说话间,这一老一小,已至聚义厅中。 许多像他们这样的海贼,也纷纷到了,个个装束怪异,奇装异服,竟还有几个佛郎机人也掺杂其中。 就在这个时候,却有一人徐徐踱步进来。 众人一见此人,顿时抖擞精神,纷纷殷勤地见礼。 这人只是含笑朝大家点头,背着手,对靠门最近的一个肥头大耳的海贼道:“黄毛怪,你又壮实啦,哈哈,看来这些日子,吃的肥羊不少。” 这肥头大耳叫黄毛怪的海贼毕恭毕敬地道:“都是托您的福,报了您的名号,哪里都去得,您老人家近日可好?” 第二百四十九章 巨寇 这老者正是北霸天。 所过之处,一群凶神恶煞的海贼骤然间变成了鹌鹑,有对他畏惧的,有对他肃然起敬的。 北霸天轻描淡写地坐在了这聚义堂的主座,顾盼四周,轻飘飘地道:“坐。” 一个坐字,海贼们才纷纷坐下,个个看着北霸天不出声。 缓了一下,一个海贼才站了出来道:“前些日子,东胜号船主遭遇了倭船,对方不守规矩,率先袭了东胜号,东胜号奋力反击,终是力有不逮,只有一个伙计逃了回来。这事,弟兄们怎么说?” 北霸天不说话,只取了腰间的葫芦,给自己灌酒。 于是众人七嘴八舌,这个道:“还能说什么,他们不守规矩,自是想办法袭了他们的巢穴便是,为弟兄们报仇。” 又有人道:“近来倭人与佛郎机人贸易,得了不少火枪,这点子只怕有些硬。” 北霸天咳嗽一声。 众人顿时便都不做声了。 北霸天笑了笑道:“这件事,我知道,是在上月初二出的事,死了七十二个弟兄,还被劫走了一批货,对吧?” 众人道:“是。” 北霸天叹了口气,露出了几分哀痛,道:“死的那个老八,和我是歃血为盟的兄弟,当初咱们一道在北海打天下,是过命的交情。” 众人默然。 “老兄弟了啊,如今葬身鱼腹,临到老了,却是崴了脚,被人劫了道,实在唏嘘。”北霸天说着,忍不住泪水打在了眼眶里。 于是众人义愤填膺起来:“我等愿随大哥,为老八报仇。” 北霸天擦拭了眼泪,他身上并没有散发什么匪气,倒像个痛失了故旧的人,随即,他慢慢地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才道:“将人押进来吧。” 众人听罢,一头雾水,回过头去看大门。 却见几个汉子,已押着一个倭人进来。 这倭人五花大绑,口里叽里呱啦,可这里头有不少人是略通倭语的,顿时有人低声道:“便是这个倭人,冤有头,债有主,不曾想,他竟落在了大哥的手里。” 众人哗然。 北霸天压了压手,道:“都是在海里讨生活的弟兄,咱们是如此,这些倭人也是如此。刀头舔血,性命都不顾,为的是什么呢?不过是求活而已。可我一再说,做人要讲道义,这道义并不是说,让大家伙儿快要饿死了,却不能去抢别人的吃食。而是说,大丈夫行事,要的是光明磊落。便是这石原太郎袭了老八的,我闻讯之后,立即带着船亲往他们的巢穴,趁着天黑,将人绑了来,石原太郎,你有什么话说?” 这倭人便跪下,拼命地求饶起来,大抵是说自己利益熏心之类。 北霸天叹了口气道:“你的父亲,其实我也认得,当初你还小,你那爹在这北海一带,也算是守规矩的人,只是可惜,你学到了你父亲的凶狠,却没学到你父亲立足于汪洋的手段。” 只见这石原太郎只是跪着,不断地磕头。 北霸天又叹了口气:“可惜了。” 说话之间,他已犹如闪电一般,拔出了腰间的匕首,而后狠狠地一匕首扎进石原太郎的喉头。 石原太郎顿时浑身抽搐,死死要抓住北霸天的手,可北霸天的手很快,他拔出匕首,就好像杀鸡一般放血,趁着这石原太郎没有死透,又将匕首狠狠的插进喉头上去,而后匕首在喉头搅动,石原太郎已是鲜血喷涌,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头里软骨和肉被搅碎的声音。 终于,北霸天将匕首拔出,他回过头,背对着石原太郎,石原太郎的身躯直接瘫下,已是死透了。 北霸天擦拭了匕首,口里则是平静地道:“外头那一船人,也统统都杀了吧,为老八报仇。记着,给他们一些痛快,都是活着受苦的人,总该让人死的舒坦一些。” 一个年轻人便按着刀,点头道:“是,爹。”说着,大摇大摆的去了。 北霸天慢悠悠地回到了座位:“这件事,便算是到此为止了。老八的尸骨,已经被他们抛下海里啦,就算是想找,只怕也找不回。咱们这些人,流落于海外,便是死,也是死在异乡,无论是不是安葬,又有什么分别呢?也罢了,老八吃了半辈子的鱼,临末了,就当赔罪吧。” 众人纷纷道:“大哥为老八报仇雪恨,我等惭愧,没有搭上手。” 北霸天又喝了一口酒,随即道:“今日召你们来,还有一件事,那大陆之上各地张发的榜文,你们可都看了吧。” 众人一听,顿时都哄笑起来。 朝廷诏安,他们不是没有见识过,可有几个人受得了这诏安呢? 回到了路上,这快意恩仇的人就得成为顺民,随便一个小吏都敢欺负得你抬不起头来,哪里有这里畅快? “这是官府的诡计。” 北霸天却是摇摇头道:“这一次不一样,皇榜里居然提到了佛郎机人的东印度公司,可见此次,朝廷对这海上的事,有了新的见识。” 便又有人道:“只怕有诈。” 北霸天又摇头,道:“若是皇帝老子的许诺,我才不理呢,可偏偏是……那魏忠贤的赌咒……这就有几分意思了,这沿岸各州府,现在都在给魏忠贤立生祠,可见魏忠贤已是权倾朝野,若没有诚意,这魏忠贤绝不会拿这个开玩笑。” 有人便道:“可是我听闻,东海的郑氏,南海的李氏,统统都说朝廷此等伎俩,不过尔尔,切切不可深信。” 这汉人之中,三大海贼,一个是北海的北霸天,一个是在倭国海域一带活动的郑氏海贼,还有一伙,便是盘踞于吕宋一带的南海李氏。 在大家看来,其他海贼对这皇榜都不屑于顾,北海这边,自然也是不必放在心上了。 北霸天此时笑了笑道:“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老夫才觉得有趣。倘若郑氏、李氏愿意接受诏安……老夫倒还有顾虑呢。可一旦他们不肯,我等若是肯与朝廷合作,这朝廷定会大喜!他们要立木为信,向天下的海贼显示出诚意,定然要给予丰厚的奖励。所以,要嘛我们与朝廷谈一谈,可若有人捷足先登,便是朝廷想来谈,我也不肯了。” 说到这里,他倒是露出了几分凄然之色,接着道:“我等流落于此,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在这里虽是快活,可陆上终究有我们的列祖列宗和族人,数典忘祖之人,便是有酒喝,也觉得没有滋味,有肉吃,也如嚼蜡一般。海上的风浪,我是不畏惧的,唯独陆地上的至亲和乡情,却总教人割舍不下。” 海贼们一个个沉默了。 谁不愿衣锦还乡呢? 只是…… 有人怯生生地道:“只怕到时候我们做了汪直。” 此言一出,大家便都畏惧起来了。 说起这汪直,在嘉靖年间的时候,可是鼎鼎有名的巨寇,纵横汪洋,不敢说是海贼的始祖,可规模有他这般大的,却是屈指可数。 只是后来,朝廷诏安,于是他便投靠了朝廷!奉朝廷的旨意,剿除各地的海贼,可到了最后,明廷却引诱汪直登岸,而后将汪直处死。 因此,后世的海贼们便引以为戒,再也不肯相信朝廷了。 北霸天点点头地道:“我所虑的,正是如此,但凡诏安,能有好下场的不多。虽有此心,可想要痛下决心,却是不容易。因此,我思来想去,可以谈一谈,只是……这明廷却未必可信,这一点,我自是心知肚明的。”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 此时,在京城的天启皇帝,刚刚用过了午膳。 这午膳格外的丰盛,大大小小三十六道热菜,又有三十六道冷盘。 想是前些日子饿得有些过头了,如今看见黄米粥便腻得很,因而,不允许这菜中有任何的汤水,但凡见汤的东西,总想作呕。 他现在最关心的,便是海贼招抚得如何。 只可惜贴出皇榜已是一些时日了,却依旧没有一点音讯。 这一下子,天启皇帝急了。 于是将魏忠贤召到了面前来,便痛斥道:“魏伴伴,这些年来,朕没少器重你,但是万万想不到,你的名声恶臭至此。” 魏忠贤一口老血要吐出来,这也怪咱? 但是面对天启皇帝,在外人眼中权倾朝野的九千岁,素来都是服服帖帖的。 魏忠贤只好可怜兮兮地道:“新城侯的名声好,让他来……保准各地海贼,拱手来降。” 天启皇帝瞪着他,冷冷地道:“不许还嘴。” 正说着,倒是此时有宦官飞快地过来,道:“禀陛下,天津卫锦衣卫千户所千户来奏,说是有一海贼登岸,说是听闻朝廷诏安,奉什么霸天之命,想来谈谈。” 天启皇帝顿时眉一挑,不由道:“还真有人来……怎么,只来了一个小贼,这是有多瞧不起魏伴伴?难道还怕他们都登了岸,朕拘了他吗?” 顿了一下,他又道:“这什么霸天的,是什么人物?来,说与朕听听。” 第二百五十章 利益熏心 魏忠贤定了定神。 而后看向天启皇帝,此时展现他才华的时候到了。 “北霸天这贼……” “不必叫贼啦。”天启皇帝淡淡道:“朕既打算招抚,暂时就不打算将贼看待,朕贴出了皇榜,这么久,也不过是这北霸天来接洽,难得有这么一个人,还视做是贼,其他海贼,又怎么肯依附呢?” 说着,又恨铁不成钢地继续道:“不招募海贼,就没有人和船,没有人和船,怎么盈利?没有盈利,如何募股?这个道理朕说了你也不懂,你继续说吧。” 于是魏忠贤不再废话,就道:“北霸天此人,乃是海中巨寇,虽不及汪直这样的,可在北海一带,却是人人闻之如谈虎色变的,此人残忍好杀,手中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下头依附他的人,不知多少,根据奴婢的计算,不敢说多,却至少有两三千人,这两三千人,随他纵横汪洋,但凡遇到了舰船,便行劫掠,往往是将对方的舰船屠戮干净。”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好家伙,这些海贼,倒是真的残忍。 魏忠贤又道:“有时,沿岸会有一些海贼偷偷登岸,最后被官府擒住,尤其是东南沿岸,所拿获得零星倭寇,他们提及到了这北霸天,无不是说他杀人如麻!无论良善,只要人落在他手里,便没有不杀的。而且此人狡诈无比,最是凶顽,陛下……其实奴婢以为,若是东海的郑氏肯来谈,这是最好的。郑氏的巢穴主要是在倭岛一带,虽也劫掠,可主要还是以走私船为主,至少他们多少还会和人讲道理,可这北海的北霸天,就不同了。” 天启皇帝将眉头皱了起来,忍不住道:“这样说来,朕若是和这样的人谈,反而是火中取栗?” 魏忠贤道:“此人反复无常,汪洋之中,人所共知。尤其是那些倭寇,被擒住的,只要询问海中的事,没有人说他好话的。奴婢想来……招抚这样的人,无异于是与虎谋皮。” 这是实话,魏忠贤确实是做过功课的。 天启皇帝背着手,来回踱步,显得闷闷不乐起来,口里道:“朕现在急着需要舰船和人手,此人能驰骋海上,若是能为朕所用,那是最好不过了。可是,照你这般的说来,此人凶残至此,反而令朕有所疑虑了。那郑氏的名声很好吗?” 魏忠贤便道:“郑氏乃是私商,不以劫掠为主,不过奴婢想来,陛下若是进行船运,反而侵害了他们的利益,自然不愿来和陛下商谈的。”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这样说来,不招揽到郑氏,就只能在这北霸天身上做文章了。” “和北霸天这样的人洽谈,定要小心谨慎。”魏忠贤道:“这样的人,无信无义,又杀人盈野,却最需小心堤防的。” 天启皇帝又问:“此人是汉人吗?” 魏忠贤道:“这个,不得而知,可能是吧。” “连这个也查不出?” 魏忠贤如实道:“这些汪洋大盗,做的是刀头舔血的买卖,下海之后,便改头换面,决口不提自己过往的事,为的便是自己的族人不受牵连,緹骑查不出。” 天启皇帝没有责怪魏忠贤,他倒是能理解。 此时,魏忠贤又道:“不过奴婢以为,此人定是汉人无疑。” “何以见得?” “海寇有两种,一种是阖族已迁至海外去的,比如东海郑氏、南海李氏,他们的家小,早已至倭岛或是吕宋(菲律宾)定居了,所以不怕泄露自己的身份。还有一种,永远以自己的名号示人,这反而证明,此人对此十分忌讳,他们一定有亲族还在大陆。” 天启皇帝托着下巴:“朕明白了,看来你还是做过一些功课的,那么,朕该不该谈呢?” 天启皇帝显得很犹豫。 魏忠贤看着天启皇帝,却在心里默默地道,咱怎么知道该不该谈,这不还是陛下决断的吗?怎么感觉是在试探咱? 于是他笑了笑道:“这得看陛下怎么说了,陛下的决断,总是圣明的。” 天启皇帝此时似是有了决断,便斩钉截铁道:“那就谈吧,朕已经不能再等了,百年海军,你听说过没有?” 魏忠贤摇头。 天启皇帝道:“此前朕也不懂,这是张卿说的,朕难道等百年之后,才有舰船和人员吗?我大明若无东印度公司,便是将这万里碧波,统统拱手让人!海中巨利,佛郎机人可取,倭寇可取,私商也可取,朕为何取不得?” 说罢,他话锋一转道:“张卿到了没有?” 魏忠贤心头又是酸又是羡慕。 看来张静一在陛下的心中越来越有分量了啊! 过了半个多时辰,张静一才姗姗来迟。 向天启皇帝见过了礼,天启皇帝便将北霸天的事和张静一说了。 张静一则道:“恭喜陛下。” 天启皇帝却是略带抱怨道:“恭喜什么!都怪魏伴伴没用,原以为那些海贼会纷纷来投效,谁晓得左等右等,只来了一个北霸天。” 张静一忍不住咳嗽,这个外号,有点中二。 天启皇帝道:“你怎么看?” 张静一便道:“很简单,四个字,立木为信!” 天启皇帝听罢,一下子就明白了,顿时又高兴起来,道:“张卿真是深谋远虑,立木为信,不错……若是连这样的海贼都不能招抚,那么其他的海贼,怎么会相信朝廷的诚意呢?若是没有信用,这东印度公司就办不起来了!朕早想好了,无论如何也要谈,朕思来想去,能与这海贼谈的人,实在不多,魏伴伴他名声不好,朕算是看出来了。他去,肯定不合适的,可若是其他人,反对都来不及呢,哪里还肯奉旨去谈?” “朕思来想去,就只有张卿了,张卿,你需去一趟天津卫,见一见那海贼,而后再便宜行事。” 张静一当然知道这个结果,现在的天启皇帝已是利益熏心了!很好,张静一就怕天启皇帝不贪婪。 需知道,一切翻天覆地的变革,无非是靠两种力量推动,要嘛是靠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理念,要嘛就是靠利益。 指望天启皇帝有前者的觉悟,那是不可能的。 可有后者也不错,眼下那些欧洲的君主们,纷纷成立东印度公司,拼命造船,不也是利益熏心吗? 于是张静一道:“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望。” “只是这北霸天凶残,张卿在天津卫,一定不要受对方鼓动,谈是要谈,诚意也可拿出来,却要小心为上。” 张静一便道:“是。不错,臣毕竟水平不高,我既为钦命的正使,却还需有个副使才好。” “副使?”天启皇帝诧异地看着张静一:“什么人为好?” 张静一便道:“吏部郎中张光前,才高八斗,很有韬略,且伶牙俐齿,若是他肯为副,随臣去一趟天津卫,臣便可放心了。” 天启皇帝看了一眼魏忠贤。 魏忠贤面无表情,没有给什么回应。 天启皇帝便道:“好,就如此吧,朕会下旨,你赶紧收拾一番,早些成行。” 张静一便行了礼:“遵旨。” …… 这一趟差事,其实只是初步的洽谈而已,所以某种程度而言,更多的是旅游观光的性质。 当然,这其实已在京城里惹来了轩然大波了,百官对于陛下一心要招抚海贼,很有疑虑,借此抨击者也是多不胜数。 可惜天启皇帝这一次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谁拦着朕发财,便干掉谁。 又命魏忠贤派出緹骑,监视百官举动,这一下子……态度不言自明。 大明的百官们有一点好,那就是没有危险的事,他们大抵可以破口大骂,能逞口舌之快个三天三夜也可以不带停。 唯独大家察觉到事不对了,虽也阴阳怪气,却就不敢那般激烈了。 被廷杖而死,往往都是属于玩脱了的。 张静一随即启程,赶往天津。 他带了一些随从,由王程带着十几个锦衣卫緹骑,还有第三教导队,也奉命出发,抽调了四五十人。 再加上其他人员,足足百人之多,带着圣旨,顺便将那张光前一并带上。 张光前听闻要去和海贼洽谈,犹如晴天霹雳。 他是什么人,他可是吏部郎中,身份贵不可言,去和那海贼谈什么?且不说这些人凶顽,就算他和对方说一句话,都坏了他的清名。 可圣旨下来,没给他反应的时间,随即就被锦衣卫拎着便走,他好像大姑娘上花轿一般,喊破了喉咙,却也无可奈何。 这一路都是忐忑,转眼,便已是天津卫。 天津卫这儿,其实已是如临大敌。 本地的锦衣卫千户和天津卫的守备,还有镇守太监,纷纷来迎接张静一。 倒是那本地的地方官,却没有来。 张静一乃是钦差的身份,又是陛下身边的红人,照理来说,这三人的地位并不在张静一之下。 不过这三人却恭恭敬敬,让张静一终于有一点下乡指导工作的畅快了。 ……………… 第二章送到。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下海 当日天津锦衣卫千户官设宴。 把酒言欢。 自然不免说到了这个北霸天。 几个在天津卫的武官和太监纷纷要张静一小心,海贼断不可信。 张静一应下,接下来便是官场陋习的环节。 酒醉的张静一回到自己的钦差行辕,紧接着到了厅里坐定,随行护卫的锦衣卫百户王程便偷偷进来:“千户,方才指挥使司、千户所、镇守太监府那儿,送来了几箱东西,都是一些字画和珠宝。” 张静一摸着自己滚烫的额头:“啊这样啊,饭也吃了,酒也喝了,怎的还送礼,这样不好。” 王程道:“我也觉得不好,便要退回去。” 张静一打了个激灵,酒醒了:“退回去了?” 王程道:“他们不肯收,说是送出去的礼便是泼出去的礼,若是原路带回,回去要受罚的。” 张静一松了口气,叹道:“罢了,也不要强人所难,只是可惜,我自诩自己奉公守法也罢,反正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财货,十之八九都是民脂民膏,既然到了我的手里,终究还有用处,至少可让利于民,教百姓们可以多过一些好日子。以后再碰到这样的事,就不要退啦。” 王程点头。 王程又压低声音道:“那北霸天的人,已经接触过了,他希望直接见钦差。” 张静一点点头:“明日傍晚,在此相见,还有,叫上那个该死的副使张光前。” 王程应下:“这张光前要不要做掉?” 张静一诧异道:“他乃副使,做掉他做什么?” 王程咬牙切齿道:“我听说他得罪了你,所以千户才请他来做副使的,放心,很干净的,到时灌他酒,而后给他面上贴一张帕子,帕子上再洒上水,一觉醒来,神不知鬼不觉。” 张静一则道:“死很容易,有时候活着却很难,他好歹是官身,不要轻易动手,你我兄弟,这些话咱们私下里说可以,出去外头,就不要胡说了。” 王程咧嘴笑了,道:“千户放心,晓得的。” 张静一道:“百户所的人都布置出去了吗?” “已布置出去了。”王程道:“都在打探这北霸天的消息,还有派来的这个人,也在打探他的讯息。” 张静一点点头,摸着自己的额头:“成,随时奏报,我乏啦,得睡一觉,醒醒酒。” 王程却是站着不动:“千户,我陪着你在这儿睡吧。” “什么?”张静一忍不住道:“大哥,你” 王程道:“这天津卫里我总觉得不放心,父亲有交代,出门在外,要小心再小心,不要出了事才好,我在这里睡,心安一些。何况,千户难道你忘啦,当初你还小的时候,都是我和你二哥带着你睡得,父亲他平日公务忙” 张静一松口气:“随便吧,我去睡啦。” 说罢,和衣睡下。 次日等到了傍晚。 外头下了大雨,随即,一个头戴斗笠,穿着蓑衣的人进入了钦差行辕。 这是一个年轻人,比张静一大一些,大喇喇的进来。 而在里厅,张静一已是等着了。 这年轻人进来之后,直接坐下,随即打量张静一。 张静一也同样打量他。 一旁的校尉喝道:“见了钦差,为何不跪。” 坐在一侧的,是副使张光前,张光前这几日都是心神不宁,睡觉都不踏实,他心思多,越想越可怕,此时完全没心思招抚。 何况这招抚海贼,他作为大臣,自是极力反对的,于是心不在焉。 年轻人看了张静一一眼,道:“我乃江湖中人,不讲这些虚礼客套,钦差注重此等繁缛节吗?” 说着,他起身来,一副要拜下的样子。 张静一微笑,心里骂尼玛卖批,可脸上的笑容更盛,对方挤兑自己,自己若是不拦住,就显得很注重繁缛节了。 于是张静一和善地道:“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年轻人便又坐下。 张静一便道:“北霸天原名是什么?” 年轻人摇头:“从下海的那一刻起,从前的那个人便已死啦,现如今,他只是北霸天。此番他是带着诚意而来,就是不知朝廷有多少诚意。” 张静一道:“什么诚意?” 年轻人行事,很干脆利落,直接从怀里摸出了一本簿子,而后交给站在一旁的校尉,校尉接过了簿子,送到张静一手里。 张静一打开簿子,簿子里详细的记录了北海三十六岛的人员以及船队规模情况。 号称有人员四千三百九十二人。 当然张静一知道,其中可能半数以上都是家眷。 除此之外,大小舰船一百二十多只。 这个规模,其实不算小了,只是真正可供远洋的大船,张静一猜测可能屈指可数。 毕竟,船和船是不一样的。 此时天灾频繁,大量的百姓为了生计,不得不违反禁令,下海做贼,再加上佛郎机人的到来,倭岛的白银和金矿开始发掘,大明的丝绸和茶叶的需求,以至海上贸易开始膨胀。 这自然而然,滋养了大量的海寇,这些海寇的实力都很强大,比如那郑家,他们手中的人手和船队规模,足以支持一支庞大的军队。 而现在和张静一接触的这个北霸天,规模自然比郑家全盛时期的时候规模小很多,不过,有数千人和百多艘船,也绝不是省油的灯。 张静一细细看过之后,笑了笑:“很好,若是你等愿为朝廷分忧,那么大事可定,到时我定当奏明天子,给予你们妥善的安置尤其是妇孺。” 这年轻人笑了笑,摇头道:“诚意,我们已给了,可钦差的诚意,还没给。” 张静一道:“噢?” 年轻人道:“既然要谈,就不该在天津卫谈,钦差,汪直的教训,可是历历在目啊,所以我来的目的,是恳请钦差移步海里,到那时,北霸天会亲自与你谈。” 一旁的张光前本是浑浑噩噩,他对于这些海贼,自是不屑于顾的,可现在听到此,吓了一跳,立即道:“我反对!” 说罢,张光前就站了起来:“朝廷格外开恩,才招抚你们,你们不要不识好歹,堂堂钦差,岂可进入贼巢,简直就是笑话,此事断然不能应。” 张静一却是拉下脸来:“你是正使,还是我是正使。” “你”张光前随即坐下,而后冷笑道:“那么新县侯有本事答应了便是。” 张静一站起身,没有去理会张光前,而是看着这年轻人道:“可以,只要你们愿意谈,我愿去海中与北霸天一晤,只是如何出海,北霸天可有章程了吗?” 年轻人喜道:“早已准备妥了,到时自会接应,只是不知何时成行?” “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张光前已吓得脸色苍白,出海出海啊 自己这副使莫非也要 张静一随即送走了那年轻人,理也不理张光前,随即便动身也离开了厅里。 王程追了上来,张静一吩咐他道:“让弟兄们早些准备,要出海了。” “是。” “你的情报,不会有误吧。” 王程摇头:“不会有误。这个年轻人,绝对是被北霸天的儿子,他带来了几个随从,那几个随从一看就是练家子,个个不凡,可对这年轻人却是言听计从,处处照顾,一切都以这年轻人马首是瞻。千户,你想想看,一个人他气力不如人,资历不如人,可这些气力比他大、资历比他高的人,却纷纷对他毕恭毕敬,那么此人唯一的可能就是身份高贵了。对海贼而言,身份高贵的人,除了是那北霸天的儿子,卑下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张静一点点头,之所以答应出海,其实是早有计划的。 对方肯定不会相信钦差,虽然钦差之名在这两京十三省里威风凛凛,可到了海外,人家是绝不相信的。 所以,空口无凭,必须得找个地方和北霸天谈。 北霸天绝不会上岸自投罗网的,毕竟汪直的教训还在呢。 如此一来,只能张静一去了。 这一点在京城的时候张静一就已经想过。 之所以最后张静一下定决心,一方面是为了他的航海大业,非要弄到一批船和人员不可,大明的欠账实在太多了,可一旦失去了这个时间窗口,大明与佛郎机人的海上实力只会悬殊越来越大,所以张静一不得不选择冒险。 当然另一方面,其实百户所里的緹骑也都在不断打探消息,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对方确实颇有诚意,前来邀请张静一下海的人,是北霸天的至亲之人,这就说明,北霸天应该是真的招抚的念头,他有这个心思。 只要双方都有心接触就好办,张静一不相信,自己这堂堂钦差,他北霸天敢如何。 毕竟,从张静一的了解是,海贼们虽然也劫掠,可更多的却是走私的买卖,说白了,就是一群海上的商人,这些人会杀人,但是更多是求财,可无端跑来彻底惹翻大明朝廷的亏本买卖,他们却是不敢做的。 第二百五十二章 但愿海波平 人的认知是不同的。 对于朝廷而言,海贼就是做贼的,到处劫掠,杀人盈野。 可张静一却清楚,这个时代的所谓海贼,反而更偏重于商业的属性,这与明初时期的海贼完全不同。 毕竟在这海上,万里碧波,哪里有这么多地方供你去抢。 这些海贼能发展出如此巨大的规模,唯一的可能就是进行商业贸易。 这也是为何到了明末的时候,郑家直接能拉出一支庞大的军队原因。 他们这些人,最早接触佛郎机人,佛郎机人的一手持剑,一手经商的模式,其实他们早就有样学样了。 真正汉人的海贼几乎彻底绝禁,是在清朝彻底消灭了郑明,以及兰芳共和国彻底消亡之后的事。 毕竟,失去了母国的滋养,面对那实力越来越强大的殖民者,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之下,消亡只是迟早的事。 这也是张静一和张光前的区别。 张光前听闻了要下海去见那北霸天,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因为他根深蒂固的认为,海贼是凶残无比的,只晓得杀人,和他所臆想的杀人狂魔没有任何的分别。 可在张静一看来,海贼是理性的,是可以谈的,只要他……爱国……不,心向大明的话。 因而,听闻张静一要出海,一时之间,天津卫里乱成了一团。 本地的镇守太监,以及当地的指挥、锦衣卫千户官,纷纷来劝。 张静一只轻描淡写地道:“本侯身负皇命,招抚之事,乃陛下腹心之忧,而今招抚有望,怎可退却呢?尔等勿忧,我今在此赋诗一首,以明心志,你们将此事报上,朝廷并不会责怪你们。” 说罢,便让人取来了笔墨纸砚。 提着毛笔,歪歪斜斜地写下狗爬的一行行大字。 众人见罢,哭笑不得,这狗日的字难看也就罢了,这诗还是抄的:“小筑暂高枕,忧时旧有盟。呼樽来揖客,挥麈坐谈兵。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大家面面相觑,都憋红着脸。 说实话,站在这里的不是厂臣就是宦官,要嘛便是武将,节操其实是没多少的,可即便没有节操,等张静一将诗写完了,大家一时竟也觉头皮发麻,纵使底线再低,此时此刻,竟连夸赞也没地下口,找不到角度啊。 张静一心里感慨,我张静一算是文化程度最低的穿越者了,可惜,明末大乱,我既不会抄诗,又没将字练好。 他倒是很坦然,笑了笑道:“此乃是戚太保的咏志诗,今日借来一展我张静一的大志。好啦,诸公勿言,再会。” 说罢,回头交代王程道:“张光前副使启程了吗?” 王程道:“他不肯去。” 张静一便厉声道:“钦差出使,如战士上战场,岂是他说不去便不去的?绑了,带上船去。” 码头处,早有几艘船在候着。 都是小船,不大。 那年轻人早已在此候着张静一了,见张静一果然来了,居然很是诧异:“钦差果然讲信用。” 张静一道:“不必寒暄,我知你是江湖中人,多说这些无益,现如今,本侯算是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你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年轻人抱拳,倒是显出了几分敬佩,道:“佩服。” 说着,眼角的余光去看绑成了粽子的张光前,不禁露出了轻蔑之色。 随即,一艘艘小船直接离了码头出发,带着张静一以及随扈数十人,直接出了天津卫的港湾。 张静一站在船头,看着天上海鸥盘旋,等再远一些,这海鸥便越来越稀少了,可见这里距离大陆已经越来越远。 那年轻人站在张静一的身旁,他似乎对张静一很有好感:“钦差不休息一下吗?” “不必。”张静一道:“随处看看。你是北霸天的什么人?” “义子。”这青年说到自己义父的时候,露出敬仰之色,接着道:“义父有义子十三人,我们十三兄弟都是义父抚养长大的。” 张静一便道:“那你叫什么?” 青年呵呵一笑:“十三虎。” 张静一一愣:“这也叫名字?” “海上的人都懒,名号不过是招牌而已,我上头有十二个兄长,老大叫大虎,老二叫二虎,如此排列下来,也免得别人去记。” 张静一只噢了一声,倒没有再多说什么。 等这些船出了外海,又不知行了多久,远处……竟开始出现了一艘大海船。 张静一在这扁舟上看去,不禁目光发亮起来。 好家伙,这大海船在扁舟上仰望,真是庞然大物,看的教人心生敬畏,张静一细细去看,忍不住道:“此船不像是我汉船。” “这是佛郎机船。”十三虎道:“当初佛郎机的东印度公司,想要夺取葡萄牙的商港,葡萄牙不敌,便四处请人助战,我义父见有机可乘,便也带着弟兄们去分了一杯羹,趁那东印度公司战败,船队要逃之夭夭,便派人将这败退的荷兰舰船给劫了两艘,你瞧瞧,修补一下就能用了。” 张静一听着无语,待船靠近了那停泊在海中的佛郎机大船,紧接着,这佛郎机船便放下了吊篮,众人纷纷登上去。 那张光前最惨,他身体本来就孱弱,又捆绑了手脚,下了海,便觉得自己晕乎乎的,随即呕吐了一地。 张静一没理他,到了这大船的甲板上,大船升起了风帆,杨帆乘风破浪。 他忍不住又问十三虎:“你的义父,是何等样的人,能在海中有这番的事业,想来也不是无名之辈。” 十三虎道:“这个……却是不能说的,我等做贼的,怎么能露出自己的行藏呢?你是钦差,却很有胆魄,小人自是敬着你,只是在这海上,钦差还是不要随意问人来路的好,这是忌讳。” 张静一哈哈大笑道:“我自然晓得这海中的规矩,只是想试探一下而已,万一问出来了呢?” 十三虎:“……” 大船走了一日一夜,方才趁着凌晨的雾气,缓缓地进入一处港口。 张静一也不知这是哪里,等上了码头,便见这是一处岛屿,岛屿虽不大,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在这里,似乎很清冷,并不见什么人迎接。 那张光前下了船,人已昏了过去。 张静一只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却没理会什么。 随即,张静一问十三虎道:“本侯既已来了,北霸天为何不来相见?” 十三虎笑着道:“请。” 说罢,领着张静一朝着岛屿的深处走去,到了一处庐舍,才又道:“请。” 张静一信步上前,王程等人要跟着上去。 十三虎却拦住了他们:“诸位留步。” 王程面上满是担心,忍不住按住自己腰间的刀柄,冷笑道:“这是何意?” 十三虎道:“诸位放心,若是真想对钦差不利,就算你们时刻在他身边,又能如何呢?” 王程忍不住瞪他一眼,似乎也晓得这十三虎的话有道理,倒是不吭声了。 到了这儿,就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张静一则是径自进了庐舍。 却见一个小女婢在这里,并没有看到传说中的北霸天。 这里好像是一个书斋,里头不但有藏书,而且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张静一便问女婢道:“此间的主人呢。” 女婢回答:“现在不能来。” 张静一倒是好奇起来,道“这是为何?” 女婢道:“当家的说了,要见,需得先考一考你。” 张静一:“……” 女婢又道:“若是考过了,钦差便是上宾,自然是以礼相待,到时自然赔罪。可若是考不过,自然请钦差打道回府,从此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再不相干。” 张静一倒是怒了,道:“本以为北霸天是讲信用的人,谁晓得竟在此故弄玄虚,果然名不副实。” 女婢不说话,却是取了一张卷子,送到了张静一的面前。 张静一低头一看,立即明白了那北霸天的意思。 这所谓的试卷,其实就是几个问题,一个是让张静一答出荷兰东印度公司如何运作,其二是问各地的特产…… 大抵,都是一些海贸方面的问题。 此时,张静一便知道,为何会有一场这所谓的考试了。 其实是想摸底来的。 他们不知道朝廷的招抚是真是假,可既然招抚,用意最大的可能就是借助北霸天这些人进行海洋贸易。 可若是朝廷对海贸一窍不通,却打着招抚进行海贸的名号,那么就可能是招抚是假,骗海贼们登岸是真了。 若是张静一这钦差,对于海外的事务了如指掌,那么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说明朝廷对于海贸已有了初步的了解,这才决心效仿东印度公司,想借此牟取汪洋大海中的巨利。 张静一撇撇嘴道:“我这人最讨厌答卷了,我就直接将这东印度公司的情况告诉你,你去转答就是。” 说到这里,他表情认真起来,又道:“不过,我只一句话,我转述之后,他再不来相见,那么本侯这便离开,诚如他所言,井水不犯河水,再不相干。”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三叔公的大礼 很快,在这岛屿中的某个偏僻的屋舍里。 那女婢走进来,朝那北霸天行了个礼。 北霸天此时正听着十三虎低声说着什么,随即抬头看着女婢,问道:“那钦差这么快便答出来了?” 女婢道:“他不肯答卷,只口头说了一些东印度公司的事。” “说来听听罢。” 女婢道:“所谓东印度公司,其本质就是商行,却又有别于商行,它最大的创新之处就在于,它发行的股票,保障了所有合伙人的利益。这历来合伙做买卖,最难的便是分账,便是亲兄弟也难免因此而生分了。股票便是解决分账的机制。” 女婢顿了顿,又道:“天下最难的是分账,可天下对商业而言,最好的也是分账。因为只要能把账算好了,谁出了多少钱,可以得到多少利,童叟无欺!如此一来,便有一个巨大的好处,只要人们没了疑虑,便纷纷出力出钱,将公司办出来,这公司吸收的人力和物力越多,自然而然可以获得更多的利润。现如今,大明朝廷也想试一试,这才有了诏安咱们海里的好汉,一道入股分红的打算!此次名为招抚,实则其实就是合股做点买卖,海里的弟兄出船和力气,而陛下许诺允许大船靠岸,可以就近采买买卖特产,这就解决了销售和采买的问题,而后,大家各自根据出的资金和人力物力来分股,有钱一起挣。至于其他什么……倒没什么心思了。” 北霸天听得很认真,最后诧异地道:“看来……明廷是真心的了。” 十三虎不由道:“何以见得呢?” 北霸天皱眉道:“我一直最担心的,就是这钦差到了岛上,和我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什么忠义之类的话。若是这样说,便难免要怀疑他们的居心了。现在他们将话摊开来,可见这件事,明廷是谋划了很久的。他们对于荷兰东印度公司,也是了解得极为透彻,这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北霸天说罢,又道:“老夫什么都不担心,唯独担心的,就是明廷只讲大义而不讲利。大义是不能长久的,当初的汪直,便是上了这个当!他有大量的船队,因而他相信,只要自己忠心耿耿,明廷知晓他的忠心,便会接纳他。可最终的结果,则是身死族灭。” “可我等而言,若是只重申这个……难免会重蹈汪直的覆辙。可以利结合不一样,只要明廷能意识到汪洋大海中的巨大利益,那么就离不开我们,需要我们的舰船,也需要我们这些常年在海上漂泊之人!如若不然,靠着那些在陆地上上百年没有下过海的一群酒囊饭袋吗?只要这个利益还在,我等的性命就可无忧了。” 十三虎点点头道:“这样说来,我们这就和这位张钦差谈妥吧。” 北霸天微笑道:“我方才听了你与那钦差的总总作为,倒是让老夫对此人生出了兴趣,看来这明廷的皇帝,也并不昏聩,身边也是有能人的。此人叫张静一……” “正是。” 北霸天便点头道:“好的很,这钦差的意思是尽到了,该有的诚意,也都给了。若是我等再拿翘,就是没有眼色。待会儿,多送去几个女子,好好侍奉这位张钦差……” “我看他似乎对女子没兴趣,我在天津卫的时候……与他喝酒,身边也有女子,他却正襟危坐……” “笨蛋。”北霸天瞪他道:“你等在身边,他当然要正经,四下无人的时候,就不好说了。总而言之,要尽心款待,等过一些日子,再将事情谈妥。” “过一些日子?”十三虎诧异道:“义父不是说已经谈妥了吗?” 北霸天淡淡道:“谈妥是谈妥了,可但凡是归降,总不能空着手去,如若不然,就显得我们礼数没有尽到了。既然知道了对方的诚意,我们也该有诚意才是,如若不然,便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得先等着我准备的两份大礼来了再说。” 十三虎点头。 随即,北霸天笑了起来:“走,去见识一下这位张钦差。” ………… 张静一此时正坐在宽敞舒适的茶室里,差一点忘了,这里竟是海贼的巢穴。 他被引到的地方,乃是这一处岛屿的山顶上。 在这里,是一处开辟出来的平地,搭建起了一个砖房,里头的陈设很是雅致,丝毫没有海盗的粗犷! 就在此时,有人笑着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张静一抬起头,边起身来。 只见这个人很清瘦,虽头发有了白丝,不过却格外的精神,他穿着长衫,举手投足,倒是很有几分气势。 于是张静一道:“足下何人?” “北霸天见过钦差,这一路颠簸,钦差一定辛苦了吧,小人实在惭愧,有失远迎,死罪。” 张静一神色从容,只点点头:“坐下说话吧。” 北霸天坐下。 张静一打量着他,居然有一种似曾熟悉的感觉。 可在哪里见过呢,又好像……实在想不起来。 北霸天这时已落座,同时,从门外进来了两个婀娜的女侍,这两个女侍都是倭人的打扮,踩着木屐,碎步进来,随时躬身,她们面上施了倭人特有的粉黛,让张静一觉得瘆得慌。 不过细细打量,却又能感受到两个少女特有的风情。 北霸天则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不急不慢地道:“张钦差姓张?” 张静一:“……” “冒昧了。”北霸天笑了笑道:“这问的实在有些蠢,是弓长张吗。” 张静一道:“正是。” “祖籍何处?” 张静一心里想,我特么的都没问你,你倒是问起我来了。 张静一随口道:“不知。” “噢?” 张静一道:“我爹没和我说,我也懒得问。” 北霸天便笑了,他显然很清楚,张静一这是故意回避了这个问题。 说罢,张静一开始说起自己的打算,如何成立公司,如何先运货,此后再募股。 北霸天便道:“做买卖,最怕的就是遇人不淑,张钦差所说的,其实都没什么问题,既然张钦差有诚意,那么老夫也没什么话。这事……就算定了吧。张钦差真是豪杰啊,小小年纪,便已封侯拜相,可见这姓张之人,都不容小觑。” 张静一便笑着道:“不错,此番来的正使、副使,都是张姓,我叫张静一,副使张光前。” 北霸天微笑之后,却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淡淡道:“张光前……他是什么东西,也配姓张吗?” 张静一:“……” 北霸天随即满怀歉意道:“实在万死,无论如何,这也是副使,小人不该诽谤钦差。” 张静一大度地道:“无妨,那张光前心胸宽阔,即便知道,想来也不会见怪的。只是,我们打算什么时候去天津卫?” 北霸天笑着道:“需等两日。” “等两日?”张静一却是等不及了:“为何?” “到时张钦差便明白。”北霸天笑了笑,随即岔开话题:“好啦,先不说这些,我们喝茶。” 张静一心里狐疑,喝过了茶,两个侍女便服侍他回自己的屋舍去。 一回到自己的屋舍,王程便匆匆而来,激动地道:“不得了了,张光前不见踪影了。” 张静一挑眉,道:“什么意思?” 王程道:“反正就是不见了,也不知去了哪里,这定是被那些海盗们拿走了。” 张静一听罢,皱眉起来:“去将十三虎叫来。” 过了一会儿,十三虎便来了,对张静一很是尊敬。 张静一则是冷笑道:“我那副使呢?” “送走了。”十三虎的表情很坦然。 张静一不解,便道:“送走?” 十三虎道:“此人在岛上,骂声连连,弟兄们都怒不可遏,我怕到时有人会忍不住将他做掉了,所以便提前将他送走。” 张静一却不好忽悠,道:“我怎么没见码头处有大船离开?” 十三虎笑了笑:“是用小船,让他自己离开的,当然,给了他两天的干粮。” 张静一心里一声卧槽,张光前这大喷子,这还能有命在? 张静一便厉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这是我义父吩咐的,说是送你的第一份大礼,除此之外,还有一份大礼,马上就到。”十三虎道:“义父其实早就看出来,那张光前和你不对付,只是钦差只怕不方便对他动手,既然如此,那么这个坏人,义父来做便是,这是汪洋大海之上,哪有什么王法?何况我义父现在还是海贼,还没有诏安呢,趁着诏安之前,也算帮钦差一个小忙了。” 张静一道:“还有一份大礼?什么大礼?” 十三虎听张静一的心思居然全在那大礼上,心里忍不住想笑……那位副使……就这么被默契的卖了…… 他定了定神道:“这份大礼,事关重大,还需过两日,才能送到岛上来,钦差到时便知了。” 顿了顿,十三虎话锋一转,道:“这样说来,我们这就和这钦差谈妥?””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世上最珍贵的礼物 既来之则安之。 这边说等几日,张静一自然等几日。 他在岛上几乎不出门,对于外界的事也不关心,显得自己对那北霸天很放心的样子。 等了两日,那十三虎便又来了,笑容可亲地道:“义父请新县侯到聚义堂中去。” 张静一便笑道:“什么事?” 十三虎只道了两个字:“喝酒。” 张静一当然知道这肯定不是喝酒这样的简单,不过显然知道,这北霸天卖的关子很快要揭晓答案了,便饶有兴趣地道:“极好,我正想贪几杯。” 说罢,大喇喇地随着十三虎去。 王程等人要随行,张静一对他们道:“没有请你们,你们就不必去啦,我一个人就成了。” 王程皱着眉头,还有几分犹豫,显然不放心。 张静一笑着道:“我看这里的豪杰都是聪明人,他们知道该怎么做,不必如此防范。” 心里则是默默吐槽,人都在岛上了,防范有个屁用,对方若是真的有杀心,横竖都是要死的,倒不如显得大气一些。 十三虎则是钦佩地看张静一一眼,道:“张钦差和寻常的官吏不一样。” 张静一笑了:“你还见过其他的官?” “倒是见过几个狗官。”十三虎笑了笑。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十三虎回答。 张静一心里想,踏马的,肯定是被宰了,所以你才不敢说。 张静一便也假装好像不知道的样子,由十三虎领着,一路到了一处大堂。 今日这里倒是高朋满座。 那北霸天没有坐在首位,而是坐在次位上,这主位却是留着给张静一的。 张静一当然也没有疑虑,他是钦差,代表的乃是大明天子,谁若是抢了他的主位,那才是他要关心的事。即便是进了贼窝,皇帝的威严却还需维护的。 于是,他当仁不让地坐在最上首的位置,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眼睛四顾,看着坐在下首的众人,这些人个个奇装异服,面上杀气腾腾,一看便不像好人。 如此一来,倒是这北霸天显得和善的多了。 此时,北霸天起身道:“小人见过钦差。” 张静一颔首:“不必多礼,从此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只是既是酒宴,酒呢?” 北霸天笑了笑道:“下酒菜还未上,请钦差稍待。” 说着,朝一个独眼的汉子使了个眼色。 那汉子点点头,便起身。 只是他起身的功夫,一柄斧头哐当一下掉落下来。 张静一:“” 北霸天笑着道:“钦差不必误会。” 那人连忙捡起了斧头,横在自己的裤腰带上。 随即疾步出去,过一会儿,便领着十几个人来。 这十几个人,穿着皮衣,个个精神奕奕的样子,面带笑容。 只是 张静一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 因为这十几个人,张静一虽然不认得,可他们的暖帽之下,却都露出了猪尾辫子。 是建奴人 十几个建奴人进来,本是带着笑容,可随即目光便落在了最醒目的张静一身上。 却见张静一穿着的,乃是大明的钦赐麒麟服,也不禁一愣。 为首的一个建奴人倒是反应快,二话不说,便要拔出自己的腰刀。 坐在张静一一侧的北霸天观察着张静一,见张静一纹丝不动,好像面上没有多少表情的样子,心里倒是对张静一颇为佩服。 宠辱不惊,倒是很有几分钦差的威严。 其实张静一心里正震撼着呢,只禁不住想:他们勾结了建奴人卧槽 这时,便听北霸天冷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动手!” 说罢,手中的酒杯啪嗒一下,直接摔在地上。 这瓷杯霎时之间摔了个粉碎。 建奴人一时诧异,他们起初的目光都在张静一的身上。 直到站在后头的一个建奴人,突然啊呀一声。 等前头的建奴人慌乱地回头时,却发现那建奴人已被站在他们后头的独眼汉子一斧头自后脑直接将他的脑壳劈为了两半。 顿时,红白色的血与闹中浆液飞溅出来,这人怒吼一声,随即晃着稀烂的脑袋直接倒地。 而另一边,其余人已纷纷动手。 长刀、斧头、锤子、狼牙棒子,数十个本在这里的海盗们一拥而上。 不等这些建奴人拔刀,便已围上去,将人砍翻,用大锤拼命的捶打,斧头狠狠地将人劈开。 整个聚义堂,转瞬间便成了修罗场,喊杀和惨呼掺杂一起,此起彼伏。 这在张静一看来,更像是一场有预谋的屠杀,尤其是那大斧劈开人的时候,鲜血四溅,血肉横飞的场景,便是张静一这样杀过人的人,也觉得后脊发寒。 坐在一旁的北霸天却是面色淡然,看也不看这血肉横飞的场景,只是笑着对张静一道:“历来诏安,就没有不给朝廷送上大礼的道理,这份大礼,张钦差可喜欢吗?” 张静一见为首的那个建奴人,已被人砍翻在地,而后,大锤落下,拼命地砸他的脑袋,已至他的脑袋竟已不成人的形状,斧头自他的胳膊劈砍下去,那断肢便截为两段,离开了躯体的断肢,似还在条件反射一般的抽搐,惨不忍睹的建奴人发出呼救声。 他皱眉起来,道:“这是怎么回事?” 北霸天如实道:“建奴人不擅舟船,而这北海,乃是我的天下,因此,建奴的首领,那个叫皇太极的,曾给我写过三四封书信,说是我若愿投靠建奴,便要封我做总兵官。” 北霸天随即轻蔑地道:“我自然晓得他们的心思,有了我们的舰船,那些建奴人便可袭了皮岛,将你们的那位毛龙毛总兵,一举拿下。除此之外,此次建奴人攻打朝鲜国,这朝鲜国王也逃去了江华岛中,建奴人奈何不得。若有我们的舰船,这朝鲜国王便可一举擒下,岂不是一举两得?”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只是我毕竟是汉人,就算活不下去了,在这海中讨生活,固然也杀人,要做一些下三滥的勾当,可教我投靠建奴,却是万万不可的。因而,我一直没有回应建奴人。” “直到我有了诏安的打算,因而,便让人修了一封书信给建奴人,假意说我愿投靠他们建奴人,那皇太极大喜,立即就派了使节,带着数十人来,现在这些人就在这里,为首的那个” 他指着那个已被砍为了肉泥一般的建奴人道:“皇太极为表诚意,所派的这个人,叫何和礼,乃建奴五大臣之一,后又封为总兵官,乃是建奴栋鄂部的首领!他所带来的,还有两个牛录,三十七个侍从,那些侍从,有一大半还在外头,现在应该也差不多都已杀尽了。进来这里的如今也一个不会留下。” “虽说此举,颇有些不义,可我这个人便是如此,在这北海里,历来分得清哪一个是敌人,哪一个是朋友。如今,我既愿投靠朝廷,那么建奴便是我的死敌,对付死敌,用什么样的方法都不过分。” 张静一认真地听完了北霸天的一番话,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这堂中弥漫着一股浓厚的血腥气。 他努力镇定地道:“很好,这里既有一个建奴大臣,两个牛录,还有数十个建奴亲卫,那么便砍下他们的首级,到时随我登上大陆,我给你报功。” 顿了顿,他接着道:“我们何时出发?” 北霸天道:“只怕还需等几日。” 张静一不由皱眉:“为何又要等几日?” 北霸天坦言道:“男人们倒无所谓,走了便走了,只是我等在此,都有女眷,女眷们只怕需多准备几日。” 张静一不免心头一震,他原以为,北霸天会先跟着他回去,这样的做法有两个好处,一方面,北霸天可以跟着张静一先去京城探一探虚实,免得朝廷若是言而无信,自己一家老小都被朝廷一锅端了。 其二便是,外头还有这么多弟兄以及舰船在,北霸天就算在京城,也安全一些,至少会让朝廷投鼠忌器。 可万万没想到,这北霸天居然如此爽快,竟直接带着所有人,便是女眷也一并带上。 莫非真要将整个家底,都带去大陆? 若如此这北霸天未免对他也太放心了一些。 北霸天似乎看出了张静一心中所想,笑了笑道:“诏安就是如此,要嘛做,要嘛不做,既然钦差肯登岛,老夫也看出了朝廷的诚意,那么老夫岂能有什么疑虑呢?倘若是踟蹰不前,瞻前顾后,不只为人所笑,只怕钦差到了京城,也难向朝廷交代。” “所以老夫就当交下张钦差这个朋友,从此之后,便将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有这么多兄弟的身家,都托付给钦差了。倘若上岸之后,朝廷当真容不下老夫人等,纵是做了刀下鬼,也绝不后悔,怪只怪自己识人不明。” 如此气魄的一番话,张静一只觉得他脸上气度从容,不得不令他也钦佩起来。 随即,又听他道:“众兄弟,来给钦差见礼!” 第二百五十五章 登岸 张静一明白,这北霸天此举,看上去是切断了自己的所有后路,实则却也是最聪明的举动。 历来诏安,其中最大的风险就在于,无论是朝廷和这些从前做贼的人彼此之前,都没有互信。 因而,稍稍有点风吹草动,要嘛诏安的人风声鹤唳,重新落草。要嘛朝廷为杜绝隐患,痛下杀手。 现在北霸天既然已经确定了朝廷表现出来的诚意。 便索性破釜沉舟,交上投名状。 不只如此,还直接将所有的弟兄和女眷也带上,斩断自己最后的后路。 如此一来,便算是将身家性命,统统交给张静一这个钦差了。 果然这两日,岛上所有人纷纷将自己的财货都搬上了舰船。 所有的妇孺先登船之后,而后许多的汉子也登舰。 张静一和北霸天却是最后一个登船的,北霸天回头看着这岛屿,似乎颇有感触。 他突然动情地道:“张钦差,我自沦落于江湖,便一直在此长居,如今辞去,也实在有些难以割舍。” 张静一笑着道:“我见其他人都有许多的家眷,可你为何孑身一人?” 北霸天却是沉默不语。 良久,他笑了笑道:“我下了海,本已是对不起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家里出了我一个这等做贼的不肖子,本就没有什么面目去见先人的,哪里还敢在这地方娶妻生子,心里只是惭愧罢了。” 张静一便道:“你父母兄弟在何处?此番你回乡,便可以和他们团聚了。” 北霸天又摇头:“他们有官身,既做过贼,是决不能去团聚的,无论将来成了什么样子,也要藏匿着从前的身份。钦差,做了贼,便有了污点,将来能否为朝廷效力是一回事,可终究无论将来成了什么样子,在天下人心里,也除不去这污秽的,我有污点便罢了,何须让自己的亲族也蒙人白眼呢。” 这倒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张静一便没有再追问了,舰队开始浩浩荡荡的出发。 此时,张静一的心情很不错,突然想起了张光前,道:“那位副使,不知现在如何了,他怎么好端端的就失踪了呢,真是令人遗憾啊,我心里怪想他的。” 北霸天道:“掐着日子,只怕一两日之前,那副使就已抵达天津卫了。” “啊……”张静一面上的笑容消失。 北霸天看了张静一一眼:“钦差不会真的以为老夫敢杀钦差副使吧。虽然老夫给他的是小船,可从这儿,若是顺水而行,大抵可以漂去天津卫的海域,除此之外,老夫还给了他两天的粮食,够他吃的了。” 张静一:“……” 北霸天笑了笑道:“张钦差放心,到时,张钦差自有办法收拾他。张钦差也不必疑虑,老夫是死心塌地,愿随朝廷的。” 张静一道:“我倒无所谓,只是以后有什么事,不要再卖关子。” “是。” ………… 一日之前,一艘小船抵达了天津海域。 而实际上,在这天津海域上,早已放出了不知多少舰船,只是这些舰船无法进入深海,只能沿着陆地,在附近海域里四处搜检。 张静一下海,天津卫的上下官吏连忙奏报京城。 这一下子,却将天启皇帝吓了一跳。 他只让张静一在天津卫和海贼们谈,可没让他下海啊。 这下了海,天知道那些海贼会如何! 果然,此时这朝廷对于海贼的想法是一致的。 他们从没有想过此时的海盗有商人的属性,而是一味的认为,所谓的海贼,和嘉靖年间的倭寇差不多,都是杀人如麻一般的存在。 现在钦差张静一下海,便是危险万分,只怕要死在鱼腹了。 天启皇帝大为震怒,当日便召了百官痛骂,可骂了老半天,也没骂出点什么结果来。 听说张静一下海了,九死一生,百官有如黄立极一般觉得可惜的,也有如孙承宗这般忧虑的,当然,更多人心中暗喜。 这祸害终于要落海喂鱼了吗? 话又说回来,正所谓死者为大,人都死了,还有啥说的? 于是,礼部尚书刘鸿训率先更咽,抹着眼泪道:“新县侯为了朝廷,甘冒如此的风险,虽然被那海贼诓骗,实为不智,可……可……陛下啊,陛下痛失良才,臣等痛失良友……” 口里说的动人,心里则骂着张静一那个狗东西。 这殿中便纷纷都是惋惜的摇头,还有更咽的声音。 这满朝公卿如此,原先一个人人恨不得弹劾的混蛋,如今仿佛一下子成了好人,有人说着张静一的功绩,也有人表示应该想尽办法营救。 大概在这殿中,也就是天启皇帝是最为看重张静一的生死了。于是听了这些话后,天启皇帝的心里不免更加的焦灼了,当下便命魏忠贤亲往天津卫。无论如何,也要巡访出张静一的踪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因而,天津卫上下都已疯了,九千岁亲至,只丢了一句,若是出了事,咱也不说啥,只是依着陛下的性子,你们都准备着死吧。 这句话听着轻飘飘,却是吓倒了一片人。 于是乎,无数的舰船派了出去。 终于,他们发现了一艘船,将这船营救上岸,却见一人,已是面无血色。 他一见到人,立即就道:“我乃是钦差副使,我乃钦差副使……” 众人一听是副的,顿时脸色就不好看了。 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还没音讯。 所以,张光前一被送上岸,却根本没人给他食物,连水都没有喝一口,立即便被人送到魏忠贤处。 魏忠贤得知有了消息,半点不敢迟疑,忙是亲自询问。 张光前见了魏忠贤便大哭:“那些杀千刀的海贼,那些杀千刀的海贼。” “新县侯呢?” “应该是死了。”张光前倒是老实回答,他对海贼的印象极坏,何况还差点被海贼整死,在他的心底,自然这些海贼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盗。他都如此了,那张静一肯定也落不到什么好。 他现在对这些海贼,可谓是咬牙切齿,自然恨不得立即将海贼杀个干净,于是信誓旦旦地道:“下官虽不见新县侯,连夜被人蒙了布袋,还打了一顿,而后送上了船,任下官在海中自生自灭,不过下官可以保证,这新县侯,定是死了。这些海贼,个个都是恶贯满盈,这些杀千刀的贼,该死啊……” 魏忠贤听罢,心里五味杂陈,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你要说他厌恶张静一,那也未必,那家伙说话好听,却也帮过不少忙,自己那儿子,每日还念着这厮的好呢。 可要说他对张静一完全没有防备,却也说不清,至少现在,彼此虽有隔阂,却也不至于到要让对方非得死的地步。 此时,魏忠贤皱着眉道:“这样说来,新县侯真的死了?” “肯定死了,这还能活吗?若不是因为下官命大,福星高照,只怕也要死。招抚海贼,本就是馊主意,这些海贼,个个猖狂得很,桀骜不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杀杀之……” 魏忠贤抿着唇,却没有耐心继续听下去了,道:“火速将张郎中,送回京城吧。” 说罢,倒什么也没再说了。 张光前却道:“我饿啦……我口渴……” 可惜没人理会,九千岁一声令下,立即就有人将他装上车去,直接朝京城进发。 魏忠贤唏嘘一番,心知陛下闻此噩耗,肯定要龙颜震怒的,思来想去,他还是不好急着回去触这霉头,可以让那张光先去禀报,而他则继续让人搜寻。 他至码头,看着这万里碧波。 其实纵使他是九千岁,也拿这陆地之外的事无可奈何了。 ………… 张光前送至京城,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正使没回,副使回来了。 天启皇帝立即召见,一见到已饿得眼睛发黄的张光前,顿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当即便问:“张静一呢?” 于是张光前有气无力地将和魏忠贤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招抚海贼,实非良策啊,陛下……这海贼个个都是杀人王,若是良善百姓,谁会下海?当初要下海的时候,下官就拼命的劝说,可那新县侯就是不听,新县侯立功心切,只想着去海外和那海贼们谈妥邀功,如今……哎……陛下,现在当务之急,是立即铲除海贼,靖清海域……” 天启皇帝本就因为担忧张静一的安危而心情焦躁,此时听完张光前的话,直接勃然大怒,竟是一脚将张光前踹翻在地,随即冷然道:“召百官!” ………… 天津卫这边,海路巡检司一艘舰船火速入港,随即带来了一个消息。 而后,魏忠贤立即率人至码头,又命天津卫的军马全力戒备。 “九千岁……”当地的指挥颇有几分惊慌道:“附近海域,发现了大量的舰船,数都数不清……” 魏忠贤点了点头。 此后又有快船来,上岸的人却是王程,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 海贼们在张静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之下,求诏安来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奉旨回京 魏忠贤本在调度人手,积极寻访。 他心里很清楚,这张静一的人就算没找到,也要找到张静一的尸首,如若不然,他怎么样都无法给陛下交差的。 当着诸厂臣们的面,他忍不住感慨:“张老弟与我也算是老相识了,诚如张老弟所说,乃是密友也。只是没想到,他就这样死了,哎……连媳妇都没有娶呢,本来咱一直惦记着,他也老大不小了,还想帮着他张罗一门亲事呢,哪里想到……如今我这白发人要送黑发人。” 说着,居然抽了抽鼻子,复杂的心思里,也未必没有透出几分真情,居然眼眶下意识的有些红了。 他的这番话,真假掺半,于是厂臣们见九千岁动情,自然个个努力挤出眼泪,纷纷道:“张千户实乃厂臣楷模,卑下人等,哪一个不是钦佩他,只恨平日不敢亲近,如今我厂卫痛失干将,实在教人痛惜。” 于是,在这码头旁的屋子厅堂里,大家随着九千岁一起落泪。 可就在这个时候,外头一个宦官匆匆而来,道:“有大量的船只,新县侯……新县侯……回来了。” 众人听罢,个个错愕。 魏忠贤本要抹眼泪,一时脸僵住,哭笑不得,朝着那宦官道:“见了鬼吗?他不是死了?” “还活着……不但活着,还招抚了海贼,带着船队来了。” 魏忠贤:“……” 这一下子,魏忠贤不伤心了。 他打了个激灵之后,骤然恢复了理智,内心深处,又觉得好像有点可惜。 魏忠贤心里已清楚,未来能与他分庭抗礼的,必是这个张静一了。现在他固然占据着足够的优势,可张静一的势头不小。 这个狗东西,他居然还活着? 收起了泪,魏忠贤道:“会不会是海贼们的诡计,来人,随咱来。” 九千岁一声令下。 于是浩浩荡荡的文武官员纷纷随九千岁前往码头处。 码头的港湾处,却有数十上百艘上下舰船停泊。 既有那等长百丈的巨舰,也有那等远远看去,似扁舟一般的小船。 此时,大船上已放下了许多的小船,小船顺着潮水,冲上了沙滩。 张静一便从这小船上跳下来,后头的护卫们纷纷跟上。 回到了大陆,就好像回了自己家一样,张静一越有这样的感受,越是钦佩那些在汪洋中漂泊之人! 这些人忍受的孤寂,还有面对那惊涛骇浪,犹如浮萍一般的漂浮不定,居无定所,这等煎熬,却绝不是寻常人可以忍受的。 此时,迎面已有浩浩荡荡的人快步行来。 魏忠贤一眼就眺望到了张静一,这个家伙……便是化成灰也认得他。 一时之间,又是百感交集,他起初从对逝者的怀念,再到对张静一还活着的震惊,从单纯的悼念,再到心思开始复杂,如今见着了人,毕竟还是念着旧情的,于是快步迎向张静一,拉住张静一的手,感慨万千地道:“张老弟总算是回来了,这朝野内外,可都乱成了一团了……张老弟怎可冒这样的风险呢,下次决不可如此。” 张静一便向他行礼:“做臣子的,为了钦命,当然是要为陛下分忧,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一听张静一下意识的便说出一长串的官话,魏忠贤心里咯噔一下,人又清醒了,尬笑道:“是是是,我等为君分忧,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张老弟既然平安回来,那么便理当立即回京,陛下已经久等了。” 张静一却道:“且慢着。” “还有何事?” “需先安顿他们,等他们登岸。” 张静一看着港湾处的众海盗。” 魏忠贤眺望着这些舰船:“这些,自有人来处置。” “可还有一些送给陛下的大礼,还没上岸呢。” “大礼,什么大礼?” “也没什么,只是一些不值钱的首级,都是建奴人的。还有一些……要进献给陛下的财货……也不值几个钱……” 说着,大船开始靠岸。 紧接着,水手们开始一箱箱的将宝货搬上来。 魏忠贤远远看着,越看越吃惊! 这些宝货,都是那北霸天的私产,说是既已诏安,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愿进献朝廷,以资辽饷。” 可这搬上来的财货越来越多,魏忠贤起初,也觉得没什么,可能都是一些不值钱的玩意。 等他上前,随意揭开一个箱子,却是足足一箱子的金子。 再开一箱,却都是珍珠、玛瑙之类的宝货。 这玩意,放在市面上,随时可以换来不知多少银子。 魏忠贤看的眼睛都直了。 心里既震惊于海盗的收益惊人,又震惊于这海盗头子的魄力。 等他看到一个个建奴人的首级时,更是惊讶无比。 直到他知道连皇太极竟也对此人拉拢,为了拉拢,居然派出了自己的女婿,还有两个牛录以及数十个精锐的卫士,这足见建奴人对这些海贼的重视了。 魏忠贤可不是寻常人,当然知道那建奴人的意图,心里竟是如芒在背一般,好在这些海贼肯接受大明的诏安,若是当真投靠了建奴人,建奴人有了舰船,这朝鲜国只怕顷刻间就要陷落,大明便失去了缓冲的时间。 除此之外,皮岛总兵毛文龙,只怕也要完了。 何况有了这些舰船,大明的登莱、天津卫等地,也未必能绝对的安全。 这些首级,已是千疮百孔。 除此之外,还有数十封皇太极的书信。 一并全部装了箱子。 魏忠贤此时道:“哪一个是北霸天?” 等他见到了北霸天,立即殷勤的上前,拉着北霸天的手。 魏忠贤显然意识到了这北霸天的价值,此人来投,又肯进献财货,又杀了这么多建奴人,再者,带来了这么多的人手和船,依着天启皇帝的心思,必定要龙颜大悦! 他比谁都清楚,陛下现在心心念念的要成立什么东印度公司,眼前这个人,便是最核心地人物,是绝对离不开的,咱近水楼台先得月,自然先亲近亲近,等到时候……说不准还有用处。 他亲昵地道:“足下虽漂泊海外,却仍心存忠义,这一次,咱一定要好好为你请功。” 说话之间,便给了一个天大的人情,这功劳,别人请,和他这九千岁请,是不一样的! 这是啥,这就是份量。 当然,你得承我魏忠贤这个情,将来……咱收你做儿子。 北霸天顿时意会,他此番带着这么多兄弟登岸,自然清楚,从此之后,这些兄弟将来的前途,便都在自己身上了! 现在九千岁抛出橄榄枝,怎能不接?于是忙道:“小人久闻九千岁大名。” “哈……”魏忠贤大喜,眉飞色舞地道:“怎么,这海外也知咱吗?” “何止是知道,海外的兄弟都说,咱们这些刀头舔血之人,谁都不怕,唯独畏惧九千岁,九千岁执掌厂卫,有霹雳手段,谁不又敬又畏呢?” “好好好。”魏忠贤显得很高兴,亲昵地拍着北霸天的手,心里则想着,这个家伙……很上道,这个儿子,咱认定了。 其实魏忠贤又怎么不知道北霸天是在瞎扯,咱是什么货,咱自己不知道吗? 可北霸天这般说,却是给了他很大的面子,你想想看,若是朝野内外都晓得他魏忠贤人在京城,都可震慑海中群盗,这是多大的面子! 这等事就是北霸天可劲的忽悠,魏忠贤呢,心里有数,但是他要的就是忽悠,反正忽悠的不是他魏忠贤,是这天下的军民。 张静一在旁只是默默地看着,懒得理会这等社交。 海外比两京十三省要残酷的多,在这种残酷环境之下,走错一步,说错一句话,都可能导致血光之灾。 北霸天这样的人就是在这种环境之下成为北海霸主的,怎么可能是省油的灯?他早料到这家伙很会来事。 果然……北霸天就与魏忠贤打成了一片,二人约着将来到了京城,要不醉不归了。 当然,这北霸天其实也不傻,绝不敢冷落了张静一,自然也说了张静一不少好话。 魏忠贤兴高采烈之余,再看张静一,心里颇有几分嫌弃! 这个油盐不进的狗东西,咱遇到你这姓张的,也算是倒霉了,看看人家……对了,这北霸天姓什么来着? 不过这时候,魏忠贤最在意的还是早些回去见天启皇帝,不管怎样,这下子可以高高兴兴地向陛下交差了。 在魏忠贤的催促之下,早有快马预备好了。 魏忠贤与张静一、北霸天三人,在一干护卫的扈从之下,火速地朝着京城进发。 张静一此时便惨了。 这魏忠贤和北霸天三人年纪虽大,可魏忠贤一直在西苑练习弓马之术,一路长途策马,却也不觉得疲惫。 北霸天这个人,在海中讨生活,身体素质也是极好,自然也是轻松自在。 只有张静一骑在马上,一路马不停蹄地奔驰,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要颠散架了。 好在,天津卫距离京城也不算太远,很快,京城便遥遥在望。 . 第二百五十七章 入宫 张静一随即与魏忠贤一道进京。 魏忠贤道:“新县侯,你先与这北霸天……是了……” 说到这里,魏忠贤看向北霸天,道:“咱倒是忘了,你如何称呼。” 这北霸天道:“鄙人姓张……” 张静一在旁听了,心里知道,这北霸天的身份,肯定是骗人的。 不过……他竟故意也姓张……难道姓张很吃香吗? 北霸天又道:“因为排行老三,所以……不妨公公便叫我张三吧。” “张三李四……”魏忠贤听罢,乐了,道:“那么,就叫你张三了,张三,你且与新县侯先去礼部候着,咱先去宫里通报,说不准待会儿陛下就会召你二人觐见。” 张三行了个礼,道:“公公且去,我自当从命。” 魏忠贤颔首道:“你放心,咱少不得为你美言。” 张三便感激涕零的样子:“九千岁如此厚待,实在让人惭愧。” 魏忠贤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倘若是别人,对自己这般的殷勤,他或许不屑于顾! 可对方乃是桀骜不驯的海贼,而且瞧这样子,此人倒是很愿意投靠他的门下,于是心情舒爽地哈哈大笑道:“小小意思,无妨。” 说罢,便骑着马先行入宫。 等魏忠贤走远了,张静一则忍不住吐槽道:“张……当家的,你也未免太……” 张静一话说一半,后头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张三倒是接茬道:“太阿谀奉承了是吧?” 张静一笑了笑,表示承认。 张三倒是怡然自得地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既是诏安,那么上了这陆地,就得一切按着这里的规矩来行事。我带着弟兄们上岸,便是希望能让他们安定的过日子,再不必让他们妻儿担惊受怕,既然如此,那么我受一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九千岁这个人,倒是很不错,此人虽是名声不好,可我看得出,他身上倒是颇有几分江湖气,这也就难怪有这么多人愿意投靠到他的门下,供他驱策了。” 张静一对张三的话倒是很认同!确实,魏忠贤这个人,很复杂。 一方面,权力熏心,对待敌人绝不留情。 可另一方面,出手很大方,但凡是投靠他的人,他都愿意出手保护,并且极力推荐。 这做官……不就是为了升官吗?阉党内部虽然人员复杂,三教九流的人什么都有,宵小之徒固然不少,可也有一些,是真有本事,只可惜……没有清名的,名声不好,一辈子难道庸庸碌碌,可投靠了魏忠贤就不一样了,魏忠贤不在意你的出身,只要你肯办事,他便提拔你。 这时候,张静一还是明白正事要紧的,于是道:“走,先去礼部。” 张三点点头。 而在紫禁城里,天启皇帝已是急得团团转。 此时,天启皇帝又让人将张光前召到了跟前来。 张光前觉得自己很悲催,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大难不死回到了京里,却是被陛下不留情面的踢了一脚。 这可谓是斯文扫地,可回到家里,还没休息好,便又被陛下召入宫中。 张光前此时依旧心有余悸,可陛下召见,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入宫,被宦官一路领到暖阁。 进来暖阁,张光前便见天启皇帝高坐,左右是内阁大学士,各部尚书。 众人都脸色凝重地看着张光前,张光前有点慌乱,忙是对着天启皇帝行礼。 天启皇帝绷着脸,劈头盖脸就道:“朕再问你一遍,张卿家呢?” 张光前心里颤了颤,最后还是张口道:“他……他……生死未卜。” 天启皇帝冷笑一声,却道:“他生死未卜,那为何你却回来了?” 这话问的张光前有些慌。 现在那张静一八成已经死了,海盗们这么凶神恶煞,对他如此,对张静一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可现在的问题就在于,他是跳进了黄河,也已洗不清了啊。 对呀,为何他能回来,张静一不能回来? 你说他九死一生,侥幸逃脱。 可这茫茫大海,张静一和这么多禁卫,无论的年纪还是精力,都比他强得多。 怎么可能就只有他张光前能逃出生天呢? 便是孙承宗坐在一旁,此时也冷冷地道:“莫不是张郎中贪生怕死,向那海贼求饶?” 这一句质问,让张光前猛地打了个激灵,倘若他没办法解释,而张静一当真死在海外,那么……似乎这满朝文武,大抵都会是这样想了。 那张静一肯定是英勇不屈,不肯对那海贼求饶,所以被杀。 而他…… 张光前是何等聪明的人,立即晓得今日若是解释不清楚,他便极可能惹来杀身之祸,且还身败名裂。 于是张光前忙是对着天启皇帝磕头如捣蒜,而后悲愤道:“陛下,陛下……不错,新县侯确实是被凶残的海贼杀了。新县侯……他甚是不屈,虽被海贼们围了,却也绝不肯屈服,他一面对臣下说,他是走不脱啦,让臣下无论如何,也要回来见着陛下……臣下……臣下……” “这样说来……张卿真的死了……”天启皇帝豁然而起,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道。 张光前心里有着害怕! 可他不得不撒谎。 只是很快,他发现自己的谎言开始漏洞百出,不得不用一个新的谎言来掩盖之前的谎言。 “这……这……陛下……臣……臣很痛心,新县侯他……他……”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已是沮丧着坐下,整个人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朝气般,一言不发。 黄立极和孙承宗也不禁有些慌了,脸色极难看起来。 良久,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朕不过是让他去招抚海贼,招抚不到便招抚不到,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可他非要下海……这些海贼,真是该死啊。” 张光前定了定神,咬牙切齿地道:“不错,陛下,这些海贼该死的很,他们不但不将我等钦使们放在眼里,而且还辱骂陛下,说陛下……昏聩无能……陛下,这些大奸大恶之徒,怎么能留呢?恳请陛下,速速发兵,荡平海贼,将他们统统杀个干净。” 张光前恨哪,他不只天然对这些海贼歧视,而且到了海岛,被那些海贼们歧视,早就窝了火,最后海贼们将他放逐出去,让他在海里飘了几天,这几日,真是生不如死。 天启皇帝此时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是叹息着,随即摆摆手:“这叫朕怎么向张妃交代,又让朕如何对得起张卿的父亲。张卿赤胆如此,朕……哎……终究是朕糊涂,太糊涂了。” 他说着,只是不断的摇头,随即看向孙承宗,道:“孙师傅……朕已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孙承宗是天启皇帝的恩师,自然清楚天启皇帝的性子,只好叹口气道:“陛下……请节哀。” 张光前因为御前说谎,刚才还有些害怕,此时却禁不住窃喜! 他心里想,且不说那张静一被海贼们杀了,就算没杀,只要陛下龙颜大怒,为张静一报仇,调拨水师,下旨令北海之地,片板不得下海,发榜命天下人共讨海贼。 那些海贼们知道,也一定要杀那张静一祭天。 张静一一个鲁莽武夫,胸无点墨,这样的人,竟也可以凭阿谀奉承,便可做钦差,却让我这满腹经纶之人做副使,实在……可笑…… 他心里这般的想着,像是吃了定心丸,于是继续道:“陛下……那些海贼,还说……还说等杀了新县侯,便将他丢到海里去喂鱼……臣下当时夺了一艘小船,侥幸逃出了生天,臣下本是希望与新县侯一道赴难的,只是……只是……臣下想到新县侯死的不明不白,心中总有不甘,这才……咬着牙回来……这一路的辛苦,自不必待言……” 天启皇帝打了个寒颤,口里喃喃着道:“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吗?” 说罢……又觉得痛苦万分。 张光前添油加醋,他已慢慢定下了神。 却在此时,暖阁之外传出匆匆的脚步声。 外头有人道:“见过魏公公。” 过不多时,便有人闯进来,天启皇帝显得有气无力,抬头一见是魏忠贤,顿时皱眉起来。 他第一次对魏忠贤显露出了极度的不满,起身,厉声呵斥道:“朕不是让你在天津卫想尽办法搜寻张卿吗?这才几日,为何就回来了?就算生不见人,朕也要见到尸首,难道让张卿死也不能瞑目吗?” 他只当魏忠贤偷懒,眼看着找不到人,便溜回京城来。 魏忠贤万万没想到天启皇帝居然如此勃然大怒,吓得打了个哆嗦,忙是匍匐拜倒道:“陛下……奴婢……奴婢……这不是奉旨……带新县侯回京吗?” 天启皇帝恶狠狠地道:“那么张卿呢?” “新县侯……就在礼部候着呢……”魏忠贤一脸委屈地道。 “什么?”天启皇帝一愣,随即不可思议地道:“他怎么又活了?你还有招魂之术?” 而跪在一旁的张光前……脸色已慢慢地沉了下来…… ……………… 还有一章。 第二百五十八章 重赏 天启皇帝显然有些不可置信。 这才刚刚死了的人,怎么转眼之间又冒出来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张光前,不禁道:“你不是说张卿已经死了吗?你还说……你见着他被海贼……杀了……” 张光前:“……” 他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张静一居然还活着? 那些海贼穷凶极恶,怎么可能让他活? 这是张光前没办法解释的。 他有些慌乱,却见黄立极和孙承宗也都意动,纷纷朝着他看来。 张光前却是一时哑口无言,老半天才道:“这……当时黑夜,看不甚清,臣……臣听到了喊杀声……” 天启皇帝便懒得理会他,则是怒视着魏忠贤道:“张卿当真活着……为何还不来见朕?朕要亲自见着人才成,去,你亲自去将他带来……” 魏忠贤本来还陪着笑,可见陛下如此,哪里还敢说什么,忙不迭的点头,接着飞也似的去了。 天启皇帝便脸上惊疑不定。 一边言之凿凿,说是死了,另一边却又说活着。 这不是活见鬼吗? 张光前在旁,已是心乱如麻,惊惧不已。 孙承宗则是严厉地看着张光前:“张郎中,你这些话,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张光前便期期艾艾地道:“这……都是真的,怎么敢欺君罔上呢,想来……一定有什么误会……我……我……” 天启皇帝怒气冲冲地道:“不急,等水落石出再说!” 张光前便脸色惨然,他还是没办法接受:“或许新县侯……运气好,也和臣一样逃出生天了。这新县侯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臣以为……这都是陛下庇佑……” 天启皇帝冷哼一声,没有理他。 此时,天启皇帝焦灼万分,心里冒出无数的念头,到现在还不敢置信张静一活着。 可随即,他心里又冒出一个念头,诏安的事办不成也就办不成,为何冒这样大的风险! 一个东印度公司,比性命还紧要吗? 他若当真如张光前所说,是九死一生逃了回来,朕一定不饶他。 这般犹豫不安的想着,令他感觉时间异常漫长,总算魏忠贤终于去而复返,他前脚进来,随即,张静一后脚便也跟着进来。 天启皇帝眼睛一定,目光便落在张静一的身上。 只是张静一比之从前显得清瘦了一些,张静一快步上前:“臣见过陛下……” 张光前本还存着一些希望,觉得张静一回不来,可如今见着张静一活人,脸色已是惨然,便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 天启皇帝目光炯炯地上下打量着张静一,方才还暗恨张静一这家伙胆大包天。 可见着张静一之后,一切责怪都已烟消云散,他忍不住道:“你还活着?” 张静一正色道:“陛下,臣当然活着,怎么,谁说臣死了?” 天启皇帝的目光便落在张光前的身上。 张光前吓了一跳,脸憋得很红,最后干笑道:“没……没想到……新县侯竟也逃了出来……” 张静一一看张光前,立即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心里忍不住佩服张三果然厉害,先将这张光前赶回来,十之八九,就是猜透了张光前的心理。 张静一便朗声道:“逃?我为何要逃?” 张光前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此时,张静一却是脸色转冷,道:“倒是你,身为副使,却为何先逃回来……” 张光前立即矢口否认:“没……我没有。” “还说没有。”张静一道:“如若不然,为何你提前回来了。” 张光前觉得自己已是百口莫辩,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突然发现……现在自己无数个谎言堆砌起来,已经根本没办法解释了。 天启皇帝来回看着他们两人,道:“到底怎么回事?” “陛下。”张静一看向天启皇帝,此时却是气定神闲:“臣已不辱使命,诏安了海贼,现如今,这些海贼已在天津卫登岸,特来复命。” “什么?”天启皇帝又禁不住一愣。 他继续狐疑地看了一眼张光前:“不是说……这些海贼个个桀骜不驯,他们还辱骂了朕和朝廷,不肯诏安吗?” 张静一一脸诧异道:“陛下,这是谁说的?这些海贼,日夜都盼着朝廷能够诏安,臣出海之后,他们尽心款待,殷勤周到至极,我向他们说陛下有意诏安,要让他们为我大明效力,他们欣喜若狂,个个都称颂陛下圣明,又说他们虽是流亡在海外,可世代都为大明的臣民……臣从未听说过,有什么辱骂朝廷和陛下的话,陛下是听了谁的奸言?” 张光前:“……” 天启皇帝顿时就愤怒地看着张光前。 此前,他对张光前还只是有一点怀疑,只是悲痛过度,所以也没心思去理他。 现在一下子,就全部都明白了。 感情眼前这个人,一直都在搬弄是非,这些事,都是他鼓捣出来的。 张光前已能感受到天启皇帝散发出来的杀意,整个人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辩解道:“陛下……陛下……这……空口无凭,或许……或许……对啦,一定是这样,一定是新县侯得了那些海贼的好处,被海贼所收买,所以处处说他们的好话……陛下……臣所说的,句句属实……” 到了如今这个份上,命悬一线,只能奋力一搏了。 张光前决心拼了。 张静一忍不住笑了,道:“陛下,他说臣收了海贼的好处,那么何不妨,就请他口里所说的海贼头子亲自来辩解呢。” 天启皇帝眉一挑,不禁惊异地道:“那海贼已来了?” 魏忠贤在旁道:“就在殿外候着。” 天启皇帝脸色一正,随即落座,道:“宣他进来。” 过了一会儿,张三入殿,他的表现倒是十分镇定,并不慌乱,行了礼:“罪民张三,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打量张三,口里道:“朕听闻……你给了张卿好处?” 张三面无表情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眼张光前,而后道:“陛下,罪民倒是带了许多好处来,只是这些好处,与新县侯没有关系,统统都是送来给陛下的。” 天启皇帝一时打起精神:“什么好处?” 张三便从怀里取出了一本簿子,恭谨地往前一递,道:“请陛下过目。” 天启皇帝便看了魏忠贤一眼,魏忠贤会意,连忙将簿子取了,交到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打开簿子细看起来,这上头,自然是张三所进献的财货,诸如黄金七千四百斤,白银两万一千二百斤,珍珠十七斤,香料九百七十二斤…… 这琳琅满目的各种财货,看的天启皇帝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 他努力镇定下来,继续往后翻阅。 随即又见着所献的数十个建奴人首级,不禁一愣。 天启皇帝越看越是吃惊,继续看下去,便是各种舰船和水手人员的资料,无一不是记的清清楚楚。 足足花了一炷香功夫,天启皇帝才看完,而后,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簿子里,若是情况属实的话,那么这个叫张三的人,真比这文武百官都要忠义了。 这等于是将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掏了出来,统统送到了天启皇帝的手里。 要知道,天启皇帝困难的时候,向大臣们借钱,这群家伙,平日里都拿着天启皇帝和朝廷的好处,可一听到钱字,便立即一毛不拔。 反观这张三…… 天启皇帝越看越觉得这个张三顺眼,此时激动得满面通红:“这些……是献给朕的?” 张三道:“罪民其实看到诏安的诏令,心里也有疑虑,直到新县侯亲自到了罪民的巢穴,对罪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罪民方才知道,陛下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圣君,远迈汉唐之君,而今国家危难,罪民虽是年纪老迈,可陛下若有借重之处,罪民自当赴汤蹈火。这些簿子,既有罪民平日里积攒所得。至于罪民和弟兄们的舰船,自然随时为陛下所用。罪民还有弟兄们还有几分气力,对海上的航线以及船只颇有一些了解,也可供陛下驱策。至于那些建奴人,建奴乃是陛下心腹大患,他们与大明为敌,便是罪民不共戴天的死敌,罪民自然将其杀了,献给陛下……” 天启皇帝不断点头,满意极了,口里道:“好,好,好,说的很好………果然是板荡见忠臣……” 他连说几个好字,激动不已。 随即,他振奋精神:“原本历来做皇帝的,只有施恩给自己的臣民,哪里有接受臣民财货的道理,可是……朕今日就破例收了。至于卿家,此番既杀了建奴人,立了功劳,如今又幡然悔悟,愿意一改前过,为朝廷效命,那么…朕自当不计前嫌。朕既诏安,自然要予以赏赐,来……下旨,敕封伯爵,再封为天津卫水师副将,望你能再立新功。” 一听敕封伯爵,倒是黄立极急了,忙是想说什么。 天启皇帝却是将这簿子往黄立极怀里一丢,中气十足地道:“卿家先别说话,自己看吧。” 第二百五十九章 喜上加喜 黄立极自是不敢怠慢,连忙拿了簿子,细细看了起来。 看过之后,他心里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账面上的财富,只怕有数十万两纹银。 不得不说,这海贼还真是挣钱啊。 也不得不说,这张三足够有魄力! 人来了,船来了,钱也送来了,还附送了几十个建奴人的脑袋。 人家这是将自己的后路统统斩断,就来投靠你大明。 你大明既要诏安海贼,这人已做出了表率。 这个时候,若是还吝啬,这大明皇帝还有脸说什么诏安吗? 其他的海贼一看,谁还敢来? 何况单凭杀死数十个建奴人,且这建奴人有几个身份显赫,就已是一场大功劳,说是军功也不为过。 黄立极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倘若这个时候,他说一句,陛下,臣觉得这恩赏还是太重了。 只怕天启皇帝会立即回一句,要不你把你家的银子也进献出来吧,朕也给你赏赐。 黄立极很了解天启皇帝,天启皇帝真说的出这个。 到时他如何应对? 于是黄立极便笑了笑,只默默地将这簿子递给一旁的孙承宗传阅。 孙承宗看过之后,道:“建奴的五大臣之一,且是努尔哈赤的驸马,此人臣略有所闻,乃是建奴诸部的一位首领,当初之所以努尔哈赤将女儿下嫁给他,也是为了进行拉拢,没想到,如今竟落在这张三的手里,砍了人头,献给了朝廷,单凭这个便是大功一件。” 他和颜悦色的说着,其实就是给黄立极一个台阶下。 黄立极自然懂了孙承宗的意思,便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 天启皇帝便道:“朕还嫌一个副将小了呢,此次诏安,不比从前,从前诏安,往往是乱臣贼子们已到了穷途末路,才不得已接受诏安。可张卿家不一样,他是受了朕和张静一的感召,他有的是退路,在汪洋大海里,他若是不愿诏安,朕来问问你们,谁能奈何他?” 这一番话,便算是做了区分了。 但凡是接受了诏安的人,其实在朝中都会受到或多或少的歧视,这种骨子里的不信任是十分普遍的现象。 可天启皇帝对张三的定性却是,这是忠义之士,只是因为某些缘故,所以下海为贼,且并没有侵犯大明疆界,所以不算是罪人。 定性是极重要的事,关系到了一个人未来的前程,甚至决定未来的生死。 张三于是忙道:“罪人谢陛下恩典。” 天启皇帝却随即满面怒容的看着张光前,冷冷地道:“你起初说,张卿家被海贼杀死了,后又改口,说张卿家得了张三的好处,你身为大臣,屡屡欺君罔上,是为臣之道吗?” 其实张光前早已察觉到不对劲了,此时可谓是百口莫辩,心下已惊恐万分,只好拜倒磕头道:“臣万死。” “你既知万死,那便好极了。”天启皇帝看着他,毫不掩盖厌恶之色,怒不可遏地道:“似你这般只知挑拨是非,屡屡欺君之人,朕怎么能留你,来人,拿下到了诏狱里,论他的罪,到时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张光前更吓得魂不附体了,连忙开口道:“冤枉啊” 天启皇帝怒道:“你还敢说冤枉!” 张光前便又道:“陛下饶命啊!” 只可惜,天启皇帝早已是硬了心肠,一双眼眸只冷冰冰地看着他。 几个禁卫已冲了进来,将张光前拿下,直接拖了下去。 张静一心里却想,这张三果真好手段,张光前到了岛上,一直骂骂咧咧,这张三心里肯定知道,张光前必定是诏安的阻力,所以才故意给他一艘船,将他流放了出去! 毕竟,这是钦差,是不能死的,一旦死在了海外,即便张静一肯为他遮掩,未来也难保不会有人秋后算账,惹人怀疑。 而张光前的性子,只怕早被张三摸透了,所以这般将张光前流放出去,这张光前肯定心里大恨,侥幸回到天津卫的时候,一定会想办法,痛斥张三这些海贼。 张光前这样睚眦必报之人,只怕也没想到,其实张三针对的,只是他一人而已,因而一口咬定,张静一十之八九必死无疑了。 可一旦张三和张静一回到了京城,他的判断就完全错了! 谣言不攻自破,张光前为了自保,便会寻找无数的谎言来掩饰自己的谎言。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谎言一个个被拆穿,他则死无葬身之地。 张静一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能从没有王法的海贼之中脱颖而出的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啊。 弄走了讨厌的人,天启皇帝心情舒爽起来,此时大喜道:“张卿家此次诏安海贼,也有大功劳,实在辛苦,不过” 说到这里,他立马拉下了脸来,恶狠狠地看了张静一一眼,严厉地道:“这样的事,不可再有下次,如若不然,朕决不轻饶。” 话虽如此,天启皇帝对张静一的印象却又更深刻了。 这天底下,若还有人可以信任,那么只有张静一,或者魏伴伴了。 他随即道:“如今,张三卿家既已接受诏安,朕就明人不说暗话吧,朕打算成立东印度公司,一切章程,都遵照荷兰东印度公司来办。朕取纹银三十万两出来,算是入股,而张三卿家带来了这么多人和船,你和你的那些将士,便以舰船和人手为股,张卿家呢,可打算入股吗?” 张静一便道:“臣愿入股十五万两银子。” 天启皇帝不禁狐疑道:“才十五万两?” 张静一便兴致勃勃地道:“臣不敢僭越。” 天启皇帝倒是直接,道:“那就二十万股吧,暂时就我们三家入股,朕当仁不让,一人算五成股好了,至于你们,张家算三成,至于张三卿家,只怕要委屈一下,算两成。先做一笔买卖,且看利润如何,将来等有了利润,再来募股。” 张静一对此完全没有意见。 天启皇帝占了五成股是应该的,唯一委屈的,倒是张三。 张三和这么多的兄弟,只能靠这两成股混饭了。 无论怎么说,老朱家算是占住了最大的股份。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真获得了这大明的贸易保护,而且直接砍掉了原先那些走私商,等于是没有了中间商赚差价,且减少了买卖的风险! 在大明的权力支持之下,这大明东印度公司若是当真能做好,莫说是两成股,就算是半成,也足够肥死张三和他的那些弟兄们的。 要知道,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全盛期的时候,其市值,用后世的金价来折算的话,那可是八万亿美金啊,后世所谓的股票,在它面前,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此时,天启皇帝又道:“朕又打听了关于东印度公司的事。这东印度公司,自得有一个董事会,每个月,要审核公司的财务以及人事。至于平日里,却需得由一个总督来理事。朕乃天子,何况对于海贸和航行之事一窍不通,这总督,便让张三卿家来做吧。” 张三却忙摇头道:“陛下,不可,臣至多也就是管理舰船,和跑船而已。可海运,并不只是舰船这样简单,而是需要采买特产,又需出售特产。除此之外,还需修建港口,修建战船,以及招募人员。这些事却绝不是臣下这等习惯了跑船的人可以办得成的。这总督理应总揽生意和船运,还有船只的修缮、兴建事宜,理应委派更高明的人来才可适任,臣下倒是觉得新县侯合适,就是不知他有没有这个功夫。” 天启皇帝还真没想到张三居然推辞了这总督的好事,倒是有一些诧异。 不过张三却是聪明人,不是自己能办成的事,他不会轻易去接受,因为海上的事,他自觉得自己可以胜任,可陆地上的,他却无可奈何了。 天启皇帝便道:“张卿家,那么,朕就让你来做这总督了,你不许推辞。至于海上的事务,便设一个副督,由张三卿家担任吧。眼下当务之急,是将业务做起来。张三卿家,你且留在京城一些日子,将你在海外的所见所闻,还有关于如何船运,怎么买卖的事,上一道奏疏给朕。” 张三自是应下。 事情谈妥了,天启皇帝心里舒畅了,哈哈笑着道:“既然做了,便要马到成功,可不能半途而废,朕觉得朕是做生意的好料子只可惜被皇位耽误了。” 魏忠贤和黄立极几个,一直在冷眼旁观着。 见这三人兴奋地谈起什么公司,魏忠贤和黄立极却都不停朝孙承宗使眼色。 仿佛是在说:你看看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 而孙承宗,显然对此毫不在意。 说实话,他一直认为天启皇帝是个不错的学生,天赋高,其实也挺好学,就是性子实在和书中里所说的那些帝王们有些不一样。 他早就被人各种暗暗嘲笑,教出这么一个学生了。 今日被你黄立极耻笑,老夫会怕? 第二百六十章 黄恩浩荡 天启皇帝的许多行为,对那些所谓恪守传统的人而言,确实怪异。 不过孙承宗却没那么保守,当然,读了一辈子的书的人,终究还是觉得天启皇帝有许多话是不应该说的。 可又怎么样,改不了! 习惯了,也就慢慢的接受了吧。 天启皇帝依旧还兴致勃勃,命张静一留下,其他人则纷纷告退。 等人都走干净了,只留下了天启皇帝、魏忠贤和张静一三人,天启皇帝才道:“你们对张三怎么看待?” 张静一只笑了笑,道:“不知魏哥怎么看。” 魏忠贤其实最是能猜透天启皇帝的心思的,道:“陛下,朝廷放了诏安的皇榜,可迄今为止,只有这张三肯真心来投效,海贼在海外,不似在内陆,内陆有王法,可下了海,便可无法无天了。难得这张三心里还尚存着忠义,所以奴婢以为,对待这张三,该多给一些甜头。” 魏忠贤顿了顿,接着道:“一方面,是表示朝廷宽大为怀,其次呢,也是给其他的海贼们做做样子,让他们知道,陛下既往不咎,愿意对海外的子民一视同仁的心思。” “还有就是,此番张三带来了数千人上岸,这些人……绝大多数,从前都是我大明的良善百姓,其实……就是活不下去了,才下海为盗。如今他们这么的识相,朝廷现在要做的,是稳妥的安置,尤其是老弱妇孺,万万怠慢不得,如此一来,那些男丁们见陛下如此的宽厚,自然竭尽全力,想要拼死效力了。东印度公司,奴婢也研究过,但凡是下海跑船的人,无不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有道是皇帝不差饿兵,这些人用的好了,自然可为陛下分忧,可用的不好,只怕他们又下海做贼。” 魏忠贤随即,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句话:“他们若是重新下海,或者是和朝廷有什么隔阂,只怕这海贸的大策无法实施,这天下人也要笑话陛下啊。” 海贸无法实施,就是失去了利益。 天下人笑话,就是丢尽了脸面。 这最后一句话,可谓是直接切中了天启皇帝的要害。 天启皇帝点头道:“魏伴伴说的不错,这事儿……关系重大,这些人,要稳妥的安置,要展现朝廷的宽厚,朕思来想去,魏伴伴,这事儿,你得要费心。” 魏忠贤大喜,连忙道:“是。” 张静一坐在一旁,心里想,魏忠贤这是摆明着想要拉拢张三啊。 难道只是因为张三说话好听? 显然并不只是如此,魏忠贤是个极聪明的人,想来,他也开始看出来了。 他魏忠贤能深得陛下的信任,一方面是天启皇帝重感情,另一方面,是魏忠贤能真真切切的给皇帝带来好处,比如魏忠贤这些年,顶着巨大的压力,放出许多的镇守太监,让这些镇守太监们在天下各处收取矿税。 而大明最大的问题,就是税赋收不上来,收不上,就意味着皇帝受穷,甚至是辽饷,也得一直拖欠着。 可魏忠贤能征上税来,虽然这些税杯水车薪,可总好过没有。 说穿了,这是雪中送炭,是救命的钱。 而这一次,魏忠贤很快地意识到,陛下的决定可能是对的,海贸还真可能挣来钱,就不说那被无数人追捧的东印度公司股票了,若是没有巨大的利益,那些佛郎机人还有尼德兰的荷兰人,如何会争抢着高价买股票呢? 就说那张三,好家伙,直接就进献了价值数十万两纹银的财货。 这还只是其中一股海贼呢,若是大明垄断了海贸,这岂不是就等于让大明多了一个聚宝盆,财源滚滚? 魏忠贤深知财源对于天启皇帝的重要性,可他需要一个抓手,只有像矿税一样,通过自己任命的那些镇守太监们,牢牢的抓住海贸,那么他的权势,便可稳如磐石了。 在魏忠贤看来,张三就是一个很好的抓手,只要拉拢住他,他负责拓展海贸,源源不断的给皇帝带来财富! 而魏忠贤呢,大大方方的给那张三升官,给他排除各种隐患,他自然会对魏忠贤死心塌地,那么,这海贸方面,即便张静一已经先插了一脚,可魏忠贤也可以控制住一大部分,陛下对魏忠贤自然也就更加倚重了。 张静一不得不钦佩魏忠贤的眼光和决断力,他可能其他地方有局限,可在这方面,简直就是母鸡中的战斗机。 当然,那张三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张静一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张三就是属泥鳅的,虽谈不上阴险狡诈,可是下了海能杀人,说要登岸,那些桀骜不驯的海盗们便毫不犹豫随他诏安! 这说明什么?他有很强的组织能力。 到了京城的表现,也可见他看事很准,这种人……将来天知道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至少,这张三只片刻功夫,就和魏忠贤混成了自己人,而和张静一的关系,似也不错。 现如今,也在天启皇帝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他娘的才一天功夫啊。 张静一突然感觉到,自己虽有穿越者的优势,可在这方面,稍有欠缺。 张静一素来好学,嗯……有功夫是得好好学一学。 此时,天启皇帝道:“那些老弱,安置在其他地方,朕不放心,就担心有官吏欺压……要不,就将他们安置在新县吧,朕对张卿最是放心。” 他看着张静一,便道:“这件事,张卿来处置。” 张静一自是应下:“臣遵旨。” 天启皇帝则是叹了口气,道:“朕再说一遍,下不为例,以后万万不可再冒这样的风险了。” 张静一自是明白天启皇帝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关心,心下也不由一暖,口里道:“臣当时只想着为陛下分忧,没有顾忌后果,现在思来,确实有些后怕。” 天启皇帝便又笑着安慰:“你现在却知怕了,知道便好。” 说罢,他站了起来,脸上笑容越加柔和,兴致勃勃地道:“随朕去张妃那走走吧,咱们一道去看看长生。” “啊……”张静一道:“深宫禁苑,只怕……不好吧。” 天启皇帝便不以为然地道:“你是皇亲国戚,又有什么妨碍。” 张静一为难地道:“臣其实是怕有人说闲话。” 天启皇帝摇摇头:“其实你不去,也有人说闲话的,嘴长在别人身上,你管顾得过来吗?” 张静一却也乐了,等到了张妃的寝殿,张素华见了张静一来,自然大喜,只是碍着天启皇帝的面,却不好多说什么。 那长生抱了来,许多日子不见,他的个头一下子长了许多,见人已开始晓得笑了。 天启皇帝手舞足蹈,在旁逗弄了一会儿,喜滋滋地道:“你瞧瞧,和朕一模一样,不只如此,还很聪明呢。” 张静一横看竖看,也没看出很聪明的样子。 当然,毕竟是自己的外甥,张静一很认真地点头:“是啊,他见了我便笑,可见还记得臣,真是绝顶聪明啊。” 长生只是不断地握着自己的手,伸出来。 天启皇帝以为他的小手想要抓握自己,于是忙伸出手去。 谁晓得长生努力的将小拳头塞进了自己的嘴里,这一下子,好像心里得到了满足,愉快的蜷着身,便不理外间的事物了。 ………… 张三出了宫,早有礼部的官员在外等着,这礼部的官员请他暂时去歇一歇。 张三却对人道:“我随意走一走,第一次来陆地,想四周看看。” 这礼部随来的官员心里觉得好笑,此等海贼,怕是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才来了京城,便想四处闲逛。 如今,张三显然已有了良民的身份,而且种种迹象来看,理应是要得官职的,于是这人便道:“那便调拨两个差人随你。” 张三倒也没说什么,心知若是没有差人在,这礼部的人也不放心。 倒是两个差人本是一脸不情愿的人来,等张三每人给他们一锭银子,他们却是打起了精神,一下子热情了起来。 “张爷打算去哪儿逛,要不去贡院吧,贡院那儿热闹。” “附近还有一处寺庙……香火最是鼎盛的……” 张三却道:“老夫只想随意走走,对啦,我在海中的时候,听说京城里有一个地方,叫清平坊……想去瞧一瞧。” 这两个差人听罢,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笑道:“说到清平坊,那就问对地方了,那地方也热闹得很,既如此,我兄弟二人便随张爷走一趟。” 张三便笑了笑:“有劳。” 只是不经意之间,张三的眼角似有些许湿润。 好在,他已别过了脑袋,没有让人察觉。 这两个差役却是叽叽喳喳,一路介绍着风土人情。 张三道:“清平坊那地方,听说都是一些厂卫的遗孤们住的,现在不知如何了?” “现在可不一样了,现在那地方,可是寸土寸金,那儿现在叫新县啦,不晓得多少人想要搬迁过去呢!张爷是识货的,莫非想要将来便定居在那里?” . 第二百六十一章 认亲 那是一个头生双角,留着红色长发,面容瘦削的生灵,他体态修长,双臂精瘦如枯骨,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双目赤红,獠牙外露,面容狰狞如鬼,被他看着,感觉灵魂都要崩溃了。 那是一位不朽强者,身上散发着恐怖的不朽之气,但是他的气息,却比一般不朽强者,强大无数倍,完全不在一个级别上。 他一出现,杀意冲天,一眼就看到了龙尘,同时也看到了,那些被烧成灰烬的残骸。 “死” 那红发怪物怒吼,干枯的手掌,对着龙尘猛抓过来,龙尘周身空间猛地塌陷。 “嗡” 自从那红发怪物出现,龙尘就做好了战斗准备,手中七绝剑猛斩。 “轰” 但是让龙尘震惊的是,七绝剑还没斩到对方的手掌,就被奇异的力量震碎。 龙尘大惊,长剑爆碎,左手之上星辰之力流转,一拳砸在对方的手掌之上。 “砰” 龙尘拳头剧震,鲜血飞溅,拳头上的鳞片爆开,整个人仿佛被流星击中,撞碎了身后的高山,狼狈翻滚而出。 “怎么可能?” 那红发怪物,一爪落下,满以为龙尘会被一击震碎成粉末,却没想到,龙尘只是手掌受伤,他满脸的不敢置信。 “魔圣大人,他并非纯粹的人族,他体内流淌着真龙精血。”无人界里有不朽强者大声提醒道。 “原来如此,难怪敢杀我族人,龙族又如何?今天你们都得死。” 那红发怪物一声长啸,刺耳的啸声,如同蝎子的尾钩狠狠刺入人们的耳膜之中。 “啊……” 强大如龙血战士,都不禁发出一声惨叫,灵魂一阵剧痛,仿佛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开,耳朵里鲜血溢出,那一瞬间什么都听不到了,连感知都失去了。 龙血战士身后,是星河宗弟子,龙血战士尚且承受不住,而他们更糟,九成以上弟子,浑身剧震,直接昏死了过去。 “是灵魂攻击” 白诗诗脸色大变,这个魔族强者只不过是一声长啸,却差点将人的灵魂震散。 多亏星河宗的弟子们,意志足够坚定,否则这一声长啸,足以让他们全军覆没,她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强者。 “撤退” 龙尘当机立断,一声断喝,而他本人,背后鲲鹏羽翼颤动,对着那红发怪物疾冲而去。 “卑微的人族,也敢嚣张?谁给你的勇气?” 那红发怪物,双目之中,血色光芒流转,如同嗜血的猛兽,盯着自己的猎物。 眼见龙尘杀来,他嘴角上浮现出一抹狰狞的笑容,一对儿如同枯枝般的手掌,结了一个奇异的印法,他全身魔气急速涌动,紧接着整片天地变幻颜色,无尽的大道符文飞舞,在他身前结成了一个巨盾。 “轰” 龙尘一拳砸在巨盾之上,天地猛地一颤,劲风呼啸,那擎天巨盾,竟然被龙尘一拳打得龟裂,蛛网一般的裂纹,向四面八方蔓延。 龙尘脸色一变,这是他最强一拳,竟然无法破开那红发怪物的术法防御,这也意味着,他与这红发怪物,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他可以轻易灭杀其他不朽强者,但是面对这个红发怪物,他还差得很远,龙尘心惊,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级别的存在? 而龙尘一拳震裂那遮天护盾时,那红发怪物本来一脸狰狞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显然龙尘的力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估。 按理说,不管龙尘有多强,毕竟他不过是一个界王境小子,在这护盾面前,就如同蝼蚁一般,根本无法撼动。 但是龙尘这一拳之力,超出了他的想象,那一刻,他眼中杀机暴涌此人绝对留不得。 “嗡” 那红发怪物忽然双手结印,眼前的遮天护盾忽然向后疾卷,形成了一个圆球,一瞬间将龙尘包裹其中。 突如其来的变故,就连龙尘也没反应过来,这一招太怪异了,颠覆了龙尘对术法的认知。 “噬魂魔音” 那红发怪物,忽然将头探入那万里圆球内,大嘴张开,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那尖叫声,如杀猪,如挂铁,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哪怕隔着结界,人们都感觉到汗毛直竖,灵魂如同被蚂蚁啃咬,难受得想要自杀。 可以想象,结界外都有如此恐怖的感受,而在结界内,龙尘直接面对红发怪物的魔音攻击,他所承受的伤害,是别人的千百倍。 结界内的龙尘,面色不变,双手结印,眉心发光,一道神门浮现,道道神光垂落,将龙尘包裹。 那大门正是龙尘识海中的神门,也是神关星所在的地方,龙尘不懂如何单独运转神关星去攻击,但是龙尘可以运用它来防御。 当利剑一般的音浪,刺在龙尘的身上,都被那神辉阻挡,化作齑粉,那红发怪物的魔音无法攻击到龙尘。 而这时,白小乐与紫瞳九尾妖狐合体,将所有昏迷的星河宗战士们背起,直接向外逃去。 之前紫瞳九尾妖狐,强横霸道,不可一世,但是看到那红发怪物,它吓得表情都变了,听到龙尘让撤退,第一个撒腿就跑。 很显然,它一眼就看出了这个红发怪物的恐怖,它可不敢跟这样的怪物较量。 因为害怕被攻击,它和白小乐不敢施展空间传送,那样很容易被打断,如果传送被打断,很有可能被卷入空间乱流,那就完蛋了。 白小乐带着所有星河宗弟子先行撤退,并招呼后面还在奔来的其他强者不要来了,之前一路飞驰,速度太快,很多人跟不上。 不过跟不上,也有跟不上的好处,如果他们都来了,那红发怪物的魔音,可是恐怖的范围攻击,那些实力较弱的,会瞬间被灭杀一大片。 “轰轰轰……” 结界内,红发怪物魔音激荡,就好像有亿万利刃在来回旋转,要将龙尘绞成粉末。 而外界,就连无人界的强者,也都受不了了,很多人都快速逃离,只有不朽强者,才能不受影响。 龙尘撑开神门,抵挡红发怪物的魔音,于此同时,他的左手和右手,一朵莲花一颗雷球悄然浮现。 足足过了数息的时间,那红发怪物的长啸之声终于停止,不知道是他一口气用尽了,还是觉得伤害不到龙尘而放弃了。 “机会来了。” 就在那红发怪物停止长啸的一瞬间,龙尘双手向前猛推,一朵莲花一颗雷球急速融合,狠狠撞向那红发怪物。 “雷火灭世” 。阅址 第二百六十二章 大型认亲现场 在宫中,看完了长生。 张妃亲自去给天启皇帝和张静一斟了茶水。 二人落座,紧接着,却是一场密谈。 天启皇帝道:“这东印度公司的章程里头,最大的一点,倒是让朕心里颇有几分疑虑。” 张静一道:“还请陛下示下。” 天启皇帝端起茶盏,呷了口茶,道:“这荷兰国,授予的乃是东印度公司全权,除了让他们每年上缴一成八的收益之外,其余的,都是股东的分红。不过……这是其次,朕所看重的是,荷兰国还授予了东印度公司专断之权,这……便有值得疑虑了。” 这也是实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所谓的专断之权,等于是让渡给公司一部分的主权。 自行招募士兵,自行进行外交。 除了缴纳一成八的收益,等于是大明准许他们以大明朝廷的名义,公开在各国进行外交和军事活动,这就不只是商业行为这样简单了。 张静一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既然是开公司,那么这公司就一切以牟利为主,这是利益为导向。公司和朝廷是不一样的,朝廷要顾忌国计民生,可公司不需要。” 顿了顿,张静一又道:“这才是问题的所在,这大船出航,没有一年半载,也回不来,在外头若是没有临机应变的大权,别说做买卖,便是这些水手们能不能生存都不知道。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是这个道理。陛下,海外的情况,与大明不同,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总需有得有失。” 天启皇帝颔首:“这张三,你可信任吗?” 张静一却道:“陛下怎么看呢?” “若是信任,则授予他全权倒也无碍,若是不信任,朕倒是有些担心。” 张静一道:“陛下乃是最大的股东,照着这公司的规矩来,拿自己所得的银子便是,对待这公司,不能用治理天下的方法。” 天启皇帝便笑了笑道:“也有道理,朕倒是多虑了。说起这个张三,朕倒是想起来,朕诏安海贼之后,倒是有人极力反对。” 张静一一点也不诧异,这诏安海贼,朝中若是没有人反对,那才是怪了,却还是顺着天启皇帝的话道:“不知是谁?” 天启皇帝淡淡道:“袁崇焕。” 张静一一愣:“这是为何?” 天启皇帝道:“无非是老生常谈,认为朕这是在养贼为患,将来迟早要被这些贼子反噬,说朕眼下当务之急,是解决辽东的问题,尤其是要供给关宁军的给养。而至于这些海上的贼子……杀都来不及,怎么还可以诏安他们。” 张静一立即敏锐的察觉到,海上贼子这个用词:“奏疏之中,也是用海上贼子?” 天启皇帝道:“朕对这个词儿,印象颇深,没错,用的就是这个词。” 张静一立即意识到,袁崇焕的这份奏疏,根本不是奔着张三来的,所谓海上贼子……根本就是朝着毛文龙去的。 毛文龙在皮岛,驻扎在海岛上,招募了大量的辽东百姓,通过舰船来袭扰建奴人。 而因为东江镇所在皮岛距离关宁一线距离较远,毛文龙的性子又很刚烈,自然不可能事事听远在千里之外的袁崇焕节制。 这二人的矛盾,怕是已经白热化了。 再这样下去,非要到不共戴天的地步。 张静一对此颇为反感,辽东的局势,已经糜烂到了这样的地步,现在还在借任何的机会,相互攻讦,那皇太极若是知道,只怕做梦都会笑醒吧。 张静一道:“陛下,不知皮岛那边,可有奏疏来?” 天启皇帝道:“你说的是毛卿家?毛卿家也上了奏疏,极力赞成收编海贼,他认为海贼若能为我大明所用,对于辽东的战局,有着巨大的好处。” 张静一顿时得知了真相,招揽了海贼,某种程度而言,就大大的加强了大明的海上运输和作战的能力。 这对于袁崇焕为首的关宁军,并没有任何的好处。反而对于东江镇的毛文龙,却因为可以得到更有力的船队保障,势必朝廷会大大增加东江镇的实力。这东江镇的一切都来源于舰队的补给,如此一来,此消彼长,关宁军与东江镇之间实力可能出现逆转。 说到底,这已是利益相关的问题了。 天启皇帝看张静一沉着眉头不说话,于是道:“张卿为何不说话了?” 张静一苦笑道:“我大明论人口、军力,甚至是火器,都远在那建奴人之上,可如今连连败北,臣一直在想,大明何至于此,今日听陛下说起这两份奏疏,心里便明白了。” 天启皇帝也不禁道:“朕难道看不透吗?只是登基以来,放眼看去,都是如此,真真教人心寒啊!可心寒又有什么用,朕管不住他们。” 听到这里,张静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又见天色已是不早,便起身告辞。 等他出了紫禁城,却见张家人居然在这里候着,一见到张静一,立即上前见礼,随即兴冲冲地道:“老爷请少爷赶紧回去。” 张静一点点头,张家的人已备下了车马,张静一则道:“父亲怎么今日这么急?” “说是有客人,请少爷去一趟茶楼。” 茶楼…… 这却不知又卖了什么关子。 张静一随即坐上马车,一路到了一处茶坊,下车,而后由伙计领着,上了一处包厢。 徐步进去,却见张天伦和张三二人正坐在这里,张静一不免略有诧异。 一见到张静一进来,张天伦就立即激动地道:“可算等到你回来了,你这混账,快,来见礼。” 张静一一脸无语的看着张三,心里说,一天时间,这老家伙攀上了天下最大的大腿魏忠贤。 转过头……这是连他家亲爹的大腿也攀上了。 张三则对着张静一微笑。 张天伦乐呵呵地道:“静一啊,你可记得,我曾和你说过……三叔公……” 张静一不由道:“三叔公?三叔公不是已经死了几百次了吗?” “胡说!”张天伦瞪大眼睛:“为父可听不得你这般说三叔公,他是你的长辈,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 张静一道:“可这是你说……” 张天伦便立即打断张静一道:“好啦,不要啰嗦了,这便是你的三叔公,你还不来见礼?” 张静一:“……” 就在张静一呆若木鸡的时候,张三已起身,感慨地道:“侄孙……” 张静一此时可谓是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张天伦只好尴尬地道:“三叔,这孩子不懂事,你不要计较。” “老夫没什么计较的,老夫只惭愧,静一还未出生,我便已远走他乡了,不能看着他长大,哎……静一是好侄孙啊。” 张静一只觉得晕乎乎的。 诏安了一个海贼回家,结果,诏安了一个爹……不,一个叔公回来。 他呆呆地坐下。 张三起身,亲自给张静一斟了茶,而后叹了口气道:“静一相貌堂堂,不知娶亲了没有。” 张天伦责怪的口吻道:“静一,你叔公都给你斟茶了,你不可对你叔公不敬,你别忘了,这便是为父经常在你面前提起的叔公。” 张三微笑:“他一时接受不了,却也无妨,何况以后出门在外,老夫与他,却还需保持距离。私下里他认与不认,这都没什么妨碍,无论认不认我这老家伙,我这老家伙……反正也是孑身一人。静一啊,方才和你父亲攀谈,才知道原来你这般的有出息,我们张家……不但后继有人,而且还光耀门楣,我在海外的时候,一直担心着这个家,现在……家里有你这样的顶梁柱,我这做叔公的,也就可以放心了。我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父亲,更对不起亡兄……” 说着,动了真情,又忍不住抹泪:“可现在……能见着你们,便不知该有多高兴了……我无儿无女,将来还不是什么都给静一的吗?静一……你叫一声三叔公,三叔公也就知足了。” 张静一听着,只觉得哭笑不得。 心里挣扎了很久,才乖乖道:“三叔公。” 张三这才大喜,道:“如今,我们一家人,可算是团聚了,将来我要出海,至少在这陆地上,也有了值得眷恋的人,静一……你要早些娶妻生子……” 张静一苦笑道:“在努力了。哦,不对,这不是我该努力的事,这是我爹的事。” 张三便看向张天伦。 张天伦感慨道:“在努力了。” 三人一起吃过了饭。 张三便起身:“我不能留在此了,礼部那边,给我预备了一个客店,我若一直在这里,只怕让人生疑,侄孙,以后在外头,我们还是像从前一般,不要露出什么马脚。” 张静一倒是没有多说什么,虽只是相处了几日,可他心里清楚,张三的性子是十分谨慎的人。 “对了。”张三倒是想了起什么来,又道:“现在既然知道你是我的侄孙了,那么有些机密的事,我却还需说一说。” .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上阵父子兵 张静一其实早就知道这位刚认的三叔公是个藏着许多秘密的人。 而且不知多少秘密,都要烂在他的肚子里。 可现在,张三既对他说有机密的事相告。 张静一当然知道,这事儿若不是自己成了他的侄孙,他是绝不会说的。 于是张静一的脸色认真了几分,道:“请三叔公赐教。” 张三直接道:“关宁一线,有大量的人与皇太极都有书信往来,这些事,你可知道吗?” 张静一点头道:“我们曾抓到过建奴的总兵官李永芳,他那边倒是交代了一些人,这事是知道一些的。” 张三随即凝视着张静一:“那么你是否知道,辽东巡抚袁崇焕,与皇太极也有不少书信,交往密切?” 张静一皱了皱眉道:“对于这个,李永芳那边,倒是没有问出什么……” 张三冷笑道:“李永芳这个人,终究不过是建奴人的狗而已,狗是用来使唤的,可若真正机密的大事,又怎么会让这狗知道呢?” 张静一顿时想起,袁崇焕在历史上,确实是和皇太极有过书信往来,不过在史学界,大家的评价不一,有人认为袁崇焕是叛徒,但也有人认为,这是袁崇焕稳住建奴人,让建奴人不进攻关宁的手段。 当然,毛文龙也会和皇太极写信。 只是两者之间的区别在于,毛文龙这厮写了书信,都会立即向朝廷奏报,然后邀请请赏似的跑来跟朝廷说,你看……我又将皇太极耍了。 袁崇焕则不同,他的许多书信往来,却没怎么声张,也没有提前和朝廷打招呼。 张静一也无法理解,这到底是袁崇焕太过自信,觉得他得到了朝廷的完全信任呢,还是单纯因为袁崇焕这个人性格……比较莽。 张静一倒是诧异地道:“这些事,三叔公怎么会知道?” 张三笑了笑道:“这汪洋大海,就是藏污纳垢的场所,无论是建奴人,还是大明人,亦或者是倭人,但凡是在陆地上活不下去了,就不得不下海为生。有些人……他们知道一些秘密,可掌握了秘密的人,难免身家难保,除了下海,又能如何呢?” 好家伙……原来……这个时代就已经有官员出逃啊。 张三接着道:“这海上的人,和陆地上的人不一样,内陆的人……有国仇和家恨,可海上的人,只有利益之争,谁也不会问对方过去的事。所以在北海,无论是获罪的建奴人、朝鲜国人、辽东人,应有尽有,你三叔公在海上,总能听到一些有趣的事。” 张静一便道:“袁崇焕与黄太极有书信往来,却也未必证明他就私通了建奴人。” 张三道:“但也不能证明他没有通敌。” 张静一一时哑口无言。 张三继续道:“而辽东巡抚,是何等重要的位置,朝廷能够承受这风险吗?何况这关宁军内部,恕我直言,早就是烂得不成样子了……不少关宁军的人,实在受不了,于是纷纷下海……” “我那船队里,单单关宁军下海的,便有三成,你现在是锦衣卫,这些东西,叔公已经和你说了,你自己斟酌着,若是觉得有用,便顺着这线索查一查,若是觉得无用,当然也可以选择视而不见。好啦,叔公要走了,对了,有没有银子,借我一些。” 张静一:“……” 张三笑着道:“明日我要偷偷去谒见九千岁呢,来京城的路上时,叔公就已和他偷偷约好了的,本来我手头上只剩下几百两银子,原是想着,这几百两银子应该也够了,可如今思量着,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叔公肩上的担子很重,还是要给咱们张家多出几分力的,想多送一些。” 张静一便哭笑不得地道:“叔公这是真把自己送礼送穷了?” 张三微笑:“钱财是身外之物,不送出去,留在手上反而成了祸患的根源。你一定觉得,我过于巴结那九千岁了吧。你呀,账没有算明白。你看这满天下,内阁大学士,你想送礼,他们还自恃清高,难有门路呢。可若是一味进献给皇帝,这皇帝眼界高,一般的东西看不上,你三叔公将家底都掏出来了,也不过换来皇帝几个好字罢了。只有咱们那位魏公公,简直就是上天赐予你三叔公的礼物啊。” 张静一:“……” 张三道:“你想想看,魏公公这个人,毫无节操,裤腰带都系在脚裸上的人,既不似那些大臣一样矜持,送个礼还要想各种名目,又来者不拒,给一万两他要,给一百两他也开心。何况这等阉人,其实未必真贪图你的礼,也不过是没了命根子,猜疑心重罢了,见了谁都觉得好似别人心里没有敬着一般,也都觉得,这人定是在背后笑话他。因而魏公公最需的,是别人真心实意的敬意。叔公不需花多少钱,好生敬着他,便能将他哄得合不拢嘴,到时有了好处,便能想到你。花出去的银子,不出一年,便可千百倍的挣回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才又道:“你来说说看,这样的好买卖,是不是堪比那些海上的私商了?这是暴利啊,我若是不做这买卖,祖宗们在天有灵,也都要骂我的。” 张静一不禁笑了,他们张家一路下来,都是老实人,没想到到了三叔公这儿,直接基因突变了。 于是张静一道:“这个好说,三叔公放心,钱的事,包在我身上,过几日,我便让人偷偷送十万八万两银子到你那儿去。” 张三倒也没有客气,点点头:“走了,往后找机会再聚。” 说着,又对张天伦道:“天伦我侄,你人不聪明,所以家里的事,你也少去管,让静一处置就成了,静一是极聪明的人,他做什么事都有分寸的。” 张天伦顿时脸色不好看了,张口想说点什么。 张三随即瞪大眼睛:“若是不听话,我这做叔的,抽你。” 张天伦:“……” 关于袁崇焕和关宁军的事,既然今天听到了这些信息,张静一还是留了心。 不过在他内心深处,依旧还是没有将袁崇焕和通敌联系上,更多的只是觉得袁崇焕这个人做事有点鲁莽过头罢了。 而此时,浩浩荡荡的‘海贼’女眷们纷纷到达了京城,张静一这边,早已命人提前做好了准备。 此时,幸福家园那里,已预备了大量的屋舍,对这些家眷进行稳妥的安置。 又过几日,张三给天启皇帝上书筹建公司的章程。 天启皇帝自是批准,几乎一切的章程,都以东印度公司的蓝本。将天津卫口岸,作为基地,准许公司在内陆采购特产,也准许公司的舰船将倭国、西洋诸国以及欧洲的特产,就在在口岸卸货,进行贩卖。 同时,明确规定了公司可以对大明之外的各藩采取较为灵活的外交策略,也允许公司招募一定的雇佣兵以及水手。 紧接着,张静一便开始大量的采购物资了。 张静一对于这个是有了解的,海外对于丝绸和瓷器的需求历来是特别大的,无论是欧洲还是倭国或者是西洋诸国,也都以能够购买到丝绸和瓷器为荣。 因此,这第一批货,就是将足足七艘舰船的货物,送去马六甲进行贩卖,再从马六甲收购当地的特产,运回大明来。 之所以第一趟选择马六甲,也是张三精心挑选过的。 现如今的马六甲,已是各国海运的一个集散地。 无论是欧洲来的船只,还是从大明海域进入印度的舰船,往往都需途径此地,在这里,早已聚集了大量的商贾,一旦运到,便可立即销售。 当然……这只是小试牛刀而已,送去马六甲,终究便宜的还只是赚差价的中间商,而公司的目的是未来直接控制住几条主要的航路。 在张三的章程之中,特别提到的是,海贸是不挣钱的。 因为海贸所需大量的舰船和补给,更需要许多的人选,在海中的风险也是巨大,在如此多不利因素之下,即便赚钱,这收益……其实也并不高,说穿了,这就是卖命钱罢了。 东印度公司之所以能够大发横财,不是因为它进行海贸,而是因为……它垄断航线。 说到底,垄断才能确保财源滚滚。 若是大明的公司不追求垄断,而只靠海贸来挣得一些蝇头小利,这就是舍本求末。 天启皇帝对于这道奏疏,深以为然。 于是,御笔朱批,大明东印度公司正式成立,第一批船队在采购了大批的货物之后,正式出港。 一群衣衫褴褛的水手们,登上了舰船,在无数好奇目光的目送之下,扬起了风帆。 此时,人们对于这些即将远行的水手,绝大多数还是轻蔑的。 在他们看来,这些水手,可谓是比军户还惨,军户固然已经够悲惨了,可好歹还是在陆地上,而登上了船,辞别了大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归家,便真是朝不保夕,人不如狗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朕的银子这么好拿 京城这边,张静一依旧还是每隔几日要去东林军校的。 军校现如今,两支教导队被调去了封丘。 剩下的除了一支教导队,便是一个特别行动教导队了。 当然,在这里也招募了许多教员,教员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有。 其中一个特殊的机构,便是研究所。 招募的都是从各地来的匠人。 甚至还有不少从澳门赶来的佛郎机人。 都是听说这里能发财,本着发财的心思来的。 当然,这研究所距离学校有一段距离,在新区的一处偏远深山里。 毕竟大家也不傻,当初的王恭厂爆炸,其实就是火药库爆炸,在京城里的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因而这么些家伙,是人憎狗嫌,但凡这些研究所的人出现,大家都是一副你不要过来的表情。 所以,张静一只好换了一个招牌。 从原来的火器研究所,将招牌重新摘下,变成了人文研究院。 果然,效果很好,至少这些匠人们,不再遭受歧视了。 大明最奇葩的地方在于,他除了军人和大夫是世袭,就连匠人也是世袭的。 可更奇葩之处就在于,这些世袭的匠人,倒是颇有创造力,他们脑洞大开,瞎琢磨出来的各种火器,竟是五花八门。 甚至可以说,后世几乎所有的火药武器,在明朝基本上都可以找到雏形。 更让张静一觉得奇葩的是,这五花八门的火器,却往往因为工艺不过关,粗制滥造的问题,在军中反而没办法大规模的推广。 说穿了,就是炸膛率太高,毕竟火药是用来伤敌的,不是自爆的。 因而,张静一得出的结论是,在大明,至少火药这门学问而言,匠人们属于开创性过高,但是基础技艺问题难以解决。 解决不了的原因有很多,一方面,确实是工艺问题,另一方面,则是大量的银子被贪墨,偷工减料严重。 除此之外,还有使用火器的官军,其实也疏于管理和储藏,甚至没有专门的操练,这便导致,根本无法有效的发挥效能,平日的时候根本不去熟悉火器,等到战时再去抱佛脚,不出问题就怪了。 针对这三个问题,张静一成立了这人文研究所。 主要是从人文入手,用军校的资金,来解决一部分的资金的问题,而且在这里,也确保了不会出现贪渎的情况。 另一方面,请了一些佛郎机的匠人,就是用来解决基础工艺问题的。 在欧洲,战争非常频繁,各国林立,其实某种程度,这数百年来,整个欧洲都处在春秋战国的时代。 因而,各国能否生存,完全取决于军事,谁能造出更精良的武器,更大的舰船,谁就能不断地壮大自己。 总而言之,整个欧洲已经开始慢慢地从骑士战争,演变成了总体战阶段,战争变得更加的残酷,战争的后果越来越无法承受。 因此,军工已经成了所有国家不可或缺的东西,甚至整个国家体制,都已开始向着这方面倾斜。 张静一成立这个研究所的目的,就是让大明不至在这场竞争中落后。 当然,针对这个时代的情况,张静一倒也按照他的预想,设计出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巡视完了军校,张静一便往往要回新县的县衙里办公,各坊各区的官长,都要向张静一汇报。 不过今日,他却还需去一趟千户所。 千户所里,一封详细到了极致的文牍送到了张静一的面前。 这是那武长春从李永芳那儿弄来的。 武长春如今专门负责刑讯和逼供,如鱼得水! 至于李永芳,到现在还活着……只是……这种活法,实在是生不如死。 自他的口里,关于辽东的情报源源不断地汇总起来,这给张静一一个十分直观的感受。 恰恰是这样的感受,却让张静一忧虑万分。 可以说,整个大明,其实都是需要一场自下而上的革命的,因为这个时代的食利阶层,已经完全堕落。 某种意义而言,如果没有建奴,当真来了一场起义,对这天下,未必是一场坏事。 这是张静一来到这个时代,最深刻的看法。 不过农民起义,终究还是有局限性,终究得有人教导,而这方面,张静一已决心在封丘,做一次示范。 这事儿……不急。 带着这些文牍,张静一当即就入宫去见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最近心情不错,听闻张静一居然前来觐见,倒是颇为高兴,难得这家伙主动上门来。 紧接着,来不及寒暄一番,当张静一将这洋洋上万言的奏报送到天启皇帝的面前时,天启皇帝便打起了精神,他开始细细地看奏报。 越看,却越是触目惊心。 “情况当真如此吗?”天启皇帝冷着脸,同时脸上带着一丝吃惊。。 张静一今儿的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道:“若不是如此,辽东怎么会是这样的局面呢?” 天启皇帝的脸色,越发的森冷起来,道:“平日里,不断地催着朕押解辽饷去,朕年年为了辽饷的事弄得焦头烂额,可这些人……实在太可恨了。” 说着,天启皇帝焦虑起来,他站起来,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而后皱眉道:“若是如此,那么辽饷,还放不放?” 张静一却是道:“这得看陛下自己。” 天启皇帝的愤怒,是可以想见的。 李永芳提供的大量情报,足见建奴人对整个辽东的情况了解得非常透彻。 整个辽东,早就烂了,而且已烂得不成了样子。 各个军头,根本就无心打仗,他们拿了军饷,首先不是派发给士兵,除了贪墨一部分,剩余的则发给自己的亲信家丁。 所谓的家丁,其实就是奴隶,大明不允许有奴籍,于是军头们便将骁勇的人,入户到自己的家里,成了‘自家人’,而这少数的家丁,本质上就是他们的私人武装。 借助这些私人武装,军头们就有了资本,而至于最底层的军户,其实就是他们剥削和压迫的对象。 一方面,他们有了这些资本,则不断地要求朝廷给饷,另一方面,又因为这些资本,私下与建奴人联络。 某种程度而言,建奴人的出现,对他们是有利的,因为朝廷有了腹心之患,所以才有了辽饷。 而很明显,咱们这位正在气愤不已的天启皇帝,则成了冤大头,想尽办法的,源源不断地将银钱输送到他们的手里。 也因为有建奴人需要攻略整个辽东,所以也一直都在想方设法的拉拢这些军头,不断地提高价码。 这些人等于是不断地培植自己的私人武装,两头都吃。 可这些辽饷,本质是关内百姓的民脂民膏,关内为了应付辽饷,哪怕灾难频繁,却还不得不一次次的加征,而后送到这些人的手里。 于是乎,军头们的家丁越来越多,实力越来越雄厚,他们早就没将朝廷放在眼里,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大明天子了,在那辽东,可谓是如鱼得水。 当然,袁崇焕也没好到哪里去,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真实的情况,可是对于这些情况,他却是不闻不问,反而将心思都用在了争权夺利的上头。 真正受苦的,其实还是辽民,大量的辽民之所以投靠建奴,难道不知这些建奴人对他们动辄打骂?可好歹,跟着建奴人去抢,怎样都还能有口饭吃。 而在辽东,寻常的辽民几乎成了压迫的对象,被征用了去当兵,却几乎不给饷银,家里有一些土地的,则很快被用各种名目兼并掉。 在整个关宁一线,运气最好的人,则是那些身体强壮的人,他们若是能有幸被将军们看中,成为将军的奴隶,做了家丁,便算是光耀门楣了。 而这些将军的家奴们,眼里自然只有自己的主人,至于王法和朝廷为何物,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情况,比厂卫奏报的还要严重,而且更为可怕。 天启皇帝面沉如水,目带寒霜,此时不由冷冷地道:“朕终于知道,那些客军,长途跋涉到了辽东,为何……如今都遭毒手了。朕也终于知道,为何熊廷弼屡屡上书,请朕不可用辽民,他所言的辽民,就是这些树大根深的辽东军将,只可惜……朕误信了人,竟让熊廷弼冤死。” 张静一也是心里感触万分,此时叹了口气道:“陛下,那这辽饷还发不发?” 天启皇帝心说,方才不是朕来问你吗,现在你倒反而问起朕来。 张静一继续道:“发了,就等于是将这珍贵的钱财,送给了这些军将,军将们又可借助这些银子,培植自己的私奴。可若是不给,那么下头的官军,便连一丁点的饷银都没了,人饿了肚子,只怕又要哗变。” 天启皇帝眼里掠过了杀机:“朕的银子,有这么好要的吗?这大明的天,还没有变呢!” 说着,天启皇帝冷笑连连地道:“军民百姓,不知有朕,却还想要朕的钱,朕的银子,是大风吹来的?” 第二百六十五章 效法太祖高皇帝 天启皇帝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 这真的将人当傻子了。 什么九五之尊,什么上天之子,此时所谓的尊严却是荡然无存。 “这朝野内外,个个都将朕当做瞎子和聋子,这么多年来……若不是严刑逼供李永芳将内情报上来,朕现在还蒙在鼓里。” 其实这些事,天启皇帝是略知一二的,魏忠贤也不傻,也是奏报了。 只是天启皇帝没想到严重到了这样的地步。 “王法已经荡然无存,靠着这些人,如何打击建奴?” “还想让朕给他们银子?让他们白得朕的银子?休想!” 天启皇帝在殿中怒不可遏的咆哮。 早已吓得宦官们个个匍匐在地,个个大气不敢出。 张静一却稳稳坐着,他不知是不是该同情一下天启皇帝。 可天启皇帝又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呢,他本身就是那些压榨和盘剥的军头以及士绅们的代表,那些人,哪一个不是打着他的名号各行其是? 真正值得同情的,可能是某个军户,某个失地的百姓吧。 天启皇帝发泄完了怒火,随即道:“朕不打算给辽饷了,朕要彻查。” 张静一很平静:“不给辽饷,这些人就敢投靠建奴,从此之后,建奴人就要逼近山海关,甚至连山海关都可能不保,到了那时……京城怎么办?陛下要彻查,可是这奏报中写的清清楚楚,军头们每年给京中百官的冰敬、碳敬,数都数不清,不知多少银子,哗啦啦的流进京城里!” “那该让谁去彻查,又怎么查?若真彻查出来什么,这钦差在辽东还能有命在吗?” 张静一所说的都是很实际的话。 天启皇帝也慢慢地收起了怒火。 他比历史上的崇祯皇帝要聪明的多,很显然,天启皇帝意识到愤怒是没有意义的。 于是他道:“那么,该怎么办?就这样蝇营狗苟,直到我大明丢掉辽东,丢了天下?” 张静一慢悠悠地道:“你看,陛下现在做任何事,都被人绑住了手脚,可陛下想想,倘若太祖高皇帝在,会有这样的事吗?” 天启皇帝一愣,倒是很是直接地道:“朕当然不如太祖高皇帝。” 张静一则继续道:“太祖高皇帝若在,若是有人敢欺骗他,他一道手令下去,顿时便可灭人满门,甚至只要他动一动念头,便可株连数千上万人。一道旨意,不折不扣,让谁生便生,要谁死便死。言出法随,那区区的辽东军头,莫说敢如此欺瞒陛下,便是生出这个念头,只怕也已如芒在背,坐立不安了。” 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道:“这是因为太祖高皇帝有威信。” “对。”张静一点头:“就是因为有威信,所以他说的话才算数,他做的决定,才可贯彻。那么陛下为何没有威信呢?” 天启皇帝摇头:“这不同,太祖高皇帝毕竟是开国之君,朕如何比得过。” 张静一道:“那么成祖皇帝呢?成祖皇帝一声令下,也无人敢虚与委蛇。” 天启皇帝便又道:“那是因为成祖皇帝乃是靖难之君。” 张静一笑了:“可见,做天子的想要震慑群臣,不被人蒙蔽,单凭一个皇帝的名号是不成的,臣斗胆……窃以为……当今天下,最需要的恰恰是太祖和成祖。这倒是让臣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事。” “正德先皇帝。” 天启皇帝觉得好笑,他对正德皇帝没啥好印象,据说发生了许多好笑的事。 张静一却是道:“正德皇帝想来也是看出了这些弊病,所以……想要做太祖和成祖,因而才想建立功业,自认所谓的总兵官,要亲自作战。只是可惜……英年早逝,功败垂成。” 天启皇帝一愣:“是吗?” 张静一道:“辽东的问题,臣谋虑了很久,觉得其中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就在于,辽东的军头们蓄养私兵,有恃无恐。而且他们养寇自重,心知朝廷不能将他们怎么样,因为陛下再如何痛恨他们,可这朝廷的腹心之患,依旧还是建奴。问题不只是这些军头,还有这些辽民,辽民们在军头的盘剥之下,早已对朝廷失去了信心,在他们的心里,早就没有了朝廷和陛下,现在已窘迫到,谁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便为谁效力。他们已经对陛下绝望了。” 听到这里,天启皇帝脸色惨然。 张静一继续道:“可太祖高皇帝不一样,太祖高皇帝虽然在宫禁之中,可天下的百姓,尚且知道宫中有一个皇帝,无论发生了什么冤屈,总还有人给他们做主。因而太祖高皇帝若是下旨,谁敢不从,只需一声令下,便可诛其满门,而被诛之人,除了死之外,别无他法。” “这是因为,民心在太祖高皇帝的身上,若是有赃官墨吏,残害百姓,自然有人站出来伸张正义。” 天启皇帝用心听着:“所以……解决辽东的问题,在于什么?” “在于给辽民们希望,让他们知道,陛下依旧还关心他们,陛下会给他们伸张正义。告诉他们,在与建奴的战争之中,大明能获得胜利。告诉他们,皇帝知道他们的疾苦,也知道有人在欺骗皇帝。” “希望……”天启皇帝苦笑……说到希望,谈何容易。 张静一倒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是起身,告辞而出。 可这宫中,却已惊起了波澜。 天启皇帝召了魏忠贤和田尔耕,将其痛骂一通。 之后,又召见内阁大学士以及兵部尚书,又是一阵痛骂。 到了次日,大家排着队挨骂的时候,那太监张顺匆匆来到了张静一的跟前。先是给张静一结结实实的跪下,清脆的叫了一声干爹。 而后,张顺才站起,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道:“陛下有口谕,张静一听着:朕这里又得辽东文武诸臣的弹劾,言新县侯张静一招抚海贼,误国误民,将来必酿生祸端,这些弹劾,张卿先行看看吧。” 说着,张顺取了一沓奏疏到张静一手里。 张静一拿了奏疏,细细看过。 其中最多的,便是袁崇焕的。 这袁崇焕十分嚣张,直斥张静一为奸贼。 这家伙……吃错药了吧。 不过……想到历史上,这家伙直接去砍毛文龙的事迹,呃……可以理解,袁崇焕还真干得出这样的事。 现在的袁崇焕,其实是明星人物。 无论是士林,还是阉党,都对他赞不绝口。 士林认为他是文臣的代表。 而在辽东,袁崇焕也尽心的维护某些军头们的利益,他的修葺九边防务的策略,说实话,不知肥了多少人,再加上他兴冲冲又给魏忠贤修生祠,可谓是反复横跳。 偏偏……人人都说他好,便连寻常的百姓,在此时都觉得,有这清明又能干的袁崇焕在,京城就安全一些。 张静一在某种程度上,不得不佩服袁崇焕,袁崇焕其他水平咋样,他不知道,但是这忽悠的水平的确很高。 此时的风头可谓是一时无两,我张静一要是能学会这门技能,靠这张嘴也能混饭吃了。 张静一立即道:“请去回禀陛下,这都是污蔑,袁崇焕这是污蔑……” 张顺似乎早就晓得张静一会这么说,笑了笑道:“干爹先别急,陛下还有旨意呢,陛下说,他知道你的委屈,所以此番巡边算你一个,你立即预备启程,不得有误,今夜之前就出发。对了,带上你的人马。” “啥?”张静一吃惊了,瞪大了眼睛道:“陛下疯了吗?他要学正德?” 张顺一脸诧异的看着张静一:“哎呀,干爹真是了不起,陛下居然早料到你会这样说,陛下还说,若是干爹这般回应,便让奴婢告诉你:朕不效正德,朕孝太祖高皇帝。张静一若再敢腹诽朕,便立即拿下治罪,不得有误。” 张静一:“……” ……… 内阁里头,却又有一道旨意,说是皇帝深感边镇的将士艰难,所以打算巡边。 当然,巡边的意思,其实就是去山海关走一趟的意思,转一圈就回。 对此…… 黄立极等人当然没说什么,六部的部堂,居然也默不吭声。 这几日,内阁和六部,还有这满朝文武,都在盼着陛下赶紧把内帑拿出来,将这辽饷送去呢。 可天启皇帝装傻,一副辽饷是国库的事,和朕有什么关系。 于是,大家有点急了,再不给钱,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啊,边镇那边,已经过来催过几次了。 这辽饷发了,辽东那边的军将们才有银子,他们有了银子,眼看着就要入冬,满朝的文武,都等着辽东的军头们将今年的冰敬送过来呢。 这陛下若是再不掏钱,大家伙儿吃什么啊。 现在听说要巡边,换做以前肯定是要反对的,可大家此时的心思却是,要去赶紧死去,去了之后立即掏银子,大家都等着过冬呢。 事情居然出奇的顺利。 这让原以为会被人劝说的天启皇帝心里不禁有些失望。 这些人……比自己想象中要不要脸一些。 第二百六十六章 往死里整 张静一在傍晚的时候,终于和天启皇帝‘接头’了。 第三教导队扩充的五百人。 再加上特别行动教导队的二百人。 以及匠人和给养若干,这一次张静一可谓是倾巢而出。 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天启皇帝这是要干啥,只是觉得天启皇帝有些‘不靠谱’,还是小心为好。 等‘接头’之后,方才看到天启皇帝大大方方的带着两三千勇士营,以及宦官若干,竟已在京城北面的驿站里等他。 一见到张静一,天启皇帝就兴奋地道:“朕带你去巡边。” 张静一道:“陛下打算去何处巡边?” “明面上当然是山海关,不过实际上是去关宁。” 张静一心里一句卧槽,姓朱的果然没一个省油的灯,这事他也干得出来?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似乎就想起不愉快的事情,随即就咬牙切齿地道:“敢拿朕的钱,朕就要他们的命,朕不弄死他们,便不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 张静一道:“陛下说的太好了。” 天启皇帝道:“可你为何不高兴的样子。” 张静一道:“那是当然,魏哥没来,我心里有些没底气。” 傻子都看得出来,皇帝是不会有错的,所以皇帝就算真溜达出了关,那也一定是奸臣进了谗言。 这横竖一看,魏忠贤没跟来啊,若是魏忠贤来了,自然是大奸大恶的魏忠贤进谗,居然带着陛下出了关。 可现在…… 张静一左看看,右看看,怎么没有背锅的人? 而最后……张静一才发现,小丑竟是我自己。 天启皇帝冷冷地道:“魏伴伴若是不在京城里,朕怎么安心,你真以为朕信得过那文武百官?” 他这番话,算是将关系讲透了。 魏忠贤的一切权力,都来源于天启皇帝,没有了天启皇帝,这文武百官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换了新皇帝,也不算太坏的事。 可魏忠贤不一样,没了天启皇帝,他就等于什么都不是了。 天启皇帝出京,必须得有人看着,不然,后院着火。 张静一苦笑道:“这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其实……也可以来伴驾啊……” 田尔耕来了最好,到时这黑锅便直接栽在他的头上,我张静一不过是个千户,田尔耕乃是我的上司,就算总得有个大奸大恶的人,那总该不是我张静一。 天启皇帝道:“少来啰嗦,朕谁也信不过,只信得过张卿。人都齐了没有,齐了我们就出发。” 就算不愿意,可现在的情况也不到张静一说不,于是他只好叹了口气,点点头道:“陛下,我们做事要稳重啊,所谓谨言慎行……” “知道,知道了。”天启皇帝不耐烦地点头。 倒是这时候,他看了一眼随着张静一身后来的张顺,不由道:“你怎么也来了?” “奴婢……”张顺瞪大眼睛,他似乎窃听到了许多不该听的秘密,此时他也懵逼。 可陛下,是您让我给咱干爹传旨的啊,奴婢传了旨,可不就跟着人来了吗? 不过……听说要去辽东,张顺已觉得自己浑身发寒了,他忙道:“奴婢这就回宫……” 天启皇帝阴森地看着他道:“来了你还想走?” 张顺:“……” 天启皇帝露出了果决的一面。 他立即命令队伍疾行,两日之后,便抵达了山海关。 在这里,假装巡视了一下边镇,而后……却突然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疾奔宁远。 这一下子,却将所有人吓坏了。 可此时阻止,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天启皇帝身边,只有五百军校生骑着马护驾。 哪怕是勇士营,也拉在了后头。 这一路,几乎没有停歇,七日之后,天启皇帝与张静一便马不停蹄地到了宁远不远的义州卫。 这一切太快,骚操作可谓是一套接着一套。 以至于京城那边,刚刚听说陛下居然跑出了山海关,还没来得及批判,接着不久,就听闻陛下这是奔着宁远去了。 于是,一面连忙命沿途的兵马防范。 一面纷纷让人快马请陛下立即回京。 可天启皇帝作为债主,此时好像铁了心。 毕竟,你可以欺君罔上,你也可以无视朝廷,但是你不能骗钱。 天启皇帝命一队人马驻扎义州卫,却突然下旨,说是随来的军校护卫们人困马乏,让他们原地休息,随即,命义州卫的游击将军护送自己前往宁远城。 张静一也算是服气了,不得不乖乖地跟着天启皇帝一路抵达宁远。 这宁远上下,早就乱做一锅粥。 辽东巡抚袁崇焕,辽东总兵官满桂,这辽东最重要的两个人物,一文一武,连忙摔着众文武官员在宁远城外接驾。 等好不容易见到了风尘仆仆的天启皇帝,众人行礼。 天启皇帝只道:“进里头说。” 浩浩荡荡的文武官员只好压着一肚子的火气,乖乖随天启皇帝入城。 张静一此时已觉得自己的体力,消耗到了极限,他气喘吁吁,一脸疲惫,不过此时,他才真正有功夫好好的来打量袁崇焕和满桂二人了。 袁崇焕是一副书生模样,有一副长髯,这几乎是所有有前途的文臣标配的胡子,怎么说的,但凡有一看,就很斯文,他说话和颜悦色,不似历史上那般动不动就砍人,而且还是砍自己人的样子。 至于满桂,则是虎背熊腰,却也是深藏不露的人。 城中早已预备好了皇帝的行在。 天启皇帝升座,而后左右四顾这文武大臣,道:“朕听闻,边军这边……有人私通建奴人,此事可有吗?” 张静一站在一旁听着,浑身一抖,心都要跳出来了。 踏马的,跑来这里说这个话,这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真以为这些丘八不敢做掉你? 于是,张静一在一旁拼命咳嗽。 袁崇焕倒是笑吟吟地站出来,道:“既然陛下有耳闻,那么一定不是空穴来风,臣一定彻查。” 满桂也连忙道:“陛下,末将也定要彻查到底。” 天启皇帝冷笑:“彻查到底?若是你们能彻查到底,那么朕来此做什么?朝廷为了供应辽饷,不断的给百姓摊派钱粮,关内百姓的负担你们不知道吗?可是这些钱,花在了什么地方?成日说修城和练兵,说什么平辽,可迄今为止,修了几座城,又练了几个兵!怎委卿等如此重任,卿等就是这般的报答的吗?” 皇帝显然一肚子火,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阵痛骂。 袁崇焕和满桂以及其他诸官个个惶恐,连忙拜下:“臣万死。” 当然,虽是说万死。 可他们对于天启皇帝,在内心深处,却也未必有多惶恐。 这惶恐只是写在脸上罢了。 辽东的贪墨和渎职,又不是一个两个,难道陛下能把大家都查办了? 真要查办了,谁来给陛下守辽东? 袁崇焕甚至心里觉得好笑,这陛下过于年轻,此番带来身边的,竟只一个锦衣卫千户张静一! 倘若魏忠贤来了,他倒还忌惮几分,可就这么两个年轻的家伙,却跑来辽东,他们怕是不知这辽东骄兵悍将的厉害吧。 满桂自然心里也是不屑,什么天子,在这辽东……没有人认。 就算陛下要彻查,好啊,来彻查便是,能查出什么来? 当然,满桂虽然一肚子牢骚,不过也还算是忠心之人,虽挨了骂,心里不服,却也只能想,陛下不过是少年气罢了,等发泄完了,自然也就走了,实在不成,丢一两个千户做替罪羊便是。 天启皇帝果然没有让袁崇焕和满桂失望,又恶狠狠的骂了一通,见这文武大臣们都唯唯诺诺,却突然觉得,好像这样骂没什么意思,便只好道:“诸卿好生反省,该彻查的要彻查,朕今日就在此坐镇,查到了什么,立即奏报。” 袁崇焕道:“陛下,这里乃是边关,建奴人随时杀至,此处……不甚安全……还请陛下先回京再说。” 天启皇帝冷冷地道:“是你是天子,还是朕是天子,朕说的话,难道不算数吗?” 袁崇焕只笑了笑,便没说话了,拱拱手:“陛下教训的是。” 将这些人打发走了,天启皇帝随即满肚子牢骚:“朕发现,朕即便到了他们面前,他们也不在乎,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张静一似乎一点不意外,只苦笑道:“陛下,这样除了发泄之外,能有什么效果?这辽东的骄兵悍将,铁板一块,这么大的利益在里头,怎么可能陛下三两句,就会认怂?” 天启皇帝皱着眉,不由道:“看来……要做太祖高皇帝并不容易。” “不过……”张静一却是笑了笑:“臣却有一个办法,可以让这辽东上下,再不是铁板一块,将所有的问题,都暴露出来。” 天启皇帝顿时精神起来,看着张静一道:“说来听听?” 张静一咳嗽道:“就是这法子,太狠,臣怕这辽东的骄兵悍将承受不起。” “他们骗朕的钱,朕要的就是这个!”天启皇帝反而大喜道:“快说来听听。” . 第二百六十七章 天塌下来了 当天夜里。 就在这宁远城。 城中的所有人,此时对于天启皇帝的来访,都各带着心事。 今日陛下的表现,远远超出了大家的预料之外。 虽然狠狠的斥责了一通,可这斥责,却更多的像是一场笑话。 世上哪里有天子突然跑来边镇,然后骂边镇的文武大臣贪读辽饷的。 袁崇焕虽然不懂啥意思,但是大为震惊。 这青年天子果然是个人才啊。 他居然还知道有人贪墨辽饷。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天子的手段……实在不太高明,甚至让人觉得好笑。 袁崇焕对此,无动于衷。 不过这一夜,他依旧睡不着,却是和衣起来,开始修书。 这些书信,都是送给京中一些和他关系匪浅的大臣的,意思只有一个,现在皇帝就在这里,你们赶紧将人领回去吧,跑这儿添个什么乱子。 这是宁远,是皇帝该来的地方吗? 修书之后,袁崇焕一声长叹,他的目光,禁不住的落在了案头上的一封书信上。 这封书信,乃是皇太极送来的。 建奴的皇太极,和他打过不少交道,此人倒是一个不可多得之人,某种程度来说,袁崇焕甚至一度觉得,皇太极才更像大明天子。 当然,此等悖逆的念想,很快就在袁崇焕的脑海里消逝,无论怎么说,得赶紧将皇帝送走,省得夜长梦多。 至于皇帝所说的所谓整肃……其实只是笑话而已。 有本事,他就来查,谁来查都没用。 此时,月儿高悬,袁崇焕的房里生了暖炉,可袁崇焕还是觉得冷,于是他和衣回到榻上,打算歇一歇,明日清早再去觐见皇帝,看看怎么应付这个毛孩子。 是了,还有那个张静一。 想到张静一此人,他就禁不住有些恼火,这家伙,当真给他惹来了大麻烦。 他在辽东,虽为巡抚,可东江镇的毛文龙总是和他过不去,此人甚是可恨,若是不整垮毛文龙,这辽东到底是谁说了算呢? 可张静一招揽海贼,势必会壮大大明的海上力量,而到了那时,他势必也要受损,这辽东要平,也需他袁崇焕来平,这张静一和毛文龙算个什么东西。 就这般想着,迷迷糊糊要睡下。 突然…… 外头传来了非常刺耳的锣响声。 袁崇焕打了个激灵,立即起身,外头便有人脚步匆匆而来,道:“袁公,袁公……不妙啦,不妙啦……” 说话的人,一面说,一面嗓子都哑了,他竟疯了似的将袁崇焕廨舍的门撞开,整个人几乎摔下来:“袁公……出事了,出大事了。” 袁崇焕吓了一跳,忙道:“什么事?” “行在……起火……行在起火了!” 所谓的行在,便是皇帝暂住的地方。 皇帝住的地方……起火了。 袁崇焕听罢,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竟有些站不稳,他立即道:“谁……谁放的?” “不……不知道……” “救火,立马救火啊……”袁崇焕大喝一声! 而后他一下子冲出了廨舍,果然看到行在方向的夜空,已被烧红了,熊熊大火,带着滚滚的烟尘,弥漫了整个天空。 袁崇焕大骂:“快,赶紧救火,来人,来人,去行在……” 整个宁远城里,已是乱成了一团。 这城中几乎所有的军将,或骑马,或是乘坐着轿子,从四面八方赶来。 好不容易这大火被浇灭了。 可这里只剩下了无数的瓦砾,早就烧的什么都没有了。 一群人拼了命的在里头翻找,除了几个烧得分辨不清的尸首,什么都找不到。 袁崇焕从轿子里下来,而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不禁一寒。 这时,已有人带着一队家丁骑马而来,来人翻身下马。 正是辽东总兵官满桂,满桂脸上满是诧异之色,挥舞着鞭子,狠狠地抽打了站在不远处的一个亲卫:“陛下人呢?” “不……不知道……” 满桂身躯颤了颤,很快,他看到了袁崇焕。 “袁公,这是怎么回事?” 袁崇焕终于回过了神来,他复杂地看了满桂一眼:“满将军……老夫正要去问你,你怎的问起我来?” “哼!”满桂冷笑道:“这莫非是有人刺驾吧。” 袁崇焕道:“是不是刺驾,迟早要真相大白。” 说罢,满桂转过身,直接翻身上马,立即道:“封锁城门。给我挖地三尺……任何形迹可疑之人,都给本将军找出来。” 说着,带着他的家丁,已是匆匆而去。 袁崇焕此时也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很清楚……出大事,出天大的事了。 袁崇焕面沉似水,立即道:“打道回府,命人……给我查,继续给我找……” 他说话有些结结巴巴,平日里养出来的风度,如今荡然无存。 而后,他钻进了轿子里。 一路回到了巡抚衙门。 而此时,巡抚衙门里的心腹们都已到了,大家彼此交头接耳,有人几乎是在被窝里直接跳出来的,所以连外衣都没穿,脸上尽都写满了焦虑。 “袁公……” 一见到袁崇焕来,大家纷纷急忙围上来。 “现在该怎么办……” “这是万死之罪啊。” “袁公,你说实话,陛下是不是已经……” 袁崇焕阴沉着脸,怒道:“都闭嘴!” 众人这才稍稍安静了一些。 袁崇焕瞪大眼睛,道:“陛下无论死活,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这宁远城里,便总要有人人头落地,不是老夫全族诛灭,就是别人,至于你们……你们也别以为逃脱得了干系,你们以为你们可以跑得掉吗?大家一起陪葬吧!” 众官纷纷吓得大气不敢出。 袁崇焕随即冷笑道:“若是还想活,也不是没有办法,想活就得查到这火是谁放的,老夫坦坦荡荡,自然问心无愧,那么你们呢?” 众官们连忙纷纷道:“我等怎么敢做这样悖逆的事。” 袁崇焕眯着眼,眼里掠过一丝锋芒,到了这个时候,只能自救了,于是道:“不是老夫,又不是你们,莫非是某些不法的军将所为?” 此言一出,众官顿时哗然起来,有人连忙点头:“对对对,极有可能,白日的时候,陛下还说要严惩贪墨的军将,这事我知道,我知道……那些丘八们……做的事,别以为做了亏心事,便可瞒天过海,袁公……副将张宇,喝兵血的事……我有证据。” “我知道游击将军王胜……杀良冒功的事……” 到了这个份上,已经不能客气了。 行在被烧了,如今皇帝生死不明。 横竖在这宁远城要死一批人的。 怎么证明这火是别人放的呢? 那就是赶紧来找茬,最好把某些人平日里不轨的行径赶紧揭发出来。 朝廷不可能将宁远城的所有人都杀干净。 这就好像被老虎追着一般,你不需要比老虎跑得快,你只需要比别人跑的快就可以。 袁崇焕淡淡道:“这么大的事,怎么只可能是一些个副将和游击将军就敢做的,这些人,至多也就是党羽罢了……依老夫看……敢做这样事的,若只交代这么些人,只怕是不够的。” 有人会意,于是忙道:“听说……满桂将军,蓄养了一千七百多个家奴,袁公……一千七百人,都为奴籍,他养这么多私兵干什么?这些养家奴的钱粮,又是从何而来?他这边私兵充裕,另一边呢,咱们关宁一线的将士们,却已欠饷无数了,将士们早已不满,哗变在即。今日陛下狠狠申饬了这件事,会不会是有人畏罪……所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袁崇焕淡淡道:“是吗?看来,要查一查……” ………… 此时,在总兵官衙里。 总兵官满桂已心急火燎地回来,早有一群军将在这里焦躁地候着了。 众人都默不作声,面如死灰。 满桂其实打马离开的时候,就已清楚,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他和袁崇焕二人之间,总要死一个,至于株连多少人,就只有天知道了。 满桂看了众人一眼,随即深吸了一口气,道:“去,将平日里搜集到的东西,都取来,他娘的,那姓袁的不死,老子在京城的几个儿子,可都要凌迟了。” 本是个个心绪不宁的众将,顿时心里都有数了。 ………… 天启皇帝背着张静一,一路跑得飞快。 数十个随来的护卫,一路也飞快地跟着。 这天启皇帝像一头驴一般,健步如飞。 这馊主意是张静一出的。 火是天启皇帝亲自放的。 锦衣卫这边,找了信得过的人。 火一放,立即便以锦衣卫的身份,火速出城。 只是此时接应的马匹,放在城西的一处庄子,所以……这十几里路,只能靠两条腿。 于是……张静一承受不住了,跑不动。 眼看着反应过来的宁远城内文武,随时可能派出骑兵巡防,天启皇帝二话不说,直接背着张静一便跑。 他一面跑一面道:“你看,这一次是朕救了你一回,如若不然,将你留在此,十之八九要被人乱刀砍死了,快来谢朕。” . 第二百六十八章 皇帝 兵强马壮者为之 张静一跨在天启皇帝的背上。 此时,他只冒出一个念头……龙骑士! 不过他还是记着正事的,于是道:“陛下,这时候那宁远城,只怕已乱成一团了吧。” “管他呢。”天启皇帝头也不回,只继续闷头跑,口里则道:“这些人不乱,是不会狗急跳墙的,只有狗急跳墙,才能让他们不打自招,朕倒要看看,这些狗东西到底拿了朕多少的黑心钱。” 张静一能感受到天启皇帝每次说到钱的火气,这却是很令人理解的,试问谁被当成冤大头,谁不气? 于是他道:“陛下圣明,对了,能不能跑得慢一点,太颠簸了,我硌得慌。” “你趴在朕的身上,哪里还有这么多的要求。”天启皇帝咬牙切齿道:“早知你这般没用,平日里骑射和击剑就带上你。你身子太孱弱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张卿家,倘若这个时候,有人急了,去投了那建奴人呢?” 显然,天启皇帝或多或少心头还是有着忧虑的。 “不会这么快。”张静一道:“陛下想想看,就算突然之间要投了建奴,总还需先联络建奴人吧,这一来一去,没有十天半个月也不成。何况我们也不会给他这些时间。” “说的是,还是你有办法。”天启皇帝很耿直地道:“不过这事太大了,朕怕到时兜不住,到时回了京城,朕便奖赏你,赏你出言献计的功劳。” 日…… 张静一心里大骂。 那我只怕要被言官们至少骂上三十年。 不过此举,虽是荒唐,可细细想来,历代的大明皇帝都这么荒唐过,只怕并非是表面这样的昏聩这样简单,更多的是靠着圣旨和律法,已经没有办法约束这些大臣了。 “只是单靠检举,好像还是没有办法。”天启皇帝又道:“就算知道他们有罪,朕难道将这宁远城的文武大臣,统统杀光殆尽吗?” 张静一便恨铁不成钢地道:“陛下不要忘了,是你自己说要做太祖高皇帝的。” “对。”天启皇帝点头:“那就做太祖高皇帝,可是……” 还不等天启皇帝说下去,张静一就道:“臣还有一个后着……” “后着?” 张静一道:“我们先潜入义州卫,义州卫里,有咱们教导队的人,在那里绝对安全。不过陛下抵达宁远之后,说不准……建奴人就要来了,若我猜测不错的话,这宁远城里有他们的细作,一旦建奴人杀到,这宁远防务坚固,势必要先围义州卫,陛下可以躲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而后,臣在义州卫,击溃建奴人,对外则宣称,这是陛下指挥若定,亲自击溃的建奴,如此一来,这威信不就来了?” “那些骄兵悍将,之所以不将陛下放在眼里,不过是因为陛下没有军功罢了,若是陛下自己便可击溃建奴人,这些人还有什么本钱,敢违抗陛下的旨意?” 天启皇帝眼前一亮。 不得不说,张静一的这法子十分冒险,却是一个好办法。 当初这些人的底牌是,陛下离不开他们,所以他们想怎么样都可以。 可一旦天启皇帝立有军功,谁还敢放肆呢? 到时候,罪证是现成的。 威慑力也已足够,要收拾起来,便如切瓜切菜一般的容易。 天启皇帝却还是忍不住道:“就你这般,也敢说让朕躲起来,朕在宫中操练士兵,行军布阵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终于带着一般亲信的禁卫跑到了城外预先约定的联络地点,这里早有数十个锦衣卫牵着马匹来接应了。 天启皇帝似乎也觉得乏了,将张静一放下,而后翻身上马,意气风发道:“好啊,张静一,朕现在明白了,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哈哈……你让朕放这一把火,将人留在金州卫,原来是想以逸待劳,等那建奴人来。” 张静一也已翻身上马,他看着意气风发的天启皇帝,心里有点无奈。 不过眼下……碰到了这么个疯子,似乎也只有奉陪到底了。 辽东的问题,不疯一把,是永远不可能破局的。 宁远城现在乱成一团,就让他们先狗咬狗吧。 可是建奴人却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一旦知道皇帝在这里,定会立即派出兵马。 当然,这只是仓促组织的兵马,肯定准备很不充分。 到时,就直接给他们迎头痛击。 到了那时……这辽东上下,军心民气,便都在天启皇帝的身上,谁还敢造次? 唯一让张静一觉得计划变了样子的就是……天启皇帝居然还想上阵。 疯了…… 当日,张静一与天启皇帝已抵达了义州卫。 只不过这数十人,穿着的都是寻常的军校生的甲胄。 所以并没有人察觉出什么异常。 驻扎于此的军校生们,这几日都没有操练,张静一允许他们在此休整。 除此之外,便是张静一亲自清点带来的物资了。 他一再交代,这些物资一定要小心。 尤其是涉及到火药的仓库,严禁烟火。 这火药库里,可都是张静一让人用了大量骡马一起拉来的火药。 只是这火药却都用一个棉布裹起来,包裹成了圆盘状,差不多有半个磨盘一样大,形成一个又一个的炸药包。 此时的火炮威力,张静一是很不满意的。 因为这时代的火炮都是失心弹,不过是借助着火药,推动铁球,然后将铁球飞出去而已。 而至于这铁球能砸中几个人,就有天知道了。 真正威力巨大的,还是火药本身,大明其实也有开花弹,可因为工艺不过关,而且笨重,炸膛的风险也大,所以其实虽偶尔会用,但是并不常见。 只是这炸药包就不一样了。 谁能想到,拿棉被一包裹,也能玩火药呢? 清点了炸药包的数量,足足六百多捆,张静一才放了心。 天启皇帝则像没事人一般,在这义州卫里闲逛。 义州卫其实并不大,守将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按照兵部的名册上来看的话,这里应该驻扎着七百九十四个士兵。 不过天启皇帝亲自去义州卫的营地里看了看,最后得出的结果是,这里至多只有两百四十多个士兵,其余的……十有八九是领空饷的。 而且这些士兵,几乎都不操练,平日在这义州卫的堡子里,四处闲逛,有聚众赌钱的,有在沿街讨饭的,也有人穿着丝绸,招摇过市的。 几乎……这堡子里三六九等人,什么人都可能是兵。 便是街上的货郎,你去问他,说不定他也一边高高兴兴的卖你糖人,一面告诉你,我乃义州卫小旗官,然后取出一个印信来。 军校生入驻之后,这义州卫和军校生可谓是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很快,义州卫这里紧张了一阵,士兵们挨家挨户的搜查了一下这里的民户和商户,听说是宁远城里,有人刺驾。 当然,这种紧张气氛没有维持多久,大家就各行其是了。 他宁远城死了皇帝,跟我义州卫有什么关系? 反正朝廷彻查也查不到这边来,跟谁吃粮不是吃粮? 如今寒冬腊月,这里又是辽东,漫天的大雪。 靠着军校生的营地不远,是一个茶摊,其实这个时候,早没人来喝茶了。 不过却还是有一些无所事事,穿着绵甲的两个老者来,二人忍着寒霜,各自在茶摊里落座。 然后摊开了棋盘,开始认真的下棋。 天启皇帝穿着军校生的寻常军服,却难得享受这惬意的时光,他也不知宁远城和京城现在怎么样了。 京城里有魏忠贤,他倒不担心,就是宁远……到底出了什么事,也只有天知道。 天启皇帝居然发现,这样无人打扰的生活很惬意,军校生的营地里几乎没有什么活动,他耐不住寂寞,便上街来。 一上街,便踩着厚厚的积雪,下意识地领着张静一,到了茶摊这儿,看到这两个老卒,认真的下棋,居然也饶有兴趣。 他看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老卒输了,抬头瞪他一眼,便将气发在他的身上,哼道:“看什么看。” 天启皇帝便笑着道:“输便输,怎么还一肚子气,我又没招你。” 老卒讨了个没趣。 天启皇帝则道:“你们年纪这么老迈,也来当兵?真要打仗了,扛得起大刀长矛吗?” 老卒捋着他乱糟糟的胡子道:“我不来这当兵,我儿子便要被抓来当这兵,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真要建奴人来了,要死也死我。” 天启皇帝却不觉得这话好笑,忍不住道:“若是陛下知道,这里当兵吃粮的都是老弱病残……定要了你们千户的脑袋。” 老卒却是笑了,一副不在乎的样子:“陛下算什么东西,这里山高皇帝远,皇帝来了也没用,在这儿,千户才是皇帝,这辽东里里外外上千里,哪一个总兵官、副将、房、游击将军、指挥使、千户,都是大大小小的皇帝,唯独那北京城里的……他算什么皇帝,他说的话,还没这里的百户算数呢。” ………… 第五章送到,求月票。 .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中兴之主 天启皇帝听了这老卒的话,真是心都凉透了。 虽然久在宫中,也知道外间有许多人对他颇为微词。 可直接大逆不道得将皇帝不放在眼里的,他算是头一回听说。 他冷冷道:“那什么千户、百户,什么指挥和总兵,见了天子,哪一个不要磕头,你不过是无知老儿罢了。” 这老卒挨了骂,却不动气,依旧喝了口茶,这茶水喝干了,他似乎还舍不得,尽都将这茶渣也一并倒在口里咀嚼,笑呵呵地道:“不过是敬一声陛下而已,这又算得了什么?实际上,谁真正当一回事啊。” 天启皇帝不服气,还想说什么。 这老卒又笑着道:“你啊,太年轻,只怕是戏文听多了。来,小老儿来问问你,就像咱们这些当兵的,做皇帝的,管得着我们吗?可是我们的生死,却都捏在这千户、百户手里,他们要咱们挨饿,咱们就得饿肚皮。他们叫咱们去死,咱们敢不死?这饷银……每一次发的时候,大家都说黄恩浩荡,可谁不晓得,这银子……是千户和百户们发的,他们说给你多少,便给你多少,那皇帝老儿,又有什么用?” 这一番话,问的天启皇帝竟是哑口无言。 “若是建奴人来了,皇帝老儿能差你去送死吗?还不是这些千户、百户们,说你做先锋,你便得冲在前头,如若不然,回头宰了你,连带着还宰了你的妻儿,你能有什么话说?” 老卒很世故的叹了口气:“倘使你运气好,你斩了一个建奴人的头颅,立了功劳,那皇帝老儿可知道吗?还不是上头的千户和百户们来给你报功,他们说你有功你就有功,你便是无功,也是有功劳的。可若说你没有功劳……嘿嘿……你待如何?有本事找他们去啊。” “可见啊,这天大地大,皇帝老子大,也没有这百户、千户和总兵官们大,那皇帝老儿若真似戏文里说的那般厉害,什么洞若烛火,什么明察秋毫,那我来问,咱们这辽东怎么日子过的这么苦。那建奴人,又为何猖狂到这般的境地?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千户和百户们,又怎么非但没有获罪,反而个个高升,一个个穿着绸缎做的衣衫,家里十几房的妻妾,天天吃着山珍海味?可怎么咱们这些卫戍了一辈子,拿命做先锋的人,却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呢?你瞧瞧……你说不出话来了吧。别急,等你到了小老儿这个年纪,也便这样想了。” 天启皇帝顿时觉得无地自容,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想到自己在京城里,为了辽饷的事,时常睡不着,想到一次次焦虑的催促着辽饷的摊派,想着没了银子,一次次下旨节省用度。 这些钱,不敢说是饿着肚子节俭下来,可至少……为了这祖宗的江山,他这个做天子的,平日里扣扣索索,可对辽东这边的请饷,却是大方的,每年数百万两的纹银源源不断地往这儿送,眉头都不皱一下。 结果呢…… 张静一已越发的感觉到天启皇帝那平日里深藏不露的贵气,渐渐的消失不见,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装逼被打脸,惨! 天启皇帝此时换了个话头道:“你既是军户,怎的成日在此喝茶?” “小老儿已经欠饷七个月了,不喝茶做什么?难道还操练不成?卫里上下……都是这样……”他点了点一旁的茶摊伙计:“你看他是个茶小二吧,其实他也是营里的,是步弓手。” 他又点了点隔壁算命的一个瞎子:“你看他是个算命的吧,其实他是一个刀牌手。” “还有……”他又指一个街对面抱着妇人在那喝酒欣赏着远处屋脊雪景的肥胖商贾:“你看他是一个商贾对吧,说出来吓死你,他是咱们的总旗官,现在专门做的乃是粮食买卖,当然,这买卖也不常做,他主要还是在这窑子里做恩客,每日都要来的。” 天启皇帝听得瞠目结舌。 连张静一也不禁震惊了,踏马的,这个操作就比较秀了。 老卒老神在在,却点着远处一条啃骨头的流浪狗,笑道:“就算是在咱们这里,那一条癞皮狗,你瞧见了没有,那也是军犬,说不定,咱们指挥和千户、百户们,还给它造了册,每年能从皇帝老儿那里,领来几十斤肉,百来斤粮呢。我喝茶……我老啦,不知什么时候,两腿一蹬,便要去极乐啦,我喝口茶也不行?” 天启皇帝道:“你……你……” 天启皇帝憋红了脸,很显然,天启皇帝真给气的不轻。 张静一怕天启皇帝惹事,便赔笑着对老卒道:“这样说来,老叔已算是这卫里的精兵强将了,佩服,佩服,我这兄弟……脾气坏,你包涵着。” 说着,连忙拉了拉天启皇帝的袖子。 天启皇帝张了张口,似还想对老卒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合上了嘴,极不情愿地和张静一走开。 回到了营里,天启皇帝勃然大怒,怒骂道:“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朕这是白白做了冤大头……张卿,你难道没有听见吗?这义州卫上上下下的人,都该杀。” 张静一深深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语出惊人地道:“陛下,不是臣要抬这个杠,陛下这话不对,而是整个辽东上上下下的人,都该杀。” 天启皇帝被张静一的话吓住了,这比朕还狠。 张静一却道:“可是……他们固然该杀,可又怪得了谁呢?他们不将王法放在眼里,难道是他们的错吗?那喝茶的老卒有什么错呢?他吃不饱,穿不暖,卖了一辈子的命,临到老了,还要为了自己的儿子,在军中听用。你让他日夜操练,他的饷银却拖欠了七八个月,就算是发放下来,那也七扣八扣,没剩下几个了。他该怎么办?让他时时刻刻将忠义挂在心里,提到了陛下,就要露出感恩戴德的样子吗?可他和陛下您八竿子也打不着啊!他没有去作奸犯科,没有去投靠建奴人,就已算是良民了,你能教他怎么办?” 天启皇帝便涨红了脸,最后冷笑道:“朕会让他们知道,谁才是天子。敢情他们这是将朕当做汉献帝了,朕是太祖高皇帝,朕要做的是汉光武帝!” 说着,他怒气冲冲地道:“要提早做好备战,建奴鞑子若是要朝宁远去,那么……势必要拿下义州卫,这义州卫,乃是宁远的门户,咱们就在这,给建奴人一个迎头痛击。” 张静一笑了笑:“陛下现在也相信,建奴人会来攻了?” “以前还有怀疑。”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的脸色沉下来,道:“现在信了,只怕这辽东一听到有朕来这辽东的消息,早就有人悄悄给那建奴人送信去了,这建奴人知道朕在辽东,还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张静一翘起大拇指,道:“陛下果然聪明伶俐,与臣不谋而合。” 话虽如此,虽然一切好像都有准备。 可当义州卫外围开始出现了大量的建奴斥候时,天启皇帝还是不安起来。 其实这种不安,还是义州卫本身造成的,一时之间,这一座小小的军镇里流言四起,卫中上下的人,惶恐不安。 义州所屯驻的军镇,乃锦州门户,建奴人进兵,势必要长驱直入,击破义州卫才成。 于是乎,这义州卫驻扎在此的千户官一面立即向宁远求援,一面如临大敌一般。 那些老弱病残,个个都分发了武器,穿着如破絮一般的绵甲,登上了城墙。 派出去的探子很快送来了消息,一支两千人的骑兵,已火速抵近。 先锋两千,且都是骑兵。 这让义州卫上下已是慌乱起来。 傻子都明白,显然建奴人是要大举进攻了。 天启皇帝也不禁开始慌乱起来,平日里吹牛是一回事,真要碰到了事,却又是另一回事。 更甚是生死存亡的事? 何况宁远那儿,还在为火烧行在,陛下不知所踪的事乱成一团。 显然,这些人……肯定是指望不上了。 张静一看着淡定,其实也有些心慌,不过毕竟是经历过战阵的人,在召集了教导队的教官们开完了会议之后,心也就渐渐定了下来。 “陛下,这建奴人,只怕明日就可抵达义州卫,只是他们长途奔袭,一定是人困马乏,不会急着攻城,这里的城墙低矮……若是固守,肯定是指望不可若是等待援军,宁远那儿的情况,只怕也不容乐观,臣的建议是,趁着他们初到,立足不稳,直接攻击,让这些建奴人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 天启皇帝还以为张静一会提出什么十面埋伏,或者是空城计之类比较有技术含量的战法来呢。 结果……开了一天的会,你就提出这么个玩意,打就是了? 于是天启皇帝皱眉道:“这样能成?” 天启皇帝直直地看着张静一,似乎想看出张静一是不是在跟他开玩笑。 第二百七十章 动用大杀器 这个时代,无论是建奴人还是大明的高层,其实对于三国演义都颇为喜爱。 因而人们总是觉得,若是打仗不耍一点计谋之类的,就好像从小被抓去阉割的太监一般,总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完整。 张静一制定下计划,却是简单直接。 夜里突袭。 但是敌人太多,而且先锋来的,定是建奴精锐,这些人警惕性更高,军纪更严明,即便是有夜盲症,直接突袭是不够的。 一旦对方奋起反抗,军校生们就有可能被拖入混战的危险。 可如果在夜战之中,使用自己的大杀器呢? 天启皇帝看过张静一的作战计划,越来越觉得匪夷所思,于是道:“夜里还放炮?” 张静一笃定地道:“对,夜里放炮。” “这不妥吧。”天启皇帝皱眉道:“根据朕多年的经验,这火炮沉重……怎可拖出去与人交战?守城还差不多。” “臣有一样东西,威力甚大。”说到这里,张静一压低声音:“最紧要的是,携带也很方便。” “真的吗?”天启皇帝却一副我不信的样子。 这可以理解。 天启皇帝在西苑练兵的时候,也是爱打炮的,史称炮声隆隆,他对火炮很是了解。 此时,天启皇帝又提出疑问:“而且夜里,打得准吗?” 张静一现在嫌天启皇帝啰嗦了:“陛下在军镇之中坐镇便是。” 天启皇帝不高兴了,道:“要朕与义州卫这些老弱病残在一起?不成,朕也要出击。” 张静一便道:“只是城外危险。” 天启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张静一一眼:“你莫不是忘了,是谁将你背出宁远城的?” 张静一脸抽了抽,他突然发现,这事天启皇帝能念叨一辈子。 天启皇帝继续伤口上撒盐:“到时若是战事不利,朕再将你从乱军中背出来。” 张静一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有诅咒的成分。 张静一道:“上次是上次……” “这次也一样,休要啰嗦。”天启皇帝气定神闲地道:“夜袭……这个朕擅长的,朕经常夜里睡不着的,每日练剑至三更,这一点你应该知道。好了,速去准备,这个计划……” 他摇摇头,很是为张静一的智商着急。 可就在此时,却有人报来了两个消息。 建奴人的前锋已抵城外数里,果然如张静一所料,他们抵达之后,立即扎营,并没有选择立即进攻,毕竟长途奔袭,在他们看来,义州卫的人,不过是瓮中之鳖,不如休息之后,吃饱睡足,再一鼓而定。 这个消息,是在意料之中。 另一个消息,就很是可怕了。 义州卫镇守于此处的千户,带着家小以及妻妾六十余口人,昨天夜里的时候,就以巡视的名义跑了,义州卫上下,乱作一团。 天启皇帝气呼呼地痛骂道:“什么巡视,此人就是临阵脱逃,该死!” 张静一道:“这不算临阵脱逃。” 天启皇帝恨恨道:“如何算不得?” “调令是宁远副将张文英签发的,也就是说,确实在这个节骨眼,有一封调令,命这千户去巡视,如此算来,他这便是办公事了。” 天启皇帝大恨:“朕所恨的,就是如此,前些日子,建奴的斥候大规模的出现,是人都明白,义州卫有危险,这千户怎就偏偏这时得到调令……无非是上下沆瀣一气罢了。” “臣也听说,这千户乃是宁远副将的妻舅,想来正是因为如此……” 天启皇帝气得哆嗦,平日里吃空饷的是这些人,现在临阵脱逃的也是这些人。 若是光明正大地临阵脱逃倒也罢了,至少这样的情况,事后却是可以追究的,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人家恰好有一份调令。 至少这在朝廷看来,义州卫丢失,千户恰好在宁远公办,人不在,义州卫陷落,这千户也难有什么罪名。 毕竟……这只是碰巧而已,至于留在这里守备的副千户或者其他人,则成了替罪羊。 “朕养了一群猪。” 正德皇帝在的时候,因为猪与朱同音,因而下旨,不得称猪为猪。 不过朝野内外,没人将这禁令当一回事。 太祖高皇帝,还不允许商人穿丝绸和坐轿子呢。 何况还是正德那‘昏君’的旨意呢。 即便天启皇帝,也不守这些规矩。 张静一道:“陛下,猪没他们聪明,在臣看来,猪只是吃了睡,睡了吃而已,总不会坏事。” 天启皇帝只气的发抖。 再去巡城,却发现城中的防务处处都是漏洞。 本来奏请了要修城墙的地方,没有修,钱给了,墙没修好。 义州卫上下,根本没有守卫的心思,还未开战,就已传出无数流言蜚语,城中军民恐慌弥漫。 据说与那千户一起逃的,还有不少富户。 一般开战之前,往往都会让将士们饱食一顿,可大家打开了粮仓,却发现囤积的粮食……只剩下掺了近半沙土的黄米。 一些士兵,已经开始陆续在军镇之中进行劫掠了。 天启皇帝终于意识到,这里根本守不住,人心坏了。 张静一的计划是完全正确的,此地的防务,形同虚设,只要建奴人临门一脚,立即便丢失。 唯一的办法,就是主动出击。 特别行动教导队的人,已有偷偷摸出城去,假扮是商贾,而后带着讯息回来。 建奴人扎营的情况,以及营外的布防,大抵都摸清了。 这些建奴人长途奔袭,沿途都会有商贾给他们带去一些稀缺的商品。 而建奴人一般不会对这些商贾动手,毕竟一旦杀了,以后这样的商贾就不会来了。 何况他们也绝不会掩饰自己的军事动向,因为在许多作战之中,他们都清楚,直接暴露自己的军事动向,反而对攻城略地更方便,寻常的守军,往往望风而逃。 特别行动队,已拟出了一份防务的地图,标记了对方的地点,方向,以及营里的情况。 当日,张静一下令大家吃饱喝足,到了天色渐渐的黑下来,所有人开始集结。 足足五百余人,个个龙精虎猛。 天启皇帝骤然觉得这些人和义州卫相比,完全不同。 心里滋生出了安慰。 出击…… 夜色的掩护之下,在这天寒地冻之中,所有人都穿着厚重的绵甲,却依旧无法抵御这严寒。 所有的将士,这一次没有背着行军的被褥,而是每一个人,背着一个个类似于棉布的包裹。 这包裹半个磨盘大,份量十足,一人背着一个,便连张静一,也背了一个在身后。 “这是什么,给朕来一个。” 张静一的神色很凝重:“陛下,这个你不能背,太危险。” 天启皇帝不解地看着他:“危险?” “会炸的。” “这不是棉被吗?” “出发吧。” 天启皇帝此刻突然有些兴奋了。 或许是祖先们好战的基因,此时渐渐开始在他的血液里作祟起来。 历代的大明天子,除了偶有几个如弘治、嘉靖这样的奇葩之外,都十分好战,亲临战阵这种事,无论是朱元璋,还是靖难的成祖,正德这些赫赫有名的之外,便是最拉胯的明英宗,也嗷嗷叫着要御驾亲征,当然……人家是玩脱了。 可输赢不要紧,至少这份基因还在的。 夜色之下,众人火速出营。 所有人都没有带骡马,因为骡马无法控制,一旦嘶叫,难免被人预先察觉。 不过……却有人拖拽着雪橇,在这城外厚重的积雪之下,雪橇上,是一个个大圆筒,这圆筒很单薄,看上去,也不沉重。 就这玩意…… 天启皇帝立即察觉出问题:“张卿,你不会拿这个去炸建奴人吧,这……这不成的,会炸膛。” “陛下拭目以待,能不能少啰嗦。”张静一已经觉得这个‘军事专家’有些讨厌了。 天启皇帝顿时生气了,可又心有不甘,你不懂…… “陛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个话,你听说过吗?”张静一道:“这时候……只能听从一人指挥,如若不然,这仗就没法打了。” 天启皇帝一时无语。 众人继续悄无声息的朝着预定的方向靠近。 远处,终于可以看到对方营地的灯火。 当然,建奴人会派出斥候,他们的斥候不会跑太远,毕竟……长途奔袭,已是人困马乏。 只是他们的营地却加强了许多的防备…… 若是此时直接夜袭,可能就糟糕了。 这些建奴人,显然也察觉到营地百丈之外,有零星的‘明军’在活动。 不过他们一般不会当一回事。 大半夜的,如此寒冷,这一般情况都是明军的斥候,难道夜里还会追击,这夜幕之下,根本是追不到人的。 因此,建奴人保持着一定的克制。 可就在斥候的帮助之下,先行出发的一个营,却早就在这建奴大营之外,挖出了一个个斜面的坑洞。 等大家悄无声息的抵达,特别行动队便立即散开,开始以这数十个坑洞为圆心进行保护。 张静一的眼里,已亮出了光。 终于轮到我他娘的大杀器动手了。 .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万炮轰鸣 趁着夜色的掩护。 所有人已是蓄势待发。 远处的营地,依旧火光阵阵。 而与此同时,张静一下达了命令:“迅速准备。” 这时,没有人吹起哨子。 大家开始将一个个圆筒,装进土坑里。 这土坑大抵可以容纳圆筒,当然……会留有一些余量,这余量的缝隙,恰好可以作为校射之用。 张静一看大家热火朝天,只一声吩咐,便开始熟稔的在土坑里装填圆筒,不无得意。 前些日子,军校生在新兵训练之后,已经开始进行大量的军事训练了,而现在张静一在折腾的玩意,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所谓‘没良心炮’。 明朝军队最大的问题,不在于火药的花样太少,而在于使用火药的人,以及火炮制造工艺的问题。 这使用火炮的人,譬如那些炮手,基本上没几个操练合格的,绝大多数,都是混日子的老油条。到了战时的时候,临时抱佛脚,对校射之类的事一窍不通,甚至连火药的装填量,也没办法拿捏。 结果就是,各种事故频出,有时候……火药给自己带来的伤亡,甚至比给敌人带来的伤亡还要大。 其实炮兵历来都是技术兵种,在这个还未机械化的时代,炮兵的正规化非常重要,同样都是炮,在不同的人手里,发挥出来的效用,可谓是天壤之别。 而另一方面,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工艺制造的问题了。 因为这个时代的冶铁水平不过关,铸造出来的火炮往往有许多的气孔,为了防止炸膛,所以大家琢磨出了一个土办法,为了防止炸膛,好嘛,我铁不好,但是我可以把炮管加粗啊,只要加粗到足够的水平,就保准不会炸膛。 于是乎,许多大家伙出现了,火炮的跑管,厚实无比,却也沉重无比,这玩意除了守城之外,没有任何的效用,可这么粗的炮管,其实威力也有限得很,想凭借这个大规模的杀伤敌人,不啻是痴人说梦。 而没良心炮,就解决了后者的问题。 至于前者的问题,张静一已经通过不断的训练进行弥补了。 炮兵不只放炮这样简单,还需要懂得基础的数学知识,更需学习抛射的原理。 如若不然,连基本的军令都听不明白,瞎比比的乱射一通,除了浪费钱之外,没有什么用处。 天启皇帝果然很专业,一看到这些家伙……果然在装‘炮’,顿时吓了一跳。求生的本能,让他迅速地远离那一个个的圆筒。 他是专业打过炮的。 当然晓得火炮威力确实不小,可是……风险却很大。 这要是炸了膛,贼没杀到,说不定自己就先完蛋了! 大家默默地将一个个圆筒塞进了坑洞里之后。 便又开始熟稔的装填火药。 天启皇帝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看这些人装填火药的药量,几乎要窒息了。 于是顾不上身为皇帝的威严了,带着几分恐慌道:“慢着,慢着,怎么装这么多?张卿,要炸死人的。” “这也叫多?”张静一忍不住不屑道:“炸药包里装的才叫多呢。” “什么?”天启皇帝的脸色一下子白了,惊道:“这包里头……包里头也是炸药?” “对呀。”张静一很坦然地道:“不只有炸药,里头还有铁砂呢,铁砂里都是浸泡过屎尿的,陛下……你不会害怕了吧?” 这……就有点刺激了。 天启皇帝没见过这样的玩法。 他忍不住皱眉问:“你就不怕炸膛?” 张静一笑着道:“铁桶不是埋在土里吗?它还能把土炸了。” 装填了大量的火药之后,大家开始在圆筒里搁上了一个隔离板子,紧接着……便是开始往炮筒里塞火药包了。 塞火药包是技术活,因为得布线,这些家伙们,不知操练了多少次了,动作非常的纯熟,很快就将这引线布置妥当。 紧接着,似乎还嫌火药包装填得不够密实,有人甚至伸脚进去,狠狠地踩这火药包两脚。 如此,齐活! “准备好了吗?” “准备妥当了。” “那就干吧。” “是。” 黑暗之中,回应张静一的人很兴奋。 其中这队官一样的人,拿起了一个单筒的望远镜。 这玩意是从佛郎机人那儿买来的,花了大价钱,军校里就只有四个。 他不断地仔细观测着什么,最后压低了声音道:“朝着三点的方向……这营盘够大,拼命的炸就是了。都听我号令……” 听到号令…… 天启皇帝又禁不住急忙离远了一些。 虽然他内心也很兴奋,但是不想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 而此时,在这建奴的大营里。 中军大账之中,却有一个明军甲胄模样的人正坐在大账里,脚踏着羊毛毯子。 外头虽是寒风凛冽,可这里却是温暖如春。 这明军甲胄的人正笑着道:“那陛下的行在,突然之间生了火,宁远城里已乱成了一团,袁崇焕与满桂相互攻讦,彼此挖对方的老底,可谓热闹无比,主子……只怕这辽东大溃,已成定局了。” “现在这大明群龙无首,辽东诸将们又离心离德,正是一举攻克宁远,袭了锦州,引兵山海关的大好时机。当初大明皇帝来这辽东,奴才就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所以立即给主子爷修书,奴才早料想到,主子爷雄心壮志,一得到准信,准要引兵而来,与那大明皇帝一较雌雄的。” 这人口里所说的主子,披着一件华贵锦衣,头上戴着暖帽,暖帽上镶嵌着一颗东珠。 他看着眼前这个奴才,眼里似笑非笑,却是起身,用夹生的汉话道:“此番我引兵而来,只可惜那大明小皇帝竟是先死了,如若不然,擒住那小皇帝,便可直取北京。不过……现在辽东人心浮动,却也是大举进攻的好时机,此番你报信有功,到时定有重赏,等此战之后,我抬你的籍,让你做真正的旗人,到了那时,你我就是真正的主奴了。” 这人于是大喜过望,连忙啪嗒一下跪下,激动地道:“能为主子效力,奴才真是三生有幸,主子您看好吧,宁远城里,我的部下早就做好了准备,等主子您先拿下了义州卫,便可长驱直入,到时我让部下开了城门,主子便可一举拿下宁远。” 这主子颔首点头,面带微笑,如沐春风地道:“好啦,你不必激动,我素知你的忠心……你先赶紧回去吧,不要让宁远城中的袁崇焕和满桂怀疑。” “是。”这人感激涕零地起了身,又是抹泪又是擦鼻子,点头哈腰道:“主子保重。” 随即,快步踏出了大帐。 他前脚一走。 便有一个建奴的牛录进来,此人虎背熊腰,虽是年轻,可面上却已是满脸络腮胡子。 他回头,眼露不屑地瞪了那汉人将军一眼,等那人走远了,才冷笑道:“此等人……主子还说他忠义,他若忠义,怎么会为我们效力。” 这头戴着暖帽,面上白皙的建奴人背着手,笑了笑道:“汉人就是这般,你要驾驭他,便免不得要说一些漂亮的话,这就好像我们渔猎一般,放狗去追熊的时候,也需先给他一块肉,摸摸它的脑袋,怎么,鳌拜……你来做什么?” 这叫鳌拜的年轻人似是想起了重要的事情,连忙道:“探子说,东南方向好像有人活动,起初以为是斥候,可又察觉,不像……似乎人数不少。” 这戴暖帽的人却是哈哈一笑:“明军自打在京城打败了我们一小股军马,便已不知天高地厚了。看来……近来他们熟悉了夜战,只可惜……我今夜,就是专等他们来夜袭的!这用他们的兵法来说,就叫以逸待劳!等他们真攻来,便可将他们精挑细选的精卒一网打尽。” “我早听说,此番大明皇帝来此,也带来了一支精兵,驻扎在金州卫,我们两千八旗精锐,对他们几百汉卒,怎么可能输?今夜……就给他们一个结果吧。你好好布置,假装没有察觉到他们的踪迹,在营中藏下伏兵,到时……将他们一网打尽。” “是。” 鳌拜行了个礼,志得意满地去了。 …… 而在此时,大明军校生们将所有的炸药包已经装填完毕。 张静一和天启皇帝已很熟稔地都趴在地上,做出一副男孩子要好好保护自己的姿态。 紧接其后,随着在这静谧的夜空之下,一声长哨吹响。 于是,一个个火折子,先是引燃了炸药包的引线,紧接着……有人再点上了铁桶中火药的引线。 轰…… 一声闷响,大地震撼。 张静一顿时觉得这震动,让自己五脏六腑都变得难受起来。 与此同时,埋在土坑中的铁桶剧震,发出火光,随后……第一个有半个磨盘大的炸药包……便在天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半弧,那火药包的引线,还在半空发出耀眼的火光。 随后,连续的轰鸣传来。 数十个火药包同时飞在夜空。 这一刹那。 火树银花,漆黑的夜空点上了点点星辰! . 第二百七十二章 灰飞烟灭 两人如今所处的位置是在一栋大殿内部,这大殿散发着古老的气息,显然是上了些年头,因为常年无人来往,经年累月失修,所以大殿四周都有些破损的迹象。 而在大殿内,有最少上百多枯骨盘膝而坐,分散在大殿各处。 这些枯骨早已没了生命气息,也没了血肉,甚至连身上的衣服也被风化干净,只剩下白森森的骨头,有的还能保持人形,有的已经散在地上,看起来惨不忍睹。 确定四周并无危险之后,艾欧的目光落在那四周的枯骨之上,眼眸不禁一黯,叹息道“这些应该就是我商会当年没来得及撤离此地的弟子们了。” 当年那空间法阵损坏的突然,有一些还在这颗矿星上采矿的武者并没能来得及返回水月星,万年时间过去了,矿星上并不适合武者修炼,他们的修为停止不前,自然只能老死在此地。 单是大殿内,就死去上百人,可想而知在那外面会死去多少。 那一次恒罗商会损失惨重,据典籍记载,失联的弟子超过五千人! 这就是说,有五千恒罗商会的弟子死在了这颗矿星之上。 “前辈节哀。”杨开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见艾欧神色黯然,只能随口说一句。 艾欧苦笑一声“本座晓得,已经是上万年之前的事情了,我只是觉得,商会有些对不起他们,他们将生命热血抛洒在了这里,万年过去了,却没几个能记得他们。” “日后会有人记得的,他们死在这里,大概是想守护着此地的法阵,不被外力破坏,他们的这种做法,本身就是莫大功劳。” “这话如何说?”艾欧愕然地问道。 杨开咧嘴微笑“这么说吧,想要跨星辰传送,必须要有两座连通的空间法阵才行,任何一座损坏了,都无法进行传送。水月星城里的那一座已然损坏,但是我修复之后我们就可以传送到此地,这也就是说,这里的法阵完好无损。我之前还有些担心,若是此地的法阵损坏的话,我必须得孤身进入虚空甬道,修复传送节点,那样做对我来说都有一定的危险,可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这就说明他们在临死之前,已经很好地保护住了这里的法阵,对商会来说,难道不是大功一件么?前辈应该记他们一笔,为后人膜拜敬仰。” 艾欧露出恍然之色,连连颔首道“你说的对,虽然本座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叫什么,但是他们确实是商会的英雄,后人理当记住他们的功劳。” 人在绝望之时,在面临死亡之际,会变得疯狂,没有理性,什么事都可能干的出来,但是在这大殿中死去的上百人,却没有发疯发狂,去损坏此地的空间法阵,而是一直死守到最后,他们大概也是期望终有一日,会有人从水月星过来拯救他们。 可惜没想到的是,这一等便是上万年!而他们也早已化为枯骨。 艾欧神色忽然变得肃然起来,从法阵上走下来,来到那上百枯骨面前,肃容道“某乃如今的恒罗商会会长艾欧,诸位之功,艾某必定会记录在册,诸位也可死得其所,艾某虽然来迟了,但今日便带你们回家,入土为安,若有冒犯之处,诸位在先之灵还请见谅!” 说话间,他取出一个空的空间戒,小心翼翼挥手,运转圣元,将面前的一具枯骨收进戒指中。 然后是第二具,第三具…… 耗费了半柱香的时间,艾欧才将所有的枯骨收取完毕。 他扭头看向杨开道“我准备出去找找,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弟子,你随便转转吧,这里是矿星,或许你能有所收获,不用客气,若是发现什么的话,那也是你自己的机缘。” “好,那便一个月之后在此地汇合,我还有些事需要跟前辈商议一下。” 艾欧点点头,身形一晃,便从原地消失不见了。 待他走后,杨开也紧跟着出了这座大殿。 放眼望去,这颗矿星跟自己曾经无意中发现的那一颗环境极为类似,阴暗湿冷,天地灵气淡薄,并不适合武者修炼,但却蕴藏了极为富饶的矿藏。 凌霄宗如今依赖那一颗矿星的储藏,已经变得富饶无比,相信恒罗商会若能将这一颗矿星开发出来的话,财力必定又可以再上一层楼。 想起那颗矿星,杨开心中一动,挥手间,就将小小和火鸟一起放了出来。 “主人,有什么吩咐?”流炎依旧一副火辣辣的造型。 杨开瞄了她一眼,摇摇头,看着石傀道“小小,这里有你喜欢的东西么?” 其实杨开问的简直就是废话,小小自一放出来,便瞪圆了两只黑豆子一般的眼神,四下打量,看起来呆傻到了极点,但杨开知道,这是它极为兴奋的表现。 对于天生能够炼化矿物精华,为己所用的石傀一族来说,矿星简直就是它们的天堂。只要给它们足够的时间,它们甚至可以将整个矿星吞噬炼化了。 杨开话音刚落,小小就把脑袋点成了小鸡啄米。 杨开咧嘴微笑,低声问道“有残存的本源么?” 上次在那颗矿星上,小小正是因为吞噬了残存的星辰本源,才会陷入沉睡进化之中,虽然后来苏醒实力没有变强,但它却可以无视虚王境的域场了。 这也是另一种程度的变强。 若是能在此地再吞噬一些残存的本源,小小势必会再有成长。 矿星的星辰本源与修炼之星的本源不太一样,因为矿星的本源破损严重,导致天地灵气淡薄,不适合武者在此修炼,所以有没有都无所谓。 只要矿藏还存在,矿星的价值就不会缩水。 可是修炼之星不一样,每一颗修炼之星都居住了亿万居民,若没有本源之力的话,很快就会变为死星,到时候亿万居民都得遭殃。 与之相同的,药星也是如此。 药星的天地灵气浓郁程度,甚至要远超一般的修炼之星,因为只有灵气浓郁了,灵药才能快速成长。 听杨开这么问,小小似乎有些一头雾水,挠了挠脑袋,傻乎乎地盯着杨开,一脸不知道他在问什么的表情。 “笨蛋,就是你上次吞了然后睡过去的东西。”流炎在旁边敲了一下小小的脑袋,发出叮咚一声脆响。 小小这下总算听明白了,不禁眼前一亮,连忙点头。 “去吧,吞掉它,路上若有什么好东西也不要放过,等差不多了,就到这里等我。”杨开微微一笑,挥手道。 小小得令,凌空翻了个跟头,矮小的身体犹如无物一般,直接钻入了地下,很快消失不见。 在杨开的神念感知之中,它竟在极短的时间内深入到了地下百里之处,还在以极快的速度往大地内部潜入,显然是寻找那残存的本源去了。 “主人,那我需要做什么?”流炎问道。 “你也随便转转吧,看没有属于自己的机缘,这种万年无人进入的地方,总该有些好处的,说不定有什么东西正等着你去收取。” “不需要我陪在你身边么?” “不用了。”杨开摇了摇头,忽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诧异地盯着流炎道“你的灵智……” 以前的流炎似乎不会自作主张,问自己这些类似的问题的,但是今日流炎表现的却有些不太一样。 流炎自己也愣了一下,皱起好看的黛眉,一脸茫然。 杨开微微一笑“看样子一直炼化太阳真火,对你的成长果然大有帮助,可惜……小小天生灵智底下,否则也定会越来越聪明的,你努力吧,若是有朝一日得了机缘,我想办法给你塑造肉身,你也不必一直也这样的能量体存活了。” 流炎的美眸里陡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盈盈一礼道“那流炎就先谢过主人。” 杨开挥挥手,流炎当即一声轻唳,化为庞大的火鸟,如燃烧的火光,朝天际边冲去。 待到两大助力都走后,杨开才放出神念,查探了一下玄界珠内法身的情况。 法阵跟小小是一样的,都可以吞噬炼化矿物,强大自身。 只不过法身上次才炼化了整个悬空大陆,如今依旧还在消化之中,巨大如山岳般的体型另人望而生畏。 杨开见它这样子,就知道这时候不适合放它出来了。 当即身形一纵,直接朝天上飞去。 这里是暗星,是被天地奇阵隐蔽了的星辰,这里的矿物对杨开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寻找的价值了,但是那遮蔽了暗星的天地奇阵,却有一窥的必要。 若能通过那奇阵窥探到些许端倪,足以让杨开受益无穷。 抬头望去,天空一片昏暗,与任何一颗修炼之星所见都不同,没有日月星辰,甚至没有星光挥洒,只有朦胧的毫光,通过苍穹泻下,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光芒,可就是因为有这些毫光,整个矿星才不至于一片昏暗。 整个天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锅盖盖住了,自成一片世界。 杨开来到十几万里的高空处,便没再往上了,因为他感觉的到,那天地奇阵在此地已经发挥出莫大的作用,若是再贸然往上的话,势必会引发杀局。 这种杀局,连他都不一定能够躲避开来,那是天地之怒,是法则之威。 。阅址 第二百七十三章 格杀勿论 这主子爷此时已彻底的懵了。 身边的亲信都已死了个干净。 至于其他的‘奴才’们,都已炸的鬼哭神嚎一般。 这里已处于人间地狱。 甚至……在这滚滚的浓烟之中,连跑都不知往何处跑。 他显然万万想不到,这一次长途奔袭,要与大明皇帝会猎的结局是今日这般样子。 他拼命地咳嗽,浓烟呛得他有些呼吸不畅。 眼睛也不断地流泪,甚至烟火已呛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勉强地看了看地上鳌拜的尸首。 尸首的形状让人触目惊心。 铁砂造成了很大的创口,可数十个铁砂的创口,就好像是凹凸不平的火星表面。 问题在于,那伤口处,还在冒着烟,血液与翻出来的肉混合一起,不忍睹卒。 远处……哨声连连。 在消耗掉了所有的炸药包之后,军校生们重新开始集结。 远处还是浓烟滚滚,四处都是抱头鼠窜的逃敌。 当然……这火药包的杀伤力巨大,能幸存下来的人并不多。 而还能活动的人,只怕更是少之又少了。 毕竟,即便躲过了炸药,也可能躲不过大火,躲过了大火,也可能无法躲避这败逃的相互践踏,即便这些都躲过了,滚滚的浓烟,反而是最致命的,置身其中,绝大多数人昏厥过去,尤其是那燃烧过后的牛皮,散发出来的味道…… 呃…… 远处的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居然觉得有点香。 看来建奴人的帐子质量很好,是正宗的牛皮。 天启皇帝不由道:“这火药包,威力竟如此厉害吗?” 张静一摇头道:“火药包的威力是很厉害,可真正厉害的是人。” 天启皇帝听罢,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而这时,张静一道:“陛下留在此地,建奴人要败逃了,一个都不能让他们跑了。” 说着,他拔出了腰间的刀。 天启皇帝却道:“抢朕功劳的,回头都不计功劳,朕来做先锋,所有人……听命,给朕杀。” 张静一:“……” 天启皇帝已再无疑虑,朝着那大营冲杀。 张静一摇摇头,他觉得自己将天启皇帝带来,是错误的。 可是能怎么办呢? 于是,他只能振奋精神:“杀!” 一声大吼。 军校生们纷纷拔刀,气势如虹。 他们最擅长的,本就是夜战,此时尾随着天启皇帝,更是精神百倍。 这可是当着陛下的面亲自砍人,每砍一刀,陛下都是看在眼里的。 建奴的败兵,已是兵败如山倒。 他们好不容易从浓烟滚滚中冲出,早已是筋疲力尽,更有不少人,身躯被铁砂射中,既是疲惫,又带着伤,早已是风声鹤唳,此时听到了喊杀,战马却早已都跑光了,只得拖着疲惫的步子,疯了似的败逃。 跑在后头的,一旦被追上,立即被后头的生员们一脚踹翻,而后不等他们反应,长刀便狠狠劈下。 此时生员们人少,已经顾不得抓俘虏了,能杀一个是一个。 于是……便如猛虎驱羊一般,这漫山遍野,败兵无数。 天启皇帝体力倒是好,冲在前头,他一把抓住了前头的一个建奴人的鞭子,那建奴人被狠狠一扯,口里说着建奴话,不知是不是痛骂。 天启皇帝直接手起刀落,一刀狠狠地刺入了他的后背。 这人闷哼一声,直接倒在了血泊。 别人闻到了血腥气,或许会觉得不适。 可咱们的这位天启皇帝闻到血腥,此时双目已是赤红起来,他此刻热血沸腾,仿佛太祖高皇帝附身,歇斯底里地大喝道:“一个不留!” 张静一反而变得累赘起来,他得护着天启皇帝的安全,若是天启皇帝真有什么闪失…… 好吧,其实他可以把责任全部推卸给袁崇焕和满桂,一口咬定天启皇帝是死在宁远城。 这平素里凶神恶煞的建奴人,此时就如同绵羊一般。 失去了战马,失去了彼此的协调和组织,在惊惶不安之下,这些曾经的凶悍勇士,此时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只是……他们本以为靠双腿便可摆脱掉后头的生员。 却不知,这特别行动教导队的生员,却早已散布在营地的四周,开始进行堵截了。 天启皇帝已杀得兴起,他已连斩六人,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在西苑里学到的那些花招没有多大的效果。 真到了战场上,手中的一把刀,不过是拼命的劈砍而已。 此时……前头又一个建奴人倒下,显然他已是体力不支了。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同时追上,天启皇帝举起刀来,正待要砍。 可这倒下的人……眼里瞳孔收缩,随后闭上眼睛,似乎颇有几分慷慨赴死的气概。 待这天启皇帝的刀锋在虚空划过了半弧,眼看着就要斩下来。 这本已闭上眼睛束手待毙之人,却在这一刻里,猛地生出了求生欲,他突然大叫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我乃皇太极……我乃皇太极……” 真正让人坦荡去死,其实很难的。 绝大多数时候,在这生死一刹那之间,人便忍不住发出无穷的求生欲。 天启皇帝听罢,不禁一愣! 皇太极…… 对于这个名字,天启皇帝实在太熟悉了。 毕竟,天启皇帝在西苑射稻草人的时候,这稻草人从前上头贴着的,乃是努尔哈赤的名字,再到后来,努尔哈赤死了,天启皇帝便又让人换上了皇太极这三字。 在西苑,天启皇帝至少杀‘死’了皇太极数百上千次。 这皇太极,乃是建奴的贼酋,身边勇士无数,哪里想到……今日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天启皇帝顿时一阵狂喜。 而另一边,却有人嗖的一下窜了出来,一把抓住了皇太极。 天启皇帝又是一愣,定睛一看,却是张静一已重新将皇太极扑倒,一副要搏斗的样子。 哇哈哈…… 一听这三个字,张静一便没有丝毫客气了。 这特么的就是天大的功劳啊,对不住了,陛下,我先抓为敬。 张静一一面按住皇太极,一面大呼:“快看,我抓住了贼酋,快看……” 这叫造成既成事实,让自己多几个见证人,有这功劳,张家往后可以横着走了。 天启皇帝目瞪口呆地看着,不禁无语。 张静一随即很义气地道:“陛下,你看,恰好我们二人一起拿下了贼酋,真是运气好啊,这功劳,我们一人一半。” 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瞪着他,道:“分朕功劳,真是岂有此理,这功劳……”他空着手将拳头握紧,一字一句道:“朕全都要。” 皇太极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毕竟……他从呱呱坠地起,身边就有无数的奴才。 奴才们个个像哈巴狗一般围绕在他的身边,无论是汉人、蒙人或者是各部建奴人。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想着如何拿下天启皇帝,一举拿下关外,甚或是北京城,可谁想到,转眼之间,他竟成了阶下囚。 可此时,听这二人对话,他心里不免无比震惊。 朕……陛下…… 这一个个字眼,让他几乎不敢相信,在自己眼前的青年,竟…… 他此时……已是后悔不及,只恨不得方才绝不开口表明自己的身份。 他宁愿去死。 而此时,天启皇帝则是借着火光,细细地看了一眼皇太极,口里却道:“此人生的甚是平庸,看着不像皇太极呀,或许是假冒的?” 张静一摇头道:“陛下,臣以为还真有可能是皇太极,又没有规定了皇太极必须长得俊逸不凡的,再说在这建奴人之中,能说汉话的人凤毛麟角……陛下等等,我搜搜看。”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你一句我一言的,可两人实则心里早已升起了惊涛骇浪。 不会吧,不会吧……皇太极居然为了攻打大明,竟这样的卖力,亲自来做先锋? 他这是有多馋大明的疆土啊。 所以二人此时心跳得都很快。 倘若……倘若当真是皇太极呢? 若是皇太极……那么…… 这大明天子拿刀去砍死了几个建奴人,不算什么,可若是能捉了建奴的酋长,这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张静一兴奋之处就在于,这功劳……别人也抢不去,天启皇帝得名,自己得利,若是真是皇太极,那么张静一回家就给祖宗烧高香,太积德了。 他的手开始朝这皇太极身上摸去,摸了片刻,随即便将他的裤腰带扯出来。 天启皇帝身躯一震,见他如此,竟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张静一将腰带扯出后,而后细细辨认,接着大喜道:“这……这是黄带子,陛下你看……这个骗不了人的。” 天启皇帝这才心里轻松一些,随即乐呵呵地道:“再摸摸看,还有什么……” 皇太极这时已是羞愤难当,口里羞恼地道:“不如给我一个痛快。” 天启皇帝此时才重新认真打量起他,不由道:“皇太极,你可知道朕是谁?” 皇太极甚不甘心地看着天启皇帝,不过此时,他更在意的,却是那一双不规矩的手。 “不要摸了,我自己取……我的金印。” …… 五更送到,求月票! . 第二百七十四章 大获全胜 天启皇帝不断地压抑着自己的激动。 他甚至觉得眼前发生的事就像是做梦一般。 而此时,这皇太极果然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枚小印。 天启皇帝接过,细细地看了一会儿,随即笑着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今日破贼,竟得了全功。” 皇太极不吭声,沉着脸,一言不发。 张静一则是打量着皇太极,其实他内心深处,是对这个人颇为好奇的。 某种程度来说,张静一并不觉得皇太极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人。 这就好像每一个王朝的开端,都容易出‘明君’一样。 张静一当然认可开国之君的能力,可所谓的明君却是值得商榷的。 其实说穿了,就是王朝刚刚建立的时候,处于上升期,君王的命令,能够得到很好的执行和贯彻。 等到慢慢的……王朝进入全盛,此后的所谓君主,就必须面对无数冒出来的大量的得利者,这些得利者抱成一团,最终无论你下达什么旨意,想要怎么改革,这些得利者都能歪曲你的本意,让这旨意和新法,都变成让他们更加得利的工具罢了。 现在的建奴……某种程度就处在这种上升期,八旗的人口不多,只要不断地扩张自己的土地,那么跟着一起去扩张的人,便可得到大量的财富和奴隶,那些八旗兵的积极性自然也就调动了起来。 因此皇太极指东打东,指西打西,无论是八旗,还是那些汉奸们,统统都踊跃无比,像一条条饿狼。 反观天启皇帝,就全然不同了,大明的士绅以及军头们,早已和朝廷的利益相悖,离心离德了。 表面上的君臣道德,还有出于做乱臣贼子的恐惧,虽然勉强维系着这已行将就木的大明王朝。 可实际上,在这些人眼里,是让天启皇帝来做皇帝,还是让皇太极做皇帝,是没有任何分别的。 皇太极的见识未必比天启皇帝高明,学问当然也远远不如,甚至连骑射更是比不上,可偏偏,皇太极却几乎成了后世鼎鼎有名的半个开国之主,而天启皇帝也差点成了亡国之君。 张静一押着皇太极,丝毫不肯放手。 天启皇帝此时志得意满地道:“皇太极,你带人作乱,悖逆天朝,今日为朕所擒,可心服口服吗?” 皇太极此时已越发后悔了,方才的求生欲,让他现在后悔不及,早知如此,还不如给一刀痛快一些。 他摇摇头道:“大明天子昏聩无能,纵容贪官污吏,欺压我的族人,我的父亲才起兵反叛,所过之处,望风披靡!你问我是否心服口服,我倒要问,你问问这遍地的辽人,他们可曾对你心服口服吗?若是他们心服口服,何至我大金起兵至今,降者如云,兵峰过处,势如破竹。” 这话一出,气得天启皇帝提刀要斩。 皇太极便闭上眼,一副愿引颈受戮的样子,口里则冷笑道:“你以为擒了我便有用吗?我的父亲死的时候,明廷不一样也是弹冠相庆吗,可又如何呢?家父病亡,众人拥我为主,来归附我的人,数不胜数。今日你们擒了我,他们自然会拥戴我的兄弟,只要我大金一息尚存,明廷便永远不得安宁。来吧,杀了我吧。我今日大意,无非是一死而已,可这又如何?” 天启皇帝冷冷地看着他:“没想到你们建奴人,有这般伶牙俐齿。” 皇太极居然认真起来,此时稍稍恢复了一些威严,随即道:“我所说的,都是再铁不过的事实而已。我来问你,我大金在辽东,攻取了大小七十余城,哪一座城,不是两三日便可破城,难道是因为我大金有攻城的利器吗?你错啦,我大金八旗起兵初期,便是连火炮都不曾有,何来什么攻城利器?几乎是我们的兵锋一至,城中便有你们汉人偷偷打开城门,引我们杀入城中。” “唯一一次……攻城失利,我的父汗攻打了三日,拿不下宁远城,你可知道是为何吗?那是因为袁崇焕派人直接将城门封堵了起来,令城中的人打不开城门。否则,去年的时候,便可大破宁远!我来问你,你口口声声称孤道寡,自称自己是天朝的皇帝,其他地方,我却不敢说,只是在这辽东,有谁将你当做天子看待?这辽民宁愿认我为主,也不认你这大明皇帝,岂不可笑?” 天启皇帝大怒,恶狠狠地瞪大了眼睛,抬手想一巴掌打下去。 可手放在虚空,随即大笑:“哈哈……兵败之人,嘴巴倒是硬的很,其实你说的对,这辽东里头,倒是有不少有数典忘祖之人,朕此番来辽东,便是要解决这腹心之患,今日你被朕俘了最好,朕正好借你一用。” 说着,天启皇帝对张静一道:“将他押起来,好生看管着。” 张静一便招呼了几个生员来,将皇太极绑了。 天启皇帝看着漫山遍野的尸首,心中又是兴奋无比,可随即想着皇太极方才的话,脸上的得意之色,又不禁收敛了起来。 “朕方才思量着,建奴人……其实哪有什么可畏的呢?说到底……终究还是我大明祸起萧墙,才让这建奴人坐大罢了。且不说那些依附建奴人的辽人,单说朕的这文武百官,难道真的希望建奴覆灭吗?” 天启皇帝此言一出,让张静一心里咯噔了一下,这话……说的有点……过于深入了。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又道:“只要有建奴人在,每年就有数百万两的辽饷源源不断的送到这辽东来。这数百万的辽饷每年可以养肥多少人呢!更别说,从前的时候,想要立军功,升任游击将军、副将、总兵,敕伯爵、侯爵,何其难也。可因为有了建奴,每打一仗,无论胜负,他们都要报个小胜和大胜,朝廷又敕了多少爵位和官职出去。” 张静一下意识地冒出一句话:“由此可见,这剿建奴,实为百工漕工身家性命所系,固然建奴肆虐,无数寻常的军民百姓被杀戮,可却也有不少人因此得利。毕竟,不打就有辽饷,胜了就有军功,就算输了,投去了建奴那里,也不失王侯。” 天启皇帝表情凝重地道:“正是如此!好啦,不说这些了。这一次,多亏了你,如若不然,朕只怕还在这里做冤大头呢!这个冤大头,不能再做了,辽东也不能继续这样下去。袁崇焕和满桂那边,你已派人修书去了吧?” “昨日就修书了。”张静一道:“告诉他们,陛下在义州卫。” “很好。”天启皇帝点头:“我们就不去宁远啦,就在这义州卫守株待兔,现在他们相互揭发,只怕也揭发得差不多了,你命急递铺,将他们相互攀咬的奏疏送来,朕要亲眼见识见识一下。” 天启皇帝说话之间虽是语气平淡,却目光冰冷。 天启皇帝本是个宽厚的人,至少对身边的人,是极少愤怒的。 可这一次……他似乎浑身上下都潜藏着一股怒气。 这怒气似一团火。 于是,他眼眸里掠过了杀机,却又勉强笑了笑,抬头看着天穹,天穹依旧被那滚滚的浓烟所遮蔽。 天启皇帝便背着手,口里呵了口白气,似别有深意地道:“这天不知何时才亮呢。” ………… 整个宁远城里,一封封的奏报,火速地送往京城。 除了关于陛下行在被焚毁,而后陛下不知所踪之外,如雪片一般的奏报,都是进行弹劾的。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可能你好我也好了。 这么大的事,肯定得有人要死。 既然自己不想死,那么就得想尽一切办法,揭发别人的恶行,因为虽然没办法找到对方放火的证据,但是可以搜罗大量的证据,来证明对方有大量的疑点。 陛下这才刚刚说要彻查关宁军呢,当夜行在就起火了,只有不断的将朝廷的思路引到有人犯了大罪,为了自保,所以才铤而走险的思路上去。 因此……整个宁远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袁崇焕此时,已是杀红了眼,他当然知道,满桂这些人,也已经疯了似的在弹劾自己。 可他是善茬吗?平日他们做的事,他可早就记下了账的,只是有些事,他平日里不能说,因为一说,就断了无数人的生计,到时……人家狗急跳墙,牵连出来的就是一两个总兵官,十几个副将,数十个游击将军,甚至……还有可能牵连到朝中的某些贵人的问题。 这个马蜂窝,换谁也不敢捅。 可现在,显然是不一样了…… 谁还跟你客气,我袁崇焕命都要没了,还顾得了这个? 他连上七本奏疏,洋洋洒洒竟有十万言,林林总总,几乎将所有捕风捉影,或者列有真凭实据的罪证,统统抖落了出来。 可即便如此,他心里依旧不安…… 就在这时……突然有书吏跌跌撞撞地来,口里边道:“袁公……袁公……义州卫……有奏报。” 锦衣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不世之功 袁崇焕现在什么心思都没有。 听到义州卫来了消息,面上没有丝毫波动。 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义州卫? 袁崇焕冷笑道:“义州卫……又怎么了,建奴人就已攻破了义州卫吗?” 建奴人的动向,他是知道的,这两日就有人奏报,建奴已经派人一路朝着宁远奔袭而来了。 在袁崇焕看来,建奴人杀来这里,是冲着皇帝来的。 可皇帝都没了,拉倒吧你们。 “不……”这书吏摇头,却还是一脸紧张的样子:“义州卫那边,有东林军校的送来了书信,说是陛下与新县侯,就在义州卫。” “什么?”袁崇焕大为震惊:“陛下在义州卫。” “正是,这是新县侯的亲笔书信。” 书信送到了袁崇焕的手里。 袁崇焕捏着书信,禁不住颤抖。 他低头看过,随即眼睛都红了,嚅嗫着道:“没死……没有死……陛下没有死……” 可随即,他的心突然好像扎针一般:“没死的话,那些奏疏怎么办?这么多的弹劾奏疏……这该如何收场?” 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陛下若是没死,那他不是白弹劾了吗? 而此后,又一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连忙道:“等一等,那……建奴人杀到了何处?” 书吏道:“已杀到义州卫了……是今晨送来的快报,建奴铁骑,直奔义州卫,只怕昨天下午,便已抵达了。” 袁崇焕战栗起来,忍不住道:“陛下在义州卫,建奴人也到了义州卫,这建奴此番奔袭,动用的乃是八旗精锐,势不可挡。区区一个义州卫……根本无险可守,那土夯的城墙……聊胜于无……还有义州卫……义州卫……” 袁崇焕随即看着这书吏:“义州卫是谁在守备?” “千户张彦。” “此人如何?” “此人……前两日,就已接到了调令,离开了义州卫,来宁远听调了。” 袁崇焕一下子就明白了。 只一下子,他的脸色就已苍白如纸。 本来陛下还活着……他不知如何应对。 敢情到了现在,陛下他还要重新死一遍啊。 土木堡之变…… 一个念头如电光火石一般的在袁崇焕的脑海里掠过。 袁崇焕脸色已是惨然,完蛋了。 “那该死的新县侯!这定是他的主意!”袁崇焕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起来。 现在事后回想起来,可能性似乎只有一个了,陛下是自己跑去义州卫的,而那火,也十之八九,是陛下他们自己烧的。 现在好了,玩火自焚,却不知要害死多少人。 若是陛下在义州卫有什么闪失,袁崇焕他们,将是没一个人会有好下场。 当然,袁崇焕是不敢骂皇帝的。 虽然他隐隐觉得,这事极可能就是皇帝吃饱了撑着的举动。 可作为臣子,他不敢骂君上,思来想去,该死的不就是那个跟在皇帝身后的新县侯吗? “陛下若是有什么好歹,他新县侯便是王振,死无葬身之地!” 袁崇焕又气呼呼地骂了一通,可越骂越发现这样的大骂,没有任何的意义。 等着吧…… 很显然,袁崇焕已经有了主意,对书吏吩咐道:“你……赶紧以老夫的名义,修书一封,送去京城,说明事情原委。此事……都是新县侯所为,新县侯罪无可赦,鼓动陛下烧了行在,跑去义州卫,罪恶昭彰,罄竹难书!” “是,是……”书吏慌忙点头。 “快,来人,给老夫换衣。”袁崇焕随即大声嚷嚷:“召总兵官满桂人等来。” 其实不等袁崇焕传唤。 得到了消息的满桂等人便已急匆匆地来了。 袁崇焕和满桂可谓是仇人见面,不过今日却没有眼红,大家都知道……以前的事再去追究没有意义,当初都是为了自保。 可现在……局势已经彻底的改变了。 满桂见到袁崇焕,就冷着脸道:“新县侯罪无可赦,他是我天启朝的王振啊。” 当面便是开门见山。 袁崇焕点头,接着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道:“建奴人气势汹汹而来,陛下若是有失,你我必死无疑,新县侯的罪责,且放一放,眼下当务之急,是陛下该怎么办?” 满桂咬牙切齿地道:“还能如何,救驾!” 这一声救驾,立即让二人统一了意见。 “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只是……建奴此番来的乃是八旗精锐,一旦宁远的军马出击,一旦遭遇……恐有覆亡的危险。” 满桂皱眉,感叹道:“不去救驾,你我必死,救驾的话,至少还可作出一个公忠体国的样子。” 袁崇焕又道:“若是救援不及呢?” 满桂沉默了片刻,道:“若是救援不及,就只好死在建奴人的刀下了。” 这是实话。 这个时候,战死是最好的选择,至少……可以减免一些罪责。 二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其实论起来,辽东的败坏,与这二人不无关系,可事到临头,却也只能临危一死报君王了。 “末将亲自去,带五千关宁铁骑,立即出发。” “五千只怕不够。”袁崇焕道:“再调三千,老夫与你同去。” 满桂一愣,八千关宁军,是整个宁远、锦州一线的老底,全部送出去,一旦遭到建奴铁骑的攻击,可能这宁远和锦州一线……便彻底的垮了。 大明屯驻于这一线的兵马,看上去有十数万之多,可实际上……二人心知肚明,真正有战斗力的战兵,只有这么多。 其他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空饷吃的严重,还有一部,则被调去了山海关,所以,这等同于是倾巢而出了。 满桂不由皱眉道:“若如此……宁远怎么办?锦州又怎么办?” 袁崇焕跺脚道:“都到了这个时候,陛下若是遇害,或是被人擒获,有再多的宁远和锦州又有什么用?” 满桂再没说什么了,此时……作为巡抚和总兵官,这辽东的一号和二号人物,都必须表现出足够的忠诚,如若不然,秋后算账,谁也别想逃。 当日,满桂点齐人马,与袁崇焕迅速出发。 这里距离义州卫并不远,这一路疾行,竟也不管后队有没有跟上。 至于本该派出的斥候,此时也顾忌不上了,因为前锋策马狂奔,跑的比斥候还快。 只是越到这义州卫周边,却越发觉得蹊跷。 这里哪里有建奴人的踪迹? 难道是……误报? 若是当真附近有建奴人,这建奴人一定会在四周遍布探马,按理来说,此时肯定能遭遇几个的。 袁崇焕和满桂心里不无疑虑,却依旧不敢放下心。 二人一路疾行,都有些疲惫,下马休息的时候,袁崇焕满腹心事。 满桂此时想起了一件事来,道:“你弹劾本将的奏疏,只怕已送到京城了吧。” 袁崇焕便冷冷地看他道:“你又弹劾了多少,莫非以为本官不知吗?” 说罢,二人都沉默了许久! 缓了缓,满桂才又道:“若是陛下真有什么不测,我们该共体时艰,不能再相互攻讦了。” “你有何策?” “新县侯!”满桂斩钉截铁地道:“新县侯就是当今天下的王振,陛下若有不测,新县侯难辞其咎……” 袁崇焕点点头,对此深以为然:“走吧,不能再歇了。” 说着,袁崇焕已翻身上马。 满桂道:“怎么,袁公为何不说话。” 袁崇焕道:“新县侯成了王振,你我……总算可以平安落地,也幸好你我还有用,这辽东的诸将也还有用,朝廷没有我们,守不了辽东,更别提,抵御建奴了。朝廷既离不开我等,那么……总不至情况太坏。只是陛下的安危,依旧是重中之重,若有不测,你我依旧难辞其咎,不要耽搁,先勤王要紧。” 满桂顿时明白了袁崇焕的心思,也不禁定下神来,若是陛下是死在宁远,他们二人肯定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若是在义州卫出了意外,这新县侯则负有主要责任,再加上如袁崇焕所言,朝廷若是真将他和袁崇焕连根拔起,又需株连多少军中的将军呢?一旦大家离心离德,这辽东还要不要?朝中诸公,拿头去应付建奴人吗? 这样一想……他似乎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的糟糕了。 ………… 义州卫里头,所有的尸首,都被收敛之后,集合在一起埋葬。 不过军校生员损失并不多,倒是伤了不少,如今,也都带回军镇之中进行救助。 天启皇帝休憩了一个多时辰,却又亢奋的起来,寻到了张静一:“哈哈……朕做了一个梦,梦到抓了皇太极,谁晓得这一觉醒来,咦,还真将皇太极拿住了,哈哈哈……朕的功劳,远迈先祖,依着朕看……朕以后要做的不是光武帝,朕要做唐太宗。” 张静一炸了眨眼道:“陛下……此言差矣,分明是我们一起捉到的人,怎么就一口咬定是陛下擒住的呢?当然,陛下要这功劳,臣当然拱手相让的,可话得说清楚,不然不明不白的,毕竟大家都看到是臣一把擒住了皇太极。” . 第二百七十六章 袁崇焕面圣 张静一又不傻。 皇太极被擒这事,当然可以送给天启皇帝。 小事一桩。 可送这份功劳这事,当然要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 这样才不亏本嘛。 免费送皇帝一场大功劳,这有什么不好呢? 要知道,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天启皇帝也已开始怀疑人生了。 张静一在他面前反复强调捉皇太极有他一份功劳,已经说的他耳朵长了茧子了。 以至于天启皇帝居然记忆也开始逐渐产生起偏差。 这皇太极到底谁抓的来着? 是张静一先扯住了皇太极,还是朕先将刀搁到了这皇太极的脖子下头? 此时……竟也觉得有些糊涂了。 不过这个时候,他抖擞了精神,决定先安抚这大功臣:“好啦,好啦,朕当然知道你功劳不小,不要啰嗦啦。来,你坐下,我们商议大事。” 张静一点头:“是。” 天启皇帝道:“现在皇太极被抓,建奴人会大乱吗?” 张静一想了想,才道:“按照八旗的制度,只要皇太极被拿,他们就会立即推选出一个新的旗主为汗,毕竟皇太极的威望,在努尔哈赤诸子之中,未必是最高的。此时若想捉拿皇太极而导致八旗四分五裂,是绝无可能之事。因为他们已经形成了一套渐渐蚕食大明疆土从而获利的机制,这种机制只要还在,我大明的辽东若还是糜烂,就还是如皇太极所言的一般,建奴人不需攻城利器,便可横扫我大明军镇!那么就算建奴人没了皇太极,也会有李太极和赵太极。” 天启皇帝点了点头,表示了认同,随即不无遗憾地道:“若如此,岂不可惜?” 张静一道:“这倒没什么可惜的,其实对我大明而言,一切都是疥癣之患,我大明有百姓万万之众,疆土万里,无论是什么鞑靼、建奴,若是大明政通人和,他们凭什么撼动呢?这建奴从前不过是大明治下的一个小小的酋长,可是……那努尔哈赤是如何壮大的,难道臣不说,陛下还不清楚吗?从成化年间开始,大明在辽东的军马便不断地犁庭扫穴,每一次都得到了巨大的胜利,可每一次的犁庭扫穴,最终得来的,是无数辽东的武官们借此平步青云,每一次都获得了大量的奖赏。” “臣倒是觉得……根由还是养寇自重,其次则是这里武人们的利益,错综复杂。若是这些不剪除,朝廷的政令不通达,每年拿着大量的钱财,赏赐和犒劳这些武官,可得来的却是建奴一次次壮大,陛下啊,臣虽没什么才干,却也看得出来……迟早,建奴还是心腹大患。只是这心腹大患,不在于建奴人有多彪悍,他们终究不过十万户而已,人口不及我大明一成,说到底……根子还是在朝中,在辽东,而不在建奴。”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一脸深思状,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其实张静一不说,他也都明白。 问题是……他这个皇帝,敢不敢壮士断腕。 天启皇帝站起来后,便背着手来回踱步,最后道:“那皇太极被朕俘了,也还敢那边嘴硬。为何,不就是自以为他比朕高明吗?呵……朕若是继续姑息下去,就算没了建奴,也会有鞑靼,会有倭患。不平这些旧恶,辽东迟早要烂下去。 说罢,天启皇帝又坐下,阴沉着脸,继续道:“大家都知道朕顾念旧情,不愿意为难他们,所以才有人越发的不知天高地厚,可若是他们这般欺朕,呵……” 他随即道:“宁远那边的诸将……快到了吧。” “应该快到了。”张静一道。 天启皇帝点点头道:“很好,你现在就去吩咐下去,让生员们都打起精神来,让他们格外的戒备,所有从宁远来的士卒,都不允许进入军镇。” “是。”张静一应下,却依旧端坐不动。 天启皇帝则是直直地看着张静一,不免好奇地道:“怎么,还不去布置?” 张静一道:“陛下,臣想了想,这生擒皇太极的功劳,臣还是不要了。” 天启皇帝瞪他一眼:“不许再提生擒皇太极之事。” 张静一觉得效果达到了,终于满意地离开。 …… 等到浩浩荡荡的关宁军抵达义州军镇的时候,眼看着这军镇之中悬挂的还是大明的旌旗。 这袁崇焕和满桂都大大的松了口气。 二人对视一眼,连忙带着众将入城。 这军镇之中,到处都是生员,个个警戒,不过……倒是没有攻城的痕迹。 难道……果真是情报有误吗? 这样便好,只要皇帝还活着,那么就好办了。 虽然二人相互揭发,可现在却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连忙请了人去通报,希望觐见皇帝。 随即便带着众将,跪在了行在的外头。 只是……消息送进了行在里,却如石沉大海。 大家只好继续跪着。 这一路本是人困马乏,现在得不到休息,又得长跪于此,这让袁崇焕和满桂心里都有些不安。 其他的军将们也都窃窃私语。 满桂跪在袁崇焕身边,低声道:“袁公,你看……陛下为何不见?” 袁崇焕道:“想来……是希望能给我等一个下马威吧。” 满桂皱眉道:“我思来想去,除了你我相互弹劾,并没有什么罪,就算是宁远的行在失火,那也是罪臣张静一所鼓动,与我们何干?” 袁崇焕侧目,看了满桂一眼,平静地道:“咬死了这个……就成。我等无罪,自然不必担心。陛下是孩子性情,闹过了也就过去了。” 满桂点头,道:“就怕那张静一在陛下面前进谗。” 他们二人对张静一没有好印象。 一方面是早先和京城里的某些贵人们通信时略听说过这个人,显然大家对这张静一没什么好话。 另一方面,他们已经料定,失火的事和张静一不无关系,这事儿害大家不浅啊! “袁公,我明白了。” 一直跪到了天色暗淡,文武大臣们已经实在受不了了,这才见一个穿着麒麟服的人徐徐踱步,按刀出来,道:“陛下请诸位进去说话。” 袁崇焕抬头看了这人一眼,他此前在宁远对张静一颇有几分印象,因而很平常的样子站起身来,朝张静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张静一也朝他点点头。 至于满桂,就带着武人的桀骜了,四顾无人一般,尾随着袁崇焕进入行在。 所谓的行在,其实就是东林军校的大营。 张静一觉得天启皇帝住在哪里都不安全,只有在这东林书院的营地,才让他心里觉得踏实一些。 袁崇焕等人过辕门,穿过重重警戒,最终到了中军大帐。 紧接着,便见这大帐之中,天启皇帝正盘膝坐在暖塌上,头戴着一顶暖帽子,这暖帽子一看就很碍眼…… 袁崇焕等人便又都重新跪在了地毯上,齐声道:“臣等救驾来迟,万死。” 天启皇帝呷了口茶,才道:“你们既知万死,来,说说看吧,你们有什么罪,一条条的说,袁崇焕,你先来。” 方才说万死,不过是礼节,现在天启皇帝虽然打蛇随棍上,袁崇焕心里却觉得好笑。 他毕竟和满桂这些粗人不一样,好歹也是进士出身,做过地方官,也在兵部担任过职务,如今为辽东巡抚,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自然不至完全无法应对。 “臣有事要奏。” 他撇开了天启皇帝丢来的话题,而是直接振振有词地道:“敢问陛下,陛下本在宁远,何以突然来了义州卫?” 本以为这一句,便可将天启皇帝问住。 天启皇帝却道:“朕觉得宁远有人害朕,思来想去,自是来这义州卫安全一些。” 袁崇焕听罢,心里又觉得好笑。 果然……是个孩子啊。 诸将一时无语,纷纷面面相觑。 这话说的……真是诛心至极,这不是摆明着告诉辽东诸将,皇帝信不过你们吗? 就算皇帝真信不过,这个时候,怎么可以直接说出来? 袁崇焕便又道:“陛下此言,实在诛心,臣等为陛下勠力,勤于王事,这辽东天寒地冻,文武大臣们在此驻守,防备建奴,无不是赤胆忠心,何来的信不过呢?陛下此言……岂不是教臣等寒心?这叫臣等如何面对?” 这话的份量就很重了。 我们忠心耿耿,大家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可是陛下直接说信不过,这还让将士们怎么打仗? 历来文武大臣带兵的,皇帝都直说信不过了,还怎么带兵? 袁崇焕随即摘下了脑袋上的乌纱帽,搁置在了地毯上,随即又恭恭敬敬地道:“陛下若是信不过,那么臣……愿请辞……还乡。” 满桂等人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于是纷纷摘下头上的头盔,搁在地毯上,叩拜道:“臣等也愿解甲归田,不敢令陛下生忧。” 这一来,就给天启皇帝一个下马威,陛下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们不干了,你好自为之吧,看谁来给你节制这些辽东的骄兵悍将。 . 第二百七十七章 朕来找你们算账 袁崇焕说出这番话,是有底气的。 辽东的关系可谓是盘根错节。 朝廷对于辽东已经深为忌惮了。 就说袁崇焕这些年,提拔起来了这么多的军将。 而这些军将在辽东都是有分量的人,他们早就不依靠朝廷给的乌纱帽来行使权力。 因为理论上而言,朝廷的军马都是一群欠饷的老弱病残,对朝廷毫无忠心可言。 而真正的精锐兵马,早就成了这些将军们的家丁,其实就是依附于他们身上的家奴。 这辽东,何止是建奴人在弄奴才那一套。 这大明的将领们,更不知多少的家奴,这些家奴,恰恰战斗力比较强,乃是军中的骨干。 若是陛下直接怀疑袁崇焕或者是满桂不忠心,这就意味着,他们提拔的这些军将,岂不也不忠心? 如此一来,谁能安心? 到时若是闹出了哗变,甚至是直接投了建奴,这朝廷又该如何收场? 什么叫骄兵悍将,这便是骄兵悍将。 我要辞官,我不急。 但是陛下你急。 满桂等人,显然也看出了袁崇焕的心思,于是也忙着一道请辞。 看着这满地的文臣武将,天启皇帝怎么回不过味来?他顿时勃然大怒,厉声道:“好啊,你们竟拿辞官来威胁朕。” 袁崇焕显得很镇定,他心里想,陛下果然是心浮气躁,这样的青年天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于是他忙诚惶诚恐的样子道:“陛下,臣……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臣岂敢不为陛下效力?只是这辽东乃是要害之地,不容有失,若是陛下对臣等心生疑虑,臣等带兵在外,只恐陛下将来去了京城,也是不安。陛下自有信重之人,既然臣等无用,自然甘愿退位让贤,请陛下另择良才。臣等绝无胁迫之意,还请陛下明鉴。” 满桂等人平日里可能和袁崇焕未必相处和谐,争权夺利乃是常有的事! 可在这方面,他们远远不如袁崇焕,现在自然乖乖的都以袁崇焕马首是瞻,听了袁崇焕的话,便道:“袁公所言甚是,臣等……甘愿让贤。” 天启皇帝的面色越来越冷,此时他骨子里,似乎都散发着寒意。 随即,天启皇帝大笑起来:“好,很好,你既愿让贤,朕还有什么话说呢?你们也是如此吗?” 满桂等人忙道:“是。” 天启皇帝便站了起来,道:“可以,这些,朕都照准!” 他淡淡的说出这番话。 可一下子,却让本以为拿捏住了天启皇帝的袁崇焕和满桂等人都有些懵了。 不会吧……这陛下还真脑子没拎清楚? 袁崇焕便道:“谢陛下,臣年纪老迈,正好也可卸去重担,回家中去,颐养天年……” 天启皇帝却突然森冷地道:“可是……在请辞之前,有些事,你们似乎没有交代清楚!” 此言一出。 让袁崇焕等人心里一沉。 他们没有胁迫住天启皇帝,谁料陛下……似乎还想……得寸进尺。 袁崇焕便叩首道:“不知还有什么没有交代清楚?” 天启皇帝冷冷地看着他道:“去岁,朕押解至辽东的辽饷是四百五十万两,除此之外……辽东屯田的所得的钱粮,也准许你们就地充作军费。不说饷银,也不说在辽东你们自行的摊派,朕还送了一百二十万石粮,送来了无数的刀枪剑戟,还有军马、牛骡等等,这些钱粮物资,可谓是数不胜数。到了今年……” 天启皇帝顿了一顿,又继续道:“今岁的情况,朕不说你们也清楚,关中大旱,流寇四起,可是辽东的钱粮告急,朕是想方设法,筹措了无数的钱粮送出了关来。你们要多少……朕不敢不给,可是……朕问你们,给了这么多的钱粮,你们说你们修城,说你们练兵,说你们发饷。这城修成了什么样子,朕是亲眼所见,呵……就这些土疙瘩,你们花费了多少?还有饷银,将士们到手的钱粮,又是多少?为何到现在,还有军卒欠饷八个月之久?朕难道八个月的钱粮,也拖欠了你们的吗?这些钱粮,都去那里了?你们一文一武,一个是巡抚,一个是总兵官,想来一定很清楚吧。” 袁崇焕听得冷汗淋漓,他突然意识到……天启皇帝口里所说的不信任宁远的文臣武将,看来是发自内心的,而并不只是单纯的斥责。 天启皇帝随即抬高了音量,大声道:“就算朕退一万步,朕不说这些,朕就说一说这义州卫,义州卫……到底有多少士卒,有多少人吃了空饷,为何并不册中本该有的战马,朕一头也没见到。这些兵,这些马,还有钱粮呢,去了哪里?” 这样的问题让他袁崇焕此时如何答,最后托词道:“臣……臣会彻查。” 天启皇帝大笑道:“彻查?哈哈,你在这辽东这么些年,难道会不清楚吗?何须彻查呢?你上奏疏,敢打包票,说什么五年平辽,后来又说三年平辽,还说什么辽东局势,你成竹在胸,了如指掌。可现在,朕来辽东才几日便知道的事,你这堂堂巡抚,封疆大吏,却还需要彻查。” 说着…… 天启皇帝已是勃然大怒,直接抓起了案牍上的茶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哐当…… 茶盏落地,顿时摔的粉碎。 袁崇焕、满桂等人心中一沉,此时心也随着这茶盏的碎裂噗通跳起来。 袁崇焕便只好叩首道:“陛下……臣……” 天启皇帝愤怒地咆哮道:“你们这是将朕当做了聋子,当做了瞎子。你们以为朕就这般的愚昧无知,可以全由你们糊弄的吗?你们以为……朕投鼠忌器,就不敢奈何你们了吗?” 这连番的质问,已让袁崇焕有些慌乱起来。 他没想到面圣的时候会有这样的局面。 满桂等人一时也有些慌了,不知所措。 天启皇帝继续冷笑道:“现在你们要辞官,这很好,也算是遂了朕的心愿,朕可留不得你们,可……账总是要算清楚的,这笔账不算清楚,你们就想要安安生生的回家做富家翁,还想着颐养天年,想着含饴弄孙,是吗?” “臣……”袁崇焕努力地使自己冷静下来。 天启皇帝却是歇斯底里地道:“休想!不说清楚的,一个也别想走脱!” 满桂越发的慌乱了,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扫视袁崇焕。 袁崇焕此时眼眶已是红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这不是君臣反目吗? 这个时候,若是不赶紧将利害剖析个清楚,只怕天启皇帝这青年天子,可能还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于是,袁崇焕便开始落泪,哽咽着道:“陛下,臣斗胆要问,这些话,是谁教陛下说的?陛下乃是圣君,历来宽厚,今日何以如此待臣等。陛下……这些奸佞之言,实是在离间你我君臣啊,臣为陛下效命,镇守辽东,虽无寸功,却也无愧于心。反而有奸佞之人,成日伴驾左右,日夜进谗,如此……天下军民百姓,怎么会不担心呢?” “臣这无用之身,陛下要训斥也罢了,便是囚禁和杀头,臣也断无二话。只是……陛下啊……只是臣恐陛下说出这么多诛心之言,辽东军民上下,人人寒心,到时……谁为陛下卫戍辽东,谁为陛下抵挡建奴?陛下只听奸言,而视百万辽东军民而不顾,这不是国家之福,臣之所言,句句发自肺腑,恳请……陛下圣裁!” 说罢,以头抢地…… 满桂等人这时候都忍不住地佩服起袁崇焕的高明,随即也纷纷磕头如捣蒜,口里道:“请陛下三思。” 天启皇帝禁不住笑了,这是透着心凉的笑:“你们所说的奸臣,指的是张静一,是吗?” 袁崇焕只是脑袋磕着地,不置可否。 算是默认。 当着面,肯定是不能说皇帝错了的。 既然横竖得有人做错了,那么…… 张静一站在一旁,其实哪里没有听到袁崇焕这明里暗里的话呢,他只冷眼旁观,心里只觉得可笑。 此时,天启皇帝道:“看来,你倒是好心,倒是生怕朕这辽东,无人镇守了?若是朕敢不对你们言听计从,你们莫非还要犯上作乱,是吗?很好,朕现在告诉你们,这辽东,朕指望不上你们了,你们想知道为什么吗?”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脸色一正,对道:“来人……将人给朕带上来。” 说话之间。 便见几个生员押着一个五花大绑之人进来,这人似乎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不肯迈步,由着被人推推搡搡,于是跌跌撞撞地进来。 天启皇帝指着这人,冷笑着道:“袁崇焕,满桂,你们来看看,好好地看看,此人是谁!” 袁崇焕心里本是觉得可笑,认为这青年天子,实在有些不知轻重,也不看看,他现在身处何地,就敢直接把辽东的骄兵悍将们如此指责,还真不怕惹出事来。 下意识的,他不以为意地抬头,哭红的眼睛,在下一刻,瞳孔却迅速地收缩起来…… . 第二百七十八章 杀无赦 袁崇焕不是不识货的人。 他久在辽东,对建奴人有着极深厚的了解。 眼前这个被押解进来的人,头上已没有暖帽了,却是拖着一根辫子。 寻常的辫子也罢了,偏偏这辫子和一般建奴人的猪尾辫子不一样,其实建奴人的所谓辫子和后世完全不同,绝大多数人……不可能随时预备一个剃头匠,给他将脑袋理干净。 只有那些旗人们进了京,生活优渥,这才隔三差五剃头,保持自己的脑壳的油光。 而眼前这个人……显然他的辫子就修理的非常好,甚至还扎成了麻花状,脑壳处,显然是时刻剃的,以至于……几乎没有什么死角。 只一看这脑袋,袁崇焕便立即能猜测出对方在建奴之中的尊贵身份。 若只是寻常的建奴人,其实脑袋更多像刺猬,而且就算是剃光了,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是让自己妻儿或者是同伴来帮自己剃头,所以,那也像癞痢头一样,东一块西一块,永远都清理不干净。 除此之外,此人显得比较年轻,最醒目的是,他身上还系着一根带子。 是黄带子…… 这建奴人,有资格系着黄带子的人寥寥无几,无非就是努尔哈赤那几个儿子,其他人……就算是近亲的宗室,也不过是系着一条红带子而已。 看着这醒目的黄带子……袁崇焕几乎要窒息了。 他脑子里掠过了几个有资格系黄带子的人,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容貌。 他猛地想到……他曾找过探马,刺探过某几个人的相貌。 而眼前这个人的相貌,与一个非常相合。 莫非……是他? 不。 断然不可能。 他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又怎么会成为阶下囚。 这个人……虽然刚刚接替了努尔哈赤不久,可就算是袁崇焕对这个人也颇为佩服。 此人虽没有他的父亲努尔哈赤一般的骁勇,可是作为一个建奴人,行事缜密,还给自己修书,这书信的往来中,虽然袁崇焕并没有看出对方文词的功夫深厚,但是,里头每一个人,显然都经过斟酌。 某种程度而言,袁崇焕觉得,这样的人更有一种君王的气概,不似北京城里的某个人…… 袁崇焕的震惊,写在脸上,可此时,又不敢确认对方的身份,此时只好心乱如麻,不断的胡思乱想。 满桂等人,虽没有袁崇焕联想的这样深,可……一看对方的神态和服色,却已知道,此人是建奴人中非常紧要的人物,一时也极为震惊。 而这个人……进来这里,便露出了愤怒之色,虽然在生死一刹那之间,他也认过怂,可并不代表,他贪生怕死,于是,咬着牙,怒视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却对他置之不理,只是目光死死的盯着袁崇焕,一字一句道:“袁崇焕,你看他是谁?” 袁崇焕将头埋下,他心里越发的升腾起一个连自己都不敢去深想的可能。 天启皇帝随后又道:“皇太极,你认得他们吗?” 皇太极…… 袁崇焕心里咯噔一下……竟是真的……这皇太极怎么会在此,皇太极……可是堂堂的建奴首领啊,那个兵锋过处,无数明军望风而逃,无数人听到他的名字,便躲在城中瑟瑟发抖的皇太极? 满桂等人,已是哗然。 皇太极冷哼一声。 天启皇帝道:“将这逆贼皇太极给朕押下去。” 生员们便扯着皇太极,直接带走。 天启皇帝背着手,俯瞰着这一个个跪在地上已惊的说不出话来的人。 随即,天启皇帝笑了,只是眼眸里,却是掠过了一丝寒芒,天启皇帝厉声道:“不能不是要威胁朕吗?你们不是说……朕若是不对你们言听计从,这辽东上下,便要离心离德吗?” 袁崇焕此刻已是魂不附体,此时,他口才再好,现在竟也无法回应了。 而满桂本是看着天启皇帝,心里颇为不悦,心里想着,陛下不过是个毛孩子,毫无心机,到了辽东,居然对辽东诸将口出恶言,实在是有些昏了头。 可这个时候……他突然心里恐惧了起来。 天启皇帝这一声怒吼,竟让这久经沙场的汉子,身如筛糠起来,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 天启皇帝道:“这皇太极带来了两千精锐,想与朕会猎于此,朕给他迎头痛击,照样教他束手就擒,他的两千八旗铁骑在何处?呵……你们平日里说什么,说八旗如何骁勇,如何厉害,现在如何?朕反掌之间,便教他们灰飞烟灭,所谓建奴铁骑,也不过如此!” 这话若是平日里说出来,自然让人觉得可笑。 可现在说出来,却让人如芒在背。 两千八旗铁骑……没了? 他们这些人,是最深知八旗精锐的厉害的,虽然现在还没有所谓满人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言论,可任何一个军将,在得知八旗铁骑到了。也断然不敢进行迎击,能躲则躲,不能躲,降了也就降了。 难怪,这就难怪了,难怪皇太极会被俘虏。 也难怪,这一路来,明明得到了建奴铁骑出动的消息,却没有在这里看到一个建奴人。 原来……竟已没了。 天启皇帝抖擞精神:“你们不是要胁迫朕吗?你们不是说,朕若是不答应你们,这军将们便不答应吗?怎么,你们口口声声为臣的,朕骂了也骂不得了?你们以为,朕离不开你们,没了你们,朕就要丢了辽东,就要丢了祖宗的基业?” 袁崇焕已心乱如麻。 满桂等人,已吓得脸色如猪肝一般,此时……哪里还敢辩驳。 天启皇帝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东西?好不知羞耻,竟也敢在朕奢言,你们是守卫辽东的功臣,居然还敢恬不知耻的认为朕离不开你们?” 这些话,诛心到了极点。 简直就是将最后一丁点的大臣体面都撕掉了。 这大明的臣子,若是遇到这种情况,若是被骂成这个样子,要嘛自己不活了,要嘛就跟你皇帝硬抗到底。 可现在…… 袁崇焕只觉得自己浑身无力,竟是哑口,发现自己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纵有三寸不烂之舌,在此时……除了诧异和恐惧,觉得匪夷所思之外,却也只能顺从的垂泪,磕着头道:“臣……罪该万死!” 满桂等人也早没了气势,也纷纷道:“臣……罪该万死。” 天启皇帝坐下,似乎慢慢的平复了心情。 他第一次感觉,一个人有了底气,面对这些平日里要嘛振振有词的大臣们,居然可以如此痛快。 他呷了口茶,冷冷的看着他们,而后,一字一句的慢慢道:“你们要胁迫朕,这不打紧,你们想用辽东和百万辽东军民来威胁朕,也不打紧。朕不怕你们说这些话,朕只是唯恐你们不敢去做,朕可以斩杀那些建奴的跳梁小丑,难道还奈何不得你们这些老弱病残吗?” 一听老弱病残,居然此时听得,没有一丁点的违和感。 袁崇焕此时道:“臣……臣不敢。” “不敢……不敢……”满桂等人纷纷道。 天启皇帝厌恶的四顾左右:“不要以为,朕让你们坐镇辽东,便是朕离不开你们。也不要以为,朕对你们予取予求,你们便可上房揭瓦,真以为自己成了封疆大吏,便可不将朕和朝廷放在眼里,朕当初给你们多少好处,朕今日就可以统统收回来,朕还要连本带利,让你们将吃进去的,统统吐出来!” 帐中沉默的有些可怕。 除了粗重的呼吸之外,天启皇帝话音落下之后,再没有人敢回应了。 天启皇帝随即身子靠后,超张静一使了个眼色。 张静一会意,按着腰间的刀柄,站出来,气定神闲的道:“哪一个是张文英。” 这跪的满地的武将之中,一人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惊惶不安的道:“在……在……” 张静一记得这个人进来的时候,因为生的虎背熊腰,还颇有几分龙虎之气。 可现在……却如一个磕头虫一般,连说话都是诚惶诚恐。 张静一眯着眼辨认了一下,而后道:“你便是宁远副将是吗?这些年,你在宁远,吃的空饷……已经查实了,除此之外,你的妻弟,便是此地的千户,你听闻建奴人即将来袭,却紧急将自己的妻弟调拨去了宁远巡视,这……总是有的吧,除此之外……你与你那妻弟沆瀣一气,纵容他在义州卫胡作非为,这……可是有的吗?” 这叫张文英的副将,此时百口莫辩,只是身如筛糠,良久才期期艾艾的道:“我……我……知罪了。” 张静一平静如水的道:“看来,都没有错了,很好,来人,拿下,斩立决,除此之外,下驾贴至宁远,到他的府上,抄他的家……这是十恶不赦的重罪,将他的妻弟还有他在军中的子弟,统统都要拿下。” “喏。” 站在一旁的几个生员,再无疑虑,其中一个,直接从这跪地的张文英身后,拎着他的后襟,便将这张文英扯了出来。 张文英大惊,一听斩立决,几乎要昏厥过去,使出了浑身的气力:“饶命!” 第二百七十九章 天威难测 这张文英乃是副将。 官职不低。 位列总兵官之下,算起来,已是整个辽东有数的高级武官了。 现他这般的人,在这辽东也是跺跺脚能让地皮颤一颤的人物。 何况,每一个副将之后,鬼知道背后人家巴结上了什么人物,这背后至少有个巡抚,说不定,人家与某个尚书关系匪浅也不一定。 更不必说,往往副将之下,都有自己的几营兵马,也有自己的家丁。 而像张文英,平日里空饷吃的不少,可武官虽然空饷吃的多,养起家丁却是不含糊的。 家奴在辽东就是财富,家奴越多,财富就越大,毕竟武力是可以变现的。 这张文英便有家丁七百多人! 七百多个家奴,而且个个都被他养得膀大腰圆,都是与他唇齿相依的人。 像这样的人,是绝不可能轻易杀的,因为一杀,就可能出乱子。 这就好像历史上的袁崇焕斩杀了毛文龙一样,毛文龙是总兵官,他这一死,于是整个东江镇立即瓦解! 许多当初跟着毛文龙的人立即投了建奴,这些人甚至一度成为入关的主力军马,譬如赫赫有名的耿静忠、尚可喜、孔有德人等。 也就是说,袁崇焕诛杀毛文龙,直接就给建奴人贡献了三个功高,以至于可以位列王爵之人,至于其他因为毛文龙死后而降了建奴,为建奴立下赫赫功劳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由此可见,破坏力之大。 朝廷之所以对于辽东的这些总兵官和副将们有所忌惮,其实也是有原因的,这些人盘根错节,下头有太多仰仗他们生存的人。 你一旦将人贸然杀了,其余之人就算编入其他的军马,也难以驾驭,何况他们自己也已离心离德,毕竟无论调去哪里,在他们心中,自己终究不是对方的嫡系,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而在辽东这地方,你若是在军中没有一个靠山,就意味着每一次冲锋陷阵,都是你去送死,而每一次邀功领赏,你都得靠边站着。 这等人身依附的关系一旦变成了习惯,这些在辽东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军头们,自然而然也就成了不能轻易去碰的人物,尤其是在大敌当前。 而那张文英,起初以为只是吓一吓他而已,因而口里叫着冤枉,倒还不至恐惧。 直到他如死狗一般地被人拖拽着出了大帐。 外头早有几个刀斧手在此候着,接下来人如死猪一般的捆起来,按在长条凳上,只一个脑袋悬空在凳子外。 而后,那虎背熊腰的刀斧手直接举起了利斧。 这时候,张文英才发现这不是开玩笑了,这是真的要命…… 于是他惊得脸色煞白地连忙惨呼:“救命,救命啊……我……我……饶我这一命,我冤枉啊……袁公,满总兵……” 利斧直接剁下,那脑袋便如开瓢的瓜一般,生生与身体分离,孤零零地滚落在地。 他的声音已戛然而止。 很快,有人提着他的脑袋进来,道:“陛下,恩师……张文英伏诛。” 天启皇帝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眯着眼,依旧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对此像是无动于衷。 张静一倒是点点头道:“悬在营外,立即传书本地锦衣卫,抄家拿人,不可走漏风声,也不得有误!” “喏。” 此时……这大帐里弥漫的,却是刺骨的寒意。 袁崇焕万万没想到,事情比他想象中的要糟糕得多,这张文英平日里颇受他的器重,乃是辽东军中的一员大将,如今……一声号令,便人头落地了。 他再也淡定不下来了,内心顿时惶恐起来,副将如此,他这个巡抚,难道不是难辞其咎吗? 他忙道:“陛下,陛下……臣万死。” 那满桂也已吓得面如土色,此时竟已不敢直视天启皇帝了。 天启皇帝依然保持沉默,对于这些文臣武将们的请罪,充耳不闻。 他施施然地端起了跟前的茶盏,慢吞吞地喝茶,帐中只有他揭开茶盖和吹着茶沫的声音。 张静一又道:“参将刘龙,张建义,游击将军王信,赵烨……” 他面无表情地报出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只是此时,却没有人敢回应了。 被点到名的人,要嘛是屁滚尿流,要嘛……便是直接昏厥过去。 紧接着,生员们开始一一辨认,直接将人拖了出去。 这时候,一声声的惨呼,在这大帐之外此起彼伏起来。 “陛下……陛下……”袁崇焕这时……哪里还有半分封疆大吏的威严,神色惊恐,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地道:“臣……万死,万死……臣不该隐瞒陛下啊……” 天启皇帝只淡淡地道:“不要急,你的事,可以慢慢地说,账总是要一笔一笔地算的……” 袁崇焕万念俱焚,惶恐地道:“臣……臣……” 天启皇帝笑了笑,今日这笑,却显得气定神闲,很是轻松:“卿家不是说,怪罪辽东诸将,会引来人心浮动,会让大家伙儿寒心吗?朕今日不但要怪罪,还要杀人!不只一个人,还要祸及他们的家人,朕倒是很想看看,他们是怎么离心离德,又怎么让这辽东人心浮动,更会造成什么样的乱子。”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才又道:“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乱子,那就来好了,朕杀得了建奴,还杀不了你们这些叛臣吗?尔等与那皇太极相比如何?” 皇太极就被押在帐外头,见这天启皇帝命人拉着一个又一个人来杀,这帐中天启皇帝的语气,竟还轻松自在,就像是这杀人乃是家常便饭一般,连眼睛都不需要眨一眨。 此时,皇太极的内心也变得阴沉沉起来,他陡然发现,这大明天子,并没有他此前想的这样简单。 可当他听到那句尔等与皇太极相比如何,皇太极顿时觉得心口发堵。 扎心了…… 天启皇帝的声音这时又响了起来:“你们要作乱,就作乱吧!花了朕这么多的钱粮,朕每每在想,你们到底是明军,还是那建奴的人,即便是建奴,他们虽也攻城略地,却不会吃朕的血,啃朕的肉。朕与其养着你们这群废物,倒不如索性壮士断腕。” “袁卿家不是说,你们要离心离德吗?离心离德也很好,但可以去投建奴,且看建奴是否养得起你们,你们若是也能在建奴那里,每年花费四五百万两纹银,能吃他们几百万石粮,能吃那建奴人的空饷,这也算是为我大明立下赫赫功劳了,等将来朕犁庭扫穴,将这建奴人铲干净了,说不准朕还要记你们的大功呢!这功劳,可比你们在宁远和锦州龟缩在城中,为朕守边要高得多,朕一个个都要赏赐你们。” 张静一:“……” 张静一在一旁,不禁无语,这话说的,好像大明现在养着一群猪一样。 那袁崇焕等人听到这里,可谓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只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了。 天启皇帝则继续道:“朕还就实话告诉你们,朕还真不打算将今年和明年的饷银和军粮给你们了,你们不是养不起兵,这养兵的钱粮都在你们自己的私库里呢,朕呢,一个个的抄,且看看,诸卿平日里叫穷,见识一下你们到底有多少银子,藏着多少粮,蓄养了多少的私兵?朕要知道,朕的钱粮都花去了哪里!”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又是震怒:“为了筹措这些钱粮,朕派太监到各地镇守,去收取矿税。这关内之人,个个将朕恨得牙痒痒,说朕与他们争利。为了喂饱你们,朕加辽饷,逼迫着多少百姓山穷水尽,个个骂朕是昏君。朕在关内做昏君,换来你们在此快活吗?” “朕就实言相告吧,这样的好日子到头了,你们一个个,要嘛挖地三尺,将朕的钱粮吐出来,要嘛……就去建奴那里,朕会让皇太极修书一封,为你们举荐,你们拿着皇太极的书信,去见那建奴人,顺道儿,也代朕传一句话,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他们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袁崇焕已是五内俱焚,世上哪里还有逼着自己人去投敌的。 这是什么,这是奇耻大辱啊。 作为封疆大吏,辽东巡抚,这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吗? 他叩首,此时哽咽着道:“陛下……陛下,臣死罪…臣与建奴,不共戴天,臣在辽东多年,身无寸功,实在愧对陛下……” 天启皇帝没有丝毫动容的样子,只是道:“想死还不容易吗?可要活,却难得很!你对辽东,也算是知根知底了,你若当真还想改正,那么……就给朕做一件事吧。” 袁崇焕越发觉得天启皇帝天威难测,此时只有诚惶诚恐,他其实更害怕天启皇帝发现他与皇太极通了书信,要知道,这些事,他根本没有奏报。 因而,袁崇焕此时只有战战兢兢地道:“请陛下示下。” “杀人。”天启皇帝冷着脸,目光如冰,一字一句地道:“替朕杀人,你不杀,朕就杀你,并诛你三族。” 第二百八十章 格杀勿论 袁崇焕历来爱卖弄聪明。 这其实也是许多文臣们显著的特点。 毕竟,在一个文盲遍地的社会,能中进士的,自然鹤立鸡群。 可今日,袁崇焕只感到森森的寒意,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让他一刻都不愿待在这里。 他心思已彻底的乱了。 先是怀疑众将谋反,然后才知击溃了建奴人,擒住了皇太极,此后又开始大开杀戒。 袁崇焕这才察觉到,自己这点小聪明而产生的优越感,在绝对的权势面前荡然无存。 他此时剩下的,只有惶恐。 “陛下……陛下……要杀谁……” 天启皇帝语气平静,淡淡道:“你久在辽东,对于这辽东的情况最是熟悉……前几日,你可有向朝廷上奏?” 袁崇焕猛地惊觉了什么,前几日,行在被焚毁,为了自保,他上了不知多少道弹劾的奏疏,弹劾的都是那些骄兵悍将。 之所以弹劾,是因为当时的情势岌岌可危,行在被烧,朝廷第一个想到的,必定是有人想要刺驾,而是谁想让皇帝死,这就值得商榷了。 正因为如此,为了确保自己的清白,向朝廷表明这辽东之地,有许多人贪赃枉法,而陛下一来彻查,便惨遭毒手! 为了撇清自己的关系,袁崇焕可没少拿着各种罪证,送到京城里去的。 为的……就是保全自己。 他方才所感受到的,乃是天启皇帝的狠辣,而现在所感受到的,竟是一种智商上的侮辱。 难道……火烧行在,是早就预料到了今日? 倘若如此的话,那么后头与建奴人在此决战,想来也是预料之中? 再到今日的斥责,今日的杀人……这一切一切,都在陛下的掌握中? 假若是如此……是如此的话…… 袁崇焕唯一的念头就是,自己岂不成了猴子,被陛下耍弄在掌心? 这么多的弹劾奏疏送出去,不只有袁崇焕弹劾别人,也有别人在弹劾其他人,鬼知道有多少的罪证,都送到了内阁里去。 这些多是查有实据的,毕竟……生死关头,到了那个地步,谁还顾得了什么脸面,而现如今……随手拿出来,都是铁证如山。 官场上的规矩,历来是你好我也好,其实袁崇焕是个极聪明的人,即便是他杀毛文龙,其实也是料定了毛文龙的靠山不够瓷实,拿他的人头树立自己的威信,实是百里无一害。 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等于是完全撕破了脸皮。 而这一切……始作俑者便是现在高高坐在这里的青年天子。 天启皇帝这时与张静一对视一眼。 二人会心一笑。 随即,天启皇帝又道:“如今,辽东糜烂到了这个地步,若是不严惩那些违法乱纪之人,这辽东宁可拱手让给皇太极。” 拉倒吧…… 张静一心里道,你口中的皇太极就在外头绑得严严实实的呢。 天启皇帝又道:“你是巡抚,彻查不法,乃是你应尽之职,朕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辽东需要整肃,而且要好好的整肃,贪墨了钱粮的,就将他们的钱粮挖出来。蓄养了私兵的,就将他们的私兵重新整编。仗势欺人,害了人命的,还有那勾结建奴,与建奴沆瀣一气、暗通款曲的,就直接的杀,统统都杀了。再有就是……侵占了下头军户和良民田地的,也要杀。朕要看到这些地,看到这些钱和粮食,也要看看……到底有多少的私兵……这事……你来办,你不是平日里都说三年平辽吗?朕现在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三年平辽,就三月之内,除邪惩恶,可不可行?你给朕一个准话吧。” 袁崇焕听完天启皇帝这番话后,心都凉透了。 这得杀多少人,得查抄多少人的家产? 这些人有的世代在辽东,早已自成体系,别看官职不高,实则却是盘根错节。 还有一些人,与朝中的贵人们关系匪浅,哪一个都不是好招惹的啊。 他若动了这个手,将来还能立足吗? 天启皇帝看着他笑了笑,只是这笑显然不达眼底,道:“你可不要心存侥幸,这辽东诸将的罪证,可都在京城,在内阁,在司礼监呢!朕的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对他们网开一面,朕若是发现与你们上奏弹劾之事不符,朕不找别人,朕届时只找你,你少杀一个,朕就杀你家一人,你包庇一个,朕就抄了你的家当。朕懒得继续和你讲什么情面,你我君臣之情到底有没有,有多少,就看你自己的了!你就直接说罢,三月除恶,你办得成办不成?” 袁崇焕已是心如死灰。 他宁愿辞官,也不愿做这等恶人。 这已经不是恶了,这等于是刨人祖坟!这么多的文臣武将……他袁崇焕岂不是千夫所指?做了这等事,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只是……他此时心里只有恐惧,他现在似乎发现,和这凶神恶煞的天启皇帝相比,好像这些个骄兵悍将们……才是软柿子。 他抿着唇,犹豫着不答。 天启皇帝则是冷声道:“看来,你是不肯为朕效命了,那也好,张卿家,我们就先给袁卿家来算一算他的账吧……” “陛下……臣愿效命。”袁崇焕慌忙道:“为陛下尽忠,乃是臣的本份……” 他说着,似乎生怕天启皇帝不肯利用自己,为了彰显自己有利用的价值般,便急速地道:“臣久在辽东,对于辽东的种种积弊,知之甚详,这些枉法的骄兵悍将,臣岂有不知?只是臣糊涂,以往只是纵容,今陛下要整肃,臣甘为先锋,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这话的意思是,陛下,找我吧,我还有用的,这个我很擅长,选我,选我吧…… 天启皇帝微微一笑道:“那你说,三个月可以吗?” 袁崇焕重重点头:“三月之内,必见成效,敢有抗拒者,臣一一杀之,教他们鸡犬不留。许多的罪证,都是现成的,臣这边心里有数。” 天启皇帝于是站起来,一步步走到袁崇焕的身边。 这袁崇焕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天威难测,伴君如伴虎,今日总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原本以为……这天子年轻,没什么手段,随意都可糊弄。 现在才知道,人家不但能杀人,而且还敢杀人,一举一动,一心一念,即决定人的荣辱。 天启皇帝随即和颜悦色起来,甚至伸出手将袁崇焕搀扶了起来。 袁崇焕顿时吓得浑身发抖,他一点没感受到君恩,有的依旧是恐惧和不安。 将他搀扶起来之后,天启皇帝脸上的冷意也收敛了许多,此时道:“如此甚好,朕拭目以待,你要谨记着,你的背后,是朕。所以,大可不必有什么顾虑,放手去杀、去抄便是!若是干得好,也不失忠臣本色。将来……朕定有重赏。” 袁崇焕面如死灰,却比谁都知道他没有选择,便忙不迭地点头道:“臣敢不效命,继之以死。” “很好。”天启皇帝踱了几步,背对着众臣,随即又回过头去,看着这跪了满地,隐隐发抖的文武大臣。 他突然想起什么来,便道:“满桂满卿家……” 这满桂也算是一员虎将,战场之上,不知杀了多少人,可谓是杀人不眨眼。 现如今,却已吓得魂不附体,天启皇帝唤他,让他打了个寒颤,随即口不择言地道:“陛……陛下……臣也可以杀人,臣……臣也可以抄家,臣……臣也是可以效力的。” 到了这个份上,傻子都看得出来了。 三个月内,整个辽东文武,只会有两种人,一种是杀人的,一种是被杀的。 若是不能做到杀人,不能像袁崇焕一般,成为陛下手里的利刃,到时候……只怕他第一个就是被杀被抄家的那个。 在辽东的武将,有哪一个真正敢说自己是干净的?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满桂却不似袁崇焕那般的扭捏,不就是杀人和抄家吗,我觉得我可以的。 天启皇帝则是微笑道:“是吗?既然卿家如此自告奋勇,那么……你就从旁协助吧。” “是,是……”满桂这膀大腰圆的军汉,此刻居然将臀翘得老高,脑袋重重地磕下,像是小小的松了口气:“臣一定尽心竭力。” 张静一却在一旁道:“陛下,臣听说,满总兵官倒还算是洁身自好,家里虽蓄养了不少私兵,却没有其他的恶迹,只是满总兵久在辽东,与不少军将都打成一片,平日里很是和气,臣担心,满总兵下不去手,对人网开一面,那不少军将,都是他提拔起来的,怎么忍得下心呢?陛下,依臣看……就不要让满总兵为难了吧。” 天启皇帝便露出了狐疑之色:“是这样吗?” 满桂听了,已是吓得浑身冷汗,脸色煞白,立即道:“不,臣……可以的,臣……绝不会有私心偏袒的,臣心中只有君臣,其他所谓私情,哪里抵得上君臣大义?陛下……臣可以……” ………… 双倍月票了,求月票,求订阅。 第二百八十一章 陛下圣明 满桂急了。 张静一分明是为他说了好话,说他在辽东还算是尽忠尽职,他满桂应该心生感激才是。 可现在,满桂却只想问候张静一祖宗十八代。 其他军将们见状,似乎也回过了神来,于是纷纷道:“陛下,臣也想效力。” “陛下……臣……” 这些人的脸上,似乎都写了一行字:我与罪恶不共戴天。 天启皇帝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却是淡淡道:“查一些不法之徒,需要这么多人做什么?有袁卿家与满卿家便足够了。” 众人已是惊恐到了极点,此时此刻,真是心颤得厉害,想到………自己从前种种,便想到接下来可能面临的厄运,顿时心凉透了。 倒是此时,袁崇焕心里却突然觉得轻松起来。 他方才在犹豫,是因为他需要权衡利害关系,可此时他陡然意识到,整个辽东都无侥幸,他现在接受的使命,其实对他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竟是幸运的。 很多事就是如此,起初的时候钻牛角尖,想不通,可一旦大彻大悟,又想到其他人都是倒霉蛋,自己至少不算太坏,一下子,心便镇定了。 此时,他满脑子里想的就是如何完成使命,怎么杀人,怎么抄家,用什么样的章程,怎样防止狗急跳墙,毕竟是读书人,别的事可能不擅长,可这等事,却是手到擒来。 天启皇帝的一席话,已让这些军将们的心迅速的跌到了谷底,他们个个面无人色,心知大难临头,可说也奇怪,此时此刻,他们竟没有丝毫反抗的念头,就好像……他们成了去势的公鸡一般。 “朕在这辽东,待的时候不早了,此番来这里,一是为了清查辽东的积弊,其二,便是杀一点建奴人回去。今日这两桩事都办得差不多了,此地也不便逗留,待会儿便要启程回京,诸卿好自为之吧。” 袁崇焕等人见他说的轻巧,心里更生恐惧。 此时此刻,这天启皇帝竟让他们觉得比建奴人还要可怕。 天启皇帝说着,居然说走就走。 快要走出大帐的时候,天启皇帝突然驻足,头没回地道:“对啦,朕……终究还是留有几分慈念的,这样吧,五日,朕给这辽东上下文臣武将五日的时间,若是五日之内,乖乖认罪,并且补足当初挪用钱粮所得,朕可以只罢其官,并不加害。当然,这私通建奴等罪,却是不可饶恕的,你们好自为之。” 说罢,天启皇帝便扬长而去,张静一等人,自也是纷纷扈从左右,浩浩荡荡,这营门之外,居然早有许多的马匹候着。 天启皇帝径自走到一匹马跟前,直接翻身上马,随即道:“京中不知如何了,在外太久,朕恐生变,走吧,回京城去。” 声音落下,其余人也已骑在马上,接着,浩浩荡荡的马队,绝尘而去。 留下大帐里的人,此时则细细咀嚼着天启皇帝最后留下的那番话。 五日自首,可以保命。 虽说钱财没了,家奴没了,甚至连乌纱帽也没了。 可相比于杀头抄家,这显然已是极好的结果。 袁崇焕脸色惨然着,与大家一道出了大帐。 而在这大帐外头,竟是一个个的人头,这些人头的主人,不久之前还和他们一样,身居高位,如今,那一个个披头散发的人头,让人遍体生寒。 袁崇焕脸抽了抽,一旁的满桂看了他一眼,二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现在,这辽东的一文一武,都是默然,竟发现,没什么可说的。 倒是后头一个军将突的奔了上前,道:“袁公,卑将……有事要奏,我平日里吃空饷……” 袁崇焕心有余悸,脑子里细细的咀嚼着天启皇帝的意图,心里只觉得实在厉害,便正色道:“想要自首,都不必急,还有五日呢,要自首,先从老夫这里来吧,今年……老夫自作聪明,与敌酋通过几封书信,并没有奏报朝廷,这是罪一;其二,老夫利用便利,拿走了七十人和一百二十匹马的空饷,这些……老夫这两日,就会想办法补足。至于你们……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老夫奉劝你们一句,事情到了今日,想要心存侥幸,已不可能了。那京城里头,彼此弹劾的奏疏堆的比人还高呢,你们能确保自己心存侥幸,朝廷那边看了弹劾奏疏,不能洞察你们的罪过吗?所以说……这些人头落地的,乃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过了五日,还有人不能幡然悔悟的,那么老夫也就不客气啦,到时到了动真格的,谁管你们在辽东有多大的势,你们在京城里结交了什么人?你们势力再大,大得过建奴人?你们结交的人再高贵,贵得过陛下吗?” 这一番话……众将听了只默默地点头。 他们知道,袁崇焕这话虽难听,可到这个时候,若是还想作死,那便真的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袁崇焕随即又道:“现在起,老夫,包括了你们,都是戴罪之身,想要活命,想保住自己的妻儿,就只能想办法赎罪了。陛下终究还是宽厚,最后给了大家自首的机会,哎,老夫也知道,这个时候你们还是有其他的心思的,心里想着……这罪不小,实在不成,投了建奴,呵……且不说现在皇太极被拿,那建奴内部只怕要为了汗位,争的不可开交,就算让你们投了建奴又如何呢?今日见了陛下这般样子,老夫便晓得,这建奴现在虽还凶悍,可我大明距离犁庭扫穴也不远了,尔等……不要自误。” 满桂在旁连忙道:“正因为陛下圣明,才网开一面,到时可别不识好歹,老夫忝为陛下巡查使,是绝不会顾念旧情的,不要以为你们和本总兵有什么交情,便可以让老夫看你们什么面子!实话和你们说,那些不自量力的人,要嘛就是你们死,要嘛就是我满桂和妻儿们统统死尽,你们自己猜猜看,我会怎么做?袁公,你我言尽于此,他们自己自会领会,多说的话,也没有必要去说啦,多说无益。” 袁崇焕点头。 到了这个份上,其实也没必要去多讲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罪证都摆在皇帝的御案上了,你永远无法确定,陛下到底知道多少这些军将们的丑事。 所以,为了安全起见,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人往死里整,整死的人越多,自己越安全。 满桂也是聪明人,他的想法,只怕也和袁崇焕不谋而合。 ………… 而在京城里头,其实早就乱作了一团。 从陛下突然从山海关直往辽东。 这满朝文武一时闹了起来,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只是巡山海关的吗? 这是皇帝啊,怎能随意跑边关去,莫非陛下要效仿英宗皇帝? 要知道,这关外是什么地方呢?那可是建奴密布,若是稍有什么闪失,陛下落在建奴人手里,可该如何是好? 这一下子的,就像是捅了马蜂窝。 于是,众人纷纷传言,这一切都是张静一所鼓动,这张静一……真比当初英宗皇帝身边的王振还可恶。 就在京城里,人心浮动的时候。 却又有一个更加可怕的消息传到了京城。 陛下……的行在……被烧了。 陛下……生死不明。 消息先是传到了内阁,黄立极与孙承宗看的目瞪口呆,而后,二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更别说脸色有多难看了。 黄立极只觉得眩晕,他拼命地抚着自己的额头,嘴嚅嗫着,下意识地反复念叨:“这……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呀。” 孙承宗乃是帝师,与天启皇帝的感情不一般,此时更是忧心如焚,口里道:“生死不知……这火,到底是谁放的?难道辽东的骄兵悍将们,已经胆大包天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吗?” 黄立极诧异地看着孙承宗。 孙承宗的这番话令他陡然意识到,一个更加可怕的问题。 连皇帝的行在都敢烧,烧行在的人,肯定不是普通人,这些人如此猖狂,那陛下十之八九,已经遇害了。 陛下没了,而如今,这大明江山该怎么办? 自己……又该怎么办? 就在惊慌之际,黄立极像是猛然地想起了什么,急匆匆地道:“立即……立即……要禀告魏公公,这……这是土木堡之变重演啊,不,土木堡之变,至少将士们还是忠心大明的,可今日,辽东那些骄兵悍将们,忠奸难辨,就说不准了……”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毛骨悚然的样子,道:“说不得,这关宁军已经反了,倘若他们趁势入关,这南边流寇四起,北面是叛臣贼将,而我京城却是群龙无首,只怕……稍有不慎,要失天下啊。” 这话,迅速地引起了孙承宗的警觉。 说实话,这些话其实一丁点也不危言耸听。 辽东的情况,此时根本无人知道,陛下如今又被谋害,谋害之人就在宁远城,十有八九,是掌握了关宁军的人。 . 第二百八十二章 人心所向 孙承宗可是坐镇过辽东的人,自然很清楚,那些骄兵悍将们的厉害。 别看这些人遇到了建奴人便龟缩在城中,一旦出战,几乎都是完败。 可是……这些人的手段,却是让孙承宗的印象深刻。 至少窝里斗的本事,还是极强的。 正因为如此,所以孙承宗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一场巨大的危机,正在渐渐的酝酿。 就不说这些外患了。 单单京城之内,天下无主,将会发生什么? 孙承宗绷着脸道:“现如今,内宫的兵马,都掌握在魏公公手里,除此之外,难以掌握的便是京师诸营,眼下是多事之秋,必须稳住京城的局面才好。” 黄立极自然不蠢,心知越是这个时候,先乱的肯定是内部,于是道:“也只有靠九千岁了,他手里有勇士营,而且可以随时出入宫禁,如若不然……只怕京城的局面,稳不住。” 这是实话,这个时候,谁能出入宫禁,就决定了在这一场巨大的危机面前,化险为夷。 毕竟……眼下陛下一旦出了事,那么……后宫之中的太妃和张皇后,某种程度而言,她们的决定,是具有极大的权力的。 “倘若……我是说万一……万一陛下当真有不测,孙公,以你之见,谁克继大统为宜?” 黄立极说着,目光幽幽地看着孙承宗。 孙承宗道:“你真想知道?” 黄立极紧张地看着他,孙承宗的意见很重要,一方面他有巨大的声望,而且他还是内阁学士,再加上督师辽东的经历,只怕……在关宁军中,也颇有声望。 一个这样的人,他任何选择,都可能造成巨大的影响。 在魏忠贤和黄立极看来,当然是皇太子登基为好,虽然长生殿下年纪小,可皇帝年纪大小没有关系,大不了,他黄立极做张居正,魏忠贤做冯保。 可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同,本来父死子继,乃是理所当然的。 现在的局面不同之处就在于,陛下若是当真暴毙,甚至还可能落在了建奴或者是关宁叛军手里的话,那么国家就到了危难的时刻。 若是遵从祖例而言,就极有可能像土木堡之变之后的明英宗被俘虏之后,大家一起立明英宗的弟弟登基,为代宗皇帝。 现在……正好天启皇帝也有一个弟弟,而此人就在京城里。 而且这个人,又正好很得‘人心’。 那么,若是有人提出,国家到了危难之时,宜立长君,那么该怎么应对呢? 黄立极之所以拿不准孙承宗,是因为孙承宗的性格有些说不清,若是他真想着国家危难之际需要长君呢? 若是他想做于谦呢? 因此,黄立极紧张地盯着孙承宗,一丝一毫也不肯放松。 孙承宗却在此时笑了笑,淡淡道:“这个嘛,不告诉你。” 黄立极:“……” 孙承宗转而道:“眼下陛下生死未卜,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若陛下化险为夷,一切便可无患!” 黄立极只好沉默。 相比于孙承宗的冷静,黄立极是没有这样底气的。 孙承宗的名声决定了,无论是由长生殿下登基,还是信王朱由检克继大统,他的情况都不会糟糕。 而作为大名鼎鼎的阉党,黄立极可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了。 又过了一日,辽东那边,传来了紧急的奏报。 建奴人听闻皇帝在宁远,已率精兵,星夜奔袭宁远。 这消息一出,朝中又是哗然。 魏忠贤表现得一点都不淡定。 任何时候,魏忠贤总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毕竟他比谁都清楚,他的一切都是天启皇帝给的,天启皇帝若是有什么不测,那么……他就什么都完了。 除了布置防务,以防不测之外。 魏忠贤现在手忙脚乱的,便是成日与客氏在后宫一面让人好生看着长生殿下,一面想办法和宫中的太妃以及张皇后交涉。 他和张皇后的关系并不好,彼此的关系十分僵硬。 这是因为客氏一度希望自己的侄女能够问鼎后宫,将张皇后取而代之。 可现在一时之间,想要维系关系,却有些难为了。 而张皇后那边,却十分沉得住气,她对外什么都没有表示,只是说陛下吉人自有天相。 她的暧昧态度,其实某种程度上,也让许多人变得不安分起来。 很显然……一次权力的真空,永远都不会缺乏投机者。 就在一日之后的清早。 薄雾缭绕。 街上已有行人行迹匆匆,一群读书人,头戴着纶巾,穿着儒衫,招摇过市。 当然,一群读书人罢了,不会有人刻意去关注。 可当他们抵达了信王府外头,却一下子,让路人们突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看上去……要出事了。 住在京城的人,和其他州府的人不一样。 因为在天子脚下,从小耳濡目染,熟知各种朝堂中的内幕,虽然这些内幕,不过是雾里看花,可京城的人,却极具敏感性。 于是,许多人忍不住驻足。 而这时,这为首的读书人便跪在了信王府的外头。 紧接着,其他的读书人也纷纷地拜倒。 王府之内的宦官吓了一跳,连忙出来道:“敢问诸生来此,所为何事?” 在大明,读书人是惹不得的,哪怕是王府的太监,也需对他们好好地应对。 这为首的读书人道:“鄙人王欢。” 一听王欢,这太监似乎略有耳闻。 这好像是一个大儒,学问很精深,在京城之中很有名望,听说还组织了一个学社,和东林书院不清不楚,当然,是无锡的东林书院。 听闻此人,曾是东林大儒的某个弟子,现如今,也已成了名满京城的人物。 这太监更是小心起来,于是挤出笑容道:“王先生跪在此,是有什么冤屈吗?” “国家危难之秋,怎可为了个人的冤屈而来拜谒信王殿下。”王欢振振有词地道。 这太监听罢,肃然起敬的样子,便又问:“那么……却是为何呢?” 王欢道:“陛下生死未卜,外有流寇和建奴虎视眈眈,内有骄兵悍将心怀不臣之念,京城上下,人心浮动,社稷已经岌岌可危了。时至今日,理应有贤明的长君出来,代为执掌政事,效仿英宗先例。端王殿下,体貌大臣,礼贤下士,节用爱人,饱读诗书,在此时此刻,难道还可以闭门不出,做富贵闲人吗?恳请端王殿下,立即入宫,先行谒见太妃与皇后娘娘,与太妃、皇后娘娘共商国事,再召内阁诸学士,议定国策,以安天下。” 这太监听的心儿砰砰作响,这些话,在平日里说出来,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现在时局并不明朗,就出现这种事……未必就对信王殿下有利。 可眼下,围观的人却是已经越来越多了。 这数十个读书人长跪于此,太过引人注目,于是宦官忙道:“此事,咱会转达,就请你们回去读书吧。” 王欢微笑,慨然道:“殿下不答应,学生人等,便不起来。” 太监无语,此时也不能动强,只好点点头,便又匆匆回了信王府。 大殿之中,朱由检正背着手,神色焦躁地来回踱步着。 外头的事,他其实已知道了,此时他忧心忡忡,显得有些举棋不定。 没多久,便见那太监回来了,朱由检不禁率先道:“王伴伴,来者是谁?” 这太监叫王承恩,王承恩瞥了这忧虑重重的朱由检一眼,随即道:“殿下,是一群读书人,为首之人叫王欢。” “王欢?”朱由检一愣,随即肃然起敬起来,忍不住道:“可是松江府的那位王先生?” “正是他。” 朱由检却是露出了一丝苦笑,道:“他这样做是好意,现在是多事之秋,国家却被一群跳梁小丑所把持,而孤的那皇兄……” 王承恩谨慎地打断了朱由检接下来的话,道:“陛下……请慎言,提防隔墙有耳。” 朱由检随即便道:“那张静一,真可谓罪无可赦,若非是他误导了皇兄,何至皇兄有今日呢?若此子还活着,他日孤必杀此人。” 自家皇兄不能说,骂一骂张静一还是可以的。 朱由检面上露出了凶光,随即又温和起来:“怎么办,孤现在是骑虎难下,左右为难。” 王承恩平静地看着朱由检,他能感受到,信王殿下内心深处,早有了执掌大政的心思。这一次的机会,对信王殿下而言,可谓是机不可失。 可是……王承恩却道:“殿下,此时万万不可轻动,如今厂卫还把持在魏忠贤的手里,勇士营又对魏忠贤忠心耿耿,此时轻动,一旦有失,则悔之不及。” 朱由检不禁冷笑:“土木堡之变后,王振的党羽,也把持着大权,可又如何呢,人心在孤,他敢逆流而动,到时必是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话虽是这样说。 朱由检却又道:“不过,王伴伴说的也没错,这个时候,还是格外谨慎一些的好,外头的那位王先生,暂时还是不要回应吧。” . 第二百八十三章 京城风云 事实上,朱由检现在内心在煎熬。 一方面,他察觉到机会来了。 而另一方面,他又谨慎起来。 毕竟,一旦出现任何差错,都可能让自己这贵不可言的藩王,惹来弥天大祸。 只是……内心深处,一股勃然的野心,却在激荡着,让他欲罢不能。 此时,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才又道:“再等等,需再等等,慢慢的观望动向……” 王承恩则是担心地看了朱由检一眼,他跟随信王的日子不短,对信王也有一定的了解。 其实,他知道信王殿下不是一个谨慎且能克制自己的人。 迟早,但凡有机会,信王殿下是一定会跳出来的。 这令他心里生出了些许的担忧,害怕……引发什么祸事。 可是……那又如何呢,在那巨大的权力面前,谁能抵得住诱惑? 承担这巨大的风险,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 “现在开始,不要和任何大臣接触,对于这些儒生,也要保持距离!传孤的诏令,就说孤王病了,现在正在养病,不见任何外客。”朱由检看了一眼王承恩。 这王承恩是他最信得过的人,想了想,又添上了一句:“孤王要以拖待变,现在,急的是魏忠贤,不是孤王……” 王承恩点点头,只是道:“是。” ………… 信王府越发的热闹起来。 消息已经传开了,不少好事者都来看热闹。 王欢这些人,依旧一个个跪着,纹丝不动。 显然……王欢这样的人,也意识到,时机来临了。 现在陛下只怕已经驾崩,京城的权力真空,若是再没有动作,那么必定是皇子登基。 而这皇子,先不说来路不明,且年纪这么小,一旦登基,势必这朝政大权,将会继续执掌在魏忠贤的手里。 如此一来,那么对于东林学的读书人而言,那是最后一丁点的机会也没有了。 毕竟,等这小皇帝长大,起码还需二十年,二十年之后,这皇帝也是魏忠贤看着长大的。 到时……耳濡目染之下,未来执掌天下数十年的皇帝会偏向谁,傻瓜都知道。 对于他们来说,长生殿下登基,不过是另一个小天启罢了。 可信王不一样,信王朱由检,爱读书,对于东林有着很深的同情,与不少大儒都打过交道,几乎士林对于信王朱由检的印象都十分好,大家一致认为,若是信王朱由检能够登基,一定会成为像宋仁宗那样的圣君。 到了那时候,东林必定可以起复,对阉党的清算,只怕也要开始了。 他们在信王府外头跪了整整一夜。 而信王这边,也没什么反应,依旧大门紧闭。 当然,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事儿太大,信王必须得三思。 这等事,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可能只是一个谈资。 可对士林而言,却不异是晴天霹雳。 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在津津乐道地议论着这件事,对于王欢,更是钦佩得五体投地,都认为王欢乃是敢为天下先,是儒家典范。 如此一来,不少的读书人,也陆续地零星跑了来,似乎受到了王欢的感召一般,他们沐浴更衣,穿戴好了衣冠之后,便抵达信王府外,随即跪下。 当然……除了读书人之外,后来竟也有一些翰林和御史。 他们听闻到了消息之后,大喜过望,对身边的人说:“大明要有救了,圣君即将临朝,我等何不去接驾?” 说着,便兴冲冲的跑了去,竟也跪了下去。 这些人的理由,大抵都是什么家国大义,或者是为了社稷苍生。 可实际上,却也有人怀着其他的心思。 任何时候,一旦出现了权力真空,那些被排挤于权利之外的人,便得到了巨大的机会。 就如现在,若是将来信王当真有机会做天子,那么今日自己所做的事,便成了从龙之功。 有了这样的功劳,身份就和别人不一样了,他日的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 因此,有人带了头,这前来从龙的人,已越来越多起来,一时之间,竟是堵塞了信王府门前的街巷。 且有分量的人,也开始越来越多。 而在这里……外围早已被厂卫的人给围住。 这些按着腰刀的厂卫校尉和緹骑们,如临大敌。 有任何的新消息,便有人火速地往宫中报讯。 而在宫中,魏忠贤正坐在司礼监里,他显得十分疲惫。 陛下……可能死了。 这个消息……令他措手不及,可现在根本不是悲伤的时候,魏忠贤很清楚,一场关系到了自己命运的决斗,已开始悄然的展开了。 几乎所有人都将席卷其中,每一个人……都为了各自的利益,站在不同的一边。 后宫里,几个太妃的意见不一。 客氏固然是绝对站在他的这一边,可客氏毕竟只是乳母,一旦皇帝变成了先皇帝,客氏就其实不过是宫里的一个大‘丫鬟’罢了,在这件事上,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 倒是张皇后的态度,十分紧要。 而这个时候,张皇后却是不露声色,魏忠贤几次去见,并且暗示张皇后,国丈张国纪可以封爵为侯。 张皇后也只是笑一笑,说几句费心思了之类的话,只是她的真实想法,却绝不透露半点,就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魏忠贤在张皇后那儿碰壁,转而开始每天夜里,与自己的亲信开会,谈论的,无非是当下的时局。 长生殿下,是一定要上位的,若是长生殿下不能克继大统,魏忠贤绝对相信,自己不会有任何好下场。 只是……这些党羽,不过是阿谀奉承之徒,有的人和阉党的瓜葛很深,自然卖力有加,可也有人,毕竟没有为魏忠贤干过什么脏活,没有必要将自己牵连进去,反而显得不太积极。 还有军中。 勇士营固然是已经彻底地控制了,可单凭勇士营是还不够的,这京营上下,也需拉拢,只是……这些京营,在魏忠贤看来,未必可靠,显然无法确保他们绝对的忠诚。 可现在,跪在那信王府外头的儒生以及大臣,却越来越多。 如今,甚至已有部堂里的主事参与了。 再这样下去,却不知会不会引发什么风潮。 这便是舆论的压力,以至于不少人……心中暗暗的已经开始中意信王起来。 “见过干爹。” 此时,一个人,匆匆地赶来了司礼监。 来人正是崔呈秀,崔呈秀乃是兵部尚书,现在正是魏忠贤最倚重崔呈秀的时候。 魏忠贤朝他点点头,道:“外头的消息,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崔呈秀不无担忧地道:“儿子这两天都睡不好,总觉得再这样下去,要出事。” “出事?”魏忠贤冷哼道:“一群儒生而已,能出什么事呢?不要危言耸听。” 崔呈秀却是急了,其实他是知道魏忠贤的,这个干爹也知道事情严重,只是藏着一手不肯和自己开诚布公罢了。 于是崔呈秀道:“干爹,儿子哪里是在危言耸听,现在那信王府的外头,这信王还未出来说一句话呢,就已聚了六百多人了,这些人固然手无缚鸡之力,可他们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的也是人心啊,若是继续这样下去,儿子只怕……到时……” 魏忠贤皱了皱眉道:“你的意思是,现在立即让厂卫拿人?” “不能拿。”崔呈秀道:“不说其他的,就说兵部里头,倒是没有人参与这些事,可是儿子从一些人的口里,也知道不少人对这些跪在信王府外的人,是颇为敬重的。他们之所以没去,只是出于害怕而已。可若是这个时候,厂卫去拿人,滋生了冲突,甚至是流了血,到了那时候……只怕不少只是在观望的大臣,也免不得要站出来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才又道:“不说其他人,就说孙承宗,他是内阁大学士,对京城里的事,他一直不置可否,他虽为帝师,却和干爹您一直关系不和睦,此时若是厂卫当真动手,只怕孙阁老他们也要激怒。孙阁老在军中也颇有威信,若是他和一些人站出来,和干爹您对着干,京营到底倒向哪一边,还未可知呢。这个时候,任何过激的手段,都可能将事情彻底激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轻动。” 魏忠贤点点头,觉得催呈秀在理,其实一群腐儒,他当然是不放在眼里的。 可崔呈秀说的对,真正绝大多数,还是和孙承宗这些人一样,是那些在观望的人,一旦厂卫做的过了头,酿生了变故,魏忠贤又没有了皇帝支持,别到时候来个墙倒众人推。 要知道,那明英宗的时候,土木堡之变发生过后,王振的党羽们,可是生生在朝堂中被人直接打死的啊。 魏忠贤此时却是想到了什么,眯着眼道:“信王那边……倒是在装傻充愣,哼!” “信王……现在闭门不出,一直称病,这摆明着是纵容着事态继续扩大,而后……等着时机出来,好做出众望所归的样子呢。” . 第二百八十四章 回京 魏忠贤摸着自己的脑袋,显得有些头痛。 魏忠贤是何等聪明之人,许多事,比谁都看得明白! 其实他不担心信王出来‘主持’大局,而是唯恐信王不出来。 信王若是出来,这厂卫和军队都掌握在他的手里,只要他这边不松手,这信王就算是做一个所谓的贤王,其实也就是一个花架子而已。 可现在这般引而不发,却是摆出众望所归的样子,反而会让天下人的矛头指向他魏忠贤。 人们不免怀疑,是因为他魏忠贤权势滔天,从而导致信王忌惮。 可若是他对那些腐儒们动手,这便等于将天下的最后一点人望,都推到信王那边去了。 魏忠贤感慨,忍不住眼眶一红,幽幽道:“哎,陛下若在,何至这些儒生们如此猖獗啊,这些人……实在太可恨!陛下还生死未卜呢,就急着要跳出来,他们这是想做什么,真是要除咱而后快吗?” 崔呈秀毕竟是读书人出身,所谓读书人才最了解读书人,他道:“干爹,无论是拥戴信王,还是要剪除干爹,其本质……就是一个,那便是从龙。只有借此机会,得了这从龙之功,将来才有荣华富贵。这是天赐良机,谁肯错过呢?” 魏忠贤眼眸里迸发出冷意,冷笑着道:“除了长生殿下,谁也别想做天子。” “现在可虑的,不是这个……”崔呈秀道:“陛下一日生死未卜,长生殿下就登基不得,而现在内忧外患,无非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学英宗皇帝的时候,让藩王代位!另一条,便是效仿万历先皇帝登基,由内阁执政,司礼监协助。前者是便宜了信王,而后者,才对干爹有利……干爹,此时不是伤神的时候,此时一定要慎之又慎,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啊!” 魏忠贤皱着眉头,点点头道:“是极,那就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吧。” …… 或许是有人起了头。 又或者,是出于对辽东骄兵悍将和建奴人的忧虑。 再加上南方时不时的传来各种关于流寇的消息。 京城上下,也恐慌起来。 国无君长,一旦滋生变故,京城怎么办? 在这种忧虑之下,在这信王府外头的人越来越多。 以至于几条街都已阻塞住了。 甚至已经有侍郎级别的人,亲自跑去信王府,请求劝进。 大儒王欢提出了国赖长君的话,一时之间,人们开始深信,眼下这个局面,若是没有一个德高望重的长君,这大明是没办法继续延续的。 王欢在信王府外头跪了三四日,已是一脸疲惫。 不过,他却显得气定神闲,这里的人越来越多,几个弟子已悄然跪到他身边,低声道:“恩师,现在京城里头,都在议论恩师。” “噢。”王欢只点点头,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只是不知,殿下何时出来。” “不急,好酒需酿一酿才香。”王欢淡定地道,依旧稳稳跪着。 跪几日,本就是难熬的事,好在,到了夜里可以躺一躺,除此之外,膝盖这地方,还垫了东西,偶尔也可挪动一二,活络活络气血。 “只是这般下去……只怕不妥……” 王欢只笑了笑,看了一眼自己的得意门生,他回头的一刻,便见身后人山人海,此时压低声音道:“今日午时,便可成事。” 这弟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解道:“恩师……这是什么缘故?” 王欢却是不言,依旧气度非凡,双目凝视在这门前的石狮上。 …… 午时…… 艳阳当空,天气越发的炎热了,许多来此的人,都不免变得焦躁起来。 这些天,厂卫的人一直在附近监视,只是这校尉和緹骑们,也显得忧心忡忡,很是忧虑。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于是大家隔三差五去报知魏忠贤,希望魏忠贤拿主意。 而魏忠贤,显然也在耐心地等待着。 无论是信王朱由检,还是魏忠贤,都在观望着什么,似乎……在等着火候。 校尉刘焱此时按着刀,忍不住擦了擦额上的汗,因为读书人闹事,他已三天没有休息过了,几乎每日与人轮岗,来此一站就是六七个时辰,身体实在有些吃不消。 宫里头又没有明令,自然而然,也没办法赶人。 看着眼前人山人海,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刘焱正想寻个人给自己顶一顶,自己好寻个附近的茶坊,去喝口茶歇歇。 于是,他踱了几步,正要回头时,猛地……却见一个汉子朝他的怀里撞来。 这里人多,自是拥挤,刘焱本没当回事,只下意识地骂了一句:“瞎了眼……” 眼字出口。 却是一柄匕首自那汉子的袖里探出来,随即便狠狠地扎在了刘焱的腰上,一股剧痛自刘焱的下腹传来。 刘焱顿时大惊,他张口要喊人。 却听这汉子早已丢了匕首,而后大呼:“锦衣卫打人……打人了……” 这一声大喊,便早有一群像是事先准备好的几个读书人直接涌了上来,随即便对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的刘焱拳打脚踢起来。 “魏忠贤已下令格杀我等……” 焦虑的人群,开始变得狂躁起来。 附近的緹骑见这边出了事,马上明火执仗的涌来,口里叫骂。 可他们这叫骂,却恰好应了魏忠贤要来杀人。 于是乎……周遭本就在烈日之下,焦躁不安的读书人以及好事者们便都大怒:“国家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们还敢这样放肆吗?” 这般一呼。 一时群情激动,更有一生员在人群之中道:“再不能委曲求全了,今退是死,不妨与他们拼了。” 又有人道:“国家养士两百年,辟恶除患正在今时!” 一时之间,无数人也朝这边涌过来。 这一下子,反而是緹骑们慌了,有人大呼:“去……奏报,叫人……” 可已是迟了,他们已被层层围住,愤怒的人冲上来直接拳打脚踢。 等到人群分开的时候,这几人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分明是被打死了。 另一边……大量的锦衣卫緹骑和校尉开始集结。 本是在此观察的东厂宦官,也已带着大量的番子匆匆而来,一见这样的情景,心里又怒又惊,可眼前的人潮实在可怕。 “挡住他们,立即派人报九千岁与田指挥使,让御马监提督,调一队勇士营来,要快!” “九城兵马司的人呢,他们死绝了?” 有緹骑悲愤地道:“咱们几个弟兄死了。” 另一边,锦衣卫纷纷拔刀,个个火冒三丈。 突然,屋脊上冒出了一人,竟是拿了石头,狠狠朝着街边的几个锦衣卫砸来。 一个锦衣卫突然遇袭,石头砸中他的面目,他啊呀一声,手中的刀哐当落地,捂着自己的脸,脸上已鲜血淋漓,自指缝之间流淌出来。 于是,下头的人潮,尤其是读书人欢呼起来:“打的好,打死这些鹰犬。” 有千户觉得不对劲,立即飞马而来,大呼道:“所有人贴着墙根,暂时不要妄动,派人上屋警戒……这里混杂了贼子,若是发现形迹可疑的,不可放过。” 这千户随即,又焦虑地道:“五城兵马司的人呢,为何还没到?” 这时有人匆匆而来道:“千户,五城兵马司那边,据闻……据闻……” “据闻什么?”这千户怒不可遏地挥舞着鞭子,怒道:“都到了这个时候,竟还磨磨蹭蹭吗?” 这人道:“听说五城兵马司诸官,已经严令,他们的兵丁,不得随意上街……” 这千户顿时明白了。 这些人怕出事,怕自己成为替罪羊,所以索性继续观望事态。 千户冷笑:“好一个不得随意上街,他们这是谁赢了,再来帮谁啊。” 一时之间,这里已是乱做了一团。 可是……跪在信王府外的王欢,却对附近街道发生的事不为所动,他依旧跪着,耳畔听到嘈杂的声音,却对此不予理会,倒是一旁的弟子想起身去看看。 王欢低声道:“不要动。” 弟子便只好停止了动作。 王欢气定神闲的样子,优哉游哉地道:“火候要到了,可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 “是。” ………… 这时候,数十匹快马,正一路飞奔疾行,引来一路的沙尘滚滚!沿途每到一处驿站,便直接换马! 这一路,天启皇帝是归心似箭,张静一跟着这个嗷嗷叫的家伙,实在觉得受不了,何况……这后头,还押着一个皇太极呢! 皇太极被捆在一匹马上,由一个瘦弱一点的护卫骑着马押着他,也一路尾随。 终于,张静一忍不住了,道:“陛下,臣实在受不了了,这京城就在眼前了,我们还是歇一歇吧。” “不成!”天启皇帝焦急的样子道:“朕要赶紧回宫,长生已有许多日子不曾见朕了,定是对朕日思夜想,这孩子怎么能这么久不见父亲呢……就要到了,你忍一忍!” 张静一心里想吐槽,可见天启皇帝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终究还是忍住了。 . 第二百八十五章 登基 天启皇帝与张静一踏马而行,越是靠近京城,越是发现这里变得异样起来。 这附近的守卫,明显的森严了许多。 若不是张静一穿着飞鱼服,沿途巡检和兵丁不敢盘查,只怕这一路没这么容易。 天启皇帝不喜欢大量的随扈跟着,他更喜欢自在一些。 偶尔,回头看一眼绑在马上的皇太极,他便觉得很幸福,嘿嘿的傻笑,眼里露出来的,是一股说不清的邪恶气息。 皇太极已渐渐适应了被俘的生活。 人就是如此,在逆境之中,总能慢慢去适应。 他从起初的时候,一口饭也不吃,摆出一副要干脆饿死的模样,却随后,又大快朵颐,吃起东西来,吧唧吧唧的响。 他的头许久没剃了,所以开始长出了寸长的头发来,后头的猪尾辫子,便索性放开,披头散发。 聪明人就是不一样。 至少皇太极并不吵闹,也绝不会瞎折腾,很安静的样子。 自然,若是天启皇帝询问他,他也会桀骜不驯地回几句,这事关着自己的尊严。 等抵达了京城的时候,却见这里的卫戍便更加的森严了。 天启皇帝心里不免奇怪,便对张静一道:“朕才几日不在,京城就已如此了吗?” 张静一脸上透出狐疑之色,皱了皱眉道:“倒像是有什么变故,陛下,要不要让人提前去知会一声为好?” 天启皇帝立即摇头道:“不必啦,朕这一路披星戴月的……便是急着回宫,若是等人来迎驾,又不知要耽误多少时候。张卿,咱们入城吧。” 其实绝大多数的百姓,都被挡在了城外,城内不允许随意出入。 门前一队队的京营官兵,或是按刀,或是提着鞭子,喝退人群。 张静一几个大喇喇地打马排众而出,这几个京营的人见为首的一个人穿着钦赐麒麟服,便连忙行礼。 张静一坐在马上,呵斥道:“城中出了什么事,为何不允许百姓入城?” 这为首的一个百户连忙道:“城中有读书人滋事,煽动民变,厂卫正在弹压……我等奉命,为了遏制事态……” 张静一和天启皇帝面面相觑。 张静一便道:“你是说读书人反了吗?” “这……”很明显,这个百户也是个墙头草,现在里头的局势不明,现在就说城内的读书人反了,这难道不是找死吗?说不准到时人家翻了盘,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他这‘阉党’。 经过内心的一番衡量,百户连忙摇头道:“不不不,卑下绝不是这个意思,卑下的意思是……” 张静一见他手足无措,便知道这家伙要和稀泥了,于是冷笑道:“哼,不必解释啦,让开,我们有重大军情,必须立即进城。” 这百户如蒙大赦,连忙站到了一边。 对方腰间是绣春刀,身上穿的乃是钦赐麒麟服,虽然看上去年轻,可至少,也是千户以上的人物,而且又是锦衣卫,自然不是他区区一个京营百户可以相比的。 门洞内的士卒也纷纷退让到一边,于是门洞大开。 天启皇帝与张静一没有多言,直接打马进去。 只是过了门洞,张静一却是忧心起来,于是忍不住对天启皇帝道:“陛下……我怎的会有不好的预感呢?” 进了城,天启皇帝反而气定神闲了,他这一次去辽东,可谓是耍足了威风。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单纯的对人宽厚,是没有用的,因而自信满满地道:“无妨,怕个什么,难道还有人想夺位不成?朕又非汉献帝,海昏侯,谁敢做曹操?” 说着,神气十足的样子。 骑马又行了几条街,却见远处人头攒动,许多人纷纷热切地朝着一个方向去,人们七嘴八舌。 “信王殿下出来了,信王殿下出来了,信王殿下眼看着京中出了乱子,这是要出来主持大局了。” “这下就好了,咱们的心也就定了,听闻信王节俭爱人,礼贤下士,为人也很宽厚,有他在……那便好极了。” “这几日人心惶惶,若是再没有人主持大局,真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家里那婆娘,一直劝说到南京去,说是南京安全一些,免得这里出了什么事,惹来弥天大祸。” “听说还打死了几个锦衣校尉……” “我看信王要登基了……” “就是不知宫内之中……是什么主意,说不准那九千岁狗急跳墙……大加杀戮呢?” “什么九千岁,他就只是一个太监,先帝在的时候便罢,大家自然都遵从他,可是如今先帝不在了,他魏忠贤有什么样的胆子,就算他肯杀人,下头的那些攀附他的阉党们,难道就不怕亲王秋后算账?信王乃是龙子龙孙,魏忠贤再如何,也只是一个阉人。现在信王殿下众望所归,真要厮杀起来,还真不定有人敢为那魏忠贤拼命呢……我看……魏忠贤见着了信王殿下,也得乖乖地跪下去。” 天启皇帝听了,不禁目瞪口呆。 这是怎么回事,还真有曹操? 张静一也是大惊,脸色不禁凝重起来,低声道:“陛下还是速去新县,在那里,自有千户所的人保护,臣带几个人,先去探探风声,看看出了什么事。” 天启皇帝则是冷笑道:“不用,朕也想亲自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天启皇帝显然勃然大怒,眼前的事是小,在张静一面前丢了面子是大。 他自以为自己是铁桶江山,又有魏忠贤镇守于此,万万料不到,自己才离开京城几天,就出了这样的事。 ………… 此时,信王府大门已经打开了。 事情已经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局面,这就让朱由检必须立即做出决定。 若是继续不管,那么外头的厂卫势必大举报复,这里的读书人和寻常的看客百姓,早已被厂卫围堵在几个街口,说不准一声令下,便是血流成河。 继续无动于衷,只怕天下人要对自己大为失望。 思量了片刻,信王朱由检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命王承恩道:“取孤的礼服来。” 于是王府开了中门,里头一个个护卫鱼贯出来,而后又有众宦官众星捧月一般,拥簇着穿着蟒袍的朱由检走出来。 外头众人一见到朱由检,于是大受鼓舞,纷纷欢呼:“千岁……” “千岁……” 这千岁的声音,络绎不绝,轰然一般,不断地传导到大街小巷。 那原本已做好了弹压准备的厂卫緹骑、番子、校尉、力士们,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在此的千户官,和宫里来的太监紧急商议,一时急得跺脚。 那王欢一见朱由检出来,终于站了起来。 只是他站起来的时候,膝盖已失去了知觉,打了个踉跄,一旁的弟子忙是将他接住。 朱由检也快步上前,将他搀扶住,紧接着,朱由检眼里的泪水要夺眶而出,似乎很有触动一般,道:“先生……何苦如此?” “为了天下。”王欢回答。 朱由检道:“就请先生带人散去吧。” 王欢摇头:“信王不出,奈天下苍生何?如今国无主君,国也赖长君,殿下乃是贤王,天下皆知,正是众望所归之时。咱们的陛下,听信了魏忠贤与张静一的奸佞之言,如今生死未卜,国家危难就在此刻,社稷已风雨飘摇,人心浮动,内忧外患啊。这个时候,信王当以列祖列宗为念,以江山社稷为重,立即出面,主持大局。如此……学生人等,纵万死也甘愿了。” 朱由检听的更是流泪。 王欢这番话,何尝不是他的心思呢?他早看现在的朝堂不顺眼了,皇帝昏聩,望之不似人君;阉党横行,杀戮大臣;宵小之辈,列于庙堂,豺狼遍地,侵害百姓。 深吸了一口气,他终于道:“事已至此,孤王别无他念……” 说罢,他后退一步,整了整衣冠,便郑重其事地朝王欢作揖,行了一个礼:“先生德高望重,求告多日,孤王竟还在王府之中称病不出,实在惭愧,先生……辛苦啦。” 这一礼,让王欢心里汹涌澎湃。 显然,他所希望的天子,就该是这样的人。 其他的读书人见信王如此,纷纷备受鼓舞,一个个朝朱由检行礼:“请殿下念及苍生,主持大局。” 朱由检站直身体,而后拂袖道:“随孤王来。” 他随即,踏步前行,跟着他的人越来越多,再加上王府的护卫,也列队尾随,一时之间,便以朱由检为首,聚集了浩荡的队伍。 这人流随着朱由检到了街头。 而这里……一些锦衣卫緹骑和校尉见状,也有些慌了。 朱由检率先上前道:“你们要加害百姓吗?” 校尉、力士们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倒是有千户上前,忙不迭地朝朱由检行礼道:“卑下锦衣卫千户刘文,见过殿下。” 朱由检皱眉道:“你们要做什么?” “卑下人等,是……是来保护殿下。” ………… 看了留言,又骂水,老虎回头看了一眼,剧情很快呀,一点都不水。今天还有三更,老虎尽力写快一点,那啥,双倍月票,求月票。 . 第二百八十六章 进入宫中 这刘文原本还杀气腾腾。 死的几个锦衣卫,都是东城千户所的,是他的部下。 这还了得? 可当信王过来的时候,刘文顿时胆怯起来。 这可是天潢贵胄,是天启皇帝的亲兄弟,是明光宗景泰皇帝留下来的唯二血脉。 倘若天启皇帝当真驾崩,或者是遭遇了不测,这北京城里,除了长生殿下之外,信王朱由检,便是天启皇帝血脉最近的人了。 更何况,信王的恩宠,是人所共知的,坊间一直都在传言,至少在长生殿下生下来时,大家都知信王朱由检乃是天启皇帝的继承人。 这可是真正的亲王,而且和寻常的藩王不同,是有着巨大声望的龙子龙孙。 在这信王朱由检的面前,就算是九千岁在此,也绝不敢倨傲的。 刘文弓着身,朝着信王朱由检行礼,这后头的锦衣卫校尉和緹骑们见刘文如此,气势一下子便弱了。 “保护孤王吗?”朱由检皱眉,眼眸则是不屑地看了一眼刘文。 朱由检的性情和天启皇帝完全不同,天启皇帝重用厂卫,而朱由检却是厌恶厂卫,对于这些厂卫的鹰犬,他历来是不屑于顾,甚至认为自己的皇兄借这些鹰犬来治理天下,才是现在建奴猖狂,流寇四起的原因。 刘文垂着头,不敢抬起来,只是答道:“是,是……卑下生怕这些乱民……” 听到此处,朱由检的厌恶更甚。 他勃然大怒,抬起手,便给了刘文一个耳光。 啪…… 刘文吃痛,连退三步,捂着自己的腮帮子,疼得眼泪都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可此时,他却无可奈何,只能连忙跪下,战战兢兢地道:“卑下万死,恳请殿下恕罪。” 朱由检身后的读书人们,顿时大喜,个个都激动起来。 这时,便听朱由检振振有词地道:“在孤王门前的,无一不是国家栋梁,自太祖高皇帝开始,国家便养士迄今有两百五十年,两百五十年来,正是这些栋梁为国筹谋,为列祖列宗们代治天下,大明能长治久安,也正是仰赖这些忠义之士。你竟说他们是乱民?他们若是乱民,你们这些搜刮民财,与民争利之人又是什么东西?当今天下,纲纪败坏就败坏在你们的手里,祖宗的基业,也是毁在你这等人的手里!” 这一番振振有词的话,顿时鼓舞人心,甚至令读书人们都兴奋得欢呼起来。 不少看客似乎也受到了感染,纷纷叫好:“千岁!” “千岁!” 朱由检顿时脸涨得通红,他第一次感受到众望所归的滋味,此时再看跪在地上的刘文,只是瑟瑟发抖,显然也已吓着了。 刘文后头的一些緹骑和校尉,此时哪里还敢站着,纷纷拜下,大气不敢出。 朱由检便昂首,不过他没有表现出志得意满的样子,却只显得自己大义凛然。 他随即回头,却见那王欢还跟在身后,便感慨地道:“刘先生,国家到了这个地步,你们受苦啦。” 王欢心里激动无比。 自从阉党登台,尤其是经历过最糟糕的天启五年之后,他王欢朝思暮想的,不就是今日吗? 皇帝昏聩,阉党当权,鹰犬四出,百姓已是苦不堪言。 而今……他日思夜想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够出一个圣君,宽厚大度,礼贤下士,重用那些道德高尚的人……这才是天下人的期望啊。 王欢此时禁不住红了眼眶,深深朝朱由检作揖行了个礼,才道:“殿下,时间已耽误不得了,恳请殿下,速速进紫禁城,拜见诸太妃与皇后娘娘,早定大局。” 虽然激动,可王欢这样的人,此时却是冷静的。 眼下这个局面,一旦开始,就没办法停止了,必须得趁着这些阉党分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趁热打铁! 当然,现在就想登基,是不可能的,皇帝还生死未卜呢!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效仿代皇帝那样暂时称帝。 就算是最坏的结果,也可以达成妥协,在无数军民百姓的众望所归之下,得到太妃和张皇后的支持,暂时以宗亲的名义摄政! 那身份有问题的长生殿下,固然还可以敕封为皇太子,可以后怎么样,却等朱由检得到大权,铲除了阉党之后,再另行处置。 朱由检听了王欢的话,立即会意,随即道:“孤王去见太妃。” 说罢,抬腿便走。 锦衣卫们自是不敢阻拦。 王欢便大呼道:“奸党势必要阻挡信王殿下,若是信王遇害,我等便是千秋罪人,诸公,何不随殿下同去。” “同去,同去。” 有人激动莫名,一副慷慨的样子。 也有人纯粹是好事者的姿态,这是多难得的事呀,这么大的瓜都不吃,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也有一些人,护在朱由检的左右,这些人竟都是朝中的臣子,虽然地位并不高,可此时……若是表现出从龙的姿态,将来的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浩浩荡荡的人流,如开闸的洪水,锦衣卫的緹骑和校尉们看得目瞪口呆,也无可奈何。 反而那东厂的番子们,倒是试图想要阻止一下,却很快就被截住,与追随朱由检的人,推搡起来。 当然,真正可虑的,却是信王卫。 信王的卫士见状,早已集结起来,任何藩王,都有护卫,在明初的时候,卫士甚至有数万人的规模,只是到了现在,许多卫队已成了空架子。 可哪怕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至少信王这边,保护他的卫队便有三五百人。 三五百人在大明可能只是沧海一粟,可在这京城,一群正规的军马,就很不简单了,至少对于一群东厂的番子,却是绰绰有余。 朱由检神采奕奕,带着人流,一路步行,很快便到了钟鼓楼,有人道:“去午门。” 可朱由检却是不露声色,踱步往大明门去。 午门是寻常人进出宫禁的场所。 而大明门则不一样,只有皇亲贵胄,或者更严格的意义来说,是皇帝和皇后才允许出行的,其余人想要出入,都必须得到恩准。 而现在的这番举动,不啻是信王朱由检直接告诉大家:不装了,我摊牌了,孤王打算孤注一掷,谁拦我,谁就死! 于是王欢等人更是振奋不已,他们突然察觉到,这一向温良恭谦的信王殿下,也绝不是一个简单之人。 这浩大的人流,一眼看不到尽头。 当天启皇帝和张静一一行人,匆匆抵达这里的时候,已发现座下的马已成了妨碍。 于是,天启皇帝和张静一不得不下马步行。 被这巨大的人流所包裹,犹如两叶扁舟。 张静一死死地拽着天启皇帝的大袖,低声道:“陛下,小心……我看……这里很危险,不如立即去调兵。” 天启皇帝却是不以为然地道:“宫里有魏伴伴呢,不怕。” 耳边,有人络绎不绝地道:“保护信王殿下入宫……” 又有人道:“铲除阉党。” 听到这里,天启皇帝的脸已骤然黑了起来。 他心里不免嘀咕,魏伴伴的名声这样坏? 张静一便笑了笑道:“魏哥……怎么弄的天怒人怨啊,陛下………为啥大家都痛斥魏哥呢……” 就在此时,只听一旁又有人怒骂道:“诛杀张静一党羽!” 张静一:“……” 张静一的脸也一下子黑了。 天启皇帝更是已气得脸色阴沉。 便听张静一道:“陛下,这人群之中,混杂着诸多恶徒,这些人……坏人心术,妖言惑众,万死难恕。” 天启皇帝绷着脸,倒没有一时怒极暴起,而是低声道:“走,挤到前头去看看。” 张静一眼尖,见混杂在人群之中的,不少都是纶巾儒衫的读书人,心里便冷笑,接着身姿灵敏地随着天启皇帝挤到前头去。 而后,他们便看到了在众人簇拥之下的信王朱由检。 这一路过来,天启皇帝和张静一都是风尘仆仆,脏兮兮的,尤其是天启皇帝,辽东那地方天寒地冻,脸都好像冻着了,通红通红的,早已和此前面目全非,若是不仔细辨认,还真是认不出的。 此时……已至大明门。 一群宫中禁卫见这边闹得厉害,顿时惊着,正要关门,只是这宫门厚重,关门的速度缓慢。 于是,许多人便冲进去,纷纷大喝着道:“不得关门,信王在此,你们不要命了吗?” 禁卫们一时慌乱不已,关又不是,不关又不是。 信王朱由检则走上前,大义凛然地道:“孤王要入宫拜见诸太妃,难道你们要将孤王拒之门外吗?” 于是守备只好来见礼,道:“殿下,卑下只是奉旨行事。” 朱由检便冷冷地看着他道:“皇兄沦落辽东,生死未卜,你奉的是谁的乱旨?” 这守备吓了一跳,又见朱由检人潮汹涌,便只好道:“此宫禁之地,卑下见这里的乱民……” 他说到乱民,却见朱由检冷哼一声,目光冰冷地盯着他。 于是这守备猛地吓了一跳,大气不敢出了。 ………… 还有两章,求月票。 . 第二百八十七章 告慰祖宗之灵 要承担的风险不小,可动用内丹,却能让妖族武者实力大增。 血炼在这个时候把内丹吐出来,可见他疯狂到了什么程度,也难怪巴鹤等人那么惊恐。 血炼身份非同一般,如果他动用内丹还是败于杨开手上,那么血蛟领主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那是一位实力丝毫不逊于赤月的顶尖强者,他若动怒,整个帝辰都会一片黑暗! 可若是血炼赢了,以他现在的疯狂,杨开的下场必定好不到哪去。 巴鹤,昱熊和扇轻罗怎会袖手旁观? 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在血炼施展出内丹中蕴藏的本源之力之前,阻止他!这样才有可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三人的动作不可谓不快,本就只间隔了百丈距离而已,以三人的水准,只是瞬息便赶到了战场。 巴鹤张嘴,正欲当个和事老,劝解两人停手,可话还没说出口,忽然一声高昂的叫声自杨开体内传出,那声音响起的同时,一股匪夷所思的力量弥漫开来。 强如巴鹤,竟也有些心中战栗的感觉。 他到嘴边的话卡在了喉咙里,眼神惊骇地望着杨开,眼角抽搐起来。 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刚才那高昂的叫声,应该是…… “龙吟!”寝宫中,赤月花容失色,霍地起身,美眸泛起了异样的光彩,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即便是以虚王两层境的修为,当那声音传来的时候。她依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是本能的敬畏,与实力无关。 赤月身负了一丝天月魔蛛的血脉,所以她才能修炼到虚王境的程度,所以她才那么看好吸收了天月魔蛛本源之力的扇轻罗,不惜以领主之尊,收扇轻罗为义女,大力栽培她。 她期待有朝一日,扇轻罗能将天月魔蛛的雄威重新带到这个世上,重见上古时期。天月魔蛛的强大。 天月魔蛛是上古异种。是及其恐怖的妖兽。 但与传说中的上古圣灵相比,还是有些差距。 在上古圣灵之中,又以龙凤为尊! 可惜,这种强大的圣灵。早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有最古老的典籍才能一见它们遮天避地的身影和及其夸张的描述。 那些只存在于传说当中的上古圣灵。严格来说也算是妖族,只不过……它们是天生的妖族皇者,是每一个妖族都要顶礼膜拜的存在。 赤月以为这些上古圣灵早已绝迹。 可是在她的行宫里。她却忽然听到了最纯正的龙吟之声。 直冲九霄,震耳欲聋,让她体内的那一丝天月魔蛛的血脉都在战栗畏惧。 她不再迟疑,身形一晃,便从寝宫里消失不见,急速地朝战场处奔赴过去。 她知道血炼这一次麻烦大了! 阁楼外,杨开神情冷漠,深吸一口气,放弃了对自身体内那股神秘力量的压制,让它爆发了出来。 龙吟震天,金光耀眼中,一条巨大无匹的金色身影忽然从杨开体内游窜出来,那身影遮蔽了天空,散发出浓浓的威严,两只比房屋还要大的眼睛也是赤金之色,另人望而生畏。 它摇头摆尾,悠一出现,便没有丝毫停顿地直朝血炼扑了过去。 血炼呆住了,一身的疯狂气息仿佛烈焰被浇了一盆凉水,瞬间湮灭。 在他失神的刹那,金色巨龙的身影已经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将他面前的内丹咬住,吞入腹中,旋即返回到了杨开的头顶上,俯瞰下方。 “不可能!”弥天失声叫了起来,眼神呆滞茫然地望着那金色的巨龙,被这突然出现的身影震惊的无以复加。 “圣龙!”昱熊险些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浑身剧烈地颤抖。 巴鹤无言地望着面前那震撼人心的场景,仿佛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扇轻罗的美眸绽放出异彩,背后忽然浮现出一只如白银浇筑而成的八脚巨蛛的虚影,对抗着那浓浓的龙威,那巨蛛有房屋大小,虚影几乎凝为实质,额头上有弯月标志。 天月魔蛛! 在场诸人,也只有她,处境要好上一些。 一来,她出身人类,龙威对她的压制最小,二来,她身负了天月魔蛛的本源之力,有些龙威对抗的资本。 绕是如此,她也被突然从杨开体内窜出来的金龙震惊到了。 全场鸦雀无声,血战戛然而止,唯有粗重的喘息此起彼伏。 杨开抬头看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淡淡地望着血炼道“不好意思,这家伙好像对你的内丹很感兴趣的样子,我没压制住!” 血炼的脸色灰败至极,眼中的骄傲如倾斜的万丈大厦,轰然倒塌,化为一片废墟。 这一战,杨开从内到外,从身体到心灵,将他鞭挞的体无完肤! 在那龙威的恐怖压制下,他连将自己的内丹收回的念头都没能升起。 “够了!”一声娇喝忽然传出,虚空之中,蓦然多出一位美妇的身影,她凌厉的目光扫视全场,最终定格在金龙身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饱满的酥胸夸张地起伏了一下。 “义母!”扇轻罗和昱熊连忙呼喊了一声。 “大人!”巴鹤恭敬行礼。 杨开眼帘一缩,神念在这美妇身上转了一圈,却骇然发现,自己根本瞧不出她的深浅。 这是一位虚王境的强者! 对方的身份呼之欲出,无疑就是这行宫的主人,赤月! 这不是杨开第一次见到虚王境的武者,他以前与鬼祖相处过一段时间,但是赤月给他的感觉,却比鬼祖要恐怖的多。 毕竟,鬼祖只是个虚王一层境,而赤月已经到了两层境。 一层小境界的差距,已是天壤之别。 “小子杨开,见过赤月前辈!”杨开抱拳,朗声喝道。 赤月直到这时,才将目光投到他身上,轻轻颔首“你也算是我行宫的客人,不用多礼了。” 杨开咧嘴一笑,洒然道“小子仰慕前辈威名已久,本应主动拜访,奈何小子身份低微,无颜面见前辈,还请前辈见谅。” “无妨,本宫来见你也是一样。”赤月淡淡回道。 “义母,这次的事……”扇轻罗眼见赤月对杨开的态度似乎不冷不热,不禁芳心一慌,以为她在责怪杨开,连忙便要为杨开开脱几句。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赤月挥手打断了她,并没有给她机会,凤眸微眯着,居高临下地俯视杨开,轻启朱唇道“这一战已分出胜负,你是不是该把人家的内丹还回去?” “要还回去么?”杨开眉头一挑,露出意外的神色。 “你不会想着赶尽杀绝的。”赤月缓缓摇头,“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真这样做了,会是什么后果。” “小子还真不知道,还请赤月前辈教我!”杨开大咧咧地望着赤月,似乎一点也没有惧怕的意思。 巴鹤浑身冷汗直冒,弥天只觉得自己脚底板都在抽筋,昱熊也忍不住打起来寒战…… 居然有人敢跟大人这么说话,这小子是不是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啊! 激怒一个领主级别的强大妖族,对他有什么好处?他难道就没有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想法? “小混蛋!”绕是赤月心性休养不错,也被杨开的猖狂给气乐了,想了想,神色温和道“本宫给你面子,你也要给本宫点面子,怎么说我也这么大把年纪了,话说多了也疲的很。” “前辈很老么?小子倒是觉得前辈风华正茂,丝毫不比那些二八少女差到哪去呢。”杨开讶然。 巴鹤等妖族强者顿时在风中凌乱了…… 一个个都看怪物一样看着杨开。 这是在调戏领主大人吧?这绝对是的吧? 普天之下,居然还有人敢调戏领主大人? 小心翼翼地朝赤月望去,巴鹤等人诡异地发现,领主大人居然没有丝毫动怒的意思,反而还露出了一抹怪异的微笑,似乎很受用,冷哼道“人类果然油嘴滑舌,怪不得轻罗会对你情根深种,你就是这么把她骗到手的吧?” “前辈这话说错了,晚辈是用人格魅力征服了轻罗,倒没有什么花言巧语。”杨开一脸正色地摇头。 “猖狂!”赤月抿嘴微笑起来,须臾,她收敛笑意,正色道“不过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能在我的行宫里太过放肆,血炼真要有什么闪失,本宫没法跟血蛟交代,把内丹还给人家吧,就当本宫欠你一个人情。” 杨开眼帘微眯,斜睨了那边脸色苍白的血炼一眼,有些不情不愿的样子。 “不用他还!”血炼忽然爆喝一声,“只是一道圣龙残影,还束缚不到本公子的内丹!” 这般说着,他把口一张,猛地吸气。 高昂的龙吟声再度响起,一道血红的光芒忽然从金龙体内激射出来,被血炼吞入腹中。 他轻而易举地收回了自己的内丹! 金龙暴怒,好一阵龇牙咧嘴。 “人类,刚才只是本公子大意了,你以为凭借这样的残影就能胜过本公子?你太小瞧我了。”血炼一脸不服输的表情,但已没有了之前的轻蔑,反而眼中一片忌惮之色。 无论他承认还是不承认,杨开的实力一点都不逊于他。。 。阅址 第二百八十八章 朕反对这件事 可现在,看着这些气势汹汹的人,某种程度,魏忠贤也希望能够做一次‘评估’。 究竟在这朝中,有多少大臣是他的死党? 只是对于这个王欢,魏忠贤却是表现出来了不屑于顾。 这个人……不是大臣。 你是什么东西! 他森然地扫视了王欢一眼,暗暗记下此人。 却在此时,朱由检终于从享殿中出来。 他穿着蟒袍,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一脸庄重的样子,让人远远看去,很是贵重。 黄立极等人便连忙朝朱由检行礼。 其余大臣自然纷纷抱手:“见过殿下。” 当然,朱由检却对大家没有多费眼神,而是眼眸死死地盯着魏忠贤,看他的动作。 魏忠贤显然是不情愿行礼的,一旦行礼,就落了下风了。 可朱由检之所以敢入宫,其实也是吃定了如此,他魏忠贤再如何,也只是一个奴才,就算再怎么恨得自己牙痒痒,不给自己行礼,也是不敬。 就在尴尬的时候,朱由检淡淡道:“魏公公,孤王听说,外间人都叫你九千岁。” 魏忠贤皮笑肉不笑地道:“坊间流言,不足为信。” 大臣们一声不吭,屏息地看着二人,其实除了铁杆的阉党,或者是铁杆的‘从龙’之人,绝大多数人都是举棋不定的。 他们更希望的是,哪一边赢,他们就站哪一边。 这当然是首鼠两端。 可身为大臣,不首鼠两端,早就死了不知多少次了,高风险才有高收益! 而对于能来此的不少大臣而言,他们本身就有高收益,为何要冒着高风险? 此时,朱由检笑了笑道:“九千岁……比孤王还大八千岁,方才孤王告急列祖列宗,心里就在想,我大明已经如此不济了,龙子龙孙,竟不如一个阉人。” 这话……几乎等同于撕破了脸皮。 魏忠贤听罢,一愣,他现在算是掂量出来了,朱由检这是下定了决心,没有给自己留后路了。 魏忠贤此时只好朝朱由检作揖行了个礼,笑呵呵地道:“奴婢给殿下见礼。” “不必多礼啦。”朱由检淡淡道:“今日孤王入宫,除了祭祀列祖列宗,却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当初皇兄出山海关的事,你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可曾知情吗?” 魏忠贤立即就摇头道:“不知。” “那么……”朱由检突然脸色一变,厉声道:“魏忠贤,你可知罪!” 此言一出,许多人胆寒。 魏忠贤其实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没有和自己党羽商量好应对之策,就直接面对朱由检的暴击。 他深吸一口气,气定神闲的样子道:“殿下,不知奴婢,何罪之有?” 朱由检冷笑道:“你常伴皇兄左右,皇兄被逆贼张静一蛊惑,带去了辽东,而今还生死未卜,你竟不知情,这是失职。除此之外,你还肩负着东厂提督,可是……对这件事,居然毫无察觉,以至皇兄出关,生死不明!倘若皇兄当真有失,那张静一罪无可赦,那么魏公公……只怕也难逃关系。” 这一声大义凛然的呵斥,让似王欢这样的人,心里畅快无比。 正义战胜邪恶的时候,在他们看来似乎到了。 可是黄立极和孙承宗等人,则心里都皱眉起来,他们没想到,这是直接撕破了脸皮,若是如此,这魏忠贤的性子,未必肯轻易就范。 尤其是孙承宗。 他的内心深处,对朱由检不由得有些失望。 起初他是很看好朱由检的,可自从经历过新县之后,他开始察觉到……事情远不只这样简单。 这倒不是他从前愚蠢,只不过新县给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朱由检此时的举动,在他看来,更像是一个假装自己是成人的孩子。 魏忠贤则抿抿嘴,不做声了。 朱由检继续道:“现在内忧外患,诸卿认为,应该怎么办?” 于是,忙有人上前道:“国家危难之际,需仰赖长君,如今皇子年幼,下官以为,当以皇子为太子,入居东宫,国家大政,暂时由宗亲节制,以防不测。” 朱由检一副细听的样子,可眼睛依旧不敢离开魏忠贤。 魏忠贤则是面带着微笑,却也毕恭毕敬的样子看着朱由检。 此人说罢,便沉默起来。 朱由检慢悠悠地道:“大家以为呢?” 可还是沉默,哪怕是当初跟着从龙之人,现在看魏忠贤在场,竟也开始有些迟疑了。 朱由检不耐烦起来:“大家就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殿下……”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 还是王欢。 见大家都不敢轻易表态,王欢知道,自己该有所作为了。 他站了出来,振振有词地道:“现如今,民望在殿下这里,殿下摄政,乃是理所应当,若是殿下不代政,难道让异姓代政吗?若是当今皇帝陛下有尚在……他得知了京城的情况,也一定希望殿下代政,为大明守住江山社稷,以免有宵小之徒,觊觎九鼎!这紫禁城之外,无数的士民都在等着消息,他们一个个……” “噗嗤……” 这不合时宜的喷笑,直接打断了王欢的话。 其实……若是有人义正言辞的跳出来反对王欢倒也罢了。 可偏偏,这却是喷饭一样的笑声。 这…… 王欢皱眉,顿时暴怒,他可以被人驳斥,但是容不得被人羞辱。 王欢立即冷冷地大喝道:“是谁在笑?” “是我……” 一声落下,终于……角落里,一个年轻人慢慢地踱步走了出来,带着从容和淡定出现在众人眼前。 大家纷纷看去。 一下子…… 许多人的脸色开始变得古怪起来。 似乎……很多人以为自己看错了。 以至于黄立极连忙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再要去看的时候。 却听到一声震天般的咆哮,这却是王欢发出的。 王欢勃然大怒,他自诩自己是有名望之人,便是信王殿下,也称呼他为先生,他说话,对方竟然大笑,实在可气可恨! 而且看对方的样子,不像什么重臣,他心里想,这定是阉党的走狗了。 于是,王欢咆哮起来:“何故发笑?” 这青年人声音平和地道:“不要误会,没有侮辱你的意思,只是……方才你说,皇帝若是还在,知道了京城的情况,也一定希望信王代政,我一时没憋住,所以笑了。” 王欢:“……” 这可笑吗? 可笑吗? 王欢已是气得想要跳脚,他一下子就认定了,这定是眼前这个小阉党想要故意羞辱他呀! 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此时气氛的异常。 毕竟……眼看着胜利在望,这个时候,任何人阻止信王代政,都等同于是他的死敌。 于是他冷若寒霜地盯着这年轻人,冷冷地道:“这有什么可笑的?你这阉贼,定是心怀不轨。” 这青年人又乐了。 心怀不轨…… 这四个字,本来一向只有他给人扣着帽子的。 毕竟,他是朱由校,是天启皇帝。 可当看到一个老头儿,手指着他,怒气冲冲地呵斥他心怀不轨,别有所图,这……不乐也不成啊。 天启皇帝又笑了,这一次是捧腹大笑,一面笑,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哈哈……哈哈……不成啦,真不成啦,你别说话,你一说话,我便乐得厉害……哈哈……” 这一下子,王欢已是气炸了。 这是奇耻大辱啊。 自己说一句,他就笑一次,如此肆无忌惮,是分明没有将老夫放在眼里,这是故意要给老夫难堪! 王欢很认真,他毕竟是大儒,自恃身份,觉得跟这样的无名小卒多话,都是浪费自己的口水,于是冷冷道:“看来,你是反对信王代政……是吗?” 他这话,显然别有居心。 你这年轻人好不晓事,老夫奉劝你好自为之。 有本事,你就直言反对,倒要看看……到时你是个什么下场。 天启皇帝这一下子倒是不笑了,突然站直了身体,凝视着王欢,他的身上,突然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压迫感。 顿了顿,天启皇帝一字一句地道:“不错,我反对这件事!” 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似乎与生俱来的威严! 王欢有点懵,这事儿,连魏忠贤……都不敢直言反对,定会想其他的借口来否决。可眼前这个年轻人,这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他正开口想说点什么。 这时,天启皇帝身后的一个穿着钦赐麒麟服的人,也站了出来,冷冷地看着他,大义凛然地道:“我也反对。” 王欢瞳孔收缩,他忙看向其中一个侍郎,这侍郎和他一样,也都是入宫‘从龙’的,这侍郎慢悠悠地站出来,也跟着道:“我也反对。” 王欢一时眩晕起来。 他也反对? 他到底站哪一边的?今日清早,这个侍郎不还跑去信王府,请信王出山吗? 只见此时,又有人站了出来,这人……乃是黄立极,内阁首辅大学士。 他脸色显得很怪异,不过却还是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地道:“老夫也反对。” ………… 第五章送到,每天五章,一万五千字,风雨无阻,月底了,双倍月票,求月票啦。 . 第二百八十九章 臣弟见过皇兄 但凡是内阁大臣,一般情况之下,是不会急着反对的。 毕竟,他们的地位,没有必要立即站出来。 而黄立极表态之后。 孙承宗也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老夫也反对。” “我反对!” “我反对。” “除非从我尸首上走过去,如若不然,绝不让你这奸臣贼子的奸计得逞。”崔呈秀大义凛然地道。 “反对。” 反对之声此起披伏! 这就有点令王欢始料未及了! 王欢本来以为,大势所趋,这衮衮诸公见了外头的声势,一定会权衡利弊。 何况,随来的还有这么多从龙之臣,有这些人作为骨干,必然能逼迫朝中诸公就范。 这是一场正义与邪恶的对决,魏忠贤再怎么权势滔天,终究也只是一个阉人,这些人……理应会绝大多数都站在信王殿下一边的。 只是这络绎不绝的‘我反对’却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其实当天启皇帝站出来的时候,就大局已定了。 王欢乃是大儒,并没有入朝,当然不知天启皇帝是什么样子。 可黄立极等人一见陛下竟生龙活虎地站了出来,起初的时候,通过容貌还无法辨认,毕竟天启皇帝穿着这武官的衣衫,而且一路风尘仆仆,相貌也微微有些改变,实在跟他们印象中的皇帝陛下相差太大了。 可这声音,还有性子,却是骗不了人的。 陛下……回来了…… 他没有出关? 又或者是…… 无数的猜测,已盘绕在所有人的心头。 而这个时候,却听那王欢还在大义凛然的瞎咧咧,换做是任何人……都只是觉得此人吵闹。 那些从龙之人,已是个个脸色铁青,就好像见了鬼似的! 他们此时魂不守舍,哪里还有半分愿意听这王欢聒噪的心思,只恨不得立即打破王欢的狗头。 最震惊的,就非信王朱由检莫属了。 朱由检本是面带微笑,带着天潢贵胄的威严,虽然心里略有几分慌张,可更多的还是期待。 他心里知道,自己距离这最后一步,只差临门一脚了,只要压制住魏忠贤,造成摄政的事实,那么接下来,便是正本清源。一步步的剪除阉党羽翼,提拔那些忠良臣子,最终让这大明回到正轨的时刻。 可当有人大笑,当他看到大笑的这个人时,朱由检窒息了。 意外来得太快。 让他猝然无备。 眼前这个人……正是他一直挂在嘴边的皇兄。 而这皇兄,穿着残破的武官官服,依旧还是从前那样,行为举止没有正形的样子。 朱由检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产生了。 莫非…… 这根本是计谋,是郑公克段于鄢? 表面上毫无心机的皇兄……其实深不可测…… 骤然间,他恐惧了。 恐惧得魂不附体。 于是,像是一下子失去了重心一般,他双膝一软,心中已是万念俱焚。 他的耳畔,依旧听到那王欢的咆哮:“端王贤明……” 这些话,从前听着有多顺耳,现在就觉得有多讽刺。 王欢啊王欢,你真是害人不浅啊。 朱由检已跪了下去,整个人匍匐在地,在这个时候,一切的妄想都已被打破,他心中不禁悲戚起来,而后,脑袋重重地磕在了这享殿前的砖石上,带着颤意道:“皇兄……” 这一声皇兄,终于打断了王欢的聒噪。 紧接着,大臣们便也纷纷拜倒,朝着天启皇帝道:“臣等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依旧乐呵呵的样子,目光却落在王欢的身上。 王欢这一刻,显然成了众矢之的,因为他太过于鲜明太过于出众。 所有人都卑躬屈膝,只有他还站着,他的脸色骤然间变得铁青。 陛下……这个人……是皇帝? 天启皇帝没有死? 那么…… 他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了,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则含笑道:“你继续说,我这皇弟,是如何的贤明了?” 王欢的脸,已露出了绝望之色。 他悲哀地看着一个个已拜在地上的大臣,便连那朱由检,也已匍匐在地,此时……心已凉了。 此时此刻,他比谁都清楚,他的所有的算计和期望,已全然烟消云散。 脑子不受控制般,一下子空了。 他嘴张得有鸡蛋大,如鲠在喉一般,一刹那之间,他生出了许多的念头。 天启皇帝跨前一步,慢悠悠地道:“方才,你不是伶牙俐齿吗?怎么到了现在,却是哑口无言?” 王欢依旧还伫立在原地。 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 天启皇帝厉声道:“尔是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悖逆君父,见了朕为何如此无礼?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读书人,你读了四书五经,天地君亲师也忘了吗?” 厉声的斥责,让王欢打了个冷颤。 他这时才想起什么,完了。 什么都完了。 他忙是颓然倒地,拜在了地上,臀部撅得老高,脑袋深深的埋下。 这是最标准的五体投地大礼,他幽幽地道:“学生……学生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便站到了这王欢的面前。 以至于王欢的脑袋,几乎和天启皇帝的靴子近在咫尺。 王欢无比恐惧起来,甚至身躯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这种不得不臣服,而后被人居高临下地俯瞰所带来的巨大的压迫感,令王欢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天启皇帝声音不高不低地道:“你一介读书人,不好好读书,为何四处鼓动?” 王欢心如死灰,在恐惧之后,又禁不住的悲愤起来,他急了:“学生……只希望还天下一个清明。” 天启皇帝此时已经不笑了。 其实这事对他而言,一点都不好笑。 若是眼前这个人得逞,可能自己儿子的皇位也要不保,而始作俑者,却是一个读书人。 天启皇帝冷然道:“这样说来,你觉得现在这天下并不清明,是吗?” 王欢身子颤抖着,可似乎此时,忍不住也横下了心,他振振有词道:“是。” “为何朕治理天下就不清明,到了朕的皇弟这里,便可以清明了?”天启皇帝说话之间,目光瞥了朱由检一眼。 朱由检大惊,忙道:“臣弟万死,请皇兄责罚。皇兄,请听臣弟解释,这一切……都非皇弟所愿,臣弟……臣弟……是被王欢人等……裹挟而来……” 王欢听到这里,顿时两眼一黑,他本是对朱由检抱有巨大的期望,可谁料到,转手,朱由检就毫不犹豫地将他卖了。 天启皇帝厉声道:“朕在和这姓王的说话。” 朱由检吓得忙是住口,而后继续诚惶诚恐地拜在地上,再不敢吱声了。 王欢心已绝望,凉透了,此时已经知道,自己绝无生路,索性…… 于是,他抬头起来,冷笑道:“天下内忧外患,建奴在辽东肆虐,是谁的过失?” “流寇四起,百姓们纷纷揭竿而起,难道这就是清明吗?” “朝堂之上,似魏忠贤和张静一这样的豺狼竟可当道,敢问陛下,天下生民,可还有一丝活路?” 他连番的质问,此时只想说个痛快,于是继续道:“国家到了这等地步,是谁的责任?陛下呢……陛下做了什么?陛下口口声声说要巡幸山海关,却跑去了辽东,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乃是九五之尊,非但不爱惜自己,也不顾及天下人的感受,一意孤行,以至现在京城里头流言四起,都说辽东的骄兵悍将已经谋反,建奴人已经开始大举进攻,辽东沦陷只在即日,他们将破山海关而入,京城已是岌岌可危……陛下啊……京城的军民百姓,尚且认为我大明守不住京城,可见现在朝政和纲纪已经败坏到了何等的地步,天下人对于陛下又失望到了何等地步,陛下这种种举动,何来清明?” 他说的大义凛然,倒是颇为痛快。 天启皇帝望着脚下的众臣,他当然心如明镜,虽然这些忤逆之言,只有王欢在说,可实际上,有不少人是认同王欢的。 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高高兴兴地随着信王朱由检来这紫禁城。 天启皇帝心中大恨,咬牙切齿地道:“好,你既都说了,这都是朕的责任,朕要问,该如何解决,难道没了朕,这种种的积弊,就可以轻易解决了吗?” 王欢这是已开始恢复了神智,随即慨然道:“当然可以,只要皇帝贤明,铲除掉朝中像魏忠贤和张静一这样的奸佞,裁撤掉镇守太监和锦衣卫,让贤明的大臣进入朝堂,任用道德高尚的人。如今海内虚耗,内忧外患,此时时务之要,理应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如此……自当扫清天下的阴霾,使这天下清明起来,到时再振作起来,天下军民,一心一德,那建奴人也就没有什么可虑的了。”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骤然觉得好笑起来,于是道:“你的意思是……只有如此,才可解决建奴之患?” 王欢理直气壮地道:“陛下,难道不是如此吗?”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马上第二更。 第二百九十章 请皇太极来说几句 王欢心里很愤恨。 这种愤恨来源于自己受到了羞辱。 他是大儒,名满京城。 某种意义来说,他放在后世,那应该是摇着扇子,优哉游哉的在电视中向人宣教的某名流或者教授。 皇帝固然是言出法随,可他呢?他的每一句话,说出来的应该都是至理。 可是自己这至理,作为天子的天启皇帝,居然露出的却是不屑于顾的表情。 于是,他怒了。 怒不可遏! 天启皇帝则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看来,只有让你这样的人入朝,天下就可以大治,对吗?” “不敢。”王欢正色道:“虽不敢自比管仲、乐毅,却比朝中这些蝇营狗苟之徒要强上几分。” 他说到此处,黄立极只能苦笑摇头。 孙承宗却下意识地看了黄立极一眼。 黄立极看到了孙承宗这不怀好意的眼神,顿时心里微怒,偏偏此时,想要讥讽,却是不合时宜,只好忍住,下次找由头骂他。 此时,天启皇帝又道:“那么,朕便让你去平建奴如何,朕将你送去锦州,你愿几年平辽?” 天启皇帝的话,当然只是玩笑。 可王欢一听,顿时大怒,他感觉自己受到了更大的羞辱,反正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撕破了脸,索性就说个痛快:“学生非武夫,此等冲锋陷阵的事,非学生所长。” 大意是,我宁死也不愿做贼配军那般的丘八。 天启皇帝心里笑得更冷:“这样说来,你为何又振振有词的说,你能平辽呢?” 王欢大义凛然地道:“治理天下,贵在良知,重在人心。而非是刀兵,若是陛下以王道治天下,任用了贤臣,百姓们都沐浴了陛下的恩德,人心依附,于是天下大治,这天下如尧舜之时,那区区的建奴……又算的了什么呢?自然是弹指之间,灰飞烟灭,他们虽是不通王化,却也能俯仰恩泽,不必陛下大动干戈,自然也就拱手来降了。” “正因为如此,孔圣人才提倡礼义,如今的世道,之所以如此,就如当初春秋之时,是礼崩乐坏的结果,陛下现在却开口建奴,闭口建奴,实则却是舍本求末,以为依靠着区区刀兵,便可令建奴人降服,这难道不可笑吗?圣人之道,即为仁道也。譬如那建奴的皇太极,此人固然是豺狼成性,可若是他知中国出了圣主,又怎么敢冥顽不宁呢,等到了那时,他若是还不悔改,到时陛下下诏,发中国之兵,以仁义为干戈,礼信为甲胄,王道之师,长驱直入,自是摧枯拉朽,犁庭扫穴,贼子丧胆,而辽东大定。” 王欢说到此处,似乎已经兴起,他一辈子的学问,此时正好可以施展出来,于是又声若洪钟地继续道:“我们现在所做的,恰恰是南辕北辙,陛下……你已铸下大错,当初的东林诸生,哪一个不是正人君子,哪一个不是饱读诗书的名流,哪一个不是这天下少有的贤人?可是陛下是如何对待他们的呢?陛下对他们如猪狗一般,不但远离他们,还对他们动辄以杀戮。可是陛下所亲近的……又是什么人呢?” 说着,他眼睛很厌恶地瞥了一眼魏忠贤。 魏忠贤则是面带微笑,似乎很鼓励他继续说下去的样子。 王欢继续道:“陛下亲近的……却是魏忠贤和张静一这样的乱臣贼子!陛下有没有想过,魏忠贤与张静一这样的人,这天下的军民百姓,人人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寝他们的皮。他们仗着陛下,欺压百姓,任人唯亲,不说这魏贼,单说那张静一……” 张静一“……” 王欢道:“这张静一恶名昭彰,为了羞辱天下的名士,竟是建言陛下设什么东林军校,这是什么?这是沐猴而冠。更不必说,张静一此人,凶残滥杀,欺凌百姓,贪婪无度,好色成性,这样的人……也可以信任吗?” 王欢说的咬牙切齿,龇牙裂目。 张静一顿时大怒,你可以说我凶残,骂我贪婪,但是侮辱我好色是怎么回事? 天启皇帝忍不住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瞥了张静一一眼。 王欢则是说得心情澎湃:“陛下想想看,那皇太极知道大明的朝廷,都是这样的把持朝纲,得到陛下的信任,成为陛下的腹心。只怕那皇太极,定要大笑,这华夏之君,竟不如他这蛮夷,便是那禽兽一般的蛮夷,也做不出的事,在这大明的庙堂,竟是蔚然成风!陛下想想看,那皇太极可还会畏惧我大明吗?” “似皇太极这样的乱臣之所以能够成为大明的腹心之患,正是因为这皇太极看透了我大明朝廷有魏忠贤和张静一这样的人,才敢如此的肆无忌惮啊。陛下……若是再不改弦更张,罢黜张静一这样的人,那建奴势必更为猖獗,又还奢谈什么平辽呢?”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大为震惊。 以往虽也有不少清流和他上一些什么仁政之类的建言,可毕竟人家是上书,言辞还是很克制的。 今日这王欢,反正知道自己要完蛋了,来一个破罐子破摔,索性就把心窝子掏了出来。 可这一掏,天启皇帝却吓住了。 因为他见王欢说的振振有词,好像掌握了至理的样子,心里却禁不住发寒。 因为他很清楚,这样认知和理解的人,绝对不只是一个王欢。 于是,天启皇帝扫视了跪地的大臣们一眼,而后轻描淡写地道:“众卿之中,只怕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众臣跪地,都不敢作答。 天启皇帝随即又看向自己的兄弟朱由检,不由问道:“皇弟呢,皇弟也这样认为的吗?” 朱由检沮丧无比,此时却不做声。 没有矢口否认,其实就曝露了他内心里的想法。 天启皇帝又手指着大明门,继续道:“宫外的那些读书人,抱有这样念头的人,怕也不是少数。” 王欢道:“这是因为,公道自在人心。” 天启皇帝却是冷笑起来,而后道:“只可惜……皇太极却不这样想,他只恨朕重用了张卿。” 王欢立马反驳道:“这只是陛下被奸臣所蒙蔽,一叶障目而已。” “你不信?”天启皇帝道。 王欢冷漠地道:“问题的关键在于,陛下是否信不信。” “那好。”天启皇帝一挥手:“来人,去将宫外拘押的那个人,给朕押过来。” 随即,天启皇帝便不做声了,他很寒心,没想到这么多人反对自己。 不久之后,便见几个锦衣卫押着一人进来,这人显得极不情愿,却不得不被人推搡着,到了太庙这里。 一见太庙,皇太极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心里只想说,只怕今日就是自己的忌日了。 要知道,太庙一般是处置俘虏的地方,像他这样重要的俘虏,十有八九是在这里明正典刑,用来祭祀这朱明的列祖列宗。 众人见了皇太极,自然不认得,却见此人被推搡着,却桀骜不驯的样子,一时都不禁心里生出狐疑之心。 这人是谁? 却见天启皇帝道:“皇太极,你来的正好,可不是巧了吗?朕本来还想先将你圈禁起来,毕竟这一路鞍马劳顿的,朕乏了,想来你也疲乏了。可哪里想到,现在正有用得上你的地方!来,你来说说看,这张静一怎么样?你要说实话,如若不然,朕可不饶你。” 皇太极…… 原本大家还各怀着心思,现在一下子,一切都烟消云散,脑子统统空白了。 他们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个拖着猪尾辫子,且狼狈不堪的人。 这个人……就是皇太极? 皇太极为何会在这里? 那王欢面上,本还以为自己一番大道理,已说得这皇帝羞愤难当,心里还颇有几分得意。 可如今……脸骤然垮了下来。 而皇太极同样很不好受,他感觉自己好像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这大明的狗皇帝,问的莫名其妙,什么叫做张静一这个人怎么样? 我敢说怎么样吗? 虽然皇太极还是有些没有适应做俘虏的生活,可也不至于愚蠢。 他抬头,深深地看了张静一一眼,对张静一虽是恨得咬牙切齿,可是……本心而言,他只能感慨道:“可惜……这样的人竟为你们大明效力,若是在我账下,我大金不出三年,便可踏破辽东,入主关内!” 说着,皇太极的脸上,不由得露出悲愤和可惜的样子。 这表情是骗不了人的,毕竟……对皇太极而言,你大明皇帝也不怎么样,至于你的那些大臣,在他皇太极的心里,个个都是酒囊饭袋! 他此时不禁有点妒忌,可惜啊,可惜了张静一这样好的人才,怎么就落在这大明的狗皇帝的手里呢? “……” ………… 这几章为什么要细写,不是因为要水,而是因为,这其实是整个明朝末年的理念之争,王欢这种思潮,其实是当时是得到很多知识分子的认可的,如果不细写,那么之前拥戴朱由检,就站不住脚了。好吧,说这么多,其实是想跟大家求一下月票和订阅的。 . 第二百九十一章 恭贺陛下 皇太极的表情是骗不了人的。 他的脸上有嫉妒,当然也有羞愤。 这一路上,他自然知道,一夜之间将自己的铁骑杀的片甲不留的,便是什么东林军校。 而东林军校,竟是张静一操练的精兵。 若说不佩服张静一是不可能的,他见识过不少所谓明军的名将,其实……都不过尔尔。 譬如那在大明声名赫赫的袁崇焕,在通了一些书信的过程中,皇太极能分明感觉到对方爱用所谓的‘技巧’,而不尚实干。 这几乎是整个大明的通病,每一个人都自诩是诸葛亮,可一旦到了练兵和出战这个层面就拉胯了。 东林军校虽然是夜袭,可是表现出来的军事素养,却令皇太极震惊。 因为皇太极出身在建奴,自然最是清楚夜袭的难度。 想要数百人不溃散,在夜间保持整齐划一,各司其职,这种难度非常大。 能操练出一支这样的军马的人,已远在大明的许多名将之上了,只有传闻中的戚继光才可以做到。 当然,戚继光已经久远,大明的颓势已显现出来,皇太极得到了汗位,本来以为正该是大干一场的时候,结果直接摔进坑里,什么都没了。 而众人听说他是皇太极,已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皇太极……竟被俘虏了…… 这是建奴的首领啊。 从万历年到现在,这二十多年来,建奴猖獗,已成大明心腹之患,无数的忠臣良将,都无法解决的隐患,现在…… 孙承宗的眼中已经放光,他镇抚过辽东,自然是清楚这个努尔哈赤的儿子是个极有才干的人,如今又得汗位,本就让孙承宗忧心忡忡。 甚至孙承宗还曾和人断言,若是努尔哈赤还在,建奴人对大明的威胁固然甚大,但是……绝没有到动摇大明根基的地步,可若是这个皇太极,就完全不同了! 皇太极比他的父亲努尔哈赤更擅长手腕,用兵也更加狡诈,这是最难缠的对手。 眼看着皇太极竟被押送至此,孙承宗猛地眼眶一红。 这是什么感觉呢? 就好像是……一直以来内心都有一种焦虑,觉得内忧外患,难有作为,无数的事情缠身,可突然之间,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发现,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 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孙承宗忙是道:“陛下……陛下圣明啊……” 这句话,纯粹出于肺腑。 真情实意。 “我大明……也有扬眉吐气的一日……” 其他人在错愕之间,无论出于何等情绪,可在此时……却也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悦。 尤其是魏忠贤,好家伙,就连皇太极都抓来了,可恶……咱怎么就一下子慌了神呢?居然让孙承宗这个平日里不擅长溜须拍马的家伙占了先机。 于是魏忠贤立马拜倒在地,行五体投地大礼道:“陛下武略过人,今只身入辽,即擒贼首,历朝历代天子,谁可及陛下万一,奴婢恭喜陛下……立此不世大功!”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道:“吾皇万岁,万岁!” 天启皇帝顿时志得意满,精神奕奕地道:“朕平心而论,这功劳,可不是朕的,朕固然……咳咳……朕固然运筹帷幄,也上阵斩了几个建奴人,可这贼酋皇太极,却是张卿拿住的,张卿奋不顾身,勇猛过人,生擒了皇太极……这是他的功劳,你们不要算在朕的头上。” 张静一听罢,倒是有些意外。 他没想到,一直振振有词地表示'这是朕拿住的皇太极'的天启皇帝,转过头,居然谦让地将这大功劳让给了他。 我靠,那我之前隔三差五的在皇帝面前暗示'陛下不要忘了我',岂不是白白暗示了? 张静一连忙道:“陛下……这是陛下的功劳,陛下怎么可以让给臣呢?当初……是陛下……” 天启皇帝一挥手,大气地道:“你休要再谦让啦,你真以为朕一点气度都没有吗?和你抢一个头功?是你的便是你的,何须多言。” 张静一大受震撼,这不是我认知的朱由校。 不过却不再说什么了。 倒是其他人,依旧还处于震惊之中。 尤其是那信王朱由检,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皇太极,心里产生了无数个念头…… 这怎么可能?皇兄这样胡闹下去,理应是天下大乱才是……可是……眼前这些,如何解释? 王欢更糟糕,因为他没想到,自己拿皇太极举个例子而已…… 结果人家真的把皇太极从辽东拎到了他的面前,这还怎么讲道理? 天启皇帝却是看着皇太极,随即道:“皇太极,这样说来,你认为张静一是人才了?难道他不该是奸贼吗?” 皇太极很耿直地道:“这样的奸贼,给我大金一个,今日束手就擒的,便未必是我了。” 这话说的…… 王欢:“……” 天启皇帝又道:“他有什么厉害的?他又不是什么道德君子。” 皇太极觉得天启皇帝在侮辱自己,他甚至气得一口吐沫吐在了地上,接着厌恶地道:“什么道德君子,行军打仗,有何道德可言?我大金也看你们汉人的书,只是从不看什么狗屁四书五经,却只看《三国演义》,里头总还有一些用处。大金之所以能横扫辽东,就是因为你们眼高手低的糊涂虫太多,平日里只会高谈阔论,事到临头,个个便开门乞降。我本以为,此等风气在你们大明已蔚然成风,这大明本该是纸糊一般,只要一踹便倒,哪里想到……竟撞着了东林军校还有这个张静一……哎……这是时运啊。” 皇太极此时面色已是动容,其实他一直都在反省这一次的失败,像他这种聪明的人,自然很快便洞悉了这一次战败的原因。 这些东西,憋在肚子里太久了,不吐不快,皇太极感慨道:“这张静一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虽身居高位,却肯实干,这与你这皇帝养着的其他酒囊饭袋不一样。” 说到酒囊饭袋,皇太极忍不住瞥了一眼其他人,一副在座诸位都是垃圾的表情。 “不说其他,这火炮乃是你们大明的技艺,火炮的犀利,也一直让我大金忌惮。只是可笑的是,你们派去辽东的那些文臣武将,哪一个在乎过火炮?结果就是,空有这样的宝贝,却忽视了火炮的操练,身居上位的人,只知敛财,要不就是清谈,每日说一大堆的屁话,除了正经事,什么都干。结果就是什么呢?就是上行下效!这许多的火器,到了你们辽东的军马手里,成了一坨坨废铜烂铁。” 王欢:“……” 皇太极继续道:“可这东林军校不同,这能夜战,已经算是百战精兵了。我自己是带兵之人,自然清楚这夜战的厉害,这需要协同,需要兵知将,将知兵,需要一次次的操练才可以做到。而更难的,是夜里放炮。这么多的火炮,怎么放,如何校准,火药怎么处理,这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熟练的。” “真以为我行军打仗,是书上说的,摇一摇羽扇,对着舆图指点几句便可以了?大明的酒囊饭袋太多,可这张静一,经历了那一场夜战,我方才知道,他不但擅长练兵,让这将士与他同心同德,而且士兵们的作战技艺也是高强,夜里如何放炮,哪一些人负责伏击,什么时候冲杀,如何判断是否开始追击,这些………统统是大学问,张静一却做的极好,他若是投的不是大明,而是我大金,我定要将最爱的女儿嫁给他,让他做我的额驸,再给他正黄旗的身份,分他十个八个牛录不可。” 众人听的动容,而那王欢,自是羞愧难当。 当然,他的羞愧并不是因为自己错了,而是来源于,天启皇帝居然真把一个活蹦乱跳的皇太极搬到了他的面前来,狠狠地打他的耳光。 他绷着脸,最后冷哼一声,表示不屑于顾的样子。 天启皇帝倒是听的极认真,某种程度而言,他居然觉得皇太极的话,每一句都很对自己的胃口,于是手指了指,点着这王欢道:“此人一直倾慕你,还说要用礼义……” 皇太极居然觉得这话很耳熟,还不等天启皇帝说下去,就立即道:“是不是说什么礼义为干戈和甲胄之类,还有什么……实行仁政,什么大治天下,什么尧舜禹汤之类?” “呀。”天启皇帝惺惺相惜地看着皇太极:“对,你也听说过?” 皇太极又一口吐沫吐在地上,脸上毫不保留地露出轻蔑厌恶之色,骂道:“这样的土鸡瓦狗,跑来投我大金的人,多的去了,简直屁话一大堆,实则半分本事都没有。讲起这些屁话来,能说好几个时辰,既不能上马领兵,也不能治理一个庄子,居然还每日沾沾自喜,自以为自己很高明。这样的人……到了我那里,我恨不得一个个宰了,此等狗才,只能去捡马粪,也只有你们大明将他们当宝贝看待。” ………… 第三章送到,求月票,求订阅。 . 第二百九十二章 诛三族 皇太极并不愚蠢。 说实话,他倒是想过,离间一下天启皇帝和张静一。 像离间这种把戏,他是最熟悉的。 所以,若是他贬低一下张静一,也未必是坏事。 可是这等手段太拙劣了。 我带着两千精兵,都被张静一带着人给破了,却还说张静一是个渣渣,还是那些读书人比较厉害,我最害怕的是读书人。 这么明显的离间,岂不是侮辱人智商吗? 只怕离间没有成功,弄巧成拙,反而惹来了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的大怒,天知道他最后会受什么惩罚,到时死都不知如何死的呢! 任何手段,总是需要有计划成功的可能,可用拙劣的手段,反而是有害。 既然如此,倒不如说真话。 当然,他自然知道像王欢这样的人误国,或许吹捧一下王欢,让这样的人继续祸乱大明,有未必是坏事。 他心心念念的,终究还是他的大金,虽然已成了阶下囚,却也希望有朝一日,大金能破山海关,威震天下。 可是……当天启皇帝问起他对王欢这样人的看法时。 好吧,他实在憋不住了。 不是他不想使用阴谋诡计,而是无数类似于王欢这样的人,实在令他作呕。 他在沈阳的时候,时常会有一些头戴纶巾的读书人来投效,然后说无数什么久仰之类的话,接下来便开始侃侃而谈,放什么仁政之类的狗屁,而且还故作聪明似的,各种引经据典,嘴里没有一句人话。 就这么一群货色,偏生像皇太极这等心思深沉的人,却不得不要表现出礼贤下士的样子,他很清楚,这些读书人虽然没什么本事,可是他们背后,往往都有一个大家族,可以为大金所用。 所以,虽然无数次动了杀心,却还不得不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然后被这些噪音反复的鞭挞。 现如今……我皇太极都成了阶下囚了,此时再见这等人,宏图大业已成了空,还忍着恶心说这些人都是大才,这话……实在说不出口。 这些日子,兵败的委屈,鞍马劳顿所带来的疲惫,无数次噩梦醒来时的后怕,现在是统统宣泄了出来。 如此一来,心里便畅快了许多。 舒服! 听完皇太极的话,这王欢的脸色已是阴沉了下来,很明显……他又被羞辱了。 而且是被一个建奴的蛮子所羞辱。 他很想咒骂皇太极。 可陡然想起,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拿皇太极来举例。 于是……他干瘪着嘴唇抿了抿,竟发现素来口才了得的他,此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天启皇帝倒是陡然之间觉得自己与这皇太极心心相惜起来。 随即,哈哈大笑道:“是极,是极,正是如此,这些话,朕早就想说了,一直憋在肚子里……你……” 说到这里,他手指着王欢。 下一刻,脸色开始变得严厉。 声音冷若寒霜:“你撺掇朕的兄弟图谋大位,可知罪吗?” 王欢脸色苍白,咬着牙一言不发。 天启皇帝道:“似你这样的土鸡瓦狗,猪狗不如的东西,成日将君臣挂在嘴边,实际上,却不过是乱臣贼子,却还每日宣扬圣人之道,你这恬不知耻的老狗!” 王欢的心就如同被人拿着锯子,来回的摩擦一般。 他四处张望,希望这个时候,有一个人能为他讨一个公道。 皇帝不该这样辱骂一个读书人。 这是天下士人的耻辱。 可是……所有人都板着脸,紧抿着嘴。 王欢便急了,他留有最后一丁点的期望,回头看向朱由检。 朱由检在触及王欢的目光的那一刻,立即低下了头。 他心里很复杂,虽然朱由检是个固执的人,未必认同皇太极所言,可……不管怎么说,他很清楚一点,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居然俘虏了皇太极安然无恙的回到了京城,只这一条,便不是他可以相比的。 此时,朱由检便更不愿为王欢出头了。 天启皇帝似乎看出了王欢微妙的心理,于是便道:“皇弟,你看……这王欢该怎么处置?” 朱由检已是吓得魂不附体,下意识地道:“他……他……” 朱由检艰难的张着口,老半天,最后咬着牙道:“他胆大包天,蒙蔽……臣弟,臣弟一时失察,差一点酿成千古遗恨,此贼……巧舌如簧,十恶不赦,当诛!” 当诛二字,犹如晴天霹雳一般,让王欢目中掠过了绝望之色。 见到天启皇帝平安回来,他绝望。 见到皇太极,他也绝望。 可真正将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击溃的,却是朱由检这当诛二字。 天启皇帝可以说这样的话,魏忠贤也可以说这样的话,他尚可以体面的大笑,表现出一点气节。 可此时……他突然落泪了,身子瘫下去,带着无尽的悲切,嘴巴嚅嗫着道:“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老夫……老夫……看错了人……看错了人了啊……” 说着,嚎啕大哭。 天启皇帝却是冷冷地道:“谋逆大罪,只是当诛吗?” 此言一出,却有着说不出来的寒意。 此时,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惶恐起来。 朱由检甚至打了个冷颤,他不得不开始揣摩圣心。 若是从前,兄弟二人和睦的时候,固然可以固执己见,可朱由检已明白,这样的兄弟情分,从今日起,已到此为止。 他今日能不能活着走出宫去,尚且还是两说。 在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之下,朱由检忙道:“大奸大恶,人神共愤,此等奸贼,倘若不能严惩,势必众人效仿,为了防患未然,臣弟以为,只诛其一人,实……实……” 他说到这,已是有了一些哽咽,最后继续道:“实在无法以儆效尤,以臣弟愚见,应该诛灭三族为宜。” 天启皇帝直直地盯着他道:“这可是你说的。” 朱由检叩首,甚至不敢迎接天启皇帝的目光,诚惶诚恐地道:“是臣弟说的。” 他低垂着头,说着,两眼已是泪水滂沱。 王欢顿觉毛骨悚然,转眼魂飞魄散。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朱由检。 朱由检却叩首于地,没有去看他。 王欢已是怒急攻心,直接昏厥了过去。 天启皇帝则是淡淡道:“既如此,那么就依信王的话去办吧,魏伴伴……让人将这乱臣贼子拿下。” 魏忠贤振奋精神,立即道:“奴婢遵旨。” 天启皇帝的目光这才落在其他的地方,环顾四周,声音清冷地道:“你们入宫来,也是要效仿王欢的吗?” 几个校尉,已将王欢拖了下去。 众人早已是寒毛卓竖,胆战心惊,此时纷纷道:“臣等不敢。” “朕看……”天启皇帝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冷然道:“你们胆子大的很,你们一个个的,不都想从龙吗?不都巴望着大内祸起萧墙,你们好火中取栗吗?朕若是今日没有回来,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呢。你们这些心思,以为朕不知道吗?” 天启皇帝怒气冲冲,随即又道:“朕之所以被人骂做是昏君,你们之中,只怕有不少人都有一份功劳。顺你们的,便是明君是圣君,不如你们意的,便是昏君!你们以为朕不明白吗?朕乃天下人的君父,你们记好了,不是你们一人、两人的君父,想要朕处处顺你们的意,什么都便宜了你们,难道要将朕的天下,拱手相让吗?” 众臣已吓得抬不起头来,纷纷道:“不敢。” “敢与不敢,都不紧要,朕也懒得去辨别,朕只告诉你们,王欢就是榜样,无论你们怎么想,都给朕记着今日,说不准,他日你们也是这个样子。” 众臣大气不敢出,只感到后背冒着莫名的寒气。 而现在的天启皇帝,似是脱胎换骨,一方面,是在辽东擒住了皇太极,底气十足,另一方面,也是在辽东收拾袁崇焕那些人,学习到了经验。 驾驭群臣,没有道理可言。 天启皇帝随即目光落在了信王朱由检身上:“皇弟……现在你怎么说?” 朱由检已是万念俱灰:“臣弟万死之罪,恳请皇兄圣裁。” “你我兄弟往日和睦,朕万万料不到如有今日!朕平日对你关爱有加,朕如何做这个兄长的,你心如明镜,今日兄弟这般的相见,教朕寒心。” 朱由检吓得以头抢地:“臣弟知错了。” “知错?”天启皇帝不屑于顾地道:“是真的知错了吗?你以为你这般说,朕还敢相信?呵……朕待你如手足,是因为你本就是朕的手足兄弟,朕的偏爱,并非是朕愚蠢,只是朕……朕……” 深吸一口气,愤怒的天启皇帝,脸上带着巨大的失望,他眼里突的有泪水夺眶了。 至亲至爱的兄弟,做下这些事,令他如扎心一般的痛,此时,他接着道:“只是朕将你当做自己的至亲啊,你我本是一家,至亲至爱,何至如此……” 天启皇帝洒泪,顾不得去擦拭,他咆哮道:“张静一,你来说,你来说……该怎么处置这乱臣贼子,要教朕如何处置他!你说给朕听,是要杀还是要剐!” ………… 还有。 . 第二百九十三章 诛心 天启皇帝已是怒极。 在所有人看来,这定是天启皇帝不愿意背一个杀弟的责任,因而让张静一来说该怎么处置。 那信王朱由检,早已吓得脸色苍白!他认为这是对他而言最坏的结果,可毕竟还想着他有一线生机。 哪里想到,皇兄已彻底不顾兄弟之情了。 可是……在场有两个人,却一下子猜中了天启皇帝的心思。 魏忠贤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里觉得惋惜。 而张静一也不禁心里唏嘘起来。 陛下虽然勃然大怒,动了杀心,却还是存着几分理智。 否则的话,以天启皇帝的性格,他是绝不会问张静一该怎么处置的。 因为张静一很清楚,如果天启皇帝当真要杀,绝不会让他来背这么大的锅。 毕竟,信王乃是龙子龙孙,而且还是先帝的嫡亲血脉,张静一这个时候请皇帝杀信王,谁知将来会不会有后遗症呢? 而且,信王现在颇得人望,张静一的名声已经很糟糕,为了张家……天启皇帝也不会让张静一做这个坏人。 张静一了解的是,天启皇帝若真要杀,就会问魏忠贤,毕竟魏忠贤是以残酷而闻名,乃是天启皇帝最凶残的心腹。 若是天启皇帝还不想杀,他便会问张静一,因为张静一会想办法给天启皇帝一个台阶下。 顺道,也让张静一做一个好人。 陛下……终究还是心太善了。 张静一想到,那西李太妃,虽然将天启皇帝养大,可天启皇帝生母,据闻却是西李太妃所害的,得知这件事之后,天启皇帝虽是对西李太妃心中生怨,可最终还是没有痛下杀手。 从这个角度来看,天启皇帝实在不是一个好皇帝,一个真正的好皇帝,势必是辣手无情,莫说是什么兄弟、养母,便是自己子女和亲生父母,也绝不会留情。 可这样的皇帝,张静一会愿意为他效劳吗?那还不如索性反了呢,跟着李自成去混,说不准结果还好一些。 张静一心里唏嘘一口气,这时候……该轮到他了。 于是他道:“陛下……若要杀,一纸诏令即可。可是若这般轻易将信王殿下杀了,岂不是反而让某些人的奸计得逞吗?” 天启皇帝想到眼前这个亲兄弟,便忍不住发抖,自己这般真心实意的对待,换来的却是如此背叛,可即便在暴怒之下,他依旧还留着一丝清明和理智,他看着张静一道:“你继续说。” 朱由检已吓得魂不附体,抬头看着张静一,似乎等待着张静一最后的判断。 大臣们也都屏住呼吸,个个大气不敢出。 这些尾随朱由检入宫的从龙之臣们,更是吓得不轻。 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一旦杀朱由检,势必株连,到时候他们的人头也要落地了。 张静一随即道:“陛下可看到那宫外的读书人吗?信王殿下说自己被裹挟,臣相信,却又不相信,可是……像那王欢这样的人,在这天下,却是大有人在。陛下今日诛杀了信王……无非是让这无数王欢这样的人,多了一个仇恨朝廷的借口罢了。臣以为,要杀人容易,可要治这无数王欢这样的人,却是难上加难。” 天启皇帝本来以为,张静一会随口回一句,陛下与信王乃是兄弟,看在先帝面上,还是不要杀了! 可哪里想到,张静一却是以紫禁城外的那些读书人为借口。 黄立极和孙承宗也不禁陷入了沉思。 张静一的这番话,何尝没有道理呢? 灭了王欢的三族,再杀掉一个朱由检,就有用了吗? 或许暂时有用,可是……他们那些想法却还在,依旧根植于无数人的心中,杀人显然只是一种办法,可除了杀人呢? “臣以为,诛杀信王殿下,乃是懒政,是不作为!”张静一振振有词地继续道:“若是不去解决无数王欢这样的人心中的想法,那么今日是信王,明日可以有魏哥……后日可以有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他们总能推举出合适的人,像今日这般,进入紫禁城,行这篡逆之事。” 田尔耕:“……” 在此时,田尔耕不敢吭声,却在心里默默道:你确定你这不是故意的? 魏忠贤却是感觉要窒息了,眼珠子顿时睁大,血压开始飙升,禁不住道:“张老弟,不要胡闹,咱一个阉人,与王欢这样的人不共戴天……” 张静一抱歉地笑了笑道:“魏哥,是这样的,毕竟我需举例说明,可举别人,总害怕得罪人,我与魏哥还有田指挥使关系好,知道举了也不会生气,我说的是比如,并不要当真。” 魏忠贤:“……” 天启皇帝本就不喜,此时见魏忠贤还在啰嗦,忍不住道:“先听他将话说完,不要这样小家子气。” 魏忠贤:“……” 张静一咳嗽一声,便接着道:“所以臣的建议是,既然信王殿下,还有王欢,甚至还有无数读书人……不得不说,只怕这朝中百官,也有不少人,暗暗同情信王和王欢的吧,这么多人……都是这样想,他们既认为,唯有如此,才可以让天下清平,那么……臣斗胆建议,何不如让信王去试一试呢?” “河南布政使司,现在不是闹了流寇吗?大可以陛下格外开恩,封信王至河南,让他在河南治理一方!陛下……是真的让他治理,他的封地,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愿意提拔谁,便提拔谁,至于这朝中百官,那些大儒,那些读书人,若是觉得信王贤明,就让他们投奔信王便是了,他们用他们的法子,去大治他们的藩地也好,去招抚流寇也罢,臣以为……朝廷可以不干涉。” 此言一出,顿时哗然。 看着众人的反应,张静一很淡定,这都是意料之中的! 没想到吧,我张静一居然提议开设特区了。 当然……这个特区的牛逼之处就在于,有人开设特区是为了进步,进行改革,来作为试验田用。 我张静一逆历史潮流而动,直接让他们朝着历史的反方向去开设一个特区。 当然,提出这个建议,风险很大。 毕竟,如果人家真的干好了呢? 到时候人家海晏河清,无数人投奔信王,这朝廷只怕就…… 另外……给予藩王大权,显然也是不合适的,这事是由张静一提出来的,若出了什么乱子,到时这黑锅,张静一是背定了。 听了张静一的话,众人都窒息了。 居然还有这样的好事,这张静一脑子没进水吧? 信王朱由检也不禁愕然,显得很意外! 他本以为,自己就算不死,也摆脱不了圈禁的结局。 可哪里想到,张静一不啻是让他去河南布政使司,等于是做一个小皇帝! 问题是,他非常怀疑,这张静一有这样的气度和好心? 黄立极和孙承宗则是都皱眉起来。 二人都同一个感觉,都觉得不靠谱,摆明着,这是要制造出一个新的藩国啊,而且是实打实的藩国。 到时候……可别信王朱由检大治河南,无数人投效,到时振臂一呼,来一个靖难,那就真的一锅端了。 天启皇帝一脸无语地看着张静一,这家伙……出的是什么馊主意,朕是让你找个台阶给朕下,你倒好,你这是一脚把朕踹进坑里去了。 你这是站哪一边的? 张静一则是很认真地继续道:“信王到了藩地,到时他和王欢这些人所提倡的东西,最后好与不好,便可知道怎么回事了。若是当真好,朝廷大可以效仿,若是不好,至少这天下人都可以知道,信王今日所为,不只是谋逆这样简单,甚至还差一点祸乱了天下,臣……恳请陛下定夺。” 说罢,张静一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 他很认真,一点都不开玩笑。 只是心里默默地为河南的乡亲们悲哀。 老乡,真的不是我张静一坑你们啊,对不住了。 天启皇帝此时的脸色变得怪异起来。 他低头看看朱由检。 朱由检显然心里已经暗喜起来。 难道……还有机会? 自然,他是不能让天启皇帝看出他的暗喜的,于是他忙做出恭顺的样子。 不过内心,不免对张静一多了几分感激,这个人……似乎也没这么坏,不像魏忠贤,今日……若是成功,杀了他倒是可惜,剐了魏忠贤这些阉党才好。 天启皇帝皱着眉道:“河南交给他?” “不是河南,是藩地,陛下封朱由检藩国,让他立即就藩,谁想跟着去,都可以去,朝廷绝不干涉,甚至……朝廷可以免去信王藩地的税赋,这税赋,他们自己征收,自己用就是。” 天启皇帝越发的觉得张静一这家伙……是个惹事精。 不过…… 天启皇帝冷哼一声,瞪着朱由检道:“你想去吗?” 朱由检很是恭谨地道:“臣弟已是戴罪之人,岂敢有这样的奢望……” 天启皇帝直直地盯着他,冷笑道:“看来是不想了。” 这一下子,朱由检急了,来不及思考,忙脆生生道:“想!” …… 第五章送到,求月票。 . 第二百九十四章 重赏张氏 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 朱由检自是求之不得。 天启皇帝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兄弟,心里不禁唏嘘,终究他还是重感情的,只是他觉得张静一的主意未必好。 这不是摆明着放虎归山吗? 可终究……他还是动了一些念头,于是便道:“你仔细听着,你自断兄弟之情,朕也原本不想尽做兄长的本份,你要作乱,朕为了维持纲纪,自当要诛你。只是张卿苦苦为你求情,朕看在父皇和张卿的面上,便饶你一回。你年纪不小,也该就藩了。朕封藩归德府予你,你自己开府建牙,好自为之罢。” 在明朝,河南布政使司的藩王分封的是最多的,几个重要的亲王,如周王、赵王、潞王都分封于此,至于郡王,那就更是多了。 一般能被分封去河南的亲王,往往都是皇家的近支。 而天启皇帝分封他去归德府,其实倒是顾念了兄弟之情的,现在数省流寇闹得厉害,若是天启皇帝动了其他念头,将这兄弟封去闹得最厉害的几个府,那么这朱由检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了。 而归德府比邻开封府,同时东南方向,距离中都凤阳也近,与南直隶和山东相邻,可谓是数省通衢之地,又是军事重镇,附近驻扎了不少的军马,防范流寇,十分安全。 而且河南沃野千里,人口也是众多,这么个丰腴之地,直接分封了出去,已是仁至义尽了。 这天启皇帝虽是杀气腾腾,终究还是带着慈念。 至于朱由检到底感念不感念这个皇兄的好处,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朱由检多少还是顾念这份情义的,至少还是羞愧难当地朝天启皇帝行了大礼,道:“臣弟……谢皇兄恩典。” 说罢,又朝张静一点点头,表示了谢意。 这张静一在朱由检的心中,印象好了少许。 只是此时的朱由检,更大的念头,只怕是想到要施展自己的报复了。 归德府虽然只是一府之地,可是人口众多,下辖着北方较为富裕的一州六县,退可自保,进可荡平流寇,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英雄用武之地。 倘若他在那里能有所建树,固然现在早就绝了克继大统之心,可在朱由检看来,若是能缔造出一个太平盛世,也足以做天下的榜样了。 眼下这天下,乱成了一锅粥,说到底,都是那些阉党祸乱天下,厂卫横行,镇守太监四出,残害百姓! 他则自认有他在,到了那归德府,礼贤下士,任用贤能,只怕不出数年,便可实行自己的仁政! 到了那时候,只怕人人称颂,便连他的皇兄届时也会知道他的苦心,晓得厂卫的危害了。 这样一想……实在是对他最好的选择了。 天启皇帝虽是做了决定了,可终究心里还是不免有些惴惴不安,让自己的兄弟去了河南……他若是出了事,朕心里挂念,哪怕这个家伙实在不是东西,可毕竟还是血亲的兄弟。 可另一方面,若是这家伙干的好,怎么办?到了那时……岂不让朕面上无光? 这好也不是,坏也不是,倒是最为难的。 张静一这主意…… 不过想到了张静一,天启皇帝便换了一副模样,朝张静一笑了笑,随即背着手道:“此番张静一在辽东之战中,立下了首功,而且此番所动用的人马,也尽都是东林军校。如此赫赫大功,诸卿可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个暗示,已经非常明显了。 都别装傻了,给张静一一点实在的吧。 魏忠贤羡慕地看了张静一一眼,随即振振有词地道:“这自是陛下统揽全局,运筹帷幄的功劳,张老弟不过是沾了陛下的光而已。” 一方面压一压这个小子,另一方面狠狠地拍了一下天启皇帝的马屁。 天启皇帝却是笑了笑,摇摇头道:“少来这一套,朕说的还不明白吗?” 众臣见魏忠贤说了话,其实便晓得魏忠贤有心思了。因此,他们自然不便说什么。 魏忠贤便讪讪道:“是,是,当然,张老弟也是功勋卓着的,陛下当然……要重赏,只是赏赐一些什么才好呢,陛下圣明,一定已有主意了。” 魏忠贤还是很了解天启皇帝的! 天启皇帝背着手,踱了进步,随即道:“依着朕看,方才张卿倒是提醒了朕,河南乃是中原四战之地,关系重大,如今流寇四起,一旦糜烂下去,对朝廷而言,便是心腹大患了。张卿建言信王去镇藩河南,是有道理的。中原之地,决不可落入贼手,张卿,朕听闻,你在封丘县买了不少土地?” 张静一没想到天启皇帝突然问起这个,他咳嗽一声道:“其实也没多少,臣……已经穷困潦倒到……” 天启皇帝此时显然没心思听张静一的装穷,摆摆手道:“你是新县侯……既然朕开了信王的先河,那么朕便再开你这新县侯的先河,朕就将这封丘县,赐予你。一切照信王的规格,做你的藩地!此处乃是南直隶与北直隶之间的咽喉,又扼守黄河,关系重大,你给朕守好了!” 这一下子,大臣们不禁面面相觑。 若是以往,自然大家必定是会反对的。 不过今日……大家却都出奇的沉默。 大臣之中,阉党这些人,反正没啥节操,陛下说啥就是啥,给我官做就好,现在是非常之时,坏一坏规矩也无所谓。 而某些清流,就显然不同了,张静一保下了信王,让信王可以破格建藩,若是现在反对张静一,到时信王建藩,就不太合理了。 此时……还是保持沉默的好。 何况信王乃是亲王,他建藩,可是用一个府!而张家,不过是以侯爵的身份,建藩区区一个小县而已。 只是一个小县,实在不值一提。 张静一倒是觉得意外,可转瞬之间,张静一便明白了天启皇帝的意思了! 封丘其实几乎和归德府相邻,陛下的意思是……希望张家在封丘镇守,既可将封丘作为咽喉,阻挡流寇北上,进入北直隶。另一方面,若是归德府有事,也好应变。 这是一举两得。 就算是有着长远眼光的张静一,此时也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天启皇帝的深谋远虑! 不过…… 我……特么的,也算有藩地了? 张静一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也可真正成为一方诸侯。 要知道,这根本就是有违明朝的体制的。 天启皇帝算是开了一个坏头了。 可细细一想,又不对,这天下如今到处都是流寇,这么多占据了府县的草头王,割据一方,威胁朝廷,天启皇帝若是还抱着祖制,只怕这大明,能不能熬过历史规律都未必,这时还管得了这么多吗? 当然,有好处不要是笨蛋! 于是张静一忙道:“臣谢陛下恩典,臣一定竭尽全力……” 还不等张静一的话说完,天启皇帝又追加一句:“对啦,朕的意思是,封丘与归德府同例,他归德府能做的事,你封丘县也可以做。不过……朕丑话也说在前头,这只是特例!诸卿,朕在此立誓,倘朕与后世子孙,再敢违反祖例,天厌之!” 开了一个口子,然后立即技术性地将这口子合上,等于是撬开锁拉着朱由检和张静一上了车,然后立即将车门一关,再迅速地挂几个锁上去,后头的……拜拜……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说的? 天启皇帝一番操作后,又哈哈笑道:“若是有人肯去封丘,为张卿效力,也是可以的,既是特例……朕也不会厚此薄彼。” 张静一心里欣喜,此时突然也开始豪情万丈起来。 当初调了管邵宁等人去,还调拨了两个教导队,许多的匠人…… 还有不少的钱粮…… 从前是奔着……修城去的。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这是自己家的县,自己家里的……那当然要加钱了,工程的规模也要提高。 反正……我张家有钱。 当然,其实一个县,在这个时代而言,并不算什么,天下的县有两三千个呢,何况这封丘并不算大县,只算是中等,人口也不过两万三千户的规模,和后世动辄数十上百万人口的规模完全不能比。 何况,现在河南布政使司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鬼知道什么时候这县会被流寇端掉? 所以……张静一现在心心念念的就是,必须想办法,守着自己的这藩地,先求生存,再求发展,对了,这归德府,肯定是实施‘旧法’的,那么张家在封丘县,自然也可实施新政。 张家这些年,攒了不少的钱,只是这些钱,却大多没处花销。 现在好了,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只是这封藩的侯爵,可是天下头一遭,难免让人嫉妒。 不过细细想来,他张静一俘了皇太极,这样的大功劳,其实封藩也足够了。 而此时,天启皇帝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皇太极的身上。 他冷冷地道:“皇太极,如今你既已被生擒,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 ………… 熬夜写下了第一章,求月票。 锦衣 第二百九十五章 共治天下 皇太极此时心思很是复杂。 如今成了阶下囚,自然无话可说。 面对天启皇帝的质问,他也只能回答:“成王败寇,今日不幸落入你们的手里,还有什么话可说的,无非一死而已。” 这话说出来。 天启皇帝却是冷冷地道:“想死哪里有这般的容易,将他押下去,严加看管。” 此时他不愿和皇太极多啰嗦,既然对方求死,可天启皇帝还没玩够呢,想想看,隔三差五地把这皇太极拎出来,让大家又想到他在辽东的赫赫功绩,是一件多么痛快的事。 皇太极就好像天启皇帝的一个招牌,天启皇帝这时候甚至在想,等过几日清闲下来,朕抓他在这京城游游街。 一声令下,几个禁卫便将皇太极拖了下去。 随即,天启皇帝又下旨意,这魏忠贤奉旨,带着一干厂臣爪牙,至大明门城楼,而后宣读了陛下已平安返回,王欢族灭三族,以及信王就藩的旨意。 外头那些混杂在人群中义愤填膺的读书人,个个面如猪肝一般,似乎一下子萎了下来。 此时……从各方又调了緹骑和勇士营兵马来,层层叠叠的勇士营军马,手持大盾,浩浩荡荡推进,那如山一般的压迫感,早已让人胆寒,于是只片刻功夫,人便散去了大半。 再过一些时候,这大明门外头,便连一个读书人和百姓们都不见了。 只是站在城楼上的魏忠贤,并不觉得轻松。 这一次给他的教训很大,陛下在这里,他便是不可一世的九千岁。 而一旦陛下出了什么意外,他发现有时候他根本无法掌控局面,一个具有合法性的皇家血脉,所带来的号召力是惊人的,原先那些逢迎他的人,除了少数他的干儿子和干孙子之外,绝大多数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京城是如此,那京城外头就更不必提了。 此时,他长长叹了口气,望着大明门外的一片狼藉,而后他心里总结出两个东西,其一:要多收子孙,但凡是好苗子,都要收下,尤其是那个张三……若是他此次出海能平安回来,要立即收拢。 其二:陛下决不能出事。 而就在这时候,一旁的田尔耕道:“干爹……” 魏忠贤回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显得慵懒地道:“好了,这里没你的事了。” “是。”田尔耕点点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新县侯……越发的如日中天了。” 魏忠贤眼眸微微眯起,带着警惕,用一种别有深意的眼神看了一眼田尔耕:“怎么,你怕啦?” 田尔耕讪讪道:“哪里,只是觉得该提醒一下干爹。” “咱不需要提醒,咱是阉人,他是外戚和勋臣,他难道还能割了自己的根,来司礼监和咱抢位置不出?只怕你是想提醒你自己吧,怕到时……你自己手中的权位不保吧?” 魏忠贤笑了笑,又道:“少拿这一套来糊弄咱,莫不是还指着咱给你冲锋陷阵不成?咱心里清楚得很,能取咱而代之的人是在宫里。” 田尔耕便再不敢说了,连忙诚惶诚恐地道:“是,是,儿子万死。” 魏忠贤拂袖,冷冷地道:“此次锦衣卫应对失据,差一点酿生大祸,若不是陛下及时回来,你田尔耕难辞其咎,好生去反省吧。” 田尔耕碰了一根钉子,便连忙应声虫一般。 …… 此时,在暖阁。 天启皇帝已坐下,他显得有些疲惫,信王做的事,伤了他的心,让他闷闷不乐。 不过更让他伤心的却是,这天下的臣民,今日所见之后,才知道不少人是真的希望他死在外头。 这种恨不得立即拥戴信王取代他的风潮,让天启皇帝意识到,他已经不得人心到了何等的地步。 因而当着张静一的面,天启皇帝忍不住大发牢骚:“朕自登极,何尝不是如履薄冰呢?这些人,处处都要朕的钱,却又要朕轻民赋?朕派矿监出去,不让镇守太监们想办法挣银子,难道这银子,摊派给百姓吗?百姓已穷困潦倒到了什么样子,民变已是四起,朕除了矿税和商税,还能如何?” 他呷了口茶,气得在这暖阁中团团转,接着又骂道:“这些人,成日里总说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朕还道他们虽是愚蠢,读书读傻了,至少没有什么其他图谋。可朕万万没想到啊,他们居然还有这些心思。” “信王年幼,现在成日信他们这一套,现在已胆大包天到想取朕代之,朕怎么会有这样的兄弟……” 张静一站在一旁,无声地看着天启皇帝叫骂。 其实张静一很清楚,现在什么安慰,都是没有用的,人家只是想找个人倾诉,骂骂人而已。 索性,他便当木桩子。 这让他感觉自己回到了当初做大汉将军的时候。 “朕决定了,朕不上朝啦,由着他们去,朕要看看……他们能做成什么事。” 张静一微笑道:“陛下……何必为这样的事生气呢?信王既然不懂事,那就让他就藩,慢慢的他就懂事了。至于某些大臣和读书人,臣有一言,不知该讲不该讲。” 天启皇帝驻足,凝视着张静一道:“你说罢。” 张静一道:“当初的时候,我大明推行黄册,记录人口,户部造册的记录来看,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我大明有五千九百八十七万。而就在前年,也就是天启六年,陛下命人清查人口,在册人口,却是五千一百六十五万。陛下,大明承平了两百五十多年,可是……天下交到陛下手里,人口非但没有增加,却是反而减少了近两成,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任何一个王朝,往往都是战乱的时候人口大减,可随着新王朝的建立,人口就会不断的增加。 可大明也算是奇葩了,从开国初期到,人口居然是减少的。 而人口减少,就意味着税赋减少,也就是说,大明发展了两百多年,特么的不但在册的人口在下降,便连收税的能力也在不断地下降。 以至于明初的时候,朝廷可以动用无数的兵马,可以南征北战,甚至可以一次次的横扫大漠,下西洋,征安南。到了明朝中期,尚可以犁庭扫穴。而到了天启皇帝这里,一个辽饷,就已让朝廷焦头烂额了。 天启皇帝便阴沉着脸道:“朕也知道此事,当初这在册人口报上来的时候,朕还不信,要求继续清查,可当时奏报的却说,已经清查得非常仔细了。他们说,这都是流民所致,百姓们不肯安分守己。” 张静一笑了笑道:“流民当然也有一定原因,可这流民……数目终究是有限的。诿罪于流民,实在可笑。臣看,问题的关键,还在于隐户,那些士绅人家,隐匿人口,以此做到不交税赋,可是……朝廷要花的银子是不能少的,因而……征收的税赋……难道也能减少吗?如此一来,税赋便强征到了那些没有藏匿的人口上,这些人口,恰恰是最没门路的小民!” “他们的税赋,却日益沉重,一年到头,莫说有存粮,尚且吃完了粮还不能果腹呢。一旦遇到了天灾,要嘛饿死,要嘛就只能卖身为奴了。” 天启皇帝皱着眉头道:“朕也知道这些。” 张静一则是继续道:“最可怕的是,那些藏匿了人口,有大量土地的人,他们大肆的兼并,地方的官府,却不敢过问。这些人在地方上,和皇帝有什么分别?他们的子弟会聘请名师,而后每日教授他们四书五经,让这些子弟去考取功名,于是便有了一门三进士,一门五进士,一门九进士。他们的子弟在朝为官,他们在地方上兼并土地,将本该给朝廷缴纳税赋的人口,也藏匿起来,成为了他们的家奴。他们甚至开取矿山,背后支持着商业,日进金斗。而朝廷却是难以为继,每年征取的钱粮,甚至连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都不如,陛下想想看,长此以往,朝廷怎么办,小民们怎么办?” 天启皇帝道:“也正因为如此,朕才派镇守太监,去收矿税和商税。” 张静一却是摇摇头:“臣看,这是治标不治本,镇守太监的收税成本太高了,而且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些太监们到了地方,面对的却是那些在本地经营了数百年的人家,这些人子弟有做官的,彼此之间也是联姻,既掌控了舆论,也掌控了钱粮,现在太监们要征税,他们怎么会肯呢?” 天启皇帝背着手,脸色愈发的沉重,而后直直地看着张静一道:“那你看该怎么办?” 他不觉得张静一会无缘无故地在这件事上,跟他说这么多的话。 张静一便道:“当初的时候,大明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其实并没有错,利用士大夫来管理天下百姓,不必皇帝亲力亲为,皇帝只管管好大政就好了。可现如今……臣却发现,这些当初为陛下管理地方的士绅们,胃口已经越来越大,犹如饕餮,他们已经远远不满足于,朝廷给他们的这些蝇头小利了。” . 第二百九十六章 众望所归 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一言不发。 便听张静一继续道:“说穿了,太祖高皇帝的时候,让士绅代治天下,乃是当时的最优选择!毕竟,新朝建立,需要安稳人心。可如今,这些人的土地越来越多,他们的利益也越来越重,现如今,已到了尾大不掉的趋势。倘若继续这样纵容下去,陛下需要花多少的代价,去买下他们的忠诚呢? 张静一的提问,其实直指问题的本质。 想要让人为你效力,你得给好处。 可是这些好处,天启皇帝的父祖们该给的都给了。 从科举,从优待士人,从免士人的税赋,再一步步制定对这些人有利的国策。 “这天下之利,若有十成,朝廷已给了他们八成之利。现在国家困难,陛下只是让他们让渡一成的利益,对他们而言,却也比割肉一般,痛不欲生。人的贪心是没有止境的,他们有了一万亩地,就会想要两万亩,天下的地只有这么多,陛下难道还能割肉饲虎吗?” 天启皇帝冷冷道:“那如何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呢?” “用税赋打击他们,取消他们的特权。”张静一斩钉截铁地道。 天启皇帝皱眉起来:“税赋?” 张静一道:“从前大明的税赋,都是丁税,所以都是按人口的多少来算税收,这一个士绅人家,家里可能只有十口人,可他们却有十万亩地,那么他们所收的税赋,也是按十人来征收,至于他们的奴婢,则大多是隐户,朝廷根本不知有这些人,又如何征税?而那些寻常的小民,家里也是十口人,可实则他们却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连自己都养不活,可朝廷却还要以十丁的税赋来向他们征收税赋!敢问陛下,这样合理吗?” “所以,想要打击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按着天下土地的多寡来征收他们的税赋,有十万亩地的人家,征收十万亩地,没有地的人家,不收取任何税赋,这样才最是合理。” 天启皇帝听罢,连连点头道:“你说的没有错,若是当真能如此,那么大明就有希望了。” 大明的财富还少吗?两京十三省,经过了两百五十年的和平发展,虽然时常会有一些灾难,可实际上……积攒起来的财富是十分惊人的。 可现在尴尬的处境就在于,如此富庶的一个帝国,朝廷的财政却是一年比一年糟糕,比两百多年前遭遇了战乱,百废待兴时还要糟糕一些! 而寻常的百姓,日子只怕过的比两百五十年前那些百姓还要辛苦,以至于官逼民反,流寇遍地,天下糜烂。 那么这些财富究竟去了哪里呢? 这样的国家,它不灭亡都没有天理。 天启皇帝随即道:“这样说来,朕只要效仿张居正,改革税制,便可解决这些问题了?” 张静一便立即摇头道:“哪有这样容易。陛下圣明,何况这天下人,谁不知道问题的根结在哪里,可为何,大家都在装聋作哑呢?其实……除了一些大臣,本就利益相关,改革税制,就等于是让他们的家产减半。可是我大明,也不乏有有识之士,他们为何不吭声呢?说到底,因为大家都明白,这样的旨意一发出,只怕这两京十三省,都要烽火连天!流寇可怕,难道那些掌握了大量人口,有无数的奴婢,通过姻亲而在本地产生盘根错节关系的士绅们,就不可怕吗?莫说是京城外头保不住,便是京城之内的文武百官,只怕也都要反了不可,到时陛下身边,就只有臣这样的赤胆忠心之人了。” 天启皇帝拉下脸来,其实他也明白,这玩意……它改不得。 一改就死。 可说了这么多,分析出来的结果还是这样,不就等于没说? 于是天启皇帝叹息道:“你说了这么多,改又不能改,岂不是白费口舌?” “这不一定。”张静一道:“天下不能改,可我们在有些地方,难道不能改吗?如今陛下敕臣封丘为封地,臣便想着,不如臣来做这个坏人,这改制,何不从封丘开始?咱们可以一步步来,走一步看一步,成了当然好,不成……大不了找个人来背黑锅,拉出去平一下民愤便好了。” “拉你?”天启皇帝若有所思,一副于心不忍的样子。 张静一道:“这……” 他没有说背黑锅的是他,好吧! 天启皇帝道:“好啦,你尽管去试一试吧,朕知道你的意思了,总而言之,你们张家在封丘无论做什么,朝廷都不干涉。你有什么难处,朕都鼎力相助,你尽管放手去做便是。” “那臣真做啦。”张静一笑起来,他就等这句话了。 于是他又道:“陛下将来不要后悔。” 天启皇帝倒是很爽快地点头:“当然。” 张静一想了想道:“要不要立个字据……哈哈,臣开玩笑的,陛下言出法随,谁敢不信呢?” 张静一这番话,让天启皇帝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过之前一直赶路,回到京里来又发了这么多事,今日实在疲乏了,张静一看天色不早,自然也就告辞而出,回去休息了。 次日,经过一夜休息,精神恢复饱满的张静一巡视了一下新县,这里的工作,大抵都按部就班,没什么差错。 见这边稳定,张静一便打起了主意。 既然封丘只是一个县,而且授予了全权,张静一打算,就不妨激进一些,他不断地开始给管邵宁写信,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授予他在封丘不妨将步子迈大一点。 频繁的通信过程,也大致让张静一了解了封丘的情况。 封丘有三大姓,是县里最大的士绅人家,出了一个进士,十二个举人,至于秀才就数不清了。 户口不多,人口是两万三千户,九千七千多人。 不过……隐户十分多,管邵宁的大致估算,这隐户应该是在册人数的一倍以上。 也就是说,有接近十万人口,是簿册里不存在的,可是……明明这些人就活生生的在封丘活蹦乱跳。 张静一于是提笔,他思量了很久,最终写了一封洋洋洒洒上万言的书信,让人送去了封丘。 这天下已经失衡了太久,是该给大家一点刺激了。 其实书信送出去的时候,张静一是颇有些后悔的,觉得是不是太激进了一些。 可很快,就打消了念头。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张静一唯一明白的就是,这大明朝要嘛天下大乱,相互残杀,而后数千万上亿的人口被杀去大半,而后新朝建立,又开始百废待举的过程。 要嘛就是他张静一来杀,血流成河之后,焕然一新。 张静一注定只能选择后者。 过了三两日,张静一却被张顺传唤入宫。 张顺见了张静一,眉开眼笑,直接一甩,便是两锭金子,显然,他这个提督的油水不少。 张静一掂量了金子,忍不住道:“儿啊,你贪污了多少钱呀?” 张顺脸一红:“干爹……我……我自己攒的。” 张静一意味深长地看了张顺一眼:“是吗?” 等入了宫,到了暖阁,却见天启皇帝大发雷霆,这被召来的内阁大臣们,也一个个显得很尴尬,一个个低着头,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走了这么多,干什么吃的,朕的笑话还不够吗?” 见张静一进来,天启皇帝便怒道:“张卿,事情你听说了吗?” “臣这几日都在家里修身养性……不知陛下所言何事?”张静一见天启皇帝暴跳如雷,一时也是惊愕。 天启皇帝道:“翰林院,走了二十多个学士、修撰、编修、庶吉士。御史走了十七个,还有……六部也走了四五十人……人心浮动啊……京中的大臣,投奔那归德府的,居然有百人之多!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的读书人……好啊,现在全天下都在看朕的笑话了。” 张静一震惊的样子,忍不住道:“陛下,他们为何要跑?” “还不是你说,要让信王去归德建藩吗?还说朝中大臣,想去的都可以去,这下好了,真跑了。” 张静一见天启皇帝气急败坏的样子,一下子便明白了,大家这是用脚站队,对朝廷深为不满,宁可都去投奔信王,也不愿在朝为官了。 卧槽……他张静一为啥心里想笑呢? 当然,此时暖阁里的气氛很凝重。 天启皇帝觉得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居然京官都不做了,跑去归德府,宁愿去给自己的那兄弟效力,这不是摆明着说,他信王是众望所归吗? 几个内阁大臣,也是痛心疾首,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没办法啊……他们也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 消息传出之后,朱由检立即启程就藩。于是乎,雪片一般的辞呈,便递了上来,都要去投效贤明的信王。 至于这朝廷……现在大家都说,朝中是豺狼当道、朽木为官,当然不能与这些豺狼和朽木为伍了。 好吧,这些人……居然真的跑了。 . 第二百九十七章 臣是专业的 《功夫熊猫》内地上映的首周,便以3800万人民币的票房直接刷新了内地影史国产动画电影票房纪录! 逗瓣评分也是高达92分,评论人数超过了12000人,绝对的经典之作! 票房和口碑双双爆发,可谓直接震惊了整个内地! 不过面对《功夫熊猫》首周如此惊人的票房成绩,陈昊却并不知足,因为他知道《功夫熊猫》的极限远不止如此。 于是,陈昊要求继续加强《功夫熊猫》的宣传。 陈昊想起了前世不少影片大爆之后,经常会爆出一些“真实的幕后花絮”。 什么前后筹备十年之久,剧本几易其稿,手稿长达数千页,投资不足差点无法完成拍摄等等。 所以陈昊便让常红松将《功夫熊猫》的一些制作过程中的花絮报给了媒体。 于是,很快媒体就爆出了《功夫熊猫》的不少幕后。 比如,师父的五个徒弟鹤、螳螂、虎、猴、蛇)的创作灵感来源于华夏武术中的五种著名风格。 片中的两个角色邵大和邵二是对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制作了很多功夫电影的香江邵氏兄弟电影公司的致敬。 动画师在制作螳螂背时参考了华夏文化中“寿”的元素,甚至在螳螂背上写了一个圆形的“寿”字。 影片中最宏伟的布景——“翡翠宫”由多达88100块组件建成。 单是制作熊猫阿宝乘“火箭椅”冲上半空一幕,便同时动用了“箭火”、“光效”、“爆破”、“烟火轨迹”等多达54个视觉特技效果。 雪豹太郎攻击阿宝时掀起厚厚的尘埃引发的爆炸共计有33588526粒尘埃。 针灸时熊猫的背上插了133根针,“盖世五侠”中的灵鹤身上便有多达6019条羽毛。 阿宝使用爆竹炸毁的椅子碎片数有953593片,乌龟大师临终时被37517个花瓣淹没。 …… 这些花絮的爆出,再次引来了众人的一阵惊叹,尤其是网上可谓炸了锅。 从武侠到穿越看到这些一长串的数字,头皮发麻,这就是《功夫熊猫》为什么能够成功的最根本原因了! 风雨绯红难怪要耗时4年的时间,果真是慢工出细活! 随心随意777昊天特效能够成为内地特效龙头,显然是有原因了。 杜天子要是以前的国产动画电影也有如此的耐心和用心,怎么可能会像现在这样一塌糊涂? 我是吝啬鬼昊天特效这么用心,我们也得给力才行啊,我去二刷支持一下! …… 当然也有质疑《功夫熊猫》这些数据的真假的,但在一片的赞誉声中根本没有泛起什么水花。 而在上映了一周之后,关于《功夫熊猫》的影评也大面积出炉。 “《功夫熊猫》和其他动画片不同的是,其观众有很多非家庭类观众,尤其在上映时夜场中表现得特别明显。 影片的定义概念是“会说话的动物、努力实现自己梦想”,这样的主旨在电影市场上屡试不爽,对小朋友的吸引力很大。 但《功夫熊猫》将年轻男性观众也吸引入场,其中17岁以上的观众占据了70以上。”《羊城日报》评) “影片很好的诠释了华夏功夫的神髓,各个人物个性明显。 乌龟大师的睿智、师父的心事、阿宝的执着、悍娇虎的聪明勇敢冲动、灵鹤的厚道、金猴的沉稳、灵蛇的善良、快螳螂的热心、太郎的勇猛和残暴、平先生的智慧和山管家的胆小。 还有阿宝带来笑料可不少。 影片告诉观众要成功必须建立自己的自信。这部影片还有值得警戒的地方,比如,师父对太郎的溺爱导致了悲剧的发生。”《时代商报》评) …… 在这一片赞誉和好评声中,《功夫熊猫》的北美首周末票房也传到了国内,再次引发了一阵热议和惊叹。 “北美首周末6023万美元!《功夫熊猫》豪取北美周末票房排行榜冠军!”搜虎娱乐报道 “6023万美元!《功夫熊猫》首周3天刷新国产动画电影全球票房纪录!”网意娱乐 “《功夫熊猫》成为首部夺得北美周票房冠军的国产动画电影!”电影1905 …… 内地3800万人民币的票房就已经让国人一片震惊了,而北美首周末6023万美元,约合493亿人民币的票房,直接把所有人都震懵了! fax??。这是假新闻,标题党吧? 赤铜1982确定单位是美元?不是越南盾? 傅晶sky《功夫熊猫》这次是牛逼上天了!昊天特效也是牛逼炸了! …… 媒体和网络上连番的各种消息和报道,让《功夫熊猫》成为了当下最热的话题和影片,所有人无论愿不愿意都已经被它的消息给包围了。 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又是一周过去,本周内地只有2部新片上映,《河内、河内》以及《连环局》。 不过这两部影片对于票房排行榜的影响可谓是微乎其微。 很快,《功夫熊猫》次周票房新鲜出炉! “6500万人民币!《功夫熊猫》横扫内地影坛!”电影1905 “次周6500万人民币,《功夫熊猫》强势蝉联周票房冠军!”搜虎娱乐报道 “两周103亿人民币!《功夫熊猫》超越《加菲猫2》,刷新内地影史动画电影票房纪录!”新狼娱乐 “10天103亿!《功夫熊猫》成为内地2007年第2部票房破亿影片!”网意娱乐 …… 次周6500万人民币,这个票房成绩排在内地单周票房排行榜的第7位! 而103亿,让《功夫熊猫》迈入亿元俱乐部的同时,也成为了内地第1部票房过亿的动画电影! 毫无疑问,《功夫熊猫》票房已经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而且是越来越离谱! 华艺。 小王看着报道皱眉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一部动画电影都能卖到一个亿了?” 大王也是无奈摇头,“之前还想着昊天会因为《功夫熊猫》而大亏一笔,谁想到会这样?这个陈昊真是太邪门了!” “是啊,只是看这情况昊天特效的动画电影必将大肆收割票房,甚至已经走出国门在北美圈钱了,那可是美元啊。”小王羡慕嫉妒恨道。 大王闻言一顿,然后道,“你说,动画电影有没有搞头?” “《功夫熊猫》肯定是赚了,投资大倒也没什么,但是周期太长了,毕竟要花4年的时间啊!有这时间和精力,我们都能拍至少4部电影了。”小王说道。 大王闻言点了点头,按下了心中对动画电影的冲动,“不过特效在电影中的作用是越来越明显,我们也得在这方面有所准备,免得将来受制于人。” 小王听后点头道,“的确如此,不过内地这方面的人才好像都被昊天特效给包圆了。” “没事,挖墙脚嘛,忠诚只是因为背叛的筹码还不够而已。”大王笑道。 “说得对,哈哈哈……”想到陈昊被挖墙脚后的气急败坏,小王便忍不住大笑起来。 …… 承天。 “对于《功夫熊猫》和昊天特效,你怎么看?”吴克波看着报道皱眉道。 “《功夫熊猫》的票房的确有些匪夷所思,但成功离不开投资大,耗时长,而且《功夫熊猫》显然与以往的国产动画截然不同。”王金花回道。 “这些都不是问题,要知道《功夫熊猫》可是在美国都卖出6000多万美元的票房了,这对于昊天的品牌提升太大了。”吴克波叹气道。 王金花一听就知道吴克波动了制作动画电影的心思了,毕竟钱对于吴克波而言问题不大,承天现在最缺的就是大热的影视剧作品和影响力。 想了想后,王金花说道,“想要制作动画电影,关键的还是那些动漫和特效人才,这点我们和昊天可是完全没法比。” “没法比也要比。”吴克波道,“既然有现成的人才,那就去把他们请来就是了。” …… 当陈昊来到昊天特效想要看看《环太平洋》的制作进度的时候,发现所有人都是喜气洋洋,干劲十足。 “制作的如何了?”陈昊问道。 “啊!陈总!”田晓鹏闻言看见是陈昊,立即站起来叫道,“快了,我们这面可能20号就能完成。” “那维塔数码那面呢?”陈昊问道。 “他们应该要到月底。”田晓鹏回道。 陈昊闻言点了点头,“我看大家都很兴奋啊!” “能不兴奋嘛,4年的愿望一朝实现,激动在所难免。”田晓鹏笑道。 “嗯,高兴是应该的,可别耽误了其他两部电影的制作。”陈昊说道。 “您放心吧,陈导,我们绝对不辱使命!”田晓鹏道,“还有我在年底会递交我的计划书。” “只要能通过,你们又忙得过来,那我没问题。”陈昊点头道。 “谢谢陈总!”田晓鹏激动道。 “陈总来了!”常红松笑着走过来道。 “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陈昊笑道。 “哈哈哈……”常红松闻言再次大笑了起来,“不仅是《功夫熊猫》票房大爆,还有我们和多家高校终于达成了委托培养的合作协议。 此外,这两天来公司投简历的动漫、特效方面的人才和爱好者也多了很多。” “那看来内地还有很多人才没有加入昊天特效啊!”陈昊笑道。 “是啊,总有蒙尘明珠啊。”常红松笑道,“不过,现在凭着《功夫熊猫》一炮而红,我有信心让昊天特效成为内地特效届的西点黄埔!” “希望你能说到做到。”陈昊笑着点了点头。 垄断内地特效短期内应该可以,但长此以往是不行的,毕竟特效在将来电影中的重要性将越来越被放大,尤其是漫威超级英雄的横行全球,便是最好的注脚。 但要是以后内地乃至亚洲的特效人才都是出自昊天特效,想想也挺牛逼的! 离开了昊天特效之后,陈昊便回了自己的办公室,随即发现了斯玛特发来的信息,应该还是关于《功夫熊猫》的票房的。 说起《功夫熊猫》的爆炸票房,不仅让内地惊叹不已,也是把斯玛特给整懵逼了。 《功夫熊猫》上映之前,斯玛特对于这部华夏国产电影的票房预期并不高,但是影片首周末的票房却把斯玛特给吓了一跳。 现在不一样了,斯玛特是把《功夫熊猫》当成了心肝宝贝,对其推崇备至,赞誉有加。 可能也是因为公司背负了巨额债务,之前的《死寂》又迎来了开么黑,所以斯玛特心里的压力有些大。 现在终于有地方宣泄了。 北美周末票房排行榜2007682007610) 第1名,《十三罗汉》,上映时间3天,周末票房3710万美元,华纳兄弟,累计票房3710万美元,上映影院3565家; 第2名,《功夫熊猫》,上映时间10天,周末票房3361万美元,量天尺影业,累计票房11728万美元,上映影院3652家; 第3名,《加勒比海盗3》,上映时间17天,周末票房2130万美元,迪士尼,累计票房25398万美元,上映影院4362家; 第4名,《一夜大肚》,上映时间10天,周末票房2000万美元,环球,累计票房6600万美元,上映影院2871家; 第5名,《冲浪企鹅》,上映时间3天,周末票房1800万美元,索尼哥伦比亚,累计票房1800万美元,上映影院3528家; …… 上一周的北美电影市场,又一次的迎来了系列片的第3部,2007年还真是“探花年”,《蜘蛛侠3》、《怪物史瑞克3》、《加勒比海盗3》连番上映。 现在由索德伯格执导,乔治克鲁尼、布拉德皮特和阿尔派西诺联袂主演的神偷系列第3部《十三罗汉》也来了,并以3710万美元拿下北美周末票房冠军。 不得不说,系列电影才是最赚钱的。 与此同时,《功夫熊猫》仅以349万美元的差距屈居亚军,十分可惜,没有能够实现北美周末票房排行榜两连冠! 不过,《功夫熊猫》在次周再次拿下5705万美元,票房成功累计破亿! 《功夫熊猫》也成为了首部北美和全球票房破亿美元的华夏动画电影! 。阅址 第二百九十八章 揭穿把戏 “这绝无可能。”田尔耕听罢,立即有所反应。 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关于皇太极的案子,是他亲自督办的。 为了在陛下面前露脸,他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 整个锦衣卫的骨干,能抽调的都抽调了过来。 而皇太极的表现,则十分的硬气,以往锦衣卫只需出三分力就可以解决的事,现在出了十二分用在了皇太极的身上,也没有任何的效果。 说难听一些,若不是什么招数都用了,锦衣卫又怎么可能会差一点把皇太极弄死? 可你张静一这个时候在皇帝的夸下海口,不就是说我田尔耕无能吗? 理论上而言,张静一乃是田尔耕的部下,不过张静一这个人一向自行其是,田尔耕也没办法管束他,只好由着他去。 不过随着新县千户所越来越膨胀,已经引起了锦衣卫高层的警惕。 这样下去,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锦衣卫? 田尔耕恭谨地对天启皇帝道:“陛下,大家已经竭尽全力了,那皇太极绝不是这样轻易对付的,新县侯想要试一试,这当然无妨,只是对于他手到擒来的话,臣却不敢苟同。” 事实上,天启皇帝对于田尔耕还是信任的,此人是在东林案里脱颖而出,很是精干,而且魏忠贤一直在天启皇帝的面前夸奖此人,虽然有时天启皇帝也会申饬田尔耕,可更多只是敲打,却从未怀疑过田尔耕的能力。 见田尔耕如此说,天启皇帝点点头,而后才道:“只是无论怎么说,也让张卿家来试一试吧!此事关系不小,建奴那边,对皇太极不闻不问,皇太极这边,又死咬着不松口,那朕岂不是白和张卿擒了一个贼酋吗?而且……此人所知的事,一定极多,大明对建奴内部的关系,所知也不多,若是他愿意透露,将来对于大明对建奴,也有巨大的好处!想要犁庭扫穴,离不开皇太极。” 说到这里,他看向张静一,带着期许道:“张卿,你可要抓紧。” 张静一笑着道:“臣遵旨!那么,臣待会儿就去诏狱里提人。” 田尔耕则是唯唯诺诺,也只能顺着天启皇帝的意思,连声说是。 田尔耕自是心有不甘的,却也无可奈何。等田尔耕出了宫,便心急火燎地回到了北镇抚司。 倒是此时,一个经历司的司吏见了指挥使,忙是行礼:“见过田指挥。” “哼。”田尔耕冷哼一声:“没用的东西。” 这司吏吓了一跳,没想到会触这霉头,便忙碎步跟着田尔耕进了值房,道:“指挥这是……” 田尔耕气呼呼地道:“皇太极……迄今没有审出一点都东西,这张静一,却是主动请缨了……原本老夫是怕出什么事,先去见陛下,说一说审皇太极的难处,到时候继续动用大刑,就算一不小心,这皇太极死了,有了今日的提示,将来也好交代。哪里想到……那张静一却是打保票,说是他能轻而易举便可让那皇太极就范!哼,老夫在陛下的面前,真是颜面无光。” 司吏则却是笑了笑道:“这有什么可忧愁的呢?皇太极这个案子,学生略知一二,周佥事和李千户,都是行家,连他们都没有办法,那肯定是没有法子了!说实话,那皇太极连那样的酷刑都能熬过,谁能拿他怎么样?这样的人,是绝不可能松口的。指挥不必担心,那张静一也只是呈口舌之快。他今日越是夸下海口,将来在陛下的面前,才越发的过不去。” 田尔耕听罢,脸色微微好看了一些,随即道:“老夫丢脸倒是无所谓。重要的是你们,现在新县千户所,可以说是如日中天,他们那些人,哪一个将你们放在眼里?老夫反正无碍,总有地方安排的,可若是将来那新县千户所鸠占鹊巢,老夫倒要看看,将来你们该怎么办。” 这司吏连忙道:“是是是,指挥关照我等,我等……心里都感激着呢。” 田尔耕想了想,又道:“让人盯一盯,看看着新县千户所故弄什么玄虚。” “是。” ………… 张静一当日正午便带着几个校尉去诏狱里提人。 这诏狱里,显然并没有给新县千户所的人好脸色看。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的,在许多人看来,新县千户所只是打着锦衣卫的招牌而已。 而皇太极身子很孱弱,几乎是被人抬着走的,身上虽没有什么伤口,不过显然遭受了某些皮外伤除外的酷刑。 哪里想到,这才几天功夫,生龙活虎的皇太极就成了这个样子。 张静一笑着揶揄道:“这才几日功夫,你便如此了,看看吧,来京城的时候,你还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现在可知道了吧,在这京城里头,我张静一才是对你最好的。” 皇太极脸色苍白得甚是难看,此时则是咬着牙,一言不发。 张静一倒是没有继续开玩笑下去了,说实话,锦衣卫的酷刑,他虽然没有见识过,却也是略有耳闻。想要熬过去,这身体和精神上的苦痛,只怕就算是意志力坚强的人,也承受不住。 皇太极这几日,鬼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现在还在这里开他的玩笑,这种行为,大抵和坟头蹦迪差不多,侮辱性极强,委实没有必要。 张静一让人去拆了一个门板,抬着皇太极上了一顶轿子,而后押着人,直接来到了新县的新区。 在这里,一座监狱已经拔地而起,上头挂着新县大狱和新县千户所的招牌。 因为是新监狱,所以里头的陈设很好,这里几乎所有的设施都很完善,皇太极一进来,立即便有大夫给他治伤。 在确认了皇太极没有生命危险之后,张静一松了口气,而后让人安排了一个囚室,随即便让人将皇太极关押了起来。 在这铁栅栏处,隔空看了里头的皇太极一眼,张静一道:“你好生在此歇着吧,这几日,我也不来问你什么。你先养好伤吧,过几日……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 皇太极沉默着应对。 直到张静一正准备转身要离开。 皇太极才突然看向他道:“辽东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显然,他还是希望了解辽东的情况。 张静一想了想道:“迄今没有消息来,不过想来很快,我们就可知道最后谁会成为建奴之主了。” 皇太极居然笑了笑:“理应是我的兄弟莽古尔泰,他有万夫不当之勇,当初参加萨尔浒大战,先随父汗在萨尔浒全歼你们的总兵杜松所率的六万之军,紧接其后,又率一支孤军南下歼灭刘綎部四万余众。他和我不同,我善用巧,而他更爱用勇力,只怕到时,你们辽东的局势,会更加糟糕。” 张静一看得出来,皇太极似乎希望用这番话激怒他。 建奴这边没有派人来,其实皇太极的内心是颇有一些失望的,若是皇太极的儿子执掌了汗位,一定会想办法派出人来,就算不可能谈出什么结果,可至少也会表现一下对皇太极的关心。 可若是皇太极的兄弟顺位,就不一定了。 张静一却淡淡地道:“依我看,不会莽古尔泰继位。” “什么?”皇太极眼眸里似乎闪过了什么,而后露出几分疑虑的样子。 张静一便道:“我看,你的一个幼弟多尔衮,倒是很有可能。你父亲的儿子之中,最有权势的便是四大贝勒,只可惜,你已被俘,阿敏也已死了。剩下的,一个是莽古尔泰,另一个则是你的堂兄代善!这几人之中,确实是莽古尔泰最有机会,可你不要忘了,他是大贝勒,又掌握了大权,手中有正蓝旗的人马,可我想,你们建奴的旗主们,一定不希望正蓝旗的莽古尔泰登上汗位!不然,就和他们的利益相悖了。” “尤其是那代善,代善没有资格继承汗位,毕竟只是你的堂兄,不是你父亲嫡亲的血脉,可他成事固然不足,败事却是有余。因此,一定会集齐各旗的旗主反对,思来想去,就只有多尔衮刚刚成年不久,又没有立下足够的战功,最适合接替你的位置。如此一来,至少在各旗看来,多尔衮可以将一碗水端平。” 张静一笑了笑,又继续道:“其实你心里一定清楚,多尔衮是必定要登位的,到了现在,却还想用莽古尔泰来迷惑我,不过是让我大明产生错觉罢了!我奉劝你,少拿这一套小聪明来糊弄我,我这个人不喜欢打打杀杀,也不喜欢对人用刑罚。因为在我看来,这个世上,很多事都可以谈,明明可以谈的事,又何必要流血呢?可若是你想借助一些小聪明,一而再再而三的愚弄我,这性质就不同了。” 见皇太极脸色惨然,分明证明了张静一的猜测。 张静一脸色缓和下来,便又道:“好啦,你在此,还是好好养伤吧,过几日,我再好好与你谈谈,大家都是聪明人,可以开诚布公的。” ………… 第五章送到,求月票。 锦衣 第二百九十九章 启奏陛下 手捂着胸口,气血难平,杨开眼神飘忽,神情尴尬,默了好一会儿才讪笑道“看出来了啊……” 北璃陌既然这么说了,那肯定已经断定他是在演戏,继续装糊涂也没什么意义,既如此,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北璃陌冷哼一声,只是眸子冰寒地望着他。 若是杨开真的因为媚药的关系而对她动手动脚,那还情有可原,她今日设计这一切,为的就是这个,若是能让杨开情难自禁与此地的几个女魔王发生点什么,那就最好不过了。 杨开是玉如梦那贱人的男人,更有心印秘术牵制,除非破解了秘术,否则两人间的感情劳不可分,若能让这几个女魔王与杨开苟且一番,绝对能把玉如梦恶心到。 可事实上,杨开居然是在装模作样,这就让北璃陌难以接受了,平白无故地,自己又被这小子占了便宜,一时间恨得牙痒痒,若非顾忌玉如梦那边,再加以杨开还有利用的价值,只怕此刻已经一掌把他拍死了。 “怎么看出来的?”杨开问道,心想没道理啊,自己的演出已经很逼真了,没理由露出什么破绽才是。 “真的假不了,假的自然也真不了。”北璃陌斜眼看来,说实话,最开始的时候她也没察觉有什么异常,主要是她对自己的手段太过自信,觉得以杨开的修为根本无法抵挡,而杨开的诸多反应也都在情理之中,直到杨开将大手朝她裙底处探去的一个停顿,才让她察觉到一点端倪。 那微妙的停顿几乎只是一瞬间,但北璃陌身为魔圣又岂能毫无察觉?停顿代表着犹豫,可若是真的被那媚药影响,根本不可能有半点犹豫的! 这才果断赏了他一脚。 “哎!”杨开叹了口气,走到椅子旁,又重新坐了下来,目光真诚地望着北璃陌“何必呢?你与如梦有恩怨,你们自己解决便是,扯上我干什么?我是无辜的啊!” 北璃陌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他“你觉得自己很无辜?” 杨开一脸愁云惨雾地道“难道不是吗?”尽管知道她不可能真的把自己怎么样,但最近一段时间要在她的地盘上做事,杨开也不想把彼此的关系弄的太僵。 北璃陌冷笑道“若你不是玉如梦的男人,本尊未必会把你放在眼中,可谁让你是那贱人的男人呢?” 杨开脸色一沉道“圣尊好歹也是魔域最巅峰的存在,说起话来就这般没有教养吗?” 北璃陌黛眉一扬“怎么,我骂她一句也不行?你倒是挺护着她的。” 杨开凝声道“圣尊也是女子,若是有人这般辱骂圣尊,不知圣尊作何感想?” 北璃陌嗤笑道“你以为那贱人背后少骂过我?” “我不管如梦背后有没有骂过你,但是当着我的面,还请圣尊自重!” 北璃陌怔了怔,似没想到杨开居然敢这么跟她说话,但想想刚才他连自己都想非礼,这人族的胆量之大已经突破天际了,说些话又算得了什么?顿时冷哼道“我偏偏骂了,又怎样。” 杨开霍然起身,拂袖道“话不投机半句多,界门之事请恕本王无能为力,圣尊还是另寻他贤吧!” 说着话,转身大步离去。 “你再敢动一下,本尊就打断你的腿,我说到做到!”北璃陌冷冰冰地望着杨开的背影。 杨开瞬间僵在原地,一只脚抬在半空中,果真是动也不敢动,心中忍不住把北璃陌给骂了个狗血淋头,自己明明是受她之请来修复界门的,怎么一来就搞成这幅光景了,这女人未免也太不讲理了一些。 但杨开也知道,跟她讲不了理,拳头没别人大…… 北璃陌重新躺下,笑吟吟地望着他的背影,淡淡道“不错不错,小伙子很识相。” “你到底想怎样?划个道出来吧,本王认栽了。”杨开歪着头,一脸悲愤欲绝,早知如此,绝对不来这狗屁的傲雪大陆。想去宙天大陆也不是非得通过北璃陌的地盘才行,从其他魔圣的地盘一样可以进入。 “不是我想怎样,你自己做错了事,难道就想这么一走了之吗?” 杨开重重地叹息一声,焉巴巴地道“方才之事是我唐突了,还请圣尊大人大量,下次不会了。” “你还想有下次?”北璃陌冷哼,“而且,我没有听到半点道歉的诚意。” “那你想要什么诚意?”杨开转过身望着她。 北璃陌瞧了他一阵,然后冲面前努了努嘴。 杨开眨眨眼,一脸狐疑,见她又努了努嘴,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低着身子将耳朵贴过去。 北璃陌咬牙道“你干什么?” 杨开抬眼瞧着她,一脸正经地道“你不是想跟我说悄悄话?” 北璃陌差点被气笑,真要是想说什么悄悄话,一个神念传音就足够,怎需要这般麻烦?咬着银牙道“跪在本尊面前道歉,本尊就绕了你这次!” 杨开脸色当即就冷了下来,腰杆缓缓挺直了,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眼神酷寒道“圣尊这话我就当没听到!”又一拱手道“杨开先且告辞!” 这女人居然提出如此过分的要求,让杨开觉得已经没有与她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这次他铁了心要离开傲雪大陆,哪怕与北璃陌彻底翻脸也在所不惜。 魔圣之威,他确实无力抵抗,纵然有空间神通只怕也难有一线生机。可纵然战死傲雪,也好过如此委曲求全! 说完之后,转身朝外行去,至于北璃陌会不会再出口威胁什么,他已经懒得去管了,大不了撕破脸皮大战一场。 他动作果断,直到快走出房门的时候,北璃陌才反应过来,寒声道“你这是在找死!” 杨开置若罔闻,丢她一个后脑勺,伸手拨开珠帘。 可就在下一刻,一股雄浑魔元从背后突兀袭来,杨开快若惊雷地一个转身,催动帝元,双臂交错护在身前,然后脸色大变,整个人轰然飞出,手臂上传来骨折的声音,狂暴的力量透过双臂传递到全身各处,震的他五脏六腑翻滚,七孔溢血。 身在半空中,杨开的意识便迅速模糊,朦胧间看到北璃陌微微抬起的一只手掌,还有那一丝错愕的眼神。 跌落在地,眼前一黑,昏迷前的一刹那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徘徊一招! 严格来说也不是一招,因为北璃陌根本没有可能动用全力,勉勉强强算个半招就将他打昏了过去,纵然知道自己与魔圣之间差距巨大,可也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大。 那边,北璃陌急匆匆地从软榻上爬了起来,定定地望着杨开昏迷的方向,美眸眨了眨,竟罕见地露出一丝紧张之色。 倒不是因为关心杨开,只是她若真把杨开给打死了,玉如梦肯定不会与他善罢甘休的,有那心印秘术在,杨开一死,玉如梦那边就有感知,即可便会从魅影大陆动身。 到时候她与玉如梦之间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更何况,她本也没有要杀掉杨开的意图,只是真的被他给气到了,她又怎不知男人膝下有黄金,提出那么苛刻的要求让杨开赔礼道歉也早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打算等他拒绝之后再讨价还价一番,谁知这家伙居然说走就走,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这恼羞成怒之下,才打出一掌。 没用全力,顶多两成的力道而已,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受得了…… 怔了几息,北璃陌伸手一拂,一股冰凉气息在厢房中荡漾开来,那几个一直处于意乱情迷状态中的女魔王当即打了个冷战,齐齐苏醒过来。 “看看他死了没。”北璃陌吩咐道。 还是之前那个呵斥过杨开的上品女魔王,迈着莲步来到杨开身边,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又好好地检查了一番,抬头道“还活着!” 北璃陌这才松了口气,微微点头道“活着就好。”顿了顿道“伤势如何?” 那女魔王道“双臂和胸口断了几根骨头,五脏六腑稍有移位,其他的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北璃陌一脸吃惊,杨开能在她两成力量下侥幸活过一命,已足够让她震惊,如今连伤势都如此轻微?虽说断了几根骨头,但她这里也不是没有灵丹妙药,只需要服下丹药,随便将养些日子便能恢复。 可是……怎么会这样? 方才那一掌,便是一个上品魔王受了,只怕也要身死当场,这家伙的修为不过相当于一个中品魔王,居然也如此耐打? “咦……”那检查着杨开身体的女魔王忽然轻咦了一声,美眸泛着异样的神彩。 “怎么?”北璃陌抬头望去。 “这个男人的身体……好强壮!”那女魔王说着话,居然伸手在杨开胸口处抚摸起来,似乎要好好替他检查一番。 见状,北璃陌也走上前去,伸手点在杨开的胸口处,魔元涌动感知起来,片刻后再次露出惊容,也总算明白杨开为何能受她一掌而不死了。 。阅址 第三百章 陛下驾到 天启皇帝随即叹息道:“这样说来,张卿好似还没有成婚,他这个年纪,血气方刚,又没成婚,难怪饥渴如此……” 居然,开始对张静一同情起来。 魏忠贤:“……” 显然魏忠贤想说的不是这个。 倒是田尔耕这时道:“陛下,前些日子,新县侯向陛下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能从皇太极身上审出结果,陛下也一再说,皇太极此人关系重大,事涉我大明在辽东的方略,若是能令皇太极屈服,将来经略辽东,才可事半功倍。” “这样重要的事,臣可一直都惦记着呢,可新县侯自提走了皇太极,却一直没有音讯,听说这新县侯也不派人审问,成日游手好闲,打着青楼的主意,这青楼的妓家们,被他害苦了啊。”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才正襟危坐起来:“原来是为了此事,张静一对皇太极不闻不问?” “是的。”田尔耕正色道:“不只是不闻不问,还好生伺候着,那皇太极在大狱里头,日子过的逍遥得很。” 天启皇帝不由皱眉:“那么你们看,此事怎么处置?” “臣以为,新县侯既然已经信誓旦旦,说是一定能让皇太极就范,陛下还是过问一下才好,厂卫的职责,就在于此,新县侯毕竟是锦衣卫,担负着此等的干系,怎么能下了军令状,又不闻不问呢?” 田尔耕咬死了张静一的保证是军令状。 要知道保证是一回事,军令状又是另一回事,有道是军令如山,是不能打折扣的,如若不然,便要军法处置。 锦衣卫从编制而言,确实属于亲军的一种。 天启皇帝皱眉,对田尔耕露出不喜之色,而后又看向魏忠贤:“魏伴伴怎么说。” 魏忠贤面带着微笑,弓着身道:“其实也没这么严重,张老弟年轻嘛,正是如狼似虎,如饥似渴的年纪,有些时候……犯一些小错,也是正常的,奴婢在张老弟这个年纪,就远远不如他,田指挥使这番话,过于言重了。” 见天启皇帝的脸色稍好了几分,魏忠贤又道:“只不过,这事确实是非同小可,好不容易拿下了皇太极,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现在建奴人猖獗,若是不能令皇太极屈服,拖延下去,等那建奴人有了新的首领,慢慢站稳了脚跟,这皇太极便没有丝毫的用处了。” “当然,这也不是张老弟的错,他年轻,而且陛下对他信重,给他加了许多的职责,什么新县县令,又是什么船队的总督,如今又封了藩,他的本职,又是锦衣卫千户官,这么多的职责,他分身乏术啊。” 顿了一下,他看着天启皇帝神色,继续道:“陛下,您若是为了张老弟好,就不该给他这么重的担子,得给他缓缓气才好。要不,这锦衣卫千户……” 天启皇帝沉吟了一下,随即摇头:“不成,朕信任他,锦衣卫之中,朕得有个尤其信得过的人。” 田尔耕本来见魏忠贤开了口,心里暗喜,干爹出手,果然非同凡响啊! 这张静一若是被革去了锦衣卫千户之职,那便再好不过了,就算张静一将来怎么飞黄腾达,都和他田尔耕没有关系,只要不是锦衣卫就成。 可天启皇帝的话,却一下子让田尔耕跌入了谷底,心都凉了。 我这指挥使还不够信任吗?他一个千户…… 魏忠贤干笑一声道:“是是是,陛下思虑甚密,奴婢倒是忘了这一茬,只是奴婢想到那皇太极,已成了阶下囚,却还一直对我大明心怀怨恨,他这是不将陛下您放在眼里啊,所以才如此的硬气。这样的人真是死不悔改,可偏偏,咱们大明却还需浪费民脂民膏,好吃好喝的将这皇太极供着,奴婢每念于此,都是寝食难安。若是陛下不闻不问,奴婢担心……因为张老弟的疏失,反而让皇太极阴谋得逞,他就是想拖延时日,奴婢这一点心知肚明。” 天启皇帝听罢,若有所思,关于这一点,他倒是需认真考虑。 抓住皇太极,也算是天启皇帝的一份功绩,这是他人生之中的神来之笔。 正因如此,所以天启皇帝自然十分看重,而且还涉及到了平辽大略,确实不能小看。 天启皇帝想了想,便道:“召张静一来问问?” 魏忠贤一听召张静一来问,反而觉得不妥了。 对于张静一的能耐,魏忠贤是领教过的! 只怕这一招来,肯定知道是他在说坏话了,何况张静一伶牙俐齿,这一过来,立即就哄得陛下龙颜大悦,反而让他魏忠贤里外不是人。 魏忠贤便像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田尔耕。 田尔耕似乎意会了什么,立即道:“陛下,这事没这么简单,若只是例行询问,臣以为大大不妥,何不……何不亲自去看看。且看看那皇太极……近况如何?” 魏忠贤也在旁怂恿道:“主要还是为了眼见为实,奴婢其实也怕捕风捉影的事不实,冤枉了张老弟。” 天启皇帝倒是觉得有道理,况且他也想去看看,于是起身道:“也罢,看看便看看。” 于是天启皇帝微服,偷偷地溜出了宫。因为没有大张旗鼓,所以只坐了轿子,从午门出去。 只是这午门外头,早已站着几个人,在此束手而立了。 天启皇帝通过掀开的轿窗看到了他们,对一旁步行护卫的魏忠贤,询问道:“那些是何人?” “也是锦衣卫的。”魏忠贤一旁的田尔耕道:“一个是指挥使佥事周正刚,此人最擅长的就是刑狱,乃是卫中的好手,此次臣入宫奏报,连带着他也带来了,是怕陛下关心起刑狱的事,让他在此候着备询。” “他很厉害吗?”天启皇帝狐疑。 田尔耕立即道:“此人很是精干,许多大案,还有钦犯,到了他手里,他都轻易能解,钦犯们见了他,都只有哭爹叫娘,乖乖伏法的份。” 魏忠贤也在一旁道:“陛下,此人奴婢也略知一二,确实是干将。” “那便将他一并带上吧。” 说着,天启皇帝便放下了帘子。 一路到了新区。 而后来不及领略这新区的市井喧闹,直赴新狱。 到了大狱外头,却被人拦住了,几个锦衣卫校尉厉声道:“什么人?” 田尔耕有皇帝在身边,底气十足,于是大声道:“我乃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现在要进去提审钦犯,你们……带路。” 他说着,取出了腰间的腰牌,志得意满。 门前的两个校尉站得笔直,一脸肃容,却是立即回应道:“我等奉命在此守卫,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除非拿到新县千户所开具的凭引。” 田尔耕顿时勃然大怒,这只是区区一个千户所而已,而且还只是两个小小的校尉,居然不将他这指挥使放在眼里? 于是他怒气冲冲地道:“你可知道……”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其中一个校尉就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认凭引。” “大胆,你们放肆,你们可知道,在我身后的还有……” 田尔耕怒不可遏地咆哮,这锦衣卫上下的人,按理来说,都是他的部下,莫说是锦衣卫指挥使同知、佥事这样的高官,便是新县千户所千户见了他,也该行礼,眼前这两个小小的校尉……谁给了他们这么大的胆子? 可就在他咆哮的时候。 似乎校尉察觉到了危险一般,立即按住了腰间的刀柄,唰的一下,将刀抽出了半拉子,雪亮的刀身格外的耀眼。 田尔耕的咆哮立即戛然而止,他啥也没说了,立即小跑着回轿子边,低声道:“陛下,臣执掌锦衣卫多年,就不曾见过有人嚣张跋扈至此的……” 天启皇帝却是略带不满地道:“跋扈?你是锦衣卫指挥使,碰到这样的事,要嘛就立即拔出刀来,杀进去,谁敢不从你,格杀勿论。要嘛你就守规矩,人家不让进,你就别进,跑到朕这儿来状告做什么?” 田尔耕惭愧无比,他倒是真想直接杀进去,奈何那两个校尉……实在太精壮了,一看就是练家子。 天启皇帝看着倒是神情自若,对人道:“来人,去将张卿请来,让他将逛青楼的事搁一搁,告诉他,朕在此,赶紧的来。” 于是,轿子落在了新狱的外头,天启皇帝也不出轿子,就在轿子里等着。 说实话,其实挺让人难堪的,好在天启皇帝躲在轿子里,只要我不出去,难堪的就不是朕。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张静一才领着一群人,气喘吁吁地赶来了。 魏忠贤低声道:“陛下,新县侯来了,还带来了不少人,看来都是陪着他逛窑子的……这大白天的……” 他正开心呢,一面说,一面抬眼看狼狈跑来的张静一,然后……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这一下子的……魏忠贤直接愣了,而后擦了擦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等他看清了……脑子已一片空白。 魏良卿……你在这儿做什么? . 第三百零一章 御审 魏良卿见了自己的爹,也一时愣住,而后连忙小跑上前,脆生生地道:“爹。” 天启皇帝已下了轿子,忍不住惊喜地道:“魏伴伴,你儿子也在?” 魏忠贤立即支支吾吾地道:“我儿老实……也可能……不……奴婢以为……” 见魏忠贤说话颠三倒四。 天启皇帝却绷着脸,对张静一道:“听闻你逛青楼啦,年轻轻的不学好。” 张静一面容一正,立马道:“不是逛,是查抄。” 一听查抄,天启皇帝可就来了精神了,连眼睛也一下子亮了几分,忙道:“怎么,抄了不少银子了吧?” 一听到查抄两个字,天启皇帝立马就想到了白花花的银子! 张静一则是老老实实地道:“倒是不查抄银子,主要是营救那些被贩卖的女子。” “噢。”天启皇帝略显失望,他忍不住道:“有人买,有人卖,法无禁止,这有何不可呢?” 这也是实在话! 不能怪天启皇帝的价值观,毕竟天启皇帝不是现代人,至少这个时代的道德而言,买卖是正常的事,虽然太祖高皇帝明令不许蓄养私奴,可总有许多空子可钻,这事皇帝也管不了。 张静一便笑着道:“这个嘛……爱侄,你来说。” 魏良卿显得有些腼腆,很不好意思地道:“我怕说不好。” 他顿了顿,随即道:“陛下,我叔说,这有人要出卖身子来挣钱,本也无可厚非,可要打击青楼,其实不是打击几个想要卖身的娼妓,其本质,是打击这青楼滋生的土壤。” 魏忠贤站在一旁,脸色僵硬。 田尔耕也有点慌了,他妈的,你们爷俩到底站哪一边的? 平日我没少给你们魏家送钱,怎么看着……好像你们才是一伙的。 天启皇帝倒是好奇起来,道:“这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魏良卿慢慢的不紧张了,此时侃侃而谈起来:“陛下可知道漕运吧,这漕运……事关着江南大量的生丝以及粮船送到京城,因此,围绕这运河,有上百万的漕工靠着运河维持生计。因而,才有了百万漕工衣食所系的说法,没有这运河,这百万漕工都要饿肚子。同样的道理,这京城里大大小小的青楼也是一样,比如遇到灾荒了,就有了大利润,自然有大量的人牙子,到处廉价去买别人的女儿!女子买了来,需要打手去看管,也需要老鸨去逼迫,除此之外,还有负责招揽恩客的,有专门跑腿的……这上上下下,靠着这女子出卖身体,供人一掷千金的行当里,衣食所系者,天下不下数十万人。” 天启皇帝抿了抿嘴,点点头:“而后呢?” 魏良卿认真地继续道:“因而,这些人牙子、老鸨子、打手,其实就是漕工,他们就是依附于女子出身身体为生的。如此多的人……荒年倒还好,可若是遇到了好年景呢,出卖身体的女子变少了呢,他们就不吃饭啦?他们靠这个维持生计,也不可能去做其他的营生,自然而然,为了继续挣钱得利,他们便要挖空了心思去寻找瘦马,去诱人做娼。” “譬如诱拐,又如寻那皮相不错、油头粉面的人为饵,去勾搭女子,骗人逃出来,再送去青楼分利。再如直接暗中与贼联络,让他们掠夺民女。再有便是想办法与士绅联合,利用借贷,想办法让人卖儿卖女。此等手段,无孔不入,数十万人绞尽脑汁,每日就钻营这个。陛下有没有想过,会有多少人受害?受害倒也罢了,这些人从事了这样的行业,本已属三教九流,豢养起来的打手,可能还四处与人在街上殴斗,老鸨子也可能做一些其他见不得人的勾当。因为有些事见不得光,便又会滋生道门,为其提供其他的便利,因而,我们新县这边……” 听到我们新县四字,魏忠贤脸都绿了。 而魏良卿显然没有察觉到魏忠贤难看的脸色,继续道:“我们新县这边,摸清了一个规律,但凡是青楼扎堆的地方,治安势必败坏,不为别的,不过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太多,其中必有油水,总会有人铤而走险。莫说是这些,那打骂、杀人、诱人借贷的事,便更是多如牛毛了。我叔见不得这些,打击青楼,就是要斩断这些漕工,至少在新县,这些勾当是不能有的。” 天启皇帝听罢,不由道:“这个道理倒是很新鲜,朕还以为你们去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呢,原来……” 他笑了笑,接着道:“好吧,此事,你们好好干。” 说着点了点魏良卿,对魏忠贤道:“你这儿子,倒是很正直,魏伴伴,你这是后继有人了。” 魏忠贤一听陛下夸奖,倒是立即笑起来:“是是是,陛下谬赞了,犬子……不算什么的,也就是聪明了一点,实在了一点,做人太憨厚,奴婢也觉得不好。” 倒是张静一问起了正事:“陛下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还能为何事?”天启皇帝道:“当然是为了皇太极!朕来问你,这皇太极来了你这里,可审出什么?朕听说,你就一直好吃好喝的供着他。” 张静一坦然道:“暂时还没审呢。” 天启皇帝有些尴尬,其实他开始是不太相信田尔耕的,觉得田尔耕这是嫉妒张静一,谁晓得张静一这家伙当真满心思去管青楼了。 于是天启皇帝咳嗽一声道:“你不是信誓旦旦的说,几日功夫,便可让这皇太极就范的吗?” 张静一笑了:“陛下来此,原来是为了这个事……这个嘛……哈哈……” 张静一泰然道:“现在就审,今日就让他就范。” 天启皇帝:“……” 田尔耕听着,心里不由的笑了,忍不住朝身后的锦衣卫佥事周正刚瞥了一眼,二人交换了眼神,都是笑呵呵的样子。 这是自取其辱。 你张静一什么都没干,就只是好吃好喝的供着人家,凭这点小恩小惠,就可以让皇太极就范? 天启皇帝道:“朕既然来了,那么也来看看吧。” 张静一便道:“不过陛下需等一等,臣得让军校的特别行动教导队的生员们来。” 天启皇帝疑惑道:“这又是何故?” “难得有一次实习的机会,他们也要看看。” 天启皇帝心里倒是好奇起来。 其实来京城这一路,天启皇帝对于皇太极这个人是颇有些了解的,这也是为何锦衣卫没有审出结果,他没有过多怪罪的原因。 因为很简单,天启皇帝看人的水平还是有的,毕竟驾驭群臣,识人是皇帝的专业。 这皇太极外柔内刚,表面上并不似那些建奴人那般彪悍,可内里……却也是心如铁石一般。 天启皇帝倒是大方道:“那就一并带来,都见见世面吧。” 天启皇帝笑了笑,四顾左右,接着轻松地道:“朕倒也想知道,这皇太极厉害,还是朕的张卿家厉害。” ………… 一队特别行动队的生员们早已来了。 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带着笔记,在兜里还插着炭笔。 而审讯室,乃是特殊制造的,和当初新县那边的简陋囚室的格局差不多。 由两个房间连在一起,只是这一次,却升级了不少东西。 比如两个房间之间,不是一堵墙壁,而是一块块的玻璃。 当然,天启皇帝等人看来,还以为是水晶镜,一时也忍不住咋舌,这家伙太有钱了,水晶打磨的镜子,而且还如此大的面积,这花费,天知道多少。 在犯人带进来之前,会有专门的帘子,将玻璃挡住。 等到犯人背着玻璃墙坐下,才有人将帘子拉开。 如此一来,犯人并不知道背后坐着一排排的人,此时已将审讯室的情况一览无余。 毕竟是背对着,而且坐下之后,有人将他绑在椅上,让他无法观察到后背的事物。 最先进旁听室的,是一群生员,生员们早就排排坐好,然后将笔记拿出来,搁在膝盖上,一个个聚精会神的样子。 紧接着,便是天启皇帝几人进去。 天启皇帝坐在最前,魏忠贤和田尔耕陪在左右,周正刚则靠田尔耕坐着。 周正刚低声对田尔耕低声道:“故弄玄虚。” 声音虽轻,偏被天启皇帝听到,天启皇帝便怒目朝着那周正刚看了一眼,不过又想到这周正刚乃是锦衣卫为数不多的干将,却也没说什么。 过一会儿,帘布打开。 随即,大家便都看到了玻璃窗后头的皇太极,皇太极背靠着大家,已被人捆绑在了椅上。 他似乎显得有些焦虑。 因为审问室里,张静一还没进去,他坐在这空荡荡的地方,似乎……喃喃自语着什么。 只是这些喃喃自语的话听不甚清,天启皇帝极力的侧耳倾听,才勉强听到一些字眼:“经略……朝鲜国……本汗……” 天启皇帝狐疑地看了一眼周正刚。 因为他不懂。 想来想去,似乎周正刚对此很了解,自然想听一听他的建言。 锦衣 第三百零二章 皇太极开口了 那周正刚一见天启皇帝的眼色,骤然明白了什么,便忙是猫着身子,跪到了天启皇帝的脚下。 天启皇帝不露声色。 便听这周正刚小心翼翼的轻声道:“陛下……臣曾审过这皇太极,皇太极此人极为狡诈,我看……他故意如此,定是又有什么图谋……” 天启皇帝暗暗点头。 周正刚便跪在天启皇帝脚下不走了,似乎他很想卖弄一下自己的本事。 “陛下,待会儿您看着,等新县侯进去的时候,那皇太极一定会一声不吭,无论如何,都绝不会开口说一个字,此人在这方面,很硬气,之前臣等想尽了办法,也没能让他开过口。” 天启皇帝噢了一声,便继续透过玻璃,观察着皇太极。 这时候,对面审讯室的门开了。 却见张静一腋下夹抱着一沓的文牍进来。 后头跟着一个做记录的书吏。 张静一显得气定神闲,一副很自在的样子。 刷刷刷…… 后头一群生员开始拿着炭笔,进行记录。 天启皇帝奇怪地回头看他们一眼,不禁莞尔。 张静一这儿,简直就是怪物集中营,什么样奇怪的人都有。 张静一进入了审讯室,居然没有吭声,而是背着手,打量着皇太极,而后将腋下的文牍搁在了桌子上。 之后,张静一与皇太极面对面地坐下。 审讯室里鸦雀无声。 周正刚见状,不禁眉飞色舞,低声道:“陛下您看,果然就是如此,这皇太极……是死也不会开口的。” 天启皇帝深深地看了周正刚一眼,这个人……倒是个……人才。 …… 而张静一此时端坐着,似笑非笑地看着皇太极。 皇太极也看着他。 二人四目相对。 张静一居然没有开口说话的兴致,就好像……他不想搭理皇太极。 可谁知道……皇太极这时清了清嗓子道:“新县侯,别来无恙。” …… 周正刚的脸色开始慢慢的僵硬起来。 天启皇帝也奇怪地瞪了周正刚一眼,眼里仿佛是在说,你不是说,这皇太极死也不愿开口的吗? 周正刚一时冷汗淋漓,很显然……他的预料好像有点错误,于是忙低声道:“陛下……我看……这……这可能是皇太极的谋略……” 天启皇帝便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 …… 张静一居然对皇太极的话没有任何的回应。 而是低下头,拿出了文牍,转动着手里的炭笔,细细地看着文牍。 空气骤冷。 这审讯室里,一下子又没有声响了。 皇太极这些日子,饱受着精神折磨。 他极想找个人来说说话,哪怕只是对骂也好。 外界消息的隔绝,让他不断的胡思乱想,而囚室里无所事事的环境,也加剧了这种情况。 他见张静一不理他,还是有些没忍住,便继续道:“新县侯何故不言?你叫我来,难道只是来此装聋作哑的吗?” …… 周正刚:“……” …… 张静一这才抬头起来,微微一笑,道:“噢,当然不是来装聋作哑的。你看,我带来了文牍,看了看你近来的身体状况,还有你的作息。嗯,很不错,你身子好很多了,大夫说你的伤也好了,可喜可贺。” 皇太极则是忍不住道:“辽东那里……可有消息吗?” “你是阶下囚,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张静一打断他道:“你们建奴,与我大明势不两立,这一点,你是清楚的。既然清楚,自然知道,作为阶下囚,大明朝廷无论如何对付你,也是理所应当的。不过我心好,奏请了陛下,将你安置在这里,所以以后你就将这里当做是自己的家吧。放心,我已吩咐下去了,未来你的生活起居,会更好。” 皇太极只觉得百爪挠心,好不容易见一次张静一,可张静一却只对他说一些完全没有营养的话。 皇太极随即道:“我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危害,就算知道一些辽东的情况,也没什么妨碍。” 张静一摇头道:“你还关心辽东?” 皇太极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有一种说不清的孤独感。 甚至……此时见着了张静一,他居然莫名的有几分亲切。 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明明该憎恨张静一才是,毕竟因为张静一,他才会被俘。 可他现在却有一种感动,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自己几乎已经要失控的情绪,皇太极道:“总是难免关切一些。” 张静一朝他笑了笑道:“还是不要关心的好,如若不然,你心里会不自在的。” 皇太极便立马关切地看着张静一道:“有坏消息?” 张静一摇头:“我若是跟你说是坏消息,你一定不会相信,你不是一直认为,你们建奴人实力强大,自当可以扫平辽东的吗?” 这个信念,一直都根植于皇太极的心中,可张静一这样说,反而让他信心动摇了。 说不清的感觉,他发现自己居然对张静一有一种依赖的情绪,而且有一些愿意去相信张静一所说的话。 皇太极又忙道:“你们就打算一直这样关押着我?” 张静一点点头道:“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你。” 皇太极苦笑道:“我在这里,有时候会想我的妻儿,若是能给他们一封书信,告诉他们我还平安,该有多好。” “这……”张静一稍稍犹豫,便道:“我会帮你代办的。” “什么?”皇太极一愣,有些不可置信。 张静一道:“书信我会亲自撰写,告诉他们,你在京城过的不错,所以……你不必有什么顾虑。” 张静一说着,又低头看了一眼文牍,口里道:“好啦,既然知道你在这里一切都好,我便放心了。” 张静一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那么……后会有期,下个月,我可能还会来看看你,再会。” 说罢,又将文牍夹在了自己的腋下,张静一便转身准备要走。 …… 天启皇帝看着这一切,一脸懵逼,就……这么走了? 周正刚则是一时看得瞠目结舌,因为皇太极在他审问的时候,一共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呢! 不过现在看张静一转身要走,他似乎想要将功补过,于是立即摆出一副经验丰富的样子,对着天启皇帝,轻声道:“陛下,新县侯一定知道问不出什么,所以知难而退了。” …… 在那头,张静一带着书吏,几乎要走到了审讯室的门口。 而这时,突然皇太极道:“等……一等……” …… 天启皇帝:“……” 周正刚:“……” 这时候,天启皇帝对于周正刚开始变得厌恶起来。 这个废物…… 说啥,啥不中。 一旁的田尔耕则是大汗淋漓,很明显……周正刚是废物,那么他也和废物没有任何的分别。 …… 张静一在审讯室门前驻足,笑着回头看皇太极,声音温润:“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请坐下,我想与你谈一谈。”皇太极显得很平静。 可平静之下,却是惊涛骇浪。 事实上,他自己不知道在这里关了多久,却是觉得,好像已过了十年二十年一般。 一肚子的话,还有许多关于外界的事,他都想知道。 而现在,张静一却说下个月来探望,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忍受了。 张静一却是气定神闲地道:“我很忙的,待会儿……还要去扫黄……” 皇太极不知道什么是黄。 不过此时他急迫地道:“耽误不了多久。” 他一副很害怕张静一立马就走的样子! 张静一则是很无奈的样子,叹了口气,才道:“好吧,只是……你抓紧。” 于是重新坐了回去,张静一十指交扣,不急不慌地道:“还有什么话?想改善伙食?还是觉得卫生不好?这些都可以商量的,放心,我和别人不同,别人都想对你喊打喊杀,可在我看来,你我是各为其主,我不愿刁难于你。” 皇太极摇头道:“伙食如何,还有其他的事,我都不在乎。” 张静一道:“不知你在乎什么?” 皇太极道:“你认为,辽东的局面,最终会谁胜谁败?” 他居然还有这个时候,极端想和张静一讨论这个问题。 张静一笑了笑道:“那你如何认为?” 张静一依旧平静地看着皇太极。 而皇太极,很显然的透出了几分急躁之色。 皇太极皱眉道:“你们大明已是糜烂,历来天下,没有三百年的江山,而我建奴风头正劲,固然没有我,也必定会有雄主取而代之,就说那多尔衮,他虽年轻,可一旦被选上了汗位,必定能继父兄的大业,继续攻城略地!” “何况……朝鲜国应该在这个时候已经称降了!而失去了朝鲜国,那么东江镇的毛文龙,便等于是失去了爪牙的老虎。我大金解决毛文龙,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所以……不出我所料,三年之内,东江镇便会覆灭,而我大金,定会联合蒙古诸部,对锦州和宁远施加压力,也用不了多久,整个辽东便可以尽落入我大金之手了。” …………………… 还有,求月票,求订阅。 . 第三百零三章 碾碎皇太极 皇太极分析得很认真。 他当然认为自己是对的。 为了佐证自己的话,他继续道:“别看多尔衮年轻,却极擅长隐忍,想来不久,他便能逐渐整合八旗,而至于这些投来我大金的汉军,他也极能驾驭。他虽是我的幼弟,可有些地方,我也不如他。” 张静一专心地听着皇太极的话,点了点头道:“看来你们是志在必得。” 皇太极却道:“不是我们志在必得,而是……局势如此,我熟读你们的历史,这大明至今日,早已是风烛残年,已到了行将就木的时候。我大金即便不能做到蒙古人一般,兼并中原,可至少也可以效仿契丹和我们的元祖金人一般,进入中原,得到幽云之地,与你们分庭抗礼。” 他看了张静一一眼,随即又道:“你是明臣,当然是会极力袒护明廷,可局势是如此,非你一人可以力挽狂澜。” 张静一点点头:“其实……你说的对,大明迄今,确实是百病缠身,一个不好,确实是你所说的这样情况。” 皇太极没想到张静一会认同自己,他不禁诧异起来。 …… 那周正刚听到张静一这番话,倒是不由得喜上眉梢,这是大逆不道之言啊。 于是他低声道:“陛下,新县侯为了让皇太极开口,甚至不惜去迎合皇太极……只是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天启皇帝只是冷着脸,不置可否。 ………… 此时,张静一却笑了笑道:“你之所以有信心,肯定是有原因的,毕竟你曾是建奴的酋长,你对于天下的局势,了解的必定十分深刻。” 皇太极道:“明廷的问题太多了,若是还能胜,实在没有道理。自然,你大可以说,你那东林军校厉害,可是……据我所知,军校的人员并不多,只可用于攻坚,或是突袭。” “可是新县侯有没有想过,这些年来,明廷曾调集过多少精锐客军抵达辽东,可结果又如何呢?起初可能对我大金产生一些伤害,可很快,我们便可将其歼而灭之。辽东的局势,已经不是靠一支精锐可以改变的了。” 张静一道:“这一点也没错,确实不能靠一支精锐……” 张静一而后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既然能练出一支来,我大明便可练出十支,一百支。” 皇太极听到此处,立马就摇摇头,接着道:“辽东的饷银,尚且不足,你们拿什么练?” 张静一笑了笑道:“来,这里有一份奏报,你可以看看,这奏报……的笔迹,想来你也认得的。当然,这奏报本是不该给你看的,不过,你如今是阶下囚,看了也没什么妨碍。” 说着,张静一将一份奏报递到了皇太极的面前。 皇太极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与人交流了,他显得十分珍惜。 又见有奏报,想着或许可以从奏报的蛛丝马迹之中,了解到一些讯息,于是他更是期待起来。 打开了奏报,这奏报显然是从奏疏里影印下来的,而笔迹……他确实认得,乃是辽东巡抚袁崇焕的手笔。 细细看了奏报……皇太极却是哑然。 这份奏报,乃是袁崇焕所奏,上头写的是,他和满桂已经开始在辽东清查军将,其中众将自行认罪的有一百二十三人,上缴家丁,也就是私兵两万九千四百五十二,银两七十三万,粮食四十六万石。除此之外,自行认领的空饷员额二十三万之多。 看着这一个个的数目,皇太极一开始是有些怀疑的,他觉得可能这是明廷的一个计谋。 可看到了后头,却令他大吃一惊,除了自行认罪的之外,还有就是查处抄没的数目,其中副将查处了七人,有名有姓,其中一个副将,罪名乃是私通建奴。 这个副将……皇太极居然是知道的。 此人确实是首鼠两端,没想到……竟已被查处了。 除此之外,还有贪墨,吃空饷,杀良冒功等等罪状。 游击将军九人,偏将七人,各地的指挥、千户一百二十一人,又有百户等官,二百五十七人。 皇太极所吃惊的是,有不少上头所写的名字和官职……他们犯了什么罪,其实皇太极是清楚的,因为大金一直非常重视对明廷在辽东的情况。 没想到……这一下子……竟是将辽东从头到尾的清查了一遍,不但不少人被查处,最重要的是,还抄没了许多的钱粮出来。 这就意味着……整个辽东明军,都将大换血。 皇太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等魄力,显然是他想不到的。 他原本的预计是,大明已经烂到了根子里,这也是辽东军马,作战能力低下的原因。 张静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一定很诧异吧。” 皇太极想了想,点点头:“确实如此。” 张静一道:“可有什么疑问呢?” 皇太极脸上的表情依旧震惊,道:“我所怀疑的是,这些被查处的人,为何没有反,却个个坐以待毙?” 张静一道:“很简单,因为当今皇帝圣明,你也知道,这些人多是贪生怕死,且还贪赃枉法之人,一群无用之人,只要陛下能够下定决心,这世上,就没有什么积弊不可以铲除。现在……辽东空出了这么多的位置,只怕已有不少有抱负的人,磨刀霍霍,想要走马上任了。到了那时,辽东的军马,我不敢说焕然一新,可至少……会改变面貌!” “还有你所说的欠饷……此次查抄出来的钱粮甚多,本就可以弥补不足。何况又清查出这么多吃空饷的,又可大大节省一笔开支。除此之外,还有就是这些上缴的诸将家丁,陛下只要下旨,将他们改编成一支军马,便可大大增加我大明在辽东的力量。” ………… 天启皇帝此时已听得极认真起来,眉头轻轻皱着,似也在思索着什么。 倒是那周正刚低声道:“陛下……这新县侯,泄露了军机……” 被打断了心神,天启皇帝厌恶地看周正刚一眼,低声道:“你懂什么,他们这是在纸上谈兵。” “纸上谈兵……”一旁的魏忠贤和田尔耕都不由侧目。 天启皇帝依旧纹丝不动,聚精会神的样子。似乎有些话不吐不快:“就好像下棋一般,彼此摆开阵势,在这审问室中搏杀,凭借双方不断抛出来的优势,来确定胜负。” …… 这时候的皇太极,显然是极端震惊的。 他是识货的人,如果这份奏疏不是假的,那么这表面上清查到的东西,并不让他恐惧,真正让他恐惧的是,这纸面上所没有记录的东西。 天启皇帝去了一趟辽东,整个辽东的面貌就可焕然一新,他一道旨意,辽东已是天翻地覆。 这证明了明廷重新在辽东建立起了权威,而且已有了足够的执行力,这与从前大金作战的辽东军,完全不是一个样子。 张静一表情轻松地笑了笑道:“怎么样,现在还有信心吗?” 皇太极摇摇头:“现在关内流民四起,就算有此整肃,也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我大金大可以伺机而动,暂时与你们在辽东拉锯,可迟早关内要四面烽火,到了那时……那数不清的流寇,自当要你们覆亡,等到了那时,大金再调集军马,倾巢而出,就可以一鼓而定。” 张静一听到这里,便叹了口气,道:“流寇确实是大问题,这一点,我承认,不过,平日里你在这狱中,晚餐吃的是什么?” 皇太极想了想道:“薯饭。” 张静一随即便又问:“那你知道那薯饭中的红薯从何而来吗?” 皇太极冷冷道:“平日里,他们一个字也不肯和我说,我如何知道?” 张静一便道:“是出自佛郎机,不过……已经开始在我大明进行推广了,你可知道此物亩产多少斤?” 皇太极道:“多少?” “两千斤以上。” 皇太极听罢,心头一震。 两千斤…… 他猛地张眸,露出不信的样子。 张静一微笑道:“就知道你会不信。若是你喜欢,有空我可以带你去地里看看,瞧一瞧这红薯,你便晓得……这东西的厉害了。” 皇太极见他说的自信满满,心知……可能不是骗人的。 此时,他心里不免有些慌了,忙道:“这是不可能的。” “可能不可能,当然要眼见为实,怎么,你这就害怕了?” 皇太极绷住脸,皱着眉头道:“我并不害怕,我大金的将士骁勇,勇不可当。” 这话,是说给张静一听,又似乎是为了说给他自己听。 张静一叹道:“这一点,我倒是不好否认,只是……整肃了辽东,将来扩充了东林军校,又有红薯这样的利器。噢,对啦,你忘了当初阿敏和李永芳是怎么被擒拿的吗?他们是如何飞上天的?” 看着皇太极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张静一继续道:“你是否……还记得那一夜的万炮轰鸣?你是行家,想来有些事,比我看得还更透彻的。因此,喊一句勇不可当是没有用的。” . 第三百零四章 降服 皇太极自从被俘,第一次开始冷静下来。 天启皇帝说的不错,他确实是在纸上谈兵。 可是似皇太极这样的聪明人,显然有自己的思考。 张静一所提出来的许多东西,都让他心里震撼。 辽东的糜烂,直接进行清理,大量的武官被裁撤,私兵被重新整编,钱粮被收缴,再加上吃空饷的员额被取消。 这雷霆万钧一般的手段,不只会大大的提升辽东明军的实力,而且也证明明廷重新恢复了辽东的掌控能力。 还有这红薯……倘若当真亩产能暴增,这就意味着,大明是完全有机会解决内患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至少,明廷可以延缓危机的爆发时间。 军校生员的实力,他是有所见识的,这也意味着,大明拥有了野战的能力。 不只如此,还有那一夜比辽东明军更加犀利的火器。 这种种的因素叠加。 现在大金还有几成的胜算? 此时,张静一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怎么样,难道……你只能举出建奴还有一个多尔衮,这多尔衮如何的精干吗?” 皇太极叹息一句,才道:“他确实非同一般。” “比你如何?”张静一自信满满地道:“我能将你擒来,就能将他也一并擒来。” 皇太极:“……” 张静一道:“大明如今还收编了海盗,这些海盗现在为我大明效力,这将大大的增强东江镇的补给能力!如此一来,建奴将会腹背受敌,就算攻略下来了朝鲜国又如何?朝鲜国上下,终究是对我大明一心一德,你们武力暂时征服,可他们的人心却还在我大明这里。在你们风头正劲的时候,或许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可一旦东江镇的实力源源不断地得到增强,你认为你们需要多少人马,才能控制住朝鲜国的局面?” 皇太极立即道:“蒙古诸部……” 张静一显然比他的反应还快,道:“蒙古诸部此时可能臣服于你们,可也未必所有的部族都愿为你们效力?更何况……他们只能锦上添花,可当我大明犁庭扫穴的时候,你真以为他们会雪中送炭吗?这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皇太极抿了抿嘴,终于点点头:“我认同你的话。” 张静一道:“当今陛下圣明,他是什么人,想来你也见识了。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噢,对啦,那些建奴的俘虏,你还记得吧?” 皇太极听张静一提及此事,似乎就想了什么,不禁愤怒起来。 张静一笑了笑道:“你是如何处置的。” 皇太极认真地道:“他们虽是被俘,却终究是我们的功臣,自然好好的赡养起来。” 张静一便笑道:“一百多个建奴人,可以赡养,将来若是一千个,一万个建奴人,你们怎么赡养呢?你们已是我们的心腹之患了,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大明将无所不用其极,一切能够削弱你们的手段,都将用到极致。所有的俘虏,我们会刺瞎他们的眼睛再给你们送回去。整肃了那些与你们勾结的汉人之后,我们会坚壁清野。而你们建奴有多少的人口,能赡养多少建奴人?” 皇太极久久地看着张静一的眼睛,从那里,他似乎看到了耀眼的光。 他深吸一口气,而后默不作声。 张静一又笑了笑道:“我来这里,并非是让你识什么时务,你是聪明人,许多事,一点就能透,我大明与你们建奴的优劣,你心里有数,从前我大明固然是积弊重重,可现今如何,你也很清楚。” 皇太极终于问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意?” “没有用意。”张静一泰然道:“只是想告诉你,犁庭扫穴的日子,不远了。三年平辽,可能有些夸张了。可是五年、七年,却是足够的。迟早,大明与你们建奴会有一场新的决战,到了那时候,你们还有这样的运气吗?” 顿了顿,张静一又道:“噢,对啦,你是否还记得李永芳?” 皇太极听到李永芳三字,脸色漠然:“自然是知道的。” 张静一道:“他与你想来也是有过一些交情的,那么……不妨请他来见见你。” 说罢,张静一朝书吏使了个眼色。 书吏会意,匆匆去了。 过一会儿,便有人抬了一个人来,这人全身溃烂,已是不成人形,可他还活着,受的都是‘皮外伤’。 被抬来的时候,他的双目早已没了神采,像是一个活死人。 皇太极一见到,顿时头皮发麻,这和他从前所见的李永芳,早已变了模样,简直可以说是判若两人,天知道这长年累月下来,受了多少的折磨。 张静一却是面带微笑着看皇太极,一面高声道:“李永芳,你看这是谁。” 那李永芳冷漠的眼睛,才稍稍的转动了一下。 等他看到了皇太极,原本的麻木,却好像一下子注入了强心针。 他竟一下子起来,一瘸一拐地到了皇太极的面前,整个人便倒下去,口里叽哩哇啦道:“主子……主子……奴才、奴才一直盼着主子您来救奴才啊……” 皇太极厌恶地使自己的身子后仰,若不是因为自己捆绑在椅上,只怕早就逃开了。 他见了李永芳这般,早就头皮发麻,其实一时用刑,对皇太极而言不算什么,可眼下这李永芳……却令他有一种作呕的感觉。 他好像看到了一面镜子,镜子中的自己便是这李永芳。 皇太极此时只感到毛骨悚然,厌恶地道:“走开。” 李永芳随即才清醒了一些,他陡然意识到,皇太极被捆绑在了椅上。 一下子的,他本是苍白的脸色,便更加的没有血色了。 主子……居然也被俘了…… 这个可怕的事实,几乎将李永芳推到了万丈深渊。 他原本以为,建奴人是不可战胜的,可如今,连最后一些希望也破灭了。 张静一又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将李永芳拉了出去。 这时,张静一笑着对皇太极道:“这个人,你有印象吧,其实他已交代了不少的事,只是他交代的东西……现在对我们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们新县千户所,如今已经启动了一套专门针对你们建奴的机制。诚如我方才所说的那样,用尽一切方法,削弱建奴,一丁一点的消耗,直至你们流干净最后一滴血为止。” 皇太极感觉到窒息,他此时越发觉得自己的内心在动摇。 他沉默着,却是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 天启皇帝在另一边,已是越看越精神,他忍不住低声道:“很好,要将军了。” 周正刚跪在脚下,想回去又不敢动,可在这里……显然陛下又碍眼,一时之间,进退失据,他此时只好将头埋下。 天启皇帝随即想起什么,没有理会周正刚,却是朝着田尔耕道:“好好看,好好学。” 田尔耕老脸一红,却不得不老实地道:“是。” 可后头的生员们,却更关心的是皇太极的变化,他们努力地观察着皇太极的言行和举动,一个个聚精会神。 皇太极沉默了很久,又深深的吸了口气,才道:“原本,我料想我大金胜券在握,现在思量,胜算也确实不多。” 张静一摇头:“不是胜算不多,而是现在起,你们已经没有胜算了,大明从前确实有许多的错误,可你很清楚,现在已经开始徐徐步入了正轨了,虽然还是积弊重重,可要绞杀你们建奴,却还是足够了的。” “至于你……”张静一接着道:“我能保你多久呢?一年,两年,三年?迟早……你作为贼酋,那李永芳便是你的下场。你可知道,对李永芳动刑的是什么人?正是当初你们的副将武长春。不知你对此人,是否有印象。你看……为了活命,翁婿都要相残,以至到这般的境地。我说这些,并非是要你如何保全自己,只是料想你是聪明人,若是你肯臣服大明,为我大明效力,那么,不但你自己可以保全,将来未必没有施展你才智的地方。” “而且……这对你们建奴人又何尝没有好处呢?当真,你希望犁庭扫穴,一点点的被消耗掉,最后阖族俱灭吗?可你若是还活着,为我大明效力,情况就不同了。我大明历来是宽厚的,当初的北元,后来不也有部分人,成为了我大明的忠臣吗?好啦,我言尽于此,何去何从,都是你自己选。” 说着,张静一站起来,带着书吏便要走。 皇太极耷拉着脑袋,陷入了一种反复煎熬的情绪之中。 这虽只是片刻功夫,可皇太极却好像度过了不知多少年。 猛地,他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即将离去的张静一,突然道:“这些年来,一直都有大商贾为我们提供钱粮,并且途径蒙古,将大量的生铁、茶叶以及粮食送来贩卖……这些巨贾,背景很是深厚……” 张静一听到这里,不禁驻足。 另一边,天启皇帝豁然而起,顿时也激动起来。 皇太极……屈服了! . 第三百零五章 惊天秘闻 一旦皇太极屈服,那么对于整个明廷而言,将是巨大的利好。 这对于军民士气的提振,还有建奴人的心理冲击,都是巨大的。 除此之外,皇太极所掌握的东西,只怕比那李元芳的要多得多。 因为再如何,这李元芳也只是汉人。 建奴人虽然一直给与了不少汉人高官厚禄,却是从未真正相信过汉人的。 哪怕他们摆出了宽容的姿态,而那些汉人们对建奴忠心耿耿,为他们流血流汗,这种怀疑却也从来没有停止过。 这也可以为将来收服建奴人,打下最坚实的基础。 天启皇帝精神奕奕起来,此时十分的振奋。 而张静一已是返身,走回了审问室。 他笑着看向皇太极。 皇太极是个极聪明的人。 一个聪明的人,一定是识时务的。 皇太极作为建奴的大汗,即便是被俘的时候,也不认同建奴的失败,他认同的只是自己的一时失策而已。 正因为如此,他绝不会轻易屈服。 张静一的办法就很简单,一开始,隔绝他的消息,让他每日都在胡思乱想之中煎熬。 这种聪明人一定想的很多,想的越多的人,面对这种无法交流的情况越痛苦。 而当然,这只是手段而已,本质上,不过是让皇太极主动和张静一进行交流。 他一定很珍视这一次交流的机会,而不是抱着抵触的情绪。 因而,这一次深入友好的沟通,就变得十分珍贵了。 皇太极摆出了建奴人的优势。 而张静一却直接抛出了大明的所有底牌。 从清查辽东诸将,到大明在未来可解除粮荒,再到火器会变得越发的犀利,以及明廷掌控能力的提升,甚至是大明朝摆出消耗的战略。 以皇太极领兵打仗,以及治理一方的丰富经验而言,甚至不必张静一反复念叨你们建奴已穷途末路,他也能感受到建奴未来的前途,只怕堪忧。 毕竟他是一个还算高明的领导者,有足够的能力去分辨和过滤张静一这些话的虚实,同时做出一个基本的判断。 而一旦皇太极意识到,建奴可能覆灭之后,他反而多了几分使命感。 既然打不赢,那么何不如好好的和明廷合作,尽力的加速建奴的瓦解? 到了那时,至少可以幸存一部分的族人,索性和那北元一样,固然有一部分会顽抗到底,却也有一部分人成为朵颜三卫,为大明效力。 这对于建奴人的价值观而言,其实并不算可耻,打的赢就打,打不赢就加入赢的那一边,这是任何一个生活于穷山恶水的民族的生存之道。 当然,除了这些之外。 那李永芳的惨状,对皇太极的刺激太直观,于是大大地促进了皇太极下定决心。 有时候,单纯的酷刑未必能让人屈服。 可若是拖一个真正饱受酷刑,且和这个人熟识的人来,反而容易让皇太极如芒在背。 因为他已经预感到,现在的李永芳可能就是未来的自己,遍体鳞伤或许还算轻的,而这种肉体的折磨,最终导致的精神麻木和涣散,却让皇太极格外的震撼。 皇太极抬起头,道:“我愿意为明廷效力,也愿意为新县侯效力,只是……我有一个要求。” 张静一值得玩味地看着他:“你说来听听。” 皇太极道:“将来,若还有大金……” 说到这里,皇太极面带苦痛起来,艰难地接着道:“不,若还有建奴的俘虏,是否可以容许给他们一个选择,若是还是冥顽不宁的,自然是任你们处置,可若是肯悔改的,是否可以饶过一条性命,让他们有一个为皇帝和新县侯效力的机会?” “这个……”张静一笑了笑道:这就要看你了,你若是能劝降,那自然再好不过了,大明是讲道理的,尤其是当今陛下,更是慈悲为怀,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这个包在我身上。” 皇太极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张静一随即道:“你方才说的商贾,是什么意思?” “大金……建奴地处偏僻之地,能够起家,起初是靠着辽东的军将,这一点,你想必也有耳闻吧。我的父汗,虽说是建奴人,可实际上,却一直为辽东李家效力的,若不是靠李家的支持,怎么可能兼并女真诸部呢?一统女真诸部之后,这辽东的药材,如人参,还有皮货,就大多都操持在我们的手里了。可药材和皮货毕竟没用,何况自父汗谋反,大明就断绝了与我们的边贸,想要和大明作战,需要粮食,需要盐巴,需要铁器,甚至需要火药,还有其他的药剂,这些东西,起初是我们与蒙古人交换,不过很快,就有汉商寻到了我们,愿意与我们贸易。” 张静一的眼睛亮了几分,道:“这些人的姓名,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皇太极道:“不过很遗憾的是,这些人做的乃是杀头的买卖,他们虽然来往穿梭于关内和关外,可想来,当他们知道我被俘之后,只怕早就逃亡关外了。” 张静一点点头:“这样说来,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皇太极镇定地看着张静一:“这却未必,这些年来,他们给我们送来了无数的粮食、火药,还有铁器、盐巴,再交换了数不清的药材和皮货,偷偷送进关内来贩卖。我来问你,他们的火药从何而来?他们的药材和皮货,又如何能大摇大摆的出入关禁?这些东西,寻常的商贾是决计弄不到的,更别提是大规模的交易了。” 张静一眯起眼来:“你的意思是,他们的背后,有人操纵?” 皇太极点头道:“正是如此。单凭一些商贾,能带着这么多违禁品,穿过重重关防,招摇过市吗?” 张静一便直直地盯着他道:“那背后的人是谁呢?” 皇太极苦笑道:“不知道。” 张静一的脸色冷了下来。 皇太极道:“这些都事涉到的是他们的商业机密,这些商贾,为了银子,敢于铤而走险,不惜与我们勾结,又怎么可能不防我们建奴一手呢?所以,他们是绝不会向我们泄露的。不过……我对此,也一直很好奇,想知道……大明到底有谁,有如此巨大的能量,能操纵这些人。所以,一直都留了心,因而有一个叫范永斗的商贾,他亲自压货到了盛京,不,到了沈阳城的时候,我便请他喝酒,旁敲侧击了几句……” …… 另一边的天启皇帝已是留心起来。 有人勾结建奴,而且皇太极的分析是有道理的,这个人……一定是朝中重臣。 天启皇帝心里不禁大怒,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源源不断地资贼,甚至这个人,还被他这个皇帝所倚重…… 天启皇帝此时依旧恨不得立即将这个人揪出来,然后剁碎了。 当然,天启皇帝也不免狠狠的斜视了魏忠贤和田尔耕一眼。 魏忠贤和田尔耕立即垂头,露出惭愧之色。 这不是摆明着的吗? 这么多年,给了你们这么大的权柄,可是你们……居然对此毫无察觉,甚至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若不是皇太极今日交代,这个人只怕现在还在逍遥。 朕要你们这些废物有什么用? 净知道吃朕的,喝朕的。 那跪在脚下的周正刚张口,他本想说一点自己的看法,才刚刚出口:“陛下……” 天启皇帝却已勃然大怒,一脚将这周正刚踹翻在地,如金刚怒目一般,低声呵斥道:“酒囊饭袋,一群废物!” 天启皇帝正是心情暴躁的时候呢,也只能怪周正刚没有眼色了。 周正刚直接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说什么,只是脸色惨然地爬起来,而后又结结实实地跪好了,再不敢做声。 ………… 另一边,张静一则认真地倾听着。 他知道……可能一条大鱼就要浮出水面了。 皇太极是个聪明人,既然打算投靠,就一定要奉上一个投名状,而这个投名状,也绝不会是一些小鱼小虾这么简单。 如若不然,以皇太极的身份而言,实在有些小题大做了。 于是张静一关切地问:“说罢,发现了什么线索?” 皇太极便道:“当时,那范永斗有些微醉,却还是保持着几分警醒,不过还是透露出,他身后的这个人,在明朝廷中位高权重不说,且还在军中颇有几分势力,甚至爵位……极高……且就在大明皇帝的身边……” 张静一大吃一惊,这特么的,差一点就说是他自己了。 毕竟这些条件,他都对上号了! 不过,他却是新近窜起的,而且年纪不大,显然不可能是维持了十几年私通建奴的那个人。 好险啊! 张静一的额头默默地出了一点冷汗。 只是……即便是如此,张静一还是心里咯噔了一下。 距离天启皇帝很近,一个这样的人……岂不是只要他高兴,便可直接刺驾吗? 皇帝边上有这么一个人……这是多可怕的事啊。 张静一不禁认真地观察着皇太极,心里判断着皇太极的话里是真是假。 . 第三百零六章 罪恶滔天 事实上,张静一也未必敢轻易的相信皇太极。 但是,皇太极所抛出来的这件事……张静一是相信的。 在历史上,确实有一批商人,一直源源不断地给建奴人输送大量的军用物资,给予了建奴人极大的便利。 尤其是建奴初期,对物资的需求极大。 是这些商人,通过了重重的关卡,将建奴人最需要的军械和粮食送了去,才让建奴人得以慢慢侵蚀辽东。 以至于等到了后来,建奴入关之后,当时的顺治皇帝亲自在紫禁城里宴请他们,敕封他们为皇商,给予了他们一定的优待。 可张静一一直认为,这绝不可能只是一群寻常的商贾。 因为很简单,输送的大量货物,都是违禁品,什么样的商人,能得到这些东西,又能轻易的送出关去? 这可是暴利啊! 建奴人最需要的物资,一旦能运送出去,至少价格可以暴涨十倍,而那建奴人所掌握的药材以及皮货,质量上乘,一旦运回关内贩卖,却又能大赚一笔。 从万历年间到现在,足足二十多年的时间,随之建奴人的崛起,不知从中牟取了多少的暴利。 张静一凝视着皇太极道:“爵位极高,陛下对此人也颇为信重,而且还勾结了商贾……只是这些吗?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皇太极摇摇头:“我所知的,就是这些,这些商贾自然也都仰仗此人,自然不会轻易透露给我。” 这是合理的。 这些商贾虽然资贼,可实际上……他们也要留一手,毕竟他们是中间商,若是建奴人得知了背后之人的身份,直接把他们这些中间商给一脚踹开了呢?又或者,借此来要挟他们呢? 张静一道:“这样说来,这个人……一定是富可敌国,他才是对你们建奴贸易,获利最大的人。而且此人危害一定极大,如若不然,既然能得到陛下的信任,那么一定耳目灵通。除此之外,他能轻易让这些商贾穿过重重的关卡,说明他在军中颇有声势。是吗?” 皇太极点头道:“是。” 皇太极盯着张静一,接着道:“最好是迅速找到此人,我想……一旦他发现自己被猜忌和怀疑,难保……不会狗急跳墙。” 这个是必然的。 张静一点点头,道:“知道啦,只不过,却还需委屈委屈你,继续在狱中住几日。” 皇太极心平气和,此时他恢复了一个聪明人该有的神智。 其实抛出这个重要的消息,也是在试探张静一的能力。 张静一若是能快速的抓到人,这也证明了张静一这个人,包括了天启皇帝的实力。 若是他们毫无头绪,这件事势必会走漏,而一旦那商贾们背后的人得知自己的身份随时可能揭穿,那么难免不会铤而走险。 一个随时可能面见皇帝的人,若是要铤而走险,甚至在军中还有威望,所造成的危害显然是巨大的。 这一次试探,对皇太极而言,正是一箭双雕。 无论怎么样,他都不亏。 张静一没有再说什么,朝书吏使了个眼色,便立即有人将皇太极押了下去。 另一边,天启皇帝也已心急火燎地与张静一会合,魏忠贤和田尔耕人等,一个个面露惊骇之色。 天启皇帝显然是气得不轻,怒骂道:“竟然有朕身边的近臣与那建奴人有关,好啊,真是太好了,朕对建奴人一无所知,倒是身边……不是酒囊饭袋,便是那建奴人的细作,真的好得很。” 他这话,让魏忠贤和田尔耕都不免抬不起头来。 二人执掌厂卫,可谓是天启皇帝的心腹厂臣。 这么大的事,却能隐藏这么多年,可见厂卫的疏忽和无能。 天启皇帝继续气呼呼地道:“若不是张卿从皇太极口里审出了点什么,只怕此人还要逍遥法外……甚至……说不准……有朝一日,朕不定还要遭遇不测呢!” 魏忠贤立即道:“陛下……您言重了,这事……这事……奴婢一定要彻查清楚。” “怎么。”天启皇帝便瞪着魏忠贤,咬牙切齿地道:“你们还想不彻查清楚吗?混账,真是混账。” 田尔耕吓得浑身一抖,硬着头皮道:“臣……也一定尽心竭力……” 天启皇帝黑着脸,手指着田尔耕破口大骂:“尽心竭力?哪一次你不是说尽心竭力的呢?” 说着又骂:“你所谓的得力干将,似这周正刚这般的人,你不也说精干吗?可结果呢……今日一见,还不是教人失望!” 田尔耕被骂得不敢再吭声。 那周正刚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张静一则道:“陛下,人有疏忽,实在是在所难免嘛。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将那皇太极所说的人,想尽办法拿住,若是迟了,只怕要滋生大祸。” 这倒是实在话。 现在责怪谁都没用,捉到人才是面前最紧要的事。 天启皇帝便阴沉着脸道:“这个人,当然要拿,若是拿不住,朕便成了天下第一号傻瓜了。必须要彻查到底,否则,将来朕有不测,你们……” 说着,他指了指魏忠贤、田尔耕、周正刚,冷声道:“你们没一个有好下场。” 魏忠贤再不敢怠慢了,连声说是。 田尔耕和周正刚更是拜下,齐声道:“臣等这便不眠不休,立即揪出此人。” 说着,田尔耕精干的样子:“臣这便告退,立即去查阅宗卷,派出缇骑。” 魏忠贤也道:“陛下,奴婢只怕也要去东厂一趟,布置一下。” 天启皇帝脸色总算稍稍缓和了一些,他虽是震怒,却也保持着理智,现在就让这厂卫亡羊补牢吧。 于是天启皇帝点头道:“你们去吧。张卿,你也要加紧查办,此事关系重大,这样的人,若是一日不揪出来,朕便如鲠在喉,一日不安。” 张静一立马道:“是。” 魏忠贤抬腿要走,突然又想起自己的儿子魏良卿还在,便给魏良卿使了个眼色。 意思是说,跟爹来。 可魏良卿显然没注意到父亲的暗示,反而兴致勃勃地跟在张静一的后头,似乎也在思量着,这事可不小,不晓得张静一这边怎么查,这张叔父向来聪明绝顶,想来他一定能运筹帷幄。 魏忠贤连使了七八个眼色,又特意咳嗽了几声,见魏良卿一丁点反应都没有,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此时又急着去布置东厂追查的事,便只好先行泱泱而去。 天启皇帝此时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只铁青着脸,便匆匆地摆驾回宫。 这天启皇帝等人一走,张静一也拉下脸来,对身边跟着的书吏吩咐道:“召集所有人,告诉他们,要查乱臣,千户所上下,都要给我行动起来,三日之内,若没有结果……我便没脸见陛下了。” 魏良卿在一旁忍不住好奇道:“叔,三日之内就能查出结果?” 张静一道:“三日不知道能不能查出来。但是三日是消息走漏的最大限度的时间,甚至可能一日之间,消息就会走漏,一旦消息走漏,对方便会得知,他一定会先不安,可是……却绝不会逃亡,毕竟,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家大业大,他一个人可以跑,可这么多亲族怎么办?如此巨大的财富,他想要搬出去,又怎么搬?何况,他又能搬动哪里去?” “我若是那乱党,唯一的办法,就是火中取栗,既然跑不掉,又迟早可能浮出水面,索性就在京城制造混乱,甚至……刺驾也有可能。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乘乱,将事情摆平下去。此人如此胆大,既然敢做这些事,一定有不少的心腹,所以……我们现在是在和时间赛跑,越迟,造成的意外的可能就会越大。” 魏良卿不禁钦佩地道:“听了张叔的一席话,真是醐醍灌顶,原来是这样的……张叔,你看我……有没有用,我也想跟着你学一学。” 他很真诚的样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张静一拍拍他的肩,带着微笑道:“好极了,我们千户所,正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既然如此,这几日你就跟着我吧,噢。对啦,你平日都会点啥?” 魏良卿想了老半天,才道:“唱戏、跳舞、打马球……” 张静一:“……” 这算是才干? 不过这是可以理解的,比较魏忠贤一直将他视做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这魏良卿虽然从小贫寒,可自从魏忠贤发迹之后来了京城,却一直生活在蜜罐里。 张静一便道:“那你这几日,就跟着我吧,跟着我熟悉一下千户所的情况,顺道学一点有用的东西。” 魏良卿整个人高兴得眼睛发亮起来,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嗯哪,跟着张叔长本事。” 当日,东厂、北镇抚司、新城千户所已各自召集骨干,如山一般的卷宗,统统搬了出来。 数不清的番子、缇骑、校尉、力士,也如沙子一般地撒出去。 ………… 第三章送到,求月票。 锦衣 第三百零七章 发现端倪 新县千户所里,张静一亲自坐镇。 其实很多事,有了方向就好办。 已知有有人勾结了商贾。 那么这十几年来,一定大赚特赚。 而且,此人势必有一定的能量。 甚至在宫中……也有自己人。 如若不然,不会取信于天子。 这样算下来,有这个条件的人,在这京城里并不多。 当然,现在最麻烦的事,整个大明,有这资格的可能只有十几二十人。 而这十几二十人中,无一不是位高权重之人,这样的人,若是没有铁证,是绝不可能随意捉拿的。 可人家能十几年来不被人察觉,可见此人办事非常缜密,绝不会留下什么证据。 厂卫那边,听闻已经开始查各种的卷宗了,所有涉及到了嫌疑的人,以往的卷宗里肯定有蛛丝马迹。 再加上校尉和緹骑四出,到处打探消息,或许……很快会有一些结果。 张静一觉得这些还不够。 单凭緹骑的力量,哪怕是这些人再精干,也未必能找到蛛丝马迹。 因此,不只是锦衣卫,便连新县的各街巷长,也开始行动起来。 厂卫那边,显然是希望这一次能够将功补过,所以十分卖力,这是天大的案子,绝不容有失,非同小可。 因此张静一也在不断地和邓健人等,开始筛选信息。 邓健也带着特别行动教导队的生员们来增援,张静一稳稳坐定,千户所上下从百户到总旗,再到小旗官,济济一堂。 张静一道:“眼下除了发掘信息,打探有什么特殊的大额金银交易,便是去查一查,有没有知道其他什么内情。尤其是来新县安家的人,肯定有不少曾在大同等关隘来的,若是他们有什么可揭发的,也要去了解。除此之外,便是信息的甄别,所有的奏报,未必每一个都有用,也未必每一个都是真的,因此,甄别就成了重中之重,切切不可疏漏。此事关系重大,非同小可,所以谁也不许疏忽大意,咱们新县千户所,是前兵千日,用兵一时” “好啦,言尽于此,大家按部就班,我就在此坐镇,有什么消息,要尽快禀告。” 众人应声而去。 等大家散去了,张静一则端起茶盏,呷了口茶。 魏良卿却不肯走,道:“张叔,就这么在此干等着?” “只能先等消息。”张静一道:“这等事,难道亲自去找吗?那岂不是大海捞针?” 魏良卿点点头,觉得有道理,转而又问:“张叔难道没有疑心什么人吗?” 张静一道:“我倒也想疑心呢,可现在人人都有嫌疑,人人都没有嫌疑,所以我现在需要证据,不过……我们不妨可以用代入思维。” 魏良卿像一个好奇宝宝一般,又问:“什么代入思维。” 张静一倒是很有耐心,道:“你说,你若是那人,现在厂卫开始闹的满城风雨,你得知这件事之后,会怎么做?” 魏良卿想也不想就立即道:“我想,此人一定不会坐以待毙。” 张静一欣赏地看了魏良卿一眼,这个人,也不笨嘛,果然不愧是跟着我一起扫过黄的男人。 魏良卿想了想,又道:“只是……即便权势再滔天的人,他不坐以待毙,又能如何呢?” 张静一听到这个,不禁笑了。 造反? 开玩笑。 你吃多大一碗饭啊,这天底下,谁敢跟着你造反。 逃跑? 现在还跑得掉吗? 如今已是瓮中之鳖,其实被拿住,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 张静一道:“我若是他,一定会浑水摸鱼。” 魏良卿醐醍灌顶,立即就道:“不错,浑水摸鱼……只是……张叔,这浑水摸鱼……怎么摸?” “你问我,我问谁,给我等着。” 魏良卿点点头,心里不禁佩服,张叔不但有本事,人也聪明绝顶,最重要的是,他还从不夸大其词,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实在。 难怪他是我叔。 张静一心里却不禁想,那个人隐藏很深,如此的谨慎,所以想靠遍地撒网,去打探从前的罪行,而且还查出罪证,显然是不可能的。 可新县这边,为何要漫天撒网,动员所有人打探消息呢? 其实就是等着此人想要浑水摸鱼,有所作为的时候,找出蛛丝马迹。 也就是说,既往的事,只怕难打探出什么,现在指望的是抓一个现行,既然此人要自救,就一定会有所动作,而他一个人是不可能有动作的,一定会安排身边的亲信,可只要这些亲信稍稍有一丁点马脚,就可能让其万劫不复了。 ………… 天色暗淡下来。 月朗星稀。 此时,在一处宅院的深处。 有人穿着钦赐的斗牛服,正背着手,来回踱步。 房里很昏暗,只有一盏油灯,油灯摇曳着,几乎照不清这人的样子。 片刻之后,门咯吱一声的从外头给开了。 接着,一人蹑手蹑脚地进来,随即小声道:“老爷,厂卫……那边,现在到处都是明桩、暗桩,各大宅邸的人,都已经被监视了,不只如此……已有人往大同等地,四处在搜罗什么,咱们家的一些铺子,也突然有厂卫的眼线……” 此人依旧踱步,没有做声,似乎在深思着什么。 良久之后,这人才叹了口气道:“万万想不到,真是万万想不到……百密一疏啊。” 说着,他轻轻又吁了口气:“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老爷的意思是……” “得让这些厂卫,将精力放在其他地方,所以啊……得让这京城出点事才好。” “您是说……” 这人驻足,随即,眺望着窗外的景色,背着手纹丝不动,而后一字一句道:“让人动手吧,按照当初布置的去办。” 这进来的人,已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艰难地吞咽着吐沫,眼里似带着恐惧。 见此人没有回应,于是这人道:“怎么,害怕了?” “这……这毕竟是……” “但是你不要忘了,这些年来,你替老夫做了多少事!今日横竖都是一死,想活,就要承担的起风险,到了如今,怕又有什么用呢?” “是,小人明白了。” “知道怎么做了?” “知道。” “很好,明日……老夫就要知道消息。” “是。” ………… 次日清早。 张静一入宫。 陛下对于勾结建奴和商贾的案子,格外的关心。 听说一早的时候,魏忠贤和田尔耕等人已经入宫去奏报案情的进展了。 天启皇帝很不满意,于是又召张静一,想听一听张静一的建议。 张静一被宦官领着到了西苑,至勤政殿的时候,便见天启皇帝在用早膳。 见了张静一来了,天启皇帝笑着道:“哈哈,张卿……你来的正好,朕正在用膳,来吧,陪着朕吃一些。” 张静一随即目光落在另一边,便见魏忠贤正忧心忡忡地站着,他见了张静一进来,似乎欲言又止。 魏忠贤其实是想问问自己儿子去哪儿了,昨夜一宿未归。 而至于田尔耕和周正刚两个,却是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微微低着头,如丧考妣的样子,不用说,又挨骂了。 张静一笑着道:“陛下,臣不敢。” “有何不敢呢。”天启皇帝将脚架在一旁的矮凳上,大刀阔斧的样子,手里的筷子飞舞,一面道:“人总要吃饭的,总不能像某一些人一样,只知道吃,却总办不成事,一群饭桶,就知道糟蹋朕的钱粮。” 听到这话,跪在地上的两人把头垂得更低了。 张静一却是很拘谨,虽然心里知道天启皇帝在骂谁,却还是道:“陛下……这么大的案子,臣这边……只怕也需要有一些时日……” “朕知道。”天启皇帝道:“所以朕才说怪不得你,你毕竟任千户也不久。只是那个人,居然能在朕的身边得势十数年之久,可厂卫却没有丝毫的察觉,这便是厂卫的罪过了。” 说到这个,站在一旁的魏忠贤显出了几分尴尬。 不得不承认,最近挨骂得有点多! 张静一不肯吃,天启皇帝也不再勉强,他吃了一碗米粥,随即又吃了一些糕点,而后,有宦官上前,拿了帕子,天启皇帝擦拭了嘴,又有人端来铜盆,铜盆里的水温热,天启皇帝净了手,又取帕子擦拭之后,才叹息道:“这口气,朕实在咽不下啊!来吧,给朕说一说新县千户所,可有什么发现?” 张静一老实地道:“暂时还没有,此人极为狡猾,想要发现出什么端倪,并不容易。不过……” “不过什么?”天启皇帝来了浓厚的兴趣。 张静一认真地道:“不过臣有所预判,只是……不知该说不该说。” “你说罢。”有人给天启皇帝端来了茶盏,天启皇帝抱着茶盏,呷了一口,而后抬头起来,满是期待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便一字一句地道:“臣做过研判,觉得极有可能……宫里要出事。” “宫里?”天启皇帝一愣,随即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了一些,口里道:“你的意思是……” ………… 第四章送到,还有,天地良心,这样的书还水,已经很良心了好吗? . 第三百零八章 宫变 此时,张静一道:“臣以为,此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他想要脱罪,唯一的手段,就是用更大的问题去掩饰他自己的问题……于是臣思来想去,还有什么问题比抓他更大,能让厂卫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别处去呢?” 天启皇帝听罢,颔首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其实方才魏伴伴也是这样禀告的。” 张静一便看了一眼魏忠贤,魏忠贤则朝他笑了笑,颇为自得。 张静一心里想,这魏忠贤虽然涉及到了知识水平的缘故,有些事可能不是很懂,可若是在揣摩人心这方面,战斗力简直就是爆表的级别。 天启皇帝又道:“所以魏伴伴加强了紫禁城和西苑的禁卫,除此之外,京城里头,所有的火器库以及作坊,统统加派了人手,这一点,你放心便是,眼下当务之急……” 天启皇帝说到了这里,忍不住道:“朕怎么觉得今日有些奇怪,舌尖麻麻的……” 他说着,忍不住失笑道:“看来身体有些不适。” 魏忠贤便在一旁笑了笑道:“陛下昨夜没有睡好呢,还不是为了私通建奴的事生气吗?” 张静一却突然谨慎起来,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道:“舌尖麻麻的?陛下,是不是还觉得肠胃也不舒服?” 天启皇帝默默地感受了一下,随即就道:“还真是有一些,看来……” 张静一脸色一变,随即飞快的上前,竟是顾不得君臣之礼,忙是到了天启皇帝的御案上。 这御案上,还摆放着没有吃完的糕点以及茶水,张静一随手捏了一个糕点,嗅了嗅,随即道:“这膳食是谁负责?” 天启皇帝一愣,似乎觉得张静一的反应过度了。 魏忠贤也上前来解围:“张老弟,你放心,这早膳,有人试过的……所有的糕点,都会取一块出来……尚膳监那儿……向来谨慎……” 张静一表情严肃地道:“每一块糕点,都尝过吗?” 魏忠贤一愣:“这……怎么可能,若是每一块都咬一口,这陛下吃什么?” 却在此时,天启皇帝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肚子,皱着眉头道:“朕……朕肠胃不适……” 张静一顿时大惊。 果然…… 张静一立即道:“快,立即控制尚膳监的人……还愣着做什么,中毒了……” 这一下子,勤政殿里已乱成了一团。 天启皇帝越发觉得不适起来,甚至额上已冷汗淋漓。 田尔耕则大喊大叫:“御医,御医……” 外头,有御医匆匆进来,这是当值的御医,一听到这边出了事,在外头候着的他气喘吁吁到了天启皇帝面前。 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口里道:“陛下……陛下……这是怎么啦?” 说着,下意识地取了银针,插入了糕点里,随即,银针拔出,他道:“没……没毒啊……” 张静一忍不住骂:“你这个,只能测试砒霜,这砒霜的气味这么大,谁敢如此胆大,拿砒霜给陛下吃。” 御医如梦初醒。 其实这时只要是慌了,于是连忙道:“陛下,陛下……您还有什么症状?” 天启皇帝额上豆大的汗已流出来,咬着牙,有气无力地道:“手麻麻的,舌尖也麻麻的,肠胃也不适。” 御医越发的慌了,看来,果然是中毒的症状,只是……他嗅了嗅御案上的糕点,可显然,也没嗅出什么来。 张静一却不由道:“会不会是河豚中毒?” 河豚中毒,最典型的症状就是舌尖和手脚麻痹,这是比较典型的神经毒素。 一听到河豚二字,这御医的脸猛地苍白了,几乎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脸上露出了绝望之色,口里结巴地道:“河……河豚?” 魏忠贤急眼了,在旁大骂道:“快,解毒,赶紧解毒啊……” 御医结结巴巴地接着道:“我……我从家父的医书之中……曾经……曾经看过,河豚之毒甚剧,不下于砒霜,如此的剧毒……无药医……” 这御医说的是实话。 魏忠贤听罢,脸色已是惨然,可以说已吓得魂不附体。 他万万没想到,百密一疏,居然有人敢在宫里给陛下下毒。 而一般的下毒,其实是很好防范的,毕竟砒霜或者是鸩酒之类,尚膳监都有专门对应的检测措施。 唯独……这什么河豚……却是魏忠贤始料不及。 天启皇帝听罢,似乎也绝望起来。 他觉得自己的神智已有些不甚清醒起来,万万没料到,自己居然会是这样的死法。 于是……他猛地一下子扯住了身边的张静一,而后含糊不清地道:“长生……要护着长生……对外……不许说朕中毒了,只说……朕……朕身体不适,要禁绝宫内和宫外的消息,所有的禁卫,要替换一遍,勇士营……和军校可以信任……死守宫中……朕若驾崩,暂时秘不发丧,先……给长生预作一些准备……你和魏伴伴……要……要……” 一听到无药医三个字,天启皇帝不知是不是身体的问题,身子好像一下子就垮了。 这倒是好像只是因为身体有所不适的人,跑去医院检查到了癌症晚期,转眼之间就身体就垮了一般。 只是此时,天启皇帝心知不妙,当然清楚,眼下一定要交代清楚继位的问题。 他似乎意识还算清醒,知道决不能对外说是下毒而死,因为这个节骨眼,一旦传的天下议论纷纷,那么许多人就有机可乘了。 张静一整张脸都绷紧了,却是一把将天启皇帝的手打开,而后踹开瘫在一旁的御医,随即道:“快,取水,取皂角水,还有,将我那输液的东西拿来……快。” 魏忠贤在旁惊愕地道:“张老弟,你这是要做什么?” “死马当活马医!”张静一当机立断。 天启皇帝吃这糕点不久,想来毒素还未完全被身体所消化。 甚至,这河豚的毒素可能并不多。 张静一赌的是,天启皇帝之所以一下子症状如此之重,其实是被吓的。 眼下当务之急,就是想办法解毒。 而解毒的方法只有一种…… 一会儿工夫,便有宦官端来了一盆皂角水。 张静一立马就道:“灌进去,给陛下喝下去。” “喝这个?”这宦官吓了一跳。 张静一见他是指望不上了。 便一把抢过了脸盆来,毫不犹豫地直接一把掐着天启皇帝的下巴,十分粗暴地将这皂角水往他的口里灌。 咕咚……咕咚…… 天启皇帝受不了了。 这水咽下了肚子,第一个反应,便是本就不适的肠胃,更是恶心得让天启皇帝痛不欲生。 天启皇帝想合上嘴,却被张静一死死地掐着下巴,于是身体挣扎,张静一却是跪顶着他的躯体,让他无法动弹。 这一幕,让魏忠贤惊呆了。 连续喝了十几口。 天启皇帝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拼命挣扎着,感觉自己好像已置身在地狱一般。 紧接着,好不容易挣开张静一,一翻身,于是便开始拼了命的呕吐。 无数的皂角水和膳食统统呕吐了出来。 还没等他喘口气。 张静一又一把将他翻回去。 继续拿着剩下的皂角水,往他口里猛灌。 天启皇帝挣扎得越发厉害,不可思议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一时顾不得许多,又骂道:“你们在做什么,快,抓住陛下的胳膊。” 魏忠贤这才反应了过来,他脸色惨白,这辈子,他都不曾这样胆大妄为过,还抓着陛下的胳膊……这不是找死吗? 一旁瘫坐在地上的御医,眼见如此,好似是见了鬼似的,期期艾艾的嚅嗫道:“这毒……毒……无药医的……” 又过了片刻,总算有宦官取了张静一在宫中的输液器材来。 这些本来是留在宫中备用,给客氏用的。 张静一面色冷静地吩咐道:“给陛下扎针,魏哥,这东西你应该看过许多次吧,你来……扎针……陛下能不能活,就看此时了。” 魏忠贤终于清醒了过来,照理来说,陛下吃了这毒,必死无疑,可一旦陛下死了,他还能不能活呢? 虽然他不知道张静一的办法管不管用,可现在已无计可施…… 倒不如索性,死马当活马医。 于是……他便也卷起了袖子,咬着牙道:“咱来……其他人统统让开。” 张静一还在拼命地给天启皇帝灌着皂角水。 天启皇帝已是脑子一片空白了。 于是,他一次次地感受着无数的皂角水进入了自己的肠胃,而后又不断的呕吐,以至于连苦胆都要吐出来。 这时张静一道:“去取盐水来。” 宦官们手足无措,此时除了听张静一的吩咐之外,自然不敢有其他的指望。 等盐水送来,张静一又继续猛灌。 只是相对于方才的皂角水,显然灌这盐水……天启皇帝感觉好了不少。 大口大口地吃下之后,天启皇帝显得格外的虚弱,好不容易趁着空挡的时候,天启皇帝无奈地对张静一道:“张卿……你……你这是要朕,要朕死也不能……不能好死啊……” ………… 第五章送到,求月票。 . 第三百零九章 起死回生 从这张银行的平面图来看,存放保险箱的位置就是金库旁边的一个小房间,这个房间也就二十多平米左右。 “这保险箱所在的房间有些小啊,不过这个房间只要没有其他什么机关的话,我们倒是可以死守这个房间等待援军。”丁坤开口说道,“不过只要公家派系的那些家伙谨慎一点的话,他们应该是会在那个小房间里加装各种机关,比如释放催眠瓦斯甚至是毒气,或者干脆来一个泰山压顶,总而言之我认为到时候不能在这个小房间里久留。” 刘旭雨点了点头,切换了一张图纸,“这是德岛市的部分管道图纸,我们可以从这张图纸上看到有一根排污管从那家银行下方穿过,而且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在那个小房间旁边,所以公家派系的人只需要稍加改造,那么” “停停停,刘旭雨你别说这么恶心的事情好不好。”尹恩连忙开口制止道,“我们明白你的意思,所以你就不要在饭点上说这些事情了。” 刘旭雨笑着耸了耸肩,闭口不言。 就在这时,显示屏突然自动切换了画面——在一个昏暗的房间中,有一团黑影正在不断的撞击着墙壁与房门。 “该死,怎么这个家伙又开始暴走了!”刘旭雨站起身来,认真的说道“我现在得先走一步了,画面中的这个家伙是一只修格斯,我是在幻梦境中抓住它的,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隔三差五就会发狂一次,有时只会持续两三分钟,有时则是我不进行制止的话它就不会冷静下来,所以我这会儿得去它那边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会在三个小时之后回来。” 刘旭雨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修格斯吗?”刘星盯着屏幕说道“这只修格斯的体型看起来好像有些小啊,不过至少可以确定这的确是一个修格斯,要知道我一开始的时候还以为这可能是真正的刘旭雨。” 因为画面中的那个房间实在是缺乏光源,所以刘星只能勉强看清那团黑影的确是一个长着多只触手的黑色怪物。 虽然无形之子与修格斯长的有些相似,都是以黑色为主色调的触手怪,不过无形之子的平均体型比修格斯要大的多,而且无形之子可是真正的液态生物,几乎无孔不入,所以像这种还能从外界投射进一点光源的房间是不可能挡住一只无形之子的。 而修格斯虽然号称是一种不定型的生物,但是修格斯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能算是液态在刘星看来修格斯应该算是一坨凝胶。 “那么问题来了,刘旭雨是怎么抓住这只修格斯的?要知道抓住一只修格斯的难度可比抓什么食尸鬼,深潜者要难得多,不是能不能打赢的问题。”张景旭疑惑的问道。 一旁的丁坤笑了笑,认真的说道“其实想要抓住一只修格斯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我以前就和其他玩家一次性抓住了好几只修格斯,毕竟修格斯的智力水平可不高,所以只要设计得当的话想要抓住修格斯其实很简单,比如挖一个大小合适的陷阱,再加上适合的诱饵就行了。” 刘星想了想,记起修格斯的智力属性的期望值也就只有35点而已,在正常人类的智力水平之下,比一般的动物要聪明一点,所以只要做好了陷阱,想要抓住修格斯也不是不可能。 “对了,既然刘旭雨这次最快也要三个小时之后再回来,那就说明这只修格斯被关押的地方距离我们这里应该有一个小时以上的车程,所以我们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在别墅里转一转?”张文兵开口暗示道。 刘星看了看周围的显示屏,摇着头说道“我觉得我们在没有得到主人家的允许时,最好不要在别墅里随便转悠,毕竟我们的一言一行很有可能都已经被记录了下来。” 刘星尝试向kp锦衣申请密室时间,而kp锦衣很直接的拒绝了申请。 很显然,刘旭雨在这个房间里的确是安装了带有收音功能的监视设备,所以自己的密室时间申请无法通过,毕竟密室时间开启的前提条件就是不能有npc听到玩家们的对话。 见这个房间里隔墙有耳,刘星等人便收敛了一些,不再讨论一些比较敏感的话题。 而画面中的那只修格斯依旧在不断的撞击着周围的一切,看起来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这的确是有一些傻,不太聪明的样子。 不过由此可见这个房间的强度还是挺高的,在面对一只修格斯持续不断的撞击时依旧屹立不倒,听起来连点破损的声音都没有。 就这样在显示屏前看了半个多小时的修格斯撞墙,刘星等人都有一些无聊了。 “要不我先去拿几个罐头过来,我们边吃边看吧。”尹恩起身说道。 刘星头也不回的答道“好的,那尹恩你给我带一份红烧牛肉罐头和自热米饭吧,再帮我冲一杯咖啡什么的。” “我也一样。”张景旭等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尹恩叹了一口气,叉着腰说道“我怎么感觉我又回到了大学寝室,每次都是一群人到了饭点都不去食堂,只要有一个人动身的话,其他人就都叫他带饭虽然当年的我从来都是让别人带饭的。” 尹恩一边感叹,一边离开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尹恩便抱着一堆罐头和装满了咖啡的水壶走了进来,“这栋别墅的生活条件其实还挺不错,那一屋子的罐头和各种方便食品看起来也挺壮观的,我感觉自己好像是身处在某个末日避难所里,所以我以后回家的时候也准备在附近的山里修一个避难所,然后囤积一大堆物资,到时候就算没有什么末日,我也可以没事就去休息几天,告别俗世的喧嚣。” 刘星一脸茫然的看着尹恩,没想到让他去拿个罐头都能生出这么多的感叹。 不过刘星也听出尹恩这番话的弦外之音。 简单的来说,就是尹恩准备在结束公武之战,回到现实世界之后便开始动手修建一处避难所,以应对可能出现的末日——克苏鲁跑团游戏大厅彻底同化现实世界! 按照刘星等人之前的猜测,克苏鲁跑团游戏大厅如果彻底将现实世界同化的话,那么克苏鲁跑团游戏大厅里的那些神话生物与旧日支配者将会真实的出现在现实世界中,到时候很有可能像那天刘星梦到的情景一样,一群神话生物在旧日支配者的带领下开始袭击人类。 那将会是一场末日,一场真正的末日! 到时候尹恩的那个避难所不管修的再好,那也是保得住一时,保不住一世,毕竟只要有一只钻地魔虫路过,那么尹恩的避难所就玩完了但是,刘星也很想要建造一个避难所,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 所以,刘星忍不住想到了在自己老家的县城中心有一座三四十米高的小山,这座山的半山腰处有一个山洞据说是防空洞,不过刘星一直以来都觉得很奇怪,那就是防空洞不应该是修建在地底的吗?这放在半山腰上会不会太不方便了? 要知道那座小山上虽然也有一些住户,但是加起来也不到百人,而且在刘星的印象中,老家的县城里貌似就只有那一个防空洞? 在当时的那个国际局势紧张的年代,华夏在各地都修建了大量的防空洞以应对可能发生的空袭,哪怕是一座小县城也有可能挖出多个防空洞来,所以刘星一直觉得自己老家的防空洞只有一个好像不太正常,而且关于那个防空洞还有很多奇怪的传闻。 可惜因为时间实在过去的太久,刘星已经把那些传闻给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当年自己在十岁的时候曾经和小伙伴进入过那个防空洞,没走几步就被吓出来了等等,当年和自己一起进入那个防空洞的小伙伴是谁来着? 刘星眉头一皱,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直以来,刘星自认为自己的记忆力还是挺不错的,比如刘星现在虽然已经记不得自己那些小学同学的名字,但是他们的样子还是记得很清楚。 至于自己在老家时认识的小伙伴,刘星现在都还能记住他们的名字与样貌,毕竟自己在老家也就认识他们这几个同龄人而已。 但是现在,刘星只记得当时自己是和三个应该认识很久的小伙伴一起进入了那个防空洞,虽然所有人都打着手电筒壮胆,但是很快就因为某人突然的一声怪叫,结果大家都被吓得跑出了防空洞,然后再也不敢进入那个防空洞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自己依旧是和小伙伴们天天一起玩耍,直到假期的结束,刘星离开老家回到了蓉城。 然后,刘星便再也没有关于这三个小伙伴的记忆,因为等下一个假期刘星又回到老家时,便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三个小伙伴了,而其他的小伙伴也没有再提起过他们,至于自己貌似也没有问过他们为什么不见了。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就好像那几个小伙伴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而刘星的记忆也就只有自己和他们一起进入过那个防空洞,至于他们的样子与名字都再也想不起来了。 那个防空洞有问题! 刘星不由得觉得背后一凉。 “刘星你在想什么呢,该吃饭了。”一旁的张文兵好奇的问道。 刘星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没事,我就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罢了,不过不得不说我的思维发散能力越来越强大了,尹恩提到一个避难所我就想到了小时候的事情。” 张景旭递给刘星一盒自热米饭,笑着说道“说句老实话,我现在都已经把小时候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就像小学时期的那段记忆我就只能记得一些对我来说比较重要的事件,比如我因为期末考试得了双百分而得到了一台游戏机,以及我第一次去街机厅的时候比我爸妈发现,然后挨了一顿男女混合双打。” “我也差不多吧,现在关于小学时期也就记得在五年级时遇到了一个实习老师,她至今为止都是我的梦中情人,虽然我已经记不住她的脸了,但是她那伟岸的胸襟让我至今难忘。”尹恩笑着说道。 刘星冷冷一笑,嫌弃的说道“尹恩你这那是喜欢人家,分明就是馋人家的身子。” 尹恩耸了耸肩,也不为自己解释些什么。 就在这时,画面中的那只修格斯突然停止了撞击,待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过从突然出现的脚步声来看,应该是刘旭雨已经到达了现场。 然后,刘星等人便看到那个房间突然亮起了灯光。 这的确是一只修格斯,不过看起来有些发育不良,如果旁边的那个食盆是正常尺寸并作为参照物的话,这只修格斯看起来和一条成年的哈奇士大小差不多。 而且奇怪的是,这只修格斯身上的黑色看起来非常死板,不像刘星见过的其它修格斯那样有流动性。 如果要打一个比方的话,那么这只修格斯就是一块黑炭,而其它的修格斯则是石油。 “这只修格斯不会是什么突变种吧?”刘星皱着眉头说道。 张景旭摇了摇头,疑惑的说道“目前还不能确定,因为修格斯一族本来就千变万化,不像是其它的神话生物种族那样拥有一个固定的模板,毕竟古老者当年之所以创造它们,就是希望它们能够胜任各种各样的工作,所以我觉得这只修格斯应该是最早的那一批修格斯吧。” 张景旭话音刚落,便听到了拉开铁门的声音,然后那只修格斯飞快的消失在了画面中。 看来是刘旭雨打开了那个房间的铁门,把那只修格斯放出了房间。 于是乎,刘星等人便就着画面中那个空荡荡的房间吃完了午饭。 “这画面是不是卡了啊?这么久了怎么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丁坤擦了擦嘴说道。 。阅址 第三百一十章 朕的福报 耳畔的哭声越发的厉害。 让天启皇帝觉得有些吵闹。 似乎有人又在询问什么。 “当真无药可医么?” “娘娘,非我臣等无能,只是此毒剧毒啊……” 天启皇帝越发觉得烦躁得厉害。 此时毒气还未散去,身上的皮肤还有针刺的麻痒。 不过河豚毒最大的特征就是,手脚以及舌尖麻痹。因而,天启皇帝虽渐渐有了一些意识,却发不出声音,也动弹不得。 “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将陛下救活。” 这是魏忠贤的声音。 天启皇帝听到魏忠贤的话,心里颇有一些宽慰。 魏伴伴对他的安危,还是极看重的。 而御医们则是沉默以对。 很明显,他们凭借自己的技艺已经清楚,已经回天乏术了。 这个时候任何的承诺,都可能导致灭顶之灾。 此时,一个声音道:“方才你说新县侯对陛下进行了施救,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声音,天启皇帝是知道的,这是张嫣张皇后。 张嫣张皇后问起这些,可那些御医却不敢答,似乎有些忌惮。 于是,便是张妃的声音。 张妃近来颇受天启皇帝的宠爱,这其实也可以理解,这是长生的嫡亲母亲嘛。 天启皇帝从小便失去了生母,是被养母和乳母带大的,正因为如此,深知生母的重要,宫中本是希望将长生殿下送去给张皇后或者是太妃们抚养,却被天启皇帝否决。 每日回后宫,天启皇帝当然第一个跑去见的便是长生,这张妃那去的多了,自然而然,也就渐渐生了一些情感。 此时,张妃道:“皇后娘娘……我这兄弟……” 张皇后的声音道:“妹子,你不必有什么顾虑,这事儿太大,总要问个明白,如若不然,陛下死的不明不白,我等心里只怕也难安。” 张皇后的话,让张妃哑口无言。 于是张皇后又质问这御医,御医只好道:“是,新县侯当时急着救人,所以……” “莫非,新县侯有解药……” “解药……这……这……学生说不好。” 那西李太妃急了,厉声道:“怎么说不好?” 御医只好道:“他给陛下灌了皂角水,足足有一脸盆多,陛下当时痛不欲生,频频呕吐……” 一下子,殿中陷入了沉默。 皂角水,显然是没听说过能解毒的。 张妃似乎颇为担心,道:“我那兄弟……” 张妃斟酌着每一个用词,她很清楚,宫中的局势波云诡谲,稍有不慎,张家就是万劫不复。 站在她面前的,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因而,她便道:“我那兄弟,为陛下厚爱,心中一直感激涕零,陛下中此剧毒,他反应过激,也是情有可原。” 这是给张静一开脱。 她故意将剧毒二字说的很重。 意思是……这样的剧毒,陛下一定是承受不住的,既然左右都可能死,那么和张静一有什么关系? 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似乎许多人都怀着心事。 不过,啜泣的声音又起来了。 天启皇帝先听到的乃是张妃的哭声,而后其他的哭声此起彼伏。 他心里苦笑,不由的想,张静一呢? 于是,又想到有人给自己投毒,心里又不禁的愤慨起来。 到底是什么人……如此的大胆。 宫中百密一疏,朕在宫中尚且不安全,那么这天下,可还有安全的去处? 似乎是因为见御医们已经宣称无药可医,此时指望不上御医。 因而,东李太妃似乎想起了什么,道:“新县侯在何处?” 魏忠贤道:“新县侯已回避了。” “再让他来看看吧。” 魏忠贤道:“是。” …… 张静一其实就在耳殿里坐着,听到隔壁传来的哭声,心里亦是烦躁得很。 他也不知天启皇帝是死是活。 只觉得好不容易,天启皇帝和他慢慢的开始步入了正轨,可哪里想到,这一切……竟被这样的差池所中断了。 他木木地坐着,眼神就像看着虚空,而心里则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些天启皇帝平日的事,心头也如鲠在喉。 魏忠贤蹑手蹑脚地进来,低声道:“张老弟。” 张静一便站了起来。 魏忠贤给他一个眼色。 张静一已是会意,便随着魏忠贤进入了勤政大殿。 在这里,他见到了两位太妃,还有几个宫中的女眷。 很快,他便与张妃的目光交错。 兄妹二人,迅速地交换了眼色之后,便各自错开。 现在,可不是拉家常的时候。 张静一随即到了病榻前,魏忠贤在旁道:“张老弟,你再看看。” 张静一便上前,看着脸色苍白如纸的天启皇帝,却不把脉,而是伸手,直接掰开他的眼睛。 天启皇帝顿觉得眼皮子一阵剧痛,随即,这疲惫的眼皮子被直接撑开,眼球下意识地朝张静一一瞪。 于是,便看到了颇为憔悴的张静一。 张静一显然不但疲惫,而且似乎精神也处于焦灼之中,神色很不好,眼眶……有些红。 天启皇帝的眼球动了动。 于是……二人四目相对。 张静一的表情,从僵硬到慢慢的松弛。 手哆嗦了一下。 天启皇帝顿时觉得疼得更加厉害,于是,SHENYIN一声,麻痹的手,也不由抽了抽。 于是,天启皇帝能看到张静一的眼眸里掠过了一丝惊喜。 天启皇帝下意识地……道:“疼……疼……轻点。” 呼…… 这极微弱的声音。 顿时让殿中又死一般的寂静下来。 经过恢复,天启皇帝麻痹的舌尖,已开始能有一些动弹了。 张静一则大喜过望,惊喜地道:“陛下醒了……” 一下子,许多脑袋都探了过来。 天启皇帝便似猴子一般被人围观。 张静一道:“快……快,给陛下喂盐水,继续喂。” 还要喝? 天启皇帝又觉得自己的胃部,开始翻滚了起来。 一旁的宦官早就预备好了。 于是,便有人开始端来一盆盆的盐水。 一看到那盆子,天启皇帝直觉得头皮发麻。 可他现在依旧完全动弹不得,甚至话都没几个力气说。 张静一亲自将天启皇帝搀扶着坐起来。 也不顾天启皇帝是不是同意,直接拿着温热的盐水便往天启皇帝嘴里灌。 天启皇帝只好被动着继续灌水。 盐水入喉,似乎感觉还不错,将口齿里令人难受的皂角味冲淡了。 喝了不知多少。 天启皇帝顿时觉得自己的裤子温热起来。 愣了一下,他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脸顿时羞红…… 尿裤子了。 不过……怎么好像他记得,这裤子好像已经尿过了似的…… 只是此时,却没人关注他的这些心思。 那些御医已凑上来,看着眼前这奇迹一般的事,一个个目瞪口呆。 太妃们眼里掠过了一丝丝的欣喜。 张妃这时见张静一一边要枕着天启皇帝的脑袋,一面又要喂水,便再无顾虑了,上前来帮衬。 天启皇帝一口一口地喝着盐水。 膀胱又开始胀痛。 河豚毒确实是无药可医的。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和时间赛跑。 通过皂角水,让天启皇帝频频呕吐,将有毒的糕点呕吐出来,这也算是洗胃了。 此后,再通过不断的灌水的方式,让天启皇帝尽力将身上的残毒,通过小便的方式排出。 于是这勤政殿里,到处都是尿骚味。 天启皇帝早已脸红到了耳根。 可现在没人顾忌这个。 大家都假装视而不见。 又吃了不知多少口盐水。 更不知排了多少尿。 天启皇帝几乎已经虚脱。 终于……他觉得自己的舌头,已没有这么麻木了,趁着张静一让人换碗的空挡,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不成啦………喝……喝不下啦……毒死……毒死朕吧。” “陛下……”魏忠贤惊叫道:“陛下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 张妃此时道:“都亏了家兄妙手回春,这原是解不开的剧毒……陛下再忍一忍吧。” 看着眼里满带关切的张妃,天启皇帝心里不免躺过暖流,又只好继续忍耐,一口一口地喝着张静一递来的盐水。 直到他觉得自己的手脚开始慢慢的恢复,居然已经可以使唤了,才一把抓住张静一的手腕,道:“够了,够了,朕……朕觉得毒已解了,再吃,就算朕不会给毒死,朕的肚子也要撑破啦。” 张静一这才停手,而后如释重负地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他这才站起身,后退两步,却发现这榻上已是湿了一大片。 说实话……隔着这么远,张静一都能感受到天启皇帝的尴尬。 天启皇帝拼命地咳嗽几声,蹒跚着坐起,干呕了几下,才粗重地呼吸。 等慢慢地稳定了自己的情绪,他才道:“这……这……现在是几时了……是谁给朕下的毒?” “陛下,还在查。”看着天启皇帝渐渐变好的脸色,魏忠贤喜滋滋地道。 天启皇帝却气呼呼地怒骂道:“若非张卿……张卿……朕必死无疑……幸好当初,当初……朕在辽东的时候,救过他,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现如今他又救朕一命,这是朕的福报啊。” 张静一:“……” ………… 同学们,求点月票和订阅。 第三百一十一章 幕后黑手抓住了 听了这话,张静一觉得天启皇帝有点无耻。 不过见他这个时候还能无耻,张静一也长长地松了口气。 应当是那下毒的人害怕剂量太高,容易被发现,所以只放了微量。 当然,微量也足以让人致死了。 而张静一果断地采取了措施,洗胃和排毒,将这河豚毒的剂量,又大大地降低。 亏得这天启皇帝身体壮实,恢复得也很快。 张静一便笑了笑道:“陛下,你无事吧,不知现在还有何不适之处?” “好了许多。”天启皇帝用心地感受了一下,才道:“不过……不过朕还是觉得舌尖麻麻的,说话有些含糊不清,手脚也有一些麻木,其他的,并没有什么大碍。” 张静一道:“这样说来……那么理应不会有什么大的差池了,不过臣还是建议陛下多喝盐水,利尿排毒……这一次真是万幸,幸好臣就在陛下的左右,如若不然,一个不好……便悔之不及了。” 天启皇帝听罢,点点头,随即目光落在那几个御医的身上。 他当然记得,这些家伙们不断地说无药医之类的话,心里不禁气恼,朕要你们有何用? 他这时候不禁想到自己的父皇,想当初也是正在壮年,结果英年早逝,可不就是这些没用的御医们折腾的吗? 他想着想着,不由有些后怕起来,于是道:“宫禁之中,真是防不胜防。” 张静一道:“这是常理,宫中这么多人,人越多,产生疏漏的可能就越大,所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前日防贼的道理,只要有一处疏漏,后果就不堪设想,所以陛下一定要慎之又慎。” 魏忠贤已在旁拜倒,啜泣道:“陛下……是奴婢该死,奴婢管禁不当,万死。” 张妃继续给天启皇帝端了一碗盐水,天启皇帝一脸嫌弃地看了这盐水一眼,不过看到张妃一脸的期许,最终还是乖乖的自己端了,将这盐水喝下。 又想到自己尿了一裤子,便假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事情已经发生,最好的掩饰方法就是假装自己没有尿,好像一切如常的样子。 此时,他道:“罢啦,就如张静一说,没有千里防贼的道理,宫中上上下下上万人,你顾得过来吗?眼下当务之急……是朕想知道,到底是谁想要谋害朕。” 他说着,四顾左右:“现在那贼子一定以为朕已驾崩了,这样也很好,魏伴伴,宫中禁绝了消息吗?” 魏忠贤道:“奴婢……在陛下出事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禁绝内外。” “很好。”天启皇帝厉声道:“这乱臣贼子一日不除,朕于心不安,真是活腻了,居然敢谋害朕。” 他说着抬头,这时候才发现两位太妃和张皇后居然也在,便连忙道:“朕无事的,你们回宫歇去吧,朕……身子不好,恕朕不能起身。” 两位太妃面面相觑,那西李太妃道:“陛下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此时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在此,便匆匆而去。 天启皇帝只留了张妃在此照顾,却一时没有在意皇后张嫣离开前,那面上的复杂。 张妃的工作很简单,依旧还是给天启皇帝猛灌盐水。 天启皇帝又觉得膀胱胀得厉害了,却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朕觉得身上被汗淋透了,该去沐浴一番,你们且在此等着,朕去去就来。” 说罢,由张妃搀扶着,虽然身体很虚弱,却还是努力做出一副大摇大摆的样子,虽然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所过之处,可疑的液体滴下来,淋了一路。 天启皇帝离开后,张静一这才吁了口气,也实在累了,在一旁的椅子缓缓坐下。 魏忠贤似乎还心有余悸,便叹息道:“哎,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啊,若是出了事,你我便都要人头不保。” 张静一点点头,虽然他觉得魏忠贤说的有些夸张。 张静一道:“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抓人,抓不到人,那么陛下在宫中就没有安全可言。” 魏忠贤皱眉道:“这些日子,咱的心思不在宫中,这才产生了疏漏,现如今……看来这宫中也需好好整肃一番。” 张静一不置可否,你们太监内部的事,和我张静一没有关系。 “此人……真是胆大包天,难道就不怕灭族吗?”魏忠贤说着,不禁怒气冲冲起来。 张静一想了想道:“人就是如此,永远心怀侥幸,我深信,可能这个人起初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走到今日这一步,不过是起初的时候,贪图小利,想着挣一些银子罢了。可到后来,银子越挣越多,胃口自然也就越来越大,于是,越发的猖獗。可到了后来……眼看着纸包不住火了,便又开始后怕起来,想着拼命的补救,用一个罪,去掩盖另一个罪,直到现在,一发不可收拾。此时……便侥幸着,希望引发天下的动荡,将他的罪行继续掩盖过去。” “所以先贤们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话真是至理,一个小错,就会酿成大错,一个大错,就需滔天的罪恶来掩盖。等到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于是破罐子破摔,反正横竖是一死。” 魏忠贤点头,深深地看了张静一一眼:“所以张老弟一定要记住教训。” 这话说的…… 张静一心里想,分明我是在内涵你魏哥呢! 二人彼此给了对方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 随即这勤政殿里便沉默起来。 一群宦官匆匆进来,开始进行清理,而后,这些人又如潮水一般的退去。 倒是外头那些御医,现在留在此不是,不留在此,似乎也害怕陛下再出什么意外,从而引发什么乱子,便僵在那,用捋须等操作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终于,天启皇帝沐浴完毕,整个人清爽了许多,也不必张妃搀扶了,不过行走起来,还是有些笨拙。 天启皇帝一回来,魏忠贤和张静一便一起站起。 天启皇帝感慨道:“此毒甚烈,若没有张卿,朕必死无疑,张卿救了朕两次,劳苦功高…” 张静一道:“陛下,这算不得什么,陛下无事便好。” 天启皇帝随即脸色阴沉起来,厉声道:“厂卫那边,可有什么结果么?” 魏忠贤连忙道:“田尔耕已去彻查了。” “最好是有结果。”天启皇帝不客气地道:“如若不然,朕绝不轻饶!” 说罢,他坐下,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魏忠贤随即将尚膳监的事禀报。 天启皇帝道:“那下药的宦官,死了?” “是的,自尽而亡。”魏忠贤道:“不过具体的缘由,还有他的同党是哪一些人,奴婢正在细查,只要顺藤摸瓜,一定会有结果。” 天启皇帝冷着脸道:“一次次的疏漏,教朕寒心,只有朕被害死,你们才会警醒吗?” 正说着,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陛下……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求见。” 这么快…… 这倒让天启皇帝对田尔耕刮目相看起来。 天启皇帝便道:“这田尔耕,也未尝没有可取之处,叫进来吧。” 田尔耕疾步走进勤政殿,见天启皇帝已无恙,暗暗松了口气,随即拜倒在地,道:“陛下……臣……臣……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你说。” 田尔耕禀告道:“下毒的,乃是一个叫刘武的宦官,他已畏罪自杀,在他房里,查到了一瓶河豚毒,正因为如此,所以卑下立即出宫,命人细查这刘武的底细。结果发现,刘武原是南直隶人……” 南直隶…… 天启皇帝面无表情:“这与南直隶有什么关系?” 倒是魏忠贤似想到什么,在旁提醒道:“陛下,一般的宦官,都是北直隶这边为多,主要这里距离京城也近,其他各地,虽偶也有,却是不多。” 天启皇帝点头:“而后呢?” 于是田尔耕便又道:“此人入宫之后,有一个兄弟,也从南直隶到了京城谋生,因为这刘武的关系,他这兄弟便在京城里开了一家酒楼,生意很不错。而且……与许多人的关系都比较密切。” 天启皇帝听出了重点,便道:“你说的许多人,都是哪一些?” 田尔耕小心翼翼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随即道:“臣已命人控制了刘武的兄弟刘文,还未拷打,这刘文便交代,他这兄弟……平日里与左军都督卫时春相交甚密……但凡只要出宫,或者是采买,这刘武很多时候,都要去见卫时春一面。” 卫时春…… 天启皇帝的脸色已是阴云密布。 这个人……天启皇帝当然知道,这卫家发迹于天顺年间,因为夺门有功,所以敕封了伯爵。 而卫家真正得到重用,却恰恰是在嘉靖皇帝的时候。 嘉靖皇帝性格多疑,一般人都不放心,唯独对这卫家的人,却极为放心,家境三次出京巡行的时候,都是让卫家人留守京城,保证京城稳定。 由此可见,嘉靖皇帝对这卫家的信任有多深。 . 第三百一十二章 伴臣如伴虎 遭到兽人部队的突脸,这一支精灵部队,无疑是凶多吉少。 卡帝亚将军心中应该也已经做好了损失一支后排部队的心里准备了。 没有哪个将军,会傻到将自己的后排部队,全部堆到一块地方。 一方面,是容易被敌人给一锅端掉。 而另一方面,同时也是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全部扎堆部署部队的话,后排部队的火力打击面积,反而会变小。 所以在一般情况下,将领们在部署后排部队的时候,往往会将自己麾下的后排火力,分为多支部队,然后在战场后方的各个位置铺开阵型。 确保他麾下随时随地,都有一支部队,能够打到他想打的位置。 就算是再老道的沙场老将,也不敢说自己的后排部队,从来没有损失掉过,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更别说是在这片黄金战场上。 那些黄金大佬,基本都已经发展到了瓶颈,麾下大将,个个都是一线级别,一身黄金技能,谁又比谁差多少呢? 在过去的战斗中,部队损失的时候,多了去了,因此,目前的损失,显然还并不足以让卡帝亚将军乱掉阵脚。 快速的对自己原本的战术安排,进行了些许调整,然后沉稳的将一道一道的命令下达下去。 在这期间,端掉了其中一个阵地的兽人大军,快速的朝着精灵大军的下一个火力阵地杀去。 不过,在他们之前发动攻击的时候,收到命令的其他火力阵地,早就已经进行过疏散调整了。 如今兽人大军,想要在短时间内,逼近他们没那么容易。 而这段时间,足够赶来支援的前排部队抵达战场了! “杀啊!!!!” 怒吼声中,咆哮的兽人直接就和穿着一身华丽甲胄的精灵大军杀作了一团。 因为这支精灵大军的出现,兽人大军的推进步伐,无疑是遭到了阻挡。 同一时间,地精机甲军团这边,突脸的地精机甲军团,在一番交战之后,已然迅速建立起了一定的优势,按照这个节奏打下去,彻底击溃这边的这支后排部队,也就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 却不料就在这时,一声轰鸣炸响,当时正在控制着八管炎龙炮开火扫射的徐稷,顿时中招,是对面的援军到了! 那一刻,他控制的那台地精机甲上,一整个连接着八管炎龙炮的右侧机械臂,当场就被炸飞。 驾驶室内,警报大作。 哪怕全能手不提醒他,徐稷也知道,右侧机械臂已经彻底废了。 快速的一个回旋位移,受创的和平捍卫者030速度一口气提升到了极致,以一种曲线移动的方式,朝着后方退去。 同时,在全能手的联系之下,当时就在附近的另外两台和平捍卫者030亦是以最快的速度,撑开装甲盾,冲上来掩护徐稷后撤。 “军团长,这里是017号机,机体受创,右侧机械臂彻底报废,丧失输出能力,申请后撤!” 全能手迅速将自己这边的情报报告回去。 在榴弹炮全部发射完毕的情况下,连接在右侧机械臂上的八管炎龙炮,就是和平捍卫者030的主武器,而左侧机械臂上的高速锯刃则是副武器。 一般情况下,除非是身陷困境,才会在主武器报废之后,拿副武器去和敌方血拼,否则,主武器报废,你就该直接后撤了。 收到消息的军团长,很快下达了允许后撤的命令。 徐稷心中虽然不爽,但也知道,眼下的局面,面对这个级别的敌人,他光凭一把高速锯刃,很难战力,还不如赶紧后撤,去替换备用机体。 在这里,顺便值得一提的是,地精机甲军团里,只有实力足够的王牌机师和少数精锐机师,才有资格配置备用机体。 这可以让他们在上战场的时候,万一主机体损坏,也能立马用备用机体顶上,继续战力。 至于说普通机师,那是没资格拥有备用机体的。 毕竟,这和平捍卫者030的造价,本来就已经非常昂贵了,再加上这些年下来,地精机甲军团的规模,也是日益增大,给每个成员都安排上备用机体?军费不允许啊! 那就只能放个标准在那里了。 想要备用机体?达到标准,就给你安排。 事实证明,这个办法效果还是很好的。 在战友的掩护下,徐稷迅速后撤,对面支援过来的精灵部队,倒是想要追击,不过,更多的地精机甲,已然汇聚过来,及时阻断了他们的追杀,让徐稷顺利后撤下去。 如今这一片北境战场上,战斗可谓是越演越烈。 随着地精机甲军团和兽人大军的先后参战,目前陆军战场上,万界文明的大军,已然是稍微扳回了一些局面。 但是,空中战场,却是依旧不容乐观。 娜塔莉·贝蒂作为一个精灵文明的玩家,她的兵力出人意料的雄厚,这无疑也是漫长时间积累下的成果,麾下精灵族规模越大,这精灵大军的规模,自然也会随之变大。 陆战这边,万界文明仗着兵力数量,还能硬堆。 但空中战场这边,可就尴尬了。 问题还是原先的那一个。 那就是空军基地遭到袭击,基地内的战机,根本没办法正常起飞。 赵磐带着麾下部队出手,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空军基地的情况,能让一些战机抓准机会起飞。 但是,那些战机在起飞后被击坠,赵磐也没办法啊。 对面精灵德鲁依和狮鹫骑士都是空陆两用兵种,优势摆在那儿,这能怎么办? 这一局面,使得北境的空军部队处境变得无比糟糕,完全陷入了一个负面循环,同时随着战斗的进行,劣势也是变得越来越明显。 若不是仗着鹰人族和暴风巨鹰,他们的空中战局,恐怕早就崩了。 但即使如此,现在局势也没好到哪里去。 几轮激战打下来,有限的武装直升机,已经被击毁的八九不离十,陆陆续续,赶到战场的空中战机,也因为数量太少,根本无法形成足够的战力,一下子就被击毁。 这使得娜塔莉·贝蒂的空中部队,在拖住鹰人部队之后,完全进入了一种在他们北境空域为所欲为的状态。 直到一声龙吼响彻战场! 宛若黑色彗星一般的尼德霍格,直接划破天际,撞穿云层,冲入了这一片北境的战场之中! ps码字不易,请支持创|世|中|文|网、qq阅读和起|点的正版 。阅址 第三百一十三章 入宫报喜 张静一吩咐过了张顺,这才心满意足地出宫。 不过在这宫外头,各千户所的锦衣卫却已忙开了。 虽说京城的军民百姓,还是后知后觉。 可有心人却察觉到,厂卫突然开始緹骑四出。 宫中也开始起了变化,防卫开始变得越发森严起来。 此时,一处宅邸里。 有人疾步匆匆地进入了宅邸的小厅。 这小厅,四壁都没有窗,因而,即便是白日里,也显得阴森。 来人进入了小厅之后,立即拜倒,随即道:“老爷……宫里出了消息。” “什么消息?” 坐在小厅的最深处,一人正盘膝坐着,镇定自若状。 来人匍匐在地,不敢抬头,只口里道:“也不是有人传出的消息,而是小人让人去查看,发现宫禁突然森严了许多,厂卫那边,也变得格外的紧张。” “是吗?”那坐在小厅深处之人,依旧气定神闲的样子,施施然地呷了口茶,才又道:“这样说来,应该是毒药已经发作了,是吧?” “理应是的。”这人小心翼翼地道:“河豚之毒,天下无人能解,只要毒发,便是神仙也难救。或许……这个时候,陛下已经身亡了。” “天下没了皇帝,可怎么得了啊。”小厅深处的人叹了口气。 “是啊。”这匍匐在地的人道:“没了皇帝,那些人,哪里还有心思顾着其他的事?这一门心思,都准备着争权夺利呢,尤其是厂卫,只怕都要吓着了。” “好啦,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别急……后头还有许多热闹可看。只是……那些银子……” “那些银子……已经藏妥当了,就等闹起来的时候,再悄然送出去,请老爷放心。” “嗯,去吧。” 那人便站起来,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厅中又恢复了安静。 此时,小厅深处之人又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我世受国恩,本不该如此,只是……这怪得了谁呢,要怪就怪你们非要为难,这天底下,谁不贪财呢?别人贪得,老夫莫非贪不得?” 说罢…… 又是一声叹息。 ………… 当日,一队锦衣卫在田尔耕的亲自带领之下,拿着驾贴,抵达了一处府邸。 而后,众人破门而入。 一时之间,鸡飞狗跳。 紧接着,便有人被捆绑出来。 第一个被捆绑着出来的,正是宣城伯卫时春。 卫时春大怒咆哮:“我有何罪?” 而田尔耕却是面无表情,只皮笑肉不笑地道:“等到了诏狱,便知有没有罪了。” 站在田尔耕一旁的,乃是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周正刚,周正刚此时也已跃跃欲试,朝校尉们喝道:“带走,立即审讯!” 紧接着,便是一长串人同样被捆绑出来,宣城伯卫时春的几个儿子,以及两个弟弟,还有妻妾人等。 数十人直接押上了囚车。 田尔耕此时松了口气,忍不住道:“还好,总算是来得及。” 周正刚则是小心翼翼地在旁赔笑道:“田指挥,这审问之事,就交给卑下吧,卑下一定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审出结果。” 田尔耕点点头,道:“要尽快,不可耽误了,陛下已经震怒,这是天大的案子,若是不赶紧,仔细你自己的脑袋。” 说罢,田尔耕又换了一副温和的语气,这周正刚毕竟是他的心腹,于是道:“你自己心里清楚,陛下对你的印象已是不佳,若是再有什么差池,你这佥事……还能干的下去吗?现在是你将功补过的时候,知道了吗?” 周正刚立即正色道:“请田指挥放心便是,此等事,卑下手到擒来。” 说罢,忙领着人,匆匆至诏狱。 诏狱里头,这卫家上下二十七口分别审问,一时之间,整个诏狱之中凄叫连连。 周正刚不敢怠慢,直接提审卫时春,足足一夜过去,他才一脸疲惫的从诏狱中出来,带着一沓供状,前往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里,田尔耕也是一宿未睡,一直在此等着结果。 一听周正刚来了,顿时豁然而起,劈头盖脸的便问:“怎么样,如何了?” 周正刚面带喜色道:“统统都招供了,这卫时春倒是硬气得很,起初的时候,一直喊冤。他的一个弟弟,没熬过,乖乖的供认了,说是这些年,卫家一直都和建奴人有牵连,和不少的私商有关。后来……得了这些供状,又去提审他的几个儿子,他那几个儿子,也都供认不讳。此后卑下亲自拿着他那兄弟和儿子们的供状去提审卫时春,卫时春眼看大势已去,大哭一场……” “他哭什么?” “还能哭什么。”周正刚此时露出了阴狠的一面,虽然他极力想在田尔耕面前掩饰,可眼里的杀气,却还是露了出来。 周正刚慢悠悠地道:“当然是知道自己无所遁形了,呵……到了诏狱,还想抵死不认,真当我们锦衣卫是吃素的。” 田尔耕便又问:“那卫时春可供认了?” “已经供认了。”周正刚点点头,脸上有掩盖不住的得意,接着将一沓供状统统送上去。 田尔耕低头看了看,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于是松了口气,道:“这些贱骨头,非要打了才肯招供,此事你办得好,十二个时辰不到,便人赃俱获了!噢,对啦,这里写着,还发现卫家在府邸里,藏着七十多套铠甲和四十多张弓……赃物都还在吧?” “都在呢。” “可是赃银呢?” “赃银还在审。” 田尔耕点头,接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正刚一眼。 卫家既然一直跟建奴人做买卖,一定有一笔巨大的财富。 到时候抄没起来,只怕可以大发一笔横财了。 田尔耕随即道:“这案子,按理来说,理应还需继续审下去,这卫家的罪行,肯定不只这么几件,不过眼下嘛,陛下对此格外重视,老夫需立即入宫去报喜。所以你这边继续提审,老夫先去禀告。” 周正刚连忙点头:“是。” 田尔耕又道:“好好干,你放心,等入了宫,老夫会为你美言的,不管怎么说,你我也是郎舅之亲。” 周正刚喜滋滋地道:“知道的。” 田尔耕说着,便带着供状,火速入宫报喜去了。 ………… 张静一也同样坐镇着新县千户所。 新县緹骑,以及军校的特别行动队生员,已是统统放了出去。 他足足一夜没有睡,和邓健彻夜梳理着送来的讯息。 此时,张静一的一双眼睛已有些熬红了,眼下有着乌青,忍不住唏嘘:“邓千户。” 邓健神色一正,认真地道:“叫副千户,多了一个副字……” 张静一便道:“一样的。” “不一样。”邓健委屈地道:“可叹我……做了副千户还没有娶着……” 张静一便立即拉着脸道:“认真一点,不要说笑。” 邓健只好点点头,咕哝道:“为了这个案子,饭也没得吃,睡也睡不了,连开句玩笑也不成,这兄弟和妇人一样,都是善变的,平日里……” 见张静一瞪眼过来。 邓健立即噤声。 就在此时,一个书吏匆匆进来,手上似拿着什么,口里道:“侯爷……宫里有消息。” 张静一立马打起了精神,随即站了起来,手往前一伸,道:“拿来我看。” 这书吏便忙将一封字条送到张静一的手里。 这字条,乃是张顺所书,是张顺清早就送出宫来的。 张静一一看字条,便松了口气,口里道:“果然……我的猜测没有错。” 说罢,张静一将字条交给邓健道,吩咐道:“顺着字条,召集人马,给我拿人吧。” 邓健取过字条,一看到字条之中的姓名,大惊失色,忍不住道:“此人……来头可不小,咱们千户所去拿人……会不会……” 张静一冷冷地道:“不必有什么顾虑,现如今,我们都在和时间赛跑,若是再不拿人,难免贼子会警觉,要快……无论是什么人,谁敢阻我们的人,统统格杀勿论。” 得了张静一的准话,邓健便没有犹豫了,立马起身:“我这就去。” 随即,邓健按着腰间的佩刀,大喝一声:“还喘着气的人都来,到我这儿来,招呼所有的弟兄,集结,待会儿发布命令。” 张静一则长长地松了口气。 片刻之后,却有宦官匆匆而来,到了张静一的跟前,就立即道:“新县侯,陛下召您立即入宫,说是有大事商议。” 张静一打起了精神,却是笑着问这宦官道:“怎么不是张顺来?” 这宦官点头哈腰道:“张提督告了假……” 张静一点点头:“嗯,可知道陛下召我入宫,是为了什么事?” “田指挥已经拿着人了,陛下请新县侯立即入宫商议。”说着,这宦官压低了声音:“除此之外,还有旨意,陛下说了……他痊愈的事,不得声张。” 张静一微笑着拍拍他的肩道:“知道啦,入宫!” ……………… 第五章送到,剧情一点都不水,老虎就差点把大纲发给大家看了,每天只能更一万五千字,大家都看的到,几乎每一次更完,已经快到晚上十二点了,能力有限,一天除了睡觉,只能写一万五千字,咱们明天继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真凶 张静一进入宫中时,发现这里的防卫已森严了许多,几乎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岗。 跟着领路的宦官,一路疾步穿行进去,随即来到了勤政殿。 勤政殿里,静谧非常。 张静一入殿,却见天启皇帝端坐着,双眉紧紧地拧起来,神色很严峻,似低头看着什么。 魏忠贤站在一旁,也是低垂着头。 那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依拜在地上,一言不发。 张静一行礼道:“陛下……” 天启皇帝的脸色依旧显得有些苍白,此时,他只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却没有说话,继续低头。 这一份份的供状,可谓看的天启皇帝触目惊心。 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 朕的身边,居然有这样的人。 这是天启皇帝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私藏军械,私通建奴,毒害皇帝。 这里头,哪一件罪行,都是十恶不赦,足以抄家灭族了。 天启皇帝原本还有些不相信卫时春会做出这样的事。 在他看来,卫时春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可现在才知道,自己被他忠厚的外表给蒙蔽了。 一想到如此,天启皇帝便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地想,这世上还有人可以信任吗? 这供状里头,个个都是签字画押,从物证到人证,应有尽有。 甚至包括了卫家管家的供词。 上头签字画押,所说的是卫时春如何勾结这些商贾,私下里,又如何藏着军械,还有河豚毒,又从哪里搜罗到。 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天启皇帝叹道:“真是没有想到啊。” “陛下,没有想到什么?”张静一嘴贱,很不合时宜的询问。 天启皇帝怒道:“想不到卫时春胆大包天到这样的地步,可恨,可恨!” 连骂两个可恨,而后将手上的供词狠狠地摔在了案牍上,道:“张卿自己看吧。” 接着便有小宦官将供词整理好,送到张静一的面前。 张静一是极想从这些供词之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的。 比如彼此之间的口供有矛盾,又或者其他。 却发现,这口供几乎没有任何的问题。 可以说是毫无瑕疵。 以至于张静一都怀疑人生了,莫非……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这卫时春当真是大奸大恶之徒? 这般一想,便越发的觉得不可思议。 终于,张静一将供词放下,道:“陛下……卫家历代都为宫中信重,这些年来,也立过不少的功劳,这样的人……竟丧心病狂至此,却是臣没有想到的……不过……臣以为,此事事关重大,单凭供词,就认定一个伯爵大逆不道,这会不会有些不妥?” 天启皇帝冷笑道:“就是因为卫家的历代祖先都是赤胆忠心之人,这卫时春才如此可恨。这案子如此之大,当然不可能只相信这些供词,田尔耕,你命人……将这些人犯……统统押入宫中来,朕要亲审。” 一听天启皇帝要亲审,张静一才松了口气。 田尔耕此时精神奕奕,他知道,自己表现的时候来了,立马道:“是。” 于是,田尔耕匆匆而去。 此时,天启皇帝缓缓地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口里道:“他竟还敢害朕,朕有哪一点对不起他们卫家的……愚蠢,实在愚蠢!” 魏忠贤在旁连忙劝道:“陛下的身子不好,还是不要动怒才好。” 天启皇帝气呼呼地道:“朕偏要动怒如何?” 魏忠贤:“……” 天启皇帝随即驻足,又唏嘘:“你说……为了钱,怎么就敢做出这样的事?朕已经给了他们卫家足够的富贵了,却还是贪婪无厌。” 他一个人发火,魏忠贤反正不劝了。 张静一有了魏忠贤的前车之鉴,自然也不吭声。 天启皇帝身子确实还有一些虚弱,因而痛骂之后,忍不住咳嗽。 天启皇帝又是叹息:“你们为何不做声?” 魏忠贤憋了一会儿,才道:“陛下圣明。” 天启皇帝便瞪着他:“……” 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田尔耕总算是去而复返,他这一次领着周正刚来了。 只是天启皇帝不喜周正刚,便摆着冷脸,口里道:“钦犯都带来了?” 周正刚上前道:“陛下,都押来了。” “一个个带上来。”天启皇帝坐下。 最先被押进来的,乃是卫时春的大儿子卫家生。 卫家生穿着囚衣,浑身带着镣铐,他已二十多岁,此时却是蓬头垢面,低垂着头,一副战战兢兢,且好像是胆怯的样子,竟是不敢抬起头来。 进了殿,便在镣铐的哐当声中跪下:“万死……万死……我有罪……我有罪……” 张静一坐在一旁,打量着这卫家生,见他如此,也不禁有点懵。 天启皇帝极是厌恶地看着卫家生,道:“你是何人?” “卫家生。” “卫时春是你什么人?” 卫家生似乎精神涣散,麻木地道:“正是家父。” “你的父亲……勾结了建奴人,是吗?” “是。” “怎么勾结的?” “和商贾一起勾结……售卖他们火药,还有军械,以及盐巴。” “火药从何而来?” “从造作坊,偷偷运出来。” “你的父亲还想要毒杀朕是吗?” 这卫家生居然对答如流,他低垂着头,晃着脑袋……似乎精神已崩溃的样子,却又好像是条件反射一般,天启皇帝几乎询问他什么,他便能立即回答:“是。” “为何要毒杀?” “畏罪……害怕陛下察觉私通建奴,所以……想尽了法子,想要杀死皇帝……只有这样才不会被察觉……”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又忍不住大怒道:“朕平日待尔等不薄,你们为何要如此丧心病狂?” 卫家生却不知怎么回答了,只是哭丧着脸,干瘪的嘴唇嚅嗫道:“别打了,别打了,我都招,我都招,你让我死吧。” 天启皇帝见他语无伦次,便烦厌地道:“带下去吧。” 接着,又将卫家的管家,以及账房人等,统统都提了上来。 他们的回答,都是大同小异。 天启皇帝随即道:“卫时春在何处?” 没多久,便有几个宦官抬着一个人进来,此人已是遍体鳞伤,似乎比其他人都要惨上几分。 天启皇帝瞪大了眼睛,怒斥道:“卫时春!” 这卫时春没什么反应。 天启皇帝则道:“朕平日这般待你,你若只是贪心也就罢了,朕念在你祖上的功劳份上,还可饶你一死,可你却要置朕于死地,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这下,卫时春总算有了反应,可只麻木地不断点头:“万死……万死……” 天启皇帝此时的情绪格外的激动,怒不可遏地道:“你也知道万死吗?” 天启皇帝说着,抓起那些供状,大喝道:“你还做了什么?来,一一给朕说……” ………… 钟鼓楼外的一处公府宅邸外。 此时,邓健正骑着马,带着一队人马,匆匆地赶到了这里。 邓健等人一出现,附近早已埋伏好的暗探,便都纷纷围拢了上来。 邓健落马,上百人已聚集起来,人人按着腰间的刀柄,杀气腾腾。 邓健随即走到了大门前,身后便有緹骑猛地拍门。 咚咚咚…… 没拍几下,一旁的校门吱呀一声,却已是开了,一个门子凶神恶煞地探出脑袋来:“是谁……” 此时……一柄绣春刀便毫不客气地横在了门子的脖子上。 这门子顿时心惊丧胆,期期艾艾起来,道:“你……你们是什么人……你们……可知道……这……这里是什么地方。” 邓健大眼一瞪,扬手便给他一个耳光,而后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锦衣卫办事,给我入宅,传令下去,谁敢抵抗,立即格杀勿论。宅中家眷,胆敢逃亡的,也立即拿下,各处出入口,都给我严防死守,一只苍蝇也不得出入。其余人随我来……” 说罢,他龙行虎步,自这地上的门子身上跨过去,后头如潮水一般的校尉便都按着刀,一窝蜂地随着他而入。 一进入这第一重门,随即便有一个护卫迎面而来,面带嚣张之色,手指着邓健大呼大叫道:“锦衣卫的人来这里做什么,你不知我老爷是什么人吗?” 邓健疾步上前,手中的绣春刀已是抽拉出来。 铿锵一声,绣春刀出鞘,迅雷一般刺入迎面而来的护卫腰间,这护卫身躯抽搐,似乎没想到对方当真动刀子,便呃啊一声,面上带着不甘,而后倒下去。 他的身后,也有七八个孔武有力的护卫本想和他一起上前来。 可此时,却见邓健已抽出血淋淋的刀来,脚下的靴子,踩着血泊,身后数不清的锦衣緹骑和校尉涌出,个个已哐当拔刀,长刀出鞘,如龙吟一般不绝于耳。 于是,这些护卫顿时吓得几乎要瘫下去,哪里还敢上前。 邓健持刀,冷着脸,一步步上前,看也不看这些护卫,只是道:“趴下,抱头,噤声!” 话音未落,十几个护卫已忙不迭地趴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大气不敢出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这才是真凶 沿途几乎没有什么抵抗。 一群飞鱼服的校尉火速涌入宅邸的深处。 片刻之后,在大堂里,几个特别行动教导队的生员,揪住一人出来。 这人年过四旬,此时神色慌张,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口里大骂着:“你可知道我是何人,你知道我是何人吗?” 邓健踱步上前去,上去便道:“找的就是你,当然知道你是何人,你这狗一样的东西,以为我们新县千户所是吃素的吗?” 这人被两个生员反剪着双手,只能用眼睛瞪着邓健,气咻咻地道:“是张静一,是张静一教你来的?大胆,大胆,你们还要王法不要。” 邓健不耐烦,作势要拔刀。 这人立即噤声了。 其余人,一个个被抓了出来,尤其到了内宅,女眷们更是惊叫连连。 邓健咕哝一声:“这等狗东西,也有这么多妻妾。” 于是,无处安放的荷尔蒙便令他脸上杀气更盛:“一个个的给我审……若还有人敢大吼大叫的,立即杀了。” 生员们也不知道,这位邓教导为何这么大的火气,抓人就抓人嘛,倒像是杀父仇人一般。 他们踹开一扇扇门,先将所有人全部集中起来。 而后,再根据对方的装扮,将一些重要的人揪出来。 于是这府邸中的人,跪了一地。先审问,审出结果,又获得新的名册,从这乌压压跪在一地的人中传唤新的人。 至于那被抓的男主人,此时已从震惊之中慢慢缓了过来。 他是最后被抓去提审的,被人押入了一个小厅之中。 紧接着,有一个锦墩让他坐下。 他稳稳坐定,而后目光四顾,便见邓健亲坐在厅内,一旁是一个记录的生员,另外几个人校尉按刀而立。 此时,邓健虎目一瞪,喝道:“堂下何人?” 此人只冷着脸,却是理也不理邓健。 邓健便使了个眼色。 顿时有一人上前,左右开弓,直接便给这人两个耳光。 这人彻底的被打懵了,他万万料不到,有人胆大到这个地步。 于是,他咬牙切齿地道:“你可知道,今日做的事,会引来什么后果?” 邓健冷哼道:“当然知道后果,若不知道你的后果,怎么会来?” “那张静一,他不怕死吗?”此人冷笑,眼中闪露着愤恨。 “你先顾好自己!”邓健厉声道。 这人气急败坏,显然似他这样的贵人,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于是歇斯底里地道:“好好好,到时看谁先死!” 邓健继续板着脸,再次厉声道:“堂下何人?” 这人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发现方才给他两个耳光的校尉却是按刀在一旁,虎视眈眈。 他嚅嗫了一下,最终还是不客气地道:“朱纯臣!” 邓健道:“朱纯臣,你可知罪吗?” 朱纯臣不屑地瞥了邓健一眼,依旧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道:“你是什么东西?我乃东平郡王之后,世袭成国公,领后军都督府,知不知罪,轮得到你来问?” 邓健似乎也不急:“你以为这样就能逃得过吗?” “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朱纯臣依旧不屑于顾的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副千户。 似邓健这样的人,在平日里,确实朱纯臣是看也不看一眼的。 却在此时,有人快步进来,直接到了邓健的身边,低声道:“找到了。” 邓健顿时眼眸一亮,随即豁然而起:“去看看。” 便点了一人:“你来审。” 说着,匆匆而去。 这一路,邓健与一队人匆匆赶到朱家后院。 此时,朱家前后诸门,已统统被围住了。 不只千户所的校尉,便连军校的两个教导队都来帮忙,动用的人手,足有千人之多。 一路穿过无数楼台亭榭,终于,在一片假山这儿,这里早有几个人在此等着了。 邓健快步上前,一个校尉兴奋地对他道:“副千户,在此发现了一处地窖,里头极大……” 邓健道:“有人下去了吗?” “下去了,里头太大,还没上来。” 邓健毫不犹豫地道:“走,下去看看。” 说着,一旁待命的校尉便揭开了一处巨大的青石板,接着便裸露出了一个巨大的洞穴。 邓健亲自提了一盏灯,沿着洞穴的台阶下去。 这台阶很长,而后便是一个长数十丈的甬道,甬道两侧,似乎还有许多的壁画,看年代,似乎已经非常的久远了。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像朱家这样的人家,已经富贵了两百年,狡兔三窟,设置一个巨大的地库,也不算什么。 一直走到了甬道的尽头,这尽头之处,似乎还有一处大门。 只是这大门,已经被前头进去的人破开,等进入此门,顿时……一个巨大的空间便出现了。 整个地库里,规模巨大,说是一个校场,也绝对不夸张。 最重要的是,在这里……却是亮堂无比,无数白晃晃的光芒折射在了邓健的脸上。 纵使是邓健,此时脸色也已僵住,而后双目里发出光来。 只见堆砌在这地库中的,是数不清的金银,层层叠叠。绝大多数的金银,都装了箱子,还有一些,似乎来不及装箱,便直接一层层的码在地上。 邓健手中所提的灯,冉冉发出火光,而这火光招摇在那金银之上,这金银便折射出了光,令这里整个空间都显得蓬荜生辉。 邓健深吸一口气,纵使他是张家的人,也算是见过世面,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的金银。 他整个人竟是吓住了,而后,努力地深呼吸,这才使自己镇定了下来。 他随即道:“派人在此看守,准备抽调文吏来,而后对这里进行清点……要快!” “他娘的……”邓健心里忍不住暗骂。 到现在,他还是忍不住感到震惊。 这里头……到底多少金银啊,只怕数个三天三夜,也数不完啊! ………… 成国公府动静极大,自然已引发京城哗然。 靖难公爵,富贵了两百多年,从未没有听说过锦衣卫直接登堂入室的。 一打听,方才知道是新县千户所的校尉,这一下子……便引发了更多的猜测了。 而在宫中。 一场审讯却已结束。 供认不讳! 天启皇帝情绪上了头,此时杀气腾腾,他又拿起案牍上的供状,不由道:“该死,该死!” 连说两个该死。 张静一坐在一旁,忍了忍,还是道:“陛下……这卫家之人,个个都被打的遍体鳞伤,陛下,我瞧他们方才精神涣散,这样询问,只怕不妥。” 天启皇帝毕竟气盛,忍不住想说,这样的逆贼,还不能打了? 当然,其实天启皇帝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他正在盛怒之中呢,何况这个时代,动刑是常态,不动才不正常。 不过张静一倒是挺佩服这诏狱的,这才一晚上功夫,这卫家之人,就被折腾成了这个样子,以至于连当着皇帝的面推翻口供的胆子都没有了。 最惨的是卫时春,卫时春只认了两句罪,便昏厥了过去。 这多么硬气之人,就这么被折腾得什么罪都敢认。 张静一便道:“可问题在于,既然他们私通了建奴人,那么敢问,这十数年来,源源不断的挣了多少银子,可这些银子呢?只有人认罪,却没有赃银,这是什么道理?” 天启皇帝听到此处,顿时一愣,也觉得颇有几分道理,于是怒视田尔耕和周正刚。 周正刚此时头皮发麻,心里想,这新县侯……看来当真是为了抢功,无所不用其极了。 他于是连忙道:“陛下,暂时在卫家的府库里,没有搜来多少银子,不过……臣以为,既然这些贼子如此谨慎,赃银一定藏在别处,臣正在想方设法……打探。他们既都认了罪,现在新县侯却处处质疑,臣为了办此案,从昨日到现在……还未合过眼,滴水未进……臣……臣……无话可说……” 说罢,朝着天启皇帝叩首,委屈无比的样子。 前头这番话,是有一些道理的,一夜之间,能找到人,且将人拿住,最后还能审出结果,已经是极了不起了。 这等效率,说是空前绝后也不为过了。 若是这个时候,周正刚直接对张静一进行反击,反而会惹来天启皇帝的反感。 可是他只说自己的辛苦,却让天启皇帝突然觉得,这个人未必这样糟糕,现在质疑他,倒显得不够体恤了。 天启皇帝便道:“你是有功的,不必哭哭啼啼,此案,还要继续……” 田尔耕和周正刚长长的松了口气,尤其是听到天启皇帝说自己有功,周正刚心里不免得意。 天启皇帝又看向张静一:“张卿似乎认为不是卫家所为,难道另疑他人?” 张静一点头,平静地道:“臣以为,倒有一个人……” “是谁?” 张静一一字一句地道:“朱纯臣……” 一听这三个字,天启皇帝登时脸色大变。 而此时,却有宦官跌跌撞撞地进来:“陛下,陛下……不好啦,不好啦,有锦衣卫去了成国公府,拿住了成国公……” 第三百一十五章 死无葬身之地 成国公… 大明的公爵并不多。 甚至可以说凤毛麟角。 和这满天下的亲王和郡王相比,这国公一只手都可以数得过来。 这任何一个能延续至今的国公,那可都是大明的顶梁柱。 有的世镇南京,有的镇守云南,有的一代代署理五军都督府, 可以说,某种程度而言,历代国公的份量,虽然远不如亲王和郡王尊贵,可是影响力都是巨大的。 大明虽偶有些国公犯罪,可一般情况,都是皇帝先过问,然后再下旨。当然……也绝不可能会派厂卫杀进国公府去,对于这样的尊贵之人,是保留一些体面的,只拿罪首,其余不论,而且你还得把人家的继承人也给决定了,虢夺了对方的爵位之后再论罪。 这国公,可都是有丹书铁券的。 虽然丹书铁券在太祖高皇帝那儿,一点事也不顶,可后代的天子们,影响力哪里比得上太祖高皇帝,怎么可以无视? 现在听说锦衣卫居然杀去了成国公府。 天启皇帝大惊失色,目光立即杀气腾腾地看向田尔耕和周正刚。 田尔耕与周正刚二人……也吓了一跳。 田尔耕连忙道:“陛下……这……这……这与臣没有关系啊,臣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成国公……向来忠厚,没有什么劣迹,乃是柱国之臣,臣……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人。” 天启皇帝顿时脸色狐疑起来。 张静一这时站出来道:“这是臣干的。” 这一下子,殿中之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张静一的身上。 天启皇帝诧异无比地看着张静一:“你干的,这是为何,你知道不知道,朱纯臣乃是国公,便是朕……” 张静一冷静地道:“臣只交代,捉拿钦犯,至于千户所里,怎么拿人,臣因为要急着入宫,所以并不知情。” 钦犯…… 田尔耕冷笑道:“什么钦犯,你这千户所要拿人,北镇抚司竟是不知?新县侯,我知道你没有将我放在眼里,可无论如何,老夫是你的顶头上司!” 这是迅速将自己撇干净,意思就是,人是你张静一拿的,别说和北镇抚司有关系,我不背这个黑锅。 张静一只看着天启皇帝,道:“陛下,臣也在查私通建奴,毒害陛下一事……而成国公就有最大的嫌疑,因为此案牵涉甚大,所以臣不敢徇私枉法,早就交代下去,但凡是牵涉此案的钦犯,立即拿下。” 天启皇帝大为震惊。 是成国公?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绝不可能。 莫说宣城伯这边已经认罪了,人证物证都俱全。 就说这成国公……历来公忠体国,深受天启皇帝信任的,而且是靖难公爵,与国同休,他会做这样的事? “新县侯此言……就没有道理了。”周正刚已是勃然大怒。 他抓了宣城伯,这案子已算是水落石出了,功劳就在眼前,而张静一却跳出来,说什么钦犯是成国公,不说其他的,你张静一就算是简在帝心又怎么样,你要翻了这个案子,我周正刚便死无葬身之地。 正因如此,此时已没有什么忌惮了,他冷冷地看着张静一,现在是生死局,不必有什么客气,周正刚冷笑道:“你说成国公谋害了陛下,证据呢,只凭你无端猜测?宣城伯这边,该有的证据,就摆在眼前,卫家这么多人认了罪,难道都是假的?新县侯,我素来知道你仗着陛下宠幸,嚣张跋扈,可万万没有想到,你身为锦衣卫千户,不将指挥使和我这指挥使佥事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居然连成国公也不放在眼里。你这般颠倒是非黑白,指鹿为马,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张静一早就压着一肚子火了,这个周正刚,上蹿下跳,尤其让张静一厌恶的是,这所谓的锦衣卫的精锐干将,最擅长的本事却不是真正的侦缉拿人,而是屈打成招。 这样的人,还堂而皇之,敢骂他指鹿为马,简直无耻之极! 张静一怒道:“住口!” 住口二字,声震瓦砾。 周正刚猛地心里一颤,居然没来由的有些惧怕。 明明他才是这个小子的上司。 于是周正刚便拜倒,朝着天启皇帝道:“陛下,张静一猖狂至此,实在教人心寒,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彻查这一桩冤枉成国公的公案,以正视听。” 魏忠贤看看田尔耕和周正刚,再看看张静一,却显得谨慎起来,只抿着唇,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天启皇帝皱眉起来,烦躁地道:“都吵个什么,张静一,你说成国公谋害了朕?” 张静一立马斩钉截铁地道:“是。” 天启皇帝顿了一下,便道:“很好,那就将成国公召来,你和他当面对质。此事非同小可,你可知道吗?” 张静一却是气定神闲:“是。” 天启皇帝这才坐下,他脸色很不好看,回想到卫家人供认不讳,现在又横插了一个成国公……这令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于是立马对人吩咐道:“将成国公带来。” 现在大家都怀着心事。 魏忠贤觉得事有蹊跷,总觉得张静一身上好像藏匿着什么。 而田尔耕呢,心里则有些没底了,他不断去看周正刚,卫家那边,是周正刚那边审的,会不会……真有什么纰漏? 周正刚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一方面,他是要给田尔耕信心,另一方面,这张静一如此拆台,这不是要将他往死里整? 今日他与张静一,就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反正豁出去了。 良久,方才有宦官匆匆来道:“禀陛下,新县千户所副千户,押着成国公到了。” 一听朱纯臣到了,天启皇帝面容一正,立即道:“传见。” 却见这朱纯臣五花大绑,被邓健押着,邓健一身的血腥,杀气腾腾的样子。 而朱纯臣已是羞愤不已,等进了勤政殿,便毫不犹豫地跪在了殿中,嚎哭道:“陛下……陛下啊……” 说着,嚎啕大哭:“陛下,陛下啊……臣不活啦,臣不活啦,朱家两百年,为宫中效命,先祖们血战疆场,哪一个不是出生入死,为大明立下了汗马功劳?现如今……臣没有用啦,陛下要卸磨杀驴,要将我们朱家……置之死地,既然君要臣死,臣自然不敢不死。只是……陛下竟让厂臣鹰犬,如此辱臣,臣不甘受辱,宁愿成仁……” 天启皇帝听着这番话,顿时惭愧起来。 这成国公世系,可谓是满门忠烈,如今这朱纯臣却是落了这个下场,天启皇帝自然羞愧难当,于是当即道:“松绑。” 邓健道:“陛下,这是钦犯,不能松绑。” 天启皇帝:“……” 朱纯臣一听,顿时心里有数了,只怕……这未必是陛下的主意,而只是张静一和邓健这样的鹰犬爪牙的主意而已。 如此一来,他底气更足了,又嚎啕大哭:“现在还要污蔑臣有万死之罪,陛下……臣的为人,您是知道的,陛下打小,臣就认得,不敢说臣与陛下亲如一家,可这也是君臣相得,今日陛下听信这些奸佞之言,竟要将臣置之死地,臣……痛不欲生,痛不欲生啊,陛下……敢问陛下,臣是奸佞吗,臣是反臣吗?” 他抬头,咬牙切齿地质问。 天启皇帝这时候反而被问的哑口无言了。 倒是一旁,田尔耕和周正刚二人不禁暗暗窃笑,这成国公朱纯臣可不是好招惹的,什么叫公爵,这就是公爵。 这下好了,且看你张静一如何收场。 天启皇帝道:“此事的是非曲直,朕自有明断,只是……张卿说你牵涉到了私通建奴,弑杀君父,所以才寻你来问问。” 他用的是‘寻’的字眼,显然是没有底气的。 看看,人家正被五花大绑呢! 朱纯臣听罢,便勃然大怒道:“那我还可以说,张静一淫秽后宫,说他图谋不轨,陷害忠良,陛下是不是也要立即将他捆绑起来?此贼口口声声说臣弑君通贼,好,那么证据呢?臣如何弑君,又如何通贼?来,说说看,今日不说出一个子丑寅卯,臣反正是不打算活了,可这张静一,还有这个姓邓的副千户,也不必活了,陛下不诛此二獠,莫说臣不答应,这天下的勋臣和宗亲,也不答应!” 这话,听着就有那么点威胁的成分了。 此时,张静一正色道:“够了,你不是要证据吗?那么……给你证据便是。” 朱纯臣的话,戛然而止,却是阴狠地看着张静一,听了张静一的话,便道:“你们锦衣卫栽赃构陷,本就是常事,没有铁证,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张静一则是冷冷地看着他,却是带着几分嘲弄地道:“成国公这番话,当然有道理,你也不想想,若是没有铁证,我怎么会敢这样对待成国公呢?成国公,你看……陛下吃了你的毒药,不也没事吗?到现在,你还在此狂妄,其实,你见陛下还活着,已是慌乱无比了吧。” ………… 不会取名字,好惨。 . 第三百一十六章 真相 张静一这番略带嘲讽的话,让其他人一头雾水。 本以为,成国公朱纯臣此时一定有些慌乱。 可成国公朱纯臣的表现,却依旧还是理直气壮的样子。 这家伙的心理素质,远远超出了张静一的想象。 这样的实力,足以吊打一百个大碗宽面。 张静一心里也不禁佩服起他来。 果然,朱纯臣面上依旧还是一副愤怒的样子,毫无慌乱,却只是咬牙切齿地道:“新县侯所言,我一句也听不懂,什么毒害陛下,陛下何时中的毒?这宫里,又非老夫把持,陛下中毒,为何要冤枉老夫?” 这一连窜的诘问,好像是将张静一逼到了墙角。 张静一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既然如此,那么……我索性便教你心服口服吧。” 说着,张静一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你当真不知道河豚毒?” “闻所未闻。”朱纯臣肃容道:“我的先祖,都是骑在马上为宫中征战,下毒这等伎俩,不是我朱家的家学渊源,倒是你们这些赢取爪牙,呵呵……” 他说话之间,颇有自傲之色。 仿佛在说,也只有你们这些下作的人才擅长下毒吧。 天启皇帝铁青着脸听着,此时他似乎越发的觉得可能张静一与成国公朱纯臣有什么误会。 魏忠贤心里也在揣摩着,这个时候,他不能轻易表态,需继续观望才好。 田尔耕与周正刚面上的嘲讽意味则更盛。 这张静一仗着陛下宠爱,历来没有规矩,可今日撞到了成国公,算是一脚踢到了铁板上了。 瞧你能的。 就等着看你倒霉! 此时,张静一道:“很好,看来你是打算抵死不认了。其实……你确实很聪明,做事也非常的谨慎,其实……若不是皇太极那边得到了一丁半点的讯息,朝廷打算彻查那些与建奴人勾结的商贾,以你的缜密,这天下人谁会疑心到你成国公府的身上呢?” 朱纯臣冷哼一声,并不理会。 张静一便又道:“只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终究还是露出了马脚。这朝廷一彻查,你终究还是有些慌了,虽然你心里清楚,皇太极对于你的事也所知不多。那些与建奴勾结的商贾,是绝不会向建奴人透露出你的身份的。可是……只要锦衣卫还一直顺藤摸瓜的查下去,你迟早会败露。” “所以,你便决定浑水摸鱼,只有将水搅浑,让这厂卫将注意力搅到其他地方去,再拎出一个替罪羊,那么……这件事便绝不会有人过问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又道:“而只要陛下中毒身亡,天下必定有巨大的变故,到了那时候,谁还有心思查这一桩案子呢?更何况,厂卫为了早日结案,那宣城伯不就是一个现成的替罪羊吗?一切栽在他的头上,这件事便算是了了,那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陛下驾崩的事上头,你自然可以优哉游哉地逍遥法外了。” 朱纯臣依旧镇定自若地看着张静一,笑道:“新县侯编的一个好故事。” 张静一也笑了:“你就当我是编的故事好了。” 说罢,张静一继续声情并茂地道:“所以,你的布置之中,最重要的是让人给陛下下毒!这些年,宫中比较松懈,再者,这河豚毒无色无味,只要添加一点,便足以致命,无药可医。” “可是,单凭下毒还不成,你还需有个替罪羊,是以,你便伙同了尚膳监的宦官,寻了一个替罪羊,这个替罪羊,就是刘武。” “刘武?”朱纯臣平静地道:“我听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一旁的周正刚也忍不住讥诮道:“怎么,难道不是刘武投毒?” “不是!”张静一正色道:“刘武根本没有投毒,当时这边有了眉目之后,我第一个就是怀疑。这下毒之后,下了毒,便立即自尽,而且他与宣城伯的关系如此的明显,傻子都知道,他这一死,便是死无对证,肯定要牵涉到宣城伯那儿去,那么……这个人为何还要这样做?宣城伯又为何要这样做?” “当然,这只是其一,其二便是,既然大家在他的房里,搜到了半瓶河豚毒,这就更加奇怪了,你说一个人……他要自尽,手里明明就有毒药,可是偏偏……他不用这毒药,却非要将自己挂在房梁上,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张静一提出了两个疑点。 当然……张静一之所以起疑,最大的原由,还真不是这两个疑点。 而是因为,背黑锅的是宣城伯卫时春。 卫时春这个人,张静一有印象,两世为人的人,又略知一些历史,便知这宣城伯是在甲申之变的时候,全家投井身亡。 这样一个人……在明朝灭亡的时候,居然选择了自杀,而且是全家自杀,虽然颇有几分愚忠的成分,可这样一个人,却是说他一直私通建奴人,偷偷攒下了这么大的家业,虽然……也未尝没有可能,只是……张静一的直觉之中,却还是有些无法相信。 正因为有了这些直觉,所以张静一才决心彻查到底。 要怪,其实只能怪有人自作聪明,栽赃谁不好,非要栽赃给宣城伯卫时春。 当然,这个理由是不能说的,因而张静一经过细细分析后,便找出了两个可以公布于众的小疑点。 张静一笑了笑道:“第一个疑点,说明幕后之人有些不智,可问题又出来了,此人行事如此不周密,让刘武去下毒,结果很快就牵连到自己的身上。那么……此前他私通建奴,为何这么多年没有察觉?这是不是不合理?” “这第二个疑点,我可以断言,这是有人要杀人灭口,因为只有刘武死了,才能死无对证,最终,让卫时春百口莫辩。可是,想要一个人自杀,却并不容易,难道给刘武灌药?若是灌药,人难免会挣扎,这哪里像是自杀呢?可若是偷偷给他吃药,又无法确保他能立即毒发,说不准,挣扎几个时辰,这边锦衣卫一查,反而弄巧成拙,一切便真相大白。反而是悬梁自尽最好,先将人控制住,直接吊上房梁,不死也得死。” 此时,殿中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大家似乎都在细细的咀嚼着张静一提出的疑点。 朱纯臣立即大叫大嚷道:“就算不是宣城伯,那么与我有什么关系?莫非不是宣城伯,便必定是我弑君了吗?” “你别急。”张静一朝他笑了笑,显得异常的镇定,而后慢悠悠地继续道:“我当然并没有一开始就怀疑到你的头上,只不过……既然我已确定,宣城伯是被人栽赃,那么至少可以确定,下毒的人另有其人,而且还在尚膳监里。” 他直直地看着朱纯臣,继续道:“于是,就在田指挥以及周佥事去捉拿卫时春的时候,我便留了心。临出宫的时候,便叫了一个叫张顺的宦官,让他去找一个人。” “找一个人?”天启皇帝似乎对张顺有些印象。 好像……挺耳熟。 此时,天启皇帝的好奇之心已经勾了起来,禁不住道:“找谁?” “回陛下。”张静一道:“首先,臣已经确定是尚膳监的人,其二,这个人能火速控制住刘武,并且制造出自杀的假象。那么这个人,一定在尚膳监里颇有几分权势。想要做到这一点,至少得有四个孔武有力的宦官,才能悄无声息地做到,而能让四个宦官对他死心塌地,而且还能让有毒的糕点送到陛下的御案之前,尚膳监里有这个本事的人,有几个呢?” 天启皇帝此时也开始觉得疑窦重重起来,他忙点头:“不错,不错,有几分道理。” 朱纯臣却还是依旧显得很镇定的样子。 那田尔耕和周正刚面面相觑,尤其是周正刚,他当然知道,张静一不过是红口白牙的‘讲故事’,可倘若……当真不是卫时春呢? 对他而言,是不是成国公,其实都不重要,可若不是卫时春……一念至此,周正刚禁不住不寒而栗起来。 此时,张静一道:“你们不是要人证吗?很好,人证……昨天夜里,其实就已经有人去搜罗了,恳请陛下,立即召张顺,张顺昨日与臣一道,已在尚膳监里布置下了天罗地网,现在……成国公所要的证据,就在张顺的手里。” 天启皇帝已是大为诧异,看着张静一笃定的表情,心里也不自觉地越发相信了张静一的分析。 此时,他已顾不得这成国公是不是冤枉的了,立即道:“将张顺叫来,立即召张顺。张卿家,你为何昨日不早说?” “臣不敢说。”张静一老实地回答道:“臣虽然有疑心,可是在找到罪证之前,若是贸然怀疑,难免会被田指挥以及周佥事说臣不懂官场的规矩,臣毕竟只是一个区区的千户,连指挥使与佥事都一口咬定的事,臣这区区千户,又怎么敢胡言乱语呢?” ………… 还有。 . 第三百一十七章 大白天下 这个理由…… 田尔耕:“……” 周正刚:“……” 天启皇帝觉得很有道理。 张静一受委屈了。 就因为官儿小,便被上头的指挥使和佥事如此欺负。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那张顺似乎早就在外头等着了,门口的禁卫还觉得奇怪,今日这张提督怎么老是在这像做贼一般的探头探脑。 结果里头陛下传唤,这里头的小宦官一出来,迎面便见到了张顺。 张顺深深的呼出一口气,而后匆匆忙忙的进去。 “奴婢……见过陛下……” “你便是张顺……” 张顺想哭……这句话……陛下好像对他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悲剧的是,每一次陛下得知他是张顺,转过头,又忘了个九霄云外。 可他这时候不能发牢骚和抱怨。 想来想去,还是干爹好,干爹永远记着他。 张顺道:“是,奴婢便是张顺。” 天启皇帝见他还算对答如流,不禁点头:“昨夜,你去了尚膳监?” “正是。”张顺道:“奴婢听闻干……听闻了新县侯的吩咐,心里便想着,这可是大事,事关着有贼子想要毒害陛下,所以奴婢便斗胆,在这宫中,召集了一些平日里关系较好的人一道,当夜潜入了尚膳监里,寻了那尚膳监掌印太监赵敬。新县侯是这样交代的,尚膳监里能给陛下下毒的人,可能有不少,可是却能悄无声息将刘武害死,且还能下毒的人,满打满算,就这么一两个,赵敬的嫌疑最大,他乃掌印太监,办事方便。” “于是,奴婢便和人连夜到了赵敬的住处,先将他拿住了,而后逼问实情,又在他的屋子里,寻到了一些东西……” 说到此处,跪在一旁的成国公朱纯臣,虽是面上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身躯却不禁颤了颤。 天启皇帝冷然道:“那赵敬人呢?” “已控制住了,奴婢这就将他带上来。” 张顺似乎早有准备,飞也似的出去,很快又和几个宦官一道,将这赵敬押上来。 这赵敬却是鼻青脸肿,一看就遭到了痛打。 此时已吓得魂不附体,浑身颤栗。 张顺对赵敬道:“你可认得成国公吗?” “不……不认识。”赵敬下意识的回答。 “若是不认识,那么你屋子里的金子怎么来的?”说罢,张顺一下子掏出金块来,随即对天启皇帝道:“陛下,这些金子……都是从他的房里搜来的,请陛下过目。” 金子送到了天启皇帝面前。 其实这个时代……金子是贵金属,自然价值不菲。 不过许多人家,在得到了金子之后,为了便于储存,或者是作为礼品,往往会进行重新熔炼,而后再倒模。 比如眼下,天启皇帝手里的金子,虽也是金元宝的形制,却明显不是出自官方,而是私人制的,这金子底下,还有成国公府的印记。 这等私人熔金,其实很普遍。 天启皇帝点点头,看着赵敬道:“赵敬,这金子,可是成国公送你的?” 赵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先是说是,后来又拨浪鼓似的摇头,连声说不是。 天启皇帝怒道:“到底是不是?” 赵敬已是吓得要昏厥过去,便匍匐在殿上,一声不吭。 成国公朱纯臣见此,脸色已是微微变了。 其实这些金子,倒不是这一次送的,傻瓜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送上成国公府的金子呢。 这都是往日收买赵敬用的,哪里知道,这家伙像宝贝一样还藏在宫里的住所。 赵敬几乎要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是,陛下……是……是市面上流通的。” 天启皇帝便冷笑道:“这就怪了,你出门在外,拿这么大一锭的金子流通吗?” 张静一这时道:“陛下,其实臣查过,这赵敬……在外头,有一个对食的妻子,还有两个兄弟,他的父母也还活着,甚至收了一个侄子做自己的儿子……陛下……此人突然多了这么多来源不明的金子,已是罪大恶极,臣建议,他既然不肯说,那么索性便立即将此人千刀万剐,至于他的那些接来京城里享福的亲戚,也统统杀了,再查抄一下他在宫外的外宅,统统抄没。” 赵敬听到这里,吓得两眼一黑,立即惊恐万分地道:“饶命。” “想要死个痛快,就实话实说!”天启皇帝一下子就明白了张静一的心思,便道:“如若不然,便依张卿的话来处置。” “说……我说……”赵敬颤抖着道:“奴婢……奴婢平日……平日里……” 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朱纯臣一眼,朱纯臣的脸色已是铁青。 赵敬则继续道:“奴婢平日里便受了成国公的不少恩惠,奴婢的几个兄弟,还有过继的儿子,也因为成国公,在京城里谋了个好差事。前几日,有人寻到了奴婢,让奴婢……干一些事,奴婢哪里敢啊,可他们好说歹说,说是奴婢若是不干,这外头的亲人,便都要死。还说……这事早就想好了替罪羊了,奴婢觉得这事……还算是稳妥,最后也未必能查到奴婢的头上……所以奴婢便吃了猪油蒙了心……” “这样说来。”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已是震怒:“当真是成国公?” 赵敬匍匐在地,已是吓得便溺了,他嚎哭着道:“是……是……” 听到这个是字,成国公朱纯臣还没有什么反应,似乎还在强作镇定。 那跪在一旁的周正刚,已是打了个寒颤,吓得面如土色。 天启皇帝怒不可遏,整个人拍案而起,而后死死地盯着成国公朱纯臣,厉声道:“朱纯臣,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朱纯臣故作镇定,道:“就算只是一个宦官……他说的话,怎么能相信呢?陛下难道只信一个阉人,而不信臣吗?这赵敬构陷臣,实在该死,恳请陛下,立即将此人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直到现在,朱纯臣的脸上依旧看不到一点惊慌。 不得不说,朱纯臣的心里素质,确实无比的强大。 可张静一却知道,其实此人心里只怕早就慌得一批了。 一听朱纯臣也要将自己千刀万剐,这个时候的赵敬,心知自己已是活不成了,于是冷笑:“成国公,你好狠毒啊,你用尽办法将咱拉下了水,现在还想让咱死?你……你……派来联络咱的人,就是你府上的朱岩。除此之外,我的外宅里,还有你家的金子。你现在想和咱撇开关系了?呵……呵呵……你不嫌迟了吗,你的事,咱都知道……你如何抵赖……” 朱纯臣闭上眼睛,露出了几分颓然之色,随即,他张开眸子,依旧道:“陛下,这样的人,也可以相信吗?” 这时,有人道:“可还有一样东西,不知成国公如何解释?” 这突兀的话,顿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大家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却是那押着成国公朱纯臣来的邓健。 邓健此时志得意满,他有点飘了,此时心里不禁佩服起义父的远见,果然……晚点娶妻是对的啊,以我的条件……将来能门当户对的,至少也该是一个侯门吧。 天启皇帝显出几分急切地道:“还有什么,你说。” 邓健便上前道:“陛下,臣等查抄了成国公府,发现了一处密室,不……说是密室也不对,这成国公,几乎将他家地下挖空了,说是地宫也不为过,那地下所藏的……是数不清的金银,如此多的金银,臣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了,却也是看的头皮发麻。臣还在让人进行清点,这金银多少……暂时还不敢断言,可是……臣敢说,就算他是国公,有十数代财富的积攒,哪怕是他们朱家一代代的人贪赃枉法,也绝对贪不来如此的巨大财富。” 说到这里,邓健目光一转,看向朱纯臣道:“成国公,我来问你,这些金银,从何而来?” 朱纯臣又不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是因为自己的金银损失而痛心,还是因为自己的滔天大罪无法抵赖而痛苦,他脸色已越来越苍白,却是沉默不言。 到了如今…… 其实根本就无法解释了。 这个时代,可是不跟你讲无罪推论的。 天启皇帝其实只看他的表情,就一切都已明白了。 天启皇帝抚着案牍,深吸一口气,似乎也有一些激动:“说罢,你现在不说……朕也会有很多办法让你说。” “没什么可说的。”朱纯臣苦笑,还能说什么呢?他叹了口气道:“一斤火药,在造作局,只需花费一钱银子,就可以制造出来。可送到了辽东,就能价值四两银子,这是四十倍的利差……” 他面上没有表情,此时没有后悔,也并没有哀嚎着悔罪,而是平静地继续道:“这样的暴利,怎么能不动人心呢?” ………… 一:老虎每天五章,每一个剧情其实都是必要的,不然最后埋坑的时候串不起来。 二:不是老虎不想合并章节,其实老虎以前是尝试过的,可是写了十年书,养成了习惯,最后发现这样很不理想,原因在于会下意识的把三千字的剧情,水成六千字。 三:晚饭还没吃,第五章送到,吃饭去。 第三百一十八章 乱臣伏法 朱纯臣显得很平静,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继续抵赖,甚至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丝的情绪变动。 其实到了张静一派人开始针对朱家的时候,朱纯臣就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完了。 理由很简单,朱纯臣做的是这么大的买卖,一定牵涉到的是许多人。 牵涉到的人越多,漏洞必然就越多。 他其实已经十分缜密了。 可在这一条利益链条上,不可能靠缜密就可以平安无事的。 而之所以这么多年不为人知,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永远不会有人怀疑到堂堂的成国公头上。 就算哪怕有一丁点的怀疑,也没人敢去查。 可现在……抵赖有什么用? 他已经成了焦点。 被新县千户所锁定为了目标,这就意味着,就算漏洞没有出在那赵敬的身上,也会出在其他人的身上,躲不过去的。 哪怕赵敬也很谨慎,那么朱家的家人呢?那些心腹的仆役呢? 就算仆役们不肯招供,还有不少知道这事的至亲呢? 总会有人有破绽,只要有一点破绽,那么一切也就真相大白。 朱纯臣默默地叹了口气,他做的一切,其实都在争取被关注的时间,而并不是不被人发现。 因为他很清楚……当案子已经开始查的时候,被发现只是迟早的问题。 这才有了下毒的一幕,又让所有人的注意力,转到了宣城伯卫时春。 只有这样,他才有足够的时间,将这些自己苦心经营了十数年,所挣来的银子,统统转移出去,令朱家可以安然无恙地潜逃。 此时,天启皇帝整个人都在盛怒之中,怒不可遏地道:“这样说来,你是承认了?” “臣就算不承认,还有用吗?”朱纯臣道:“承认是死,不承认也是死,只是……” 天启皇帝瞪着他道:“只是什么?” 朱纯臣道:“只是,这又怪得了谁?这买卖,朱家不做,自然也会有别人做……” “呵……”天启皇帝突然觉得莫名的好笑。 眼下这个人,显然还妄图给自己的行为辩护,甚至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可朱纯臣继续道:“源源不断的火药和铁器,仍然会流入辽东,别人做得,臣为何做不得呢?就算是陛下,若是知道其中暴利,也会如此吧。” 朱纯臣随即又道:“再者说了,朱家为大明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靖难之役有朱家出生入死,征安南也有朱家,便是土木堡之变,朱家的血也曾染在那里,这些功劳,只得一些钱财之利,又有什么过分?” “我只是做了一件寻常人都会做的事而已,现如今事情败露,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尽力使自己做出正人君子的样子:“这些年来,我也做了许多的善事,拿出了不少银子给寺庙,也救济了不少的流民,修桥补路的事也做了不少。虽做了些许的坏事,可好事也做了不少……” 他说的很认真。 显然他相信自己说的每一句话。 身为大明的国公,世受国恩,早就有了一身的富贵,似乎说出这些话,才让他心里好受一些。 天启皇帝却已是气得发抖,他是真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只是他气急败坏,反而张口,却不知如何骂起。 “噗嗤……” 却在此时,有人直接笑出了声。 朱纯臣显然是已准备好承受陛下的雷霆之怒,他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万万没想到,有人噗嗤一笑,这……就有点侮辱性了。 朱纯臣皱眉,朝着笑的人看去。 却见张静一正一脸鄙夷地徐徐踱步出来,笑着道:“成国公这是因为良心不安,才拿这些鬼话来骗人吗?” 朱纯臣淡然一笑:“你相信这是鬼话,它就是鬼话,你若是不信它是鬼话,自然也可将其奉为圭臬。无非还是成王败寇而已……” 张静一不禁道:“成王败寇?你也配说这句话?似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平日里张狂无比,做尽了丧尽天良的事,等到事情败露了,便又觉得心中不安,于是便将成王败寇四字挂在嘴边。我来告诉你,贼就是贼,不管你成与不成,你都是一个贼。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莫说这天下人视你为贼,便是你祖宗有灵,他们也视你为贼。一个贼子,却在此高谈阔论,奢谈自己做了什么善事,而叛国杀君都被你说成是些许坏事,真是猪狗不如!” 朱纯臣脸色微微一变。 方才他尽力地保持着镇定,这是因为……既然到了这个地步,纵然是必死无疑,可他还想给自己留一点体面。 可张静一的这番话,就好像连他最后一丁点的遮羞布也撕开了。 他羞愤难耐地道:“投效建奴人的,可非我一人。” 张静一想也不想的就道:“因为人人都可以投靠建奴人,辽东的士卒,他们欠着饷银,家小难以养活,所以即便投效建奴人,虽为大逆,却还情有可原。寻常的百姓,税赋日益沉重,一旦遭灾,便要全家饿死,建奴人劫掠了辽东的土地,招徕辽民们去开荒,他们禁不住诱惑,也情有可原。可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他们比?” “他们在辽东那天寒地冻的地方,生不如死,是不得已而降贼。而你呢?” “他们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却好歹还杀过贼,好歹还奉上过税赋。那么你朱纯臣呢?” “天下大饥,饿死了不知多少人,可是朝廷让你们朱家有一人挨饿吗?国库空虚,辽东欠饷,朝廷可少过你一文的俸禄吗?” “别人在挨饿受冻的时候,而你因为祖先的恩泽,因为朝廷许你的恩禄,却依旧让你成日美味佳肴,吃那山珍海味!你朱家门外头的饥民们饥肠辘辘的时候,你们朱家高墙里,却是歌舞升平,个个绫罗绸缎。你这样的人,本就是吸着民脂民膏,却还不满足,勾结建奴……我骂你朱纯臣一句畜生,可有错吗?” 朱纯臣的脸色微微变的惨然起来。 他似乎很努力地保持自己的镇定,随即冷笑道:“买卖而已……只是买卖……” “你还在自欺欺人?”张静一鄙夷地看着他道:“不过不打紧,事到如今,你要自欺欺人下去,又有何妨呢?今日你犯下这样的大罪,自是百死莫赎。等进了大狱里,自然会有人好好款待你!好好的国公不做,非要做贼,那你便很快会知道乱臣贼子的下场。” 张静一随即看向了邓健,道:“朱家的族人,都控制住了吗?” 邓健看了一眼天启皇帝,随即回答道:“都控制住了,七十九口人,一个没落下。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儿子不在府中,已经去捉拿了,只怕这个时候,已经拿下。” 张静一满意地点点头。 朱纯臣的脸色越来越差,其实他虽做过最坏的打算,可这最可怕的后果即将来临的时候,却还是不禁后怕起来。 内心的恐惧不断的叠加,终于,他朝天启皇帝磕了个头,恳切地道:“陛下……请陛下念在臣先祖的功劳份上,祸……不及家人。” 天启皇帝早已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老半天,才慢慢地平缓了自己的心情,他死死地看着朱纯臣:“你…说呢?” 朱纯臣一听这三字,骤然间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他便道:“那么……那么……就请给臣一个痛快。” 天启皇帝面带杀气,身上丝毫没有半分的情感,却是淡淡道:“张卿家,你如何说?” 张静一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天启皇帝点头:“朕懂你的意思了,那么,就将他交给你处置吧,凌迟自然是要凌迟的,这凌迟之前,你来审问,且看看,是否还有其他的罪责!他的党羽,也都一并要拿下,一个不留。至于朱家家人……也一并如此。” 朱纯臣听罢,眼前已是一黑,他拼命想要告诉别人,自己犯的不过是任何人都会有可能犯的错,可没想到,换来的却是如此不留一丝情面。 于是,他瑟瑟颤抖起来,期期艾艾地道:“陛下……陛下……臣……” 天启皇帝极尽嘲讽地看着他道:“现在才知道害怕了,朕还以为,你当真不怕死呢。” 朱纯臣却已是泪流满面,良久才爆发出一句话:“臣冤枉……” “谁冤枉了你?”天启皇帝越发觉得,眼前这个人真是可笑至极。 先是不断的为自己的事辩护,转过头,被人揭穿了他的遮羞布,随即又开始请天启皇帝念他祖先的功劳,而如今……磕头如捣蒜,居然喊冤起来了。 朱纯臣痛哭流涕地道:“臣……臣想要将功补过,臣有事,有事要检举!” 天启皇帝见他如此丑态,心里越发的寒心。 眼下这个人,哪里有半分国公的样子? 这些延续迄今的国公们,难道都是如此? 天启皇帝冷漠地道:“说罢,检举谁人?” 朱纯臣道:“检举那些商贾,这些人的底细……都没这么简单……” . 第三百一十九章 死无葬身之地 朱纯臣终于恐惧了。 人还是怕死的。 何况张静一其实早就知道,这个家伙是贪生怕死之人。 要知道,其实历史上的崇祯皇帝登基之后,对他极为信任,等到李自成攻至京城,于是命他防守齐化门,结果攻城的当天,他居然还跑去听戏。 听戏也就罢了,转过头,他居然直接开了城门,迎接李自成入城。 投降这种事,其实本也无可厚非,可别人可以降,他朱纯臣却不可以。 就在他开门乞降的时候,崇祯皇帝并不知道真实的情况,心里依旧还认为朱纯臣是个忠臣。因为夜里混乱,崇祯皇帝并不知道李自成的军马从哪里攻入。 所以在上吊之前,崇祯皇帝居然还写下了一份遗书,希望朱纯臣能够保护着太子南逃。 天真的崇祯皇帝哪里知道,朱纯臣这个家伙,其实早就将京城卖了,摇身一变,成了李自成的大功臣。 结果入城之后的李自成得知了崇祯皇帝的遗书之后,勃然大怒,直接将朱纯臣砍了。 方才朱纯臣为自己辩护,认为自己罪不至此,这话听着很可笑,可张静一知道,这个无耻之徒,其实真的是这样想的。 天生下来便是贵族,身边无数人吹捧着自己,自然而然,觉得这天下人都欠着他的,他做什么都是情有可原的。 说穿了,不过是用圣人的标准要求别人,而用贱人的标准要求自己罢了。 可一旦他知道,事情可能远比他想象中要糟糕,便立即怂了,痛哭流涕,撒泼打滚,哭的惊天动地。 天启皇帝目光阴沉,像看死人一般看着他,没来由的,却觉得可笑到了极点。 心里突然有种感触,天下到这样的地步,不是没有道理啊,辽东那些贪婪无度的军头,京城里此等恬不知耻的贵族,大明竟是在指望这些人维持纲纪和社稷。 此时,天启皇帝愤怒地道:“还有什么人,你说。” “臣……臣知道的是……这些商贾……并不只是和臣一人联络,臣与他们做的买卖,只是冰山一角,陛下……他们干了十几年这样的事,可是难道陛下……陛下没有发现,此事……根本无人揭发吗?难道……真的因为是臣行事缜密?”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和张静一所预设的是,朱纯臣是个十分谨慎的人,所以他和一群商贾勾结,掩饰了十几年。 可现在看来,一个朱纯臣又怎么会这么大的能量?毕竟陆路走私,是一项巨大的工程,在这个工程之中,涉及到的是许多人。 朱纯臣能打通所有的关卡?能做到天衣无缝?十几年来,哪怕一丁点的疏忽,按理来说,都该翻船。 这也是为何,天启皇帝与张静一认定,走私商的背后之人心思极缜密的原因。 可现在……想着想着,天启皇帝心里一惊,于是忍不住道:“你的意思是……并非只你一人?” “所以臣说冤枉,天下人都在做,并不只我一人……人人都干的勾当,臣为何干不得?”朱纯臣痛哭流涕地道。 天启皇帝这才猛然醒悟,为何这个厚颜无耻之人居然在事情败露之后,还能如此理直气壮了。 天启皇帝咬牙道:“你说,还有什么人?” “不知道。”朱纯臣战战兢兢地道。 “你不是说要揭发吗?”天启皇帝凌厉地看着他。 朱纯臣道:“臣要揭发……的是天下有许多人这样干,臣不过是冰山一角,臣……冤枉……” 这话说的…… 天启皇帝给气得七窍生烟起来,目光一转,看向邓健道:“拉下去,拉下去,让他开口……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开口!” 邓健二话不说,一下子将朱纯臣拎了起来,拖拽着便走。 朱纯臣显然还心存侥幸。 其实他的心理大致是这样的,大家都干这个事,我只是其中一个罢了,我觉得我没错,事情到了今天,陛下无论如何也要原谅我…… 可现在……他似乎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天启皇帝闭上眼,努力地克制着心头的无尽愤怒。 倒是这个时候……张静一低声道:“陛下,宣城伯卫时春……” 一听张静一的提醒,天启皇帝猛地张开眸子,这眸里掠过了一丝锋芒,锋芒飞快地扫过了田尔耕和周正刚。 田尔耕和周正刚早已察觉到不对劲了,二人已是吓得脸色苍白,却躲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 天启皇帝豁然而起:“既然是成国公勾结了商贾,是朱纯臣那个狗贼要毒害朕,那么……为何卫家要认罪?卫时春现在在何处?” 此时,便有宦官上前道:“方才陛下审问之后,就搁在偏殿……” 天启皇帝急道:“朕去看看,领路。” 说着,他风风火火地站了起来,火速往偏殿赶去。 其余之人,自然亦步亦趋着跟在后头。 魏忠贤这时才意识到,蠢材坏事了,他此时不免庆幸他刚才没有乱说话! 果然,那田尔耕与周正刚二人趁人不注意,正可怜巴巴地看向他。 魏忠贤铁青着脸,却是一言不发。 天启皇帝到了偏殿之后,只是这里拘押着十几个本是押入宫来审问的卫家人。 他们有的已是昏厥过去,绝大多数人遍体鳞伤,脸上毫无神采。 还有人在低声呢喃,念叨着什么。 卫时春则是在一处角落里,浑身都是血水。 原本在审问的时候,天启皇帝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觉得既然是弑君的凶徒,动刑本就无可厚非,可现在看卫时春这般的样子,心里的震惊和羞愧让他只觉得无地自容。 卫时春一见许多人来了,立即惊恐万分地道:“我该死,我该死,我有罪……” 天启皇帝听到这句话,登时更觉得羞愤了,深吸一口气,声音疲惫沙哑地道:“卫卿家,你没有罪。” “我欺君罔上……弑杀君父……”卫时春此时,好像没有什么意识一般,只是顺着天启皇帝的话,不断地念叨。 于是天启皇帝上前蹲下,想要握住他的手。 他整个人像是受惊的猫一般,身子立即蜷起来,浑身发抖得更厉害。 卫时春在天启皇帝的心目中,一直是个硬汉子的形象,谁知才一夜过去,便好像换了一个人。 此时,卫时春又惊恐万状地道:“别……别打我。” 天启皇帝一把抓住他的手,这浑身伤痕累累的血手抖动得极厉害,天启皇帝唯恐吓着眼前之人,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一些:“是谁打你,怎么打你,又是如何让你认罪的?” 卫时春只是不断地念着:“别打啦……我儿……我儿子承受不住了,我……我从了便是……” 他双目没有丝毫的神采,瞳孔好似涣散了一般,口里只是这样反复念着。 在天启皇帝的身后,那周正刚已是面如土色,他已隐隐感觉……自己可能要出事了。 天启皇帝此时居然没有愤怒,只是看着卫时春,心里百感交集,道:“不会再有人打你了,卫卿家。要打,那也该打朕才是,朕糊涂啊,平日里你兢兢业业,朕怎么会相信那些奸佞之言?是朕错了。” 说着,天启皇帝突然失声哽咽。 卫时春一直以来,都负责着宫中的卫戍,所以某种程度而言,卫时春是经常出入宫禁的。 天启皇帝平日很喜欢舞刀弄枪,所以也经常召卫时春到自己面前来纸上谈兵,卫时春这个人老实本分,这是天启皇帝对他的印象。 可等卫时春被疑为乱臣之后,天启皇帝居然真的信了,登时铁石心肠起来。 他从前对卫时春的印象越好,等到卫时春认罪的时候,他心里就越发的愤怒。 直到现在…… 天启皇帝见此情此景,才知一切都是小人作祟,不禁自责万分,卫时春这个样子,都是他轻信他人造成的过失啊! 天启皇帝紧紧地捂着卫时春的手,道:“朕真是糊涂啊……卫卿家……卫卿家………” 卫时春这时才像是渐渐的恢复了一点意识。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眼看着天启皇帝就在自己的面前,天启皇帝痛哭得几乎要失声的模样。 稍稍恢复了一些神智的卫时春,此时似乎还是有些觉得不可置信,像是做梦一般,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陛下……陛下不怪罪臣了?” 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道:“朕只怪罪自己……” 一下子,无数的情绪便涌入了卫时春的心头,卫时春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而后……他挣开了天启皇帝的手,趴在了地上,朝天启皇帝叩首,卫时春哽咽道:“陛下……臣冤枉……臣有天大的冤枉……恳请陛下为臣做主……” 说下这番话的时候,其他的卫家人显然也稍稍清醒了。 他们朝这里看来,而后一个个跪倒在地,口里带着哭腔道:“冤枉!” 天启皇帝缓缓地站起身,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突然显得极是冷酷,他一字一句地道:“说,你们有什么冤屈,朕今日无论如何也为你们做主!” ………… 第二章送到,求支持。 第三百二十章 封赏 了解到凌安秀底细和遭遇后,叶凡对她人生更加同情。 未成年的时候就被家族用来做棋子陷害人,还因她不愿在媒体指控被赶出家门。 最后更是被迫嫁给带着女儿嗜赌如命的叶帆。 这女人的上半生也真是坎坷不平。 这也再度佐证了豪门无情四个字。 想到这里,叶凡更加决定,让凌安秀母女日子好过一点再离开。 自己的随手一帮,对于她们来说很可能就是地狱跟天堂的区别。 挂掉电话,吃完早餐,叶凡练了一下太极经,随后就拿出电话打给凌安秀。 叶凡询问她们在什么位置,他准备过去帮凌安秀搬家具家电。 横城大物件上门可不像境内那么快。 送个电视上门,少则三个工作日,多则十个工作日。 凌安秀听到叶凡要来帮忙,先是惊讶了一下,随后按捺住雀跃告知商场位置。 叶凡查了一下线路后,就换了衣服出门。 “小兄弟,又见面了,还要票吧?” 在叶凡经过彩票店的时候,胖乎乎老板闪了出来,笑着递给叶凡一支烟。 “我小姨子昨晚委托我买彩票又中了五十万。” 他很是热情招呼着叶凡“小兄弟急用的话,六十五万拿过去。” “你家风水还真是不错啊,亲戚隔三差五就能中奖。” 叶凡摆摆手拒绝香烟调笑“而且还都是数目可观的大奖。” 嘴里虽然开着玩笑,但叶凡对彩票中奖却没啥怀疑。 这些彩票店老板经常会派人在彩票大额兑换中心门口蹲着。 他们遇见要进大厅兑奖的人就会跑上去,加价百分之十左右把中奖人的彩票买下来。 而中奖人看到真金白银多了一成,也就非常乐意把手中彩票给对方。 彩票老板拿到这些中奖彩票也不会去兑换,只是掐着期限握在手里等待需要的人上门。 一旦有人想要,彩票老板就会加价百分之三十给对方。 所以五十万的彩票,六十五万卖给叶凡也还算合理。 只是叶凡还是拒绝了胖老板好意 “谢谢老板了,只是暂时用不上。” “你可以小舅子小姨子中奖,我不能天天中奖啊。” 叶凡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改天有需要再找你。” 再来一张五十万彩票,凌安秀再傻也能看出问题。 “那去我侄女的麻将馆摸上几圈?” 胖老板依然满脸热情“你给我一百万,我让你一百块在里面赢八十万出来,如何?” 叶凡毫不犹豫摇摇头“我答应了女人和孩子,不会再随便乱赌了。” 打麻将是小事,但怕被凌安秀和叶霏霏看到,叶凡虽然是顶替身份,但也不想让她们再失望。 “小老弟是看不上这些小钱吧?” 叶凡的拒绝不仅没有让胖老板知难而退,还让他眼里绽放一抹光芒。 “你想要换大钱也行。” “你能拿出一个亿以上资金,我只收你十个点,而且保证洗的干干净净。” “钱经横城赌场出去,经港城七合彩,过翠国玉石市场,换英伦名画,入柏国黄金市场。” “然后从象国种植园出去,新国股市转一圈,再过云斯赌场,最后变成数字货币对接。” 胖老板拉着叶凡跑到角落兜售着大生意“总之,你的钱,比飞机跑得还快,还安全。” 叶凡闻言微微一愣,有些惊讶看着这个胖子,想不到他这么专业。 而且从他脸上神情判断,这胖子不是开玩笑,而是真有路子。 “哈哈哈,老板,你还真是一个合格生意人。” 叶凡收敛情绪大笑一声“不从我身上榨出点油水不罢休啊。” “只是看你这么专业路子这么熟,应该在横城混得风生水起啊。” 叶凡瞥了一眼狭小彩票店“怎么会守着一个小破店赚取差价?” 胖老板一笑“祖上曾经阔过,只是卷入一些事非,导致家门衰落,我也就沦落到卖彩票了。” “只是我一直相信,我的红衣娘子会骑着一匹白马,驮着嫁妆来找我的。” 胖老板一挥拳头“我董家迟早会东山再起的。” 叶凡随口一说“能让老板这样人才的家族衰落,看来当年卷入的事非不小啊。” “那是,当年巅峰一战。” 胖老板止不住感慨了一声“我爹可是……” 话到半截,他就意识到自己话多了,笑了笑收住话题。 巅峰一战? 叶凡想到了蔡伶之的情报,生出一丝好奇望向胖老板 “你爹是巅峰之战见证人之一?” 叶凡追问一声“那你认识那个紫衣青年吗?” “哈哈哈,吹牛而已。” 胖老板避重就轻大笑“我爹当时就是打杂的,小兄弟别被我忽悠了。” “而且十年前的事情了,别说我那时不在横城,就是在只怕也忘记了。” 。阅址 第三百二十一章 龙颜大悦 抄一个家就上百万两银子。 天启皇帝突然觉得心情好多了。 方才的愤怒,已是一扫而空。 他振奋精神,道:“便是有一百万两也好,上一次确实挣了不少钱,再加上辽东那边,也清出了不少的钱粮,可朕要干大事,这点钱还不够,如今……又添百万两纹银,那么,朕便可以有所作为了。” 这是实在话。 他实在太穷了。 历史上的明朝的灭亡,本质上,就是财政崩溃的结果。 说句实在话,莫说是天启皇帝,便是张静一都觉得,在这收税效率如此低下的朝廷,居然还能维持两百多年的烂摊子,也算是王朝史上的奇迹了。 张静一能理解天启皇帝的感受,抄个家就上百万两纹银,可不就是跟过年一样吗? 这就好像一年到头都饿着肚子的人,到了过年,居然有人要杀头猪来吃。 张静一道:“具体多少,臣现在也说不好,等清点出来,自然也就有结果了。” 天启皇帝乐呵呵地道:“朕有了银子,就该有所作为了。不是说造船很难吗?朕多造船,投资咱们自己的公司,朕……还想将宫殿修葺一下,哎……倒不是朕穷奢极欲,实在是许多宫殿,都年久失修。寻常百姓的宅邸,住个几十个,至多一百多年,便荒废了,还晓得起新宅呢。朕这宫殿,叫的是响亮,可都两百多年了,不修太不像话,朕还要攒一笔银子,将来留给长生用。朕的父皇驾崩的早,还没给朕攒过钱呢,朕的大父,也就是神宗皇帝,他老人家……倒是快活,万历三大征,将国库都打空了。到了朕手里,就成了烂摊子。朕不能学他们的样,朕要比父皇长寿,还要比大父神宗皇帝晓得攒钱,等以后长生做了天子,内帑里的银子要塞的满满的,如此……他便没有这么多的烦恼了,可以做几十年的太平天子。” 给你一百万,你就来劲了。 张静一一脸无语地看着天启皇帝,不过倒是很体谅他的心情。 说穿了,眼前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一个穷光蛋皇帝。 表面上是九五之尊,尊贵无比,可实际上呢? 皇亲国戚,你得养着,人家还不缴税。士绅在地方上个个都是土皇帝,他们也不缴税。百官们早就把你安排的明明白白,朝廷当然需要税源,那些饿着肚子的百姓,不还可以刮一刮吗? 可问题是,刮的太狠了!各种的苛捐杂税,数不清的摊派,若是能缴上来,倒也罢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民脂民膏,却还需经过各路官吏的层层贪墨,等送到朝廷的时候,天知道还有多少。 嘉靖皇帝的时候,或许还可对半分,也就是你一半,我一半。 到如今,上下其手之下,可能连对半都没有。 表面上,民脂民膏是给你了,可问题在于,你还得花钱。 赈灾找你要钱,辽东也找你要钱。你不给,那么大家就摆烂给你看,辽东的军队就敢哗变,地方上的流民就敢造反。 反正天下是你家的,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于是乎,天启皇帝这个天子,每日干的事就是到处找银子,可有钱人家,你刮不到,穷苦大众已到了饿死的边缘。 好不容易开了一些商税和矿税的税源,派出数不清的镇守太监,却被骂得狗血淋头,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口。 名声臭了。 钱也没整到几个。 转头一看,好家伙,你们都骂朕昏聩,各种造谣说朕酒池肉林,原来你们这些人这么有钱。 所以抄家对于天启皇帝而言,确实就好像过年杀猪一样,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他今日难得心情好,再三嘱咐:“定要抓紧,清点和抄家的人,一定要选信任的人。朕看邓健就很不错,他是个可靠的人,千万不要让人有上下其手的机会。朕被那些混账东西贪怕了,你也要给朕随时盯着。你坐镇,朕才放心,如若不然,朕吃饭吃不香,睡觉也觉得不踏实。” 天启皇帝几乎带着渴求的目光。 张静一只好硬着头皮道:“陛下放心吧,一文钱都跑不掉的。” 天启皇帝还是放心不下,想要张口再说点什么,终究还是忍住了。 张静一见他这样啰嗦,便忙道:“臣还需去见一趟那皇太极,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安排此人?” 天启皇帝想了想道:“他开了这口,也算是为查出朱纯臣立了功劳。此人对建奴了如指掌,对辽东的局势也看的十分透彻,若是他真心归降,当然有大用。可若是还别有所图,害处也不浅。你看着办吧,若是后者,直接杀了了事,和建奴人,有什么信用可言的?可若是前者,那么就授予他一个官职,给他一个建州卫指挥使如何?” 张静一便道:“那么臣自己拿捏了?” 天启皇帝点头:“此人落在你手里驾驭,朕放心一些,若是其他人驾驭他,朕还真睡不着,立时将皇太极杀了,才可以绝后患。” 张静一得了这话,便行了个礼:“那么,臣告退了。” 天启皇帝又不忘最后叮嘱:“记得抄家的事……” ………… 此时,田尔耕乖乖地跟着魏忠贤到了司礼监。 他一脸后怕。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若是卫家的案子,他过问了几句,或者是亲审,那么可能,他就会和周正刚一样,也要栽进去了。 当然,田尔耕很清楚,这还得多亏了自己的干爹,若非自己的干爹当机立断,选择保住自己,自己只怕也已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这时候就像犯错的孩子一般,亦步亦趋地跟着魏忠贤。 魏忠贤则是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埋头朝着司礼监的方向走。 良久,田尔耕实在憋不住了,他低声道:“干爹……这一次……” 说到此处,魏忠贤却果断地转过身来,扬手便给他一个耳光。 啪嗒一声…… 田尔耕被打的结结实实,半张脸一下子红了,可他却只是捂着脸,连忙道:“是儿子无能……” 魏忠贤阴冷地道:“你何止是无能,你就是一个废物!似你这样的酒囊饭袋,居然也好舔着脸掌着锦衣卫?若不是咱手里实在无人,非要宰了你这废物不可。你看看你选用的都是什么人,看看平日里你都在做什么?厂卫……厂卫,这厂卫乃是咱的根基,若是根基都不牢固,咱不就真成了专门伺候人的吗?咱这些年来,每日在陛下的面前,端茶送水,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能掌好这厂卫?现在却因你这窝囊废……让咱在陛下的面前抬不起头来,这锦衣卫无能,要了有何用?天子亲军,到了你这手上,成了土匪窝吗?” 田尔耕啪嗒一下跪倒:“儿子也是被那周正刚骗了。” 魏忠贤咬咬牙,本来还想骂,却又觉得,碰到田尔耕这种废物一点脾气都没有。说白了,这种人只适合做狗腿子,跟着他这个九千岁打秋风的,若真有本事,又何至于认他做干爹? 可换一个角度来看,若是真有本事的人,他驾驭得住吗? 于是,魏忠贤只好道:“锦衣卫,接下来需得要好好的整肃一番,揪住一些似周正刚这样的人来,一定要给陛下一个交代。张静一现在做了指挥使佥事,虽是你的副职,乃是你的佐官。可你要明白,你不能将他当寻常的佐官看待,该敬的要敬,有些事,可以和他商量着办。卫里的油水,别一人独吞了,想办法,要分出去一些,当然……不能以私人的名义,尽力给新县千户所一些好处便是。你那点油水,人家也瞧不上,人家有多少钱?” 田尔耕老实地跪在地上,忙不迭地点头:“知道了,知道了,不知干爹还有什么交代?” 魏忠贤便想了想,又道:“可有些东西,该抓牢的,你必须要抓牢,南北镇抚司,历经司,还有诏狱,这些都是锦衣卫的根本,你得死死的抓住。各地的千户所……除了那新县千户所之外,也要牢牢的抓在手里。这是你的根,是你的命根子,知道什么叫命根子吗?就是没了这宝贝,你便要断子绝孙的玩意。” 田尔耕还没见魏忠贤发过这样大的火气,连忙乖乖地道:“是是是,儿子一定记着了。” 魏忠贤缓了缓,又道:“不要干涉张静一办事,不要干涉新县千户所,极力提供便利,见了张静一,要问声好,抓着自己该抓的东西,从此往后,你要记得,这锦衣卫,再不是你说了算了,你若还像从前那般,飞扬跋扈,不知自己是谁,到时死了也休怪咱不念父子之情。” 田尔耕牢牢记下:“是……” “起来吧。”魏忠贤脸色微微缓和:“现在陛下最关心的……只怕是抄家了,却不知能抄出多少来,若是能抄个几十上百万两,只怕陛下又要龙颜大悦,张老弟的功劳不小啊。” 说罢,他叹了口气,心里不禁有些嫉妒。 ………… 还有。 . 第三百二十二章 富可敌国 成国公府依旧围得水泄不通。 这国公府的亲眷以及仆从,已统统押送走了。 浩浩荡荡数百人,暂时先押去新区的大狱,先进行甄别,以及审问之后,接下来该治罪的治罪,该放人的放人。 只是对于京城里的百姓而言,这大明已有两百多年不曾见过抄这国公的家了。 于是阴阳怪气的有之,指桑骂槐的也有之,自然,也有人纯粹是看热闹,觉得新鲜,迟迟不肯散去的。 如此一来,为了确保不出纰漏,便不得不调动大量的人马封锁了街道的出入口。 好在国公府本就占用了一条街道。 邓健已领着人,开始对里头的财物进行清点。 他又一次下地库。 这么多的金银,想要搬出来,便只能先在后宅那里开辟出一块空地。 所有出入后宅的人,都需进行搜检,免得带出财物来。 而且一旦被发现,立即家法处置。 这新县千户所和其他的锦衣卫一样,都有自己的家法,只是这家法比之其他千户所更加冷酷无情,一经触犯,基本上这一辈子就算完蛋了。 当然,他们平日里的条件也是优渥,毕竟新县千户所有钱,毕竟整个新县商户的‘茶水钱’,只有新县这边一家收,也不允许私人揣入怀里。张静一除了留一部分作为卫里的开支,以及卫里兄弟的抚恤之外。其他的,到了年底,都有一笔还算不菲的奖金,再加上每月的薪俸,足够一家老小过的很殷实了。 此时……这里已成了铜墙铁壁。 上百个校尉,忙碌了一天,可这地库中的金银,也才搬出来了一半不到。 其实校尉们本来体力都不错,可这一日下来,却已累的气喘吁吁,感觉自己的腰都快要断了。 他们现在看到金银,就有一种条件反射的呕吐感。 而后宅的一块空地上,却早已是堆积如山。 邓健直接看得是头皮发麻,这到底……是多少银子啊…… 看来未来几日,他都得待在这里了。 好在这里有人按时送吃食来,至于睡觉,这成国公府的家眷都已被押走,这后宅就有许多现成的空房间可睡。 邓健干劲十足,且十分严厉,所有人都必须得经过重重的检验,而且在金银全部重新装箱后,便贴上封条,编上字号,运出这府邸之前,任何人都不得不轻易离开这里。 “都好好干,这一次干好了,陛下肯定有所赏赐,亏不了咱们,说不准,每人能赏一笔银子么?” “别说啦,邓副千户。”有人皱着眉头道:“再提银子,我便想呕了。” 邓健踹了那人一脚,骂骂咧咧道:“老子现在是正千户了,不是副的,谁若是再敢说副,打断他的狗腿。” 众人悻悻然,继续去卖力搬运。 ………… 张静一却在夜里下了值的时候,抵达了新狱。 皇太极在这里虚度了几日的光阴。 日子依旧难熬,他很想找人说说话。 给与他的待遇,已经越来越好了,不过这种物质上的待遇,并没有让他的处境好多少。 他一直在咀嚼和回味着张静一的话,其实他很清楚,八成张静一的话是对的。 大明已开始慢慢的调头,在接下来,不断的损耗之下,只有十几万户的建州人,只会被慢慢的放血,最终一点不剩。 不过……皇太极心里依旧有着不甘。 或许,张静一的话有夸张的成分。 那一场纸上谈兵,就像两个人在虚空里比划的对手,皇太极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至少在一场论战之中,建州是没有未来的。 皇太极其实也不知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倘若张静一说的是对的,那么他虽是投靠了明廷,可至少能拯救无数族人的生命,至少可以让他们继续活下去。 只是这几日,时间变的格外的漫长,他一直在怀疑和自我怀疑中不断的煎熬。 直到这狱中,突然有了许多响动,似乎有大量的人关押进来。 他甚至还隐隐听到了哭泣的声音,似乎在说着什么。 有人甚至道:“公爷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一听这个,皇太极顿时打起了精神。 他隐隐感觉到,这里发生的事,和他之前向张静一所透露的消息有关。 难道……明廷这么快,就抓住了那些人? 公爷…… 牵涉此案的,乃是国公? 只是……怎么这样的快? 就在他吃过了晚餐之后,终于有人打开了牢门,张静一笑吟吟的走了进来。 皇太极下意识地抬头,见是张静一,心里竟有些激动。 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日夜盼着张静一能来。 此时,他细细地看着张静一的脸,从张静一的表情,感觉到张静一的心情似乎不错。 不过,皇太极却显得很淡定,他慢悠悠地道:“看来,新县侯又立了功劳。” 张静一道:“哪里,倒是多亏了你,如若不然,怎么能抓住这条大鱼呢。” 皇太极忍不住钦佩起来:“我所提供的,不过是一些边角料而已,而新县侯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迅速地找到幕后凶徒,可见新县侯确实厉害。” 他顿了顿,又道:“有新县侯这样的人,倒也说明,这大明皇帝并不似外头所传言的那般昏聩。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何我会成为阶下囚了。” 他看着张静一,接着道:“此时新县侯前来,一定有事吧。” 张静一道:“你认为是什么事?” 皇太极道:“或许……现在是生死关头了,只是不知,新县侯打算如何处置我?” 张静一便道:“那我就开门见山,陛下给我两个选择,第一是将你杀了,以绝后患。当然,要杀,肯定也是大张旗鼓的杀,到时少不得还要传首九边。另一个选择,是留下你,为我大明效力,若你真心悔改,想着让你们建奴人好好的过日子,让他们活下去,这对你而言,未必是坏的选择。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一个圆融的人,和寻常的建奴人不同,正因为如此,我才有留下你性命的想法。可你要知道,一旦你投靠我大明,却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所谓买定离手,不得反悔。” 皇太极想了想,便道:“我只想知道,新县侯愿意用我这样的人吗?” 张静一道:“为何不用,你的父祖们,当初不也是为大明效力的吗?当初与其说是建奴作乱,倒不如说是一场军中的哗变。这天下太大了,广阔无垠,我大明不可能永远只将眼睛落在辽东。但凡是有远见卓识之人,而且肯真心悔改,愿为之效命,我都愿意接纳。” 皇太极似乎早就做好了决定,只叹了口气,便道:“那么,我甘愿受新县侯驱使。” 张静一也似乎早就想到了这个结果,他点点头道:“这样便好,待会儿便会有人来给你办手续,然后你就可以出狱了。而后会有人给你安置一个住处,你休息几日,便去新县点卯吧,到时会安排一个差事给你。” 说着,张静一没有再说什么。 他还是决定用一用皇太极,倒不是他大度,而是他总觉得,皇太极这样的聪明人,一旦他想明白了某些事,意识到建奴不可能成功经略辽东,反而不会生出二心。 因为他知道什么选择对自己才是最有利的! 有时候和聪明人打交道,比和蠢人要好。 见张静一他要走,皇太极一愣:“新县侯不怕我出狱之后跑了?” “跑就跑吧。”张静一很平静地道:“跑了再抓回来就是了,当初能去抓李永芳,这一次能抓你,下一次……照样手到擒来。只是下一次,只怕你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说着,张静一头也不回,直接走出了囚室。 只留下皇太极不可思议地留在原地。 ………… 天启皇帝这两日,或许是余毒的缘故,又或者是余怒未消,总是睡不踏实。 足足等了两天,他几乎是掐着手指头,算着日子过来的。 可左等右等,每一次有急奏送来,天启皇帝以为成国公府有了消息,其结果……却好像成国公府那边是一潭死水般,看不到一点他期待的浪花。 这一下子,天启皇帝有点坐不住了对身边的魏忠贤道:“一百多万两银子,要点验起来,确实不容易,可这新县千户所的人,怎的这样的慢?这邓健……看来也不过如此,朕还是高看他啦。还有张卿家,朕让他坐镇,可为何,他也一点音讯都没有?他是不是没有把朕的话放在心上了?” 魏忠贤苦笑,果然…… 魏忠贤道:“其实奴婢也想让人去问的,只是那新县千户所的人,封锁了街道和成国公的宅邸,说是一苍蝇都不能出入,任何人没有得到张老弟的手令,都不得进,更不允许出……奴婢也在犯嘀咕呢,按说……这两天多过去了,也该有消息了。” 天启皇帝便叹息道:“所托非人,所托非人啊,若让朕去清点,朕一天就能点验核算完毕。” ………… 第五章送到,求支持。 . 第三百二十三章 发财了 天启皇帝急了。 魏忠贤也是无语,抄一下家,看把陛下激动的。 魏忠贤顺着天启皇帝的意思道:“就是,终究是新县千户所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倒是让陛下等得急了,不过……慢也有慢的好处,正所谓慢工出细活嘛。” 天启皇帝咬牙道:“这是算银子,不是做木工,这个还需你教吗?” 天启皇帝说着,心里越发的焦虑,便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 魏忠贤倒是在此时提醒道:“陛下,该见内阁学士以及诸部尚书了。” 虽然天启皇帝几乎都不参加朝会,在他看来,那等礼仪性的朝会除了乏味且空洞之外,并没有什么LUAN用。 可隔三差五,召大学士与尚书议事却是必须的。 大明的皇帝别看成日被人骂昏聩,可实际上,这方面的权力却是抓的很紧。 不过天启皇帝今日却没什么心思。 可心情再不好,该干嘛还是得干嘛的,他只好道:“好吧,请诸卿进来说话吧。” 片刻之后,十几个大臣徐步走了进来,以黄立极为首,其余大学士与尚书们的表情都不约而同的显得有些凝重。 近来京城发生的事,让很多人震惊,当朝国公居然被抄家了,这也只有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才有的事。 于是,各种流言蜚语都不免传了出来,以至于朝中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众臣先是行了礼。 天启皇帝颔首道:“都免礼赐座吧。” 众人各自落座。 黄立极便率先微笑着道:“陛下的气色似乎有些不好,宫外都在传言……” “传言什么?”天启皇帝很直接的道:“是那朱纯臣的事吧?” “正是。”黄立极道:“臣等以为,朱纯臣若是犯罪,自要明正典刑,只是……现在突然人抓了,又抄了家………可罪名却是……” 天启皇帝此时心情烦躁着呢,连说话都少了几分耐性,道:“等锦衣卫这边将罪名统统查实了,自然会下旨。” 黄立极便明白了,虽陛下没有明说,可显然朱纯臣这案子肯定很大,于是便笑了笑道:“臣等来此其实是为了报捷来的。” “报捷?”天启皇帝诧异地道:“有什么捷报吗?” 黄立极与孙承宗人等交换了一个眼色,最终黄立极道:“月初,闯贼高迎祥部下张三儿,率部犯归德境内,信王卫出战,一举击溃张三儿。张三儿于是败走,斩首两千余,河南上下士气大振。信王殿下也颁布了王诏,嘉奖了有功之臣,值得一提的是,这信王左卫的监军王文之,本是朝中御史,当初随信王就藩,于是信王倚他为腹心,命他治军,屯驻鹿邑县,操练兵马。据闻那王文之到任之后,军心大振,信王左卫上下三千人,个个受王文之的教化,人人奋勇。这王文之上俱了六月平豫的奏陈,信王看过之后,大喜,听闻还将蟒袍赐他穿了。原本还以为这王文之只是吹嘘,哪里晓得,此人竟当真是连战连捷,贼军远不是对手。” 黄立极显得有些尴尬,其实信王的事,他本来是不想报的,可信王上奏,他又不能不奏。 说起来,这事挺尴尬的。 而至于那闯贼高迎祥,此人自封闯王,带领数十万流寇,横扫关中,又率许多部下,流窜各地,四处击杀官军。 河南布政使司现在也是重灾区,现在归德府的信王居然直接获得了大捷,倒也算是一件喜事。 天启皇帝听了,不免觉得匪夷所思,下意识地道:“朕那兄弟,这般厉害?朕让他实藩归德,准他管着藩地的军政,不料真有佳绩?” 黄立极道:“奏疏是这样写的,而且开封的周王也上书具言了这件事,河南各州县长,也有提及,想来不会有假。” 天启皇帝便淡淡道:“六个月就能平豫(河南),当真有这本领,倒是不可或缺的人才了,一个御史,上马就能治军,莫非我朝又出了一个王阳明?” 黄立极道:“听说……此人最擅长的是什么攻心之战,每每向士兵们宣讲,士兵们听了他的话,往往嚎哭,纷纷说要报君恩之类。贼军未至,便先贴出布告,向贼子言说大义,贼子们听闻,往往自惭形秽……这行军打仗的事,臣也不懂,反正听闻很厉害就是了。” 天启皇帝听着不由的感到玄乎其玄,诧异道:“靠一张嘴也能打仗?” 随即,天启皇帝的脸拉了下来,因为他发现大臣们都露出尴尬的样子。 天启皇帝登时羞愤起来:“怎么,你们莫非是以为,朕嫉妒自己的兄弟?朕既命信王镇归德,自然心中坦荡无私,只是朕对军事也颇为精通,觉得匪夷所思罢了。也罢,不说这些,免得你们又胡思乱想,这是信王的事,朕一概不问。” 其实信王就藩,虽然这兄弟做的事让天启皇帝勃然大怒,可时间久了,天启皇帝也怪想念的。 终究还是兄弟啊,他是个容易心软的人,此时倒也担心信王在藩地过的不好,又担心流寇杀进了归德。 现在听到了捷报,反而心里定了下来。 黄立极尴尬地咳嗽道:“还有一事,就是江南那儿,有镇守太监盘剥商户,说是要清缴商税,可那商户据闻不胜其扰,与镇守太监发生了争执,于是镇守太监便带着市井泼皮侵门踏户。一时之间,舆情汹汹,地方的百姓们,也都大怒,在松江府里,有人将锦衣卫的緹骑,还有镇守太监的爪牙,纷纷绑了,投入了江中,淹死了六人。这是松江知府的奏报……” 说罢,黄立极取出一份奏疏,送至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看过之后,顿时勃然大怒:“镇守的太监乃是朕的钦差,他们安敢如此?这已不是寻常的百姓了,分明就是乱民,为何不立即弹压?” “陛下。”黄立极苦笑道:“怕出更大的乱子,所以南京户部还是建议以安抚为主。此事在江南闹的很厉害,不少的商贾都说,他们的买卖本就没有多少利,一年到头,挣不来几个银子,镇守太监盘剥甚重,实在不堪其扰了。这经商的心酸,不足为外人道哉。” 天启皇帝一肚子火气,便道:“那么卿等怎么看?” “臣等看过了关于各地的奏文,大多数……还是偏向百姓的……” 天启皇帝正色道:“敢将緹骑和镇守太监的人丢进江里淹死的,怎么会是百姓?” “陛下……”黄立极道:“江南的情况,臣所知不多,臣乃北直隶人……” 黄立极顿了顿,接着道:“只是无论这些是什么人,眼下出了这事,为了防止激起民变,还是需谨慎处置为宜!如若不然,关中已是流寇四起,江南再与朝廷离心离德,而商户因为苛捐杂税,而盘剥日重,只怕会带来隐患。” 天启皇帝道:“朕所收的商税,哪里多了,商人聚财,这点税也交不起吗?” “这……”黄立极一时语塞。 说实话,北直隶没有经商的传统,确实不知这玩意到底怎么样,倒不是黄立极完全对此一无所知,可毕竟……他对经商没什么接触,只是听过一些传闻,以及各地的奏报,凭借这个,他倒不敢乱说。 天启皇帝便怒道:“这件事,朕会令魏伴伴去彻查,到时再酌情处置。” 正说着,天启皇帝不耐烦起来:“若是再没什么事,卿等告退吧。” 他一面说,一面嘀咕,经商连税都交不起,还经什么商?当真这样艰难? 等那些大臣都走光了,心烦意燥的天启皇帝又忍不住询问魏忠贤:“怎么成国公府还没有消息来?” “这……” 魏忠贤也感觉自己很为难,他今儿已经不知被陛下问了多少次了。 天启皇帝有些急眼了:“他邓健办事不利,朕要亲自去数!” 说着,气咻咻的背着手,今日的议事,让天启皇帝怫然不悦,正在气头上呢。 此时天启皇帝已经迫不及待,径直出了殿:“抬步辇来,朕要抓张卿和邓健一个现形,看他们如何偷懒。” 于是天启皇帝心急火燎地到了成国公府的外头。 此时,这里的街道却已封锁了,魏忠贤当头,和那些校尉低声说了几句,这才放行。 等天启皇帝的轿子进入了公府,却又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魏忠贤则在一旁低声道:“陛下,张老弟就在里头呢,看来没偷懒。” 天启皇帝点点头,匆匆到了后园,眼看着要进入一处月洞,却见里头有人匆匆出来,张静一为首,邓健则亦步亦趋的跟着。 张静一连忙行礼道:“臣见过陛下,陛下来了,怎么不招呼一声,好让臣去迎接。” 天启皇帝不耐烦地道:“新县千户所抄家怎么这么磨蹭?教朕好等……这数出多少银子了,居然花费这么多的时间,不过百来万……” 却在此时,张静一回答道:“陛下,暂时数出来的,是三百七十二万两纹银。” . 第三百二十四章 数钱数到手软 天启皇帝:“……” 见天启皇帝不说话,张静一狐疑地看了看他。 天启皇帝于是伸出手,掐了掐自己的脸。 似乎感受到脸上的痛感,他一双剑眉轻轻地皱了皱,然后故作镇静地道:“三百多少万两,是两还是钱?” 张静一耐心地道:“三百七十二万两。” 天启皇帝又忍不住开始掐自己的脸了。 像是做梦一样。 似乎只有那点痛觉,才能提醒他,这都是真的! 然后天启皇帝才一惊一乍地道:“什么,三百七十二万两?朱纯臣这个畜生,他不过是贩卖了一些火药和军械去辽东,再将辽东和皮货和药材贩至关内,就挣了这么多的银子?” 天启皇帝要跳起来。 便连跟在天启皇帝身后的魏忠贤也震惊无比。 张静一道:“陛下,还没有点验完毕呢,这才点了一小半。” “一小半是什么意思?”天启皇帝已不能呼吸了。 这意思是……还没完? 天启皇帝急了:“意思是还有许多金银,没有点算?” 张静一苦笑道:“是,还有很多。” 天启皇帝觉得脑子昏昏的,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而后眨了眨眼睛道:“朕觉得余毒未消,头晕的有些厉害。” 魏忠贤吓着连忙搀扶住天启皇帝,道:“陛下,陛下,你要保重龙体啊。” 天启皇帝深呼吸了几下,才又道:“别慌,朕缓一缓就好了,张卿……走,去见一见…银子,见了银子,朕的身体就可痊愈了。” 强撑着身体,天启皇帝越走越快。 三百七二十二万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呢? 这么说吧,这几乎等于张居正改革之前,朝廷国库接近一年的白银收入。 天启皇帝觉得百万两纹银,就已经是很吓人的事了。 好家伙,居然…… “朱纯臣也并非是一无是处。”天启皇帝的脸有点烫:“不如只杀他家一半人,留着另一半,让他们继续做这买卖吧,等过个十年八年,再杀一茬,怎么样?” 张静一忍不住觉得好笑,便道:“陛下,这又不是韭菜,还能一茬一茬的割。” 天启皇帝脚步极快,他心里不无遗憾,自己如此聪明的想法,似乎可行性有点低。 当然……想想,这也不可能的,这是资敌啊,朕最恨资敌了。 只是……这背后……竟有如此的暴利,却是天启皇帝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事实上,等进入了公府的后园,天启皇帝就已经感受到了。 这里雕梁画栋,虽然受限于格局,可这里的建筑和山石,无一不是精雕细琢,似乎在夸耀着宅邸主人的财富。 等再折过了一处长廊,随即……天启皇帝便看到了一个阔地。 在这里……一座金山银山便出现在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看的眼睛都花了。 因为这真的是金山银山。 两百年的积攒,还有十数年走私带来的暴利,朱纯臣这个成国公,其实这十几年,又能花销多少呢? 虽是国公,其实本质就是土财主,土财主最爱干的事,就是在家里打一个洞,然后扣扣索索的将财富藏起来,一直藏…… 天启皇帝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要刺瞎了。 到处都散乱着金银。 金银堆砌起来,比人还要高。 许多人从这金银山上,取了金银之后,便开始上称。 而称之后,立即报出重量,另一边,专门有人进行记录。 记录好了的金银,则进行装箱,此后再有人用木楔将箱子钉死,贴上封条。 上百个人,就这么机械式的重复这些动作。 所有已经点验好的金银,会抬到一边去。 而此时,一层层的宝箱,也已是堆积如山了。 天启皇帝见此,已是惊的说不出话来。 然后他开始脱衣服。 邓健一看,顿时吓了一跳,他毕竟没有经验,忙道:“陛下……请自重……” 倒是魏忠贤和张静一,面上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麻木表情。 天启皇帝将外衣脱下,露出了里衣和马裤,道:“朕要亲自去数……你们数的太慢了。” 张静一道:“是有点慢,这一个时辰,这么多人,只能清点二十来万两银子,臣真的惭愧得很……” “看朕的。”天启皇帝此时哪里还有一点不适,整个人精神奕奕起来,兴冲冲地便往金银山方向疾奔。 他不知疲倦的,开始帮着搬运金银。 不过又觉得这事太简单,还是盯着负责记录做账的人才实在,便又趁着记录的文吏全神贯注做账,记录数目的时候,悄咪咪的躲到此人身后偷看。 金银的数目,还在不停地追加。 邓健一看天启皇帝亲自上阵了,便也不闲着了,屡起袖子道:“弟兄们,都给我再卖力一些,没吃饭吗?能给陛下数银子,是你们的荣幸,陛下待会儿定有厚赏。” 看着不断累加的数字,天启皇帝也激动起来,高兴地道:“对。每人赏五十,不,二十两银子!” 这些校尉和生员们,早就已经累的气喘吁吁了,哪里还有一分半点的心思去管什么赏赐,现在听到银子二字,就有生理性的厌恶感,不过大家还是强自镇定起来。 张静一看着这热火朝天的一幕,不禁心里舒服了许多。 魏忠贤上前,与张静一肩并肩站着,笑着道:“田尔耕,咱已教训过了,这个家伙……真是不懂事,张老弟,你也别往心里去,这天底下,多的是没眼色的人,可是……你也要理解咱的苦衷啊,咱得给陛下办事,办事就要用人。” 张静一哦了一声。 魏忠贤看着那金银山,目中也掠过了一丝贪婪,忍不住道:“你说,做这买卖,就这样的挣钱?” 张静一道:“怎么不挣钱,东西运到辽东,就是数十倍的暴利,成国公刨除掉所有的开支,自己能有十倍的纯利。再将上好的皮货以及顶级的药材运到关内,又是数倍的利差。这十数年来,随着建奴的壮大,不知掠夺了辽东多少的财富。建奴人只要铁器和火药,而成国公只要钱……” 魏忠贤忍不住点点头道:“哎,真是耸人听闻。” 那一头的天启皇帝,干的不亦乐乎,一直数到了晚上,这后园里便点起了一个个的火把,将这里照的通亮,天启皇帝继续鼓舞大家:“继续啊,不要停,今夜朕不睡啦,大家也要尽心竭力,你们自己看着办。” 终究皇帝在此,还是很能鼓舞人心的,陛下身先士卒,都把不睡这样的话说出来了。 这校尉和生员们还能说啥? 当然,他们若知道陛下其实就是一个夜猫子,夜里不到三更睡不着的,想必定会吐血。 到了夜半三更,数目已增加到了四百七十万。 这样最原始的点验方法,终究效率还是慢了点。 可听到四百七十万两这个数目,天启皇帝已是高兴得似孩子得了特别喜欢的玩具般欢快。 他身体本还没完全修养好,其实已有些倦了,魏忠贤催促他回宫,他却执着地道:“这数目还没有数出来呢,回宫做什么?在宫里朕肯定要寝食难安,朕就睡这里,朕要和将士们同甘共苦。” 魏忠贤苦笑道:“陛下,明日大臣们还要觐见。” 天启皇帝便拉下脸来,像个耍赖的孩子般,道:“不见,谁也不见,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和这些虫豸一般的人,有何可见的!每日跟他们议一两个时辰,为的就是几万两银子的赈济钱,为十几万两银子的辽饷……还要看他们争执的面红耳赤。朕在这里数上一个时辰,就是二三十万两银子上下。” 魏忠贤无词了,既然这样,那就这么着吧。 魏忠贤毕竟是习惯了事事顺着天启皇帝,便道:“既然如此,那么陛下就在此安寝,奴婢……让人收拾一处卧房。” 天启皇帝手指一抬,直接点了点那一片阔地,道:“就这,睡在这里就很好,朕要和大家同甘共苦,去取被褥来,朕就想睡这里,张卿,你也睡这里……” 张静一无奈地道:“陛下……臣……” 天启皇帝道:“点完了银子,朕就算你大功,这朱纯臣是被你拿住的,抄没了这么多钱,你便是大功一件,不要扭扭捏捏啦,这里没有外人,就这么办。” 魏忠贤和张静一面面相觑。 他们一致认为,天启皇帝有点魔怔了。 事实上,天启皇帝这一天下来,都处于某种莫名的亢奋的情绪之中,脑袋晕乎乎的,就好像这个世界给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门里的世界很精彩,于是他浮想联翩,脑子总能在一刹那之间,冒出无数个想法。 魏忠贤只好苦笑道:“奴婢……这就去抱被褥来。” “让下头的人去办便是。” “这不成。”魏忠贤听到张卿家大功一件,便来了劲头,自觉得他以后只怕要更殷勤一些了,至少没有功劳,也要显得自己有苦劳。 此时,魏忠贤很是认真地道:“换做是别人,奴婢不放心,陛下你等着,奴婢去去便来。” ………… 第二章送到,求支持。 . 第三百二十五章 经商暴利 魏忠贤亲自抱着席子和被褥来。 天启皇帝就在这金银山边上,居然也不嫌这地上散落的金银硌得慌,倒地便睡。 只睡了两三个时辰,天已拂晓了。 校尉和生员们都疲惫得不得了,搬了一天的金银,哪怕他们身体结实,此时也觉得有些受不了了。 谁晓得,才拂晓,便有人敲起了铜锣:“起床啦,起床啦,快起床数银子啦。” 许多人只觉得脑子懵懵的,好在,毕竟是经历过操练的人,纷纷起来收拾一番,便立即去后宅的阔地里集结。 此时,天启皇帝却又精神奕奕起来,虽只睡了两三个时辰,却一面提着锣,一面拿着锤子,道:“开始干活啦,朕已命人去准备早膳,大家别急,先干一个时辰,待会儿吃顿好的。” “……” 说罢,天启皇帝身先士卒,亢奋地又往那金银山的方向去了。 他好像已经不知疲倦了。 一面搬银子一面乐,好像捡了钱一样。话说回来,他不就是在捡钱吗? 大家自然也只好陪着陛下发疯,只是效率比之昨日,要慢了许多。 张静一也被惊醒,就好像做了一场噩梦一般,忍不住摇摇头,跑去寻天启皇帝道:“陛下,臣在新县还有一个公务,只怕要告假一日,陛下在这里数着,臣明日正午就回来。” “想回去睡觉吧?”天启皇帝斜眼看他。 张静一大惊:“陛下怎可说这样的话!臣心心念念的,是新县的百姓。新县上下的事多如牛毛,再者说了,朕忝为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卫中的事,也需臣去署理呢。臣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和睡觉有什么关系?” “没数完之前,谁也不许走。来了就别想走了,哪怕你没气力,躲一边看着也成。”天启皇帝不容置疑地道:“你若走了,大家数银子便更没精神了。” 张静一很是无奈,也只好点,谁叫皇帝才是老大? 可是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魏忠贤则在一旁,让小宦官去斟茶,而后端着茶盏,兴冲冲地送到天启皇帝面前,谄媚地道:“陛下您辛苦啦,先喝一口茶水,陛下身先士卒,很教奴婢佩服,奴婢这些年来,陪伴陛下左右,感触颇深……” 天启皇帝端着茶盏,大口将茶饮尽,哈了一口气,好爽地道:“不错,你多斟一些茶,给大家都喝几口,没有茶水,怎么好让人干活?这数银子也是一门手艺,若是产生了什么疏忽和差池,那便悔之不及了。” 说罢,便再也不理人了,继续搬他的银子。 就这么过去了两日,天启皇帝好像不知疲倦一般。 张静一都觉得匪夷所思,原来人能激发出如此的潜能。 可再看其他人,虽然同样是搬银子,可明显状态远远不如天启皇帝。 于是,张静一心里便有数了,搬自己的银子,和给别人搬银子的心态,是不一样的。 张静一猛地想到什么,他决心回家之后,再给管邵宁修一封书信,将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他,以管邵宁的领悟能力,一定能从中有所感悟。 “果然,人的积极性,来源于利益相关。”张静一心里感慨着。 却在此时,朝中百官已觉得受不了了。 陛下先是突然在宫里好几日没什么动静,紧接着就传出查抄成国公,这边还在满城风雨呢,可又是消失了两三日,一打听,原来竟是跑去了成国公府,听说抄家去了。 这还了得? 成国公好歹也是靖难功臣之后,就算犯下了天大的罪,明正典刑即可,何须这样的侮辱他? 百官们其实是焦虑的。 他们越发觉得,陛下开始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犹如脱缰的野马一般。 你说那魏忠贤凶不凶,那肯定是凶的,为了对付东林,不知将多少东林人投入了诏狱,可被杀害的东林人,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人,至多也就罢官,还有不少,连官也没罢。 若是再说魏忠贤凶,也也只是在事后,魏忠贤这家伙弄出了一个《东林点将录》,仿照《水浒传》的方式,编东林党一百八人为东林一百零八将。 其实就是暗示这一百零八个东林党是‘贼’。 当然,这玩意的伤害,对于东林党人而言,连侮辱都不算,不少人还为自己能上东林点将录而自豪呢。 这魏忠贤干了这些事,被人骂了好几年。 可现在思量来,原来这陛下更狠啊,两百多年的国公,说要杀便要杀,转过头,好抄了人家的家。 抄就算了,竟还亲自去抄。 可怜那朱纯臣,忠良之后,出自名门,就算是犯下再大的错,也不至受此羞辱。 于是,谣言四起。 黄立极有些坐不住了,他两三天没见着陛下,不只如此,连魏忠贤也不在司礼监。 如此一来,不少票拟就积压起来,有许多的奏疏,还等着批红呢。 今日一早,他到了内阁上值,第一件事便是询问内阁舍人:“陛下那边可有消息。” “还在成国公府,黄公,派人去问了,那边说……也不知陛下几时才回。” 黄立极叹了口气道:“哎……陛下怎的这样不爱惜自己的名声啊。” 其实他这话里有话。 陛下不爱惜自己的名声,可陛下的名声本来就不怎么样,而且从官方的角度而言,陛下这个样子,倒霉的还是他黄立极,大家只会说,是你黄立极没有风骨,处处都迎合皇帝。 孙承宗也寻到了黄立极的值房,他显得很担忧,道:“黄公,陛下又不在宫中?” “正是。”孙承宗苦笑道:“孙公对此怎么看?” 孙承宗叹了口气道:“不能这样下去了,现在国家这么多大事,都需和陛下议呢!昨日,翰林和御史都在闹免去关中延安府三年税赋的事,听说那地方,又遭灾了。若是能免去税赋,至少可减缓一些灾情。不过……户部那边,反对的厉害。说是若免赋,今年的国库本就亏空的厉害,这一下子少收三四万两银子的钱粮,怎么受得了。此事,朝中百官已经讨论了多日,争执难下,为此闹出争议的奏疏,就有上百份之多。户部、翰林院、都察院,甚至连工部都掺和了一脚。咱们内阁,也议过一次了,现在正需陛下乾坤独断的时候。可陛下不理政务,这事陛下耽搁得了,可灾民们耽搁不了啊,如今流寇已经四起,不能再拖延了。” 黄立极也很是无奈,苦笑道:“正是如此,东江镇的毛文龙,现在也在催告钱粮。打算等来年开春,要趁辽东的建奴人春耕的时候,袭击辽东腹地。可没有钱粮,将士们只怕士气不足。因而,奏请拨发两万九千两银子为犒赏,再补齐这两个月的欠饷。这也是大事啊!” 孙承宗倒是有些生气了,对于自己的那个弟子,孙承宗其实是颇为纵容的,他觉得皇帝确实没必要装模作样的早朝,陛下聪慧,自然有他治国的办法,可这并不代表,连国家大事都可以耽搁下。 于是越想,孙承宗越着急起来,便道:“不成,得立即去成国公府迎驾,需请陛下摆驾回宫,不能任其胡闹下去了。现在国家已是千难万难,怎还可如此呢?” 黄立极却显得有些犹豫,皱眉道:“若是如此,只怕……” 孙承宗肃然地道:“黄公,都已火烧眉毛了。” “罢罢罢……这就去。”黄立极看了孙承宗一眼,咬咬牙道:“我二人同去。” 说着,随即便动身。 不过内阁里头的消息传得快,那些在内阁待诏的翰林听了,也纷纷来了精神。 现在黄公打头,正是法不责众的时候,就算要流血牺牲,那也请自黄公而始。 于是乎,十几个翰林,乌泱泱的便跟了来。 黄立极一看这架势,好家伙,怎么这么多人,动静是不是太大了,他心里不免有点慌。 “孙公,会不会到时有人言语过激,触怒陛下,引发陛下对我的责怪啊。” 孙承宗瞪他一眼道:“你是内阁首辅大学士,自要承担干系。” 黄立极:“……” 他们一行人,匆匆到了成国公府,一看这国公府如今早已面目全非,门前冷清,到处都是按着刀的校尉,一时也不免兔死狐悲起来。 黄立极下了轿子,心里不禁感慨:“当初那朱能辅国靖难,不成想这十世富贵,已是烟消云散了。” 后头的翰林们却是低声的嘀咕,这个道:“听闻平日里,成国公出入还算是简朴,节衣缩食,不曾想现在抄了家,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如此吝啬。” 又有人道:“你可知道,成国公靠庄园的收入,其实早就入不敷出了,听闻,为了攒钱,偷偷还做了生意。” 一听到做生意,不少翰林便露出同情的样子,有人道:“经商能挣几个钱,不但费心还费神,我听给事中张海说过,他家从前就在松江经商的,太惨了,各种苛捐杂税,年年倒贴钱呢。” . 第三百二十六章 天文数字 天启皇帝一脸憔悴的样子。 此时,大致的数目已经出来了。 当然,这个数目只是金银,当确定了最后的数目的时候。 天启皇帝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还虚弱,还是因为这几日睡得太少的缘故,他甚至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拿着账目,天启皇帝忍不住看了一遍又一遍。 最终……他眉一挑。 “邓健……” 邓健耷拉着脑袋过来,行礼。 天启皇帝道:“此次你助朕抄家,立了大功,朕一定要赏赐你一点什么,就赐你纹银五百两。” 邓健依旧还是耷拉着脑袋,五百两……打发叫花子呢。 若是从前,这也算是一笔不菲的钱财了,邓健绝对少不得要高兴一下,可帮别人数了这么多的钱之后,邓健此时对这区区五百两,已经提不起多少兴致来了。 “以后朕抄家还找你。”天启皇帝喜滋滋地道。 魏忠贤站在天启皇帝的一旁,偷偷去瞄那账目。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可还是被这天文数字给吓着了。 此时,天启皇帝狠狠地握紧了拳头,道:“朕……有钱啦。” 这一次,算是真正的有钱了。 一千一百三十五万两,这还是刨掉了尾数的结果。 天启皇帝格外的激动,这是凭本事抄来的钱! 随即,他又咬牙切齿地道:“朱纯臣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朕还记得几年前,他曾向朕叫穷呢,原来此人,竟有如此的身价。这些银子,统统充入了内帑,朕……朕……朕就有许多事可以做了,朕要修宫殿,要造船,要造炮,朕还要挣更多的钱。” 一夜暴富。 这种感受,是旁人无法理解的。 寻常人想赚钱,是因为希望一家富贵。 天启皇帝想要钱,是因为他这做天子的,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了。 天启皇帝说到这里,居然有些感动,这种发财的感觉,就是舒坦。 张静一站在一旁,欣慰地看着天启皇帝,因为很快,他就可以回家去,美滋滋的睡一觉了。 天启皇帝乐呵呵地道:“忙活了这么久,大家都辛苦了,尤其是新县千户所和东林军校的人,魏伴伴,该赏的要赏,宫里不能小气了,张卿家当然也是头功,若没有他,哪里来这么多银子……不过,他和邓健还有朕,乃是郎舅之亲,这也是他们该当的,朕有了钱,不就是他们的外甥有了钱吗?” 陛下说的好有道理。 张静一打了个哈欠。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小跑而来道:“陛下,内阁大学士黄立极与孙承宗带大臣求见。” 天启皇帝现在心情非常的好,满面红光地道:“来的正好,带他们到厅里去。” 说着,领着魏忠贤、张静一人等,至成国公府的大厅。 而在这里,黄立极几个早就等候多时。 一见天启皇帝到了,立即拜倒道:“臣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精神奕奕地道:“卿等来此,所为何事?” 黄立极立即道:“陛下,臣等是来迎驾的。” “知道了。”天启皇帝很爽快地道:“朕待会儿就回去。” 黄立极和孙承宗面面相觑,黄立极则是苦笑道:“陛下乃九五之尊,怎么能为了这些许小事,而耽误了国家大政呢?现在陛下不在宫中,朝中许多事都耽误了,陛下……臣……哎……” 他实在有点忍不住了。 孙承宗也忍不住道:“黄公说的是,臣也有一言,不吐不快,成国公若是犯法,自然有有司来处置,可陛下却每日待在此,却不知这天下,有着多少的大事正等着陛下处置。” 天启皇帝见孙承宗开口,倒是显得没有什么底气了,咳嗽一声才道:“好啦,好啦,这天下有什么大事,非要朕处置的?” 于是孙承宗便道:“有一件事,是关于陕西府免赋的,此事争议很大,朝中百官一直围绕这件事,争执了很久……这件事,陛下应该也有印象,当初是争执不下,可臣觉得,不能再拖延了。” 天启皇帝满不在乎地道:“原来是这么一个事啊。” 他这话一说,黄立极和孙承宗倒也罢了,后头的几个翰林待诏,却都急眼了。 一个道:“陛下,此言差矣,民生乃是大事啊,怎么可以如此的轻忽呢?现在灾情如火……耽误不得了,何况关中的流寇,愈演愈烈,若是陛下再不决定,只怕……” “朕不是说了吗?”天启皇帝打断他,现在的天启皇帝心里有着足够的底气,于是理直气壮地道:“这赋免了。” “免了?”众人又惊了。 这演变有点突然啊! 天启皇帝道:“国库若有什么不足,朕来补这亏空就好,对啦,还有什么事?” “还有东江镇的毛文龙……” 这孙承宗还没说完,天启皇帝便大手一挥,豪爽地道:“这事,朕也记得,好像你们议过,也闹过一阵子,兵部和户部,争执不下对不对?” 黄立极皱着眉点头道:“正是……关于此事,臣的看法是,毛文龙的要求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朝廷这边,也有困难,犒赏的银子就算了,理应拒绝,可欠饷也却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 “不用啦。”天启皇帝又打断他,很直接地道:“多大一点事啊,朕都准了,犒赏当然要给,不给,将士们怎么拼命?欠饷也很没道理,将士们都要养家糊口的,成日欠着人家的饷银,他们吃什么呢?这一共要花多少?” 黄立极和孙承宗几个,都觉得天启皇帝莫不是疯了。 黄立极小心翼翼地道:“怕是三万两银子上下。” “给五万!”天启皇帝当机立断地道:“东江镇的军民,困居在皮岛,生活艰难,又要耕,又要战,在那天寒地冻的辽东,很是辛苦,不能委屈了他们。对啦,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黄立极:“……” 孙承宗已是吓了一跳,直接给五万……那还不把他这老骨头给卖了?他忙道:“陛下,国库今年只怕拿不出……” “那就从内帑来拿,朕来给,毛文龙与东江镇的诸将,朕是知道的,他们极为艰难,不能委屈了,告诉他们,好好建功立业,将来,朕少不得他们的好处。” 陛下……好像吃枪药了。 可天启皇帝很爽,就说这两件事,其实已经议论很久了,大家都在争执,说到底……就是一文钱得分为两瓣花,朝中的大臣们,围绕这二事吵得不可开交。 只是现在……这就是一个屁。 朝廷穷,这就是天大的事。 朕有钱了,这还是事吗? “陛下,当真?” 一下子,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纷纷紧张地看着天启皇帝。 这家伙不会是吹完牛就跑吧,到时拿不出钱来…… 天启皇帝却是突然笑了起来,口里道:“朕是那种开玩笑的人吗?就算开玩笑,也断然不会拿陕州府的百姓和东江镇的将士们开玩笑。不过……朕有一事,还想向你们请教。” 这一下子,大家都打起了精神,纷纷道:“恳请陛下示下。” 天启皇帝先问黄立极:“黄卿家,你家里有多少银子?” 黄立极有点晕,这是要干嘛? 天启皇帝见黄立极一脸为难,便笑了笑道:“朕就问问,你只管答。” “臣……穷的很,家里至多只有一两千。” 天启皇帝点点头,一下子精神了,忙招呼张静一:“记下,记下,他家有两千……” 于是又问其他人,这些人都傻了,这个道:“只有三百。” 那个说:“只有五百。” 天启皇帝吁了口气,再不问了,道:“好啦,朕知道了。” 他面上的表情很诡谲。 可这一下子,却令黄立极不放心了:“陛下……何故要询问这些?臣等……臣等……” “也没什么,只是问问而已,想当初啊,朕记得,好像是三年前,朕问成国公朱纯臣,问他家里如何,他和朕哭穷,说是快活不下去了,田庄的收益如何不好,家底要没了,只五六千两银子……” 这话说的,黄立极更不放心了,连忙追问:“这……这和今日问臣等的有什么关系?” 天启皇帝气定神闲地道:“可朕现在从他家里,抄出来的金银,就有一千一百三十五万两。” 一千一百三十五万两纹银。 黄立极和孙承宗听罢,已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天文数字啊,难怪陛下如此痛快。 这成国公府居然这样有钱? 此时,却听天启皇帝又道:“用这个除五千,是多少来着?” 张静一在旁立即道:“两千二百七。” 天启皇帝不禁惊讶地看着张静一:“你算术这样好。” 转过头,又叹了口气:“方才黄卿家说,家里只有两千两银子,若黄卿也和朱纯臣一样低报了数目的话,我看黄卿家家里只怕藏着五百万两银子,还有你……孙师傅,你家得有一百七十万了,还有你……你家……” 这话一出,大家的心都凉了。 ……………… 还有。 .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个个该杀 黄立极和孙承宗如果是来迎驾的话。 那么这些翰林们凑过来,其实就是想过来骂几句的。 毕竟皇帝不是东西,骂几句,少不得士林的读书人纷纷叫好。 名声对于翰林而言很重要。 因而在来之前,许多人心里打好了腹稿,既要骂,但是也要留有一点余地。 现如今的局势可和当初不同,如今魏忠贤太狠,因此必须得拿捏住尺度。 可谁晓得,还没开始批评,自个儿心里就慌了。 于是场面开始热闹起来了。 “陛下啊,臣等……是真的穷啊,陛下怎可用成国公的孤例,来怀疑大臣呢?” “是啊,陛下……臣等奉公守法,两袖清风……” 天启皇帝冷笑道:“是吗?你们都奉公守法,都是两袖清风,这样说来……你们和朱纯臣不一样,可朕却在想,这三年之前,朱纯臣和朕禀告的时候,也是这般说的,也是说自己奉公守法,说自己如何拮据,你们的话,和他一般无二。” “……” 这一下子……有人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侮辱,这绝对是侮辱。 黄立极心里也很慌。 其实他的家产,虽然远没有成国公的多,可肯定不是他口里说的这么点,现在他心虚,自是不敢吭声了。 可翰林们却是炸了锅,他们觉得自己的斯文扫地,这是什么话,做皇帝的,不能这样侮辱大臣啊。他们可都是清流,是要面子的。 于是乎,大家都急了。 有人嚎啕大哭:“陛下此言,诛心至极,臣等入朝,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侍奉着陛下,不敢怀有私念。陛下现在无端的猜疑,将臣等比作是朱纯臣。臣听说,君臣相疑,乃是天下大乱的征兆。臣等受此不白之冤,宁愿去死,以证清白。” 天启皇帝本看这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人,倒是一时也有些心软了。 他毕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何况人家哭的这样的伤心伤肺。因而,天启皇帝免不得有些惭愧。 这时,张静一在一旁冷不丁的道:“不知此公是谁。” 这人一看张静一,怒不可遏,立即道:“我乃翰林侍读学士杨芳。” 张静一便道:“噢,杨学士你就不要哭了,陛下方才的话,确实太过了。” 天启皇帝忍不住瞪了张静一一眼,这家伙站哪一边的。 杨芳只是冷笑,他是清流,当然是瞧不起张静一这等人的。 张静一便又道:“杨公乃是国家栋梁,千万不要去死,以我之见,杨公蒙受了不白之冤,为了让陛下知道自己猜疑大臣的错误之举,不如这样,既然要自证清白,我可以帮忙,我这里有许多的校尉和緹骑,都是专业抄家的,不妨就去你家看看,我听杨公方才说家里只有五百两银子对吧?那么就去抄抄看,到时真抄出五百两来,杨公正好可以借此洗清自己的冤屈了。” 杨芳:“……” 天启皇帝一听,顿时来了精神,猛地点头道:“对呀,这个办法好!不能被朕这般无端的侮辱了,杨卿家,那就抄一抄看看,你放心,新县千户所的緹骑,都是秋毫无犯的,其实也就是去你家看看而已。” 杨芳:“……” 张静一继续在旁鼓动:“杨公,你说句话啊。” 杨芳便鼓着眼睛,死也不肯说一句话了。 张静一道:“既然杨公不说,陛下,我看杨公是默认了,既然如此,臣就走一趟吧。” 杨芳一听,急了,大骂道:“我没有罪,为何抄家?” 张静一理直气壮地道:“知道你没有罪,而且也不是抄家,只是去核实一下情况,还杨公一个公道。” 一旁黄立极等人,看的眼睛都直了,一个个大气不敢出,方才还吵闹着陛下冤枉我,现在个个都没有了声响。 杨芳道:“我不需这公道。” 张静一道:“可是方才杨公自己说,你蒙受了不白之冤,宁愿去死也要自证清白,怎么转过头,又不要公道了?” 杨芳:“……” 杨芳被搞懵了,心很乱,一肚子的大道理,这个时候一句也讲不出来。 其实理论上,大家应该帮衬的,都是清流嘛,所以若是其他时候,他张静一敢这样,大家伙儿肯定一起跳起来骂,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 可杨芳现在一个帮手都没有,大家都意味深长起来,哭也不哭了,嘴也不长了,气氛沉默且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 张静一一脸奇怪地道:“杨公怎么又不说话了?” 杨芳:“……” “你吱一声。” 杨芳:“……” 天启皇帝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 顿时大怒。 “原来你们都在骗朕!”天启皇帝气呼呼地道:“人人都说自己穷,个个都说自己活着艰难,今日骂朕奢侈,明天骂朕浪费,后日又说朕如何盘剥天下的臣民。你们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在外头造的什么谣,生的什么事,不就是说,朕是隋炀帝,什么酒池肉林吗?好哇,朕算是看出来了,敢情一直以来,最穷的就是朕,你们一个个的,都是朱纯臣,个个家财万贯,富得流油,可朝廷有难,却从不肯花费一文,什么事都盯着朕的内帑。你们真是好算计,似尔等臣子,个个该杀!” 天启皇帝直接气得跳脚。 其实他早就怀疑了。 觉得这些大臣不可能像他们说的那样这样穷困潦倒。 家里有钱是肯定的。 可自从抄了成国公朱纯臣,一下子,就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他娘的,居然这样多? 天启皇帝怒骂道:“每一次有事,最先叫苦的是你们,朝廷缺你们一丁点俸禄,就好像踩了你们的尾巴一样,看来朕果然如你们所言,是昏聩,是糊涂,朕怎么就这么傻呢,居然被你们骗过了,什么两千两,一千两,五百两和两百两,你们就糊弄鬼吧。” 黄立极等人都默不作声。 这一次出奇一致的保持着沉默。 天启皇帝看着他们,咬着牙道:“朕在宫里节衣缩食,成日为辽东和流寇的事担忧,你们呢,你们一个个的,口里说什么心怀苍生社稷,躲在了家里,才是真正的酒池肉林,一个个都是皇帝,朕这皇帝做的没意思啦,你们去做好了,你们这样有钱,杨芳,朕传位给你。” 杨芳听到这里,真是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他吓得忙叩首,这不是要让他死吗? 天启皇帝瞪着他道:“你平日里,不是很喜欢说的吗?来啊,今日来说说看,给朕说说看,今日你又有什么大道理,来!” 杨芳感觉自己被逼到了墙角,他想说点什么,可再厚颜无耻,此时也说不出什么圣人之道来。 当然,他现在最是担心的是,厂卫当真跑去自己的家里翻找,这若是翻找出点什么,这还了得? 于是,他实实在在的叩首,磕了个头,才道:“臣万死!” 天启皇帝依旧气恼不已,道:“你左一口要去死,右一口又是要万死,你连死都不怕,还怕张卿证明你的清白吗?你家里莫非还藏着金刀,藏着龙袍,亦或藏着什么其他东西?” 杨芳:“……” 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继续道:“朕养着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有个什么用?一群酒囊饭袋,成日就在朕面前说这个道理,说那个道理,说别人的时候,个个都是义正言辞,到了自己的身上,便无词了?杨芳,朕再问你,你要不要自证清白?” 杨芳憋着脸,已经彻底的卡壳了。 面对天启皇帝的逼问,他老半天答不出来。 眼看着天启皇帝要下旨了。 于是,他终于道:“不要。” 亏得他脸皮八尺厚,说出不要的时候,还能保持脸不红气不喘。 天启皇帝冷冷道:“为何不要?” “臣……”杨芳觉得自己很苦逼,哭笑不得地道:“臣家里有钱。” 第一次被人逼着说自己家有钱是什么感受? 杨芳只觉得欲哭无泪。 “看到了没有!”天启皇帝厉声道:“你这点俸禄,钱从哪里来的?别告诉我,你家里是什么大族。朕可记得,你只是江西布政使司下头的一处寻常士绅人家,寻常士绅,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杨芳:“……” 大家都悲剧地看着杨芳。 而杨芳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张静一很适时地在旁道:“成国公也是有钱,而且这些财产,都是来源不明,最后查出,他家的财产是勾结建奴来的……莫非……” “不不不。”杨芳连忙否认。 这一下子真急了,这个性质可不能随便认的,是会死人的。 他再不敢迟疑,便立即道:“臣……这是干净的钱,是干净的钱,臣……私下里……让族人做了买卖,卖瓷器……” 天启皇帝先是一愣,好家伙…… 不过,天启皇帝倒是想起了什么来。 于是他忍不住道:“卖瓷器很挣钱吗?不对吧,江南那边奏报的是,那些商贾们,穷的连商税都交不起了,你家卖瓷器,一年肯定连五十两银子也挣不到吧。” 杨芳:“……” ………… 第五章送到。 第三百二十八章 真相如此残酷 杨芳懵了。 他的大脑仿佛老旧的电脑,此时稍稍一点操作,都在频繁的重启。 每一次回过神来的时候,新的问题又让他措手不及。 只愣愣地看着天启皇帝此时好奇地看着自己。 一旁的张静一更像是一匹饿狼,好像随时都要扑上来,撕咬自己一般。 其他的同僚们,个个默不作声,面露惧色,很明显,谁也不想在这上头引火烧身。 杨芳家确实很有钱,能出来做官的人家,会缺钱吗? 或许在嘉靖之前还有可能。 可嘉靖之后,天下早就卷的不成样子了。 从前虽总会出一些真正的寒门学子,但是现如今,越来越罕见,究其原因,是因为科举的难度已经越来越高,八股变得越来越专业,这就导致,若是凭借单纯的脱产读书,也难以和那些拥有足够资源的人抗衡。 要培养出一个进士,除非有管邵宁那样极变态的天资。其实绝大多数人,都是需要精心栽培的,不只要有大量的书籍,还需有名师,考试的时候,甚至也需有人指点迷津,富贵人家,有进士级别致士在乡的人培养你,告诉你考试的各种规则,让你规避一切可能在作题时的风险,这就足以让你在考试之中成为人上人。 杨芳也是一样,杨家家大业大,当然,正是因为家大业大,家里才需要进士,中了进士,家族中有人做官之后,才可以支持家业。 彼此之间,可以说是相辅相成。 此时,天启皇帝兴致勃勃,道:“来,朕再给你算算,你说你家的生意是卖瓷器对不对,魏伴伴。” “奴婢在呢。”魏忠贤现在可精神了。 天启皇帝道:“上一次,好像是今年年初,也有一个瓷器商贾,据说生意做得还挺大的,叫什么?” 魏忠贤为难了:“奴婢也忘了。” “此人也是抗税是吗?” “对。” “他怎么说的?” 魏忠贤道:“说是虽然买卖做的大,可是生意艰难,要活不下去了,好像是杭州的镇守太监,要收他一百两银子的税,他大怒,告了御状,说奴婢放纵宦官在外榨取民财,要将他逼死,这事闹的不小,有许多的御史都上奏了,这奏疏可以翻出来。” 天启皇帝叹息道:“生意做的这么大的瓷器商,一年连一百两银子的税都交不出,说是要全家饿死,怪可怜的。咱们杨卿家家里虽也涉及生意,可想来,买卖一定做的没有那商贾大,所以朕才打个对折,这很合理吧。” 天启皇帝又掰着手指头算道:“一年若是五十两银子的纯利,十年就是五百两,朕算这杨家做了二十年的买卖好了,杨卿家,莫非你家有一千两?” 杨芳:“……” 天启皇帝不由地显出了几分威严,道:“你倒是说话啊,朕来问你,你次次不答。怎么,瞧不起朕,要欺君罔上吗?” 杨芳只好道:“家里十几万两银子是有的……” 此言一出,张静一在旁绷不住了,噗的一声…… 这又是一个大财主啊! 天启皇帝诧异地道:“十几万两……你这是勾结了倭寇,还是建奴人,亦或者做了什么违法乱纪的勾当?噢,朕知道啦,你贪墨,好啊,你居然贪墨了十几万两银子!来人,来人,将这赃官给朕押下去,送诏狱,看来这里又是一个朱纯臣。” 杨芳懵了。 他抬头,猛的意识到,自己是置身于成国公府。 而这成国公,本是何等显赫的家族,如今,株连全家,生不如死,这诺大的宅邸,还有无数的财富,一切化为泡影。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求生欲技能立即发挥起来,连忙道:“陛下,陛下……这十几万两银子,都是做买卖得来的啊,臣……臣……有账目……臣没有违法乱纪,这经商乃是为了求财,陛下是听了哪一个混账胡言乱语,说什么做生意挣不着钱的,挣不着钱,谁经商啊?” 他真的急了。 到了这个事关性命安危的份上,若是再不交代,就真的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 毕竟,杨芳又不傻,知道这昏君还有魏忠贤和张静一,是真的能把人往死里整的,而且自己落下了话柄,别到时候真和成国公一样的下场。 天启皇帝顿时身躯一震,与张静一交换了一个眼神。 君臣二人,此时都抖擞了精神。 天启皇帝现在就好像一条狼,又闻到了血腥味,他立即道:“你本份经营,竟也能挣十数万两银子?真的吗?朕不信!” 杨芳来不及多想,便又连忙道:“陛下,所有的货物出入,都有账目。” 天启皇帝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道:“你的生意,缴了商税吗?” 杨芳:“……” 天启皇帝怒道:“十数万两银子,也不肯缴?” 杨芳便又急了,忙道:“别人也不缴啊。” 天启皇帝怒喝:“别人经商都吃不上饭了,穷的揭不开锅,一年连一百两银子都挣不着,和你一样吗?” 杨芳:“……” 杨芳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寒意。 天启皇帝面容一变,此时显露出了几分冷意,接着道:“此人谎话连篇,欺君罔上,丧心病狂……” “陛下……”杨芳哭了,哽咽道:“陛下……臣据实禀奏,江南的财主,多不胜数,这些年,做瓷器买卖,生意都是火爆,据臣所知,这些瓷器商,没一个不发财的,什么连百两银子都挣不着,这瓷器贵重,买卖这样的贵重品,没有万贯家财,连货都进不来,怎么可能连百两银子都挣不着?陛下啊………欺君罔上的不是臣……” 天启皇帝心里舒坦了,就等着他说这句话呢。 天启皇帝面上大怒,冷厉地道:“你的意思是,你的话才是真的?” “臣用人头作保。” 天启皇帝道:“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朕就姑且信你。只是……朕再问你,这些商贾,何以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抗税?你们挣了这么多银子,连这一点税都不肯交吗?” 杨芳嚅嗫起来,他觉得自己已经说了太多了,再说下去,只怕…… 可现在……为了洗清自己,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 他沉痛地道:“因为经商之人,断无缴税的道理。” 此言一出,天启皇帝大惊。 张静一也惊住了。 卧槽,这么理直气壮! 这可比皇帝还威风了。 天启皇帝不可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一旁的翰林们都一言不发,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看着眼前的闹剧。 杨芳道:“陛下,臣说的是实话。这天下哪里有什么商贾……” “没有商贾?”天启皇帝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芳道:“臣的生意,从江西贩运到杭州,陛下知道,需要经过多少关卡,又要途经多少个府县吗?” 天启皇帝道:“你继续说下去。” “沿途需经过的府县数十,任何一个府县的差役,都可以随时盘查,并且索取贿赂,谁要是敢不依,陛下可曾听说过过破家县令吗?” 天启皇帝点点头:“略有耳闻。” “除此之外,还有关卡,这一路,有十三个关卡,每一个关卡,都随时可能教你走不脱,甚至是随便在货里给你掺一点东西,污你一个罪名,教你家破人亡。” 天启皇帝点点头。 “所以在大明,其实没有商贾,做生意的……不是寻常百姓,而是像臣这样的人,亦或者是地方的士绅人家,只有臣和士绅人家,只凭一张名敕,才可畅行无阻。地方的小吏,绝不敢轻易阻挠。沿途关卡的巡检,也绝不会对臣这样的人家随意搜查。” “朕明白了。”天启皇帝恍然大悟。 经商,你一个寻常的草民吃了多大碗饭,也配经商? “这样说来,那些抗税的所谓商贾,其实就是百官和你所说的士绅” 杨芳犹豫了片刻道:“正是如此,臣等做官,士绅们也是朝廷的肱骨,耕地既然不需缴税,为何经商要缴税呢?” 黄立极脸色骤然变了,其实这事他是略知一些的,只是……这个盖子,它不能揭啊。 孙承宗则是面无表情,也只是苦笑。 其他翰林,则个个脸色变得莫名的意味深长起来。 天启皇帝喃喃道:“朕明白了,朕一切都明白了,什么与民争利,什么压榨百姓,一个个说的冠冕堂皇,甚至是在朕面前痛哭流涕,和朕说什么民间疾苦,说朕派出去的镇守太监,又是如何的压榨百姓。这样说来……这些所谓的‘商’,在寻常百姓面前,是巨贾和官老爷;到了朕面前,他们又成了可怜的‘百姓’。横竖乌纱帽你们得了,银子你们也赚了,名声也有了,便连道义也给你们拿了去,什么好处都占了?” 杨芳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法不责众,至少自己暂时安全了。 可他并不知道,天启皇帝在此刻,内心里已升腾起了一团火焰。 “这样说来,那些抗税的所谓商贾,其实就是百官和你所说的士绅?” .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世外桃源 这分明就不讲道理。 世上有这样的不平之事。 对下,是将沉重的税赋转移到那穷困潦倒的百姓身上,自己却是好处占尽了。 转过头,却欺瞒天启皇帝,收他们的税,他们便鼓动人抗税,哭哭啼啼,哀怨四起。 这不是把人当猴耍吗? 官逼民反,民反了这锅是他天启皇帝的,大明完了,死的是天启皇帝。 他们呢?他们膝下一跪,说不准就又不失高官厚禄。 这样一想,天启皇帝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怒不可遏地道:“是吗?所以你们就可以不缴税?” 杨芳为难地道:“臣并非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杨芳今日算是被逼急了,可没法子,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决定痛陈利害:“陛下,读书人的税若是征了,那么陛下与谁共天下呢?谁来入朝为官,谁又来为陛下剿贼,谁来为陛下治民?不说其他,便是地方的粮税,也是读书人来代劳的。大明朝……是陛下与读书人的天下啊,倘若天下的读书人和士绅,与陛下离心离德,那么臣窃以为……只恐会有大厦将倾之祸。” 杨芳今日算是说了实话。 你自己看着办吧,征我的税可以,但是有本事让大家一起交。 而逼迫大家割肉的后果,还请陛下三思。 天启皇帝直接给气得直想骂无耻。 他咬牙切齿地道:“若是命你们缴税便要离心离德,那么就离心离德好了。大明已给了足够的恩德,该给的,能给的,即便是不能给的,也统统给了。这税,不但要收,还要加紧了收。杨卿,你就起个头吧。” 杨芳一听,却委屈起来:“陛下……臣……” 天启皇帝目光阴森地看着他,道:“若是不交,那也无妨,朕就亲自去抄,抄多少是多少。十税一,乃是历来的规矩,这银子,你不交也得交。” 杨芳一时愣住,此时他的脸色已彻底变了。 在他看来,天启皇帝这和昏君没有什么分别。 天启皇帝说罢,直接拂袖:“你放心,有的是人陪你,要钱还是要命,你们自己思量着便是!” “还有,往后少到朕面前说什么与民争利的话,你们想做民,那便乖乖地做民,这天下的民,现在大多都从了闯贼去了,你们也大可以从贼嘛。” 天启皇帝说罢,随即就道:“起驾回宫。” 天启皇帝没有再多言。 一千多万两银子都抄来了,天启皇帝不信这个邪,还治不了一个杨芳。 回到了西苑的勤政殿。 天启皇帝落座,依旧气愤难平。 张静一也跟了来,天启皇帝显然是有话要说,道:“都坐下。” 魏忠贤和张静一统统欠身而坐。 天启皇帝抚案道:“此事,真如那杨芳所言那般吗,是否是这杨芳危言耸听?” 张静一道:“实际情况,应该就是如此,臣听说过一句话,叫劣币淘汰良币,就是人们若是手上有劣币,他们会倾向于拿着这劣币去市场上流通,而将良币储存起来,如此一来,这市面上的劣币就越来越多,以至于人们不愿拿良币去购物了。” “经商也是一样,士绅在地方上盘根错节,通过联姻,早就形成了牢不可破的关系网。同时他们子弟大多都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可以随时结交官府,甚至结交大臣,这就意味着,他们的商品才可以畅通无阻,可免去地方上如狼似虎的差役和官兵的骚扰。商贾要缴税,可也只有他们敢抗税,因而,他们经商的成本,是远远的低于寻常商贾的,那些寻常商贾所冒的风险比他们高,货物的成本也比他们高,久而久之,自然真正的商户,也就被他们挤垮了。” 天启皇帝目光一冷,气咻咻地道:“既然如此,朕定要将这商税收缴上来,只是如何收,若是十个一百个人,倒也罢了,可若是一千个一万个这样的人呢?” 魏忠贤立即道:“这有何难,奴婢催派镇守太监,命他们镇守各府,定能为陛下分忧。” 张静一听着好笑,在他看来,镇守太监这一套,根本就行不通。 且不说,这治标不治根,难道地方上的镇守太监就是好人? 只怕他们想尽办法收来的税,他们自己拿走一半,层层上缴之后,只怕也没多少了。 于是张静一道:“这天底下,历来收税,都有成本,镇守太监收税倒是没问题,可是……凭借他们自己,如何收税?说到底,一个人是征不了税的,臣听说,不少镇守太监到了地方之后,就招募人手,可是地方上,谁愿意与士绅为敌,却与投靠太监呢?太监虽有钦命,可是毕竟过几年便可能要回宫去,但凡是有一点见识的人,也不愿去投靠。” “最后的结果就是,投靠镇守太监的往往是地方上的鸡鸣狗盗之徒。这些人……虽也能敲诈来一些银子,可对地方上的危害更大,那些士绅能够鼓动人心,掀起抗税,依着臣看,只怕和镇守太监的爪牙们欺男霸女,也不无关系。” 魏忠贤忍不住瞪了张静一一眼,嫌张静一坏了他的好事。 可天启皇帝却点头道:“不错,那杨芳敢对朕说,士人不该缴税,因为朕要与士人治天下,这番话不是没有道理,他是吃准了朕投鼠忌器,也知道朕若是与士人彻底离心离德,那么这天下,能被朕所用的,在这各州县,只剩下一群地痞泼皮了。这样长久下去,反而会坏事,张卿可有什么好办法?” “还真巧了。”张静一道:“臣在封丘,其实也在改革商税,也不知成效如何,臣在想,如何用最低的成本,将这商税征上来,原来的征税法子,过于陈旧。何不如,臣这边先试试,若是陛下觉得稳妥,将来也可推而广之。” 天启皇帝道:“是吗?为何不早说?” 张静一笑着道:“臣的封地,不过区区一县,说起来,真是难为情,这些许的小事,臣……不好开口。” 天启皇帝倒是对此满怀期待起来,于是道:“一县之地虽小,却也不可小看,既如此,那么你就放心大胆去做,只要能从这些人手里弄来钱,朕无论如何都支持。” “真的吗?”张静一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激动地道:“臣有些不敢置信。” 天启皇帝还在气头上呢,听了张静一的话,便瞪着他道:“朕的话,你也不信了?” 张静一道:“要不……立个字据?” 天启皇帝:“……” 张静一大着胆子道:“就说臣无论做任何事,只要在封丘,便都无罪,立字据为证。” 天启皇帝一听,却忍不住道:“怎么,你当真在封丘做了什么要掉脑袋的事?” 张静一真想说一句,知我者,朱由校也。 张静一道:“其实还不敢做,只是现在陛下既然如此说了,臣就想试一试。当然,若是陛下不肯,臣自然是绝不敢的。” 天启皇帝便一脸认真地道:“字据就不必立了,朕当着魏伴伴的面,已给你下了许诺,自当信守承诺。” 说着,天启皇帝站了起来,边道:“给朕盯着这杨芳,先从他身上的商税交出来。” 张静一是能理解天启皇帝的心情的。 这是一种被愚弄的感觉,或者说,天启皇帝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人,他是能够理解一个人舍不得缴税,毕竟,若是这税若是收到了天启皇帝的头上,天启皇帝只怕也要心疼。但是他无法接受,这些人一面贪婪无度,另一面却又振振有词,将自己包装成为民请命的模样。 张静一起身正待要告辞。 倒是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归德府急奏。” 又是归德府…… 天启皇帝对于这兄弟显然还是有些关心的,应当是交代了若有归德府的消息,便立即奏报。 天启皇帝便道:“取来朕看看。” 接过了奏疏,天启皇帝低头一看,却忍不住发出啧啧的声音。 张静一也不由好奇地道:“陛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天启皇帝便惊叹地道:“这信王卫真是厉害,又击溃了数千流寇,流寇纷纷丧胆。不只如此,礼部侍郎温体仁,你们可有印象吗?” 温体仁…… 这个名字,张静一还真觉得有些耳熟。 天启皇帝道:“自从信王就藩,他竟连礼部侍郎都不肯做了,竟是跟着信王去了归德。在归德,任信王府长史,协助信王治理归德府。这奏疏中说,他干的有声有色,许多人慕名而去,归德府在他的治下,在这河南布政使司之中,犹如世外桃源。” 说着,天启皇帝带着几分奇怪地道:“这就怪了,温体仁一个礼部侍郎,这么快就能署理民政,政绩还这样的好吗?朕那兄弟,对他实在器重有加……” 又在这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陛下……” 这宦官显得急躁,焦急地道:“陛下,那侍读学士杨芳,奴婢听说,他辞官,要去归德府了。” . 第三百三十章 众正盈朝 天启皇帝听到这杨芳要去归德,自是显得很是不悦。 而后带着气恼道:“他缴了税吗?” 看陛下生气,宦官浑身打了个颤,接着才道:“陛下,听说是嘱咐了家人,要缴税,不过……言辞之中,多有不忿。” 天启皇帝皱眉起来。 魏忠贤在旁道:“陛下,这杨芳……要不……不能留了,奴婢让人在京城外头……” 天启皇帝自是对那杨芳恨之入骨的。 偷偷经商,挣了这么多钱,让他缴税,他便一副要鱼死网破的样子,跑去归德,这不是故意让他这个做皇帝的难堪吗? 本来,天启皇帝和信王的关系一直都很好,此前那些大臣,就曾挑拨着信王差点作乱,可如今……这般一折腾,倒又显得天启皇帝和信王好像在打擂台了。 这是离间自己兄弟。 天启皇帝倒不是意气用事之人,便看向了张静一,道:“张卿对此如何看待?” 张静一倒是很直接地道:“放他去便是了。陛下,这孰是孰非,谁好谁坏,倘若只靠杀戮,只会授人以柄。信王在归德,臣也听说过一些事,这京城里头,都在流传信王如何贤明,又说多少贤人去投奔他,据闻还有不少是携家带口的。既然这天下人有不少人认为信王是贤王,何不敞开了口子让人去投奔呢?人心在信王那里,信王呢……人年轻,有时确实经受不住挑唆,这也情有可原,可若是不让他治理一方,他自然也不甘心。” “现在陛下和信王,都认为自己是对的,那么何不敞开来,大家各管各的,迟早会有定论的。” 天启皇帝听罢,觉得这话也甚是有理,便颔首道:“听张卿的。” 天启皇帝顿了顿,又道:“这奏疏中说,信王卫已占据了杞县,这杞县乃是开封府治下,后来被流寇攻破,此后这杞县被信王卫克复。只是这杞县等地,已没有人敢去任知县了,信王卫的军马,也驻扎在那里,你看……是否朕调兵马,驻扎在杞县?” 张静一摇摇头道:“陛下让信王就藩,其本意就是,让信王经略河南,抵御流寇,倘若这信王殿下真有本事,占了杞县,这是好事,这地占了,便是他的,有什么不可以呢?与其将土地落入流寇手中,倒不如在信王的治下。” 天启皇帝一听,好家伙,这是养蛊啊。 连魏忠贤都觉得这有点不妥当,于是忍不住道:“张老弟,这……是不是给与的恩宠太过了?这样下去,岂不坐视信王坐大吗?这样算来,信王的藩地,岂不是要日益膨胀,将来朝廷如何制约?” 魏忠贤觉得张静一很不靠谱。 别到时候流寇没了,养出了一个权势滔天的信王。 事实上,魏忠贤对信王还是很忌惮的。 现在人心都在信王那里,想想那礼部侍郎温体仁,这样的高官,连乌纱帽都不要,宁愿去做信王的长史呢! 这说明什么,说明信王真的得人心。 也可见魏忠贤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晓得自己名声臭。 所以他才担心,就怕信王得到无数人的支持,在河南迅速的膨胀,迟早有一日,做了燕王朱棣第二。 张静一便道:“魏哥,敢问陛下和信王,谁更贤明?” 魏忠贤脸色一变,立即道:“当然是陛下。” 张静一便理所当然地道:“既然陛下更贤明,为何担心区区一个信王呢?” 魏忠贤皱眉道:“只是外间,人心思变……” 张静一摇头:“所以才要大破大立。现在朝廷是处处掣肘,到了今日这个地步,若不大破,天下的局势迟早要糜烂下去。今日陛下拿下了一个成国公朱纯臣,可是……这天底下,到底有多少个朱纯臣?成千上万啊,陛下能诛杀一个朱纯臣,却能诛杀千千万万个这样的人吗?” “局势糜烂至此,且陛下已经看清楚了这天下的问题所在,那么只要陛下深信自己是对的,又何患信王所谓的人心呢?陛下能除建奴,还怕有人图谋不轨吗?” 张静一的意思是,大明这样下去没救了。 那就得下猛药,要嘛吃药的人死,要嘛就药到病除,没有选择了。 魏忠贤一时语塞。 天启皇帝年轻,张静一的提议,某种程度是对他胃口的,这样糜烂下去,确实不是办法。 何不找出一个玄机去打破这个格局。 于是他当机立断道:“就按张卿说的办,下旨,命信王击流寇,所收州县,暂由信王治理。朕倒要看,信王有几斤几两。” 事情有了定论,终于谈完了事,张静一其实已经很疲倦了,随即便告辞出宫。 他本想回去大睡一觉,不过心里不放心,还是去了新县县衙一趟。 到了县衙,却见卢象升手中拎着一堆撕扯下来的废纸,正和一个坊长说着什么。 见了张静一,卢象升才停下,向张静一行礼。 张静一便笑着道:“这些日子,我有事在身,县里的事,倒是有劳你啦。” 卢象升道:“这是哪里的话,这是下官的分内之事。” 张静一盯着卢象升手头上的废纸,不免好奇地道:“这是什么?” 卢象升显出几分烦躁,皱眉道:“这是……哎……” “拿我看看。” 卢象升只好将东西送到张静一的面前,一面解释道:“这是一些读书人,夜里偷偷贴出来的布告,咱们新县张贴的不算多,其他县才多呢……都是一些胡说八道的话……” 张静一随手打开一张‘废纸’,随即看的眼睛都直了。 里头之乎者也,却都是说信王如何贤明的,什么重用贤人,归德府内,群贤毕至,众正盈朝,百姓得到了教化,信王卫如何奋勇,犹如王者之师云云。 张静一看了心里想,这也行? 就是太之乎者也了,这话百姓们听得懂? 不过……看到了后头,却是鼻子都气歪了。 你夸信王也就罢了,却为何来骂我? 里头竟厉数张静一的罪状,其中一条,竟是通贼。 张静一面上没有表情,只将这纸揉碎了,轻描淡写地丢在一旁,才对卢象升道:“新县也有人张贴?” “是,都是夜里偷偷张贴的。”卢象升显得有些尴尬:“下官准备夜里纠集一些人手,蹲守拿人呢,这些人……太大逆不道了。” 张静一摇摇头道:“算啦,你拿了人有什么用?越是拿人,他们还觉得光彩呢。” 卢象升道:“不过现在信王的风头,确实盛的很,尤其是此番陛下抄了成国公府之后,听说又有不少读书人,想结伴去归德了。下官有朋友在江南,江南那边,对信王更是趋之若鹜,都说信王乃是不世出的贤王,在归德所干的事,无一件不是遵循了古礼。他轻徭役,减赋税,礼贤下士,仁爱待人……” 张静一忍不住道:“我懒得听这些。” 张静一虽是露出不屑于顾的样子,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钦佩这些读书人的。 能将舆论控制到这个地步,只怕连卢象升这样的人,可能或多或少也相信一些这样的言论吧。 毕竟,三人成虎。 说难听一些,若不是张静一两世为人,知道信王这一套走不通,多半在这个时代,张静一说不准也是信王的拥趸者,坚信只有信王才能拯救天下。 张静一此时太疲倦了,只在县里走了一圈,便回府睡下不提。 此时,这京城里其实已经炸开了锅。 因为起初是成国公被抄了家,其实已经引发了许多议论。 而到了后来,又传出传闻,陛下要收商税之外,还要提高商税,据说不缴的,便要抄家。 这一下子……人人自危起来。 各种传言都有,有的说不只要收商税,各种的苛捐杂税要多交不知多少倍。 又有说厂卫的爪牙已经开始准备动手了,要寻一些人来抄家灭族。 莫说是商贾,便是寻常百姓,也不禁害怕起来。 毕竟,外间各种传闻都是榨取民脂民膏,自己不就是民吗? 许多百姓听信了这些话,纷纷开始想办法,将积攒了半辈子的一点儿碎银藏起来。 这厂卫还未开始查,就已人心惶惶,各种流言四起了。 而一夜之间,京城里到处都是张贴的布告,都是夜间有一些人偷偷张贴的,起初是一些读书人偷偷地张贴,后来有不少人觉得骂的痛快,便也有样学样。 已到了愈演愈烈的地步。 天启皇帝开了逼杨芳上税的头,而且直接从杨家那儿拿走了十几万两银子,这却是一下子捅了马蜂窝。 朝中的百官,许多人已没心思当值了。 往归德府跑的士人多不胜数。 在这种情况之下,内阁大学士黄立极也慌了。 任其发展下去,不是办法啊! 于是连忙觐见天启皇帝,商议了一个上午。 到了正午时,张顺又往宫外跑来了一趟,请张静一火速入宫觐见。 张静一这锦衣卫指挥使佥事,自然是晓得京城里变化的,便忙动身,往日西苑勤政殿去。 第三百三十一章 欢送皇帝 到了勤政殿,便见天启皇帝端坐,似乎一直盼着张静一来。 待见到了张静一,天启皇帝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张静一上前,行了礼,才道:“陛下召臣来,不知何事?” 天启皇帝道:“朕在议事,你在旁听听。” 张静一点头。 黄立极则立即说出了自己的担忧:“陛下,现在不只是京城,还有江南,投奔归德的士民越来越多,可见归德那边,已成了许多人心中的圣地。臣听说,现在京城专门有人,相约去归德的,数百上千人聚一起,随后出发,抵达归德之后安顿。信王在归德,也大量的安置士民,这归德府,现在已经是完全另一番景象了。” 天启皇帝冷着脸道:“那又如何?” 黄立极道:“臣有些话,本不该说,可到了如今,却是不吐不快了。” 叹了口气之后,黄立极只好道:“正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照着这样下去,归德府政绩卓著,又有许多贤人聚集,百姓们都称归德大治。这些年来,天下灾难频繁,流寇四起,辽东又征伐不断,天下士民,心中的忧虑可想而知。现如今陛下突然要加税,已经引发了许多人的担忧。而归德府那边,却听说采取的举措是让利于民,所谓民富则国富,信王殿下,甚至还专门写了一份治民十疏,不知陛下可看过吗?治民者,一曰:勤,二曰:仁,三曰……” 天启皇帝摆手道:“捡重要的说。” 于是黄立极便又道:“信王在归德,每一个举措,从重教化,到轻徭赋,再到修兵戈、礼贤下士诸如此类,都深得人心。臣说这些,并非是说陛下不如信王贤明,而是害怕长此以往,人心思变……所以……眼下臣有两策。” 虽然黄立极的话已经十分小心翼翼了,害怕触怒天启皇帝,可实际上,这一次他真是担忧了,照这样下去,人心尽失,可怎么得了? 天启皇帝抚案,其实他是明白人,黄立极胆小谨慎,一般情况之下,他虽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却极少这样旗帜鲜明的,除非……黄立极当真感觉到了危险。 于是天启皇帝态度温和起来,道:“卿家但说无妨。” 黄立极道:“其一,立即召回信王……” 说到这里,他左右看了一眼,在这里的人,只有天启皇帝、魏忠贤和孙承宗还有张静一。 在黄立极心目中,这些人,虽然孙承宗未必和他政见相和,可至少有一点,孙承宗是君子,不会背后说他的坏话,于是大起了胆子:“召至京城之后,立即圈禁信王,不得让他出府半步。” 天启皇帝听罢,面上没有表情,只是道:“这下策呢?” “下策便是朝廷效仿归德府,也只好轻民徭,减税赋,让利于民,如若不然……臣恐……” 还不等黄立极把接下来的话说完,天启皇帝便道:“让朕学归德府?减了赋税,你们吃什么,辽东怎么办?朝廷没有税源,该会是什么样子?” 面对天启皇帝的呵斥,黄立极道:“与税赋相比,人心才最是关键啊,倘若人人都倾慕信王殿下,陛下想想看,这将是多大的灾难。” 天启皇帝冷哼一声,目光一转,却是看向孙承宗道:“孙师傅怎么看待呢?” 孙承宗叹道:“早知如此,确实不该让信王就藩……只是这二策,都有弊病,臣倒以为,朝廷还是先稳住观望再说。” 天启皇帝心里烦躁,便又问魏忠贤:“魏卿家呢?” 魏忠贤冷然道:“这些投奔信王之人,都是反贼,他们明面上是支持信王,实则却是宣泄对陛下的不满。奴婢以为,厂卫緹骑,该将这些统统拿下,对为首之人,格杀勿论。” 天启皇帝便看向了张静一道:“张卿,你来说说看。” 他对其他人的话不置可否,最后问到了张静一,想来是对这些策略都不认可。 张静一想了想,才道:“臣只一句话,今日在此的君臣,都是国家的栋梁,所以今日所议的乃是机密,那么臣就畅所欲言了,敢问陛下,陛下认为归德府这样的做法,是对是错?” 天启皇帝皱眉道:“朕只是觉得……这些举措不切实际。” “这就是了。”张静一道:“既然陛下都认为是错误的,那么什么是正确的呢?” 这倒是将所有人都问住了。 于是张静一接着道:“现在的问题,是天下的士民,都说归德府实行了仁政,都抨击朝政。为何会如此?臣其实并不知人心如何,臣这个人,不重人心,只重结果!因为历来人心都是浮动的,今日骂陛下的人,明日可能夸奖陛下,今日夸赞陛下的人,明日可能对陛下痛恨无比。若是只看一时人心,那么朝廷便什么事都不必做了。眼下这归德府风头正劲,它到底是什么样,是否如读书人所说的那样好,又是否如京城的百姓所想象的那般,是首善之地。其实很简单,去看一看就可以了,不去看,只凭着道听途说,又有什么用?” “黄公说朝廷可以效仿归德府,其实黄公的本意,臣是知道。不过是黄公信了坊间的言论,认为归德府可能当真成了首善之地!若是当真如此,臣以为,朝廷当然要学。难道陛下和今日在坐之人,哪一个不希望天下大治吗?可问题就在于,它到底好还是不好,单凭人言,朝廷就改弦更张,这不妥。那么……不如陛下召百官,亲去归德府看看,这一看……就什么都知道了。若是当真好,臣也建议陛下效仿,可若不好,也可以正视听。” 天启皇帝诧异地道:“朕去归德府?” “不可。”魏忠贤立即道:“奴婢觉得陛下去归德府,十分不安全,那信王殿下当初……” 对呀,信王之前是有黑历史的。 天启皇帝便看着黄立极和孙承宗道:“两位卿家意下如何呢?” 黄立极皱眉,他当然觉得这事……有些荒唐,可细细一想,朝廷若是真要改变国策,不亲自去看看,陛下怎么会信服? 而且……百官们应该对此,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阻力。 黄立极甚至相信,这朝中百官,只怕有不少人,都乐见其成,希望陛下去归德,跟着信王好好‘学学’。 孙承宗却道:“陛下,河南流寇四起,只怕……” 天启皇帝满不在乎地道:“这奏报之中,不是说归德府早已破贼了七次,流寇早已遁逃了吗?” 说着,天启皇帝看向张静一:“张卿所言,不是没有道理,不看一看,如何知道好与不好呢?既然如此,那么朕就去看一看,明日廷议……”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看了黄立极一眼,接着道:“朕就不参加了,就由黄公去宣读这份旨意,看看百官的态度。” 这绝对是一件大事。 因为这不是平日里的私访,而是正儿八经的巡游,那么皇帝不但要带着百官,还要带着大量的军马,以及仪仗出发。 虽然归德府距离京城其实并不算远,而且是一马平川,可其中消耗的人力物力,却是不少的。 历朝历代,对于这种事都十分反感,认为皇帝巡视天下,浪费了大量的民脂民膏,给百姓带来巨大的负担。 所以天启皇帝还是需要让人知会百官,先观察一下百官的动向。 不过,很明显……天启皇帝的担心是多余的。 次日廷议,百官们的态度居然十分鲜明,纷纷赞同,甚至有人激动地道:“陛下有此心,是国家的福气。” 很明显……有人认为这是皇帝向归德府学习经验的先兆,那归德府的施政措施,据闻以仁政为主,所谓仁义远播,天下归心。 若是朝廷也这般做,就再好不过了。 虽有几个大臣表示了反对,可这反对的声音,却很快便隐入了人潮之中。 掀不起风浪来。 于是皇帝下旨,巡归德府,敕命百官陪同,又布置了留守的人员。 除此之外,又命勇士营,东林军校,以及厂卫万余人随扈陪同。 一时之间,京城之中倒是热闹起来。 等到天启皇帝选了吉日出发,却发现齐化门外头,早就等了无数的士民,士民们赶着车马,携家带口,早早在此等待。 天启皇帝的车驾抵达齐化门的时候,见此情此景,不禁愣住了。 他召了张静一来问:“张卿,这些人……何故在此,莫非是欢送朕吗?” 张静一没想到……自己是巡行钦点的陪驾大臣之一,主要的职责……是他妈的给天启皇帝驾车。 当然……理论上来说,皇帝巡行,驾车的职责,是十分重要的,只有心腹的心腹,才有资格。 因为所谓的驾车,本质并不是真的去赶车,赶车自是有专门的车夫,张静一其实就等于是陪在车夫这儿,随时保卫皇帝的安全而已。 可是这个驾车的工作,实在是传出去太不好听了。 我张静一也是要面子的,好吗? . 第三百三十二章 滚出去 张静一便道:“臣去问问。” 于是动身,寻了人问过之后,又到了天启皇帝面前:“陛下,臣问过了,这些人……” 说到这,张静一就顿住了,一副很郁闷的表情。 “你不要支支吾吾。”天启皇帝道:“但说无妨。” 张静一只好如实道:“他们不是来欢送陛下的,而是打算迁居归德府。” 天启皇帝不禁道:“这么多人?” 张静一便道:“以前都是零星有人去,因为大家怕路途遥远,也怕出事。现在陛下的车驾要去,他们便觉得安全了,不少人于是下了决心,打算尾随着陛下的车队一道去。” 天启皇帝不禁叹道:“看来朕那兄弟,还是很得人心的。” 张静一却是道:“人心似水。” 天启皇帝的脸色明显的阴沉了一些,倒是好奇道:“都是一些什么人去?” “读书人最多,得志和不得志的都有,尤其是不得志的读书人,听闻信王礼贤下士,都想去碰一碰运气。”说到这里,张静一压低声音,才又道:“绝大多数都是东林党。” 天启皇帝便更没有好脸色了,道:“不必理会他们。” 车队继续出发。 浩浩荡荡的车队一路前行,天启皇帝坐在车中,显得烦闷。 走了一日,连下了几道旨意,命各地的州县官府不必迎送。 这一路,又得了几份奏疏,都是归德府施政的一些举措。 天启皇帝捡了一些看看,若有所思,他心里更加狐疑起来。 这些仁政,当真有用? 这般想着,天启皇帝自己也开始怀疑起来。 在第三天的傍晚,终于抵达了保定。 天色晚了,便设了行在,天启皇帝在一处驿站里住下,其余的百官就没有这样的好待遇了,因为人太多,只能扎营。 这一路来,不只是京城,便是沿途一些州县,也有一些士民百姓尾随着队伍,携家带口,带着全家的家当,奔着那归德府去。 天启皇帝好奇起来,于是让张静一寻了一个跟随而来的读书人到自己的行在来询问。 此人已年过半百,头戴纶巾,身穿着儒衫,一见到天启皇帝,便行了礼。 见了皇帝这人,还是很激动的,这读书人道:“学生邓天成,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呷了口茶,打量着他道:“起来吧,不必多礼,卿家是哪里人?” “是北直隶人。” “是秀才吗?” “不,是举人。” 天启皇帝诧异道:“既是举人,可是准备参加会试?” “不考了,学生年纪大了,考不成了。” 天启皇帝便又忍不住问:“那为何不参加吏部的选官?” 按规矩,举人是可以参加选官的,当然,一般都只是给一个县丞或者主簿、教谕之类的小官。 这种官放在后世,就是副县长或者是教育局局长的级别,可在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而言,却不太瞧得起的,县令人家都嫌小了呢。 邓天成笑了笑道:“地方的差役,大多油滑,学生不愿与之为伍。” 他说的冠冕堂皇,其实就是瞧不上的意思。 毕竟,能中举人的人家,家世肯定是不差的,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副县长……吓…… 天启皇帝倒是不明就里,没有看透邓天成的心思,便道:“既如此,此番你去归德府,又有什么打算呢?” “信王殿下礼贤下士,学生前去投效,愿助其一臂之力。” 天启皇帝诧异道:“你要助其一臂之力?” “当然,臣心腹之中,有治民三策,得一策,便可安天下。” 天启皇帝倒吸一口凉气:“可是你从前并不曾治民啊。” 邓天成道:“治民之道,不在与胥吏为伍,而是应该以经书为治术。” 以经术为治术…… 天启皇帝道:“经是什么经?” “四书五经。” 天启皇帝:“……” 他能看得出来,邓天成对他还是显得很恭敬的,可是恭敬的背后,也有他骄傲的一面。 “这样说来,你是要去辅佐朕的皇弟了?” “当然,信王礼贤下士,归德府内,贤士多矣,学生虽有一些学问,却总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就算不能得信王殿下的青睐,可归德府现如今太平,有大治的气象,学生在那里起居也是极好的。” 天启皇帝道:“可如何证明信王那儿就有大治的气象呢?” “那是因为信王以仁义治民,归德府内也是群贤荟萃。” 天启皇帝觉得自己和他在绕弯子。 “归德毕竟在河南布政使司,朕倒是以为,你要小心,那儿流寇太多,还是北直隶安全一些。” 邓天成笑道:“陛下难道没有看奏报吗?信王殿下施展仁义,百姓受其教化,自然也就不肯反了,而温体仁等大贤辅佐信王殿下,自然百姓安乐,百姓们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如何还敢作乱?” “而至于那些冥顽不化的流寇,却也无妨,这信王卫中也有不少贤才,其中学生最为推崇的,便是王文之,王文之此人,真是不世出的儒将,整肃军马,连破流寇,斩首无数,有这样的人在,归德府自然是固若金汤了。” 天启皇帝突然不想聊下去了,他抿了抿嘴,像是忍耐着什么,只点头道:“好吧,你去吧。” “今日陛下见学生,学生还有一言……” 天启皇帝挥挥手:“好了,朕乏了。” 邓天成却道:“陛下,学生的谏言,关系到的是……” “滚出去!”天启皇帝暴跳如雷。 邓天成脸色变了,原本他听闻陛下要见自己,本还以为这昏君总还算识趣,所以先是回答了天启皇帝的问题,这话才说一半呢,后一段话,该是表演一下自己劝谏的水平了。 谁晓得…… 这昏君…… 邓天成被人架了出去。 张静一作为车夫,其实还担负着卫戍的职责,一看天启皇帝暴怒,便苦笑道:“陛下,何必动怒呢,气坏了身子,终究不好。” 天启皇帝气咻咻地道:“他娘的,说了几次,他非不听,非要朕骂他,朕找他来是询问事情经过的,不是让他来骂朕的,朕这么下贱吗?” 张静一也理解天启皇帝会发火,笑了笑道:“腐儒而已,何必当真。” “问题是,这天下这样的腐儒,多如牛毛。”天启皇帝似乎觉得骂了也没意思,便道:“朕就寝了,明日清晨出发启程。” 而那邓天成挨了骂,乖乖回到随行的队伍之中,自然不少人来询问他见驾的经过。 邓天成便骂骂咧咧:“孺子不可教也,哎……幸好老夫做了明智的选择。” 等浩浩荡荡的人马,进入了河南境内,这一路,就变得让人触目惊心起来。 赤地千里,沿途几乎没有人烟,田地大多已经荒芜,沿途的村落,极少再见炊烟。 于是,所有人都叹民生艰难,今岁遭灾的地方,主要是在关中,可河南这地方……虽是中原之地,可邪性就邪性在,其他地方是隔一些年遭一次灾,这河南却是年年都有,管他是水旱蝗汤,反正哪一场都落不下它。 天启皇帝见此情此景,竟不知如何面对,张静一见了,也不禁唏嘘,刚刚从自己车夫中的坏心情中走出来,如今却见这一路的道旁白骨,还有那残破无人的村落,心中不禁唏嘘。 再往前走一些,渡过了黄河。 便有教导队的生员来报:“恩师……不得了了,一群读书人脱离了队伍,先行往杞县方向去了。” 张静一倒是急了:“都有哪些人?” “足有上百人,为首一个,叫邓天成,学生人等见他们先行,觉得不稳妥,骑马去追,让他们跟着队伍前行。” “可这邓天成说,其他地方确实危险,可前头就是杞县,还笑学生,说是学生难道没有看过信王的奏报吗?信王早就奏曰,说是王文之已率军大颇破流寇,流寇早就败走了。现在杞县便有王文之率军驻扎,固若金汤,他们先行去,自然安全。” 张静一道:“话虽如此,该劝还是要劝,谁知道有没有危险。罢了,我去禀报陛下。” 说着,张静一去见了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的身边正围着一大群随驾的大臣,人们说到了河南这赤地千里的样子,都在唏嘘。 天启皇帝见张静一过来,便询问道:“怎么,有什么事?” “陛下,邓天成他们,一百多个读书人,兴冲冲的先行,往杞县方向去了。” 天启皇帝脸色不好看了:“由着他们去吧。” 一旁的礼部尚书刘鸿训却是眉飞色舞地道:“陛下勿忧,信王的军马,早就收复了杞县,这些读书人,想来也是心里急了,想要先行一步,这情有可原。有信王卫在,一定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众臣纷纷点头。 说实话,现在信王提拔的王文之于杞县大破流寇的事,在京城里可是传的厉害,各种版本都有,人们将王文之想象成诸葛亮一般的人物,羽扇纶巾,运筹帷幄,智计破敌。 这难道不比那东林军校伪装成读书人的丘八们要强? . 第三百三十三章 秀才遇上兵 其实这一路的行走,许多人都已厌烦了,河南已是赤地千里,而归德府就在眼前。 眼下这个时候,一群读书人眼看着信王所控制的杞县就在眼前,自然安耐不住。 说实话,读书人先行一步,是因为他们没有官职。 其实这随驾的百官,也早就将心飞往归德府了。 那归德府……无疑在他们眼里,乃是圣地。 此番大家兴冲冲的随驾而来,就是跟着陛下看看这归德府是怎样的太平景象,如此……才好让陛下幡然悔悟,痛改前非。 天启皇帝见百官都兴致勃勃的样子。 尤其是礼部尚书刘鸿训。 现在礼部侍郎温体仁已经成为了信王的长史,这长史之于信王,其实就相当于宰相,是信王的大管家。 当初,温体仁还在礼部的时候,刘鸿训就对温体仁多有关照,如今刘鸿训想到温体仁虽从侍郎去做了一个小小的长史,却已是名满天下,倒是颇有几分羡慕。 天启皇帝看着他们个个叽叽喳喳的,很是兴奋的模样,就差当着天启皇帝的面说要不让信王做天子了。 天启皇帝心里自是生厌,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些大臣表面上恭顺,实际上,你若是仔细去听,却总能从他们的话里,听出一些阴阳怪气来。 于是,他强忍着怒火,将这些人赶走,又将魏忠贤和张静一,还有黄立极几个心腹叫到面前来。 这时,他道:“朕出了京城才明白,百官和这些读书人,心里只向着信王,对朕这个皇帝,哪里还有什么忠心?这些人,平日里天天说什么四书五经,可在朕看来,都只记得齐家治国平天下,却忘了君君臣臣。” 黄立极的嘴角几不可闻地抽了一下,莫名有些心虚,觉得陛下好像在骂自己。 魏忠贤却是堆着笑道:“陛下,奴婢看……这些人个个都是东林党。” 张静一倒是道:“陛下,这就是人性。” 天启皇帝诧异地看着张静一,皱眉道:“说来朕听听。” 张静一便道:“陛下可听说过叶公好龙吗?其实信王距离他们太远,所以他们总觉得什么都是信王好。而陛下距离他们太近,天天生活中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且陛下要治天下,安万民,就少不得想要从他们身上扣一点肉出来,安抚天下的百姓,他们自然觉得陛下坏了。这就好像……男子一样,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天启皇帝和魏忠贤,还有黄立极,便立即用一种极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给看得浑身一抖,立马道:“打个比方而已。” “呵……”天启皇帝则是冷笑道:“朕这次亲来,倒想看看,信王到底好在哪里。” 说罢,下令车驾继续前行。 ………… 另一边,刘鸿训等人被天启皇帝赶着离銮驾远了。 一群人禁不住又开始长吁短叹。 刘鸿训叹息道:“陛下至今,依旧执迷不悟……这张静一每日陪伴在帝驾旁,不知又灌了多少迷汤。” 这些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说到陛下身边的人,往往是不提九千岁的。 九千岁会栽赃,会扣帽子,会说你是东林余孽,是真的能整死你。 思来想去,还是张静一这柿子好捏一些。 因而,大家说到了张静一,并不指张静一一人,而是代表了整个阉党。 虽然张静一并非是阉党。 此时,便有人道:“无妨,等到了杞县,陛下自会醒悟。” “却不知这杞县还有多久的路程。” “只怕要一两日,咱们走的太慢了。” “倒是宁愿和那些读书人一样,只怕现在,轻车从简,只怕早就到了。这一路来,眼看着天下到了这个地步,真是令人痛心疾首,好在归德府就在眼前了。” “此时我只羡慕那些读书人。” ………… 邓天成与一群年轻的读书人,愉快地甩开了队伍快步而行。 事实上,百来个读书人,在这种地方是十分危险的。 好在几乎每个读书人,都带着一两个仆从,这些仆从挑着担子,担子里有他们平日爱读的书,还有换洗的衣物,也有一些身强力壮的,身上带着刀剑。 因而,只要不遇上大规模的流寇,安全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而这里已进入了杞县的县境,大家都知道,不久之前,信王卫就在这里大破流寇,自然而然,这里是根本不会存在流寇的。 于是,众人心情愉悦,只恨不得立即去杞县。却不知那位声名赫赫的儒将王文之是否驻扎在此,若是在,那便再好不过,大家一起去拜望一番,少不得要谈一些丝竹之事。 这一路,依旧还是无人。 眼见沿途的破坏,难免有人咬牙切齿,控诉流寇对于地方的残害。 而邓天成则骑着一头驽马,心里却已开始痒痒了。 眼看着这杞县越来越近,这里已开始出现了战争的痕迹了。 远处,似有斥候在附近徘徊,却不敢上前来。 邓天成等人瞭望,却见这些人都骑着马,穿着绵甲,此时格外的亲切起来。 “是官军,不过他们不敢上前。” “自然是不敢上前的。”邓天成挥舞着羽扇,坐在马上,气定神闲的道:“官军又取淮西贼,此贼亦除天下宁,哈哈……” 众人也都意气风发起来,有捋须大笑的,有人说好的。 “那王文之,听闻也爱吟诗,听闻他久在军中,每日与丘八们打交道,只怕心里也痒得很,今日我等来了,他定要大喜,必定设下大宴,与我等酒水和诗,不亦快哉。” 邓天成听罢,不禁心驰神往,愉悦的坐在马上摇着羽扇,满心期待地道:“快哉,快哉,我已等不及了。京城虽好,可老夫却一日都等不及来此了。我等来此,得访明主……将来定要相互提携才是。” 有读书人胆大道:“若非昏君在朝,我等何至长途跋涉至此。” 说罢,众人都点头,唏嘘不已。 众人便继续快行,果然,县城的轮廓已到了。 这县城的夯土城墙上,已是千疮百孔,满是斑驳。 城墙上,则是许多的官军。 邓天成拍了拍他的驽马,率先上前,却见这县城的城门关着,城墙上,似乎也有人发现了到来了不少人马,便都探着脑袋从城墙上看来。 邓天成便中气十足地大喝道:“我等从京城来,是来偷笑信王殿下,不知王公是否在城中,恳请开门。” 上头的人便继续探着脑袋,居高临下地张望。 这时,城门却是开了。 细细一看,只见是几个长大歪瓜裂枣的官军,穿着明军的绵甲开的门,只是他们的绵甲,似乎有些不合身。 邓天成等人便鱼贯进城。 邓天成意气风发的询问这门洞里的一个穿着明军甲胄之人,他对丘八自是瞧不起的,鼻孔朝天道:“不知王公可在城中,就说北直隶举人邓天成来访。”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名敕,丢给那人,傲然地道:“你拿这个去,他见了便明白。” 后头的读书人也七嘴八舌起来,都是要掏名敕的。 这人便开口道:“什么王公,狗公,俺不着儿咧。” 邓天成便更轻蔑的看他,冷喝道:“大胆,竟敢骂王文之相公是狗公?” 这人便大怒,居然一把扯住了邓天成的大袖子,生生将邓天成拽下马来。 邓天成没有防备,直接落马,脑袋朝下,啪嗒一下,一只脚却还挂在马镫上,这一下子,真是要了老命。 他疼的龇牙起来:“哎呀,哎呀,嘿哟,嘿哟……” 纶巾已是落下了,那‘官军’显然是恼火了,半点不手软,一把揪住他的发髻,扯着他的脑袋,口里大骂:“鳖孙,你敢骂俺?俺旱地龙王也是你这鳖孙骂的?” 说罢,抡起胳膊来,左右开弓,便是七八个耳光下去。 邓天成还没反应怎么回事,只觉得脑袋空白了,紧接着,啪嗒啪嗒七八记耳光,打的他眼冒金星。 这一下子,队伍的读书人顿时混乱起来。 旱地龙王…… 这一听就是匪号啊,哪一家的官军,敢自称自己又是龙又是王的,这不是造反吗? 很快,终于有人察觉到不对劲了,发现这些‘官军’身上的绵甲几乎都不合身,分明就是胡乱套上去的,而且这里的人,都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个个凶神恶煞,这……这…… 于是有人想回头,想赶紧跑出城去。 可一回头,却是乌压压的‘官军’,拦住了出城的去路。 真是不对劲了。 有人疾呼:“官军……官军……不,王志文相公,不是已经收复了杞县,痛击了流寇吗?怎么这杞县……还在贼人的手里?” 这么一说,大家要崩溃了,方才个个还笑嘻嘻的样子,满怀着期待,现在却已有人尿了裤裆,也有人一下子瘫坐在地。 有人捂着脸,嚎啕大哭。 更有人啪叽一下,便跪在了地上,口里道:“我等误入此地,惊扰了诸位爷爷,爷爷饶命……” 于是磕头如捣蒜! . 第三百三十四章 杀杀杀 邓天成懵了。 官军呢? 王文之呢? 邓天成此时的脸,已肿得像猪头一样。 可疼痛是其次的。 重要的是此刻的绝望。 眼看着同来的读书人,一个个痛哭流涕的样子。 邓天成心里更加的绝望。 因为这个时候,这些‘官军’已是无比肆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读书人,似乎有了一些勇气,便拼了命的朝门洞外跑去,试图想冲开门洞里头的‘官军’,逃出城。 可他才没跑几步,便被一个‘官军’扯住了后襟。 像是拎着一只鸡似的,被拎了起来。 这人便大叫:“尔等何人,我乃有功名的秀才,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如此待我。” 啪嗒。 拎着他的人手一松,于是这秀才狼狈的打了个趔趄。 斯文扫地。 狼狈不堪。 满身尘土的秀才想要站起来。 却又被人狠狠地踹一脚,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这踹他的人却是怒目而视,满脸狠戾之色,怒骂道:“原来这鳖孙是个秀才,俺乡里的秀才,最是狠毒……一肚子的坏水,不知害了多少黄花闺女……” 一听是秀才,许多‘官军’便都露出了怒容。 其中一个瘦骨嶙嶙的人便上前,手里拎着一把刀,只见那刀在他手中狠狠一挥,直接朝着这秀才的后颈斩去。 “啊……” 这秀才发出了哀嚎。 只是可怜的是,鲜血虽是四溅,可这刀显然并不锋利,似锯齿一般,且是锈迹斑斑。 因而,大刀虽是斩入后颈,入肉三分,这秀才的脖子也折了,却没这么快死去。于是这秀才只歪着脑袋,浑身是血的在地上爬行,疼痛如锥心一般。 这一下子,却将所有人都吓住了。 原本陪着读书人的仆从和护卫,也早已吓得忙将手中的刀剑丢了出来,在地上跪的结结实实。 人们总是自以为是的以为,这读书人身边的,大多都是忠仆,遇到了事,自当奋勇搏斗,保护主人。 可实际上,这些仆从平日里本就被主人们鄙夷,主仆的身份悬殊,在绝大多数的主人眼里,这仆从便连人都算不上,不过是两脚的畜生罢了,且不说打骂,至少这主人吃肉,仆从是喝粥的,稍有差错,便少不得要行家法。所谓的忠仆,不过是文人的臆想罢了。 平日将人当畜生,有事了就让人拿命救你,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而至于平等对待仆人的事……那几乎是不存在的。 因而最先怂的,反而是这些仆从。 邓天成已是吓得打了个激灵,身后直接冷汗淋漓,而后恐惧万分地看着这一个个官军,那秀才的哀嚎,仿佛还在刺着他的耳膜,他下意识地咬着牙关,似乎希望这样能让自己多一点勇气,可牙关却是不争气的咯咯的响。 好不容易鼓起了一点勇气,邓天成道:“你们不是官军?” “什么狗官军?” “官……官军在何处?”邓天成问出这番话的时候,就已后悔了。 那叫旱地龙王的‘官军’便冷笑一声道:“俺等一来,狗官便带着官军跑的没影了,他们跑的快,却料不到你们这些肥羊却上门了。” 他这般一说,其余的‘官军’便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旱地龙王扯了扯自己身上的棉甲,忍不住又咕哝道:“这狗官的衣衫太紧,硌得慌,若不是天冷,谁愿穿这狗皮。” 而这时,邓天成等人才知道,原来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官军,自打当初的县令跑了之后,信王卫连来都不曾来过这里。 这些流寇破了城,便大肆搜抄这里的富户,又得了不少官军的绵甲,自然也都穿戴在身上。 流寇们根本就没有目的,见没有官军来,便安然在此继续搜寻府库中的粮食,分了便吃。 本来这里已吃了一空,这群流寇本就打算要撤了,谁料到,邓天成这些人,居然在这时候撞上来了。 没有官军…… 也没有所谓的信王卫…… 来都不曾来过。 那么…… 邓天成要炸了…… 怎么会如此。 邓天成想明白了怎么回事,整个人就像一下子失去了力气般,直接倒在了地上,噗嗤噗嗤的喘气。 在听闻这些人都是读书人,达官贵人之后,流寇们欢呼起来,随即便开始从他们身上的行囊和包袱里抄取钱财。 于是,场面一度混乱,有流寇勃然大怒之状,似乎对于读书人有着深深的恨意,提着刀进了人群便杀。 一时之间,哀嚎阵阵。 邓天成只看到到处都是血。 起初是血水如雨点洒落下来。 后来血水血水越来越多,冲在黄土上,形成一条条沟壑,此后……血水开始形成了水洼。 有人大惊:“爷爷饶命。” “饶命?我等落入你的手里,你会饶命吗?” 乱刀斩杀。 更有流寇早已翻身上了邓天成等人的马,显然绝大多数流寇其实是不懂的骑乘的,有的摔落下来,惹来人发笑,也有人直接纵马冲向读书人里头。 到处都是哀嚎和惨呼。 倒在地上抽搐之人,亦或者如死狗一般,被人拖拽着,用绳子一系,脖上套着绳索,便如柳叶一般,悬在树上。 邓天成已被这一幕吓呆了,他极想吼叫,可喉头却像是堵住了似的,一时说不出话。 一个读书人道:“我乃读书人,不曾做什么坏事,尔等凶残至此,不怕天谴吗?” 那叫旱地龙王的,上前便踩着这个读书人的肋骨,这读书人便喘不出气了,而旱地龙王则是扒下了自己的绵甲,浑身上下,便露出触目惊心的疤痕。 旱地龙王怒道:“瞧瞧俺身上的伤,俺七岁的时候,就因给地主放牛,误踩你们这般相公的地,便被你们这些人的管家吊在树上打的半死,若不是俺爹跪在你们面前一天一夜,你们才‘开恩’放了俺,只怕早给你们折腾死咧,老天有眼,今日俺来报仇咧。” 说着,狠狠在这人肋骨上跺上几脚。 在任何的书里,读书人将自己文人的形象,往往描绘成文弱书生的模样,可实际上,在这个时代,至少对寻常的百姓而言,实则却多是恶霸的形象。平时流寇还没起来的时候,若是见着书生,乡间的佃户是头都不敢抬着的,定会吓得瑟瑟发抖。 这些两只不沾阳春水的读书人,自然觉得委屈无比,觉得这些该死的流寇杀人如麻。 可对于这些流寇而言,却是大仇得报,内心对这些读书人的滔天恨意,却已无法克制了。 邓天成已觉得天旋地转,早已吓得昏厥过去。 即将昏厥的时候,他似乎听到跪在自己不远的仆从突然也窜了起来,口里大呼道:“诸位爷爷,他们平日也欺俺,俺爹欠了他们家的租子,他们便逼俺和俺妹子卖身给他们家,给他们当牛做马,俺要入伙,算俺一个!俺会赶车,会伺候马。” 邓天成听到这里,已是急火攻心,万万料不到,平日里一向忠顺的仆从,如今却是这般样子。 于是,在这意识最后弥留之际,他陡然想起了一个词儿……礼崩乐坏,礼崩乐坏了。 杀戮不知经了多少时候。 邓天成稍有意识的时候,却是被一场雨给淋醒的,他茫然的张开眼,鼻尖却是传来漫天的血腥。 等他坐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在雨中,已是人间地狱一般的景象。 到处都是尸首,不久之前还和自己谈话说笑的人,如今一个个已成了枯骨。 树上,城楼上,沿街横七竖八。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脸上的肿痛还在,以至于他吃力地想将眼睛睁开眼睛,这眼睛也只能眯成一条缝隙,便再张不大了。 尸首多是纶巾儒衫。 寻不到自己的马了,自己的仆从和行囊也早不见了踪影。 相比于地上的尸首,邓天成是幸运的,至少……他还活着,或许是因为昏厥了过去,又有一脸狼狈的伤做掩护,所以没有引起流寇们的注意。 只是这个时候,不知道是因为体虚还是害怕的缘故,他浑身发冷,只能疲惫地跪在了泥地里,而后便是对着这冲刷了血水的泥地开始干呕。 就在此时,一队精骑纵马而来,他们穿过了门洞,这些人一个个穿着精甲,是随扈皇帝的勇士营斥候。 他们进入了城中,显然也没想到会遭遇这样的场景。 一个‘丘八’已翻身下马来,踩在无数的尸首之中,而后……他发现了还活着的邓天成。 于是疾步上前,在打量了邓天成之后,道:“你是何人,这些又是何人,你们遇贼了吗?此城是何时破的?” 一连串的问题。 邓天成只茫然地仰起脸来,雨水不断地冲刷着他脸上的泪,他看着眼前这百户模样的人,一直沉默…… 百户显然不耐烦起来,于是催促道:“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哈哈……”邓天成轻笑。 这百户皱起了眉头,觉得莫名其妙。 可随即,邓天成继续笑起来,只是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让人毛骨悚然。 “哈哈哈哈哈哈……” . 第三百三十五章 陛下 全死了 肖铁军仍然有气无力地说“王秘书,扶我坐到办公桌前。” “啊?是是。”王玉树立刻屁颠屁颠,过去扶这位看似垂危的老人,这位病中的老虎,随时都可能择人而噬啊。 一直扶着肖铁军坐下,王玉树再次弄了一头的汗珠子! “老部长,我已经通知欧阳副部长了,另外的两位副部长,我也通知过了,您想让他们同时进来呢,还是一个一个地进来?”王玉树小心翼翼地问道。 “一个一个地来,就让欧阳中河先过来吧。”肖铁军缩在那个办公椅里面,显得极其虚弱。 “是,我马上就去通知欧阳副部长。”王玉树来到了走廊里,迅速来到了欧阳中河的办公室。 “情况怎么样?”欧阳中河作为副部长,本是王玉树的上级,但他此时,却微微地躬着身子,一副讨好的笑容,“王秘书,你觉得,肖部长是不是病好了?” 王玉树立刻摇头,终于喘匀了气“天哪,他都病了多少年了?这病还能好得了?肯定要带进棺材里面了。我刚才扶他坐下,我的天哪,累得我呀!” “哦?”欧阳中河快速地询问了一下细节,然后问道“王秘书,你能不能看出来,他这次突然来警务部,是不是要搞什么大动作?” 王玉树摇摇头“依我看他那个样子,能坚持一个小时,恐怕就要叫救护车了。”然后他又压低声音说,“因为他那个私人医生王心菊,并没有跟过来。” “哦,姓肖的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来上班呢?难道他觉察到了什么?还是专门来坏我好事的?”欧阳中河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他始终没有得出结论,既然肖铁军要见自已,那就前往吧!我就不信了,不就是一个病得快要死的老头子嘛!他还能把谁怎么地? “肖部长,您好。”欧阳中河推门进来的时候,穿了一身帅气的警服,又那么年轻,绝对地英气逼人哪。 他恭敬地站到了肖铁军面前的近处,以极其认真的态度,立正敬礼! “您带病还来坚持工作,是我们的榜样!不过,您还是要多注意身体!”敬完了礼之后,他竟然说了一句题外话。ap 肖铁军摆了摆手,以混浊的声音说道“客气话就不用说了,中河啊,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也是第一常务副部长,有件事,我必须问清楚,关于张部长的案子,是如何开展调查的?” “啊?张部长的案子?这……老部长,我并没有得到领导人的暗示或者明示,要调查这个案子啊。所以……”欧阳中河愣了愣,搪塞道。 “哦?”肖铁军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顿时把欧阳中河吓了一跳!病入膏肓的肖铁军,还能有如此锐利的眼神? “身为警务部长,但凡有了任何的突发事件,都要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介入调查。必须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并搞清楚事态有没有进一步的发展趋势,然后向领导人汇报清楚。”说到这几句话的时候,肖铁军的声音,竟然渐渐地清晰起来,但在欧阳中河看来,肖铁军这莫非就是回光返照? “可是,张部长的死亡,官方的讣告说的是,因病医治无效而去世啊!”欧阳中河辩解道。apap “嗯。为了国家的稳定,讣告当然不能说出真实情况!可你在如此关键的时候,竟然缺位,你不觉得,你很不合格吗?”肖铁军的问题,向来就犀利。 “可是……肖部长,就算我觉得事情蹊跷,可是,我能擅自去调查吗?没有上级的授意,我没有那个权力啊。”欧阳中河继续为自已辩解。 肖铁军显得有些激动,被罗振雄扶着,就缓缓地站了起来“如此的大事件,哪怕对国家来说,也是非常关键的大事!身为警务部的领导人,没能及时想到其中的蹊跷,这叫没脑子!没能在第一时间展开调查,错失了时机,这叫没有魄力!不能为领导分忧解难,还等着领导授意?这叫没眼力。” “现在,你摸着良心问一下自已,你代理警务部长,能胜任么?”肖铁军的问题,太尖锐了。 “这……这件事,我让陶景阳去调查了,可他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欧阳中河忽然说道,他的眼神乱转,看样子思想很复杂。 “哦!很好,这还象是个副部长的样子。”肖铁军颓然坐回到了自已的椅子之中,剧烈地喘息着,“好吧,让陶景阳来见我,你……先出去吧。”肖铁军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欧阳中河可以离开了。 他们所说的陶景阳,正是警务部的一名副部长,专门负责刑侦的。 陶景阳是一个显得很拘谨的中年警查,进来之后,礼貌地向肖铁军敬礼“肖部长,您好,欢迎您回来工作。” 肖铁军一摆手,示意罗振雄到外面等候,等到房门关上之后,肖铁军这才凝视着陶景阳的眼睛“陶副部长,我想问你一件事,关于张部长的突然逝世,你是怎么做的?” “我……”陶景阳顿时迟疑起来,犹豫着没有说话。 “实话实说,不要有什么顾虑。”肖铁军说,“张部长这件事,也是考验每一个人的关键大事。” 陶景阳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肖部长,在您的教诲之下,我陶景阳在听说了这件事之后,立刻觉得,这里面很可能有什么蹊跷,我请示了欧阳副部长,但欧阳副部长未置可否,我私下里调查了一下,但苦于没有欧阳部长的授权,我没有办法调动太多的警力,获得的线索,也非常有限。” “有限?没有关系,说说吧,你手里握有哪些线索?”肖铁军的神情,似乎放松了下来,不管怎么说,警务部还是有人才的。 陶景阳能敏锐地意识到张部长之死的不寻常,还敢于插手调查,就已经表现相当不错了。 “张部长是死在家里的,我带人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有了不少人,我们本想控制现场,无奈当时医护人员也在抢救,我们也只能配合他们的抢救,导致现场遭到了相当程度的破坏,基本上没有什么线索。不过,张部长看起来象是突发疾病而死,但是,医护人员没有办法确定死因,家属又不让解剖尸体,不想破坏张部长的尸体……” 。阅址 第三百三十六章 死得好 此时的邓天成,已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因为谁也无法想象,一个风流倜傥之人,居然变成这个样子。 更无法想象,当初脱离了銮驾队伍的上百个读书人,这么多人不久之前还活蹦乱跳,这一路走走停停的时候,大家还在一起高谈阔论。 可转眼之间…… 居然全死了? 这怎么可能! 可邓天成是没法骗人的。 至少他的样子骗不了人。 此时,他悲切地跪在地上,似乎方才的记忆,让他无比的痛苦。 于是,他浑身颤抖着,泪水又如雨幕一般的落下来。 “说啊,你倒是说啊。”天启皇帝其实也有些急了。 到底发生了啥? 很不对劲啊。 张静一站在一旁,也不免觉得匪夷所思。 不过在这个时代,光怪陆离之事见得实在太多了,张静一已经麻木了,更别说他本人的经历就足够令人匪夷所思了。 邓天成嚅嗫了老半天,才道:“我等……我等进城后……才发现……发现进了贼窝,在这杞县的上上下下,全都是流寇!” 此言一出,众人震惊。 “胡说。”刘鸿训冷喝一声,他觉得邓天成是个狂生,已是疯了,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他气咻咻地又道:“不是官军已经收复了杞县吗?” 邓天成听到这个,顿时就怒不可遏,悲怆地厉声道:“从来没有官军,从当初流寇来了这里之后,官吏们便逃之夭夭。这座城,便一直都被流寇们栖息着,一个官军都不曾见到,直到学生人等……来了此地……” 众人大惊失色。 若是如此……那么……那么…… 刘鸿训的脸色一下子惨然起来,因为如果邓天成说的是真的…… 这岂不是说,那从归德府送来的奏报,是假的? 刘鸿训依旧难以置信,大声质问道:“你如何敢确定,你……你……” 面对一个大臣的质问,邓天成突然觉得好笑,他笑自己是个傻瓜,也笑眼前这个质问自己的人愚不可及。 邓天成喃喃道:“我如何敢确定?我如何不能确定呢?我亲眼看着百来个同伴,被流寇们肆意杀戮,看着自己的亲随也从了贼。我……我被人扯下了马来,被人痛打……呜呜呜呜……若不是因为我昏厥了过去,流寇们想来听闻这边有大军抵进,因而舍弃了杞县逃窜,我……我便也死了……也死了……” 沉默。 所有人都沉默了。 张静一总算明白怎么回事了,便问:“王文之呢?” 邓天成大笑。 “王文之?根本就没有王文之,他和信王卫,天知道在何处……” 众人的心里,生出了寒意。 这是多毛骨悚然的事。 一封封的奏报,送到京城里来,一场又一场的大捷,流寇鼠窜,官军连战连捷。 那王文之,自然而非也因为是读书人出身,却效班超之事,成为了许多人心目之中的偶像。 而如今,大家方才知道,这偶像竟是泥塑的。 刘鸿训等人沉默着,不发一言。 天启皇帝气的不轻,忍不住骂道:“又是一个只晓得高谈阔论的老狗。” 陛下口出粗鄙之言。 而刘鸿训等人不禁心里咯噔一下,陛下这是骂谁? 天启皇帝显然是愤怒的。 虽然各种混账,他已是见的多了,可现在,却发现……这一次又被愚弄了。 于是下旨,立即入县城。 县城之中的惨状,可谓触目惊心,到处都是尸首。 那些纶巾儒衫的人,如猪狗一般的被人屠宰。 一群大臣,甚至扶着城墙拼命的呕吐。 天启皇帝自是下旨,命人好生收敛尸骨,免得生疫。 士兵们寻到了县衙,这里早已是一片狼藉。 县城之中,早就不见了百姓,何止是十室九空呢? 看着眼前这一切,直让人头皮发麻。 河南之地,居然千疮百孔至此。 天启皇帝怒不可遏,寻了大臣又是痛骂一通:“王文之欺君,此等真是胆大包天!” 众臣唯唯诺诺,却不知如何应对。 天启皇帝又骂:“这就是你们所说的不世名将吗?” “陛下……”刘鸿训红着眼睛道:“士绅与读书人,在流寇刀下,受害甚重,此番……如此杀戮读书人……天怒人怨……陛下应该下旨抚恤……” 天启皇帝骂道:“抚恤?怎么抚恤?他们自己轻信了王文之的话,一个个痛骂朕不能任用像王文之这样的贤臣,随朕去归德府,却不听劝阻,非要先行一步,如今丧命于贼子们的手里,居然还想要朕抚恤?他们这不是活该吗?他们自己非要找死,与朕何干?” 这话说的刘鸿训等人,心都凉了。 天启皇帝又道:“朕看他们死的好,什么读书人,成日显摆自己有多聪明,实则个个都是草包,一群没脑子的蠢物,便是猪狗,也比他们聪明一些,这些人留在世间除了糟践粮食有何用?傻子都能看明白的事,他们自诩聪明,却看不明白,如今死了,是蠢死的。要抚恤也可以,就在此,立一碑,这银子朕来出,这碑上要铭刻他们的事迹,就叫百丑碑,所谓丑态百出,蠢若木鸡,愚不可及,当为后人鉴也!” 刘鸿训等人听的更是心凉。 这是把人往死里整啊,人都死了,还要背负骂名。 张静一在一旁,忍不住道:“陛下此言,令臣深受启迪,我看,还要留下他们的立像,请能工巧匠,将他们生平时的相貌都雕刻出来,如此,后世观瞻之人,既可知道他们的事迹,还可瞻仰其音容,正好让后世引以为戒。” 天启皇帝一拍手道:“这个好,这个好,朕看这样最好不过。” 刘鸿训等大臣只好拜下,此时心里自是恨透了张静一,只是现在归德府的情况,他们一无所知,便只好道:“陛下……人死为大,就不要羞辱他们了。” 天启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嘲讽道:“若是朕也是这般的蠢死,只怕朕驾崩之后,你们和你们的子孙们,要笑话朕一千年吧,怎么到了你们这些自诩聪明的人身上,就人死为大了呢?” 刘鸿训等人不敢抬头,竟是说不出话来。 天启皇帝冷哼一声,拂袖道:“可笑!” 说着,拂袖而去。 ………… 归德府。 信王府很小,占地只有十几亩,和寻常的人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信王就藩之后,第一个举措,便是奉行节俭,他特意下了一道王诏,表明了自己要以节俭治国。 从此之后,在这占地不大,甚至相比于王府而言,有些简陋的信王府里。 信王开始废寝忘食了。 不错,他每日吃糙米,便是肉也不舍得吃。 还对身边的人经常说,现在国家危难,河南大灾,孤王当来做这表率。 不只如此,便连信王妃周氏,也是如此,她几乎是一个贤淑女子的典范,随信王就藩之后,便在后宫常常身穿布衣,吃素食,与信王一起提倡节俭,一切女红纺织之类事务,都亲自动手。 甚至连胭脂水粉,也尽力不去涂抹。 甚至王妃周氏的亲戚前来投奔,信王妃也一概不予接待,只赐他们少许的钱财,让他们回乡。 信王和王妃的表率之下,这归德府内几乎是人人称颂。 而在政务上,朱由检可谓是通宵达旦了。 他卯时就起来,来不及早膳,便先处理归德府以及各县的军政和民政事务,大小事务,都他过问,每一件事,他都要请长史温体仁等人来商议。 到了下午,便开始接见前来归德府的士民,与他们恳谈,从中挑选出良才。 他每日只吃两顿饭,到了夜里,却是三更才能睡下。 如此数月,他依旧不知疲倦。 只不过……或许因为过于操劳,此时的信王朱由检,小小年纪,竟已开始满头白发了。 但凡是见过朱由检的人,无不说朱由检是贤王。 他所提拔的,大多都是当初东林党的读书人,毕竟这些人都是君子,与他们交谈,朱由检能感受到古之大臣们所表现出来的气节。 前些日子,有奏报来说,陛下可能巡幸河南,因而,信王朱由检不敢怠慢。 不过他又下王诏,倘若圣驾来此,不必铺张,也不必浪费,该有的供奉,一切如常,不可令百姓们增加负担。 今日……夜已深了。 信王朱由检,却是连夜将长史温体仁召入了王府。 这样的夜间召见,甚至连夜的秉烛夜谈,其实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事。 温体仁行了礼之后。 朱由检便亲切地道:“温公,就在方才,又来了好消息。” “噢?”温体仁露出了笑容,道:“还请殿下示下。” 朱由检抖擞精神,笑道:“王文之率军,兵锋已抵近兰阳,与流寇大战,大捷,你看,这是他的奏报,斩首一千四百余,其余人众,听闻是归德府的官军来了,直接闻风逃窜,又有不少流寇,受王文之的感召,也愿意投效。好,实在好的很啊,今日这场大捷,真真打出了本王的气势。” ………… 还有。 . 第三百三十七章 圣君 朱由检大喜。 连战连捷,成效卓然。 “王文之真是打出了孤王的威风。”朱由检感慨且愉悦地道:“孤王得此人,如得一臂。” 温体仁笑了笑道:“恭喜殿下。” 其实,温体仁觉得有些不对。 当然,他也不知道哪里不对。 作为长史,他了解更多一些的内幕,可还是没有洞悉的能力,毕竟他从前是礼部侍郎。 何况,王文之乃是他的门生故吏,这王文之能领军,也是因为他的举荐,现如今,归德府来投奔的读书人和士绅越来越多,人才济济,在这种情况之下,温体仁是有一些压力的。 这种压力来源于归德府,归德府毕竟只是一个府七八个县的规模,这么小的地方,安置这么多大儒和士绅,很不容易。 毕竟,乌纱帽只有这么多。 从前的时候,温体仁这等东林党出身的大臣和浙党、齐党、楚党争,等到这些被压下去,又和阉党斗。 可在这里不一样,这里只有东林党,东林党的大臣和读书人欣喜若狂,视归德府为圣地。 那么,问题就出来了……没了外敌,总还要斗的,自然也有人觊觎这长史之位。 现在,已经开始渐渐起了弹劾温体仁揽权的苗头,而温体仁当然也不能客气,立即痛下杀手,抓住对方不孝的痛脚。 虽然危机暂时解决,可现在的温体仁并不觉得轻松,而在军中,有一个王文之就非常有必要了。 王文之是他的学生,有王文之在,他在信王殿下面前的地位才稳固。 此时,温体仁道:“殿下,王文之说了,六月平豫……这些流寇不堪一击,若是继续进击,只怕不出三月,这河南的流寇就要剿清,到了那时,河南布政使司便可海晏河清,殿下功不可没啊。” 朱由检笑了笑道:“这都是你们的功劳,只不过……” 他说到这里,又不禁唏嘘了起来:“只不过王文之又同时上奏,说是此番又补充了三千流寇,进入信王卫,加上此前的人马,单单一个信王左卫,便已有一万四千余人,且都是精锐,战兵占了近半,因而恳请朕再拨发钱粮,犒赏将士。” 温体仁露出难色,道:“府库里的钱粮……早就告罄了。” 这是实话,信王朱由检到了这儿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减税。 大量的税赋被减免,尤其是在他看来不合理的商税和矿税,直接进行了裁撤,这个举措很得人心。 可问题是,人心是得了,就是没钱。 是的。 府库早就空了。 根本就收不上来税。 若不是信王在京城,也有一些积蓄,而信王夫妻,又典当了不少的王府宝物,这归德府,根本就无法维持。 温体仁看着朱由检,露出无奈的样子。 朱由检只好叹息道:“现在孤王的手里,也是难为无米之炊啊,可是……王文之说,现在信王左卫人才济济,士气如虹,此时正是趁此机会收复整个河南的时候,这时若是没有钱粮,只怕要贻误军机。现如今,什么都要钱……朕已很节省了。”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所穿的布衣,道:“孤王是连丝绸都不敢穿了,这衣服,还是孤王让人花了七十两银子采买来的棉布,是孤王的爱妃亲自织出来的。” 温体仁抬头看了一眼朱由检身上的布衣,这布衣……在市面上……应该几十文钱吧……就这……花了七十多两银子? 他吞了吞口水,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一旁的几个宦官。 随即微笑道:“殿下……倘若没有钱粮……” 已经生出许多白发的朱由检露出了愁容,顿了一下,又禁不住叹了口气道:“孤王不能学皇兄,这钱粮,孤王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出来……当初……王妃还有不少的嫁妆,除此之外,孤王大婚之时,也赐了不好珠宝……这样吧,孤王想办法发卖一些,而后紧急调拨一批钱粮,送去军中。” “告诉王文之,孤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乃是孤王腹心之人,今河南赤地千里,百姓们已至绝境,流寇再这样闹下去,若是继续泛滥成灾,不说这区区归德府,便是我大明江山,也要荡然无存。今孤王欲效太祖高皇帝,重整河山,让他加紧进兵,不得有误。” 温体仁见朱由检一脸愁苦之状,可说到了太祖高皇帝时,又变得精神奕奕起来。 温体仁忍不住为朱由检感动,于是老泪落了下来,口里道:“殿下此等明主,臣等怎么不效死力?臣能得遇殿下这般的明主,死也甘愿了。” 于是哽咽。 朱由检的眼里,也已开始泛起了泪花,感触万分地道:“你我君臣互勉,将来再造河山,便可彪炳千秋。” 温体仁又感动得流泪了。 君臣二人对着啜泣了一会儿,温体仁方才告辞。 温体仁随即便回了自己的府邸,他的府邸距离王宫不远,这儿靠近归德府地文庙,正是闹中取静。 这里原本的主人是一家富户,因而宅邸占地极大,温体仁花了许多钱才买下来的。 进入了宅邸,穿过重重的仪门和月洞,方才进入后宅,便见这里莺歌燕舞,很是热闹。 温体仁便招来管家询问:“今夜怎的如此热闹?” 管家道:“回老爷的话,二公子请了戏班子来给二公子的七少姨娘冲喜,七少姨娘今年体弱多病,来了归德之后,极想念家里的老家的戏,说是能睹物思情。因而前两个月,二公子便让人回浙江老家去,请了一个戏班子来,这不……今日来了,二公子很高兴呢。” 温体仁噢了一声,却不凑这个热闹,他是朝中大臣,当然不能沉溺在这戏曲之中,因而徐步到了后堂。 刚刚坐下,早有两个面色姣好的女婢,一个给他斟茶,一个俯身蹲下,给温体仁脱下了官靴子。 温体仁则一面喝茶,一面任女婢们伺候着,却是皱着眉,满心思想着政务上的事。 却在此时,那管家又追了上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道:“这是王公子送来的书信,是从军中快马送来的。” 温体仁点点头,接过,看了片刻,微笑道:“他倒是费了心思。” 管家道:“怎么?” 这管家自也是温体仁的心腹,温体仁没有怪管家多事,便道:“这王文之,倒是颇有孝心,心知老夫爱唐伯虎的画,特意搜罗了一些,说是过几日让军士解押来,都是唐寅的墨宝,很是稀罕的,他太费心思了。” 管家则啧啧称赞:“听说市面上,唐寅遗留下来的墨宝,价钱一日比一日高,随便一幅,现如今都要几百两银子。” 温体仁皱眉:“你懂个什么,眼里只有钱吗?” 管家便唯唯诺诺起来,不敢再多说了。 而就在这时,归德府府城的城门在夜里却是洞开,一个紧急的快马火速拿着快报,抵达了温体仁的府邸。 等温体仁沐浴之后,换了一身长衫,这急奏便送到了温体仁的手里。 温体仁低头一看奏报,猛地大惊失色。 在身边随侍的管家不禁道:“老爷,不知何事?” 温体仁绷着脸,整个人变得焦虑起来,口里道:“最新来的奏报,有一支流寇,竟是奔着府城杀奔而来了……这……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流寇,他们这样大胆……快,快修书,立即命信王左卫回防。” 拿着这烫手的奏报,温体仁顿时有些慌了。 自己一家老小,可都在归德府啊。 ………… 在另一头,天启皇帝的銮驾走走停停。 没办法,人太多了,近两万人随驾,一日能行十几里就算不错了。 这令天启皇帝有些烦躁,可他没办法,却也只好耐着性子。 自从杞县发现了流寇之后,虽然这些流寇估计是眼看着有大批的官军朝着杞县来,所以立即退走,早就跑了个没影没踪。 可随驾的大臣们,此时却是有些慌了。 一百多个读书人,说杀就杀,看过了那尸横遍野的场面,心里有些没底了啊。 此时,他们虽还觉得……信王可能只是出了一些些的差错,毕竟归德府君明臣贤,众正盈朝,可偶尔有一两个害群之马,也是不无可能的。 所以,极力还想为信王开脱。 可终究心里没底,还是极力想劝说天启皇帝回京。 这里很危险,陛下的安危要紧,还是先回了京城,等这信王殿下收复了整个河南再来吧。 天启皇帝也算是服了,没好气地道:“区区流寇而已,诸卿放心,有朕在,大家就死不了,只要不学那些该死的读书人,总能保住你们的脑袋。” 此言一出,百官的脸色更差。 但是天启皇帝却是打定了主意要继续前行。 来都来了,还想教朕回去。 朕不要脸的吗? 张静一也坚持继续进发,其实此时的流寇还没有正规化,绝大多数都是聚众起来夺了官军刀剑的流民,甚至很多人,手里也只是一根竿子而已,有这么多的精锐勇士营,还有东林军校第三教导队在,来多少都不怕。 . 第三百三十八章 撒豆成兵 这一路,不会有什么危险。 而且流寇的主力,还在关中一带,河南这边的流寇,还远远没有成气候。 正因为如此,所以张静一主张朝归德府疾行。 不过张静一也察觉到了一些情况,因而向天启皇帝禀告:“陛下,好几个放出去向归德府移送书信的快马,要嘛没有了音讯,要嘛就没了影踪,臣觉得……不会归德府出了什么事吧?” 一般情况之下,通讯乃是行营的过程之中至关重要的问题。 在这个时代,通讯的方式比较原始,无非就是派出快马而已。 若是在平时,天下太平,自然会有一系列的措施来保障通讯的问题。 可现在河南的情况不同,早在许多天之前,天启皇帝的行营就和归德府中断了。 这就说明,横在归德府和行营之间,可能有某种‘神秘的力量’,截断了通讯。 天启皇帝对军事很了解,一听这个情况,立即便道:“并非怕是出事了,而是一定出事了!结合在杞县出现的流寇,朕以为……附近应该还有大股的流寇。张卿……看来要放出大量的斥候了,选快马,十个精锐的斥候为一队,令他们自数路出发,搜寻是否有贼子的踪迹。若是遇敌,不必短兵相接,观察其规模之后,就立即撤回。” 张静一的表情亦凝重起来,便道:“臣去安排这件事。” 天启皇帝叹道:“朕万万没想到,河南的情况糜烂成了这个样子。张卿,你是朕的肱骨心腹之臣,现在这里也没有外人,你说句实在话,和朕交交底。” 交底? 张静一道:“人没了饭吃,就要离开祖籍地,当初京城收了不少的流民,可杯水车薪,百姓们活不下去了,先是三五成群的流浪,找吃食。可找不到的时候,要嘛就饿死,要嘛就为寇。这流寇之中,总会出现一些草莽渐渐学会如何组织人手,如何凝聚人心。于是,许多首领就出来了。” “就如那闯王高迎祥一般,又有张献忠、李自成之辈。他们起初,可能只是单纯攻破府县,只是为了得粮苟活……可渐渐的……当他们发现自己有了攻克州县的能力,于是就进化了,转而成为了巨寇,攻城拔寨,组织营团,选拔精锐,自称为王。现在的流寇,便到了这第二个阶段。” 天启皇帝点头表示认同。 本质上,流民就是在养蛊,在不断的破城和被围剿的过程中,只有最坚韧不拔的人,才能渐渐脱颖而出。 张静一接着道:“到了第二个阶段,其实还不算可怕,毕竟……终究他们没有根基,只要朝廷下定决心围追堵截,或是招抚,总还能制胜。” “最麻烦的是到了第三个阶段。流寇已经不满足于四处流窜,开始经营自己了,到时他们会吸纳人才,并且开始争取人心,这从无数流寇中脱颖而出的巨寇,往往已经通过无数的战争,培养出了一大批精兵强将。除此之外,又有不少追随他们,成长出来的治民之臣,到了那时,便是这天下土崩瓦解的时候。” 天启皇帝忍不住皱眉,遥想当初的建奴人,不就是这样壮大的吗? 天启皇帝道:“长此下去,不是办法啊!信王来了奏疏,说归德府如何,又说能轻易平豫,朕还在想,或许信王真有用处呢?可现在细细思来,却总觉得有许多蹊跷之处。如何平这流寇,朕不得不谨慎啊。” 说罢,又想了想道:“先去归德府吧,朕倒要看看,这些东林和读书人,到底将这归德变成了什么样子。” ………… 一支军马,已抵达了归德府府城。 温体仁则一脸欣慰地亲去城门迎接。 大军入城,穿着的是官军的甲胄,这是在外征战的信王左卫。 为首的正是王文之,他骑着高头大马,却没有穿着甲胄,而是纶巾儒衫,十数个军将拥簇着他。 这些军将,虽是动辄是三品的指挥,或者是四品的佥事,可在这王文之面前,却个个恭顺无比。 眼看着大军入城,温体仁松了口气。 他能看出这些入城的军士,分明有疲惫之色,不过官军历来如此,温体仁没有多注意。 王文之见了温体仁在此,连忙下马,向温体仁行礼,口称道:“学生王文之,见过恩府。” 温体仁道:“子言……” 子言乃是王文之的字。 “老夫刚刚发出书信,命你立即率军回防,你驻在杞县,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王文之道:“恩府,我闻有一伙流寇奔着府城来了,因而还未等到恩府的书信,便火速带兵回来。” 温体仁听罢,露出宽慰的样子,微笑着道:“回来的好,现在府城空虚,老夫确实有所担心,现在你带着这精兵强将回来,便再好不过了。信王殿下已久候多时,走,我等先去见王驾。” 二人一前一后,路上叙说别离之情。 说到了流寇即将要围城,温体仁本想问,为何这流寇突然杀出来,又是从哪里来的流寇。 当然,这些话最终没有问出口。 倒是听这王文之兴高采烈的谈起沿途的风情,又说府城之外的百姓如何安居乐业。 二人进入了王府,信王朱由检连忙见了二人。 等王文之行过了礼,朱由检便激动地上前,拉住了王文之的手,哽咽道:“卿家辛苦了。” 王文之谦恭地道:“臣在外将兵,忠君之事,何谈辛苦?” 于是,朱由检眼睛通红,连连点头:“孤王得此良才,外患何足道哉。” 说着,各自落座。 朱由检便道:“城外的情形如何,为何会有流寇杀奔来此?” 王文之道:“这些流寇,想是臣从前杀散的,此番胆大包天,竟敢来犯。” 朱由检大为宽慰,不疑有他地道:“若是如此,那么就不足为惧了,正好,就在这城外决战,到时卿尽力杀贼,孤王在城楼观战,为卿助兴。” 王文之便道:“请殿下放心,不出三日,贼子必破。” 说着又道:“只是将士们一路疾行入城,辛劳无比,接下来又有一场大战,所谓皇帝不差饿兵,现如今,所需的犒赏……” 一听要钱,朱由检头上的发丝似乎又增添了许多的雪色,只是他觉得这很合理,毕竟现在将士们即将杀敌,哪有不赏赐的道理? 于是朱由检道:“孤王会尽力的筹措,你放心便是。” 王文之便道:“殿下如此,臣等怎么敢不尽力呢?” 朱由检又问:“此番你带来了多少人马。” 王文之道:“悉数带来了,一万五千人。” 朱由检振奋道:“大军先行驻扎各处城楼,朕若是能分身,自会去劳军。” 王文之应下。 朱由检又感慨:“军务之事,孤王尽托付给了子言,相信子言一定能令孤王刮目相看。” 王文之也不禁感动了,眼中闪动着泪意。 朱由检见他如此,也不禁伤感起来,彼此又啜泣起来。 叙话了半天,温体仁和王文之才一并告退,出了王府,而后自然去了温体仁的宅邸。 进了温府,二人穿过重重的门牌,而后进了里厅,几个女婢训练有素地上前斟茶。 二人各自押了一口茶,温体仁却突然道:“子言,方才你说,你将全数的兵马都带回来了?” “这是当然。”王文之道:“恩府,这府城毕竟要紧。” 温体仁却是奇怪道:“只是我迎你入城的时候,见你领来的兵马,似乎并不多。” 虽然没有数人头,可温体仁也不是傻子,更没有眼瞎,队伍的规模多少,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起初以为,王文之因为担心信王的安危,所以只率了一支先锋军先回来,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可现在…… 王文之见恩师追问,一时也支支吾吾起来:“确是一万五千人……恩府……” “你说实话。”看王文之的反应,温体仁的脸色渐渐变了,甚至铁青着脸。 “恩府……”王文之脸露难色,似乎觉得瞒不过了,只好道:“其实……只有九千。” 温体仁脸色却依旧还是凝固着,只冷冷地盯着王文之,声音清冷:“有九千?” 是的,他不信。 王文之便苦笑,最后道:“不敢隐瞒恩师,其实是六千人……那些个丘八,只晓得吃空饷和吃兵血……若是不报一万五千人,如何……如何……” 温体仁的眼眸像刀子一样,依旧死死地落在王文之的身上。 王文之见温体仁如此,索性道:“那么学生就直说了,实际上,只有三千人……恩府,学生有苦衷啊……” 温体仁听到这里,铁青的脸一下子惨白起来,整个人不禁眩晕起来。 温体仁忍不住道:“可是你送来的名册,有名有姓……” 王文之理所当然地道:“这……既是领饷,当然要有名有姓。” 这句回答,温体仁居然觉得蛮有道理。 而后温体仁又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又问道:“军械呢,你说实话,还有多少匹马?” 第三百三十九章 气数尽也 温体仁是震惊的。 他其实的预计是一万五千兵马,能有个七八千人。 哪里晓得……居然只有三千。 而入城时,那兵马,他是见过的,一看就有许多老弱病残。 此刻他凝视着王文之,脸色格外的凝重。 王文之则是苦笑道:“有七十多匹。” “七十多匹?不是有六百匹吗?” 面对恩师的质疑,王文之硬着头皮道:“养不活的,没这么多饲料。所以……所以……卖了。” 温体仁几乎窒息。 他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死死的盯着王文之,道:“不是拨发了钱粮吗?饲料呢?” 王文之又是苦笑,他沉吟片刻道:“给恩师买了字画,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平日里所需的冰敬……更不必说,指挥、同知、佥事等人……也需养家糊口。” 温体仁颓然坐在椅上,他喃喃道:“好啊,好啊,这样说来,外头贼情似火,当如何,当如何?” 他连问两个当如何,王文之只低头不语。 “可以却敌吗?”温体仁凝视着王文之。 王文之道:“恩府放心,区区流寇,只需迎头痛击……便可……” 温体仁凌厉地看着他道:“老夫问你,你就说实话。” 王文之顿了半响,最后才道:“学生心里也没底,突然有人袭府城,那么极有可能,此次带队的便是巨寇张三儿,听闻这张三儿,乃是闯王的义子,肆虐河南,一旦杀入城中,便搜检城中的富户、士绅杀戮。前些日子,他破了建平,杀了数千人,其中最惨的是本地士绅刘文建,一家三百多口,鸡犬不留。” 温体仁直接打了个寒颤。 他手点着王文之,气恼不已地道:“你啊你,虽懂世情,晓得人情世故,可是……这一次,你坏事了啊。” “恩府,学生死罪。” 温体仁虽是骂他,可毕竟此人乃是自己的学生,师生是一体,一旦揭发了王文之,那么他这个一直支持王文之的恩师,在这归德府也就好日子到头了。 温体仁烦躁地扶着椅柄,一言不发,似乎在思虑着什么。 王文之见恩师不言,想了想道:“要不,我这便去见信王,和信王议论一议守城之事?” 温体仁想也不想便摇摇头道:“不可,信王殿下此时志得意满,若是你显得没底,以信王的性子,势必要追究,到了那时……该如何掩盖?” 王文之听罢,便低头不说话了。 温体仁叹了口气道:“且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事实上,归德府还算稳定,并没有因为传闻出现了流寇攻城而引发什么混乱。 搬迁来此的读书人和士绅,有为数不少都对王文之有巨大的信心。 因而街头巷尾,依旧是歌舞升平。 只是信王朱由检,却又熬了一夜,他连夜批阅了奏疏,已是十一个时辰不曾合眼了。 信王妃周氏派人来请他歇一歇。 他也只是摇头,对身边的王承恩道:“孤王眼下万事缠身,去告诉王妃,孤王现在还精神。” 清早吃了一碗糙米粥,呼了一口气。 他现在为钱粮而发愁,将士们要打仗,大战在即,可实在是无米下炊了。 没有钱粮,怎么让将士们拼死呢? 搁下笔,朱由检对王承恩吩咐道:“诸佐臣到了吗?” “都已到了,就在王府外候着。” “请他们进来吧。”朱由检显得面色平静。 随即,数十个文武便鱼贯而入,众人在温体仁的带领下向朱由检行礼。 朱由检露出了温和的笑容,眼下这些人,都是名闻天下的人物,贤臣忠将,俱都收揽在了他这个王爷的门下。 他和颜悦色地道:“诸卿不必多礼。” 于是众人便道:“殿下客气了。” 朱由检请大家坐下,随后笑了笑道:“流寇们已至了吗?” 这时,王文之便站了出来,道:“殿下,城外已出现了零星的流寇,只怕不久之后,后续的人马就要到了,臣下奉诏守城,请殿下放心,此城固若金汤,除非神兵天降,绝不会动摇分毫。” 朱由检很是满意地点头道:“子言辛苦了。” 说着,一旁有人捋须笑道:“有子言在,我等便无忧也,昨日学生还在和几位朋友打趣,都在说子言几日可以克敌。” 众人都笑了起来,连朱由检也不禁莞尔。 在归德府,朱由检与文武们议事,往往是比较轻松和随意的。 朱由检享受这样的气氛。 不过今日…… 朱由检却是话锋一转,道:“如今府库之中的钱粮已经告罄,孤王这里……也已砸锅卖铁了,不怕众卿笑话,孤王现如今可是一两银子也拿不出了,只是眼下守城要紧,孤王思虑再三,觉得当务之急,还是筹措一笔钱粮……诸卿若是能够慷慨解囊,捐纳付饷,那么就再好不过了。” 朱由检想了一夜,似乎觉得眼下也只好如此了。 捐钱。 大家都出一点力,先度眼前的难关。 等将来大军收复了整个河南布政使司,还怕财政的问题不能缓解吗? 他面带微笑,看向众人。 可是……气氛却突然变得诡谲起来。 原本照着朱由检的意思,这些自己身边的肱骨之臣们先捐一点,他们做了表率,士绅们就肯慷慨解囊了。 只是…… 久久的安静。 朱由检不由道:“怎么,诸卿何故不言?” 大家明显已没了方才的轻松,有人低头不语。 有人闭上眼睛,作假寐状。 朱由检显得有些无奈,只好先看向温体仁,道:“温卿家,你是长史,不如你来做一个表率吧。” 温体仁身子微微一颤,随即慢悠悠地站了出来,行了个礼,道:“殿下,臣家贫,家中族人太多,生活已是极艰难了。” 朱由检听罢,面上一红。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似乎大家不太愿意捐纳,这和他起初所想象的不一样啊。 于是他只好看向其他人,只是目光扫过,大家都低头不敢直视,明显是在躲避。 到了这个份上,若是继续催借,显然更为尴尬了。 朱由检只好叹了口气道:“孤王知道了。” 于是,君臣们陷入了死一般的尴尬境地,又安静了良久。 朱由检才笑道:“孤王还有许多奏报要处置,大家各行其是吧。” 文武们这才松了口气,各自起身告辞。 温体仁皱着眉,与众人一起走出王府。 王文之已追了上来,低声道:“恩府……” “唔……” 王文之道:“今日殿下催借钱财,让学生甚是担忧。” “担忧什么。” 王文之道:“这府库里看来是真的一粒粮也没了,可是……下头的将士们……却还在等着发饷呢,若是发不出饷来,他们可不依的,便是学生,只怕也控制不住,到时若是哗变起来……” “够了。”温体仁的心情很不好,此时不禁失态。 温体仁的一声冷喝,王文之便默不做声了。 温体仁想了想,忍不住长叹一声:“连信王都不能大治天下,看来这大明的气数,是真的尽了。” 说到此处,温体仁道:“你一定要和老夫说实话,没有钱粮,这城……还守得住吗?” “恩府真要学生说实话吗?” 温体仁定定地看着王文之,点头。 王文之道:“有钱粮也未必能守住,何况没有钱粮呢?如今军心……很是不稳,有不少兵丁,都在私下说……还不如去投贼……” 温体仁大为震惊:“这些将士,你不是说……已经接受了教化,都是赤胆忠心……” 王文之露出鄙夷之色,不由道:“丘八们冥顽不宁,怎么教化得通。” 温体仁便低头不语,他沉思着,而后道:“你再说实话……” 温体仁算是被王文之骗怕了。 “那巨寇张三儿,一旦杀入城中,当真鸡犬不留?” “却也未必。”王文之低声道:“若是肯降,说不准能留下性命,只是……我等读书人,怎可降贼,自是一死而已。” 温体仁则意味深长地看了王文之一眼:“却也未必,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王文之身躯一震,眼眸张大了一些,看着温体仁道:“恩府的意思,莫非是……” “你派信得过的人,去见张三,看他怎么说。” 王文之露出犹豫之色,却也点头。 家小都在城中呢,人若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此事一定要保密,到时……我等迎闯军入城,哎……” 温体仁叹了口气,接着道:“若非万不得已,谁愿如此啊!只是贼子逞凶,为了这城中的军民百姓,我等只好做这千古罪人了。” 王文之便安慰温体仁:“恩府不必如此自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如今为了保全城中百姓,恩府便是气节有所亏,却也是瑕不掩瑜,似张三这样的巨寇虽是凶残,想来也不杀降的,否则将来他们如何骗开城池。” 王文之本是有些不忍这样做,可见自家恩师都愿这样干了,良心也跟着舒坦起来,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不能死啊。 第三百四十章 入城 天启皇帝下旨大军疾行。 因为从许多的斥候送回来的消息来看。 似乎有一伙流寇就在归德府的府城附近。 天启皇帝虽然觉得信王这个兄弟事多还没本事,可终究还是有兄弟之情在的。 只是大军疾行,却让百官吃不消了。 体力不足啊。 天启皇帝让他们留在后队,这些人又不依,纷纷表示,无论如何也要和陛下在一起。 傻子都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哪怕留下一小支军队保护,他们也不安心,毕竟皇帝身边随行的都是精锐兵马,而保护他们的人大抵都是歪瓜裂枣。 因此,大家每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天启皇帝却依旧不肯停。 一到了夜里,百官们在夜帐里便怨声载道起来。 纷纷又去求告天启皇帝。 为首的还是刘鸿训。 这刘鸿训乃是礼部尚书,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多了,这样折腾,自然是受不了! 他一瘸一拐地带着几个大臣来见驾,行了礼。 天启皇帝只朝他点点头:“何事?” 刘鸿训苦笑道:“陛下,臣等这一路,实在是苦不堪言,眼下归德城就在眼前,陛下何必争这半日的长短呢?臣的脚都生血泡啦,得找大夫治一治。“ 天启皇帝冷冷道:“流寇若是围了归德,攻入城中,害了朕兄弟性命怎么办?” 于是众人面面相觑。 刘鸿训很是诧异地道:“陛下担心的乃是信王?陛下啊,信王殿下在归德城中,可谓是固若金汤,他身边有这么多文臣武将,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区区一群流寇,真要敢撞过去,还不是弹指之间,便可灰飞烟灭?陛下……您太多虑啦。倒是陛下这般疾行,难免诸军首尾不能相顾,若是遭遇了贼子,岂不要糟?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三思啊。” 天启皇帝听罢,只是冷笑:“朕自有自己的考量,至于信王……朕顾虑他的安危也有错吗?” “陛下,据臣所知……” 此时大臣们议论开了。 刘鸿训又道:“据臣所知,信王有左卫、右卫和中卫,此三卫之中,左卫最强,有一万五千精兵,信王兵多将广,又有这么多的贤士在侧,怎么可能有失?陛下以信王为由,却是这般疾行……” “沙场之上,瞬息万变,谁能确保万无一失?你不懂兵家的事,在此胡说什么!”天启皇帝实在忍不住了,怒气冲冲地打断他道。 这一下子,刘鸿训就不敢多说了。 只是他心里难免还有一点不忿。 心里只好说一句,陛下如此固执己见,偏听偏信,一定又是张静一这个奸佞说了什么了。 于是意有所指地,眼睛看向站在一旁的‘车夫’张静一。 张静一则是一脸懵逼,卧槽,这也关我的事? 劝不了皇帝,众臣也只有泱泱散去。 军中却也少不得的引发了不少的牢骚。 当然,牢骚多是随行的清流言官们所发。 天启皇帝只当没有看见,次日继续疾行,眼看着,这归德便遥遥在望了。 当然……很快就出现了特殊的情况。 銮驾居然开始遭遇到了小股的流寇。 足有数百人。 而遭遇他们的,却是第三教导队的一小队人马。 这三十多人在遭遇了流寇之后,倒是很果断,一面派人飞马去禀告行营,让他们随时派军来接应。 另一面却是结阵,直接与流寇厮杀。 流寇大多都只是身体孱弱的农户,碰到了寻常的官兵倒还有一些战斗力,可教导队的生员们显然不是普通的官兵。 被教导队的生员们一冲,顿时大乱,居然头也不回,鸟兽一般的散去。 这一次算是有惊无险,不过却让张静一警惕起来。 于是他命教导队随时护驾在銮驾边,以防不测。 ………… 朱由检在文武们的拥簇之下,登上了城楼,自城楼朝下看去,却见遮天蔽日一般的流寇已开始在外扎寨。 这些流寇与其说是扎寨,倒不如说人来了之后,将自己浑身的行囊搁下,便算是在这‘住下’了。 队伍之中,不但有男子,还有不少妇孺,甚至还有妇人抱着自己的孩子,依偎在自己男人身边。 因而,这里有婴儿啼哭,有妇人叫骂,也有人不知从哪里抱着鸡,鸡鸣不止的声音。 当然,却也有一队人马,他们驻扎在远一些的位置,与其他的流寇不同,这一伙人就显得森严了许多。 他们几乎都是男丁,身上穿着的是明军官军的绵甲,手中不是寻常的棍棒或者杆子,而是正儿八经的刀剑与长矛。 如众星捧月一般,他们围着一处大帐扎下。 朱由检见状,脸色已是苍白如纸。 随即,低头不言。 后头的文武自是安慰朱由检:“殿下放心,此乃乌合之众,有左卫出马,定可制胜。” 朱由检在此劳军,只是他实在没粮了,自是没有将犒劳的赏银带来,却只匆匆在城楼这儿,对着守卫这一座城门的将士们说了一些将来必有重赏的话,便狼狈地带着文武们离开了。 而在城下…… 张三儿此时就在那大帐之中。 他乃是关中安塞人,和闯王高迎祥乃是同乡,追随了高迎祥半年,此后带着一伙弟兄,分兵至河南,到了河南之后,打出了闯王的旗号。一时之间,从者如云,已席卷了大半的河南。 此番他直奔这里,乃是听闻信王乃是当今皇帝的亲兄弟,不久之前来此就藩,因而便认为这是一头大肥羊。 此时,他安坐在大账里,正盘算着破城之法,外头却有人道:“城里来了一个说客。” 张三儿只冷冷一笑,其实他外表憨厚,若不是被一群流寇众星捧月一般的围着,放在任何一个地方,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佃户。 听说城中来了说客,张三儿却一点也不吃惊,当初跟着高迎祥在关中,此后横扫河南,张三儿每一次围城,这样的事见的多了。 只要摆开了架势,城中便一定有怂货偷偷派人出来,表示愿意开门迎接闯军入城。当然……前提是保证他们家小的安全。 否则以流寇人数虽多,但是武器却简陋无比,带来的也多是老弱病残,怎么能破城? 这张三儿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淡淡地道:“叫进来。” 于是,便有一人小心翼翼地进来。 只见此人肤色白皙,与流寇的粗糙黑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小人王青,见过诸位大王。” 张三儿等人于是大笑起来,似乎觉得眼前这人很是滑稽有趣。 这叫王青的人便吓了一跳,更加的小心翼翼,随即陪着笑道:“我奉我家主人……” “你家主人是谁。”张三儿脚踏在长条凳上,叉着手,斜眼看他。 “忝为信王左卫监军,这各处的城门,便是由他来统领,姓王,名文之。他与其恩师温体仁,素来敬仰诸位大王,大王之名,如雷贯耳,今大王杀奔而来,家主欣喜若狂,愿献城门,迎大王入城。只是……家主希望……大王能够留一条性命……” “这个当然好说。”规矩,张三儿懂,张三儿听闻来的乃是守城的大将,心里便有数了。 “他和他恩师是吗?你回去告诉他,我张三儿是有卵子的男人,说过的话,自然是算数的,你放心便是,只是他何时开门?” “今夜子时,城门自然大开,到时家主便供大王驱策。” 张三儿道:“要得,汝自去,今夜入城之后,少不得他的好处。” 这王青才松了口气,讪讪着去了。 张三儿此时心里有底了,不禁大笑起来,众人亦是纷纷哄笑。 “今夜入城之后,传令下去,搜杀信王和城中的富户,一个都不留,噢,对啦,留那王什么文之还有他师傅的性命……” 正说着,外头却有人匆匆而来道:“不得了,出大事啦!” 张三儿大惊,朝眼前这人看去:“赵头领,怎么啦?” “十数里外,有大量的官军。” “官军有什么可怕!” “浩浩荡荡,只怕有万人以上。” 这一下子,张三却显得谨慎起来,皱眉道:“这么多?” “不只如此,我们还遭遇了一队人马,只有数十人,和寻常的官军不同,穿着的是封丘县官军的衣甲,一见着我们,非但不跑,竟直接冲杀,弟兄们数百人,被他们杀散了。只怕这一次……遇到的,是那狗皇帝的精锐,是封丘县那般的官军了。” 张三儿听罢,竟是脸色微变。 “这边有人要献城,另一边却有官军朝着这里杀奔而来,这……莫非是什么诡计?” “要不,咱们今夜杀入城中,便立即撤了。” 听说是封丘来的官军,又来了这么多人,大家顿时露怯。 张三儿摇摇头道:“依着俺看,这可能是计策,便是趁我们入城,他们里应外合,将俺们围困于城中,统统杀了。” “这该怎么办?” 张三儿显得犹豫不定,眼看着一条大鱼就在眼前…… 只是…… 最终,张三儿下了决定,咬牙切齿地道:“撤,传令下去,咱们立即撤,天一黑,统统走个干净!” . 第三百四十一章 恭迎入城 赵若云的美腿雪白圆润修长,小脚白嫩紧致,陈言轻轻地揉捏了一会儿后,一时间有些爱不释手起来。 陈言眼神认真地看着赵若云的一双美腿,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一般,看到陈言认真的眼神后,赵若云心神一荡,她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过这种欣赏的目光了,这让她感受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小陈,你” 赵若云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目光瞥见姜雪儿正向她和陈言走来,于是将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姜雪儿看到陈言捧着赵若云的一条腿,她有些疑惑地开口问道“妈妈,小陈,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呢?” “阿姨的脚抽筋了,我现在正帮阿姨按摩拉伸呢。”陈言不慌不忙地回道。 听到陈言的话后,姜雪儿一脸关切地看向赵若云,问道“妈妈,你的脚不要紧吧?现在好些了吗?还疼吗?” “姑娘,你不用担心,妈妈现在已经好多了,有小陈帮妈妈按摩拉伸,妈妈的脚一点都不疼了。”赵若云笑吟吟地说道。 “那就好,小陈,你帮妈妈多按摩一会儿吧,辛苦你了。”姜雪儿说完在陈言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好的。”陈言笑着回了一句。 姜雪儿从躺椅上拿起自己的浴巾将身上的水珠擦干净后,走到陈言的身后停下,她伸出双手放到陈言的肩膀上,温柔地揉捏起来。 “小陈,你帮妈妈按摩,我也帮你按摩,我按摩的手法怎么样?舒服吗?” “舒服,雪儿,你要是再用力一些的话,那就更舒服了。”陈言说道。 “好,我知道了,小陈,现在这种力度怎么样?还用不用再重一些?” “不用了,现在这种力度刚刚好,简直完美。”陈言夸赞道。 三人互相按摩了一会儿后,找了三张连在一起的躺椅躺下,陈言躺在中间,赵若云和姜雪儿两人一左一右地躺在陈言的两边。 “刚刚游完泳好累啊,现在一躺下真是太舒服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躺椅在室内,躺椅要是在室外的话,就可以晒日光浴了。”姜雪儿懒洋洋地说道。 “雪儿,你要是想晒日光浴的话,我们改天可以找一个室外泳池或者沙滩去玩。”陈言接话道。 “小陈,我想去鹿城玩,鹿城有很多美丽的海域和沙滩,而且秀秀她家就是鹿城的,我们到时候可以找她出来一起玩。”姜雪儿一脸期待地说道。 “好啊,你想哪一天去,我现在提前把机票订好。”陈言笑着说道。 姜雪儿掰着手指算了算后,有些泄气地说道“小陈,最近怕是不成了,马上就要开学了,只能等以后了。” “那就等寒假的时候再去,到时候阿姨也一起去吧,我们三个好好在鹿城玩上一段时间。” “好啊。”赵若云一脸欣喜地答应道,答应过后,赵若云内心中对这场旅行充满了期待。 三人在躺椅上休息了一会儿后,陈言见姜雪儿一副要睡着了的模样,于是开口说道“雪儿,阿姨,我们换衣服回家吧,回去后再好好休息。” 听到陈言的话后,赵若云坐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陈言就躺在赵若云的身边,赵若云性感丰满的惊人曲线,陈言可以说是一览无余。 从赵若云的雄伟壮观中回过神来后,陈言发现另一旁的姜雪儿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他声音温柔地和姜雪儿说道“乖,快起来吧,我们回家以后再睡。” “小陈,我现在好困啊,起不来了,你抱我起来吧。”姜雪儿和陈言撒娇道。 陈言看了一眼赵若云,发现赵若云并没有想要说些什么的意思,只是一脸笑意地看着他和姜雪儿,见此陈言从躺椅上站起身来,把姜雪儿抱了起来。 陈言一路把姜雪儿抱到更衣室的门口后,姜雪儿才依依不舍地从陈言身上下来,三人走进更衣室内换好衣服后,拿好背包一起离开了游泳馆。 离开游泳馆后,陈言三人找了一家餐厅吃了晚饭,一起吃过晚饭后,陈言开车把赵若云和姜雪儿母女二人送回了家,在姜雪儿家里坐了一会儿后,陈言回到了家中。 回到家中后,陈言有些无聊地躺在床上,他想到上午开宝箱开出来的直播充值卡还没有使用,于是拿出手机打开了虎齿直播。 进入虎齿直播后,陈言想到的第一个人是他之前在魔都车展上结识的美女主播楚茜。 “也不知道楚茜她现在在不在直播。”陈言自言自语了一句后,在直播搜索框中搜索起楚楚baby来。 看到楚茜正在直播后,陈言直接进入了楚茜的直播间内,楚茜直播间的数据还可以,关注有二十万出头,周贡榜上也有不少千元榜。 楚茜今天直播的内容是美食探店,她现在正在一家海鲜烧烤店内,她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和直播间内的水友闲聊。 楚茜上身穿的是一件黑色紧身t恤,下身穿的是什么陈言没有看到,因为楚茜只露了上半身,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光是楚茜的上半身就给陈言看馋了。 楚茜身前的那对大灯,在紧身t恤的加成下,显得更加硕大了,此情此景下,陈言情不自禁地在直播间内感慨了一句,“好大的馒头啊,都给孩子看饿了。” 镜头前的楚茜看到陈言发的这条弹幕后,一开始并没有在意,她只当自己的直播间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混进来一个sp。 可是看到发这条弹幕的id后,楚茜瞬间不淡定了,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归来仍是少年’这个id的主人应该是陈言吧。 想到这里,楚茜连忙从直播镜头前离开,她打开另一个手机的照相机,对着照相机整理起形象来。 “人刚进直播间,怎么不见主播的人呢?难不成是手机自己开的直播?” “楚楚突然从镜头前消失,盲猜这家海鲜烧烤店的食材不干净,楚楚吃坏肚子了。” “鄙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再大胆猜测一下,楚楚不仅吃坏肚子了,更加不幸的是,她没有憋住。” 。阅址 第三百四十二章 罪臣万死 浩浩荡荡的銮驾已接近归德了。 大家多日来马不停蹄的赶路,早就疲惫不堪,终于看到归德遥遥在望,都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 天启皇帝不再进乘舆,而是换上了一匹马。 百官们此番不能坐轿,也只好气喘吁吁地坐在马上,尾随着天启皇帝。 就在傍晚的时候,已经有斥候回来禀告,流寇已经退走。 这着实是个好消息。 至少让天启皇帝松了口气。 百官们也都高兴起来,紧绷的心终于松弛了一些,一时之间谈兴极浓。 张静一混杂在百官之中,便看那刘鸿训喜笑颜开的样子,对人道:“看来……流寇已被王文之击退了,妙极,妙极。”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有人道:“难怪在杞县见不着王文之,想来这王文之得知归德有流寇,因而率军而返。” “这样便解释得通了,王文之此人,好歹也是进士,当初在做御史的时候,也是有铁胆之人。”说话的人声音渐渐放低:“听说,他还骂过魏忠贤。” “呀……”有人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大丈夫当如是也。” “区区流寇,自然是不在话下的,信王殿下……又立了一功。” 听着这些阴阳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张静一想呕吐。 为了身心健康着想,张静一便拍马快行,追上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见张静一骑马到了自己的身边,一脸了然于心的样子,笑着道:“怎么,是不是听了什么怪话?” 张静一便惊讶地道:“陛下真是料事如神。” “朕听的可比你多。”天启皇帝道:“这还是人前说的话呢,私下里,根据厂卫的密奏,说的话更难听,所以朕厌烦了他们,可朕又拿他们没有办法,历朝历代的那些皇帝,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说着,天启皇帝显得很无奈的样子,又接着道:“朕当初,也试着让魏伴伴收拾了一批,可朕不能将人都杀尽了,毕竟这天下还是离不开这些人啊,朕不用这些人,难道用流寇吗?” 说到此处,在月色之下,天启皇帝显出了几分落寞。 张静一抿了抿嘴,识趣地没有再吭声。 继续前行,远处开始隐隐传来鼓声。 天启皇帝也看到了远处的城池,远远的,可见城楼上摇曳的灯笼发出的微光。 天启皇帝继续道:“方才有人来报,说是这归德的城门已开了,有里头的文臣武将出来,显然是来迎驾的,张卿,跋涉了一路,总算到了地头,正好可以歇一歇,朕呢,也与信王许久不见,哎……他终究太年轻,朕不放心他。” 他说着,低头,显然天启皇帝的心情是复杂的。 天启皇帝有一种说不清的固执,他的养母害死了他的生母,本该是滔天的仇恨,得知了真相的天启皇帝,原也想处死养母西李太妃,可这西李太妃在他面前一哭,他便心又软了,而后这位西礼太妃还是做着她的太妃。 信王也是如此,这信王做的事,在任何一个皇帝面前,都足够死几次了,即便不死,那也是得圈禁起来,日夜提防。 可天启皇帝心里,却还是有一些牵挂,他之所以低头不语,显然也是因为自知这样不好。他是天子,天子不该有平常人该有的情理和心软。 “走吧。”天启皇帝招呼道:“随朕先行入城去。” 张静一倒是谨慎地道:“陛下,小心,还是先让一队人马先行……” 天启皇帝则是不以为意地道:“怕个什么,这是朕兄弟信王的藩地,贼子已撤走,他们都在城门处迎候,谁敢如何。你只带上数十个生员,随朕先行一步就是。” ………… 此时,归德城内,一下子混乱了起来。 消息已经传开了。 在一处府邸里,有人哭爹喊娘一般大叫着:“老爷,老爷……” 随即,一个仆役冲进了后宅的某处厢房。 老爷正在做羞羞的事。 此时愣住了。 “……” 短暂的沉默之后。 老爷给妇人裹好了被褥,这才和衣下榻。 “何事?” “出大事啦。” “什么大事。”这老爷显然心里震怒,怒视着这个没有规矩的下人。 斯文扫地! 这下人惨白着脸,却是结结巴巴地道:“温长史,还有那王监军,他们……他们献了城门,要迎流寇入城了。城楼上的旗子都换了……” 这老爷一听,顿觉得天旋地转,口里想大骂,可而后……却是重重叹了口气,痛心疾首,又捶胸跌足的模样:“温体仁误国,温体仁误国啊。” “老爷,我们快走吧,流寇就要入城了。” 此时,老爷不哭了,却是打了个激灵。 是啊。 流寇要入城了。 这流寇的凶残,谁人不知? “这些流寇……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啊,老爷……” 啪…… 一个耳光打下来。 老爷大怒,这一个耳光打的下人打了个趔趄,老爷气咻咻地道:“什么流寇,你这畜生,这是闯军,是闯军,闯军入城,你慌张什么……” 说罢,又骂骂咧咧着:“取衣来。” 下人给他取来挂在床榻边的衣衫,伺候他穿衣。 老爷随即道:“备轿,备轿,去城门,去城门!迎闯军入城。温体仁……这狗东西……” …………… 也有宅院里。 有人已是大哭了一场。 而后,在厅里挂起了白绫。 嚎啕大哭之后,便慢慢地踩在了白绫下的木凳上。 白绫正悬挂在房梁上,而站在凳上的人,眼里露出了绝望之色。 “信王殿下,臣……臣今日死节也。” 喃喃说话的人,叫李祐,李祐只是一个举人,听闻信王就藩,立即相约人来投靠,在信王府,他的官职并不高,只负责文移的工作。 此时,听闻城破在即,想到信王的悲惨下场,于是……他哭了。 大哭一场之后,便哆哆嗦嗦的悬了白绫,口里一面骂着温体仁和王文之。 他将脑袋,探进了白绫之中。 正待要踢掉凳子,可无论如何也不舍。 于是,又将脑袋从白绫里移出来。 最后痛下决心,便又将脑袋伸进去。 如此反复三四次。 竟是流着眼泪下了凳子,打开了房门。 房门外,一群仆役担心地躬身站着。 李祐痛哭道:“千古艰难惟一死,罢罢罢……去城楼,去城楼……” 从城内四面八方,汇聚了许多的轿子。 最后,落下轿的人,见此时城门处还是空荡荡的,都不免松了口气。 他们唯恐此时闯军已进入了城,自己迎接迟了。 此时,心里都不免有几分庆幸及时赶了过来。 紧接着,在温体仁和王文之等人的身后,许多人默默地走了过去,也没有说什么,直挺挺的便跪下。 在昏暗的光线之下,每一个人都沮丧着脸,此时心里想的却是,若是那闯将张三儿来,该说点什么? “将军美名,如雷贯耳,学生人等有失远迎?” 亦或者是:“将军仁厚,学生人等早已闻之,今天下纷乱,将军不出,奈天下苍生何,学生人等,甘愿供将军驱策,以平天下?” 温体仁则感受到,自己身边跪下的人越来越多,他始终没有抬头起来。 面对凶神恶煞的闯将,还是表现得恭顺些为好。 而其他人,大抵也是这个心思,虽然他们当初在朝为官的时候,劝谏和仗义执言起来,是一个个底气十足的。 只是他们也不傻,骂皇帝和规劝信王是一回事,大明自有制度,除非彻底将皇帝惹急了,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面对杀人如麻的闯将,显然就不一样了,人家是真的敢将你的脑袋剁下来,做成酒器来饮酒,亦或者将你脑袋当做蹴鞠的。 因此这城门处,跪了乌压压一片的文武、士绅、读书人们,此时再没有了平日里的恃才傲物。 一个个都垂着头,跪得结结实实的,甚至连一丁点的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哒哒哒…… 哒哒哒…… 远处……终于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听到这响动,许多人的心都似是要跳出来了。 正主来了。 今夜到底是生是死,就看此时了。 不过城门处,依旧还是落针可闻,安静得可怕。 大家大气不敢出。 而温体仁已默默地取出了降书,这降书是他绞尽脑汁写出来的,文采斐然,当然,为了照顾闯将的文化水平,温体仁有意识的下降了一些阅读的难度,尽量使自己的文词平白。 而这……自然是温体仁的杀手锏。 那马蹄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好像是数十匹的快马。 终于…… 有一匹马的四蹄徐徐穿过了温体仁面前。 温体仁见了这四蹄,却不敢抬头去看马上的人。 一方面,仰着脸去看实在费劲,二来,这很不礼貌。 因而,看见了马蹄,温体仁便叩首,脑袋重重地磕了下去,显得恭敬无比,而后提高了声音道:“罪臣温体仁……恭迎张将军,张将军率义师来此,吊民伐罪,替天行道,归德城上下,如时雨降,民大悦,罪臣人等,更是欢欣鼓舞,喜不自胜!” ………… 第五章送到。 第三百四十三章 罪臣请杀朱由检 天启皇帝坐在马上。 听到这番话,顿时一头雾水。 张将军…… 他身边倒是有一个姓张的,只是…… 然后天启皇帝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张静一。 张静一眼睛都直了。 因为自己确实姓张,这肯定没有什么疑义的。 可问题的关键是……我特么的吊民伐罪,替天行道? 我张静一是这样的人? 我要有这个胆子,我也不会跟你们这种人厮混啊。 转瞬之间,气氛开始变得紧张起来。 天启皇帝显然觉得不对劲。 什么吊民伐罪,什么替天行道,还有自称为罪臣…… 这分明是有什么鬼。 而此时,后头孙承宗等人,也骑马尾随而来。 他们终究觉得只让陛下和张静一走在前头,心里有些不放心,所以加紧追了上来。 黄立极和孙承宗,还有那百官也稀稀拉拉的来了一些。 礼部尚书刘鸿训也在其中。 他们见这归德府的文臣武将都跪在此,匍匐在地,个个都垂着脑袋,也分不清相貌,毕竟天色暗淡,因而觉得有些诡异。 只是…… 这么多人跪在这里,信王殿下呢? 为何信王殿下没有来迎驾? 大家都没有吭声,只是目光不明地在地上的这些人里穿梭。 这一下子,城门处,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只是这沉默,却令地上的温体仁和王文之等人,心里惶恐了起来。 怎么张将军不理人啊。 可这么多的马匹,就在他们的眼前。 昏昏暗暗的,似是来了许多人,温体仁为了‘礼貌’,更不敢抬头起来,身子微微地颤抖着,心里头,自是怀有不安和恐惧的。 怎么? 为何张将军还不回应? 莫非对方根本不姓张,因而恼怒? 是啦,这些当初做贼的人,为了防止官府知道他们的底细,听闻都有诨号,这张三儿,未必就姓张。 不得了了,此等人最是睚眦必报的,只怕此时心里已是大为不悦。 除此之外,他定是恼恨他们说话文绉绉的吧。 温体仁越想越觉得失策,便更为惶恐不安起来,于是忙道:“大王……臣等今献上归德,以资大王宏图霸业!” 这样说……会不会好一些? 他声音有些颤抖。 因而,等他声音落下。 他的儿子温侃便更干脆了,温侃是戏看多了的,你说爹也真是,跟这做贼的,也这般说话温婉。 温侃便匍匐在地上,保持五体投地的姿态,清了清嗓子,高呼道:“大王横扫河南,所过之处,无不制胜,大王万岁!” 跪在对面的王文之,倒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听温侃一喊大王万岁,便也立即道:“大王万岁。” 这些读书人和士绅们,个个跪地,便也跟着附和道:“万岁!” 天启皇帝要窒息了。 瞪大着眼睛,像是见了鬼似的。 尤其是在这昏昏暗暗的场景里,前头是幽森的门洞,夜雾升腾而起,这边竟有人喊大王,可大王之后又呼万岁。 卧槽,听着就觉得古怪啊。 以至于天启皇帝座下的战马,似乎也感受到马主人的忧虑,竟开始不安地刨着地上的尘土。 温体仁的脑袋,几乎贴着地面,这马蹄一刨,尘土便洒在他的脸上。 可他此时显然顾不上这个了,只觉得这些贼,实在是难伺候。 可越是难伺候,他骤然觉得贼子难测,心里更为惶恐。 天启皇帝急道:“朱由检在何处?” 是啊,自己的兄弟呢? 一听朱由检…… 温体仁则是松了口气。 想不到这贼,竟还知信王殿下的名讳。 不过这些贼子,直呼其名,可见他们对信王殿下,是恨之入骨的。 听闻贼子们但凡拿住了朱明的宗室,便个个咬牙切齿,往往大加杀戮。 一想到信王殿下,温体仁的心里便略有几分惭愧,不过很快,这惭愧就被邀功请赏的心态所取代。 他立即强颜欢笑的样子,道:“朱由检此獠,平日里荒淫无度,可谓是十恶不赦,此獠竟还妄图抗拒义师,抵挡大王,罪臣人等,岂敢与他为伍?这朱由检,现在就在城中,罪臣人等急着来迎大王,暂时顾不得这朱由检,只是此时,此獠已是众叛亲离,身边的护卫,至多三五十人,大王驱义师而至,不消片刻,便可斩杀此獠,罪臣人等,愿为大王引路,这便斩杀朱由检,为天下的百姓报仇雪恨!” 温体仁开了这个话匣子。 一下子的,这跪在地上,乌压压的文臣武将和读书人便哗然了。 大家好像一下子找到了邀功的机会。 王文之也忙不迭地道:“朱由检该死!” 马上的天启皇帝皱着眉头,却是听的一愣一愣的。 王文之又道:“朱由检自从就藩,便奢靡无度,欺压百姓,甚至强抢民女,归德百姓,苦不堪言,幸得义师来此,如若不然,罪臣人等,还要受他胁迫。” 又有人道:“朱由检狗不如,每日在王府,吃三百斤肉,将丝绸铺于地,夜御九十九女。” 当然,虽有人大声控诉。 可还是有一些人,只是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毕竟……有人是为了邀功。 有人则只是乞活。 此时,天启皇帝是震惊了。 这时,若是再不明白怎么回事,他便是傻瓜了。 这些人……显然是将他这个突然出现的皇帝,当做了外头的流寇。 张静一也震惊了,他两世为人,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是却不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黄立极更是骇然地与孙承宗面面相觑。 孙承宗算是见过世面的,只是板着脸,一言不发。 至于这随行的百官,一个个骇然的样子。 刘鸿训已认出了跪在地上的温体仁,更是瞠目结舌,他万万料不到,温体仁竟会做出这样的事。 平日里所表现出来的风骨呢? 此时,已经明白怎么回事的天启皇帝,已是气得发抖。 他脑子嗡嗡的响,他那兄弟,居然就这样被这些人……卖了…… “这城门,是谁开的?” 天启皇帝眼厉声询问,看着地上的这些人,目光越发的冷。 温体仁其实也觉得奇怪,有点不太符合常理发展呀,怎么这大王还不赶紧让他起来,然后上演一段礼贤下士的戏码啊。 此时是夜里,地上凉,他已匍匐在地了半天,已觉得身子有些僵硬了。 现在听马上的人问他城门是谁开的。 对面的王文之便立即道:“是罪臣开的。” 温体仁立即也跟着道:“罪臣也开了。” 也有不少人……似乎想要邀功,连忙纷纷道:“罪臣早想开了,被温公和王监军抢了先。” 天启皇帝:“……” 说实话,天启皇帝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还真有些始料不及。 而跪在温体仁,决定趁热打铁。 他又道:“大王,罪臣绞尽脑汁,写下了一份降表,还请大王过目。” 说罢,忙是将降表拿了出来。 而后,双手高高地将降表拱起来,顶在自己的脑袋上头。 还有降表…… 天启皇帝此时,已翻身下马。 一把将这降表了抢过去。 将降表打开,借着微弱的灯光,模糊地认着里头的字。 天启皇帝开口念道:“罪臣温体仁,本为布衣,幸中科举,忝为大臣,朝中目睹朱明诸般丑恶,豺狼盈朝,朽木做官,朱明皇帝朱由校,其弟朱由检二人,更不堪为人子也,残害百姓,敲骨吸髓,凌虐百姓,无所不用其极。今臣奉昏君朱由校之命,辅佐信王朱由检。朱由检此獠,与其兄朱由校一丘之貉也……” 念到这里……天启皇帝居然来了兴致。 弹劾他的奏疏不少,但是骂得这么狠的,却是凤毛麟角。 然后天启皇帝回头看向百官。 百官已个个羞愧难当,竟个个抬不起头来。 天启皇帝索性高声道:“罪臣从朱由检等贼,心中羞愤,实是不忍见朱由检纵容将校、宦官残害百姓。今张将军举大义,而百姓云集,此王者之师,所过之处,天下莫不影从,罪臣闻之大喜,特来投效。罪臣从孽,为朱由检同党,但念张将军念罪臣有悔过之心,且念罪臣中外骨肉二百余人,高堂有亲,七十非远……” 张静一在旁听着,禁不住笑了。 卧槽……读书人就是读书人。 像我这样没文化的人,见到了贼,肯定啪嗒一下跪在地上,说一句我上有七十老母……可人家就不一样了,用的却是高堂有亲,七十非远这样的词儿。 分明是同样的意思,可一个文雅,一个粗鄙,天上地下啊! 见张静一笑,天启皇帝也绷不住了,将降表啪嗒一下合上,道:“中外骨肉两百余人,这倒是不少啊。” 张静一道:“陛下,温体仁人等,看来已是闯贼了,这便是明证。” 一听陛下,又听闯贼二字。 温体仁糊涂了。 怎么还有人自称是贼的? 于是他面带尴尬地抬起头来,看向眼前这位‘大王’,借着模糊的灯影,他细细一看。 骤然之间,温体仁已是魂飞魄散。 颤抖着声音叫道:“陛下……” ………… 后头的更新很快会送到,在努力了。 . 第三百四十四章 这是真的皇帝 跪在这里的许多人。 绝大多数人都是不认得天启皇帝的。 天启皇帝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什么人都能有机会见到? 却也有一小撮人。 比如温体仁,作为当初的礼部侍郎,每年都能见上皇帝几次。 当然,绝大多数时候,为了表示敬意,都是不敢随意直面君王的。 这时,他抬头,却认出了天启皇帝。 于是失声叫出了一句陛下。 此时的温体仁如遭雷击,整个人已彻底懵了,他本是匍匐在地,方才抬头看见了天启皇帝时,顿觉得窒息。 而后,整个人像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一般,毫无生气的瘫坐在地,眼里的瞳孔不断的收缩,似见了鬼似的。 其实……他一开始以为自己是做梦,是错觉。 而后,他却看到了诸多的老‘熟人’。 张静一…… 黄立极…… 孙承宗…… 这一个个熟悉鲜明的面孔,都在提醒着他,站在他跟前的,就是当今陛下。 可……陛下怎么会来了归德? 完了…… 他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如鲠在喉,发现嗓子好像一下子哑了似的。 倒是另一边,那些匍匐在地的人听到了陛下二字,一时之间却是无所适从。 而后,大家纷纷忍不住在心里痛骂,温体仁你这老狗,好家伙,你这就急着要从龙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眼下这个张将军……起初是流寇,后来变成了闯将,再后来,大家发现称呼张将军,人家却是理都不理,于是又改称为了大王。 现如今,这温体仁倒是够狠的,将人直接称为陛下了。 这岂不是还要拥戴人家称帝? 大家觉得很荒唐,太快了……就算是拥戴称帝,要做从龙功臣,那也该有个程序…… 比如劝进、辞让、再劝进,二辞,继续带着更多的士民百姓劝进,最后勉强接受。 这温体仁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啊。 不过投降这等事,其实也是内卷的。 慢人一步,将来真要是人家能做皇帝的一天,自己的资历就少了。 反正现在大家都降了,此时怎么能让温体仁专美于前? 王文之的反应最快,他在另一边道:“对对对,陛下万岁,陛下以聪明神武之资,抱济世安民之志,乘时应运,豪杰景从,戡乱摧强,今武定朱明祸乱,他日定能文致太平。天下的臣民百姓,无不敬仰,盼陛下,如盼父母也……” 他说到了动情之处,泪洒泥地,仿佛很激动一般,继续激动地道:“恳请陛下顺应天命,于这归德称帝,以敬德保民,如此……臣等归德上下军民,定当奔走相告,无不沐浴陛下洪恩,到时再发一师,征讨朱明,这朱明上下腐朽不堪,只需陛下临门一脚,自当土崩瓦解。” 说出这番话后,王文之暗暗松了口气。 他实在佩服恩师,这就是所谓的趁热打铁,以后的事管他呢,眼看着大明气度都尽了,河南和关中都大乱,辽东也已溃败,倒不如索性拥戴新主。 至于这什么张三儿………虽是个该死的流寇出身,可又如何?有我等辅助,还怕大业不成? 其他人听了,心里只骂温体仁和王文之无耻。 投降你们跑的最快。 劝进你们也跑的最快。 招呼都不打,好处都让你们占了。 于是便有人稀稀拉拉道:“恳请万岁登基!” “万岁!” 天启皇帝彻底的震惊了。 方才他念这降表的时候,还是抱着讽刺和调侃的心态。 心说这些人真会玩,投降那流寇,还这么有板有眼。 可现在……天启皇帝笑不出来了。 他只觉得心凉。 这一点都不好笑。 天启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一转,看向那王文之,道:“你是何人?” 王文之只埋着头,看着一双脚朝自己走来,此时他的内心既激动,又有几分恐惧,于是他期期艾艾地道:“罪臣……罪臣……王文之。” 居然是王文之…… 后头的百官们顿时哗然了。 这王文之……竟是个反贼? 刘鸿训等人,一个个脸色惨然。 这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 一次次的大捷。 结果……打了一路的胜仗,赢的居然跑到这儿来迎贼了? 天启皇帝冷声道:“就是那个,一路痛击流寇的王文之?” 天启皇帝对这个人很有印象。 王文之一听,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痛击流寇? 这不是讽刺他吗? 难道他的文告,便连这位张将军竟也已知道了? 这下……完了! 到时莫不会寻他报仇吧? 于是,王文之立即嚎叫道:“将军,不,大王,不,万岁,万岁……罪臣万死啊,罪臣手里,可是一滴流寇,不,一滴流民的血都没沾上啊,罪臣这些……都是骗人的,所谓的捷报,其实都是糊弄那朝中的昏君和奸臣,糊弄朱由校那个狗皇帝的……” 听到狗皇帝的时候……天启皇帝已要窒息了。 张静一也懵了,说实话,狗皇帝三个字,张静一最多有时候在心里骂骂,但是似王文之这样当面骂出来的,张静一便不由得佩服王文之的勇气了。 王文之却浑然不觉,此时只急于辩解,继续将头埋下,惶恐地继续道:“朱由校那狗皇帝,便如瞎子聋子一般,哪里能分得清什么真假。而至于那朝中的百官,个个都愚笨如猪一般,更是不知好歹。” 刘鸿训:“……” 百官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着,平日里,大家都在为你王文之叫好,哪里想到……你这厮竟然…… 此时,王文之痛哭流涕地接着道:“罪臣领兵在外头,哪里敢剿贼,哪里敢剿万岁这些天兵天将?不过是先入城中,寻一些不肯从将军的百姓出来,砍了他们的脑袋,然后送来归德,以此来冒一些功绩而已。万岁若是不信,可以问罪臣的部下,这些事,罪臣的部下统统都知道。罪臣真是冤死啦……千古奇冤!万岁不信?万岁若是不信,罪臣……罪臣,对,对,万岁可以问我恩师温体仁,这事……我的恩师知道,他是信王长史,所有的内情都是知道的。” 跪在对面的温体仁听了,此时只觉得天旋地转,心里想的是……傻瓜,你这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啊。 完了,这下是真的完了! 温体仁人已彻底地瘫下。 天启皇帝脸色已是煞白。 他没想到眼前这个人,无耻到了这般的地步,他脸上逐渐变得阴沉至极,口里道:“你的意思是,你杀良冒功?” 王文之只听对方语气之中,有兴师问罪的意味。 便更惶恐:“朱明狗贼,残害百姓,人人得而诛之!罪臣早有弃暗投明,改弦更张之意。固然罪臣所为,对朱明而言,自是杀良冒功,可对万岁您……却也算是一桩功绩啊,万岁您率义师奋起,罪臣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天启皇帝瞪着眼睛,真是气的觉得自己要昏头了。 流寇一来,他们就立即献城。 见了流寇,竟连劝进的话都说得出口。 更可笑的是,他那的兄弟朱由检如此信任他们,他们竟是杀良冒功,隔三差五上捷报。 “你们……还配做人吗?”天启皇帝已是勃然大怒,怒不可遏地厉声道:“畜生,畜生,畜生!” 连骂三句畜生。 却已将这城外乌压压的跪着的人,统统吓了一跳。 天启皇帝气的脸都红了,两手发抖:“天下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人……才会到这样的地步,平日里到处宣讲仁义,高谈阔论,到了如今……却个个恬不知耻的投贼,你们平日里的仗义执言呢?你们平日里,不是大讲忠义吗?朕……朕……” 天启皇帝禁不住捂着自己的心口。 心口有点疼。 其实天启皇帝早知这些家伙不是好东西。 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 可当初对这些人的印象,不过是迂腐、虚伪而已。 原以为他们只是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可现在才知道……这些人哪里迂腐了?投奔新主的时候,一个个跑的比谁都快,无耻之尤。 天启皇帝道:“尔这样的人,便是千刀万剐,也难恕罪!” 王文之心里一咯噔。 这个时候,他开始有点回过味来。 不对呀,我坑的是朱明,你气什么? 而且……我等拱手来降,你不该欢迎一下吗? 好歹也做一个表率,只有将我等来降的人给与一些客气,将来才会有更多人拱手而降啊。 怎么……你却是站着朱明那边说话? 另一边…… 终于有人怒道:“快别说了啊,别说了啊……” 这是温体仁的声音。 显然温体仁已吓晕过去,然后又被气活过来,温体仁嘶声道:“这是当今陛下,是大明天子,不是什么流寇,也不是什么闯将,是我大明皇帝啊……” 这一番话,却是一语惊醒了梦中人。 这跪了一地的人,纷纷抬头。 很多人是不认得天启皇帝的。 可是……天启皇帝身后的百官服色,他们却是认得出来的。 还真是…… 王文之:“……” ………… 第三章尽快会送到,求月票,求订阅。 . 第三百四十五章 千刀万剐 大明皇帝…… 一下子,跪在城外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跪在里头的一些人,已经开始想着赶紧开溜了。 只是他们刚刚想要猫着身站起来。 天启皇帝就立马大喝道:“谁动一下,立即千刀万剐!” 一句千刀万剐。 让所有人都窒息了。 王文之更已是吓得魂飞魄散,他努力地张大着眼睛,看着这浩浩荡荡的君臣。 下意识的…… 王文之立即一个耳光啪嗒打在自己的脸上。 而后……哭了。 这一次是真的哭了。 方才他哽咽劝进,还有几分演绎的成分。 可如今…… 他嚎啕大哭道:“陛下……陛下……臣……臣……” 天启皇帝看着他,目光如冰锋一般,口里冷笑道:“你什么?” “臣……冤枉啊……”他痛哭流涕:“臣……” 天启皇帝的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却是笑得越发的冷:“噢,原来朕冤枉了你,朕还没有治你的罪呢,就已经开始冤枉你了?不过……也有道理,朕是瞎子和聋子嘛……至于……其他人……” 天启皇帝点了点身后,手指的方向直指刘鸿训。 刘鸿训急了,忙侧身避让。 可天启皇帝的手指头,就好像制导导弹似的,又自动指住刘鸿训:“朕这狗皇帝的身边,不都是一群尸位素餐的狗官吗?他们也都是瞎子和聋子。如若不然,怎么容得下你们这些跳梁小丑在此狂吠。” 王文之整个人萎靡下来,哭泣道:“臣等……是实在没有办法啊,那流寇攻的急,臣等只好暂时委身为贼,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今日幸赖陛下圣明,及时赶到,咱们归德府有救了……” 天启皇帝无尽嘲讽地道:“你说的哪一个陛下?” 王文之打了个寒颤,却忙道:“天无二日,人无二主。” 天启皇帝忍不住大笑起来。 王文之还想再说。 天启皇帝却在此时猛地收起了笑声,只一瞬间,脸上尽显怒色,随即一脚将王文之踹翻在地。 这一踹,带着浓烈的怒火,下脚极重。 这一脚,直中王文之的肋骨,这肋骨似要折了,王文之哀嚎一声。 天启皇帝怒骂道:“狗东西,天无二日、人无二主的话,你也配说吗?你们这些人……哪一个配说这样的话?今日……你们既已从贼,这很好,朕今日带兵前来,就是来剿流寇的。没曾想,刚来这里,便见了这么多的流寇,这些都是抓了现形,一个冤枉的都没有,贼首就是温体仁和这王文之……来人啊……” 说着,天启皇帝指着刘鸿训道:“刘卿家,你是礼部尚书,你来说说看,他们是不是流寇?” 刘鸿训一时懵了。 为何偏叫我? 他虽然恨铁不成钢,觉得温体仁和王文之虽然不争气,可却觉得,说人家是流寇……这会不会有点过了? 此时陛下问到,此情此景,他又怎么不知道自己的答案只有唯一的选择? 他只好硬着头皮道:“算是。” “什么叫算是!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天启皇帝怒喝道。 天启皇帝此时是起到了极点。 刘鸿训此时也不免害怕盛怒中的天启皇帝,于是连忙点头:“是。” “那么朝廷该怎么对付流寇呢?”天启皇帝气势汹汹道。 刘鸿训苦笑着道:“处斩!” 一听处斩二字,温体仁和王文之便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们投降流寇,本就是为了活着,要留着有用之身,毕竟自己的身子又不是那些寻常的刁民和丘八们可比。 现在……竟还是没摆脱被杀的命运。 温体仁和王文之,以及那些士绅、读书人们,纷纷叩首道:“饶命,饶命啊,罪臣是吃了猪油蒙了心,恳请陛下开恩哪,陛下……” 在这夜深人静的城门口,响起此起彼伏的嚎叫。 天启皇帝此时却是铁石心肠,他只死死的盯着刘鸿训:“谋逆大罪,竟然只是处斩吗?难道不该是抄家灭族?” 这一下子…… 那些求饶的人,一下子失去了呼吸一般,一个个不嚎叫了。 丢了性命……突然在这个时候变成了好事。 一想到族灭,他们便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天启皇帝又道:“而且这首犯,朕看不只是要抄家灭族,还要将其处以极刑,要千刀万剐,只有如此,才可震慑流寇,狗官,你说对不对?” 刘鸿训听陛下骂他狗官,一下子肾上腺素便开始飙升,皇帝叫人狗官,这就有点侮辱人了。 他好歹也是礼部尚书,被这样骂…… 可天启皇帝却是杀气腾腾地看着他。 刘鸿训极聪明,他知道自己质问皇帝的话,皇帝一定会说,这又不是朕说的,这是王文之这些人说的,于朕何干? 而刘鸿训若是想反驳,只能说,他们还骂了你狗皇帝呢,你这狗皇帝。 当然……刘鸿训不敢骂。 所以,他只能吞了吞吐沫,极艰难地道:“陛下……他们虽是犯了滔天大罪,可毕竟……犯法的只是他们一人,何必要祸及家人呢?他们终究是士大夫,恳请陛下,留他们一个体面吧。臣忝为礼部尚书,并不掌管刑名,因此臣以为,陛下应该此时展现仁厚的一面,如此……天下人知道,这才会对陛下钦佩不已!” “至于这些人的族人,他们若知陛下如此的宽厚,也一定会仰受陛下恩德,感激涕零。” 大抵的意思是,刑不上大夫。 不能随意开了先例,否则的话,随意滥杀,这残暴之名也就背上了。 天启皇帝本就盛怒之中,此时这火气…… 却在此时,张静一在旁提醒道:“陛下……信王……” 一听信王二字,天启皇帝陡然想到了什么,这些人,自然谁也跑不掉,但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先寻到信王要紧。 于是,天启皇帝厉声道:“将这些乱臣贼子,统统给朕拿下拘押着,先随朕入城,再行定夺。” 刘鸿训松了口气,接下来,可能就有缓颊的余地了。今日他这番顶着陛下的压力,劝说陛下要宽仁,一定会让他在士林之中留下美名,甚至可能名垂青史。 一干生员,早已不客气了,统统涌了出来,将这城门前的数百个文武和士绅、读书人统统拿下。 天启皇帝则急匆匆地带着百官入城。 穿过了门洞,走了不远,便见这城中已是张灯结彩。 天启皇帝忍不住诧异,这个时候……怎么好像过年一样? 却见这城内,有公子哥模样的许多人,早已带着自己的家丁出来,也有不少没有资格跟随到城门去的读书人,以及一些藩王府里的低下官吏。 他们一个个强颜欢笑的样子,提了许多灯火出来,又将街道两旁也修葺了一番。 为首的那个公子哥,手里摇着扇子,正是温体仁的三儿子温佶。 这温佶此时神采飞扬,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指使着其他府里的子弟们道:“待会儿义军进来,大家都要笑,得高兴一点,不能愁眉苦脸,如若不然,惹怒了义军,到时候谁也没有好果子吃。都要学我这般,我爹和二哥,都已去城门处迎义军大驾啦,可咱们也不能落下,要教义军知道,我等倾慕义军久矣……都笑起来,笑起来。” 大家心里都是惴惴不安。 流寇……不,义军入城,谁也不知接下来的命运如何。 可家里有这么多的亲眷呢,而且还有这么多的钱粮。 得保住才成啊。 此时不赶紧迎义军,还等什么时候? 众人一个个露出喜悦的样子,其实他们都是各家的亲眷,此时大家都打出了恭迎义军入城的牌子,又或者上书,张将军爱民如子之类的话。 反正……怎么捧怎么来。 却也有几个平民,是真心支持义军的,这些都是平日在这归德府里,被温体仁家里的几个儿子,或是其他士绅们欺负得狠了,听闻义军来,竟也凑上来。 这一下子,温佶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混了进来,顿时勃然大怒,手指着这些人道:“这是谁家的家奴?” 身旁的随从便立即道:“公子,这怕是城里的流民。” 温佶大怒,匆匆走上前去,拉住了一个流民,抬手便给他一个耳光,盛气凌人地道:“狗一样的东西,你也配迎义军。” 那几个流民和乞丐早已吓得跑了,被打的那个,叫了一声饶,便也跑去了巷尾。 温佶随即得意洋洋,又招呼其他的士人和各家的公子哥:“都听好了,待会儿要跪好,如若不然,义军爷爷发怒,要侵门踏户,破家的,还有……预备好的几个女子,准备好了吗?张三儿将军今夜辛苦,要给他解解乏……” 众人轰然应诺。 此时,正远远看到,街道的尽头,有浩浩荡荡的人马已朝这里来。 早有仆役大呼:“公子,公子……来了,来了……” 于是温佶二话不说,纳头便先拜倒在地,口里高呼:“草民人等,恭迎大王入城……” 后头的人便都跪了一地,纷纷高呼道:“恭迎大王入城!” ………… 还有两章。 . 第三百四十六章 灭族 温佶等人跪下,远远便朝着黑暗之中的人叩首。 虽是张了灯,可此时夜里夜雾弥漫。 天启皇帝徐徐打马而来。 看着眼前的一切,天启皇帝都惊呆了。 这又是什么路数? 说实话…… 天启皇帝虽也从史书之中看过一些乞降的片段。 可大多只是寥寥几语而已。 今日算是深刻领会到了。 天启皇帝坐在马上问:“你又是谁?” 这温佶立即道:“草民温佶。” “温佶?你与温体仁是什么关系?”天启皇帝觉得这人极可能是温体仁家的人。 “草民正是他的幼子。草民久慕将军恩德,家父去迎将军,草民在此,携家中亲眷,在此迎候。”温佶喜滋滋地道。 天启皇帝:“……” 另一边,似也有人想要邀功,立即道:“学生姓杨,名芳,本为翰林院侍读学士,此后因与皇帝不和,心知明廷败象已露,因此携家来此寄居,学生也早已仰慕将军久矣。” “学生王正尔,家父王讳文之……” 众人你一语我一句。 天启皇帝忍不住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 他这一笑,随即手持着马鞭,指着地上跪着的人,口里却道:“刘卿家你来……” 那刘鸿训在后头跟着,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此时听了天启皇帝的呼唤,便只好苦笑着上前。 天启皇帝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道:“刘卿家……你说祸不及家人,乞降的只是温体仁之辈,可你现在看看罢,朕能不祸及家人吗?王文之冒功,得了好处,这好处是不是他家人享用?温体仁投贼,若是也得了贼子的封赏,又是不是一家人享用?从贼的是一人吗?这不对,从贼的本就是一家人,你却和朕说什么祸不及家人。现在你看看……这些都是从贼的……且这些人……哪一个没受国恩?反观这寻常的百姓,朕在此,却没见一人。” 刘鸿训面色羞红,竟无言以对。 天启皇帝又怒骂道:“天下太平,这些人得好处,占有这么多的田地,家里这么多的女婢,不肯缴纳税赋,牟取官位。天下大乱时,乞降的也是这些人。可寻常百姓……何在呢?这世上可有什么都能吃干榨净都的好事吗?来人……将这些贼子,也统统给朕拿下。” 刘鸿训便拜倒在地,他其实还想再说点什么,从自己满腹的学识里,挑拣出一些典故来。 天启皇帝却冷厉地道:“朕实说了吧,寻常百姓若是投贼,朕倒无话可说,他们食不饱,衣不蔽体,活不下去了,投贼又何妨?可这些受了我大明恩惠之人,却还想改换门庭,朕怎么能成他们的好事呢?这些个……可都是你们在朝堂之中自吹自擂的所谓的贤人,还虚夸什么众正盈朝,朕倒来问问刘卿家,他们盈的是哪一个朝廷,是闯王的朝廷,还是朕的?” “陛下……”刘鸿训只好叩首,道:“臣……臣……” “你们算什么臣。”天启皇帝气愤难平地怒骂道:“你们不过是太平天下时的狗官,每日清谈,贪赃不法,吃着民脂民膏,欺压着良善百姓。等到天下大乱时,你们便又从狗官变成了贼,但凡是什么贼寇,能给你们一口吃的,你们便能摇着尾巴上前去!一群恬不知耻的东西,无耻之尤,还说什么众正,读过什么狗屁书,敢问是哪一本书教你们这般厚颜无耻的?” 刘鸿训被骂得抬不起头来,最后只能连声说是。 后头的百官们早已吓得脸色惨白,噤若寒蝉。 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人敢去触霉头了。 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道:“都还愣着做什么,这些贼子,都给朕拿下,一个都别想活!他们的家,都给朕全抄了!” “陛下……”这一路看的眼花缭乱的张静一,此时终于开口了。 抄家这等事,怎么能少得了张静一呢? 毕竟是专业人士嘛! 上一次抄一个成国公府,就已经花费了不少人力物力了。 好家伙……这一次是抄一窝啊。 天启皇帝侧目看张静一,他眼里杀气腾腾,目光落在张静一身上的时候便温和了一些:“何事?” “且先别立即杀人……这些人……统统都是属泥鳅的,家里不知藏着多少钱财,更不知窝藏在何处!若是人杀了,钱财藏得太深,寻不到……那便是朝廷的巨大损失了。臣以为……人先拿下,宅邸先封了,而后……再对这些人的一家老幼,进行拷问,等这银子搜抄出来再说,陛下放心,臣觉得臣可以试试。” 天启皇帝顿时觉得有理。 抄过家的人,跟没抄过家的人,就是不一样的。 这年月,土财主们每天瞎琢磨的就是把自己的银子藏好,一般人搜抄,还真未必能抄出什么东西来。 天启皇帝便道:“很好,此事关系重大,就交给卿家了……” 张静一打起了精神道:“臣一定不辱使命。” 天启皇帝等人说着话。 那跪在地上的温佶和杨芳等人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尤其是杨芳,起初天启皇帝的声音,还只是觉得有些熟悉,再听到张静一的声音……尤其抄家二字,他几乎要跳起来。 卧槽……难怪这么耳熟,当初在成国公府,不也是在谈抄家的事吗? 杨芳抬头一看,顿时两眼一黑。 当初在成国公府,他就差点被抄了一次家,最后幸免…… 最后还是被皇帝敲走了不少税赋,他心里愤恨,想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逼我缴税,我就投信王去。 谁料到,到了这儿…… 人生最大的痛苦,只怕就莫过于,好不容易逃过第一次抄家,却逃不过第二次。 杨芳噗通一下,直接昏厥了过去。 天启皇帝大手一挥。 于是后头如狼似虎的生员和锦衣卫校尉、緹骑便冲出来,直接拿人。 更有人拔出刀:“谁敢乱动,格杀勿论……查出他们的身份,此后先查封他们的府邸。” 一下子,街道混乱起来。 许多人大呼:“冤枉……” 只是可惜……无人理会。 本来火气十足的天启皇帝,现在却大喜了,不管怎么说,虽然这些人差点没让他跳脚,可至少……又可以抄家了。 朕名正言顺的抄,哈哈…… 一想这个,他龙精虎猛,两眼放光。 人生……真是希望无限! 张静一则认真地叮嘱道:“都小心一些,仔细将人拿住,别弄死了,弄死了赔钱!” 众人哭得更厉害了。 被人一刀砍了,倒也罢了。 可听张静一说什么千万别弄死了,顿时便觉得毛骨悚然。 尤其是那温佶,已是吓呆了,立即惊恐地大叫:“爹……爹……” 人在慌乱之中,难免要哭爹喊娘。 他这一喊。 天启皇帝却是大笑道:“别急,你爹就在此呢,现在就是让你去找你爹。” 此时,因为校尉和生员的人手不够,于是又调拨了一支勇士营来,现将人团团围住,而后再进行拿捕。 场面十分混乱。 百官们都不忍去看,他们总觉得……这样过于血腥。 那刘鸿训更是看得目瞪口呆。 此时,天启皇帝突然道:“刘卿家。” 刘鸿训只好硬着头皮道:“臣在。” 天启皇帝看着他,神色不明地道:“若是当初刘卿也在此城之中,是否也和他们一样?” 刘鸿训浑身一抖,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一道送命题啊! 刘鸿训半点不敢迟疑,立即拜在天启皇帝的马下,一脸委屈地道:“陛下……臣岂会……岂会和他们一样,臣的忠心,天日可鉴啊!” 他恨不得要将自己的心肝要掏出来的模样。 这时,天启皇帝却是眼带深意地回首看了一眼百官。 百官个个面露惶恐。 “哼!”随即,天启皇帝直接策马,只留下一句:“去信王府……” ………… 信王府里。 这里早已是灯火通明。 外头的喊杀声停下的时候。 信王朱由检本还松了口气。 他依旧还在苦思冥想着,如何弄来钱粮。 将士们守城不容易。 若是不给一些犒赏,他实在心里过意不去。 还有王文之…… 这王文之先是在外杀贼,而后又赶回来回防,只怕已是疲惫不堪,此时却还肩负着守城的重任,更让朱由检为之感动。 只是……此时实在没有值钱的东西可变卖了。 甚至朱由检还动过卖掉王田的念头,只不过……这王田却不是随意能卖的,此乃朝廷所授,必须得经过宗令府的同意。 子时十分。 朱由检还是如往常一样,睡不着,看着一份份的奏报,忧心忡忡状。 这几个月,他已对军政的事务熟稔了,却越发觉得自己的精力不济。 烛火之下的他,满头白发,这白发如雪一般。 他眼里布满了血丝,对着奏报正思量着。 “殿下……殿下……”王承恩匆匆进来,倒地便拜,带着哭腔道:“殿下……不好了……贼子们……入城了。” 信王朱由检一听,顿时脑子嗡嗡的响…… 不是说……固若金汤吗? ………… 还有,顺便求支持,订阅啊,月票啊。都要! . 第三百四十七章 文臣皆可杀 信王朱由检彻底地懵了。 他有些不敢去相信这个事实。 这怎么可能…… 他一脸惨然,张大着眼眸,看着王承恩道:“孤王自就藩以来……是一日……一日都不敢懈怠……孤王……那区区流寇……如何能破城……” 王承恩却已泪流满面,拜倒在地上道:“信王殿下……这是真的,您……快跑吧,奴婢……殿后……” 朱由检却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依旧难以置信地道:“不,绝不可能!城是破不了的……破不了的,孤王还有信王卫,还有王文之……快,快去召他们来见……孤王要见他们……” 王承恩看着朱由检的样子,有些不忍心,却最后还是哽咽着道:“王文之……已带着人去降了,就是他,迎了流寇入城!” 朱由检整个人都僵住了。 王文之……降了。 这怎么可能呢? 他是这般的忠心耿耿,他带兵也一向不错,他难道不是孤王的左膀右臂吗? 朱由检无法相信这个事实,他摇着头道:“不可能的,王文之忠心耿耿,他绝不会负孤王的!” 王承恩抬头,看着失魂落魄的朱由检。 其实王承恩是了解朱由检的,他虽然口里说着不可能,可实际上,信心已经开始动摇了。 这个少年人,其实现在已是满头白发,熬得几乎要油尽灯枯了。 朱由检干瘦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模样,随即又道:“将士们呢?就算是有人要迎贼,难道那些将士不会……” “殿下……”王承恩悲切地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将士,所谓的一万五千信王左卫,其实都是骗人的……奴婢也是方才得知,这事……从王文之带兵回来开始,就已经传开了,大家发现…数目根本不对,他虚报了一万五千人,七百多匹马,可实际上……人数不过两千余,马匹不过数十,而且其中多为驽马……殿下啊……他们这是欺您啊……那些将士,其实都是老弱病残,甚至还有人,连棍子都捡不起来,老的得拄着拐杖。可是王家……王家……方才外头,因为大乱,所以有人来和奴婢说……王家人……已经准备好了大量的金银和钱粮来供应流寇了。这些金银和钱粮……从何而来?还不是从殿下的手里……一点点的抠出来的?” 朱由检就像一下子给抽干了力气般,踉跄了几步,而后一下子跌坐在了椅上。 他双目无神,一下子……仿佛又老了十岁,口里道:“你骗孤王,你一定是在欺骗孤王……” 说着,泪水已是流淌了出来。 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是欺骗呢? 分明……孤王对他,可谓是推心置腹,孤王对他,是掏了心窝的啊。 王承恩哭道:“事到如今……奴婢……怎么敢欺瞒殿下呢……这些都是千真万确啊。殿下可以出去看看,看看外头……现在莫说是城门,便是在街上,也有不少人都要迎义军呢!若非是王文之如此,何至于……区区流寇都能破城?” 朱由检僵住了。 他低着头,脸色越发的可怕起来。 和所有被诈骗的人一样。 起初是不相信。 而后是懊恼和悔恨。 朱由检此时竟不再哭了,他收了泪,只凝视着王承恩。 王承恩此时显得有些急切,道:“殿下还是快走吧,再不走,就怕来不及了,奴婢还可抵挡一阵。” 朱由检却是摇头道:“不能走,孤王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归德就是孤王的封藩,孤王守土有责,死也要死在这里。孤王不能走,也不能俘,天潢贵胄,皇家血脉,当今皇帝的亲兄弟,岂可落在贼子之手……流寇所过之处,人人都在迎贼,当地的官吏不是遁走便是乞降,死节之人,寥寥无几,那么,这一切就从孤王开始吧……” 王承恩吓了一跳,他立即明白了朱由检的意思。 “殿下三思。” “你是了解孤王的,孤王既然决心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说罢,朱由检站了起来,直直地看着王承恩:“给孤王取白绫来,要快,否则……就来不及了。” 王承恩摇着头不肯。 朱由检勃然大怒,随即亲自取了一根长绳,搬了锦墩,踩在上头,将长绳结好。 王承恩不敢上前触碰朱由检,可阻止不是,不阻止又不是,只是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脑袋已磕的都是血。 他脸色惨然,悲切地大叫着:“殿下,殿下……我们还有机会趁乱出去的,殿下……您不能死啊……” 朱由检踩在锦墩上,满眼绝望,一脸悲怆地看着王承恩:“你……你……很好……只是你不过是一个宦官,只怕……没什么用。你去请温长史,等孤王死后,你请温长史来,他素来是忠心且有办法的人,你告诉他,请他带着朱慈烺,潜逃回京,皇兄……会想办法护佑世子的……皇兄……会……” 说到这里,他已泣不成声。 王承恩却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道:“殿下,那温长史也降了,有人在街上,看到他的三公子带着人迎贼,还说温长史去了城楼……” 朱由检听罢,双手依旧还挂在吊绳上,脸色却又僵住。 他深吸着气,眼睛却瞪大了,竟一时无言。 王承恩担忧地叫道:“殿下……” “那么,刘文业呢?刘文业历来忠厚老实,又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他……总不至与贼同流合污……” 王承恩哭道:“刘文业亦去了。” “吴昭文呢?他……他……”朱由检努力地搜肠刮肚,又想到一人,只是此时,他已变得不自信起来:“难道连他……” 王承恩只掉着泪,没回答。 默认了。 朱由检便觉得一下子天旋地转起来,他咬牙切齿地道:“邓通,邓通会负孤王吗?” 王承恩哭道:“殿下……都去了,有人是笑着去的,有人是哭着去的。” 朱由检听到这里,竟变得无力起来,他喃喃道:“孤王……从未有失德之处,孤王没有愧对百姓,孤王减免了他们的税赋。孤王也都征召了有名望的大臣辅佐在侧,孤王对他们……也绝无丝毫苛刻。孤王……孤王……承恩啊承恩,你是知道的,孤王每日批阅奏文,不敢有半点疏失,孤王欲效太祖,孤王不求自己半分的快活,只指望……做一个贤王,能够真正兼济天下……孤王为了这些,甚至不惜令孤王的皇兄对孤王大失所望!” “难道……”朱由检厉声道:“难道孤王不可以逍遥快活的做一个藩王吗?难道每日悠闲度日,对孤王不好吗?孤王读书,读了这么多圣君的事迹,心向往之,孤王体恤民间的疾苦,不忍去见百姓们的惨痛。孤王只是想做一些事,如此而已……” 说到此处,他咬牙,眼里迸出怒色,凄厉地道:“孤王错在何处?若说错……承恩你记着,若你能面见孤王的皇兄,替孤王说一句话:文臣皆可杀也!” 说罢,他似乎对这个世界,再没有什么留恋了。 接着,毫不犹豫地将脑袋套进了吊绳里。 随即决然地踢翻了脚下的锦墩。 他的身子……便晃悠悠地吊在半空。 王承恩见状,已是哭天抢地起来。 ……………… 一队人马,正火速赶往信王府,一路带起无数尘土。 只是,当天启皇帝到了信王府的时候,竟有些吃惊了。 这里显然已经开始出现了混乱。 不少的护卫和宦官都跑了。 甚至在出入的门洞这里,还可见到一些散乱的器物。 天启皇帝看着眼前的这信王府,不由皱眉道:“皇弟的王府规制竟如此小?” 这是实话。 王府是有规制的,任何藩王就藩,都要营建王府,或者是从原有的建筑,进行升格。 因此,朝廷会专门赏赐一笔银子,算是营造的费用。 这笔钱,朝廷是给了的。 可是很明显,眼下这信王府,莫说王府的规格,便是跟公府和侯府都比不上。 倒是张静一道:“我早听说信王殿下简朴,没想到竟是真的。” 于是一路进去,便见里头更是混乱。 里头的人都以为流寇已经杀了进来,故而纷纷逃窜。 只是……这一路却看的天启皇帝更心惊。 因为这里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 基本上看不到一丁点奢华的东西,只是比寻常的宅邸大了一些,其他的,也只比寻常百姓家要好一些。 就在此时,从不远处传出了一个宦官的嚎哭声:“殿下……殿下啊……来人……快来人啊……” 听到这道凄厉的声音。 天启皇帝顿时心都凉了。 连忙疾步上前,顺着声音的源头处,疾奔过去。 哐的一下。 他猛地踹开了那道合着的门。 而后……便看到了自己的兄弟,就这么晃晃悠悠的吊在了房梁上。 霎时间,方才还带有几分痛快惬意的天启皇帝,一时泪如泉涌:“不就是城破了吗?这么多人都不死,你死个什么,来人……” 天启皇帝洒着泪,已奔了过去。 ………… 第五章送到,累了,求支持一下,睡觉。 . 第三百四十八章 身死族灭 朱由检被天启皇帝和赶上来的张静一几个放了下来。 天启皇帝一看朱由检的样子,脸已煞白了。 这个分明比他还要年轻许多岁的兄弟,也就就藩才数月功夫,现在就已是两鬓斑白,形如枯槁了。 人也不知清瘦了多少,神色不知带了多少的疲惫,身上穿着的,不过是素衣。 真是连寻常的百姓人家都不如。 环视这这房中朴素至极,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案头上,还堆满了要继续批阅的奏文。 王承恩匍匐在一旁,纹丝敢不动,显然他已吓着了,万万没料到,进来的竟不是贼,而是天启皇帝。 他一时大喜,随即又忧虑起来。 天启皇帝探了探朱由检的鼻子,没有了呼吸。 一时之间,便觉得自己的心口犹如被人狠狠捶打了一下,整个人险些要瘫坐下去。 此时他怒不可遏起来,内心升腾出了滔天之怒。 他虽未必觉得朱由检是个有才能的人,可至少晓得朱由检至少曾认定过自己认为对的事,至少朝着认定的事做过努力,而今一切成为泡影,身死名辱,却什么都不剩下了。 反观当初那些人,个个围在朱由检的身边,一个个从他这兄弟的身上攫取好处,而一旦失去了可利用的价值,他们宁愿去投贼,说着恶心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话,只孤零零的留下了朱由检在此。 什么天潢贵胄,什么四书五经之中的仁义道德,在今夜,何尝存在过? 偏偏这事唯一的殉难者,竟只是他这个皇帝的兄弟。 “他……死了……”天启皇帝惨然着脸,而后眼中显露出极致的愤恨,一字一句地道:“那么……所有人就都给他陪葬吧,那些人……一个都不用留了,朕要让他们受到最严酷的刑罚,要折磨到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说罢,天启皇帝痛哭流涕。 跟悲愤交加的天启皇帝相比,张静一此时却很是冷静,他大抵能感受到,朱由检的身子还有些温热。 于是立即道:“快,来人……” 他招呼身后的一个生员。 随即道:“你按着他的胸口,像我这样……” 说着,张静一先示范了一下急救。 之所以不自己来,是因为张静一对自己的气力没信心,像这样的心肺复苏,其实最重要的是体力。 可这些生员不同,每日都在高强度的操练,个个力大如牛。 这生员原是不明所以,但是对张静一的吩咐是无条件服从的,于是半跪在地,照着张静一的方法,不断在朱由检的胸口按压。 张静一在旁指导着,见这生员动作越来越规范,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天启皇帝则对此,不抱什么期望,他回头看向王承恩,怒气冲冲地道:“信王临死之前,说了什么?” “信王殿下……”王承恩又是悲痛,又是胆战心惊地道:“信王殿下说,请陛下一定要照顾世子,世子年纪还小……他说陛下一定会照顾好他,将他养大成人。” 天启皇帝眼泪又夺眶而出,颓然道:“世子呢,王妃呢?快,让人去找……去找来……” 此时……已有一个小宦官匆匆的抱着一个孩子来,却也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跪下道:“陛下,世子在此。” 天启皇帝看着襁褓中的孩子,长长的舒了口气。 这宦官又泪水涟涟地道:“陛下……王妃……王妃……” 天启皇帝打了个寒颤:“发生了什么事?” “王妃在后院之中,心知大事不好,她……她说,王爷的性情,她是知道的,绝不会苟活于世,如今贼子们转瞬要至……所以……所以……宁愿与王爷同死……她……她已在寝殿里……自尽了,还吩咐奴婢……要带着世子殿下,无论如何也要逃出去……” 说罢,这宦官嚎啕大哭:“奴婢只是一个阉人,对外头一无所知,奴婢……奴婢不敢阻拦啊,奴婢害怕救下了王妃,贼子们进来……奴婢……只好抱着世子,四处求救,天可怜见,陛下竟来了……” 天启皇帝顿时脑中木然。 他突然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一旁的张静一道:“张卿……信王夫妇今日……若是朕有不慎,便是朕的明日啊。” 这番意味深长的话,张静一顿时了然。 轻信了这些人,而那些人却将皇帝当做是提款机,对上欺瞒,对下虐民,于是滋生了民变,愤怒的流民杀了进来,身死族灭,为人所笑。 而到了那时,那些曾经给与了恩惠的人,他们会怎么做呢? 他们不过是换一身皮囊,做另一朝的臣子罢了。 反正……新的皇帝,总是需要这些人来替他们维持天下的。 天启皇帝闭上了眼,他淡淡道:“好好收敛……收敛王妃的尸骨吧……要小心……可怜她嫁给了信王,信王节俭,她也跟着节俭。朕听闻,她虽为王妃,可每日却只吃麦饼,不敢多食酒肉。也听闻,她每日做针线,穿着的,不过是素衣而已。跟着信王苦了小半辈子啊,如今却……哎……”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似是突的想到什么,幽幽的目光,猛地变得狠戾起来,道:“城中所有官吏,统统都要看管起来,听候朕论处。还有涉及到今日来迎贼的叛逆,他们的家小,也要立即控制,一个都不要走脱。祸不及家人?哼,那狗官说的倒是冠冕堂皇!可何以堂堂信王却需祸及家人?” 另一边,生员不断地按压着。 张静一没心思去顾情绪激动的天启皇帝发疯,却只是眼睛直勾勾地注意着朱由检的变化。 他小声询问一旁王承恩,朱由检上吊的时间。 而后又翻开朱由检的眼皮,细细观察。 天启皇帝抱着信王的世子,一时又百感交集,此时却已没气力说什么了。 “张卿……罢了吧。”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人死不能复生,信王如此,是他的命,既然回天乏术,就不要折腾他的尸骨了。” 张静一却是很固执地道:“臣再让人试试看。” 不过张静一的脸上,还是带着几分忧虑,虽说命悬一线,不过现在看来,能活下来的概率并不大。 他对张信王朱由检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只是觉得……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不,理想主义者也有能力大小之分,不过……朱由检属于能力比较差的那种。 不过细细思量,一个从小长在深宫妇人之手,每日读圣贤书,身边永远围绕着一群‘清流’的人,又怎么有什么能力呢? 无非是被塑造成了别人所想要塑造的样子而已。 天启皇帝坐在一旁,心里却是震撼无比,从方才入城时的滑稽,到现在足以引人遐想的恐惧,再加上丧弟和弟媳之痛,天启皇帝面上仿佛笼罩了一层寒霜。 他不发一言,眼里已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锋芒。 此时……他显然比任何人都认识到,继续这般下去,那么……迎接他的,当真就可能是族灭了。 他低头看着襁褓中的朱慈烺,心里已禁不住的想,倘若这般下去,朕的儿子,还有这孩子,只怕也要经历今日吧。 一念至此,心中更为不安。 此时,这朱慈烺的乳母已被人寻了来,这妇人似乎已受了惊吓,天启皇帝只令人将孩子送到乳母的手里。 而后,他站了起来,目光落在了朱由检的身上。 心中悲不自胜。 心肺复苏的生员,则是不断地按压着。 可似乎始终没有什么效果。 眼看着连张静一都想放弃了。 却在此时…… 那本是纹丝不动的朱由检,却突然猛地抽了一口气。 他这气一抽,那不停地重复着动作的生员立即大喜地叫起来:“活……活啦……” 这动静,立即惊住了所有的人。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朝朱由检看去。 张静一没喊停,生员继续按压。 谁也没想到,就这么按压,竟也能将死人变活。 天启皇帝大为诧异,忍不住瞥了张静一一眼,而后,眼里掠过了狂喜之色:“这样也能活吗?” 张静一忙是俯身去翻了朱由检的眼皮。 见里头的瞳孔未散,渐渐开始有了呼吸。 于是,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 朱由检只觉得自己从无尽的幽暗中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当张静一翻开他的眼皮的时候,他先是感觉到剧痛,而后,却模模糊糊的看到了一个人影,慢慢的,这个影像越来越清晰了一些,最后……他认出了这个人……张静一。 张静一……难道也随孤王下地狱了? 疲惫不堪的朱由检,此时呼了几口气,便感受到胸口有一股巨大的力道不断地按压着自己,以至于自己不得不急促的呼吸。 终于……他恢复了神识,猛地想到了什么,便嚎啕大哭起来:“乱臣贼子,不得好死!”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很微弱。 却几乎是提起了他所有的气力,也似乎因为这一激动,他的呼吸……却是开始越发的通畅起来。 . 第三百四十九章 请皇兄尽诛乱臣 在慢慢的恢复神智之后。 当朱由检扫视着眼前的事物。 而后,他便看到了自己的皇兄。 这个时候的朱由检,再不似从前那般的喜怒不形于色,举止得体了。 以往的他,似乎总想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老成的模样。 可现在,朱由检却像一个孩子:“皇兄……臣弟是在做梦吗?” 天启皇帝大为激动,眼看着朱由检如此,又惊又喜,却随即又伤心起来。 这是天启皇帝在这个世上仅存的兄弟,刚刚从地狱里拉回来。 可此时的朱由检却是震惊起来。 他知道,他还活着。 可是……难道不是贼寇入城了吗? 可为何,皇兄会在此? 他心里震撼着,只是此时,又悲从心来。 兄弟二人于是抱头大哭。 朱由检哭的伤心,倒是想起了重要的事情,断断续续地道:“世子在何处?” 天启皇帝道:“就在这里。” 朱由检道:“王妃呢,王妃在何处?” 天启皇帝此时沉默了。 王承恩在旁道:“已派人去救了……” 朱由检却已摇摇晃晃的要站起来,他失魂落魄地看着这个房间,一时之间,悲从心来……一切都没了。 他询问道:“贼呢?” 天启皇帝道:“朕率军而来,那些贼子早已胆寒了,一群流寇而已,怎么敢挡朕的锋芒?朕至城中时,他们早已退走。” 朱由检顿时羞愧难当。 是啊。 一群流寇而已。 说穿了,就是随手捡了武器的流民。 可归德府养了这么多的兵马,花费了这么多的钱粮,而且还占着守城的便利,按理来说,莫说只是一群流寇,就是这流寇的人数再增十倍,归德也是可以抵挡的。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理想的情况之下。 若是一切都在这等理想的情况之下的话,大明朝在历史上,其实早就将建奴人和流寇吊着打了。 可毕竟,理想归理想,现实是现实,现实的情况就是……钱粮被人贪墨一空,税赋收不上来,所谓的战兵,根本都是在纸面上,而原先应该尽忠的人,一听流寇杀来,一个个的胆寒,没有一丁点的抵抗之心。 朱由检不无激动地道:“那些清流和文臣,以及那些士子……他们坑苦了臣弟啊……” 说到这里,朱由检又想哭。 这相当于一个诈骗案的受害人,可别的诈骗,只是单纯要你的钱财,而这一场诈骗,让这受害的朱由检差一丁点家破人亡。 这是何等惨痛的教训。 天启皇帝见朱由检失魂落魄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过了片刻,便又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信王殿下,王妃……救不活了。” 此言一出,朱由检身躯一震。 而后,他疯了似的朝着寝殿而去。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怕他有失,便也跟了去。 却在这寝殿之中,周王妃已是仰面被人收殓了,搁在榻上,面上也已盖上了一张白巾,一旁是一个生员,低声道:“来不及了,没有救活。” 他说着,便退开了去。 朱由检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看着床榻上的周王妃……而后,他缓缓地拜倒在地。 倒不是对信王妃周氏叩拜,而是抢地嚎啕,痛哭流涕。 “哎……”张静一叹了口气,站在了寝殿前。 天启皇帝依旧还是露出怒容。 朱由检大哭一场,口里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几乎要昏厥过去,于是又被人抢救了回来。 等他自寝殿中走出来的时候,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只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直到沉默了很久,他才突然动身,朝张静一深深一礼道:“多谢救命之恩。” 张静一倒是客气地道:“殿下能无恙,便再好不过,只是可惜了……” 说到这里,张静一的目光留在信王妃的方向,眼中显露着可惜。 朱由检又是悲从心起,带着哭腔道:“周妃之死,与其他人都没有关系,她这辈子,跟着孤王受了许多的苦……这都是孤王的错,怪只怪,孤王误信他人。” 张静一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来安慰。 此时,朱由检却是突的道:“温体仁、王文之等人何在?” 张静一道:“已被拘押起来了,他们出城迎贼,被陛下逮了个正着。” 朱由检脸抽了抽,眼眸里有着明显的恨意。 张静一又道:“他们还献上了降表,欢天喜地,就恨不得要劝进那流寇为帝了。” 朱由检:“……” 张静一道:“他们还说信王殿下昏聩无能,每日耽于玩乐,奢侈无比,甚至夜御九十九女。” “畜生!”朱由检再也忍不住地怒骂:“无耻之尤!” “陛下……” 随即,朱由检拜倒在地,朝着天启皇帝道:“臣弟……臣弟万死之罪,臣弟受人蛊惑……才有今日,这些日子,却一直教陛下担心,若非皇兄,不但归德不保,臣弟身为宗室,却为贼所辱,只怕也要令我大明蒙羞。臣弟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说着,眼泪又忍不住流了出来。 天启皇帝叹道:“你既知错,那么将来自然可以悔改,过去的事,不必提啦。” “只是……”朱由检深吸一口气,接着道:“臣弟以为,眼下国家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时候,臣弟原本愚蠢的以为,依靠读书人,依靠大儒,便可使天下清平,接着大治天下,今日……臣弟方知,真正令天下无望的,恰恰是这些文臣、士绅!陛下,大明的社稷,已到了存亡之秋,河南的情况,陛下已经知道了,更不必说那流寇更加严重的关中区域。长此以往,国家会至什么样的地步?” “臣弟现在思量,天下有这样多的耕地,何以百姓们没有容身之地,成为流民。又为何,朝廷征取不到那些富户的税赋。又为何,朝廷拿出了这么多钱粮,却几乎练不出可用之兵。陛下……根本的缘由,是贪墨,是土地的兼并,是这些厚颜无耻之人,把持了天下。”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他们强取豪夺,只为了门户之私,可是,他们压榨盘剥百姓,引起百姓离心离德的后果,却需我大明来承担。皇兄……这个责任,臣弟可以承担,大不了,无非一死而已。可是……” 说到这里,他抬起了头,担心地看着天启皇帝:“可是皇兄承担得起吗?” 天启皇帝听罢,想也不想就立即摇头道:“自是承担不起,朕也未必就看重一人的性命,可江山社稷是祖宗们传下来的,一旦社稷荡然无存,那么我朱氏子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朱由检目光幽幽地道:“那么当务之急,该是效仿汉武帝,打击豪强。” 天启皇帝颔首:“朕也有此意。” 不过……有此意是一回事,真要办成,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怎么打击? 如何防止反噬? 这些人,可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毫不犹豫勾结建奴,勾结流寇的。 他们把持着乡里,在朝中也有一席之地。 甚至,他们还把持了商业和文化。 把持文化,就等于是操控了舆论。 他们有太多太多的底牌了。 凭着天启皇帝兄弟二人就可以吗? 天启皇帝还是很理性的,便道:“暂时不急,徐徐图之。” 显然,天启皇帝比朱由检高明得多。 毕竟,你要铲除一批人,就必须得有一批人来取而代之。 在没有取代之前,贸然去彻底将这些人连根拔起,这些人势必狗急跳墙。 此时…… 却见邓健带着两个锦衣校尉兴匆匆而来。 他美滋滋的样子,不过一看到天启皇帝和信王在此,便立即收敛了笑容。 此时,他听到天启皇帝朝着张静一道:“张卿……你还没娶妻吗?” 邓健:“……” 虽然好像这个问题,和邓健无关,但是邓健的心,还是荡漾了一下。 张静一则回复道:“陛下,还未娶妻。” “你年纪不小啦。”天启皇帝很有深意地看了张静一一眼。 张静一硬着头皮道:“那我回去催一催父亲……” 天启皇帝微笑道:“朕有一个妹子……” 张静一听到这里,顿时要昏厥过去。 大明的公主,就是个坑啊。 怎么着,还想硬塞给我? 朱由检听罢,倒是立即道:“皇兄……怎可让新县侯做驸马呢?他若做了驸马……许多事就不方便了。” 这是实话,在朱由检看来,既然那些狗娘养的都要收拾了,那么此时,就正需要张静一这样的人才啊。 难道只兄弟二人拿着刀片子从街头杀到街尾去? 而大明的皇亲国戚,其实和宗亲差不多,都属于养猪的产物,而且大明朝廷具有丰富的饲养经验,保证你能躺在圈里,每日快快活活的唧唧哼哼,但是…… 猪终究是猪。 正因为如此,朱由检才觉得皇兄突然兴起的这个主意,实在有些不妥。 张静一也忙道:“陛下啊,建奴未灭,何以家为。臣早就……” “够了,不要糊弄朕!”天启皇帝道:“你就说你娶不娶吧。” 邓健:“……” 第三百五十章 秋后算账 朱由检显然对于皇兄的意思很不理解。 此时的朱由检,并没有从这破家之恨里走出来。 他现在像一只愤怒的小鸟。 总想着,自己能报此血仇。 周王妃是他的结发妻子,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唯有如此,才可让周王妃含笑九泉之下。 可现在……在他看来,拯救自己的乃是张静一,而张静一显然乃是天启皇帝的干将。 朱由检毕竟年轻,还是黑白的思维。 从前以为阉党是坏人,那么东林一定是好人。 现在看到了东林最可恶的一面,自然而然,也就觉得张静一并不糟糕了。 可天启皇帝却是凝视着张静一,完全不给张静一任何推脱的空间。 娶不娶,不要啰嗦,是男人就应下。 张静一却比朱由检成熟得多,他心里苦笑,自然知道天启皇帝的意思。 天要变了。 天启皇帝既然痛下决心,那么一定是要改革掉整个太祖高皇帝时期的制度。 其实太祖高皇帝的制度在当初,对于一个封建王朝而言,是有诸多好处的。 他几乎吸取了所有王朝兴亡的教训,通过种种制度的改革,压制了宰相的专权,压制汉朝时外戚的祸源,也压制了魏晋时期的门阀制度,而对于武官,也是压得死死的。 等到明成祖朱棣登基之后,又将压制宗室的补丁给打上。 如此一来,历朝历代的祸源,全部给压死了。 可问题偏偏就在这里。 太祖高皇帝所制定出来的一套律令,当初的念头是,儿孙们肯定没有我朱元璋有本事,那我就搞一套制度,然后儿孙们按着这个制度,做一个守成之君,就可以保证天下太平了。 反正不会出现军阀,不会有门阀,不会有外戚,不会有宰相。 可事情偏偏就坏在这里,因为这个世上是没有一劳永逸的体制的。 正因如此,在大明苟了两百多年后,这一套方子,已经岌岌可危。 士绅开始崛起,原有的军制也已开始糜烂,税收的体系千疮百孔,因为人口的增加,再加上天灾的频繁,以及土地的兼并,百姓们已经是忍无可忍了。 既然要改,就如朱由检所说的那样,难道就只靠你我兄弟二人吗? 这显然是不成的。 驸马的制度,是因为太祖高皇帝压制外戚的打算,才制定的。 可现在……行不通了。 可是在当今天下,要改革,就势必是困难重重。 那么就一定要有人能在天启皇帝身边,与天启皇帝荣辱与共。 血缘的关系,未必十分牢靠,可在这个宗法盛行的时代,联姻本就是最直接将外姓之人,拉进自家人的手段之一。 他当然知道张静一忠心,可现在却需加一个新的保险。 大抵的意思是:好了,张静一你快上车,娶了朕的妹子,朕就算是将车门焊上了,到时且看朕一脚油门,大家生死与共。 天启皇帝只有一个兄弟,可同时,现在仍还在世的妹妹,也只有一人,叫朱徽娖。 而至于其他的信息,张静一就一概不知了,虽说张静一经常入宫,可公主是在深宫之中的。 可这特么的不是联姻不联姻的问题,你就算让我上车那也就算了,可是婚配毕竟是大事。 张静一想了想道:“公主只怕还年幼吧。” “也不小了,都已十二了。” “可臣觉得,还处于幼龄。”张静一苦笑道。 天启皇帝道:“可以先定亲。” 张静一扭捏地道:“能不能让臣先看看,哪怕是先看看画像也可以。” 天启皇帝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先看的道理,你看了你不要怎么办,宫里还有脸吗?” 卧槽。 听到说不要怎么办,张静一血都凉了,便忙硬着头皮道:“这是人生大事,陛下请容臣想一想。” 天启皇帝叹道:“朕觉得张卿年纪实在是不小了,怎么着也得给张卿配一个妻子,素闻皇太极也有一女,听闻此女生的丑陋,如那传闻中的诸葛亮的妻子黄月英一般,黄头黑面,鼻孔朝天,张卿,要不,朕给你赐婚吧。” 张静一瞳孔一凝,这不是耍流氓吗? 天启皇帝又诱之以利,拍拍张静一的肩:“你放心,朕不亏待你的,你看看朕,这般的模样,朕的妹子会生的差吗?” 张静一抬头看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需得先禀明父母。” “也好,到时朕召你爹到朕的面前来,看他答应不答应。”天启皇帝知道张静一不得不答应了。 其实他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 这个时代到了年纪都这样的。 还想先看看人,亦或者先处处看? 于这个时代而言,就和流氓没什么分别。 这个世上,但凡是能抛头露面的女子,不是青楼的瘦马,就是贫穷家的女子,至于后世电视剧中所谓的公子小姐的情爱之事,不过是瞎编乱造罢了。 这可是男子和女子碰碰手,闺阁中的女子都可能要去上吊的时代,谁特么的还跟你谈恋爱。 天启皇帝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般,随即看向了邓健。 却见邓健耷拉着脑袋,和来时兴高采烈的样子全然不同,天启皇帝便道:“邓卿,你有何事?” “卑下……本想来寻新县侯,告诉他……要开始拷饷了,新县侯喜欢这样的事,本想让他去看看。” 拷饷,无非是拷打逼问家产。 这么多人被拿下,既然要抄家,涉及到的又是谋逆大罪,横竖都是死,对方若是不肯交出钱粮来,真要搜寻,需要多少人力物力,所以……便少不得通过拷打,将对方钱粮的藏身之处给找出来。 这是李自成他们发明出来的,张静一活学活用。 天启皇帝听到这个,倒是猛地精神一震,随即就道:“好的很,朕也去……走……” 于是天启皇帝走在前头,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匆匆赶到了一处宅邸。 这里暂时已被锦衣卫征用。 随来的新县千户所的锦衣校尉,已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抵达这处宅邸的时候,跟在天启皇帝身后而来的朱由检,见这宅邸外头还算朴实,可进里头一看,却显然是经过了新的修葺,早已是雕梁画栋。 朱由检走在这里,疑如做梦一般,忍不住问邓健:“这是谁家的府邸?” 邓健如实道:“好像姓秦,叫秦少哲……” 朱由检脸色微微一变:“秦举人……” 他对这位秦举人是有印象的,这秦举人最爱讲的便是四书五经,崇尚简朴,有一次来见朱由检,见朱由检穿着素衣,狠狠地夸奖了朱由检一番,说朱由检有古之圣贤之风。 可是…… 朱由检举目眺望,却见这里,无不精雕细琢,不知花费了多少钱财。 等进入了厅堂,虽是许多家具都是半旧,却无一不展现此中主人的财富,哪怕是墙壁上的一幅画,一幅字,也多为少见的珍品。 朱由检看到这里,又不禁怒火中烧。 而此时,已有人押着一人走了进来。 朱由检定睛一看,却是温体仁。 温体仁被人押着踉跄进来,面如死灰,等他抬眼看到了朱由检,顿时脸上露出了惭愧之色。 他跌跌撞撞的,努力地低着头,不敢直视。 后头有人一脚踹他,他才扑倒在地,便立即道:“饶命,饶命,信王殿下……信王殿下……” 他哀怨地开始祈求信王朱由检,似乎想凭借着以往的交情,请朱由检为他开脱。 听到信王二字,朱由检身躯一颤。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努力地压制着内心的情绪,才道:“温体仁……你何故在此?” 温体仁于是便红了眼睛:“臣昨夜开门……迎贼,是以在此。” 朱由检觉得莫名的讽刺:“贼子在城外,你为何要开门?” 温体仁有些慌,他怯弱地道:“贼子来势汹汹,臣恐抵挡不住。” 朱由检忍不住嘲讽地道:“抵挡不住就要投贼吗?” 温体仁被信王逼问,早已惭愧到了极点,只是……他似乎觉得这般下去,良心过不去,便为自己辩解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哈哈哈……”朱由检大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是当初,你当着孤王的面,可不是这样说的,你当初对孤王说的却是仁义礼智信,说的也是温良恭俭让,是那忠孝廉耻勇!说的是人要凭借自己的良知去行事。当初,你与孤王秉烛夜谈时,和孤王谈苏武,说孔明,谈及他们的时候,你是如何说的,你感慨地说:忠孝两不渝,千古之名焉可灭。” 温体仁听到此处,便羞红了面,慌张地道:“贼势甚大,是贼势甚大啊……” 朱由检道:“还有王文之之事,你怎么说?他一直是你举荐,你平日里,没少得他的好处吧?” “我与他乃是师生,就算是有一些往来,也只是人情,此常理……”温体仁回答。 朱由检不禁冷喝道:“好一个人情,好一个常理,你到底收了多少好处?” “我……我……”温体仁抬头看着朱由检,却发现,当初端庄宽厚的信王,此时已是不见踪影了。 ………… 还有两章。 . 第三百五十一章 血债血偿 温体仁道:“殿下,臣……臣没有收人好处……”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还能说的大义凛然。 像他这样的人,你是没办法讲道理的。 因为他怎么说都有道理。 此时,只见温体仁又道:“这都是清清白白的所得,难道学生向自己的恩师送一些礼物,就是罪过了吗?若是如此,那么天理和人情何在?” “所以,你也庇护你的学生,处处推举他?”朱由检冷冷地看着他道。 温体仁这些诡辩,其实只是想让自己的良心安定一些而已,他觉得自己做这些,并没有什么违背伦常。 于是他振振有词地道:“推举自己的学生,有什么错?举贤不避亲!” “那此人贪墨了钱粮,你怎么说?他是贤才吗?” “人有时也会犯错,只要不是故意为之便可以。那些丘八们,个个油滑,王文之要辖制他们,若是一味的不准他们这个,不准他们那个,这些丘八,便要立即去从贼了,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朱由检突然觉得好笑起来。 想当初,温体仁说的话,他总是觉得什么都有理, 可现在听来,却只是可笑。 他道:“王文之也没有错?” “他当然有一些错,可是……至少罪不至死。”温体仁道:“殿下……臣等实在是冤枉……”、 “冤枉?” 坐在一旁的天启皇帝也坐不住了:“那些降书,可是你亲自写的吧,从了贼,还谈冤枉?” “这是权宜之计。”温体仁此时满满的求生欲,他没有看天启皇帝,而是眼巴巴地看着朱由检,他似乎觉得朱由检还是一个可以沟通的人。 若是能说动朱由检,只要信王向陛下求情,他就或许还能活命。 于是温体仁摆出一副真挚的表情道:“当时贼势甚大,臣也无可奈何,这样做,是为了保住城中百姓们的性命啊。陛下、殿下,你们有所不知……这流寇所过之处,若是负隅顽抗,流寇势必勃然大怒,一旦入城,便有屠城之祸。到时候……谁也无法保全了。可只要开门乞降,则必可保住城中百姓,臣绝无苟且之心,只是心里……想着城中的百姓免遭戕害,难道……这……也是死罪吗?” 卧槽…… 张静一看到温体仁痛心疾首的样子,一时之间,忍不住叹服了。 果然是有嘴走遍天下,无嘴寸步难行啊。 这歪理到了能说会道的人口里,都能成了至理! 朱由检一时语塞,可想到自己受到的背叛和期盼,想到刚刚身死的结发妻子,内心的愤恨怎么也压制不住,于是他咆哮道:“呵……为了百姓,你说处处都是为了百姓?若是当真处处为了百姓,流寇是如何来的?说了这么多,你还在狡辩?好,孤王来问你,你家里藏着多少金银?孤王向你借钱的时候,你推说家贫,可是……一个区区的举人,没想到都住这样的宅邸,那你们温家呢?” 温体仁道:“殿下啊……臣确实贫寒,家里虽有一些积蓄,可也只是维持所需,殿下何以这般加罪于臣?臣所做所为,都对得起天地父母,恳请殿下……念在臣当初与殿下的旧情的份上,此番……就饶臣一回,臣这便携家回乡,自此之后,闭门读书,再不问世事。” 正说着,外头却有许多人三三两两的来,都在堂外站着。 却是百官们听闻陛下和信王在此,于是纷纷前来侍驾。 众人见在审温体仁,却都沉默不言。 此时听温体仁告饶,又见他这般落魄的样子,心里都不禁唏嘘起来。 想当初,温体仁在礼部任侍郎,也算是一方人物,如今……却已成了阶下囚。 此时,只见朱由检道:“这样说来,你是什么罪都不认了?” “有罪要认,可是无罪,臣如何认?今天下多事之秋,难道就因为臣顾念百姓安危,便要诛杀臣吗?臣听闻,圣贤的君王,大多宽厚,宋仁宗在的时候,有一次用膳,他正吃着,突然吃到了一粒沙子,牙齿一阵剧痛,他赶紧吐出来,还不忘对陪侍的宫女说:“千万别声张我曾吃到沙子,这可是死罪啊。” 温体仁顿了顿,又道:“又有一次,一个叫苏辙的读书人参加进士考试,在试卷里写道:’我在路上听人说,在宫中美女数以千计,终日里歌舞饮酒,纸醉金迷。皇上既不关心老百姓的疾苦,也不跟大臣们商量治国安邦的大计。’考官们认为苏辙无中生有、恶意诽谤,宋仁宗却说:’朕设立科举考试,本来就是要欢迎敢言之士。苏辙一个小官,敢于如此直言,应该特与功名。’。” “殿下,你看……仁厚的君主都是如此,如今殿下却想将无端的罪名加罪于臣的身上,臣……如何能够接受呢?臣……” 说到这里,温体仁哽咽了,啜泣道:“老臣无用之身,确实没有好好辅佐殿下,可臣的志向,却依旧还是匡扶仁君,此番遇贼,臣行为有所失措,这确实是有错在先。可殿下既效仿仁君,宽大为怀,方显仁义本色。” 说着,他叩首,又道:“何况殿下如今完好无损,可见自有皇天护佑,何不成人之美呢?” 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天启皇帝此时只坐在一边,却是绷着脸,不发一言,这温体仁乃是信王的属臣,他不想过多干涉。 该怎么处置,让信王处置便是。 朱由检听罢,却突然出奇的冷静了下来。 而正堂之外,众臣也纷纷看着信王。 信王仁厚……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或许……信王当真放了温体仁一马,如此一来,倒不失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 朱由检却突然慢悠悠地走到了温体仁的面前。 他用一种出奇冷静的声音道:“温体仁……孤王告诉你,王妃已上吊而死!” 此言一出,温体仁大惊失色。 朱由检与王妃周氏相亲相爱,感情甚是深厚,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夫妇二人,举案投眉,彼此关照,平时也是受人赞誉的。 可如今…… 温体仁没有发现,此时自己的表情有多僵,勉强地镇定道:“请殿下节哀。” “你说孤王完好无损,反正……也没什么损害,是吗?” “殿下,人各有命,王妃自有她的劫数。”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尽力地冷静,一字一句道:“你的意思是,就算你不献城,阿妃也会死?” “不,臣的意思是……”温体仁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于是,他脸色开始变得煞白。 而在此时,却有人匆匆进来,却是一个生员,这生员道:“报:温体仁的两个儿子,痛打之下,终于招供了!” 一听儿子招供了,温体仁差点昏厥过去。 “除此之外,温家的下人,也纷纷揭发……”这生员道:“温家在归德的白银,就有十数万两,这些银子,还不是从前的积蓄,而是自做了王府长史之后的所得,他的二儿子温侃,已经道出了银子的藏匿之处。不只如此,温家老宅那里,也藏匿着大量的纹银。” 十数万两…… 朱由检瞳孔收缩,而后死死地盯着温体仁:“你随孤王来此,不过半年,这半年来,你便得了十数万两,这就是你所谓的人情?你的人情……竟是这样的天文数字?” 温体仁一时急了,想说点什么。 朱由检已厉声喝道:“你还敢自称自己的家贫?当初为了筹饷,孤王向你借贷,你是如何说的?这就是你的家贫吗?” 温体仁阴沉着脸。 而此时,那生员把还没汇报完的继续报出来:“除此之外,不少下人都说,这温体仁治家最是苛刻,动辄对下人们打骂,上个月,就有一个奴婢因为洗坏了温体仁的衣物,被温体仁打死。” 听到这里,朱由检只是觉得可笑,看向温体仁道:“这……也便就是你的所谓仁义吗?你只求别人对你仁义,可你是如何待人?” “那是奴婢!”温体仁反驳,却显得无力。 奴婢不是人? 朱由检勃然大怒:“方才你说宋仁宗的典故,说他如何体恤宫女,现在却又说你的女婢,乃是奴婢,你这满口仁义,却不知廉耻的畜生!” 说罢,再也压不住愤怒的朱由检,抄起了案牍上的砚台,狠狠地朝温体仁当面砸去。 咚…… 门外的百官们已不忍目睹,纷纷闭眼。 随即,传出温体仁杀猪一般的哀嚎。 他口里大喊:“殿下……臣下只是想借此来正家风,臣治家严厉,何错之有……” “死到临头,还敢如此。” 这不辩解还好,一辩解,朱由检已是无名业火自胸腹升腾而起,疾步上前,一把揪住了温体仁的发髻,温体仁的鼻子被砚台砸中,此时捂着鼻子,还在哀嚎。 朱由检却已一拳头狠狠砸在他的眼窝上。 自幼便养尊处优的温体仁,哪里受过这样的痛打,又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 还有。 第三百五十二章 你是什么东西 也敢饶舌 温体仁一辈子没受过苦。 他出身于士绅的家庭,很快便凭借着科举进入仕途。 此后凭借着他的声望,迅速的升迁。 这一辈子,可谓是顺风顺水。 如其他所有似他这样家世的人一样,无论是寒冷还是炎夏,都有人尽心伺候着。 可今日…… 他却如死狗一般,被朱由检拖拽着,一拳拳的打下去。 温体仁疼得血泪混杂在脸上,口里胡乱地喊着:“殿下……殿下啊……啊……殿下,听我一言。” 可此时,已没有人听他说了。 朱由检一拳拳打下去,每一拳都聚满着他内心无法压制的愤恨,直到他的拳头已是麻木,拳上全是血,以至于连朱由检自己都分不清,这血是他自己的,还是这温体仁的。 温体仁起初还拼命挣扎。 他的眼睛已睁不开了。 他本想说话,直到他的牙被砸落,更有牙齿咽进了肚子里,于是他发不出声音,只是拼命咳嗽。 他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可眼睛早已肿了,微微动一下,便疼得脑子要炸开一般。 他拼命地呼吸,可鼻里已被血水堵住。 于是,只能拼命地张大着口。 此时,他才突的后悔起来。 这最后一拳,正中他的面门。 温体仁才知道,原来被人殴打,居然如此疼痛。 他只拼命发出哎哟的声音。 身子已开始无法动弹了。 朱由检这才冷着脸,站了起来。 此时的朱由检,身上溅了血,他穿着一件素衣,因而鲜红的血格外的醒目。 他的手已经张不开了,小臂不断地在颤抖。 或许是这短暂的稍息,让温体仁松了口气。 朱由检这时却道:“温体仁乃是孤王的家臣,现在犯法,自当由孤王来处置,他既已从贼,便是叛逆,又贪墨大量钱财,罪无可赦。以我之见,理当灭族,其至亲只要高过车轮的,统统处死。而温体仁大逆不道,理当凌迟。陛下,不如先杀其子,再将他的肉,一片片的割下。乱世当用重典,如若不然,再有似温体仁这般的人,朝廷还如何治理天下?不令这些人灭门破家,他们便会为了一家之私,行悖逆和苟且之事。” 温体仁最后一点意识尚在,他本来只是觉得疼痛,原本还想装一装可怜,这信王朱由检素来性子软,或许出出气就好了。 而听到朱由检的这番话,他两眼一黑,直接昏厥了过去。 完了! 外头众臣已是心惊肉跳,万万料不到,朱由检居然如此狠毒。 一时之间,这堂内和堂外,竟是没有人发出声音。 缓了半响,倒是天启皇帝率先反应过来,点头道:“这既是皇弟的建言,朕自当照准,这里的贼子,一个都不要放过!” 张静一自也是最看不起这等无耻之徒,立即打起了精神道:“圣人云,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讨之,不必士师也。这是朱熹他老人家的话,为了维持纲纪,自要遵从圣人之言,如若不然,这还配做人吗?现在这些贼子……一个都不要放过,邓健。” “卑下在。”邓健立马应道。 张静一道:“没听到陛下和信王的话吗?你们还是手段太温和了,对付乱贼,需疾风扫落叶,给我抄家,拿人,明正典刑,不可漏网一人!” 邓健听罢,顿时杀气腾腾:“遵命。” 说罢,他按着刀,带着一队人,已去传达命令了。 天启皇帝则冷漠地端坐着。 抬头看了一眼外头的百官,冷声道:“进来说话。” 于是百官们纷纷进来,这大堂虽不小,却容纳不了这么多人,于是大家只好挨着,没有转圜的余地。 天启皇帝抬头看着他们,道:“方才信王所言,诸卿以为如何?” 百官个个脸色复杂,竟是无言。 “怎么?”天启皇帝冷冷道:“你们觉得信王不对?” 此时显然是谁也不敢开口。 倒不是没有人对此支持,而是任谁都知道,此时站出来,今日说的话,可能就要传入天下读书人的耳朵里,那么……接下来,便可能引起士林清议的哗然了。 天启皇帝便冷笑道:“朕养着这么多大臣,给你们高官厚禄,可与朕同心同德者却是寥寥无几,你们啊……都顾念着自己的家族,总都想着……要做长久的打算。而至于朝廷……至于这些向流寇乞降的叛逆,你们倒是颇有仁心,这便是你们的忠心吗?” 这话落下,终于有人慨然而出,黄立极正色道:“陛下所言甚是,纲纪不存,那么社稷焉附?现在这么多人从贼,理当整肃。” 兵部尚书崔呈秀也躬身而出,道:“臣也附议,到了这个地步,若是从贼,还与贼暗通款曲的,为何不杀?诚如陛下所言,乱世用重典!” 孙承宗也徐徐而出:“不忠之臣,百死莫恕,臣以为,信王的手段,虽颇有几分偏激,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三人出来……更多人却是沉默。 天启皇帝万万没料到,自己的恩师居然会站了出来,他当然清楚孙承宗的名望很高,可今日说了这些话,这名望就未必会像从前了。 其实…… 这世上哪里是讲道理的。 只不过有人早就有了自己的立场,只要能够抨击你,总能想出无数个抨击你的地方。 这时,天启皇帝目光落在了礼部尚书刘鸿训的身上:“刘卿家呢?刘卿家为何不言?” 礼部尚书刘鸿训的脸色此时显得很难看,他很在乎自己的名声,其实本心来说,他也确实觉得那温体仁过分了,确实该死,只是…… 他嚅嗫道:“温体仁其罪当诛。” 这话颇有一些两面讨好的意思。 这么大的罪,当然要诛。 可是呢,他可没说抄家灭族这等太祖高皇帝的手段。 天启皇帝站了起来,而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百官:“人们都说,犬最忠诚,你给它骨头,它们便时刻伴着你,若有人对你不敬,它们便对人狂吠。” 张静一在旁心道:“那是陛下孤陋寡闻,没有见过哈士奇。若是见过哈士奇,陛下就不会这样说了。” 天启皇帝继续道:“可是有的人连狗都不如,难怪温体仁会骂这朝中尽都是狗官,连他这样的逆贼,尚且称这百官为狗,可在朕看来,他却将这朝中百官想得太好了。有些人啊,是狗都不如……” 这一下子,许多人的脸红了。 他们想要争辩,陛下怎么骂人呢? 不过……仔细一想,自己若站出去,岂不是说自己就是那狗吗? 而天启皇帝此时却是冷笑道:“都退下吧。” 于是百官唯唯诺诺的,纷纷退出。 天启皇帝眼里掠过了一丝寒芒。 随即见朱由检依旧杀气腾腾的样子,倒是劝他:“信王不必如此苦大仇深,该杀的人当然要杀,可不能因为这些不值得的人让自己难受。” 朱由检倒没有辩驳什么,只是道:“是。” 搜抄已经开始。 其实这些文臣和读书人是最受不得刑的。 若是当真有骨气,也不至向流寇乞降。 他们最大的特点,就是仗着自己功名在身,皇帝一般情况之下不能将他们怎么样,因而每日呱噪。 现在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一个个被搜出来,直接关押,而后一个个的过审。 还未开始动刑,就已有人开始跪下来拼命的求饶。 只不过,问到他们的家财在何处时,才表现出了一些风骨。 紧接着,便是严刑拷打。 虽然新县千户所不爱用刑,可到了这个时候,真要使手段,却还是足够了。 一番拷打之后,自然有人招供。 只是招供还不成,这供词只是一面之词,谁知道是否有遗漏。 于是,还要将这一家的父子或者是兄弟分开审讯,若是彼此之间的口供对不上,便又是一番折磨。 于是乎,这一条街上,哀嚎阵阵。 凄厉的吼叫,到了夜间格外的恐怖。 此时……实在有人憋不住了,却是一个御史,寻到了天启皇帝,道:“陛下,这些人固然该死,只是这般用刑,日夜拷打,臣听闻,人们已经谈虎色变,这只怕对陛下的圣名有损。” 天启皇帝便看向张静一道:“张卿,你来回答。” “啊……”张静一一脸发懵,他怎么觉得天启皇帝这是因为自己扭捏着不肯娶公主而故意挟私报复。 这个我怎么答? 不过…… 张静一笑了笑道:“是吗?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这人小心翼翼地看了张静一一眼,倒是有些畏惧。 在他看来,张静一这家伙,现在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他胆怯地道:“下官刘涛。” “刘御史这个问题问的很好,也确实是为了陛下着想,不过……凡事都得以事实为依据,敢问你说人们对此谈虎色变,这些人是什么人?“ “这……” “莫非你没有调查过?” “下官以为……” “你不要总是你以为你以为,你以为是什么就是什么吗?”张静一眼里,突然掠过了一丝杀气:“你是什么东西,何时可以代表天下的百姓,敢在此饶舌?” ………… 第五章送到,累了,求月票求订阅。 第三百五十三章 昏君就要有昏君的觉悟 张静一蛮横无理。 这对于刘御史而言,就有些无法接受了。 最近你张静一确实比较硬这没有错。 可也不能这样侮辱人。 好歹也是御史,本来就是拾漏补遗,专门谏言的,你骂人做什么? 莫说刘涛看不过去,便是不少大臣也看不过去。 你张静一莫非比九千岁还凶? 刘涛便道:“我乃御史,此乃仗义执言……难道御史竟也不能说话了吗?新县侯这番话,真是好没道理,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却更应该广开言路,下官难道连这样的话也不能说吗?” 他的话,确实得到了很多人的共鸣。 张静一居然比他还理直气壮:“妖言惑众,自然不能说!” “这……”刘涛不禁怒了。 他抬头看一眼天启皇帝,却见天启皇帝似乎也想退让的意思,毕竟……这事儿,刘涛占着理。 于是刘涛便道:“敢问新县侯,我如何妖言惑众?” 张静一道:“百姓们想什么,你如何知道?你是百姓?” “我乃朝廷命官,捕风捉影……” “那么请问,你捕风捉影的结果如何?” “百姓们……” “哪一个百姓?” “百姓便是百姓。” “百姓也有甲乙丙丁,你说一个名字,请他来说。” “这……”刘涛本以为自己骂人是专业的,谁晓得今日一脚踢到了铁板上。 正中了那句,凡事就怕较真。 天启皇帝却是大义凛然地道:“好,你穷举不出是吗?既然如此,那么不妨我们就亲眼去看看,你眼里的百姓是怎么样的?如何?” “当真!”刘涛眼前一亮。 他居然大受鼓舞。 你张静一这般的凶残,居然想和我这等清流争夺人心,你这不是找虐吗? 一旁的众臣似乎也来了精神,然后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 这些厂卫,有些不识好歹了,也不想想,他们在百姓之中,是什么形象。 天启皇帝拼命咳嗽,心里便先怯了几分。 朱由检也不禁心里没底起来。 对付这些人,当然要用高压的手段,可在朱由检的认知里,只怕在天下的百姓眼里,这是不得人心的事。 现在好了,张静一居然要亲自寻百姓来问。 这不是公开处刑吗? 刘涛显然是很有自信的,立即精神奕奕地道:“依着我看,不能让你们锦衣卫去寻百姓,如若不然,谁晓得这百姓是不是被你们买通或者恫吓了。” 许多人纷纷暗暗点头,心说这刘涛厉害,直接抓住了张静一的话柄,绝地反击。 且看这张静一如何的应对。 张静一却是微笑道:“那你要如何?” 刘涛倒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张静一便道:“这个简单,大家便装,走出这里,寻个茶馆,听人议论,便一切都知道了。” 刘涛一听,倒也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于是他便道:“若果然百姓们怨声载道呢?” 张静一道:“这个,我可不敢轻易做主,得陛下决定。” “哼!”刘涛冷冷地看了张静一,此时他底气十足,随即对天启皇帝道:“陛下……以为如何?” 天启皇帝心里说,朕高高兴兴的抄着家,这时怎么节外生枝。 朕在这外头,哪里有什么好名声? 朕自己什么德行,自己不知道? 朕是昏君啊。 这不但要受辱,岂不是还要逼着朕暂缓抄家之事? 他阴沉着脸,想耍赖。 百官之中,倒是有不少人也来了精神,那刘鸿训率先站出来道:“陛下,天子采风,春秋时便开始了,若是为天子的,不知民风人情,便难以明辨是非,又如何做出正确的决定呢?臣以为,新县侯这个主意很好,乃是谋国之言。” 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则是在心里道,这一次,张静一是站哪一边啊。 许多大臣也纷纷道:“陛下,如此甚好,臣等附议。” 张静一居然也来凑热闹:“陛下……听一听百姓们的风评,也没什么不好的。” 天启皇帝此时很纠结,绷着脸道:“要去你们去,朕不去。” 张静一反而苦口婆心的道:“他们人多,臣人少,若是他们指鹿为马,曲解百姓的意图,臣又辩不过他们,陛下若去了,便可圣裁。” 天启皇帝见张静一这般说,便好像被家长拿着棍子冲进网吧抓了个现行的读书郎,只好硬着头皮道:“罢罢……去,去吧……” 这一下子,许多人满意了。 尤其是那刘涛,高兴得眉开眼笑。 众人便各自换了常服。 这常服其实很好弄,比如……现在的信王府里,就有许多的素衣。 只是这些衣物分发给大家穿了,朱由检却万分的不乐意。 这些衣物,都是周王妃亲自纺织和缝制出来的,再想到自己将穿着这衣服,却跑去被百姓们痛骂,就心如刀割。 好在天启皇帝虽然极不想去,不过他毕竟脸皮厚,就算有人跳起来骂,他也习惯了。 朕这样的昏君,还怕挨骂吗? 他一脸没脸没皮的模样,还安慰朱由检,拍拍他的肩,低声道:“别怕,凡事都有一个适应的过程,骂多了也就习惯了,朕知道你是第一次,起初肯定是会有些害羞的,可到了后头,没人骂一骂,你心里还痒呢。” 接着又低声道:“都怪这张静一,专出此等馊主意。” 朱由检只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皇兄放心,臣弟会习惯的。” 一番装束之后,命人抬了轿子来。 天启皇帝和信王先后入轿。 其余穿着素衣的一些大臣,只好步行。 张静一倒是骑着马。 不过此时他是众矢之的,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好像生怕张静一有什么小动作似的。 张静一心里甚是鄙视他们,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于是一行人出了王府。 有人倡议道:“往前头有一处文庙,文庙附近……有许多的茶摊,那儿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去那里采风是最好不过。” 张静一心里无语地道,这些家伙就爱装逼,下基层就下基层,非要说是采风,我还采花呢! 等轿子至文庙,落定。 天启皇帝和朱由检还有张静一三人在前,其余人看似是路人似的,生恐被人看出身份,附近的护卫,早已散落在四周了。 漫不经心思地走了几步,便到了一处小巷,小巷里果然摆了许多茶摊。 这巷子幽森,边上就是高墙,如此一来,这些买卖人便在此摆了小茶桌,想来喝茶的客人,便可借助这遮风挡阳的地方喝茶。 这几天,归德城渐渐又恢复了平静,虽然那一夜,将城里的人吓得不轻,可如今,人终究还是要生计的,慢慢的便开始有人走出来活动,等到最后,该出来的人都出来了。 这里的附近有一处河水流过,因而河堤这里,则有一个小码头,于是乎,不少的商贾和脚力,还有过往的百姓疲乏了,都愿在此坐一坐,让茶摊的伙计,给自己筛一碗茶喝,这茶水很劣质,不过胜在价格便宜。 一行人直接进入了小巷。 突然见到来了这么多的客人,那伙计顿时便打起了精神,喜滋滋地上前道:“诸位客官,想喝一点什么?这里有……” 天启皇帝看了这里一眼,便随意地捡了一个位置落座。 其余人则纷纷自觉地离远一些。 只有张静一和朱由检坐在天启皇帝的身边。 当然,刘鸿训和刘涛二人,虽是隔着一张桌子,却离得近一些。 天启皇帝坐定,便豪气地道:“来,给我取茶来……” 此时,他倒是觉得新鲜。 毕竟,他从小生活优厚,用的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而此地则很狭小,都是小矮凳,人坐上去,就缩着。 他这一呼,那伙计便兴冲冲地道:“好咧。” 说着,直接从铜壶里,直接倒出茶水,一碗碗斟上。 喝茶还用碗,而且还是陶碗。 最无语的是,看着这茶水里漂浮的东西很可疑。 甚至是茶碗的边缘处,好像还浮了一层油。 刚刚还兴致勃勃的天启皇帝,顿时恶寒,本来还觉得渴了,可此时却不忍喝了。 其他人和天启皇帝差不多,个个只假装端起了茶盏,却没一个人将茶水喝下。 刘涛于是朝着那伙计招呼道:“伙计,你来,问你一件事……” 刘涛按奈不住了。 众人也都打起精神。 只有天启皇帝口里说被人骂习惯了,可实际上,却还是有些心虚,像做贼一般,左右张望。 朱由检也铁青着脸,准备承受着这暴风骤雨。 倒是张静一的表情,是这里最是气定神闲的。 刘涛的声音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店小伙堆着笑容道:“赵九……” 刘涛笑了笑道:“我是外地来的客商,听说归德城近来出了大事是吗?怎么……那边总是听到有人哀嚎。” “噢,是这样的……陛下来了归德,正下旨令锦衣卫杀人呢。” 刘涛微笑道:“杀人,却不知杀的是什么人?” 这店小伙的笑容收敛了几分,随即斩钉截铁地道:“狗官!” 刘涛听罢,脸顿时就拉了下来:“……” . 第三百五十四章 罪恶昭彰 嚯,好家伙! 整个巷子里的君臣们,一个个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刘涛只听狗官二字,脸已拉了下来。 一旁的刘鸿训顿时觉得不对劲,然后开始脑袋歪到一边去,假装没有听见。 其他大臣,没想到这区区一个伙计,居然如此直接,如此暴力。 不讲武德啊。 天启皇帝骤然之间来了兴致,此时看着身前的那一碗茶,他居然也不嫌脏了,端了起来,扑哧扑哧的,一口气就喝了半碗,然后口里哈出了一口气,随即道:“此茶好,此茶好。” 而后,许多诡异的目光朝天启皇帝看来。 天启皇帝却不以为意。 那刘涛则是急了。 觉得可能眼前这个伙计误会了他的意思,于是忙道:“狗官?什么狗官?听闻这些人……都是读书人出身……” 伙计对于刘涛这些人,自是小心翼翼的,毕竟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人,自然知无不答,他赔笑着道:“哪一个狗官不是读书出来的?” “……” 这话说的。 刘涛的脸微微一红,不过很快便是稍闪即逝。 刘涛道:“我是外乡人,倒也听闻过归德……听闻……这里有不少贤人……” “贤人没有,狗官太多了。”伙计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道:“从前咱们归德,日子总还能勉强过得去,此地毕竟是通衢之地,就说小人吧,小人一直在此做伙计,你也知道,这是小本经营,以往的狗官也坏,不过大多数都只是纵容一些人登门来摊派,取一些钱财走。” 说到这里,伙计顿了顿,才又道:“可是后来……信王就藩了,这信王一来……小人们真是苦不堪言啊。” 此言一出,群臣都不发一言,连咳嗽都没有了。 朱由检也不由得一愣。 他虽然后悔自己从前的所为,可是……他原本以为,自己从前的形象还是很好的,毕竟……天下人都说他是贤王。 怎么到了这里…… 天启皇帝越听越有兴趣,他朝张静一看一眼。 张静一却是坐的纹丝不动,似笑非笑的样子。 “这……这是什么缘故呢?”刘涛最终还是硬着头皮问了出来。 伙计就笑嘻嘻地道:“还能有什么缘故,信王招揽了许多的读书人来,这些人蜂拥而至,你是不晓得,日子真的没有办法过了,以往要应对的,是一个衙门,哪里晓得,现如今,这里不但有了县衙、府衙,还多了王府、信王卫指挥使衙,除此之外,还有了什么鸿儒馆诸如此类。这些狗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今日拉丁,明日摊派。”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码头道:“咱们归德府里的许多人,都是靠那码头为生的,自打这些人来了,不但他们的亲戚和子弟弄出什么游船来,每日在那河道里荡漾,又是要赏景,又是要作诗,一个个穿着绫罗绸缎,带着许多凶恶的小厮。可这游船,却是直接堵住河道,过往的客船、货船,便只好塞在河道里,偏生不敢去理论。若是理论,他们便放恶奴出来,动手就要打人。上个月,就有一个船主,因为码头上等着他的货,若是再不将货送上去,便要扣他的钱。” 伙计顿了顿,抿抿嘴,继续道:“这船主当时急了,便想赶紧穿过去,谁晓得就那么倒霉,碰到了一条游船。你是不晓得啊,当初小的就在这儿,一听到动静,便也和人赶去码头看。当时见十几个恶奴,直接将那船主揪上岸来就是打,那船主我是认得的,极本份的人,只是一味的求饶,结果被打的肋骨断了,家里人来,请了大夫,说是活不过月末,果然,到了月末就死了。” 众人一听,个个鸦雀无声。 天启皇帝听到最后,脸上的轻松已经全无,不禁愤慨起来。 一旁的朱由检则是不自觉地露出了惭愧之色。 刘涛垂着头,不回应了。 倒是张静一立即道:“后来呢,难道打死人就这么算了?” “算了?”伙计冷冷一笑,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怎么可能这样算了呢?当然不能算。” 呼…… 许多人长舒了一口气来。 刘涛脸色也微微的缓和,便笑着道:“这等人命关天的事,自会有人……” 伙计此时情绪也开始上来了,将自己的抹布挂在了肩头上,认真地道:“那命恶奴打人的人,是决计不肯这样算了的,于是又给县里下了一个条子,紧接着,又亲自写了一份诉状,一纸诉状,直接送到县里。次日的时候,县里的差役就去船主家拿人了,因为那船主都快要一命呜呼了,自是不能索拿去县里,于是便抓了船主的两个儿子,说是这船主有意撞船,定是图谋不轨,肯定是私通了流寇。不只如此呢,还说这船主的货,定是那流寇劫来的赃物,送来归德府发卖的……”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已是气的眼珠子都要鼓出来。 其实一直以来,天启皇帝都被人教训要怎么样才能做道德君子。 而孜孜不倦的教导他的人,都是那些读书人。 一直以来,在天启皇帝看来,这些人迂腐又愚蠢,但是……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些人在地方上,是这般面孔的。 这简直又刷新了他对无耻之徒的认知。 天启皇帝气愤不已,便道:“县里会听此人的诬告之词?” “怎么不信?”店伙计道:“你是不晓得,县令那狗官,据说和那船上的读书人,是什么文友。而且投递状纸的,还是一个举人老爷,当日,县令拿了诉状,便狠狠的将这船主的两个儿子打得半死不活,这船主的儿子,最后是实在熬不过了,被逼着承认了通贼,于是被直接戴枷示众了几天。那船主家的人,实在是急了,最后只好将宅子和船都卖了,又四处借钱,在县里活动,花了不知多少钱,才去寻到了那举人,向他告饶,这举人方才撤了诉状。只是可怜了那船主,最后一命呜呼不说,两个儿子虽是后头放了出来,却也都落了个残疾,家里本是薄有一些资财,却也一扫而空,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刘涛听到这里,心都凉了,他已不敢让这店伙计说下去了,便立即道:“这县令真是……糟糕,既如此,为何不状告到知府,状告到王府里去?” 那店伙计听到这个,脸上闪过一丝讽刺,冷笑道:“那县令也是新任的,你猜是谁给他的乌纱帽?还不是王府!什么知府、县令,都是一丘之貉,是一伙的!那举人早放出话来,这里没有他疏通不了的关系,一张名敕,便可畅通无阻,那船主家还敢状告,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刘涛:“……” 店伙计说着说着,也带了几分怒气和怨气,气恼地道:“那个信王,真是将咱们这里的百姓害苦了啊,一群读书人,什么秀才、举人、进士,又来了这么多官,还有这么多的兵。” “说到兵,那信王卫的兵,是最凶的,每日打着备寇的名义,征发这里的船只,却专门用来给他们偷偷的运东西,被征用的船,一文钱也不给,若是不肯的,就立即将人打的半死。” “莫说是举人,咱们寻常百姓惹不起,还听闻信王最是看重读书人,看重什么名教,礼贤下士,于是连秀才在这儿,腰杆子也挺直了几分,任何的官司,只要秀才下了帖子,往往都要偏袒他们。” 说到这里,店伙计突然咬牙切齿起来,恼怒地道:“他们闹归闹,欺人就欺人,这狗官什么样,我们会不知吗?偏偏……这群狗官,平日里厮混一起,官官相护,不做正经事也就罢了,这流寇一来,他们居然都争相跑去投贼。” 店伙计痛心疾首地继续道:“你们是外乡来的,是有所不知啊,当日为了备寇,他们征了多少钱粮,又是这个摊派,又是那个加饷,便连家里有口锅,也要缴铁税。征用牛马的时候,谁敢不依,就立即拿人,谁敢不从,又是往死里打。他们若是当真是要备寇,也就罢了,可流寇当真来了,他们干了什么?” “他们是一窝蜂的跑去城门那儿……是为了向流寇投贼!咱们归德城里,也有一些百姓想投贼,反正是活不下去了嘛,结果那些人跟上去凑热闹,便被打了回来,好嘛,连投贼……咱们都没资格,这世上的便宜,他们算是占尽了。” 天启皇帝和朱由检听的如芒在背。 这……太狠了。 天启皇帝一直自诩自己是昏君。 可现在才发现……和这些狗东西比起来,他觉得自己真的纯洁得如白莲花一般。 以至于天启皇帝都有些不信,怀疑这是不是张静一暗中让人做的手脚。 朱由检就更糟糕了,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当初……最大的政绩,就是减税,大大的减轻了百姓们的负担…… 可是现在…… 朱由检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堵得慌。 ………… 第二章送到,又是新的一天,求月票和订阅。 . 第三百五十五章 往死里打 一直以来,天启皇帝都是弱势的。 当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弱势,而是精神层面的弱势。 身边的人总是反复在他的耳边念叨,你要亲贤臣啊,你看看你身边这些奸佞。 或者说,百姓们很不安啊,百姓们对陛下很是失望。 陛下一定不要做昏君啊,要如何如何。 否则天下人怎么看待? 时日久了,天启皇帝当然形成一种固有的印象。 那便是……他是个昏君。 而那些被他打压的人,虽然在他的眼里很坏,可这些人在百姓眼里,却都是正人君子,是好人。 产生这种根深蒂固的印象之后,天启皇帝虽然已是破罐子破摔,但是也有一种自知之明,自己所做的事,肯定是遭致天下人反对的。 可现在……听了这店伙计之言,天启皇帝却疑似梦中一般。 原来那些正人君子们,实则才是祸害天下的恶徒。 他们总是在朝中奢言什么镇守太监们如何残暴,锦衣卫们如何破家。 原来……这些狗官们,也是一样啊。 而且听着比厂卫还要残酷的多,毕竟厂卫主要针对的对象是大臣,寻常的百姓,还真入不了厂卫的法眼,那令人闻之色变的诏狱,连县令都没有资格进去,更何况是寻常百姓呢? 天启皇帝此时心情大好,乐呵呵地又将剩下的半碗茶水喝下,而后才笑容可掬地道:“这样说来,这些狗官都该杀。” 店伙计便笑着道:“当然,天幸当今陛下带兵进了城,将这些人统统抓了起来,大家一听这些人被拿了,都不知有多高兴呢!” 天启皇帝倒是很公道地道:“也不是所有的官儿,都是坏的吧。” 店小伙道:“若是全杀了,或许能有一两个冤枉的,不过其余的……小的却不觉得冤枉……这倒不是小人胡言乱语,这里来喝茶的人都这么说。若不是因为如此,这天下哪里来的这么多贼寇?虽说是大灾之年,可又有多少是官逼民反的?而且现在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小人也要活不下去了。” “苛捐杂税?”朱由检眉一挑,在旁终于忍不住道:“信王不是减赋了吗?” 店小伙便很直接地道:“减的是别人的赋,于我百姓何干呢?” 这话的意思足够明白了。 朱由检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半响也再说不出一句话。 他现在才真正的知道,他从前所谓的德政,原来都是天大的笑话。 另一边,刘涛等人已经脸色变了。 百官们个个低着头不语。 他们那里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原以为自己的名声很好呢,所以起初的时候,他们都很有自信,哪里晓得,人家竟是恨自己入骨。 刘涛还是不甘心,于是冷凌地道:“胡说,你这小二,好不懂事,竟敢妄议国事,这不过是你一家之言……不要在此胡言乱语了。” 店小伙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客人竟这样凶,连忙告饶:“万死,万死,是小的多嘴。” 做买卖的,都讲究和气生财,自然不会和客人顶嘴。 天启皇帝顿时大怒,正想说点什么。 这时,一旁一个拿着扁担坐下喝茶的汉子突然拍案,怒道:“什么叫多嘴?方才便是你问他,因而人家答你,怎到了这里,却成了他多嘴?他说的都是实话,有什么不可以说的?现在这些狗官,都被陛下给拿了,都会被陛下治罪,这叫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怎么你倒是处处维护起那些狗官?” 这汉子四旬上下,面上黝黑,赤身坦着胸,下头扎了一个马裤,还带来了一个扁担,扁担直接靠在墙上,脚下穿着的是一双草鞋。 显然,他是这附近的脚力,是来这儿喝茶的。 他另外还有两个同伴,一个年轻一些,一个年长一些,也都是和他一样的打扮。 刘涛没想到这等人竟还反驳自己,不禁大怒。 此时,他确实有些慌神,本是以为要让陛下见识见识民意,哪里晓得,居然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瞧这些刁民,一口一个狗官,实在气不打一处来,又怕这其他的大臣怪自己当初不该多事,现在好了,自取其辱。 眼下看到有人滋事,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他立即摆出一副官威来,喝道:“你这厮,竟敢如此和本……和我说话,这朝廷的命官,都是科举得了功名的生员,是你能骂的吗?莫非你是流寇?” 转眼之间,便给人戴了一顶流寇的帽子。 这汉子更怒了,瞪大着眼睛,毫不客气地道:“我倒宁愿做流寇。否则迟早活不下去。” “好胆,你叫什么名字?”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汉子被激怒,他肤色古铜,浑身的肌肉隆起,怒视着刘涛:“在下马三,怎么,你还想向狗官报信不成?哼,狗官都被拿了,痛快得很!” “你……你……”刘涛没想到自己竟没吓住他。 于是他冷冷地道:“你定是流寇同党,敢说这样的话,一定不是寻常小贼,我看定是大贼,你自己仔细了,小心到时候祸及家人。” 此言一出。 其余坐在这里喝茶的百姓,一个个噤若寒蝉。 他们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文涛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可那脚力听罢,却是勃然大怒,很明显……这一句祸及家人,让这脚力意识到,眼前这人,十有八九不是狗官,就是狗官的亲属了。 这叫马三的人怒道:“我入你娘!” “你还敢骂人,来……”刘涛志得意满,其实他就是故意想要激怒眼前这个人,让他故意做一些失去理智的事,到时还不是随便寻个罪名抓了了事? 果然,那马三暴怒,这些码头上的脚力往往脾气火爆,尤其是涉及到了家人的时候,此时那脚力直接暴起,嗖的一下便冲了上来。 刘涛面带得意的笑容,自己身边有几十个人,附近还有不少护卫,区区一个脚力,几十个打一个,优势在我。 “果然……”刘涛心里想着:“这刁民都很愚蠢啊。” 下一刻,马三已一把冲到了刘涛的面前。 刘涛稍稍有些失神,他本以为自己这边人多,却发现坐在自己身边的礼部尚书刘鸿训却已贴着墙根,跑到另一边去了。 人呢…… 马三已揪起了刘涛的领子。 刘涛有些慌,却假装镇定道:“我们有数十人,我奉劝你小心……” 哗啦啦…… 同来的百官已是吓得个个色变,纷纷各自起身,然后躲得远远的。 隔壁桌的天启皇帝,还有朱由检,以及张静一也早已站了起来,此时已跑到巷口去了。 附近的护卫没有得到陛下的旨意,一个个只是戒备,却没有发难。 “你定是狗官了!”马三大骂道:“时至今日,你们还敢嚣张,难道不知陛下已经带兵入了城,便是要杀尽你们?” 这句话说的……天启皇帝心里暗爽。 下一刻…… 刘涛面上的最后一丁点镇定不见了。 马三一拳头砸中他的面门。 他哎哟一声。 马三的举动,却一下子惹来了附近茶客们的共鸣。 这等事就是如此,起初大家都对刘涛厌恶,只是忌惮对方的身份,只好忍气吞声。 现在马三打了头,于是好像炸开了一样。 “打!” 先是两个脚力的朋友一并冲上来揪住刘涛,而后其余人见状,似乎都受到了鼓舞般,也不少人冲了上前。 呃啊…… 刘涛被打翻在地。 而后便是雨点一般的拳打脚踢。 刘涛自己都想不明白,原以为是数十个对一个,怎么现在却变成了十几个人对他一个。 便连一旁的茶小二,起初也有些心疼,口里道:“哎……哎……哎,别拿凳子……小心我的桌子,小人做的小本买卖……” 可到了后来,发现有人拿长条凳砸了刘涛,那刘涛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店小伙居然心里一阵暗爽,却也不做声了。 刘涛死命抱着脑袋,被一群人打的在地上打滚,此时哪里还有半分的斯文,他猛地想到了什么,口里大叫起来:“陛下……陛下……救命……” 陛下二字,绝对如晴天霹雳一般。 一下子让马三这些人戛然而止。 他们惊慌失措地左右张望。 地上已被打的半死的刘涛大叫道:“我乃朝廷命官,乃是御史,你们打我,死罪一条……陛下……陛下……” 马三等人这才开始有些惶恐,想要逃,却发现巷口处人影绰绰。 到了这个时候,天启皇帝才摸着鼻子,徐徐走出来,咳嗽了一声:“大胆,你们怎么可以打人,这是朕的大臣……朕没同意,你们便打……” 马三等人吓了一跳,没想到方才坐在一旁的人,竟是当今陛下……于是个个面如土色,纷纷惊慌失措地拜倒在地:“万死!” 天启皇帝摸了摸鼻子,他觉得好像方才的茶水有点问题,吃的肚子有些不适,见众人都拜下,便淡淡道:“看在你们初犯的份上,朕同意了,他是朕的大臣,你们继续打吧。” . 第三百五十六章 顺天应人的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表面上轻松随意的样子。 心里却是义愤填膺。 朝廷的大臣,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原来这些人,一直都在骗朕,其他的事在骗,便连民心的事,也在骗。 原本朝廷设置御史,就是希望御史能够起到上情下达的作用,他们本该是百姓与皇帝之间的纽带。 可现在呢? 众臣已是惊呆了,万万料不到皇帝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马三等人听罢,一时不知天启皇帝到底说的是讽刺还是真心实意,此时哪里还敢动手,一个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是皇帝啊。 当着皇帝老儿的面打人……而且还是朝廷命官,谁有这个胆子? 可天启皇帝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见他们瑟瑟发抖,反而鼓励道:“打呀,用点力,朕都恩准了,你们为何还不动手?” “啊……陛下……草民……草民……”马三现在糊涂了,他很小心地抬头,看着天启皇帝。 这就是皇帝? 好像很普通的样子。 不过他握着拳头在一边助威的模样……倒没有皇帝的架子。 天启皇帝又道:“快点动手啊,方才的勇气去哪里了?” 天启皇帝继续催促。 看着如此随和的皇帝,马三倒是大起胆子了,他娘的,反正打都打了,还能说啥? 起身,撸起了袖子。 接着一把将地上已瘫着的刘涛拎了起来,一拳下去。 刘涛啊呀一声,其实方才他愣住了。 他浑身都疼,本指望陛下拯救自己,可后头天启皇帝的话,却让他糊涂了。 现在,真正的铁拳砸下来,他一声哀嚎,口里含糊不清地道:“陛下……陛下如何能人如此殴打大臣……” 而此时,其他几个茶客,也大起了胆子。 这是陛下让打的,没办法,难道还能抗旨不尊? 起初他们打得束手束脚,小心翼翼。 可见天启皇帝只在旁背着手笑着,好像与自己无关的样子。 于是他们大胆起来。 一群拳脚下去。 刘涛已是鼻青脸肿,他哭嚎着道:“陛下啊……不可如此……臣被打死事小,陛下因此得暴君恶名事大…咳咳……” 天启皇帝本是面上带着笑,饶有兴趣的样子,可脸却渐渐的拉下来,他沉默着,此时天威难测,谁也不知天启皇帝心里想着什么。 另一边,终于有大臣反应过来。 大家纷纷围到了天启皇帝的身边。 只是此时,绝大多数人都不敢说话,只是无数眼睛,都看向黄立极。 黄立极则是鼓起眼睛,仿佛是在说,你们又想怂恿老夫做什么? 不过……想到他是内阁首辅大学士,此等耸人听闻的事,还是得说几句才好,不然下头百官和大臣又要骂他了。 更重要的是,内阁首辅大学士是需要走廷推程序的,若是到时皇帝希望他继续留任内阁首辅大学士,可廷推的时候大家都不乐意呢? 于是黄立极道:“陛下……依臣看……还是不要打了,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怎么样?”天启皇帝平静地道,而后用一种淡漠的眼神,回头看了众臣一眼。 “只怕有碍观瞻。”黄立极顶着压力,硬着头皮道。 “有碍观瞻吗?”天启皇帝冷冷道:“依着朕看,不对吧。” “啊……这……” 天启皇帝勾唇一笑,这笑却极尽嘲讽的意味,道:“平日里,大家不都说朕要苦民所苦,要以民为本吗?你们平日里,不都是如此苦口婆心吗?现在朕要敬天爱民,思民所思,顺应民意,卿等怎么急了?” “……” 天启皇帝的脸上,已经看不到愤怒了:“站在朕眼前的,才是真正活生生的百姓,这些百姓们,一个个的,憎厌贪官污吏。恨不得将这朝中百官都杀尽了。他们就是百姓,就是民心。朕现在很想知道的是,这些百姓们,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难道是因为百姓们……天生暴戾吗?这么多年来,在诸卿的谆谆教化之下,天下的流寇这样的多,似这样心怀怨恨的百姓也这样的多。这是为何?” 面对天启皇帝的责问,显然所有人都说不出话。 “……” 很快,天启皇帝就斩钉截铁的做出结论:“这就是不顺应民意的结果。现在朕就要顺应民意了,百姓们要打刘涛,朕作为君父,就该鼓励这样做,百姓们若是要杀你们,朕也会顺应民意,这才是天子该当做的事。孔子曰:古之为政,爱人为大。朱熹曰:人为国本,是以为政之道,爱人为大。你看,难道圣人们都说错了吗?你们平日里,不也是这样和朕说的吗?”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的视线落在一个人的身上,道:“孙师傅……” 被点到名字的孙承宗咳嗽道:“臣在。” 天启皇帝道:“孙师傅平日里教授朕四书五经,朕想问问,方才那些话,是不是圣人说的?” 孙承宗已经不知道自己这个弟子,将来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也不知道这对天下到底是好是坏,但是面对刚刚这个问题,他老实地点点头道:“是圣人说的。” “圣人说的话,一定不会有错。”天启皇帝理直气壮地道:“既然如此,朕就更该从善如流,顺应民心,难道你们要让朕做独夫民贼方才开心?你们若有这样的念头,到底出于什么心思?朕现在终于能够理解太祖高皇帝了,原本以为,太祖高皇帝暴虐成性,可现在看来……太祖高皇帝他老人家,是在顺应民心啊。” 天启皇帝边说,居然淡淡笑着扫视群臣,却让人如芒在背,毛骨悚然。 天启皇帝笑道:“现在百姓们非要打刘涛,那就让百姓们打嘛,这没什么紧要的,打到百姓们满意为止。百姓们打他,自有百姓的道理,等他们什么时候不想打了,自然就会停手。你们急个什么?” 张静一在旁忍不住道:“陛下以民为本,实在令臣钦佩,臣一直都听说,民为贵,社稷次之。今日见了陛下如此仁爱百姓,这才知道,原来陛下有如此爱民之心,从此以后,微臣一定好好学习。” 百官们此时更不言了。 其实有的人很想说,陛下,这些都是愚民,还没教化呢。 当然,此时此刻,这些话,他们不敢说,毕竟眼前就有个教训在,生怕天启皇帝会怂恿着人来把他们也揍一顿。 另一边,刘涛已被打了个半死,起初还哀嚎,到了后头,却连哀嚎的声音都没有了。 马三几个倒是停了下来,反而手足无措起来,探了探鼻息,还活着,不过都不敢再继续动手了。 天启皇帝便抚掌大笑道:“诸卿你看,朕早说了,百姓们都是晓事的,他们打累了,自然也就不打了,朕又不幸言中,哈哈……” 黄立极噗嗤一下,居然想笑出来。 其实方才为刘涛说两句话,只是因为他是内阁首辅大学士,难免要出来和一下稀泥。 可本心上,这些御史今日骂皇帝,明日也骂他黄立极,他也早想打了。 只是这个时候,黄立极还是自觉得失态了,连忙板着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陛下,既然不打了,就让刘涛去医治吧。” 天启皇帝只淡然地看了地上的刘涛一样,便冷漠地道:“来人,将这狗官拖下去。” 那马三等人则忐忑不安地上前来,又拜倒在地:“陛下,草民人等打完了。” “痛快吗?”天启皇帝好奇地询问。 这倒是将马三问住了,他迟疑地道:“起初是痛快,后来……便不痛快了,他不喊叫,打了也没什么意思。” “起初他喊叫的时候才痛快?”天启皇帝觉得这个问题值得研究一下。 马三不敢答。 他无法理解眼前这个人为啥就是天子。 马三心目中的皇帝不是这样的。 天启皇帝随即道:“来,将这桌椅都扶起来,店伙计,给朕和这几人都上茶,这一副茶,朕来掏钱。” 说着,他率先扶起了一个长条凳子坐下。 店伙计一愣,忙道:“好好,小的这便筛茶。” 天启皇帝招呼马三等人:“来,坐下说话。” 马三等人有些疑虑。 后头的刘鸿训忍不住提醒天启皇帝:“陛下小心这些人暴起伤……” 天启皇帝便道:“朕又非那些狗官,做了天怒人怨之事,心中坦荡,还怕百姓们伤朕?” 刘鸿训觉得自己一番好心付诸东流,只是心里白了一眼,便躲到一边去了。 马三恭谨又不安地道:“草民哪里敢……敢打陛下。草民虽是粗人,却也晓得此番陛下带兵来,救了这城中的百姓,也晓得陛下在此,狠狠惩治了这些狗官。这归德城上下的百姓,听闻陛下这番作为,不知多少人喜不自胜呢,个个都说陛下真是好皇帝……” “当真?”天启皇帝顿时眼睛一亮。 他猛地看到了一条康庄大道。 原来……民心是这么容易得的? 马三正色道:“当然是真的,陛下若是不信,可以去问,俺若是骗人,万箭穿心,现在就死在这里!” ………… 第四章送到。还有!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为民除害 天启皇帝顿时之间,腰杆子挺直了。 朕居然也有被称为好皇帝的一日。 他顿时殷勤起来。 太不容易了。 被人骂了八年,如今才发现,这天下根本不是自己原先被人灌输的样子。 天启皇帝询问张三道:“你做何营生?” 马三道:“陛下,草民是脚力,给人挑货的。” “能养家糊口吗?” 马三想了想,才叹了口气道:“勉强还能养家糊口,比许多人日子要好不少,只是……” “只是什么?” “现在不比从前,从前从早做到晚,工钱是有一些的,可现在,腰越来越疼,腿脚却没有这般利索了,也不知往后会是什么样子?” 天启皇帝打量着他,肤色黝黑,虽是浑身肌肉,不过似乎确实动作有些笨拙,显然……身子已经熬坏了。 天启皇帝勉强笑道:“朕也是现在才知民生有多艰难。” 马三又叹了口气,随即却又高兴起来:“其实草民的日子,比绝大多数人好多了,现如今,满天下都是天灾人祸的,不知多少人饿死,不说城外的农户,便是城内,也好不到哪里去。草民能有一门营生,已是祖宗积德了。” 这马三是个豪爽的人,起初还有一些拘谨,如今却比之前坦率了。 天启皇帝倒是突的道:“这样说来,方才你说会投流寇,是假的?” 马三的脸微微一变。 没想到天启皇帝会突然问到这个问题。 天启皇帝自然看出了他脸色的变化,于是笑了笑道:“未来一炷香之内,你说什么,朕都不会治罪,就算你是贼头,朕也定会赦免你,只是朕来此,就想和人说说话,朕身边的骗子太多了。” 马三这才踟蹰道:“若不是家里有父母在……小人当真想投贼。” “这是为何?”天启皇帝诧异道。 虽说张三这话,多少令天启皇帝有些不高兴,不过天启皇帝此时却很有耐心地听这张三说下去。 马三想了想道:“许多人投贼是活不下去了,不投贼就是死路一条,可小人这样的……勉强还有口饭吃,只是……只是……不投贼,心不平!” 天启皇帝皱眉道:“心不平?” 马三道:“其实在这归德城里,似小人这般的人,成千上万,每日吃糠咽菜,从早上上工,到傍晚才回,每日挑着担子,装货卸货,受东家的盘剥却也罢了,隔三差五,但见差役刁难。这些……也就罢了。可在码头处,见许多的公子哥……” “你是说读书人?” “一样的。”马三道:“见他们穿着绫罗绸缎,骑着大白马,带着奴仆登上游船去,游船里不晓得有多少从哪里买来的女子陪在左右,为他们吹拉弹唱,我亲见他们将不吃的酒肉从船头丢至河水里,也亲见许多人专门以游船为生,许多人泅下水去,专等船上的人将酒水和肉食还有残羹冷炙丢下来,他们便立即在船下打捞……” 天启皇帝骇然道:“这等东西也能吃?” “怎么不能吃?”马三很认真地道:“捞到了,洗一洗,再回去热一热,便是美味佳肴。当初陛下没入城的时候,每日都有七八艘游船在河道上,哪一条游船下头,不是几十个人泅水候着呢?能抢到的,已算是幸运了。” 天启皇帝无法想象,这吃剩下的酒菜丢进了水里,还怎么打捞,打捞出来,竟又如何能吃得下口,他只听着,便觉得自己的胃翻腾起来。 只是,一想到这个画面,他的眼圈竟也不知不觉地红了。 他不自觉地一口将跟前的茶水饮尽,随即骂道:“他妈的,这群狗读书人。” 后头百官:“……” 马三则是接着道:“那游船上,偶尔还会有女子的呼救,可又能如何呢?她们已算是幸运了,至少还可以被船上的人欺负,听外头进城的人来说,不知多少丫头,在城外头逃荒,吃土啃着树皮,直接涨破了肚子,饿死在了道旁。能在这里被人欺负,总还能活下去。” 天启皇帝一时竟像是找不到可说的话。 一旁的朱由检,更是凝噎。 朱由检比天启皇帝的震撼更大,他从前天真的以为,在自己的治下,已经海晏河清,哪里想到……竟是这般的残酷。 更可怕的是……马三在这城中,日子已算是过的好的,他和那些泅水等酒菜,还有船上那吹拉弹唱的女子,其实都已是治下之民中的幸运儿。 朱由检偷偷地擦拭着眼泪,心里也好似有一样东西,如鲠在喉。 此意难平! 马三继续道:“莫说那些读书人,还有那些官人,便是他们家的家奴,走在街上也是虎虎生风的,小人一个脚力,也不懂什么事,可是小人就是不忿这样的事,宁愿为寇,这天下既不给人生路了,那就杀个天翻地覆,终究还是一死而已,这般的苟活着,真不如一死了之。”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竟是苦笑,他突然能体谅马三了。 马三叹口气道:“草民不该说这些话,实在万死。” 天启皇帝摇摇头道:“若朕是你,只怕早就反了,你已算是忠厚老实啦,竟还等到现在,可见你是老实人,是忠顺的百姓。” 张静一:“……” 马三苦笑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天启皇帝道:“这样说来,说不准等朕回京之后,也该做寇了。不,用你们的话来说,这是从了义师,这样也挺好的。你放心,你从寇之前,朕不会让人刁难你。可是朕……终究是要守着祖宗的江山的,到时疆场上见面,少不得彼此弯弓,血染山河了。” 说到此处,天启皇帝红着的眼眶眨了眨,眼眶里已是湿润,这是一种说不清的窒息感觉,分明知道对方做的选择未必是坏的,他们有他们的道理,可迟早还是要提刀去杀戮,而这些被杀戮的人,又有多少是马三这样的百姓呢? 马三此时却道:“我不打算做贼了。” “什么?”天启皇帝一愣:“是因为朕吗?” 马三居然点点头:“陛下进城来,抓了这么多人,草民心里有了一些盼头。今日又见了陛下,也晓得皇帝自有自的难处。当然,也并非是这些才不去投贼,而是因为,现在有了新的去处。” “新的去处?”天启皇帝诧异地看着马三:“哪里?” 马三道:“封丘县。” “封丘县……” 这名字,听着很耳熟啊! 下一刻,天启皇帝就想起来了,而后看向了张静一。 张静一也一脸无语之色。 封丘…… 这不是我的封地吗? 朱由检也不禁神色微微动容,凝视着张三。 不清楚情况的马三,则是笑着道:“早就听闻封丘那儿有一个好官……叫什么来着……张什么什么……反正是个姓张的……” 张静一:“……” 天启皇帝便道:“你说的是张静一,他竟是好官?” “他自然是。”马三很笃定地回答,随即认真地道:“反正……去了封丘县的人都说好,说是在咱们河南,只有那里才能给咱们良善百姓一条活路。我有不少同在码头上做工的人都去了……不只我们去……” 说到这里,马三压低了声音:“不少的富户也去……” 天启皇帝不禁哑然失笑道:“那张静一不是在京城里做官吗?” 张静一心里说,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朱由检意味深长地看了张静一一眼。 这时候,后头站着的百官们心思复杂。 尤其是刘鸿训,更是五味杂陈。 只见马三道:“其实我也不懂,只晓得封丘县有个张静一,他是那儿的头,在那儿……只要去了,就能过上好日子……我现在想着,既然不做贼了,便只好去那里了!这归德,将来是过不下去的,陛下不可能永远镇在此,天知道将来,又会有什么人来害民,迟早这里还是要被流寇攻破。” 封丘县是个好地方? 这时候的天启皇帝,心里已勾起了无数的好奇之心。 于是他道:“你要去封丘是吗?这敢情好的很,朕只怕回京的时候,也要途经封丘县,不,朕绕个圈子,从封丘那儿回京。外头兵荒马乱的,你携家带口不易,到时便跟着朕的队伍走吧。哈哈……实不相瞒,这封丘县,乃是朕特意下了旨,让张静一建藩的,且还是特旨,这是朕的主意。” “呀……”马三很配合地露出了惊讶之色。 天启皇帝顿时心满意足了,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而后精神奕奕地道:“你不必惊讶,总不至于你会以为,朕的身边除了一群害民虫,就没有几个贤臣吧!朕自有识人之明。这虽是机密,但是无妨,朕既然告诉了你,便准许你对外说。” 马三点头:“是。” 天启皇帝又道:“不过要去封丘,却还需等一些日子,朕在这里的事,还没处置干净呢,你也在此,好好地看看,朕是怎么为民除害的!” ………… 第五章送到,这几章别说水,其实写到这里,必须充实一些细节,接下来,铺垫好,人物最后性格的转变才会合理。 突然想求点月票了,同学们,订阅和月票。 . 第三百五十八章 无道昏君 天启皇帝神气十足的给了马三一个许诺。 不过他心里忍不住在嘀咕着,封丘县,为啥是封丘县,这封丘县有什么不同? 心里这般想着,却突然又更加神气,张静一给朕长脸了。 确实该去封丘好好的看一看才是。 他背着手,回头自然不会给百官们好脸色。 随即,起驾回信王府。 当然,张静一塞了一锭银子给马三,一锭银子,对于马三而已,已算是一两年的收入所得了,马三当然千恩万谢:“官人是谁?” 张静一笑着道:“张静一。” 马三听罢,居然认真起来,深深朝张静一拜下:“原来官人便是新县侯,失敬。” 其实别看马三粗犷,甚至没读过什么书,可实际上……他也是知礼的。 寻常百姓家其实反而更遵循传统和礼节,他们是真正的文化被动输入者,封建的礼教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传统,他们反而最是愿意遵守。 反而是读书人,明明是文化的输出者,可实际上,他们说着一套,行的却是另一套,他们可不会固执的遵循某一个固定的习俗或者规矩,一切的道理和文化,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服务罢了。 这就好像,被宣教的百姓们若是做善事,是真的拿出家里仅有的几文钱交出去。 可若是读书人或者富户们劝人做善事,却总在这里头搞一点名堂,说不准人家还能从善事之中大赚特赚。 因而,百姓人家做小善,钱拿出来,富户们做大善,甚至被人称之为某某大善人,可实际上,他们却将贫穷人家的小善钱财,可能都拿了去。 马三方才虽然粗暴,可此时在张静一的面前,却像鹌鹑一样。 行了礼之后,他恭恭敬敬地道:“多谢官人所赐。” 张静一反显得不好意思了,只随和地笑了笑,便走了。 回到了信王府,便见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和朱由检道:“看到了吗?看到了吗?皇弟,张卿……” 这里只有三人,天启皇帝可以畅所欲言了:“我们被骗啦,这些人的嘴里,没有一句真话的。” 朱由检的愤怒又被调动了起来,将拳头握着咯咯的响,阴沉着脸道:“皇兄,与这些人为伍,只恐天下百姓都要反朝廷,祖宗的江山社稷,迟早土崩瓦解。”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张卿,你怎么不说话?” 张静一苦笑道:“想办大事,最紧要的是要知道什么人是陛下的敌人,什么人是陛下的朋友,什么人可以拉拢,而什么人必须打击。陛下和信王殿下既知这士绅之害,立志于改变,当然是好。” “可怎么改,最后改成什么样子,改的过程,又会遭遇什么阻力,臣以为陛下还是需想清楚才好!任何事,不能脑门一热去干,总要从长计议,可一旦决心要干,就回不了头了,只能一路斩荆披棘,向死而生。” 天启皇帝觉得在理,很是认同地颔首道:“此言有理,那就先从第一步干起吧。” 在另一头,历经了数天的严刑拷打之后,大量的金银被发掘了出来,在册的金银,竟有六百多万两。 这上百士绅和读书人,真可谓是身家不菲啊,要知道,此时绝大多数的百姓,一年连十两银子都没有。 而这只是现银而已,他们的土地和粮食,眼下还需让他们的原籍各府县去清查。 这个数目,显然又让朱由检震惊了。 若当初有这样的银子,这些人只需捐纳出一成的金银出来,那也是数十万两纹银,足够招兵买马,至少守住这归德却是绰绰有余了。 可这些人非但不肯拿出一文钱,可怕的是……他们还贪婪到,分明已有了万贯家财,依旧还不知知足,居然借着各种名义,打着他这信王的旗号吃空饷,制造出各种苛捐杂税。 这已不是厚颜无耻了,甚至可以用愚蠢来形容。 这样愚蠢的事,按理来说,是正常能算计的人,是不可能做出的。他们都是一个个极聪明的个体,读过许多的书,拥有大量敛财的手段,可以说,他们是这个世上,最聪明的人……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些聪明之人,做出来的,却是最愚蠢的事。 以至于朱由检都无法理解,他们为何偏生就不肯掏出一丁点金银来。 似乎也只有用一个词来形容……利令智昏。 随后,文庙这里张贴了布告,数百人一齐押送至文庙,一群人捆绑成了一串,在无数百姓的围观之下,锦衣卫预备好了刀斧。 归德府上下的百姓们,今儿都来得极早,这等观看行刑的事,最是激动人心的。 一时之间,百姓充塞了街道。 而后,文吏开始唱名,一排排人被押送而来。 此时,哀嚎已经传出。 紧接着,校尉们粗暴的将人押至断头台前,捆绑,固定。 手中的大斧狠狠剁下。 那先前还哀嚎之人,骤然之间,身首分离。 后头预备行刑之人,却已吓瘫了。 “饶命,饶命啊,知罪了,我已知罪了……” 只是不管这些人怎样哀求,行刑之人也没有什么表情。 天启皇帝就在不远处,他背着手,面上也没有丝毫的表情,倒是被逼着一道来此观刑的百官,却都已吓得面如土色,甚至此时已没有了窃窃私语,眼里和脸上都显露着惧怕。 一排排的人,不能用刀斩,只能用斧头,可即便如此,每斩三人,这斧头却还需更换。 等一个个的人头落地,鲜血四溅。 围看的百姓们,却是沸腾了。 似乎有人恨透了这些人,又或者,只是有人单纯的想看热闹。 倒是在张静一的身后,似乎有一个翰林低声在嘀咕:“呵……这些愚民以为杀了人,便对他们有好处……叫好个什么……” 张静一回头看一眼那翰林,这翰林忙低头,张静一却笑了笑道:“杀了有没有好处是次要的,世上没有这些人,对百姓们才重要。” 真正的压轴戏,却安排在最后。 温体仁和王文之二人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上了刑场。 这二人看到满地的人头,几乎已要昏厥过去,尤其是当他们看到自己儿子的头颅时,已是悲从心起。 却在此时,开始有人将他们衣物统统剥开,重新捆绑之后,开始用渔网死死地勒住他们的身体,而后,行刑之人取了一把拇指长的匕首,这渔网勒住皮肉之后,皮肉便隆起来,匕首一划,一块肉便直接割下来。 二人顿时疼得哀嚎阵阵。 匕首在行刑之人的手中飞舞,割下一块肉,接着便是第二块。 每一次哀嚎,都伴随着温体仁的大呼:“饶命,饶命啊……陛下……陛下……” 他先可怜兮兮的叫陛下,而后疼到了极致,便又破口大骂:“昏君……你这无道昏君,你今日凌迟我……啊……啊……你今日将我凌迟……他日……也有此报,哈哈……哈哈……” 有人想要用布条将温体仁的嘴堵上。 天启皇帝却是大笑地指着那人道:“不必堵,有什么好堵的,让他骂……” 天启皇帝肆意大笑的样子,让人看在眼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森然。 朕摊牌了,朕就是昏君,朕就做一个昏君。 此时,天启皇帝朝那行刑之人道:“慢一些割,不要急。” 行刑的刽子手,本是专门请来的,属于业内知名人士,不但杀过猪,也负责杀人,似这样的狠人,本该是心硬如铁的。 不过凌迟这等事,毕竟业务很生疏,因为平日里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尝试,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够心狠手辣了,可听了陛下的吩咐,手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居然还有比他更狠的人啊。 温体仁痛到了极点。 他几次要昏厥过去。 可很快,却又被割肉的刺痛所惊醒,如此反复,精神似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于是,他开始意识到又求饶起来:“陛下,陛下……给罪臣一个……啊……一个痛快吧,给一个痛快吧。” 天启皇帝只是嘴角勾起,面上带着讽刺的笑。 身后众臣,已是噤若寒蝉,只是有人偷偷地观察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却不为所动的模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不断割肉的温体仁,依旧一副平静的样子。 如此神情,却已是让人吓尿了。 陛下……太狠了。 如此狠毒……将来指不定……大明又来了一个太祖高皇帝。 此时的天启皇帝,宛如雕塑,却又心如止水。 到了后来,温体仁已成了血人,他浑身的肌肤,已没有了一块好肉。 刽子手割完了他胳膊上的皮肉,而后又开始从两股内侧的皮肉割起,下刀很浅,尽力不会割掉血管,或者触碰到身体的要害,一块块肉,翻飞出来。 温体仁剩下了最后一点意识,他突然狂笑:“哈哈哈哈……想不到,老夫……啊……啊……老夫精明算计了一辈子,如今……什么都没了,什么……” 他嚎啕大哭,艰难地说出后半截话:“什么都没有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下民易虐 上天难欺 凌迟不是一天能割完的。 第一天,刽子手的经验并不丰富,只割了两百二十多刀。 温体仁已经体无完肤了。 当即送回去,到了次日,又继续割。 只是第三日的时候,温体仁再拉出来,身上的伤口已生了脓疮,人已奄奄一息。 终究这里是归德,不是在京城,很难寻到专业的刽子手,还未开始割,这温体仁已是气绝了。 王文之也好不到哪里去,行刑的过程,固然是惨不忍睹,又是求饶,又是痛骂,有时大哭,有时狂笑。 天启皇帝一直坚持到了最后,等二人最终首级割下来,身首异处,被人拖下去的时候,围看的百姓,既有遗憾,也有人觉得解恨。 许多人甚至不肯散去。 而百官的心情,大抵是悚然的,太可怕了,这样的死法,让人记忆犹新。 天启皇帝这几日都板着脸,源源不断的财富挖掘出来,随即,他新任命了知府和县令,却对百官们道:“朕要留着一支兵马在此,将这抄没的钱财押送回京,可朕不能在此久留了,诸卿随朕先行起驾回宫,只是这一趟,却需先去封丘县一趟。” 听闻要去封丘,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先看了张静一一眼,绝大多数人,心情复杂。 天启皇帝则接着道:“太妃们,也日夜思念着信王,此番,信王也暂随朕回京去吧,让他去给太妃们问安,尽一尽孝心。” 说着,天启皇帝起身:“明日启程!” 天启皇帝是雷厉风行的,说走便走。 百官们到了现在,也没什么可说的,归德之事,给了他们太大的震撼,令他们记忆犹新,此时看天启皇帝,总觉得怪怪的,心里隐隐间有着几分惧怕。 当夜,天启皇帝心情颇为糟糕,他有熬夜不睡的习惯,很巧,朱由检也喜欢熬夜,只是一个熬夜骑马击剑,另一个是熬夜读书批文。 不过如今二人,却都无法拾起自己的爱好,天启皇帝特命信王妃收殓之后,置于棺椁之中,送回京城安葬。 毕竟归德这一处藩地,信王就藩之后,连王陵都还未命人修建,只能送回京城安葬。 朱由检去守了灵,半夜三更时,正是心情最为悲切之时,被天启皇帝召到了行在。 朱由检见天启皇帝的时候,悲伤的情绪收敛了一些,却见此时只有天启皇帝一人独坐,便左右张望一眼道:“新县侯呢?” 天启皇帝道:“他受不了,熬不住去睡了。” 朱由检点头:“他白日里倒也辛苦……” “他只是贪睡而已。”天启皇帝道:“不似你我兄弟,夜里方才有精神。你坐下吧。” 朱由检颔首,欠身坐下。 天启皇帝道:“朕这一次来归德,大受震动,可现在五内俱焚,却又找不到改良天下的方法。这天下两京十三省,不能再这样的下去了,河南布政使司,已到了赤地千里的地步,关中也好不到哪里去,淮南那里,也有奏报,说是又出了灾害,灾情已极可怕了,若是再加上人祸,可如何得了?朕欲奋发,却发现身边除了魏伴伴,便只有张静一,实在无人可用。更不知这改弦更张,又该怎么改。” 朱由检也是忧心忡忡:“臣弟也为此忧虑。” “所以此番决心还是用你。”天启皇帝目光幽幽地看着朱由检,平静地道。 朱由检显得诧异。 “一直以来,对宗室都只是进行奉养,不允许他们干涉朝政,这固然是因为天下太平,免得祸起萧墙的缘故……” 天启皇帝顿了顿,随即又道:“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到了现在,大厦将倾,你我兄弟还看不出来吗?照这样下去,要出大乱子的。你在归德,做了许多错事,可朕也知道,你为了治理这归德,不尚美食,不爱华服,兢兢业业,除了用错了方法走错了路之外,其他一切都好。” 除了走错了路,这走错了路,一切就都变成无用功了。 “臣弟误信了人……”朱由检不禁苦笑,脸上不免显出悔恨,随即便恨恨地道:“今日方知,这些人有多可恶,不诛这些豺狼,大明一日不宁。” 天启皇帝点头:“能见识到自己的错误就好,所以朕打算让你以宗亲的名义,让你接触一些实际的军政事务。你多学,多看,这世上,不怕走错了路,也不怕误信了人,就怕消磨了意志。如今你也算是收到了沉重的教训了,自此之后,咱们兄弟该同心,才可将来避免这归德之祸。” 朱由检却显出几分迟疑道:“如此,岂不违背祖制?” “祖宗就是用来违背的。”天启皇帝笑着道:“若是连祖制都不敢违背,那还改弦更张做什么?奉行祖制等着做亡国之君便好了。” 朱由检身躯一震,目光渐渐坚定了起来,道:“臣弟明白了,臣弟自当效力。” 兄弟二人议了一夜,到了次日清早,这两兄弟依旧还是精神奕奕,车驾已准备好了,行营将离开归德。 天启皇帝在宽敞的马车里,居然仍旧精神抖擞地召了张静一和朱由检来车中细谈。 张静一见这龙精虎猛的兄弟二人,忍不住道:“陛下和信王昨夜没有睡吧。” 天启皇帝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笑着道:“你睡的可好吗?” 张静一心里翘起了一根大拇指,你们两个,真他娘的是人才。 归德与封丘之间距离并不远,渡过了黄河,封丘便遥遥在望了。 浩浩荡荡的銮驾过了黄河之后,刚刚抵近封丘县。 前头的驿站,便突然跪了许多人。 前头开路的校尉,连忙飞马来禀报:“陛下,前头有人,自称是宜阳郡王派来的宫人,特来此拦轿状告。” 天启皇帝听罢,下了车驾,其他人也纷纷围拢上来。 天启皇帝笑道:“有趣,宜阳郡王怎么跑来封丘告御状了?走,去见识见识。” 这宜阳郡王,乃是周王一脉,周王从太祖高皇帝时起便被封在了河南,就藩开封。 而他的儿子们,则大多封为了郡王,整个周王一系,除了周王乃亲王之外,还有十五个郡王府。 几乎可以说,这河南虽然敕封的亲王多,但是周王一系,却是最枝繁叶茂的,宗亲有千人之多,从亲王到郡王再到镇国将军、辅国将军,数都数不清。 这宜阳郡王……突然派人来此告状,却不知有什么冤屈。 天启皇帝打头。 后头百官们也窃窃私语,纷纷随天启皇帝步行上前。 果然见这官道正中,乌压压的跪在地上。 为首一个是个太监,后头的太监也不少,居然还有不少富户。 天启皇帝皱眉,那太监则显得不安,小心翼翼的上前,拜下:“奴婢王安,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道:“你是宜阳郡王府的?” “正是。”王安陪着笑。 “你来此做什么?” “奉王命,来告状的。”这叫王安的宦官哭笑不得的样子:“郡王爷照祖制,不得旨意,不得离开自己的藩镇,只是他受了委屈,听闻陛下銮驾将至,故而特命奴婢人等在此等候。” 天启皇帝道:“那么其他人呢,其他的是什么人?” “其他的,是镇平郡王府和顺阳郡王府以及罗山郡王府的人,此外还有一些士绅和商贾。” 天启皇帝一听王府居然和士绅搅合在一起,心里更是不悦了。 不过这些藩王们,久在地方,比如周王一系,已经出镇河南两百多年了,早就和京城里的亲戚疏远,却与本地的世家大族们彼此联姻,不分彼此了。 天启皇帝道:“你们要状告谁?” “状告封丘县令管邵宁。”王安很认真地道。 天启皇帝低声念着:“管邵宁……” 这个人,有些耳熟,不过既然是封丘县,那么一定是和张静一有关了。 天启皇帝便又道:“状告什么?” “封丘县令管邵宁……反了……” 反了…… 天启皇帝失神,不会吧…… 他看向张静一。 张静一道:“怎么反了?” 王安抬头看一眼张静一,不知张静一是谁,不过见张静一敢直接在陛下面前直接询问,定不是简单的人物。 王安道:“就是反了啊,他在封丘,处处虐待良民,居然……还处处效仿流寇,每日干的,就是流寇干的事……封丘的军民百姓……现在都和流寇没有什么分别了。” 天启皇帝震惊,不会吧,不会吧…… 随即,却问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既如此,他封丘做了流寇,可和你宜阳郡王府有什么关系?还有……这又和镇平、顺阳、罗山郡王府,以及你们这些富户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八竿子打不着,为何来状告。” 王安:“……” 天启皇帝不耐烦地道:“说。” 王安只好跪下,老半天才道:“陛下……这不是宗亲嘛,宗亲……察觉到有人谋反,自然忧心,又听闻陛下御驾要来,怕陛下出什么危险。” 天启皇帝却是大笑起来,道:“哈哈,朕倒要看看,这封丘县,究竟怎么反了。” . 第三百六十章 打的就是你 王安还想说点什么。 天启皇帝就随即道:“你一个奴婢,也敢跑来状告大臣?要告,让你家王爷来!朕这就下旨,命宜阳郡王人等统统都来,要告就好好的告,自己躲在后头做什么。” 王安刚想要尴尬的笑一笑,便见天启皇帝接着道:“来人,快马加鞭,将宜阳郡王、罗山郡王几个混账东西,给朕抓来……” 一旁的邓健早已跃跃欲试:“遵旨。” 说着,邓健直接呼喝一声,将校尉和緹骑们集合起来,分为几队,火速往宜阳、罗山各县去。 这宜阳和罗山距离封丘都不远,而且这河南地多是平地,快马加鞭的话,至多一天时间就可到达。 王安本还讪讪笑着,前头的话他是能理解的,让自家王爷来告,那也挺好的,自己落了个轻松。 可后头的话,他就不太懂了。 给朕‘抓’来? 王安已是吓了一跳,打了个激灵,道:“陛下,我们是原告啊,我们是原告……” 天启皇帝和颜悦色地道:“知道你们是原告,又没说不是,你这么害怕做什么?到时候真要杀头,也不杀一个奴婢。” 王安不知这时自己该不该松一口气。 却又听天启皇帝道:“朕对诬告的人,一般是将他绑在车道上,让马车来回碾压,将他的骨头统统一点点的碾碎了,怎么能让他这么便宜就去死?” 王安吓尿了,他本是跪着,此时惊得咚的一下,对天启皇帝叩了一个头道:“陛下,奴婢有话说……” 天启皇帝笑着道:“不必说,你告都告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来人,把他塞到队伍里去,找个人看着他。” “还有那些人。”天启皇帝手指着远处一群各家王府的宦官还有富户,笑着道:“他们也一并给我监管起来,随朕一道进封丘。” 那官道上,上百个人还乌压压地跪着。 道旁是一群伺候这些人的仆役。 仆役们都提着篮子,篮子里准备好了茶点,还有各种丝绢扇之类的玩意。 而跪在道路中间的人,却一个个捶胸跌足,好像死了娘的样子。 有人低声道:“来人了,来人了,看来王公公已经见着陛下了,哭,给我哭。” “啊啊啊啊啊……”有人开始号丧,捶打着心口,几近要昏厥的样子,然后嚎啕大哭:“不想活了,活不下去了,管扒皮他不是人,他勾结流寇,他要造反……” 有人急了,低声道:“哭的像一点,别好像喝酒发酒疯似的,能不能别这样惊天动地的吓人。” 那先前号丧的人便低声道:“我已尽力啦,不像不怪我,你说我不行,你行你上啊。” 又有人担忧地道:“怎么朝这来的是锦衣卫,哎呀……王公公呢?” 很快,他们便收声了。 一个锦衣卫百户打头,带着一队人走来,看了他们一眼,就道:“就是他们了,都拿起来,统统拿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这时人群哗然,有人嚎叫:“为啥拿人,为啥拿人,我们是来告状的。” 这一次,倒是嚎叫得情真意切。 天启皇帝没有理会这些鼓噪,銮驾继续前行,封丘距离渡口这儿,不过七八十里。 不过因为銮驾人多,所以走的慢,一日才二三十里罢了。 到了第三日,封丘县即将要到了。 眼看着就要进入县境,邓健那边的效率很高,已逮着几个郡王来了。 他们是飞马来回的,路上几乎没有多少歇息,所以虽然来回三四百里,反而走的比天启皇帝这边还快一些。 紧接着,几个受惊的郡王便被送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为首的便是宜阳郡王。 宜阳郡王朱肃汾,年纪不过二十多岁,此时一脸疲惫,他没想到陛下派了锦衣卫来,早已慌了。 此时见了天启皇帝,立即拜下:“臣……” 天启皇帝上去就先踹了他一脚:“狗东西,你做的好事。” 好歹也是亲戚,朱肃汾在地方上好歹也是郡王,他的兄长,更是分封在开封的周王,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 谁晓得到了皇帝的面前,上来便是一顿打骂! 朱肃汾吓得面如土色:“陛下……臣有何罪。” “你民告官。”天启皇帝凌厉地道。 朱肃汾听罢,却是无语,立即道:“臣乃宗亲,不是民……” 天启皇帝于是道:“你宗亲告官也是罪!” 朱肃汾便委屈道:“陛下啊,请陛下明察,大明律和太祖高皇帝的《大诰》里,何曾有宗亲告官犯法的道理?” 天启皇帝志得意满地道:“想来你还不知道吧,现在规矩改啦,朕现在要更改祖宗之法,太祖高皇帝的律令,在朕这里已不算数了。所以朕现在说你有罪,你还敢不服?” 朱肃汾心里大抵一句卧槽。 列祖列宗怎么生下你这么个昏聩玩意! 不过朱肃汾心里虽无数痛骂,面上却非常老实:“臣服了。” 天启皇帝又道:“朕问你,你该不该死!” “不该。”朱肃汾接着道:“臣倒要问,我宗亲告状有罪,他管邵宁勾结流寇,图谋造反,又是什么罪?” 天启皇帝勾唇冷笑,作势又要踹他。 朱肃汾很有骨气的身子一侧,想要躲避。 天启皇帝瞪大了眼睛,骂道:“你敢躲?” 朱肃汾道:“臣万死。” 天启皇帝瞪着他道:“你的事,到了封丘自会查明,来人,将这几个狗东西,先押起来。” 说罢,立马有锦衣卫将几个郡王拿下。 朱肃汾顿时大呼:“不服,不服,这是我大明江山……” 天启皇帝理也不理,他朝朱由检和张静一道:“这就怪了,马三说这封丘是个好地方,宜阳郡王这些人说此地有人造反。封丘啊封丘,有趣,有趣。” 张静一却道:“陛下对宗亲还是过于苛责了,依臣看,不必如此,如若不然,只怕宗亲们寒心啊。” 心里却在吐槽,陛下,你那些鬼亲戚受了侮辱,可不敢找你算账的,说不准集火到我身上来了。 天启皇帝满不在乎的样子道:“这有什么关系?列祖列宗们这样养着宗亲,就是为了今日我想打他们就打他们,想骂他们便骂他们,反正一群酒囊饭袋,还能反了不成?这是列祖列宗们的美意,朕若是不打骂几下,倒是可惜了。” 张静一直接服了,天启皇帝果然是人才呀,居然还能这样理解! 说着,天启皇帝已抖擞精神道:“走,进封丘去。” 于是队伍继续前行,浩浩荡荡地进入了封丘县。 斥候先行在前开路,很快,这斥候回来,天启皇帝询问道:“朕看前头好像有一村落,那里可有百姓吗?” 这斥候却是支支吾吾起来。 天启皇帝见斥候这般,不禁怒道:“有什么不能说的?” “卑下不敢说。” 天启皇帝冷着脸道:“朕且去看看。” 说着,立即叫人取了马,他一马当先,倒是带着銮驾直接进入了村落。 一进这村落……才知道这村落已是荒废了。 高高矮矮的都是断壁残垣,多是土夯的墙。 天启皇帝打马在村落里穿梭,这时………他却越来越不懂了。 却见进村的墙壁上有人似用红漆刷出一行大字,这大字格外的醒目:“乡亲别走,来了封丘都是客。” 下头还有落款:封丘县宣传司宣…… 天启皇帝忍不住笑了,道:“这个有意思……” 说着,又继续打马朝前走了几步,却又见红漆的标语:“打劣绅,清土地,清理冤案错案,利在千秋。” 而这一次,落款却是司法司。 天启皇帝忍不住道:“张卿……” 张静一一直跟在天启皇帝的身后,此时立即道:“臣在。” 天启皇帝道:“这都是你授意干的吧。” 张静一倒是很老实地道:“是的,都是臣……” 天启皇帝刚想说好,谁知又走了几步,目光却一下子定格在了一面墙壁上。 顿时,天启皇帝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却见这墙壁上写着:“吃他娘,喝他娘,来了封丘不纳粮……” 不纳粮…… 还骂娘? 天启皇帝喉结滚动了一下。 这标语倒是朗朗上口,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怎么看着………这么像反贼的口号? 下头题跋,赫然是封丘县衙宣。 后头跟来的百官都哗然了。 不纳粮……这朝廷吃什么? 那宜阳郡王被人盯着,躲在人群里,形同是软禁。 可这个时候,他却立即跳出来,大叫道:“陛下……你看……臣早说了管邵宁反了……这不就是明证吗?其实还不只如此呢,臣实不相瞒……臣的妻弟,是个老实人,在这封丘,乃是积善人家,老实本分,大家都叫他大善人,德行也高的很,谁料这管邵宁竟是建了一个农民社,居然将我那妻弟抓起来,说他有许多无端的罪孽,直接抓起来,连田产都没收了,可怜我那妻弟,这般温良恭俭之人,实在受不得这样的侮辱,几次想要自尽,生不如死。臣的亲戚尚且是如此,何况其他人?” . 第三百六十一章 摊丁入亩 这宜阳郡王趁机叫屈起来。 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天启皇帝看了他一眼,倒没说什么。 大臣们纷纷聚拢上来,看着这墙面上的粗鄙之语,纷纷窃窃私语。 这时有人道:“快看那儿。” “绝不准许拉丁,所有劳役都需付钱。” “官兵一律平等,绅民一视同仁。” “摊丁入亩,利国利民。” 看到这些玩意。 那刘鸿训见此,忍不住道:“这不就是要造反吗?这是动摇国本啊。陛下……他们连读书人的功名都不放眼里了,那还谁会在意科举考功名。还有……百姓们不服徭役,不纳粮,可怎么得了?” 天启皇帝看到这里,不禁也心虚了。 居然玩的这样的大。 以至于刚刚还想废黜祖制的天启皇帝,也觉得这有些过了头。 宜阳郡王则在旁哭了,落下泪来:“他们支持农民社,强迫要清丈土地,说是按土地的多少来收税,地越多,就税越高,这不是要将人逼死吗?许多人都已经活不下去了。还有……有一些刁民,借此机会污蔑乡中的乡贤和善人,说他们犯了罪,居然还抓起来,要过堂。” “现在这封丘,人人都晓得朝廷的法度已经不算数了,咱们朱明在这里的威信荡然无存,大家只晓得有个叫管邵宁的县令,是这里的土皇帝。他们是有苦也没处去说啊。陛下,臣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外戚吃了亏,才来告状,而是担心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啊。现在不少农户,还有不少市井无赖,都被这管邵宁鼓动了起来,甚至在臣的王庄那里,也有一些大逆不道的读书人,不知是不是中了管邵宁的邪,说是要清丈王庄。” 宜阳郡王哭着继续道:“现如今,别说是封丘,这附近各县的百姓,都已不安分了,个个都说管邵宁好。除了管邵宁,其他人都是赃官污吏,地方上的乡贤和善人们成了劣绅和豪绅,有功名的读书人也被污蔑。” “更可怕的是,他们还说蓄养奴婢是犯法的,农社的人,到处去查谁蓄养了私奴,满县都是揭发检举,许多人,实在是日子过不下去啦。现在乌烟瘴气的,而且遗毒极深,他们不但四处张挂这样粗鄙不堪的话,还四处招揽流寇,要邀流寇入城,共襄大举。” 天启皇帝听的晕乎乎的,不过宜阳郡王这边一哭,百官们也觉得事态严重起来。 大家齐刷刷地看向天启皇帝,以至于连最温和的黄立极也道:“陛下,若真是这般,确实贻害无穷啊。这不是闹着玩的,这样弄,和流寇有什么分别?流寇也没这样的。” 天启皇帝则是看向了孙承宗。 孙承宗倒是道:“到底如何,实地看了便知道。” 天启皇帝点头道:“这封丘乃是张卿的封地,朕可管不着他怎么折腾,话又说回来,既然封丘这般的不好,你们去其他县避难就是啦。” 宜阳郡王等人一听,顿时低头不做声了,好像想着心事。 不过倒是那宜阳郡王府的王安此时怯怯地道:“现在谁不晓得在这河南,只有管县令,没有大明朝廷啊,陛下……奴婢这话,绝不是虚言。” “对对对。”宜阳郡王连忙点头:“陛下,臣之所以来告状,担心的就是这个,列祖列宗们创业艰难,子孙们守着江山,更是不易。我还听说,现在县里兴办的县学,都不教君君臣臣的四书五经了,这不是大逆不道,是什么呢?” “好啦,好啦。”天启皇帝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随即便看向张静一:“是这样的吗?” “应该是这样吧。”张静一道:“陛下当初……” 经张静一这样一提醒,天启皇帝想了想,当初自己好像是许诺过张静一的。 他顿了顿,只是道:“进城去。” 此时,随驾的百官,都已经急疯了。 摊丁入亩是什么? 听说还要收重税,纵容农户去清查士绅的土地,还要揪出隐户出来。 听闻有一万亩以上的地,竟要征税达亩产量的七成钱粮,这不等于是给官府白干吗? 有一千亩地,需征高达五成的钱粮。 而到了百亩才好一些,只征三成。 若是十亩,则大大降低,只征一亩即可。 叫什么阶梯税额,就是地越多,税越重。 还听闻如今这地价暴跌了。 这一次是真的暴跌,无灾无难的,许多士绅都在抛售土地,卖的人太多,大家反而不敢轻易买了。 要知道在以往,士绅们但凡是有了银子,就会疯狂的兼并土地,家里有多少银子,便拼命地想法子买多少土地去,这就成了士绅们的祖产,而几乎所有的士绅,给子孙们定下的规矩都是不得发卖土地。 土地是什么,土地就是根本啊,关系着一个家族的兴衰,卖地的,往往是不肖子。 于是乎,两百年下来,有的人家土地越买越多,以至于有的县,几家人就占据了全县近半的土地。 现在好了,这么一弄,谁还敢拿地啊,地越多,缴的税越高。 以往的时候,像这种拥有万亩土地的人家,那可了不得,在县里都是了不起的人,而且一般还兼着县里的差事,几乎和每一任县令都是朋友。 他们是不必征税的,现在好了,不但要征,而且直接是七成的重税,这就等于种一亩地,你得倒贴钱。 地留着就是死路一条。 避税也完全没有可能,因为以往的避税手段,往往是买通官府,跟差役们打好关系即可。 可如今这地方多了一个农社,而农社里都是乡下的农户,你家里有多少水田,谁不晓得?有一人闹起来,便无法收场了。 这等于是一人囤地,万人围观,无所遁形。 而且据闻,县里还规定,抗缴税赋的乃是重税,已经已惩办了一大批人了,封丘几个大家族,已好几个子弟都吃了牢饭。 活不下去了啊。 有人开始妥协,于是开始卖地,地越多税越重,那就只好将多余的地卖了。 可大家都不囤积,都在发售土地,市面上的土地一下子暴增,一些小农倒是美滋滋地随便拿了些许银子,便得了土地。也有人还在观望,反正也不急,先看看再说,指不定地价还要跌。 整个封丘县,许多人怨声载道。 而且这封丘,还在办学堂,西桥铺路,修城墙,招募壮丁。 这许多的举措,按理来说,应该借助的乃是地方的士绅。 以往的县令到了地方,无论要干什么事,都要先去向士绅们化缘,请某某善人出面主持。 可现在,那管邵宁完全不按惯例办事,对这些士绅是理也不理,直接一脚踹开。 宜阳郡王现在就很火大,因为他的王妃就出自封丘刘氏,而刘氏乃是此地最大的士绅,祖上不但出过几个进士,土地也是极多,故而此次受害最大。 不只如此,封丘这边开始刮起了管邵宁这一股风潮之后,附近各县,已有不少人跃跃欲试了。 眼看着刁民们开始生出妄想,便是宜阳县里的士绅们,听说现在有一些农户看他们的眼神,也是怪怪的。 想想都吓人。 正好收到信息,陛下要来这里,于是宜阳郡王下定了决心来告状,一方面是因为从妻弟和士绅们这边得到的讯息来看,这管邵宁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流寇土匪。 而另一方面,他也担心这大明朝……可别真的给人霍霍完了。 此时,他绘声绘色的开始在百官之中,和百官们讲着这新县的事,什么清查奴婢,什么强征税赋,吓得百官个个脸都绿了。 要知道,他们家……也是有地的啊。 怎么能这样的搞,还给百姓们活路吗? 宜阳郡王道:“那些刁民们,现在都养刁了,他们现在在哪里都打着管邵宁的招牌,那管邵宁借此邀买人心,又勾结了流寇,迟早要反,本王听说……现在各种大逆不道之词都有,只是可惜,陛下受到了蒙蔽,居然毫无察觉,等着吧……河南再这样下去,不再姓朱了。” 百官们默默地听着,表情都很凝重。 因为这些手段,虽然并不完全像流寇,可在他们眼里,和流寇的举止也没什么分别了。 显然,宜阳郡王很满意大家的反应。 而宜阳郡王还在滔滔不绝地道:“不能再纵容啦,管邵宁此人,就是一个酷吏,他干的勾当,便是谋反。如今这封丘的百姓,哪里还认朝廷,我实话和你们说了,本郡王派了太监到了他那去,人家也是理也不理的。” “还有读书,你是不知这管邵宁教授的都是什么东西,都是胡编乱造的。有功名的读书人,按理来说,是可以去拜见的,可他理也不理,就将人晾在那,你说……这是人干的事吗?他自己也是进士出身,却对人说,八股之道,既不能上马杀敌,又不能学到经济之道,除了反反复复的拿圣人的话鹦鹉学舌,毫无用处,鼓励大家别科举,去学新学。” …… 还有。 . 第三百六十二章 绝杀 宜阳郡王这般添油加醋,已是让百官们心里开始担忧起来。 真要这样……那还让不让人活了? 没了士绅为官府分担,这县衙怎么维持得下去? 士绅们也太惨了吧。 连功名都不考了? 收这样的重税,日子还怎么过? 还会将大明朝廷放在眼里吗? 其实不只百官有疑虑,便连几个听了宜阳郡王说话的宦官,也偷偷跑到天启皇帝的面前,说了一些县里的事。 天启皇帝只抿着唇默默听着,倒是没说啥。 他只想好好看看,封丘县这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到底是无法无天呢,就如这宜阳郡王所言的那样,要动摇大明的根基,甚至撼动皇权。 还是能一改以往的气象,万象更新! …… 封丘县城里,却早已忙开了。 陛下要驾临封丘县,管邵宁是五天之前得到的消息,乃是恩师张静一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亲笔书信。 这书信之中,只一条,迎驾,给我往死里迎驾。 要将封丘县的新面貌,展现出来,若是办不好,这封地,张静一也不要了,要了也丢人。 这是恩师的最高指示,管邵宁自是立即将其当做了头等大事。 他当然清楚恩师的意思,他在这推行新政,早已让不少人怨声载道了。 封丘能有今日,就是靠着陛下的支持。 现在在这天下人的叫骂和争议声中,若是不能得到陛下的认可,那么就算陛下当初的话算数,绝不干涉封丘之事,可是…… 对于管邵宁而言,他在乎的是一个县吗? 他要的是在将来,迟早向全天下推行这样的新政。 这就意味着,陛下不高兴,大家都得完蛋。 于是他立即召开了会议,县里各司各局的人都来了,不只如此,还有驻扎在此的第一和第二教导队。有负责专门治安的巡检司巡检,有主持县学的教谕,还有各村的农社社长。 足足一百多人,齐聚一堂,直接开始布置任务。 “此次迎驾,事关重大,务求竭尽全力,这不是玩虚头巴脑的东西,而是要展现新面貌,要让陛下知道,本县增加了多少人,本县的动员组织,本县的钱粮情况,本县的风貌……还有本县士农工商的概貌。因此……这是一场盛会,直说了吧,大家各自报数,能调动多少人力物力。” 众人一听,顿时七嘴八舌起来。 而作为县令,管邵宁要做的,就是将全县的人动员起来。 要动员是很不容易的事,调动这么多人力,至少在这个时代,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为除了灯会和庙会这等百姓们自发的行为之外,在这皇权不下县的时代,组织这么多人,而且还要他们规规矩矩,这本身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因而,县里必须提前做好规划。 管邵宁日夜不停地忙碌了好几日,到了今日清早,才勉强地忙碌完了。 那边已有快马来,说是銮驾在今儿正午之前就到。 管邵宁知道,自己该做的也已做了,现如今,就只等陛下入城。 若是出了什么岔子,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了。 不过好在,就算出问题也问题不大。 他于是小憩片刻,做好最后的迎驾准备。 ………… 此时此刻,县学里,七百多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已列队完毕。 教谕站在一旁,让教长出来,这些孩子,都穿着裁剪好的灰衣,一个个显得颇有精神,他们根据不同的年龄,分为了五队。 此时,各班的主任招呼各班的学生们各自集结。 学生们都规规矩矩地挎着书包,一个个有序的排着队,认真地凝视着教长。 教长道:“待会儿就准备出发,出县学去,前两日彩排的,都记牢了吗?” “记牢啦。” “平日里的教诲,都记住了吗?” 孩子们轰然应诺:“记住了。” “很好,到了地方,不要慌,也不要乱,咱们读书不易,能进学里来,学有用的东西,靠的是什么?” 孩子们道:“新政!” 教长又道:“新政是谁倡议的?” “陛下!” 教长满意地点头,又吩咐各班的主任集结到一边去,认真地叮嘱了一番,尤其交代道:“待会儿送礼的环节,一定要注意好时辰,不要出乱子,挑选出来的孩子,要有精神,让他们别怕,不要慌。” 教长吩咐完了,又满头大汗地朝着县里的教谕而去。 紧接着,又开始反复的推演可能发生的状况,以及发生状况之后,如何进行弥补。 孩子们却已在此时,在各自班主任和教员的带领之下,挎着书包,如长蛇一般,徐步走出了县学。 ………… 东林军校。 此时,第一教导队与第二教导队的教官已是将生员们集结了起来。 七百人整齐划一,全副武装,此时伫立不动。 这两个教官,也是一身戎装,他们一个叫夏言冰,一个叫李涛,都是当初卢象升带出来的得意弟子。 此时二人不苟言笑,不过相对于县学的人而言,他们的表情还算是轻松的。 “目标城门以及钟鼓楼处,列队,一切听指挥!” “遵命!”众生员齐声大呼回应。 声音如雷,排山倒海。 两个教官便各自按着腰间的刀柄,在旁说笑:“全城最清闲的便是我们东林军校了,看看其他人,焦头烂额的……” “我听闻那巡检司里,那周巡检都急红眼睛了。” “巡检司维持治安还成,可论起明令禁止,离我们还差得远。” 另一边,生员们已是整装待发。 随后,命令下达:“出发!” ………… 各处街巷里。 各村的农社社长和社员,以及邀来的农户们,已集结在县里的各处街巷缝隙里,他们并不会堵塞在大路上阻碍交通,进城来的时候,都是自备了自己的干粮来的。 这一条靠近市场的巷子,便是刘家庄的聚集点。 农社的社长以及几个委员穿着布衣,此时正和社员以及农户们说着笑,大家一起蹲在巷里,吃完了各自带来的干粮。 而后,社长便清一清嗓子:“咳咳……” 众人便很默契地纷纷安静了下来。 社长道:“乡亲们,要屙屎的赶紧去屙屎,要放水的也赶紧去放水,待会儿可千万别出岔子。” 见没人动。 这社长满意了,露出亲和的微笑继续道:“在隔壁宜阳县,一亩地几个钱?” 众人稀稀拉拉地答道:“三十两银子。” “在咱们封丘县呢?” “四两银子。” “除了每年收你们一成粮,有苛捐杂税不?” “没有!” “这些日子,家里有了地的站出来。” 顿时,近半人都站了出来。 “知道为啥有地吗,是那财主们心善吗?” “因为有新政。” “近来有几个人新娶了媳妇?” 有七八个年轻人不好意思地被人推出来。 社长道:“为啥能娶媳妇?” “因为家里有地,县里还给发红薯种和粮种,教咱们耕地,能活。” “新政中不中?”社长歇斯底里地大吼。 众人沸腾起来,齐声道:“中!” “新政是谁折腾的?” “皇帝。” 也有人说:“新县侯。” 这次的回答不太一致,社长倒也不恼,而是耐心地道:“是皇帝教咱们新县侯办新政,新县侯再教管县令,管县令呢,再教了俺们!你们说说看吧,皇帝这鳖孙,他好不好?” 众人轰然道:“好!” 社长便扯下了头上的头巾,清清嗓子又道:“这就得了,待会儿,出了巷子,集合,咱们迎皇帝老子。” 众人大声道:“中!” ………… 各街巷的街长和巷长已开始领着人做最后的安排了。 街道需要清理。 沿途的杂草也需再清一清。 几个市场这边,也有差役过来通知。 不少小商贾倒是对此很乐意,纷纷出来。 城外的几个作坊,那些作坊主,显然是兴致最高的。 他们几乎是整个县里得利最大的群体,不只是因为税赋的问题,虽然要缴税,但是这税收很稳定,并没有其他的苛捐杂税。 除此之外,还是因为这封丘县现在热闹,不少百姓能吃饱,也相应的有了一丁点的购买力。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安全,在河南这地方,想要安生过日子,甚至是生产,可不是容易的事。 他们早两日,便决定告假一天,让匠人和劳力们组织起来。 此时……时候到了。 整座封丘县城,却已万人空巷。 城门门洞之外,先是有几个骑马而来的斥候进来,他们踏马进来之后,直接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斥候缓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打马到了门洞两侧。 随后又有宦官打着仪仗顺着门洞进入,扯着嗓子:“陛下驾……” 念到了这里,这骑在马上的宦官却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这宦官显然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毕竟是宫里的人,什么样的大阵仗没有见过? 可在这小小的县城里,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却感受到了一股无以伦比的震撼。 …………....... 第五章送到,太累了,今天痛风又犯了,膝盖稍稍碰一下就痛的要死,哎,早点去休息,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老了,求月票,求订阅。 . 第三百六十三章 万岁 城外,銮驾预备入城。 入城之前,百官们都默默地捏了一把冷汗。 事有反常即为妖。 这一路过来,乡下几乎没见农人。 官道上也不见多少行人。 人都去哪里了? 再加上宜阳郡王绘声绘色的说起这县里的人在管邵宁的怂恿之下,如何的胆大包天,又如何不将朝廷放在眼里。 许多人的心里都不免打鼓,心里的担忧不由地越来越浓郁。 不会这城中,已成了贼窝,只等着大家自投罗网吧? 自从经历了上一次进归德的经验后,大家难免心有余悸。 天启皇帝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担心的,这是张静一的藩地,有什么怕的? 只是现在告状的人太多,大家说到封丘县,都在破口大骂,他所担心的,是不是张静一在这儿玩过火了,以至于……封丘对他这个皇帝离心离德。 若是如此,封丘这边没办法将新政铺开,天启皇帝又只能走仰赖士绅的老路了。 可那条老路,在天启皇帝眼里,其实已经走不通了。 别看天启皇帝这几日成天的自诩自己是个昏君,每日行事也是疯疯癫癫。 可实际上,他是个很有想法的人,有自己的判断力。 除了容易心软,看重私人的情感之外,天启皇帝是具备‘明君’的素质的。 派进去的几个斥候,没有回来。 宦官居然也没有回命。 进入了封丘的人,就好像石沉大海一般。 这就不免令大家又增加多了几分不好的猜想。 不管大家是怎么想的,天启皇帝的车驾,已至城门前。 坐在车中,见到这巍峨的城楼。 城楼显然是最近有所修葺的。 可城中很诡异。 居然没有一点杂音传出来。 甚至连接驾的人都没有。 天启皇帝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对‘车夫’张静一道:“莫非是空城计?” 张静一心里其实也捏了一把汗。 他对管邵宁的要求是,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将封丘县的本钱统统都拿出来。 这绝不是一次浪费民脂民膏的盛典这样简单。 而在于,封丘的新政已经全面的铺开,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刹不住车了。 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一旦回头,当初得了土地的农户,难道让他们退还土地吗? 当初催缴了大量粮税,接近到了破产边缘,不得不低价卖地的地主,他们会甘心吗? 四书五经,可能又要回来。 有功名的读书人,又可以免征粮税,鲜衣怒马。 那么原先安置的百姓怎么办? 现在在这封丘,无论是管邵宁,还是通过这一次提拔起来的大量官吏,以及各村的农社,都是没有回头路走的。 而今,必须得把天启皇帝绑上战车,若是不将天启皇帝拉上车,而后将车门焊死,一脚油门,继续将这一条路走到底。 只怕……当真这天下除了造反,就没有其他任何的途径了。 就是不知管邵宁在这封丘组织得如何。 也不知这封丘的新政成效到底是好是坏。 张静一此时是比天启皇帝还要紧张。 天启皇帝已下了车驾。 而在此时,那百官在后头,一人窜了出来。 却是那宜阳郡王朱肃汾,他小跑着上前,道:“陛下,不可贸然入城,城中危险啊,不如让臣先带一卫人马进去……若流寇要杀人……” “你怎么话这么多。”天启皇帝不悦地瞪着他,怒道:“走开。” 朱肃汾讨了个没趣,在皇权之下,也只能乖乖退到一边去。 不过他心里是很担忧的。 封丘县的贼寇太可怕了,在他看来,这封丘县上上下下都是贼。 天启皇帝道:“入城。” 他口里蹦出两个字来,而后便快步前行。 百官显得犹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带难色。 不过此时……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上皇帝了。 天启皇帝率先走进了门洞。 便看到了门洞的尽头,管邵宁带着县中文武,正恭恭敬敬地站着等候。 他们见圣驾进来,管邵宁倒是一副荣辱不惊的样子,远远地先行拱手,作了一礼。 天启皇帝则是踱步从门洞里走出来。 而后,放眼眺望。 却见自城门口开始,一直延伸到了街道的尽头。 密密麻麻的两道旁尽都是人。 数不清的人头攒动。 可偏偏这数以万计之人,却一个个都没有发出声音。 只是无数双明亮的眼睛,朝着他看过来。 这么多人…… 天启皇帝头皮发麻。 不知是数万还是数十万人,居然一个个的都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如此令行禁止,不会真是贼吧? 好在…… 道旁,一队队东林军校的生员一个个跨刀,齐齐整整列队于此,一个个笔直,犹如标枪一般,却令天启皇帝放下心来。 他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赞一句,这东林军校的生员,越来越有样子了。 此时,管邵宁已上前,作揖行了一个大礼:“臣封丘县令,见过陛下!” 说罢,拜下。 后头众官吏纷纷行礼:“恭迎陛下。” 天启皇帝依旧感觉到一股说不清的气氛。 他入城迄今。 放眼看去,这数不清的人,此时依旧异常的安静。 直到他笑呵呵地朝管邵宁道:“卿家不必多礼。” 这时,才有人唱喏一声:“陛下驾临封丘县了!” 此言一出…… 方才还安静无比的封丘县内,突然之间……爆发出了一股如山洪宣泄一般的狂潮:“万岁!” 这万人欢呼的声音。 连天启皇帝都给吓了一跳。 他看到数不清的人,无数的面庞,此时已是喜气洋洋,一个个朝着他注目而来。 那万岁的声响,由数十万人一齐呼出来,顿时如山崩地裂一般,便连大地,都随之震颤。 天启皇帝只觉得自己耳边,充斥了万岁的声音。 那距离他最近的那些脸孔上,都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喜悦。 这一刻,天启皇帝疑如在做梦一般。 他先是一愣,而后才慢慢的缓过神。 许多人将手从人群中伸了出来,摇着手,似在朝天启皇帝招呼。 这万岁的声浪,已是一浪开始高过了一浪。 街道旁整齐的生员们,则组成了人墙,犹如劲松一般,让天启皇帝心里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管邵宁此时的话,天启皇帝已听不清了。 不过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天启皇帝内心的情绪,也开始渐渐的调动了一些。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沿着这净空的街道尽头前行。 后头的百官,听到那瞬间爆发出来的声浪,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腿立即就软了。 有人下意识地调转身子,想赶紧逃跑。 还说这里不是贼窝? 不过在经历了短暂的混乱之后,大家才意识到,似乎这是无害的。 这才战战兢兢的,跟随着天启皇帝亦步亦趋而行。 其中最受震惊的,却是孙承宗。 他放眼看着这人山人海,无数的彩旗飘扬,孙承宗清晰的记得,方才还没有任何的响动,现如今才察觉到……这里竟是一片人海。 孙承宗是出镇过辽东的。 自然清楚,要组织人力,真是千难万难。 何况是短时间内,组织数万数十万的人力。 这么多的人力,还要做到聚而不乱,且静若处子,动若脱兔,那么就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了。 若是辽东能有此声势,能迅速组织起数十万数百万的辽民,又何愁区区一个小小的建奴呢? 想到这管邵宁以这区区一县之力,竟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真是…… 恐怖! 天启皇帝感受着眼前的一切,此时已是心潮澎湃起来。 他走了没多少步,街道两旁的百姓,已是争相歇斯底里地朝着他大声高呼。 天启皇帝本以为……这些人不过是叫来逢场作戏的。 朕是什么德行的人,朕难道不清楚? 虽然可能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比某些狗官要好一丢丢。 但是朕还会不知自己是昏君? 可是…… 最触动人心之处在于。 当他能清晰看到数丈外地百姓面容时,看到这一张张面容上所展露出来的欣喜和期盼,天启皇帝心里咯噔一下。 因为……一个人可以逢场作戏。 可是成百上千人,怎么可能都在逢场作戏? 作戏是骗不了人的。 天启皇帝能看到这一个个激动无比的人,他们的表情和嘶哑的声音,显是发自肺腑。 沿街的,有短装打扮的匠人,有风尘仆仆的农人,甚至还有人将自己娃儿,扛在自己的肩上,朝着他激动而喜悦地挥着手。 一时之间,已是锣鼓喧天起来。 无数的彩旗挥舞。 欢呼声不绝于耳。 从天启皇帝的脚下,一直延伸到城中的深处。 天启皇帝这时的心情也不禁为之激昂,他脚步开始轻快,咧嘴,笑一笑,他极想摆出皇帝的威严出来。 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换做以往,他才懒得在乎别人的看法。 可在今日,他倒是很害怕自己有哪些行为变得不得体。 他不再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露出他招牌式的摆烂神情,像以往一样:朕就是昏君,怎么滴吧。 此时,他容光焕发,腰杆也挺得笔直,宛如圣君临朝。 ……………… 第一章送到,求点月票。 .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丰亨豫大 这一路足足有数里长。 在无数的震天欢呼声中。 天启皇帝一路行了一两里路的时候。 内心的激动已经无法言表了。 倒是后头的百官,眼见这里的军民百姓们,一个个振臂欢呼,耳边听到万岁声不绝。 他们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那宜阳郡王朱肃汾,更是脸色骤变。 进城之前,大家还觉得朱肃汾的话听着颇有几分‘意思’,大家甚至的被吓出一身冷汗。 可现在却发现……这人就是二球,于是大家都很自觉地离他远一些。 朱肃汾的脸色更糟糕,在他看来……这一定是刁民们玩的花样,可是……令朱肃汾所担心害怕的是,陛下只怕要着这些刁民的道了。 现在他是举步维艰,每走一步,都好像是在上刑场一样。 其他几个郡王和跟着一起来状告的富户、宦官们的感受,更是宛如过街老鼠一般。 等到行至一处街角的时候。 在这里,天启皇帝却见着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们各自穿着青衣,挎着书包在此列队等候。 见是孩子……自然没有安全的隐患。 这数百个孩子迎面而来,为首的一个,只有七八岁大,走路摇摇晃晃的,活似公鸭一般。尤其是挎着的书包,吊在身上,框里哐当的样子。 他走至天启皇帝的面前,身子顿了顿。 天启皇帝好奇地看着这半大的孩子。 半大的孩子则是恭谨地朝他行了个礼。 倒是很有一点大人的模样。 天启皇帝便笑了。 此时欢呼声渐渐小了一些。 便听这孩子道:“县学生员杨舍,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大乐,对左右道:“你们看,不是都说这封丘县里教授一些坏人心术的东西吗?没了四书五经,便不晓得君君臣臣了?可是朕看他们却是彬彬有礼,不照样是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吗?” 提出了这个疑问。 后头的宜阳郡王朱肃汾已躲到人堆里去了。 百官们则是面面相觑。 他们再如何,总不至于当着一个孩子的面,说这孩子无君无父吧。 在尴尬的沉默之后,天启皇帝决定摸一摸这孩子的脑袋,表示一下亲切。 只是手还没给伸出来。 便听这叫杨舍的孩子道:“听说陛下要来封丘,学生与同窗们很高兴,因而与许多同窗一道,绘制了一张画,需要献给陛下。” 孩子起初是很腼腆的,这已是县学里胆子最大的孩子了,可即便如此,杨舍说话还是有些磕磕巴巴。 天启皇帝随和地笑着道:“哈哈,朕这辈子,不知多少人给朕送孝敬,今日却是最出奇,竟是一群孩子要给朕送礼。” 其实他不知道,这里头本质上是一种心理攻势。 在后世,孩子是天真无邪的,而在这个时代,所谓人之初性本善。 因而……寻常意义而言,孩子就是纯洁无暇的代名词。 安排孩子来献礼,也是管邵宁有苦衷。 在县里的财政,每一笔账都有数,不是说拿就拿的,若是以县里的名义送礼,你得送多大的礼才够呢? 这个可是皇帝啊,人家什么世面没见过? 礼送的轻了,不好。 送的重了,那么多重才算重? 身为皇帝,皇宫里的奇珍异宝自是不少,可能你搜罗了奇珍来,在天启皇帝眼里,也不过是寻常的东西,看也不多看一眼。 可孩子献礼就显然不同了…… 送的礼价格再低廉,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这可谓是别出心裁了。 天启皇帝背着手,果然,在此刻,他饶有兴趣,乐呵呵地道:“噢?还有礼,是一幅画吗?是什么画?” 这叫杨舍的孩子便极认真地道:“此画名叫:丰亨豫大!” 一听丰亨豫大四字,天启皇帝还没怎样,君臣们的脸色就骤变了! 这个词,可不是能随便拿出来的。 从字面上,这丰亨豫大的意思是:富足兴盛的太平安乐景象。 理论上,你可以将丰亨豫大四字,与太平盛世直接挂钩。 当然,这四个字一般人不太常用。 根本问题就在于,原本这四字乃是宋徽宗赵佶自诩的,他自认为在自己治下,天下太平,山河似锦,百姓们安乐,因而便一直以丰亨豫大而自诩。 现在这群孩子,竟要送一幅叫丰亨豫大的画来给皇帝,这固然是称赞皇帝是圣君,在他的治理之下,天下太平,百姓安乐。 可某种意义而言,因为和宋徽宗这昏君有关,反而可能会有其他的歧义。 而天启皇帝此时,脑子里则是开始脑补起来,已经能想象出这一幅画的样子了,十有八九,不是《万里江山图》,就是《清明山河图》这般的样子。 只是这样的绘画,宫廷画师们的产量很高。 并没什么稀奇的。 不过天启皇帝此时心情很好,依旧兴趣盎然,喜滋滋地道:“噢?取来朕看看。” 这杨舍,居然当真是‘取’。 大家还以为一定是大画作。 既是大画作,少不得得有两个人将画卷卷起,而后将这巨幅的画像用两个人力,慢慢展开来。 可杨舍却直接翻开了自己的书包的搭扣,开始在书包里掏。 天启皇帝:“……” 群臣听说是画,此时虽然内心里五味杂陈,却也好奇心起,纷纷凑上来。 紧接着……杨舍掏出了一叠纸。 天启皇帝:“……” 杨舍开始将这一叠纸慢慢的展开。 而后……一个比两本书大的一些的画便展露在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定睛一看,嚯……好家伙…… 后头百官们,都禁不住倒吸冷气,眼珠子却都直了。 噗…… 有人没憋住,直接喷笑出声。 张静一在一旁,也禁不住为这充斥了灵魂的画作而……想要笑出来。 当然,他要忍住。 天启皇帝看着这画,老半天走不动道。 只见这画里的右上角,是一个椭圆形的玩意……通俗来理解……这应该是一个太阳。 而画的底部,则是一根根从画纸上‘长’出来的潦草‘毛发’,当然,这肯定不是毛发,若是仔细去揣摩和理解的画,这应该是青草吧。 这画作显然不是用毛笔绘制的,而是用炭笔。 除了天上的太阳,还有地上的‘青草’之外,在这太阳当空之下,青草之上,则是十几个人。 其中最显赫的人物……天启皇帝悲剧地发现……这极有可能就是他这个皇帝。 而他是什么样子呢? 大大的一个炭笔所绘制的椭圆脑袋…… 椭圆脑袋上,有三根竖起来的毛,天启皇帝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脑壳上的发髻,朕头上何时是三根毛? 不只如此,椭圆的脑袋上,自然还有眼睛、鼻子和耳朵。 最鲜明的是那嘴巴。 嘴巴好像是裂开的,这画上的小人,就好像笑的上边半个脑袋都要掉了。 眼睛则是畸形一般,如铜铃一般,占据了将近一半的脑袋。 鼻子……怎么看着像猪鼻子? 最为畸形的,则是身体。 这身体瘦的就只有一根柴禾,然后从身体里,分叉出了两手指,两只脚。 天启皇帝为啥会认出这个人就是自己呢? 因为很明显,这个畸形的像个怪物一般的画中人,那些灵魂画师们仿佛生怕不知道这个人是他这个皇帝似的,于是特意在这个人身边,写下了歪歪扭扭的‘皇帝’两个字,而且还能贴心的在皇帝两个字下头用炭笔绘了一个箭头,箭头的方向,便是这个头上三根毛,眼睛有铜铃大,猪鼻子,嘴巴咧着露出两个大门牙的家伙。 天启皇帝脸皮再厚,此时也忍不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后头百官此时都放松了心情,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朱由检也不禁莞尔。 当然,画中除了这个竖起三个毛皇帝之外,边上还有一群小人。 小人们长的也和这三根毛竖起的家伙们差不多,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同样的画风,同样的味道。 他们如火柴一般细的手,连接了一起,三根毛的皇帝,与其他的小人们手拉着手,围成了一个圆圈。 画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咧嘴大笑。 ‘他们’一起在草地上,顶着椭圆形的太阳,围成一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在跳舞。 天启皇帝此时,眼珠子都要瞪得如画中的人那样,有铜铃一般大了,几乎要脱口而出:“这不是朕。” 可是,看着杨舍那天真无邪的模样,天启皇帝终归心软了,这句话,最后自是没有说出口。 这个叫杨舍的孩子,则是指了指手拉着画中三毛皇帝的另一个小人,这个小人除了比画中的三毛皇帝要小一圈之外,最大的特征是他只有两根毛。 杨舍道:“陛下,这个是我……”,看了天启皇帝一眼,手指一动,又解释道:“这个是陛下……” 他妈的,这就是丰亨豫大! 天启皇帝的脸抽搐着,猛地,眼眶微微一红,一下子感觉到了自己鼻里很湿润,于是抽了抽鼻子,鼻翼微微扇动,突然想哭。 这画……很可笑。 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居然大受感动,有一种催人落泪的感觉。 ………… 待会儿要去打疫苗,争取会早更。 第三百六十五章 张家大赚 天启皇帝大受感动。 随即笑了:“这画画的极好,来人,给朕收了,回了京城,给朕送到勤政殿里去张挂。” 于是,宦官忙将画收了。 天启皇帝拍拍杨舍的头:“很好,好好用功读书。” 他一说用功读书。 一旁的张静一便松了口气,这封丘县不学四书五经的事,便算是尘埃落定了。 都是读书,我想教什么便教什么。 须知教育才是一切的根本。 天启皇帝继续前行,此时龙颜大悦,一路走起来都轻快了许多,随即,便抵达了县衙。 只见这县衙占地不小,原有的县衙功能很简单,可如今,县里要管理的事方方面面起来,人员也比从前多了许多! 天启皇帝进入大堂入座。 升座之后,百官纷纷也进入衙中。 此时,天启皇帝命人叫宜阳郡王朱肃汾上前来说话。 朱肃汾知道躲不过了,只好站出来,道:“陛下……” 天启皇帝一改方才对着那些孩子时的亲切随和,此时恶狠狠地看着他:“你不是说这封丘县已经反了吗?” 朱肃汾一脸委屈地道:“本来以为反了的,不过……” 还不等他说下去,天启皇帝就不耐烦地打断他道:“朕走了这么多的府县,也不见有人这般忠心,你这狗东西,却在此搬弄是非,是什么意思?” 朱肃汾哭道:“臣……臣只是觉得封丘县……实在荒唐,臣的妻弟,被他们封丘县坑苦啦……” 说着,朱肃汾便真落泪下来。 “坑苦啦?”天启皇帝板着脸:“就是因为要缴税?你将你妻弟叫来……今日朕倒要说个明白。” 于是便有宦官前去寻那朱肃汾的妻弟。 过了半个多时辰,一个叫刘文贵的士绅才惨兮兮的来。 见到了天启皇帝,立即拜下,哭告道:“陛下,有人要侵占臣的祖产。” 天启皇帝打量他,却见他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样子,跪在地上,显得格外的可笑。 天启皇帝冷声道:“如何侵占了你的祖产?” “这封丘县,不按朝廷的制度办事,尤其是那县令管邵宁,勾结了锦衣卫,直接将草民的税赋提升到了七成,草民哪里缴的起这么多的税赋,自是不肯,这县里的差役,便凶神恶煞的拿人!对啦,还勾结了农社的人,草民一家十几口人,抓进去了七八个,受了不知多少罪,等草民缴纳了税款,才将草民放出来。草民没奈何,只好卖地,这都是草民的祖先们,不吃不喝省下来的银子才买下来的地啊。当初买的时候,几十两银子,可如今,这地价却是三两银子都没有……就得发卖出去,这不就是侵占了草民的祖产吗?” 天启皇帝眯着眼,抚案道:“这地是你自己要卖的,既然你自己要贱卖,与人何干?” 刘文贵急了:“他不征这么重的税,草民怎么会急着卖地?不是这么多人急着卖地……祖产怎么没了?” 天启皇帝便道:“管邵宁,他说的都对吗?” 管邵宁一直站在旁边沉默,此时恩师就在自己的身边,所以他心里颇有底气,于是慢悠悠地站出来道:“陛下,是有这样的事。” 刘文贵又大叫道:“陛下,这管邵宁办的恶事,还不只如此……他……他勾结了流寇,这可是铁证如山的,他甚至派人和附近的流寇去谈事,在这县里,收留了不少的流寇。” 于是天启皇帝又看向管邵宁。 管邵宁依旧点头:“确实安置了不少流民。” 看管邵宁都承认了,刘文贵g更起劲了,于是又道:“他到处横征暴敛……许多良善守法的百姓,都活不下去了。这一点,你管邵宁敢抵赖吗?” 管邵宁道:“对有些人,确实苛了税赋。” 刘文贵此时道:“陛下,臣这样奉公守法的人,尚且活不下去了,敢问陛下,这管邵宁到底是朝廷命官,还是流寇的同党?” 一旁的朱肃汾也哭告道:“陛下,臣所言不虚啊,这管邵宁来了河南,弄的天怒人怨,臣身为宗室,实在害怕他鼓动人心,坏了我大明江山,恳请陛下明察。” 说着,这二人一起呜呜的哭了起来。 百官们见了刘文贵,有不少人不由心生同情。 于是有人低声道:“陛下……管邵宁所为,确实有些荒唐,似刘文贵这样的乡贤,朝廷大多时候,都依仗着他们。这税赋是他们帮着催缴的,修河、建桥,哪一样都离不开他们。现在管邵宁在这里,如此暴戾,这不是将人往死里整吗?这样下去,刘文贵人等若是都对陛下和朝廷离心离德,臣只怕……这天下要乱啊。” “是啊,陛下,凡事就怕矫枉过正……真将刘文贵这样的人逼到了绝路上,朝廷靠谁来治天下?” 天启皇帝不为所动。 这倒是有趣,一边有人说天启皇帝是圣君,另一边呢,却有人将天启皇帝骂的狗血淋头。 天启皇帝却不急着发表任何看法,而是道:“刘文贵。” 刘文贵忙是道:“草民在。” “像你这样的人有多少?” “至少有数百。”刘文贵道:“不过,草民这样的人倒了霉,这封丘县上下八万五千百姓虽是暂时受了管邵宁的蛊惑,现在能蛊惑一时,可到了将来……” “且慢着……”就在此时,管邵宁突然气定神闲地道。 刘文贵一看管邵宁打断他,便道:“陛下,你看,此人就算是在御前,也如此胆大包天,陛下问话,草民知无不言,他却这样打断,这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 天启皇帝看向管邵宁:“管卿家为何要打断他。” 管邵宁道:“臣只是给刘文贵揪一个错而已,方才刘文贵说,封丘县八万五千百姓,这一点……他算错了。” “噢?”天启皇帝随即看向百官。 此时一个翰林站出来,立即道:“陛下,确实是八万五千百姓,总计一万九千户。” 翰林们都博学,而且每日跟文牍以及各部的档案打交道,有些数目,还是能记清的。 管邵宁却笑了笑道:“确实,在户部的黄册里,百姓确实是一万九千户,八万五千人,可臣上任之后,却发现,远远不止这个数目,实际上的数字是,四万二千九百三十余户,二十三万一千二百人。”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封丘地处中原之地,人口众多,有接近两万户,已经算是大县了,没想到……现在却多算出了两万多户人口……这…… 管邵宁又道:“不只如此,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臣招揽了大量的流民,请他们在县中安置,这又是一万三千多户,因此,现在封丘县,是五万五千户,三十一万人。” 天启皇帝这时坐不住了。 管邵宁继续道:“从太祖高皇帝开始,封丘县的人口在这两百年就没有增长,甚至……还减少了。臣一直觉得很奇怪。太平了两百多年,人口哪里有不增反减的道理?这封丘也并非是穷山恶水之地,可到了地方,建立了农社,请农社清查了土地和人口之后,方才知道,这县中接近半数之人,竟不存在于朝廷的黄册之中!” “这些人有土地,有田产,却不缴纳税赋,从前的时候,封丘的税赋,却一直都是那些没有田产,给人租种粮田的人来负担,敢问陛下,这合理吗?” 天启皇帝点头。 “所以,臣才按着恩师的方子,实行摊丁入亩之策,谁的地多,缴的税赋便多,谁有地,谁就纳税。一改从前的人丁税,事实土地税,以土地入税有两个好处,其一是人可以隐藏,但是土地没有办法隐藏,按地来征收税赋,可大力的打击偷税漏税的情况,就比如说,以往的时候,封丘县每年征粮三十万担,可今年,封丘县征粮,却是两百四十万担,不只如此,这些征来的粮,并没有加重百姓的负担,百姓们非但没有负担,反而许多无地的贫民,税赋大大的减轻,欢欣鼓舞。” 两百四十万担。 此言一出。 这县衙中的人又都哗然起来。 人口暴增。 粮食的征收也是暴增。 这放在任何一个府县,都是无法想象的事。 尤其是现在的河南,要知道河南已经发生了大规模的流寇,许多州县的生产情况都已经破坏。 甚至可以说,户部的河南吏清司今年能从整个河南征收到两百四十万担粮就算不错了。 他一个县……居然做到了。 天启皇帝也大为惊愕:“能收这么多?” “除了这些,还有盐税、铁税、商税……这些也都不是小数。”管邵宁道。 “这是杀鸡取卵。”刘文贵咬牙道:“这般横征暴敛,谁还敢在这封丘县呆着。” 对呀,征了这么多的税,谁还往封丘县跑。 管邵宁却笑了笑,看着朱肃汾和刘文贵二人:“当然有啊,就比如宜阳郡王殿下,不就将大量的钱粮,还有财货,都往封丘县里搬吗?城东的几个仓库,都装的满当当的。” 什么意思? 宜阳郡王居然偷偷地将财产往封丘县搬? 那他来告什么状? 第三百六十六章 真相大白 “什么意思?”天启皇帝懵了。 他看着宜阳郡王。 宜阳郡王脸色变了。 他忙是垂头,想要躲闪天启皇帝的目光。 另一边的刘文贵也有些慌乱。 就在百官们中,有为数不少人还在心疼刘文贵‘哥哥’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好像另有隐情。 这宜阳郡王显然有点慌,下意识地询问管邵宁:“你如何知道?” “我如何知道?你用的是一个叫赵钱,另一个叫孙立的身份,将大量王府的钱粮,送到了封丘县里来,你以为只有你一人将钱粮往这里送吗?不只是你们宜阳郡王府,上到周王府,还有这河南布政使司内的多少士绅,都在偷偷送钱粮到这儿来!这些,我作为县令,怎么会不清楚?不只如此,你们不但送钱送粮,还送人,家里有子弟的,就送子弟来;有亲戚的,就让亲戚来。这一点……你会不知?” “这……这……”宜阳郡王朱肃汾更慌了,努力摆出镇定道样子道:“无凭无据的……” “真要我拿出证据,将你那些亲戚都寻出来?”管邵宁冷笑看他。 天启皇帝这一下,更加一头雾水了,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朱肃汾,你不是说这封丘是贼窝吗?怎的你还将家里的钱粮还有亲戚往这里送?” “臣……臣……”朱肃汾这下子直接是有点慌了手脚。 天启皇帝看他这个样子就明白是有问题了,于是冷着脸道:“看来你们是孤陋寡闻,还不知道朕在归德干了什么事吧,不说是吗?不说的话,朕立即虢夺你的王位,还有你这什么妻弟,朕立即灭他满门!” 此言一出,朱肃汾已整个人给吓得抖了一抖。 他其实是多少知道一些归德的事的,知道当今陛下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最终,他垂头丧气地道:“陛下……臣……臣说……臣确实让人送了许多的钱粮来封丘。” “这是为何?”天启皇帝死死的盯着朱肃汾。 百官们看着朱肃汾的脸色渐渐的冷漠,姓朱的,果然没好人。 朱肃汾苦着脸道:“现在河南没安全的地方啦,到处都是流寇,在关中,不是听说流寇攻入了城中,将宗室上下几百口都杀光了吗?臣还听说,流寇拿人油点灯呢,将那府库中的钱粮,抢了一空。臣……臣乃藩王,不得旨意,不得轻易的离开自己的藩地,可是……臣十几代的积蓄所得,难道就这么留给那些流寇吗?这封丘虽糟糕,处处针对臣的亲戚,可好歹……这地方没有贼寇来……” “没有贼寇来?”天启皇帝诧异道:“这又是为何?” 朱肃汾现在不敢隐瞒了:“这儿有教导队,教导队的人,一个可以打十个,这个大家都知道。何况,封丘一直都在修城,虽只是一个小县城,却比寻常的府县城墙修的更结实。还有……还有……臣听说过一些传言,那些流寇的首领,是不敢轻易在封丘附近转悠的,一旦靠近,流寇内部,就会有许多的传言,人心容易混乱,这队伍就散了。流寇本就是靠劫掠为生,走到哪里抢掠到哪里,可毕竟只是一群临时聚集起来的人,一旦人心散了……便会有许多人逃亡。这几个月,听说有不少流寇都落单跑到封丘去了。因此,许多流寇,宁可去重兵把守的开封城,这方圆百里之内,也绝不会出现流寇。臣就在想……这钱粮总得安全吧,留在王府里,真要是有朝一日,流寇杀来了怎么办,至于送去开封,开封倒是有重兵,可流寇打了几次了,虽然没有破城,却也不安全。” 他顿了顿,又道:“若是送去京城……这京城一路过去,来回一千多里,需要多少车马和挑夫呢?这些挑夫和车夫,臣也不放心,若是中途遇到了什么危险,岂不都白搭了?臣思来想去,只有封丘这儿最安全,距离宜阳也不远,而且臣的亲戚和子弟,都躲在封丘,安全也无问题,臣在宜阳守藩,心里也踏实一些。” 听到这里,天启皇帝和朱由检面面相觑。 这封丘……这么神奇,流寇居然不敢来? 不过很快,天启皇帝便勃然大怒起来:“既然如此,你为何还状告管邵宁,说他勾结贼寇……说他在此坏人心术!” 朱肃汾已是吓得身如筛糠:“臣……臣……” “不说吗?”天启皇帝冷笑:“你以为朕会看重你这远亲?不能将你剐了?” 朱肃汾打了个寒颤,连忙道:“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封丘安全是安全,确实适合藏匿钱财,而且……这地方……现在确实非一般的县城可比。只是……他对粮田征取重税,却也是真的,臣的妻弟,真的受了损失啊。而且……他不只收粮税,还收商税,臣不是担心他……他继续这样下去,闹出事来吗?所以臣就在想,得敲打一下他,好好的敲打一下。其实臣怎么会不知道他是新县侯的人,而新县侯又和陛下相得,陛下最终,还是要保他的。可臣想着,他受了敲打,估计以后就不敢这样强硬了,大概会收敛许多……因而……因而就……” 听完这个真相,天启皇帝怒不可遏,站起来就要踹他。 朱肃汾下意识地躲。 天启皇帝怒道:“原来只要不如你的意,你便敢如此,还敢诬告?” 朱肃汾委屈巴巴地道:“这不是诬告。陛下……明鉴啊,臣句句都是属实……只是……只是臣藏了后半截真相而已。” 天启皇帝无比鄙视地看着他,随即冷笑道:“好,好,真不愧是宗室,朕的脸都被你丢干净了。” 朱肃汾便耷拉着脑袋,不敢再吭声。 事实上,现在封丘城里,充斥着河南布政使司迁来此寓居的士绅和朱肃汾为首的一批宗亲、官员的子弟。 关中和河南,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谁不是朝不保夕?那流寇可是凶残无比的,在城里的人倒还好一些,乡下的那些士绅们,流寇一到,只凭借他们所征集的那些乡勇,根本就不堪一击。 而且就算是你击退了一次,下一次你还有这运气吗? 这流寇是杀不绝的! 整个河南布政使司,都已弥漫了恐怖的情绪。 再加上许多人为了渲染流寇的恐怖,早就滋生了各种流寇吃人,杀绝老幼之类的传闻,士绅们早就胆寒了。 可太远的地方,他们就算想去,家里这么多的家产,也没办法带走,思来想去,哪里都不安全。 似乎只有这封丘成为了孤岛。 封丘城里的东林书院教导队威名赫赫,那可是上过辽东战场的,城墙又高又厚实,流寇们似乎也不敢往封丘去,现在大家都已将封丘默认为京城一样的安全区。 在这安全区里,人才能活命。 因而,去不去封丘,已经不是问题了,问题在于,怎么去封丘。 这里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来了之后,原有的特权统统烟消云散。 不只如此,各种针对他们的税收,也是不少。生活在这里的士绅和官宦子弟们,可谓是处在冰火两重天中。 一方面,的确是很爽,每日起来,开开心心的,不必为安全而烦恼,照旧还可维持以往奢华的生活。 另一方面,却是一个小小的县令,都将你不放在眼里。 这若是换在自己的家乡,莫说是县令,便是知府都要客客气气,否则便将他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地税还有其他一些针对他们的税收,是他们最不能容忍的,这不是钱的事,大明两百多年,都没人敢收税到我头上,你管邵宁算老几? 可怕的是,现在一些农户,自从加入了农社之后,也不太听话了,有什么委屈,都直接跑去农社状告,农社这边则为之撑腰。 因此,这封丘什么都好,唯独管邵宁成了大家的眼中钉。 此时,天启皇帝嫌弃地瞪着他,冷冷地道:“真是猪一般的东西,难怪你姓朱!” 朱肃汾一听,吓了一跳,忍不住道:“可是陛下您也姓……” “住口!”天启皇帝大喝一声,随即怒气冲冲地大骂道:“若是没有这管邵宁在,没有他们约束住你们,你以为流寇不会来这封丘?你以为你们的钱粮就安全了?你居然还想挑唆朕敲打他,你好大的胆,来人……将这混账给朕拿下!” 朱肃汾便只好磕头求饶:“陛下,臣万死。” 天启皇帝不为所动,目光却很快落在了管邵宁的身上,道:“管卿家倒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这封丘……以区区一县之地,居然有此政绩,只怕天下三千个县的县令,也及不上你一人。” 管邵宁显得不卑不亢,道:“陛下,不敢,这都是恩师教学生做的。” 天启皇帝便惊奇地道:“这些……都是你的恩师,手把手教的?” 管邵宁道:“正是,什么事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的,学生只要按部就班就好了。” ………… 打完之后感觉整个人软绵绵的,医生说老虎身子虚,作息也不好。 这一章写的比较晚,是因为打完针之后有点乏力和头晕,睡了一觉,嗯,等下还有一章。 . 第三百六十七章 政绩卓然 “安排得明明白白?”天启皇帝笑了笑,随即警惕的看了一眼这县衙之内。 说实话,天启皇帝现在看百官的态度,大抵是跟看贼差不多。 这都是一群家贼。 于是天启皇帝道:“好啦,朕乏了,尔等退下去吧。” 他觉得该和这管邵宁好好地聊一聊了,所以其他人就别继续在他跟前碍眼了吧! 封丘的新政,已经卓有成效。 不过很显然,它同样也面临着困难重重的情况。 这样的办法,能够持续吗? 又能持续多久? 众臣正想听后半截呢,谁料陛下一点不客气地直接赶人,于是一个露出无语的神色。 可再不愿意,也只好纷纷告辞。 天启皇帝落座,眼睛直直地看着管邵宁。 现在这衙里,只剩下了天启皇帝、朱由检和张静一,还有管邵宁。 天启皇帝此时的表情很严肃,道:“你说明明白白?看来……你们还有后着,是吗?” 管邵宁点头:“正是。臣这些日子所做的工作,其实就是发动所有的农户,来清查土地和隐户的情况。单凭官府,是没办法彻底清查土地和隐户的,一方面是防不胜防,真要彻查,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呢?那么发动佃农和农户就十分必要了,乡间与其让给士绅来治理,倒不如让农社来治理!” “农社的社员,多是农户,这土地乃是他们的根本,因而……一听说要清查,他们往往十分积极,极愿意揭发乡间士绅们隐瞒土地,隐匿人口的情况,对士绅们收取重税,其本质就是要让他们不得垄断和侵吞土地。” 天启皇帝没有打断他,只安静地听着。 管邵宁只顿了顿,又继续道:“在以往,士绅们增加财富的手段,其一是放贷,其二就是兼并土地!而放贷本身,其实就是依附于土地之上的,因而土地的问题,乃是眼下的重中之重!” “陛下想想看,一个家族,在地方上每日节衣缩食,他们延续十数代,唯一干的事就是不断的购地!这些土地,只进不出,两百多年来,他们的土地从两百亩变成两千亩,再变成两万亩,地越来越多,可胃口却越来越大。他们的地越多,在县中的地位就越高,便可凭借着功名以及其他的手段,免除自己土地的税赋。” “可是那些寻常百姓呢?他们只需遭遇一次灾荒,那么就不得不卖掉手中的土地,从此成为失地的佃户,既要承受高昂的佃租,与此同时,还要承担各种苛捐杂税!河南布政使司的情况,陛下是看到了的,流寇是流民所产生,而流民又是怎么产生的呢?无他,失地而已。” “若是继续这样下去,唯一的可能就是,士绅的土地继续增加,而流民越来越多。朝廷收不来粮税,却又不得不加饷,弹压民变,越是加饷,百姓们越是活不下去。若是再加上一个天灾,那么这大明还能江山永固吗?”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地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这也是朕的心腹之患。” 朱由检这一次听的极认真,经过一次生死大劫后,从前所谓靠君子来治世的理念已经崩塌,此时的朱由检就好像一张白纸,极力去吸收其他的知识。 此时,管邵宁又道:“可如果通过税收,打断了这种土地兼并的情况呢?为何地价会越来越高,因为大量的土地到了士绅的手里,他们绝不肯卖,而他们靠着这些土地,获得了大量的钱财。他们有了钱,便买地,不断的推高了土地的价值。而一旦采取阶梯税制还有摊丁入亩,那么谁拥有的土地越多,谁反而吃亏,若只是家里只有三五亩地,房或者十几亩地的人,反而承担的税赋最轻。这时候,大家卖地都来不及了,还肯买地吗?卖地的人多,买地的人却在观望,这也是在封丘县,地价暴跌的原因。” 天启皇帝颔首,便又问:“这样有什么好处?” 管邵宁立即回答道:“有两个好处,第一是安人心,地价跌了,使不少百姓可以廉价得到土地。当百姓们的土地到达了税赋承受的上限,自然就不愿意再购地了,如此一来,一个县的土地,足够让更多的人拥有。陛下看那些欢迎陛下入城的百姓,哪一个不是情真意切,这是为何,这是因为新政当真惠及了他们,令他们对新政感恩戴德啊。” “这其二,就是大大增加了税收。臣来这里的时候,这里近半的土地,都掌握在数十家大大小小的士绅手里,他们通过种种手段,隐匿了人口,也规避了税赋。陛下想想看,他们握有的可都是上好的田地,家财万贯,可官府却没办法征他们的税,这是为何?其实,本质他们就是汉时的豪强,是魏晋时期的门阀,一个县官能奈何他们吗?至于那些催收粮赋的小吏,更是畏他们如虎,谁敢收税到他们的头上呢?可如今呢,如今在封丘县,其实能拥有五百亩以上土地的人家,已经是寥寥无几了,因为这地越多,便越成了众矢之的,士绅都不得不卖地,不卖的话,不用五年,他们就会因为高昂的税赋而破产。” “可若是他们敢抗税,臣也不是吃素的,臣这里有农社,有锦衣卫帮衬,有教导队在,还有县里的差役,他们不敢不从。现在封丘县就形成了拥有土地的人多,但大家的地都维持在三五亩至百亩之间的状态,这些农户,其实已经没有办法称之为地主了,他们不再像从前的士绅那般,可以影响到官府,自然也就没办法让自己的土地免税了。” “如此一来,这该收税的土地,就足足增加了一大半,收到的粮,自然也就大增了。” 天启皇帝听得极认真,甚至听得两眼发光,他此时不禁道:“是这个道理。” 说着,天启皇帝笑着对朱由检道:“你看,收税才是根本,官府若是不收税,拿什么治天下呢?” 朱由检听着,心悦诚服地点点头道:“臣弟受教了。” 而管邵宁此时又接着道:“不过……解决土地问题,只是第一步。” 朱由检一愣,不禁讶异地道:“第一步?” “正是。”管邵宁道:“陛下一定听到士绅还有那些官宦子弟们臣的抱怨了吧!说实话,这第一步,臣是动用了粗暴的手段完成的,因为不粗暴,谁肯将自己的祖产卖了呢?可是这些人会肯善罢甘休吗?这是断然不肯干休的!而封丘能压住他们,一方面是靠着陛下和恩师的竭力支持,是因为这里有教导队,有锦衣卫,可是……其他州县呢?因而恩师提出了第二步。” 朱由检道:“第二步是什么?” “第一步做的,是斩断士绅们对于土地的幻想,不再允许他们持有土地,想办法斩断他们继续兼并的心思。断了这些心思之后,反而出现了第二个问题,那便是,这些人通过许多代人的积蓄,又通过卖地,哪怕是土地廉价卖出,也有大量的钱财。这些金银,不能再购置土地,对他们而言,当然是极不痛快的事。” 天启皇帝此时勾起了好奇之心。 不过,其实他也能理解这些心思。 祖宗十八代都延续了不断买买买的模式,别的又不会,虽然手里有钱,估计心里也难受得很。 只听管邵宁接着道:“所以必须消除他们这些仇恨之心,将他们引至正道才好。所以眼下要治理士绅的问题,就好像治水一样,是堵还是疏呢?恩师的办法,就是先堵而后疏。” “怎么疏?” “这个……”管邵宁笑了笑道:“臣也不好说,到底如何,还需陛下明日在县里亲眼看过才知道。” “你这家伙,原以为你是老实人,谁晓得你竟也知道卖关子。” 管邵宁则是看了看张静一。 张静一这时笑着道:“陛下,所谓耳闻不如一见嘛,明日咱们看看,一切就了然了。况且陛下这一路舟车劳顿,只怕也辛苦,今儿还是早一些歇了,明日清早,让管邵宁这个家伙带你好好的走走,看看这新政第二步的效果如何。” 天启皇帝于是只好道:“明日若是见不着,朕唯你是问。” 他指的是张静一。 张静一觉得自己很冤枉,分明是管邵宁的事。 张静一其实也和管邵宁许久不见,想要好好深谈,于是便和管邵宁一起告辞。 可是,虽有几分疲倦的天启皇帝,依旧和朱由检一样,都睡不着。 一方面,是有心事,另一方面,是习惯了熬夜。 辗转难眠之后,在深更半夜时,这兄弟二人,又凑在了一起。 “皇兄一定要好好休息啊。” “你也一样。” 说着,二人相视一笑,随即又各怀心事起来。 天启皇帝看了他一眼,便道:“你有话要说?” 朱由检便老实地道:“臣觉得,若是这新政能推行,对天下未必是坏事。张静一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臣弟是真服了。以往臣弟对张静一多有误会,如今才知,他才是治世良才。臣弟现在倒是很想知道,明日管邵宁的第二步到底是什么。不过……皇兄在想什么?” 天启皇帝叹道:“朕和你的看法一样,所以有一件事,朕才如鲠在喉。” 紧接着,兄弟二人彼此对视了一眼。 朱由检立即猜到了天启皇帝的意图。 天启皇帝随即便大声嚷嚷道:“来人,来人,给朕准备马匹,朕和信王有大事要办。” ……… 夜深人静,张静一睡得很香甜,他的住处,距离皇帝不远,在和管邵宁秉烛夜谈到了子时的时候,便有些挡不住睡意了,直接入睡。 只是此时,突然一个冰凉的东西,让梦中的张静一猛地感觉到了不适。 张静一一下子吓醒了。 却发现自己的脖子上,分明是一把刀。 幸好,是刀背。 可张静一还是给吓得猛地大呼起来:“有刺客……好汉饶命……” 接着,油灯就被点亮了。 突然迎来亮光,张静一眼睛有些刺痛,而后揉揉眼睛,便看到在这微弱灯火之下,两张恐怖的脸正朝着他笑。 一个天启皇帝。 一个朱由检。 “嘿嘿……” 此时,天启皇帝灵活地将刀一转,这一次,真的是刀锋对着张静一的脖子了。 天启皇帝道:“饶命可以,现在只给你两条路,你是想吃这刀子,还是想娶朕的妹子,你自个儿选吧!” ………… 第五章送到,幸不辱命。这一章字数比较多。求一下月票和订阅。 第三百六十八章 财源滚滚 张静一这才松了口气。 还以为遇刺呢。 谁料竟是这个…… 不过天启皇帝和朱由检都是一脸严肃的样子,显得很是凶悍。 主要是这刀架在脖子上,还是很吓人的。 张静一倒是不敢怠慢。 天启皇帝面上是一副六亲不认的表情。 他的忧虑是有道理的。 天启皇帝并不单纯,或者说,他是有帝王心术的,如若不然……只怕早和朱由检一样,被人骗的晕头晕脑了。 既然有清醒的认知,那么难免就会想,朕要推新政,将来难免就要给你越来越多的权柄,虽然朕很相信你,可毕竟涉及到的乃是祖宗的江山。 朕难道不知道,在外头,魏忠贤已成了九千岁吗? 可魏忠贤绝不会是隐患,因为他是一个太监,大家之所以攀附魏忠贤,是因为魏忠贤借的乃是宫中的势。 那么你张静一呢? 若是不彻底被朕绑上,难免心不安啊。 虽然就算是娶了公主,也未必是说……就一定绝对的牢靠,可至少,又多了一重保障。 这刀锋距离张静一的肌肤不过分毫之间。 张静一略显几分无奈地道:“陛下,你难道不知我张静一是什么人吗?何故要如此苦苦相逼呢?” 天启皇帝的态度依旧冷硬,道:“关系社稷,只好如此了,你看着办吧。” 说着,手又加了几分劲。 朱由检在一旁没有劝,他甚至带着几分看戏的心态。 张静一只好道:“臣不是说了,回去禀明父母……” 天启皇帝冷笑:“谁不晓得你张家,是你爹听你的。” 张静一不由有点尴尬,而后道:“至少让我心里有所准备。” 天启皇帝一副不相信的样子道:“娶亲生子,还需准备什么?朕后宫这么多佳人,也都要次次准备吗?” “只是,公主年纪尚小,先定亲,昭告天下。” 张静一:“……” 张静一万万料不到,自己上一辈子躲过了逼婚,这辈子居然没躲过。 于是,只好叹息道:“做了驸马,臣这辈子……就要被人瞧不起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臣是靠公主上位的。” 天启皇帝立马就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十恶不赦的奸贼,你怎么不说?” 张静一觉得今天是真的躲不过了,只好道:“最后一个条件,进了张家的门,从此之后,便按百姓家的规矩来,而不是营造公主府,照着宫中的规矩,可行?” 这世间,也就只有一个张静一敢这样跟皇帝谈条件了! 天启皇帝倒是爽快,毫不犹豫地用一口河南口音,道:“中!” 呼…… 刀撤下来了,张静一也长舒了一口气。 目的终于达到,天启皇帝心情大好,便笑着道:“张卿,此时月色好,这事既然说定,今日也算是好日子了,不妨随朕与信王夜里出去走走。” 张静一在榻上翻了一个身,背对着天启皇帝:“不了,要睡。” 天启皇帝倒也不恼,和朱由检相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眉开眼笑。 对于张静一而言,显然被逼婚是一件很烦恼的事。 可想到在这个世上,无论娶哪一家的女子,终究都是赌概率,买定离手,等到入洞房的时候才能揭开谜底,他终究还是决定从了。 大不了,将来……嘿嘿…… 一夜过去。 张静一起来,先是将外头的护卫召集起来,狠狠痛骂一通,无非是昨夜有人潜入了自己的卧房都没人知道。 护卫们都是千户所的校尉,此时委屈地道:“陛下和信王殿下夜里来,卑下几个哪里敢拦。” 这话的确没毛病,张静一也无奈地摇摇头,不过此时天启皇帝和朱由检却已起了个大早。 此时,天启皇帝正在百官的拥簇之下,好整以暇地喝着茶。 倒是这百官们的神色,很不好。 摆明了的,这封丘县太吓人了,这么搞下去,人人自危。 在朝中为官,毕竟是暂时的,自己的祖辈和未来的子孙,多半还是士绅。 何况,连四书五经都不读了,这还让人活吗? 因此……莫说是那些清流,便连阉党们,都觉得这有些过激了。 天启皇帝虽是睡得晚,不过今日却也起的很早,吃了早膳,百官们纷纷来问安。 天启皇帝便笑着道:“诸卿,朕看这封丘很热闹,管卿家在此才一年多,政绩便已斐然,今日朕带着你们走一走看一看。” “陛下。”这一次,一个翰林站了出来,显然是憋不住了。 这可是关乎着身家性命的事,就算掉脑袋,也要说上几句。 天启皇帝道:“王爱卿似乎有话想说?” 这翰林姓王,单名一个尓,王尓道:“陛下,封丘的事,令臣担忧。” 天启皇帝和朱由检对视一眼,都才对方眼中看到了然的意味,接着道:“你担忧什么?” “担忧会惹来天下大乱。” 天启皇帝今儿心情好,此时倒还有几分耐心,便道:“管卿家只是一个县令,而且政绩斐然,卿家也是看到了的。” “陛下,一县之地,可以如此胡来,可若是波及天下呢?何况这样一搞,天下的人心就浮动了,将来可怎么了得。” 这话就如同一盘冷水,一下子把天启皇帝的好心情冲没了,于是他冷笑道:“人心怎么浮动,是朕的刀不利吗?” “刀再利,也只可得天下,却不可坐天下。陛下有没有想过,一旦这些传出去,天下人心惶惶,若是烽烟四起,该当如何?现在流寇已是让朝廷焦头烂额,建奴人又磨刀霍霍,若是连士绅都对陛下离心离德呢?臣当然知道,此次陛下出巡,对士绅大为失望,可终究……陛下与士绅乃是一体的啊。那周金贵,就是如此,这还是在河南,他不得不来这封丘避难,所以得忍气吞声。在这里,新县侯又有一支精兵在此,所以没有出乱子,可天下各个府县,都有精兵吗?” “臣的意思,并非是责怪陛下和新县侯,只是觉得,凡事还是要三思,不说其他,在江南那地方,若是士绅们知道陛下在此鼓励这样的新政,他们会怎样想呢?” 天启皇帝倒也没有动怒,而是点头道:“这一点,朕也有所预料,所以,便想看看这新政是否一无是处,所以才令管卿,带朕看看。” 天启皇帝没有为难王尓,毕竟王尓这些话,固然有为自己的考量,不过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治大国如烹小鲜,天启皇帝不是不懂。 王尓见陛下不置可否,心已有些凉了,他们太了解天启皇帝了,一旦认定的事,就开始不置可否,然后躲到背后去,紧接着,魏忠贤就被放出来了。 随即,天启皇帝摆驾,与张静一和管邵宁会合。 管邵宁没有带护卫,张静一骑着马,想到昨夜发生的事,不禁有些幽怨。 管邵宁引路,一路朝着城东,这城东处,便是一段河道,这河道乃是黄河的支流,河水浑浊,不过河道上却有不少的船只。 沿着河堤不远,却是一个个烟囱。 看着……像窑。 许多的窑星罗密布。 管邵宁直接带着天启皇帝,就近的抵达了最近的一处窑厂。 天启皇帝已下了乘舆。 此时,这窑厂见有人来,于是,一个纶巾儒衫之人,忙是匆匆来迎驾。 这人举止斯文,不过毕竟是见驾,倒是显得有些激动,道:“学生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一听此人自称是学生,倒是有些诧异。 身后百官们纷纷围拢上来,天启皇帝询问道:“你叫什么,也是这封丘人吗?” 这人笑着道:“学生南阳人士,姓段,名段言。” “怎么,你还是读书人?”天启皇帝看着他的装扮,有些好奇。 段言笑了笑道:“实在惭愧,只中了秀才,有辱门楣。” 众人一听这有辱门楣四字,立即便开始生出好奇的心思来。 秀才虽然天下多的是,可好歹已算是功名在身了,而一旦这样的人说有辱门楣,那么这个人,必定是名门之后。 站在天启皇帝身后,黄立极摇头晃脑道:“南阳,姓段,莫非你是段少保的后人?” 段言便道:“正是。” 众人一听。 倒是都和这段言亲近了一些。 段言的祖先叫段复礼,乃是正统年间的进士,此后入朝为官,先入翰林,接着又在户部,最后是以礼部侍郎的职位致士,致士之后,朝廷加封为太子少保。 而这南阳段氏,不敢说是什么名门,但是在那南阳,却也算是大族。 这就难怪段言说到自己只中了一个秀才之后,便一脸惭愧的说自己有辱门楣了。 一旁孙承宗笑着道:“段公有一篇文章,老夫是读过的,很受裨益,想不到今日竟在此,遇到了他的后人。” 段言又说惭愧。 天启皇帝看到这些读书人相见,又开始叽叽歪歪,不禁露出不悦的样子:“好啦,就不叙旧了,段言,你怎的来了封丘?” “家乡遇了贼,只好来封丘避难寓居。”段言恭谨地回答道。 天启皇帝道:“那么这是你家的?”他手指着不远的窑厂。 段言道:“正是。” . 第三百六十九章 打破你的狗头 南阳段氏,也算是颇有名望的人家了。 说是诗书传家也不为过。 现在却听闻他在此开了一家窑厂。 一下子,便令许多人免不有人有怪异的眼光了。 这是异端啊。 确实是有辱门楣,若是段少保在世,还不要气死。 天启皇帝却猛地来了兴趣,他是极聪明的人,大抵已经想象到了什么,于是问:“这窑厂是做什么的?” 段言道:“其实是砖窑,现在封丘这里人口暴增,许多人都需要盖房子,除此之外,县里也有不少工程需要用到这砖头,新修的许多作坊、窑厂对于砖头的需求也很大。因而学生便在此招募匠人,在县里的帮助之下,办起了这座砖窑!” “学生生产的砖,是以青砖为主,这青砖要烧制,比红砖要难,不过臣请匠人改进了一些方法,采用了煤炭来烧砖,质量也没得说,几个月前,开了一个窑,现在这里又有一个新窑在建设。” 他倒是显得很平静。 似乎没有因为别人异样的目光而露怯。 显然这些日子,这样异样的目光,他已见得多了。 天启皇帝于是让段言带着自己走了走,这窑厂占地不小,有大量的粘土运来,而后匠人们开始兑水,调制成泥,此后再用倒模的工具制成一个个砖坯。 另一边,则是窑了,窑里竖着烟囱,烟囱浓烟滚滚,一进去,便有热浪扑面而来。 天启皇帝只走了几步,便觉得热得受不了,便又连忙出来。 天启皇帝道:“能烧多少砖?” “一个窑口,一日下来,现在产量是三万块上下。” “卖得出去?” “供不应求。” 天启皇帝兴趣盎然,似乎任何赚钱的事,他都觉得有意思:“月利几何?” 段言想了想道:“要看情况,眼下处于供不应求,月纯利可至纹银八百两,等将来,新窑再建起来,这纯利不敢说翻倍,却也能有一月一千三五百两了。” 一个月一千三五百两,这一年下来,岂不是就接近两万两纹银了? 烧个砖而已。 对此,天启皇帝是有些吃惊的。 “你这窑厂建起来,开支多少?” “其实也不过,主要是需向县里申请土地,县里这边不卖地的,只租赁,譬如学生这里,这个窑口,每个月的地租是六十两,不算多。至于建窑的开支,倒是不大,一千两之内,肯定能建起来,主要应付的还是人员和雇工的开支。” 段言侃侃而谈,说着他的生意经:“当然,只要窑口建起来,就好办了,当然……这生意要做长久,终究还是靠信用,砖窑不是什么难做的买卖……” 他说着,随手捡起一块堆砌起来的青砖,翻开青砖的阴面给天启皇帝看,口里道:“所以这青砖,都标了咱们段氏的名号。慢慢的,买卖也就做开了,眼下不少人对砖有需求,这里也不是没有窑厂,可大多还是愿意来找老夫买砖。” 仔细一看,这青砖上,竟还有铭文,显然是制砖坯倒模的时候,这砖模里已经雕刻好了的。 天启皇帝兴致盎然地道:“这样说来,你若是继续扩大规模,非要发大财不可了?” 段言笑了笑:“若是将来还要扩大经营,学生就不再建砖窑了,这青砖虽比红砖的卖价高一些,可毕竟利润微薄,而且现在砖窑厂也多。学生这儿,已经培养了一批窑匠,若是再建窑,只怕就要烧陶和烧瓦了。” 天启皇帝听罢,笑了:“这便是兵法中所说的水无常势,水无常形。不错,不能总拘泥于一种方法,毕竟,许多买卖是相通的嘛。这样说来,你将来只怕要赚不少银子。” 段言兴致勃勃地介绍道:“多是多,也是要缴税的,好在封丘县的商税并不算太重,当然,县里收了税,也会帮着解决一些问题。” 天启皇帝一说做买卖,居然很用心,他打量着匠人们用的模具,却是道:“你这砖模不好,粗制滥造,还有运砖的推车,也太老旧了,怎么就没人想过改进?” 段言一愣,对于这个,他是真不懂。 天启皇帝便道:“运送青砖,尤其是那砖坯,本就是需要轻拿轻放,这推车太颠簸了,而且也运不了几块砖,赶明儿,朕帮你改进一下,你按着朕的方法让匠人制出来,一定管用。” 说着,他似乎无意间看到了什么,眼眸直直地看着不远处,口里道:“你们这里还有水车?” 随着天启皇帝的目光所落之地,只见沿着河道,一个水车远远矗立着。 段言道:“是,主要是汲水用的……” “这水车也不好……”天启皇帝背着手,只一看那水车,便淡淡道:“这是宋时起就用的水车,太老旧了……朕想想……” 天启皇帝随即道:“有了,我有一个方子,水车的根本,在于转轴,你们这水车,是不是经常需要修理,尤其是转轴,容易崩坏,不只如此……桨扇也经常需要更换。” 段言惊讶地看着天启皇帝道:“是,对,是这样。” 天启皇帝道:“这就对啦,哈哈……过几日,朕教你一个法子。” 谁也没想到,天启皇帝谈着谈着开始跑题。 而天启皇帝此时则道:“欲善其工,必先利其器,你既是靠这个营生,怎么就没有想到,生产的用器至关重要呢?” 这些话,别人听了可能云里雾里。 可是段言却是听懂了。 更好的工具,能带来的更大的产量和更低的成本,若是不经营作坊的人,虽也会将这样的话挂在嘴里,可这番话,其实只是用来和人清谈和辩论的,段言却最是能深刻理解这句话的份量。 此时,他表情凝重,又钦佩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心里不免叹服道:这皇帝……真的什么都懂啊。 “是,学生受教。”段言心悦诚服地道。 天启皇帝看着段言崇敬的目光,顿时心里大悦。 倒是身后百官们看段言的目光,却越发的不同了。 有人捋着胡须,趁着天启皇帝在前走,与朱由检说话,给朱由检介绍水车的原理时,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话:“段少保若知他的子孙竟是在此锱铢必较,成日开口言利,只怕羞也要羞死了。” 说这话的,正是翰林王尓。 而王尓所道出来的,其实恰恰是百官们的心声。 什么是士大夫,士大夫可不只是一个职业,它是神圣的化身。 它就垄断了舆论,也要垄断权力,可同时……他们还要垄断道德。 也就是说,当一个掌握了舆论和权力的群体,他们手持着舆论和权力之后,本身就具有了道德的衡量标准。 比如说,什么样的人尊贵,什么样的人高尚。 这王尓一句言利,几乎就将安段言直接打入了道德的最底层,形同于王尓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俯瞰着段言这样的臭鱼烂虾。 段言驻足,这句话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正好被他听见了。 他回头,看一眼王尓。 王尓还是得意洋洋。 这样的事,其实王尓的人生中经历过许多次了,他一般拿这个来骂那些商贾或者是一些店伙计、货郎。 这种浓浓的优越感,已跃然于脸上。 其他人被他骂了,要嘛是尴尬一笑,要嘛就是低着头羞愧走开,毕竟……王尓的身份不一般。 可段言不同,段言本质上,也是士大夫阶层的一员,他的祖父,是做过高官的,是真正的大士绅,这样出来的人,怎么会忍气吞声? 所以,他突然大喝道:“敢问兄台有何赐教?” 一开口,读书人的气质就出来了。 于是,走在前头的天启皇帝、朱由检、张静一和管邵宁纷纷驻足回头。 好端端的怎么吵起来了呢?赶紧……看热闹。 管邵宁还好,脸色平静,其他三人,却都是神采飞扬。 百官们本是窃笑,现在发现段言居然不服气,却都绷着脸。 王尓没想到段言居然还口,便露出不屑之色,更不客气地道:“老夫说你开口言利,令先祖蒙羞。” “你不言利吗?”段言道:“兄台无利,却能锦衣玉食,有人供养着读书,聘请名师,金榜题名吗?若是无利,朝廷的俸禄多少,想来大家都是清楚的,那么兄台何以能吃饱喝足,还有闲心,在此高谈阔论呢?兄台分明占据着天下最大的利,转过头,却又耻于言利。就好像一个人非要进食不可,却偏要耻于庖厨一样。兄台难道不觉得可笑?” 这话真是字字诛心,每一句里,都暗藏着陷阱,直接对着王尓就开喷。 开玩笑,以前你王尓这样的人能装逼,并不是因为你真的有什么狗屁道理,不过是因为你这样的人掌控了舆论和权力,便连知识也垄断了。 现在好端端的,你竟来惹我段言,以为我段言是吃素的? 我段言也读过书,也是有声望的人家,我家发迹的时候,你姓王还不知道在哪呢!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班门弄斧? . 第三百七十章 弄死你 若是其他人,面对王尓这样的人,肯定是底气不足的。 有底气的人,本来也就和王尓是一伙的。 可段言却不惯着他,论人脉,论家望,我段言即便是个秀才,也未必就比你差,你敢羞辱我? 王尓没想到,这一次他一脚踢到了铁板上。 众目睽睽之下,他老脸通红。 可天启皇帝几个却一副瞧热闹的样子。 百官们奉行着枪打出头鸟的原则,都不做声,当然,他们又希望王尓能立即给这段言好好上一课,这是打算拿王尓当枪使了。 王尓只好道:“这样说来,你是支持他们,打击士绅了?还纵容泥腿子,将地分了?” 这叫诛心。 你要是点头,接下来就扣你一个流寇同路人的帽子。 段言自己就是王尓的同道之人,当然很擅长这个,说实话,王尓撅起屁股,段言就知道他要拉什么。 于是段言冷笑道:“分明是土地买卖,怎么到了你的口里,就成了强取豪夺?一个要买地,一个要卖地,有何不可?至于你说的摊丁入亩之策,学生看就很好,能者多劳,谁家的地多,谁就多为陛下和朝廷分忧,这有何不可呢?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现在国家内忧外患,朝廷需要钱粮,改善民生,我等都是读书人,读圣贤书,自当晓得,为君父报效的道理。怎么到了你这里,即觉得官府多收一些粮税,就成了抢夺?” “我段言尚且只是一个秀才,都明白这个道理。你堂堂朝廷命官,受如此的国恩,本该是鼎力报效的,即便粉身碎骨,也是理所当然,这才是君臣之道,可你却因为多收几分税,便在此跳脚,敢问兄台,四书五经,你读到了狗肚子里去了吗?难怪现在封丘县没人读四书五经了,这是因为四书五经不好?是圣人不好?” 段言似连珠炮一般,指着王尓便骂道:“还不是因为似你这样,口里仁义道德,实则却只想着一家之私之人,令天下人提及仁义二字,便禁不住想要发笑,似你这样的伪君子,才让圣人蒙羞辱!读书人的脸,都被你这般的人丢尽了!你还敢在此狗吠,生怕别人不晓得你是个除了从国家身上牟利,却不知图报的跳梁小丑吗?” 王尓:“……” 王尓的胸膛起伏,说实话,他很久没有和人这般撕破脸皮激烈的争吵了,以往都是他仗着自己的身份,单方面输出。 没想到,今日遇到了一个狠人。 他哪里知道,在这封丘县里,关于新政的争论,在士大夫阶层内部,早就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以一群寓居在封丘的士绅为首的人,每日痛骂新政,痛骂段言这样的人,而以段言这一批已经开明,并且开始有了新的赢利点的士大夫,则反唇相讥。 说实话,封丘县就好像是地狱模式,每一个人都在绞尽脑汁进行论战。 而王尓在京城,则像是温室里的小宝宝,平日里只负责输出,在这地狱养蛊模式里的封丘县看来,简直就是小学生。 于是王尓冷笑道:“君君臣臣,不是事事逢迎,那么和奸佞有什么分别?为人臣者,应当……” 还不等王尓说下去,段言就打断他道:“为人臣者,当如何?应当奉公守法对吧?可是据我所闻,你们这些朝廷命官,逢年过节,便有无数人将各种礼物送上,夏冬的时节,还有络绎不绝的人,给你们送冰敬、炭敬。” “敢问兄台,这些东西,是送给了谁?这些东西,是不是利?分明尔等坐在京城,享受人的供奉,这些供奉,哪一样不是下头赃官污吏强取豪夺了百姓来的?可你们呢,却对此甘之如饴,现在你却说不言利,又说为人臣者,该如何?现在我倒问你兄台,这些礼品和孝敬,你收过吗?” “我……我……”王尓想断然否认,可一时之间,却突然没底气起来。 看着王尓结结巴巴的样子,段言早就意料之中。 要知道,段言对这里头的门道,最是清楚,毕竟……他的祖宗就是干了这个的,怎么不晓得这朝中诸公们的名堂? “好,索性就不求你们两袖清风罢,毕竟你们也要吃穿的嘛,不然怎么能锦衣玉食呢?可你们既然得了如此巨利。那么再敢问,你说为人臣者不能事事逢迎,那么你又做过什么为人臣者该做的事呢?辽东建奴闹的厉害,你可有平辽之策?流寇四起,是什么缘故,你可曾上疏过自己的应对之道?天灾人祸,百姓们衣不蔽体,尸横遍野时,你这为人臣的,又在做什么?你什么都没干,不过是尸位素餐!若不是朝中衮衮诸公之中,多似你这等人,吃的肥头大耳,却不干人事,天下何至到这样的地步?” 说到这里,他看着王尓越加难看的脸色,却没有停下来的打算,继续道:“你口里不言利,你以为我不知这朝中诸公在自己的家乡囤积了多少图土地?难道工商之利乃是利,这土地之利就不是利了?敢问这些土地之利,你们上缴了朝廷多少税赋?再敢问,又有多少大臣,家里人在偷偷的经商,这些又上缴了多少税赋?” “虚伪到这个地步,却还敢侮辱我的清白!我段言清清白白,缴纳了税赋,招募了这么多匠人,不敢说对这天下有什么益处,却至少没有贪占着民脂民膏,在此饶舌。倒是兄台……尽享天下之利,口里却非要淡泊名利不可,说着爱民之语,却是贪占民利。张口仁义,却无经国之策,只拿着四书五经,来给自己遮羞,圣人若知门下有兄台这般的人,只怕才要羞愧难当。” 王尓已是气得脸色涨红。 其实他很多地方,觉得抓住了痛脚是可以反驳的。 但是段言这家伙,一方面是知道太多的底细,直接揭发出来,让他不好继续往深里去辩护。另一方面,一些老底抖出来,也让他有些心虚了。 他便只好道:“你……你……你一个秀才,敢出此狂语!” 段言笑了,毫无惧色地道:“你当初不也是秀才吗?再者说了,你们口口声声说,封丘新政,功名不值钱了,你们为之惋惜。噢,原来在兄台眼里,只有进士才是功名,我这秀才,当然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吗?既如此,我看这封丘新政,废黜功名者的免赋特权废黜的好,秀才本就什么都不是,要这功名有何用?只有兄台这进士出身的人,才有资格高谈阔论,占尽天下的好处嘛。” 王尓几乎要背过气去,绞尽脑汁地吐出一句话:“段少保若泉下有知……” 段言立马就道:“先祖若知道,后世位列朝班之人,竟只晓得清谈,不事生产,见人便加以侮辱,只怕也不愿与尔等为伍。” 段言不客气地又道:“所以,我敬兄台乃是朝廷命官,才只和你做口舌之斗,可若是兄台还要在此饶舌,呵……你真以为我南阳段氏,软弱可欺的吗?” 这话就十分不客气了。 你做个官了不起? 我家祖上也是做过官的。 段氏做官的时候,还没你这狗东西呢! 抨击新政,断我段氏的财路,还想侮辱我段氏,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一下子…… 安静了。 天启皇帝听的兴致勃勃,还想加一把火。 倒是黄立极觉得太不像话了,立即站出来打圆场:“好啦,好啦,都不要意气用事,这……像什么样子嘛,都是读书人,都是读书人嘛……” 王尓有了台阶,虽是斯文扫地,却也知道不能再和段氏骂了,很明显,他也知道自己骂不赢。 段言则冷哼一声,同样回以士绅该有的傲慢。 哼,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狗东西的伎俩? 天启皇帝则是笑着道:“黄卿说的对,有什么好争斗的呢?不都是一家人,非要吵成这个样子。不过方才段卿家所言,也有几分道理,方才段卿说什么送礼,什么经商,什么侵占人的田地?朕倒是颇有几分好奇……” 说罢,天启皇帝看向王尓道:“王卿,这些事,你肯定是没有的吧。” 王尓顿时有些慌了手脚,忙不迭的道:“没……没有的,臣乃圣人门下……断不做此等……” “没有就好。”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朕就怕这满朝诸公,都跟着张静一学坏了,都在偷偷想着挣钱,他张静一是勋臣,没读过四书五经,满脑子都是铜臭,朕拿他也没有办法,可是你们不同啊,你们是国家栋梁,乃是天下人的楷模,切切不可做锱铢必较之事。” “要不这样吧,回去之后,朕让魏伴伴去查一查,看看你们王家有没有这样的事,若是没有,也好还你一个清白,到时朕非要狠狠处置那些污蔑你的人不可,也好让天下人知道,我大明朝廷,并非都是贪官污吏,还是有清白之人的。” 王尓脸上本是勉强挤出一些笑容,可现在,这些笑容却是逐渐消失。 第三百七十一章 神兵利器 这王尓听罢,已是惨然。 这该死的昏君。 只是此时,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天启皇帝与张静一几个,却已扬长而去。 一日下来,走动了七八个作坊。 这些大多都是士绅筹办的,虽然这样的作坊并不多,真正痛下决心参与经营的士绅却是凤毛麟角。 不过天启皇帝却发现,但凡是参与了筹办作坊的士绅,却大多是支持新政的。 一日下来,心满意足。 天启皇帝才将张静一召来,询问道:“朕明白啦,你这是围三缺一,既要堵死士绅们兼并,又要让士绅借这作坊,挣着银子?” 张静一道:“哪里可能什么士绅都能挣钱,不过是一部分士绅罢了。士绅们卖了土地,手里有了大笔的银子,可是……自嘉靖皇帝开始,白银的价格就一直都在贬值,这也是为何,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的原因。” 随着殖民者殖民了美洲,而大明大量的私船参与海贸以来,就有大量的白银,开始蜂拥至大明。 银子泛滥了,几乎每过几年,手里头的银子就不值钱,这个时候,那些手中有大量白银的士绅,会倾向于疯狂的购买土地,因为土地是不会贬值的,毕竟它有限。 天启皇帝颔首点头。 张静一继续道:“所以臣的第二步,就是想办法,寻找到一个新的盈利点。继续购地下去,难免误国误民,对付土地兼并,就绝对不能留情,得往死里去打,堵死他们的兼并之路。同时,鼓励这些手里有银子的人,进行作坊的投资。” “所以县里采取了许多的举措,比如……低价的给予窑厂和作坊的用地,帮助他们改进工艺,总而言之,能帮的一定要帮。这其中,肯投资作坊的人,大多都是有闲钱的士绅,就如那个叫段言的人一样。” “臣在这里,其实就是让这些士绅来做一个榜样,告诉天下人,这世上除了土地,还有东西有利可图,等这一批人挣了银子,那么将来,迟早有越来越多人愿意参与其中了。只要参与进来的人,将来都会成为打击土地兼并的助手……” 天启皇帝则是疑惑地道:“朕有一点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帮助你打击士绅?” 张静一便道:“本质上,他们自己也是士绅,可是他们的利益,已经脱离了土地了。就说隐户的问题吧,若是他们还在乡间拥有大量土地的时候,他们当然需要能瞒报多少人丁就瞒报多少人丁,毕竟这些人力……是他们的资源,绝大多数,也都是他们的奴婢。可新政要求的是清查隐户,如此一来,这些隐户和奴婢就获得了自由之身,便成为了可以自由出卖劳力的人力,他们便可用较低的价格,雇佣这些人力。倘若这人力还在乡间的士绅手里,那么一个作坊上上下下数百号人,人力如何补充?” “再说这粮食……粮食若是掌握在某些大户手里,就难免会出现粮食不稳,毕竟……一个县里的土地都掌握在十几个家族手里,其余的百姓,虽有些人有土地,可绝大多数人,种植出来的粮食不过勉强果腹。因而,这些士绅是很容易凑在一起操控粮价的,粮价的波动若是过大,对于这些士绅作坊主们而言,可不是好事。” “除此之外,彼此之间的利益取向已是不同,自然而然,就免不了会有理念之争了,这一争,想要停下却是不容易,最终的结果,只怕是彼此反目成仇。臣在这里办新政,单凭官府的力量,去对付那些士绅……诚如百官所言,现在得靠着锦衣卫和教导队强压着。可这样的高压,能一直延续吗?因而,将来迟早还要仰赖走出了乡间的士绅们,作为帮手。” “再者说了,其实经商的官宦和士绅也不是没有,不过他们大多不进行生产,只凭借着特权单纯进行贩卖。可生产的士绅不同,他们的资产是落了地的,需要招募大量的人为之做工,这可以缓解一些流民的问题,生产出来的商品,也会这天下有许多的好处,不敢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可至少……现在值得借重。” 听着张静一说了这么多,天启皇帝不无感慨地道:“真没想到,你竟想得如此深远。” 却在此时,外头传出一阵阵雷响。 天启皇帝瞥了一眼窗外,却见外头依旧天色大亮,并不见阴雨,于是不解地道:“怎么,晴天还响雷?” 张静一倒是想到了什么,便道:“应该是教导队在操练。” “放炮?”天启皇帝眼睛一亮。 张静一摇摇头:“是放铳。” 一听放铳,天启皇帝便没了兴致。 事实上,大明的火铳早已流行开来。 早在朱棣的时候,就有专门的神机营,装配着火铳横扫大漠。 即便是当下,对付建奴,火铳的应用也是不少。 不过……应用多是一回事,可战斗力,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至少在当下,天启皇帝对于火铳的兴趣不大。 精度差,射程不长,耗费巨大,最重要的是杀伤力也是有限。 他宁愿用弓箭,也不愿用这玩意。 若不是因为官军大多都是征召的军户,而军户要培育出弓箭手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这火铳,是没人愿意用的。 张静一却是道:“是全新的火铳。” “全新的?”天启皇帝滋生了一丁点的兴趣,他了解张静一,如果没有特别之处,张静一是不会特意跟他这样说的。 于是他道:“那得瞧瞧去。” 靠近行在,就是东林军校位于这封丘的营地。 第一和第二教导队都驻扎于此。 在这里,早有一个巨大的校场,不过靠近校场,却又有一排排的屋舍,这屋舍规模很大,围绕着一个巨大的作坊而建。 在这里,则是封丘县最大的一个造作坊,乃是张静一早些时候便下令营建的。 封丘造作局,下设各种作坊。 有产钢铁的,有生产火药的,也有木具。 当然,它主要的职责,是生产兵器。 而重中之重,是火炮和火铳。 当初天启皇帝允许张静一在此开府建牙,张静一便萌生了制造火铳的想法,反正有了皇帝的保驾护航,只要是在这封丘的一亩三分地上,自己怎么折腾都成。 在这里,不只招揽了大量京城的匠人,还通过澳门的葡萄牙人,招募了大量欧洲的匠人。 无非是求财而已,先将这些匠人以高薪的名义忽悠来了封丘,这时候拿银子喂饱他们,若是想走,那么就少不得要吃刀片了。 毕竟来都来了。 这造作局,乃是封丘的军事重地,里头几乎形同于是一个自成体系的小镇,有医馆、食堂、学堂,以及一切生活设施。 在这里,甚至自建了寓所,将寓所分配给匠人们居住。 他们每日要做的,就是不断的对火铳进行改进。 此时的欧洲火器,渐渐开始变得精良起来,尤其是火绳枪,甚至已经开始在倭国、吕宋等地流行,偶尔国外也会有人将火绳枪当做贡品,送去北京城。 只不过……这些武器的威力,还是太小。 张静一提出来的,却是一种更有意思的火铳概念,即燧发枪。 其实在这个时候,在欧洲已经开始出现了燧发枪的雏形了。 不过这个时代的燧发枪,因为枪机的问题,导致使用的过程之中问题重重,再加上造价十分昂贵,因为必须得用到大量的昂贵的铜,以及更坚硬的钢铁,在欧洲各国,这玩意更像是某种艺术品,却并没有在军队中流行,人们更加偏爱于火绳枪。 张静一改动了一些枪机的结构。 使它更接近于后世燧发枪成熟体的枪机,而后让这些匠人们对其进行改进。 这些匠人在封丘的待遇很高,不只如此,张静一还根据他们的贡献,推出了匠人评级的系统,不同的匠人根据能力和贡献,划定等级,再决定不同的待遇。 衣食无忧的匠人们,现如今在这封闭的环境之中,除了相互讨论之外,便是不断的改进工艺,同时进行制造。 因而,眼下世上第一款真正达到较大规模制造的燧发枪,自然也就问世了。 第一教导队奉命的,就是不断熟悉这些燧发枪的战法。 当然,一开始的时候,这第一教导队是很不乐意的。 他们喜欢火炮,甚至喜欢纯粹的冷兵器,毕竟火炮的威力大,而冷兵器看上去勇武一些。 只是火铳这玩意……怎么看着都有些猥琐。 让他们摸索战法,其实也是张静一的一片苦心。 因为火枪这玩意,不是靠着先进就能用的,实际上,可能朱棣时期的神机营,碰到了两百多年后的明军的火铳兵,哪怕这个时代的火铳兵的火器更先进一些,张静一也毫不怀疑,明成祖凭借这些神机营,也可将其吊打。 使用火枪……其实更加注重纪律和士兵对于火枪的熟练度,否则便永远发挥不出其威力。 . 第三百七十二章 还朝 自然,天启皇帝对于神机营,其实早就大失所望。 或者说,对于火铳,他有一种天然的歧视。 在看过了第一教导队的步操之后,天启皇帝只笑了笑,对张静一道:“这火铳是浪费钱财,还花这么多的银子,在朕看来,省下这些银子,干点什么都好。” 说罢,天启皇帝便不再观看这第一教导队的操练了。 在封丘县里呆了三四日,京城已有数道奏疏,恳请天启皇帝速速回京。 这一次出巡,足足两个多月,天启皇帝倒也心满意足,于是下旨打道回府。 从京城出发时,有两三万人,不过绝大多数的人,还留在了归德,毕竟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去搬运归德的抄家所得。 等到天启皇帝自封丘县出发回京的时候,天启皇帝身边除了百官和宦官近千人,便只有两队勇士营一千三百人,再加上第一教导队三百五十人了。 张静一此番带第三教导队从京城出发,回去时却是命第三教导队驻扎封丘,替换下第一教导队出来,毕竟这三个教导队,每隔一年半载都要进行轮替的,让第三教导队在封丘磨砺一番也好。 选了一个吉日,圣驾出发,倒是这城中有不少人听闻天启皇帝要回京,居然自发的来给天启皇帝送行。 天启皇帝坐在乘舆里,看着沿途一个个人影,也不禁唏嘘。 管邵宁此人……将来一定可以大用,凭借他在封丘的这一番政绩,便足以成为封疆大吏了。 可惜……暂时只能在一个县,作为县令。 天启皇帝所可惜的是,他很清楚,若是他提拔管邵宁,只会让管邵宁置身于风口浪尖,甚至成为满朝文武的公敌。 天启皇帝自然是不担心文武百官的,可有一些人,不可以弄天启皇帝,难道还整不死其他人吗? 此次出巡的收获,一方面是天启皇帝意识到,这天下人都很富有。 是的,某些人太富有了,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可他也看到了一种极端的贫困,这种除了饿死便只好谋反的贫困,令天启皇帝忧心如焚。 他坐在乘舆之中思量着,想着封丘里发生的一切,似乎……眼下只能看这封丘,能否再有什么变局了。 当然,这沿途,他看到护卫他的第一教导队生员,生员们都背着火枪,背后背着行囊,他们甚至没有穿甲胄,而是寻常的青布衣。 见第一教导队如此,天启皇帝忍不住调侃张静一:“这第一教导队,竟还用火铳?” 张静一道:“陛下,第一教导队就是专门的火铳队,臣……觉得未来的方向,一定是火铳。” 天启皇帝摇摇头道:“虽然你对军事也颇为精通,可是朕对此,也了如指掌,火铳造价昂贵不说,而且缺陷太多,难堪大任。” 张静一便微微笑了笑,。 见张静一只笑着不回应,天启皇帝鼓着眼睛瞪他道:“怎么,你又不服了?” 张静一郁闷地道:“臣总不能事事都服吧。” 天启皇帝便将朱由检叫来:“信王来说说看,这火铳好,还是骑射好?” 朱由检看看天启皇帝,又看看张静一,沉默了很久,才道:“都很好。火铳有火铳的好,骑射也有骑射的好。” 天启皇帝:“……” 这说了跟没说有差别吗? 天启皇帝这一下子不依着了,可惜魏忠贤不在,若是魏忠贤在,定会站在他一边的。 至于朱由检,近来似乎对研究张静一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凡有什么事,都跑去请教张静一。 这兄弟,已经变了。 天启皇帝见张静一脸上还带着笑,随即便又不满了:“你等着,来人,去将黄卿家人等都叫来。” 张静一一脸无语。 这家伙,一定要赢不可。 等黄立极人等灰头土脸的过来,天启皇帝劈头盖脸的便问:“你们都来说说,这火器现在还可用吗?” 黄立极人等面面相觑。 天启皇帝道:“孙师傅,你来说。” 孙承宗想了想道:“火器也不是不能用,不过也是在城中有一些用处。当然,用处也有限,在城墙上射击,毕竟距离敌人太远,虽是居高临下,倒不如用滚石和滚木,或者火油的杀伤大。更远不如火炮。可若是在野外……这个根据臣多年对建奴的经验,其实用什么都不行。当然,听闻新县侯弄出了一个轰天雷,倒是颇有用处,臣倒是很想见识。” 天启皇帝这才得意起来:“张卿你看,连孙师傅都这般说了,好了,你不要再和朕争辩了,朕本是犯瞌睡,你非要争。” 说罢,又回乘舆,直接单方面宣布了胜利。 这百官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陛下直接让銮驾停下来,然后召集我等来此,就为了这个? 陛下到底在说啥? 走了两日,已至卫辉府,紧接着,便要折道至淇门镇进入北直隶了。 大家眼看着就要到达京城,倒是许多人都抖擞了精神,毕竟这一趟实在是劳心劳力,许多大臣的身体已是吃不消了。 试问谁跟天启皇帝这昏君一般,晚上不睡也浑身是劲? 只是去的时候,许多人兴致高昂,可现在回朝时,更多人却是心事重重。 当夜……就在淇门镇附近扎营。 黄立极与孙承宗二人,照例吃过了晚餐,先去大帐一趟,看看陛下那儿有什么吩咐,若是陛下不待见,二人落了个轻松,往往会围着营地走一走,权当散步。 这两个当下内阁的大学士,被人誉为宰辅,可此时,却都各有自己的心思。 闷头走了很久,黄立极突然道:“孙公……这一趟在外,你意下如何?” 孙承宗倒是坦然道:“大受震撼,但是又看不懂。” 黄立极不由苦笑道:“英雄所见略同啊。老夫无论如何都不明白,为何这经术为治术的老办法,怎么现在就行不通了呢?反而是一些人,用那等……花里胡哨的东西,倒还弄出了一些样子。” 孙承宗抿嘴微笑。 黄立极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这笑里必有深意,于是道:“你笑什么?” 孙承宗道:“要听实话?” “我与孙公,还需虚礼客套吗?” “那老夫就说实话吧,自秦汉以来,这天下可有哪一家一姓,可得三百年天下吗?” 黄立极万万没想到,孙承宗一开口,就是如此尖锐的话题。 他这时倒是忍不住希望孙承宗说假话了:“孙公的意思是?” 孙承宗先是叹了口气,而后道:“大明的国祚,已是十分绵长了,能坚持到今日,不易啊。可是往后还能坚持多久呢?老夫不知道,不敢知道,也不敢去想象。历朝历代,用的都是经术治天下,可现在回顾来看,经术这一套,确实吊不了多少的气了。” “其实陛下是极聪明的人,他也看出了问题所在,这天下和人一样,总有生老病死嘛。而如今,大明老了,病了,重病缠身,老夫在诸经史之中,找不到药方,资治通鉴里,也寻不到可医之药,那该怎么办?说是病急乱投医也好,说是另辟蹊径也罢,总而言之,病要治,不治是不成的。其实老夫也不知……这般下去,是什么样子,可老夫却总觉得,与其眼看着大厦将倾,倒不如试一试这一记猛药……哎……我生来便是明臣,长也长在大明的天下里,实在不忍到了老夫将死之前,竟还要受亡国之痛啊。” “问题是这是一记猛药。”黄立极压低了声音:“百官的气氛,孙公是看到了的,多少人如丧考妣,痛不欲生啊!” 说到这里,黄立极左右看了看,更往孙承宗身边靠近了一些,把声音低得更低地道:“孙公,陛下这是坐在了王恭厂里啊,一不留神就……轰隆……” 孙承宗背着手,脸色凝重道:“老夫自然看出来了。” 黄立极便又道:“那么孙公不为之恐惧吗?” “当然恐惧。”孙承宗道:“所以你我之辈,才要小心堤防。” 黄立极点头,虽说二人达成了共识,不过依旧心事重重。 却在此时,突有快马疾奔而来。 孙承宗一见,却是前营的勇士营人马。 于是喝住:“什么人,要做什么?” 这人一看孙承宗,便立即朝着这边奔来,而后翻身下马,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报……急报……前头的勇士营前锋……遇袭了……勇士营上下近千人,已遭围困……” 这人拜倒在地,随即嚎哭道:“统统被围杀了个干净……小人,小人……奋不顾身才杀出了重围,特来……禀明陛下,陛下速走。” 孙承宗和黄立极先是面面相觑,随即脸色都凝重起来。 很明显…… 他们这是乌鸦嘴,说什么还真来了什么。 黄立极绷着脸道:“是什么人马……这里已要到京畿了,又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人马,不但敢袭击勇士营,且这勇士营,竟还能覆灭?” ………… 第五章送到,这两天打了针很疲惫,一直犯困,所以这几章如果有什么错误担待一下,过两天精神了,老虎回过头改改错别字和病句。 第三百七十三章 一决雌雄 黄立极不是傻子,立即察觉到了问题的所在。 这勇士营的士卒道:“我也不知道,只知大家夜里宿下,突然四面都是喊杀,对方显然都是精兵强将,人数极多,卑下当时是在营外方便,躲到丛中,这才趁机在乱军之中夺了一匹马逃回来,可是……其他的弟兄……” 黄立极与孙承宗对视了一眼。 “看他们的装束,像是流寇,可是……他们分明都骑着战马……真的是战马……而且进退自如,又不像流寇……” 听到了这里,孙承宗眼眸掠过了一丝锋芒,冷冷道:“流寇何来的战马?就算侥幸缴获了一些,可要独立成军,却还差的远呢。当真是战马吗?” 马和马是不一样的。 关内绝大多数的马,都不过是代步的畜力而已,而真正的战马,却需精心喂养,所用的饲料,比人吃的还要金贵。 这士卒笃定地道:“绝对是战马,这一点,可以肯定……” 他毕竟是勇士营之人,也是有些见识的。 黄立极在旁道:“孙公,是不是流寇?” 孙承宗道:“若是流寇,反而好了。就怕事情比我们想象中要严重的多,只是……这些人怎么可能会悄无声息的抵达了这里呢?按理来说,他们要穿过北直隶,就算是绕道京城,那也需要经过不少的州县,可为何,此前一丁点的先兆都没有?” 孙承宗喃喃念着,此时他似乎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可能。 那就是……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行动,牵涉此事的人……很多。 孙承宗吸了口气,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来,陛下……终究还是太急啦。” 黄立极见孙承宗这样的表情,已比他还要焦急了:“你的意思是,有人按奈不住了?” 孙承宗叹道:“都说天子尊贵,人人都要仰他的鼻息,可天子之所以是天下共主,是因为他保障着许多人的利益,一旦天子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许多事可就不好说了。我大明自武宗皇帝之后,哪一个天子在宫中,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当今陛下终究还是年轻,太急了。” 黄太极脸色一变,急道:“那么孙公打算怎样做?” “还能怎样做?”孙承宗瞪他一眼:“当然是立即奏报陛下,预备应变,怎么,你方才在想什么?” 黄立极道:“没什么。” 孙承宗一脸不信的样子,而后骂道:“你将我当什么人?” 黄立极则是道:“好了,还是速去见驾吧。” 很快,大帐便已灯火通明,天启皇帝人等汇聚一堂。 听闻勇士营遇袭,这是天启皇帝万万不曾想到的。 他站起来,愤怒道:“是流寇吗?” 孙承宗站出来:“八成不是,像官军。” 一听官军二字,天启皇帝突然面上阴晴不定起来:“好啊,看来……应当是有人想取朕的人头吧,朕若是死了,那么许多人便可松一口气了。” 孙承宗道:“陛下,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臣以为,陛下应该立即南行,先回封丘,再做定夺。” “来不及了。”天启皇帝咬牙道:“他们是骑兵,骑的乃是战马,朕有多少匹马?何况……勇士营在十里之外扎营,是前锋,此番遇袭,这些贼子,一定会立即朝朕这里杀来,你认为这短短的路程,还跑得掉吗?一旦调头,被骑兵追至,便是万劫不复。” 天启皇帝坐下,眯着眼,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而后,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道:“山海关,现驻扎的总兵是谁?” 孙承宗猛地瞪大了眼睛,挑眉道:“怎么,陛下难道怀疑是山海关?” 天启皇帝眼带深意地看着孙承宗道:“你以为呢?” 孙承宗道:“陛下怀疑是李如桢……” 孙承宗对辽东的事务非常熟悉,他沉吟着道:“这李如桢乃是李成梁的第三子……朝廷本是用为将,想要借助李家在辽东的声望,固守辽东一线,所以让他守沈阳。建奴人攻铁岭的时候,他拥兵却不肯向铁岭派去援军,龟缩在城中不出,导致了铁岭的失陷,因此被罢官论罪。只是后来,大臣们建议念在他父亲的功劳份上才免死。此后……又有人三番四次的上书,陛下才同意重新起用此人,只是已对他不放心了,所以才让他驻在山海关。” 这李如桢的父亲李成梁,在明朝末年,可是十分重要的人物,他出镇辽东数十年,无数的辽东出来的将军,都出自他的门下。 当初大明对建奴人犁庭扫穴,也有他一份功劳。 当然,也有人说,努尔哈赤能够崛起,某种程度,也确实拜李成梁所赐。 当时李成梁扫灭了不少女真的部落,却都将这些土地和人口,赠送给了努尔哈赤,给这位努尔哈赤统一整个女真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无论这是有意还是无意,声名赫赫的李成梁,在辽东有着无以伦比的声望,任何一个辽东的军将,几乎都受过他的恩惠和提拔。 而他的几个儿子,也都因为李成梁的缘故,被任为大将。 即便是李成梁的第三子李如桢,也不例外。 如今李成梁已死,这李如桢早早就被任为总兵,却因为怯战而获罪,可终究……为李如桢说话的人太多了,天启皇帝不得不对他重新启用。 此时,天启皇帝深深地看着孙承宗道:“若是果然是这李如桢,那么就麻烦了,如今在山海关驻扎的,乃是一支关宁军啊!” 孙承宗听罢,也是脸色凝重起来。 关宁军是辽人守辽土的产物,乃是边镇的三大精锐之一,其中大多都为骑兵部队,已算是大明少有的精锐了。 这么一支精兵,在辽东声名赫赫,朝廷为了养这支军马,也算是花费了无数的苦心。 只不过…… 关宁军虽好,这些边镇的精锐,却大多骄横,因为朝廷欠饷的缘故,所以他们大多对朝廷有所不满。 只要……带兵的总兵一声号令,这些人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道:“若真是关宁军,现在要跑,只怕更来不及了……只是……到底这李如桢,有什么样的胆子,竟敢做这样的事,他勾结的人又是谁?” 李如桢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的,这一点,天启皇帝非常清楚。 这个人虽精于算计,可不过是仗着父兄的荫庇才有的今天罢了。 可究竟是谁借他的胆子呢? 想着,天启皇帝不由自嘲地冷笑道:“真是可笑,朕万万想不到,朕养了关宁军这么多年,到头来,他们竟敢噬主。” “要嘛陛下立即先走吧。”此时,一直只站在旁沉默不言的张静一终于开口了。 他还是忽视了眼下大明的复杂性,没有料到,在天启皇帝遭遇了下毒之后,现在居然还有人胆敢直接派出军队来袭击。 既然如此……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一切办法让天启皇帝活下去。 张静一比谁都清楚,天启皇帝若是不活,那么他们张家的人,一个都别想活着。 只有天启皇帝平安到了京城,张家才能安全。 此时,张静一目光坚定,咬了咬牙道:“这些人,既然如此丧心病狂,那么就让臣在此与之决一雌雄,陛下先率一支人马,先至封丘,到了封丘,自然有军马护送陛下回京。” 黄立极和孙承宗都不禁看了张静一一眼,此时都不由地对张静一刮目相看。 天启皇帝道:“你太不了解这些人了,你固然有赴死的决心,想要保朕安全。可是……历来敢做这样事的人,他们既然决心去干,那么就绝不会让朕活着。” “现在朕若是带着一队人马出逃,只怕……他们早就预备了一支伏兵在那里候着了。眼下……没有地方是安全的,只有大家在一起,才有一线生机。” 天启皇帝看了看张静一,却突然笑了:“朕有时也觉得奇怪,这世上……竟有这么多人想要取朕的性命,只怕这些人,宁愿让建奴人做他们的天子,也不情愿朕坐这江山。” “咦……”张静一身躯一震,震惊道:“陛下如何知道?” “你说什么?”天启皇帝同样奇怪张静一的反应,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张静一在搞什么? 张静一顿时醒悟,他还以为天启皇帝也是穿越者,先知先觉了。 哪里想到,这天启皇帝只是随口一说,张静一立即表情凝重道:“陛下,臣……臣方才确实有些慌乱失态了,既然如此,那么……臣等这便在此……想办法设寨自保,且看是陛下和臣等命大,还是这些乱臣贼子们的运气好。” 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我们身边,只有军校的生员吧。” “其他的护卫也有,还有一部锦衣卫,只是……臣以为……这些只能为辅助,眼下真正动用的,怕也只有第一教导队了。” 天启皇帝苦笑道:“历来都是朕人多欺负人少,不成想今日,朕竟是被人以众击寡!” 第三百七十四章 狭路相逢 天启皇帝倒还硬气。 很快,他便吩咐道:“立即派人,想办法向京城和封丘传递消息,虽说……只怕现在求援也已迟了,可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或许还可以试一试。” 其实天启皇帝对求援并不报希望。 对方分明是有备而来。 那么势必会隔绝消息。 只怕在这营地的四周,已经开始出现小批的斥候,随时准备堵截信使了吧。 而后,天启皇帝道:“召集所有人手,现在开始,生火造饭,先饱食一顿,张卿、孙卿随朕巡营,至于……”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一眼朱由检。 朱由检倒也没有丢脸,至少没有表现出无畏的样子。 不过这朱由检的内心深处,却有更深一层的担忧。 倘若他和皇兄当真在此有失,那么……这背后之人,极有可能掌控朝局,到了那时,是什么局面呢? 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要狗急跳墙,以至于要发动叛乱? 李如桢这个人,胆子并不大,他面对建奴的时候,甚至不敢作战,宁可自己获罪,也不愿迎战建奴人,那么,又是谁给了他勇气,让他孤注一掷? 太多的疑问了。 只是现在,长夜漫漫,可接下来要面对的,绝对是危机四伏。 天启皇帝吩咐朱由检道:“你领着随行的大臣,约束他们,不要让他们在这个时候添乱,谁若是添乱,你可便宜行事……”天启皇帝顿了顿,决然道:“可就地格杀。” 此时……营中的人马已开始集结。 夜里,哨声响起。 尖锐的哨声,划破了夜空。 三百五十个生员,还有五十多个锦衣卫,甚至还有两百多个勇士营随驾的护卫,此时已开始集结。 最先集结完毕的乃是生员,锦衣卫也不遑多让,毕竟他们也经受了基础的操练,只是那勇士营的护卫,却是稀稀拉拉。 天启皇帝看的直皱眉头。 平时的时候,勇士营的士卒在天启皇帝看来,已算是精锐了,个个人高马大,很是彪悍,不同于其他的官军。 可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看出一些端倪。 天启皇帝看着这营地道:“此地……四面开阔……孙师傅,你怎么看呢?” 孙承宗是有过大战经验的,要不然天启皇帝也不会特意留下他来。 于是他道:“就在此决战,摆成车阵最好,外头多设拒马,在此固守待援。” 援兵其实是不可能的了。 现在大家面对的可是骑兵。 天启皇帝随即看向那一个个背着火铳的生员,忍不住心里吁了口气:“只是可惜……若是三百骑军,朕和卿家,尚可直接突围出去。花费了这么多银子,弄出火铳有什么用?” 他说着,脸上露出对火铳的深深鄙夷。 孙承宗也下意识的点头。 他在辽东,已经验证过火铳的用处不大了。 甚至可以说……这等火铳兵,都是花架子。 杀伤力小,射一次要老半天,而且射程还短,面对骑兵,那就是等同于送死。 张静一却道:“陛下,臣以为,此地开阔,不适合迎敌。” 天启皇帝看了张静一一眼:“那么你的意思呢?” “前头有一处河,河水弯曲,臣在那儿,恰好见过一处地势,可三面临河,而且地势也较高,距离这里,也不过两三里远,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赶去那里,做好万全准备。” 三面临河…… 天启皇帝一愣。 孙承宗也显得诧异。 天启皇帝皱眉道:“你可知道,这样的地势,在兵家看来是死地?” 张静一很是认真地道:“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眼下根本不能心存侥幸,地势开阔的地方,就意味着要对付四面八方的来敌,唯有那一个地方,却只需针对一处敌人,对方人多,我们人少,只能这样干。臣奉旨,保护陛下的周全,为陛下驾车,因而……銮驾的安危,我便非要在乎不可,既然如此,那么,现在就得听臣的。” 张静一不等天启皇帝反应,随即立即下令:“教导队。” 教导队队官立即上前:“在。” “准备出发,向东二里,选择有利地形,布置阵地。” 队官毫不犹豫地道:“遵命。” 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本是搜肠刮肚的想借用自己的军事知识,制定一个应对的策略呢! 谁曾想到……张静一直接来了个越厨代庖。 那队官吹了一声竹哨,早已整装待发的生员们便一齐出发。 不好啦。 赘婿噬主啦。 噢……还没娶亲,且是公主下嫁,算不得赘婿。 张静一道:“陛下,现在情况危急,恳请陛下立即移驾,臣自然保护陛下的周全。这一次营地,只怕要弃置了,陛下既然认为火铳无用,那么这火铳队,自然臣亲自来指挥,陛下作壁上观即可。眼下反正是九死一生,输了,陛下性命不保,臣也绝无幸存之理,到了这个时候,便要统一思想,切切不可令出多门!” 这话的意思……天启皇帝是听明白了。 他被夺权了。 方才还背着手,虽是沉着脸,心情紧张,又想到祖宗基业,可能随时葬送到自己手里的天启皇帝,很努力地想着如何死中求活,制定出一个万全之策。 可现在……天启皇帝顿时察觉到…… 张静一道:“请陛下移驾,与百官会合,约束百官。” “哎……”本来以为,和百官凑在一起,是朱由检那个天真浪漫的少年郎该干的事。 没想到…… …… 终究,天启皇帝还是妥协了。 他倒没有意气用事,对张静一的突然夺权发难。 作为一个拥有丰富的军事知识的人来说,他也很清楚,兵家大忌确实是令出多门。 而且这里的主力,确实是军校生员,张静一对他们更加熟悉。 于是,队伍出发至那一处兵家所谓的‘死地’,此后,在张静一的命令之下,所有人都已忙活开了。 他们先将大车,卸去了轮子,搁在外围的位置。 除此之外,大量的帐篷,也统统都布置在了车阵之外,甚至给这些帐篷淋上了火油。 而后,又开始拿着行军所用的小铲开始挖沟。 这个地方临河,所以土质松软,因而……在众人的帮助之下,一道道的沟壑,已是挖了出来。 而在此时……许多的骑兵斥候,已经开始零星出现了。 他们三五成群,不断地尝试着朝这边靠近。 借助着这边的营火,尽力的观察着这边的动向。 百官们现在都已慌了。 他们传出许多的流言,当得知,可能是一千甚至是两千的关宁铁骑时,顿时哀鸿一片。 他们没想到,这里竟成了自己的死地。 也有人提出索性渡河的。 当然,这个主意很快便被否决了。 因为对方既然敢反,做了周密准备,河的对岸,肯定也准备好了小规模的人马。 果然……有人看到对岸有零星的骑兵。 “我们只有三五百人,还都只是拿着火铳,面对数倍于己的骑兵,只怕……都要难以幸免啊!” 说话的是刘鸿训,刘鸿训拧着眉心又接着道:“诸公,那些乱臣贼子,不得好死啊。我等乃是读书人,死节只在今日了,切切不可落在贼手,令子孙蒙羞。我这里有刀,到时……” 他说着,取出一柄小刀来,这刀只有食指粗细,刘鸿训是个讲究人,他平日爱吃水果,且不吃果皮,在家的时候,当然是下人们削皮,可这一次随驾,却不能带自己的仆从,因而自备了一把。 此时,他大义凛然地拿着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比划,然后比划了一下,忍着痛,试着在自己的手腕轻轻划了一下。 这小刀还没有切开他的皮肉,一点血也不见,刘鸿训便已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啊啊啊啊……” “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他这一喊,倒是将附近的人吓了一跳,以为贼子已经开始进攻了。 刘鸿训立即噤声,手中的小刀跌落了,只一脸惨然的原地站着,哀声道:“完啦,完啦,大家都完啦。今夜之后……只怕国变就在眼前……” 众臣纷纷沮丧,此刻都忍不住担心起自己的命运来。 而在此时……无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而后声音越来越清晰。 犹如千军万马一般……轰隆隆……轰隆隆…… 人皆变色。 这些乱臣,就好像商量好了的一般,在此布下了天罗地网。 此时……天罡拂晓。 晨雾弥漫,等到刺裂了晨雾的阳光,渐渐驱散了迷雾时。 只见……数不清的骑队,已在众人的眼前。 到处都是骑兵……层层叠叠,遮天蔽日一般,已看不出是多少。 他们并没有穿戴明军的绵甲,而是穿着寻常的布衣。 可那雄姿英发的座下骏马,却早已出卖了他们的身份。 张静一冷凌地看着不远处的敌军,而后咬着牙道:“预备。” 生员们说是不紧张,是不可能的,谁看到这一幕,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发憷。 只是……事到如今,三面环河,显然已无路可退了。 . 第三百七十五章 弑君 而张静一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他努力地观察着对面的骑兵。 骑兵层层叠叠,却没有太多动静,似乎也在观察着他们这边。 双方的对峙,显然是短暂的。 因为对方不会久战。 他们显然是希望迅速的拿下天启皇帝,而后火速地退走。 “几乎可以确认了。”邓健凑上来。 他本来领着锦衣卫正在架设没良心炮。 筒子是现成的,在地上刨坑就好,而火药包却是不多,只有二三十个,这些本是随军时带着备用的。 正是因为少,所以张静一才特地的吩咐,没有他的命令,绝不轻易开火。 邓健表情凝重地道:“这定是关宁铁骑了。” “怎么看得出来。”张静一诧异道。 邓健便分析道:“那些马的毛色,一看就是西北马场那边来的,天下能凑足这样骑军的,在大明,也只有关宁了。还有这些人的举止,虽然没动用我大明的旗号,可联络和传递命令的方式,都与关宁军相同。这下糟啦,我还没娶媳妇呢!” 邓健禁不住忧郁起来,若是关宁……那么在数倍的骑兵面前,尤其还是在旷野上,这基本上就等于是找死了。 邓健苦着脸又道:“关宁军内部,对朝廷本就多有不满,而且大多骑兵,都是上上下下武官们的家丁,袁崇焕在辽东整治,唯独没有动的就是关宁,你道是为何?” 张静一甚是好奇地道:“为何?” 邓健便道:“因为其他人,反了也就反了,立即斩杀便是。可若是激起了关宁的谋反,辽东就完了。这关宁……朝廷可是花费了无数的心血,才缔造出来的……只不过万万没想到,他们还是反了。” 张静一皱眉道:“这些人……难道就不怕遗臭万年?” 只是这话一出口,张静一就立即觉得自己失言了。 开玩笑,这些鸟人什么德行,张静一算是见识了,在历史上,在那些建奴面前瑟瑟发抖,可入关屠戮两京十三省军民的人还少了吗? 张静一道:“对方的军容很整齐,料来很快就会进攻,他们显然比我们急,昨夜突袭了勇士营,此时虽有些人困马乏,却肯定是希望迅速解决掉我们,而后再做休整!告诉大家,我等没有退路,唯有向死而生!” 张静一说罢,咬了咬牙。 对方显然是想打一场突击。 值得庆幸的是,对方出击的比较匆忙,显然不可能带上火炮或者其他远程的武器。 那么接下来……就看第一教导队的了。 至少在这个时代,几乎没有少量步兵在正面击溃人数更多的骑兵的记录。 因此,张静一心里也是忐忑。 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他快步回到了阵中。 三百多个生员此时都齐刷刷地看着张静一,张静一一脸肃然地道:“情况十分危急,陛下就在此,这些人都是骑兵,不是寻常的流寇,他们人马精良,训练也很充足,昨夜,一夜之间就迅速的击杀了勇士营一千人马,实力不容小觑。” 对于敌人的阐述,张静一选择了诚实,因为这些是骗不了人的。 张静一又道:“他们来此的目的,我们暂时还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就是希望能够通过弑君,还有杀死我们这些人,彻底地中断我们的新政,扶持他们想要的天子,继续像从前一样,做士绅与皇帝还有那军头们共治天下的美梦!” 生员们一个个有所触动了。 在军校里,会有专门的文化思想的灌输,并不只是教你读书写字这样的简单。 所以,在此时的军校之中,有一套打翻旧制的理论思想正在慢慢的形成。 张静一扫视了众人一眼,又接着道:“你们本该有好的前途,未来学好本领,从前又立下不小的功劳,如今文武双全,将来不敢说封侯拜相,但是陛下青睐你们,新县和封丘也需要你们,将来……总能让你们光耀门楣。你们的父母兄弟,也在新县和封丘有着很好的安置,有的有田耕种,有的有工可以作,至少不必再像从前那样饿着肚子,也不用和你们的父兄们曾经经受的一样,妻离子散。” 这些沉重的记忆,骤然之间在每一个生员们的心头转化为了愤恨。 之所以他们能接受打倒旧制,本质上就在于,他们在旧制之下,是属于被压榨和随时颠沛流离,随时饿死的对象。 张静一随即又道:“今日我等死在此,他日,新县和封丘就会有人杀进去,恢复他们原来想要的样子,你们的父兄,还要经受第二茬的苦。所以,我并非是命令你们去无畏的战死!我的命令是,大家要活下去,只要我们活下去,就还有希望。” “准备战斗吧。” 说罢,张静一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可在此时,几乎所有人,面容肃然,接着迅速地进入了阵列。 不需命令,大家开始检查自己的火铳和火药,人们虽是沉默,却好像即将迸发着一股说不清的力量。 李定国就在其中,他一想到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便忍不住咬牙切齿,不过他沉默寡言,却什么都没有说。 而在此刻…… 远处……突然有人吹起了号角。 对方的铁骑……开始进攻了。 ………… “总兵……” 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的人,正是李如桢。 李如桢和寻常人不同,却是穿戴着甲胄,此时,他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从出生开始,他的父亲就是辽东的土皇帝,所有的军将,不得父亲李成梁的提拔,都绝冒不出头来。 李家就是辽东的王,这一点……是寻常人难以撼动的。 在辽东,人们可以痛骂皇帝,但是绝不会有人敢于痛骂李家。 即便是袁崇焕清理辽东的骄兵悍将,也绝对不敢清理到他李家头上来。 李如桢此行所带来的两千多铁骑,都是山海关的关宁军中挑选出来,近半都是他李家的家丁,其余的,都是李家的亲信将领。 此时,一人飞马而来,道:“时候不早,该及早进兵了。” 李如桢只看了此人一眼,便点头道:“是该进兵了!吴襄,此番你打头阵,若是胜了,便推你为首功。” 这叫吴襄的人,现在不过是个游击将军,此人是武进士出身,一身蛮力,当然,他最出名的,并非是他自己,而是历史上的吴襄有一个儿子……叫吴三桂。 此时的吴襄,也不过是在关宁军里慢慢地崭露头角罢了,他一听李如桢令自己做先锋,骤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在他看来,这些明军,想要斩杀他们,有关宁铁骑在,不过是切瓜切菜一般的容易。 可杀过去之后,真正要面对的最大问题是,需就地斩杀皇帝。 这是皇帝啊……是弑君。 李如桢显然是在考量吴襄的忠诚。 吴襄知道……自己一旦如此,那么就无法回头了。 可是…… 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平步青云和锦绣前程就在眼前,吴襄的眼中闪过一抹狠戾,随即就道:“总兵放心,这里不会有一个人活下来。” 说罢,他翻身上马,手持着马槊,气势汹汹的样子。 而后勒马,一声大喝:“前头的不过是一群散兵游勇,都随我来,破阵之后,人人赏银二十两,他们携带了大量的珠宝,等杀去之后,统统都分赐尔等。” 于是,一声号令之下,吴襄已是当先策马,开始冲锋。 其余数百铁骑见状,个个打起了精神,他们若是在关外作战,或许还有几分胆怯,可来了关内,他们却是没有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尤其是遇到对方以车阵环绕,手持火铳的军马,心里更是轻蔑不已。 火铳兵在这个时代,并不算什么出奇。 因而,数百战马纷纷催动起来,先是慢跑,一个个的关宁兵在马上起伏着,他们手持着的多是刀枪,此时顿时摆出了一副箭头的阵形。 而后,战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继而……风驰电掣。 这数百铁骑在此刻发出来的威势,已是势不可挡。 ………… 在明军阵中,远远见着这铁骑由远及近地杀来,顿时百官大乱。 想要自杀成仁却没勇气的,嚎啕大哭的,尝试着想要跳进河水里的,亦或者是口里大呼贼来了,贼来了,陛下……咱们降了吧之类话的人,大有人在。 天启皇帝一直冷着脸,抓住一个大臣,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大骂道:“哭什么,无非是死而已,朕难道不怕死吗?只是到了如今,也唯有死而已,要死,那也站着死!” 他提着刀,在百官之中逡巡,一副谁敢造次,便剁了谁的样子。 这一下子,总算大家安静了下来。 只是能稳得住一时,天启皇帝却知道,这一次只怕没有办法幸免了,心里禁不住长叹一口气,轻声呢喃着:“死且容易,终究还是对不住列祖列宗啊。” 而在另外一边,只听有人大喝:“预备!” 哗啦啦,一队队的生员们开始变阵。 . 第三百七十六章 单方面的屠戮 车阵之后,所有人绷紧了神经,手持着火铳,肩并着肩。 哪怕是胆大如李定国,此时看着远处浩浩荡荡的骑军杀奔而来,心中也不禁心里一紧。 这骑兵在旷野之中带来的威势,至少在这个时代而言,是足以毁天灭地的。 教导队一直以来,都擅夜战,虽然屡屡在夜战之中获得大捷,可现在却是真正的正面对决。 他们第一次感受到骑兵所带来的力量。 只是…… 只一瞬之间,勇气又回到了李定国的体内。 现在的他,其实是幸运的,因为已经远离了饥饿,也不再担心妻离子散和家破人亡。 他甚至开始有了一些些的积蓄,家中的父母,也有了自己的田产,而自己……待在东林军校里,几乎是他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 而现在……当任何人想要将他打回原先的地狱中去,他宁愿去死。 “枪上膛!” 一声号令。 紧接着,便是竹哨响起。 所有人都有序地听从命令行动。 其实燧发枪比之当下的火绳枪最大的优势,并不只是射速和装药的便利性。 最重要的还是因为火绳枪没办法让士兵肩并肩,组成比较紧密的队列,彼此之间,必须留有一定的空隙,以防止被隔壁的火绳枪炸伤。 而燧发枪则是用燧石来击杀,更加的安全,这也确保了大家即便并肩摆出阵型。 这小小的进步,其实对于火铳队列而言,却是巨大的优势。 因为这个时代的火铳,想要发挥最大的效果,就必须确保有密集射击的杀伤力,若是大家站着太松散,彼此之间的间距过大,其实是很难增加一个区域内的杀伤力的。 天启皇帝此时正远远眺望着这边,却见第一教导队采取的居然是密集阵列。 一时之间,他竟是错愕。 “皇兄……怎么了?”朱由检亦看着那头,忍不住担忧地道。 “这张静一,难道他不懂吗?如此密集列队,会出事的,一旦有人炸伤,队伍就会混乱。”天启皇帝深深地皱着眉头说着。 可此时想要阻止,显然已来不及了。 对方的马队,已是杀奔而来,吴襄此时更是精神百倍,眼看着对面躲在车阵之后的两列单薄的人马。 吴襄面上不禁露出不屑的冷笑,口里大呼:“杀!这些人……根本不擅用火铳,不堪本将一击!先入阵者,重赏。” 关宁军一向奖赏优厚。 因而,这骑兵一听,顿时士气百倍。 如今已是越来越近了,众人抖擞精神,发起了最后的冲刺。 可教导队的两列生员,却是纹丝不动。 他们摆成了两列长蛇。 形成了五十多米面宽的队列。 此时,第一列已经举起了火铳,铳口朝前。 不过,却没有瞄准的动作。 当然,这时代的火铳是不需要瞄准的。因为你一般情况瞄准了敌人小明,那么绝大部分的概率打中的是隔壁的老王。 所有人都纹丝不动。 当骑兵的先锋终于抵达了三十步内。 这个距离,已经十分近了。 几乎可看见对面敌人的脸。 敌对的双方,彼此相望,各自露出了鄙夷之色。 而后…… 竹哨终于又响了。 于是第一列的生员,就像是下意识的,立即毫不犹豫地扳动了燧石的枪机。 下一刻,那燧石狠狠地砸入了枪膛之中。 燧石迅速地溅射出了火星。 火星则立即引燃了枪管中的火药。 砰……砰…… 硝烟弥漫。 一排火铳齐射。 无数的弹丸自枪膛之中怒射而出。 密集的射击之后。 最惨的便是第一列的骑兵。 顿时……二十多人直接倒下。 有人射中了身体,自马上跌落下。 也有战马被射中,顿时鲜血淋漓,而后……战马发狂,掀翻了马上的人,开始狂奔。 这骑兵本是带着无以伦比的威势。 却在此时……阵型禁不住一乱。 尤其是前队的战马前脚跪下,而后人仰马翻之后,后队的骑兵来不及躲避,生生与前队撞在一起,高速移动的战马撞击,足以让马上的骑兵直接将骨头撞断。 于是……一下子,战场之上,发出了许多的惨呼。 第一列的生员打完第一枪后,顾不上其他,便迅速地后退。 紧接着,第二列的生员向前替补。 又是射击的命令。 于是,又是一排火铳发出了巨响。 明初的时候,明军就很熟练的使用了火铳,并且创立了三段击。 也就是将队伍分为三排,采用的是第一排射击,第二排第三排装填火药,而后大家轮流进行射击,确保队列中的枪弹,可以连绵不绝的射杀前敌, 只不过……这一次,生员们采取的却是两段击。 因为…… 李定国进入后队之后,开始火速地装填火药,因为不必装填火绳,所以减少了一个步骤。 这样装填火药的方式,他已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 使用火枪,其实最重要的就是训练有素。 一支训练不足的军队,即便给他再强大的火器,其实也是无用的。 同样的燧发枪,若是放在辽东的官军手里,装填一轮需要半注香的话,那么生员们可以将这时间缩减到它的三成。 不只如此,为了尽力的缩减时间,除了燧发枪比火绳枪减少了步骤之外,所有的火药,都是事先用猪皮包裹好,确保每一包火药剂量一致。 而生员们要做的,就是直接取出一个个‘药丸’,用嘴撕开,而后再将火药火速塞入火枪之中,紧接着,再用专用的通铁条将火药夯实,最后装入弹丸。 因而,第二列射击完毕之后。 原先的第一列,便已火速地装药完毕,他们又迅速地顶替了第二列原来的位置。 所有人抬起了火铳。 “砰砰砰……” 又是一阵火铳声如炒豆一般响起。 连绵不绝的火力。 在这短短的三十步之内,居然从未间断。 快得让人窒息。 尤其是两列生员的配合,几乎到了无间的地步,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在下一刻即将做什么,他们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前进,抬枪,射击,而后迅速的后退,让出射击的位置,装药,置入弹丸,向前,抬起火枪,继续射击。 这一系列的动作,几乎到了整齐划一的程度。 而这些………他们平日里在校场之中,已经经过了无数次的演练,已不知进行了几千几万次。 哪怕是做梦之时,都有人梦到自己正在进行装填火药的动作。 呼啸而来的骑兵,原以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了。 尤其是当他们看清了这些步兵的脸时,面上已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可他们显然万万没有想到,这短短的三十步,却如登天一般漫长。 一轮轮射击,冲在最前的人一个个地倒下。 前进的速度开始放慢。 紧接着,后队又冲上来,依旧无法抵挡这射出来的密集火铳。 又有人倒下…… 到处都是哀嚎的人。 倒下的人和马已经形成了路障。 让后队的人更难冲刺。 他们的速度放慢了,可东林的生员们却没有放慢速度。 他们依旧还是机械式地不断的装药射击。 短短半盏茶功夫,这如旋风一般的铁骑,居然只向前冲击了二十步,却已留下了两百具尸首。 此时……整个关宁铁骑,依旧接近崩溃的边缘。 就算冲在最前的人,此时也已胆寒。 他们分明知道,只要自己跨过拒马,跨过大车,便可冲入阵中,而后对这些火铳兵们大加杀戮。 可是……已开始有人动摇了。 只是……后队却又有震天的马蹄声传来。 那李如桢显然也看到了情况,他立即察觉到事情比他想象中的糟糕。 于是,骂了一句吴襄这个酒囊饭袋。 却不得不直接提着刀,大呼一声:“杀。” 一声令下,又是千余铁骑,冲杀而至。 若是不将所有的预备队全部投入进去,李如桢当然清楚,前锋的军马,一定会崩溃。 或许因为有了生力军的缘故,所以即便是吴襄这些人,虽是胆寒,可此时依旧还是咬着牙,拼命坚持。 现在最大的问题……反而成了自己人。 那地上数不清的人马尸首,横七竖八,有的地方,更是尸积如山,反而阻挡骑兵的冲刺。 不只如此,一些落地的人,扔未死,于是在地上爬着,哀嚎着,惨不忍睹。 还有一些受伤的马在战场上乱窜。 前方有刺鼻的硝烟味,所以许多无主的战马并没有朝着东林军校的车阵去冲,而是调转了方向,朝后狂奔。 一时之间,又是人仰马翻。 关宁铁骑这一次算是被打懵了。 之所以如此狼狈,更多的是轻敌的缘故。 若是有充裕的时间,他们完全可以先用远程的方法,先给东林军校制造一些伤害。 只是在此时,就算是后悔,也已晚了。 浩浩荡荡的铁骑,依旧源源不断地进行冲刺。 只是这一次,再没有人对眼前的对手……小视了。 “今日我等若不尽杀这些人,明日我们谁也别想活,我们的家小统统都要受株连,给我杀,死也要同归于尽!”吴襄怒喝咆哮。 . 第三百七十七章 兵败如山倒乎 吴襄此言一出。 让原本即将要崩溃的关宁铁骑,终于恢复了士气。 虽然此时他们的内心已接近崩溃了。 如此惨痛的伤亡,换做任何时候,只怕都已崩溃。 可是任谁都明白,此时若是不冲过去,他们便无处可逃。 于是…… 有人此时带着悲壮,迎着火铳,手提着刀,挥舞着,口里发出怒吼。 而后,砰砰砰…… 那火铳的声音又是响起。 几枚弹丸迅速地进入了这人的体内,这可恶的弹丸所造成的伤害是极可怕的。 因为一旦入体,它还会借着余势在体内乱窜,扩大伤口。 若是运气不好,甚至可能直接制造出半个拳头大的伤口也是未必。 于是……一声闷哼。 人落下马。 座下受伤的马,已是狂奔而去了。 积攒的尸体越来越多,在有效的射程之内,已快堆积成了小山。 这立即给后队冲杀上来的骑兵制造了巨大的障碍。 因为骑兵最大的杀伤力在于冲击。 可现在……随着这沿途的拒马、卸下了轮子的车厢,以及无数的尸首,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障碍。 马踏在尸首上,已不可能疾奔了。 于是……吴襄等人,便成了马上的步兵。 吴襄已大急,这样打下去,自己已经损失过半。 若是连战马的冲击力都失去,那么……就意味着他们成了战场上的靶子。 更可恶的是,这些人故意将战场设在了三面环水的地形之中。 在这种地形之下,骑兵只能有一条路进行冲击。 而这一条路……已成了血路。 吴襄依旧大吼,可前头的骑兵却已冲不下去了。 好在这个时候,李如桢已经倾巢而出。 他率一千多铁骑,蜂拥而来。 数不清的铁器,带着更强大的威势。 队伍里,有人此起彼伏的大吼:“冲过去,冲过去便可为弟兄们报仇!” “我等若不杀死这些人,便回不了山海关了……杀。” 此时……已没有退路了。 数不清的人马,却一下子给进攻的一方注入了强心针。 浩浩荡荡的铁骑席卷而来。 看着这重新组织起来,并且更加强大的骑队,车阵之中的李定国没有一丁点胜利的喜悦。 骑兵作战,在于接近,一旦短兵相接,那么远程攻击的优势就荡然无存。 所以……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不断的射击。 稍有任何的懈怠,无论前面打的多好,制造了多少的杀伤,到了最后都可能功亏一篑。 李定国此时已觉得自己的胳膊麻了,双手好像开始不听使唤。 在不断高度紧张的装药和射击之下,这个时候的李定国,几乎消耗了所有的气力。 可是他与所有人一样,长久的操练,带给了他极大的意志。 他依旧如往常一样,装药,前进,射击。 这个时候,射击的队伍,已经开始出现了一些零散。 毕竟经过了十几轮的射击之后,所有人都显出了一些疲态。 而当更大一波的冲锋已至。 此时,却已来不及进行整队了。 ………… 天启皇帝听到了密集的火铳声。 他不禁露出愕然之色。 前面的队伍里,硝烟冲天,几乎难以观察战况。 可到了现在,依旧不见任何骑兵冲进来,却是他大大出乎了意料之外的。 这火枪……竟有这样的实力? 不对……朕是亲眼见过火铳的…… 莫非……这东西到了生员们手里,才发挥了如此效用? 天启皇帝已顾不得什么了,他朝信王道:“看着他们,谁敢乱动,直接给朕宰了。” 信王朱由检点点头,接过了天启皇帝的刀。 紧接着,天启皇帝便朝着前线的方向狂奔。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没想到陛下居然要亲自涉险,本就是惶恐不安,战战兢兢的百官,此时个个急了,纷纷叫道:“陛下……” 不过……却没人追上去。 客气还是要客气一下的。 可是真去追……太危险了。 天启皇帝已奔至阵前。 随即,便见这排队枪毙的场景,张静一则在后队压阵。 此时的张静一,眼里布满了血丝,这时已是紧张到了极点。 以至于天启皇帝走到身边来的时候,他也没有注意到。 这种骑兵冲阵,只要稍稍有一丁点的疏忽,让人冲杀了进来,对于生员们而言,都将带来致命的后果。 这个时代的火枪,理论上是该配合着骑兵来使用的,骑兵负责掩护两翼,火枪兵正面进行杀伤。 而现在,哪里有什么骑兵,不过是赶鸭子上架而已。 因而……张静一一点都不觉得轻松,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 ”报。” 这时候,邓健冲了过来,他灰头土脸,神色带着着急,在硝烟之下拼命的咳嗽,而后才道:“乱臣后队又要冲上来了,来了许多……” “准备火炮!”张静一厉声道。 ”遵命。“邓健二话不说,忙去准备了。 数十个锦衣卫,早已刨了坑,这种斜面坑,他们早已挖过许多次了,偶尔充当一下炮兵,对于经受过军事训练的锦衣卫緹骑们而言,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紧接着,开始套上铁桶。 如此一来,一个简单的没良心炮便算是设置完毕了。 而后,是布置引线。 紧接着,装上火药,再将火药包塞进去。 根据军校《打炮技巧》中的一些注意事项而言,这火药包要确保夯实,只有这样,才能射的远。 因而,有人忍不住拿脚朝着铁桶里踹几脚,确保夯实之后。 十几门炮便已设置完成。 天启皇帝置身于这精神紧绷的战场之中。 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整个战斗,都在硝烟弥漫之中,彼此都没有短兵相接,完全是凭借火药来克敌。 他突然觉得……似乎张静一的判断是正确的…… 如果是给他再多的人力,再多的火药……那么……会是什么样子呢? 只是此时,来不及多想了。 已经有人开始点燃了火药的火绳。 而后,大地震撼。 轰隆隆……轰隆隆…… 带着惊天动地的巨响,七八门火炮一齐炸开,火药包随着火舌一道自铁桶中喷出。 随即,朝着骑兵的后方……抛去。 而此时,只见李如桢已带着大队的骑兵杀至。 他们听到炮声,第一个念头就是不可置信。 对方有火炮,这……怎么可能…… 莫非……皇帝的援军到了? 要知道,一门火炮动辄就是数千斤,拉动不易,这皇帝不过是出巡而已,而且还是一切从简,怎么可能……连炮都拉了来? 在辽东,但凡在野战之中听到了炮响,首先大家第一个念头就是,对方至少有几万兵马,如若不然,不可能配置炮队的。 只是不等他们想出个所以然,惊天动地的炮响,猛地令战马受惊,差一点让李如桢没有控制住。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好不容易控住了马,又继续大喝:”杀!” 短暂的失神之后,其他铁骑依旧还是如流水一般,同样继续奔杀。 似乎谁也想象不到,接下来大家将要面对怎样残酷的凶险。 只是当一个个火药包当头落下。 瞬间,七八个着落点炸开。 轰隆隆…… 一个个震天巨响,这没良心炮的威力实在过大,一处爆炸,瞬间方圆十几丈周遭的人马,便统统如割麦子一般的倒下。 七八个火药包,有四个炸中了密集的冲锋骑队里,瞬时,上百人直接倒地,其他的伤亡,更是难以计数。 这火药包的杀伤力自不待言,可真正令人恐惧的,却是对人心的影响。 李如桢只感觉到许多的鲜血和碎肉自自己面上扑来,他一抹,血腥令人呕吐。 回眸间,身边的护卫,竟是死了小半。 更可怕的是,到处都是痛苦的哀嚎,以及战马受惊之后的嘶鸣。 骑队的冲锋……猛的一顿。 这两千骑兵,现在已损失了七八百人,剩余之人,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心里也只剩下绝望了。 爆炸所带来的耳聋,让人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以至于心里的恐惧不由自主地更加放大。 “杀杀杀……”李如桢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可他还是从喉头发出声音。 此时的他,犹如困兽,越是心里绝望,越是不甘心。 “给我杀!” 骑兵们……已经不再似方才一般风驰电掣了。 大家策马踩在无数尸首上,就算是极力想要让马快一些,可这座下的马,也没办法继续冲刺。 而在他们的前方,火枪依旧。 只是火枪开始变得稀稀拉拉起来。 可依旧给与了足够大的杀伤。 在这种境况下,这关宁铁骑,其实已处于崩溃的边缘。 若不是因为完全没有了退路,只怕早已被杀散了。 此时,吴襄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他浑身狼狈,却是咬着牙,双目狰狞,寻了一匹无主的战马,一跃而上。 如今的吴襄,已是浑身血流如注,可此时……他想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战,是绝不容许有失的。 因而,他飞快地重新翻身上马,振臂道:“给我杀上去,给我杀上去,杀!” 此时……双方已是杀红眼了。 . 第三百七十八章 大胜 双方隔着车,彼此之间不过咫尺的距离。 可就是这咫尺之间。 却总是让关宁军无法靠近。 一方面是大车和拒马成了拦路虎。 另一方面则是到处都是尸首。 马蹄踩下,容易蹄子陷进去。 跑不快。 对面却是随时可能抬起来的火铳,砰的一下,便是人仰马翻。 地上甚至还有落马攀爬之人,要嘛是中弹,要嘛便是从马上摔下断了骨头,因而……骑在马上的人,随时可能将人这未死之人踩着,一时之间,便如人间地狱一般。 可李如桢和吴襄依旧还是不断地催促后队上去冲杀。 他们红了眼睛…… 前队的人想要败退下来,他们便命家丁拦截。 若是还拦截不住,便命亲信家丁带队猛冲。 这些家丁,属于私奴,是他们从军中挑选出来的好苗子,而后收养为义子的,当然……这所谓的义子,其实就是家奴的身份。 平日里在军中,往往对这些家丁有所偏私,官先让你升,钱粮给的也最足,最重要的是,他们往往入了李如桢、吴襄的户籍。 如此一来,大家的利益就彻底捆绑了,李如桢和吴襄若是获了大罪,家丁从法律意义而言,也是亲眷,一并要杀。 更不必说,家丁们的妻儿老小都养在家里,被李如桢和吴襄这些人的家人们管理,若是不忠,这妻儿老小,一个都别想活。 因而,一声号令,家丁们似乎也知道,到了这个份上,要嘛是死在这里,要嘛就回去之后全家死绝,因而……个个横了心,拿出了最后的勇气。 一部分人亲自带队,一部分人则押着其他的马队,一起怒吼:“杀,杀,杀……杀过去,有重赏。” “今日不杀尽他们,明日我等必死。” 其实这些话都没有作用了。 人都有求生欲,这是本能反应,求生欲已经遮蔽了理性的思考。 只不过,家丁们还是起了很大的作用。 前头冲锋之人,在这纷乱的修罗场上,带动了不少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的骑兵。 毕竟,此时乱糟糟的,有人先冲,人便难免盲从。 后队的家丁,则斩了几个逃窜的,一时之间,其余人为之惊悚。 此时,火枪也稀稀拉拉起来。 一方面是连续的射击之后,有的火铳开始出现了问题,譬如枪管过热。 也有一些,则是弹药已经用尽。 还有连续不断的交替射击之后,哪怕再如何训练有素,队形也开始松垮。 此时……将一个个眼前的骑兵射杀,可火力已不再密集起来,漏网之鱼越来越多。 好在对面也拉胯。 骑兵到了车阵前时,已没有了任何的冲击力,一群马上的步兵速度不快,难以起到骑兵的效果。 最重要的还是战马,这些在战场上已经失去了冲击力的战马,似乎对于硝烟更浓重的火铳队列有着天然的反感,再加上那边传出连续的铳声,令战马不愿上前。 马上的骑兵在车阵之后不但的催促,可许多马,只是打转。 于是,马上的人便成了靶子。 也有马上的人急了,索性提刀,翻身下马去,妄图越过拒马和车阵,冲杀进阵列里。 这时,锦衣卫们便成了近卫,他们提着刀,在车阵前不断地斩那要越过来的关宁军的手,还有冒出来的脑袋。 到了这时,双方几乎只隔着车厢,不断的杀戮。 终于……眼看火铳的杀伤力越来越低,哨声开始变了。 这时候,变成了三长二短。 这尖锐的竹哨,刺破了战场上的哀嚎。 而后……一个个生员们,开始从自己的腰间,拔下刺刀,将刺刀直接插入火铳上方的卡口…… 刺刀的制造,是极繁琐的,一方面,要与枪管契合,插入之后,死死的固定,确保不会跌落或者歪斜,这就必须要确保卡扣与枪管之间的焊接足够的牢固,又要确保卡扣与刺刀之间,彼此丝丝合缝,若是公差稍大,就难以牢固。 李定国将刺刀固定住。 此时随着火铳声戛然而止,已有零星的人开始透过了车厢,攀爬过来。 生员的队列里,短暂的沉默,仔细看,不难看到所有人脸上紧绷的神色,可每个人眼中都却似乎迸发着坚定之色。 而后……各中队和小队的队官们纷纷爆发出了怒吼:“杀!” “杀……” 于是,一个个人挺着刺刀,毫不犹豫地开始先刺向翻过来的关宁军。 此后,许多人奋不顾身,翻过车厢。 李定国便是最先的一个,他敏捷地跳跃上了车厢,而后站在车厢上,一跃而下,双手挺着火铳,刺刀雪亮,率先将一个本欲从对面翻过来的关宁军刺翻。 这人只怕死也没想到,对面的火铳兵,居然会直接翻过来。 而后……令人恐惧的事终于发生了。 在那车厢之后,不等关宁军翻过去,却已有密密麻麻的人翻身而来,此后,这些手持着火铳的人一齐发出怒吼:“杀!” 这一阵阵喊杀,已彻底地将关宁军最后一丁点的士气打没了。 人就是靠着一口气的。 关宁军上下,其实早已胆寒,之所以还在继续冲杀,不过是仗着只要冲过了车阵,杀过去,那么这些火铳兵便不战自溃的心理而已。 毕竟,谁能想到,这火铳上还能插上刺刀。 更没有人想到,一群擅长打枪的人,还能直接对骑兵发起反冲锋。 那嘹亮的喊杀传出,无数的人已是奋不顾身杀来。 可怜这些关宁军虽为骑兵,可实际上,不过是骑在战马上的步兵而已,失去了战马的冲击,马在原地团团打转,马上的人反而行动不便。 而这些生员,却好像是一群疯子挺着刺刀,疯狂地猛地狠狠自下而上刺杀而来。 这刺刀显然格外的锋利,一旦扎中,马上的人落下,而后,他们轻易地抽出了刺刀,不带一丝的停顿,便又继续冲杀。 关宁军更没有想到,这些人的体力,充沛无比。 一个个好似蛮牛一般,和传统的火铳兵,完全不同。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即便是经过了鏖战,依旧保持着极高的士气。 于是……关宁军彻底的崩溃了。 率先崩溃的,是那最后一丝的希望。 紧接着,散落在各处的关宁军便是在物理意义的崩溃。有人毫不犹豫,打马便要跑。 有的懵在原地,不知所措。 也有人妄图冲锋,却催不动战马。 反而眼前这些敌人,却个个身躯矫健,且往往三三两两行动,确保随时抵挡附近来的冷刀。 于是,前队开始败退,像被驱赶着羊群一般,开始后撤。 后头冲上来的人便与前队的人撞在一起,彼此之间,又不禁相互践踏。 全线崩了。 如今……这关宁军心里有的只是恐惧。 这种恐惧,以至于有人分明持刀,面对着眼前杀来的人,竟没有了一点反抗之心…… 所谓的兵败如山倒…… 更后队的人,见前头发生了更大的混乱,还有哭爹叫娘的声音,此时已是意识到,此战再无翻转,于是……惊惧得魂飞魄散,拨马便逃。 押阵的家丁们,也已绝望起来。 到了这个份上,更多人丢盔弃甲,也有勉强几个忠心的,试图想要斩杀逃兵。 谁料到……这些逃兵蜂拥而来,眼看这家丁面带杀机,却纷纷提着刀,奔着家丁便是乱砍。 一时之间,情势已急转直下。 天启皇帝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看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一幕场景。 一群火铳兵,居然直接对骑兵发起冲锋,而且直接将敌军打得溃不成军。 天启皇帝倒吸凉气。 他突然发现,自己多年储备的军事知识,彻底的落伍了。 还能这样? 原先的知识体系,刹那之间,随着关宁军的崩溃,也随之崩塌。 从前所学,竟都白费了? 张静一此时……已长长的松了口气,他闭上眼睛,一直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放松了一些。 事实上,方才他是一丁点必胜的把握都没有。 看上去好像一直东林军校都占了上风,可实际上……他很清楚,有许多次,都是险象环生。 甚至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变故,都极可能会改变战局。 太险了。 今天这一站,跟豪赌没有区别。 赢了,命还在! 可若是稍有不慎,所有人的性命都要交代在这里! 以后若不是同等数量的军马,是决不可用步兵去打骑兵了。 他回头,却见天启皇帝愣在原地,一言不发,只瞪大着眼睛看着前方。 张静一也不知道天启皇帝何时来的,收起惊讶,这时道:“陛下……” 天启皇帝依旧伫立不动,远处,依旧还是金戈交鸣,也仍旧是惨叫和喊杀。 置身在这满是硝烟的战场,听着依旧还没有停止的冲杀声和哀嚎声,天启皇帝此时也呼出了一口气:“朕熬了无数个夜晚,看了数不清的兵书以及各种战事的奏报,结果……统统白费了。” 随后,天启皇帝身躯一震,又激动地道:“我们……胜了吗?” “不知道。”张静一道:“不过……应该离大胜不远了吧。” . 第三百七十九章 败军之将 战场之上,乱哄哄的。 即便是张静一,其实也是一脸懵逼。 不过他决定盯住天启皇帝,切切不可让他再冲上去。 这是全村人的希望啊! 百官们还在河滩上战战兢兢的,听到喊杀声,脸都吓绿了。 信王朱由检,则提着刀,稳住人心。 黄立极的脸色也极不好看,不过他决定保持一点内阁首辅大学士的风度,强忍着恐惧,努力地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孙承宗则好一些,他听到了远处的枪声,忍不住道:“铳声不绝于耳,厉害,厉害,东林军校对火铳的运用,竟如此娴熟。” 这叫听音辨位。 本是焦灼的人一听,便都围上来:“现在什么情况,孙公,你不要卖关子。” “还在打,还在打,厉害,厉害啊……迄今铳声不绝,可见骑兵还未冲至,连续数轮,只怕此次贼军被杀伤极大了。” 有人开始露出喜色:“莫非……莫非……那些东林的丘八,要胜了?” 即便前头的人,在拿血肉阻挡贼人的骑兵,他们甚至还不愿叫东林军校的人一声生员。 孙承宗则意味深长的样子,看着一张张满怀着期盼的脸,然后用凝重的口吻道:“只是大量的杀伤,对付骑兵,固然杀伤,可若言胜,却还早着呢。大量杀伤的意思是,贼子定会恼羞成怒,等杀至阵前,定要狂怒,到时……就不是杀人这样简单了,少不得要将我等砍为肉酱泄愤。” 这一下子,人群里便有三两个人直接两眼一黑,栽倒在地。 死也就是了,还不能留全尸。 只是铳声久久不绝,孙承宗越听越觉得惊讶,不断地道:“怪了,怪了……铳声密集,居然没有间断,这到底是什么火铳?这群生员,也过于犀利了,操练到这般地步,真是古今罕见。” “有胜券吗?”黄立极也忍不住急了。 孙承宗定了定神道:“方才没有,现在却有一些些了。” 又过一会儿。 突然传出震天喊杀。 便立即有许多人瘫坐在地,似乎终于要死到临头。 孙承宗却激动地道:“神了,神了,这群生员,竟是进行冲杀了。我出镇辽东数年,从未听闻过铳兵冲杀骑兵的,此战无论是胜是败,这东林军校的实力,也令人胆寒。” 另一边,生员们虽只有三四百人,却是冲杀出了千军万马的效果。 一路斩杀逃敌,而关宁军早已是兵败如山倒,无数人哭爹叫娘地逃窜,甚至十几人看着三四个东林生员冲杀而来,竟也丝毫没有抵抗的意志,早已丧胆,竟是跪地求饶。 那李如桢和吴襄本还在妄图督战。 他们在马上,拼命地挥舞着鞭子,妄想将败兵赶回去。 这吴襄更是绝望地大吼:“贼子的火器已是弹尽了,正是冲杀的好时机,快……快……杀啊,都返回去,再冲一次,必胜。” 只可惜……即便是他的家丁,却也已战马受惊,无法控制,便干脆连马也舍弃了,丢了刀剑,择路而逃。 身边的护卫,竟是越来越少。 吴襄此时忍不住道:“两千铁骑对数百步卒,优势在我,不料竟成败军之将,这是天要亡我啊。” 说罢,心如刀绞。 于是……他拨马想走。 可前头的败兵,早已拥堵一起。 一时走不脱。 他口里大呼:“我儿,我儿……” 他口里所说的我儿,并不是他的亲儿子,亲儿子吴三桂才刚刚成年呢,才舍不得上战场,所谓的我儿,便是他所收养的家丁义子。 只可惜……此时已没有儿子来救他了。 吴襄便挥舞着马鞭,将前头一个堵路的败兵狠狠鞭打一通,大骂道:“滚开,滚开……” 于是,前头又是混乱,愤怒的败兵,等到吴襄又一鞭下去,却有人狠狠地拽住了他的鞭梢。 此时本是想要逃命的败兵们对上吴襄却是怒不可遏,打不赢东林军校,还打不过你? 有人用力一扯。 吴襄坐在马上一时没有提防,直接摔落下马。 他口里还要再骂,此时心里更是绝望和焦灼。 这样的事发生,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整个辽东,其实已经完成了军队的军阀化。 士兵们只知有将,而不知朝廷。 而将领为了将士兵培育成自己向朝廷讨要好处的资本,也尽力地拉拢士兵,将其纳为自己的私人武装。 因而,士兵敢于反抗武官,这在关宁军中,是不可想象的。 吴襄摔落马来,在尸首和血泊之中打了个滚,一股浓重的腥臭,令他作呕,他跌跌撞撞的爬起来,正待要拔出腰间的刀斩了那敢于犯上的士兵。 后头,却有人惊恐地大声道:“来了,来了……” 于是,后头又骚动起来,有人一下子将吴襄撞倒,更有人直接踩着吴襄的后背。 等到吴襄继续爬起来,已有雪亮的刺刀朝他刺来。 哐当。 这刺刀刚要刺入吴襄的身体,一旁却有人拿着刺刀一磕,令原来的刺刀改变了方向,此前提着刺刀要刺的人差点打了个趔趄。 拯救了吴襄的生员则道:“别杀,此人一看就贼首,将他拿下便是……” 另一边的李如桢,却是比吴襄要聪明得多了。 他已带着一队人马,择路而逃。 他们毕竟骑着马,故而一下子跑出了数里。 此时人困马乏,看后头似没追兵,终于受不住稍作休息。 眼看着两千精骑,如今灰飞烟灭。 一时之间,李如桢悲从心来,忍不住道:“我父在辽东数十年经营,竟要丧于我手。” 家丁们上来,劝道:“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如桢带着悲怆道:“没柴烧……呵呵……我等除了投建奴之外,再无他路了,只是此番回去,我等可以去投建奴,可家小们怎么办?难道携家带口,穿过锦州、铁岭、宁远一线?” 他这般一说,家丁们默然。 是啊,个人可以穿过这千里的防线,可是拖家带口可以吗? 李如桢道:“走吧……” 他正要重新翻身上马。 猛地。 他觉得自己的后襟一紧。 顿时便觉得脖子被衣襟勒得要透不过气来。 他打了个趔趄,正待要大怒,回头,却见一张张熟悉的脸。 这些人统统是他的家丁,乃是他的私奴。 为首的一个,更是孔武有力,平日里最受李如桢的喜爱。 李如桢怒道:“刘岱,你要做什么?” 这刘岱道:“将军要谋反,如今反不成,为何要令我等家小一并随你去死?” 李如桢瞳孔收缩,他这时才意识到什么,道:“你们要反吗?” “我们就是因为不想反了,所以才请总兵给我们一条生路,你识相吧,来,将他绑了……” 于是四五人面面相觑之后,似乎迅速地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大家一拥而上。 李如桢恼怒不已地大骂:“刘岱,刘岱,你是吃我李家米养大的,你这畜生。” 刘岱没有任何表情,事到如今……纠结恩怨已没有意义了。 ………… 数百人用绳索捆绑了起来,一个个被挺着刺刀的人押着,回到了车阵。 可绝大多数人却是不幸的。 那些倒在地上受伤呻吟之人,他们有的中弹,有的摔伤了骨头,迎来的却是生员们刺刀直接刺了他们的要害。 倒不是生员们成心要杀戮,而是因为在当下的医疗条件之下,要救下一个伤筋动骨或是中弹的伤兵,花费巨大,所需的资源,却绝非寻常的伤病可比。 既然如此,与其让他们在痛苦中等死,不如索性给他们一个痛快。 于是……横尸遍野。 被俘的人……此时都温顺得如小猫一般,一个个恐惧地东张西望,却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 天启皇帝在此刻,却是接过了一柄燧发火铳,他这才意识到,眼前这火铳,和以往的火铳有些不同。 “这火铳当真精良……” 他轻轻地摩挲着这火铳的枪管,单这所用的钢铁,只怕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还有精巧的枪机,枪机的结构,在其他人眼里,或许复杂,可天启皇帝这样的木工,却是一眼就能看出端倪来。 毕竟木工和机械,本身还是有一点关联的,复杂一些的木工,本质和机械没有任何分别。 张静一在旁道:“臣让匠人,除了想办法改进火铳之外,主抓的,便是火铳的质量。为了让每一个匠人精益求精,不但制造出来的火铳都需编号,职责到匠人本人,出了事故,便少不得要匠人承担责任。” “除此之外,还有专门的质监,作坊里有一批质监,军中也会派出质监的代表。若是不合格的火铳通过了质监,尚且还流入了军中,那么,这质监也有连带责任。当然……有了责任,就要给钱,不能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在封丘,匠人和质监的薪俸是最高的。” 天启皇帝越看越觉得有趣,越看眼里的光芒越发的明亮,口里忍不住道:“世间有此神兵利器,岂不是朕得这样的一支军马,便可纵横天下?” . 第三百八十章 罪臣伏法 张静一见天启皇帝饶有兴趣,却道:“陛下,利器再犀利,终究还是人使用的,同样的火铳,若是给京师三大营使用,只怕效果……臣并没有编排京营的意思,而是只怕这样的利器,交给了他们,也是暴殄天物。” “所以……”张静一继续道:“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人,而要保障人尽其用,就需要一系列的制度和保障,使其作战时无后顾之忧,能够主动,并且训练有素。所以本质上……练兵之道,不在于给人战马,给人火器,而在于首先明白,自己要征召什么样的人,然后告诉这些人为何而战,此后,再令其生活上没有后顾之忧,给与他们尊重。” “如此一来……这样的军队,就可以无往而不利了。其实怎样人尽其用,即便是臣,也在慢慢的摸索,军校这里,依旧还有不少不妥善的地方,还需慢慢结合实际,进行建设。任何事,都非一日之功,不过幸好的是,这一次咱们的生员们遇到的是关宁军这样的废物,如若不然,只怕也难有侥幸。” 前头的话,天启皇帝听的连连点头,觉得有理。 可后头的话,天启皇帝就听的有些不明白了。 关宁军是废物?这还是大明的精锐呢…… 好吧,他们确实是废物。 天启皇帝此时不禁激动起来。 他却没有再和张静一多说什么,而是对人吩咐道:“召百官来此。” 于是没多久,信王朱由检便带着人到了这阵前。 此时,看着这里已是满目疮痍。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这时候,天启皇帝则是背着手,脸色铁青,目光逡巡之后,冷冷地道:“朕是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京畿之地,朕在这里……居然会遭遇袭击,而袭击的是什么人,朕不言,诸卿想来也自明了吧。朕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些人在辽东,为何遇到了建奴人,个个战战兢兢,可在举刀反叛的时候,却能如此彪悍!难道,在他们眼里,朕连建奴都不如吗?” 这话一说,百官悚然。 这绝对是一件值得深思的事。 皇帝竟比外族还要可恨。 不过张静一站在一旁,心里却忍不住想:这历来不是如此吗?外族是可以媾和的,毕竟谁做皇帝都一样,但是一切前提,是保障自己的利益,若是建奴人能给某些人保障利益,那么就算是弑君又如何? 这样的事,在神州已发生了不知多少次。 天启皇帝的脸色越加冷凌,道:“来人,将叛贼给朕拿来。” 百官们已看到许多的俘虏,个个垂头丧气地给押送而来。 这些人竟不下千人。 而看着人数单薄的生员,许多人更是头皮发麻。 这东林军校,真是一群疯子啊。 这样也能赢? 不过幸好,大家的命算是保住了。 而此时,却已有人押着两个人来。 一个是李如桢,另一个则是吴襄。 对于吴襄,可能许多人还不认得,他现在在辽东,也不过是刚刚崭露头角,不过区区一个游击将军而已。 可是李如桢,这百官谁不认识? 一见到李如桢被反绑着押解到了天启皇帝面前,众人哗然。 一个个的,露出来的乃是骇然之色,随之而来的,乃是窃窃私语:“是李成梁的三公子……这李家……何至于牵涉此事?” 也有人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辽东李家,在辽东盘根错节。当初的李成梁,说是辽东王都不会夸张,他的儿子和门生故吏,如今哪一个不是身居总兵、副总兵等要职? 辽东的军马,绝大多数都和他有关。 当初的熊廷弼,之所以极力反对以辽人守辽土,倒并不是说大明在辽东的军马之中,兵源不该取自辽东,本质上,就是熊廷弼看出了这辽东军队之中,几乎所有的辽东军将都和李家为首的军功集团有关系。 不过,显然熊廷弼的建言,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这根本不切实际,李家和李家有深厚关系的上下人等,早已把持了几乎所有的职位。 譬如李成梁的弟弟,现在官拜参将,他的大儿子李如松本为总兵,不过因为战死,所以追封少保、宁远伯,立祠,谥忠烈。而到了次子李如柏,当初也是辽东总兵,只不过和建奴作战,却是败逃,最后自杀。可即便如此,到了李如桢这里,李如桢依旧还是任总兵官。 而第四个儿子则任广西延绥总兵官,五子李如梅早死,除此之外,还有祖大寿这样的辽东总兵官级别的将军,也几乎都是当初李家一手提拔起来,和李家关系匪浅。 他们之间彼此进行联姻,在军中相互拜为兄弟,彼此之间结成了死党。 这就如李如桢与祖大寿之间,乃是至交,而祖大寿又与眼前这个吴襄,乃是姻亲,说起来吴襄的儿子吴三桂,还得叫一声祖大寿为舅舅呢。 这种靠着相互提拔,彼此结亲的关系,使这辽东内部,尤其是像关宁军这样的军马,犹如一块铁板。 现在众臣见到了李如桢,大为吃惊,甚至有人低声道:“辽东是反了吗?” 天启皇帝显然也看出了百官的疑虑,却是冷声道:“你是何人?” 他的视线落在吴襄的身上。 吴襄此时已是战战兢兢,脸色灰沉,他方才的气概,现如今早已荡然无存,他艰难地道:“臣乃山海关游击将军吴襄。” 一听到吴襄之名,一旁的兵部尚书崔呈秀顿时道:“你莫不是天启二年的武进士?当初你的文章,还受了陛下的赏识,说你素有韬略,必成大器。” 此言一出,天启皇帝才有了些许印象,听闻这样的人竟都甘愿谋反,更是大怒。 吴襄匍匐在地,惭愧地道:“臣……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为何不得已?”天启皇帝绷着脸,怒道。 吴襄道:“臣凭本事中的武进士,却遭兵部嫌弃,处处都不如人,若非跟从李总兵,何至今日能忝为游击将军。” 这意思是,我想升官,就得找靠山,不找李家做靠山,我现在只怕还是无名小卒而已。 天启皇帝不禁讽刺地笑着道:“所以,即便是谋反的事,你也敢做?” 吴襄倒是道:“做了,或许能得富贵,不做……必死!” 天启皇帝没想到这人能如此堂而皇之的说出这番话。 不过他也深感当今天下纲纪的败坏已到了这般的地步,若是太祖皇帝和成祖皇帝在的时候,谁敢做这样的事呢? 天启皇帝的目光,随后落在了李如桢的身上。 李如桢此时反而显得气定神闲了许多,没有吴襄的恐惧,他甚至鄙夷地看了吴襄一眼。 天启皇帝忍不住冷冷地瞪着李如桢,骂道:“李如桢,你何故叛朕!” 李如桢却沉默了起来。 良久,他居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天启皇帝:“非臣叛君,实乃君叛了臣等,陛下已走上了歧路,难道现在还不自知吗?” 此言一出,百官骤然之间色变。 人们细细咀嚼着这番话,越发觉得恐惧了起来。 这话的意思是足够明白了,并不是我李如桢背叛了你天启皇帝,而是你天启皇帝背叛了我们,你在辽东清查账目,在归德杀戮士绅,已经让我们忍无可忍了。 说实话,这话在一旁的张静一听来,其实颇觉得很有几分进步的思想。 皇帝本就不该背叛自己的阶级,如若不然,自然会引发反噬。 可细细去想,却发现这番话简直反动透顶,他所谓的皇帝背叛了他们,而这些‘他们’,恰恰是食利了数百年,以至于将这大明吃空,到了大厦将倾地步的一群人。 现在大明存亡只在眼前,他们不单没有醒悟,甚至依旧理直气壮地继续想要榨取好处,只想着个人私利,稍有不如意,便一句君叛臣,想要动手杀人。 弑君……这在明朝的历史上,其实并不鲜见。 许多皇帝……都被人怀疑是被臣子们所谋杀,以至于嘉靖皇帝病了不敢看医生,甚至一些皇帝,不敢轻易的进宫中膳食。 但是,这些终究还是一些‘小手段’,而这样明目张胆地直接发动叛乱,却也算是够狠的了。 张静一看着依旧神色淡定的李如桢,却是想到了更重要的事,于是道:“你说陛下背叛了‘臣等’,你说的‘臣等’,是哪一些人,只你李如桢一人吗?若只你李如桢一人,只怕不够吧,你们既有如此大胆的谋划,一定会有后着。如若不然,就算今日杀死了陛下,你们作为叛臣,也决计活不成,何况这样的兵马调动,是你李如桢可以做到的吗?” 李如桢脸上带着世家子的倨傲之气,哪怕到了今日,他依旧还能摆出几分对人不屑于顾的样子。 他只斜眼看了张静一一眼,眼中有着明显的鄙夷之色,冷冷地道:“你便是张静一吧,久闻你的大名了,陛下今日众叛亲离,和你张静一,也不无关系。” . 第三百八十一章 指使罪臣的是他 李如桢的倨傲,是有道理的。 至少眼下百官们看来,这李家人曾犯的罪不少,可最终,都没有受到处罚。 李如桢二兄李如柏就是很典型的情况,他先为锦衣卫千户,却因为饮酒误事,坐罪免职。 可是免职没几天,却又很快官复原职,不只官复原职,而且还升任了指挥使佥事,他升官了…… 而且很快他的官职便如火箭一般的蹿升,先是任密云游击、随后任黄花岭参将、再任蓟镇副总兵,最后成为了辽东总兵官,几乎已是位极人臣。 更神奇的是,紧接着努尔哈赤崛起,朝廷调拨大军,围剿努尔哈赤,于是至关重要的萨尔浒战役开始,而这位辽东总兵官,还没有遇到敌人,就已经先行溃败,然后丢下了自己的军队,一路跑回了京城。 可回到了京城,居然还是没有获罪,倒是因为流言四起,他脸皮薄了一些,承受不了人们的非议,所以索性自杀。 李如桢也是如此,成年之后就平步青云,身居高位,在辽东,遇到了建奴人却不敢作战,龟缩起来,导致了辽东的溃败。可最终如何?他在免职之后,也很快就升官了。 之所以如此,其实李如桢的心里很清楚,只要李家人但凡罢官、获罪,很快朝野内外,就会有无数人跳出来进言。 “辽人谓李氏世镇辽东,边人惮服,非再用李氏不可。” 也就是说,不用李家人为将不成,不然的话,辽东就要出大事。 现在,李如桢又犯罪了,犯的是天大的罪,甚至说是杀身灭族之罪都不为过,可李如桢依旧还是气定神闲。因为他李家人犯罪,乃是常态,不犯罪才怪了。 可我就是李如桢。 李如桢似乎故意想要挑衅张静一。 张静一置若罔闻,只是心里却已磨刀霍霍。 “不说是吗?”张静一道:“这不打紧,到了京城,去了我那千户所,那么便由不得你了。” 李如桢却在此时道:“我还是说了吧。” 一听他肯招供。 倒是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 天启皇帝厉声道:“谁指使你。” 李如桢道:“罪臣本是镇守着山海关,一向无事,可是前几日,却来了一人,对罪臣说……在京畿附近,出现了一伙流寇,似乎挟持了陛下,罪臣听罢,当然绝不肯让这流寇得逞,为了救出陛下,于是斗胆,立即提兵赶来,只是天色暗淡,并不知陛下大驾无恙,所以冒失的发起了攻击。” “现在事后想想,实在是罪臣万死,居然中了贼子的奸计,他这是要故意构陷罪臣,好让罪臣闯下弥天大祸,而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是谁?” 虽然明知道此人在瞎扯,可天启皇帝还是忍不住询问。 李如桢气定神闲地道:“正是吴襄!” 一听吴襄二字,天启皇帝和张静一脸上,都不禁现出了怒容。 很明显,这个人在避重就轻。 那吴襄听罢,已是要昏厥过去,连忙磕头如捣蒜地道:“不,不,不,不是罪臣,不是罪臣,他……他胡……” 似乎吴襄对于李如桢还有所忌惮,竟不敢骂他胡说,便改口道:“他乱说的,我区区一个游击将军,凭什么敢做这样的事,实在是……实在是……罪臣也是奉命行事啊,是李总兵,他下的命令,罪臣只是听从调遣而已。” 天启皇帝大笑道:“不曾想到,到了如今,你们还在狗咬狗,你们既然敢反,那也再好不过了,既然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却也无妨。张卿,这些人就交给你了,朕要结果……朕想要知道,到底是谁勾结了他们,令他们有这般的胆色。” 张静一立马道:“陛下放心,臣一定不辱使命。来人……将这两个狗东西给我押起来,时候不早,立即启程护送陛下回京。” 现在不是审犯人的时候,一方面,留在外头,还可能会有未知的危险,另一方面,现在京城的情况也是不明。 当务之急,是立即让天启皇帝回京,防止意外的事发生。 百官也认同此时还是赶紧回京为好,在这外头,实在让人担惊受怕。 天启皇帝道:“朕不坐銮驾了,骑马吧,张卿,你带着囚犯还有护卫随我先行,能骑马的人,便随朕一道走,至于其他的……” 天启皇帝回头看了一眼百官,淡淡地道:“你们慢行吧。” “啊……这……” 这一下子,百官都懵了。 这才刚刚被人袭击,护卫都被陛下带走了,你让臣等慢行,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于是众臣纷纷表示:“陛下,臣等岂不会骑马乎?” 天启皇帝勾唇一笑道:“那好,不过朕可不会等你们。” 说着,让人取马来。 这战场之上,缴获的马不少,除了留下一队人看管俘虏,其余之人,统统随天启皇帝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往京城去。 …………………… 望月楼。 此处在东城最是热闹的所在。 也是达官贵人们最爱出入的场所。 每到天色将晚,便会有许多的风流墨客来此,或与人饮茶喝酒,或是听人弹唱,又或者倚着栏杆眺望夜里的京城。 而最顶层,则不是寻常人可以出入的。 闲人禁足。 此时,在这最顶层,已是有人推杯把盏,几个调教的极好的‘瘦马’,此时抱着琵琶弹唱助兴。 自然也有几个京城里寻常人无法亲近的名妓依偎在来客们的怀里劝酒。 酒过三巡,美人在怀,难免踌躇满志,志得意满,于是来客们纷纷谈诗词,谈风月,谈国计,也谈民生。 天下之大,无所不谈。 在这里……今日的一个来客显然格外的尊贵。 此人生得其貌不扬,可坐在一旁的人,却对他恭敬至极。 这人只是微笑,虽也喝酒,怀里也有美人,可酒却无法醉他,美人也无法令他生出心猿意马。 这时……外头有人匆匆而来,低声道:“有急报。” 这一个声音传出,难免坏了来客们的兴致。 可这其貌不扬之人,却是徐徐起身,而后慢慢踱步到了门外。 他朝来人点点头,这来人便随他到了隔壁的耳室。 而后,自一个小竹筒里。取出一封封了封泥的信笺。 这人打开了信笺,只低头看了几眼,随即露出了得意之色,愉悦地道:“好,李将军果然不凡。” 说罢,将信笺随手搁在了烛台上,引火烧了。 等到信笺烧成灰烬,这人才抬头凝视着来人,脸上的悦色已尽数收敛,淡淡道:“去给明公传一句话……” 他沉默了片刻,而后抬头道:“勇士营不堪一击……大事成矣。” “喏。” …… 交代完了,这其貌不扬之人,已背着手,徐徐踱步回了厅中。于是那等了一些时候的美人,便又含羞上前,搀扶着他,带着娇柔道:“今日先生在此,似乎心不在焉,莫不是奴有不周之处?” 这人哈哈笑道:“非你之罪,是老夫心绪不宁而已。” 那些宾客们听了,其中一个本是抱着一个瘦弱美人的男子,突的撇头来,笑道:“先生莫不是范仲淹,正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吗?” 这其貌不扬之人,只是笑一笑,置若罔闻。 其他人则纷纷起哄起来:“先生高士,自是忧国忧民,是进亦忧,退亦忧,诚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 “哈哈哈哈哈…”众人哄笑起来。 一旁的美人们见众人大笑拽词,却也个个流露出憧憬和期许之色,此等满腹经纶,且心怀天下的男子,终是让人生羡和倾慕的。 望月楼里,自然照旧还是欢声笑语,千金买笑。 可在此时……司礼监里,却是有人阴沉着脸。 魏忠贤正垂头丧气地坐在司礼监的主位上,一脸的凝重。 消息已通过厂卫的快马传来了。 十分可怕。 此时,宫中十二监的掌印太监以及提督太监们,个个匍匐在魏忠贤的脚下。 魏忠贤面色阴沉无比:“消息……十分准确,勇士营遇袭,不出意外……可能连圣驾也遭袭了。说是至少两千骑兵……这天下……谁可出动两千骑兵?咱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山海关了,可是山海关调动了兵马……为何没有任何的察觉?山海关的镇守太监刘能,他是眼瞎了吗?还有所过的至少三四个州县,就算他们是奔袭,为何各州各县无人通报?他们也是瞎子,也是聋子吗?” 说着,魏忠贤站了起来:“可怕啊,实在可怕……咱是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胆敢在咱的眼皮子底下,来了一个灯下黑。” 顿了一下,魏忠贤眼眸微微一张,眼中显露着几分阴冷,随即道:“张虎……” “奴婢在。” 有人连忙膝行上前。 魏忠贤冷笑着盯着此人道:“你们勇士营……一夜之间便能全军覆没,你这个御马监提督太监,是做什么吃的?” 魏忠贤没有打呼大叫,可这话却已令人吓出一身冷汗。 ………… 弱弱的问一句,给张月票不,算给一个面子。 还有。 第三百八十二章 护驾有大功 这叫张虎的御马监提督太监,磕磕巴巴地道:“奴婢……奴婢……听消息是……遭遇了敌袭……而且这些贼子很不简单……他们个个都是骑着精良的战马……莫说是一千多的勇士营,便是神兵天将,他也抵挡不住啊。” 魏忠贤眼里已掠过了杀机:“立即……立即派人去沿途所过的州县,当地的知府、知县,以及上下诸官,一个都不要遗漏,立即给咱拿下。” 接着他又道:“再调一支心腹的人马,火速去接应……” 他说到这里,已有些绝望了。 当传出勇士营被全歼的消息,魏忠贤几乎可以确定……陛下可能已经完蛋了。 这些人有备而来。 而且如这御马监提督太监张虎所言,面对这样精良的骑兵,就是天兵天将,怕也抵挡不住。 而据他所知,陛下身边的护卫人马,真正的战兵,可能不会超过四百人。 这一次陛下能幸免吗? 更可怕的是…… 这绝不可能是一次冒失的举动。 因为这一切,都实在计划得太过周密了。 天知道这背后涉及到了什么人。 杀死陛下,显然也只是计划中的一个环节。 那么其后的环节呢? 还有多少是冲着宫中或者是京城来的? 否则,若只是单纯的杀死陛下,这般的大张旗鼓,不计后果,是不可能的。 魏忠贤眼里瞳孔收缩。 他很清楚,起初从前的时候,陛下和他是能够压制住朝野的。 只不过……自从开始出现了新政之后,情势才开始慢慢的失控起来。 有一些人,不只是希望陛下死,而且还希望大明回到原来的轨道。 “京城……也要小心,厂卫的緹骑都要出动,全部都要上街,不要再在明处了。”魏忠贤道:“现在要做的,是震慑住宵小之徒,让他们知道……咱们还在呢,这京城不是他们可以放肆的地方。” 说着,魏忠贤又叹了口气,才又道:“陛下现在生死未卜,咱这做奴婢的,恨不得立即飞到他的身边去,与他同生共死,只是……哎……当初陛下留咱在京城,就是想要防范不测,咱这是想走,也不能走啊。你们……这时候都要打起精神,现在是多事之秋,若是有什么异动,不需知会咱,先拿了人再说,都长一点脑子吧,你们真以为自己能在宫里混着日子?以为两耳不闻窗外事,便可以高枕无忧吗?哼……到时你们这些人,死都不知怎么死呢!” 众太监们个个唯唯诺诺,纷纷点头。 ………… 而京城里头,也已开始流言四起。 有不少人家,家里是有父兄伴驾去的,这时惊闻噩耗,顿时不少府邸都乱了。 那些没有伴驾的人,则是在心里庆幸。 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太吓人了。 起初陛下在归德府杀的人头滚滚,本就让人生寒。 转眼之间,又出现了陛下遭遇不测的消息。 此时的大明,内忧外患,如此多的噩耗,已让人心神不宁。 京城之中的议论纷纷,让张家也变得紧张起来。 好在新县这边,有卢象升在,总还能勉强稳住,不至人心惶惶。 可事情已经发生,谁也无法避免。 京城之中,笼罩的,却是一股莫名的焦虑气息。 许多人……或许对于天启皇帝没有什么感觉。 毕竟……这家伙名声不好,是个昏君,做事也不靠谱。 而且纵容宦官飞扬跋扈。 可是,现在突然遇此噩耗,很多人依旧还是愁眉苦脸。 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 现在这局势,反而让人觉得害怕起来。 谁也不知明日起来时,会发生什么,传出什么消息。 一时之间,人心大乱。 京城之内,又开始盛传起此次造反的乃是关宁军。 消息一出,又是哗然。 当然,绝大多数人还是说这定是流寇作乱。 可若是关宁军,那么就可怕了。 这可是边军,若是边军反了,山海关距离京城,并没有多少的距离,那么到时……京城还安全吗? 于是围绕着关宁军,有人说关宁军已投了建奴。 也有人说……袁崇焕已反。 还有人信誓旦旦,说是关宁军已投了闯王。 什么消息都有。 而大量的緹骑开始上街,也加重了这种疑虑。 居然还有人提出,京城可能保不住了,应该立即保护太子,前往南京。 当然,这种提议,是不会有任何人关注的。 南迁根本不可能是朝廷的选项。 许多的铺面,已经开始关张。 平日里京城的人流如织,如今却也变得凄冷起来。 似乎一下子……整个京师已失去了生气,没有以往的喧闹,却多了几分让人觉得诡异的气氛。 一些童谣,也开始不可避免的滋生了出来。 无非是天下将大乱之类的藏头诗。 可就在这混乱之中。 天启皇帝与张静一人等,已是一路飞马疾行,急匆匆地往京城赶。 这一路,自是辛苦无比。 尤其是张静一,他无法想象,马上一路的颠簸,已让他的大腿内侧的皮肤磨出了血。 当然,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百官已掉队了一大半。 天启皇帝管他们去死。 这群只知道吃朕喝朕,还贪朕钱财的狗东西。 矛盾已经滋生,或者说,其实已经很难弥合了。 你明知道这些人又懒又贪,而且还怀有其他心思的时候,那么君臣之间最后一丁点的互信基础也就荡然无存。 天启皇帝……此时倒觉得自己真像是孤家寡人了。 他所能信任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眼看着要抵达京城。 天启皇帝对张静一道:“进城之后,立即命你的教导队,调拨至大明门卫戍。” 张静一剑眉一挑,诧异地道:“陛下的意思是……” “倒没什么心思。”说着,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面容却是越加肃然,又道:“只是这样的话,朕会安心一些罢了。那李如桢,一定还有同党,所以……你当务之急,是立即找出来,朕决不允许再出现任何一个漏网之鱼。” 张静一点头。 天启皇帝凝视了张静一一眼,紧绷着脸道:“朕……身边已无人可用了。”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落寞。 张静一则是道:“不,不是无人可用,这天下肯为陛下效力的人,如过江之鲫,只看陛下是否能够信重罢了。” 天启皇帝听罢,先是一愣,看着张静一无比认真坚定的样子,便点头道:“此次你护驾,有大功……朕要重赏。” 张静一客气道:“陛下……臣这点算什么功劳呢,陛下太言重了。” “那不赏了?”天启皇帝故意地道:“没想到你竟有如此高风亮节。” 张静一脸抽了抽:“还是赏吧,这样的话,显得陛下赏罚分明,也算是给其他人立了一个榜样。” 天启皇帝一直紧绷的脸,却禁不住笑了:“哈哈……好,就算是给后来人一个借鉴吧。” 天启皇帝说着,抖擞起精神,道:“走吧,进京……让那些人……好好地看一看……朕安然回来了!” 说罢,他继续催促着战马。 一行人继续朝着京城的方向疾奔。 等到了永定门。 分明可以看到,这里的防卫增加了许多,到处都是明火执仗的士兵,还有穿着锦衣的緹骑。 眼看着一支兵马飞奔而来,这城门处,顿时紧张起来。 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开始有人驱逐百姓,甚至做好了随时紧闭城门的准备。 等到天启皇帝一行人越来越近,当大家意识到,这一群风尘仆仆之人,竟是陛下带着人回来了。 一下子,从这城楼之上,立即下来了一个宦官,这宦官一脸大喜,匆匆忙忙地跑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跪下道:“奴婢见过陛下……” 说着,又看了一眼一旁的张静一,忍不住道:“干爹。” 这个人……竟是张顺。 天启皇帝坐在马上,俯瞰着张顺,却是冷冷地道:“你乃尚膳监的掌印太监,怎在这里?” 张顺便连忙道:“九……魏公公觉得京城可能有事要发生,这边已得到了陛下遇袭的消息,所以魏公公说,要提房宵小之徒,这京城之中,许多人只怕都不可靠,为了防范未然,所有的城门以及京营驻扎所在,都要派十二监的大小太监们镇守,免得再出什么变故。” 说着,张顺哽咽道:“奴婢以为……以为真要出大事了,心急如焚,昨夜一宿没睡好。今日……今日见着陛下……陛下您……居然平安回来……还有干爹……干爹也平安回来……这……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陛下……奴婢这便护送陛下入城。” 他说着要起身。 天启皇帝却是挥舞着马鞭,双目之中,掠过一丝冷然,他慢悠悠地道:“谁说朕现在就要入城了?朕堂堂天子,今日回京,难道还要灰溜溜地进城吗?去传话,朕活着回来了,京城内外,所有七品以上官吏,都给朕来这永定门,让他们在此跪好了,奉驾要有奉驾的样子!” ………… 第五章送到,求月票。 第三百八十三章 皇帝入宫 天启皇帝说罢,便驻马原地,不进城了。 这城中本是流言四起。 现在突然又传出新的流言,陛下回来了。 怎么可能? 此前的消息是假的? 还是眼下这消息是假的? 只不过此时的张顺,早已不敢怠慢,火速让人知会宫中的魏忠贤,又知会六部。 一时之间,城中炸了。 紧接着,数不清的轿子,从四面八方开始汇聚永定门。 到了永定门处,许多人还在怀疑。 可当看到天启皇帝果真驻马于此,身后是一个个风尘仆仆的护卫。 那张静一与朱由检并肩的一起守在天启皇帝的后面。 一下子…… 许多人再无犹豫。 先来的人什么也没说,直接拜在天启皇帝的马下,口呼:“吾皇万岁,臣迎驾来迟,万死!” 天启皇帝只坐在马上,面色冷峻,这一刻,似把他由生具来的王者气势全显现了出来。 张静一犹记得,自己初见天启皇帝的时候,这是一个颇有温度的人,他爱笑,有许多年轻人该有的性情。 可此时的天启皇帝,更多的时候是板着脸,无形中带着难测的威仪。 也唯有在朱由检和他面前时,方才难得露出几分自己的性情出来。 张静一心里唏嘘,可不禁想着,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 只见没多久,便越来越多的人出城,拜倒在地。 此时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心里,有着无数的疑团。 等到魏忠贤带着一队人马而来,这魏忠贤眼看天启皇帝活生生的在自己的面前,大喜过望,几乎是从马上跃下来,拜下道:“奴婢不能护着陛下安全,实在万死。” 魏忠贤在其他人跟前不管怎样的坏,不管是真心还是为了私利,可在这天下,大概是最希望天启皇帝好好活着的人了! 天启皇帝这才脸色微微缓和。 看着跪了满地的大臣,道:“朕如何需要魏伴伴来庇护呢?不过是一群叛贼而已。”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 可听到的人不少。 这意思已够明白了,还真有人袭击陛下。 这一下子,这跪地的大臣们纷纷各怀着心事。 此时,天启皇帝又道:“有人想要让朕死,朕知道……诸卿中也有不少人有这样的想法,说不准,这里头还有那叛贼的党羽呢。” 他话音落下,许多人纷纷道:“陛下,臣等忠心耿耿,可昭日月。” 天启皇帝只笑了笑道:“是吗?可昭日月,这可不易,人心毕竟隔着肚皮,不过……这些乱臣贼子,想让朕死,哪里有这般的容易?朕有张卿,有东林军校,会畏惧一群关宁的蟊贼吗?心里有想让朕死的念头……这些朕不管,你们无论喜不喜欢朕,朕也无所谓。可是……有了念头,你们也得憋着,憋不住,倘若敢起了恶心真动杀心,呵……你们这些只晓得在阴沟里耍弄把戏的人,也配刺朕?” 这一番话,直骂的众臣抬不起头来。 魏忠贤大抵明白怎么回事了,长长松了口气,微微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 他对张静一的心思很复杂,一方面是这家伙越来越被陛下所信重,让他越发觉得自己在陛下面前,生分了一些。 可另一方面,若不是张静一,陛下有什么好歹,他也要完了。 天启皇帝这才趾高气昂地道:“此番朕出巡,颇有心得,不过眼下……朕倒不急着先与众卿议论,眼下当务之急,是先严惩乱臣,揪出同党!” “关宁铁骑,朕为了养他们,花费了多少的钱粮,可最终,他们却吃着朕的粮,拿着朕的饷,骑着朕的马,举着朕的刀,敢对朕相向,天下竟有这般的奇事……” 丢下这番话,天启皇帝直接策马入城。 城中已传出消息,许多未开门的铺面,纷纷开了,不少紧闭的门窗,也渐渐打开。 望月楼里的三楼处。 有人宿醉醒来,拍了怕身边的歌姬,那歌姬便与他相拥,轻声道:“恩公起的这样早……” 歌姬说着,已钻入怀中,却随即又轻轻咬着这人的耳垂,吐气如兰。 这人似是情动,不免道:“你是哪里人?” 这歌姬道:“姑苏人,自小便卖了来……” 这人笑着道:“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新月,哈哈……” 这歌姬也笑,带着几分敬仰的神色,又往这人的怀中近了一些,羞怯地道:“哪里有清晨便念诗的……” 这人却反而正经起来,拍了拍这歌姬。 歌姬最擅察言观色,立即会意,便先锦被中起来,身上只一件薄纱的里衣,赤着足,取了这人的衣物,小心翼翼地给他穿衣! 这人依旧还是其貌不扬的样子,换衣之后,外头却已有人候着,低声和他说了什么。 他皱眉,露出疑惑和不解之色。 不过,显然这个人很沉得住气,却依旧神色淡然,只点点头道:“去吧。” 这人又回到了厢房里,歌姬给他斟茶,他置若罔闻,却是推开窗,自这三楼,低头只凝立于窗前纹丝不动。 似乎很久,突然长街处,传出马蹄声,杂乱的马蹄一起,街道两侧的人纷纷避让。 却见一个青年人,领着数十个护卫和宦官,飞马朝着那大明门去。 沿途的人似开始高声议论,有人显得激动,越来越多路人开始探出头来,或是走上长街。 那细碎的声音,这其貌不扬的人充耳不闻,只是一双眸子,带着颇有一些寒冷的笑意,他的面上依旧还是温文尔雅的样子,犹如他平日一般。 身后,那歌姬双手捧着茶盏,低声道:“恩公,喝口茶漱漱口……” 其貌不扬的人转过头。 看了歌姬一眼,却在下一刻直接抡起了胳膊,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了这歌姬的脸上。 啪嗒。 哐当! 随着一个巴掌的响声,茶水也跌落下去,摔的粉碎。 其貌不扬的人狞笑道:“贱人,你叫什么?” 歌姬那原是鹅蛋一般的脸,肿的老高。 而这人,却已直接丢下一块金子,毫不留恋地扬长而去。 ………… 这人出了望月楼,外头早有人上前来。 他吩咐道:“无妨,我们的身份泄露不出去,凭着那新县千户所,还没这样的本事,备轿,既然关宁军这条路走不通,再另辟蹊径便是了。” 这人脸色又慢慢地温和了起来,恢复了温文尔雅。 …… 李如桢这边,已和吴襄下了新县的大狱。 这一桩钦案关系重大,主要还在于李如桢的身份上。 李家在辽东和京师的人脉太强大了,这种人谋反鬼,知道有多少同党,更不知道,这谋反的背后,又有什么其他的算计。 所以,必须尽快将一切水落石出,天启皇帝和张静一才睡的踏实。 张静一亲自提审。 此时的李如桢,已换上了囚衣,不过他的气色不错,没有似其他人一般,直接哭爹喊娘的样子,很是淡定地坐在张静一的对面。 张静一抬头打量着他:“李家可谓是世受国恩,这些年来,朝廷的恩荣之重,你是最清楚的。如若不然,就你这样的酒囊饭袋,也能做总兵官吗?” 这是羞辱。 李如桢却是不为所动:“那又如何?” “你自己心里很清楚,这一件事,绝不可能是你一人所为。”张静一站了起来,转了几圈,又驻足道:“我是个讲道理的人,也不喜欢和你啰嗦,看在你那忠烈的兄长上,我也不愿对你动刑,你实说了吧。” “我若不说呢?”李如桢戏虐地道:“那么你就不会看在我兄长的面上了吧。” 这是挑衅。 没见过这般嚣张的。 坐在一旁负责记录的文吏,似乎也有了几分怒色,逼视着李如桢。 李如桢哈哈一笑道:“张佥事……” 他故意将佥事二字咬得很重。 张静一很努力才爬上了佥事之位。 而对李如桢而言,佥事不过是他的人生起点而已。 他道:“而且,我该说的都已说了,不是很明白吗?是吴襄误导了我,他向我奏报,那里有人伏击陛下,所以我才连夜带着兵赶到,当然,身为总兵官,不经请示,随意调动兵马,这是大罪,我甘愿认了。” “只是……若说谋反,谋反的乃是吴襄,与我李如桢什么关系?你自己也说,我李家乃是满门忠烈,世受国恩,你说我这样的人,会谋反吗?张佥事与其问我,不如好好地去问一问吴襄,或许问过他之后,一切就能水落石出了,不是吗?” “水落石出?”张静一的耐心终于耗尽了,和颜悦色的样子也不见踪影,冷冷地看着他道:“我听说你曾经也做过锦衣卫,看来对于锦衣卫的手段,你已有些生疏了。既然你抵死不认,这样很好,那就别怪我张静一不客气了。” 李如桢却只是淡淡一笑:“悉听尊便。” 张静一厉声道:“来人……” 外头,早有人进来,为首的那个,自然是武长春。 武长春笑嘻嘻地进来,忙是对张静一点头哈腰,信心满满地道:“新县侯,您瞧好了吧。” . 第三百八十四章 滔天大案 武长春现如今什么都不干,只每日研究着各种折磨人的手段。 当然,其实绝大多数时候,张静一是不会放这种人出来的。 对于这样的人,张静一一直心怀警惕。 只有极特殊的情况,方才肯放他出来。 这武长春每一次得到这样的机会,便格外的受宠若惊。 他显然很清楚,自己未来的生死,都在自己的这一门手艺上头了。 因而,为了随时能够表现出自己的’能耐’,他刻苦学习,努力钻研,眼下这京城,已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了。 于是,武长春开始动手。 他先是打量了一下李如桢,确定一下此人的年龄以及健康的情况,以判断对方能熬住什么样的刑法。 这刑法某种程度而言,确实是一门技术活。 你不能把人弄死,却又得让对方永远保持生与死的边缘,稍有不慎,就可能把人整死。 而后,这囚室里……便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声音。 张静一不忍听这些嚎哭哀叫,便背着手,走出了审讯室。 邓健则一直候在外面,见了张静一出来。 随即向张静一行礼。 张静一点头道:“吴襄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都是推给了李如桢。” 这似乎没有出乎张静一的预料之外,张静一淡淡地道:“临到头来,只有相互攀咬了。还有什么讯息吗?” 邓健想了想道:“我觉得这李如桢不会说。” 张静一便奇怪地看着邓健。 邓健便道:“这李如桢的家世太不一般了,我听说,京城已有许多人家恐惧,辽东那边……若是有人得知了消息,只怕也十分恐惧。” 邓健顿了顿,又道:“李如桢能牵涉到的人家太多了,现在人人自危,这也是为何李如桢有底气将一切都推诿给吴襄的原因,因为他只需要给陛下一个台阶下。” 张静一骤然间明白了。 李如桢不认为自己会死。 作为李家少有活下来的子弟,与太多人是共生的关系。 李家镇守了辽东数十年,不说其他,这上上下下,其实统统都是他的人。 这也是为何,李如桢等人当初犯罪,导致了巨大的失败,使无数的军民,惨死在建奴的刀下,而最后,却又有无数人打着’辽人’盼望李家为将,才可安众心的原因,继续让李家人任总兵官的原因。 于是张静一道:“你的意思是,朝廷会投鼠忌器?” 邓健点头道:“应该会如此,这才是李如桢有恃无恐的原因。” 张静一则是冷哼一声。 而这时候,里头的惨呼,已经开始渐渐微弱。 张静一便踱步进去,武长春则急得满头是汗,而至于李如桢,身上竟没有伤口,却好像昏厥了过去。 张静一道:”如何,交代了什么?“ 武长春苦着脸上前,躬身道:”侯爷……他说,这是吴襄教他做的,其他的事,他一概不知道,他……“ 张静一冷笑道:”事到如今,还想找借口?这个人,就交你来审,不管怎样,我要口供,要知道……同党的讯息。“ 武长春也觉得自己的压力不小,便连忙点头:“是。” 此时看着武长春,张静一倒是想起了一个人,便问:“对了,那皇太极,最近有什么异动?” 武长春连忙道:“没有,他在京城,乖巧的很,还修了书信给多尔衮,希望多尔衮能够迷途知返。” 张静一道:“有回信吗?” 武长春道:“有,书信来了之后,锦衣卫上下的人检查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猫腻,这回信里头,大骂了皇太极一通。皇太极还对此,上了一道’平建奴策’,就是前几日上的,这一道奏策,还在王副千户的案头上。” 张静一便道:“给我取来。” 而后,张静一直接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公房。 而后落座,等那皇太极的奏策送上来,张静一便认真地看起来。 皇太极的建言是,建奴人好武,若是不在军事上取得胜利,是不可能令其臣服,而要在军事上进行臣服,就必须对围绕他们身边的汉人集团进行打击!这些人投靠建奴之后,对建奴死心塌地,每次作战,都十分骁勇!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对这些人进行清理。 另一方面,则需利用八旗之间的矛盾,在军事上的威压之下,八旗必定团结成一块铁板,同仇敌忾。可但凡让他们喘一口气,则早就埋在八旗内部的隐患就可能不断地扩大。 比如以代善为首的正红旗与镶红旗与莽古尔泰的正蓝旗之间的斗争。 又如多尔衮登上汗位之后,势必要独揽大权,与诸兄弟们之间的争夺。 皇太极认为八旗内部,因为他的父亲努尔哈赤留下来的问题,矛盾早已显现。 八旗之间的斗争虽然残酷,却还处于可控的范围,因为虽然会斗,但是会维持在斗而不破的局面。 可八旗内部一旦相争,真正伤害大的,恰恰是那些投靠了建奴的汉军,这些汉人……几乎分配给了八旗各旗主,一旦旗主之间发生了矛盾,主人之间,彼此都是兄弟和亲戚,哪怕就是各旗的建奴旗奴,那也或多或少,是亲戚和自己人的关系。 因而,斗争越是激烈,各旗的汉人们伤害和打击就会越大,说白了,就是我们是亲戚,我们是自己人,可我看你不爽,我当然不能打你,可我打死你的狗,总是可以的吧。 而一旦陷入这种局面,依附于各旗的汉人,势必遭受到巨大的打击。 投靠建奴的汉人,之所以投效,本质就是想借建奴得到荣华富贵和安稳的生活。 可若是连投靠建奴,都变得危险重重,随时可能被其他的主人拿来当做泄愤的借口,在朝不保夕之下……对汉军的影响十分巨大。 至于建奴的旗人,总计也不过十几万户,能凑起来的兵马,绝不可能过五万。 只要解决掉大量汉人依附建奴,帮助他们制造武器,为其进行生产,并且组织起汉军帮助他们征战,那么明军只要组织起一次大会战,就可能直接给予建奴一次重创,那么整个辽东自然可以唾手可得。 张静一看过了这份奏策后,倒是笑了笑,却随即将这奏策塞入怀里。 这样的战略,不是他可以做主的,到时只怕还是要密报皇帝。 一连审了几日。 张静一万万没想到,李如桢居然比他想象中要硬气得多。 在多日的拷打之下,依旧是一口咬死了这是吴襄的缘故。 当然,这个理由是没有人相信的,吴襄一个游击将军,居然能鼓动你这总兵官? 不过……邓健的提醒,倒是对了。 整个京城,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辽东那边,连袁崇焕也上书,还包括了总兵官祖大寿、满桂等从巡抚到总兵,再到副将、偏将、游击将军数十人,恳请陛下对李如桢一案,定要格外的谨慎。 这意思已不言自明。 李如桢这个人……一旦处置不当,那么剩下的辽东将官,以及那些支撑着辽东的辽民们,只怕也要反了。 在朝中,对于此案关切的人,如过江之鲫。 先是翰林那边上书,而后是御史,甚至连兵部尚书崔呈秀,也硬着头皮上书,表示希望谨慎,不然可能引发不可知的后果。 这崔呈秀可是魏忠贤的人,居然在这个时候,也上书去,这很明显……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张静一随后入宫,与天启皇帝密谈了整整一个时辰,此后才出宫来。 而天启皇帝在与张静一密谈之后,则召了魏忠贤和内阁的大学士以及六部尚书到面前来,当头就冷冷地道:“诸卿,这般为李如桢说话,莫非都是他的同党吗?” 此言一出,许多人都不免惶恐起来。 兵部尚书崔呈秀率先上前,苦笑着道:”陛下,兵部这里,感受到许多军将对李如桢格外的关切了,那李成梁世镇辽东,而天下各省,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战事,武将要获得功劳,能够升迁,在辽东的机会最大,而辽东的功劳分配,却都掌握在李成梁的手里,所以……这数十年来,莫说是在辽东,就这天下的将军和武官,若不受李成梁的恩惠,怎么可能有今日?他们和李家的关系……实在是太深了。” 天启皇帝嘲弄地冷笑道:“这样说来,你们倒是希望,让朕好好的供着李如桢这反贼了?” “陛下,李如桢至今没有认罪,只说自己是被吴襄所蒙蔽,既然是被蒙蔽,可也是谋反,当然是大罪,臣的意思是……何不让吴襄为主犯,而李如桢愚不可及,居然胁从,所以……治李如桢谋反罪是没问题的,只是……最好不要波及无辜,只杀他李如桢一人,陛下以为如何呢?” 试问一个要杀自己的人,天启皇帝会不恨,会愿意从轻处置吗? 天启皇帝听了崔呈秀的建议,直接勃然大怒,冷哼一声道:“总兵官成了从犯,那游击将军反而成了主犯?这便是你的馊主意?” . 第三百八十五章 御审 崔呈秀立即战战兢兢起来。 作为阉党的铁杆,崔呈秀自然是害怕陛下对他迁怒的。 不过细细想来,要是当真惹来了不可预知的后果,最后不还是他这个兵部尚书倒霉? 现在那些悍将们,越来越无法无天,不服管教了,李如桢这个人,牵动了太多人的神经。 崔呈秀之所以认为这样定性有好处,就在于,反正李如桢那边,已经咬死了自己乃是受吴襄的指使,那么干脆将错就错。 只要李如桢是从犯,那么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许多人也可放心了。 大不了,就算是杀了李如桢,最后再从李家里挑出一个阿猫阿狗来赏赐一个官职,也可安定人心。 可天启皇帝显然对此十分愤怒。 天启皇帝随即看向黄立极道:“黄卿怎么看呢?” 黄立极想了想,道:“陛下……此事确实棘手,还是顾全大局为好。” 所谓的大局……是显而易见的,就是别折腾了,赶紧结案,让吴襄去死吧。 天启皇帝却是不甘心,继而问孙承宗:“孙师傅想来有高见?” 孙承宗却只是叹息道:“其实此事,和臣也有关系,一直以来,朝廷奉行的乃是辽人守辽土,而熊廷弼对此极为反对,认为辽东的军将,早已糜烂,这些人根植于辽东,辽东的兴废,已经和他们息息相关,他们早已和朝廷不是一条心了……因此,一旦守土影响到他们的利益,他们便可能会叛明。可当时,满朝都认为熊廷弼所提出来的方略,实为无稽之谈,包括了臣,也认为此事不可为,因而,在这苟且之下,最终这辽将越发的骄横!” “李如桢的问题,根本还在于辽人守辽土上,因为需要辽人守辽土,所以朝廷不得不对这些辽将进行一次次的妥协,每一次战争失利,朝廷却无法痛下决心处罚败将,最终被他们保下来。而等到稍有小胜,他们便大吹大擂,索要更多的钱粮不说,又不知多少人趁此机会封侯拜相。如此一来,辽东的情势,一次次的恶化,可是在辽东立功受赏,因而获得了高位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他们早已是铁板一块了。” 说到这里,孙承宗顿了顿,才又道:“袁崇焕上书,也是害怕因为直接以谋反大罪的名义惩罚了李如桢,引发这些辽将们的反弹,现在他正在肃清辽将中的害群之马,可也有不少……还算本份的辽将,他们当初难道没有攀附过李家吗?这个时候,他们心里也恐惧啊,正因为如此,袁崇焕才上书说:辽人谓李氏世镇辽东,边人惮服,非再用李氏不可。这李家人,再三战败于辽东,建奴人好几次都因为他们的败逃而获胜,哪里会对他们’惮服’?这些话,不过是托词。” “可另一方面,袁崇焕奏疏中所言,其实也有他的深意,李如桢获罪,势必辽将与被他们鼓动的辽人与朝廷离心离德,所以……还请陛下处理这件事,一定要慎之又慎。” 孙承宗这一番话说罢,又道:“要处理辽将的问题,则又是另一回事,当务之急,还是一改以辽人守辽东的情况,如若不然……今日一个李如桢,明日又是谁呢?” 孙承宗提到的乃是本质的问题,辽人守辽土这个方略,显然已经失败了。 在军事上,并没有改变朝廷在辽东的军事失败。 而在政治上,影响却太大了。 天下这么多军将,可因为辽东有战事,其他地方承平,所以能立功的地方只有辽东! 而在李成梁这么多年的经营之下,这一次次’功劳’,不知提拔了多少的亲信,这些人因为功劳,扶摇直上,几乎把持了九边的所有军队。 天下三十多个总兵官,也就是带兵的’司令’,其中半数以上,都出自与李家有极大渊源之人。 何况还有京营,又有多少人,因为在辽东立了功,被提拔到了京营了呢? 一方面,是其他人没有办法出头。另一方面,这些凭借’军功’的军头们却占据了所有的重要职位。 别说辽东,就算是京营里头,有多少人和他们息息相关,这都是说不清楚的事。 孙承宗的建议,还算中肯,这件事最好不要过于追究,干脆将错就错,但是因为这件事,而产生了忧患的意识,陛下应该立即改弦更张,解决掉辽人守辽土的隐患,只有这样,才可以根本上解决李家的问题。 说穿了,就是先去除羽翼,再将枝干拔了,而不是先动李家,惹出乱子。 天启皇帝抚案,他低头沉吟。 缓了半响,却是看向魏忠贤:“魏伴伴,你为何不言?” 魏忠贤看了天启皇帝一眼,再看看崔呈秀,显然这个兵部尚书的干儿子,魏忠贤还是颇为在意他的建议的。 因此,魏忠贤想了想道:“这李如桢想来是算好了陛下和朝廷不能将他怎么样,就算犯下了天大的罪,也会有无数人为他说好话,所以才咬死了这件事乃是吴襄是主谋,他是被人蒙蔽。其实啊,他是好算计,料到了会有今天,这是故意给陛下一个台阶下呢。” 这话顿时又挑起了天启皇帝的怒火。 魏忠贤又道:“可是,诸公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凡事谋而后立,一旦李如桢为主谋,那么势必要株连,而株连开来,立即要人心惶惶。奴婢的意思是……要不,就先让吴襄为主谋,其他的,以后再说。” 天启皇帝不置可否。 倒是田尔耕这时明白了魏忠贤的心意,连忙上前道:“陛下,臣听说那李如桢在大狱中,张静一已对他动了刑,可是现在……也没出什么结果。李如桢一直矢口否认,臣的意思是……若是这样审法,就算是动刑下来,也只是严刑逼供出来的结果,只怕难以服众。” “那么你待如何?”天启皇帝冷漠地看了田尔耕一眼。 田尔耕道:“不如交给北镇抚司……” “哼。”天启皇帝冷哼一声,锐利的目光直直地盯着田尔耕,似一下子看穿了他的小心机,而后骂道:“到了如今,你还想争权夺利吗?你是不是疯了,你也配和张静一争功?” 这话已是极不客气了。 田尔耕吓了一跳,忙是拜下:“万死!” 天启皇帝阴沉着脸,背着手,踱了几步,最后道:“明日……廷议,朕要亲自审一审这李如桢,当廷御审!” 众人才松了口气。 若是御审,倒是最好的结果,因为不能动刑,那么李如桢肯定是咬死不肯当主谋的。 到时百官若是再……说一些话,那么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了。 天启皇帝的目光冷冷地从众人的面上扫过,嘴抿成了一线,似沉寂着许多怒火,最终拂袖道:“就如此吧。” 说着,阔步而去。 ………… 张顺来了。 他一个尚膳监管厨子的人,却依旧还隔三差五地往新县跑。 当传达了陛下要御审的消息之后,张静一好似早就知道结果似的,脸上毫无惊讶之色,只笑了笑道:“辛苦,那么明日,就将人犯押解到宫中去吧。” 张顺则是笑着道:“干爹回来,儿子也没来问安,现在干爹公务繁忙,儿子也不好惊扰,等过几日,儿子……” “少啰嗦,钱呢?”张静一倒是很直接,反正这厮有钱也是胡乱败光,还不如给他放着呢! 于是张静一又道:“你怎么现在学了那些狗官一般的臭毛病,说话弯弯绕绕的,我们父子又不是外人,不必玩这种虚假把式。” 张顺倒也不迟疑了,二话不说,直接从袖子掏出了一锭金子,塞给张静一。 张静一熟稔地接过了,倒有了几分唠叨的耐心,便道:“也不是一定非要你钱,只是怕你在外头乱花,心里没个数,还免得你有了钱,沾染了什么恶习。这是攒着给你娶媳妇的,你什么时候娶媳妇,我这做爹的,便拿这些钱来为你办婚事。” 张顺:“……” 其实张顺不知道,张静一真的很关心他的亲事,做太监的,孤独伶仃,迟早要找一个对食的对象,如若不然,到了老时,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父子之间相互关切,这才是父慈子孝。 送走了张顺,张静一则是精神一震,现在……时候到了。 他抖擞了精神,而后到了公房落座,这才门外候着书吏吩咐道:“将王程和邓健召来。” 片刻之后,二人进来。 张静一先问邓健:“准备好了吧?” 邓健淡定地道:“已经准备好了,请新县侯放心。” 张静一颔首点头,随即又看向王程:“事情查的怎么样?” “已有了眉目。”说着,王程从袖里取出了一份密报,送到张静一面前。 张静一看过之后,便大笑道:“很好,明日御审,你们分头行动,记住……不要有任何漏网之鱼……李如桢那边……” 张静一斟酌片刻,随后道:“动用教导队吧。” 二人齐声应道:“喏!” . 第三百八十六章 动手 张静一交代完了。 好整以暇地走至审讯室。 审讯室里,李如桢的刑讯已经结束。 不过,盛长春显然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讯息,这令他冷汗淋漓,生怕张静一怪罪。 张静一却只是挥挥手,让这盛长春退下,而后进入了审讯室里。 李如桢此时坐着,他脸色苍白,气色已比来时差了许多,张静一进来后,他便冷冷地盯着张静一,唇边冷笑着。 张静一道:“没想到,你竟如此硬气。” “他日,我一定会让你好看。”李如桢依旧死死地盯着张静一,眼中显露着狠戾。 而后露出一抹轻蔑之色,又接着道:“即便有那昏君袒护你,你以为能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一世吗?酷吏,不会有好下场。” 张静一只淡淡地道:“乱臣贼子也不会有好下场。” 李如桢笑了,道:“那么……拭目以待吧。怎么,你一定已收到了什么风声吧,是不是……我这谋逆大罪,很快就要从轻发落了。” 李如桢随即,露出了几分自得之色,口里道:“许多事,没你想的这样简单……很快,你就知道了,只是……到了那时,你却要仔细自己了。” 张静一只点点头,平静地道:“那就拭目以待吧。” 他居然没有恼羞成怒,只是很轻描淡写的样子点了点头。 这令李如桢有些诧异,他本以为张静一在暴怒之下,会继续对他用刑的。 可张静一却已转身,走了。 随后几个校尉,直接将他拘押出去,送进了囚室。 ………… 次日一早。 天启皇帝今日起的格外的早。 魏忠贤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天启皇帝穿衣梳洗,一面道:“陛下,百官已至皇极殿了,至于那钦犯李如桢,还有吴襄,却不知有没有押送来。” 天启皇帝脸色淡然地点点头道:“知道了。” 魏忠贤有些猜不透陛下的心思,似乎……陛下准备御审,应该是有所松动了。 毕竟,是要考量后果的嘛。 可陛下从清早到现在,对他的许多话都是置若罔闻的样子,却令他有些捉摸不透。 魏忠贤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努力想要猜测天启皇帝的心意,却见天启皇帝的脸色一直无喜无悲的样子,便勉强笑道:“奴婢这几日,给京中各营,都布置了镇守的太监,这是为了防范未然。” “靠几个太监,就可以解决问题吗?”天启皇帝道:“说到底,问题的根子不在此处。” 丢下了这句话,天启皇帝已往外走,边道:“去皇极殿吧。” 这皇极殿本是奉天殿,嘉靖皇帝崇尚道教,因而才改了名。 这里是三大主殿之一,最是宽敞,适合廷议以及一些祭祀的场合。 天启皇帝到了皇极殿,随即升座。 百官似乎早已在此久候多时,便纷纷行礼,口呼万岁。 天启皇帝只稳稳地安坐着,却不吭声。 百官们见陛下不言,一时也是心里七上八下,便个个都缄口不言。 这皇极殿里,一时间竟是说不出的安静。 ………… 新县大狱这里,两个钦犯已经浑身镣铐,而后押上了囚车,让人护送往宫中。 按理来说,这一次廷议,张静一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佥事,也是应该参加的。 不过张静一似乎对此没有兴趣,而在此时,他却召集了锦衣卫以及教导队的所有武官。 此刻,他的目光在他们的面上逡巡,而后道:“今日的行动,至关重要,我等能有今日,在于陛下的竭力支持。这天下,还有那朝堂,人们一再讲什么受国恩,要晓忠孝礼义。可这些,其实是屁话,真将这话当一回事的人又有几个呢?不过今日,我却要旧话重提,这是要告诉你们,别人将不将这些话当一回事是他们的事,我们不同,我们没有退路,我们没有什么家世背景,我们今日……就是因为我们如别人所言的那样,是陛下的鹰犬,是爪牙。” “对此,我未必这样看,在我看来,与其说是陛下的鹰犬和爪牙,不如说,我们是新政的鹰犬和爪牙,因为我们得了新政之利,因新政而起,如今新政在即,有人不满。不满乃是人之常情,可是他们敢弑君,敢做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那么,也就别怪我们这些鹰犬和爪牙不客气了。” “他们是什么东西。”说到这里,张静一鄙夷地冷笑道:“不过是凭着所谓家望和家世而起,尸位素餐的低能之辈罢了。竟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既如此,那么就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 说罢,他顿了一下,便道:“行动吧,按预定的计划,立即行动起来。” “喏!” 众人轰然回应。 张静一背着手,目光逐渐从锐利变得平静,而后道:“来人,给我备轿子,时候也不早了,我身体疲乏,坐轿子进宫吧。” ………… 密密麻麻的緹骑,开始按着腰间的佩刀走上了长街。 这在新县,是极少见的情况,新县千户所,极少扰民,所以即便有緹骑出没,也绝不会大规模的行动。 可在此时,一队队的緹骑呼喝着,个个头顶着范阳帽,全副武装,而后如潮水一般,涌入各处街巷。 另一边,教导队已是荷枪实弹,也开始出来。 只是他们相比于四散而去的緹骑,却是纪律更为分明,结成了队列,如长蛇一般…… 本是平静的京城,骤然乱了。 ………… 钦犯李如桢与吴襄已被带到宫中。 李如桢和吴襄入殿之后,随即便拜倒在殿中。 群臣则是纷纷看向李如桢和吴襄。 随即,便听李如桢和吴襄道:“罪臣李如桢见过陛下……” 说罢,磕头。 天启皇帝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而是抬头看了一眼魏忠贤。 魏忠贤会意,他是东厂厂臣,最重要的是,他秉持的乃是皇帝的旨意。 虽然魏忠贤此时心里也没底,不知陛下到底想怎么发落,此时却还是扯着嗓子道:“李如桢,你可知罪吗?” 李如桢道:“知罪。” “何罪?” “不该听信妖言,受人蛊惑,以至差点犯下大逆之罪,臣自知这是必死之罪,不敢乞求赦免,但愿请死。” 他说罢。 百官们心里就都有数了。 “只是听信了妖言?” “正是。”李如桢气定神闲,脸上没有丝毫的惧色:“当然,大错已铸,要杀要剐,臣觉无怨言。” 说罢,殿中陷入了沉默。 魏忠贤回头,看一眼天启皇帝。 见天启皇帝不言,魏忠贤心里就更没有把握了,于是又道:“你调动了这么多兵马,还想避重就轻?” 李如桢道:“这确实该死。” 魏忠贤道:“谁是你的同党?” “若有同党,吴襄便是!” 此言一出,一直抵着头,老实跪着的吴襄,在旁禁不住道:“冤枉!” 魏忠贤便看向吴襄:“你如何冤枉?” 吴襄忙道:“臣是受了李如桢的蛊惑。” 这一切,都没有出乎大家的意料。 二人又开始扯皮。 于是百官的目光都看向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却是依旧缄默不言,他只似笑非笑地看着跪着的二人,此时帝心难测,倒是让不少人焦灼起来。 魏忠贤心里说,还不如丢去诏狱里直接用刑呢,不然这样的问话,能问出一个鬼来。 虽是这般的想,可魏忠贤还是不敢怠慢,于是又接着问:“吴襄,你还有什么同党需要揭发?” 吴襄道:“我不过是区区游击将军,一切都按总兵官的命令行事。只怪臣……糊涂,才酿成今日之祸,现在却要将一切都栽赃于罪臣,这……实在是冤枉。”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 这般的相互推诿,实在有些不像样子。 问题在于天启皇帝一直一声不吭,魏忠贤不知天启皇帝的心意,因而每一句讯问,都是四平八稳,不偏不倚。 眼看着,就要僵持下去了。 天启皇帝这个时候,却突然站了起来。 众臣见天启皇帝站起,目光便都落在天启皇帝的身上。 天启皇帝踱了几步,而后道:“一场谋逆大案,迄今却还寻不到主谋,朕若不是有张卿和军校生员们拼死保护,只怕这个时候,朕已不能坐在此和卿等在此论罪了吧?” 众臣听罢,从陛下的口吻之中,分明感觉出了有责怪之意,此时哪里还敢闲着,纷纷拜下道:“臣等万死。” 天启皇帝却是叹道:“都说万死,可大家却都活得好好的,倒是朕,人人都说万岁,可有多少人,心里恨不得让朕活不过百日呢,现如今,有人想要朕死,便是杀父之仇,只怕也不过如此,朕自问……对你们已经没有亏欠之处,如今,为何落到孤家寡人的地步呢?” 这番话,却不知是责问谁。 百官们面面相觑着,不是说好了御审吗? 这到底想要审谁? 这种让人无法揣测的态度,不禁让人更觉不安起来。 就在众人心里猜疑不定的时候,天启皇帝却是道:“好啦。都起身吧,先审此案要紧!” ……………… 求点月票啥的。 另外,还有…… 第三百八十七章 一网打尽 天启皇帝随即落座,却是笑着道:“诸卿且看看,现如今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对此……诸卿有什么看法呢?” 他说着,抚案,一副期待的样子。 百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殿中又陷入了沉默。 ………… 东城。 李家大宅。 李家虽是发迹于辽东。 可李成梁早年便在京城置办下了诺大的家产。 再加上万历皇帝的赏赐,这李家的宅邸……占地颇大。 除了在外为将的人之外,如今李家人大抵都住于此。 此次李如桢谋反,这李家倒是没有受到多少的波及。 只是平日里显得冷清了一些。 而此时,一道清脆的哨声之后,在这府邸各门,四面八方的緹骑便已冲了进去。 不只如此,各处的茶肆、酒楼,原本早已盯梢好了的李家人,在京城各处,他们还未反应过来,却突然被人一拥而上。 一时之间,新县千户所拿人的哨声在京城各处此起彼伏。 许多人还未反应,便被直接按倒在地。 而后,直接反绑。 这一切……都来得毫无征兆。 要知道,京城是没有秘密的。 哪怕是宫闱之中的事,也随时可能泄露出来,而后传得沸沸扬扬。 像如此的大事,一般情况,只怕还没开始,早几日就已经传出风声了。 可这次,此前所有的消息都是密不透风。 各处的锦衣卫明桩暗探一齐行动。 以至于许多人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瞬间便成了阶下囚。 在东市。 突然一队队教导队的人出现。 当地的五城兵马司差役连忙上前盘查。 为首的队官只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 这差役顿时心虚了。 “奉旨办事,滚开!” 一声厉喝。 那差役早已吓得满身冷汗地躲入了人群。 而后,一条街道直接封堵起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随后,一张张桌子抬来。 文吏们开始拿着名册在此等候。 紧接着,便有从四面八方押来的人送至这里。 文吏们负责唱名,验明身份。 这些人,多是李家之人,他们口里不满地厉声道:“敢捉我们,不想活了吗?我家便是一条狗,也比你这小小緹骑的官大。” 这话很嚣张,却绝对不是吓唬人。 要知道,李家的子弟,起步就是千户。 就比如李如桢,成年之后,立即就任锦衣卫千户官,当然,这千户也不过是个跳板而已,喝酒误事之后,免职一年半载,立即高升指挥使佥事。 不过,此时却没人理会这李家人。 也有人吓坏了,口里不断地喊:“我何罪?我何罪?” 也照旧没人理。 只是一个个对照着名册,几乎所有人,都只完成自己分内的事。 无论是緹骑,还是生员,是文吏,每一个人都沉默着不做声。 七十三人。 几乎全为男丁。 当然……只有三个人排除在外,那便是与蒙古作战时,战死在沙场上,被谥为忠烈的李如松的一个儿子两个孙儿。 其余之人……在确定身份之后,在这里……一个个的木桩子已经立好。 而后开始唱名,一队人押送上去,将人绑在了木桩子上。 街头和街尾,现如今已站满是百姓,人山人海,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个个好奇地盯着眼前的一幕,少不得纷纷议论。 “那是李家人,李家人……怎么也动?不是说了,百官都为李家求情吗?辽东那边的辽人,也纷纷求情,请免李如桢死,这李如桢都要免死,却为何要拿李家人来此?” “天知道,或许只是吓唬吓唬……天下谁不晓得,朝廷离不开李家,如若不然,那辽人还不反了?” 这东市的菜市口开阔处,人潮汹涌。 人们都想一探究竟,一时之间,竟是引发了混乱。 好在这里早已布满了锦衣卫的緹骑和军校的生员,人们虽是相互推挤,却无人冲撞这些緹骑和生员。 最后,花名册全部落入邓健的手里。 邓健站的笔直,取了花名册低头一看,一旁的文吏道:“男丁七十六口,要捉拿的七十三口,如今统统带到,已经验明正身。” 邓健点头:“知道了。” 说着,他将花名册摊在了桌上,而后取了笔,沾了红墨,而后在这花名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邓健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他签名之后,又划了一个圈,抬头……却见那绑在木桩子第一批的十数个人还在破口大骂。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将田尔耕叫来。” “绑我们在此,是羞辱我们吗……” 邓健签过了字之后。 书吏便立即将这文牍送到一旁的教导队队官手里,队官点头,而后正色道:“列队。” 一排生员,便已踏步上前,二十人一队,分为了三列。 他们的火铳上,还装着刺刀,这刺刀在烈阳之下,带着令人生寒的雪亮。 生员们挺直着身姿,站着纹丝不动。 屏息着,等待着号令。 远处围看的人一个个看向这里,似乎有人明白了什么。 于是乎……方才的喧闹,渐渐的止了下去。 世界……仿佛安静了。 ……………… 此时,在望月楼。 一队緹骑冲了进去,而后便开始翻箱倒柜。 里头的一群歌姬自是发出惊叫。 老鸨已是战战兢兢的过来交涉。 询问了几句,似乎发现人不在此,于是这些緹骑,便又如潮水一般的退去。 …… 只不过,在一处宅院。 突然一声哨响。 紧接着……这高大的围墙,突然有人直接攀墙而入。 随后,大门敲响。 先攀墙的人已拉了门栓。 这时,门房才从一旁的小屋里钻出来,见此情景,已是惊呆了,接着便吓得如一摊泥一般,摊在地上。 随后……潮水一般的緹骑,便疯了一般的纷纷涌入。 而后……一个个厢房的门被人踹开。 这时……有人提着一柄宝剑出来,双手握剑,指着前方,道:“不……不要过来,我……我乃清白人家,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一个緹骑看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读书人,双手虽是握着剑,却是胳膊颤抖。 显然这个人,是不擅长用兵器的。 这所谓的剑,与其说是兵器,倒不如说是读书人用来把玩和装饰的礼器罢了。 这一次带队的人,乃是王程,王程冷冷地看着这个读书人,却是迎着剑的锋芒,一步步走上去。 他也有刀,却挂在腰上,没有出鞘。 只是一手按着刀柄。 他往前走一步,这读书人提着剑,却只好后退一步。 若是仔细地看,可看到这读书人脸上满布惧色,额上冷汗淋漓。 哐当。 这时,提剑的人撞到了身后的灯架子,那灯架子翻在地上。 再后头,便是墙壁了。 提剑的人身子抵着墙壁,口里依旧高呼着:“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 王程依旧一步步地逼近。 于是,这读书人握剑的手抖动得便更加的厉害了。 他连嗓子都变得颤抖起来:“我……我……我无罪。” 王程脸色依旧,顶着剑尖,几乎将胸膛完全暴露在这其貌不扬的提剑人之下。 而后,王程抡起了胳膊。 啪嗒一下。 一巴掌直接将这其貌不扬的人打翻。 咚,提剑的人如八爪鱼一般的落地。 而那剑也哐当一声随之落下。 接着便听王程道:“狗一样的东西,藏身之处倒还隐秘,让我好找。哼,提着一把剑,就以为自己敢杀人了?就你也配?” 说罢,一转身道:“拿下!” 周围的緹骑们已是一窝蜂的,将倒地的人按在地上。 这人还想挣扎。 于是有人直接往他身上踹了两脚。 于是……这人终于不动弹了。 王程按着腰间的刀柄,走出了这间厢房,而后从各处而来的校尉们纷纷过来禀告。 “左厢发现一名女子。” “右厢发现一人。” “后院有一壮汉……” 王程便道:“时候不早,所有人统统先拿下,送回去一一甄别。至于这个人……要立即开始审讯,这么大的动静,消息必定已经走漏,他的党羽或许已经警觉,所以……一切要快,正午之间,我要名单!” “喏!” 众人应下,又如潮水一般,押解着要犯,急匆匆地自这宅邸里退出去。 ………… 李如梧就这般被绑在了木桩子上。 他的手脚,甚至包括了脖子,都套上了绳索。 他是李成梁的第七子,此时已是战战兢兢,越发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了。 他起初以为,自己的三兄确实做事有些过了头,可要说会波及到李家,他是不在意的。 李家太庞大了,牵涉到的关系错综复杂,亡父那辽东王的名号,绝不是别人的吹嘘,在那辽东,甚至是这京城,谁不知李家的威名? 直接的说,李家跺跺脚,军中都要颤一颤。 可现在…… 李如梧看着眼前的架势,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于是方才他还骂骂咧咧,大骂你们一群废物,竟敢拿我。 现在却两腿战战,声音中带着惧意道:“何事,何事,究竟出了何事?” ………… 第五章送到,写书很累,尤其是每天五更,求支持一下,再给一点面子,月票、订阅啥的。 第三百八十八章 灭门 这李如梧再没有了从前的神气。 他忙不迭的想说什么。 只是可惜…… 在这里,没有人和他说话。 无论他怎样的大吼大叫,这一个个冷漠的人,都是充耳不闻。 可怕的是,即便对方的眼神朝着自己看来,这眼神,也丝毫没有停留,不会有任何的波动。 就好像…… 在看一棵树,一只鸡,一只蚂蚁,总之,这不是看人的眼神。 这一下子,李如梧便觉得恐怖起来。 于是他拼命的挣扎。 只可惜……怎样都挣扎不开。 一旁,是几个年轻一些的子侄。 也都哭爹喊娘起来。 李如梧便放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他其实明知道,不会有人回应他的。 这时,一个穿着长靴子的人,再一次拿着名册,走到每一个李家人的面前,一面拿着炭笔,进行最后的确认。 当走到了李如梧跟前时,李如梧分明看到那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写着和自己相关的事。 李如梧,父成梁,兄如松、兄如桢,身长五尺二寸,面色白皙,有黄须,小眼,左耳有疤痕,长鼻……等等字样。 李如梧看到这里,心中的恐惧又不由自主地不断放大。 他所恐惧的……是那种早有预谋的冷漠。 李如梧并不愚蠢,他已明白,自己早已上了名册,对方也早已将自己判定了结局,从一开始……当自己还在逍遥快活的时候,自己的名字就写在了这簿子上。 更令他恐惧的是,这些完全不是靠着愤怒或者血性来针对自己。 他们犹如精密制定好了的机器,冷酷地决定自己的生死。 于是,李如梧发现自己的裤裆已经湿了。 他牙关忍不住颤抖。 两股战战。 而确定了身份之后,对方已合上了簿子,转身离开。 竹哨响起。 第一排的生员上前。 他们面无表情,却个个站得如标枪一样,在自己的十步之外,李如梧可以看到这一个个沉着而冷静的人。 他们的目光……带着一种锥入囊中的锐气。 而除此锐气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 这东西,李如梧在辽东见过……是杀气。 “预备!” 一声号令响起。 一柄柄火铳顿时抬了起来。 黑黝黝的火铳对着一排绑在木桩上的人。 …… 此时此刻。 当天启皇帝询问诸卿意见的时候,他抚着案牍,逡巡群臣。 终于,还是有人揣摩了上意。 既然召百官公开来御审,那么想来,陛下还是投鼠忌器,不好杀李家人的。 毕竟,要顾全大局。 率先站出来的,却是吏部尚书周应秋。 吏部尚书乃是天官,为尚书之首,他几乎决定了天下五品以下的官员升降,位高权重,不在内阁大学士之下。 而魏忠贤之所以能成为九千岁,正是因为这周应秋乃是魏忠贤的心腹死党。 周应秋这个人……声名狼藉,他几乎等同于是专门为魏忠贤把关,用来排除掉东林党的大臣,从而提拔魏忠贤的党羽。 不过周应秋显然并不在乎士林对他的评价,可是因为名声太臭,所以一般还是懂的闷声发大财的,因而,他极少抛头露面,平时也很少发表自己的看法,便是尽力不想让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上。 故而,这时周应秋站出来说话,还是很令人意外的。 周应秋笑着道:“陛下,臣倒以为……李如桢或许当真为人所蒙蔽,却也不无可能呢。李家乃是将门,数代忠烈,想来不至于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谋反。所以臣以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暂拘李如桢,若是果然冤枉,再治罪不迟。” 天启皇帝只是笑了笑,没吭声。 可天启皇帝的反应,令周应秋一时也有点懵了。 这陛下到底什么意思? 不过既然周应秋开了口,其余人倒是都活跃起来。 于是又有人站出来道:“陛下,李如桢或许有冤枉……” “臣以为此事蹊跷,理应彻查到底,不过……这吴襄早年行迹就十分恶劣……” 李如桢便也道:“是啊,陛下,臣冤枉……” 他这般大声疾呼,一下子,竟在这皇极殿里,形成了声势。 其实…… 李如桢在心里甚是不屑地冷笑,不过是给皇帝一个台阶下罢了,这几日,只怕李家已经上下活动了,辽东那边,应该也有大量的奏疏来,这朝中百官,谁愿意多事呢? 李家这么多年来……出了多少错,可在这眼下,辽东糜烂,建奴猖獗,流寇四起的时候,朝廷若是定他谋逆大罪,最后终究下不来台的是朝廷。 可在这般一面倒的声势之下。 让人想不到的是,天启皇帝依旧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他依旧不置可否。 直到这个时候。 砰砰砰…… 远处,隐隐传出了什么声音。 这声音一出,倒是让这皇极殿里突然变得安静起来。 这不像是寻常的鞭炮声,鞭炮声不可能传这么远。 有人猛地想到了什么,不禁道:“像是铳声。” 一听铳声,众人纷纷脸色一变。 这是天子脚下,谁敢轻易放铳,莫非……又有人反了? 魏忠贤也吓了一跳,连忙给一侧的宦官使了个眼色,于是那宦官便忙去看情况。 百官们则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有人极是担忧地道:“陛下……京城之内,突闻铳声。莫不是……莫不是……”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道:“禀陛下,新县侯张静一求见。” 天启皇帝这才道:“宣他进来!” ………… 砰砰砰…… 此时,连串的铳声,如炒豆一般的响起。 那围看的百姓,骤然之间大惊,个个捂着耳朵。 可随即……他们便见那一排火铳之后。 十几个绑在木桩子上的人,便立即浑身都是孔洞,伤口处,尚还冒着硝烟。 李如梧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火铳直接打死。 当那火铳的弹丸入肉,他发出了凄吼。 连中数弹,他的大腿,小腹处,很快便鲜血淋漓。 第一队射完,李如梧还未死尽。 紧接着,随着哨声,第二列的生员已上前。 他们抬起了火铳。 又是一阵火铳声。 “呃……呃……”李如梧和身边的亲族,拼命的吼叫。 最终……他的声音越发的微弱。 他身上冒着烟,衣服已被鲜血染湿了,裤脚处,淋漓鲜血在脚下形成了血洼,令人看得极是恐怖。 而捆在另一边的人,立即发出了惊吼。 紧接着,第三列的生员站了出来。 在一阵阵的火铳之下。 十数人尽都气绝。 “下一批!” 一声令下,又一批人被押了上去。 李如梧等人的尸首,则直接解下,在一旁,早就预备好了大车,尸首被抛在了车上。 “预备……”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前来围观的百姓们,再没有嘈杂,一个个不无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李家数十口人,一个没留下。 ………… 张静一自午门入宫,他远远的能听到自宫外传来的火铳声。 这声音谈不上动听,却令他的步伐越加稳健。 好像有了底气一般,等他进入了皇极殿。 所有人的目光,便都下意识地朝他看来。 显然,此时殿中哗然。 人们在听到了几轮火铳响之后,几乎已经确定,这就是火铳的声音了。 可是在这京城之内,居然没有任何的先兆,突然传出铳声,这是极不寻常的。 就在众人猜测不定的时候,张静一已走到了殿中,他先朝天启皇帝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颔首,此时,天启皇帝镇定自若,与张静一对视之后,便道:“不要来这些虚礼客套,张卿,你来迟了。” 这话似带着一点点的责怪之意,可声音却显得比方才随和。 张静一便道:“臣手头有一些公务要办,所以来迟。” 天启皇帝则道:“既然来迟,那么朕就和你说一说,今日的御审,这李如桢口称自己对谋反的事,一概不知情,依旧还一口咬定了,这是因为受了吴襄的蒙蔽。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不知朝中诸公怎么看待此事?” 天启皇帝道:“诸卿都言朕要谨慎,或许真有内情。” 张静一便吁了口气:“陛下可以让臣问李如桢几句话吗?” 天启皇帝点头。 于是,张静一便看着李如梧。 李如桢则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虽是跪着,可当着张静一的面,腰却直了,甚至从他那双眼中,闪过了一丝得色。 张静一道:“吴襄蒙蔽了你?” 李如桢点头。 张静一又道:“其实蒙蔽不蒙蔽,结果都是一样。” 镇定自若的李如桢终于皱了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张静一,此时心里莫名的有着一丝不淡定了。 张静一轻描淡写的样子,笑吟吟地看着李如桢,道:“无论是主犯,还是同谋,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一直都很不明白,为何你一直在此咬死了自己只是从犯。倘若是我,我便不会如此,绝不敢在此饶舌,而是乖乖地认罪伏法,或许……能让自己痛快一些。而似你这般,死到临头,竟还在此拼死抵赖,实在可笑。既然你敢反,为何到现在反而不敢认了?”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第三百八十九章 斩尽杀绝 李如桢终究又镇定下来。 他听着张静一苦口婆心的话,反而觉得颇为讽刺。 就凭这个……便想说动我? 李如桢道:“你在此絮絮叨叨,是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张静一笑着看李如桢。 “你们李家镇守了辽东这么多年,功劳不小,这一点……朝廷自然不曾忘记,所以一直以来,恩荣不断,这些年,那些辽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想来……你比我清楚。” 张静一顿了顿,接着道:“而如今,你提兵袭……圣驾,便是谋反,现在一再声称,你不是主谋,你是想做什么呢?那么让我来猜测一二吧。你认为,只要你不是主谋,陛下就会念在你父兄的功绩上,饶你不死,所以只要你咬死了这一点,再加上‘辽民’们的奏请,还有辽东诸将的担保,甚至不少大臣为你们李家说话,所以最后,可能事情就不了了之,反正……将该死的人推出来,让他们去死,就可以了,对吗?” 其实这些话,是不能摆在台面上来说的,尤其是在这皇极殿里说。 李如桢只笑了笑,显得不以为然,道:“这只是你自己的判断。” “可这就是实情,李家的实力太雄厚了,你的父兄,为你们攒下了太大的家底,这份家底,并不只是朝廷赐予的官职,除此之外,还有人脉,有无数的门生故吏。所以朝廷不得不忌惮你们李家,是吗?” 百官们看着张静一,一脸无语。 这等事,把话说开了,丢的也是朝廷的颜面啊! 很多事,大家心照不宣即可。 张静一朝着李如桢勾唇一笑,又道:“这便是你的底气,你有这份底气在此,自然有恃无恐。” 李如桢道:“你到底是审问我,还是在此插科打诨?” “不必再审了。”张静一道:“事情的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了。” 张静一轻描淡写的说完了这番话。 李如桢一愣。 百官哗然。 真相? 什么真相? 张静一冷漠地看着李如桢:“我之所以来问你,不过是送你最后一程而已。” 李如桢此刻,心里突的莫名惊慌。 主要是张静一的眼睛,此时他才发现,这双看向他的眼睛里,没有那种浓厚的杀意,却有一种怜悯。 开玩笑,他李如桢这辈子,谁敢怜悯他? 可偏偏,就是这样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怜悯,让李如桢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 他发现自己心有些乱,于是下意识地道:“什么……什么真相……” “你永远不会知道。”张静一笑了笑道:“因为这些已和你无关了。” “什么意思?”李如桢越发的心乱了。 一直以来,他都是有底气的。 这份底气,让他坚持到了现在。 可现在……这底气,在张静一的目光下,莫名的变得越来越弱。 就在此时。 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 正是那个受魏忠贤的命令,前去查看情况的宦官。 宦官神色匆匆的样子,又显得心神不宁,进入了大殿门槛的时候,绊了一跤,打了个趔趄,便顺势扑倒在殿门口:“陛……陛……陛下……” 他磕磕巴巴地道:“京城之内……有人放铳……” 天启皇帝抚案,显得气定神闲,他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而现在,他抖擞了精神,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知道啦。” 那宦官倒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了,于是僵在那。 倒是有人憋不住了,道:“何人放铳?” 宦官这才道:“教导队,还有新县千户所的緹骑。他们……他们……搜抄出了李氏满门……李氏满门……有七十三口人……直接……直接在东市行刑了……” 听到行刑二字,殿中到处都是吸冷气的声音。 李如桢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终于知道……张静一所表现出来的怜悯,是从何而来了,他身躯一颤,而后……牙关和身躯,开始瑟瑟发抖。 只听那宦官又接着道:“李氏七十六口人,除李少保子孙三人之外,统统被杀……方才的火铳,火铳……便是冲着他们放的,这一家的男丁……身上被打满了弹药,鲜血淋漓……满城百姓,许多人都看到了……” 宦官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很艰难的将这些事奏报了出来。 这可是辽东的李氏家族啊。 就这么……没了。 灰飞烟灭。 一个家族,数代人的经营,如今……什么都没剩下了。 李如桢宛如晴天霹雳,直愣愣的跪在殿中,他虽瞪大着眼睛,可眼前的一切,都似乎开始变得不真实起来。 杀光了…… 他有六个兄弟,存世的有三人,还有四个儿子…… 现在都…… 想到这,李如桢身如筛糠,一下子,好像已跌入了万丈深渊之中。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张静一。 而后,他又触碰到了那怜悯的眼神。 只有这怜悯之色,才不断的提醒他,眼前发生的事,一切都是真的。 这一下……真的完了…… 李如桢道:“你……你……张静一,你敢杀我全家!” “也没有杀全家。”张静一道:“你的兄长如松,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谥号忠烈,当然将他的子孙留下了,其他的……当然不能留下,什么时候,我大明谋反了,论罪时还可以讨价还价了?我知道你有恃无恐,可是你处处都计算好了,唯独有一笔账没有算清楚,谋逆大罪,无论是主犯,还是从犯,都得死,祸及满门。这一点,你难道才第一天知道吗?” 李如桢已彻底慌了,慌忙道:“我儿呢,我儿在何处?” 他爬过去,一把抱着张静一的腿,死死的抓住。 张静一腿一抖,顺势将他踹开。 李如桢便如死狗一般,被踹到了一边。 张静一这才道:“你没有儿子了。” 李如桢似乎还觉得无法接受,道:“我只是从犯……是被人蒙蔽……” 这时候,他再没有底气说这些话了,同样的一句话,现在却是用一种嘶哑和绝望的声音说出来的。 张静一冷冷地看着他道:“早说过……主次已经不重要了。” 李如桢似已陷入了癫狂的状态,又要膝行上前,抱住张静一的大腿。 张静一这时大喝道:“滚开!” 这二字声震瓦砾。 百官胆寒。 而正因为这大喝,李如桢的身子却是打了个激灵。 他清醒了。 而后……垂着头,一种更可怕的情绪,蔓延到了他的心头。 能灭李家,当然也能将他千刀万剐。 他李家全家都敢杀,还差他一个吗? 他……死定了。 只是…… 人有求生的本能。 而李如桢,显然并不是一个有多大勇气的人,他不过是自小养尊处优,无论犯了什么事,都有人给他摆平而已。 因而,他认为自己是独特的……是不死的。 而现在…… “饶命……饶命……”李如桢趴在地上,慌不择言地道:“饶命……我肯说……我什么都肯说……我……我……” 张静一看都不看他一眼了。 失去了李氏家族的光环,这李如桢,便什么都不是。 和街边的流浪狗没有任何的分别。 张静一道:“现在已经不必你说啦,当初让你说的时候,你自己错失了机会,原本陛下还可开恩,念在你父兄的份上,会让你死得痛快一些,可你自己与这机会失之交臂。接下来……你放心,你会比你的兄弟和儿子们,死的更难看一些。” 李如桢听到这里,却似乎已什么都明白了。 他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知道一点什么东西。 可现在张静一却连这些都不想听。 他这才意识到,当着此人面前,他的底牌,早就没了。 他心如刀割,已是泪水纵横,似是悔恨什么,便拼了命,用脑袋去撞这殿中的地砖。 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只求速死了。 天启皇帝这时厉声道:“拿下去!” 早有几个禁卫,冲了进来,而后……将这如烂泥一般的李如桢拖拽下去。 李如桢此时……却再也无法说话了,只是无意识的哈哈,哈哈的笑着…… 跪在一旁的吴襄,也已浑身战栗。 这时……心寒透了的百官们,终于反应了过来。 有人道:“陛下,新县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要御审吗?” 张静一自是缄口不言。 天启皇帝抚案,逡巡左右,这时候,终于轮到他亲自下场了,于是冷笑道:“御审?朕想问问,你们想要审出来的结果是什么?” 百官默然。 那吏部尚书周应秋更是无语。 很明显,他今天这马屁,算是拍到了马腿上了。 天启皇帝冷笑得更厉害:“诸卿都很能算计,将一场钦案,计算得明明白白。什么辽将要反,什么离心离德,什么只是从犯,这账你们可算是算明白了。不过……” 天启皇帝突然拍案,怒而站起,厉声道:“不过这谋逆大罪呢,你们算的是利益得失的账,难道就没人算一算,朕若为这贼子所趁,天下将置于何地的账吗?” . 第三百九十章 你死我活 天启皇帝突然勃然大怒。 殿中百官,骤然之间觉得气氛又降到了冰点。 直接诛杀李家全家,根本就毫无征兆,这确实是让人觉得恐怖的事。 要知道,李家七十多人啊。 这七十多人,要甄别,而且未必就都在李家宅邸。 想要做到在今日清晨时还毫无征兆,一两个时辰之后,所有人全部落网,而后立即斩杀殆尽,这对于稍微有一点常识的人,都觉得匪夷所思。 毕竟,这是七十多个人,不是七十多头猪。 而像李家这样的人家,他们本就消息灵通,嗅觉敏感,稍有风吹草动,都断然不会如此轻易的束手就擒。 那么唯一可以证明的就是,新县千户所早就掌握了每一个李家子弟,而且对他们的行踪,对他们的藏身之地,都了如指掌。 可问题又出来了,要掌握这些情况,需要不需要大量的人力? 无论是盯梢的,还是布置的明探和暗探,只怕没有三百,也需有一两百个人。 这么多的人……至少在任何一个衙门,涉及到的人越多,那么消息走漏的可能会呈指数一般的不断增大。 别说一两百人,就算是两个人密谋,然后第二日这密谋传的京城沸沸扬扬的事也不少。 这么多人,要做到绝对的保密,事前一丁点的风声都没有,不敢说其他时候,至少在这天启年间,已经很难做到了。 而这……给大臣们的感觉,真比当初宋濂发生的事还要可怕。 这件事是这样的:在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有一天宋濂上朝,朱元璋就突然问道:“昨晚在家吃酒没有?和谁吃的?吃的啥菜?都说了啥?” 当时,宋濂一听就吓了一跳,没有敢隐瞒,就照实说了。说完后朱元璋就满意的点点头说:“很好,你没骗我。” 说完,朱元璋就拿出一张纸条给宋濂看,只见上面画着他昨晚宴会的座次图,和昨晚的情形一模一样。宋濂此时才知道有锦衣卫一直在暗中监视,但是他当晚根本就没看到有锦衣卫,于是宋濂吓得两腿都忍不住打颤。 张静一竟已将他的新县千户所,弄成了铁桶一般。 只见天启皇帝此时冷笑道:“李如桢既敢对朕横刀相向,那便是该死,这诛他满门,又如何?乱臣贼子……这李如桢便是榜样,诸卿说什么御审,朕不就是在御审吗?李如桢的罪证已经确凿,朕杀他全家,诸卿谁有异议吗?” 拉倒吧,人头都落地了,还能有什么异议? 以黄立极为首,众臣纷纷道:“臣无异议。” 于是天启皇帝满意地道:“没有异议就好,当然,众卿忧国忧民,提及到了李家的问题,说这辽民无不心里向着李家,这种情况,朕从袁崇焕人等的奏疏之中,也有所了解。”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的脸上又逐渐变得冷然起来,道:“不过……朕倒是好奇,这些心里向着李家的人都是什么人,还有……李如桢又有多少的同党,哎……你们终究是提醒了朕啊,这些人若是都不铲除,留着这些余孽在朝野之中,昨日他们敢刺朕,明日说不准,还想要朕死了。既然都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朕怎么还能姑息呢?” 他将你死我活四个字,咬得很重。 不是你死,那就是我亡。 谁和你讲什么客气! 这一下,此前为李如桢脱罪的大臣,顿时心惊胆跳起来。 有的人可能是真的想袒护李家,也有人只是想揣摩上意! 可此时,大家所想的是,陛下这意思,是要一网打尽? 若如此,这就太恐怖了。 此时,天启皇帝勾唇,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道:“至于有人说,朕若是逼得急了,就会有人谋反,会有人离心离德。朕看啊,这很好,朕现在就唯恐这些人不离心离德。” 接着,天启皇帝冷若寒霜地道:“这些人……都受了朝廷的恩惠,为将为相,镇守一方,拿着俸禄,享受着数不清的荣华富贵,他们的一切,不是靠自己挣来的。若是真靠自己挣来,为何这么多人,在辽东竟被区区的建奴打的丢盔弃甲?” “他们绝大多数人,身无尺寸之功,却窃据着高位,相互抱团一起,却以劳苦功高而自居,就一群这样的酒囊饭袋,以为蝇营狗苟,结党营私,朕就会忌惮的吗?朕既然能正面溃败这些叛军,朕还忌惮这些蝇营狗苟之徒吗?” 天启皇帝说着,而后冷声道:“朕现在就唯恐这些酒囊饭袋们不反,唯恐他们不离心离德。大明不缺总兵官,也不缺副将、偏将和游击将军,斩了一个,自然有源源不断的人等着来做!朕怕离心离德,他们以为自己是谁?” 群臣听罢,心又凉了。 这话……听得好像是在骂他们啊! “朕看重他们,他们才重要,才是朝廷栋梁,才可以窃据高位。”天启皇帝极是不屑地道:“可若是朕将其视为乱臣贼子,那么……他们便也不过是墙上泥皮、破铜烂铁而已。” “他们是如此,卿等也是如此!”到了现在,天启皇帝的目光似要杀人,扫过一个个的脸,而后冷凌地道:“朕当初看重你们,是以为凭借着你们,可以大治天下。可是这么多年来,你们太教朕失望了,朕此番出巡,方知我大明的臣子们,多是尸位素餐之徒,贪婪无度之辈!和这些人,如何能做到天下大治,解决这天下的内忧外患?现在朕就告诉你们,朕可以用你们,将你们摆起来,可也可以将你们视如敝屣,所以……” 天启皇帝一字一句地继续道:“谁要反,就反去吧,谁想离心离德,朕今日在这说的:那就赶紧离心离德,想滚出朝廷,立即就滚!可若有人还敢结党谋私,与李如桢这般的人沆瀣一气,内外勾结!朕今日杀李如桢七十三口,留下了三人,是因为他的父兄终究还是有一些功劳!可有一些人扪心去问问,你们配留三个活口吗?言尽于此,自行思量着吧。” 天启皇帝说罢,百官们个个如泄气的皮球。 这个时候,谁还敢玩劝谏之类的把戏。 便都纷纷拜倒,口称:“臣等万死。” 这时,却有一道不合众的声音响起:“罪臣……万死啊,恳请陛下,给罪臣一个痛快。” 众人看去,却是那吴襄。 吴襄此时泪水涟涟,显然他被李如桢的下场吓坏了的样子,匍匐在地,不断地叩首:“罪臣……虽只是受李如桢的蒙蔽,可是罪臣……确实对陛下和朝廷多有不满,所以这才……斗胆,犯上作乱,今日至此,已知无法幸免,如今罪恶滔天,只求一死,再不奢望其他。” 他说着,哽咽着落下泪来。 而这时候,百官已经不发表任何意见了。 很明显。 当今皇帝……虽然被人笑称爱做木匠,成日不着调,是个实打实不理朝政的昏君。 可骂归骂,傻子都知道,当今皇帝对待许多事,都有自己的想法。 殿中安静无声。 天启皇帝却是目光一转,看向张静一道:“张卿……朕命你彻查李如桢、吴襄谋反一案,你可有了什么结果?” 张静一道:“陛下,已有眉目了。” “什么眉目……”天启皇帝和张静一此前默契的达成了诛杀李家满门的目的,不过显然,天启皇帝还是很诧异! 他没想到张静一这个家伙,居然这么快就将这一桩谋反大案查出了眉目。 不是李如桢不肯招供吗? 而至于眼前这吴襄,说实话,他不过是一个游击将军……可能所知的也有限。 众臣听说有了眉目。 又不禁神经紧张起来,这新县锦衣卫,真是无孔不入啊。 这是多可怕的事啊! 只见张静一道:“这一次关宁军叛乱,问题的根子,确实就出现在了吴襄的身上!” 天启皇帝不禁一愣。 群臣也满是诧异。 吴襄? 跪在地上的这个游击将军? 其实方才,大家都将吴襄定为主犯,只是因为政治上的考量罢了,傻子都明白,李如桢权势滔天,这肯定是以李如桢为主。 可现在听张静一如此一说,不免有人站了出来,惊异地道:“难道李如桢当真是从犯?” 张静一笑了笑道:“对。” “……” 殿中一下子的,很安静。 你特么的为何不早说? 李家人都给杀光了,你才说这个? 不过很明显,这陛下和张静一令人恐怖之处就在于,人家就是奔着先灭族去的,管你什么主犯、从犯,就是要让你灭族。 这时候……那吴襄身躯已是一震,他慌忙地道:“不不不,陛下,罪臣冤枉,罪臣是谋反了,可若说是主犯,实在是冤枉啊!罪臣区区一个游击将军,哪里有什么资格……做这主犯,这……这是新县侯……是新县侯……” 天启皇帝皱着眉头,凝视着吴襄,看着这个早已吓得丧胆的游击将军,却是冷厉地大喝道:“住口!张卿,你来说!” ………… 第三章送到,还有两章,求月票,求订阅。 . 第三百九十一章 真相浮出水面 实际上,天启皇帝并没有指望过张静一今日就能将李如桢和吴襄的同党捉出来。 这在他看来,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这么大的案子,一定是经过了精心的密谋。 可能会有漏洞,可只要李如桢和吴襄不开口。 那么一切就都是枉然。 可现在的情况是,这些明知道自己犯了死罪的人,当真会开口吗? 就算开了口。 也需要时间慢慢去查证。 只是…… 现在这二人落网。 等你慢慢去查证的时候,那些同党只怕早就跑光了。 可是……天启皇帝万万没想到,张静一还是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今日诛灭李家,十分突然,干脆利落。已是证明现在锦衣卫的风气,或者说,张静一治下的锦衣卫,令行禁止。 现在,若是再查出钦案,那便是锦上添花了。 此时,张静一道:“李如桢这个人……臣不客气的说,他就是一个废物!” 张静一的话确实很不客气。 这可是一个总兵官呢! 是眼下大明最顶级的武官。 对于这样的评价…… 大家无话可说,只等着他继续接下来的话。 张静一则是继续道:“臣一直都在想,李如桢这样的废物,能有什么韬略呢?他若当真有本事,何至这辈子出过这么多的错误?” “所以……臣就一直思量,是不是有人操控了李如桢,可是……什么人能操控李如桢呢?” 他继续娓娓动听地道:“所以,臣派人亲自询问了那些山海关的关宁俘虏。这些俘虏倒还真的提供了许多的蛛丝马迹。李如桢这世家子,一向眼高于顶,而且自视甚高,可实际上……他眼高手低,在山海关的军中,根本就极少接触俗务。” 不接地气,几乎就是李如桢这种人的标配。 整个大明,多少像这样的人,靠着父兄的功绩,而得到了高位。 可是真指望这些人掌控军中吗? 实际上……并不是。 天启皇帝顺着张静一的思路想下去,也顿时豁然开朗起来。 大家一直认为,将士们都很信服李如桢,是因为李如桢乃是将门之后,所以他说什么,大家自然是死心塌地。 可实际上,这陷入了某种思维上的误区。 一个高高在上的世家子,怎么可能迅速地掌控军队呢? 凭什么呢?真凭所谓父兄的威名? 要这样说的话,他天启皇帝的祖宗还是开局一个碗,直接打下江山的朱元璋呢! 张静一接着道:“根据大量的走访之后,得到的结果是,这些乱兵,反而对吴襄很是信任。因而……臣又在想,最大可能根本不是李如桢谋反,而是吴襄去寻李如桢,添油加醋,这李如桢受了鼓动,似这样的蠢货,自然最容易听信别人,自身又眼高于顶,想来也对朝廷心生怨愤,所以才做了这个出头鸟。而一切站在其背后的主谋,却根本就不是他。” “这也是为何,臣在狱中,对李如桢百般用刑,他都一直推说这是吴襄所指使。臣起初的时候……还不相信,认为这不过是李如桢想要脱罪的言辞,想来……陛下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天启皇帝颔首。 便是百官,只怕也是这样的念头。 吴襄在旁,便魂不附体的样子,惊恐地道:“陛下,这是冤枉,是冤枉啊……臣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呢?臣只是一个游击将军,陛下……臣确实有罪,可新县侯说臣是主犯,是血口喷人啊!” 他边说边不断地叩首,脑袋都已磕破了。 方才还觉得张静一说的有理的人,此时又狐疑起来。 无论怎么说,张静一说的,也不过是猜想而已。 张静一却笑了笑道:“不错,陛下,臣有这个猜想,肯定是没有证据的。可事情妙就妙在此处……” 张静一说着,随即道:“臣有此猜想之后,自然而然,也就顺着这个思路开始去寻找证据了,正因为如此,才摸到了背后之人……” “背后之人?”天启皇帝一愣。 张静一道:“这吴襄既然抵死不认,那么……就请陛下,准许臣将一个钦犯带上殿来,这吴襄一看便知。” 吴襄跪在一旁,脸色固然惨然,可听到有什么钦犯,却不禁瞪着张静一,此时颇有几分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气概:“不要以为……随意拿一个人……” 天启皇帝却不管吴襄,已朝魏忠贤点头示意。 魏忠贤会意后,忙让一个宦官出去。 就在百官心里生出疑窦的时候。 却见一个其貌不扬的读书人,已被人拎上了殿。 这其貌不扬的读书人,一脸沮丧,浑身都是淤青,显然在此前,已经遭受过一顿拷打。 被人丢至殿中的时候,他口里道:“我犯了什么罪……” 张静一微微笑着,看了此人一眼,目光随后落在了吴襄的身上,道:“吴襄,你认得此人吗?” 吴襄见了此人,脸色微微一变,可随后,他忙是低下头去,口里道:“这人是谁,我……我并不认得……” 张静一随即又对这其貌不扬的读书人道:“这游击将军吴襄,你可认得吗?” 这其貌不扬的读书人看了吴襄一眼,像是闪躲什么似的,连忙移开视线,道:“不……不认得,我是个本份的良民,到底犯了什么罪,你们为何要拿我……我有功名……” 众臣看着这读书人凄惨的模样,尤其是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一时也疑窦起来。 这个人……会是什么重要的反贼? 这张静一莫不是随意找了一个读书人,故意来栽赃吴襄的吧。 二人都矢口否认。 天启皇帝也不禁犯了嘀咕。 张静一依旧淡定自若,道:“很好,想来……你们彼此都不认得了?” 吴襄便凄惨地道:“我已是犯了死罪,只等引颈受戮了,为何还要这样构陷我?大丈夫死便死……” 读书人则更加慌张起来:“小生冤枉,小生冤枉,小生有不白之冤啊……锦衣卫突然冲入我的宅邸,将我拿下,口称我是反贼,对我又打又骂……啊……啊啊……” 他抱着自己脸上的伤口,开始发出杀猪似的嚎叫。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凝重起来。 张静一却道:“很好,既然你们彼此都不认得,那么……来人……将下一个人……给我押上来!” 很快,外头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而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便被押解了上来。 这少年显得很是慌张,战战兢兢的样子。 他人一到,吴襄的脸色明显的大变。 张静一看着吴襄道:“那么,吴襄,这个人呢……” “父亲……”这少年一见到吴襄,便连忙上前,惊慌地道:“父亲……” 吴襄顿时脸色可怕得厉害,既想相认,又不愿相认的样子,面上写满了复杂。 张静一则背着手,看着这一幕父子相见的场景。 当然,这个时候并没有什么感动,有的只是恐怖。 张静一随即慢悠悠地道:“这个少年,他叫吴三桂,乃是吴襄的儿子……” 天启皇帝骤然觉得有趣起来,他知道张静一不会无缘无故的弄这个人来此,于是忍不住道:“莫非吴襄谋反,还与他的儿子有什么关系吗?” 张静一就立即回道:“大有关系,陛下且听臣继续询问。” 张静一说着,便看向了那读书人:“你说你不认得吴襄对吧,可是……为何这个叫吴三桂的少年,却一直都在你的宅里?” 这其貌不扬的读书人打了个颤,却是很快地反应过来,狡辩道:“我……我认识吴三桂,并不一定要认识他爹。我与吴三桂……只是……只是……朋友。” 张静一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只是朋友,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张静一随即道:“陛下,臣之所以认定这吴襄乃是主谋之一,其实就是在想,既然吴襄要做这样的事,一定会提前做好准备,他和他背后之人……当然清楚既然要做此等大事,一定要想好失败的可能。须知这是谋逆大罪,怎么可能不慎呢?所以臣一查,果然就查到了,吴襄有一个儿子,叫吴三桂,而吴三桂在数月之前,就已失踪。当时吴家对外说,吴三桂是去郊外骑马,便一直未回。可这正契合了臣的猜想,那便是……这件事,吴襄早有准备,这件事成了,他自然少不得有荣华富贵,他的儿子,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家。可一旦失败,便可推说早已失踪,至少可以给他自己留着一条血脉。” 张静一继续道:“而他的同谋之人,显然也很清楚……吴襄做这些事,一旦事败,就可能牵累到其他人,为了确保吴襄严守秘密,自然也需要……拿捏住吴三桂,只要吴三桂在手,他们便不担心吴襄牵累到别人。” “因而……这吴襄希望吴三桂走失,而他的同谋之人,也希望失踪的吴三桂在他们手里,一拍即合之下,自然而然……吴三桂就在这些同谋之手了。所以……只要找到了吴三桂……就找到了同谋了!” ……………… 还有。 第三百九十二章 原来是你们 张静一说罢,笑了笑:“其实只要有了一个方向,事情就很简单了。谋划这件事的人,一定会在京城……” 说到这里,张静一的目光闪过冷意,道:“因为很简单,这边让人袭了陛下,另一边,则有人在京城负责观望时局,只有这样,国家无主的时候,他们才可以趁此机会搅弄风云,牟取最大的利益。” 此时,众人听的入神,没有人打断张静一的话。 “既然人在京城,那么这个吴三桂,也一定会在京城。这也不难猜测到,这吴三桂,就是要挟吴襄的一个把柄,只要吴襄什么都不说,那么他们就可想办法,在吴襄失败之后,给他留一条血脉。可若是吴襄敢说什么,他们落网,吴三桂也必死。所以吴三桂,一定要留在自己身边才最放心,这毕竟关系着这些人的身家性命,一旦事败,吴襄抖落出来了一点什么,就谁也跑不掉。” “臣早已命人记下了吴三桂的特征,而且让人对全城进行摸底,一个少年郎,即便是闭门不出,首先他也需要一个大宅子藏匿,正因为大门不出,却又有仆人照料,再加上这背后同谋之人,那么这个宅邸……至少需要住十个人绰绰有余才可以。” “除此之外,这些人需是最近两三个月才到达京城的,为何臣相信是最近才到达京城呢,因为同谋之人,一定不是京城之人,或者说,此前不在京城,毕竟……若是没在辽东有过经营,是决计不可能鼓动吴襄的。因而……我便判断,他们应该是外乡人。除此之外……为了随时打探到最新的消息,他的住处,一定要与一些达官贵人们出入的场所较近,而且,偶尔也要抛头露面,我查过京城几处达官贵人经常出入的场所……大抵在钟鼓楼、贡院、文庙这几个街坊……” 张静一顿了顿又道:“所以最终总结出来的是,这些人住在一个规模较大的宅邸里,带着外乡口音,这半年内才抵达的京城,而且宅邸应该是租赁而来……” “租赁?”有人忍不住道:“为何就一定是租赁呢?就算是外乡人,他们若是有钱,照样在京城置产。” 说话的是孙承宗,孙承宗听的津津有味,不过……他还是觉得张静一的话里有漏洞,忍不住提醒。 张静一道:“因为很简单,就算有自己的宅邸,他也不会住,这等事,尽力撇开自己的嫌疑就撇开,再怎样谨慎也不为过,难道孙公谋划谋反的时候,还会在自己的家里?” “这……”孙承宗瞪了张静一一眼,年轻人很不礼貌啊! “当然,这也只是猜测。”张静一继续道:“而后,还有住处会围绕着几处达官贵人出入的街坊,这个人……一定会偶尔出来活动,为了接近一些达官贵人,出手也一定会十分阔绰,将这些讯息统统结合到了一起,再命人一排查,一天功夫,就可以直接缩小范围到十几户人家,而后再派暗探进行盯梢,一个个排除掉不相干的人,只需要三天,就可以将目标锁定。今日趁着全城搜捕李家人,这人自然也就落网,果然……从这人的宅邸,搜到了吴襄的儿子吴三桂……” 张静一说着,看向这其貌不扬的读书人道:“你看……到了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想抵赖?” 这其貌不扬的读书人冷哼一声。 张静一此时却不理他,因为他很清楚,人刚刚被抓到的时候,都会有侥幸心理,此时心理防线还未攻破,就算要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现在这个情势而言,从吴襄身上找到突破口,远比从这个读书人身上找到,显然要有效得多。 于是张静一笑吟吟地看着吴襄。 而后道:“吴襄,你儿子就在眼前……此前你不肯说,想来因为有人拿捏住了你的儿子,所以你才有所忌惮吧,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已经到了这个份上,若是再不识相,后头会吃什么苦头,想来你很清楚吧?” 吴襄此时已是面如死灰,万念俱焚,他心知到了这个份上,迟早都要被撬开口,于是道:“我……我……请……陛下和新县侯一定……一定……” 他本想说,一定留我儿吴三桂一条性命…… 这也算是他死到临头之后,拿着自己所知的讯息,交换的最后一个条件了。 可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突兀而起,还未等吴襄说下去,便听吴三桂道:“饶命,饶命啊,我爹谋反,与我何干?他是反贼,我却不是……我不过是被奸人所挟持……陛下、新县侯,请饶我一命……我与吴襄,恩断义绝……他不是我爹……我没有这样的爹……” 这吴三桂吓得瑟瑟发抖,不断地辩解着:“他……他……他是奸臣,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我年纪还小,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饶命……饶命啊!” 说罢,磕头如捣蒜。 张静一:“……” 这时候,张静一真恨不得立即拍死吴三桂,此时他正需利用吴三桂和吴襄的父子之情,让这吴襄投鼠忌器,乖乖就范呢。 哪里晓得……这狗东西居然这就要断绝父子关系了。 吴襄听罢……已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本就绝望,此时听到吴三桂的话,虽然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儿子这样做,是为了求生,他若是能因此而活下去,总是好的,这不是坏事。 可是…… 虽这般不断告诉自己,可心……却还是刺痛得厉害。 就在张静一要呵斥吴三桂的时候。 吴三桂又连忙道:“吴襄这混账……他该死……他居然敢造反,他无君无父……我……我恳请陛下,恳请新县侯,对这样大逆不道之人,一定不可……不可姑息……要剐了他,对,剐了他,我……我与奸贼不共戴天!” 张静一:“……” 吴襄:“……” 这殿中文武大臣,竟也无语。 不过这时候……张静一终于想起历史上,声名赫赫的吴三桂他爹是怎么死的了。 吴三桂的爹吴襄,当时落在了李自成的手里,李自成要求吴三桂投降归顺,结果吴三桂早就和建奴人谈好了条件,归顺了建奴,此后带兵杀入关中,自然而然,吴襄也就人头落地。 这就是传闻中的翻脸不认爹啊,历史……似又重演了。 不过…… “住口!”张静一大骂,上前狠狠踹了吴三桂一脚。 吴三桂却害怕得厉害,脸色惨白,见张静一勃然大怒,哪里还敢吱声。 张静一道:“吴襄,你说还是不说?你要是再不说,我便立即将你这狗儿子千刀万剐。” 吴襄已是心痛得无法呼吸,可这个时候却还是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吴三桂,最终叹了口气道:“此人姓田,名生兰,是一个商贾。” 商贾……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田生兰? 张静一对此人没什么印象:“商贾,做的什么买卖?” “什么买卖都做……”吴襄顿了一顿,接着道:“早年间,和成国公关系匪浅……” 此言一出,一下子,所有人都明白了。 成国公,当初的罪名就是勾结建奴,而在建奴与成国公之间活动和牟取暴利的,就是一群商贾。 张静一打起了精神。 想当初……只拿住了成国公,却没有拿住这些常年走私的商贾,他一直为之遗憾。 没想到……还真撞到了枪口上来。 天启皇帝此时也已精神一震。 当初在成国公的家里,可是搜抄出了一千多万两的纹银…… 好家伙……这些私商……在这些年里,究竟赚了多少呢? 吴襄继续道:“他们早年的时候……是偷偷和蒙古人做买卖,很早很早以前……最初……是靠与鞑靼人做买卖发家,这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此后……他们与蒙古诸部都有极深的牵连,直到建奴人风生水起之后,他们便通过关系,接触到了建奴人,为建奴人提供盐巴、火药、粮食、药材、生铁……这一些人,虽是不显山露水,可哪一个都是富可敌国……” 一百多年来……不断的走私,关外谁强大,他们就勾结谁……这……其中的财富,可想而知。 “只可惜,成国公被拿获……之后,这些人早早举家逃亡了,所谓狡兔三窟,似他们这种人,早就在天下各处,利用各种名目置办了无数的家产,只是……他们逃亡出关,终是不甘心……又因为成国公被拿住之后,他们自然暗恨皇帝挡了他们的财路,他们这么多年来,与蒙古诸部和建奴人交好,又在朝鲜国有大量的买卖,在辽东……更是不知结交了多少人……因此……他们觉得,只有铲除了皇帝……才可重新将买卖做起来。” “就为了做买卖?”黄立极觉得匪夷所思。 吴襄此时面如死灰,却下意识地回答道:“你可知道……这是多大的买卖吗?” …… 第五章送上,最后求点月票、订阅,谢谢! 第三百九十三章 天子之怒 黄立极一听多大的买卖,似乎已明白了什么。 巨利动人心啊! 而且百年来的经营,产生了如此巨大的暴利,在这个暴利链接上,何止是一些商贾呢? 说穿了,无论是成国公,还是这些商贾,本质上,他们只是这些暴利上的一个环节罢了。 这等于是有一大群人,建立了一条通往关外的漕运,那漕运上……有着百万的漕工,数十上百人,从上游到下游都从这漕运上讨饭吃。 可好死不死,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却突然从成国公那儿入手,一下子将这条利益链接敲断了。 那么……这无数个原是靠着这吃饭的人怎么办? 不只那些牟取了巨利的人……需要举家逃亡,还有数不清的人,一下子失去了生计。 自然而然,会有人不甘心,其中最不甘心的,想来就是那些边镇上上下人等了。 几乎可以想象,整个盈利的模式,无非是有人勾结了京师中的权贵,如成国公这样的人,他们盗取大量的军事物资,再采买各种的茶叶、盐巴等等生活物资,而后再由一群商贾进行输运。 商贾们需要通过重重的关卡,从而喂饱了边镇上的将士,这些边镇的武官,只怕每年都会有一份大礼送到面前,哪怕是寻常的守关兵丁,每月也会有一二两银子。 等东西送到了蒙古诸部,亦或者是建奴,这蒙古和建奴人,再拿出大量的金银,换取这些货物,从而壮大自己! 壮大之后,他们则继续侵城掠地,通过掠夺,继续获得更多的金银,此后再购买更多的盐巴、茶叶、生铁、火药…… 当初查到的成国公,其实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而此次之所以非要杀死皇帝不可,是因为天启皇帝继续这样高压打击下去,无数人的饭碗就没了。 边镇的许多将士都有怨言,而那些商贾们,牟取了暴利,却需逃亡,不但钱挣不着,同时却是有家难回。 天启皇帝越听越是兴奋,他道:“你勾结的,只是这个田生兰?” 这个叫田生兰的人,早已是跪在殿中,极为难堪。 吴襄绝望地道:“罪臣……罪臣当初不过是个武进士,进入了军中,寂寂无名,若不是这些人,一直给罪臣钱财,让罪臣上下打点,何以能短短五六年的时间里,一跃成为游击将军……所以……当有人寻上罪臣,要罪臣为他们‘办事’的时候,罪臣……根本无法拒绝,若是拒绝,他们手中掌握着罪臣大量……的罪证,也足以让罪臣死无葬身之地了。” “所以……罪臣只好依着他们的计划行事,在军中,罪臣有不少心腹部众,也有一些,早就和罪臣一样,被田生兰这些人收买了的!罪臣几个,去挑唆李如桢,李如桢此人,正如新县侯所言,是个废物,他虽为总兵,却只会饮酒作乐,平日里目空一切。罪臣几个,只寻了一个相面的术士,说他有天子气,接着又有人对他说,当今……当今……皇帝昏聩,如今天下将士,都心向李氏,总兵何不效赵匡胤,来一个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只要诛杀了皇帝,那么……那么……这辽东上下,自是影从。” “而这田生兰……不过是负责联络之人而已,至于其他人,臣……所知的也不多了……不过这田生兰……必定是知道……知道不少事的……噢,对啦,还有一事,我曾听田生兰一次酒后说过,当初王恭厂爆炸,便是他们干的。朝廷突然要清查王恭厂里的火药储存的情况,当时好像是魏公公要查,可这王恭厂里的火药,早就被他们窃取了大半,于是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说着,吴襄叩首,此时泪洒在这殿上,抽泣道:“罪臣自知必死,只求陛下,饶我儿子一命,他还小……不懂事……求求陛下……” 纵然是被吴三桂背刺了一刀,可吴襄此时,似乎也只有这么一个愿望了,方才吴三桂的背刺,想来是伤透了他的心的。 张静一站在一旁,心里却忍不住想,吴三桂年纪小是没错,可说他……不懂事,我看他懂事得很。 只是当吴襄提及到了王恭厂的时候,其他人并没有察觉到天启皇帝的变化。 可对天启皇帝了解透彻的魏忠贤,此时已是呼吸都停止了,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的余光去观察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脸色却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此时不是抚案,而是用手扣着案牍,在这案牍上,留下了印痕。 当初的王恭厂,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某个匠人的疏忽所导致,王恭厂是火药作坊,那里堆积着大量的火药,在事情发生时,整个京城都已震动,一场巨大爆炸,让整个京城都损失惨重。 只是彻查到了最后,那产生了疏忽的匠人,也早已随着爆炸而被炸的尸骨无存,在这种情况之下,整个案子,只能不了了之。 这一场爆炸,不只在天启朝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便是后世,也是众说纷纭,人们对一场天启大爆炸,引发了无数的猜想。 可京城的损失,后世的影响,或许对于天启皇帝而言,都不算什么,真正让他痛心的,就是当初的献怀太子朱慈炅,朱慈炅就是死于王恭厂大爆炸的当日,有人说是受惊而亡,有人说是爆炸发生之后,宫殿的房梁震下,不偏不倚地砸中了朱慈炅。 也就是说……这一场为了掩盖某些人窃取火药的爆炸,让当时的天启皇帝痛失了自己的爱子。 旧事重提,天启皇帝一时绷不住了,眼眶猛地一红,眼眶里泪水已是打着转。 在所有人的注意力还未集中在天启皇帝身上的时候,天启皇帝已擦拭了泪,而后,他深深的吸了口气。 天启皇帝起身,徐徐步下了金銮殿,走到了殿中。 他尽力脸色平和的样子,走到了吴襄面前,道:“那一场爆炸,有多少人参与?” 他问的很平静,平静得令所有人感受不到他内心的情绪波动。 吴襄只战战兢兢地道:“这只是一次这田生兰酒后说的,具体如何,罪臣不知。” “你不知……”天启皇帝道:“那你还知道什么?” 吴襄颤抖着,道:“没……没了。” “真的没了?” “没了。”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而后道:“拿下去,既然问不出话,那么就斩了吧,至于他的儿子……叛臣余孽之子,朕难道还留着这样的人,继续做贼吗?给朕剐了!” 吴襄听罢,顿觉得头重脚轻,没想到自己只是斩首,而自己的儿子,竟是千刀万剐。 那吴三桂也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本是面如土色,此时更是惊恐万分,忙道:“冤枉,冤枉啊……我与吴襄……没有关系的啊,我不是他的儿子……” 一群禁卫已是蜂拥进来,直接拿住了这父子二人,那吴三桂却还在道:“我没有这样的爹,我与他早一刀两断了,他是乱臣贼子,陛下,可我是忠心耿耿的啊……” 说到此处,吴襄已是心如刀绞,被几个禁卫拖拽着的时候,他突然大吼:“三桂,到了如今,还说这么多做什么,刀架在脖子上,你这般乞怜摇尾又有什么用?” 吴三桂便一口吐沫啐了吴襄一口,愤恨地大骂道:“若非是你从贼,儿岂有今日,凌迟的又不是你,你这老东西叫什么!” 吴襄此时已如万箭穿心,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这父子二人被押下去,殿中又安静了下来。 天启皇帝却已冷酷地走到了田生兰的面前。 田生兰只垂头跪着,一言不发。 天启皇帝道:“王恭厂爆炸时,有几人参与?你的同党,都是谁,人在何处?” 田生兰依旧低着头,不吭一句。 天启皇帝冷声道:“你不开口吗?” “左右是死……”田生兰终于道:“事既已败,无非是一死而已,可恨我行事不密,落入了张静一之手,此时自是任打任杀,绝无怨言。至于其他的,也没什么好说的。” 田生兰说着,抬头看了天启皇帝一眼,却见天启皇帝的眼里布满了血丝,面目颇为狰狞,他心里猛地一惊,连忙又慌乱地垂下头来。 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道:“你们死定了,朕告诉你们,你们死定了,你们一个人都别想逃,不只是你……还有你的同党,你的族人,你们每一个人,一个都别想逃!” “你不肯说是吗?很好,朕会让你说,张卿会让你说,朕不但要教你生不如死,还要教你死无葬身之地,你会说的,你一定会说的。” 天启皇帝的话,带着滔天的恨意。 田生兰心中惴惴不安,其实这个时候,他心已经乱了。 从被拿住,他就一直不肯接受这个事实,总以为会有侥幸,以为自己最终……可以蒙混过关。 可现在看着眼前布满恨意的天启皇帝,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再无侥幸了。 ………… 求月票。 第三百九十四章 统统交代了 这可是杀子之仇。 原本天启皇帝还以为这是一起天灾,与人无尤。而现如今方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人祸。 制造这一场人祸的,也绝不是一个两个人。 而是牵涉到了数万人生计的一个利益链条。 这是何其恐怖的事。 如此多的人参与其中,这些人的本质,其实就是不断地喂养蒙古和建奴人,而后产生了一个庞大的强盗集团! 这个强盗集团,通过不断对大明的劫掠甚至是对百姓的屠杀,不断的掠夺和积攒财富。 最终,他们再与蒙古诸部和建奴人进行分赃,他们得钱,蒙古与建奴人获得大量的奴隶以及土地。 而这些人,肆虐了足足上百年。 此时,国仇家恨纠缠一起,满腔的愤怒充盈了天启皇帝的心头。 其实,对于建奴和蒙古人,他倒未必有这样的仇恨。 毕竟,与这些人本就是仇敌,从一开始本就是敌对,不是我制服你,就是你杀戮我!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本是理所应当,作为天子,我杀你是理所当然,而你对我大明发起攻击,固然矛盾不可化解,却也无话可说。 可田生兰和吴襄这些人却不同,他们就算不是明臣,没有官俸,却也通过种种形式,得到了大明所给予他们的好处。 无论是繁荣,还是安定,是他们凌驾于普通百姓之上的特殊权力。 可他们为了利益,却什么事都敢做,也什么事都做得出。 田生兰此时已感觉到恐惧了。 现在吴襄已是交代了清楚。 田生兰无论如何也无法狡辩了。 正因如此…… 田生兰倒是道:“我……我愿交代……” 群臣一个个看着田生兰,此时也难免心中打鼓起来,鬼知道到时候会牵连到什么人来。 甚至可以说,这些人为了做他们的买卖,只怕也没少四处打点! 当然,这打点肯定不是打着我们要去走私的名义,本质上,这些人各自分工,有的专门在京城里经营关系,有的是渗透军中,也有人专门做走私……说不定平日里跑去自己府上,给自己送上冰敬、炭敬的就是这些人。 正因如此……才让人极端不安啊! 现在田生兰既然愿意交代,天启皇帝正待要问下去。 魏忠贤却是警惕起来,而后道:“陛下,此时还是请百官们暂时告退吧,今日……他们也辛苦了,何况各部还有许多的公务。” 天启皇帝听罢,顿时了然,便道:“诸卿退下,张卿,田尔耕,你们留下。” 百官们一个个复杂地看一眼田生兰,却不得不行礼道:“臣等告退。” 众臣怀着忐忑的心情,如潮水一般的散去。 其他的宦官,也纷纷屏退。 这殿中,就只剩下了魏忠贤、田尔耕以及张静一,再就剩下田生兰了。 田生兰跪在地上,不吭声。 天启皇帝背着手,显得很是焦躁。 他想到了自己死去的献怀太子朱慈炅,心里的恨意怎么都难以消除,深吸一口气道:“说罢。” 田生兰道:“做这买卖的人有八家,除我之外,还有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嘉宾、翟堂、黄云发几人……” 天启皇帝冷哼道:“当初就是你们勾结了成国公朱纯臣?” 田生兰道:“是。” 天启皇帝恨恨地道:“而后呢?” “皇太极被拿之后,我们就察觉到了危险,所以消息传到了大同府之后,我们就立即开始商议,认为……此事……极可能会将我们牵连起来。” 天启皇帝忍不住气愤地讥讽道:“你们倒是嗅觉灵敏得很。” “做生意的人,自是对此最是小心。” 天启皇帝便冷声道:“而后呢?” “而后我们八家人,决心北迁,先将族人迁徙过去,至于这些买卖,则暂时先按兵不动,观望风向,等到成国公落网的消息一出,我们便立即跑出了关去。” “你们的家财呢?你们人可以走,家财也可以带走吗?”天启皇帝冷笑道。 这件事,从朝廷察觉,到他们跑路,至多不过是半个月的时间而已,若是寻常的家庭,要搬迁,时间当然是绰绰有余了。 可是像是他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说跑就跑? “根本……根本不需将家财带走。”田生兰铁青着脸,接着道:“只需要……不在我们的名下就可以,这些年来,源源不断挣来的银子,其实……都以各种各样的名义储藏了起来……除了拿出一大笔用来给成国公和辽东诸将,以及各种人力的开支之外……这些银子……都托在其他人的名下,无论是土地,还是金银……” 一下子,这殿中的人就都明白了。 张静一也醐醍灌顶。 起初的时候。 张静一就一直在想,这些人到底是怎么跑的,人跑了,可是这么多的田产和金银呢? 亏得他两世为人,却不知道,像做这样杀头买卖的人,怎么可能将财富放在自己的名下? 其实这件事,要操弄起来,实在过于简单。 他们只需要用其他人的名义,或者………用一些根本就不存在的人,将金银,或者田产、房产,搁在这个人的名下就可以了。 当下的大明,实行的乃是黄册制度,可户籍的管理,本来就很混乱。 寻常的百姓,想要改户当然是千难万难,可对这些人而言,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们的人固然可以跑,可财产实则却还是在大明,在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人名之下,而至于金银珠宝,当然也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他们的身上,只需要带着一笔急用的金银就可以,等到将来,什么时候风头过去,再想办法入关,自然而然……便可轻而易举地继续花用他们这数不清的财富。 天启皇帝死死地看着田生兰,又问:“既然如此,你们既然已经跑了,又为何还要回来?” “不得不回来。”田生兰苦笑道:“这天下……数万人都靠这个来吃饭呢,那些辽将,还有无数的人力,甚至包括了建奴人和蒙古诸部,这百年来,大家都靠着这个吃喝。现在因为成国公的事,我们固然跑了出去,可大家断了财源,而蒙古诸部与建奴人同时也失去了源源不断的火药、药材、茶叶和生铁,怎么肯轻易放过我们?自然是不断的催促我们立即重新将买卖做起来!否则,我们即便跑出了关,那些人……真的会肯放过我们吗?” 这便是田生兰的苦恼之处! 收手? 到了这一步,虽然挣到了富可敌国的财富,可这么多人靠这个吃饭,是你说收手就能收手的吗?你能跑到哪里去? 即便你想靠着百年的家业,维持未来数不清的富贵,可是别人肯吗? 天启皇帝又冷着脸道:“继续说。” 田生兰道:“在这样的催促之下,我与其他几人商议了一下,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可是……现在朝廷对此严防,而朝中暂时也没有第二个成国公来替代,想要继续将买卖做起来……就必须搬除……搬除……” 这话不用说下去,大家都明白是什么了。 天启皇帝愤恨地瞪大了眼睛,严厉的道:“搬掉朕这个绊脚石是吗?” 田生兰便道:“对,还有新县侯……只要拿下了陛下和新县侯……一朝天子一朝臣,到了那时……便可在京城里,再物色一些人,与之合作,重新向关外输送货物。” 顿了一下,他又接着道:“这一次,陛下出巡,让我们看到了机会,只要事情运作谋划的好,便可将事情解决掉。甚至退路,也已想好了,李如桢这个人,志大才疏,又愚蠢的不可救药,可以怂恿他来行事,而吴襄这些军将,平日里受过我们大量的恩惠,事成之后,便安排他火速带兵出关。无论是投蒙古还是投建奴,我们自会从中撮合和安排。只要事成,京城势必陷入动荡,到了那时候……我们有足够的银子,足以收买有分量的人,继续与我们合作……” 天启皇帝越听越怒,冷笑连连,于是又问:“其他的七家人呢?” 田生兰如实道:“他们还在关外,此番就只让我来……其实……其实我并不想来的,只是……这京城之中,必须得有一个人来坐镇,不可假手他人。” 天启皇帝眯着眼:“就是你们八家人,制造了王恭厂的爆炸?” 听到这个,田生兰抬头看了天启皇帝,对上天启皇帝锐利如刀锋的目光,田生兰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而后慌忙地道:“行事之人很多,不过,我们八家……许多事,都是商议着来办的,确实是我们八家最后拿定的主意。” 天启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总算又冷静了一些,而后道:“你家的财富……藏匿在何处?” “这……这……”问到这里,田生兰沉默了。 这是百年的基业啊! 干了多少亏心事,才积攒下来的财富…… 说句实在话,自家的财富,也只有自己知道,绝不泄露给任何人,现在天启皇帝追问,他怎么能答? ………………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 . 第三百九十五章 大破才能大立 田生兰不吭声。 显然这是家族的财富,一旦吐露了出来,那么便真的什么都没了。 天启皇帝冷漠地看着他,此时他还沉浸在丧子之痛中。 他凝视着田生兰道:“你以为你落到了朕的手里,你可以不说吗?” “不会说的。”田生兰很认真并且笃定地道:“这非我一人的财富,若是说了,便对不起列祖列宗……现在无非就是一死而已。” 田生兰的态度……很坚决。 天启皇帝则是看了张静一一眼。 张静一当然明白,接下来就是用刑了。 不过……能不能成功,这可就说不好了。 因为很简单,古人的家族观念很重,个人是随时可以为家族而牺牲的。当个人与家族的利益冲突的时候,就算是承受千刀万剐,也决不能做出损害整个家族的事,当然……吴三桂除外。 想要让田生兰开口,就必须拷打。 拷打在这个时代,就意味着随时可能死亡,一旦这人死了,那么这一笔财富,就算是被田生兰带进了棺材里。 天启皇帝沉默了片刻,便厌恶地看了田生兰一眼道:“将此人带下去,送去新县的大狱。” 外头有几个生员,早就等候了,进来拖拽着田生兰便走。 殿中…… 天启皇帝则是背着手,来回踱步,他显得很是激动,像是忍受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厉声道:“朕的儿子,就死在了他们的手上……无数的辽东百姓,也间接地死在了他们的刀下。这么多年来,建奴人之所以猖獗,便是因为这些该死的家贼,不尽诛这些家贼,朕意难平!” 张静一也在旁恰到好处地道:“不只如此,最重要的是……这些人积攒了无数的财富,到底有多少,谁也不知道。可臣在想,他们任何一家人,这百年来牟取的财富,都不会比成国公的要少。若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再得到这些财富……那么……” 说到这里,张静一抬头,看着天启皇帝,很是认真地道:“陛下……若如此……有了这样的钱粮,那么……陛下还需受制于人吗?有了银子,陛下便可自建一支军马,花费重金,重新招募大量的匠人生产火器,不喜成本,制造火铳和火药,只要有一支这样的军马在,届时何愁内忧外患?” 天启皇帝身躯一震,而后凝视着张静一。 成国公的抄家,让天启皇帝手头宽裕了不少。 可这一千多万两银子虽多,对于皇帝而言,却总有一些不上不下! 事倒是能办,却无法做到真正的大破大立,那么就只好接受边镇那些骄兵悍将的勒索,不断的给他们提供钱粮,又不得不甘心被各地的官府蒙骗! 因为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勉强能收来这一些税,若是你要砸锅,说不定连这点税都没有了。 可若是有了一笔巨大的财富,就完全不同了。 就如张静一所说的,有了如此巨大的财富,才有了大破大立的可能。 不再受人掣肘,一切没有随心所欲。 “只是,这些人统统都在关外,他们不入关,如何能让他们说出这些财宝的下落?”天启皇帝皱着眉头道。 张静一道:“是啊,不但要让这些人入关,而且最好要让他们的家眷一并的入关,只有如此,譬如这个田生兰,才肯真正说出下落,如若不然……但凡他还有一点希望在,是死也不肯说的。” 张静一想到了一个简单粗暴的逼供方法。 田生兰为了保存家族的财富,所以一定会极力不开口。 可如果……他全家齐齐整整的都落在了朝廷手里呢? 这个时候,他不说出财富的下落,又有什么意义?反正他一家老小,肯定也花不上这些财富了。 人都没了,你说的话,还可以免受皮肉之苦,不说,就让你享受天下最严酷的刑法,这个时候……应该什么都肯说出来了吧。 “让他们入关?”天启皇帝一愣。 张静一正色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一旁的魏忠贤和田尔耕,都不约而同地觉得自己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不过他们不必自卑。 因为天启皇帝的脑子也转不过来。 于是天启皇帝便问道:“如何可以做到?” “臣在想,他们虽迁出了关内,可在关外,他们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张静一顿了顿,又道:“突然之间,与关内的联系中断,买卖也做不成了,出关之后,少不得仰某些人的鼻息,这关外的蒙古和建奴诸部,当初之所以给他们极好的待遇,并不是因为和他们有什么交情,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能将源源不断的物资送出关外,可一旦他们失去了这个利用的价值,那么迟早彼此会反目。” “这八大商贾世家的人,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这也是为何他们会定下这个计划,贸然的刺杀陛下的原因!因为从计划上看来,他们显得有些操之过急了。这理应是仓促下的决定。由此,臣可以推断,他们急于入关,并且立即着手,就是为了重新将这贸易重建起来,如若不然,即便朝廷不杀他们,这关外的许多人,怕早就想吃他们的血肉了。” 天启皇帝下意识的点头。 这话是有道理的。 张静一道:“所以……我们可以制造一个假象……让这些急于入关的人,统统进关来,如此……便可一网打尽,而后……再抄家……灭族……” 天启皇帝身躯一震,眼里放光:“制造假象?现如今……朕已拿住了田生兰,难道那边不会得到消息吗?他们怎么还敢来?” “这世上,只要想做一件事,就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大明大可以制定出一整套的计划,布下迷阵,未必……没有成功的可能。” 张静一正色道:“现在就是一场心理战,为了完成这个心理战……可以动用一切的手段,既要利诱,也要逼迫。只要成功,那么收益便巨大无比。” 天启皇帝还是觉得可能性不大,于是又道:“或许消息已经走漏了。” 张静一道:“这并不会妨碍,陛下若是相信微臣,微臣可以试一试。就算是鱼儿不上钩,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我大明也没损失,可一旦鱼儿上钩,对陛下,对我大明而言,便可称得上是利在千秋万载了。” 天启皇帝道:“朕现在不但要他们的钱,还要这些人的人头,朕今日有言在先,谁能拿下这些人,朕赐公爵爵号,赐铁券丹书!” 这倒是下了血本的,除了开国和靖难之役,大明几乎已经不赐予人公爵了。 整个大明延续下来的公爵,寥寥无几,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现在又没了一个定国公,公爵几乎已经成了稀有品种。 这等殊荣,绝对让人心热。 至少一旁的魏忠贤和田尔耕心也都火热起来,他们开始绞尽脑汁起来。 当然,铁券丹书……就次了一些,因为这玩意……真没什么用! 理论上这是免死金牌,一般的犯罪都可以得到赦免,可实际上呢,真想要宰了你,还管你这个? 张静一抱拳道:“陛下,此事臣既来办,就不知宫中是否肯配合。” 天启皇帝咬牙道:“当然一切依你行事,谁要是敢坏事,朕便杀了谁。” 天启皇帝现在可是磨刀霍霍,既要为亡子报仇,也不禁对这数不清的财富动了心。 这到底是多大的财富啊。 张静一听命,行了个礼,于是火速出宫。 显然……张静一是心里有底的,鬼知道他是不是早就布置好了。 这倒令魏忠贤和田尔耕都忍不住眼热起来。 二人看着皇帝,等张静一走了,魏忠贤便干笑道:“陛下……这事儿……能成?奴婢斗胆进言,只是觉得……有些难。” “何止是难。”田尔耕正色道:“简直就是难如登天,陛下……何况现在消息已经走漏了,那些人……怎么肯轻易的回来,以臣之见……” 不等他说完,天启皇帝就已怒道:“至少人家肯试一试,你们却只能叫苦叫难,朕要你们有何用?此次若非张卿,朕只怕要死在外头了。” 魏忠贤便道:“说起这个,倒是真教奴婢害怕,此次多亏了东林军校……倒是勇士营……实在让奴婢汗颜,奴婢回去,一定好好整顿勇士营……” 天启皇帝却是冷冷地道:“不必了。” 魏忠贤一愣,狐疑地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淡淡道:“若是靠整肃就有用,朕早将这天下的军马都整肃了一遍,何至到现在这个地步……张卿说的不错,大破才能大立,否则……我大明问题,便永远无法从根子上解决,好啦……” 天启皇帝摆摆手,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却是话锋一转道:“长生如何了,这些日子过的如何?朕要去看看他。” 魏忠贤道:“长生殿下已自己能坐起啦,轱辘一下,翻个身,便能坐直。” 天启皇帝眼睛一亮,顿时眼带喜色道:“是吗?” 第三百九十六章 布下天罗地网 这一次,张静一向皇帝做了保证,这八个巨大的商业家族,对于大明而言实在太重要了。 这些人早已将整半个辽东的官防系统腐蚀了个干干净净。 只有彻底拿下他们,才能将这数不清的财富夺过来,为自己所用。 到了那时,大明才能有一点点的希望。 明朝的灭亡,是因为土地兼并而起,而土地兼并最可怕的问题就在于,自耕农的消失。 自耕农的消失,就意味着朝廷没有了稳定的兵源,财政系统也已破坏殆尽,那些兼并之后的大地主大士绅们,则通过兼并所得,获取了与他们经济实力相匹配的权力。 现在着手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会出大乱子的,实际上,天启皇帝不是没有尝试过解决。 可效果很一般,他利用魏忠贤,在各地设立镇守太监,尝试着向这些地方豪强征收税赋。 这不但引发了整个士绅集团的反弹,也引起了朝野的动荡,最重要的是,收税的效果……并不好。 说穿了,就是代价高,但是收益却小。 指望几个太监到了地方上,就想让这些地方的士绅和豪强们乖乖就范,这显得过于简单了。 可天启皇帝没有其他的办法,他所能依靠的也只有这些宦官。 可现在……对于大明而言,就多了一条新的路径。 那就是得到一大笔的财富,有了这一笔财富,可以重新建立一套体系,从而取代原有的体系。 当然,这条路很艰难,也很曲折,毕竟任何事都不是靠钱就可以解决的,不过有了钱,终归许多事就解决了一大半。 所以……张静一必须弄到这一笔钱。 张静一出宫后,直接去了新县。 很快,一场会议便开始。 来的人不少。 从锦衣卫的系统,再到军校,县里的卢象升也来了,不只如此,皇太极也特地被张静一叫来旁听。 张静一当着大家的面,直接将事情的原委说了。 这些人,除了皇太极之外,其余的都是张静一的心腹。 张静一信任他们,对他们没有隐瞒。 在张静一看来,做大事就得先用人,而用人的本质,就在于对人信任。 张静一随后道:“这里有不少人参与了处决李家和抓捕这皇上田生兰的行动,都立了功劳,可是凭这些还不够,我等要宜将剩勇追穷寇,切切不可让这些商贾,继续在外逍遥了,因此……我决定引诱他们入关,现在……我做一下布置……” 说着,张静一接着道:“现在开始,我们要在京城,布置一个气氛,那就是……京城里出了某些事!” “一方面,我会恳请陛下,调拨一部教导队守住宫禁。另一方面,陛下不会再继续上朝,就算要见大臣,也只是宣大臣入大内觐见。除此之外……京城的防务要加强,还要请魏公公,抽调一部分勇士营,前往大同的张家口布防,严守关隘。” “除此之外,那便是要请皇太极出马了……” 皇太极一直坐在角落里。 在这里,他显得很不习惯。 自从他决心投靠张静一后,他便无所事事。 今日突然被叫来,而且突然参与机密,这让他很是焦虑。 听到这些机密大事,他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庆幸,而是恐惧。 像他这样的人,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想来首先就是死吧,毕竟,死人才不会泄露机密。 此时被张静一叫到名字,皇太极先是一愣,而后忙是站起来。 张静一道:“我要命你去一趟辽东,在辽东,与建奴人议和。” “议和?”皇太极又是一怔。 在他的印象之中,大明是不可能议和的,这些年来,虽然也会有一些明臣议和,可实际上,都是在糊弄! 因为大明朝廷……对于议和有一种天然的反感,谁若是议和,立即就会有人搬出宋朝的例子出来,然后被骂个狗血淋头。 “当然并不是真的议和。”张静一给他交了一个底,随即道:“而是要做出议和的样子,什么都可以谈,甚至……互市也可以。” 皇太极越发的惊奇了,不过他很干脆地点点头道:“是。” 接着,皇太极坐下,心思更复杂起来。 张静一则又道:“这八大商贾……出关之后,究竟逃亡去了哪里,一定要打探清楚!这事……就交给王程了,这么多人……不可能没有蛛丝马迹,实在不成,可以到北镇抚司调取讯息!你们放心,给我随意去调取,若是北镇抚司有人敢阻拦,便是田尔耕的面子,我也不给,我打烂他的狗头。” 于是王程忙站起来道:“遵命。” “大狱这里,想办法继续从田生兰的身上问出一些讯息来。当然,用刑要小心,得留着他的狗命!不过此人为了家族利益,说的话真假难辨,故而必须要仔细甄别!” “还有……各处的驿站,尤其是通往关外的,还有各处的关隘,都要派人秘密盯梢……都给我盯死了。” 张静一说罢,拍了两巴掌,才又道:“好了,现在开始,大家各自去忙各自的事,解散。” “呀。”邓健站起来,忍不住道:“就这样?” “对呀。”张静一道:“就这样。” 邓健忍不住道:“这般就想将人糊弄进关来?他们又不是傻子。” 张静一感觉自己的智商被人鄙视了! 张静一的脸拉了下来,目光不善地瞪着他:“我怀疑你在怀疑本侯无能。” 邓健打了个激灵:“这……不敢。” “那就先干好自己手头上的事。”张静一道:“解散!” 众人便轰然应了一声,各自散去。 不过,那皇太极却不敢走。 等所有人都走光了。 皇太极才站起来道:“新县侯。” 张静一坐在案牍后头,本是拿了一个簿子,准备拿着炭笔要记下一点什么,此时只抬头看了皇太极一眼:“嗯,什么事?” 皇太极上前来道:“新县侯让我去辽东……甚至去接触建奴人,难道就不担心我……跑了?” 张静一抬头,朝他笑了笑道:“坐下说。” 皇太极坐下,他必须得谨慎,鬼知道自己半路会不会被干掉。 张静一搁笔。 而后打量着皇太极道:“我相信你不会这样干,当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既相信我自己,也相信你。” “嗯?”皇太极一愣,却继续直直地看着张静一,他知道张静一还有后话。 张静一则道:“我相信我自己,你来新县,应该也有一些日子了,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新县现在是什么样子,这里……是否会成为天下的希望所在,它比之你们建奴八旗如何?这世上的人,没有人天生就是胆怯,也没有人天生就是勇敢的,解决人的问题,关键在于组织,你们建奴人之所以能趁势而起,恰恰是你们团结一心,能将人有效的组织起来。而大明的内忧外患,恰恰也是败于此。现在新县,便是走一条将人组织起来的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我相信将来的天下,一定是新县的样子,想来你也会希望,未来的辽东,是这个样子吧?” 皇太极沉默着不吭声。 从前他对辽东汉人,是带有轻蔑的。这种轻蔑,一方面源于彼此是敌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大明的辽东,犹如一盘散沙,分明有着无数的人口,有许多的官兵,可实际上……大多都怀着各自的心思。 新县确实给人一种完全不同的面貌。 “除此之外……我也相信你,我相信你是一个极聪明的人。你投靠了我大明,为我大明做事,至少你和你的妻儿,终究是安全的,你的妻儿在建奴,多尔衮一定会给予一些照顾,因为无论如何,你也是他的兄长,他的汗位也源自于你,虽然你在这里投奔了大明,令建奴人蒙羞,可是多尔衮为了团结整个建奴部,总还会承认你的妻儿的身份地位,给予一些优待。”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回了建奴,会是什么局面吗?你不要忘了,你曾经是建奴汗,一旦你回去,那么要将多尔衮置于何地呢?这就如当初岳王爷要迎徽宗和钦宗还朝一般,他们若是当真回去,会有好果子吃吗?这一点,我相信你想的比我透,你若是回建奴,那么……就没有转圜余地了,多尔衮第一个就是要想尽办法杀死你,而一旦对你动手,那么为了永绝后患,就要杀死你的妻儿。你们兄弟之情,也就彻底荡然无存了。你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吗?” 皇太极笑了笑道:“我算是被你计算得明明白白了。” 张静一摇头道:“我并没有计算你,你既然肯投奔我,那么我自然放心将事情交给你去办,只要你完成我的意图,该赏你的,我便会赏你……我这个人的行事风格,你是知道的,就算现在不知道,以后也会知道的!好了,回去准备吧,等宫里的旨意。” 皇太极点头,起身道:“是。” 第三百九十七章 神器现身 皇太极走了。 其实张静一也拿不准皇太极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对自己死心塌地。 方才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只是在他面前装个逼而已。 毕竟现在需要他干事,横竖都要让他去辽东一趟,这事非他不可,那么……索性就显得自己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会好一些。 此时,他继续低头写自己的笔记。 倒是卢象升在外头探头探脑。 张静一有所感觉,下意识地抬头看着门外的卢象升,笑了笑道:“卢先生怎么不进来?” “怕新县侯忙,不好打扰。” 这些日子,张静一跟着皇帝出巡,卢象升可忙坏了,好不容易张静一回来,事也多,彼此没机会交谈,现在见张静一清闲下来,卢象升就想抽空来说说话,也好交代一下自己这些日子的工作。 他走到张静一的跟前,瞄了一眼张静一正在纸上写写画画,那笔记里,是用炭笔写的字,密密麻麻的。 卢象升便含笑道:“新县侯在写什么?” “写一些知识。”张静一微笑道:“我思来想去,眼下当务之急,是开启民智,而要开启民智,首要的是提倡教育,所谓教育为本,因而……我便决定写一些东西,也好让读书人们学习学习。” 卧槽…… 卢象升脸都绿了。 这新县侯几月不见,脸皮变厚了啊。 要知道,在读书人的体系之中,一般人是没有资格写东西让人学习的。 儒家的主要的思想传承在于代圣人立言。 这意思就是说,读书人的知识并不是自己的,都是圣人的,一般人是没有资格教育别人的。 之所以读书人有了教化人的资格,就在于我拿圣人的学说来教育你。 这就是为何,这只要读过书的人一张口,往往就是“子曰”、“圣人言”。 因而教化是圣人才有资格做的事,其他的人,都是鹦鹉学舌而已,并且大家都以鹦鹉学舌为荣。 你张静一倒是好,直接来一个我想教育一下别人。 卢象升虽然现在偏离了一些迂腐的读书人,可看张静一如此自信满满的样子,他心里却有点没底气:“这个……这个……好,好,好,新县侯有这样的心思,是极好的。” 不管怎样,嗯,心是好的。 张静一则是道:“卢先生有什么事吗?” “没。”卢象升道:“本是想过来坐坐,闲聊几句,不过想起来了,还有一些事要处置,下次再聊吧,就不打扰啦。” 说罢,他便起身。 张静一倒也没有挽留,点点头。 他毕竟也还有更重要的事干。 搜肠刮肚的想着这些东西,张静一可是绞尽脑汁。 若是边上有人打扰,还真不好回忆,他倒是乐得清净一些,专心做手上的事。 过了两日,张静一进宫觐见天启皇帝。 他带上了一本章程,至勤政殿。 天启皇帝见了张静一手上的章程,道:“那田生兰可交代了什么?” 张静一道:“陛下,此人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其他的,死也不肯松口。” 天启皇帝不由冷笑:“朕迟早要他全家来给他陪葬。” 张静一笑了笑道:“这是关于引八大奸商入关的章程,臣就搁在这里了,陛下有空闲可以看看。只是……这章程很机密,陛下还是尽力不要泄露为好。” 天启皇帝点点头,他对吸引这些人入关,其实是不抱太大希望的,这些商贾个个都鬼得很,绝不会轻易的冒险。 他叹了口气道:“这两日,朕都梦见了朱慈炅,他才多大啊,结果……却被害死……” 说着,眼眶一红,随即道:“也幸好朕有了长生,如若不然,真是对不起列祖列宗。” 张静一也为之感慨:“是啊,从前我懵懂无知的时候,只晓得皇帝尊贵,乃九五之尊,天下的臣民,都是理所应当的效忠皇帝。可直到现在才知道,这天下有本份的人,也有数不清的逆贼,这些人……挖空了心思,要嘛是想从陛下手上拿好处,要嘛就是希望对陛下取而代之……” “臣这些日子,越想越是惶恐,问题出在哪里呢?臣其实也说不上来……只晓得……眼下当务之急,是陛下首先得有银子,其次,该真正的振奋国家,将那些本份的臣民百姓,凝聚在身边,如此,才可对乱臣贼子们清算。” 天启皇帝点头,他呷了口茶,道:“这几日,信王来见过朕两趟,也都是谈这些事,他说回了京城,他都去新县里转悠,越是了解了新县的内情,越是对你佩服。” “哈哈……”张静一干笑。 信王朱由检的毛病还是没改,依旧还是好忽悠,以前那些清流文臣说啥信啥,现在却又成了他的小迷弟。 这样的人,放在后世,大抵就是给‘giegie’们打榜的狂热粉丝。 “你笑什么?” 张静一便立即绷着脸:“没笑。” 天启皇帝瞪他一眼:“朕看你还有其他的事?” “当然是有。”张静一认真地道:“臣修了一部书,此书甚奇,将来一定能成为旷古神作。臣思来想去,此书实在神奇,凝聚了臣许多年来的心得体会,又融汇了百家之长,这样的绝世旷古之作,臣便想着,若是能推而广之,让天下人都好好看一看,那便再好没有了。” 天启皇帝倒是听的心动:“这么厉害?” 哎…… 这就是天启皇帝和历史上的崇祯皇帝之间的区别。 比如他吹了一个牛逼。 天启皇帝会下意识地用疑问句:真的吗,我不信。 若是崇祯皇帝,就不一样了,他会大喜道:卿家大才,朕得卿家,三年足矣平辽。 张静一认真地道:“当然是真的,陛下又不是不知道,臣一直想要涉足教育,这教育乃是国家的根本啊,军校就是在这个主旨之下才办起来的。如今……百姓愚昧,不知天下万事之所以然,臣若是不想尽办法,便有愧人臣之道了。” 天启皇帝听得更为心动起来,忍不住道:“朕料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心思。很好,很好,若是朕的百官,都如你这般,朕也就能放心了,可惜……那些都是一群尸位素餐的家伙。”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忍不住露出气恼之色。 张静一道:“不过臣此来,却还有一件事,便是臣思来想去,觉得这样的旷世神作,只臣一人具名,终究不好,我毕竟是臣子,若只具臣一人之名,这是要将陛下置之何地呢?陛下对臣恩重如山,要不……此书,陛下也具个名吧。” 天启皇帝一愣,讶异地道:“这样好吗?会不会夺了你的功劳?你自己修一本书也不容易。” “好的很。”张静一语气坚定地道:“臣是这样想的,一方面,这样显得陛下圣明,臣在外头,都听人说,陛下不学无术,这当然都是某些人的污蔑之词,所以具了名,如此一来,大家一看,陛下竟还能修书,那些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天启皇帝听着点头,有道理。 天启皇帝在许多人的心目中,跟文盲差不多。 这可真是冤枉,要知道,天启皇帝可是孙承宗的得意弟子,这孙承宗可是堂堂名列前茅的进士,他教出来的弟子,就算不可能比得上那些进士和举人,可是知识水平,绝不会差的。 可是有些人,就是添油加醋的传出各种流言,对天启皇帝百般的嘲弄和丑化,天启皇帝早就心中暗恨了。 此时,张静一又道:“这其二:其实臣也有一些私心。臣毕竟只是一个臣子,虽然此书甚好,可凭借臣的影响,此书的影响力,毕竟是有限的。可若是陛下具名,就完全不同了,天下人都会好奇,陛下和臣一起编修的书,到底是什么奇书,终究会有许多人,忍不住想要买一本来读一读的……这书的影响,也就能更加的深远了。” 天启皇帝听罢,又忍不住点头,其实张静一提出这个要求,就算不为击破那些流言蜚语,天启皇帝也会同意的,毕竟张卿劳苦功高,帮他一个忙,是理所应当的事。 不过…… 天启皇帝道:“此书,不会有淫邪的内容吧?” 显然,天启皇帝还是很理智的! 张静一立即道:“绝对没有,都是正儿八经的学问。” 这一下子,天启皇帝轻松了,于是道:“既如此,那么朕就恩准啦,你去具名便是。” 于是张静一道:“那臣……就这样干了?” 天启皇帝听他这么反复确认,倒是心里又有点不安起来:“真没有淫邪的内容?” 张静一突然感觉自己被天启皇帝鄙视了,苦着脸道:“臣连亲都没娶,陛下何以这般看臣?” 天启皇帝吁了口气道:“那就成,去吧,去吧。” 张静一心里狂喜,连忙行了个礼,道:“臣这便将陛下与臣的旷古神作印刷出来,好教天下人开开眼界。” 说罢,兴冲冲的去了。 可这一下子……天启皇帝见张静一兴冲冲的样子……又开始没底了。 ……………… 第五章送到,求月票。 第三百九十八章 神书问世 张静一高兴极了,兴冲冲地出了宫。 他早就等这一天了。 自己所编的书,可是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有空就琢磨,琢磨之后,将自己的东西记下来,而后再仔细推敲,看着合适不合适,这才修撰出来的。 关键在于,这部书……除了他自己之外,也指望不上其他的人。 正因为如此…… 所以张静一才花费了无数的功夫。 这大明的问题,既是缺钱,也有土地的兼并,自然还少不得文恬武嬉。 可还有呢? 还有就是儒家对于知识的垄断。 他们举着圣人的旗号,不只是垄断了学习知识的能力。 真正可怕之处就在于,他们垄断了知识的话语权,也就是说,掌握了衡量知识的标准。 而这才是真正可怕的,他们举着圣人的名义,其实采取的是文化上的专制。 什么是标准呢? 标准就是,他们说什么书是邪书,什么书便是邪书,他们说什么是正经学问,那么什么就是正经学问。 而这……恰恰是最可怕的。 不解决这个问题,你对他们的任何质疑,都会被他们拉入他们设好的知识层面里,然后他们用丰富的经验,引经据典,把你锤死。 张静一之所以拉皇帝入伙,理由也很简单,直接将自己要编修的书,制造出巨大的影响力。 皇帝可是天下最好最闪亮的招牌。 于是张静一这次进宫的目的达到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到新县的新区。 这里有个印刷的作坊。 平日里,主要是帮忙印发一些军校的书籍和刊物的。 当然……印量都不大。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这个时代真正能读书写字的人,印刷作坊印刷的内容,他们都不屑于顾。 而军校需要的毕竟量少。 所以基本上,这印刷作坊,都是靠新县的衙门养着的,常年处于半开张的状态。 此时,印刷的雕版早就准备好了,因为印刷的是固定的书,所以不需铜字,铜字印刷的好处在于灵活,可论起便利程度,还是固定的雕版印刷更好。 张静一这边一声令下,于是乎……大家便忙碌起来。 匠人们拿着雕版,预备好了油墨,而后一张张白纸预备好。 片刻之后,这白纸上便有了墨迹,一时之间……整个作坊数十个匠人忙得不可开交。 到了次日,第一版书则开始接洽了新县的书铺。 书铺的东家见新县衙里的人找上门,托他们卖书,哪里敢不答应,自是喜笑颜开地应道:“好说,好说。” 这刘记书铺的刘东家,是巴不得卖衙里一个好呢。 只是……等接过了这样书后。 他,懵了。 却见这书皮上明晃晃地写着:“十万个为什么?” 为什么啊? 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 刘东家还没见过这样的书,不过再看着下头,还有题跋,写着:天启天子、新县侯张静一修撰。 一看到这字样,刘东家顿时觉得自己的手一抖,差点就没拿稳。 皇帝……皇帝……和新县侯编修的…… 接着,他忙翻开第一页,又懵了。 这还真是一本‘为什么’? 这第一页便写着:为什么会有闪电? 闪电…… 刘东家越看越觉得稀奇。 而里头的答案,更是让他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里头说得玄之又玄,什么云层之中有什么电荷,摩擦之后……滋生了闪电…… 这……怎么看着像山海经? 接下来……他又继续看下去:为什么水烧开了会沸腾……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呀! 这刘东家一时无语。 本来还以为陛下与新县侯写了什么好文章,借此装订成书,或者是想要附庸风雅,摘抄了一些诗文。 哪里晓得……里头竟都是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噢,还有铜铁会导电之类…… 这电难道不是雷公电母放的吗? 刘东家心里摇摇头,可一抬头,却还是朝着文吏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亲和地道:“这书,学生代售了,只是卖不卖得出去,就不好说了。” “这个无妨。”书吏表示理解。 如此一来,刘东家就顾不得许多了,管他呢,先放上去再说,自己只是售书的,售什么书不是售呢? 于是将书搁在了书架上,而后再拿了炭笔,在门前写上:新书上市,天子、新县侯亲撰…… 很快,整个京城就都炸开了锅。 皇帝写书? 还有近来风头最盛的新县侯一起? 于是不少人都去了瞧热闹,各大书铺,居然热热闹闹地围了不少人。 有人忍痛,花了十几文钱,将书买下。 紧接着,兴冲冲的去看。 这一看,整个人就懵了,这写的什么玩意? 都是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会吧?不会吧?这竟还是陛下和新县侯所修撰的? 这不是两个文盲吗? 说起来,在人看来,还真和文盲没有分别。 因为里头的用语,几乎都是直白的口语,言辞优美是不存在的…… 就这…… ………… 弘文书院。 这弘文书院里,求学者甚多。 书院的主人姓李,单名一个文字。 李文学富五车,名气很大,不少读书人争相拜入他的门下学习。 当然,此时是晚明时期,书院很盛行,尤其是东林书院如日中天之后,这开设书院,收受读书人的事,便盛行开来。 这里不只是教书育人的结果,也成为了读书人们评议时事的所在。 这李文在京中颇具盛名,因而不少人慕名而来。 他每天照例会在卯时,便召读书人们来明伦堂里进行早课。 不过今日一早,他刚刚坐定。 却有一个生员站起来道:“先生,学生想要请教,不知先生对陛下和新县侯修撰的书有什么看法?” 李文一愣。 却见不少生员已开始窃笑了。 李文道:“什么书,老夫却是孤陋寡闻了。” 于是那生员便从袖里取出一部书来。 其他的生员们便笑的更厉害了。 李文接过书,觉得奇怪,忍不住道:“怎么,陛下现在也虚心好学了吗?” 说着,便低下头,翻开这书皮,只是这一看,脸骤然就绿了。 而明伦堂里的读书人,显然有不少人已看过了此书的,已是笑作了一团。 短短一夜之间,这书居然已传遍了京城,一时之间,成了满京城读书人的笑柄。 李文越看,脸色则越绿,真是心惊胆寒啊! 而后他整个人激动起来,捶胸跌足地道:“造孽啊造孽啊,为君者不明,为臣者如此奸恶,这写的都是什么,都是什么东西……高居庙堂上的君臣,竟是这般样子。” 大家怎么也没想到先生居然愤怒成了这个样子。 又是捶着心口,又是嚎啕大哭,这一下子,倒是不好笑了,便都板着脸,有人道:“先生……这想来……只是哗众取宠吧。” “你当他们是哗众取宠?”李文勃然大怒道:“你还没看明白吗?这第一篇,什么打雷闪电是什么自然现象……是什么云层……什么电荷……还有什么铜铁导电,你难道没看明白吗?这是想要混淆视听!” “这些年来,天灾频频,是什么缘故?分明是老天爷发怒了,老天爷为何发怒?这是《尚书》中所言:天和人同类相通,相互感应,天能干预人事,人亦能感应上天。是以,若是天子不仁不义,不施仁义,那么上天就会出现灾异进行谴责和警告;如果政通人和,上天自然就会降下祥瑞以鼓励。这便是董仲舒所言的天人感应,阴阳相和。” 顿了顿,李文又道:“所以子曰:为君者当正刑与德,以事上天。现在这说什么雷电乃自然之理,老夫来问问你们,这陛下和新县侯是想干什么?无非是想将这些年来的天灾人祸,统统推卸而已,他们不施仁义,于是降下了天罚,可他们非但不知悔改,竟还写下这样的妖言,来故意惑众。” 说着,李文泪流满面:“为君者不知反省,反以邪说误人,呜呼,大明亡矣。” 众人一听,顿时都肃然起来。 原来如此,没想到……皇帝和那张静一,竟有如此险恶的用心,这第一篇,就故意借此来混淆视听,太卑鄙无耻了。 “先生……若如此……当如何?” 李文满脸怒容地道:“这里头,还说到了雷电交加的时候,若是用了铜铁接触,便会引发闪电,呵……真是一派胡言,老夫决计不能让这昏君和奸臣的阴谋得逞,他不是说这样可以引电吗,老夫就引一引看,且要看看,这上天的感应,岂是人力可以干涉的。” 众人听罢,个个对李文肃然起敬。 对呀。 这张静一,口口声声说雷电不是天罚,是什么鬼电荷和摩擦,还有什么云层……人居然还可以引电,这等胡说八道的话,亏得他说的出口。 只要咱们来引这电,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 于是有读书人义愤填膺起来:“先生说的对,先生,学生要随先生同去。” 接着纷纷有人同仇敌概地附和道:“同去,同去,不能让贼子奸计得逞!” 第三百九十九章 天打雷劈 读书人的愤怒是可以想象的。 因为这部书,直接动摇了四书五经的基础。 若是寻常人写出来的也就罢了。 眼下这个时候,市井之中的风气很开放,莫说是各种奇谈怪论,便是各种香艳的书也大行其道。 一些读书人不但写出来,而且还要画出来。 可问题就在于,这是皇帝和新县侯写出来的东西。 这就彻底沦为了坏人心术了。 李文震怒,许多的读书人,也闹腾了起来。 天启皇帝却早已忘了这一茬。 今儿一大早,他在大内召了内阁大学士和尚书们议事,而后回到了勤政殿,便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魏忠贤给天启皇帝亲自斟了茶,看了看天启皇帝,一面赔笑着道:“陛下何以闷闷不乐?” 天启皇帝便一脸纳闷地道:“也不知为何,今日几个卿家,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看朕,就好像……朕的脸没洗干净似的。魏伴伴,你来瞧瞧,看看朕脸上有什么不同?” 魏忠贤没有抬头去端详,而是道:“奴婢觉得,可能不是这个原因。” “不是这个原因,那是何缘故?”天启皇帝回想起方才那些奇怪的眼神,总觉得怪怪的。 此时,魏忠贤从袖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部书来,接着道:“奴婢觉得,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个?”天启皇帝看着搁在案头上的书,下意识地拿了起来,翻了翻,这不看不要紧,一看…… 好家伙…… 为什么会有雷电? 为什么燕子低飞就要下雨? 闪电和雷声为什么不一起来? 为什么物体会掉落? 这…… 都什么玩意? 不过…… 话又说回来。 天启皇帝看着这些为什么,心里也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疑问。 对呀,为什么呀? 某种程度而言,这个时代的人,对于一切的自然现象,想象力都是贫瘠的。 反正不能解释的,都丢给老天爷就对了。 至少这么多个为什么。 就很让人有一种探索和求知的欲望。 天启皇帝第一个念头是,这莫不是山海经吧? 可继续看下去,越看越觉得稀奇古怪。 物体会掉落,不是本身就会掉落吗? 啥叫重力? 越看越是玄乎,天启皇帝便笑了:“这书……其实看着有趣,就是荒诞了一些,若只当做奇谈怪论来看,倒也未必不可。” 是的。 这书……本身就是科普读物,而科普读物最重要的不是科普,恰恰是要有趣。 这玩意放在后世的成人眼里,当然不值一提。 可对于这些知识比较频繁的少儿们而言,却是极有趣的东西。 当然,这个时代的人,其科学认知的水平,可能连后世的少儿们都不如。 觉得有趣……是理所当然的。 天启皇帝翻了几页,更是越发的觉得有趣,印象最深的,倒是第一篇关于雷电的产生。 可魏忠贤却是掩不住的一脸尴尬,于是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陛下……此书,乃是陛下编修的。” “什么?”天启皇帝本是饶有兴趣的样子,想好好的将这书看一看,谁晓得……居然是…… 哈哈……是他自己编修的? 随即,一个念头在天启皇帝的脑海划过,天启皇帝打了个激灵,手一抖,书没拿住,给跌落在了御案上。 然后天启皇帝后知后觉地抬头道:“什么,朕编修的?” 魏忠贤只好道:“陛下,您看这书皮。” 天启皇帝便翻开了书皮,然后……窒息了。 还真是…… 他想起来了。 其实这事,他也只是应一声,根本没有当一回事。 帮张静一一个忙而已,举手之劳嘛。 只是…… 天启皇帝此时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下意识地道:“朕九五之尊,写这种奇谈怪论?” 对呀,这就是奇谈怪论,里头所写的东西,无一不是带着猎奇和玄之又玄的胡扯。 这就好像,后世的人看《天线宝宝》一样。 魏忠贤不由露出苦笑。 天启皇帝不无郁闷地道:“他张静一正经事不干,写这样的奇谈怪论做什么?” “这……奴婢不知道啊……奴婢只听说,因为是陛下修撰的书,现在此书在坊间,卖的很是火爆……不少人……都在订购,书铺都卖疯了,一个时辰就卖光了,而后到处都是求加印……” 天启皇帝听着,血都已经凉了。 他已经可以想象那些看书之人,一面骂着他智障,一面哈哈大笑的样子了。 虽然天启皇帝自认自己的名声也不咋地。 可你可以骂朕坏,不能骂朕蠢,对吧? “不过……”魏忠贤自然知道张静一在天启皇帝心目中的份量,倒是没有乘胜追击,而是道:“不过奴婢以为,新县侯如此,确实也是好心。陛下您看这一篇,前些日子,不是天灾频繁吗?市井里许多读书人都在痛骂这是因为陛下失德的缘故,所以惹得天怒人怨,是上天对陛下的警告。可新县侯却将这雷电……这雷电……” 魏忠贤越说,也越觉得是扯淡。 他妈的,世上还存在根本就看不见的电荷,还特么的云层摩擦…… 说到这里,魏忠贤觉得自己编不下去了,索性住嘴。 天启皇帝一听魏忠贤的解释,便也不禁苦笑。 就在这时,突然有宦官匆匆而来,拜下便道:“陛下,午门之外,来了许多的读书人,他们口称……张静一胡编乱造,坏人心术,恳请陛下……立即拿下张静一治罪。” 天启皇帝一听,直接就勃然大怒起来,恼怒地道:“朕的大臣,何来这些读书人多事?是谁这样大胆?” “为首一个,叫李文,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他的学生,他们说……要长跪于宫门之外,直到陛下痛下决心。” 天启皇帝立即冷若寒霜,眼里掠过了杀意,冷然道:“生员也敢干涉政事吗?” 这宦官道:“李文听闻在京城颇有声望,不少百姓也远远地在外头看……禁卫们本要驱逐,只是……这些人铁了心,因此还打伤了一个生员……” 天启皇帝冷冷地道:“不必理会他们,魏伴伴,你去处置。” 说着便理也不理。 魏忠贤听罢,则应命而去。 天启皇帝又拿起桌案上的那本十万个为什么,虽然明知里头的内容很扯淡,可他就像是管不住自己的这手。 这张静一……还真能扯啊。 ………… 而此时,宫外头却已闹开了。 这事情之所以闹的很大,在于张静一拿着一部奇谈怪论的书,居然还是皇帝和张静一一起编修,推出市场。 这对于坚持正统的读书人而言,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说实话,大家宁可接受皇帝崇信道学,躲在宫里炼丹,也没办法接受那十万个为什么这样可笑的书,打着皇帝的名义到处售卖。 书里的许多内容,对于四书五经而言,都有着不小的打击。 李文带着数十个读书人来到宫门外…… 当然,他们来之前……四处购置了大量的铜丝。 这叫不打无准备之仗。 古人们早就有造铜丝的经验了,春秋时期的曾侯乙墓就曾出土很多铜丝的的“弹簧”。拉拔制造金属丝的技术早就有了。 当然,唯独一点就是造价昂贵。 这些铜丝,捆成一捆。 照着十万个为什么里的引电实验,待会儿还准备好了一个大风筝,这风筝上还挂了一些铜片,铜片通过铜丝连接地面…… 大家准备妥当。 李文当头,跪在这宫外头。 他们气不过,非要争出个子丑寅卯不可,市井里的无赖,可以胡编乱造,可是陛下是天子,怎么可以胡编乱造呢? 大家一致认为,这一定是张静一搞的鬼。 既然如此,那么就照着张静一的方法,且看看这雷公电母的雷电,如何个指引法。 李文的脸上,带着决绝之色,捶胸顿足地在这宫外悲愤欲绝地道:“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啊,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吾已不求朝廷能够清明,不奢望天下太平,更不敢巴望文治,可何以国家竟至于此?” “奸贼不但要把持朝政,竟还要如此坏人心术,这样的胡言乱语,竟还大行其道……这是要将圣学,将我大明士林置于何地?” 说着,悲痛欲绝地嚎啕大哭起来。 随之,许多读书人也都哭了。 是啊。 这是要置于何地? 禁卫们企图来赶人,和读书人发生了冲突。 一个读书人被打得浑身是血,却依旧执拗地宁死也不走。 这倒是让禁卫们有些忌惮了,无计可施下,便又退了回去。 午门乃是出入宫禁的重地。 许多大臣,都需经过这里,这些大臣们见乌泱泱的读书人长跪于此,似乎也知道一些内情,不禁心里唏嘘,忍不住有兔死狐悲之意。 “我绝不走,若要走,便杀了老夫……”在面对东厂的番子前来警告的时候,李文大声呵斥:“反正你们已双手沾满了血啦,那么就让老夫以死殉道,我乃圣人门下,尔等是何人,鹰犬之辈,也敢逞凶?老夫若有苟且之念,天打雷劈!” 第四百章 大型科普现场 李文这番振振有词。 顿时引发了哄堂叫好。 这些日子,读书人们太憋屈了。 厂卫的风头越来越劲。 他们大肆抄家,四处拿人。 打着搜抄乱贼的名义,真是搅得家家都是血泪。 在归德……更不知多少人死于非命,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读书人。 隐隐之间,京城内部其实早已暗波涌动。 只是碍于厂卫的威势,大家不敢冒头而已。 可是十万个为什么,却一下子成了导火线。 太可怕了。 拿这样坏人心术的书大肆售卖,甚至还添了皇帝的名号,这是想做什么? 这是要挖四书五经的根基吗? 读书人们愤怒了。 在这无比的愤怒之下。 杨文站了出来,他这率先冒出头,顿时引发了许多读书人的勇气。 午门外头,已不再是杨文的学生,许多的读书人闻讯之后,也纷纷涌来。 于是有人打出了铲除奸佞,捍卫名教的口号。 厂卫起初还要抓人,可是很快就发现,以往的那一套,已经没有用处了。 因为抓的人越来越多,而跑来的人更多。 这读书人……毕竟身份清贵,他们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读书人这样简单。 一个读书人的后头,可能是一个大家族,这个大家族里,可能有一个三四品的大臣,也可能有四五个举人,可能意味着数千甚至上万亩的良田,也可能是在地方州县上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抓十个百个人还好,可真全部抓光? 抓了之后呢,要不要杀? 若是杀了……便可能引发更加不可测的后果。 可若是不杀,难免就失去了权威,反而让更多的读书人无视禁令。 除非……像当初对付东林党一样,直接痛下决心,来个一网打尽。 不过显然,即便是当初对付东林党,那也是经过无数次矛盾激化之后,最后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干的。 就现在,因为东林党的问题,还导致了许多后果没有清除呢。 何况读书人只是因为一部书被惹怒,还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此时,魏忠贤正背着手,站在城楼上,看着下头越来越多的读书人。 他紧绷着脸,眯着眼,杀气腾腾的样子,一旁的宦官,拜在他的脚下,忐忑不安地道:“奴婢万死……奴婢办事不利……只是……只是……” “废物。”魏忠贤一声喝诉,而后冷冷地道:“他们这般骂这什么十万个为什么,就是在骂皇上,这就是谋反。瞧一瞧人家新县是怎么干的?人家直接搜抄,该杀就杀,看看你们……” 这宦官乃是东厂的厂臣,心里说,这也怪得我?人家抄家,那是真谋逆,现在这个……也算谋逆,等到时……可别杀光了,转过头天下人愤怒难平,陛下为了平息民愤,拿我做替罪羊? 倒是这时,有宦官脚步匆匆地跑来道:“九千岁,兵部尚书崔呈秀求见。” 魏忠贤脸色缓和一些:“叫来。” 这崔呈秀急匆匆地赶来,看着城楼下乌泱泱的人,不禁咋舌,而后才对魏忠贤道:“干爹……” 魏忠贤道:“宫里头的人……咱都问过了,不过咱有些拿捏不定主意,对此事,你怎么看待?” “这……”崔呈秀主意挺多,和宫里的太监,还有田尔耕这些人不一样,所以听闻魏忠贤来询问自己的意见,崔呈秀道:“其实……还是放任为好。” “放任?”魏忠贤眯着眼,眼里掠过杀机。 “干爹,放任一下,没什么不好的,一方面,这是新县侯惹出来的事,干爹没必要出头。” “哼!”魏忠贤冷哼一声,背着手,一副不屑于顾的样子:“这是陛下的事,涉及到了陛下,咱就要管!” 崔呈秀则是压低了声音道:“这其二,才是至关重要!这两年,读书人已经很少闹事了,他们不闹,怎么显得干爹的重要呢?若现在只闹一闹,干爹就抓人的抓人,该杀的就杀了,不但要成为有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陛下心目中,也不会觉得干爹您的忠心啊。” “与其如此,倒不如索性让这些读书人闹一闹便是,他们一闹,当初那些藏匿起来的东林们自然免不得要耐不住寂寞要出来声援,事情闹的越大,将来陛下对这些人越是忌惮!” “到了不可收拾的时候,干爹您再出马,将这些东林和读书人彻底铲除,又有何不好呢?” “引蛇出洞?”魏忠贤凝视着崔呈秀。 崔呈秀缓缓地点头道:“对,就是引蛇出洞,又或者说:这是郑伯克段于鄢。现如今………那东林又开始死灰复燃了,不只是在江南,还有这京城,甚至是朝中……不少人暗中都心向着他们,长此以往,不是办法,迟早是要下重手的,这一次,未必不是机会。” “只是……眼下干爹您就动手,反而起不到震慑和一网打尽的作用,何不如……” 魏忠贤可谓是恨透了东林,这可是魏忠贤的宿敌,此时听了崔呈秀的话,他拂袖道:“好好回你的兵部去当值吧……” 说罢,直接下了城楼,往司礼监去了。 这城楼里的宦官和厂臣们没了魏忠贤,却好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一般,再看下头乌压压的读书人,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连三日……聚在这里的读书人,已是多到数不清了。 他们义愤填膺,破口大骂的;还有宣称张贼一日不除,他们便不吃饭的。 还有人带来了那十万个为什么,当众焚烧。 一提到这十万个为什么,许多人哄笑。 更远一些,则是一些百姓们远远的围看,也是议论纷纷。 寻常百姓,或多或少还是受了读书人的影响,至少在学问这方面,他们倒是真正对读书人们深信不疑的。 现在读书人说这十万个为什么坏人心术。 大家一听,哟,坏人心术的东西,好可怕……赶紧买一本回来瞧瞧。 结果,一打开,张静一你这个混账王八蛋,退钱! 说好了坏人心术呢,花了这么多钱,你就给我看这个? 好吧,买都买来了。 说实话,这书对简单认识一些字的百姓而言,还是很友好的,里面居然会有专门的标点,那么就降低了断句的难度,而且语言很朴实,读起来也不费劲。 只是里头的内容,就太扯淡了。 这简直就是妖孽啊,什么狗屁电荷、摩擦生热,云层,导电…… 下雨是龙王爷生气了,打雷是雷公的事…… 其实相对于读书人的天人感应学说而言,寻常百姓更觉得这荒谬。 因为毕竟读书人至少还讲一个敬鬼神而远之,百姓们就比较下三路了,什么神仙鬼怪都信…… 当然,百姓们远远来看,其实更多是瞧热闹罢了,毕竟大家也没啥娱乐,权当个乐子看。 “听说那些读书人,还在骂皇帝老子呢!我亲耳听见有人骂……什么不学无术,是个草包……” “嘘,小声一些,不过……这陛下是挺扯淡的,修撰出来的这书,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 就这么僵持了几日。 眼看着事态居然越来越大,分明已经开始有了拿这个来做文章的趋势了。 却在这一日…… 天空的颜色一改蔚蓝的面目,天上乌云压顶,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一般。 天晴了这么久,居然终于要下暴雨了。 在这乌压压的乌云之下。 天上的巨大风筝,依旧还在飘荡。 一看到乌云压顶。 顿时,李文就精神百倍了,其实熬了这么多天,他的气色已经渐渐不太好了,不过却因为许多读书人的支持,让他精神还不错。 他李文也算是借着此事一举成名天下知了,现在士林之中,谁不知他的大名? “来……将这铜线绑老夫的身上……” 原来这天上的风筝是早就放出去的,风筝很大,是真正的出于巧匠之手,而拉扯风筝的线上,却是铜丝缠绕,一直延伸到了地面,这铜线……花费也是不菲,不过……在这等大事面前,这点钱不算什么。 现在李文让人将铜线缠绕在他的身上。 这外头的读书人都炸开了锅,纷纷道:“我也来。” “给我接一根。” “今日就要让陛下看看,这十万个为什么,到底有多荒谬,不除奸贼,天下不宁。先生……给我也接一根。” 这末端的铜钱,几乎被读书人们争抢。 一时之间,竟是骚动起来。 李文此时容光焕发,看着这一幕人人争先的场景,他心里不禁激动,读书人的风骨,犹存啊。 于是,他含着热泪道:“诸君,历来国家大治,无不重名教,以矫衰弊之俗,才可使天下人人安居乐业。今有人竟要动摇名教之本,我等读书人,能够答应吗?” “今日,我倒要看看,这陛下与新县侯所编撰的歪门邪道,是如何骗人的!” 说着,他毅然将铜丝在自己的身上缠绕两圈。 其余人纷纷有样学样,一个接一个,宛如接力一般。 有人禁不住热泪盈眶地大声:“读书人的风骨,又回来了!” 第四百零一章 午门大爆炸 那翻滚的乌云,已是朝着紫禁城这边压过来,让人觉得透不过气。 而在午门之外,此时狂风大作。 可读书人们却是毫不在乎,一个个争抢着铜线。 就在这个时候,却有人飞马而来。 张静一带着十几个护卫来了,一看此情此景,整个人都吓呆了。 明明他在书里提及到的风筝实验,没说在这风筝下头挂铜线的啊。 铜线导电的啊……好家伙,这是会死人的。 张静一反而急了。 弄出这十万个为什么的本质,其实就是希望借此推动社会的发展。 张静一当然并不指望所有人都学习这些科普知识,而是希望……出现一些敢于质疑的人,而后通过实践,去证实这十万个为什么之中的事。 只要在这天下,有极少部分人愿意接受科学论证的精神,那么他便算是成功了。 可是……张静一可没说让这些人这样玩啊。 若是出了事,这算谁的? 张静一在马上,看着这乌压压的人依旧还在争相抢着铜线。 他却不敢打马靠近了,可是一时又不忍一走了之,只好远远地大声道:“诸位……诸位……都别闹啦,要下暴雨啦。” 他这么一吼。 读书人抬头一看,顿时炸了。 居然是那个该死的张静一! 于是,张静一身后的护卫们忙是警戒起来。 那李文此时已将铜线在身上绑了两圈,一见到张静一打马远远地停着,一副不敢靠近的样子。 刘文顿时露出轻蔑之色,此时大喝道:“张静一,你这狗贼,成日胡说八道,妖言惑众,谄言媚上,今日还与陛下修出如此可笑的书来,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张静一看着越加幽暗的天空,有些急了,于是道:“你先将铜线给我解开,我们再好好说。” 刘文嘲讽地大笑道:“哈哈哈哈……时至今日,你还不能幡然悔悟,可见你冥顽不宁到了何等地步。国贼人人得而诛之,今日老夫……便要教你看看,你那胡说八道的书册,到底有多荒唐可笑!” 张静一焦急地道:“会被电死的。” “死?”刘文冷然道:“我仗义死节,此生无憾,只可惜……这上天即便发怒,那也是降下天雷,电死你这乱臣贼子,我刘文读的乃是圣贤书,平生修德,何惧之有?” 说着,仰天大笑起来。 他的弟子和其他读书人都为刘文的话而感动,有人抽泣着道:“国家到了这个地步,不诛张静一,不灭这妖书,我等愧为圣人门下。” 在这乌云压顶的气氛之下,许多人都情不自禁地流出热泪,有人甚至开始唱起了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 许多读书人也纷纷随之背诵起来。 张静一本来还很是担心他们,可一听他们背诵《正气歌》,顿时心头火起,这文相公的文章,你们一群腐儒也配背诵? 他是不敢在这里停留了,太危险,抬头一看天……卧槽……真要下大雨了。 而远处的百姓们听到远处传来的正气歌,不由得也为之感慨起来。 不管怎么说,这些读书人还是颇具风骨的。 午门的城楼上,厂卫早已林立,许多人急的团团转。 却在此时……又有许多大臣纷纷过来,为首的乃是黄立极和孙承宗,还有各部的尚书。 众人都皱起了眉来。 像吏部尚书周应秋,以及兵部尚书崔呈秀几个,倒是巴不得读书人再闹一闹,到时候再秋后算账。 黄立极这等立场不坚定的,反而担心起来。若是再出现一趟整治读书人的事,他黄立极作为内阁大学士首当其冲,现在见这天上乌云压顶,眼看要下暴雨,这些读书人已在外头跪了这么多天,身子怎么吃得消,若是再病死几个……哎…… 黄立极想骂娘,这内阁首辅大学士就好像小媳妇,夹在两头受气。 众人纷纷登上城楼。 一看张静一在,大家都不吭声,大有一副你看你张静一干的好事,你厂卫就干厂卫的事,你招惹他们做什么? 可又过了一会儿,有人道:“陛下驾到。” 众人只好纷纷去接驾。 现在眼看着暴雨就要来了。 天启皇帝听闻外头的读书人非但没走,反而越来越多,如今聚众竟达千人,这一下子……哪里还坐得住? 于是天启皇帝跑到了午门城楼来,众臣纷纷来行礼。 天启皇帝一眼就看到了张静一,禁不住苦笑。 他倒是指了指天上的风筝道:“怎么还有人有闲情放风筝?” 于是便有宦官低声跟天启皇帝解释。 天启皇帝听罢,一时懵了,不由低声道:“这打雷下雨,不是雷公电母的事吗?” 这样一说,好像暴露出了什么。天启皇帝便立即板着脸:“好啦,叫他们不许闹了,朕的忍耐是有极限的……真以为朕软弱好欺吗?” “朕和张卿编修一部书怎么了?许人家写山海经,不许朕编书?还有读书人画春宫呢,为何处处都要针对朕,真是岂有此理!” 黄立极连忙站出来道:“事情是因为那部书而起,这书中的内容,确实有许多值得商榷之处,于是才让人借此机会大做文章,臣以为……不妨就下旨,禁了此书吧。” “为何要禁?”张静一倒是急了,略带激动地道:“这是陛下和我修的书,许你们读书人立言,就不许陛下和我立言吗?” 黄立极苦笑,便不吭声了。 倒是站在他身后的礼部尚书刘鸿训,也急了,道:“读书人是代圣人立言,和你不同,圣人是正确的,可是新县侯,你扪心自问,你那书……除了天方夜谭,哄一哄孩子之外,哪里正确了?” “谁说不正确?”张静一气呼呼地道:“我这书才是至理。” 此言一出…… 便连崔呈秀这样的人的脸色也不禁变了。 大家都是读圣贤书出身的大臣,虽然有权斗,可至少大家还是认四书五经的,除了圣人之外,谁敢说自己说的乃是至理? 倒是天启皇帝不耐烦地道:“好了,都住口,不要争吵了。” 天启皇帝也是无语,他好端端的,什么也没干,居然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他当然知道那书中的东西,都是胡编乱造,可张卿是自己人,他又不好撕破了脸皮说这书错了,眼下只好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便道:“与其在此做口舌之争,倒不如想一想如何劝退这些人……” 而此时,城下的读书人们显然也发现了皇帝就在城楼上,毕竟天子的仪仗出现在了城楼下。 一下子的,这些读书人们都振奋了下来。 就在此时……突的轰隆一声雷鸣。 紧接着,乌云压顶之下,瓢泼大雨落下。 城楼下的人,顿时淋成了落汤鸡。 可他们显然一点退宿之意都没有,还是嚎叫着,呼喊着:“陛下……陛下啊……这些年来,为何天灾频繁,这是因为陛下倒行逆施,触怒了上天啊,陛下动辄诛杀大臣,四处横征暴敛,四处的百姓俱都从了贼……这样下去,天下如何能安?” “这是陛下误信了奸贼的结果……这些乱臣贼子,不但混淆视听,指鹿为马。今日竟还要鼓动陛下编修此等书册,妖言惑众,他们想要做什么?” 隐隐约约的,听到了李文的声音,李文嚎哭道:“陛下若是肯听老夫一言,就请立即诛杀这些奸佞,正本清源,提拔贤明的大臣,如若不然……弥天大祸就在眼前……恳请陛下……三思……三思啊……” 此时,雨已越下越大。 这午门外头,其实已经有些年久失修了,尤其是宫门外头,许多的地砖凹凸,因而形成了许多的水洼。 上千个读书人置身在雨中,又有人捆绑了铜线,大家都跪在了水洼里。 天启皇帝阴沉着脸,眼看着这些人,这不是在逼迫朕吗?朕做任何事,他们都要阴阳怪气,都要嘲讽,朕若是稍有不顺他们的心意,他们便要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在此博取同情。 天启皇帝心中勃然大怒,却又发现,确实拿这些人没有办法。 杀了他们,倒是成全了他们的美名,不杀他们,实在令他心中不平。 轰隆隆…… 雷声一次次地响起,乌云越来越低,这乌云之中,时不时闪过了电光。 而那巨大的风筝,已经开始飘入了低矮的乌云云层之中。 便又听那李文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是李文见天启皇帝没有回应,心中大失所望,于是道:“哈哈哈……陛下既然执迷不悟,那么天怒人怨且在眼前,老夫倒要看看……等到天数有变,神器更易之时,陛下如何去见大明列祖列……” 说到此处。 猛地……一声惊雷。 那探入了云层之中的风筝,突然之间……发出了一团火光。 原来是云层里的闪电,与这风筝里的铜片接触,顿时……一道电光……犹如银蛇一般,在天空一闪。 刹那之间,竟将天空照得骤亮起来。 ………… 还有,马上送到。 第四百零二章 五雷轰顶 在这亮如白昼的天空之下。 所有人震惊地看向天穹。 可就在此时,一股清晰可见的电流,已顺着铜线,迅雷不及掩耳地朝着地下劈来。 那巨大的电流,亮如白昼。 生生在天空与地面留下了一道电光。 而就在此时……本在嚎啕大哭的李文,此时还没有反应,他口里还在大呼:“陛下啊……” 到了这里的时候……那如银蛇一般的电流,迅速地穿透了他的身体。 “啊……啊……啊……啊……啊……啊……啊……”就在这一瞬间……李文的音调居然变了。 他口里本是一句陛下啊的叹息,可这个时候,那一股电流穿过他的身体,他的身躯便开始’舞蹈’,他的嗓门,竟好像还开始唱歌:“啊……啊……啊……啊……” 而到了最后……这个啊字,竟变得格外的凄厉了,犹如猛鬼夜哭一般。 紧接着……大家就闻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 那啊啊啊啊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眼前的电光,已刺瞎了所有人的眼睛一般。 就在天启皇帝和张静一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的时候。 又开始……有人啊啊啊啊起来。 十几个缠绕着铜线的读书人……甚至有一人直接轰的一下,浑身冒起了火球,最后……只剩下一具尸首。 最可怕的……还不是如此…… 而是那些没有缠绕铜线的读书人。 这些读书人,跪在水洼里。 张静一忘记了告诉他们,其实水也是导电的。 当这电流直接落地。 这些趴在地上的人,顿时浑身开始颤抖,然后发髻落下。 于是披头散发,许多的长发,一根根竖起。 他们不像李文和他的弟子一样,死得比较痛快,啊啊啊啊几句,整个人就直接焦了。 而这些人,则觉得满地都是电流,那或粗或细的电流,犹如火树一般的蔓延,所过之处,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浑身摆动,身子开始不断地抽搐。 也有人口里发出:“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声音。 这声音,也分辨不出到底是痛感还是快感。 整个午门外头,已成了大型引电现场。 有人突然啊的一声,直接昏了过去。 也有人身子还在反复的抽搐。 空气之中,那自天而下的电流,依旧还发出电光,那滋滋滋的声音,连绵不绝。 终于……那半空中的铜线似乎烧断了。 于是,铜线与天上那早已不知去了何处的风筝分离。 可是……当电光渐渐的散去。 一股股烧焦的气息,已迅速地弥漫开来。 只见满地的读书人……却都如收割后的韭菜,都倒在了水洼里。 此时,除了那风声雨声。 无论是城楼上,还是午门之外,都安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一言不发。 那刘鸿训下意识的,连忙抬起了手,揉了揉眼睛。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而后,他率先发出了惊叫:“不好啦,有人被雷劈啦。” 天启皇帝也疑如梦中一般,他从未见过,自然之力,竟是如此的恐怖。 脑海里,方才的片段依旧不断地在闪过。 而这时候,他才不得不开始接受眼前发生的事实。 还真能引电? 这……怎么可能? 这样说来,难道……那十万个为什么……竟是对的? 既然引电是对的,那么……那些见不着的电荷呢?那么还有其他的问题呢? 难道……都是对的? 这不是天方夜谭? 一想到这里,天启皇帝的身子顿时不禁一震。 哎呀……这岂不是说,这是一部奇书?是一门大学问? 张静一这家伙原来还懂这么多? 对啦,他还添了朕的名字,这样说来……岂不是朕占了他的大便宜? 在这短短一瞬里,无数个念头冒出来。 这种震撼,不啻是原始人们第一次发现了火。 这一下子,天启皇帝禁不住心里狂喜。 可很快,身边的张静一,便将他拉回了现实…… 张静一焦急地大呼道:“快,快救人!不得了了,这么多人被雷劈了,我早说过,要被雷劈的,他们就是不相信,快……快来人啊,快去救人啊……快!” 他这般大吼,城楼上的大臣,却一个也没有动。 方才……那惊天毁地的力量实在太恐怖了,这个时候,大家哪里敢乱动啊,张静一好像对这个比较了解,嗯,站在他身边,会安全一切! 去外头救人?被雷劈了怎么办? 依旧还是狂风大作,骤雨不停。 所有人虽都痛心疾首的大呼:“救人啊,快救人啊……” 可是……没有一个人下去。 于是大家都急得跺脚,一个个捶胸跌足地大叫着:“哎呀呀……哎呀呀……出大事,出大事啦……来人……来人啊……” 那些宦官和禁卫早就吓尿了。 来人?你自己怎么不去? 午门外头,明显有人没有被电死。 除了那直接缠着铜线的,老天爷给了他们一个痛快外,那些只是跪在水洼里的人,大多数都浑身麻痹,已不能动弹了,他们目光呆滞,四肢软弱,全身无力,脸色苍白如纸,最重要的是,这个时候……精神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 还有人……身上可见到被电过之后的伤口,身体的某一部分,明显有灼伤的痕迹。 还有人……麻了…… 身体是麻的,腿脚是麻的,舌头也是麻的……脑袋也麻了。 之后外围一些人……他们离的较远,或者幸运的是……他们附近没有水洼,不过……依旧还有麻痹感,这麻痹感好不容易过去,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尤其是前方的十几具还在冒烟的焦尸,于是……懵了。 是以城楼上的人,都在大呼小叫。 城下的人……却都没有声音。 偶尔还能看到有人还在地上不断地抽搐,扑腾扑腾的。 终于……张静一大叫道:”没电了,快,大家快去救人。“ 无论怎么说,这也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这些人都罪不至死。 张静一道:“找几个人,拿着木棍下去,穿着长靴,不怕的……”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炷香,才有一些宦官出去,等确定了安全之后……才开始进行收拾。 外围的百姓们………其实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了。 他们一个个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这陛下和张静一……他们真能用电劈人。 可怕……实在可怕啊…… 而在百姓之中,却也有一些平日里羞于去起哄的读书人,他们混杂在人群,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眼里只剩下了震撼。 如果……如果……一切都如那本十万个为什么中所言,那么十万个为什么里其他的学问……岂不是都有可能…… 若是如此的话……这就足以颠覆所有人的认知了。 难道,大家都是生活在一个球上,在这球上,有几块大陆,汪洋大海里,有一种东西叫做洋流…… 有的读书人,只是觉得震撼。 可是……也有一些混杂在人群之中,却开始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吗? 天下到底是什么样子? 人们擅长于用精神上去了解和接触这个世界,可是……这个时代,在对于这天下物质上的了解,却几乎是一片空白。 可现在……似乎有人已开始尝试着……去想象了。 ………… 天终于放晴了,乌云终于消散。 所有人却依旧惊魂未定。 天启皇帝这才带着人出了午门。 在这里……可谓是触目惊心。 死了五十多人。 其中死的最惨的就是李文,李文只剩下了焦炭,毕竟这电流瞬间的温度实在太高,这家伙还好死不死,用铜线在自己身上绕了许多圈。 不过……李文的死相还算不错,至少里外都焦了,死状惨一些的,恰是他的一些弟子,半焦不焦的……一看就是临死之前,特别的痛苦。 而那些在水洼中触电的读书人,则依旧还躺在地上,纹丝不动。 其实很多人都没有死。 只是麻了。 有宦官蹲下来,拍了拍他们的脸。 他们的眼珠子,总算能勉强动一动。 可身子似乎一时间是动弹不得。 等到终于有人完全清醒了过来,便害怕得哭了,方才的一幕,估计也只有亲生经历的人才知道有多恐怖了。 听到了哭声。 张静一也忍不住眼里湿润,抹了抹眼泪,叹了口气道:“哎……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我当初……就该极力劝阻他们的,否则……也不至到这样的地步,他们……生前都是好人啊,此书的精神就在于实验,在于通过检验,来检验真知,没想到……第一次实验的人……竟是他们,而且……还酿成了这样的灾祸,他们是为了科学而死。我……陛下,恭喜陛下……陛下学富五车,著书立说,此书一出,将来这天下人……谁不佩服陛下有通天的才学?此书虽是臣与陛下一起修撰,可若不是陛下的鼎力支持,这书只怕也难以编成。” 魏忠贤站在一旁,眼睛都看直了,可不得不佩服地在心里说一句,这姓张的……还真是凭本事把马屁拍了啊。 ………… 第五章送到,别骂了,求月票。 第四百零三章 整死你 天启皇帝听罢,眼看着这一片狼藉,听着张静一的这一番话,却是哭笑不得。 这样也能皇上圣明? 自然,天启皇帝与张静一默契的对了一个眼神。 天启皇帝骤然明白了。 他咳嗽一声便道:“唔……朕和张卿,只是偶尔交流了一下心得而已,不算什么……” 张静一立即就道:“哪里,哪里,此书实在神奇,如若不然,李文等人,如何能引电呢?由此可见,这千年来,所谓的天人感应之说,实在荒唐可笑,将一切的灾害,都归咎于所谓的修德上头,在臣看来,这简直就是荒谬透顶……” 张静一说到这里,有人憋不住了,虽然董仲舒的那一套天人感应,现在在儒家之中,其实已经式微了,可毕竟也是儒家的经典之一,这张静一岂不是在挖儒家的根? 刘鸿训正色道:“新县侯之言,老夫实难苟同,这靠铜线引来了雷电,这……这……或许只是……” “或许只是凑巧是吗?”张静一笑了。 刘鸿训便一声不吭! 张静一道:“又或者……是天谴?李文和这些读书人,做了什么缺德的事,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于是天怒人怨,降下了天罚,一道雷,把他们都劈了,是这样吗?” “这……”刘鸿训想否认。 不过在传统的观念之中,天打雷劈的人,确实都不是好人。 张静一继续道:“那么他们做了什么缺德事,以至被天罚呢?莫非他们干了什么男盗女娼的事?不会吧,这么多的读书人……居然没一个好的,竟都是平日里满口仁义,背地里男盗女娼的伪君子?刘公,这是你说的……” 刘鸿训的脸立马黑了,立即大声道:“我没说。” 人死为大。 且不说这刘文也算是大儒,他的弟子们,也都是安分守己的读书人,这么多的读书人被雷劈了,已经惨不忍睹。 这个时候,你说他们做了缺德事,只怕消息传出去,第二天他们的家人就要围到刘鸿训的府上去要讨个公道了。 张静一却又道:“既然他们没有干缺德事,那么现在被天打雷劈了,却又是什么缘故呢?难道是因为……他们读了什么不该读的书?是四书五经?还是平日里他们作了八股文,每日打着圣人的招牌,自己有话说不出,偏要成日里代圣人立言?” “噢,我懂了,他们被天打雷劈,是因为他们看了四书五经,所以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 刘鸿训给气到了,瞪大眼睛道:“你不要胡搅蛮缠。” 其实推出十万个为什么,再到今日的引雷‘实验’,张静一一丁点都不指望,天下的所有读书人,都对这东西产生兴趣,这毕竟只是最简单的科普读物而已。 但是对于探索这物质的世界,有着极大的意义。 张静一只需要,有小部分的读书人,开始对此诞生兴致就足够了。 不过对刘鸿训这样顽固的人,张静一却一点不客气:“胡搅蛮缠?胡搅蛮缠的不是你们吗?陛下与我修一部书,碍着了你们什么事,今日何以李文这些读书人跑来午门之外,口口声声要诛杀我张静一?我张静一干了什么事,以至你们这般喊打喊杀?吃了你家大米?还是睡了你们的儿媳?我乃锦衣卫指挥使佥事,自认恪尽职守,不曾干过什么天怒人怨之事,这些年来,也算的上是兢兢业业,反观李文这些人呢?他们对这天下有何益处,一群毫无益处的人,成日挑拨是非,每日振振有词,今日骂这个,明日骂那个……” 张静一此时勃然大怒状,这一番话下来,让刘鸿训不由心里咯噔了一下。 张静一冷嘲道:“稍有不遂你们的心意,便摆出自己是大忠臣的模样,只要陛下不听你们的话,就成了昏君,只要有人靠近了陛下,便是奸贼。莫非这天下,只有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成日无所事事,不事生产,只晓得每**逼叨叨的人才是忠臣?” “这些人在午门外头,不是都请杀我张静一吗?现在如何了呢?你既然认为……世上真有天人感应,那么这些人被天打雷劈,岂不正是连上天也发怒,看不惯这些废物们的行为,要将这一群废物,统统用雷劈了?” “可若是你要矢口否认,那么岂不又证明了陛下与我所修撰的这部书,才是人间至理?而至于你们那一套把戏,不过是故弄玄虚的把戏。以后少在我面前,提什么修德诚意的把戏。圣人所说的君子之道,不是没有道理。可你们这群人所谓的修德,统统只挂在嘴边上,有哪一个真正有德行的,来,站出来,有本事让我看看,让新县千户所来查一查,倒要看看,有几个人能做到言行一致的?” 查一查…… 刘鸿训听到查一查,便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他本想辩解几句。 可张静一看上去真的发怒了。 别到时候真派人日夜盯着他才好。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有点冷汗淋漓起来。 看着刘鸿训越加难看的脸色,张静一则是不屑于顾地继续冷笑道:“成日圣人、圣人,却只知将圣人挂在嘴边,拿圣人的事迹,来显示自己的正确,你们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天启皇帝只背着手,站在一旁,似笑非笑的样子。 刘鸿训则又是一时无语。 他心里恼怒于这么多大臣,都是儒门子弟,居然没一个人站出来帮腔。 也恼怒于张静一的咄咄逼人! 却对张静一有着忌惮! 魏忠贤在旁听着,却觉得骂的痛快。 张静一则是看向了天启皇帝,道:“陛下,臣已请人加印此书了,这书用不了多久,便可畅行天下。只是……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此时,有一些读书人,终于开始缓过来。 那些电麻了的人,也渐渐恢复了意识。 除了直接电死了五十几个外。 还有二十多个,在电击之下直接精神崩溃,绝大多数,只是受伤。 他们浑浑噩噩的,被人引着,乖乖地离开。 那些电焦了的尸首也早被收敛了,他们的家人已跑了来,随即嚎啕大哭。 只是在这个时代,遭雷劈而死的事,毕竟不甚光彩,倒不至有人敢大闹。 说句实在话,就算当真有人大闹,也可趁此机会,一并收拾了。 天启皇帝此时的心情则是大为爽朗,他自午门回宫。 大臣们尾随。 走到了门洞的时候,天启皇帝突然驻足,回头看了刘鸿训一眼:“刘卿……” 刘鸿训道:“臣在。” 天启皇帝突然拉下脸来道:“这些读书人……在午门滋事,他们要死,偏要死在这午门外头,秽朕宫禁,这该当如何处置?” 刘鸿训一听,顿时惊了,便忙期期艾艾地道:“臣……臣……” 天启皇帝冷哼一声道:“朕看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当初你为何不和他们一起在城下呢?” 这话的意味已有点不言而喻了。 刘鸿训脸色苍白,一时无言。 天启皇帝随即道:“朕看这十万个为什么,很好,这样的好书,就该让天下人都读一读,应该好好的推广,传朕的旨意,此书要送各县县学,让天下的生员们都看一看。” 众臣倒没敢说什么。 主要是现在一时之间已经找不到辩驳的理由了。 天启皇帝又道:“张卿多印一些,让户部和礼部采买,先采买个三万册吧。” 张静一忙道:“遵旨。” 天启皇帝这才心满意足,他独自带着魏忠贤回勤政殿,此时却是兴致盎然,立即让魏忠贤取了十万个为什么来,居然认真开始读起来。 毕竟是干过木匠的,还是有一定的基础,此时他不再将这十万个为什么当山海经看,当认真看起来,才越发觉得,这书中有太多有趣的东西。 “原来这钢铁的冶炼,也有这么多的门道,不同的东西掺和进去,得出的钢铁不同。”天启皇帝若有所思。 魏忠贤在旁笑了笑道:“陛下……该用膳了。” “没胃口。”天启皇帝道:“外头刚刚劈死了人呢,这时候你吃得下?” 魏忠贤只好干笑道:“陛下怎的这般废寝忘食了。” “这是朕编修的书,若是朕都不好好看看,将来若是露馅了怎么办,何况……此书甚妙……魏伴伴……我看那些造作局的匠人,也都要好好看一看,嗯?听闻张卿在新区,建了一个冶炼钢铁的作坊,这张卿既然还深谙钢铁学说,这样看来,岂不是张卿也能炼出如书中所言的钢铁?” 天启皇帝想了想,便道:“用钢铁来做构件,确实是比木头要牢固的多,你说,若是用钢铁来做梁架,这样的建筑,是不是就牢不可破了?” 天启皇帝越想,越觉得有趣:“那些刀剑呢?朕上一次,巡查武库,却发现武库中的刀剑,大多残破,这样的刀剑,如何打仗呢?可若是……” “哎呀……”天启皇帝眼前一亮:“有了!” 第四百零四章 谁是乱党 天启皇帝于是提了朱笔,下旨,想起来了什么,而后道:“让张顺送去给张卿……” 张顺得了旨意,忙是去见张静一。 等他出了宫,却发现这京城里,到处都是购书的人。 先是有皇帝和张静一联名修撰,此后又照着书里的法子真劈死了人。 虽然有读书人嘴硬,表示这可能只是意外。 可无论是怎样的意外,其实都解释不通。 何况大明的百姓,其实都是实用主义者。 管他天上的神佛,还是哪一个圣人,谁有用,大家就信谁。 至于那些有功名的读书人,死死抱着四书五经不放手,难道人家傻吗? 其实这些人,可一丁点也不傻。 他们和庶民的区分,就源自于四书五经,因为我懂四书五经,而你不懂,所以我有功名,而你没有功名。 于是我理所当然是劳心者,而你是劳力者,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这意思就是,我是读书人,所以我专门负责来治理你们,而你们则负责拿你们的劳动果实来供养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四书五经的本质,其实就是这些读书人们的饭碗,不管心里信不信,你也得死死地抱着这铁饭碗不撒手,就算被雷劈了,也要死鸭子嘴硬。 毕竟这四书五经,本质上又何尝不是所谓的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呢? 读书这门生意,牵涉到的人上上下下,数都数不清,多少大族花费了重金设立了族学,又有多少人花费了半辈子的光阴都落在这八股上,所谓的捍卫名教,不如说捍卫他们自己的根本利益。 这些人看上去迂腐,譬如那李文……非要折腾出一点事来,可其本质,人家却是聪明绝顶,因为人家捍卫的是自己的利益。 倒是有不少落第的读书人,就没有这么多讲究了。 科举能中榜的人毕竟有限的,绝大多数人,年年去考,最后次次不中,渐渐的,也就心灰意冷。 他们也是读书人,可现在没心思举业,在有功名的读书之中厮混,也难免被人歧视,因而倒有不少人,索性去找点别的营生。 如今,这些人却成了购买这书的主力。 偶尔也有一些秀才、举人去买,买回去,一面看,一面啧啧称奇。 因为十万个为什么里,虽然只是许多个问题,可实际上……它是一个塑造世界观的东西,这一个个问题里,引导着人开始去畅想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可以制造一切东西,将这些纳为己用。 此书的热销,某种程度……其实已经开始渐渐的,让人有所启蒙。 而张静一接到了旨意,这旨意却是让张静一冶炼钢铁的,命张静一与宫中合营一个钢铁作坊,招募能工巧匠。 张静一万万没想到,天启皇帝居然如此上道。 其实在封丘县,钢炉早就有了,不过规模并不大。 而天启皇帝显然希望建个规模更大,技艺和冶炼的水平更高的。 张静一得了旨意,心情舒爽,便问这张顺吃过饭没有。 张顺乖巧地道:“不敢打扰干爹,儿子得赶着去复旨。” 张静一便点点头,没有留他。 紧接着,张静一召了卢象升来,便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咱们得大炼钢铁,只不过……眼下先建一些小钢炉子,先试一试……匠人从封丘调拨一些来,本地也招募一批!” 张静一豪爽地接着道:“如今咱们有名正言顺的身份,所以……即便是从造作局里挖人,也无妨,银子……张家出一部分,宫里也会出一部分……放心,要多少有多少。” 卢象升道:“是。” 卢象升前脚刚走,邓健便进来了,道:“那田生兰,依旧是死不开口,这个狗东西。” 说着,邓健一副气恼的样子,见张静一案牍上有一盏茶,也不客气,直接端了起来便喝。 张静一便瞪着他骂道:“还有没有规矩。” 邓健一口气将茶喝尽,而后道:“此人精明得很……知道一旦开了口,不但他们整个田家自此一无所有,他这罪,也足以让他死一百次。只要他没说,便可以一直活着……不过……” “不过什么?”张静一对于田生兰不肯开口,其实是一点都不意外,这种人精明无比,知晓厉害,就算真动了刑,也绝不会说的。 邓健道:“不过他对我说,有许多大臣,还有总兵官,都被他们收买,和他们的关系匪浅,又说陛下和我们都是坐在了干柴之中,只要有一个火星子,便要烧成灰烬,奉劝我们不要继续查下去的好,哼,这狗东西,居然敢威胁我们。” 张静一表情却是凝重起来,若有所思,而后摇摇头道:“他不是在威胁我们,他在求生。” “求生?”邓健一愣道:“这是什么意思?” 张静一道:“他提供了这些讯息,当然很可怕。这里面涉及了许多的大臣,还有那些总兵官,也就是说,他们可以袭击皇帝一次,就可以袭击和刺杀第二次,这足以引起我们的警觉。如此一来,我们便非要从他口里问出一点什么不可了,万万不能让他出了意外,对不对?” 邓健点头。 张静一又道:“有了田家不知藏匿在哪的财富,还有这么多疑似的‘乱党’,我问你,你舍得动这田生兰的一根手指头吗?” 邓健却是皱着眉头道:“可是若是继续这样耗下去,我迟早要失去耐心……” “这是当然……”张静一笑了笑道:“迟早我们会失去耐心,所以这不过是田生兰的缓兵之计而已,他现在是要保障自己这一些日子的安全。但是,我们换一个思路来想,或许……他只希望保障自己这一些日子的安全呢?” “你的意思是……”邓健惊讶地道:“他相信有人会来救他?” “就算不救他,只怕也有许多人现在心里开始急了……”张静一道:“所以……接下来发生任何事都有可能,一方面,要堤防有人来劫狱,另一方面,也要提防……有人对陛下和我们不利。俗话说,狗急跳墙,这狗急了,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邓健陷入了深思。 张静一则是继续道:“我现在倒是很好奇,这些年来,他们到底收买了多少人。当初他们鼓动山海关的兵马作乱的时候,若是杀死了陛下,那么田生兰留在京城,到底起到什么作用。” 邓健道:“你的意思是……田生兰在京城……是为了善后?” “对。”张静一道:“是善后,可他怎么善后呢,又或者说,为何他一定要入关来善后,这就说明,他一定联络了某些人,在等待着皇帝被乱军杀死的消息,只要消息传到了京城,他和他的同党,才会借机在京城生事……因而他说他认识许多的大臣……这一点都不意外,若是他说不认识,那才见怪了。” 邓健一时沉默。 张静一看着邓健苦闷的样子,又笑了,道:“关押了他这么久,看来确实要从他的身上得出一点消息了,不能任此人继续逍遥下去,而且……他在外头的同党,天知道会谋划什么。” 邓健道:“这个人……一定不会开口的,我已试过许多次了。” 张静一则是泰然笑道:“我觉得……我可以试试。” 张静一说着,随即便动身,很快来到了阔别已久的大狱。 而这田生兰也被带到了审讯室里来。 一见到张静一,田生兰居然觉得很高兴,脸上明显地挂着淡笑意。 他坐下,便盯着张静一道:“新县侯,好久不见。” 这样的心理素质,也算是了不起得了。 不过像田生兰这样的人,既精明又见多识广,想要击穿他的心理防线,却并不容易。 张静一落座后,便凝视着田生兰,淡淡道:“在这里住的还习惯吧。” 张静一的语气显得很漫不经心。 田生兰平静地道:“有劳新县侯的照顾,在这儿,过的还好。” 张静一笑了笑道:“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在这里,可有想家人吗?” 田生兰皮笑肉不笑,也凝视着张静一,想了想才道:“想倒是想的,不过最好不能去想,我运气不好,只怕余生都不能陪伴他们了,实在有些遗憾啊!既然如此……那么老夫也就认命了!” “田家……这百年来,确实做过一些天怒人怨的事,若是当真有错,那么就让老夫来承担吧,至于他们……自然是平平安安的,想来这辈子,也会无灾无难的吧。” 张静一将手搭在案牍上,指尖敲击着案牍,发出轻轻的扣指声。 见张静一不说话,田生兰居然也不心慌,面上一直带着微笑,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 只是……张静一突然眼眸一张,方才的悠闲神情一扫而空,转而眼里掠过了厉色,冷声道:“他们当真可以无灾无难吗?我看……不尽然吧。” …………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零五章 希图大位 田生兰的表情一直很平静。 他听了张静一的质问,却只是微微一笑:“新县侯,你这一套不管用的。” 张静一却是笑着道:“刺驾是滔天大罪,而你们不但敢刺驾,而且你还亲自跑来京城,这就说明,你所投靠的人,其实已经不耐烦你们继续这样碌碌无为的待下去了,时间一久,自然不会再给你们提供庇护。” 张静一顿了顿,接着道:“关外不比关内,关内虽有流寇,可绝大多数时候,却还算是太平。可关外呢?” 张静一深深地凝视着田生兰,又道:“关外头强者为尊,一旦你们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你们这八家人举族搬迁到了那儿,时间一久,你认为,你们会是什么下场?据我所知,你们逃去的,乃是蒙古科尔沁部吧……” 田生兰倒没有太惊讶,而是道:“这个自然是瞒不住的,只要你们锦衣卫一查便知。确实是科尔沁部。” 张静一道:“现在,那科尔沁部给你们的时间,想来已经不多了。” 田生兰却叹了口气道:“总会有办法的。” “所以你们还想来一次刺驾?” 田生兰直直地看着张静一,道:“侯爷认为呢?” 张静一摇摇头:“皇帝在外,你们尚且都对付不了,何况还在京城之中呢?不过我想告诉你一个消息。” “还请赐教。” 张静一笑吟吟的看着田生兰道:“陛下已下密旨,令皇太极……皇太极,你应该知道是谁吧,命他前往辽东,与建奴人议和。” 田生兰听罢,脸色微微一变。 张静一道:“你想知道议和的内容是什么吗?” 田生兰缓缓闭上眼睛,不发一言。 张静一道:“互市!你认为可行吗?” “侯爷以为呢?” “我认为可行,现在大明尚有大量的流寇没有肃清,此时正需将精力放在关内的流寇上。而建奴新上来了一个多尔衮,这多尔衮毕竟年轻,威望不足,此时也需要重整旗鼓。因而,这一次议和,可谓是各取所需。” 田生兰面上没有什么异常,想了想道:“议和对明廷固然有好处,可是只怕议和的消息传出,势必会引发大臣们的反弹,与建奴议和……不是简单的事。” 历史上,崇祯皇帝还真有想和建奴人议和过,不过也如田生兰所说的那样,立即引发了巨大的争议,而崇祯皇帝害怕闹出事来,便矢口否认。 张静一却笑了笑道:“当今皇上,老早就被人骂作是昏君了,难道还怕百官们的议论吗?” 田生兰微微皱眉。 张静一又道:“派皇太极去,自是展现我们的诚意,此次互市,势在必得。” 张静一又道:“可是一旦如果能够议和,这就意味着,大明可以和建奴人光明正大的互市,那么……田先生,我倒是想问,这个时候……还有人需要你们这些走私的商贾吗?” 田生兰连忙道:“就算是可以互市……可是,也有人需要有两手准备。” “这话没错。”张静一点点头:“确实是该有两手准备,可是你别忘了,你们这一只手,其实已经被斩断了,所以根本就不存在两手准备,只要那边恰谈好,想来用不了多久,你们便无路可走了。” 田生兰深吸一口气:“呵……蒙古人还是颇讲信用的。” 他的意思是,科尔沁部此前肯定承诺过他们什么。 张静一道:“任何的人的信用,都在于对方的实力,而你们是什么呢?不过是一群废物而已,到时,自是任打任杀。你放心吧,用不了多久,便会有结果了。到时,你们一家人,便可以齐齐整整的在此团圆了。” 田生兰听罢,脸色开始微微有些变了,语气也不由地变得急躁了许多:“你说这些没用,我不会说。” “我知道你不会说。” 说罢,张静一起身,打了个哈欠道:“其实我也没打算让你说,既然让人去和建奴人议和,就根本没有想过在这个时候,能从你嘴里挖出什么来。等你全家老幼统统来了这里,你不说的东西,自然会有人说,只是到了那时候……呵呵……” 一声呵呵,似是带着森然,令田生兰的脸色又难看了一些。 张静一说罢,再没有停留,转身就走。 出了审讯室,邓健在外头候着,张静一低声道:“你小心的让人看管,这几日,他一定会焦虑不安,不过我们可以先将他晾一晾。” 邓健点头:“这个好说。” 过了五六日后,邓健跑到张静一的跟前道:“那田生兰要见侯爷。” 张静一不以为然地道:“告诉他,有什么事,和你说,我不见。” 邓健却苦笑道:“他说有话只和你说。” 张静一不屑于顾的样子,只吐出了两个字:“不见。” 对付田生兰这样的人,就是要引起他的焦虑。 而贩卖焦虑,在后世简直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任何一个新媒体或者是商业营销,都将这焦虑的贩卖玩得炉火纯青。 人一旦开始焦虑,就会胡思乱想。 而在一个幽闭的环境之下,这种胡思乱想就会不断的放大。 看来那田生兰,已经有些急了。 张静一则是换了钦赐的麒麟服,前去西苑见驾。 今日天启皇帝在勤政殿中批阅奏疏。 流寇的情况,并没有缓解,反而愈演愈烈,这流寇已经开始蔓延至汉口一带。 不过张静一对于流寇,却不甚重视,因为眼下受害最大的,恰恰是那些地方豪绅,和我张静一有什么关系! 天启皇帝看着奏疏,则是骂骂咧咧:“这群无用的东西,流寇所过,数千官兵,竟还没见流寇,便已吓得逃散。” 张静一道:“所以陛下才更应该操练新军。” 天启皇帝点点头,却是道:“可你那法子太费钱了。” 张静一道:“陛下难道忘记了……那八个商人吗?” 天启皇帝不禁精神一震:“怎么,有眉目了吗?” 张静一道:“很快就有了。臣现在怀疑,京城还有辽东等地,都有他们的同党……否则那田生兰不会如此有恃无恐……” 天启皇帝便冷冷道:“朕与他们,有杀子之仇,和他们不共戴天,抄他们的家尚在其次,朕一定要将他们一网打尽,至于那些与之勾结之人,朕也一个都不放过,定要抽筋扒皮不可。” 张静一点头道:“陛下所言甚是。” “不过那人不开口,也不能继续这样僵持下去,哎……”天启皇帝不无忧虑地道:“朕所虑的,是他的那些同党狗急跳墙,最好从他口里撬出一点什么来才好。” 张静一自信满满地道:“陛下放心,三日之内,一定能问出东西来。” 天启皇帝见张静一如此有信心,倒是笑了:“是吗?很好,朕就知道你办事最得力,比田尔耕那废物要强得多了。” 张静一便干笑道:“其实田指挥使办事也很得力的,臣一看他,就是干练之人,深藏不露。” “是吗?”天启皇帝听着,却是皱眉起来。 这话在天启皇帝的心里起了波澜。 这个人既然如此干练,为啥总是徒劳无功,要嘛就是个废物,要嘛就是这个家伙不肯办事,心思不在这上头。 想了想,天启皇帝便拉下脸,显得更为不满,忍不住道:“这几年来,锦衣卫人浮于事,越来越臃肿,而这田尔耕办事……也越不放在心上,他的心思都放在哪里呢?” “若不是有你们新县千户所在,只怕朕早已不知死了多少次了,这锦衣卫本该是宫中最信任的亲卫,可现在这个烂摊子,朕还能信任谁?难道只一个新县千户所吗?” “啊……”张静一听天启皇帝这般大怒,忍不住心里想,怎么,我说了田尔耕的坏话吗?怎么陛下如此勃然大怒? 此时,早有一个常侍的宦官,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没多久,这宦官低声对魏忠贤说了几句。 魏忠贤一听,大惊,忙是召了田尔耕来,怒气冲冲地大骂道:“最近可办了什么大案,田生兰的同党可有查出什么迹象吗?” “这……”田尔耕大惊,没想到干爹发这么大的火气,立即道:“这田生兰不是新县千户所拿住了吗?” ”没用的东西!“魏忠贤骂道:“人家拿住了田生兰,那是他们的本事。可你呢,名为指挥使,查又查不出逆贼的同党,治又治不住自己下头的佥事,咱要你有什么用?赶紧给咱去查,查不出来,你到时可别怪咱提醒你,你就等着养老去吧。” 田尔耕唯唯诺诺,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寻常。 而张静一回了府,又等了两三天。 这时邓健却又来了,心急火燎地道:“那田生兰非要见你不可,说是有事和侯爷说,狱里的人不依他,他便拿脑袋撞墙。” 张静一则是施施然地伸了个懒腰,才道:“下一次,给他的囚室,蒙一层牛皮,别让他真撞死了,他既然有话说,那就去会一会吧。” 第四百零六章 重大突破 张静一再一次来到新狱的时候,田兰生的精神状态明显差了很多。 他额上进行了包扎,显然是自残导致的。 一见到了张静一抵达审讯室。 田生兰便立即道:“议和是不可能的。” 张静一只是淡然一笑道:“你叫我来,只是为了说这个?” 田生兰露出几分狰狞之色:“难道你认为议和能够成功?” “议和成不成,都不要重要,就算是不能互市又怎么样?”张静一冷笑着道:“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无论是建奴人,还是蒙古诸部,他们现在都急需要茶叶、火药和生铁,就算不能够互市,那么陛下和我,不可以自己走私吗?” “他们不是需要吗?既然有需求,他们会在乎是谁和他们做买卖吗?这世上,并非是离不了你们八家人的,你们随时都可以被取而代之!你信不信,只要议和失败,我立即可以让人组织起一支走私的商队,我们可以不走陆路,大可以走海路,你别忘了,我们可是有一支船队的,只要船队将货物送到了辽东半岛,建奴人会不肯交易?” 此言一出,田生兰脸色骤变:“你们自己走私?” 他没想到,张静一的道德底线,居然和他们一样低。 张静一道:“这有何不可呢?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陛下想让你们死,而且非要你们粉身碎骨不可,只要能整死你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到了如今,你还不明白吗?退一万步,就算建奴人和蒙古诸部不愿意和我们交易,我们还可以通过朝鲜国,可以通过倭人,这世上,愿意为我们做这转口交易的人,多如牛毛,只要有利可图,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呢?” 张静一不客气地道:“你们以为你们不可取代,或者以为你们之所以能够做这等买卖,是因为你们比别人更聪明,以为你们比别人更懂得经营?可笑!你们之所以能做这些贸易,不过是因为你们比别人更加的无耻,更加的卑劣,比别人更没有道德而已。你们凭借的,不就是如此吗?不就是因为你这八尺厚的脸皮吗?不然,你以为你们是什么东西?” 田生兰本就焦虑,这议和若是成功,他确实有些不知所措。 因此,他一直想方设法,在琢磨着议和的可能性,他更多的觉得张静一不过是在吓唬他。 可当张静一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眼里的瞳孔收缩着,这令他突然意识到,事情远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 张静一突然眼里掠过了杀机,此时,用森然的目光盯着田生兰,道:“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当陛下非要将你们置之死地的时候,你这个时候,居然还想心存侥幸?我的本事,你也看到了,东林军校的战力如何,我那锦衣卫緹骑和校尉们们又如何?今日不为别的,其实就是想让你们死而已,我们要将你们的家人,统统拿下来,而后……将你和你的族人的骨头,一点点的碾碎,教你们每日受炮烙之刑,让你们男子生不如死,女子为娼,你们一个个人都别想逃脱,无论是在天涯海角!现在……明白什么意思了吧?” 张静一接着道:“你说与不说,都没有意义,你不开口,我们也有的是办法!你要明白,当初的王恭厂爆炸,可是害死了献怀太子的,这是杀子之仇,当今皇帝的香火不盛,你们这些宵小之徒,害他差点断子绝孙,愧对列祖列宗。到了这个时候。你以为你们还可能有侥幸吗?” 田生兰呼吸开始急促。 这几日的焦虑,已让他有些疯癫了,他不断地为自己解释,认为大明的议和不会成功。 可当张静一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这令他突然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就在此时,张静一的脸色却是突然缓和了下来。 张静一非常的清楚,对付这样的人,是不能一味恐吓的。 张静一收拾了一下子自己的衣冠,随即面色从容起来,随意地坐下,才温声对一旁也有一点恐惧的书吏道:“去上两盏茶来,还有拿一些糕点。” 书吏点点头,连忙搁下笔走出去。 张静一则稳稳地坐着,目光又落回了田生兰的身上,却是温雅地道:“方才有些失态,还请海涵。” 田生兰惊魂未定,只下意识的点点头:“哪里。” 很快,书吏便将茶水斟了上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糕点。 张静一先端起了茶盏,道:“请。” 在牢里,能吃的都是清汤寡水,当然不可能会有茶水,田生兰倒也不客气地也端起了茶盏,抿了一口。 另一边张静一则是捏起了一块桂花糕,放入口里,一面咀嚼,一面如拉家常一般地道:“这些日子,有些想念你的孩子吧。” 田生兰心里不断地生出无数的念头,此时张静一突然的询问,让他来不及多想,只好下意识地点头。 张静一随即拍了拍手上的油腻,便微笑着感慨道:“我还没有孩子,不过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有几个孩子?” “四……四个……”田生兰继续低头喝茶,掩饰自己的心慌。 张静一又道:“几儿几女?” “三个男儿一个女儿。” 张静一叹息道:“我将来成了亲,就想要男儿,不是我看轻女儿,而是总觉得女儿生下来,遵从三从四德,实在不快活。” 田生兰居然下意识的点头:“是。” 张静一道:“吃糕点吧。” 田生兰便只好听从张静一的话,吃了一块桂花糕。 张静一笑着道:“这桂花糕,本是寻常之物,不过在这里吃着,倒是甜腻可口,哈哈……待会儿我得问问,这是哪儿买来的,你若是觉得喜欢,我让人每日供应一些。” 田生兰惊魂未定,这甜腻的桂花糕吃在口里,却味同嚼蜡一般。 张静一此时又道:“你的孩子都多大了?” “最大的已成年,快要成亲了,最小的……才七岁,有些调皮。” 张静一打了个嗝,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笑吟吟地凝视着田生兰。 田生兰这时不敢吃糕点了,便忙端起了茶盏,想要掩饰自己的尴尬。 张静一突然道:“你有七个孩子,五男二女,大的已生下了一个孙女,而最小,其实才三岁。” 此言一出……田生兰猛地打了个激灵,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而后连忙低着头,再不吭声。 张静一则道:“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以为随意就能骗到我。我本来以为,我待你客气一些,你至少还可说几句实话,可哪里想到,你的嘴里,迄今为止,没有一句实话。” “我……”田生兰经历了好几次心情的大起大落,已感觉自己要疯了。 张静一只冷着脸道:“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来探问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着,张静一站了起来,突然撇开头对一旁的书吏道:“以后这个人,不需再来审讯室了,关押着就可以,任何人都不必审讯,等他全家和他团聚之后再说。” 书吏于是又搁下笔,停止了笔记,点点头:“是。” 张静一回头看一眼田生兰:“你的幼子,叫田静文,和我一样,名字有个静字,他现在应该才刚刚牙牙学语了吧?田先生,你一定很想念他。” 此言一出……猛地,一股说不出的情绪,涌上了田生兰的心头。 张静一说罢,便准备转身要走。 田生兰却是突然整个人崩溃了一般,泪如泉涌,双手捂着脸,战战兢兢地道:“可以留我孩子的性命吗?” 张静一盛气凌人地看着田生兰,却是冷冷地道:“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不……”田生兰颤抖道:“我知道许多事。” 张静一一脸不以为然地道:“这些事,我迟早会知道,你不说,也会有人说,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你清楚你自己犯了什么罪,做了多少孽,既然心知肚明,那么等着便是。” 田生兰拼命摇头道:“我知道……我……田家的财富……田家藏匿了许多的财富,说出来,可能吓死你。不只如此……不只如此……在朝中……朝中……” “我不想听你的废话。”张静一冷笑道:“如果我记得没有错的话,你的口里,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这一次……绝对不敢隐瞒。”田生兰祈求的样子,可怜巴巴地道:“我只求,放过我的孩子……” 张静一终于又坐了下来,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在张静一的注视之下,田生兰道:“我确实有七个孩子,他们并没有参与这些事……我……我自知罪孽深重,到了今日,已无侥幸可能……罢……罢了……事情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只求张佥事格外开恩。我知道你乃皇帝的肱骨之臣,这些许的小事,你还做的了主。” 张静一气定神闲地坐着,似犹豫了片刻,才道:“这就要看你交代的是什么了。” …………………… 还有。 第四百零七章 震惊的真相 田生兰深吸一口气。 其实人越聪明,对张静一而言是越有利的。 因为越聪明的人,就难免会想的越多,而想的越多的人,恰恰最吃张静一这一套。 这就好像,联想力越丰富的人,反而越怕鬼一样的道理。 因为这玩意,你联想力越丰富,它越恐怖。 文吏听闻田生兰愿意交代,已是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张静一则是笑吟吟地看着田生兰。 他并不急着田生兰立即开口。 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田生兰才道:“田家的财富,其实都在京城。” “京城?”张静一一怔,随即不由道:“你们倒是胆大。” “不是胆大。”田生兰道:“而是灯下黑,京城这地方,龙蛇混杂,买卖的人也多,乃是天下的通衢之地,这财富若是不藏在这里,反而不安全。” 张静一顿时明白了。 其实想想也对。 寻常的州县,人口少,商贾也少,平日里根本没有什么大宗的金银交易,而且几乎不见陌生人,突然来了一群人,置办了大量的宅院……是很容易起疑心的。 而至于田家的老宅,他们做的买卖,其他几家人也知道,虽然隐秘,但是毕竟要和其他一样的商贾合作,大家都知道你大同的宅邸在何处,若是不小心被人黑吃黑了,这就等于是一锅端了。 从人类开始用金银交易,土财主们就开始费尽脑汁的想尽一切的办法去藏匿钱财。 某种程度来说,土财主们一辈子琢磨的就是一件事:藏钱,藏钱,藏钱。 张静一道:“其实此前,我不是没有猜测过你们藏匿钱财的地点,也曾想过是京师,只是……京城能藏匿大笔钱财的宅邸,排查下来,却一无所获。只是不知,你们田家藏在何处?” 田生兰道:“城外有一处庙,叫大若寺……” 张静一对这个庙没什么印象,不过……想来也不可能是大寺。 “平时的时候,这庙里的香火,都是由我们田家供奉的,里头的寺庙僧侣,也多是田家的人,至于里头的主持,则是田家的一个远房兄弟,人还信得过。 每一年的时候,田家都会有一支商队抵达京城,将得来的金银,送进庙里去。而这庙里,下设了地道,又有僧众把守,所以也足够安全。当然最重要的是……平日里也不会引人注意。” “只有金银?”张静一皱眉。 “金银珠宝都有,但是主要是金银。” “田产呢?” “田产不多。”田生兰认真的道:“广置田产,那是士绅们干的事,士绅们指着田越来越多,每年都能收获,可说实在话,田家看不上那些田里的收益,万顷良田一年的收益,未必及得上田家的商队去关外跑一趟。” 这话倒是令人信服。 张静一又道:“宅邸呢?” “宅邸天下有不少,我能记得的,天下有六十多处,其他的,就未必能记得起了,用的都是一个叫刘彦的名目购置的,当然,也有一些其他的名目,你也知道,房子太多,记忆难免会有差错。” 张静一想了想,便又问道:“只寺庙一处有金银?” “只一处。”田生兰道:“虽说狡兔三窟,可是藏匿的成本太大了,若是藏匿的地方多,难免会有被发现的风险,与其将风险增加,倒不如只一处为好,祖宗们就是这样干的,儿孙们自然也就萧规曹随。” 张静一凝视着他,度量着道:“我如何知道真假。” “有账簿。”田生兰道:“寺庙那里,还藏匿着田家收益的账簿,这是对账用的,就是防止出差错。” 张静一便又道:“那么金银有多少?” 田生兰沉默了片刻,最终脸抽了抽,摇头苦笑:“不知道。” “不知道?” 田生兰道:“确实不知道,十几代的经营,藏在那里的金银,箱子都朽烂了……我接掌家业之后,根本没有空闲去寺庙里查看,就算要算,也算不清,那里的金银,只有进,不得出……以前也记过不少账,可那些账,可以堆得比屋子还要多,也查不过来,更何况这些机密的事,只有田家心腹的自己人方才能干,若是动用外人,难免不放心,人力也够不上。” 张静一便忍不住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田生兰。 这些人……生生世世,就这样活着? 田生兰道:“现在……侯爷可以承诺,留我儿女的性命了吗?” 张静一却是答非所问道:“你勾结的那些大臣,都是什么人?” 田生兰则是道:“这些……我会想办法回忆,记下来。” 张静一挑眉道:“回忆?” 田生兰道:“从前我并不负责京师的联络,八家人里,田家不算大户,真正的大户,姓范,这范家规模比我们大的多,他们在京城里,人脉才是最广,此番来这里,我便是被范家人逼着来的,他给了我一份名册,让我到了京城,等事成之后,联络名册之中的人。” “名册呢?”张静一道。 田生兰道:“得知事败之后,烧了。” 张静一冷笑:“你不老实,既是烧了,那么对里头的人,也一定有记忆。” 田生兰露出苦笑:“其实事先,真没有细看。” 张静一顿时杀气腾腾。 田生兰看着生气的张静一,似乎有点胆怯,连忙解释道:“之所以不细看,是因为当初觉得看了也没有价值,事成之前,我一直都在焦灼的等消息,当时为了保险,所以这名册……并不是直接具名,而是用的乃是朝鲜国的彦文来书写,这等字,其实就是朝鲜贵族自己,也生疏的很。需要了解里头的彦文是什么意思,需专门寻一本朝鲜国的彦文译本,才可翻译出来。而在当时,事情没有办成之前,我却没将心思放在这里。” 张静一皱眉道:“这样说来,你是什么都不知道?” 田生兰认真地道:“我只知道,收受了我们好处的人,甚至可以直达内阁。” “内阁?”张静一瞳孔收缩。 这个信息,却是有点令人震惊。 “各部尚书和侍郎,也有。京营之中,至少有两个指挥,与范家交情匪浅,还有……其他的大臣……就更不少了。当然……未必是说,他们愿意和我们作乱,只是每年的时候,范家就会让我们各自拿出大笔的银子,专门用来收买京城和边镇的文臣武官。根据不同人的胃口送出礼物,再根据他们的胃口,决定彼此之间亲密到什么程度……而范家其实一直对其他各家都有提防,他只让我们出银子,却不肯让我们真正去接触和动用这些关系,一切都需经过他们范家不可……” 张静一心里已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过仔细想想,这八家人能稳当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人奏报吗? 可这些奏报,为何从没有引起朝廷的警觉呢? 他们可是聚在大同,如此的明目张胆,出动的可是大规模的商队,这已不只是单纯的买通寻常的关隘武官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了,即便是买通了成国公,也断然不可能做到如此滴水不漏。 除非……朝中历来都有为他们说话的人。 他们也一定有一种专门针对大臣们进行贿赂和拉拢的方法,最后达到他们任何时候在朝中都有人的目的。 八家人有的是钱,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这朝中的文武大臣,总会有人上钩的。 田生兰见张静一脸色忽明忽暗,自然知道,张静一正在猜测着他话中的真假。 田生兰则是苦笑道:“我如今连田家的家产都道出来了,难道在这里,却还敢欺骗你吗?其实……与我们有联系的人,有许多。既有大臣,也有武官,还有宦官,便是你们厂卫之中,只怕也有不少。” 田生兰顿了顿,又道:“毕竟,谁不爱银子呢?可是……若说我们和他们是一伙,却也未必,这些人,当初不过是贪图我们的好处罢了,可人就是如此,贪图了一次,就会贪图第二次,最后越来越多,胃口也越来越大!” “其实这些人起初只是和我们交个朋友,后来便是与我们密不可分了。不过等到我们遭了难,只怕他们心里也比我们急,毕竟……谁晓得我们完了,会道出什么来呢?” 张静一却是问:“你说的直通内阁大学士,可是直通现在的内阁大学士?” 田生兰淡淡道:“当然是现在的,从前的也有,只不过……既然致士了,也就和我们没有关系了。” 张静一不由冷笑起来,道:“你这是在故意混淆视听,想引发我大明的内耗吧?” 田生兰道:“我能知道的事,已经统统说了,若是不信,那也无话可说。” 张静一面色依旧还是如平时一般。 不过此时脑海里已掠过了无数的人影。 事态显然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可怕。 以至于张静一甚至不敢相信是真的。 这可能吗? 还是这只是田生兰故布疑阵,让大明自乱阵脚的手段? ……………… 第五章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零八章 巨大宝库 不过既然暂时问不出什么,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先将那些金银弄到手才好。 于是张静一经过一番深思后,立即召了邓健来。 邓健一脸狐疑道:“什么事?” “召集人手,围住大若寺,里头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过。” 张静一说着,快步行了几步,又慎重地道:“要快,不要耽误,等到了大若寺……噢,算了,不交代这么细了,你也是抄家的好手了,只一句话,将这大若寺给我搜个底朝天。” “抄家!”邓健顿时眼睛一亮,只是下一刻,他略带顾虑地道:“不过……大若寺好歹是寺庙,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妥?连和尚都不放过,我担心……” 张静一凝了眸子,冷冷地道:“这是逆产。” 邓健的眼眸张大了一些,道:“懂了!你放心。” 而后,邓健再也二话不说,这是他最擅长的事。 于是忙招呼特别行动教导队以及千户所的校尉、緹骑,一窝蜂的便往大若寺去。 这大若寺只是一个小庙,处在城郊,靠近码头,可谓是通衢之地。 一窝蜂的锦衣卫出现,再热闹的街道,也迅速地被扫荡一空了。 路上的百姓纷纷躲到了街边,紧接着,邓健带着人骑马至寺门,早有一队緹骑,默契地绕到了后门。 有人默契地拿着驾贴,冲至大门前,乒乓拍门。 一个僧人刚将门打开一条缝隙,敲门的人便一脚将门踹开了。 那僧人随即便被震飞,紧接着,乌压压的人便如潮水一般涌入进去。 “你这边。” “刘总旗,你去宝殿。” “其余的,跟我来!” “将僧人统统捆了,一个不要放过,提防有水井,小心有人藏匿进水井里。给我搜寻地道。查一查这里有没有香客,若有香客,也暂先拿下。” “主持在何处,在何处?” “围墙也派人看着,防止人跳墙。” 紧接着,一个个僧舍被撞开。 里头的被褥、箱子和柜子统统翻找一通。 有人牵着狼犬,在犬吠声中,一寸寸的搜寻。 当然,僧人被抓住后,紧接着便开始分隔讯问。 整个寺庙,在短暂的混乱之后,很快秩序井然起来。 ………… 张静一则亲自前往礼部,调取关于这大若寺的资料。 大若寺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就在于主持。 田家是无论如何也要控制主持和僧人的人选的,不然的话,这金银藏匿在这里,主持的人选出了问题,如何让人放心? 可偏偏天下的寺庙,都有一个管理机构,叫做僧录司。 这僧录司,则是在礼部之下,属于礼部的从属机构。 到了礼部,张静一下马,眼看着几个锦衣卫踏步进部堂,门前的差役不敢过问。 倒是负责的堂官闻讯之后,连忙疾步出来迎接,行了个礼道:“原来是新县侯,不知新县侯来此所为何事?” 张静一一点客套的意思也没有,直截了当地道:“来僧录司查一些资料,负责僧录司的是哪一个主事?” 这堂官很无语,真是还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却还是笑着道:“是陈主事,请随我来。” 带着张静一到了礼部中的一处公房,那堂官先进去打了招呼。 于是一个姓陈的主事便出来行礼:“敢问新县侯,这是……” 张静一也不绕弯子,直接就问:“大若寺,你可知道?” 陈主事倒是立即就道:“知道,自然知道的。” 张静一便道:“那里的僧人,所需的度牒,还有寺庙主持的文状,都需经过你们吧?” “这是自然的,天下寺庙,都需经僧录司的手,若是没有僧录司发放的度牒,管他是谁,也做不得和尚,不属僧籍。” 张静一便道:“取大若思的所有文牍来,我现在要查看。” “这……” 张静一瞪他一眼:“我现在是来查僧人,莫不还要顺道查一查你有没有贪赃枉法的事吗?” 这话显然是很有震慑性的! “啊……这……”陈主事立即笑嘻嘻地道:“稍坐,我这便去取。” 说着,殷勤地让人给张静一奉茶。 过了一会儿,这陈主事却是脸色苍白地走进来:“侯爷,这……” “怎么。”张静一看着陈主事:“出了什么事?” 陈主事苦着脸道:“文牍……不翼而飞。” “不翼而飞是什么意思?” 看着张静一越加冷然的脸色,陈主事则是越加的脸色苍白,口里道:“可能……可能是去岁的时候,有一处库房失了火。” “你的意思是,这些文牍都没了?”张静一冷冷地看他。 陈主事便哭笑不得地道:“这……怪不得下官啊,下官其实也是刚刚任这僧录司的主事。” “那前任是谁?” “前任是东林党……”陈主事压低了声音:“不过因为依附东林,已经被罢黜了,不知所踪。” “那前前任呢?”张静一咬牙切齿道。 陈主事道:“前前任?前前任我想想,噢,是齐党,你也知道,那时候东林党得势,把持了吏部,因为他是齐党,所以也被罢黜了,早就还乡,现在只怕都已过失了。” 张静一刚要开口。 这陈主事便接着道:“至于这前前前任,老夫也颇有印象,那也是一个东林党,不过他运气不好,卷入了国本之争,而那时浙党当权,也是被罢黜的。” 张静一:“……” 一旁的校尉有点憋不住了:“就没有被罢黜的吗?” 这陈主事便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还有下官呢,下官运气好,现在是九千岁的人了,所以……” 张静一一时恼火,不过这些年来,党争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你方唱罢我登台,已是习以为常的事了。 倒是此时,陈主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道:“不过,前前前前任,老夫倒有印象,他升官了。” 张静一骤然来了兴趣:“此人是谁,还活着吗?” 陈主事道:“正是咱们现在的礼部尚书啊,他那时候……好像……好像就管着这僧录司……” 张静一道:“是吗?” 张静一脸上的怒意一下子收敛了许多,坐定了,才又道:“所有僧人的度牒,都是他管着的?” “正是。” 张静一道:“若是他不想管呢?比如说,发现各寺送来的某些剃度的僧人有问题,是否也可以疏漏过去?” “这……”陈主事讪讪笑道:“谁不知道刘公他办事最是认真细致?有什么事,能逃得过他的法眼?他现在年纪大了,尚且事无巨细,什么都管呢,何况还是那时候呢!” 张静一目光幽幽,笑了笑道:“知道了。好啦,看在你和魏哥的关系份上,我便饶你一次了,不过……” 说到这里,张静一突的压低了声音:“想升官吗?” 陈主事扭捏地道:“余之荣辱,俱为天恩,今日幸得主事之位,已是感恩不尽,已觉得陛下与九千岁待我不薄,岂敢有其他的奢望?” 张静一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不想?” 陈主事便立马道:“可若是朝中有职缺,恰需下官这般庸才,却也不敢推辞君命,更不敢有愧百姓……” 张静一骂道:“说人话。” 陈主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张静一,小鸡啄米地点头道:“想。” “你他妈的再敢跟我说废话,我明日就往你家里塞龙袍,你信不信?”张静一忍不住骂。 陈主事打了个寒颤,连忙赔笑道:“不废话,不废话,还请侯爷示下,不知下官有何效劳的?” 张静一道:“刘鸿训是你的上司,你想办法盯着他,平日里,他吃什么,喝什么,什么用度,见了什么人,你来和我说。” “呀。”陈主事抖擞精神,却是显得为难道:“只恐刘公察觉,怕要见怪……” 张静一瞪他一眼。 陈主事立即道:“为侯爷效力,自当赴汤蹈火,绝不敢辞。” 张静一拍拍他的肩:“很好,还有这大若寺的文牍,为何不见踪影的事,你还需再查一查,这里的书吏,总会有人知道内情的,我现在很忙,暂时顾不得这里,就交给你盯着了。” 陈主事忙点头,他嘴贱,忍不住道:“侯爷近来又忙什么?” 张静一言简意赅地道:“数钱!” 随即,带着人,匆匆走了。 …… 一处地道终于被发现。 原来却是藏匿在大若寺的水井之中,水井是干涸的,壁上竟有一个墙洞。 一个緹骑进去,进入了这墙洞之中。 而后……却发现在这里,一个更加规模宏大的洞穴便在眼前。 这緹骑当初是去过成国公府的地宫的,可如今……他眼里的瞳孔收缩,却依旧还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而后立即跑到水井下,朝着上头的人大呼:“发现了,发现了,好多……好多的金银,数也数不清!天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金银……邓千户,快来。” 邓健则趴在井口,朝下看动静,一听这些话,以为自己听错了。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零九章 大功一件 站在井口的邓健大喜。 他唯恐不能抄一把大的。 说实在话,自从抄了成国公,此后的抄家,他都觉得是小打小闹了。 于是他火急火燎地顺着缆绳滑下去,其余人见状,纷纷效仿。 片刻功夫,十几人重新出现在这地洞口。 这里的看着,明显比当初成国公府的地宫还要久远得多。 当初营造这个洞穴的人,显然是花费了许多心思的。 只不过……即便花了极大的代价,挖出了巨大的洞穴,可里头层层叠叠的金银,却还是让人大惊失色。 “狗娘养的……”邓健不由骂道:“还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啊。这……得有多少金银。” “天知道。”有人忍不住道:“邓千户,只怕没有十天也数不完。” 邓健道:“不怕,这只是田家一家的财富?” 表面看着还算镇定,其实邓健已经给惊到了。 便又有人道:“我听说,他们的买卖做了一百多年,从大同运一趟货出关,一两银子的东西,出了关便能卖十两,而且火药和铁器的价格更高。而后再从蒙古和建奴人那儿收购人参和皮货,到了关内,又是数倍的利润。他们倒是做的好买卖。” 邓健禁不住骂道:“这是做买卖吗?这是贼,这是一群贼,什么叫买卖,光明正大的才叫买卖。” 这般一说,大家就噤声了。 邓健又扫视了跟前的景象一眼,随即便道:“快,让人在井口这里布置一个滑杆,让人下来,多叫人搬运,将这些金银给我统统搬上去。” 他一声令下,大家倒是轻车熟路,抄家这玩意,其实大家已经习惯了。 只是这么多的金银,实在太吓人了,想到未来十天半个月,只怕都要腰酸背痛,许多人就情不自禁的感到头皮发麻。 不过这等事,还只能他们来,此时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却是有人道:“我看十万个为什么里有一个东西,叫滑轮和杠杆,若是用上这东西,应该会省事很多……当然,咱们也有滑竿,可那书里的滑轮和杠杆却更有用,得请个匠人来……弄一个书中的滑轮。” “书中的滑轮?”那书,邓健也看了,大抵也有一些印象。 这一下子,热爱学习的好处就出来了。 许多东西,你看书的时候,不会觉得有什么,当初看的时候,只当一个新奇的玩意,图个新鲜。 可实际上,那些新鲜的东西,已经潜移默化,存入了你的记忆,只不过寻常的时候你不会记起。 直到有一天,这记忆便激发了出来。 “你说的可是那滚珠式的滑轮?” “对,就是那个。” “就是不晓得,匠人们能不能打制的出。”邓健若有所思。 “不妨试试。” 毕竟……这地下的金银,天知道多少斤,若是一个个用那等粗糙的滑竿搬上去,也不知耽误多少时间。 提出滚珠滑轮的人,是教导队里的一个汉子,他生的特别壮士,一看他的体型,十之八九就是要被邓健抓着去吊金银上井的。 想到未来这些日子,都要卖气力,这汉子就不由的头皮发麻,若是照着书里所言,能够节省许多的气力,便再好不过了。 “我晓得一个匠人,是京里出名的巧匠,不只如此,他也看那书,我一说,他就能明白的。” 邓健犹豫片刻,最终点点头道:“赶紧的。” 这大若寺里,已开始热火朝天的忙活起来了。 大家先搭了一个简易的滑竿,不过能借的力并不多,气喘吁吁的校尉七八个人,才好不容易将一箩筐的金银拉扯上来。 另一边,则有人负责清点。 很快,张静一便到了,亲自下井去看了看,也不由得吓了一跳。 骂道:“我与这些贼商不共戴天。都还愣着做什么,立即给我清点,是了,那田生兰还交代,他们田家还有账簿,那簿子可找到了?” 邓健便道:“已经找到了,何止是一本簿子,足足一箱子呢,那账目是从成化年间开始记的,成化年的时候,他们就私通了瓦剌和鞑靼人。不过数那簿子,还不如数银子呢,一百多年的账目,怎么算得清?” 张静一却是想得深远一些,道:“还是要派人去整理一下,多调配一些人手,或许这账目之中,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邓健便道:“是。” 张静一道:“你好好地点,我入宫去报喜。” 邓健:“……” 张静一随即爬上井,取来一匹马,便火速往宫里去了。 ………… 宫里头,天启皇帝闲暇时,总会捡起那本十万个为什么看看。 且这十万个为什么,居然还分许多期,如今这是第二期,里头其实是三十个为什么。 天启皇帝看得入迷,口里忍不住道:“魏伴伴,你说……世上竟还有在轨上自己跑的车,这是何物?” 魏忠贤笑了笑道:“陛下,那这车岂不是成精啦?” “这是朕和张卿修的书里说的。”天启皇帝露出不悦之色。 魏忠贤便立即道:“呀,那就了不得了,世上竟有此奇物,没想到张老弟,如此的见多识广,佩服,佩服。” “说是钢铁制成……” “钢铁?钢铁可贵着呢,难怪这车罕有,想来……是太贵了。” “有朝一日,朕也要弄一个来瞧瞧,不过……” 天启皇帝想到这书中描述的数万斤钢铁的铁疙瘩,还有什么铁轨,顿时就丧气了。 太贵了,想都不敢想。 正说着,外头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田指挥求见。” 天启皇帝如今对于田尔耕的不满是越发加剧,此时不由冷冷地道:“噢,他来做什么?” “说是报喜。” “报喜?”天启皇帝脸色微微有些松动。 魏忠贤则站在一旁,似笑非笑,看来他对田尔耕的敲打有了效果,这个家伙……总算是开始动起来了,很好…… 天启皇帝便不耐烦地道:“叫进来。” 于是乎,田尔耕进来,喜气洋洋的样子:“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天启皇帝将书搁下,打了个哈哈,懒洋洋的道:“何喜之有?” 田尔耕道:“在陛下的鞭策之下,北镇抚司,在被北通州拿住了一伙贼子,这些贼子,竟与流寇勾结,在北通州一带活动,他们劫持了商贾,劫财掠货,臣布下了天罗地网,总算将他们一网打尽,抓获了二十一人,取贼赃银四千七百两。” 天启皇帝听罢,倒是脸色好了许多:“哦,不错,不错。” 田尔耕见陛下对自己的态度缓和,松了口气,抬头看一眼魏忠贤,见魏忠贤面带笑容,心里更松了口气。 上一次挨了教训,他可是急白了头发,好不容易弄出了一场功劳,也算是有所交代。 于是他绘声绘色地道:“这些贼子,真是胆大包天,犹如硕鼠一般,横行于北通州运河,且这些人极谨慎,亏得陛下保佑,将士们勠力,这才将人统统拿下了,不曾走漏了一人。” “这都是陛下教诲的结果,臣每每念及陛下的厚恩和教诲,心里……便感激涕零,恨不得亲自杀贼,以全忠义。” “看来……你近来还算得力。”天启皇帝道:“好了,朕知道你立了功劳。” 魏忠贤在旁趁机道:“其实田指挥也有难处,咱们大明朝,别的地方不说,单单说天子脚下,在陛下的治下,不敢说海晏河清,可这乱贼,哪里有几个呀,都是听闻了陛下的威名,早已闻风丧胆了。” “所以说啊,这叫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北镇抚司这边,倒是想拿贼,可京畿重地,想要抓贼真不容易,至于这些凶寇,奴婢也有耳闻,最是凶残,且抢掠的钱财也是不小,此番没想到竟能一网打尽,奴婢心里也甚是欣慰。” 天启皇帝道:“是吗?看来田卿家确实是辛苦了。” 此时,又有宦官来禀报道:“陛下,新县侯求见。” 天启皇帝听闻张静一来了,更是高兴,急不可耐地道:“他来了正好,今日又拿到了贼,且还抄了一些银子,朕正想和他说呢,宣进来。” 这张静一进来,田尔耕便觉得自己的好事坏了,却依旧摆出一副笑吟吟的样子。 张静一进来之后,便道:“臣见过陛下,大喜。” “啊?今日竟是双喜临门,怎么,张卿也拿住了什么贼?” “贼暂时还没拿住,不过……那田生兰终于是开口了,陛下,臣带人,寻找到了田家藏匿钱财的所在,臣已亲自去看过了,那金银层层叠叠的堆砌的像山一样……太吓人了。” 天启皇帝听罢,豁然而起,激动得捂着心口:“你且等一等,等朕先缓一缓神之后再说,别将朕的心病吓出来。” 努力的深呼吸,天启皇帝才道:“你说罢,到底多少银子。” 张静一有些为难了,轻皱眉头道:“这个……却不好说。” 一听这个,天启皇帝微微有些失望。 谁知下一刻,却听张静一又道:“那边抄家的人预计,得清点十天半个月才成。” “啥?十天半个月?”天启皇帝大叫一声,随即整个人跳了一下,而后居然一下子窜到了殿中,扎了个马步,啊呀一声,众目睽睽之下直接空翻了一个筋斗。 天启皇帝……真的会武功。 第四百一十章 赚大发了 一看天启皇帝平地翻筋斗。 魏忠贤便忙道:“陛下,小心一些。” 田尔耕脸都绿了。 敢情自己白忙了一场。 只是此时,他见陛下大喜,却也只能陪着笑。 张静一则是苦恼地道:“陛下,现在金银都堆积在地洞里,得想办法运出来,这是一个大工程,只是通往地洞的,是一口水井,想要运出来,只怕不容易……人力方面,也有欠缺。” “毕竟能在里头清点的,必须得是信得过的人,其他的阿猫阿狗也不敢用,可就只有特别行动教导队,还有新县千户所的人,只怕不够用,至于其他教导队,毕竟负有卫戍职责,不好轻易调动。” 天启皇帝现在是心情好极了,喜滋滋地道:“为何当初新县千户所不扩充人马?为何教导队不多招募生员?” “这……”张静一道:“当时也没有想到啊。” 天启皇帝道:“你这锦衣卫佥事不知道怎么当的,成日抱着一个新县千户所,才这点人……是朕舍不得给员额吗?” “啊……这……”张静一只好道:“臣一定想办法,多招募一些人手。” 天启皇帝倒是好奇道:“那姓田的怎么突然肯说了?据朕所知,这可是他们田家的命根子,朕还以为他死也不肯说的。就算说了,也会拿一些不痛不痒的地方,让朕去抄呢。” 要开这姓田的口,可不容易,毕竟这真的是人家一百多年的家业,是命根子。 在这个时代,为了家族的利益而死,乃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何况在明知犯下这样大罪,明知道必死的情况下。 张静一便心不加速,脸不红地道:“臣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听闻之后,涕泪直流,这才肯说了。” 天启皇帝听罢,自是有些不信,反正他要的是结果,便兴冲冲地道:“挖掘的事,要加紧,朕……朕……明日就去一趟,要亲眼看看。还有,附近都要封锁起来,要谨防宵小之徒。” 张静一点点头,他本来还有话想说,至少关于那田生兰那儿得到的讯息,最好奏报一下。 不过因为田尔耕在,张静一倒是显得谨慎,没有轻易开口。 随后便道:“那么臣告辞了,还有大事要办。” “去吧,去吧。”天启皇帝眉开眼笑地点点头。 只是张静一一走,这殿中却显得格外的尴尬起来。 田尔耕觉得人生没什么乐趣了,此时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便小心翼翼地看着魏忠贤。 魏忠贤则摆出一副公私分明的面孔,也不多言。 天启皇帝现在兴致很高,忍不住乐呵呵地道:“有了这些钱,朕的心里头,就舒坦了……” 而后才奇怪地看了魏忠贤和田尔耕一眼,道: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 魏忠贤便笑呵呵地道:“陛下,奴婢不是伺候着陛下吗?” 田尔耕硬着头皮刚要说什么。 天启皇帝却道:“这里不用你们了,出去,朕得斟酌着一些事。” 魏忠贤和田尔耕讨了个没趣,只好乖乖地退出殿来。 走出殿外后,这魏忠贤便阴沉着脸不理田尔耕。 田尔耕心有些慌,连忙快步上前,道:“干爹……我,我……” “你这也叫功劳?”魏忠贤冷冷道:“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执掌南北镇抚司,手握上万的校尉、緹骑,却连区区一个千户所都不如,你这指挥使……将来势必要到头了。” 田尔耕顿时惶恐地道:“一时之间,难寻什么功劳,就这运河里捉的贼人,其实也没拿获多少赃物,才区区几百两而已,儿子可是自己掏了腰包,往里头贴了钱的……” 说着,田尔耕欲哭无泪,几千两银子帖进去,连个水花都没有。 魏忠贤显然更气了,咬牙切齿地道:“滚,滚,不要在我面前晃荡,滚开!” 看到魏忠贤气得很,田尔耕自是有些畏惧,只好行礼,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魏忠贤摇摇头,颇有几分无奈。 这其实也是他魏忠贤最大的软肋。 虽然徒子徒孙多,可绝大多数都是趋炎附势之徒,架子搭起来容易,可要办事,这使唤的人却是良莠不齐。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魏忠贤学不得张静一这般,可以重新操练人手,纳为己用。 次日一早,天启皇帝便闹着要去大若寺。 连内阁大臣和各部尚书也不见了。 他匆匆赶到大若寺的时候,却见这里早已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不过进了寺庙,却发现这儿有一群匠人围着,此时正在比划着什么。 张静一和邓健都在,这张静一似乎在做亲自指导,吩咐这些匠人道:“里头得有滚珠,有了滚珠,便可省力了,十万个为什么里,不是说摩擦力吗?得减少摩擦,你们的这钢珠有些不过关。” 说罢,他才听到一旁的人提醒,圣驾到了,这才连忙去迎驾。 天启皇帝笑着道:“朕只是随便来看看,主要是想看看这乱臣贼子的魔窟是什么样子的,这里像是一个寺庙?” 张静一道:“陛下,这里就是一个寺庙。” 天启皇帝咬牙道:“这群贼子,没想到竟将佛门清修之地来做掩护,可见他们何等的十恶不赦。” 天启皇帝随即好奇地看着井口搭起来的一个架子,架子上套着绳索,便忍不住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张静一解释道:“这是做滑轮,就是那种……” “这个朕知道,书里有。”天启皇帝咳嗽一声:“书里的滑轮,是这个样子的?” 一些铁匠,已经打制出了一个滑轮来,这说是滑轮,其实不如说是一个滚珠的轴承,其实结构非常简单,就是将球形钢珠安装在内钢圈和外钢圈的中间,内圈与轴固定,而外圈则在滚珠的作用之下,可以随意的转动。 天启皇帝饶有兴趣,打量着这巨大的‘滚珠滑轮’,不由道:“有趣,有趣……用这个……有什么用?” “可以吊起重物。”张静一道:“轻松省力,从前三五个人费劲功夫才能吊起的东西,现在一两个人便可以轻松吊起来。不过臣觉得……这滚珠和内外的钢圈,制作的还是不够精良,若是再精细一些便好了,所以在教这些匠人,想办法制测量的工具呢。” “测量的工具?”天启皇帝是木匠,不过这玩意是可以融会贯通的,于是他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无论是钢铁还是木器打磨的好坏,其实都在于测量,就好像朕做木工,要用尺一样。若是不能做到丝丝合缝,无论是这什么滑轮,还是朕的木工,终究也有遗憾。” 张静一立马就道:“是,臣在教授他们,匠人这活计,首先的就是工具,若是没有一副好工具,那么什么事都凭经验和感觉,是无用的,所以最紧要的欲善其工,必先利其器。不过臣还以为,单凭手艺也是不成的,还得向陛下多学****制木器,就是先思考,思考之后,绘制出图,再根据图纸,制出器物来。” “不过陛下出图,只出其形,却还不够,重要的还是测量,这测量,乃是工的始祖,没有这个,其他的都是镜中水月,水中浮萍。我让这些匠人们,可以尝试着多读书,学习一些绘画的技巧还有算术的技巧,除此之外,臣这边,也在想,要不要设计一些测量的工具。” 这话,若是说给其他皇帝听,那些人只怕第一个反应就是,你说咩? 不过天启皇帝却是一下子就懂了,毕竟谈到的是老本行,张静一说的对不对,天启皇帝一听就明白了。 于是他笑着点头道:“哈哈哈哈,不错,不错,张卿说的有理,没想到你什么都懂,你这般一说,倒也给了朕极大的启发。这些匠人怎么说,有没有感谢你?” “他们口里应了好。”张静一露出苦笑道:“不过瞧他们样子,也只是应承着,没有当一回事。匠人嘛,若是能精通绘画,能写会算,谁还做匠人?” 天启皇帝不由皱眉道:“话不可这样说,朕是天子,会读书,会骑射,也能写会算,绘画技巧是差了一些,却也能照猫画虎,有几下子。怎么就不能做匠人呢?” 张静一道:“这是因为陛下是天子,这做工,不过是陛下的兴趣还好而已,可是他们不一样,他们要养活一家老小,这是他们的营生,若是能写会算,就未必愿意干匠人了,这做匠人,太辛苦了。” 天启皇帝噢了一声,也觉得有理,不过他心里颇有几分无语,感叹道:“这岂不是说,只有这些大字不识,而且手巧的人,才能做匠人?” 天启皇帝之所以独树一帜,其实是有道理的,他虽是做木工,可实际上,无论是文化水平,还是其他的造诣,都是很高。因而他的木匠活,都远超同时期的木匠。 不过天启皇帝这番反问,其实说的也是事实,这想来就是时代的局限性。 第四百一十一章 富可敌数国 张静一趁热打铁道:“士农工商,乃是国之四维,哪一样都是要紧,而以微臣所见,眼下当务之急,是国家培养出一批真正合格的匠人来,这些匠人,不只要手巧,还要心灵,如此才可承担大任。” 天启皇帝不禁道:“国之四维,不是礼义廉耻吗?” 张静一正色道:“东林军校里,国之四维就是士农工商,和那些假的东林不一样。” “噢。”天启皇帝接受了这个解释,而后才道:“如何培养?” 天启皇帝自己就是木工,当然不介意。 张静一道:“让军校成立一个土木教导队,专门负责匠人的教学。现在想进军校的人不少,我们可以招募生员进来,让他们和其他教导队同等的待遇,承认他们生员的身份,最重要的是,入学应该予以一些补贴,比如学费的减免,或者是设置奖学金,好让他们能安心学业,只是……这办学和赏赐的银子,从哪里来呢?” 天启皇帝便也下意识地道:“对呀,从哪里来?” 张静一却是道:“陛下一向对工学有浓厚的兴趣,不如就让陛下……偶尔也去上上课,和他们讲授一下工学的要义,如何?” 天启皇帝颇有兴致,略带犹豫道:“朕就怕讲的不好。” 张静一便很是笃定地道:“陛下放心,生员们对陛下感激涕零,只要陛下肯讲,大家一定受欢迎的。” 天启皇帝便笑了:“他们怎么就对朕感激涕零呢?噢,我明白啦,原来你想要朕出这银子。” 张静一讪讪笑道:“这是为了给国家育才嘛,张家其实也可以出,只不过,此前几个教导队,负担已经很重了,而且……现在陛下有银子。再者说了……将来这些人,可都是陛下的栋梁之才,陛下好歹给一点嘛。” 天启皇帝背着手,看着一箩筐一箩筐的银子抬上来,立即豪气万千地道:“这个好说,一年多少银子?” 张静一笑道:“其实也不多,一年十几万两而已。” “这还不多?”天启皇帝忍不住道:“你以为朕很有钱吗?” 张静一目光便落在那些银子上,意有所指地道:“陛下本来就有钱。” 这回答,直接令天启皇帝一时无法反驳。 不过他随即高兴起来。 喜滋滋地在一旁看着许多的银子拉上来,足足看了几个时辰,居然还是觉得很有趣味。 不过趁着魏忠贤人等不在的时候,张静一却小心翼翼地到了天启皇帝面前,低声道:“陛下,田生兰那儿交代,说是他们八家人,买通了不少朝廷命官,不只是在辽东,便是朝中也有不少人收受了他们的好处。陛下这些日子,却要小心了。” 这一切,还算在天启皇帝的意料之中,所以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道:“朕的那些大臣,个个贪财无比,被买通也算不得什么。” 张静一随即道:“他们说,可能直通了内阁。” “内阁?”天启皇帝这下真吓了一跳:“你的意思,这内阁之中,可能也存在乱党?” “也未必是乱党,不过这世上的事,本来不就是如此吗?一开始只是贪图别人的财货,慢慢的胃口越来越大,人家给的也越来越多,少不得为了保护这些人,干出这些蠢事来。等这些人被拿住了,这一下子……心便慌了,生恐自己也暴露出来,于是骑虎难下,为了逃脱责罚,就难免可能做出更可怕的事。所以臣才担心,只是……涉及到了内阁大学士,这就太可怕了。” 内阁大学士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官职。 他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到了这个级别,并且能够入阁参与军机的人,往往都有大量的人攀附。 比如说黄立极,几乎代表的是北方进士和士绅的利益。 又比如孙承宗,孙承宗不但在清流之中有一定的号召力,而且在辽东,也有相当一部分文臣将他视作自己的靠山。比如那袁崇焕,某种程度就算半个孙承宗的学生。 至于其他几个内阁大学士,自然各有自己的门生故吏,遍布在朝野之中。 何况他们平日里参与军机,几乎所有的军事机密,都需他们过目。 若是这些人,随意泄露出一些消息出去,这价值……对于商贾们而言,绝对是价值千金的。 天启皇帝忍不住皱着眉头道:“若是如此……那么就不可小看了,此人是谁?” “就是还没有查出是谁。”张静一无不忧虑地道:“这八大商家,真正为首的乃是范家,田家在八家之中,其实规模并不算大,范家之所以能做大,就是因为他和京城的许多人联系十分紧密。所以臣以为……现在田家这边开始交代之后,只怕有更多人现在心中惴惴不安,睡不好觉了。臣就担心,他们想要铤而走险,鱼死网破。” 天启皇帝点头:“这样说来,朕要交代一下魏伴伴才行。” “魏哥当然是对陛下忠心耿耿的,只是……宫里的一些宦官,却未必能信得过了。”张静一深吸一口气,又道道:“所以,陛下还是要谨慎才好。如若不然……” 天启皇帝点点头,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咬牙切齿道:“这些人,难道朕给的还不够?平日里,他们已经够快活了,为何时至今日,竟还贪婪到和一群商贾搅合一起!” 张静一便道:“陛下,人心是无法满足的,当然,如果在当初,他们知道收受了一些好处,就会惹来今天的大乱子,他们当初也未必敢收受这些厚礼,只是现在……想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天启皇帝闷闷地道:“世上哪里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日防夜防,家贼也最是难防。你如何看待?” 张静一道:“臣毕竟不是宦官,所以这事儿,看来还得魏哥来处置才好,只是陛下一定要告诫他,一定要审慎对待。” 天启皇帝点点头。 对魏忠贤,张静一心思复杂,魏忠贤办事能力是很好的,你要说他有私心,肯定也有一些! 可从立场上来说,他和天启皇帝几乎一致,唯独就是,他招揽的那些人,良莠不齐,能办事的人有,可废物也有一窝。 因而,你若是让他在王朝的末年,做一个裱糊匠,他拆东墙、补西墙,倒也能挪腾,可要说能改变这天下危亡的大趋势,显然却还差得远。 此时,天启皇帝拍拍张静一的肩,叹了口气道:“朕从前年开始,越发觉得……有心无力,究其原因,想来就是身边别有用心的人太多,朕一度在想,或许朕什么时候会被人谋害了呢,或许,根本活不了两年。如今……细细思来,真是恐怖。” 张静一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就算有什么危险,也定可化险为夷。” 天启皇帝颔首点头。 大若寺这里,依旧还在热火朝天地搬银子。 这京城许多人也听到了风声,说是逆商田家的人已经招供了。 一时之间,满城风雨。 朝中百官们,却依旧各司其职。 也有一些人私底下议论,这一次能查抄出多少钱来。 天启皇帝则每日都在焦虑中度过。 一方面惦记着银子,另一方面,又想着张静一的示警。 他沉吟之后,召了魏忠贤来,将事情和魏忠贤说了,魏忠贤道:“陛下,这八家逆商,这些年来……肯定是犯了不少事的,更不知多少人和他们勾结,厂卫这边,一定竭尽全力,还有京营……勇士营,奴婢也加紧看着,现在大明门这边,有教导队的人把守,勇士营和其他靠得住的禁卫,也将这宫禁团团围住,逆贼就算想要作乱,靠一些兵马,也难成事。” “奴婢倒是担心,祸起萧墙,这宫里发生一点什么事来,所以,眼下要严防宫禁之中失火和下毒的事,陛下也最好离太液池远一些,眼下是多事之秋,身边的护卫要增添一些才好。” 天启皇帝颔首道:“你也预想,有人想要谋害朕?” 魏忠贤表情认真地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天启皇帝点头。 却在此时,有宦官飞跑着来,来人却是张顺,张顺惊喜地道:“陛下,陛下,新县侯来报喜了。” 天启皇帝看了一眼张顺:“你不是尚膳监的掌印太监吗?怎么也来传报消息?” 张顺心想,难道我会说张静一是我干爹,所以有了好消息,来报喜的时候,干爹特意想办法通知了咱,让咱来禀告? 张顺道:“奴婢恰好遇着了新县侯,所以为他传报消息。” 天启皇帝忍不住多看张顺一眼,对张顺的印象更深,于是抖擞精神:“叫他进来吧。” 片刻之后,张静一笑呵呵地进来道:“恭喜陛下……” 天启皇帝道:“少啰嗦,报数目。” 张静一便笑道:“现在只是粗略的估算,此番……搜抄出来的金银,至少价值纹银一千六百七十万两,陛下……这一家的金银,就值国库不知多少年的岁入啊。” ……………… 还有! 第四百一十二章 突破口 一千六百七十万两。 又是一笔天文数字。 这数目,果然没有让天启皇帝失望。 要知道,历史上的崇祯皇帝为了筹饷,向大臣们四处借钱,可是最后却连几万两银子都借不到。 每年魏忠贤派出无数的镇守太监,四处去筹钱,收取商税和矿税,一年给天启皇帝增加的收入,也不过百万两纹银的数目而已。 就这,还引起了‘天怒人怨’。 而这一家人,直接就得到了接近两千万两纹银。 一夜暴富。 而且还富了两次。 天启皇帝道:“田家竟如此之多的家产?” “是,这是金银,已经折算了的,还有不少珠宝……价值就难以估算了。”张静一道。 天启皇帝嘴巴张大:“成国公比朕富庶且也罢了,可……一个商贾,竟也比朕富庶这么多。这天下不是民生凋零吗?” 当然,究竟怎么回事,天启皇帝自己也清楚。 所谓的民生凋零,凋零的是那些真正的百姓。 富庶的人却大有人在,他们哪一个不是富可敌国?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些富可敌国之人,却往往又是最会叫苦和叫穷的一批人。 “只是田家的家产?” 张静一道:“对,只是田家的家产!” 天启皇帝不禁凝视着张静一道:“那么其他七家呢?” 张静一道:“陛下,田家在八家逆商之中,规模并不算大,其中真正规模最大的,乃是范家,其次则是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三人。” 天启皇帝道:“那么他们有多少家产?” “不知道。”张静一老实回答道:“臣不敢去想象,臣很多时候,也沾沾自喜,觉得臣有封地,又有商业上的收益,还觉得自己也算富裕,现在才知道,跟这些人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臣惭愧,愧为这天下人眼里的大奸臣,臣实在太对不起陛下了。” 这话中,讽刺意味很明显。 其实得知这个数目的时候,张静一是又喜又怒,喜的是立了大功,怒的是……我特么的原来这么穷。 天启皇帝更是觉得无法想象。 他拍了拍御案,而后咬牙切齿地道:“冰山一角,冰山一角啊,朕这些年,本一直都在想,朝廷没钱,百姓也没钱。那这钱,都去哪里了?朕为何总是见不着这些钱?现在思来,这天下不是没有钱,只是这些金银,统统都落入了某些人的囊中。还真是越不知廉耻之人,手中才有惊人的财富。” 天启皇帝冷冷地继续道:“成国公一千多万两,姓田的也有一千多万两,那么其他人……肯定也不在少数……想当初,成祖皇帝在的时候,朝廷要下西洋,要建北京都城,要征安南国,几处发力,尚且国库和内帑都有盈余,到了朕这里,便是修补一下宫殿,防卫一下辽东,赈一些百姓,国家却是空空如也。” “这些人……都要给朕彻查,他们还有许多的同党,还有其他七家,必须要将这些人连根拔起。” 张静一道:“臣现在就在办这件事。” 天启皇帝振奋地道:“朕现在有近三千万两银子,平日里是一文都舍不得乱花,可有了这些银子,总算可以干一些事了。朕看,东林军校要扩大规模,多招募生员,银子……朕出……” 张静一喜悦地道:“陛下此话当真吗?” “当真。”天启皇帝道:“朕的这些银子,得用在刀刃上,思来想去,将来要做事,首先得用人,而要用人,就免不得先育才不可。朕将这些银子若拿去文臣们赈济百姓,去交给辽东的武官去休整兵马,只怕一万两银子里,最终能真有作用的有一百两就不错了。” “朕指望不上他们了,朕现在就指着东林军校。你要上一份章程来,写明扩大多少员额,编练几个教导队,需要雇请多少人员,还有,每年花费多少,来找朕吧。” 天启皇帝说的很认真,他真的爱财吗?作为皇帝,没有人比天启皇帝更清楚这江山与自己的关系了。 所以他是舍得花钱的,只是,这些年来,实在是被骗怕了,身边的百官,就好像一群狼,盯着他手里的权力,盯着他的银子。 思来想去,银子还是得花,再不花,这大明江山就没了。 可怎么花呢,花在谁的头上,这就需要斟酌了。 至少在东林军校,天启皇帝决定大方一回:“你不要小家子气,要拿出气魄来,不要怕花钱,朕怕的,只是被人浪费掉。” 张静一振奋道:“陛下放心,臣一定拿出气魄。” 天启皇帝道:“乱党的事,可还有什么眉目?” 张静一道:“有一些……” 张静一抬头,接着道:“大若寺的僧牒,据臣所知,一直都是负责僧牒的礼部颁发的,不过礼部前些年,一直混乱,只有一人,一直都在礼部,从主事,到侍郎,再到尚书……说起来,能庇护大若寺,至少是这二十年内,能给大若寺提供庇护之人,可能就是此人了。” 天启皇帝眼睛一亮:“谁?” 张静一道:“礼部尚书刘鸿训。” “刘鸿训!”天启皇帝的脸色猛地变了。 他对刘鸿训多有不满,不过却一直让他担任礼部尚书,是因为天启皇帝一直认为刘鸿训是个清直的人。 这样一个人……虽然无用,而且迂腐,可至少……品行颇高,只是……哪里想到,他居然和逆商有勾结。 “有真凭实据吗?” “没有,臣还在查,不过眼下,也只能从这里入手,而后……再慢慢的顺藤摸瓜。” 魏忠贤站在一旁,细细地听着,似乎对此也有兴趣,毕竟他是东厂提督,对于捉拿乱党的事,他还是很热心的。 天启皇帝道:“你觉得有多大可能。” 张静一道:“眼下,任何人都有可能,不说是刘尚书,便是魏哥,甚至是臣,都有可能是乱党,所以……臣现在放出了许多的耳目,便是希望能够找到一个突破口……” 天启皇帝背着手,来回踱步,显出焦虑的样子:“那田生兰就没有其他的口供吗?” 张静一道:“我也在令他回忆,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讯息……不过眼下抓不到范家人,就只能先逐一排查了。” 说着,张静一看向魏忠贤:“魏哥,东厂和北镇抚司那儿,可有什么消息?” 魏忠贤一时语塞。 其实魏忠贤看谁都像乱党,恨不得弄死。 倒不是他有什么特殊的癖好,而是这朝中对他阴阳怪气之人,大有人在。 魏忠贤当然清楚这件事事关重大,他沉吟片刻道:“厂卫这边,倒是暂时没有蛛丝马迹,不过陛下……奴婢一直都在想一件事……为何这些人如此沉得住气呢?您看,田生兰已经招供了,难道他们就不担心田生兰也知道一点什么吗?虽说联络他们的人,都是范家的人,可八个逆商本为一体,他们如何能确保,这田生兰手里没有再拿着一份名册呢?这名册,固然是被田生兰烧毁了,可其他人并不知道啊!” 天启皇帝点头:“那么魏伴伴认为这是什么意思呢?” “奴婢认为,他们绝不会甘心束手就擒,此次抄家的消息,只怕对他们而言,已是一次警示了。对他们而言,若是再不行动,迟早要出大事的。又或者……”魏忠贤目光幽幽:“或许他们知道田生兰已将那本名册,给烧毁了。” 天启皇帝道:“他们如何能知道?” “新县大狱。” 魏忠贤认真地道,随即朝张静一一笑:“老弟,咱没有编排你那大狱的意思,只是……一个监狱,势必人多嘴杂,总会出几个不守规矩的人,而此时,有人狗急跳墙,那么,谁能确保,不会有人想尽办法,找狱卒们打探消息呢?” “所以……张老弟希望从刘鸿训这边入手,咱却以为,刘鸿训是一个方向,而新县的狱卒,也是一个方向,当然,并不是说这些狱卒一定就被人收买,但是那些惴惴不安的人,一定会想办法和这些狱卒们接触,他们可能是打着其他的名目,或者是用其他的办法,无非就是收买、试探、旁敲侧击这些法子罢了。” 顿了一下,魏忠贤随即又道:“所以……狱卒这边,尤其是能接近到田生兰的狱卒,包括了文吏和书吏,也要想一想办法盘查一下,当然,不能明着来,这样容易打草惊蛇,可以暗暗的来,背地里,慢慢梳理一下,或许就有线索了。” 魏忠贤的这番话,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便连张静一都豁然开朗,禁不住道:“不错,从这里入手,或许能有眉目。” 魏忠贤笑了起来,哈哈笑道:“哈哈,雕虫小技而已,其实啊,京城里许多事,想要打探,就得靠这些小手段,从这些三教九流下手,很多大案,或者是什么钦案,其实坏就坏在一些奴仆和小吏这里,这些人……恰恰是最好的突破口。” ……………… 第五章送到。 第四百一十三章 斩草除根 魏忠贤毕竟是底层出身。 因而习惯了和三教九流打交道。 他这个思路,却让人突然之间有了启发。 天启皇帝也在一旁点头道:“魏伴伴所言,很有道理,东厂那边,就照着这个方子来查。” 天启皇帝凝视着魏忠贤和张静一:“如今国家是内忧外患,要除建奴,荡平流寇,就得先肃清我们自己内部的乱党,这些人一日不除,还怎么奢言能战胜建奴人和流寇呢?现如今,流寇声势日渐增大,是什么缘故?建奴人能到今日这个情势,又是什么缘故?” 顿了一顿,天启皇帝道:“之所以如此,难道是因为建奴如何强大,流寇如何厉害吗?不,根子在我们自己的身上,是因为有人碌碌无为、尸位素餐,他们自以为,朝廷离不开他们,以为朕离不开他们。所以,更有甚者,为了一己之私,贪赃枉法!” “贪赃枉法的害处在于,这世上有什么人,会平白无故赠予他们钱财?这送给他们的钱财,一分一毫,都是要加倍才能奉还的!赠出去一千两,这赠银之人,就需要从中捞取一万两银子的好处。这些好处,难道是那些赃官污吏们自掏腰包的吗?不,是他们拿朝廷和国家的东西,私相授受而已。” 天启皇帝咬牙道:“终究还是民脂民膏,肥了自己罢了。硕鼠之害,到了今日,已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当初太祖高皇帝要除的就是这些硕鼠,因此令行禁止,大肆株连,采取酷刑,到迄今为止,还有人提及。” “可太祖高皇帝之后呢?太祖高皇帝之后,太祖高皇帝之后就渐渐松懈了,成祖皇帝时也还算严厉,只是越到后来,便越发的松懈,究其原因,是士林的所谓清议都说太祖高皇帝与成祖皇帝冷酷无情,都说太祖高皇帝和成祖皇帝滥杀了许多的无辜,说这剥皮充草,实在骇人听闻。” 天启皇帝道:“朕知道,在民间有许多人,杜撰了许多当时的事,有人为这个鸣冤,为那个叫屈,无非是鸣当日诸多冤案不平而已。朕起初登基,也曾任用东林治理天下,也曾怀疑过太祖高皇帝与成祖皇帝,总觉得他们过于严酷。” “可现在细细思来,为何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他们能做的事,到了迄今,天下承平了这么多年,为何做不得了。为何他们在的时候,年年征伐,年年大兴土木,兴修水利。可到了迄今,却一件事都还没办,这国库就已空空如也,年年亏空。” “所以,终究今日大明所遇的,不是外患,也不是流寇,而是我们自己,不能革除这些弊病,没了建奴,自会有其他的外患。今日剿了这些流寇,明日又会有新的流寇趁势而起。看看这些查抄出来的银子,再看看空空如也的国库和内帑,朕是彻底的心寒了,若是朕再这般的容忍下去,将来改朝换代,朕便是亡国之君,死无葬身之地,可这些人呢?这些人照样可以改头换面,不过是换一个新主而已。”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身上带着森然,他目光掠过了一丝锋芒:“既然让朕见识到,事情竟然到了这个的地步,朕已决计不能再容忍这些人。若是不能斩草除根,一网打尽,那么朕便是愧对列祖列宗。如今朕能信任的,便是魏伴伴和张卿,斩恶除奸,便搁在你们身上了。你们不必有所顾忌,朕准你们错杀,但是不可放过一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魏忠贤和张静一便对视了一眼,自是口称遵旨。 而后,张静一便出了宫。 这喜报完了,免不得又将邓健召来,道:“大狱那里,要仔细地查一下,可能乱臣贼子们狗急跳墙,会从那里开始入手,田生兰那边,也要加强护卫。” 邓健讶异地道:“怎么,有人要对他不利?” 张静一的表情略带几分凝重道:“现在他交代了这些银子出来,在有些人看来,可能招供了不少东西。这些乱臣,未必清楚田生兰还知道什么,是以,他们现在一定已经急得跳脚了。” “他们越急,就随时可能露出破绽,也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要显得气定神闲,也需加强戒备。若我料得不差,可能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有所动作了。” 邓健一听,立即打起了精神,道:“这样说来,确实要小心了。这件事交给我办,保准密不透风,就是不知这些人,到底会有什么举动。” 张静一道:“眼下没有头绪,也只好都等待了。” 张静一说罢,随即便开始了新的工作。 就算只能等,可时间不能随意浪费的,其他的事自也不能落下,那么眼下他必须得拟定出一个章程出来。 军校要扩建,扩建的话,需要多大的规模,校舍从哪里来,招生的规模多大,各教导队是否需要重组,除此之外,是否建立新的学科。 说穿了,就是皇帝既然允诺了给钱。而且也舍得给钱,那么张静一就必须得让天启皇帝觉得这钱花的物超所值。 因而这章程,必须细之又细。 甚至张静一免不得要在里头塞一些自己的私货,军校名为军校,却不能只培养军事! 除了军事人员之外,现在已有的是锦衣卫的人才,可这还不够,还可以从这里培养匠人嘛。 这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毕竟这时代对匠人并不太友好,指望有人专门上学,去学习怎么冶铁、炼钢和做工,张静一觉得没有三五十年,这风气也没办法转换过来。 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打着军校的招牌了。 没有这个招牌,鬼才为这个好好读书。 因而张静一现在要做的,就是营造一个高大上的氛围。 就好像在后世……学挖掘哪家强,中国北京找清华一样。 东林军校在有功名的读书人那儿,或许并没有什么口碑,可在寻常百姓那儿,却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地方。 若是哪一家人里有人进了军校中读书,在街坊里走路都是横着的。 张静一大致拟了一个细纲,而后再请了各教导队的人来参考,让他们各自提了一些建议。 却在次日正午,张顺居然匆匆而来,略带几分着急道:“干爹,陛下急召您入宫。” 张静一看着张顺,便笑呵呵地道:“怎么,有什么事?” 张顺却是一下子面色凝重,一点也笑不起来:“好像出事了,请干爹赶紧先入宫再说。” 张静一顿时收起了笑脸,一面动身,一面道:“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儿子只知道九千岁很急,已经加强了宫中的卫戍,噢,还有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还有金吾、羽林卫的指挥,也都进了大内。” 进入了大内…… 张静一立即觉得事情不简单了。 大内是什么地方,那是后妃们的住所,一般情况,外臣是绝不可能出入大内的,除非发生了天大的事。 张静一不再犹豫,匆匆自午门入宫,而后也随之被张顺引着,进入了大内。 对于大内,张静一曾进过一次,可也只是一次罢了,他对这里依旧陌生。 抵达了一处宫殿,张静一便看到田尔耕几个人,正跪在殿前的长廊之下,一副面如死灰的样子。 张静一则入殿,却见魏忠贤陪着天启皇帝。 张静一行礼:“陛下……” 天启皇帝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目光格外的森然可怕,声音异常的低沉,一字一句道:“出事了。” 看到天启皇帝这个样子,张静一心里也下意识地沉了沉,道:“不知出了什么事?” 天启皇帝想要开口,却发现好像喉咙似堵了似的,竟是无言。 魏忠贤看了天启皇帝一眼,便在旁道:“长生殿下……失踪不见了。” 张静一听罢,只觉得如晴天霹雳一般,一时竟是没有站稳,差点两腿软下。 张静一费了很大的劲,才努力地令自己镇定一点,艰难地道:“何时失踪不见的?” “时间应该是昨夜,乳母喂过了奶,此后便哄着睡下,本是有一个陪侍的宦官当值守夜的,只是……已经死了,被人用女子的钗子,直接刺入了喉咙,直接毙命……到了清早,有人在护城河……发现了一个篮子,篮子里头……还有长生殿下的毛发……那应该是有人顺水,将殿下带出了宫。” 也是顺水出宫…… “水闸呢,水闸没有关吗?” “平日里没有人注意。”魏忠贤苦恼地道:“哪里想到,有人胆敢如此,毕竟是大内……禁卫们只能在外围守着。” 张静一随即看了一眼天启皇帝,道:“陛下,这些人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将长生殿下挟持出宫,那么势必是不敢对长生殿下下毒手的,我想……他们挟持长生殿下,不过是想借此要挟而已,请陛下不必担心,长生殿下……” 张静一还想安慰几句,可是后头的话,却是有点说不下去了,如鲠在喉。 他又何尝不担忧呢? 第四百一十四章 你是什么东西 张静一虽然这样的安慰,可实际上,他却知道长生毕竟只是一个孩子。 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一旦被人劫持,那是极度危险的。 长生不只是大明朝的希望,最重要的,还是他张静一的外甥。 此时,张静一的脸色已是极难看起来。 脸上渐渐变得杀气腾腾,他目光一转,便看向魏忠贤道:“没有多少时间了,魏哥,所有地方都盘查了吗?宫中的宦官,都询问过没有?” 魏忠贤也阴沉着脸道:“正在盘查,所有可能靠近长生殿下的人,都查过了一遍,不过咱发现宫里走失了一个宦官。” “是谁?” “御马监的宦官邓汤。” 张静一道:“何时走失?” “不知道。若是没错的话,那极可能就是这个叫邓汤的人,将长生殿下抱走了。”魏忠贤道。 “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到这个邓汤?” “正是。”魏忠贤道:“现在厂卫,已经在京城布防,挨家挨户的搜查,一个也不会放过。” 张静一却皱起眉。 其实他预料到有人会狗急跳墙,但是万万没想到,这些人居然将毒手下在了太子的身上。” 这样说来,问题可能就是这个邓汤了。 而天启皇帝在此刻,已是六神无主。 殿中一片狼藉,显然天启皇帝已经暴怒过一阵子,而现在……似乎沮丧无比,竟连说话都没有了气力。 既然如此,张静一便急匆匆地道:“所有和这个邓汤有关系的人,都要进行询问,魏哥,有劳了。” 此时,他知道他更不能慌了神,长生还等着救呢! 魏忠贤这时候已让厂卫挨家挨户的搜查,他的预料是,长生殿下可能还在京城之中,只要大加搜索,那么长生殿下就还有找到的希望。 眼下,找到邓汤乃是当务之急。 张静一于是顾不得许多,直接在一旁的侧殿里,将一干与邓汤和长生殿下有关系的宦官,统统叫到了面前。 张静一则是不厌其烦地反复询问。 足足数十个宦官,有一个和邓汤交好的,道:“这邓汤前些日子,总是神魂不定,好像有什么心事,问他,他也不肯说。昨日夜里他便不见了踪影,自此便寻不到人了。” 又有一个宦官道:“邓汤在长生殿下的寝殿,主要负责的是清扫寝殿,平日里倒是老实巴交……不过他似乎因为在神宫监里不得志,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所以才如此胆大包天。” 张静一凝视着眼前这几十个宦官,而后道:“怎么,你们这些人,还有人饮酒?” 这一下子,许多宦官便噤若寒蝉了。 要知道,宫中的宦官饮酒乃是大忌。 张静一嗅了嗅,最后在一个宦官面前停下,闻到此人身上带着淡淡的酒精味,便道:“你喝了酒?” 这宦官便忙是拜倒在地,道:“奴婢万死,奴婢……确实喝了一些,但是平日当值的时候是绝不敢喝。” 张静一便冷笑着看向魏忠贤:“魏哥,这宫里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魏忠贤脸色一变,却也觉得自己面子有些抹不开,便冷冷道:“还愣着做什么,将这狗东西给咱拖下去,狠狠杖打一顿。” 那宦官便拼命的求饶,几个宦官上前,却也不客气,直接将这宦官拉下去。 张静一却不愿意在这里多耽搁了,似乎现在的问题就在那叫邓汤的宦官身上,现在多拖延一些时间,长生就可能更多几分危险。 于是乎,张静一便动身,又跑去了护城河那里,查看了水闸,以及篮子发现的位置。 篮子里,果然还有一根婴孩的毛发,张静一将这毛发捏着,心里更是焦急。 这么小的孩子,却要遭这样的罪。 张静一越想越怒,回过头,却发现张顺正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 张静一道:“那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去何处了?他没有查探过吗?“ “田指挥使都已经查探过了,方才他领了命,带着北镇抚司的人,要继续在京城之中搜索。” 张静一点点头,而后对张顺道:“我不能随时在宫中,不过有一件事,却需要交代你去办。” 张顺立即来了精神,其实他能感受到干爹身上的愤怒,所以此时道:“干爹吩咐便是,儿子便是赴汤蹈火。” “不需要你赴汤蹈火。” 张静一说罢,低声附在张顺的耳畔,说了几句。 张顺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张静一随即在勘察之后,又去见驾。 而此时……却有了眉目。 天启皇帝正在殿中,手里捏着一张字条,脸色青紫,口里喃喃念着:“朕非要杀了这些畜生不可……” 一见到张静一进来,天启皇帝就立即道:“张卿,你来的正好……那些逆贼,留了一张字条,就在方才,有人在宫中发现的。” 张静一快步上前,接过字条一看,却见这字条上写着:“今日子时,押田生兰至城郊菜户营,至多三人押送,如若不然,则太子危。” 这字迹歪歪斜斜,分明是故意有人想要掩藏自己的笔迹。 而内容却很简单,就是让朝廷交出田生兰。 张静一皱眉,而后抬头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道:“张卿早有警示,可宫里却还发生这样的事,魏伴伴该死!” 这明显是气话,张静一很理智地道:“大内不允许有禁卫出入,而宫里的宦官和女官有上万人,这么多人,不可能人人都能提防,大内外头布置了这么多的禁卫,不也没有察觉吗。现在事情既已发生,臣在想,今夜,臣去那菜户营,好好会一会这些贼人。” 天启皇帝摇头:“不,这太危险了,只允许去三个人,若是这些贼子在此埋伏了人马怎么办?还是命三个禁卫去押送吧。” 张静一认真道:“长生殿下的安危要紧,臣的性命,倒是不值一提,陛下……眼下最重要的是……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挟持了长生殿下,其他人去,臣不放心,臣挑选两个兄弟,亲自去会一会,陛下放心,不会有事的。” 天启皇帝皱眉,依旧不许。 张静一倒是急了,忍不住道:“陛下,臣就实说了吧,长生殿下……臣已查出了一些眉目,只是眼下……却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才去会一会,若是不去,反而可能错失拿出乱臣的最好时机。” 天启皇帝一震,连忙关切地道:“你有眉目了?” “现在也说不好。”张静一看了看天色,便道:“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马上天要黑下来,臣这就动身吧。” 说罢,张静一拿着字条,随即告辞出宫。 现在他需争分夺秒。 否则……最好的时机,可能就要和他失之交臂了。 很快,张静一便抵达了千户所,一面让邓健押了田生兰来,一面又叫上了王程。 此后,又布置了一番,此时夜已越来越深。 张静一随即命人预备了一辆马车。 张家三兄弟便赶着马车,马不停蹄地赶到菜户营。 这菜户营,其实是京城里蔬果的集散地。 京城这么多人口,需要大量的蔬果供应,偏偏这些,是没办法从江南运输的。毕竟等江南漕运过来,只怕这蔬果早就烂了。 因而京畿附近,菜农较多,他们种了菜,便将这菜果送至菜户营,再由商人收了,送去市场。 这地方白日热闹非凡,可到了夜里,则静谧无比。 又因为在城郊,而且四通八达,倒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张静一三兄弟抵达了菜户营,却没有头绪,只隐隐看到远处,突然亮出了灯火。 于是,带着警惕,赶着马车上前去。 只见那里有几个人提着灯笼,身上带着武器,却都蒙了面,为首的一个,一见到张静一三人来,便得意洋洋地哈哈笑道:“看来你们果然守信。” 说着,走上前来,他显得很轻松自在,一副已经拿捏死了张静一三人的样子:“怎么样,人呢?” 张静一指了指车厢。 随即道:“人就在这里,我只问你,长生殿下呢?” 这人便笑了笑道:“他自然好的很,你放心,会有专人照料。” 张静一道:“你将长生殿下交出来,这田生兰自然给你。” 这人不禁志得意满地道:“哈哈,你们真是好算计,我们拿住的,可是太子,一个田生兰算什么东西,这不过是开胃菜而已,赶紧将田生兰交出来吧。交出了他,太子才能活。如若不然,太子必死无疑,少和我啰嗦,我没时间在此磨蹭。” 张静一冷着脸道:“凭什么我就要信任你。” “因为你非要信任我不可,如若不然,呵呵……” 此人不禁冷笑。 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可就在这时,他决计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张静一却猛地一抬腿,而后猛地一踹。 这一踹,直中他的下体。 如此巨力之下,这人闷哼了一声,而后直接摔飞。 张静一此时的目光犹如冰锋,口里大喝道:“c你玛德,竟也敢威胁我张静一,你是什么东西?” 说罢,大叫一声:“拿人,一个都不许放过。” 此言一出,顿时四面喊杀声传出! 四面八方,尽是人影,月色之下,杀机四伏。 ………… 第二章送到,先别骂人,后面故事出来,慢慢就知道答案了。 给老虎一个面子,让子弹飞一会。 第四百一十五章 统统拿下 显然,这个蒙面人是万万想不到张静一会对他下手的。 他甚至手里还提着一把刀。 可当张静一一脚狠狠踹下来的时候。 他手中的刀已是哐当一声的落地。 而后整个人摔飞,重重的摔在地上。 此时,他的裆部传来了剧痛,他已顾不得浑身上下骨头犹如快要散架似的带来的痛感了。 人倒在地上,而后身子便弓着,双手捂着自己的裆部,浑身颤颤着,发出了哀嚎。 而四面八方的喊杀声,也让远处的七八个蒙面人大惊。 他们第一反应是想要逃之夭夭。 可这一切,都已经迟了。 从四面杀来的,都是锦衣校尉,有百人之多。 迅速地将他们围住之后,这些蒙面人想要负隅顽抗,可在此起彼伏地的惨叫之后,三四人被砍倒,剩余之人,已是彻底的胆寒,便纷纷跪倒在地上求饶道:“饶命!” 那被张静一踢中的蒙面人,依旧还在地上打滚。 裤dang处,不知流出了什么液体,他的声音嘶哑又尖锐,让这夜空之下,多了几分恐怖。 张静一慢慢走上前去。 伸出脚,于是靴子便狠狠地踩在了这蒙面人的脸上。 张静一的脚用上了一些气力,这蒙面人顿感脑袋也要胀开,他大呼道:“你……你……你是张静一?张静一,你不要太子的命了?你好大的胆……你疯了。” 张静一哈哈一笑,抬起靴子来,却又猛地一脚狠狠踹下。 这一脚,生生的踹中这蒙面人的脸。 咔的一声,似是某根骨头断了一般。而这蒙面人,便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邓健上前,将他的面巾扯下来,才发现原来是三四十岁的汉子,面上有一道伤疤,不过方才张静一一脚,让他的下巴脱了臼,此时这下巴,便耷拉着,更显几分狰狞。 邓健将他的下巴扶正,啪的一下,这人便又恢复了过来。 只是此时,他依旧弓着身,捂着自己的裤dang,死死的盯着张静一,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张静一冷冷地道:“谁让你来的?” 这人闷哼一声,自是不回应。 张静一道:“不怕,你有的是机会说,到了我这儿,不怕你不开口。” 说着,张静一道:“全部带走。” 车厢里,田生兰本以为自己可能终于可以‘得救’,而此时,听到了外头的哀嚎声,已吓得脸色苍白。 张静一下令收队。 回到了大狱,大狱里已灯火通明。 张静一连夜突审。 那此前dang部受伤的蒙面人,很快便被押入审讯室。 田生兰也被拎着进来。 此时,田生兰一脸的惊魂未定,张静一则是杀气腾腾,浑身散发着冷酷的气息,手直指着蒙面人道:“这个人,你认得吗?” 蒙面人面色扭曲,显然伤的不轻。 田生兰慌忙摇头:“不,不认得,侯爷,你要相信我,我并不认得此人。” 张静一冷冷一笑,而后看向蒙面人:“那么眼前这个人,你应该知道吧。” 蒙面人道:“知道。” “你就是要救他?” 蒙面人不吭声。 张静一道:“你叫什么名字?” 蒙面人突然恨恨地看着张静一,答非所问道:“你将我带来此,那么太子也就死定了,你害死了太子,必死无疑。” 张静一紧紧地盯着蒙面人,却是笑了,笑得邪魅:“你在要挟我?” 蒙面人再一次不吭声。 张静一把目光从蒙面人的身上收回,却是走到了一旁的桌子跟前,这桌子上,摆着许多的刑具。 张静一从刑具之中,风轻云淡似地挑了一副手套,这手套上是一根根细针,将手套戴上,拳头处的细针密密麻麻。 张静一脚步一转,走到了蒙面人的跟前,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蒙面人冷哼:“太子死了,你也死定了,当今皇帝只有一个儿子,他的性命,至关重要,你现在放了我,或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我和我的同党已经约定,若是我不将田生兰安全带回去,天亮之前,太子必死,事到如今,你若是现在放我回去,并将这田生兰交给我,或许,事还有可为……” 他话说一半,张静一一手已是掐住了他的脖子。 于是这蒙面人立即口里发出呃……呃的声音。 而张静一那带着拳套的手,却是狠狠地砸向他的面门。 啪…… 这拳套上满是密密麻麻的钢针。 一拳下去,鲜血淋漓。 蒙面人又发出了呃啊的惨叫。 张静一却不理他,闪电一般,数拳砸下。 啪…… 啪…… 啪…… 蒙面人已是疼得哀嚎阵阵。 这钢针偏偏短细,因而,打的这蒙面人满面是血,却又不触及要害。 只有张静一最后一拳。 这针却是一下子扎入了蒙面人闭上的眼睛里。 紧接着,刺入左眼的钢针随着张静一收拳而出,蒙面人的眼里,鲜血便溢出来。 他捂着眼窝,发出了更凄厉地喊叫。 此时,他不只满脸都是密密麻麻的伤口,眼睛却已瞎了一只,眼球似是破了,就在他眨眼之间,似有浓白的液体流出来。 “饶命,饶命,你饶了我吧……饶了我……” 张静一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盯着眼前这人。 他平日里,是极少对人用刑的。 虽是锦衣卫,但是张静一并不以折磨人为乐趣,甚至在新县千户所里,他也立下了尽力不用刑的规矩。 这倒不是真的是张静一善良。 而是张静一认为,当一个人习惯了以折磨人为乐,难免会生出扭曲的心理。他需要的是打造一支精干的队伍,却并不需要一群以折磨人为乐的变态。 不过今日,张静一算是破了戒,这也是他自己第一次亲手对人用刑。 看着这几乎已面目全非,完全不成人形的家伙。 张静一依旧还不解恨,他扯下了拳套,而后慢悠悠地坐在了对面,看着这蒙面人拼命的捂着脸哀嚎。 而一旁的田生兰,早已吓尿了。 他惨白着脸,在旁浑身颤栗,磕磕巴巴地道:“侯爷,侯爷……这些人,和我没有关系,我不认得他们……也没有让他们来营救我,侯爷请一定要相信我,我,我该交代的,统统都已交代了,连家底都拿出来了。侯爷,你要相信我啊,他们……他们一定是那些和范家勾结的人派来的,他们想要交出我去,是害怕我知道什么,侯爷,这……” 张静一只淡淡道:“我相信你。” 田生兰听到这四个字,才长长的松了口气,他不敢再去看蒙面人,眼睛便低垂着,看着自己的脚尖,只是他觉得自己的腿有些发软,脑袋有些眩晕。 这蒙面人不断地嚎叫着,眼泪也禁不住流出来,只是这咸湿的泪,出现在眼睛的创口上,又是疼的头皮发麻。 终于,他昏厥了过去。 不过很快,便有人取来了凉水,一把将他淋醒,让他重新回到了现实之中。 他另一只眼睛,拼命地张开了一线,便看到模模糊糊的张静一,此时叉着手,冷静地坐在他的对面。 张静一见他醒了,而后一字一句道:“姓名……” 这声音毫无情感。 于是,一股痛苦不堪的记忆,便涌入了这蒙面人的心头。 他终于艰难地蠕动了嘴,嚅嗫道:“曾……曾二河。” 张静一道:“为何不早说呢?” 曾二河:“……” 张静一慢悠悠地道:“早一些说,何至于受这样的苦,可见你是一个贱骨头。” 曾二河对张静一有着深深的惧怕,却还是问道:“你……你难道一点也不顾忌太子的安危吗?难道……” 张静一却问:“你是哪里人?” 曾二河显然万万想不到,张静一对于太子,一丁点的兴趣都没有。 这令他心里彻底的绝望了,最终道:“天津卫。” “天津卫?”张静一慢悠悠地又问:“莫非还是军户?” 曾二河不做声。 张静一厉声道:“是不是?” “从前是。” “此后呢?”张静一道:“此后做了什么营生。” “此后……此后……给人做脚力,就在天津卫。” “那么,是谁让你来此的。” “是……” “说。” 张静一的声音虽平和,却令人一下子听到了里面的不耐烦。 曾二河忙道:“不敢说,我妻儿老小……妻儿老小都在他们的手里。” 张静一此时却是笑了笑,站起身:“这没关系,总是能让你说的。” 说着,张静一的视线落在了田生兰的身上,却见田生兰已是吓得裤子都湿了。 张静一皱眉,瞪了田生兰一眼,田生兰吓了一跳,忙是期期艾艾的道:“我……我……我该死。” 张静一没说什么,而是走出了审讯室,在审讯室的外头,早有人在屏息等候着。 张静一一出来,他们便涌了进去,而后这审讯室里又传出了哀嚎。 邓健一直站在外头等着,见张静一出来,道:“天快亮了。” 张静一点点头,目光炯炯地道:“是,差不多该入宫了,先去见驾吧,只怕这个时候,陛下已经等急了。” 邓健道:“我这就去安排。” ………… 第三章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一十六章 太子殿下在此 天启皇帝一夜未睡,对他而言,这唯一的儿子,几乎等于是他的命根子。 这一两年的振奋,某种程度也源于自己有了一个继承人。 他从前的孩子早夭,正因为如此,才格外的在乎这个独子。 只是的天启皇帝万万没想到,自己似乎又要面对一次丧子之痛了。 当初是一群乱党,让自己的孩子死了。 而如今,仿佛历史重演。 后宫之中,已是一片哀鸿,几乎每一个后妃,似乎都牵挂着这紫禁城里的唯一一个孩子。 而天启皇帝则愣愣地呆坐在暖阁里,他时而大悲,时而各种幻想,似乎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自己是上天的儿子,命运不至这样对待自己。 可当他清醒一些,又见到了现实。 现实就是,魏忠贤跪在了他的脚下,他枯坐了一夜,魏忠贤也跪了一夜。 魏忠贤是宦官之首,可宫里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无论这宫中上万的宦官,毕竟人多嘴杂,魏忠贤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无法一个个看管住,可再怎样解释,也无法解释自己的失职。 这件事,太大了,这么大的黑锅,他魏忠贤不背,谁来背着? “陛下……” 就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低声道:“陛下,张妃已昏厥过去了。” “知道了。”天启皇帝一脸麻木,心已伤透了,只是叹了口气道:“请御医吧,她这做母亲的,痛失了孩子……这要怎样肝肠寸断呢?”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便又忍不住哽咽。 可自己也是孩子的父亲啊,自己将一切的希望,都放在了这个孩子的身上,天启皇帝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被针扎了无数次。 于是,他想到了自己的职责,他还要坚持下去,不是因为他是天下之主,而是因为……他要报仇雪恨。 从前失去了一个孩子,现在又失去了一个。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那些人。 天启皇帝从未有过这样的愤怒,一股满腔的仇恨,已占据了他的心智。 他淡淡道:“田尔耕还没有消息送来吗?” 魏忠贤此时见陛下开了口,却一点都不轻松,小心翼翼地道:“他亲自带队,一个个搜查,不敢遗漏,只是……现在还没有消息。” “废物。”天启皇帝恼怒地道:“这般大张旗鼓,这不就是摆明着我们在找孩子吗?那些乱党就算再愚蠢,也断然不会这样容易被找到。” 这是实话。 可是魏忠贤也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至少暂时而言,不用这种笨办法又如何?他们投鼠忌器,只有一遍遍的扫荡,虽然明知道找到孩子的机会微乎其微,可至少也显得自己出了苦力,可以减少一些罪责。 天启皇帝紧绑着脸道:“张卿,不知如何了?他去放了田生兰,这些贼子,终究还是得逞了啊!魏伴伴,你说,他们得到了田生兰,会愿意将孩子安全的放回来吗?” 魏忠贤只能道:“陛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他是有福气的人……” 这显然是一句废话。 不过废话之中也隐含了一个讯息,贼子是不可能放人的。 他们要挟了一次,就会要挟第二次,直到将这太子的价值,吃干榨尽,而最后的结局,只怕是凶多吉少。 因而魏忠贤没有指望那些乱党的善心,而是将一切的希望,放在了长生殿下自有皇天庇佑上头。 魏忠贤说到这里,已是哽咽起来,道:“陛下,终究是奴婢该死,奴婢百密一疏,竟然……如此大意,若非是奴婢如此,殿下……” 天启皇帝本想痛骂几句,可最终苦笑:“等张卿吧,等张卿来回话。” 天启皇帝站起来,又坐下去,一时手足无措,最终叹了口气。 此时,晨曦的曙光初露。 外头有脚步传来:“陛下,田指挥求见。” 天启皇帝顿时忙道:“传来。” 田尔耕匆匆进来,先是脸色疲倦又苍白的行了个礼;“陛下,臣忙碌了一夜……” 天启皇帝急道:“有眉目吗?” “有。” 一听田尔耕这样说,天启皇帝仿佛看到了一道曙光,便立即道:“怎么,找着了?” “臣找到了七十多个年纪相仿的孩子,看着……有些像太子,只是……一时也无法分辨,所以臣特来请陛下,寻一个宫中时常见太子的人,去瞧瞧。” 天启皇帝一听,心冷了。 太子平日里,可是从不见外臣的,除了他的外公和几个舅舅,其他人,还真没见过此时的长生。 而北镇抚司,自然是盲人摸象,眼下是病急乱投医,只知道现在的太子,已经接近两岁了,大抵知道一些特征。 这时代没有相片,即便是画像,也没办法精确,因而……但凡是符合特征的,统统都搜寻了来,七十多个,是田尔耕一夜辛劳的结果。 天启皇帝听罢,却是勃然大怒,厉声骂道:“朕痛失了孩子,你却跑去搜寻别人家的孩子,也让那些孩子们的父母痛不欲生吗?乱党岂会如此愚蠢,任你们这样的搜寻,便轻易将孩子搜到的?” 田尔耕看着怒极的天启皇帝,不禁心惊胆跳,连忙道:“陛下,臣……确实有些过了头,只是……只是为了搜寻到殿下,臣……哪怕是万一的希望,也不敢放过啊,臣万死!” 天启皇帝气的差点说不出话来,此时的他,真不知是该宰了这田尔耕,还是夸奖他。 你说这人办事混账,可他这样做,终究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你说他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这个人办的却是这般糊涂的事。 于是天启皇帝冷着脸道:“放了,立即将所有的孩子都放了,你也为人父母过,竟也能做出这样的事,混账,给朕滚出去。” 田尔耕直接吓得脸色苍白,忙是请罪,接着连滚带爬的出殿。 好在这时候,又有宦官急匆匆地进来道:“陛下,新县侯求见。” 天启皇帝重重叹息,忍不住眼睛微红,锦衣卫能干的,就是这些,看来……是真的没有什么线索了。 他幽幽地道:“传进来,传……他进来……” 张静一阔步进来,朗声道:“臣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道:“如何了?将那田生兰交给那些贼子了吗?贼子们见过了没有,是什么样子?孩子……还有希望吗?” 他一连串的问出了许多的问题。 张静一则道:“陛下,田生兰还在臣的手里。” “什么?”天启皇帝身躯一震,他想到了那些字条,字条里可是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若是不交出田生兰,长生的命也就不保了。 天启皇帝觉得整个人一阵眩晕,悲从心来。 张静一看着天启皇帝悲痛的脸色,忙道:“陛下,那几个贼子,已经拿住了。” “拿住了?”天启皇帝道:“孩子在他们的手上?” “不在。”张静一认真的道。 天启皇帝连忙问道:“那么……为何要拿他们?” “因为他们是乱党啊。” 天启皇帝:“……” 眼看着天启皇帝脸一抽一抽,说不出话来。 张静一随即道:“因为……臣预计,太子殿下并不在他们的手里。” 天启皇帝忍不住挑眉道:“不在他们的手里,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静一道:“臣思量过,起初的时候,也很惊慌,此时他们又来要挟,便更加心慌了。不过后来,臣想到了一件事。” 天启皇帝目瞪口呆地看着张静一:“什么事?” 张静一道:“魏哥早就得到了示警,在宫禁的防卫上,也算是上了心的。除此之外,还有就是……田生兰才开始交代没几天,就发生了这件事……这……有些不合常理。” “不合常理?”天启皇帝心里急得不得了,你这家伙,怎么说话总说一半。 张静一道:“这么大的事,要下定决心,同时还要进行周密的计划,需要一个过程,几天时间是远远不够的。不说其他,臣预计过,要办这么大的事,得必须找到人里应外合。得找外头接应的人,而且还需要在夜里,火速的将孩子转移出城。那么势必要立即收买信得过的城门守备……除此之外,还有各方面的人手……” “臣预计……这样的人,至少需要三四十个,这些人不但要忠心耿耿,而且要做到绝对的行事可靠。当然,若是三五人,对于某个乱党而言,还是容易找到,可是……数十个,而且在几天之内,想到方案,确定人选,甚至是在宫中的防备加强的情况之下,陛下认为……这容易做到吗?” 天启皇帝皱眉,其实他根本没心思想这个。 于是他闷闷地道:“可是,长生确实走失了。” 张静一此时目光如炬,沉声道:“那么……还有一个更节省人力,并且更周密的方案……” 天启皇帝的眼睛,顿时张大了一些,直直地看着张静一,紧张地道:“什么?” 张静一一字一句地道:“太子……就在宫中……” ………… 还有。 求月票。 第四百一十七章 太子找到了 在宫中? 天启皇帝和魏忠贤面面相觑。 魏忠贤下意识的道:“怎么可能,咱已在宫中该查的地方都查了啊。” 是啊…… 太子确实是走失了,这不会有错的。 仅凭这个判断,就说在宫中,这显然是极不合理的。 张静一看着天启皇帝,而后道:“其实,起初,臣确实有一个极大的误解,认为……或许这些贼人,有通天的本事,而且极为可怕,而且有这般的执行力,以及许多精干的人手,毕竟,凡事都有可能。而且,确实好像有人泅水的痕迹,理应是通过了护城河,溜去了宫外。” 张静一顿了顿,随即苦笑:“不过……臣却发现了一个蛛丝马迹。” 天启皇帝道:“什么蛛丝马迹。” 张静一道:“现在说这些……暂时没有意义,不如……就让臣在这大内,将太子找出来吧。只是,要在大内搜查,怕是需陛下恩准。” 天启皇帝此时见了一丝曙光,只是心里还是狐疑,这是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但凡有一点机会,也要尝试的:“这里现在你说了算。” “很好。” 张静一点点头,随即道:“不知张顺何在?” “召张顺。” 张顺果然很快来了。 他显然一宿未睡,哈欠连连,一见到张静一,便立即打起了精神,张静一直接道:“今日当着陛下和我,就不必多礼了,交代的事办了没有。” 张顺道:“已经办了。” “那个人查的如何?” “一直都在盯着。”张顺道:“儿……奴婢一宿未睡呢。” 张静一听罢,道:“走,你带路。” 张顺再不犹豫了,随即领着人,匆匆抵达一处宫中的角落。 这里……却像是寻常宦官们的居所。 不少宦官在此出入,却猛见天启皇帝和魏忠贤几个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想来见礼。 天启皇帝像是驱赶苍蝇似的,将人驱散。 而后,张顺到了一处宅前,这是一个比较宽敞的宅子,显然,只有非同一般的宦官,才能住在此,有的宦官很可怜,虽然割了自己,实际上却是七八个人挤在一起,睡着通铺。 “是这里?”张静一压低了声音。 张顺连连点头:“就是这里。” 张静一于是疾步上前。 手轻轻的搭在门上,见门后头拴着,于是,深吸一口气,后退几步,猛地一脚踹门。 砰! 身为锦衣卫,踹门还是专业的。 这门顿时踹出了一个窟窿。 然后张静一的脚就伸进去了一只在屋里,人却留在外头,这一下子,脚却扭了。 张静一疼的眼泪都要出来。 好不容易,一旁的张顺搀扶着他,让他小心翼翼将脚伸出来。 而里头的人有了动静,口里道:“是谁?” 不过毕竟有了个窟窿,魏忠贤眼疾手快,手伸进窟窿里,拉开了门栓。 这门吱呀一声洞开。 里头的人声音颤抖:“你们……是谁……” 直到一行人进去,便发现一个宦官在此。 他趴在卧榻上,这房里一股古怪的酒气和药草的气息。 魏忠贤一看这个宦官,却是神宫监的掌司刘能。 掌司是神宫监的一个官职,不大不小,专门管理某一块的业务。 不过昨日他犯了错,居然敢饮酒,被张静一抓住了小辫子,魏忠贤大怒,让人打了他一顿。 现如今,他正趴在榻上哎哟哎哟的养伤呢。 一见到天启皇帝和魏忠贤几个进来,他吓的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奴婢……见过陛下……” 张静一森森然的盯着他。 而天启皇帝和魏忠贤却是一脸狐疑的样子。 张静一道:“你叫什么?” “奴……奴婢刘能啊。” 张静一道:“你将太子藏匿在何处?” 刘能一听,顿时慌了,立即喊冤:“奴婢……奴婢怎么敢藏匿太子,奴婢这些年在宫中,都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奴婢是喝了酒,犯了忌讳……可是……奴婢再如何,也断然不敢做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新县侯,你不要血口喷人,就算……就算你要打狗,也要看主人……” 张静一道:“你主人是谁。” “自然是皇上和魏公公……” 天启皇帝和魏忠贤忍不住看向张静一。 张静一却是气定神闲,道:“看来,你是不肯供认是吗?” 刘能随即开始嚎哭起来:“我老老实实,如何供认,我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藏匿太子是什么罪,我刘能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奴婢知道得罪过新县侯,惹的新县侯不快,可是……你也不能这样冤枉人。陛下,奴婢对您忠心耿耿的啊,当初,奴婢还在东宫里就伺候过您,您是知道的。” 天启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这刘能确实是在东宫里照料过天启皇帝的生活起居,如若不然,也不可能成为神宫监的掌司。 天启皇帝还是顾念旧情,见这刘能如此可怜,倒是有几分恻隐之心,不过……又想到这个人可能和长生失踪有关,便又心硬了起来,此刻杀气腾腾。 张静一笑着道:“你不交代,却也没有关系,搜一搜便是。” “你搜,你搜,随你搜。”刘能大义凛然的道:“若是搜着了,我自是万死,可若是没搜着,又怎么办,你张静一断子绝孙!” 这刘能好似是被张静一冤枉之后,急眼了,此时也不忌惮张静一这个红人,不过这可以理解,被人冤枉了这样的大罪,无论对方是谁,也没什么情面可讲了。 张静一于是和张顺对视一眼。 张顺会意,便开始去翻箱子。 张静一却徐步走到了刘能的柜子前,而后闲庭散步一般,慢慢的打开了柜子。 这柜子一打开,猛地……一个襁褓出现在张静一的眼前。 而后……便看到了一颗熟悉的小脑袋。 张静一心里长长的松了口气,忍不住热泪盈眶,一把将柜子里的孩子抱了出来。 这孩子还在熟睡,浑然不知,自己经历了什么。 这……是长生…… “陛下……找着了!” 张静一声音嘶哑而疲惫。 天启皇帝本是听到刘能说你搜,还一副受了万千委屈的样子,心本是沉到了谷底,可现在……一听张静一的话,整个人却好像一下子,震住了。 他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张静一抱着的娃娃。 而后快步走上前,一瞬间,眼眶便已红了,而后颤抖着手也伸出来,紧接着,一字一句道:“长生……长生……你……你真在此……你……你怎么在这里……爹找你好苦。” 说罢,居然一把夺过了长生,便开始啕嚎大哭:“朕恨不得出事的是自己啊,你是父皇的心头肉……” 说罢,拿自己的嘴,去啃孩子。 可孩子还在熟睡。 魏忠贤见状,心里先是狂喜,而后颤抖着道:“刘能,刘能,你这个畜生,你怎敢干这样的事!” 原来刘能方才一副底气十足的样子,其实是虚张声势,张静一要说搜的时候,他口里说的大气,其实心里早慌了,等到张静一真从柜子里抱出孩子,他第一个反应,便是想办法去拿脑袋撞墙,只可惜,他受了伤,只挣扎了几下,便干脆撞床板,不过床板怎么撞得死人呢,张顺见状,已是快步上前,将他一把按住。 于是,刘能铁青着脸,一副万念俱焚的样子。 魏忠贤真是没有想到……却是怒视着刘能,现在只巴不得立即将刘能剐了。 天启皇帝,此刻也将注意力搁到了这边,他一面抱着孩子,既有父亲的温柔,随即又有对待寇仇一般的滔天仇恨:“你……好大的胆子。张卿……” 天启皇帝感激的看了张静一一眼:“你是如何知道,长生在此?” “很简单,因为事有蹊跷。”张静一认真的回答道:“陛下,方才臣不是分析过,觉得这些想要谋害太子的人,实力过于恐怖,倒不是说,这些人精心谋划的话,干不成这些事,而是时间太仓促,如此仓促的时间之下,要做到那样的地步,实在太难了。而且,那个护城河里找到的篮子,上头确实有婴孩的毛发,可臣在想……他们行事如此周密,却为何还要将篮子粗心的留在水中呢,这不是摆明着,想要告诉我们,有人从水中遁逃了吗?那么,他们想要告诉我们,他们已带长生殿下出了宫,又是什么目的?我想……可能就是希望,我们忽略宫中的搜索,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外头。” “要勒索陛下,让陛下释放田生兰,其实很简单,他们根本不需要拿捏住太子殿下,只需要让陛下认为太子被他们挟持就足够了。所以,他们何必要大费周章的将太子带出宫呢。要让太子在宫中消失,可能难度只有一的话,那么带出宫,难度至少有十倍以上,这些人行事如此周密,怎么会不想到这一点?” 天启皇帝听罢,下意识的点头:“可是……你又如何知道,长生他在这里?这宫中这么大……要找一个孩子,不啻是大海捞针。” 这是实在话,紫禁城可是有数万人居住,而且占地极大,说难听一些,若是紫禁城算是一座城市的话,那么这座城市的规模,至少可以排进天下前十。 这么大的地方,如此多的人口,要锁定一个目标,可谓是难如登天。 ……………… 第五章送到,昨天家里有点事,耽误了,抱歉。 第四百一十八章 全完了 张静一笑了笑,见天启皇帝和魏忠贤一脸疑惑的样子。 便道:“其实事情很简单,首先,无非是排除法而已。” “宫中的情况,臣有所了解,而与太子殿下相关的人,也就是夜里有机会能潜入太子殿下这儿的人,其实不过是附近几个宫殿的宦官,又或者是负责清扫的神宫监太监而已。” 张静一顿了顿,接着道:“所以昨日,臣将他们统统叫到面前来询问。这一询问,臣便看出了蹊跷。” 说到这里,张静一手指着刘能道:“臣在他身上,闻到了酒味。” 魏忠贤想起了昨日的事。 天启皇帝继续死死地抱着孩子,却也是凝神静听。 张静一道:“当时的情况,陛下和魏哥是知道的,太子不翼而飞,等臣去查实的时候,已是过去了一两个时辰了,而这刘能身上的酒味还如此的浓厚,这就说明,他是在一两个时辰内喝的酒。” “这就很奇怪了,明眼人都清楚太子殿下不翼而飞了,宫中震动,陛下必然要一个个查实宫中发生的情况,也可能会查到这刘能的头上。这刘能就算再如何的酗酒,也不至于有胆子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喝酒吧。” 天启皇帝听罢,觉得有道理。 平日里,偷偷喝点酒无所谓,可在风口浪尖上,还敢喝酒,这不是找死吗? 就算是酒鬼也不至冒着这必然发现的危险。 这是多不合理的行为。 张静一则继续道:“所以我询问他的时候,本来以为他会百般抵赖,可哪里想到,这个刘能一听我怒斥他喝酒,他便立即认罪,甘愿受罚。” “陛下想想看,若是当真这刘能是个糊涂人,他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喝酒,按理来说,这样的人是存着侥幸心理的,所以当臣呵斥他喝酒的时候,他居然没有抵赖,竟还供认不讳,这就更加可疑了。” “当然,臣为了防范于未然,本着不冤枉他的心思,便还是让张顺暗暗打探了一下,了解到这刘能平日里,虽也喝几口酒,但是要说他酗酒,却是冤枉了他。” “于是,臣便在想,他为何这个时候会浑身酒气呢。此后……臣才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天启皇帝定定地看着他道:“什么可能?” 张静一道:“若是有人在宫中藏匿一个孩子,最大的麻烦是什么?之所以大家没有疑心孩子在宫中,又是因为什么?” 魏忠贤一下子醐醍灌顶:“孩子会啼哭。” “不错。”张静一道:“一旦孩子啼哭起来,便要惊天动地,可要让孩子不哭,哪里有这般的容易?难道你威胁他一句,他便不哭了吗?若是要找什么药物,让孩子昏厥,却也不容易,有些药物想要夹带入宫,可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尤其是现在,魏哥早已警觉有人在宫中可能鼓捣出什么名堂,这些日子,宫中的警卫,已加强了不少。但是……如若偷偷沾了一些酒水,放在自己的手指头上,拿给孩子吸吮呢?这么小的孩子,只要沾了一些酒水,势必昏昏沉沉。” “而当时,宫里已经混乱,我已开始亲自询问涉及到太子的宦官,这刘能只怕也是急了,他一方面担心孩子醒来,弄出了响动,所以赶紧倒了一些酒,拿给孩子吃,另一方面,却又得赶着来接受询问。如此一来,只能满身的酒气地赶到我的面前来了。” “紧接着,当我察觉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他做贼心虚,心里一定是慌乱的,于是为了防止自己被发现,便索性认了自己喝酒,这时候喝酒,少不得要来一顿痛打,可比起发现了藏匿太子的罪责,这区区喝酒,算得了什么?” 张静一叹道:“刘能,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说的?” 天启皇帝骤然明白了,他此时凶神恶煞起来,忙不迭将孩子抱给其他的宦官,低声吩咐:“让人好生照料……” 于是那宦官便忙抱着孩子快步离去。 天启皇帝则是愤恨地看着刘能,厉声道:“刘能,你当初也是东宫的老人,没想到你竟会如此胆大包天,朕可有对不起你的?” 刘能其实在此时,已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便苦笑道:“没有对不住奴婢?陛下这话,奴婢有些听不懂。” 刘能趴在床板上,恨恨地看着天启皇帝,道:“陛下也说,奴婢是东宫的旧人,当初跟着陛下身边的人不少,大家都指着攀龙附凤,等陛下登基,便可一飞冲天。” 刘能眼里露出了怨毒之色,脸上越加狰狞,道:“可是其他人进了紫禁城,哪一个不是一飞冲天,不说其他的,这魏忠贤,当初不过是惜薪司的宦官而已,可陛下进了紫禁城之后,却立即将他送去了司礼监。他是个什么东西,当初可曾在东宫里照料过陛下吗?反是奴婢,当初在东宫,如今却发遣到了什么地方,竟是在神宫监,在那神宫监专门给人清扫,和这魏忠贤相比,奴婢算什么?” 神宫监的主要职责就是打扫卫生,当然,刘能肯定不是负责清扫的,他毕竟是神宫监掌司,属于宦官中的高层,虽比掌印太监和提督太监差一些,却也是一个监里的三号人物。 可显然,刘能对此并不满足,此时,他嘿嘿笑道:“所谓君视臣为草芥,臣视君为寇仇。陛下既然将奴婢不当一回事,自然会有人将奴婢当一回事,今日到了这个份上,奴婢无话可说……” 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倒是一副恨之入骨的样子。 天启皇帝已是气得发抖:“就因为别人的位置比你高,你便要如此?你也不想想,你哪里比得上魏忠贤?他能办的事,你能办吗?哈哈……好,好……朕果然没有看错人,幸好没有让你去司礼监和御马监,来人……来人……将此人拿下。” 张顺也趁机,一把抓住刘能的头发,而后张弓,啪啪啪给他几个耳光,大骂道:“你这不知足的狗奴,我与你不共戴天。” 魏忠贤则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一切。 显然,这刘能竟是妒忌他,虽让他不觉得意外,毕竟宫中本就是尔虞我诈之地,这样的事可谓司空见惯。不过,这区区神宫监的掌司,竟也有这么大的心,却还是让他有些惊讶。 张静一在这个时候道:“你口里说,有人将你当一回事,你所说的这个人,是谁?” 刘能被张顺打得七荤八素,此时嘴角已是溢血,却是道:“士为知己者死,咱岂肯卖了他?我无牵无挂,爹娘不管我,将我阉割送进宫来,我便早就与他们恩断义绝了,到了如今,怎么肯牵累别人!” 天启皇帝是又气又急。 他现在急需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指使了刘能,便怒道:“来人,将他拿下,细细拷问。” 张静一却不疾不徐的样子,看着天启皇帝道:“陛下,其实……他说不说不要紧。昨夜,他已露出了马脚了。” 天启皇帝不免惊诧道:“什么?” 张静一道:“他昨日挨了打,我便疑心他了,只是还不敢确定,所以便让张顺连夜在他这儿守着,其实……要查出他与谁勾结,只要知道……有谁探视过他,就可以查出一二了。” 刘能一听,脸色已是骤变。 只听张静一继续道:“因为很简单,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刘能这里藏匿着太子,他背后的人,一定比我们还要急,一方面是害怕孩子被人发现,一旦发现,他们就是满盘皆输。另一方面,他们也害怕刘能这边露出什么马脚。所以刘能一出事,当然就有人需要知道他现在的处境,虽然这样做,可能有些冒险,可若是不查知一下他的近况,终究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我让张顺在此……蹲了一夜,便是等着鱼儿自己上钩。张顺,你来告诉陛下,昨天有谁来过这里。” 张顺便立即道:“是御医院的周太医。” 天启皇帝皱眉:“太医或许只是来送药。” 张静一便道:“他一个太监,怎么可能请得动太医亲自上门问诊呢?而且据臣所知,周太医是专门给贵人们看病的。一般的宦官,只是寻常的学徒看看,顺便给一点药罢了,刘能在宫中,虽也是一个掌司,可宫里头是最现实的地方,他毕竟只是神宫监,又不是司礼监和御马监,却要劳动御医亲自来,这显然不合乎常理。” “所以我料定,这周太医,也是他们的同谋之一,此人一定是受了指使,陛下只要将这周太医抓来,一问就知道。” 刘能的脸色已变得极是难看,他本是还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可此时,却已意识到,完蛋了,一切都完了。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而此时,天启皇帝却是一脚狠狠地将他踹回了床上去。 天启皇帝极是厌恶地看着他道:“等着吧,等朕将你们一网打尽,到时教你们知晓厉害!” . 第四百一十九章 格杀勿论 刘能扑哧扑哧的喘气。 其实事情败露的人,张静一见的多了。 起初的时候,他们都是下定了决心,绝不肯说的。 可实际上呢? 人性是复杂的,复杂到昨天的一个人,到了今日,可能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而今日的人,谁又能确定明天会是什么模样? 正因为这种复杂性,所以张静一遇到这种人的时候,往往都会显得不急不躁。 因为张静一很清楚,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陛下,先将此人拿下,他不说,那也不打紧,他和那个御医,总会有一个人肯说的,谁先说,到时便可让谁死得痛快一些,少受一点罪。那不肯说的,他要对他们的主子忠心耿耿,这便再好不过了,既然他们想做‘忠臣’,那就让人见识见识他们的忠心。” 张静一说着这话的时候很平和,可明显的让人感受到了深深的森然。 他说着,又当着刘能的面道:“这刘能看来还有父母,不知有没有兄弟,也一并拿下吧,历来做‘忠臣’的,当然早有全家上下慷慨赴死的准备。这刘能方才着重的说他爹娘不管,无牵无挂。呵……若真的是无牵无挂,爹娘不管,他心寒透了,早就不顾他爹娘的死活,会故意着重说这句话吗?依臣之见,他心里还管着他的爹娘还是兄弟的,才想故意撇清关系。” “陛下,臣这便让人拿人,这刘能敢做这样的事,自然是已经做好了最糟糕的准备,那就让他更糟糕一些。” 天启皇帝此前并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现在听了张静一的话,顿时觉得有理,这张静一还真是心细如发,朕怎么就想不到这些呢? 于是天启皇帝道:“此事,你好好地去办,鸡犬不留。” 一听鸡犬不留。 这刘能便猛地打了个激灵,而后居然嚎啕大哭起来:“陛下,陛下……奴婢……奴婢伺候了您这么多年哪……” 天启皇帝厌恶地看着他,冷声道:“伺候了这么多年,你居然还要从贼,朕还能容得下你吗?” “奴婢万死,您就放了奴婢吧,给奴婢一个痛快。”刘能惨然道。 “已经迟了。”天启皇帝阴沉着脸:“朕若是落在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手里,会有好下场吗?朕现在算是看明白了,天下的事,没有对错,有的只是成败。朕不敢说做任何事都无愧于心,可是你们想要朕死,却奢望朕心善?到了今日,何必要在此哭哭啼啼,求朕高抬贵手呢?” 刘能颤了颤,艰难地想要爬起来,而后却从床上滚落下去,紧接着哎哟一声,便趴在地上,道:“奴婢愿说。” 张静一和天启皇帝对视了一眼。 天启皇帝看向张静一,一脸钦佩的样子。 张静一则只笑了笑,便道:“说罢,若是说了,给你一个痛快。” 刘能便哭丧着脸地道:“奴婢是东宫的旧人,只是到了紫禁城当值之后,本以为……自己能够进入司礼监,至不济,也能进御马监。” “可谁知道,最终进的却是神宫监,在此给人清扫……奴婢心里有一些怨言,有时候免不得骂几句……此后……便接触了周太医,周太医一向给贵人们看病,所以在宫中颇有一些名声,他寻到奴婢,和奴婢推心置腹,又说……又说……” “说什么?” “说那魏忠贤算什么东西,不就是因为攀上了客氏的高枝吗?只可惜……奴婢时运不济,所以……这客氏是攀不上啦,将来想要好前程,只怕得另觅一个枝头。” “什么另觅一个枝头?” “就是找一个新的皇爷。” 所谓新的皇爷,就是新的皇帝。 天启皇帝差点气得要昏厥过去,就这么个神宫监的太监,还有一个御医,居然敢指点江山,然后,指着换一个新皇帝登基,自己好跟着扶摇直上。 天启皇帝冷笑道:“你怎么说?” “奴婢动心了。” 张静一在一旁,差点没喷出来。 这脑子……说实话,不在神宫监打扫卫生确实是屈才了。 刘能又接着道:“前几日,这周御医寻到了奴婢,说是办一件事,办成了,将来有一场大富贵。” “大富贵?” 天启皇帝凝视着刘能。 刘能在天启皇帝的视线下,迟疑了一下,,最终道:“劫太子。” “是谁指使?”天启皇帝道。 刘能看了看天启皇帝,吞了吞吐沫,最后艰难地道:“说是……说是……一个商贾……他们收买了许多的军马,要杀来京城。” “这样的鬼话,你也信?”天启皇帝怒道。 “从前不信,后来信了,当初陛下,不就是被关宁军袭击了吗?” 天启皇帝皱眉,脸色越发的阴沉。 “而后呢?” “而后……这些大商贾们会悄悄的潜入京城来。” “哪些大商贾?” “没说,但是想来宫里的人都知道。” 天启皇帝没想到的是,自己击溃了关宁军,非但没有扬名立万,却让天下许多人意识到,原来世上还有一群如此厉害的商户,居然可以买通人马,篡夺君位。 天启皇帝的脸色越发的阴沉,又接着问:“他们要来京城?” “对。” “他为何对你说这个?” “他说,是为了给咱安心,说是只要劫持了太子,到时……宫中势必要混乱,陛下少不得要大开杀戒,车京城一乱,人心惶惶,就在这个时候,这些大商贾便可以借道回来京城,而后……布局一场令人想象不到的大事。” 天启皇帝越听越觉得有些乱。 他不知道是不是这刘能听书听多了,以至于将戏里的事当真,这么玄乎的事,居然也相信? 于是他又继续问:“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等真到了那个时候,这大明江山,便不姓朱了。” “不姓朱姓什么?” 刘能道:“不知道。奴婢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奴婢其实一开始也不敢干,不过这周御医,平日里对奴婢极好,给奴婢塞过不少银子。” “奴婢想要拒绝,他便板着脸说,外头那些人,未必使唤得动奴婢,可要弄死奴婢和奴婢的爹娘,却是轻而易举。现在大家都已有了动作,就缺奴婢这一环了,奴婢不干也得干。” “狗东西!”天启皇帝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身上。 这刘能便又大哭,不断地说饶命。 天启皇帝看了张静一一眼,征求张静一的建议,张静一道:“谋逆者族灭,这是规矩。” 天启皇帝点点头,他目光愈来愈深沉,背着手,朝魏忠贤使了个眼色。 魏忠贤点头会意:“将这狗奴婢拿下去。” 一群禁卫已冲了进来。 天启皇帝这时却是走了门口处,外头已日上三竿,将天启皇帝阴沉的脸照亮。 天启皇帝这才对跟在自己身边慢上一步的张静一,后怕地道:“这些人,为何就有这样的胆子呢?” 张静一想也没想便道:“因为有人给了这些人希望。”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他说的话,可以相信吗?” “陛下,等将那周御医拿住了,在周御医那,自然可以印证。” 天启皇帝颔首点头,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 不久之后,便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周御医上吊自尽了。” 呼…… 天启皇帝铁青着脸道:“看来是畏罪自杀。若是如此,线索岂不是断了?” 张静一道:“却也未必,这刘能,在臣看来……并不是什么聪明人……” “而后呢?”天启皇帝现在对张静一几乎是言听计从。 张静一分析道:“既然这个人不是聪明人,那么……他说的这些话,看上去玄乎,可是以他的智商,只怕编造不出来。” 这意思…… 天启皇帝:“……” 魏忠贤在旁沉吟道:“陛下,奴婢也以为,新县侯所言甚是,这样的蠢材,让他编造出这么多事,只怕不容易。” 天启皇帝便道:“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可是这些颠三倒四的话,又有什么用?” “有用,至少可以确定,是某些商贾的谋划,若是猜得不错的话,这些人,只怕和那七家商贾有关,他们当初做的可是杀头的买卖……” 张静一顿了顿,又道:“正因为做的是杀头买卖的事,而且还能做了上百年而不被人察觉。这就说明,他们必然有一套行之有效,而且十分干脆利落的收买人心的办法。” “说难听一些,整个京城,早就被这些蛀虫给蛀空了,又有谁没有收过他们的恩惠和好处?” 这话是有道理的,这些人既有钱财,而且钱财还特别的多,与此同时,因为他们的买卖虽是暴利,却也十分凶险,为了平安,经营京城的人脉和关系,必定是他们最重要的事。 百年的经营,不是开玩笑的。 “那么……臣还可以确定的是,只怕他们在关外,已经待不住了,现在只怕正急着想要入关,只是到底从哪里入关,又是以什么形势入关,伪造的是什么身份,臣就不得而知了……” ………… 今天更的有点晚,晚上还有三章。 . 第四百二十章 别具一格的赏赐 张静一随即道:“除此之外,这个人所提到的军马,这军马又是什么军马?陛下,现如今,只怕必须得指望厂卫了。” 天启皇帝依旧觉得有些后怕。 毕竟差一点,他就绝后了。 此时道:“这些人一日不除,宫中一日不宁,这紫禁城上上下下数万人,这么多的人……他们只要收买一个两个,朕便没有安全可言了。这样的事,不能再发生一次。” 说罢,他立马把视线落在魏忠贤的身上,道:“魏伴伴……” 魏忠贤感激地看了张静一一眼。 其实若不是张静一找回了太子,同时证明了太子还在宫中,只怕他魏忠贤的罪责不小。 毕竟,此前他已在紫禁城布防,号称一只苍蝇都飞不出,若是太子当真是疑似带出了宫,他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何况太子若是找不回来,他魏忠贤的好日子只怕真不能长久了。 现在陛下对于天下事务的处理方式已经越来越激进。 激进的原因是,这天下早就糜烂了,不下猛药是不成的。 这些激进手段的贯彻实施者,就是他魏忠贤。 当然,只要陛下还在,他就不担心。 长生殿下乃是陛下的亲子,将来只要好好培养,能够认同他的父皇,也不必担心他魏忠贤的后路了,总还能让自己颐养天年,将来老了,也能全身而退。 可若是将来克继大统的不是皇帝的亲儿子,显然就不一样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是他这样曾经位高权重的厂臣,那是必死无疑的。 无论从情感上还是利益上,魏忠贤都对长生殿下能找回乐见其成。 现在他心情很不错,一下子舒坦了,这两日的阴霾会精神紧绷,自然而然也一扫而空。 当天启皇帝唤他。 魏忠贤立即就道:“奴婢在。” 天启皇帝道:“要派亲信之人,随时在太子的身边看守,再不容有失了。” “陛下放心,此前是奴婢的疏失,这一次,一定将功补过。”魏忠贤信誓旦旦地道:“宫中……奴婢只怕也要梳理一遍,将一些平日里有过失的,或者平日里爱抱怨的,统统打发去给祖宗们守陵,陛下意下如何?” “嗯。”天启皇帝道:“这些交给你办。” 天启皇帝想了想,又道:“现在说来,岂不是线索便算是断了?这刘能,显然该答的也答了,而那御医已死……现在线索统统没了……” 张静一眼里泛着精光,摇头道:“还没有断,臣这里,还有一个线索。” 天启皇帝一愣,凝视着张静一:“还有线索?” “是。”张静一道:“臣会尽快查出事情的原委,一定要将这幕后的主使绳之於法!臣前些日子,派了皇太极几个,前往辽东,表面上是和建奴人议和,其实既是试探建奴人的虚实,同时也是借此机会,故意敲山震虎。” “那些商贾,只怕已经在关外待不下去了,就算建奴人和蒙古人愿意让他们继续待下去,陛下……认为……他们还敢待吗?” 天启皇帝沉吟,似乎也开始受到了启发。 魏忠贤顿时眉开眼笑:“妙啊,实在是妙!这群商贾,最是狡诈,此等狡诈之人,恰恰又是最多疑的,只要他们知道皇太极去了辽东,听闻可能谈及议和和互市之事,他们势必心中大乱。” “这一招,是专门对付聪明人,若是蠢人,当然是该吃吃该喝喝。偏偏这些人,却个个都是取巧之徒,他们一定日夜不安,总觉得,随时建奴人与蒙古人都可能出卖他们。不只如此,他们更担心,一旦议和和互市成功,建奴人与蒙古人觉得他们已经没有了利用的价值,直接对他们动手。” 魏忠贤笑着继续道:“毕竟,他们和建奴人、蒙古人只是做买卖罢了,彼此之间,不过是互相利用,此时……只怕他们已是五内俱焚,想到族人们都随他们在关外之地,凶险无比,在那里又举目无亲,这等于是将自己阖族上下的性命,统统交给了他们本就不放心的人手里。” 魏忠贤摇头晃脑地接着道:“与其在那里坐以待毙,若是咱的话,咱宁愿入关,拼死一搏。” 这是实话,因为魏忠贤也是聪明人。 张静一的所谓议和以及互市能不能成功,其实一开始就没指望。可如果你是那些商人,会怎样想呢? 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商人们是不敢冒险继续待下去的。更不放心,将自己全族人的性命,交给那些建奴人和蒙古人。 再者说了,他们的财富,绝大多数都还在关内呢,他们能永远不回关内? 他们迟早是要回来,而且只怕思乡的情绪,早已发作了。 魏忠贤精神一震:“他们要狗急跳墙,倒也要小心提防,毕竟不少人都是他们的同党,平日里给了不知多少人好处,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是……这些人都怕事情败露,自是会尽力掩护他们。” “只是他们会从哪一处关隘入关呢?入关之后,又会伪装什么身份,最后会在哪里落脚呢?陛下,奴婢想办法,广置耳目在各处隘口,或许能有一些线索。” 天启皇帝也点点头,振奋道:“如此甚好,若是能拿下他们,得到他们的财富,只怕这辈子,银子也花不完了。” 一提到银子,天启皇帝立即眉飞色舞。 好像一时忘了,自己的儿子刚刚才走失。 整个人的精神气,全然不同了。 张静一心里却想:一辈子花不完?陛下,银子这玩意,就没有花不完的,等你真正有了更多银子就知道了。 此时,天启皇帝道:“张卿,你的章程还没有拟来吗?” 噢,对啦,章程…… 经天启皇帝提醒,张静一连忙掏出了一份关于东林军校扩建的章程,送至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随即接过,只草草看了看,便道:“每年花费几何,朕懒得看了,你直接告诉朕。” 张静一道:“因为是免费招人入学,提供伙食,甚至每月给予一些生活费用,再加上其他的开销,只怕一年下来,需纹银一百二十万两,就这……还不包括一些特殊的花费,所以臣以为,只怕会在一百八十万两纹银上下。” “这么多!”天启皇帝吓了一跳,随即问:“需要扩招多少人呢?” “眼下是四千,三个教导队,全部编为千人的规模,再加一个土木教导队,也是千人。当然,这些费用,其实也不全是开销,其中涉及到了一些特别的开支费用,比如……采购一些新武器,新武器的采购,价格往往高许多。还有……” 这一百二十万两纹银,几乎可以将半个辽东的军马养起来了。 虽是有些吃惊,可天启皇帝却是满不在乎地道:“好,准啦。” 于是将章程直接塞还张静一,随即就道:“记着,朕要人才,要许多的人才,虽然朕现在还是有些拮据,可是再穷……你去告诉他们,就算朕的百官都饿死了,朕也绝不少生员们一文钱的开支。” 张静一没想到天启皇帝答应得这么痛快,在拟定章程的时候,他还怕会吓着天启皇帝,好几次想要缩水一点编制和开支呢。 天启皇帝的豪爽令张静一大大的松了口气。 张静一立即道:“臣知道了,回去就和他们说。” 天启皇帝呼了口气道:“东林军校,已经关系到了未来的新政,也关系到了江山社稷,不可不慎,你要仔细了。” 张静一慎重地应下,而后道:“时候不早了,那么臣便告辞了。这几日,若是找到了线索,再来禀告。” 魏忠贤这时道:“陛下,奴婢送一送张老弟。” 天启皇帝点点头,不觉得有什么于理不合的。 于是张静一和魏忠贤一道走出大内,等出了大内之后,魏忠贤才笑嘻嘻地道:“这一次,可真是解了燃眉之急啊,有时候真是羡慕张老弟,手底下,这么多的精兵强将。” 张静一也微微笑道:“魏哥不要这样说,你手底下,又有十狗,又有十豹,不知多少能人呢。” 魏忠贤摇摇头:“这不同,你的人,是你一路栽培起来的,他们与你休戚与共。咱是个阉人,一个阉人……能栽培什么人呢?不过是海纳百川,将一群趋炎附势的,或是想借着攀附咱,好教自己能一展抱负的人聚在一起,这些人啊……看上去个个位极人臣,本事是有的,可这本事到底是用在哪里,咱就不知道了。” 魏忠贤又笑了笑道:“若以个人的能力而论,咱下头这些人,个个都是人精,你底下那些人,是决计比不过的,可真要说办事……哎……就比如说,那个田尔耕吧……他就越来越令咱失望了。” 张静一听罢,顿时便明白了什么。 魏忠贤这是在和他讨论关于田尔耕的事。 问题在于,魏忠贤为何要和他提及这个人呢? 莫非…… ………… 今天更新有点晚,怕大家记错了,提醒一下,这是第三章,还有两章。 第四百二十一章 手揽天下权 魏忠贤笑了笑,看着张静一道:“这锦衣卫,出了你这样的人,就显得那田尔耕如草包一般。” 顿了顿,魏忠贤又道:“其实田尔耕的本事,确实没有多少,他唯一擅长的,就是听话。不过……” 魏忠贤道:“从前的时候,这大明只需要一个听话的指挥使,就足够了。可如今啊,单凭一个听话的指挥使,有用吗?陛下锐意改制,这是显而易见的。可自古以来,改制哪里有这么容易?这是要将手伸到了人家的锅里抢肉吃呢!” “你别看那些读书人,一个个很迂腐,什么事都办不成,柔柔弱弱的,可若是有人触动他们的利益,他们比谁都狠。” “是吗?”张静一看着魏忠贤。 魏忠贤平静地道:“前些日子,已有奏报来。流寇开始蔓延,辗转数省,各地的士绅惶恐,他们纷纷招募乡勇,保护自己的庄子,你猜他们拿住了流寇,是怎么对付的?” 张静一道:“愿闻其详。” “抽筋的,扒皮的,下油锅的,都有!当然,你以为他们对付的是真的流寇吗?若真的流寇一来,他们那点儿乡勇哪里是对手?他们对付,不过是一群老实的流民罢了,将人吊起来,拿铁刷子将人一层层的皮给刷下来,刷下了肉,喂狗。剖开有身孕的妇人里的孩子……这些事……应该你也有所耳闻。” 魏忠贤继续道:“咱是什么人,咱可是打小就是苦过来的,不苦过来,怎么可能割了自己入宫呢?这些人什么嘴脸,咱会不知道?对外,他们是积善人家,讲究的是温良恭谦让,和和气气,可这嘴脸,是他们读书人自己关起门来的事。谁若是犯了他们的利益,就说对待那些流民和流寇吧,他们可是当真敢杀人的,这酷刑的手段,可一丁点都不比咱们厂卫手软。” 魏忠贤突然驻足,凝视着张静一,又道:“那么你可以想见,陛下若是继续推行新政,惹的这些人怨声四起,若是成功了,自然是光耀万世,可若是失败了呢?若是陛下失败,自然是要亡天下,可失败之后,你我会如何呢?落到了他们手里,你以为会比落在诏狱里的处境要好吗?因而,这等事儿,要嘛不做,要做,就要破釜沉舟,因为没有退路了。” 张静一点点头,他可不信那些文章所说的所谓仁政和圣人之道,这是骗人的,只不过人家不但占了好处,占了高位,而且还要连带着道德一并占据。 魏忠贤接着道:“今日说这么多,是因为咱想要告诉你,你我无论算不算兄弟,却也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咱们只能捏着鼻子,一条道跟着陛下走到黑。田尔耕呢,是咱的干儿子没有错,不过他没本事,现在这个时候,一个人无能就是十恶不赦之罪。这锦衣卫指挥使,终究还是你的……田尔耕那边……过一两年,咱会将他调到金吾卫去,让他做都指挥使吧,其实他就是善妒了一点,本事少了一点,其他还好。” “总而言之,你我不能伤了和气,若只是咱们把眼界放在陛下身边,你多吃一块肉,咱就少吃一块肉,迟早有一天,咱们得兵戎相见。可不妨将眼界放宽一些,你我若是祸起萧墙,将来你我二人,都得绑着,让人下了油锅,扒了皮。咱们不是一个人啊,到时……真要死,那就是血流成河。” 张静一算是听明白魏忠贤的意思了。 今日的事,让魏忠贤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这还没开始推广新政呢,现在就已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许多人恨不得将这宫里的人统统诛个干净,将来怎么样,魏忠贤其实心里也没底,他需要将张静一拉住,怕将来生出嫌隙,到时被人各个击破。 张静一耐心地听完魏忠贤说的话,看魏忠贤推心置腹的样子,哈哈笑道:“田尔耕乃是指挥使,我不过是个佥事,此时也没什么非分之想,我现在心思都放在军校上头,顾不得其他的事。” 魏忠贤没想到张静一居然对指挥使之位暂时没有企图,却不由得一愣,而后也哈哈笑了起来,拍了拍张静一的肩道:“就送到这里吧,他日再会。” 张静一点点头,却是细细咀嚼起魏忠贤的话,不过魏忠贤的话,还是提醒了张静一,某种程度而言,那些商人们固然可怕,可那些读书人,也绝不是省油的灯,他只在京城里看到一群读书人迂腐的一面,但是并没有看到他们残暴的一面。 他快步出了宫,而后骑上马,带着一行卫士回到新县。 商人们的线索,他现在倒不急了。 此时得了陛下的恩准,这军校的事,就得提上日程了。 张静一是真的暂时没有指挥使的企图,在他看来,现在的锦衣卫,就是一个臃肿的烂摊子,里头太多混吃等死的人,这些老校尉和緹骑们,个个都是油子。 与其和他们为伍,倒不如自己抓起校尉的培养和操练。 因而,军校是重中之重。 张静一先将卢象升招来,现在的卢象升,才更像是新县的县令。 卢象升坐定后,便笑看着张静一:“京里昨夜突然出现了许多厂卫的人员,闹了一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大事。”张静一直截了当的道:“不过……这些事,现在已经解决了,暂时和我们无关。我现在倒是有一件事,需要咱们新县竭力配合。” “不知什么事。” “教导队招生。”张静一斩钉截铁地道:“要扩充规模,至少现在需要招募的生员,在三千人以上,要规定好年龄,年龄在十七岁至二十岁之间,身体要健康,这里的健康,不只是四肢要齐全,还得没有眼疾以及其他之类的毛病,不只如此,还需进行一场考试,四个教导队,都需要考,出题之后,身体检查通过,年龄符合的,只要通过了考试,就可入学。” “招生?还要考?”卢象升先是显得惊讶,顿时觉得责任重大。 要招募三四千人,若是常理来说,可能来报考的,得有上万人才是。 即便是科举,也没有如此巨大的规模。 人员、场地、考试的纪律,还有招生的宣传,这些任何一个地方出了差错,就要闹笑话的。 “考什么?” “考最基础的。”张静一道:“我会发一个单子,你让人印刷,先行印刷十几万份,到各县去,免费分发,只要肯报考的,人手一份。” “什么单子?” 张静一随即拿出了一张稿子,交给卢象升。 卢象升一看,里头都是一二三四五,或者是鸡鸭鱼、又或者是一些简单的算术题,还有就是一些简单常用的字:“就考这个,这么简单?” 这玩意放在后世,其实就是小学二三年级的水平。 “对,就这么简单。”张静一道:“这是常用字,还有一些极简单的算术,不过这天底下,能认识这些字的人,未必有多少,你分发之后,他们自然可以自学,其实成年人真要自学,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他们掌握了,而学会了这些,可以进行一些简单的算术,也可以勉强看一些简单的书报,即便最后有人考不上,其实也不吃亏。” 卢象升笑了笑道:“倒是颇有道理,这样说来……得先从招生开始,至于考试的安排,我先拟一个章程出来……” 说着,他还是带着一点不确定地道:“不过侯爷,你这些举措,可是一个创举啊,真有这么多人来考?” “怎么没有?”张静一很是笃定地道:“每月三两银子的补贴,包吃包住,伙食丰盛,这军校的生员在你们读书人眼里,可能不算什么。可在寻常百姓眼里,却也不比秀才差了。进了学堂,就可以保持自己和自己家人可以体面的过日子,这样的好事,到哪里找去?” “再者说,将来的前程,也比寻常的农家和匠人子弟要强,这样的好事,你去哪里找?所以招生宣传方面,你要上心,要抓住百姓们的痛点,包吃包住,有鱼有肉,三两纹银的补贴,这些都要加上……” 卢象升听罢:“若真这样,只怕到时候报考的莫说是一两万人,便是七八万人也有,这未来,不知天下多少读书人,拿着这印刷出来免费赠送的单子,每日学习呢。”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张静一笑道:“读书人那一套教化,我是不信的,不过我却相信一个人若是能简单识字,并且能写会算之后,天下多一些这样的人,那么对天下则有莫大的好处!” 顿了一下,他又接着道:“他们将来,不但成为我们军校的生员,或是未来生员们的预备队,甚至还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力量源泉。那些所谓的清流背后是十万个有功名的读书人还有士绅,而我们的身后,得有百万个这样的人,才算是有了执宰天下的基础。” …… 还有。 第四百二十二章 招供 单凭军校的几千个人,哪怕是未来扩招,张静一相信,也无法真正改变这大明的土壤的。 就如那些读书人一眼,真要论起来,单凭一群进士和举人能彻底控制天下,甚至可以和皇帝抗衡吗? 不,他们的实力,并不只于此。 这些在朝的进士们背后,是上万的举人,是十数万的秀才,是无数从小就开始拿着四书五经启蒙的童生。 这才构建起了一个金字塔形的利益结构,并且形成了一个地主士绅们组成的巨大利益集团。 任何人想要撼动一个如此规模庞大的群体,哪怕是皇帝,也绝无可能。 要对付他们,唯一要改变的,就是土壤。 现如今,天启皇帝已经拿出了银子,愿意每年拿住接近两百万两纹银来作为军校的保障。 那张静一自然而然,便需要借此扩大军校的影响了。 卢象升办事很利索,主要是新县这边的官吏多,而且办事都很干练。 因此,大量的学习单子印刷出来,其实就是一张报纸大的纸张,里头有一些学习的指南,包括了简单的语文和数学,需要认识两百五十个常用字,同时需要一些比较简单的计算。 当然,里头还有一些十万个为什么里的简单题目。 紧接着,他们开始派人分赴各州县,张贴招生的榜文和布告。 一下子,京畿内外震动。 这种震动是必然的。 对于绝大多数的农家子弟和匠人子弟们而言,军校的吸引力极大。 这个时代,不饿肚子就不错了,还包吃包住,居然还承诺每日有三两肉食,这决计是寻常人不敢去想象。 对于农民而言,大抵相当于是老鼠掉进了米缸里一般的感受。 最吸引人的,还有三两纹银的补贴,而且是足额发放。 军校中学习,几乎没有什么开销,三两银子若是自己用,绝对可以让自己过的十分舒坦,哪怕是家里有负担,每月寄二三两银子回家,只怕一家人也够吃用了。 这等优渥的条件,再加上现在东林军校本就盛名在外,莫说是那些勉强有一些经济能力的人,即便是一些佃户的子弟,现在似乎也动了心。 各乡村里,总有人绘声绘色的在晒谷场里说着这件事。 于是乎,到处有人抢着去各个集市里领这单子。 而后,想着办法,开始对这学习指南开始去学习。 田间有许多年轻人,拿着柴棒,在泥地里,写写画画,这些子弟们的刻苦程度,绝不是寻常人可以相比的。 而即便是再不顾子弟们将来的家长们,现在也开始鼓励家里的子弟们去考一考试试了。 这是真的甜头啊,进去之后,扬眉吐气,全家受益,而且并不像考秀才一般,全年脱产读书,只需刻苦一个月,总能碰碰运气。 这就导致,那些落第的秀才以及老童生们一下子吃香了。 这些科举的失败者们,其实是最尴尬的,一方面,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却考不上功名,等到幡然悔悟的时候,却发现已经迟了。另一方面,读书人瞧不起他们,而农人们,却又将他们视为读书人。 就在这夹缝之中,尴尬无比。 现如今,这些人却是门庭若市。 各种少年,或者自己提着半斤腊肉,也有家长带着家里的孩子,提着鸡蛋来的。 大家进门,一群人便一窝蜂的喊:“拜见先生。” 这老童生们,看着那腊肉,眼睛都直了,他们自己都想不到,自己竟如此吃香。 原来是求着来学计算和认字的。 腊肉虽然很值钱,这些寻常的百姓,可能一年到头也舍不得吃这一块,可为了孩子,豁出去了,若是能考上,天天能吃肉呢,毕竟不是考秀才,也不是要中进士,需要读一辈子的书。这点本钱……大家还是舍得的。 一时之间,京城内外,各种拜师和学习蔚然成风,每一个年轻人,口里都是念念有词,哪怕是干农活,也在反复的背诵着各种词句。 百姓们是很吝啬的,因为不吝啬,便可能要饿肚子。 可同时,他们也很现实,这种傻瓜都知道的好事,若是连这都不去争取,那就真是傻瓜了。 在京城里,这样的情况更加的变态。 一群识字的老童生,直接租赁了一个门脸,而后在门口直接挂上了招牌,上书:补习算术、读书写字,包教包会。 这样的门脸一开,顿时数十上百个人蜂拥着上门。 尤其是新县。 新县的人对军校的生员最是崇敬,在这里的人眼里,军校的生员,可比秀才还要吃香。 何况这里的人,生活条件普遍好一些,几乎都是拼了命的让自己的子弟去报考。 十万个为什么……更是热销。 因为根据小道消息,这一次考试,采取的是什么百分制,而十万个为什么的题占比并不重,主要还是语文和算术,不过想要制胜,这可能要占据十分题的十万个为什么的内容,就成了法宝。 当然,家里有一些银子的,舍得买书,可没钱的少年,却也未必不能学,附近的郊县,已经有老童生们买一两本回去,然后自己大抵的过目一番,总结出了一些他们所认为的考点,开始在各县里传授了。 这是军校的第一场考试,并没有什么规范,大家也都是盲人摸象,反正大家就是一砖头先拍上去,爱咋咋地。 新县这边,压力巨大,各地汇总来的报考情况,这来报考的,竟是超过了五万,原先卢象升的预估是一两万人,现在直接翻倍,不只如此,这报考还未截止呢,未来就算有七八万也有可能。 如此一来,新县这边也疯了,开始拼命的征用各个学舍作为考点,后来发现还是不够,便开始征用寺庙,甚至是征用了酒楼和茶肆。 除此之外,就是考官,这一次需要的考官,可能数以千计,甚至可能还不够…… 真正可能有报名资格的,大抵是在五万人左右,虽有七八万报名,可终究有人在其他方面不合格。 就这五万人,就足以要人命了。 于是,各个学堂的先生,县里的文吏和书吏,甚至是教导队的师生,一并用上。 倒是张静一乐的清闲,每一个增加的报考数字,对张静一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当然,这对卢象升而言,是天大的负担。 不过这考试的事,当然还是交给卢象升处置。 这也不是张静一要偷懒,而是眼下,他着重的乃是那一桩钦案。 剿灭了乱党,就可暂时稳住朝局,同时,才可得到另外七家人的巨大财富。 有了这些财富,陛下才舍得投钱。 这可是一笔比天还大的财富,所以……这个案子,必须拿下。 连续过了七八日。 见火候差不多了。 张静一则出现在了大狱。 他依旧还是气定神闲的样子。 而后,便有人被提审。 提审的依旧还是那个曾二河。 曾二河送到了审问室,他一只眼睛已经彻底的瞎了,面上的伤口依旧触目惊心,不过……似乎他运气不错,至少没有因为感染,而直接死亡。 此时曾二河不安的坐下。 模模糊糊的独眼见到张静一徐徐踱步进来,他顿时身体有了剧烈的反应,下意识的抽了抽。 张静一慢慢走到了曾二河身边,眼睛凑到他的脸上,道:“嗯,不错,恢复的很好。果然是一条汉子。” 曾二河颤抖着道:“你……你还想做什么?” 张静一没有回话,而是回到了桌前。 桌子上,又是那一副镶嵌着钢针的拳套。 这拳套戴在手上,张静一动作并不快,好整以暇的样子。 曾二河似乎看到了那恐怖的拳套,他的独眼,顿时瞳孔收缩起来。 他在椅上拼命挣扎:“我……我该说的都说了,都说了啊,你还要怎么样?你杀了我吧。” 戴在拳套之后的张静一,走到了曾二河身边,笑看着他,而后一字一句道:“你……不老实!” “我……我老实……”曾二河身躯颤抖:“我都说了。” “你没有说。”张静一凝视着他,脸上格外的凝重:“宫里与你一伙的宦官刘能,还有周御医,与你的口供不符,你骗了我,曾二河?你真叫曾二河,呵呵……好吧,名字只是一个符号,我就且叫你曾二河吧。你知道……一个人到了这里,还不老实,会是什么下场吗?你的同党都已招供了,而你却还在此妄图蒙混过关,看来你已经不是普通的乱党了。” 曾二河一脸茫然,随即道:“刘……刘能……周御医?” 他期期艾艾的道:“我……我不过是奉命行事,我不知道宫里还有一个刘能和周御医是我同党,我说的是真话。” 很明显,指使他的人,并没有让刘能和曾二河之间有什么联系。 当然,这也在预料之中。 而张静一显然并不指望他们之间有什么瓜葛,而是借着刘能和周御医来告诉曾二河,自己已经掌握了许多讯息而已。 曾二河期期艾艾的道:“只是……我……我确实骗过你……我……我愿意供认!” ………… 第五章送到,总算写完了,幸不辱命,开心。 咱们明天继续,除此之外,求月票,求订阅。 第四百二十三章 幕后之人找到了 张静一听这曾二河说罢,极有耐心地坐下。 “你想招认什么?” 曾二河道:“我叫曾二河,本是天津卫的军户……” 张静一笑了笑:“不,你不是天津卫的军户……” 曾二河一愣。 张静一站了起来:“显然到了现在,你还想欺瞒我了,你以为我没有查清你的底细吗?” 曾二河打了个颤:“我……我乃大同府的军户,从前是大同府的。” “怎么又成了大同府?”张静一轻蔑的看他。 “来……来之前,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是……是害怕被你们得知真正的身份,祸及家人。” 张静一淡淡的看他,没有丝毫的表情:“继续说。” “只是因为……我杀了人,犯法……” “杀了谁?” “在大同与人发生了争吵,一时气愤,杀了人,于是便逃了出来。” “而后呢?” “而后有人寻到我,将我豢养在一个庄子里,每日练习弓马。” “这一次是谁叫你来的。” “是……是……” 张静一厉声吼道:“说!” 曾二河只好道:“刘鸿训,礼部尚书刘鸿训。” 一听刘鸿训三个字,张静一立即豁然而起,他背着手,来回踱步。 怎么可能是他? 虽然其实有所怀疑,可是刘鸿训这个人,平日里不像是一个有胆子做这种事的人。 张静一回眸道:“确定吗?” “确定。”曾二河笃定地道:“十分确定。” 于是张静一皱眉道:“他对你说什么?” “他……他说……”曾二河道:“他说,叫我办一件事,十分安全,夜里去菜户街那儿接一个人,接到人之后,就会安排我去天津卫……” “我是一个亡命之徒,只能听从他们的安排,自然不敢拒绝。何况他说绝对的安全,说是太子在他们的手里,你们绝不敢对我如何,否则我的性命,就等于换了太子的性命,我心里便想,若如此,便是十万军马在前,我也不害怕了。” “只是这些?” “没……没有了。” 张静一依旧感到震惊,惊疑地道:“真是礼部尚书刘鸿训?” 曾二河道:“是,是他。” 张静一的内心,似是久久不能平静,他站起来,又踱了几步,深皱眉头道:“除了刘鸿训之外,还有其他人吗?” 曾二河哭丧着脸道:“再没有了。饶命啊……我……我被他们骗了,我……” 张静一冷笑,回头看一眼书吏。 这书吏似乎听到刘鸿训三个字,也吓了一跳。 要知道……刘鸿训可是堂堂礼部尚书,天下知名的人物,是清流中的清流。 这样一个人,居然勾结了商贾,还做出了这些事。 张静一闭上眼睛,沉思片刻,才轻轻张眸道:“去叫邓健。” 一会儿工夫,邓健便来了。 张静一吩咐道:“你做好准备,去拿人,我需立即入宫一趟。” “这一次拿谁?” 张静一却是道:“我先需去请旨。” 邓健便点点头。 张静一随即入宫,皇帝正在西苑,因而张静一抵达的乃是勤政殿。 勤政殿里,却没想到此时天启皇帝正在与内阁大臣和各部尚书们议事。 听闻张静一来了,也不避讳,直接将张静一召进来。 进殿后,张静一一眼就看到刘鸿训面带微笑地坐在一侧。 张静一先不露声色,行了个礼:“陛下……” 天启皇帝眉飞色舞地道:“朕方才还和众卿提及你呢!听说你在弄军校报考,报考的人竟有七八万人,哈……真是吓人,这可比科举还要热闹了。不过众卿看法不一,尤其是刘卿家,他可对你有一些怨言,说是搅得许多人都不事生产了。” “不事生产?”张静一道:“这……臣倒是不知为何了。” “说是许多人去认字和学算术了。” 张静一笑了笑道:“让人认字和学习算术,有什么不好呢?” 天启皇帝不说话,却是看着刘鸿训。 刘鸿训则是大喇喇地道:“所谓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只有大家各司其职,方才可天下太平,何况只学一些字,又有什么用,反而让人心浮动,百姓们变得不安分了。” 张静一今日居然没有生气,而是别有深意地看了刘鸿训一眼,道:“是吗?刘部堂说的颇有道理。” “既有道理,那么知错能改也是好的。”刘鸿训显得很欣慰,捋着长须道。 张静一则道:“陛下让我募才,将一些优秀的人收拢去东林军校,我思来想去,也只有用考试的方法,才能择选出人才,所以……我没打算改。” “你……”也幸好刘鸿训是个雅人,否则的话,只怕这个时候要冒出一句:姓张的,你敢消遣洒家? 天启皇帝一看又开始斗嘴,便道:“好啦,不要吵闹了,朕来说句公道话。” 天启皇帝顿了顿,便道:“张卿做的很好,读书写字,不一向是平日里大臣们所提倡的吗?怎么今日却又变成了游手好闲了?百姓们能识字,能算术,有何不可?又怎么变得不安分了呢?你们这些人,好话坏话都叫你们说了,怎么都说的好像有理的样子,每日逞口舌之快,这是大臣该做的事吗?” 天启皇帝扫视了众臣一眼,底气不足地接着道:“招募生员,银子不是你们出的,是朕从内帑里拿出来的。军校也和你们没关系,是朕与张卿在挑选人才。这一概都与你们无关,你们却在这里啰嗦什么?” “刘卿不是说要各司其职吗?既如此,你管好你礼部的部务便是,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多管闲事,身为礼部尚书,不可给天下人做一个坏的榜样,免得到时候,人心浮动,都不事生产了。” 天启皇帝不会给刘鸿训还口的机会,随即看向张静一:“张卿,你来这里,做什么?” 张静一道:“陛下,臣是查到了线索。” 一听到线索,天启皇帝精神一震,他凝视着张静一,精神奕奕的样子:“这些逆贼乱党,有眉目了。” 天启皇帝眼眸猛地张大了一些,道:“有眉目了?” 张静一道:“正是!” 天启皇帝直直地盯着张静一,略带几分急切道:“是谁?” 经过太子丢失一事后,天启皇帝对这些逆贼乱党是更愤恨了! 此时,张静一道:“就在这殿中。”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这殿中的内阁大学士和各部的部堂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由自主地感到如芒在背。 自己的身边,居然还有乱党? 这是张静一污蔑吗? 还是……当真…… 天启皇帝顿时戒备起来。 站在一旁的魏忠贤,立即开始咳嗽一声。 外头立马便有宦官探头进来,魏忠贤给那宦官一个眼色。 这宦官片刻之后,便已领着几个禁卫在外头按着刀,大气不敢出,只等一声令下。 天启皇帝恶狠狠地逡巡着众臣,最终不客气地道:“好啊,朕说怎么京城一直不太平,原来朕的身边,就有乱臣贼子!” “朕这些年来,被这些乱臣贼子害了不知多少次,可谓是防不胜防,呵,今日也算是皇天有眼,可算是逮了个正着了。张卿,此人是谁?”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 他能感受到殿中一种凝重的气氛。 深吸一口气后,张静一的目光落在了刘鸿训的身上。 刘鸿训一见这个眼神,就立即道:“新县侯,你看什么?” 张静一正色道:“刘部堂,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吗?” “抵赖?”刘鸿训色变,勃然大怒道:“抵赖什么?你胡说什么,我……我不是乱党,我做事对得起天地,也对得起朝廷!是,是啦,平日里我对你多有一些诤言,你一定是想借此报复老夫,好你个张静一,你……” 张静一没有轻易动手。 眼前这个人可是礼部尚书,是朝廷正二品的大员,没有天启皇帝的恩准,是不能轻易捉拿的。 只是外头的禁卫,更加紧张,一个个更用力地握住刀柄。 其他大臣,雅雀无声,都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一幕,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信谁。 天启皇帝脸色阴沉,忍不住道:“张卿,可有证据吗?” “他的同党已经招供了。”张静一道:“指明了就是他!” 说着,张静一目光炯炯地看着刘鸿训,道:“刘鸿训,你万万没想到他会招供吧?甚至……更加万万没想到,当初我会直接在菜户街拿人吧?你一定在想,他去和我接头的时候,定能平安回去。而如今……你还想抵赖吗?就算抵赖也不要紧,到时有你自辨的机会。” 刘鸿训已吓得脸色惨然,而后,他好像要抓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猛地拜倒在了天启皇帝的面前,一时间全无了往日的威风,凄然道:“陛下,请相信臣啊,臣……绝不是乱党,这些锦衣卫简直是要反天啦,竟是敢污蔑大臣,陛下……张静一这般随意侮辱大臣,如何能服众?恳请陛下圣裁。” 说着,拼命叩首。 他这一句话里,隐含着一个意思,张静一污蔑了我! 当然……他也没指望陛下偏向自己,所以……他着重地加了一句,如何服众! 毕竟,他刘鸿训也算是天下盛名的人,意思是,今日我若是被指为乱党,天下人都不会相信的,陛下掂量一下吧。 第四百二十四章 凌迟处死 天启皇帝一听乱党二字,脸色已是骤变。 当然,也露出了振奋之色。 这些日子,大量的金银入库,天启皇帝的手头是越来越宽裕了。 可当得知还有七家人的财富不知藏匿在何处,天启皇帝是魂牵梦绕。 且不说杀子之仇,单说这样一笔比天还大的财富,天启皇帝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将意味着什么。 这就意味着,他可以真正不受人掣肘,随心所欲。 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天启皇帝对张静一可以说是天然的信任,况且既然张静一指定是刘鸿训,就必然有所依据。 此时,天启皇帝冷冷地瞪着刘鸿训道:“刘鸿训,你不肯承认是吗?” 刘鸿训道:“臣无罪,这是张静一无端的污蔑,臣与张静一,历来不和睦,这一点,陛下是知道的……” 他依旧抵赖。 任何人碰到这种事,不抵赖才有鬼了。 其他大臣也是心惊肉跳,一时分不清对错,于是内阁大学士黄立极道:“陛下,新县侯,既然说刘公勾结了乱党,不知……可有什么证据?” 张静一便自信满满地道:“证据当然有,刘鸿训,你可敢在御前对峙吗?” 刘鸿训依旧镇定地道:“敢,当然敢。” 于是张静一看向天启皇帝道:“请陛下恩准,令臣让乱党曾二河来见。” 天启皇帝现在只想知道真相,此时哪里不肯答应?忙点头道:“准了,将此人给朕押上来。” 于是很快有宦官去了传旨。 这殿中却是变得极尴尬起来,大臣们各怀心思,这刘鸿训乃是礼部尚书,不是寻常人,这样的人若是都和乱党勾结,这将是多震撼的事啊! 等了许久,那曾二河才被押送了来。 众人一看曾二河,骤然大惊失色。 这人实在太惨不忍睹了,瞎了一只眼睛,满脸都是触目惊心的疤痕,脸上没有完整的皮肤,耳朵缺了一边,嘴唇翻起。 他被押至殿中,随即战战兢兢地拜下。 天启皇帝打量他,而后道:“这是何人?” “陛下,那日在菜户街,就是此人与臣接头,臣当即让人将他拿下了。” 天启皇帝想到牵涉到了自己的儿子,勃然大怒,恨恨地道:“说罢。” 曾二河已吓得魂不附体,人就是如此,一开始很硬气,等到最后突破了他的心理防线,他便格外的恐惧和胆颤。 张静一则道:“曾二河,你认识此人吗?” 张静一随手,却是点了一下黄立极。 黄立极脸都绿了。 那曾二河看了看,摇摇头道:“不认得。” 张静一又指一指兵部尚书崔呈秀:“这人,你认得吗?” 崔呈秀露出了开心的样子,居然觉得很有趣,忍不住还和曾二河挤了挤眉。 曾二河摇头:“不认得。” 张静一道:“在这里,你认得谁?” 曾二河在群臣之中逡巡了一下,最后目光落在了刘鸿训的身上:“我认得他。” 张静一不露声色:“他是谁?” “刘鸿训。” 此言一出,许多人有些绷不住了。 刘鸿训立即道:“我不认得他。” “这就奇怪了。”张静一脸色凝重:“你不认得他,可他却认得你,为何这人,别人都不认得,偏偏就认得你?” “曾二河,你说,你怎么会认得他的?” 曾二河道:“他召我到了一处宅邸,亲自授意我,说是要将田生兰接回来,接回来就会有大功。” “胡说。”刘鸿训怒不可遏的样子:“你胡说。” “是什么时候召你去的?” 曾二河想了想到:“十月初九,夜里亥时三刻。” 亥时三刻,大致是在晚上的九点到十点左右。 张静一随即看向刘鸿训:“刘鸿训,亥时三刻,你在哪里?” “在府上。” “谁可以证明。” “许多人可以证明。” “说一个看看。” “我儿,还有我的妻子。” “除了你府里的其他人呢?” 刘鸿训道:“我在府上看书,没有其他人。” 这时曾二河便道:“不是在书斋,是在一处小厅里,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小厅里还有一幅画,画上是马。” 张静一便看向刘鸿训:“你家小厅是这样的吗?你不要抵赖,我现在就可以让人去查看。” 刘鸿训脸色更是惨然了,一声不吭起来。 很明显,曾二河说对了。 “所以是刘鸿训指使你去接应田生兰的,是吗?” 曾二河点头道:“是。” 刘鸿训不甘心地道:“胡说,这是一派胡言,我若真是乱党,怎么会与他相见?这是冤枉我。” 曾二河道:“你自己说,这一次的差事,绝对的安全,说我事情办成后,就立即赶去天津卫,而后在天津卫的码头上,会有人接应。到时让我带着田生兰可以远走高飞,将来到了关外,朝廷鞭长莫及,想怎么快活便怎么快活。” 刘鸿训:“……” 曾二河接着道:“这么大的事,你若是不亲自授意,我如何敢做?是你自己信誓旦旦的说,就算是被朝廷知道我的行踪,也不怕,说是太子在你的手里,锦衣卫投鼠忌器,定然不敢拿我怎么样。我当时也吃了定心丸,谁晓得……居然……” 刘鸿训一脸惨然。 不过这个理由是说的过去的。 曾二河反正是个工具,而且只要太子在手,就算他再如何十恶不赦,也可以大摇大摆的带着田生兰离开。 既然如此,那么就算是见一见他,也不担心将来露出什么马脚。 见过之后,还可以让曾二河增加一些信心,差事也能办的顺利一些。 天启皇帝怒不可遏,此时终是忍不住了:“刘鸿训,你还要怎么说!” “陛下……”刘鸿训沉痛地叩首,而后道:“臣是冤枉的啊。” “冤枉,他为何只冤枉你?” “陛下……”张静一在此时道:“臣……除了这曾二河之外,还有一个礼部的主事,此人姓陈,他昨日也来密报,说是刘鸿训在礼部期间,管理的乃是僧牒的事务,给那大若寺,提供过不少的方便。”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刘鸿训已是无从抵赖了。 刘鸿训却依旧死鸭子嘴硬:“这是污蔑,陛下……这是张静一栽赃陷害,是要构陷臣,他早将臣视作眼中钉,陛下……切切不可相信张静一啊,张静一狼子野心,祸乱天下者,必是此人。” 天启皇帝却是气得胸膛起伏。 随手抄起了案牍上的砚台,奔着那刘鸿训便砸过去。 刘鸿训顿时被砸的头破血流,于是捂着脑袋,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 “畜生!”天启皇帝气恼不已地道:“到了现在,还执迷不悟?朕待你不薄,你这样的废物,朕尚且还让你位列尚书之位,你竟还想绑了朕的儿子!你到底收受了多少的好处?平日里的大道理,原来不过是你蝇营狗苟的遮羞布。到了如今,居然还要死不悔改。拿下去,给朕审,审出一个结果,此人肯定还有同党,朕要连根拔起,一个不留。还要抄他的家,看看他家到底藏了多少金银,他究竟收受了多少的赃物。” 几个禁卫已是进来,拖着刘鸿训便走。 殿中群臣,一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 说实话,他们万万料不到刘鸿训居然会胆大到这样的地步。 而刘鸿训依旧还在哀嚎,捂着脑袋,此时破口大骂:“昏君,奸贼……昏君……奸贼……” 天启皇帝更是气的不轻,而后死死的盯着曾二河,曾二河如惊弓之鸟,吓得叩首不敢随意张望。 天启皇帝手指着曾二河道:“这个人,就是当初去接应田生兰的?” “正是。” 天启皇帝道:“查明之后,凌迟处死。” 这凌迟二字,几乎已成了天启皇帝的口头禅。 而这曾二河听到这几个字,已是两眼一黑,直接吓得昏厥了过去。 天启皇帝余怒未消,气咻咻地道:“朕是万万料不到,他们的党羽,居然是刘鸿训!可见事情已经到了什么可怕的地步,可是这朝中,难道只有一个刘鸿训通贼吗?朕看绝不只如此,那些贼子……不知拉了多少人下水,刘鸿训也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姑息了,厂卫一定要加紧的继续拿贼,一个都不要放过。” 张静一便道:“陛下,臣这就审问刘鸿训,刘鸿训乃是礼部尚书,一定是乱党中的重要人物,他能掌握的讯息,一定非同小可。” 天启皇帝点头,此时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而后对张静一露出了欣慰之色,道:“多亏了卿家,如若不然……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天启皇帝的这番话,绝不是空穴来风。 八大奸商一案,十分重大。 要知道,历史上这些奸商源源不断的给建奴人送去大量的物资,可是天启皇帝和崇祯皇帝在位的时候,居然对此一无所知。 这么大张旗鼓地送出这么多的资源,沿途经过这么多的关卡,甚至还要穿过整个辽东,可是……居然一个奏报都没有。 直到建奴人入关,多尔衮宴请这八大奸商,表彰他们做出的贡献,并且敕命他们为八大皇商,人们才知道,世上有这些人。 由此可见,这些人并不是藏得深,而是这大明朝野上上下下,早就烂透了,只要有利可图,多少人对这样的事会视而不见。 第四百二十五章 决战 刘鸿训一路被押着至新县大狱。 这一路,自是不断地大喊着冤枉。 很快,邓健便带着人,直接袭击了刘家。 刘家在京城的人,人口并不多,只是二十多人。 这刘鸿训的宅邸也不大,因而很快便搜检完毕。 此后,那礼部姓陈的主事,也被迅速地请到了新县大狱来。 整个新县大狱,此时已笼罩着肃杀的气氛。 京城之中,已有消息灵敏的人提前得知了消息。 因而,这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 礼部尚书刘鸿训竟也被抓了。 这是让人千想万想都绝没有想到的事。 刘鸿训的官声极好,被人称之为君子,这么一个人居然成了乱党,这让不少读书人开始阴阳怪气,都说是厂卫构陷忠良。 不过这些话,自是随他们说去。 围绕着刘鸿训这一条大鱼,新县这边已开始紧锣密鼓地布置起来了。 张静一出宫后,也火速地抵达了新县大狱。 陈主事已在此惴惴不安地等待,他一见张静一进来了,便连忙站了起来,一脸谄媚道:“见过侯爷。” 张静一朝他点头道:“怎么样,这些日子,可有什么线索?” 陈主事连忙抽出了一份公文来,便道:“这些日子,下官不敢怠慢,每日埋首于公文之中,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寻到了这个。” 张静一取来一看,却是一份关于准许大若寺圆惠和尚接任为主持的文牒。 按照规矩,不只是僧人需要有僧牒,就算是寺庙的主持,在僧人内部推举出来了一个德高望重的高僧之后,也需礼部这边派人核实这个人的身份,并且根据情况,准许或者是拒绝此人升为主持。 而这圆惠和尚,已经可以确定,此人和田家息息相关,是田家安置在大若寺的人。 至于这文牒的后头,则署了刘鸿训的名字。 张静一想了想便道:“当时的刘鸿训,担任什么职务?” “礼部右侍郎。”陈主事道:“其实按理来说,他堂堂右侍郎,是不该管寺庙的事务的,这是僧录司的事,不过他毕竟是上官,若是他勾决了人选,下头的官吏,自然也不敢反对。” 张静一接口道:“意思是说,刘鸿训和这个圆惠和尚有勾结?” 陈主事笑了笑道:“这可说不准,不过……这确实有些出乎寻常。” 张静一道:“我知道了,你辛苦啦。” 陈主事立即道:“哪里,哪里。能为侯爷效劳,实在是下官的福气,不知侯爷还有什么吩咐?下官一定竭尽全力,愿效犬马之劳。” 张静一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没有事了,你安分守己地回礼部办差吧。” 陈主事顿时流露出了失望之色,想来是他原本以为可以借此机会,能够攀上张静一的关系,哪里想到,张静一这家伙将他当做了草纸,说用就用,用完了就丢茅坑了。 只是他尽力不敢表现出来,只尴尬地笑了笑道:“下官告辞。” 张静一没有心思管这么多,又低头看了一眼这文牍,随即便让人召来了邓健,询问道:“怎么样,刘家抄了没有?” 邓健道:“已经抄了,抓了二十四人,其中有六个是门房和粗实丫头,显然不可能接触什么机密,所以……虽是暂时囚禁,若是没有什么问题,便准备放走。” “至于其他人,除了刘鸿训的一个侍妾,还有一个儿子,一个侄子之外,便是府里的管事和账房了,这些人都在严加监管。至于他的妻子,还有次子人等,都在老家,只怕要过一些日子,才能拿下。” 基本上,官员到京城做官,妻子都是搁在老家的,留在这里的多是侍妾。 这里头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于是张静一道:“突袭他的老家,动作要快,不然消息走漏,人便走了。对了,他家里抄出了多少银子?” 提到这个,邓健便苦笑道:“倒是没有多少,只有三百多两,不过想来……许多金银,都在他老家那边。” 张静一点了点头,而后神色渐渐凝重了一些,道:“刘鸿训眼下是这伙人里最重要的人物,位列二品,关系重大,这样一个人……他所能知道的讯息,一定非同小可!所以必须对他的亲眷进行突击审讯。待会儿,我去会一会这刘鸿训,只要这刘鸿训开了口,许多事就可迎刃而解了。” “到时…”说到这里,张静一深深地看了邓健一眼,接着道:“到时这便是一桩天大的功劳,陛下现在不但要将乱党连根拔起,最重要的是,弄到那一笔银子,只有拿到了那一大笔的银子,这大明的天下才有救!” “因而此事的关系,非同小可,这些日子,只怕要辛苦一些,审讯室准备好了吗?” 邓健也精神一震,他当然清楚怎么回事,脸上肃然地点点头道:“已准备妥当了。” “走。”张静一立即道:“那就去好好地会一会这个刘鸿训。” 说着,张静一和邓健便赶至审讯室。 在这里,刘鸿训坐在一张特制的椅上,他口里正不断地道:“我乃二品大员,是礼部尚书,你们胆敢……” 一见到张静一进来,刘鸿训便瞪着眼睛,冷哼一声道:“张静一,你要屈打成招吗?” 张静一直接将那一份文牍丢在刘鸿训的身上,而后道:“这是怎么回事?大若寺是贼窝,你在天启二年还是礼部右侍郎的时候,为何特地过问大若思主持人选的事?这区区小事,也需惊动你这礼部右侍郎?” 此言一出,刘鸿训脸色骤变。 张静一自是看到刘鸿训变幻的脸色,勾唇一笑,带着明显的讥讽道:“事到如今,还在这里摆你的官威?似乎刘公并没有想过事情有多严重,现在刘公所牵涉的,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难道刘公以为,到现在还可以侥幸吗?” 刘鸿训便缓缓闭上眼睛,只淡淡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夫随你们栽赃构陷好了。” 张静一冷笑道:“看来你是不打算说了。” “无话可说。”刘鸿训依旧大义凛然地道:“国家到了这样的地步,正是因为出了昏君和你这样的奸臣,以至天下失望!” “张静一,你自觉地今日能一朝得到富贵,又可曾想过他日社稷灭亡的时候,你会是什么下场吗?” “我知道。”张静一点点头:“所以我在你们眼里,才会变成一个酷吏,对付你们这些乱党,绝不留情。” 刘鸿训哈哈大笑道:“小儿狂语,不值一提。” 张静一只冷冷地看着他。 刘鸿训便摆出一副不驯的样子道:“你们要定什么罪,就定什么罪好了,就如此吧。” 张静一随即也冷静了下来,笑了笑道:“看来刘公已打定了主意抵死不认了,刘公既然不在乎自己,看来也不在乎自己的家人了。” 此言一出,刘鸿训的脸上露出了痛苦之色,却依旧还是闷不吭声。 张静一索性便走出了审讯室,吩咐邓健道:“这个人,不会这样轻易开口的,先将这刘鸿训关至特别的囚室里去。” 邓健点头。 所谓特别的囚室,是张静一在大狱里专门建立的,这囚室只能容纳一个人站着,几乎没办法蜷缩身体,三面都是高墙,只有一面通门,而铁门一关,里头便是漆黑一片。 人在里头,坐又坐不下,躺又躺不了,四面漆黑,只有极重要的人犯,或者是那些不老实的人犯,才会被关进去特别训诫几日。 一般情况,寻常人是没办法在里头待太久的,很多人关押没多久,几乎身体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得靠着人才能抬出来。 当然,这对于这个时代而言,这种小黑屋已经比绝大多数让人皮开肉绽的刑罚要‘文明’得多了。 张静一吩咐之后,似乎也心知暂时问不出什么来,便也神色淡定,继续忙其他的事去。 ………… 一封快报,已送至茫茫关外。 在一个牛皮帐里。 当有人火速将书信送至时。 跪坐在这书案之后接过这封书信的,居然是个汉人。 他打开了信笺,而后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书信,随即摇了摇头,口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范兄。”跪坐在另一侧的人,抬头看了一眼此人,而后略带几分关切地道:“怎么,关内可又出了什么事?” “功败垂成。”这被人称为范兄之人,肤色白皙,蓄着漂亮的长须,此时他隐隐皱眉:“自从有了那新县侯…老夫便觉得屡屡碰壁,无论任何事,都不似从前那般的畅快。” 随即,他抬头看着眼前的汉子,道:“这大明的文武,要嘛是无能透顶,要嘛就是贪婪无度,无能者,可以不必去理会和计较他们。而贪婪者,我们有的是钱财去收买他们,令他们为我们提供便利。唯独这个叫张静一的人,突然窜出来,风头正劲,却偏偏处处与我们为难。哎……莫非这是老夫命中该有此劫吗?” 他说着,露出了叹息之色。 ………… 第三章送到,求点月票,最后的对决,要准备开始了。 第四百二十六章 大杀器 这姓范的人,随即又端起了茶水,呷了一口。 只是他皱皱眉。 茶当然是好茶,烹煮茶水之人,也是精心挑选的。 可是这茶水入口,却并没有当初喝茶时的滋味。 于是他环顾四周,见这牛皮帐子,脚下踏着狼皮的毯子,眉头不自觉的轻轻皱了皱。 不是茶的问题,而是所处的环境变了,没了假石,没了流水潺潺,没有了连廊,也没有了画壁,从那繁华所在,到这萧瑟人间,这等滋味,也只有这姓范的人,才能深刻地体会。 这姓范之人,乃是范永斗,大同府人,祖传六代,都是趁着大明禁绝了关外的商路之后,通过走私积攒财富。 尤其是建奴壮大之后,关外对于武器、生铁、火药以及药品的需求越来越大,到了范永斗这一代,范家的买卖可以用日进金斗来形容。 只是……这一切的美好,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如今的范永斗,虽然依旧还是锦衣玉食,却早没了当初的风光。 他跪坐在此,却是显得不伦不类。 在这关外,牛皮帐里,依旧还沿用着汉人的生活习惯,颇有几分滑稽。 此时,范永斗道:“入关的事宜,已经准备妥当了吗?” 他说着,看向坐在对面的一人,此人叫王登库,乃是八大商家的王家。 这八大商家,彼此相互提携,荣辱与共,其实也是为了防范走私带来的风险。 王登库看了范永斗一眼,却是露出为难的样子:“当真要入关去?说不准这关内,早有人在磨刀霍霍呢?” “你以为在关外,就没有人磨刀霍霍吗?皇太极已经和多尔衮在谈了,虽然现在所知的是书信往来,还未开始见面,可这是迟早的事!朝鲜国刚刚臣服了建奴,而大动干戈之后,建奴人也需要暂时喘一口气!” “更何况,现在我们的商路已断,建奴人急需大量的物资,若是没有互市,如何维持?还有这蒙古人,起初时对我们何等的客气,可如今……却是什么姿态?丧家之犬,流落于关外,最终被人斩杀殆尽,只是迟早的事。” 他凝视了这王登库一眼,便接着道:“现如今,左是死,右也是死,你看……现在大漠里的天气已越来越寒了,关内的天灾频繁,而这大漠之中,不也是天灾频繁吗?今年的冬天,蒙古和建奴人又不知多少的牲畜要死去……” 说到这里,范永斗的眼眸里掠过了一丝恐惧之色,又道:“你可知道,当这大漠中的畜牲们死去,就会有大量的牧民要饿死和冻死?若我们给不了他们急需的粮食,将意味着什么吗?兔死狗烹,卸磨杀驴,我们这七家的族人,迟早要成刀下之鬼。这里,已不能再待了……” 王登库心有余悸,他显然也感觉到,科尔沁人对他们的态度越来越冷淡。 起初的时候,照顾得十分周到,可慢慢的,开始漫不经心起来。 “只是回到了关内……” “你放心,我已有谋划……”范永斗眼带精光地道:“无非是改头换面而已……” 说着,范永斗又端起了茶盏,继续喝茶。 ………… 京城里,军校的招生考试终于开始。 整个京城顿时热闹起来。 大量衣衫褴褛的人开始进城。 这京城每三年一次科举,因而早就见惯了读书人进京。 可一下子,蹦出一群穿着布衣,一身短装,穿着草鞋的人进京城来,且一个个打着考试的名义的,却是前所未有。 许多人是住不起客栈的,因而,此时的客栈生意并没有因为这一次赶考而客满。 这些人宁可躲在小巷子里,一群人围着,将就睡一夜也舍不得花钱住那昂贵的客栈。 不过新县这边,倒是开辟了一些场地,勉强让大家随意对付一下。 一些客栈,也开始慢慢抓准商机,索性将客房改成二十人可睡的通铺,而后用最低廉的价格,来吸引这些考生。 自然,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今日所见的一幕,终究是可笑的。 不过可笑归可笑,可从各府县赶来的考生们,却很认真。 他们甚至还带着当初的免费单子来,一面随便找个地方落脚,而后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温习功课。 等到了开考的日子,考生们各自取了号牌,根据自己的籍贯,被引领着进入不同的考场。 这考场不但给考生们备好了试卷,还很贴心地给他们准备好了炭笔。 一场考试下来,不过一个时辰。 其实题目很简单,卷子收了之后,考生们便又只能在京城再待一天,等待着放榜。 这等于说,必须一天的时间之内将四五万份试卷阅完,这是一个极艰苦的工作。 可不一天也不成,这么多人在京城,都在等榜,若是拖延几日,又不知给人增添多少负担。 因而,数百个考官一齐行动,好在题目简单,而且都有标准的答案,比如生词填空,又比如一些加减乘除的简单算术,或是一些关于十万个为什么里的选择题。 这可比阅八股文的卷子要容易得多了。 数百人一夜未睡,到了清晨,便根据不同的考分,开始拟出考取的名录出来。 正午时,一张张榜便在各地颁发。 这新县上下,到处都是眉飞色舞的人,又有许多人黯然摇头,收拾了行囊,准备回乡。 对于回乡之人,自然少不得勉励几句,这新县的许多墙壁上,都刷了欢迎下次来考的标语,而上榜的,则直接拿着自己的黄册,前往军校报道。 张静一很紧张,因为如此大规模的考试,在这京里头还是第一次,他害怕引发什么乱子。 好在,事情还算顺利。 虽也出现了一些小混乱,可大抵,却还算是秩序井然。 倒是此时,却来了一个好消息。 来报喜的,是一个叫刘武的人,他兴冲冲地对张静一道:“侯爷,您要的东西,制出来了。” 张静一一听,顿时振奋了精神,眼眸带光道:“当真?不会是骗我的吧?” “小人如何干骗侯爷,侯爷去看了便知。” 张静一便也兴冲冲起来,火速地抵达了城郊。 这里是新县新区的郊外,远处是一处山丘,附近也没什么人烟。 可在这里,一些孤零零的建筑零散地分布于此。 而这儿,张静一让人挂了军校研究所的牌子。 主要研究的对方,都是各种的火器。 张静一两世为人,自然知道,火器才是军事发展的未来。 既然如此,当然决心在这一条路上走到黑。 而他用心收拢的一批人,主要干的就是这个。 研究所里头,有一个专门的化学研究所。 张静一招募了不少人,教授了一些他们初级化学的知识,起初拿烧杯和酒精之类的玩意,亲自给他们做了一个制养的实验。当然……他们居然还拿这一套,酿出了蒸馏的白酒。 大抵告诉了他们一些初级的方法之后,这些人好像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此时,他们主要攻坚的方向……便只有一个…… 传闻之中的……黄火药。 黄火药的制造,至少小规模的制造而言,其实只需要掌握一个初级的化学体系就可以,当然,大规模的制造是不用想的。 即便是小规模的提取,也是凶险万分,且难度极大的事。 事实上,张静一也就只知道一些很粗浅的流程,至于其他的,则不得不让这些人,亲自进行反复的实验了。 当然,这个过程十分危险,以至于这里的工作人员,张静一几乎每月付给他们的薪水超过了五十两。 当张静一抵达了一处屋舍外头,透过玻璃的窗,便见里头各种实验用的器皿。 一群人的表情很轻松,也十分大条地在那拿着玻璃杯鼓捣着什么,张静一吓着了,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一颤。 卧槽……就这么一个安全标准? 你们这群gouri的就这样制黄火药的? 此时,和张静一一路一起而来的刘武,兴冲冲地道:“我们照着侯爷的方法,实验了一百多次,总算有眉目了,侯爷……侯爷……” 他回头,却见张静一方才还尾随在他后头,转眼之间,张静一已跑了十几丈了。 刘武一愣,忙是小跑着上去,不明所以地道:“侯爷,你里面请啊,怎么不走了?” 张静一此时两股战战,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距离死亡竟是如此之近。 这些家伙,真是一群疯子,他们要制出来的玩意,只要一不小心,就极可能要尸骨无存的! 虽然他已经警告过许多次,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可从刘武喜滋滋的表情来看,似乎他们并没有当一回事。 此时,刘武一脸急切献宝的样子,不停地对张静一催促道:“侯爷……走啊,快去看看,那宝贝……” 张静一此时可管不上这么多,满心的求生欲,想也不想的就摇摇头:“我……我就不进去啦,我见不得那等打打杀杀的东西,有什么事,在外头说就行了。” ………… 还有。 第四百二十七章 天崩地裂 刘武一愣,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此前侯爷对这玩意的提炼可是十分关注的,派人来询问过许多次。 现在倒好,有了进展,侯爷反而没有这么大的兴致了。 “侯爷,进去看看便知道。” “在外头看。”张静一斩钉截铁,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东西,能炸吗?” “能。”刘武很认真地点头:“试过了,威力极大。” 张静一便道:“那拿出来试一试。” 刘武只好点头。 一会儿功夫,便有一群人,取了一个包裹出来,里头除了塞了他们提取的疑似黄火药之外,还有白糖。 白糖在这个时代十分昂贵。 不过白糖某种程度而言,也是高能聚合物,所谓的高能聚合物,就是一旦燃烧之后释放的能量极大。 此时,一群人兴冲冲地出来。 张静一看着那个抱着包裹的家伙,连蹦带跳,惊得嗓子都快要跳出来了。 这群人没被炸死,还真是列祖列宗保佑,积了大德了。 那抱着包裹的家伙,随即寻到了远处的山丘,而后将这包裹塞进了山丘下的乱石之间,紧接着,他开始铺设引线。 其实这玩意靠引线是炸不了的,得通过撞击。 不过刘武解释:“侯爷,咱们是在里头还搁了一些黑火药,引线一点燃,里头的黑火药便要炸开,如此一来,那东西便也要炸了。 张静一大致懂了,却闷不吭声,只等效果。 等引线铺设好了,便见一群家伙们,一个个笑嘻嘻地远远驻足观看。 有人开始点火。 这引线倒是很长,因而火星噼里啪啦的随着引线开始朝着包裹的方向去。 张静一吓了一跳,忙问:“从前试过几次?” 刘武笑嘻嘻地道:“试过一次呀。” “也是这么大?”张静一好奇地询问。 刘武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比这个小的多,今日不是侯爷来了吗?所以弟兄们弄大一点,看看效果怎样!” 张静一顿时打了个激灵,随即瞪了他一眼道:“你怎么不早说。” 说着,连忙一溜烟的便往后跑,直接跑了几十步,才停下来。 此时,引线终于燃尽。 先是听到轰隆一声,不过这声响,显然只是黑火药的爆炸,并没有什么出奇。 可随即……似乎这黑火药爆炸引发了巨大的震动,之后……那包裹里的东西突然释放出来。 张静一先是看到了一团火,将山丘上的乱石炸开,而后……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瞬间释放。 张静一骤然觉得自己耳朵已经麻了。 随即便见那巨大的火焰蹿向天空。 周遭的大石立即崩为了碎石,飞沙走石之间,火光冲天而起。 此时此刻,大地似乎已经开始震撼起来。 张静一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要错置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而后……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眼前的山丘,已成了一片焦土,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弹坑。 而张静一,依旧听不到这个世界的声音。 他只是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心里大抵有无数草泥马狂奔而过。 回头,便见刘武从自己的两边耳朵里取出棉条,而后朝自己咧嘴笑。 张静一:“……” 张静一的耳朵,还是嗡嗡的响,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只是……他还是极端震撼于眼前这玩意的威力! 这火药,比黑火药威力至少大十倍不止,若是黑火药再如何,那也不过是烟花爆竹的威力加强版。 而眼前这火药,则属于另一个概念了。 好不容易,张静一的耳朵才开始恢复,不过此时依旧觉得生疼。 他这才隐隐听到刘武的声音:“侯爷觉得如何?要不……我们再试一试,我们还有,都藏在实验室里呢。” 张静一瞳孔收缩,再次给惊着了,瞪大着眼睛道:“你们就把它们搁在实验室?” 刘武很理所当然地道:“是呀,要不放哪里?” 张静一隐隐感觉,这个叫刘武的人,一定祖坟是冒了青烟的。 没有祖宗这般的保佑,他能活到现在,简直就是奇迹! 但是作为一个仍旧有善良之心的人,张静一还是为他们的安危着想的。 于是张静一道:“得建一个专门的仓库,要距离生活和实验区域远一些。对了,现在这东西,一日能产多少斤?” “十斤。” “十斤?”张静一道:“我给你更多的人手,你要手把手的教他们,不只如此,你每月拟列出一个所需的清单出来,需要什么,我便给什么,只一个条件,那便是每日给我产至少五十斤,还有……你们得有一个规矩,怎么将这里弄成菜市口一样?” 刘武一听,连忙道:“好,都听侯爷的。” 张静一很是豪气地道:“这里的人,现在开始,他们的爹娘和妻儿,我都养了!会有大宅子,也会有人伺候,不过有一条,这里的人,不许擅自离开。在这里,我会建起高墙来,加强戒备……还有,你们的薪俸,再翻一番,有没有问题?” 刘武显然满意的,直接点头道:“多谢侯爷。” 吩咐完,张静一便道:“你们先在这里收拾一下吧,回去之后,我拟一个章程出来,就这样。” 刘武忍不住皱眉道:“怎么,侯爷不进里头去坐坐,喝一口茶也好。” “不坐了,我日理万机。”张静一道:“许多事都等着我处置,抽不开身。” 刘武显得有些遗憾,他本来还想让张静一去实验室里坐坐,自己好好讲一讲,自己和弟兄们提炼这玩意的经过呢,这其中的过程,可是曲折得很。 不过显然侯爷只看结果,于是很是无奈地和张静一告别。 张静一回了县里,其实此时满腔的心潮澎湃,有了那个玩意,接下来,这军校的实力,只怕还要再上一个档次了。 只是这些家伙,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他们提炼的过程如何的危险,可他们却是一丁点也不在意,心实在太大了。 想到这里,他觉得有必要再拟出一个章程,进行严苛的管理才是。 张静一想了想,便动手起来,很快便拟出了一个章程,而后交给了卢象升,让卢象升照办。 却在此时,张顺却是来了。 张静一见了他,便笑道:“怎么,宫里有事?” “陛下请你立即入宫。” 张静一道:“何事?” 张顺道:“田尔耕带去了紧急的奏报,陛下觉得事关重大,立即让干爹入宫去商量。” 张静一倒也不敢怠慢,立马动身,火速赶到了西苑。 来到了勤政殿,果然看到魏忠贤、田尔耕几个都在。 田尔耕此时显得志得意满,而天启皇帝也十分兴奋,他一见到张静一,便道:“张卿,坐下说话。” 张静一便坐下,欠着身子道:“陛下,不知有何事如此紧急?” 天启皇帝却是哈哈笑道:“北镇抚司来报,说是那些商贾已经离开了科尔沁部,这分明是奔着关内来了。” “是吗?”张静一对此倒是并不意外。 朝廷下了决心,逼迫他们回来,他们除非是想死在关外,否则不可能继续留下去的。 现在辽东议和的事宜,似乎有一些进展,正因为如此,所以张静一预判这些人不会甘心继续留在危险的关外,既然关外也有风险,那么还不如回关内来。 毕竟他们百年的经营,在关内有着更深的人脉。 虽然对他们而言,关内和关外的人脉,其实都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可对于关外的蒙古和建奴人而言,他们的利用价值已经消失了。 而关内的人脉却不同,这些平日里收受了他们无数好处的人,反而成了他们讹诈的对象。毕竟一旦他们被拿住,他们若是抖露出了点什么,这关内不知多少人要跟着他们陪葬呢! 这就给了这范家为首的走私商人们,足够的自信。 既然如此,这些当初和他们勾结的文臣武将们,当然要想办法保护他们了。 张静一笑着道:“如此甚好,只是……他们打算从哪里入关?” 田尔耕道:“我接到了可信的密报,他们应该是从山海关入关。” “山海关?”张静一皱眉道:“这山海关谋反,朝廷已经调拨了新的军马前去驻防,原先与吴襄有关系的人,也统统被拿下,他们为何还要从山海关入关?” 田尔耕道:“或许正因为山海关被朝廷所关注,他们才反其道而行。毕竟,咱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居然会从山海关的方向。” 张静一道:“是谁奏报的消息?” “百户刘亚安,此人一直在辽东里打探消息,是个干才。而且……锦衣卫在山海关那边,也探知了一些异动。” 张静一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么正好可借此机会,将这些人一网打尽了。” “正是。”天启皇帝笑道:“朕等他们,等的好苦啊,张卿……那刘鸿训现在如何了,可招供了什么吗?” 张静一老老实实地回答道:“陛下,这刘鸿训嘴硬得很。” ………… 第五章送到。 第四百二十八章 捉拿奸商 天启皇帝一副目光深沉的样子,道:“刘鸿训乃是先朝的老臣,一直以清流自诩,朕万万想不到,连这样的人,竟也通贼,这才最是令朕觉得可怕。朕的身边,还有可以值得信任的人吗?” 张静一不禁在心里想,根据历史上,崇祯皇帝的经验来看,当初北京城城破的时候,还真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那就是太监王承恩。 至于其他人……当然是闯王来了迎闯王,建奴人来了迎建奴人。 当然,好像张静一这些想法是过于偏激了,也未必是所有人都是如此,也就是十个人里抓九个人去枪毙,肯定不冤枉的水平。 张静一看着气愤不已的天启皇帝,只好把话题又转回去道:“陛下,眼下当务之急,是截住那七个即将入关的家族,只是……臣觉得这些人狡猾无比,他们入关,可是牵涉到了无数人身家性命,正因如此,一定会慎之又慎!” “臣的建言是,山海关那边,自然要加强戒备,暂时做到外松内紧,所谓外松,便是要一切如常,如此,才可让他们放心入关。” “而所谓的内紧,便是在他们入关之后,可以做到一击必杀,否则……他们在关内,不知多少人庇护他们,到时改头换面,再要将他们找出来,只怕就形同于大海捞针了。” 天启皇帝听罢,脸色越加凝重地道:“不错,他们绝不会用原来的身份入关……这才至关重要。” 说着,天启皇帝便看向了田尔耕,道:“山海关一线,需得有人严加看管才好。最好有人坐镇……” 田尔耕听罢,精神一震,道:“陛下,不如让臣亲自去坐镇?” 天启皇帝则是看了一眼魏忠贤。 魏忠贤笑道:“田指挥历来忠心,不妨这一次,就让他为君分忧吧。” 天启皇帝还是犹豫了一下,才对田尔耕道:“好吧,你去吧!一定要胆大,也要心细。这贼子无孔不入,一不留神,可能就要走脱。” 田尔耕连忙恭谨地道:“臣遵旨。” 京城里头,似乎气氛还算是轻松。 田尔耕却奉旨前往山海关,山海关里,已调换了一支军马,是从京营抽调而来,取代了原有的关宁军。 关宁军上一次两千人作乱,而整个关宁军,却有两万多人,因此……为了防范于未然,不少的关宁军军将却都调拨去了内地,取而代之的,却都是各省的武官。 田尔耕抵达山海关之后,山海关总兵官,以及本地镇守太监,都纷纷前来迎接。 彼此寒暄之后,田尔耕便关起门来,商议堵截贼子的事,大抵制定出了一个方案。 于是,一面派出大量斥候以及暗探,开始寻觅七家人的踪迹,一面暗中调派大量锦衣卫的好手,潜伏于山海关。 一切布置妥当。 又得了当地的总兵官配合,田尔耕便暂时下榻于镇守太监府,与这镇守太监每日商议。 很快,最新的消息便来了。 不久,会有一支供应辽东的车队入关。 这车队的规模不小,打着的,乃是宁远府的招牌,本是供应宁远的军需。 田尔耕当然不敢轻举妄动,自然是等到对方抵达了山海关之后,再瓮中捉鳖。 连续等了十几日,终于,这车队来到了山海关。 这山海关有两处城门,一处是面向关外,从关外进入之后,则进入瓮城,此后再可通过另一处城门,入关。 此时,田尔耕站在山海关的城楼上,正看着连绵的车队开始入关,他目光阴沉不定,朝一个千户使了个眼色。 那千户立即会意,随即便不露声色的朝城门的兵丁,以及暗探们打了旗语。 兵丁们便如往常一般,做出一副要搜查的样子,直到有人上前,塞给他们银子,又低声道:“我等乃前锋总兵官祖大寿将军辖下之人,这车队之中,还有一些锦州的官眷,只怕这时候不太方便。祖大寿将军与你家将军关系也是极好的,还请通融。” 说罢,取出了一个腰牌,而后又送上了一锭沉甸甸的金子。 这门前的守备掂量了金子,又抬头看向城楼的方向,于是笑了笑道:“甚好,进去吧。” 那人便千恩万谢,随即,浩浩荡荡的车队便进了关内。 田尔耕见这车队统统进入了瓮城,不禁精神一震,立即朝一旁与他关系莫逆的偏将道:“立即将这车队劫住,给我仔细拿人,将前后的城门都关了,今日要关门打狗,放出讯号!” 一声号令之下,城楼上有人放出了烟花。 于是,这瓮城的城楼之上,早已埋伏好的步弓手纷纷张弓冒出头来。 紧接着,数不清的官军在锦衣校尉的带领之下自四面八方涌出。 原本洞开的城门,也骤然之间关上。 此时,天色已有些暗淡,官军点了火把,将这百辆车的车队围了个水泄不通。 田尔耕已是大感振奋。 他没有军功,所以官职虽为锦衣卫指挥使,同时还加了左都督,可实际上,却连一个伯爵都不是。 这一次,陛下可是放言了,拿住这七家人的人,便要敕封为公爵,今日若是拿了贼,不但扬眉吐气,让北镇抚司声威大震,更可让他荫庇子孙,成为世袭罔替的公爵。 田尔耕满心期许地带着一群校尉下了城楼。 而早有一个千户,则气势汹汹地举着火把,迫不及待地冲至最前,甚是嚣张地对那车队之中的人道:“所有人,统统给我趴下,锦衣卫办事,顽抗者死。” 他一声大喝之后,又道:“来人,将这车中的人还有货物,统统给我赶下来。” 这押送车马的管事便连忙焦急地道:“不可,不可,我们有前锋总兵官……” 千户上去,扬手就是给他一个耳光,冷声道:“这里是山海关,再不久,就是京城!在关外,他前锋总兵官总还算是一个人物,可在这里,已近天子脚下,他是个什么东西,算个屁!” 一巴掌下去,那管事眼里已露出了恐惧之色,口里还是道:“不要上前,不要上前……” 此后,许多押送货物的伙计早已抱头趴下。 此时,一个校尉举着火把,先是掀开了一顶轿子的帘子,却发现,这轿里竟是空无一人。 他一脸诧异,回头,另一边,却已有几人开始掀开了货车的毡布,看着这车上黑乎乎的东西,满心疑惑,于是下意识地将火把抵近去看。 只是……细看之下,一人突然大呼:“是火药……” 火药二字一出,猛地……火光已冒出。 原来是火药易燃,十分危险,这火把的火星子溅射,一滴火油落进去。 骤然之间。 轰隆一声。 一声震天巨响。 这可是足足一大车的火药,威力大得惊人。 热浪猛地袭来,漫天星火,硝烟骤起。 车马周边的人,早已炸飞。 远处无数的官军一时大乱。 紧接其后,火光四溅之下,其他车马中的火药也轰隆隆……轰隆隆纷纷炸响。 整个山海关内,无数残肢断臂乱飞,早已被浓浓的黑烟所笼罩,这瓮城狭小,人又密集,刚刚一声轰隆过去,有人炸死,大家纷纷便朝火光的另一个方向没头苍蝇一般的跑。只可惜,另一边的火药车又炸起。 在连绵的轰鸣声中,田尔耕已被身边的人撞开,他大惊失色,此时已是惊得说不出话来,热浪一阵阵的扑到了他的脸上,数不清的砂石打得他浑身不知多少的伤口,逃亡的士兵好几次将他几乎撞倒。 身边一个校尉扑向他:“快走。” 一时之间,山海关一片混乱。 大火熊熊,升腾而起,足足烧了半夜。 等到一群人,好不容易灭了火,却发现这里已是一地的尸首。 田尔耕则是失魂落魄,此时蓬头垢面,残存的校尉,也不知剩下几个,其他的兵丁,更不知跑了多少。 而此时,居然听到许多人高呼:“建奴人来了。” 于是……不少官军已是鸟兽作散。 这浓烟依旧刺鼻,以至于连城楼,都烧了半边。 却在此时,外头传来浩浩荡荡的马蹄声。 一支军马举着火把连夜赶来。 田尔耕如惊弓之鸟,莫不是建奴人真的来了? 那马队进入了关内,为首一个人下了马,口里大喝:“收殓尸首,扑灭大火。” 见这里,田尔耕还带着一干人失魂落魄的站在这里一动不动。 那人便上前,扬手就给田尔耕一个耳光,怒喝道:“你是何人,莫不是炸了山海关的贼子?来人……将此人拿下!” 田尔耕闷哼一声,差点摔倒。 倒是身后的一个校尉这时道:“此乃左都督,锦衣卫田指挥使!” 这人便驻足,身后一个人则举着火把挨近,将田尔耕的脸照亮。 而田尔耕也看到了对方,只见对方一身戎装,精神奕奕,面上凶神恶煞,这个人……很眼熟。 此人则是道:“嘿嘿,原来是田指挥使……田指挥使乃是亲军指挥,怎的来这山海关了?”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二十九章 收网 田尔耕细细一看,才知眼前这人,乃是山海关的一员偏将。 山海关驻扎不了多少的军马,绝大多数的军马还是驻扎在外围。 这偏将便驻扎在山海关外。 他的军马,则是一营的关宁军,田尔耕一看,心里已是胆颤。 这一次,田尔耕是真的吓着了,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而此时,他不确定眼前这个恰好带兵来的偏将,到底是官军还是贼。 此时,偏将笑道:“方才我带人马在这一线巡守,却恰好见到山海关发生了爆炸,这才赶来,没想到……居然是关中失火,田都督,你无事吧,来人……赶紧接替山海关的防务,此时更要谨防宵小之徒,给我捉拿贼子!” 一声号令,后头那些杀气腾腾的关宁军立马各自散去。 田尔耕便只干笑一声:“我有事要回京,事情紧急,这里你来善后吧,告辞。” 这鬼地方是不能呆了。 田尔耕突然觉得很悲哀。 大明的江山,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竟早已没了任何的威风。 他甚至已经不敢继续深查下去了,因为田尔耕很清楚,继续查下去,自己在京师之外,绝对活不过三天。 他努力地摆出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威严,转身便要走。 “连夜就回京城?”偏将道:“何必这样急呢,田都督好歹留宿一夜,夜里只怕不太平。” 田尔耕坚持道:“事情紧急,不容耽搁。” 偏将道:“要不,卑下命一队官军送你,如何?” “不必。” 田尔耕越听越是如芒在背,再不多言,让人去寻马,当即带着一群残存的校尉,迫不及待地打马入关。 只是他们这般狼狈的举动,却在这偏将还有后头诸官军眼里,只感莫名的讽刺。 许多人的眼里都是不屑于顾的样子,带着轻蔑之色。 ………… 而此时,在另一头,浩大的队伍,已至一处军堡中的停下来,而后歇下。 这一队人马,个个穿着官军的绵甲,保护着女眷而行。 军堡的人自是殷勤的招待,当地的百官户,更是将自己的住处腾了出来,给这队伍的主人居住。 范永斗走进这舒适的房中,房中燃了炭盆,此时他呵了一口气,便有女婢给他斟茶上来。 范永斗落座,随之而来的却是王登库,王登库道:“范兄,可有什么最新的消息?” “山海关那儿的事已解决了,田尔耕……呵呵……”说到了田尔耕,范永斗露出了冷笑,一副极是不屑的样子。 王登库道:“怎么?” “这田尔耕已是灰溜溜的溜着回京去了。”范永斗叹了口气,道:“这样的蠢材,居然还想截杀我等,亏得他想的出来,他只怕自己都不知道……” 说罢,范永斗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沓书信。 范永斗笑了笑,接着道:“他只怕自己都不知道,他出京要来截杀我们的时候,还得意洋洋的以为自己是在干什么机密大事,殊不知,他还没有开始布置,从山海关到京城,从锦衣卫到朝中的百官,还有各地的官校,却早已有人送来了三十多封书信来示警了。” “所谓锦衣卫……不过是笑话而已,在老夫眼里,没有任何的机密可言。” 王登库于是打开了其中一封书信,一看,这落款之人,却是天下鼎鼎大名的人物,而书信之中的内容…… “啧啧……”王登库不禁乐了:“田尔耕果然不愧是酒囊饭袋啊。不过……只给他一个教训吗?为何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呢?” “这样的蠢材……”范永斗冷讽地笑道:“留着才有用,如若不然,锦衣卫指挥使出了缺,补上来的人,说不准有一点手段呢?所以我特别下令,田尔耕断不能死,切莫伤了他分毫,要留着他的有用之身,老夫才心安一些。” 王登库听罢,不禁佩服地道:“范兄的谋划,真是妙不可言。我等马上就要入关了,只怕那狗皇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范永斗却是脸色微微松弛下来,接着便道:“安顿之后,再做谋划吧,京中的一些故人们,早就盼着我们了。” 说罢,范永斗低头喝茶。 ………… 张静一又被召入宫中,只是这一次……张静一在看到田尔耕时,却见田尔耕好似神魂不稳的一般。 事实上,田尔耕早就没了此前的意气风发,此时,他失魂落魄地从勤政殿中出来,而勤政殿里,天启皇帝还在咆哮。 张静一入殿,便见天启皇帝怒不可遏地骂着:“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居然被人耍弄,损失了七十多个校尉和緹骑,还死伤了三百多个官兵!” 此时,天启皇帝注意到了刚刚走进来的张静一,于是道:“张卿,你知道山海关的事了吗?” 张静一苦笑道:“臣也是刚刚得知了消息。” 天启皇帝气恼不已地道:“田尔耕误国!” 魏忠贤在旁,欲言又止,其实他知道,田尔耕的才能的确平庸,若是在往日,倒还能混日子,可到如今…… 张静一道:“陛下,臣其实早就料到今日的事了。” 天启皇帝不禁一愣,想:“你这时候来马后炮,当初怎么不说?” “不敢说。”张静一老老实实地道:“若是说了,难免显得臣想要抢功了。何况臣位卑言轻,区区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怎么敢随意反对自己的上官呢?” 天启皇帝暴跳如雷,他听张静一的意思,反而是他张静一受了委屈一样:“平日里,你胆子可不小,好罢,你来说说看,为何此次会失败?” “理由很简单。”张静一淡定地道:“当初的锦衣卫,尤其是太祖高皇帝和成祖的时候,自然是让人闻之色变。可如今呢?如今在臣看来,真正令人谈虎色变的,反而是那几个奸商,锦衣卫在他们面前,和绵羊没有任何的分别。” 天启皇帝此时认真起来,道:“继续说下去。” “任何一个机构,它的权威固然来源于朝廷,可单凭朝廷却是不成的,它得有一个组织架构,得有一个赏罚分明的标准。可是,现如今北镇抚司是什么样子呢,徒有虚名,可上下的职责却是不清,寻常的校尉,钱饷微薄,都是靠着勒索度日,而上头的武官,却大多都是世袭,说白了,就是干好干坏一个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其实若是寻常的衙门,这样也未必不可,在太平的年月,北镇抚司如此,也没什么要紧。可一旦到了多事之秋,凭借这些人,怎么可以成事呢?” 张静一顿了顿,继续道:“可那些奸商不一样,他们出于自身的安全,就会花心思去笼络人心,他们对于为他们效力的人,总是不吝钱财,陛下想想看,若在锦衣卫中效力,除了高喊几句钦命办差,有什么实惠?可若是为那些奸商们效劳,你肯舍命,他们就舍得出买命的钱,你肯代劳跑腿,他们也舍得给你丰厚的赏赐,如此一来,谁不肯争先,谁不肯舍命?” “人活在世上,终究是要吃喝,要养家糊口的,谁不想风风光光,想有一个体面呢?所以……在臣看来,北镇抚司现如今,远远不是那些奸商的对手,这些奸商,才称的上是无孔不入,只怕这京城里的动静,甚至是宫中的动静,他们早已掌握了,更不必说,京城之外,情势更加复杂,要收买一个文武官员的成本,实在太轻易。” 天启皇帝听到了这里,不禁叹息:“这样说来,朕的北镇抚司,就这般继续做一群酒囊饭袋?” 张静一便道:“陛下迟早是会整顿的,像锦衣卫这样的衙门,要让它散发勃然生机,无非就是两条,其一是体面,这体面可以是荣誉,可以是有别于别人的正面形象,使人甘愿能够在此办差。其二,就是赏罚分明,干事的有更多的赏赐,不干事的被人瞧不起,甚至开革出去。” 顿了顿,张静一接着道:“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拿下这七个家族,臣担心,他们只怕现在已差不多入关了,入关之后,他们改头换面,又有这么多人的包庇,想要寻找到他们,不啻是大海捞针。” 天启皇帝很是郁闷,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若是朕永远拿不住他们,只怕要滑天下之大稽,只是……现在,朕已成了聋子和瞎子。” 张静一抬头,却道:“陛下,臣这里……已有了计较。” “什么?”天启皇帝满怀激动地看着张静一:“什么计较?” 张静一自信满满地道:“若是臣预料的不错的话,应该就在这一些日子,该要收网了。” 天启皇帝不禁激动起来:“是吗?他们现在在何处?” 张静一道:“现在还不敢确定,不过很快……臣便可让他们授首。” 天启皇帝一脸匪夷所思,这方才,张静一不是还将这些人吹捧到了天上去的吗? ………………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求订阅。 第四百三十章 真相 天启皇帝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山海关发生的事,让朝廷颜面大失,不只如此,也让天启皇帝多了一层担忧。 那便是,锦衣卫居然在对手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抽调了这么多精干的力量,却轻而易举的被人耍弄。 死了这么多人,而且到现在,连敌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样的成效,说出去都丢人现眼。 何况,天启皇帝最担心的,莫过于这些人真的混入关内,从此改头换面。 到时真要查起来,只怕比登天还难。 要知道,朝廷表面上好像统治天下,可实际上,却是漏洞百出。 不说其他的,至少在这大明,起码有一半的人口属于‘隐户’,也就是在官府之中,根本就不存在的人,而这些隐户,朝廷根本没有任何能力清查出来。 可以想象,若是以那七家人的实力,随意捏造一个身份,或者是直接成为隐户,有多么的轻而易举。 若是如此,那么天启皇帝也算是将这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此时,天启皇帝精神振奋地凝视着张静一:“新县千户所,已经有了线索?” “是的。”张静一道:“陛下,当然,现在说大话还太早,不过臣与新县千户所上下,一定竭尽全力,绝不会让贼子得逞。” 话说到这个份上,天启皇帝道:“既如此,那么……张卿放手去干便是了,张卿需要朕什么帮助?” 张静一便想了想才道:“暂时还不需要。” 天启皇帝点点头:“既如此,朕便等着好消息了。” 张静一行礼,随即告退。 张静一一走,天启皇帝托着下巴,还是有些惊疑不定。 此时,站在一旁的魏忠贤道:“陛下何不问问张老弟到底查到了什么线索。” 天启皇帝摇摇头,叹息道:“方才张卿的一句话,确实发人深省。朕现在是用所谓的君命去驱使人为朕效命,这君命二字,听着是威风,可实际上……对于中下级的武官,对于寻常的士卒,又有什么好处呢?他们就算是拼了命,这功劳十之八九,也已被人抢走了,朕给他们发放的赏赐,也十之八九,最终被人克扣!他们为之拼了命,可能要死在外头,妻儿老小没人照料,可最终…却什么都得不到。” 天启皇帝呷了口茶,接着道:“可那些商贾不一样,他们不但有的是银子,重要的是,他们真正办多少事,给多少钱,童叟无欺。这么多年下来,此消彼长之下,可能君命和圣旨,也未必比得上那些人的银子好使。” “正因如此,这些人才让人恐惧,朕才想到,他们世世代代干这些事,为何可以做到天下人都知道他们,可唯独是朕不知道有这些人了。现如今,若是不剪除这些人,朕心中实在不安,张卿是个有办法的人,朕不去多问,是因为害怕隔墙有耳,如今朕的身边,有几个是真正可靠的?眼下,这破贼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张卿的身上了。” …… 张静一火速的出宫,随即便抵达了大狱。 眼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范家人等,只怕已差不多入关了。 山海关那儿,倒像是一个声东击西的把戏。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他们耍弄的是什么把戏。 张静一抵达大狱的目的,自然是继续寻找线索。 只有查知对方的身份,才能有下一步的行动。 径直到了审讯室。 而这时候,刘鸿训已被提至审讯室中。 此时的刘鸿训,精神恍惚,而他身上,却几乎没有任何的皮外伤。 可是这接近一个月的时间,隔三差五的被关进了小黑屋里,这种黑屋带给他的创痛,却绝不亚于被人打得皮开肉绽。 刘鸿训好几次,精神崩溃,突然捂面嚎啕大哭,或是跪在狱卒前,毫无斯文地磕头,口里说着各种稀奇古怪的话。 而现如今……他进了这里,见到了张静一,早没有了当初的淡定从容,只有满眼的恐惧。 他似见了鬼一样,发出了嚎叫:“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张静一回头,责怪地看了邓健一眼:“这些日子,你关了多少次?” “也不多,就六七次吧,一次三日。”邓健面无表情地道。 张静一:“……” 张静一坐下,情深意切地对刘鸿训道:“刘公,是我啊,我是张静一……” 这不说还好,一听到张静一三个字,刘鸿训条件反射一般,突然便匍匐跪倒在地:“新县侯饶命,新县侯饶命啊,我该死,我该死。” 张静一和颜悦色地看着他,道:“来,给刘公斟茶来。” 邓健显得有些疑虑,终究还是不甘心的将茶水斟了来。 茶水递到了刘鸿训的手里,刘鸿训的双手,还在不断地颤抖。 他勉力的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似乎这才让他舒缓了一些。 张静一这才温声道:“刘公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刘鸿训道:“我绝不是乱党,我刘某人……这辈子没有做过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你不信?你不信?我的赤心可昭日月!” 张静一凝视着刘鸿训,却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缓缓的点头:“信。” “什么?”刘鸿训一愣,而后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张静一。 他本以为,张静一会露出真面目,而后让人对自己用刑,最终一定会屈打成招。 可张静一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刘鸿训先是一怔,而后眼中的恐惧像是一下子消散了一般,暴怒道:“你相信?” “相信。”张静一很认真地点头道:“其实一开始,我就认为刘公可能是被冤枉的。” 刘鸿训顿时要疯了,他脑子嗡嗡的响。 啪嗒一下,他将手上的茶盏摔了个粉碎,瞪大了眼睛道:“你……你既然相信,却为何……为何……” 张静一面上不露声色:“因为有人指证你,而且说的有鼻子有眼。” “那是乱党。”刘鸿训怒不可遏地道:“乱党的话也可以相信吗?张静一,你这畜生不如的东西,你干这样的事,老夫……老夫和你拼了……” 说罢,他张开口,下意识的要咬人。 一旁站着的邓健,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推到后头。 张静一却是依旧稳稳地坐着,一动不动,却是极认真地道:“刘公这些话,是否有些不妥当?我锦衣卫是奉命办事,按着证据来拿人,那些乱党栽赃陷害于你,你不怪他们,我们这些可怜的‘鹰犬爪牙’,照章办事,到了你这里,反而成了你的死敌了。刘公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可在我看来,似乎并没有将书读透。” “你……”刘鸿训手指着张静一,还想继续再骂,可下一刻,他却慢慢地冷静了一些。 而后,他坐下,死死地盯着张静一:“那些乱党,为何要攀咬老夫?” “很简单。”张静一道:“构陷了你,那么一来可以将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你的身上,而他们则可以趁此机会,暗度陈仓。另一方面,也可以借此掩护真正的罪魁祸首。” 刘鸿训涨红了脸,死死地盯着张静一。 张静一又道:“这些乱党,实在太险恶了,他们为了脱罪,甚至不惜污蔑刘公,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若是不将刘公抓起来,不对刘公使一些手段,那么这些人就会警觉!想要抓住他们,便难如登天了!” “再者说了,人家言之凿凿的说你是乱党,又有理有据的,身为锦衣卫,总要有一点动作吧,你说对不对?” 刘鸿训一时之间,竟是气的说不出话来。 敢情他这段日子是白白被折磨了? 他随即咬牙切齿,现在恨张静一显然是不妥的,张静一太硬了,还是先找个软柿子恨吧。 于是他怒不可遏地道:“那么,这些乱党……现在如何了?” 张静一笑着道:“之所以请刘公来,其实就是要请刘公来配合一下,因为……接下来,才是审问真正的乱党。” 刘鸿训想也不想就点点头:“现在开始吗?” 他现在只恨不得立即将那个把他当做替罪羊的家伙抽出来,剥皮拆骨! 张静一只从容地道:“只怕再要过半个时辰。” 刘鸿训却是在此时道:“那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张静一道:“刘公请说。” “张罗一点酒菜来,我很饿。要有鱼,有肉!” 张静一忍不住责怪邓健道:“邓千户,刘公在大狱里,连一口好饭都吃不上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 邓健禁不住咕哝道:“这不是你吩咐的……” 好在他嘀咕的声音比较轻,却张口大喇喇道:“是,卑下知错了。” 张罗来了酒菜,刘鸿训吃饱喝足后,于是精神一震。 而此时,张静一已让人撤下了残羹冷炙,双目里掠过了一丝精光,随即正色道:“来人……给我将钦犯带上来!” 一声号令,一队锦衣校尉和緹骑也是蓄势待发,片刻之后,这审讯室之外便传出声音:“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你们……你们……” 第四百三十一章 皇袍与金刀 随即,便有人被提到了审讯室。 此人进来,口里还叫着冤枉,可一见到张静一,却不吭声了。 张静一冷冷地看着此人,而后指着刘鸿训道:“曾二河,你可还认得他吗?” 这人自是当初一口咬定了刘鸿训的曾二河。 曾二河顿时色变。 只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张静一冷笑道:“你为何栽赃刘尚书?” 刘鸿训坐在一旁,几乎要喷出火来。 曾二河的目光闪过一丝不自在,却只闷头继续战战兢兢地跪着。 张静一接着道:“看来,你是不肯说是吗?很好,看来我这大狱的手段,你还没有尝够。” 这一次,张静一捡起了拳套。 只是这拳套,他却没有戴在自己的手上。 而是将拳套交给了刘鸿训,干脆利落地道:“刘公,戴上。” “你……你要做什么。” 刘鸿训是斯文人,不过现在……他还是戴上了拳套,这拳套很沉重,上头密布了密密麻麻的钢针。 张静一后退三步:“还有一些事,刘公仔细听了,当初为了假戏真做,我不但拿了刘公,而且刘公的妻儿,也一并拿了……” 刘鸿训:“……” “我还抄了刘公的家,刘公的家当,确实有点少,只是抄家的时候,很不幸,刘公的书斋不小心失了火,这怪不得我,实在是……刘公书斋里的书太多了。” “我的文稿……”刘鸿训噗了一声,差点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像他这样的清流,身居高位,到了晚年,最喜欢干的事就是修书,比如将自己多年的文章加上自己的心得体会或者一些诗词记录下来,等将来告老还乡的时候,制成文集,这是自己一辈子的心血。 现在……居然都没了。 张静一又道:“主要的问题是……刘公的老母……” 刘鸿训瞳孔收缩,随即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莫不是我母亲出事了?” “还没有。”张静一道:“只是以泪洗面……看着教人痛心啊。刘公啊,这一切,都是拜此人所赐,若不是此人,刘公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步?” 张静一说的平和,刘鸿训却是越听越愤恨,随即朝着曾二河道:“呔!贼子,我今日与你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张静一却已走了出去,到了审讯室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 总觉得,好像少了一点什么。 很快,审讯室里便传出哀嚎的声音。 而此时的张静一,却只想点上一根烟,吞云吐雾,搞这些钦犯的压力实在太大,若是没有这玩意……嗯?烟? 张静一面上忽明忽暗。 沉吟了很久。 直到他回到审讯室,便看到这曾二河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而刘鸿训却是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 曾二河现在可谓是惨不忍睹,却是道:“我真的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当初来的时候,我只是得到了一个命令,命令我去接田生兰,那边的人说,若是接不着,不小心落网,便让我攀咬刘鸿训……” “为此,我还特别记下了刘鸿训的许多特征……我真的没有办法呀,我的妻儿都在他们的手里,我除了听从他们的吩咐去做,我还能做什么……” 说着,他嚎啕大哭。 显然,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唯一问出来的,就是对方的谋划十分周全。 甚至连后路都已想好了。 张静一皱眉不语。 邓健在一旁道:“要不要继续再用刑?” 张静一却是笑了笑道:“不必啦,拉出去砍了吧,从他口里,已经问不出什么了。” “只是……”邓健皱眉道:“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张静一则是瞪他一眼:“我劝你善良!” 邓健被怼得无话可说,便直接上前,将这曾二河拉扯出去,曾二河还在sheny,到了外头,便听邓健道:“来一队人!” 不久之后,曾二河最后一声惨叫声传来。 而后,大狱之中陷入了诡异的平静。 刘鸿训听到那惨叫,面色复杂,他无力地脱下了拳套,依旧还在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 张静一则是看着刘鸿训道:“这曾二河问不出什么,所以只怕还要请刘公委屈几日了,如若不然,一旦我将刘公放出去,那些贼子们,只怕又要心生警惕了。” 刘鸿训顿时皱眉道:“什么意思?我还要在这呆几天?” “当然。” 刘鸿训叹了口气道:“那可说好。老夫需要一个宽敞舒适的地方,得有鸡鸭……” 张静一没跟他废话,而是朝一人道:“来人,把刘公给我押去禁闭室,再关几天。” 几个校尉不敢怠慢,随即一左一右,夹着刘鸿训便走。 刘鸿训听到禁闭室三字,猛地打了个哆嗦,顿时急了,口里大骂:“张静一,我x你祖宗。” 张静一叹了口气,刘鸿训这等谦谦君子,居然都变得如此粗俗了。 他倚坐在书案上,沉吟片刻,等邓健回到了审讯室,张静一道:“处理了吗?” “嗯,已经死了。” 接着,张静一又问:“这些日子,让你打探的事,已经打探了没有?” “打探好了。” “拿我看看。” 很快,邓健便取来了一份密密麻麻的奏报,送到张静一的面前。 张静一低头细看,他看的很认真,看过之后,将这奏报收好,这才道:“单凭这些,只是怀疑而已,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去将人请来,就说……有事要交代他去做。” 邓健点点头:“是。” 吩咐完邓健,张静一直接回府。 邓张家现在的府邸,占地不小,不过平日里,张家人都很忙,张静一也懒得叫人精雕细琢,什么广厦三千,其实人只要有一个睡觉的地方罢了。 到了厅里,没过多久,邓健叫的人便来了。 正是那礼部的陈主事。 陈主事一脸兴冲冲的样子,见了张静一便行礼,张静一看了他一眼:“陈主事,那刘鸿训还不肯招供,你那边,可还查到他有什么不法之事?” “这……”陈主事显出了几分疑虑,道:“下官以为此事已经结束了,所以……” 张静一便叹了口气,道:“那实在太可惜了,他毕竟是尚书,可是到现在,虽是严刑拷打,却依旧不招供。他不肯招供,倒是教我为难,难道我凭只言片语,就定一个尚书的罪吗?” “我听说,现在外头风言风语,有许多人都在议论此事,说我们新县这边指鹿为马,颠倒是非黑白。” 陈主事便笑了笑道:“那都是一群愚民,侯爷您位高权重,何必放在心上呢!” “我他娘的也是要脸的。”张静一说着,看了陈主事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陈道文。” 张静一嗯了一声:“这事,你得想想办法才好,若是此事办妥了,我少不了你的好处。” 陈道文也显得为难起来。 张静一随即道:“天色不早啦,不如留在这里吃个饭吧。” 陈道文不敢怠慢。 于是被送去了张家的后园,张静一便叫上了邓健和王程两个人来,和陈道文一起喝酒。 酒过三巡,陈道文也有了一些醉意,便起身要去小解,张静一命一个女婢领着他去。 出了小厅,在这连廊处,一股风袭来,陈道文觉得自己的头有些晕,女婢在前领路,他则摇摇晃晃的跟在后头。 随即,迎面有几个下人过来,这几人窃窃私语:“我家公子掌着东林军,谁不晓得公子的厉害……他穿着这身衣服……再合身不过。” 陈道文定睛一看,却见那下人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似乎叠着一件衣服,只眼睛一瞥,在灯火处,陈道文顿时吓了一跳,酒醒了几分,那衣服……像是龙袍,或者是蟒袍…… 这不是皇帝,便是亲王穿戴的。 陈道文一见,顿时吓得酒醒了。 另一个人轻声道:“最厉害的是那一把金刀,公子戴在身上,别提多威风……” 只是等二人见到了陈道文,便闭口不言了,匆匆走过去。 陈道文小解回来之后,整个人就情绪便有些不对了,变得疑虑重重。 等这酒宴散去。 张静一对他道:“你很好,从此之后,好好为我效力,我绝不会少你的好处。噢,对啦,你现在只是主事?我想办法,今年之内让你做侍郎,说不准将来你还能入阁拜相呢。” 陈道文听罢,干笑道:“可不敢,可不敢。” 张静一又道:“我们喝过了酒,便是自己人了,等我忙过了这阵子,你再来府上,我还有好酒,只是这些日子,我还需忙着城中乱党的事,说起来,已有了一些眉目,不过……眼下却还没有铁证,不过你等着看吧,这几日,便会有好消息来,呵呵……我在关外,也有人。” 陈道文不断地点头堆笑道:“是,是,侯爷的手段,下官一直佩服。” 陈道文匆匆出了府邸,却是惊魂未定,而后坐入了轿子,这才坐在轿里沉默了很久,而后对轿夫道:“不要回家,给我去吴家,要快!” ………… 今天有点不舒服,刚才睡了会,更晚了,十二点前还有。 第四百三十二章 刺刀见红 张静一等那陈道文一走,方才还醉醺醺的样子,却是猛地一下,酒醒了。 而后,他站了起来。 这斗室之内,有两个兄弟在侧。 张静一随即道:“明日,就要出结果了,到时少不得要你死我活。” 邓健笑了笑道:“自打侯爷……” “在家里就叫三弟吧。”张静一道。 邓健咬牙切齿道:“用的上的时候我便是你哥,用不上了我得叫你侯爷。” “这不一样。”张静一道:“公是公,私是私。好了,我们说正经事。” 张静一深吸了一口气:“今天夜里,先不要有什么举措,不过,你们去和新县主簿以上的官员、千户所百户以上还有各教导队的队官们先碰个头,让他们做好准备。告诉他们……明日开始,我要瓮中捉鳖,所有人,都要随时待命,一切行动都要听从指挥。” “三弟当真相信他们会狗急跳墙?”王程忍不住道。 张静一道:“会的,这些人……一直都是惊弓之鸟,这叫做了亏心事,夜里才怕鬼敲门。这些时日,他们一面害怕范家这些奸商们被察觉,一面呢,我们新县千户所,又在大张旗鼓的彻查这个案子。他们心里能不慌吗?” 张静一随即道:“就算他们觉得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可人心就是如此,这种无时无刻的恐惧,还有陛下的铁腕,他们怎会不恐惧呢?踏空了一步,就是抄家灭族,任何人……只怕都没办法有雅兴了。” 邓健点头:“这种感受我懂,我娶不着媳妇也是这样,虽说以我的条件,想要娶媳妇再简单不过,可是……得找个门当户对的,却不容易。我每日都是百爪挠心,偏偏义父又不将这事放在心上,一直这样耽搁着,悬而不决,平日里不想这些事还好,一想到,便觉得人活着少了许多的乐趣。” 张静一瞪他一眼:“别打岔,这完全是两回事。” 邓健嘿嘿一笑,便不吱声了。 张静一道:“这个陈道文是有问题的,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就想办法,想将黑锅扣在刘鸿训的身上,这就说明,他早知道我会去查关于大若寺的事,他应该是知道内情的,因而,急于想将大若寺与刘鸿训挂上钩。可惜他没有想到,我会将计就计。” 说完,顿了一顿:“之所以将计就计,便是想借此,稳住这个人,他只是一个主事,应该不是什么大鱼,那么他背后的是一些什么人呢?这才是我让二哥派人暗暗刺探这陈道文的用心。到了现如今,我看火候差不多啦,这是最关键的时候,范家那些奸商,恰好在入关的时间点,而京城中他的同党们,也是最紧张的时刻。” “人在最紧张的时刻,恰恰是最虚弱的,因为害怕出纰漏,一旦出了纰漏,他们的代价,就是全族人的性命。今日……我当着陈道文的面,直说刘鸿训这边的案子,已经到了死胡同,想来他很清楚,一旦我在刘鸿训这边再查不出什么,新县千户所,势必在未来,可能疑心到他的身上,所以这个时候,他表面上不露声色,可实际上,却早已是慌了。” 邓健点头道:“看的出来,他一直都在强装镇定。” 张静一笑了笑:“所以这个时候,我就必须得卖他一个破绽,这叫围三缺一,将他所有的路都堵死,而后……让他只有一条出路。那蟒袍和金刀……便是这样用的。我这样做,叫做僭越,僭越乃是大罪,当然此事我已给陛下上了一道密奏,将事情的原委说清楚了。” 张静一激动的道:“现如今,我给了他们一次反击的机会,虽然以他们多疑的性子,一定会对此有所疑虑,可是……都到了这个份上,难保不会有人想要铤而走险,所以,见真章的时候到了。明日大家将脸统统撕破,到时……索性刺刀见红。” 邓健和王程一起点点头:“到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你们好好睡一觉,明日有的忙的。” 三人又商议了片刻,各自回房。 …………… 陈道文的轿子,落在了一处小巷。 而后,他进入了一处院落。 这院落里黑灯瞎火的,只有一个瘸腿的门房,领着他进入了里厅。 厅里很昏暗,坐着不少人,他们起初,是在谈论什么,大家彼此见不清晰对方的面容。 可直到陈道文进来,这才有人道:“陈主事,你怎么才来?怎么,那姓张的怎么说?” 陈道文突然被张静一叫了去,立即引起了许多人的警觉。 其实警觉也是常理,大家早就防备这张静一了。 因此,许多人不自觉的来了这里,这是一个幽静的所在,自从朝廷开始查办范家为首的奸商之后,某些人便选定了一个地点,偶尔会聚来此商议这些事。 整个新县千户所,几乎是这些人的焦点。 这新县千户所的一举一动,都自然而然让这些随时关注。 陈道文进去,找了一个蒲团,随即跪坐下,而后道:“刘鸿训那边,只怕拖延不了多久了。” “为何?” “张静一似乎开始察觉到刘鸿训并非与范公有关,他虽然没有明说,可下官能感受出来……只怕再用不了几日,他就要起疑心,而一旦起了疑心,势必要怀疑到下官身上。” 厅里似乎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陈道文随即道:“我知道诸公在想什么,只怕有人在想,若是张静一可能怀疑到我的头上,到时只要将下官灭口,这线索不就中断了?” 此言一出,厅里沉默的更厉害。 当然,陈道文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淡淡道:“下官虽是位卑,却也有所提防,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奉劝大家还是不要这样做的好,我有一个兄弟,知道我们的事,我早将他藏起来了,若是我出了事,他立即就会去新县千户所,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够同舟共济。” 昏暗之中的诸人都干笑起来:“自然,这个是自然,如今只有团结一心,才可以平安。” 陈道文松了口气,随即又道:“范公他们,只要入了关,便可改头换面,他们要藏匿,实在太容易了。可是我们这些人呢?我们可是朝廷命官,想跑也跑不了,若是继续让新县千户所继续查下去,这张静一是什么人,大家不会不清楚?此人残暴不仁,乃是我大明当下一等一的酷吏,他只要还在,我们还有活路吗?” 这一番质问,许多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有人甚至叹息起来。 是啊…… 躲过了这一次,能躲过下一次吗? 张静一就是个疯子。 陈道文道:“不过,今日我在他家喝酒,却发现了一件事。” “何事?”有人轻声询问。 陈道文道:“他家里藏着金刀和疑似蟒袍或是黄袍的东西。” 骤然之间,厅中一片哗然。 “你的意思是……其实这张静一……” “也有可能,如今他掌握着一支军马,又操控着锦衣卫緹骑,还有新县,听闻他在新县很有人望……” “若是如此,或许他是想借查办各种钦案,当他的进身之阶,借此一步步取得陛下的信任,最后效王莽之事。” “不,老夫倒是觉得,事有蹊跷……会不会,这是一个陷阱?” 众人七嘴八舌。 许多人都带着疑虑。 毕竟……大家都是人精。 怎么可能会轻易上这个当呢? 陈道文也不吭声,其实他自己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是无意看到,还是这根本就是张静一安排好的。 “诸公,眼下一定要沉住气,万万不可上了那张静一的当,张静一此人,最是狡诈……” “可是,我们继续克制下去,迟早要引火烧身,这一次我们沉住气,下一次呢?”此人,却也有人嘟囔道:“难道一直沉住气,直到这张静一一个个将我们挖出来?这些日子,我一宿一宿的睡不着,我自然知道,那新县千户所,找不到什么证据,范公做事,也是滴水不漏。可是……我怕啊,只要有一丁点泄露,便是抄家灭族,那成国公是什么下场,你们见着了吗?还有……还有那在菜市口,一家人绑去,被火铳击杀的……我孙子刚刚生出来,我才第一次做大父,我现在见了这孙儿,我非但没有喜色,反而心里难受的很,我抱着这孩子,心里却说不出的恐惧,只恐有一天,步那朱纯臣的后尘。陛下太狠了,他现在是想效太祖高皇帝,而那张静一,更是杀人不眨眼,我来问问你们……这样的日子,你们还能忍受多久?” 此言一出…… 许多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和这个人感同身受的人,实在太多了。 现如今一身富贵,锦衣玉食,平日里不知多少人众星捧月,可是……又如何? 就好像有人将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谁也不知道这口刀怎么斩下来。 更可怕的是,若这刀只杀自己,也就罢了,人家要杀的,是你全家! ………… 第五章送到,难受,头晕,来不及检查错别字了,先发上来,有错别字大家帮忙找一下,明天起来我改一下。 第四百三十三章 先斩后奏 小厅里,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可问题在于,解决事情的方法却不一致。 现在都是攸关到了大家身家性命的时候。 自然都很坚持自己的意见。 当有人提出索性鱼死网破的时候。 终于,一个声音道:“那么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此前那人道:“何不如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 这四个字出来。 一下子又让许多人陷入了如鲠在喉的境地。 “你们不干,那便我干。”这人怒道:“到了这个地步,还想苟且吗?你们为何不自己看看,一旦你们落到了那张静一的手里,会是什么样子?” “这张静一一日不除,被他拿捏住只是迟早的事,我原以为诸公当初肯收范公的银子,都是有几分胆气之人,不曾想,你们只有收钱的胆量。” 于是有人道:“如何先斩后奏?” “只有除掉张静一,割下了他的人头,便可进入他的府邸,寻出他的金刀和黄袍,得了这些,他张静一就是死罪。” “若是没有找到这些东西呢?” “没有……我们就给他缝制一件!” “说来轻巧,要诛张静一,需要多少人马。” “我们这里,有这么多的武官,难道兵马还不够吗?” “带兵杀?” “带兵杀!” “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动了刀兵,在京城,不得旨意,调动了兵马就是死罪。” “死不死,不是看律令,而是看实力。只要杀了张静一,皇帝就断了一臂,那时候,京城肯定人心惶惶,到时我等入宫,提着张静一的人头,还有他谋反的铁证去见驾,我们这么多人,何况外头还有这么多跟从我们的人,而陛下不知宫外的情况,便是宫内……他也无法预测有我们多少人,他能如何,难道他真敢拼了命,为张静一报仇吗?依我之见,陛下不知情势如何,定会胆寒,又见我等一齐去拜见,自会就坡下驴,这皇帝想效太祖高皇帝,却殊不知,这天下早不是太祖高皇帝时的天下了!” “等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后,他若是想剪除我等,也要看看,他手里还有刀吗?且不说,这辽东的官军们尾大难掉,那江南的士绅和东林们,哪一个不是他早有仇隙?没了张静一,不过是一个没牙的老虎而已,何惧之有。” 顿了一顿,这人又慷慨激昂地接着道:“我自是知道,此路若是走错了一步,便是万劫不复,这终究是大明江山,当今皇帝,看着也不是好拿捏之人。可正因为如此,若是这个时候,我等还坐以待毙,到时……只怕真让皇帝和张静一成了气候,我等必死无疑啊。” “既然如此,何不奋力一搏呢?当初……我等既和范公这些人勾结上了,就早该想到有今日,大家扪心自问,照着这皇帝和张静一杀人灭族的标准,我们这些人做的事,哪一个不够诛灭三族的?有自认为自己罪过小的,可以现在离开。”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也有人道:“这太鲁莽了,事情还没有到那样的地步。” 也有人道:“我看,这话未必没有道理,老夫已受够了每日提心吊胆。” “只是,能凑多少人马呢?” “此事……是不是还要从长计议为好?” 倒是这个时候,一个威严的声音咳嗽了一下。 于是,小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似乎大家对此人都有所忌惮。 这个声音慢慢地道:“陈道文。” 陈道文听着他们的议论,其实心里早已乱了,现在听有人唤他,他立即道:“在。” “你与张静一打过不少交道,那么你不妨直说,你以为此人如何?” “狠!”陈道文直接道:“此人行事狠辣,一旦找到了由头,便绝不会罢休。不只如此,此人心细,也是最令人担忧的。” “这个人确实不可小看。”咳嗽的人叹了口气,接着道:“照你说,若是当真先斩后奏,没了张静一,是否情势对我等有利?” “是。”陈道文干脆利落地道:“下官虽是位卑,却也有一些见识,陛下对张静一越来越倚重,一旦没了张静一,又如何与满朝文武斗?现如今,天下不满张静一者多也,剪除此人,或许……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既如此,那就这样吧。”咳嗽之人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大丈夫行事,当断则断,我等就议出一个章程来。既然有了决心,那么就不要前怕狼,后怕虎。” 此时,虽有些人脸上闪过几分担忧,但都不再吵闹了。 ………… 这宅邸的油灯,直到三更才熄灭。 而后,无数的车轿随即自此巷悄悄地离开。 次日清早。 一切如常,初升的太阳,缓缓地冲破了清晨的晨雾,轻盈地洒落下来,给大地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 张静一起了个早,刚刚梳洗好,邓健便匆匆而来,一面和张静一吃着早餐,一面道:“已经布置了。” “嗯。”张静一淡淡地点点头,匆匆地吃了一个肉饼,喝了一碗粥,才道:“这样的早晨真好,万物复苏,这整个京城,都是如此的祥和。” 邓健将忍不住笑了笑道:“我这做兄长的,最佩服三弟的就是这个,手里提着刀,见人就砍个不停,分明是属屠夫的,却还能发出这样的感慨,不晓得的,还以为三弟是大善人呢!” 张静一不温不冷地看了他一眼,则是拉下了脸道:“没有规矩,在公房里,这样公私不分,这里没有你的三弟,只有新县侯和锦衣卫指挥使佥事。” 邓健脸上没有畏惧,只是很是无可奈何地看了张静一一眼,随即便老实地道:“是,侯爷,下官知错。” 张静一又吃了一个油饼,舒服地叹息了一声,终于放下了筷子,随即便道:“我在这等着,你去准备吧。” 邓健便又大着嗓门道:“遵命!” ………… 天启皇帝今儿也起了个早,梳了头,便觉得自己的眼皮子跳动起来。 他回头看一眼魏忠贤,闷闷地道:“朕觉得要出事。” 魏忠贤也轻轻皱眉道:“奴婢也觉得……今日……很奇怪。” “奇怪?”天启皇帝看向魏忠贤:“怎么,有什么奇怪?” “今日有许多大臣,都告病了。” 天启皇帝忍不住骂道:“朕染疾,不方便朝见大臣的时候,他们便阴阳怪气,今日怎的他们也病了?莫不是装病?” “事有反常即为妖,奴婢也在派人打探呢。”魏忠贤脸上带着几分凝重,道:“奴婢看厂卫的奏报,总觉得这几日,有些不同寻常,可又说不上来是为何。” 天启皇帝想了想道:“要不,召张卿来问问?” 魏忠贤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问。” “噢?”天启皇帝看着魏忠贤:“这是何故?” 魏忠贤深深的看了天启皇帝一眼,才道:“如今多少只眼睛在盯着陛下和张老弟啊,倒不如陛下显出智珠在握的样子,反而才能镇得住。有什么事,奴婢去传达即可。” 天启皇帝点头:“也有道理,不过朕也没什么可传达的,也罢,待会儿见一见内阁诸卿吧。” 魏忠贤点头:“遵旨。” ………… 东林军校内,所有的生员突然接到了紧急的命令,要求迅速地整装。 当然,这在军校内其实早已习惯了,除了操练和平日的学习之外,每个月都会有一两日,突然紧急整装,要求所有人迅速的做好战斗的准备。 这种做法,其实是测试这些老兵和新兵的快速反应。 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将这当一回事。 只是各队的队官们,纷纷催促。 许多新生员,其实入营不过一个月。 短短一个月的新兵训练,训练的强度却是很大,这等没日没夜的操练,倒是让绝大多数人,迅速的适应了军校的生活。 再加上原有的骨干很多,比如李定国,年纪轻轻,现在已是中队官了,下头有三十多个生员。他是军事上的队官,负责带队操练,一个中队,便是一个营房。 而在营房之中,几乎是中队官带着大家吃睡,李定国火速的监督着大家穿好靴子,让所有人整好了各种武器,提醒他们将弹药预备妥当。而后,便一齐至校场。 而在校场这里,一个个教导队已列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方阵。 此时,似乎上头的教导官并没有下达训练或者是其他的命令,而是吹了原地休息的竹哨,于是数千人便纷纷在原地盘膝坐下。 这个命令,新兵们求之不得,毕竟难得有一天,会有如此清闲。 可像李定国这样的老生员,却很快察觉到了异常。 不对劲。 历来军校里都没有休息的。 就算是中途的休息,也大多是解散,要求所有人回营房去。 像这种紧急的全副武装的集结,虽也有许多次,可很多时候,在集结之后一般都是拉着大家出营,去城外跑一圈。 今日这般,直接原地休息,却是前所未有的事。 第四百三十四章 清君侧 整个京城,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暗潮汹涌。 街道上一切如常。 寻常的百姓,依旧还在为生计而奔波。 有人为一文钱的菜价而与贩子吐沫横飞。 有人招摇过市,或许此时人生正在志得意满之时,便连胡子也蓄得比寻常人要整洁。 也有人扶老携幼,初来京城,眼看着这京城的繁华,有的不是激动,而是胆怯,犹如受惊的兔子,对于这里的喧闹带着警惕,身上的衣衫褴褛,与此地极不相称,身边拉扯着的乃是在头上乱蓬蓬的儿女,吸着鼻涕。 天气有些凉了,他们赤足,脸和手脚已是冻得通红。 自然也有成群结队的人通过,他们鲜衣怒马,面上总是带着得意,早早的就与京城融为了一体,或者说,京城是他们,他们才是这北京城。 新县与其他各县的境地,差役们也如往常一般,出现在街道,他们笑容可掬或是带着严厉。 新县县衙,得到的消息却完全不同。 奏报中的京城,却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张静一一一看过,每一份都不敢遗漏! 处在他如今的位置,他已深知自己处于旋涡之中,稍有不慎,都可能会有可怕的后果。 县里一切如常。 张静一像往常一样吃过了饭。 到了傍晚时分,终于……京城有了异样。 神枢营。 这神枢营的前身,乃是从前的三千营。 那是京营三大营之一,以骑兵和火器为主,人数为五千。 魏忠贤得势之后,便上书让天启皇帝在此设立太监镇守。 因此,从权力的格局上,是太监作为监军,另一方面,又设立了总督京营戎政的官职,作为名义上的神枢营总督。 不过此等总督,大多为勋贵担任,可勋贵们很忙,可能一年到头也不来营中一次,真正负责操练的,却是神枢营的副将。 此时的神枢营副将,乃是朱武。 今儿的傍晚时分,朱武与镇守太监刘一丁一起喝了酒,酒过三巡之后,刘一丁已有些醉了,让人搀扶着去休息。 而后朱武下令点齐了人马,赶至校场集结。 与他同去的,乃是两百多个家丁。 武将蓄养家丁,已是军中最常见的事了,而朝廷见这种事屡禁不止,只好法不责众。 家丁的本质,其实也是官兵,只不过他们是武将们精挑细选出来,而后直接进入了武将家中的家奴。 这些家奴,大多都是军中的骨干力量,也是武将们控制士兵们的资本。 平日里,家丁们给的饷银比寻常官兵的多,到了战时,他们则负责冲锋陷阵。 当然,若是武将犯法,则家丁理论上户籍就在武将家中,也属于他们的亲属,自然而然,若是株连,家丁也是同罪。 正因如此,所以彼此之间,几乎密不可分。 朱武家里有银子,平日里出手阔绰,家丁们自然死心塌地,而其他的官兵,也都通过层层的家丁所操控。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朱武按着刀,到了校场,随即便大喝道:“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张静一反了!” 此言一出,营中官兵们纷纷默默地看向朱武。 朱武接着道:“我奉兵部之命,立即带兵平叛!” 官兵们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朱武随即,取出了一张兵部的关防文书,让一个家丁开始念诵。 这家丁念了命令,将士们顿时开始窃窃私语。 一个游击将军站了出来:“朱将军,能否将文书给我看看?” 朱武朝家丁努努嘴。 这文书便送到了游击将军手上,游击将军低头看了文书,命令是没有错的,唯独是下命令的人,却让他狐疑。 他错愕地道:“为何下令的不是兵部尚书,而是兵部右侍郎?这于情不合,照规矩,只有兵部尚书才给关防,这赵侍郎只是协助理京营戎政,不给关防的。” 朱武面带笑容,道:“尚书不在,自是右侍郎做主。” 这游击将军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便又道:“不知提督内官刘一丁何在?请他说话。” 刘一丁乃是营中的镇守太监,代表的是宫中和九千岁的态度。 朱武的面容渐渐冷了几分,目光冰冷地看了这游击将军一眼,不温不冷地道:“他喝醉了酒。” “那就请他醒了酒……”游击将军不依不饶,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如若不然,卑下心中不安。” 朱武勾唇,却是一抹冷酷的笑。 只见早有一个家丁接近了这游击将军,猛地抽出了匕首,不等那游击将军有所反应,已狠狠一匕首,自他的后背扎进去。 游击将军一声闷哼,身子摇摇晃晃,随即喷出一口血,口里骂道:“朱武,你要如何……” 只可惜,那强壮的家丁一击得中,便狠狠自后踹他一脚。 游击将军猛地扑倒在地,背后的匕首依旧还扎在他的身上,他身子抽搐了一下,很快气绝。 朱武依旧按着腰间的刀柄,来回踱步,逡巡着每一个人,而后……他淡淡道:“还有谁敢质疑兵部的关防文书?” 此言一出,众人沉默。 人群之中,有朱武的家丁们道:“此番拿下了叛贼张静一,到时都有重赏,我等清君侧,个个能做官!” 一番鼓噪之下,盲从的军将们再没有人反对了。 其实一方面是他们出于恐惧,谁也不愿意落个那游击将军的下场。 而另一方面,则是他们出于对皇帝和朝廷的蔑视。 他们世代从军,可在别人朝廷眼里,却是一群丘八! 莫说是寻常的兵丁,参将、佐击将军、千总,只要走出了营外,谁会正眼多看? 朝廷每每遇到国库空虚,首先裁撤的就是他们的饷银,至于欠饷,早就习以为常了。 因而,这些经营的将士,为了免受歧视,或者是为了养家糊口,就不得不抱团起来,只有这样,才可在京城里生存。 再加上朱武两百多个家丁,操控了京营中的方方面面,而绝大多数的官军,不过是盲从和被裹挟罢了。 现在听说有赏,还有什么说的,便纷纷道:“听令!” 朱武满意了,带着浩荡军马出发。 ………… 广渠门。 此处乃京城外城的城门,照理来说,此时天色不早,理应关上城门,落上钥匙,而后这城门的钥匙,要立即送去内官那里保管。 可今日,守备却一身戎装,带着一队亲卫,守在门洞处。 内官已派人来催促过几次交钥匙了。 而守备显然不为所动。 只是看着来人,带着似笑非笑的样子。 直到半个时辰之后,突然有浩荡人马乌压压的过来。 这如潮水一般的兵马,川流不息的进入了京城,人声鼎沸,战马嘶鸣。 守备在此,寻觅到了一个将军,这将军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道:“待会儿左营也从此入,你好生在此候着。” “是。”守备点点头。 于是浩浩荡荡的人马,继续朝着街道的尽头而去。 数不清的人,举着火把,蜿蜒成了一条长蛇。 …… 神枢营,左营,后营……再加上其他零散的军马,纷纷有了异动。 此时,已开始有人察觉出了问题。 于是,连夜有人朝宫中奔去。 很快,魏忠贤便亲领着一群太监,从司礼监里出来,朝着大内而去。 天启皇帝闻讯,火速接见了魏忠贤人等。 魏忠贤行礼,随即便如实道:“陛下,神枢营、左营、后营突然得到了兵部的关防文书,整装出营,异动频繁……” 天启皇帝倒是镇定,道:“还有其他消息吗?” “听闻是奔着……”魏忠贤说到这里,他咽了咽口水,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下,而后才道:“是奔着清君侧来的。” “哈哈……”天启皇帝笑了,当然,这脸上可没什么笑意,面容冷漠地讥讽道:“他们要清谁?” “说是新县侯张静一谋反。” “哼!”天启皇帝立即道:“此乱臣贼子也,当立诛,立即调勇士营、四卫营亲军弹压。” 魏忠贤为难地道:“这个时候,大内的关防更为重要,如今天黑,分不清敌我,贸然出击,奴婢只恐引发乱子。” “何况……四卫营虽为内官所掌控,可是奴婢听说,这四卫营今日也出了乱子,有一个四卫营的偏将也想煽动。好在被御马监的内官事先察觉,这才弹压了下去,如若不然,只怕四卫营,也未必保险,越是此时,奴婢以为……还是先作壁上观,再行定夺。” 天启皇帝顿时火气,大怒道:“怎么?内卫也想反?” 魏忠贤道:“现在是敌我难辨,此时天黑,只怕奴婢这边,也控制不住事态!兵部尚书崔呈秀,奴婢已让他火速去兵部坐镇……” 天启皇帝显得焦躁起来,他看了看殿外的黑暗,而后道:“他们是奔着张卿去的吧?” “也难保不会奔着宫里来。”魏忠贤脸色凝重地道:“所以还需万分的小心。” 就在此时,突然又有宦官匆匆而来,脸色焦急地道:“禀陛下,有大臣来见,来了不少,浩浩荡荡有数十人。” 第四百三十五章 格杀勿论 天启皇帝定了定神,他与魏忠贤交换了一个眼色。 很明显。 这些人……来势汹汹! 天启皇帝阴沉不定地道:“宣!朕要会一会他们。” 紧接着,数十人至暖阁,屏着呼吸等候。 他们的神情,还算镇定。 等天启皇帝一到,众臣行礼。 天启皇帝一看,这些人为首的,竟是兵部右侍郎张四知。 这张四知,乃是天启二年的庶吉士,短短六年时间,便平步青云,原本是礼部右侍郎出了空缺,天启皇帝见内阁拟了此人为礼部右侍郎,不过有人保举他深谙军事,索性便点了他为兵部右侍郎。 天启皇帝万万没料到,打头的竟是张四知。 而至于随来的大臣,除了侍郎之外,还有各部的主事,也有翰林院的翰林,有大理寺和鸿胪寺,也有顺天府的少尹。 只一看这个阵仗。 天启皇帝心里就明白,真正背后的大人物,还没出现呢! 这些人……不过是一群走卒而已。 天启皇帝落座,死死地盯着张四知。 在天启皇帝冷冷的目光下,张四知很镇定,行礼如仪地道:“臣见过陛下。” “夜间谒见,何事?”天启皇帝冷淡地道。 张四知道:“臣听闻礼部主事陈道文检举,张静一家中暗藏金刀、黄袍,有谋反之嫌,此事事关重大,臣唯恐陛下一时疏忽,不能察觉,因此入宫觐见,恳请陛下明察秋毫。” 天启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脸忠心耿耿的张四知,随即淡淡道:“礼部也管钦案了吗?这难道不是厂卫的事?” 张四知有备而来,自是立马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臣为大臣,遇贼子而不揭发,岂不尸位素餐?” “证据呢?” 张四知道:“回陛下……” 张四知一脸平静:“证据很快就到。” 天启皇帝道:“什么叫很快就到。” “京营诸军将,早已不忿张静一犯上作乱的行径,因此,赤胆忠心的义士们,已是提兵围了新县,很快,便可将罪证送至宫中。” 此言一出。 天启皇帝色变。 什么赤胆忠心的义士,这是逼宫。 天启皇帝勃然大怒,冷喝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陛下,臣等是来揭发张静一谋反大罪。”张四知道:“恳请陛下明察。” 他说着,其余人也纷纷拜倒道:“臣等是揭发张静一谋反,国贼不除,天下一日不安。” 天启皇帝豁然而起,冷笑道:“朕看,你们才是谋反吧!” 张四知等人显然是预料到了这种情况的,他们显得格外的冷静。 张四知不急不慌地道:“若臣等谋反,但请陛下明正典刑!只是希望陛下不要冤杀了臣等,而那张静一……构陷忠良,欺压百姓,私藏金刀与黄袍,这是万死之罪,陛下为何迄今,还对他信任有加呢?” 天启皇帝依旧冷冷地看着他们:“你们是因为外头有大量的军马作乱,所以才有恃无恐的入宫,前来逼宫的吧!你们以为,朕会害怕你们?” 张四知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道:“陛下此言……实在诛心,臣等岂敢逼宫,只是效比干、魏征之事而已。至于外头发生了什么,臣等也是蒙在鼓里,只晓得有将士实在不满张静一所为,因而奋起,要诛杀国贼,以儆效尤。这些……与臣等何干?” 天启皇帝已是满腔的怒不可赦。 可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启皇帝不知道,所以难免有所担忧。 到底多少人作乱,这夜里情况复杂,更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乱军突袭,一旦出了什么意外,那便千古遗恨。 天启皇帝看着张四知这些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讽刺。 国家养士,竟到了这般的地步,这群平日里昏聩无能的人,一旦触及到了根本利益时,反而有本事了,什么事都敢干。 今日竟敢逼宫? 天启皇帝道:“诸卿以为朕会妥协?” 张四知冠冕堂皇地道:“陛下,此言差矣,陛下乃是天子,我等尽为人臣,今日揭发国贼,乃是理所应当,到时等国贼的罪证送上,陛下自然一清二楚了。” 张四知却是气定神闲。 只要东西送了来,陛下又能如何?张静一肯定已经死了。 而他一死,张静一的党羽自然散去,而陛下呢? 这城中到处都是诛杀了‘国贼’的官军,若是陛下要追究,要杀人,那么宫外的那些官军们不害怕吗? 陛下为了江山社稷,也要下旨,捏着鼻子认了这件事,乖乖地说,张静一乃是国贼,而文武大臣们除贼有功。 等百年之后,这史书之中,不还需记录下来,说是锦衣卫指挥使佥事恶贯满盈,祸乱国家,文武大臣们愤然而起,诛杀了乱臣贼子,皇帝于是龙颜大悦,赏赐有功之臣吗? 天启皇帝却是冷静下来,他此时也已渐渐清楚了张四知等人的打算,于是脸色越发的冷了:“看来……你们是稳操胜券!” 张四知诚惶诚恐地道:“陛下,臣等只凭一腔热血……” “住口!”天启皇帝咬牙切齿道:“若是张卿伤了毫毛,尔等一个也别想逃!” 丢下这句话,天启皇帝对魏忠贤道:“派人出宫,想办法刺探消息,让勇士营待命!” 魏忠贤毫不犹豫地应道:“遵旨。” 张四知等人却依旧是面无表情,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 皎洁的月亮挂在夜空中,浩浩荡荡的军马,已至新县。 街巷上到处都是官军。 数不清的官军呼喝着,招摇过市。 而此时,沿街的民宅,却早已都大门紧闭,熄了灯火。 若不是街道上的乱军,京城里只怕便成了死城。 朱武带着一支军马,先行抵达。 行至半途,有人道:“将军,前头出现了一支军马,是东林军校的生员,足有千人。” 朱武甚为不屑地道:“不必理会,冲杀过去。带一队人去张家……现在紧要的是杀入张家要紧。” “喏。” 繁星当空,可今儿的夜间注定不同寻常,到处都是混乱,许多的人马出现在各处的街巷。 一支重兵,直接奔杀张家。 这一路,几乎没有人阻碍。 等到所有人明火执仗地杀进去,方知张家的人,早已不知所踪了。 为首的一个千户,命人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仔细搜查,才知道张家的人,早将自己家里值钱的玩意,统统都清空了。 “他娘的,姓张的这个畜生!”这千户破口大骂。 而在此时,却有一个兵丁匆匆而来道:“发现了金刀和一件蟒袍!” 那千户听罢,顿时大喜,却又道:“既然早就警觉,为何其他的东西都带走了,唯独留了这个?” 不过……似乎没有答案,眼下他奉命来此,就是搜索这个的,而后,他朝那校尉道:“将这张宅烧了,还有,将这些东西,立即带入宫中去。” 在那兵丁正准备转身离开,这千户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立马道:“且慢!” 这千户随即从自身的怀里掏出了一些零碎的东西,居然是几枚玉印,其中一枚……竟是赫然的雕刻着皇帝之宝的字样。 千户面无表情地接着吩咐道:“这些……都一并送去!就说是张家搜抄出来的。” “喏!” 那兵丁再不迟疑,火速带着东西,飞马而去。 很快,张家起火,火势冲天,这熊熊大火,立即烧透了半边天,像是一下子照亮了整个京城。 这边火起。 张静一则是安坐在新县县衙里,当有人大喝:“侯爷快来看。” 可张静一依旧稳稳坐着,没有出去,他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在这里,新县千户所上下人等早已集结完毕。 张静一不以为意地道:“不必看了,我家被烧啦,难道我不知道?乱贼要反,要杀我张静一,要烧我的宅子,那么就让他们烧去!不是我不心疼自己的宅子,而是我与这些乱臣贼子不共戴天,为诛这些贼子,性命都可以不顾,区区一个宅邸算什么!” “那地方,不适合布防,所以只好舍弃了。现在……传令下去,东林各教导队,立即给我出击,京城之内,各处街道……任何还敢走出门的活物,都给我格杀勿论,鸡犬不留!但凡这时候敢上街的,统统都是乱党,必须予以严惩。” 说着,张静一看着锦衣卫诸千户、百户,接着道:“你们的职责,不是出击,是有人烧了我家的宅邸,你们要十倍奉还,你们不必盯着乱军,所有人…按着花名册,给我顺着花名册找到乱党的家,一个都不要放过!好了,动手!我亲自去督战,邓健负责锦衣卫,卢象升在此镇守!” 一声号令,众人立即训练有素地行动起来。 许多锦衣卫开始以小队的方式,纷纷消失在黑夜之中,他们各自背着一个个包裹,借着夜色的掩护,穿越街巷,却如鱼儿入水一般,游刃有余。 而在另一边,乱军显然开始了强攻。 枪声响起。 夜空之下最后一丝宁静,终于被打破了。 ………… 第三章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三十六章 灭门 啪啪啪…… 一时之间,京城里枪声大作。 不只是东林军校生员们火铳声。 这神枢营,原本的名称叫做神机营。 直到嘉靖皇帝才将名字改了。 五千神枢营,本质上除了少部分的马队之外,其余的统统装备的都是火铳。 因而……在这狭隘的街道上,神枢营遭遇了阻击的东林军,彼此各自列为线型,而后各自上前。 紧接着,硝烟弥漫,枪声如雨而下。 起初这神枢营副将朱武自然是胜券在握的。 这种狭小的空间,反而最适合神枢营发挥。 自己人多,就算不能将眼前的东林军消灭,至少也可以拖住大量的东林军,让其他的军马,可以趁势从其他街巷杀入新县。 何况张家那边起了大火,让朱武吃了一颗定心丸,只要拿下了张家,事情就好办了。 于是坐在马上押阵,口里激昂地大喝道:“这些统统是乱臣贼子,杀光他们。” 一列列的神枢营人马,便举着火铳上前。 他们凌乱的发射火铳。 偶尔……几人放了哑弹。 也有人直接火铳炸膛。 这一炸膛,队形更加混乱。 不过混乱之中,倒还勉强能稳住队形。 只是他们放铳放的太早了。 他们本就疏于操练,而且许多人紧张。 大家拥堵在一起,没什么号令可言。 要知道……这所谓的京营……在历史上,已经烂到了根子里。 虽然许多人依旧还相信,京营乃是大明的精锐。 可实际上,在历史中,当李自成带流寇入京的时候,这十数万的京营,还没有正式和流寇交战,只听到流寇军中一声炮响,十几万大军居然就直接溃败了。供养了两百多年的京营,可谓是不堪一击,犹如纸糊一般。 此时情况,十分混乱。 人们还沉浸在京营乃天下精锐的迷梦之中,哪怕是这些京营官军们自己,也自觉得自己强大无比,面对一群学校里的娃娃,人数又是对方不知多少倍,自是个个精神百倍,只想着抢一点功劳。 甚至出现了许多可笑的情况。 在后队的人,居然直接慌乱的开了火铳。 以至于前队的人应声倒下去。 紧接着,许多人更加紧张和慌乱。 还有人,远远的放了火铳之后,竟不知变阵,以至于第二排的人没办法到前列,而本应该退到后队的人,居然没办法退回去换弹。 一时之间,还没等对面的人开火,这边就出现了混乱。 有骂娘的,有朝天开铳的,有找不到火药的,有炸膛之后,有人倒在血泊的,还有人被自己人打中,发出哀嚎的。 武官们也很慌,那些基层的百户和总旗们,居然没有在队伍之中,而是躲在后头,以至于士卒们完全没有号令可言,只听到后头远远的有人吼:“上啊,上啊……给我上……” “后退者死!” 在更后头押阵的副将朱武,看不到前头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味催促进击。 于是,这队伍便如蜗牛一般,继续前进,时不时放出零星的火铳。 直到他们越来越近,对面的东林军校生员队伍里,突然传出哨声,这是出击的哨声。 于是,密集的铳声大作,一时之间,神枢营的前排人马,如割麦子一般,许多人纷纷倒下。 这一下子,顿时大家乱做了一团,有人哭爹喊娘,甚至许多人都已忘了该怎么填弹,只愣在原地。 倒地的人没有死透,便抓着别人的腿脚,口里呼喊着:“救我,救我……” 直到此时,大家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正与死神打交道。 ………… 一小队的锦衣卫緹骑,在夜幕下快速狂奔,一口气感到了一处巨大的宅院跟前。 确定了位置之后,带队的小旗官呼喝一声:“不要到前院,给我到后院来。” 一声令下,七八人便抹黑穿过小巷,迅速地来到了这个大宅的后院。 “今日夜里出了事,他们的家眷一定躲在后院,来……东西呢?” 所谓的东西,自然而然……便是他们携带来的包裹了。 “谨记着投掷的要领吗?” 准备投掷的,乃是一个精挑细选的校尉,孔武有力。 此时,这校尉信心满满地道:“晓得,已经练过许多次了。” “小心一些,这玩意威力极大。”总旗显然很是谨慎,又再次很认真地道:“别弄出事才好。” 这校尉便道:“侯爷的宅子都没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好啦,好啦,知道啦,我会小心。” “来,大家散开。” 也有人低声咕哝:“为啥要用这个?还不如直接冲进去直接杀呢!非要用火药……” “闭嘴。” “噢。” ………… 此时,在暖阁之中。 天启皇帝始终冷冷地看着下头的那些人,其中有几个大臣,他是很有印象的,这里头,既有曾投靠过阉党的人,也有所谓的清流。 天启皇帝现在才知道,这朝中根本不是敌我分明,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虽一直绷着脸,倒是越发的冷静了。 到了这个地步,不就是你死我活吗? 张静一在外头鏖战,这些人要逼宫,而朕呢……朕就看看,这大明江山,还能延续几时。 张四知等众臣,却只能闷头叩首,一个个匍匐在地,看似很恭顺的样子。 可是……这样的人才可怕。 他们看似恭顺,实则却视自己为棋手,将整个京城来做棋盘,赌的就是陛下为了保社稷,而舍张静一。 这时,魏忠贤快步进来,急促地道:“陛下,陛下……” 魏忠贤脸色凝重,此时杀气腾腾,至天启皇帝身边,低声道:“陛下……张家……起了大火,没有错,是张家的方向。” 天启皇帝听罢,脸色骤变,他希望这不是真的。 “张静一呢?在何处,是生是死?” “奴婢不知。”魏忠贤皱眉道:“奴婢已调了一支勇士营,往张家去了,不过……可能凶多吉少……” 天启皇帝啪的一下,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道:“该死,该死,这些人该死!” 天启皇帝又指着张四知等人破口大骂:“你们也该死!” 张四知等人也听到了什么,此时面上不见喜怒,心里却已是狂喜。 看来……得手了。 张四知于是抬头道:“陛下……是说那些军将该死吗?”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陛下乃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言九鼎,既然陛下认为那些京营的官军该死,那么只需一道旨意,便可诛杀!” 这显然是直接反将了天启皇帝一军。 反正陛下说啥我们都同意,方才我们说张静一是乱党,陛下若是不认同,那就不认同好了。 我等不过是捕风捉影,仗义执言。 言者无罪。 而陛下若要诛杀那些杀进了张家的家伙,拟一道旨意啊,我们双手赞成。 只是……若是真拟旨,现在眼看着张静一便要被铲除,而乱军的情势不知多少,在这个节骨眼上,陛下将此定性为叛乱的话,那些走投无路的叛军们若是杀入宫中来,这就和为什么没关系了。 这是挑衅! 陛下有本事就视他们为乱党,且看看……陛下如何平叛。 天启皇帝何等聪明之人,又怎么不明白这里头的深浅? 此时,他面目骤然狰狞起来。 这看似恭顺的话里,实则却是包藏祸心。 天启皇帝眼里忽明忽暗,随却是道:“魏伴伴,拟旨。” 魏忠贤点头。 张四知等人,依旧镇定自若。 却在此时,有宦官急匆匆道:“陛下,陛下……宫外头,有人送来了……送来了一些东西,说是从张家搜抄出来的。” 说罢,他捧着一个包袱,快步进来。 这宦官走得急,打了个趔趄,包袱落地,随即散落下来几枚金印和玉印,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蟒袍,一把金刀。 一个玉印,滚落到了张四知面前,张四知一看,随即道:“陛下请看此印,此印上刻着什么?竟是皇帝之宝,陛下……这是张家抄出来的,还不是反贼吗?现在陛下是否还要袒护张静一吗?” “陛下……江山是列祖列宗们的,陛下克继大统,却对那叛贼张静一言听计从,现在请陛下看看,这张静一做了什么,铁证如山,难道陛下还要执迷不悟?臣等受国恩,实在不忍见陛下任由那张静一祸害国家啊。臣恳请陛下……立杀张静一,诛其满门。” 舒坦了。 “不诛张静一满门,如何平民愤?” “该杀!” ………… 就在此时…… 一个包裹,已经点燃了引线。 有鉴于现在还没有有效的击发装置,所以这包裹里的黄火药,依旧还是用黑火药的引爆。 所以当引线一点。 大家便纷纷呼喝道:“快扔,快……” 一群校尉,躲在这叫‘张府’的后院院墙外头。 里头的建筑,他们早就摸透了。 晓得这里最靠近后宅的主人卧房。 于是乎…… 那力大的校尉,便胳膊一抡,包裹便在夜空之下,划过了一个弧线,生生地朝着那后宅落去。 ………… 还有,求月票。 第四百三十七章 斩尽杀绝 那包裹砸入了张家的后院。 一时没啥反应。 校尉们却都已经趴下了。 可等了很久。 还是没反应。 反而这宅院里传出了狗吠声。 这却让人一下子无语了。 “怎么回事?咋不响?” “要不翻墙进去看看?” “住嘴!” “要不,再回去领一个?” 就在这个时候。 一声震天巨响。 这黑夜中的巨响,比所有人想象中还要可怕。 一团火焰,直接窜上了天空。 即便是在围墙之外,校尉们依旧感受到了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地动山摇。 那宅邸,则瞬间的陷入了火海。 里头的亭台楼榭,大多是砖石结构,若是后世的钢筋混凝土,或许还能扛得住此等黄火药,可就这般的砖头砌起的土木结构,在这黄火药面前,却好似是纸糊一般。 骤然之间,在这地动山摇之中,一大片的房屋直接垮塌,便连那一面的院墙,也轰隆倒下。 震耳欲聋的声音,传至云霄。 在张宅的后院。 本是张家数十口人,聚在一起,今夜有大事发生,张家老爷出门之前,就已嘱咐过,大家都一概躲在后宅,不要出来,以防万一,那些乱兵们……说不定会滋生什么事端。 这一家子人,听到了外头的喊杀,自然也知道……事情果然如张家老爷所说一般。 因而,张家几房人,众星捧月的都窝在后厅,围着张家的老太爷在一起。 为了让老太爷不必担心,家里的几个少爷说了几个笑话。 而一些女眷,则只坐在一旁微笑。 老太爷担心儿子今日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最后的结果又如何。 这可是关系着张家荣辱的大事,这些年来,张家能有今日的富贵,能置办下这样大的家业,自然也多亏了自己那有本事的儿子。 可就在大家虽是有一些担心,却还是有说有笑时,这爆炸发生了。 火焰瞬间的冲击了整个后厅,紧接着,厅外的两个家丁立即被这火焰吞没,还未来得及嚎叫,便已成了焦炭。 随后……梁柱便垮塌下来,砸死了老太公的一个孙子。 紧接着,便传出凄厉的哀嚎。 火焰开始席卷。 半边墙壁开始垮塌。 倒是这老太公很是幸运,他坐的位置较里一些,垮塌的墙壁没有压住他,房梁的掉落,也没有砸中,至于那扑面而来的火焰,到了他这儿的时候,却只一股滚滚的热浪了。 只是…… 老太公稳稳地坐在这儿,一直纹丝不动。 身边的哭喊声,他一丁点也没有听见。 他……吓死了。 这巨大的火焰,直冲天穹。 火光照亮了整个天空! ………… 此时,在暖阁里的天启皇帝,心隐隐的有些慌了。 难道张静一真出事了? 天启皇帝本是对张静一有信心的。 可现在……张家着火,又有人去了张家搜出这些东西! 说到这些东西,天启皇帝是看都不看。 可是……这证明了什么? 证明了张家已经落入乱兵之手了,那么张静一这时在哪呢? 张四知等人,现在却备受鼓舞。 他们已经满心欢喜,自觉得眼下计划已经成功。 于是,一个个理直气壮起来。 “陛下,那张静一多半已是伏诛了,他犯了如此谋逆大罪,到了如今,陛下何须袒护?现在正是铲除张静一余党,灭其满门的大好时机,臣听闻,张家藏匿了不少钱财,都是他压榨百姓所得,将张家抄了,既可充实内帑,又可安定军心,陛下……这是一举两得啊。” 众人七嘴八舌起来,想尽办法说动天启皇帝。 大抵的意思是,都到了这个地步了,陛下何不就坡下驴呢? 为了江山社稷,也该如此啊,现在外头混乱,只要陛下下一道旨意,奖励那些诛杀张静一的将士,自然而然,乱兵就会退去了。 “陛下,有没有想过,若是不诛尽张静一余党,现在张静一已死,这些余党一定不会干休,所谓斩草除根,除恶务尽,到了如今,何须客气……难道留着这些人,心怀怨恨,到时对我大明江山不利吗?陛下明智,一定能够明察秋毫……” 这张四知说的起劲。 却在这时……一声轰隆……震撼了整个京城。 便连数里外的紫禁城,一时之间,也是殿宇颤颤。 这一声巨大的爆炸,吓坏了所有人。 张四知等人跪在地上,能感受到大地在颤抖。 而站着的天启皇帝,也差一点打了个趔趄。 魏忠贤在慌乱之中,搀扶住天启皇帝,不过魏忠贤也被吓得不轻,脸色瞬间苍白。 天启皇帝皱眉道:“怎么回事?” “这一定是张静一的余党在作乱,陛下……不可再姑息了。”张四知定了定神。 天启皇帝却是匆忙地走出了暖阁。 魏忠贤也跟了上去。 张四知等人,自然也关心宫外发生的事,鬼使神差一般,起身追了上去。 远处……一团熊熊大火窜起。 “那是哪里?”天启皇帝手指着熊熊大火燃烧的方向。 许多人都一脸茫然。 张四知一看,却是激动地道:“陛下,陛下……那是钟鼓坊,这地方臣熟悉,臣的家就在那里……” 是啊。 自己家不就在那一条街坊吗? 虽然只能大致的分辨出方位,不过在这夜里,尤其是那大火燃烧的方向,反是更容易辨认。 天启皇帝惊讶不已地道:“这爆炸,威力如此的巨大吗?” 他震惊了,这只怕得有数百斤以上的黑火药炸出来才有这样的效果吧。 天启皇帝不由紧张起来:“那里可有武库?” 这是天启皇帝的怀疑。 只有武库,藏着大量的火药,才可能有此威力,莫非这一场叛乱已经蔓延? 张四知便道:“陛下,那地方,臣再熟悉不过了,并没有武库,都是民宅……臣家……就在那里呢,臣……” 说到这里…… 张四知的脸色……突然微微有些变化了。 他继续努力地辨认着方位。 那熊熊大火的附近,似乎隐隐约约,可见一个佛塔……佛塔的左边…… 骤然之间…… 张四知身躯一震,眼眸渐渐张大了起来。 他一时麻了,居然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天启皇帝的眼睛依旧看着那火光耀眼的方向,却是着急地吩咐身边的魏忠贤道:“快去查,去查看一下,那里是什么地方……” 显然,天启皇帝此时是格外的关心宫外发生的事。 此时,下意识地回头…… 却猛见张四知一下子瘫坐在地。 天启皇帝正要大怒。 突然……却见张四知捶着心口,哀嚎道:“那是臣家,那是臣的家啊……该死,这些乱党……他们将臣的家炸了,臣家里三十二口人,可都在家里的啊,如此厉害的爆炸……里头的人如何幸存?陛下……陛下啊……要尽诛九乱臣贼子啊……” 张四知失声痛哭。 人与人之间是没有同理心的。 如若这个时候,别人家炸了,张四知多半会眉开眼笑,因为在他看来,外头越乱越好,这样才可逼迫陛下为了稳定事态,下旨对乱兵们招抚。 可是…… 炸的是自己家,那就当然不一样了。 此时,他的父母妻儿,骤然之间在张四知的脑海里掠过。 一家人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 这便更加刺痛了张四知。 张四知嚎啕大哭。 一旁的陈道文见状,便连忙安慰:“张公,张公,先不要急,先不要急,或许家里还有几个活口呢,此事乃乱贼所为,此时此刻,张公更应该振奋……要振奋啊……” 张四知却只是嚎哭,哭的泣不成声。 我全家大抵都可能死了,你和我说这个? 陈道文这些人,生怕因为张四知而导致意外,所以更加劝得厉害:“还请节哀,只是张公乃是朝廷大臣,此时此刻,更该强忍悲痛……” 说到了这里…… 轰隆…… 又一声震天巨响,所有人吓的哆嗦。 这时,他们都在暖阁之外。 所以都看得真切,却见京城的一个方向,猛地在轰鸣声中,又是一团火光冲天而起。 黑夜中的火光,看的格外的清晰。 大家在这轰鸣声中,都吓了一跳,个个脸色骤变。 刚才这陈道文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张四知要振作,此时抬头一看,那巨大的火焰……比那元宵佳节的火树银花更加震撼,整个天都似乎被窜起的巨大火焰烧红了。 “那……那又是何处?”天启皇帝急了,这火药的威力实在太大,实在是令人震惊。 陈道文身躯一震,他下意识地道:“那……那……那里……像……像是法华寺左近……法华寺……是法华寺!” 天启皇帝有时候不得不佩服他们,对于方位的辩知能力很强,居然只一看位置,就晓得是在哪里了。 而陈道文,眼里的瞳孔收缩,满脸的震惊,接着眼前竟是一黑,而后……他用虚弱的声音道:“那里……那里……好像是我家,是我家……该……该死啊,这群恶贯满盈的畜生,他们将我家炸了。爹……娘……孩儿不孝啊……” ………… 第五章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三十八章 摧枯拉朽 这一次,炸的是陈道文的宅邸。 无论是张四知还是陈道文,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就是他们的宅邸很大,容得下这样的爆炸。 看着自己的宅邸,瞬间化为了熊熊大火,陈道文的心……彻底的寒了。 当初和范家的人勾结,不就是为了银子?而得了银子,是为了什么? 自己是朝廷命官,前途似锦,一人吃穿,完全足够,所为的……不就是给子孙们留一点福泽吗? 可是…… 他虽不知家里的情况如何,可看着这恐怖如斯的冲天火光,却已知道,完蛋了。 想到家人们在火海中燃烧为灰烬,又想到许多人在浓烟滚滚中窒息,想到他们被炸为碎片,陈道文顿时脸色苍白,只能拼命地捶打着自己的心口。 悲痛欲绝啊! 紧接着,又是一个个爆炸。 爆炸似乎很精准,每一次……都总有人来认领。 起初,大家还语重深长地安慰陈道文和张四知,可很快,大家就都安慰不起来了,安慰变成了伤心伤肺的痛哭。 远处不停地有亮光在天启皇帝的眼眸里闪过,此时,他已看的呆了。 他完全不理会那些已悲痛得跪坐地上嚎啕大哭的人,只觉得他们吵闹。 却忍不住对身边的魏忠贤道:“魏伴伴,你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两种可能。”魏忠贤眼中带着精光,认真地道:“其一:便是张老弟已死,而他的部众悲痛欲绝,所以进行最疯狂的报复。其二……便是张老弟没有死,他不但没有死,而且早已组织起来了反击,他分明可以让人冲入宅邸,却选择这样做……” 魏忠贤的脸色忽明忽暗,偶尔爆发出来的轰鸣,天边时不时闪过的白光,让他脸色显得阴沉恐怖:“理由只会有一个,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是你死我活,绝不幸免,!所以………唯有如此,才可告诉这满京城的人。无论这些人采取什么手段,是威逼还是利诱,他都与他们不共戴天,非要决一雌雄不可!” “张老弟连自己的家都不要了,那么这些和他为敌之人,大家都得死,这在兵法之中,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又叫破釜沉舟。” 魏忠贤歇了口气,又道:“这样做,既是告诉这些人,时至今日,大家都没有回头路走,不妨拼个你死我活。其实,这只怕也是告诉东林军校,告诉那些锦衣卫,这个夜晚,谁也别想心慈手软。” “这等事,只能一鼓作气。” 听魏忠贤说到最后,天启皇帝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那么……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是忠于张静一的人在报仇雪恨,还是这是张静一表现出来的决心? 不过…… 这些人……竟敢来逼宫,敢调动兵马,这就是谋逆! 又一声震天轰鸣,天启皇帝突的似有明悟,神色阴沉地道:“朕真是该死,朕方才……竟差一点被这些该死的家伙所迷惑。这些家伙,竟拿朕的祖宗基业来胁迫朕,以为只要他们的乱兵得逞,朕便不得不向他们低头。朕现在才明白,其实事到如今,谁还能回头呢?张卿不能苟且,朕能忍辱吗?” 说罢,天启皇帝反而大笑起来,冷讽地道:“无论张卿是生是死,在天亮之前,朕与乱贼,总要死一个才好。” 说罢,天启皇帝回头,死死的盯着这一个个瘫下的朝廷命官,唇边勾起一抹冷漠的笑。 ………… 五城兵马司,专门负责京城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 而现在,这兵马司的知事,迷糊地被人从被窝里揪了出来。 就在他一脸茫然的时候,劈头盖脸的一个巴掌,直接将他打清醒了,而后便看到了明晃晃的新县千户所的腰牌。 “聋了耳朵吗?没看到城中起火,快带人………灭火。” 而后……虽是城中大乱,可大乱的方向,主要是在新县。 一群本是自觉得这些事和自己事不关己的兵马司兵丁,却不得不迅速集结,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下,纷纷带着水车,前往各处事发以及即将事发的地点。 到事发的地点去灭火,这是很好理解的。 可是有人告诉你,去某某街,那地方待会即将起火,赶紧带着水车过去,这就很令人费解了。 可理解不理解,都不是他们的事,面对这群凶神恶煞之人,只能乖乖应命。 不得不说,新县千户所的校尉和緹骑都是讲规矩的人。 炸归炸,但是总还算是负责的。 这边水车一到,那边炸弹丢进宅邸。 轰隆一声震天巨响,赶着水车的兵马司官兵,便吓尿了,个个捂着耳朵,惊恐万分地蹲在地上。 然后有人踹他们的屁股,恨不得拿个大喇叭在他们的耳边大吼:“灭火,去灭火……别殃及了人家的邻居。” 这兵马司的人,本来是恪守中立。 因为实际上,他们本就不是官军,只算是维持治安的差役罢了,而且还是很不专业的那种,实在没有倒向哪一边的资本。 现如今,他们算是看明白了,此时还是乖乖的听从这些锦衣卫为好,不为其他,他们看上去好像更狠。 尤其是亲临这爆炸的现场,足以让任何人感受到这玩意的巨大威力。 于是,一边爆炸,一边不断的灭火。 而后,无数的骸骨从火场里抬出来。 绝大多数的骸骨,其实已经分辨不出主人的原貌了。 只能用收尸的车子,随意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残骸堆砌起来,直接拖去附近的义庄,到时候再看如何处置。 ………… 砰砰砰…… 在一轮轮的火铳射击之后。 神枢营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片刻之后,他们大溃。 于是……少量的骑兵,便被催促着朝东林军发起冲击。 不过显然,这几乎和送死没有分别。 东林军不断地推进,踩着无数的尸首向前。 而神枢营已经混乱。 此时,朱武急的满头是汗,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溃败的居然如此之快。 同样都是火器,神枢营给对面的东林军造成的伤害,几乎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他只能不断地命身边的家丁,斩杀那些妄图后退的人。 此时,他一次次地大吼:“谁要逃?这里谁逃的出去,各处城门,都已是关上了,今夜……若是不冲过去,我等尽死!” 这样的话,其实已没有了什么效果。 可朱武依旧还在大吼,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若是失败,一切都完了。 “轰隆……” 偶尔,从某个地方,会传来轰鸣声,这巨大的轰鸣,已让人心颤。 好在这附近,并没有这样的火药轰鸣,这一声轰鸣之后,朱武还想卖力大吼什么。 可此时……身侧的家丁却是拽了拽他的胳膊。 朱武怒气冲冲的回头道:“做什么?” “老爷,快看。”家丁一脸惨然的指着方才轰鸣的方向。 朱武便顺着指着的方向看去。 紧接着,他浑身战栗,这方向……还有爆炸的位置…… 朱武顿时发出了悲鸣,哀嚎道:“这是我家啊,这是我家啊……” 悲痛欲绝啊! 到处都是从前阵败退下来的人。 可这时,朱武顾不上了。 一群拉胯的人,开始择路而逃。 便是家丁,也跑了一小半。 剩余的人倒是忠心,只是一个个没头苍蝇一般等着朱武的反应。 朱武撕心裂肺地大吼:“张静一,你杀我全家,我与你势不两立。”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本就是奔着杀张静一全家来的。 而在对面…… 东林军终于失去了耐心。 “上刺刀,上刺刀!” 对面的队伍已经彻底的混乱了,这个时候,大家发现凭借着狭小的街巷,靠着火铳杀敌,效率实在太慢,毕竟队伍没办法展开。 其实也正是因为街巷的狭小,某种意义而言,神枢营的崩溃才大大的延缓。 可现在……东林军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东林的新兵之中,混杂着老兵,绝大多数的新兵,初次上阵,其实是很紧张的,虽然他们的操练,已让他们掌握了绝大多数的作战技巧,身子也打熬的不错,让他们有着充沛的体力。 再加上混杂的老兵作为主心骨,令他们慢慢的从紧张中镇定下来。 现如今,他们越来越娴熟,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如今……大家纷纷从腰间的武装带上,取下悬挂的刺刀,一个个卡入火铳的铳管。 密密麻麻的人,在这长街上,蓄势待发。 随后,队官打头,大呼一声:“冲锋!” 于是……这密集的队伍,便如潮水一般,挺着刺刀,发起冲刺。 如果说,方才的对射,还能勉强让神枢营勉强稳住的话。 而这东林军的冲锋,却瞬间的瓦解了神枢营的最后一丁点斗志。 队伍迅速崩溃。 无数人抱头鼠窜。 东林军还未杀到时,原来虽还混乱,却总还勉强能稳住阵队。 可这时,这如潮水一般的冲锋,却是摧枯拉朽,骤然之间,神枢营的队列零散,无数人已是丢盔弃甲,逃之夭夭。 第三百三十九章 肉食者鄙 神枢营大乱,接连败退。 而他们并非是有序的撤退,而是彻底的崩溃。 在街巷之中,溃退是非常可怕的事。 若是野战中的溃退,唯一要担心的可能就是后头的追兵。 而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人根本没有转圜的空间,无数人想要从有限的出口逃出去,彼此拥堵一起,就会造成踩踏,甚至是自相残杀。 因而,虽然这些神枢营的乱军没有向着东林军的勇气,但是拿刀看向与自己争抢出口之人的勇气却是有的。 于是彼此杀戮,惨不忍睹。 朱武已大惊。 他心知自己完了。 此时再顾不得其他,只想夺路而逃。 甚至自己的府邸也顾不上,家中之人,十有八九已是性命不保,眼下唯一的生路,就是趁此逃出去,逃得越远越好。 只是士卒们拥堵在狭小的街道上,彼此又杀起来,后头挺着刺刀杀来的东林军越来越多。 那些东林军的新兵,现在也是信心百倍,他们许多地方还不够熟练,不过好在高强度的操练,再加上老兵在一旁随时示范,让他们迅速地开始镇定下来。 而人镇定之后,便是按着平日里操练,听令行事即可。 一时之间,连续追了三条街,而这三条街巷,却已成了血路。 另一边,遇到了左营骑兵的教导队生员们,也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在一排排的火铳之后,也直接上了刺刀,对着骑兵便是一阵冲锋。 那左营的人马,是怎么也料不到天下还有这般打仗的。 对着骑兵,你们也敢冲? 可这骑兵实在有些拉胯,一看冲杀而来,便已胆怯。 左营的兵马,只有武官的家丁才有资格骑马。 因而某种程度而言,他们也算是精锐了。 只是前几次冲锋,死伤了许多的人马,在东林军的火铳面前,还未靠近,便死了不少人,此时已是胆寒。 东林军则失去了继续与他们对线的耐心,索性一冲了事。 到处都是乱军,伴随着无数的惊恐哀叫。 他们丢盔弃甲,妄图逃窜。 可在狭小的街道,封闭的京城,又能逃到哪里去? 朱武带着一堆人,终于逃到了广渠门。 这广渠门的守备,乃是自己人,左营和后营的乱军,都是从这里杀进来的。 只是,到了城楼下,他大呼:“快开城门……” 回应他的,却是啪啪啪啪的火铳声。 在他身后的十几个家丁顿时被打落下马。 朱武大惊,忙是惊恐万状地退后,却是发现,这广渠门却早已被一队东林军占住了。 而就在这时,朱武如芒在背。 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若说打不赢东林军,输了也就输了,所谓成王败寇,败军之将,有什么好说的? 可问题在于,此时的朱武,已被吓醒了。 他陡然想到,方才连续的爆炸,这些爆炸,他虽不知其他地方的爆炸是否精准,是锦衣卫们在定点的清除,可至少……自己的宅邸……却是直接炸了的。 对方怎么可能在这夜里如此迅速地摸清他的底细? 就算摸清了,混乱之下,又怎么可能迅速的组织人手突袭他的宅子? 唯一的可能就是………对方早就将一切布置好了。 在他动手之前,已经将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 如此一来,广渠门如此迅速地被一队东林军占住,那么就很好理解了。 只怕这边前脚有人杀进京城,后脚,广渠门的守备和他的兵丁,便被歼灭了个干脆。 若如此,那么真相就无疑变得可怕起来了。 只一瞬间,朱武的想法已千回百转,此时,他坐在马上,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对方早就知道他们要叛乱,对方也早知道他们的底细,对方甚至极可能在此之前,是纵容他们如此的。 朱武此时只觉怒急攻心,兵没了,全家老幼,怕也没了。 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人,四面楚歌,而最可笑的是,这不是兵败,这他娘的其实是个陷阱。 朱武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老爷,我们降了吧。” 一旁的家丁哀嚎道。 “降?”朱武哭丧着脸,眼泪已是夺眶而出,悲哀万分地道:“怎么降?他们故意引我们叛乱,就是不想让我们降,就是要我死无葬身之地啊,否则,何须如此的大费周章呢?” 一旁的家丁颤栗,他们虽然未必明白,但是此时却已彻底的胆寒了。 这家丁六神无主地道:“老爷,那现在该怎么办?” 朱武打马驻在原地,马儿只在凄冷的长街上打转,耳中清晰地听到由城中远及近传来的惨呼声和冲锋时的喊杀声。 抬头一看,便又见那黑乎乎的城楼,城楼上不知藏着多少根火铳。 进亦死,退亦死…… 最后他大呼道:“先回府!” 说罢,他飞快地策马,轻车熟路地一路逃至朱家的大宅。 只是在这里,他却再也认不出自己的家了。 只见眼前只剩下断壁残垣,火已灭了。 留下的不过是燃烧后的木炭,坍塌的墙砖,还有无名的尸骸而已。 朱武下马,想着上午还活生生一个个在自己面前言笑之人,如今却早已没了影踪。 于是啪嗒一下跪在了地上,随即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就在此时,却已有一队锦衣卫到了。 那家丁们见有人来,已如惊弓之鸟,再也不理朱武,惊慌失措地跑了个干净。 于是几个锦衣卫上前,有人先将跪地的朱武踹翻,而后道:“取绳索,是个武官。” 不久之后,朱武便被押送至新县千户所。 在这里,张静一已是打马回来。 夜里的战斗很乏味,几乎和虐菜没有任何的分别。 他本来还想出现在战场,激励一下将士,可很快就发现,此时自己的作用微乎其微,索性回了千户所。 到了这里,便发现锦衣卫们已抓了不少俘虏来。 邓健兴冲冲的样子,他本以为锦衣卫这一次不会有什么功劳,但哪里想到,到处都有漏捡。尤其是那些率先脱离了战场的军将,蹲在各处的街口,简直就是一抓一个准。 “此人乃是朱武。” 朱武一进来,居然很快就被人认了出来:“是神枢营副将,他身长五尺二寸,面颊上有一颗大痣,须黄,没错,就是他。” 朱武听到这里,心更凉了。 果然……人家早就将他的底细摸清了。 于是有人兴冲冲地进去向张静一禀告。 张静一在一队人的拥簇下走出来,疾步到了朱武面前,辨认了一二,扬手就给朱武一个耳光。 在张静一眼前的,乃是京营副将,正儿八经的正三品,可这一耳光下去,朱武更显狼狈,他恨恨地看着张静一:“你杀我全家,我与你……” “不共戴天是吗?”张静一冷笑回应:“我们早就不共戴天了,还需你现在来说?你这狗东西,算什么?不共戴天,也是你能当我面说出来的?不要跟我说下辈子报仇之类的话,你这样的废物,莫说下辈子,便是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也能杀你全家,教你一家老小,鸡犬不留!” 张静一说罢,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用手指点了点朱武的面门:“立即开始着手讯问,他一定还有许多的同党,我要的是连根拔起,斩草除根。” 朱武大骂道:“我绝不会开口……我与你不共戴天……” 张静一朝他笑了笑:“你会开口的,杀你个全家,你就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仇隙,所以你不开口,便可以害我吗?这点仇算什么,待会儿,见识了我的手段,那点小仇小怨,你就会忘了个九霄云外了。” 朱武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他胸膛里,燃着一团火,可是……如今,却无处发泄。 堂堂副将,虽非位极人臣,却也是朝中有数之人,在全家被杀,尸骨无存的情况之下,被人拿捏得死死的,以至于他想要倔强一下,一边一个区区的锦衣校尉,便一个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老实一点,拉走。” 被拉走的时候,朱武宛如一条死狗。 这时……又陆续有人拉着人来:“左营的游击将军带到了,也是在街口抓的,这些武官,打仗虽是不成,可开溜却总是他们最先,一抓一个准。” 张静一回到了公房,公房里烛火冉冉,珠光映射在他布满血丝的眼里。 张静一忍不住道:“这些狗东西。真是有人不做,非要去做鬼,好端端的荣华富贵享用着多好,竟还勾结姓范的,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 邓健在一旁,也陷入深思。 是啊,这些人,不敢说可以和王侯比拟,可至少生活绝对好过了九成九九九九的人,就这样,竟还贪婪,最后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邓健道:“我也觉得蹊跷,弄不明白他们。” 张静一只冷冷道:“还能有什么呢?不过是那一句老话而已……肉食者鄙而已。” 张静一说罢,振奋精神:“继续去清理一下,天要亮了,需立即入宫禀报。” 邓健点点头,拱手而去。 …………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四十章 张静一你好狠 整个京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大事。 可是又几乎所有人大门紧闭,谁也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天罡拂晓。 张静一此时到了大狱,大狱中已是人满为患。 寻常的俘虏,连进大狱的资格都没有。 至少也需千户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在这里享受免费的衣食。 非常时分,自然不会有什么客气,于是校尉们也懒得在审讯室里讯问,而是直接在囚室里讯问案情。 这种事,最忌的就是有人胡乱攀咬,因此,数十人同时审问,倒是蔚为壮观。 而这时候,武长春迎来了他的第二春,他觉得自己赶到了好时候。 在他看来,校尉们那三脚猫的手段,简直就不配和用刑二字挂钩。 因而,他一个个囚室里进行指导,怎么折磨人,如何突破对方的心理防线,又怎么样让人痛不欲生,且又绝不会害人性命。 这一年多来,武长春苦练的就是刑讯的技艺,他很清楚,张静一留着他是为什么。 像他这样犯了大罪的人,自然清楚,想要活命,就得靠着独门手艺,才能活下去。 因而,他这一年多来,下了很大的苦功,当然,主要是许多的奇思妙想,都可以在他的岳父李永芳身上实验。 李永芳现在还未死,这几乎已创造了一个奇迹。 以至于在武长春的‘研究室’里,武长春挂了一张别样的日历,日历里记录了李永芳的生存时间,迄今为止,已有四百七十二天了。 他决定精益求精,在这个日期基础上,创造三年的记录。 果然……终于是有人忍不住了。 于是张静一被请了来。 一夜未睡,张静一显得疲惫,而招供的人有很多,他们的讯息集合在了一起,一个脉络,也就逐渐的清晰。 这些人只是一群武夫,所以没有真正接触到范家的行踪,说穿了,他们就是干活的。 可是朱武确实知道一些讯息,因为范家的行踪,是有一个人知道的。 而这个人……绝对是一条大鱼。 张静一抵达了囚室,在囚室里足足的呆了小半时辰,这才走出来。 而后,他看着晨曦的曙光初露,感受着初阳轻洒下来的暖意,道:“备马,入宫。” 入宫的半途上,教导队的人已是如潮水一般的退去,他们统统已经收队回营。 只有一些新县千户所的锦衣卫,按着刀,在街上认真巡视,或者继续捉拿那些漏网之鱼。 而这清冷街道上最多的,却是五城兵马司的人马,五城兵马司已是倾巢而出,押着收拾的车队,一路收敛乱军的骸骨,或是擦拭着地面上的血迹。 大灾之后总有大疫。 因而,不只要立即处理尸首,擦拭血迹,还需用烧了的艾草,四处熏着街道的每一处角落。 他们也一宿未睡了。 可是干活很卖力。 各城的指挥、知事,亲自出现在街道上,指挥着下头的兵丁干活。 他们收敛了尸首之后,先拿水桶冲刷了地面,而后……再取出麻布,擦干血迹。 这一路,张静一所过,见张静一身后被一干新县千户所的人拥簇着,这些兵丁一看,便下意识地停止了手中的活计,站到了街道的一边,束手而立,不敢抬头。 直到张静一的人马过去,他们才又重新蹲在街道上,继续干活。 直到张静一到了午门。 禁卫进去通报。 没一会,早有守在里头的宦官急匆匆小跑出来,火速带着张静一入宫。 与此同时。 在暖阁之中,天启皇帝已是熬了一宿。 此时,他已心急如焚。 其实从事前和当下的种种迹象来看,他当然清楚,这都是张静一的安排。 可安排和布置是一回事,夜里混乱,随时可能会发生变故。 直到有宦官进来道:“陛下,新县侯到了。” 此言一出。 天启皇帝豁然而起,魏忠贤疲惫的眸子,也突然猛地一张。 这二人都清楚,一旦发生了变故,将是意味着什么。 而现在张静一能安然入宫,至少证明了一件事……事情可能已经解决妥当了。 那些在地上趴了一夜的大臣们,现在已是万念俱焚。 他们或许心里……还有一丁点的侥幸。 或许张静一死了呢? 只要他一死,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毕竟……他们的身后……真正的大人物,还没有浮出水面呢! 可现在……一听张静一觐见,张四知与陈道文人等,却已差点要昏厥过去,此时个个脸色惨白,一个个哑口。 “快,快请张卿进来!”天启皇帝龙精虎猛,一扫疲惫。 很快,张静一便徐步走进了暖阁。 他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 天启皇帝很着急见到张静一,可现在人到了跟前,他却是脸一沉,带着明显的火气。 此时,他直接上前,随即厉声道:“既是预知对方可能叛乱,为何不事先禀告一声?朕知道你是害怕走漏消息,可你难道不知道……一旦出了事,是什么后果吗?” 张静一一脸憔悴的样子,却是道:“臣死罪。” 天启皇帝说归说,随即却道:“你的宅子没了?” “是的。”张静一道:“是的,贼子们丧心病狂,直接将臣的宅邸烧了……臣……就这么一个宅子,一家老小……要喝西北风了。” 天启皇帝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这话说的,听着就是来索赔的。 “至于乱军谋反的事,其实臣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但还是没有想到他们如此的丧心病狂,居然真敢谋反。想来是臣这边查的太急,他们决定狗急跳墙。” “只是……这些反贼,其实没什么用,不过裹挟一群人造反罢了,看着声势浩大,实则却是不堪一击。昨天夜里,臣让人笼统的进行了点算,贼子造反者,有一万五千人,被诛的有两千二百七十,其余的,统统都被俘虏,而东林这边,死伤了三十七人,其中战死者……” 说到这里,张静一露出了沉痛之色:“足有九人,臣不甚痛惜。” 跪在一旁的张四知和陈道文人等,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大的动静,就弄死了东林这点人? 这一下…… 天启皇帝也没预料,外头这般大的动静,战果竟如此的斐然。 却是谁也不明白,就算只是这九个人,张静一的伤心难过确实是发自内心! “这群京营,竟是无用至此?” 这个时候,天启皇帝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张静一道:“陛下……这一场叛乱,乃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除了武官之外,还有不少的文臣参与其中。” 说罢,张静一似笑非笑地看向张四知人等:“诸公……你们说是不是?” 张四知等人给吓得差点窒息,那陈道文立即道:“侯爷,侯爷……下官……下官是冤枉的啊,下官……与侯爷,是自己人……是自己人啊……” “自己人吗?”张静一与天启皇帝对视了一眼,天启皇帝顿时露出意味深长的样子,而后,慢悠悠地坐到了御案之后。 张静一则是打量着陈道文,道:“本来我们是自己人的,不过现在不是了,陈主事难道你忘了,就在两个时辰之前,我的人已在你的府上丢了一个炸弹,不幸的很,五城兵马司那里奏报,说是你家里一个活口都没有剩下,我让人杀了你全家,你还称你与我是自己人?你这般能隐忍,可见你已不是寻常的乱党了。” 陈道文脸上的表情僵了。 他虽知道自己的家人,可能遭遇了不测,可现在却得知了确切的消息,顿时觉得身子软绵绵的,悲不自胜,哀嚎道:“我……我知道侯爷您……一定不是故意的,这件事……与我无关啊。” 人就是如此,有一种本能的求生欲。 为了活下去,必须撇清关系。 张静一却是冷漠地道:“谁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故意的。” 张静一说着,带着莫名的讽刺意味,厉声道:“乱臣贼子,难道不该杀吗?到了如今,你还想抵赖?你以为我不知你见了金刀和蟒袍,就立即去见了你的党羽?不知道你们定下计划,煽动人谋反,转过头再跑来宫中状告我?难道我会不知道,你们收受了那姓范的无数的钱财?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早已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张静一咬牙切齿地继续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再者说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你以为抵赖几句,就可以蒙混过关,你也太看轻陛下,看轻我张静一了!” “我实言告诉你,炸你全家,是我谋划已久的事,用什么炸,怎么炸,能炸出什么效果,要教你一家老小怎么死,都有谋划,那么你来说说看,我是不是故意的?” 张静一的每一句话,都好像一根针,拼命的扎着陈道文的心。 陈道文感觉自己就要窒息了。 似乎这一番话,唤起了陈道文心中再也按捺不住的恨意,于是他抬头,瞪着张静一:“张静一,你好狠!” ………… 第三章送到,求月票,求订阅。 第四百四十一章 君要臣死 张静一对于陈道文的反应十分满意。 他要的就是这种恨意。 只是,对于陈道文的恨意,张静一却是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他笑了笑道:“我若是不狠,今日我便不会站在这里,只怕早已成了冢中枯骨了。我不过是奉旨办事而已。可你们呢?你们干的是什么事?” “就说你陈道文,你陈道文读的书比我张静一多,圣人的道理,知道的比我更多,你现在若是还能想起书中的道理,再想想你平生所为,这狠毒二字,我哪里承担得起,和你这样的人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陈道文此时的心情,真是百感交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绝望得令人窒息。 谁能想到,这无数的谋划,原来在人家的眼里,其实不过是个笑话。 根本原因在何处? 在于自不量力的以为掌控的力量,根本就不堪一击,人家弹指之间,便杀了个干净。 那么现在还能说什么呢? 陈道文低垂下头,默然不语。 张静一则是继续道:“在你们背后,还有人指使,对吧?” 看着这一个个绝望的人,听到还有人在背后指使,天启皇帝顿时来了兴趣。 居然还有…… 眼前这数十个大臣,其实已经足够让天启皇帝觉得可怕了,再加上宫外头的武官,这大明王朝,单单一个京城,到底有多少人,勾结了那些奸商? 这些人,当初怎么就贪婪到这样的地步呢? 而如今,眼看事情要败露的时候,又是何等的胆大包天。 张静一询问之后,所有人都沉默。 他们一言不发。 很明显,许多人的心思是……他们还想继续保住那个人。 只有保住了此人,或许他们才还有机会。 所谓官官相护,并不是大家交情到了,所以想办法庇护你。 而在于,他们深知,自己已经完了,只有留得青山在,外头还有自己的人,尤其是这个人有着巨大的能量,他们才可能在接下来,受到外头人的保护。 张静一自是知道他们的打算,冷漠地道:“我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若是说了,也算是功劳。你们自己心里清楚,那范家人,真正交往密切的就是此人,现在京城的变故,只怕用不了多久,那范家人等就会收到消息,到了那时,他们若是又继续逃亡,便只怕这辈子,也不敢回大明了。” 张静一越说,声音越发的冷:“我现在正在赶时间,没时间和你们说废话,你们说出这背后之人,才能掌握这范家等人的行踪……” 张静一顿了一下,接着道:“你们若是不说,等这些人都跑了,那么这一场叛乱,你们就是主犯!主犯是什么下场呢?这千刀万剐是少不了的。可若是他们没跑,到时他们就是主犯,你们不过是从犯,至少可以死的痛快一些!” “看看……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们谁要交代?” 那地上的人,一个个依旧低着头纹丝不动,只是有的人脸色变了变,显出了几分挣扎和犹豫。 天启皇帝也在一旁怒喝道:“若是不说,何止是千刀万剐,朕要亲自将你们下油锅,你们这些叛贼,万死不足惜,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然而,这些人依旧一言不发。 倒是一旁的魏忠贤嘿嘿笑着道:“看来你们很不懂事啊,到了如今,似乎还有人心存侥幸呢。” 其实……天启皇帝是不怕他们不开口的。 而现在的问题就在于,他担心若是再不开口,等消息传到入关的范家那边,人家立即跑路了。 这些人格外的敏感和狡猾,一旦和这一次的机会,失之交臂,那么便永远找不到范家这些人了。 张静一目光落在一个人的身上,冷冷地道:“陈道文,你想说嘛?” 陈道文道:“没什么可说的,千刀万剐是死,给一个痛快也是死,如今全家既被斩杀殆尽,那么……无非是引颈受戮而已。” 这陈道文,居然在此时,没有了求生欲。 张静一却也不急,而是一步步的走到了张四知的面前。 张静一对于张四知是有印象的。 因为这个人,现在名声很好,以至于在历史上,崇祯皇帝登基,听闻他是正人君子,于是让他一度成为了内阁大学士。 不过很快,崇祯皇帝就感觉这个人是个废物,便罢黜了他的大学士之位。 等到闯王入京,他一度投降了闯王。 而等到建奴人进京之后,他又火速降清,结果他这个曾经的明朝内阁大学士,建奴人只给了他一个御史的位置。 而张四知非但不气恼,反而勤勤恳恳,一副很乐意接受的样子,作为御史,他自然觉得自己应该尽一下自己的本分,毕竟明朝的御史,就是这样干的。 于是乎,他也跑去弹劾,最后的结果是,顺治皇帝大怒,直接将他砍了。 这么一个人,几乎是小丑一般的人物,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人们都认为他是个很有才能,且还为官清正之人。 而张静一现在见了这样的人,只想呕吐。 他鄙夷地看着张四知,而后一字一句的道:“你来说说看,你说……还有谁是乱党?” 张四知道:“这……没有,何况我等实在冤枉,我们不过是风闻奏事,听说……新县侯的府邸里藏着金刀和龙袍,因而便来此劝谏陛下,我们和那些乱党,实在没有关系。” 张四知是很聪明的,他早就想好了退路。 外头作乱,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凭什么冤枉人,我们只是来告状的,是来弹劾!弹劾权臣,有什么错? 难道这样也是违法乱纪吗? 天启皇帝不听还好,一听到这样说,顿时又勃然大怒。 不等张静一询问,便直接冲上来,一脚狠狠踹向跪地上的张四知的脑袋。 砰…… 这一脚下去,张四知哀嚎一声,脑袋狠狠的倒地,重重的磕在砖石上。 张四知疼得已是眼泪直流,口里却道:“陛下,我等劝谏何错之有,何错之有……我们到底哪里开罪了陛下,就因为陛下要袒护一个张静一吗?现如今,外头作乱,陛下却听信谗言,将一切都栽在臣等头上,臣等冤枉,千古奇冤!” “当初陛下令魏忠贤,诛杀东林诸君子,难道今日,陛下又不容臣等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却不可随意诬赖臣等乃是乱党……” 他一面嚎叫,一面说着。 这等人最是厉害,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也是道理一套又一套,永远都是大义凛然,永远都是正人君子的模样。 天启皇帝是气的想吐血。 说实话,当天启皇帝意识到,自己永远在道理方面,不是这些人的对手时,就倾向于,直接用暴力来解决问题。 倒是这个时候…… 张静一却笑了笑道:“陛下,不必动怒了,这些人不过是丧家之犬而已。臣……已经知道这些人背后之人是谁,事不宜迟,臣这就去拿人了。” 天启皇帝很是诧异,道:“是谁?你且等着,朕也去。魏伴伴,快,将这些人统统拿下。” 张四知等人,依旧还继续喊冤。 不过此时,天启皇帝却已没心思顾着这些人了,反正这些人已是案板上的鱼肉,迟早都要死的。 ………… 内阁…… 夜里发生了这样的事,六部九卿,都已纷纷齐聚于此。 人们窃窃私语,打探着昨夜发生的事,又是巨大的爆炸,又是喊杀,看上去,好像是东林军控制住了事态,只是……到底是什么情况,现在许多人还是有些丈二和尚莫不着头脑。 思来想去,这样的大事,还是先来内阁问问的好。 内阁这边,已经知道了一些消息了。 乱党发生了叛乱,情况十分的紧急。 张静一连夜带人平叛。 当然……这是一个版本。 另一个版本是,张静一叛乱,于是…… 如今这内阁的大堂,已是济济一堂。 一大群人,焦灼地看着几个内阁大学士。 黄立极咳嗽一声。 而后,他扯了扯嗓子,才道:“如今,一切已归于平静,事情……就这么一个事情,大家也就不必胡乱猜忌了,还是做好自己的本分为好。” 这一下子,大家又开始窃窃私语。 “到底是怎么一个事?”兵部尚书崔呈秀拧眉道:“怎么越听越不明白了。” 此时,工部尚书吴敦夫叹了口气道:“到底谁是乱党,又到底怎么回事,现在人心惶惶的,总要有个说法。我听闻,夜里许多大臣,都被拿了?死了许多人,哎……可怕,实在可怕……” 黄立极便看向孙承宗,孙承宗却板着脸,一副别指望老夫来这里给你和稀泥的态度。 黄立极忍不住气得咬牙切齿,你孙承宗也太不厚道了。 索性,便又看向几个内阁大学士。 “罢了。”这时候,有一人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藏着掖着做什么?我看,还是实话相告吧,只有如此,大家才可平心静气的为朝廷分忧嘛,我来说几句……” ………… 还有。 第四百四十二章 你就是主谋 众人朝着说话之人看去。 这人端坐着,慢条斯理的样子。 正是内阁大学士张瑞图。 这天启朝的大学士,有存在感的,其实并不多。 张瑞图就更是如此了。 不过他的人缘很好。 好到什么程度呢? 魏忠贤认为他是自己人,所以当初极力保荐他入阁。 据说,给魏忠贤建生祠,就是他的主意。 而另一方面,大家又觉得他不是阉党。 因为每一次魏忠贤参与重大决策的时候,张瑞图总是能找个由头,不是生病,就是寻了其他的差事,总而言之,每一次都能精准的躲过去。 以至于历史上,张瑞图因为魏忠贤而得势,位极人臣。 可等到崇祯皇帝登基,开始对阉党进行清算的时候,居然有不少东林党纷纷表示,张瑞图不是那样的人,此后大家一查,也确实阉党的事,和他没什么关系。 在内阁里,他也是出了名的好说话,这内阁里的中书舍人和书吏们,都对黄立极敬而远之,对孙承宗有些惧怕,而唯独对张瑞图,却很亲近。 六部大臣,也喜欢张瑞图,张瑞图有一手好书法,属于开宗立派的人物,而这个时代,许多人都好行书,他也时常与大家切磋。 因而,一看到张瑞图,不少人都下意识地露出了微笑。 此时,张瑞图低头喝了一盏茶,只是今日他却没有和颜悦色,而是十分严肃:“昨日,神枢营、左营和后营谋反,又有一群大臣,连夜见驾,俱言新县侯反状,要诛杀张静一,这件事……你们有耳闻吧?至于是非曲直,依老夫之见,不是我等做臣子的可以议论的,这一切,自有圣裁!” 说着,他顿了一顿,才又道:“我等做臣子的,不要总是妄图去揣摩圣意,去用污浊的念头,去想这宫闱之事,还有朝中的局面。诸公啊,我等都是读书明理之人,须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的道理。正因如此,有些话,就不要乱说,有些事,也不要胡乱猜疑!” 他此言一出,让许多人的脸上微微一红,说实话,这确实好像有些道理。 张瑞图接着道:“老夫这些年,偶尔还读书,近来对书中,颇有几分心得,读书……是做什么?读书是明理,可是读书到了滚瓜烂熟的地步,便是养心性。何谓心性?明心见性,顿悟见理而已。人有了心性,便会不急不躁,便不为这外界的纷扰所阻塞了心智。” “做人,遵从自己的本心即可。而为官,则只恪尽自己的职责便好。这是人臣的本份,所以啊,大家别老是打听一些有的没的。唯陛下马首是瞻就是了,谁忠谁奸,陛下自有公断。” 众人觉得有理,便都不吱声了。 张瑞图笑了笑,继续端起了茶盏,呷了口茶,又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黄立极便笑道:“还是张公有办法,一番话就平息了事态。” 张瑞图立即恭顺地道:“哪里,我不过是说出了黄公心中所想而已。” 黄立极便露出几分微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这首辅大学士,其实挺打脸的,下头的大学士,人人水平都比他高,威望不比他差。 好在黄立极的心态极好,自是一笑置之。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道:“陛下驾到……” 这一切让人猝不及防。 众人起身,正待要接驾。 这时,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却已大喇喇地走了进来。 于是众人纷纷行礼:“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一摆手:“不必多礼,卿等聚于此,意欲何为?” 黄立极立即回答道:“陛下,这……” 他心里其实觉得一群大臣在这里议论宫闱,好像有点忌讳,倒是一时难住了。 倒是张瑞图道:“臣等在此,在谈心性。” “心性?”天启皇帝很是不客气地道:“这是吃饱了撑着吗?朝廷这么多事,你们吃朕的大米,却在此谈什么心性?” “……” 张瑞图脸色依旧平和,笑了笑道:“心性,也是处世的一种方式,有了这种处世的方式,才可做到心无旁骛,其实这也暗合了正心、诚意、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只有心性有所成,才可更好的为陛下分忧。” 天启皇帝这时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是永远都无法说过这些人的,这些人就算是让自己吃粪,也能说出个道理来。 黄立极这时道:“不知陛下前来,有何赐教?” 被黄立极这样一提,天启皇帝脸上立即换上一副冷色,道:“朕是来捉乱党的。” 此言一出,犹如投下了一枚炸弹……这内阁大堂,顿时都有些坐不住了。 许多人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黄立极的脸色有点难堪,好嘛,现在捉乱党都捉到内阁来了。 黄立极也只好道:“敢问陛下,谁是乱党?” “这个……”天启皇帝便看向张静一。 张静一想也不想的就道:“谁都可能是乱党。” “……” 众臣一脸无语之状。 不过张静一学了一句他们的屁话之后,却是慢吞吞地走到了张瑞图的面前。 张瑞图面色祥和,脸上带着微笑。 张静一则道:“可是张公吗?” “啊……”张瑞图点点头:“正是。” 张静一道:“张公……请跟我走一趟吧。” 此言一出,许多人都懵了。 这什么意思? 张瑞图道:“不知去何处?” 张静一的回答很简洁:“大狱。” 斩钉截铁! 却连黄立极都吓着了。 朝廷还真没有直接跑来内阁抓人的先例,问题是,人家到底犯了什么罪? 这一下子,倒是让人义愤填膺了。 即便是崔呈秀这样的滑头,也觉得张静一今儿的行事,简直就是匪夷所思,这不是开玩笑吗? 张瑞图却比别人显得镇定,他微笑道:“老夫久闻大狱的大名,可谓是如雷贯耳,只是新县侯何故如此呢?” 是啊,总要问个明白。 “因为你勾结范永斗!”张静一脸色突然变得不客气起来。 天启皇帝一愣,他也给吓住了! 其实他对张瑞图的印象是极好的,何况此人乃是内阁大学士,他为何勾结范永斗这样的商贾呢? 换做是其他人,只怕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了。 可张瑞图很有涵养的样子。 张瑞图叹了口气,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小的抱怨。 当然,这种抱怨,并没有显得明显,若是细细咀嚼,倒是像少女的‘嗔怒’。 这是一种,并没有过于激动的小小责怪。 张瑞图道:“新县侯此言,让老夫实在吃惊,老夫不敢自称是君子,却也绝不可能是什么乱党,若是新县侯非要称老夫为乱党,老夫在想,新县侯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他没有暴跳如雷。 反而让不少人为他不平起来。 张公到了现在,居然还如此和颜悦色,若是换了我,早就两个大耳刮子……不对,这是张静一,这个家伙最近比较硬,打是不敢打的,那可以骂呀! 此时,张静一笑着道:“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了你?” 张瑞图摇摇头:“说冤枉,就太过了,依老夫之见,可能只是有一些误会,不过既然新县侯让老夫去大狱,那么老夫去便是了,权当是澄清。” 冤枉是主动的,误会是被动的,到了现在,张瑞图似乎也没有过于责怪张静一的意思。 这一下子,倒是连黄立极都不高兴了,他认真地看了张静一一眼,略带肃然地道:“新县侯,这若是误会,那么这误会可就太大了。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是啊,可不能出错,今日之事若是闹了笑话,可不是闹着玩的。” “张公,切切不可去,没有真凭实据,凭什么来带人走,锦衣卫佥事而已,你是内阁大学士!” 天启皇帝皱着眉,也不免的觉得匪夷所思。 张瑞图却是笑了笑,对大家作揖道:“诸公的好意,老夫心领啦,只是涉及到了钦案,老夫还是去一趟为好。新县侯也不容易,他这般费力查办此案,自然也是为了朝廷好,老夫作为内阁大学士,更该配合。” 说着,他平和地看向张静一道:“侯爷,请吧……” 张静一是做好了直接撕破脸皮,强行拿人的。 没想到这张瑞图竟如此的配合。 于是他点点头:“走吧。” 然而,其他人却是坐不住了,尤其是黄立极,他是首辅,现在次辅被捉了,那还了得?他和张瑞图就算是没有什么深交,他也必须得管管的。 于是黄立极道:“老夫也去,看个明白。” 其他人便道:“同去,同去。” 天启皇帝见状,便也道:“朕也去瞧瞧。” 口里说着,出门上了乘舆的时候,将张静一叫到身边来,低声道:“这事儿有没有谱?若是没谱,张卿,朕和你便丢大人了。” 张静一则是信誓旦旦地道:“陛下放心吧,臣心里有数。” 天启皇帝道:“朕见此人一向老实巴交,方才他的表现,也一直……好吧,好吧,听你的,先听你的。” ………… 第五章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四十三章 认罪 其实天启皇帝还是有些心虚。 因为张瑞图镇定自若,平日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都很不错,何况他乃是内阁大学士。 朝廷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指责一个内阁大学士为乱党。 可张静一却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总算是给天启皇帝一个信心。 天启皇帝心里想,其实在宫中诘问一下就可,何须还要兴师动众,跑去大狱呢? 只是……抵达大狱的时候,却发现这里人满为患,昨夜抓到的武官,今日抓到的文臣,还有招供之后,新抓的一些人,许多的校尉和緹骑进进出出。 而外围,则是教导队的人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天启皇帝一到,忙得焦头烂额的邓健便来见礼。 黄立极人等一看这个架势,也吓了一跳。 昨夜的事闹的这么大? 众人纷纷下了车轿。 随即,张静一却是不客气的对张瑞图道:“张公,请随我来。” 张瑞图笑了笑,依旧泰然自若地点头道:“有劳。” 他洒脱的点点头,居然十分配合。以至于本来想为他说几句话的人,现在也不禁哑然了。 张静一随即将他带至审讯室。 其他人要进去,张静一板着脸道:“都去隔壁吧。” 说罢,朝邓健使了个眼色。 邓健点头。 引着众人至隔壁。 而张静一则与张瑞图前后脚进入审讯室。 审讯室里点了烛火,不过依旧昏暗。 张静一请张瑞图坐下,笑着道:“要喝茶吗?” 张瑞图摇头:“不必啦,新县侯,老夫人到了这里,有什么话,你说便是了。但凡能帮到新县侯的,老夫乐于帮忙。” 张静一便很直截了当地道:“你与范永斗什么关系?” 张瑞图一脸茫然地道:“范永斗?这个人……闻所未闻。” 张静一又道:“那么兵部右侍郎张四知呢?” 张瑞图道:“此人,倒是有所耳闻。” “只是耳闻?” 张瑞图笃定地道:“不错,只是耳闻,他在兵部。内阁之中,大学士理应管理的的六部事务,可实际上呢,却各有自己的职责,譬如老夫,管理礼部和工部多一些,兵部的话……是孙公的职责。所以这个兵部右侍郎张四知,老夫虽是知道他,可接触却不多。” 张静一道:“那么礼部主事陈道文呢?” 张瑞图道:“此人……也没什么印象。” “朱武呢?” “这个名字……可以说是完全未曾听过了。”张瑞图笑了笑。 张静一直直地盯着他道:“可是……他们都说认得你。” 张静一凝视着张瑞图,说完这句话之后,审讯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张瑞图也沉默了下来。 张静一便又道:“他们不但认得你,而且还言之凿凿的说,你也参与了昨夜的叛乱,你让陈道文和张四知这些人,昨天夜里入宫去觐见,让朱武等人在外头作乱,妄图让乱军先斩后奏,控制住京城。而陈道文等人,先行向陛下逼宫。说等外头的乱军杀死我之后,到了白日,他再出面,让陛下安抚住叛军,等你出了面,百官一定会跟随,到时……就不只是张四知人等,而是满朝文武,劝陛下安抚乱军。” 张瑞图笑了笑道:“老夫说过,老夫与他们并不相熟。” “我只问你,这是不是你们的计划?你昨夜没有入宫,是因为要层层递进,先让张四知这些人去试水,若是陛下不肯,你再层层加码。” 张瑞图道:“不是。” “你不认?” 张瑞图道:“子虚乌有的事,老夫怎么能认呢?” “这样说来……”张静一道:“你是想撇个一干二净了。” 张瑞图叹息道:“并非是老夫想要撇个一干二净,实在是……此事关系甚大,若是寻常事,给新县侯一个方便,倒也无妨的……” 张静一也叹口气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张瑞图继续沉默。 倒是隔壁审讯室里的众人将这些话听了个真切,不少人急了。 这张静一,问不出便问不出,堂堂内阁大学士,他竟当面说不见棺材不掉泪。 天启皇帝却显得脸色很平静,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思,那就是除乱党。 况且他从来就相信,张静一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 此时,张静一看着张瑞图道:“你现在不说,其实你自己也清楚,最终你是躲不过去的,这么多人都承认此事和你有关,难道到了现在,你还想抵赖吗?” 说着,张静一顿了顿,才又道:“现在赶紧认罪,供出范永斗等人,那就还有机会!其实……我自然知道,你当初未必想和范永斗这样的人勾结一起,范永斗这些人是什么东西,一**商而已!” “你是清贵之人,位极人臣,只不过,也是一时糊涂而已,不小心……得了他们一些东西,此后又给他们提供了些许的方便,这本是无可厚非,大明的文武大臣,哪一个没有收过冰敬、炭敬呢?唯一的不同就是,范永斗他们送的丰厚了一些而已。想来当初,你也不知道,这范永斗其实干的是杀头买卖。” 张瑞图冷着脸,依旧一言不发。 张静一继续道:“可等得知他们勾结了建奴人,得知他们做过的肮脏事,其实你已后悔了,因为有些事,做过之后,便是想抽身,也难了。一旦范永斗这些人被以谋逆罪论处,你也撇不开关系。所以你不得不为他们铤而走险。对吗?” 张瑞图依旧稳稳当当地坐着。 “其实昨天夜里,抓着的许多人,都是如此,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深渊,最后无路可走。而到现在,你还想再包庇他们吗?你自己想清楚,继续这样的包庇,你也逃不过去的。” 张瑞图终于开口道:“老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话说的不急不慌,张瑞图依旧是气定神闲,他显然知道,张静一靠三言两语,就想让自己认罪伏法,这是异想天开。 “是吗?”方才还苦口婆心,张静一的脸色,在此时随之一变,冷笑道:“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你还想抵赖,那么就别怪我张静一不讲情面了。” 随即,张静一指了指这审讯室里的一炷香:“看到这香了吗?你知道这香燃尽了,会发生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 张静一道:“已经有一队校尉,赶去了你的府邸,他们手里拿着的,是一些小玩意。不过这小玩意的威力,你是见识到了的,昨天夜里,只怕你也没有好睡吧。这一炷香燃尽之后,你若是不肯说,他们就会动手了。你既然不疾不徐,那么……我也不急的,我们可以慢慢的等。” “你什么意思?”张瑞图终于有些坐不住了,怒视着张静一:“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 张瑞图的声音渐渐提高起来:“我乃内阁大学士,你敢这样对待老夫的家人?” 张静一面色很冷,突然面目狰狞起来:“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张静一若是不敢做这样的事,怎么会有今日呢?难道我手里杀的人还少了?缺你家这三十九口人?” 三十九口…… 张瑞图顿时感到眩晕。 他家确实是三十九口。 安排的明明白白。 “我可以慢慢的审你。”张静一道:“反正你迟早要认罪的,你知道为何乱军一进城,就立马被击溃吗?你又知道昨天夜里,为何无数的爆炸,都是精确的炸在这些乱臣的府邸吗?难道你认为,这是随意炸的?” “实话和你说,昨夜你们动手,本来就是我布下的一个圈套。我之所以留了你一家三十九口,不是因为你隐藏得好,也不是因为你是内阁大学士。而是因为,现在我给你一次改过的机会,一次让自己死得好看一些的机会,若是你想错过这天赐良机,那也无妨。” 张静一笑着道:“我可以等。” 张静一脸上带着笑,却极尽冰冷。 接下来,张瑞图开始有些坐卧不宁了,他不断地抬头看着那燃烧了近半的香。 隔壁,有人觉得这事有些过了,张口想说点什么。 不过却见天启皇帝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却都不敢造次了。 …… 张静一抱着手,淡定地看着张瑞图。 张瑞图则是越来越不安。 他道:“你这是构陷忠良。” 张静一只回以微笑。 张瑞图道:“你……你要仔细后果……” 张静一道:“看来快没时间了,既然如此……” 张瑞图咬牙切齿地道:“你要逼死我吗?” 张静一:“……” 张瑞图终于豁然站起来:“我要出去,我要见陛下。” “陛下就在隔壁,但是你猜,为何陛下没有过来?” 张瑞图颓然坐回了椅上,他脸上露出了艰难之色,最终叹了口气:“范永斗这个人……实在太厉害了,此人最擅攻心,当初……老夫清廉自守,诚如你所言,怎么会瞧得上这样的贱商呢?” 此言一出。 张静一打起了精神。 旁边的另一间审讯室里,顿时哗然。 人们错愕得面面相觑,显得不可置信。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后面的章节会尽快。 第四百四十四章 真相大白 张瑞图终于肯开口了。 而张静一的脸色却显得很平静。 这是预料到的结果。 而张静一之所以能够预料,其实原因很简单,这一切都是建立于,张瑞图是个聪明人的结果。 一个聪明的人,就会审时度势。 只有傻瓜才会只晓得一味的否认。 张瑞图抬头看着张静一,他虽极力地想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不过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气势了。 他道:“只是老夫即便是死,也想做一个明白鬼,敢问新县侯……为何一口咬定这与老夫有关?” 张静一笑了笑。 张瑞图的背后就是玻璃,而玻璃之后,则是天启皇帝君臣。 显然天启皇帝等人也诧异于,为何张静一一口咬定张瑞图便是乱党。 张静一道:“这事儿,得从很早很早以前说起。” 张静一顿了一顿,才接着道:“问题的关键在于大若寺,当初要查大若寺,我亲自去了一趟礼部,那时候就对陈道文产生了怀疑,陈道文确实表现得很无辜,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而且一直想撇清关系,而将大若寺的嫌疑,都栽赃到礼部尚书刘鸿训的身上。” 张静一说到这里,笑了:“他自以为这样很高明,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人嘛,难免都会自视甚高,觉得自己聪明绝顶,而别人都是傻瓜,以为凭借这个,就可以糊弄住我。因而,我便故意将计就计,故意想借重这陈道文,让他去监视刘鸿训。让陈道文去监视刘鸿训的目的,并不是因为我相信刘鸿训与此有关,而在于,我想故意麻痹陈道文,与此同时,这些日子,我一直都派人在暗中观察着陈道文。” “等摸清了陈道文的底细,他平日里接触了什么人,和什么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哪怕是他的祖宗八代,都慢慢地调查了出来,那么一切就好办了。” “陈道文果然没有令我失望啊,他为了让我更加相信他,同时栽赃刘鸿训,借此机会,好迷惑我的调查方向,果然搜罗了不少刘鸿训的罪证。” “而这……其实才是我慢慢察觉到你们这些同党的机会。一个小小的礼部主事,想要栽赃一个人,单凭他自己,是不可能做到的。因此,想要伪造刘鸿训的罪证,就需要大量的人手,并且……还要有人能够位列中枢,比如……公文的伪造,还有……一些罪证的搜罗。这可是一个大工程,尤其是刘鸿训本就是礼部尚书。” 张瑞图听到这里,禁不住叹了口气。 栽赃刘鸿训,本质就是厂卫查的越来越急,不得已之下,才急匆匆地找了一个替罪羊。 可要栽赃陷害,确实不可能是一个小小的礼部主事能办到。 在这个过程中,需要群策群力。 此时,张静一接着道:“你们越是想要欲盖弥彰,反而越是容易露出马脚。可你们若是不栽赃陷害,厂卫继续顺藤摸瓜,只要攻破了一点,就是满盘皆输,所以……这是你们不得已而为之。于是等到刘鸿训被捉拿,你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了,可实际上,这才只是一个开始呢!” “在此之前,所有可能参与伪造罪证以及栽赃构陷之人,都已慢慢在新县千户所的调查之中。直到……我开始给陈道文施加压力。当陈道文意识到,刘鸿训可能无罪,新县千户所开始慢慢相信刘鸿训可能被栽赃时,于是陈道文就急了。他急了,一定得和人商量,要想办法,其实他并不知道,他越急,越是四处活动,而这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握里。” 张静一叹了口气,又道:“昨夜的叛乱,你以为是你们的主意吗?错了,实则是我们给了你们误导的讯息,好让你们狗急跳墙,所以我才早有防备,才在你们一动手的同时,也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你们往这陷阱里钻,你们果真也没有让我失望呢。” 说到这里,张静一眼中带光,目光直直地落在张瑞图的身上。 张瑞图便皱眉道:“可是老夫并非和陈道文打过交道。” 这是实情,张瑞图怎么会和这些人鬼混一起呢?至多,也不过是在幕后而已。 张静一露出一抹淡笑道:“这是当然的,不过很显然,他们能如此有恃无恐,正是因为有了你的包庇。其实很多事,都有迹可循,只要查一查,总有蛛丝马迹的,这等事,挖出一个,就能带出一串,进而最终总能将根挖出来。我对你,其实不过是怀疑,所以才请你来此,对你威逼利诱。” “其实你是聪明人,你自己清楚,当我请你来此的时候,一定是露了马脚,再加上我以你的家人威胁,你审时度势,也自然清楚,事到如今,就算现在能躲过一时,将来也绝对躲不过。毕竟这千户所里抓了这么多人,难道每一个人都跟你毫无瓜葛?” 张静一说罢,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收敛起来,认真地看着张瑞图道:“事到如今,该说一说范永斗这个人了吧?” 张瑞图脸抽了抽,随即深吸一口气,才道:“范永斗……此人,老夫是瞧不上的,此等奸商……虽早就想巴结老夫,也送过不少的礼物,可老夫都将东西退回去了。” 张静一道:“而后呢?” 张静一很平静的样子,显得很有兴趣听他说话。 张瑞图此时再也无法保持方才的平静了,他身躯微微颤了颤,嗓子也变得疲惫而嘶哑:“只不过后来,他送了一件让老夫无法拒绝的礼物。” 张静一道:“还请赐教。” 张瑞图颤抖着道:“王羲之的《何如帖》。”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禁震惊了。 王羲之乃是书圣,他的墨宝,哪一个都是价值千金,几乎他的行书,大多都在宫中收藏,流落民间的很少,而《何如帖》这样的行书,可谓是有价无市,这几乎不是用银子可以买到的。 张瑞图爱好书法,若是有人送上这个,只怕他腿都要迈不动了。 “所以,你便动了心?甘心为他办事?” “那时候,还不知道他与建奴人勾结,只以为他做的什么大买卖,老夫对此不懂,也不关心。只想着,他既送了厚礼,有一些通关的文书,能帮就帮吧,毕竟都是举手之劳。” “直到后来,才知道这些人的勾当,于是心里越来越怕。因而,便有了和他们断绝关系的意思。可是……可是他却私藏了老夫许多当初给他的书信,而这些书信……不可示人。” “所以这些东西,就成了威胁你的证据?让你不得不被他驱使了?” 张瑞图痛苦地道:“正是如此,他们是谋逆大罪,老夫和他们有瓜葛,一旦他们事败,老夫也要遭殃,老夫与其说是包庇他们,不如说是自保。” “好一个自保。”张静一冷笑着道:“可现在,你已自身难保了,那么,能否告诉我,范永斗如今藏在何处?” 玻璃之后的天启皇帝,已是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为了寻找这范永斗这些人,天启皇帝可是念兹在兹了足足有一年时间。 而这一年时间里,这些该死的贼人,又不知做过多少祸事。 张瑞图略有迟疑。 张静一回头看了一眼那快要燃烧到尽头的香,提醒道:“你的时间不多了,现在时候就要到了,若是你继续执迷不悟,那么想来用不了多久,就可听到爆炸声。” 张瑞图身躯下意识地颤了一下,再不敢迟疑地道:“他就在京城!” 就在京城……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好家伙,这些人……还真懂得玩灯下黑。 便连张静一,都不禁在心里佩服这些人的胆量。 张瑞图抬头看着张静一:“而且还在新县。” 张静一:“……” 张瑞图继续道:“只不过,他们早已改头换面,便连姓名和籍贯,还有一切的过往,都已换了。” “现在叫什么,住在何处?” 张瑞图道:“叫……” “且慢着。”张静一戒备地看了一眼玻璃之后,而后立即从案牍上抽出了笔墨和纸张,搁到了张瑞图的面前:“你写下来。” 张瑞图倒是没有怠慢,提笔,匆匆的写下了一行字。 张静一看了一眼,随即道:“这些人……都在这里?” “对。”张瑞图道:“都在此处,七大商贾,三百多人丁,为的就是有个照应,先躲过这一阵子的风头。” 张静一再不迟疑,立马拿着纸火速出去,心急火燎地道:“来人,来人,给我抽调人手,所有现在空闲的人都跟着我出发,派人,派人……调教导队,封锁附近所有街道,要快!” 只有那张瑞图留在原地,他惨白着脸,看着即将燃尽的香,眼带担忧,最后豁然站起来,张口对即将要离去的书吏道:“我的家人……该怎么办?” 书吏没理他,收拾了供状,也跟着跑了。 整个千户所,顿时沸腾起来。 许多人明火执仗,个个摩拳擦掌。 第四百四十五章 立即处死 整个千户所已是沸腾,不少人都是主动请缨。 大家忙活了这么久,一直都在追查这七大商家,如今……总算有了眉目。 邓健迅速地抽调了大量的人手,张静一拿出字条给他看,而后……先是命教导队出动,将附近的街道统统封锁。 所有人,只许进,不许出。 一只苍蝇也不能飞出去。 这一点,张静一倒是可以做到。 若是其他人,还真未必。 毕竟这朝廷的许多官差,甚至包括了北镇抚司的校尉、緹骑,都可以被收买。 倒是新县千户所里,绝大多数人还算是干净。 天启皇帝也激动起来,他已从隔壁出来,张静一朝他行礼。 天启皇帝道:“贼子的踪迹,已经查到了吗?” “陛下。”张静一道:“已经查到了。” 天启皇帝振奋道:“走,朕亲自去。”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整个人容光焕发,他胸膛起伏,显然是在克制着内心的激动。 而后,天启皇帝回头,看着还处在震惊中的众臣,道:“你们也去看看,看看对你们有好处。” 看看就看看…… 问题是后一句有好处……就有点让人无法接受了。 朝廷大臣,看这个有什么好处,难道是杀鸡儆猴……把我们当猴了? 随即,张静一去安排乘舆,天启皇帝却是摇头:“不,朕骑马。” 说着,让人牵来一匹马,动作敏捷地翻身上去。 张静一也翻身上马,又带着一队人,匆匆朝着一个方向去。 在新县的商业区附近,是一大片的住宅,不少的商户也都在此购置了宅院。 其中有一处宅院,占地颇大,据说是一个姓陈的外地客商所有,一直以来,都没有住人,直到十几天前,却有一大家子人住了进来。 这些人,倒是低调,似乎不太爱抛头露面,平日里也极少和人走动。 当然,新县这里,汇聚了八方商贾,做什么买卖的都有,性情也有不同,突然多了一个外来人,大家也习以为常,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此时,在这处宅院里,却住着不少人。 没办法,眼下只能暂时将就一下。 虽然对于这里的主人而言,这占地很大的宅院已是不小了,可还是觉得有些憋屈。 这一夜过去之后,商业区显得有些冷清。 毕竟昨天闹了一夜,不少人都吓着了,许多人一宿未睡,都在听外头的动静。 而这宅子里的人,更是一夜没有合眼,到现在,一干人还围坐在厅里。 范永斗不断一盏茶一盏茶地喝,已不知喝了多少,他眼里布满了血丝,最新的消息,让他有些失望。 张静一没有死。 不但没有死,还抓了不少人。 这是范永斗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忍不住叹息,倒是其他六家人,有些急了。 那王登库忧心忡忡地道:“范兄,我看……我们还是跑吧。” “现在可能城门还封着,要跑?若只是你我七八人出去,倒还罢了,可这么多的家眷,想走,有这么容易吗?” 王登库沉默了,他显得有些心烦意燥,不安地道:“那该怎么办?” 范永斗闭上眼睛,却是不吭声。 “要不,请人去打听一下,动用一下从前的关系……” 范永斗摇摇头:“这个时候,决不能轻举妄动,如今情势不明,还是先等一等的好,再等一等吧。” 王登库便起身,在这厅中背着手团团转,而后突的驻足,道:“早知如此,就不该回来,每日这样担惊受怕的,过的是什么日子。” 其他人也各自皱眉。 范永斗努力地平静心绪,又喝了口茶,才道:“好啦,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不必怕,无论怎么样,只要张瑞图还在,便不用担心。你想想看,我们若是出了事,这大明,得有多少人要出事?眼下还查不到我们的头上来,我们且等一等,等过几日,风头过去,还是再换一个身份,准备去江南吧。江南那里,我们也有不少的朋友。” 一旁的靳良玉便道:“正是,眼下还是听范兄的,只要我们不慌……” 说到此处。 突然一个护卫匆匆进来,脸色焦急地道:“不好了,不好了……” 坐在这里的七人一听,各个色变,范永斗皱眉,厉声道:“不要号丧,出了什么事?” “附近的街道,突然出现了许多东林军的人,他们封堵了各处的街道,只许进,不许出。小人看到许多拿着火铳的人,凶神恶煞的。” “去,去打听一下。” 范永斗渐渐拧起了眉心,他这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在门外头,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得了吩咐,便匆忙出去。 可只一会儿工夫,却又沮丧着小跑回来。 “怎么?”范永斗急迫地道:“打听到什么事吗?” “这些东林军的,学生给他们塞银子,他们死也不肯收,还拿着火铳对着学生,让学生后退。学生急了,便报了顺天府某位官长的名字,对方却是理也不理,只让我立即退后,如若不然,就立即开火。” 范永斗眼眸微微张大,却是一下子颓然坐下。 这七家人能够无往而不利,就是因为他们有数不清的银子,拿着银子开路,自然有数不清的人和他们勾结。 就算有人不爱银子,那么总会有人喜欢美女,喜欢宝马良驹,喜欢书画,不愁没有办法。 而对于这七家人而言,最恐怖的,莫过于是东林军校这些人,这些人可以说是油盐不进也不为过,每一次都让人踢到铁板上。 范永斗阴沉着脸道:“看来,事情有些不对劲,可能要出事了。” 王登库立即道:“那该如何,跑吗,现在还能跑出去吗?” “只是……已经跑不出去了。”范永斗深吸一口气,才又道:“要镇定,越是这个时候,越要镇定,大家不要乱,你们记住,我们姓陈,我们是来自大同府的陈家商贾,我们有官府的黄册……我们陈家七兄弟来此,是来做买卖的……” 虽是这样说,可范永斗的心里却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就在此时…… 突然急促的砸门声音传来。 不一会,便又有护卫匆匆而来道:“老爷,不得了,外头出现了锦衣卫。” 厅里一下子乱了,个个惊慌失措的样子。 范永斗则是艰难地站了起来,板着脸道:“不要慌,不要慌,来,随我出去迎客。” 一行人至中门。 此时……已有门房不情不愿地开了门。 这中门一开,范永斗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在这门外头,乌压压的到处都是人。 便是侧面的围墙,也传出许多急促的脚步。 显然……这宅邸已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个水泄不通。 范永斗觉得自己两条腿有些软。 他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可这阵仗,还看不明白吗? 锦衣卫们没有立即冲杀进来。 只是一个千户模样的人到了中门前,按着刀,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道:“我乃新县千户所千户,现在开始,所有人都给我跪下,谁敢站着,立杀无赦!” 一句立杀无赦,透着刺骨的寒意。 府里的人,都下意识地看向范永斗。 范永斗乃是他们的主心骨。 范永斗却毫不犹豫地跪下了。 众人见他如此,也随之纷纷拜下。 邓健顿时一脸显得索然无味的样子。 他本以为,这样的逆贼,少不得还要对抗一下的。 谁晓得,这些商人,比他以为所见的其他乱党还要怂得多。 一会儿工夫,街头便传出了马蹄声。 而后,众人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路。 紧接着,一行人抵达,马上的人下来。 为首的,正是天启皇帝,其后便是张静一。 天启皇帝疾步进来,看着这跪了满地的人,立即就问:“哪一个是范永斗?” 没有人回应。 天启皇帝伫立着,面露杀机,又怒吼道:“谁是范永斗?” 这范永斗才笑容可掬的样子,膝行上前:“小人……小人姓陈,叫陈自在。范永斗?这范永斗是谁,小人……闻所未闻,您看……这……这是小人的黄册,里头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天启皇帝当真去接过了黄册,还有关于大同府蔚州广昌县的路引,里头确实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此人姓陈,叫陈自在,乃是广昌县陈庄人,世代从商,贩米为业,其中又写着家中有多少口人。 张静一也凑在边上看,大抵看过之后,点头道:“陛下,这确实是广昌县发出的路引,里头清楚明白。” 天启皇帝道:“是吗?” “肯定是的,上头还有县里的印章,应该没什么问题。” 天启皇帝转手将路引交给张静一,随即平静地道:“原来是这样呀。看来确实是广昌县签发的了!” 说罢,声音一下子转冷,冷厉地道:“来人,立即带人去大同府广昌县,捉该县县令、县丞、主簿、典吏,以及上下文武差役,将人给朕统统拿下。县令和县丞,当即处死,其他人,一个个用刑过审,看看有没有通贼的罪行!” ………… 第三章送到,月底了,月票马上作废了。 第四百四十六章 生杀予夺 这路引,轻描淡写地交给张静一。 下了旨意之后,张静一转交下去。 于是迅速有人翻身上马,奉口谕而去。 天启皇帝此言一出,顿时让人如芒在背。 范永斗的心已经凉了大半截。 他万万没想到,居然如此之狠。 天启皇帝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又笑着道:“你们还有其他的路引吗?只这广昌县的?朕看未必吧,若是还有,就都统统交出来给朕看看。” 范永斗心中已是大惊,他匍匐在地,既料不到,竟是皇帝亲自过来,更料不到的是……居然如此干脆利落。 这根本不像是审问,这就是抱着来治罪的。 范永斗行走于建奴和蒙古人之间,蛮不讲理的人也见得多了,可总是能通过他的圆融而化解,可现在……他有些无力。 只是……范永斗深知,到了这个地步,他没有选择,于是咬牙道:“还望陛下知道,小民……小民真的是姓陈,小民并没有欺瞒陛下。” “没有欺瞒是吗?”天启皇帝笑了笑。 他凝视着范永斗。 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他原本以为,他心心念念的给他制造了这么多麻烦的一群走私商,一定很有能耐,至少也是一个敢作敢当的人。 可现在看来…… 此时,天启皇帝的目光,落在跪地的另一个年轻人身上。 这个年轻人,和范永斗倒是长的颇为相似。 他点了点这个年轻人道:“此人叫什么?” “他?”范永斗胆战心惊,已经来不及多想,便脱口而出道:“这是小民的儿子,陈建文。” 天启皇帝闻言,笑着道:“建文这个名儿,不好……” 说罢,反手抽出了张静一腰间的佩刀。 手持着刀,反手便是一刺。 于是刀尖直接刺下,生生的扎入了这陈建文的小腿上。 陈建文顿时一声嚎叫。 这一切,都是一气呵成,天启皇帝喜欢击剑,可这刀法,却也不差。 刀尖直接贯穿了陈建文的小腿,因为扎得太深,居然直接从脚下露出刀尖来,直到这刀尖铿锵一下,撞到了地面的砖石上。 紧接着,鲜血便涌出来。 陈建文妄图想要爬行,躲开。 可他一动,刀口便撕开,于是疼痛欲裂,又是一阵哀嚎:“爹……爹……爹,救我……” 他的腿下,已被鲜血浸透了。 面容带着扭曲,他歇斯底里地哀嚎着,朝向范永斗的方向。 范永斗已是急得满头大汗,他身躯颤抖着,这是他的儿子……如今看着被刀钉在地上,疼的身子颤抖,可每一次颤抖,都在不断地撕裂刀口,其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天启皇帝则是勾唇一笑,带只是笑意不尽眼底,带着冷漠道:“一定很痛苦吧,范永斗,你看看你的儿子。” 范永斗牙关颤抖着,眼眶已是红了,努力深呼吸:“放过他吧……放过他……” “朕若是放过了他……”天启皇帝心平气和地道:“那么那些因为你们而死的那些人,会放过朕吗?朕的献怀太子,会吗?那些拿着你们武器的建奴人,那些建奴人的刀下之鬼,他们会肯放过朕吗?辽东数十年来时局糜烂,建奴人侵城掠地之后,那些被奸淫掳掠的百姓,他们肯放过朕吗?” “可现在,你竟来求朕放过你的儿子?怎么,你的儿子如此的金贵?那么……朕的儿子呢,那些失去了儿女的父母呢?” 天启皇帝的脸色由冷渐渐变得森然。 随即,他猛地将刀自那范建文的小腿上拔了出来,随后又反手一劈。 这染满了鲜血的刀在虚空之中,划过了一刀刀影,而后快速斩下,那陈建文的胳膊,随即便生生的被切了下来。 陈建文疼得死去活来,那巨大的伤口处,血箭喷溅。 陈建文低头看着自己落下的胳膊,身上痛的极致,令他发出了惊叫:“啊啊啊啊……” 天启皇帝却是头也不回,依旧凝视着早已吓得面如土色的范永斗。 天启皇帝接着道:“你来回答朕,来告诉朕,你若是朕,会放过他吗?不过……你放心,他绝不会死,朕只会慢慢的,将他大卸八块,你也一样!好啦,现在朕问你最后一次……你是谁?” 陈建文在旁,失去了胳膊,身子便歪倒下来,于是只好侧着身,犹如无足的蛇一般,拼命地朝着范永斗蠕动。他的身后,留下了一道道血水,他拼命地叫着:“爹……爹……救我……” 而这时候,范永斗依旧低垂着头跪在地上,他已经不忍心去看陈建文了,此时内心的恐惧,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最后,他艰难地开口道:“我……我……草民……范永斗……” 果然是他…… 虽然早就可以确定,但是从范永斗的口里说出来,还是完全不同。 天启皇帝讽刺地冷笑道:“朕还以为,你真姓陈呢。” 范永斗只是身如筛糠,内心恐惧到了极致。 而此时,天启皇帝继而又用刀指着范永斗身边的人道:“你叫什么,你又叫什么?” 这人哪里还敢嘴硬,只是垂头道:“小民,王登库。” “你呢!”天启皇帝接着道:“都先将名字报上来。” 于是另一人颤抖着声音道:“草民靳良玉!” 接着又一人战战兢兢,连舌头都捋不直了:“草民……草民王大宇。” “还有呢?”天启皇帝道:“谁是梁嘉宾……” “我……我是梁嘉宾。” “小民翟堂。” “小民黄云发。” 七个人……整整齐齐,一个都没有漏下。 天启皇帝的内心已经狂欢,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冷酷。 他随即道:“你们可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吗?” “小民……小民……”范永斗已是泪水涟涟,道:“小民只是做买卖的人,只是商贾啊……别人为商,小民也为商,小民不知犯了什么罪。” 人就是如此,丧尽天良什么的,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人总能安慰自己,杀了人的,往往会说都怪这被害之人,说自己是如何被迫杀人,又或者便诉说委屈,可怜巴巴的说自己被家庭影响……而人性本是互通,范永斗自然也有自己的一套说辞。 此时,他又道:“小民世代从商,又能做什么十恶不赦之事呢,小民确实是和蒙古人以及建奴人做了一些买卖,可是……陛下您要明察……这些买卖……这些买卖……虽是有资贼之嫌,可这是建奴人自己拿着这些东西去杀人,与小民何干,小民……“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脸上带着麻木,手中的刀,却又是挥动,直接一刀又狠狠地刺在了地上‘陈建文’的大腿上。 陈建文本是疼痛稍缓了一些,此时又是一刀进入了身体,顿时又嚎叫连连起来,很快,他便连嚎叫的声音都微弱了。 “来,你继续说,方才说到了,这些都和你无关,你只是做了一些买卖。”天启皇帝嘲讽似的看着范永斗,紧紧地盯着他,似笑非笑地道:“朕在听呢!” 范永斗的话,已是戛然而止,此时他心疼到快要无法呼吸了。 这个可是他的儿子,是他的嫡亲血脉啊。 于是,他便只好磕头如捣蒜地道:“饶命,饶命啊……小民愿献上纹银三百万两,赎买自己的罪责。” 事到如今,范永斗只能选择最后一手了。 这也是他们最拿手的东西,使钱。 他们曾拿着这些钱财,无往而不利,对他们而言,这世上几乎没有什么人是不可以收买的。 可当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立即有人哈哈大笑起来。 这大笑的人乃是张静一,倒不是张静一这个人想嘲讽谁,而是……突然在这肃杀气氛之下,突然听到这么个笑话,实在是忍俊不禁。 见张静一大笑,天启皇帝也不由得大笑起来。 二人的大笑,在别人眼里,却一丁点都不觉得好笑,至少跟随而来的群臣,就觉得很胆寒。 至于这范永斗人等,则是心凉透了。 张静一这时忍不住道:“三百万两银子,想买什么?买你的命,还是你儿子的命?你的银子,本来就是陛下的,你的一切,现在都是归陛下所有,你以为陛下会稀罕你这三百万两银子?” “不,你错啦,我们要的不是你这三百万两银子,而是你们的所有钱财,包括你们的狗命,我们全都要!” 范永斗只觉得此时浑身发冷,差点要昏厥过去。 想来自己的世代的经营,数代人呕心沥血积攒下来的钱财,而现在……不但要一扫而空,人家还要他全家的性命。 他于是忙道:“不,不,我若是不说,这些钱财,你们……你们……” 张静一很是不屑地冷笑道:“你觉得不说,你的钱财,就可以带进棺材里了吗?你这话,其实也行得通!当初有一个叫田生兰的人,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他运气没你好,因为才在大狱里呆了几天,他便什么都抖露了出来,那么我倒想看看,你是不是比田生兰更硬气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 吾皇万岁 听了张静一的话,范永斗心里只有绝望。 是啊。 田生兰都开口了,这家伙只是一个人被拿住,尚且乖乖开了口。 而他……一家老小都在此,眼看着都要进棺材了,这个时候,你说不说? 若是不说,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死挺着不说,就意味着,一家人带着这个秘密一起进棺材,只怕还要受无数非人的折磨。 人家不但要钱,还要你的命。 天启皇帝此时满腔的激动,尤其是张静一的话,让他热血沸腾。 他仿佛看到了一座金山和银山。 而后,天启皇帝道:“将这些人统统拿下,朕要他们……立即说出家财的下落!” 天启皇帝随即对张静一道:“张卿,三日够不够?” 张静一道:“陛下,三日太长了,一天吧,一天时间,他们吃了多少,就吐出多少。” 天启皇帝闻言大喜:“好,朕今日不回宫了,天底下,再没有比今日更紧要的事,朕看着你办差。” 天启皇帝当然没有特殊的癖好,可今日,他心里只有滔天的恨意,无处发泄。 张静一努努嘴,带来的校尉再不犹豫,如饿虎扑羊一般,将人统统拿下。 范永斗口里大喊:“陛下……五百万两,五百万两。” 其实,金银现在是无用的,你想拿出来的是自己的利息来平事,可人家惦记的却是你的本金。 这七家人,几乎所有的近亲,竟有数百人之多。 随即,教导队开路,緹骑和校尉们,则押着他们招摇过市。 这些人口里还道着冤枉,一副凄惨的样子。 沿途偶有百姓从自己的家门口,探出脑袋来。 见着这些人凄惨的样子,倒是颇有同情,直到有人说,这是私通建奴的逆贼。 这一下子……许多人哗然了。 京城虽没有直接面对建奴,可对于建奴的凶残,谁人不知?当初多少人被征发去辽东,许多人都没有回来呢。 而且总有一些从辽东逃回关内的百姓,说起这建奴人的凶残,奸淫掳掠,无恶不为。 于是这街道旁,便立即响起零星的咒骂,起初咒骂还是零星,到了后来,有人放肆起来,破口大骂。 范永斗慌了。 他心里极为恐惧。 口里则不断地念叨着:“我只是一个商贾,一个商贾啊,我有什么错,我只是做买卖……” 送到了大狱,在这里,武长春早就等候多时。 他知道,这又是自己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这些年来,武长春一直都在不断地彰显自己的价值,因为在他看来,这是自己活着的唯一理由。 而一旦自己失去了这个价值,那么,必死无疑。 他穿着一个围巾,还戴着袖套,这是屠夫的标准配置。 一看到人送来,立即就恶狠狠地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勾结建奴的贼。” 而后,直接弹了一下范永斗的脑门。 范永斗后退一步,依旧还是疼得厉害,捂着自己的脑门,细细看武长春,却是整个人错愕了一下。 因为眼前这个人……有些眼熟,想了想,似乎在辽东见过。 武长春嘿嘿笑道:“范爷,没想到是我吧?来,先请这位范爷来这里。” 说罢,领着人将这范永斗到了一处囚室。 范永斗被人押着进去。 定睛一看,却见这里有一个台子,而台子就好像一个巨大的砧板。 在这砧板上,正绑着一人,这个人浑身散发着恶臭,浑身都是血迹,他的毛发,都已剃了个一干二净,看着似乎还活着,只是……只有身躯在微微的颤动,一双眼睛虽张着,却双目无神,神情涣散。 范永斗只觉得恶心,武长春则是笑嘻嘻地对他道:“范爷,您看看这人是谁?此人,说起来还是范爷您的老相识呢!” 范永斗却依旧对这个人,丝毫没有印象。 “额驸李爷您忘了?” 此言一出,范永斗整个身子便打了个摆子,而后瞳孔收缩着,恐惧地道:“是……是李永芳?他是李永芳……” 边说着,范永斗的身子不停地往后供,眼前这个人,哪里有半分李永芳的样子。 而李永芳和范永斗的确算是老熟人,当初他和建奴人做买卖,很多时候,都是李永芳代表建奴人招待。 如今……如今……这根本就不像人形的人……居然是他。 猛地,范永斗立即想到,一年多前,就传闻李永芳被明廷拿住,这李永芳还没有死…… 看着这一具千疮百孔的身体,范永斗只想呕吐。 “范爷还记得我这泰山大人,看来,范爷您……倒是一个重情义的人。”武长春咧嘴,朝范永斗笑。 只是这笑,在范永斗看来,格外的森然,令他不由自主的感到浑身发冷。 只是…… 泰山大人? 猛地范永斗终于想起眼前这个人是谁了。 “你是武长春!” “正是区区在下。” 范永斗浑身颤栗,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 眼前这个人,居然是李永芳的女婿…… 武长春似乎看穿了范永斗的心思,笑着道:“范爷一定觉得很奇怪吧,不过……没关系,来了这里,范爷就会知道,莫说是岳父和女婿,将来就算是让范爷您的儿子一刀刀剐了范爷您,他也会极乐意的。” 范永斗几乎要昏厥过去,他受的惊吓不轻,此时一脸的绝望,再也受不住的惊恐地道:“我有罪,我有罪,我错啦,我误国误民,我该死,我私通建奴,我猪狗不如,快,快,武长春,你我也算是有一些交情,求求你,去求个情,就说我知错啦。我……我愿认罪,愿意伏法,就请新县侯,立即杀了我全家吧……求求你……武长……武贤弟……” 范永斗涕泪直流,此时一脸无限恼恨:“我贪图富贵,我不是人……” 武长春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依旧咧嘴,用一种奇怪的笑容对着他,打断他道:“别急嘛,别急嘛,就算是要认罪,也不要急于一时,咱们不差这一时半会的功夫。来,将他押到隔壁去。” 范永斗嘶吼:“不要,饶命……我……我……” 范永斗生下来便富贵,一辈子没有受过什么苦,进入了囚室,武长春则开始准备他的器皿,从箱子里,将一个个玩意儿掏出来,极认真的样子。 可就在此时,隔壁便已传来了嘶吼。 这个声音,范永斗一听便认得,这是他的二儿子。 此时,只听他的二儿子惨叫连连,口里已在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们范家的家产在何处,我知道……饶命,饶命啊……” 可是惨叫依旧。 这个时候,范永斗已是老泪纵横,忙道:“我说,我什么都愿意交代。” 武长春回过神,手里正拿着一根小镊子,另一边,则是拿着一根凿子,笑嘻嘻地道:“不忙说,不忙说,就算你不说,你儿子也会说。哎呀,还是将这好机会留给你的儿子吧,一家人,这样的好事,何必要抢呢?咱们呀,先来叙叙旧。” 不多久,范永斗的牢房里,也传出似猛鬼哭喊一般的惨呼。 整个大狱,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已足足叫了一个多时辰。 却没有停歇的迹象。 每一个人都急于想说出自己的心底的秘密。 这比张静一原定的一日为期,要早了许多。 不过……显然似乎有人对这些不甚感兴趣,这是大狱里定为的特级重犯,一般的犯人,几乎是不用刑的,可能会用一些小黑屋或者是不许睡觉的小伎俩,但是极少用肉刑。 而只有这种囚犯,却是怎么痛苦怎么来。 这个时候,不肯回宫的天启皇帝,正坐在刑堂中施施然地喝着茶。 其他的大臣站在一旁,听到这些声音,都不禁头皮发麻。 太狠了。 这就是传闻中的严刑峻法吧。 这显然是不合儒家所提倡的礼法的。 只是今日,大家都没做声。 天启皇帝喝了一盏茶之后。 便有书吏拿着一沓一沓的东西进来。 这都是不同的人记录的口供。 而根据不同的人的口供,还要进行比对。 比如范永斗说出了几个藏宝的位置,而他的几个儿子也都交代了一些,除此之外,还有范家的一些近亲交代的,逐一进行比对之后,就可以确定,谁遗漏了什么地方,哪些地方,谁没有交代。 如此比对之后,才可确保,这七家人,一个子儿都要统统吐出来。 书吏们办事很认真,在比对之后,又要回到囚室里进一步核实。 天启皇帝现在倒是沉得住气,他道:“诸卿,这些人勾结建奴,朕给他们稍加惩戒,这没有问题吧。” 作为首辅的黄立极,只好在这个时候,硬着头皮站出来道:“陛下大破贼子,实乃朝廷万幸,臣等幸甚。” 天启皇帝比较满意这个回答,不过他拉下脸来,却是勃然大怒:“怎么,你们为何不说话?来,都说说。” 其他大臣,此时还敢说什么呢,只是觉得自己承受着无穷的压力,便纷纷道:“这是善政,吾皇圣明!” …… 第五章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四十八章 论功行赏 一句吾皇圣明,倒是听得天启皇帝舒服无比。 虽然他知道许多人未必真心。 可这又如何呢? 至少总比指着鼻子骂的好。 君臣好比夫妻,与其碰到一个恶妇,成日对你骂骂咧咧,倒不如当真只得了你的身子,没得到你的心,维持好这表面的关系即好。 这般一想,天启皇帝便豁然开朗。 难怪朕当初总被人骂,原来是人杀少了,还不够狠。 天启皇帝的思想,现在很危险。 只过了两个时辰,随即便有大量的单子记下来。 都是七家人的财富。 当然,这些还不够。 因为记忆力难免会有偏差。 而且也不是所有人家只有金银,你家的字画呢?房产呢?地呢?珠宝呢? 这玩意就好像海绵,挤一挤,总能落出一点什么来。 毕竟是上百年的家业,不是闹着玩的。 何况现在一家老小都抓了,有了比对,谁若是记忆有点偏差,那就动刑,这些细皮嫩肉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人,一上刑,便拼命的招供。 结果,越招供越多。 以至于现在抽调来进行记录和比对的文吏,比用刑的人还都多十倍。 当然,还有一队人马,是负责往那宅里去搜抄的。 那宅里也有不少的好东西,便是现银都有几万两,显然是这七家人用来临时花销的。 可这玩意,大家不稀罕,他们重点要翻找的是各种账目以及簿子,毕竟人的记忆,未必可靠,可记下来的东西,总是比记忆更靠谱。 他们被一网打尽,一定会将簿子带在身上,因而……找出簿子,就有利于更好的帮助这些人进行回忆了。 那一阵阵的惨呼声,让大狱平添了几分神秘和森然。 直到天渐渐要黑的时候,终于,密密麻麻的簿子送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好家伙…… 天启皇帝看着这些东西,竟是看不懂,于是抬头询问道:“这都是他们藏匿财富的地方?” “正是。”前来禀告的乃是邓健:“有几十处之多,还有就是田产和房产的讯息,只是到底有多少财富,只怕还需亲自去点验,他们自己都算不清。”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激动得不能自己。 穷了七八年,总算要翻身了,他龙精虎猛地道:“给朕去搜抄,要赶紧。” 邓健道:“搜抄起来,只怕不容易,怕是需调东林军校的生员们帮忙才好,如若不然,凭着新县千户所,却是不容易办到。” 天启皇帝就豪气地道:“这个一切由你们,需要多少人手,可随时调用,不必报朕。” 邓健心情愉快地领命去了。 天启皇帝又道:“除此之外,还要审出这些人到底有多少余党,让他们将平日里结交的人,都要连根一起挖出来。不要有什么顾虑,该处罚的就处罚,该去死的就去死,这是我大明的一个烂疮,不要总以为…犯法的人多…能够法不责众,也别和朕玩那一套所谓兹事体大的把戏。这烂肉若是不挖出来,继续这样因循苟且下去,这天下稳是稳了,可朕要这样的天下有什么用?劫持太子的事他们敢干,谋反的事他们也敢干,这样的人,留着有用吗?长此以往,就是一事无成。” “我大明若不是因为有这些烂疮,怎么会被这建奴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又怎么会流寇四起,只想着稳住朝局,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以为可以太平,这是本末倒置,只有挖掉了这烂疮,我大明才可焕发生机。” “自然……”天启皇帝冷笑着接着道:“若是还有人想要狗急跳墙,那也由他,朕又不是没有见识过这些狗急跳墙的。” 一群大臣依旧待在天启皇帝的身边,黄立极和孙承宗等人心里颇有些担忧。 毕竟在御民之术之中,一个聪明的皇帝是不该像这样过于刨根问底的,这会引发天下人的猜忌。 想想看,有人因为和这七家人有关,或是有什么利益输送,那些朝廷命官们,得知陛下要彻查严惩这些事,难道不害怕吗? 人害怕,就可能做出不理智的事,像朱武这些人,不就是如此吗? 朱武这些人,显然是和奸商们的瓜葛比较深,那些瓜葛不是特别深的人,若也开始害怕起来,这对天下而言,不是福气。 这时候,陛下应该展现出当初曹操的魄力来,在缴获了许多文武官员与袁绍暗通款曲的书信之后,非但不该拿出书信,查一查是谁勾结了袁绍,而是该当着大家面,将这些书信统统烧了,显示自己的宽容大度。 不过天启皇帝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若是阻止,实在不妥,于是便心情复杂地道:“臣等遵旨。” 天启皇帝又道:“还有一事,那便是礼部尚书刘鸿训…… 他一说到了刘鸿训,张静一便立即上前道:“陛下,刘鸿训深入虎穴,为了捉拿乱党,与新县千户所周密布置,极力配合,此番功劳不小。” “是啊。”天启皇帝跟张静一虽是君臣,却还是很有默契的,一下子就懂了张静一的意思。 于是他道:“刘卿家还是很忠心的,若不是他上演了这一出苦肉计,这贼子们怎么会放松警惕,刘卿家如今在何处呢?” 张静一道:“他身子有些不适,方才便请人将他送回府上休息了。” 天启皇帝道:“真是国难思良将,板荡见忠臣。刘卿太辛苦啦!” 张静一感慨万千的样子道:“臣其实在此之前,一直苦苦劝他,不必假戏真做,可刘公听闻是为了捉拿乱党,严词拒绝,大义凛然的说:莫说只是身败名裂,被关押入狱,便是砍了脑袋,他也甘之如饴。我听了刘公这番话之后,深感钦佩,至今难忘他的教诲。” 天启皇帝点头道:“令他官复原职,不,令他入阁,兼任礼部尚书,再授太子少保衔吧。” 黄立极第一个有反应的,连忙道:“入阁先要廷推……” “朕知道。”天启皇帝道:“现在内阁大学士不是已有了空缺吗?明日就廷推,刘卿的官声很好,想来不成问题。” 黄立极只好道:“臣遵旨。” 从尚书到阁臣,其实还是有很大机会的。 当然,这毕竟是一道门槛,也并不是你做了尚书,就一定有机会,这内阁毕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竞争压力也是不小。 而这刘鸿训就算有机会能入阁,可至少也需再熬几年。 谁料到,这一次居然轻而易举的得到了入阁的机会。 不少人不免在心里唏嘘,早知道……老夫也来这大狱里待个十天半个月了。 尤其是吏部尚书周应秋和兵部尚书崔呈秀,心里都暗道可惜。 反而是户部尚书李起元还算淡定,他在想着蹭饭的事。 倒是工部尚书面无表情,反正入阁肯定没他的份。 大家各自怀着心思。 天启皇帝却突然笑着道:“此外……张卿此番立下了赫赫功劳,又是平叛,又是捉拿了乱党,朕又该如何赏赐呢?” 此言一出,大家骤然就明白了什么。 想想看,刘鸿训这算什么功劳啊,说是大功,实则就是去客串了一下乱党,待在大狱里,那张静一还能吃了他不成?十之八九,就是在这好吃好喝的住着。 就这么一个微末功劳,都从礼部尚书直接入阁了。 那么张静一这个首功呢? 陛下先提议让刘鸿训入阁,转过头再来论张静一的功劳,这不是摆明着…… 黄立极笑道:“臣等,当然是以陛下马首是瞻。” 嗯,先听陛下怎么说。 “赐个国公爵吧。”天启皇帝干脆利落地道。 “只是,大明自靖难之后,就不曾有实授国公的先例。”兵部尚书崔呈秀显得为难。 这武臣论功,和兵部有关。 大明从开国起,授予了一些开国公爵,世袭罔替。到了燕王朱棣靖难,这靖难又授予了一批公爵,也是世袭罔替。 只是此后,便再没有实授的公爵了,虽也会授予一些所谓的公爵,可实际上这些公爵其实都是追封的。 也就是说,某个侯爵死了,因为功劳很大,所以给予他公爵的待遇下葬,而他的儿子,依旧继承的乃是侯爵之位。 大明任何一个能延续至今的公爵,几乎都是独当一面,地位显赫,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朝廷便收紧了这实授公爵的口子,就害怕到时又冒出一堆公爵出来,破坏了礼仪制度。 再者说了,人家是开国和靖难功臣,哪一个都是当世名将,后世之人,谁有资格能和他们相比? 天启皇帝显然早有准备,便理直气壮地道:“朕当初就曾许诺,破这些贼子的,无论是谁,朕都赐其为国公,怎么,崔卿要让朕失信于人吗?是不是朕的话,可以不算数了?”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冷讽地扫视了群臣一眼,才又道:“这样的功劳若是都不能实授国公,那么诸卿在朝,并无寸功,却怎可个个位极人臣呢?朕看你这个兵部尚书,就尸位素餐,没有什么建树。” ………… 第一章送到,求保底月票。 第四百四十九章 进封国公 崔呈秀一听,急眼了。 自己只是说一下祖宗的成法而已,陛下,我们是自己人啊。 崔呈秀立即道:“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臣的意思是……虽然祖宗早有定制,只是而今,却是国家多事之秋,新县侯此次破贼,大快人心,如此丰功伟绩,若是不予以重赏,实在说不过去,所以……” 天启皇帝则是不耐烦地道:“不要啰嗦,到底成还是不成?你是兵部尚书,当着朕的面,说清楚!” “难道祖宗的成法里,还有皇帝说的话也不算数的吗?来,你们都来说说,太祖高皇帝,还有成祖先皇帝,哪一个说过做皇帝的可以言而无信,想要敕封功臣,也不准许了?难道非要让朕请太祖皇帝的《大诰》来,咱们好好议一议?” “……” 大诰那玩意,大家是真不敢请。 于是个个不吭声了。 天启皇帝继续道:“太祖高皇帝和成祖皇帝,之所以有此功名成就,便是因为他们从不照本宣科,而是行前人所未行之事,于是才有了开国,有了靖难,有了横扫大漠,有了下西洋。” “可到今日呢?我们口口声声说的都是维护祖宗之法,要效仿太祖高皇帝和成祖皇帝,朕倒是糊涂了,我们效仿的是他们什么呢?效仿的是祖宗们所定下来的章法吗?这叫什么?这叫只学了祖宗的皮毛,却没有学到祖宗的精髓。他们的精髓是什么?是雷厉风行,是言出法随,是推陈出新。” “朕乃太祖和成祖之后,要效仿的,先是列祖列宗们的锐气,而不是邯郸学步,贻笑大方。这事儿,朕做主啦,你们办也办,不办朕就下中旨,张卿敕封国公,授奉天翊运推诚、特进荣禄大夫,敕辽国公,加太子少傅。” 说罢,天启皇帝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你们若有本事,也立此功劳,朕有言在先,能立功的,朕都不吝赏赐。” 这一口气说出来,众臣此时也晓得,现在不能和天启皇帝继续对抗了。 陛下这是铁了心了。 而这份赏赐,对于当下的武臣而言,已是天下的殊荣,譬如奉天翊运推诚,在大明朝,公爵分四等,一等是开国辅运推诚,这是开国将军们才有的。二等为奉天靖难推诚,这是靖难功臣所独有。 张静一只能为三等,即奉天翊运推诚。 而至于荣禄大夫,只是虚衔,几乎所有的国公都有。 就是这辽国公,有点不太好听。 因为历史上,明末的时候,朝廷为了收买关宁铁骑,曾赐了吴襄为辽国公。 不过那是历史上。 天启皇帝赐张静一为辽国公,只怕是认为这一次大功,和平辽息息相关,所以才敕为辽国公。 而加太子少傅,理论上,是辅佐东宫的一个职位!当然,这其实是虚职,并不起实际作用,只是加了这个职位,将来太子入主东宫,张静一有了随时出入东宫,同时‘教导’太子的权利。 张静一这时道:“臣谢恩。” 这个时候还不谢恩,难道等到夜长梦多吗? 张静一深知自己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必须不断的往上爬,这新县,还有军校以及锦衣卫千户所,所有人仰仗着自己呢,自己爬的越高,他们将来的前程才可远大,可以做的事才越来越多。 天启皇帝满意地点头道:“好啦,时候不早了,朕要回宫了,你们要早一点将这勾结的文武官员报上来,除此之外,便是赶紧查抄他们。” “这事交给邓健去办,朕很放心,他擅长这个,是个行家。” 邓健虽然已告退了,不过他肯定万万没想到,自己在陛下心目中,是和抄家挂钩的,却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天启皇帝交代完,随即便起驾回宫。 众臣伴驾而回。 京城之内,无数议论如生了翅膀一般,传递了大街小巷。 起初人们还不相信,这一场内乱到底什么事,众说纷纭,直到张静一敕封辽国公的消息传出,一锤定音,这新县果然热闹了起来。 本地的商户,本是不敢轻易开门做生意,因为还不知情况如何,现在纷纷开了门,新县的商业区,已恢复了以往的热闹。 军校的生员们,也都志得意满,虽是经历了一夜的疲惫,可只休息了两个时辰,随即各自调遣出发,前往各地发掘奸商们的家产。 新县的县衙里,也是喜气洋洋,大家干活,明显的比从前更有劲了。 此番平乱,肯定是有赏赐的,新县侯赏了,他们就或多或少的都有功劳。 何况现在自己的县令,已成了辽国公,国公啊,自从靖难之后,朝廷两百年没有实授国公了,这是破天荒的事,这说明啥?说明新县侯不但立下了赫赫功劳,而且还简在帝心,跟着这样的人干,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甚至许多的少年人,也开始摩拳擦掌。 明年的时候,军校还招生,看着这样下去,那东林军校,只怕将来的前途肯定是不可限量的。 而且招生的人数也多,这对寻常的平民子弟而言,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进了去,就是辽国公的得意门生,不敢说将来能飞黄腾达,但是只要好好干,一辈子衣食无忧也是好的。 这未来的考试,对于平民子弟而言,就是读书人眼里的鲤鱼跃龙门,不试试怎么成? 现在书铺里,到处都是各种考学的资料书,一些人发现了商机,将这十万个为什么,还有语文和数学的知识,修撰出各种考学的资料,而且所用的纸张很劣质,这也没办法,毕竟考学的人家庭条件摆在这里,便宜的书更容易卖出去。 今日书铺的买卖,又比从前好了,大家买了书回去自学,偶尔也有人四处去请教,学习的气氛很高。 张静一则亲临囚室,一个个对这七家人严加拷打。当然,他自己是不动手的,这等事交给武长春去做,最是合适不过。 这家伙保持了持续用刑接近一年半没有整死人的记录,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于是,一份份的供状,便摆在了张静一的案头上。 张静一看着这如蛛网一般密布的人际关系,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样的供状是越来越多,不过在核实比对之前,张静一却是秘而不发,这些东西放出去,只怕又不知多少人要遭殃了。 倒是到了第三日,张顺来了。 此番,张顺却是穿着礼服,身后带着一干禁卫,神情难得的肃然,口里道:“新县侯张静一接旨。” 这不是中旨,若是中旨,不会如此隆重的。 据闻皇帝已开了廷议,众臣公推了刘鸿训入阁,倒是没有多少的反对意见。 一方面是陛下的支持,陛下支持,那些阉党谁敢不支持?另一方面,刘鸿训在清流之中的声誉素来不坏,几乎是一面倒的局面。 而议的第二件事,就是张静一加封辽国公。 事情还算顺利,虽有人提出疑虑,但是没有激烈反对,于是便算是捏着鼻子认了。 因而翰林院拟诏,宫中批红,内阁签发,一套流程下来,合理合法。 张静一随即接旨,朝张顺方向行礼,张顺很乖巧地侧身避开,而后宣读了旨意。 紧接着,张顺便笑嘻嘻地道:“干爹,恭喜,恭喜……” 张静一接过圣旨,低头看了看,确凿无疑之后,才笑着道:“名利于我如浮云焉,我的心愿是天下太平,建功封侯之愿,并非我的本意。” “对对对。”张顺笑得更开心,抱上了这么一条大腿,真不知该有多开心,口里欢快地道:“干爹高风亮节,人所共知,这是有口皆碑的事,干爹,走,咱们里头说话。” 张静一点头,在县衙的廨舍里落座,有人斟茶来,而张顺并不是一个人来,后头还跟着两个宦官。 张顺便对张静一笑道:“这二人随儿子一道来办差,都是儿子的心腹之人。” 又是拉帮结派这一套,现如今张顺是张静一的干儿子,又是尚膳监的掌印太监,在宫中已经崭露头角,当然也开始有人攀附了。 张静一倒是知道宫中的事,这些事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多几个人,将来有什么事,在宫中也方便一些。 他本想告诫一下,要夹着尾巴做人之类的话。 这两个宦官却已是纳头便拜,齐声道:“奴婢刘万(陆千),见过五千岁!” 张静一一听,不禁一愣,而后一脸茫然。 五千岁…… “啥意思?”张静一看着张顺,脸上表情有点僵。 “干爹。”张顺道:“干爹说的是什么什么意思……” 张静一便更直接地道:“这五千岁是什么意思?” 说着,张静一便上前,走到那自称刘万的宦官面前。 这宦官笑嘻嘻地道:“公爷,您现在也是权势滔天,魏公公都是九千岁了,您还不得有个五千……” 张静一听到这里,浓眉一挑,已是扬手一个巴掌拍下去,口里骂道:“我五千你lgb!” ………… 新的一月,大家投个保底月票吧,我会努力的,每天从早写到晚,还天天挨骂,可怜。 求月票! 第四百五十章 威风凛凛辽国公 张静一这一耳光,打的那叫刘万的宦官七荤八素。 他整个人几乎要飞出去。 于是,张顺与另外一个宦官便噤若寒蝉。 张静一咬牙切齿道:“从今往后,谁敢叫我五千岁,我捏碎他的骨头,打断他的腿。你们这群狗东西,少拿对付魏哥那一套来对付我,我不受用这些,我乃是朝廷钦命的辽国公,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张静一所恨得,一方面是非要给自己一个五千岁,自己又不是魏忠贤,毕竟是个太监,就算是叫九千九百岁也无所谓。 另一方面,这些家伙如此没有想象力,人家是九千岁,你他娘的叫我五千岁? 张顺噗通一下,便跪倒在地,哭丧着脸道:“爹您教训的好,儿子不晓事儿,儿子该死。” 张静一脸色缓和一些:“这些话放出去,免得有哪些没眼色的东西,跑来我这儿碍眼,这也不管你的事,这是风气使然,只是……这风气到了现在,却需改一改了,张顺,你如今已是掌印太监,该有一点大太监的样子,不要总和人蝇营狗苟,就算是蝇营狗苟,那也该显得大气。” 张顺忙道:”知道了,知道了,儿子受干爹的教诲,真是如梦方醒,醍醐灌顶,干爹教训的是,儿子就是不懂事,所以才需干爹您时不时的敲打和教诲,免得儿子走错了道,误入歧途。” 张静一的脸色更加缓和:“就这样吧,你也该回去复命了。” 张顺松了口气,又磕头如捣蒜,说了几句干爹您要注意身体,儿子很记挂之类的话,这才如蒙大赦。 张静一吁了口气,忍不住端起了茶盏,呷了口茶。 口里还喃喃念着:“五千岁,特么的比魏忠贤少四千,这不是自降身价?” 当然,这也不是主要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事儿毕竟忌讳,就怕有人拿着这个来做文章,这天底下,自己得罪的人,比的去了。” 一口热茶饮尽。 张静一便开始忙碌手头上的事了。 辽国公,当然是很稀罕的事,可终究不能当饭吃。 眼下,理顺这一桩钦案才是重中之重。 在这案子上做文章,收益可是极大的。 又过了三四日,张静一大抵将这七大奸商所交代的情况理顺了一些,于是,带着一本密奏,直接至西苑。 西苑里头,天启皇帝和众臣正在勤政的议事。 张静一一到,立即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张静一分别和黄立极与孙承宗二人点点头,另一个内阁大学士李国张静一并不相识,所以自是略过去。、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李国之后的新晋的内阁大学士刘鸿训身上。刘鸿训和张静一目光交错,他的神情很复杂。 对张静一,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在大狱里,他算是整怕了,那鬼地方,真是自己一生的梦魇,到现在还每天做噩梦呢,一想到自己置身在那小黑屋里,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得,没有一丁点的光线,陷入的乃是绝对的黑暗,没有人理会自己,仿佛自己已被人遗忘,这种感受,既是度日如年,却也和死了还要难受一般。 他发誓,自己一辈子再也不尝试这种滋味。 可另一方面,若不是张静一,自己想要入阁,却也不易,如今算是加快了这个过程,他现在年纪在内阁中最轻,这让他在未来有了冲击内阁首辅大学士的实力。 说实话,位极人臣,是多少人的梦想,若说不欣喜,那是骗人的。 所以,在稍稍的想要摆出一副恶面孔的念头被打消之后,刘鸿训还是朝张静一干笑,表示了一丝的善意。 张静一也熟悉的和他点了个头,这位刘鸿训,和自己也算是坦诚相见了,他身上几根毛自己都清楚,应该算是自己人吧。 这话真不是张静一吹嘘,那吴长春,还真干了这事,用他的话来说,任何的钦犯,都要知己知彼,这是一门手艺,可不只是扬起鞭子就抽这么简单。 天启皇帝见张静一不肯吱声,却也默契的与张静一交换了一个眼神,却绝口不提其他的事,只是依旧议事。 等事情议到了最后,户部尚书李起元道:“陛下,臣听天津卫那边奏报,说是咱们大明公司的舰船,即将回港,他们先派了快船,前来知会。” “是吗?”天启皇帝喜出望外:“朕怎么没得到消息。” 说着,笑吟吟的看向魏忠贤。 魏忠贤便道:“陛下,奴婢昨天夜里就得了消息,已命人去天津卫迎接了,此番张三劳苦功高,奴婢安排他入港之后,及早入京觐见。清早的时候,奴婢本想奏报,只是……陛下急着见大臣,共商国是,是以……” 天启皇帝颔首:“原来如此。朕等这一日,可等了很久,却不知,这海贸的收益如何,哈哈哈……”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边在抄家,那边自己的商船公司终于走了一趟来回。 天启皇帝道:“张三此人,确实是辛苦了,让他及早入京,进了京城之后,立即来见朕。” 魏忠贤便点头,道:“奴婢遵旨。” 听闻三叔公要回来,张静一也是感慨万千。 不过,他现在最看重的还是这一次海贸的收益,海贸的收益,直接决定了朝廷对于海贸的支持力度,关系非同小可,一旦这一次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只怕陛下对海贸,就难有太大的兴趣了。 可换一个角度,一旦收益巨大的话,而且这毕竟不是抄家,不是一锤子的买卖,属于源源不断的收入,到时,大明才有了开启海贸时代的可能。 魏忠贤又道:“张三这个人,虽是出身海贼,可实际上,却是忠义之士,奴婢听说,这大船入海,便是九死一生,这海中有风暴,又有疾病,而且还可能忍受饥饿,可张三却是义无反顾,他到达某些港口的时候,曾托人送回来一些书信,书信之中,多有对陛下的感恩戴德。” “是吗?”天启皇帝眉一挑:“英雄不问出身,只要肯尽忠,朕自是不吝恩赐。” 魏忠贤一连说了许多的好话,这让张静一不得不觉得,这二人之间,鬼知道有什么不为人知的py交易。 当然,张静一也明白,现在陛下对海贸有兴趣,再加上张三及时向魏忠贤靠拢,正好与魏忠贤一拍即合,于是立即勾搭成奸,这倒也属于互利共生。 天启皇帝道:“张卿看这张三如何?” 张静一道:“此人与臣同姓,不过,此人好坏,臣也说不上来,终究还是看他这一次海运的成败,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便是如此。” 天启皇帝也觉得如此:“正是,不急。” 魏忠贤得意洋洋的看着张静一,其实锦衣卫这边,魏忠贤已经开始渐渐的感觉到,控制力有些力不从心了,田尔耕这个人,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靠着田尔耕这样的抓手,再想将锦衣卫牢牢控制在手里,已变成了千难万难的事。 不过没关系,咱另辟蹊径,从海运入手,将这海运大权,抓在手里,那么就算是扯平了。 张三这个人,则是一个极好的抓手,张静一虽然最早提出海贸,可未来掌控这个的,却是魏忠贤。 魏忠贤心里颇为得意,心说张老弟啊张老弟,这一次大意了吧,你这边辛辛苦苦捉拿钦犯,咱家反手之间,却得了海运的好处,哈哈……年轻人还欠缺一些经验。 等天启皇帝议了事,随即留下了张静一,张静一将密奏奉上。 天启皇帝看过之后,勃然大怒:“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 说罢,气咻咻的道:“罪名都定了吗?” 张静一道:“罪名还未核实,毕竟涉及到的辽东军将太多,臣以为,还是证据确凿才好,单凭一两个人的口供,臣怕有攀咬的嫌疑。” 天启皇帝冷冷道:“辽东的局势如此,和这些蛇鼠一窝的家伙们不无关系,朕迟早要讲他们铲除干净。” 这确实是实话。 朝廷每年几百万两银子,数十万的大军,要火器有火器,要人力有人力,整个关内,几乎都在供养着这辽东军马。 可结果呢? 而那些奸商,想要和建奴人勾结,要将违禁的货物源源不断的运输到沈阳,就必须得沿途的官军保护,各处的关隘以及沿途驻扎的各卫予以方便,大量的武官被收买,其实是在预料之中的事。 天启皇帝之所以勃然大怒,却在于参与的人实在太多。 辽人守辽土…… 可实际上,这些辽人的地方豪强和恶绅,简直烂透了。 天启皇帝道:“那就彻查到底,继续深挖。” “是。” 天启皇帝又道:“抄家的事怎么样?” “陛下,这……还早呢,这么多的财富,莫说要一点点的找出来,就算是直接找着了,让人去清点,也不知花费多少日子。邓健毕竟没有三头六臂。” 天启皇帝点头:“有道理,哎……朕昨日做了梦,梦到一只老鼠掉进了米缸里,此梦何解?” ………… 月初,含泪求保底月票。 第四百五十一章 大赚一笔 张静一一脸无语。 他隐隐感觉到天启皇帝好像在嘚瑟着什么。 有钱人的快乐吗? 张静一道:“陛下,臣不擅解梦。” 天启皇帝道:“噢,无妨,下次朕寻一个擅长此道的来问问。对了,张卿现在住在何处。” “臣的宅邸被炸了之后……便没地方住了,如今,只在廨舍里将就着住,只是我那可怜的老父,那宅子,当初购置的时候,家父东奔西……花了不知多少银子和心思,谁晓得,这些该死的乱贼,竟将宅邸炸了,如今,家父只好借住在亲朋家里,我这做儿子的。” “这个好办。”看张静一这样穷,天启皇帝几乎要感动了,立即道:“朕现在什么都不多,就是抄家抄的宅邸太多了,那成国公朱纯臣的宅邸就很不错,你让人修葺一下,找日子,搬进去就是了,这个赐给你啦。又或者,你看上了谁家的宅邸,你跟朕说,不打紧。只要不是紫禁城和西苑,你喜欢就拿便是了。” 张静一心里一下子舒坦了,忍不住道:“陛下美意,臣感激不尽,只是……这样不好吧,毕竟,许多宅邸,都是有主的。” 天启皇帝冷若寒霜的道:“在朕看来,哪里有什么有主没主的宅邸,就好像大臣一样,只有获罪抄家的,还有即将要获罪抄家的。” 有底气了。 张静一可不敢跟着天启皇帝胡闹,便道:“这成国公的宅邸就好,臣一直很喜欢。” 这是实话,朱纯臣很在乎享受,他那个成国公府,宅邸占地又大,里头更是雕梁画栋,最重要的是,他的宅邸没有炸过,除了字画和家具被搬了一空,其他的都是原封不动,简直就是拎包入住。只需将宅前的匾额,从定国公府,换成辽国公府即可。 天启皇帝道:“好吧,朕不是怕不吉利吗?不过你若是喜欢,便赐给你便是了,以后还喜欢哪一处宅邸,也不必客气,和朕说……” 张静一道:“谢陛下恩典。” 当日回去,过了两天,京城里却传出消息。 而后,这商业区以及东市和西市的不少商贾都沸腾了。 张静一觉得这些商贾,就好像吃了枪药一样,寻人去问。 才知道天津卫十数艘大船靠岸,带着满载的货物,大量稀罕的香料、象牙等稀奇货,这些东西,价值颇高,还传闻他们足足带来了数艘船的金银。 现在天津卫那边,已经开始直接大宗的贩售象牙和香料了。 不少的商家,觉得这是商机,若是将这稀罕的香料和象牙,贩运至天下各处,肯定是有利可图的。 不少商贾动了心,已经派人去天津卫打探了。 次日,张三回朝。 张静一听闻这三叔公回来,心里倒也颇为激动。 便也入宫。 在宫中,天启皇帝端坐。 而后张三觐见。 张三一脸黑瘦,穿着这新换上的朝服,倒是颇有几分沐猴而冠的感觉,松松垮垮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官。 天启皇帝却是笑了:“卿家受苦了,来,赐座。” 张三便谢恩:“多谢陛下。” 他举止倒是不温不火,很是得体,而后欠身坐下。 天启皇帝道:“此番出海,收获如何?” “陛下,收获不小,臣的船队,抵达了西洋,也就是满剌加附近……” 这里的西洋,其实就是后世的南洋,和欧洲没有关系,只是东南亚而已。 而满剌加,大抵是马来西亚一带。 “又派出了一支舰船分队,继续航行,抵达了天竺口岸,臣所带去的大量丝绸,以及瓷器,早就得到佛朗机人、还有英吉利人、尼德兰人的喜爱,还有西洋诸国以及天竺国的王公,也对此爱不释手。因而卖价极高,此次舰船满载而归,得银四百三十多万两,除此之外,还带回来了大量的香料以及象牙、玛瑙等物,还未进行贩卖,以臣的预计,只怕得银,也有一百万两纹银以上。” “跑一趟,就有五百万两纹银的收益?”天启皇帝不禁一愣,觉得匪夷所思。 这可是从前,一年的国库收入。 张三则笑吟吟的道:“当初,东南沿海倭寇闹的厉害,这海上盘踞的各种海寇和倭寇,不下数十万人,从西洋至东洋,无数人在这不毛之地的岛礁中生活,陛下……可知道当初他们是靠什么生存?其实抢掠只是一部分。绝大多数人,也从事走私,从事海运,这海中的利益之大,可见一斑。臣在这里,收购的一批丝绸,若是三两银子,到了满剌加,就可以换银五十两,就这……还得抢购,可若是将这丝绸运到了天竺的果阿城,那么价格就可抵达七十两以上,这是因为天竺王公更加奢靡富有。若是船队能继续出发,抵达佛朗机和尼德兰国。臣听说……这价格就更加昂贵了,甚至有不少佛朗机人的贵族,用咱们的瓷碟,就是咱们平日里用来盛菜的碟子,挂在墙壁上,作为装饰,舍不得拿来用餐的。” 天启皇帝听的心潮澎湃,激动的道:“这样说来,只凭一个海贸,每年就有五百万两纹银入账,是吗?” 张三道:“这得看情况而定,船运终究是有风险的,只不过,臣以为,只要能妥善经营,未来的收益,只会越来越多。现在各国不无以船运牟利,借此壮大自己,譬如那尼德兰人,不过是弹丸小国,却靠船运,如今已染指天下五洲四海。” 天启皇帝越发觉得匪夷所思,他忍不住道:“朕为何从前没有发现原来有这样的好处呢?” 张三笑道:“陛下,这海上的利益,总是得有人来挣的,朝廷禁海,不挣这个银子,自然而然,佛朗机人会来赚,如若不然,这佛朗机人万里迢迢的赶来咱们大明的海域,难道是做善事吗?不只是佛朗机人,东南沿海的私商,也是走私猖獗,他们挣了多少银子,陛下自然看不到。” 天启皇帝就像是被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他只是朝这大门里瞥了一眼,好家伙,原来里头竟是金山银山,问题就在于,从前历代皇帝不知这里头藏着的是金山银山呢? 天启皇帝开始意识到,可能是有许多人在身边,不断的发出警告,说陛下前面别朝里头看,里头可都是毒蛇猛兽,是会祸害天下的,若是当真有人非要看不可,于是便会被无数人拽着,拼命的将你拉扯开。 “不过……”张三说到这里,继续侃侃而谈:“现在有一个问题,令臣十分担忧。” 天启皇帝道:“你说来听听。” “尼德兰人,还有佛朗机人,在西洋的影响已越来越深,他们虽在万里之外,可是爪牙早已渗透入西洋诸国,便是倭国也大受尼德兰人的影响,至于我大明,不是也有澳门和小琉球在尼德兰和佛朗机人的羽翼之下吗?他们垄断了整个西洋的商贸,不容人染指,所以人想要进行海贸,都必须和他们交易,如若不然,便可能遭受敌视。” “区区一群尼德兰人和佛朗机人,只怕不足为虑。” 张三却显得很慎重,他摇摇头:“事情并没有这样的简单,他们虽然距离大明极远,鞭长莫及,在这里有不少的舰船,却也未必能克制臣的船队,可是这些人,贪婪无度,一旦我大明的船队挤占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便会疯狂的阻止。而这……对我大明而言,实在是心腹大患。” 顿了顿,张三道:“陛下有所不知吧,这些人,他们弄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看上去匪夷所思,可细细思量,却觉得可怕。譬如尼德兰人,居然跑去了佛朗机所在的澳门,开设了一个银行,名字嘛,陛下或许熟悉,叫东印度银行。” “银行是什么?” “就是钱庄。” 天启皇帝觉得奇怪,不禁失笑:“区区钱庄,又有什么危害?” “厉害之处就在这里,陛下,对于大量各国的商贾而言,携带大量的金银外出和跑船,都是十分危险的事,因此,这些人便凭借信用,提供金银的储蓄业务,拿了真金白银,储存在银行里,如此一来,便可凭空吸引大量的资金。可是……金银是死物,他们如何牟利呢,则是将这些金银,借给各国的东印度公司,东印度公司得了这大笔的金银,则继续招募人手,扩充舰船,开辟新的航线,如此一来,他们的实力,不断的提升,陛下……他们借用银行,借力打力,用一两银子,却是办了十两银子的事,转过头,却是更加兵强马壮,实力疯狂的扩张,或许现在,我大明可以和他们分庭抗礼,可似他们这样的不断壮大下去,臣只恐他们迟早要一飞千里,便连我大明都望尘莫及。” 张三说的十分认真,这些佛朗机人和尼德兰人五花八门的玩法,让他生出了巨大的警惕之心,在张三看来,尼德兰人和佛朗机人所谓的船坚炮利,其实并不可怕,大明也可以招募最优秀的匠人,采用最先进的火器。水手们训练不及他们,也不可怕,因为只要多跑几趟,熟练了就好,唯独银行这个东西,太厉害了。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也不由得警惕起来,他开始慢慢消化张三的话,因而细细咀嚼着张三的话,默不作声。 ………… 还有,求月票。 第四百五十二章 太岁头上动土 站在一旁的张静一,细细地听着三叔公的话。 他顿时对三叔公刮目相看起来。 三叔公的眼光很毒。 至少在当下,一般人是没有办法看准这银行给佛朗机人和尼德兰人所带来的巨大帮助的。 说穿了,银行的出现,就是给了人们透支的资本。 用银行吸引天下所有人的财富,再将这庞大无比的资金,通过放贷的形式,投入东印度公司,东印度公司拿着这些钱,拼命的造舰和招募人力来完成扩张,最后再创造无数的利润。 有了这银行,这就等于是,你拥有了一个比国家财政更加庞大的财源,通过汲取这财源,得到更强大的力量。 而若是没有银行,你要对抗他们,只能通过可怜的财政收入来和他们对抗。 譬如现在的大明朝,若是社会财富有十亿两纹银,而财政收入不过区区每年五百万两,即便五百万两银子全部投入造船,也是杯水车薪。 而尼德兰人,他们的社会财富若只有一亿两,财政收入倘若只有一百万两纹银,区区一百万两纹银,当然不可能是大明的对手。 可是……他们有了国债,同时又有了银行,银行大量的向社会收取储蓄的资金,得到数千万两纹银的社会财富,再通过放贷,那么,他们手中的资金,可能远超大明。 借债,卯吃寅粮,若是在后世,或许是有害的,毕竟,人类的技术进步已经难有跨越式的发展,形成不了攫取大量利润的新行业,同时,市场的扩张也到了极限,借债越多,迟早会债务缠身,最后引发巨大的问题。 可现在……是大航海时代啊,这个时代,无数的空白市场亟待发掘,海贸的收益极高,一两银子的投入,可以带来双倍的利润。 投入的越多,利润越大,自然而然,也就永远不愁不能偿还债务了。 天启皇帝大抵明白了这东西的厉害,道:“这样说来,等于是他们用其国中所有的岁入,还有商贾的钱财,以及百姓们的积蓄,变成了他们造船和招募人手的资金,来和我大明对抗,是吗?” 张三道:“正是如此,现在佛朗机人和尼德兰人,听闻我大明开海,并且自建舰船进行货运,已是生出了戒心。再加上……臣听闻,江南沿岸的不少私商,对此也十分警惕……这也是臣所担心的,一旦到了那个时候,只怕……” 天启皇帝目光发亮起来,带着几分兴奋道:“银行……还有这样的好事?这个好办,朝廷也可开一个嘛,咱们把天下人的金银,都储蓄起来,不就好了?” 天启皇帝笑着道:“魏伴伴,张卿家,你们以为如何呢?” 魏忠贤立马就道:“陛下圣明,用张老弟的话,这叫做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张静一却苦笑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可为,银行的本质,在于信用,而我大明商贸并不发达,那些地主老财,还有寻常百姓,有了银子,宁可挖一个地窖藏起来,也是绝不可能,将这银子送去银行或者钱庄的,所谓的银行,不就是钱庄吗?想要改变人们的习惯,哪里是一年两年的事。” “再者说了。”张静一咳嗽道:“陛下还记得大明的宝钞吗?” 天启皇帝瞪眼看着张静一:“这个,朕当然知道。” 张静一道:“我大明的宝钞,源自唐宋时期的交子,比那佛朗机人的银行,不知早了多少年,可现在怎么样呢?这些年来,朝廷肆意发钞,市面上,早就没人敢用这个玩意了,形同废纸一张,百姓们已上过一次当了,谁还敢……” 天启皇帝禁不住道:“你这不是说朕没有信用吗?” 张静一居然很认真地道:“是的。” 天启皇帝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却只能道:“这样说来,我大明只能干瞪眼了。实在不成,朕有很多银子,索性再投入一些银子……便是……” 张静一摇摇头道:“可这不是长久之计,毕竟陛下要用钱的地方多的去了,再者说了,我们用的是陛下的内帑,而人家用的却是千千万万人的财富,现在我大明可以负担,可十年,二十年之后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所以臣以为,还是要解决源头问题才好。” 天启皇帝若有所思:“那该怎么办?” “陛下……”张静一道:“能否给臣一些时间,再给一些银子,给臣调度,臣敢保证,半年之内,就让这尼德兰人的银行归我大明所有。” 天启皇帝一愣,随即道:“你的意思,将他们的银行买下来?” 张静一摇头,道:“跟买差不多吧,就是……不打算付钱的那种。” “那就是抢了!” 好家伙,天启皇帝觉得祖先的热血,又在自己的体内沸腾起来,整个人精神抖擞,眼里放光:“这个办法最好,来,你来说说看,怎么抢。” 张静一一脸无语。 倒是张三看了张静一一眼,却是莞尔一笑,随即道:“陛下,这可不成,他们的银行,在西洋各国,都开设了门店,难道我大明还将所有的门店,统统的抢了?就算抢了门店,也没有任何的作用,至于金库,那更是……” 还不等张三说完,张静一便道:“请放心,我不干那等强盗才干的事,我是讲道理和规矩的人,用的是斯文的方法。” 张三对此,自是不抱任何期望,显然他觉得,这个侄孙,似乎有些天真,对人家的银行,了解得不够透彻。” 而天启皇帝听说不是拿着刀去抢,顿时有些失望起来,只好勉强地笑了笑,一下子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见过了张三,天启皇帝赏赐了一些财货,接着又命犒劳随船的人员。 张三便千恩万谢地告辞而出。 张静一因为忙着大狱的事,自然也不能就留,随之告辞离开。 等人都走了,天启皇帝便忍不住对身边的魏忠贤皱眉道:“抢?魏伴伴,这打劫,还有斯文的?” “奴婢看……”魏忠贤认真地想了想道:“可能张老弟的意思里,寓意,就是表面上是抢,可实际上不是抢,啊……其实奴婢也不是很懂。” 天启皇帝依旧满腹疑惑,顿了顿道:“给朕搜罗一些这些银行的讯息,朕倒是想知道,他们所谓的抢,到底是什么。” 魏忠贤道:“奴婢遵旨。” 天启皇帝继而沉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良久之后,他才长长叹了口气,又道:“说起来……朕有点想邓健了。” 魏忠贤:“……” ……………… 张静一回到县里,心里其实还在想着银行的事。 三叔公的话,其实是有道理的。 这玩意……要嘛毁掉它,让尼德兰人和佛朗机人站在自己同一起跑线上,要嘛就让大明建立起一个行之有效的银行体系。 当然,这很不容易。 因为信用都让天启皇帝的祖宗们玩坏了,陛下若是这个时候敢站出来说,大家都把银子储蓄在朕这里吧。 张静一可以保证,天启皇帝能收储的资金,极可能还没有历史上崇祯皇帝能借到的钱多。 只是……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 他坐在公房里,一直紧锁着眉头,沉吟着,正午的时候,王程跑过来道:“公爷,吃饭去。” 他叫了一声,就打算溜了,回头,却见平日里听到吃饭便兴致勃勃的张静一,居然还坐在书案后,纹丝不动。 他便觉得奇怪起来,于是道:“怎么了,国公爷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 张静一便抬头道:“有一件大事,必须得十分信得过的人才能去办。” 王程眉一挑,乐呵呵的样子。 张静一道:“你去请卢县丞来。” 王程一口老血差点要喷出来,他倒不激动,只是觉得自己血有点凉了,硬着头皮道:“公爷,我们才是兄弟啊。” “你?”张静一看着他,一副犹豫的样子。 这反应怎么看,怎么令王程觉得扎心 王程眼珠子一瞪,其他的事还能忍,这事有点忍不了了。 张静一却在此时哈哈大笑起来,道:“我其实是激将你罢了,好吧,大哥,不,王千户,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去办,你若是办成,一定是大功一件,我不骗你。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你一定要仔细小心,要知道,稍有闪失,可是要出事的。” 王程素来是实在人,没有多问,便立马拍着胸脯道:“这个放心,请国公示下便是。” 于是张静一和王程在公房里议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王程才一脸迷惑地离去。 实际上,他对于张静一的意图和计划,都有些不太理解。 不过…… 管他呢,反正这三弟拿主意就成。 看着王程离开的背景,张静一则是默默松了口气,此时,他露出了信心满满的样子。 那些尼德兰人和佛朗机人,居然想要捋虎须,那就让你们好好地看看,我张静一的手段如何了。 ………… 第五章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五十三章 新政的快速推进 抄家之事,如火如荼。 邓健亲自带着大量的人手,从大同到京城,再从京城至北通州,又从北通州到天津卫。 这七家人藏匿钱财的花样,实在让人佩服。 可是这么多的钱财,还有房产与土地,想要清点出来,却不是这样容易的。 大量的财会人员,单凭这教导队,已经没有办法供应了。 要查的账目太多,要清点和折算的东西也太多。 不得已之下,只好招募能写会算之人,为了加快进度,给的是高薪。 如此一来,京城里倒是有不少人开始意识到,原来算术,竟也如此有前途。 当然,这一次平乱的影响,远不只如此。 真正的影响,在于平乱带来的人心震撼。 接近两万京营精锐,一夜之间被消灭了个干净。 单单俘虏,就有接近一万四五千人,如今统统关押在各大营里待罪。 可怕的还不只如此,这军校几乎没有什么伤亡。 火器的利用,士兵的训练有素,大大地震动了朝中衮衮诸公。 其实这朝中百官,也不是傻瓜。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以前那一套走不通了。 那是死胡同! 于是兵科给事中上奏,奏言了兵事十疏。 此奏递了上去,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 张静一没有闲着,处在这旋涡的中心,他不得不一次次参加御前的会议。 谁让你能呢? 而御前的朝会,其实是十分辛苦的,一站就是几个时辰,还不能赐座。 大家站在这里,听到有人摇头晃脑,之乎者也,譬如一位老翰林,就围绕着兵事十疏之乎者也了足足一个时辰。 张静一分明听到对方的意思,是新政有初见成效,理应支持。可是……看着这老古董用这种犹如跳大神一般的言辞说出这‘新潮’的话,却禁不住傻眼。 然后绝大多数人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表示新政绝大多数都是好的,再不支持,说不过去,大家都表示支持。 说来也有意思,这一次,几乎是一面倒的支持,无论是阉党,还是清流,还有那些打酱油的,都非常难得的达成了一致。 经过了足足半个多月,十三次的御前会议,五十八个时辰的朝会时长,以及内阁、兵部、户部关起门来的其他小会之后,终于,一本关于新政的章程,总算是火热出炉。 消息一出,用那些翰林们的话来说,叫做振奋人心。 依着兵政十疏,章程大抵的内容如下,大家纷纷表示,新政是好的。 在占用了绝大多数的篇幅,描述了新政的必要性之后,后头有个豆腐块文章,总算是进入了正题。 兵部将带人前往军校考察一月。 此后,兵部设京师讲武堂,并且令所有新晋武进士与武举人入学,采用军校教授之法。 裁撤所有作乱的京营,裁撤五军都督府,而只设都督府,管理军户。 裁撤神枢营,重建神机营,神机营的武官,由讲武堂的武官们充任,招募力士,建立神机营新军。 神机营所有的操练,与教导队同例,给养也与教导队同例,除此之外,所采用的枪炮,与教导队相同。 这个新政,可谓是破天荒的事。 其实百官们也不傻。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不支持新政是不成的。 傻子都明白京营已经烂透了,以前虽是大家都知道,但是谁也不好说。 现在有了机会,自然将这京营狠狠地踩上一脚。 这章程送到了天启皇帝这儿,天启皇帝看过之后,大抵还是觉得满意的,于是又召内阁大臣,辽国公,兵部尚书、侍郎、给事中人等,至御前。 天启皇帝拿着奏疏道:“奏疏,朕已是大抵看过了,现在朝野内外都有呼声,要练新军。可见……张卿的练兵之法,已是深入人心了。” 张静一心里不禁想,这肯定是深入人心的,把人都打死了,不就深入人心了吗? 天启皇帝又道:“现如今,朝中经过了这么多日子,商议出了一个兵部新政之策,内阁这边,是核准了的,兵部这边,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见,那么张卿怎么看待这件事呢?” 张静一便回道:“臣也已是看过,这章程,倒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不过臣以为,无论是新政还是旧政,其本质还是人的问题,人是一切的根本。” “当初太祖高皇帝横扫天下时,却也没有用什么新政,成祖文治武功,也未曾用了今日的新政,所以臣以为,选用良才,才是根本。” 天启皇帝听罢,便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刘鸿训此时便活跃气氛地道:“辽国公的意思,臣是明白了,这新政的本质,在于有辽国公这样的人才。” “哈哈……” 大家都不禁笑了。 张静一在大家都笑了之后,也战术性地干笑一声。 当然,这种战术性的干笑,其实是掩饰内心里,想要打破刘鸿训狗头的真实想法。 这家伙,似乎还有怨气,想碰瓷呢。 此时,天启皇帝笑过后,便道:“朕觉得张卿说的对,若无良才,只怕新政无用,诸卿可有合意的人选?” “有一人。”黄立极道,他似乎察觉到殿中的微妙气氛。 他是内阁首辅大学士,说穿了,就是朝中的老大哥,还是要维护大家的团结的。 于是立即道:“人选方面,百官已进行了廷推,最后得出,陕西筹粮参政洪承畴,倒是一个文武全才。” 顿了顿,他便接着道:“去岁,关中大旱,到了今年,流寇四起,洪承畴以筹粮参政,先是召集了一支军马,斩杀敌兵三百人,解了韩城之围,顿时名声大噪。此后,又大力剿贼,据闻,死在他手里的流寇,足有数万人,他带兵所过之处,贼寇丧胆,这样的人,实为不可多得的人才。此时他已升任延绥巡抚,陛下……此人既知兵法,又有实战经验,更有战功,若令此人督学京师讲武堂,操练神机营,必见成效。” 百官们对这件事都很是看重,尤其是在人选方面,这朝中百官争议很大。 好在大家也不是糊涂虫,虽说谁都想选自己的心腹之人来负责这新军的事宜,可问题就在于,一般人都没有令人刮目相看的漂亮履历。 之所以会选择洪承畴,其实一方面此人的功绩是拿得出手的,关中大乱,只有这么一个人立下了大功。四处斩杀流寇,可谓凶悍无比。 听闻这洪承畴清剿流寇,最是凶狠,朝廷虽已有了招抚并用的战略,可此人对待流寇,即便对方肯降,也一并统统坑杀! 这不免让关中、山西和河南各省的朝中大臣,对他印象都极好。 毕竟,流寇伤害最大的,就是这几个籍贯的大臣,这些人和流寇之间,可谓是不共戴天。 除此之外,洪承畴毕竟是进士,他乃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丙辰科殿试二甲第十四名,赐进士出身。 这在进士之中,也是难得的。 所以在几次磋商之后,大家便很快地定下了这个人选。 天启皇帝则是略带犹豫地道:“洪承畴吗?” 不过天启皇帝对这个人倒是颇有印象,禁不住点点头道:“朕也听闻过他的事迹,确实是个干练之人……” 他沉吟了一下,却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现在满朝文武都在说新政好,倒是让天启皇帝的心里有所疑虑。 不为别的,这些家伙态度转变之大,让天启皇帝有些不大适应,怀疑他们是不是想联手骗自己的银子。 天启皇帝想了想,便抬头看向张静一,道:“张卿,你擅长练兵,这事,朕还想听听你的意思。” 张静一一听洪承畴这三个字,心里便苦笑起来了。 这位……可是明末历史上的一个大汉奸啊! 在投降建奴之后,为建奴立下了汗马功劳。他的功劳,甚至远在吴三桂之上,为了帮助建奴人争取人心,洪承畴几乎到处奔走,可谓是为建奴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现在居然要让这么一个玩意入京来? 虽然这个时候的洪承畴,还没有投降建奴,而且此时剿匪有功,张静一心里却依旧有些不自在。 顿了一下,他道:“陛下,洪承畴此人,当真合格吗?臣以为,还是要甄别一下为好。” 这话,显得话里有话了。 天启皇帝道:“是吗?张卿知道什么?” 张静一苦笑道:“臣现在当然不知道,只是难保以后……” “咳咳……”这个时候,其他人终于有些看不过眼了。 许多人认为,张静一这是想要插手讲武堂和神机营,排除异己。 这还了得?这京师讲武堂与神机营是绝不容许辽国公染指的。 就是黄立极,也有些看不过去,于是道:“陛下,洪承畴很有人望,举朝上下,对此人都有极高的期待。若是另委他人,臣只怕……会引起朝中的争议!不如这样,先召洪承畴觐见,陛下观察此人之后,再决定去留也不迟。” 天启皇帝听罢,倒也觉得妥帖,于是道:“那就下诏吧。” 第四百五十四章 郑伯克段于鄢 事议的差不多了。 天启皇帝突然想起什么,看向张静一,一脸正色问道:“张卿,你那兄弟邓健现在近况如何,可有什么消息?” 张静一便苦笑摇头道:“陛下,臣许久没有他的音讯了。” 天启皇帝听罢,露出了一脸遗憾的样子,“这样呀,好了,没事了,朕只是突然想到新政,便禁不住想到锦衣卫,想到了锦衣卫,又不由得想到了新县千户所,这才想起,邓健这个人,既然没有消息,那便这样了。” 张静一等人告辞。 从勤政殿中出来。 张静一正打算出宫,却被人叫住。 “辽国公。” 张静一驻足,回头一看,却是孙承宗。 孙承宗笑吟吟的样子,他匆匆上前来,而后与张静一并肩而行,笑着开口:“走一走?” 张静一心里说,你都叫住我了,我能不走一走? 张静一便点头道:“孙公,请。” “不必如此客套。”孙承宗道:“老夫只是想和你聊一聊。” 张静一点点头,道:“那就聊聊。” 孙承宗开口说道:“方才老夫见群臣倡议洪承畴,辽国公脸色似乎不好看。” 张静一笑了笑:“哈哈,是吗?” 张静一敷衍过去。 孙承宗认真看了他一眼,随即便道:“其实,百官推举大臣,本是常态。这也是历来的规矩,借用廷推,推举出贤明之人” “推举出来的真是贤明之人吗?”张静一反驳道:“倒不如说,符合各方利益的人。” 语气里透着几分嘲讽。 孙承宗哂然一笑:“你也可以这样说,只是,老夫有两个问题,第一,你为何不喜这洪承畴,据老夫所知,洪承畴在关中,确实干的很不错,这是难得的人才,难道,真因为辽国公有私心?” 其实孙承宗虽这样问,可是孙承宗却觉得绝不可能是私心这样简单,若当真是如此,他也不会跑来问了。 张静一答不上来,总不能说,我知道他会做汉奸吧? 所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张静一没办法用一个根本不发生的事,来否定一个人。 张静一便沉默不答。 孙承宗见他不答,又笑了:“看来是辽国公并不认可他的能力。” “是。”张静一索性点头答应。 孙承宗道:“辽国公有本事,眼光高,这也情有可原。”顿了一顿,他又继续说道:“那么第二个问题,却令老夫百思不得其解,还请辽国公赐教。” 张静一眉宇微扬,神色淡淡地道:“但问无妨。” 孙承宗背着手,慢慢的走着,与张静一肩并肩,他的态度很从容,孙承宗这个人比较奇怪,他虽为内阁大臣,又是帝师,但是似乎不太将功名利禄过于放在眼里,所谓无欲则刚,反而他思维和行事,都显得非常冷静。 孙承宗道:“可是辽国公反对洪承畴的时候,却没有用尽全力,而只是随意用了一个很敷衍的理由。” 说着,孙承宗看向张静一,他想从张静一身上寻找答案。 张静一的能力,还有对陛下的影响力,肯定不只是如此,这是显而易见的。 若是辽国公要铁了心反对这件事,出尽全力,那么洪承畴是绝不可能有机会入京的。 外头可都在盛传张静一是五千岁。 虽然五千比九千要少了四千,可孙承宗却很清楚,以张静一的才智和陛下对他的信任,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张静一笑了笑,依旧抿嘴不语。 孙承宗见他缄默不语,不由认真地问道:“怎么,辽国公对老夫有所提防?” 张静一想了想:“倒也谈不上提防,而是我在想,我若是反对这件事,那么,天下的公议会怎么样?” “公议?”孙承宗失笑:“辽国公何时竟会在乎公议了。” 张静一郑重地道:“我当然在乎,只是我在乎的公议,和寻常人的不一样。所谓公议,是人心,这不是一小撮人的人心,而是天下人的人心。新政开始之前,人心被什么人掌握了,这一点,孙公比我清楚。推动新政到现在,为何阻力重重,还不是因为有人挟持着这人心,流毒至今吗?” 张静一说罢,顿了顿,随即他看向身侧的孙承宗,一字一字地说道:“可公议我是无法扭转的,说白了,这些公议,还有这些理论,这些宣传给普罗大众的思想,本质上,有无数的大儒释讲了数百上千年,他们不断的弥补逻辑上的缺失,不断的去强化他们这一套东西的正确性。” “所以,莫说是我张静一,就是一千个一万个张静一,也没办法改变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这一次我若是反对洪承畴,那么天下人一定会捶胸跌足,无数的读书人,数不清的士绅,还要朝中百官,一定会将责任都扣在我的身上,最后大家都会说,我张静一为了揽住兵权,而排挤洪承畴,说我怀有私心,说若是洪承畴可以入主京师讲武堂,可以练出新军,一定天下无敌。孙公,你认为会发生这样的事吗?” 孙承宗听到这里,下意识地点点头。 张静一笑了笑:“现在大家的意见是,新政确实看上去比从前好,可好在哪里,新政如何推行,大家各有看法,至少朝中衮衮诸公们,有自己的想法,觉得只要建了一个讲武堂,只要有一支神机营,有朝廷源源不断的粮饷,有一员像洪承畴这样立过战功的进士,便可以轻轻松松,也去推行新政了。” “历来的变法和新政,无不是靠流血而成的。而衮衮诸公们,却想着的,是轻轻松松的推行所谓的新政,妄想着,任何人的利益都不受损,便可马到功成。这难道不可笑吗?不进行根本的改变,在我看来,这些人推行的所谓新政,效仿军校,其实不过是笑话而已,可我虽知道他们注定会失败,也知道这般折腾,不过是给万世之后,平添一个笑料,可我也深知,我不能反对,我不反对,并非是我不敢,而是我不想而已,不栽跟头,不让这些人撞的头破血流,不让这天下人看看衮衮诸公们做的事有多可笑,那么真正的新政,怎么会有人愿意支持呢?所以,无论是建讲武堂也好,重建神机营也罢,祭出什么洪承畴,这在我看来,未必是坏事,前年根植于天下人心中的传统,还有以治武,八股取士这种种可笑的理论,我便看着这些东西,如何聚沙成塔,又怎么眼看他们盖高楼,眼看他们的楼怎么垮塌掉。” 孙承宗听得触目惊心,他心里惊起了惊涛骇浪,敢情张静一这家伙,玩的一手叫欲擒故纵。 孙承宗忍不住道:“想来,也不会如此糟糕吧,老夫认为,新政章程的举措,倒是有不少颇有几分道理。” 张静一娓娓道来,“章程里提出来的,只是皮毛的问题,神枢营变成神机营,朱武变成了洪承畴,军校成了讲武堂,真的就可以了吗?若是有这样容易,我大明何至于到今日这个地步。因而,孙公若说我反对你们那一套,这也不对,其实我是乐见其成的,若是你们当真可以靠这般,就可以缔造出一支精兵强将,解决这天下的内忧外患,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当然,在我看来,所谓的廷议和廷推,最后得出的这个新政结果,本质就是一群人拼命的想不触动自己好处的前提之下,拼命的添加自己对自己有好处的东西,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样呢?” 张静一随即道:“所以我敢断言,这些打着新政旗号之人,非但办不成新政,反而会对国家祸害无穷,可我无所谓,因为到了那一日,自然会有人看清衮衮诸公们的真面目,让人知道,八股取士出来的都是一群蠢材,所谓以治武,不过是笑话,还有那只贪婪无度,只晓得兼并土地的士绅们充塞的所谓的新军,也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 张静一这番话,让孙承宗心惊肉跳。 好家伙他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孙承宗道:“哎老夫是真的不愿意走到这个地步,不过或许,你是对的。只是” 张静一侧眸看向他,脸上带着困惑,“只是什么?” 孙承宗在心里深深叹了一气,才道:“老夫还怀有侥幸。” 孙承宗显得很沮丧,他似乎也开始慢慢的看破了这个时局,大明已到了非不改不可的地步,如今大家都看出来了,张静一有一个方法,可朝中的大臣们,也有一个方法,大家当然会倾向于那最无痛且最便捷的方式。 孙承宗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出身于士绅人家,中了进士,虽是越来越意识到问题积重难返,越来越觉得张静一才是对的,可实际上呢? 他心里隐隐期盼着,朝中诸公可以成功,因为他实在不忍见失败的后果。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五十五章 黄金时代来临了 “或许……”孙承宗叹了口气,才道:“你说的是对的,这世上历来有舍才有得,哪有什么都能要的呢?不过,老夫不忍见其失败。” “我也不忍。”张静一目光炯炯,很认真地道:“若是能一团和气的解决当下的问题,我张静一求之不得,难道我张静一不愿意与人为善吗?我素来是个有爱心的人,我见了一条狗在街头流浪,一瘸一拐的,心里都能生出恻隐之心,何况是这新政的成败,决定了无数人的命运。可是……我忍心与不忍心,我有没有这恻隐之心,不忍见杀戮,不愿见血,可这有用吗?” “天地不仁,到了今日这个地步,总要有人割肉,有人才能活下去。想全都要的,要嘛这个人是孩子,嘛这人有私心。” 孙承宗听着,便点头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老夫是受教了。” 张静一不由笑了,难得谦虚地道:“孙公乃是帝王之师,我哪里敢教诲呢?其实这答案,孙公早就知道,只是孙公自己不愿面对而已,而我做的,也不过是将孙公不愿面对的事讲了出来而已。” 孙承宗不禁哂然一笑,道:“好啦,你我就不必客气了,至于是非曲直,到时拭目以待就是了。” 张静一微笑点头,而后二人彼此行礼,才各自告别而去。 事实上,其实张静一对孙承宗的印象一直都不错。 某种程度而言,人们所宣传的士大夫形象,很多时候都在孙承宗的身上体现出来。 虽然张静一的心里也清楚,站在孙承宗的立场,其实他也是害怕新政的,尤其是封丘的新政,甚至带有血腥的成分。 因而,他何尝不是妄想着,走一条捷径呢? 张静一不打算阻止他们,他们想走捷径,那就走捷径好了。 因为这世上有一种东西,任你再如何宣传,再如何美化,也是没有办法掩饰的,那就是事实。 与其阻止朝中衮衮诸公们新政,倒不如让他们新政,让他们将这血淋淋的真相,还有他们的愚昧可笑摊在天下人面前,供人观赏。 而张静一认为,做好自己就可以了。 深挖洞、广积粮……呃,不称王。 果然半月之后,洪承畴入京了! 这位在关中立下赫赫战功,斩杀无数流寇的大功臣,如今的声望,可谓是如日中天。 他最大的战绩,就在一个月前,先是用招抚的名义,诱骗流寇们投降,数千流寇听闻之后,放下武器,最后被他带兵统统斩杀。 这数千人头送至兵部,一时让在流寇面前节节败退的朝廷欢欣鼓舞,甚至有人将其视为一场了不起的大捷。 正因如此,洪承畴入京之后,受到了极大的欢迎。 人一至京师,先是入宫面圣,对着天启皇帝说了一些兵法和练兵的事,天启皇帝大抵还算是满意的,此后又去拜见了诸位阁老。 黄立极、刘鸿训和李国,对他都表示了极大的善意。 只是到了孙承宗这儿的时候,孙承宗却是闭门不见,显然,孙承宗已被张静一影响了。 洪承畴倒是无所谓,不久之后,便接了敕命,开始筹建讲武堂,练造神机营。 洪承畴开始招募生员进入讲武堂,这些生员,大多都是秀才,有不少还是他家乡的门生故吏。 其实秀才从戎,在以往确实是一件有辱斯文的事,不过有了军校在前,风气倒是改变了不少。 此后,讲武堂又招募了不少武举人和武进士,可谓是人才济济。 很有一番生机勃勃的景象。 与此同时。 在澳门。 许多的白银,陆陆续续地送至了香山县。 与此同时,在澳门地界,开始出现了不少汉商,这些汉商们抵达澳门之后,却直奔此地的尼德兰银行分号。 尼德兰人虽与佛郎机人有军事上的冲突和摩擦,可此时的尼德兰荷兰人,现如今却继承了威尼斯人的金融,他们通过大量的商贸,不断的积蓄财富,又通过各种五花八门的金融手段,不断的将这些财富进行增值。 区区一个荷兰,某种意义而言,在整个欧洲并不出众,可正因为他们的金融业,却使他们既成为了海上马车夫,也成了欧洲大陆的中心之一。 而很明显,佛郎机人虽是对尼德兰人带着深深的戒备,可某种程度,他们对于尼德兰人也有很深的依赖。 那便是银行。 尼德兰有着天量的财富,他们通过银行,将这些财富源源不断的吸入银行,而后再动用银行的存款,去购买各国的国债,或者放贷出去牟利,整个欧洲,都需要尼德兰银行的支持。 尤其各国为了争夺海上的霸权,疯狂的造船,大量的购买火器,单靠政府的收入,是没有办法维持这庞大的常备军和舰队的,因此,各国纷纷发行国债。 而这些国债,大多都被尼德兰银行购入。 而最为可笑的是,在英国和尼德兰人为了争夺海上霸权的时候,当时英国人造舰和军事的开支,都靠尼德兰银行的贷款。 也就是说,荷兰商人们将钱存入银行,银行支持了英国的财政,于是英国人拿着这大笔的金银,造出了舰队,征募士兵,然后去屠杀荷兰人。 当然,这是后话,如此也证明了这尼德兰银行的规则,只要有利可图,对他们而言,这个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敌人和朋友,他们只奉行一个规则,即牟取利益。 正因如此,在澳门,这里的银行照旧开业,澳门的佛郎机商人,以及水手,还有个各种船主,以及倭人,都愿意将金银存在银行之中。 这尼德兰银行,几乎是澳门街上最庞大的建筑,这家叫阿姆斯特丹银行的门前,便挂了一个板子,板子上,用荷兰语、法语、英语、佛郎机语还有汉字写明了它的身份。 这时,一个汉商徐步进去。 落座之后,这汉商很快便受到了欢迎。 一个本地的银行伙计,立即便上前来笑盈盈地道:“客官有什么吩咐吗?” 汉商见招待自己的伙计也是汉人,便道:“我来存银,却不知这里存银子,是否安全?” “这是当然。”伙计笑脸迎人地道:“这里的信誉,您去打听打听,四海之内,天下第一,绝不可能发生意外的。” 汉商便托着下巴,道:“是吗?只是我存的银子比较多,这样也可以?” 这伙计顿时眼睛一亮:“不知多少?” “三十万两。” 伙计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甚至眼睛微张,口里忍不住惊叹道:“这么多……” “你也知道。”汉商笑呵呵地接着道:“近年这大明不是很太平吧,不少商人都抄了家,这银子放在家里,终是不安啊。” 伙计小鸡啄米地点头:“对对对,客官,我们里面请,我请我们的行长与您细谈。” 这银行万万没有想到,会遇到如此大规模的储蓄。 银行的收益,就来源于此,面对这样的大客户,对银行家而言,这是自己的亲爹。 当日,便有数不清的银子,送至银行。 而在此时,银行行长怀着激动的心情,开始给总部写信。 他具言了自己从这儿探听到的一切,大明的商人们,已经遭遇了与皇帝之间的信任危机,在这种信任危机之下,未来可能澳门的存银业务,将有百倍千倍的增长。 这行长汇报了今日有汉商将大笔金银来此储蓄的情况,并且希望,总部能够予以重视。 果然,用不了几天,又有汉商来了,这一次直接储蓄了十万两纹银。 此前的书信也就刚刚发出,行长当夜便又修书了一封,对总部宣告,在这里,我们的业务可能超过整个东印度和远东地区的总和,这里的汉商们富有程度,超乎人们的想象,请务必派出一个董事,前来这里进行指导。 结果半月不到,陆续到来的汉商越来越多。 这银行行长激动得流下了眼泪,他觉得自己应该很快可以成为总部的董事了。 于是便又发出了第三封的书信,里面说的是,明国的情况十分复杂,根据我们的消息,明国的皇帝随意抄没大臣和商人的家产,而这些家产,远超人们的想象!现在大明已经产生了恐慌,在这种情况之下,正是继续拓展业务的最好时机,所以,恳请董事会立即前来澳门,这有助于让阿姆斯特丹银行的业务,远超世界其他国家所有银行的总和。 写下这封书信的时候,行长流下了幸福的眼泪,泪水将书信打湿了。 以至于他不得不重新誊抄了另一封书信。 最后,他在书信的落款,又添加了一句话:“先生们,属于阿姆斯特丹银行的黄金时代,来临了!” 而在香山,王程到了这里后,便在这里租赁了一个宅院。 他其实已经将这阿姆斯特丹银行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而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派出不同的人,前去源源不断地存款就可以了。 ………… 第三章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五十六章 一群废物 王程在这香山县,领略了这岭南的风情。 倒是对这里的风气,颇有几分见识。 他甚至亲自去了一趟澳门,对于这佛郎机,也颇有了几分了解。 这群生意至上的人,似乎和大明全然不同。 当然,王程了解更多的,还是这银行,还有所谓的东印度公司。 可以说,这西方人现在所有的运营规则,无论是公司,是银行,还是他们传闻的所谓证券交易所,其实都是围绕着海外拓展而生的。 因为需要不断地扩张,所以需要大量的银子,于是便有了证券所,有了银行,不断的汲取社会上的财富,因为获得了巨大的利润,需要分赃,所以有了公司。 这一整套玩法,让王程大开眼界。 而佛郎机人的所谓生意,王程却是嗤之以鼻,外头包装得再漂亮,什么股份,什么金融,什么信用,其本质,不就是抢吗? 一切的一切,都是围绕着东印度公司那些舰船,这些舰船上,既堆满了货物,也带着数不清的火药和大炮,这些东西,可不是用来自卫的。 不过王程现在的任务,是继续储蓄。 他所带来的五百万两银子,开始陆陆续续地继续让人去储存,有的七八万两银子,有的两三万,多的三十五十万。 而这银行,显然已经疯了,听说……不久之后,位于马六甲的远东分行的某个董事,就亲自来了这里一趟,甚至小琉球的荷兰某位总督,也亲临于此,似乎在商议着什么。 对于这银行,或者对于尼德兰而言,这简直就是一场饕餮盛宴。 源源不断的金银储蓄,进入了银行的金库,随之又被运出去。 王程其实还是有些担心,他担心的是,这些尼德兰人,会不会将自己的银子给吃了。 毕竟这五百万两银子里,陛下可占了一半,想想看,若陛下得知自己两百五十万两银子一下子肉包子打狗,只怕非要气得翻十几个筋斗不可。 不过这是张静一的意思,王程只能照办。 ………… 大同。 在这里,无数的文吏,将从各地的金银汇总起来。 这里曾是那八家奸商的巢穴所在,正因为如此,除了田家的银子藏在京城,绝大多数的银子,则都藏在这里。 还有一家,居然在湖底挖了一个口子,将银子藏在那里。 甚至还有将金银制成金砖和银砖的,用这金砖银砖变成自己宅邸的地基。 至于各种挖洞的,还有藏在谷仓里的,甚至还有数不清的金银,藏在酒坛子里。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陈年酿的酒水。 这里头的名堂和花样,可谓是让邓健大开眼界。 足足花费了一个多月,才勉强……粗浅地统计出了大致的数目。 当然,真没办法计算得太细了,因为金银实在太多,多到大家觉得这金银好像是破铜烂铁一样。 如此巨大的财富,已让人吓得不知所措了。 哪怕是拿着账目来奏报的文吏,连手都在发抖。 账目送到了邓健的面前。 邓健就立即吓了一跳,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口里道:“完啦,我肯定要载入史册啦,我邓健还以为若是能记住史册,肯定靠的是封狼居胥,谁料到竟是因为这个……” 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随后合上了账目,再不敢去看了。 深吸一口气,才对跟前的文吏道:“所有的金银,都装箱了吗?” 文吏道:“都装了。” 邓健接着就道:“要赶紧运到京城去。” “这……”文吏显得有些疑虑。 邓健略不耐烦地道:“怎么?” 文吏很是为难地道:“车马不够……人手只怕也不足………” 邓健便不客气地道:“这样的小事也办不好吗?不够的话,就征用车马,告诉这大同上下的人,这里的车马,我们锦衣卫,统统征用了,让他们放心,这不是无偿的,我就斗胆替陛下做个主啦,每人赏他们十两银子……” 文吏讶异地道:“这样说来,是要一次送进京去?” “当然是一次。”邓健斩钉截铁地道:“到时少不得要亲自护送,这么多的金银,若是不亲自护送,没有众多人马,谁放心得下?大军打一个来回,难道还要再来一趟?陛下信任我们,让我们来查抄和护送金银,因而势必要小心再小心。若是出了差错,怎么承担得起?” 文吏点点头,又细心地问:“那么,是否先行给京城……” “不必啦。”邓健慎重地摆摆手道:“此事还是机密一些的好,该死的京城里,就好像筛子一样,什么秘密都藏不住,若是有人知道我们的行踪,还知道我们携带了多少金银,这一路,我只怕睡都不敢睡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暂时不必报告京城,我们征用了车马之后,立即装箱,随后出发,直往京城。” “是。” 邓健心里不禁感慨着,又忍不住去看了一眼那奏报,又抽了一口冷气。 “他娘的……这群畜生!”邓健忍不住破口大骂。 他所骂的对象,自然是那群该死的奸商。 又过了两日,邓健便小心翼翼的召集了教导队以及在本地进行抄家的锦衣卫,浩浩荡荡地护送着看不到头的骡马,还有一辆辆车,蜿蜒着,朝着京城进发。 ………… 天启皇帝骑着马,气喘吁吁地去了京师讲武堂一趟。 这是兵部尚书崔呈秀的主意,说是去巡视一下,看看成效。 天启皇帝觉得这讲武堂倒是还不错,于是对那洪承畴颇有赞许。 不得不说,洪承畴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天启皇帝去了讲武堂,便自然顺道去了新县。 到了新县这里,见着了张静一,天启皇帝便哈哈笑道:“张卿近来忙碌得很啊。” 张静一谦虚地道:“陛下,臣深受国恩,怎么能不肝脑涂地的报答呢……” 天启皇帝话题一转,道:“说起报答,朕又想到了邓健,怎么,邓健还没有回音?” 张静一一脸尴尬,只道:“是。” “哎……”天启皇帝则是叹息道:“朕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这家伙,自出了京后,就如野马一般,已经不将朕和你放在眼里啦。身负钦命,居然也不来个书信,你家里的这三兄弟,朕最瞧不上的就是他。” 张静一郁闷地道:“陛下,能不能给臣一个面子,邓健乃是臣的二哥,要骂,陛下别当臣面骂。” “也是。”说着,天启皇帝大喇喇坐了下来,等人斟了茶,便喝了一口,这才道:“是啦,上一次,你取了朕的二百五十万两银子,不是说弄什么银行吗,现在可有成效?” “这个……”张静一苦笑道:“臣暂时也没听到回音,想来……” 天启皇帝顿时有些失望,还不等张静一把话说完,他便打断道:“你可知朕方才去了何处?” 张静一想也不想就道:“去了讲武堂。” “果然耳目灵通,不愧是五千岁!”天启皇帝又哈哈笑起来。 张静一的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立即道:“陛下……这是谁在造谣,是谁在污蔑臣?陛下……说这话的人,居心叵测啊,依着臣看,此人一定……” 天启皇帝压压手,笑着道:“你放心,五千岁便五千岁呗,这又如何呢?外头怎么说,是外头的事,你这般一惊一乍,倒是显得朕没有容人之量了。” 张静一皱眉道:“只是五千岁,臣不敢担当,陛下赐臣国公,臣当然以国公的面目示人,这五千岁算怎么回事。” 天启皇帝不甚在意地道:“管他多少岁,反正朕和你都不是王八,能活百年便算是稀罕了,谁指望能有千岁、万岁呢?” 天启皇帝安慰他一番:“外头人说什么,由着他们去说,这又有什么妨碍?关起门来,你我君臣,说我们的话,做我们的事。若是处处都在乎别人说什么,这还了得?好啦,言归正传,朕去了一趟讲武堂,对于洪承畴这个人……你怎么看?” 张静一想了想,才道:“进士之中,也算是人才。” “这是什么意思?”天启皇帝皱眉,很是不解的样子。 “意思是:还是个废物。”张静一道。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禁不住大笑:“哈哈,别人叫你五千岁,你背后却骂人废物。” 说着,天启皇帝又勉强板着脸,认真起来:“大臣们要新政,是好事,朕容许他们这样做,倒不是因为朕当真对他们有信心,而是……这朝中百官,不任用他们,又能任用谁呢?” 他说着,不胜唏嘘的样子。 张静一对于这一点,却不得不认同,在这个除了念四书五经,就是文盲的时代,这群进士和举人,已经是皇帝唯一能用的人了。 而至于军校,羽翼还未成,毕竟还差得远。 所以,天启皇帝让他们这样做,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只要他们当真的愿意推行新政,天启皇帝还是愿意保持宽容的态度。 当然……这也是给他们一次机会。 ………… 还有,求月票。 第四百五十七章 千金求种 其实说到底。 这不只是士绅们的思想根深蒂固的原因。 而是人家压根就垄断了知识。 寻常百姓,现在可都是流寇呢,正宗的饭都吃不上,每日都徘徊在生死边缘,你能指望他们有什么见识,能写会算? 抛弃了读书人和士绅,大明就垮了。 天启皇帝随即道:“所以啊,你这军校,得抓紧办起来,办的越好,朕才越有底气。” 张静一道:“陛下放心,臣现在,心思都在这上头。” 天启皇帝随即道:“如此甚好。” 说着,天启皇帝想起了什么来,便又道:“还有一事,就是那些勾结了奸商的辽东诸将,朕一直都在思量着,该如何处置,是现在就统统法办,还是一个一个来。” 张静一笑了笑,神秘道:“陛下的想法呢?” “若是一齐法办,只怕这辽东,势必会大批军马投了建奴,这建奴的兵锋,要抵山海关了。”天启皇帝道:“可若是拖延,朕怎么能容忍这些人如此胆大妄为呢?” 张静一想了想,道:“陛下有没有想过,我大明怎么样才能消除北方的边患?” 天启皇帝一脸诧异:“这……” 张静一道:“现在不只是辽东诸将的问题,而是建奴人不断的扩张,就算大明击溃了建奴人,可是以后呢?以后总会有鲜卑,会有蒙古,会有契丹……只要我大明在关外,一日不占住脚跟,那么我大明便永远要受这无穷的袭扰。何况,这大漠和辽东,土地辽阔,而我大明……如今却因为土地的煎饼,无数百姓失去了田地,流民四起,所以臣以为,辽东诸将的问题,要解决。可真正要解决的,却是如何巩固北方的问题,臣听说……那建奴从前所在的白山黑水,还有漠北之地,这些地方,常年大雪覆盖,却有无数的矿藏,也有无数的森林,倘若我大明能够真正深入这些地方,未必不可以安置天下的百姓。” 天启皇帝心说好家伙,朕是来和你谈辽东诸将的问题,你居然来给朕画大饼。 一劳永逸的解决北方的边患,这不是做梦吗? 从秦汉开始,就不曾有中原王朝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天启皇帝道:“是吗?那么你以为,如何可以解决?” “我大明的百姓,别的不会,可是种地却是最擅长的,问题就在于,关外的土地,大多没办法耕种,尤其是这些年来,常年天寒地冻,即便是辽东,现在称之为不毛之地也不为过。” 这是实话,现在的辽东,可不是后世的东北,如今因为小冰河期,天气寒冷,那辽东到处都是泥泞的烂地和冻土,这也是为何,整个辽东局势开始糜烂,建奴人不断扩张的原因。 当然,也不是说辽东的土地不能耕种,而是在当前的技术条件之下,耕种的成本不但很高,而且稍微遇到一些灾情,就可能颗粒无收。你让一个农户种下粮食,然后告诉他,你辛勤劳作一年,有六七成的机会会颗粒无收,人家只怕早就卷起牌铺盖就跑了。 因为不出三年,人家就要全家饿死,做流民不香吗? 天启皇帝道:“漠北和辽东,只能放牧……那地方……” 张静一摇头:“可是如果,我们能种植出粮来呢?” “你说的是红薯?” “红薯还不成。”张静一道:“一方面,它难以储存,而且漠北和辽东的天气越来越恶劣,也未必不会受灾,所以啊……这红薯可以作为辅助,却不能当做主粮,如果这冰雪之中,可以种出麦子来就好了,若是能种出,凭我大明的百姓,咱们能将粮种到极北去,这麦子所种之地,便为我大明之土。” 天启皇帝听罢,禁不住大笑:“哈哈,冰雪里也能种出麦子,张卿,朕……朕……”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结结巴巴起来。 他身躯颤抖,显得很激动。 冰雪里要是能种出麦子……这中原王朝,只怕能把大漠横扫一百遍。 一统大漠,甚至是极北之地,这是多少所谓的圣君们想都不敢想的事。 “张卿……若真如此,朕便是始皇帝,你只怕可以做李斯了。” 一听是李斯,张静一就觉得自己的心有点凉。 不过天启皇帝确实很激动:“怎么,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东西?” “臣不敢确定。”张静一道:“不过臣想试一试。” 天启皇帝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 可他对张静一是信任的,几乎没有任何疑虑:“你需要什么?” “辽东得有一块地。” “你是辽国公,朕将义州卫赐给你吧,随你去试。”天启皇帝毫不犹豫的道:“还需要什么?” 张静一道:“其他的,倒是没有什么需要了。” 天启皇帝却显得极认真:“人力需要不需要?朕分身乏术,要不,就让朕那兄弟来帮你,信王虽然傻是傻了点,容易上别人的当,比如现在,他就成日在琢磨你的那些军校的教材,每日从早看到晚,听说都能倒背如流了。要不,你将就着用?” 张静一不禁苦笑。 其实天启皇帝的态度很明确。 虽然不知道这玩意能不能种植出来。 但是,一旦成功,就太可怕了,可以直接改变天下的格局,完成数千年来中原王朝的梦想。 张静一想了想,道:“陛下……若是信王当真无所事事,那就帮衬着臣也行。” “好。”天启皇帝道:“过几日朕就将人送来。” 他的态度不言自明,信王是他的血亲,将他送过来,给张静一做帮手,足以证明皇帝对此的重视,哪怕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朕也出最大的力。 虽然大力未必出奇迹。 可态度还是要的。 天启皇帝摆驾回宫的时候,坐在车驾上,却是一愣。 咦? 朕到底聊了啥? 不是问辽东诸将的问题吗? ………… 张静一送别了天启皇帝,却是不胜唏嘘。 他随即打起了精神。 有了义州卫,确实可以试一试了。 在这冰天雪地里种上麦子,他还真想试一试,至少时机已经成熟了。 早在一年前,张静一便去了极北之地,让人寻觅那罗斯人。 而罗斯人有一样东西,对张静一的价值,却比千万两纹银还重要……黑麦。 黑麦这玩意,和其他的麦子不一样,一般情况下,麦子也算是比较娇贵的粮种。 可黑麦简直就是变态,因为它能在零下三十五度的环境之下生存。 这意味着,哪怕是在西伯利亚,也能种植出粮食来。 其实黑麦这东西,在历史上虽然寂寂无名,可实际上,这玩意却存在于俄罗斯以及挪威和瑞典等寒冷的地区。 罗斯人能够翻阅乌拉尔山脉,一路向东,深入西伯利亚,最后将这整个西伯利亚收入囊中,其中固然有罗斯人的军事实力,还有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却是人们疏忽了的黑麦,作为黑麦的主产地,罗斯人不但可以深入西伯利亚,还可以在西伯利亚种植粮食。 否则在那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距离罗斯人的控制区域数千公里,罗斯人不断的东进,在那个还没有铁路的时代,若真靠后方运输粮食补给,以那罗斯人的财力,只怕早就破产一百回了。 而这神奇的黑麦,张静一让人收购之后,接下来,便是希望在辽东一带先行试种,而一旦种植成功,这就意味着,小冰河期对于大明而言,已经从劣势变成了优势。 不只辽东和大漠,甚至极北之地都可以让汉人生存和开拓。 此时,张静一已招募来了几个罗斯人,除此之外,还有一批张家培养出来的一些农户,马上就要过年了,明年开春之前,这黑麦的种子,就得种上。 至于信王……他想来倒也无所谓。 ………… 几日之后。 广渠门。 突然之间,一队明火执仗的教导队生员骑马而来。 这教导队的生员一出现,居然直接接管了城门。 城门的守备乃是新来的,因为此前的守备已经作乱,直接砍了脑袋。 因而,这新守备一看,不得了,这是辽国公的人。 紧接着,便是绵延的车马开始出现。 这数不清的大车,在路上留下了深深的车轮印记。 浩浩荡荡的车队,看不到尽头。 疲惫的车夫们驾驭着车马。 前头则是一队骑兵直接来道,沿途的护卫,格外的紧张,他们便是骑在马上,都是随时按着腰间的刀柄,生怕有什么人不开眼,赶来劫道一般。 这守备一看,吓坏了,忙是寻了入城的一个生员问:“出了什么事?” “没你的事,一边去,我等在办公务,让你的士卒后退五十步,城楼暂时我们接管了。” 守备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于是干笑一声,却还是夹着尾巴一般,点了点头,不过他有些担心,毕竟他的职责是守城,到时候上头怪罪下来,算谁的。 于是虽是喝令士兵们后退,自己却还留在门洞这边。 这时,后队有人骑着马来,用鞭子指着他道:“这是什么人,不是说了,无关紧要的人不得靠近三十步内吗?” 于是,立即有生员道:“邓千户,此人乃是广渠门的守备……” “管他守备不守备,在本千户千里,谁都有做贼的嫌疑,这一车车的金银,若是有什么闪失,谁吃罪得起?” ……………… 第五章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五十八章 喜从天降 这守备一听马上的邓健叫嚣。 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毕竟人家说话如此的嚣张,这样的底气十足,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这摆明着,来的是一个大人物。 有这么个大人物让自己赶紧滚开,这样的话,就算兵部或者都督府怪罪下来,自己也有一个说辞。 怕就怕来的是一个说话不太管事的家伙,官职不高又不低,说话底气又不足,自己若是阻拦,就是得罪了东林军校,不阻拦呢,又是失职。 于是这守备乐了,兴冲冲地道:“好的,好的,所有人后退,都退开一些,不要靠近车队。 说着,便带着一队兵丁,退出了老远。 这预备出城的人,不得不也跟着离远一些,京城的军民百姓,对于教导队还是敬畏的。 毕竟这些家伙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令人生敬的地方就在于,他们从不骚扰百姓,不像京中的其他军马,但凡有一丁点机会,便总能巧立名目,而这些人,几乎是秋毫无犯,哪怕是上街买东西,也是客客气气。 可令人畏的地方就不同了,人家是夜里往许多达官贵人丢炸弹的主儿,冲进许多府邸去,将不知多少达官贵人像死狗一般的拖拽出来,一夜之间,能将数倍于自己的京营兵马按在地上摩擦。 更何况这生员的背后是辽国公,辽国公的背后……那就更不可想象了。 浩浩荡荡的生员们进城的场面,却是少见的。 毕竟即便他们出营操练,也是卯时的时候,那时候,天还没亮呢。 不过真正震撼的,却是数不清的大车。 这大车如长龙一般,看不到尽头,连绵不绝的入城,马车上堆砌着一箱箱的东西,一看就很沉重,许多骡马都在吐白沫子了。 赶车的车夫们,似乎低声咕哝:“得加钱,骡马走这一趟,短寿三年。” 当然,这话是不能公开议论的。 那守备索性便上了城楼,到了城楼上,更为震撼,他觉得一阵眩晕,因为即便是北通州的粮车运来,也没有如此浩大的场面。 “里头装着什么?”守备寻了个千户,低声嘀咕。 “这像是当初查抄乱贼的人马,现在回来了,我瞧着……可能……可能是金银……” 金银…… 守备眼珠子都瞪大了。 居然这么多? 这是比粮车还多啊! “不会吧,那区区几个商贾,有这么多的金银?有这么多的金银,他们还勾结建奴人,不至于吧?我莫说是这么多银子,但凡有一万两银子,便连守备也不干,我回去躺着去。” “所以您没这么多银子。” “找打!”守备握紧拳头,那千户已吓跑了。 …… 新县这边,终于接到了消息,于是立即安排人手,负责接应。 于是乎,张静一亲自带着一批人,终于和邓健碰了头。 张静一带着点无语地对邓健道:“拿这么多金银……招摇过市,似有不妥,怎么不及早派快马来通报。” 邓健苦笑着道:“不招摇过市怎么将金银运到京城来?及早通报,我怕消息提早走漏,沿途有危险,好了,反正你是国公,说什么都是对的。” 张静一瞪他一眼,道:“少啰嗦,你让人安顿,待会儿立即随我入宫报喜。” 邓健点头,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么多金银该运到哪里去,还是得先入宫通报。 兄弟二人收拾了一通,邓健左右张望一眼,才道:“怎么不见大哥?” 张静一随意地道:“他去澳门了。” “澳门?” “就是岭南。” “噢。”邓健好奇地道:“他去岭南做什么?” 张静一只简单地回复了一句:“有更重要的事要料理。” 邓健便也不多问了,二人扬鞭,一前一后,匆匆入宫。 ………… 天启皇帝今日刚刚耍完击剑,此时浑身热汗腾腾的。 到了勤政殿,几个大学士却已在此等着了。 天启皇帝笑着道:“诸卿有什么事?” 黄立极站起来,笑着道:“陛下……讲武堂和神机营那边……上了一道章程来。” 天启皇帝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顿时警觉起来。 若是一般的事,没必要刻意来奏报的,现在内阁的人跑来,肯定有什么玄机。 他背着手道:“什么章程?” “这讲武堂已开始授课,神机营,也已精挑细选了五千的青壮,如今已经编练成军。不过这洪承畴说,既是神机营,当然也要有犀利的武器。那东林军校的火器,他们也要有。因此,便请陛下恩准,采买火铳八千支,火药每月需供应一万斤,再有火炮,也需有五十门……” 天启皇帝道:“这些也需朕做主吗?内阁下文给兵部,让兵部督造便是。” “咳咳……”黄立极等人对视一眼,随即黄立极笑了笑:“洪承畴说,造作局所造的火器,大多质量太比较低劣,用的也不顺手,他的人去过军校考察,发现东林军的火器更为犀利,希望神机营,也装配这样的精良铳炮。” 天启皇帝听罢:“你的意思是,让张卿家督造?” “咳咳。”黄立极道:“当然也不能让人家白造,是要给银子的。” “噢,这个啊……”天启皇帝点点头:“你们不好意思和张卿提,所以让朕去问问?” “不只是这个。”黄立极硬着头皮,其实他这个内阁首辅大学士,倒是有点像小媳妇。 这边百官们对于新政寄以厚望,都认为辽国公之所以能屡立战功,是因为有个军校,既然军校就是新政的体现。那么咱们也有了一个讲武堂,岂不也是新政? 到时让讲武堂和神机营出去剿贼,立下大功,这能耐就显现出来了。那么张静一催逼士绅的那一套,自然也就休提,毕竟你那一套东西,我们也可以弄,那为何还要有催逼士绅呢?士绅都是良人啊,是他们支撑着这个朝廷,这样做,难道不是杀鸡取卵? 因此,百官们对于讲武堂和神机营,格外的上心,再加上洪承确实很会来事,进京之后,立即和百官打成一片,大家都是读熟人出身,有天然的亲近感。 这边洪承畴提出要新式的火器,另一边百官们就来催逼黄立极。 黄立极能怎么办,便只好来求陛下了:“问题是银子,采买需要银子,国库是……实在没银子了,若是陛下……” “呀。”天启皇帝气得吐血:“说了这么多,又是来问朕要银子?” 看吧,他之前所顾虑的就没错,这群家伙就是盯着他的银子。 黄立极就道:“可军校陛下不也出了银子吗?不可厚此薄彼。” “军校是朕的亲儿子,你们是野的!”天启皇帝有些控制不住地口不择言,显然他是真的给气到了。 这些家伙,跟抢钱有什么区别? 这一下子…… 黄立极等人顿时都不吭声了。 这话要是传出去,那还了得? 天启皇帝看下头这些人久久不说话,烦躁地道:“需要多少银子?” “这得看辽国公那边……开什么价。” 天启皇帝也知道这些人不肯罢休的,忍不住道:“自从朕有了这么千把万两银子,你们便个个都似色中饿鬼一般。” 黄立极苦笑道:“陛下,臣……” “不必解释啦。”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道:“民间这么多银子,可国库的收益呢,收来了多少的税,朝廷都揭不开锅,可外头却是富贵者夜夜笙歌,声色犬马,人人都富可敌国,这像什么话。你们也好意思说什么新政,新政就是花别人的银子,折腾你们所谓的那点东西吗?朕看你们都是社鼠,没一个好东西,但凡你们有一丁点样子,何至朕处处偏袒张卿?” 黄立极便道:“臣万死。” 孙承宗几个也道:“臣万死。” 这话,天启皇帝真的听得厌了,也麻木了。反正自己骂什么,他们也不会去解决问题,只会万死。 可随即看这几个内阁大学士窘迫的样子,天启皇帝却又发现,好像骂他们也没意思,这几个,不过是百官们推出来挨骂的罢了。 那李国此时道:“陛下,其实……也不是人人富可敌国,陛下这些话,有些过于偏激了,百姓们都穷困潦倒,实在太苦了。” 天启皇帝一听,道:“朕骂的是那些百姓?你们不要拿百姓来当挡箭牌,朕说的是那些人,是那些士绅和豪商……” 李国皱眉道:“他们都是百姓,陛下岂可……”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道:“陛下,陛下……” 天启皇帝看着跑来报信的竟是尚膳监太监张顺,顿时眉一挑,方才还勃然大怒,现在却是大喜过望。 因为他晓得,张顺来奏事的话,十之八九,是喜事。 “咋了,邓健回来了?” “正是,成国公与邓千户入宫,就在外头候着,说是来给陛下报喜的。” 天启皇帝心说,果然…… 于是,天启皇帝抖擞了精神,声音里也不自觉地多了一丝喜悦,道:“快,快宣进来!” 第四百五十九章 天文数字 天启皇帝自张静一和邓健进来,目光便直勾勾地落在了邓健的身上。 他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这个时候,倒是不好先问邓健的事了。 因此,摆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道:“张卿来的正好……” 天启皇帝顿了顿:“现在那讲武堂和神机营给朕上奏,请朕给他们配给火器,且还需你们军校那儿的精良火器……希望从你那儿采买,你如何看待?” 张静一立即就道:“好啊,好啊,不知陛下要多少?” 天启皇帝万万没想到,张静一居然满口答应。 毕竟人都是有私心的,这军校的独门秘籍,不就是这火器吗? 若是连这个都售给了讲武堂和神机营,那么这军校岂不是泯然于众人了? 天启皇帝心里不由叹息起来,这张卿果然大公无私,亏得那讲武堂,还有百官们,每日都阴阳怪气地在抬高自己,却贬低东林军校。 人和人相比,还真是比人和狗的区别还大。 几个内阁大臣,原本也以为张静一会找理由搪塞过去,可哪里想到,张静一竟是一下子就答应了。 这一下子,却都对张静一刮目相看。 他们哪里知道,张静一听说有人想来采购军火,早已是心里乐开了花,没想到自己也有成为军火商的一天。 这是天大的好事啊,自己的作坊有了订单,可以招募更多的能工巧匠,匠人们有了更好的收益,就更是铆足了劲头,继续开工。 作坊是要挣钱的,不能永远只沦为军校的附庸,打开门来做了买卖,才能建立起一个军工的体系。 于是张静一便道:“陛下想要多少?” 天启皇帝见张静一如此热情,心里对黄立极几人更为恼火,看看……看看张卿什么样子,再看看你们这些家伙…… 莫说是天启皇帝,便是这几个阁臣,心里也不禁有些惭愧。 他们是阁臣,许多事看的比较清楚,那讲武堂建了起来,不知多少读书人耀武扬威,反观张静一,却是如此大度。 这张静一,和外间传言的形象,全然不同,行事狠是狠了一些,不过一心为公,却不是某些人可比。 于是黄立极报出了一个数目。 张静一便道:“火铳的价格,却需百两一支,若是八千支,便是纹银八十万两,若是火炮,则是一千五百两纹银,五十门的话,价格倒是便宜,只需十几万两,至于火药……我这火药,是有专门的配方的,一斤也不贵,十两银子就够了,若是每月供应一万斤,便是每月十万两纹银。” “不过……我觉得单凭这些不够,这火炮得有专门的炮弹,而火铳,也需专门的弹丸,这枪弹看上去,好像只是一个铁疙瘩,可若是打磨的不够细致,便可能会有卡膛和炸膛的危险。不如,连枪弹也从我这供应吧,火铳弹便宜,一百个大钱,炮弹就贵了,需五两银子,你们看怎么样?” 张静一报出这个价格的时候,看着神情自若,其实心里有些发虚。 果然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这样算下来,单单购置枪炮就要百万两纹银,而且每年还需源源不断的购置弹药,一年下来,怕又要接近百万两,自己好像确实有些黑心了。 因此,张静一忍不住想要脱口而出……要不,可以打个折? 毕竟,薅羊毛不能太狠。 可谁晓得,天启皇帝和黄立极等人都是面面相觑。 天启皇帝下意识就道:“这样便宜?” “啊……”张静一张大嘴巴。 黄立极也大喜,道:“就这个价,辽国公,你可不要反悔了。” 张静一:“……” 黄立极、孙承宗、李国、房、刘鸿训几个都已乐开了花,好像一下子卸下了千斤重担。 刘鸿训甚至在这个时候,忍不住被张静一的高尚情操所感动,翘起了大拇指道:“辽国公果然是高风亮节,非但一心为公,而且还肯让利,造作局一百三五十两银子才能造出来的火铳,你这火铳更加精良,没想到,居然只卖纹银百两。老夫此前对辽国公多有成见,今日方才见识到辽国公的仗义疏财,国家有辽国公这般的干臣,幸甚,幸甚!” 张静一整个人都要麻了。 很想卧槽一句,造作局那群狗东西到底贪污了多少? 这火枪的成本,绝对不会超过十五两银子,这还是张静一这边精工细作的成本,就这,卖一百两银子,他还觉得亏心呢,没想到那造作局居然更狠。 这些家伙们,到底是怎么把账做平的? 早知如此,他就直接把报价再翻一倍。 赚翻了! 看来我张静一,确实不适合搞军火买卖,心太善了。 这就难怪,为何抄那神枢营军库的时候,发现里头大量的火铳,甚至可以追溯到永乐年间,也就是两百年前,那火铳早就锈迹斑斑,一碰便哗啦啦的铁锈往下掉,而新火铳可能连百支都没有,敢情朝廷压根就造不起啊。 可是说出话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张静一此时也只能维持自己张大善人的人设,笑了笑道:“为朝廷造枪炮,这是张家的荣幸,银子是小事,主要还是为了国家。” 天启皇帝还是觉得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银子来,有些心疼,不禁有些唏嘘,可看着张静一为了神机营,都肯廉价出售军火,他这做天子的,还能做什么? 于是只好道:“很好,那就赶紧赶制所需的军械,多久可以到货?” 张静一道:“臣本就储备了一些,本是用来更替的,若是神机营这边急着要,可以先将军校武库中的枪炮挪去,臣另一边,再命人督造就是了。” 天启皇帝露出了笑容道:“如此甚好。” 说着,天启皇帝才看向邓健道:“邓卿家,你回来了?” 他问的风轻云淡。 邓健便上前:“臣见过陛下。” “差事办的如何?” 邓健道:“臣这些日子,尽心竭力,东奔西走,日夜不息,总算是……将事情办成了,说起来,此事繁杂,臣不胜其扰,每每困难的时候,心里便想到了陛下的恩情,于是又精神百倍,所以臣也不敢说这差事办的好,只能说是在陛下的恩泽之下,略略有了那么一丁点的眉目,臣生来愚钝,陛下非但不嫌,反而委以重任,如今……” 天启皇帝听了一堆话,迟迟等不到重点,于是不耐烦地骂道:“少说这些,抄了多少家,折算出多少银子?” 见天启皇帝暴怒。 邓健吓了一跳,便立即道:“该抄的都抄了,折银……折银……” 天启皇帝双手扶住御案,心跳到了嗓子眼里。 只听邓健道:“得银一亿四千五百万两……” 天启皇帝的呼吸开始粗重。 张静一已在边上开始张大嘴巴。 说实话,这个数目,实在太吓人了!至少在明朝,是极少能听到这样的数目的。只有到了清朝末年,清政府与列强们签订的赔款,才有动辄几亿十几亿两纹银。 而明朝的收入之中,一千万两都是天大的数字,要知道,朝廷为了维持辽东,每年拿出几百万两银子的辽饷,都需想尽办法征辽饷,四处告借呢,就这,还得欠着边军的饷银。 好家伙,居然直接上亿了。 黄立极几个,也是个个瞠目结舌,愣在当场。 天启皇帝更是如遭雷击。 也亏得他这方面经验丰富,所以事先双手扶住了御案,可即便如此,在邓健报出数目的这一刻,他的双手依旧禁不住开始颤抖,而后御案开始震动起来。 “一亿四千五百万两什么?” 邓健道:“陛下,银子,是银子……不是铜钱。” 天启皇帝脸本是涨得通红,随即,开始红得紫。 在他的脑海里,已经无数的画面掠过。 都是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反正那玩意,都是金灿灿的。 像是觉得不够真实似的,他再次确认道:“你大一点声说。” 于是邓健又道:“陛下,是一亿四千五百万两纹银……这是大致的数目,还有一些尾款,没有结清……” “呼……”天启皇帝觉得自己心口好像一击闷锤,骤然一跳,老半天才从这震惊中反应过来,他口里大呼:“你吓死朕啦……” 说罢,他身子突的歪斜,噗通一下,自龙椅上歪倒下来。 张静一等人瞳孔收缩,眼看着这一切发生,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好在一旁的魏忠贤,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天启皇帝,惊恐地嚎叫道:“快,快叫御医。” “不必叫啦……”天启皇帝气若游丝地道:“叫了那些庸医也没用,朕……朕只是一时无法承受,朕需缓一缓……” 而后天启皇帝吩咐道:“邓健吓朕,罪该万死,命他在殿中给朕将那些话,念一百遍,要教他大声的喊出来。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这样吓朕!” 魏忠贤忧心忡忡,听了这些话,才确认天启皇帝该是没太大问题,总算舒出一口气,接着连忙道:“是,是。” ………… 第二章送到,非常诚恳的求月票。 第四百六十章 重赏 邓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有站在殿中被罚站的一天。 此时,他口里一遍遍地大喊着:“陛下,臣抄得纹银一亿四千五百万两……” “陛下……” “陛下……” 天启皇帝听到这些话,才慢慢地缓过劲来。 在众臣的瞠目结舌之中,他刚要说话。 黄立极略显忧心地道:“陛下,臣以为……还是请人来看看才好。” “看?”天启皇帝此时显然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甚至整个人进入了一种龙精虎猛的状态,中气十足地道:“看什么看,没什么可看的,你看朕不是好了吗?” 说着,他目光一转,又看向邓健道:“邓健,再大一点声,没吃饱饭吗?” 邓健:“陛下……” 他想哭了…… 直到天启皇帝听到第七十多遍的时候,才完全接受了自己已经发了大财的事实。 此刻的他,像极了一个年轻有为,且志得意满,怀有宏图大志的雄主。 他目光炯炯,却是轻描淡写地道:“军校要扩建一下了,不能让生员们委屈,月薪要增加,他们立了大功劳,不能委屈了,每月增一两,朕说的!” 声音虽平和,说出来的内容却豪气干云! 张静一立马喜滋滋地道:“陛下圣明。” 天启皇帝此时心情是说不出的激动和舒畅,又道:“宫殿要修一修,朕过的是什么日子!魏伴伴,明日将工部尚书叫来,朕有一些构想,要和他好好聊一聊。” 魏忠贤自是乖乖地道:“奴婢遵旨。” 天启皇帝随即叹息道:“那些该死的狗贼,居然藏了这么多的银子,国家穷困潦倒,他们却是富可敌国,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我大明迟早都要败坏在这些人的手里,传旨,诛灭这七家人三族,为首者,统统凌迟处死。那姓田的,也诛灭三代血亲,念他最先开口供认,留他一个全尸,吊死吧。” 张静一不由得感慨道:“陛下宽大为怀,真是令臣等钦佩。” 说起来,这真是宽大了,那田生兰若是知道,自己不是凌迟,不知该有多欣慰了。 天启皇帝呷了口茶,又又道:“邓卿家,你来。” 邓健则悻悻然地上前,他觉得这皇帝性子有些古怪。 “陛下,臣在。” 天启皇帝道:“邓卿家抄家,可谓是功不可没,这抄家看上去简单,实则却是细致的活儿,可不能小看了。如此功劳,朕当然要重赏,这样吧,朕这里现在宅邸多,赐你一座,除此之外,敕你为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张卿嘛,就敕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吧!” “这新县千户所,很有用处,朕看啊,是该多有几个这样的千户所了,这些事,你们来处置。邓卿家,你还有什么要求,也一并提来。” 邓健听说要赐宅子,又要升官,倒是大喜,他扭扭捏捏地道:“臣没有什么要求,陛下如此厚赐,臣已是感激不尽了,哪里还敢有其他的心思呢?臣现在只想着为陛下效力,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正所谓,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慢着。”天启皇帝突的道:“你还未成家?” 看着邓健这五大六粗的样子,天启皇帝原是以为他的娃应该也不小了,结果…… 于是天启皇帝一脸诧异地看着邓健。 邓健道:“臣没这个心思,臣觉得……现在成家,只是累赘,臣现在的心思,都在为陛下效命身上,怎么能有一家之私的念头呢?臣宁愿断子绝孙……”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动容了,他大为感动,手指着邓健道:“这才是真正的忠臣啊,我大明坏就坏在人人都顾念自己的小家而忘了大义上头,若是天下百官,都如邓卿这般,大明江山,何愁不能万年呢?来人,来人……” 魏忠贤道:“奴婢在。” 天启皇帝道:“要旌表,一定要旌表,要将邓卿的话记下来,而后传抄邸报,送天下各州县文臣武将们好好看看,邓卿乃我大明楷模,要让百官效仿,还要在天下各州,设邓卿的石坊,我大明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 魏忠贤道:“奴婢遵旨。” 邓健:“……” 天启皇帝精神奕奕,对黄立极等人道:“卿等若都如邓卿,朕可无忧。奈何人都有私念,哎,珠玉在前,卿等如粪土一般了。” 黄立极等人便道:“臣等不如邓佥事多矣。” 邓健:“……” 天启皇帝振奋精神:“你们好好学着吧,就算不能做到邓卿这般,可能学一点是一点,朕决定啦,要修一部忠烈传,里头便要留给邓卿一席之地,将邓卿的事迹,撰写进去。” 魏忠贤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修书……尤其是修这等书,他可是专业的,魏忠贤文化水平可能不算很高,但是对戏曲和演义,却有很高的造诣。 当初打击东林党,他还修了一部《东林点将录》,那水浒有一百零八将,东林也弄出了一个一百零八将,如今听闻要修忠烈传,他眼里放光,这样说来,自己岂不是可以排名第一? 于是魏忠贤热枕地道:“陛下,奴婢以为,如此甚好,罗列忠臣,宣扬他们的事迹,令后人们铭记于心,这是天大的好事。” 邓健:“……” 天启皇帝突然觉得自己这个构想确实很有意思,当然,主要是他有银子了! 于是,天启皇帝的心情越加的好,便又道:“此事魏伴伴来办,邓卿要名列前十,着重提一提他不辞劳苦抄家灭族,还有大公无私,有国无家的事迹。” 魏忠贤道:“遵旨。” 忠烈传当真是说修就修。 有钱嘛,总是要支持一下文化事业。 偏偏天启皇帝和魏忠贤对于文化事业的理解大抵就是水浒一百零八将,或者桃园三结义的水平。 正因如此,天启皇帝兴致浓厚,而另一边,魏忠贤也是摩拳擦掌。 而这时候,张静一的东林军校,开始换装了。 一大批的军火,送去了神机营。 神机营那边,倒是有些担心张静一做了手脚,可武库里接受了枪炮之后,一番查验,却发现这些枪炮,十分精良,这才放心。 而另一边,东林军校换装了新的枪炮。 尤其是枪,枪这玩意,若是没有质的飞跃,却也可以通过无数次改良,让其变得更加完美的,新的火枪,质量更好,精度更好,并且大大的增加了射程。 不只如此,在张静一的主导之下,因为有了黄火药,那么短枪的设计,也就提上了日程。 在张静一看来,便于携带,而且能够连射的短枪,在未来作为游骑战术是很有效的,排队枪毙的前提是对方愿意跟你决战,可若是人家不肯和你决战呢? 这火枪太长,携带也不方便,射击的过程中,需要大量的装弹时间,这些都是它的弊病。 当然,除了短枪之外。 张静一提出了三眼火铳式的设计,当然,名为三眼火铳,实际上,只是借用了三眼火铳的原理,通过这些,制造更接近于近代的‘散弹枪’和‘机关枪’而已。 黄火药的出现,让火器可以变得更加的多样,而且威力也将大大的增加。 当然,折腾这个,其实就是不断试错的过程,在历史上,人类研究出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玩意,不过很快到了战场之后,大家发现这些东西并不实用,于是被淘汰掉。 而张静一两世为人的经验,却带来了一个巨大的优势,即可以直接绕过各种试错的过程,指明出各种路径和方向,其他的,让匠人们自己去实现就好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现在匠人们的待遇极好,大家挖空了心思,都在围绕着张静一的设想,不断的改进冶炼,改进各种制造的工艺。 也有更多人,希望能够加入张家的作坊,因为能进入这里,几乎就等同于富裕的代名词。 此时,眼看着要到年关了。 秋去冬来,此时,却有一个巨大的使团,乘坐了舰船,抵达了天津港。 这天津港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顿时引起了天津卫的警觉,因此,也引发了朝中巨大的争议。 某种程度而言,这些不速之客,对朝廷是一次不小的羞辱。 因为按朝贡体系,天津卫并非是海上朝贡的路线,大明不允许有其他藩国舰船不经批准,随意进入天津卫海域。 毕竟这天津卫乃是京师门户,一旦出现,则意味着挑衅。 天启皇帝得知奏报,便立马大怒。 紧接着,又得到了一封快奏,却是说这些舰船在外海里放炮炸鱼,数十上百门火炮一齐发射,惊天动地。 紧接着,一封国书便送到了天启皇帝的案头上。 这是一封来自尼德兰的国书,和他们的实际行径相比,语气很卑微,说是一直希望能与大明建立紧密的联系,但是一直不得入其门,因此,才亲带舰船来,希望大明朝廷能够接见尼德兰使节,并且表示了自己愿意称藩的愿望。 这国书,就有点不同寻常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放绝招 结合天津卫守备的奏疏,再加上这一份尼德兰人送来的国书。 某种程度而言,大家感受到的,是一手棒槌,一手萝卜的威胁加利诱。 当然,这一手,饱受无数权谋熏陶的大明君臣们,看着就觉得可笑。这属实是权谋里最低劣的一种,纯粹是来恶心人的。 当权谋的质量不高,不代表君臣们掉以轻心,因为问题很严重。 严重到什么程度呢? 天津卫这个地方,乃是整个大明的咽喉之地,打个比方,比如有人想要来玩威胁那一套,像建奴人一样去辽东,或者像倭寇一样在东南沿岸骚扰,大明的反应,可能都会慢上半拍,等到问题严重了,才不得不极力去解决。 可天津卫不一样,天津卫它靠海,就意味着,这些舰船距离天津卫咫尺之遥。同时,天津卫距离京师,不过几个时辰,这里乃是京畿重地。 而真正可怕的,是这里乃是南北运河的节点。 运河乃是大明的命脉。 大明王朝能够延续,就是靠运河控制江南,同时,将江南的大量粮食,源源不断的输往京城,这才能确保京城能够号令天下。 而一旦,这里出现任何的意外,那么就意味着,南北的运输中断,京城成为了一座孤岛。 更可怕的是,若是有海上的敌人,出现在天津卫,岂不是意味着被,京师的安全也得不到保障? 在别的地方耀武扬威,那叫门前耍大刀,这确实是侮辱。 可是你跑来天津卫,就等于是在闯到了我家卧室耍大刀,这是啥?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和挑衅。 至于国书之中的谦卑态度,非但不可能有助于缓解这种对于大明的奇耻大辱,反而会令大明有一种你不但侮辱我,还侮辱我智商的感觉。 于是,朝廷立即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讨论。 讨论出来的结果就是,增兵天津卫,断绝于尼德兰人任何往来,立即命广东布政使司驱逐在澳门的佛朗机人,反正佛朗机人和尼德兰人一个样,都给我滚。 除此之外,命广东、福建海路巡检司,随时待命,自澎湖一带作为跳板,扫清小琉球的尼德兰人。 毕竟,这一次百官还真没有几个勾结尼德兰人的,这些舰船的带来,立即引发了满朝的怒火,几乎是众口一词,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天启皇帝也很恼火,他阖目,随即便淡淡看了张静一一眼,正色问道:“张卿,以为呢?” “陛下……”张静一道:“臣早就预料到,尼德兰人会来了。” 事后诸葛亮? 马后炮? 群臣看向张静一,他们俱是一脸错愕。 你他娘的早知道,那为何不说? 早预料到你个鬼。 张静一还真预料到了。 从开始安排人去向尼德兰的银行储蓄开始,张静一便知道,尼德兰人一定会出现。 这不是他神机妙算,而是他了解尼德兰人。 尼德兰为了生意,是敢于做任何事的。 起初,他们来到他们所认为的远东,就是希望能借贸易生财,通过将丝绸和瓷器运到欧洲,攫取财富。 可现在,他们显然发现了一个更大的财源,就因为大明皇帝杀了一些商人,导致不少的汉商向银行存款。 短短的时间,居然储存了如此庞大的资金。 可见大明的富庶,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之外。 金融,历来是最挣钱的,比贸易还有着更大的利润,吸引储蓄,有了这些储蓄的资金,随便拿出去放贷,不需要承担任何的风险,几乎就可以旱涝保收,随随便便从欧洲各国的国库中,得到超过一成以上的贷款利息。 荷兰人见钱眼开,顿时开始对大明刮目相看,他们意识到,这个国家还暗藏着无数的财富,那么,就一定会想尽办法,前来大明交涉。 此番前来,只怕除了表达通商的愿望,更是希望能够将他们银行的业务,深入至大明的腹地。 毕竟澳门那地方,实在没有什么影响力,最多辐射些许的汉商,若是银行能进入京城,或者进入苏杭,只怕这储蓄的资金,能有十倍、百倍以上。 这是多么大的业务。 为了这个,只怕要拼命了。 当然,张静一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尼德兰人的威胁,居然如此的赤裸裸,这是生怕大明皇帝不肯答应,索性直接来了个炮舰外交。 炮舰外交啊,特么的,自己居然能够撞见。 群臣俱是看着,脸色非常不好看,似乎对他产生了某种质疑。 张静一很淡定,神色淡淡地说道:“所以臣早就做好了准备,此番尼德兰人既然敢来,我大明若是拒而不见,这只怕很不妥,就怕不知内情的人,说我大明畏惧那尼德兰人呢,我大明乃是礼仪之邦,陛下何不见一见这些尼德兰使节,先礼后兵呢?” 先礼后兵…… 百官们的态度开始有些分化,有人觉得张静一说的确实有一些道理。 也有人觉得,此举只会助长气焰。 于是又吵的不可开交。 “陛下,臣觉得此事从长计议,先礼后兵是对善者,尼德兰人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臣附议。” 吵杂的声音令人头痛,天启皇帝啪的一下拍案,沉声道:“好啦,争吵无益,既如此,见一见也无妨,张卿所说的先礼后兵,深得朕心。等见了他们,申饬了他们的罪行,再大动干戈便是了。” 一场争议,就此结束。 天启皇帝却依旧还是怒不可遏。 威胁天津卫,这是决不能容忍的。 也就是张静一在这边极力支持见一见,如若不然,天启皇帝也绝不走先礼后兵这一套了。 他怒气冲冲的回到了西苑,大骂了一通,转过头对魏忠贤道:“魏伴伴,让人去天津卫打探一下这尼德兰人的虚实。” 魏忠贤哪里敢怠慢,忙是行礼:“遵旨。” ………… 澳门。 阿姆斯特丹银行。 此时银行的规模,已在这接近小半年的时间里扩大了。 这澳门的银行,已经开始成为了整个远东区域的分行,控制着整个远东区域的业务,再不是一个寻常的小分行。 而原来的行长,现如今也已荣升,甚至还有传言,可能到了明年,他将进入董事会。 这一切当然来源于位于澳门的阿姆斯特丹银行的业务爆涨。 现在,整个银行内部,已经备受鼓舞,人们深深的相信,在这大明帝国,有无以伦比的庞大财富,在向人们招手。 行长的书信,用快船送出。 紧接着,位于马六甲的尼德兰东印度公司和银行高层们得知了消息之后,迅速的做出了反应。 尤其是东印度公司,在马六甲一带,为了牢牢控制住远东,扼守住这一条黄金水道,荷兰东印度公司在马六甲设置了高一级的机构,并且设置了总督。 拥有一切东方业务的外交和军事权限。 银行的几个董事,也常年驻扎于此。 他们在确定了消息之后,火速赶去大明,为了扩张银行的业务,做好了和大明帝王刺刀见红的打算。 而这一切,居然都源于澳门贸易点小小银行。 此时,银行的业务,还是如往常一样,所有的伙计们按部就班,等待着新的主顾们上门。 不过这些日子,前来储蓄的汉商日益减少了。 这令人有些沮丧,于是大家怀疑,汉商们对大明皇帝的恐惧,开始消散,除此之外,便是澳门毕竟只是一个小地方,绝大多汉商对这里都很陌生。 突然生意一落千丈,总难免会有一些沮丧。 可今日…… 却突然有一人慢吞吞的走了进来。 见来的是汉人,立即一个受雇的汉人伙计便上前,笑嘻嘻地道:“客官,可是来存银的吗?” 来人道:“取钱。” “取钱?”这伙计笑了笑,也同样殷勤地道:“客官,里头请,不知客官尊姓大名。” 这人道:“姓王,王程。” 伙计请王程坐下,笑着道:“客官,您的存款单据……” 王程翘着腿,随即,将一张存款单往桌上一拍。 啪。 伙计忙是将存款单接过,低头一看,纹银五万两,他笑着道:“客官稍待,我这便去提银……” 说着,自是去办理手续了。 只要有生意,无论是存银还是取银,伙计们都是热情的,虽然这五万两银子不算少。 可就在伙计打算去金库的时候。 这时,却又有一个人来。 这人进来之后,和王程对视了一眼。 王程笑了笑,脸别到一边去。 这人道:“伙计,快来,我来取银了。” 那伙计听罢,便不得不折返回来,笑嘻嘻地道:“今日取银的倒是不少,不知客官要取多少。” “不多,十万两。”这人笑着道。 而此时,伙计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一些难看起来。 今日这登门的,怎么都是取款的,而且都是大额的取款。 他依旧笑着道:“那么……小人……” 他正艰难说着,却又见几个汉商联袂而来。 这一下子……伙计突然开始觉得有些异样了。 ……………… 还有。 . 第四百六十二章 第一次金融危机 这银行的伙计,开始发行,越来越多的汉商开始进来取钱。 偶尔也会有一些本打算来存银的佛郎机人和倭人,见这里情况有些特殊,也混杂了进来。 此时,却不是伙计能够做主的了,于是他连忙去后台寻行长。 而行长听到来了十几个汉商,立即吓了一跳,当得知他们要将银子全部取出的时候,更是惊骇莫名。 要知道,这澳门的银行金库,也不过二十七八万两银子,这是储备的资金。 这资金已经算是非常多了。 因为绝大多数的情况,如此巨额的储备金,就足以应付得了平常的取款情况。 而至于存下的其他银子,这……… 且不说,绝大多数的储蓄需要运送到马六甲的金库存放,更何况……这些银子也不可能存放太久。 因为银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业务,那便是借贷。 这储蓄的银子若是不借贷出去,又怎么生利呢? 难道当真靠这区区的一点保管费吗? 现在,这十几个汉商要提的款项,已经高达七十万两。 这个数目,已是十分可怕了。 哪怕是求助马六甲等地的金库,只怕也未必能立即筹措出这么多的资金。 对于银行而言,其实他们并不担心大规模的取兑,因为理论上,不会有人一起出现在银行,要求兑换自己存放的银子。 可现在,这样的事,偏偏就发生了。 行长立即焦头烂额的出现,他用尼德兰语乞求似地道:“我们没有这么多资金,我想,我们需要一点时间。” 伙计开始翻译他的话。 而王程却用质疑的态度道:“怎么,我们将银子放在你们这儿,你们却拿不出银子来,这是什么道理?莫非你们要吞没我们的银子?” 行长急了,忙是解释:“我们会极力筹措资金。” 王程继续问:“什么时候可以筹措到?” “这……”行长很是迟疑的样子。 显然,他已经没办法保证了,若是七十多万两银子,他或许可以想办法在吕宋、苏门答腊、马六甲甚至是印度的分行调取金银。 可问题在于,这边提了金银,其他地方若是有人提取现银,又该怎么办? 至于那大笔的资金,其实早就以购买国债和放贷的形式借出去了。 银行作为最大的债主,却不可能在借款日期未到的情况之下,要求借了他们的钱的国家和个人提早还钱。 而且突然一下子,要求取兑这么多,就算催债,也不可能这么快周转。 其实早期的银行,大多都没有遭受过危机,因而十分冒进。 再加上不存在任何监管,以及后世银行关于严格限定的准备金率的规则,因而为了牟取巨大的利益,这些家伙们,几乎人人都是冒险家。 而现在……一场银行业第一次致命的挤兑,就诞生了。 行长解释道:“先生,我建议您……可以晚一些来提款。” 王程咄咄逼人地道:“晚一些是什么时候?” 这行长硬着头皮道:“三个月后,您看怎么样?” “我的银子存在这里,你却让我三个月后拿?我送你的时候,可是真金白银,而且你还收了我的保管费,怎么……你是要谋财吗?” 啪的一下,王程拍案而起。 行长吓得脸色苍白,他焦急地不断解释:“请您放心,我们银行的信誉,一向是最好的……我们……” “我们要取款。” 其实……若只是一些大客户要来取款,其实还不是致命的,大不了,银行可以和大客户们进行沟通,或者订立一个新的取款协议。 可问题在于,现在取款的人太多了,银行根本没有时间去一个个洽商。 面对一个个要求来取款的人,而真正可怕的事……悄然的拉开了帷幕。 澳门街是个很小的地方,银行里发生的事,很快就不胫而走。 理论上,银行一面吸取存款,一面任由从前存款的人存下银子,可以确保银子在存储的不同客户让他们的银子流动起来。 可消息一出,所有想要存钱的人都望而却步。 反而澳门的许多佛郎机、尼德兰、倭商们,顿时大惊失色。 银行居然取不出银子来了。 听说今日所有来取款的人,都取不出银子。 这可是许多人的财产啊,多少人流血流汗换来的,不少人将真金白银储蓄在这里,现在取不出,就意味着……自己的银子不安全了。 到了次日,汉商依旧来了,可今儿不只是汉商,银行外头,早就排了长队,数不清的人头攒动着,挥舞着手中的存款单。 而今日,银行关门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们不得不关门,因为只要门一开,外头乌压压的人潮,就会将这银行挤爆。 到处都是要求提款的人,每一个储户都慌了,都希望能够迅速的将自己的银子取出来。 这可是血汗钱啊。 多少人来这里,万里迢迢,才挣下了这些财产。 不只是商人,甚至是在本地将积蓄存在这里的码头脚力,还有街上的铁匠,也挥舞着单据来了。 人们将这银行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破口大骂:“骗子……” 行长躲在银行之中,早已吓得瑟瑟发抖,他拿着鹅毛笔,用颤抖的手,写下了一封封书信,向一切可以提供帮助的人求救。 实际上…… 已经没有人能够救他了。 因为很快,整个远东的尼德兰银行,在几天之后,都开始出现了同样的情况。 有人的银子在澳门取不出,便拿着存款单,坐快船去附近的吕松、小琉球、倭岛、甚至去更远的马六甲尼德兰银行去取银。 这一下子,各处的银行都出现了大量的取银之人。 起初大家还没有在意,直到小道消息传出来,尼德兰的银行可能破产,在澳门的银行已经倒闭,取不出银子来了。 这一下子……消息一出,所有人都急急忙忙地闻风而动。 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挤满了前来取款的人。 小琉球…… 取款人将尼德兰银行的门槛踩破,直到小琉球的金库告急,可小琉球的尼德兰银行,已经好几天没有存款的业务,资金在迅速的无数取款之人一次次的取款之下,日益枯竭。 而最终,又一个银行关门。 一个又一个的银行,就好像是瘟疫传染一般,不只是金库空了,信用也已岌岌可危。 没有取到款的人疯了一般,甚至已经开始做出了过激的举动。 一个银行职员被打死。 还有小琉球的银行行长重伤。 面对数不清的咆哮,当地的秩序根本就没有办法维持。 这也让那些需要资金的商贾,开始慌了。 有的商贾本来将金银存在银行,若是进行大宗买卖,他们不必和对方的商贾兑付金银,而是直接用存款单进行交易,对方也是愿意认可的。 而现在,这些存款单成了废纸。 交易也不得不中止。 还有不少商贾,因为生产的需要,不得不向银行贷款,可如今……银行自身难保,哪里有银子借给你? 于是……在小琉球,尼德兰人经营的贸易点里,不少的商户也开始破产。 以为银行里取不出钱,他们手里也没有足够的现金,这就意味着,他们没有办法购买原料,也没有办法拿出真金白银来雇佣工人。 这种如瘟疫一般的银行危机,迅速的开始弥漫各行各业。 人们悲催的发现,这号称欧洲第一大的银行,所带来的破坏力,足以让无数人倾家荡产。 治安也开始变得混乱,失业的人开始酗酒,并且疯狂的袭击商人。 而商人们因为资金链断裂,地位岌岌可危。 他们寻银行,银行已经没有办法吸储,却有无数人来取款,可他们的资金,却早已放贷了出去。 这些贷款,有的需要一两年才能偿还。 你去找借贷人,在这个危险的时候,谁愿意提前还贷? 无论是澳门,还是小琉球,是吕宋,还是马六甲以及苏门答腊,或者是与荷兰有着直接贸易关系的倭国,一场巨大的危机,已经开始酝酿。 当然,尼德兰的使者们,则被请上了天津卫,而后,他们骑马,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大明朝的京师。 在此之前,就已有不少传教士来过大明,所以他们对于大明,也有着一些粗浅的了解。 这个时候,以东印度公司董事、小琉球总督魏玛郎为首的尼德兰使团们,却显得极为兴奋。 他们觉得自己踏上了黄金和白银的土地,他们利用炮船在此,应该已经吓唬住了大明朝廷,一旦能够签署一个协定,哪怕就像和印度人一样的协定,那么他们就可能获得百倍千倍的巨额利润。 他们先是被安排在了礼部,而后便开始了冗长的等待。 当然……他们并不急,因为好事多磨,大明的京城,格外的繁华,这也让他们意识到,他们的来此的选择是正确的,尤其是新县那边,更是让人大开眼界。 这里的城市规模,比欧洲的城市规模要大十倍以上,足以让人流连忘返。 ………… 第五章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六十三章 我有神兵利器 这几日,天启皇帝的心情有些糟糕。 所以魏忠贤显得极小心。 他走进了勤政殿,见天启皇帝正在拿着刻刀,雕着一个小玩意。 便悄然走上前去,细细一看,这木头的小人,不就是公主殿下吗? 再看桌上还有一个小人,不是张静一,是谁? 天启皇帝头也不抬,便道:“何事?” 魏忠贤笑着道:“陛下的雕工,越来越精湛了,这张静一与公主殿下,真是天作之合啊,您瞧,很有夫妻相呢。” “唔……”天启皇帝只点点头,不置可否。 魏忠贤又道:“天津卫那边,有了消息了。” 天启皇帝顿时来了精神,很显然,他现在关心的就是天津港湾的那些尼德兰舰船。 魏忠贤道:“天启二年的时候,尼德兰的舰船,曾在澎湖与我大明水师交锋,并没有占到多少的便宜。不过那时,他们的炮舰,已有几分犀利了。到了如今,十年不到,此次派来的舰船,总计四艘,却比十年前的舰船更为犀利,奴婢打探到的是,这炮舰不但更为巨大,而且船速也更快,更可虑的是他们的火炮,据说船上的火炮,比十年前又多了三成。” “奴婢派人以供应蔬果的名义,让人登上那舰船,听闻……这是尼德兰最新的舰船,此番是精锐齐出,便是奔着耀武扬威来的,因此,这四舰不容小觑,陛下,不可小看啊。” 但凡是天启皇帝关心的事,魏忠贤的情报搜集水平还是很高的。 天启皇帝听罢,也认真起来:“十年不到,为何他们的舰船便可一日千里?” 魏忠贤道:“还不是为了争利吗?听闻这佛郎机、英吉利、尼德兰诸国,为了争夺海上的利益,每日打生打死。这新船若是没有提升,可能过两年便被他们的敌人超越,到时就少不得要船毁人亡,无数的货物被人劫走!因而他们最热衷造舰,国中供养了无数的匠人,给予大量的金银,那些技艺高超的匠人,便是国主也要礼遇。” 天启皇帝忍不住道:“这样说来,朕的同行们,在佛郎机诸国,还是体面人?” 魏忠贤一听陛下说那些船匠是同行,不禁脸抽了抽,总算是忍住了。 不过细细想来,这船匠不也是搭木头吗?陛下也是干这个的,说是同行,倒也没有错。 天启皇帝随即道:“若是如此,倒是麻烦了,难怪这些尼德兰人,竟敢如此蹬鼻子上脸。罢了,明日见一见他们吧,且看看他们什么说辞。” 于是到了次日廷议。 以魏玛郎为首的尼德兰使团,早早便抵达了紫禁城外。 先是百官陆续入朝。 其实大明不算封闭,偶尔也会有佛郎机的使臣来访,这金发碧眼之人,他们也算是见识过的。 只是看到这些尼德兰人,大家却未必有什么好脸色了。 天启皇帝升座,张静一作为国公,自然也到了。 他今儿的心情还算不错,穿着钦赐的斗牛服,显得威风凛凛。 紧接着,便是内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刘鸿训先上奏,具言尼德兰使者来访。 天启皇帝便道:“宣。” 于是,宦官们唱喏。 魏玛郎等人才浩浩荡荡地入殿。 他们朝天启皇帝行了礼,天启皇帝只坐在御座上,看着这些尼德兰人,其实天启皇帝觉得这金毛碧眼之人长得都差不多,反正脸盲,也分不清谁是谁。 魏玛郎带来了一个汉人的翻译官。 这翻译官随即道:“不知陛下是否看过荷兰国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国书了?” 天启皇帝淡淡道:“看是看过。” 这翻译便对魏玛郎等人耳语几声。 魏玛郎随即道:“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当然,这些话是翻译官传译的。 天启皇帝冷漠地道:“其一,是希望准许你们进入两京十三省,建立公司和银行。其二,是允许你们在我大明建立贸易点,是吗?” 魏玛郎便道:“陛下若是能恩准,那么敝国将不胜感激。” 天启皇帝失笑:“朕若是不同意呢?” “这对大明有好处。”魏玛郎道:“我们的银行,拥有大量的财富,甚至愿意向大明借贷,为大明朝廷提供财政上的支持,不只如此,我们还可为大明提供税收上的支持。至于建立贸易点,也能在通商的过程中,与大明互利。” 天启皇帝道:“朕现在没兴致谈这些,朕只想知道,你们无故将舰船停泊于我大明外海,耀武扬威,这是何意?” 魏玛郎显出很谦卑的态度:“陛下,大海之上,是没有疆界的。” 天启皇帝冷笑道:“尔等的国书,朕已看过,朕今日见你,无他,不过是尔等远来,终究是客,见你们一面,也算是尽了待客之道!” “至于这国书中的东西,朕自是不恩准的,尔等口口声声说将银行建在朕的家里头,又说对我大明有诺大好处,不过是虚词而已,还有这贸易点,莫非你们以为朕真不知你们在天竺、满剌加、苏门答腊干的好事吗?噢,对啦,对付以上诸国的时候,你们是否也是今日这般,将炮舰开进外海,对其耀武扬威呢?只是可惜,大明非天竺,也不是满剌加,尔等就不必拿这些东西来招摇撞骗啦。” 魏玛郎没想到天启皇帝会如此不客气的断然拒绝。 实际上,这一次他可是摩拳擦掌,志在必得的,贸易点的事还好说,大不了,想办法从葡萄牙人那里夺取,即便是依托小琉球,也可面向大明腹地。唯独这银行的业务,牵涉的利益实在太大。 于是他忍不住道:“陛下是否可再考虑一二?” 天启皇帝想也不想就立马道:“不必考虑了。” 魏玛郎继续用谦卑的口吻道:“我们的银行,有着庞大的资金,这些资金既可以资助大明,也可资助他国。” 这话里的意味足够明显了! “你想威胁朕!”天启皇帝勃然大怒。 魏玛郎深吸一口气,道:“不敢,只是希望陛下为了友谊,能够慎重考虑。” 天启皇帝冷冷地看着他道:“朕若是不考虑呢?” 满朝文武,此时已闻到了火药味。 虽然彼此用词还算客气,不过话里的机锋,哪怕是通过翻译官润色传递,却依旧能感觉到这棉花里藏着的锋芒。 魏玛郎抬头,看了天启皇帝一眼,就道:“陛下可否去天津卫,亲眼看一看我们的舰船?” 天启皇帝却是更气恼了,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 “这是我的正式邀请,陛下可以见识一下,我们的舰船……” “你好大的胆子!”天启皇帝气得大声冷喝。 此时,文武们闻风而动,这有点不能忍了,耀武扬威到了这儿来,胆子不小。 在大明看来,这尼德兰不过是弹丸小国,不值一提。 当然,对于尼德兰人而言,大明看似臃肿庞大,却也未必比印度要强多少,这远东人的战斗力,他们是亲自见证的,只要尼德兰人认真起来,大明一定会屈服。 魏玛郎面对这怒气冲冲的君臣,却显得淡定,他知道,大明是不斩来使的。 因此,魏玛郎依旧不急不慌地道:“若是陛下能去天津卫,见一见我尼德兰的舰船……那么敝人一定感激不尽。若是陛下不肯去……” “有何不可呢?”有人打断了魏玛郎的话,却笑着道:“陛下,臣以为,既然尼德兰使节盛情相邀,我大明岂有不去之理,臣请陛下去天津卫看看。” 众人听到这番话,先是愕然,而后循声看去,却是辽国公张静一。 好吧,这家伙,又开始左右横跳了。 天启皇帝看了张静一一眼,却见张静一拼命地在给他使眼色。 天启皇帝一愣,便晓得张静一一定有什么诡计了。 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一下,天启皇帝露出微笑道:“好,就依张卿所言。” 此言一出,顿时有人气急败坏地站出来:“陛下……不可……” “好啦。”天启皇帝忙道:“退朝。” 天启皇帝有些狼狈,他几乎是逃去西苑的,此时几乎已经可以想象,群臣会是什么态度了。 只是,他召了张静一来,便奇怪地问道:“张卿,这尼德兰人耀武扬威,朕若是去天津卫,岂不是看他们的舰船,让朕自取其辱?你在殿中,朝朕使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张静一笑着道:“那舰船,确实犀利,臣也有所耳闻,不过……臣也有一样东西,此物叫水雷,说起来,也犀利得很呢!” “尼德兰人既然挑衅,想要让陛下见识一下舰船的威力,那么陛下何不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大明的天威呢?这尼德兰人畏威而不怀德,与其和他们交涉,不如直接跟他们来硬的,而且这些人,也未必不可以借用,这尼德兰人,最擅长经商,倘若我大明能对他们用的恰到好处,对我大明也有莫大的帮助。所以臣的建言是,先给他们一点厉害瞧瞧,而后再谈。且看到了天津卫,谁给谁下马威。” 第四百六十四章 献礼 “水雷,水雷是什么?”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一脸懵。 “要不,你叫人取来,让朕看看!” 张静一吓得脸都绿了:“不可,不可,这玩意……很危险,要出事的。” 水雷这玩意,其实也是黄火药的副产品。 黄火药的威力太大了,这些东西,若是搁在密封的一个巨大铁疙瘩里,无力无穷。 张静一其实自己也没有做过实验,只是根据黄火药的特点,让人制出了一些水雷,他可不会傻乎乎的让人在紫禁城或者西苑里给人演示。那玩意体积太大,若是炸开,便当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天启皇帝却是觉得奇怪:“水下如何引火?” “这个……陛下可记得当初做的风筝实验吗?” “风筝实验?” “电呀。”张静一道:“布置铜线,引导电流进入彻底密封的水雷之中,引爆火药,这雷电……不就是火吗?” 天启皇帝大吃一惊:“你还要从天上引雷?” “其实不需从天上引雷,也可制出电。”张静一道:“陛下看来没有看过最新一期的十万个为什么。” 天启皇帝一时无语。 其实张静一口里说的电,只是一个导火线而已,不需要太大的电流,无非是弄一个原始的电池就可以。 而原始的电池,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稍知道一点原理的人就可以折腾出来。 使用电线来引火有很大的好处,一方面,可以确保水雷内部的密封;第二方面,可以确保水下可以点火。 天启皇帝托着下巴,带着怀疑道:“这样也可以吗?朕还从未听说过不点火就能炸的!威力如何?那可是巨舰,若是寻常的火药,未必能动它们分毫。朕这一次可是豁出去,将朕的脸都丢了出去,若是出了差池……” 张静一信誓旦旦地道:“陛下放心,尼德兰人挑衅陛下,便是臣的耻辱,臣一定要一雪前耻。” 天启皇帝稍稍放心。 不过百官们显然是不放心的。 可皇帝是已经越来越失控了。 次日,天启皇帝起驾,直抵天津卫。 这天津卫因为海贸,已渐渐开始繁华起来。 在大沽口一带,甚至这里新建了供应海船停靠的码头。 只是……这几日这里却变得不寻常起来。 在海湾处,停靠着巨大的帆船。 那巨大的船身黝黑,船帆虽已降下,可是那几个巨大的桅杆,却依旧让人震撼。 尤其是船身处,是数不清的炮口,密密麻麻。 天启皇帝直接将行在放在这里,随来的上万人马,除了勇士营,便是教导队。 显然,天启皇帝对京营已经不放心了。 那魏玛郎来到了这里,见到了舰船,更加精神奕奕。 好像一下子他有了靠山一般。 于是,他至天启皇帝的行在,去见天启皇帝,而后送上了一副精致的单筒望远镜,道:“这是望远镜,有了此物,陛下便可从这里,将海上的情况,一览无余的收在眼底了。” 天启皇帝把玩着这个,不禁道:“佛郎机人也曾献上过此物,据闻价格不菲,是吗?” “是。”魏玛郎笑着道:“这是倭国工匠仔细打磨过的,比佛郎机人的望远镜更好。” 天启皇帝只随手将望远镜交到魏忠贤的手里,便道:“朕在此,倒是看见你们的船了,就是不知,你们还有什么花样?” “我们可以组织一次阅兵,不知陛下是否有兴趣。” “阅兵?” “就是让我们的士兵上岸,同时操练给陛下看看,除此之外,我们的舰船,也将在海上放炮,用这大明的话来说,叫做以助声势。” 天启皇帝似笑非笑地看他,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倒是镇定自若地道:“可以,你们既要给朕看,朕岂能错过呢?” 顿了一下,他便又道:“明日午时,让你们一队士兵上岸,不得超过两百人。 魏玛郎见达到了目的,顿时大喜,连忙朝天启皇帝行礼。 说罢,他兴冲冲地走出了帐,而后回到了自己所在的营帐。 这时,几个尼德兰人,已在此焦急地等候多时了。 为首一人,乃是尼德兰银行的董事,叫做威廉! 威廉关切地道:“大明皇帝同意了吗?” “同意了。”魏玛郎得意地道:“是时候让他们见识我们尼德兰人的厉害了。” 魏玛郎显得很兴奋,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让大明皇帝知道炮舰和尼德兰东印度公司士兵们的威力。 只有这样,才可以让大明皇帝知道,尼德兰人有轻而易举的拿下天津卫的实力,只有这样,才可迫使大明签订城下之盟。 威廉点点头,道:“当初印度人,就是这样被妥协的,在我看来,大明就是另一个印度。” 魏玛郎随即叫了一个仆从来,吩咐道:“让人登舰,带上我的亲笔信,告诉他们,明日派一队士兵上岸,两百人就可以,除此之外,明日正午的时候进行炮兵操练,目标……” 魏玛郎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道:“东南方向。” 威廉听罢,不禁吓了一跳:“阁下,朝着这个方向,难道您不担心……” 魏玛郎面无表情,显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不让他们瞧一瞧厉害,这些人是不知道厉害的。” 威廉听罢,又重拾了信心。 次日拂晓。 一队人马,悄悄地抵达了码头,而后,李定国便长长的呼了一口气,随即,他开始脱衣。 紧接着,一个个足有箩筐大的黑黝黝的圆球,便先行丢下水里,为了让圆球有一定的浮力,又打了一个木架子。 李定国为首的十三人,剥了个干净之后,接着开始入水。 此时是拂晓时分,天色黑沉沉的,夜里的海湾,漆黑一片,只可看到不远处停泊的一艘艘炮船散发着微光。 李定国等人于是先行推出了一个小舟,而那一个个大铁球,则吊在舟上,十一人便开始划桨,朝着那海湾处停泊的大舰划去。 十数人足足划了半个多时辰,方才抵达了预定的位置。 这时,他们距离这炮舰已经很近了。 从这里去眺望着这大舰,李定国突然感觉自己说不出的渺小。 “这尼德兰人……倒也不是蛮子,这样的舰船……啧啧……” “好啦,少啰嗦,下水作业吧。” 于是李定国打头,他先在身上系了个一根绳索,同伴们扯住绳索的另一头,而后李定国下水,拖拽着那巨大的铁球,开始沉入海底。 大舰上的尼德兰人,对此浑然不觉。 其实这个时代,莫说是晚上,就算是白天,只怕也未必有人发现。 幸好海水有浮力,如若不然,这足有百斤的铁球,是绝不可能拖拽得动的,而在海中,李定国奋力的拖拽着,他憋了一口长气,身边还挂着几个羊皮攮子,实在受不了了,便取出鼓囊的羊皮攮子对准自己的口,狠狠地呼吸几口。 只是……即便如此,依旧还是艰难。 等拖拽着铁疙瘩到了船底时,他便迅速的寻到了锚绳的位置。 这大船停泊,需要放下铁锚,于是,便有一根巨大的缆绳,探入海底,海船都是尖底,而且平滑,所以根本找不到可以固定的地方。 可锚绳不同,这里本就挨近了大船,只需要将被网状绳索兜着的大铁球缠绕着锚绳,开始固定。 最终,李定国开始布线,最后,终于从海面上钻了出来。 众人开始将他拉扯上小舟,其他几个下水,布置大铁球的人也纷纷都登上了舰船。 紧接着,大家小心翼翼地开始架着舰船离开,一面小心翼翼的在水中布着铜线。 拂晓过去。 海面上升腾起了薄雾。 紧接着,那炮舰之上,终于下来了一艘艘小船,一群尼德兰的士兵,开始登岸。 在这里,已搭建起了一处高台。 天启皇帝至高台上,带着群臣,自这里瞭望。 当然,为了安全,这高台是远离了大海的,张静一绝不允许皇帝置身于对面的炮口之下。 沙滩上,一队队的尼德兰士兵开始集结。 这些人军容整齐,人人带着火枪,腰间悬挂着配剑,个个精神抖擞的样子。 百官的脸色,都已青了。 真是奇耻大辱啊。 大明皇帝,居然在此看着这些尼德兰人耀武扬威。 以至于孙承宗,看张静一的目光都觉得怪怪的。 张静一此时的举动,倒是颇有几分像是糊弄明英宗的太监王振。 魏玛郎则早已乐开了花。 他站在天启皇帝的一侧,正介绍着尼德兰的风土人情,以及尼德兰军队的概况:“像这样的军队,我们有十万人,而真正厉害的,并不是尼德兰的陆军,而是我们的舰船,我们在欧洲,有海上马车夫之称,登记在荷兰名下的海船,有上完艘之多,陛下,我们尼德兰人,商业氛围浓厚,我们有一句谚语:尼德兰之所以还是尼德兰,是因为我们的祖先照顾好了自己的生意。” “您看,海上那样的炮舰,我们拥有数十艘,世上没有任何舰队,可以击败我们。” 第四百六十五章 万炮齐发 天启皇帝笑了笑,不置可否。 魏玛郎又道:“听闻大明一直被北边的建奴人所袭扰,若是有必要,我尼德兰可以为大明提供武力上的支持,若是陛下有兴趣雇佣我们的军队,我想,我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击溃建奴人……陛下,合作才能互赢。” 此言一出,后头的百官们更是怒不可遏。 天启皇帝依旧不置可否,他此时的心思其实并不在沙滩上操练的士兵上头。 除了对海湾处庞大的舰船,所流露出来的担忧之外,天启皇帝更多的是想着张静一这边。 那家伙到底有没有能力,给这些尼德兰人一点下马威。 魏玛郎见天启皇帝不发一言,便道:“陛下,待会儿便可好好地看看我们炮船的威力。” 张静一只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完全无视其他人的目光。 那尼德兰的两百个步兵,依旧在进行操典。 不过张静一不得不说,这些尼德兰的雇佣军,水平还是不错的。 魏玛郎见天启皇帝不搭理自己,便又凑上来道:“陛下,其实我们在海外,与不少汉商也有不少的合作,陛下询问一下他们,便可打探到我们的信用如何了。” “海外的汉商?”天启皇帝突然来了兴趣,于是道:“是我大明流亡于海外的遗民吗?” 魏玛郎摇头:“也有不少都是大明的子民。” 此言一出,后头百官们色变。 这其实不过是寻常的对话。 却令天启皇帝目光一沉:“我大明历来海禁,哪里有什么大明的子民在海外经商,想来只是一群亡命之徒而已。” 魏玛郎觉得有些奇怪。 亡命之徒? “不不不,我说的是正经的商人,我们一直与他们有大宗商货的往来,如若不然,这么多丝绸和瓷器,是谁贩运的呢?他们与我们有过长久的合作,他们知道我们的商誉……” 天启皇帝的脸拉了下来,而后与张静一对视了一眼,才道:“是大宗商货的往来?都是些什么人?” “这……”魏玛郎终于觉得不对劲了。 天启皇帝接着道:“你们若是交易,平日里都交易多少的瓷器和丝绸?” “那可不少。”魏玛郎道:“大规模的,便是几船也有。” “是大型的海船?” “这是当然。” 天启皇帝冷哼一声。 魏玛郎却不知天启皇帝为何大怒。 倒是后头的百官,有不少人脸色变得极难看起来。 傻子都明白,能如此进行大规模交易的,肯定不是寻常的汉商,而这些汉商能大规模的交易,这就说明,他们几乎可以无所顾忌的在大明腹地采买货物,并且将大商船大摇大摆地出入大明的口岸。 问题就在于,大明以往是禁海的啊。 即便是最近开放了海禁,其实也只是官方进行一些海贸而已,对于寻常的百姓而言,依旧还是奉行着片板不得下海的策略。 当时围绕着海禁,大明朝廷进行过激烈的辩论,绝大多数的大臣纷纷表示,海禁是祖宗之法,不可以开放! 即便最后不得不开海,也认为,绝不可让寻常的百姓下海,以免这些人勾结海贼,残害陆地上的百姓。 可现在听着……原来我大明的所谓禁海,防止民间下海,竟是形同虚设。 那么到底是谁,在进行大宗的商贸? 天启皇帝不是傻子,能有这个本事的人,可以如此猖狂,连海路巡检司都不能查禁,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借着海禁,在偷偷做大买卖。 天启皇帝淡淡道:“说来也奇怪,朝中诸公,人人都反对民船出海,可为何却又有这么多的民船售出丝绸和瓷器?” 他这番话,显然别有用意。 张静一坐在一旁一直安安静静的,此时,终于大喇喇地开口道:“这还不简单?只有禁了别人的民船出海,他们仗着自己的势力,便可勾结官府出海,才了获取垄断的暴利。若是人人都可出海了,他们的丝绸和瓷器,可就卖不上价了。” 张静一故意高声说着。 一副好像心直口快的样子。 天启皇帝闻言,登时勃然大怒,冷哼道:“卑劣!” 群臣个个默不作声,更有人变得尴尬起来。 天启皇帝又道:“可是朕事先,却从不知道我大明竟有这么长本事的人,按理来说,如此大张旗鼓的做买卖,也不见有人奏报,可见这些人猖狂到了什么地步,朝廷养了这么多官吏,竟是形同虚设。又或者……莫非朝中大臣,也有人涉足这件事吗?” 魏玛郎则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好戏。 其实他的用意很明显,不过是戳穿大明皇帝的所谓神话而已。 你看,大明皇帝对自己的臣民,根本就没有约束的能力,而如今,我尼德兰船坚炮利,又有精兵,这城下之盟,我签定了。 就在此时。 有宦官唱喏:“陛下,午时到了。” 魏玛郎身躯一震,眼角的余光扫视了天启皇帝一眼。 却见此时,果然那四艘大舰上,开始冉冉升起了旗语。 “皇帝陛下,我们的操练要开始了。” 魏玛郎身躯一震,忙道:“请陛下拿起望远镜,这样可以看得更清晰一些。” 天启皇帝淡淡道:“不必啦,朕就这样看。” 果然,那四艘大舰有了动作,他们开始升起侧帆,调整舰船的调度。 而后,就在所有人好奇的时候。 猛地…… 无数黑黝黝的炮口却是自四艘炮舰的船身露了出来。 四艘炮舰,三百多门火炮露出狰狞的炮口。 却不知什么时候,突然,轰隆一声…… 虽那炮舰只在港湾处。 可突然起来的火炮齐发,却一下子让整个高台混乱起来。 这威势太大了。 只见那船身上,密密麻麻的炮口突然喷出了火舌。 紧接着,无数的火球飞出。 仿佛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大臣们都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更有人抬头,惊恐地看着见那火球……竟是朝着这边飞来的。 顿时,妈呀一声,吓得面如土色,忙是狼狈地趴了下去。 天启皇帝倒是一直僵坐在原地。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无数的火球破空而来,晴朗的天空之下,宛如流星一般降下火雨。 这高台之下,伴驾的宦官和禁卫也开始混乱起来。 只有早有预知的魏玛郎,却是抿嘴微笑。 天启皇帝坐在原地,一时愣住,见场面开始混乱,倒是率先反应了过来,突然大喝一声:“都给朕镇定!” 一声大喝。 总算让那略显慌乱的大臣、宦官们,勉强地镇静了一些。 张静一坐在一旁看着,脸上已是杀气腾腾,一双眼眸闪过锐光。 而那火雨,终于落下。 紧接着,上百枚精准地砸向了大沽口的码头。 此时,尼德兰人的炮舰,其实射不了太远,因而虽是奔着高台而来,可实际上,他们的落弹点,却是港口和码头。 顷刻之间,只见那码头上的建筑,便被数不清的火雨无情摧毁。 甚至有一些码头上停留的脚力与商人,突然祸从天降,随后便随着火雨,葬身于一片瓦砾之中, 整个码头,在经过了齐射之后,已经满目疮痍,幸好今日天启皇帝来此,因而码头上绝大多数的人都已疏散,可即便如此,依旧还是有不少的伤亡。 高台上下,所有人都震惊地眼看眼前的一切,却无能为力! 天启皇帝却如雕像一般,坐在原地,而后,一双目光如利刃一般,猛地看向魏玛郎,厉声喝道:“你敢袭我疆界?” 魏玛郎立即道:“万死,我事先并不知情,这一定是火炮失去了准头,所以才造成这样的意外,恳请陛下恕罪!” “对于这个误会,尼德兰愿意赔偿所有的损失,这里的码头,我们愿意重建,而对于伤亡者,我们也愿意提供足够的赔偿金,请陛下勿怪。” 到了这时候,大家算是看明白了。 这绝对是威胁,是赤、裸裸的威胁。 一轮火炮,直接将这诺大的码头夷为了平地! 这说明什么?说明荷兰的舰船,实力已经与日俱增,如此强大的力量,倘若大明与之交战,对方在海上,大明即便空有百万雄师,只怕也只能望洋兴叹。 而尼德兰人,却可以大摇大摆的出入大明任何一处口岸,随时给大明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而另一方面,赤、裸裸的武力威胁之余,魏玛郎同时又极力地显出了谦卑,并且满口意外、误会之类的言辞,这显然是随时给大明君臣的一个台阶。 天启皇帝不傻,自然看穿了对方的把戏,便冷笑着道:“你这是对我大明开战,可想过后果吗?” “不敢。”魏玛郎道:“请陛下相信我们是带着善意而来,关于这一次误会,我们会在稍后做出澄清,一定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魏玛郎态度诚恳,可说的话却意味深长:“我深信,陛下绝不会因为这小小的意外,而与尼德兰产生冲突,一旦开战,对于陛下和尼德兰,都没有任何的好处。” ……… 求月票。 第四百六十六章 毁天灭地 魏玛郎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 他的态度,让身后的银行董事威廉出了一身的汗。 他当然清楚,魏玛郎在冒险。 此前佛朗机人一直希望能够打通与大明的贸易,派出了大量的使者,可实际上,他们无一例外的都是失败了。 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明廷傲慢而导致的。 现在,荷兰人已知大明能够带来比他们想象中还要丰厚十倍和百倍的利益,那么这个时候……还按部就班的效仿佛朗机人一样,年年派人来请求通商,这显然是不成的。 因为佛朗机人都没成功呢。 既然佛朗机人的路走不通,那么干脆就激进一些,毕竟利益太大了,已经到了尼德兰人没办法忽视的地步。 那么索性,走激进路线,彰显武力,虽然这种方法很冒失,而且风险也很高,毕竟惹怒了大明,甚至直接断绝一切贸易的可能,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魏玛郎也并非是个蠢材,使用这种方法,会有成功的希望,毕竟这一套在印度就很有效。 而就算是失败,也不会危及生命,显然,他们清楚明廷没有杀死来使的习惯,哪怕是使者犯罪,也至多是遣返而已。 而至于海上的东印度公司海军,明廷对他们鞭长莫及,也就是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彼此交恶而已,不会有更惨重的损失。 天启皇帝显然一眼洞穿了魏玛郎的心思,他面上杀气腾腾,一字一字地顿道:“只一句误会,此事就可善了吗?” “我说过,我们愿意赔偿一切损失。”魏玛郎真诚地道:“价钱,一直会到陛下满意的程度。尼德兰以通商立国,有的是财富,当然,这些财富,也换来了许多像我们这样的炮舰,还有无数的士兵,陛下若是愿意接受赔偿,我们自当竭尽全力,满足陛下的要求。” 魏玛郎脸上的诚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淡漠之色,“当然,若是陛下非要开战。” 他停顿了一会,接着继续道:“皇帝陛下,现在停泊在港湾,有四艘炮舰,还有一千五百名士兵,如果您觉得这还太少,不足以满足您的复仇之心,那么我可以调来四十艘这样的炮舰,以及一万五千名这样的士兵!” 此言一出,群臣变色。 当然会有人十分愤慨,这些尼德兰人简直疯了。 可是,眼下这炮舰的威力,确实十分可怕,若是再来四十艘,来一万五千人,至少大明的水师,就算能与之抗衡,那也是疲于奔命,何况若是他们不断的袭扰大明的口岸,明军杀他们不得,而他们却可随时出击,从某种程度而言,大明在战略上是处于被动状态的。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的是辽东的战情告急,而流寇已经愈演愈烈,若是现在海上再开战,这等同于是三面受敌。 倘若是太祖高皇帝或者是成祖皇帝在的时候,自然是早将这些家伙打出x来了。 即便是在嘉靖和万历年间,明军也绝不会让他们这样的张狂。 可现在的时局。 众人一个个不吭声,虽有人想进行激烈的反应,可此时觉得底气有些不足。 天启皇帝本以为,此时大臣们会群情激愤,谁料到左等右等,这些老成持重的大臣,当真老成持重了,一时之间,更是怒火中烧。 这时,却有人道:“你们这是威胁我们?” “并不是威胁。”魏玛郎道:“据我所知,现在贵国到处都是叛乱,还有就是你们在东北,有着数不清的野蛮人正在不断的进攻。这些才是皇帝的国家所遭受的最大威胁。而我们尼德兰人,只求通商与拓展银行的业务,我们并不想与贵国深陷战争的泥潭,这对我们都没有任何的好处。所以,我们的态度很简单,那就是希望大明能够考虑我们的建议,而至于眼下产生的冲突和误会,我们一定会用一切手段,来对贵国所要求的赔偿予以满足……” “这就是威胁!”张静一不客气的道:“凭借这些威胁,就以为,陛下会妥协?” “不敢。”魏玛郎一直风轻云淡的态度。 大抵就是一副,你看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不能弄死我,至于我的舰船,你们也没有办法,当然,我愿意鞠躬道歉了,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吧的态度。 张静一道:“你既然希望赔偿,那么,在我大明,赔偿也很简单。” “嗯?”魏玛郎打量着张静一,他见张静一年轻,拿捏不住张静一的身份,便道:“若是您能提出要求,这就太好不过了。” “我的要求很简单,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张静一道:“船上的所有人,都是杀我大明百姓的凶徒,现在,命令他们所有人下船,交给我大明处置。” 天启皇帝听罢,下意识的点头。 只有这样,才能不丢颜面,也可给死伤者一个交代。 倒是群臣,对此不抱期望,这是蛮人,你指望蛮人乖乖从命? 魏玛郎万万没想到,张静一提出这样的要求,忍不住的,他笑了。 魏玛郎作为东印度公司在马六甲的总督,已有不少个年头,在这里,他经历过许多的战争,其实从没将这里的土人放在眼里,对大明,他觉得自己已经付出了足够的耐心,现在听这张静一提出如此苛刻的要求,便不禁笑了:“如果是这样,那么恕我不能同意,您这是在前人所难,我们可以赔偿,但是我们士兵的失误,是不允许他们因此而遭受任何伤害的。” 张静一笑了笑:“如果我非要惩戒呢。” “那么,就只好战争了。”魏玛郎道:“您应该很清楚,这对大明并没有太多的好处,因为大明眼下已经有许多的麻烦。” 张静一说罢,却理也不理魏玛郎,而是看向天启皇帝:“陛下,臣恳请陛下,立即严惩所有肇事者。” 天启皇帝听罢,已是怒火中烧,自是道:“准了!” 张静一便道:“传令下去,出击!” 出击二字一出。 高台下一队军校生员,却是纹丝不动。 百官看了,眼珠子都直了,都说出击,可人呢? 魏玛郎起初有一点紧张,毕竟,他的策略失败了,这让他和大明都逼到了墙角,双方反目成仇。 不过很快,他定下了神来,大不了,就回小琉球去,再做定夺。 …… 远处,传出了此起彼伏的哨声。 紧接着,海中……数艘小舟开始出现。 这一艘艘的小舟,竟是奔着四艘炮舰而去。 终于,有人发现了这些小舟。 听到有人惊呼,天启皇帝拿起了望远镜,而后,脸不禁红了。 那魏玛郎似乎也察觉出了,不禁道:“就这个?” 张静一却是凝神静气,一言不发。 ………… 李定国等人,一路划到了海湾的中心,此时距离那炮舰,差不多有两百丈的距离。 随后,他们开始拿着长杆子,捞出一个漂浮在海上的圆木,这圆木上,便捆着铜线。 将铜线拆下来。 随后,他们捏着铜线的一端,确定了距离之后,便开始慢慢的远离这些炮舰。 直到铜线已拉开。 随后,李定国就很熟稔的取出了一枚银币,还有一个锌板,而后再用盐水纸,将二者隔开,照着这个方法,他们足足做了七八节这样的玩意,彼此连接起来,紧接着……他们小心翼翼的捏着铜线的一端,开始朝着那玩意连接起来。 这是最原始的电池,用上了盐水,再加上多组连接之后,电量已满足了需求,李定国等人做过实验,若是连上铜线,在铜线的另一端,不但能擦出火花,而且还能将另一端的人电的酥麻。 这种电池,不是很稳定,却胜在结构简单。 一起准备就绪之后。 李定国抬头看着舰船上的人。 那巨舰之上已探出了许多的尼德兰士兵,这些士兵听到了明军进攻的声音,然后,他们看到一艘艘小船朝着这边‘杀’来。 起初,他们是极为意外的。 可当看到这一艘艘可怜的小船,他们忍不住……惊讶起来。 随即,许多人在甲板上,捧腹大笑。 “哈哈哈……” 欢声笑语,在这一艘叫威廉亲王号的炮舰上回荡。 他们甚至连正眼都不多看李定国等人一眼。 而李定国,依旧很冷静。 他慢慢的,将这铜线,最终触碰到了那‘电池’的一端。 啪啪啪啪…… 铜线与电池接触之后,随即,便开始溅出火花。 李定国觉得自己捏铜线的手,已开始麻了。 这铜线,是没有包裹绝缘体的。 好在,电量并不大。 随后,一股电流火速的通往铜线的另一端。 而在水底的另一端,蜜蜂的铁球里,电流在内部的黑火药里溅出了火花。 于是,黑火药在铁球里迅速燃烧,轰的一声闷响,巨大的铁球,开始疯狂的震动。 而随后,这剧烈的撞击,终于让黄火药膨胀。 轰隆…… 仿佛有万丈高的水浪自海底升腾而起。 轰隆……一声更剧烈的爆炸声,响彻天际! ...... 还有! 第四百六十七章 杀疯了 其实就在这一刻。 威廉王子号上的尼德兰官兵们还在放声大笑。 他们看着眼前那小船,似乎很认真的鼓捣着什么,于是,他们就好像在看这些人变戏法一样。 有人甚至吹起了哨子。 常年在海上的人,名为士兵,实际上,其实他们和海盗没有任何的分别。 毕竟国王和政府在海上是没有约束力的。 只要登上了船,有了船上的火炮,他们就是海中的王。 可就在这大笑声中。 船底一开始,只是传出一声闷哼。 好像……船底下有什么似得。 可真正可怕的,却并非是如此。 那如车轮一般巨大的铁球,随后喷出了火焰。 真正让人可怕的是,这火焰乃是海底喷发。 随着巨浪与烈火一起升腾而起,船上的人瞬间觉得好像自己飞起来了。 没错……是飞起来了。 哪怕是在汪洋上遇到了台风,也不至有这样的感受。 甲板上的人,顿觉得好像自己身体脱离了地球的重力。 而后,他们身子离开了甲板。 紧接着,他们便看到了甲板外的海浪和烈火。 更可怕的是…… 他们仿佛感觉到……船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断裂…… 对,这是十分清晰的感受。 紧接着,轰的一声…… 最可怜的,显然不是甲板上的人,而是底舱中的士兵,这些士兵根本不知发生什么事,迅速便被一股热浪包围。 紧接着,船底直接破了,海水疯了似得灌了进来。 而他们绝大多数,并不是淹死的。 而是爆炸引发的无数破片随着海水的激流在底舱中横冲直撞,哪怕是在水下,这无数木屑的破片,也致命的危险。它们在水中的速度,不亚于水中射出的子弹。 于是,无数舱底的人千疮百孔,紧接着,随着海水,漂浮在岸。 这种情况,颇有些像是炸鱼,当然,炸鱼是违法的。 而在这个时代,炸人……似乎属于合情合理的事。 当然,甲板上的人还未开始死。 他们惊恐起来,这种被包裹起来的恐惧,让他们感觉像是世界末日一般。 船体……居然像纸糊一般,开始断裂了。 他们分明感受到,大船在迅速的沉默。 这等海船的巨大木,可以抵挡海上的风浪,但是绝对抵挡不了这样的烈性火药。 若只是单纯的沉船,他们倒还不至于如此的惊恐。 在海上的人,遇到了沉船的事故,总还有生还的可能。 可是…… 真正可怕的,才只是开始。 因为烈火…… 烈火点着了甲板和船帆,毕竟这瞬间的高温,足以让一切都变成焦炭。 随后……有人惊声大呼:“火药舱,火药舱……” 这个时候,反应过来的水手,已经开始毫不犹豫的准备弃船,跳下海去。 开始……听到了这个呼喊时……他们心里生出了绝望。 对了……还有火药舱。 像这样的巨舰。 携带的火药是惊人的。 在经历了一次自水底的爆炸之后,看着这半边沉入海底,剩下的半边还在熊熊燃烧的大船,仅剩下的十几个生还者,才意识到了更可怕的事。 轰隆…… 又是一声爆炸。 这一声爆炸,显然是大量的黑火药造成的,烈火蔓延至储存火药的舱室,于是,浓烟滚滚,这黑火药的威力,虽是远不及烈性的火药。 可是……黑火药胜在多,一边是百来斤的烈性火药,而另一边,则是几千斤的黑火药。 于是…… 又是一阵的热浪。 无人生还。 天空只飘扬着无数的碎木和浓烟。 威廉王子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的葬身鱼腹。 什么都没有了。 海面上,只剩下无数的木屑漂浮着,还有各种残缺不全的尸首随着海浪飘动着,也只有这些,才能寻找到,这里曾有一条船的痕迹。 …… “我的天!” 在高台上,原本还是镇定自若的魏玛郎,这一刻彻底的惊呆了,他嘴巴微张,目瞪口呆地看着海面上破败不堪的漂浮之物。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 他经历过无数的海战,曾见过舰船在一起彼此的开炮,见过大船失火,见过舰船遇到风暴之后,最终的模样。 可他从未见过……一艘船……就这么……神奇一般的迅速在自己眼前消失。 他昂头看着天上冒着的浓烟。 随即,他觉得自己的心口,似被人抓了一下。 何止是他,天启皇帝也一脸不可置信状,他第一次见这些巨舰,是觉得壮观的,而现在,一切在顷刻间都化为了灰烬,在也找不到踪迹。 连带着船上的水手和水兵们一起消失了,什么都没剩下。 百官更是吓得面如土色,于是,高台上下,又经历了一次不小的骚乱。 许多人脸色苍白,仿佛见了鬼似得。 这可是几层楼高的船啊。 说没……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毁天灭地的力量,足以让所有亲眼见识到他的人,永远铭记一辈子。 银行的董事威廉,这时候,已是直接瘫了过去。 这时,一个小宦官没头苍蝇一般的跑,一面道:“上天发怒啦,上天发怒啦。” 是啊,若不是触怒了上天,怎么会有这样的场景呢。 只是…… 张静一脸色非常难看,他勃然大怒。 老子在搞外交。 你特么的鬼叫什么。 见这小宦官迎面要朝自己撞过来。 张静一迎着他,扬手就给他一个耳光:“什么上天发怒,上天是老几?这是我干的,是我干干的!” 那宦官顿时遭了当头棒喝,这才冷静下来,于是……瑟瑟发抖。 海面上,还没有结束。 如果说,威廉王子号的厄运,大家还没有真切的看清。 那么其他三艘舰船,就足以让人留下更深刻的记忆了。 轰隆…… 又是一艘。 人们看到巨浪,看到波涛汹涌的海浪产生变化,无数的水花泛起。 随即,看到的还有烈火,甚至还看到有人直接炸上了天,然后,一具被火焰烧得焦黑的尸首又狠狠的砸入水面。 随后,还有一艘。 最后……还有…… 三艘舰船……纷纷炸开。 到处都是火焰。 远处的小船上。 李定国等人,先是被这骇人的景象所震撼,惊恐地睁大眼眸看着。 然后有人大声道:“快跑。” 李定国便忙是和其他人一起划桨。 他们大意了。 没想到这玩意的威力这么大。 虽然距离一百多丈,可是……他们还是瞬间被一股似冲击波一样的热浪,掀的人差点要跌落海水里。 紧接着,他们便回头一看,一股汹涌的浪潮,正朝着小舟徐徐而来。 李定国慌忙命令道:“快划呀。” “嘿哟。” “嘿哟……嘿哟……” “加紧……” 小舟开始被大浪拍打。 噗…… 任凭李定国身体壮硕,此时却觉得五脏六腑,都错置了。 他第一个反应,是想呕吐,随后是头昏脑胀,几乎要晕过去了。 好在………这里距离太远,虽是舟上的人,东倒西歪。 一个生员,人翻下海里去,却被同舟的人迅速的抓住。 生员吓得心惊肉跳。 大家好不容易,才将人拉扯上来。 他们没有喜悦,内心有的只是惊魂未定,和劫后余生的恐惧感。 而后,他们才有闲情回头去看他们身后,只是这个时候……海面已经渐渐归于平静,便连大火,也随着舰船的沉默,而慢慢的熄灭了。 只徒留了滚滚浓烟,还有无数上浮的尸首和木屑。 此时,有人忍不住骂:“该死,那些家伙,怎么装这么多药,这是要炸死人的,就算不能炸死人,这不也是糟蹋银子吗?也不看看,这新火药多少银子一斤。” 李定国也觉得自己日了狗,开始和其他人一起,日常骂那些匠人。 ………… 什么都不剩下了。 一千多个士兵,四艘舰船。 这简直太恐怖了。 恐怖到令人无法相信。 魏玛郎此时此刻还是觉得这是不可置信的事。 这是他从来没见过场景。 此刻他觉得眼前经历的,可能是什么幻象或者是做梦。 以至于他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似乎想尽力修复掉这一段可怕的记忆。 直到张静一走到了他的面前,然后用语重心长的口吻道:“老兄,对不住了,我虽然说的是出击,但是这出击,其实也只是操练,但是……你也知道,操练这个东西,我那些生员把握不住,我想……这可能是个误会,这船,可能是误炸了,这是意外,想来你应该认同这样的说法吧?” 魏玛郎晕乎乎的,依旧还是没转过弯来,他只觉得这番话,有些耳熟。 他有些迷茫地看着面前人,从容淡定,他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感来,“你……” 张静一朝他咧嘴笑道:“不过,情况总也不算太坏,至少还有一个好消息,我大明会对此负责的,所以,对于这一次意外,大明一定会想办法善后,对于伤亡的人,我们也会尽力的提供赔偿金,对此,你意下如何呢?” ………… 第五章送到,更新的有点晚了,求月票。 第四百六十八章 暴利 魏玛郎脸色惨然,一声不吭。 他低垂着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沮丧。 当然,他这个时候可以表现出无比的愤慨,甚至直接以战争来威胁。 不过很明显,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因为,结果已经看到了,这四艘炮舰,都是近来最先进的舰船,可只片刻之间,便葬身鱼腹。 可怕的是,到现在为止,魏玛郎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 天启皇帝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对对对,是该给予抚恤,死了多少人?一个人抚恤五十两够不够?放心,朕有的是钱,来人,给他们几万两……” 魏玛郎听罢,真是万箭穿心。 他忍不住道:“你们炸死了一千多人,我一直听说,大明乃是礼仪之邦,可是我现在看到的,却是野蛮的行径。” 魏玛郎道:“我要抗议!” 天启皇帝听罢,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魏玛郎。 说实话,他有点想不通魏玛郎的逻辑。 挑衅是你要挑衅的。 挑衅完了吃了亏,亏得这家伙,居然还好意思叫屈。 这是无赖逻辑。 可是…… 有人居然敢在朕面前,耍无赖? 难道不该是朕来耍无赖的吗? 天启皇帝凝视着魏玛郎,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冷笑道:“你们不是还有四十艘这样的舰船吗?既然不服气,大可以再到这天津卫外海来,何须动嘴皮子呢?前几年,你们入侵澎湖,这笔账,朕还没和你们算呢?今日尔等来,朕念你们是使者,所以对你们总还算客气,以礼相待,难道你们真以为朕是傻子,不知你们在此耀武扬威?” 天启皇帝的面容里全是冷然之色。 “事到如今,你们竟还敢在朕面前耀武扬威,既如此,来人,那就斩了来使,赔偿也不必啦,杀了这来使,想来那尼德兰人,一定恼羞成怒,教他们派来舰船,朕正好与他们,决一死战。” 魏玛郎听到这番话,尤其是翻译翻到了要砍下他们脑袋的时候,却已是慌了,连忙道:“陛下,我们还可以再谈谈。” 天启皇帝理也不理他,拂袖道:“谈?你们拿什么来谈,拿你们的舰炮吗?” “我们……我们有银行,我们有大笔的资金……我可以为陛下……” 天启皇帝冷冷一笑,霸气反驳道:“朕富有四海,内帑之中,有的是金银,何须向你们借贷?” “我们向各国王室,每年借贷的金额,高达……高达,若是兑换你们的白银的话,可以高达每年数千万两。” 天启皇帝冷笑:“就这些……” 说到一半,天启皇帝的脸色变了。 几千万两? 只是单纯的借贷? 天启皇帝不吭声的时候。 站在一旁的张静一,便立即知道,陛下……有小心思了。 尼德兰银行之所以能够迅速扩张,其实这和佛朗机人有莫大的关系。 随着大航海的开启,从东南亚和印度的香料,还有非洲的人口贸易,再加上南美洲大量的金银挖掘,这一百年来,无数的黄金白银,都一船船的送去了欧洲。 于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的佛朗机人,尤其是他们的皇室以及贵族,日渐变得骄奢淫逸起来,他们花钱无度,这数不清的钱财,任他们的挥霍。 而那些前往新世界的船主以及商贾们,也趁此机会,从中大赚,无数的财富,堆满了整个欧洲大陆。 于是乎,越来越富有商人、封建主们,手中有着大量的财富,有一部分,尤其是那些商人们,为了方便,就将金银存入了银行。 而因为王室的挥霍无度,再加上为了攫取更多的财富,便需招募更多的军队,建造更多的舰船,各国的财政都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银行便趁此机会,大量的将储户的资金,借贷出去,以此来收取高额的利差。 这种经营模式,等同于用资金不断的滚雪球一般。 再加上尼德兰本身就有海上马车夫之称,各种海船和货船号称有上万之多,如此多的商贾和船主们穿梭于欧洲和非洲还有东南亚以及美洲,不绝不可能携带这么多真金白银的,因而,将金银存入银行,到达了他们的目的地之后,再在本地的银行里取出,成为了他们最安全的交易方式。 天启皇帝方才勃然大怒,现在却忍不住虚心问道:“数千万两纹银?” 魏玛郎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变脸竟可以这样快,只在一个呼吸之间,一个人可以从勃然大怒,再到惊讶,最后再到情绪归于平静,一气呵成。 魏玛郎此时已经胆寒了,敬畏的看着天启皇帝,满脸赤诚地说道:“是的……其实还不只这些,这只是各国的王室,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其他的业务,有不少小经营者以及商人……甚至银行自己,也会进行一些投资。” 天启皇帝眉宇微扬,深深注视着他,问道:“这样说来,你们的投资,一年甚至可能达到一亿两?” 海上马车夫,新近撅起的商业帝国,继威尼斯之后的金融王国,以及如今拥有大量殖民地的尼德兰人,在这方面,却是底气十足的。 魏玛郎道:“这得问这位威廉先生。” 威廉便连忙上前道:“是,大致会有在这个数目。” “那么你们的利息几何?” “利息?” “就是你们借贷出去的银子……” “陛下,我们一般是购买各国王室的债券,当然,也有一部分是政府的债券,这债券相对比较稳定,每年能带来两成的利息。” “借出一亿,才两成的利息?”天启皇帝不禁遗憾。 这太低了,按理来说,不该是驴打滚一般吗? 威廉耐心的解释:“我们动用的乃是储户的资金,所以首先保证的是安全,有一些小额的贷款,我们往往会收取更高的利息,只是大量的资金的话,能有两成,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这倒也是事实,借十两银子回去,你就算是一年收回十两,在这个时代,一丁点都不过分。可是想将一亿两银子借出去,你还想收回一亿两,你怎么不上天。 其实这个时代,因为殖民地的开发,大量金银矿的发现和采掘,以及海洋贸易的暴利,两成利的国债,放在后世,是不可想象的,也就是在这个大航海时代,才玩得起。 天启皇帝细细思量了一番,便悠悠道:“这样说来,你们这银行,每年随便都有两千万两纹银入账?” 威廉娓娓道来,“若是加上其他业务的话,应该是在三千万两银子上下,当然,考虑到高昂的运营成本,以及雇员的开支的话,每年的纯利,会在一千五百万两和两千五百万两银子之间浮动。” 这么数目,也绝对足够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这他娘的又比朕国库的收入还高。 天启皇帝开始怀疑人生。 他发现祖宗定下的规矩里,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国库怎么增加收益。 抄一个家,就是富可敌国,而且还一抄一个准。 人人都有银子,最穷的反而是国库。 威廉此时敬畏的看着天启皇帝,此时他的心态已经变了,大明帝国的实力,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触怒了这个人,可能不但不可能再拓展业务,甚至可能整个远东的业务,都要丢失。 他小心翼翼地道:“我们之所以希望能够进入大明市场,是因为,我们知道,大明的富户,多不胜数,他们有着数不清的金银,而对于银行而言,至少现在,是不担心没有借贷者的,所以,我们需要大量储户的资金,如果陛下您能允许我们进入大明,那么,我们的业务,可能还要增加一倍,甚至更多。陛下…我们可以以最优惠的条件,给贵国的财政,提供坚实的保障。” 说穿了,就是你允许我们进来,我们吸引民间的财富,得到了这些民间的财富干什么呢? 你大明财政困难,可以向我们借啊,到时你们可以发行国债,我们来买。 所谓的银行,本质就是一个中间商,当然,别人交易的是货物,他们交易的是金银而已。 虽然不敢说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大明财政上的困难,但是,威廉提出的东西,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至少,他可以保障大明一旦发生了财政危机,可以延缓危机的发生。 “贵国可以发行每年一成利息的国债,我们可以确保,每年随时购入一千万两。” 这很有诱惑力,如果是当初,被财政困难折磨的死去活来的大明,说不准,还真就同意了。 可谁晓得,天启皇帝是何等聪明的人,一听,立即就明白了这经营模式。 他冷眼瞅着威廉,“也就是说,你拿我大明商户的银子,而且还收他们的保管费,再借钱给朕,收朕的利息?” 威廉慌忙摇头,“不能这样说,陛下,我们一般将它称之为……” “不管你们称它是什么,你们都是在占朕的便宜!”天启皇帝随即大怒,双眸透着冷意,沉声呵斥道:“该死!” 第四百六十九章 强盗行径 天启皇帝严词拒绝。 其实此时大家的心思都是疑惑的。 在威廉看来,他们提出了如此优厚的条件,这大明皇帝为啥不答应? 而天启皇帝更迷惑,这个人……是傻瓜吗?他居然想用朕的子民的积蓄借贷给朕,然后还要朕付利息? 关键在于,这个人居然还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这得喝了多大的酒,才说的出这样的话啊。 于是彼此的心里,都在问候对方的脑子。 威廉显得很尴尬,皇帝拒绝,他已没有办法了,事情到了现在,明显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尼德兰和大明的关系,势必降到了冰点。 而一旁的魏玛郎,已如无牙的老虎,根本没有了谈判的底气。 天启皇帝则是冷笑连连地道:“你们万里迢迢跑来这儿,又是耀武扬威,又是拿朕当傻子,时至今日,竟还敢在此胡言乱语?朕若不是看在你们是使节的份上,早将你们大卸八块!现在,竟还敢和朕在此饶舌!” 话虽如此,可是天启皇帝的心里却是惊起了惊涛骇浪。 一个银行,能挣这么多银子? 抄家虽也挣得多,可毕竟是一锤子买卖,花完了也就花完了。 可区区一个弹丸小国,通过放贷,一年有一千五百万至三千万两纹银的纯利,这就非常可怕了。 至少是两个以上的大明国库收益。 真正可怕的,其实还是前景。 从这尼德兰人的态度来看,他们分明是极想进入大明的市场,认为一旦进入,业务将获得极大的扩张。 这就意味着…… 天启皇帝几乎不敢去想象。 这显然意味着,这纯利,可能还要大增。 毕竟大明民间有所富庶,天启皇帝可是领教过了的。 可惜……这些该死的尼德兰人,居然是想骗朕的钱,如若不然…… 此时,威廉露出了绝望之色,他很清楚,自己和大明的市场已经无缘了。 而天启皇帝也很遗憾,这么挣钱的买卖啊…… 威廉决定做最后一次挣扎,他看着海湾处已经沉默的炮舰,他的心态和魏玛郎还是不一样的。 魏玛郎是东印度公司的总督兼任东印度公司的董事,舰队没了,魏玛郎没有办法给东印度公司一个交代。 他却是银行的董事,舰队没了,和他的银行有什么关系? 这一次东印度公司遭受了巨大的损失,说不定要大加举债,购置更多新船呢,说不定,还能利好银行的业务。 作为一个冷酷的生意人,威廉总能保持着绝对的冷静。 要知道,现在此时的英国,对尼德兰,已是虎视眈眈,疯狂的制造战舰,培训水手,想要将尼德兰的海上霸权彻底打趴下。 可又如何,英国人给的国债利息最高,所以尼德兰的银行不照样在市场上疯抢英国的国债,将英国武装起来吗? 只要有利可图,尼德兰的银行家们,根本不在乎这些。 此时,威廉定了定神,才道:“陛下,我们愿意给您更大的优惠,只要您愿意,我们每年可为贵国的财政或者陛下的财政,提供三百万两银子的贷款。只要陛下愿意,我们的银行业务,也愿意接受陛下的指导。” 其实这对于威廉而言,已是十分痛苦的事了,三百万两的无息贷款,在美洲白银和倭国白银大爆发的时代,以现有的通货膨胀程度而言,其实等于是在白白给大明送钱了。 当然,这个数目对于威廉而言,是可以接受的,因为他认为大明的市场,有更大的利益可图,一旦能够进入,将使整个尼德兰银行,迅速垄断东方和西方的金融。 在此巨大的诱惑之下,威廉认为这样是值得的。 对方开的条件越来越优厚,虽然让天启皇帝觉得可笑至极,不过……天启皇帝还是动了动心思。 倒是一旁的张静一此时笑着道:“我看不必啦,我大明天子,富有四海,怎么会与尔等为伍呢?今日,你们在此耀武扬威,我大明给了你们些许教训,还望你们能够记住。至于你们的业务,与我大明朝何干?” 威廉此时,已经知道了张静一的份量了。 当大明皇帝的宠臣提出这些,这就非常明显的表示出,对方根本不会给自己任何机会了。 他叹了口气道:“好吧,我虽仍旧希望我们能够加强交流,建立一个合作的基础,只是……贵国既然不愿意,那么敝人只好抱着希望而来,同时带着失望离开。” 而后又道:“只是站在我的立场,我觉得很有必要给予陛下一个小小的劝诫。当今的世界,单靠武力,固然没有逞凶一时,可武力的坚实基础,却是流动起来的金银,这些金银流通起来的威力,所爆发出来的力量,远比一次战争的胜利更加重要,与陛下的强大帝国相比,尼德兰固然是小国,可我们奉行的便是商业流通的策略,而这,也使我们拥有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陛下不愿与我们合作,为此,我表示遗憾。” 这一次,当然不敢威胁了。 只是,威廉却依旧还是表示了‘同情’,仿佛这对大明而言,是一种巨大的损失。 天启皇帝觉得此人阴阳怪气,自然很是不喜,不过细细一想,人家一个银行,每年的收入是自己两三个国库的收入,顿时也不禁泄气。 张静一却笑着回答道:“合作当然是可以合作的,不过我大明皇帝尊贵无比,既然要合作,那肯定也是占大头。” “占大头……”威廉一愣,他突然意识到,好像张静一没有将话说死。 于是他顿时来了精神,随即便道:“难道陛下想要的,是获取银行的股份?” 虽然这让威廉有点为难,可是……这毕竟开了一个口子,一下子令以为要绝望的威廉又振奋了起来。 威廉试探地道:“敢问……你们认为多少股份是适合的?” 张静一想也不想便道:“陛下做买卖,喜欢三七开。” “三成?”威廉一下子脸色难看了,这是狮子大开口啊。 威廉觉得很为难,却忍不住道:“三成的股份……这不是我一个董事可以决定的,但是我想,这未必不可以继续谈,我们愿意……” 张静一却是施施然的样子,笑着打断他道:“是你三,我七。” 威廉:“……” 天启皇帝这时也来了兴趣,三七开……这敢情好啊,那等于朕是白得上千万两纹银的纯利了,张卿的脑瓜子就是灵,这么不要脸的事,张卿居然也想得到。 不过……他喜欢! 只见威廉在短暂的惊愕后,他的的脖子,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很明显,他感到自己被侮辱了。 “这是强盗行径!”威廉气呼呼地道。 威廉此时感觉自己被愚弄了。 自己带着如此大的诚意跑来和大明皇帝商谈,可他们竟是如此的愚弄自己! 甚至威廉在这一刻,已经失去了对大明皇帝的敬畏之心,毕竟商人谈到了钱的事,那就没什么客气的了! 于是他冷着脸道:“既然如此,那么就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 说着,他挺直了腰杆,而后目光冷漠,口中冷讽地道:“只是,你们会后悔的。” 威廉依旧还保持着优越感,在他心里,这大明君臣们就像是一群只知道彰显武力的傻瓜。 一群不懂的经商之道的人,却还在玩弄旧王公那一套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把戏。 这是何其的愚昧啊! 虽然今日损失惨重,但是威廉依旧还有着凌驾于别人的优越感。 这是因为他是最懂得做生意的尼德兰人。 当日,威廉等人被安排住进了天津卫。 那魏玛郎显得失魂落魄。 而威廉心里只有愤怒。 这些大明君臣,怎么好意思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 这是一群可笑至极的笨蛋! 威廉心里深深的鄙视着。 要知道,银行只需要花费一点点钱,支持和赞助某些国家,就可以对大明的海域进行骚扰,让他们焦头烂额。 又或者,银行可以对那些将大明打的抬不起头来的建奴人进行资助…… 生意人的思维,和这群旧王公们是不一样的。 夜半。 突然…… 却有一人,匆匆抵达了天津卫。 这个人是个秀才模样的人,此时却带着一封来自澳门的书信,匆匆地来到了这里。 陛下的行在在此,天津卫的护卫,已经森严起来。 因此,迅速有锦衣卫开始盘查了这个可疑的书生。 而后,他们从这个书生的身上,搜出了一封书信。 只是……这书信里所写的是像蝌蚪一般的文字,看不懂。 这一下子……便令锦衣卫立马警惕了起来。 看不懂的书信,那十有八九就是细作了。 于是乎,秀才就立即被拿下了。 这秀才口里大喊:“我不是细作,我不是细作,我是受人所托,来送重大消息的,我不是细作……” 而后消息层层上报,紧接着,便是连夜对这个秀才进行了审讯。 这时候,这件事的原委,才慢慢地浮现了出来。 ……………… 这几天更新都有点不稳定,但是…每天五更,今天第二更送到,还有三更。求月票。 . 第四百七十章 震惊的消息 当天夜里。 天启皇帝召张静一在行在里会面。 天启皇帝感慨道:“朕越发觉得,这天下的事,无非就是两样东西。” 张静一道:“不知陛下所言的两样东西是什么?” “一个是火药,一个是木工。”天启皇帝很认真的道。 张静一:“……” 天启皇帝解释道:“你看那巨大的炮舰,不就是如此吗?火药自不必说,有了火药,才有了如此多的炮火。可是……承载火炮的是什么呢?是木工啊。这天底下的事,只要将这两件事解决了,那么就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解决的。” 张静一细细一思量,还真……有些道理。 什么是工业革命,所谓的工业革命,火药自然就不必说了,威力越来越大的火药,推动了战争和工业的发展。 而工业革命另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则为钢铁,当然,钢铁不是凭空出现的,在钢铁出现之前,这制作天下万物的材料,不就是木头吗? 将木头玩明白了,等到了钢铁冶炼大爆发,其实不过是一个将木头结构变成了钢结构的过程而已。 所以,木结构若是对应了黑火药,可若是木结构能玩明白,替换钢结构,虽然原理未必相通,但是方法上是正确的。 张静一想通这些细节,忍不住道:“陛下此言,令臣醐醍灌顶,佩服,佩服。” “是吗?”天启皇帝诧异地看着张静一道:“不会是魏伴伴那般,只是随口胡扯的吧?” “啊……”张静一身躯一震,没想到陛下看出了魏忠贤虚伪的本质,张静一立即道:“臣与魏哥不一样,魏哥有时候是嘴上关不上门,可陛下是知道我的。” 天启皇帝不禁大乐道:“哈哈,既如此,你负责火药,朕负责木作,你我若是联手,将这两样东西做好了,岂不天下无敌?” 张静一道:“只怕陛下日理万机,分不开身。” “木作乃是朕的兴趣,倒也不担心耽误时间,朕喜欢将这一块块木头,变成不同的器物,这还是很有意思的。那几艘船,倒是可惜了,早知如此,该留下一艘来,朕便可以好好地琢磨琢磨这尼德兰舰,究竟有什么不同。” 张静一便道:“陛下若有兴致,臣想办法搜罗一下舰船的讯息。以陛下之能,定可很快融会贯通。” 天启皇帝点头:“如此甚好。” 他随即,又叹息了一句:“那尼德兰人……实在可恶,不过也未必没有长处,他们的银行,就令朕觉得很有意思,每年如此多的纯利,朕若是也有一个银行,那便好了。” 原来绕了这么大的弯子,天启皇帝还在惦记着这个呢! 张静一笑道:“尼德兰人,确实经商的氛围浓厚,只是这有好也有坏,世上没有事能完美无缺的,譬如这些尼德兰人,为了利润,什么事都敢干,毫无家国之念,虽然建立了一个高效的系统,可迟早也会被其反噬。当然,我大明若是借用尼德兰人的长处,也未必不可。” 天启皇帝顿时来了兴趣,于是道:“这么说来,你也认为,将那银行抢到手,最好不过?” 张静一一脸无语地看着天启皇帝,不吭声了。 天启皇帝又道:“前些日子,你不是从朕这里取了二百五十万两银子,也是为了这银行吗?这银子怎么好像丢到了水里,打了水漂啊。” 张静一便道:“陛下,且等一等,想来……可能……”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其实朕也不爱钱,区区银行,朕能对其有什么心思?朕乃天子,乃九五之尊,岂会将这些放在心上?只是这些年来,天灾频繁,国家动荡,社稷不敢说岌岌可危,却也有倾覆之危。朕倒是无碍,只是每每想起列祖列宗创业维艰,便不禁为之潸然。” 他的意思是,朕没搞到银行,现在心里很难受,已经想哭了。 张静一心说,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就只好拼命了。 于是张静一道:“陛下放心,臣早有布局。” 天启皇帝则是道:“朕看,这些尼德兰人都是钻进了钱眼里的,他们必不肯就范,而且他们远在天边,朕也难以制服他们,是以才有恃无恐,想来是不能强征,只能智取了。”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进来道:“禀陛下,锦衣卫指挥使佥事邓健求见。” 天启皇帝轻皱眉道:“夜半三更的,他来做什么?叫进来吧!” 很快,邓健便徐步进来了,先朝天启皇帝行了礼。 天启皇帝道:“卿家来此,所为何事?” 邓健道:“禀陛下,找到了一个细作!此细作似乎和那尼德兰人有关,说是澳门送来了书信……臣看过之后,看不懂,但是觉得事情紧急,所以想报知陛下。” 天启皇帝道:“取来朕看看。” 邓健将书信送上。 天启皇帝低头一看,果然不懂,于是又交给张静一。 张静一却是看也不看,便笑着道:“陛下,咱们的东风来了。” 天启皇帝不解地道:“什么?” 张静一道:“我们的银子,已经起了作用,对方如此紧急的送来书信,一定是出了大事。” 说罢,张静一抬头看了一眼邓健,道:“那细作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书生,自称是秀才,乃是南直隶人。” 天启皇帝皱眉:“大明的秀才,为何为他们送书信?” 张静一却道:“邓佥事先去审问,陛下,我们不妨现在召那尼德兰人来见。” 天启皇帝狐疑地看着张静一:“书信中都不知是什么事,现在召见,是否不妥。” 张静一胸有成竹地道:“臣已知道书信中的内容了,陛下且看就是,到时那尼德兰人见了就知道。” 张静一总能给天启皇帝一种天然的信任感,于是天启皇帝坐定,随即朝一旁的宦官使了个眼色。 宦官会意,匆忙去了。 与此同时,百官听闻此事,纷纷前来。 陛下私见尼德兰使者,其实是很忌讳的事。 那威廉还有魏玛郎,二人都一头雾水,在夜半三更被请到了行在。 沿途上,威廉突然开心起来,他对魏玛郎道:“或许那大明皇帝开窍了!据我所知,他们的财政困难,若是能得到银行的资助,才可稳住他们的国家。” “我明白了,这是东方的智慧,白日里严词拒绝,并且对我们以牙还牙,到了夜里,再施以他们所说的怀柔之策,这等东方的阴谋,我在小琉球时就有所见闻。” 魏玛郎却是一直阴沉着脸,在他看来,所谓的合作,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东印度公司损失惨重,这是不能容忍的。 另一边,百官已至行在外头,请求宣见。 白日里发生的事,让百官们深深的担忧。 尼德兰人胆大妄为,确实让人觉得可恶。 可张静一的行为,却也十分过激,这等于是为大明凭空树敌。 眼下朝廷最该处置的是流寇的事,可显然陛下一点也不急。 若是再节外生枝,这对大明没有任何好处。 如今陛下又召尼德兰使者,这更令人忧心。 不会又训斥一通,而后直接兵戎相见吧? 那尼德兰人就在小琉球,有舰队,囤驻了大量的士兵。 距离东南沿海,尤其是闽粤不过是一海之隔。 这小琉球就是后世的台湾,不过是一个海峡的距离而已。 一旦开战,那么大明是否还要加一个海饷? 此时,威廉二人到了行在。 在这并不大的皇帝行在里,天启皇帝召了百官以及威廉二人进去。 众人济济一堂。 威廉二人行了个礼。 威廉率先道:“不知陛下见我们,是为了什么事?” “这里有一封书信。”天启皇帝点了点案牍:“乃是一个书生送来的,说是澳门送来,朕已将此人拿下,你且看看这书信吧。” 威廉点头,有宦官将书信转交给威廉的手里。 威廉原本的表情,显得很淡定,当他低头一看书信的落款,不禁有些奇怪。 这是银行在澳门的分行长送来的,上头还有他的泥章,可有什么紧急的事,需要将书信送来天津卫? 只是……当威廉继续看下去的时候,他脸色刹那间苍白如纸。 这一切让他猝不及防。 作为银行的董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书信之中的严重性。 居然到处都是要求银行对兑付的人群! 可怕的是……这已经引发了恐慌。 而恐慌就意味着,原本只是数十上百万两纹银的提款,会迅速地增加上百倍,只怕所有的存款人,当意识到银行已经不安全的时候,都会挥舞着存款单跑来银行了。 威廉比谁都清楚,银行是不可能有这么多储备资金的。 可一旦不能立即兑付,这种恐慌只会继续加深,直到银行付不出款来,直至倒闭。 而一旦倒闭,损失最大的,恰恰是他这样的董事。这就意味着,他完蛋了,可能一夜之间,就成为了穷光蛋。 不只如此,破产之后,那些愤怒的暴民,也将会把银行的所有高层,想尽办法地送上绞刑架。 众臣一见威廉脸色极为难看,心里禁不住想,这书信之中,莫不是羞辱这些人的内容?看来……战事可能当真不可避免了。 可下一刻,他们却见威廉摇摇晃晃的拜了下去。 倒不是下跪,而是他的腿软了。 第四百七十一章 宏图大业 张静一则笑吟吟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银行的危机是极可怕的。 哪怕是对银行的监管非常严厉,且早已有了许多应对危机成熟经验的时代,也非常可怕。 而这种多米诺骨牌的效应,一旦开始,就没办法停止。 威廉这种人,显然非常清楚,可能会发生什么。 所以他已感受到一股前所未见的危险正在迫近。 虽然只是几百万两纹银的挤兑。 可现在,实际上就算是有上亿两银子的现银,也没办法将这个坑填上。 此时,张静一故意道:“发生了什么事?” 威廉只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虚空,一言不发。 张静一又道:“怎么,难道是你们的银行出了问题?” “没……没有……” “既然没有,那就算了。”张静一笑了笑道:“陛下,这书信已经送到,便让他们请回吧。” 天启皇帝颔首点头,咳嗽一声:“朕乏了……” 威廉这时猛地抬头,看着张静一,他随即道:“确实出了问题,银行……出现了挤兑。” “呀。”张静一故作惊讶地道:“这岂不是存放在你们银行金银的储户都在你们银行要求取钱?我算算,你自己说,你们银行有上亿的资金,这个资金,显然并不是你们自己的,而此时,人人都要取钱,这岂不是说,无数的储户,短时间内要你们对付上亿的白银?” 到了如今,威廉已脸色苍白,他非常艰难地点了点头。 “可你们的银子,都已经放贷出去了,是吗?根本不可能短时间内将银子收回,这样算下来的话……让我猜猜看,将会有无数人踏破你们银行的门槛,再不会有人在你们银行储蓄了,而且……数不清的债主,会要求你们立即兑付钱财,若是拿不出,只怕你们所有的银行,都会被砸个稀巴烂?” “是的。”威廉很认真地点头。 其实,他甚至隐隐地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而且他开始发现,张静一似乎对银行内部的情况,了如指掌。 于是他头皮发麻,越发地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场巨大的阴谋之中。 “若是如此,那么在我看来,谁也救不了你们了。”张静一感慨道:“你叫威廉?威廉啊,我们下辈子见吧。” 威廉:“……” 张静一笑了笑道:“其实,我对银行的业务,也有过一些深入的研究,其实这样的困局,本质上还是信用的问题,现在所有人都认为,你们的银行已经无法兑付,这才导致了危机,所以与其说这是银行危机,不如说这是信用危机。” 而后道:“而要解决信用危机,倒不是没有办法的。” 威廉下意识地道:“什么办法?” 张静一调皮地道:“不告诉你,你自己去猜测吧。” 张静一言尽于此,他现在不急,反正到最后,死的不是自己。 天启皇帝大抵也明白什么事了,他近来确实对银行也有一些研究,当然,毕竟他学艺不精,这时候,倒是没有多说什么话。 却又听张静一道:“你们口口声声说你们的银行有多么的强大,可实际上,这银行也是最脆弱的,就像泥人,看上去是庞然大物,令人望而生畏,实际上呢,不过是一根手指就能戳破,之所以酝酿如此的危机,你自行反省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或许我们可以好好的谈谈。” 威廉此时脸色苍白,却已是顾不得和张静一废话了,他必须立即回去,修书给所有息息相关的股东还有一些大储户以及各国的王室,想尽办法,延缓眼下的危机。 天启皇帝似乎已看出了什么,便道:“好了,都散了吧,与尼德兰交涉之事,以后不必通过礼部了,反正你们礼部也不懂,都交给张卿家吧。” 百官们此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等众人散去。 天启皇帝却又将张静一留了下来 他定定地盯着张静一道:“张卿,这是什么缘故?” “事情的原委,臣其实已写好了一份章程,请陛下过目。”张静一变戏法似的,取出了一份章程,送到天启皇帝的面前。 里头解释得很详细,阐述了银行的机制和原理,同时讲到自己如何用五百万两银子造成挤兑,最后可能对这尼德兰的银行造成什么结果。 不只是尼德兰的银行,便是各国的国债情况,还有其他贸易,所产生的深远影响。 天启皇帝看得入迷,最后禁不住道:“你的意思是,这五百万两银子,就要让无数人破产,无数人失去工作,最后这些人,就像……流民一般,最后……” 张静一笑了笑道:“就是这么个情况。” 天启皇帝长叹口气,眼中闪过惊愕,而后又疑惑地道:“原来如此,这样说来,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 张静一便道:“他们不想完蛋,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救市。” “救市?”天启皇帝听着这个词,觉得很新颖,诧异道:“怎么救?” 张静一道:“重新建立自己的信用。臣可以给他们指出一条明路。” 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道:“你继续说下去。” 张静一便侃侃而谈道:“上亿的资金,是不可能有人能够注入的,就像臣方才所言的那样,这根本上,是信用的问题,一旦失去了信用,人们就倾向于取出现银自保。可是……如果这个时候,银行若是得到了某些保证呢?” “比如,某一些巨大的利好消息,臣说的再明白一些吧,譬如传闻中富有的陛下,愿意为银行做担保。又或者,准许这些尼德兰的银行,进入大明?只要我们抛出去的利好消息足够多,那么狂热取银的人就会慢慢的冷静。慢慢地能维持住局面。” 天启皇帝诧异道:“这样说来,岂不是……他们为了自救,会同意我们七三开的主意?” 张静一的眼睛越发的明亮,却是笑道:“现在可不是七三开了,现在得九一开。他一我九。” 天启皇帝听得浑身颤栗,忍不住惊叹道:“果然还是明抢好啊。” 张静一分析道:“其实我大明也可成立自己的银行,不过之所以臣希望借尼德兰人的壳,是因为尼德兰人浸淫了许多年的银行业务,有着丰富的打理经验。除此之外,他们这些年,通过扩张,早已将银行开到了天下各处,这比我大明从无到有,要容易的多。再有……就是他们与各国的王室关系也十分紧密,既要放贷,没有稳定的客户可不成。若是有了尼德兰人做代理人,那么事情就好办的多。” “再者,这些尼德兰人号称欧洲商人,他们唯利是图,只要我大明能够驾驭他们,某种程度而言,并非不可以各取所需。当然,这只是臣初步的预想,最后如何,却还未可知。” 顿了顿,他接着道:“眼下最重要的,反而不是这个问题,此事对于尼德兰人有紧迫性,可对我大明,却没有什么妨碍!” “他们若是肯合作,我大明自是占尽便宜,直接可以轻易得到他们在海外的业务。可若是他们不肯合作,那么他们就去死好了。臣所担忧的,却是今日发生的两件事。” 于是天启皇帝便好奇地看着张静一道:“张卿但说无妨。” 张静一认真地道:“陛下可还记得,那威廉口口声声说,有大量的大明商户与他们进行合作,这些人,可以肆无忌惮的运出大量的货物,与佛郎机、倭商还有尼德兰人交易?” 天启皇帝毫不迟疑地就点头道:“朕当然记得。” “而今日,因为情况紧急,却有一个秀才,紧急地将书信送到了天津卫……陛下,这不可不察啊,陛下固然富有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是这率土之滨,当真都是王臣吗?大明一切的问题,不在于外部,哪怕是建奴人、尼德兰人、倭人,其实都不是腹心之患。这腹心之患,更未必是流寇,真正的祸患,却隐藏在庙堂,隐藏在我大明内部。” “臣以为,此事若是不察,贸然允许尼德兰人,或者与佛郎机人通商,都可能引发巨大的问题,只有我大明先解决了内忧,才可着手外患。这个秀才……是紧急派出来的,这时候,可能因为事情紧急,所以顾不得许多,臣以为,可以从这里入手。” 天启皇帝顿时冷下脸来:“你说的没有错,朕早觉得……这里头有猫腻。这样看来,这个秀才,不能轻易放了?” 张静一道:“此人的是南直隶人,而我大明对东南一带,其实已经日渐失去了掌控,不说其他,单说魏哥那边,派去了多少镇守太监,要嘛就是有镇守太监和地方上某些人同流合污,要嘛这些镇守太监,就被无故围攻,甚至还有锦衣卫被乱民直接绑了,丢进河里的事!” “这些年来,朝廷收商税和矿税,可是每年收上来了多少呢?这难道是寻常百姓可以做得到的吗?” 第四百七十二章 无君无父 江南乃是天下最重要的财源。 也是绝大多数大臣的籍贯所在。 更是鱼米之乡。 天启皇帝垂涎银行的利益,还有未来真正的开海,势必迟早是要在江南执行的。 可问题在于,任何在江南的政策,行得通吗? 若是行得通。 为何大明海禁,而江南的海禁形同虚设? 又为何明明说好了的商税和矿税,可到了最后,却是一地鸡毛。 在这种情况之下,不将这些隐藏在背后的人打掉,任何的国策,最终到了那里都会扭曲,都会脱离原本的样子。 甚至可能会加速某些人财富的积累,直到这些人富可敌国,尾大难掉。 所以这个秀才,极可能是个突破口。 天启皇帝是何其聪明的人,他和张静一已有默契,心里顿时了然。 此时,张静一道:“只是,一旦开始查,臣担心……” 天启皇帝挑眉道:“担心什么?” “连魏哥都查不下去的事,臣怕出事。” 天启皇帝笑了:“放心,有朕呢!” 看着天启皇帝自信满满的样子,张静一却摇摇头,认真地道:“这件事,最好秘密进行,陛下先不可示之于众。” 天启皇帝便慎重地道:“这事连魏伴伴,朕也不会说的,你放心便是。对了,那秀才如今在何处?” 张静一道:“在邓健那里。” 天启皇帝随即便道:“事不宜迟,我们何不现在去问问看。” “啊……”张静一一愣:“陛下,这夜半三更……。” “朕在夜里睡不下。”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一到夜里就精神,龙精虎猛。” 张静一其实内心深处,是希望拖天启皇帝下水的。 大明的问题很多,其中一大半都在江南。 北方的问题,只是流民的表象,而南方的问题,却是千头万绪,承平了两百多年之后,无数的世家大族开始悄然而起。 而如今,这些世家大族,已经拥有了让人不可小觑的实力。 张静一点点头道:“臣去安排。” ………… 夜月。 在锦衣卫所住的一处宅邸里。 这处宅邸一直空着,如今皇帝抵达这里,锦衣卫便在此收拾一番,作为临时的办公场所。 这些统统都是新县千户所的人,自然都是信得过的。 尤其是不出意外,张静一可能要新建三个千户所,而且已经透露出了口风,不打算从其他千户所调拨人员,所有人员,统统由新县千户所调拨。 这一下子,新县千户所上下,都振奋起来。 这就意味着,有些百户可能成为千户,而有一些总旗将成为百户,下头的校尉,说不准也有了升职的希望。 他们当初,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在京城里属于最底层,甚至有许多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是张静一收容了他们,将他们吸纳进入锦衣卫,除此之外,还保荐他们进入教导队的特别行动队里进行学习和培训,不少人已开始掌握了基础的文化知识,有了较为优厚的薪水,最重要的是,在新县千户所里,他们得到了一种叫体面的东西。 这种体面,并非是其他千户所里那些緹骑们出门那般威风凛凛,人们畏惧。 而是能得到别人的尊重,哪怕走在大街上,有人发生了争执,若是他出现,人们也往往愿意接受他们的调解。 此时,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在夜色之下出现。 所有值夜班的人却依旧各司其职,只有孤零零的邓健,引着二人一前一后地进去了一处临时的囚室。 而在这里,一个纶巾儒衫的读书人,此时一脸疲惫地待在这。 他没有睡着,显然沦落到了这个境地,他睡不着。 不过,他似乎也没有大喊大叫,而是显得镇定。 这一路,张静一说出自己的疑窦。 这个读书人,突然来送信,那肯定是尼德兰人情况紧急,所以想尽了办法,因为只有有功名的读书人,才可以在这大明畅通无阻,不需要路引,便可穿过许多的州县,不担心有人刁难。 因此送信,尤其是送很重要的书信,一定是读书人来办的。 若是寻常人,走过某处关隘或者是某个码头,官兵一盘查,或者是将其视为流民,后果很严重,书信说没就没了。 那么接下来,这些是尼德兰人的指示吗? 这显然说不通,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怎么可能受尼德兰人的委托?除非……真正的利益相关。 可什么样的人,会和尼德兰人,尤其是银行利益相关呢? 这可就说不好了。 若是香山县的人,或许还可解释。 可一个南直隶的读书人……却是临危受命,这就更为说不通。 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是有组织的。 在读书人背后,应该还有人,他未必是受尼德兰人的托付,而是受其他人的嘱咐。 天启皇帝原本以为,眼前这个读书人,见了有人进来,一定会恐惧,会求饶。 不过天启皇帝有些失望。 因为眼前这个读书人,盘膝坐着,虽是面色憔悴,却显得很淡定。 天启皇帝率先道:“你是什么人,受了什么人的嘱托?” 读书人居然抬头,看了一眼天启皇帝,又看看张静一。 天启皇帝此时看着并不像一个皇帝,毕竟皇帝不是电视剧里那样,天天穿着皇袍转悠,明朝的皇帝,穿常服的时候比较多,而礼服那玩意,看上去倒是威风凛凛,可谁穿谁知道,不自在。 于是读书人道:“那么你们是什么人?” 这一句反诘。 让天启皇帝一愣。 “你好大的胆子!”天启皇帝勃然大怒,瞪着他,冷声道:“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 这一番话,立即让张静一无语,这很没水平啊。 只见秀才毫无惧色,只叹了口气道:“我乃有功名的读书人,圣人门下,你是何人,拘拿了我也罢了,还敢在我面前张狂?” 他底气十足,竟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甚至看着天启皇帝,颇有几分鄙夷。 这样的目光,天启皇帝又怎么看不出来? 他给气得发抖,于是怒道:“你勾结尼德兰人,也敢自称圣人门下?” 秀才依旧淡定自若,道:“我只是代传书信而已,难道这也有罪?” 天启皇帝冷哼道:“你不要在我面前狡辩,你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秀才掷地有声地道:“但是我知道你们是锦衣卫的鹰犬,你们也敢称我有罪?你们残害百姓,杀人如麻,反污我这样有功名的读书人,栽赃陷害,构陷忠良!这般跳梁小丑的行径,也好说我心里知道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有什么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便是了。” 张静一一直抱着手,默默地站在一旁观察着眼前这个秀才。 天启皇帝本来还想在张静一的面前露一手,让张静一好好地看看自己的能耐。 谁晓得,居然反过来被这书生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一下子……天启皇帝火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来讯问的,手一挥:“你别拦我。” 张静一站在一旁,依旧麻木不仁地继续抱手。 我没有拦你。 天启皇帝继续道:“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如何成了鹰犬?就算他们是鹰犬,也是天子鹰犬,怎么到了你的口里,却成了强盗和恶棍?” 秀才却显得很冷静:“你们干的事,罄竹难书,这还用说吗?至于所谓天子亲军,天子乃是天下人的父母,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这即是天下为主,君为客也,若是天子昏聩,奸臣当道,难道臣民们还要愚忠吗?” 此言一出,真是将天启皇帝吓着了。 这话的意思是,姓朱的关我们屁事,跟天下没什么关系,姓朱的亡了,换一个皇帝就是了,这天下才是主人,而皇帝只是匆匆的过客而已。 天启皇帝在京城的时候,哪怕是最大逆不道的人,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 可眼下,分明只是一个读书人,却是如此肆无忌惮的当着自己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天启皇帝一时瞠目结舌,竟是说不出话来。 秀才又道:“这些话,你们这些鹰犬,又懂个什么?今日我落入尔等鹰犬之手,自当引颈受戮,若是能效文孺公那般,死于尔等手里,却也不是憾事,鹰犬,来杀我吧。” 天启皇帝更为震撼,文孺公…… 杨涟…… 东林党…… 这杨涟,本是东林党的旗帜人物,早就被魏忠贤视为眼中钉,当时阉党与东林党斗争已至白热化的地步,最终魏忠贤痛下杀手,遣锦衣卫缇骑前去逮捕杨涟,最后将他杀死。 可眼前这个读书人…… 天启皇帝的脸色难看至极,怒道:“什么文孺公,你说的是逆党!” 秀才却郑重其事地道:“公道自在人心,他是不是逆党,亦或我是否逆党,岂是你说是便是的?莫说是你们这等鹰犬,便是皇帝亲来,他说了也不算!” 天启皇帝脸色苍白,眼前发黑。 这些话……在他看来,可怕到了极致。 ………… 昨天的第五更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七十三章 真相浮出水面 天启皇帝感受到的是一股可怕的气氛。 这秀才言辞之中的话,无君无父。 可是这些无君无父的话,难道当真只是这秀才一人的念头? 这个人,可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啊。 他的一番言论背后,绝不只是一个狂生呓语这样的简单。 天启皇帝冷笑着看了这秀才一眼,才道:“此等狂悖之言,你可知道说出来是什么后果?” 秀才却是冷笑连连,闭上眼睛道:“无非一死,绝无怨言。” 天启皇帝便咬牙切齿地道:“好,好的很,这便是你们读书人,口里说忠君,实为无君,一面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却是视君为草芥。” “本为草芥,又何须抬高呢?”秀才凛然道。 张静一终于坐不住了,因为他知道,天启皇帝是永远说不过这个秀才的,虽然只是一个秀才,但是天启皇帝论口才和他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废柴。 当然,他总不能当即对天启皇帝说,陛下你就别再辩了,你会被人按在地上摩擦的。 他咳嗽一声,制止了愤怒的天启皇帝,却是将天启皇帝拖拽了出去。 天启皇帝怒不可遏地道:“朕要将这竖子碎尸万段。” 出了这临时的囚室,张静一一脸无语之状。 天启皇帝气呼呼地道:“你为何拦着朕!朕定要教他心悦诚服,朕都已经酝酿好了言辞骂他了。” 张静一道:“是,是,是,陛下博学多才,区区一个秀才,怎么是陛下的对手?臣是怕陛下训他太重了,他羞愧之下,若是自我了断,这就得不偿失了,我们还要留着他的性命,才可挖出背后之人。” 天启皇帝的脸色这才缓和一些,缓了缓道:“是吗?这样说来,你也觉得他是满口胡言?” 张静一沉默了一下。 天启皇帝皱眉道:“你为何不言?” 张静一道:“陛下要听实话?” 天启皇帝道:“自然。” 张静一叹了口气道:“其实……臣觉得这个儒生,说的有道理。” “什么?”天启皇帝大惊失色:“这样无君无父的话,也有道理?张卿,你……” 张静一认真地道:“确实有道理,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难道不是如此吗?天下为主,君为客,这难道也没有道理吗?陛下非要臣说实话,臣只好说实话了。” 天启皇帝此时是气得血都凉了。 张静一随即道:“其实……历来,儒生们说话,都是有道理的,从独尊儒术开始,那一朝那一代的读书人,他们的话没有道理呢?他们的每一句话,都说的很漂亮,让人无可辩驳,说君君臣臣的时候,他们强调礼,用礼来定天下的秩序,通过对百姓的教化,通过确定每一个人的身份以及职责,让大家来做自己分内的事,难道这没有道理吗?” “此后,又强调正心诚意齐家治国,用这些来约束自己,克己复礼,难道这没有道理吗?今日这读书人所说的话,同样是有道理的,其实……无非是孟子的民贵君轻罢了。” 天启皇帝这才明白了张静一的意思,于是道:“你的意思是,这些人坐而论道,横竖说什么都有道理,所以我们永远辩不过他们?” “问题是辩与不辨,都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的话本来就有理,陛下就算是和他说上一天一夜,穷经皓首,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是读书人,虽也和陛下一样受人供养,却可以大谈心性,可以坐而论道,可是陛下乃是天子,天下兴则陛下兴,天下休则陛下休,难道陛下能将大好的时光,浪费在这口舌之争上吗?” “其实臣并不认同他这番话,他所谓的天下为主,君为客,所谓的民贵君轻,看上去说的漂亮,可实际上呢?历朝历代,当天子没有了约束力的时候,会是什么结果呢?其实说穿了,他们所言的民,动辄开口所谓的天下,当着就是民吗?其实,此民非彼民而已。” 张静一又道:“那些兴起的流寇,他们也是民,可为何这些民宁愿落草为寇。这些读书人,还有那些被流寇袭击的,也是民,那么为何这些‘民’,又对流寇恨之入骨?你看,陛下,其实根本的问题就在于,他们将‘民’笼统化了,虽然私下里,他们将人分为了三六九等,今日鄙夷这个,明日瞧不起那个,可一旦到了向朝廷示威的时候,便免不得要代表天下,为民请命。有的民,广厦三千,奴仆成群,锦衣玉食,过的是神仙一般的日子。而有的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因此,民不可一概而论,而是应该将不同的民分清楚,了解他们不同的生活处境,适时的制定抑制或者帮助纾困的策略,这才是皇帝应该做的事!” “至于这儒生大言不惭的所谓天下为主,君为客。他是什么东西!天下是他几个不事生产的人可以一言而论的吗?所谓的天下治乱,不在一姓兴亡,这话也没错,可百家之姓,天下万民,是他可以代表的吗?” 顿了顿,张静一挑眉继续道:“臣现在所忧虑的,恰恰是这读书人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鼓动这些言论。若是那些当真衣不蔽体,占了天下九成的百姓,那么陛下应该引以为戒。这说明,百姓们对陛下已是怨气冲天。可若是某些锦衣玉食,终日饱食,在地方上欺压百姓之人的言论,那么陛下也要警惕!” “因为这些人,胃口已经越来越大,他们已经不再只是想让染指平日里朝廷给他们的各种特权,而是想要染指君权了。” 天启皇帝听得心里发寒,不由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这般一说,朕是越发的如芒在背,尤其是此人所说的话,与那东林党的话,可谓是一般无二,不,甚至比那些东林,更为激进。” 张静一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天启皇帝做事太糙了,当初的党争,东林党与阉党的斗争已经日益激烈化,可天启皇帝直接退居幕后,让魏忠贤大加杀戮。 当然……所谓的大加杀戮,虽是天下震动,可真正杀的人,并不多,东林一案,被杀的是六七人,算来算去,也只是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六人而已,而撤职逐出的则为五十多人。 这就是名震一时,令天下人闻之色变的东林六君子被杀事件。 可就因为杀死了六人,却到了现在,依旧被人拿来当做魏忠贤残酷,天启皇帝昏聩的铁证。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多少的百姓如割麦子一般的一茬一茬的死去,那些动辄赤地千里的寻常百姓,死了也就死了,连数字都不算,偏偏此六人,却立即被人立为精神偶像。 至于撤职的五十多人,他们撤职回乡之后,更是得到无数人的推崇,早已成了正人君子的象征。 所以表面上,好像最后的结果是阉党得势,魏忠贤用最残暴的手段成为了九千岁。 可实际上……胜负未论。 在失去了皇权支持的东林,已经开始渐渐有了理论创新的苗头,他们已经不再只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而是在对天启皇帝的巨大失望之下,开始出现了虚君的苗头。 而江南的士绅以及读书人,也开始流行起了这种新的思想,他们对朝廷或者对天启皇帝,则保持着不合作的态度。 毕竟,天启皇帝重用魏忠贤,在江南派驻大量的矿税和商税的镇守太监,已将矛盾彻底的公开化了。 天启皇帝显然是余怒未消的,带着怒色道:“只是,朕任由这些人胡闹吗?” 张静一道:“有道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陛下……这个读书人,臣自会料理,江南的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臣以为,还是请陛下且放宽心,终究只是一个秀才而已,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不是紧迫的事。” 天启皇帝吁了口气,总算在张静一的劝说下冷静了下来,口里道:“也只好如此。” 其实张静一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表面上这只是秀才造反,可实际上,秀才的背后,却是根植于江南几百年的无数世族们对于朝廷的厌恶,已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 若是继续放任下去,要嘛天启皇帝为了得到他们的信任,重新启用东林党,事事言听计从! 要嘛……这公开的反目,其实也只是迟早的事了。 次日,天启皇帝带着郁闷的心情,起驾回宫。 只是,才刚刚回到京城不久。 从辽东回来的皇太极,却是带来了一个让人觉得是危言耸听的消息。 张静一回到自己的住处,皇太极却已在此焦急地等着了。 对于皇太极,张静一的态度冷淡,他只是利用这个家伙而已,利用皇太极分化建奴人罢了,跟这家伙真谈不上有什么深厚交情! 可皇太极却是当先便道:“我有大事要奏,最好能面见皇帝。” 第四百七十四章 大决战 皇太极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 张静一却是不急,和他打了个招呼:“在辽东这些日子如何,可见着了多尔衮吗?” 皇太极道:“我一直都在宁远,与建奴的使者接触过十数次,其中……还有一人,本是我的家奴。” 家奴二字,在建奴里头的意义是不同的。 不同的主子有不同的家奴,而皇太极所说的家奴,想来便是他自己的包衣。 这些包衣无论愿意不愿意,或者主子出了什么事,他们也要表现出恭顺的样子,如若不然,便会被人瞧不起,甚至会被人认为不忠。 张静一道:“看来你与他叙了旧情了,不知你的家小是否还好?” 皇太极便一脸郁郁的样子,像是极不情愿提起这些事。 于是张静一道:“难道那多尔衮,当真胆大包天,将他们害死了?” “没有,他们过的很好。”皇太极苦笑道。 在张静一的印象之中,皇太极这个人精于计算,即便是最困难的时候,也不会露出如此沮丧的样子。 张静一道:“她们能过好,这就再好不过了,你也该放心才是,你若是念家,大不了,我放你回去便是。” 先埋伏他一手,他若当真敢说好啊好啊,多谢成全,立即将他斩了得了。 皇太极却是笑了笑道:“不必啦,我既已愿意与辽国公合作,自当效犬马之劳,我已做了一次降人,怎么还可以做第二次呢?这岂不是成了三国演义中的三姓家奴?” 张静一听了,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你也喜欢看三国演义。” “在我们建奴,许多人都人手一本此书,废寝忘食的看,有时可以当做用兵的奇书。” 张静一大为诧异,不禁道:“是吗?此等演义,也可当做兵法来用?” 皇太极见张静一对此有兴趣,便解释道:“这东西,当然不能当做是兵法,哪有行军布阵,两将出阵单挑的?何况什么借东风,什么空城计,固然颇有几分韬略,可若是真拿这个来进兵,岂不迂腐?我们建奴人从小便开始随着父兄南征北战,深知沙场之上变化无常,根本不是靠几个奇谋,几个未卜先知的伏兵,便可大胜的。” “既如此,你们为何将它当兵书看?”张静一越发的奇怪了。 皇太极道:“因为当初我们的对手,就是这样用兵的啊。” 皇太极继续解释道:“明军进击的时候,往往都是文官节制各路军马,而这些文臣,大多都对军事一窍不通,他们对于军事,大抵就源自于这演义和戏曲一般,他们最爱的就是摇着羽扇,摆出一副胸有韬略的样子,什么八卦阵,什么十面埋伏,什么空城计,他们的军事见识,大抵便是如此。” “因而,只要我们熟读了三国演义,就晓得朝廷的军马会玩出什么花样了,一瞅一个准,十之八九,明军的许多战术,都可在演义中有迹可循,熟读了这三国演义,便等于孙子兵法中的知己知彼,因而,一打一个准,如此便稳操胜券了。” “啊……”张静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居然还能是这样! 他原以为,是三国演义里有许多智谋十分高明,这些建奴人粗浅,看到书中如此多的战法,便将其奉为圭臬呢。 谁料到…… 这倒有些像后世那些所谓盗墓贼,盗墓贼们对风水术了如指掌,当然,这并不是盗墓贼当真对这风水深信不疑。 而是他们知道古人最看重风水,所以那些达官贵人们选择墓地,一定是那风水术中的洞天福地,只要将古人的风水术摸透了,按着里头的方法寻找所谓的好墓地,往下一挖,几乎也是一挖一个准,十之八九能挖出大墓来。 没想到,这其中,竟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很快,张静一就笑不出来了。 兵家大事,却是操持在一群脑子里都是x的读书人手里,这可是数十万人的身家性命啊。 可偏偏,朝野内外,无人质疑,哪怕是阉党最全盛的时期,也没有人提出任何的异议。 张静一道:“你要密报的是何事?” 皇太极道:“在宁远,我虽没有证据,但是明显有大量建奴人活动的迹象。这种现象不只是宁远,整个辽东,大抵也差不多。再加上那八大商人被拿,朝廷似有对某些辽将动手的迹象,再加上……多尔衮此番与我议和……似乎很有兴趣。” “很有兴趣?” “对。”皇太极道:“他派出了大量的使节,与我相谈甚欢,对于我大明提出来的条件,譬如将军马撤往辽北,各自退兵等等……他们似有松口的迹象。” 张静一倒是审慎以待起来:“那么你如何看待呢?” 皇太极想了想道:“多尔衮此人,虽然年轻,可他的志向却是远大,何况……八旗内部,向来轻视大明朝廷,怎么可能被说议和就议和?以多尔衮现在的威望,他上头毕竟还有几个兄长,本身的实力也无法令八旗旗主们对他心悦诚服,此时若是同意与大明议和,必定受各旗旗主的反对。” 张静一点点头表示认同,道:“不错,我若是多尔衮,绝不会议和,否则只怕要祸起萧墙,他的那点儿威信,只怕很快就要荡然无存了。你的意思是,多尔衮理应表现出强硬,而不该对议和有兴趣?” “正是如此。”皇太极道:“如果这个时候,他要议和,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正在暗中调集军马,以议和的名义,来麻痹朝廷,同时……” 说到这里,皇太极手掌往下一切,意思很明显,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了。 张静一的表情凝重起来,道:“你说的有道理,这样看来,需加强防备才好。” 他再不迟疑,看着皇太极道:“我去见驾,你也去吧。” 皇太极点点头。 随即,张静一让人领了马来,带着皇太极一起,快马加鞭地往皇宫的方向赶去。 其实对于这皇太极,张静一这一次明显感觉到,皇太极的态度不一样了。 如果说以前,皇太极对于和他的合作,更多是被动式的,那么这一次皇太极从辽东返回后,却颇为主动。 也不知这家伙在辽东发生了什么。 可若说他有什么阴谋,提醒明军注意建奴人的动向,似乎……对大明有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这些,张静一也不便多问。 等到二人匆忙入宫,见到了天启皇帝后,皇太极便立即将事情重新奏报了一次。 天启皇帝果然极为重视起来,立即对一旁的魏忠贤道:“舆图……” 魏忠贤连忙将舆图摊在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低头认真地看着舆图,而后冷冷道:“莫非此番,他们是要与人里应外合,攻击宁远或者是锦州?” 随即,天启皇帝又看向魏忠贤道:“召田尔耕。” 很快,田尔耕觐见,行礼。 天启皇帝抬头道:“近来辽东有什么动向?” 田尔耕忙道:“倒是没有什么动向,一直都风平浪静,不过臣倒是听闻,多尔衮似乎和他的兄长发生了冲突,双方剑拔弩张。” “是吗?”天启皇帝眉一挑,道:“消息可以确定吗?” “不敢确定。”田尔耕苦笑道:“或许这是对方故布疑阵呢?” 天启皇帝皱眉道:“一面议和,一面又传出内部出现了争执,这样说来,确实让人担心了。” 说着,他手拍击着案牍,眼眸半阖着。 良久,他张眼看了一眼皇太极道:“他们还有什么举动?” 皇太极道:“倒是没有其他的举动,只是……我在宁远,发现了他们的细作活动的一些痕迹。虽然不敢十分确定,但是……有不少商人出没在宁远等地,这些商人,虽远不如那八家商贾,可我当初还在建奴时,却是见过的。” 天启皇帝道:“建奴人出击,最擅长的就是里应外合,所以几乎是攻无不克。唯一一次宁远之战,保住了宁远城,还是袁崇焕命人直接将各处城门锁了,而且还直接让人用大石封死了城门,这令他们城内的内应,没办法偷偷开了城门。” “所以你说的对,他们这般的活动,且如此的频繁,理应是要有大动作了。”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苦笑。 你能想象吗,建奴人最擅长的是野战,可是他们攻打坚固的城池,却几乎没有败绩,因为城中总有人争相去偷偷打开城门,而后去向建奴人邀功请赏。 天启皇帝认真地想了想,便道:“这么说来……魏伴伴,下旨给袁崇焕还有满桂,告诉他们,锦州和宁远乃是重中之重,若是有失,他们不用再来见朕了。再下旨给东江镇总兵毛文龙,也告诉他,让他随时关注辽东腹地的情况,一旦建奴人倾巢而出,让他们立即直捣建奴巢穴。至于前锋总兵官祖大寿,却需让他提防着科尔沁等部的动向,山海关等处关防,要加强戒备……尤其是山海关!” 第四百七十五章 神兵 天启皇帝下了旨意。 日子倒是又平静了下来。 毕竟谁也不知那建奴人会在什么时候进攻。 可日子却还需过下去的。 只是一封封旨意之后,朝中却又有了新的动向。 先是有人弹劾袁崇焕通敌,主导了此次议和。 紧接着又有人弹劾满桂。 整个京城,似乎永远都不缺争吵。 好在一时没人将矛头指着张静一。 毕竟张静一现在实在是太硬了。 当然,不争锋相对,并不代表没有其他的言辞。 阴阳怪气,可是读书人的专长。 而百官,某种程度来说,恰恰是读书人中的精华。 近来就有不少关于令讲武堂和神机营调山海关,防备建奴人的声音。 山海关即是京城的门户,同时进可驰援宁远。 这半年以来,讲武堂和神机营已经培养出了大量的人才。 尤其是入学的秀才,如今一个个在讲武堂学习之后,充入了神机营担任各种职位。 随即操练招募来的将士,听说也很有一番样子,比之东林军不遑多让。 甚至还有人称,一个神机营的士卒,可抵五个东林的生员。 这些人在经史之中,摘句寻章,居然拿出了当初周亚夫细柳营的典故出来。 说这洪承畴便是当代周亚夫,而神机营乃是细柳营,如何军纪严明,战力无出其右。 以至于不少大臣,都以巡视的名义前往神机营探访,进去的人,往往回来之后都是赞不绝口。 对于这些话,张静一倒是无所谓,毕竟花了这么多银子,若是洪承畴当真能给大明缔造出一支百战精兵,天启皇帝的钱至少花的也不冤枉。 至于他们是否比东林军要强,这显然对张静一而言,没有太大的意义。 只是东林军内部,倒是不少人听了愤怒不已。 当然,有张静一压着,倒也不会出现什么乱子。 到了六月,在这小冰河期,直到这个时候,京城里才散去了寒气,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似乎那皇太极所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像是虚惊一场。 就在天启皇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的时候。 此时,却有快马自广渠门狂奔而来,而后宫中立即召百官觐见。 张静一其实早就知道有快马来报,就感觉可能出什么事了。 于是匆匆赶至西苑。 刚到这里,便见天启皇帝正襟危坐,群臣胆寒,个个脸色不大好看的样子。 张静一徐步入内,先是行礼道:“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朝他点点头,而后皱着眉头道:“你自己看吧。” 于是一本奏疏,经宦官很快就送到了张静一的手里。 张静一只低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建奴五万精锐铁骑,陆续又有其他如朝鲜国、蒙古诸部,还有汉军营近十数万人,居然分别进入了龙井关和大安口。 就在一日之前,先锋的铁骑,突然袭了遵化和三屯营,在三屯营驻扎的明将赵率教猝然没有防备,当即战死,保定巡抚王元雅与保定总兵官朱国彦见事情已经难以挽回,自尽而死。 张静一见了这奏疏,头皮发麻。 建奴人……入关了。 这入关如此突然,已经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这可是十几万人啊,十几万的大军,浩浩荡荡,从沈阳出发,需要经过蓟州、抚宁、永平等地。 居然事先没有人发出示警? 他们显然是直接绕过了锦州和宁远,这就意味着…… 意味着……他们在行军的过程之中,是得到了许多人默许的,至少驻扎于辽东的许多军马,居然可以坐视他们一路朝着京城杀奔而来。 除此之外,龙井关和大安口这两处长城的军事要塞,按理来说,也足以抵挡建奴人一阵子,可偏偏,要塞中的守备,直接投降。 以至建奴人突然入关,长驱直入,直袭保定等地,开始清扫京城外围的区域,为做好围攻京城,做好准备。 可怜那保定巡抚和总兵,等他们听到建奴人杀奔而来的时候,只怕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毕竟他们在关内,关内承平,根本没想到,会有数不清的建奴人,居然浩浩荡荡地杀入京畿。于是,大骂辽东诸将无能,且骂有人通贼,最后选择自刎而死。 天启皇帝自然是愤怒的。 他绷着脸,气呼呼地道:“朕如今终于明白,他们磨刀霍霍了这么久,原来竟是早就勾结了某些辽将,在他们的掩护之下,一路攻入关内,朕的敌人……不只是这些建奴人,还有这些吃里扒外的家伙。” 说到此处,天启皇帝咬牙切齿。 而张静一却知道,在历史上,应该也是这个时间,皇太极也确实率十数万大军,围攻京城。 最终导致了袁崇焕的死。 这袁崇焕还有满桂,二人镇守宁远和锦州,建奴人绕过了这一道他们引以为傲的防线,他们竟也没有察觉,等到察觉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这显然,是有人不断地将大明驻军的消息,源源不断地送给建奴人,与此同时,还有不少的军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是引建奴入关!”张静一冷着脸,不客气地道。 张静一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清查了不少辽东的旧将,那么历史上发生的事,想来不会再发生,可张静一还是错了。 而这个错误的后果,非常可怕。 因为接下来,不只有一场恶仗,一场北京保卫战,若是如历史上发生的那般,在锦州和宁远的袁崇焕以及满桂,在察觉到建奴人杀入关后,定会大惊失色,而后率军来到北京城下,和建奴人决一死战。最后建奴人眼看着讨不到便宜,便引兵退去。 可实际上呢,建奴人入关,京城内的百姓还好说,可京城之外的百姓,则立即成为了这无数入关建奴人的劫掠对象。 不知多少州县,会被外围的建奴人攻破,多少粮食会被劫走,多少妇孺最终成为建奴人的战利品。 这几乎是一场……难以想象的灾难。 “陛下。”黄立极道:“袁崇焕已送来了急奏,他已察觉到不对劲,已亲调锦州和宁远兵马,与满桂日夜兼程的朝关内进军……只要谨守京城,建奴人长途奔袭而来,已是强弩之末,想来……” “朕还指望得上那关宁军吗?”天启皇帝怒气冲冲,语气里带着冷讽道:“若是指望得上,当初号称固若金汤的宁锦防线,如今是如何形同虚设的?” “朕若是龟缩于京城,那么……京城之外的数十万军民百姓怎么办?拱手让给建奴人吗?袁崇焕这个糊涂虫,还有辽东诸将,都该死!” 天启皇帝整个人怒不可遏。 碰到这么一群废物,不愤怒是没有道理的。 成日就是要钱要粮,动不动就是要乌纱帽,可结果呢? 结果一到有事的时候,便处处都是纰漏,甚至天知道有多少人暗中和建奴人勾结在一起。 最坏的结果,是京城被攻破,一旦攻破,则社稷荡然无存,这可不是亡国,而是亡天下! 而即便是最好的结果,守住了京城,却也将城外无数的军民百姓,变成了这十数万建奴大军的发泄对象,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以后谁还敢指望朝廷? 黄立极也是大气不敢出,再不敢吭声。 倒是孙承宗此时还算淡定,于是道:“陛下所言不错,眼下理应出战,京城绝不可被建奴人围住,若不能在城外战胜建奴人,一旦建奴人清扫了外围,断绝了京城与运河还有宁锦之间的联系,那么后果必是十分严重。”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历来守城,不可死守,必须得有一支精兵出城,与京城形成犄角之势!也唯有如此,才可拖延建奴人,令建奴人生出忌惮之心,从而等待各路勤王的军马,再与建奴人一决死战。” 天启皇帝点头,而后冷如刀锋的目光在众臣的身上扫视一眼,道:“谁可出战?” 张静一正待要主动请缨。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却都满怀着期待地朝着一人看去。 而此人……仿佛浑身发着光,顿时成为了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徐徐踱步而出,此后用一种充满镇定自若的声音道:“陛下,臣愿出战。” 此言一出,百官顿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果然……不愧为当世周亚夫啊。 天启皇帝的目光定在说话之人的身上,看着眼前这人,顿时有了印象。 是洪承畴。 此时,洪承畴显得智珠在握的样子,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他气定神闲,信心满满地道:“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讲武堂内,多为士人,他们对朝廷忠心耿耿,且个个知晓春秋大义,如今他们学习了大量的韬略和兵法,现多为神机营骨干。” “神机营上下,也个个都是经兵悍将,本就是从原来的京营之中挑选的精锐,如今又装配了精良的火器,陛下……臣受国恩,今国家危难,自当主动请缨,消灭奴寇,教他们有来无回。” 天启皇帝:“……” ………… 还有。 第四百七十六章 最强兵器 洪承畴声若洪钟,大义凛然的姿态。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的,毕竟有的人,本就天生带有主角光环的。 大明朝的进士,有一个算一个,尤其是考试名列前茅者,无一不是如此。 众人听洪承畴所言,顿时放宽了心。 至少…… 毕竟,这半年来的舆论宣传,早已将神机营吹捧上了天。 尤其是洪承畴在关中绞杀流寇的事迹,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流寇如何胆寒,又斩下多少头颅,而此番,练出来的军马,自然远在当初弹压流寇的官军之上。 何况,现在兵精粮足,有这样的军马,再加上洪承畴此人的谋略,自然不容小觑。 似洪承畴这样的儒将,他主持讲武堂,培养读书的人才,将四书五经与兵法融会贯通一起,必让人眼前一亮。 洪承畴说罢。 天启皇帝便道:“何不命东林军出击?” 显然,天启皇帝还是不放心。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有人道:“东林军固然是好,只是此番作战,关系重大,需坚实可靠才是。” 说话的是一个御史,这话说到了一半,顿觉得自己失言。 可实际上,满朝的大臣,近半人都是这样想的。 武官带的兵是不可靠的。 要是降了建奴,该怎么办? 而现在京城京师岌岌可危,洪承畴这样的人才最是可靠,绝不担心他会投降建奴人。 反观张静一,就算张静一再如何忠心,他下头的那些丘八们就可靠吗? 天启皇帝看了张静一一眼。 张静一隐有暴怒的迹象。 不过天启皇帝转念又想,城外危险,将张静一留在他的身边,倒也安全,这家伙性子太鲁莽,这一次来的可是大敌,何不先让洪承畴去试一试那建奴人的虚实再说? 天启皇帝便冷笑一声,看着洪承畴道:“洪卿家,你若是出战,遭遇了建奴,该如何应付?” 洪承畴隐隐感觉到,朝中有对立的迹象,许多有识之士,显然还是站在他的这一边的。 不过陛下明显是对他颇有轻视。 而内阁诸学士,却都一声不吭,这个时候,也没有站出来为他说句话,这令他不免心冷。 久闻内阁诸学士,即便是孙承宗,也与张静一走得近。 于是洪承畴应对道:“建奴擅骑射,若是遭遇建奴,当以炮兵轰之,乱其阵脚,此后步卒层层叠叠,列车阵拒之。” 天启皇帝轻挑眉头,道:“只是如此?” 洪承畴道:“神机营已脱胎换骨,应付建奴,足矣。陛下,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建奴人千里奔袭,此舍上谋而用伐兵和攻城下策,此时他们已如强弩之末,又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只要我军严阵以待,破其先锋,这建奴自然不攻自破。” 天启皇帝听他说的玄乎,却又信心十足,一时也分不清好坏。 倒是百官中不少人振奋起来。 这话,他们懂啊。 天启皇帝最后还是道:“既如此,那么就由讲武堂上下与神机营出战,洪卿,朕亲送你出城。” 洪承畴似乎已看到了一场锦绣的前程,就在自己的眼前。 于是内心振奋不已,大喜道:“臣受国恩,得陛下仰仗,自当尽心竭力,效之以死。” 说罢,他眼眶红了,颇有几分壮士一去兮的气概。 百官听闻,不无扼腕,为之潸然。 朝罢,洪承畴一出勤政殿,许多大臣便立即围了上去,纷纷向他告别。 洪承畴与他们彼此作揖,互道珍重,便有人道:“洪公此去,当要小心。” 洪承畴道:“我已有退贼之法,诸公勿忧。讲武堂和神机营的骨干,多为读书人,俱为圣人门下,我仰仗他们,必能成功。” 众人便纷纷动容。 张静一却是看也不看这些人一眼,已是自顾自地走了。 回到了新县,张静一去了一趟东林军校。 眼下在这个时候,即便东林生员固守京城,张静一也需做好万全的准备。 在军校巡视一圈,却又至研究所。 张静一询问研究所的进度:“此前的一些火器,现在研究得如何了?” “那机关枪,倒是鼓捣出来了,就是不稳定。” 说话之人,正是负责这些项目的匠人,叫刘叶。 刘叶世代为匠,擅长打铁和木工,自招募进了东林军校下属的作坊之后,很快就从许多工匠之中脱颖而出。 他很聪明,一旦开始有了舞台,立即便展现出了他的天赋。 此时,张静一略显诧异,随即便道:“取来我看看。” 刘叶便领着张静一到了一处校场。 这校场,其实是研究所的实验场地。 很快,便见三四个人搬着一个硕大的东西来了。 张静一忍不住张大了眼睛看着。 好家伙,这哪里是枪,说它是炮也不为过了。 黄火药出来之后,雷汞也被人提取了出来。 其实只要找到了大致的方法,无非就是不断地实验而已,在不断的试验之后,得出所要的东西。 有了这些,就意味着黄火药的后装枪,甚至是连发的武器,开始成为现实。 张静一看着这么大一个铁疙瘩,不禁瞠目结舌。 于是立即命人试试看。 那刘叶一声吩咐,便见几个匠人忙碌开了。 他们用了布条固定的弹链固定,而后开始拉栓,紧接着,这巨大的铁疙瘩便喷出了火舌。 哒哒哒哒哒哒…… 这比胳膊还粗的枪管,剧烈的晃动,下头的架子,也疯狂地在地面抖动,扬起大量的尘埃。 后头固定着枪后座的人,整个人都麻了,强大的后坐力,只不一会儿功夫,就让他双手仿佛不受控制一般。 不过…… 刘叶苦笑道:“这玩意,几乎没有精度可言,而且容易卡壳,造价还特别的昂贵,倒不是这玩意本身贵,而是所需的弹子要求高,都需匠人们手工敲打出来的,这弹子若是不合格,还需返工,一枚弹子,接近要三钱银子……” 刘叶叫苦。 其实这可以理解。 其他的火铳,子弹就是一个钢珠,价格便宜。 而这玩意,因为是用黄火药作为击发药,火药就必须的置在弹子里头,这对工艺的要求十分高,花费也是惊人。 张静一则是问:“一个匠人,一天可以制造多少枚合格的子弹?” “最熟练的匠人,怕也不过六七十枚。” “有多少这样的匠人?” “五六十个。” 张静一不由皱眉,很不满意,于是道:“调拨所有能用的匠人,现在开始,能造多少造多少,告诉他们,制造出一枚合格的,我给三十个铜钱的赏钱,这是额外的赏金,与他们本身的薪俸不冲突,只要东西合格,有多少给我制多少,还有这机关枪……” 张静一横竖瞧着,都不像是枪,这就是炮啊。 不过没办法,连续击发,对于枪管的钢材要求十分严格,当下既然解决不了枪管的强度问题,那就只有加粗加厚了。 张静一道:“这个也有多少,给我制造多少,告诉大家………我不缺钱,不,是陛下不缺钱,大家卯起精神来,给我再招募一些匠人,原有的学徒工,这一次只要干的好的,可以立即给工匠的待遇,原有的工匠,只要干得好,所有的职称全部给我增一级。所需的原料,不要怕费钱,这个钱……不但要给,而且还要多给。” 刘叶听了,惊讶不已。 这么舍得? 记得从前给匠人地位,张静一还是有些吝啬的。 毕竟每一个匠人的地位,都有一个章程,这可是管你生老病死的啊。 不只如此,每月的薪俸也给的比较足。 在这样的激励之下,确实是让匠人们一个个开始安心匠作,因为体面,至少在寻常百姓之中,觉得能成为匠人是很荣耀的事。 可正因为待遇丰厚,无论是封丘,还是这里,还是学徒工占了多数。 这些学徒,往往是跟着匠人后头打杂学艺。 有的人好几年,都没办法升上匠人,虽然学徒工的薪俸也不低,可毕竟没有保障。 这要是直接原地升一批匠人,莫说是一百个名额,即便是二三十个,那些学徒们也要疯。 至于匠人之间,也有等级,从低级到中级再到高级,以及连刘叶都不曾达到的特级,那就更不必说了,真要给匠人们这一次放宽升级的标准,这还了得,都要疯不可。 刘叶不敢置信地道:“辽国公不会骗人吧。” 匠人就是这样,说话比较直,尤其是在这封闭的环境里,每日和木头和钢铁打交道。 这话若是别人这般说,张静一早就一个巴掌下去将人打飞了。 张静一倒是难得的耐着性子道:“少啰嗦,立即宣布下去,这事我说了算,但是,我要赶紧见到这机关枪,还要见到子弹,弄不出来,我就调你去辽西吃沙子。” 刘叶立马正色道:“公爷放心,今日起,我不睡啦。” 张静一管他睡不睡,只道:“记得,必须得保证质量,出了问题,会是什么后果,你自己清楚。” “喏。” ………… 这两天可能更新会有点不稳定,当然,会确保尽力更新,一方面需要预备一下剧情,另一方面,家里有点事。呃,求点月票。 . 第四百七十七章 决胜千里 ,锦衣 张静一随即又想起什么来。 让人又试了试这机关枪。 这玩意确实毛病太多。 射程因为有黄火药的加成,倒是高了不少。 就是精度完全没有,纯粹靠运气,哒哒哒哒之后,子弹乱飞,正前方的靶子……几十个子弹,居然一个都没中。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指东打西? 而且因为家伙大,虽然比动辄几千斤的火炮要轻上不少,却也有几百斤。 就这么一个家伙,给后勤和给养带来的负担,肯定是巨大的。 可张静一看着这玩意,就忍不住乐。 想了想,张静一道:“要不,给它取个名吧,叫机关枪不好。” 刘叶想了想道:“不知公爷的意思是……” 张静一便道:“得有迷惑性,让人一听这名字,就不晓得这玩意到底是什么。其次……还得和它的用处相称,不如……就叫骑兵之友,如何?” 刘叶懵了老半天。 张静一道:“我只是抛砖引玉,你也可以陈述自己的建言。” 刘叶倒没有再啰嗦,立马就道:“公爷高见,就这个,这个好,太好了。” 这家伙……连溜须拍马都这么粗鲁直接,难怪只能做匠人。 张静一则是满意地点头道:“吩咐下去,从明日开始,就让各教导队轮番来试这骑兵之友,不然的话,可能生疏,要让他们了解此物的特性,不只要了解,还要精通,因而,眼下你要做的,就是配合着他们,当然,还需兼顾生产,这些日子,你只怕要辛苦一些了。” 刘叶便一个劲地点头称是。 当日,一份账单被送进宫里,最后出现在了天启皇帝的跟前。 天启皇帝本是为了建奴的事惆怅,可看了张静一的奏疏,却又吓了一跳。 涨价了! 不只是涨价,而且价格直接暴涨,因为奏疏里讲的很明白,因为可能需要提拔大量的匠人,而且更多的学徒工,这就意味着,从下个月开始,内帑里调拨的银子,至少得加一倍。 天启皇帝一脸无语之色,好在此时也有银子了,用起钱来少了一些烦心,倒也显得大度起来,直接下了一个条子,只说收到。 收到的意思,就是不鼓励不支持,但是这事朕认了。 而此时,洪承畴已带兵出京。 他的目的地,乃是涿州和永清一线。 建奴人没有从山海关入关,而是从宣府,也就是山西一带的关隘,此后,又一路奔袭,拿下了保定府。 在这种情况之下,最好的选择就是在涿州和永清一带布防,收拢京城之外的各州府散兵游勇,与京城形成掎角之势! 想来不久之后,各州府会开始招募兵马,入京勤王,到了那时,这建奴人便陷入了无数的铜墙铁壁之中了。 当然,这是比较好的情况! 比较坏的情况就是,建奴人围城打援,然后各路勤王军马,统统葬送掉。 此时大军出行,争夺的就是时间。 这其实也好理解,建奴的兵锋已至保定府,这就意味着,此时他们距离京城和涿州一带已是咫尺之遥,京城发生的事,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三日之内,趁其还无法立即发起大规模的进攻,火速至涿州,那么这个意图也就可以实现。 其实三日时间,足够充裕。 只是神机营走得很慢。 倒不是说神机营龟速,故意怠慢。 实在是这大军之中,有太多的累赘了。 京城已经开始不安全,这让不少城中的读书人士大夫们有些担心,鸡蛋不能同时放在一个篮子里啊。 所以神机营出京的时候,就有不少朝中大臣暗暗请托洪承畴,带上他们一部分的家眷,护送至涿州、永清一带去,等到了那里,便可直接南下。 面对这些请托,洪承畴当然满口答应。 他也不傻,今日帮了这个忙,将来自己的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而且,这些人之中,有为数不少的都和他有同乡之谊,或是师生,或为故吏,若是拒绝,面上就不好看了。 哪里晓得……原以为只是几百个家眷。 却殊不知,这些家眷们个个都是坐着轿子出行的,还带着大量其他的家眷和奴仆,什么车夫、马夫、长随等等,足足数千人。 他们速度不快,只好走走停停,足足三天过去,大军居然才刚至西山。 以至于连洪承畴的副将杨柳文也不满了:“洪公,这样磨蹭下去,只怕不至涿州,建奴人便要围来。” 傍晚不到,那些家眷们就受不了了,说受不了在轿中的颠簸,要求扎营休息。 而洪承畴则显得淡定,现在在中军营中,手拿着一部《中庸》看,杨柳文一番担心,他却显得淡定从容之色,慢慢放下了书,而后端起了茶盏,抿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道:“无妨……为人以宽,他们也不容易,不要苛责他们。” 杨柳文叹了口气,略带着急地道:“我知洪公乃是谦谦君子,做不得坏人,只是这样下去,只怕可能要遇敌了。” “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洪承畴笑了笑,自信满满地道:“我巴不得他们来呢,他们若是仓促来截击,必定人马不齐,人困马乏,士兵也疲惫。这个时候,我们严阵以待,正好给他们迎头痛击。” “那东林军的战法,老夫是琢磨透了,其实很简单,不过是摆出车阵,用火铳杀贼即可。何况我等还有如此多的火炮,给养也充足,建奴人一时筹集不了太多军马,就算是在野外,也可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杨柳文诧异道:“呀,原来洪公竟是打着这样的算盘,这是故意诱敌深入?倒是学生冒昧了,此计虽有一些犯险,却也妙不可言。” 洪承畴捋须,笑着对杨柳文道:“三国演义之中,黄忠诱敌斩夏侯渊,也是如此,与老夫的战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初老夫在关中剿流寇,多用此法。” 到了次日,果然大量的建奴斥候出现。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建奴铁骑从各路而来。 一时之间,许多家眷大惊,洪承畴一面派了一队人护送家眷们继续南行,一面开始摆出了阵势。 无数的大车,摆出了一字长蛇。 神机营的五千将士,也是杀气腾腾的样子。 这建奴人似乎不知深浅,不断地派斥候靠近侦查,都给打了回去,很是狼狈。 于是建奴人便如一群饿狼,开始慢慢地靠近和合围眼前的猎物。 他们不急于发起进攻,直到越来越多的建奴人开始出现。 洪承畴则依旧的气定神闲,修书一封,前往京城,告知这里发生的情况。 而后居中调度军马,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 众人见他气定神闲,便也渐渐都宽了心。 又过了一日。 建奴人终于开始进攻了。 诺大的平原,先以汉军营为先锋,蒙古人居侧翼。紧接着,后队又出现了大量的建奴铁骑。浩浩荡荡杀奔而至。 汉军营率先发起攻击。 躲在车阵之后的神机营,开始放铳。 这汉军营,立即折损了不少。 此时,侧翼的蒙古铁骑杀至,这时……神机营开始有些手忙脚乱了。 不少人心里打鼓。 他们的操练并不精,而那些武官,多为秀才出身,秀才们有些慌了。 倒是有一些武举出身的武官,虽然胆子大了一点,但无论是在讲武堂,还是在神机营里,这些武举出身的人,都饱受歧视。 别的军马里,真正读书人还只是一个巡抚或者督师,好家伙,在这个鬼地方,前后左右都是读书人,这些读书人还特别能抱团,同乡的,同年的,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一种对丘八刻在骨子里的歧视。 几乎可以想象,武举出身的武官,是个什么待遇了。 一见到有秀才慌了,便有不少武举出身的武官心里冒火,刚要开口说几句,便被同为百户的秀才们骂:“令你队的人马在前,我等殿后。” “同在车阵之后,哪里有前后之分?” “大胆,你这样和我说话?” 其实双方都是百户,同样的官职,各自带兵。可人家就是敢如此的颐指气使。 这武举人一时愤慨,却又不敢招惹,实际上,确实如他所言,大家都在车阵之后,在这个时候,哪里还能分彼此?眼看着那数不清的骑兵自四面八方杀来,这个时候,居然还顾得上这些? 可是,对方就是这般,毫无道理可言,偏偏……他们又是自诩最讲道理的一批人。 于是乎,这武举人只好下令。 下头的将士顿时炸了,纷纷叫骂。 就在此时,突然传出一个声音:“轰隆隆……轰隆隆…” 炮声隆隆。 车阵之中的人在混乱中,忙是看去。 且是发现……建奴人居然在蒙古和汉军营的后队,拉来了许多的火炮。 拜那辽东大量降将所赐,建奴人早已掌握了大量火炮的制造和使用,有专门的火炮队,且只允许建奴人使用,其他如蒙古都不得触碰,便是汉军营,也不允许使用火炮,违者格杀勿论。 第四百七十八章 捷报传来 <s></s> 因而,建奴人的火炮,至少在辽东,并不比辽东的军马有什么代差。 而且建奴人极能利用火炮在战场上的作用。 他们不会乱放一气,而是瞅准时机,进行投放。 一时之间,炮声一响,这一下子,车阵中的神机营更加慌乱了。 有人龟缩在车阵之后,瑟瑟发抖,而眼看着无数的骑兵越来越近,便有人开始脱离了自己的岗位。 有些武官直接跑了。 士兵们茫然不知所措。 终于,有骑兵勒马跃入了车阵,随即提刀杀戮。 一时之间,车阵大乱。 居在车阵之中的洪承畴,已是大惊失色。 一改以往的淡定,此时的他才意识到,自己将敌人想得过于简单了。 其实历史上的洪承畴大抵也是如此,他是镇压流寇起家,手中有无数的资源,面对那些连武器都没有的流寇,自是来去如风,每战必克,而他熟悉流寇的战法,往往能料敌先机,因而才被朝廷器重。 可真正面对建奴的时候,他在辽东,却是一次次的战败,最后将自己搭了进去,原先许多的所谓的韬略和兵法,什么夜袭,什么出援……什么火攻,基本上没有一样用得上,几乎是处处挨打。 这个时候,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建奴人,他身边的几个举人武官,却早已逃之夭夭。 洪承畴又见前头大乱,便捶打着心口道:“耻辱,耻辱啊,诸军,杀身成仁的时候到了。” 他这一番话,总算让不少人受他的感召,便前仆后继地想要堵住被建奴人攻破的缺口。 可是很快,那蜂拥而入的建奴军横冲直闯而来,进入车阵,便开始随意杀戮。 不多时,洪承畴便被绑了。 而后,被人押到一个骑在马上的建奴人面前。 在这建奴人前头牵马的,是一个汉人,乃是范文程。 建奴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下头的洪承畴,志得意满地道:“尔便是那洪承畴吧,本汗听闻过你的大名,今日你既兵败,何不降我!” 洪承畴便大怒,骂道:“我生为明臣,死为明鬼。今败军之将,没有面目见天地父母,只求一死。” 马上的人不断皱眉,粗声道:“用你们汉人的话,这就是天命,所谓天命不可违,事到如今,你还要抵抗吗?生死是大事,人一死,便什么都没了。” 洪承畴嚎啕大哭着道:“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洪承畴虽是兵败,可是骨头还是硬的。” 马上的人便面容一绷,冷笑道:“贱狗。” 本是要动手将洪承畴杀了。 却在此时,在前头牵马的范文程却是开口道:“主子,我们借一步说话。” 这人才极不快地下了马,快步走到了远处,此人正是多尔衮,此番杀入关中,正是春风得意,今日又围杀了一支京师里出来的军马,这军马对于大明而言,已是精锐了,因而,此时他正心满意足。 范文程跟在他的身后,站定后,多尔衮便皱眉道:“怎么,你有什么话要说?” 范文程离多尔衮一步远,佝偻着身子,极是恭谨的样子。 这范文程,其实只是一个秀才,努尔哈赤拿下了沈阳之后,他主动跑去了拜会,表示愿意为其效力,努尔哈赤因而对他颇为器重。 此时的范文程,一直作为谋士,给主子们出谋划策,今日正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 此时,他语气笃定地道:“主子,此人必定会降。” 多尔衮挑了挑眉,不由道:“你没见他敢辱骂我,宁可让我杀了他吗?” 范文程便道:“主子难道没有注意吗?他虽破口大骂,但是只求一死,却不敢侮辱主子,只不断地说愧对大明皇帝,这意图,难道还不明显吗?他这是留有了余地啊。”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远处的洪承畴一眼,不急不慢地又道:“除此之外,奴才见他虽被捆绑,却还是注意自己的衣冠,总是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捋衣,却又被捆绑住,因而异常的别扭!主子,一个人若当真想要赴死,又如何还会看重这些呢?依着奴才看,他不但不想死,且还想好好活着呢!” 多尔衮暗暗点头,却又十分不解地皱眉道:“可为何他一个劲要死的样子?” 范文程的唇边飞快地闪过一抹不屑的笑,而后道:“主子,这些关内的读书人,历来就是如此。依着我看,他的心思有二,此时摆出忠诚的样子,好显示他是有风骨的人,如此一来,将来就算降了,面子上也过得去,将来主子至少不疑他乃是三姓家奴。” “这其二嘛,他自知自己的身份重要,若是降了,势必对京城中的大明君臣们打击甚大,所以现在故意不肯降,其实也有要价的意思,主子现在只是说不杀他,却没说等他降了,给他什么礼遇,是封爵呢,还是做什么官?他自然不能轻易的答应了。他们最看重的是礼贤下士,三顾茅庐这一套,这样才显得主子乃是明主,而他们也得了面子。” 多尔衮先是一愣,随即骂道:“这贱骨头竟生这么多事。” 范文程突的有种像是多尔衮也骂了自己的感觉,却依旧露出笑容道:“这不就是贱骨头吗?不妨如此,主子将此事交给奴才,奴才定能劝降他。” 多尔衮冷哼道:“告诉他,给他一日,他若不降,我便将他砍了,提他脑袋让万马踩踏。我性子急,你是知道的。” 多尔衮的目光很冷,范文程则是忙不迭地点头。 说起来,这个新主子还真和皇太极不太一样,皇太极那老主子,胸有韬略,心里能藏得住事,表面功夫也做得来。 可多尔衮不一样,多尔衮的性子就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若是惹他急了,是真要杀人的。 于是范文程讪讪笑了,心里倒是胸有成竹。 到了夜里。 那洪承畴果然到了多尔衮的帐前,见着多尔衮,便立即拜下行礼道:“奴才洪承畴,见过新主。” 多尔衮只盘膝坐着,看着他,淡淡地道:“你不是不愿降吗?” 洪承畴有些尴尬,他所期待的事没有来。 毕竟他运气不好,多尔衮不是皇太极,不玩三顾茅庐这一套。 所以范文程只跟他讲了两件事,若是降了,便可做三等总兵官,不降,便死。 洪承畴终究还是没有守住自己的操守,又大骂了几句,眼看着时限要到,便立即从范文程那借了一套建奴人的衣衫,头戴瓜皮帽,身穿一件皮袄子,最后略带忐忑又有几分期许地来到了这里。 跪在此,面对多尔衮的阴阳怪气,却只好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奴才听范公说,主子您为人宽宏,乃是明主,奴才虽是无才,今日得遇明主,自当效犬马之劳。” 说罢,他不断地叩头。 只可惜他这头上的瓜皮帽子,其实是不适合像洪承畴这样蓄了长发,结了发髻之人戴的,只有剃头的建奴人戴着才契合,他这一磕头,帽子便直接应声掉了下去。 于是没了帽子的洪承畴,便好像剥了壳的鸡蛋,或是说像剥光了衣的妇人一般,觉得羞耻,便忙不迭地捡起了帽子戴上。 等他继续叩首,帽子又掉,又手忙脚乱地戴上。 多尔衮看着他,只觉得可笑,他的眼中没有丝毫温度,只冷冷一笑道:“既如此,那就好生效力吧。” “奴才有事相告。”洪承畴突的道。 多尔衮看着他,淡然道:“说来听听。” 于是洪承畴忙道:“此番奴才率军,一路护送了不少的官眷,这官眷足足有数百人之众,主子您率军而来的时候,我便只派了一队人护送他们继续南下。现如今,只怕并没有走远,若是主子此时派一队铁骑追击,那些官眷,势必能一网打尽。” 显然,他这是急着投诚了。 此时,他抬了头,努力地笑了笑,才道:“这些官眷,不少人都带了细软和金银,且有不少眷属,颇有姿容,若能劳军,抚慰远来的将士,或可一解将士们的思乡之苦。” 多尔衮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反应,目光炯炯地立即道:“来人,给我追击。” ………… 城中,当遇敌的书信传到京城。 京城里又不禁担心起来,一下子,所有人都被一种紧张的气氛弥漫着。 天启皇帝立即召见了诸臣,拿出了洪承畴遇敌时修下的书信给众臣传阅,众人看过之后,忧心忡忡。 不过也有人苦中作乐,说话的乃是翰林院大学士李建泰笑着道:“陛下不必担心,洪公不是早有明言吗?此乃他诱敌之策,洪公此人,算无遗策,此番建奴中计,必能成功。” 他虽这样说,其实心里也不免有着几分担忧。 要知道,他的妻儿,可也是在这次里,一起托付给了洪承畴,本想着让洪承畴带着她们抵达涿州,到了那里,就不担心建奴了,到时一路南下,便可先去南京寓居,而自己到了京城,也可心安一些。 可此时他更相信洪承畴:“只怕不久,就有捷报传来!” 推荐:<style>.reend a{font-size:15px;lor:#396dd4;paddg:0 10px}</style> 第四百七十九章 李建泰此言,迎合了不少人的心思。 至少所有人都期盼着洪承畴这一番能够大捷。 准确的来说,能够平安。 天启皇帝此时也是忧心忡忡,既觉得洪承畴理应不至如此的不堪,毕竟他追杀流寇,很有一手,那流寇见了他便闻风丧胆。 又觉得建奴人此时必定疲惫,此战的胜算不小。 况且,神机营装配了天下最精良的火器,而且操练得极为严苛,想来不至大败。 这样一想,心神淡定了些许,又命斥候前去打探。 到了傍晚,可怕的事情却开始发生了。 开始有一些三三两两的败兵出现在京城之外。 整个京师大恐。 他们没有料到,洪承畴居然败得这样快。 此时,有一个败逃回来的秀才,被人用竹筐拉上城。 随即,兵部尚书崔呈秀便亲自询问事情的经过。 说是建奴人数多得数不清,将神机营围了个水泄不通,而后轮番发起攻击,神机营终于抵挡不住,死伤惨重,侥幸逃脱的人,十不存一。 至于洪承畴,却不知此人动向。 当然,也有人询问大军携带的家眷,得知家眷已在神机营的掩护之下继续南行,或许已经安全抵达了清河。 其实城外大乱,谁也不知具体的消息。 天启皇帝震怒,禁不住破口大骂:“洪承畴误国。” “陛下。”众人沮丧,尤其是那李建泰这般的人,他们很为自己的家眷担心。 一旦这些家眷落入了建奴人之手,那真是家破人亡了。 好在败兵传来的消息,总还算给了他们一些希望,洪承畴在最艰难的时刻,依旧分兵护送他们南下,可见洪承畴此人,倒也称得上是忠君之辈了。 李建泰和洪承畴,毕竟是有同年之谊,此时见天子大怒,忍不住道:“陛下,臣以为洪承畴虽是兵败,却是非战之罪,这建奴人势大,洪承畴势单力薄,却也情有可原。何况臣听人说,他大败之际,尚在督战,口称要为陛下死节,这样的人,乃我大明忠臣啊!” “如此忠臣,陛下岂可苛责?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稳住人心,要奖掖忠贞之士,抚恤他们,天下臣民,才肯为陛下效死。如若不然,陛下岂不寒了将士们的心吗?” 他的这番话是有道理的。 此时因为战败,朝中一片哀鸿,可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要奖掖洪承畴这样仗义死节之人。 天启皇帝依旧脸色铁青,道:“现在谁也不知洪承畴如何,谁敢保证他死了?他若未死,如何奖掖?” 李建泰道:“洪公此人,以我观之,确实是少有的正直之人,他受命于危难……” “好啦,再等等看吧。”天启皇帝觉得李建泰的提议很不靠谱。 原本以为,凭借着精良的火器,大明终于开始对建奴人建立了某种优势,可现在看来……依旧还是镜中花、水中月。 百官们也是个个胆寒。 建奴人的实力,还是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连神机营都如此,天下还有谁可比拟神机营? 况且连洪承畴这般的举世名将也尚且如此,那么……京城岂不是岌岌可危了? 若是家眷们此时能平安南下,倒是不必担心。 毕竟留在这里,更加的危险。 一时之间,城中的谣言也是四起,谁也不清楚外头发生了什么。 次日…… 却又有人来报:“城外有建奴人。” 于是朝中文武,顿时如炸开了锅。 天启皇帝亲率文武,至广渠门。 这广渠门,也早已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果然,自这里可以看到数不清的军马,遮云蔽日。 天启皇帝想要站在女墙之后观望,却被魏忠贤拉扯进城楼里,口里声称:“陛下,注意龙体……” 天启皇帝绷着脸道:“朕是横竖想不通啊,区区建奴人,人口不过十数万户,比我大明穷困得多,朕以为,辽将无用,是以为这些辽将与辽东牵涉到了太多利益在其中,怀着私心,以为只是将士们贪婪无度,是因为朝廷拨付的钱粮太少,是因为将士们的武器不够精良。” “可是……现在呢?现在如何解释?洪承畴不是名将吗?朕给的银子还不够多吗?武器还不够精良吗?这是什么缘故,为何太祖高皇帝可以横扫大漠,今日却这般?” 众臣一个个看着外头的建奴军马,却都露出了悲凉之色。 便有人道:“陛下,洪承畴至少死节,总没有辜负陛下的信重。” 天启皇帝看着此人,却是一个御史,这御史又道:“臣听外头的败兵们传言,不少的读书人,纷纷与贼死战,宁死不降,这些人……都是当代的苏武啊……” 众臣潸然,竟一时无言。 这似乎已是他们最后的辩解了。 却在此时,突的见十数骑飞奔至广渠门下,城上的禁卫立即张弓以待,所有人都变得紧张起来。 见来的人少,却也没有立即攻击。 城下有人大吼:“叫你们的守备来。” 这声音竟是令人觉得耳熟。 于是众人纷纷朝城下看去。 却见一人,穿着建奴人的棉甲,在马上原地打转,这人道:“我乃大金三等总兵官洪承畴,尔等都听好了,今日大汗多尔衮,率军三十万,列阵于此,北京城破,只在即日,尔等若肯归顺,自可保全性命,倘若冥顽不灵,待城破之日,便是尔等死期。” 众人一看,竟是洪承畴。 一时之间,城楼上慌乱起来。 三三两两的,传出一些人的痛骂声。 也有人脸色惨然,万万料不到如此。 兵部尚书崔呈秀便大骂:“狗贼竟敢为虎作伥。” 马上的洪承畴便道:“当今大明天子昏暗,天下大乱已生,我主多尔衮,德高望重,爱民如子,当无主之天下,自当有德之人居之,尔等在此狂吠,又有什么用?奉劝你们能够幡然悔悟……如若不然……” 城上的人暴怒。 有人大骂:“洪承畴,陛下待你不薄,委你重任,你就这般报效吗?这才几日,你就降了?” 洪承畴置之不理。 随即,却又大笑道:“城上的人听好了,你们的家眷,如今大多都在我主多尔衮之手,哼,尔等不识抬举,那便等着吧。” 说罢,打马便走。 这一下子…… 城头上哑然了。 百官之中,不少人色变,尤其是那翰林大学士李建泰。 李建泰整个人竟是懵了,他似做梦一般,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 而后,身子一软,直接瘫坐了下去。 紧接着,便泪水涟涟地哀叫道:“是我害了你们,是我害了你们……是我害了你们啊……” 妻女落入了建奴人之手,是什么后果,可想而知。 不少人也不禁垂泪。 李建泰随即咬牙切齿道:“洪承畴,这个畜生,他是一个畜生,此人奸贼,人人得而诛之,那些该死的秀才,还有那些该死的秀才,一群酒囊饭袋,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内帑里拨了这么多的钱粮,到了他们的手里,竟是这般……陛下,陛下……” 他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天启皇帝面前,又气又悲地道:“洪承畴无耻,当立捉拿他的族人,杀个干净。还有那些秀才和举人,什么狗屁读书人,一群无用的书生,陛下,这些人罪无可恕……” 说着,李建泰放声大哭起来,没多久,便昏厥了过去。 百官之中,不少人落泪,也个个咬牙切齿道:“我瞎了眼,竟指望这群不知廉耻为何物的畜生。” 人们杀气腾腾,个个请天启皇帝诛杀洪承畴家人。 天启皇帝方才还见他们为洪承畴说话,转过头,便恨不得此人天打雷劈。 天启皇帝倒还算冷静处之,道:“他的家人,尚在宣府,今日若是京城不保,如何诛杀?眼下当务之急,是守城为重。” 李建泰这些人,是彻底的绝望了。 他们虽也是读书人。 此时却不得不意识到,一群读八股的读书人,是没有用的。 这已是鲜血淋漓的证明。 此时此刻,谁还有心思去计较名教之争呢? 倒是一时之间,众志成城起来。 “对,要固守京城,绝不可让京城落入建奴之手。陛下……这建奴人……入关,便是侮辱大明,国仇家恨,岂可不报,不雪此耻,如何面对列祖列宗?臣等任凭陛下吩咐,臣家里有一些浮财,愿这时分发将士,襄助守城。” “陛下……” 一个个愤怒的声音,还有一双双气红了眼睛的人。 这个时候,他们是不指望将家眷救回来了。 已经没有救了,就算救回来,只怕以他们的门第,这些家眷也只能自我了断以全清白。 既然如此,那么只有拼了。 干他建奴人…… ………… 前面有人说洪承畴还有那啥的事不合理,其实……老虎说实话吧,这里头借鉴的,大多都是历史上洪承畴的一些事迹,也就是说,除了时间对不上,但是里面每一个故事,都有迹可循,还有一些朝中的反应,其实针对的是南明史的一些情况,所以,老虎能怎么办,老虎也很无奈啊,只能说,史实可能比小说更荒诞。 求月票。 第四百八十章 成仁取义 此时城上,已是冲天怨气。 大明朝只怕从来没有这样精诚团结过。 这种局面,却是天启皇帝从未见过的。 实际上,从天启皇帝登基开始,整个大明朝的朝堂就一直陷入一种没有意义的吵闹之中。 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都要吵,位高权重者为了争夺人事,彼此攻讦。官职卑微的大臣,则为了迅速上位,树立一个仗义执言的形象,也在吵。 这种争吵,毫无意义,却偏偏,这等相互攻讦,已经到了任何事都办不成的地步。 党争已成了尾大难掉的问题,谁也没办法解决,仿佛一个死局一般。 而牵涉其中的人,个个都是人精,每一个人,说是人中龙凤也不为过,可恰恰是这些人中龙凤,掌握着天下的权柄,却将所有的心思,花费在吵架上头。 这就导致了一个可怕的问题,真正想要干事的大臣,做任何事都瞻前顾后,不敢去干,生怕给自己遭来祸端,一不留神,就有无数的奏疏陈奏,对你大加挞伐。 反而是那些以清流自诩,绝不涉事的清流,却是高高在上,成为了人们羡慕的对象。 而这,最终也成为了党争的重要手段。 先是齐党、楚党、浙党混战。 此后是各党战东林党。 随后是东林党战阉党。 而如今,阉党看上去势大,可实际上的阉党,本身就不是一个一致的团结。大家根本没有啥理念,当初能结合在一起,不过是外朝的各党被强大的东林党打的抬不起头来。 尤其是东林党获得了吏部的大权之后,借着由头,动不动就对其他大臣进行罢黜,又纠集大量的御史,排除异己,以至大家不得不勾结内臣,反击东林。 因而阉党内部,其实也是一团乱麻,大家的心思,不是花费在治国平天下,而是找到对方的漏洞。不是费尽心思治理天下,而是彼此抱团一起,排除异己。 这样的风气,已是蔚然成风。 只有那些自恃清高,四处抨击别人的人,才能给人留下印象,获取高位。只有那些结党抱团的人,才能在朝中立足。 每一个人,都将自己的聪明,花费在对朝廷毫无益处的事上头,还美其名曰这是仗义执言。 风气这东西,一旦形成,那些没有跟风的人,就自然而然会被淘汰,成为异类。而跟风之人,立即窃据高位,成为后辈们的楷模。 大明的灭亡,有很多的因素,而此时晚明官场的风气,也占了极大的作用。 难得今日,居然再没有人阴阳怪气了。 “无论如何,我等也要固守京师,当初瓦剌人,也曾困住京城,却又如何?只是……当今之世,谁为于谦?” 大家相互张望。 于谦可不是一个好的学习对象。 当初,于谦力挽狂澜于既倒,在京城保卫战中立下赫赫战功,可他最终的结局,却不甚好。 就在这时,有人突的道:“我可以试试看。” 于是众人纷纷朝着说话之人看去。 不是张静一,是谁? 大家都知道于谦的结果不好。 没想到,张静一居然还是站了出来。 时至今日,张静一不能不站出来了。 他知道历史的走向,知道若是放任下去,未来将会是什么。 何况历史已出现偏差,鬼知道此时的建奴人,会不会破城而入。 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张静一比谁都清楚,他已经没有选择。 那李建泰见了张静一这一声大吼,居然不再像从前那般的阴阳怪气了。 却是露出了几分钦佩之色。 其余之人,也都露出愤慨又钦佩的样子。 张静一则道:“建奴抵进京师,我们不但要护卫京城的安全,还要护卫京畿之地的安危,若是在此固守,多守一天,城外的数十万居民百姓,便等于是舍弃给了建奴人,任他们奸淫掳掠。” “陛下,诸公,我等都有父母,也都有妻儿,难道能站在城头上,眼睁睁的看着这些建奴人,杀死我们的父***淫我们的妻女吗?别人可以放任,那些寻常百姓,当然可以放任。可是我等是什么人,百姓们将税赋缴至我们的手上,不是让我们在此龟缩城中的。” “所以,当今之计,是不能拖延!拖延一日,外头被杀戮和奸淫的百姓和眷属,便只会越来越多。眼下的结局,不该有苟且忍辱,也不能有固守待援,而是主动出击。要让建奴人知道,这里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所以,臣建言,立即出城,与建奴人死战!” 这一番话,真说到了李建泰等人的心坎里。 他们现在最是理解那等家破人亡,妻女落入建奴人之手的处境。 虽然觉得张静一此言,有些不理智,却一个个眼眶红了。 随即,他们都看向了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此番最大的感受,就是羞耻。 堂堂大明,数十年前,他的祖先们还能横扫大漠,到了今日这里,建奴人竟来去如风。 他花费了这么多的银子,养出的军马,居然在不出一日的时间,便被诛杀殆尽,所谓的忠臣,转眼就成了建奴人的奴才。 洪承畴的叛变,打击尤其之大,这可是大明的新星,是真正拿来当内阁大学士,或者是未来的辽东督师来培养的。 现在张静一这番话,令天启皇帝浇灭的热情,顿时又开始慢慢燃烧起来。 他凝视着张静一,道:“那么谁敢出战?” 张静一毫不迟疑地道:“臣敢!” 天启皇帝道:“张卿要效洪承畴吗?” 张静一立即道:“正因为这天下有了洪承畴,教天下灰心,也让那建奴人继续猖獗,更不将我大明放在眼里,臣这才愿意出战。” 天启皇帝却是略有犹豫,他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最终,还是感性占了上风,道:“那就拼到底,朕在广渠门助战,你率军在出城,倘若有失,朕率勇士营诸军驰援。” 张静一再不多言,行了个礼,便道:“臣去准备。” 城楼之上,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百官们个个紧张,却又捏了一把汗。 他们咬牙切齿,现在都红了眼睛。 张静一要下城楼去。 突然,身后有人叫住他:“辽国公。” 张静一回头,却见是几个御史模样的人。 张静一冷冷笑道:“怎么,尔等还有什么高见?” 这几个御史却朝张静一无声地作揖行了个礼,随即真挚地道:“辽国公珍重。” 呼…… 张静一的脸色稍稍的缓和。 那李建泰似也作了个揖。 于是,作揖的人越来越多。 张静一没有说什么,隐忍着自己的情绪,按着腰间的刀柄,转身下楼。 在一片骂声中出城去拼命,和在无数的珍重声中拼命是不一样的。 而以往,出战的将军,至少在大明,是不可能获得掌声。 即便是战胜,迎来的也多是质疑和谩骂。 于谦是如何死的? 胡宗宪、戚继光,又是如何郁郁而终的? 熊廷弼是什么样的结果? 干事的不如不干事的,不干事的不如骂人的,可大明能延续三百年,终究是无论再如何的谩骂,终究还是有人挺身而出,决定拼死一搏。 张静一不敢耽误,火速骑马感到东林军校。 随即,召集了全军校上下人员。 五千人很快便集结在了校场上,城外的事,军校生员们不是没有耳闻。 当张静一召集他们的时候,他们心里其实就已明白,似乎有什么事,即将要发生了。 张静一打马而来,而后落马。 他特意穿了钦赐的斗牛服。 一身红色大礼服,腰间是玉带,又系着一柄绣春刀。 张静一目光一扫,随即肃然道:“人都点齐了吗?” 有教导长上前恭谨地道:“已点齐了,应到四千八百三十七人,实到四千八百三十七人。” 张静一满意点头,道:“外头发生了什么,肯定瞒不过你们,你们之中,有的人也有人父母身居高位,在这个时候,却没有‘抱病’,这……很好。” 顿了一下,张静一接着道:“起初建立这军校的时候,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这军校会成为什么样子,我大明的学堂太多了,多如牛毛,可绝大多数的学堂,都以读八股求取功名为目的。” 说到这里,张静一的声音缓缓提高了一些,道:“可是我这学堂不同,我将你们召至此,是希望这天下总有一群人,学好文武艺,不作八股,不学文章,但是要学的,却是那八股文章中的精神。有的人生来就能作好文章,就如儒学一般,不是有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吗?可是成仁取义,不是靠文章作来的。” “现如今,城外来了许多的建奴人,他们也不和我们作文章,不听我们的八股,我们骂不死他们,写文章也诅咒不死他们。城外还有数十万的军民百姓,他们在蛮人的铁蹄之下,生死未知。” 张静一的目光越发的锐利,最后大声道:“到了今日这个地步,那么校验军校是否成功的时候,到了!” 第四百八十一章 拦我者死 张静一说罢,直接开始介绍情况:“城外的情况,十分复杂,单单我们所知的情况,建奴几乎是倾巢而出,足有十数万人。” 张静一扫视了众人一眼,东林军校的老规矩,作战之前,必须将真实的情况实言相告。 否则,让绝大多数人在茫然无知的情况之下进入战场,反而对作战不利。 张静一随即继续道:“建奴人的厉害,大家都是知道的,我也就不赘言了。我只想告诉你们,神机营已经覆灭,他们的人数不在我们之下,武器装备,也不在我们之下!而我们东林军,这些年,虽也打了不少胜仗,可在这里,大比例的依旧是新兵,且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恶仗。” 张静一叹了口气,才又道:“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这一次,是我请求出战,我要出战,不是奔着立什么功劳去的。而是当初建这学堂的时候,我便指望着,咱们军校,能够挽狂澜于即倒,不是我非要做什么大事,而是建奴人若是破城,你我父母妻儿在此,谁也无法幸免,既然横竖是无法幸免的,那么便索性拼一拼吧。” “其余的话,我也就不多说了,在这里,我需五十个人留在学里驻营,谁想留下,可以站出来和我说,主动站出来,我不会见怪。” 说着,张静一紧张地看向众人,这一次,可是要去面对建奴人,绝不是开玩笑的。 故意留下驻学的名额,其实也是担心有人会胆怯,而胆怯的人跟着他出城,就极可能成为害群之马。倒不如干脆,将这人留在京城。 四千余人,接近上万双眼睛,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张静一,有人的眼里露出动摇之色。 可是……终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张静一道:“当真没有人吗?站出来没有什么妨碍,我绝不会怪罪。” 此时,连那眼神里带有动摇和疑虑之人,似也横下了心,一言不发。 张静一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扫过,终于他道:“既然如此,那么大家就一起同生共死吧,来人……传令下去,各教导队预备出发,准备出城。” 众人应诺。 此时,军校已是沸腾起来。 张静一没有离营,直接进入了明伦堂,召集诸官布置作战的计划。 各教导长,以及教官和队官们纷纷来此。 大家济济一堂。 作战的目的,显然就是想办法吸引建奴人决战。 建奴人的骑兵太多,若是对方与之游斗,不肯决战的话,那么东林军就可能疲于奔命了。 于是大家各抒己见,最终,大家都将目光落在了广渠门外。 之所以选择广渠门,道理非常简单,那里开阔,而且城门处有一处角楼,两面都是高墙,这就可以确保,面对的建奴人,只有两面的来敌。 将建奴人诱至城下,直接决战,这建奴人来了京师,正急需想要杀人立威,见有人杀出城,一定耐不住。 此时,在军官之中,突的有一人道:“若是建奴人杀入了咱们的军阵,又该当如何?依我看,该组织一支敢死队,偶尔进行冲杀……” 张静一朝这人看去,看着很是眼熟。 张静一道:“你叫什么?” “卑下李定国。” “噢。”而后,张静一想也不想地便直接道:“你挑选一些人,这事就交给你了。” 李定国没想到自己的提议,居然迅速的得到了张静一的重视,而且对他如此信任。 在这明伦堂里,他最为年轻,官职也是最低,按理来说,这么大的事,是轮不到他的。 李定国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立即道:“是。” 当日,浩浩荡荡的东林军出城。 沿途不少的百姓,已是惶恐不安,如今城中的流言已是满天飞。 得知城外到处都是敌人,又得知神机营战败,更传闻建奴人见人便杀,被奸淫的妇人数都数不清。 此时,这京城之中,人人自危,到处弥漫着恐慌的气息。 此时,听闻东林军出战。 许多人便不得不将自己的期望,都落在了这些东林军的身上。 于是许多人带着不安和期许,走到了街道来,一双双眼睛,看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在长街之中,如长蛇一般迤逦而过。 这些人全副武装,火铳抗在肩上,身上穿着异样的军服,腰间系着粗大的武装腰带,腰带上悬挂弹药和刺刀,又有水壶以及干粮袋子,后头则背负着棉被。 大家列队在长街上穿梭,本来他们还算紧张,可看到许多人站出来,一张张可怜巴巴的脸,目视着他们这队伍。 沿街的百姓,偶尔有人哭泣,也有人唏嘘,看着这些年轻的青年,却也不知明日会成什么样子。 这气氛,宛如乌云压顶,阴沉沉的,说不出的压抑。 似乎在许多人看来,这几乎是和送死没有分别了。 以至于不少的生员受此影响,也不禁为之悲壮。 倒是这时候,队伍中有人大喝道:“打起精神来,都打起精神来。” 这一句话,就像黑夜里的曙光,一下子振奋人心。 于是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昂首,露出了几分自信。 广渠门这里。 大军即将出城。 天启皇帝亲自站在城楼上,目送浩荡的队伍。 在城门守备开城之后,浩浩荡荡的人马穿过广渠门的门洞。 在天启皇帝的身后,是跟随而来的百官们,一个个叹息扼腕。 此时……百无一用是书生的道理,似乎在他们心里留下了印记。 有人唏嘘着,颇为惭愧,要知道,当初这里的不少人,可是都偷偷骂过东林的生员的。 也有人忍不住热泪盈眶,却不知是因为担心城外的家眷,还是担心这些视死如归的生员。 他们随即看到了张静一,张静一在队伍之中,目光如炬地看着前方,就像在他眼中只有前面的路,丝毫没有回头的心思。 这家伙……从前总觉得很是可憎,可在今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 天启皇帝伫立着,一言不发,直到站在一旁的魏忠贤道:“陛下,张老弟已出城了,这里风大……” 天启皇帝摇摇头道:“朕也想出城。” “什么?”魏忠贤听罢,顿时吓了一跳,连忙跪下,惊慌失措地道:“陛下……这……这……陛下啊,都是奴婢等不中用,这才让建奴人,竟是袭了京城,令陛下受此奇耻大辱……奴婢万死……” 天启皇帝则道:“这与你们无关,朕的意思是,朕想出城,朕该和他们在一起,当初太祖高皇帝自不必待言,且不说成祖,这历代先皇帝们,哪一个不曾亲临军阵?大明的京师在此,从这里距离大漠,不过咫尺之遥,在此设都,本就有天子守国门之意,今日建奴人来此,这广渠门就成了国门,朕岂在此坐以待毙,单看着将士们去送死呢?” “陛下,外头危险,若是陛下有什么闪失……” 天启皇帝的声音逐渐提高了起来,道:“朕不能有闪失,那么张卿可以有闪失吗?东林军校可以有闪失吗?他们才是我大明的希望,没了他们,我大明还有将来吗?” 这一番质问,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将来只能指望他们,大明才可以坚持新政,才有一改弊政的希望。 他们若是都交代在了城外,那么就算大明这一次能侥幸逃过一次危机,那下一次呢?辽东烂了,京城烂了,江南烂了,关中更是烂透了。 天启皇帝道:“朕若有失,尚有太子,尚还有真的兄弟信王。可他们有失,大明便没有三十年国运了。所以,朕要出城,不必带随驾扈从,朕与东林军一道去。” 魏忠贤继续叩首,嚎哭道:“陛下,不可啊……” 百官们也惶恐地纷纷拜倒道:“请陛下收回成命,陛下…” 天启皇帝绷着脸,拂袖道:“你们不都说,朕是昏君吗?说朕糊涂吗?这些,朕认了!朕昏聩,朕厌近女色,朕宠幸奸佞,可是朕今日告诉你们,朕总还有一点好处,就是朕至少还有拱卫我大明社稷的勇气,你们休要多言,阻拦朕的,朕杀无赦。” 说罢,竟是兴匆匆地冲下城楼去。 魏忠贤和百官阻拦不及,却见天启皇帝已跑进队伍中去了。 魏忠贤和几个大臣,也想冲下去,要随天启皇帝去。 此时,天启皇帝却吩咐左右的人道:“拦住他们,朕去就好了,朕还指着魏伴伴,在朕出事之后,能稳住京师大局。” 无数的人马,已至城外。 所有人都没有多言。 第四教导队已开始火速勘测地形。 这第四教导队,是工兵为主,当然也负责火炮,他们擅长的乃是土木工程。 许多人早已预备好了铲子和铁锄,开始挖沟填土。 城外……已有建奴斥候发现了这里的动静。 建奴人似乎觉得奇怪。 忙去奏报,很快,便又有一些建奴的军将,带着人马,骑着高头大马,飞马而来,在数百丈开,观望者这边的情势。 东林军却没有派出斥候,此时他们似乎一心只顾着预备工事。 ……………… 再说一下,这两天更新会不稳定,大家见谅一下,家里有事要处理,顺便求点月票。 第四百八十二章 同仇敌忾 张静一见天启皇帝骑马而来,随即便也拉了马绳,诧异道:“陛下怎会在此?” 天启皇帝道:“这枪火无眼,朕也知道,朕在此没有什么用处,只是觉得,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在此丧命。” 说罢,天启皇帝笑起来:“哈哈……朕平日里,最爱行军打仗,谁料竟是叶公好龙,真正出了城,反而心里有些怕了,你放心,朕来此,不是来夺你权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便当朕是副将,怎么好使唤怎么来。” 天启皇帝本以为张静一一定会连说几句这里危险之类的话,而后将自己劝说回去。 谁料到张静一居然没有吭声,只是点点头,眺望着远处的地形,而后道:“我等打算在此修筑工事,而后吸引建奴人决战。建奴人见我们出来,一定会有所疑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定会观望一段时日。我们的时间现在很紧迫,能容许我们在此修筑工事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天,这已是极限了。陛下不妨就和第四教导队一起,建立工事吧。” 天启皇帝讶异地道:“就这个?” “就这个!” 张静一道:“最好在此,咱们悬挂一杆龙旗,告诉建奴人,陛下在此。” “啥意思?” 张静一很认真,因为接下来,他所做的事,一切都为了接下来的胜负。 若是能张挂龙旗,就能吸引建奴人的主力。 既然要打,那就打一场硬仗。 大家拿出看家的本事,就看这天下,到底是东林军厉害,还是这八旗铁骑威猛。 天启皇帝再没有质疑了,点点头:“好,朕这就去。” 整个阵地,已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 战壕、拒马,菱形的铁钉。 还有许多的陷阱。 第四教导队最擅长此道,其实他们更像是工兵,此时如一群工蚁,定下了工程的雏形方案,便开始热火朝天的开工。 除此之外,不同的地势,也设置不同的壕沟,为了防止弓箭袭击,再垒上沙袋。 所需的给养,则直接让人从城楼上用竹筐掉下来。 每隔一个时辰,就有书信送入城中,而后城中军民……疯了似的给他们预备好所需的给养。 另一边,建奴人此时先是从惊疑,毕竟根本不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 也不知这些人,到底在布置什么陷阱。 因而大量的斥候,在外围不断的侦查。 在确定了原来明军竟是要出城决战的时候。 他们既是惊喜,又有些犹豫不定。 惊喜的是……这北京城的城防实在厉害,而且城中并没有内应,他们这边攻城的火炮,也是不足。 这就导致他们意识到,若是攻城,可能会陷入无谓的消耗下去。 这可是大明的京师,想当初,也先带着瓦剌人曾至此,最终无功而返。 而建奴人此番也是孤军深入,一旦不能尽快啃下这一块硬骨头,那么各路的勤王军便会抵达,无论是袁崇焕还是满桂,亦或者山东、河南一带的剿匪兵马。 亦或者是各地乡绅组织起来的武装。 一旦陷入无穷无尽的袭击之中,或是被截断了后路,那么建奴人将落入无数的麻烦之中。 而现在,明军自己找上门来…… 只是……这明军的举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如若来的乃是援军,譬如关宁铁骑与八旗决战,或许城中衮衮诸公,不会放人入城,会令他们在城外驻扎。 可这却是明军自己从城中出来的。 而且这一支军马,很是奇怪。 因为他们在挖沟。 而这个时候,在大帐里。 多尔衮一副疑虑重重的样子,他虽年轻,却还算是稳重。 明军的举动,实在太奇怪了。 此时,各旗的旗主们已纷纷至大帐来,要主动请缨。 此番进入关内,大明京城就在眼前。 这京城,就意味着数不清的财富和女人,以至于,虽已至京城外围,各旗旗主们扫荡得也并不卖力,除了四处催缴粮食供应军队之外,却并没有大加杀戮。 倒不是他们突然发了慈悲。 而是一座宝藏就在眼前,宝藏外围的东西,他们并不太看得上了,眼下是杀入京城要紧,只要杀入了京城,那么什么就都有了。 现在明军居然敢出城,这是胆大包天,自然巴不得立即攻击。 多尔衮阻止了各旗旗主们的主动请缨。 他并不急,而是让人将范文程与洪承畴叫了进来。 二人头上戴着建奴人的瓜皮帽子,却又穿着儒衫,显得很是滑稽。 等他们朝多尔衮行了礼,多尔衮用含糊不清的汉话道:“广渠门外的事,你们知道了吧?洪承畴,你了解明军的动向,你说说看。” “这是东林军,主子,这东林军,最擅长的是夜袭,他们装配了大量的火铳和火炮……” “和你们神机营也是一样?” 一说到神机营,洪承畴脸微微一红,却点点头:“是。” “战力高下如何?” “大抵……差不多。”洪承畴道:“主子爷,他们最擅长的就是火器,可是他们的火器,与我们相当,不过听闻,他们有一种炮很厉害,只是……单凭此炮,战力固然增加不少,可想来,也不会和神机营有太大的高下之分。” 这是洪承畴对东林军的判断。 倒不是他托大。 而是洪承畴已经认定,自己的神机营已是大明精锐中的精锐,和东林军一样的给养,代差不大的火器,再加上他自认为,自己的兵源,甚至可能还胜东林军这些丘八们一筹,至于自己的能力,自不必说,在剿灭流寇的过程之中,自己已证明了这一点。 多尔衮显得疑虑,于是道:“这东林军,本汗倒是略知一二,当初,便是他袭了我八旗的一支军马,擒了我的汗兄。不过那是夜袭。可今日,他为何敢出城作战,莫非,是有什么奇谋?” 多尔衮又道:“今日我观三国演义,倒是觉得,他是不是在施展空城计?” 洪承畴道:“这……奴才就说不好了,不过主子爷却还是需小心才是,这张静一最是狡猾……” 多尔衮道:“不如明日试一试他们的深浅?” 洪承畴想了想道:“奴才愿带残部,甘愿做先锋。” 随着洪承畴的投降,不少被俘的神机营也纷纷从了建奴人,现如今,洪承畴还有两三千人马。 多尔衮却是摇头:“不可……” 谁知道,这是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些人新降,让他们做先锋,若是反戈一击,却未必靠得住。 洪承畴没想到自己主动请缨,却换来多尔衮的疑虑,于是便叩首道:“奴才……奴才……” 一旁的范文程则是微笑:“主子爷,洪总兵还不晓得咱们的规矩,乱说了话,还请主子爷大人大量。不妨我们再静观几日,且看他们的动静。” 多尔衮这才点头。 其他旗主却见多尔衮没有同意他们立即进兵,反而询问这几个汉人的意见,心中不免不满,却也不方便发作。 于是众人出帐。 范文程笑嘻嘻地朝一个八旗武官行礼,此人却是冷哼一声,厌恶的看了范文程一眼。 范文程便道:“巴步泰大人,方才学生……” “少啰嗦。” 站在一旁的洪承畴听闻乃是巴步泰,心里一惊。 这巴步泰乃是努尔哈赤第九子,算是多尔衮的兄长,奉命梳理正黄旗的事务,在建奴人之中地位超然,他与阿敏关系最亲,而阿敏曾被张静一杀死,因而,巴步泰听闻张静一就在眼前,这些汉人却建议多尔衮继续观望,心里便不忿起来。 洪承畴便也随着范文程一样,行礼,口里道:“见过巴步泰大人。” 他说到大人的时候,脸不禁一红。 要知道,在大明,是不可能称呼对方为大人的。 因为大人在汉语之中,至少在这个时候,有父亲的意思。 这等于是直接对着巴步泰喊爹。 巴步泰朝他冷笑:“若那张静一又躲回城中,我便杀你二人。” 随即,头也不回地阔步而去。 其他的建奴人,也都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看着他们。 很明显,许多建奴人对张静一都有刻骨的仇恨。 范文程和洪承畴面面相觑,最终,洪承畴叹了口气:“范公,我看,我们今日……似乎回话有所不妥。” 范文程脸色却显得平静:“你初来,不知这八旗中的规矩,今日我故意说这些话,虽惹来了各旗旗主不喜,可是你不要忘了,现在咱们最大的主子爷,乃是大汗,大汗聪明着呢,我们越是惹来了其他主子的不喜,他才更会信重我们,若是今日顺着这些大人们的心意进言,反而可能会惹来大汗的疑窦!” “咱们为大汗做事,有得必有失,只要一心跟着大汗,便可。其他人……当然要尊敬,却也要知道,这八旗分管在大汗的诸兄弟们手里,此时固然是同仇敌忾,可是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鼾睡,大汗迟早是要收回兵权的。” 洪承畴闻言,恍然大悟:“受教了。” ………… 还有。 第四百八十三章 万人敌 过了一日。 此时大家才察觉到,在那广渠门外,许多的人却是奇迹一般的不见了。 这一下子,建奴人慌了。 这等于是煮熟的鸭子,飞了。 于是,便立即有大量的斥候开始抵近查探。 等收到了回报,大家这才放心。 原来竟是这些明军居然挖了无数的沟渠,纵横交错,竟如一个迷宫一般,上头还垒着沙袋,而人全部躲进了沟渠和沙袋之后。 如此一来,建奴人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至少人没跑。 若是入了城,倒还当真有一些麻烦。 不过很快,这阵地之中,却又升起了龙旗。 上书奉天承运皇帝的字号,这大旗明黄为底,两侧是五爪金龙。 旗帜在阵地之中猎猎作响。 建奴人看了,忙是去禀告多尔衮。 多尔衮召众旗主商议,稳稳坐定之后,多尔衮便道:“洪承畴何在?” “奴才在。”洪承畴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的出来。 多尔衮看了他一眼:“明军阵中的龙旗,是否有诈?” “这……”洪承畴想了想:“奴才以为,这不可能诈。” 他想了想,认真的分析道:“当今大明皇帝,向来不安分,行事不拘一格,所以若是他出现在阵中,虽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却也未必没有可能。这其二嘛,便是大明最讲究的是礼,而礼法的本质,则是上下尊卑。这东林军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挂上龙旗,如若不然,即便今日可以事急从权,可他日一旦被御史弹劾,秋后算账,谁抵得住?普天之下,谁敢顶着皇帝的行在旗号?所以奴才以为,大明皇帝势必在阵中。” 此言一出,八旗旗主们哗然起来。 许多人露出跃跃欲试的样子。 若是能虏去大明天子,这可真是奇功一件。 多尔衮也觉得有道理,不过他皱眉,淡淡道:“你初来本汗这里,可能自称奴才还是有些不习惯,还是以臣礼相见吧。” 洪承畴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他本是随着别人一起喊奴才,可哪里想到,似乎多尔衮对此并不满意。 让自己自称为臣,表面上是客套,实际上却显然是不放心自己,对自己不亲。 他虽觉得此中之意,有疏远的意思,却还是感激涕零的样子,道:“臣遵命。” 此时多尔衮四顾左右,振奋道:“你们怎么看。”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大明如此不将我们放在眼里,若是再不进攻,只怕悔之不及。” “恳请大汗准我带兵做先锋,拔下那龙旗,俘了那狗皇帝。” “大汗……” 众人纷纷请命。 洪承畴站在一旁,见此热烈的情景,却不禁心里颇有几分复杂。 在大明军中,遇到了战事,是人人推诿,唯恐自己沾上关系。而在这建奴军中,每逢战事,却是人人争先。 这大明不败,天理何在? 多尔衮却是裹了裹自己的裘衣,道:“巴步泰。” 正黄旗旗主巴步泰站出来,道:“在。” 多尔衮凝视他:“当初阿敏在的时候,你与阿敏关系如何?” 巴步泰道:“他是我兄弟,彼此相亲相爱,我这一身骑射的本事,都是他教授的。” 多尔衮点头:“阿敏是如何死的。” “是被这些汉人害死的。” “害死他的人在何处?” 说到此处,巴步泰便眼眶通红,咬牙切齿道:“就在对面的军阵之中。” “你能取他的首级,为阿敏报仇吗?” 巴步泰几乎发出了一声怒吼,喝道:“如何不敢,我不但要他的脑袋,还要将他的尸首鞭挞为泥,方才解恨。” “好,此次你为先锋,先以汉军为前锋,你在后压阵,让他们见识一下你的厉害。” 巴步泰激动万分,身躯颤抖着,大呼道:“大汗且看着便是。” 说罢,按着腰间的刀柄,虎虎生风的阔步而去。 其他旗主见巴步泰做了先锋,都不禁露出了遗憾之色。 区区这些明军,自是不堪一击,毕竟,他们早已试过神机营的水平了。 虽比寻常的明军要精锐不少,可莫说是面对八旗铁骑,便是蒙古铁骑也是够呛。 而这一两日,各军已逐渐在京城附近集结,无数军马汇聚于此,浩浩荡荡,连营十里,凭借那区区的火铳军,如何抵挡。 以为挖了地洞,躲在地洞里,便可以迎接骑兵的冲锋吗? 多尔衮随即起身,道:“走,去观战。” 说罢,又对洪承畴道:“洪承畴。” “奴……臣在……” 多尔衮淡淡道:“你随本汗去。” 洪承畴心里一喜,忙道:“喳。” 其实洪承畴心里是极复杂的,本是大明的臣子,平日里再如何卑躬屈膝,见了皇帝,也不过是叩首三呼万岁而已。 面对皇帝,总还敢侃侃而谈,摆出几分儒将的姿态来,不必有什么担心。 可当着建奴的多尔衮,这多尔衮心思难测,洪承畴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刻会笑着给自己一个红枣,还是给自己摆出冰冷的态度,这等时喜时忧,时而诚惶诚恐,时而如遇甘霖雨露的心思,很不好受。 只是时至今日,又能如何?只能乖乖效命,不敢有非分之想,免得主子爷发怒。 ………… 无数军马,开始汇聚。 数不清的骑兵,如从各处溪流中汇聚成的江河,在巴步泰的号令之下,已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大量的汉军,手持大盾,提着长矛,也已开始列阵。 正黄旗的铁骑,也已虎视眈眈。 炮手们艰难的推着铁炮,试图想讲铁炮抵进一些。 步弓手们,则开始给自己的箭壶装上箭矢。 …… 对面…… 哨声响起。 这显然是让人准备的讯号。 壕沟中的生员们,立即开始准备,他们匍匐在沙袋之后,观望着前头的状况。 各队的队官,纷纷取出望远镜。 后队的炮群,也已布置就位。 猎猎作响的龙旗之下。 天启皇帝已拿望远镜看过了建奴人的阵仗,他转手将望远镜交给张静一,张静一则看了几眼,便听天启皇帝道:“他们要发起攻击了。” “嗯,瞧这架势,是打算直接猛攻。” “我们应付的了吗?” “不知道!”张静一说的是实话。 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摆出这样的架势,能否面对当今天下最强大的骑兵。 这不是信心的问题,而是战场之上,变幻莫测,在击溃对手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什么。 “陛下后悔了。” “是有一些。”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谁不怕死呢,朕也是人,怎么能不怕死,可越是怕死,才越知道张卿还有你们这些将士们的可佩之处,古人常说,虽千万人吾往矣,自古艰难唯一死,可卿等愿甘做壮士,朕才愈发的钦佩。念及这些,朕也就没有这么害怕了。” 说着,天启皇帝不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你看朕的工事如何,朕可是改动了不少,说起来……第四教导队,还是太嫩,幸好有朕在,不然,后果不敢想象。” “这……”关于这一点,张静一不得不佩服,天启皇帝确实很专业。 “好啦,朕就不瞎唠叨啦,你来指挥,朕在旁给你打旗,朕至多十人敌,可你却现在要做的,却是万人敌,如今只能指望你啦。” “遵旨。” 张静一说着,紧张的继续拿起望远镜观望,再不去理会一旁的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则站在这阵中,观望战局,内心颇有几分感动。 这样的感觉,凶险而刺激,可是……这种感觉,也……真的很好。 呜呜呜呜…… 此时……牛角号吹响。 天启皇帝收回了思绪。 却是发现,建奴人开始进攻了。 密密麻麻的汉军营,层层叠叠的躲在大盾之后,开始向前步步为营。 除了这些大盾,最前还有一辆辆盾车,这盾车上头是铁皮包裹的木盾,人则躲在这盾车之后,推动着盾车,徐徐向前。 ………… “预备……预备……” 壕沟里,立即开始紧张起来。 各个教导队,乃至下头的中队以及小队,都早已进入了自己的岗位。 无数的火铳伸出沙袋的夹缝之中。 每隔五十步,都设置了‘骑兵之友’的机关枪,当然,大家无法理解这为何是叫枪,因为这明明是一个个小山炮。 那汉军营,足有数千,浩浩荡荡的而来,他们小步的推进,而正黄旗的铁骑,却没有急于进攻。 巴步泰则勒马驻于原地,眼神凶悍的目视着远方。 他的目光,穿越了无数的人马,落在那龙旗上。 于是,他缓缓的抽出了腰间的佩刀,但是佩刀却未彻底拔出,就这般蓄势待发着,此时凝神等待。 他在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见缝插针的时机。 一旦出现了战机,他的铁骑,将爆发出毁天灭地的力量。 汉军营的士卒,已是越来越近,他们龟缩于盾牌之后,不急不躁。 巴步泰的脸色,却越来越变得不好看起来。 遇到劲敌了。 这倒不是夸张,而是明军的实力,他早有见识。 而如此的明军,他却前所未见。 第四百八十四章 破贼 巴步泰此时脸色渐渐地变得凝重起来。 虽然还未开始作战,但是巴步泰就已意识到,这一支明军,给他的印象全然不同。 汉军营朝层层推进,可这一路,对方战壕里的士兵,却没有任何人开火,阵地里很安静,默然无声。 其他的明军,他不是没有见识过,即便是那号称精锐的神机营,也早早有人开铳了。 毕竟数千人,总会有人紧张和不安。 可对方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而事实上,这样的距离,即便是大明眼下最精良的火铳,也没有办法产生最大的杀伤力。 所以在巴步泰看来,这一次怕是碰到了硬石头了。 自然,对巴步泰而言,明军的实力虽被他低估,他非但没有胆怯,反而有了无穷的战意。 这样的军马,才堪称为对手。 可同样让阵中天启皇帝惊讶的是,眼前这一支推进的汉军,也让他刮目相看,这些人推进时,凌而不乱,很有章法,莫说是八旗军,便是他们的汉军,竟也让人不容小觑。 可笑的是,同样都是汉军,大明在辽东的军马,绝大多数都可能不如眼前这一支依附于建奴的汉人军马。 那么,真正的八旗铁骑,又是什么样子的? 就在此时,终于,汉军营开始迫近。 直到到了一百五十步外。 且就在此时,因为越来越近,这如一字长蛇一般的汉军营,似乎也开始加紧了步伐,他们虽还龟缩在大盾之后,却分明可见的没有了方才的从容。 后队的汉军,已开始举着弓箭,开始射出箭矢。 数百箭矢,遮云蔽日一般,在天空划过了弧线,最后落入了阵中。 不过,这样的散射,威胁并不大,且不说这种距离,即便是射击,也难形成致命的伤害,何况绝大多数人都躲在壕沟和沙袋之后。 等汉军营再靠近一些。 猛地,哨声骤响。 于是,这阵地上,突然数不清的火枪,开始喷吐出了火舌。 生员们如条件反射一般,开始射击。 砰砰砰…… 这一处阵地的布置,简直就是天启皇帝的得意之作。 表面上无数的沟堑纵横交错,实际上,却能确保大多数的位置,都能随时对正前的敌人进行射击。 此时无数的火舌喷出。 须臾片刻。 前头的盾阵就开始哗啦啦的倒了一片。 汉军营这时才知道,对方的火铳,可以十分轻松地射破大盾,威力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一个个汉军营的汉军倒下,大盾也随之落下。 紧接着,便是里头密密麻麻的汉军,开始裸露在阵地里的生员们面前。 而前头的盾车,也早已千疮百孔,躲在盾车之后的人,死了七七八八。 生员是三人为一小组,躲在战壕里,一人射击,另一人预备射击,而第三人,则专门负责装弹。 这种作战方式,即便是在壕沟之中,也不会有变化。 于是,在第一轮射击之后,第二轮的射击随之而来。 无数的子弹开始倾斜。 啪啪啪…… 汉军这时开始出现了混乱,四面八方都是宣泄而来的子弹。 他们惊恐的四处张望,一个个惊弓之鸟一般。 显然,他们不是没有应对过火铳的,只是这密集射击的火铳阵,却好像在他们的正前,组成了一个严密的火力网。 只要进入了这火力网的人,便犹如进了修罗地狱,数不清的人,突然应声倒下,一些人再也没了生息,一些人在地上发出哀嚎。 于是,阵队开始出现了混乱。 即便这所谓的汉军营已称得上是训练有素,但是顷刻之间,身边两三百人倒下,到处都是哀鸣的时候,这种恐惧,便足以让绝大多数人动摇了。 于是,开始有人转身要逃。 在队中的武官,发出了怒吼,试图想要扭转这个趋势。 只可惜……一切都迟了。 第三轮的射击,来得极快,数千火枪,迅速地开始射击。 又是上百人倒下。 到了这个时候,数千汉军营,伤亡已接近两成。 此时,许多人开始慌了。 武官已经无法约束士卒,甚至开始有人直接丢了大盾便逃。 想要前进和想要逃脱的人拥挤在一团,开始混乱。 有人发出了哭爹娇娘的喊声,也有人在地上惨叫,死去的尸首,成为了后队之人的绊脚石。 于是,溃逃的人越来越多。 直是第四轮的射击,依旧很快地来了。 数千汉军,在此打击之后,迅速地土崩瓦解…… 巴步泰见状,依旧保持着冷静,只冷冷地观着战局,他已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的,这些汉军,不可能动摇得了对面的明军。 这些人的火力,超乎人们的想象。 可这时,巴步泰腰间的长刀已是出鞘,他大喝一声:“来!” 身后数千正黄旗铁骑,早已是摩拳擦掌。 他们似乎没有受到汉军营的溃逃影响,此时依旧是杀气腾腾,士气高昂。 于是,巴步泰率先飞马冲锋,手中长刀斜指前方,刀刃在天空下闪耀着锋芒,口里大呼:“杀光他们。” “杀!” 无数的战马,如出闸的洪峰,上万的马蹄,踩踏大地,乌压压的骑队,快速推进,干脆利落,马上之人,人人先是取出腰间的弓箭,他们用双腿控制着战马,而腾出双手来,一个个弯弓搭箭,一面操控着战马狂奔疾驰。 此时……大地震撼。 战壕之中的人,顿觉得壕沟里沙粒扑簌落下,仿佛这战壕里,那汉军已是败退,这给了战壕之中的生员们喘息之机,开始将所有的火枪填装满弹药。 ………… 后队。 一直在后观战的多尔衮,眼看着汉军败退下来,许多人倒地不起,还有许多人慌得哭爹叫娘,而巴步泰发起了攻击,他此时骑在马上,却是一直的纹丝不动,最后,目光却是落在了前头给自己牵马的洪承畴身上。 他轻描淡写地道:“洪承畴。” “臣在。” 多尔衮道:“你不是说,眼前的明军,与你的部众一样不堪一击吗?” 洪承畴听罢,真是脸羞到了耳根,却唯唯诺诺地道:“臣万死。” 多尔衮便不再说话了。 好在,多尔衮遭遇了一场战败,竟好似一点也不在意,依旧兴致勃勃的观战。 洪承畴却是心里更加的羞愧,又禁不住惊恐不已。 …… 这正黄旗铁骑爆发出了强大的冲击力,莫说是阵中,便是广渠门城楼上的魏忠贤和百官,此时也个个色变。 哪怕是站在城楼上,明知对方的战马朝着这边攀不上城来,许多人也有一种想要逃的念头。 火速推进的正黄旗铁骑,一面奔动,在靠近了阵地时,已是万箭齐发。 漫天的箭矢,铺天盖地而下。 与此同时,火枪开始射击。 后队的炮队,已开始准备。 在这里,第四教导队已挖了上百个坑洞。 此时,一个个火药开始装填,而炸药包也已预备。 依旧保持镇定地忙完所有准备工作的第四教导队的工兵和炮兵们,在哨声之中,终于点燃了引信。 火炮在战争之中,才是真正大规模杀伤的利器,这在东林军中已达成了共识。 火枪的作用,在于阻击,遇上汉军营这样的步兵,单凭火枪便可制胜,可一旦遭遇到骑兵,那么若是没有火炮,在没有办法给对方造成巨大杀伤的情况之下,是很难击溃的。 正因为如此,所以东林军加强了火炮的编制,第四教导队,一半工兵,另一半则几乎都是炮兵。 像这样埋在坑洞中的没良心炮,以往是数十个,而现在……直接提升到了两百五十门的规模。 “发射……” 炮兵队官发出了一声震天的怒吼。 …… 此时,建奴的正黄旗铁骑,依旧风驰电掣的发起了冲击。 在大地之下,他们密密麻麻,像是数之不尽,即便偶有人被火枪射倒,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不过这明军的火铳,还是让人心有余悸,看着身边一个个人倒下,让这些骑兵意识到,他们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 可就在此时……轰隆…… 一声轰鸣,带着惊天动地的威势,紧接着,这轰鸣声隆隆而起,没有尽绝一般。 瞬间的,压下了万马奔腾的马蹄声。 巴步泰就在冲击的骑队之中。 他一听这炮响,第一反应,是不是自己军中的铁炮开始射击了。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此次是长途奔袭,带来的铁炮并不多,虽是收缴了神机营不少,可铁炮毕竟笨重,而且是进攻的一方,为了防止炸膛,所以铁炮的射程并不远,因而没办法直接推进到对方的阵地附近。 而明军…… 来不及想明白,只见天上一个个巨大的包裹,已是漫天而来。 这是什么? 巴步泰依旧策马狂奔,可看到天上飞来的无数包裹,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幸好…… 无数的‘炮弹’落地,造成的伤亡极少。 这让巴步泰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很快,他就一点也不轻松了。 落地的包裹,在轰隆一声后,居然炸了。 这也能炸?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第八百四十五章 兵败如山倒 轰隆…… 八旗铁骑是见识过火炮的。 他们在辽东,与明军交战,不知多少次冒着炮火冲锋。 而此时的八旗精锐,早就对这火炮的威力耳熟能详。 所以虽是两百多门的没良心炮发出轰鸣。 可实际上,大家并没有任何的畏惧。 无数人冒着这飞来的‘炮弹’,依旧是士气如虹。 在巴步泰的率领之下,继续冲锋。 只是……当‘炮弹’落地。 这炮弹却是炸开。 十几斤重的炮弹,里头不知藏着多少火药,夹杂着混在其中的铁珠,顿时,以落地的炮弹为圆心,方圆十丈之内,战马嘶鸣,无数人倒下,有人甚至浑身都是鲜血,被炸成了马蜂窝。 轰隆隆…… 轰隆隆…… 从骑阵的四面八方,一个个的炮弹开始炸开。 这一下子……无数的战马开始受惊了,嘶鸣着开始失控起来。 马上的人……有的直接被炸中,而后栽倒在地,有的被飞溅的钢柱和铁钉炸的血肉模糊,也有人……座下战马前膝跪下。 于是,马上的人便被摔下来。 而在冲锋的阵型之中,人一旦落马,就意味着死。 因为后队冲来的战马,便踩在了落马之人的身上。 这就等于,一个人摔在了无数大货车疾驰的高速路上。 随后……后队冲上来的人,分明听到自己的马下发出哀嚎的声音,他们本就被炸弹炸懵了,再看马下,却有人被自己生生踩死。 而这些被踩死的人,可能是自己的兄弟,也可能是姻亲。 八旗人丁稀薄,每一个旗,如这正黄旗里,绝大多数人,都出自同族的部落,彼此之间,本就是血脉相连。 此时,见人被自己生生踩死,人已烂成泥一般,许多的人眼睛红了。 他们口里呼着建奴人的各种咒骂的话,继续提刀,抬头看着远处那龟缩在沙垒后的明军,个个歇斯底里的大吼:“杀,杀,杀……” “杀……” 在满地的疮痍之中,千军万马依旧如闪电一般轰隆而过,遗留下了无数的尸首。 紧接着……又是一轮火炮开始炸了。 这一次……一看到天上飞来的包裹,所有人都心有余悸,方才爆炸的威力,实在过于可怕,以至于绝大多数人,一见这玩意就心里发毛。 下意识的,有人想要勒马避让。 倒不是害怕,而是单纯为了趋利避害的条件反射。 可这……便立即让这骑队的队形开始散乱起来。 甚至不少骑兵相撞一起,这高速移动的战马一旦撞击,顿时便人仰马翻。 而一旦有人相撞。 这便如高速公路上的连环相撞的事故一般,前头有人撞在一起,后头又有人急刹不住,猛地撞来,再后来,便又有人相撞一起。 一时之间,队形大乱。 而这种队形的混乱。 则给了沙垒之后步兵们,充裕的杀敌时间。 对付这样高速移动的骑兵,而且敢于接受大量的伤亡,能够做到死战不退,单凭火枪的杀伤是不够的,毕竟这个时代的火枪,终究不能和后世相比。 于是,火铳终于响了。 如炒豆一般的火铳声,连绵不绝。 许多人如割麦子一般的倒下。 而这时,巴步泰才意识到……自己已陷入了死地。 他此时悲愤起来。 手里挥舞着长刀,依旧发出歇斯底里的大吼,此时他心里没有胆怯,却有一种说不清的悲愤,口里竭斯底里地大叫着:“杀,杀,杀光他们。” 身侧,数十个护卫保护着他,身边有炸药包炸开。 顿时三四十护卫立即倒地,已是死绝了。 其余的护卫,战马也受了惊吓。 好在……他们幸运的冲了过去。 可前头数不清的火铳,却是子弹横飞而来。 眼看着护卫越来越少。 这时,巴步泰头皮发麻。 他万万没有预料,这该死的明军,居然比那神机营,不知强了多少倍。 “洪承畴……”巴步泰此时咬牙切齿,他的眼睛已经红了,于是禁不住怒吼道:“我定要杀你!” 他的身后,已是无数的尸首。继续冲下去,骑队已经零星。 方才还密集的骑队,现如今……却已变得稀疏起来。 前头,又有一个骑兵,呃啊一声。 原来是他的战马,踩中了一个菱形的拌马钉,于是,战马的马腿顿时鲜血淋漓,一下子失力,战马轰然倒下,而马上的人,则被战马死死的压住,身受重伤,身上的骨头已不知断了多少根。 他噗嗤噗嗤的喘气,绝望的想要挪开战马,却发现,一动弹,那碎骨处,便传来剧痛。 而后,他只能张着眼睛,生生看到后队的人已无法回避的冲了上来。 马蹄踩在了他的脑袋上,他眼里瞳孔收缩,随即,脑袋像踩烂的西瓜,啪的一下,脑里红白浆液流出,凹下去了一大块。 哪怕是侥幸传过了满地的拌马钉,前头又有拒马等候。 此时战马已是力竭,哪里还跃得过去……便与拒马撞在一起,又是人仰马翻。 这拒马的布置,其实是很有诀窍的。 当初天启皇帝亲自设计的拒马,在他看来,一个成功的拒马,并不是非要高不可攀,因为一旦过高,骑兵冲刺的时候,会想尽办法绕过去,如此一来,就是去了拒马杀敌的意义。 可若是过矮,则骑兵可以轻易的跃过,如此,便失去了当初设计时的初衷。 真正优秀的拒马,紧要的是掌握骑兵的心里,你看这拒马,它又大又圆,啊……不,它不高不矮,如此一来,就给了正面冲锋的骑兵一个心理预期,若是绕过去,则可能耽误冲刺的时间。 耽误的越久,就意味着可能承受更多的弹雨,因而,心里觉得这拒马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跃过去,在那刹那之间,便想试一试,于是,飞马一跃……就差那么一丁点……马倩失蹄,轰隆一声,人和马一头撞进这拒马的木锥之中,死的不能再死。 正黄旗数千精锐,此时已是倒下了一大半,剩下的人……已是茫然起来。 此时,置身于这修罗地狱之中,有的只是一种没来由的恐惧。 便连巴步泰,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明军,分明自己只需纵马一跃,便可大杀特杀,可此时,他胆寒了。 人都有恐惧之心,便连巴步泰也不例外。 身后的护卫,早已跑了个干净。 他回头,身边的人已是零星起来。 于是巴步泰慌了,惊慌失措地拨马便走,身后依旧还是铳声大作…… ………… 多尔衮坐在马上,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的脸色铁青得极难看。 此时,就算他再如何不愿意接受。却也已知道,正黄旗,没了。 正黄旗号称是上三旗之一,是多尔衮能掌握的主要人马,而其他的五旗,则掌握在其他的王公之手,这就意味着,此时的多尔衮……失去了一支最精锐的兵马。 “大汗……”洪承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此时,他也慌了,他惊恐地道:“臣没料想到……” “啪……”鞭子狠狠落下。 洪承畴生生挨了一鞭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他忙道:“主子爷,不如先鸣金收鼓,来日再……” “住口,你这狗奴!”又一鞭子落下。 范文程在一旁,则立即道:“主子爷,此时不战,主子颜面置于何地?我观巴步泰方才与明军,只差一步之遥,只要冲过去,便能全胜。” 范文程不傻,洪承畴是新来的,对于主子们之间的龌龊所知不多,大汗年轻,在努尔哈赤诸子之中,并不显赫,如今成了大汗,最需要的就是军功,现在大败而回,还折了正黄旗,若是罢兵回去,那些趾高气昂的旗主们,只怕就要弹压不住了。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继续进攻,非要将这骨头啃下不可。 不只如此……还需督促其他的旗主,添上自己的人马,因为唯有如此,才可削弱其他的旗主,让还剩下两旗兵马的大汗,依旧占据主动。 同时,拿下了眼前的明军,若是能俘虏大明朝天子,那么,即便正黄旗受挫,也能说得过去。 洪承畴初来,此时请求退兵,从战术上而言,是对的。但是站在主子的角度,战略上来看,却是错上加错。 那巴步泰一脸悲凉,此时浑身是血的飞马而回,他带着残部,直至多尔衮的面前,落马,拜倒在地道:“大汗……我……” 多尔衮也已落马,却是按着腰间的刀柄,快步走到了巴步泰的面前。 却见多尔衮猛地将腰间的长刀抽出。 长刀一闪,随即,便如惊鸿一般,狠狠斩下。 噗…… 巴步泰的脑袋生生的被切下。 直接身首异处。 鲜血自他的碗口大的颈脖处喷涌出来,溅在多尔衮的衣袍上。 多尔衮杀气腾腾地四顾各旗旗主,将刀一挥,不容置疑地道:“巴步泰乃我兄长,今日他临阵脱逃,辱没了祖宗们的威名,现在我已将他斩杀。传令,各旗出动,诛尽明狗,敢后退一步者,杀! ………… 晚点还有! 第八百四十六章 致命火力 那巴步泰的人头落地。 多尔衮却是看也不看这人头一眼。 眼前被斩杀的人,乃是他的亲兄弟,多尔衮按理来说,该称呼他为兄,更何况,此人乃是正黄旗的旗主。 现如今,多尔衮持刀,刀上染着巴步泰的血,这个贝勒,如今已是身首异处。 多尔衮目露凶光,眼睛逡巡四周,其余之人,莫说是那些汉军的总兵,或者是蒙古的王公,便是其他建奴的旗主,也不禁为之胆颤。 多尔衮重新翻身上马:“听我号令,正白旗为先锋,其余诸军,给本汗自各处攻击,一个时辰之内,我要拿下对面明军的首级,有人后退一步,杀之。有人裹足不前,杀之。拿下了对面的明军,入城之后,许尔抢掠三日三夜。” “遵命!”各部旗主和军将听罢,再无疑虑,纷纷称是。 即便平日里,各部之间勾心斗角,各有心思,下头的牛录,也多有因为土地和战利品的分割问题,多有矛盾,可在此时,他们却都有了同一个目标。 没有人再看巴步泰一眼,哪怕巴步泰曾经人缘不错。 可再此时,即便是巴步泰最亲密之人,也认同擅自撤退的巴步泰理应斩首。他……该死! 而多尔衮命正白旗为先锋,其实也只是一个心思。 原本大汗只亲自掌握两旗兵马,即正黄和镶黄两旗,而多尔衮本为正白旗的旗主,以正白旗的身份登上汗位,自然而然,便独揽三旗,说起来,这正白旗,才是多尔衮真正的嫡系,这正白旗的牛录们,都是他的家奴。 此时,多尔衮显然已下了血本。 建奴从未有此大败,若是今日没有一个说法,只怕回到了辽东,其他旗主们就要求他给一个说法了。 这是多尔衮登上汗位之后的第一场恶仗,只有成功,没有失败的可能。 一声号令之下,各部磨刀霍霍,一时之间,人声鼎沸,战马嘶鸣。 其实理论上而言,在如此狭小的空间之内,展开如此大的军团来作战,对于建奴人而言,地势上是占了劣势的。 只是堂堂八旗,遭受如此的痛打,若是引兵而去,这是绝不可行的。 眼下,前头就有大明皇帝的龙旗。 而前方,有无数正黄旗铁骑的尸首。 既然如此,只能冲了。 代价肯定是有,但是为了出这一口气。 即便是再折损一旗,可一旦拿下了对面的大明皇帝,那么就血赚了。 于是,呜呜呜呜的号角如雷一般的发出闷响。 数不清的骑兵,纷纷开始拿起了刀剑。 铁炮统统收回去,因为怕大量的冲锋,误伤了对手,而且射程上,可能也够不着。 铁炮为了防止炸膛,装药必须适度,这就导致,炸出去的威力和射程确实有限。 这和没良心炮不同,没良心炮埋在土里,压根就没有炸膛危险,可劲的往里头添火药就是了。 所有人的弓箭,也都收了。 因为大家意识到,这些躲在沙垒和战壕里的明军,似乎用这个对他们没有多少效果。 如此一来,唯一有效的,便是冲击。 数不清的军马,只要冲击过去,一旦有军马冲上了阵地,便可教这些明军死无葬身之地。 轰隆隆……轰隆隆…… 四面八方的马队各自集结。 数不清的步卒跟着马队列阵。 而明军的阵地上,这击溃了第一波八旗军的喜悦还未过去。 这可是八旗,是当初大明绝不可能歼灭的八旗精锐。 莫说是天启皇帝大喜。 城楼上的百官们,也都喜上眉梢。 可当发现八旗军非但没有退去,反而开始进攻更大规模的进攻,这预备攻击的规模,可能是原先的十倍以上时。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完了……这下子真把这些建奴人惹毛了。 如此多的军马,遮天蔽日,足以让人生出彻骨的寒意。 便是天启皇帝也不断询问:“怎么对方不退,他们疯啦?这是要孤注一掷?这是打算再拼掉一两旗人马,和咱们拼命吗?张卿……” 张静一却是斗志昂扬,正色道:“传令,预备战斗,告诉大家,陛下在此,我们的身后便是数十万的京城军民百姓,就告诉他们这些,我再无二话了。” 张静一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一脸疲倦之色,他手心里,早就捏了一把汗。 在这纵横交错的战壕里,一个个传令兵,手持令旗,口里大呼:“恩师有命,预备战斗,陛下在此,我等身后是数十万军民,我等自当用命!” 此起彼伏,战壕里四处传递着这个声音。 生员们一个个深呼吸,看着对面要拼命的架势,若是心里不恐惧,那是假的。 他们从前,绝没有想到,要面对八旗的主力。 这可是整个辽东,数十万大军,龟缩在高墙之后,都没办法抵挡的军马。 可是…… 队官们在战壕中得到了命令,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已握紧了拳头:“贼军势大,可我们东林军也不好惹,此战关乎国运,关系天下,今日不讲大道理,只告诉你们,你们的父母妻儿在此,你们的田地也在此,我们的父老们,辛苦耕耘,勤劳做工,他们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能过一两日安生的日子,现如今,贼军来了,他们来此,要抢我们的田,占我们的屋,侮辱我们的女人,欺凌我们的父母,能答应吗?” “不能!” 众人轰然回答。 “那就好,跟他们拼了,死也要死在这阵地上,不许退,无论你们退不退,反正我不退,我晓得你们害怕,我也害怕,可害怕没用,害怕是死,不害怕也是死,都听从号令,在自己的战斗岗位上,守好自己的职责。还是那句话,我们不流血,别人就要流血,我们不死,我们的父母妻儿们就要死,那还有什么说的,拼啦。” “拼啦!” 一个个战壕里,队官们说着相似的话。 生员们一齐发出了齐呼。 这此起彼伏的齐呼,在阵地之中回荡。 说也奇怪,大家一起呼喊之后,便没有此前的紧张了。 大家脸色开始轻松。 而这一阵阵的呼声,似乎也打动了天启皇帝,打动了城楼上的百官。 大家凝视着,看着这些在大敌面前,非但不紧张和害怕的人,见他们虽无欢声笑语,却是出奇的斗志昂扬,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一刻,所有人记忆深刻。 …… 轰隆隆,轰隆隆…… 无数的骑兵,开始漫山遍野一般,开始发起了冲击。 马蹄声震如雷。 总算是将阵地中的呼喊声压了下去。 正白旗的佐领阿达礼亲率军马,发起了冲击。 其余诸旗,纷纷一拥而上,其他的蒙古和汉军,也纷纷出击。 一时之间,千军万马,竟是足足六七万大军,便如海浪一般,朝着那阵地奔涌而去。 哒哒哒…… 随后…… 明军开始炮击。 两百五十门火炮,喷出火舌。 轰隆隆……轰隆隆…… 到处都是爆炸。 无数的硝烟弥漫。 因为许多拥挤在这无法让大军展开的一隅之地,因而……火炮的杀伤力尤其的惊人。 一下子,便是一大片一大片的人倒下。 可是……这对于防守而言,依旧是杯水车薪。 无人退散,只是不断的进攻,进攻…… 这些统统都是精锐,是老卒,自然清楚,眼下退却,必死无疑,就算不死在明军手里,也一定死在大汗手里。 八旗的军法森严,连贝勒巴步泰尚且斩首,谁还敢忤逆。 何况,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冲到了阵地之中,胜利就在眼前,无数的财报和女子都在朝他们招手,于是………无数人倒下,又有无数人策马冲击,前仆后继,竟好似一头头疯了的公牛。 于是,炮声隆隆。 很快,当前队的铁骑杀奔至火铳的有效射程,于是,火铳声四起。 枪林弹雨之下,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若是早知当初,多尔衮是绝不可能,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去袭击一支明军的,八旗人丁单薄,死一个少一个,根本经不起这样的鏖战。 可是,此时此刻,已经顾不上其他了。 他要用无数的尸首,杀出一条血路。 …… 看着眼前数不清的敌人,他们从四面八方,越来越近。 在机枪的位置上,刘武此时有些紧张,一旁的辅助射手张勇已经帮他压上了弹链。 此时……许多骑兵已经越来越近。 就在这个时候…… 一种尖锐无比的哨声,终于吹响了。 这尖锐的哨声,破空一响,骤然之间,刘武振奋精神,他心里知道,终于……自己该有用武之地了。 一直以来,恩师的意思都很明确,绝不轻易动用机枪,只有在最艰难的时候,才能使用。 而如今,真正艰难的时刻到了。 一旁的张勇,已是预备了一桶水,手里拿着瓢子。 这一边,张勇终于开始扶住了机枪。 就在此时此刻。 哒哒哒哒…… 自那机枪里,蹦出无数的火舌。 而后……张勇则拼了命似的,给枪管浇水。 那水淋在枪管上,滋的一下,水便化作了水汽。 哒哒哒…… ………… 今天开始,慢慢恢复更新,前几天有点事,很对不起大家,求月票。 第四百四十七章 大胜 火舌随着那鞭炮一般的枪响,开始疯狂的喷吐了出来。 冲的最近的骑兵,迅速成了靶子,瞬间落马。 其实好不容易冲过了这炸药的爆炸区域,以及火枪组成的火力网,能冲上前的骑兵,已是少之又少了。 可此时…… 他们原本以为自己是幸运儿,现在却发现,他们不过是从一处地狱,到了另一处地狱而已。 不远处的龙旗还在猎猎作响。 密密麻麻的骑队还在疯了似的发出冲刺。 漫山遍野的骑兵,看不到尽头。 步枪的子弹穿梭。 火炮依旧还在轰鸣,攻击着骑队的后队。 只是…… 这哒哒哒的声音一响,却是瞬间响彻在战场上。 冲在前的骑兵,几乎是一片片的倒下。 他们再没有侥幸了。 尸首迅速的堆砌起来。 而后头的骑兵,还在妄图冲杀。 可挨近了阵地的人,才意识到他们遇到了多么可怕的事。 不过近距离被这机枪扫射的人不得不说是幸运的。 至少他们是在瞬间中了许多子弹,他们不似步枪,若是没中要害,因为受伤,倒下马去,紧接着,遭受各种更悲切的惨痛。 他们被击中,几乎是立即气绝。 刘武继续想不断的射杀。 摆在他眼前,是一处重重拒马之中,故意留下来的缺口,这缺口一开,骑兵们便蜂拥朝这里奔来。 而这些人显然不知道,他们已暴露在了刘武的火力之下。 这机枪,虽为骑兵之友,可实际上,有无数的缺陷,笨重,容易卡壳,毫无精准可言,除了可以连发之外,几乎一无是处。 可恰在此时此刻,它却成了此时的王者。 每一个缺口,都布置了两个机枪火力点,这就意味着,即便有一个机枪位出现了问题,另一个也可迅速作为替补。 此时的刘武,疯狂地扫射,另一处的机枪位里,几个机枪手们看着眼馋,此时却没有喷出火舌,而是心里在祈祷上苍,刘武的机枪赶紧坏了。 哒哒哒哒…… 数十个缺口,此时瞬间已是尸积如山。 无数的尸首堆积起来,血液如溪流一般,流至低洼处,汇聚成了血洼。 后队的人……已经没办法冲锋了。 而就在此时。 咔的一下,刘武大惊,却发现弹链已是卡住了。 他立即起身,朝着压弹的位置狠狠踹了一脚。 修理失败。 其实得后世的军工设计师们所赐,为了大规模的生产,减少枪械出现的损坏情况,无数世上最聪明的人,都尽力将复杂的枪械,变得结构简单。 因为结构越简单,就意味着战场上损坏的可能越低。 不过在这个时代,即便是如此简单的机械结构,却也因为精度的问题,造十个骑兵之友,也只能有三四个合格,剩余合格可以使用的,依旧还是问题频出。 至于修理……对于刘武而言,只怕也只能靠用脚踹了。 有时候这法子居然还真有用。 只是今日刘武运气不好,连踹几脚,连一旁负责浇水的张勇也急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坏就坏,便嗷嗷叫:“让让,我来。” 一脚踹下去。 啪。 试了试。 依旧还是纹丝不动。 可就在此时,另一个机枪位的机枪便响了起来。 刘武忍不住骂娘,拼命的折腾,最终不得不放弃,只好乖乖的提了步枪,灰溜溜的和张勇二人,跑去步枪的阵地了。 接近两百门的机枪,喷吐着火舌。在步枪和火炮的加持之下,有如神助。 越是在阵地前,尸首越多,密密麻麻,数之不尽。 此时,大量的建奴人开始撤退。 他们本是士气如虹。 此时,内心已彻底的绝望了。 三十步之遥,分明可以看到对方的脸,觉得只要下一瞬间,便可冲入敌阵! 可哪里想到,根本连一步都迈不进去,这只是最纯粹的送死,根本没有丝毫活下来的可能。 正白旗几乎伤亡殆尽。 镶黄旗攻击的乃是侧翼,也几乎已经被打绝了。 再有正蓝旗,则已损失过半。 镶白旗折损了三成。 这几个主攻的八旗军,当场就丢下了一万多具尸首,还有数不清的还在地上呻吟着的伤者。 正白旗旌旗早已倒下。 镶黄旗则开始试图撤回。 这令其他各旗,以及本是在侧翼的汉军和蒙古骑兵,此时也察觉出了异样。 这上三旗没了两个,还有一个,已经开始撤了。 到了这个时候,若继续莽冲,沿用从前的战法,这几乎等于是找死罢了。 于是,后队的其他骑兵,也开始纷纷后退,或是裹足不前。 汉军营和蒙古铁骑本是混杂一起冲锋,现在已是极尽胆寒了,于是一下子混乱起来。 可怕的是,即便是撤退,这冲到了一半的人,依旧还是回过头去,迎接数不清的炮火。 于是,许多人哭爹叫娘,如今已是全无斗志,只想着赶紧逃离,越远越好。 如此惨重的损失,若是其他的军马,只怕早已崩溃了。 也亏得这一次是最精锐的八旗军主攻,这才坚持到了现在。 可到了现在,现在若还负隅顽抗,这几乎就是找死。 尤其是正黄旗的折损殆尽,镶黄旗的撤回,让其他各旗终于敢撤了。 毕竟,这上三旗自己都先撤了,其余人还拼命做什么? 兵败如山倒。 最后,大家宁愿冒着炮火后撤,也不敢继续往前冲杀。 而阵地之中,步枪依旧还在不断地射杀,哪怕是对方距离射程已越来越远,也不肯放弃。 另一队人,已开始上刺刀。 多尔衮带着自己的亲卫,在后队观战。 远处发生的一切都尽入眼底,他的心口,却像是被闷锤狠狠击中,闷得发痛。 坐在马上的他,整个人都已僵了,除了目光在流转,整个人像是被僵化了一般。 正白旗没了,正黄旗也几乎没了,上三旗里,只剩下现在兵败如山倒的镶黄旗。 此时,漫山遍野都是败军,世界像是只剩下了惊恐的惨叫声。 此时,他其实比谁都清楚,凭借他手头上的力量,根本就没有办法约束各旗。 洪承畴已吓得脸色发白,他万万没想到,东林军居然爆发出了如此可怕的实力。 他努力地按捺住内心的惊恐,禁不住道:“主子,臣……臣没想到他们竟还有这个……这张静一狡猾如狐,实在是该死啊,他居然……还藏了私。” 是啊,鬼知道这张静一还有压箱底的玩意。 这一仗虽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却是惊心动魄。 洪承畴惊恐地继续解释着:“恳请主子立即撤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多尔衮突的瞪大了眼睛,眼眸里迸发无尽的怒意下一刻,,马鞭狠狠地甩向了洪承畴,似乎是要将内心之中的怒火统统发泄出来。 洪承畴居然不敢躲避,只生生地僵站着,挨了几鞭子,他的瓜皮帽子早已掉了,额上多了几道血腥的鞭痕。 多尔衮怒不可遏地大喝道:“你这该死的东西。” 倒是此时,范文程道:“主子,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一次我们轻敌,让明军有机可乘,此一时彼一时,不妨先避让,到时再收拾他们不迟。” 听了这话,多尔衮显然冷静了下来。 在应对主子方面,范文程比洪承畴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这个时候,你能说跑吗? 要知道,建奴人素来以武为尊,大家尊敬的乃是勇者,堂堂大汗,怎么能说逃? 当然是暂时避让,这是兵家的策略之一,已经属于战略的范畴,既然是为了战略考量,就没有败逃一说。 多尔衮看着远处的惨象,不禁长叹道:“可惜,可惜了。” 说罢,他随即呼喝一声,拨马,便带着护卫们狂奔而去。 于是数不清的护卫纷纷打着汗旗,尾随其后。 其他的败兵见大汗的旌旗移动,便也纷纷随着旌旗方向狂奔。 尖锐的口哨声,已经响起了。 无数的生员,像是等待已久,自沙垒和壕沟之中迅速地跃出。 人们爆发出了惊天的怒吼:“杀!” 无数人从地下钻出来,在错综复杂的壕沟之中,开始追击。 天启皇帝此时深深地吸了口气。 太快了。 打的实在太快了。 他刚刚还在捏一把汗呢,就发现火炮给密集冲锋的铁骑造成了巨大伤害,随即为之一喜。 而高兴劲的还未过去,便又看这些建奴人居然死战不退,依旧拼命冲杀,完全是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却又不禁担忧。 可转眼之间,无数的火枪开始射杀,又让他心里升腾起了希望。 直到无数的骑兵,开始蜂拥冲杀进入缺口,他心里暗暗着急的时候。 那哒哒哒的声音响起,他亲眼看到人如韭菜一般,轻易的被收割掉。 他心里便淡定起来。 直到建奴人开始败退。 提着刺刀的人跃出壕沟。 他已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麻痹了。 战场上的瞬息万变,竟到了这样的地步。 而看着满地的尸首,看着无数的败兵。 天启皇帝不禁感慨万千,他口里喃喃念着:“胜了……胜了……朕……胜了?” ………… 求月票。 第四百四十八章 尽诛之 一切太快了。 看着无数败兵,疯了似的开始溃逃。 方才的气势汹汹,现如今却已成了惊弓之鸟。 数不清的武器丢弃于地,他们的同伴,在地上拼命的挣扎,却已一并被败兵给抛弃了。 人们争相逃窜,硝烟弥漫之手中,追击开始。 漫山遍野的生员们钻出来,个个龙精虎猛,他们显然……还没有打够! 如今,他们浑身的精力都无处发泄。 因而,听到了进攻的哨声,他们便个个争先,如猛虎出笼一般。 城楼上。 魏忠贤忍不住一拍墙垛,叫了一声好字,而后眉飞色舞地道:“自万历以来,我大明从未胜得如此的痛快,今日之役,隐有我大明中兴之气象了,吾皇万岁啊!” 百官们此时亦一扫心里的阴霾,也不禁喜笑颜开。 城中的军民百姓已得知了消息,顿时锣鼓喧天。 可是城外的张静一,却不觉得轻松,他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虽然成败只在刹那之间,可只刹那的功夫,方才还浑身紧绷,如今却只感觉身子已虚透了。 来不及长松一口气。 此时又开始担心,建奴人会不会杀个回马枪,贸然追击,未必是好事。 不过,显然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建奴人跑得飞快,他们骑着马,一个个夺路而逃,蜂拥而去。 自然也有数不清落马的,或是汉军营的步卒,还有建奴的炮队,此时想跑,也已来不及了。 广渠门的城门大开。 天启皇帝裹着一件披风,回到了广渠门的城楼上。 站在此处,看着满目的疮痍,天启皇帝一时双目湿润。 他回头,恶狠狠地看着众臣道:“神机营……真是可笑之极。” 众臣早已羞得满面通红。 “你们可知道,那神机营,糟践了朕多少银子?” “陛下……”户部尚书李起元上前,战战兢兢地正待要开口。 天启皇帝却是厉声道:“不必你来奏报,朕心里有数,总计是三百二十四万七千六百三十七两。这些银子……一笔笔,都是从朕的内帑里取出来的,可是现在呢,现在这些银子在何处?” “这些银子,却是资了贼,让建奴人又多了许多的火炮,多了许多的火铳,多了许多的给养。倘若不是东林军在此,这些枪炮,便要落在这广渠门上,用来杀戮大明军民了!” 天启皇帝情绪激动地道:“朕的心寒透了,朕越见东林军如此,心便越寒,这便是当初卿等提倡的所谓新政和新军,便是你们举荐的所谓人才。你们这不是新政,你们这是在抢劫,是在抢劫朕的内帑,你们所作所为,和那建奴人,又有什么两样?” 此言一出。 众臣纷纷拜倒,诚惶诚恐的样子,齐声道:“臣万死。” “你们本就该死。”天启皇帝气恼地道:“今日算你们有自知之明,尚知道自己万死。时至今日,朕就将丑话说在前头,朕的银子,往后便是一分一毫,也不会花在你们举荐的这些废物身上。” 随即,天启皇帝手指城下:“看看,你们都张大眼好好地看看吧,看一看什么叫做奋勇,什么叫做栋梁,朕轻信了你们一次又一次,如今,真相还不了然吗?” 众臣纷纷称是。 这个时候,其实也没什么话可反驳的了。 倒是那户部尚书李起元道:“陛下乃是天子,就得当好大明这个家。这当家的难处,谁人不知?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个不要费心,家里这么多口人,哪一个饿了,都要哭,要闹。这家里有钱没钱,这银子……也得分成两瓣花。” “洪承畴误国误民,如今更是认贼作父,为虎作伥,自是当诛。而辽国公,屡立大功,臣是心悦诚服的,如今的局势,还有什么好争辩的,东林军抵定大局,将来自是将银子花在这上头,才可事倍功半。” 李起元是真的理解当家的难处,遇到一个败家子,真是想死的心都有,绝大多数人,是不在乎家里是不是钱够的,花就是了。 可钱花在有本事的人身上,就不一样了,因为这钱花在了实处,不冤枉。 天启皇帝呵了一口气,猛地又眉开眼笑道:“朕心里畅快了,畅快了啊。朕憋屈了这么多年,难得今日畅快!从前的事,朕不想再提了。可是从此往后,谁再敢非议新政,非议东林军校,朕绝不饶他。都起来吧…” 众人这才起来。 许多人站在城楼上张望着,想看看城下。 可城下只有杀戮,他们内心,难免有些失望。 有人的家眷,还在建奴人手里呢,却不知东林军是否营救了出来。 最悲哀的是,就算是营救回来了,只怕也没办法面对。 一时之间,许多人百感交集。 此时,已有许多人被押回了阵地。 片刻之后,张静一登上了城楼,道:“陛下,拿住了几个建奴的显贵……” 天启皇帝一见张静一登上来,顿时大喜过望,此时道:“给朕拿上来。噢,那皇太极在何处,叫他也来,他认得这些人,可免得有人鱼目混珠。” 皇太极其实就在城楼上,今日也在此观战,眼看八旗溃败得如此彻底,竟是不知是有喜是忧。 忧的是,这才几年不见,大明已开始练出了如此的精锐,建奴的未来……可以想象,而今日,不知多少的族人血洒于此,眼看他们如烂泥一般被人轻易杀戮,身为他们从前的汗王,若说没有触动,那是不可能的。 喜的是,他的投降,或许对建奴,未必是坏事。 至少……这说明大明可能还会用建奴的降人,这对延续部族的香火,还有用处。 皇太极道:“陛下,臣在此。” 天启皇帝看了他一眼,道:“将人押上来,你给朕好好认一认。” 随即,便有人押送着七八个人上来。 为首一人,显得很年轻,他一脸桀骜不驯之色,口里破口大骂着。 皇太极定睛一看,下意识的就叫了一声:“多铎……” 张静一一听多铎的名字,不由地觉得有些耳熟。 这多铎也看到了皇太极。 却见皇太极穿着明人的服色,竟也给自己蓄了发,和汉人没什么不同。 于是他鼓着眼睛瞪着皇太极,从口里吐出一口浓痰来,语带鄙夷地道:“呸……你这狗奴。” 皇太极深吸一口气,他擅长隐忍,此时不理会多铎对他的愤怒,却是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道:“陛下,此人叫多铎,乃是当今建奴汗王多尔衮的同母弟,也是臣的兄弟。” 天启皇帝点头。 只打量了多铎一眼:“愿降吗?” 只轻描淡写的三个字。 多铎用汉话道:“不愿!” “好,杀了!”天启皇帝斩钉截铁。 只是天启皇帝话音落下,后头的生员倒是不敢动作,毕竟……当着皇帝和百官的面,总是不好行刑。 可天启皇帝却是怒喝道:“朕说……杀了!” 这时,生员们才意识到了什么,其中一个,自多铎的后头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揣在他的小腿上,于是多铎下意识地跪了下去。 他想要挣扎起来时,却被人按住了。 随后,有人直接端起了步枪,顶着多铎的后脑。 而后点燃了引线。 多铎还奋力想要挣扎。 可身边的人牢牢的按着他。 终于,引线燃至火药仓,轰…… 火光一闪。 这近距离的抵头射击,便瞬间有子弹直接从多铎的后脑射进去。 多铎口里发出了杀猪一般的惨叫。 可很快……他便没有声响了。 此时,头皮已被掀开了一片,子弹直接射入了他的脑中,又自他头部的另一边穿透出来。 鲜血便自眉心喷溅,血腥和硝烟混杂着,而多铎却已气绝。 堂堂建奴旗主,建奴正儿八经的贝勒,黄带子,现如今,却已在这世上,什么都没有剩下。 有人匆匆将他的尸首直接拖走。 显然……这是赶时间,因为要处理的人,实在太多。 大家都没有功夫。 皇太极见此,心里一凉。 百官们从未见过,直接用火铳来处决人犯,而且还是近距离的处决,当有人看到白色的脑部浆液近距离的洒出来的时候,许多人已觉得自己的胃部翻涌着什么。 接下来,又有一人被押上来。 这人显然是看到了多铎下场的。 干脆利落,一下子就没了性命。 这人本也不停地冷笑着,眼中带着傲气,可此时,却是脸色惨然。 突然,似乎内心的求生欲开始作祟起来,他鬼使神差般看向了皇太极道:“八叔,救我……” 皇太极面无表情,却是朝着天启皇帝道:“禀陛下,此人乃是我兄代善长子,贝勒岳托……” 天启皇帝点点头,只道:“降不降?” 岳托露出了痛苦之色,显然有些话,他无法出口。 天启皇帝便道:“看来此人还是不甘心屈服,杀了。” 这一次,生员们是学乖了,押上来的时候,就用火枪抵着他的脑袋 在这岳托稍稍犹豫的功夫,直接引火。 怦…… 一声枪响。 半边脑袋便被打没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杀戮 这种近距离的杀戮,对人的震撼是极大的。 它和战场上彼此的搏杀不同。 那时候是大家都杀红了眼睛,肾上腺素暴增,因而,在气血上涌之下,彼此拿刀对砍,即便是中了几刀,可只要人还处在那种亢奋的状态,也能做到奋不顾身,死战不退。 可似这等,当大家都冷静了下来,热血也已渐渐的凉了。 此时,接受了自己被俘的现实,此时……眼看着身边的人,直接被人拿枪抵着脑袋,一枪打掉半边脑袋,这时……人除了生出绝望,还有求生欲。 岳托其实本是想要降的。 他只是开不了这个口,还想要继续执拗几下。 哪里晓得,天启皇帝根本就不给他第二次的机会。 答错了,就是死。 于是,后头又有人押上来。 皇太极心颤,却还是极力保持着冷静,一一做介绍。 天启皇帝只道:“降的站出来。” 他话音落下。 立即三四人上前一步,他们羞的满面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有了岳托这前车之鉴,却再不敢有半分的执拗了。 其他七八人,稍稍犹豫,最终也一脸痛苦的站了出来。 剩余的,则有六七人,依旧留在原地。 天启皇帝道:“杀!” 生员们再不犹豫,直接将人按在城楼上的墙垛这儿,火枪抵着脑袋。 这一次更加熟练,一次排枪之后。 六人直接崩掉了脑袋。 血腥在这城楼上弥漫。 而那些苟且之人,个个低头,当火枪响起,他们的身子,禁不住颤了颤。 这是何等的恐惧和绝望。 那种羞辱的滋味,令他们抬不起头来。 天启皇帝则凝视着他们,似笑非笑。 他感觉太痛苦了,眼前这些人,曾经都是老虎,而如今,自己却成了驾驭老虎的人。 从前的国耻,如今也一下子扫去了大半。 他现在宛如一个驯兽师,背着手,淡淡道:“这些人事到如今,还敢负隅顽抗,胆大包天,朕已将他们杀了,你们之中,若是谁想跟他们一样,那也无妨,朕不介意多杀几个,朕手上反正已经沾满血了,并不介意多你们几个。可今日,你们若降,朕虽痛恨你们,却也并非不给你们机会,只是你们想活着,却也没有这样容易。” 说罢,天启皇帝对张静一道:“张卿,朕来问你,皇太极此人,可信吗?” 皇太极听到这话,人已发毛起来,不禁紧张的看了一眼张静一。 他毫不怀疑,若是张静一说了一句坏话,那么,自己必死无疑。 张静一道:“可信。” 皇太极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松了口气,忍不住感激的看了张静一一眼,他心里清楚,张静一一旦说出这番话,将来若是自己出了什么差错,那么张静一这个保人,只怕也不好交代。 张静一大可以蒙混过去。 当然,其实他也知道,今日这一役,直接打掉了建奴人三十年的运数,经此一战,皇太极若是还有其他心思,这等于是直接断绝掉了建奴人投降的路。 于公于私,此时的皇太极,也只能乖乖俯首帖耳,为大明效力,再无其他的路可走。 天启皇帝于是便道;“既如此,那么皇太极,朕敕你为建奴羁縻卫指挥使,统领这些降人,当然,这些俘虏,都遵照朕方才的样子处置,朕接下来要办的事很多,没心思和磨蹭,愿降的便降,不愿降的,格杀勿论。” 一声令下。 城下数千俘虏,便立即开始区分开来。 足足抓来了六七千的俘虏,其中愿降的站出,足有四千人。 至于两千七八百人,或是犹豫,或是执拗。 不过……显然对于东林军而言,这似乎也没什么,他们照着命令行事就是。 所有的降卒,要求他们席地坐下,不得交头接耳,不得移动,不得站起。 其余不肯降的,则是直接被绑缚了起来,用绳索像一串蚂蚱一样串起,而后,押着到广渠门外的城墙根下头。 此时,城内的军民得知大胜,广渠门也已打开了城门,便有许多的军民涌出来。 只是他们一出来,见这尸横遍野,满是血腥,甚至还可看到地上的碎肉,顿时心中恶心无比。 好在,作为吃瓜群众,他们自然知道,这样的场景,可能几辈子都见不着,此时不看热闹,还等何时。 因而……他们竟是强忍着恶心,一个个饶有兴趣的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个津津有味的看着,虽然早有生员列为人墙,逼令他们后退了许多,可他们依旧不肯散去。 此时此刻,竟是人声鼎沸,人头攒动。 而墙根之下,俘虏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便有人想要拼命的挣脱绳索,可惜的是,他们的绳索是相连的,有人想往东,有人想要往西跑,有人则万念俱焚的留在原地,彼此牵扯,竟是跑不动。 偶尔,有人突然将绳索挣开,随即撒腿想要跑。 而附近的生员却也不急,他们抬起了火枪。 啪嗒一下。 一枪中了腿脚,这人便开始一瘸一拐,忍着剧痛,依旧还奔跑着,他的裤管已是鲜血淋漓。 只是,此时他跑动的速度,越来越慢。 于是,那生员好整以暇的装填了火药,继续平举,朝他身后又是一枪。 啪… 这人哀嚎,子弹中了后背,人已倒了下去,浑身都被血水浸湿了,只是一时没有死,求生的欲望,让他一面叽里呱啦不知说着什么,一面拼命在地上蠕动。 而后,在无数人畏惧的眼神之中,那生员一步步的走上前,他走的并不快,一面走,一面继续的装填火药。 等走到了还在地上蠕动之人身边时,他一脚踩中了此人的后背,随即,火枪抵着他的后背。 砰…… 世界安静了。 此人已死透了,只留下最后一声惨呼。 生员收了火枪,无情退开。 其他妄图要挣扎的俘虏,便再也不敢轻动了,只是缩在城墙根下瑟瑟发抖。 直到他们看到,十几门机关枪被人抬到了他们的正对面,一群生员开始架设机关枪。 嗡的一下。 城墙根下的俘虏便炸了。 有人绝望的闭上眼睛。 有人嚎哭。 还有人似乎在求饶,似乎改变了主意,突然希望自己能够活下来,说着乞降的话。 只可惜,没有人理会他们了。 那些席地蹲下的俘虏,则看着远处那些不肯屈服的同伴,几乎不忍去看,一个个羞愧的低着头。 倒是好事的军民百姓,倒是没见过这个场景。 不得不说,东林军在百姓之中有威望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总能在这个时候,玩出新的花样。 机关枪已架设完毕。 所有人有条不紊。 随即,大家便听到哨声。 紧接着,竟是有板有眼的开始报口令。 “一号位架设完毕……” “二号位……” “五号位……” “预备……” “咔咔……” 压弹的声音。 尖锐的哨声刺破了虚空。 紧接着…… 哒哒哒…… 听到这哒哒哒声,那些蹲下的俘虏个个色变,一个个捂着自己的耳朵,这声音,他们一辈子都不愿再听到一次。 那些围观的百姓们,也已面如土色,本是被人抱在肩上让孩子也长长大’见识‘的家长,第一个反应,便是将孩子从肩上放下,然后拼命将孩子捂在自己的怀里,这家长自己也已面如土色,好似惊弓之鸟。 可是……这哒哒哒声没有停止。 数十门机关枪喷出火舌。 墙根下的俘虏,便如割麦子一般一片片倒下,更倒霉的,身上持续中弹,人还未倒下,却是人在原地不断的抽搐,好像是跳舞一样。 哒哒哒哒…… 军民们看着眼前的场景,已是头皮发麻起来,墙根下乌压压的人,只在短时间内,居然就没有几个站着的了。 这哪里是行刑,这分明是屠戮,莫说是几千个人,便是几千头猪,也不是这样宰杀的。 那些建奴降人们,此时又被唤醒了恐怖的记忆,或许他们不久之前,还会桀骜不驯的’勇士‘,是号称悍不畏死的铁骑,可他们从忍辱偷生的降人,现在……这一幕恐怖的记忆,已是牢牢的铭刻在他们的心底,他们此时……一丁点的桀骜都没有了。 有的……只是温顺和驯服。 他们甚至心里庆幸,若是当时,自己稍有一丁点的迟疑,可能现在的结果,就和在墙根下的同伴一样的结果了。 零星的人,还站在墙根下,他们既是幸运儿,可同时也是不幸的,绝大多数人,低头看着脚下一地的尸首,再看看自己孤零零的在此,抬头,则看到对面的机枪。 他们彻底的的崩溃了。 口里发出凄然的惨叫。 而后,哒哒哒…… 子弹如雨一般。 那少数幸存之人,也一个个倒下。 再之后,一个个生员挺着刺刀上前。 他们开始靠近这满地的尸首。 而后,他们在无数的尸首之中,寻找活物,但凡还有气的,便补上一刀。 这补刀,倒不是刻意的杀戮,某种程度,也是给这些浑身中弹却没死透的俘虏一个解脱。 ………… 晚点还会有,不过会有点晚,大家先睡,明天早上看,晚安。另外,求月票。 第四百五十章 谁赞成 谁反对 人们经历了错愕、恐惧。 无数的情绪涌上心头。 这数千的建奴降人,现在更是胆战心惊。 就在此时,站在城楼上的百官们,其实也是恐惧的。 天启皇帝却是和张静一对视一眼,而后,彼此似乎已了解了对方的心意一般。 随即,张静一道:“陛下,臣去一趟。” “嗯。”天启皇帝点头:“小心一些。” 百官看着张静一,不知小心什么。 却见张静一按着刀,下了城楼,而后出城。 他的出现,顿时引起了骚动,不少的军民百姓,一见着张静一顿时热切起来。 张静一对此,却是置若罔闻。 却是径直朝着那些俘虏而去。 于是,沿途卫戍的生员,纷纷尾随着他,亦步亦趋。 张静一却是回头,一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跟从。 而后,张静一居然孤身进入了俘虏们之中。 这个举动,吓坏了所有人。 生员们显得紧张,生怕这个时候,有什么不开眼的建奴俘虏暴起。 但凡有一个人想不开,都可能让辽国公有生命危险。 可张静一却是大大方方的走入蹲着的俘虏之中,他所过之处,降人们非但无人暴起,反而一个个肝胆俱裂一般,纷纷退避。 所过之处,犹如避水珠,人们纷纷退让。 张静一按着刀,昂首阔步,目不斜视。 最终,站在了降人们中间。 张静一清了清嗓子:“都他娘的到我这儿来,往这里挪一挪。” 这在所有人看来,张静一是在作死,等于是小儿抱着金元宝走夜路,活腻歪了。 可张静一底气十足,双目直勾勾的扫视这些俘虏。 俘虏们终于动了,小心翼翼的以张静一为圆心,将张静一围成了一团。 远处看热闹的军民百姓,却已是议论纷纷。 不过……此时,人们不得不钦佩张静一的勇气了。 谁也不知张静一到底想做什么。 可此时,张静一在人群之中,趾高气昂,而后厉声道:“我是张静一,你们想来听说过我的名字……” 说到此处,呼喝一声:“谁懂汉话,来,跟着我说。” 这时一个颤颤惊惊的建奴人举起手,而后歇斯底里的将张静一的话翻译了一遍。 俘虏们听到张静一三个字的时候,明显眼里的瞳孔收缩起来,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弥漫他们的全身。 张静一叉着手,随即吐沫横飞道:“我的建奴兄弟们……” 称呼建奴人为兄弟,这若是别人,被御史听了去,只怕非要弹劾个十几本。 张静一继续大呼:“遥想当初,你们女真诸部,世世代代效忠大明,此后反叛,是为什么?这既是因为你们建奴人之中,有人野心勃勃,却也有大明的辽将欺压你们的缘故,这笔账,大明天子已经知道了,也打算要肃清这些赃官污吏,还一个清平的世道。” “我们本是一家,如今彼此反目,相互征战了数十年,这数十年来,我大明折损军民无数,可是……难道你们就得了什么好嘛?你们自己扪心自问,你们的兄弟,你们的叔伯和父亲,难道就没一个死在辽东?” “你们对大明有怨言,我知道。可我大明的军民,也对你们也无数的怨言。当然……这些都是前事,前事成追忆,今日我张静一来此,便是要说一说现在的事。那墙根底下,死了这么多人,还有今日之战,又死了多少人,你们是真真切切的看到的。我来问你们,现在你们若是再拿起武器,还愿与我大明一决死战吗?还敢不敢?若是敢,那好,我现在就放你们回去,让你们回到那多尔衮的身边,咱们将来,迟早还要兵戎相见,我们或在松锦,或在沈阳,还要大战一场。” 张静一说罢,所有人鸦雀无声,回去? 真肯放回去?莫非是诈? 他们回头,看了看墙根下的尸首,一个个继续埋着头,此时他们面对张静一,最后一丁点的勇气也失去了。 张静一道:“可是,你们自己说,你们真的还打的过吗?你们不要说自吹自擂的话,你们在我大明的枪炮面前,还有几分胜算?这些年来,你们是如何在辽东肆虐的,你们自己清楚。今日……这些不肯降的人,我们是如何对付的,你们也已亲眼看到了。” “现在摆在大明和你们建奴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嘛大家干脆杀个你死我活,这一次,我们准你们降,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迟早有一日,我大明犁庭扫穴,攻入你们的巢穴之时,我来问问你们,你们的家人怎么办,你们的父母怎么办,你们的族人怎么办?真要到这一日吗?就像今日,就像方才发生的异样?大明天子的心思很明白,诛杀不臣,以怨报怨,这是我大明的既定之策,很快,我们就要攻到辽东去,去沈阳,去你们的兴起之地,到时,彼此便只好弯弓,杀个你死我活了。” 说到此处,张静一声音更为高亢:“可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倘若是我,不会鸡蛋碰石头,若是我,我是你们,我便会想,我们为何要与大明朝廷对抗。这些年来,关内外寒风肆虐,在关外,畜生们在风雪之中,大片大片的死去,在关内,无数的粮食颗粒无收。这异常的天象,我知道,你们有多少人,凭借放牧和渔猎活不下去,而我大明,凭借着耕地,也活不下去,人要求活,不就是你抢我和我抢你吗?可是……真该如此吗?我今日,不是来说教。” “你们既然降了,那么自然好极了,皇帝已经将你们编为建奴卫,就是要羁縻你们,也是希望,最终有建奴人和汉人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彼此杀戮,而是兄弟一般可以坐下来喝茶吃酒。可是……得有一条,那就是只要建奴人但凡还有一群人不肯甘心,还有一群人做着王霸的美梦,还想着拔刀自守,不将我们大明放在眼里,那么……你我之间的兄弟,就做不成。这些野心勃勃的人,便会裹挟着你们的妻儿老小,和我大明斗到底,可他们斗得过吗?他们凭什么斗?就凭他们手里那些破铜烂铁,凭那一些战马?” “你们若真是建奴人,若真是甘愿保全建奴,真希望你们的妻儿平安,那就什么都别说,拿起你们的刀,我也会让人将战马还给你们,咱们一起去辽东,去将那些野心勃勃的建奴死硬的家伙们碎尸万段。从此之后,我们彼此共弃前嫌,握手言和,约为兄弟,天下之大,哪里不可去。” “好啦,我说完了,做兄弟的,站左边,不做兄弟的,站右边。” 此言一出。 呼啦啦的无数降人,纷纷往左边挤,右边空无一人。 张静一说了这么多,其实降人们就算是再蠢,也抓到重点了,他们是打不过的,再打下去,不但都是那死硬分子一般的下场,最重要的是,建奴也有了灭族之祸。 大家想要共存,想要和平,唯一的办法就是消灭死硬分子。 降人们不再是一群软骨头。 也不是他们卑鄙无耻,他们也有梦想,他们应为一个新的理由而拿起武器。 为了保存自己的家族,为了延续自己种族,去消灭掉以多尔衮为首的死硬分子,只有如此,才能太平。 “你们的粮食,我会供养。我说话算数,马会还给你们,武器你们自己选,让人拟一个名册来。我张静一说到做到。你们的指挥使,乃是皇太极,不出几日,我们就要杀到辽东去,去大明的沦陷之地,去你们的老家,斩杀了多尔衮这等建奴死硬派,我们一起坐下来喝酒,到时……咱们还一起去漠北,去更极北之地,我大明需要你们,就如从前那般,你们世世代代臣服大明,永为藩屏,我们甚至还要杀至更远的地方,更需借助你们的骑兵,我今日的话,没有一句欺骗和欺瞒,如今,你们既然幡然悔悟,这便好极了。” 说罢,张静一指了指其中一个牛录模样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这牛录道:“我……我……我叫哈图……” 张静一解下腰间的佩刀,将这佩刀送到这哈图面前:“这个……送你了,拿着这刀,跟着我走,我带你吃肉。” 哈图手足无措,今日有太多的讯息,需要他消化。 你说哈图对眼前这个人没有恨意,那是自然有的,可是……今日实在太受刺激了,建奴铁骑,不堪一击,如猪狗一般的被杀戮,这种根植于内心深处的绝望,让他无力。 于是他降了,他未必怕死,却不想无意义的死去。 若是双方鏖战,胜负悬于一线,他自是肯拼命的。 可似这般一面倒的杀戮,他不甘心,他还想活。 可现在,张静一这一番话,让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能再打下去了,打下去,不但自己要死无葬身之地,整个建奴,也要拉下去陪葬。 他此时对张静一,除了仇恨和恐惧之外,也多了几分敬重,除了这番话打动了他,张静一的磊落也让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汉人,也是一个大英雄。 如今……刀在手,他捧着刀,所有人都提心吊胆,不但外围的生员们怕此人拿刀逞凶,伤了张静一。 便是其他的俘虏,也害怕哈图一时想不开,最后大家跟着一起陪葬。 众目睽睽之下,哈图深吸了一口气,抱着刀朝张静一行了个礼:“渣!” ………… 终于写完了,幸不辱命,这一章字比较多,先去睡了,明天继续,更新开始恢复,嗯,继续求月票。 第四百五十一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 若只是想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 那么收降建奴人是无用的。 可若是天启皇帝还有更大的野心,那么这些建奴人势必可成利器。 东林军最大的优势就是火力。 凭借火力,自然可以独步天下。 可问题在于,能快速移动的骑兵,也是至关重要。 紧接着,皇太极便来了,开始收拢降卒,给他们在城外开辟一个营地,分发武器和战马。 这里的战马很多,绝大多数都是败逃的建奴人遗留下来的。 只是这个时候,一切才刚开始。 天启皇帝没有摆驾回宫,而是立即在这广渠门召开了朝会。 百官站了许久,早已腿脚酸麻,便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靠着墙垛。 此时,皇太极忙碌了一会儿,便匆匆而来,道:“陛下,我从建奴卫中的正白旗牛录口中得知,此番入关,是绕过了大安口与喜峰口,而后一路至三屯营,至蓟州一线,再奔杀京师而来,十几万大军,怎么可能此前没有丝毫的动静?沿途也几乎没有交战,一路势如破竹!这几个牛录说,在战前,多尔衮就派出了一个叫石廷柱的人先行在辽东一带活动,尤其是在锦州,此后,他们的大军,便开始畅通无阻。” “石廷柱此人,本就是建奴人,不过在我的父亲起兵之前,他一直为明军效力,此后才降了建奴,他与许多辽将关系匪浅,所以臣预计,这一次,一定是得到了辽东上层军将的配合……” 天启皇帝听罢,看了张静一一眼,张静一便道:“不错,此事确实蹊跷,能如此配合建奴人,让他们轻易越过松锦防线,一路杀奔京师,可见配合多尔衮的人,定是非同小可的人物,这绝不只是一个小小的守备,或者寻常的游击将军可以做到的。陛下……建奴的问题,终究还是出自于萧墙之内啊。” 天启皇帝点点头:“那么,朕该如何应对?” 这话是问张静一的。 张静一当机立断道:“宜将剩勇追穷寇,到了今日这个地步,犁庭扫穴,已是迫在眉睫,我大明岂可继续放任下去?所谓养虎为患,便是此理!此外,辽将们只注重自己在辽东的利益,对我大明朝廷虚与委蛇,天知道最后会闹出什么乱子,辽东事关京畿安危,大明一日不解决辽人的问题,我大明一日不宁!” “所以臣的建言是,现在建奴的死硬派多尔衮大败,此时惶惶如丧家之犬,此时理应立即进军,直捣龙城,永绝后患!” 张静一话音落下,崔呈秀便立即道:“那么辽国公的意思是,追击建奴人?可建奴人马快……” “不是追击建奴人,是追击建奴人中的死硬派。”张静一纠正他:“我们不能将建奴内部,视为铁板一块,若是这样去想,那么即便建奴人丁稀薄,也有数十万户,上百万人口,难道我们要将他们屠戮殆尽吗?” 这话说的,好像刚才将建奴俘虏抓去扫射的不是他干的一样。 崔呈秀脸有点僵。 张静一则接着道:“这建奴人,也有好有坏,良莠不齐,不说其他,单说他们内部,便有严格的主奴限制,那些当初被那些上层贵族奴役的奴才,便当真与他们一心吗?不错,从前他们的主奴关系稳固,可这是建立在贵族们带着人能够掠夺土地,抢掠财富的基础上的。主子们有了肉吃,给他们分了一口汤。可这并不代表,此等主奴关系就稳如泰山。” “他们此次大败,失去了掠夺的基础,贵族们还要享受他们应该享受的用度,抢不到别人,就要欺压他们的奴才,奴才们被盘剥的狠了,就会怀有二心。因而,若是不将事情一分为二来看待,犁庭扫穴,就难以成功。” 崔呈秀一脸无语,不过他有唾面自干的本领,毕竟是魏忠贤的干儿子,于是道:“既如此,那么辽国公以为,该当如何追击?” 张静一道:“东林军稍作休整,可立即北上出关,陛下为帅,我为副帅。” 众臣一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还了得? 这不等于是……让陛下置身于危险的境地吗? 可张静一显然并不这样想。 这样天大的功劳,皇帝不干,谁去干? 于是张静一道:“我听古人说: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也,若天子只晓得守在京城,外敌入寇,却依旧还困居在皇城之中,那么,又如何让天下的军民甘愿臣服呢?现在流寇四起,辽将居心叵测,各国纷纷革新旧制,进行变法,以图自强,于是有人佛朗机,有了尼德兰,便是那倭国,也开始效仿尼德兰人,改革军制,今时今日,我大明积弊重重,正是需要像太祖高皇帝那样的人,才可披荆斩棘,破旧立新,而不是在此因循苟且,沉溺在无穷无尽的内斗之中。” “陛下今日守城,亲自坐镇,已是名震天下,可这还不够,若是直取龙城,攻破沈阳,则天下定鼎。所以,臣以为,陛下当为主帅。我东林军愿为先锋,随陛下进击,死而无憾。其余人马,可为后援,齐头并进,作为侧应。” 张静一一席话,许多人无法理解,可天启皇帝却是能够理解了。 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必须建立起绝对的声望。 张静一隐隐和他说过,那欧洲各国,隐隐开始为了相互掠夺,而建立中央的权威。 先是一个叫什么法兰西的,开始了改制,剥夺诸侯们的特权,取消他们的食邑,进行独断专行的统治,已经隐隐开始成为欧洲霸主。 英吉利人,也在一个什么女王的铁腕之下,开始统一了国内纷乱的朝局,开始染指海上的霸权。 极北之地,更有雄主,号称继承了帝国的衣钵,一改莫斯科公国为沙皇俄国,自称沙皇,不断的扩充自己的版图。 更不必说传统的尼德兰人和佛朗机人了。 现在要改制,思来想去,就必须皇帝建立权威,先将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压下去。 如若不然,不过是陷入泥潭里,最终大家一道儿腐朽而已。 天启皇帝果决地道:“此策甚好,若是不除建奴的那些死硬派,朕终究心中不安,既如此,那么朕御驾亲征,追击穷寇,与那多尔衮,会猎辽东,一决雌雄。” 百官们想要劝。 天启皇帝扫视了众人一眼,随即不容置疑地冷冷道:“若是谁敢劝说,那么便派谁去辽东,这是国家大事,岂可儿戏?我大明的天子,本就不值钱!” “若是值钱,当初皇帝被俘了,你们还会这样另立新皇吗?若是值钱,朕为何在宫中屡屡遭遇不测,这些是谁干的?有些查明了,有些没查明,可你们再三阻挠,莫非是嫌朕在辽东死的不够快,要死在宫中才好嘛?” 这番话,真是讽刺意味十足。 百官不免感到几分郁闷,觉得自己躺着都中枪了,可此时,面对一脸决意的陛下,却也只能诚惶诚恐地道:“臣等万死。” 天启皇帝则是直接一挥手道:各自准备去吧。” 拟下了方略,天启皇帝便摆驾回宫,却命张静一伴驾。 銮驾里,天启皇帝坐在车驾最中,却命张静一在侧。 天启皇帝吁了口气,才道:“此战真是扬眉吐气,不过你说的对,宜将剩勇追穷寇,切切不可自满,更不能让建奴人死灰复燃。” 张静一一本正经地道:“只有彻底解决了辽东问题,陛下的雄才大略,方可施展。否则,辽东的问题一日不除,便如鲠在喉,一日不安。陛下有此雄心,这是万民的福气。” “真的是福气吗?”天启皇帝抬头看他,略带自嘲地道:“只怕也是一些人的厄运吧。” “这又如何?”张静一道:“历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时至今日,不是重整山河,便是失天下,前者是一些人少吃一块肉,后者却是无数人饿死,前者是陛下开千年未有的变局,后者则为亡国之君,阶下之囚。孰优孰劣,陛下一定看的清楚。” 天启皇帝认同,便颔首点头,君臣二人彼此心意相通,于是天启皇帝道:“此番进兵,讲的是兵贵神速,东林军要即刻随朕与卿家出发,他们吃得消吗?” 张静一毫不犹豫地便道:“只要陛下号令,他们和臣一样,绝无怨言。” 天启皇帝点点头,满意地笑了笑,才又道:“此番建奴人虽是伤筋动骨,不过……实力犹存!这一次他们是客,我们是主,可一旦出击,主客便易位了,所以不可掉以轻心。东林军如何确保给养充足,至关重要。” 张静一便道:“陛下,何不如通过海运,将源源不断的补给,送至东江镇,而后再进行补充呢?给养充足,东林军无论在哪里,都可死战到底。” 天启皇帝想了想,略带诧异道:“海运?东江镇?” 接着,他陡然明白了什么,随即就道:“来,你继续说给朕听听看。” 第四百五十二章 直捣黄龙 对于张静一而言,眼下有几个急迫要解决的问题。 他随即道:“臣有两个问题,且看陛下能不能答。” “其一:是我东林军的腿脚快,还是建奴人的马快。” “其二:建奴人能一路势如破竹,沿途辽将个个如瞎子聋子一般,这些人要怎么清理,如何清理。怎么做到不冤枉一个好人,却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大军若是穿过辽东,进击建奴,是否会有辽将畏罪,或者因为和建奴人有过勾结,而在沿途阳奉阴违,甚至给建奴人报信,阻止大军进击。” 天启皇帝听罢,顿时明白了,辽将人不可信。 所谓的辽人守辽土,就是一个笑话。 多少客军,从浙江,从广西驰援辽东,最终被这些辽将们坑死。 这些武官贵族阶层,在辽东已经牵涉了太多的利益,树大根深。 若是从陆路追击,谁也不知会是什么结果。 天启皇帝道:“这样说来,你认为应该往东江镇方向走海路!只是毛龙之人,可以完全信得过吗?” 张静一想了想道:“臣查过兵部的账目,东江镇每年朝廷拨发的军饷和钱粮,是在二十万两纹银上下。而辽锦一线,则为三百至七百万两之巨。毛总兵官,属于孤立无援。而松锦一线,背后就是山海关,是朝廷源源不断的驰援。陛下,毛龙这些人,能坚持到现在,至少有一点是可信的,就是他们与辽东的利益牵涉并不深!毛龙本身就非辽人,属于客军,招募的士兵,也大多都是逃难的辽人百姓,所以臣信得过东江镇。” “当然,兵贵神速,我们登陆之后,需立即动身,直捣沈阳!陛下,那沈阳乃是建奴人的巢穴,已经营了数十年,他们劫掠了半个辽东,又在朝鲜国,劫掠了不少的财富,那里有许多的牛马,还有数不清的土地,拿下这里,不但建奴覆灭” “而且我们还可以大赚一笔。”天启皇帝打断了张静一后面的话,眼里冒着光。 张静一便咳嗽一声,又道:“是不但建奴覆灭,我们还可借此彰显我大明国威。” 天启皇帝则道:“你我虽是君臣,实为兄弟,就不要拿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来糊弄朕啦。国威值几个钱?朕早看淡了,还是牛马、钱粮、土地最实在。” 张静一尴笑道:“当然,陛下也可以这样说。” 于是天启皇帝道:“那么我们这就预备进兵?” 张静一却是摇了摇头道:“不,我们该分兵两路,让一路兵马,也穿着我们的服色,且走陆路。” 天启皇帝迟疑道:“哪一路人马?” “皇太极”张静一斩钉截铁道:“让他带着俘虏,也带着火枪,从这里出发,打着陛下的旗号,出关。” 天启皇帝轻皱眉头道:“若是他们作乱怎么办?” 张静一自信满满地道:“陛下放心,只给火器,不给火药,给他们火炮,也不给炮弹,那么这些东西,就和烧火棍没有分别了。而且皇太极是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做。” “那么我们悄然登船?” “正是。” “声东击西。”天启皇帝一拍大腿:“如此说来,倒是有几分意思了。” 张静一道:“要声东击西,就必须出城之后!东林军连夜急行至天津卫,而后在那边,张三的船队要做好准备,总而言之,接触这件事的人越少,越能保密。” 天启皇帝道:“这件事,你去准备吧,许多细节,都要想好,如若不然,提前走漏了消息,那么就白费了心思。” 张静一点头:“是。” 败兵已至喜登口。 这喜登口,乃是长城的一处关隘,此时听闻建奴人又来了,这守备早已弃关而去。 数不清的建奴败兵涌入此。 此时,多尔衮收拢了败卒,却发现身边不过五万多人马,其余之人,要嘛战死,要嘛俘虏,要嘛不知所踪。 此战,几乎死伤了近半。 他心里不禁绝望,万万没想到,自己登上汗位后的第一仗,便兵败如山倒。 其他的军马,死了也就死了,可八旗的损伤,足有两万,这就真正的伤筋动骨了。 也幸好他的军马,以骑兵为主,而明军却多为步兵,不然的话,可谓是逃无可逃。 他召了各旗旗主开了一场会议,如今八旗只剩下了五旗,暂时稳住了军心,此后又召范程与洪承畴来。 洪承畴胆战心惊,他一进帐,多尔衮便提了鞭子狠狠地抽打他。 洪承畴在地上打着滚,口里大喊道:“主子主子饶命,此非我之罪,实为实为” 倒是一旁的范程,却是站着不动。 他心里想,主子若是不打洪承畴,洪承畴便死定了,此番这般痛打,倒是这洪承畴的狗命命硬了,显然主子还没有杀他的打算。 果然,多尔衮打累了,便气喘吁吁地坐回椅上,大口喘着气。 洪承畴则抱着头,依旧不敢将手松开,则是奄奄一息。 多尔衮气恼不已地道:“今日大败,他日必要报仇雪恨。” 范程则才开口:“只恐明军借此动兵,威胁我大金” 多尔衮摇摇头道:“你太想当然了,且不说他们不敢,就算当真要进攻沈阳,这沿途是数千里之遥。何况,本汗实说了吧,那些大明的所谓辽将,到底是姓朱,还是姓咱们大金,还是两说呢!这一两年来,不知多少人与本汗暗通款曲,我大金当真覆灭,他们还怎么在辽东发财,又如何两面得钱?” 顿了顿,他又道:“大明那狗皇帝若是要对他们秋后算账,他们一个都跑不掉。所以你不必担心这个,辽东的事,复杂得很,我等当务之急是先回沈阳,后头再做打算。” 多尔衮原来的口风很紧。 有些事,甚至连范程都绝口不提。 可现在,他张口,则透露出了一个重要的讯息,辽东之中,不少辽将,与建奴人关系匪浅。 范程意味深长地看了多尔衮一眼,他心里清楚,以往多尔衮绝口不提这些事的。 现在为何突然提了? 还不是从前建奴乃是攻势,因而,对于这些消息要绝对保密,等到需要的时候,再动用这一层关系。 而如今,多尔衮的地位开始动摇,建奴内部势必对他不满,为了彰显他这个大汗,依旧智珠在握,就必须得传出话去,他还有杀手锏。 此时,只见多尔衮又道:“若那明军不赶出关便罢,他们若是敢出关决战,本汗保准,不需本汗动手,便有无数人,恨不得要教大明那昏君,还有那东林军死无葬身之地。所以眼下先行回沈阳,再做计较。” 说着,多尔衮又露出了惆怅之色,而后,他眼角的余光,扫向了洪承畴,冷声道:“我留你性命,是因着知道你对火器颇为精通,等回了沈阳,我要你带你的人马,建立一支神机营!今日本汗才知,依靠战马的时候,已经不复存在了,未来必为火器的天下。” 虽然知道洪承畴是个废物。 但是多尔衮还是希望重用。 那些汉军不也一样吗?为大明效力的时候,便如废物一般,可到了建奴,作战能力便直线提升起来。 他希望投降的神机营,也是如此,哪怕实力只是提振五成,也是如虎添翼。 “只是,我们神机营,虽有不少枪炮,这火药和弹药” “你放心。”多尔衮道:“我自会想尽办法,在关内,拿到他们的配方,将来在沈阳,也要督造出弹药出来。” 说罢,他淡淡地道:“各自回去,歇一夜,明日继续启程出发。” 皇太极接到了一份密旨,得此密旨,他便立即赶去和张静一商量。 对皇太极而言,天启皇帝肯给这么一份密旨,说明了对他的信任,这是他表现的一个最好的机会,若是错过,自然要后悔不及。 任何投降的人,都需要一份投名状!皇太极很清楚,将来自己带着这些建奴降人,能否在大明有一席之地,就得看眼下这投名状了。 张静一安抚他,想办法将这羁縻卫团结一起,将差事办妥。 皇太极自然也深知自己的压力很大。 好在他对建奴内部的事耳熟能详,这些降人的高级贵族,哪一个是什么性子,他都是再清楚不过了,再加上对建奴的风俗,也再清楚不过,在卫中倒也得心应手。 他提出了诛杀建奴叛首多尔衮,拯救建奴妇孺于水火的旗号。 而后,任命了一批人,他们连夜换上了新军的军服,扛着新军的火枪,直接入住东林军的大营。 不出数日,朝廷下旨,皇帝狩辽东,亲率东林军为先锋,追击穷寇。 消息一出,便在傍晚的时候,皇太极便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打着龙旗和东林军的旗号,自京城出发了。 夜里昏暗,人们只看到东林军出了城。 却殊不知,一支军马,已悄然连夜直扑天津卫。 还有两章。 第四百五十三章 小钱钱不翼而飞 张三早已做好了准备,数十艘大船在此等候。 这些舰船,早已预备好了给养和淡水。 于是趁着清晨拂晓,东林军直接登船。 连夜的赶路,这等于是一夜走了两百里。 这张三见此,这才知道东林军的可怕之处,赶夜路都如此的可怕,居然没有掉队的,这在其他军马身上,是想都不敢想的。 起初他得到了皇帝的密旨,还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可现在才知,那许多的所谓疯狂构想,某种程度而言,其实就是靠养出一支这样军马,才能实现和贯彻的。 否则,你就算有数不清的‘奇思妙想’,给你一支京营,它也能把你搞砸了。 当然,绝大多数人都是轻装,因为后头,还会有大量的给养和火药,会通过送往东江镇的钱粮方式,送去东江镇。 此时,张三的船队,并不先进,大多都是大肚船,能载送不少货物,但是不利于乘风破浪。 再加上皇帝在此,他们就更加不敢冒险了。 好在这一带的海域,还算是太平,船队沿着海岸而行。 这一路……不少生员身体不适,吐了个死去活来。 足足半月之后,终于皮岛在望。 所谓的东江镇,范围很大,既有朝鲜国的一部分海岛,也有不少理论上其实与建奴人拉锯的区域,当然,主要核心区域,则为皮岛,这皮岛并不大。 此时……已接近寒冬了,所以海面上多了一层浮冰。 往往到了这个时候,却是东江镇最危险之时,因为一旦与隔海相望的陆路至海岛都结了冰,这建奴人就可能借着海水借兵,派兵前来攻打。 因而,海船还未靠近,便见到许多人,正在附近凿冰。 甚至还有拿着火药炸冰的。 这些人,个个都是衣衫褴褛。 在寒冬之中,身上似乎也浮着一层冰一般。 岛上远远看去,可看到无数低矮的木屋,木屋连成一片,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空间。 就这么一个小地方。 天启皇帝无法想象,这里有十万至二十万人的规模。 当海船抵达了码头,下了船后。 而岛上的人,却已个个蜂拥而至。 大家一脸稀罕地看着此番所来的如此巨大的船队,于是眼里都放光,个个带着期望之色。 甚至有人用辽东口音,口里大呼:“船队来了,船队来啦,朝廷终于又给咱们送粮来啦。” 于是,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在船头虽看得模糊不清,但是能隐隐感觉到,码头上的军民百姓的气氛很喜庆。 此时,一队东江军赶到。 为首骑马之人,自是毛文龙。 毛文龙其实并不魁梧,而是身材干瘦,脸色蜡黄,他个子很矮小,和身材较为高大的辽东人相比,很是不起眼。 可就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所过之处,人们都敬畏地让出了一条道路。 有人还在道:“朝廷给咱们的欠饷终于要到了。” 毛文龙只看这些舰船的模样,却是皱眉,显然……这不像是粮船。 他娘的,不会又被兵部骗了吧? 他按着刀上前,待一队队的东林军下船,一看这架势,毛文龙便吓了一跳。 随后有人道:“陛下驾到。” 毛文龙大吃一惊,于是立即回头下令:“将人赶走,赶走,这一次来正主了,让那些好事的狗东西躲远一点,别这个时候跑来讨债,若是惹怒了皇帝,要杀他脑袋的。” 说着,他原是长得很精明的人,现在却好像一副恭顺的样子,只带着几个亲卫,在此恭候。 东江军随即便开始提着刀赶人。 这些军民百姓一看这架势,立即察觉到了什么,便有人口里道:“这下糟啦,只怕来的不是粮船,也不是来给欠饷的。” 人最怕的就是给了希望,又将这希望揉碎了,还是当着你的面摔碎的。 一下子,军民们炸了,大家纷纷道:“都欠了四个月了,今年过不了冬了。鞑子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杀来,还让不让人活了。” “朝鲜国的贸易断了,他们的船也不来了,毛总兵,你得让他们给个说法,弟兄们不答应的。” 一顿咒骂,好在东江兵还算是有威信,总算将人喝退。 天启皇帝下了船后,便领着张静一往前走。 毛文龙是曾见过驾的,便连忙上前道:“臣毛文龙,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看了他一眼,却是皱眉道:“怎么把军民们都赶走了,朕这么可怕吗?朕好不容易打算做明君啦,怎么能驱赶百姓呢?” 毛文龙踟蹰不答。 天启皇帝便道:“莫非你是害怕什么?” 毛文龙只好道:“陛下……臣……臣……怕他们粗鲁,不懂事,口无遮拦。” 天启皇帝便笑着道:“张卿说你们在此坚守,都是忠良,朕怕什么口无遮拦呢!” 毛文龙忍不住看了在后头离皇帝一步之远的张静一一眼,心里便知道此人是谁了。 其实毛文龙在这东江,虽是立了不少功劳,可在朝中却几乎没有势力。 他当初,是受袁可立的赏识才升迁上来的,而袁可立早就被明升暗降,被朝中的大臣们廷推为南京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是十分显耀的职位,可若是前头加了南京二字,那么……就有些尴尬了。 于是乎,失去了后台的毛文龙,顿时被动。清流瞧不上他,东林党对他当然是视若无睹。 可怜的是,即便是魏忠贤权势滔天的时候,天下处处都在为魏忠贤建设生祠,就连袁崇焕都兴匆匆的建起来,毛文龙这边却没有动静,如此一来,魏忠贤对毛文龙的态度可想而知。 九千岁也是要面子的,你这么不识相,当然不鸟你。 再加上东江镇和锦州一带的辽将本就不对付,袁崇焕这些人,奉行的乃是辽人守辽土的策略,早就将毛文龙这个浙江人视为眼中钉。 彼此之间隔空对骂的事不少。 这毛文龙实在是惨,孤悬海外,就这么屁大的地方,却到处收拢失去了家园的辽民,在此抗击建奴人,可朝中对他的抨击,却是从未间断过。 为了弄死他,甚至在京城里,大家称他为海外天子。 就这么一个屁大的岛里,连鬼都养不活,又有建奴人虎视眈眈,所谓的海外天子,用心之恶毒,可见一斑。 这是要将人往死里整,不弄死毛文龙全家不罢休。 而毛文龙呢,孤立无援,一面要在这贫瘠的海岛上,养活近二十万的难民,组织东江军,一面还要应对锦州来的弹劾,以及朝中的明枪暗箭!每天干的事,就是到处乞讨,指望着别人给他一点粮,不然……孤悬海外,真的要活不下去了。 现在皇帝亲临,让毛文龙突然眼角湿润,倒不是因为见了皇帝而感动。 而是没想到自己这个海外天子,被人攻讦到了这个份上,今日说自己在东江镇如皇帝一般,明日又说自己勾结了建奴人,与建奴人暗通款曲,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钦差来取自己的脑袋。 谁晓得皇帝亲至,这是多大的信任啊。 他也不怕我毛文龙这海外天子反了。 毛文龙此时又禁不住感激地朝张静一看一眼,这个辽国公,他是有所耳闻的,当然,二人无亲无故,但是毛文龙万万没想到,朝中竟还有人肯为他说话,说话的人,分量还如此之重。 张静一被毛文龙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至于,不至于啊,怎么搞得好像是一见如故,甚至像是一见钟情一样。 天启皇帝则不知所以然地道:“毛卿家为何不回话?” 毛文龙只好道:“陛下,臣……臣……其实害怕,军民们口无遮拦,向陛下讨饷。” 讨饷…… 听到这两个字,天启皇帝的心里就下意识的咯噔了一下,又是一个来讨钱的。 天启皇帝不禁大怒:“这半年来,朕的欠饷可都如数付清了,怎么还来讨?朕都将内帑的钱粮拿出来了。” 毛文龙无奈着不敢回答。 张静一倒是在旁大大方方地道:“陛下,臣忘了告诉陛下,陛下的欠饷,在兵部的账面上是付清了。” 天启皇帝显得不解,便道:“什么意思?” 张静一道:“就是从程序上来说,这钱粮已经发下来了。” “实际呢?”天启皇帝一脸诧异。 这时毛文龙才鼓起勇气道:“实际上,这银子,还得周转几个月,才肯发下来。” “这是何意?”天启皇帝怒道。 “反正一直都是这样的规矩,先扣着,粮食在路上,得用陈米和杂粮来替代朝廷发放的新米。至于银子,也需扣几个月,拿去给商人周转一二,有利息拿的,再者说了,沿途还需过不少人的手……所以……” 天启皇帝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道:“那你们怎么过日子?” “熬着。”毛文龙无奈道:“从前的时候,还好一些,朝鲜国还未被建奴人击败,卑下以替他们防备建奴人的理由,也向他们讨一些钱粮,可是现在不行了,朝鲜国人从了建奴人,现在对东江这里,实施海禁。” ………… 十二点之前还有!求月票,求订阅。 第四百五十四章 深得帝心 天启皇帝点点头。 随即,毛文龙便领着天启皇帝至自己的总兵衙门。 这沿途所过之处,放眼望去,岛上军民的生活,可谓是清苦无比。 天启皇帝本是怒不可遏的,想到自己的银子,千算万算,竟还是被这些该死的家伙们骗走了。 可如今走在这皮岛上,方知此处,不过数千亩的薄田! 更何况……就这薄田,也几乎耕种不出多少粮来。岛上的军民,与其说是一个军镇,不如说是一群逃难在这荒郊野岭中的海岛中的难民,惨不可言。 而毛文龙的廨舍,其实就是临时搭建起来的草棚子而已。 毛文龙略带几分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此处几乎没有什么木材,再者,从前这里,几乎是不毛之地,此地甚是简陋,还请陛下见谅。” 天启皇帝点点头,倒没有见怪,只道:“无妨。” 说着,天启皇帝问:“这里欠饷多久了?” 毛文龙道:“已有四个月了。” 天启皇帝皱眉,忍不住道:“哎………这是朕的过失啊。当初,你为何不奏报?” “不敢奏报。”毛文龙认真道:“若是不报,总还能送来钱粮的,可若是报了,天知道这东江镇二十万人,最后会不会都饿死呢,这几乎是军中的常例了,哪里都是这样。” 说着,他眼睛瞥着跟随在天启皇帝和张静一身后的生员,见他们一个个肤色饱满,虎背熊腰,身上穿着棉质的军服,全副武装,浑身精神奕奕的样子,不禁咽了咽口水道:“臣久闻东林军厉害,骁勇善战,今日一见,实在钦佩。” “他们没有你们苦。”天启皇帝坐下,喝了一口有人斟来的茶,只是一口喝下,忍不住要吐出来,显然这茶水很低劣。 “京师保卫战的事,你听说了吗?” “什么?”毛文龙诧异地看着天启皇帝。 这荒岛上消息,传递的没这样快。 天启皇帝便将事情大抵说了。 毛文龙顿时振奋,禁不住道:“击溃了建奴?在城外作战?陛下……这是泼天的功劳啊。” 他眼里闪烁着亮光,禁不住激动地又道:“若是如此,那么建奴……损失得那般惨重,臣便可率人登岸,趁此机会,袭他们一袭。” 天启皇帝则道:“就不必用你们啦,朕说实话,你们也算兵?” 毛文龙顿时露出了惭愧之色。 天启皇帝道:“朕不是瞧不起你们,而是此番朕来此,就是为了直捣黄龙的,今日在此暂歇,明日朕便带兵登岸,直袭沈阳。” 毛文龙真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天启皇帝似乎在冒险。可喜的却是…… 天启皇帝见他咧嘴,眼睛也不禁都红了,不由得道:“这群臣都劝这不要出兵,说要徐徐图之,怎么你似乎对此,反是乐见其成?” 毛文龙忍不住擦拭了眼泪道:“陛下,这东江镇中的军民百姓,有几个是本地人呢?绝大多数,都是辽民,因是实在害怕建奴人,这才携家带口来此!他们是无一日不希望回到自己的家乡去,现在陛下要直捣黄龙……此前又重创建奴人,臣……臣当然是喜不自胜,多少人日思夜想,做梦都想杀回乡中去。天下的辽民,都对建奴人恨之入骨啊。” 说罢,泪洒出来。 天启皇帝露出奇怪之色:“可是据朕所知,倒是不少辽民投靠了建奴人,还有不少辽将,都和建奴人勾结。怎么到了你这里,却又成了恨之入骨?” “那是袁崇焕还有孙承宗人等所提出来的所谓辽人守辽土。”毛文龙此时咬牙切齿地接着道:“袁相公和孙相公提出这些,是有书生气,可他们口里说辽人守辽土,却哪里有几个真正的辽人?” “他们口里说的辽人,说的本就不是辽人百姓,这些所谓的辽人,哪一个家有万亩良田的,哪一个不是养着数百上千私兵的?不说其他人,就说前锋总兵官祖大寿吧。” “祖大寿是辽人吗?他是辽人。他忠心大明吗?臣不敢断言,但是臣想,他是忠心的。可是祖家是什么人家,他家在辽东的土地,何止十万亩?家里的田,养着一万户人家也够了。祖家人丁上百人,这男丁做了总兵官的,有两位,做了副将的,有七个,是游击将军,还有其他军职的,就更多了。” “陛下说他是辽人,臣认,可他们家在京城,在江南的宅邸是怎么回事?他们家……当初在沈阳的宅邸,又是怎么回事?” 说到此处,毛文龙显得很激动:“臣不是眼红祖家的阔气,而是说,建奴人占了沈阳等地,还专门下令,对祖家的产业,秋毫无犯。这建奴人为何秋毫无犯,自然是因为,他们晓得,祖家在辽东的权势,要给祖家留一条后路。” “而祖家呢,他们若是降了建奴人,自是不失富贵,他们若是兵败,进入了关内,在京城长住,也不失富贵,他们若是去江南,依旧不失富贵了。你若说他们家想要收复辽东,他们定是想的,可既然是想,也是不想,辽东有了建奴,祖家的子弟们才个个都有军功,有官做,朝廷才越会借重他们。他们真的想吗?” “所谓的辽人守辽土,其实就是朝廷倚重像祖家这样的人家,这种人家,有人在大明做官,也有子弟,早就投靠了建奴。不说其他,就说当初被抄家的吴家,就和祖家有姻亲。” “吴襄与祖大寿乃是连襟,还有一个儿子吴三桂,该叫祖大寿舅舅。祖大寿还有一个侄儿,早就投了建奴,如今已是三等总兵官了。陛下您想想看,依靠这样的辽人,守得住辽土吗?” “这又叫什么劳什子辽人守辽土,这里头的所谓辽人,只要战事一开,他们明日可以做建奴人,后日便可以轻松的做京师人,大后日亦可做江浙人。指望这些人死战吗?祖大寿将军,其实臣还算是钦佩的,他确实是忠肝义胆,肯为陛下剿建奴的人。可其他所谓的辽将呢?那些人更是首鼠两端,算个什么东西?” “可偏偏,这些人就成了所谓的辽人!可是……陛下啊,真正的辽人是什么人?真正的辽人,恰是这从辽东各处,背井离乡,逃难来此的难民,是现在还在辽东,被建奴人奴役,动辄被建奴人劫掠了妻女,动辄被建奴人鞭打的寻常辽民。他们最害怕的,就是战火,他们无一日,不希望回到自己的故乡,!他们的兄弟被建奴人砍死了,他们的父亲被建奴人毒打了,他们生着难,想死也难,生不如死,日日夜夜的就是期盼着朝廷能够发师,犁庭扫穴。当初在万历年间的时候,他们生活困苦,现在呢,建奴起来了,四处攻城略地,他们更是苦不堪言。陛下……朝廷每日都是辽人守辽土,可真正借重过这些辽人吗?” “陛下可知道,这些东江的辽人,已对朝廷心寒到了什么地步?可偏偏,朝中那些人,个个口若悬河。松锦一线的那些所谓’辽人‘,更是个个能说会道。臣不服气,死也不服,今日陛下打算收克失地,这天大的好事,臣怎么能不赞同?这东江上下的军民百姓,心冷了这么些年,如今怎么能不喜?” 天启皇帝听了这番话,禁不住动容。 “你放心,朕会将这些土地还给你们。”天启皇帝道:“迟早让他们回乡中去。” 毛文龙叹了口气,对于陛下的保证,他是没有多大期望的,沈阳早已被建奴人盘踞了许多年,指望王师北克,实在不敢有太多的奢望,不过陛下有此心,倒是让他欣慰无比。 天启皇帝于是留毛文龙又说了一些辽东的事。 这毛文龙倒是很会说,滔滔不绝地说一些辽东的风土人情,又说东江镇的情况,更说一些建奴人的事。 居然聊到了夜半三更,毛文龙才兴匆匆地出了廨舍。 此时,自己的廨舍被天启皇帝占了,这毛文龙便只好去东江军中住。 出了廨舍,便有一个参将迎上来,这人叫孔有德,自是毛文龙的亲信。 他见了毛文龙,忙是行礼道:“怎么,大将军为何喜不自胜?” “见了皇帝当然高兴。”毛文龙看着他。 这些部众,对毛文龙都是死心塌地,大家蜷缩在这岛上,生死与共,是真正患难知己。 这孔有德乃是矿工出身,建奴人袭了他的家乡,他便携家来投奔毛文龙。因为擅长弓马,立了功劳,被毛文龙提拔起来,他不识字,自然对毛文龙敬若神明:“大将军在陛下的帐中,谈了一夜,一定是得了圣心,看来要升官了。” “我就只会为这个高兴?”毛文龙伸手,弹了这孔有德的脑壳,随即道:“我说了大半夜,陛下听的饶有兴趣,我吐沫都说干了,想来陛下大为感动,我不指望他给我官职,只求陛下大为感动之下,将欠的钱粮给我们,冬天就要到了,再不给粮,不知又要饿死多少人了,噢,对了,那辽国公,倒真是个奇男子。” ………… 第五更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五十五章 兵临城下 “辽国公?”孔有德看向毛文龙。 不得不说,毛文龙这种人,性子刚直,这满天下的人,就没有几个他不骂的。 如若不是这样的性子,又怎么会连袁崇焕都要妥协的阉党,他也要硬刚? 现在难得看到大将军如此看重这么一个人物,却让孔有德好奇起来,于是道:“此人倒是位高,只是……” 还不等他说完,毛文龙就打断道:“这辽国公可不只是位高这样简单,此人很有眼光,而且做事低调,还有……他的东林军,在京城之下,击溃了多尔衮。” 这话说出来,孔有德大为震惊,东江军虽然经常上岸去骚扰建奴人,但是绝没有胆子敢正面与八旗铁骑硬刚的。 想到这里,孔有德就道:“只怕他的东林军,折损不少吧。” “这才是让人稀罕的地方,据说,东林军损失并不大,反而是八旗铁骑,折损了数万人,真是一败涂地。” 孔有德不由道:“哈哈……这个……卑下可不敢相信。” 毛文龙道:“是啊,老夫也不敢相信,不过这是陛下说起的,那张静一就算是虚夸战功,那就肯定有一些实打实的功绩了,就算对折再打一个对折,就算歼敌三五千,或者万人,这战绩,也是不容小觑的。此番陛下来此,是为了直袭沈阳,你对此怎么看。” “这断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毛文龙却激动地道:“可世上的事,不是都从不可能开始吗?从来我大明不敢直捣建奴巢穴,出了一个萨尔浒之战,大家都打怕了。正因如此,陛下和辽国公有这等勇气,也是足以令人欣慰啊!无论如何,我们务必极力配合着陛下和辽国公去做,他们不需我们东江军一起出征,那么我们就登陆至辽东各处口岸进行骚扰,摆出一副和他们同归于尽的架势,势必要将其他各处的建奴人拖住。” “此战关乎国运,也关乎东江镇二十万军民能否回自己的家去,这是一场硬仗!所以,你去告诉诸兄弟们,咱们得出全力!” 说罢,毛文龙便话锋一转道:“现在岛中还有多少粮?” “七万石。” “七万石是少了一些,不过……先让弟兄们吃饱吧。” “真这样吃?等粮食耗尽了,粮船不来怎么办?” 毛文龙却是道:“那就没有办法了,只好挨饿。” 孔有德觉得大将军吃错药了,这些年来,毛文龙一直打着各种名目要饷,可朝廷给的给养,却好像是熬鹰一般,一直让你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 为了筹粮,东江军甚至每年开春,都要袭击沿岸的建奴人抢粮,这都是用命换来的粮食,所以东江镇这么多年,靠的都是毛文龙精打细算,锱铢必较才坚持下来的。 这一下子好了,直接梭哈。 毛文龙看了孔有德一眼:“怎么,你还有什么话说?” “听大将军的命令就是了。不过……大将军,朝廷待我们,似猪狗一般,这皇帝……” 毛文龙道:“我就知道你不满,且不说你我乃是明臣,值此陛下御驾亲征的时候,自当尽心竭力,效之以死。更不必说的是,我观陛下,确有宏图大志……朝中那些人,都说我乃海外天子,有谋反之心,可陛下此番出击,走的不是陆路,却是海路,直接到了我们东江镇这里,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以国士待我啊……” 说到此处,毛文龙唏嘘着,说句实在话,从浙江到这辽东,在辽东崭露头角开始,毛文龙就受到了无数的质疑。 文臣认为他是武官,自然对他加以防范。辽将视他为外来户,不是自己人,也是各种掣肘。 也只有在这东江镇里,毛文龙有着极高的声望。 譬如历史上,这个孔有德在毛文龙被诛杀之后,极为不服,索性降清,最后在满清那儿,贵为了亲王,临到老了,却每日将‘大将军’(毛文龙)挂在嘴边,说到大将军的时候,便眉飞色舞。倒是对其他的人和事,不愿多提。 此时,毛文龙继续道:“陛下以国士待我,我这条贱命,就是陛下的了!尔等诸兄弟,历来与我生死与共,到了今日,我欲死战,你们自己决定吧。” 孔有德听罢,哪里还敢应?他最钦佩的便是毛文龙,莫说是他,其他如耿仲明、尚可喜等人,也是对毛文龙死心塌地的。倒是对于朝廷,他们的心却早已寒了。 如今毛文龙话说到这个份上,孔有德便道:“知道了,大将军既这般说,我等从命便是。” 于是浩浩荡荡东林军,在后续的补给海船抵达之后,便开始登上舰船,预备朝辽东腹地继续进发。 而此时此刻,毛文龙也奏报,恳请出战。 东江军大小舰船数百艘。 当然,所谓的数百艘舰船是有水份的,绝大多数,其实就是载重几十人的小破船罢了。 毛文龙则愿一齐随军进发。 此时,天上已开始下雪,在海雾升腾,大雪皑皑之中,一队队的东林军,全副武装,奔着码头而去。 对于这些军马,东江人是很陌生的,他们觉得这支军马过于齐整了。 在他们的印象之中,军马就该像东江军一样,个个穿着破絮一般早就残破不堪的棉甲,有老有少,咧嘴便露出黄牙的样子。 人们默默地看着这支军马登上了舰船,绝大多数人只是叹息。 “可怜啊,去袭沈阳,这一支学生模样的兵,怎么是对手啊……” 人们惋惜着,东林军的承诺,并没有给太多人带来回到故土的希望,绝大多数人都只是惋惜和眼带怜悯。 数日之后。 海州、复州、金州等建奴的军镇遇袭,大量的东江军出现,在拂晓的时候,发起了袭击。 连续七八个建奴人设置的堡垒,本就是为了防范东江军的。可这一次,很奇怪,以往一旦出现了东江军,建奴人势必出战,而东江军不敢直面他们的锋芒,往往与之游斗。 可这一次……建奴人不见了。 只剩下少量的建奴人,和他们的汉军营,都只龟缩在堡垒之中。于是东江军开始在堡垒之下,收拢辽民,摆出一副要大举进攻的架势。 另一边,一支孤军却直接自金州附近登陆,而后……浩浩荡荡的直接朝沈阳进发。 沈阳、抚顺、铁岭一带,乃是建奴人的巢穴所在,防卫最是森严。 可在一个叫尚可喜的向导带领之下,东林军一路疾驰。 他们身上的负重不少,原本作为步卒,进军的速度并不快。 而这个时候,这里已成了雪原,且土地平坦,于是张静一命人砍伐木材,制成了雪橇,速度倒是加快了不少。 而此时,东林军已换上了冬装,乃是用棉制成的冬大衣,穿在身上,虽是人的行动迟缓一些,却也能避风雪。 平日里的操练,此时显现了出来。 东林军的耐力极好,而且体力充沛,再加上令行禁止,竟是能以每日行军六十里的速度,快速推进。 这让作为向导的尚可喜大为吃惊,在他经验看来,寻常的军马,能日行二十里,就已是很不错了,而连续行军,每日六十里,这是一群什么人? 沿途,偶尔遇到一些建奴人,也会有一些军堡,可东林大军一到,作为前锋的第一教导队,就直接将这些据点给拔了。 速度很快,人一到,将堡垒一围,炸他几下,为了节省弹药,直接上了刺刀就冲锋。这种战法,最是简单,可偏偏,似这些建奴人或汉军,几乎根本无法抵挡。 十数日之后,所有人推进至了沈阳一线。 这里的堡垒开始密集,有诸多建奴人的军镇。 不过很快,大家便发现,建奴人似乎无心防守这些军镇,只留下了老弱病残,绝大多数,都开始朝沈阳集结。 这在以往,是决不可想象的。 至少对于向导尚可喜而言,建奴人向来自大,最擅长的就是主动出击。 而像现在这等敌人一来,便龟缩起来,而且主动放弃军堡,是想不敢想的事。 他不免忧心忡忡起来,很想提醒天启皇帝和张静一,这其中,必定有诈,大军还是先行休整,且看看建奴人到底要玩什么把戏为宜。 结果……天启皇帝却是下令继续推进,直抵沈阳城下。 这时候,在沈阳城内,有着数不清的建奴兵马。 这些刚刚一路飞马疾驰回到了沈阳的建奴八旗,还有那如惊弓之鸟的汉军,此时已是惶恐起来。 自己骑马,一路飞奔,日夜不停,方才穿梭了千里,回到了沈阳。 可那东林军,竟是这个时候,也已抵达了沈阳城下。 都说兵贵神速,可这速度,真是想都不敢想。 此时,多尔衮依旧惊魂未定,好不容易平和了一些,他还在想着如何地徐徐图之,将来建立神机营,制造火炮和火枪,又想着,如何与锦州一线的内应里应外合,先取关锦一线,再图谋关内。 哪里想到……这东林军就来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 往死里打 沈阳城如今已是大城了。 城内只允许建奴人,以及少量重要的汉人居住。 而城外则多为汉人。 这些汉人,一见到大军到来,早已跑了个干净。 这是他们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沈阳也会遭受攻击。 这座城市,起初规模并不算宏大。 不过自从建奴人占据了这里,将此定为‘大金’的国都,便利用了无数劫掠来的钱财,在此征募了无数的匠人,按着北京城的格局,对沈阳城进行了改造。 这里大抵的格局,和北京城没有多大的分别。 天寒地冻之中,大雪纷飞,似乎每一寸地方都聚满了刺骨的寒气。 天启皇帝骑着马,沿着此处打马与张静一转悠了几圈。 城中的建奴人,似乎并没有出城决战的打算。 而整个东林军,却已开始修筑工事了。 建奴人新败,此时暂不敢出城,其实可以理解。 所谓的勇敢,某种程度也是建立在对方是菜鸡之上的。 就好像当初建奴人,发现明军多是一群酒囊饭袋,于是个个勇敢,悍不畏死。 可当他们意识到东林军的厉害,尤其是大半个月前,明军可以在野外,直接给予他们迎头痛击的时候,再想让建奴人轻易地出城来送死,这自然绝不可能做到。 天启皇帝勒着马,欣赏着一览无余的雪景,禁不住道:“辽东千里平川,如此沃野,只是可惜种不出多少粮来,如若不然,此地又是一处粮仓。” 这是实话。 放在后世,这里就是一个大粮仓,只是可惜,在这个时代,辽东并没有真正的大开发,绝大多数的土地,依旧还是军事用途。 再加上此时没有多少耐寒的作物,粮食的产量,实在低得有些令人发指。 张静一刚想要开口说什么,天启皇帝却突然道:“张卿……现在建奴人龟缩城中,你以为该如何破城?” 天启皇帝又道:“我方兵少,无法做到围城,朕的想法是,直接攻其一处,打开一个缺口,而后杀进去……” 张静一微笑摇头。 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露出疑惑之色,忍不住道:“怎么,你有什么主意?” 张静一道:“臣在想,击溃了建奴人之后,我们该怎么办。建奴人终究有百万人口,在这辽东之中。除了建奴,那大漠还有许多的蒙古人,他们被建奴裹挟,也有不少在此城之中。他们为何要反,又为何要和我大明对抗?” 天启皇帝想也不想便道:“自然是见我大明好欺了。” 张静一道:“正是如此,当他们劫掠我大明的收益远远大于自己的付出,那么就算今年暂时压住了他们。他日,他们依旧还是要闹,此地乃是我大明统治薄弱之处,就算灭了建奴,不是还有蒙古诸部吗?” “所以,此战不只是与建奴人的决战,还是一场……威慑之战,要让这关外万里之地的人都知道,今时今日,与我汉人为敌者,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什么建奴人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在我明军面前,都是笑话。” 天启皇帝颔首:“威慑之战,有趣,你继续说。” 张静一便道:“其实这威慑之战,本质也是救人。建奴人盘踞此地多年,能有此声势,自然不容小觑,他们在此虽为数十万户,可辽东的人口,本就稀薄,一旦战胜他们,对于朝廷而言,建奴人尾大不掉,若是不服气,将来迟早还要惹出祸事了。那么,我大明就不得真正的犁庭扫穴,斩杀一切不肯臣服之人了。” “所以此战,只要打的痛快,就是挽救这些建奴人,一次打痛,就可永绝后患,包治百病,从此他们再无觊觎中原之心,愿与我大明和睦相处,也没有丝毫的妄想,这样一来,朝廷反而可以对建奴人宽厚一些。” 是的,你打的不痛,他们肯定还要反,为了防范于未然,就得采取真正的灭绝之策。 可若是服气了,老实了,朝廷还是要脸面的,毕竟是礼仪之邦,采用的自然是羁縻之策。 天启皇帝道:“如何打服他们?” 张静一道:“现在别急,臣正在布置,而且后续的给养还未到,等源源不断的火药到了再说。现在,不妨就先等一等,让城内的建奴人,再蹦跶几日吧。” “也不能让他们白蹦跶。”天启皇帝笑了:“朕却需好好的和多尔衮聊一聊,写几封劝降书信去。” “啊……这……” 张静一没想到天启皇帝有这等爱好。 不过细思起来,从古至今,人们的思维之中,都有一种勿谓言之不预的思维,陛下也不能免俗。 于是,张静一道:“陛下宽厚,实在让人钦佩,臣就做不到如此,而陛下即便到了围城之时,尚且还能想到治病救人,古代的圣君,什么尧舜之类,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天启皇帝却突然道:“张卿……” 张静一道:“陛下还请示下。” 天启皇帝目光炯炯地看着张静一道:“你说,这城中到底藏了多少银子?他们这数十年,劫掠了不少吧。” 张静一能看到,此刻的天启皇帝,眼里冒着光。 “这个不好说。”张静一道:“建奴人起来了这么多年,积蓄肯定是不少的,听闻从前他们也穷困,可到了后来,土地、粮食、银子,甚至是每年的岁入,只怕都不在我大明之下。” 这肯定是不在大明之下的。 毕竟大明的税收制度,实在是一朵奇葩,大明的百姓,承受最重的税,可国家收到的税赋,恰恰是少之又少!这钱粮哪里去了呢? 这是一笔糊涂账。 听了张静一的话,天启皇帝便精神抖擞道:“朕要抄了整个沈阳城!” ………… 当日,一封书信送入了沈阳城,很快,这封书信便被送到了沈阳宫城大政殿。 这大政殿,乃是各旗旗主们议政之所,多尔衮在此,却没有召各旗旗主。 而是在此时,召集了不少的汉臣。 倒不是他特倚重这些汉臣,而是各旗的旗主们,已对他多有不满,每次议政,都吵得不可开交。 反观这些读书人出身的汉臣,却将君臣之道推崇到了极致。 什么三跪九叩大礼,逢人就喊大人,也就是叫人爹。 恭顺至此,这才让多尔衮有一种自己当家做主的感觉。 此时,他将天启皇帝让人送来的书信交给了范文程。 范文程看过之后,下意识地皱起眉,沉吟良久才道:“主子对此怎么看?” 他不能轻易发表意见,需先问过多尔衮的意思,而后再顺着多尔衮的意思说下去。 多尔衮却道:“我在问你。” 见多尔衮面色不善,范文程便明白了,于是道:“我看这东林军,可能还未准备好攻城,如若不然,兵贵神速,早就开始进攻了,何须这样多的啰嗦?他修书来此,正是因为忌惮主子您,一来,是借此乱城中军民的心,二来呢,则是拖延时间。” 多尔衮下意识地点点头,这些话,正是他想说的。 一旁的洪承畴则是忍不住道:“主子,臣以为……或许那昏君,其实就是拿这书信来示弱呢?想要让我们意识到,他们还未准备好,吸引我们出城与之决战,到时再用火器制胜。现如今,我等是疲惫之师,又是新败……” “住口。”多尔衮大怒,猛地冷喝一声。 洪承畴顿时吓得再不敢说下去。 范文程则是捋须,微笑不语。 洪承畴毕竟是刚来的,不晓得在这里的规矩。 要知道,在这儿,主子就是天,哪里轮得到你唱反调?你在北京城里唱反调唱多了,以为唱反调就是高明,可在这儿,惹火了人,是真可能砍了你的脑袋的。 此时竟敢说大金铁骑乃疲惫之师,又说到了那一场令人心塞的败仗,这不是找死吗? 多尔衮训斥了洪承畴一通,随即道:“那么,不妨夜袭……” “夜袭……”范文程立即道:“主子此计甚妙,若是夜袭,派出一支精锐,足以令这强弩之末的东林军自乱阵脚。” 洪承畴却又禁不住道:“只是那东林军,最擅长的就是夜袭……” 多尔衮气绷着脸,胸膛起伏,眼里已掠过了一丝杀机。 洪承畴似乎后知后觉地也感受到了什么,心里只有苦叹,他自然知道自己又是多嘴了。 建奴人自己关起门来,各旗的旗主们可以吵翻天,可作为汉臣,却绝不可以随意多嘴的,任何一句话,都极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于是他连忙拜倒在地道:“奴才万死……” 多尔衮的脸抽了抽,居然露出了和蔼的样子,随即道:“言者无罪,言者无罪,你不必自责,你说的也有道理,东林军确实擅长夜袭,若是夜袭……未必能成功。这样看来……” 多尔衮沉吟片刻,才道:“只能等铁岭和辽阳、抚顺、开原等地的军马驰援,我等暂且在城中以拖待变了。另外,我也需得回一封书信给那大明昏君,教他知道,莫要欺人太甚。” 第四百五十七章 史上最强攻势 多尔衮说罢,斟酌着,当真提笔修了一封书信。 而后让范文程过目。 范文程一看便惊叹地道:“主子爷的书信,大开大合,言简意赅,粗中有细,奴才打开一看,便觉得一股雄风扑面而来,钦佩,钦佩。” 多尔衮只嗯了一声,点头。 随即又让范文程将书信给洪承畴看。 洪承畴接过书信,细细一看,顿时绷不住了,憋红着脸,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若说雄风,还真有…… 这书信之中,除了几句所谓一雪前耻之类的话之外,便有一句:“朱由校小子,我X汝娘”的字眼。 多尔衮毕竟年轻,虽略通汉话,可也做不到文采斐然,阴阳怪气的骂人。 写出这个,其实也不奇怪。 此时,多尔衮看着洪承畴道:“洪总兵,以为如何?” 洪承畴幸好反应快,立即就道:“主子爷骂的痛快。” 多尔衮满意地又点了点头,这才道:“你们看,谁去传书最为合适?” 多尔衮看着众汉臣。 显然,让建奴人去送信是不合适的,想来想去,要做到有效沟通,汉人去最好。 这一下子,所有人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这信……是谁去送谁死啊。 范文程立即低着头,洪承畴也已吓得脸色发青。 两军阵前,虽说不斩来使。 可自己可是汉奸啊,再加上人家也没允许你,两军阵前,去骂人娘的啊。 多尔衮扫视了众人一眼,道:“尔等为何不言?” “这……”倒是范文程此时笑嘻嘻地道:“主子,奴才方才想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出去送信,只是跑腿的小事,若只是单纯派人送信,未免简单了。理应趁着送出书信的同时,打探东林军虚实。主子以为如何呢?” 多尔衮听罢,不由大喜道:“我正有此意,那么谁去打探虚实为好?” 范文程道:“若是主子们去,这不妥,主子们与明军乃是不共戴天之仇,这大明的昏君无信无义,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至于汉臣……奴才以为,还是不妥,若是奴才人等去,这昏君一定要大加羞辱,而且严加防范,他们素来知道奴才们对主子的忠心,自是绝不会让我们打探出什么虚实。” “何不如派科尔沁和朝鲜国的使臣们去呢?他们若去,那昏君一定想要借此拉拢,少不得要彰显自己的本事,到时,这城外的东林军布局,也就一目了然了。” 多尔衮听罢,似乎也意动,却显然仍有余虑,于是道:“只是当真让他们拉拢了科尔沁人与朝鲜国人,怎么办?” 于是范文程道:“且不说他们只是使臣,其次这些年来,他们早就附属我大金了,科尔沁人更不知嫁了多少女子来我大金,彼此如兄弟一般,怎么可能会轻易与明军媾和?” 多尔衮觉得有理,便道:“既如此,就这么办吧,召博尔济和李杉二人来。” 范文程和洪承畴对视一眼,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次日。 两个使者带着书信出发,博尔济与李杉二人,倒是愉快的,他们虽然附庸于大金,但是也知道,作为使臣,大明不会亏待他们。 就当走一趟,若是当真打探到了什么虚实,正好回去邀功。 于是他们来到了东林的大营。 天启皇帝亲自见了他们,博尔济先是送上了多尔衮的书信。 天启皇帝却是看也不看,脸上笑了笑,而后便将这封书信丢入了大帐的炭盆里。 那书信,一触及到火苗,便立即化为了灰烬。 博尔济和李杉二人顿时惊讶。 天启皇帝则是看着他们,笑着道:“这多尔衮没有派建奴人为使节,是料到这书信送到朕这里,会激怒朕,让朕勃然大怒。这样的书信,不看也罢,反正朕已问候过他家的女眷了……” 博尔济和李杉:“……” 天启皇帝接着道:“你们既来了,也别急着走,在此住上一两日再回沈阳去。如何?” “甚好。”李杉复杂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 朝鲜国一直是大明的藩属,号称自己乃是小中华,无论是文字和习俗都向大明学习,若不是因为建奴人杀入了朝鲜国,朝鲜国也不至叛入建奴。 现在建奴人,每年索要大量的军饷,又需许多的五谷杂粮供应军需,甚至还让朝鲜国征发民力,随军作战。 作为使臣的李杉,所读之书,大多来自于大明,他心里颇有几分愧色。 如今天启皇帝要留下他们,他们自然知道,这是刺探东林军的大好机会。 于是便欣然道:“如此甚好,多谢陛下。” 天启皇帝随即屏退二人,又与张静一商议攻城的时间。二人对着舆图,足足呆了两个时辰,这才散去。 而第四教导队,已经忙碌了足足几天的时间。 他们按照工程的标准,足足的挖了八百九十四个炮坑。 没错……接近一千个坑洞。 而且都是标准作业,每一个炮坑都采用斜面,直径和深度都是分毫不差。 没良心炮最大的好处,其实就是方便,不需要带着那重达数千斤的火炮到处跑。 这就意味着,只要愿意,哪里都可以架起炮来。 只要你的火药包足够,你想架多少火炮,就架设多少。 就地取材,威力还大,杀伤力更是惊人。 这城外的一个个坑洞,几乎斜面的方向,统统对准的都是沈阳城。 犹如众星捧月,这边挖坑,另一边……源源不断的火药,终于运送到了。 起初大军是带来了一些,不过若是要打开一个缺口的火药是有,可要做到真正的威慑,这火药量还是太少了。 原本天启皇帝和张静一以为要多等一些日子,才可供应上。 哪里晓得,毛文龙这一次居然这么给力! 那东江军直接对各处的口岸发起了猛烈的攻击,生生的开辟出了一条补给线。 当然,这也是因为,建奴人开始收缩兵力的原因。 现在数不清的舰船,在皮岛靠岸,而后再通过皮岛中转,补给源源不断地随陆路,押送至此。 辽东是千里雪原,物资的运输,反而快一些。 当然,主要是火药这玩意,拉个几百大车,就已很吓人了。 此时,毛文龙也带着一队东江军来此与东林军汇合,他倒是有些担心皇帝的安全。 当毛文龙领着人,看着满地的坑洞,不由的一脸不解。 他更不解的是,就这样了,里头的建奴人居然还能忍,这都欺到了城外,优哉游哉的在这挖坑了。 居然还不赶紧带一队士兵杀出来? 当然,费解归费解。他只是一个小小总兵而已,在这个地方,比他官大的不少,他没有说话的份。 当日,一场军事会议开始。 天启皇帝大抵的讲了一些话。 最终,张静一将攻城的时间,定在了次日的拂晓时分。 这就要攻城了? 毛文龙又是一脸无语。 那孔有德随着毛文龙,忍不住发牢骚道:“这些人……看上去像是野路子呀!大将军,看着他们不像是来攻城的,这些东林的兵,花架子比较多。我看留在此,惹毛了建奴人,建奴人当真杀出来,便要糟了。” “你少啰嗦几句。怎就你的话最多?”毛文龙骂他。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孔有德这些人,天生就不信任朝廷。 没别的,就是被骗怕了,在他们看来,这些京城的老爷们,一个个的养尊处优,哪里会管底下人的死活? 他们在东江,就差要吃土了,若不是因为朝廷无能,何至到这个地步? 好在毛文龙威信很足,他只一个眼神,便让孔有德乖乖就范,连忙认错道:“是,卑下万死。” 这一夜,过得很慢。 毛文龙最是担心的是建奴人会来夜袭,这若是夜袭,一锅将大营端了,那还了得? 所以东林军直接入睡。 东江军这边,却一个个打起精神,他们似乎对此十分紧张,总觉得要出事。 一直到了后半夜,猛地,一股尖锐的哨声骤然在夜空响起。 毛文龙只打了个盹儿,顿时被这刺破宁静夜空的声音惊醒。 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便立即摸腰间的刀,然后一惊一乍地带着人出了大帐,劈头就问亲兵:“出了什么事?” “东林军集结了。” “噢……”毛文龙总算松了口气,随即又道:“告诉弟兄们,不要睡,我看要出事,建奴人可不是好惹的,这城内,还不知多少的鞑子呢,一人一口吐沫,都得淹到……”毛文龙切了切脖子,比划着道:“得淹到咱们这儿。” 与此同时,在无数的坑洞里,东林军生员们,已经开始套桶,然后开始装填火药。 一个个炸药包,接力送到各处炮兵布置的阵地。 足足九百门炮,蓄势待发。 人类历史上,在火炮没有大规模应用之前,莫说九百门火炮,就算是一百门,也是稀罕的事。 而要赶上这等威力的火炮,至少在这个时代,是闻所未闻的。 为了这一次炮击。 张静一已做了许多准备工作,就是要确保不出纰漏。 ………… 还有两章,求月票。 第四百五十八章 天崩地裂 此时,所有人蓄势待发。 为了确保攻城。 因而……这没良心炮都进行了新的设计。 首先一点就是,作为推进的火药量增大了。 这玩意不怕炸膛,所以能加多少火药就加多少。 如此一来,便可确保它的射程。 除此之外,便是火药包进行了重新设计,当然,药量依旧加大。 毕竟炸人和炸城是不一样的。 石头总比人坚强一些。 此时,无数人忙碌着。 将一个个炸药包填充进了坑洞的铁桶里。 天启皇帝这个时候,其实是一宿未睡,到了现在,依旧精神奕奕。 他特地让人命邓健尾随自己。 此时,他背着手,站在阵地上,目光炯炯地眺望着黑暗中的沈阳城,忍不住感慨万千地道:“遥想当初,努尔哈赤起兵,占据此地,数十年过去,辽东烽火四起,这里成了我大明的顽疾,是眼中钉,也是肉中刺。三代皇帝案头上,永远摆放着来自辽东的军情,朕每每看这些军情,都是感慨万千,想到父祖基业,竟在此地耗尽,有时会想,难道天命已不在我大明了吗?可今日,形势逆转,攻势异也!” “朕今日站在此城之下,犹如当初努尔哈赤率兵,列阵于此。当年他在此破城,今日朕也要在此破城,建奴数十年的基业,来的快,去的也快!邓健,你明白朕此刻在想什么吗?” 邓健连忙上前道:“陛下一定在想,今日若能破城,列祖列宗倘若泉下有知,不知该有多欣慰。” 天启皇帝却是摇头,眼里布满了血丝,道:“你呀,还是不懂朕的心,你和张卿是比不了的。朕现在在想,建奴数十年的基业,不知多少金银,多少牛马,多少良田,即将落入朕手。邓卿,你是抄家的好手,这沈阳城,别人来抄,朕放心不下,可若是有你,朕就放心了。” 邓健默默记下,口里道:“一座城,是比较难一些,不过这玩意,想来就和出嫁一样,起初的时候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可嫁的多了,也就熟能生巧了。” 天启皇帝乐便呵呵地道:“卿之言,正合朕意。” 正说着,却有宦官上前道:“陛下,两位使节请来了。除此之外,还有毛总兵。” 天启皇帝点头,随即道:“都叫来吧。” 一会儿的功夫,毛文龙便带着孔有德,以及科尔沁、朝鲜国使者来到了天启皇帝的跟前。 天启皇帝不理会毛文龙,却是含笑着对科尔沁使节博尔济道:“在这里住了两日,可还习惯吧。” 博尔济点点头道:“尚好。” 天启皇帝道:“科尔沁部当初,也曾效忠大明,此后你们与建奴结盟,相约攻我大明,如此反复,是何缘故?” 博尔济没想到天启皇帝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问题。 于是道:“草原之上,本就是分分合合,此乃常理。” “当初我大明待你们也不薄,何以成了常理了呢?”天启皇帝唏嘘着。 博尔济便低头不语。 天启皇帝又道:“朕若是令你们效忠,你们肯吗?” “我等与建奴人已建立了盟约,彼此约为婚姻,不分彼此了。” “看来,朕一定要和你们兵戎相见才甘休了?” 博尔济想了想,最后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心里不禁想,这大明皇帝,才赢了一仗,便跋扈至此,那建奴人却是横行了辽东数十年,大明节节败退,科尔沁怎会抛去建奴? 天启皇帝随即目光落在了李杉的身上,道:“朝鲜国自不必说,当初尔国国名,便是太祖高皇帝所立,这两百多年,朝鲜国朝贡不绝,今日也要与建奴一道,与我大明为敌吗?” 李杉更是垂头嚅嗫,答不上话。 天启皇帝道:“卿为何不言呢?” 李杉道:“当初建奴伐朝鲜国,为何不见大明援军?现如今……一切晚矣,二婚之女,难道还能吃回头草吗?” 天启皇帝背着手,似乎对他们的回答并不气恼,甚至笑吟吟地看着他们道:“其实,你们说了这么多理由,不过是奉强者为尊而已,你们觉得我大明在辽东还不够强,所以对建奴人虚与委蛇,而对我大明的善意,不屑于顾。不过……朕想告诉你们,此一时,彼一时也。” 说罢,冷哼一声。 博尔济与李杉对视一眼,心里只觉得好笑,人们都认为天启皇帝乃是昏君,这昏君似乎心里没数,总以为胜了一仗,便可如何。 此次,他们在大明军营,见这明军人少,不过数千,将士魁梧,倒多是花架子,大明皇帝孤军深入,怕是要败。 那多尔衮就截然不同了,此人弓马娴熟,八旗的精锐总还尚存。上一次八旗战败,也是因为孤军深入,这才吃了亏,但是并不代表,大明有在辽东能与建奴决战的实力。 那李杉心思更复杂,他见天启皇帝如此赤裸裸的招降,却不能做到知己知彼,才这点人马,就自觉得稳操胜券,心里不禁为大明感到可惜。 那太祖高皇帝的基业,只怕要沦丧在昏君之手了。只可惜朝鲜国中,上至国君,下至大臣,虽不得不屈服建奴,却还是希望王师能够北定辽东,现在看来,似是水中捞月,一场迷梦而已。 天启皇帝随即看向了毛文龙:“毛卿没有睡吗?” “臣……寝食难安………”毛文龙想说点什么…… “那就可惜了。”天启皇帝道:“方才若是没有睡,等下就睡不着了,不过也好,正好陪朕在此观战。” ………… 一个个的炮位,已是预备完毕。 九百门火炮,蓄势待发。 有人至张静一的面前。 张静一没有和天启皇帝在一起,而是带着一队东林军的军官,在一处山丘高地上观战。 “恩师,都准备妥当了。” 张静一抬头,此时拂晓,天穹没有一丝的亮光,在这绝对的夜幕之下,伸手不见五指。 张静一神情肃穆,随即就道:“攻城!” “攻城!” “攻城!” “攻城!” 一下子,原本还算宁静的阵地,此时一下子喧闹起来。 下令的哨声刺破了天穹。 紧接着…… 炮手们陷入了紧张的状态。 他们做好最后的准备。 一团团的火把,也已引燃。 整个阵地,开始亮如白昼。 张静一则悠悠然的,给自己戴上了特制的耳塞。 这耳塞,乃是一团棉条,先捂进耳孔里。 而后,再取一个类似于耳机一样的东西,捂着自己的耳朵。 其余人,纷纷有样学样。 此时,世界在张静一的耳朵里,安静了。 与此同时……第一门火炮,开始喷出了火舌。 在阵地上,硝烟弥漫。 一声轰隆巨响后,大地震撼。 紧接着,第二个火舌喷出。 第三个…… 第四个…… 到处都是火光。 围绕着沈阳城,九百门火炮,同时开火。 这一瞬间。 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喧闹起来。 轰隆隆的火炮声,连绵不绝。 自炮桶里射出来的火光,令炸药包喷出,而无数的炸药包,此时引线燃烧着,宛如流星一般,一齐在天穹处,划过了半弧。 半边的天空,已经照亮。 而轰隆隆之后,似乎天塌地陷一般。 整个阵地,犹如地震一般。 有人甚至无法承受这种极致的冲击,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麻痹了。 天启皇帝在此时,也已带着耳塞和耳套。 毛文龙几个,自是不理解天启皇帝的行为,还纳闷着皇帝,不知道又在搞什么明堂。 好在,皇帝身后的两个生员,塞了一个耳套在毛文龙的耳上。 那孔有德,还有另外两个使节,就惨了。 那冲天的火光一出。 骤然之间,他们的耳膜似被什么东西狂轰滥炸。 那李杉身子孱弱,第一时间,便已吓得趴下,可人趴下去,却更清晰地感受到地动山摇。 他面如土色,张口狂吼,可是他的吼声,哪里及得上那火炮的轰鸣。 因而,此时的他,就好像在上演一场默剧,身子趴在地上,面容扭曲,用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耳朵,既害怕震动的大地,又不敢脱离地面。 博尔济起初还算镇定,他是科尔沁人,自觉得理应显得坚强一些。 可很快,他就觉得自己的耳膜要破了,连忙用手捂耳。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可置信地看着天上的万千流星。 看着那流星雨,在空中划过,而后撒入了沈阳城。 他的瞳孔收缩着。 猛地……他似乎意识到……接下来会有可怕的事发生。 一个个流星,没入了沈阳城。 紧接着……整个天穹……似乎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和黑暗。 似乎……一切都结束了。 可是……天启皇帝的眼睛,却在黑暗中放光,因为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果然……城中某处……轰隆一声,又是火光冲天。 没入城中的火药包,终于炸了。 这巨大的火药包,威力惊人。 轰隆一声,火焰冲天而起,像是直冲云霄,让原本黑暗的天空,霎时又照得通亮。 ………… 还有,求月票。 第四百五十九章 烈火焚城 城中的建奴人,绝大多数都在梦乡之中。 此时是拂晓时分。 是人睡得最沉,也最没有防备的时候。 这突然的轰天响动。 起初大家原以为只是外头打了雷。 只是这雷声,竟是没有绝尽一般。 在沈阳宫中的多尔衮也被惊醒了。 此时,他正睡在后妃的寝殿中。 这后妃不是别人,正是当初皇太极最爱的妃子。 多尔衮下意识的,穿着马裤便下了炕。 此时已顾不得锦被中的嫂子了。 却是急匆匆地走出了寝殿。 而后在寝殿外头…… 他看到了城中火光四起。 轰隆隆……轰隆隆…… 从武库到民宅,再到建奴人的军营,从城楼到宫门,到寺庙…… 没有一处不是炸开。 那炸开的火焰,蹿得老高。 整个沈阳城,在瞬间里陷入了一大片的火海中。 宫中已是大乱。 几个带刀侍卫匆匆而来。 多尔衮略有惊慌,忍不住口里大呼道:“怎么,怎么了?” “主子。” 带头的侍卫拜下,哭丧着脸,显然也是被惊吓得不轻,他嚅嗫道:“明军……明军用火炮攻城了。” 多尔衮顿时眼睛瞪大,一脚要踹翻他,口里大骂道:“这……这怎么可能!哪里有这么多的火炮,怎么会有这么多,城外才只是数千人马而已……” 这毁天灭地的炮击,已让多尔衮彻底的懵了。 战争的形式改变得太多,以至于,连此时军事力量达到了巅峰的建奴人,也察觉到,自己彻底的落伍了。 那侍卫六神无主地叫唤着多尔衮:“主子……主子……” “快,快点齐人马,立即出战,立即出战……”多尔衮想起了什么,此时此刻,与其这样等死,坐以待毙,不如出城去拼一拼。 可这侍卫道:“宫外都乱了……到处都是乱兵,主子您不能出去啊,一出去……一出去……” 轰隆隆…… 似乎有炸药包,在武库之中炸开。 于是,那武库里储存的火药,似也引燃。 紧接着,一团冲天的焰火,猛地窜入天际。 到处都是刺耳的惨呼声,无数人犹如没头苍蝇一般的乱窜。 宫中也乱了。 不少的侍卫,早已不知所踪了。 贵人们个个惊恐尖叫。 多尔衮闭上眼睛,显得极是疲惫,而后又重新张开。 此时,太庙也炸了。 他双目赤红,口里道:“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步,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步啊!我承接汗位,并不曾有差池,上天何以这样待我?明人那一群废物,又怎么会得此利器?” 他的怒吼之中,带着浓浓的不甘。 可当他本想说,有本事那明军和我堂堂正正的厮杀一场。这话,却又咽回了肚子里。 要知道,当初他们可是在北京城,打了一场的。 结果……已早有分晓。 野战不成,守城也不成,眼下说再多也不过是呈口舌之快而已。 难道非要说,有本事别用火炮,别用火枪? 多尔衮无力地叹了口气,此时连他,也没有什么主张了。 于是他道:“其他各旗……旗主何在?” “不知在何处。”侍卫苦着脸道:“只晓得今夜,乃是镶红旗旗主夜里巡视宫中,听说……已被炸死了,尸骨无存。” 多尔衮顿时打了个寒颤。 而就在此时,一个炸药包,已飞入了宫中,而后落地。 就在他们的百丈之外炸开了。 而后,在冲天的火光之中,多尔衮见着几个没头苍蝇一般乱窜的侍卫,直接被炸飞,而后像布娃娃一般,倒在了地上,再也一动不动。 这等开花弹的威力,委实可怕。 若是再加上数百上千的开花弹,一齐在城中炸开,那么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已经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力量了。 一轮炮击之后,又是新的一轮。漫天的火雨,如期降下,却像是没有停息一般。 整个沈阳城里,无数的建筑都在燃烧,绝大多数的建筑,都是木制,一遇明火,便借着风势,疯狂地蹿出火苗来。 多尔衮抢了一把刀,他依旧还赤着足,在这寒冷的冬夜里,他竟没有发觉。 他茫然地带着一队侍卫,在宫中来回走动。 整个沈阳城,已被爆炸和大火烧得亮如白昼。 大金门的城门楼子也已烧了起来,那火焰带着翻滚的浓烟,冲天而起。 多尔衮提着刀,却是不知道该走向哪里。 最可怕的是,他自信自己也算是勇悍,自幼学习弓马,自然称的上娴熟。 可在此时,他发现自己提着刀,竟连自己的敌人都不知道在何处。 猛地。 他手中的长刀磕然落下。 哐当一声。 便听多尔衮怒骂道:“我要你有何用!” ………… 此时,城中的军民,已陷入了绝境。 这金城之内,到处都是收拾细软的人。 大火已经四处蔓延。 而最致命的其实不是爆炸,爆炸所伤的,不过是十丈之内的人,这种爆炸,放在城中,更多是起着恐吓的作用。 致命的甚至不是大火,而是那致命的浓烟。 这城中,还下着雪,所有的木头,都是湿漉漉的,可城中依旧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熊熊大火。 于是在烈火焚城之下,浓烟更盛。 躲无可躲的人,只感受到了窒息,他们只觉得头越发的昏沉,呼吸越来越困难。 炮击的目标,更多是在建奴人的军营和武库所在。 民宅的攻击倒是不多。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大量的炸药包,跌入了民宅之中。 毕竟,指望这个时候的火炮能有准头,大抵是邓健能多子多福的概率。 而在城外。 火炮没有停歇。 既然不存在炸膛的风险,那么火药包又是管够,自然而然,生员们自是毫无负担地一次次的装药,一次次地发射。 前期,大家还是听着哨声的命令齐射。 而到了后来,炮声隆隆,没有停歇,火药包装填好之后,立即发射,也顾不得其他了。 于是乎……这可怕的炮声,便一直轰隆隆的没有尽头一般。 无数的铁桶喷吐着火舌,而生员们,已从方才的激动,现在却变得机械起来。 这隆隆的炮声,一直维持了整整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之后。 天亮了…… 只是……此时没有黎明,也没有穿破拂晓的烈阳。 天上依旧阴沉沉的,雪絮纷飞。 这雪絮拍打在人的脸上,而后慢慢凝结成了水滴,带着刺骨的冰寒。 天启皇帝呵着白气,继续看着远处。 那沈阳城的城门楼子,已是烧去了大半。 城墙处,出现了几处的坍塌。 城中本是自这里看去,还可看到的屋脊和亭台,如今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一切尽为灰烬。 城中的火焰和滚滚的烟尘,依旧漫天。 以至于站在这里,那雪絮似乎也被烟尘熏黑了,拿手一捏,雪絮化为了黑水,有一股炭焦味。 天启皇帝慢慢地拔下了耳塞,从耳孔里取出了棉条。 而后吁了口气,此时,他回头一看。 却发现毛文龙此刻瞠目结舌的,就那么立在那里,如冰雕一般。 后头的孔有德,更是一脸茫然,似是饱受惊吓。 天启皇帝朝毛文龙笑了笑道:“毛卿家,你看……如何?” 毛文龙此时依旧脑子嗡嗡作响,耳朵也好像进了虫子一般,嗡嗡嗡的。 他总算还能听到天启皇帝所说的话,于是努力地拍了拍耳朵,才道:“天佑大明啊……” 此时此刻,除了天佑大明这句之外,毛文龙无法再说出更好的话来表达,他毕竟是粗人,不是文人,吟不出诗,作不得赋。 说罢,毛文龙已是老泪纵横。 他是真的吓着了。 这是何等惊天的力量,这样的力量,说是毁天灭地也不为过。 此时的毛文龙只想到了一件事,心里禁不住激动万分,泪水涟涟地道:“咱们东江的军民百姓……可以回乡了……” 回乡…… 孔有德听到此二字,禁不住颤栗。 可以……回乡了。 天启皇帝则是笑了笑道:“别急呢,这不是城还没攻下吗?依着朕看,这建奴人没有这么快屈服的,朕的炮兵,得歇一歇,让他们先吃顿饱的,待会儿,再给这城中的建奴人来两个时辰,他们若是还不服,那就打到他们彻底服气为止。” 虽是吹嘘了一番,觉得自己脸上有光。 可刹那之间,天启皇帝遥想当初,努尔哈赤攻此城时,又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如今数十年的基业,如烟散去,当初的意气,也一切成空。 没来由的,天启皇帝在这漫天的硝烟之中,竟也有几分感动。 他鼻子一酸,禁不住道:“数十年,数十年了啊,数十年来,朕的祖宗们殚精竭力,为这辽东的局面,可谓忧心如焚。数十年来,无数的百姓,为了躲避战火,而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人,惨死于此。那么多的忠臣,将热血洒在了这里……如今……朕终于来了,朕来了。” 深吸一口气,天启皇帝振奋精神,口里呵着白气,而后道:“这都是张卿所赐,是东林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结果,张卿是朕之子房啊。” ……………… 第五章送到,求月票和订阅。 很晚了,先去睡一下,明天争取早一点更新。 第四百六十章 杀 而此时,张静一带着众武官前来。 听到子房二字。 张静一的心里稍显安慰。 还好没说这是朕的韩信。 陛下还是有良心的。 一见张静一来,天启皇帝精神大震,随即就道:“子房……不,张卿,如何了?” 张静一道:“将士们疲倦了,需歇一歇,待会儿继续炮击。这弹药送来的太多了,不消耗掉,若是再运回去也怪可惜的,我让他们别浪费了。除此之外,已组织人预防里头的建奴人狗急跳墙,不过以臣的预计,城内也组织不起反击,不过料敌从宽,还是小心一些为好,免得到时候吃了亏。” 天启皇帝倒是想到一个重点,道:“还有多少弹药?” 张静一道:“还有接近半数呢,本来是怕这火药在海运上受潮,再加上登岸之后,会有一部分损耗的,亏得张三运的好,特地让人做了防潮处置。再加上毛大将军亲自押运,东江军的将士们收复了沿途建奴的各处据点,所以畅通无阻,没想到全都给送了来。大家伙儿的功劳都不小。” 毛文龙听罢,连忙道:“哪里,哪里,这是些许小事,东江军进展能有如此顺利,也是因为东林军孤军深入,吸引走了建奴人精锐的缘故,否则以东江军之能,是断然不敢与建奴人硬碰硬的。” 毛文龙一面谦虚,一面心里咯噔一下。 居然还有一大半的库存? 想到这,他回头看了一眼沈阳城,这沈阳却早已是陷入一片火海,浓烟滚滚,连这附近十几里的雪絮都黑了,这要炸到什么时候? 毛文龙感受到的,是恐怖。 尤其从天启皇帝和张静一不经意的对答之中,更感受到了无限的恐怖。 此时,天启皇帝道:“大家功劳都不小,那就让将士们好好歇一歇才是!张卿说的不错,要防备建奴人狗急跳墙,各处的城门,都要布置一支人马。谁敢出城,就给打回去,朕要打出关外一百年的和平。这话是张卿说的,现在看来,只打出了五十年,距离朕和张卿预期的和平,还有五十年,所以让伙房弄一顿好的,让将士们吃饱喝足了,才有气力。” “说起和平,臣……”说到这,张静一目光一转,看了一旁的博尔济和李杉二人一眼,随即就道:“臣在想,这一次,只怕一百年,也只能在辽东了。大漠和朝鲜国,未必肯服气,他们对我大明……” 博尔济也算是勇士了。 毕竟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好勇斗狠。 甚至他还追随过努尔哈赤作战,作为建奴人的铁杆盟友,博尔济所在的科尔沁部,几乎与建奴不分彼此。 可如今,他脸色惨然,张静一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若是还不懂事,那就真不配做使节了。 他于是连忙道:“我们也可以和平,我们也可以讲道理的。” 天启皇帝则是斜看了博尔济一眼:“怎么,你们不打了?” “不打啦。”博尔济道:“汉人有一句话,叫冤冤相报何时了,当初科尔沁部曾为大明藩属,从今往后,也愿化干戈为玉帛,效忠大明,永不复叛。” 天启皇帝只笑了笑,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博尔济却是急了,这建奴人都给打成了这个样子,科尔沁人丁更少,若是当真大明的大军压过去,哪里还能幸免? 他焦急地道:“陛下……” 天启皇帝淡淡道:“这件事,容后再说吧,不要着急,这城朕还没有攻下呢,说不定,这城中的建奴人能反杀出城呢。你们啊,就是太心急,胜负未定,便先许下承诺,到时若是形势逆转了,你们便又不得不背信弃义,这岂不成了三姓家奴?” 此言一出,讽刺意味很浓,博尔济的脸不禁羞红,却只唯唯诺诺,再不吱声了。 李杉现在还有耳鸣之类的症状,不过此时他竟也眉飞色舞起来:“王师北定辽东,这是朝鲜国的福气啊。” 当然,他的话没有人理睬。 ………… 城中到处都是大火。 这炮击终于戛然而止,也给了城中喘息的机会。 此时,城中一片哀鸿,在无数的火焰和断壁残垣之中,大量的八旗兵总算可以收拢了一些。 许多的战马,都已死了,要嘛就是受了惊吓,根本无法驾驭。 于是活下来的各旗旗主,只好与幸存的牛录们勉强集结。 这一次炮击,让他们折损了不知多少人,家眷死伤也极为惨重。 因为宫中的位置比较正中,反而幸免于难,只是几处大殿被烧毁,可人员的伤亡,却少了许多。 多尔衮从绝望中慢慢缓过神来,便立即命侍卫们出去传达命令,让各旗先行救火,而后集结一支精锐。 可至于如何还击,他却还没有主意。 这一次是彻底的被打懵了,可谓是毫无还手之力。 可毕竟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血性告诉多尔衮,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下去。 此时,范文程和洪承畴二人也已匆匆而至。 许多的汉臣早就躲了起来。 可范文程和洪承畴不同。 范文程乃是辽东的秀才,当初是他主动去投靠努尔哈赤的,算是毛遂自荐,他自知科举无望,便希望能够在建奴人那里,立下功劳,仗着自己是读书人的身份,参与对建奴对大明的攻势,借此获得荣华富贵。 如今荣华富贵已有了,可现在明军杀了来,却是要毁灭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他自是不会甘心。 “主子……主子……” 多尔衮一见此二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着脸怒道:“你们还敢来?” 范文程立即跪拜于地道:“见主子安康,奴才甚是欣慰,主子……我等不能坐守孤城了,主子该率军马,立即出城,与明军决战。方才奴才与洪公商议过,他们数千人,哪里来这么多炮?可见他们的炮兵多,而其他兵马少,只要一举冲垮他们的炮阵,便可拿住那大明昏君,为将士们报仇雪耻。” 洪承畴此时也急了,要知道,他现在与建奴人,可谓是休戚与共,便道:“主子,臣也是这般认为,他们停止了炮击,可见他们的火药已是告罄!” 顿了顿,洪承畴又连忙道道:“主子,机不可失啊,若是主子不肯,臣愿亲率参与的神机营,这就出城,与明军一决死战。主子您千金之躯,在这城中……安顿即可。” 此时,已经有不少八旗兵畏战了。 反而是不少的汉军都在请战。 其实洪承畴的心理,也和这些汉军们差不多。 好不容易投靠了建奴人,这建奴人要统治,凭借语言不通,习俗不同的建奴人是不可能维持的,因而,往往需要这些汉人帮助治理。 对不少汉军的人而言,虽然对建奴人,他们是什么都不如的奴才,什么狗屁三等总兵,什么副将,哪怕是一个旗兵,都可以给他们甩脸子,可是架不住他们可以在建奴治下的那些寻常汉人那里一手遮天啊。 明军来袭,要灭建奴,真正侵犯的,恰恰就是汉军的根本利益。 要知道,建奴人能降,他们这些朝三暮四的汉人能降吗? 多尔衮听了洪承畴的话,脸色稍稍缓和一些,此时道:“集齐兵马,无论是八旗,还是汉军,从各处城门杀出去,与明人决战,他们兵少,又多为炮兵,只要杀出城去,便可成功。” 多尔衮说到这里,咬牙切齿地接着道:“我亲率亲军人马,出城压阵。你们二人很是忠心,若拿下了汉人皇帝,本汗到时势必封你们为王,令你们藩守一方。” 汉人的重要性,此次在多尔衮这儿显露了出来,为了拉拢,也算是为了让这些人下死力,一个封王的许诺,并不算什么。 范文程与洪承畴听罢,心里不免略带激动,于是忙是跪下叩首道:“奴才(臣)谢主子恩典。” 说罢,便各自行动去了。 各旗旗主们也已集结了人马,汉军的残兵,也终于在此刻集齐起来。 多尔衮带着侍卫一队人,飞马出宫,令人打起了旌旗。 他所穿戴的,乃是一副残破的铠甲,指着这铠甲对集齐起来的一队队士兵道:“当初我的父汗,十三副铠甲起兵,而有今日,今日我所穿的,便是父汗当初的铠甲,当初父汗可在萨尔浒一战威震天下,今日我便要在此……名扬四海,尔等都随我来,今日不尽诛明人,便对不起列祖列宗。” 众人无不愤慨,尤其是那些汉军,此时听闻有重赏,连洪承畴和范文程都要封王,竟个个振奋地嗷嗷叫着:“愿与大金共存亡!” 说到这里…… 突然之间…… 轰隆隆…… 轰隆隆…… 大地…… 似乎又开始震颤了。 那震耳欲聋的炮声,又开始冒出。 一下子,方才还十分激动的八旗兵与汉军们,霎时脸色骤变,所有人的脸上都不无浮出或多或少的惧色。 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一丁点士气,在第一声的炮声中,猛然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六十一章 入城 满天的炸药包乱飞。 其实这种炸药包,给人制造的心理阴影很大,可除了引起的大火以及导致的浓烟杀伤力巨大之外。 还有一种杀伤是极为可怕的。 那即是当这个时候,有大量的人群聚集。 一旦聚集,炮火袭城。 人心大乱。 在这个时候,便极容易引发人群踩踏。 而现在,多尔衮好不容易聚集了两万人。 这些人聚集在一起,此时又见城外的炮火不歇,一下子,又乱了。 此时,几个炸药包便砸入这里不远。 于是乎,众人面如土色。 在短暂的安静之后,终于有人发出惊叫。 而后,刚才还拿着武器,嗷嗷叫着要杀出去的人,此时此刻,却一个个疯了似的相互逃窜。 这一乱不打紧。 可大家聚的太紧密。 以至于彼此践踏。 轰隆…… 不远处的炸药包炸开。 数十人因为过近,直接倒下。 可更多的人,却如风声鹤唳的惊弓之鸟,惊恐万分地各自逃命。 硝烟升腾而起,大家已顾不得方向。 有人被撞倒。 撞倒的人再也无法爬起来。 因为左右无数的脚踩踏在他的身上,而踩踏他的人,也有人摔下,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倒下。 多尔衮幸亏骑在马上,受惊的马火速地踩翻了几个人,狂奔跑开。 其他的骑兵,也都战马受惊,战马失控,横冲直撞。 于是那些可怜的步行的汉兵便惨了,方才还想为主子们冲锋,这会便被主子们踩得全身骨头尽碎。 不少旗兵,虽是在马上,可是战马失控之下,人也落马,这已是幸运的,更不幸的是自己的脚还拽在马镫上,被马镫的绳索缠在一起,战马狂奔,人却已落在地上,于是乎,被人拖拽着直接一条血路就地出来。 到处都是哭爹叫娘的声音。 侥幸生还的人,现在只想回去看看自己的家小。 于是冒着炮火,疯了似的回自己的家中去。 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汉军,至此也一哄而散,此时真是顾不得什么主子了。 洪承畴已是慌了,在这里,他根本没有家小,可是想到自己才刚刚降了,这建奴便覆灭在即,他突然有一种欲哭无泪的冲动。 他心已乱了,却见此时,范文程已是朝着一边狂奔,跑得比兔子还快。 洪承畴忙追上去,身边偶有爆炸,洪承畴大喊着:“范公……” 范文程见有人追他,立即露出胆怯和恐惧的样子,躲到了一处墙角,瑟瑟发抖。 “范公,何不去追着主子……” “主子完了。”范文程到了现在,已是露出了绝望之色,颤抖着嘴唇道:“难道你现在还看不明白吗?咱们的主子……他完了,什么八旗铁骑……我本以为他们当真无敌天下,以为他们迟早要夺下天下,大明皇帝如此昏聩……可是现在……完啦,都完啦。” 说到这里,范文程流下了泪来,悲切地道:“我跟着他们在这里熬了多少年,本以为将来必得富贵,哪里想到,终成黄粱一梦。” 洪承畴听到此,有同样的辛酸:“那范公待如何?” 范文程想也不想便道:“当然是迎王师入城。” 顿了一下,范文程接着道:“时至今日,你我能逃得了哪里去?普天之下,再无去路了。我知道许多建奴的机密,有的是从主子那里得知的,也有的是平日里搜罗来的!到时大军入城,我自当去投效,洪公,你我都是读书人,也都曾为主子效力,也算是有缘,你也随我一道降了吧。” “降了……”洪承畴一脸茫然。 他随即眼都红了,咬牙切齿地道:“范文程,当初是你劝我降了建奴,今日又劝我降明?你把我当什么人?” 范文程却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看着这城中的满目疮痍,远处,到处都是轰鸣声,口里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你若是不愿,自是你的事,我若是你,便率我的部众反正……” 说罢,再不逗留,一溜烟的去了。 而这个时候,多尔衮又回了皇宫。 眼看着这宫中清冷,人已跑了七七八八,此时身边的侍卫,却已不剩下几个了。 这一次的炮击,只维持了半个时辰。 在城外的张静一,看了看一旁燃的香,知道时候还短,忍不住朝身后的一个军官询问:“去问问怎么回事?” 一会儿工夫,便有人来报:“恩师,火药包还是有不少的,再炸半个时辰都没有问题,只是……只是那橡胶垫子没了,没了那玩意,炸不远的,所以便停止了炮击。” 张静一听罢,便不无遗憾地道:“这是后勤的问题,下一次要检讨。” 这火炮想要达到射程,最重要的是密闭,说白了,就是密闭的不够,就会漏气,推进药的威力便会大打折扣。 当初佛朗机和尼德兰人来大明,张静一便向他们提出采购橡胶。 这些橡胶,乃是佛朗机人从美洲引进种植来的,此时他们尚不知道橡胶的用途,可见大明愿意花银子,自然派人运来了不少。 这些橡胶,乃是世上最好的密闭材料,尤其是在火炮的应用上,先加入推进药,而后再填上隔板,最后用橡胶填实,此时再加火药包,射程甚至可以直接提升许多倍。 天启皇帝却是道:“城中怎么还没动静,朕还等着他们杀出来呢。” 张静一一脸无语地道:“我看城中大量起火,只怕杀不出来了。” “现在入城?”天启皇帝满脸的跃跃欲试。 张静一摇摇头:“再等一等吧,如今到处都是浓烟滚滚,四处都是大火,依臣愚见,还是迟一些入城为好。” 天启皇帝背着手,唏嘘着道:“入城的时候叫朕,朕乏了,要去歇一歇。” 说罢,转身而去。 数千将士原地待命。 有的直接在阵地上原地休憩。 倒是那些东江军睡不着,他们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能杀来沈阳城,更想不到,这沈阳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毁灭的。 不少人望眼欲穿地等待着进攻的命令,看着那城中的滚滚浓烟,见四处窜起来的熊熊烈火,一时只恨不得立即杀入城中。 到了正午,北风呼号。 原本火势减弱的沈阳城中,又突然火起,火借风势,烟尘又是漫天。 城中隐有呼号声,而城外的人,依旧屏息等待。 东林军各队已开始集结。 各队的军官,已经开始布置入城了。 他们召集各队的人马,拿出了沈阳城的舆图,而后在生员们面前,绘出他们所在团队要进驻的位置。 这些生员们本就有绘图作业的课程,只看舆图,大抵便明白自己要进攻的方位。 此后,军官们不厌其烦地下达恩师的命令:“入城之后,不得骚扰百姓,不得抢掠,若无抵抗,不得轻易杀人,这是禁令。若遇顽抗,则立即反击,所有人要小心,务必提防暗枪冷箭,在城中,不要信任任何人,一切的粮食,城外供应,不得吃城中的任何粮食和饮水。” 众人纷纷应诺。 此时,大家都跃跃欲试。 只等着最后进攻的命令下达。 终于…… 先有一队人马作为侦查,先行策马至一处塌陷的城墙处去查探。 过了几炷香后,他们终于回来了。 大抵汇报了城中的情况。 城中的大火……已经在烧无可烧的情况之下,几乎已经熄灭。 不过烟尘依旧很大。 其他的情况,倒还稍好,里头似乎已经没有了太多有组织的反抗,当然,不排除小股的敌人会进行袭扰。 除此之外……大多的军民,若是还活着的,已经恐惧了,他们呆在原地,不敢乱动弹。 至于更里头的情况,他们没有深入城中,就实在没有办法侦查了。 张静一将这些情况都一一汇报给了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此时目光清亮,听完张静一的汇报后,握了握拳头,便吐出了两个字:“入城。” “遵旨。”张静一随即便下达了入城的命令。 紧接着,各队纷纷开始从各处城墙塌陷处,发起了攻击。 所有的火枪,全部上了刺刀,这是因为在城中,若是遇到混乱的局面,火枪只怕来不及反应。 当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各处城门以及城墙塌陷处,都会先行架设一管机枪。 等里头的人推进进去,占住了城中主要的据点和通衢要道之后,机枪队则随即进驻这里,在各处驻防。 为了入城,东林军做了许多的工作。 他们第一次直接占领城市,尤其是这样的大城,要确保不出现巨大的伤亡,同时还需维持稳定,必须做到计划缜密。 因而,往往是负责侦查的生员先行挺着刺刀在前开刀。 后队人马,警戒前行。 他们没有穿棉甲,不过都裹着厚重的军大衣,这军大衣里都是棉絮,做工和质地也是极好,某种程度来说,这玩意不但能保暖,而且对于一般的刀剑伤害,也有很强的防护效果。 没办法,除非特别锋利的刀剑,若想要刺穿这玩意,还真需一点气力。 ………… 求月票,求订阅。 第四百六十二章 入沈阳宫 挺着刺刀,源源不绝的人开始杀入城中。 城中有不少的抵抗。 都是绝望的建奴人,发起类似于孤狼似的袭击。 这种袭击,根本不必动用火枪,一刺刀上去,对方还未靠近,人便倒下。 紧接着,开始出现了小队零散的骑兵袭击。 这些骑兵们,突然从其他巷子里发出,随即进攻。 不过,在进城之前,所有的生员都熟读了舆图,知道各处街道的位置。 所以建奴人对环境最为熟悉,可面对一个个脑海里有地图的生员小队,这种袭击其实作用并不大。 一见到有骑兵来,大家立即驻足,而后结阵,沿着街道,直接推过去。 当然,偶尔也有一些伤筋动骨的事,不过往往影响并不大。 不甘心的建奴人,试图巷战。 于是李定国小队率先突入了城中一处重要的街口。 此处恰好是各处街道的交汇之处,一占住这里,立即让人架起了机枪。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袭击更少了。 因为这等交通要道,一旦被占据,那些小规模的建奴人,就没办法在城中四处游走,除非拿下这一处据点。 当然,还真有人敢这么干。 一个系着红带子的建奴人,带着下头数十个骑兵,突然出现,他们提着刀,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对着李定国的小队就发起了攻击。 李定国看得瞠目结舌,忍不住翘起大拇指:“不错,不枉我们奔袭千里而来,这建奴人,确实不容小觑。好了,机枪手准备。” 然后,哒哒哒哒哒…… 那红带子的建奴人,冲在最前,而后在马上开始跳舞,人还没冲到,浑身已是数十个弹孔,口里喷着血,连他的马也倒了霉,身上中弹无数,噗通一下,前蹄跪下,这马上的红带子建奴人,立即自马背上摔下,成了烂泥一般。 其余人射死了七八个,在后头的一看如此,惊得立马拨马便走。 不过他们的运气并不会持续太久,他们逃走的方向,正是第二教导队的某个小队驻地。 很快,隔壁的街口,便隐约听到声音:“预备,冲……” 李定国不会去管另一个小队的战果如何,他的职责就是守住这一处通衢之地,架起机枪,然后确保任何一个建奴人都不许通过。 紧接着,更多的小队占据了交通的要道,以及一些如府库、寺庙、宗庙之类的场所,机枪架设了起来。 这等于是将整个沈阳城,分割成了数十上百块,城中的建奴人,任何时候想要穿过一个区域,都可能面对一个个生员小队,还有他们的机枪。 除此之外,巡逻搜捕队在各处交通要道占据之后,开始组织了起来,十几人为一组,摸清了附近的地形之后,开始一个个宅邸进行搜索,收缴武器,严查可疑的人等。 当然,有一些大的府邸,肯定是有反抗的。 类似于建奴人的黄带子或者是红带子,他们家里本就有不少家奴,他们不甘心成为俘虏的命运,便守在自己的家里庭院,有人杀来,立即反抗。 为了应对这样的情况,巡逻队只好扛了炸药包来,直接引燃丢进去,这等炸药包比火炮所用的炸药包个头小很多,便于投掷,威力也不小。 先炸过之后,观察一下里头的动静,若是还有负隅顽抗的,就再丢一个,直到里头的人没动静了,便冲进去拿人。 炸药这玩意,东林生员们算是玩明白了,没有什么是炸药不能解决的,如果解决不了,那也不是火药的问题,只是份量不够而已。 在基本上解决了中等规模的反抗之后,紧接着,天启皇帝才带着人入城。 原本毛文龙还担心大军进城后,建奴人势必誓死反抗。 可才一两个时辰的功夫,虽是偶尔传出一些机枪还有炸药的轰鸣,城中居然出奇的安静。 等他随天启皇帝入城,方才发现,几乎每一处要道,都有专门的人把守,巡逻队三五成群出没,各司其职。 分明是一个本该混乱的局面,居然出奇的井然有序。 而建奴人所谓的抵抗,在城中的要道被占据,以及分割之后,其实就成了笑话。 再不服气,你也得憋着。 这时不许上街,只允许我一家家来找你。 该登记的就登记,该把武器交出来就交出来,你若还不服,就只好找你家人了。 这时代是没有规矩可言的,连坐乃是常态。 许多建奴人就算是想要反抗,其实也是有心无力。 天启皇帝饶有兴致,打着马缓缓走着,不禁感慨道:“朕最熟悉的除了京城,就是此城了。” “噢?”张静一骑马并行,不由好奇道:“陛下,这是何缘故。” 天启皇帝便道:“这城中的所有街巷还有布置,朕在舆图上,已不知看了多少编,多少日夜,都指望着朕能进入城中,哪里想到,今日竟得以实现。” 说罢,天启皇帝又是感慨万千。 再往前,便见有人拦路,一队穿着军大衣的巡逻队上前,道:“报,前头便是沈阳的王宫,听说那里,盘踞着许多想要负隅顽抗的建奴人,陛下请稍待,我们已去呼叫机枪队了。” 天启皇帝笑着道:“朕的身边,这么多的护卫,怕个什么?走………” 张静一坐在马上,无奈地想着,这天启皇帝在城外头,一直干看着,早想开荤了。 谁料情况和天启皇帝所想的完全不一样。 至少在这大金门的门口,却是没有什么负隅顽抗之人的。 只见这里,竟是一群人跪在此,恭候着人来一般。 前头一队生员在前警戒,天启皇帝打马慢行。 却见在这寒冬之中,一群人坦着衣,将衣服撕下一半来,冻得直哆嗦。 天启皇帝知道这是什么路数。 这就是所谓的牵羊礼,乃是建奴人的习俗,当初宋徽宗被金人所俘虏,就被强迫使用这一套礼仪。 他们要求乞降的人,赤裸着上半身,身披羊皮,脖子上系着绳子,好似自己随时愿意像羊一样被人牵着,也有暗示自己像羊一样,任人宰割之意。 天启皇帝坐在马上。 此时跪在地之人有人道:“罪臣范文程,见过陛下,罪臣万死,误信建奴人,为虎作伥,这多尔衮……人等,已退入宫中自保,臣熟悉这宫中情况,特来投诚,还望陛下,给罪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这便带着王师,入宫剿贼。” 说着,范文程嚎啕大哭起来,又道:“陛下啊陛下,罪臣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罪臣本是有功名的秀才,无奈何被建奴人掳去,他们强迫罪臣为他们效力,罪臣……岂愿就范,只是罪臣高堂有亲,妻儿俱在……” “哟。”张静一听罢,却是打断他道:“你还有父母妻儿在,这便太好了。” 这范文程本是哭得死去活来,听到这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而后道:“陛下,陛下……陛下在此,你是谁人,竟敢在此喧哗?陛下,此人不知礼数,这是僭越啊…” 天启皇帝听着,禁不住笑了,提着马鞭,手指着张静一道:“他这是僭越?” “正是。”范文程道:“陛下乃九族之尊,是天下人的君父,陛下岂闻父亲在与人说话,儿子在旁多嘴的吗?罪臣……虽是万死之人,却也晓得君臣之礼……” 其实范文程就在刚才已是感受到,张静一对自己的杀意,此时已是横下心,想要死中求活。 可显然,范文程绝没有想到自己这次的戏做得太过了! 只见天启皇帝哈哈大笑着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范文程跪在地上,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害怕的缘故,瑟瑟发抖着道:“罪臣……罪臣不知……” 天启皇帝道:“这是辽国公,朕的亲信手足之人,也是朕的妹婿,朕与他睡过的觉,比你吃的盐还多,你还想离间我君臣吗?” 呃…… 张静一差点要翻出一个白眼,他觉得天启皇帝说的话,听着好像很让人误解呀。 不过古人就是如此,比如刘备三兄弟,就爱出则同舆,入则同席,卧则同寝,这是表示兄弟亲密的意思,大抵和后世,大家一起下了课一起如厕差不多。 倒是绝没有其他的让人遐想之处。 范文程听罢,看着因为寒冷,披着一件军大衣的张静一,脸色微变,便立即道:“罪臣万死,得罪了辽国公,辽国公大人大量……” 张静一显然不吃这套,只道:“我不说其他,只来问你,你说是建奴人胁迫你从贼?” 范文程冷汗淋漓:“是,是………” 张静一道:“可是为何,厂卫侦缉到的情况却是,你毛遂自荐,去见那努尔哈赤?” “这……这一定是失误,探错了。” 张静一冷笑道:“你好大的胆子,先骂我张静一僭越,如今又骂这掌管厂卫的东厂提督太监魏忠贤是个废物,你这人似乎不太会做人啊,我们才刚入城,你就将我大明赤胆忠心的人都骂尽了。” ……………… 还有两章,求月票。 第四百六十三章 一网打尽 张静一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眼前这个家伙。 天启朝最有权势的两大势力,都被这范文程给骂尽了。 这狗东西,当真好大的胆子。 范文程听到此处,真如吃了苍蝇一般。 便忙道:“是是是,魏公公当然不会出错。” 张静一则道:“既然不会出错,那么就有趣了,你分明是主动投靠卖身努尔哈赤,现在却想撇清关系,说是被建奴人胁迫,你这人,真是嘴里没有一句实话,陛下,不如就将此人交给新县千户所吧,臣自然会让他乖乖开口,到时候他什么也肯说。” 天启皇帝道:“好,朕最信任张卿和邓卿家,这件事,交给邓卿家来办是最好不过。” 范文程其实也略知一些北京城的事,毕竟……建奴这边,一直有对大明的情报工作。 据他所知,李永芳就落在新县千户所里,那真是生不如死。 听完张静一和天启皇帝的对话,他整个人惊慌失措起来,连忙道:“陛下,陛下……罪臣什么都肯说,罪臣绝不敢隐瞒什么,罪臣万死……恳请陛下看在罪臣迷途知返的份上,饶了罪臣吧。” 天启皇帝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却道:“还有他的家人,一个都不要放过,三族之内,斩尽杀绝。” 后头邓健等随行的锦衣校尉纷纷行礼:“遵旨。” 于是邓健率先上前,一把将范文程按住。 范文程还要叫,邓健却是一拳打歪了他的鼻梁,口里大骂:“叫有什么用?你不是说咱们厂卫无能吗?不是说我这上司辽国公僭越吗?且不说你里通建奴,残害百姓,单这两条罪,就够你死无葬身之地的,你还在此叫嚷什么,再叫嚷,也不会让你死,想给你一个痛快,没门!” 说罢,直接拖拽着范文程的发髻,便将人拖走。 这时,与范文程一道跪在此地的汉臣们,个个都惊恐起来。 他们现在只剩下后悔,当初还不如表现的忠烈一些,索性杀了自己全家,来个悬梁自尽,至少……还给自己一个痛快和全尸。 哪里想到,这大明皇帝来此,居然如此干脆地痛下杀手。 这是比建奴人还狠啊! “陛下……罪臣有一言。”短暂的安静后,终于有人说话了。 天启皇帝见这个戴瓜皮帽的人有些熟悉,便细细地看了看,不是洪承畴,是谁? 天启皇帝便笑着道:“洪卿家,一别数月,别来无恙乎?” 洪承畴按捺住心底的惊慌,道:“罪臣万死,只是罪臣有一言……” 天启皇帝冷冷道:“有话便说,有屁便放。” 洪承畴道:“罪臣固然有万死之罪,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陛下如此苛责降臣,往后陛下威加四海,如何顺服人心?又有谁敢乞降?这建奴人俘虏了罪臣,尚且还知道威逼利诱,让罪臣为他们为虎作伥,我大明礼仪之邦,君子之国,岂可无端制造杀孽,动辄诛人,要嘛便是荡平三族?” “陛下如此,从此我大明仁名不再,又如何以天朝上邦自处。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分辨利害,罪臣人等,今日确实是走投无路,乞活而已,难道陛下也不动分毫恻隐之心吗?” 他这话,让不少汉臣心里稍稍定了一些。 还是进士出身的人更有水平啊,那秀才出身的,就差的远了。 天启皇帝听罢,心里想笑,不过这家伙,直接扣了一个仁义的大帽子,倒是有些话不好出口了。 于是与张静一对视一眼。 张静一微笑,他无法理解,洪承畴在这个时候,竟还能张口仁义。 说实话,一个人脸皮能厚到这样的程度,倒是很罕见。 张静一道:“建奴人要邀买人心,是因为凭借他们自己的力量,想要征服辽东,杯水车薪。所以才需要你们这些无耻之徒,为虎作伥,给他们当牛做马,你们非但不知廉耻,趋之若鹜,且个个争先,为他们效力,卖尽了气力。可我大明要威加四海,何须你们这些废物?” “你们这样的废物,若还活着,糟践的乃是我大明的粮食,我大明缺你们这几个酒囊饭袋吗?” 洪承畴听到此处,不但觉得自己道德上侮辱,还被冠以一个酒囊饭袋之名,只是偏偏反驳不得。 毕竟,他可是刚刚进入建奴,建奴就完了。 这事还真有些邪性。 张静一又道:“至于我大明征服不臣,是否有人愿意乞活,这就不劳你操心啦,你看这沈阳城城防可坚固,看这城中兵马是多是少,此乃天下坚城,带甲十万人!可我东林军一到,顿时摧枯拉朽。灭亡你们,也不过是一朝一夕的事罢了,你们乞不乞活,与我何干?你们是生是死,难道能阻挡吗?今日就算再给你们一百次机会,你们也得死,只要大军一到,即可将你们这夷为平地,那么顺服你们的人心,又有何用?你们的人心很值钱吗?” “不,在我们旗鼓相当的时候,当然是值钱的,又或者是,你们表现出了匹配你们自身的实力时,也未尝不需让人忌惮一二。可现在……你们的生死,不过弹指之间的事,你和你的主子们的性命,在陛下与我面前,便如蝼蚁一般,何足道哉。仁义……也是讲给有本事的人听的,不是说给废物听的。” 顿了顿,他接着道:“自然,你若非要讲仁义,那我来告诉你,这些年来,建奴肆虐辽东,死难的辽人数以百万。那时,你可曾想过,建奴人残暴?你就算对大明没有忠贞之念,也念及那些死去的百姓,不愿与建奴人为伍,仗义死节吗?” “当初建奴人至京畿之地,肆意奸淫掳掠的时候,你却为了活下去,为之效劳,到了现在,你也说仁义,大明与建奴,尚且可称的上是非我族类,所以彼此杀戮,也算的上是情理之中,你们这些无耻苟且之辈,仁义二字,也配出口吗?” 说罢,张静一便看向天启皇帝,道:“陛下,这些效力建奴的汉臣,若只是寻常士卒,尚且还可见谅,可似洪承畴这样的人,绝不可姑息,那李永芳便是前车之鉴,不妨都以李永芳那般处置吧,臣已让将士们去索拿李永芳的族人了,到时一网打尽,鸡犬不留。” 天启皇帝心里痛快,很干脆地道:“好,来人,统统拿下。” 顿时,这里的汉臣统统大乱,有人起身要逃。 却早已被附近的生员拿住。 此后,天启皇帝不再理会他们,继续打马入宫。 又闻那多尔衮带着人,竟是去了建奴的宗庙,那地方乃是祭祀努尔哈赤的场所,生员已是浩浩荡荡地进发,预备去拿人了。 天启皇帝沉吟片刻,道:“别人家的宗庙,终究不好毁伤,让人在外驻守,他们在里头无粮,要嘛饿死,要嘛自然乖乖地束手就擒。” 天启皇帝振奋精神:“总而言之,不要去侮辱过世的人,活着的人,给我统统拿下,建奴人牛录及牛录以上的人,一个都不要放过。” 那传令的人,领命而去。 天启皇帝随即,入大金门,进入宫中。 只是这沈阳的所谓皇宫,早已被烧得只剩下了几处大殿,里头虽还有一些没头苍蝇一般乱窜之人,可其余的,却早就没了踪影。 天启皇帝进入一处还算完好的大殿,升座,跟随而来的毛文龙,激动万分地道:“陛下……臣……臣……” 说罢,毛文龙拜倒:“臣恭贺陛下,收复失地……” 天启皇帝压压手,淡定地道:“毛总兵,这等恭维的话,你就不必说了,你是一个粗人,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来,这等事,自有大儒与翰林们来干!今次,朕拿下了沈阳,便立即传檄各处,让各处的建奴人投降,若有不降者,朕自然讨伐。东江镇的百姓,统统准许回乡,不只如此,朕还要……还要……”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看了张静一一眼。 张静一连忙帮忙补充道:“还要授田。” “对。”天启皇帝道:“还要授田,大家都辛苦了,每一户人家,授田三百亩,反正这里的地,大多都被建奴人掠夺了,如今成了无主之地,半个辽东的地呢,现在都姓朱啦。” “东江镇的军民百姓,有多辛苦,朕是知道的,让他们回自己的家乡吧,若是不愿回乡的,也可在这沈阳附近开垦,你毛文龙,暂驻沈阳,依旧还是东江镇总兵官,只是这辖区,再不是区区皮岛和东江镇了,而是原有的建奴之地,朕有一件天大的事,交给你办,你现在就任左都督,平辽总兵官吧。” 虽是总兵官,可是加授了一个左都督,这级别就完全不一样了。 虽然在大明,武官的级别没什么用,反正一个六七品的翰林也敢对着你吐口水,你还奈何不得他。 不过毛文龙听闻有天大的事交给自己办,却是猛地打起了精神,道:“陛下不知有何事,臣洗耳恭听。” ………… 还有,求月票。 第四百六十四章 加官进爵 此时,天启皇帝道:“朕一直在想,这辽东也算是沃野千里,关内却有数不清的流民,若是能将流民安置在辽东,开发辽东,虽说此地贫瘠,地里耕不出多少粮来,可是种出几分是几分,是以朕便希望有人能在此坐镇,既能招徕流民,又能防范异族,张卿便举荐了你,认为你是最好的人选。” 此言一出,毛文龙怦然心动。 他其实很明白,大明的总兵官,负责的只是军事。 而民政事务,比如招徕流民,自然是巡抚管理的,总兵怎敢僭越? 现在陛下让他来招徕流民,开垦土地,岂不是连民政的大权也授予了? 且不说信任二字,这也意味着,他暂不必受所谓巡抚的节制。 要知道,毛文龙可是号称海外天子,在朝中早就被人骂翻天了。 这样的臭名声,说难听一点,就算皇帝不杀他,少不得也要将他召回京城防范。 可哪里想到,他不但仍可留在辽东,陛下还给了如此信任。 毛文龙心里触动万分,忍不住潸然泪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张静一。 辽国公,好人哪! 我都没给他送过钱,他就这般信任和如此极力地推荐我。 毛文龙立即感激涕零地道:“陛下如此厚恩,辽国公如此信重,臣敢不尽心竭力。” 天启皇帝便笑着道:“朕不是说了,说这些屁话,不是你擅长的事,你说好便好,不好便不好,斩钉截铁一些。” “是,是。”毛文龙连忙点头。 张静一站在一旁,唇角勾起,微微笑着。 其实毛文龙确实是最好的人选,开垦辽东,已是迫在眉睫,可是辽东这一块chu女地,若要开发,最害怕的,就是陷入关内一样的情况。 那些辽将,在辽东的利益太深了,让他们来安置流民,就等于是让他们和他们的亲族在此跑马圈地。 即便是让其他的文臣来,那些文臣,最擅长的就是和士绅打交道。 到时,这辽东的大地上,又不知会豢养出多少所谓诗书传家的鸟人来。 而毛文龙不同,他一方面,有大量的管理经验,毕竟……东江镇二十万人,如此艰难,也让他带着大家挺过来了。 要知道,东江镇那鬼地方,就是不毛之地,庄稼都长不出来,朝廷能给他的粮,也是那么一丁点罢了,却还是养活了这么多的人,而且不似其他地方那般闹出哗变和乱子。 这至少证明了两点。 第一就是,毛文龙在这些难民之中很有人望,大家觉得他是一个公平的人,所以即便缺衣少粮,大家也能忍受。 其二便是,毛文龙这个没有过于贪婪,也没有一心惠及自己的亲属,如若不然,多少钱粮都不够糟蹋的,这东江镇上下的军民,早就饿死一大片了。 追随毛文龙的人,从他身边的一些骨干,如孔有德、耿仲明人等就可以看出来,有的是挖矿出身,有的生卒年不详,其实就是太穷,以至于生日什么时候也不知道。 但凡是在辽东有一些出路,或者是家里殷实的,是决计不会逃难去东江镇,只怕早就跑去锦州,或者降了建奴了。 这就说明,毛文龙这个浙江人,与辽人的世族关系不深,甚至彼此关系很僵,也和士绅们没有什么交情。 这样的人,让他招徕流民,至少不会出现惠及士绅和辽将的情况。 至于毛文龙麾下的将领,如耿仲明、尚可喜还有孔有德人等,说实话,后世当然是臭名昭著,可至少这个时候,还是死心塌地跟着毛文龙抵抗建奴的。 倒不是张静一有心为他们开脱,而是若不是袁崇焕斩杀了毛文龙,这些对毛文龙死心塌地之人生出绝望之心,也未必能降了建奴。 某种意义而言,张静一对于那些降了建奴的寻常辽人,是抱有一定的同情态度,这些人出身苦,也没受过大明的恩惠,大明抛弃了他们,官吏盘剥和压榨他们,他们这等做法,固然不对,却未必要杀要剐。 最可恨的恰恰是那些所谓世受国恩之人,那些身怀功名之辈,占据了最好的资源,得了一切的好处,可转过头来,摇身一变,却又成了建奴的忠臣,成了大明的敌人! 正午的时候,生员送来了膳食,是热腾腾的炖猪肉,天启皇帝胃口大开地吃了,他一宿未睡,吃过之后,亢奋的劲头才勉强的过去,便在殿中小憩。 张静一不一样,昨天夜里,他可是一直睡到了天刚拂晓,此时精神还算不错,自然也就不打扰天启皇帝,在殿外头守候。 毛文龙追出来,此时天启皇帝不在,毛文龙感激涕零地对着张静一直接拜下道:“末将见过辽国公。” 张静一连忙伸手要将他搀扶起来,道:“毛大将军如何行此大礼,起来,不要如此。” 毛文龙摇头道:“我这人性子莽撞,便是魏忠贤权势滔天,我也不多瞧他一眼,一个阉货,算什么东西,竟也敢让天下人为他立生祠!我有钱粮,喂了狗也不干这事。” 说罢,毛文龙又道:“可末将愿对辽国公行此礼,是因为辽国公拯救万千百姓!你这东林军,不知让多少我大明的忠民们如沐甘霖,其一,我是代他们行此礼,这其二,则是因为辽国公高风亮节,末将钦佩你的为人!” “这些年来,我在浙江,在辽东,在京师,也曾阅人无数,这庙堂之上,能称的上是人的,也就一个袁相公。” “袁崇焕?” “他也配称相公?”毛文龙道:“我说的乃从前的登莱巡抚袁可立也。” 张静一点点头:“我也听闻过他,他做官,处处打击士绅。当初在苏州府做小小推官的时候,就平反冤狱,执法如山,凡有案件,尽都秉公办理,不避权贵。” 毛文龙道:“正是,其他的人,个个口里都说仁义和清正,背地里,却都是苟且之事,个个都抱团一起,徇私枉法,都不堪为人。” 张静一哈哈一笑道:“这话若是让人听了去,只怕绝不饶你的。” 毛文龙便冷笑道:“那又如何?我性子就如此,管别人怎么说。” 说到此处,他犹豫了片刻:“其实,末将不是真不避这些人,只是……真的被他们坑害惨了,末将若是和他们沆瀣一气,那这东江镇的军民百姓们怎么办?东江镇的百姓,公爷你是亲眼见着了的,他们本就背井离乡,离了故土,在那东江,活的狗都不如,每日不是挨饿,就是受冻,还要随时抵御建奴人,孤悬在外。可有谁正眼瞧过?我若是也学那些狗东西,东江……早没了,何至今日?” 张静一拍拍他的肩:“所以,好好安置流民吧。” 毛文龙点点头,随即,毛文龙起身道:“我总觉得公爷还有更大的谋划,要在辽东,有所作为,是吗?” 张静一笑着道:“看来你虽鲁莽,却也是极精明的人,怎么,你来说说看?” 毛文龙道:“招徕流民,授予田地,要知道,这里的地,大多数都曾是那些辽将还有锦州城的士绅人家的……建奴人虽然占据了这里,可按理来说,将他们的地夺了去,现在虽是收复此地,按理来说,这也并非是无主之地……” 这毛文龙,还真是精明。 张静一笑呵呵地看着毛文龙:“你果然很有两把刷子,这天下,哪里有无主之地啊,我查过了,就说沈阳吧,从前这里的地,有不少都是李成梁李家的,地契在他们手里对不对,可是呢,建奴人占了这里,这地,就被那八旗夺走了。而如今,大明收复了这里,你来说说看,这地……到底是李家的呢,还是陛下的呢?” “这……”毛文龙道:“按理来说,若是李家人来讨要……也不是没有道理。” “你说的对,毕竟……他们还是有地契的吗?这辽东大地,沃野千里,哪一块地没有主呢?问题就在此了,所以……若是大家都来讨要,怎么办?” 毛文龙想了想道:“陛下只怕非给不可。” “为何?” 毛文龙正色道:“此事事关重大,一旦不给,那么就得罪了整个全辽东的辽将和士绅了。他们惹不起建奴,还惹不起陛下吗?” “何况,不但辽东的士绅们要闹,只怕关内两京十三省的士绅们,眼看着陛下收复了辽东,也不肯将土地奉还原主,势必齿冷!这岂不是,他们手中的地契,也不牢靠了?所以天下的士绅,也会反对,到了那时,这朝中百官嘛……” 张静一笑了笑道:“其实你说对了,这就叫利益共同体,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过……你放心的招徕流民吧,这事,没什么担心的。” “为何?” “只要原来的那些主人,统统都不在这个世上了,那么自然而然,这里有主也变成无主了。”张静一勾唇一笑道。 只是这笑容背后,却似乎掠过了一丝锋芒。 毛文龙打了个寒颤。 ………… 第五章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六十五章 威震天下 即便凶狠如毛文龙,对某些辽将和辽人士绅带有某些仇怨,张静一所言的念头,毛文龙却是想都没有想过。 没想到辽国公比自己更狠。 此时毛文龙如芒在背。 张静一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怎么,毛将军害怕了?” 毛文龙打起了精神,深吸一口气道:“倒也不是害怕,只是觉得……朝廷怎可离了……士绅……” 对于他的话,张静一一点也不奇怪,只淡淡道:“离开离不开,所以才需在辽东尝试,至少你我心里清楚,凭借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已经行不通了,区区一个建奴,就惹得焦头烂额,那么往后呢?” 毛文龙颔首:“所以辽国公的意思是?” “授田,明文所授之田不得买卖,未授之田,如山川河泽之地,还有一些未来的土地,收归公有,也不得买卖,所授之田,摊丁入亩,不再收取人头税,而是征田亩税。收取商税、盐税、矿税,在皮岛,建立商贸往来。安置了人,就有了民力,有了民力,推广一些学问。学问的事,我来办,我让人在辽东,建几处东林预备学堂,招募预备生员。” “毛将军,我开门见山吧,朝中之人,不少人对你多有怀疑,攻讦你的人,更是如过江之鲫。如今,你即将镇守一方,将来的弹劾还会少吗?” 张静一随即又道:“既然横竖都要被人弹劾,横竖都要被那些狗东西骂,那就索性跟着我干一票大的吧!至少,还可名垂青史,做一些有用的事。放心,到时候真有什么差错,你推卸到我的身上即是。” 毛文龙倒是想明白了,横竖自己没有靠山,天天有人骂自己,既然如此,还不如跟着张静一干呢。 于是他咬牙切齿地道:“他娘的,辽东到这个地步,就是那些辽将和士绅们流毒至今,而今王师北克,辽东上下归心,这个时候若是都不敢干,那么往后,还不知什么样子。辽国公,我晓得这事的轻重了,索性拼一拼。” 毛文龙也不是傻子,他是极精明的人,只是以往这种精明,实在以用不上! 他不跟辽将们争权,怎么在东江立足,不和士绅反目,怎么翻脸?若是去巴结魏忠贤,魏忠贤手下那些爪牙们,若是索贿,他去哪里搞钱把贿赂奉上?还有那些东林,哪一个不是贪婪无比,东江镇欠饷,自己能不争取? 到了如今,其实他已陷入了必死之局,因为庙堂之上,没有人能容纳他。 何况狡兔死走狗烹,从前皇帝还会觉得建奴未灭,动毛文龙实在不妥,可现在毛文龙还有什么作用? 倒不如索性上了张静一的贼船,一条道走到黑,管他娘的前头是啥呢。 对于毛文龙的爽快,张静一很满意,大喜道:“我就知毛将军有此气魄。你这边缺人手,我会调遣一批来,都是干吏。学堂的事,我也会调拨人来,庙堂上你不必担心,反正是要收拾一批人的。而毛将军在此,只要将交代的事办妥当,到时,自可功成名就。” 毛文龙肃然道:“末将懂的,自是要以辽国公马首是瞻。” 张静一笑着道:“还有一件事……” 凝视了毛文龙一眼之后,张静一淡淡道:“你下头若有什么俊杰,也可举荐到我这儿来!我知道你在东江,有不少的左膀右臂,只是……这些人大多都大字不识,若是年轻且机灵的,举荐我这儿,保送进东林军校。当然,不能太多,有三五十人即可。” 毛文龙的心里猜不透这到底是不是投名状,若说张静一对他不放心,又何须让陛下做这平辽总兵官,还给这么大的权柄,又和他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 只是,却让他保举一些心腹之人,去军校那里读书,那东林军校的实力,毛文龙是见识过的,若是当真能进去,将来这些人的造化,自不必言。 不过毛文龙自然也知道,他暗暗观察过东林军,这东林军上下的人,个个对张静一忠心耿耿,这天底下,除了听皇上的,只怕就都只听张静一的了。 他的这些心腹,若是送去了东林军校,十之八九,一回来就言必称辽国公了。 自然,虽是动了一下小心思,可毛文龙却知道,无论是不是投名状,这确实不是坏事。 于是再不犹豫,道:“这些年,末将经略东江,确实发现了不少俊杰,青年人也不在少数,既然辽国公讨要,倒是便宜了这些小子了。辽国公放心,此事容易,我这便回去拟定一些人选来,供辽国公驱策。” 张静一背着手,笑了笑道:“倒也不是供我驱策,我们都是为大明效力,驱策二字,从何谈起呢?” 二人一番话,算是推心置腹。 大家彼此心里都知道,官场上要将话说到这么直白的地步,已是难得的了。 就比如毛文龙,虽也见过不少朝中大臣,可绝大多数人都是表面客气,一旦问题开始深入,立即敷衍过去,辽国公如此直率,已算是真将毛文龙当自己人看待了。 而张静一自然也算是心里的一块大石落定,当然……眼下真正在辽东的布局,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乐子,可就有的瞧了。 至于让毛文龙甄选人进入军校学习,倒还真不是要制衡毛文龙,而是毛文龙的部众,绝大多数人虽是跟着毛文龙抗金,可绝大多数人确实是底层出身,他们只求有一口饭吃而已。 这些人已经脱颖而出,渐渐有了一些管理和作战的经验,可想真正成为合格的武官,却是太少,指望这些人,来辽东协助毛文龙,张静一不放心。 就不如让他们进入东林军校深造,一方面作为培养,进行教化。 另一方面,也好让张静一派驻的一群官吏,可以迅速的进入辽东,在毛文龙的治下,进入工作,如若不然,这些旧人和新人之间,势必要滋生矛盾,最后引发不可收拾的结果。 人事这玩意,其实是最要命的,但凡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组织,有了组织,就难免会有拉帮结派,这一手釜底抽薪,算是一举两得。 毛文龙出宫去歇一歇,顺道也去看看建奴宗庙那边的情况。 他出了宫,便见孔有德几个在外候着。 毛文龙见了他们,随即笑了起来,道:“你们几个,还在此做什么,看看人家,都在城中忙碌呢!” “大将军,我们担心你。”孔有德几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毛文龙一眼。 这话的意思,毛文龙一下子就懂了,顿时阴下了脸来。 这些人是他的心腹,但却不是朝廷的心腹,说到底,他们对于皇帝和朝廷,是不放心,也绝无信任可言的。 毛文龙正色道:“你们放心,陛下已委我平辽总兵官,负责军政和民政,你们啊,不要总是如此小心……” 孔有德道:“非是卑下人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朝廷是什么样子,我等不知吗?这辽东为何烂成这个样子?” “当初我在挖矿的时候,又有多少人欺压,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不也都是朝廷纵容出来的?咱们在东江抗金,那兵部是怎么对待我们?还有大将军您,劳苦功高,贵为总兵,可还不是随便一个文臣,便不将大将军放在眼里?区区一个巡按,便可鼻孔朝天?大将军一直让咱们弟兄们信任朝廷,要为陛下效忠,可卑下几个说实话,咱们是被折腾怕了。” 毛文龙低头无语,他知道这东江上下,大抵都是如此,于是道:“无论如何,此番朝廷收复沈阳,大快人心,陛下亲征,连战连捷,对不对?” 孔有德几个倒是肃然起来,心悦诚服地道:“这确实让人钦佩……” 此时,毛文龙才道:“我有意让你们几个,噢,对啦,你们两个太老了,就让你们的儿子进东林军校去读书吧!其余的年轻的弟兄,也保举去,你们读书不多,如今战事暂时停了,难道还能从前那般吗?得给自己留一个前程。” 孔有德几人大惊,一时说不出话。 毛文龙自是知道他们仍有顾虑,于是耐心地安慰他们道:“这是辽国公的意思,你们不必多疑。你们若是还不肯相信,那便算老夫求你们的吧……” 说罢,居然真的要朝孔有德几个行礼。 孔有德几个顿时吓坏了,连忙回避,随即一个个拜下道:“自是全听从大将军的安排。” 却在此时,见一队生员正押着数十人来,朝着宫中去。 毛文龙几个细细看去,却见这些人,大多腰间系着黄带子,更有人头上戴着的暖帽上,竟镶嵌着硕大的东珠。 毛文龙的眼睛微微张大了一些,下意识地道:“那是多尔衮?” 多尔衮……已拿住了。 孔有德几人,也不禁为之肃然。 只是短短一月时间,奔袭千里,一夕破城,直接拿下了贼酋! 这东林军今日,怕要威震天下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 秋后算账 多尔衮被擒。 除此之外,各旗旗主,几乎一网打尽。 天启皇帝被人吵醒,而后升座。 此时,多尔衮等人被押入殿中。 原来是多尔衮带人去了宗庙,东林的生员们倒是没有冲进去拿人,而是在外将那围了水泄不通。 多尔衮本打算饿死于此。 不过随去的侍卫,还有其他几个宗室,似乎觉得还有几分希望,便索性将多尔衮绑了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忠义已经不值钱了。 当然,忠义之人早就去对各处的东林军进行孤狼式的袭击了。 当然,结局不是很美妙。 在有组织的军队面前,尤其是东林军这等组织森严的人马,个人的力量是极渺小的。 偶尔组织起来的一些建奴人,数十人妄图冲击街口,机枪一响,也就啥都没了。 因而,多尔衮本是妄想的城中抵抗没有出现。 非但没有出现,而且混乱结束得很快,以至于他身边的侍卫越来越少,能与他联络上的人,就更加少了。 天启皇帝特意让那科尔沁使臣博尔济和朝鲜国使臣李杉二人在侧。 二人见了多尔衮狼狈地被绑缚进来,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天启皇帝笑吟吟的样子,道:“多尔衮,你的名字,朕倒是听闻了许久,可谓是如雷贯耳。” 多尔衮冷着脸道:“朱由校,你的名字,本汗也是如雷贯耳。” 站在一旁的张静一道:“多尔衮,这时候还敢嘴硬吗?你即便不为自己想想,也为你的祖先宗庙,以及你的妻女们想一想。” 这话一出,多尔衮露出了绝望之色,只好垂头。 人就是如此,逼到了这个份上,什么英雄胆色,现在也都没了。 天启皇帝压压手道:“张卿,不必拿这个来欺负人,朕只是一直好奇,这多尔衮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才想与他好好的聊一聊。” 张静一道:“陛下,臣是为了节省时间。” 天启皇帝露出微笑,道:“朕就开门见山吧,说这些有的没的,也确实没什么意思!” “多尔衮,你不是英雄,朕其实也不是英雄,其实都不过是被人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各自成为各自江山的主人而已。你多尔衮败了,也不必检讨得失,反正检讨了也没用。朕不会给你第二次的机会。现在……朕只问你一件事,你们建奴人这么多年来,私藏了多少金银,多少宝物?你们到处劫掠和杀戮,掠去了这么多的珠宝,为何朕在府库里不曾见着?除此之外,这两年,多少辽人与你们勾结,你也一并说出来,朕很忙,没功夫和你在此浪费时间。” 多尔衮哈哈大笑道:“你们视我们为蛮夷,可要真论起来,咱们生长于白山黑水之间,此后席卷了辽东,咱们这些人的心里,还真担心有朝一日,被你们驱走!因而,你猜的没有错,咱们还真藏了一大笔财富,在那白山黑水之间的林莽里,想的就是,将来还有一条退路。” 他竟直接承认了。 其实这也是张静一的判断,建奴的祖先乃是金人,而金人在宋朝的时候,也曾鼎盛一时,不过很快,被蒙古人消灭殆尽,直到现在才死灰复燃。 因而在历史上,哪怕是建奴人进了京城,他们也一度固执的认为,自己得留着老家,毕竟自己只是过客,谁能保证,将来不会被人赶走呢? 于是建奴人便将辽东视为自己的龙兴之地,不允许汉人进入,直到清末的时候,这个政策才解禁。 这种思想,某种程度就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而已。 多尔衮又道:“我们在不少地方,确实储备了金银和粮食,是以备不时之需的,这金银还不少呢!只是……这是祖宗们所得,我岂可拱手让人?” 天启皇帝便冷笑道:“那么皇太极一定知道。” “当初他也藏了不少。”多尔衮打消天启皇帝的念头:“这是从父汗开始就延续的既定策略,只是……当我们得知他已投效了大明,便立即将这些金银转移,知道这笔财富的人,寥寥无几,因为负责搬运和埋藏的人,都是征来的汉人,待一切妥善储藏之后,我便将他们统统杀了。” “至于陛下所说的那些辽将和士绅与我暗通款曲的名录,也在我的手上,而且还不少……只是可惜,陛下永远不会知道这些秘密。” “钱粮不交,人也不交,你便诛灭我族,我也绝不会松口。”多尔衮严词厉色,显得绝不妥协的样子。 好家伙。 这家伙若是不出口,天启皇帝只怕还不知道这是一条大鱼呢! 此时,天启皇帝满心意动。 多尔衮却道:“不过,除非陛下答应我两件事,我便愿意和盘托出。”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对视了一眼。 随即张静一道:“先说来听听看。” 多尔衮道:“其一,释放我等,我的意思是,是放归这沈阳城中的所有金人,让我等回老家去,自此之后,咱们各自相安。其二:我要皇太极的人头。” 天启皇帝听罢,冷声道:“你也有资格与朕讲条件?” 张静一站在一旁,心里却想,若是我,就会先假意答应他,等拿到了东西,就立即宰了他。 当然,张静一也清楚,多尔衮不会这么容易受骗。 除此之外,天启皇帝也不可能轻易地去骗人。这做皇帝的,开了金口,还想食言而肥,将来还如何取信于人? 这多尔衮显然是狮子大开口,放归建奴人的残部,就等于放虎归山。而杀皇太极,其实就是彻底破坏大明对建奴人的羁縻之策。 而其他的建奴人,眼看着投靠大明的皇太极都被大明朝廷杀了,自然而然,也只有心甘情愿地跟着多尔衮去熬苦了。 真是好算计! 天启皇帝何等聪明,自是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厉害,怒不可遏地道:“你以为,朕无法令你开口吗?” 多尔衮道:“陛下可以杀死我,但是却不能让我开口,我自然知晓厂卫对付人的手段。不过,我已是将死之人了,已很对不起列祖列宗,此时若是再开口,如何对得起自己的祖先?我不是皇太极,陛下若是不信,但可试一试。” 天启皇帝却是厉声道:“来,将那阿济格和多铎二人,立即斩首!” 于是,生员们便从俘虏之中,揪出了两个人来。 这二人,正是多尔衮的同父同母的兄弟阿济格与多铎二人,这二人狼狈不堪地被扯出来,多铎倒是硬气,大骂:“多谢陛下给我一个痛快。” 说罢大笑。 阿济格却是大哭着道:“大汗,大汗,看在兄弟之情的份上,还望为我们求情。” 说罢,泪水涟涟。 多尔衮则板着脸,只是冷笑,看也不看阿济格一眼。 于是二人被拖了出去,不多时,二人首级送上。 多尔衮却是笑着道:“我这两个兄弟,与我同母所生,我没有儿子,他们便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之人,今日他们死在一起,也算是令人欣慰,若是陛下此时再将我千刀万剐,令我三兄弟同年同月同日死,那便更加令我感激了。” 这家伙……已经疯了。 多尔衮没有儿子,显然是兵败之后,精神已经开始失常,变得越发的固执起来。 天启皇帝恨不得立即将这家伙碎尸万段,可又想到多尔衮提及的那些玩意,总让天启皇帝心里痒痒的。 朕打胜仗还亏了钱,这说不过去吗?不从你们嘴里抠一点什么出来,怎么都感觉就好像魏伴伴入洞房一般。 天启皇帝阴沉着脸道:“滚出去!” 他此时既气又无可奈何。 所有人散去。 张静一却留了下来,对天启皇帝道:“陛下,他那两兄弟,杀了实在可惜,本不该杀的,到时少不得还有用处呢,这么一杀,倒是太便宜了他们。” 天启皇帝无奈地叹道:“朕岂有不知,这不是开了口吗?若是中途终止,反而让那多尔衮笑话!这多尔衮如今没了爹,又没有儿子,兄弟又都死了,他若是死撑着就是不肯说,岂不是麻烦?” 张静一便道:“陛下,这个事,当然要抓紧,不过臣以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堤防祸起萧墙。” “祸起萧墙?”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他与张静一的心意相通,而后,慢悠悠地道:“你的意思是……辽锦那边,怕要出事了?” 张静一道:“陛下亲征,要直捣龙城,多少人的心里害怕啊,所以臣才说兵分两路,一路走陆路,一路暗度陈仓,走海路!幸好,我们这一路人马,还算顺利,只是……陆路的人马呢?当初建奴人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杀进京城的,他们敢这样做,这世上,还有什么他们不敢做的事?” 天启皇帝便皱眉道:“那么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此时,张静一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道:“这里的事,就交给毛文龙吧!陛下与臣,立即奔赴锦州一线,秋后算账的时候,理应到了。” …………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六十七章 死无葬身之地 天启皇帝听罢,眼眸里掠过了一丝狐疑。 于是道:“张卿,你说的那些人,当真会丧心病狂到这样的地步吗?这些人就这般的没有眼色,不知死活?” 直捣龙城,这是一件多令人开心的事。 在天启皇帝看来,自己已建了奇功,再差一点点,就可以和成祖皇帝相比了。 当然,之所以还差一点点,这是因为……成祖皇帝毕竟是自己的祖宗,自己得谦虚一些。 死者为大嘛。 现在有了东林军这一支王牌,在天启皇帝看来,那些人,已是不敢动弹了。 “陛下,臣其实从前也一直陷入某种误区。” 张静一自是明白天启皇帝是怎么想的,此时,他很认真地道:“有时候,臣觉得,人是理性的,这历史上能留名的人,哪一个不是聪明绝顶之人,乃是人中龙凤。可是为何……绝大多数人,最后的结局,却总是惨淡收场呢?陛下读过史书吗?” “呃……”天启皇帝愣了一下,随即一脸尴尬地道:“略读过一些,就是不多,你懂得,朕日理万机……” 张静一点点头道:“臣大致地翻阅过,这史书之中,最后抄家灭族的,至少占了两成,获罪的,至少三四成之多,其他的,也未必有好下场,这里头,有忠臣也有奸贼,而他们在世的时候,无一不是立下过无数的功业,可在他们的人生之中,却总会因为办错了几件事,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陛下,臣有时在想,这么聪明的人,怎么最终还是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这些便是普通人读到这里,都晓得迟早会为即将到来的祸患而埋下伏笔的蠢事,却总有许多人,一次又一次的再犯。陛下,你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天启皇帝听罢,倒是来了兴趣:“没想到这个,你也懂,那么是什么缘故呢?” 张静一便道:“后来臣明白了,之所以有人犯蠢,并不是他真的愚蠢,之所以如此,无非是有两个缘故而已,其一:是贪婪,人有了贪心,就会欲罢不能,欲罢不能,就总想一次次地冒险。其二,则是侥幸,人都有侥幸之心,我们总结前人的是非成败,看到他们失败之后的下场,但是,倘若他们侥幸成功了呢?” “就好像……唔,陛下也知道东印度公司的股票吧,在尼德兰,许多人买这股票,买卖股票的人,有聪明人,也有蠢人,蠢人瞎买就是了,说不准,还能大赚一笔。而聪明人呢,他们也买,他们不但会买,还会总结出许多买的方法,会计算收益,会每日研究市场,甚至……他们还能从中发现出规律,陛下你说,这些聪明人厉害不厉害!” “他们当真能研究出来?”天启皇帝诧异道:“呀,那下一次,朕也要研究一下。” 张静一则是苦着脸道:“研究倒是研究出来了,什么规律,什么大势,什么收益,都被这些家伙们算的门清,说是算无遗策,都不过分,这些人太厉害了,臣就做不到这一点。” 天启皇帝很是兴奋地道:“所以他们现在都腰缠万贯了?” “没有,他们都跳楼了。”张静一道:“亏得血本无归,将自己的全副家当都抵押了进去,他们不死都不成。” 天启皇帝本是兴致勃勃,一听这个,脸就拉了下来,一脸无语地道:“你说这个,是何用意。” 张静一道:“臣的用意是,为何这些人最终都是这样收场?后来臣总结了一下,这是因为他们过于聪明,他们确实借着这种聪明,最终一次次成为赢家,于是乎,便越发的盲目自信,看到了别人失败,他不会认为这股市之中有风险,而是认为,失败者只是因为愚蠢,而自己不同,自己是天生的成功者,所以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将身家填进去。” “可是……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你可以成功九十九次,但是只要失败了一次,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同样的道理,那些身居高位者们以及拥有广厦万间之人,他们愚蠢吗?他们其实也是那种聪明人,他们仗着家业,仗着自己的才能,赢了一次又一次,这才有了今日,他们也会看到其他人败亡,同样会认为,这是别人愚蠢所致,而自己不一样,自己赢了无数次,赢了天灾,愚弄了一次次又一次的朝廷,一次又一次的从愚蠢的百姓和军户手里掠夺来土地和钱粮,陛下想想看,似这样总是赢的人,他们会相信自己会输吗?” 天启皇帝点点头,表示了认同,道:“你这般说,倒也有其道理,所以说利令智昏,便是此理吧。” “正是。”张静一道:“所以臣才格外的警惕,因为寻常百姓,他们做任何事,都是小心翼翼的,因为他们输怕了。可似这些人,行事却无所顾忌,给他一百个健仆,他们就敢扯了旗子去造反。” 天启皇帝认真地想了想,道:“这样说来,的确该立即发兵锦州一线,以防万一!不过,张卿啊,你每日研究这些做什么?” 张静一一本正经地道:“这是从中获取得失,反躬自省。” 天启皇帝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看来你是心里有些害怕啊!你怕个什么,有朕呢!要不,朕再给你发几道丹书铁券?” “啊……不必……”张静一摆手。 “怎么?”天启皇帝皱眉起来:“连丹书铁券都没用?” 张静一很是耿直地道:“根据臣的研究,史书里获赐丹书铁券的死亡率更高,至少在五成以上。” 天启皇帝的脸顿时胀红了,一脸郁闷地道:“知道了,知道了,不发了,不发了。” 沈阳这边的事,其实毛文龙这边,已经足以控制住局面了。 至于那些牛录以上的建奴贵族,自然是该斩首就斩首,完全不必客气。 毕竟……皇太极已经投靠了,犯不上再留下这些人,活着也让人烦心。 此番平辽,可谓天大功劳。 可在此时,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却不敢怠慢,没有过多的停留,便又整装出发。 不过临行前嘱咐了毛文龙一番,让毛文龙带东江军在此镇守,又命他们对当地的建奴人,只暂时监视,一切等那皇太极的人马来了,再行处置。 毛文龙自然一一答应,亲送东林军至城外十里,对天启皇帝再三叩拜,又朝张静一眼泪汪汪的行了个礼,道:“辽国公珍重。” 张静一道:“不必伤感,将来,迟早我还会来的,又或者,迟早你功成名就,要回京城,到时故人相见,少不得要大醉一场。毛将军,这里的事就托付给你了。” 毛文龙情真意切地颔首道:“辽国公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末将敢不尽心竭力。” 于是,天启皇帝与张静一领兵而去。 毛文龙目送着雪原里逐渐模糊的黑影,一时又是皱眉,又是泪水涟涟。 孔有德道:“大将军与那辽国公,如此情深义重吗?” 毛文龙感慨地道:“这辈子,也没几个人欣赏我,肯为老夫说话,老夫和你们厮混久了,自绝于庙堂。难得今日有人如此看重,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便是这个道理。何况此番陛下和辽国公回程,实在是令人担心啊。” 孔有德惊讶地道:“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毛文龙眯着眼,道:“那些辽人,可不是省油的灯,此番平辽,既是大功,可也不知坏了多少人的买卖和好处,又丢了多少人的军功!” “我听闻,陛下早就在封丘开始了新政,到处授田,此番陛下和辽国公亲自平辽,这辽东多少土地,授田只是迟早的事。你想想看,你家里若有十万亩地,你肯拿出来授田吗?” 孔有德想也不想便道:“有什么不敢的,我见不得弟兄们过苦日子,若是分给弟兄们,莫说十万亩,便是一百万亩,我也不眨眼睛。” “那好,此番本是要授你百五十亩地的,既然你这般义气,这地就不授了。” “呀。”孔有德眼睛都红了,立即道:“这不一样,没了这地,我将来如何生计,俺妻儿怎么办?我可是和婆娘许诺了,现在咱们日子安定下来,将来有了地,要让她跟着我过几天好日子的,大将军……算了吧……” 毛文龙笑了笑道:“多派斥候,往锦宁一线去,老夫怕要出事,外敌易挡,可这些内贼,却是难提防。其实老夫已经暗示过辽国公了,不过这种事不能说的太直白,难道说我辽东上下,都是一群贼吗?就怕辽国公没理解老夫的深意。” 孔有德道:“喏。” 毛文龙随即又吩咐道:“另外也要约束城中的东江军,陛下都已下了旨,咱们是看押建奴人,如何处置,不是我们说了算的!我知道你们与不少建奴人都有仇隙,可就算要处置,自有人去惩罚,轮不到我们来。” “嗯。” ………………… 第三章送到。 第四百六十八章 迎奉天子 天启皇帝与张静一一路行军。 此去沿途接近千里的路程。 好在那里什么都不多,就是马多。 所以这五千人,人手两匹马,一匹马驼着补给和火药,另一匹则是载人。 沿途,偶尔也会遇到一些卫所。 管他是建奴人的,还是明军的,反而是建奴人的好办,于是大家都默默祈祷,最好对面的堡子里的是建奴人。 毕竟自己人的话,你冲过去,对方先是震惊,而后乖乖开了城门,然后想尽办法给你一点粮和草料,让你吃一顿,再然后你还想要,他们便免不得露出一副死了娘的样子。 要知道,在这鬼地方,粮食是稀罕物,就算是皇帝来了,大家也是要生活的。 可建奴人的堡子就显然不同了。 二话不说,直接先挖几个坑,放几炮,然后将一个建奴人的黄带子脑袋丢进去,对面就吓尿了,然后大家一拥而上,粮食管够,马替换掉,当夜睡在他们的褥子里,临走的时候,还在兜兜转转,看看还有啥能带上的东西。 不过,这沿途也没怎么烧杀,杀人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这些建奴人,就交给皇太极处置便是,若是能整编起来,就最好不过了,实在不能用,再另说。 这时候的天启皇帝,就像是放飞的鸟儿,愉快得不得了,一路上四处指挥着斥候找建奴人的堡子,就好像掏鸟窝一样。 自然,张静一还是奉劝天启皇帝不要过于作死,可别把人惹毛了,虽然惹毛了也不能怎么样,可毕竟多少会影响进军的计划。 天启皇帝的心情很是愉快,禁不住对这辽东颇为神往,于是对张静一道:“你说这么一个好地方,怎么就是不毛之地呢!这里方圆数千上万里,若是开辟粮田,只怕出产的粮食,比江南还要多。可这里,人烟稀少……真是可惜了。” 张静一便道:“陛下,信王殿下,不就在屯田吗?” 天启皇帝只点点头,他心里畅想,真要是能屯田,那真是利在千秋了。 只是这等事,只是畅想而已。 眼看着,这锦州越来越近了。 就在此时,锦州城内,一封圣旨,却从辽东传来。 锦州和宁远一带,乃是关宁军重要的囤积地,数万关宁军,便驻扎于此。 因而,前锋总兵官,辽东总兵官,再加上一个辽东巡抚,统统驻在此。 这里是整个辽东的中心,不只是军事意义和商业意义,便是政治意义上,这里也是绝对的中心。 前些日子已传出,陛下出山海关,远征建奴。 消息一出,这锦州城内,其实早已是人心惶惶了。 袁崇焕心慌,是因为袁崇焕知道,自己吹嘘得宁锦防线牢不可破,可结果,建奴人居然轻而易举地杀去了京城。 朝廷给了他这么多的兵,这么多的粮食,又花费了这么多年,经营这一道防线,在这沿途,不知设置了多少的堡垒,修筑了多少的城墙,可结果……对方轻而易举地突破了。 袁崇焕顿时慌了。 这是死罪啊! 那满桂也是惶恐不已,此时也已是不安起来。 而就在圣旨抵达锦州的时候。 锦州的一处宅院里,这锦州城内的数得出号的头面人物,已来了七七八八。 此时,众人围坐在炕。 却有一人似乎特别的瞩目。 只见这人正手扶着茶几,打着节拍,他眼睛眯着,似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其余之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京师的圣旨已经发了,用的是陛下的名义。”一人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不能再耽误了。现如今,陛下的军马已出山海关,不久就要抵达锦州了。到那时,我等还有命在吗?” “我听闻那张静一新政之后,越发得到了陛下的器重,那张静一在封丘干了什么事呢,他到处授田,不只如此……还视读书人为无物,至于其他的武官,更是不放在眼里,他的眼里,只有那些东林军校的人。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他们已做出了这么多的事,以后还会干什么,真让人不敢想象。” 那打着节拍之人,此时靠着墙,依旧盘膝坐在炕上,沉吟不语。 此时,又听方才那人接着道:“再加上多尔衮带兵入关,这件事真要追究起来,咱们这些人,谁能逃脱的了干系?这多尔衮,也是教人失望,原本以为他入关去,这京城必定手到擒来,哪里想得到,此次竟是无功而返。虽然京城那边,大肆吹嘘什么歼贼数万,不过以我之见,不过是借此来振奋人心而已。理应是京城死守,而多尔衮志不在此,又觉得攻城艰难,便引兵退去了。倒是害得我等如惊弓之鸟。” “现如今,陛下竟是来了,这不是再好不过吗?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当今皇帝是不能留了,如若不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众人纷纷一脸凝重地点着头道:“是极,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怎可再犹豫?京里的相公,都将旨意伪造了出来,这是矫诏,是要杀头的,这样的风险都肯冒,我等难道还可以在此坐视不管吗?再不动手,悔之晚矣啊。” 终于,那靠墙而坐的人,突然眼眸猛地一张,叹息了一口气,才道:“老夫生下来,便是大明的人,本以为死了也该是明鬼,哪里料到,时至今日,尔等竟要逼老夫做这等事,老夫……不甘愿啊,你们如此苦苦相逼,还有我那些子侄,那些兄弟……老夫若知道他们和你们早就勾结在一起,做了此等抄家灭族的事,断不肯答应。只是……” 他又叹了口气,才接着道:“当今皇帝,既然昏聩,那么……新君登基,或许对我等,大有裨益!这未必不是我大明之福,历来国家出了危难,总会有霍光那样的人挺身而出,现在既然人人都想做霍光,那么老夫,不妨就做淳于衍吧,成你们的好事便是了。”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道:“动手吧。” “喏。” 众人个个激动不已。 大家各自对视,彼此之间,眼眸中都露出了喜色。 于是…… 当日,有京城里来的使者宣读了旨意,袁崇焕和满桂接旨,二人刚刚拜下,便有一队侍卫上前,宣读旨意的人只含糊地道:“尔等放纵建奴入关,此十恶不赦之罪,拿下,押送京城,治罪,钦哉!” 此言一出,左右一齐动手,将袁崇焕和满桂制住。 满桂一脸沮丧,心知这一下出祸事了。 倒是袁崇焕斗争经验丰富,立即道:“宣读旨意,为何不是宫中钦使?你究竟是何人,我不曾见过你。这圣旨语焉不详,拿来我一观。还有,陛下若是要拿我二人,断不会随意派人拿捕,我二人乃是封疆大吏,难道就不怕拿了我二人,引发士兵的哗变吗?若是陛下下旨,定会先命我二人回京复命,而后再命左右拿下。” 那天启皇帝又不是二货,不可能是这样玩的,故而,袁崇焕一下子就察觉到其中的蹊跷。 只可惜……迟了。 那随来的护卫,立即将他制住,捂住了他的嘴。 传旨之人只是冷笑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你们二人所犯的罪,还抵赖得了吗?陛下要拿你二人,哪里需要心计,你太瞧得起自己了!” “来人,将这二人先行下狱,其余的心腹之人,统统拿下,免得他们图谋不轨。” 这一两年来,袁崇焕和满桂,奉了天启皇帝的旨意,在此稽查不法的文武官员,被二人拿下来的,就有数百之多。 而这数百多人,和还在位的不知多少人,要嘛是一家,要嘛就是姻亲,在这辽东内外,哪一个不是谈袁崇焕色变? 如今有了旨意,有不少人幸灾乐祸,更有不少人心里冷笑,只恨不得立即砍了他们的脑袋。 当日,锦州城便不复袁崇焕所有了。 除此之外,浙军在此,立即遭受了袭击。 这浙军乃是客军,乃是戚家军留下来的残存军马,当初戚家军在沈阳白塔铺一带,会同川军与建奴八旗死战,最终被合围,伤亡万人,彻底覆灭。 于是朝廷派人抚恤,询问剩余的将士有何打算,绝大多数人表示不要赏赐,请留锦州,与建奴人继续死战。 于是,他们这数省客军,便编入了一支军马,规模不多,战斗力还算不错。 不过在锦州一线,辽客矛盾很深,自然而然,这一支军马,便驻在城外,而且因为人少,给的军饷也一年不如一年。 不过在拿下了袁崇焕人等之后,城中立即便对这一支客军发起了袭击。 这倒也可以理解,一方面是平日里双方就有矛盾,另一方面,也是担心这些人节外生枝。 当日,一队关宁军骑兵先出,起初人们以为只是照例巡视,却突然开始袭击客军营,此后……大量军马蜂拥而出,四处合围。 驻扎于此的客军见状,不知发生了什么状态,却也立马奋起反抗,当日整整厮杀了三个时辰,直到夜深,杀声才止。 ………… 还有。 第四百六十九章 新皇登基 几日之后。 皇太极带着人马,依旧还是这一套军大衣披在身上。 一队人马,还是打着皇帝的招牌。 其实此时,以皇太极的聪明劲,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了。 傻子都明白,打着这个招牌,事出寻常。 倒是沿途的关卡,没有人看的出来。 毕竟他们抬着銮驾,招摇过市,皇帝不出来,谁敢奈何? 那各地的守备,在皇帝的眼里,真如针尖一般的小。 屁都不算。 自然也没有资格被天子召见。 起初皇太极觉得,这可能只是张静一暗度陈仓,这边大摇大摆的摆出要从陆路进攻建奴人的架势,另一边,直接狠狠地给建奴的巢穴来这么一下子。 一想到这个,他的心情就很复杂。 看着其他的建奴人,他们似乎还蒙在鼓里,并不知道可能不久之后,自己的家人就要陷入战火之中。 这时候的皇太极,唯一的感慨就是,人不能太聪明,人若是太聪明,想的太多,实在是痛苦的事。 他只能继续噤声前行。 因为见识了东林军正面击溃建奴之后,皇太极便意识到,天下已经变了,建奴的生存,不可能再靠马背,而是需要靠隐忍。 只有隐忍,才能生存。 苦一苦他们吧。 总比阖族消亡的要好。 可当开始出关,皇太极却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这种感觉说不清。 但是他清楚,往往这种感觉,是真实的。 锦州已经遥遥在望,皇太极已经开始猜测出了一种新的可能。 以至于,他开始越发的提心吊胆起来。 直到这天夜里。 突然之间,马蹄从四处杀奔而来。 可怜的建奴人,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立即开始警戒。 可是迟了。 他们没有多少战马。 而且手中的火枪,几乎就是烧火棍。 而无数的马蹄响彻之后。 随即……便是无数的军马开始杀了进来。 这些建奴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袭。 立即拼命地抵挡。 可靠手中的烧火棍,怎么可能抵挡骑兵? 而且这骑兵有备而来,人数极多。 数不清的骑兵,冲破营寨的栅栏,而后举刀,杀入营中,逢人便杀。 一时之间,哀嚎四起。 当然……却有一队人,在听到四处的马蹄声之后,便早已悄然翻身上马,火速出营,而后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此时合围的骑兵,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时候会有人骑马。 即便是附近巡查警戒的骑兵,看一队人来,也只以为是前头厮杀回来的骑兵,天色黑暗,因而无人计较。 马上的人,正是皇太极,他身边只有十余骑,都是自己挑选出来的侍卫。 在这雪夜之中,狂奔了十几里,他才不舍地回过头来,此时营寨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禁不住黯然叹息,低声咒骂:“这些该死的东西,该死的东西……” 还好他跑得比兔子还快,若说皇太极乃是属兔的,只怕都没有人不信。 不过,若是他知道自己有个子孙,以射兔子为乐,只怕非要呕血不可。 此时,后头的一个侍卫道:“大汗……不,指挥,我们……我们被明军袭了,他们背信弃义。” 皇太极咬牙道:“这是关宁军,这群该死的关宁军,果然是反了,我万万不曾想到,他们竟这样的大胆。走,赶紧快走,我们去沈阳……” 说罢,带着人,毫不回头地飞马而去。 ……………… 锦州城。 许多人都在焦灼地等待着消息。 这城中所有人,在做出决定的时候,是认为胜券在握的,可就在此时,却不禁忐忑起来。 他们自然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事,也知道一旦失败,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就这般等到了傍晚。 终于,城外回来了一队人马。 这一队人马,火速地抵达了巡抚衙门。 而后不带停息地进入了后头的廨舍。 巡抚袁崇焕已经下狱,这里自然成了城中某些人的巢穴,一见到一个武官进来,众人禁不住地围了上去。 “如何啦?” “都杀光了,一个没有留下。” “那个人呢?” “那个人……死的人太多,后头营里又起了火,还烧死了不少人,行营大帐里倒是没看到那个人的影子,不过卑下猜测,那人见有人来袭,要嘛被烧死了,要嘛……就换上了士兵的军服,妄图蒙混出去。我怕夜长梦多,在解决了他们之后,立即让人放了一把火,将他们统统都烧了!” “毕竟不少士卒,并不知道我们要去袭谁,若是让他们知道,真要传出去一点什么消息,可就完了。天亮之前,我草草收了尾,便引兵回来。” 众人还是不可置信。 “没有其他什么凭证吗?” “这个怎敢留凭证!” 众人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又有人道:“真是东林军?” “武器,甲胄,还有沿途的行踪,都是东林军的样子,怎么会有假?何况这辽东之地,除了东林军这么一支人马,还有什么军马在半途上?” 这个答案似乎很合情合理。 这么一听,大家才稍稍地放心。 不过也有人仍有余虑:“你呀,太冒失,该好好查一查,如若不然………” “咳咳……”从前那老者继续盘腿坐在炕上,他这一咳嗽。 所有人都鸦雀无声起来。 这老者慢悠悠地道:“他说是便是,我等现在理应精诚团结,切切不可因为这些小事,而伤了和气。这等事,谁干不是心里害怕呢?要不,你去,还是你去?” 他的目光落在一个个人的身上,而后道:“将士们辛苦啦,这件事,便到此为止,我们呢,便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此番出去的将士,都要重赏,每人十两银子吧,不打折扣,也不拖欠,这银子……刘家和王家出一半,其他的,大家一起筹措,不能让人寒心。” “除此之外,得修一封书信,去京城,让京城的人早作准备。另一方面,老夫觉得,还是修一封书信给多尔衮为好。当然,给多尔衮的书信,暗示一下即可,咱们未必要投靠建奴人,只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罢了,所以不必对他们推心置腹。” 众人纷纷道:“是。” 又有人道:“京城那边,稳妥不稳妥?” 老者慢悠悠地道:“那边也在盼着做从龙功臣呢,皇帝驾崩,新皇要登基,这个时候,大家都要争先,所以……放心吧,等新皇登基之后,绝不会追究这件事。” “此事,就到此为止,所谓的圣旨,它可以是假的,也可以是真的,就看新朝廷它认不认。毕竟,新皇帝还小着,还不是谁想拿捏着,就谁拿捏着?不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总而言之……”这老人叹了口气:“大明还是原来的大明,这昏君的恶政,总算是纠正了回去,这天下的百姓,再也不必受昏君,还有那些爪牙们的欺压了。天下的百姓,有福了。” 众人见他这样说,似乎对他很是敬畏,个个喜笑颜开起来,道:“不错,大明朝是天下人的大明朝,偶尔出一两个昏君,譬如今上,又如当初那明武宗……” 说到此处,有人呵斥道:“少说几句,慎言。” “是是是,老朽多嘴啦。不管怎么说,咱们啊,就等着圣人临朝吧。” 廨舍里,喜气洋洋。 当然,绝大多数人还是有着几分担心。 这老人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熟悉的大明,就要回来了……” ………… 天启皇帝的人马,急行至徐家口。 这里距离锦州,已经十分近了。 天启皇帝见沿途没什么人烟,起初还是兴致盎然,到了后来,反而觉得失去了乐趣。 只是……当日驻扎的时候,邓健突然进帐来报:“抓到了一人,不像是细作,却是锦州那边来的。” 天启皇帝顿时振奋起精神道:“锦州来的人?莫非朕的行踪,已被袁卿家知道了?不会吧,虽然沿途咱们经过了不少卫所,可这些人就算奏报,这快马再快,也没朕这一路急行的快……这袁卿家士别三日,还真该刮目相看啊!不说其他,倒是耳目比从前聪灵了。来,将人带来。” 只是来的人,衣衫褴褛,早已冻得哆嗦,身上的棉甲,好像带着血迹,他面黄肌瘦,抬头看了一眼天启皇帝,显得不可置信。 在一旁的张静一催促道:“你是何人?” 这人随即嚎哭道:“完啦,完啦,咱们客军一千七百人……统统完啦。” 在确定这当真是皇帝的行驾之后,这人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听他口音,张静一觉得好像是四川那边的人。 一看到这人,张静一就想到了国宝熊猫。 只是……这人面黄肌瘦,又一脸愁苦,实在难将他和熊猫联系一起。 “出了什么事?”天启皇帝拍案:“你如实报来。” “锦州……锦州有军马,袭了我们客军,将我们围杀,小人那一日,正好躲在某处如厕,吓得跳入了茅坑里,一动不敢动,这才知道……原来……这城中……这城中……” 第四百七十章 帝心难测 天启皇帝曾经料到,这锦州的骄兵悍将和士绅们,或者会勾结一起,弄出一些动静来。 却是万万没有预料到,他们直接将客军一锅端了。 这些客军,以川军和浙军,还有广西的狼兵为主,少量是甘肃一带的边军,这么一些人,其实早已是老弱病残了,如今就这么没了。 天启皇帝没想到这些人一旦下手,居然如此的狠毒。 于是他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要造反吗?连客军都杀,莫非朕的兵马去了,他们也要杀?” 张静一便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天启皇帝。 答案不言自明。 你为啥是皇帝,你心里没数吗?真以为是上天之子? 那是因为符合大家的利益,那些人与你共天下。 现在利益没了,你还挡了人家的财路,到处要查账,要追究过失,这还了得? 想想看,明朝历史上的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所谓权阉们,都是怎么被弄死的? 就说刘瑾吧,也搞了一个新政,这新政最大的内容呢,就是普及京察! 所谓京察,原本是三年查一次,看看官员是否合格,不合格的罢黜,刘瑾觉得这些制度是有了,可是好像大家都是走形式,几十上百年,也没几个官员因为京察而罢黜的。 他于是乎,决定缩短年限,动真格,这一下子,天怒人怨,大家和刘瑾死磕,找明武宗,找宫里和刘瑾有仇的太监联合,有他没我,于是……刘瑾被凌迟。 此后的明武宗,死的也是不明不白,过于蹊跷。 张静一终归还是将心里的大实话说了出来:“陛下,臣觉得,这事……还真有可能,这些人疯了,什么事都敢干。” 天启皇帝还是很懂得反省的,细细一琢磨,还真是。 他便更加的怒不可遏了。 于是他恼怒不已地道:“他们要反,难道士兵们就跟从他们?” 张静一觉得天启皇帝有时候还是还单纯的,便道:“陛下,历来造反,从来没听说过,我要造反的,即便是太祖高皇帝,还提出了驱逐鞑虏,成祖皇帝,还打出了奉天靖难,还有……” “你别说啦。”天启皇帝脸若猪肝。 张静一一时无语,只怪自己对其他的历史了解得甚少,只能举出这么几个老朱家的。 于是便继续道:“再者说了,陛下,眼下这辽东当真有朝廷的官军吗?这些官兵,但凡是精壮的,哪一个不是辽将们的家丁和私奴,与辽将们休戚与共?他们都是一伙的。” 这是实话,建奴崛起之后,对于辽将而言,简直就是一场狂欢。 首先辽将们得到的最大好处,就是官兵私有化,私有化到了什么程度呢? 譬如那个谋反被抄家的山海关副将吴襄,在历史上,这个吴三桂的爹在崇祯皇帝时期,成为了总兵,有一次崇祯皇帝询问吴襄……这是有过历史记录的。 大意是,崇祯皇帝问吴襄,我一年按十五万人的军饷给你拨款,你现在的军队有十万人吧? 吴襄很直接,回答是没有。 崇祯那二货便又追问,没有十万,五万人总是有的吧。 吴襄则回答,陛下,其实我就三千家丁,其余之人,都是老弱病残。然而这三千人,臣皆以兄弟之礼待之,所以请陛下放心,他们都是精锐,都是英勇善战的,陛下不用忧虑没有人帮你杀贼,只要帮我解决粮饷问题就好了。 十五万人的军饷,吴襄自己养了三千家丁,其余的……要嘛就是花名册里的一个数字,要嘛就是打杂的。 而吴襄所谓的兄弟之礼,其实就是把这三千人的户口转到自己家里了,和他吴襄是一家人。 这也是为何,在历史上建奴人爱招降辽将的原因,而且往往给予极大的礼遇,否则吴三桂凭什么封王? 真因为吴三桂是什么不世出的名将吗?只不过是吴三桂只要降,立即能给建奴人拉来一支队伍,而且都还是花了崇祯皇帝的军饷养出来的,一个人领好几份军饷,个个吃的油头大耳,膘肥体壮,且都死心塌地的跟着吴三桂!至于朝廷,朝廷算什么东西,人家拿的是吴家的好处。 这辽东上上下下,所谓的辽将,其实就是大大小小的军阀,吴襄是如此,其他人更是如此。 天启皇帝面露憎恶之色,怒道:“当初不是让袁崇焕来清查私兵吗,何以现在还冒了出来?” 张静一便苦笑道:“查了一半,闹的动静很大,后来查不下去了。若是再查,这辽东各镇,都要跑建奴人那里去。” 天启皇帝咬牙道:“真真是猪狗不如,朕本以为,查一查,这事也就过去了!哪里料到,这么多证据确凿的,竟还查不动!可见这些人……已到了目无法纪的地步,从不将朕放在眼里。” 其实辽东的事,张静一是知道的,袁崇焕干的很卖力,确实查处了很多人,许多人因此而罢官,也少了一些以往的乱像,多少有点以儆效尤的作用。 可恰是因为私兵和家丁盛行,你罢了人家官,根本没用,那些家丁立即裹挟着士兵闹起来,新任命的武官根本管不住。 最后的结果,只好是折中,张家老大罢官,让张家老二接任营中的某个要职,表面上说是协助将军,实际上,那将军早就架空了。 天启皇帝大骂一通之后,目光却落在那前来报讯的人身上。 其实这人不说还好,毕竟藏进粪坑里也有几日了。问题就在于,他还说了出来,以至于天启皇帝为他的遭遇产生同情,可就是觉得怪怪的,仿佛自己的大帐,似也变得不那么’干净‘了。 不过此时他还算是冷静的,于是继续问:“他们有多少人马?” “这个不知,有许多,虽不敢说是城中的骑兵倾巢而出,至少也出了一半,他们似乎不想留活口,不但有人冲杀,外围还有人警戒,杀完之后,尸首全部焚烧,卑下躲在……” “好啦,朕知道你躲在哪。”天启皇帝瞪着他道:“认得是谁领头吗?” “这个就不知了。” 天启皇帝便道:“你放心,朕会为你们做主,他们杀你一个,朕诛他们十个,你好好的歇着,跟着朕走,来人,带他去好好洗洗,给他换一身新衣,让他吃饱喝足,好生照料。” 那人又饮泣道:“谢陛下。” 天启皇帝是真正的气着了。 以至于落下了脸,自己单独一人,将自己关在大帐里,谁也不见。 只是次日,卯时未至,他便下令继续进发,自己一人孤零零地骑着马,见谁也不搭理。 张静一几次想要上去汇报军情,天启皇帝也只是闷不做声。 这是张静一第一次见着天启皇帝这个样子。 说实话,被人欺辱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普通人,怕也惹毛了。 给人养汉子,这些人养了汉子,转过头还杀你的人,甚至图谋不轨,这是人干的事吗? 何况天启皇帝还是天子。 连续两日,天启皇帝都是这般。 到了第三日清晨,天启皇帝竟是亲自来将张静一叫醒。 “起来。” 张静一是和着军大衣睡的,这辽东处处危机,鬼知道会不会有敌袭,一见天启皇帝,却见天启皇帝明显的憔悴了许多。 只是此时,他眼里泛着一种诡异之色,随后,天启皇帝道:“朕想明白了。” 张静一便起身,一面道:“陛下想明白了什么?” 天启皇帝不急不慢地沉声道:“什么天子,什么大臣,都是骗人的鬼话,这些人之所以还称臣,不是因为他们发了什么善心,不过是还指望着朕在关内,给他们搜刮辽饷而已!” “既然欺到了朕的头上,朕怎可任他们宰割?既然稽查他们的不法事不成,那么就索性……朕就不当自己是天子了,他们不是东西,朕要比他们还不是东西,他们欺朕,朕便让他们晓得朕的手段。” 张静一感受到,天启皇帝此时,浑身杀气腾腾。 这是一种……山大王的气息。 …… 袁崇焕此时已上了镣铐,不只如此,还带着枷。 沉重的木枷,让他的脖子几乎抬不起来,只能蜷缩着身子,躲在囚室的角落。 此时,他大抵已经明白了一些什么,他毕竟不是满桂,因而……袁崇焕心忧如焚,他已经预感到了不好的事发生。 哐当,囚室的门就在此时,突的开了。 一个老者背着手,走进这昏暗的囚室。 老者叹了口气道:“袁公,你受委屈了。” “你……你们……”袁崇焕勃然大怒地瞪着老者道:“你们竟敢矫诏?你们可知道,这是多大的罪?难道……你们真的铁了心吗?” 这老者却是笑了笑道:“如果老夫告诉你,这诏书是真的呢?” “什么?” 袁崇焕一愣。 “没有真的诏书,你以为这锦州城上下,大家真肯铁了心这样干?袁公啊,大家都是聪明人,你认为老夫这般谨慎之人,会如此的胆大包天吗?” 袁崇焕打了个寒颤,脸色苍白如纸。 第四百七十一章 朕来了 袁崇焕之所以恐惧,在于他意识到了,事情并不只是一群辽将和士绅们谋反这样简单。 这背后,只怕牵涉到的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 袁崇焕不敢往深里去想。 因为他意识到,对面的人虽然是矫诏,可这些人可能非但不会有任何的后果,而且最终……被谋反的人可能还是自己。 世上颠倒黑白之事,本就多不胜数,只是这一次轮到了自己。 袁崇焕道:“只是你们如此……可曾想到忠义二字吗?你们可以欺人,但是可以欺天吗?” 这老人双目如死灰一般,并没有什么波动,而是淡淡道:“人之初,性不善,我初为人的时候,便有向善之心。我刚刚执掌家业的时候,却也希望能够做一个公允的大家长。我步入仕途的时候,也曾想过做一个清臣,一个直臣,一个忠臣。可是……天下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啊,世道就是如此不分是非,没有黑白,只有胜负。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不说其他,单说那建奴人,那建奴人茹毛饮血之辈,从不崇尚道德廉耻,可他们赢了,他们赢了一次又一次,如今,不照样有无数人投效,称他们为吊民伐罪吗?所以,欺人也好,欺天也罢,时至今日,我们这些人,若是坐以待毙,朱由校那个小子,便会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只要赢了就可以了。” 袁崇焕冷笑。 某种意义而言,袁崇焕虽然在官场上,斗争性极强,张口就敢说三年平辽,可其价值观,却还是有几分正面的成分。 袁崇焕道:“你们这样做,迟早会惹来弥天大祸,陛下与张静一……” 老人淡淡地打断了他:“这世上已经没有陛下和张静一了。” 袁崇焕缓缓地张大了眼睛,道:“什么意思?” 老人慢悠悠地道:“就是……没有了。” 这个时候,袁崇焕便是连冷笑都没有了,他脸僵硬着,脑子里已嗡嗡的响:“你们……你们竟……” 老人深吸一口气道:“落到今日的结局,非我所愿,可这怪不得我,只能怪有人不识抬举。” 袁崇焕打了个颤,道:“天子也可以被你们视为不识抬举吗?” “万民认他是天子,他便是天子,倘若不识抬举,那么要这样的天子有何用呢?此等长于深宫之人,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罢了,与老夫的年轻子侄们,又有什么分别呢?你袁崇焕将此看的如此重,是你不懂得书这东西,需活学活用,而不能生固执之念。老夫来看你,是因为毕竟你我也算是相识一场,权且,给你送个别吧。” 袁崇焕骤然明白了。 当这个人,将一切告诉自己的时候。 自己根本就没有机会去京城里明正典刑了,迎接自己的,只有死。 他深吸了一口气,此时顾不得其他,却是颤抖着声音道:“陛下……陛下他当真……” 老人道:“若是假的,老夫何至与你说这些呢?” 袁崇焕苦笑:“明白了,老夫明白了,接下来,便是你们的老把戏,该做最后的清理了吧。” 老人平静地道:“该死的人都要死,流的血,也总要清扫干净,还是老规矩,所有我们做过的事,统统推给建奴人就是了,建奴人来为我们承担这些罪名,陛下是你勾结了建奴人袭击的,噢,还有那些客军,都死了,那是随你谋逆,对,应该还得加上一个满桂,以及你和他在辽东的这些心腹,你们谋逆,被我们察觉,我们立即平叛,最终……你们死于乱军之中。” “你与满桂之所以勾结建奴人谋反,是因为建奴人突然自宣府进入京畿重地,你的宁锦防线,不堪一击,你心中畏惧,于是与满桂勾结,做下这等恶事。” 袁崇焕不甘地道:“朝廷会相信?” “不得不信,因为若是他们要深查,万一真的查出来一点什么呢?”老人似笑非笑地道:“真查出来一点什么,朝廷难道又征兵,摊派新的辽饷,来攻打锦州吗?他们已经承担不起,查出真相的代价了。所以,只能认,不但要认,还要治你们谋逆大罪,即便你们死了,还要开棺戮尸,要去捉拿你们的家人,一并治罪。” “届时新皇登基,再加上天下不宁,何况京城之中,更不知多少人,盼着朱由校死呢,所以这件事,到此为止,也只能到此为止。” 袁崇焕不由自主地身躯颤抖着,悲不自胜,最终仰天长啸:“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以他的智商,显然也清楚,这一切,也只能按着这个人所说的继续发生。 这是谁也无法阻止的。 袁崇焕眼里的光已经暗淡了下去,万念俱焚地道:“怪只怪老夫……怪老夫自己……哎,是我这做辽东巡抚的无能,当初怎么就信了你们,怎么就相信了辽人平辽的鬼话,更愚蠢的是……老夫……罢了,罢了……你们要如何,便如何吧……” “好好休息这一两日吧,我已让人对你妥善照顾。”老人道:“袁公,告辞了。” 袁崇焕盘膝坐着,眼睛闭上,一副汉贼不两立的模样。 这人便走出了牢房。 外头有牢头掌灯候着,面上赔笑。 这牢头刚想说什么。 这人却是突的狠狠一巴掌摔在这牢头脸上:“关押在此的乃是辽东巡抚,你们好大的胆子,竟这般虐待?去掉他的枷锁和脚镣,给他多备一些美味佳肴。” “是,是……” ……………… 东林军继续急行,不知疲倦地直扑锦州。 这一路,人马不歇,天启皇帝更是杀气腾腾。 他已没有了从前那般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吊儿郎当。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幽冷,渐渐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也只有张静一在侧,才会开口说几句话,其他时候,却总是一副高冷的姿态。 又行了一日,邓健来报道:“陛下,又拿住了……几个人……” 天启皇帝冷声道:“是何人?” “陛下见了便知道。”邓健好像有难言之隐。 天启皇帝于是升座,不多时,便见皇太极徐步走了进来。 只见皇太极此时的样子,竟比那个躲茅坑的人更惨。 衣衫褴褛,这一路似乎风餐露宿,听闻到了地方,先是询问人要了一个蒸饼,一面吃,一面朝大帐来。 见着了天启皇帝,皇太极立即拜下道:“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道:“怎么,你的兵马呢?” “遭了伏击……”皇太极一脸凄然的样子,嘴角发苦道:“都死了……臣……侥幸逃生。” 天启皇帝面上似乎显得很平静,似乎一丁点也不意外,只是此时,旁人难触他的心思,也不知他是喜怒。 他慢悠悠的端起了茶盏,呷了口茶,才又道:“知道是什么人吗?” 皇太极摇头道:“臣不知道,当时是夜袭,突然合围过来,是奔着将我们斩尽杀绝来的。” 天启皇帝点头,而后又道:“只是如此吗?” 于是皇太极道:“不过臣判断,这可能是……关宁军。” “又是关宁军。”天启皇帝笑了,笑得很冷,一脸森然,接着又问:“你是如何逃出来?” 这一下,有点难解释了。 对呀,对方是有预谋的,就是奔着来合围的,根本不可能轻易放过一人。 皇太极如实道:“臣……早有预感。” “早有预感?” 这个解释,很无力。 皇太极嘴里发苦,却继续道:“一直以来,臣都觉得哪里不对劲,所以……格外的小心,让人在自己帐外,虽是预备了马匹,夜里也不敢熟睡,搭建营寨的时候,特意让人留了一处小缺口,就是以备不时之需,只是……这一切不幸被臣言中。” 狡兔三窟。 说起来,站在一旁的张静一倒是很佩服皇太极,这绝对是一个人才啊! 天启皇帝道:“那么其他人都死了。” “只剩下十数个亲卫,都是臣最信得过的。”皇太极的神情略显悲切。 天启皇帝道:“将他们叫上来……” 随即,十几个建奴人侍卫便被领了进来。 天启皇帝盯着他们,而后道:“摘下你们的帽子。” 这十几人便纷纷摘下帽子。 天启皇帝细细一看,随即,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张静一一眼:“张卿,看来……可能真被你料中了,不过……总算有一个好消息。” 张静一道:“陛下莫非认为,这些人自以为他们已杀了陛下?” “正是。”天启皇帝道:“朕本来还担心,最终……这些乱臣贼子们在杀戮之后,会察觉出什么,比如他们的辫子……”天启皇帝手指着这些建奴人。 不过这些建奴人,现在哪里还有什么辫子? 入关之时,他们根本不可能剃发,此后被俘虏,就更没人给他们剃头了。 因而,这些本该留着辫子的建奴人,头发早就生长了出来,又因为披着长发,实在难受,便也学了汉人一般,挽了发髻。 第四百七十二章 国丧 天启皇帝道:“这样说来的话,那么这些人……是当真以为,朕已被他们袭杀了。” 说着,天启皇帝看向张静一:“张卿,你说是吗?” 张静一道:“既是夜袭,而且对方显然也有一些紧张,虽是尽力做到了没有走漏一人,又害怕随军的士兵知道,他们要杀的是陛下,怕走漏消息,所以一定是乱杀一通,而后趁着天亮之前撤去,所以陛下的预计,可能是对的。” 天启皇帝颔首。 士兵们对武官们死心塌地,成了对方的私兵,愿意为其赴汤蹈火是一回事。 他们可以接受出城杀人的命令。 可如果让所有人知道,袭击的乃是皇帝,这种心态可能就是另一回事了。 就算是骄兵悍将,也不至于做到每一个人,都不将皇帝放在眼里。 这等谋逆大罪,一旦直接散布开来,就算他们还是一条船上,只怕绝大多数人都会紧张。 何况也不可能让这么多人知道消息,最好的办法,就是核心的一些人知道,其他人蒙在鼓里,只知道将军要让他们去杀人。 这也是为何需要夜袭,需要天亮之前发起攻击,果断地斩杀殆尽之后,直接放一把火,就火速撤出。 天启皇帝变得越来越冷漠起来,他眼眸微微沉着,目中忽明忽暗。 都说皇帝乃是孤家寡人,可是环顾四周,却发现的是,自己身边能信任的人,不过是区区张静一和东林军而已。 他手轻轻地在案牍上打着节拍,似乎陷入了沉吟。 而后道:“他们若是当真认为朕已经被他们杀了,下一步会如何?” 张静一道:“人死了,那么就需要替罪羊……” 天启皇帝道:“这样说来,但凡是替罪羊,就和他们不是一伙?他们趁此机会,可以铲除异己?” “理论上是这样的情况。”张静一道:“借此机会,铲除异己,如此一来,他们便是辽东王了,只可惜臣,虽名为辽国公,可这辽王……” “这个时候你就别总是抱怨叫屈了。”天启皇帝道:“如此一来,倒是省心了,客军被他们杀光了,皇太极的人马,也被他们杀尽了,只怕这个到时候,锦州、宁远一线,不少和他们平日不对付的人,也在趁机被剪除,现在开始,谁在这宁锦一线还能蹦跶的,便是乱贼。” 张静一却道:“可以这么说,不过臣以为……这可能会有所武断。” 天启皇帝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势。现在死了这么多人,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好处,已是杀红了眼睛,朕怎么还可照本宣科?江山是打出来的,太平天下也是杀出来的,这时候朕再妇人之仁,那么可能从此……这大明江山,也就再没有机会了。” “只是,这一带贼军甚多,张卿,我们的人马……可以应付吗?” 张静一在心里叹了口气,,而后道:“陛下,眼下纷乱之秋,除了我们自己,还有谁可以托付吗?” 天启皇帝颔首,他显然也是知道,张静一的话是有道理的,在这辽东,除了自己这些人之外,再没有人可以信任了。 “那就动手吧。”天启皇帝道:“朕登基这么多年来,处处受人掣肘,朕一直将自己当做天子来看待,总认为,天子虽可以偶尔逾越规矩,但毕竟这天下的法令,乃是天子所制定,天子理应维护纲纪。” “可现在,朕发现天子的法令,已经没有办法约束这些人了,既然如此,那么朕为何还要在乎这些法令,在乎这些章程?他们要杀朕,朕当然也绝不能心慈手软。” 天启皇帝说罢,看向皇太极:“太极啊。” 皇太极无语,他本想说,皇太极是自己的名,自己的姓是爱新觉罗。 当然,随便了,你高兴就好。 于是皇太极道:“臣在。” 天启皇帝抚案道:“你这一次运气不好,没有见着朕是怎么杀入沈阳的,不过现在你运气好了,这一次,你也随军,朕给你开开眼,让晓得什么叫做法统,知道什么叫做正朔。” “是。”皇太极点点头,行礼。 只是……皇太极生出了疑问,怎么……沈阳城已经攻下了吗? 这么快? 他心情很是复杂,心里也很是骇然,自己的父汗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坚城,城中更是聚集了几乎所有精锐的建奴人,可是……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天启皇帝随即看向张静一,吩咐道:“传令,大军继续急行,朕要看看,他们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 锦州城内。 城门洞开。 数十个骑兵,护卫着一辆马车徐徐而来。 这马车上,架着一个巨大的棺椁,沿途的军民,个个披麻戴孝,在这雪絮漫天之处,屋脊的积雪是白的,人穿着素衣,江山皆白。 此时,锦州城诸官,早就跪拜在了积雪之中,任由雪絮吹打在自己的脸上。 单本地的文武,就有数百人之多。 除此之外,各处的街巷,都已被关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戒严。 此时,运载着棺椁的车马徐徐入城。 文武众人,加上一些有声望的士绅,依旧跪在地上。 此时,有人冷不丁地低声道:“陛下的尸首,找着了?” 挨着这人身边的一人便道:“找个屁,反正寻个差不多的尸首就是了,哪里管得了这么多?送去了京城,谁敢说不是陛下的尸首了。反正人都烧焦了的,要寻一个焦尸还不容易?这棺材里的焦尸,怕还热乎着呢。” “噗……”有人禁不住笑出声来。 于是,许多人偷偷朝这人瞧去。 此人是铁岭的一个举人,在辽东这地方,能中举人,比江南中一个进士还风光,尤其是辽人守辽土之后,朝廷为了稳定辽东的士绅人家,往往赐予了较高的官职。 这举人从前在铁岭,曾做过推官,此后又升典牧所大使,此后一路平步青云,成为了辽东布政使,当然,因为铁岭丢失,他举家而逃,最终罢官。 不过,罢不罢官都没有多大意义,毕竟身份和地位在,如今举家迁至锦州,早就成了所有文武大臣的座上宾了。 他噗嗤一笑,忍不住道:“这可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吗?所谓仁义不施,报应不爽。所谓的天命昭昭,其实在我看来,不过是天理循环而已。” 他的这番话,可谓是恶毒,以至于许多人觉得敏感,没有接话。 这举人姓赵,叫赵文义。 赵文义本来逃跑,是不该罢官的,毕竟许多人想要保他,可因为魏忠贤那边,总需要找几个人来背负兵败的责任,因而才将他直接罢黜了。 为此,赵文义总是口不择言,说一些今上不似人君,与阉党势不两立之类的话,大家早就习惯了。 “咳咳……车驾来了,大家别笑啦。” 有人看不下去。 让人看见了,感觉不好。 果然,那装载着棺椁的车驾,徐徐而来。 谁晓得,赵文义最激动,先是站起来,而后捶打着心口,口里大呼道:“呜呼,吾皇大行,置臣等于何地焉,圣皇宾天,悲不自胜啊……” 于是,大家都嚎了起来。 倒是没见多少泪,甚至还有人躲在人群里低笑着。 众人又是哭,又是朝那棺椁三拜。 赵文义一面说,一面干嚎,说着说着,禁不住又想笑了,于是拼命咳嗽,紧接着便车轱辘似地说一些吾皇圣明,遭遇不测之类的话。 一旁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忍不住道:“赵先生,你这哭跟笑似的,算了,算了,你别说了,行大礼就是了。” 赵文义瞪了这人一眼,理直气壮地道:“这是悲极生乐,你懂什么?你看这满辽东的百姓,不都跟过年似的吗?” “嘘……慎言。” 跪在另一边的,则是当地的文武重臣。 为首的,正是那老人,其余则做为副将、布政使人等。 这些人倒是表现的比较克制,只是跪在道旁,恭迎大行皇帝。 这老人此时却突的道:“多尔衮那边,接到了讯息了吧?” 身旁的人便道:“想来这个时候,应该快马已至沈阳了,十之八九已收到了,东林军覆灭,他只怕已喜不自胜了。” “这些鞑子……”老人冷哼一声,道:“得意却也未必能忘形,陛下新丧,他们只怕又要组织进攻,到时……需赶紧向朝廷催讨钱粮,告诉朝廷,咱们现在十分艰难,举国同丧,在这个时候,可不能出事,若是鞑子再入宣府,兵临京城,就没有侥幸了。” “您看要多少合适。” “三千万两白银吧。” “啊……这是不是太多了,以往……” 老人淡定地道:“今日不同往日了,现在不是死了不少将士吗,这袁崇焕等人谋反,我等要继续募兵!” “再者说了,现在内帑里有的是银子,国家大丧期间,那宫里的孤儿寡母,也担心咱们会闹出事来,一定会想办法安抚的。” 那人顿时恍然大悟的样子,眼眸发亮地道:“妙,妙啊……” 第四百七十三章 东林军从天而降 这老人抬头看着徐徐过去的大行皇帝‘尸骨’,面色平静。 只是一旁的官员却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又道:“只是……若是朝廷还是不肯呢,或者讨价还价呢?要知道,这掏钱的可是内帑,不是国库,到时新主不肯,我等当如何?” “不怕不肯。”老人淡淡道:“若是他们当真这样做,那就让赵二,煽动一场哗变就可以了。让哗变的人杀一些百姓,摆出要造反的架势。到了那时,朝廷还不是乖乖立即派人将银子送到这儿,命令我等立即弹压哗变?” “这关内到处都是流寇,东林军已经没了,建奴依旧猖獗,关宁军上下,可有一个还肯听从朝廷的命令吗?这个时候,不给银子,老夫晾他们没有这个胆,现在只是让他们损失一笔银子,可若是舍不得银子,将来舍不得的是什么,可就不好说了。” 这官员顿时露出佩服之色,振奋道:“明公高见啊,既如此,那么下官这就上奏。” “别急。”这老人叹了口气道:“等陛下的棺椁送进了关吧,传令下去,陛下新丧,举国同哀,我辽东诸将士,无不潸然流涕。自今日起,辽东上下文武,服丧三十日,以缅大行皇帝厚恩。” “是。”这人犹豫了片刻,又道:“只是下官还是有些担心,锦州发生的事,厂卫不可能不知道,到时报到了魏忠贤那里……” 老人便冷笑道:“那位九千岁,之所以权势滔天,靠的是大行皇帝,现在大行皇帝都没了,他不过是丧家之犬而已,何足惧哉!” “他若聪明,自然晓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不聪明,真想闹出什么事来,呵……那所谓的阉党,又有几个……肯跟他一条道走到黑的?真要变了天,这宫里头……就不是他魏忠贤说话算数了。” 眼看棺椁的车马过去。 老人便站了起来,用手弹了弹身上的灰尘,后头有家丁拿了一件披风上前,给老人裹上。 老人显得有些疲惫,摇摇头叹息道:“当初是你们非要干这些事,既然决心干了,那么就不能瞻前顾后,唯有破釜沉舟,才可成功。你们啊,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这般行事,如何能成大事呢?” “都放宽心吧,天塌不下来,陛下的棺椁,要立即出发,送往京城。今日就出发吧……京城那边,不知多少人盼着这尸骨送去呢。” 寒风凛凛,吹得这老人的披风猎猎作响,他随即,坐上了轿子。 这里拜下的人,直到老人站起,才纷纷站起来。 等老人的轿子走了,其他人却依旧不肯散去,都在低声议论着什么,有人窃喜,有人担忧。 ………… 锦州城内此时,一片披麻戴孝,便连戏班子,也不允许出来唱戏了。 所有的茶肆,统统封锁。 不过关宁军,倒是恪尽职守。 这个时候是多事之秋,(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因而,巡视格外的森严。 游击将军带着数百精兵,照常例,出城巡视,需去宁远换防。 往往这个时候,便有一些士绅和辽将的子弟,趁此机会随军出发。 那举人赵文义,此时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他需去宁远巡一巡自家的生意,便早和游击将军吴定勇约定一道出城。 赵文义的轿子走的慢,索性只好弃了轿子骑马。 这吴定勇,其实论起来,和吴襄也算是远亲,不过吴襄的事株连不到他的头上,故而依旧在辽东备受重用。 他与赵文义并马而行,此时,赵文义道:“听闻现在锦州这边向朝廷索饷,这一次狮子大开口,是吗?” “哈,这事我可不知。” “我也不想知道,只不过……”赵文义笑嘻嘻地道:“赵家有一些买卖,去岁的时候,从江南进了一些陈米来,就想换军粮呢,这事……若是事先得不到消息,只怕要被人抢先了。这皇帝大行了,我这心里一块石头也就落定,前些日子,皇帝授意那袁崇焕四处欺压咱们这些老实本分的百姓,不只冤枉了不少文武贪墨,便连我这等人也跟着遭殃,差一点也跟着一些人关了进去,若不是老夫在兵部有几个旧相识,只怕真跟着倒霉了。” “这做皇帝的,折腾我等百姓做什么!没了咱们这些百姓,他真能坐的安稳吗?这不是行始皇帝、隋炀之事吗?不过现在倒是好了,皇帝大行,老夫这边也可放开手脚了!吴将军,你的营中,将来若是有朝廷发放的新米,可得招呼一声,到我这儿来换,到时……嘿嘿……” 吴定勇笑呵呵地道:“我这里能换多少呢,才一千多人,只怕要让赵先生失望了。” 赵文义却道:“虽是一千多人,却有四千多份饷,你一个人吃了三千个……” 吴定勇便咳嗽道:“好啦,好啦,到时再见分晓。” 二人有说有笑,这赵文义此时心里舒畅无比,接着又骂了阉党,骂了天启皇帝,当然,保留节目是骂张静一。 主要是张静一在封丘授田太吓人了,对赵文义而言,实在过于可怕,虽然还未推广,却已让他感觉到危险了。 赵文义最终叹了口气道:“那大行皇帝穷兵黩武,任用奸佞,竟还妄图亲征建奴。如今,算是得了报应。只盼接下来,再上来一个圣明之主,我等善良百姓,方才可以过一些安生的日子,若还是这般随意侵占咱们百姓田产,与民争利,穷兵黩武的,这大明只怕真要完了。” 吴定勇只笑了笑,他是武人,没赵文义这么多话,只晓得谁要断他的财路,他举刀就去杀。 就在此时,突然……远处传来了浩浩荡荡的马蹄声。 这马蹄声一传出,同时有斥候火速地赶了回来,口里道:“将军,将军……不妙,前头出现一支军马……” 有敌袭…… 吴定勇顿时色变,他与赵文义面面相觑。 他们此番带来的,不过是数百人,这锦州外围,理应是极安全的。 “这建奴人背信弃义,莫非这个时候来攻?我们才刚刚……”赵文义慌乱地道。 “有多少人马?”吴定勇倒还算冷静地询问回来的斥候。 斥候道:“数千之众,都是骑着马。” 吴定勇不禁大惊,随即道:“若是数千,那么势必不会是马贼了,十有八九,还真是建奴……” 斥候道:“看着也不像是建奴……卑下……卑下。” 吴定勇扬着马鞭,瞪着他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于是这斥候再不敢迟疑,连忙道:“那些人,看着……像东林军,打着也是东林军的旗号。” 一旁的赵文义立即脸色惨然,顿时尖叫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东林军不是亡了吗,这又是哪里来的东林军?莫非……见鬼了?” 倒是吴定勇正色道:“不必惊慌,此中必有蹊跷,惊慌有什么用!来人,列阵戒备,且看看到底是什么人。” 说罢…… 数百人结阵。 他们用大车围在外围,纷纷下马。 毕竟数百骑兵,遇到了数千骑兵,在这种情况之下,想跟对方玩骑兵对冲是不明智的,不如先在这里摆出守势。 于是,吴定勇又命斥候去探。 可来不及了,对方来去如风。 很快,地平线上,便出现了无数黑呼呼的骑影。 紧接着,骑影呼啦啦地靠近,令行禁止。 吴定勇道:“去找个人,给对方喊话,先验明对方是什么人马。” 那要去喊话的人还未出发。 另一边,对方的骑兵,便已形成了合围之势。 吴定勇倒是有些慌了,都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对方直接采取攻击的姿态,这摆明着,压根不想交流。 他远远眺望,看着那些人装扮还真有几分像东林军。 紧接着,一队队穿着军大衣的人便下马。 东林军毕竟不擅长骑战,一旦攻击,还是喜欢直接靠两条腿推进。 “不是建奴人……”吴定勇下了定论,头皮发麻。 若是建奴人,早就飞骑而来了,而后放箭了。 吴定勇绷着脸立马吩咐道:“守住,守住,让人举出关宁军的旗号,且看看对方的反应。” 赵文义则躲在大车之后,瑟瑟发抖,口里反复念着:“不可能,这不可能的……” 而另一头,东林军已经发起攻击了。 他们徐徐推进,将包围圈缩的越来越小,而后…… 突然,在这雪原上,一阵阵排枪开始射击。 他们前进三步,则交替进行射击。 可怜这木质的大车,居然绝大多数抵挡不了子弹。 而排队射击的的优势就在于,可以直接密集攻击。 不多时,一片片人开始倒地,口里发出嚎叫。 吴定勇立即道:“上马,上马……突围出去。” 他似乎有些后悔下马防守了。 一看对方的阵势,此时终于惨然着脸,下达了突围的命令,而后对赵文义道:“没错,这是东林军,这就是东林军,这……这……到底出了什么事……完啦,完啦……” ……………… 还有,求月票。 第四百七十四章 朕能杀你 突围已经迟了。 合围之势已成。 枪林弹雨。 甚至这些东林军根本没有动用火炮。 这数百人马,便已伤亡了大半。 最可怕的是,对方的架势拉开,一路奔袭,下马就能战,这种可怕的士气,让人心怯。 很快,这吴定勇和赵文义便如死狗一般,被几个东林军后头出现的锦衣卫校尉拖拽出来。 现在东林军和新县锦衣卫分工十分明确,前者负责作战和攻坚,后者直接清理战场,当然最重要的工作是对敌进行甄别。 这些人目光老辣,一眼能看出谁是重要的人物。 吴定勇和赵文义已是恐惧到了极点。 此时,他们已经可以确信,对方就是东林军,不只如此,还有锦衣校尉。 赵文义被人拖行,随即,便来到一处简单搭建的小帐篷里。 帐篷才刚刚搭建不久。 此时,天启皇帝也穿着一件军大衣,裹着身子,却是坐在案牍后头。 他拿着茶盏,抿了抿茶,先是邓健进来道:“报,遭遇一支官军,人数三百九十人,东林军发动攻击,毙敌二十三人,伤一百五十余,其余统统俘虏,这里还抓着一个将军,还有一个读书人。” 天启皇帝缓缓地放下了茶盏,面上一副淡定的模样,只是噢了一声,吐出两个字:“带来。” 紧接着,吴定勇和赵文义二人便进入了帐中。 赵文义整个人惶恐到了极点,纳头便拜道:“饶命,饶命,学生……学生乃是……良民……敢问……” “住口!”邓健冷喝一声,在后头踹了赵文义一脚。 赵文义立即噤声。 天启皇帝道:“姓名。” 赵文义立即道:“学生赵文义。” 一旁的吴定勇却是冷笑一声,道:“呵……我乃大明辽东都司游击将军,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若是建奴便罢,可若是官军,却如何敢对我军发起攻击?你可知道袭击官军可以形同是谋反吗?我知道你们是东林军,莫说你们擅自做主,即便是辽国公敢如此,他也绝不会有好下场,现在要通报姓名的人,该是你们。” 天启皇帝见他到了如今,还能趾高气昂,冷冷地盯着他,不禁道:“这样说来,看来是冤枉你了,这辽东,没人治你了是吗?” 吴定勇很是硬气地道:“朝廷命官,也谈不上治不治,总要有规矩,我安分守己,张静一亲来,我也不觑。” 天启皇帝大笑:“好好好,没想到我大明还有如此硬气的将军,总算是没教人失望,若是到了建奴人面前,也有如此的胆色,那便更好不过了。不过……朕还非要治你不可,辽国公来了治不了你,那么朕就是来治你的。” 说罢,天启皇帝方才还是一张笑脸,转眼之间,却是金刚怒骂之状。 他面带着冷笑,手中的茶盏,却是飞快地抄起,直朝吴定勇的额上率过去。 啪…… 吴定勇还未反应,却已被砸得眼冒金星,尤其是那滚烫的茶水泼面,他发出了一声惨叫。 跪在一旁的赵文义听到了‘朕’字,心里已是惊涛骇浪。 他无法理解,已死的天启皇帝,为何还活着? 最重要的是,眼前这个披着和寻常士卒一样的大衣之人,怎么就是皇帝? 他一时失措,嘴里下意识地道:“你便是那昏君?” “不错!”天启皇帝露出了狰狞之色:“朕就是这昏君,怎么,没有想到吧。” 赵文义瞠目结舌,他读过这么多的经史,就算是再昏聩的皇帝,也爱听人吹捧圣君。 哪里想到,居然有人以昏君自诩。 而这时,一股没来由的极致恐惧,顿时弥漫了赵文义的全身。 赵文义一时之间,结结巴巴起来:“学生……学生并不是这个意思,陛下……您……您是陛下……不,不对,陛下不是已经死了吗?” 天启皇帝狞笑道:“阎王不敢收朕,所以朕特来一个个收拾你们的。” 赵文义已觉得天旋地转。 他转头,见吴定勇满面是血。 又见天启皇帝这般对待吴定勇,却是一副漠然的样子。 虽然平日里,他骂起阉党和天启皇帝来,都是跳起来的,反正在这辽东,也没人敢将他怎么样。 可是此时此刻……他身如筛糠一般,早已是瑟瑟发抖,磕磕巴巴地道:“不……不关学生的事,不关学生的事啊……学生无罪啊,这都是他们……都是他们勾结一起……陛下,陛下圣明,定能明察秋毫。” 张静一就站在一旁,他在锦衣卫混了这么多年,却也没见过怂成这样的人。 张静一忍不住道:“他们勾结一起?是谁勾结一起,参与者是何人,他们干了什么?” 赵文义道:“是……” 反而这时,天启皇帝打断这赵文义道:“不必说了,说与不说,都没用。来人……取张静一献上的火枪来。” 没一会,便有宦官小心翼翼地将一把精致的火枪奉上。 这是一把短枪,十分精美,说是精雕细琢都不为过,这玩意一看,反而不像是凶器,而更像是装饰品。 为了制这枪,可谓是花费了无数的成本,尤其是要解决短枪上膛的问题,花费更是惊人。 当然,这是试制出来的东西,距离较低成本的大规模制造,还需要一定是距离。 手工业和机械制造业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早在几千年,只要你愿意花费重金,无论多复杂的工艺,都自有能工巧匠,绑你制出来。譬如金缕玉衣,又如那一个个贵族墓葬中出土的各种精细复杂,且巧夺天工的各种玩意。 所以,理论上,只要涉及到机械,张静一但凡愿意,并且提出了大致结构和要求,就一定有人能帮助其实现。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产量低下的令人发指,并且成本高昂的可怕。 当然,某种程度,任何一个东西的出现,都需靠前者制造出试验品,此后,才想办法进行大规模生产。 这把带着转轮的手枪,其实就是在此思想下的产物。 短枪只造了两把,张静一自己留了一把防身,另一把则是献给了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对此爱不释手,如今这枪在手,他拔出转轮,随即开始装弹。 这种特殊的子弹,同样是手工打造,制造费用若是要估算,至少得七八两银子,一群匠人,每日造十几个,才有两个合格。 装完了子弹,天启皇帝便将转轮装回短枪之中,而后一步步先走到了吴定勇面前。 短枪直接对准吴定勇,而后一字一句地道:“你方才说,即便辽国公来了面前,也不能奈何你,那么,是不是朕到了你面前,也不能奈何你了?” 吴定勇一时有些慌了。 不过毕竟是杀人如麻之人,他努力定住心神,抬头凝视着天启皇帝,却是笃定道:“呵………休要在此多言,你不是皇帝,皇帝已是死了,那一夜……” 天启皇帝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这短枪顶着吴定勇的脑门。 吴定勇无法理解的是,为何要拿这么一个分明是贵族把玩的玩意,顶着自己,于是他横下心道:“你不过是个骗子而已……” 他这话,倒是让赵文义慢慢地清醒了许多。 对呀,他说他是皇帝,就是皇帝吗? 倒是自己……说漏了嘴。 莫非是……有人诓自己吧? 可就在此时…… 砰的一声。 天启皇帝扣动了扳机。 而后,枪管喷出火舌。 谁也没有想到,就这么小臂长短的玩意,居然…… 火舌之后,子弹出膛。 这玩意,理论上射程不远,精度也很低下。 否则,谁还用步枪? 可是……封丘造作局里,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却是破天荒的在枪管里刻上了膛线,当然,这样的做法,虽然让子弹的射速和精度大大的提升,却也带来了一个巨大的问题。 那就是要求每一颗子弹,定要做到分毫不差。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可是花费了无数人心思的。 因此……一声枪响之后。 子弹出膛。 就在下一刻……鲜血飞溅,这子弹竟是从吴定勇的脑门穿透过去,而后自后脑直接贯穿出来。 毕竟几乎是顶着脑门射击,因而……骤然之间,一股血雾喷出。 这吴定勇,估计万万没想到,自己这堂堂的游击将军,居然说杀便杀,以至于他在他生命之中的最后一刻,脸上还凝固着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面带着几分不屑之色。 而只在刹那之间。 他已没有了知觉。 浑身不知是不是条件反射,打了个激灵,身子便迅速地僵直,鲜血自眉心和后脑喷溅而出。 天启皇帝看也不看他一眼。 面上依旧没有表情。 他踱步,而后一步步地走到了赵文义的面前:“方才这个人说,朕奈何不了他,你呢,你以为如何?” 赵文义的身子也僵硬了。 是真的僵硬,他看到了似乎还冒着一缕缕烟气的短枪枪口,这枪口还有一些滚烫,随即顶在了他的脑门上,而后便感觉自己的身子,已经无法动弹了。 ……………… 第五章送到,求订阅,求月票。 第四百七十五章 格杀勿论 这赵文义终于反应了过来,突然嚎啕大哭道:“陛下,学生万死啊,这和学生没有关系,这……这吴定勇该死……他该死……可是学生……学生……” 天启皇帝淡漠地道:“你怕死?” 赵文义连忙点头,磕头如捣蒜:“怕……怕极了……” 天启皇帝却是道:“别人不怕吗?” 赵文义打了个哆嗦:“别人……” “那些客军,还有你们袭杀的‘朕’,他们就不怕死吗?” 赵文义道:“这些……与我无关。” “有没有关系都不重要了。”天启皇帝纹丝不动,凝视着赵文义:“反正横竖你们都要死的……” 赵文义便泪水涟涟:“不,陛下,学生……学生……和他们……” “朕说的不是你和他们。”天启皇帝略带嘲讽地道:“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他们的账,自然待会儿会去算,朕说的你们,是你和你的族人,你们一个个,都逃不开关系!” 赵文义:“……” 赵文义彻底的懵了。 一种说不清楚的恐惧弥漫了他的全身。 他想要哀嚎,又想愤而大骂,更想痛哭流涕。 可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出来,这是一种被人碾压的无力感。 而这时,枪声响了。 天启皇帝没时间和他墨迹。 一枪直中他的脑门,头也不回,将枪转手给一旁的宦官,而后道:“锦州在望,立即入城!” “喏!” 众人听命,随即大军出发。 吴定勇与赵文义的尸首,留在了这旷野上。 辽东这等冰天雪地的地方,即便是尸首也不必焚烧,因为根本不担心产生瘟疫,在这野地上,只需两日,便会冻得僵硬,而后被大雪覆盖。 浩浩荡荡的人马,继续前行,接下来一路不停。 不久之后,锦州城便已遥遥在望了。 此时的锦州,依旧是歌舞升平。 天启皇帝已来过这里一次。 只是对这里的记忆,却很模糊。 此时……他令那俘虏的数百骑兵开到,张静一则率一个教导队在后。 这一前一后,直往锦州而去。 城中……似乎已察觉出了异样。 此时没有战事,城门洞开。 再加上附近都有斥候,还有不少游击将军带兵在外,倘若当真遇到了敌袭,城中一定会有反应。 因而,城门的守备,在没有得到示警的情况之下,眼看着一支官军抵达,心里不禁奇怪。 因为从都司衙门里,并没有听闻到今日会有军马入城的情况。 于是他命左右之人道:“都打起精神来,看看是哪里的人马。” 有人细细去眺望那骑队的旌旗,口里道:“像是游击将军吴定勇的。” 这守备一听,顿时疑窦丛丛,不由道:“吴将军不是早就带队出发了吗?怎么突然又回来,莫非出了什么事?” 就在他迟疑之间,一队队的骑兵,已至城下。 守备便道:“让人去通报一声。” 说着,又按着刀道:“所有人警戒,赵二,你带一队人随我来。” 说罢,下了城楼。 到了门洞这里,便率先有一队官军进来。 倒是城楼上,突然有人大喊起来:“东林……东林……” 守备心里正狐疑着,却见这骑兵的后队,并没有遇到与他相熟的游击将军吴定勇。 却是一群穿着灰色大衣的人飞马进来。 一看到这装饰,守备禁不住怀疑,他刚想开口。 却见为首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人驻马到了他面前。 手中的马鞭,狠狠抽下。 啪…… 这一鞭子,打的守备眼冒金星,他哀嚎了一声,口里下意识地大骂:“大胆,来人……” 说着,捂着自己的脸,脸上已多了一道猩红的鞭痕。 持鞭的人,却是张静一。 张静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道:“来人?你想喊谁来?” 守备见对方如此气定神闲,一副吃死了自己的样子,反而心里除了愤怒之外,突然多了几分小心。 自己可是守备官,官职也不算低的。 敢给自己来一鞭子,还敢这样嚣张说话的人,整个辽东,也不会有十个。 毕竟,若只是自己的上官,也只是对自己叫骂几句而已。 他抬头,看着马上的人很是年轻,只见这年轻人呼喝道:“给我在城楼上架上机枪,现在开始,除了我们,任何人不得出入。” 张静一话音落下。 便有许多人落马。 他们从其他的马上,取下一个个沉重的构件。 机枪这玩意太笨重,只能拆卸下来,分开驼运。 不过,负责机枪的生员们,早将这东西玩透了,直接取了各色的构件呼啦啦的上了城墙,而后,又熟稔的开始组装、固定发,压上弹链。 守备见他们喧宾夺主,口里怒道:“你是何人,怎敢如此大胆。” 张静一却已下了马,手里还提着鞭子。 后头一队队的生员依旧策马入城。 那些妄图想要阻拦的城门门丁,却被人用马撞开。 张静一背着手,走到了守备面前,冷声道:“我叫张静一!” 张静一三字,早已传遍了天下。 这锦州城,更是耳熟能详。 守备听到这三个字,眼里的瞳孔不禁收缩了一下。 他下意识的,想要拔刀。 张静一却是扬手,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 守备差一点被打翻在地。 其实这真不怪守备处处被张静一制的服服帖帖,实在是虽然只是短短片刻时间,这守备的心里,就好像已经播放了一个超长的电视连续剧似得,不知冒出多少个念头,有多少个想法。 人一有顾虑,行礼的话犹豫,拔刀的话,又仓促。 重要的是,听到这张静一三个字,守备的心骤然就已经虚了。 现在一个耳光打下来,守备霎时之间,清醒了一些。 他手依旧搭着腰间的佩刀刀柄,脸却疼得眼泪飞溅出来,他口里怒喝:“你……你想做什么?” 张静一突然冷若寒霜,厉声道:“现在是我问你,你想做什么?见了本公,为何不跪?你还敢按着刀,怎么,你想谋反吗?” 这一番质问,立即让守备心虚起来。 守备下意识的,立即道:“谁……谁要谋反。” 这分明是心更虚了。 可手还是按在刀上。 心里的连续剧还在继续的水,大抵已到了父女不能相认,然后十几集里出现了各种意外和巧合。 张静一不屑地冷笑着道:“你若要反,也不想想,你配吗?就凭你这么个东西!” 这话侮辱性很强。 偏偏在这个时候,这种侮辱还是很有效的。 因为到了锦州城还敢侮辱守备的人,说明这个人一定有恃无恐。 于是,内心挣扎了无数次的守备,最终还是手松开了刀柄,不甘不愿地拜下道:“卑下刘建业,见过国公爷。” 张静一却是脸色不变,一抬腿,狠狠踹在了他的心窝子上。 这一下子,直接将这守备踹翻在地。 守备更加无措,没见过这样的啊,有事说事吧,怎么没来由的就打? 守备摸着自己的心口,按下心头的惧意,忍不住龇牙咧嘴起来:“辽国公……这是要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 张静一抬起头,然后看到城楼上已经架起的几个机枪。 而后心满意足地道:“就是想打你!怎么,你敢不服,翅膀长硬了,想反了是吗?” 守备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其实他真没有想过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 因为理论上,这个张静一应该已经死了。 东林军,也已完了。 可在这个时候……这些人从天而降,他一个守城门的守备……心虚啊。 守备终于道:“我乃参将……” “还是一个参将……”张静一一脸满意的样子,他随即道:“看来这一来锦州,就钓到了一条大鱼,很好,来人……拉去,毙了!” 守备:“……” 此时,守备心里发懵。 与他一起的门丁们,也一个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是…… 生员们却反应迅速。 早有两个人,直接上前夹着守备,这守备顿时口里怒骂起来:“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这是要做什么?” 人已被死死夹住,而后直接拉到了城墙根下。 守备心里莫名的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他连忙朝着守城的官兵大喊:“快,快……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门丁们露出了犹豫之色。 可是浩浩荡荡的骑队,却个个明火执仗,早已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张静一冷笑一声,大喝道:“怎么,还有谁想谋反吗?谁想谋反的,给老子站出来!” 这一声大喝,让这城门楼子上下,寂静无比。 显然,张静一的话镇压性十足,此时无人敢回应。 那守备被捆了双脚,可骂声依旧不绝。 而此时,一小队的生员在他数丈之外已抬起了步枪。 砰…… 刺耳的声音,令平静的锦州城,终于变得不平静起来。 一阵枪响之后,那守备已是浑身冒血,只是一时还没有死透。 就在这个时候,他口张合着,极努力地从带些的嘴里道出了一句话:“你们……你们不是……已经死了吗?”| 第四百七十六章 天塌下来了 这守备只怕是在临死前,还是震惊的。 张静一却懒得理会。 到了如今,理会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因而,他跨步上前,凌厉地道:“还有谁想反,站出来!” 这些门丁,一个个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张静一目光冷漠地扫视了众人一眼,又道:“所有百户以上之人,统统给我拿下。” 这些百户其实是最好辨认的,只片刻功夫,便有几个人被拎了出来。 这几个人已是吓傻了,口里惊慌地叫着:“饶命,饶命啊!” 张静一一步步上前,抓着其中一人的衣襟,而后道:“城中现在情势如何?” “城中……城中……”这百户显得很害怕,而后极艰难地道:“陛下宾天了,国丧期间,巡抚衙门设了神位,不过……倒没什么乱子,各总兵官、偏将、游击将军人等,都在各自营中……其他的……没……没什么事了。” 张静一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道:“你叫什么名字?” “别人都叫卑下刘老六,实际上,卑下叫刘路。” 张静一却是反手给他一个耳光:“他妈的,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跟我啰嗦这个。” 这刘路被打得七荤八素,半张脸便已红了,此时哆嗦着闭着眼哀叫道:“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这都是他们……是他们……卑下只是看大门的……只是一个看大门的啊……” 张静一放开他,手指着刘路道:“你来带路,去巡抚衙门。” 说着又道:“其他的百户……毙了!若是还有人想跟着他们的百户一起死,也拿下,就地格杀。” 那几个被拿下的百户听罢,腿已软了,他们万万没想到,朝廷命官说杀便杀。 于是个个又开始求饶。 只是可惜,没有人理会他们,几个百户很快便被捆绑起来,在那守备毙命的墙根下,又是一排火枪齐射。 瞬间,几个人便倒在血泊里。 这刘路已是看傻了。 至于其他的兵丁,也早已吓得不敢动弹。 倒不是他们完全没有勇气,而是东林军来得过于突然,且已入城,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张静一道:“去巡抚衙门,其余的人……入城。” 门洞这里。 各队的队官口里衔着竹哨,发出各种鸣声,如洪流一般的生员们,顺着门洞入城。 沉重的皮靴子,踩在青砖上,咔擦咔擦的川流不息入城而去。 入城之前,各队就已有各自的任务,因而,往往是两百人为一组,直接占据主要的干道。 其余之人,随张静一径直往巡抚衙门去。 不多时,巡抚衙门便到了。 远远看去。 却见这巡抚衙门里,到处都是白色的蟠布,巡抚衙门的正堂,则已摆上了天启皇帝的神位。 出入此地的人,统统披麻戴孝。 张静一等人一到,立即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有人诧异,有人惊慌。 张静一后头,大队官李定国大手一挥:“拿下,莫走了一个。” 于是,一群人挺着刺刀上前,先将人围住,而后不断地缩小包围圈的范围,有人疾跑出去,身后立马有人抬枪,瞄准,啪的一声。 那人便倒下。 这一下子,让其他还想逃的人,瞬间腿软了。 一小队生员则先行进衙,另一队人,开始封锁这巡抚衙门。 很快,这里就开始建了岗哨,两个机枪,封锁了附近的街道,一个个持枪的生员,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张静一顺着岗哨,步入衙门的正堂,却见这正堂里,竟赫然立着一个神位。 所谓神位,便是寻常人家里的灵位,这神位上写着:大行皇帝等字眼。 张静一端详着这神位,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你要说这些家伙守规矩吧,他们有板有眼,把表面功夫做的比谁都足,又是服丧,又是摆出神位来,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皇帝’死‘了,举城同哀。 可你若说这些王八蛋心黑吧,他们比谁都心黑,触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立即联合起来,痛下杀手,真是什么事都敢干,皇帝敢杀,客军说杀就杀光。 倘若只是野心的问题,干掉皇帝是自保。 那么借机铲除客军,就真的不是人了。 这些客军,从各地征发,跑来辽东卫戍,是真正拼了命的,谁晓得他们最后没有死在鞑子手里,竟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张静一转过身,而后道:“搬一条椅子来。” “喏。” 一柄椅子搬了来。 张静一翘着脚,落座。 而后,在天启皇帝神位面前,让人斟茶,轻松惬意的开始喝茶。 说起来……这算不算坟头蹦迪? 而一旁的百户刘路,此时还在瑟瑟发抖,看着这一群凶神恶煞之人,直接冲到了巡抚衙门,而且还当着神位,在此……在此…… 张静一心情轻松地道:“刘路。” “在……在……在的……”刘路磕磕巴巴地道。 “这锦州城中,做主的人都往哪里去了。” 刘路惊慌失措地道:“小……小的不知。” “都躲起来了吧?”张静一笑了笑。 “这……这……可能……可能是……” 张静一道:“不要紧。我可以等,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老爷……不,将军……将军……这可是陛下的神位啊……”刘路小心提醒。 “我知道。”张静一道:“这有什么关系?” 刘路脸色一变,却又低声下气地道:“锦州城中,可有数万大军呢,现在是被将军措手不及的打了进来,若是……若是……他们反应了过来,而且前锋总兵官,以及各路副将、参将,以及本地的文臣都在城中,将军……我看……我看……” 张静一笑吟吟地道:“你倒还关心我的生命安全了?” “这……不,不敢……不对,是,小人以为……以为……” “这个,就不必你操心了。”张静一随即拉下脸来,死死地盯着刘路,声音渐冷:“你这个百户,想来也知道不少消息吧?” 刘路苦笑道:“小人能知道什么消息,小人至多……至多也就知道一些传言……” “什么传言……” 刘路此时畏惧地看了看左右,有些不敢说,最后才苦笑道:“这个……这个……” 张静一冷声道:“你不说,其实不打紧,我来此,也不是来搜罗什么证据的,更不是来给谁定罪的。” “啊……”刘路错愕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却是突然一字一句道:“我来此,只干一件事,就是杀人!” 刘路越发吓得腿软。 张静一说罢,继续喝茶。 其实他发现,相比于从前各种缉拿乱党,还是现在这样惬意,直截了当,懒得审问,也懒得勾心斗角,且还干脆利落。 ……………… 此时,在锦州城中,已是开始出现恐慌了。 突然一支军马杀了来。 连杀了数人,而且直奔了巡抚衙门。 现在街面上,已经开始出现了不少穿着灰色大衣之人。 起初,人们不知是什么人马,主要是对方行动太快了。 等到有人反应过来,先是一队人马要前去占据那被灰色大衣之人的街道,却很快传出枪响,一时之间,人仰马翻。 要知道,似这样的巷战,对于东林军而言,是极为有利的。 毕竟两边都是建筑,对方没有办法展开,贸然冲来,这基本上就是被当做是靶子打。 一处府邸里。 已有人陆续出现在这里。 人们乱哄哄的,惊慌失措的人道:“看那架势,像是东林军,东林军不是已经全军覆没了吗?到底什么情况,怎么这东林军又来了?” “是不是还有东林军的残部,当初没有杀干净?周副将是怎么办事的!” “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要立即弹压住这些人,如若不然,不敢想象他们能做出什么事来。” “放心……周参将已去点齐兵马了,想来用不了多久,便可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他们人并不多,只是突然杀入城中,我等没有反应过来罢了。” 众人七嘴八舌。 只有那高堂之上的老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此时道:“不要慌,不要慌,多大一点事,天塌不下来。” 他这般一说,许多人才勉强镇定了下来。 于是大家纷纷看向老人。 老人道:“周参将已带了家丁去了,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我等不必惊慌,不要什么事,都先乱了自己的阵脚……” 他说到了此处。 却在突然之间。 哒哒哒哒…… 不知从何处,传出了连绵不绝的枪声。 这枪声奇怪无比。 这锦州城中的人,一个个都在边镇之中,对于火器耳熟能详。 就算没有参与过战争的,至少这附近军营的火器操练,他们也是有所耳闻的。 可是……这哒哒哒的声音,听着好像是火器,却又好像闻所未闻。 “这是什么声音?” “不对,不像火器,就算是火器,大家一起射击,也不该是这个响动。” …………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后续的更新会拼命写出来,尽力快速上传,求月票,求订阅。 第四百七十七章 不堪一击 此时,众人七嘴八舌,众说纷纭。 现在各处的街道都已截断,消息不通,这才引发了许多人的疑虑和隐隐的不安。 要说不心慌,那是不可能的。 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让本是松开了一口气的人,现在心又提了上来。 就在大家手足无措,略显慌乱之际。 那老人稳稳地坐着,依旧气定神闲地喝茶。 他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 此时,这老人押了一口茶后,才慢悠悠地道:“当初的时候,李都督还活着,那时,老夫不过是区区一个百户官,李都督犁庭扫穴,镇定自若,真是教人神往,大家见李都督如此气定神闲,便纷纷用命。可如今不成了,如今大家伙儿都已有了富贵,有的人家,甚至已是富可敌国,早没了当初的气概,变得开始瞻前顾后,稍有什么风吹草动,便像惊弓之鸟一般,哎……” 他长叹了一声,抬眸起来:“都坐下,喝茶吧,老夫这里有上好的茶水。” 这时,人们的心,才稍稍地定了一些,便纷纷落座,只是他们如老人所言的一般,此时心里依旧还在打鼓,今时确实不同往日了。 想当初,他们的祖先在此扎根的时候,那也曾是拼过命的。 那时候,绝大多数人一无所有,如今该有的什么都有了,却越发的瞻前顾后起来。 ………… 此时,一队人马已出现在东南靠近钟鼓楼的街道上。 上千铁骑浩浩荡荡而来,在参将周福的带领之下,气势汹汹! 这是一队铁甲骑兵,个个带着肃杀之气。 而此地,乃是城中的要道,却被一群灰衣人截断。 事实上,周福其实有些慌了。 当初就是他带人连夜袭了’东林军‘,本来以为大局已定。 可哪里晓得,现在又冒出了一群东林军来。 他记得当初自己带人合围,并没有让人走脱,那么这些人又是哪里来的呢? 如今出了这么大的差错,他几乎已经可以想象,自己可能要遭受什么样的惩罚了。 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功补过,先将这些灰衣人拿下再说。 他亲自带队,浑身链甲,此时手持着长刀,大呼一声。 接着便顺着街道,朝着那街口疾冲而去。 “杀!” “杀!”’ 无数人随之发出了喊杀和怒吼。 气势如虹。 犹如长虹贯日一般,骑兵飞奔,万千马蹄踩在青石板上,亦是气势如虹。 而街口的灰衣人们。 一脸平静地看着来人。 这里不过百来人。 由一个中队官带领。 他们的任务就是死守这里,截断城中的各处通道,将整个锦州城,分割起来。 这几乎是巷战最好的办法。 当初京城变乱之后,事后总结出来的最好策略。 眼看着这么多骑兵冲杀而来。 可怕的是,街道狭小,只容许几匹马同时并行。 于是不可避免的,这骑兵等于是摆上了长蛇阵。 蛇头对准了街口的东林军,气势很足。 而这时候,机枪响了。 哒哒哒哒…… 只见一排排的骑兵,迅速倒下。 他们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 战马开始惊慌。 可惜……他们无处可去。只是不断地向前狂奔,因为左右是围墙和楼宇,后头都是人马。 哒哒哒哒…… 一号机枪位依旧没有停止,喷出无数的火光。 二号机枪位则是待命。 一排排的生员,纷纷抬起枪,却没有立即开始射击,而是作为补充,若是一号和二号机枪位出现问题,则负责开枪阻击。 只是……往日一般机枪开了小片刻,往往会出一些问题的,毕竟这玩意……对于这个时代而言,还是太超前了,倒不是质量的问题,而是匠人们已经尽力了。 可今日,这一号的机枪位却是难得的超常发挥,居然到现在……依旧还没有停歇的迹象。 可怜那用尽了劲冲锋而来的人马,毫无预警地一个个倒下,几乎没有人可以幸免。 方才士气如虹的人,现在却成了待宰的羔羊。 于是众人大恐,没一会,在这小巷之中,混乱不堪,无数的尸首,堆积起来。 可怕的却是,这些骑兵自始至终,都没有前进一步。 于是骑兵大乱,四散而去。 而最惨的,便是那参将周福。 周福冲在最前头,本来想借此鼓舞士气。 而他甚至连前头的东林军的人都还未看清,突的一下,那哒哒哒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就在他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噗通,人已摔下了马。 而后,他发现自己的爱马,已是浑身是血。 一股剧痛传出,也令他猛地意识到,自己也中弹了。 身上的甲胄,根本抵挡不住那可怕的子弹。 几枚子弹穿透了他的胸,似乎有一个,射穿了他的肺叶,于是他艰难地呼吸着,越呼吸,却越觉得窒息。 当然,这不过是开始。 因为他发现后头无数人也随之倒下,甚至有人马直接翻到在了他的身上。 他被压得透不过气来,再到后来,他已觉得眼前发黑,因为……密密麻麻的尸首,层层叠叠地堆在了他的身上,彻底将他掩埋了。 “这……这就是真正的东林军!”此时,周福艰难地面对着死亡。 而最可笑的却是,他现在才发现,真正的东林军是什么样子。 实在太可怕了。 这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就在这弥留的一刻,甚至他根本顾忌不到去想自己的妻儿老小。 而是在此时此刻,忍不住后悔:“我为何要做这样的蠢事,为何要和这些人为敌……” 在半柱香之后。 世界终于清净了。 街道上满是尸首,其余的人,早已是一哄而散。 看着这满目疮痍,在尸山血海之中,偶有人发出呻吟和痛苦的叫声。 只不过在此时,却没有人上前,生员们的职责,是谨守自己的岗位。 ……………… 那一处宅院里。 依旧还有人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那刺耳的哒哒哒哒的声音,终于停止了。 这让不少人松了口气。 因为谁也不知道那哒哒哒的声音是什么,不过那声音却让人带着几分莫名的焦躁和心慌。 这时,大家恢复了理智,心绪渐渐冷静了下来,似乎觉得事情可能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一样糟糕,因为不管怎么样,优势在我。 老人表现出来的镇定,也是大家情绪稳定的一大主因。 这时,有人开始轻松起来,忍不住道:“有周参将出马,肯定没有问题的!他是老将,家里的家丁,我是亲眼见识过了的,个个都是骁勇之辈,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派人来传讯,到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家便一清二楚了。” “对对对。”有人大笑道:“哈哈,我等真是惭愧,终究不如明公这般的镇定。” 这老人已端起了一盏茶,施施然地呷了一口,才道:“也别先急着高兴,结果如何,很快就可揭晓了。只是……老夫现在所虑的是,这东林军到底有多少人,怎么像杀不尽一般,这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件事不弄清楚,实在寝食难安啊!” 说着,他摇摇头,吁了口气。 众人也暗暗点头。 事情的确有些诡谲,这凭空增加来的变数,实在太让人忍不住心生疑窦了。 却在此时,外头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 一听这哒哒哒的声音,许多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在确认是马蹄声之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人不由苦笑道:“我等如今反而成了惊弓之鸟了。” 众人便都笑了。 马蹄声已经停下,那马蹄的主人,显然已经落马,而后疯了一般地冲入了宅邸。 众人晓得肯定是周参将来了讯息,便都振奋精神。 那人走得很快,一路穿过一道道门墙,这才冲到了大堂。 这是一个千户,此时浑身是血,一进来,便哭丧着脸,跪倒在地,带着悲怆道:“完啦,都完啦。” “什么完啦?” “咱们的人马,都完啦。” 这一下子,许多人坐不住了,于是有人厉声道:“周参将呢?” 这千户一脸心有余悸地道:“死了,死了……才刚开始,就死了,大家伙儿拼命的冲,然后对方就开枪了,然后……弟兄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纷纷落马,在前头的人,一个都没有侥幸,统统都死了。后头的人,折损也不少,只是半柱香的时间,便死了近半人。咱们……咱们死伤了这么多,对面至多也就百来人,可是咱们竟没有靠近一步啊。” 说到没有靠近一步的时候,这个千户眼里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他不甘地道:“上千铁甲哪,谁能想到,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在这区区百人面前,犹如纸扎一般……弟兄们败下阵来,不少的兄弟受惊过度,都逃散了,卑下觉得事态严重,所以……所以……” 哐当…… 老者端起的茶盏,在这一刻落地。 顿时,那上等的青瓷便摔了个粉碎,碎片散了一地! 大家下意识地都朝老人看去,此时此刻,老人再无法镇定了。 ………… 第三章,还有两章。 第四百七十八章 鱼死网破 这老人的眼神,已呈死鱼状。 很明显,他有些慌了。 “怎么可能?”老人道:“老夫也算是身经百战了,那周参将的家丁,老夫是见识过的,不敢说天下无双,可也是难得的精锐,周参将这个人,擅长的便是骑兵,乃是我辽东难得的后起之秀。这样的人……怎么会这般……这般……” 他已无法想象出什么形容词,来形容这种惨败了。 他甚至可以接受一百人战胜了一千骑兵。 但是在这个过程之中,一定是凶险万分,双方你来我往。 可现在听这千户的话,却好像是在听天书一般。 这已完全超出了老人的认知范围了。 “你……你……你胡说!” 方才还很淡定的老人,现在却是勃然大怒。 其余人也哆嗦着看着眼前的千户。 千户嚎哭着道:“我胡说什么,我能胡说什么?周参将死了,这才多久功夫,我们便败下了阵来,这也是做不得假的,如今……不少将士,都已开始逃散了。还有人想出城,我听人说,城门口,也有这些人,这是将咱们堵着,瓮中捉鳖啊。明公……这等事,就算要胡说,也胡说不得的……” 瓮中捉鳖…… “他们有多少人?” “不知多少,不过想来,也不过数千。” 数千人…… 他们就想在锦州瓮中捉鳖,是谁给他们的自信心?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这个千户,横竖看着都不像是在说假话。 那么……似乎只有唯一一个可能了。 老夫慢悠悠地道:“事到如今……大家不能乱,若是乱了,就是个个击破。都不要慌,不要慌!” 他说话掷地有声。 虽然在经过了一次失态之后,可老人很快就开始恢复了镇定的样子。 当然,这一次镇定,让人觉得有些不同。 老人道:“退一万步……退一万步来说,这真是东林军,当初当真……周参将没有杀死皇帝,那么……那一夜,杀死的是什么人?这个周参将,平日里若是杀良冒功也就罢了,难道还会在这样干系着身家性命的大事上头昏头吗?这么说来,周参将杀的人是真的,可为何现在又冒出来了一个东林军吗?这……这是陷阱……” 说到了这里,老人禁不住冷颤。 陷阱? 所有人都惊慌起来。 他们原本以为,他们才是设下陷阱的人,他们是猎人。 可若这是陷阱,这就说明,真正的猎人不是他们,而是另有其人,而他们,自认为自己乃是猎人,可实则上,却是猎物而已。 一旦如此,那么…… 老人脸色越发的凝重:“这天下,敢设下这样陷阱的人,只有一个人,这个人……是……” 他说着,看着众人,众人身上还头戴孝帽,身穿素衣。 老人已经不敢继续去想象了。 若真是陷阱,那就太可怕了。 于是有人道:“明公,现在该怎么办。不如弟兄们……跟他们拼了,我就不信,我们城中这么多人……” 老人道:“拼,你拿什么拼?靠锦州的城墙,城墙已经破了,靠咱们的士兵?若是让士兵去杀人,他们敢杀,可让他们光天化日的弑君,他们敢吗?就算他们敢,这些东林军,你们难道没有见识吗?” 是啊。 士气是多变的。 而且……如果周参将就这么死了,而且还死的这么惨。 那么现在在情况未明的情况之下,继续这样拼杀,只是找死。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又道:“老夫算了一辈子,结果临到老来,千算万算,却是漏了一件事啊。现在……现在他们人在何处?” “听闻,就在巡抚衙门。” “得去巡抚衙门?” “这样就去?”有人畏惧道:“明公,若是那边发了狠……的话……” 老人深吸一口气,道:“若这真是陷阱,我们现在光天化日这样做,就是谋反。” “可是当初夜袭了那些‘东林军’,杀死‘皇帝’,该怎么解释?” 老人沉着声音道:“这是周参将带兵去袭击,与我们何干?周参将已死,我等当然什么都不知情。” 这个理由令大家很满意。 众人听罢,纷纷点头。 若是这样,就说得通了。 却也有人道:“可若是继续查下去呢?继续查下去,不可能不露马脚。” 老人道:“有一句话,叫做法不责众。” 他叹息了一口气之后,继续道:“咱们这么多人,这辽东的事务,无论是军政,还是民政,哪一样不是操持在我等的手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即便是那些什么巡抚,什么督师,都不过是过客而已!朝廷想要辽东安定,就绕不过我们,能设下这样陷阱的人,一定比我们更清楚这个道理。” 随即,老人又道:“设下这个陷阱,只怕是要对我们进行敲打。可一旦知道,此次牵涉的人有多少的时候,他未必就敢对我们如何了。所以……老夫就赌一赌,这大明到底还要不要安辽东,又要不要御建奴,除非他们想要辽东大乱,否则……决计不敢如何。到时候,只要将所有的罪责都丢给周参将,我等自是清白之身了。不过眼下不能继续耽搁了,要立即采取行动。” 说罢,老人扫视了众人一眼,才道:“我们所有人都要去,一个都不要遗漏,要让他们知道,辽人守辽土,可若是没了辽人,那么……辽东从此与大明再无关系。” “真去?”有人不安。 “怎么,你还想躲起来?”老人冷冷地看着说话的人,严厉的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以为你躲得掉?谁不去,那么这罪责就在他的身上好了。这个时候,我等已是休戚与共了!” “想逃?能逃去哪里,又逃得掉吗?你可以逃,你的家人呢?你的族人呢?你这数代的经营呢?” 此言一出,大家再没有什么话了。 便有人道:“明公说的对,大家不要慌,去了便是了!我们这么多人,怕个什么?诚如明公所言,朝廷投鼠忌器,还能如何!这些年来,那皇帝哪一日不想除掉我们?可又如何呢?最后不还是要忍气吞声?分明知道我们在辽东做了什么事,还是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看……与其做缩头乌龟,不如明公带头,咱们一道去会一会他们。” “对,该去。” “谁不去,到时便准备担着这天大的罪责吧。” “走。” 这老人此时定了定神,对一边伺候的人吩咐道:“取老夫的赐服来。” 于是,便有家丁取了一件钦赐的斗牛服来。 这老人将斗牛服披在身上,这斗牛服本是一品官员的赐服,只是到了后来,宫中赐予了不少朝廷的重臣。 在京城,斗牛服可能有不少。 可是在这辽东之地,能得这样赐服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老人披上之后,任由人帮着系上了银腰带,随即深吸一口气道:“走。” “走。” 浩浩荡荡的人,已自宅邸出发。 很快,便有生员火速朝着巡抚衙门奔去。 “让他们来。”张静一听了汇报后,便下令道:“不必阻拦。” “喏。”有人应命而去。 而此时,站在张静一不远处,天启皇帝也抵达了这里。 他背着手,看着自己的神位,起初是哭笑不得。 不过很快,他拉下了脸。 此时,他依旧对着神位,目光没有在神位的位置上移开。 他此时,似乎对于外头发生的事,漠不关心。 而张静一,继续在一旁喝茶。 大堂之中,静谧的可怕,没有丝毫的声音和响动。 直到一炷香之后,有人道:“陛下,恩师……人来了……已在外求见。” 天启皇帝置若罔闻。 张静一则是站了起来,看向天启皇帝道:“陛下,见一见吧。” “好。”天启皇帝点点头道:“依你的,那就见一见。” ………… 老人带来的人,足有数百之多。 这锦州城上上下下,但凡是头面的人,都来齐了。 既然躲不过,索性就跟着老人来拼一拼了。 何况……老人说的对,他们现在有两件大好的利器。 一件是法不责众,一件是投鼠忌器。 此时,有人冷声喝道:“陛下有旨,请尔等入见,不过里头狭小,只可见三十人,其余之人,就在此等候。” 于是,众人又窃窃私语。 老人干脆利落地道:“老夫与参将以上的人进去,其余之人,就在此等,大家不要急,不会有什么事。” 这一路过来,老人其实已经想明白了关节,此时反而不急了。 罪责,当然是死的人担着,这黑锅,活人是背不动的。 只要有人担了罪名,那么其他的就有转圜余地了。 若是陛下当真活着………至少也会以社稷为重。 他穿着斗牛服,威风凛凛的样子,率先跨进了门槛。 其余之人,见他如此,也都定了定神,跟随在他身后,纷纷鱼贯而入。 老人一脚踏进大堂的时候,便立即看到了天启皇帝,只是……此时老人,还是禁不住大吃一惊。 …………………… 第四章送到,很快第五章送到。 第四百七十九章 陛下圣明 这老人之所以吃惊,其实也不是没有原因。 因为他一直还是觉得,可能陛下已经死了。 或者说,他内心里盼望着,陛下已死。 他是面过圣的。 因而当天启皇帝活生生地在他的面前,而他面前,还有天启皇帝的神位时,老人依旧还是心里翻江倒海。 他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天启皇帝。 其余之人,来时还有几分底气,可一进来,终究是底气不足,因而一个个看向这老人,先看他的举动。 老人随即笑了笑,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见过陛下。” 众人也连忙行礼。 天启皇帝只回头瞥了他们一眼,看着这神位,依旧还是久久不能平静。 良久之后,天启皇帝旋过身来,看着老人,露出几分极失望之色。 然后,天启皇帝幽幽道:“噢,你们来了啊。” 说着…… 天启皇帝的目光,落在了老人的身上,天启皇帝道:“是祖卿家,祖卿家……近来身体可好?” 老人面露迟疑之色,而后点点头道:“前些年,臣的旧疾犯了,不过幸好,身体还过得去,今年托陛下的洪福,旧疾没有再犯。” 他说话很平静。 但是令这老人吃惊的是,天启皇帝说话也很平静。 天启皇帝道:“来人,给祖卿家赐座吧。” 于是有人搬了一个椅子来。 老人欠身坐下,才道:“臣以为陛下驾崩……实在万死。” “不知者不罪。”天启皇帝语气依旧平静,而后手指着这神位道:“朕见过列祖列宗们的神位,没有想到,朕也有设了神位的一日。这是祖卿家亲自布置的神堂吧,很好……朕有一日若是当真驾崩,那么,就照着这个样子来吧。” “陛下……臣何德何能……” 天启皇帝上前,拍了拍这老人的背,亲昵地道:“朕记得,朕在年幼的时候,见过你的父亲,你的父亲,是辽东副总兵官祖承训,是不是?那时候,你父亲随李成梁在辽东获得大捷,捷报送到了京城,京城欢声雷动,不知多少人,情不自禁的欢喜。朕那时候还小,却只记得,朕的祖父,看了李成梁和你的父亲的奏报,高兴的要跳起来,直夸李卿家与你的父亲乃是柱国之臣,柱国之臣啊……” 老人诚惶诚恐地道:“先父尺寸之功,可是祖家却蒙朝廷信重,才有今日。” “你现在是前锋总兵官?” “是,臣是前锋总兵官。”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你的父亲,当初拜为左都督,少傅,而你也已是总兵官了,你的兄弟几个,现在如何了呢?” 老人道:“臣弟祖大乐,现在忝为副总兵,镇守宁远。长子祖泽润,现为锦州副将,三子也为副将,还有一个养子,祖可法,任游击将军,现在镇守山海关一线,其余的儿子,没什么大出息,大多只任参将和游击,不足为道。” 天启皇帝道:“一门出了这么多的总兵官,而总兵官乃是武官之极,都是提督一省的武臣,你的几个儿子,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想来也要承袭你父亲和你的职位,将来,少不得也都要封侯拜相。” “哪里……”老人忙道:“臣得父荫,并不大功于朝,这都是朝廷信任的结果。” “你还是有功劳的,你的父亲也有功劳。”天启皇帝点头,还是认可了他们家族的功绩:“这些还只是你的兄弟和子侄,朕听说,你家的近亲,在辽东为官的,有六十之多,是吗?” 老人听天启皇帝似乎不急着进入正题,却也显得淡定,很认真地回答道:“是……有六十三人。” “那么吴襄,还有吴三桂,一个是你的妻弟,一个是你的外甥吧。” 老人道:“是妹婿,吴襄本是臣的部属,臣当初见他是个英才,所以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他。” “难怪了,攀上了祖家,他才处壮年,便成为副将,也就不奇怪了。”天启皇帝喃喃道。 “陛下……”老人道:“臣没想到他最后,竟是……” 天启皇帝摆摆手:“你不必解释,你们祖家,在辽东世代为官,这都经历了多少代了,当初朕的祖父,夸赞你的父亲为柱国之臣,这其实也没有错,没有祖家,这辽东想要坚守,不易啊。” 老人便道:“这是陛下圣明,将士们对朝廷赤胆忠心,人人勠力的结果……” 天启皇帝笑了:“可是为何,这建奴人非但剿不尽,反而……此后在辽东越来越壮大呢?” 老人:“……” 天启皇帝步步紧逼。 老人似乎已经感觉到有些压力了。 不过他依旧表现出气定神闲的样子,不露声色地道:“建奴凶残,茹毛饮血,悍不畏死,将士们已竭尽全力,是以……” “所以……所以虽是将士们用命,可结果却是……不尽如意是吗?”天启皇帝深深地凝视着老人。 老人想了想道:“臣等正待死战,与建奴人……” “不要正待……”天启皇帝淡淡道:“从前打不赢,现在肯定也是打不赢的,这不是说几句死战就可以了。祖家在辽东多年,亲朋故旧无数,门生故吏,更是数都数不清,辽东七八个总兵和副总兵官,祖家就占了三个,至于其他副将和参将,朕也懒得去数。” “还有你家的家丁,想来也有不少人,如今已得了官位,便是你的远亲,如吴襄这样的人,也可谋得副将。你看,大明在辽东的乌纱帽,给了你们没有一半,可是一成却是有的,如此树大根深,盘根错节,那么……卿家难道会不知道,辽东的实情吗?” 天启皇帝笑了笑:“所以啊,真实的情况如何,你比朕清楚,那么何须在朕面前,说什么这就用命呢?朕当然希望,你们能与朕,与朝廷同心勠力,若是真如此,那么朕也就可以放心了。可是……朕怎会不明白,要用命哪里有这样容易,你的先祖,还有你的父亲,确实是在拼命,因为只有拼命,才能得到前程,才有朝廷的封赏……” 天启皇帝顿了顿:“可是……现在……你和你的兄弟子侄们还需拼命了吗?你们已是升无可升,赏无可赏了。辽人守辽土吗?所谓的辽人,不就是你家吗?朝廷需要你们镇守辽东,所以,你们要钱,朝廷就得给钱,你们要粮,朝廷便要给粮,你们报上子虚乌有的功劳,朝廷就得给赏,朝廷想不给也不成。” 老人立即道:“陛下此言,实在诛心。” 他诚惶诚恐的站起来,而后拜下去,一副恐惧的样子:“陛下何出此言,臣等……绝无此念啊……” 天启皇帝的面色,却从方才的慈和,变得越来越冷峻:“朕年轻,从前也不是很懂事,总以为,朕赐了乌纱帽,赐了钱粮,变会换来感激,后来朕明白了,有些人,当他们从朕身上再得不到任何东西,当他们开始镇守一方,这边塞上上下下都是他们的人的时候,他们非但不会感激涕零,反而会滋生出妄念,这叫什么,这叫做欲壑难填。” “陛下……”老人继续叩首,脑袋一次次的叩在了青石板上,不多时,这脑袋便磕的青紫一片。 其他人见状,不禁生出了恻隐之心,这毕竟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风烛残年,据闻当初东征西讨,落下了一身的病。 天启皇帝却依旧冷漠的道:“天启二年的时候,朕召见你,让你脱衣,看你身上的伤口,你将身上的伤疤,一个个数给朕听,朕在当时,感动莫名,心里在想,朝廷有这样的忠臣,辽东的问题,指日可定。现在……却已是天启十三年了,十二年过去,朕已不是当初的朕,你还是当初的你的吗?” “陛下啊……”老人落泪:“臣对不起陛下。” “你如何对不起朕,来,和朕说说看。”天启皇帝冷静的可怕,他脸上没有恻隐,也没有愤怒。 老人道:“臣……臣……这些年来,对建奴人作战,都是无功而返,更有建奴人,居然绕过了宁锦,袭击了京师,这是臣……的罪责啊,如今令京城震动,百官手惊,陛下受到了建奴人兵临城下的侮辱,身为人臣,实在是羞愧难当。” 听到他述说自己的罪状。 竟将这些事列举出来。 天启皇帝听罢,哈哈大笑:“这些也是罪吗?” “这自是大罪,恳请陛下责罚。” 天启皇帝冷笑道:“那么你为何不说一说,你对客军,对朕的干的好事,事到如今,你还想要蒙混过关吗?” “其他的事,臣一概不知,还请陛下明示。”老人慢慢的淡定了,抬头,凝视着天启皇帝:“若是陛下对臣有其他的不满,老臣……甘愿认罪便是。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 ……………… 别的作者说,只要努力码字,读者就会支持,多投月票,我信了,然后才发现,他们是骗人的,努力码字,叫不到月票。惨! 第四百八十章 斩杀殆尽 这老人显然是打定了主意。 这事只要不认,那么双方就都还有台阶可下。 可若是认了,这一层窗户纸被彻底打破,那么彼此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天启皇帝竟也不恼了,只含笑看着老人,却是道:“那么,此事究竟是谁干的呢?” 老人道:“臣不知是谁,不过……倒是在前几日,有一个参将,姓周名福,他连夜带兵出了锦州,行踪不明,听人说,他带人杀了数千马贼,若是……真算起来,理应就是他了。” 老人回答得很干脆,应对也十分的得体。 只要天启皇帝稍稍顾念一些法不责众,或者觉得若是继续查下去,可能水太深,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的话,都可能认可这样的结果。 此时,天启皇帝却是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而后突然驻足,他似乎已有了主意,于是凝视着老人道:“区区一个参将,敢做这样的事,能调度这么多的人马?” “这……老臣就不知道了。”老人很是淡定地道:“若是陛下还不信,大可以继续彻查到底,不如……就让老臣负责此事,到时一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结果。” 说着,老人抬头看着天启皇帝。 现在……就看天启皇帝的了。 其余人也纷纷紧张地看着天启皇帝,似乎也知道,最为关键的时刻到了。 天启皇帝随即,大笑起来道:“那么周福何在?” “周福已死。”老人道:“就在方才,他听闻陛下来了,却不知何故,狗急跳墙,竟是带着家丁去冲杀东林军,如今……已是尸骨无存。” “哈哈哈……”天启皇帝又笑起来,忍不住抚掌,口里道:“不愧为卿家啊,卿家世受国恩,世代替朝廷和朕镇守辽东,果然很有手段。这样说来,朕只好归咎于此人?” “这要看陛下的意思。”老人抬头看着天启皇帝。 他在等天启皇帝的态度。 虽说帝心难测,可天启皇帝到底肯不肯妥协,现在看来,有些拿捏不准了。 而二人的奏对,都全在张静一的眼里。 张静一听着这老人的话,立即就想到了历史上最著名的刺马案。 这还是清朝的时候,慈禧太后为了控制江南,所以派了自己的心腹去就任两江总督。 结果,这位新的两江总督上任没多久,便被人刺杀了。 当地的官员,却随便只以刺杀之人与两江总督有私人恩怨,所以杀死了这位总督,为结论。 于是慈禧太后大怒,令刑部尚书彻查,而刑部尚书最后也维持了原判。 这桩奇案,众说纷纭,不过很明显,这两江总督刚刚到任,怎么可能和人有私人恩怨? 摆明着是这太后派来的总督,触犯了当时湘军的利益,因而大家都心知肚明,刺杀总督的最大受益者乃是曾国藩。 虽然每一个人都知道,但是每一个人都在装糊涂,从上到下,都咬死了这是私人恩怨。 最终,慈禧太后醒悟,立即明白这个案子不能继续深查下去了,于是就此作罢。 而今日……不正又是一桩刺马案吗? 只是如今的天启皇帝,会如慈禧太后那般,愿意装糊涂吗? 张静一却没想到,天启皇帝此时目光却是落在了他的身上,道:“张卿家,他说的话,你信吗?” 张静一则是道:“信。” 天启皇帝道:“这样说来,只是一个区区参将,就妄图刺驾?” 张静一点头道:“这满城的辽东文武官员,都言之凿凿,臣想……可能真是如此吧。” “原来是这样。”天启皇帝点点头道:“看来……朕是不得不信了。” 此言一出,这老人,以及那些后头的文武大臣们,都暗暗松了口气。 天启皇帝随即道:“那么……下令吧。” “下令……下什么令……”有人刚刚松了口气,听到这话,又不禁下意识地询问。可很快,他便自觉得失言,于是连忙噤声。 张静一则是点点头道:“臣遵旨。” 片刻之后…… 这巡抚衙门之外。 数百人还在焦灼地等候着。 大家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情况,不过大家心里都在给自己打气,想来陛下再怎么样,见这么多人,也不敢轻易造次。 就这般想着。 突然,架设在巡抚衙门门口的两架机枪开始有了动作。 却见几个生员,正在全神贯注地鼓捣着什么。 大家不知这玩意是什么东西,一个个奇怪地朝这边看过来。 有人窃窃私语道:“这是炮吧?” 也有人道:“炮没这么小,这玩意看着像火铳。” 说话的乃是祖泽润。 祖泽润乃是那老人的长子,而他的父亲,则是声名赫赫的祖大寿。 祖泽润乃是锦州副将,此时四十岁不到,却已是从二品的将军! 这辽东人谁都知道,生在祖家,便是一个废物,哪怕是混日子,将来至少也有一个从二品的副将。 毕竟祖家近亲,成为总兵、副将者,已有七八人了,还有几个年纪小的后辈,其实距离这样的高位也不远了。 想当初,建奴还未崛起的时候,整个辽东,也不过区区一个总兵官,一个副将。 可等到建奴崛起,虽是建奴不断的侵城掠地,一个辽东,大明的防线不断的缩小,丢失的城池大小七十多座,可这并不妨碍数不清的功劳报到朝廷。 于是,无数武官,借此扶摇直上,如今,这总兵官就已有四五个,副将就更多,有十几个之多。 可以说,建奴人的崛起,虽是建立于辽人的血泪之上,可实际上,却也让不少辽人世族借此机会不断的壮大。 无论是李家,还是祖家,大抵都是如此。 祖泽润说这玩意像火铳,其实有人暗暗吐槽,这哪里像火铳。 不过因为他是祖泽润,众人便当真纷纷点头:“是极,是极,学生越看越像火铳,还真是……” 正说着…… 一旁的生员,已经开始悄然地撤去。 而此时,祖泽润已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他左右张望,刚想要说什么。 突然,那两架机枪突的喷出了火舌。 哒哒哒哒…… 又是熟悉的声音。 变故突生,有人直接被射倒在地。 那祖泽润离得远,一见此景,已是要吓瘫了,他脸色苍白,禁不住怒吼:“大胆,你可知道我们是谁!” 谁字还未落下,便见身边一个个参将、游击将军,甚至还有一些千户,已应声倒下。 更有不少文官,发出惊叫。 有一群人,妄图想要逃开,可两侧,却早有一队队的生员,端着火枪,开始射击。 三面受敌。 噗…… 一枚子弹,直中祖泽润的脸颊,祖泽润啊呀一声,发出凄厉的惨叫,人已跪下,捂着自己的嘴,指缝之间,鲜血淋淋而下。 他张口含含糊糊的,似乎叫着什么,似乎是在说:“疯啦,疯啦……” 侥幸还活着的人,此时比死了还要难受。 因为他们此刻所见到的,是人间地狱。 方才还有人大喝大胆之类的话。 可转眼之间,许多人已是跪倒,凄然道:“饶命,饶命啊……” 只可惜……子弹是没有情感的。 哒哒哒哒…… 这无数子弹依旧在人群之中乱扫。 终于,一个又一个的人倒在了血泊里。 须臾之间,数百人已没有人竖着的了。 随着一声哨响,机枪终于停下。 其余的生员,纷纷上了刺刀,开始层层叠叠地听从号令,徐徐上前。 而后,但凡还剩下一口气的,便是一刺刀下去。 生员们已对这些人,生出了极度的厌烦之心。 在军校的教育之中,本来就有关于铲除豪强的内容,再加上此番在辽东的所见所闻,此时对这些人,更是没有丝毫的同情。 组润泽还未死,只是他的脸上全是血,腮帮子是有着一个巨大的豁口,整张脸已是稀烂,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此时,血污已沾染到了他的眼前,他看到的这个世界,一下子变红了。 什么都是红的,似乎整个天空,都染上了血色。 他张口想要说什么。 可什么也说不出。 这个生来富贵,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成年之后,不需花费多少气力,只需跟着父亲和伯父随便转悠,便有数不清的功劳等着他去领的人,显然是没有意识到,有人会像死狗一般地对待他。 此时,一个生员发现了他。 他扑哧扑哧地想要喘气,求生欲让他想要极努力地辩解,告诉他们,自己的父亲是谁,自己的祖父是谁,自己的伯父是谁,甚至还想说,刺驾的事……已经过去,那些客军…… 可惜…… 他已张不了口了,因为脸只要轻轻的抽动,一股剧痛便让他身子抽搐。 口里已有血沫喷涌出来。 可他还想活。 那生员的皮靴子已踩在了他的身上。 而后,祖泽润看到了明晃晃的刺刀。 在这血色天空的背景之下,这刺刀却是雪亮。 而后,刺刀的刀剑对准了他,随即狠狠地扎下。 呃啊…… 血雾喷涌,洒落了更多的鲜血!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八十一章 暴君 祖润泽显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是这样的死法。 被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无名小卒,用几乎最让人觉得耻辱的方式,一刀结果性命。 这刺刀,又快又准,直刺他的咽喉。 因而,祖润泽死得异常的干脆。 他最后贪婪地呼吸了一口空气,而后便觉得一股剧痛袭来,最终……身子不断地抽搐,剧痛加上窒息,随即,再没有了任何的声息。 那生员,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杀死了一个什么了不起的人,很快便不再理会他,继续徐徐前行,寻找活着的人。 前头,似乎有一个人只是中弹,被打中了腿,他疯狂的大叫:“学生无罪,学生无罪啊,学生有功名,有功名在身。” 不过他的声音,很快戛然而止。 这里……很快便躺下了横七竖八数百具尸首。 再没有一个活物了。 紧接其后,竟有武官拿出了一个名录。 东林军校杀人,向来是严谨的,他们很快便寻来了巡抚衙门的一些文吏,让他们对所有的尸首进行辨认,而后照着名册开始打钩。 那些文吏,见到这一幕,人已吓得尿了裤子。 可是,看着一旁冷漠的队官,这时便是迈不动步子,却也需乖乖听话了,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每一具尸首辨认出来,而后一个个通报。 而后,武官则在这花名册之中,搜寻到对应的名字。 场面很安静,有一种令人诡异的祥和。 照单辨认的带队官乃是李定国。 李定国显得很冷漠。 军校的生员出身都很有限,最好的,可能也只是薄有资财之人。 他们吃过苦。 也因为加入军校,而改变了全家的生活,家里开始有了一些土地,至少可以养活自己,薪水随着地位的提升,也开始比较丰厚,最重要的是,他们不再是一个个被人忽视的人,他们开始越发的自信,越发的可以挺起腰板做人。 教导官们,进行宣教的时候,是不可能脱离实际的。 他们没有办法让一群曾经差点饿死的饿殍,或者是一群曾经被欺压的人去相信,这天下还是太平盛世,这样的宣教,是没有作用的。 最好的宣教方法,就是告诉他们实际的情况。 天下已经到了危在旦夕的地步。 陛下有意振兴朝纲。 可是国家已经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到处都是豪强,哪里都是赃官污吏,人如蝼蚁,人如草芥,人如牛马,要拯救万民于水火,要扶大厦于将倾,就必须攘外除奸。 这种尊王攘夷的这一套理论,放在几百年之后,或许已变得陈旧,可在这个时代,却不得不说,虽不算新鲜,却也绝对是有号召力的。 结合自己的出身,自己所见所闻,生员们自然对此深信不疑,而且他们也是这样做的。 如李定国这般,此时的李定国,年岁已渐长了,虽然他才十六七岁,像他这样年纪的人,或许还处于懵懂的年纪,可现在的他,经过了鲜血的淬炼之后,却已变成了另一番样子。 虽是大队官,不过他却是和最低级的生员一样,穿着灰色大衣,唯一的区别,不过是胸口上,缝了一个自己的职务和姓名的布条而已。 军校内部的关系十分奇怪,这里头既有森严的上下级关系,可同时,所有的生员,却又都是同窗,因而,虽有严厉的上下之别,可同时,又不乏对于同窗的温情! 哪怕是最低级的生员,也是李定国的学弟,身为队官的李定国不会漠视,反而会给予更多一些的帮助。 点完了数,李定国禁不住嘀咕:“真是奇了怪了,一个都没有落下,这一个个的,都主动来撞枪口了,也好,省了功夫。” 于是,将花名册往腋下一夹,一步步走入巡抚衙门里去。 ………… 枪声大作之后,老人的脸色已是骤变。 其余随老人一同进来的人,也察觉到了异样。 又是这该死的声音。 于是,许多人哗然起来。 这令在里头的锦衣卫校尉,禁不住都按住了腰间的刀柄,蓄势待发。 天启皇帝却还是面色如常。 张静一也只冷漠地看着他们。 “陛下……外头何以会有这样的响动……”老人憋不住了,此时他觉得自己的眼皮直跳,心里越发的感到不安。 因为他隐隐的听到了惨叫的声音。 天启皇帝淡淡地道:“卿家安心!放心吧,这不是招呼你们几个的。” “敢问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老人更觉得不对劲了。 天启皇帝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毙几个人罢了。” 老人继续问:“所毙者何人?” 天启皇帝笑了笑道:“随你来的,想来都毙了吧。” 这一下子,老人的脸霎时僵住,似乎有些承受不住了。 他方才还在想,陛下……似乎已有妥协的迹象。 看来……这陛下也知道一旦细细追究,可能影响深远,所以决心妥协。 可哪里想到…… 老人不禁道:“陛下……为何……为何……陛下不是已经说了,谋反的只有那周福参将吗?” 天启皇帝坐下,徐徐道:“对,卿家说谋反刺驾的乃是周福,这没有错,卿家说什么,朕当然只能信什么。不然怎么样呢?” 老人道:“既然如此,那么陛下为何……为何还要……陛下……这些人……他们……他们……” 说到此处,老人已无法淡定了。 太震撼了。 全杀了? 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是……这里头,还有他的儿子……有他的儿子啊…… 一下子的,这老人脸色煞白,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天启皇帝,而后一字一句地道:“他们何罪……何罪……” 后头的数十人,也已慌了。 天启皇帝很是淡然地道:“他们无罪。” 老人继续质问:“陛下,既是无罪,那么陛下何以杀人?” “因为朕想杀人!”天启皇帝突然站起来,一步步走近老人,双目凝视着老人,眼中似乎带着光,只是这光,显得异常冰冷! 这时……终于图穷匕见,露出了真面目。 天启皇帝继续道:“朕想杀就杀,朕为何要问他们的罪?朕难道不是天子吗,难道不是生杀夺予吗?朕现在要他们的命,他们就得死!怎么,难道卿家以为不对?噢,朕想起来了,卿家一定要说,朕残暴不仁,可是……朕在你们的口中,难道不早就已是暴君了吗?” “自然,你还可说,若是如此,朕一定是隋炀帝一样的下场,那么就隋炀帝一样的下场好了。前提是,你得是李唐,你这里需得是瓦岗寨,可你们自己照照镜子,你们配吗?” 天启皇帝目带不屑地看着他们,接着道:“你们一群蝇营狗苟之辈,除了在这里糊弄朝廷,在此拥兵自重,在此如鼠雀之辈一般,在此密谋图利,朕晾你们有一万个胆子,也反不起来。你们倘若是当真扯旗谋反了,朕倒是还高看你们几分,可你们自己看看,你们是什么德行!” 老人微微地张大着眼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错愕地看着天启皇帝。 对于老人而言,现在的他,是更寄望于皇帝是理智的,因为理智,才会有所顾忌,才会最终妥协。 可现在,他看到的天启皇帝,却丝毫没有理智。 他甚至连彻查谋逆大罪,都懒得去查,甚至连罗织罪名,也懒得去罗织。 而这……却令老人细思极恐。 因为当一个人如此肆无忌惮,那么就说明,自己所谓的掩盖罪行,自己所谓的找人背这个黑锅,自己的一切算计,在这种王八拳面前,就好像笑话一般。 此时,老人整个人都慌了。 他的儿子还在外头啊! 听着外头惨叫连连,终于让他彻底地乱了手脚,于是道:“陛下杀了他们,拿什么去抵挡建奴?陛下难道就不担心,将这大好的辽东,拱手让人吗?难道陛下不怕亡天下吗?” 天启皇帝背着手,大笑一声,才道:“这就不劳你操心了,你们这群废物,成日建奴建奴的叫,每日都拿建奴来当做你们升官发财的理由,这二十年来,建奴被你们滋养得膀大腰圆,现在你们竟还好开口在朕面前,提那建奴?朕的腹心之患不在建奴,是在你们。在一个个似你们这样养贼自重,拿着贼来虚张声势的废物身上!” 天启皇帝大叫一声:“来人,将人押上来!” 一声号令。 外头却有人开始推搡着一人出来。 这老人下意识地惨然着脸,朝着来人看去。 这一看……顿时大惊。 天启皇帝厉声的对推搡而来的人怒喝道:“来告诉他,你是何人?” 这人一脸疲惫,浑身五花大绑,此时也被天启皇帝的气势所摄,下意识的就道:“我乃多尔衮。” 天启皇帝骤然转身,冷冷地直视老人,眼里锋利如刀一般,在老人身上掠过。 而后,一字一句地道:“朕犁庭扫穴,就是想看看。你们到了现在,是否还敢拿这建奴来做借口要挟朕!” …………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八十二章 斩草要除根 一见到这多尔衮,所有人就都不淡定了。 谁能想到,在这辽东,不可一世的建奴大汗多尔衮,如今却是这般的狼狈模样。 若是这样说来的话……… 那老人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浮出了明显的震惊。 他只觉得震撼无比,这就说明,建奴至少遭遇了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惨败。 以他在辽东多年对军事的了解,那么更可怕的事就是,这数千的东林军,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难道是,海路…… 老人骤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从一开始,他们根本就没有走陆路,走的乃是海路。 而陆路,不过是障人耳目的把戏罢了。 无论这个掩人耳目的把戏是在迷惑建奴人,还是在迷惑他的。 那么更可怕的事实就是…… 他上当了。 而建奴人……也遭受了重击。 事实的真相摆在了眼前,却让老人无法接受。 因为想清楚了这种可能性,那么接下来……才有更可怕的事让人去想象。 譬如,就算走海路,这才多少的功夫,两个月之前,他们可还是在京城的。 而如今呢? 在京城的东林军,是怎么能够火速出击,迅速地深入建奴的腹地,而后迅速地将建奴人击败。 这是多令人恐怖的战斗力。 老人是见识过八旗铁骑的威势的,正因为有着这般的见识,才觉得可怕。 他此时跪在地上,方才虽是拜倒在地,心里却仍带着有几分气定神闲。 可现在……他的心是完全乱了。 大儿子死了,和外头锦州上下所有的文武一道,统统被处死。 此时,巡抚衙门之外,那惨叫声,已是渐渐地停歇下来。 而陛下…… 老人依旧不敢相信,他颤抖着道:“陛下……多尔衮,为何……为何在陛下手里?” 天启皇帝的唇边,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冷冷地道:“何止是多尔衮,这沈阳城还有那八旗精锐,统统都成了朕的阶下囚。来吧,咱们开门见山吧,你方才不是说,朕还要借重衙外这群窝囊废吗?你来告诉朕,如今朕还有什么可借重他们的地方?” 老人一时语塞。 在老人后头的众人,也已慌了手脚。 狡兔死,走狗烹,这句话是没有错的。 更何况,他们这走狗,倒是哈士奇的血统更多一些,光吃不干,见了建奴人就摇尾巴。 天启皇帝的声音越加冷然,道:“你来告诉朕,他们该死吗?” “陛下……”老人已是涕泪直流。 到了这个份上,越是有清醒的认识,反而越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到了这个时候,他连最后一丁点的盘算,也已土崩瓦解。 老人突的感到很无力,只能叩首道:“可他们……毕竟是……毕竟是……” 天启皇帝则道:“毕竟是什么?毕竟大明需要靠着这些废物,才能治理好这辽东?什么时候,你们成了辽东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了?” “抵御建奴,你们不成。治民呢?你们所谓的治民,就是将百姓的田产夺到自己的手里,将卫所的军户土地,变成你家的土地。让士兵变成你们的家奴,让百姓成为你们的佃户。你们夺了他们的地,享用着民脂民膏,却以为靠这个将你们一个个养的肥头大耳之后,朝廷反而要倚重你们?” 老人诚惶诚恐地道:“臣等与陛下,实为一体。” “什么时候是一体的了?”天启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带不屑地道:“太祖高皇帝可不是这个意思,我大明自太祖高皇帝开创以来,坐了这江山,自然要尊崇这祖宗之法。那现在……我来问你,盘剥百姓,杀良冒功,密谋弑君,这种种的罪孽,倘太祖高皇帝若在,会怎么样呢?” 太祖高皇帝…… 老人听到这,顿时打了个哆嗦。 这一下子……他是真的怕了,如今却不敢再直视天启皇帝的眼睛,只是不断埋头,嚅嗫道:“太祖……太祖高皇帝……高皇帝……” 天启皇帝淡淡道:“那就依着老祖宗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吧,你们也不必再说了,现如今,外头的人都已死了,这是朕不忍心看到他们被千刀万剐,也不忍见这剥皮充草之事,朕对你们,已是仁至义尽了。到了如今,又何须求饶呢?” 说着,天启皇帝将老人搀扶起来,老人哆哆嗦嗦,两腿发软,勉强站起,他感受到的是极度的恐慌。 天启皇帝道:“朕念你乃是老臣,当初,你的父亲也曾立过汗马功劳,所以今日,也不愿你受辱,祖大寿,你自己看着办吧。来人……革去祖大寿所有的官职,他年纪老啦,朕免他一死,其余之人,却是罪无可恕!” 此言一出,一旁待命的邓健立马拱手应下。 而后,这堂中之人统统被拖拽出去,这些人口里还在大呼:“饶命!” 另一边,城中又开始鸡飞狗跳起来。 城中各营,直接开始有锦衣卫的人出现,拿着皇帝的腰牌,节制各营。 各营的武官,早就死在了巡抚衙门,这个时候,群龙无首。再加上锦衣卫带着皇命出现,谁敢造次? 就算偶有不开眼的,也直接当场处死。 一时之间,锦州说不出的平静。 而后,一家家府邸,开始查抄。 所有成年的男子,统统被揪出来。 有人不服,还妄图带着自己的家丁抵抗。 可一队队拿着刺刀的人冲杀进来,这些人却绝不是家丁们可以抵挡的。 于是很快,宅中传出了惨叫声。 几乎每一条街道,都有索拿的人犯。 足有数千人之多。 这都是锦衣卫事先拟定好的名册,譬如祖家,三代内的血亲有几人,叫什么名字,相貌特征如何。 片刻之后,这无数人就被拉到了巡抚衙门。 锦衣卫当场进行判决。 于是,统统拉去击毙。 这种有组织的东林军,一旦动作起来,速度极快。就算偶有人是漏网之鱼,却也难以逃亡。因为在当日,立即有人发出了告示,藏匿钦犯者,全家诛灭。 于是,更不知多少人,将人扭送了出来。 巡抚衙门这里,枪声大作。 城中每一处的街道,都封锁的死死的。 在这早已被净空的街道,只有一队队的囚犯连绵不绝的押送了来。 老人他还活着。 免死。 可现在,他却看到了平生最惨的一幕场景。 到处都是尸首,鲜血染得整条街都红了。 他看到了自己的第三个儿子。像死狗一般被人拉扯着,三子一见他,立即发出了大叫:“爹……爹……救我,救我………” 老人已是泪流满面,他遏制不住冲动,想要上前。 只可惜……曾经他不可一世,威风凛凛,这位从前的辽东副总兵的儿子,此后的前锋总兵官,如今却已成了白丁的人,想要冲上前,顿时便被生员一把推开。 他打了个趔趄,后退几步,身体失去了平衡,于是摔倒在地。 这个时候,似乎他才意识到,他已不再是那个声名赫赫的总兵官了。 最令他无法接受的是,原来……自己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个又一个的儿子,在巡抚衙门的高墙之下,被一颗颗无情的子弹击中,而后倒地,在血泊之中挣扎和扭曲着,最后慢慢的死去。 一个又一个。 还有他那才刚刚娶妻的长孙…… 一看到长孙惶恐的样子,老人整个人已是崩溃了。 他猛地一下子冲到了不远处的天启皇帝面前。 随即直接跪下,拼命的磕着头,此时脑袋上,已是鲜血模糊。 “陛下,陛下……请陛下宽大为怀,请陛下不要再杀了,不要再杀了,锦州已是血流成河了。陛下……臣万死,臣万死啊……” 他的声音早已沙哑了,一面无意识地求饶,一面口里大呼着:“臣愿代他们去死,陛下……陛下……宽大为怀啊。” 他拽着天启皇帝的腿。 几个校尉想要冲上前,将人拦下。 天启皇帝却是目光一扫,众人退下。 天启皇帝居高临下地低着头,看着老人,而后道:“张卿家,你说呢,朕该不该宽大为怀?” 张静一就站在天启皇帝的身侧,这个时候询问到了他,张静一微微沉吟了片刻,而后才道:“若陛下落入这些人之手,他们肯宽大为怀吗?那些客军,又与他们何时有过什么生死之仇呢?可当初对客军动手的时候,他们可有半分的慈念吗?陛下,臣这些年,只学会了一个教训……斩草要除根!” 老人听罢,猛地抬头,而后用怨毒的眼神看了张静一一眼。 张静一却朝他笑了笑。 这如沐春风的笑容,却让老人心里生出冰凉,宛如万箭穿心一般。 他打了个颤,而后继续求饶道:“陛下,陛下……辽国公,辽国公……臣……草民……草民万死,就请杀了草民,求你们……求你们了……” 远处,他的长孙也在哀嚎。 可这时…… 砰砰砰…… 枪声又响。 老人身躯一僵,眼里失去了最后一丁点的神采。 ………… 今天有点累,休息一下,晚上没有了,求月票。 第四百八十三章 天诛地灭 到了老人这种知天命的年纪,如今目睹自己的子孙们一个个被拉出来,听到他们的惨呼,亲眼见他们倒在血泊里,这种痛苦,无异于是巨大的。 此时,他只瘫跪在地,不可置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或许这个时候,他心里是有悔意的,分明已经位极人臣,已是良田万顷,已是子孙承欢膝下,可为何临到老来,有些事还是放不下,到手的某些好处,也依旧撒不开手。 而如今,已经没有后悔药了。 一切成空。 数代人为之努力奋斗而来的一切,如今统统化为灰烬。 老人的脸,异常的黑沉,像是死人一般,他双目没有神采,只是身子摇摇晃晃的,用那空洞的眼神,看着远处的刑场。 刑场外,还有各种嚎哭的声音,可这些声音,老人已听不见多少了。 他突然失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笑之后,眼泪随之落下。 而后他含糊不清地道:“陛下果然……有太祖之风。” “可你不是胡惟庸,你甚至连蓝玉都不配。”天启皇帝立即反唇相讥,他冷笑地看着老人:“蓝玉再如何的骄横,再如何的徇私枉法,可至少……他是有功之臣,他至少还有胆有谋,于捕鱼儿海大破北元,使我大明将这北元连根拔起,令漠北蒙古人,闻之丧胆。” “可你如何与他相比呢?你们祖孙三代,位高权重,朝廷所给予的封赏,并不比那蓝玉要少,可你们这数十年来,可曾击破建奴,又何曾让谁丧胆?” 天启皇帝顿了一下,接着道:“所以朕说你们是一群废物,得了朕的高位,得了朕的钱粮,却满足了你们的一己之私,拥兵自重,要挟朝廷,甚至还敢刺驾。到了现在,朕若不是太祖高皇帝,难道要让朕做汉献帝吗?朕若为汉献帝,你也配做曹操?” 这一番话,真是刻薄到了极点。 字字诛心。 老人本是满腔愤怨,此时竟还被如此的羞辱,竟是语塞。 张静一在旁道:“陛下,其实他们还是有功的,若不是他们积攒了这么多的田产,有这么多的财富,积蓄了这么多的粮食,陛下将来平辽,只怕还未必能成功。现如今得了这些,足以安置广大流民,这也是一桩大功德啊,祖家跌倒,百姓们吃饱,这难道不振奋人心吗?” 老人:“你……” 老人急火攻心,张静一的这番话,就更毒了,老人想到的是,自己的儿孙们已死得七七八八了,想着祖家完了,这时张静一提醒,他才想起,人家还惦记着自己的田产和粮食,还有那家里积蓄的金银呢! 这数代所得,如今拱手让给这些杀了自己儿孙之人。 此时,再见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相视一笑,二人眼神似乎好像都在放着光。 老人勃然大怒,恼怒不已地道:“今日可以破我家而取金银以贿百姓,他日尔家也必为人所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莫说是你张家,即便是你朱家皇族,那些贪婪无度的百姓尝到了甜头,也迟早有一日,破尔家门!” 这番话,颇有几分诅咒的成分了。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其实这话是有道理的,有些时候,开了一个口子,那么后头就没办法阻止了。 张静一却是面色淡然,道:“不,正是因为拿了你们来做榜样,让天下人,以及后世的子孙知道,似你们这等人,贪婪无度,为了财帛,为了权位,可以毫无廉耻,敢于践踏一些律令,今日诛你满门,断你的宗祠,抄没你的一切,这才可以让后世引以为戒。” 今日就是要后世之人和现今的天下人知道,凡事都要有节制,要有一个度,如若不然,便是再鼎盛的人家,也难免有今日之祸。太祖高皇帝,好就好在敢这样做,于是大明才有数百年的江山。可如今,许多人已忘了这些,以为今日之天下,与太祖高皇帝时迥异,所以才敢似你们这般,肆无忌惮,毫无底线。今日诛灭你的一切,反而会让人警醒,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要节制自己的欲望,唯有如此,人们才会记住这个教训。” “至于我的儿孙,我自会教训,到时,免不得会将全家诛灭的惨事,绘声绘色的说给他们知道,好教他们知晓,做人切切不可学你,学了你,则后悔莫已!做任何事,都需三思而后行,所以……您老人家,就不必为我操心了,今日发生的事,我会让人都记录下来,事无巨细,将来您老人家就是要活教材,如此,岂不美哉?” 老人听罢,只觉得整个人阵阵眩晕。 张静一的话,其实很明白,你所谓的始作俑者,不过是笑话。 天启皇帝不禁乐呵呵地大笑道:“这个好,这个好,这等记录的事,魏伴伴最是擅长了,就让他来主持编修一部书,用来以儆效尤,再好不过了。” 张静一道:“其实……臣觉得,臣也可以……” “那你们一起编,要细细地讲一讲这祖家,讲一讲他们干的丑事,还有今日的事!” 张静一心里说,魏哥的水平太低了,到现在还在那演义式的一百零八将,然后大家对号入座的水平呢,那《东林点将录》简直就是垃圾,我特么的是看都看不下去。 当然,张静一只是抿抿嘴,而后便道:“陛下,差不多……要开始抄家了。” 天启皇帝则是兴致勃勃地道:“如何查抄?” 张静一便道:“先抄金银,至于田产之类,也不必去细抄了,麻烦,臣的建议是,只允许私人最多有地五十亩,五十亩以上者,统统充公,还有所有的军田,也统统重新划拨朝廷所有,反正这本就是朝廷的。所有的土地,要重新丈量,也要重新造册,税赋也用摊丁入亩这一套,如此一来,也就免去了一家家的核对疏理他们的田产了,横竖这地,都是朝廷的。” 天启皇帝对此,反而并没有多少兴趣,田产嘛,张静一说耕者有其田,那想来……不算坏事。 天启皇帝酷爱军事,只要在军事上过瘾就好了。 当然,他更看重能抄出多少金银来。 这可是几百家人啊! 锦州如此,宁远那边也要抄一遍,再加上沈阳那边,整个辽东,天启皇帝现在最是想要知道的是,到底藏着多少金银。 天启皇帝道:“若是只限定五十亩,只怕有不少人要心生不满吧。” 张静一道:“这够他们过活了,其实对于大家而言,也是好事。” “好事?”天启皇帝诧异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道:“当今天下最大的问题,在于投资田产和土地,乃是一本万利之事,毕竟谁掌控了土地,谁就掌控了粮食,因而,臣见这天下,但凡有财的人,都在疯狂购置土地。如今,辽东这边摊丁入亩,再加上直接限定个人所拥有的田产,这不但可为将来招徕流民打下坚实的基础,从此,也彻底熄灭了人们购地的欲望。那么……谁还肯拿着金银,只一味地投资土地呢?” 天启皇帝似懂非懂,而后道:“然后呢?” “然后市面上土地没办法投资了,银子就会大量的流入市面。” “噢,然后呢?” “银子多了,许多东西的价值就会增加。” 天启皇帝狐疑道:“接下来呢?” “接下来,百工兴旺。”张静一很认真地道:“陛下若是手里有大量的银子,又没办法买地,手中的银子,又发现慢慢的开始渐渐变得不值钱,会不会觉得储存起来,不值当?既然不值当,就会想着花出去,而一旦花出去,无论是采买什么,市面上的银子多,而货物短缺,那么势必……进行生产,就有利可图了。” “朕懂了。”天启皇帝道:“所以……只有杜绝土地的投资,才可以让百工兴旺。” 张静一却道:“这也未必都是如此,不过……确实可以这样认为。一旦百工兴旺起来,大家的日子能逐渐好起来。就说椅子吧,椅子的价格增加了,而且很多人都想买椅子,那么……陛下会不会觉得制椅子有利可图?如此一来,会不会有人大量的雇用人去伐木,去招募大量的木匠制椅?当然,事情可能没有这样简单,但是道理是这样的道理。” 天启皇帝顿时醒悟,于是眉飞色舞地道:“朕懂了,制桌椅,朕在行啊。” “啊……”天启皇帝的这个思维节奏,令张静一控制不住地一脸无语。 不过……张静一所言,其实是有道理的。 当今天下,不只是土地问题,之所以百工不兴旺,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做任何的投资,进行任何的生产,都没有投资土地和垄断土地更有利可图,而且还是旱涝保收。 所以莫说是那些大家族,便是寻常有一些小钱的人,哪怕每日吃糠咽菜,平日里将钱分为两瓣花,也要攒够银子,去购置土地。 ………… 求月票。 第四百八十四章 往死里整 在张静一看来。 若是不进行土地改革,彻底地打断土地的投机问题,那么就等于全天下数千万上亿人口,都窝在两京十三省里,大家拼命的卷。 有钱,攒着! 攒着干嘛? 买地! 那么这资金,就永远无法有效的流入其他的领域,结果因为大量的资金疯狂的进入土地,这也抬高了地价。 地价一高,所有兼并了土地的人就成了最大的受益者,毕竟地价涨了。 那么便有更多的人吃糠咽菜,也要继续买地不可。 人们的消费力,几乎是不存在的,毕竟花钱享受,哪里有买地香? 这天下两百多年,两百多年的兼并,绝大多数的土地,已经落入了这些大大小小的士绅和地主的手中。 而贫者想要耕种却也不过沦为雇农,从此世世代代为士绅们耕种,最终形成了人身依附的关系。 这显然也是明朝灭亡的最重要原因。 因为士绅们的土地越来越多,但是他们的资金和投资,并没有对这天下带来正面的作用! 这种疯狂的购地行为,既不会产生新的需求,同时也让一个个自耕农破产。 与此同时,随着土地兼并,他们的土地越来越多,依附于他们身上的人自然也就越来越多,某种程度,他们已经开始膨胀为一个个可以决定地方事务的豪强了。 朝廷委派的县令,要嘛与他们同流合污,若是不肯合作,面对一个县里土地最多的几个士绅,区区一个县令,不过是傀儡而已。 士绅之间,又进行了广泛联姻,同时垄断了知识,最终大量的士绅子弟进入朝堂,为他们保驾护航。 而要解决这个问题,分田地可以说是安置流民,是维持天下的稳定。 毕竟失地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已到了愈演愈烈的势头,大量没有土地的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迟早要成为流寇,最终,形成一个个反抗朝廷的军事团体。 另一方面,就是斩断这种全民购地的投资模式,一旦彻底的斩断,根本不允许土地随意在私人之间流转,那么这些平日里老财们积攒下来的钱财,就势必会向其他的行业开始流动。 正因如此,所以张静一才认为,当土地失去了投资的价值之后,许多行业,都可能兴旺起来,这其实就是所谓的一鲸落万物生。 数千万上亿人口,是不可能永远指望着靠天来吃饭的,农业固然是根本,可是这有限的土地,已经无法承载日益增多的人力了。 想要破局,靠这种疯狂内卷的方式是不成的,只有百工兴旺,才能让那些无法在乡间立足的流民,有个养家糊口的机会!才能给许多百姓一个可以让自己翻身的希望。 天启皇帝对此,还是有些懵懂,不过这不打紧,他不用关注这些,张静一说的话,他是相信的。 既然相信,那么自然而然,也就让张静一去干便好了。 于是天启皇帝道:“那么卿家以为,这些事,交给谁去干为好?沈阳那边,招徕和安置流民,交给了毛文龙,那么谁来主持这分田产的大计呢?” 张静一便道:“臣听说,袁崇焕还活着,不过还在狱中。” “那个家伙?”天启皇帝听罢,不禁挑眉,他对袁崇焕是有怨言的。 这不是一个废物吗? 辽人守辽土,是这袁崇焕提议的。 宁锦防线,也是这个家伙提议的。 至于三年五年平辽,也是他亲口说的。 此后呢,让他彻查辽将,他倒是好,干是干了一点,结果最后被人一锅端了。 天启皇帝不由道:“此人就好夸夸其谈,只怕难以成事。” 张静一显然和天启皇帝的看重点不同,此时他道:“可是陛下,不管怎样,最起码他是我们的人!起初的时候,他彻查辽将,就已与这些辽将们反目。此后辽将们谋反,又将他下了大狱。这样一个人,是绝不可能和辽东这些人同流合污的。何况,他毕竟对辽东了如指掌。” “至于他之所以没有作为……臣斗胆说一句,像辽东这种情况,任何巡抚,其实都难有作为。在这辽东,上上下下的都是和辽人有关系,所谓的辽将,其实就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军阀,袁崇焕当初只凭借一道圣旨来了这辽东,又拿什么节制这些骄兵悍将呢?” “现如今,这些人已连根拔起,接下来要做的工作,虽然职责繁重,可实际上,却没有了原先的那些重重阻碍,臣想,袁崇焕是足以胜任的。” “何况……”张静一顿了顿,接着道:“要贯彻此事,首先就是用人,以前只能用这些与辽人世族有关系的人,其他人,就算想用,人家也不肯来。所以此番,臣以为……应该组织大量人出关到这辽东,以协助袁崇焕进行清理的工作。” 天启皇帝便问:“人从何来?” 张静一道:“臣想办法,从新县和封丘县抽调三百文吏和武吏,这些人,臣以为可以任事。” 天启皇帝点头道:“封丘与新县的官吏,确实都很干练,而且与新政是一条心的,有了这三百骨干,协助袁崇焕,或许可以成功。” 张静一道:“不过,让他们从封丘和新县这等繁华之地,来这苦寒之地,倒是委屈了他们。” 张静一眼珠子转着。 天启皇帝看了看张静一,霎时明白了什么:“那么你意下如何呢?” 张静一道:“不妨,就给一些待遇吧,譬如县丞到了这里,可以任知府。县尉来了,可以任州府的同知。那街长、巷长来,任知县,寻常的差役来,也可任一些官职。” “当然,暂时不要给他们实职,而是先用代职!譬如知府,给他们一年时间,为代知府,这一年之期过去,核验他们是否称职,若是称职,则再给转为正职,这般一来,大家也都有了盼头。” 张静一边说,边直勾勾地看着天启皇帝。 其实这个建议,是需要承担巨大的勇气的。 因为这意味着,寻常的文吏,可以直接委任为真正的‘官’。 新县那里,已经开始有了文吏升迁为官的苗头了。譬如现在新县的县尉,就是先从普通的文吏,后来成为街长,之后再平调到县衙的户房做了司吏,最终成为了县尉。 别看这司吏和县尉之间好像只是身份上的转换,可实际上,司吏是不受朝廷认可的吏员,根本就不是官身,就算你干的再好,你这一辈子也只是吏而已。 可县尉不一样,虽然只是芝麻绿豆的官,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官职。 当然,张静一权势滔天,他在新县和封丘这样玩,朝中虽有牢骚,却也极少有人拿这个说事。 反正你张静一自己默默地玩泥巴,大家眼不见为净就是了。 可是……现在显然是不一样了,这等于是,张静一将他培养出来的文吏们,开始向周边扩散了。 以往张静一为新县县令,县丞又有本身就有功名的卢象升,新县里头,真正可以填补的官职,不过是县尉和教谕还有典吏而已,反正都是八九品的芝麻绿豆官,也只有这寥寥几个空缺,问题不大。 而辽东呢? 辽东可是有千里之堤,有无数个府县,一旦这些文吏出关,开始任官,这就等于彻底地打破了科举为官的铁律了。 在大明,文官是绝不可能让没有功名的人担任的。 也正因为这样,所以科举才成为了成为文臣的唯一途径。 现如今,张静一直接在辽东开了一个口子,这还了得? 现在就敢这样,以后做出什么事来,就真的无法想象了。 那文吏,有的不过是秀才功名而已,甚至还有的连功名都没有。 听说还有人,只是认识一些字,能写会算,所以只在县里的户房里任区区一个账房,后来才慢慢地开始任街长、巷长,就这种人……也能为官? 那还有谁考科举? 天启皇帝一听,顿时就明白了张静一的心思。 他也是一个拎得清的人,晓得张静一的提议,会可能引发怎样的风潮,于是他笑呵呵地道:“张卿啊张卿,你真是每日都在折腾啊,这又是要让朕跟着你一起翻江倒海了。” 张静一倒一点不急的样子,而是笑了笑道:“那……就算了?反正那些文吏也挺可怜的,让他们出关,来这苦寒之地,臣也心疼他们。要不陛下就另请高明吧。” “朕不是这个意思。”天启皇帝板着脸,又认真起来,立马道:“朕的意思是,那些狗东西,就是要折腾他们一下。你这个主意很好,正合朕心!朕现在是看透了,他们就是吃死了朕无人可用,那么朕呢,就让那些人好好看看,朕也是有人的。此事……你拟一个章程来给朕吧!” 说罢,天启皇帝话锋一转,道:“噢,朕至亲的袁巡抚何在?快快将他解救出来吧。” 张静一顿时身躯一震,卧槽,看来这一下子,需要有人给这坑爹的事背黑锅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板荡识忠臣 袁崇焕被释放了出来。 一时竟是惊喜交加。 他原本以为自己必死,等再见到天启皇帝时,不禁想到了过往种种,禁不住热泪盈眶。 于是拜倒在地,自请其罪。 作为辽东巡抚,先是让建奴人绕过了宁锦防线,此后又是一群人谋反,而自己竟是无力弹压,无能到了这样的地步,无法为君父分忧,此时自是诚惶诚恐。 不过天启皇帝的态度,居然出奇的好。 毕竟袁崇焕来的时候,看到到处都是尸首,到处都在拿人,整个锦州已沦为了大监狱,他这时更加的见识到,这位皇帝可不是善茬,他眼里是容不得沙子的。 甚至袁崇焕在路上已做好了准备以死谢罪的打算。 结果一见到天启皇帝,刚刚跪下,天启皇帝便亲切地将他搀扶起来,道:“袁卿家,你受苦啦。” 袁崇焕甚至一度怀疑,天启皇帝是个变态,有着某种特殊的癖好。 以至于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又听天启皇帝道:“袁卿家这些年在辽东操劳,奈何这辽东上下,贼子遍布,朕今日方知,你在辽东面对这内忧外患,有多辛苦。”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又道:“此次,这些乱臣贼子,竟敢如此猖獗,不但拘禁了你,竟还要刺杀朕,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幸好朕的列祖列宗保佑,总算不至被这些奸贼所害,更令朕大喜过望的是,卿家竟也幸免,这是我大明之福啊,你在狱中,没有受苦吧。” 袁崇焕听罢,眼眶一红。 说实话,做臣子的,犯了这么多错,却得到了这一番话,此时袁崇焕的心热了,于是哽咽道:“臣为陛下尽忠,奈何能力卑微,令陛下忧心,这是臣的过失,如今大错已成,陛下非但不怪,反而如此体贴入微,臣除了用尽这无用之身,竭力报效,继之以死之外,别无他念。” 说罢,又挣脱了天启皇帝,却又郑重其事地叩首。 天启皇帝便道:“朕舍不得让你死啊,卿家是忠心,朕是知晓的,现如今,辽东已经出现了大变故,朕也打算趁此机会,一扫辽东的积弊,此时正在用人之际,卿仍为巡抚,不必你肝脑涂地,只是朕却希望你在此,推动新政大局。” 袁崇焕一愣。 新政…… 事实上,大明朝野,现在其实对这新政已有不少的了解了。 即便是在辽东的袁崇焕,又岂有不知? 他当然清楚,陛下的新政是什么意思。 只是没想到,陛下竟要此推动新政。 若是从前,袁崇焕是死也不肯去做的。 这不等于是让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吗?想想若是这样干了,得多少人要跳起来骂他,还有那些骄兵悍将会放过他吗? 可现在,袁崇焕却是内心平静地道:“臣愿尽力而为之。”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说的,本来这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不彻底地镇压住这些辽东的余孽,以后清算起来,他袁崇焕也跑不掉。 如今这个局面,从那些辽将将袁崇焕下狱开始,其实就已经很明朗了,袁崇焕必须是忠臣,而且需毫无保留地执行皇帝的旨意,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天启皇帝大喜道:“好好好,我就知道卿家忠心。” 天启皇帝的喜悦,绝不是空穴来风。 表面上,他是皇帝,可是推动新政这等事,说实话,巡抚以及尚书或者以上这个级别的高官,他天启皇帝可能一个都使唤不动。 毕竟大家都不是傻子,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日你天启皇帝是皇帝,你让我干这事,大不了我不做官就是了,等新皇帝登基,自然还要征辟我入朝。 可干了这事,就完全不同了,这不但是把自己搭进去,而且可能还让自己的家族一道搭进去。 多少推行新政的人,最后落到什么下场,大家不知道吗? 犯不上的。 如今,至于有了一个袁崇焕肯跟着天启皇帝死心塌地的干。 天启皇帝见袁崇焕感动不已,于是笑了笑道:“好极,卿家此番治辽东,推行新政,可打算任用什么人?” “这……”这个问题对于袁崇焕来说,似乎有点突然,袁崇焕一时懵了。 天启皇帝随即就道:“不过卿家历来对辽人守辽土深信不疑,想来……是打算……” “陛下……不可。”袁崇焕立即道:“辽人根植辽东,关系盘根错节,所谓树大根深,若是推行新政,任用辽人,势必欺上瞒下,甚至可能……” “可能谋反?”天启皇帝接口道。 袁崇焕苦笑,这可是差一点用掉脑袋换来的教训啊。 若是再上一次当,那袁崇焕就真是一个二了。 “那么任用两京十三省的官员?”天启皇帝道:“朕从翰林院给你调配吧。” 袁崇焕立即摆手:“翰林院都是清贵,若是陛下将他们调至辽东,无异于发配充军,他们心里势必滋生怨愤之心,臣恐难制。” “噢,原来这样,看来卿家没有人选了。” 袁崇焕苦笑道:“确实没有人选。” 天启皇帝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突然取出了一份奏疏。 这奏疏……却好像是袁崇焕的名义写的,随即塞进了袁崇焕手里。 天启皇帝道:“既然卿家没有主意,回去将这奏疏好好看看,卿家不必急,好好的看,好好的揣摩,到时再将这份奏疏奏到朕这儿来……你懂朕的意思吧。” 暗示的这么明显了,袁崇焕又不是傻瓜。 他觉得蹊跷,当下便打开奏疏来看,这一看不打紧……这一看,心里大抵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这不是让我袁崇焕做千古罪人吗?数百年的科举制啊…… 袁崇焕哭丧着脸看着天启皇帝:“陛下……” “你说。”天启皇帝饱含深情的看着袁崇焕。 “这会不会……” “难道卿有人选?”天启皇帝道:“若是卿家有人选,朕立即将这奏疏收回。” 袁崇焕:“……” 天启皇帝便又道:“若是没有人选,那么何不任用这些人呢?这件事,朕不能说,你也知道,朕乃是皇帝,就算是心中属意这些人选,可是呢,也得摆出一副公允的样子。其实张卿也很想上奏,可他毕竟是武臣,唯有袁卿家,既是忠心,又是勇于任事之人,实在是最好不过的人选。” 说罢,天启皇帝语重心长地接着道:“袁卿家,朕索性好言相劝,你就从了吧,不就是被人骂吗?那些人,就算从天明骂到天黑,又不掉你身上几斤肉。你放心,朕会在背后支持你的,不要怕。” 袁崇焕心里直哆嗦。 他反而怀疑,若是反对的声浪过大,以至于闹的惊天动地,陛下驾驭不住,最后肯定会把自己推出来做替罪羊,真到那个时候,咔嚓一刀,人头落地,罪魁祸首死了,大家便又安静了。 他内心挣扎着。 一旁的张静一却道:“袁公,你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何惧之有呢?你在辽东已是声名狼藉,现在正该是索性奋力一搏,破釜沉舟的时候,这个时候,岂可自疑?” 袁崇焕心里便骂,你说的倒轻巧,你怎么不上这奏疏? 袁崇焕重重叹了口气,最后道:“好,臣将这奏疏,好好拿回去推敲。” 他终究还是心动了。 干死那些该死的辽人世族,不干死他们,我袁崇焕名字倒过来写。 当然,他没把话说死,毕竟……他不傻,这事不能立即答应。 天启皇帝感慨道:“真是患难见真情,板荡识忠臣,朕得卿,如鱼得水也。” 当日。 邓健匆匆而来,这些日子,只怕有的他忙的了,他应该需驻扎在辽东待个一年半载,才能将这无数的家产,统统抄光。 一想到有这么多家产要查抄,他便觉得头大。 可没办法,谁让自己有经验呢。 能者多劳嘛。 当然,任何事办的多了,就慢慢的有了经验,邓健开始琢磨出了一套抄家的章程,很有用,效率大增。 不过到了傍晚,他却得到了一个消息。 这是一个犯官的妻子招供的。 所谓灭族,往往针对是男性,而一般若是年纪过小的孩子,或者是女眷,往往都不可能杀死。 因此,女眷往往送去教坊司,而这犯官之妻,显然是希望脱罪,所以提供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 邓健火速去见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却是呵着气,这个时候他伏案,提笔在杜撰宫中‘奏疏’,张静一则在旁负责参考。 毕竟……新政嘛,得显得气氛和谐一些,需有许多人上奏拥护,天启皇帝才好‘勉为其难’的恩准。 这拥护也是有名堂的。 他和张静一细细的推敲了一番,觉得有几个骨头比较软的大臣,可以胁迫。 既然如此,他们当然得上奏。 可指望他们上奏,却还有不放心的地方,就怕这些人耍滑头,在笔锋里藏着什么。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先以此人的名义,草拟一份奏疏,然后再上奏到天启皇帝这边。 ………… 还有。 第四百八十六章 回京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其实‘文化’水平都不是很高。 又要参照不同人的口吻,拟出奏疏,还得显得有些像,最重要的是,决不能重样。 这对他们而言,显然是艰巨的任务。 于是二人搜肠刮肚地凑在一起,就好像挤奶似的,好不容易挤出来一些字。 此时,邓健进来了。 一见邓健,天启皇帝格外的亲切,乐呵呵地道:“邓卿家,你来的好,怎么,有什么事?” 说着,朝小宦官使眼色。 小宦官会意,匆忙去给邓健搬椅子。 如今天启皇帝的身边,除了魏忠贤和张静一之外,就是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佥事邓健最得帝心了。 邓健也是晕乎乎的,他觉得自己和天启皇帝也没什么交情,彼此的性格也不合拍,怎么我就得了圣眷呢? 邓健却没有坐下,而是认真地道:“陛下,臣得了一个消息。” “说来听听。” 邓健便道:“在这些人对陛下动手之前,似乎有人给京城送去了书信。这些书信往来,十分机密,涉及到的乃是朝中的至高层。” 天启皇帝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京城之中,有人怂恿他们动手?” “是。”邓健正色道:“臣觉得此事关系重大,所以特来禀告。还有,那一夜他们得手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了快马,火速前往京城报讯。陛下想想看,这些乱臣贼子,竟敢弑君,按理来说,若只是锦州这边人密谋,他们确认陛下驾崩之后,第一个反应,应该在聚在一起商议善后!” “可实际上,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向京城传报消息,陛下,这难道还不蹊跷吗?显然,在他们动手之前,就已和京城中的一些人勾结了,京城那边,有人随时在等着消息来。” 天启皇帝听罢,点头道:“分析的有道理。” 说着,天启皇帝背着手,而后来回踱步:“京城……京城……” “朕还是有些想不透。”天启皇帝道:“这些人第一时间报讯,这就说明,这个人才是这些人的后台,既然如此,有什么人,可以使唤得动这些骄兵悍将?又有什么人,可以让这些人……认为他们干了这些事之后,可以确保他们的安全呢?” “这也是卑下所忧虑的地方。”抄家这事,是技术活,这抄得多了,往往就心细如发了,邓健在这方面,得到了长足的锻炼,他道:“这实在有些不合常理,因此臣斗胆预计,这个人已经不只是为位高权重这样简单了。” 是的,寻常的位高权重,也未必能确保在新君登基之后,保护这些辽东的反贼。 何况祖大寿已是总兵官,不过他名为二品,实际上他家族的声势,再加上其他辽将的支持,这天底下,又有几个人能让他当做是自己的后台呢? 此时,天启皇帝的眼睛忽明忽暗,如果消息准确的话,那么事情就可能比他想象中更加的严重了。 天启皇帝叹道:“朕万万料不到,原来朕若是驾崩,会对如此多的人有好处,以至于这么多人恨不得朕死在辽东。” 这番话,其实道出来的时候,天启皇帝颇感沮丧。 因为他很清楚,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的话,那么这个人,可能就是自己最亲信或者信任的人。 张静一在一旁,也不禁皱眉起来,他心里则是猛地出现了几个人选,可细细思来,却好像又都不对。 张静一便道:“那么何不拿下祖大寿,讯问此人的身份?” 天启皇帝摇摇头,随即反问道:“如果朕杀了你的全家,抄了你的家,现在逼问你一件事,你肯对朕说实话吗?” 张静一道:“呃……” 天启皇帝叹道:“朕只是打个比方,朕的意思是,这祖大寿已是万念俱焚,这时候……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他是不会开口的。所以,不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我们想要知道真相,与其挖空心思在此苦思冥想,不妨……回京!” 张静一沉吟片刻,目光流转,便道:“臣懂了,只要回京,一切的阴谋算计,自是大白于天下了。” 天启皇帝不禁感慨道:“朕本想在这锦州多待一些时日,可现在看来,却是无法做到了,哎……可怜信王就在朕数百里的地方,本该与他相会,如今却也一切成空了,朕与他已许久不曾相见,却不知……他如今可好。” 关于信王来辽东开垦的事,其实天下人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所有人都认为天启皇帝忌惮自己的兄弟,认为当初的时候,信王获罪,天启皇帝没有处罚,是故意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可实际上,信王已被天启皇帝所记恨,因而才将信王打发来辽东,形同发配。 不过张静一却知道,天启皇帝虽然身上有一百个缺点,若是真有一个优点的话,那就是重视个人的情感。 这一点,无论是他对乳母客氏,对魏忠贤,对他张静一,对信王,都是如此。 甚至这种对身边人的信任,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此时的天启皇帝,是真心的希望见一见自己的这个兄弟。 他对于信王跑来辽东种植什么麦子的事,其实是并不在乎的,信王想做什么,那便做什么,只要他高兴就好。 而至于外界的传闻,其实他早已习惯了。 反正……自己在别人的口里,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又何必在乎呢! 天启皇帝绷着脸,随即下令道:“明日就出发吧,留一个教导队在此,就足够了!其余人,日夜兼程,张卿随朕赶回京城去。朕要看看,到底是谁,居然可以做祖大寿的后台!又是谁,恨不得朕死无葬身之地!” 此时,天启皇帝的脸上,不禁生出了肃杀之气,漆黑的眼眸里,闪动着亮光,只是这光令人不寒而栗。 他已经被彻底地惹毛了。 脾气好的时候,这些家伙一次又一次地挑衅,而如今,天启皇帝已失去了最后一点的耐心。 张静一看着天启皇帝,只道了一个字:“是。” ………… 次日,浩浩荡荡的队伍火速出发。 生员们最令人称道的就是做什么事都干脆,一声令下,连夜便收拾行装,次日就可骑马随行。 天启皇帝也是骑马,因而带人急行,这一路,和从海路进辽东的时候,心情又有不同。 来时是带着犁庭扫穴的豪情。 而归时,却是满腔的怒火。 若说击杀外敌,能激起人的好胜心的话,那么当意识到背叛,不得不去铲除内贼时,心情却难免阴郁。 天启皇帝一路狂奔,这沿途多为旷野,如此一马平川的土地上,却多是光秃秃的,尤其是大雪渐渐消失之后,道路开始泥泞,这令天启皇帝不禁觉得可惜。 “此地……真是可惜了,如此广袤,却难有什么收成,如若不然,这辽东之地,定可是天下最大的粮仓。” 在这个时代,人们都有一种固有的印象,因为天气恶劣,所以大多视辽东为贫瘠之地。 张静一则道:“陛下,此地土质多为黑土,土地极为肥沃,怎可说是贫瘠呢?” 张静一对于这一点,当然是不认同的,这地方,可是后世联合国定为全世界四大黑土地之一,除了北美大平原,还有便是东欧平原,以及阿根廷和乌拉圭平原,其次就是辽东了。 而这四大黑土区,无一例外,在后世都是大粮仓,别看四大黑土区占地面积,可能不过世界的百分之一,可种植的粮食,每年却足以养活全世界近半的人口。 这黑土地的形成,其实也需要特殊的条件,譬如它要求其夏季温暖多雨,植被茂盛,进入土壤里的枯枝落叶比较多。当然,落叶多的地方多的是,却又同时需要这个地方冬季寒冷,微生物少,大量烂叶子很难腐化分解,历经千百年形成了厚厚的腐殖质,也就是黑土层。而这黑土层中腐殖质和有机质含量极为丰富。 也就是说,辽东这土地,天生就是用来种植粮食的,这等优质的条件,甚至连江南也比不上。 何况这地方,沃野千里,开垦起来也最是便利,面积又是巨大,说难听一些,若是都开垦出来,其耕地面积,可以做到全天下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 这绝对是一个极可观的数字,再加上若是辽东土质的问题,粮食产量,甚至可以直接和整个关内分庭抗礼。 当然,眼下大明,并没有耐寒的作物。 江南和关中的粮种,在这里很容易遭受寒害,也正因为如此,在这个时代,整个辽东,其实和不毛之地,并没有什么分别。 虽也会种出一些粮来,但也只是作为供应军需的补充而已。 张静一心里不禁唏嘘,他忍不住在想,不知信王那边……黑麦的移植做得如何了。 若是当真能适应得了辽东的条件,那么……这辽东……就可能真要变成下一个江南了。 ………… 还有一章,求月票。 第四百八十七章 大庇寒士尽欢颜 天启皇帝见张静一一脸唏嘘着,却忍不住朝张静一看去,道:“怎么,卿似也有感慨?” 张静一微微一笑道:“陛下方才一席话,可能无心,可臣却在想,若是彻底当真可视为塞外江南,那么这种植出来的粮食,可以养活多少人啊。” “哈哈哈……”天启皇帝大笑起来,他坐在马上,喜滋滋的样子:“朕也不过是畅想而已,你不要当真,这世上哪里有这般便宜的好事,你那黑麦,朕不是信不过,只是觉得……实难成功。” 说罢,二人飞马,踩着泥泞,继续前行。 ………… 锦州城。 此时,锦州城肃杀的气息,也渐渐的消弭了。 该杀的都杀了,此时百姓们才心有余悸地看着眼前一切,人们战战兢兢,不过很快,他们才真正得知了一个好消息。 陛下犁庭扫穴,已直捣沈阳。 建奴人……彻底的消亡了。 消息一出,原本还陷入恐惧的军民百姓,顿时欢声雷动。 若说建奴人的存在,可能对于像祖家这样的辽人世族有着不小的好处。 可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却是完全不同。 迁徙至锦州城的军民,绝大多数都是因为战乱而逃难来的。 家里的田产被侵占,父母妻儿被建奴人杀死,就算没有杀死的,这一路逃难,病死者更是不计其数。 即便人来了锦州,建奴好几次兵锋直抵这里,更不知多少军民百姓,战战兢兢,他们谁也不清楚,什么时候锦州陷落。 这种未知的恐惧,环绕在每一个在此的百姓心头。 当然,那一股对建奴人的滔天恨意,却也绝对强烈的。 倘若当初提出辽人守辽土的时候,并非是依靠那些辽人的世族和士绅人家,而是真正依靠这些失去了一切的百姓,或许事还有可为。 而实际上呢………这些寻常军民百姓,也是辽人,可所谓的辽人守辽土,与他们没有多大关系。 城中还有一部分的东林军,不过人数只有一千来人,一个教导队的编制。 不过这些穿着灰色大衣之人,却有着一种极强的威慑力。 原本教导队怀疑,一旦陛下和辽国公带兵入关,这里可能会出现一些不甘心的家伙们滋事,不过显然是他们多虑了。 辽东的寻常百姓,对待他们的态度极好,以至于人们对这一支军纪森严的军马,保持着极大的敬重。 甚至在各处街口巡逻的时候,总会有一些百姓,提着几个新煮熟的鸡蛋,或是一些瓜果,跑来慰问。 一些和建奴有血海深仇的少年,便每日只要有空闲,但凡有东林军的巡逻队出现在哪里,他们便跟去哪里,他们既然不敢靠近,却似乎又觉得新鲜,以至于不少人,不自觉地去模仿东林军生员们的行为举止。 自然,恐慌的人还是有的,譬如原先驻扎在锦州的各卫人马。 这些人一觉醒来,然后发现自己的千户、游击将军们都不见了,甚至有的连百户,都不知跑去了哪里。 紧接着,便有东林军的人对他们的营地进行了接管。 当然,这里的军马太多,凭借着东林军的人力,是不可能完全进行接管的! 所谓的接管,也只是几个人进来,宣读了一下他们的武官谋逆的事实,并且宣告他们的武官已被抄家问斩,所有人需原地留在营中,静候处置。 自然而然,警告还是有的,但凡出营一步,立即杀无赦。 这些人群龙无首,平日里习惯了一切顺从武官们的命令,现如今,便有许多人惊恐起来。 在惶惶不可终日的等了几日。 便有东林军的生员进入了各处的营地,他们甚至还赶了车来。 随即,召集营地里官兵,告诉他们,营地解散了,大家可以各回自己的原籍,并且以每人二两银子,发放路费,若是实在没地方可去的,可以暂时留下,到时东林军另做安排。 这一下子,不少人沸腾了。 天底下从未听说,这军马就直接解散的。 就算是解散,也没听说过竟还真发路费的。 许多人起初不信。 可当生员从车里搬下来一个个箱子,而后开始照着花名册念诵姓名。 有人被叫出来,当真将银子送到了他的手里,眼见为实,大家这才信了。 于是……各营沸腾。 不少人奔走相告。 在这些士卒的心目之中,都有好男不当兵的观念,而之所以不得不入营,除了少部分是征募来的士兵,其实绝大多数人,都是军户出身。 朝廷将许多人列为军户,让他们戍守各处军镇要塞,而军户的地位极低,几乎形同于上头百户和千户们的私奴。 不但要负责作战,经常欠饷,而且还需为上官们耕种土地,比佃户还要惨。 而现在……算是彻底地将这些军户解脱了出来,从此之后,只要他们愿意,便可以随意改换为民籍。 要知道,不少的军户,当时不堪自己的身份,以及上官似畜生一般的打骂和凌辱,还有各种的克扣和盘剥,以至于大明各处的卫所,都有大量军户逃亡的事件,这些军户们,宁愿成为流民,也不愿当兵。 甚至许多的军营,武官们为了防止士兵们逃亡,一到了天黑,就让人将他们捆绑起来,一根绳子各自捆十人,一起睡觉,若有一个人逃亡,其他九人,统统连坐。 在这个时代,军户想要改籍,是极难的,当然,这种操作也有,就比如……你有本事能参加科举,中个功名给人看看。 显然,这种人是凤毛麟角的,几乎是传闻中才可能出现的事。 这锦州上下,兵马遣散了数万人,可是……在此时此刻,却异常的安定。 可也在这锦州。 在这街巷之内,却出现了一个穿着袄子,蓬头垢面的老人,他的袄子看上去似乎质地颇好,却已残破不堪了,不少败絮自布料里翻出来。 这老人似是疯了,每日出现在街巷里,或是朝着孩子拍手,口里大叫着:“孙儿啊,孙儿……” 又或者,在某个沟渠里,翻找人们丢弃的残羹冷炙。 有人说这个人曾是辽东的总兵官,威风凛凛,显赫一时。 当然,过往的人却都不信,只哈哈大笑。 人们显然将此当做笑话。 不过这老人,也会有发怒的时候,他有时大笑之后,突然露出惊恐的样子,口里含糊不清的大呼着:“哎呀,昏君无道,我等辽人已经活不下去啦,尔等为何不反,为何不去反了那昏君?这皇帝轮流转,该有德者居之。” 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竟也没有人和此人计较,只是觉得这个人疯了。 当然,偶也有几个听着不喜的,一把揪出来,对他破口大骂:“俺反你娘,你再多嘴,便打死你。” 一旁有人便劝:“罢了,罢了,和这疯子计较什么,若是不疯,他说的出这样的话吗?” 老人只惊恐地看着这人,身子蜷缩着,等那人放了手,骂骂咧咧的扬长而去,这老人却猛地垂泪,捶打着自己的心口,似锥心一样,反反复复地呢喃着:“上天无眼啊,上天无眼啊,昏君害人,昏君害人啊……” 自然……这老人对于锦州城的百姓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因为他只出现了八九日,慢慢的,人们却发现这个人不见了。 听有人说,这老人似去‘聚兵’去了。 也听人说,他已被冻死了。 于是,人们渐渐地将这老人淡忘了。 毕竟,生活总要继续,衙门里,开始贴出了布告,要清丈田亩,进行分田。 ……………… 义州卫。 这义州卫,距离锦州数百里,最近的宁远,也有一百多里。 这么的一个地方,似乎并没有因为辽东的大变故而受波及。 在这里,信王朱由检带着数百人,开垦出了一大片的田,附近搭了一个庄子。 除了张家派来的一些文吏之外,还有就是招募来的农人,以及信王的护卫。 本来还带来了七八个宦官,不过朱由检似乎觉得自己身边七八个宦官伺候着,总是不好,于是便都遣散回京去了,只留下了一个王承恩。 初来的时候,朱由检对此一窍不通。 甚至第一次看到种庄稼,竟是瞠目结舌。 因为他很无法理解,这吃起来香喷喷的粮食,竟是在这污浊不堪的泥地里生长出来的,而且……居然他们还施粪肥。 以至于朱由检连续反胃了许多日子,看到那本该香喷喷的白面或者是米饭,便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不过后来,等真正下了地,浑身沾了泥星,又亲自舀过粪水。 这矫情的病症便逐渐地减轻了。 再过一个月之后,他甚至已经可以在田埂处,一面吃着蒸饼,一面站在粪水桶边上愉快地蹦跶着。 这黑麦的种子,先是小心的培植出来,而后插下了秧苗,在这天寒地冻之中,几乎每一个人,心里都很沉重。 在这样的天气里,要种植出粮来,确实是一件让人无法想象的事。 ………… 第五章求月票。 第四百八十八章 造福苍生 信王朱由检渐渐地开始有了一些变化。 这种变化,连他自己有时也无法察觉。 在这苦寒之地,人们虽对他尊重。 王承恩也极力地!想要照料他的生活。 可是许多事,终究还是需要朱由检自行料理。 毕竟王承恩没有三头六臂。 所以,朱由检学会了给自己穿衣衫。 甚至学会了偶尔给自己热一热吃食。 毕竟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吃饭稍迟一些,可能这吃食就要冻成硬块了。 今年的辽东,似乎格外的寒冷。 有时,朱由检也不免怀疑自己在这里做的是无用功。 这样寒冷的天气里,随时都可能下一场雪,大雪会覆盖作物,或是一到了夜里,到处结冰,这作物是极难生长的。 他甚至寻了一些辽东本地的庄稼汉去讨教。 对方一听,便都摇头,说是义州卫今年的天气,是决计种不出粮来的,就算庄稼勉强地养活了,可收成一定有限,于是让他们不要白费功夫了,几十个人种出来的庄稼,可能几个人都养不活。 于是,朱由检几度开始动摇怀疑起来。 以至于每一次临睡前的夜晚,他都忍不住扪心自问,自己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做这些到底又有什么意义。 或许,只是因为自己想要逃避京城,又或者是因为对自己的皇兄怀有愧疚之心。 但是,每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又开始精神奕奕起来。 张静一说成,那就一定成。 朱由检还是那个朱由检。 他会多疑,会偏信于人。 只是从前偏信的是士大夫。 如今,却成了偏信张静一。 只是……在这里发生的一切,还是给朱由检滋生了信心。 因为这黑麦的秧苗……居然成活了。 虽是天寒地冻,哪怕是冻土都未解冻,这黑麦依旧伸展出了腰肢。 这一下子,朱由检打起了精神。 这小小的一个庄子里,人们这才开始真正重视眼前这一亩亩的庄稼田了。 这是开辟出来的试验田。 为了试验,所以总计开垦出来了五百多亩的土地。 而义州卫这里,无论是土质,还有气候,都比辽东其他地方更恶劣一些。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张家才认为,在此地试验,是最理想的结果。 这地方,哪怕是春日播种的时候,夜里的气温也会低至零下十几度,再加上土地比辽东其他各地要贫瘠不少。 因此,庄子里引进了各种的麦种和稻种,几乎除了黑麦之外,绝大多数的作物都没有办法存活。 很多时候,一夜过去,庄稼便一片片地死去。 可这黑麦,每一夜过去,哪怕是此时作物的表面早已凝结了一层层的霜,甚至有时夜里下了雪,大雪覆盖了庄稼,当所有人都认为,黑麦将无法存活的时候,可白日只要阳光一照,积雪融去,便可见这黑麦……依旧还继续生长着。 等过去了三四个月,几乎所有的作物,都已死绝。 这一亩亩的庄稼地,依旧是一片翠绿。 等坚持到了夏天的时候,冰雪消融,天气转暖,黑麦的长势,便更加喜人了。 朱由检这时才意识到了什么,此时的他,顿时精神振奋,整个庄子,也陷入了某种莫名的亢奋之中。 他们在此时,大抵已经有了一种预感,而这种预感……将意味着整个天下的格局,即将改变。 “殿下……” 每日,当朱由检一身泥泞地回到自己的住处,王承恩已预备好了热水还有食物,不过此时总是不免埋怨:“殿下……可要顾忌着自己的身子骨……” 朱由检却总是满面涨得通红,他激动得无法克制一般,口里道:“别人可以做的事,孤王也可以做,只有孤王有身子骨吗?在孤王看来,在这里一些辛劳算什么,再辛劳,有当初在归德时辛苦吗?” 这是大实话,在归德的时候,他也日理万机,每日从早忙碌到夜晚。 不过和这时候的忙碌相比,朱由检却觉得这时候虽然疲惫和劳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他头上再没有滋生白发了。 精神也比从前要足得多。 此时,他自己脱了靴子,一遍遍地解下缠绕的裹脚布,一面兴奋地道:“今日的长势,看来超出了预期,就是不知何时能有收成。王伴伴,这东西……它不只抗寒,它竟还抗旱,远离灌溉沟渠的几亩地,长势竟也是喜人,并不比靠近灌溉渠的那几十亩地要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王承恩现在也大抵知道一些农业知识了,当然,王承恩不关注这些,他只是希望信王殿下一直能这般精神奕奕的样子,而后很安静地倾听朱由检的各种牢骚或者分享他的喜悦。 “若是真有收成,连这地方都能种植,那么……这天下何处不可以种植?粮食……就是人丁,就是国家的基石啊。”朱由检手舞足蹈地接着道:“张兄弟真是了不起,大家伙儿为了那么丁点儿土地打生打死,那些目光短浅之辈,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流民因为失地,而宁愿冒着杀头的风险。只有张兄弟……他另辟蹊径。若是此事成了……孤王便是死也无憾了。” 说到这里,朱由检竟下意识的热泪盈眶。 他还有一个特质,容易动情。 王承恩笑嘻嘻地道:“奴婢听殿下说这张兄弟三个字,已不知多少次了,辽国公想来也是误打误撞吧,其实种庄稼,殿下现在才是一把好手。” 朱由检落下了脸来,随即极是严厉地冷冷道:“孤王不许你这样说他!” 王承恩一听,顿时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是看着朱由检长大的,既是奶爸,也是最亲信的奴婢,可以说……二人之间,无话不说,无话不谈,彼此休戚与共。 而朱由检虽有时性子急,脾气也糟糕,可是却从来没有和王承恩红过脸。 他其实也没说张静一什么,只是借张静一夸一句殿下而已。 不算骂人,也不是讽刺,只算是借张静一抬高一下朱由检。 可朱由检居然急了,道:“张兄弟,乃是上天赐给咱们大明的大贤,这样的人,说他是圣人都不为过!没有他,孤王实在看不出,这天下有什么出路。孤王这些年,误信过许多人,可只有张兄弟,是最值得信赖的。我只恨自己姓朱,不能姓张,如若不然,宁愿不做这龙子龙孙,只与张兄弟能亲近一二,便也得偿平生之愿了。” 王承恩:“……” 这若是列祖列宗们的泉下有知,只怕太祖高皇帝的棺材板要压不住了。 朱由检泡了脚,觉得浑身舒泰,王承恩便道:“奴婢去取食来。” “且等一等吧。”朱由检道:“孤王还有一些东西,需要记录一下,几处黑麦田的长势,得先记下来,咱们不是真的农人,指着收成,当初张兄弟嘱咐过,要多做记录,比对不同庄稼地的数据,唯有如此,才可为将来的推广做准备。” 王承恩皱眉道:“殿下您又不按时用膳了。” 朱由检则是大乐道:“哈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孤王一人饱腹,哪有让万万人可以饱腹令人振奋开怀呢!” 朱由检随即让王承恩取来笔墨,而后提笔,开始根据今日的观察,进行记录。 他这记录的簿子,已有一尺厚了,事无巨细的事,他都会记录下来,一方面是照着张静一的方法去做,后来他慢慢地明白了这样做的深意,也就对此饶有兴趣了。 王承恩站在一旁,嘴角带着微笑,他是最了解朱由检的。 朱由检和寻常宗室相比,实在是奇怪的人,其他的宗室,只注重个人的享受,可朱由检从小开始,便似乎一直心怀着天下,哪怕其实他根本无缘大位,却似乎对于造福苍生有着极浓厚的兴趣。 因而,他从小饱读诗书,与人议论国事,从不因为自己是宗室的身份,而有所避讳。 只是从前,朱由检似乎走偏了,以至于栽了一个大跟头,朱由检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可现在……朱由检似乎又开始找到了一条出路,如今的朱由检,似乎整个人都是带着光的,这是一种勃然生气,虽是总见他半夜醒来,提着灯,夜里去看庄稼,虽也见他经常废寝忘食,三餐错乱。更见他亲自冒着风雪,在田埂中焦灼不安。 王承恩其实不懂什么大道理,似乎对于江山社稷,泽被苍生,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致。 他毕竟只是一个太监,而且还是一个宗王的太监,他也不认为,信王殿下身为藩王,对这些滋生兴趣,将来是福是祸。 可是……王承恩却知道,至少这个时候,他能从朱由检的身上,寻找到一种很纯粹的喜悦,而这份喜悦,也令王承恩虽偶有怨言,心里却也暖呵呵的。 “对啦。”朱由检记录到了一半,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于是道:“为何张兄弟最近没有书信来呢?是不是我上一次修书给他,他看了不喜?孤王的书信里,可有什么忌语吗?” 第四百八十九章 新君登基 朱由检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最近张静一就不给他回信了呢? 他努力地回想着最后一封书信,确实没有让人讨厌的内容。 便叹了口气道:“或许只是他很忙碌吧,他毕竟不似孤王,孤王乃是闲云野鹤,是自在宗亲,他乃皇兄的左膀右臂,自是日理万机。” 虽是这般解释,可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尤其在没了周王妃之后,朱由检的内心深处里,似乎已没了精神依靠。 此时反而将张静一当做了自己的精神支柱了。 ………… 浩浩荡荡的骑队,已至山海关,这一路疾行,虽是人困马乏,可天启皇帝归心似箭,自是日夜兼程。 好在这些生员,早已习惯了。 有时天启皇帝也钦佩这些人。 擅用火器,火力强大倒也罢了,最重要的却是,这些人的耐力还如此之强。 这种体力消耗,换做任何军马,只怕都扛不住了。 山海关的新任总兵官,是从江西都司调来的,原为都司的指挥使同知。但是天启皇帝已不再信任辽将,于是从内地调人。 此人姓黄,叫黄勇,听闻外头出现了一支军马,一打探,顿时大惊失色。 要知道此时的山海关,也是头戴孝帽,身裹素衣,这是……国丧期间。 此时……这正主儿却从棺材里爬了起来,能不害怕吗? 起初,黄勇令人紧闭关门。 却果然见是当初从山海关出去的人马,都是灰色大衣,同样的武器制式。 这时,他倒为难起来了。 倘若当真皇帝起死回生,带兵来了,他固执地不肯开关,那便是欺君了。 可若是打开了关门,万一有诈,那便是失职。 于是乎,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让人用藤筐,提着自己下了城楼。 而后先去拜见。 心里打算着,若果然是天启皇帝的人马,则立即向关城内放出讯号。 而若有埋伏,只能算自己倒霉了。 黄勇出了山海关,随即便被人领着至一处密集的马队前。 这些人,个个风尘仆仆,染了风霜,几乎人人都穿着灰色大衣,这也没办法,这衣服在这辽东之地,甚至是在京城之地,穿着都十分暖和,虽然衣服看上去朴实无华,而现在上至皇帝,下至生员,人人都裹着。 黄勇分辨不出这些人,觉得都差不多的样子。 倒是这时,天启皇帝在马上道:“黄卿,天启四年的时候,你不是还见过朕吗?” 黄勇吓了一跳,连忙朝着声源看去,便见一个青年人,和其他人穿着同样的服色,这人脸上满是风霜,皮肤有些裂开,不过眉眼之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贵气。 黄勇细细辨认后,一下子拜倒在地,悲恸大哭道:“陛下……陛下竟还活着……臣……臣……” 天启皇帝不由道:“怎么,你也以为朕驾崩了?” “半月之前,就已有消息报入了关中来,而在七八日前,又有陛下的棺椁经过了山海关,臣本是不敢相信的,却也不得不信了。”黄勇跪在地上不起,他身上还穿着可笑的素衣,口里接着道:“消息传出之后,天下悲恸,人人同哀,臣没有料想……” 天启皇帝此时不禁哈哈一笑,道:“天下悲恸,人人同哀,这话是糊弄鬼的。朕还是人,没变成鬼呢,怎么会信这样的话!只怕不知多少人喜笑颜开,只恨不得鸣锣打鼓,要普天同庆了。朕是什么名声,朕自己不知道吗?” 这话从天启皇帝口里说出来,真是一丁点也不奇怪。 黄勇却吓了一跳,极力想要辩护什么,却发现若是辩护,似乎也违了皇帝的心意,便苦笑道:“陛下何出此言,天下人……哎……” 天启皇帝道:“朕见你叹息,似乎也知道一些什么?” 黄勇忙道:“臣……不知……” “张卿。”天启皇帝冷冷道。 张静一在旁道:“臣在。” “来,告诉他,那些欺君罔上的人,现在都怎么了。” “这……”张静一没想到,天启皇帝已将突击辽将,当做自己的大功绩一样来宣扬了。 张静一便道:“也不过是抄了三百六十多人家,处死了四千七百九十余人,这亏得陛下宽宏大量,虽为诛灭三族,可绝大多数的妇孺,终究还是饶了死罪,只是将他们发配了事。” 此言一出,黄勇已是脸色骤变。 三百六十多家,这是什么概念? 这岂不是说……辽东那边……被人一锅端了? 黄勇虽不属辽将,可在山海关,却每日都和这些骄兵悍将打交道,自然清楚这些人的能量。 于是,他连忙道:“陛下,臣……臣有事要奏。” “你说罢。”天启皇帝淡淡道:“有话就说!” 黄勇道:“陛下驾崩的消息传出之后,山海关这边,许多人弹冠相庆,而且臣还听到一些传言,说是京城那边……似乎也有人急切地想知道陛下的死讯。因而再三催促,要将陛下的棺椁,火速送去京城……” 天启皇帝皱眉道:“就这些?” 显然,就这点信息,对天启皇帝没多大用处。 黄勇道:“臣听闻这些事之后,心有如焚,为人臣者,不知忠孝为何物,陛下对他们如此信重,他们却这般心怀不轨。臣还听说……京城那边……要预备新君登基了。” 天启皇帝失笑道:“哦?这一次是谁要做天子?” 黄勇抬头,而后深深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长生殿下。” 听到是自己的儿子,天启皇帝的脸色才稍稍地缓和一些,随即道:“朕若是‘驾崩’,新君登基,本是无可厚非,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黄勇便道:可“问题就出在,朝中有争议,有人认为应该先确定陛下的消息,再行登基!有人却急不可耐,上奏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彼此之间,可谓是剑拔弩张。” “此后呢?” “此后自是奏请太后……不,奏请皇后娘娘……” “皇后是如何说的?” “皇后娘娘说,国不可一日无君。” 天启皇帝顿时了然,他随即点头。 “除此之外……”黄勇深深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而后道:“奉圣夫人,也移出宫去了。” 此言一出,天启皇帝才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是吗?“ 奉圣夫人,便是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几乎是后宫的半个主人,这当然是因为,天启皇帝对她敬爱的原因,因而许多事,都对她言听计从。 这奉圣夫人在别人看来,不是什么好人,可在天启皇帝看来,意义却是非同小可。 再者,奉圣夫人乃是魏忠贤的对食妻子。 也就是说,赶走奉圣夫人,就等于是赶走了魏忠贤最大的靠山。 可是……魏忠贤为何没有动作? 这移宫二字,当然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可这移宫的背后,实则却关系到了某些不为人知的布置和斗争。 天启皇帝自也是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 于是天启皇帝道:“难道没有人反对?” “兵部尚书崔呈秀人等,上奏反对,认为陛下刚刚驾崩,便令奉圣夫人移宫,实为不妥。” 天启皇帝点头,崔呈秀乃是魏忠贤的心腹,这显然是魏忠贤的操作。 不过……天启皇帝奇怪起来,不由道:“内阁之中,无人反对吗?吏部尚书呢?” 黄勇如实道:“这个……就没有听闻了。” 天启皇帝顿时明白了什么。 只怕阉党内部,也开始发生了分化,除了某些死心塌地的阉党之外,显然那些曾经靠与魏忠贤合作起家的人,如内阁的几个学士,包括了吏部尚书,似乎都没有对魏忠贤大力的支持。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的。 崔呈秀这种属于死党,而其他人呢,本身也要顾忌朝中的影响。 再加上他这个皇帝驾崩,奉圣夫人移宫,已是板上钉钉,就算现在不移,迟早还是要移的,不然,一个先皇帝的乳母,依旧还在宫中,这算怎么回事? 一旁的张静一此时禁不住道:“陛下,此人的手腕,很高明。” 他一言道出了此事的厉害之处。 天启皇帝也为之颔首。 显然,天启皇帝也是认同的。 这叫打蛇打七寸。 一方面,魏忠贤是靠客氏起家的,客氏就是他最大的凭借。 可另一方面,客氏作为乳母,在宫中其实是不合理的。 这本身就是一个违反了皇家制度的决定,只是因为天启皇帝在朝,坚持将人留在宫中赡养,大家这才捏着鼻子认了。 也正是因为不合理,所以在这个时候,突然发作。 而此时……若是魏忠贤让步,那么在天下许多人看来,这显然是这位九千岁已经不成了,那么会不会形成墙倒众人推的局面? 因此,魏忠贤当然要力保。 可力保的话,一个极不利的局面就又出现了。 因为这事本身就很不地道,除了崔呈秀这样的铁杆心腹之外,但凡有点脑子的人,其实都不好意思支持客氏继续留在宫中。 这真不是大家不愿意支持你魏忠贤,实在是……这事除非是没皮没脸,不然真支持不起。 第四百九十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庙堂诸公,毕竟不是一群阿猫阿狗,也不是街头的泼皮。 终究还是讲一些政治规矩的。 如若不然,真要被人笑掉大牙。 奉圣夫人这事,确实很恶心,但凡有头有脸的人跑去支持,这等于是将自己半辈子的声誉开玩笑。 当初许多人攀附魏忠贤,是因为要借助魏忠贤打击东林党。 但是这并不代表,大家支持客氏。 何况客氏这个妇人,确实不是东西,名声极差。 因而……这一手极高明的计谋,居然生生将魏忠贤孤立了。 许多中下层的大臣,当然已经料想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戏码已经开始。 客氏被赶出宫去,魏忠贤竟是无法制止,这个时候,难道还不赶紧墙倒众人推? 于是朝中混乱,大家拼命地上书,支持移宫。 此时,竟是引发了巨大的声势。 阉党的骨干份子,此时也在竭力的反对,可是他们辩驳的理由是很无力的,而且也没有得到广泛的支持,可谓是双拳难敌四手。 而往往在这个节骨眼上,大臣们若是产生了巨大的争议,势必就需要皇帝来裁决。 当然,现在的问题是,即将登基的新皇帝,年纪还小呢! 这个年纪,当然是做不了主的。 依着祖制,那么此时此刻,朝中发生了如此大的争议,那么势必需寻太后解决。 于是众臣奏请太后,而张太后则下了懿旨,下旨赐宅一处,迁奉圣夫人出宫居住,颐养天年。 这一道旨意一出,便算是图穷匕见,大家什么都明白了。 对着天启皇帝,这黄勇将京城的事,大抵地说过了一遍。 天启皇帝道:“皇后历来贤淑……只是……” 他心里显然已经生出了疑窦。 这皇帝的私事,张静一倒是不好说什么。 天启皇帝却是看向了张静一:“张卿为何不言?你来说一说。” 张静一无奈地道:“这得陛下定夺。” 天启皇帝道:“朕视你为一家人,既是家人,此为家事,又为何不能说呢?” 张静一只好道:“那么陛下的意思呢?” 绕了一大圈,这太极拳又给打了回去。 天启皇帝坐在马上,皱起了眉,却是不吭声。 很明显,以他的聪明,其实已经看出了一丁点的端倪了。 张静一便道:“不过陛下放心,有魏哥在呢,魏哥一定能……” 天启皇帝却是摇摇头,苦笑道:“魏伴伴根本不会是对手。” “什么?”张静一一脸诧异地看着天启皇帝,一时无法理解天启皇帝的判断。 天启皇帝道:“知道朕为何选择魏伴伴吗?” 张静一此时见天启皇帝抿着嘴,这一刻,天启皇帝倒是很像一个天子了。 张静一道:“还请陛下示下。” 天启皇帝道:“魏伴伴的性子,是但凡朕想做的事,他便是舍了一身剐也敢去做。可是……他终究是个太监,太监最致命之处,就在于他只是皇家的私奴!因而,一旦没了朕,他只怕就要慌乱了。” “他是决计不敢动用雷霆手段的,倒不是他没有这样的胆子,而是他很清楚,一旦动用,天下人可以接受一个司礼监太监的出身的九千岁,但是绝对无法接受一个敢独自把持朝廷的九千岁。” 天启皇帝继续道:“现在这些人采取的办法,就好像是在切肠子,一截一截地切,先从奉圣夫人开始,魏伴伴只要不激烈反抗,就会继续切下去,直到他身边的心腹和党羽一点点的被收拾掉,令他成为孤家寡人,最后就该轮到他了。” “而魏伴伴一旦做出激烈的反抗,他又能如何反抗呢?朕已‘驾崩’,就意味着,魏伴伴失去了主心骨,除非……他要反,否则……只能坐以待毙。” 说罢,天启皇帝又叹道:“奉圣夫人于朕有抚养之恩,如今……却还要受此侮辱。而魏伴伴……只怕也无济于事。朝中百官,势必个个想要阿附新贵,张卿……这就叫做大势所趋,可对魏伴伴而言,只要他一日不下定鱼死网破的决心,那么就叫大势已去,魏伴伴绝不会鱼死网破的。” 不鱼死网破,就会被不断地耗死。 这种趋势一旦被人看破,那么朝中的风向,就定会逆转。 这世上从不乏见风使舵之人,自然而然,魏忠贤距离完蛋,也就不远了。 张静一点点头道:“陛下的判断,臣是相信的,这样说来……接下来,这天下……” 天启皇帝叹道:“回京吧,京城之中,只怕要开始发生大变故了。” 张静一点头。 黄勇连忙跑去关下,让人开了关门,而后天启皇帝等人入关。不久之后,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京城。 ……………… 京城之中。 当从辽东得知了陛下驾崩的消息,整个京城就已沸腾了。 自是有人哭,也有人笑。 一时之间,人心大乱。 魏忠贤首先就慌了手脚。 他原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甚至认为可能是消息报错了。 可直到了天启皇帝的棺椁送到了京城。 这一下子……传言终于变成了现实。 当日,魏忠贤与百官迎奉了天启皇帝的棺椁进入宫,而后将这棺椁送入了奉先殿停放。 紧接着,宫中一时凄然,人人披麻戴孝。 整个京师,亦开始断绝了一切娱乐活动。 只是……天启皇帝的棺椁送到之后,此前就怀有无数心思之人,现如今,终于开始有了动作。 奉圣夫人的事,开始大闹起来。 紧接着,又是新君登基的时日,也已拟定。 内阁和六部,现如今心无旁骛,都在为这两件事而烦恼。 新君要登基,那么就必须遵循礼节,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绝不只是登基这样简单。 但凡出现了一丁点的纰漏,都是天大的事。 而长生殿下,现在不过是三四岁,现在虽已经开始学会说话,但是口齿不清,便连走路,都是摇摇晃晃。 这是大明第一次,迎接一个如此年幼的天子。 四岁的天子,甚至比当初万历登基时还要年幼。 这就意味着……小天子在登基的过程中,势必是不可控的。 鬼知道到时候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除此之外,这突然显露出来的权力真空,显然也已让许多人眼红耳热了。 张皇后如今已称为张太后,按照万历年间的规矩,在陛下成年之前,作为太后,张太后便算是这天下的主人。 当然,张太后乃是女眷,自然不可能抛头露面,那么这内廷和外朝,都必须得有绝对信得过的人,代替她节制天下。 魏忠贤是不可能的,因为很快大家就看出了端倪,奉圣夫人被赶出了宫,态度已非常明显了。 魏忠贤这位九千岁……看来地位并没有想象中这般牢固,原本铁板一块的阉党,至少在这个节骨眼上,并没有太多人一面倒的支持客氏留在宫中。 除了崔呈秀这几个铁了心的之外,便连黄立极,也表现出了比较公允的态度。 吏部尚书周应秋的态度也十分暧昧,似乎并不认同客氏继续留在宫中。 直到张太后下了懿旨,一下子……情况就明朗下来。 魏忠贤等于成了被拔牙的老虎。 此时……只能继续忍耐。 因为他没办法翻脸,现在张太后,就等于是皇上。 厂卫这边,已经开始收起了爪牙,再没有了以往的神气。 而不少人,似乎也猜测到了张太后的心意,居然已经开始有人弹劾起魏忠贤了。 弹劾魏忠贤,是自天启六年之后,极少出现的事。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当初魏忠贤彻底整垮了东林党,靠的就是皇帝的绝对支持,因而才权倾朝野。 可如今呢…… 如今没了天启皇帝,张太后摆明站在了魏忠贤的对立面,那么许多人想要借此升官发财,自然而然,是要想尽办法讨好张太后了。 只是,这样的弹劾一送到,便更多的人开始意识到,投机的时候到了。 而魏忠贤则是按兵不动。 此时,他显出了极大的焦虑。 天启皇帝的驾崩,给了他极大的打击,而且有点措手不及! 在这种突然而来的巨大打击之下,他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数岁。 而崔呈秀则以入奉先殿祭拜的名义入宫,先是祭了天启皇帝的神位,随即便到了偏殿,与魏忠贤密议。 此时,崔呈秀忧心忡忡地道:“干爹,事到如今,若是再没有动作,只怕似周延儒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到时墙倒众人推,干爹就被孤立了。” 魏忠贤只抿着唇,阴沉着脸,略显烦躁地背着手来回踱步。 崔呈秀则接着道:“现如今,勇士营还在我等之手,厂卫也都还以干爹您马首是瞻,不妨联络新君生母张太妃……” 就在此时,魏忠贤抬头,凝视了崔呈秀一眼。 “张太妃不会同意的。”魏忠贤叹了口气,又道:“咱已试探过她的态度了,她正为陛下和辽国公死在关外而伤心!现如今,她的儿子被立为皇帝,她作为母亲的,最害怕的恰恰就是节外生枝。” 第四百九十一章 巅峰对决 此时,魏忠贤叹了口气。 他很清楚一件事,他与张太妃的利益并不一致。 因为张太妃所代表的,乃是张家以及太子的利益。 现在张家没了张静一,已经失去了主心骨,此时冒不得任何的风险。 而另一方面,长生殿下登基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对于他的母亲而言,虽然她只是太妃,而张皇后虽非长生殿下的生母,却因为是皇后,所以自然是太后,这个时候,让张太妃去和太后作对,这是绝不可能的。 因为她可以隐忍,可以忍气吞声,只要自己的孩子能安然地做皇帝就好。 可一旦参与到这种彻底对立的局面里,那么谁能确保,张太后不会借此机会,引其他的藩王入继大统呢? 这不是没有先例的事,毕竟长生殿下的年纪,实在太小太小了。 崔呈秀却是急了,于是急切地:“无论张太妃意下如何,可我等不能坐以待毙,太后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干爹事到如今,你还想心怀侥幸吗?到时,只怕便是干爹想要去守陵,也不可得。我们先行下手,只要控制住了宫中那么接下来,便可节制群臣。那些首鼠两端之人,自然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最后再请张太妃出面主持大局,又有何不好?” 魏忠贤却是皱眉道:“这与谋逆又有什么分别?” 他显然对崔呈秀的这番话很是反感,不禁呵斥道:“难道你要咱到头来,做乱臣贼子吗?咱忠心了大行皇帝一辈子,难道到了现在,要咱搅乱这天下?真要闹的急了,谁知道会出现什么变故?” 崔呈秀听了魏忠贤的话,禁不住跺脚,道:“干爹啊干爹,现在不是要学岳王爷的时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个道理,难道干爹您不知道吗?” 一向以残忍著称的魏忠贤,此时却是长叹道:“咱只是一个阉人而已,能有什么心思呢?如今大行皇帝已驾崩,咱见了他的骸骨” 说到这里,魏忠贤眼里通红,随即又叹息道:“这尸首已烧成了焦炭,这个时候,大行皇帝尸骨未寒,现在决计不可节外生枝。咱知道你的忠心,可眼下还是忍耐吧,再等等看吧!只是陛下此番在辽东死的,实在蹊跷,此事,定要彻查到底。” 崔呈秀听到这里,其实已经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久久地看着魏忠贤,最后苦笑道:“干爹,你我父子多年,我蒙你照料,忝为兵部尚书,他日干爹获罪,我这做干儿子的,也定是同罪,哎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挽回,就请干爹您好生照料自己吧。” 说罢,他很是认真地对着魏忠贤长长作揖,而后告辞而去。 魏忠贤岂会不知,崔呈秀是正确的呢? 陛下需要一个九千岁。 可是张太后并不需要一个九千岁。 不过,他的心里仍抱有一些幻想,认为这个时候,自己只要表现出一些善意,那么张太后或许会垂怜自己是宫中老人,又伺候了大行皇帝一辈子,或许能放自己一马,让自己去南京,或者去大行皇帝的陵墓守陵。 就在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道:“九千岁” 魏忠贤冷冷地道:“以后不要叫九千岁了,叫魏公公。” “是,魏公公。”小宦官低声道:“太后娘娘在奉先殿,请您过去。” 魏忠贤的眉头微微皱起,最后点点头,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连忙至奉先殿。 奉先殿里,摆着各代皇帝的灵位,而大行皇帝的灵位,如今也已新增了上去。 在这大殿的正中,则是停放着大行皇帝的棺椁。 此时,到处都是白色的帷幔,以及一张张皤幡,宦官们长跪左右,在一侧伏地不起。 宫中贵人们,时有人来祭拜。 而此时,在这奉先殿的侧殿里。 张太后正稳稳当当地坐在侧殿的椅上,她没有施粉黛,所以此时已显出几分疲惫,不过她的眼神倒是颇为锐利。 一旁几个宦官恭谨地躬身候着。 有人给张太后端来茶盏。 魏忠贤一到。 张太后颔首道:“你来啦。” “是,奴婢来了。”魏忠贤挤出笑容,勉强地道:“大行皇帝新丧,娘娘节哀啊。” “哀家”张太后顿了顿,接着道:“这些日子,又是登基大典,又是大行皇帝的祭祀,这些布置,里里外外的,都是你在忙碌,倒是辛苦了你。” 魏忠贤道:“这是奴婢理所应当的事。” “你的脸色不好。” “奴婢”魏忠贤低眉顺眼,摆出一副愿意屈服的样子,道:“奴婢尚好。” 张太后呷了口茶,目光一直凝视着魏忠贤,似乎对魏忠贤抱有深深的忌惮,不过她勉强笑了笑,接着体贴入微地道:“若是自己忙碌不开,可以让下头的人代劳,大行皇帝驾崩,你是大行皇帝的心腹之人,哀家岂会不知道你与大行皇帝情深义重?此时魏伴伴一定心里乱得很,可不要乱中出错。” 魏忠贤无言。 他似乎明白了一些张太后的意思。 虽然魏忠贤希望示弱。 但是并不代表他是傻子。 这个时候,手里该抓的东西,还是要抓牢的,只有抓牢了,才有讲条件的资本。 于是魏忠贤错开话题,道:“娘娘叫奴婢来,不知有何事差遣?” “是有这么一件事,这里有一份奏疏,是司礼监送来的”张太后慢悠悠地道。 魏忠贤一听司礼监送来的,心里已经大惊。 不过很快,魏忠贤的失态,便极力掩饰了过去。 可是,这一掠而过的失态,却被张太后捕捉了去,张太后继续观察着魏忠贤的反应。 要知道,魏忠贤才是司礼监的主人,所有的奏疏,都需先经过他,才呈报入宫。 可现在有一份奏疏,居然没有经过魏忠贤,就落到了张太后的手里! 这就说明,原本铁板一块的司礼监,这本该是完全在魏忠贤操控之下的地方,现如今也开始出现了裂缝,有人勾结了张太后,而且这个人地位一定不低。 魏忠贤心里顿时警惕起来,只是他面上依旧是带着温顺的样子,温和地道:“哦?不知是何人奏疏?” 张太后朝一旁的小宦官使了个眼色。 小宦官便上前,将一本奏疏送到了魏忠贤的面前。 魏忠贤打开,低头一看,胸膛禁不住起伏了一下。 其实以魏忠贤的聪明,他方才已经隐隐猜测到了奏疏的内容。 可是当真真切切的内容摆在他的面前时,魏忠贤却有些坐立难安了。 此奏乃是嘉兴贡生钱嘉征的弹劾奏疏,弹劾的乃是魏忠贤十大罪状:一与皇帝并列,二蔑视皇后,三搬弄兵权,四无二祖列宗,五克削藩王封爵,六目无圣人,七滥加爵赏,八掩盖边功,九剥削百姓,十交通关节。 这十大罪状,可谓抨击得十分激烈。 这几乎等于是将魏忠贤往死里整了。 魏忠贤尽力表现出轻松的样子,他翻阅着这一条条的罪状。 什么与皇帝并列,这简直是笑话,皇帝在的时候,也不见说,现在大行皇帝驾崩了,你们倒是打着这个名义,来抨击咱了。 至于藐视皇后 至于搬弄兵权,这就更可笑了,兵权是天启皇帝授予的,内官掌控禁卫,这是常例,不搬弄才叫不称职。 至于没有列祖列宗,这是真冤枉,魏忠贤就算再蠢,也不至于不将大明的列祖列宗不放眼里。 这第五条,已经到了可笑的地步,克削藩王封爵,这也是罪状? 藩王的群体已经越来越庞大,给朝廷制造了巨大的负担,现在朝廷内忧外患,藩王却是富得流油,这种做法,难道不是善政,是减轻百姓的负担? 至于目无圣人好吧,这一条他认,可孔圣人与他一个太监有什么关系? 至于滥加赏爵,掩盖边功,欺压百姓等等 魏忠贤既没有当这本奏疏是一回事,同时对这本奏疏,也极为警惕。 之所以不当一回事,是因为这根本就是莫须有的罪名,摆明着就是指着魏忠贤的鼻子,来告诉魏忠贤,我就是来整你的。 而必须将它当一回事,是魏忠贤明白,这份奏疏,就是故意用来羞辱他。 对着堂堂的九千岁,区区一个贡生,居然就敢上奏,而且破口大骂,这对魏忠贤而言,是多大的侮辱。 也就是说,如果是真的确有其罪,魏忠贤反而会未必放在眼里。 可一旦人家摆明着污蔑,这就不同了。 毕竟权势滔天的魏忠贤,却被一个阿猫阿狗似的读书人,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一副有本事你来打我啊的样子。 这分明就是故意动摇他的权威。 魏忠贤看罢,轻轻将奏疏合上,而后轻描淡写的抬头,意味深长地道:“娘娘对此奏疏,有何看法?” 张太后道:“哀家对宫外的事,也不甚懂,毕竟哀家是妇道人家,所以才请魏伴伴来此,问一问你的看法。” 还有,求月票。 第四百九十二章 图穷匕见 魏忠贤心下冷笑。 这是向自己示威来了。 自己有什么看法? 自己又有什么看法? 只是,他表面上还是装作毕恭毕敬的样子,道:“娘娘,奴婢这些年,为陛下效力,确实有许多不甚谨慎的地方,以至遭人诟病,若是娘娘认为奴婢确实有罪,不妨就请法司查办。” 张皇后嫣然一笑,道:“不,哀家并没有此意,哀家自然知道,魏伴伴忠心耿耿,为陛下办事,有时难免也会得罪人,所以这份奏疏,哀家才先取给你看,到时,将这奏疏留中不发就了。” 张皇后很聪明的选择了后退一步。 魏忠贤却觉得并不轻松,只是点头道:“多谢娘娘体谅。” 张皇后道:“是了,还有一事,是关于御马监……” 一听御马监,魏忠贤立即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看着张皇后:“请娘娘赐教。” 张皇后道:“御马监那边……有个太监是叫刘荣是吗?哀家听闻他办事倒是勤勉……” 魏忠贤笑了笑:“若是娘娘关注,那么奴婢以后一定照应。” 说罢,便向张皇后毕恭毕敬的告辞。 只是,从这侧殿出来的时候,魏忠贤的脸色已是变了。 不说一个无锡贡生就敢状告自己,单说这东林书院,便源自无锡。 很明显,此时蛰伏已久的东林党,终于开始耐不住寂寞了。 他们在遭受了重创之后,一直蛰伏,想来就在等待这个机会。 而张皇后拿到了这一本奏疏,这就说明,司礼监内部,已经开始出现了张皇后的人。 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张皇后提及到的御马监的太监,这个刘荣,他是知道的,在御马监的职位不低,没想到,他竟也攀附了张皇后。 其实……这都可以理解。 在这个时候,尤其是客氏被驱逐出宫的时候,其实大势已经明朗,以后张太后势必成为万历朝的李太后。 张太后若是成为后宫之主,那么她甚至是可以像李太后一般,决定未来司礼监掌印太监以及内阁大臣的人选的。 这就如当初万历朝的司礼监冯保和张居正一样,他们正是因为得到了李太后的信任,才可以权倾一时。 现在这内廷还有外朝,不知有多少人想做这冯保和张居正,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是投靠张太后,将来希图大位的最好时机。 魏忠贤甚至想到,当初东林党把持了朝纲,朝野遍地都是东林党,这东林党几乎将其他人压制的喘不过气来。 而自己的出现,让不少人看到了机会,于是无数人投靠到自己的门下,最终一起搬倒了东林党,而这些投靠自己门下的人,也个个得到了高位。 想到当初的时候,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可是如今……魏忠贤突然预感到,自己可能就是那个曾经把持了朝政的东林党,而如今,已经有无数人论资排辈无望之下,希望借助张太后,投靠至张太后的门下,给自己致命一击了。 魏忠贤闭上了眼睛,长长叹了口气,这些卖身投靠张太后的人,只怕还有不少自己的心腹吧。 见风使舵,不正是人的本能吗? 天色已暗淡了,魏忠贤心里生出了无数个念头,他漫无目的的在宫中走着,过往的宦官和宫娥,见了自己依旧表现的小心翼翼,朝自己行礼。 可魏忠贤已没有了当初高高在上的心态,他看着这些毕恭毕敬的人,心里却禁不住想的是,这些人……是否也有不少,早已投入了张太后的门下呢。 还有……那无锡的贡生……背后又是哪一些人指使? 牵涉到了东林党……魏忠贤其实已经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没有办法平安落地了。 若只是纯粹的张太后,或许,张太后一念之仁,会让自己活下去。 毕竟,自己是当初大行皇帝身边的旧人,终究面上需好看一些。 可一旦东林党已开始活动,甚至可能早已和张太后搭上了线,那么自己必然死无葬身之地,这绝不是魏忠贤灰心冷意。 而是他清楚,东林党当初对付自己的政敌,就从来没有手下留情的。 “九千岁……”一个宦官缓缓上前。 魏忠贤抬头,看着来人。 这个宦官,他依稀记得。 “小张娘娘请您去。” 小张…… 在宫中,有一个张太后,还有一个张太妃,因而人们习惯将张太妃,叫做小张娘娘。 魏忠贤点头:“知道了。” 他至寝殿,却见张太妃稳坐着,似乎一直等自己来。 魏忠贤行礼。 张太妃道:“魏伴伴,我明人不说暗话,只问你一件事。” 魏忠贤道:“还请娘娘示下。” 张太妃表情严肃:“陛下和哀家那兄弟辽国公,到底是被谁袭击,又是怎么死的?” 此言一出,魏忠贤猛地抬头,他的眼里,有了一丝亮光。 其实魏忠贤之所以没有寻张太妃,并不是因为张太妃未必不肯和自己合作这样简单。 而是他渐渐开始查到,张太妃的身份,不简单。她不是张家人,而是犯官之女,而这犯官……恰恰是因为抨击自己而获罪。 魏忠贤自然清楚,原来自己和张太妃之间,有着深仇大恨。 可现在,张太妃开门见山,便是一句陛下和辽国公到底怎么死的。 这话一询问,让魏忠贤猛地看到了一丝希望,他忙诚惶诚恐道:“娘娘,锦衣卫正在密查。” “没有蛛丝马迹?” “有一些线索,只是很蹊跷。” 张太妃随即道:“哀家的身世,你知道了吧?” 魏忠贤惭愧的低头:“奴婢略知一些。” “果然不愧是魏伴伴。”张太妃道:“可是……” 她站了起来,道:“可是今日哀家不计较这些,哀家想告诉你的是,哀家的夫君和兄弟,死的不明不白,虽说大丈夫无不报之仇,我只是一介弱女子,如今更是在宫中无所依靠,可这笔仇,如何能不报呢?这件事,魏伴伴要彻查到底,无论是谁……” 张太妃凝视魏忠贤,柳眉之下,隐有杀意:“也必须血债血偿。” 魏忠贤道:“奴婢遵旨。” 魏忠贤这沉下去的心,现在猛地活泛了起来。 他看着娇弱的张太妃,万万没想到这个女子身上,竟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干脆,魏忠贤随即道:“奴婢虽没有确凿的证据,可是陛下遭受袭击的地方,实在蹊跷,这里本该是我宁锦防线之内,怎么有建奴人出没呢?何况,东林军的实力,谁人不知,又怎么可能轻易撼动。所以,奴婢一直怀疑,这可能和关宁铁骑有关,只是……此事若没有真凭实据……” 张太妃道:“关宁铁骑,敢这样胆大包天吗?” 魏忠贤一下子,焕发了生机,随即道:“可若是……在京师,有人指使他们呢?” “京师?”张太妃蹙眉:“你不妨说明白一些,哀家不过一介女流,听不得你这云遮雾罩的话。” 魏忠贤此时决定毫无保留:“京城之中,也有许多人希望陛下和辽国公死在关外。” “那么你说是谁?” 魏忠贤一时懵了,即便他觉得自己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但是没想到,张太妃问的如此直截了当。 不过,张太妃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反而让魏忠贤卸下了防备,慢慢的,那九千岁开始回来了。 魏忠贤冷笑道:“娘娘或许心里已有了答案。” “张太后?”张太妃一字一句道:“只有她将来做了主,才可以不去追究这些关宁军的骄兵悍将。” 魏忠贤摇摇头:“张太后虽然可能会被利用,但是奴婢认为,张太后可能也只是棋子!” 张太妃吃惊的道:“还有谁可以操控太后?” “大明的太后,奴婢直说了吧,我大明有不成文的规矩,所立之后,往往都并非是高门之女,这就是为了防备滋生外戚,张太后也是如此,她的亲族,大多都是寻常人出身,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见识,虽然贵为外戚,但是敢干这样的大事,奴婢却以为,实难苟同。” 魏忠贤顿了顿:“可是……虽非张太后主持,可若是说……张太后以及张家,没有完全被利用,奴婢是不相信的,正因为张太后和张家浅薄,所以才最有可能被人利用,据奴婢所知,张太后好读书,一直以来,对于东林书院的那些读书人,抱有巨大的同情。而当初的东林党余孽,也一直都在暗中,对张家施加影响,其实……对于某些人而言,他们只需要稍加引导,便可成大事了。” “稍加引导……”张太妃喃喃自语。 “娘娘想想看,一旦陛下没了,谁获利最大?自然就是张太后和张家,而张太后终于可以真正执掌宫中,那么……会容得下奴婢吗?即便没有人引导,张太后对奴婢,也一直是视为眼中钉的。所以,张太后非要除掉奴婢不可。可是奴婢的势力何止是在宫中,也绝不是靠一个执掌宫中的太后就可以剪除的,若是这个时候,有人与张太后合作呢?因而……这其实就是大势,只要陛下死了,辽国公不在,那么这个大势就会生出来,而后,自然会有人一拍即合。” 第四百九十三章 登基 张太妃似已了然了。 其实根本不需要刻意的在事先联络张太后,只需要勾结辽将,将这大势做成。 那么张太后,势必会站到魏忠贤的对立面。 这其实也好理解,一山不容二虎。 张太妃于是道:“那就彻查到底吧。” 魏忠贤点头,行礼道:“是。” 宫中波云诡谲。 宫外同样如此。 此时国丧期间,暂停了一切的娱乐。 不过各处的书院,却是一派鼎盛的气象。 登第书院便是其一。 拜东林军校所赐。 现在京城的书院可谓是遍地开花。 这登第书院其实规模并不大。 能进入书院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所有进入书院之人,都需经过人的举荐。 而有资格举荐的人,大多数却都并没有显山露水。 此时有一个读书人,气喘吁吁地抵达了书院,他穿着素衣,头戴缠了孝带的纶巾。 进入书院之后,却厌恶地将这素衣脱下,而后匆匆进入了明伦堂。 到了明伦堂里,见了一纶巾儒衫的中年男子。 此人朝中年男子拜下:“见过恩师。” 中年男子朝他颔首:“怎么样,如何了?辽东可有什么讯息来?” “说也奇怪,辽东已禁绝了消息,沿途甚至设了关卡,不得人随意出入。” 中年男子皱眉,沉吟道:“莫非是那些辽将们害怕了?” “这就不得而知了,学生一时无法出关,便连山海关,突然也森严起来,任何人不得出入。” “这些辽将。”中年冷哼一声,随即道:“南京呢,南京有什么消息?” “南京那边……麓山先生……派人来,只有口信,说是现在当竭力支持张太后,扶长生殿下登基大宝。张太后和魏忠贤历来不和睦,只要长生殿下登基,朝廷的权柄,必然落入张太后的手中,到了那时,张太后要除魏忠贤,必要倚重……” 这人说着,抬头,深深地看了中年男子一眼,接着道:“必要倚重我等,那些当初被魏忠贤驱逐出朝堂的人,也势必要重新征辟,这笔账,要准备算了。” 中年男子颔首:“麓山先生还说了什么?” 中年男子并没有因此而振奋,反而露出了几分担心之色:“如今皇帝已驾崩,那魏忠贤败亡,也只是迟早的事,可是……我等的心头之患,只是区区的魏忠贤吗?那张静一与陛下死在了关外,长生殿下乃是张太妃的血脉,而张太妃……” 是啊! 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反攻倒算呢? 长生成年之前,是张太后说了算,可十年之后,长生若是亲政,这个张静一的外甥,还能控制得住吗? 这读书人便笑了笑道:“这也正是麓山先生所担忧的,不过他说了,他早有安排,现在让长生殿下登基,其实就是稳住张太妃,也是为了防止魏忠贤狗急跳墙,等将来彻底地铲除了魏忠贤人等,到时自当要行伊尹、霍光之事。” 中年男子一听,顿时精神大振。 所谓伊尹、霍光之事,说的是伊尹作为权臣,放逐了商王太甲,而霍光罢黜掉了汉废帝刘贺。 这人却仍有顾虑,道:“只是……若罢此人,宗室那边?” “宗室那边,已经有人选了,自是贤德之人。” “莫非是信王……” “信王已误入歧途。” “学生明白了。” “不过……”中年男子还略有担心。 “麓山先生说了,请恩师放心,只要铲除了魏忠贤,那么这天下,非我东林莫属,这朝廷也决计离不开东林,到了那时……这都是小事。眼下当务之急,是铲除阉党。后日就是登基大典……” 说到这里,这读书人深深地看了自己的恩师一眼,接着道:“麓山先生希望恩师能够闹出一点动静。” “闹出动静?”中年人轻皱眉头,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学生。 “对。”这读书人道:“现在张太后与魏忠贤的矛盾,已经隐有苗头。而朝中不少人,也早想取阉党而代之,莫说是朝中百官,便是宫中又有多少宦官,希望替代这些阉党余孽呢?厂卫之中……只怕也有人生出了这些心思。毕竟,他们再如何努力,只要魏忠贤一日掌握权柄,他们便一日没有出头之日。” “麓山先生说了,长生殿下登基之日,便是对阉党清算的时候。届时唯有制造事端,才可引起群情激愤,最终……将这潜藏起来的矛盾撕裂开来,达到这阉党余孽人人诛之的效果。” “如何滋生事端?” “这个好办。”读书人道:“麓山先生希望恩师能带人在那一日,于紫禁城外,拜请新皇铲除阉党余孽,控诉阉党十大罪,到了那时……这魏忠贤便被架在了火上了。” “若是魏忠贤狗急跳墙呢?” “魏忠贤能嚣张了那么久,靠的就是陛下,如今陛下已死,由张太后主持大局,他若是敢乱造杀孽,指使鹰犬杀人,张太后会坐视不管?何况他没有这个胆子!可只要他不敢动手,那么……这天下人自然会起心动念,心知阉党已至穷途末路,到了那时……魏忠贤必死。” 这中年男子听罢,不禁开怀大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很好,你回去告诉麓山先生,此去虽有性命之忧,只是为剪除阉党,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纵是千刀万剐,虽千万人,吾往矣!” 读书人则朝中年男子认真叩首道:“恩师……有劳了,学生那就去回命。” 这中年男子送走了自己的学生。 此时却显得激动起来。 心里不禁感叹,麓山先生这一手棋下的好啊! 在登基之时,利用舆论,直刺魏忠贤。 魏忠贤若敢动手,必然天下哗然。 而在登基之日不敢下手,则说明阉党已经势颓,到了那时,明眼人就都知道魏忠贤完了! 紧接着……便是内廷、厂卫、百官之中大量不甘寂寞的人,还有潜伏于天下的东林党人,对其进行全力围剿。 这魏忠贤他不死都不成。 除掉魏忠贤,将来再想办法除掉小皇帝,到时新帝登基,这个人,虽不知是谁,但是显然麓山先生已有安排。 新帝登基,这个新皇帝会容忍被废黜的小皇帝的外戚还在朝吗? 何况张静一已死,张家的那些余孽,只怕也要一扫而空。 自此之后,天下便可清明了。 自然,这么做,对他也有好处。 作为整垮阉党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势必声名鹊起,从此之后,震动天下。 中年男子深吸一口气,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口里呢喃道:“众正盈朝,只在眼下了。” ……………… 登基大典选在了七月初九。 这是吉日。 一大早,百官便穿了礼服,鱼贯入宫。 而宫中却早已忙碌开了。 长生任宦官们穿戴着新缝制的礼服,一脸委屈的模样。 他才四岁,被人这般的摆布,已显得极不耐烦。 于是张太后和张太妃只好哄着他。 好不容易哄住了,长生便奶声奶气地道:“我做了皇帝,便什么都我说了算吗?” “是呢,是呢……”张太后笑吟吟地道:“皇帝言出法随,自是什么都说了算的。” 长生便道:“那我便下旨,教父皇和阿舅立即活过来,不许他们死啦。” 此言一出,张太后便意味深长地一笑。 一旁的张太妃,却是将脸侧到了一边去,眼眶里隐隐有些红。 外头的宦官已开始催促。 随即,长生便神气地在宦官们的拥簇之下,走出寝殿。 寝殿外头,魏忠贤早已候着了,他率先朝长生行了大礼:“奴婢见过陛下。” 长生嘟嘟嘴,继续朝前走,边走边道:“不要耽搁,我要去做皇帝了。” 其他宦官却也纷纷拜下:“陛下……” 身后一个小宦官,则是亦步亦趋地跟着长生,生恐他摔了。 ………… 三河。 此地距离京城,已不过是半日的路程了。 天启皇帝此时精神奕奕,目中泛着光,想到很快便可入京,心情不禁振奋。 张静一也是兴冲冲的样子,多日来马不停蹄的赶路,虽有疲倦,却还能继续坚持。 倒是东林军,已是有些吃不消了。 这倒不是体力上吃不消。 而是毕竟东林军是带着辎重的,这般一路疾奔,而且连续疾行七八日,对于一支军马而言,已是到了极限。 于是天启皇帝索性下旨,挑选了一千多人,轻车从简,继续随自己继续进发。 他几乎没有停留,以至于所过之处,地方官吏一看到陛下死而复生,顿时懵逼,等到反应过来时,人已跑了。 于是数不清的人,想要朝京城传报讯息。 可显然已是迟了。 因为天启皇帝跑的比他们还快。 这一路……让人吃惊的实在太多。 不过天启皇帝已经习惯了一群像见了鬼似的人露出那般惊恐的表情。 他甚至乐在其中。 此时,张静一道:“陛下,今日午时,便可入京了。” 天启皇帝道:“那就再坚持半日吧,说实话,这一路日行百多里,朕也有一些吃不消了。” ………… 同学们中秋快乐,祝大家阖家欢乐,家庭幸福,爱你们的老虎。 第四百九十四章 千军万马进京城 天启皇帝此时归心似箭。 京城的情形,其实他也所知不多。 只是这一路急行,实在是疲惫不堪。 众人又飞马骑了一个多时辰,两旁的事物,已逐渐开始熟悉起来。 天启皇帝身体实在有点受不了了,差点一恍惚,自马上摔下来。 张静一倒是担心起来,其实他更加没办法承受,于是便道:“陛下,若是继续如此,只怕陛下筋疲力尽,到了京城,也难安心。前头有一个码头,通的乃是京城至通州的水路,何不我们下马,乘船入京,如何?” 天启皇帝本想摆手,张静一随即道:“臣带着数十个人保护殿下乘船,其余人等,照旧骑行向京城进发,陛下放心,不会耽搁的。” 天启皇帝便感叹道:“没想到朕已老了,比不得军校里的这些汉子。” 张静一心里忍不住想,才二十七八岁呢,就敢说老。 当然,天启皇帝经常熬夜,而且这些日子,确实消耗了大量的体力。 终究这个年龄的身体,是不如十八九岁的生员们的。 于是,张静一召来各队教官,让他们继续向京城进发,张静一则领着一小队人,护着天启皇帝至数里之外的码头。 这一行人,裹着大衣,直接弃马,随即便寻了船家。 登上的乃是一艘乌篷船。 这里的水道,本是南方的运河至北通州之后,挖掘出来的一条水道,主要是让北通州的货物,以及供应京城的各种蔬果入京,原先只走官船,等到弘治年间的时候,便开始允许民船了。 这乌篷船不小,十几个人登船,依旧绰绰有余。 只是这十几个人裹着奇怪灰色大衣的人登船,倒是让人不禁多瞧几眼。 说实话,这玩意不像军服,至少和大明的制式甲胄是不一样的。 因而,倒是没有人疑心他们是官兵。 何况护卫们都舍了火枪,只是大衣里裹着短刀,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的大衣里,则各自别着一柄短枪。 登船之后,船夫便笑着道:“客官们进京,怎的没预备孝带?” 这般一说,天启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由道:“什么孝带?” 船夫便笑,只当他们是不知哪里来的乡下小子,便道:“当下是国丧期间啊,腰间若是不缠着一个白带子,只怕到了京城,有人不肯给予方便。” 天启皇帝一听这个,便立即火冒三丈。 这不是满天下的人都当他是死人吗? 天启皇帝自然是没好气的道:“又非我家死了人,批什么麻,戴什么孝,你们谁家若是死了人,自管去号你们的丧便是。” 他这般一说,船夫顿时露出了怒容。 其他的船客也都不禁露出几分愤怒的样子。 只是见天启皇帝这边人多,又都是壮汉,自然而然,敢怒不敢言。 “啊哈哈哈……”有人大笑。 众人朝着那人看去。 却见是一个纶巾儒衫的读书人,坐在船尾,身边则立着一个童仆。 这读书人摇着扇子大笑起来:“这位贤弟好气魄,我这里煮了茶,何不来叙一叙。” 这读书人一听就是明显的南方口音。 天启皇帝听罢,和张静一对视了一眼,便和张静一到了船尾,这读书人则拿了蒲团垫着自己,盘膝坐着。 却见一旁的童仆,生的很俊俏,此时却拎着一个铜炉子,铜炉子的木炭已烧的通红,而后取了小壶,搁在炭炉上烧茶。 天启皇帝看了对方一眼,对方却摇着一张折扇,打量着天启皇帝,边道:“贤弟方才那一番话,难道不怕被厂卫爪牙们听了去?” 天启皇帝冷笑:“我怕个什么?” “好好好。”这读书人抚掌拍手道:“贤弟果然是个直爽人,这番话,真是痛快。我见这天下,敢怒不敢言之人极多,人人都痛恨这鹰犬,皇帝驾崩,也未必是坏事,可见大家心里高兴,面上却要强忍悲痛的样子,实在可笑,这一番上京……能遇到贤弟这样的妙人,实在有趣。”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忍不住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 本来天启皇帝痛恨的是,居然有人当自己死了,心里不免有气,自然也就大骂几句,没想到…… 张静一却只脑子里立即浮现出一个词儿来……钓鱼执法。 张静一笑着道:“先生也很痛恨皇帝吗?” “该叫大行皇帝。”读书人道:“就是死了的皇帝。” 说着看向张静一,他见张静一肤色白皙,一看就是保养得颇好的公子哥,便道:“这大行皇帝包庇鹰犬,残害百姓,与民争利,普天之下,谁不恨之入骨呢?”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心里已是恨极,只恨不得立即将这家伙斩下船去。 张静一却是在暗处偷偷拽了天启皇帝的后背,却笑着对这读书人道:“不知先生是哪里人氏,来京城做什么?” 读书人道:“我叫张文,南直隶人,此番入京,当然是要寻找机会的。” “寻找机会?” 这叫张文的人读书很直爽,显然这一次,觉得遇到了他的同类,因而格外的健谈,倒也不隐瞒天启皇帝和张静一。 “难道你们不知,这天下即将要变了?” “天下要变了?变什么,你说的是新政?”张静一诧异地道。 张文失笑道:“看你年纪小,好不晓事,人都说人亡政息,也就是人死了,他生前推行的国策自然也就没了,现在哪里还会有什么新政?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吧,用不了多久,君子们就要上台了,这皇帝和辽国公都死了,魏忠贤这老狗,也只是苟延残喘,用不了多久,自然便必死无疑。” 天启皇帝:“……” 张静一好奇宝宝似的道:“那谁登台?” “当然是当初被魏贼打击,大行皇帝远离的那些君子。” “噢。”张静一道:“你便是那君子?” 这张文摇头,苦笑道:“我运气不济,虽是中了秀才,但是院试却是一直名落孙山,所以当然做不得官。” “可是……” “君子们入朝,自然需要幕僚,我此番去,是先在京城活动一番,挑选一位前途远大的相公,将来好做他的入幕之宾。” 张静一恍然大悟,这家伙……还真是……那些君子们还没来京呢,他就先来了…… 张静一便道:“我看也不尽然,这上上下下,不都是魏忠贤的党羽吗?” 张文听到张静一提及到魏忠贤不喊九千岁,而是直呼魏忠贤的名字,顿时露出了欣慰和喜色。 张文道:“正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你这是有所不知,魏忠贤能得势,是因为他凭借的乃是大行皇帝,如今大行皇帝死了,他哪里还能留下姓名?” 说罢,张文压低了声音,接着道:“要不,你们认为大行皇帝是怎么死的?好巧不巧的,出关不久便传出了死讯,这说明什么?死的如此的蹊跷,这分明是……早有布局!大行皇帝能死,辽国公也能死,他魏忠贤,还能活吗?我看……今日就是登基大典,可这魏忠贤……只怕狗命已是不保了。” 天启皇帝似乎气过了头,现在居然也不生气了,反而渐渐冷静了下来。 而是道:“这又是为何?” 张文淡定地摇着折扇,不急不慢地道:“正所谓打人打七寸,当初魏忠贤构陷忠良,残害诸君子,这笔账,怎么会不算?此时正是墙倒众人推的时候,自然而然,这京城之内,只怕有不少人要请命,诛杀魏忠贤了。” “诛杀了魏忠贤之后呢?” 张文倒是颇有几分水平的,想来这辈子,都在瞎琢磨这事,便见张文淡定地道:“之后……之后只怕是小皇帝的性命不保了。” 天启皇帝听罢,心里咯噔一下,面色一下子肃然了几分,忍不住道:“这话……你不觉得可笑吗?这与小皇帝有什么关系?” 张文正说的兴起,似乎一点没有感觉到天启皇帝话里的急切,道:“这是因为你没有分清厉害关系。诛杀了魏忠贤,可还有一个张太妃呢!张太妃乃辽国公之妹,据闻兄妹感情甚笃,陛下和辽国公死得不明不白,这就不说了。还有辽国公下头,有多少羽翼,那新县,那封丘……又有多少党羽,这些人到处弄新政,害死了多少人?因而,到时少不得要清除这些余党。可你想想看,张太妃会肯吗?这小皇帝将来若是亲政了,要是还记挂着这件事,又当如何?这又如何教人放心得下呢?所以……依老夫的预计,只怕诸君子们是绝不会容许的。” 天启皇帝不禁勃然大怒道:“这是什么话,弑君的也叫君子吗?” 张文气定神闲,他似乎觉得,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在痛恨魏忠贤方面,和自己不谋而合,可在小皇帝这儿,却似有一些分歧。 于是,他耐心地解释道:“这是不一样的,君子们这样做,是为了造福苍生,与那乱臣贼子,却有本质不同的,这是伊尹和霍光做的事。” ………… 第二章送到,中秋节保持更新,还有三章。 第四百九十五章 紫禁城风云 天启皇帝听到霍光和伊尹这些字眼,真是气得直发抖。 而张文完全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似乎很有好为人师的一面。 毕竟读书人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就难免想要表现一下。 而且他也不担心这二人状告自己。 一方面,阉党肯定是要完了,这个时候,哪个不开眼的鹰犬敢四处拿人? 这另一方面,反正这二人对魏忠贤也是不满,大家都骂过了,自然也就是‘自己人’了。 于是张文笑了笑,继续道:“乱臣贼子做弑君之事,这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可是正人君子做这些,是为了苍生社稷啊!你们想想看,若是不能彻底地打垮阉党,清除那些以新政为名,行苛政之实的新县、封丘余孽,将来他们若是借助小皇帝令新政死灰复燃,当如何?”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何况现在大明内忧外患,那建奴人前些日子不就杀到了京城吗?关中等人,流寇肆虐,这个时候,国赖长君,怎么能容忍一个小皇帝呢?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这世上总有东西需要舍弃的。君子们不是阉贼,你只需知道他们所行之事,都有益于国家便好。” 天启皇帝已是气得七窍生烟。 好啊,这些狗东西,还想杀朕的儿子。 张静一能感觉到天启皇帝快要无法忍受。 张静一怕节外生枝,便连忙故意撇开话题道:“此番进京,先生在何处暂居。” 张文笑了笑,他显然也知道自己说的内容,可能这二人有些接受不了。 还需要给他们一些时间,毕竟是年轻人嘛,将来自然也就晓得了。 于是张文道:“我先去钟鼓楼那里。” 张静一诧异道:“没想到先生住在钟鼓楼。” 要知道,钟鼓楼是最靠近皇城,也是达官贵人们居住的所在。 这张文微笑着道:“我可不是住在那里,只是今日登基,我料定紫禁城一定会有大事发生,所以先去看看热闹。到时候再去寻亲访友,拜望一下昔日的交好且在京师的同乡和同年,届时请他们帮忙牵线搭桥,再图大计。” 紫禁城要出事? 天启皇帝此时不生气了,与张静一面面相觑,张静一便又想追问。 这张文却笑着道:“怎么,你们去何处?” 张静一道:“我们也去钟鼓楼。” 很明显,张文藏着话,不愿在紫禁城出事上头深聊。 这张文听闻二人也去钟鼓楼,立即惊讶地道:“想不到两位贤弟竟也去那,哈哈,这是再好不过了,待会儿,你我正好同路。” 说罢,便开始说自己进京时的所见所闻,说是现在到处都在闹贼害,百姓已是苦不堪言。 说着,他也不禁唏嘘起来:“这天下以往是多太平啊,可自出了不肯安分的流寇,人人自危,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妻离子散。” 又说当年他一个同乡,被流寇杀了,家人如何恸哭,不得已迁去了南直隶。 天启皇帝只抱着腿,坐在船尾,后头的话他已懒得说了。 张静一倒是有耐心,其实这样的事,他见得多了,毕竟被骂习惯了,也就慢慢的适应了,倒也不显得愤怒,只是心里不免颇有几分警惕。 他心里当然知道,这些人可都不是安分之人。 张静一便随口道:“先生所言,实在让人惊讶,没想到先生如此博学。” 张文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哪里,哪里,只是因为老夫学业不成,科举无望,所以学了一些纵横术而已,这是雕虫小技,登不上大雅之堂,若非如此,岂会舍弃功名,而四处奔走,想投奔良主,做人的入幕之宾呢?” 张静一听这纵横术三个字,下意识地道:“依我看,这不是纵横术,这是屠龙术吧。” 张文听罢,脸色微微一变,不过细细一想,随即却摇着扇子道:“这些话,说出来便大胆了。屠龙二字,从何谈起……” 天启皇帝:“……” ………… 船只终于抵达了京城的码头。 众人下了船,此时……京城便已到了。 这时候,许多车马在码头招揽生意,张静一让人去雇了几辆马车,他和天启皇帝同车,刚进了车,那张文居然凑了上来,笑呵呵地道:“同路,同路……” 说罢,他居然挤了进来,又笑嘻嘻地道:“两位贤弟,请委屈一二,劳烦了,劳烦了。” 天启皇帝便端坐着,车厢里幽暗,他的眼里却掠过了杀机。 好在这昏暗之中,张文毫无察觉,竟还喜滋滋地道:“妙哉,妙哉,今日我三人有缘,若是他日我有一桩富贵,定不相忘。” 车子在摇摇晃晃中,便进了京城,只是京城里头却很喧闹,许多人似乎都朝着紫禁城方向赶去。 张文听着喧闹声,禁不住打开了车帘子,看着匆匆而过的人流和车马,便朝着外头的车夫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那车夫道:“听闻紫禁城又闹出事端来了,这些该死的读书人……” 车夫后头的话,低声嘀咕,不过却被耳尖的张文听了个一清二楚。 张文顿时勃然大怒,大叫道:“无知百姓,愚民!” 车夫吓了一跳,便低头赶车,再不敢吭声。 张文还是不忿,坐回了车中,冷笑道:“自起了流寇,还有那什么新政,许多百姓都不安分了,受了这些流寇和什么新政的蛊惑,已是不知天高地厚起来,这叫做礼崩乐坏,这群愚不可及的东西。” 张文显然极为愤慨,双目赤红,此时也杀气腾腾起来,道:“若是这些流毒继续荼毒下去,还不知这天下会是什么样子,依着我看,对待此等乱民、贼民,当杀一儆百,教他们知晓厉害。” 车厢里昏暗,他看不到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的脸色。 并不知道,此时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什么程度。 不过见二人不回应,张文便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这一路走走停停,主要是前头拥堵,好不容易挨近了钟鼓楼,张文便又是兴致勃来,口里道:“两位贤弟,我说今日肯定要出事的,哈哈,何不一起去瞧瞧,看一场群贤毕至的大戏,如何?” 不等二人回应,前头的车夫便停了车,却道:“三位客官,前头已过不了车了,只怕接下来的路,你们要步行才成。 三人下车,却见这里到处都是厂卫和官兵,也有不少好奇的百姓。 厂卫不似以往那般嚣张了,竟没有十分严厉的赶人,于是不少人成了漏网之鱼,一鼓作气地朝里头冲。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二人,也随着人潮往里走。 越到了里头,人越多,人们挥汗如雨,有人议论,有人怒骂…… 好不容易冲到了最里头,却见这里果然来了不少的读书人,有上百之多。 一个个纶巾儒衫,他们近不得紫禁城,便在最靠近紫禁城的钟鼓楼这里,一排排跪下。 除此之外,地上还有一张白布,白布上用鲜血书写着许多的文字。 张静一伸长着脖子,努力地辨认,便看到这上头是控诉魏忠贤的十大罪。 恳请新君,立诛魏忠贤,又说若朝廷无动于衷,便当死谏。 死谏二字,还是很有分量的。 这是摆出了你死我活的架势。 要嘛你杀了魏忠贤,要嘛我们这些人……便死在这里。 这十大罪……其实还是老生常谈。 天启皇帝的眼眸掠过了许多的罪状,一旁的张静一低声道:“陛下,还是先行离开,等进了宫……” 天启皇帝却是摇头,绷着脸道:“就在此处,朕要好好看看究竟想要他们故弄什么玄虚。” 谁料这个时候,那被二人落下的张文却是兴匆匆地挤了过来,道:“两位贤弟,哈哈……你看看,我说的不错吧,果然要出事了,幸亏老夫及时赶到京城,经了今日之后,这天下只怕要变幻了,我在京城,便可如鱼得水。” 一旁的许多百姓,此时指指点点,有人看不懂上头的字,一脸不知所以然的样子。 也有人识字,将这些内容解释给大家听。 听到的人……便大发议论,有人似乎同情这些跪地的读书人。 也有人嘀咕:“我看这些人,也不是好东西。” 张文听罢,左右四顾,低声又对天启皇帝和张静一道:“以我之见,这时候……一场富贵要来了,只要跟着这些正人君子们长跪于此,将来除了阉党,便可名声大噪,将来有了名气,还怕没有前程吗?两位贤弟,何不随我同去,到时……荣华富贵就在眼前,光耀门楣亦也不远了。” 可见天启皇帝在那死死地盯着这些读书人,无动于衷。 张静一也不理他。 张文见状,心里摇头。 这二人……起初看着顺眼,可到了后来,却越发让人觉得不顺眼了,可怜……他们不识时务…… 说着便也兴匆匆地跑了进去,冲破了一个想要阻拦的校尉,一溜烟的,便跑到了读书人之中,口里大呼:“学生张文,请诛阉贼!” 第四百九十六章 手持钢鞭将你打 这张歇斯底里的大吼,倒是颇有几分声势。 而外头布防的锦衣卫,似乎也被这骇然的气势一吓后,显出了几分犹豫不决。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陛下驾崩,而九千岁现在是不可能抽开身的,这登基大典即将开始,在这个节骨眼上,只怕连传递消息都不可能。 客氏被逐出宫之后,大家的心都虚了。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 因为大明两百多年间,其实大家都心里有数,皇帝在的时候,曾出现过多少专权的宦官,可大明能有皇帝驾崩之后,还能继续嚣张跋扈的太监吗? 魏忠贤显然也不可能免俗,他与天启皇帝的命运是联系在一起的,天启皇帝驾崩,即便是对九千岁再有信心的人,现在心里也开始嘀咕起来。 所以厂卫虽然很焦急,但是他们却也隐隐感觉到,这些读书人并不简单。 在他们的背后的,鬼知道是什么人。 到时若是动粗,正好授人以柄,而接下来,可能就是自己倒霉了。 因而,如今的局面,却不再是厂卫跋扈了。 而是这些读书人,嚣张无比,一个个怒不可遏的样子。 他们声称不杀魏忠贤,不足以平民愤。 而魏忠贤在民间,显然也没有什么好名声,聚集而来的许多百姓,倒也乐得看个热闹。 谁能想到,今日这登基大典,还有这样的乐子瞧。 此时,在京城内的一处居舍里。 隐隐地传出了动听的琴音。 这琴音如高山流水一般,淅沥而下,偶尔突的琴音高亢,音色之中,隐有杀伐之气。 铿 突的,琴声戛然而止。 一个年过花甲之人穿着素衣,喝了一口茶,这处民舍,似乎距离钟鼓楼并不远,似乎还能隐隐听到那里的吵闹。 这时候,这穿素衣的人起身。 一旁的仆童便将琴撤下。 “现在几时了。”素衣之人背着手,淡淡地道。 “回先生的话,还有三刻,便至午时。” “午时,午时”素衣之人反复念叨着,突然,他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丝微笑:“新君登基,普天同庆啊,想来京城之中,一定很热闹。” “是很热闹,许多读书人” “呵”素衣之人轻笑着打断了童仆的话,随即笑了笑道:“蛰伏隐忍了五载,终于要到刀兵相见的时候了。” 说着,他继续背着手,吩咐道:“老夫小憩片刻,任何人不得打扰。” 童仆禁不住低声道:“先生,若是紫禁城和钟鼓楼那儿有消息呢?” 素衣之人显出了几分不耐烦,道:“那也不必惊扰老夫,此小事尔,不值老夫惊起应对。一切等老夫起来再说。” 说罢,这素衣之人便背着手,脚下穿着一双麻鞋,徐徐踱步出了书斋。 只见在他的身后,这朴素的书斋上头,赫然悬着一块匾额麓山居。 此时,钟鼓楼这边,还是乱糟糟的。 那张依旧叫的很卖力:“不杀魏忠贤,无法平民愤,生灵涂炭,百姓已苦不堪言啊,请诛” 一群读书人,本是带着一副死谏的决心,个个默然地长跪于此,大家的立场,其实已经通过了谏言书表明了。 可谁晓得,突然在这时候,多了这么一个新的选手,这家伙喊的惊天动地,喊叫之间,又满怀着至深情感。 这一下子,不少读书人都不接侧目,不解地看着新来的张。 这家伙是谁? 天启皇帝看着这一个个读书人,其实他哪里还不明白,控诉魏忠贤的十大罪,多为子虚乌有,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在天启皇帝的支持下干的。 表面上是控诉魏忠贤,实则却是直指他这个皇帝。 他已七窍生烟,眼中聚满了怒气。口里喃喃念着:“他们竟要杀长生,竟要杀长生” 这里很喧闹,所以天启皇帝的声音一下子便被汹涌的议论声掩盖下去。 终于,天启皇帝咬牙切齿的样子,他一步步,朝着那些读书人走去。 张静一见状,顿时觉得不妥,伸手要拽住天启皇帝,只可惜差了一些,与天启皇帝失之交臂。 于是,天启皇帝一步步走到了这些读书人的面前。 他阴沉着脸,杀气重重的样子。 张见了他也站出来,心里不无得意的想,这个小兄弟显然也是想开了,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可哪里想到 在无数人的目光之中。 天启皇帝突然走至那摊在地上的血书面前。 他将血书拿起,口里大声念诵道:“魏忠贤十大罪:一与皇帝并列,二蔑视皇后,三搬弄兵权,四无二祖列宗,五克削藩王封爵,六目无圣人,七滥加爵赏,八掩盖边功,九剥削百姓,十交通关节” 念到了这里。 就在许多人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做的时候。 天启皇帝突然撕拉一下,生生将这布条所制的血书一撕为二。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惊了。 没人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其实许多读书人,是早有血书被撕的心理准备的。 最好是厂卫的鹰犬直接撕了。 如此一来,便又多了鹰犬蛮横的铁证。 大家反正就是故意来惹怒厂卫的,可哪里想到,竟是一个年轻人冲了出来。 天启皇帝进京后,已是觉得燥热,便索性将大衣脱了。 里头也只是一件常服,再加上他一脸疲倦,布满血丝,人也清瘦不少,莫说这些人没有面过圣,就算面过圣,只怕也没办法分辨出来。 这一下子,读书人炸了锅。 那张更是一愣,没想到眼前这个当初对朝廷不满的小兄弟,如今却干这等事。 这是想干啥,这时候投靠阉党,这不是元至正二十三年的时候投奔陈友谅吗? 这时,为首的一人气咻咻地站了起来,接着怒视着天启皇帝道:“你这小子何人,安敢如此?” “你又是何人,敢在我面前喧哗!”朱厚照勃然大怒,正锋相对。 这人听罢,却是不屑的看了天启皇帝一眼,冷笑道:“老夫刘中砥。” 此言一出,倒是有不少人都安静了下来。 不少人面面相觑,甚至有人嘀咕起来:“此人怎的这样耳熟。” 那躲在读书人之中的张更是激动起来,道:“此乃衍圣公乘龙快婿” 这一下子,许多人哗然起来。 大家这才明白,这带头之人是谁了。 竟是衍圣公的女婿。 当然,虽然沾了衍圣公,而且只是女婿,不过难怪大家都钦佩的看向这刘中砥了。 毕竟,衍圣公是什么?那是圣人后裔,当然,不只如此,作为朝廷册封的衍圣公,既然要嫁女儿,那么所选的女婿,其学识和品德,一定是万里挑一的。 如若不然,岂不是堕了衍圣公的威名? 难怪这刘中砥老神在在,一副吃死了你的样子。 这个名头出来,其实莫说是读书人,便是寻常的百姓,也都露出了敬畏之色。 刘中砥道:“你这小子,在此滋事,莫非是受了阉贼的指使吗?” “你们这是一派胡言。”终究是天启皇帝大喝一声,他可没将什么狗屁女婿放在眼里,厉声道:“你们在此,名为指斥所谓的阉党,难道不正是在此侮辱皇帝!” 刘中砥听罢,哈哈大笑,冷眸盯着天启皇帝,却依旧是气势如虹:“皇帝若有过失,为人臣的,当然可以指摘,并不妨碍君臣大义。劝谏君父,本是读书人的职责所在,反而是阉贼们只知逢迎,却不知廉耻为何物,才让当今天下,到了这般的境地。” “天下的忠义之士,无不谈及这些,个个恨之入骨。你这小子,是个什么东西,定是阉贼党羽,事到如今,还敢如此张狂,真是胆大包天!” 扣帽子乃是读书人们最爱干的事,反正谁不服我谁就是奸贼,谁不顺我的心意,便是阉党。 天启皇帝听他说的一套一套的,一时间脑子转不过弯来,他气的想开口说什么,却见刘中砥捋须,正笑吟吟都看着他,带着轻蔑之色。 天启皇帝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顿时暴跳如雷。 刘中砥见他如此,反而更加得意起来。 其实一直干跪着,确实无聊,此番率读书人们来此,若是一直久跪,也不知宫中要多久,才能结束大典。 现在突然冒出来了一个愣头青,这敢情并不坏,至少索性大家都苦中作乐,借此机会,狠狠骂上一骂。 此时,他气势如虹,颇有恰好碰到了菜鸡,要屡起袖子手持钢鞭将你打的气概! 他随即道:“阉贼和张静一到处欺凌百姓的时候,你在何处?阉贼和张贼惹来流寇四起,弄到建奴人侵犯京城的时候,你又在何处?阉贼和张贼压榨百姓,怂恿大行皇帝随意查抄百姓家财的时候,你又在何处?” 他脸色越加发冷,继续厉声道:“现如今,大厦将倾,你这小子不思百姓的疾苦,却在此为阉贼和那张贼张目,老夫问你,你还有良知吗?” 还有。 第四百九十七章 朕乃天子 刘中砥用高高在上的口吻,不屑于顾的眼神,凝视着天启皇帝。 说起来,他确实高人一等。 尤其面对这灰头土脸的天启皇帝。 这一番质问,真是大义凛然。 以至于刘中砥举手投足,都仿佛带着几分圣人光环。 且不说他的泰山乃是当代衍圣公孔胤植,这孔胤植乃是天启元年册封,在这天下有着巨大的声望。 当然,孔胤植到了后世就不叫孔胤植了,乃是因为清朝皇帝雍正登基之后,主动改名为孔衍植。 孔胤植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什么太多的记录,记录下来的,也不过是两件事。 一件事建奴人入关之后,在顺治元年的时候,向建奴人上了一道:“初进表文”,表示自己愿意诚服建奴,并且对建奴大肆吹捧,说建奴人乃:万国仰维新之治;乾纲中正,九重弘更始之仁,率土归程,普天称庆。恭惟皇帝陛下,承天御极,以德绥民,瞻圣学之崇隆,趋跄恐后;仰皇猷之赫濯,景慕弥深…… 另一件事便是建奴人开始颁发剃头令之后,天下的反抗开始愈发的激烈,却在此时,孔胤植当即率领族人全部剃头,给自己剃了一个金钱鼠辫,又上表文《剃头奏折》,盛赞剃头令乃建奴人消除满汉成见的善政。 当然,这些是历史上二十年之后才发生的事。 现在的孔胤植自有极高的声望。 这衍圣公虽在清朝的时候,总是吹嘘皇帝‘承天御极,以德绥民’,可是在明朝,尤其是明朝中叶之后,却还是很有几分‘骨气’的,批评朝政的事没少干。 甚至那最是多疑的嘉靖皇帝在的时候,孔胤植的曾祖父因为早就和张延龄的女儿定过亲,而张延龄被嘉靖皇帝所不喜,最后张延龄获罪,这犯官之女,衍圣公照样娶了,完全无视嘉靖皇帝各种明里暗里的暗示。 嘉靖皇帝已是继太祖高皇帝和成祖皇帝干事最狠的大明皇帝了,历代衍圣公,照样敢违背他的心意。 那么相较起来,在天启朝,各种指桑骂槐,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毕竟衍圣公是读书人的代表,总需说一些读书人爱听的话。 天启皇帝万万没想到的是,刘中砥竟敢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他脸色顿时一沉,震怒地看着刘中砥,厉声道:“百姓为流寇,难道不是士绅兼并土地,朕推行新政,便是要发还土地。所谓与民争利,难道不是这些该死的人,图谋不轨,难道朕不该严惩不贷?还有这建奴人……建奴人围了京城,而今何在?” 他开始自称朕。 本以为这个时候……定是所有人拜下,三呼万岁。 这刘中砥听罢,却满是满脸地不屑之色,口气讥讽地说道:“大胆,尔竟也敢自称为朕,你好大的胆子。你为阉党张目,可见你是居心不轨之徒,什么叫做士绅兼并土地,难道我大明的良善士绅们,都是土匪和强盗?你这是在这里强词夺理。为何从前没有这么多流寇,弘治朝没有,嘉靖朝没有,唯有到了天启朝才有,这正是因为皇帝任用了奸佞,误国误民,现在到了你这逆贼的口中,便成了士绅们的过失,这难道不可笑吗?小子……你自称为朕,可知天高地厚吗?老夫本以为……你只是阉党的党徒,谁料到,你竟是魏忠贤故意派来的一个疯子,在此疯言疯语,莫不是想要混淆是非吗?” 刘中砥抬头挺胸,士气如虹,见许多人都安静下来。 随即他大声喝道:“看看大行皇帝任用的都是什么人吧,一个魏忠贤,把持朝纲,还有那身边的张静一,这张静一是何等人,这等人……就因为被大行皇帝信任,便敕为辽国公,将祖宗之法,弃之不顾。在新县和封丘……” 这刘中砥本是侃侃而谈。 起初他骂魏忠贤的时候。 围观的许多百姓们都咧嘴笑,甚至在心里附和他骂的对。 可骂到了张静一,气氛突然变得异样起来。 有人开始面面相觑。 也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人们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向刘中砥。 哪怕是方才一些好事之徒,本是抱着手,故意起哄,可现在……脸色也渐渐的凝固起来。 刘中砥见气氛有些冷场,随即道:“你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 天启皇帝说不过他,早已气得脸色发青,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 此时见刘中砥又来问,他便怒不可遏道:“朕乃天子!” 朕乃天子四字。 震惊四座,所有人目瞪口呆。 若说方才天启皇帝自称自己为朕,尚且大家还只是觉得这人口不择言。 可现在这话再清晰无二了。 刘中砥听到这里,昂头哈哈大笑:“简直一派胡言,大行皇帝的棺椁,尚在宫中,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做天子吗?你若是天子,我刘中砥也可做天子!” 当然,这本是一句玩笑。 天启皇帝听罢,眼眸危险地一眯,冷冷睃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挑,冷声下令:“来人……将此人拿下!” 厂卫们纹丝不动,他们已经觉得,现在这争吵已经出格了。 不过很明显,没有人听天启皇帝的指使。 刘中砥长身伫立,则依旧用轻蔑的眼神看着天启皇帝,却是道:“此人自称天子,大逆不道,还不将他拿下!” 话音落下。 居然真有数十个差役,如狼似虎地要扑上前。 原来这是顺天府的差役,也是跟着一起来维持局面的。 顺天府和厂卫不同,乃是顺天府尹辖制,这府尹是读书人出身,对于这些读书人,是颇有同情的,在派人来的时候,就面授机宜,让他们只需维持秩序就可以,不要为难这些读书人。 而差役们自然心领神会,府尹的态度,已是再明白不过了。 现在听了刘中砥的话,心说我们治不了这些读书人,还治不了你这个疯子。 为首一个都头大呼一声,便要上前,口里呼喝着什么。 其他的差役,便都要包抄上去。 天启皇帝怒不可遏,想要摸腰间的刀,自己的短枪和短刀本是裹在大衣里,脱衣的时候,一并解开了。 眼看着一行人已将天启皇帝围住,就在此时……砰的一声。 硝烟弥漫。 那都头面上本还带着得意的笑。 却冷不防。 张静一终于情急之下,没有忍住,已取出了自己的短枪,快步走到了都头的身后,枪口对准这都头的后脑,扣动扳机。 这子弹瞬间出膛,而后直射入都头的后脑。 都头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脑袋便已射穿,面上的狞笑,也已被震惊和痛苦所取代,随即……人已瘫了下去,他整个人在地面上抽搐,鲜红的血从他枪口汩汩而出。 这一声枪响,顿时引发了恐慌,周遭的百姓顿时哗然。 有不少人直接趴下去,也有人想走,只是人太多,彼此推搡。 厂卫们已知道事态失控了,便有人道:“将双方的人都拿下。” 顺天府的其他差役,则转身想要逃。 那刘中砥和读书人们,一个个已吓得脸色都青了。 他们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又见地上已是再无气息,双眸微睁的都头。 想要走,却已察觉自己迈不开了步子。 可就是这么一声枪响…… 顿时引发了整个京师的震动。 枪声是极好辨认的,尤其是听闻过枪声的人。 此时……东林军其实已至广渠门。 浩浩荡荡的东林军一出现,城楼的守备自然不敢怠慢,京城是不得随意放入军马出入的,因而立即下了城楼,带着人开始查验对方的身份。 听闻对方是东林军,这守备自是惊疑不定,一再要求确认,心里却已是开始胡思乱想。 这带队的教导官倒还配合,毕竟京城是天子脚下,规矩他们是懂的。 可就在此时……一声枪响…… 这是从紫禁城的方向传来。 虽然声音传到这里,其实已经非常细微。 可是……东林军上下,瞬间从方才的轻松,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几乎所有人,第一时间开始握出背在后头的长枪,呼啦啦的便开始上刺刀。 这声音再细微,这些人也知道,京城里除了东林军,不可能发出这样的枪响。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教导官也已杀气腾腾,立即大喝一声:“全体都有。” 所有人蓄势待发。 教导官喝道:“入城,入城,立即入城,护驾,凡有阻拦的,格杀勿论,格杀勿论!” 一声号令。 这些人便如开闸的洪水,一窝蜂的朝着城门洞的尽头狂奔。 一时之间,人声马嘶,本想阻拦的城门门丁,直接被人撞开。 这门丁叫骂,可随即看到迎面而来源源不绝的人,他们一个个的挺着雪亮的刺刀威风凛凛的走来,他们一个个的面露杀机。 这是真的杀气,是一种让人看过之后,便永远忘不掉的可怕眼神。 ………… 第五章送到,这一章比较迟,毕竟中秋,大家理解一下,亲爱的同学们,再说一声中秋快乐,爱你们的老虎敬上! 第四百九十八章 君子动手不动口 于是,那门丁瞬间失神。 而后,便有人迎面朝他撞来。 啪…… 对方没有动手。 只是胳膊直接与门丁的胳膊撞击。 这门丁这才感受到杀气背后的力量。 对方的身子,就如一座小山一般,哪怕没有故意用上劲道,似这等平日里面有菜色的门丁,顿觉自己的胳膊一麻,而后整个人被撞开,连续打了几个趔趄,这才勉强站稳了身形。 起初还只是觉得被重力撞击了一下,等他堪堪站稳了,额上的冷汗便如黄豆一般的冒出来。 却是发现自己的胳膊,已是脱臼了。 等这门丁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些。 这时,便见川流不息的军校生员,已是火速入城。 守备此时已感到事关重大,毕竟这事儿……绝不是小事,作为守备,放任何人随意入城,都是天大的事。 只是,当看到这齐刷刷的雪亮刺刀,还有这些如狼似虎一般的生员,这守备竟在顷刻之间,怂了。 晚一点死,总比现在就死要强。 此时,这里弥漫的可是漫天杀气。 紧接着,长街上,各队的生员分头并进,朝着方才枪声的方向直扑过去。 生员们可不是讲规矩和道理的人。 他们只认两样东西,其一是皇帝,其二是恩师。 其余所谓的规矩,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 起了枪声,就极有可能是陛下或者是恩师遇到了危险。 这个时候,谁还跟你客气。 是以,教导官的命令乃是格杀勿论,谁挡着立即就处死。 哒哒哒哒…… 数不清的皮靴子,在这京城的青石板上敲打。 这骤然生出的靴声,顿时给了街道上的军民百姓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紧接着,他们看到一个个人影疾奔向前,间或有竹哨吹出的口令。 于是……沿途的百姓,纷纷避让。 只是……有不少百姓……猛地看到这些人,而后生出了一丝丝的疑窦。 这是…… 东林军! 不错……天下除了东林军,还有谁是这般? 即便是脱去了他们的军服,还有他们的步枪和刺刀。 这种气势,是其他人无法取代的。 东林军…… 有人不禁骇然起来。 这东林军,不是已在关外全军覆没了吗? 为此……新县那边,不少生员的亲属还家家戴孝呢! 可如今,看着这些凶神恶煞的家伙们。 反而沿途的许多百姓,没有感到恐惧。 即便是天子脚下,军马入城,其实都容易带来恐慌的。 毕竟官军这种突然入城,往往伴随的,可能是军纪涣散所带来的种种问题。 虽不至其他地方那般,直接烧杀劫掠,却也令百姓们觉得害怕。 可当大家辨认出当真是东林军,见他们一个个上了刺刀,杀气腾腾,竟没有丝毫的恐惧。 反而许多人都从家里探出了脑袋来,一个个好奇地打量起来。 ………… 钟鼓楼。 这里已是乱成了一团。 那都头倒在血泊里。 读书人先是吓得腿软。 而后……便是滔天的愤怒。 厂卫们也已吓坏了,纷纷拔刀,此时已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了! 不过这毕竟是都头,杀官却是铁板钉钉的事。 那刘中砥心头一颤,万万没想到自己遇到的,竟是悍匪。 早已吓得瑟瑟发抖。 张静一却已走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和天启皇帝默契地对了一个眼神。 此时,天启皇帝憋红着脸,面上依旧带着难掩的怒意。 “你杀了人……你们是一伙的!你们是流寇!”刘中砥起初觉得恐惧,可见许多的厂卫开始团团围来。 虽然这些厂卫,本是他控诉的对方。 可现在……见到了他们,刘中砥反而安心了不少。 尤其是不少厂卫已经拔刀,更让刘中砥定下了心神。 此时众目睽睽,他不能示弱,如若不然,便是斯文扫地,风骨尽失。 所以……他的腰杆子,又挺直了起来。 于是他稳步上前,大喝道:“难怪方才你这般,原来竟是个贼,老夫人等,仗义死节,便在今日!你们不是喜欢逞凶吗?那么不妨,便将老夫杀了。” 他大义凛然的样子,又向前踱了几步,厉声道:“我倒要看看……这朗朗乾坤,尔等贼子,又能奈何,读书人是杀不尽,也杀不绝的!” 他的这一番话,顿时让不少读书人都振作了精神。 其实方才说不慌,那是骗人的。 尤其是不少养尊处优的人,第一次看到了尸首。 可现在,在刘中砥的带动之下,便有人也冲上前道:“来,杀我吧。” 又有人道:“杀我!” 那混在人群之中的张文,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半途遇到的两个青年人,竟是这般。 此时,他知道时机来了,便也排众而出,昂着头道:“我与乱臣贼子不共戴天,势不两立。你们这些鹰犬,不是要逞凶吗?阉党余孽,张党竖子,你们败亡,只在今日,尔等竟还冥顽不宁,来……有本事,就杀了学生。” 好不容易,厂卫们将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围住了。 却见读书人们纷纷奔涌上前,这厂卫的脑子都不禁糊涂了。 读书人骂这二人乃是魏公公的鹰犬。 这二人,却又杀了顺天府的都头。 他妈的,那我们到底是哪一边的? 只是他们显然害怕惹事,怕事态继续扩大,却又见张静一身上带着凶器,这玩意到底是什么,他们也看不懂,只晓得对着人,啪的一下,那都头便死的不能再死了,因而,也不敢贸然挺着刀上前。 而那些读书人,又在捣乱,更让他们头皮发麻。 外围的看客们惊魂未定,不过现在……却慢慢地安下了心,虽然觉得这里危险,可是……这里真的很热闹啊,一时舍不得离去,又停住脚步,个个聚精会神地看着。 此时,张静一瞪大着眼睛,大喝道:“谁他妈的再过来一趟试试看!” 这番话,分明是恫吓。 可是…… 读书人最不怕的就是恫吓。 特别是这个时候,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意识到,表现风骨的时候到了。 毕竟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又不是李自成和建奴人。 刘中砥想明白了细节,觉得这二人,可能就是魏忠贤派来捣乱的。 既然如此,他们敢动手杀了都头,有魏忠贤在,当然能够摆平。 可自己的身份不同。 自己乃是衍圣公的女婿。 而且背后还有这么多有功名的读书人。 这等超然的身份,莫说是他们,就算是魏忠贤亲自来,只怕也不敢妄杀。 所以他底气十足起来。 于是毫不犹豫地跨前一步,凛然无惧的样子,厉声道:“我等若是怕死,今日怎会来此?尔两个小贼,到了如今,还敢张狂,好的很,我倒要看看,你们敢不敢胡乱杀人……” 说罢,他一步步上前,步步紧逼,气势汹汹地道:“来啊,今日若是有胆,便该更张狂一些!” 张静一觉得事态有些难以控制了。 而天启皇帝表明了身份,居然也无人相信。 知道这个时候,是断然不能退缩的,如若不然,他和天启皇帝都会有性命之危。 于是,张静一怒了。 他脸一绷,眼睛瞪大,一脸狰狞,而后抬着火枪,指着刘中砥,冷声道:“草泥马,你有胆再上前一步。” 刘中砥深吸一口气,又上前一步,口里道:“小贼……” 就在此时。 啪…… 火枪喷出了焰火。 这一枪响,刘中砥先是发懵。 而后,他发出一个声音:“哎呀!” 随后,他面容痛苦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胳膊。 却见他的胳膊上,已是鲜血如注。 只骤然之间,痛感弥漫了全身。 随即,刘中砥整个人瘫下。 口里发出了哀嚎:“啊呀,啊呀,啊呀……” 所有人都懵了。 不过这一次的枪响,却没有引发太大的混乱。 只是大家心里却很震惊。 这是真狠。 刘中砥可是衍圣公之婿,是举人。 而且素有名望。 刘中砥此时,开始在地上打滚。 整个胳膊,一个巨大的创口出现。 那子弹没有穿透出来,而是卡在了骨缝之间。 鲜血已将他的儒衫染红了。 他继续哀嚎:“啊呀,啊呀……啊呀……你们……你们安敢杀我……” 后头的读书人,吓得脸色惨然,而后有人开始连连后退。 可是……他们嘴上却不能服输。 “贼子杀人了。” “大家不要怕,他们难道敢将我们全杀了。” “仗义死节,就在今日。” “阉贼,我与你不共戴天。” 声音此起彼伏,却一时无人上前搀扶刘中砥。 刘中砥已成了血葫芦,毕竟这手枪的射程虽然不远,可若是抵近射击,因为枪膛中有膛线,一旦进入创口,告诉旋转的子弹,便会形成极大的创口。 此时,刘中砥的胳膊创口,已有小半个巴掌这般大,很快,他不断失血,便已觉得自己的胳膊不是自己的了。 他痛到了极点,也恨到了极点,便口里大呼:“啊呀,啊呀,啊呀呀,你们……你们这些狗鹰犬,见有人逞凶,为何还不拿人……” 这话……显然是骂向那些厂卫的。 校尉和緹骑们:“……” ………… 今天有点不舒服,吃了药才好了一点,第一章送到,依旧还是五更,所以别担心。 第四百九十九章 朕就是王法 终于,还是有读书人反应了过来,连忙上前给刘中砥止血。 而刘中砥此时已是悲愤交加。 他可是衍圣公的女婿,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啊! 他瞪大着眼睛,禁不住口里狂叫道:“好啊,好啊,已经没有王法和天理了,好的很!” 这种悲愤,对于寻常人而言,是无法想象的。 只有刘中砥这等一直高高在上的人,今日才会因为被打伤,而不只是看做是伤人之事,他认为这是奇耻大辱。 其他的读书人,也已义愤填膺起来,虽然没人敢上前,却一个个愤怒地道:“没有王法了……” 就在此时……枪又响了。 啪…… 这一声枪响,却不是这一边传出来的。 而是在钟鼓楼的外围。 以至于大家都哆嗦了一下。 而另一边,围观的百姓……已开始涌动起来。 原来却是东林军正火速地朝这边疾行。 越是朝着钟鼓楼的方向,越觉得前头难行,毕竟这里的百姓太多了。 哪怕是周遭的百姓见有一支军马来,自觉地让开道路,可是里头的百姓却是不明就里,彼此推搡着,以至于这东林军进不去。 此时,第二声枪响从钟鼓楼传来,这是张静一打向刘中砥的。 这一下子……让本来想尽办法想要穿过人群的东林军上下,彻底地炸了。 又是枪响,在外围又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陛下和恩师被人群团团围住。 对于他们来说,陛下和恩师,哪怕是有一丁点的三长两短,这也足够让他们心惊肉跳了。 于是,生员们控制不住内心的担忧,个个红了眼睛。 一个队官直接抬起火枪,朝着天上鸣枪。 砰的一声。 围观的百姓们这才反应过来,而后……在惊慌之下,人潮再次涌动,人们拼了命的开始自觉地让出了道路。 “快,快!”趁着道路开始通畅。 队官站在道旁建立人墙,朝着生员们做全力进发的手势。 于是,浩浩荡荡的生员,这才得以火速朝着事发的地点狂奔。 哒哒哒…… 皮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周遭的百姓一见到浩浩荡荡的东林军,有人立即道:“东林军不是……已经覆亡了吗?” “怎么还能起死回生?” “让开,让开,让他们进去,别挤。” “东林军来啦……” 不少的百姓,发自内心地流露出了欣喜之色。 这可是对百姓秋毫无犯的人马。 更是当初保卫了北京城的铁军。 一见到这些人,不少人顿感亲切。 前头的人拼命往后挤,后头的人则不明就里,想挤上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终于…… 先头的一队生员抵达。 为首的队官火速上前,率先推开了一旁的读书人,一步步走向天启皇帝和张静一。 厂卫緹骑们一时没想到发生这样的变故,先是有点懵。 却见这人全副武装,杀气腾腾,后头又乌压压的不知多少人马。 这人直接走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恭谨地道:“卑下见过陛下,见过恩师……卑下人等来迟,还请恕罪!” 此言一出…… 所有人震动。 陛下…… 眼前这人……是东林军。 陛下怎么没有死? 那么东林军又是如何…… 厂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面面相觑。 随即,他们开始惶恐起来。 此时,却听天启皇帝道:“你们来的正好,一点也不迟……给我将人都围住,不要有漏网之鱼。” 这番话出口。 那就真是陛下无疑了。 近前的緹骑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惶恐地拜倒在地道:“万死!” “你们确实该死!”天启皇帝此时是一肚子的怒气,无处发泄! 他恶狠狠地指着一个锦衣卫的百户道:“乱臣贼子在此滋事,你们为何不闻不问,为何不动手?朝廷养着你们,这些人骂你们是鹰犬,那么……你们就该有鹰犬的样子,犹豫不定,瞻前顾后,这就是朕的亲军吗?” “朕若是当真死了,你们岂不是还要反戈一击?所有在此的锦衣卫官校,统统革职,其他緹骑,扣饷!朕要的不是一群酒囊饭袋,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此言一出。 官校和緹骑们更为惶恐,一个个瑟瑟发抖,只是拼命地在地上叩首,此时哪怕听说是罢官革职,竟也觉得是侥幸。 百姓们则是一个个窒息一般,此时人们鸦雀无声,却见许多的生员已是散开,摆开了阵势。 读书人们却已惊住了。 他们万万没有料想,竟真是天子,于是……许多人也开始心虚起来,甚至有些人也禁不住露出了惊慌之色。 那受伤不轻的刘中砥,面对这突然的变故,更是吓得打了个激灵。 天启皇帝此时却是一步步上前,直接朝着刘中砥走了过来。 到了刘中砥的跟前,刘中砥依旧还捂着自己的胳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天启皇帝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是一种奇怪的眼神。 眼神里居然已没有了先前的愤怒。 而是冷漠。 天启皇帝平静地道:“其实你们方才说对了,你们问朕,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现在……朕来告诉你……”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抬起了腿。 而后,一脚踩在了刘中砥的胳膊上。 刘中砥的胳膊本已重伤,这么一踩,顿时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 “饶命,饶命……” 他含糊不清地叫着。 而后道:“陛下,臣的泰山,乃是太子太傅、衍圣公……臣……乃是读书人,是有功名的读书人……臣方才所言…………尽为……利国利民……”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可天启皇帝很有耐心,一直等到他无法说下去了,似乎所有的气力统统丧尽。 天启皇帝接着才一字一句地道:“在这天下,朕就是天理,朕……就是王法!” 说罢,天启皇帝突然厉声道:“张卿,取枪来。” 张静一已将短枪交到了天启皇帝的手上。 此时,张静一看刘中砥的目光,甚至有些同情。 没办法,这家伙自己要在太岁头上动土,更重要的是,这些人行事的背后,实则已经触碰到了逆鳞了。 天启皇帝握住了短枪。 下一刻,短枪的枪口直对着刘中砥。 刘中砥不自觉地浑身发抖,口里道:“陛下……陛下……” 此时他可怜巴巴:“陛下……若能修仁行义,我天下的读书人,必……必……” 不知是不是刘中砥察觉到了危险,这个时候,已顾不得叫疼了,他口里连珠炮似地道:“陛下必可成为……” 啪…… 火光喷出。 一枪直中刘中砥左肩。 刘中砥又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 天启皇帝冷笑道:“朕已给你们太多了,给你们功名,让你们免除了税赋,令你们执宰天下,让你们作威作福……你们已是锦衣玉食,已是再斯文体面不过……现在还想要朕修仁行义,朕要做什么皇帝,还需你来评议吗?” 这话说罢,紧接着……火枪中又是冒出火光。 这一枪,却是自刘中砥的大腿上贯穿而过。 刘中砥此时……除了嚎叫,身子已开始不断地抽搐起来,嘴里吐出了白沫。 “就因为你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也正因为你是所谓狗屁衍圣公之婿,朕才绝不会让你活下去,他衍圣公是什么东西,朕当他是一回事,他便是一回事,朕不当他一回事,他便和你一样,狗屁不如!” 啪…… 抬枪,又是一击。 这一次,子弹直入刘中砥的脑门。 刘中砥听到衍圣公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已是意识到了什么,等到子弹穿透他的颅骨,他心里一寒,随即,脑中红白之物飞溅出来,下一刻……人已毙命。 天启皇帝漠然地抬起了头来。 他左右四顾。 这时不少人才反应了过来。 先是有人拜倒:“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万岁……” 许多的百姓……是决计想不到,大行皇帝居然生生地出现在眼前。 这给人的感觉,过于震撼。 此时……竟有不少人露出了惊喜和笑颜,毕竟……至少在天启皇帝的治下,有不少人的日子,过的并没有过于糟糕。 于是,一个个人歇斯底里地大喊。 更有人一面行礼,一面抬头起来,偷偷地瞄向天启皇帝,想看看皇帝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人群便如海浪一般,开始起伏,越来越多人拜下,一重重的,人头攒动着,人浪看不到尽头。 天启皇帝看也不看地上的刘中砥,却是依旧舞着短枪,大喝道:“刘中砥谋逆、欺君,罪无可赦,其言行绝不简单,必有图谋,锦衣卫立即彻查到底!” 一旁的张静一道:“臣遵旨。” 天启皇帝随即又道:“所有牵涉此事的人员,若是没有功名的普通人便罢,诛杀便是,可若涉及到有功名的读书人,他们会不明白事理吗?” “他们读了这么多书,自是什么道理都明白,却还敢如此,可见其心可诛,是知法犯法,理当抄家,当罪及家人,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 第二章送到,今天更新会有点晚,主要是身体状况不好,还有三更,大家忍耐一下,会尽力。 第五百章 皇帝陛下回到了他忠实的紫禁城 天启皇帝的心思很明确。 寻常百姓若是生出不轨之心,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他们愚昧,也没人教授他们这些。 可是读书人不同。 四书五经,你们都读了,圣人的道理,你们也喊了。 可你们敢如此,那么说明你们心思已经坏透了,这已经不是傻,是坏的问题,所以……得往死里整。 天启皇帝方才干的事,其实已令许多读书人心寒了。 再听他一席话,这些读书人,心都凉透了。 那张文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天启皇帝。 他万万料不到……自己路上遇到的人,竟是天子。 你说这天启皇帝,他哪里有半分天子的样子? 于是,众读书人纷纷道:“冤枉……” 随即,有人嚎啕大哭。 有人道:“我等何罪,何罪……岂可无故定我等罪名。” 眼看着这些人一齐喊冤,倒像是天启皇帝暴虐成性似的。 天启皇帝却是跨步上前。 这些读书人视天启皇帝为洪水猛兽,一见到天启皇帝上前,便个个战战兢兢,纷纷后退。 谁料天启皇帝竟是一把将其中一个读书人抓住,拎着他的衣襟。 这读书人便大哭:“饶命啊,饶命……” 这读书人不是那张文是谁。 “冤枉?”天启皇帝冷笑:“朕冤枉了你们吗?来,张文,你便是他们的同伙,你来告诉朕,说朕和张卿在辽东死的不明不白,是有人暗害的是不是你?” 张文已是要吓瘫了,两腿发软,期期艾艾道:“没……不,是……是……我说啦……只是……” 天启皇帝道:“说是你们这些读书人,要对所谓的阉党进行清算,这话,是你说的吗?” 张文耷拉着脑袋:“是……是……” 他在天启皇帝面前,竟是没有丝毫的抵抗力,哪里还敢矢口否认。 天启皇帝道:“朕和张卿没了,除了你们口中的奸党,你们将来还要斩草除根,还要铲除小皇帝,这又是你说的吗?” 张文打了个激灵,清醒了。 他看着天启皇帝,已看到天启皇帝眼里所流露出来的无比厌恶,他忙道:“不,不……” “是不是?” “是。”张文灰白着脸。 天启皇帝一把将这张文丢弃在地,冷笑道:“你们想图谋朕,图谋朕的儿子,却还妄想着朕仁慈,好话歹话你们都说了,好处你们也都占尽了。到了如今这个时候,朕要给你们算账,你们反而来喊冤来了,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若是朕当真驾崩,你们连朕的儿子都不会放过,却还在此,一个个假装自己人畜无害。哈……哈哈……真是可笑!” 天启皇帝道:“拿下,追查他们背后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其余人等,随朕入宫!” “昏君!”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没有了活路,一个读书人大声喝道:“昏君无道,自当人人诛之。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惟有德者居之……尔这昏君无道……” 天启皇帝居然一点也不生气了,回头看了那读书人一眼。 只这一个眼神,却让读书人的话戛然而止,这读书人似乎胆怯了。 天启皇帝顾盼自雄道:“朕看你们读书读糊涂啦,皇帝者,兵强马壮者为之耳。尔等若是兵强马壮,自当取朕而代之,倘若没有,恭顺臣服即可。而尔等最可笑之处就在于,造反无胆,手无缚鸡之力,却妄图因为自己读了几部四书五经,便想僭越朕,想要令皇帝处处对你们言听计从,难道这不可笑?” 丢下这番话。 生员们已是纷纷动手,将这些读书人轻巧的拿下。 有人被反剪着双手,似乎不愿束手就擒,可实在体弱,轻松就能被生员拎起来,于是便张口大叫:“军民百姓何以不言,看看这昏君做的好事,他这般暴虐不仁,残害百姓,难道尔等军民,就坐视他们如此吗?这昏君纵容魏贼害人,又巧立新政名目,令张静一凌虐尔等,你们就此可以甘心吗?” 这读书人急了。 似乎觉得自己颇为高尚,至少在道德层面。 他自以为自己比干这样的人,现在暴君要对自己下手,这些军民百姓,定会有所触动,少不得百姓们要闹起来。 天启皇帝也皱眉起来,这是煽动谋反…… 这里这么多的百姓,倘若当真煽动起来,最后会闹成什么样子,却也不好说。 在江南,可是有大量百姓在煽动之下对厂卫动手的事的。 可这读书人话出口。 军民百姓们似乎也听出了什么,这不是教唆自己谋反吗? 他们一边看看天启皇帝,看看天启皇帝跟前的张静一,看看这一个个军校的生员。 再看这些一个个斯文扫地,纶巾儒衫的读书人。 绝大多数人都是三缄其口。 倒有几个胆子大的,其中一个短装打扮之人,啊呸一声,因他离这读书人近,一口痰便喷在这读书人的脸上,这人骂道:“你这丧尽天良的东西,平日里你自以为自己的老爷,哪里正眼瞧过人,现在竟还敢骂陛下和辽国公,你是什么东西……” 这人骂完。 其他人似乎也愤恨起来。 更有人上前怒骂道:“确是狗东西,若不是辽国公,哪里有我们这些关中流民今日?” 一时之间,周遭竟都是谩骂。 还有骂的狠的,直接开始问候这些读书人的历代先祖了。 这读书人本是大义凛然,他本以为,只需自己登高一呼,即便这些军民百姓不影从自己,闹出事来,可至少也该是凄惨的气氛,人们纷纷含泪,敢怒不敢言的目送自己人等遭受戕害。 哪里想到……这些百姓,不无咬牙切齿的模样。 只是这一股子愤怒,却都是奔着自己来的。 “什么狗屁读书人和相公,不都是这些欺负咱们的老爷吗,装什么装……” 其实这些读书人还算幸运,至少他们是被生员们押着,大家怕打偏,所以没人敢投点石头来,如若不然,非要被砸死不可。 那读书人见状,真是万念俱焚。 他本以为自己是做高尚的事,谁料到人人喊打。 尤其是他骂到了张静一,却令不少百姓疯了一般要冲上前来打人。 这里的百姓,新县的不少,这些新县里,可一直记着辽国公的恩德的。 百姓也不是傻子,以往的时候,自然也信这些人的言论,世道为什么不好,人为什么吃不上饭,日子为何艰难,这是因为有奸佞,因为有阉党,可是阉党之前呢?众正盈朝的时候呢?又如何解释。 可辽国公治新县,这可是实打实的安置了许多人,也实打实的给人分了不少的土地,不敢说那里的百姓人人都安居乐业,可比从前日子过的好,比其他地方过的好。 这难道不是新政的功劳? 现在这读书人,对辽国公咬牙切齿,又引申陛下对辽国公的纵容,更是对新政破口大骂,这就等于是捅了马蜂窝。 “读过了书,不也是贼。呸……” 无数的吐沫横飞。 倒是让那押着读书人的生员们不好受了,连忙道:“让一让,让一让。” 那被押着的读书人……见此情景,想着自己性命垂危,又要被如此的诛心,此时备受煎熬,眼看着一个个要杀人的目光,于是便大呼,悲戚道:“刁民,刁民……该死的刁民,受了些许小恩小惠,便要从贼,呜呼,华夏文气尽也……” 他含糊不清的高喊,一旁的生员终于忍不住了。 倒不是怕他张口说什么。 而是这狗东西大声疾呼,惹来了不少百姓的瞩目,不少百姓便纷纷朝这奔涌,气的朝这边吐口水。可他们吐口水没有准头啊,再这样下去,这押着他的生员便成了替罪羊。 于是生员甩手就是一个耳光:“你他娘的就不能闭上你的臭嘴!” 这一巴掌下手干脆。 啪的一下……这厚重的力道,瞬间要将这读书人的下巴卸下来。 读书人痛不欲生…… 这一下,闭嘴了。 ………… 天启皇帝看着这场景,有点懵逼。 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随即,他眉一挑,似乎终于在愤怒之中,找到了一丝安慰。 他抖擞了精神:“走。入宫去!朕倒要看看,这宫中是谁来作乱!” 说着,他大步流星,便朝着那紫禁城的方向。 两旁的生员连忙护卫。 厂卫的緹骑们现在也有了主心骨,也尽都提起了精神,卖力的在前头开路。 这数不清的人马,朝那紫禁城涌动。 前头则有勇士营军马布防,本要阻拦,緹骑们现在有勇气了,大喝一声:“跪于道旁,陛下驾到。” 陛下…… 哪一个陛下。 围着这紫禁城的勇士营上下人等,只听到远处人声嘈杂,也见有人高呼什么陛下万岁。 不过……这陛下……不是在紫禁城里吗? 不过说话的乃是锦衣卫緹骑,还有东厂厂臣,他们倒是不敢怠慢,纷纷让出道来,为首一个道:“我要先见陛下……” 于是,緹骑们侧身让出道路,这人火速上前,此人乃是御马监的宦官,专门辖制勇士营的,所以远远一看到天启皇帝,顿时懵了,两腿一软,啪嗒跪地:“奴婢恭迎陛下……” 声音颤颤,嗓子也嘶哑了,活见鬼似的。 ……………… 今天只能更三章了,咱们明天努力吧。 第五百零一章 小皇帝的愿望 天启皇帝看也不看这御马监的宦官,此时他骑上了马,却没有策马飞驰。 张静一本是要召集队官们,让他们暂时回营候命。 天启皇帝却道:“令他们随朕入宫。” 张静一便道:“携带火器吗?” “携带火器!” 天启皇帝的回答干脆直接,意味不言而喻! 他打马,却只是缓缓而行,两道旁,勇士营上下纷纷跪在道旁,极尽恭敬。 天启皇帝的身后,生员们川流不息。 浩浩荡荡的人马,走向最近的午门。 穿过了门洞,沿着眼前熟悉的事物,天启皇帝则直接带人往午门中轴线上的皇极门,而后往皇极殿而去。 那皇极殿,本为奉天殿,乃是宫中主殿,嘉靖皇帝登基,则将其改名为皇极殿。 皇极之意,本就有至高无上的意思。 而此时,天启皇帝依旧让人取了一件灰色大衣来,披在身上,带着浩浩荡荡的灰色人马,直奔那至高无上的大殿。 ………… 皇极殿外,连接着皇极门,乃是一处巨大的广场,而这广场一览无余,平日里十分清冷。 不过在现在,文武百官却分立两班,分官职大小,列于两侧,有数百人之多。 他们在此,需等殿内的小皇帝登基之后,而后下旨,之后百官跪拜,三呼万岁,如此……这登基大典,才算是礼成。 自然而然,此时新皇登基,站在此的百官各怀心思。 有心里忐忑的,不知接下来局面会如何,只觉得登基之后,势必又要跌宕起伏,不知自己身处其中,会是什么样子。 也有人心里窃喜,混乱某种程度而言,乃是权力向上的阶梯,有人恨不能立即引发动荡,到了那时,便是自己的机会。 不少人此时吐气扬眉,似乎觉得长出了一口气。 对于这些人来说,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天启皇帝都是一个暴君,他不怎么朝见大臣,他在宫中操练太监,爱木工,爱骑射,唯独就不爱读书。 他借魏忠贤独断专行,加征矿税和商税,四处派遣镇守太监,惹得天怒人怨。 他又纵容张静一,以新政为名,弄得朝野鸡飞狗跳,甚至在封丘,还打出了分田的旗号。 他对大臣的谏言,从不关心,也不在乎,置之不理。 这个皇帝……已经彻底的失控了。 说他是商纣王和隋炀帝也不为过。 从前阉党压得不少人抬不起头来,如今似乎却让人重新看到了希望。 新皇登基,气象更新,该清算的时候到了。 大家耐心地等待着皇极殿中的旨意传来。 却在这时……从远处的皇极门处,传出了喧哗的声音。 紧接着,人们开始听到了刺耳的马蹄声。 也听到了皮靴子踩在这青砖上所发出的咔嚓声响。 于是,人们不约而同地纷纷朝着皇极殿看去。 却见此时………皇极门大门洞开。 数不清的人鱼贯而入,间或有哨声传出。 随后,有人骑马在众星捧月之下,缓缓走入皇极门。 因为太远,所以许多人瞧得并不清楚,不过见到有人骑马,顿时哗然。 大家再不是站在自己的原位沉默,而是窃窃私语,纷纷低声说着什么。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 在宫中有人骑马,本就是最大的忌讳,除非皇权特许,否则断不敢有人如此。 莫说是其他人,就算是内阁大学士敢如此,那也是僭越之罪。 “出了什么事?怎么会有兵入城……” “是何方人马……” 那浩浩荡荡的人马,越来越近,这时……终于有人看清了。 骑马走在最前之人,拉了拉缰绳,马儿便加急了步子。 于是……马蹄声更为急促。 咯咯咯咯咯…… 众人看到了马上之人,起初只觉得此人灰头土脸,可细细去看……已有人魂飞魄散。 那是…… 陛下……还魂了! 这可不是还魂吗? 尸骨还在奉先殿里呢! 可现在这个不是陛下,又是谁? 一时之间,百官有惊有慌,个个手足无措起来。 众人哗然。 倒是有人率先拜下道:“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万岁……”一个个人拜倒。 无论是喜悦的,还是不甘愿的,亦或者是震惊的。 此时一个个拜下。 天启皇帝抿着唇,只是冷笑,微微抬着头,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只看着皇极殿。 大臣们现在不明就里,心里只觉得无比的震撼,这个时候,完全是措手不及,完全已没有应对的能力了。 百官叩首,纷纷脑袋伏地于马下。 天启皇帝继续打马向前,也没有叫平身,而后至汉白玉的阶梯之下,利落地从马上翻身下来,接着一步步地拾阶而上。 张静一等人则按刀,轰然与一队队的生员尾随其后。 咔……咔……咔…… 这声音朝着殿中深处延伸。 而在这殿中。 可怜的长生,此时正任由人摆布着,送至了御椅上。 这御椅宽大,他觉得硌得慌,却没有借力的地方,几次差点要掉下来。 这时……太康伯张国纪正跪在御椅下,一面拿手搀住随时要从龙椅上坠落下来的长生。 长生生气了。 因为他已坐了接近半个时辰了。 冗长的礼仪和身上繁重的礼服,令他浑身难受。 而且对于这个太康伯张国纪,他是极陌生的,只晓得乃是张皇后的爹。 身边的伴伴,哪怕是亲近的人,一个都不在近前。 即便是魏忠贤这样的大伴,算是他最熟悉的人了,此时却只能躬身站在数丈之外。 能进此殿的大臣,至少也是尚书、侍郎的级别。 礼部尚书、侍郎齐至。 再加上几大国公,以及一些显贵。 按理来说,太康伯张国纪,本不该负责搀扶小皇帝的。 当然……之所以如此安排,显然是因为太后希望自己的父亲,能与小皇帝多几分亲近。 因而,入殿来的大臣们一看架势,其实心里已是了然,现在朝中的权力格局,已经发生了改变。 张国纪距离小皇帝最近,而张太后身边的宦官黄桃则在一侧,反而是魏忠贤,离得较远。 内阁大学士和各部尚书们,心里便了然了,他们依旧肃然,郑重其事的样子,此时此刻,却自然知晓……这便是天启朝之后,未来大明的权力格局,张家最近,其次为太监黄桃,至于魏忠贤…… 崔呈秀看着站在远处肃然而立的魏忠贤,露出了几分隐忧。 礼仪很冗长。 小皇帝终归是受不了了,先是不安地扭动。 后来又听闻外头传来了枪声,这枪声到了这里,声音已是微乎其微,不过在此肃穆的气氛之下,长生耳朵尖,倒是听到了动静,于是身子开始剧烈扭动起来,想要从龙椅上跳下来。 张国纪慌了。 他本是对今日的登基大典,有着巨大的期待。 毕竟,自己的女儿已成太后,权倾天下,往后这天下,自是张家说了算了。 现在女儿做此安排,也显然是让他这个父亲在天下臣民们面前,显示张家与小皇帝之间的关系亲密无间。 其实在此之前,张家已经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了。 不知多少人,纷纷拜访张国纪,这一下子的,这位往日不大受瞩目的张国丈,竟成了香饽饽。 见这些平日里的朝中清贵,突然对自己这般客气,张国纪若是没有起心动念,那是不可能的! 这其实不是对方送了多少礼,也不是钱的事,而是那种自己为他们向女儿美言几句,便可决定别人的前程的感觉,实在让人欲罢不能。 隐隐之间,张国纪就已有了和魏忠贤分庭抗礼的资格,即便是魏忠贤,对张国纪也开始变得礼貌和客气起来。 这一步步的,张国纪的野心开始滋长,他魏忠贤可以做九千岁,我张家有何不可呢? 长生见张国纪不停地控制着自己,更为不喜,甚至嚎啕大哭起来。 张国纪慌了,手忙脚乱,忙是收敛了自己的心思,便低声道:“陛下,陛下……快完了,就快完了……” 他话说到此,似乎觉得这话犯忌讳,便又道:“马上礼成,陛下便是天下第一人……” 长生便边抽泣边道:“天下第一人,便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吗?” 那边,礼官还在念诵冗长的告文。 这边长生脆生生的话,响彻在殿中。 众人心里苦笑。 可张国纪又不能不答,他便道:“这是自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长生听罢,便道:“那我要下旨,让父皇和阿舅这就到我的面前来,我要让父皇和阿舅趴在这儿,给我骑马。” 张国纪:“……” 见张国纪不答应。 长生又道:“我要让母妃做太后,这可以吗?” 此言一出…… 那本是念诵的礼官猛地声音一顿,殿中变作了极为可怕的寂静。 黄立极等人,一个个目中掠过了一丝恐惧,都纷纷看向张国纪。 而张国纪扶着长生的手,也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他的眼眸里,也掠过了一丝恐惧。 然后,他忙是垂下头,掩饰住自己这一刹那的慌乱! ………… 第一章送到,现在身体恢复了,爽,咱们开整,全天二十四小时拼命写,随时可能更新。 第五百零二章 普天同庆 张国纪的心里已是惊起了惊涛骇浪。 她小张太妃若是做了太后,自己的女儿又是什么? 此时,他心思复杂起来。 先是刻意地掩饰自己的慌乱,可眼底深处,却忍不住掠过一丝冷色。 只是他依旧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抬起脸来,笑吟吟地看着长生道:“陛下……陛下……” “怎么啦,你不同意?”才四五岁的长生,显然并没有往深处想。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事情本就该如此。 是你们自己非要哄着我来做皇帝,说做了皇帝想干什么都成的,现在却在此…… 张国纪懵了,他没办法回答和应对。 点头? 开玩笑,这种事怎么能点头? 摇头……只怕这孩子又要闹起来了。 此时,殿中鸦雀无声。 黄立极阴沉着脸,他似乎觉得事态很严重。 现在是张家主持大政,且不说皇帝上头有个太后,现在更不知道多少人趋炎附势,走张国纪的门路。 陛下刚刚登基,就说了这样的话,那么将来,张家还能放心吗? 只怕将来,更不知要添多少血雨腥风。 站在一侧的李国和孙承宗,也没什么好脸色。 尤其是孙承宗,皇帝死在了辽东,他这个曾经的辽东督师,立即敏锐地感觉到了事情很不简单。 而陛下更是他的得意弟子,虽然天启皇帝绝大多数时候都不喜欢循规蹈矩,倒是在孙承宗看来,这师生之情,犹如父子一般,他对天启皇帝是真正有感情的。 这些日子,孙承宗就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一般,眉宇间隐隐带着忧色。看着朝中的各种动荡,自然清楚……接下来这种动荡将更加的剧烈。 长生乃是陛下的独苗,区区一个孩子,不就是被人随意摆布的吗? 这张家……可不是省油的灯。 新晋大学士刘鸿训,此时也阴沉着脸,左右张望,想说点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至于其他各部尚书,都各怀着心思。 那魏忠贤的面色也开始愈来愈冷,他终于明白……为何小张太妃寻自己入寝殿,说那一番话了。 小皇帝登基,天然就与太后和太后的亲族势必产生无法弥补的冲突,这种冲突,现在只怕就要埋下种子了,那将来…… 因而……他绝不能垮。 却在此时,有人大喝道:“陛下何出此言!” 这把声音很突兀,于是方才还各怀心事的众人,纷纷朝着这人看过去。 却是工部尚书李养德。 此时,只见李养德厉声道:“陛下…难道不知,今陛下克继大统,太后娘娘便是陛下的母亲吗,何来亲母之分?此乃人伦之道,自此之后,太后娘娘虽非陛下亲母,却胜似陛下亲母,至于陛下的母妃,既为大行皇帝侧室,即是妾也,百姓之家,尚且妾室不得登大雅之堂……而今到了宫中,何以连百姓家都不如了?” “陛下此言,实为不孝,今日理当知错,所谓知错而改,善莫大焉。陛下往后该更加亲近太后娘娘,至于陛下亲母,张太妃娘娘对陛下固有生育之恩,却终究不是正室,陛下怎可以血脉而定亲疏呢?” 李养德这一番话,可谓是严厉到了极点。 反正只是一个小皇帝,教训一下没什么关系,莫说是小皇帝,大明许多的皇帝,都受过这样的教训。 总而言之,你妈不是你妈,你现在的妈是张太后家的那个妈,不能乱了秩序,如若不然,便是有悖人伦,是乱了纲常。 这一番话,顿时让张国纪暗暗松了口气。 可是许多人依旧凝视着李养德。 甚至是魏忠贤,更是神色莫测地凝视着他,嘴角浮出了一丝冷笑。 要知道,这李养德可是出了名的阉党啊,当初若不是他巴结上了魏忠贤,工部尚书这样的肥差,哪里轮得到他? 可哪里想到,今日第一个站在张国纪这边说话的人,竟是当初的铁杆阉党。 其实……这也并没有什么意外。 阉党本就多是投机取巧之人,在历史上,天启皇帝驾崩,崇祯登基,最先对魏忠贤发难的,也是那些阉党! 道理很简单,傻子都知道魏忠贤要完了,这个时候还不改换门庭,这是等死吗? 此时恶狠狠的抨击一下,便是划清关系,从此之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李养德借此发难,某种程度来说,其实就是向张国纪,递了一个投名状。 经这么一闹,张国纪这才从尴尬中慢慢缓解了过来。 倒是长生听了李养德的呵斥,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啊,自己才刚刚登基,方才还说做皇帝想怎样就怎样呢,转过头来就见一个大胡子厉声斥责自己。 他一时吓懵了,小脸竟是憋得通红,大气不敢出。 随即……长生终于憋不住的,呜哇一声,直接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张国纪便连忙去哄。 长生则边哭边道:“这皇帝,我不做了罢。” 张国纪便道:“陛下克继大统,乃顺天应运,是列祖列宗的期望,岂可说不做便不做?请陛下再忍耐一会。” “那就将这白胡子赶出去。”长生哭着道。 张国纪绷着脸,眼里露出了值得玩味的样子,道:“陛下,不可,此乃忠臣,怎么可以驱逐呢?” 那李养德听了张国纪对自己的评价,顿时心花怒放,心知自己总算是可以平安落地了。 于是他大义凛然地道:“臣不过是仗义执言,行魏征之事也。诚如太康伯所言,这才是忠臣本色,陛下何以见罪?” 他正说着,突然有人大喝道:“谁是忠臣?” 这突兀的一句话,殿中之人又是大惊。 原来是天启皇帝人等火速入宫,外头其实早就有了动静。 不过因为长生嚎啕大哭,掩盖了外头的动静,而在这殿外的宦官和大臣,早就惊得魂不附体,也顾不上通报。 所以,天启皇帝走了一路,这一路只见人跪下叩首,个个惶恐地纹丝不动。 此时,天启皇帝已入殿。 众人随着声音,则瞧过去。 便见一人出现在殿门,他背着光,以至于许多人都一时看不清来人的相貌。 只是天启皇帝的声音,却是大家再熟悉不过了。 天启皇帝随即踱步,一步步地走进大殿之中。 而这殿中的群臣,已是彻底地僵住了。 紧接着,张静一便也按着刀,跟着入殿。 天启皇帝见众人鸦雀无声,又道:“方才……是哪一个忠臣,又在仗义执言!” 这一番质问,更让人惶恐。 是……是陛下…… 张国纪本是跪在龙椅下头,一直双手控制着长生,可现在,却觉得自己手脚发软。 怎么……好端端的……诈尸啦? 魏忠贤此时也不禁抬手揉眼睛,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疑如梦中一般。 其余人等,都是瞠目结舌。 只有那李养德,方才面上还带有几分得意,可现在……他张大着嘴,有一种吃了苍蝇一般的感觉。 天启皇帝面带笑容,竟是直奔着李养德方向来,走到了李养德的面前,笑吟吟地道:“李卿家……这时又做忠臣啦?” 这个又字……总让人觉得好像有什么疑义一般。 这时,天启皇帝就在跟前,李养德看得再真切不过了。 这眼睛,这眉毛,这声音,不是天启皇帝,又是谁? 只是,天启皇帝身上裹着的大衣,与他的身份极不相称,再加上相貌微有一些的改变,让李养德好像被人捉弄一般。 于是李养德慌忙道:“你……你是何人……这殿中……岂是你能随意进来的?” “这是朕家,朕为何来不得?” 李养德更加的慌了,口不择言道:“大行皇帝在奉先殿……” 这意思是……你不是大行皇帝,你故意演我! 天启皇帝听罢,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滑稽感。 似乎……对方的意思是,他总得找一样东西来证明一下。 “看来,李卿家这样的大忠臣,是在怀疑朕了,朕若是不证明一二,李卿家怕是还要将朕赶出去!”天启皇帝似笑非笑地道。 李养德不吭声。 不吭声就是默认。 天启皇帝于是大喝道:“来人!” 一声号令。 早在外头的军校生员们已是蓄势待发,于是呼啦啦的便都挺着刺刀统统奔涌进来。 一见到这些人……李养德顿时觉得腿软了。 这意思是……你不认得朕这个人,难道还不认朕的这些‘刺刀’吗? 李养德骤然惶恐,立即道:“陛……陛下……臣……臣见过陛下,陛下居然能够平安归来……实乃臣等之福,普天同庆啊,臣……臣……闻陛下驾崩,悲不自胜,如子丧父,妻丧夫……如今……陛下平安……臣……臣大喜……喜……” “大喜过望?”天启皇帝道。 “对,大喜过望。”李养德忙道。 不过,他虽是口里说大喜的样子,脸上却是比哭还难看。 天启皇帝听到此,却也是抡起胳膊,而后一个巴掌便朝这李养德的脸上拍下去。 “啪!” 便听天启皇帝说道:“朕摆驾回宫,何时轮得到你来大喜过望!” ……………… 第二章。 第五百零三章 废后 天启皇帝变了。 其实这一点,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可在众臣眼里,天启皇帝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 可是……一个人在辽东,经历了背叛,经历了生死,经历了血与火的淬炼。 又怎么能不变呢? 这一巴掌打下去。 这李养德头上的乌纱帽顿时飞出。 李养德的脸颊上也骤然间多了一个巴掌印子。 李养德大惊。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令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可这时……他感受到的显然不是肉体上的疼痛。 而是那种心里的恐惧,却令他陡然意识到,自己似乎遇到了危险。 于是,他身子像受惊的猫一般,骤然紧绷,一面下意识地捂着自己的脸。 一面忙不迭地跪下道:“臣……臣……” 刹那之间,又是无数个念头,想要叫屈,想要求饶,亦或…… 可天启皇帝显然连他的辩解都懒得听。 天启皇帝道:“闭上你的嘴巴,朕让你做这工部尚书,不是让你成日在此勾心斗角,在此耍嘴皮子的!” 李养德一时惶恐不已,若是以往,皇帝如此对待大臣,怕是少不得要有人评议几句。 可现在,殿中依旧鸦雀无声。 没有人为他说话,即便是那张国纪,也早已吓得几乎瘫跪在地,连长生也顾不上了。 天启皇帝恶狠狠地道:“你方才在说什么?” 李养德不言。 天启皇帝便抬腿踹他一脚。 李养德身子侧翻,口里啊呀一声,随即道:“陛下,陛下……是您……是您让臣闭嘴的。” 一看天启皇帝杀气腾腾,李养德便硬着头皮道:“臣说……纲常伦理,这太后娘娘……不,这皇后娘娘,好歹也是陛下的正妻,既然如此,那么长生殿下,自然而然该叫皇后娘娘为母亲,理应要比自己的亲生母亲还要亲厚,唯有如此,才显得长生殿下的孝顺,是有德之君。” 李养德说罢,心里虽然忐忑,可心里却想,自己的话并没有说错,便是百姓家也是如此啊,妻是妻,妾是妾,这正妻乃明媒正娶,而侍妾毕竟只是主人的私人物品而已,虽比奴婢的地位高,却也决不能喧宾夺主。 于是李养德接着道:“是以,皇后娘娘乃是长生殿下的嫡母,而张妃娘娘乃长生殿下的生母,相较而言,嫡母才是……才是……长生殿下毕竟是妾生子……”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已是暴怒,又狠狠地抬起脚又踹,连续几脚下去,踹得李养德哇哇叫。 李养德这时才发现,自己现在好像说什么都是错的,便忙是抱着脑袋,护住自己的要害,哀嚎阵阵。 天启皇帝瞪大着眼睛,眼中像是燃着熊熊烈火,怒道:“论起来,朕也是妾生子!” 李养德:“……” 天启皇帝的生母,其实地位更低,这李养德不提这个还好,这一提,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 “父皇……” 就在这时…… 艰难地自龙椅上爬下来的长生,已是心花怒放,一步步地走下了金殿,趁着大家不防备的时候,一下子冲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这孩子走路摇摇晃晃,看到的人都怀疑他每跑动一下,都有可能要摔下。 好在,他踉跄跑上来,一把便抓住了天启皇帝的大腿,让人虚惊一场。 天启皇帝一见儿子在此,猛地惊醒,脸上瞬间没有了杀气,也不再用脚踹这李养德了,而是蹲下来,脸上已换上了温和之色,上上下下摸了摸长生,而后道:“吾儿很有帝王相,穿着这一身龙袍,颇有太祖高皇帝的气象。” 一旁的张静一:“……” 长生脆生生地道:“儿臣已做皇帝啦,儿臣现在才知道,做了皇帝,果然是心里想什么,便都可如愿,儿臣还说,儿臣做了皇帝,父皇和阿舅便会在儿臣的面前,你看,你们果然来了。” 天启皇帝满眼的慈爱,轻轻地捏了捏他的鼻子,想到这辽东一行,对儿子数月不见,更想到自己所经历的残酷和无数人的勾心斗角。如今却见长生这单纯的模样,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垂下眼帘,尽力不让长生看到自己的眼帘下的通红目光。 若是朕当真驾崩了,不但朕要遗憾,便连长生……只怕也要迟早被某些奸人所害。 天启皇帝顿时,又开始铁石心肠起来,他抿嘴,努力严肃地对着长生道:“吾儿,你现在还做不得天子。” “可是……我是皇帝呀。”长生道:“我一定要做皇帝,非要做皇帝不可,唯有如此,才可心想事成。” 长生开始耍赖。 一面眼睛瞥向张静一。 似乎是希望张静一为他美言。 张静一立即眼睛看向房梁。 于是乎,长生一屁股要跌坐在地,似乎想表演一个殿上打滚的绝活。 他方才还说不做皇帝了,转过头,见天启皇帝二人来了,小小的心灵里,顿时惊为天人,大受震撼,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天启皇帝见他如此,却是板着脸,将他要倒下去的身体一下子拎起来,而后道:“天无二日,人无二主,你这三两肉,做个狗屁天子。抢朕皇位,你有几个东林军?” 见天启皇帝略带怒气,长生顿时乖了,虽是这么小的年纪,可也是很有求生欲的,忙道:“儿臣遵旨。” 天启皇帝又道:“来,朕来问问你,你的母亲是谁?” 长生道:“当然是儿臣的母亲。” “是张后还是张妃?” 长生不敢这样称呼母亲,居然会动脑筋,毫不犹豫地道:“自是后者。” “这是为何?” “因为……她就是儿臣的母亲呀,就好像父皇是儿臣的爹一样,儿臣总不能认魏伴伴做爹……” 啪嗒…… 远处的魏忠贤,本是大喜,他仍不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事,依旧还如做梦一般,可一听长生说认自己是爹,一下子的,魏忠贤清醒了。 他虽然是九千岁,但是真没这个胆子。远远的,腿软了,啪嗒一下跪下,口里道:“万死……” 天启皇帝甚至没有注意到魏忠贤的反应,而是继续凝视着长生,听到长生这番话,这才满足,而后道:“这个回答很妙,你说的很对,母亲就是母亲,爹就是爹,这些该死的狗官,故弄玄虚,便想将你绕进去,你要谨记,不要上了这些人的当,这些人嘴上说的都是大义凛然,心里却是龌龊无比,个个都是狼心狗肺。” 长生想了想道:“是。” 天启皇帝又道:“纲常伦理,这番话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李养德……” 李养德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了,一听天启皇帝叫唤,忙是惶恐不安地道:“臣……臣……” “你提醒了朕。”天启皇帝道:“哪里有这么多嫡母和生母,孩子有一个母亲就好啦,既然如此,嫡母即生母,生母即嫡母,下旨:立张妃为后……至于张皇后……她……随她去吧。” 天启皇帝一字一句的说着,面上没有丝毫情感。 那张国纪,还有张皇后,这些日子的所为,天启皇帝其实已是略知一二了。 他没有直接怪罪,而是直接得出废后的结论,其实……也是给这张皇后一家最后一丁点的体面。 李养德:“……” 我提醒的? 天地良心啊! 这李养德已是恐惧起来,身体不自觉地隐隐发抖。 陛下对他的态度,已是不言自明了。 此番他背叛了九千岁,此后九千岁会如何对付他呢? 他既非东林,又非人们所说的阉党,还占据着工部这样油水丰厚的地方……这不是……找死吗? 于是他连忙叩首,已是无言了。 这年月,也不时兴收拾细软跑路,你能跑哪里去? 那张国纪听罢,已觉得脑子里嗡嗡的响,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下子从云端跌到了地狱,他脸色难看至极,忙道:“陛下……臣……臣……即便有罪,可是臣女……何辜?” 天启皇帝这才转过头,看向张国纪,他眯着眼,淡淡地道:“你是非要朕彻查到底吗?” 张国纪身躯猛地打了个颤,在天启皇帝冷冷地目光下,他内心的恐惧一下子蔓延了全身,张了张口,却是不敢再多言。 倒是此时,有人站了出来,正是黄立极。 黄立极对此,其实没什么偏向,在他看来,张后废了也就废了吧,不过……陛下突然废黜张后,又不明示罪责,这终究会引发巨大的争议,于是道:“陛下……臣以为……” 天启皇帝这时道:“先不要急着说话,今日有许多的账要算,得一件一件来,朕现在说的是第一件……朕知道黄卿想要说什么。你们……是想要做一个老好人,是啊……得饶人处且饶人嘛,这不就是你们一直奉行的至理吗?” 说着,天启皇帝一把将长生抱起,一步步地走上了大殿。 而后,坐上了龙椅。 此时,他虽然依旧还是穿着灰色大衣,可此时此刻,天启皇帝顾盼之间,已是真龙天子一般的模样了。 “现在,说一说第二件事!” ………… 还有。 第五百零四章 册封为王 众臣看着天启皇帝。 却发现天启皇帝的气势不同往日。 他瞪了一眼脚下的张国纪。 张国纪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还跪在龙椅之下。 天启皇帝冷笑道:“金殿之上,岂容你这般的人在此?” 张国纪吓得魂不附体,忙是叩首,而后跌跌撞撞地下了金殿。 此时,天启皇帝道:“今日群臣毕至,这再好不过,朕方才说了,其一是废后。这今日朕要议的第二件事……便是册封张静一为辽东郡王……令张氏世镇辽东!” 此言一出。 哗然。 张静一还没死呢! 这是祖宗的规矩啊! 没有活着的人且不是在宗室的情况之下被册封为王的。 这张静一再怎么样,得了公爵,已是位极人臣,哪里有破坏祖制的道理? 而且……国公之中,也有几个世镇各地的。 比如沐国公就世镇云南,云南军政事务,都出自沐国公来裁决。 又或者,魏国公世镇南京城,所以基本上,历代魏国公,都会给予守备南京兼掌中军都督府事之类的官职。 其实世镇辽东,大家反而好接受一点。 毕竟那辽东和云南差不多,都是汉夷杂居,有个世镇的公爷在,未必是坏事。 可辽东毕竟比云南重要得多。 而且是以郡王的名义镇守,这就更令人觉得匪夷所思了。 “陛下……臣以为……” 这一次,连兵部尚书崔呈秀都有些安耐不住了。 天启皇帝却是冷着脸道:“朕说,你们听,何来这么多废话。” 崔呈秀立即闭嘴。 那黄立极苦笑道:“陛下,这毕竟是前所未有的事,身为大臣,岂有……不言之理。” 天启皇帝道:“列祖列宗们没有做过,那就不能做了吗?可太祖高皇帝还剥皮充草呢,你们怎么不提倡朕来学?太祖高皇帝,一个胡惟庸案,杀了数万人,你们也想尝一尝这滋味吗?若是处处都按着你们的方子,学这学那,那么这么多年来,朝廷为何内忧外患?难道都是外间所言,是因为朕任用了奸臣?” “好,若是朕任用了奸臣,那么……今日的内忧外患,难道只是朕一人的问题吗?要追溯,只怕也要追溯到列祖列宗的头上,你这般说,岂不是说我大明历代皇帝,个个都是昏君,我大明的臣子,人人都是奸贼?” 这一番话,让黄立极真是啥都不敢说了。 天启皇帝又道:“辽东非张家镇守不可,这张卿册封辽东郡王,此事也板上钉钉了,翰林院不肯拟诏,那么就罢黜不肯拟诏的翰林,内阁不肯发诏,那就罢黜不肯发诏的大学士。送去了礼部,若是礼部给事中敢封驳圣旨,那么,朕也就不罢黜了,朕砍了他脑袋,他若还不肯,总还有家人嘛,朕杀人如麻,反正也不怕多这几个血债!” “陛下……”黄立极苦笑,终归还是吐出了一句话:“只怕辽将们对此不满。” 黄立极真是日了狗了。 你皇帝要折腾,我能怎么办,我也很为难啊,最后人家还是要骂到我黄立极的头上。 所以,该质疑的,还是得质疑! 此时,天启皇帝淡淡道:“你说的是那些辽将,指的是哪些?” 黄立极道:“只怕上下辽将……” “上下辽将,若说的乃是毛文龙和满桂,他们一定赞同。若你说的是其他人,他们也不会反对。” “那么陛下何不……下旨询问他们……” “下旨可问不到他们,要问他们得烧黄纸。”天启皇帝道。 “……” 啥意思? 烧什么黄纸? 黄立极等人面面相觑,这……怎么听着,让人觉得……硌得慌。 却听天启皇帝道:“朕竟忘了告诉你们,辽将谋反……朕当然也不能惯着他们,朕虽及不上太祖高皇帝,可学到太祖高皇帝他老人家的一半本事却还是有的,以祖大寿为首,上至总兵官,下至副将、参将、游击将军、千户等三百余人,朕统统杀了。” 嗡嗡嗡…… 群臣开始窃窃私语。 然后他们觉得自己汗毛竖起。 天启皇帝又道:“还有他们的家人,毕竟斩草除根嘛,总计诛杀六千余人……朕……本想灭了他们的三族的,可终究还是朕心善了,于心不忍,怕是大肆株连下去,只怕要诛杀之人,要有十万之众,所以就只诛了其近亲,也算是以儆效尤了。” “现在诸卿居然提出让朕去询问辽将的建议,这……恕朕阳寿未尽,难以做到,要不,朕找个人去地府问问?” 天启皇帝大感快意的目光逡巡着群臣。 这话说的…… 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有人勉强抽了抽自己的嘴角,表示自己笑了,心里却是发寒,只觉得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黄立极也是懵逼了。 三百多人……这岂不是说,这辽将几乎都已砍了? 黄立极顿时又有一种日狗的感觉。 这事干的…… 黄立极倒是想到了最重要的问题,于是苦笑道:“陛下,若无辽将,那么辽东的骄兵如何约束,臣恐用不了多久……辽东的局势,便要糜烂。到了那时……建奴人若是觑见机会,岂不是我大明要将这大好的辽东,拱手让给建奴?这建奴虎视眈眈,值此国家危亡之际,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啊。” 黄立极说罢,连孙承宗也站了出来。 他其实当初是很支持辽人守辽土的,也不是因为他和这些辽将关系深。而是这是无奈的选择,两相其害取其轻而已。 因为他很清楚,一旦辽将没了,这辽东也就要失去了。 到了那时,这京城就完全的暴露在了建奴人的铁蹄之下。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毕竟京城能守住一次,但是能守住第二次、第三次吗? 孙承宗已经从陛下归来的喜悦之中渐渐冷静下来,于是道:“是啊,建奴人虽是在京城败北,可毕竟元气未伤,一旦趁虚而入,辽东必定失守!” 兵部尚书崔呈秀也差点心脏都要麻痹了,花了这么多的钱粮,你居然把守家的狗都宰了?狗肉固然好吃,可以后怎么办? “陛下,这些年来,宁锦防线花费无数,如今一旦建奴……” 天启皇帝便笑着道:“诸卿不必担忧了,朕忘了告诉你们,朕与张卿已攻破了沈阳,拿下了建奴八旗,这建奴已是覆灭了,这天下再无建奴!” 殿中一下子沉默了。 大家不无以为听错了。 这建奴可是自萨尔浒之战以来,一直缠绕在大明心腹的顽疾。 这么多年来,朝廷处处挨打,难有进展。 这陛下带着一群人……就这么解决了? 眼看着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天启皇帝则道:“朕要册封张卿为郡王,正是因为此次犁庭扫穴,张卿最是劳苦功高,如此大功,如何能不赏?说实话,朕现在都觉得委屈了他,犁庭扫穴之功,便是给一个亲王也不过份。现如今,辽东暂时安定,可是依旧混夷杂居,那些残余在白山黑水之间的建奴人,还有辽东的蒙古诸部,以及其他的各族,若是无信得过的人镇守,朕如何能安寝?建奴人的教训,已经够大了,也只有张家世镇,才令人安心。” “诸卿家推三阻四,那么从此以后,兵部就不要上请功的奏疏了,这等大功都无法赏赐,那么其他不值一提的小功劳,往后就不必再赏了吧!要不,就以张卿的功劳为例,凡杀贼一人者,赏铜钱一个?杀贼酋的,赏银一两?” 顿了顿,他接着道:“除此之外……诸卿以后也别论功了,不要再指望朕给你们什么太傅、太保,你们若是有一日不幸死了,也不要再请谥号,就算要请,那也当不起美谥。就说黄卿家吧,你自认为自己比得上张卿这样的大功吗?既是当不起,如何还好意思请谥号呢,就算黄卿家的家人来请,朕至多也就给一个文丑公,或者是……文缪公?要不文幽公,如何?” 黄立极骤然之间,肾上元素开始暴涨。 他眼睛都红了。 大臣混了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谥号。 也就是人死了,朝廷得根据生平的贡献,给一个评价。 而这个评价,对于文臣而言,可是再重要不过的事。 就说当初弘治朝的内阁大学士李东阳,临死的时候,躺在病床上已奄奄一息了,听闻皇帝给他赐了一个文正公的谥号,居然直接回光返照,从床上蹦跶起来,而后跑去给人表示感谢。 一般情况,朝廷给与大臣的谥号,都是美谥,最好的当然是文正公了,若是差一点的,可能是文忠公、文庄公之类。 黄立极也晓得自己的份量,文正公肯定是混不到了,文忠公或者是文庄公,倒是还有希望的。 现在天启皇帝直接给他来一个文‘丑’、文‘谬’…… 这还了得?这不就是坟头蹦迪,指着鼻子骂人吗? 此时,天启皇帝一摊手,眼看着黄立极这些人有爆发的迹象,便道:“朕也很无奈啊!你们功劳不及张卿一成,张卿尚且有功无赏,那么就得按着他的标准来,给你们文丑……文谬,已是格外开恩了!” “至于身前的太子太傅,太子太保,以及太傅、太保等衔,依着朕看,也不必再给予了,朕要一碗水端平,终究你们也不配!” ………… 还有,但是可能有点晚,大家先睡吧,明早看。 第五百零五章 不世之功 天启皇帝其实说的也是有道理的。 犁庭扫穴,消灭了大明的腹心之患,再加上此前就因功封了公爵。 这个时候,朝廷若是不给予重赏,那就很说不过去了。 既然这样的大功劳都不给什么大的赏赐,那么眼下这大明,以后谁还敢请赏呢? 天启皇帝唇边带笑,目光炯炯地看着众臣们。 众臣见陛下说的振振有词,而且直接拿他们的待遇来对比张静一,一时给堵得说不出话来。 大家都是要脸的,好吧! 你皇帝若是将来连个好谥号都不肯给人,那就真叫丧尽天良了。 这等于是老子为你皇帝辛辛苦苦地效力,结果你他娘的让我吃土去,这是人干的事吗? 于是殿中群臣沉默。 他们这时候,态度已经软化了。 天启皇帝这手段最厉害的地方,就是直接将大家的待遇和张静一的挂钩了。 若是以往的天启皇帝,是决计想不出这等手段的。 至多也就躲在幕后,让魏忠贤和百官们去撕个够。 可现在……手腕却全然不同了。 不但直接硬刚,而且下手就不给你任何反对的机会,阴毒无比。 可谓是快狠准! 张静一其实都没有想到,天启皇帝会给他册封为王,他一时之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要知道……此前天启皇帝可没有跟他提及过这件事。 可是从天启皇帝今日的手段而言,这也绝对不是天启皇帝脑子发热的结果,分明是心里早就有了计较。 张静一心里禁不住想,陛下为何这样做呢?这是直接打破了祖宗成法! 是要先立木为信?借此直接打破祖宗之法,为接下来大规模的新政做铺垫? 又或者,在历经了无数次生死之后,天启皇帝意识到一旦自己出了事,长生可能朝夕不保,这天下真正能与长生共荣辱和富贵之人,只怕也没有几个吧,除了他这个张家。 一旦封为王,张家就为天下勋臣之首,若是天启皇帝出了任何意外,便可以立即凭借这个,迅速掌控朝局,就算不能完全的掌控,至少也可以与文臣们分庭抗礼,确保长生的安全。 这就好像,这一次若是天启皇帝当真驾崩,而张静一还活着,又为辽东郡王,镇守辽东。那么百官们乖乖地迎奉了长生为帝也就罢了,张家一定乐见其成! 可一旦小皇帝再遭人暗害,那么就等于是彻底地破坏了张家的根本利益,只怕张家除了提兵火速进京之外,别无可能了。 所以对百官而言,任何人想弄什么阴谋诡计之前,都得好好思量一下,真敢玩什么阴谋诡计,也得掂量一下是否能收拾这烂局。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论功行赏,势在必行,这样的功劳,若是不赏,那还论什么功?大明的腹心之患,只是一个建奴人吗? 无论是任何一个理由,亦或者三个理由都有,天启皇帝这一次,也非要确保张静一的待遇不可。 殿中静默了很久,天启皇帝此时道:“诸卿为何不言?” 黄立极打定了主意,就是不做声。 他不敢赞同,赞同了,百官们怒火没处发泄,不敢骂现在的天启皇帝,还不敢骂他黄立极? 可他不敢反对,要是最后真给他一个文丑公,这等于熬了一辈子,好不容易位极人臣,忝为内阁首辅,结果竟得了一个文丑公的待遇,那真是欲哭无泪,子孙蒙羞。 倒是此时,一直安静了很久的魏忠贤,笑吟吟地道:“陛下赏罚分明,奴婢以为,甚为妥当,此番陛下与辽国公犁庭扫穴,铲除乱将,实乃不世之功,这是国家出了圣主,奴婢……喜不自禁……” 他这一番话出来。 骤然之间,所有人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这倒真把大家提醒了。 数月的时间,清除掉了所有辽将,这还不够狠?太祖高皇帝也不过如此吧,这真可以说是杀人如麻了! 在这里的人都知道,那辽将是何等骄横的人!可现在看来,在陛下的面前,却不过是砍瓜切菜一般。 这又是何等的手段? 此时公然违逆,将来会如何? 再有,在这数月时间,直接犁庭扫穴,这…… 想一想就觉得可怕啊,这是何等的战力,其中又需多少的艰险。 到了这个时候,还扭捏什么,挟此不世之功,谁敢多言? 再加上魏忠贤火速表态。 一些坚定的魏党,如崔呈秀,此时幡然醒悟,于是再不敢继续犹豫,连忙拜倒道:“对,陛下与辽国公,立不世功,此等天大的功劳,远迈列祖,臣以为,若以此功绩而论,册封郡王,无可厚非!兵部这边,觉得没有什么问题。” 有人第一个带头,于是吏部尚书也上前道:“臣附议。” 孙承宗微微一想,就道:“臣附议。” 孙承宗的念头是很简单的,他隐隐感觉到,册封辽东郡王,可能有更深的谋算。 他深知犁庭扫穴之难,还有那些辽将的骄横,能将这两件事办成,莫说一个郡王,便是给一个亲王,也无可厚非。 祖宗之法,在这个时代,确实已经不适用了。 孙承宗一表态,群臣的态度,顿时就都软化了。 黄立极此时不禁苦笑,其实他心里还是瞻前顾后了,反而没想到名声比他好的多的孙承宗,反而不顾忌这些。 于是他再不敢迟疑,点点头:“臣附议。” 管他呢,反正这辽东,乃是苦寒之地。 鸟不拉屎的地方。 再加上经过了建奴人数十年的肆虐,那鬼地方看似广袤,可常年都是冰雪,说实话,若不是要拱卫京城的安全,朝廷不得不花了天下近半数的钱粮往那地方拼命的砸,怕是早就千里无人烟了。 黄立极便接着道:“辽东乃是苦寒之地,虽有千里,实则却多为不毛之地,张家世镇,未尝不可。” 他这话不是对天启皇帝说的。 而对其他抱有疑虑之人说的。 这么一提醒,大家反应了过来。 郡王其实不算厚重,虽是破了规矩,可没办法,张静一的功劳确实太大了。 而之所以大家顾虑的世镇辽东,细细想来,也就这么一回事。 对啊,那是不毛之地,之所以那地方还有人,是因为朝廷源源不断地将钱粮往那儿送。 可现在,建奴人都没了,朝廷怎么可能还加征辽饷,又怎么可能还会将无数的钱粮送过去? 没了这些,数十万大军必然要解散,或者入关,而失去了如此众多的军户,那些民户……还有商户,也就没有留在辽东的必要了。 这辽东的户口,只怕会迅速地锐减。 甚至可能诺大的辽东,人口都不及云南的一半。 这世镇辽东,其实就是一个空衔,大家还别扭什么? 于是乎,众人纷纷颔首:“臣等附议。” 天启皇帝见众人终于乖乖听了话,心里大喜。 自己的这些手段,终于起了效果了。 这么大的事,肯定是要和百官达成一致的。 倒不是天启皇帝真在乎这些人的意见,而是张静一这个爵位,必须名正言顺,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 于是天启皇帝道:“好,这第二件事,便算是办成了。” “陛下。” 此时,那内阁大学士李国憋不住了,他平日里一直不爱出风头,可今日,却不由道:“现在建奴已灭,朝廷的辽饷,是否要废黜?百姓们的负担,已经很重了。” “废黜吧。”天启皇帝点头道:“朕与张卿犁庭扫穴,为的就是减轻百姓的负担,这辽饷当然要废黜。” 李国又道:“既然废除了辽饷,这辽东的数十万大军……” 天启皇帝道:“除必要的兵马之外,其余之人,朕都打算转为民籍。” 呼…… 大家都不禁松了一口气。 就怕继续源源不断地还给辽东送钱送粮,现在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 辽东那鬼地方,只要朝廷不输送钱粮,那么基本上……它就是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了。 在后世,辽东可谓是天下粮仓,以至于到了清末的时候,可以直接养起一个奉系军阀,其实力,可谓天下军阀之首。 只是在眼下这个时代,真是看都没人愿意多看一眼。 张静一心里苦笑,这些家伙,还真是个个都是属猴的,个个猴精、猴精,生怕他张静一占了朝廷的便宜一样。 摆明着就是想依靠撤掉辽饷,让他这个所谓的世镇辽东,变成光杆司令啊! 现在张静一开始无比怀念起信王朱由检了。 这家伙……会不会将他的黑麦种子给糟蹋了? 要知道,朱由检可是有污点的,这人眼高手低,干啥啥不成。 要是玩砸了。 那张家真的只好收摊,死赖在这京城里,打断了腿也不愿往辽东跑了。 没有粮食,就没有人口,没有人口,便真是一片荒野,不毛之地。 天启皇帝随即又道:“朕现在,要说的乃是第三件事……” 这一次,天启皇帝的脸色,却已有肃杀之气。 他的眼睛……犹如蓄势待发,随时要扑向猎物的野兽。 ………… 昨天写着写着趴着睡着了,看来熬夜真的伤身,老啦,惭愧。 第五百零六章 雷霆雨露 俱为君恩 这时候气氛陡然变得紧张了。 文臣们有些接受不了。 此时便听天启皇帝道:“朕此次差点为辽将所害,幸赖祖宗有灵,张卿人等勠力,如若不然,朕今日还能再见诸卿吗?卿等一直都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话没有错,因此……朕对这些乱臣,绝不姑息。” “那些辽将该死的都死了,可是勾结辽将之人,又在何处呢?此事要彻查,不彻查到底,是断然不可行的。卿等以为如何?” 陛下所出的招,真是让人眼花缭乱。 这一件件让人觉得不可接受的事,统统抛了出来,以至于大家无法应对。 自然,许多人听到这番话之后,立即生出了警惕之心。 谁是勾结辽将的乱党呢? 论起来,那些辽将,哪一个没有巴结京城的权贵啊。 不说其他,真是论起来,他兵部尚书崔呈秀跑的掉。 内阁诸公呢…… 众人心里惶恐。 天启皇帝道:“所以……一切牵涉此事的,朕都不打算轻饶,需厂卫给朕彻查到底,如若不然,这些人死灰复燃,坏我大明根基者,必为这些人。” 在这大义之下,谁敢多言。 自是纷纷道:“乱臣竟是胆大包天至此,臣等……绝不姑息。” 此时,天启皇帝的目光落在了张国纪的身上。 张国纪被他看的心里发寒,哆哆嗦嗦地道:“臣……臣……” 天启皇帝道:“看来张卿有话要说,是吗?” “臣死罪!”张国纪叩首道:“臣有事要奏。” 女儿的皇后之位都没了,张国纪就算再愚蠢,也知道张家的大厦将倾。 这绝不是开玩笑的事。 此时,若是再不紧紧抱住天启皇帝的大腿,那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不说其他,单单得罪的客氏还有魏忠贤,都够弄死他们一百回的。 天启皇帝道:“何事要奏?” 张国纪道:“自陛下驾崩的消息传来,便有许多读书人,纷纷登门,其中一个……” 他说到了这里,天启皇帝却是道:“不急,不急着说出来,到新县千户所里去说罢。” “陛下……”张国纪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 天启皇帝淡淡道:“让你去新县千户所,这是保你张家,不要不识抬举。” 张国纪眼眸微微张大了一些,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张静一,这时候,他似乎觉得,落在张静一手里,确实比落在魏忠贤的手里要好的多,于是叩首,潸然泪下道:“只是臣女……” “这不是你要管的事。”天启皇帝抱着长生起来,踱了几步,口里道:“今日就议到此,至于这登基大典,朕看……也不能浪费了,百官都在呢,只怕花费也不少……那么就在此,废后、封王吧。礼仪的事,朕不懂……你们比朕懂,要干的漂亮。” “先叫一个翰林来草诏……” 一会儿工夫,一个翰林就被押进来。 这翰林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罪,直吓得脸色发青,人还没进殿,就已吓尿了裤子。 一听让他拟诏,才长长松了口气! 早说啊,搞得好像押钦犯一样。 于是定了定神,夹着自己的腿,故意让自己不去看自己下裆的襦裙,提笔,唰唰唰连拟两封诏书。 这边,魏忠贤忙是让人去司礼监取印。 盖了大印,便又让人去内阁取印,内阁首辅大学士当即署名盖印之后,又分发礼部尚书刘鸿训。 刘鸿训这内阁大学士兼任礼部尚书,则亲自揣着圣旨出殿,宣读。 殿外百官哗然。 张静一则是很干脆地上前谢恩。 天启皇帝道:“不必称谢,这是你应得的。辽东关系重大,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就曾说过,大明祸患在北不在南,这北方的蛮族林立,建奴骤然而起,就已让我大明吃尽了苦头,所以卿家迁族辽东,要格外注意,不过卿镇辽东,朕放心得很,除此之外,你这王府,是要营建于沈阳,还是锦州?” 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显得很认真。 若是沈阳的话,这就是辽东腹地了,好处就在于,它距离建奴的发源地更近,能更加加强对建奴人控制。 除此之外,这建奴人早就在沈阳营造了宫室,这王府都省了,分明就是一个小紫禁城嘛!当然,那地方经过了攻城之后,损毁也是严重。 而若是锦州的话,则加强了与关内的联系,等于扼守了关内和辽东的要道,却也有它的好处。 张静一想了想,摇头道:“臣希望建王府与旅顺口。” 此言一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了惘然! 闻所未闻啊! 这辽东不是没有大城,无论是沈阳,还是锦州、宁远,规模都不算小。 可那旅顺口是什么地方? 天启皇帝也是一脸迷糊,于是便道:“来人,取舆图。” 魏忠贤不敢怠慢,连忙吩咐人将舆图取来。 天启皇帝细细地看过之后,才道:“这旅顺口,不过是金州卫下的一处海镇,户籍不过千人,卿家要设王府于此?” 张静一道:“是,臣以为若是人烟稀少,将来可以迁徙人口。可既要镇辽东,除了要制辽东上下各族之外,最重要的是镇住海疆,这旅顺距离京城、山东、锦州、朝鲜国、倭国,若是通陆路,有的地方根本通不到,可若是走海路,则都只需十天半个月的距离。” “臣在此,通过海路,可随时与京城、山东联系,又可随时策应锦州,距离沈阳,又有内陆的河道可用,对朝鲜、倭国,亦是隔海相望,在此营造王府,既可定辽东腹地,同时也可借此,加强与京城和山东还有东南沿海的联系,这是一举两得。当然,前提条件是……我们得有海船。” 天启皇帝明白了。 从陆路的角度而言,即便是京城,距离辽东也是来回一两个月的路程,这已是较快的速度了。 可若是从海路,那么通过海船,便可从捋顺进发天下任何地方,即便是泉州、江南,距离也不远。 这张静一想要效仿的,乃是尼德兰人。 天启皇帝笑道:“一切由你,反正王府……朕是不打算给你造了,你自己解决吧。” 天启皇帝又不傻,这个方案,说的好听,可一切的前提是得有无数的舰船。 除此之外,那等不毛之地,前期的投入太高了。 你要在锦州,或者其他地方,让朕赐你一个王府,还不是玩一样?但是让朕在捋顺给你造这玩意……朕这么多年,不是白抄了这么多的家吗? 张静一毫不意外地道:“陛下放心,臣……自己去折腾,总是不会浪费陛下一分一毫的。” 天启皇帝道:“那么就再下旨,设捋顺城,准张家在捋顺营造王府。” 众臣们听了,心里都想笑。 陛下的态度显然也很清楚,朝廷不可能再给辽东输入一钱银子和一粒粮了,如此一来,这辽东就真的成了不毛之地。 张静一这家伙,若是让家人跑去沈阳或者锦州等地还好一些,至少窝在那偶有人烟的地方,总还可以称孤道寡。 现在倒好,跑去一个真正荒无人烟的地方,他还想建城不成? 这是真把郡王玩成了村里的里正啊。 格局太低! 张静一此时在心里,却已是豪气万千。 辽东啊,世界四大产量区之一,矿产遍地的所在,又有旅顺这样的出海口,在这个时代,简直就是神仙一般的开局。 我人民币战士张静一,即将降临…… 话虽如此,张静一却也知道,万事开头难。 现在是投入的时候。 张家这些年做各种买卖,只怕积攒的钱财,怕也要千万之巨。 现在……只能先拼命的砸钱了。 该说的话说了,该办的事办了,天启皇帝随即罢朝。 接着便牵着长生回后苑。 等到了坤宁宫。 宦官已给张皇后下了旨意。 张皇后脸色苍白如纸,此时直接从凤凰落为了鸡,可即便这样,却依旧不得不来见驾,朝天启皇帝行了大礼:“臣妾……谢陛下恩典。”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天启皇帝深深地看着张皇后,也不禁唏嘘。 他和张皇后是有感情的。 只可惜……他不得不为自己谋划后事。 因而,天启皇帝道:“宫中,你就住着吧。朕会命人收拾一处小殿,你搬过去。朕也并非是将你打入冷宫……这宫中的事,你以后不必管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便是。” 张皇后眼中带泪,哽咽着道:“遵旨。陛下……” 她抬头,道:“恳请陛下……放过臣妾的家人……” 天启皇帝起身,踱了几步,才道:“你们的那些事,朕不敢去想,甚至害怕去听,可是……有些事,不查到底,朕寝食难安。朕知道你会说你们父女二人是被人利用的,可是……朕今日若是回不来,你可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 “哼!你平日里贤良淑德,可是贤良淑德不是做样子,不是单靠这些样子,来博取外头那些文臣们的夸奖,真正的贤良淑德,是以宫中的利益为重!” 第五百零七章 感激涕零 天启皇帝所气恼的,可不只是自己‘驾崩’之后张家的所为。 而是张皇后的名声。 夫妻本该为一体。 可这些年来,这宫中上上下下,皇帝是昏君,太妃也声名扫地,宦官更是阉贼。 唯独张皇后却被人吹捧为贤良淑德。 倒不是天启皇帝见不得张皇后有个好名声。 而是读书人为何这般吹捧你,难道你自己没个数吗? 固然谁都希望有个好名声,可宫中……一旦被这般的吹捧,本就是很危险的事。 天启皇帝道:“你的家人如何,看他们自己的吧,若是当真肯把事说清楚,朕自会开恩,可若是还有什么事藏着掖着,朕也不会容情,你们自己看着办便是。” 天启皇帝说罢,转身便走。 张皇后久久看着那远去的背影,泪流满面,却也只好叩首,继续谢恩。 ………… 众臣散去,谁也没有料到,事情竟会逆转。 这陛下……又回来了。 还是熟悉的风格,打的所有人措手不及。 此时张后被废,张静一封王,已是给人无数的震撼,这百官各怀着心思。 他们出了宫,却发现在这里许多人哀嚎。 却是到处有锦衣卫在追缉读书人。 这一下子,许多人心慌了。 陛下的手段,已是越来越狠。 这是完全不给人活路了。 有人一打听,方知是在追查勾结辽将的乱党。 于是有人不禁感慨道:“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如何作乱?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虽是这样说,但是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 强势的时候,以文制武,动辄就是打打杀杀。 可一旦弱势的时候,立即就成了手无缚鸡之力,人畜无害之人。 不过此时,百官们倒是不敢再闹事了。 主要是太玄乎,陛下突然杀回京城来,听闻辽将都砍了,建奴人也都砍了。 换做是谁,也会觉得这个节骨眼,该先看看风向再说。 因而,即便是有牢骚,也只是私下里窃窃私语,绝不敢摆在台面。 而另一边,几个内阁大学士往内阁去。 李国显出了几分焦虑的样子:“陛下如此信重张静一,如今封了郡王,又令张家镇辽东,只怕迟早要成祸患。这是养虎为患,将来一旦尾大难掉,朝廷当如何制之?” 孙承宗笑了笑,瞥了李国一眼。 李国这个人……平日里不吭声,但是并不代表他真正完全的透明人。 论起来,孙承宗入阁的时间比李国还晚一些,排序在李国之后。 孙承宗现在陡然发现,李国的思维……可能是绝大多数士大夫的思维。 从前的时候,孙承宗其实也是这样的想法。 若是几年之前,他一定会劝谏天启皇帝。 可现在……他开始慢慢地摸清张静一的套路了。 以往大家陷入了一个可怕的思维之中。 也就是,天下就这么大,这个人多占一分,那么这个人一定会谋反。 可现在一想,却满不是这么回事。 张静一干的这些事,从种植番薯,再到弄钱,本质上是没有需求,他创造出了新的需求。 也就是说,以往是大家内卷,你我之间,总要死一两个人,可现在却是支持对外创造。 显然,陛下也是看清了这一点,天下这么大,守着一亩三分地也没有什么意思。 就好像建奴一样,不一样解决了吗?难道将这土地和人口给建奴,比给张家要好? 于是孙承宗淡淡道:“只要朝廷强大,那么李公所言,自是多虑。” “可若是朝廷弱小的时候呢?”李国担忧地道。 孙承宗便笑了笑道:“朝廷弱小,又何须担心辽东的张家,要担心,也是担心流寇才是!即便没有流寇,不还有倭寇,有蒙古鞑子吗?所以,我等为人臣,不要总是念着……这些,该想想,怎么样强壮官军,又如何开源节流,使朝廷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倘若处处忧虑小心,可是竟忘却了打铁还需自身硬的根本,那么我大明亡于建奴,亡于流寇,或者是亡于蒙古人,和亡于你所忌惮的亡于张家,又有什么分别呢?这些年来,老夫算是看明白了,张静一走的法子是对的,建奴没了,新县和封丘的百姓也算是安居乐业,你没看到新县征收的税赋吗?区区一县,快要达到一省了。” “还有那东林军校,老夫也就不必多说了吧,哎……诸公,我等看到这样的治国良方,而视而不见,这才是祸患的根源。现在却心心念念着,张家可能在辽东壮大起来,将来尾大不掉,若只想后者,大明覆灭,也只是迟早的事。 李国皱着眉头,禁不住道:“孙公此言,未免有些偏颇了,治国要治,可该忌惮的,难道就不要忌惮吗?” 说到这里,他目光一转,便看向黄立极道:“黄公,你意下如何?” 黄立极此时,真想骂人。 一个内阁首辅大学士,是人是鬼都要问自己怎么看。 自己能怎么看,老夫只想和稀泥。 于是黄立极咳嗽一声,道:“依老夫看,孙公所言……不无道理。当然,李公所言……也是极有道理的。由此可见,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古人诚不欺我也……说起来,今日见陛下穿着一灰衣而来……” 李国:“……” 孙承宗叹口气道:“黄公你就别说了吧,再说下去,你自己不自在,我等听了也不自在。” 太废话了…… 黄立极的脸色微微有点冷,这是什么话,一丁点都没将我这首辅大学士放在眼里。 倒是一旁的刘鸿训道:“李公不必多虑,终究,那辽东乃是不毛之地,从前建奴没有闹起来的时候,还没有加征辽饷,这辽东满打满算,也养不活二十万户人口,放在关内,一个较为富庶的州府,人口就不在其下,这样的地方,只要朝廷不加辽饷,那么就闹不出什么事来。” 这话倒是对了李国的胃口。 不过李国道:“就怕陛下偏袒张静一,到时候又给辽东拨发钱粮。” “到了那时,我等据理力争就是了。”刘鸿训道:“没有钱,没有粮,就不会有人,让张家镇在辽东,有何不可呢?这鬼天象,就连关内产粮都困难,遑论是辽东了,自己养不活自己,又能成什么大事呢?” 这话可谓句句说到了实在上。 于是李国点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接着,他气咻咻地道:“诸公都在此,那么就话说开了,辽东已是分封了出去,这关内的粮,是咱们的命根子,他张家若是有钱,自购粮食去辽东倒也罢了,但是决不可让其轻动国库一粒米,如若不然,我等便是尸位素餐,凭什么执宰天下?” “依你,依你。” 众人都点头。 李国终于心满意足了,突然崩不住的笑了,口里道:“现在细细想来,想那张家去了那苦寒之地,倒也未必是坏事,反正……那鬼地方,本就是充军发配之人才去的,哈哈哈……把张家人发配去……噢,对啦,那个地方叫什么?” “叫旅顺。” “发配去了旅顺,正好眼不见为净。” 孙承宗一脸无语,这家伙,转过头又开始幸灾乐祸了。 心里摇摇头,格局太低……老夫竟与此等锱铢必较之人为伍。 ………… 张静一出宫的时候,几乎张静一走一步,后头的张国纪便亦步亦趋,一步也不肯落下。 直到出到宫外头。 张静一回头,怒道:“你先回府,到时我自命人去给你下驾贴,届时再去千户所里谈。” 张国纪却是摇头,苦笑道:“不成,现在就去。” 张静一道:“这是何故?” 张国纪左右看了看,而后压低声音道:“老夫觉得,那魏忠贤终究要害我,到了这个地步,他岂会不痛下杀手?老夫思来想去,现如今……我这张家算是完啦,可老夫要坚强地活下去,老夫在,张家才在,陛下也说了,老夫现在归郡王殿下处置……所以老夫想通了,以后就在新县,哪里也不去。” 人的适应能力还是很强的。 刚才的时候,这张国纪还自诩为国丈,觉得未来张家可能要成为霍光那样权势滔天的人。 现在直接小命都要不保了,他已经来不及感慨自己的命运多舛。 先保命要紧。 他比谁都清楚,惹了魏忠贤,可不是好玩的。 张静一便道:“既如此,那么就只好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老夫要谢谢你!”张国纪很认真地道。 张静一于是四顾左右,吩咐道:“来人,太康伯事涉辽将谋反一案,给我将他立即拿下!” 左右的生员便再不迟疑了,快步冲上前去,直接将张国纪按倒在地。 张国纪非常的配合,毫无反抗的意思,感激地道:“多谢郡王殿下……” 一面又道:“启禀殿下,我有机密大事相告,勾结辽将之人……下官略知一二……” 张静一忍不住皱眉头,而后道:“带回去,赶紧带回去,先关几个时辰,等会审讯!” ……………… 第三章送到,还有两章。 第五百零八章 全弄死了就没人害朕了 很快,张国纪便到了大狱。 而后等张静一歇一歇,沐浴一番,又小憩了片刻,这才对他进行提审。 倒不是张静一不急着办这件事,实在是一路旅途劳顿,身体过于疲惫了。 一个多月不洗澡,换你试试。 好在现在天寒地冻的,倒没有因为卫生问题引发什么疫病,不过沐浴一番之后,张静一整个人精神气足了不少。 到了审讯室。 张静一坐下,而后看着张国纪道:“说罢。” “自听闻陛下驾崩,有不少投机取巧之徒来寻过我。”张国纪苦笑着道:“还送来了不少礼,有的是一群趋炎附势之徒,也有一些人,我觉得可疑。” “先将趋炎附势之徒写下来。” 说着,张静一取出了一张白纸,而后送到张国纪的面前。 张国纪提笔,大抵地想了想,而后开始记录下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张静一道:“你觉得可疑之人呢?” “有一个人……叫刘中砥的……” “刘中砥已经死了。”张静一冷笑着看他:“人死了,你才交代吗?” 张国纪大为震惊,禁不住瞪大着眼睛道:“他已死了,是谁……是谁……你可知道……” 张静一道:“不必问了,是陛下亲自动的手,你继续说。” 张国纪脸色惨然,他越发觉得,自己面对的这些人,个个都是杀人狂魔。 陛下如此,魏忠贤如此,眼前这个张静一,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张国纪道:“这刘中砥奇怪得是……他似乎早就猜到了……陛下可能要驾崩了,他一直都在曲阜,在陛下驾崩的消息传来之前,却急匆匆地赶来了京城,并且开始与我交往,平日里,没少往我的府上走动。” “你的意思是……他知情?他区区一个只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如何知情?” “这……”张国纪苦笑道:“我也想不明白。” “那么他说过一些什么。” “他一直说,若是放任魏忠贤和……”说到这里,张国纪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却是谨慎地住口。 张静一道:“是说继续放任魏忠贤和我对吧?” “是……正是……”张国纪道:“说是继续这样放任下去,张家迟早……要被小张妃取而代之,还说……现在天下人都不满皇帝,国家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不能再让陛下这般下去了……又说陛下此番北征,迟早要……要驾崩的……” 张静一面上没有表情:“然后呢……” 张国纪便接着道:“起初,我自是听了吓了一跳,殿下,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胆子小……” “不,你胆子可不小。” “小……小的……”张国纪要哭了,伸出自己的小指,掐出了一根小指指尖:“只有这么一丁点小。” 张静一拍案而起,怒道:“交代问题就交代问题,不要总说一些有的没的,你这话听着像耍流MANG!” 张国纪打了个激灵,便忙道:“可是后来,果然传出来了消息,说是陛下驾崩了!我一听,很是震惊,这才知道……原来事情没有这样的简单,那时候……我真怕了…” “你怕什么?” 张国纪便道:“这傻子都知道啊,他们说陛下会死,陛下就驾崩了,这难道不是说明,这些人已经可以只手遮天了吗?陛下尚且如此,我算个屁?于是他们又寻到了我,说是我的机会来了,说是他们会竭力支持咱们张家,要与魏忠贤决一雌雄。” “你答应了?”张静一冷笑。 “怎么敢不答应?”张国纪理所当然地道:“我不是说了,我这人胆子小。” 卧槽……原来你说的胆子小是这个意思。 不是……害怕皇帝。 而是害怕那刘中砥? 张国纪闷着脑袋,幽幽地继续道:“我慌了,其实……我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可后来……却发现,一切都无能为力,因为就算我想去检举,可这皇帝都没了,我跟谁检举去?这刘中砥于是又诱惑我,说是将来我要做霍光。我吓着了,可……可后来,开始越来越多的人来拜访我,对我各种逢迎和吹嘘,慢慢的,我胆子才大了一些。” “我……我心里想,无论如何,我也是国丈,反正……有这魏忠贤在……我那女儿在宫中还不知吃他们多少苦头呢,既然如此,倒不如……跟着他们一起铲除了魏忠贤再说……” 张静一道:“还有呢?” “然后陛下就回来了。”张国纪苦笑道:“可是此前,我也没做什么呀,这铲除魏忠贤,总不算是谋逆大罪吧。” 张静一想了想道:“你说的也没错,铲除魏忠贤确实不算。” “再者说了,我儿便在东林军中,我听闻东林军覆灭,我……我心里也难受得很……只是……只是……” 张静一道:“话是没有错,可是你勾结了贼子。” “没有勾结,没有勾结,我是被胁迫的。”张国纪忙道:“何况我也没干什么……将客氏驱离出宫,也是那些言官先提起,最后才是我女儿点的头,可就算此前没有娘娘知会,这么多人都说客氏不该留在宫中,难道……难道……陛下驾崩了,客氏还留得下吗?我冤枉啊,冤枉死了。” 张静一道:“陛下念在张娘娘的份上,总算是网开一面,无论如何,你既交代了该交代的,就回家反省去吧。” 张国纪却端坐着,一动不动,哭丧着脸道:“不……我不走,我就留在这,我得在这新县的大狱里,我不敢回家。” 张静一怒道:“这里是你说留就留的地方?” 张国纪可怜巴巴地道:“殿下,你行行好吧,我人在外头,怕得很,在这里才安心,那魏忠贤最是睚眦必报,他现在估计是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了,还有那客氏……那客氏是什么人,你也是晓得的,从前没有得罪她,她尚且还搅得老夫成日提心吊胆,现在将她得罪死了,她会得了饶我?” “我思来想去,只有殿下才能护着我,毕竟这一对奸夫**……还是看殿下的面子的。” 张静一摇摇头道:“这件事,以后再说,现将人押下去吧。” 深吸一口气。 张静一开始按图索骥。 这张国纪招供出来的是这个刘中砥。 而刘中砥,显然只是个很微妙的人物。 这个人……乃是衍圣公的女婿。 那么,除了衍圣公之外……还有哪些人参与呢? 背后的主谋,是衍圣公吗? 细细思量之后,张静一索性次日入宫,这一次他穿上了蟒袍,显得很神气。 抵达了西苑,还未进入勤政殿。 却见魏忠贤迎面而来。 魏忠贤红光满面,笑嘻嘻地道:“殿下,恭喜,恭喜……哈哈……小小年纪,已成郡王,真是令人羡慕啊。” 说不眼红,这是假的。 自己净了身才混到的地位,人家没净身就已经做到了,这是何等的让人眼热。 张静一也朝他行了个礼:“许多日子不见了,魏哥可还好吗?” “托你的福,好的很。”魏忠贤认真起来,他搞人际关系还是很有一套的,于是露出了很有感触的样子道:“若非是你,还有东林军,不但救驾,而且还荡平了辽东,咱在京城,只怕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当初老夫还真差点以为你死在了关外,心里还难受了一阵子呢,如今见你和陛下都平安归来,真是快意。” 张静一其实也分不清他这样子,是真情还是假意。 或者两者都有。 张静一便微笑道:“哪里的话,都是托了魏哥的洪福,噢,陛下可在殿中吗?” “在的,有何事?” “有大事禀告。” 魏忠贤没有迟疑,立马领着张静一走入殿中。 这天启皇帝此时正伏案写写画画,听到动静,抬头见了张静一来了,便笑着道:“你来的正好,朕昨日又帮你看了那叫什么……什么……旅顺的舆图,细细一看,却发现,那地方好像是什么天然的良港,不只如此……地势也不错,一马平川,三面环海,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地方。” 这天启皇帝昨日还说对此不关心呢,没想到又开始瞎操心起来了。 此时,天启皇帝又接着道:“不过……这地方……靠海,靠海有靠海的好处,也有靠海的坏处,你自己可要想仔细了。你来看看……朕在这里……给你绘了一个布防的舆图,用来专门防范海上之敌的。” 张静一上前一看,原来天启皇帝写写画画,竟真是在绘画工程图。 张静一笑了笑,道:“陛下……臣以为,对付海上的敌人,靠一些炮台,是不成的。” 天启皇帝不解道:“那要靠什么?” 张静一目光炯炯地道:“靠坚船利炮,只要打得对方不敢出海了,自然,这旅顺也就可以固若金汤了。” 天启皇帝听罢,猛地将笔一摔:“你不早说,害朕白干了这么久,不错,只要将人全弄死了,就不会有人想害朕了,是不是这样的道理?” ………… 还有一章。 第五百零九章 赶尽杀绝 天启皇帝的悟性还是很高的。 至少他还晓得举一反三。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类比不当。 张静一笑了笑,道:“陛下所言甚是……这佛朗机和尼德兰有无数的炮舰,这是人家花费了数十年建立起来,因而人们常说,十年陆军,百年海军,就是这个道理。” “要一百年?”天启皇帝大为吃惊。 张静一点点头,沉痛的道:“当然,这既说明要建立海军需要源源不断的投入。重要的是……当下造舰,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材料的问题,首先这舰船的木料想要抵抗海水的腐蚀,就得先进行特殊处理,随即还要进行晒干脱水等等工序,臣听说,有些木料,想要在海上不被泡烂,单单这工序,就接近要十年的时间,这些话虽有些夸张,可若是真正下定决心打造舰队,那么所需的各种材料以及金钱投入都是惊人的。臣估算过,我大明若有一百艘这样的炮舰,就需花费至少十年时间,有了这百艘炮舰,驰骋倭国以及西洋海域,便足够了。不过……若是要与佛朗机人和尼德兰人进行竞争,甚至制霸天下海域,单凭这些还远远不够,至少需要规模以上的炮舰五百艘以上,才可勉强可与诸国分庭抗礼。这……至少也需竭力投入三十年。” 天启皇帝道:“三十年之后,朕都已成为冢中枯骨了。” 张静一笑了笑:“困难是困难了一些。” 天启皇帝摇摇头:“朕看,还是不要指望这个把,不妨关起门来,咱们自己玩自己的,反正他们上不了岸。” 天启皇帝不是想要退缩,而是……耗时实在太长了,而且,人家都玩了数十年上百年了。 这摆明着是不可能一时半会赶上的,让大明将无数的财力物力源源不断的投入进这未必当真能产生巨大收益的海洋争霸之中,这显然是天启皇帝舍得的。 干点啥不好? 张静一其实也已料定了天启皇帝的性子,未必有这样锲而不舍的精神。 毕竟,这个时代的人,你让他真正认识到海洋的重要性,并且砸锅卖铁,破釜沉舟去跟佛朗机和尼德兰人拼命,这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既然不愿意接受这个方案,张静一却笑了笑:“其实,臣还有一个预选的方案。” “来,你说一说,给朕听。” 张静一道:“其实很简单,让黄火药上舰。” “黄火药?”天启皇帝一愣:“就是你那炸药包?” “对。”张静一道:“如此一来,我大明舰队的射程和威力大增十倍以上,天下谁可抵挡?” 天启皇帝乐了:“好,就这个,朕就喜欢这个。” 张静一苦笑道:“问题就出来了,这玩意威力太大,后坐力太强,威力倒是增加了不知多少倍,可是船身却抵挡不住如此巨大的后坐力啊。” “啊……”天启皇帝一愣:“你说的对,这样说来,如何解决呢?” “臣看……只怕得用铁甲,才可承受如此巨大的威力。” 天启皇帝倒吸一口气:“这铁疙瘩也能在海上漂浮。” “可以的。我们可以慢慢的尝试。” 天启皇帝便笑了:“那就成,既如此,那就用铁甲。” “还有一个问题。” 天启皇帝禁不住怒道:“你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张静一苦笑道:“这铁疙瘩太沉重了,若是上头再放无数的火炮,如此沉重,即便能够漂浮起来,可是陛下……若是靠风帆,只怕也吹不动它。” “你的意思是它不能走?” “好像是的。” “那你不早说,却在此啰嗦这么多做什么。”天启皇帝耷拉着脑袋,觉得好像自己又绕回了原点。 “其实也不是不能解决。”张静一精神奕奕道:“既然用风帆动力,无法解决这个问题,那么……就要找其他的办法,臣听闻有一种东西,叫做蒸汽动力,可以将这船带动起来。” “噢。”天启皇帝狐疑的道:“还有什么需要让朕知道的?” 张静一摇摇头:“没有了。” “那就是它了。”天启皇帝道:“大明既是造舰船,当然是威力越大越好,要造就造最好的,需要多少时间。” 张静一心里想,袁崇焕都可以三年平辽,以我的水平…… “三年足矣。” 天启皇帝这时才开始有兴致起来:“好,明日你上一道章程,朕给你拨……两百万两纹银够不够,要不再加一点,三百万!” 张静一笑容可掬,不吭声。 天启皇帝皱眉:“卿为何不语。” “这不是造几艘舰船的问题,这涉及到前期的研发,还有一次次的试错,需要无数的能工巧匠,还需专门配套大量的作坊,这一切……都是从无到有。” “难道要五百万两?” “五千万……”张静一道。 天启皇帝骤然觉得自己腿软了。 哪怕被言官骂他夜御七女的时候,他也没这般腿软过。 张静一可算是狮子大开口了。 换做往年,这等于是二十年的辽饷,朕能把建奴人打的叫三十回爹。 张静一道:“陛下,这笔账,我们不能这样算,钱留在身上是没用的,借助这一次造船,花费巨大的财力,可得来的却是无数配套的作坊,是许多技艺精湛的匠人,还有就是各种军事的前沿技术,有了这些……将来还可转为民用。只要这个计划,当真可以实现,这五千万两银子,得来的却是千秋功业啊,陛下难道真的不想考虑一下?要不,我打个折,四千九百万两纹银怎么样?” 天启皇帝还是觉得晕乎乎的,厉声道:“朕得抄多少家?你以为朕的银子是大风吹来的?” 张静一其实很能理解天启皇帝的感受。 毕竟是天启皇帝掏钱。 如此巨大的数目,就算是将张家的身家都砸进去,都不够填个尾数。 可张静一却认为,制定出一个超级军舰的计划,不只是借助最新的军舰制霸海洋这样简单。 而是直接提升几乎所有学科的技术水平,无论是造船的技术,还是冶炼的技艺,是蒸汽动力,还是火药和火炮的技术,这里头所涉及到的学科和工种,大大小小怕是数十上百种之多。 历史上,也有过这样的军事计划,譬如曼哈顿工程,又如航空工程。 数万甚至数十万的工程师和技术人员,为了完成一项工程,不断进行试错。 可得到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在后世几乎所有的科技创新,几乎都脱胎于这些计划。 大明不能一直种地下去,一旦解决了粮食问题,那么海洋贸易以及工业生产必须开启。 若是能通过这一次造舰,不断的试错,培养出一支规模庞大的技术团队,那么将来,势必可在未来数十年内,慢慢反哺民间。 现如今,英国人虽还未开始工业革命,不过大量的手工作坊,已经开始出现,萌芽也已渐渐的生长出来。 在这个时候,若是再不来整点暴力的,将来就算大明还能延续,鬼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张静一道:“陛下,三年之内,臣一定让陛下的银子,物超所值……要不,臣再打个折,四千八百万两……”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给,朕给,给你凑个整,五千万,朕不懂什么铁甲,也不晓得什么蒸汽,朕只信你一人而已,你省着一点花吧,哎……朕又要变穷了……明日开始……朕喝粥一月,先练练肚子,免得以后……” 张静一大喜,立即道:“陛下就等着吃肉吧。臣明日就拟一份奏疏,这个计划……最好还是保密,陛下想来是知道的……外头的人都不可靠……” 一方面张静一确实有保密的需求,另一方面,也是张静一害怕若是被人知道了,知道自己直接骗走了五千万两纹银,天知道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天启皇帝不愿再谈此事了,板着脸:“你来这里,就为了此事?” 张静一道:“不是的,方才不是陛下恰好提及此事,这话赶上了话,臣一时来了灵感吗?” 天启皇帝:“……” 张静一随即板着脸,道:“臣是来奏陈太康伯张国纪的口供。这张国纪,声称在陛下驾崩之前,一直受那刘中砥的蛊惑,这刘中砥……” “刘中砥人呢?” “陛下忘了,进宫的时候,被陛下一枪崩了!” 天启皇帝:“……” “不过……陛下,刘中砥乃是衍圣公的女婿,这就有些棘手了,这衍圣公,乃是圣人之后,而且……乃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现在案子到了刘中砥这里,若是不讯问衍圣公,臣……只怕……这案子查不下去。何况……这衍圣公若是事先也知情,牵涉了此事,又当如何?所以……臣特来请示,此案,还查不查。” 天启皇帝脸色骤然变得凝固起来。 他眯着眼,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冷色:“你怎么看此事呢?” 张静一来之前,就已打好了腹稿的,他真的只是来汇报这件事,哪里想到,不小心钓了一条大鱼,于是,张静一咳嗽一声,而后……化拳为掌,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若是臣,臣就干他娘的!” 天启皇帝背着手,低头,开始踱步。 随即,天启皇帝冷冷道:“你敢吗?” ………… 第五章送到,困告。 第五百一十章 亮剑 天启皇帝这一句提问,显然意味深长。 你敢不敢? 即便这时候,张静一乃是辽东郡王。 可谓是位极人臣。 可是动那衍圣公,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不是开玩笑的。 两千年的儒家,开枝散叶,这天下早已没有其他的学派,只有一个儒家。 天底下谁不知道,这儒家早已是树大根深,枝叶繁茂,而衍圣公,就是儒家的核心。 毕竟,儒家讲究的是礼。 什么是礼,礼的本质就是等级,不同的等级,做各自本份的事。 而在这个核心里,这孔圣人的四十五代孙孔宗愿袭封为文宣公,此后被改封为衍圣公开始,衍圣公传至现在,已经历了十九代。 更别说更早之前,孔氏几乎都得到了历代皇帝的册封,甚至在宋朝的时候,曾出现过女真人、蒙古人还有汉人三个王朝同时都供奉衍圣公的情况。 说穿了,衍圣公的延续,比大明还要长得多。 王朝可以破灭,皇族可以被铲除,但是衍圣公的香火,却从未断绝。 现在衍圣公可能牵涉到辽将作乱一案之中。 若是不查,这个案子,可能也就到此为止了。 可继续查,那么又该怎么查呢? 客客气气地请来,温言细语地请教吗? 只是……这事难就难在,一旦对衍圣公动真格的,就势必引发天下的反弹。 即便现在张静一有皇帝护着,可是以后呢? 这可是读书人们的招牌啊。 当代衍圣公的名声很好。 但凡是读书人提及他,都是肃然起敬。 自然……其实衍圣公的名声都很好。 哪怕是此后那个叫孔衍植的家伙带头剃发,给自己留了一个猪尾巴辫子,又上表夸赞顺治皇帝如何英明神武,一样在读书人的口里,也能留下一个好名声。 张静一不及多想,便道:“陛下……这是弑君之罪,若是不彻查到底,臣只怕……只会让这些人更为猖狂,臣没有什么敢不敢的,只要还有一日兼着锦衣卫的差,这事,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天启皇帝点头,他眼睛凝视着张静一,道:“那么,你就去干吧,真要出了什么事……不怕,有朕在!” 张静一道:“是。” “只是……”天启皇帝道:“你还是再想清楚,朕……只能保你一时,将来……” “大丈夫行事,岂可瞻前顾后?”张静一掷地有声地道。 不过……他也很清楚,这事真干了,那么以后真就只能往死里打压了。 天启皇帝便没再说什么劝说的话,只道:“一切小心,朕与卿既共患难,自当共富贵。” 张静一随即得了旨意,便匆匆而去。 ………… 五日之后。 快马至曲阜。 随即,一封驾贴便送至孔家。 消息一出,果然天下哗然。 孔家上下,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竟是一时无言以对。 本来公府里的姑爷死了,就已够让孔府上下吃惊了。 现在……竟有人来送驾贴。 这可是亘古未有的事。 这衍圣公,不只封的是公爵,比如他还是太子太保,以他的身份地位,即便是入京朝见,也需大学士亲自去迎接,位列内阁大学士之上。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而这驾贴,却是锦衣卫传唤用的。 一旦下了驾贴,当事人便必须去锦衣卫点卯报到。 这就相当于后世的刑拘一般。 这新县千户所,居然直接下了驾贴,完全没有给一点颜面。 就在这沸沸扬扬之际。 孔衍植倒是显得很镇定。 历朝历代,还从来没有过衍圣公获罪。 莫说是获罪,便是连道德上,也无人敢进行指摘。 于是,孔府派出大量的人马,抬了孔衍植入京。 而此时……朝中已有雪片一般的奏疏,纷纷飞入内阁。 不只是京官,便是各地的地方官,也纷纷上奏。 当然,这一次大家倒是不敢骂张静一了,张静一近来如日中天,如今他已是和魏忠贤一样硬了。 只是绝大多数的奏疏,都表示了对此事的关切,并且引经据典,表示衍圣公的重要。 衍圣公若是都可受辱,那么全天下的读书人,岂不都要受辱? 新县这里,毫无动静。 张静一让人送了驾贴后,自然继续干着自己该干的事,他拟出了一个关于旅顺计划的章程,这个计划……十分宏大,这可能是在当下,人类历史上一项超乎这个时代人想象的巨大工程。 从冶炼,到验证,再到一次次的试错,最后是制造,以及未来的海试,甚至还包括了人员的培养,匠人的保障,一个大系统之下,又从船身至炮舱、动力等等方向,绘制出一个巨大的蓝图。 单单这个蓝图之下,就涉及到了七十三个子系统,每一个子系统,又牵涉到了不同的学科,不同的技艺。 以至于张静一都害怕,这其中会有什么疏漏。 任何一个地方,掉了链子,都可能影响到整个计划。 为了让章程做得漂亮一些,张静一开始吹嘘这铁甲舰未来若能造出,将会如何强大…… 毕竟……让天启皇帝搬空几乎半个内帑,还是要多吹嘘一下的,至少得给人足够丰富的想象空间嘛。 作为下属的部门领导,向总部大boss吹牛逼,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否则如何申请足够的预算? 甚至张静一还留了后门。 他觉得五千万两纹银未必能办成。 先往低里报,等事情办成了大半截的时候,再想办法继续追加预算,到了那个时候,白花花的银子都砸进去了,总不好半途而废吧。 章程大致拟定了出来。 张静一没有立即送上去,而是让卢象升等人排排坐,然后他将未来展望之类的东西念给卢象升等人听。 而后请教道:“大家听了,有没有觉得很激动,有没有觉得很有兴趣?” 卢象升沉吟片刻,很是认真地想了想道:“尚好,主要是第三段听得云里雾里的,而且一艘打十艘,总觉得有一些不踏实啊!” 张静一便很是淡定地道:“那就改为以一当百,天下无敌,嗯,陛下爱听这个……” 卢象升:“……” 于是张静一又兴冲冲地跑去改章程。 还是太保守了,卢象升居然听的都不够激动,让陛下怎么情绪上的来? 几经删改之后,这奏报总算改得令张静一满意,终于给送了上去。 完成了一件如此重要的事,张静一也总算能松口气。 这时……却有校尉来报道:“殿下,孔府的人进京朝见了。” 张静一毫不意外,淡然地点点头道:“既如此,立即传唤吧。” 这校尉却又道:“殿下,此时只怕多有不便。” 张静一便微微皱眉道:“多有不便是什么意思?” 这校尉便如实道:“那衍圣公还未入城,在这城外十里,便有许多的大臣和读书人纷纷去迎接了。” 于是张静一又问:“都是哪一些人?” “朝中有数的,都去了,连黄公、孙公人等……也都派了自己的子侄去,大学士李国、刘鸿训亲自去了迎接,各部尚书,除兵部尚书崔呈秀只派了一个门生之外,也都告假……除此之外……还有……” 还不等这校尉继续说下去,张静一便似笑非笑地道:“好大的派头,只怕陛下摆驾回宫,也没有这样的派头。” 此时,校尉又道:“似乎……大家别有心思。” “什么心思?” “希望咱们锦衣卫……不要为难衍圣公……” 张静一若有所思地端坐下来。 其实他当然知道这些人的心思。 这事太大。 那些对张静一抱有善意的人,只怕担心张静一捅马蜂窝,所以不希望张静一做这个恶人。 那些对张静一抱有恶意之人,就更不必说了,敢动衍圣公一根毫毛,这就是挖他们的根。 张静一此时又道:“去了多少人?” “没有一万,也有数千,总而言之,人山人海……轿子都挤不下了。” 张静一便笑了笑道:“你看看,果然是干得好,不如投胎投得好。这些人,都不必理会,继续让人去传唤。他来不来,是他的事,来有来的手段,不来有不来的说法。” “喏!”校尉点点头,再没有犹豫。 至少在这儿,大家只认张静一的。 张静一站了起来,随即直接带人,前往大狱。 大狱这里,早有人在此迎候了。 不过邓健还在辽东,因而只有王程在,王程觉得事情重大,所以亲自在此督促。 数百个校尉,早已列成一排,一个个穿着簇新的鱼服,腰间挎着绣春刀,头戴着铁壳的范阳帽子,此时个个站的笔直,纹丝不动。 只等张静一的人马到了,便都齐声见礼。 张静一坐在马上,来回策马走了几步,而后厉声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守住此处各处路口,除传唤之人,不得我的批准,任何人不得出入。谁胆敢越雷池一步,立杀无赦。” “再调拨一队人马,扼守附近街巷,所有的明探,暗探,都给我动起来,东厂和北镇抚司那边,派人去联络。告诉那边领头的,今日开始,他们协助本王行事,出了差错,无论是谁,也绝不饶他们!” 第五百一十一章 对决 众人轰然应诺。 别的地方不知道。 但是在这新县,无论是千户所,还是军校。 张静一都有无上的权威。 尤其是新县千户所的校尉,已经开始有第三特别教导队的人员作为补充之后,里头已有小半人,由特别教导队的军校生取代。 跟着张静一,不只是张静一是恩师的缘故。 而是张家的体系,已经开始扩张。 虽然在庙堂上,张静一除了几个准盟友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的实力。 可在厂卫系统,在军中,这种扩张的迹象是十分明显的。 封丘县已建了一个千户所,专门负责刺探流寇的情报。 而近来又有可能在辽东,设立三个千户所。 一个沈阳千户所,一个锦州千户所,还有一个便是旅顺千户所。 这三个千户所,各自分工不同,则主要是对辽西,辽东,辽南三处进行活动。 甚至……还有一支,专门针对极北之地进行探索。 大量的机构设立,张家体系下的流动性也很大,只要好好干,三年之内,从一个寻常的校尉直升百户、千户都有可能。 再加上他们名为锦衣校尉,可是待遇,却比北镇抚司的优厚。 如今这锦衣卫之中,谁都知道,张家已经足以和北镇抚司分庭抗礼! 这北镇抚司现在也乖巧了,以往彼此间还会有一些摩擦,而如今,却是井水不犯河水,即便新县这边找人协助,北镇抚司那边,也往往比较主动。 那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此时似乎也老实了许多,不敢再争功了。 其实傻子都明白,反正争也争不过。 张静一给校尉和生员们带来的,已经不只是优厚的薪俸,还有便是会对他们的家人,进行妥善的安置。 当然,若是更高一层的追求,则是荣誉感。 这些年来,查办过多少的大案,又打过了多少的胜仗,这都是有数的。 以至于现在不知多少待嫁之女,就指着能够嫁个这样的男子。 在婚庆市场,这些生员和校尉,可都是炙手可热。 一般属于被媒人踏破门槛的对象。 当然,这既得益于这些年的战功。 还得益于张静一的苦心经营。 什么是荣誉感? 要建立荣誉感,可不是张静一对着他们瞎咧咧的大吼,我们要荣誉。 男性的荣誉,本质上来源于女子的倾慕。 而在这个时代,好男不当兵。 为了扭转这种观念,张静一可是费尽了心思。 比如,张家那边的胭脂水粉就很畅销。 为了回报客户,张静一特意弄了一些精美的小册子,上书妇女之友之类。 这妇女之友写了不少常识性的东西。 比如痛经怎么处理。 比如难产如何处置。 又如胭脂水粉如何搭配,方才可显出肤色自然。 总而言之,这玩意……很能吸引人的目光。 因而……又开始在里头夹带一些私货,比如X山不孕不育……不,比如一些有趣的小故事,大抵都是生员们击建奴,或是智斗土财主之类。 反正……故事越简单越好,有不少闺阁中的女子,勉强识字,让人买了胭脂水粉来,打开精美的小盒,便可见熏香的纸上,印着一行行小字。 在这个娱乐匮乏的时代,这等宣传简直就是大杀器。 以至于京城中的寡妇、闺阁中的女子们,对东林军校和锦衣校尉的好感直线暴涨,顿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伟男子,其余男子,皆为烂鱼臭虾。 某种程度而言,当你影响了女人的价值观时,那么在这价值观之下,自然是可塑造出新的男子群体的。 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好歹婚娶之事,总要询问一下女儿的心意,这女子若是坚决不从,狠心的爹娘自然不管不顾,可不狠心的,就难免要寻媒人到处寻生员和校尉了。 这种效果,可谓是立竿见影。 至少每年立志报考军校的人,可谓是年年暴涨。 人们到处都在寻报考的资料。 甚至还有寡妇,身上有万贯家财,只求一个生员的丈夫。 在一个社会,女人是什么样,男人就会塑造成什么样。 因而,只要引导了女子的喜好,那么比之说破天来宣传军校的好处,也不及这等小手段。 张静一甚至还破天荒的在军校之中,设立了东林军宣传司,专门就是进行无孔不入的宣传。 以至于还出现了大过年的时候,免费发放门神画像,而这门神的画像,却是东林军形象的事。 只有深入人心,才可引导社会的潮流。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一个好的引导。 倘若引导人去倾慕那十里秦淮河上涂脂抹粉的浪荡公子哥,亦或者是粉墨登台的戏子,这可能就真真得等孔尚任每日来唱诵: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之类的词句,每日放出悲歌,哀叹兴亡更替,人如草芥了。 在内忧外患的时代,靡靡之音确实是奢侈品。 因而,现在这天下,逐渐开始分化,一是传统的道德和传统,另一个便是张静一通过树立东林军而推崇出来的新的道德和传统。 当然……此时两者之间还未发生激烈碰撞,这是因为,读书人所推崇的东西,终究还属于上层建筑,而张静一则是极注意中层和底层的百姓的宣传。 其实校尉们没一个是傻子,自然清楚今日要传唤的是谁。 不过张静一一声号令。 数百人立即行动,一时之间,大狱内外,肃杀一片。 其实那孔衍植入京之前,本是略带着几分惶恐不安的。 不过到了京师之外,却见这里人山人海,心下稍安,于是给众人纷纷见礼。 而后被众人的拥聚下迎入城。 可一进城,却立即见一队锦衣卫挎刀而立,个个面露严厉之色。 这一下子,倒有人上前道:“我乃……” “滚开!”为首的百户凌厉地吐出两个字,而后冷着脸道:“我奉辽东郡王之命,特来传唤衍圣公,谁敢阻拦,即为从逆,依律,杀!” 铿锵…… 一声声龙吟一般的声音。 却是后头数十个校尉,齐刷刷的将刀拔出一半。 那明晃晃的刀身,骤然让人心中生怯。 那本是想要来疏通的人,也是朝中重臣,此时顿觉得颜面大失,气得瞠目结舌,却终究还是没有吭声。 孔衍植见状,反而走上前去,温和地微笑着道:“既如此,老夫随你们去。” 说罢,便匆匆上轿,在一队校尉的押送下,直往那大狱而去。 那些本是来迎接的人,看着那远去的轿子,顿时沉默,乌压压的人……在短暂的沉默之后。 有人拂袖,冷笑道:“罢罢罢……让他们去胡闹吧。” 说话这人,却是内阁大学士李国,李国说罢,目光泛冷,而后钻入了轿子离开。 ………… 孔衍植一路至大狱。 他倒是一脸平静之色。 作为大成至圣文宣王的子孙,至圣先师的血脉。 其实他内心是平静的。 他很清楚,现在京城里斗的厉害,不过这世上,敢怠慢他的人还未生出来呢! 莫说是辽东郡王,就算是天启皇帝和魏忠贤,又如何? 只是……他所担心的……却是这锦衣卫想借自己女婿之名,羞辱自己。 也罢…… 从容应对便是。 抵达了大狱后,便有人请他下轿。 孔衍植下轿之后,便微笑道:“此处倒是幽静,听闻此处打杀了不少的读书人,不知是真是假?” 却是没有人应他的话。 他倒也不恼,扶了扶纶巾,只一袭儒衫,轻快进入大狱。 这一路,都有人板着脸,挎刀而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孔衍植目光流转,看着周遭的一切,又笑道:“这是杀威棒吗?” 当然,也无人回答。 随即,他被人引入了一处正堂! 孔衍植入堂,便见张静一端坐高位,左右早有几个校尉挎刀候着。 孔衍植抬头,看一眼张静一。 他其实是略感意外的,这张静一竟不似在曲阜时,被人所传说的那般獐头鼠目,不但年轻,而且竟还生得端正,相貌堂堂,眉宇间带着神采! 孔衍植含笑道:“郡王殿下……” 张静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只道:“入座。” 孔衍植颔首:“多谢。” 于是,轻描淡写的在殿中的椅上坐下。 孔衍植道:“殿下召我入京,所为何事?”’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可以说,他是带着愉快的心情来这里的。 上下打量这里,这里乃是许多人所传言的魔窟,却似乎还算干净整洁。 张静一道:“你自然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不知。” 张静一眉皱道:“刘中砥此人,你可有耳闻吗?” “这是吾婿。”孔衍植从容应对道。 张静一很直接地道:“他也是乱党。” “人已死了,死人不会说话,若是殿下认为他是乱党,那他就是乱党好了。”孔衍植继续保持着微笑。 他的眼神里,带着似有似无的高贵感,就好像……用一种上等人极力掩饰自己高高在上地位,降下尊躯,来和下等人打交道似的模样。 ……………… 第二章送到。 第五百一十二章 惨绝人寰 是啊,人已死了。 你张静一可以仗着死人不会说话,想怎么污蔑就怎么污蔑。 同样的道理,孔衍植也可以坚持自己女婿的清白,毕竟死人确实不会说话。 这一来,就直接打了死胡同里。 孔衍植抬头看着张静一,道:“殿下近来声名鹊起,老夫在曲阜也有耳闻,殿下还未娶妻吗?” 他在矢口否认之后,直接和张静一拉家常。 毕竟,在他看来……这事也就这么个事,你张静一已经立威了,现在谁不晓得你张静一在此……连衍圣公都送了驾贴。 可事情必须到此为止。 因为……接下来,就不是你张静一能够控制的事了。 张静一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万万料不到,这家伙居然在他的面前,竟还能如此的安然。 张静一道:“这不是你过问的事。” “人要早娶妻啊!”孔衍植道:“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人没有后代,便难免浮躁。” 张静一冷笑道:“这里是你胡言乱语的地方?” 孔衍植道:“哪里都不能禁人之言。” 孔衍植的表现,十分强硬。 其实他已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 这大明历代皇帝,哪一个不是对孔家礼敬有加?莫说是大明皇帝,当初的金人、蒙古人,还有大宋王朝,哪一个对他的祖先不是何等的尊崇? 即便是太祖高皇帝这样叫花子出身的天子,不也要捧他们孔家的臭脚吗? 现在倒好,孔家居然碰到这么个愣头青。 这人……显然是傻了。 孔衍植道:“老夫来此,不是看在殿下的面上,而是看在国家法度的面上,现在殿下下了驾贴,老夫也来都来了,可是……你还要如何?是要治我孔家的罪吗?” “我就实言相告吧,老夫不怕你们查,就怕你自己查下去,自己也吓一跳。你也休想给我们孔家栽赃什么谋逆大罪。我乃至圣先师的血脉,至圣先师……能谋反吗?你张静一是一介锦衣卫出身,可以有一百个理由反。而我孔衍植是何等人,天下谁敢说我反?” 他一脸的大义凛然,突然变得极为强硬起来:“话已至此,再无多言,如今这个局面,你自己看着办吧,现在骑虎难下的是你!” 似乎意犹未尽,孔衍植又冷笑道:“我孔衍植乃圣人之后,自幼学的便是礼义廉耻,你一介莽夫,如此讯问老夫,这是何意?忠义二字,出自我的列祖列宗,不是你们这些武夫!” 从他的态度来看。 他不是来受审的,简直是来对人进行道德审判的。 可细细看来,他这般大义凛然的样子,也让人生出疑窦,在孔圣人的光环之下,对这个人,难免生出膜拜之心,只觉得这是虎父无犬子,孔衍植是个沿袭了祖先美德的道德君子。 只可惜……张静一偏偏两世为人。 自然再清楚不过……孔衍植干的勾当。 他甚至唏嘘。 这孔衍植若是在建奴人的面前,哪怕有一分半点现在的悍不畏死的刚硬态度,只怕都让后世之人,对孔府多几分敬重。 张静一便道:“这样说来,你是不认了?” “不认!”孔衍植答得干脆利落。 张静一道:“太康伯那里……” “老夫不知什么太康伯。”孔衍植淡淡道:“他太康伯一介外戚,与我何干?朝中的事,我皆置身事外。” 张静一道:“如此说来,那么就是冤枉了你了?” 孔衍植端坐着,很是从容的模样,而后略带几分嘲弄地道:“你们冤枉的人还少吗?” 张静一从来就不是一个没脾气的人,此时倒是耐着性子道:“衍圣公此言,似乎别有深意。” “没有深意。”孔衍植道:“今夜老夫需要赴宴,明日要入宫朝见,很忙的,你问完了吗?” 张静一叹了口气,而后淡淡地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孔衍植听罢,没想到有人会用棺材二字,摆在他的面前说。 孔衍植不以为然地道:“那就将棺材摆出来吧。若是殿下认为公府软弱可欺,认为老夫可以任你宰割,那么……自然一切由着殿下就是。只是……还是那句话,殿下……自己思量,不要自误。” 张静一其实这个时候,已经知道,此时什么都别想问出来了。 这个人足够嚣张,问了也不会认。 这孔衍植根本没有畏惧之心。 也压根没想过,张静一是否能奈何他。 而此时,孔衍植已是摆出了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张静一冷笑道:“这是钦案,所以……” 不等张静一继续说下去,他便道:“那就让陛下当面来问,老夫想来,郡王殿下似乎还没有这个资……” 很显然,孔衍植彻底的不肯配合了。 在他看来,张静一已经彻底的消磨了他的耐心。 他本以为自己进来。张静一会先请自己坐下,而后笑容可掬地给自己斟茶,先赔个罪,然后和颜悦色的问一问。 哪里想到,这家伙似乎脑子没拎清,居然直接摆出了审问的架势。 孔衍植觉得自己也没了对这个人客气的必要,淡淡道:“至于殿下非要强问,那么老夫也就实言相告了吧,我们孔府别的没有,可是硬骨头却还有几根!” 说罢,他再不犹豫地站了起来:“天色看来不早了……” 上一刻,他还泰然自若的样子,下一刻,他的话音未落。 却猛然之间,见眼前一花。 于是……一脸的错愕。 就在他这时脑袋一片空白之际。 便见一方砚台,竟是生生地朝着他飞来。 啪…… 孔衍植来不及躲。 这砚台便生生的砸在了他的面门。 “啊呀!”孔衍植只觉得自己的眼窝一疼。 于是忙是弯腰,捂着自己的眼窝。 他口里大叫道:“竖子……竖子安敢……” 似乎是疼的厉害,于是……他滚下身去。 不断地捂着眼窝哀嚎。 他这一辈子,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只怕连摔跤,都有几个人在旁伺候着扶着。 此时,他的眼窝已是乌青,眼角处,高高肿起一大块。 而这时,丢了砚台的张静一已是起身疾步而来,到了孔衍植的面前,孔衍植察觉到了什么,便忙滚一边去,似乎想要离张静一远一些。 张静一则是狞笑道:“你的骨头比较硬,是吗?” 孔衍植这时……内心有了恐惧,他口里大叫:“张静一,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疯了!” 张静一却是一把抓住了他的发髻,一把他的脑袋扯着,凶神恶煞地道:“我只想知道,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 孔衍植顿时要窒息。 却见此时,张静一直接出拳。 一拳直捣孔衍植的鼻梁。 噗…… 鼻梁骨碎裂…… 鲜血四溢。 孔衍植哀嚎道:“你……你……”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以为是你那孔府吗?你又以为我张静一是什么人,将你叫来,是和你寒暄客气的吗?狗一样的东西!” 张静一大骂,目光冰冷,透着极尽的厌恶! 孔衍植捂着鼻子,此时,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如泉涌一般的奔涌出来。 他歇斯底里地厉叫:“你……你这是……你……” 可此时,他再看张静一,那极力忍耐和还算客气的张静一,却已不见了。 随之映入眼帘的,却像是一柄出鞘的长刀,浑身杀气腾腾,尤其是张静一的那一双眼睛,宛如吹毛断发的利刃。 这目光毫不客气地在孔衍植身上打量着,就像饿狼盯着自己的猎物! 孔衍植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口里不自觉地怒叫道:“你敢打我!” 张静一大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为何不能打?” “你……” 张静一听罢,将他拎起来,就这么扯着他的后襟,这孔衍植干瘦,此时就好像死狗一般,直接一路被张静一拖拽着出了这大堂,耳中听着张静一道:“预备刑房,让武长春那狗东西准备。” “喏。” 这一切都太始料未及,孔衍植已是惊惧到了极点。 口里依旧还嘴硬道:“你可知道后果……” 拖拽到了刑房,张静一便直接将孔衍植丢弃在地。 而后,张静一踱了几步,在一个预备好的椅子上坐下。 这里的气氛,显然比方才的更是森然。 早有几个人,凶神恶煞地在此后候命。 张静一这时好像不激动了,却是轻描淡写地坐下,等人上了一副热茶,于是低头呷了一口。 而后……他才慢悠悠地道:“孔先生……你就别打算走出这里了,既然你的骨头硬,那么你我便过过招吧……对啦……将人证给我带进来。” “是。” 一声令下之下,紧接着……便见几个浑身是血的人被拖拽了进来。 这几个人浑身几乎没有一块好的皮肉。 似乎对疼痛,也已没有了丝毫的反应。 就这么如死狗一般地被人丢弃在房中。 孔衍植抬眼细细地看去,却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这些人是谁…… 只是……孔衍植这时,却止不住的浑身颤栗。 ……………… 第三章。 第五百一十三章 你是什么东西 “孔衍植,认得此人吗?” 张静一直呼其名,死死的盯着孔衍植。 孔衍植仔细看这几人,可这几个面目全非之人,怎么认得。 张静一上前,扯住一人的衣襟,一把将他的脑袋拎起来,展现在孔衍植的面前。 孔衍植仔细一看,却是大惊。 眼前这个人……这个人是…… “刘中义……” 孔衍植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刘家乃是大族,也正因为如此,才有资格和孔家结亲。 这样的名门望族,可谓是累世为官,因而,刘中砥被孔衍植招为了东床快婿。 而这刘中义,却是刘中砥的亲兄弟。 据闻少小就聪明,很快便高中了秀才,此后,又中举人。 将来要中进士,虽不敢说易如反掌,却有极大的希望。 可现在,这个刘中义却在此,已是血肉模糊。 孔衍植因为是姻亲,所以见过不少次,还有一次刘中义曾在孔府长住。 可现在,眼前曾是风流倜傥的刘中义,却已是面目全非。 这浑身上下,几乎看不到一丝一毫好的皮肉。 刘中义似乎也认出了孔衍植,于是大呼:“孔公,救我,救我……” 他撕心裂肺的哀嚎传出。 而孔衍植有的只是恐惧,他战栗着,咬紧着牙关。 张静一却已到他面前:“这几个人,你能认出了吧,一个是你女婿的兄弟,一个是他的父亲,还有,是他的堂弟。” “现在……你想看看他们的供状吗?要不要看看他们招认了什么?” “什……什么……”孔衍植眼里只有恐惧。 “你可知道,朝廷是如何对付叛党的吗?那些辽将,何等的骄横,拥兵自重,又如何?不过几日时间,个个像切瓜切菜一般,直接剁了,那又如何?他们又能翻起什么浪来?” 张静一冷笑:“可你扪心自问,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拥了多少兵马,手下有多少的家丁?今日传唤你,本是给你一丁点的体面,现在你敢在我面前放肆,你真以为……你身上这衍圣公的头衔,能救下你?你不开口,却也不打紧,不开口的人多了。这天底下,就没几个人在这里供认不讳的,终究是不老实而已,像这些狗东西一样……” 张静一手指着刘中义几人:“像他们一般,狠狠在这里待几日,我保管就算是他们的亲爹谋反,他们也要供认不讳,想教他们说什么便说什么?你不说……自然有的是的人来说,可你一介罪臣,来了这里,竟还敢在我面前摆谱,你是以为我张静一是开义庄还是开善堂的?” 孔衍植听到这一声声的厉喝,已是吓得魂飞魄散。 张静一死死的盯着他,只是他觉得可笑。 “你说你有几根硬骨头,这很好,我这里,专治的就是你这等硬骨头。自然在此,有人将你的骨头拆下来,一点点的碾碎,到了那时,你一定会后悔,爹娘将你生下来。” 孔衍植被这气势吓坏了,只剩下瑟瑟发抖。 张静一道:“噢,对了,刘家人招供了你孔府不少鸡鸣狗盗之事,这些事……都不小,你以为你在曲阜圈山占地,行霸一方的事,无人知晓?你以为你仗势欺人,敲诈勒索的人无人知道?你以为那些被你打死的佃户,他们已经死了,张不了口,就可民不举官不究?你以为有哪些人在护着你,一群无用的读书人而已,不过是一群一面跪着,一面对着皇帝挥舞拳头展现风骨的狗屁玩意。一群口里说什么淡泊名利,实际上却是处处求官,不知廉耻的家伙。你指望他们……能搭救你?” 张静一大笑道:“实话告诉你吧,三日之前,一队校尉已去了孔府,你猜,他们是去干什么?” 张静一凝视着孔衍植。 孔衍植骤然之间,心里恐惧起来,忙是翻身站起来,死死的盯着张静一:“什么意思,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静一淡淡道:“什么意思,别人抄的家,你家为何抄不得?辽将都可,你孔家又算什么东西?只是……一旦进了你孔府……” 孔衍植听罢,大惊,他眼睛红了,忍不住张牙舞爪朝张静一攻来,口里道:“你……你……” 只是……他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他这般想要冲上来拼命,在张静一面前,只是觉得可笑。 于是,孔衍植眼前一花。 啪…… 一个耳光打下来。 孔衍植身子迅速的失去平衡,一下子跌坐在地,此时……口里喷出血,吐出一颗牙来。 孔衍植已是惊恐的无以复加,身上的剧痛,令他痛不欲生。 张静一厉声道:“猪狗一般的东西,竟还敢在我面前放肆,今日不给你一点颜色,试一试你这硬骨头的斤两,看来……你是不肯服气了。” 张静一随即道:“武长春。” 一旁的武长春抖擞了精神,正待回答。 可在下一刻………孔衍植已起身,而后结结实实的……啪嗒一下……跪在了张静一的脚下,战战兢兢的道:“殿下饶命,饶命啊……” 还没开始正式动刑。 似乎再无法有恃无恐的孔衍植,居然跪了。 接着一百鼻涕一把泪道:“我说,什么都愿意说……只要殿下……饶我性命……” 张静一冷笑。 其实……若是这家伙硬气一些,真如他所说的有几根硬骨头,自己怕还高看他一眼。 不过这家伙认怂,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事儿很好理解。 因为这家伙在历史上,李自成攻破了京城,他火速就给李自成送了一道极为阿谀奉承的奏疏。不过……很快,当建奴人入关的时候,孔衍植又火速送了一道奏疏给建奴人。 这样的人,其实不过是三姓家奴而已,虽是打着礼义廉耻的招牌,却早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了。 建奴人一道剃头令,换来无数人的极力抵抗。 以至建奴为了让人屈服,四处屠戮。 可是那些拼命抵抗,最后全家尽死的人……又何尝会想到,本该捍卫华夏衣冠的精神领袖,也即是这孔衍植,会第一个剃头,并且对剃头令大加恭维,而至于那些反抗者,自然少不得孔衍植各种污蔑。 孔衍植抱着张静一的大腿:“饶了我吧,殿下……老夫……不,学生……学生愿意交代。” 张静一心里喷涌着一股怒火,却没有急着发作。而是指着这孔衍植道:“将这狗东西,给我带枷,继续提审。” 孔衍植此时已是斯文丧尽,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着,再加上一副沉重的枷锁,整个人已和寻常的死囚没有任何的分别。 张静一落座,武长春饶有兴趣的给他奉茶,谄媚的道:“殿下,请喝。” “这里没你的事了。” “是。”武长春立即点头哈腰:“殿下若是还有吩咐,叫一声,小人就在外头。” 张静一不语。 只是张静一的目光却是凝视着孔衍植,淡淡道:“说罢,刘中砥为何事先知道辽将谋反,而你是否知情。” 孔衍植此刻便如脱了毛的鹌鹑一般:“我不知……不知道……” 却见张静一死死的看他,那眼神,只微微一瞪,便足以让孔衍植如跌入冰窖了。 张静一道:“看来,你这是自己不愿成全自己啊……” 张静一看向孔衍植的目光,变得无比的怜悯。 孔衍植是何等尊贵的人,这辈子,也不曾有人用这般怜悯的目光凝视自己。 他最终……带着哭腔道:“我略知一二。” “是谁告诉你的。” “吾婿。” “是你与他密谋,还是你乃是主谋。” “不不不……我不敢的。”孔衍植心惊胆战道:“我只是从他的话里,听到一些弦外之音。” “什么弦外之音。” “说是要去京城。问他为何去,他说有大事要办,说是……天要变了,还说……这朝野内外,不知多少人巴望着陛下去死,只要陛下死了,大家才可松一口气……又说什么陛下残暴不仁之类的话。” 张静一饶有兴趣的看着他:“是吗?看来你对此很认同。” “不不不。”孔衍植立即道:“陛下维新之治;乾纲中正,天下万民,不无仰慕皇恩,臣对陛下……感激涕零……” 张静一笑的更冷:“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立即向朝廷奏报?” 孔衍植胆颤着,不语。 张静一道:“看来你还是不肯说实话了。” 孔衍植立即道:“说,我说……饶了我吧……” 说罢,他又嚎啕大哭,紧接着,才期期艾艾的道:“其实……其实我对陛下,也有一些怨言,陛下登基,重用魏忠贤,在山东设立了镇守太监……孔家的土地,虽不在征收矿税和商税之列,可是……可是……” “可是你的利益也受损?” “是…是……” “所以你记恨陛下,恨不得陛下立即驾崩?” 孔衍植带着哭腔道:“我……我……我供认一件事……吾婿在此之前,一直与一个叫麓山先生的人走得很近!” ………… 昨天写完第三章去打了第二针疫苗,谁知道休息一下直接睡到一点多,闹钟都没叫醒,赶紧起来先写这一章,还是有点困困的,看情况吧,状态好,等会还有一章,把昨天的补上。 第五百一十四章 破釜沉舟 麓山先生? 张静一对这个人没有丝毫的印象。 他看着孔衍植道:“这麓山先生……又是何人?” 孔衍植哭道:“其实……我只知这些……” “只知这些?”张静一冷笑道:“看来到了现在,你还不老实啊!” “万死。”孔衍植惊恐地道:“真不知道,这件事……我不敢过问。” 张静一道:“为何不敢过问,是为了今日推卸责任?” “是……是……” 张静一则是接着道:“还是拿你那女婿当枪使,若是成了,你们孔家便跟着吃肉,若是不成,也可说你们不知情?” 张静一冷冷地看着孔衍植。 其实到了现在,他大抵也知道这孔衍植的手段了。 你说他有本事真正参与谋反,他是决计不敢的,不是没有这个想法,而是家大业大,而且孔家地位超然,何必干这脏活累活呢? 只要暗中表态支持,再将自己的女婿当做工具,进行活动。 那么无论如何,他们都立于不败之地。 张静一继续讯问,而这孔衍植的身上,也已问不出什么结果来了。 到了最后,张静一已是没有了一丁点的耐心,于是便道:“那麓山先生,你可曾见过?” “不,不曾。” “这么说来,你和我说了这么多,都是一些废话了?” 孔衍植道:“实不是不愿相告,是实在不知,殿下,你就请饶了我吧……我的家人……” 张静一站了起来,凝视着孔衍植,突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孔衍植:“这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 “什……什么意思。” 张静一却什么也没说,匆匆走出了审讯室,而后下令道:“立即查一查这个叫麓山先生的人,所有有嫌疑的人,统统讯问,要问出这麓山先生的下落。” “这衍圣公……” 张静一眼睛看着眼前这百户,意味深长地道:“你说的是这孔衍植吧?” “是,是孔衍植。”百户立即道:“卑下说错了。” 张静一道:“先行关押。” “是。” ………… 天启皇帝此时躲在勤政殿。 现在百官都在找他。 孔衍植进了大狱,到现在也没放出来,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难免让人担心。 无论是朝中任何人的党羽,此时所担心的都是,这样下去,会不会引起动荡。 毕竟……这是衍圣公啊! 至少在百官和读书人眼里,这衍圣公虽不是神一般的存在,可毕竟是圣人血脉。 天启皇帝预判到了他们的反应。 一听张静一发了驾贴,立即就开始无为而治了,成日在西苑,谁也不见,每日和太监们愉快的玩耍。 当然,更多的时间,是看张静一的章程,这章程里头有许多展望的成分,让天启皇帝恨得牙痒痒。 于是自己另起一个稿子,居然对着这章程,自己拟出了一个更详细的章程出来。 此时,站在一旁侍候的魏忠贤道:“陛下……奴婢侦知,不少读书人在街头巷尾怒骂,谈及国事,都是……” “朕知道。”天启皇帝继续提笔,一面风轻云淡的样子:“不骂才有鬼,也不看看张卿干了什么。” 魏忠贤道:“那么陛下的意思是……” “此事交张卿来办吧,我们就不必过问了。”天启皇帝道:“他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 魏忠贤心里不禁泛酸。 没办法,作为一个宦官,这是本能的心理反应,我割了自己……入宫……不就是为了像张静一那般,成为陛下的替身吗? 但是这些是不能表露出来的,于是魏忠贤笑了笑,乖巧地应道:“是。”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道:“禀陛下,辽东郡王求见。” 天启皇帝顿时跳起来,立即怒道:“来的正好,朕正想要寻他呢!” 说着,张静一被小宦官领进了勤政殿。 张静一还未开口。 天启皇帝便骂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张静一道:“陛下,关于衍圣公……” 天启皇帝冷笑道:“朕说的是你这章程,你这章程里头,实际的内容少,虚夸的东西却是太多,如此浩大的工程,你就写一个这样的章程来糊弄朕?” “到底涉及到的匠人多少,每月需多少的钱粮,冶炼的作坊需要几个?冶炼所需的矿石从何而来?要就近开采矿石,又需多少人工,这些人工是本地招募,还是关内招募?还有……你所言的橡胶,只说加大采购力度,可是……这采购的多了,价格是否会涨。是否要先行囤积,以防不测。除此之外,还有……朕自己拟了一个草稿,你自己看看吧。” 说着,点了点案牍。 一旁的宦官很有眼力见地忙将案牍上堆积如小山一般的草稿双手抱起来,交给张静一。 张静一看着头皮发麻。 这特么的是草稿? 章程不就是几页纸上的事吗? 他顿时满头大汗,随手翻出一些稿子,里头提出的问题就有七八个,这每一个问题……自己竟是茫然。 天启皇帝道:“这花的是银子,不是石头,银子要落到实处,要有详细的计划,各个你章程中拟定的子项目,也要有预备的方案。否则,任何一个子项目掉了链子,都可能影响到总体的计划。还有账目的问题,账目太混乱不清了……” 张静一于是道:“陛下言简意赅,直指问题本质,真是令臣钦佩啊。” 天启皇帝瞪了他一眼,道:“拿回去,重写一份,按着朕的草稿来写。” “我看,这就不必了吧,陛下这份草稿,就是现成的,微臣这点本事,怎么及得上陛下万一呢,要不……就用这个?” 这意思是,我知道我错了,但是我不打算改。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朕的银子啊……那朕再增补一二……这东西和修宫殿是一样的道理,需要多少木料,木料从何而来,需要多少人工……一定要做到心里有数,哪一处出了差错,到时便会影响其他的地方,最后积重难返,只能干瞪眼了。” 张静一对此表示认可,这不只是组织度的问题,重要的还是得有规划…… 此时,天启皇帝倒是道:“你来寻朕,又是为了何事?” “孔衍植那里,已经查问过了。” 天启皇帝不禁眉头一挑,道:“有什么结果?” “可能他真和这事没有太大的关系。” “既然如此,那就放了吧。” 天启皇帝呼了一口气,接着道:“毕竟是圣人后裔,现在已闹的不可开交了。” “这……” “怎么了?”天启皇帝看出了张静一的为难之处。 张静一道:“不过臣发现不少其他的案子,比如欺凌百姓,侵吞田产,还有纵容恶奴伤人的事……” 天启皇帝皱眉:“为了这些罪,如此大动干戈吗?” “还有一个问题,臣对孔衍植,已经用过刑了。”张静一意味深长地道。 不整死这所谓的衍圣公,真的是意难平啊。 管他是不是谋反,张静一现在就是在赌,赌这孔衍植平日里在曲阜藏污纳垢,干尽了缺德事。 天启皇帝顿时明白了。 他背着手,开始深思起来,最后抬头道:“那么你的意思是如何?” 张静一的面上,掠过了一丝残酷,道:“他本来就对朝廷离心离德,不过是我大明养的一条狗而已,现在狗不听话了,难道还留着过年吗?再说,若是放了他,他势必大造舆论,说陛下唆使锦衣卫对他用刑,到时势必要闹得不可开交。既然横竖朝廷要大失颜面的,那就干脆,斩草除根吧!” “斩草除根……”天启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连其他人也不愿意放过?” “臣并非是想做酷吏,可是臣敢拿人头作保,这孔衍植和他的近亲家人,一定没少作奸犯科,这样的人若是不法办,不只百姓深受其害,陛下……若是犯法者不能惩治,如何让法令通行呢?” 天启皇帝抿着唇,面上晦暗不明。 这事……很棘手。 现在传唤去了锦衣卫,就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若是到时……还要法办,天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只是……张静一那一句动过了刑,却是让天启皇帝心有警惕,他也意识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是断然不可能善了的。 天启皇帝沉默了一会,最后道:“你自己看着办吧,这件事,朕已知道了。” 张静一振奋起来,于是道:“那么……臣就动手了。” 天启皇帝坐下,稳稳地在案牍之后,而后低头看着章程和草稿,口里道:“朕近日要潜心研究这铁甲造舰的计划,朕不要你的过程,只要你的结果。” 张静一点头道:“遵旨!” 声音的背后,已是带有肃杀之气。 随即,张静一告辞而去。 天启皇帝依旧端坐着,一旁的魏忠贤禁不住道:“陛下……这张静一打算干什么?奴婢怎么觉得……张贤弟……似乎……”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天启皇帝略带不耐烦地道:“让他去折腾就行,别管他。” 魏忠贤忙点头:“是。” 第五百一十五章 抄家 魏忠贤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毕竟魏忠贤这种九千岁,干啥事还是总有章法可循的。 比如东林党要整他,他就把他们弄死,教他们永远翻不了身。 如此一来,人人都觉得魏忠贤是个狠人! 可至少,魏忠贤自认自己就算是狠,那也狠得有迹可循,还属于正常人类的范畴。 可张静一那家伙有点不同啊。 这家伙……狠起来,真是你都不知道到底是谁得罪了他,一顿王八拳下来,谁都不知道下一拳会砸到哪里去。 现在连魏忠贤都觉得有些怕了,厂卫……厂卫……厂卫本是一体,张静一这家伙拿着锦衣卫之名,瞧他的样子…… 好在虽是这样想,魏忠贤定定神,不慌……张静一还是有分寸的。 而魏忠贤的判断是没有错的。 张静一确实很有分寸。 至于张静一为啥狠,有时候狠的让人莫名其妙,其实也怪不得张静一。 非我张静一不讲武德,实在是,我张静一两世为人,早已洞悉历史,这就叫做我预判了你的预判。 譬如这孔衍植人等……照现在的人看来,你说建奴人来了,他们会带头剃发,有人相信吗? 想来绝大多数人都无法想象的,衍圣公就是礼义廉耻的化身啊,是道德的标兵。 可是……张静一知道。 一个人分明知道,就不可能假装视而不见,尤其是看到孔府还在这儿日子过得如此欢快的时候。 张静一很快便出宫,此番入宫,本就是为了请示孔家的事,如今陛下的态度虽然还不够肯定,却已让张静一自行处置了。 那就干一票大的。 在这宫外头,早有几个百户在此恭候着了。 张静一一见他们,抿抿嘴,接着利落地翻身骑上马,而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肃然道:“立马飞鸽传书,送去山东,让人立即动手。至于孔衍植,交武长春,严刑拷打,我要问出一切讯息,将他祖宗十八代都给我查个底朝天。命一支教导大队,火速奔山东,处置善后事宜。” “京城之内……我要确保一切都在掌控之内,京城里……任何讯息,我都要知道。还有那个麓山先生……拿下此人,便是侦破此钦案的关键……多派人手,四处打探……” “喏。” 几个百户等的就是这个消息,于是行了礼,随即便各自骑马而去。 ………… 山东省布政使司。 曲阜。 在这曲阜城内,位于孔庙东侧,一座巨大的府邸隐隐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之间。 孔府始建于洪武十年,到了弘治十六年时重修,而它的规模,十分巨大,占地二百四十亩。 二百四十亩是什么概念? 在明朝,步二百四十为一亩,而二百四十亩,则相当于一个成年人想要绕着孔府走一圈的话,则需走五万七千步。 要知道,后世之人每日行走万步,就忍不住想要发个朋友圈炫耀呢。 而在这里,若是孔家人想沿着自己家走一圈,几乎上能发五个以上的朋友圈。 而这二百四十亩内,并非只是空地,几乎都栽种了无数的树木。这里有厅、堂、楼、房四百六十三间。九进庭院,三路布局:东路即东学,建一贯堂、慕恩堂、孔氏家庙及作坊等。 西路即西学,有红萼轩、忠恕堂、安怀堂及花厅等。 当然,孔府的主体部分在中路,前为官衙,有三堂六厅,后为内宅,有前上房、前后堂楼、配楼、后六间等,最后为花园。 这里无数的亭台楼榭,其规模甚至不在皇宫之下。 而这屡屡重修的建筑,几乎都源自于国库的钱粮拨发。 譬如在弘治年间的时候,当时紫禁城其实就已经老旧了,可皇帝若是想要重修宫殿,势必会引发群起反对。 以至于到了后来,正德皇帝与嘉靖皇帝急眼了,为了修建宫殿,直接和百官翻脸,他们这等奢侈的行为,一直被骂到了如今的天启朝。 可孔家不一样,孔家宅邸的维修,其工程和所花费的钱粮,其实并不在皇帝修缮某个园林之下。 可是孔府从洪武年间兴建,再到弘治年间大修,再到此后的修修补补,几乎不等孔家人上书,表示自己的宅子旧了,自有无数大臣争相上书! 由此可见……这孔家即便奢侈一些,朝野内外也是绝不会责怪的,反而认为这是圣人后裔应当享受的。 为了供养孔府,从太祖高皇帝开始,就不断的赐予大量的土地。 此后,几乎每一个皇帝登基,便有大臣上奏,请赐孔府土地。 如此一来,大明两百多年,孔家在这山东所拥有的土地,数之不尽。 最重要的是,他家的地,是免税的。 而每到节庆,朝廷又有额外的封赏。 甚至,这小半个山东地面,许多的买卖都控制在了孔家的手里,譬如盐铁,几乎就没有任何人敢在孔府的势力范围内贩卖。 虽然衍圣公入朝觐见。 而且还收到了锦衣卫的驾贴。 可实际上,孔府上下,依旧还是歌舞升平,似乎一点没有受到影响。 其实在他们看来,他们觉得这是锦衣卫对于孔家的羞辱。 可断然不会觉得,锦衣卫敢如何。 毕竟……任何人做了皇帝,都得乖乖供着孔家,没有例外。 而在此时…… 曲阜内外,早来了一群商贾模样的人。 他们打点了孔家的管事,开始在城内外做起了买卖。 自然,这些都是张静一的人,无数的消息,不断地汇总到一起。 这次带队的百户,乃是刘文秀。 刘文秀本是关中人,因为逃荒,进入了京城,这些关中人,大抵都在新县得到了安置,刘文秀那时年纪还小,等刚刚成年,十三岁的时候,便报考了特别行动教导队。 当时大家觉得此人身子瘦弱,年纪又太小,起初不肯让他进学。 他却躲在校外哭了一天,直到实在磨不过了,才放他进去考察,考察一番之后,却发现此人极聪明,虽无过目不忘的本领,却智力远超旁人,最终被特许招募了进去。 果不其然,在特别行动教导队才两年不到,刘文秀就脱颖而出。 很快,他便得到了器重,进入了千户所,此后立下了不少功劳,如今才十七岁出头,便已成为了百户。 刘文秀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他带队潜入此地之后,便细心地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直到一个月之后,有传书送来。 刘文秀打开了传书,低头一看。 于是,不露声色,召集曲阜内外的所有的校尉。 这些校尉,才一百二十人。 刘文秀随即先是诵读了来自京师的指令:“恩师的意思……是可以等特别行动教导大队抵达之后,再一起行动。当然……也已明言,让我们见机行事。” “我判断了情况,只怕夜场梦多,一旦京城里传出什么消息,引发这里的警觉,那么……就难免有人销毁证据,或是藏匿罪证了。所以现在开始,立即行动……清晨拂晓时,彻底地查抄孔家……” 一百多人,直接动手,这本身就是一个冒着风险的事。 孔家可是有护卫的,这些护卫……足有千人之多,而且为了防贼,这里也驻扎着一支军马。 这些军马,早就被孔家的人养肥了。 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之下,一旦有变,他们是支持孔家,还是支持锦衣卫,还真不好说。 刘文秀随即道:“府中的舆图,都已绘制完毕了吗?” “已绘制了。” 刘文秀便道:“那么立即进行计划,时间仓促,这孔衍植近亲三十九口,一定要全数拿下,还是老规矩,敢顽抗的,杀无赦。” 说着这话的时候,刘文秀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他是穷苦人出身,对于所谓让人顶礼膜拜的孔府,没有丝毫的敬畏之心。 于是……一批批的‘货物’很快地被送到了刘文秀租的宅邸里来。 所有人开始将货物卸下。 而后……里头一箱箱的鱼服、刀具、短铳、炸药包……统统展露在了众人眼前。 ………… 次日拂晓,大地还在一片安宁之中。 孔府上下,尚还处在梦乡之中。 就在此时。 孔府的一个门房,蹑手蹑脚地打开了后门。 这门房浑身上下打满了补丁,愁眉苦脸的样子,可开门之后,一看到了刘文秀人等,立即眼眸微张,眼中泛出了几丝亮光。 刘文秀朝他抱手道:“孔兄弟,有劳了。” “哪里的话。”这门房忙是回礼,而后压低声音道:“里头的护卫,不少人都睡下了,几个少爷,还有其他族叔公,都已睡下,你进去……往左走。” “这个我晓得。”刘文秀取出了一锭银两,要塞给这门房,口里边道:“我们也不只抓几个主犯,而是要将这里一锅端了,所以……不只拿人,待会儿动静比较大,你带着府里的弟兄,先去避一避。” 这门房一见银子,顿时大怒,义正言辞地道:“我也是孔家的子孙,圣人后裔,是通情达理之人,我冒着性命的危险给你开门,是为了要你这点银子吗?” 第五百一十六章 尸骨无存 这门房死也不肯收银子,随即将后门大开,又有些不放心,再三指路。 当下,一队锦衣卫火速地涌入了孔府。 这刘文秀乃是关中贫苦出身,其实当初也在士绅人家里做过短工,自然最是清楚,这些士绅人家是怎么对付像他们这般的人。 许多戏曲里,总是不免在主子边上,安排几个忠奴。 可实际上……除了极少数之外,刘文秀却最是清楚怎么回事。 似孔府这样的人家里,人是分三六九等的。 这曲阜有大量的孔家子弟。 可是嫡系却是极少数。 绝大多数人,如这门房,论起来,一百多年前,和孔衍植也是一家,可是祖先因为是庶出,而后……家境越来越惨,到了他这一辈,其实已成了孔府嫡系的奴仆罢了。 而这等老爷,压根就不可能将仆从当人看的,更多只是一个器物,这孔府内外的孔家人,绝大多数,真如牛马一般。 这里其本质,就是一个大宗族社会。 犹如南方许多的村落一般,一家一姓,可大家虽是源自于一个祖宗。 可这人也分三六九等。 真论起来,鲁迅先生笔下阿q正传中的赵老爷和阿q,本质上也是一个祖先出身,阿q也是姓赵。 而宗法是极残酷的,比之国法还要暴力,宗族之中,多为孔府嫡系的佃奴,若是在其他地方,地主雇佣了佃户,尚且还可讨价还价,这佃户还可争取一些利益。毕竟彼此是租赁的关系。 可在这大宗族之中,就完全不同了。 有宗法在,你不从,打死你,你又能去哪里告官? 在这里,孔府嫡系就是皇帝,某种程度来说,比皇帝还厉害,他们不但掌握着国家的律法,还操控着礼法和宗法,想要谁死就谁死,完全都是看自己的心情。 若是其他的锦衣卫,来了这里,或许只是刺探消息,想办法接近孔府的嫡系上层,或者是…与本地的官吏打交道。 而刘文秀这样出身的人,却是反其道而行,早将这曲阜孔家人的凄惨情况摸了个底朝天,他从这些孔家旁系人入手,便迅速地将曲阜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 此时……一行人杀进去。 刘文秀当先,带着十数人。 其余之人,火速散开。 一队人率先赶往百户厅。 整个孔府,俨然一个小朝廷,除了其他司乐厅,典籍厅、知印厅、掌书厅之外……其中最重要的目标就是百户厅。 这里驻着一个武官,名为百户,实则因为倭寇滋事之后,嘉靖皇帝为了防止倭寇在山东一带登陆,袭击曲阜,别到时候闹出一个孔家人被倭寇劫去的笑话,因而加强这里的卫戍。 故而,这百户厅百户实际上掌管着七百多人马,驻地就是孔府前堂的百户厅里。 这一队人,在小队官的带领之下,几乎是疾奔至百户厅,门前,几个睡眼惺忪的门丁按着刀守卫。 一见有人来,立即要大呼。 这小队官便低声喝道:“杀!” 十几个校尉,早已铿锵拔刀,一窝蜂冲上去,便是乱砍。 可怜这几个门丁,还未反应,便被砍翻。 随后,一队人呼啦啦地进入了百户厅的廨舍。 在这里……当值的百户必须在此值守,睡在后头的厢房里。 而根据打探,这百户今夜没有出府,于是……一个炸药包直接点燃。 这一队人甚至没有冲进去,而是让人直接猛地撞开窗。 而后,将炸药包直接丢进去。 里头的人似被惊醒,口里叫骂起来:“是谁这样大胆,竟敢吵老子睡觉。这丢的是什么,仔细剥了你的皮。” “赵二,赵二……赵二人呢?” 不过,对于里头的百户而言,这显然只是一个插曲。 虽然觉得事有蹊跷,不过刚刚从梦中醒来,依旧还是头脑不清楚。 只是……接下来…… 轰隆一声。 一团火焰直接从屋顶飞出。 这屋顶几乎要掀开。 而后……里头大火自门窗里喷出。 里头的人……瞬间死了个干净。 只是……这一声爆炸,迅速地惊动了整个孔府。 守卫孔府的兵丁火速往爆炸的方向赶来。 只是……这一窝蜂的人,迎面便见几个飞鱼服的人,按着腰间的刀柄直直朝他们走来。 这些兵丁口里呼喝,却已是胆怯。 为首的小队官厉声道:“大胆,你们这是要作乱吗?奉锦衣卫新县千户所令:搜抄孔府,任何人不得阻拦,胆敢有阻拦者,立杀无赦。你们的百户孔申建已死,谁若是想要顽抗从逆,那就来试一试!所有人放下武器,蹲下,不得言语,不得乱动。” 一听百户死了。 又见是锦衣卫。 群龙无首。 何况方才的爆炸,实在过于骇人,这些兵丁便已是毛骨悚然。 于是个个丢弃了武器,惶恐不安地靠着墙根蹲下。 “让两个人守在此,其余之人,顺此地搜抄。随我来!” “喏!” ………… 这边解除了所有孔府兵丁的武装。 另一边,刘文秀却已带一队人,疾步奔着前上房去。 这孔府的规模实在太大了,有大门、二门,屏门、重光门、大堂、二堂、三堂,前堂楼、后堂楼,还有许多花园。数百个房间里,嫡系和嫡系的女眷,则在前上房居住。 这里……现在已乱做了一团。 听到了爆炸之后,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孔家少爷孔兴燮此时才二十多岁,被惊醒后,便立马带着几个亲信的家奴,匆匆要出来。 于是,一下子和刘文秀撞了个正着。 这孔兴燮是何等人,立即大怒道:“尔等何人,竟敢闯我孔家内宅!” 刘文秀抿唇不语,却是飞快地抬起了腿,随即飞起一脚,直接踹中了他的肚子。 孔兴燮闷哼一声,整个人几乎要飞出,喉头一甜,顿时吐出了一口血。 他身后的几个私奴,早已吓得钉在了地上,纹丝不动。 刘文秀不惊不慌地扬起了手中的一副画像,点着孔兴燮便道:“就是他了,拿下!” 孔兴燮吃痛地捂着肚子,方才还嚣张得不可一世,现在却慌了,忙道:“我何罪?” 刘文秀面无表情地道:“倒行逆施,不尊孔圣!” 孔兴燮:“……” 早有几个人上前按住了他,他自是不可能乖乖被擒,于是不停地挣扎,口里大喊着:“快,去喊人……家里进贼了……” 其中一个家奴,显然是孔兴燮的贴身仆从,此时条件反射地似乎想要护主。 刘文秀却已上前,直接拔刀,挥刀一砍。 这刀乃是精钢打制,吹毛断发,只一道惊鸿,随即……这奴仆便人头落地,鲜血喷溅。 浓重的血腥味一下子蔓延开来,刘文秀却是眉也不皱一下,干脆利落地收了刀,而后道:“再有人学他,统统都死,一个都不留。” 剩余的几个仆从都煞白了脸,个个惊惧到了极点,立即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大气不敢出了。 孔兴燮悲哀地道:“尔等贼子……贼子……若是我父亲知道……” 不等他说下去,刘文秀便冷冷地盯着他道:“你父亲?你父亲只会恨自己为何活在这个世上,你以为你父亲在京城里享清福吗?” 孔兴燮大为震撼,便惊惧地道:“不……不可能的,我们是圣人后裔……” 刘文秀只冷笑:“孔圣人是何等聪慧之人,怎么会有你这么愚蠢的子孙?到了如今死到临头,还不自知,我看你必定不是圣人血脉,一定是主妇私通了家奴所产的孽种,来人,拿下,若是敢不老实,打到他老实为止,其余人都随我来。” 诺大的孔府。 在控制住了百户厅和前上房之后。 整个孔府便已彻底地落在了刘文秀的手里了。 他先是一一验明了孔家嫡系三十七人的身份。 确定这三十七人统统归案。 而后,便立即召孔府的许多管事来。 除此之外,又请了不少底层的账房以及库吏,这些人平日里哪里和孔府嫡系有什么主奴之情,在往日,人家是正眼都不多看一眼的,出了差错便是往死里责罚,卖了力气也绝不会有什么奖励。 很快,这些人便立即兴高采烈地引着刘文秀至孔府三堂。 这三堂也叫退厅,是衍圣公接见四品以上官员的地方,也是他们处理家族内部纠纷和处罚府仆役的场所。此院的东西配房各有一进院落,东为册房掌管公府的地亩册契,内为司房掌管公府的总务和财务;西为书房,为公府的文书档案室。 也就是说,这里几乎是孔家的内库。 这一个个的库房,摆在所有人的面前,其中一个司库的小吏兴冲冲地打开了一个库房的门锁。 刘文秀带人进去。 骤然之间…… 刘文秀眼花缭乱,他也算是见多识广,可是见这满屋的金银,还是觉得震撼。 “只这一处银库?” “还有七八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库房,是陈设书画的,也有珠宝的,还有……”库吏如数家珍:“隔壁还有账房,账目都是一清二楚的,一看便知。” ………… 还有两章。 第五百一十七章 弑神 衍圣公府最大的好处就在于,他们不像那些走私商人和辽将一样。 那些人难免心虚,固然攫取了大量的财富,却是想尽办法,要将这些财富藏匿起来。 可衍圣公府不同。 他们很嚣张。 直接把数不清的金银,一屋子一屋子的藏在库房里。 而且还记了账。 绝不搞偷偷摸摸那一套。 反正,他们绝不担心有人来彻查。 就是这么敞亮。 如此一来,倒是给抄家的工作,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要知道,卫里有一个指挥使佥事,现在还苦哈哈地在辽东每日搜抄金银财宝呢。 刘文秀让人将所有的府库都封存了,而后又命人将账目连夜送去京城。 另一边,就是如何处置这孔府的问题了。 孔府内外,已是乱做了一团。 毕竟爆炸和孔府被抄的消息,足以让人震惊。 就在刘文秀迟疑不决的时候。 却又有一封张静一的传书到了。 取了传书,低头一看,刘文秀似明白了什么。 而后他带着人,直接走到了孔兴燮所关押的地方。 这孔兴燮作为孔衍植的嫡长子,未来衍圣公的接班人。 此时被反绑着,依旧还在挣扎,他显然是不甘心的,绝不相信,朝廷竟敢来查抄孔府。 于是,他口里囔囔着。 等刘文秀要进来的时候,刘文秀听到他嚷嚷的声音,对守门的人询问:“他嚷嚷什么?” “他说要喝蜜水。” 刘文秀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了这校尉一眼,随即踏步进去。 孔兴燮见他进来,立即大喝:“你现在放了我,还来得及。” 刘文秀眼里没有情感,只是瞥了孔兴燮一眼:“你想喝蜜水?” “是。”孔兴燮道。 刘文秀对身边的人道:“去,给他取蜜水来。” 孔兴燮一听,顿时心里大喜,于是又道:“绳子绑缚得太紧,将我的绳子解开。” 刘文秀便上前,亲自给孔兴燮解开了绳索。 孔兴燮活络了筋骨,等有人给他斟了蜜水来。 孔兴燮喝了一口,此时他心里有底气了,便道:“这蜜水不是我的女婢兰香泡的,蜜放少了,若是再放一勺母乳进去,方才对胃口……” 说着,将蜜水搁下,冷冷道:“你们闯入这里来,该当何罪?这是你们锦衣卫这般闯进来的地方吗?便是皇帝来此,也不是这般……你们到底是何人?” 刘文秀居然态度还不错:“快正午了,你肚子饿不饿,若是饿了,我让人做一些吃食来。” 孔兴燮心下大定,不过此时真的饿了,便道:“取一只蒸鹅来,再取蕨菜汤……还有……” 他连续报了几个菜名。 孔兴燮最后道:“你去告诉膳房的人,他们知道我的口味。” 刘文秀便吩咐一人去通知膳房。 过一会儿,一桌酒菜便摆了上来。 孔兴燮坐在主位,又嚷嚷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你现在实说,我或还可饶你,我的父亲在京城如何了?” 刘文秀给孔兴燮倒了一杯酒,而后道:“来,喝一杯酒吧,我陪你喝一杯。” 孔兴燮鄙夷地看他一眼。 他心里越发的敞亮,知道可能这锦衣卫不过是吓唬自己,又或者只是一次对孔家的敲打。 他淡淡道:“我不与粗人对饮。” 说着,自饮自斟。 酒足饭饱,他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随即道:“我困了,需小憩片刻。你让小欢来此,我没有人侍寝,睡不着的。” 刘文秀突然道:“时候差不多了。” “什么时候差不多了。” 刘文秀却是突然将孔兴燮拎了起来。 孔兴燮被拎着,整个人难受起来,便立马大怒道:“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刘文秀随即拖拽着孔兴燮便往外走。 人拖拽出去,早有几人在此候着,立即将孔兴燮按住。 孔兴燮口里还在大骂。 去没人理会他了。 紧接其后,三十多七口人丁,便直接押出了孔府。 孔兴燮突然恐惧起来,口里依旧叫嚣着:“我乃圣人……” 在前头的刘文秀突然驻足。回头看了孔兴燮一眼,毫无感情地道:“断头饭都吃了,还在此啰嗦什么。” 出了孔府,就在这孔庙不远处,所有孔家嫡系都被驱赶至一堵围墙这儿。 此时……曲阜不少人已是三三两两的来了。 他们惊恐不安地看着这一切。 先是听闻有贼子袭了孔府,此后又听说,来人是锦衣卫。 而如今……他们亲眼看到孔老爷和孔少爷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在此哭诉哀嚎。 他们被绑缚着,紧接着,便见一队队鱼服的校尉。 他们列成了长蛇。 而后,在十丈之外,开始给自己的火枪装药。 这一下子,却是将所有人都吓住了。 惊恐的人想要捂着自己的眼睛,可是指缝又忍不住想要开一条缝。 片刻之后,这里已聚集了上百人。 随后,刘文秀上前,高声道:“孔兴燮人等,你们不尊圣人教化,欺压百姓,丧尽天良,今日事发,证据已是确凿,经我新县千户所核验,你们已是罪无可赦,于午时三刻,即令处决。” “本来你们该腰斩于市,不过辽东郡王殿下乃是善人,见不得你们身首异处,于是特发善心,下令枪决,好了,时辰到了。” 刘文秀随即退开。 一旁一个小旗官立即吹起了哨子。 孔兴燮口里还要大骂:“你们安敢……” 啪啪啪啪…… 一排火枪响起,孔兴燮只看到自己身边的兄弟和叔伯们哀嚎着,身上冒出了一个个血洞,身子靠着后头的墙根,最后慢慢的软下去。 也有人没有死透,在地上拼命打滚挣扎,可惜手脚被绑缚,无法挣脱。 刘文秀站在一旁,依旧面无表情。 一排火枪射击,并不能让所有人死透。 于是他大叫:“预备!” 第二排火枪已经预备。 口哨一响。 啪啪啪…… 又是许多人一个个倒下,哀嚎阵阵。 除了几个漏网之鱼之外,其余的,都绑着手脚,几乎没了呼吸。 而这时,继续射击便有些浪费了。 刘文秀于是快步上前,他取出了一柄短枪。 现如今……短枪开始小规模的制造,一部分的武官开始配备。 刘文秀对这短枪,可谓是爱不释手。 如今,他提着短枪上前,走到了横七竖八的尸体之中,见一人在地上蠕动,于是抬手,砰…… 短枪喷出火焰,而后这人的后脑,便如爆裂的西瓜一般,血液四溅。 原本倒地装死的人,似乎也受此刺激,立即发出惊恐的叫声。 刘文秀看过去,正好对上了孔兴燮的脸孔,孔兴燮身上虽中了两弹,但并不是要害,此时此刻,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无法想象,自己这圣人后裔,竟会被人像猪狗一般的宰杀。 于是刘文秀的短枪指向了孔兴燮。 孔兴燮这时慌极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饶命,饶命啊……” 他拼命地蠕动着,浑身是血,这些血,有自己的,也有他的叔伯兄弟们的。 此时,他惊惧万分,涕泪直流地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乃圣裔,我……我还有用,还有用处……” 刘文秀凝视着地上拼命蠕动的孔兴燮,这孔兴燮脸上写满了求生欲。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毕竟,在别人看来,孔兴燮乃是圣裔,是至圣先师的后人,可在刘文秀看来,这种人……不过是当初欺凌自己的士绅人家而已。 刘文秀目光冰冷,冷漠地道:“你已经没有用处了。” 孔兴燮听罢,更是惊慌,千钧一发间,似是想到了什么,随即悲哀地大叫道:“国朝难道不以仁义治天下了吗?” 可显然,他再也听不到答案了! 只因为下一刻…… 啪…… 一枪下去,子弹直中孔兴燮的心脏。 孔兴燮的身子抽了抽,身躯摆动了片刻,而后……身子便伏在了尸堆之中。 此刻仿佛……仁义已死! 刘文秀却是看都没有看地上的孔兴燮一眼,眼眸里是完全的淡漠! 因为对他来说,这只是一具尸首。 哪怕他有再多的光环,甚至具有了神性。 可在刘文秀眼里,这不过是他这辈子经历过的无数尸首中的一具,没有任何的分别。 而这样的尸首,他见过太多太多了。 从小到大,每一年都有无数人冻死。 饥荒来的时候……他看到赤地千里。 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 无数人像牲口一般的死去。 这样的尸首,他已习以为常。 唯一这尸首和别人不同的是,它更肥胖,更白嫩。 与那些当初逃荒时,沿途那皮包骨,肚子被观音土涨破的尸首,不过是卖相好看了一些。 如此而已。 这一刻……刘文秀的身躯还是微微颤了颤,他突然挺起了胸,心里在说:“仁义没有死,只是你们这些人,却是该死!” 说着,他一步步地走到了那无数的看客们面前。 看客们已是慌了,眼中同时有着震惊! 他们万万没想到,同宗的嫡系老爷,说死便死……这是何等高高在上之人……如今……真如死狗一般! ………… 还有一章,争取早点写出来,困了的先睡。 第五百一十八章 除恶务尽 而此时,鸦雀无声。 哪怕转身想要逃的人,如今也吓得迈不动步子。 李文秀收了枪,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而后,他伸出了手指头,随即便道:“只说两件事,尔等自去奔走相告。” 无人回应,所有人还处于震惊之中。 李文秀随即斩钉截铁地道:“第一,孔氏族人都是一家,孔氏所有的土地,本就归于孔氏宗族。所以从现在开始,所有衍圣公府的土地,孔氏所有的族人,都可参与均分,但凡是孔氏的男丁,得地五十亩。有一个算一个,家里几口男丁,就来分领土地。” “至于还有一些,依附于孔氏为奴的异姓。这些人,伺候了孔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有男丁,可得地三十亩。孔府奴婢,统统解散,每人分发十两银子的路费。再有……大家自己商量着,推举出几个德高望重之人,请他们来负责祭祀宗庙,圣人的香火,断不可绝。”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这第二个,便是欢迎揭发这孔衍植父子的罪行,若是有受了委屈的,有被欺凌过的,统统都来,放心,这里有人给你们做主。”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孔氏子弟其实凄惨者极多,毕竟这数百年来开枝散叶,衍生出来了无数的旁系。 而圣人的所有官职和爵位,以及一切的田产,可都是嫡系来继承的。 这些旁系绝大多数,都已沦为了佃奴。 至于同宗之情,说难听一点,几百年前是一家。他嫡系都没将你当人看,平日里被欺压的人,可谓数不胜数,真是一把辛酸血泪。 于是,众人听罢,纷纷欢呼。 是日…… 曲阜竟没有人披麻戴孝,却是鞭炮阵阵。 其实若孔兴燮不被当场处死。 或许有不少人,还没有这个胆子。 现在亲眼看到嫡系当即被杀绝,这最后一丁点的顾虑,也就荡然无存了。 数不清的人涌入孔府,有来告状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也有来分地的,还有遣散的奴仆们得了路费,却不肯回家去,留滞于此,倒不是舍不得这孔府,而是愿意再多瞧一瞧热闹。 这曲阜上下,锣鼓喧天,竟是热闹无比。 推举出来的几个族老,此时战战兢兢,他们本是旁宗的老人,平日里见了孔衍植,那真是低声下气,如今碰到比孔衍植更狠之人,自是如履薄冰。 李文秀也不管他们孔家内部的事,让他们来摆平分地的问题,现在只需埋头,抄搜孔府即可。 ………… 快马将消息送至京城。 京城一下子哗然了。 谁也没想到,衍圣公府上下,竟真杀了全家。 而此时,在这消息才开始流传的时候。 张静一让人提了孔衍植来。 孔衍植已是奄奄一息,此时见了张静一,便大哭起来,不断地叩首:“饶命,饶命啊。” 张静一道:“你见了任何比你强的人,都是这般跪着,大声求饶的吗?” 孔衍植哭诉道:“只求殿下能够开恩。” 张静一沉默了片刻,道:“若是圣人在世,知道有你这样的后人,一定蒙羞吧,圣人倡仁义,可你是什么样子?你对了我,便只晓得磕头如捣蒜,可若是见了那些比你弱小卑微之人,便一脸倨傲,只恨不得将傲慢写在脸上,哪怕对你的宗亲,也是如此。” “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只会让至圣先师蒙羞,我张静一虽非儒生,却也是钦佩圣人的,想到圣人有这样的不肖子孙,沦为天下人的笑柄,我于心不忍。” 孔衍植心惊胆跳地看着张静一道:“殿下……你……你待如何。” “我希望你硬气一些。” 孔衍植又哭道:“不敢,不敢。” 张静一冷冷地看着他道:“可是……有一个叫孔建行的,你对他可是硬气得很,就因为他说错了话,他不但打了他耳光,还让他带枷,跪在孔府门前暴晒三日,最后此人脱水而死。” 孔衍植一听,忙道:“孔建行……我……我并不认识。” 张静一听罢,更觉得痛心了,于是道:“你亲手弄死的人,到头来,却连此人的姓名都不知道,这才让人齿冷。我来这里,也不是来追问你的罪责,你的罪,我已经搜罗得足够了。并不需要你供认什么,来此,只是通知你一声,你的四个儿子,还有你五六个兄弟,已被处死,除此之外…还有你家三十多口人……如今……都不在了。” 孔衍植听罢,身躯一颤,他浑身颤栗着,心里的悲痛无以复加,他咬牙,流下泪来,悲痛万分地道:“他们有什么罪,他们何辜……为何……为何要杀死他们,为什么?张……” 他嘴皮子拼命的颤抖着,此时抬起眼睛,看向张静一,这眼神带着刻骨的仇恨:“张静一,你……你这杀人狂魔……你……你会有报应的。” 张静一面无表情,道:“我的报应,这是以后的事,而眼下,是你的报应,你觉得他们无辜吗?可你想过,你滥杀的那些无辜,因你而无辜去死之人,又有多少?人就是如此,只要不杀到自己头上,便不知无辜二字,于是肆无忌惮,仗势欺人,得势的时候自是得意洋洋。可等到报应落到了自己身上的时候,这才想起无辜二字了?你在曲阜干的事,你心里清楚!我来此,既是来通知你你家人的消息,也是来送你上路的,至少,你的家人……有你伴着,也不寂寞。” 张静一起身,随即便往审讯室的门口走。 孔衍植于是发出了哀嚎,随即又叫骂道:“张静一,张静一……你不是人,你今日杀我,我看你如何收场。你以为……你以为你是谁?天子尚不敢如此,你凭什么敢……哈哈……哈哈……” 而在他的身后。 武长春已取出了一柄锋利的匕首。 匕首锋芒毕露。 这匕首上,不知沾了多少血,而此时,他慢悠悠的走到了孔衍植的身后。 孔衍植依旧还跪着,他的腿骨,早就被折磨断了,于是……武长春自他的身后,慢悠悠的将匕首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孔衍植顿时觉得自己的身后,一阵恶寒,如芒在背。 一下子,孔衍植战栗,他浑身上下,都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包围着。 他随即变得无比惊恐起来,再不敢叫骂,而是神情凝固着,嘴唇嚅嗫着道:“饶我……饶了我吧……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生来便有大富大贵,有着无数荣华富贵之人,怎么会舍得去死呢。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 那匕首已抵在他的脖子上,孔衍植已明知必死,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找到一线生机,他继续道:“武兄,武爷,你饶了我,饶了我吧。” 武长春在他身后,脑袋微微的前倾,嘴巴贴着他的后颈,轻声在他耳畔道:“这一次……没那么疼的,可以给你一个痛快,这也是殿下的意思,毕竟这些日子,为难了你不少,到了现在送你上路的时候,终究要给你痛快一些。所以……你别呼喊,乖乖的听话,如若不然,我要不喜的。” 武长春一面说,一面笑着,发出咯咯的笑声,倒像是两个老友谈天说地,说到了某件有趣的事。 孔衍植只觉得汗毛竖起,他流着泪,道:“武爷……我不是东西,我不是人,我丧尽天良,求你去和殿下说一声。” “殿下要你死……”武长春笑着道:“你这还不赶着去死……哎……我奉劝你一句,换做是我,若是殿下这时愿给我一个痛快,我只怕高兴都来不及,你呀……真是不懂事,这一次,可是殿下格外的开了恩,如若不然……嘿嘿……嘿嘿……” 接着,武长春露出了可惜的样子。 其实他更希望,在孔衍植身上再多一些研究。 可此刻…… 他的手一抖。 匕首便在孔衍植的喉头一划。 一条血线骤然之间,出现在孔衍植的脖上。 随即……突有血箭自那细线上喷出,于是血水便如喷泉一般涌出来。 孔衍植便双手死死的掐着自己的脖子,口里吐着血沫,随即……人便直接倒地……不久气绝。 武长春将自己的匕首擦拭干净,小心翼翼的将匕首收拾回了自己的一个百宝箱里,而后提着箱子出了审讯室,到了门槛时,还忍不住恋恋不舍的回头看了那孔衍植一眼。 他出了审讯室。 张静一背着手在这长廊之下心旷神怡的看着天穹。 武长春便上前,低声道:“殿下,已经处置干净了。” “嗯。”张静一笑了笑:“今日天气不错。” 武长春恐惧的看着张静一,虽然……武长春在这大狱之中,是犹如怪物一般的存在,他独来独往,从不和任何人有过多的交涉,每日只摆弄着他的百宝箱子,人们都很畏惧他。 可在武长春心里,这张静一才是真正令人恐怖的存在。 于是武长春忙道:“是,是不错。” ……………… 总算写完了,求订阅。 第五百一十九章 天道无常 武长春说罢。 猛地,轰隆…… 天上一声惊雷猛地响起。 晴日起雷。 吓得武长春哆嗦了一下,忙是看这本该是晴朗的天穹,却突然,隐有乌云压顶之势。 武长春吓得脸色惨然。 张静一竟是镇定自若。 他笑了笑道:“说也奇怪,方才还说天色不错,转眼就要乌云密布,这天道无常,真是令人难以琢磨啊。” 随即,张静一回头看一眼武长春,见武长春惊慌无措的样子,忍不住道:“你在害怕什么?” “我……我……” 张静一道:“不过是一声惊雷而已,只要不做亏心事,心中坦荡,区区惊雷,何足惧也。” 武长春便忙战战兢兢地道:“小人……小人畏惧的……是殿下……殿下就是小人的天。” 张静一不禁哈哈大笑道:“我的性子也很无常吗?” “不……不敢。” 张静一渐渐收敛了笑意,冷冷道:“我的性情和天不一样,天道无常,可我的性子却很好琢磨,只要不作奸犯科,不残害苍生百姓,我自然与尔秋毫无犯,可若是谁要敢在我面前做拦路虎,那么……便休怪无情无义了。” 说罢,张静一已是扬长而去。 张静一自己也已渐渐感觉到,自己的性情开始改变了。 或许是无数人将希望寄托在了自己的身上,使自己有了巨大的压力。 又或者是……朝局诡谲,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如今身居高位,忝为郡王,甚至家族得以世镇辽东。 张静一却依知道,自己承载了太多的希望。 曲阜的消息,果然闹起来了。 京城里又传出流言,说是衍圣公已被处死。 消息一出,自是天下哗然。 这一下子,是真正的捅了马蜂窝。 衍圣公是什么? 历朝历代,朝廷都得好生供养着的,宋朝如此,金人如此,便是那在大家眼里粗鄙的蒙古人入关,建立了元朝,也给予他们优厚的待遇。 要统治这两京十三省,本质上就是要和士绅们进行媾和,而要表明媾和的立场,首先要做的,就是册封衍圣公,将这孔家人供养起来。 历史上,建奴人入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表示延续明朝的国策,给予了更优厚的供养政策。 而到了后来,德国人获得了山东的特权,也与山东的衍圣公一系眉来眼去。日军入侵华夏,也同样如此。 本质上,你可以说他们是神,可某种程度而言,他们也是工具人,不能没有。 而在这天下的士绅心目之中,皇帝可以没有,因为任何人入主中原,或者是任何人坐了天下,他们照旧可以延续家业的。 可若是没了衍圣公,却又是另一番局面了,对衍圣公如此粗暴对待,直接处死,这立场还不明显吗? 这分明是要挖大家的根哪,比之流寇还不如。 京城里已开始闹起来了。 数不清的弹劾奏疏,疯了似的送到内阁。 内阁这里,黄立极是瞠目结舌,他原以为张静一只是想借此机会敲打一下衍圣公府。 所以,他心里甚至乐见其成,那衍圣公府每年耗费大量的钱粮,敲打一下也并非是坏事。 可哪里想到……张静一居然做的这样的狠。 皇帝呢,则已躲去了西苑,表示近来龙体偶有不适,反正就是……人你肯定是找不着了。 黄立极感觉要疯了。 他妈的,这是什么事? 张静一那边……发了疯。 皇帝也病了。 这不摆明着要让老夫来顶雷吗? 黄立极心里无数个郁闷,二话不说,直接回去准备写致士的辞呈。 官位自是要紧,可是自己一身的清白,还有子孙后代,也要紧啊。 当然……他奏疏还未递上去,就被拉到了内阁。 内阁里头,几个内阁大学士都到了,个个色变。 大家团坐着,个个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却一时没人发出声响。 很久之后,总算有人打破了沉默。 大学士李国,绷着脸恼怒地道:“到了今日这个地步,陛下还可以躲着吗?什么龙体有恙,我看是狼狈为奸。” “慎言,慎言……”黄立极忙劝道。 李国手眼眸一瞪,则是气咻咻地指着黄立极道:“黄公是否也狼狈为奸了。” “不能,不能。”黄立极连忙摇头否认。 “至圣先师……若是在天有灵,得知天下礼崩乐坏至此,会是什么样子。”李国说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刘鸿训也在一旁闷声擦眼泪。 倒是孙承宗咳嗽一声,道:“先别忙着哭,辽东郡王绝不是鲁莽之人,既然敢做这样的事,一定……” “一定什么?”李国瞪大了眼睛,眼中聚满愤恨,冷冷地道:“时至今日,还要为这样的人袒护吗?” 黄立极道:“诶……息怒,息怒……” 孙承宗淡淡道:“这是不是魏公公的主意?我看这样的做法,与魏公公的许多做法,不谋而合!” 这一下子,黄立极和李国都要跳起来了。 他们虽不是阉党,可是能够入阁,毕竟还是因为魏忠贤和他们是同乡。 虽说二人保持着比较大的自主性,可外头都疯传他们是阉党。 不过实际上,还真冤枉了他们,身为内阁大学士,执宰天下,至多也就是和魏忠贤合作的关系,并不需要特意的阿附谁身上,他们自比自己是张居正,魏忠贤至多是冯保。 可孙承宗这话,就显得有些不要脸了。 他张静一杀的人,转过头说是魏忠贤背后教唆的? 这是人干的事吗? 孙承宗还有一个弟子,便是那袁崇焕,现在袁崇焕已在辽东开始负责新政的事宜,没了辽将,说是政通人和都不为过。 袁崇焕时常会有书信送来,这让孙承宗慢慢对新政的兴趣越来越浓厚,当初坐镇过辽东的孙承宗,此时立即意识到,新政可能是真正让这天下重新生机勃勃的契机。 因而,孙承宗开始大量地接触新县、辽东、封丘等地的人员,去观察新政的许多举措,也很热心这些举措实施之后的成果。 说实话,贸然杀了衍圣公全家,这确实是一件狗屁倒灶的事,总觉得这张静一是在找死呢! 可孙承宗忍不住,还是想保张静一,不是因为张静一这个人,而是他清楚,一旦张静一完了,新政也就彻底完了。 孙承宗又淡淡地道:“而且,此次是锦衣卫动的手,张静一乃锦衣卫指挥使同知,东厂历来辖制锦衣卫,还有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我看他们都和这件事脱不开关系。” 当你要保一个大家眼里十恶不赦之人。 绝不是傻乎乎的跳出来,跟大家对着干,为这个十恶不赦之人辩护。 而是应该把水搅浑,将尽量多的人一起拉下水,只要确定被拉下水的人足够多,份量足够重,最后往往会演变成一地鸡毛,然后法不责众来收场。 孙承宗混了这么都年,坐镇过辽东,可是压制过那些骄兵悍将的狠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这样的手段,可谓是信手捏来,而且他开始胡扯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说的振振有词,倒像是真有其事一般。 黄立极:“……” 李国则是大怒道:“孙公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这件事,分明就是……” “事实如何,不重要。”孙承宗淡淡道:“问题的关键在于,天下人相信哪一个说法,是相信一个辽东郡王干的事,还是魏公公暗中授意,牟斌在背后使坏,张静一负责执行。甚至……是否还有其他人在暗中协助,如吏部尚书周应秋,如兵部尚书崔呈秀……当然……老夫也只是猜测。” “可是这么大的事,若只有一个张静一,这能服众吗?天下人会怎么看,他们只会认为辽东郡王不过是一个替罪羊。若是到时,天下人都要揪出幕后黑手呢?我们当如何?诸公,此事不得不慎,也不得不小心处置啊,一个不好,甚至可能牵累诸公,现在助长人要杀张静一而后快,他们今日杀张静一,明日就要杀魏公公,要杀牟斌,甚至要杀周应秋,要杀崔呈秀。甚至……” 孙承宗扫了大家一眼,又慢悠悠地接着道:“可是诸公,难道就和这些人没有任何关系吗?诸公能确保……自己可以清白吗?现在天下人大怒,就好像烧了一团火,我等身为内阁大学士,不赶紧帮着灭火,却还想着火上浇油,难道就不怕引火烧身吗?” “你……”李国一脸无语。 说实话……他现在被孙承宗的一番话,说的也不免有些心虚起来了。 可他显然依旧有些不甘心,于是道:“这件事和魏公公断无瓜葛……” 孙承宗便好整以暇地道:“怎么会没有?他是九千岁,什么坏事能没有他?” 黄立极:“……” 李国:“……” 刘鸿训本来义愤填膺,他是做好了拼命的架势的,原本他也认为,内阁这时候,肯定要站在张静一对立面的位置了。 可现在……他慢慢地发现…… 事情慢慢的起了变化。 ………… 第一章送到。 第五百二十章 人间正道 孙承宗其实已看出了许多人的犹豫。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 毕竟大家不是傻瓜。 现在大家慢慢地回过味来。 真要闹下去,火上浇油,对谁都没有好处。 孙承宗道:“依我之见,是赶紧以内阁名义,派一个稳妥之人前往曲阜,对外就说彻查这件事,届时想办法,先将大家的怒火压下来。其余的事,等风头过去再说。而内阁和六部,大家要有默契,对此事,切切不可继续多发议论,想生病的就生病,要躲着的就找个由头躲着,我等是当家人,当家不闹事。等过一些时日,再做打算。” 黄立极吁了口气,却没有率先说话,而是看向其他几个大学士。 刘鸿训显得踟蹰,说实话,张静一这事儿干的很不地道,他早想砸烂张静一的狗头了,可他也清楚……眼下这个节骨眼闹,等于是故意添乱。 李国的态度则是一脸怒容,拂袖道:“压,靠什么压,我们不火上浇油,这火就烧不起来吗?呵……你可知道外头的读书人现在都疯了吗?知道不知道都察院和翰林院成了什么样子?时至今日,置身事外,有个什么用?我大明到底是以什么治天下?今日我等在此轻慢了此事,他日千秋史笔,你我便是乱臣贼子。哎……” 说着,他长叹口气,跺了跺脚,拂袖去了。 孙承宗唾面自干,虽是挨了一顿臭骂,却还是保持笑容。 至少……内阁这边算是稳住了。 “明日,我去见陛下,陛下若是不出面也不成。这么大的事,必须进行廷议,至少……也要挽回一些人心。”孙承宗道。 黄立极便苦笑道:“挽回人心……人心已尽失了。” 他摇摇头,一脸焦躁。 还能怎么办呢? 这百官不就是读书人出身吗?他们学的就是孔圣人的学问。 这圣人乃是至圣先师,每一个人都在先师的门下,而这儒家最紧要的是什么,是尊师重道!想想看,这时候你知道你恩师的子孙被人杀光了,你要不要变态? 当然,百官还可以勉强控制。 那天下的士绅呢,那无数的读书人呢? 这些人,表面上手无缚鸡之力,可实际上……却一个个都是地方上的豪强。 两京十三省,钱粮、诉讼、舆论、田地、人口,难道不都是这大大小小的士绅们把持着的吗? 这些人,一旦彻底对朝廷离心离德了,该怎么办? 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是千千万万的人之事,若只是千千万万个的寻常百姓,实在不成,那就苦一苦他们,直接一队人马,剿杀了也就是了。 可这千千万万之人,却是天下的骨干,他们若是彻底仇视朝廷,那么这大明也就完了。 这样一杀,就当真是把大明朝廷,折腾得连蒙元都不如,至少那些蒙古人入主中原,还是有不少儒生和士绅们锣鼓喧天的欢迎的,那蒙元崩溃的时候,尚且还有读书人……自尽以全忠义。 “就这么着吧。”黄立极决定再苟一苟。 还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 ………… 一封封奏报,从各地传来。 果然,天下各处不少人开始发疯了。 三个镇守太监的府邸,被人冲杀了进去,那代表了皇权的镇守太监,被人绑成了粽子,直接投入了河中。 各处都有人开始披麻戴孝…… 原本在各地建起来的魏忠贤生祠,现如今也开始有人恶意毁坏。 南京的魏国公紧急上奏,说是南京士子思变,有人至南京孔庙哭灵。 而南京六部的大臣,对此漠不关心,甚至有意纵容。 在各处衙门,张贴了大量的反诗,还有各种讥诮时政的文榜。 京城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到了这个时候,朝廷不可能不有所反应了。 总而言之,需立即让朝廷给出一个说法,无论是什么说法……你得表态。 终于,宫中下旨,陛下的病好了,于七月二十九召开廷议。 这一下子……许多人都抖擞了精神。 此时,在都察院左都御史陈演的府邸。 天色昏暗,此时有不少人开始不约而同地抵达这里了。 众人聚于此,一个个的脸色都极不好看。 这陈演算是后起之秀,乃是天启二年的进士,不过他的升迁很快。 当然,这也拜当时党争所赐,因为党争,先是大量浙党、齐党的人落马,大量的官职空缺,于是陈演几乎是一年三迁,很快就在翰林院之中得到了侍读学士之职。 再到后来,阉党开始对东林党下手,东林党大量的人落马,又是无数的空缺,而且阉党不喜欢清流的职位,魏忠贤将大量的党羽都安插在尚书、地方巡抚之类的职位上,反而让翰林院以及都察院有了大量的空缺。 最终……陈演成为都察院掌院,左都御史,他平日里也和宫中的人有一些关系,偶尔也会弹劾一些人,因而……宫中的人倒是不会整他,而在士林之中,他也获得了极高的声誉。 可现在不一样了,以往还可以和稀泥,现如今……陈演没办法和下去了。 孔家人被杀的消息一传出,天下的读书人,目光都落在了陈演的身上。 作为左都御史,御史们的头头,你自己看着办吧。 当然,陈演也表现得很硬气,他一直希望能有所进步,而现在……似乎大量高层职位可能出现空缺的机会就在眼前。 只要这一次……借除张静一之机,顺道牵涉到了阉党,那么内阁和六部,定会有大量人落马。 于是,陈演在得知噩耗之后,当即去孔庙里恸哭,而后写下了几篇祭文,表达了自己的悲痛之情。 毫不意外的,这满京城的大臣和读书人都被他所打动。 明日就是廷议,今儿这陈演家中自然也就门庭若市。 无数人纷涌而来,大家彼此见礼。 而后,聚集陈家大堂。 陈演与所有人寒暄,这些人……不少都是朝廷的重臣,此时都是义愤填膺。 “陈公,听闻孔公乃是被折磨了数日,不成人形,最后才被处死的……厂卫已猖獗到了这个地步,忠臣义士,不无潸然,明日廷议,陈公有何高见?” 陈演看着对方,此人乃是国子监的司业,也是清流之中的清流。 这陈演淡淡道:“不是张静一死,便是我等亡,时至今日,我等同为至圣先师门下,若是不讨还这个公道,便真是不堪为人子了。明日殿上,老夫已有决心,不是张静一死,便是老夫亡。” 他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叫好,也有人道:“我等自当追从陈公……这厂卫欺人太甚,若我等再无所作为,继续因循苟且,那么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等到了那时,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所以……今日断不能再退了。” 众人听罢,振奋精神。 显然,不少人已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这无数的官员,拜会之后,各自离去。 已至子时,陈宅各处的许多灯火也渐渐的熄灭。 陈演依旧还在堂中端坐着,喝了口茶,这时,他的儿子陈到徐步走了进来,低声道:“父亲,麓山先生到了。” 陈演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便道:“你早些去歇了吧。” 陈到道:“是。” 说着,陈演便朝书斋走去。 在这书斋里头,灯火冉冉。 却有一人,此时正背着手,细细地看着书斋里头书架上的书。 等陈演进来,此人似听到了动静,才转过身来,看向陈演,笑了笑道:“陈公这里,竟有不少老夫都寻访不到的孤本,真是令人称羡。” 陈演便也笑道:“若是先生喜欢,不妨就赠先生便是了。” 麓山先生摇摇头,叹息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何况老夫志不在读书,当今天下的读书人,坏就坏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上头。如若不然,又怎么会让奸佞当道,让这昏君和佞臣们跋扈至这样的地步呢?” “可怜了衍圣公啊,竟连他也至这样的境地,那么其他人……还能保全吗?所以……书要读,可天下事,却也不得不顾。陈公明日上朝……可有什么打算?“ 陈演便立马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此而已。” 麓山先生抚掌笑道:“好,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那么,你以为,此番能有几分剪除奸党的把握?” 陈演沉声道:“五成!” “有五成吗?” 陈演道:“这就看陛下是要奸臣,还是要江山了。” 麓山先生勾唇一笑,颔首:“那么……老夫就拭目以待了。” 随即,二人便一起走到了书桌跟前,在这书案上,相对跪坐,而后又攀谈了起来。 ………… 次日清早。 初阳刚刚洒落大地,无数大臣便已在午门候着了,此时还是卯时三刻,不过不少人的气色都不好,显然,绝大多数人昨夜都没有睡。 张静一今儿也早早起来了,梳洗了一番,却是先叫来了几个校尉,询问和吩咐了一番,这才穿了蟒袍动身。 第五百二十一章 统统都要死 张静一抵达午门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很多人表现出来的恨意。 这一次直接将他们的精神巢穴给端了。 换做是谁的内心深处都不好接受。 张静一没理他们,这些人谁啊,我很在乎你吗? 他倒是看到了黄立极,于是兴冲冲地赶到了黄立极这儿,朝黄立极行礼道:“黄公,你老人家近来可好,近来事多,没来得及拜见……” 黄立极脸都涨红了。 真恨不得一个耳光摔在张静一的脸上。 此时的气氛尴尬至极。 无数的眼神都朝黄立极这儿看来。 黄立极应又不是,不应又不是,只好尴尬一笑,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话。 张静一没听清,忍不住道:“黄公是身子不适吗?” 黄立极的脸色便如猪肝一般,只好道:“殿下好。” 好在这个时候,宫门开了,众臣鱼贯而入。 黄立极才从尴尬中解脱出来,放松了一丁点,才发现自己的手心捏了汗。 于是侧目看向一旁的孙承宗,忍不住想,该死,果然他和孙承宗是一伙的,却偏不和孙承宗打招呼,就让老夫一个下不来台。 众人纷纷入殿。 殿中……只是此时,天启皇帝未至。 这天启皇帝姗姗来迟,磨了老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穿着冕服而来。 入殿升座之后,众臣纷纷道:“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天启皇帝先看了站在最前位置的张静一。 在大明,王爵是地位超然的存在。 毕竟,藩王们是不允许随意进京的,最高规格能够经常入宫的,也只有公爵。 而张静一这异姓王,自然也就成了奇葩的存在。 因为这里,没有一个人比他的级别高,哪怕是内阁大学士,也只能站在他下首的位置。 天启皇帝自然清楚今日的殿中,隐藏着无数明枪暗箭。 若不是因为百官,包括了宫中的太妃催促他来见众臣一面,他是绝计不肯来的。 于是,他懒洋洋地道:“朕近日……身子不好……” 说着,打一个哈欠,本想打一个喷嚏,表示自己的病情很重,不过没打出来,所以只用哈欠勉强掩盖。 “诸卿有事就奏,无事……” “陛下……”此时此刻,已有人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 天启皇帝没想到这个时候,有人竟敢打断自己的话,一时之间……心里颇怒。 可他很快发现,这殿中,弥漫着漫天的杀气。 这和以往的时候,是全然不同的,以往百官们争执得再厉害,也还是朝礼的规矩之下,大家进行口舌之争。 可天启皇帝今日感受到的,是愤恨。 天启皇帝忍着怒火,抬头看去。 站出来的人,正是左都御史陈演。 于是天启皇帝道:“陈卿有何事要……” “臣请诛张静一!”陈演说罢,随即就拜下。 直接提出了一个天启皇帝绝对无法接受的条件。 而且态度似乎没有转圜的余地。 陈演拜下之后,义正言辞地道:“衍圣公乃是圣裔,乃是至圣先师之后,国朝以仁义治天下,对衍圣公历来礼敬有加,而逆贼张静一,实是骄横,竟是随意杀戮大明册封的衍圣公,这与谋逆,又有什么分别?” “现如今,天下大乱,百姓胆寒,人人谈这张贼,无不战栗。陛下……不杀此国贼,我大明人心尽失……” 天启皇帝不待他说完,已是不耐烦地道:“是朕命其彻查钦案……” “难道衍圣公,也是反贼吗?”陈演直接嚎啕大哭,捶胸跌足地道:“陛下,那这天下,还有谁不是反贼?那么臣也是反贼,陛下何不诛杀臣?这殿中百官,无不恨张静一入骨,陛下为何不诛百官?天下的读书人,又哪一个不是反贼……” 他说着,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于是,许多人纷纷站了出来,拜倒在地道:“臣等请诛张静一,以儆效尤……” “衍圣公何罪,竟至于此?今日抄家,明日灭族,我大明以仁义治天下,今日何至到这般的地步?” 众人纷纷叩首。 一时之间,这殿中便哭声一片。 于是,越来越多的大臣开始站了出来。 这气势,连天启皇帝都吃惊了,于是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魏忠贤。 很明显,天启皇帝这个时候对魏忠贤十分不满,朕平日里给你这么大的权柄,给你安插亲信,提拔大臣的权力,还掌握着司礼监的批红。你不是九千岁吗,不是还有一个阉党吗? 可是……你的阉党呢?若是有阉党,至少会有半数大臣,乖乖地站在一旁,袖手旁观。 可现在放眼看去,这请诛张静一的,竟占了七八成。 魏忠贤一见天启皇帝的眼神,便顿觉不妙。 至少他心里苦笑。 这……真是冤枉啊,咱党羽不少是没错。 可是架不住张静一他作大死的连衍圣公都敢杀。 阉党不还是读书人吗? 是人都受不了啊,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什么东林和阉党之分? 就现在这架势,他其实已经做了许多工作,暗中对不少的党羽进行威胁了,如若不然,这满朝文武,何止是七八成,大家都想让张静一死呢! 天启皇帝显然气的不轻。 这时,却见张静一缓缓地站了出来,先是行了个礼,而后掷地有声地道:“陛下,臣也有奏,衍圣公触犯无数律法,牵涉到的人命官司更是无数。辽将谋反,他也知情……还有……” 说着,张静一随意地从他的袖里,抽出了一份奏报,口里继续道:“这里有一百二十三条罪状,都是查有实据,有的是衍圣公亲自招供,也有不少……是有人状告,这公府逼死的百姓,便有二十一人,这是查有实据,且人证物证俱都在的。至于其他间接害死的,就更不计其数了。请陛下过目……” 说罢,便有宦官连忙取了张静一的奏疏,送到了天启皇帝的御案上。 这一份奏疏,居然比一部书还厚,里头记录着数不清的案子,天启皇帝直看得瞠目结舌。 这衍圣公当真犯了这么多的事? 若是如此……这人真是猪狗不如了。 他先看钦案的情况。 事先……衍圣公表示知情。 他的女婿……随即以他的名义四处活动和联络。 不说其他,单单一个知情不报,也够他死的了。 天启皇帝目瞪口呆,禁不住冷笑道:“老贼可恶!” 百官一听,尽都心里一惊。 ………… 这时候,一队队的人,来到了京城。 在这里,刘文秀等人也跟着赶了回来。 而后…… 刘文秀火速与千户王程接头。 大抵禀报了情况。 王程随即拍了拍他的肩,道:“干得好,那么……不过现在不是闲着的时候,殿下早盼着你今日抵达了,现在开始……依计划行事吧。” 说罢,他取出了舆图。 当着众人的面,指着几个画了圆圈的位置道:“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先从这里入手,记着……跟他们说,不必有什么客气,给我往死里弄就行,死了人……不打紧……自然有人承担干系的。” 刘文秀略带几许担忧,不由道:“王千户,这样会不会过火?” 王程看他一眼,只是轻描淡写地道:“有些人……想整死你家恩师……” 刘文秀一听,顿时心里有数了,立即道:“等着瞧吧!” ……………… 一处府邸的外头。 这府邸占地不小。 刘文秀已挎着刀,抵达了这里。 随他来的,还有不少的百姓。 这些百姓都是随他从曲阜来的。 此时,刘文秀手指着这府邸,厉声道:“就是这里……待会儿进去,想怎么闹就怎么闹。” 为首的一个百姓,穿着一身布衣,这汉子有些心虚:“不会出事的吧,俺,俺有些怕。” “你怕什么?”刘文秀冷冷地道:“有我们撑腰,有什么好怕的?你们不要忘了,你们是圣裔,是至圣先师的后人。我实话告诉你,现在你们已分了地,可这朝中人,却有人为孔衍植叫屈,你们若是让他们得逞,就等着让朝廷教这孔衍植回去继续做衍圣公,而后……收回你们的土地,到时看他怎么收拾你们吧。” 这汉子一听,顿时心都凉了。 他们显然还不知道,孔衍植其实已是死了。 此时只有一种得而复失的恐惧。 一听到孔衍植三字,他们既有恐惧,随之而来的,却是彻骨的恨意。 这汉子脸上显露着愤恨之色,道:“孔衍植那贼……百户你放心……这事交给我们,我们自有计较,就算是被拿住了,也绝不牵累你们。我们好汉做事好汉当。” 说罢,一窝蜂的人,便随着汉子朝着那赫然写着“陈府”的大宅而去。 刘文秀却是拉扯住了本往里头赶的一人,往他手里塞了几个炸药包,道:“东西会用了吗?” 这人咧嘴笑了;“会的,会的,都炸过几次了。” “这炸药哪里来的?” “孔府里头搜抄来的。” 刘文秀一直紧绷的脸,总算泛出了一点笑意,满意地看着他,接着拍拍他的肩道:“别伤了自己。” 第五百二十二章 卫办事 这陈家风平浪静。 虽然老爷今日入朝,据说是要死谏。 但是大家都知道,这玩意就是个名目而已。 不会真的去死的。 可就在这时,突然一群人将陈家围住了。 来的竟还不少,乌压压的,竟有数百人。 为首的一个,先拍门。 等门房一开门,看是一群布衣,顿时拉下了脸。 这可是陈家,家里的老爷乃是左都御史,往来的都是公侯,于是门房很是不屑地瞪大着眼睛,大呼道:“走走走……这里没有吃的。” 他摆出驱苍蝇一般的手势。 可对面为首的一个大汉,飞起就是给他一脚,直接将他踹翻,口里大骂道:“我们是来找陈演的,来……都进去……” 一声令下,大家便踩着这门子冲了进去。 一时之间,这陈家骤然鸡飞狗跳。 这些人哪里见识过这个。 京城里的宅邸,往往只会有极少的护卫,毕竟……这里是京城,而且是内城,安全的很。 那几个护卫此时听到有人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带着武器便要迎头过来,可一看这么多人,顿时都惊慌地跑了个干净。 至于那些家眷,更是除了惊叫之外,再无其他了。 这冲进来的人,其中一人叉着腰,大呼道:“将这儿砸了,统统砸了,大家伙儿……不是他们陈家人死,就是我们亡,不要客气,今日便和他们拼了。” 于是一干人便冲入屋舍开始打砸,遇到人也不打,先是有人去了书斋。 有人嚎叫道:“别去那,别去那,那可都藏着老爷的宝贝,里头有不少重金搜来的孤本,还有许多字画……” “看来是找对地方了,进去……老六,你去内宅看看,瞧瞧有银子没有?” “好。” 众人进了书斋,随即这里的书画,很快便化身为粉末。 内宅里头,陈演的儿子陈到已带着几个护卫冲了出来,他听到消息,早就吓着了,一面道:“报官,快去报官。” 迎面便见一群汉子,正朝着他这边跑来。 看他拿着武器,这些人也都带着长棍,直接蜂拥而上,便先将这陈到打翻。 陈到口里发出了哀嚎:“啊啊啊啊……” 接着有人将他拎了起来,狠狠地朝着他的脑袋给了一拳。 陈到被打懵了,口里无意识地道:“我乃左都御史陈演之子,你们岂敢!” 他不说这个便罢。 一说这个,打他的人似是更气了,勃然大怒道:“你爹算个屁,我乃至圣先师之后!” 说着,又是毫不客气的一拳头。 陈到直被打得七荤八素,口里不停地叫骂。 其他人火了,毕竟……大家都晓得这家人和孔衍植是一伙的。 那孔衍植在曲阜,真可谓是胡作非为,人人恨之入骨,此时他们有了锦衣卫撑腰,底气十足,便有人道:“打死这厮!” 于是又一阵拳打脚踢。 这陈到被打得嗷嗷叫,人群之中,却有人狠狠一脚踹下,这一次,却是发生了不幸,便听陈到发出尖叫:“啊啊啊啊啊……” 却是一不小心,直接踩着了裆部,这陈到下头,顿时流出也不知是什么液体。他捂着自己的裆部,疼得在地上打滚,甚至拼命拿脑袋磕地…… 这倒让不少孔家人有些心慌了。 他们毕竟是老实本分的人,原是一肚子怒气,又碰到不开眼的人非要撞到面前来颐指气使。 现在一看如此,便一窝蜂的散去,又跑去其他地方打砸了。 这陈到则继续在地上打滚,一个奴仆小心翼翼地过来,口里道:“少爷,少爷……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少爷……伤着了哪里……” 这陈到依旧在地上滚动,理也不理这奴仆。 这奴仆小心翼翼地查看,终于发出了惊叫:“不得了,少爷他……他……蛋碎了!” 后宅里头。 一人正畏畏缩缩地取了火折子,点燃了炸药包,而后……将炸药包往一个巨大的坑里一丢,而后转身便跑。 片刻之后,轰隆…… 一声巨响,在陈家的宅邸里传出来。 此时这巨响,没有冲天的火光,虽有硝烟弥漫。不过……却更多的是冲天的臭气弥漫出来。 有人禁不住大骂:“哪个丧尽天良的将粪坑炸了。” 这放了炸药包的人便没头没脑地冲出去,迎面有人拎着他,骂道:“老六,你炸了啥?” “茅坑呀。” “你炸茅坑做什么?” “那边教我点了火药包之后,就扔到一个地方,俺就一直在想,这茅坑若是炸了,是什么样子。” “你这不成器的狗x玩意。”对方骂骂咧咧:“跑,快跑……” 爆炸的效果很惊人。 整个陈府,一时之间是冲天的臭气。 女眷们真比杀了她们还难受,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一会儿,又有伺候的小女婢道:“不好啦,不好啦,老太爷受了惊吓……受惊吓了……吓死啦……” 这陈家上下,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顺天府闻讯,已是火速冲杀了过来,可刚到陈家门口,却见这外围,早有一队锦衣校尉按刀而立,将为首的都头拦住。 这都头道:“我等得到了警报,说是此处……” 而百户刘文秀则面无表情地回应道:“不能进去。” “里头要出事,这是左都御史的宅邸……” “左都御史的也不行,谁上前一步,立杀无赦!” 都头顿时察觉到不对劲了,他发现自己左右不是,倘若置之不理,顺天府尹那边肯定无法交代,谁不知道,府尹可是一直巴结着左都御史的? 可若是冲过去,这些校尉可惹不起。 “我们若不能冲进去拿贼,尔等既为厂卫,为何不拿人?” “因为这些人拿不得。”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有什么人拿不得?” “这是孔圣人之后,是圣裔,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竟敢拿他们,你是什么东西,你祖先又是什么东西?” 一番质问,竟是让这都头瞠目结舌,一时吐不出半个字来! “滚开!再敢啰嗦,扒了你的狗皮,我知晓你姓刘,也早就知道你的住处,晓得你家里有几口人!”刘文秀厉声大喝。 这都头平日里在京城,虽是面对上官需小心奉承,颤颤惊惊,可在寻常人面前,却是嚣张跋扈,真是横着走的。 如今……顿时萎了,他抬头看一眼陈府,只觉得后襟一凉,连忙抱拳道:“告辞。” 说罢,人已飞也似的,带着一干差役,望风而逃。 看着远去的背影。 刘文秀摸了摸鼻子,忍不住回头。 而后……轰隆一声…… 刘文秀回头,此时终于看到正儿八经的火光冲天了。 前头那一声爆炸,总觉得怪怪的,而且……总觉得味道好像不太对。 可这一次……炸的似乎很有派头。 一团火焰气势汹汹地在陈家上空升腾而起。 紧接着,便是许多人冲了出来,原来是那些冲进去的人,自己都吓坏了。 不只孔家人,还有陈家人,也个个都奔逃了出来,一个个口里大呼:“不好啦,贼人将我们的祖祠给炸了。” 又有人道:“快,快请大夫,少爷的蛋碎了……快……请男根圣手周大夫……他最在行……” 一番乱哄哄的…… 刘文秀却已带着人……也一哄而散。 整个京城……遭殃的不只是陈家。 许多的府邸,都遭了袭击。 顺天府这边,直到最后才有资格进去,看着这里头一片狼藉,尤其是陈家,总感觉哪里都有粪便的味道,让人作呕。 偶尔……有人抬出一两具尸首,当然……其实死人并不多。 只是……活人死的不多,这死人就有点……惨了…… 祠堂都给炸了…… 一时之间……京城里又是闹哄哄的。 大家纷纷议论,说是看到一群贼人,当街而去,个个趾高气昂。 而锦衣卫,也早已撤了,一下子,街道便清空了出来。 五城兵马司、顺天府,甚至包括了北镇抚司的緹骑,这才出现在街道上,从方才的躲在一旁,望风而逃,又变成了颐指气使,不可一世。 ………… 此时,殿中。 到处都弥漫着杀气。 没错,是杀气。 大家看着张静一将孔衍植的罪证送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立马就拍案叫骂:“孔衍植该死!” 而这时,百官的心里,只是冷笑。 左都御史陈演上前一步,义正言辞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天启皇帝大怒道:“罪证都明明白白,难道还不清楚吗?” “就算有罪……”陈演忍不住继续辩解,他很清楚,锦衣卫要挑人错,肯定能找出错来。 可就因为人家滥杀了几个无辜,便要杀人全家吗? 若是如此,这满朝文武,谁不该死? “陛下,此乃圣裔,乃是至圣先师之后啊,现在锦衣卫竟是猖獗至此,寻了罪证,便要诛杀全家,这……臣等为圣人门下……今日亲自目睹这般的恶行……宁愿与张静一同归于尽,也绝不愿圣人后裔,受此戕害……恳请陛下……以孔圣人为念,以天下读书人为重!” ……………… 还有。 第五百二十三章 你家没了 陈演又不傻。 他很清楚,锦衣卫肯定查到了些什么。 事实上,这些在他上殿之前,就已经有所预判的。 衍圣公府的一些事,他是有所耳闻的。 毕竟……身居高位,在曲阜又是土皇帝,莫说是曲阜,就算是整个山东,谁见了这衍圣公,敢多说什么呢? 出自这样的家庭,这孔衍植能好到哪里去? 问题的关键不在此。 问题的关键是,张静一诛杀衍圣公,就是彻底的要灭儒,是对儒家的大不敬。 连衍圣公都可以杀,那么岂不是一手遮天了? 所以此时,陈演的眼圈红了,又是潸然泪下道:“这张静一,分明就是恶意打击报复,实为天下人所不齿。且不说……这些罪证,是真是假,就算为真,那又如何?难道人就不能犯错吗?衍圣公乃是圣人之后,难道陛下却不能容忍他们分毫吗?现在天下人人义愤填膺,都声言要为圣人报仇,陛下若是继续姑息此子,将来亡大明者,必此人也。” 张静一立即反唇相讥道:“有罪而不治,这是什么道理?锦衣卫乃是奉旨办事,对待乱党,绝不心慈手软。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衍圣公莫非比王子还厉害?他们这般鱼肉乡里,甚至明知有人谋反而不报,便是万死之罪。陛下对他们恩重如山,他们不思图报,哪里有半分的忠义?这样的狗东西,莫说当初我杀了便杀了,今日他若是再活过来,我再杀一遍!” 这话……很狠。 摆明着就没把满朝文武放在眼里。 好啊…… 陈演勃然大怒,已恨不得跟张静一拼命了,他如一副斗鸡一般的架势,气势汹汹地道:“就算有天大的罪,此圣裔,也当赦免。何况这所谓的罪证,不过是有人构陷。张静一……你如此张狂,哈哈……哈哈……好的很,老夫今日……与你不共戴天!” 见陈演如此,百官莫不感同身受。 于是许多人跪下,哭告道:“自从陛下听信了张静一这乱臣贼子,天下人无不与陛下离心离德,陛下到了现在……还要姑息养奸吗?” “陛下……不杀张静一,圣人在天有灵,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今日陛下不杀张静一,臣等…愿死,就请陛下……诛尽臣等……” 言辞已越来越激烈。 也开始有越来越多有分量的人站了出来。 黄立极几个,已是吓坏了。 他们所害怕的就是如此。 一旦百官和天启皇帝彻底决裂,他们的立场,就成了重中之重。 而他们到底该站在哪一边呢? 无论是哪一边,自己都吃不了兜着走。 此时,天启皇帝气得咬牙,看着一个个站出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不少……竟还是他所器重之人。 却在此时…… 轰隆…… 突然一声爆炸巨响传出。 魏忠贤大惊,立即道:“陛下……护驾,护驾,保护陛下……” 不过……好在是虚惊一场。 有宦官忙是上前奏报道:“陛下,宫外发生了爆炸,不过……动静是不大。” 天启皇帝怒道:“天子脚下,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去彻查,立即来报。” 宦官早已吓得脸色苍白,连忙道:“奴婢……遵旨。” 当然,这只是一段小插曲。 对于陈演等人而言,这个时候,是容不得有什么事,破坏他们的大局的。 现在情绪已经酝酿了,谁还管这些许的小事。 陈演悲戚地道:“陛下啊陛下……你听这张静一他说的是什么话,什么人,他想杀便杀……这是什么道理?” “这天下,若是连圣人之后都是乱党,那么这天下,还有谁是清白之身?陛下……臣……臣……” 说着,居然一下子朝着那殿柱要撞过去,大义凛然地道:“陛下若是再无动于衷,袒护张静一,这大明危亡只在旦夕,臣宁愿今日血溅于此。” 众人又纷纷道:“陛下……陛下啊……” 众人纷纷嚎哭起来。 一时之间,殿中哭声震天。 “陛下……”此时,却有一个声音传来。 天启皇帝只觉得烦躁得很。 一个狗屁圣裔,惹来一群人像疯了似的! 杀张静一,开玩笑! 最多给他罚俸一辈子,这算是底线,就当是朕把他一辈子的薪俸给省了。 其他的……他只充耳不闻。 当然,无论是太妃,还是孙承宗,在请他来之前,都有过告诫。 说是这个时候,天下人怒不可遏,所以最好的办法,绝不是继续去拱火,今日朝见百官,陛下就当一个木桩子就好了,随着他们闹,反正事不办就好,等这些人发泄之后,也就安静了。 总算……能让天下人泄泄火。 总比跑去火上浇油要强。 因而天启皇帝打定了主意,只当自己是个木头人,一声不吭,只是眼睛一直盯着陈演,心里也忍不住的想……他怎么还不撞柱子? 撞来看看啊。 这倒不是天启皇帝黑心,实在是他一直很好奇,总是传闻古大臣能撞柱而死,可天启皇帝则怀疑,人是撞不死自己的。 就这般听到无数人哀嚎和咆哮。 却在此时…… 突然有宦官脸色大变地进来,惊慌无措地道:“陛下……陛下……出事啦,出事啦……” 这宦官边冲进来,边大呼。 天启皇帝顿时一下子活了,飞也似地从御椅上站了起来,惊喜地道:“出什么事啦,出了什么事?” 众臣一听,顿时勃然大怒。 这是故意扰乱视线,方才还一副软哒哒的样子,现在就这样精神。 他们甚至怀疑,这是想要转移话题。 所谓一鼓作气,现在情绪都酝酿到了这个程度,怎么可能中断? 于是陈演怒道:“天大的事……可有今日之事要紧吗?” 天启皇帝则不理会这些人,而是满眼好奇地继续凝视着宦官,而后厉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宦官忙道:“有人在京城里行凶……他们极为嚣张……居然……居然打家劫舍,将很多人的家都砸了,不只如此……竟还搁了火药……” 天启皇帝一听,顿时道:“莫不是有什么乱党?果然……朕就知道,京城里尽都是乱党……厂卫去了没有?顺天府呢,他们死了吗?” 这宦官想要答。 而百官却一个个愤怒已到了极点。 在他们看来,这分明就是借故转移话题。 今日闹到了这个地步,便是天大的事,也得搁置一边去。 而那陈演,更是勃然大怒,他咬牙切齿,恨恨的样子:“陛下……” 天启皇帝压压手:“先听他说。” 宦官这才有了机会继续道:“本是要管的,可是……人去了,却……又回去了……” 天启皇帝挑眉道:“回去了,这是何故?” “说是……那是圣裔,都是至圣先师的子孙……” 卧槽…… 天启皇帝猛地精神一震。 百官这时……才开始慢慢地察觉到有一些不对劲了。 这……怎么感觉……好像……是一个圈套? “陛下……这是阴谋,是有人假借……” “炸的都是谁?”天启皇帝看着这宦官。 这宦官抬头,嚅嗫道:“炸的……炸的有陈家……” 陈演觉得自己眼皮子跳了跳,忍不住道:“哪一个陈家。” “你家……”宦官哭笑不得的道:“闹的太厉害,奴婢……其实也只大致知道一些,只晓得一群孔家人,突然冲进去,口里说什么天诛陈氏,还说什么要杀什么乱臣贼子。后来……又是打砸,又是放火。还听说……听说……陈家少爷的蛋……” “什么蛋?”陈演觉得有些眩晕。 殿里骤然之间,开始安静下来。 不得不说,这宦官赢了,他终于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蛋啊,就是那个……那个……奴婢没有的东西,陈家少爷的蛋……它碎了……据说是在殴斗之中,不幸被人踹碎的。还有陈家的老太爷,也受了惊吓,昏厥不醒……” 陈演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的响,一片空白。 宦官又道:“还有更惨的。” 陈演:“……” “也不知是谁,居然将陈家的祠堂……给炸了……好家伙……那真是……真是……” 宦官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百官们甚至已不忍心听下去。 大家第一个反应,都是纷纷看向陈演。 陈演只觉得胸口闷得慌。 有一种想呼吸,却无法吞吐的感觉。 他愣愣的站在原地,而后,嘴巴才嚅嗫道:“这是骗人的,这是骗人的……” 他口里这样说,表示不相信。 可陡然之间,他突然爆发。 一下子,冲向殿柱,昂起脑袋就朝柱子撞。 咚…… 可怜的殿柱发出嗡嗡的声音。 陈演随即哀嚎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们不要想诓骗老夫!” 说罢,一屁股跌坐在地,而后哀嚎道:“陛下……陛下……这些该死的贼,请陛下做主啊……” 随即,他匍匐在地,咬牙切齿道:“陛下……不能再纵容这些乱臣贼子了!” ………… 马上就双倍月票了,过了十二点,一票抵过去两票,求月票。 第五百二十四章 专治不服 陈演撕心裂肺,苦不堪言。 先是大悲,继而大怒。 他朝天启皇帝不断地叩首,道:“臣请陛下,允臣将这些乱臣贼子,碎尸万段。” 殿中百官,谁不对陈演抱有同情呢? 众人低声议论,这不是明摆着,有人打击报复吗? 好家伙,连左都御史也敢报复,这姓张的,真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了。 于是刑部尚书上前,厉声道:“陛下,贼子已猖獗到了这样的地步,朝廷怎可置之不理,不知这贼子拿到了没有,这背后一定是有人指使,臣以为……此案……关系重大,如此重臣,在天子脚下,竟连自己的家都无法自保,一定要拿住贼子,同时要揪出背后指使之人,如此,才可还陈公一个公道。” 又有人道:“必须严惩不贷!” 大学士李国也坐不住了,他本不想急着表态的,可是没想到,居然发生了更为恶劣的事,于是咬牙切齿地上前道:“陛下啊……为何左都御史陈演今日刚刚死谏,便遭了这样的事?此事决不可姑息,倘若姑息,以后谁还敢言事?” 这大学士站了出来,顿时令人振奋。 黄太极忍不住瞥了张静一一眼,心里有点无语。 到了这个时候,李国这个大学士站出来,他就等于被架在火炉上烤了。 只是……李国都出来了,你这首辅大学士为何不出声? 陈演这时只是嚎哭。 他牙都要咬碎了。 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啊。 此时,数不清的大臣蜂拥而出。 若是说起初弹劾张静一的,朝中只占了六七成,那么现在就变成八九成了。 就连最顽固的阉党,在这个时候,都已觉得过分。 天启皇帝也被这架势镇住了。 这摆明着是要决裂的阵势啊! 魏忠贤在旁,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倒不是对张静一有什么感情。而是…… 其一,是害怕某些大臣借此扩大化,最后让厂卫也被牵涉其中。 其二,则是驾驭不住群臣,陛下这边,肯定也不饶他。 天启皇帝被逼得无可奈何,此时只好问那宦官道:“人拿住了没有?” 这宦官期期艾艾地道:“没……没拿住。” 殿中哗然。 李国率先厉声大喝道:“没拿住?区区贼子,光天化日在内城干如此的事,为何拿不住?” 陈演一听,又觉得眩晕,便又撕心裂肺地干嚎起来:“天哪……礼崩乐坏至此……至此……” 天启皇帝给吵得心烦意燥,于是厉声道:“休要吵闹。” 说着,天启皇帝便又看向那宦官道:“贼子拿住了吗?” 宦官这时有些崩不住了,道:“陛下,没敢拿!” “……” 殿中大臣们几乎要窒息了。 没……敢拿? “顺天府是干什么吃的,厂卫呢?”有人勃然大怒地冷喝道。 陈演更是要昏死过去。 “人都去了,无论是厂卫,还是顺天府,听闻了这些人的身份……便都不敢动手了,大家都撤走了,那些人打砸之后,便扬长而去,还放出狂言,说是下次还来……” 京城居然还有如此牛逼的存在? 这一下子,何止是百官色变。 就算是天启皇帝,也不禁色变。 朕都做不出这么跋扈的事吧?毕竟朕只求财的。 陈演已是几度要昏厥过去,咒骂道:“乱臣贼子,乱臣贼子啊!这样的贼子,竟不敢拿,厂卫是废物吗?我的天啊……我的爹……我的儿……” 说罢,抓着自己的心口,又一副要死去的样子。 天启皇帝也是勃然大怒,便厉声道:“是什么人,竟敢如此胆大包天!” 宦官这才期期艾艾地道:“说是从曲阜来的,是圣人之后,乃是圣裔!” 此言一出,殿中出奇的安静。 只见宦官接着道:“锦衣卫那边的解释是,此前辽东郡王殿下就曾严惩过圣裔,却遭来天下人的声讨,百官谩骂,甚至还传言,要让辽东郡王以命抵命。所以他们现在晓得规矩了,但凡是圣裔,都是至圣先师的子孙,断然不可能做出什么不忠不孝的事的,想来……他们冲进了陈家,只是因为……因为误会,而至于陈家遭受的损失,料来陈御史也绝不会追究的,还说……大水冲了龙王庙,陈御史是个大度的人,至于什么乱贼之说,这从何谈起呢?都是坊间流言,当不得真,而且陈家也没受到什么损失,毕竟……不是没死人吗?” “倒是顺天府的人想去拿人,却被锦衣卫的人给截住,说谁要是敢私拿圣裔,便是和至圣先师过不去,不但将人挡着了,还让那些人……光明正大的离开了。陛下,冲进去的人实在太多,而且都自称是圣人之后,现在人已散去……就算要拿……只怕也难拿住人了。” 这宦官老老实实地禀告,其实他自己禀告的时候,都觉得好笑,差点没崩住,要笑出来。 好在他憋着脸,总算是忍住,而后继续道:“那些人砸完了之后,临行时,还说有人看到锦衣卫给这些送了钱呢,说是很是仰慕这些圣人,如今见了他们的子孙,与有荣焉,他们打砸的辛苦,只怕累了,请他们去吃一口茶水解解乏,下一次他们若是要砸哪里,得容请他们提前知会一声锦衣卫,免得这锦衣卫突然得知了警讯,兴冲冲的跑来,原来却是误会,害大家白跑。” “……” 此时,殿中出奇的安静。 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傻子都明白。 这绝对是故意的! 可是…… 别人可以不做声,可陈演却不能不做声,毕竟……又不是你们儿子蛋碎了,于是哀嚎道:“陛下,这定是张静一主使,是他主使,他买通了孔家的贼子……故意如此……陛下……要为臣做主啊!” 天启皇帝一听原委,这时大抵明白了什么,暂且先不理陈演,而是对宦官道:“那些圣……贼……不,圣人子孙……从陈家抄出钱来没有?” 宦官道:“奴婢这就不知了。” “这样啊。”天启皇帝顿时一脸遗憾之色,随即又道:“陈卿家,你先别急,我们先将事捋一捋。” 天启皇帝道:“我们先分清,这些人是不是圣人后裔。张卿,怎么京城里会有这么多的圣人后裔?” 张静一道:“这都是臣的错,衍圣公孔衍植罪恶滔天,十恶不赦,可是许多人都说臣在栽赃陷害,所以臣为了表示清白,所以特别从曲阜,请来了许多被孔衍植欺压的苦主,谁晓得……苦主实在太多了,臣又担心……许多的案子,讲不清楚,索性就全请了来,总计一千多人……” 天启皇帝不由讶异道:“这些也是圣人之后?” 张静一道:“是,都是实打实的圣人之后,曲阜有圣人子孙数万,山东布政使司境内又有接近十万,天下的圣裔,就更多得数不清了。臣请来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内阁大学士李国忍不住了,怒气冲冲地道:“他们非嫡亲血脉,算什么圣人之后?” 张静一却是笑了,道:“李公此言差矣,敢问李公在家排行第几?” 李国有些愤怒,这是摆明着张静一在搞名堂,还用这么粗劣的手段。 张静一却率先帮李国回答:“排行第三,对不对?这样说来,你也不算是家中的嫡长子,那么李公又算不算李家的后人呢?莫非李公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李公啊,做人要有良心,就算你是嫡系,你爹难道一定是你祖父的嫡系?你祖父的嫡系,又一定是你曾祖的嫡系?都是子孙,虽于礼而言,嫡长子该继承家业,这是没有错,可却不能嫡长子好处都占尽了,这其他的子孙,便连血脉都不让人相认,若是真这样算,李公难道也可以说您不是李家的子孙吗?那么李公的先人是谁?要不,李公索性改姓吧,以后也别进李家的宗祠了。这世上的东西,什么都可以改,可是身上流淌的血液,却是无法更改的,若都如李公这般,祖不认孙,孙不认祖,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这些孔家的后人,确实乃是圣人之后,这是实打实的,有家谱,也有宗亲为证,怎么到了李公这里,就不算数了呢?内阁大学士,当然位高权重,可是……堂堂内阁大学士,还可以管别人的家事,可以决定谁算不算谁的子孙吗?” 这一番话……真让李国的脸色难看至极。 可是……李国脸抽了抽,他有点害怕张静一继续嘴贱,把他的家底给挖出来,要知道,他四代之前,可就是庶出的。 其实站在这里的人……又有几个人敢自称自己是真正的根正苗红,延续了数十代,依旧还敢自称自己是绝对的嫡系呢? 大家一时间都不好再吭声,似乎都怕被张静一把家底都翻出来公之于众。 但是陈演,心里的悲愤自是不可能给抹平了,他愤恨而悲怆地道:“光天化日,就算是孔家子孙,如此大奸大恶,也定要严惩不贷!” ………… 可怜兮兮求月票,求订阅。 锦衣 第五百二十五章 万恶之源 陈演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他要疯了。 因而,此言一出。 张静一立即道:“不对,不能严惩,这是圣人后裔,方才已是说的明明白白,陈公自己也说,圣人后裔,不可轻易治罪,就算有天大的罪,也应该赦免。怎么到了陈公这儿,就又是一个说辞呢?” “陈公啊……且不说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你毕竟是圣人门下,作为圣人的门生,现在却对圣裔喊打喊杀,这是弟子应该做的事吗?” 张静一义正言辞地接着道:“我张静一不是圣人门下,当初诛杀了孔衍植,现在听了诸公之言,也不由得幡然悔悟,才知道从前做错了事,今日愿向陛下请罪,并且保证,绝不会再有下次。而且我已决定了,为了防止我这样的事,再继续发生,从此以后,谁要是跟圣人的子孙为难,便是我张静一不共戴天的仇人。” “至于陈公……你家发生的事,不过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哎……我劝你大度。” “我大你张静一……个头……”陈演龇牙裂目,已是怒极,直朝着张静一咆哮。 张静一的脸色,骤然之间冷了下来。 或者方才,他还带着调侃的轻松语气。 可在此时,猛地翻脸,浑身上下,隐有杀气一般,他死死地盯着陈演,一字一句地道:“你说什么?” 陈演下意识的心里一慌,一时瞠目结舌,可又念及自己全家老小,又是悲从心来。 他还想要大骂。 这时……张静一却道:“这圣人之后,到底犯法要不要处置,今日我倒是糊涂了,还请诸公给一个说法吧。” 这时,殿中鸦雀无声。 若是要处置,那么就说明张静一没杀错人。 现在这么多的罪状,又说从曲阜寻了如此多的证人,而且到时候,只要天启皇帝来一句,没错,朕已经知道衍圣公罪恶滔天,所以命张静一便宜行事。 那么这件事……也就可以轻松让张静一躲过去了。 可话又说回来。 若是说圣人后裔犯罪从轻发落,或者是无罪呢? 若是如此,那就真要乱套了。 张静一已经引进了上千个孔家人进京来,就算他不继续引进,单这上千人,被锦衣卫操控在手里,今日砸了陈家,明日会不会来砸我家? 这哪里是什么圣裔,这简直就是一群该死的刁民啊。 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瞥向陈演。 陈演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就在语塞之间。 天启皇帝突然拍案而起,气势汹汹地道:“你们都闹够了吗?此事到了今日,到此为止,谁也不得继续再追究!张卿处置了孔衍植,是孔衍植作茧自缚。而至于孔家人滋事,这也怪不得他们,若不是诸卿弄的沸沸扬扬,搞得天下哗然,到处宣扬什么孔家无罪,何至于这些孔家族人,如此嚣张跋扈,这还不是你们纵容出来的?” “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这孔家已历经了多少世,怎么可以超脱于法度之外呢?所以……此事……就此作罢,以后谁也不可再提及。若是还有人胆敢看热闹不嫌事大,四处妖言惑众,立即拿下法办。至于那些借由此事滋事的读书人,也一并要严惩不贷。那些孔家人,要警告他们,不可再有下次,如若不然,也不轻饶。” “至于陈卿家,陈卿家这一次是遭了无妄之灾,不过……陈卿自己也说,你是孔门子弟,孔家人触犯律令,也应当赦免,朕本觉得,既是犯了错,不得法外开恩,可陈卿今日……受此巨大的伤害和屈辱,实在让朕垂怜,既如此,朕这一次,就网开一面,遂了陈卿的心愿吧,赦免那些滋事的孔家人,这一次,朕是看在了陈卿家的面子上,可下一次,就绝不轻饶了。陈卿,你看朕这样处置,可否?” 群臣一个个目瞪口呆。 陈演更是听得眼睛都直了。 他为孔家人叫屈……孔家人弄碎了他儿子的蛋蛋……皇帝可怜他……决定顺水推舟,赦免那些弄残了他儿子的孔家人…… 还他娘的美其名曰,是看他可怜,遂了他的心愿? 陈演骤然之间,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而后脑子像浆糊一般。 天启皇帝则是板着脸,而后看向那大学士李国道:“李卿认为,朕的处置是否得当?” “陛下……”李国肺要气炸了,可猛地意识到……好像他无可辩驳,他最终苦笑道:“也只好如此。” 不能继续闹下去了。 再闹下去,就是不可收拾的局面。 继续争取,那孔家人就成了张静一手里的利器,到时候……不知多少人要遭殃呢! 陈演听这李国一句只好如此,口里忍不住大呼:“李公……你……你……” 他怒极,于是……急火攻心…… 随即猛地用手抚额,而后……突然觉得自己喉头一甜,拼命咳了一下,口里便有一口血喷了出来,最后……脑袋一头扎进殿上…… 晕死过去了! 一见到他如此。 张静一立即大叫道:“陛下,陈公见陛下如此大恩大德,高兴得晕死过去了。” 此言一出…… 满殿之中,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是无数人心里,大抵是在问候张静一的。 而这……恰恰是张静一的得意之处,这些读书人出身的狗东西,最喜欢干的事便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如今……总算他也算是学业有成,掌握了话语权了。 这话语权掌握在手里的滋味,真是美妙啊! 天启皇帝亦是大乐道:“好啦,让个太医来看看,陈卿家还是忠心的。” 说罢,又道:“今日就此罢朝,以后不要再拿这些闲事成日来麻烦朕了,朕龙体欠安,病得不轻呢,好了,退朝,退朝。” 说着,天启皇帝生恐夜长梦多,直接起身便走。 他移驾西苑勤政殿,等端坐了下去,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一会儿工夫,魏忠贤便疾步进来道:“陛下,辽东郡王殿下来见驾了。” “朕以为朕跑的快,没想到他跑的也不慢。”说着,天启皇帝押了口茶,吐出了一口气,便笑呵呵地道:“叫进来吧。” 张静一进来,便苦笑道:“陛下,臣万死,臣……” 天启皇帝摆着手道:“事情能解决就最好不过了,衍圣公……这狗东西,犯了这么多的罪,当然该死,朕都没他坏。” 张静一:“……” 天启皇帝又叹了口气,接着道:“最可恶的是,这衍圣公比朕还坏十倍,可这天下之人,人人都说他是至德至孝之人,可朕至少也不算太坏,却人人骂朕是昏君,这该死的世道!” 张静一禁不住笑了,道:“人的好与坏,本是评价一个人的标准。起初的时候,就是如此的。可是到后来,开始有人慢慢的把持了舆论的公器之后,这等事,却渐渐的开始变了。衍圣公必须得好,这是因为,在读书人眼里,这是他们的道德牌坊,所以孔衍植无论做什么缺德的事,自有无数大儒为他们吹捧,也有读书人,为他掩饰自己的过失。” “可是陛下不一样,当初的时候,我大明是皇帝与士绅治天下,可到了后来,士绅越来越壮大,土地越来越多,这时,彼此的矛盾就出现了,朝廷若是多收一些钱粮,士绅就得少得一些,彼此之间……利益相争,其实早已成了水火不容的关系,这个时候,陛下还指望这些人为陛下说话吗?” 张静一顿了顿,又道:“依臣愚见,陛下无论做任何事,无论是好是坏,横竖这些人口里也吐不出象牙来,又何须在意。” 天启皇帝颔首,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冷冷道:“一群养不熟的狼崽子。” 张静一不甚在意地道:“其实这也无可厚非。譬如一个士绅,原先家里有一千亩地,朝廷给他们厚待,比如给他的地免税,他一定会感恩戴德。可慢慢的,他越来越壮大,土地不断兼并,开始变成了一万亩、十万亩,奴仆也越来越多,家里的钱粮堆积如山,这个时候,他的实力更强,朝廷给他任何的赏赐,他也都不放在眼里了。” “可若是朝廷稍稍对他有一丁点损失,他便要咬牙切齿,恨之入骨。这个时候……他与陛下,已从彼此相依的关系,变成了彼此仇恨。长此以往……这些人……迟早要成为祸乱的根源。” 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不由皱眉道:“这样说来,张卿的意思是……” 张静一目光炯炯地看着天启皇帝道:“这也是臣非要诛衍圣公的主要原因,既然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又何须客气呢?臣此次纵容孔家人闹事,其实也不只是闹事这样简单……而是……” 说到这里,张静一顿了顿,认真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而是……借此机会……抓住那麓山先生……” 天启皇帝已有许多次听到这个麓山先生这号人物了。 这个人在天启皇帝看来,乃是万恶之源…… ………… 求订阅,求月票。 锦衣 第五百二十六章 浮出水面 不过……天启皇帝觉得很不可思议。 因为张静一分明奏报,这个麓山先生,确实和衍圣公没有太大的关系。 若是真有联系,张静一早就大做文章了,还等着给衍圣公搜罗出这么多罪来? 毕竟……谋反就足够这衍圣公枪毙一百回了。 既然如此,那么……杀衍圣公,和这麓山先生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道:“你继续说下去。” 张静一道:“这个叫麓山先生的人……绝不是省油的灯……陛下想想看,勾结辽将,与衍圣公的女婿勾结,又想办法,影响到了外戚张家,这朝中有几个人和他勾结,迄今为止,更是一无所知。可怕的还不只是如此……而是这个麓山先生一直都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陛下,此人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可实际上……只是在背后来影响,却好像又根本不存在于世上一般,那么……臣的推断是,此人智计过人。这其二嘛……” 天启皇帝瞪他一眼,才道:“不要卖关子。” 张静一便道:“这其二,便是此人一定有着巨大的背景,以至于他与任何人接触,都能取信对方。” 天启皇帝颔首。 这倒是实话。 有的人出门就是靠刷脸的,当大家知道此人是个厉害人物时,那么接触各色人等,大家才肯跟他干此等要命的勾当了。 天启皇帝也不禁好奇起来,于是眼眸紧紧地盯着张静一,道:“这样说来,那么……此人……到底是谁呢?” “臣不知道。”张静一叹了口气。 天启皇帝道:“那么卿家方才……” “其实臣很担心。”张静一认真地道:“正是因为此人背景深厚,而且从他行事风格来看,是个极谨慎之人,所以……臣担心的就是,陛下安然回到了京城,识破了乱贼的奸计,那么以此人的谨慎,一定会立即开始隐匿起来,甚至远走高飞,自此之后……便无影无踪。” 天启皇帝颔首,张静一的判断确实没有错,这个人行事缜密,虽联络了许多人,但是事后却发现,竟都没有一丁点的痕迹,那么这个人的谨慎,就显而易见了。 现在事情败露了,依着这样谨慎的性子,此人会立即消失,乃是情理之中。 张静一接着道:“可是此人一旦远走高飞,那么这线索,也就彻底的断了。陛下……勾结辽将,差一点杀死陛下,甚至是……种种的后手,现在回想起来,都禁不住让人心生恐惧,若不是陛下有齐天之福,现在胜负还未可知。” “这样的人若是不揪出来,不查出他的背景,这迟早会成为我大明的腹心之患,正因为如此,臣才果断杀衍圣公。” 天启皇帝此时就像一个好奇宝宝,正襟危坐地看着张静一:“这是为何?” “这就好像钓鱼,鱼儿要逃了,此时要做的就是抛出一个更大的诱饵,让对方觉得有机可乘。我想……那麓山先生,已是准备擦除所有的痕迹,准备全身而退的时候了。可就在此时,倘若当他得知了臣杀死了衍圣公全家,他会如何?” 天启皇帝眼前一亮,不禁道:“妙啊,他一定会觉得……还有机会。” “自然……此人为了杀死陛下和臣,可谓是挖空了心思,这个时候,突然一个巨大的机会就在眼前,他怎么肯放过呢?所以臣料定,此人既谨慎,可同时对陛下和臣也是恨之入骨,一旦有机会,他一定会愿意冒险,继续留在京城运作。” 天启皇帝醐醍灌顶,点头道:“不错,衍圣公的死,势必会引发巨大的争议和动荡,在他看来,或许这又是一个新的机会。那么……又该如何拿住此人?” 张静一笑了笑道:“他肯留在京城,那就好办了。其一……他既然耐不住寂寞,一定要活动,而只要活动,便一定会有蛛丝马迹。除此之外……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看好戏的机会……所以……臣已布下了天罗地网,想来,很快就要收网了。” 天启皇帝禁不住咬牙切齿,道:“这个人为了弄死朕和卿家,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样的人,实在可怕……若是能拿住此人,朕倒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是谁,他为何如此,更想知道,他的背景到底深厚到了什么样的地步!要尽快将此人拿下,这些人,实在可恶,我大明怎么就有这么多的乱党和反贼,尤其到了朕这儿……” 张静一心里想,大明好几个皇帝都死得不明不白呢,你猜是为了什么? 要知道,嘉靖皇帝那个人精,可是吓得在宫里连药都不敢乱吃呢! 更何况,你不是还抄了这么多人的家吗? 这不,副作用出来了。 当然……张静一却没有点破,只是道:“臣自知事关重大,自然竭尽全力。” 天启皇帝对于张静一还是极信得过的,既然张静一说了竭尽全力,就说明事情已有了眉目。 张静一随即告辞。 出了宫门,张静一心里却想,这杀衍圣公的事虽算是过去了,只怕不少人,已将他恨之入骨吧。 他从前读史的时候,总觉得史记中许多名臣推动改革,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好下场,勉强有几个成功的,最终也遭受秋后算账的结局。 而这些推动改革之人,其实已经算是十分谨慎小心,尽量的还照顾着旧贵的一些利益,只是即便如此,依旧不能善终。 如今……他才方知道,想要在一群天生的人生赢家们手里夺食,是何其难的事。 不过……张静一没有选择,倘若他不是两世为人,不知历史的走向,或许还可舒舒服服地混吃等死,可时至今日……已没有选择了,明就算不亡于建奴,也会亡于流寇……张静一未必在乎明朝是否毁灭,可他在乎自己和真心真意对待他的天启皇帝。 既然如此,看来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那些旧贵们狠,那他就要比他们更狠。 他们的拳头硬,那他就要比他们更硬。 回到了千户所,张静一才刚刚落座,立即便见几个锦衣卫武官徐步走了进来。 为首的是王程,其余刘文秀人等。 他们一一做了汇报,张静一现在几乎是一言九鼎,他慢悠悠地端起了茶盏,而后呷了口茶,才抬头看向王程道:“那个麓山先生,现在可有眉目?” “查过了。”王程肃然道:“昨天夜里,有不少人往陈演家走动,都是商议着,怎么对付殿下的,其中有七个人,有可能是麓山先生,此后……又进行了一些排查,和偷偷的走访,现如今,有嫌疑的便有两个……这两个人……已经开始追踪了。” “除此之外……也已开始摸他们的底细……只是殿下……你怎么就那么确定,麓山先生一定会在昨夜陈演的宾客之中呢?” 张静一笑了笑,便道:“很简单,因为这个人过于谨慎。” 王程一愣,甚是不解道:“若是谨慎,岂不是更不会去吗?” 张静一摇摇头,道:“这你便不知了,谨慎的人……还有一个特质,那就是不肯真正相信别人,这么大的事,今日就要决定我的生死了,他又怎么肯假手于人?他一定会亲自去陈演家,了解一下这些人打算如何对付我,否则,他如何能安心?” “再者说了,当时去的宾客这样多,这个人一定在众人之中并不起眼,而他已料想到,我正为杀死衍圣公的事而焦头烂额,一定顾忌不上他,你看,既然完全没有风险了,又可了解实情,何乐而不为呢?” 王程听罢,点点头道:“不错,换我我也去。” 张静一此时则问道:“这两个人,为何有最大的嫌疑?” 于是王程道:“其中一个叫邓文,邓文这个人……并不是官身,却喜欢四处走动,与人结交,他住在一处会馆里,平日里,很爱与人交往不说,就在几日之前,就在陛下回到京城之后,他突然收拾行囊,说要回乡,只是却迟迟没有动身。” 张静一眯着眼,暗暗点头:“还有一人呢?” 王程便又道:“还有一人,叫姜胜先,此人深居简出,按理来说,不会参加这样的聚会,他也没有官身,听闻从前是个举人,可中了举人之后,就没有继续科举,宛如闲云野鹤一般,也不爱和人交往,可是这一次……” “你是说,事有反常即为妖?”张静一笑了笑。 王程点了点头。 张静一呼出一口气,道:“这二人……不要查得过紧,而且我猜测,他们所用的身份,未必真实,可能只是伪造了一个身份。总而言之,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可是……” “人还是得看紧了,他们身边所有打过交道的人,都要摸排清楚……我可不听你们什么嫌疑,我要的是真凭实据,若是抓错了人,或者是遗漏了什么,到时……我们便都下不来台了。” ……………… 还有,求月票。 第五百二十七章 原来是他 张静一吩咐过了。 心里疑窦丛丛。 这二人,显然单凭名字来看,是名不见经传的人物。 这麓山先生,当真是此二人中的一个吗? 张静一坐下,陷入深思,他阖目。 麓山先生是一个这样谨慎的人,或许这二人,也只是诱饵而已。 张静一抚案,随后下意识的拿手指打着节拍。 倘若当真是其中一个的话,那么谁最有可能? 他们既伪造了身份,那么伪造的这个身份,一定十分可靠,就算王程这些人暗中盘查,只怕……能追索来的讯息,也是真真假假。 想到这里……张静一只得苦笑。 可是这个人……不得不找出来。 一日不除,那么张静一就永远不知道,是什么人想置自己和天启皇帝于死地。 正所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这些人肯定不简单,涉及到的……一定是至关重要的人物…… 张静一眯着眼,突然发现,单靠排查法,已经没有办法追索到这等大贼了。 新县千户所的人手还是太少,无法见缝插针的四处打探出讯息。 第三教导队,看来迟早要扩编。 除此之外……锦衣卫…… 张静一随即站起身,背着手,他虽年纪轻轻,却不知觉的已像某些老人一般,开始背着手,来回踱步。 ………… 此时……一处房中。 这房里没有窗户,所以密不透风,有些燥热。 可在这里,却有人盘膝而坐,这里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桌一椅,还有一个芦席而已。 这人便坐在芦席上,捧着书卷,借着冉冉油灯看着。 这时,门吱呀的开了,来人却是一副锦衣卫的打扮,然后躬身道:“先生……” 这人抬头,笑了笑:“陈演败了,是吗?” “正是。”这人大喇喇的坐在了这先生的对面。 先生叹了口气道:“陈演的失败,可见单靠庙堂之争,是不可能对张静一造成伤害的,天子与张静一乃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这朝廷不是出了奸臣,而是出了昏君。君父,君父……这么多年来,出了这么多的天子,可有几人,可堪当圣君呢。依我而言,这些人大多昏聩无能,宠信奸佞,如今……连流寇也已四起,大明的气数,尽了。” 来人道:“可是无论如何,至少辽东的建奴平了。” 先生道:“平息了建奴,才是可怕,他们借助了军功,就更加的不可一世。现在民变四起,迟早这大明江山荡然无存……” 来人若有所思,点点头:“先生教诲的是……” 先生又道:“与其这天下落入流寇之手,我等不取,岂不可惜。” “只是……到时谁坐天下呢?” “谁坐天下,还不是一样?我等读书人自可共主。你想来在京城待久了,却不知江南、江西一带,已开始流传了新学吧。” 来人诧异道:“是何学问?” “天下无君。”这先生笑了笑,道:“这天下,只需大臣公推内阁首辅大学士,既可主宰,又为何要豢养一个君父呢?如此一来,这百官便可廷推出内阁首辅大学士,内阁首辅大学士执宰天下,而百官则受翰林以及御史监督,翰林与御史,再受士林清议影响,如此……岂不善哉?若当真有能有这般,将来……再彻底铲除那些该死的流寇,那么天下也就太平了。从此之后,便是尧舜一般的世道,再无横征暴敛,也不厂卫鹰犬大行其道。自然,老夫所言的鹰犬,并非是你。” 来人若有所思,道:“先生所言……我是粗人,听不甚懂。” 这先生笑着道:“有明之无善政……自这大明建立起,便从未有过善政,这些天子,严酷如太祖高皇帝,狡诈如成祖皇帝,昏聩如英宗、武宗以及今上等等,至于那自私自利如嘉靖天子者,自不待言。可是朝廷所廷推的内阁首辅大学士,大多为贤才,足以治天下了,既然如此,还要君父做什么?从此之后,天下读书人,便可自治天下,如此……岂不善哉?也罢,现在说这些,并没有什么意思,天启那小子一日不死,魏忠贤和张静一此等人一日不除,我等永无出头之日,今日要计较的,却只一件事,如何斩奸除恶,今日不除这些祸乱天下之人,我等迟早死无葬身之地。” 来人颔首。 “好啦。”这先生道:“今日天启那小子和张静一又胜了一局,此时正是得意洋洋的时候,现在……计划可以实施了。” 这锦衣卫凝视着这先生,深吸了一口气,道:“好。” “一切依原计划行事。” “只怕……” “不必担心,天启那小子……还是少年心性,只要施出此法,必能成功,让他们速做准备吧。” 这锦衣卫点点头,朝这先生抱拳:“既如此……那么……先生珍重。” “你也珍重。”这先生朝他对视一眼,带着笑容,一副淡定的模样。 二人对视一眼,自是告别而去。 ………… 张静一凝视着一份份从京城各处搜罗来的讯息。 某种意义而言,张静一终于知道锦衣卫的问题所在了。 这些校尉,不可谓不卖力,而且搜罗来的讯息也是不少。 可实际上……却有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没有一群专门从事情报分析判断的人。 否则,这数不清的讯息涌进来,却是真假难辨,有的可能是打探错了,也有一些消息,可能根本就是别人放出来的烟雾弹。这如山似海一般的大量讯息,反而成了累赘。 搜集的越多,反而给侦破的工作,制造了大量的障碍。 可是,要对情报有精准的判断力,这就绝对需要一批专业的人才,他们能将无数的讯息判断了真伪之后,而后将它们像拼图一般的拼出一个完整的信息链出来。 看来,以后要侧重一下这方面的建设了。 张静一心里想着,他觉得有必要,设立一个类似于参谋部一样的地方,而且……最好有一个参谋长,当然,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人研判和分析出讯息出来,而后给自己提供有用的建言。 否则……完全凭借自己…… 平日还好,一旦到了关键时刻,就可能掉链子了。 只是……要找到一个这样的人,可不太容易。 张静一沉吟着,继续拿起一份份奏报。 到了正午时分,王程兴冲冲的提了食盒来:“瞧……吃饭啦……” 张静一抬头,见是王程,紧绷的心松弛下去。 一看食盒,张静一落座,笑了:“又是宫里送来的?” “当然……”王程道:“妹子……不,皇后娘娘让人做的一些热菜,快马让人送来,说是晓得我们兄弟平日里三餐不及时,饿了肚子也不会察觉,是要坏了身子,熬出病来的,你看……这里头还是热乎的。” 这令张静一想到了当初张素华还在宫外的日子,那时候,张素华也是每日来这里送饭。 只是,入宫之后,起初只是小小的嫔妃,处处要看人脸色,所以不敢如此招摇。 可如今,成了皇后果然不一样,终于可以吐气扬眉,不必看人脸色了,因而近来,隔三差五让人送吃食来。 张静一大笑道:“哈哈,陛下若是知道,我每日吃宫里的饭,一定要将鼻子气歪,我来瞧瞧,今日是什么吃的。” 王程开始摆出一碟碟饭菜来。 顿时这里肉香扑鼻。 都是肉…… 王程一面摆弄,一面道:“陛下今日去了南镇抚司……” “去南镇抚司了?”张静一笑了:“难怪没见什么动静。” “去南镇抚司做什么?” “听说……抓住了钦犯。”张静一一愣:“抓住了,谁抓住的?” “乃是骆同知。” 张静一诧异的道:“怎么抓住的?” “这就不知了,北镇抚司视此为天大的功劳,立即去给陛下报喜,这被拿住的钦犯,听闻不肯开口,说是只要陛下去了,他才肯说。陛下当时兴头好,也想去看看,于是便出了宫。” 张静一听到此处。 突然之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道:“骆养性?” “怎么?” 张静一猛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这麓山先生是谁了,不好……快……快……带一队人,准备去拿贼,还有……去南镇抚司……去南镇抚司。” 王程一脸可惜的样子:“饭不吃啦?” “准备吃断头饭吧!”张静一咬牙切齿道:“要快……还有……带上家伙……” 王程立即察觉到,事态有些严重。 他是很钦佩这个兄弟的。 锦衣卫不可怕,就怕锦衣卫出身的人还有文化。 这个兄弟不但有文化,还有脑子。 于是他忙要去吩咐人。 张静一道:“要调兵,调兵,锦衣卫给我去抓那个该死的麓山先生……现在……立即调军校生员来,还有,一队人先行和我出发,全部待短铳。” ………… 这几章很难写,一方面要确定一些历史资料,怕搞错了,另一方面,得埋伏笔,这么晚才把更新送来,很惭愧,抱歉。 另外感谢胤空兄成为本书盟主,拜谢。 第五百二十八章 麓山先生落网 张静一火速行动。 他吩咐王程立即去拿人。 只是听到张静一要说拿谁的时候,王程大惊失色。 不过……王程依旧还是点点头:“是,我这便去办。” 说着,他便已领着一队人,直接出发。 张静一则带着另一队人,快马加鞭,朝着南镇抚司而去。 而此时,天启皇帝其实早已出发。 麓山先生……确实被拿住了。 正是那房中与那锦衣卫对谈的先生。 现如今……他已遍体鳞伤,自一队人杀至了同乡会馆,将他揪出来之后,便火速的送到了诏狱。 而在诏狱之中,田尔耕一脸的兴奋,此时的他,神清气爽,此时,南北镇抚司的所有锦衣卫高层都齐聚于此,人人都有喜色。 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南北镇抚司现在早就大不如从前了,尤其是张静一崛起之后,那张静一自行建设了一个体系,可谓是油盐不进,完全独立在外,所有的人员、官员,全部用他张静一自己的人去填补。 田尔耕其实也不是不想做出一点成绩,他本事还是有的。 只可惜……锦衣卫大多乃是世职,这两百多年来,父传子,子传孙,稳定倒是稳定了,就是绝大多数人……敲诈商户倒还有几分本事,可让他们真正的缉凶,总是使不上力。 有时候,千户倒是靠谱,可下头的百户未必靠谱,百户靠谱,再下头的总旗、小旗或者是緹骑可能就掉了链子。 许多大事,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引发灾难的后果。 田尔耕自信也算是熟手了,本事还是有的,可和张静一那等,重新建立一个体系,给与丰厚的薪水,杜绝内部克扣军饷,同时对人不断进行培训,并且不断的进行赏罚奖惩措施的改进的新县锦衣卫体系一比,实在差得太远。 这甚至不是张静一和田尔耕之间的能力差距问题,而是张静一在新县任何一个命令,都能不折不扣地执行。 可是田尔耕却全然不同,虽说他是指挥使,上头又有魏忠贤撑腰,可锦衣卫内部,本就是各自的派系,彼此早有勾心斗角。 再加上底层的校尉又往往各怀鬼胎,藏着私心,做个指挥使,还得提防着校尉偷懒,小旗打盹,百户和总旗贪墨和克扣,千户邀功,同知和佥事们明争暗斗,相互使绊子。 斗? 斗个屁! 田尔耕其实也不是不想学着张静一那边弄一弄,至少自己组建一个新的千户所,结果……最终还是玩砸了。 一方面,真付不起过于高额的薪俸,就算真肯请陛下拨付这笔银子,其他各个千户所见你如此厚此薄彼,势必要从中作梗,而其他的同知和佥事,也定会想尽办法夺权,或者安插自己的亲信进去。 这些同知和佥事,虽然他们未必有田尔耕一般拜入魏忠贤门下这般权势滔天,可他们的背后,谁没有几个皇亲国戚在里头,你上头是魏忠贤,我上头还是李选侍呢! 到了这个地步,其实田尔耕也自知这等臃肿和效率低下的体系,已经根本不可能和张静一争功了,老老实实装孙子熬着便是。 可哪里想到,这一次,北镇抚司争气了。 此时,他得意洋洋,眉飞色舞,在这诏狱之中,背着手,显得格外的激动。 “好啊,好啊,真是好气象,拿下了这个麓山先生,老夫也算是可以吐气扬眉,对得起干爹……不,对得起陛下的栽培了。”他红光满面地背着手,而后想着再去审一审。 说着,这田尔耕一挥手,却又至诏狱的囚室。 在这里,那先生已被打得遍体鳞伤,就这般吊在梁上,听到有人走过来,只不屑地眼神看着田尔耕。 田尔耕则是冷冷地道:“麓山先生,你到现在还不肯说?从你的房里,搜出来了这么多与辽将往来的书信,你以为你还能够抵赖吗?” 这麓山先生只呸的一声,吐了一口吐沫。 田尔耕此时心情好,极有耐心地道:“只要说了,总能给你一个痛快,若是不说,总是让老夫为难。我知你是读书人,不是一般人,是以也不愿为难你。你为何要谋反,又为何……” “请天子来,我当面说!”这麓山先生道。 田尔耕脸色骤变,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麓山先生则冷笑道:“我到了今日这个地步,无论是敬酒还是罚酒,吃了又如何?” 田尔耕气得牙痒痒,若不是怕再用刑,若是过了火,害了这人的性命,否则他早就让人继续用刑了。 可这麓山先生,似乎强硬得很。 田尔耕便怒不可遏地道:“看来……此人不是一般的反贼了,寻常的反贼,用了刑就会招供,可此人,却是强硬得很。” 随即,田尔耕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人,道:“骆同知,此次是你抓住了贼子,立下了大功劳,你看……如何是好?” 这人便是同知骆养性。 骆养性是锦衣卫指挥使同知,理论上是田尔耕的左右手,不过……即便是田尔耕,也需忌惮他。 因为这骆养性的父亲不是别人,乃是万历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正是接了他爹的班,才成为指挥使。 当然,这还不是最厉害的,因为骆养性的爹是万历年间的指挥使,而他的‘爷爷’骆安,却又是嘉靖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 也就是说,骆家已经两代人,执掌锦衣卫的大权,从嘉靖年间迄今,都是执掌锦衣卫。 骆养性如今凭着父荫,也已迅速成为锦衣卫指挥使同知,隐隐有将来顺势接下田尔耕的班,成为未来的指挥使的苗头了。 骆家执掌了锦衣卫数十年,地位当然是超然的。 说难听一些,这锦衣卫上上下下的人,哪一个不是他祖父,或者是他爹提拔起来的? 哪怕是田尔耕,论起来,当初见了他爹,也是狗一般的模样。 正因如此,骆养性在锦衣卫之中,有着巨大的威信。 反而是田尔耕,虽为指挥使,却也未必能够服众。 这下设各地千户,大家见了田尔耕,行的是下官见上官的礼,可见了骆养性,却得亲昵的叫一声少都督的。 完全可以说,从嘉靖后期到现在数十年的时间,几乎整整两三代人里,这锦衣卫都是姓骆的,田尔耕上位,其实也不过是区区几年功夫而已。 此时,骆养性皱了皱眉道:“此人强硬,刑也用过了,他既对陛下有话说,依我看来,定是居心叵测。” 田尔耕却是不以为然地道:“他已被拿了,还能如何?” “这可说不好,若是见了驾之后,对陛下出言不逊呢?”骆养性道。 田尔耕若有所思,而后道:“虽是如此,不过也只是逞口舌之快而已,陛下并不见怪。” 骆养性只笑了笑,没有继续接话。 其实田尔耕的心思很明白,好不容易,现在拿住了一个如此重要的钦犯,田尔耕其实是极希望能够引起陛下关注的,其实早就向宫中禀告了。 所以,骆养性虽然反对让陛下来见此人,可田尔耕却对此颇为热心,他早派了人先去知会魏忠贤报喜,并将这里的事……做了禀告。 骆养性似乎也早明白这些细节,顿了一会,最后道:“既然如此,那么一切依指挥之命就是了。” 看着骆养性的态度,田尔耕心里不免有几分火气,他对骆养性其实是很不满的,骆养性是以同知的身份执掌南镇抚司,也就是诏狱,平日里二人对锦衣卫的看法完全不同。 不过……田尔耕终究对骆养性还是忌惮,他知道这卫中上下许多人,都是骆养性是死党,一旦翻了脸,自己未必能制得住此人。 于是便干笑道:“嗯……” 正说着,外头有人匆匆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圣驾……圣驾来了,这圣驾,就要来了。” 田尔耕听罢,顿时狂喜,他瞥了一眼这麓山先生,冷哼一声道:“等着瞧吧。” 说罢,却忙带着锦衣卫众官,走出了诏狱,前去接驾。 而这时,一队人马已浩荡而来。 天启皇帝坐着銮驾,直接抵达了南镇抚司外头。 听说抓住了麓山先生,而且还找到了许多的证据,甚至还呈上了当初辽将给这麓山先生的书信,天启皇帝顿时大喜,他没想到北镇抚司居然反应如此之快。 只是……这麓山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天启皇帝却颇有好奇的。 毕竟这段日子所发生的许多事都有这号人物的影子,却迟迟捉摸不到究竟是何人。 而且还听说,麓山先生执意要见自己,才会将一切和盘托出,这天启皇帝自是有些坐不住了。 他从来不是一个稳重的人,除了做木匠的时候,他能凝神静气,其余之后,都有青年人应有的浮躁。 既然对方要见自己,天启皇帝当然希望能够会一会此人。 他刚刚下了銮驾,便见田尔耕和骆养性带着锦衣卫诸官对着他拜下行礼道:“臣……迎驾来迟,万死!” 第五百二十九章 暴力天子 天启皇帝下了銮驾,看了田尔耕等人一眼。 此时他精神极好。 麓山先生乃是眼下这一场钦案的最重要人物,只要拿下了此人,那么一切就可以揭晓了。 天启皇帝这个年纪,正是好奇心最强的时候,如今听闻人拿住了,而且还指名要见自己,他非但不觉得冒犯,反而兴奋又新奇。 因而,匆匆赶来。 天启皇帝道:“诸卿,都平身吧,此番卿等立下了大功,何罪之有?” 田尔耕骤然来了精神,他精神抖擞地道:“陛下……这区区功劳,算不得什么,都是托了陛下的福,也是承蒙了魏公公他老人家运筹帷幄,若不是他时常教诲臣,说是干厂卫,便是耕牛,讲的是一个勤勉二字……臣……” “好啦,好啦,朕现在知道你有功劳,你勤勉,还有你那干爹魏伴伴教授了你做人的道理,你这都是从魏伴伴身上学来的。”天启皇帝不耐烦地道:“休要继续啰嗦,人呢?” 田尔耕骤然显得有些尴尬。 天启皇帝这个人,说话有点直,有时根本就不给人留有什么情面。 田尔耕连忙要张口。 身后的骆养性却道:“陛下,就在狱中。” 天启皇帝颔首,忍不住看了骆养性一眼,随即道:“汝父身子还好嘛?” 骆养性,天启皇帝是认得的。 当然,他的父亲,也就是因病而请退的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天启皇帝也是印象深刻。 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骆家虽然得到了嘉靖皇帝和万历皇帝的信任,甚至在历史上,他们也深得崇祯皇帝的信任,可谓一门三指挥使。 可唯独在天启皇帝这儿,天启皇帝对于骆家却颇有几分不喜,没其他原因,其实就是没眼缘,不喜欢他们的调调。 骆家过于爱好结交同乡和名士,这在天启皇帝看来,属于不务正业。 当然,骆家在锦衣卫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正因为如此……这骆家人虽然不能执掌锦衣卫,却也少不得给骆养性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同知的位置。 此时,骆养性躬身道:“陛下,臣父的身子,尚可。” 天启皇帝便淡淡一笑,而后跨步进去了殿中。 如今京城的天气已是转寒,天启皇帝穿得鼓囊囊的,外头披了一件猩红披风。 进入狱中之后,很快通过了甬道,便进了囚室。 这囚室的守卫,格外的森严。 天启皇帝进去,便见一人被吊着,遍体鳞伤。 他仔细地辨认着眼前这个所谓的麓山先生,随即大笑道:“你便是麓山先生?” 麓山先生不言。 天启皇帝回头,便朝着身后的随驾众臣以及韩林,还有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骆养性看一眼。 田尔耕便立即上前道:“陛下,已经确认了,此人就是麓山先生,他不但平日里形迹可疑,而且……还查抄出了大量的书信,这些书信……是绝不可能作伪的。” 早有人给天启皇帝搬了一把椅子来。 天启皇帝却没有坐下,而是背着手,继续凝视着此人,道:“你不是说,要见朕吗?现在朕来了,为何现在却不言?” “你就是天启那小子?”终于,麓山先生说话了,他说话的声音,很虚弱。 一旁的田尔耕等人,顿时勃然大怒。 天启皇帝却是一点都不生气,依旧背着手,气定神闲地道:“不错,朕便是天启那小子。” “可惜……”麓山先生道:“太祖高皇帝虽然也暴虐成性,可至少也是行事有章法之人,谁晓得他的儿孙们,却是一个不如一个。” “大胆。” 天启皇帝压压手,却是笑嘻嘻地道:“你直接说朕是昏君就好了,朕不介意的。” 麓山先生道:“陛下现在已经连廉耻也不要了吗?” “廉耻不是对你这等乱臣贼子的。”天启皇帝道:“我看你是读书人,你们读书人,不是成日教授君君臣臣吗?” 麓山先生道:“可是你岂不闻,君视臣为手足,则臣视君为腹心,君视臣为犬马,则臣视君为国人。君视臣为草芥,则臣视君为寇仇?” 天启皇帝此时感慨道:“这样说来,你认为朕视尔为什么?而你却又为何对朕有如此深仇大恨?” “陛下横征暴敛……”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不禁失笑:“朕看你之乎者也,想来你是读书人吧。朕横征暴敛?大明两百多年,你们这些读书人出身的,朝廷一直都给你们官做,即便没有官做,至少也根据你们读书的好坏,给予你们功名。不只如此,朝廷还针对你们,免除了徭役和赋税。甚至,你们在乡间,官府还让你们代替朝廷争取粮税。” “这两百多年来,你们做官,你们可以畅议国家大事,你们没有税赋和徭役,你们甚至代替朝廷向百姓争取税收,从中牟利。再后来呢,你们在乡间放贷,你们开矿,你们榨油售卖,你们的土地,从明初到现在,增长了多少,你敢说嘛?别告诉朕,你家的土地,是靠勤俭而来?寻常百姓,辛苦耕作,也难求温饱,你们只要有了功名,就有无数人为了避税,投奔你们为奴,投献土地。” “如今,你们的财富和土地越来越多,功名给予的恩荣也越来越大。如今…朕征矿税,征商税,就成了横征暴敛?大明朝不是靠你们养起来的,你们自始至终,只从朕和朝廷这里得到无数的好处,却从未承担过任何的干系,哪怕是沉重的辽饷,繁重的徭役,也和你们没有一丁点的关系…这就是你所谓的朕视尔等为草芥?是朕视你们为犬马?国家养士,就养出了你们这群饭桶?这些话,你竟也好意思出口?” 说到此处,天启皇帝再没有了方才的淡然,勃然大怒道:“我大明,亦或者朕,若说当真对不起,那也是对不起可怜的军户,还有那些可怜的百姓,他们两百多年来,从来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真如草芥和牛马一般,你这厚颜无耻的老贼,身为士人,却说出这番话,真是无耻之尤。” 这麓山先生也大怒:“呵……狡辩,不过是狡辩而已,天下百姓,已是对你忍无可忍。” “当然忍无可忍。”天启皇帝冷冷地道:“所以朕打定了主意,从此以后,自当善待百姓,要一改祖宗们的苛政。可是……百姓们要轻徭役,要减赋税,国库的钱粮从哪里来呢?” 天启皇帝凝视着这麓山先生,接着道:“你们不是有钱吗,你们不是有粮吗?你说朕横征暴敛,这也没有错,朕还真打算横征暴敛,你们准备承受吧!” “昏君!”麓山先生咬牙大喝。 田尔耕已经不能淡定了,若是这家伙继续口无遮拦下去,自己如何交代? 于是,他大骂道:“狗东西,事到如今,死到临头了,还不自知!” 他这么一骂。 天启皇帝身后的伴驾大臣们,却个个鸦雀无声,站在他们的立场,他们是觉得麓山先生的话虽值得商榷,却也有道理的,而至于陛下…… 田尔耕这般一骂,这麓山先生随即大笑:“哈哈哈哈……老夫死到临头,哈哈哈……到底是谁死到临头呢?昏君,田尔耕奸贼,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 此言一出。 却在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骆养性,此时面上也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与此同时,一个南镇抚司的百户,却是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天启皇帝的身后。 这牢房狭窄,所以大家都挤在此。 锦衣卫乃是亲军,在旁扈从,也不会令人生疑。 天启皇帝此次前来,所带的护卫,其实并不多,毕竟锦衣卫本身就是天子的护卫。 而此时,这百户已从袖里……偷偷地伸出了一支匕首,随即,他先越过天启皇帝的后肩,与麓山先生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眼中露出了几分崇敬之色,而后他目露凶光,似用尽了力气,将匕首狠狠地朝着天启皇帝的后腰插去。 噗…… 这匕首狠狠一捅。 顿时,身边的人有所察觉。 这时,一旁的一个翰林战战兢兢地道:“你要做什么?” 他话刚出口,另一边,又有一个南镇抚司的穿着校尉模样的人突然拔刀,而后直接给这翰林一刀。 翰林呃啊一声……随即便倒在了地上。 谁也没有预料到,突然会有此大变故。 不过……那刺杀天启皇帝的百户,一匕首下去,本是要等待着天启皇帝鲜血四溅。 可就在此时…… 咚…… 匕首好像刺在了铁板。 而这百户陡然一惊。 他显然匪夷所思。 可这时,天启皇帝却是转过了身来,而后用一种讥诮的眼神看着他。 下一刻,天启皇帝抬手,猛地……将自己外头的披风撕拉一下,掀开。 而后又将套着的外衣一扯…… 紧接着,内里的灰色大衣,便露了出来。 那匕首显然已经戳破了灰色大衣,不过……里头…… 在大衣里……还裸露出了一块钢板。 天启皇帝讥讽地看着他道:“以为朕是傻子吗?你们成日总惦记着朕,想让朕死,烦死了!” 说罢,他手摸向腰间插着的四五支短铳,口里道:“今日,就叫你们这些狗东西知道,就算朕独身一人,也绝不是尔等这些小丑有资格图谋的!” ………… 这几张写的很累,更的很慢,抱歉,那啥,月底了,双倍月票。 第五百三十章 大开杀戒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震惊不已。 那些伴驾的大臣们,眼看陡然生变。 尤其是那翰林,已被杀戮,倒在了血泊里。 更见有人刺驾,个个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哪怕此时高呼一声有人刺驾的勇气也没有了。 那田尔耕,更是大惊失色,他是最先反应过来的,连忙大呼道:“来人,来人……” 可是……没有人动。 这一瞬间,田尔耕全明白了。 这显然是早有图谋的,这里的校尉……多半都参与其中了。 只是……这些人到底是不是锦衣校尉,还是别人装扮,田尔耕一时也已分不清了。 他吓得脸色苍白,按着腰间的刀柄,下意识地就想朝天启皇帝的方向冲来。 可是……受到了惊吓的又何止是他们。 这些早有图谋之人,也万万没想到,这百户居然一击不中。 原本,他们想要的是快刀斩乱麻,而后……自有人来做这替死鬼。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因为任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匕首下去,非但没有刺死天启皇帝,这天启皇帝毫发无损,而后却是慢悠悠地从腰间先掏出了一根木棍,含在了口里。 他不疾不徐的,这木棍叼在口里之后,双手已扯开了外衣,在那灰色的棉布大衣上,左右同时抽出两柄火铳。 短铳的威力大,与此同时,后坐力也是极大。 因而,口里咬着一根短木棍,可以防止在开铳的过程之中,情急之下,咬了自己的舌头。 天启皇帝一副毫无畏惧的样子,双手已是持了铳,右手举起一支,先对着这后头还是一脸错愕的百户。 即便是短铳,其实也是比较笨重的,和后世小巧的左轮枪,完全是两个概念。 虽然原理相同,可受制于材料和工艺。实际上这玩意任何一柄,都有四五斤重。 再加上开火的时候产生的后坐力,像张静一那样的家伙,也只能双手紧握火铳,才勉强可以使用。 可天启皇帝显然不同,他毕竟经常学习弓马,击剑,再加上身为皇帝,本身就营养充足。 自得了这些短铳起,天启皇帝便爱不释手,经常在西苑里练习,如今……已是使臂使指。 他轻松地先右手抬起火铳,火铳的铳口直指这百户的面门。 百户一击不中后,接着便见黑黝黝的铳口对准了自己。 此时,他慌了神,同时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虽然一切……都只在一刹之间,可眼前发生的事,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却见天启皇帝朝他一笑,咬着木棍对他道:“你们胆子很大,朕很欣赏这一点,不过……你们的胆子还不够大,男儿大丈夫,不该鬼鬼祟祟,在人背后使坏,果然是一群鼠辈,有胆子谋反,却没有胆子直面弑朕,看来……你们也有心虚的一日。不过……朕不一样,朕喜欢从正面来!” 说罢,右臂的火铳扳机扣动,刹那之间,一股火光自这弹仓和铳口一闪即逝。 与此同时,便听天启皇帝大吼道:“去死吧,废物!” 砰。 抵近射击。 直接正面轰脸。 在这一瞬之间,这百户的面上……便留下了一个弹孔。 弹孔并不大,是自颧骨穿进去。 可是,短铳最可怕之处,就在于为了增强射程和威力,刻了膛线,虽然只是最简单的膛线。 这就导致,子弹在出膛的过程中,是旋转射出的。 于是乎,近距离的击破了这百户的颧骨之后,子弹依旧保持旋转,在这骨肉里穿梭。 这百户的脑后,随即便产生了一个碗底大的窟窿。 噗……鲜血自脑后喷涌。 这百户甚至来不及嚎叫。 人已平直倒下。 可是……似乎脑部已死,身体还有反射效应,因而,身躯便在地上不断地抽动。 天启皇帝则是看也不看他一眼,此时……他身穿灰色大衣,威风凛凛,双手持枪,一枪指着另一个要靠近的锦衣卫,另一枪开始寻找目标,向前踱一步之后,天启皇帝道:“你们以为,这点小伎俩,就能逃过朕的法眼?你们不但小看了朕,也高看了自己。” 这囚室内,所有人都震惊了。 还没来得及反应。 砰…… 天启皇帝左手的火枪喷出了火焰。 却是那方才杀死了翰林的校尉被一枪射倒。 这一次,射程虽远一些,可是运气极好,直中眉心。 这人闷哼一声,当即倒下。 天启皇帝继续朝前踱步:“奏疏送到了朕的面前,朕就觉得蹊跷,这麓山先生,如此谨慎的钦犯,张静一事先已布置了陷阱,尚且没有将他先拿下,田尔耕这样的废物,如何能率先拿下?” 田尔耕:“……” 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 砰…… 一个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校尉’正待要抽刀。 火铳又响。 这人呃啊一声,已是缓缓倒下去,口里喷血。 天启皇帝继续道:“更遑论,好端端的竟还要见朕,这岂不是摆明着让朕来这诏狱?哈哈哈哈………” 天启皇帝狂笑道:“真是雕虫小技,朕骗当初皇爷爷,骗先皇的时候,你们还是一群只晓得作八股的糊涂虫呢,班门弄斧,也敢来骗朕!” “……” 这囚室内,寂静无比,大家都被吓懵了。 天启皇帝则是很泰然自得地继续道:“可朕思来想去,朕还是得来,得看看,你们玩什么花样,不是想杀朕吗?来啊,朕这里只有四支枪,二十四发子弹,就算一枪一个,也不过能杀二十四人,你们在这里埋伏的人手,只怕不只二十四个吧,来吧,一起上,朕倒看看,你们是不是孬种!” 说罢。 啪啪…… 左右各射一枪,将一个蠢蠢欲动的人射倒。 转瞬之间,四人已倒下。 其实在来之前,天启皇帝就已算过了,对方的心腹之人,不会太多,至多数十人。 毕竟人数越多,就意味着曝露的风险不断地增加。 数十个人,理论而言,完全足够了。 另一方面,这詔狱,天启皇帝是来过几次的,对这里的地形很清楚,也知道这里狭小,甬道狭长,许多地方都是密不透风,这样的地方,根本不适合进行合围。 那么……绝大多数贼子,只能一个个来冲杀。 可是……见识过短铳的天启皇帝,最是清楚不过,或许在战场上,长火铳最适合进行列阵作战。可这样的局面,短铳在面对一群耍大刀的,几乎是无敌一般的存在。 知己知彼。 朕就来会一会。 天启皇帝此时只感觉浑身热血沸腾,骨血里的一股子劲头,他的血肉之躯已压不住了,于是狞笑道:“都去死吧。” 这时候,就算是傻瓜也知道,今日不除天启皇帝,大家都得完蛋。 这时,一人大吼道:“今日不杀这昏君,我等到时都势必死无葬身之地,杀……杀啊……” 天启皇帝只一听,就晓得是那骆养性的声音。 这些人,显然都是死心塌地的反贼。 因而,一听骆养性的吩咐。 那囚室外的甬道里,埋伏的‘校尉’尽数杀出。 乌压压的推挤着,朝着天启皇帝冲杀而来。 啪啪啪啪啪…… 天启皇帝左右轮射,如此近的距离,几乎是一枪一个。 紧接着,一个个人倒下。 间或传出几声哀嚎。 此时……亲眼看到此情此景之人,都忍不住头皮发麻起来。 天启皇帝一面射击,一面向前踱步,他竟朝着这些人,迎面杀来。 射完了火枪中的火铳,天启皇帝便火速将手中的火铳丢到一边,随即便从腰间拔出新的火铳。 “呃……啊……” 一个个人……在天启皇帝跟前倒下,有人一枪毙命,有人还未死透,断断续续地发出哀叫。 眼前的场景,已让人彻底的胆寒了。 只是……显然更多的校尉,继续从甬道中提刀奔出。 这些人都是死士,一方面自知今日不除天启皇帝,万事皆休。 另一方面,他们本就是赴死而来的。 终于…… 四支枪子弹统统打光。 骆养性躲在死士们的后头,一见如此,顿时大喜,立即急切地大呼道:“他没有……” 骆养性说到此处…… 眼看着有人提刀,就要杀到的天启皇帝的面前。 却见天启皇帝身子一抖,而后将灰色大衣的下摆一掀。 骤然之间……所有人都感觉要崩溃了。 原来在这灰色大衣的内里,居然还绑着不知多少根的火铳。 此时,天启皇帝往大衣内一掏,顿时两柄火铳在手,而后直接毫不吝啬地一口气啪啪啪啪啪,六发子弹统统打尽。 冲杀最前的死士,很快便浑身中弹,每中一下,身子便哆嗦一下,直至倒下。 “哈哈哈……”天启皇帝又肆意地大笑起来,叼着木棍,口里含糊不清地道:“没有想到吧,朕骗了你们,朕当然不是带了四支火铳来的!你们这些蠢货,现在可知道……什么才叫做真正的兵不厌诈了吧!狗一样的东西,统统去死吧。” 说着,另一支火铳,又开始喷出火光。 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 这几章写的慢,更新可能会有点延迟,那啥,今晚别等了,投个月票早点睡吧,各位晚安。 第五百三十一章 不堪一击 这一下子,那些‘校尉’们彻底的心寒了。 万万没想到。 这个时候还骗人。 原本大家一鼓作气,便是希望一涌而上,仗着人多的优势,先将人拿下再说。 可现在…… 看到天启皇帝那大衣内的一圈火铳。 第一个念头,只怕就是这狗日的变态了。 要知道,一支枪就是好几斤重啊。 天启皇帝已直接杀到了甬道。 ‘校尉’们便纷纷的开始退避。 可是……他们是不会有子弹快的。 啪啪啪…… 天启皇帝杀得兴起,又掏出一铳,一步步追出甬道。 这时候……局势已经非常明朗了。 死士们拼命要逃,可这狭长的甬道,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一身灰色大衣的天启皇帝,咬着木棒,已是杀的一地的尸首。 那骆养性是真的懵了。 前头一个死士,替他抵挡了一枪,而他下意识的,则转身要走。 可惜的是…… 身后又是一枪。 啪…… “啊……”骆养性发出了哀嚎。 却是后臀中弹。 一条腿,一下子失去了使唤。 只是……求生的本能,让他继续一瘸一拐,忍着剧痛,继续蹒跚前行。 天启皇帝似乎并不在乎,他走的很慢。 走到了一处,地上一个死士后腰中弹,还在地上哀嚎。 天启皇帝站定,抬着火铳,对准他的后脑,砰的一响。 这人顿时气绝。 天启皇帝继续向前踱步而行。 那骆养性已是越走越慢,下头已彻底的被血浸透了,所过之处,一路都是血,他口里发出哀嚎,不断回头,却见天启皇帝越来越近。 骆养性似已见鬼似的,他扶着甬道的墙壁,继续蠕动。 耳畔,响起了天启皇帝恐怖的声音:“跑?你能跑到哪里去?你祖孙三代,都位极人臣,锦衣卫尽都任你们骆家执掌,你竟还人心不足,想要作乱?” 骆养性继续一瘸一拐着,他已是万念俱焚了。 如此大好的局面。 本以为稳操胜券,哪里能想到,最后的结果,却是精心的布置,人家单枪匹马便土崩瓦解。 骆养性本来以为天启皇帝是个傻瓜。 谁知傻瓜竟是自己。 天启皇帝在后头的声音越来越近,骆养性回头,心里更生恐惧。 因为这可以理解。 若是后头有人急追,你说恐惧,这也情有可原。 可是偏偏,对方慢吞吞的样子,此时身侧和身后,尸横遍野。 这立即让骆养性绝望,因为他意识到,全完了。 不只是全部完蛋了。 而且……对方竟是猫戏老鼠一般,显然,对方并不急着立即杀死自己,否则……绝不会留到现在。 在做此事之前,骆养性本还以为,自己是不畏死的,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此时满满都是求生的欲望。 终究……他撑不住了。 于是,瘫坐在了地上。 而这时,天启皇帝已越来越近。 于是,骆养性再也控制不住地拜倒在地,哀嚎道:“饶命,饶命啊。” 天启皇帝不急不慌地走到他的面前他的面前,冷嘲地道:“饶命?你不是不怕死吗?” “怕,怕的厉害……”骆养性战战兢兢。 天启皇帝勾唇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讥笑道:“你们若是要改朝换代,拿下了朕,会饶朕一命吗?” 骆养性随即道:“臣……臣是受了人怂恿……怪不得臣啊。” 天启皇帝收敛了笑意,道“朕养了你们洛阳数代,恩荣不断,原来别人怂恿一句,你们便反了。” “臣……臣……”骆养性看着天启皇帝手上的两把短铳,此时惊恐至极,嘶哑着嗓子道:“臣当时有怨言!” 天启皇帝大笑道:“天下谁都可以对我大明有怨言,唯独你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不可以。事到如今,你还想求活,你现在应该求的是,如何给你们骆家满门,留一个全尸。” 骆养性是自然知道天启皇帝的手段的。 这几次兴起的大狱,哪一次株连的人少了? 他只是泪流满面,道:“臣受了蛊惑……真是受了蛊惑……” 虽然身为厂卫中人,他很清楚,现在辩解什么,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可此时,他还是禁不住道:“是那麓山先生,他早先和我们家接触,那时……臣确实有所怨言,臣父因为不为陛下所喜,不得不辞官告老,臣……痛恨魏忠贤,认为这是陛下亲信魏忠贤的结果……于是便满是怨言,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此后这麓山先生……又让我结识了不少名儒,这些名士……当时臣听他们说话,都很有道理……结果……结果就……” 骆养性说到这里,叩首道:“饶命啊。” 天启皇帝只觉得可笑,自己的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居然这么容易就听信了那些名士的话。 不过骆家之所以不讨天启皇帝喜欢,也是因为如此,几代的锦衣卫指挥使,居然和读书人厮混一起,这是做什么? 锦衣卫的职责,本身就是为皇帝鹰犬的,是监督百官,结果却和人家成了一丘之貉。 以至于……骆家在天下的名声,居然很不错,和其他的锦衣卫指挥使不同,其他人大抵都是酷吏的形象,可骆家却受了不少的赞誉。 骆养性此时断断续续地道:“这麓山先生,想要杀死陛下,便和臣定下此谋,这是苦肉计,先拿下麓山先生,而后向陛下报喜。陛下素来……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所以料定陛下一定会来……臣乃锦衣卫指挥使同知,执掌的乃是南镇抚司,管着詔狱,这几年来,臣安插了不少麓山先生介绍给臣的亲信进入南镇抚司,所以……陛下来之前,臣特意安排这些安插进来的人在詔狱中当值……其余之人,则借故发遣了出去……” 他此时几乎不敢继续抬头去看天启皇帝了,天启皇帝给他的印象,实在过于恐怖。 却在这时,田尔耕等人已是到了,这田尔耕忙让人去传唤外头自己的亲信进来,几个校尉眼疾手快地将骆养性死死地按住。 这田尔耕此时依旧惊魂不定,心里比谁都清楚此次是自己产生了巨大的疏忽,便忙是惶诚惶恐地拜倒道:“臣……万死。” 天启皇帝已将火铳别回了自己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只冷冷道:“知道万死便好。” “臣这便护着陛下回宫。”田尔耕小心翼翼道。 天启皇帝冷笑道:“回宫?回什么宫?有人要杀朕,你们是亲眼所见的,这个时候……朕为何要回宫,朕还没杀够人呢!只这些乱党吗?这骆养性有问题,他的父亲,难道就没有问题?还有那什么狗屁麓山先生……” 说罢,天启皇帝已抬脚往前走,口里道:“随朕来。” 田尔耕是真的吓坏了,生怕这骆养性还埋伏着其他的人手。 至于那些带来的翰林和御史,也一个个战战兢兢的,内心依旧害怕! 不过这时……他们才猛然意识到,难怪陛下此次出行,特地带上的人咱们这些人,仔细一看,魏忠贤没来,内阁几个大学士也没来,还有那些平日里为陛下所信重的臣子,一个都没带来。 敢情……这是早有预谋…… 这一下子,这些人又禁不住有些抑郁了,这不是摆明着……这里很危险,带上他们这么几个家伙……陪着一起去送死吗? 天启皇帝一身灰色大衣,而后,火速地进入了囚室。 此时,在囚室里。 本是精神的麓山先生,在等到天启皇帝发威的时候,开始变得担心起来。 为了这一次计划,他可是将自己都搭了上去,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可是…… 当天启皇帝慢慢悠悠的走进了囚室的时候。 麓山先生不禁开始挣扎起来。 他情绪变得激动。 此时……他失望了。 天启皇帝居然还活着…… 这就意味着……其他人已死了。 天启皇帝肆意地大笑道:“哈哈,没有想到吧,你这什么狗屁先生,一定是自诩聪明,麓山先生,你平日里有没有自比过管仲、乐毅?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所谓下三滥的奇谋,其实就是天大的笑话。” “你若是不玩弄你这可怜的所谓奇谋还好,朕要抓你,总还需费一番功夫,现在好了,你……还有你这些同党,现在统统都自己送上了门来了。” “昏君!”麓山先生已是怒极攻心,此时拼命的挣扎着绑缚着手脚的镣铐,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显然,这一句话,对于一个自视甚高的读书人而言,侮辱性极强。 天启皇帝道:“你不是说……朕要做亡国之君吗?可惜,实在太可惜了,你和你那些同党这点小伎俩,连朕一根手指头都及不上,就你们,也配谋反?” “朕还以为……似你们这些敢图谋天下的反贼,定有几下子,谁知道,你们竟这般不经用,谋划的人蠢笨如猪,行事的人不堪一击。就这?” 天启皇帝随即岔腿坐下,凝视着这麓山先生,道:“来,给朕再来看看,看看你还有什么招数,来给朕开开眼界。” ………… 大清早求月票。 第五百三十二章 杀之 这麓山先生已是勃然大怒。 可惜,他的手脚统统上了镣铐。 最可笑的是,这镣铐竟还是他自己教人上去的。 因而这个时候,他怒不可遏地挣扎,反而让人觉得可笑至极。 此时的麓山先生,真是无地自容。 因为像他这样的人,图谋这般的大事,若是没有几分我很聪明的觉悟,是绝对不可能的。 天启皇帝一句自比管仲、乐毅,一下子让他破防。 因为麓山先生确实就是这般的人。 他自觉得自己可以做出一番大事业,认为以自己的聪明才智,一定可以光耀万世。 只是可惜 做了这么多的事,沦落到现在,真如小丑一般。 他的眼里,既透着不甘心,可那眼底深处,却有一种强烈的羞耻。 而在天启皇帝看来,对付这种人,就是要让他羞耻。 张静一这时候正带着一队人,火速赶往詔狱。 这一路马不停蹄地疾奔,却是无数的念头涌上心头。 他是万万没想到,天启皇帝竟如此愚蠢的。 可能是平时浪的习惯了。 现在更是再没有人管他,他自己也将自己当做了昏君,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而这恰恰也成了某些人对付他的手段。 这不是吃死了天启皇帝就是这样的莽夫吗? 张静一现在是急得不行,只恨不得插翅而飞。 来不及聚集太多人了,眼下也只能先带着数十人,便一路策马奔驰。 一面狂奔,一面再交代注意事项。 “进去之后,要警戒,那里藏着贼子,谁也不要相信,一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动手。” “保护陛下要紧,所以一定要先与我见着陛下” 砰砰那詔狱里头传出了枪声。 枪声大作。 张静一已在附近几条街道了。 因而,一听到枪声,便在马上颤了颤。 这枪声一点都不陌生。 京城之中,有枪的未必就是新县锦衣卫,也不一定是军校生员。 他脑子里顿时乱哄哄的。 要知道,在这京师之内,不少的人马都曾向张家购枪。有当初练新军的神机营,有守卫宫禁的勇士营,还有北镇抚司,也购置了一些。 这枪声一起,即代表张静一十之八九来迟了。 一想到如此,张静一险些经得丢了魂,差点要跌下马来。 张静一脸色略带惨白,立即咬牙道:“快,快” 数十骑继续飞驰,已顾不得街道上的行人了。 只是远远的便听张静一大呼:“让开,让开,九千岁办事” 这句话很有效果。 街上本是熙熙攘攘的人,先是听闻急行的马蹄声。 本来这京城急行者不少,绝大多数人便会早早的让开道路。 可有总会有一些作死的人,就爱置若罔闻地继续走着,就好像路是他家的一般,有胆你来撞我啊! 往往遇到这样的情况,那快马不得不停顿下来。 这是天子脚下,不是其他的府县,谁也无法确定,你即将撞到的人是谁。 可张静一歇斯底里地这般一吼。 什么阿猫阿狗,也乖乖地靠边了。 更有抬着轿子的,听到动静,火速往街边钻。 轿里的人还在大骂,毕竟在暖轿里,外头的动静听不真切,一看轿夫如此,顿时勃然大怒,钻出轿子就要打人,轿夫便道:“魏公公在办事。” 这一下 除了咕哝几句之外,似乎便再没有了什么言语。 整条街被清空。 张静一等人已风驰电掣一般的奔过。 而在另一边,这詔狱的动静,也火速地引发了担忧。 内阁 一个内阁舍人快步进来,随即道:“詔狱起了枪声。” 此言一出,各自在公房里办公的几个大学士,火速地钻出来。 黄立极道:“詔狱?” “是,詔狱” 黄立极的脸瞬间拉了下来:“今日,陛下不是去了詔狱吗?老夫就知道这陛下屡屡出宫,总要出事的,快快去看看快去看看” 众人的脸色,都很糟糕。 这陛下,实在太一意孤行了。 张静一抵达詔狱的时候。 一下子便与詔狱外头的锦衣卫剑拔弩张起来。 这些校尉,个个风声鹤唳,又见一队人冲来。 这些人个个带着短枪,坐在马上,蓄势待发,似乎见谁都想杀的样子。 而校尉们,也无法分辨来人是什么身份。 好在这时,有人呼道:“是辽东郡王,见过辽东郡王。” 张静一下马,可他的护卫却依旧紧张,手中端着短铳。 张静一厉声道:“所有人统统放下刀剑,蹲下,给我靠墙站着。” “殿下”似乎听到了动静,一个锦衣卫的佥事火速上前来。 算起来,锦衣卫里有两个同知,两个佥事,佥事理论上比同知低半级,可因为都是指挥使的佐官,因而彼此都是锦衣卫的高层,所以都算是卫中掌管一方的诸侯。 不过这指挥使佥事还是赔笑着上前道:“殿下都是自己人” 张静一很不客气,抬手就是给他一个耳光。 这个时候,还跟他客气什么。 这指挥使佥事万万没想到,张静一说动手便动手,而且当着这么多人,整个人已被打懵了,便听张静一道:“谁和你是自己人?你靠墙边去,来人,听我号令,不听号令的,杀之!” 指挥使佥事顿觉得自己无地自容,论品级和卫中的地位我也并不比你差啊。 他心里夹杂着羞愧、愤怒、恐惧,可是很快,却又麻溜地到了墙根站好。 而后按着张静一的吩咐,火速的两手拉着自己的耳朵,老老实实地蹲了下去。 张静一留一人看管,随即火速带着人,进入了詔狱之中。 只见这一路的甬道,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首。 张静一看得触目惊心,脸色难看至极,心里不免担忧万分,只是 等他们顺着尸首赶至一处囚室的时候,便听到熟悉的声音:“朕所恨者,是你们分明是一群废物,却还想故作聪明,想着凭借这么点儿人手,就想置朕于死” 张静一率先冲进囚室,立即看到一身灰色大衣的天启皇帝。 见他还活蹦乱跳,此时红光满面,这骤然之间,张静一的心才终于放下。 如释重负啊! 天启皇帝一见到张静一,也不禁惊愕,于是道:“朕原料想,卿家至少需半个时辰之后才赶到,没想到才一炷香多的功夫,便来了。莫非是你也察觉到了?哈哈果然英雄所见略同啊。” 天启皇帝的眼里,不无欣慰。 因为若不是张静一已经提前知道,那么是绝不可能这么早赶到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天启皇帝刚刚抵达这里,张静一那边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而后火速赶来,而随后,有人行刺,天启皇帝反杀。 张静一惊魂未定地道:“臣听闻陛下来了詔狱,又结合了一些讯息,感觉这詔狱有鬼,因而赶紧来救援,陛下,没有受伤吧。” “皮肉之伤没有”天启皇帝拉下脸,一脸严厉的样子,他既欣慰,又有几分不满,因而厉声道:“可心里却很不痛快。” 张静一便沉着脸道:“谁让陛下不痛快了?” “当然是你!”天启皇帝道。 张静一:“” 天启皇帝严厉的道:“你这短铳,很好可问题也不少,其一还是不够稳定,有两把,居然卡壳了,你来说说看也幸好朕浑身都带满了短铳,如若只带一两柄,这岂不是要害死人?朕是防范于未然,可若是其他人,也能如朕一般吗?短铳的好坏,决定生死大事,怎么还如此的粗心?” 说着,天启皇帝又道:“问题还有,子弹射出时,震动太大了,若是双手握持还好,单手握持,几火铳下去,这胳膊便要酸麻,手臂便觉得不是自己的了,也就是朕,平日里熟悉弓马,颇有几分气力,若换做是其他人,只怕用不了多久,便要力竭了!这还了得?一旦力竭,命就没了。” “再有你这短铳,若是在十丈之内,勉强还能指哪打哪,一旦超出了十丈,它飞去了哪里,朕便再如何练习,也无法掌控。可见精度还是差了许多,这样,朕明日,罗列这短铳的问题,你回去好好琢磨,要想尽办法改进,这是事关生死的事,绝不可疏漏,出了纰漏,便教人死无葬身之地,等你让匠人改进之后,再送到朕这儿来,朕要亲自试铳。” 张静一一脸无语,却也只好道:“臣遵旨。” 说着,张静一连忙转移话题:“陛下,贼子呢?” “贼子?”天启皇帝轻描淡写地道:“该杀的都杀光了,一个没留下,有几个有用的,留着。你看,朕现在正在和这麓山先生打交道呢,得从他口里问出一点什么,至少要晓得他的真实身份。” 张静一听罢,则突然道:“陛下,他们的身份臣已有预料了。” “什么?”天启皇帝愕然地看着一脸自信满满的张静一。 第五百三十三章 真凶 眼前这个叫麓山先生的人,显然属于反贼中最顽固的存在。 正因为如此,所以天启皇帝想从他的口里撬出一点什么,实在不容易。 这些乱党到底规模有多大,牵涉到了多少人。 眼下还是一无所知。 不过可以肯定的就是……这些人很可怕。 牵涉到了锦衣卫的高层,行事隐秘,而且显然活动了许多年,可是此前,朝廷居然对此一无所知。 此时,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道:“这样说来,你已掌握了一些东西?” “是的。”张静一一脸认真地道:“这麓山先生到底是什么身份,臣现在还不知道,不过……臣相信……有人知道。” “是什么人?”天启皇帝道。 张静一随即道:“臣一开始……怀疑到的,就是这锦衣卫同知骆养性。这是因为,臣根据线报,有两个人最可能就是这麓山先生……其中一人,叫做邓文,而邓文此人,确实很符合麓山先生的条件,尤其是有一样,让臣格外的警惕……那便是这叫邓文的人……居然住在会馆。”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如此一来……那么许多事就解释得通了。京城里头,麓山先生若是住在私宅,想要和各色人等接触,若是被锦衣卫盯上,那么难免会显得可疑。可若是住在客栈,客栈里头人多嘴杂,行事定然很不方便。唯有这会馆,其实是最安全的。” “一方面,京城中大大小小的会馆,多为同乡会馆,这些同乡会馆入住之后,不会引起人怀疑,而且一般的会馆,因为作为同乡联谊之用,所以也有不少大人物牵涉其中,就算是有什么问题,也不担心……会有寻常的差役和校尉敢找上门去。何况……这里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借助这里,与人交际,并且形成一个较为稳固的人际关系网络。” “因此,臣便料定了……这邓文……十有八九,就是麓山先生了……可是……当时臣没有立即轻举妄动。这是因为……臣想依靠这麓山先生,还有这一处会馆,彻查出这些人,从而连根拔起。所以听闻陛下要去詔狱,又想到这詔狱乃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骆养性掌管,顿时觉得大事不好。” 天启皇帝虽然知道结果,但是却不知过程,此时好奇心勾了起来,于是略带急切地道:“这又是为何?” 张静一笑了笑道:“因为很简单,这个会馆,本就和骆家有关,臣如果没记错的话,骆养性的父亲,在万历年间开始,就喜欢与文士打交道,他的祖籍乃是湖南,因而设立了湖南会馆,借此安置那些从原籍来京城里的文士,据说对他们多有照顾。” “而这邓文,恰恰就在这个会馆之内。” 此时许多京城的权贵,十分风行建立同乡会馆,毕竟能从原籍来京师的人,往往都是各地有头有脸的人,有的是进京赶考,有的是做买卖,寻常百姓,是没有资格出这种远门的。而建立了同乡会馆之后,不但让彼此之间的联系变得紧密,而且还可以借助同乡的关系,彼此交换利益,这是一桩再好不过的买卖。 而骆养性的父亲,当初是锦衣卫指挥使,不敢说权势滔天,却也说是权倾一时了,借助这会馆,获得了更深的人脉,而那些来京之人,到达京城之后,也多得骆家的照顾,自然对骆家礼敬有加。 这会馆背后之人乃是骆家,当然不会担心有任何人敢盘查,说实在的,就算是魏忠贤想要查,多少也怕直接和骆家翻脸,真要查,多半也要先和骆家打一声招呼的。 这麓山先生既然在会馆之中,张静一立即便猜测到,这可能和骆家有关。 也正因如此,知道天启皇帝抵达了南镇抚司后,张静一便顿时警觉,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场阴谋,这才急匆匆地赶了来。 天启皇帝颔首道:“不错,看来你已接近朕的一半智慧了,竟是能猜测到这么深,只是……你说了这么多,这谋反的乃是这个叫什么麓山先生,还有一个是骆养性,这二人……谋反,大家都清楚,可是……你又如何能知道这麓山先生的真实身份呢?莫非,你有什么办法让他开口?” 张静一又笑了笑道:“要他开口很简单,不出一天,他自会开口的。” 天启皇帝就喜欢张静一这自信满满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 “一天?” “一天!”张静一信心满满的道。 “用什么办法?” 张静一道:“因为……这麓山先生,也不过是个跑腿的走卒而已。” 那吊在半空的麓山先生,起初听张静说自己一定会开口,面上露出不屑之色。 在他看来,他早是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也早就打算好绝不向昏君和奸贼妥协。 可是张静一的下一句话……却令这个麓山先生整个人僵了一下,他的瞳孔也猛地收缩了一下。 天启皇帝则是诧异地道:“怎么,他也只是走卒,不是主谋?” “他不配!”张静一勾唇一笑,镇定自若地道。 天启皇帝越加的好奇和急切了,道:“那谁才是主谋?” 张静一道:“臣现在已经派人去抓了,只是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主谋,臣一时却也是不好说,等到抓来了,便一切可以真相大白了。” 天启皇帝本就是个急性子,此时咬牙切齿地道:“你就知道卖关子。” 张静一苦笑道:“臣这只是预测,若是预测不成功……岂不丢人现眼?为了到时不至于被人笑话,当然还是结果出来了再说。” 天启皇帝有点无可奈何,此时精神抖擞道:“何时能拿住?” 张静一道:“臣兵分两路,现在已去拿人了,只怕用不了多久,便会擒来了。” 天启皇帝大感振奋,却再也不去逼问麓山先生了,而是坐定,道:“来,我们趁着这个空隙,再来谈一谈,关于你那火铳的问题。朕觉得,有些地方可以这样设计,当然,这钢铁和木作,可能会有不同,朕只拿自己木作的一些想法,套用上来,你看看是否合适。” 张静一:“……” ……………… 京城的一处恢弘的宅邸。 此时……王程已火速带着人,将这宅邸团团围住了。 紧接着…… 校尉们在一声声急促的哨声之下,火速至前门、后门开始撞击,另一边,也早有七八队校尉,架起了梯子,从各处院墙攀爬。 不多时,宅邸里大乱。 人们奔走呼叫。 先行攀爬入了院墙之人,火速开了中门。 随后……里头传出了拼杀的声音。 随着一声声的火铳,还有金铁交鸣的声音。 王程已按着刀,又带一队人,从洞开的中门处,疾步进了入府邸。 府邸之内,偶有人想要顽抗,也迅速被一队队的校尉围住,最后直接斩杀。 当王程走过了二门,迎面便有一队校尉,已押着一人迎面而来。 为首的那人道:“千户,人已逮着了。” 王程上前,看了此人一眼,冷笑道:“想不到吧,来……立即搜抄,将此人……赶紧送去南镇抚司!” “喏。” 王程却没有急着去南镇抚司,而是继续坐镇在这府邸,命人搜查。 果然用不了多久,许多东西便搜了出来。 “这里有一些还未烧干净的书信……” “千户……这儿……快来看这里……” ………… 天启皇帝说的东西,其实张静一并不是很懂。 因为从一开始,他其实就只负责大致的描述出火铳的结构,真正的事,还是匠人们干的。 其实说穿了,若放在后世,他属于理论物理学的范畴,不过是提出理论和方向,减少大家试错的成本。 而至于如何应用,就是别人的事了。 不过天启皇帝却是滔滔不绝,说的吐沫横飞,说了老半天,最后紧紧地盯着张静一,兴致勃勃地道:“你觉得如何?” 张静一只好懵里懵懂,如梦方醒一般道:“陛下所言……真是令臣醐醍灌顶啊……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 天启皇帝一听,便皱了皱眉道:“看来你还是没有听懂,那朕再来重新和你说一遍好了。” 张静一:“……” 张静一突然有种生无可恋的错觉! 好在这个时候,外头传来了急切而嘈杂的脚步声,接着一个校尉匆匆而来道:“陛下,郡王殿下……人拿住了。” 那一直吊在半空的麓山先生,听了半天天启皇帝的话,也和张静一一般,如听天书一般。 此时,听说人拿住了。 他身躯顿时微微一颤,而后紧张地看向了门的方向。 此时……有人被押了进来。 麓山先生紧张地看着此人……随即……脸上露出了几分绝望之色。 天启皇帝一看此人,也大吃一惊。 张静一则上前,对着这人道:“太康伯,没有想到吧……咱们又见面了。” 这太康伯,正是前皇后的父亲张国纪! 张国纪此时已感觉到了什么,却一改从前的怯弱,大声道:“哼!竖子!” ………… 第三章送到,求月票。 第五百三十四章 要杀要剐 见是张国纪,确实许多人都震住了。 因为当初不是没有查过张国纪,最后……大家都只认为张国纪不过是被裹挟。 可谁能想到……此人乃是主谋之一。 天启皇帝的脸顿时就拉了下来。 而那吊在半空中的麓山先生更是脸色阴沉,和方才的愤怒不同,此时……他的脸色变得格外凝重起来。 张国纪则是一脸怒不可遏的样子。 天启皇帝则道:“是他?” “是!”张静一笃定地道:“至少在京城,指挥这一场阴谋的,就是太康伯,而不是其他人。” “这样的蠢物,也能做主谋?”天启皇帝不禁怒骂。 张国纪只阴沉着脸,再不发一言了。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吊在此的麓山先生,彼此交换着眼神。 只是……此时此刻……这些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只见张静一道:“其实……臣从一开始,也绝没有怀疑到他的头上……倒不是因为……臣和陛下一样认为他愚蠢。当时陛下在辽东遇‘刺’,从种种迹象来看,这太康伯确实没有什么异动。而且……即便他没有什么图谋,也会有人想利用他们张家,达到自己的目的。” “臣之所以滋生出疑心,却是因为……臣当初查太康伯张国纪的时候,这张国纪的表现过于怯弱。其实怯弱也可以理解,可是……他的女儿被废,他竟也坦然接受……” 说到这里,张静一笑了笑,接着道:“他们张家的一切,都来源于当初的张皇后,张皇后被废,对于张家而言,不敢说灭顶之灾,却也绝对是天崩地裂的事,可张国纪始终在强调自己的怯弱,那么……问题就出来了。” 张静一的眼睛看向张国纪:“要嘛就是这个张国纪过于聪明,心知此时他必须克制女儿被废之后的怨恨心理,必须着重地强调,自己只想求生,因而一再向臣暗示,他只是一个窝囊废。那么……若是这种可能的话,这张国纪就不是蠢人,不只不愚蠢,而且绝对的聪明绝顶。” “而另一种可能就是,此人当真愚不可及,只是……一个如此愚蠢之人,且这么容易被人所利用,那么为何在废后这件事上,表现得如此完美呢?” 此言一出,天启皇帝骤然之间如芒在背。 没错,张国纪的表现……太完美了。 天启皇帝忍不住道:“朕隐约知道一点什么了。” 张静一笑嘻嘻地继续道:“这就好像那三国中的刘禅一样,他说乐不思蜀,人人都笑他是傻瓜,可是他作为亡国之君,他被人取笑为傻瓜,那么这个人……到底是有大智慧呢,还当真是个傻瓜呢?张家所面临的问题,其实也是如此,张家废后,不啻是让张家陷入了死地,而正因为张国纪表现完美,这才让大家放松了对他的戒备,他才得以……继续延续。因而……臣当时就注意到了他,只是……也知道继续盘问,没有多大意义,既然如此,那么就不如暂时先将他故意释放,而后……慢慢地摸他的底细。” 张静一随即又道:“这些日子,他表现得也确实很好,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过……任何事,总会有痕迹,就比如……他需偷偷和人联络,既然自己不方便,那么他们张家的人……总还有人会和其他人接触……其实……他们的手法十分隐秘,直到今日,当他们急于动手的时候,臣才敢确定。” “这又是为何?” “因为麓山先生这些人,就算再愚蠢,也会清楚,单纯的行刺陛下,其实是没有意义的。陛下一旦驾崩,我大明就立即会有新的皇帝登基,所以……杀死陛下一人,又能如何呢?臣斗胆打个比方,当初土木堡之战,那瓦剌人,劫持了英宗皇帝,又如何?不是很快就会有代宗皇帝,与他们决一雌雄吗?” “所以,在他们弑君的这个环节之中,却还需要重要的一个环节,那就是宫中。因为弑君只是第一步,弑君之后的下一步,一定是操控朝局。若是宫中无人,他们就和一群蟊贼没有分别。可他们不是蟊贼,他们是巨寇。巨寇所图谋的乃是天下,怎么可能,只冒失的弑君,却没有给自己善后的方法呢?臣思来想去,他们既要善后,那么唯一的机会,就还是废后张氏了。” 天启皇帝冷笑道:“一个废后,又有什么用?” 张静一立马就道:“当然有用,且不说废后张氏执掌宫中这么多年,宫中一定有不少的亲信之人,另一方面,她刚刚被废,只要天下人认为,张氏被废,是因为陛下听信了谗言就好,这张氏的名声极好,到时,自会有他们的人……为张氏争取。而连接张氏最重要的环节,就是太康伯张国纪!” 本来张静一确实不敢断定张国纪就是主谋之一,可一得知南镇抚司可能谋反,顿时就可以确信了。 天启皇帝点头,而后看向张国纪,接着咬牙切齿地道:“朕已饶你一次,想不到你还不肯收手。” 张国纪此时只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 天启皇帝又对那吊在房梁上的麓山先生道:“你说……他与你究竟是什么关系?你们还有哪一些同党?” 麓山先生只是冷笑:“你们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天启皇帝便冷哼道:“好,朕就剐了你。” 张静一勾唇一笑道:“陛下,剐了太可惜了,陛下难道忘了,臣保证一日之内,一定能审出结果吗?” 天启皇帝这才咬了咬牙,而后又道:“一日之内?” 张静一斩钉截铁地道:“一日之内,水落石出!” “好。”天启皇帝道:“不过,朕得到边上看着,学一学。” 张静一道:“陛下聪敏过人……天文地理……无一不……” “好了,赶紧审,审出来了,朕有重大赏!” 张静一定了定神,随即道:“来人……先将所有人犯,统统押去新县。” ……………… 这张国纪被人上了镣铐,押送到了新县之后,却枯坐着,依旧一言不发。 他显然是打定了主意,如今……横竖都是死无葬身之地,绝无幸免了。 所以在这个时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 很快,他便被拉去了审讯室。 在这里,他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玻璃,在玻璃的另一边,正是是天启皇帝人等。 而张静一此时,则摆了一张桌子,坐在了张国纪的对面。 这新县的大狱,张国纪已经来过一次,只是此次再来,物是人非。 他抬头,淡淡地看了一眼张静一,而后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张静一道:“没想到吧,我们今日,又在这里……” 张国纪笑了笑道:“当然记得,只是老夫确实没有想到,还会有今日。” 张静一便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张国纪直接摇头:“我已到了绝路,已经没有办法幸免了,此时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呢?何况……这些年来,我苦心经营,也结识了不少的朋友,这些人……与我休戚与共,我如何能对不起他们?我自然知道,你想从我口里掏出一点什么来,可是……恕难从命!” 很显然,他的态度十分坚决。 张静一道:“你应该很清楚,我迟早会查到的。” 张国纪不为所动,淡淡道:“你若有本事,你自管去查,但是……绝不可能从我口里得到什么。” 张静一颔首点点头,而后道:“太康伯果然还是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不愧是条汉子。” 张国纪却道:“我能喝口茶吗?” 张静一点头,朝文吏看了一眼,那文吏会意,连忙起身,去取茶去了。 等茶水送来,张国纪抱起了茶盏,这才又道:“你可知道为何老夫愿意冒着千刀万剐的风险做这些事吗?其实老夫已经贵为国丈了,再怎么样,也做不得天子,这样做,实在没有意义。” 张静一道:“你是想说,你这样做,是为了天下苍生?” 张国纪认真地想了想,才沉吟道:“我本是陛下的岳丈,可是看着他的所做所为,也亲眼看他宠信的那些奸臣逆子,看到他们兴起大狱,更见当初……为了对付东林党,将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等君子,统统投入狱中,戕害而死。张静一,你说,凡此种种的事,但凡一个正直的人,眼见这些事,愿意干休吗?” 张静一凝视着张国纪,不置可否。 张国纪笑了笑道:“你看,你哑口无言了。” 张静一则叹道:“不是我哑口无言,而是我在想一件事。” 张国纪道:“愿闻其详。” 二人心平气和地说着话,倒不像是在审讯。 此时,张静一淡淡地道:“我在想,既然已经人神共愤,可是为何……你们却如此不堪一击呢?” “什么?”张国纪面上微微露出了羞怒之色。 ……………… 还有。 第五百三十五章 我即正义 张静一随即目光变得冷起来。 方才他还和颜悦色。 可现在,他的身躯内,却似乎暗藏着某种冷酷。 张静一则继续道:“你不断的在说,当初那些被杀的人有多惨,一次又一次,其实……这些年来……为他们喊冤叫屈的人,不知有多少。那么我来问你,既然这么多人认为他们是冤屈而死的,那么势必应该是人心所向,可是为何到现在,你们这些人……依旧还只是在口头上叫唤呢?” “我听说,只要人心所向,那么事情必定会成功,可是敢问……你们除了幼稚的躲起来为之潸然之外,或是似你这般,行这等阴谋和见不得人的勾当之外,可做成过一件事?” 张国纪听罢,顿时愤怒,显然他依旧坚持己见,道:“那是因为厂卫更阴险狡诈而已。” 玻璃之后的天启皇帝,此时脸色变了,他定定地凝视着张国纪,显然没有想到,自己曾经的岳丈,竟然也会信东林党那一套。 天启皇帝的脸色格外的凝重。 倒是随来的那些随驾大臣们,个个不露声色,这其中也有不少人,是同情东林的。 张静一此时大笑道:“只是因为阴险狡诈吗?厂卫加起来,不过区区万余人。而你们若是人心所向,人数何止是百万、千万,区区厂卫,在你们这儿,又算的了什么?由此可见,你们在说谎。” “说谎……”张国纪此时心里怒气更胜,他自觉得自己站在了道德的高岗上,是在俯瞰着张静一这等卑微如蛆虫一般的人。 张国纪不屑地道:“你懂什么?” 张静一道:“我当然懂,至少比你这被人糊弄的可怜虫要懂。” 张国纪恼怒不已地道:“你自己不过是鹰犬爪牙而已。” “我是鹰犬爪牙,但是至少我知道……什么才叫做人心所向。” 张国纪冷笑:“还请赐教。” “那我来告诉你。”张静一平静地道:“知道流寇吗?无数的百姓,失去了土地,已经无法承受无休止的苛捐杂税,所以……他们奋不顾身,决心杀官作乱。” 张国纪冷嘲道:“这流寇,不就是你们这昏君和奸臣逼出来的吗?” 张静一却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道:“是谁逼出来,并不重要,但是我知道,这些流寇,没有一个……”张静一凝视着张国纪,一字一句地道:“是没有一个……打出为东林报仇的旗号,东林党的这些人,被魏忠贤杀戮,也不过是区区六七年的时间,流寇四起……无论是哪一伙的流寇,都不曾扯出东林的旗号,那你来告诉我,我大明皇帝倒行逆施,而东林党都是至诚的君子,他们每日都是在为百姓们着想,他们从万历年间开始,曾一度把持朝政,天下的政务,大多出自这些所谓的君子手里,直到天启六年,他们才被彻底地清理出朝廷,他们执掌天下,至少有十年之久。”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他们若真如你口中所言的那般,一个个是为了苍生社稷之人,一个个是君子,那么你来告诉我……在他们执掌天下的时候,理应无数的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更会有无数的百姓,会对他们感激涕零。可是……为何现在百姓反了,却无一人提及东林?” 张国纪:“……” 他回答不出。 张静一则道:“我来告诉你,因为在百姓,在这些流寇的眼里,你心中所想的所谓众正盈朝,其实不过是一个笑话,不过是一群自称自己为君子的人,在庙堂之中自我感动的表演。可实际上……这些人身居高位,满口仁义道德,满口都是所谓的社稷苍生,却没有任何百姓,蒙受他们的恩惠。” “你认为,魏忠贤杀死了东林的所谓君子,是天塌下来了。可在百姓们的眼里,你们其实就是一个笑话,无论是你们东林杀死了魏忠贤,是阉党击垮了东林党,都和百姓们没有丝毫关系!” 张静一随即道:“东山的老虎吃人,可是西山的老虎也吃人。你可以大骂阉党,可是你口里所推崇的所谓东林,又是什么东西?” 张国纪身躯颤抖,他很想辩驳,可是……一时却无法辩驳。 张静一道:“你之所以认为,这些东林党个个都喊冤而死,是因为你身边充斥着他们的同类,于是便自以为是的是,天下人都这般的怀念那所谓众正盈朝的时光。” “可实际上是怎样呢?我来告诉你,这流寇四起,近来倒是出了一个极有号召力的话:吃他娘,喝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你看……和你那些可笑的所谓东林相公们相比,这些百姓,哪怕这些人做了贼,却根本不在乎所谓的东林,所谓的君子。而是少缴一点粮,能有口饭吃而已。” 张国纪冷冷地道:“那是因为百姓无知。” “百姓愚蠢,可是百姓却也比什么人都聪明。”张静一道:“至少他们吃饱喝足,才是关乎他们切身利益的事。至于你口中所谓的东林君子们,却一个个自诩君子,又提倡了什么呢?无非是什么开放言路,还有所谓反对宦官干政和反对矿税。” 顿了一下,张静一继续道:“我来问你,这些和真正的百姓,有什么关系呢?饿殍遍地之时,无数人面有菜色的时候,不想着着手解决土地的兼并,从富户手里征收更多的税赋,以此来减轻贫民的负担,不想着解决大明的腹心之患,从而解决掉辽饷的问题。这所谓的广开言路,于百姓又有何用?” 张静一随即冷冷的道:“这天下人,已经给了东林机会,可这些废物,除了逞口舌之快之外,于天下毫无益处。既然如此……那么他们就不配窃据在庙堂之上了。他们死与不死,他们道德如何高尚,他们如何不屈,如何对厂卫横眉冷对,这些都已不重要,与我张静一没有关系。我张静一只知道一件事,现在……天下人将机会给了陛下,也给了我张静一……我君臣自当承担起天下人的期盼,不敢说要让这天下成为你们这些只会说大话的君子所说的所谓太平盛世。但是……我现在只求天下百姓的温饱,所以……要行新政,要向富户征收税赋,要缓解百姓的徭役,要缔造新军,横扫六合。” “谁若是敢挡路,便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若我能办成这些事,万死也无遗憾。若是失败,那些失望的天下之人,自然迟早让我张静一如当初的东林一般,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即便是陛下……我今日索性就将话摊开来说,一旦失败,陛下也将成为亡国之君。正因为如此,除了破釜沉舟,我君臣人等,别无退路。你想挡路吗?还是想为东林招魂?我只需再告诉你……” 张静一随即,放缓了语速,死死的盯着这张国纪道:“挡我者死!” 张国纪此时已是如芒在背,他感受到了一股说不清的严酷,宛如自己置身于冰窟之中。 更让他觉得可怕的是,他隐隐感觉到……张静一的话,可能不无道理。 至少张静一所摆出来的乃是现实,现实就是如此。 只是……他又如何肯承认呢? 张静一冷冷一笑:“你不说?不说不打紧,今日你非说不可,武长春!” 武长春已忙上前:“在。” 张静一道:“动刑,撬开他的口。” 武长春连忙道:“是。” 张静一随即又道:“那骆家父子几人,都归案了吗?” 一旁的文吏道:“骆养性已在丙号审讯室,他的父亲,还有几个兄弟和儿子,都已拿住了。” 张静一道:“每隔一炷香,给这骆养性送一个子侄的人头去,直到他开口为止,这骆家人,还有这张家人以及那麓山先生,这三方,总要一个开口,只要其中一人开口即可,这不肯开口的……他们要求死,那就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 很快…… 这里便响彻了无数的哀嚎声音。 这种分开来审讯,对于被审人而言,是最残酷的。 因为……若是一对一的审讯,只是审讯人和被审人之间的博弈。 可一旦分开审讯,恰恰成了三个被审人之间的博弈。 谁知道自己的同党一定能熬得住刑呢? 若是他们坚持不住,自己反而在此苦苦坚持,最终……自己不但白白受了皮肉之苦,而且自己咬紧牙关的行为,也毫无意义。 最后的结果,不过是白白受罪而已。 很快,张国纪发出了惨呼。 他的惨呼声,连隔壁的麓山先生和骆养性那儿,也听的清晰无比。 而骆养性……很快也开始饱受折磨,他嚎叫道:“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吧。” 只可惜……显然此时没有人要杀他。 三个人的审讯方式都是不同的。 麓山先生,直接关进小黑屋里,这种读书人,想法最多,在密闭的空间里,恰恰是最惨痛的折磨。 骆养性则直接一个个处决他的家人,令他痛不欲生。 而张国纪,则直接动用肉刑。 ………… 第五章送到,新的一月,求月票。 第五百三十六章 隐天子 很快,便有了结果。 张国纪最先松口。 张静一便立即进入了审讯室,而后坐定,他看着张国纪,张国纪脸色惨然,此时已是面无血色了。 可怕的是,他身上几乎没有什么伤口,可此时,却是一副苦不堪言之色。 武长春在旁狞笑着看张国纪,开始收拾他的箱子。 张静一朝武长春使了个眼色,武长春便忙打躬作揖,而后悄然退了出去。 张静一这时才笑着对张国纪道:“怎么样,想说什么?” 张国纪痛不欲生地道:“用此等肉刑……使人屈服,这就是你的手段吗?将来的天下,会是什么样子?” 张静一面不改色,缓缓地道:“在地方上,寻常百姓若是要状告,我说的是寻常百姓……往往当地的县官,都视状告者为刁民,所以,往往要先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一顿杀威棒。至于枷号和其他的刑法,就更加是家常便饭了。” “其实暴虐不暴虐,有什么要紧,你之所以认为我暴虐,并不是因为像你们这样的人有多仁慈,你们所恼恨的,恰恰是我将这暴虐的手段,上到了你们这些自诩士大夫的头上而已。所以,我们还是不要再提这些毫无益处的口舌之争了。” 说罢,张静一认真地看着他道:“说罢,你的同党还有哪些!” 张国纪闭上眼睛,嘴皮子颤抖着,良久,他才颤颤惊惊地道:“其他人……他们开口了吗?” 果然,局势变了,现在不再是张静一和张国纪之间的博弈了。 而成为了张国纪与麓山先生这几人的博弈。 因为道理很简单,他们无法确信对方是否会先开口。 即便当初,彼此之间有多大的信任,可在此时,处于一种封闭的情况之下,这种不信任感和焦虑就会不断的扩大。 张静一道:“你猜呢?” 张静一用一种调侃的目光看着张国纪。 张国纪立即便明白,张静一是不会和自己透露的。 于是他苦笑道:“这件事需得从东林党被驱逐和杀戮时说起。” “那时,老夫有一故友,被打为东林党,躲在老夫家中。此后,此人回了江南,本来以为……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可是前年开始,有人和老夫联络。” “联络什么?”张静一凝视着这张国纪。 “说是……仁人志士,无不痛恨魏贼,愿意铲除奸党,匡扶国家。” 张静一道:“匡扶国家,是靠弑君吗?” 张国纪道:“起初没有想过弑君,只是说,请我帮一些小忙,此后……便接触了一些士人。” “这些士人……都是什么人?” “联络我的,便是那麓山先生。”张国纪正色道:“其他的读书人……其实并不多。” “你还想为他们掩盖?” “不,我说的是实话。”张国纪道:“我只知道,他们主要是在江南,而且势力极大。” 张静一笑了笑道:“如何个大法?” “据闻聚集士子数千,为首之人,愿称他为师者数万。” 此言一出,连张静一都吓着了一跳。 数千上万,若是说一支军马,这倒没什么。 可若是数千上万的读书人,而且极有可能是有功名的读书人,那么……就很不简单了。 这等于是将江南半数的读书人,一网打尽。 于是张静一带着惊异继续问道:“只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吗?” 张国纪深深的看了张静一一眼:“起初,我也只是以为,不过是一群读书人。不过……后来我才见识到了他们的实力,此人……便被人称之为隐天子也不为过。” 隐天子…… 张静一听了不禁心里想,魏忠贤才九千岁呢,自己现在好像进步了,已经有不少人说自己是八千岁了。 好家伙,这一上来,就是一个隐天子。 张静一道:“如何个隐天子法?” “国家大策,皆有此人出,官员升迁,尽为此人把持。廷推的结果,也操持其手!” 张静一听罢,皱眉起来:“即便陛下,也做不到这些。” “可他们能做到。”张国纪很认真地道。 张静一失笑:“你这是胡言乱语。” “绝非胡言乱语,起初……我也不信,可是前年的时候,甄选官员,麓山先生提前给我看了一张册子。” “册子?” “就是甄选官吏的名册,谁该任什么职位,都是一清二楚,谁为松江知府,谁是河南布政使司,谁可做户部给事中……诸如此类,有一百三十二人。” “而后呢?” “当时,朝廷虽是许多职位出现了空缺,可实际上还未开始进行甄选,我看了那册子之后,只觉得不过是玩笑,并没有当真,可是一个月之后……” “一个月之后如何?” 张国纪深吸了一口气,道:“一个月之后,结果揭晓……除了三人落选,这一百三十二人,统统都如那册子所书的一般,被安插在了那位置上,分毫不差。” 张静一听到这里,豁然而起:“这绝不可能!” 张静一不知道,此时他的表情很凝重。 张国纪道:“我也以为不可能,可实际上,这些都发生了。” 张静一紧锁眉头,背着手,来回踱步,口里道:“这是如何做到的,这即便天子也做不到的事啊。” 大明的选官是有一套章程的。 张静一说的没有错,就是皇帝也不是想选谁就能选谁。 历史上,也有一些明朝天子,力排众议,选了一些非科举出身的官,不过实际上,这种官不作数,被人称之为传奉官,其实说穿了,大抵就和临时工差不多。 而真正想要进入成为名正言顺的官员,首先你得考取科举,其次,则是吏部甄选。 即便是吏部,也不能一言九鼎,因为吏部还有给事中进行监督,哪怕是吏部给事中愿意配合,这上头还有内阁。更不用说,隔壁的都察院还有翰林院,可都在盯着你吏部呢! 除此之外,若是级别高一些的官员,则需要进入廷推的程序,也就是说,需召集五品以上的官员廷推,哪怕皇帝已经有了比较属意的人选,若是在廷推之中被人推翻,也有可能最后出现糟糕的结果。 倘若在这过程中,还遭了御史的弹劾,这好事也可能变成坏事。 这也是为何张静一说,皇帝都做不到决定一百三十二个大臣的人员,他可能能挑选一些重要的大臣,但是做不到随心所欲的程度。 张国纪很是笃定地道:“这是事实。” 张静一道:“还有什么线索,你要清楚,就算你不说,其他人也会交代。而且你说的话,若是和其他人说的有出入,我若是知道你在胡言乱语,胡乱攀咬,那么就不能怪我无情了。” 张国纪道:“我绝没有隐瞒……我之所以说你们人心向背,就是因为如此,国家养士两百多年,这两百多年,士人与你们已是离心离德,已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难道这还不足以让你们警醒吗?” “事到如今,你们却还在此继续放纵自己,就算今日逃过了一劫,可迟早酿生大祸。你要清楚和明白,他们可不只是我这几人而已,他们的人,早已遍布于朝野,也早就根植于天下府县了。” 张静一便冷笑道:“是吗?很不巧,我打的就是这些狗屁士子。” 说着,张静一便道:“你再好好想一想,还有什么要供认的。” 说罢,他走出了审讯室,武长春笑嘻嘻地在外头候着。 张静一板着脸道:“他的话,你听说了吗?” 武长春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听了一些。” “你什么感受?” 武长春吓了一跳,一时不敢回答,倒不是他没有什么想说的,而是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张静一一眼看穿他似的,只道:“你但言无妨,今日让你畅所欲言。” 于是武长春道:“当初小人在辽东的时候,也见识过不少投靠建奴的读书人,那些读书人……就听话许多,绝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因而,这建奴之主,虽大多是粗野之人,却在辽东,被读书人称之为圣主。” “可到了关内,小人大受震撼,很是看不懂,同样都是这些读书人,怎么就个个都是胆大包天之人?倒好像,天下是他家的一般。” 说罢,武长春又胆战心惊地道:“小人……实不该多嘴,万死。” 张静一只笑了笑道:“是啊,说也奇怪,其实我也大受震撼,看不甚懂。” 武长春小心翼翼地看着张静一道:“或许,这便是人们所说的……升米恩,斗米仇?” 张静一点点头,而后道:“继续伺候着太康伯吧,还有另外几个,我要从他们口里,撬出一切有用的讯息来。” 说着,张静一便匆匆赶往隔壁的房里。 在这里,天启皇帝已在等候了。 在张国纪愿意招供的时候,其实……张静一就隔绝了审讯室和隔壁的声音了。 道理很简单,在天启皇帝的身边,还有不少的人,当然不能让他们统统听了去。 ………… 第一章送到,今天起的有点晚,昨天码字太晚了,国庆期间,继续更新,求月票。 锦衣 第五百三十七章 敢在朕面前张狂 天启皇帝背着手,在这小小的房里团团的转。 他是个急性子。 等到张静一进来,便带着惊喜的样子抬头道:“如何了?” 张静一左右看了一眼,却不吱声。 天启皇帝立即会意,便道:“尔等,统统出去。” 这侍驾大臣们却只好告退而出。 等这里只剩下天启皇帝和张静一。 天启皇帝才又道:“如何?” “臣查出一些线索,只不过……” “但说无妨。” 张静一便将太康伯张国纪所说的事实言相告。 天启皇帝听罢,大笑起来,道:“哈哈哈哈……这张国纪,真是可笑,到了如今……还想故意蒙混过关,这样胡言乱语,便以为朕会相信吗?” 这在天启皇帝看来,真如天方夜谭差不多。 敢情朕的朝廷,漏成了筛子? 朕想干的事都干不成,区区一个江南的读书人,反手就可以办了? 天启皇帝不相信。 天启皇帝随即道:“张卿也相信这样的鬼话?” “臣……觉得……有可能!” “什么?”天启皇帝诧异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之所以这样回答,是因为……他想到了历史上,?一个东林党之后的变种……复社。 复社有多强大呢? 崇祯皇帝继位之后,命温体仁为内阁首辅大学士。 而复社则支持j周延儒争夺首辅之位。 这复社的士子,有数千人之多。 而他们的首领,更是名动天下,称他为恩师的读书人,有数万之巨。 这放在后世,其实就是所谓的意见领袖。 这还不是他们最厉害的地方。 复社最厉害的地方,就是能够左右舆论。 他们的力量有多强大呢? 就是每一次朝廷选官的时候,复社的首领直接写一个个小册子,然后将小册子送到各个位高权重的大臣那里,这个事,你得给我办。 而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居然一个个乖乖俯首帖耳,对他言听计从。 他想让谁升官,谁就升官,谁被罢黜,谁就被罢黜。 当时的内阁大学士周延儒更是对其言听计从,还有各部的尚书,竟无人敢反对他们。 之所以如此,其实理由也很简单。 数万读书人造成的影响是巨大的。 当位极人臣的时候,人往往很爱惜自己的羽毛,也很在乎自己的名望。 可复社如此巨大的左右舆论的能力,足以今日让你名满天下,明日便可以让你遗臭万年。 可怕的是……当时许多的御史言官,还有诸多的地方清流,几乎都以复社马首是瞻。 若是有人违拗复社,这就意味着,从此之后,你不但遗臭万年,你的家族也会受到牵连和影响,你在任上,就算做了再多为国为民的好事,最终也会被人指斥为奸贼。 同样的道理,你若是听从他们,不但你立即声名鹊起,从此成为天下人仰望的存在,且人人称赞,无论你多么的下流卑鄙,又贪墨了多少的钱财,你也是忠臣,是名垂千古。 朝中之人,为了名望,争相为复社办事。 以至于连后来的内阁首辅大学士周延儒,居然也是被复社之人推举上去的。 这复社的规模不但巨大,而且组织已开始日渐的严密,再不似当初的东林党一般,不过是松散的联盟。 他们凭借着各种关系,吸纳大量的社员,却又对社员的门槛极为严格,不但要求有功名,而且还会进行考察。 这些人……通过科举,一窝蜂的涌入官场,又通过操控舆论,左右局势,这复社的首领,也确实直接可以操控官员的升迁和罢免。 此后,这些人在南明,更加猖獗,他们疯狂的相互与其他的读书人相互攻讦,但凡是他们不满意的大臣,立即制造舆论,进行更替。 而他们推举出来的大臣,也往往不得不迎合他们,这些人某种程度而言,也是明朝灭亡的一大原因。 他们加剧了党争,以至于在当时,为了党争,已经到了不问是非,无关黑白的地步,甚至是建奴人已杀到了城外头,还出现了彼此之间相互攻讦的可笑事。 张静一原本以为,那所谓的复社,在这个时候,可能还不成气候。 毕竟这时是天启朝,不是崇祯朝。 魏忠贤坐镇,朝中不至于让一群读书人渗透成了筛子。 可现在……他却意识到……可能真的已经是筛子了。 不过细细一想,其实也可以理解,所谓的百官,都是士子出身,背后是一个个士绅的家庭。 哪怕是投靠了阉党的所谓大臣,难道他们就真的一点也不顾念影响,不担心自己的家族,在地方上抬不起头来吗? 毕竟……他们不是张静一这样的武臣,一旦被群起攻讦,口诛笔伐,这为官毕竟只是一时,可人生却有一世啊。 此时,天启皇帝道:“你认为……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的人?” “有!”张静一甚是笃定地道:“江南那边……出现了各种所谓的名儒,他们虽不再以东林为号,却往往抱团一起,那有声望的人,更是无数人响应,臣听说……有的人,甚至连南京那边的各部尚书,都要礼敬有加。” “这如何可能……”天启皇帝显然依旧不相信,于是冷笑道:“区区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他们能成什么气候?” 张静一便道:“陛下……不如……我们来试一试?” “试一试?”天启皇帝一愣。 张静一心里显然已经有了点子,于是道:“这些日子,朝中不是有许多的官职有了空缺吗?不妨……陛下借此机会……” 天启皇帝眯着眼,凝视着张静一:“怎么试?” 张静一道:“陛下可以对外递一个条子,将各个官职所希望的人选,通过魏公公送去内阁,指明一些人担任这些官职,而后再看看,陛下所指明的人,能否就任。” 天启皇帝道:“朕若是亲自递了条子,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试一试才知道。” 天启皇帝颔首:“这个容易。” 张静一于是又道:“臣这边,只怕还要继续审问,看看能否有什么有用的线索。江南那边,只怕也要有人打探了。” 天启皇帝皱眉道:“好。” 张静一其实已经隐隐知道,谁才是真凶了。 虽然在别人看来,就算是想要继续深挖下去,这江南这么多的士子,想要查个水落石出,只怕动用多少人力都不够。 而且……更不知道多少人在包庇这些人。 可张静一毕竟两世为人,倘若当真复社已经崛起,那么有哪些首领和骨干,他还是有一些印象的。 当然……张静一觉得,事情可能并非这样简单。 区区几个读书人,就可以制造如此巨大的声势,这复社的崛起,张静一怎么想,怎么都觉得颇有蹊跷。 如此大规模的结社,短时间内迅速崛起,并且很快风靡江南。 这不只是需要有一群骨干,而且还需要一样东西……钱财。 需要很多很多的钱财,那么这些,又从何而来呢? 张静一随即便先见王程,而后极认真地道:“此番,你需去江南一趟,我会给你一张密令,告诉你应该调查哪一些人。” 顿了一下,他又叮嘱道:“记住,此事关系重大,决不可泄露消息,你带去的人,也必须守口如瓶!江南那里龙蛇复杂,和京城大有不同,一旦泄露了自己,可能有性命之虞。” 王程听罢,打起精神,道:“什么时候动身?” “立即动身。”张静一道:“要谨防有变,现在案子查到这个地步,对方会有所警觉,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要小心再小心。” 王程没有啰嗦,很干脆地道:“是。” 王程是自己的兄弟,张静一自然是十分放心的,于是他提笔,很快地写下了七八个名字,而后交给王程。 王程得了密令,便匆匆去了。 很快,麓山先生那里,似乎又有了消息,他愿意招供了。 张静一随即便到了麓山先生的审讯室,笑吟吟地看着他,道:“难怪我听人说,你到处宣传无君无父的理念,这若是无君无父,再广开言路,这天下,岂不真成了你们的?” “你们想要谁做官,谁便做官,想要罢黜谁,便可罢黜谁,操持舆论,进而把持公器,只可惜……现在他们那边,该招供的已经招供了,你啊……实在是愚蠢,你以为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到了这里,莫非以为自己的血肉之躯,可以抵挡什么吧?” 麓山先生听到无君无父四字,随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很清楚,确实有人已经开始招供了。 他道:“我想喝口茶,而后我愿意说。” 张静一道:“我看,茶水就免了吧,若是一个时辰之前,其他人没有开口,莫说是茶水,便是你要什么山珍海味,我也会让人恭送过来,只可惜,现在一切已经迟了。” ………… 第二章送到,后续还会继续更新,今天起的有点晚,顺便外婆摔伤了手,去看望了一下,回来的时候有点晚了,不过更新会送到,老虎一直写,困了的同学先去睡,明天早上就可以看到了。 第五百三十八章 功不可没 这其实就是心理战术。 不断的对这麓山先生进行心理上的压迫。 而麓山先生此时已被压的透不过气来。 此时的心理压力极大。 他本来还想保留一点体面,想喝一口茶水。 可此时,张静一直接嘲弄似的一番话,直接让他的内心防线彻底的崩塌了。 “你叫什么名字?”张静一一字一句的道。 麓山先生深吸一口气道:“姓陈,名名夏。” 陈名夏? 张静一眉微微一动。 他凝视着眼前这个人。 对此人颇有印象。 这陈名夏现在还没有做官,不过已是南党复社的名士了。 此人出自江南的名门望族,在复社也有一席之地。 不只如此,他在崇祯年间入朝为官,此后,又投降过大顺,等到李自成兵败,于是又投靠了南明,直到建奴人入关,他便进入了清廷为官,后来因为巴结多尔衮,牵涉进了建奴贵族的权力斗争之中,被抄家流放宁古塔。 张静一万万没想到,这等四姓家奴,居然都成了坚决的反贼。 或许……是因为张静一的到来,天启皇帝推行新政,彻底的激怒了这些东林旧党。 原本东林党人的意图是匡扶圣君,然后达到天下大治的目的。 可天启皇帝越来越倚重阉党,同时,开始放任张静一推行新政,而新政的理念,实际上是与士大夫们完全相背的。 于是乎,江南士子的思想也开始越来越激进。 张静一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陈名夏,道:“我倒听闻过你的一些大名,只是……卿何为贼也?” 陈名夏道:“昏君不除,则永无宁日。” 张静一冷笑:“什么是昏君,什么是圣君?难道非要符合你们心意,便是圣主吗?” 陈名夏道:“难道在你眼里,当今乃是圣主?” 张静一倒是被问住了。 他说不上来,至少在后世,根据读书人写下的史书来看,那些各朝的什么仁宗、文宗皇帝,大抵都是所谓的圣君。 可是……张静一来到这个世界,却愈发的发现……这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不同。 陈名夏则戏虐似的看着张静一道:“怎么,你答不上来了吗?” 对付这种人,是最麻烦的,他们很固执,而且往往自以为自己很聪明,而张静一这种武夫,其实是在被鄙视之列的。 正因为如此,所以张静一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影响到他们。 张静一却突然道:“那么我来问你,那自称为闯王的流寇首领,可是圣主吗?” 陈名夏毫不犹豫道:“此贼也。” 张静一道:“不尽然,若他为贼,为何他起事迄今,无数人跟随,人人愿为他效劳,百姓们逢他便欢呼雀跃,所过之处,人人称颂?” 张静一所说的是实情。 流寇起初只是几百人,可是沿途却是滚雪球一般的壮大,无数人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维系在这些‘贼’身上。 陈名夏沉默良久,而后道:“贼子蛊惑人心……” “蛊惑人心?”张静一大笑:“那自称闯王的家伙,可能连书都不曾读几本,他身边的三教九流,只怕连秀才也未必有一个,你竟说这样的人能蛊惑人心?那么我来问你,尔为江南大儒,这江南的士子,多如牛毛,无不是饱读诗书,能言善辩之人,你们每日喊着所谓的教化万民,你说这闯贼蛊惑人心,妖言惑众,才让天下的百姓,无不心向于他,岂不是说,朝廷养士两百年,养出来的人上马不能带兵,下马不能治民,便连蛊惑人心,竟也不如一群庄稼汉子?哈哈……哈哈……” 张静一大笑,面上满是嘲讽:“若如此,那么朝廷养士何用呢?你不停说,天下可以无君无父,可在我看来,朝廷最不需要的,恰是尔等士子和所谓的名儒。” 陈名夏只好冷哼一声。 张静一起身:“你既知你今日所犯的是什么罪,那么就该知道,接下来可能会是什么下场。” 陈名夏深吸了一口气道:“所以我才愿意老实交代,希望殿下能够从宽。” “现在才怕了?”张静一颇有些奇怪,这个陈名夏,到底哪里来的勇气。 其实历史上的事,确实匪夷所思,那些当着大明皇帝的面,各种顶撞,甚至大义凛然的呵斥奸党的大儒名士,以及许多的‘忠臣’,一到了李自成进了京城,亦或者是建奴人入了关,却一个个成了断脊之犬一般,摇身一变,统统成了奴才,只是分明在明朝的时候,他们却往往是正气凛然的形象。 张静一随即道:“说罢,是谁指使你。” 陈名夏道:“我若说了,可放我一条生路吗?” 张静一笑了笑道:“你猜呢?” 陈名夏道:“若是不能求生,那么便不敢说。” 张静一凝视着他:“这个人是不是张溥?” 此言一出。 陈名夏脸色微微一变。 张静一只看他的脸色,便什么都清楚了:“你真以为厂卫是吃干饭的?你凭什么拿这些来要挟?” “我……我……”陈名夏闭上眼,随即道:“我……无话可说。” “张溥为何要你来刺驾?” 陈名夏痛苦的道:“若是不刺驾,则士人再无立锥之地。” 张静一大笑道:“张溥哪里来的胆子?” 陈名夏低头,随即又抬头:“江南诸公,大多同情士子,而厌倦了朝廷。” 张静一厉声道:“说人话。” “江南的文臣武将,都已对朝廷失去了耐心。” 这一下子,张静一顿时明白了。 区区一个张溥,怎么可能迅速有如此大的影响力,若是没有人暗中支持,能够在短时间内聚众数千士子吗? 某种程度,他们是得到了官面上支持的。 “都有什么人?” “不胜枚举。” “我问你具体是什么人?” “这……”陈名夏道:“我也所知不多。” 张静一冷笑道:“你所知不多,就敢为他做这样的事?” 陈名夏便垂头,失魂落魄的样子。 张静一道:“你还不说吗?” 陈名夏叹了口气道:“都是为名利所累。若是我成功,便可声名大噪,将来众正盈朝的时候,亦可征辟为重臣,有此名望,即便是入阁……也未可知。” 张静一大笑:“张溥是这样许诺你的?” “他虽然没有许诺,但是我知道,他有这个能力。” 张静一道:“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没有了。” 张静一也就没有再理会他,跨步而出,随即呼来武长春,武长春朝张静一行礼。 张静一道:“好好招呼这个人。” “是。”武长春忙是点头。 …… 次日,张静一写下了一份关于此案定巚之后的奏疏,随即入宫见驾。 只是到了西苑,进入勤政殿,却见魏忠贤和田尔耕二人,正拜倒在地。 天启皇帝见了张静一进来,随即道:“你来的正好,今日有事要说。田尔耕你来说罢。” 田尔耕面如死灰,叩首道:“臣……臣年迈,近来旧疾犯了,锦衣卫至关紧要,决不可有失,所以臣恳请请辞养病,恳请陛下体恤臣下,准臣致士。” 他说着,要哭出来。 混了大半辈子,这指挥使还没坐热呢,本来还想效仿那骆家一样,趁着自己在位,慢慢的将自己的子侄提拔起来,将来也来个一门几代的指挥使。 哪里想到……阴沟里翻了船。 天启皇帝阴沉着脸,道:“你这旧疾,是何病症,朕此前怎么没听你说?” “这是难言之隐。”田尔耕只好道:“实是说不出口。” “有什么难言之隐?”天启皇帝追问。 田尔耕一时语塞,他毕竟不是写网络小说的,编不出来,便只好叩首:“臣……臣……” 天启皇帝于是道:“罢了,你既犯了病,朕岂好为难你,那么,就进你左都督、少师,你回家颐养天年吧。只是,这锦衣卫极是紧要,你执掌锦衣卫也有一些年头,可在卫中发现什么俊才,可以担当大任吗?” 最重要的是‘俊才’两个字。 田尔耕也不傻,毫不犹豫道:“辽东郡王张静一,知人善任,对陛下更是忠心耿耿,且很有才具,臣以为,若是他来接替臣的职务,再好不过。” 谁知天启皇帝非但不喜,反而大怒:“谁教你这样说的。” 田尔耕吓了一跳,难道自己猜错了?不会吧。 天启皇帝却很恼恨,推荐这种事,你应该推荐其他人,然后朕再说,我看那人不行,朕觉得张卿合适,朕最赏识张卿了。 这张静一还需你这狗东西来推荐?需你来卖这个人情? 田尔耕便磕头如捣蒜:“臣万死。” 天启皇帝于是便冷冷道:“魏伴伴,你是东厂提督,你来说说看,谁合适?” 魏忠贤怎会不明白天启皇帝心意,便道:“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刘一奇在卫中已有三十年,声望颇高,为人也稳重,奴婢以为,让他执掌锦衣卫,最好不过。” 天启皇帝如释重负道:“朕不这样看,朕最欣赏的就是张卿家,朕看张卿最是合适!” ………… 还有。 第五百三十九章 升任指挥使 魏忠贤听天启皇帝说罢,便立即痛心疾首的道:“张老弟固然是好,可毕竟还年轻,哪里有年纪轻轻,便接掌锦衣卫指挥使的,这是我大明独一份哪。所以奴婢以为,张老弟还是再磨砺几年,而至于佥事刘一奇,现如今乃是多事之秋,卫中的事最重要的是稳妥,他是卫里的老人,上上下下都很服气他,若是让他来主持局面,绝不会辜负陛下所托。” 天启皇帝道:“不成,朕说了张卿便张卿,这件事,朕已做主了,你休要多言,张卿又能干,又利索,最重要的是朕信得过,锦衣卫上下的人加起来,也不及一个张卿的份量。” 魏忠贤便道:“陛下既是主意已定,奴婢哪敢多言。” 天启皇帝随即笑着对张静一道:“张卿,方才的话,你听着了吗?” 张静一看着这拙劣的表演,大为震撼,便只好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用‘哥哥’们一般的演技干嚎道:“陛下如此信重,臣感激涕零,士为知己者死,臣岂敢不尽心竭力,继之以死,臣愿赴汤蹈火,万死以答谢陛下的恩情。” 天启皇帝哈哈一笑,却又冷冰冰的斜了田尔耕一眼,道:“也不能这般说,田卿……不,田尔耕也是推荐了你的,你是众望所归,这锦衣卫非你来执掌不可了。” 田尔耕其实早就回过味来了,顿时觉得自己晚景可能凄凉,吓得面如土色,此时张口想说点补救的话,比如其实臣不是这个意思,张静一这个废物若是执掌锦衣卫,可能要引发乱子云云。 不过他不敢说,左右横跳可能死的更快。 张静一又谢恩。 天启皇帝道:“诏书这几日就下,你要有所准备,张卿,倘若你任锦衣卫指挥使,该如何整肃锦衣卫?” 张静一不及多想,道:“我大明有亲军二十六卫,都是陛下的亲卫,关系重大。而尤以锦衣卫最为关键,说它是二十六卫之首,也绝不为过。如此要害的亲卫,至关重要,不容有失,它的职责,其一为刺探,这刺探又分两种,一是监视百官,二为刺探各国军情。另一个职责,则为诏狱,诏狱关系匪浅,有生杀夺予之责。除此之外,还有负责陛下的随扈等等职责。臣以为,想要将这锦衣卫的差事办妥,首先就是用人,其次便是……” 天启皇帝听张静一这一通啰嗦,和其他的官样文章没什么分别,便压压手:“你自己去办就好了,朕信得过。” 张静一心里颇有几分振奋。 相比于爵位,锦衣卫指挥使,绝对是天下最重要的几个位置之一。 如此炙手可热的位置,这就意味着,在朝中,自己算是真正有了可以和人分庭抗礼的权力。 这种分庭抗礼的权力,和以往不一样。 以往张静一虽然获得了极大的信任,可毕竟,做任何事,都出自天启皇帝的授意。 现在虽也是如此,但是等于有了真正的自主权。 不说其他,至少东林书院第三特别行动教导队的人,将来有了出入了。 当初他们进入卫中,天花板可能是千户官,可现在……张静一直接掌握了人事任免,这得多少人得以吸纳进来? 张静一猛地想起了什么,道:“陛下,昨日审问的所有结果,臣已写在了奏疏上,请陛下过目。” 天启皇帝立即正襟危坐起来,宦官将奏疏送到他的面前,他打开,细细看过,随即皱眉:“复社,有人听说过吗?” 魏忠贤连忙道:“陛下,江南那边,各种学社多如牛毛,读书人最爱干的就是拉帮结派,什么同门、同窗、同年、同乡,但凡能牵涉关系的,便非要牵涉关系不可……这复社,奴婢确实有所耳闻。” 天启皇帝道:“这些人招供,说是勾结辽将,刺杀朕的真凶,与这复社有关。” 魏忠贤听罢,精神一震,他激动的无以复加,对这些读书人,魏忠贤可是从不留情面的,忙道:“既如此,理当立即拿人,这已不是一般的反贼了……” 天启皇帝沉吟,却是看向张静一:“张卿没有立即派人去拿人?” “没有。” “是何缘故?” 张静一道:“臣以为,若只是抓几个所谓的贼首,没有任何意义,要拿,那就一网打尽,一个不留,否则,迟早要滋生祸患,死灰复燃。臣有两个念头……” 天启皇帝抖擞精神:“说!” 张静一道:“其一:复社能有今日的声势,在于得到了江南无数士子和士绅的支持,可以说,正是因为有了土壤,所以才滋生了复社,这复社,本质还是东林党而已,朝廷已击垮了一个东林党,如今又出了复社,这就说明,只要这土壤没变,那么今日铲除了复社,迟早,总还会有其他名目的学社,妖言惑众。” 天启皇帝听罢,颔首:“所言甚是。” “这其二:复社如此猖獗,在南直隶、浙江、福建、江西诸省甚嚣尘上,这就说明,在江南,他们得到了无数巨贾和世族的支持,只怕不少朝廷命官,也在这复社之中。影响如此之大,已远超了想象,若只是小打小闹,抓几个所谓的乱党,那么反而放过了某些图谋不轨之徒。” “所以臣基于这两点,打算彻查这件事。一方面,是对复社之人进行甄别,这复社……虽有不少乱党,可也有不少只是单纯的读书人,这些读书人,未必有谋反之心,若是不加以甄别,反而坏事。另一方面,却也是绝不放过一个乱臣贼子,免得将来滋生祸端。” 天启皇帝听罢,点头道:“还是你考虑的周密,只是……现在京城这里抓了这几人,不怕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也不打紧。”张静一道:“这天下虽大,但是这些人都是江南世族,他们就算跑,能跑到哪里去,就算跑的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再者,他们也未必断定,这些人已经招供,难免心存侥幸,何况……毕竟没有什么铁证,他们人在江南,又得无数人庇护,未必会害怕。” 天启皇帝听张静一说这些人未必害怕,反而皱眉起来。 其实张静一之所以有信心,是有道理的。 读书人为何开口就谈天下苍生,说到底,他们自幼就是锦衣玉食,在他们所住的州县,本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便是官府都要敬着他们,因而这些人表面上谦虚,可实际上,内心里却是骄傲无比。 另一方面,复社得到了地方上如此巨大的支持,这也会让他们产生某种错觉,觉得这世上就没有他们不能摆平的事。 这种心理上的自大,其实恰恰给了张静一足够的时间,他并不希望,朝廷通过抓几个人,抄几个家,来解决复社的问题,要嘛不干,要嘛连根拔起。 天启皇帝道:“既如此,那么你要从速,朕倒以为,区区一群读书人,也没什么了不起,这几个乱臣贼子所奏的事,难免夸张,朕已下旨遴选官职,也让魏伴伴给内阁递了条子,我们拭目以待吧。” 张静一道:“其实臣也希望,这些人只是单纯结社的读书人,并没有能力操纵国政,决定官员的升降。” “朕知道。”天启皇帝颔首:“所以才不妨一试。” 过了两日,果然有旨意来,敕封张静一为锦衣卫指挥使,加右都督。 锦衣卫指挥使这很好理解。 而加都督一职,其实也是大明朝的惯例。 因为锦衣卫指挥使在武官之中,乃是正三品,而大明的卫有数百之多,每一个卫都有指挥使,且都为正三品。 正三品的武官,放在地方上固然也算是独当一面的人物,可在京城,却什么都不是。 偏偏锦衣卫指挥使的权力极大,且有监督百官之责,若只是正三品指挥使,只怕难以服众,因而,又加了一个虚职右都督,这右都督乃是正一品的武官,便等于是一品都督,执掌锦衣卫,地位便完全不同了。 这就好像内阁大学士一般,在起初的时候,大学士只是正五品,是皇帝的秘书,可随着内阁大学士地位越来越重要,最后成为了宰辅,可大明的宰辅,怎么可能只是五品官呢,于是乎,往往大臣在入阁时,会加一个尚书职。 张静一在新县千户所领受了旨意,新县上下俱都大喜,个个道贺。 张静一随即将圣旨捧在手心,口里大呼:“将我蟒袍取来,调新县千户所緹骑、校尉人等,并第一教导队生员集结,记着……让第一教导队,带上机关枪,随我去北镇抚司!” “……” 众人一脸无语看着张静一。 这……官威未免也太大了吧。 去北镇抚司接任指挥使,带生员去壮行这可以理解,这带机关枪做什么? 可张静一一声号令,谁敢不从,众人自然纷纷应命称是。 ………… 熬夜码字效率太慢了,以后尽量白天写完,这是昨天的更新,我会睡会,等起来了咱们写今天的。 第五百四十章 都督办事谁反对 北镇抚司位于钟鼓楼附近。 此时,一队队的人马抵达。 这令北镇抚司上下的气氛变得有些不同。 原本这里森然,过往之人都是心惊胆战。 毕竟是厂卫的巢穴之一,是令人谈虎色变的存在。 可现在,这里头的办公之人,现在心里却是蒙上了一层阴影。 先是一队新县千户所的校尉和緹骑飞马而来,他们穿着鱼服,腰间佩着秀春刀,精神气与北镇抚司这儿的完全不同,虽然大家服饰相同,却是一目了然。 一个百户率先下马,乃是刘文秀。 刘文秀落马之后,火速至中门,手中取了腰牌,面对门前緹骑,大呼道:“奉右都督、新任锦衣卫指挥使之命,北镇抚司上下,立即传唤所有同知、佥事、千户、百户、总旗,以及经历司上下人等侯见。 这门前的緹骑还未反应过来。 立即,刘文秀身后便已有一队緹骑和校尉纷纷下马,个个明火执仗,取代了他们岗哨的位置,双腿岔开,握着腰间挎着的绣春刀,如木桩一般的站定。 刘文秀则领着其余的校尉和緹骑,哗啦啦地进入了北镇抚司。在所有人惊奇的目光之中,火速进入大堂,而后对这堂中人道:“所有人散去,退至大堂五丈之外。” 此言一出,有人脸色铁青。 亲军衙门,充塞了太多权贵子弟,尤其是这世职的锦衣卫。 只是……虽是满腹牢骚,可刘文秀杀气腾腾,取了牌票,又喝道:“敢有违逆者,以不敬右都督论罪。” 众人这才不甘地散去。 而刘文秀带着进来的緹骑和校尉,则分列左右,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刘文秀等人这边站定之后。 长街的尽头,便是哗啦啦的脚步声。 第一教导队,在教导长和队官李定国的带领之下,火速而来。 足足七八百人,自几处街道分头并进,而后,一个个的小队,开始驻于附近的街道路口。 抬来的数门机关枪,则开始占据北镇抚司的各处通衢之地。 门前架了一个,里头架了两个。 随即……便是知会被南北镇抚司上下人等在此。 众人虽早已得知了田尔耕养病,张静一接任的消息,但是没想到,张静一居然如此快地来上任了。 其实内心深处,许多人是不希望张静一执掌锦衣卫的。 倒不是说,大家对张静一有什么意见。 相比于读书人,张静一的形象在这里还算不错。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张静一在新县有自己的一批心腹,而且在军校里,还培养了大量预备的校尉和緹骑。 这怎会不让人滋生危机感呢?这人若是做了指挥使,其他人还有出头之日吗? 此时,乌压压的人候在此,一个个各怀着心思。 直到张静一打马而来。 一见张静一来了,南北镇抚司上下便纷纷行礼道:“见过都督。” 张静一却也只是点头,便直接打马进了中门。 于是众人纷纷尾随,张静一过了几道门,随即至中堂前下马,抬头,看一眼这斑驳的大堂,而后便匆匆入堂升座。 于是,上百人便浩浩荡荡地随张静一进去,个个束手而立。 张静一升座之后,呷了口茶,和颜悦色地道:“都是老熟人了,就不必如此的客气啦。诸位想来也知道,田都督旧疾复发,已经请辞。陛下命我执掌锦衣卫,而如今,卫中的同知骆养性谋逆,已经论处。另一佥事邓健,尚在辽东。如此一来,这卫中,就只剩下佥事刘一奇!” 说到这里,张静一顿了一下,才又道:“刘一奇何在?” 刘一奇是早听到风声了的,听闻九千岁极力推举自己,可陛下选择了张静一。 虽然刘一奇自知自己没有资格与张静一竞争,可想到张静一年纪轻轻,就成了锦衣卫,若是以后不挪窝,这家伙再长寿一些,怕是要执掌锦衣卫三五十年,惨啊,自己这辈子是没有出头之日了。 此时,他一脸苦涩地上前道:“卑下在。” 张静一看着他,笑着道:“南北镇抚司的事,有些地方,我还不熟悉,所以尚需你辅助。” 刘一奇便忙躬身:“是。” 张静一又道:“至于其他人等,这锦衣卫有八千户所,二十一百户所,又有南北镇抚司,有经历司,本来……我是打算大家各司其职的,只不过……依我看……有些事需办一办才好。” 果然来了。 许多人的心里早就意识到,这张静一摆出这样的架子,肯定是来者不善,便都纷纷道:“还请都督明示。” 张静一笑着道:“我来此,办三件事,第一件:裁撤冗员。这锦衣卫上下,冗员太多,名义上是上万人,可实际上能办差的有几人?” “所以今日起,准许佥事至校尉人等内退,内退之人,领半份俸禄,准其出卫谋生。”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领半份的饷,滚出锦衣卫去? 这可不成,锦衣卫是什么地方,这地方……油水还是不小的,谁靠俸禄过日子啊。 只见张静一又笑着继续道:“这俸禄呢,采用的是新县的算法,按卫的时长、官职多少,定俸禄,若是有百户内退,新县那边,一个当差一年的校尉,每月俸三两银子,而每三年以此为基础涨俸一成,这样一来,若是一个老校尉,当值了二十年,那便是接近五两银子。” “除此之外,百户官在此基础上,又翻一倍,即一月十两,一年下来,便是百二十两纹银!在这京城里头,也足够养家糊口啦。当然,内退折半,每年有六十两,至死方休,诸位也别嫌少。” 许多人不吭声。 要知道,能在这里混个百户的,油水莫说是六十两,便是六百两也是稳的。 倒是这样的薪俸,对于底层的校尉还算颇为友好。 毕竟,一月三两银子,还可随着年资增长,对寻常人而言,已是肥差了。 张静一见他们不吭声,便道:“看来诸位都想在职咯?” 众人还是不吭声。 倒是那刘一奇含笑道:“卫里的上下兄弟,在卫中已经习惯了,谁不愿继续在亲卫之中,为皇家效命呢?” 张静一却板着脸道:“那可不成,我这里愿养闲人,却绝不容许有人尸位素餐,进了卫里,就得有本事。所以……一个月内,我会在这卫中所有人之中,组织一场考试,通过考试的,分批进入军校培训半年,而后再回来当值。通不过考试的,则直接引退,无需多言。” 顿了顿,张静一接着道:“你们毕竟是卫中的老人了,这考试,自然比其他报考军校的要容易一些,可若是连这个都通不过,那么便没什么客气可讲了。这是规矩,一视同仁。” 这一下子,许多人都有些慌了。 考试…… 年轻的还好,既然考题不会特别难,总还有机会的。 这分明是想将老弱病残裁撤出去啊。 就算考上了,还得进军校培训呢,听闻那军校……是极吃苦的。 军校对于普通人的子弟而言,绝对算是神仙居一般的存在,可对于养尊处优之人而言,那就是地狱。 这一下子,众人议论纷纷起来。 有人冷笑连连。 有人心事重重。 也有人低声咕哝。 刘一奇心里大惊,忙道:“张都督,卑下年纪大了……” 张静一笑了笑道:“你是卫中的老人,这个我知道,魏哥一直在我面前说,你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而且在卫中极有声望。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刘佥事才要带这个头啊。若是刘佥事不带这个头,其他人怎么肯服气呢?” 这显然是先给刘一奇戴了一顶高帽,一时堵得刘一奇难以反驳。 张静一又道:“你们放心,我还是很希望能够留用你们的,正因为如此,但凡只要肯下功夫备考的,不敢说定能考过,却也十之八九了。这事……已是定了,谁要反对?” 张静一说着,目光如刀锋一般,在众人的面上扫过。 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同了。 考试……入军校培训,是张静一掌控北镇抚司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是不是自己人,得先进了军校再说,如若不然,那么大家也就不是自己人了。 可锦衣卫乃是要害衙门,关系重大,若是我张静一都信不过你们了,这北镇抚司还如何运转? 这个事不办成,张静一觉得自己这都督,干的只怕会和田尔耕一样的憋屈。 众人终于哗然起来。 这是连刘一奇的面子也不给啊! 刘一奇略显愤怒,只是他毕竟稳重,这时只好忍着,便道:“若是卑下不中呢?” 张静一不暇思索的就道:“那就给你荣誉佥事的职,引退,我养你啊。” 刘一奇打了个颤,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自己可是佥事呢,在卫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就因为考不过,便要引退? “倘若考过了呢?”一个千户站了出来。 张静一淡淡地道:“你若考上了,去了军校培训一些日子,回来卫中,就依旧还是千户。” 第五百四十一章 赶尽杀绝 前提是,你得考上。 考不上就滚蛋。 张静一随即又道:“除此之外,这锦衣卫还需得有一些举措,譬如现如今,千户所大多聚于京城,这很不稳妥,依我看,京城有两个千户所就足够了,侦缉百官,这百官也未必都在京师,因此,以我之见,两京十三省,当设五大千户所,分别镇京师、关中、西南、关东、江南诸地。” “除此之外,还要设塞北千户所、西洋千户所。这各处千户所,根据情况不同,下设不同的百户。” “南北镇抚司之外,还需设一处情报司,由佥事坐镇,专门负责分析和汇总各处情报,这各地的奏报,可不是靠存档就成的,得分析出有用的讯息,才可以为我所用。如若不然,多少弟兄们出生入死所得的消息,便白白浪费。” 说罢,张静一站了起来,他穿着一袭蟒袍,口吻中带着不容置疑,摆明着他是来传达自己的命令,而不是和人商议的。 于是他接着道:“我们需要有专长,什么人适合做力士,什么人适合做校尉,什么人适合做緹骑,都需得有一个章法。而不是像从前一般,私相授受!所以,经历司下头,要设一处专门的人事初,要将所有的功考,都记录下来,下次选用人才时,才可有个说法。” “自然,有功要赏,有过就要罚,南镇抚司,该加强督促之责,需设督查校尉,专司查处卫中不法之事。” 张静一顿了顿,继续道:“我们乃是亲军,不是土匪,因而……但凡有欺负百姓,有敲诈勒索的,还有制造冤狱,夺人财产的,统统都要严惩,若是不法办,还能指望这些人办差吗?” “军校那里,有个特别行动教导处,依我看,教导长也需在卫中挂一个职务,要在军校,有一个专门的培训场地。多读书,多学一学各种专长,对大家都有好处,所谓学海无涯,便是如此。这个,也得有一个章程,不但所有的校尉和緹骑,但凡要入职的,逢进必考。所有的升迁,在到任之前,也需通过不同的培训,培训之后再上岗。一个人要进咱们卫,不通过考试,不进入军校学习,便不得录用。一个校尉若是立了功劳,要升他为小旗,甚至破格提拔为总旗,在上任之前,也先去中级的武官培训班学习。一个总旗,一个百户,若是得以升任更高的职位,要做千户,甚至任佥事,也需入高级培训班。不同培训班,所学习的东西各有不同,这叫职前培训。” “总而言之,人事至关重要,功考和赏罚也至关重要,学习更为重要。”张静一道:“总而言之,得有章程,有规矩,这便是我说的两件事。” 此言一出,许多人的心都已凉了大半截。 这岂不是,以后油水都没了?便是要保住当下的职务,还需考试,就算保住了…… 可在张静一看来,锦衣卫至关重要,不好好地整肃,变成真正可用的人马,将来凭什么推行新政? 既然打算好了将这锦衣卫化为己用,那么就非要大破大立才好。 这时有人道:“我等在卫中,都是恪尽职守,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都督上任,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本也无可厚非,却何以如此苛刻我等?” 张静一朝着这人看去。 却是一个千户,此人,张静一有一丁点印象,叫陈锦新。 在卫中能担任千户的,多为世职,说穿了,就是祖上有荫庇的。 这陈锦新已做了十几年的千户官,在卫中资历是足够的,家中也有不少人,在各卫担任要职。 因而此人脾气自是火爆,恶狠狠地盯着张静一道:“都督若要裁撤我等,何不明说,此处不留卑下人等,卑下自当去他处谋生,可是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借着立所谓的规矩,要整治我等罢了。今日卑下恭喜都督上任,不过,卑下还有事,需配合东厂,抓一要犯,就不奉陪了,告辞。” 说罢,挎刀,头也不回地转身便走。 这些老油条可都不是省油的灯,而且就算真翻了脸,他们也有去处。 陈锦新怒气冲冲地要走。 其他两个千户,还有一些百户见了,也都相互使了个眼神。 于是纷纷道:“我等也有事,都督……告辞。” 竟也跟着那陈锦新告辞而去。 本来张静一在此说的这些话,就让许多人心里颇有怨言,现在出了陈锦新直接跟张静一对着干的,不少人倒是面露出了调侃之色。 当初那田尔耕,身为指挥使,当初的时候也是右都督,还是魏忠贤的干儿子呢,也不敢这样将卫中上下的人得罪死了,还不是你好我也好? 这辽东郡王,右都督的指挥使张静一,虽然大家都知道位高权重,可真逼得大家伙儿没了饭吃,真以为大家是吃素的? 佥事刘一奇则是冷眼旁观,其他人倒也不敢走,不过却都冷漠地看着张静一。 其实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有刺头,这些人仗着资历老,地位稳固,往往喜欢故意给你难堪。 其实那千户陈锦新已算是好脾气了,本来他是不愿反目的。 毕竟张静一现在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可哪里想到,张静一这一上位,居然就立马要断了他们的饭碗。 张静一见这几个人气呼呼地告辞出去,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又见众人戏虐似地看着自己,却依旧不露声色。 堂中的气氛,变得格外诡异起来。 而这三个千户,还有五六个百户一都出了大堂,陈锦新余怒未消,口里还骂骂咧咧道:“他娘的,真以为咱们是软柿子了。谁不晓得,这是想排挤走咱们,换上他的人?这姓张的,真不是东西,当初我陈家人在锦衣卫身居高位的时候,他们张家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卫里的打杂罢了,便是端洗脚水,也还没资格呢,如今一朝得志,竟敢不将我等放在眼里……” 其他人各自挎刀而行,有人笑着道:“小人得志,不就是如此吗?咱们不必理会,倒要看看,他有何本事,将咱们都开革了……” 陈锦新听罢,也笑了,面露不屑地道:“你没见那刘佥事,刘佥事嘴都给气歪了,偏偏他不敢出言顶撞,终究还是怕事。” “刘佥事怕是还想做同知呢,哪里晓得,人家连佥事都不给他,他这么个年龄了,考个什么?” 众人于是哄笑起来。 似乎为刘佥事没有和他们一致行动而抱怨。 走出了北镇抚司,陈锦新乐呵呵地道:“反正现在左右无事,不妨寻个地方喝酒……” “甚好。” 众人显然知道陈锦新的心思,这个时候,大家该是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想一想办法了。 却在此时。 架在门口的两处机枪,却是对准了陈锦新人等。 陈锦新根本没有在乎,在他们看来,这些人就是来看大门的。 这机关枪早已预备妥当,而操控机关枪的生员,得到的命令却是,张静一不说结束,任何人出入,都需警告,立即射击。 因而,哪怕这些人大多都穿着麒麟服,一看便不是寻常人物。 只这些人一出现在大门,也无人警告。 随即…… 就在陈锦新笑嘻嘻地道:“不妨再叫上云娘来给咱们陪酒助兴,哈哈……” 众人便都开怀大笑。 骤然之间…… 枪响了。 啪啪啪啪啪啪…… 一阵刺耳的枪响,无数的子弹,如炒豆一般喷射而出。 这里有两处机关枪的阵地。 恰好形成了交叉火力。 两座机关枪,几乎是同时开火。 于是……无数的子弹便飞泄而出。 陈锦新等人猝不及防。 只转眼之间,靠陈锦新最近的一个百户随即便站在原地,身子疯狂地舞蹈。 每一枚子弹射入身体,这身体都会条件反射一般一颤,于是……不明就里的人,却只见他在原地疯狂地摇摆。 片刻之后,这百户骤然成了血葫芦,身上千疮百孔,还不等他嚎叫,骤然气绝。 其余几个千户和百户,也都有人中弹。 一人先倒下,还不甘心地想支撑着站起来,口里要呼唤什么:“来……来…人……” 只可惜……枪声掩盖了他的话。 而且也绝不会有人来。 另一个百户倒在血泊里,口里还发出声音:“这……这是要……赶尽杀……” 最后一个绝字……没有出口。 陈锦新被人围在中央的位置,所以当枪声响后,身边的人反而都给他挡了子弹。 可这时,他转瞬间脸色铁青,眼疾手快地连忙趴在了地上,惊恐地左右张望。 而这时,枪声停了。 显然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生员们还是很爱惜子弹的。 而这时,一个队官却是匆匆地踩着皮靴子疾步朝陈锦新走来。 他手里正提着一柄短铳,靠近了瘫坐在地的陈锦新,而后道:“都督让我问候你,教你下辈子好好做人……” 接着…… 啪…… ………… 作息彻底乱了,好惨。求月票。 第五百四十二章 生杀夺予 这陈锦新一脸恐惧,他看着一地的尸首,方才还和他有说有笑之人,转眼之间,便成了一摊血肉。 那武官说罢,不等陈锦新有任何的反应,一枪直接打爆了他的脑袋。 于是乎,陈锦新只听到武官最后一句下辈子好好做人,便瞬间倒地。 死的跟安详。 几乎没有什么痛苦。 这一地的尸首,武官看都没看一眼,而是收了火铳,随即,抬头,眺望远处。 远处,则是那些在此候命的北镇抚司小旗以及校尉。 他们是最低曾的军官和士卒,所以没有资格去中堂,因此被要求在此候着。 这些人起初见陈千户等人出来,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直到机枪响起,随后便是陈锦新被爆头,于是,这些人骤然之间,吓得不敢动弹。 他们一个个畏畏缩缩,眼看着那军校的队官朝这边看来,更是吓得眼睛都直了。 那队官喝道:“你们……过来。” 这些人立即好像惊弓之鸟一般,他们觉得脑袋一片空白,要知道,在平日里,他们可是威风凛凛锦衣校尉,可如今,却已吓得腿脚不由自主的听从号令,一群人战战兢兢而来。 队官指着地上的尸首道:“收拾干净。” “是,是……” 众人如蒙大赦,忙是收敛尸骨。 只是……太惨了。 尤其是遭受了机枪扫射的几具尸首,已是千疮百孔,远远看着还好,一凑近…… 中堂之中,本是所有人都在观察张静一的反应。 想着张静一如何应付这些刺头。 可张静一似乎不以为意,当这几人不存在一般,依旧含笑着交代了一些事。 就在大家心里窃笑的时候,枪声一响。 这一下子……许多人身子哆嗦了起来。 而后,堂中出现了恐慌。 李定国此时挎着刀出现,大喝道:“都督在训话,肃静,谁敢造次?” 这一声大喝。 顿时……堂中立即安静了下来。 人们开始心不在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一个队官匆匆进来,道:“恩师……千户陈锦新人等,已经诛杀!” “……” 死了? 那佥事刘一奇更是感觉不妙。 几个千户,几个百户,不经请旨,说杀便杀? 其余人的脸色,也开始难看起来。 张静一则抚案,道:“哦,知道了。” 那队官退了下去。 张静一凝视着众人,而后道:“方才我说,我有三件事有办,方才讲了两件,现在来讲一讲这第三件吧,这第三件便是,锦衣卫乃是亲军,本该纪律严明,可是,据查,有人却仗着亲军的身份,贪赃枉法,欺凌百姓,横行霸道。这样的害群之马,如何能留呢?来人……” “在。” 张静一平静的道:“念吧。” “是。” 一个新县千户所的百户,随即取出了一沓厚厚的文牍,而后从文牍里寻出一些来,随即高声道:“南城千户所千户陈锦新,万历二十年袭职,初为百户,而后掌南城千户所,万历二十五年,其为百户时,曾勒索南城商户张建松,又强纳其女为妾,此女甚烈,不堪受辱,投井而死。至天启元年,其所受钱财经核实者,七万三千两之巨。不只如此,天启三年,京中出现大盗,东厂责令严办,陈锦新为冒功,污赖道人陈述为巨寇,将其折磨至死,又恐陈述家人状告,又令南城千户所小旗官刘福至其家,威胁要诛其满门,这才平息事态。天启四年……” 这百户拿着密密麻麻的文牍,一个个的念着。 而刘一奇等人,越听越是惊恐,这些事,他们有的略知一些,有的和他们是知道的实情是对的上的,比如,天启三年,陈锦新确实抓到过巨盗,哪里晓得,这家伙竟是冒功。 这一件件,一桩桩,听的大家心惊肉跳。 锦衣卫这些年,其实早就烂了,哪怕张静一当初的兄弟邓健,还是区区一个校尉的时候,也曾吃讨要平安钱,或是吃东西不给钱,可谓是嚣张跋扈。 正因为如此,真要说清白,这卫中上下,有谁真正清白干净的? 可大家没想到都是……新县千户所,居然直接调查了北镇抚司,这……才是最可怕的。 要知道,陈锦新这些人出走,张静一不可能预判,也就是说,这位都督自己都不知道,会有谁敢在他面前顶撞。 因而,陈锦新等人一走,这便直接杀人,另一边将陈锦新等人的老底,统统拉出来。 这说明啥? 不只是因为站在这里的人,几乎没有几个人干净,最重要的是,天知道张都督掌握了他们多少事。 在北镇抚司看来,自己才是无孔不入,侦缉人隐私的祖宗,可谁料到……新县千户所,却早将他们摸透了。 这七八人的罪状统统直接公之于众,因此足足念了两炷香,百户这才将卷宗收了。 张静一笑了笑,看着众人,而后道:“你看这几人,实为卫中的害群之马,他们罪恶滔天,今日本都督为整肃风纪,已是将这些乱臣贼子统统诛杀殆尽,你们……谁有意见?” 堂中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张静一道:“这些罪状,有人证也有物证,一条条,一桩桩,都是触目惊心,我万万没想到,有人竟打着天子亲军的名目,竟敢如此仗势欺人,哼,若是卫中再有人胆敢如此,本都督决不轻饶,至于方才我所提的卫所新制,又还有谁反对?” “……” 张静一大喝,杀气腾腾道:“说!” 佥事刘一奇噗通一下,已是拜倒,嚅嗫着道:“卫中这些年来,确实懒散,以至不少城狐社鼠之辈,甚嚣尘上,现在都督有意改正,这……这实在鼓舞人心,卑下喜不自胜,卑下是佥事,就先表个态吧,卑下极力赞成都督的各项举措,谁和都督过不去,便是和卑下过不去。” 到了这个时候若是再不认怂,那就真的是老寿星上吊了。 其余人纷纷道:“卑下人等,自当以都督马首是瞻。” “那便好。”张静一轻描淡写道:“终究咱们还是一家人,从前卫里出现过许多违法乱纪之事,依我看,从前的事,暂时既往不咎,不过从今日起,若是还有人似陈锦新等人一般,那么,也就没有这么好客气的了。” “对对,陈锦新罪恶滔天,死不足惜。” 张静一只笑了笑,露出一脸寂寞的样子,便也不搭腔,只是不置可否的样子。 而这些人早已噤若寒蝉,都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张静一的脸色,张静一背着手,才抛下一句话:“尔等暂且各司其职,至于备考也好,打算急流勇退也罢,照着规矩来,我张静一也是卫里出身的子弟,还是顾念一些旧情的,可是……国发如山,有些情面可以徇私,有一些,就不好说了。” 说罢,起身便走。 随即,这校尉和生员们便如潮水一般的撤去。 张静一没有留北镇抚司,而是继续回新县署理公务。 只留下刘一奇人等,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人苦笑道:“怕了,怕了,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千户,思来想去,还是引退吧,到了这个年纪,也不敢有其他妄想。” 自然,也有人还是不甘,希望考一考,能够留下。 只是此时,却没有人敢在陈锦新的事上饶舌。 那刘一奇便勉强挤出笑容:“无论是要考的还是要退的,张都督如今执掌卫所,大家伙儿,自当该以他马首是瞻,张都督是重情义的人,可不要有人不晓好歹。” 众人纷纷点头:“是啊,张都督雷厉风行,如今要铲除卫之后积弊,这卫中上下,都是欢欣鼓舞的。” 又有人道:“陛下慧眼识珠,相中了张都督,是我们的福气。” 各自夸了一通,大家却又各怀心事,纷纷退去。 走到了北镇抚司大门时,却发现这里再没有了陈锦新等人的痕迹,就好像陈锦新从未来过这世上一番。 大家不敢逗留,一哄而散。 张静一则刚到新县落座,另一边,却有宦官匆匆而来。 这宦官不是别人,正是张顺,张顺如今也算是春风得意,已经有人暗示过,他可能要去御马监,接掌御马监掌印。 虽然现在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想来这事也绝不是空穴来风,因而张顺便更殷勤了,亲昵的叫了一声爹,又道:“陛下召干爹立即入宫,听闻……有急奏……” 张静一道:“急奏?什么急奏,非要我去?” 口里询问,却一面收拾了预备动身。 张顺则趁着这个空档道:“这可说不好……不过料来不是小事。” 张静一便忙是入宫,至西苑,进入勤政殿,却见几个阁臣和各部尚书纷纷都到了。 张静一上前行礼,便见天启皇帝脸色铁青,见了张静一才稍稍缓和。 随即,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感慨道:“天道无常啊,莫非上天也要和朕作对吗?” 张静一道:“陛下……不知出了何事?” ………… 调整一下作息去。 第五百四十三章 斩草就要除根 天启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坐下,看着张静一,此时显得全无心思。 随即端起了茶盏,呷了口茶。 张静一见他慢吞吞的样子,便晓得肯定出大事了。 不然以天启皇帝的性情,断然不会这样的磨磨蹭蹭。 只见天启皇帝道:“刚刚传来消息,今岁关中依旧大旱,不只如此,淮河一带的水患,你也是知晓的。可如今,便连江南,尤其是江西,也发生了水患,大水漫天,已是淹了数县,且有蔓延之势。” 此言一出,张静一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现在情势如何?” “灾情已遍布三省,受灾无数。”天启皇帝道:“眼下最可怕的是……这粮食……只怕也要颗粒无收了。” 朝廷的粮食,主要来源于江南和江西,尤其是在明末。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小冰河期到来,北方的粮食已经开始大规模的减产,几乎年年都是灾荒,到处都是流民,这遍地的流民……数都数不清,指望这里得到赋税,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此,江南和江西,就尤为重要了。 当然,其他地方,也不是没有粮食,比如四川,比如两广,可问题就在于,陆路运输,实在太远,损耗也十分巨大。 而且这两处地方,粮产无法和江南相比……而江南和江西不同,此处水网密布,且连接了运河,如此一来,便可依托内河的水运,将粮食送来。 现在各省受灾,就意味着粮食的危机将更加的扩大。 现在流寇本已四起,之所以没有蔓延至江南和江西,一方面是有江防,又有南京这样囤积了大量精兵的重镇,最重要的是,江南和江西等地,还未产生粮食危机,人心还算安定。 可一旦情势蔓延,可就说不好了。 天启皇帝道:“情势已迫在眉睫了,现在库中还有粮食,可以缓解一些时日,只是这天象异常如此,去岁的时候,便连广东布政使司,居然也在下起了鹅毛大雪,这是天要亡我啊。” 也难怪天启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摆明着这十几年来,天象越来越恶劣,而且一年比一年糟糕。 这年年席卷而来的寒潮,其实不只是天气变得更为寒冷,而且也引发了其他的气候变化,小冰河期令关外之地常年大雪,寒冷异常,大量的牲畜死亡,这令大漠和辽东各族,已经根本无法维持生产,除了劫掠之外,根本没有任何的生路。 而关中和河北之地,则引发连年的大旱,在南方,则任何异常的灾害都可能发生。 几位内阁大学士,此时也是愁眉不展。 各部尚书们,亦是苦笑以对。 因为大家都知道,人是不可和天斗的。 天启皇帝现在是有银子了,可银子虽然可以购粮,但是一旦天下的粮产都大规模地减产,这粮食可就不是通过银子可以买得到的了。 今年的粮食,还可以通过从前的一些存粮可以稳住。 可是明年呢?明年谁能确保粮产能够恢复? 此时黄立极道:“陛下,这些年,江南开始大规模的引植桑麻,今年粮食又遭灾,臣所担心的是,到了来年,还有没有人肯种粮食。” 这也是实话。 同样的土地,经济作物所获得的利益更高,即便遭灾,产量暴跌,可至少不会亏。 而一旦种粮,可就说不好了,一旦欠收,就是血本无归。 天启皇帝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不过此时,他倒是想起了什么,于是连忙看向了张静一,道:“张卿所言的那什么麦子……现在可有眉目了吗?” 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目光炯炯,带着明显的期许! 张静一只道:“正在试种……” “陛下,什么麦子?”孙承宗忍不住询问。 天启皇帝道:“张卿说他有一种黑麦,耐寒耐旱,即便是在辽东那样的冰天雪地之中,也可种植。” 此言一出。 大臣们面面相觑。 如果这个世界有玄幻的话,那么这玩意,确实跟玄幻差不多了,对于有一定认知的人而言,这玩意只有在山海经里才见过。 孙承宗苦笑道:“辽东那儿,一旦降下大雪的时候,天寒地冻,除了极少数的一些树种,绝大多数的植物和作物统统绝迹!” “陛下,并非是臣对此不以为然,实在是匪夷所思。这天下若真有这东西……那还了得……说是天方夜谭也不为过。” 黄立极也苦笑着附和道:“臣也以为,这可能是故甚其词。” 天启皇帝不禁涨红了脸,倒像是被人打了脸似的,一时无言。 李国则振振有词地道:“陛下……眼下当务之急,是纾解灾情,想尽办法劝农,同时疏导流民,严防流寇。而不是将希望寄托于此等子虚乌有的东西上。现在情况已经非常危急,刻不容缓了。” 天启皇帝便凝重道:“诸卿立即上一道纾解灾情的奏疏,廷议那里,也要进行讨论,还有……即刻开始,禁止酿酒,禁止蓄养过多的牲畜。” “还有南京那边,下旨魏国公,让他定要严防死守,决不可让流寇进入南直隶,也决不可让其渡江。一旦江南江北遥相呼应,则天下必乱!” 众臣这才稍稍地心安。 张静一被人反驳,此时倒是没有吱声。 因为一方面,这黑麦到底能不能引入辽东,还是两说的事,若是试种不成功,那么一切都是枉然。 何况移植这东西,未必一年能够成功,毕竟北欧和俄罗斯那天寒地冻的地方,虽可以种植黑麦,那里的气候和辽东虽然差不多,但是并不代表,其他的条件也成熟! 有些时候,一次移种,因为地质和气候的略有不同,需要花费几年甚至几十年不断的育苗。 另一方面,眼下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黑麦上,确实不现实,还不如先安安分分地先纾解灾情,比较实际吧! 天启皇帝的一番吩咐之后,众臣纷纷称是,于是告退了出去,只有张静一留了下来。 见其他人走了,天启皇帝才看着张静一,略带感慨地道:“上天不仁,加罪于朕,倘若这样下去,这天下只怕要遍地流寇了。” 张静一安慰道:“陛下……此等事,最是需要的是耐心,眼下只有想尽办法安置流民,越是这个时候,陛下更该振作。” 天启皇帝突然有一种无力感,这是显而易见的,难道朕要跟老天斗?那机关枪厉害,可是能将老天爷给毙了? 天启皇帝勉强笑了笑,看向张静一道:“怎么样,你这锦衣卫指挥使做的如何了,朕听闻你去了北镇抚司,这些家伙骄横惯了,可还温顺?” 张静一道:“温顺极了,尤其是在臣毙了几个千户和百户之后。” 天启皇帝:“……” 张静一则耐心地道:“非是臣狠心,而是越是国家危难的时候,就越需有霹雳手段,锦衣卫这些年来,已经懈怠了,朝廷成立它的初衷,便是效忠皇室,打击不臣,可……这些年来,卫中上下的人,是否肯效命是两说,又出了骆养性这样的人,再加上欺凌百姓的事时有发生,这是亲军,代表的是皇家的脸面,他们仗势欺人,这百姓们便会将这账算在陛下头上,所以……臣自然不可姑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是不肯从命,那么就先杀几个祭旗了。” “臣甚至是想好了,索性将这坏人做到底,若是有人敢闹事,将这锦衣卫自佥事至千户再至百户,统统换一遍血。” 这话在后头,若是旁人听去了,定要如芒在背。 所谓统统换一遍血的意思就是,既然你们想要制造问题,那么就把你们统统都干掉,一个不留! 天启皇帝听罢,居然没有任何异义,甚至有感同身受的感觉:“也只好如此,亏得你肯做这坏人。那田尔耕办事不利,差就差在这里。” “我大明从不缺像田尔耕那样的人,他们把持着公器,却将这公器,当做自己结交旁人与笼络心腹的手段,见人就是三分笑,结果他们倒是个个卖了好,可国法和纲纪便荡然无存了。张卿乃朕腹心,这般做,只怕已将人得罪死了。” 张静一道:“若是以往,臣也愿意效田尔耕那般,只是……现在依旧还是内忧外患,臣实在不敢将这公器来做人情,讨乖卖好。” 天启皇帝欣赏地看着他,点点头道:“如此甚好,若还有不顺从者,杀了便是,朕授你专断之权。还有,那些被诛之人,统统抄家……流放他们的族人吧。” “这……”张静一原本还担心天启皇帝怪他太狠呢,可没想到天启皇帝居然比他更狠,这是要株连啊! 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略有犹豫的样子,便淡淡道:“你人都杀了,他们的家小,岂不都要恨你入骨?这就是隐患!留在京城,若是还有人身居高位,现在他们不能拿你怎么办,可是你百年之后呢?你自己不是说了吗?斩草就要除根,这是朕为你考量!” 第五百四十四章 神器出世 永绝后患,乃是天启皇帝眼下的想法。 这个时代,是宗族的世界,人不是一个个体,社会上的基层单位不是一个个的人,而是一家一姓。 天启皇帝随即道:“放心,这件事,不必你来办,朕会让魏伴伴来办……” 张静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其实他也算是杀人如麻了,可两世为人,在他看来,若非是谋逆大罪,直接把人全干死了,确实有些亏心。 张静一已自觉得自己够狠了,谁晓得还有更狠的。 见张静一久久不吭声,天启皇帝便笑着道:“犹豫个什么呢?你只需知道,他日这些人的子弟若要报复你,一定会株你全家,你便该知道,此等事可是心慈手软不得的,好啦……朕说了,此事朕来办。” 说罢,天启皇帝询问起了辽东的事。 张静一回答道:“臣的父亲,已是火速带着人,赶去了辽东,早已抵达了旅顺,营造府邸。除此之外,新县和封丘,已调拨和培训了大小官吏三百余人,火速支援辽东。当然……现在人手还是有些不够的,不过……至少骨架是有了,毛文龙和袁崇焕那边,现如今也开始主抓民政和生产,人心渐渐安定。” “除此之外,眼下这辽东,已裁撤了大量的军户,臣打算,引导他们进行垦荒。至于旅顺那儿,也已招募了大量的匠人,预备开启铁甲舰船的计划。如今这辽东,已是百废待兴。不过辽东所实行的,乃是新法,这新法关系重大,所以得慢慢地来,慢工才能出细活。” 天启皇帝颔首道:“辽东的新政若是能够推行开,那么有了辽东的经验,两京十三省也就相对好办了,辽东那儿,你要好生盯着,切莫大意。” 张静一行了个礼道:“臣一定尽力为之。” 天启皇帝颔首,他依旧忧心忡忡,不过眼下,却也只能议在此。 ………… 几个内阁大学士,会同户部尚书李起元几个,聚在内阁。 大家商议着应对灾情的事。 黄立极此时总算是表现出了有担当的一面。 一方面,想尽办法供应一些红薯的秧苗,想办法让灾情比较重的地方进行试种,当然……这没办法解燃眉之急。 江南和江西等地出现粮食问题,不只是当地的百姓可能饿肚子。 因为一旦大量的铺开红薯,本地倒是勉强能解决粮荒,可红薯这东西不好储存,也就是说,没办法用它来征收粮税。 这就意味着,未来两年,国家的粮仓都可能空空如也。 而国库告急,则意味着许多赈济根本没有办法施展,再加上……流寇在各地,已开始破坏生产,这样下去,除了各地的饥民之外,这朝廷只怕也要崩了。 以往国库没有银子,还可以欠饷,可若是库中没有粮食,那就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黄立极交代了一些细处的事,正待要让大家各行其事。 却在此时,那户部尚书李起元道:“诸公,辽东那儿……现在也招徕了不少流民,听说他们到处请人出关,去辽东垦荒,眼下关内流民四起,不妨……” 李起元对当下的灾荒很是焦灼。 他是真正饿过肚子的人,知道米缸里没有米,是多可怕的事。 就算现在,他也还没有恢复自己的元气呢。 那些流民,太惨了,听闻有不少,生生饿死,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人相食的情况。 京城这边歌舞升平,哪里想到,这歌舞升平是靠天下处处沦为地狱一般供给出来的。 李起元说罢,李国皱眉,道:“这是胡闹,辽东贫瘠,空有土地,却无法种植粮食,且那里天寒地冻,百姓们不饿死,也要饥馑而死。这时候招徕人去,岂不是找不痛快吗?这哪里是救灾,这是害人。” 李起元不禁苦笑道:“李公……可眼下……” 李国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那张静一四处在吹嘘他的什么麦种,这世上哪里有这般的东西!老夫活了一辈子,也不曾见过有什么作物是抗冻的!依老夫之见,那张静一如此,无非是希望增加他辽东的人口而已,这是什么,这是私心。” “人口增加了,固然是好,可绝大多数人养不活,这又是什么,是害民。老夫对张静一,并没有太多的成见,只是在这事上,老夫是看不惯的。” 李起元便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忧心忡忡,却又觉得李国所言,颇有道理。 黄立极便道:“好啦,我等不必自己先争执起来,眼下是同舟共济的时候……对了,对魏国公的旨意,一定要严厉一些……免得南京那边,阳奉阴违。” 众人肃然,纷纷道:“是”。 对于南京那边,内阁是颇有几分担心的。 南京六部素来和京城六部不对付,毕竟从品级上,大家都一样,只是京城的六部掌的是天下大权,而南京六部,权力却是有限,说是养老,他们也管一点事,说他们不是养老,实际上……绝大多在南京的大臣,都是京城之中被阉党排挤出去的大臣。这些人对京城里的诸公,可是恨得咬牙切齿的。 他们可是随时指着京城这边的人完蛋,他们好进京来,取而代之呢! 其实从前的大明,不至如此,虽是两京六部,各有矛盾,可还没有到势同水火的地步。 可随着党争的剧烈,这最后一点的情面也撕破了,彼此之间,就差双方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恨不得你倒霉了。 ………… 张静一回到新县的时候,骤然才发现,此时才是中秋时分,这寒潮已袭了京城,张静一禁不住觉得冷,让人给自己加了一件披风,才觉得暖和一些。 只是这一路打马而来,在新县还好,不少的百姓,已换上了冬衣,可其他县的人,许多百姓却是衣衫单薄。 冬衣是需要成本的,而且成本很高,一个好的袄子,花费不小,一个靴子,价值也是不菲。 这还是天下最繁华之地京城,而京城之外是什么样子,那也只有天知道了。 张静一心里不禁唏嘘。 虽然张静一知道其实这是这个时代的常态,莫说是明朝末年,就算是盛世的时候,众生也是皆苦,可历经过真正无需为饿肚子的事烦恼的时代,张静一的心里还是沉甸甸的。 这时代的人,或许已是麻木。 哪怕用尽他们想象力的极限,也不过是天下少一些灾害,少饿死一些人。 可对张静一而言,却知任重道远。 此时回到新县千户所,于是便有南北镇抚司等锦衣卫官校在此躬身等候。 天启皇帝的行动力还是很快的,张静一还未出宫的时候,东厂就已经开始动手了,抄了七八个家,抓走了许多人。 锦衣卫上下已是人人自危,太狠了,跟这张都督对着干,只是言语上得罪,还能这样往死里弄的。 这些人如惊弓之鸟,于是纷纷来此,一见到张静一回来,个个毕恭毕敬。 为首的佥事刘一奇率先道:“见过都督。” 张静一只平淡地朝他点点头:“唔,何事?” 刘一奇道:“我等,是来领备考的材料的,都督这时候还入宫,实在辛苦,这里寒冷……” 张静一冷冷看他,却没有什么回应。 这让刘一奇心里不是滋味。 倒是一旁一个新县的校尉上前,道了一声恩师,说着帮张静一牵马。 张静一笑着道:“别将马又饿着了,这是花了我银子的,若是再糟践它,我抽你。” 这校尉忙道:“不敢。” 接着便一溜烟的去了。 刘一奇等人将这看在眼里,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瞧瞧人家一个区区校尉,可那才是自己人呢。 看来不入东林军校进学,在这位新任都督的眼里,纵为佥事和千户,也真是狗都不如的。 张静一入堂,也没召刘一奇等人说什么。 其实现在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那些人,他是一个都信不过的,让他们入军校,其实也只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而已,抓不住,就滚吧! 倒是此时,张静一关心起了信王朱由检来,也不知他如今在辽东如何了! 不可否认,张静一是个功利主义者,木得感情,只有在想到黑麦的时候,才会惦记起这朱由检来。 ……… 义州卫。 这开垦的连绵土地上,这里的农庄,已经开始有了一番模样了。 一年多的时间,数百人在此开垦土地一千二百多亩。 此时……已至中秋,本该是一家人团圆的时候,而辽东这苦寒之地,此时却更加苦寒。 在这个时候,寒流已席卷了整个辽东,此时此刻的朱由检……已换上了灰色大衣。 这灰色大衣,是天启皇帝赐来的,当陛下给信王赐下这个的时候,众说纷纭。 大家认为,可能是因为朱由检有许多的前科,所以陛下早就视他为眼中钉,不但将他打发来了辽东,而故意赐此衣,是表示朕将你视做是灰衣的牲口,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勤勤恳恳地做个老农吧。 第五百四十五章 列祖列宗显灵啦 当然,朱由检不在乎这些。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等厚重的棉质大衣十分暖和。 而且穿戴也方便。 头上再戴着一顶暖帽,在这冰天雪地的辽东,总算不至冻僵了。 今日,朱由检起得格外的早。 因为那黑麦已经成熟。 不过……前几日疯狂的鹅毛大雪,天气骤冷,一方面这时候不适合收割。 另一方面,大家也希望看一看,这黑麦能否抵御眼下这天气。 此时的辽东,已成了白茫茫的世界。 尤其到了夜间,温度可以骤降到人出去小解,都可能冻住小解的工具。 朱由检的房里,有专门的煤炉。 没办法,木炭在这个地方是奢侈品。 起初他是烧炭的,可看其他的农户,纷纷都用上了煤炉子,将煤炉子改造之后,不担心这煤炉的浓烟让室内的人窒息,最后,朱由检也不愿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 他裹了大衣起来。 一旁和着大衣睡着的王承恩听到了动静,忙是拢着袖子起来,道:“殿下,您怎么起来了?外头的天……还黑着呢。” “时候不早了。”朱由检振奋精神,低头给自己穿了靴子。 穿靴子这等事,若是以往的朱由检,是决计不会自己穿的。 从前的他,是被人伺候惯了的。 不过在这里,他慢慢地开始掌握了穿靴子的技巧,已经非常轻松熟练。 此时,他心里很急切。 昨夜的大雪极大,北风呼呼的,也不知情况如何,若是那黑麦承受不住……这地里的庄稼可就全部糟蹋了。 这是秋收的季节。 可辽东根本不存在秋收。 在这里,他们不只开辟了黑麦田,还有其他的麦田,以及稻田,甚至是红薯,也都试种过。 可义州卫更靠极北之地,此处又是一个风口上,气候更为恶劣,绝大多数的庄稼,有的连秧苗都育不出来。 就算插上了秧的,也都在中途夭折。 这一年多的时间,对朱由检而言,黑麦就是他一切的希望。 每一日起来,他都是提心吊胆,生怕一夜之间,黑麦被寒霜和大雪给压垮。 王承恩倒是没有多劝了,他是知道这位殿下的。 这殿下有许多的毛病,比如他固执,比如他总带有一些空想。 可也有许多好的一面,那便是他不在乎自己是天潢贵胄,在归德的时候,他曾真的穿旧衣,真的让妻子周氏给自己缝补衣衫,真的尽量节俭,少吃食物,他宁可糟蹋自己,也希望朝着自己认定的希望去迈进。 如今……那个梦已破碎了。 张静一给了他一个新的希望,他不再希望做一个圣明的人,却希望自己可以和神农一样,做好眼下的一件事。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蹲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足足一年多,从不抱怨,每日都和粪肥,以及作物打交道,有时也学农人一样,蹲在田埂上攀谈,去田里照看庄稼的时候,也和其他人一样,只带着一壶热水,捂在身上,而后带上几个蒸饼,要吃的时候,蒸饼都结了冻,牙咬不开,而那时,捂在身子里的水便取出来,这时候水还有一些温热,便就一口温水,再慢慢地咬一口蒸饼,慢慢地含在嘴里化了,最后再吞咽下去。 王承恩很关心那些庄稼,倒不是他真的在乎那些黑乎乎的玩意。 而是他很清楚,殿下又认真了一次,相信了他所相信的人,倘若这一次再发现此路不通,依着殿下这一根筋的性子,只怕整个人都要崩溃了不可。 别人怎么看待殿下,和王承恩没有关系。 可能张静一视他为工具。 可能陛下心里也隐隐觉得这个兄弟曾有过不可告人的野心,因而表面殷勤,内心疏远。 可能当初支持他的士人,现在却视殿下为叛徒。 可王承恩却只有一个念头,他实在不忍心殿下的苦心再荒废了。 这一边,朱由检深吸了一口气。 他有些紧张。 “昨夜北风很大吧?” “是啊,呼呼的响,仿佛屋顶都要掀翻了。” “外头的雪有几尺厚了?” 王承恩不确定地道:“这……奴婢去看看。” “罢了,直接去庄稼地里看看吧。”朱由检道:“百闻不如一见,这里真是恶劣啊,中秋未至,已比京城要寒冷不知多少了。” 王承恩道:“殿下,其实辽东其他地方,气象也没有这样糟糕,是殿下非要选一处气候最糟糕的地方……” 朱由检笑了:“你懂个什么,越是糟糕的地方,才越需试种,得了解这黑麦的习性。若是这里都能种活,能有收获,那么这辽东,便没有什么地方不能种植了。” “殿下真的相信……” 朱由检道:“我来时不信,不过信张静一。” 说罢,他打起精神:“好啦,出发了。” 外头的马圈里有马,几个侍卫在隔壁住着,一见殿下这里亮了灯,他们便连忙起来,也裹了厚重的大衣。 这大衣是天启皇帝赐给朱由检大衣之后,朱由检觉得暖和,便让人去锦州城采购的,听说现在在辽东很风行这等衣衫。 众人纷纷上马,马蹄深入进了两寸厚的积雪里。 朱由检口里呵着白气,这几乎是他来辽东最寒冷的一天。 骑马往试验田而去。 远远的,早有许多农人到了。 其中一个嚎哭道:“殿下……殿下……” 朱由检一听到哭声,随即抬头看着那老农,转瞬之间,他觉得自己的心脏有些麻痹。 这是一种窒息的感觉, 莫非……麦子……冻死了…… 在他看来,这些麦子,就如他的孩子一般。 是他与张静一的结晶。 朱由检只觉得头一沉,这些日子辛劳无比,每日睡眠也是不足,他身子本就有些糟糕了。 此时情急之下,几乎要一头栽下马去。 只见那人跌跌撞撞地踩着积雪,略带艰难地走到了朱由检的面前,继续哽咽道:“殿下……殿下……麦子……还活着,还活着,没死,一夜之间,似乎还有长势,已是成熟了。” “什么……”朱由检飞身下马,踩着积雪,大惊失色地一把揪住他,惊叫道:“你说什么?” “已经熟了……” 朱由检便什么也没再说了,他继续跌跌撞撞地,好几次摔倒在雪里,却只朝着那试验田狂奔。 最终,到了田埂处,他一下子疲惫地摔倒,可眼睛却瞥向那田垄里的麦子。 麦子的枝叶,似已凝结了霜,那麦穗,似乎也隐有积雪覆盖。 可这一根根麦穗,却依旧顽强地撑着,像岗哨里的士卒一般,百折不挠。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上前观察一二,而后取了一穗,剥了一颗,接着小心翼翼的剥了麦皮,才搁进嘴里咀嚼。 而后他站了起来,正色道:“收割,今日收割,先收割这一亩!” “是。” 农人们打起了精神,纷纷去取镰刀。 而后,一个个人下地,将麦穗割下。 这黑乎乎的麦穗,瞬间堆砌得老高。 收割之后,却是不能急着脱粒的,需风干一阵子,等这麦穗和麦粒彻底失去了水份,而后才能轻松地进行脱粒。 不过朱由检此时却顾不得这许多,而是让人先进行脱粒,将这麦粒一个个地用箩筐装了。 此后,再让人加紧去壳。 这是新麦,当下……又请人去碾成粉末,且看看口感。 一通忙碌下来,他已挥汗如雨。 过一会儿,便有人匆匆而来道:“殿下,这一亩地,折算下来,能收两百七十斤。” 两百七十斤…… 在京城附近,一般的麦子,能收三百斤。 这已算是不少的收成了。 而这里……居然能收两百七十斤……可这地方……如此的恶劣啊…… 若是再送去辽东其他较为肥沃的地方耕种……那岂不是可以更多? 这辽东……也可和河北、河南一般……种上这样的麦子? 朱由检禁不住眺望着眼前这广袤的土地,这一望无际的土地已是被无数的大雪覆盖。 他激动起来,随即深吸一口气,才道:“要试一试口感,赶紧的……赶紧去烘干,不要等到晾晒了,烘干之后,要制成面团,孤……孤要试一试……能不能吃。” 是啊……虽然这玩意长得和普通麦子差不多,可毕竟它长的比较黑。 黑色卖相并不好。 可是能不能吃,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这边,早有人开始动手了。 到了正午的时候,终于……一个黑色的蒸饼,就送到了朱由检的面前。 朱由检不由得苦笑道:“别人都吃白面,孤却是第一个吃黑面的人。” 当然,白面其实并不是当真雪白,其实是泛黄的,只是白面的说法,是针对当下的其他杂粮而言,在寻常百姓心目之中,白面乃是食物的王者,是鄙视链中最高端的存在。 而眼下,看着这黑布隆冬的黑面……朱由检却没有犹豫,趁热,一口咬了下去。 口感……似乎和白面有些分别。 但是……它真是麦子的味道。 是细粮…… 这一刻……朱由检突然泪流满面,口里忍不住道:“列祖列宗仙灵啦。” ………… 还有。 第五百四十六章 大喜 朱由检此时口里还衔着这黑乎乎的蒸饼,却已嚎啕大哭。 在这鬼地方呆了一年多,而如今……终于有了成果。 不只如此,对于朱由检而言,这黑麦的种植成果,足以让天下任何的功劳在此面前都黯然失色。 什么赫赫战功,什么实行仁政。 什么三皇五帝之治,亦或者什么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让这天下突然多出接近两三成的肥沃耕地,有更大的功德? 十年之内,这辽东万里的疆土,便可开辟无数的麦田,耕地的数目,只怕可以和整个江南区域相比。 可怕的是……这里还是一马平川,没有数不清的高山和河流水网。 这是一下子增加了多少耕地啊! 更可怕的是,这黑麦生命力极顽强,这就意味着,不需要过多的精耕细作,即可产粮。 而且,现在关中和河南等地,甚至在未来……还可以尝试将这些粮……往大漠深处,甚至是极北之地尝试种植。 一旦……一旦连那儿……都可耕种……这又意味着什么? 朱由检潸然泪下,一面流泪,一面吃着这黑乎乎的蒸饼。 这是他这辈子,吃下的最好的食物。 而后…… 农人们纷纷来了。 一个又一个的好消息传来。 隔壁几处的试验田,也可以收割了。 虽然面对这风雪,而且这天寒地冻,可是黑麦几乎没有受太大的影响。 不只如此,隔壁有一处试验田,虽还未开始收割,但是亩产量,可能比此处更好。 甚至还有人,将黑麦的麦秆尝试着拿去给马圈和牛圈里的牛马吃。 效果不错,至少牛马吃了,而且吃得颇为香甜。 这就意味着……土地不只可以耕种产量,甚至它的秆子和叶子,还可以喂养牲口。 朱由检忙不迭地记下,立即道:“快,要快,立即让人……修书……去给京城报喜,这奏疏的开头,要用大喜的字眼,哈哈……我大明……百年之内,再无粮荒了。” 此时的朱由检,喜气洋洋,他交代过之后,却又皱眉起来:“不成……这粮食要火速地推广开来,要在辽东……开荒,不能耽误了,关内这些年,情势已急转如下,到处都是饿殍和流民,多耽误一年,就少产许多的粮食,若是上奏,朝廷还需派钦差来核实,这一来一去,小半年的功夫也就过去!” “来人,来人,备马,备马……孤王要亲入京城,给陛下献上这张兄弟的喜麦,孤王要亲自向朝廷诸公讲解,争取讨得圣旨来,立即着手推广,现在……一刻也耽误不得了,还有……这些粮……可不要吃了,先挑麦种,来年咱们还得育苗,还得推广,留下的劣质麦种,才可拿来黏成面粉……噢,给我预备十斤黑麦……来人……随我入京。” 王承恩一听,早已吓了一跳,忙道:“殿下……现在?” “就是现在……”朱由检斩钉截铁地正色道。 “不如明日清早……” “清早赶不及了。” “可现在大雪……” “孤王熬得住。” 王承恩苦笑,他有种种理由阻拦朱由检。 可朱由检却只需一个理由非要立即动身不可。 时不待我,多耽误一刻,都可能来不及明年开始的春耕,必须事先在辽东各处,提早进行垦荒! 虽然距离春耕还有数月的时间,可毕竟这里距离京城遥远,再加上还有许多事,需要提早做好准备,一日都耽误不得了。 王承恩道:“奴婢陪殿下动身吧。” “你去也是累赘,孤王要快马加鞭,片刻也耽误不得,选几个身强体壮,熬受得了苦的。”朱由检不容置疑地道:“路上只带三日的干粮,三日之内,要抵宁远,在那里歇歇脚之后,就可补充干粮,继续出发。一切从简,带着黑麦,还有孤王这些日子记录的簿子即可。” 他不容任何人拒绝,半个时辰之后,居然直接骑上了马,承载着希望,而后……策马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王承恩站在原地,不禁唏嘘…… 只是……对于王承恩而言,这也是足够令他欣慰的。 他明显地感觉到……信王殿下……又活过来了。 自打在归德发现被人背叛,发现周王妃自缢而死,信王这三年来,沮丧至极,再不复当初一般的锐气。 可如今,这一股勃勃生机,却似乎重新回到了信王的身上。 “这确实是祖宗显灵啊!” 风雪之中,王承恩的眼角,也禁不住湿润,他举袖擦了擦,再要抬眸张望的时候,那一队策马之人,早已在风雪之中销声匿迹。 ………… 锦衣卫已开始改革。 原本有一万七千人,张静一直接将大汉将军从锦衣卫剥离,如此,便只剩下了一万三千人。 而后再通过考试,将四五千年纪太大,已无法复习之人排除在外,给了他们一个引退的待遇,虽然每月还付给他们一半的薪俸,可对张静一而言,还是赚了的。 毕竟,让不合适的人在不合适的岗位,制造的麻烦,绝不是这点银子这么简单。 考试之后,不少人录取,其实这考试的难度,比正常报考的人要低不少,真要努力复习,几乎都能中。 毕竟卫中的人……大多家境都不错,此前就有识字的基础。 不过在备考的过程,通过不少的备考资料,背诵得多了,许多人也开始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的认知。 什么天文地理,什么作小文章,还有简单的算术,以及一些简单的杂学知识,虽当时只是靠死记硬背下来,可毕竟……在脑海中留下了一个印记。 紧接着,便开始有人轮替去军校的第三特别行动教导队学习。 往往这种学习是三个月,第一个月是基本的新生员操练,每日所学的,便是最基础的新兵操练。 打熬体力,纪律分明,乃是基础中的基础,最重要的……还可学习到注意衣冠,以及培养耐力。 这一个月,乃是重中之中,若是连这一个月都熬不过去,那么就不算是自己人了。 当然,这种新兵的训练,某种程度,也是在培养一种叫共同记忆的东西。 大家虽来自不同的千户所和百户所,有着不同的职位,祖籍也各有不同。 可毕竟一起吃一起睡过,也一起熬过苦,一起有泪有过欢笑。 此时……某种精神上的纽带也就慢慢连接起来,彼此之间,便多了一层维护这个群体的自觉意识。 而这个纽带,就成了他们共同的恩师张静一。 此后的两个月,便是专业的操练了,大家开始分流,刺探的緹骑,会进入緹骑班,专门有人教授他们学习各种刺探的技巧,不只如此,也开始教授他们学习各种武器,尤其是短枪……短枪乃是近身最好的武器,这对于刺探甚至是暗杀,都有巨大的好处。 除此之外,还有负责卫戍以及缉捕、巡视的校尉,校尉的职责更简单,他们是锦衣卫的重要保障。 当然,也有不少人,在当初考试以及新兵操练的时候,发掘出了不同的才能,有的进入纪律培训班,专门负责未来的督查之责。 也有人精通文墨,则送去培训案情的分析。 张静一为了培训,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也花费了许多的心思。 他有时亲自前去授课,讲解的多是近来新县千户所的一些案例,或者是和人讨论案情。 这锦衣卫上下……包括了南北镇抚司,人员几乎精简了一大半,起初大家都有抱怨,不过很快,这种抱怨开始慢慢的消减,大家这才意识到,这张都督对别人很狠,可只要乖乖听从他的命令,那么他绝不会故意为难你,而且办事也公正。 若是你能入学,尤其是熬过了第一个的新兵操练之后,他就几乎将你视为自己人了。 以至于一个校尉需要娶妻,因为早就选好了吉日,不得更改,所以前去告两日假,张静一竟亲自批示,让人送去大礼。 堂堂辽东郡王,亲自命人送来礼物,这对于这样的人家而言,绝对是可以吹嘘半辈子的事。 再加上操练的时候,心无旁骛,渐渐的,大家开始对张静一死心塌地起来。 张静一忙碌的脚不沾地的时候,这朝中却已乱成了一锅粥。 果然……出事了。 内阁诸学士,以及六部尚书,一同请见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随即不但召见了他们觐见,而且还将张静一也叫了来。 这一次天启皇帝没有在西苑召诸大臣,而是现在了紫禁城的暖阁。 此时天寒地冻,便连天启皇帝也觉得懒洋洋的。 诸臣给他行礼,而后天启皇帝看向张静一:“南京锦衣卫,可有什么奏报传来?” 张静一奇怪的道:“陛下想要什么奏报?臣近来在整饬锦衣卫……” 天启皇帝便看向魏忠贤:“魏伴伴,东厂那儿呢?” 魏忠贤忙道:“陛下想要南京哪方面的奏报?” 天启皇帝不耐烦的磕了磕案牍,道:“关于魏国公和南京六部。” ……………… 调整作息时间,睡觉去了,晚安。 第五百四十七章 名王入京 魏忠贤道:“东厂这边,查探到南京诸官……还算安份。” 东厂的消息来源有两个。 一个是锦衣卫,他们有节制锦衣卫的权力,而且讯息可以互享。 不过魏忠贤也不是省油的灯,另一处情报来源,则源于天下各处的镇守太监。 这些镇守太监,都是魏忠贤派出去的,自是以魏忠贤马首是瞻。 魏忠贤说还算安分。 可天启皇帝却是不以为然,道:“看看这些人都在说什么,朕竟不知,这魏国公和南京六部竟敢忤逆朕的旨意,专门为江南诸绅说话了。” 说着,天启皇帝丢了一摞奏疏出来,却是内阁刚刚送来的。 魏忠贤还没看,自然不知情。 这倒不是天启皇帝撇开了魏忠贤,而是现在四处都是灾荒,流寇又闹的厉害,因而,所有关于赈济和纾解灾情的奏疏,天启皇帝都要求第一时间送到他的手上。 外头虽然都传闻,天启皇帝万事不理,政出魏忠贤。 可实际上,天启皇帝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此时,他显得很是愤怒,气咻咻地道:“为了纾解粮食的危机,朕已严令,让江南来年想尽办法,多植粮食作物,能种稻的种稻,能种植红薯的种植红薯!” “可是这魏国公等人却是上奏,说什么江南百姓,已是苦不堪言,若是轻易改换为粮地,势必引发群情激愤,又说此奏一出,江南的丝价和桑价暴涨,要争取为江南的百姓请命,希望朝廷不要逼之过甚。” 天启皇帝的愤怒是有道理的,这魏国公和南京六部,到底是大明的魏国公还是南京六部?又还是江南的南京六部和魏国公? 倒是李国道:“陛下,魏国公等人不顾大局,自是不妥,不过毕竟是为民请命……” “为民情命?”张静一在旁冷笑道:“这是什么为民请命?江南的情况,我不敢说了解,却也知道,这江南的田产,十之七八,都在士绅的手里头!想当初,徐阶的子弟,在区区一个松江府,徐阶的族人就占据了二十四万亩土地,真是骇人听闻。这江南,入朝为官者诸多,他们的子弟……在江南又有多少田产呢?每日都是为民、为民,我倒想知道,这到底是为民,还是为了自己?这世上总是要讲理的,总不成好处这些人都占了,却连大义的名分也要占去吧?” “嘉靖年间的时候,我大明总还有一个海瑞敢去清查。可到如今呢?江南官场,上至南京守备魏国公,至南京六部,至各省巡抚、布政使司、知府、知县,有谁清查?如今陛下要纾解灾情,这是内阁这边一致都赞同的,天下的土地只有这么多,他们将粮田改为桑麻地,地固然是他们自己的,可这些人终究还是受了国恩吧,真要饿死了真正的百姓,他们能有什么好?一群鼠目寸光之辈,成日只看眼前之利,平日里却还袖手清谈,奢谈什么治国平天下,现在只让他们纾解一些朝廷的困难,这一个个‘徐阶’们,便个个叫苦了?陛下,此事……该狠狠整饬才好。” 李国没想到,自己被张静一这样的武夫一通大义凛然地骂得狗血淋头。 只是张静一左一口徐阶,右一口徐阶,却又令他无奈。 徐阶曾是嘉靖朝的首辅内阁大学士,至少在当下,他的名声还是不错的,毕竟他斗垮了大名鼎鼎的奸臣严嵩。 不过……徐家放纵族中子弟,到处侵占田地的事,也是确有其事,就是海瑞查出来的,占有的土地之多,令人咋舌。 李国便苦笑道:“其实……江南土地,也未必尽为士绅所有。” 张静一毫不犹豫地道:“不为士绅所有,那么是尽为百姓所有吗?同样一块地,士绅所有,他们几乎可以想尽办法摆脱赋税。若为百姓所有,则不但要承受沉重的赋税,而且还要扶徭役!” “我来问你,这两百年来,百姓们的土地,能坚持几代?几代之后,尽为不需缴纳税赋的士绅了,又何来什么未必尽为士绅所有?李大学士这话,难道不觉得荒谬吗?” 李国一时无言,索性便不吭声了,他知道自己此时吵不过张静一的。 听了张静一的一番话后,天启皇帝显然更气恼了,恶狠狠地道:“看来……是要彻查了,该命人亲去南京,狠狠申饬一番。” 说罢,天启皇帝依旧余怒未消,又恶狠狠地道:“你们真以为……真饿死了百姓,你们便可脱身?那流寇到现在……还没敢说杀来京城,夺了朕的位置呢!他们现在杀的便是你们这些无良的官绅,尔等破家灭族就在眼前,竟还只看眼前之利!好嘛,朕倒要看,谁先死!” 他放了狠话,目光冷凌。 张静一心里却想,陛下这话,还真错了。最先死的,还未必是这些官绅,那闯王若杀进去,只怕第一个派去迎闯王的,就是这些官绅,而后火速将自己的钱粮献出来,最先死的……可能姓朱。 当然,这话是不能戳破的。 只是此时的天启皇帝,显然已经大怒了,南京六部不顺从,倒也罢了,可魏国公乃大明勋臣,是代表了皇家守卫南京皇陵和守备南京的,说穿了,这魏国公在南京日久,显然和某些人开始沆瀣一气了。 别人可以上这样的奏疏,也可以为民请命,唯独他魏国公不成。 此时,天启皇帝冷着脸,呵斥道:“今日就议至此……作罢吧。” 黄立极等人称是,这黄立极道:“陛下放心,臣一定再督促南京那边,立即推广改桑为粮的举措。” 天启皇帝抿着唇,只点点头。 李国也只好道:“臣妄言,请陛下恕罪。” 众人退出了暖阁,这大学士们都各怀心事。 其实阉党打击了东林之后,朝廷的许多重要权柄,都掌握在了北方士人手里,北方和南方的经济情况不同,因而两京六部之间多有一些争执。 南京那些当初斗争失败的大臣,既然都被北京六部的人斗垮了,自然也就阳奉阴违的居多。 当然,大家都是读书人,本质上的利益还是一致的,都怕出太大的乱子。 尤其是黄立极以及孙承宗。 而李国,和黄、孙虽同为北直隶人,却也有不同,李国其实已经隐隐感觉到,在内阁之中,黄立极的地位稳固,而孙承宗入阁,作为帝师,未来有极大可能继任宰辅,哪怕是刘鸿训,虽然资历最浅,却也颇有直名。 这让李国的内心颇为焦虑,他倒真未必愿意和南方那些人搅和一起,却也知道……内阁大学士都需有根基,而他的根基……显然是不牢靠的。 今日被张静一痛骂了一通,而且当着君臣的面,让他大失颜面,不过他也没有过多反驳,只是旁若无人一般,继续当值办公。 …… 朱由检一路入关,几乎没有停歇,他带来的几个护卫,中途已有两个掉队,不是他们身体比朱由检差,而是实在熬不住了。 偏偏朱由检这个人一根筋,即使身体已是极度疲累,可他依旧坚持日夜奔行,片刻也不肯耽误,以至于抵达京畿之后,身边只剩下了一个护卫。 即便那护卫,坐下的马也倒下,口里吐着白沫。 这个时候,这护卫便劝说朱由检:“殿下,歇一歇吧,吃饱睡足了,换了马,再进京去。” 朱由检眼下乌青,一脸憔悴,却道:“一年苦功,尚且熬的过去,这最后一程,如何熬不过去?孤王的马比你的好,这京城就在眼前,我先行一步,放心,这里已是京畿之地,绝无隐患。” 于是,舍弃了这最后一个护卫,继续朝着京城奔驰。 事实上,这一路疲惫交加,朱由检其实全凭自的意志撑着,谁晓得到了傍晚的时候,马儿失蹄,他整个人摔下了马来,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人要起来,却终于承受不住,最后昏迷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人搭在了一个骡马上,身子随着骡马起伏。 他强撑着张开了眼,才发现这里竟是一个进京的商队,于是他忙张口:“人来,人来……” 却有一个赶着骡马的汉子道:“哈哈,不必谢我,见你倒在路边,昏迷不醒,这才捡了你这条命,怎么,身子好些了吗?” 朱由检只裹着浑身脏臭的大衣,迷迷糊糊的,猛地想起什么来:“我的粮袋,我的粮袋呢?” 这汉子便笑道:“放心,我等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怎会夺你的东西?你的包袱,都在后车好好地放着呢。好啦,你还是好好地歇一歇吧。” 朱由检只觉得浑身无力,摸了摸额头,觉得额头有些滚烫,这些日子日夜兼程,那一摔,便让身子一下子垮了。 他有气无力地苦笑:“我的马……” 这便汉子连忙道:“这可别冤枉人,我们见到你时,可没见到你的马,想来……是那马自行跑了吧。” 第五百四十八章 万全之策 朱由检这才缓了口气,粮食还在便好。 这是一个冗长的车队,装载着货物。 朱由检尝试着想要下骡马,那赶车之人道:“马上就要到京城了,你应该也是要进京的吧?我瞧你虚弱,不妨我载你一程。” 这黑粗的大汉说着咧嘴,露出了一口黄牙,不过显得朴实和友善。 朱由检想了想,便点点头,这一路颠簸,他觉得自己的骨头要散架了。 于是忍不住询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人马?” “南京。” “南京……”一听南京,朱由检感觉很亲切。 太祖高皇帝的陵墓还在那里呢,这南直隶,乃是龙兴之地。 于是他又询问道:“你们做的是什么买卖?” “天大的买卖。”这车夫觑见自己有些掉队,便催促骡马快行。 朱由检苦笑。 这车夫道:“其实到底做什么买卖,俺也不懂,俺就是一个赶大车的,从南京征来,而后进京,不过随行的管事,叫俺们谨言慎行,说是要规矩,也就是他们看俺老实,才带俺来的。” 朱由检瞧了那车夫一眼,还真是一个老实人。 随即,朱由检便见这一车车毡布包裹的货物,似乎很沉重,足足十几辆大车,车轮碾过官道,官道上立即有两道很深的车轮印记,可见这货物沉重。 于是朱由检道:“你们运送的可是瓷器?” “瓷器?”这人摇摇头:“瓷器不值钱,俺们的管事说啦,瓷器算个屁。” 这话令朱由检大惊,瓷器还不值钱?这得运的是什么? 只见车夫道:“都说了,这都是极值钱的东西……”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是送进京里,给老爷们的碳敬,你难道没瞧见,这要入冬了吗?一入冬,老爷们总要烧炭是不是?可不能将他们冻着了。” 这车夫煞有介事的样子,很为京城里的人担心的模样,他似乎只理解这碳敬的字面意思。 朱由检现在也算是懂一些‘事’了,一听这个,立即明白了,便轻皱眉头道:“还需特意从南京运来?” “说是值钱得很,还说……今年得多送,这还只是南京这边呢,江浙那边……就更厚重了。反正都是管事说的,他絮絮叨叨,说是今年得加倍,说是遇到了事……” 朱由检好奇道:“遇到了什么事?” “这就不得而知了,只听管事的骂朝廷害民,咱们南京的诸官,为民请命……” 朱由检一头雾水。 等入城的时候,其他的车马,都需盘查,门丁个个凶神恶煞,甚至拦下有的车马,将里头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 倒是这个车队虽然车多,门丁要上前,而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居然只轻松地上前,和对方低语几句,这门丁便堆笑,朝他作揖,接着退了开去,直接放行,也不盘查随行的人员和货物。 此时,朱由检又累又饿,竟又睡了过去,等他再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似乎在某处宅邸的柴院里。 这里早有许多人,都在忙着装卸货物。 朱由检下了骡马,那车夫便道:“方才不好吵闹你,咱们这地方到啦,俺跟管事求了情,准你在这儿歇歇脚,饿了饿?” 朱由检打量着四周,这里……院墙很高,显然是非富即贵的所在,可偏偏这院墙的一角,却是污浊不堪,显然这是下人们待的地方。 不过不远处应该是库房,卸载的货物,便由人力,纷纷往库房搬去。 一会儿后,便有这宅邸主人的管事带着几个家丁来,他们打着灯笼,灯笼上写着李府的字样。 管事与车队的主事对接,二人倒是没有什么避讳,像是早就熟识一般,彼此作揖,都是堆笑。 李家的管事道:“辛苦,辛苦啦,这么远的路,还要麻烦你亲自走动。” 车队的主事便道:“这是该当的,我家老爷素来仰慕李公,李公居于庙堂,却心系百姓,这些年来,没少为咱们江南百万生灵说话,因而老爷虽在南京,却每日念着李公,这一次……搜罗了一些玩意,也请李公不要嫌弃。” 这李家的管事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我家老爷也一直挂念着江南那边,心系百姓嘛。来,这里的事,就让伙计们去忙吧,咱们不妨去小堂喝口茶水。” 这主事便道:“客气。” 彼此又谦让了一会儿,便匆匆而去。 而这里则继续忙碌。 朱由检只觉得这里诡异,此时只想赶紧出去。 不过,他心里有些好奇,便问那车夫道:“这……不是送礼吗?怎么说的……竟好像……” 车夫忙道:“嘘,小声点,是碳敬,话不可乱说。” 朱由检便问:“你从前也经常来京城……送礼?” “俺可不经常来,这是肥差,不过六七年前也干过,只是……都不是送京城的,这做老爷的在京城为官,谁往京城里送啊!都是去他家乡里送!” “不过听闻现在不同了,现在的老爷,听说许多都是北直隶的人,本身家就在京城,没法儿……所以现在大家也不似从前那般大张旗鼓,大多都还要遮掩一些,这可是天子脚下哩。” 朱由检没有继续问,而是道:“我的包袱呢?” 车夫去寻了,交给了朱由检。 朱由检便朝他行了个礼道:“后会有期,多谢。” 车夫道:“你要走?” “是,我有急事要办。” “这天都黑了,你若出去,可有歇脚的地方?” “有的。” 车夫想了想,从身上摸了几个铜钱,塞给朱由检,才道:“你也别在俺面前装了,你这一身衣衫,还有这模样,分明是落了难,不然怎么会倒在路边?人在外头,都会碰到难处,俺不是一个有什么大本事的人,幸好俺这一趟油水足,这三十多个钱,你别嫌弃,分成两瓣来花,总也能坚持几日。” 朱由检当然不肯要。 车夫却拼了命地要给,二人磨蹭了好一会儿,朱由检见许多人朝这角落看来,便还是将钱收了,禁不住眼眶一红,朝他点点头道:“我去了。” 说着,背着行囊便要走。 才刚刚出了这里,前头是个月洞。 谁料这个时候,那李家的管事又带着人折返回来,一见到有人从这里出来,月下细细一瞧,却见是个落魄之人,他大怒,上前扬手便给朱由检一个耳光,大喝道:“大胆,这里是你可以出入的吗?狗一样的东西,要出入,走你的狗门。” 朱由检差点一巴掌给打昏了过去。 一时羞怒无比,这李家管事则继续咒骂:“没规矩的狗东西……” 倒是有一个家丁好心,扯着朱由检往另一头走,原来这地方,有前后两处门,一头是通往李家的侧堂,一头则是对外的,所谓的狗门,其实就是小门,是下人们出入的地方。 朱由检跌跌撞撞,狼狈无比。 另一边,却是那李家的管事匆匆地到这边拿了一个账目,而后匆匆赶去了李家的中堂。 此时是拂晓之时,李家内外亮了一些灯火,管事笑嘻嘻地将账目送给此邸的主人李国。 而李国则已穿戴妥当,他是内阁大学士,卯时三刻就要去内阁里点卯办公。 李国没有看账目,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入账就是了,不必给老夫看……” 管事十分恭敬地道:“是。” 李国随即动身,出了中门,而那管事则小心翼翼地作陪,一直送到中门这儿,而此时,早有轿子在此候着了。 这轿子并非是八抬大轿,而是寻常的小轿子,李国平素里,为人很简朴,不尚铺张浪费,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此时,他缓缓地坐进了轿子里,想了想,突然道:“李福……要好生款待一下,也好显得我们待客有道。” “是,老爷放心,小人早就预备好了。” 李国显得很满意,看了一眼这管事,很是欣赏地道:“李福啊,这些年,你尽心竭力,让老夫少操了许多心。你的儿子,现在如何?” “还在读书,不过……” 还不等他说完,李国便笑了笑道:“老夫过一些日子,让他进国子监吧,就算没有功名,至少也可落个监生之名。” 这李福骤然之间,受宠若惊,立即道:“多谢老爷。” 说着,他感激涕零地跪下,三叩。 那头,李国的轿子却已起了。 这等御人的手段,李国自然再熟悉不过了,人家好好的办事,就得给人家甜头。 只是此时,他坐在摇晃的轿子里,却想着心事。近来陛下催促改桑为粮过紧,自己夹在中间,倒是两头为难啊。 想的恍惚出了神,他随手掀开了一边的轿帘子,想看看拂晓的京城街巷。 这时,却见街道上,一个裹着旧大衣的人正背着包袱,极是狼狈地在街上行走着,他似乎还捂着自己的脸,此时是最寒冷的时候,身子被缩成了一团。 李国此时眯着眼,似乎觉得扫了兴,便放下了轿帘子。 “看来……今日得想一个万全之策了。”他喃喃念着。 ……………… 今天有点感冒,吃了点药,白天睡了很久,不过起来已经精神了,正在赶稿,大家别急,只是更新晚了一点,但是会赶在十二点前。 第五百四十九章 信王觐见 一大清早。 天启皇帝便动了身,前往勤政殿。 近来京城已经有些不太平起来。 流言四起。 都说江南已经开始缺粮。 大灾之下,这种流言是最可怕的,毕竟,一旦有了风吹草动,百姓们会抢购粮食,而商贾会惜售。 当然,眼下倒是不担心,一方面朝廷还有储备,另一方面,当初张静一就曾打击过一批。 只是江南官场与京城官场的争执,却是愈演愈烈。 涉及到了利益,两边都信奉仁义道德的大臣们便已开始隔空对骂了。 天启皇帝对此,格外的恼火,因而今儿一早,命百官来勤政殿觐见。 之所以不选择廷议,而选择在西苑,其实也是有着不想扩大化的心思,现在流言已经够多了,若是朝廷再正儿八经的召开廷议讨论这个问题,势必会引发巨大的恐慌。 那么索性就在这西苑,大家关起门来,议一议此事。 百官各怀心思,纷纷到了。 张静一来的比较早,他先与黄立极等人打了招呼。 黄立极的脸色很不好看,这一次倒不是张静一坑了他,而是……实在是心力交瘁。 至于那李国,自然是与张静一形同陌路。 等了一会儿,天启皇帝便到了,众臣行礼,纷纷道:“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点点头,开门见山道:“朕今日所议的,不是改桑为稻之事,而是朕明发旨意,江南那边,竟是抗旨不尊,这是有何图谋?” 来的时候,魏忠贤已经和天启皇帝讨论过,认为宫中的态度应该强硬。 因此,此言一出,百官面面相觑,许多人已经闻到了火药味了。 此时,天启皇帝道:“黄卿家。” 黄立极立即上前,道:“陛下。” 天启皇帝道:“抗旨不尊,是何罪?” “诛族。”黄立极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么现在有人敢如此呢?你是首辅大学士,应该怎么做?” “这……”黄立极一脸懵逼,他能说啥…… “陛下……“此时,吏部侍郎张谦上前道:“国事可以讨论,何来议政就要诛族的呢?还请陛下宽大为怀,若是如此苛刻严厉,只怕江南更加离心离德。” 天启皇帝瞪了他一眼。 其实百官的态度,他早有预料了,所以并不觉得意外,于是他道:“朕的意思……是眼下流寇四起,这江南江北,都要为朝廷分忧!这些年来,朕难道还不够宽大吗?现在的问题,就如张卿所言,只见眼前小利。要知道,一旦缺粮,江南流民四起,关中的流寇亦是渡江,到时,生灵涂炭的便是江南的百姓,难道这点账,你们也算不明白吗?还是你们根本不愿意算明白?” 天启皇帝此言一出,百官却又陷入了沉默。 傻瓜都知道,这是得罪人的事,谁也不想做这出头鸟。 过了一会,这时,有人终于站了出来,道:“臣以为陛下圣明,陛下的这番话,也令臣等醐醍灌顶。陛下爱民之心,臣等无不钦佩。只是……若是强迫士绅如此,实在太过了,臣倒有一个两全之策。” 众人朝这人看去,正是内阁大学士李国。 天启皇帝凝视着李国,皱眉道:“什么两全之策?” 李国笑着道:“臣听闻,辽东郡王家业甚大,家里有无数的纹银,既然都是要为国分忧,那么不妨江南与张家一同承担,江南种稻,张家出钱,对这种植稻米的人家,进行补偿,如何?” 此言一出,不少人不禁愣住了,而后细细地咀嚼着李国的话,随即忍俊不禁。 这真是…… 如此一来,就等于是将张静一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了。 不是要为国分忧吗?那就让张静一来为国分忧。 张静一皱眉,没想到这李国居然耍弄到自己的头上,上一次自己和他发生争执,这一次这家伙是故意报复吧。 不过人家是内阁大学士,他又怎么奈何得了? 张静一便站出来道:“李公不妨把话说的更明白一点!” 李国定了定神,便又道:“这天下的人,哪一个不心忧国家呢?不过郡王殿下最得圣恩,如今国家危难的时候,理应殿下做个表率,慷慨解囊,若是肯弥补江南士绅的损失,一方面,可以让江南士绅们心甘情愿的改种粮食,另一方面,也显得郡王殿下为国分忧,岂不是好?老夫折算过,若将江南一半的桑地,改为粮田,则需补贴纹银三千二百万两,这银子……” 张静一听了,不禁大笑起来。 其实这是话术陷阱。 不就是说他张静一乃是第一宠臣,现在国家有难了,张家不出钱,却让那些江南无辜的士绅分忧……借此来维护江南士绅的利益吗? 张静一却毫不犹豫地道:“我有这个银子,我也绝不肯给那些富得流油的江南士绅!有这银子,也该是纾解给那些遭灾的百姓!不过李公开了这个头,我倒也是认同的,眼下的流民实在太多,若是不安置,迟早要引发混乱!我张家银子是有的,还不少,不如如此……我张静一愿出五十万两纹银,递解国库,用以赈济灾民之用,我带了这个头……也希望其他人能够效仿,当然,并非是要你们出五十万两,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便是,如此一来,也是两全其美了。李公,你打算出多少?” 天启皇帝一听,登时来了精神。 真是人在殿中坐,钱从天上来啊! 还有这样的好事! 李国万万没想到……张静一竟真肯出钱!要知道,五十万两,对于一个家庭而言,绝不是小数目。 他张静一肯出这笔银子,那么其他人呢? 李国则是立即道:“老夫家贫,当初为官的时候,就已家道中落。此后入朝为官,每年的薪俸也是有限,家里不敢说揭不开锅了,却也谈不上宽裕,不似殿下这般阔气。老夫愿出纹银百两……” 张静一眼里闪过一抹讥讽,却是冷笑道:“堂堂内阁大学士,只出纹银百两吗?这如何带的了好头?” 李国定定神,便理直气壮地道:“我家并无封地,也不似张家这般做着各种大买卖,老夫家徒四壁,便是轿子,也是用了十几年,也舍不得换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再去逼迫,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以至于,现在殿中一下子鸦雀无声,大家似乎都怕张静一找上自己捐钱。 于是张静一低声咕哝道:“个个都是两袖清风,谁知道是不是呢?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我大明的官,已是苦不堪言,比流民还惨了呢!”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被耳尖的李国听见,李国皱眉,便大义凛然地道:“殿下,你这是骂谁呢?” 天启皇帝此时已是大失所望,没想到这个法子,都没法从这百官的身上榨出一点油来! 眼看局势开始朝向怪异的方向发展,天启皇帝只好斥责道:“好了,不必再说了,现在的问题是……天下四处都是灾荒,可我大明……却四处缺粮,没有粮食,是要饿死人的,人不肯饿死,就会成为流寇,难道这点道理,诸卿还不明白吗?” 顿了顿,天启皇帝接着道:“这些年来……朕是忧心如焚,可你们呢?每日只知道吵闹,喋喋不休……你们吵闹了这么多年了,朕就问你们……粮……粮从何来?” 百官又是一阵默然。 其实只要不谈实质的问题,任何事都好谈的。 天启皇帝此时冷冷地看向李国,道:“李卿乃是内阁大学士,你先来说,粮从何而来?” 李国则是淡定地道:“从前国家还未礼崩乐坏的时候,每到了灾年,自有良善的士绅施粥,协助朝廷赈济百姓,因而大明两百年来,并没有出什么大乱子。饿死人的事是有的,可总不至今日这般,四处都是流寇。所以臣以为……眼下当务之急,是先结好士绅,让天下士绅知道,陛下愿以宽仁治世,如此一来,大家也就都肯效力了。” 天启皇帝则是不以为然地道:“如此大灾,只靠他们所谓的施舍?” 李国便又道:“陛下……这是臣的肺腑之词,臣虽为大臣,却也变不出粮来,这天下有谁能变出粮食来呢?不说其他,就算是辽东郡王……难道就能变出来吗?” 李国此前,就因为衍圣公的事,对张静一极为不满,彼此的矛盾,几乎已经公开化。 当然,李国今日故意摸张静一老虎屁股,其实也自有他的考量。 只是……却在此时…… 突的,有宦官匆匆进来道:“禀陛下,宫外头……有一落魄之人……要进宫来,口称是信王殿下,禁卫们将他拦了,又请奴婢去辨认……此人……此人还真可能是信王殿下……” 天启皇帝一愣,随即勃然大怒道:“什么叫真可能是?是便是,不是便不是!” 这宦官哭笑不得地道:“非说奴婢眼拙,实在是……实在是……确实有些像,可……又有些不像……” ………… 还有。 第五百五十章 国运兴隆 这殿中众臣听的可疑。 自称信王之人……像又不像信王…… 于是天启皇帝皱眉道:“将人请进来,朕亲自看看便知。” 那宦官哪里还敢犹豫,匆忙去了。 天启皇帝此时便没有了其他的心思。 治国的事,真是千难万难。 还不如干脆躲在幕后,继续效仿自己的皇祖父,在宫中操控政局,放厂卫去咬人呢! 此时又想到信王,心里不禁狐疑,这信王难道不是在辽东吗? 怎么会突然来京? 当初要去辽东,是信王一意孤行要去的,天启皇帝拦不住。 这一年多来,虽偶有书信,但都是只言片语。 这么一个愚蠢的弟弟,天启皇帝也不知道该说点啥。 毕竟天启皇帝一直觉得,自己是挺聪明的人,很精神的一个小伙子。 偏偏自己的兄弟和自己性情迥异,而且……还容易被人糊弄。 说是一点不担心,倒是假的。 片刻之后,宦官便领着一个落魄的人来了。 这人的脚步有些蹒跚。 显然是太累了。 天启皇帝一抬头,立即就认出了朱由检。 其他人或许还只觉得模糊地认得一些,可毕竟是兄弟,只一个眼神,天启皇帝便大惊失色道:“信王何至如此?”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大家都打量着这落魄之人。 这……是信王殿下? 怎么瞧都不像啊? 朱由检此时一见到天启皇帝,骤然之间,便无数的情感涌上心头,又是喜悦,又是激动,更掺杂着疲惫。 于是热血上涌,身子摇摇晃晃,竟是当场昏厥了过去。 一旁的宦官见他身子瘫下,倒是眼疾手快地将他搀扶住。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 一路没怎么休息,就算吃喝,也在马上,这天寒地冻之中,日夜奔驰,全凭着一股血气在支撑着自己。 现在……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这一股气便泄了,于是……虚弱的身子,终于没有承受住。 天启皇帝见状,已是惊得从御椅上跳将起来,大呼道:“御医,御医……” 百官纷纷围上去,议论纷纷。 等大家当真辨认出这是信王的时候,也不禁唏嘘起来。 这信王……怎么沦落成了乞丐一般? 天启皇帝冲上前,又立即道:“张卿,张卿……你来……” 张静一知道……这是天启皇帝让自己施救,便上前去,掐着朱由检的人中穴。 一旁的大臣议论纷纷:“信王殿下,怎的这个样子……” “真是可怜……”有人低声嘀咕,一面嘀咕的时候,一面偷偷瞧瞧天启皇帝和张静一。 很明显,这是话里有话,认为这是天启皇帝虐待自己的兄弟,而至于张静一,十有八九,就是帮凶。 只是此时,天启皇帝顾不得这么许多了。 好在……朱由检只是虚弱而已。 张静一简单施救之后,他呼了一口气,终于幽幽醒转,而后红着眼睛道:“张……张……” 睁眼的第一句话,竟不是奔着天启皇帝去的,而是朝着张静一。 大家便纷纷看向张静一,眼神更加的古怪起来。 看来……罪魁祸首是张静一了呢! 说到此处,朱由检已是哽咽难言,眼泪哗啦啦的落下来。 张静一倒是淡定,道:“殿下有话便说。” “还说什么?”李国脾气火爆地道:“若不是赶去了辽东受罪,何至如此……这还不是辽东郡王殿下的主意?” 总算抓到了一个把柄。 朝纲紊乱,竟至于此,这张静一……真是祸国第一奸贼。 张静一压着火气,事实上,他见着朱由检是很惊喜的。 这时,朱由检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道:“张兄弟……张兄弟……成……成了……” “成了……” 张静一听到这话,顿时脑子嗡嗡的响,他看着朱由检,有些不可置信。 张静一自是明白朱由检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毕竟只是试验品,事实上,张静一是做好了死磕的准备的,一年不成就十年,十年不成就二十年,十年之内成功,他便可以庆祝。 此时,张静一激动地道:“真的成了?” 朱由检猛地点头:“皇天保佑……真的成了……成啦……哈哈……” 他的话,生涩难懂。 百官们个个面面相觑。 朱由检大笑,而后又拼命地咳嗽,他努力地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几分气力,居然挣脱了宦官,徐徐地站了起来,而后,朝着天启皇帝叩首:“臣弟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天启皇帝激动不已,立即上前搀扶他:“不必多礼,你回来,为何不提早说一声,出了什么事?辽东那儿……又出乱子了?” “陛下……”朱由检激动地道:“乱子虽没有出,却也是出了天大的事,此事……足以改变国运!” 改变国运…… 天启皇帝诧异地道:“改变什么国运?” 朱由检道:“臣弟奉旨,在张兄弟的指导之下,在义州卫屯田,这一年多来,引进了黑麦,臣弟在义州卫,开辟了田地千亩之多,今日……今日……终于有了收获……” 义州卫…… 站在一旁的孙承宗一听,顿时眼皮子一跳,他当初可是督师辽东,辽东的天文地理,他俱都了然于胸。 听到义州卫三个字,他第一个印象就是不毛之地,那个地方,虽是军事重镇,但是更靠北,七文更低,而且土质也不好,辽东其他地方,就算种不出粮,可至少还能长出野草,毕竟野草的生命力是最顽强的。 可那义州卫,真是不毛之地,连野草都不茂盛…… 就那么个鬼地方…… 能种出粮来……那就真是有鬼了。 于是孙承宗不确定地道:“殿下,您说的……是义州卫?” “对。”朱由检确定地道:“正是义州卫……这一点,陛下和张兄弟都知道的,连地方都是张兄弟选的,说是……既是试验田,当然也要有实验的意思在,若是去好地方,反而没办法进行观察……只有义州卫……最合适。” 孙承宗听到此,已是失色。 其他的大臣,隐隐也听出了一点什么,此时一个个侧耳倾听。 孙承宗惊异地道:“那里……也能种粮?” “别的粮,秧苗下去,十有八九就死了,就算坚持下去的,也熬不了多久。可张兄弟的麦种不同,这麦种……简直就是天生该在辽东那地方种植的一般!哪怕冰天雪地里,也能耕种!” “辽东的夜里,有多寒冷,孙公是知道的。何况那义州卫,不但寒冷,而且风极大,就那么个地方……孤王在那……开辟出了数十亩麦田,这些麦子,几乎全部成活……全部成活了……” 全部成活…… 且还在义州卫那个鬼地方? 孙承宗像是在做梦一般。 当初他在锦州一带,就曾提出过在辽东屯田的计划。 可是这个计划……最终无疾而终。 虽然开垦出了不少的田地,可是产量实在太少了,而且辽东的气候很极端,你可能忙碌了几个月,眼看着要收获了,突然一场大雪下来,或者一场霜冻,最后所有的功夫全部白费。 颗粒无收。 巨大的投入,微乎其微的产出,还有大量的风险。 虽然说是屯了不少田,可辽东依旧还需朝廷源源不断的从关内供应粮食。 那地方……说到底就是穷山恶水。 至少……这是孙承宗的认知。 而百官此时也都屏住呼吸,一个个凝视着朱由检,当然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天启皇帝也懵了,就好像是在听天书一样。 只有张静一,心儿狂跳,他猛地意识到……这一次,真正的成功了。 成功意味着什么? 只是改变国运吗? 张家的家运,只怕也改变了。 这就好像……你买了一大片的荒地,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几乎一钱不值,结果突然有人告诉你,这里要大开发,要修地铁,要搬来政府…… 卧槽…… 这是一种……幸福来的太快,以至于张静一一时难以接受。 不过……这个时候要淡定,要淡定…… 他低着自己的脑袋,几次想要窃喜,便将脑袋埋的更低。 天启皇帝此时道:“义州卫……能种粮……能亩产多少斤?” “湿麦两百七十斤,若是晒干,去壳……臣弟可以保证,一百二十斤是绝对有的。” 明朝一斤是十六两,所以古人们常说半斤八两,这意思不是说现代的半斤对现代的八两,而是古时候,半斤就是八两的意思。 而每两三十七克,这里的一百二十斤,若是折算到后世,便接近一百五十斤了。 一百五十斤,在北方……已算是比较肥沃的土地上才能种出来的粮产了。 就算是排除掉信王朱由检悉心照料,施了不少肥料的缘故,至少……一百二十斤可能也是有的。 此言一出,足以让百官哗然。 “百二十斤?”孙承宗皱着眉:“这不可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义州卫尚且可以耕出这样的亩产,那岂不是已经接近了河南的麦产?这河南可是丰腴之地啊。” 丰腴……是丰腴…… 张静一心里吐槽,可比起我大东北来……差得多了。 ……………… 睡了,晚安。 第五百五十一章 千古奇功 如此劣质的土地和气候。 却还能有如此的收成。 一方面,证明了辽东的土地有多肥沃。 另一方面,也证明了这黑麦的产量,几乎不受其他气候的影响。 又或者说……人家就适应那种环境。 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 要知道,辽东那地方,除了风雪之外,几乎是没有什么大灾害的啊。 而河南那地方则完全不同,虽是中原之地,可一条黄河过境,这黄河之水虽是文明的发源地,却也时常泛滥,或是改道,再加上持续的旱灾,旱灾之后继之而来的蝗灾,气候的聚变之后,表面上所谓的小冰河期只是地球的气温降低了几度,可引发的灾害,却是数不清的。 倘若真能在义州卫那个地方,有此收获。 这等于是直接凭空出现了十个河南大的地方,且和河南一样,都是平原地带。 这还了得?一个辽东几乎养活全天下人了! 孙承宗觉得匪夷所思,不相信。 这实在是没办法相信。 其余百官,也都哭笑不得地看着信王朱由检,这一次却不知这位傻王爷,又被谁骗了? 天启皇帝则是深吸一口气,道:“百斤?能有百斤以上的亩产,还是义州卫那个地方?是那叫黑麦的东西?” “是,叫黑麦……此物最是耐寒和抗冻,这样的作物,从前真是闻所未闻,臣弟这一年多来,从育苗到插秧……每日都是胆战心惊,生恐它承受不住义州卫的严酷气候,可哪里想到,那百多亩的麦田,几乎全部存活了。” “陛下,这义州卫有多苦寒,大家都是知道的,义州卫能种,那么辽东便都能种植,不只如此,臣弟可以保证,若是在沈阳、锦州一带种植,产量还将更高……”朱由检说到了激动之处:“只要人力足够,辽东有的是土地,每年都可开垦出大量新田,臣弟这边,继续育苗,不出十年,朝廷就多一个河南,二十年,便可有三五个河南,百年之后,则天下粮产,辽东可占天下半数。” 这朱由检说的天花乱坠,天启皇帝诧异无比。 他忍不住道:“黑麦真能吃?” “能。”朱由检非常确定的口吻道:“口感不差的,和白面差不多。” 说着,朱由检才想起了自己的包袱。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之中,他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包袱之后,一小袋的黑面便展露在大家的眼前。 众人低头去看,这玩意,确实像是面粉,唯独……颜色有些深。 “这便是黑面……陛下可以尝尝。” 说着,朱由检率先拿手指深入面粉里,而后,放入口中吸吮,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天启皇帝则是看得头皮发麻,这还没煮熟呢…… 百官见朱由检的模样,这信王殿下……怎么越来越俗了…… 天启皇帝便咳嗽道:“来人,将这些黑面烹煮了,朕要亲自尝尝。” 这个时候,天启皇帝已经开始意识到什么了。 这可能是真的。 此时,天启皇帝晕乎乎的。 脚好像踩在棉花上一般。 好像没有了什么意识,只是搓着手,但是却不吭声。 毕竟……眼下的事,让他觉得不真实。 这个时候高兴过了头,到时若是被现实打脸,可能就有点难看了。 宦官早已取了黑面,跑去烹煮了。 百官们一个个目瞪口呆,此时已经毫无规矩了,几乎所有人或喜,或忧,或疑虑。 喜的是……天下可能真的不缺粮啦。 忧的是……不缺粮……地价可能要暴跌了。 还有粮价…… 此时的大明朝,土地的价格经过两百年的发展,已经涨到了最高位。 而资产价格之所以暴涨,其实就是经过了长时间的土地兼并之后,绝大多数的土地都掌握在士绅手里,而且这些人几乎是只进不出。 也就是说,若是市面上出现了一块土地,绝不是大家想象那般,我拿着钱去买就可以了。 因为绝大多数时候……其实是抢。 而绝大多数失去土地的人,没有土地,就意味着无法存活,因而不知多少人,可能攒了一辈子的钱,只希望能给子孙们留几亩地。 在这种情况之下,土地的价值不断推高,也是理所当然。 当然……现在暂时大家还顾不得这个。 此时,所有人都在焦灼地等候着。 那李国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因为此时……张静一可能又要翻身了。 几次催促。 终于…… 有人用黑面制了蒸饼来。 这一下子……所有人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看着这热乎乎的蒸饼。 远远的,似乎有一种粮食特有的香气。 这香味,几乎和白面一般无二。 魏忠贤亲自进献了一个黑乎乎的蒸饼送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一入口,天启皇帝就感觉到这蒸饼并不粗糙,和白面差不多的精细…… “是细粮……”天启皇帝眼睛一亮,口里下意识地道。 而后,他继续咀嚼起来,而后边道:“口感和白面还是有一些些不同,不过……相差不大,可以说各有千秋!” 说着,天启皇帝便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吃着,吃着,眼眶便红了。 此时,天启皇帝才又道:“这上天对我大明,如此苛刻,以至我大明四处都是灾荒,哀鸿一片,朕一直在想,难道我大明的气数尽了吗?可是……可是……朕是万万没有料想到啊……” 口里的食物还未吞咽下去,鼓着腮帮子,天启皇帝继续道:“今日朕才知道……原来天命不是靠着上天的恩赐。” 这话的意思是,如果老天一定要我死,我偏不死给你看。 要活着! 这些黑面带来的有七八斤。 烹煮过之后,天启皇帝自然是吃不下的,于是分赐众臣。 这百官一看,便纷纷涌上来,如恶狗扑食一般。 倒不是他们真的犯了馋,实在是想尝一尝,这所谓的黑面……到底是什么玩意。 当然……也有真正想奔着占便宜的,比如户部尚书李起元,他趁人不备,抓了几个蒸饼,将一半藏在袖里,随即才愉快地品尝起来。 众人吃过之后,这时若是再不相信,那就真的是糊涂了。 毕竟事实就在眼前。 那孙承宗甚至喜极而泣,朝着天启皇帝行礼,无比触动地道:“陛下……此乃天赐的祥瑞啊。” 什么是祥瑞,以往都是献上什么脖子比较长的‘麒麟’,或者某株稻子长的稻米格外的多。 以至于这溜须拍马的祥瑞,已成了贬义词。 可如今,说这黑面乃是祥瑞,真是一丁点也不过分。 “信王殿下……竟能产出如此的黑麦,实乃千古奇功。”那户部尚书李起元也很是激动。 傻子都明白,米面的价格未来肯定要跌,以后不愁没有米面吃了。 甚至……若是往深里去想,辽东突然出现这么多的耕地,这就意味着,整个天下的耕地压力大大缓解,同时意味着,许多的土地,可以种植经济作物,那么丝绸和布匹的价格……是否也会下降呢? 人活在世上,无非就是衣食住行而已。 而在这个时代,衣食住行都是靠地里长出来的。 要住,就需要土地。 要吃,也靠地里长出庄稼。 要衣服穿,那丝绸和棉布也靠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棉花和桑树。 至于行……说难听一点,那牲口不也需要吃草料吗? 人是离不开土地的。 而这黑麦,却直接将十倍河南布政使司大的地方,变废为宝,这是多可怕的事? 孙承宗心里甚至想说,若是当初有黑麦,自己当初在辽东屯田,何至于如此的狼狈? 孙承宗这般嘶哑的吼叫,一下子让百官也意识到了什么,此时,不少人纷纷感慨,确有不少人泪水不止。 天启皇帝也大为感动,一时之间,竟是嘴唇嚅嗫,不知该说什么好。 顿了好半响,他才终于找到言语道:“大功……是大功啊……信王此举,不知拯救了多少的苍生百姓……诸卿成日将老百姓挂在嘴边,可对百信有何益呢?唯有朕弟……愿去那苦寒之地,一年多……实是辛苦,今日功成,这样的功劳,也只有大禹治水、神农尝百草,才可匹配,这才是有利于天下……” 说罢,他看向信王朱由检,此时才发现,朱由检虽是身上邋遢,不过比从前明显强壮了不少,于是关切地道:“这一年多来,贤弟吃了不少苦吧?” 朱由检道:“臣弟吃的是苦,可若当真叙功,臣弟这区区功劳,真不算什么。若是要论起来……臣弟不过是做了一个农人应该做的事而已。” 他这话不是谦虚。 此时,朱由检的心里满是感慨。 而后他道:“这实在是多亏了辽东郡王,若非他对臣弟指导,提供了黑麦,随时关照着这黑麦的生长,臣弟纵是想要做一点事,只怕也毫无章法和头绪。” 说到这里,他心悦诚服地接着道:“臣弟听说过,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在这事上,臣弟是小人,辽东郡王才是君子。” 第五百五十二章 宏图大业 朱由检这个人,性情便是如此。 他一辈子都在瞎琢磨弄点事,是个真正想搞事业的人。 而且这个人虽是天潢贵胄,不但搞事的心情很迫切,而且还真肯去干。 说实话,莫说是宗室里头,就是放眼全天下,还真没几个有朱由检这样勤恳肯干之人。 当然……历史上,他走错了道。 以至于,干的越多,死的越惨。 归德那件事,给他留下了很深的阴影,不但相敬如宾的王妃死了,而且价值观直接动摇。 张静一现在给他指出了一条明路,这已不是什么立不立功的问题了。 他本身就是亲王,要这功劳有什么用? 而是他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原来人可以这样的活着。 若是从前的朱由检,陷入一团黑暗之中,那么……张静一就是光,于是朱由检豁然开朗,顿时明白了人生的真谛。 因而,他的这一番话,可谓是推心置腹,绝没有半点虚情假意。 此言一出,群臣默然。 方才还有人讽刺张静一不肯为天下苍生做事呢! 尤其是那李国,更是心里皱眉,如此一来,倒显得这张静一……居功至伟一般。 他心里若是没有一点涟漪,怎么可能? 天启皇帝才不管那些,他已是大喜,乐呵呵地道:“不错,种植黑麦,乃是张卿所倡议,张卿实是居功至伟,哈哈……不世之功,这是不世之功啊。” 天启皇帝目光一转,看向张静一道:“张卿……你上前来。” 张静一此时老一辈表演艺术家附体了。 一副不敢承担如此大功的样子,上前道:“陛下,信王殿下,言之太过了,臣能有什么功劳啊,只是花费了一些气力,找到了一些黑麦的种子,又请了像信王殿下这般肯为陛下用命的人去辽东种植,臣这哪叫什么功劳?信王殿下……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哎呀,言过其实,言过其实啦。” 天启皇帝乐道:“怎么没有功劳呢?这就是天大的功劳!人人都想增加粮产,只有张卿能寻到黑麦,这才叫做为国为民,上报国家,下安黎民!朕看……你都可以做周公了。” 管仲乐毅算个鸟,只有周公才配得上这样的功绩。 群臣一听,有人暗暗点头,单以此功绩,说是周公还真不过分。 可也有人暗暗皱眉,尤其是李国,他算是和张静一彻底反目了,当然,不反目也不成。 其实李国并不愚蠢,并非不知道张静一势大,而且得到了天启皇帝的绝对支持。 可这也是他很聪明的地方,内阁之中,自己的资历和名望,都稍逊,若是论资排辈,这熬死了黄立极,还得熬死孙承宗,还有那刘鸿训,鬼知道……是不是也要熬死。 可是……有一条捷径,却是可以走的。 随着张静一推行新政,而内阁之中暂时没有了约束张静一的力量,可是……这天下……却有反对新政的巨大的群众基础。 如此巨大的力量,内阁之中,哪一个大臣愿意站出来,站在张静一的对立面,便会迅速的得到无数大臣、士绅和士子的支持! 这是何其巨大的力量,只要善用,便可让自己迅速在内阁之中脱颖而出,到了那时,想一想看自己的份量? 如此一来,将来左右朝局,甚至直接取代黄立极,也未可知。 哪怕退一步,将来也可以类似于司马光一样的形象,名垂千古,为人所传颂。 这对于李国而言,是有着巨大吸引力的。 此番,天启皇帝竟将张静一喻为周公,令李国心里暗暗不悦,周公可是孔夫子都要推崇的圣人,在儒家的地位,不比孔夫子要差。 陛下推崇至此,这还不够明显的吗? 只是……他没吭声。 因为他非常清楚,这个时候若是多言,对他没有什么好处。 张静一自然在这个时候开始谦让。 天启皇帝此时满心惊奇地道:“张卿,这黑麦,你是如何得知世上竟有此神物的?” “因为从前我们的观念错了。”张静一斩钉截铁的道。 “观念错了?”天启皇帝诧异的道。 那朱由检更是开始津津有味地听起来。 张静一点点头,接着道:“在从前,我们的观念是,我中原便是天下,周边虽有些许藩国,可这些都是天下的边边角角。哪怕是郑和下西洋,一路向西,至昆仑州,见识过天下广袤,我大明依旧还存此观念,所谓天下,无非九州而已。” “可是……天下当真只有这九州之地吗?我大明的物产,当真是无所不有吗?陛下,这天下太大太大,以至于连我大明,也不过是偏居于一隅之地,天下的人种也是多如牛毛,这普天之下的物产之丰,乃至于连我大明,也未必能有。那些对我大明而言,有巨大利益处的物产,我大明视而不见,闻所未闻。这样下去,怎么可以呢?”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就说这黑麦,也是臣派人四处打探,这才得知的东西,陛下可知,此物的原产地,距离我大明有多远吗?” 天启皇帝显然没什么耐心,便立马道:“你别卖关子!” 张静一道:“有上万里之多,万里之外,也有一处地方,居于极寒之地,可那里……照样也有无数的人繁衍生息,他们依靠这黑麦进行耕种,将这黑麦,当做他们的食物,他们先是一个村落,继而养起了一个城镇,而后建立起一个个的国家。所以臣才以为,大明若要中兴,效仿那光武是不成的,而是应当着眼于四方之地,要令陛下的恩泽,真正远播至万里之外。同时,大量了解天下诸国,不但要知其国,还要了解各国的物产,从而使其为我大明所用。” “一个黑麦,便可解决我大明无数耕地的问题,那么其他的呢?不说其他,便说前些日子,臣从吕宋等地大量收购来的一物,此物名橡胶,有了这橡胶,却有了大用,臣为了囤积,花费了重金,到现在……陛下还没有报销……不,臣的意思是……若是将这橡胶,引种至两广、琼州等地,则使我大明又可受益无穷。” 这番话,若是从前说出来,大家可能嗤之以鼻。 可今日说出,却令人遐想。 天启皇帝此时更是心驰神往,是啊,若是再有一个黑麦这般的东西,又不知可以解决多少问题了! 于是天启皇帝道:“既如此,那么你以为该当如何?” 张静一自也是早有一番考量,于是道:“成立探险队,向极北之地,或者一路向西,亦或者通过海路,至大洋彼岸,去了解天下各处的风土人情,这一点……臣以为可以交给锦衣卫来办,只是……要探险,非大智大勇之人不可,如若不然,谁能经受如此苦楚,因此,必须给与厚赐。” “那么此事便交你来办了。”显然,天启皇帝对张静一有着天然的信任感,他接着道:“朕不吝赏赐。” 说着,他看向朱由检,终于是兄弟,见朱由检落魄如此,便感慨道:“信王受苦了,天潢贵胄,却如农人一般耕种,所谓身体力行,便是如此。信王此番也立大功,可想要什么赏赐?” 朱由检则是一脸认真地道:“陛下,臣弟不要赏赐,只求一样东西!” 天启皇帝道:“你但说无妨,朕什么都舍得给。” 朱由检道:“就让臣弟继续留在辽东,推广黑麦,这黑麦的习性以及培植,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现在只知可以耕种,可是……如何将其推广开,能否通过不同的地质和气候,培育良种,以此增加产量,却是大问题,臣弟愿留辽东,毕一身之力,做好这些微之事。” 说实话,只见过有人想要黄金和爵位的,但是似朱由检这样,拼了命想要去吃苦头的人,却是闻所未闻。 天启皇帝一时无言,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他只好长叹一口气,道:“这件事,你需问张卿,张卿才是辽东郡王,镇守辽东,他若是接受准你去再说。” 朱由检便看了张静一一眼。 他对张静一的心态,此时心里只有钦佩,因而认真地道:“张兄弟意下如何呢?” 张静一苦笑道:“若是殿下肯去,我是求之不得,只是辽东苦寒。” 朱由检想也不想的就立马道:“正是因为苦寒,所以才需有人做表率,孤王打算在旅顺、锦州、沈阳、宁远、还有科尔沁置几处屯田所,各屯田三千亩,再带人去更北的地方!” “据闻建州女真、野人女真还有东海女真发源之地也甚是苦寒,尤其是东海女真,孤王听闻那里,几乎寸草不生,四季大雪,孤王想在那里也试一试。” 张静一心里想,那地方……卧槽,这朱由检是疯了吗,再弄下去,只怕他要去白令海峡种黑麦了。 不过……从前张静一见这朱由检,是真将他当傻子来看待的。 毕竟,先入为主嘛! 可现在,张静一却有些钦佩了。 第五百五十三章 尸山血海 张静一倒是一脸敬重的模样,对着朱由检道:“这天下,尤其是这庙堂之中,口里喊着为国为民的人多如牛毛。人人都拿先贤的话,来显露自己的风骨,便是一个区区小御史,张口闭口,也是什么天下苍生。可真如殿下这般,舍身而利国利民者,屈指可数,令人钦佩。殿下在辽东,但有什么所需,我无不供应。” 朱由检便大喜道:“如此甚好。” 二人一番对话,分明像是骂人。 天启皇帝喜道:“无论如何,将来要去辽东,那便去辽东……今日朕弟回来,自要好好养一养,这几日,就在西苑吧,朕来作陪。” 此时众臣纷纷道:“恭喜陛下。” 那李国也道:“臣恭喜陛下,恭喜辽东郡王……” 此言一出……却猛地让百官恍然。 恭喜陛下,这可以理解。 出了这么大的喜事,任何人都值得欢呼雀跃。 可此时恭喜辽东郡王…… 一下子的,无数人开始眼热了起来。 辽东的土地,还真是河南布政使司的十倍,若是再算上极北之地,算上其他不毛之地的话,恐怕这地域,更加广袤。 此时的辽东,是没有边界的,张家坐镇辽东,原本大家以为,那是苦寒之地,千里没有人烟,其实不算什么,就当朝廷封了一个羁縻辽东的酋长就是了。 可现在细细一思量,我的天啊!如此广袤的土地,却尽可为耕地,这价值……立即暴涨十倍百倍,这黑麦首先有利的,只怕未必是朝廷,而是他张家吧。 李国一下子,点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今时不同往日了。 当初册封的时候,大家将张静一当做了当初的沐英,未来张家,便是云南的沐家。 可现在……这何止是沐英啊,这分明是再造出一个江南哪。 当然……那么大的地方,要开发出一个江南来,只怕没有一百年,也是无法做到的。 可问题就在于,凭啥就给你张家呢! 黄立极此时不禁皱眉,他很清楚,李国这是故意想搞乱的节奏。 连孙承宗也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他们都错愕地看向李国。 李国的表现,在他们看来是异常的。 这个时候,委实没有必要。 张静一的脸色,也开始变得不好看起来。 此时气氛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 天启皇帝却好像没事人一般,笑了笑,道:“好好好,这确实是可喜可贺之事,朕与信王,已有许多日子不见,兄弟之间,也有许多话要说,诸卿告退吧。” 众臣告退。 张静一却被留了下来。 天启皇帝听闻还有一些黑麦,便让膳房继续做了蒸饼送来,而后又寻了一些酒菜来,先让信王朱由检坐下,又赐张静一坐。 随后,天启皇帝坐下,却吩咐魏忠贤道:“魏伴伴,你也坐下说话,今日乃家宴,没有旁人。” 魏忠贤受宠若惊,却忙摇头:“奴婢站着就好了。” “坐下吧。”天启皇帝笑吟吟地道:“你若是站着,便是立皇帝了。” 魏忠贤:“……” 这话显然很有效果! 于是再不敢犹豫,他嗖的一下,立即欠身在末位上坐下。 天启皇帝便又笑道:“现在坐下了,便是九千岁。” 魏忠贤苦笑道:“陛下,这都是外头人乱说的,奴婢怎么当的起。”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是啊,皇帝至尊,所以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当初,朕在外头,有人想要立信王,他们怂恿信王称孤道寡。朕不见大臣的时候,他们又说魏伴伴几乎是皇帝了,因而称其为九千岁,这些个人哪……真是没一日安生的,不就是想让朕弄死魏伴伴吗?” 魏忠贤长长舒了一口气:“陛下圣明,一下就猜测出了他们险恶的用心。” 天启皇帝笑了,此时想起了什么,于是看向张静一道:“李国的话,你怎么想?” 张静一想了想,才道:“要不算了,臣就不坐镇辽东了,给个旅顺即可。” 天启皇帝不置可否。 顿了顿,却是笑了笑道:“今日卿家一番话,真是令朕茅塞顿开,我大明这些人,为何成日什么事都要吵作一团?不说其他,就说那些体面的士绅吧,他们各自家里,都有多少土地,可即便家里有良田千顷,依旧还要为几亩地争的死去活来,这是为何?” “这是因为,他们将他们眼前的地,当做了他们的天下,别人多占他一分,他们便要吃亏一分,因而为了几亩水田,便要喊打喊杀,要诉讼,要激起械斗,要和人老死不相往来。天下之大,可他们名为读书人,是积善之家,实则……却是鼠目寸光,他们的眼,真如针尖一般。” 天启皇帝顿了顿,接着道:“朕其实说穿了,就是最大的那个士绅。李国的话,其实就是要让朕,也像那些鼠目寸光的士绅一般,眼睛只有针尖那般的小,这个老狗,平日里看着老实,原来竟有这样的居心,他是什么东西,也敢离间你我君臣?” 说着,天启皇帝面上略带几分怒意,又道:“朕赐张卿为辽东郡王,世镇辽东,这辽东……朝廷偏就不管了,朕也绝不改弦更张,这不是朕在置气,而是天下之大,朕既不能效仿那些小家子气的士绅一般,只看辽东这一隅之地,朕不稀罕做这事。而且……朕也相信,有张卿在,辽东定可如云南沐府一般,代我大明永镇辽东,使我大明永无北患。” “所以张卿,这些话,以后休要再提了,黑麦你有大功,在辽东屯田,推广黑麦,你张静一也要承担起这个干系。以后若是有什么流民,朕可是一股脑的往辽东丢了,你张家定要设法安置,可不要闹出什么乱子,如若不然,朕就不讲情面了。” 皇帝这样说,其实也是希望他能坦然接受。 张静一则是眼带感激,再没异义地道:“臣知道了。” 皇帝对他好的真的没话说呀! 没多久,黑面的蒸饼上了上来,又上了酒菜。 酒过三巡,张静一有些醉了。 今日天启皇帝的兴致格外的高昂,结果最先趴下。 张静一喝了酒,要去小解,那朱由检却是追上来。 这令张静一有些难为情,这家伙……有时候也挺烦人的。 此时,朱由检道:“孤王入京的时候……遇到一事,思前想后,还是先和向张兄弟说才好。” 张静一很是郁闷地道:“能不能等我小解完了再说?” 说着……继续呲呲。 朱由检站在一旁,也不避讳,羡慕的样子道:“张兄弟真是真性情,别人小解都去恭房,张兄弟在宫中,竟只寻一个墙根便扒裤头,可见张兄弟早已将俗事看淡了,所以才能如此洒脱。” 张静一:“……” 这种情况,如果说这样的话,张静一一般都认为这是讽刺。 可朱由检直勾勾的站在一边,居然也开始对着墙角小解。 而后抖了抖,愉快地拉上了裤带,道:“果然畅快极了,哈哈……” 张静一觉得这家伙,十之八九……魔怔了…… 他只好收拾了自己的衣冠,道:“我是实在没憋住,这才如此,不是有意的,你可别四处和人去说。” “当然,当然。”朱由检点头,随即便将自己入京时的见闻说了。 张静一则惊道:“李府,哪一个李府……这李府的主事,竟还敢殴打殿下?他们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朱由检则气呼呼地道:“我并非是想要挟私报复。只是这该死的冰敬碳敬,实在可恶,南京的人,送去十几车的大礼,这边那所谓的李公,却是坦然接受,还美其名曰……是碳敬,果然文臣皆可杀,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也幸好我不是天子,我若是做了皇帝,这满朝文臣,只怕孤王要杀尽不可。” 张静一忙是道:“诶……殿下,话也不能这样说,总还有几个是好的,做人不可如此偏激。你还记得,那地方在何处吗?” 朱由检刚喝了酒,有点晕乎乎,于是想了想,才大抵地描绘了那府邸附近的街巷。 张静一则是记下了,接着很有义气地道:“无论如何,也要给殿下报仇。” “不是报仇的事,是这些人……如此明目张胆的贪赃枉法。”朱由检倒是急了,他现在眼里容不得沙子,便接着道:“这还了得?这碳敬从何而来,还不是民脂民膏?美其名曰是碳敬,实则是吃人血肉。” 张静一点点头,道:“懂了,殿下嫉恶如仇……看来……陛下还是太心慈手软了,杀人抄家太少,以至于有人如此猖獗。” 朱由检想了想,居然显得很认真的点了点头,道:“对,这两年,孤王也觉得皇兄过于宅心仁厚,若换做是孤王……” 张静一:“……” 唉…… 这是怎样的一个魔头啊。 张静一禁不住不寒而栗,这要是现在的朱由检当真成了崇祯……只怕天下都要尸山血海了吧。 这样看来,我张静一都已算是大善人了。 ………… 还有。 第五百五十四章 双喜临门 张静一吃过了酒,而后出宫。 此时,天色已阴沉了。 日渐昏暗,在宫里的时候,他还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说也奇怪,一出宫,他便精神了。 喝酒的真谛在于表演,表演是一门艺术,只要有老戏骨的功力,历经多少酒场,都可立于不败之地。 反而像天启皇帝这等老实人,就不行了,往往是开头先装个逼,后半场便是装死。 外头早有一队卫士在等候,张静一带着人,随即出发,至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里头,风气已经大改,所有人各司其职,一见到张静一来,文吏和在值当值的武官便立即想要来拜见。 张静一挥挥手,此时他心里也满是喜悦,想到黑麦的成功,将给这天下带来的巨变,此时竟比任何时候都有成就感。 于是在堂中坐定,随即便召了佥事刘一奇来。 刘一奇很快就来了,恭顺地上前,行礼道:“都督……吃醉了酒吗?” 张静一道:“先不说这些闲话,我只问你……” 说着,张静一让人摊开京城的舆图,而后顺着那朱由检所描绘的方向点了点,便道:“这里,是哪几处人家?” 刘一奇乖乖上前,他在京城数十年,确实很老道,只一看,便立马道:“此处?此处有几家府邸,一处是丰城侯……李承祚的府邸,不过……这是他家的旧宅……人早就搬去了新宅了,这里的宅子便早就荒废了下来。” 顿了顿,又道:“还有一处,乃是右都御史赵……” 还不等刘一奇说下去,张静一便摇摇头道:“只说姓李的。” “那么这里,就是当今内阁大学士李国的府邸了。” “李国?”张静一眼睛眯着,死死地盯着这府邸,眼中似有光芒在流转,口里继续道:“这府邸的规模不小呢!” 刘一奇便道:“他当初家贫,早年的时候,家徒四壁,入朝为官之后,也是两袖清风,因此万历年间的时候,先皇帝见他清廉,便赐下了一座府邸……” “噢。”张静一点点头:“他很清廉吗?” 刘一奇道:“这倒是实情,内阁之中,论起清廉自守,可能就是这位李公了。听闻他连轿夫,都是让远亲来做,若是雇其他人,价格太高,他这堂堂大学士,也用不起,还有他的轿子,连九品官的轿子都不如。他的府上,几乎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倒是有不少字画,不过都是一些官场上的朋友相互惠赠的,不算稀奇。” 张静一皱眉起来,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于是道:“锦衣卫这儿呢,难道没有查过?” 刘一奇苦笑道:“厂卫,厂卫,这厂卫难道不是鹰犬吗?陛下要查谁,咱们再查,若是没有吩咐,自个儿去查,这还了得,要是真查出来一点什么呢?” 张静一:“……” 张静一板起脸来:“这是什么话,厂卫的名声这样坏,就是这个缘故,成日混吃等死,你们到底干什么吃的,我们侦缉百官,就要有侦缉的样子。” 刘一奇吓了一跳,连忙道:“是,是,卑下实在万死,不过,即便真的去查,可这李公的官声向来很好,而且看上去,确实很清廉,实在无可挑剔,要查,也得从官声不好的来查才是。” 张静一道:“先查查他看,记住,不要打草惊蛇,我这不是打击报复,就是想知道,我大明朝第一大廉臣,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说着,张静一便阴恻恻地看着刘一奇:“你不会是和人有什么勾结,到时走漏什么消息吧?” 刘一奇吓了一跳,如今他算是被张静一治的服服帖帖了,虽然现在还没轮到他进入军校里读书,还需等第三届培训班才去,可这时候,他哪里敢有什么小心思? 于是匆忙跪下道:“都督明鉴哪,卑下就算是敢骗自己的亲爹,也不敢欺瞒都督啊。” 张静一不喜欢他这样的作风。 不过眼下,身边的佐官确实不多,可惜他家二哥邓健……还没有回来。 于是张静一道:“这样便好,我这个人听其言观其行,倘若当真忠心耿耿,自然你我便是一家人,我张静一怎么对待自家弟兄的,你可以去打听打听。可若是敢有其他的心思,那就不是家人了。” “是,是。” 既然把正经事吩咐好,张静一此时有些乏了,便打了个哈欠道:“好了,去办吧。” 说罢,他便去了廨舍小憩。 ………… 下值后,李国回府。 内阁里头,因为辽东出了黑麦,黄立极几个,倒是喜气洋洋,连那刘鸿训也称赞张静一,立下了千古奇功。 可李国还是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可是无论是不是滋味,很快他又开始高兴起来。 回到了府邸,门房便道:“老爷,刘御史拜见。” 这刘御史,叫刘晨,此人乃是李国的门生,平时就喜来李国的府邸走动。 李国呢,对此人也颇为欣赏,因而算是他的心腹。 李国便对门房点点头道:“小厅里见吧。” 片刻之后,李国先至小厅端坐,而后呷了口茶。 那刘晨便到了,刘晨朝李国深深作揖,口里道:“学生见过恩府。” 李国笑着道:“好好好,不要多礼,子义,坐下说话便可。” 这小厅里,很是朴实,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便是桌椅,也大多有许多年头的,上头的漆已是斑驳。 此时,刘晨欠身坐下,略显忧心地道:“今日朝中……学生见那信王献上了黑麦之后……心里颇有担心,所以才特来见恩师,还请恩师解惑。” 李国饶有兴趣地道:“黑麦?这黑麦是利国利民的宝物啊,今日献上,便是天大的喜事,又有什么担忧呢?” 刘晨深深地看了李国一眼,才道:“可是……那张静一分明和恩师不和睦,现在这张静一又立此大功,他这辽东郡王,不但更得陛下的青睐,而且那辽东……将来便是塞外江南,这张家……岂不是双喜临门?” 李国拿着茶盏呷了口茶,笑了笑道:“这些话,老夫不认同,老夫乃内阁大学士,个人荣辱,真不算什么,而是该放眼天下,若是能天下人得此黑麦之利,又有何不可呢?” 刘晨听罢,脸微微一红,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国却早已是心如明镜。 他很清楚……到了自己这样程度的人,但凡被人看出一点端倪,就会有人主动上门,希望能为自己分忧。 有人看出自己和张静一不和睦,愿为自己做马前卒的人,自会主动上门。 这其实没什么,毕竟像刘晨这样有志于平步青云的人,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站队,做不了别人手里的枪,就是创造条件,也要做这杆枪。 理由很简单,只有帮李国这样的人咬了人,才算是有了靠山,将来才有机会一飞冲天。 见刘晨略带失望,李国倒是对此人颇有几分兴致,便道:“老夫知道你是担心老夫,害怕张静一这奸贼,将老夫害死了。可是……老夫实言相告吧,若是没有黑麦便罢,现在有了黑麦,这张静一……必死了。” “啊……”刘晨听罢,不禁大惊:“这是什么缘故?” 李国淡淡道:“其一:辽东再非苦寒之地,陛下即便能容忍张家镇守,可是放心的下吗?就算今日放心,他日呢?没有黑麦,张静一便是云南沐家。有了黑麦,他张静一迟早要做曹操和董卓。” 刘晨犹豫道:“只是,我见陛下与张……” 李国摇摇头:“之所以是必死之局,是因为除此之外,还有第二点,一旦黑麦推广,张家占据了辽东,手中控制的田地是多少?这可是数千万上亿亩啊,甚至比之这些,还要更多!关内人多地少,这天下的士绅,还有那些大臣的家里头,为了得一块地,哪一个不是搜肠刮肚,日思夜想?现在放着这天大的肥肉就在眼前,谁甘心统统让张家得了去?他张静一除非请天下的士绅到他辽东,大家一同分一杯羹,如若不然,这么多人眼红,虎视眈眈。” “张家在辽东一天,大家便要眼红一日,更不可能从辽东谋得一块土地,长此以往,这些人肯干休吗?一个士绅,一个大臣,不算什么,可是千千万万个呢?这大象固然可畏,可是……千万只蚂蚁,也是可以咬死大象的。” 刘晨听罢,恍然大悟道:“恩师高见。” “谈不上高见。”李国笑道:“其实不过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事,若是张家聪明一些,倒也好办。偏偏这张静一,最是贪婪,见利忘义,怎么肯跟人分一杯羹呢?所以,老夫才不担心……” 刘晨听罢,立即道:“他张静一哪里及得上恩师这般淡泊名利?若是他及得上恩师的一成,又何至今日这般声名狼藉,遭人唾骂呢?” 李国又笑了笑道:“名利于我只是浮云而已,君子在世,最珍贵的,是自己的名节,而非财货。” 第五百五十五章 整死他 刘晨听罢,骤然间肃然起敬。 李国为官二十多年,两袖清风,人所共知。 重要的是,他为人低调,极少与人发生争执,是属于虽出自北方,与魏忠贤乃是同乡,可即便是东林党,也绝对挑不出刺来的人物。 此时,刘晨便作揖,感慨地道:“恩府乃高洁之士,却也要提防朝中有人要构陷恩府,学生还是有所担心,今日朝中,恩府愤而抨击那张静一……张静一睚眦必报,只恐加害。” 李国笑了笑道:“此小事尔,不必担心,他张静一是个什么东西,敢动宰辅?” 刘晨钦佩地看了李国一眼,随即为之感动起来,潸然泪下道:“学生能遇恩府,实是三生有幸,倘若恩府有事,学生定当赴汤蹈火。” “子义……”李国笑着道:“我素知你忠厚老实,你但管放心便是,留下来吃个饭吧。” 刘晨便忙欣喜地点头道:“学生恭敬不如从命。” 李国让人上饭菜来,不过两菜一羹,一个烧腊肉,另一个乃是清水豆腐,至于那羹汤,却是时下的蔬菜加了一个鸡蛋,李国吃的津津有味。 刘晨却抬头看一眼李国,心里更是佩服,道:“恩师……前些日子,学生家里寄来了一些乡中的特产,过几日送来给恩府尝尝。” 李国摆摆手,含笑道:“不必,不必啦。老夫知你的心思,是担心老夫吃这些饭菜,味同嚼蜡。可是你知不知道,现在天下都是流民,那些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为宰辅,每日能饱食,饭菜中有肉有蛋,又有什么不满足呢?” “这些饭菜,对百姓们而言,已是佳肴了,所谓无欲则刚,现在朝中有一些人,奢靡无度,为满足口腹之欲……罢……朝中之事,还是不必说了。” 刘晨点点头,露出羞愧之色:“是。” 吃过了饭,刘晨告辞,他从府中出来,想到恩府的高洁品行,心里不禁又感慨万千。 门前,停了他的轿子,他上轿,方才有些疲惫,便在轿中打了个盹儿,也不知多久,醒来,才发现轿子已落下。 他从轿里钻出来,却发现……这里黑乎乎的一片。 呲呲…… 火石的声音响起。 终于,一团火把烧起来。 刘晨只觉得晃眼睛,吓了一跳,连忙道:“这是哪里?” 一旁便听轿夫道:“老爷,小人们也没法子啊……” 说罢,噗通跪下。 刘晨慢慢地恢复了视觉,心里一惊,张眼看去,却发现自己在一处城外的破败城隍庙中。 而在他的眼前,几个穿着鱼服的人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刘晨立即大叫:“我乃……” “乃你娘的!”一个耳光直接拍下来。 刘晨被打得七荤八素,二话不说,就跪倒在地:“学生刘晨,爷爷们饶命啊!” 说罢,磕头如捣蒜。 ………… 张静一此时大为头痛。 他突然发现,下头这些锦衣卫,真是什么都敢干。 连绑了御史去问话都敢。 也幸好这御史是个怂货,炮嘴厉害,一碰到了硬茬,便瞬间怂了。 看来往后这培训班里,还得加强一下职业道德方面的教育。 一切以自己为标准。 不过从各处汇总来的奏报来看。 张静一却是糊涂了。 这李国还真是大明朝少有的廉官。 查了这么久,竟也没有丝毫的头绪。 而至于信王殿下口称的从南京上京的人……也没见踪影。 见鬼了吗? 张静一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倒是此时,朱由检登门,却是拿着自己密密麻麻记事本,来请教问题的。 他打算在辽东广设屯田所,当然,并不是以往那样,招募军户,请人去耕种黑麦。 而是以提供秧苗和培育良种的性质,因而也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畜力。 除此之外……还希望在辽东尝试种植其他的作物,看看能否存活。 否则辽东的作物过于单一,却也未必是好事。 一见到张静一,先是彼此见礼。 接着,朱由检便定定地看着张静一,甚是关切地道:“张兄弟……怎的愁眉不展?” 张静一道:“我听了你的话,倒是将这府邸的人找到了。” “是谁?” “李国。” 朱由检顿时愤恨不平起来,气呼呼地道:“堂堂内阁大学士,平日里高深莫测状,没想到暗地里男盗女娼,既如此,应该奏报皇兄,立即治罪。“ 张静一懊恼地道:”问题就出在这里,我派人监视,可一点头绪都没有。“ 朱由检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他做事过于隐蔽?” 张静一无可奈何地道:“可能是隐蔽,也可能是……殿下记错了……” “不可能记错!”朱由检的表情很是笃定,而后正色道:“我记得一清二楚,他家里一定藏着无数的赃物,我瞧的清楚。” 张静一点点头。 朱由检则继续道:“若是内阁大学士,那么事情就更加严重了,宰辅尚且如此,收受人如此巨大的财富,难道只是单纯的碳敬?依孤王看……这李国一定给那些人办了不少事,都是贪赃枉法,残害百姓……” 顿了一下,他又道:“张兄弟,我若是你……我就直接派人先搜抄了他的家,等这赃物搜出来,便无从抵赖了。” “殿下,不要冲动……”张静一苦笑道:“我们都是讲规矩的人,做任何事,都要有人证和物证,如若不然……那还有什么规矩呢?我们是依王法而行事,并非是我们锦衣卫便是王法。何况对方乃是内阁大学士,岂可说搜抄就搜抄?” 朱由检不免意难平,不禁愤慨地道:“这些狗东西,贪赃枉法,残害百姓从来不讲规矩,偏要我们处处讲规矩,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大明……迟早要被他们掏空。” 这朱由检愤愤不平的样子。 其实也可以理解。 这世上最难的就是,坏人是不需要遵守规则的,他们可以肆意地破坏规则。 可你要对付他们,却必须得限定在规则之内,如此一来,等到你人证物证俱全的时候,黄花菜都已凉了。 张静一泰然的模样,安慰朱由检道:“殿下,世情就是如此,哎……我想办法,再让人细细打探吧。” 这时……却有人匆匆而来,道:“都督。” 张静一看着那人道:“何事?” 这人便道:“刚刚收到快报,佥事邓健已入关,说是要回京缴旨。” 张静一闻言大喜:“他终于回来了!” “还有一事。”这人结结巴巴地接着道:“就在方才,东厂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说是有人弹劾……弹劾殿下。” 张静一笑吟吟地道:“弹劾我什么?” 弹劾? 开玩笑,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左都督,还有辽东郡王,不遭人弹劾,那就真不好意思出门了。 “弹劾都督至今未娶妻,是因为早年流连娼院,烂了裤裆。还有……说是……张家在辽东……与建奴还有马贼厮混一起……别有图谋。” 张静一一愣。 他皱眉起来。 朱由检在旁,已经先行大怒起来,气咻咻地道:“这是何人……都是一派胡言!” 张静一却觉得如芒在背。 因为看上去,这只是最下三滥的污蔑。 可细细去想,却发现这弹劾的可怕! 须知张静一的身份十分特殊,如今已与公主定了婚姻,现在传出这些,表面上是打击张家,实则的意思却是说,公主若还是要下嫁,那就难免要遭天下人耻笑了。 此外,又在辽东方面下手,这等栽赃构陷,最可怕之处就在于,你没办法自证清白。而眼下,辽东开发在即,无数人垂涎此地,谁不想进去分一杯羹呢? 这就等于是让张静一陷入了群狼环伺的局面。 “是何人上书?” “御史刘梦如。” 张静一皱眉。 “张顺特意从宫中传出了话,说这刘梦如,与李国是同乡。他让张都督务必要小心,这些弹劾,不是给陛下看的,陛下看了也不会相信。” “可这弹劾奏疏一送上去,则天下人便都知道了,朝廷若是严惩刘梦如,便会有人大造声势,说是张都督欲盖弥彰。可若是置之不理,则说张都督理亏。而且越是此等下三滥之事,传播越广。到时……便给了无数人的话柄……” 张静一便问:“确定是李国在其背后吗?” “十之八九就是他……” 张静一的脸已彻底地拉了下来。 被人弹劾,他是可以接受的,不被人骂是庸才。 但是用这种手法,就触犯张静一逆鳞了。 张静一冷笑道:“这李学士……现在分明是想做反我张静一第一人啊,很好,好的很……今日就为信王殿下出这一口气。” 朱由检诧异地道:“张兄弟要做什么?” 张静一勾唇一笑,道:“魔高一丈,我道要高一里,他们玩阴的,那我便也不讲规矩和道义了,我整死他。” 朱由检这时才知道,原来守不守住王法,还是有弹性的,这人的底线,就好像撑杆跳的杆子一样,可以忽高忽低。 又学到了! 第五百五十六章 抄家 朱由检开始怀疑人生。 分明方才说好了大家要讲规矩的。 可是很快,整个北镇抚司便开始行动起来。 佥事、千户、百户,汇聚一堂。 而后,李国家的舆图摊开。 此后,便是李国的社会关系,密密麻麻的,上头全是李国的师生以及同乡,还有彼此走得近的一些人物关系。 紧接着……有人开始各抒己见。 一下子,制定出了七八个计划。 张静一拿着这些计划沉吟了片刻,最后点了第四个方案:“就它了。” 说着,他的目光逡巡锦衣卫上下官校,道:“信王殿下认为李国可能不法,这李国乃是内阁大学士,事关重大,不可不察。只是……现在卫中并没有任何的证据。在丝毫没有罪证的情况之下,本都督以为,眼下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打探。我等入卫,早已将自己的性命都交给了皇上,今日,是该报效的时候了,通知下去,动手!” 一声号令,众人应命而去。 朱由检诧异道:“不必奏报陛下吗?” 张静一道:“人家现在又没证据,奏报上去,挨一顿臭骂吗?” “那该怎么办?” “所以现在要找证据,无论如何,我相信信王殿下!” 朱由检:“……” 只见张静一接着道:“我现在就赌他李国不是东西,赌错了,一切责任,我统统来承担。赌对了,便可为殿下报仇!” 朱由检心里想,孤王是不是该对他说一声谢谢? ………… 京城里……似乎风平浪静。 李国照例去内阁当值。 一切如李国所料一般。 辽东黑麦,顿时令京城震动。 张家发达了。 而李国也骤然之间炙手可热。 这其实可以理解。 暂时来说,他就是旗帜一般的人物。 要知道,反张在这天下是有广泛的群众基础的。 多少大臣和士绅,对这位新晋的辽东郡王心怀不满呢! 四处带着陛下抄家,还推行什么新政,不满是理所当然的。 而这时,李国旗帜鲜明地站出来,立即让李国声名大噪。 不少人偷偷投靠,这李国在内阁中的地位,也是急剧上升。 当然,李国依旧保持着低调,他不急,现在需将反张的势力慢慢地整合在一起,如此……才可丰满自己的羽翼。 这张家,某种程度而言,其实就是建奴人,而李国自比自己是李成梁。 建奴在辽东肆虐,很可怕吗? 当然很可怕,可越是害怕,朝廷和那些被建奴杀戮的辽东士绅,就越是需要寻求李成梁的保护。 所以……反张的本质……其实未必是要张家当真死无葬身之地,而是让李国一跃成为百官之首。 …… 可也在京城的李府外头。 一辆车马途径李府正门。 这车马脏臭无比,似是粪车…… 于是沿途的百姓,纷纷离得远远的。 赶车之人到了李家的门前,却好像是车坏了,就搁在李家门前便不肯走了。 这一下子,李家便有人出来,喝道:“走开……走开……” 他人还未靠近,那车夫却是转身便逃了。 紧接着……粪车炸了。 轰隆…… 好在是黑火药,不过似乎还有火油。 于是乎,转瞬之间,火油带火,飞溅开来,甚至直接飞入了李家。 这一下子……那门房吓得早已走不动道了,爆炸的威力不大,但是这四溅的火油,却迅速开始蔓延。 再加上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李家人听到了震动,一时之间不知发生什么事,却见自己的前院竟是冒起了浓烟。 就在这时……附近街角的巷子里。 千户王程带着百户刘文秀人等,乌压压的潜伏在这黑乎乎的巷里,一听到动静,王程吹了一声竹哨,而后大呼:“李公家起火啦,弟兄们,去救火啊……” 一下子的…… 从无数大街小巷里,突然涌出来了数不清的校尉,个个鱼服,腰挎绣春刀。 王程大呼:“抄家伙……给我……” 见身边刘文秀要拔刀,王程恨不得给这家伙一个耳光,怒喝道:“不是让你抄刀,是抄灭火的家伙……走……切莫让李公的家眷受累,随我来!” 哗啦啦…… 数不清的人将李家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人直接冲进大门。 其实这火势并不大,李家的人刚刚用脚踩灭了火,便见一群校尉冲杀进来。 于是有人阻拦道:“你们是什么……” 刘文秀无端挨了王程一顿骂,这时心里正窝着火呢! 他直接抬腿就是狠狠踹了这阻拦之人一脚,口里道:“狗东西,瞎了眼睛吗?没看到是来救火的?弟兄们,快!将这上上下下,都给我救一救,我瞧这是有人要纵火,定是李公平日里刚正不阿,得罪了人,这纵火之人,说不定就在这儿,给我一间间房屋搜查,瞧一瞧有没有贼人,谁敢阻拦,那么十之八九,就是纵火犯无疑了,不需客气,砍翻了再说。” 接着还骂骂咧咧:“狗一样的东西,堂堂内阁大学士的府邸,也是你们敢烧的?有我刘文秀在,决计不叫你们这群狗东西得逞。” 于是校尉们立马四散开来,深入这李家的院落。 李家人有点懵,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终于发出了咒骂和求救的声音。 不过……这一点无伤大雅,大家都忙得很,没人理会他们。 李家这边动静闹得这样的大,自然迅速传遍了京城,不少人都来看热闹,至于所谓的救火,许多人当然是不信的,虽然大家看到了一些火势,可这火还没窜起来,就无影无踪了。 锦衣卫居然抄入李家了。 这消息足以震动京城。 这可是内阁大学士的府邸啊,这李国到底犯了什么罪?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人们奔走相告。 …… 内阁里…… 有人火速地来寻了李国,对他焦急地低声细语了几句。 猛地,李国便豁然而起,然后面目狰狞。 其他几个内阁大学士,似乎也听闻了一些,于是一个个脸色凝重地聚了来。 “李公……” “这是张静一干的!”李国笃定地道,而且显然气得不轻,瞪着眼睛怒道:“这是要挖我李家的根啊!万万没想到,我不过与他有政见之争,他便如此……这大明是谁的天下?就因为仗着圣宠,便可以凌辱大臣吗?” 李国恼怒地质问。 黄立极拉着脸,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孙承宗道:“老夫去劝……” “不必劝啦!”李国摆摆手,他这时居然还能沉得住气,道:“他张静一的这一套把戏,是想做什么?搜抄我李家,想要栽赃构陷吗?那好,那便让他们构陷好了,不过一死而已,我内阁大学士得罪他便死,你们呢?今日而始,我大明已亡了。” 说着,他整了整衣冠,接着道:“都说祸不及家人,那姓张的卑鄙无耻,倘若想要针对老夫,那就冲着老夫来,诸公,不说了,老夫这便去见驾,求陛下赐老夫一死好了。” 说着,他拂袖,抬脚往外走。 面上则带着凛然正气。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其他几个内阁大学士怎么可能坐视不管呢? 这是玩过火了。 于是…… 大学士们便纷纷前去见驾。 天启皇帝这时候正在勤政殿,刚刚见了李国等人,这李国怒不可遏,紧接着,便是吏部尚书求见,随后又是礼部、兵部、工部尚书求见。 显然……事情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天启皇帝耐心地安慰着李国道:“李卿家,人家帮你救火,你何必多疑呢?” “谁家救火,是数百上千个锦衣卫冲进来的?敢问这是不是陛下的旨意?若是……臣无话可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李国一身正气地继续道:“可若是张静一自作主张,又如何呢?他这是想做什么?这是谋反,是叛逆!” 群臣也都皱眉,锦衣卫这一次确实是过分了。 随后……有宦官匆匆而来道:“禀陛下,五城兵马司派人去了李家,给锦衣卫赶走了。” “这是救火的样子吗?”李国笑得更冷,道:“既然如此,那么老夫无话可说了,让他张静一抄家吧,老夫行得正,坐得直,身无外物,只有一身正气而已,今日被奸贼所害,又有什么关系!” 天启皇帝皱着眉,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于是看向了魏忠贤。魏忠贤也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天启皇帝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又过了片刻,又有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一群大臣跑去李家了,他们和锦衣卫的人发生了争执,眼看着要打起来了。” “谁打赢了?”天启皇帝立马问。 “奴婢不知道。”这宦官苦笑道:“不过肯定是锦衣卫……” 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看着众人愤然的脸,只能道:“这件事……肯定有内情,只是朕也没想到,会闹的这样的大,既然如此……来人……速去李家,朕亲自去,且看看……到底是什么缘故!” 于是众人都看向了李国,而李国依旧是铁着脸,不为所动的样子。 第五百五十七章 巨贪 厂卫和内阁产生了矛盾。 这种事,非皇帝不得摆平了。 天启皇帝觉得好奇。 他无法理解,为啥张静一这样干。 招这李国做什么? 李国这个人,就是粪坑里的臭石头。 有时候确实讨厌,可是这个家伙,无论是资历还是学问,还是品行,都无可指摘。 一般遇到这种人,天启皇帝都是绕路走的。 反正就是大家一起混呗。 朕还年轻,熬死你。 可张静一打破了这生态的平衡。 于是乎……天启皇帝下旨,摆驾…… 浩浩荡荡的人马出宫。 而在李家这里……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刘一奇已是急的如热锅蚂蚁一般。 数百上千个校尉,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后便展开了搜查。 几乎要挖地三尺了。 可是…… 他满头大汗。 很明显,讯息有误。 这李国……简直就是天大的好官啊。 宅邸虽是不小,可这宅邸是先皇赐的。 而至于其他的…… 里头的家具,几乎可以用破烂来形容。 而且有些屋子,都来不及修缮,破破烂烂。 莫说其他的,单说李学士的家人,他的妻子刘氏,穿的乃是布衣。 而他的儿子,房里除了一捆捆的书之外,别无他物。 说实话,刘一奇几乎都要流泪了。 这么多年,总算看到这么一个大清官……… 不过很快,刘一奇就摆正了立场,做人一定要记得自己是站哪一边的,如若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继续下令:“搜,给我搜,挖地三尺……再搜搜看!” 现在问题很严重。 贸然的闯了进来,可是却什么都没有搜着。 这绝对不是小罪。 哪怕有皇帝庇护,那李国……难道是省油的灯吗?他会善罢甘休? 刘一奇匆匆去见张静一。 张静一也在北镇抚司里焦急的等,而后道:“找到了什么?” “张都督……一无所获。” “怎么可能……”张静一一面说,一面看向朱由检。 他怀疑朱由检要嘛就是内奸,要嘛就是个猪队友。 朱由检也呆住了。 “细细找过了吗?” “都找了,现在恨不得他们宅邸的墙壁都拆掉,可是……都是空空如也,这么多人寻了老半天,才三十多两银子,他的夫人,簪子都是柳木的,非金非银……” 张静一一脸无语,难道……当真冤枉了人? “要不……”刘一奇小心翼翼的看了张静一一眼,而后低声道:“要不……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寻一些金银……” 张静一的脸冷了下来,他怒视着刘一奇:“这是什么话,你叫我栽赃陷害?” “不敢。”刘一奇苦笑道:“只是担心……到时候不可收拾。” “不可收拾也不可如此。”张静一的道德底线这个时候居然又提高了,他正色道:“倘若果真清廉,我也无话可说,只怪自己有眼无珠。这干系,我承担着便是。可若是栽赃陷害,那便真是猪狗不如了。” 刘一奇只好尴尬的道:“是,是,卑下万死。” 张静一道:“继续搜吧,再搜搜看。” “是。” 张静一随即看向朱由检。 朱由检脸色羞红:“哎……孤王……孤王……” 张静一还能说啥,只好拍拍肩膀:“没事,咱们一家人,真查不出来,算我倒霉。” 不久之后,又有人来,道:“陛下出宫,往李家去了。还有……李家外头,围了许多人,外头有不少人在谣传,说咱们锦衣卫,想要栽赃陷害李家,不少的士民百姓,便聚的越来越多,又听说咱们这么多人进去,没有搜出什么金银……” “我知道了。” 这下真的可能玩砸了。 张静一觉得若是李家当真贪赃枉法,不可能家徒四壁。 看来真是一个好官。 若是如此……自己…… 张静一禁不住苦笑,眼下已经没办法推卸了,只好火速带着人,往李家去,前去见驾。 靠近李家的时候,却发现这里已是人山人海。 无数人议论不休。 等到圣驾来了。 士民百姓们便纷纷拜下。 那天启皇帝坐着乘辇,远远闻到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不过此时也顾不得许多,这里人太多了。 没想到事儿闹的这样的大。 天启皇帝到了门前落了车辇。 外头便无数人拜下,纷纷道:“万岁。” 天启皇帝笑了笑。 接着人群之中有人道:“陛下……请陛下要为李公做主啊,李公两袖清风,乃是当世包拯,这样的好官,倘若都被谋害,我大明还有什么公道可言?” 此言一出,居然不少人都纷纷跟着道:“请陛下明察秋毫。” 这其实可以理解。 百姓们还是很淳朴的。 在他们的观念之中,若是李家这边,几乎没有抄出银子来,堂堂内阁大学士,竟是家徒四壁。 这样的好官,到哪里去找? 而偏偏李国这样的人,还要被锦衣卫冲进府去,一番搜抄,这是多大的侮辱啊。 此时有人为李国求情,绝大多数的百姓,自然而然,出于本身的认知,纷纷应和。 天启皇帝听到这番话,五味杂陈。 有人似乎认出了天启皇帝身边的李国,便道:“李公……李公……” 见有人呼唤自己,李国便也一副感动莫名的模样,潸然泪下道:“大家请回,请回吧,陛下乃是圣君,绝不会冤枉了老夫,尔等好意,老夫心领。老夫无才,不能辅佐陛下开创大业,也只勉强自守清廉而已,都去吧,去吧。” 他这般一说,众人便更不肯去了,情绪是很容易感染的,听李国这番话,便知道李国一定受尽了委屈和屈辱。 天启皇帝顿觉得自己没鼻子没脸,匆忙入府。 这时,张静一带着几个人迎了上来,一脸尴尬,朝天启皇帝行礼:“陛下……” 天启皇帝道:“这火救得如何。” “快好了,就快好了。”张静一羞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天启皇帝点点头:“难得你这样的热心……好吧,快预备叫人收队吧。” 张静一道:“是。” 于是,给左右一个眼神。 众人会意,正待要传令。 李国却突然道:“救火是假,搜抄是真,既然李家已经被抄了,张都督说走就走吗?” 天启皇帝皱眉,却也无话可说。 张静一道:“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老夫不要经过。”李国正气凛然道:“老夫忝为内阁大学士,你们尚敢如此,若是寻常百姓,岂不是你们想要栽赃陷害便可栽赃陷害?张静一……你便实说了吧,你在我家,搜了多少金银,为何不说呢?不就是想趁此机会,治老夫罪吗?呵……真是可笑,大丈夫敢做不敢当吗?” 后头群臣,已是闻风而动。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道:“这太放肆了,这是救火?救火是这个样子?” “李公都说抄就抄,国法和纲纪何在?若是有罪,就将罪证摆上来。” 李国随即……朝着天启皇帝拜下:“陛下,臣前些日子,确实得罪过张都督,但是臣万万没有想到,他竟要公报私仇,欲陷臣于死地……” 说着,流下泪来:“臣这些年,兢兢业业,从不敢做贪赃枉法的事,臣对自己的子弟们说,我们李家家贫……之所以能有今日,靠的都是陛下的恩典。正因如此,所以李家所能夸耀的,该是李家上下的品行,而绝非是权位和财富。我李家的家风,便该如此。现如今……臣竟落到这样的结局,以至天下侧目,敢问陛下,锦衣卫擅自闯入臣府,该当何罪?陛下莫非当真相信这张静一救火的借口吗?可是陛下相信,这天下人不信,公道自在人心,恳请陛下……还给臣一个清白,也给臣一个公道。” 说罢,泪如满面的叩首。 众人听了,都露出了恻隐之心。 现在……这随来的伴驾大臣们一个个同情李国。 外头更不知招来了百姓,听闻李公这大学士,家里的金银才数十两,无不动容起来。 天启皇帝骑虎难下,瞪了张静一一眼,却也知道,眼下还是赶紧脱身的好,于是道:“朕自会狠狠训斥张卿,你二人……就化干戈为玉帛吧……” “陛下,这不是私事,此乃公事,厂卫猖獗至此,难道就可以这样轻易脱身吗?” 其余大臣也纷纷拜倒:“还请陛下明察秋毫。” “你待如何?” “张静一撤王爵,不得坐镇辽东……”李国趁热打铁。 他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了无数人的功名。 辽东现在就是一个香饽饽,这番话恰好符合了不少的心愿。 这辽东若是张家的,和百官没有任何的关系。 可若不是张家的,而是朝廷在那里设州县,那么……这朝中百官,想要土地,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少人怦然心动。 “恳请陛下……圣裁……” ………… 这时……却有一个人,背着手,在这李家宅院里转悠。 却是那佥事邓健,刚刚回到了京城,听说锦衣卫倾巢而出,因而也赶了来。 他这里看看,那里走走。 走到了一处地方的时候。 邓健笑了。 第五百五十八章 真相在此 邓健这一路来,其实颇为疲倦。 在辽东抄了这么多的家,说实话,其实就是和那些辽将们斗智斗勇的过程。 虽然辽将们统统都死了。 可要一点点挖掘出他们的财富,可不是苦力活。 这很考验智商。 因此,邓健这一趟回来,头上多了几丝白发,还好不多,不过他依旧还很健壮,除了眼里的气质和以往不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一到李家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许多东西。 以至于许多人没有注意到他。 甚至陛下来了,大家的注意力到了皇帝那里,而邓健却是置若罔闻。 这宅邸走了一圈之后,邓健心里就有了数。 而后,他不禁朝着陛下的方向走去。 …… 天启皇帝这边,已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了。 现在的问题不是一个内阁大学士的事。 而是眼前这个李国,确实称的上是两袖清风。 即便是天启皇帝再如何胡闹,也知道一个内阁大学士还能如此清廉自守,有多么的珍贵。 这样的人,你可以不喜欢他,但是你必须敬重他。 更不要说,现在全天下的臣民都在看着自己。 李国不肯罢休,他也无法敷衍过去。 只是………李国要求撤掉张静一的王爵,并且撤掉张静一的藩镇……这一手确实很厉害。 因为许多人的眼里已经开始放光了。 若是所有的大臣都在,若是天下的士绅都在此,只怕都要为李国的话而拍手叫好。 到时……只怕就是一场盛宴啊。 只要朝廷派了地方官去,那么就可通过数不清的同乡、同年、同窗的关系,而后无数人涌去关外跑马圈地。 那辽东如此广袤的土地,大家便可分食个干净。 可千万不要小看这些人,平日里为了土地,哪怕是引水,乡下的士绅都可能发动宗族进行世代械斗的,杀人都敢,何况这利益乃是现在争夺的利益的百倍千倍呢。 李国这叫四两拨千斤。 表面上是他一人倡议,实则背后却站满了一群饿狼。 张静一再权势滔天,在这千千万万个人面前,又算的了什么? 何况今日抓住了张静一的把柄,李国也并没有要求天启皇帝处死张静一,他辽国公,依旧仍做辽国公便是,甚至……他愿意让张静一世镇旅顺,只要张家让出这巨大的利益即可。 “陛下……”见天启皇帝不语,李国便红着眼睛道:“难道……到了这个地步,陛下还不惩戒吗?张静一欺臣太甚啊。臣这些年来,为陛下分忧,纵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臣年纪大了,这京城的木炭昂贵,臣舍不得烧炭,每到了冬日,旧疾就要复发,痛不欲生,臣的友人见状,欲送一些木炭,臣也不敢轻易去接受,就是唯恐受了人的恩惠。陛下可知这是为何吗?因为臣实在不愿,既受了国恩,还要受其他人的恩惠,以至公私不分。这些年来……臣的儿子……臣的妻子,都和臣过着清贫的生活,臣……臣……” 说到这里,李国抽泣,嗓子已是嘶哑了:“臣对他们说,我知你们所结识的人,非富即贵,他们能享用的,乃是我们李家人的十倍和百倍,可是……臣依旧告诫他们,臣起于阡陌,受国恩浩大,断不可因为想要穿的暖和一些,吃的好一些,便失了臣节,倘若如此,那便猪狗不如了。他们倒也肯听话,为了臣……甘心家徒四壁,过着现在这样的日子,可是……可是……他们只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这般,竟还要受锦衣卫闯入臣的府邸,如此侵门踏户的侮辱。臣……臣到了今日,已是无话可说……陛下若是不答应惩罚张静一,我这为人臣的,怎敢胁迫陛下,只是……乞求陛下,准臣告老,臣年岁大了,心灰意冷……” 他这番话,天启皇帝还未动容。 不少大臣,已是眼眶红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若是不感动,那就真猪狗不如。 而至于这宅邸外头,数不清的臣民百姓们,听到这些话,会怎样去想呢? 天启皇帝禁不住看向张静一。 却发现张静一此刻,也只好默然。 说实话……他是可以选择栽赃的,也清楚一旦搞错了,可能引发的后果。 还是大意了。 没想到李国真是一个两袖清风的人,说实话……这样的人就算和他争执的再厉害,也不至构陷他,这是做人的底线。 天启皇帝抿着嘴,依旧不松口。 而李国只是嚎啕大哭。 李家人似乎也有不少,统统跪在远处,也都哭做一团。 “陛下……李公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难道陛下没有恻隐之心吗?”一旁,一个翰林学士抹着眼泪。 又有一个御史,只是不断摇头:“这样的忠臣,若是都遭此不白之冤,那么我大明……可还有是非黑白?陛下……天下人都在看着陛下,请陛下三思啊……” 这时……有人徐徐而来,咳嗽一声道:“对,陛下一定要三思。” 众人瞧此人,却是穿着麒麟服的锦衣卫。 这时候,锦衣卫们自觉地这一次失了手,连张静一都默不作声,此时谁还敢声张什么。 谁料眼前这锦衣卫,居然疾步而来。 天启皇帝抬头,错愕,看着眼前这人,这人便是化成灰,他也认得。 不是邓健是谁? 邓健道:“锦衣卫指挥使佥事邓健,见过陛下。” 邓健…… 是那张静一的义兄弟…… 众人对此人有了印象。 于是,有人冷笑起来。 这是一丘之貉。 天启皇帝此时没有惊喜,若是其他时候,他见着邓健,只怕要高兴的跳起来。 此时却只好道:“邓卿如何回来了。” “臣回京复命。” “抄家的事,办妥了?” “大抵办妥,不过还在折算,折算的事,是文吏负责,臣搭不上手,又得北镇抚司相召,说这里缺乏人手,所以急忙赶回。” 天启皇帝颔首:“邓卿方才说……请朕三思,这又是何意?” 邓健自信满满,道:“卑下这样说,是因为觉得这宅邸有问题。” “有问题?”天启皇帝诧异。 众臣看着邓健,大抵已明白,邓健这是来给他兄弟脱罪的。 邓健眼角的余光瞥了张静一一眼,不过邓健这时给人的感觉,却是更为自信了。 毕竟是在辽东独当一面的人。 李国勃然大怒:“你们还要侮辱老夫吗?” “没有人侮辱你。”邓健淡淡道:“只是既然此事闹到了这个地步,那么何不一查到底呢?事情总要搞清楚,若是锦衣卫的过失,锦衣卫自当受罚,绝无怨言。” 这家伙…… 张静一看着邓健……什么时候这么自信了。 李国哑口无言。 哑口了片刻,便大笑道:“好好好,查,倒要看看你们还要如何栽赃构陷。” 天启皇帝则道:“邓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邓健道:“臣进这一处宅子的时候,就发现了许多的蹊跷,这宅子怎么说呢,哪里都好,就是缺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天启皇帝心里想,朕怎么看不出来。 连张静一也狐疑了,不知道邓健是卖什么关子。 邓健道:“烟火气!” “呵……”有人冷笑:“原来你这锦衣卫指挥使佥事……还专门给人看宅子的。” 邓健大喝:“住口!” 这人顿时一凛,刚想说什么。 便听邓健道:“那些该死的赃官污吏的宅邸,我没有看一千,也看了几百座,他们怎么藏匿赃物的,难道我会不知?你不过是个读书出身的进士,一辈子都在庙堂里和案牍打交道,懂个什么,也敢来质疑我?” 这番话,顿时让那人无言了。 随即,邓健按着腰间的刀柄道:“这宅邸的格局,很奇怪,尤其是后宅。” “后宅怎么了?” “请不下随卑下来。” 说罢,他一马当先。 此时天启皇帝只好跟着他后头,而其他人自是拥簇着天启皇帝。 李国只是冷冷一笑,也不说什么,也跟着过去。 等到了后宅,这后宅里已是一片狼藉,女眷们则躲在一处厢房里瑟瑟发抖。 李国又要哭。 邓健道:“待会儿有你哭的时候。” 说着,他道:“陛下……是否发现,这里有一堵墙。” 他指着靠近李国厢房的一处院墙道。 天启皇帝看那院墙,只点点头:“是,这又如何?” “陛下难道没有发现,此墙与隔壁的腹地互通吗?” “这又如何?” “还不只如此呢。”邓健道:“难道陛下没有发现,这墙乃是两处宅邸共用,可是……修筑的并不高吗?” 天启皇帝还是有些不明白。 邓健道:“京城里,因为地方局促,几个宅邸共同一堵墙的事,时有发生。不过正常的人家,毕竟牵涉到了自己家后宅的女眷,因而,正常的墙高是不成的,前院修这么高倒也罢了,而在后院……正常的人家,往往会加高,为的就是防止隔壁宅邸,有人翻过高墙来,惊扰了女眷。当然……并非是说,一定会发生这样的事,只是……人的心理其实就是如此,墙修的更高了,也就安心了。” 天启皇帝打量着这一堵墙,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你的意思是……” “那么,卑下就大胆断言,其实这隔壁的宅邸……也是李家的,又或者是……李家借用别人的名义购置的,这两座宅邸,表面上是两个人家,实则却是一人所有……” 此言一出,许多人不寒而栗。 他们抬眼看着高墙,听邓健说的玄乎,却似乎也开始有些怀疑了。 而李国面上虽是平静,可躲在袖里的手,却禁不住颤了颤,于是发出了大吼:“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第五百五十九章 富堪敌国 邓健却是对李国的话置之不理。 这种事他见得多了。 藏匿钱财,五花八门的手段都有。 可是万变不离其宗。 根本问题就在于,这种贪墨来的钱财,绝大多数人,都是舍不得离身的。 说穿了,就是没有安全感,在辽东,几乎所有的辽将大抵都是这样的套路。 因此……这钱财往往都是在距离自己较近的地方才能心安。 邓健要寻赃银,其实就是找到主人的具体住处,而后在附近寻找一些蹊跷的地方,基本上一找一个准。 “有没有这附近街巷的舆图。” 他大呼一声。 早有人兴冲冲地上前,道:“邓佥事,我带着。” 邓健接过去,而后直接就地将这舆图摊开。 他寻到了李国的宅邸,而后指了指隔壁的宅邸道:“这是谁家的宅子?” “说是一个江南的富商……” “叫什么?” “姓陈,叫陈睿。” 邓健笑了笑,就道:“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随即,他吐出了两个字:“破墙!” 校尉们立即精神抖擞,一拥而上,一群人开始破墙。 很快有人道:“此处有一处……假门……” 原来那儿有一处墙,似乎并不结实,砖缝之间,并没有抹泥,只需将砖头一个个抽出来即可。 有人用力一踹,便是一个窟窿。 李国脸色更是阴沉,他怒吼道:“到现在还要污我清白吗?” 毕竟是内阁大学士,威严与生俱来一般,一声厉喝,随即道:“屡次三番如此,将老夫置于何地?” 天启皇帝这时也不知邓健说的是否完全准确,不过现在,却依旧不吭声。 张静一回过神来,道:“拆开了这墙,便可水落石出!李公,这隔壁叫陈睿的人,你可认识?” “不认得。”李国正色道:“一个都不认得,隔壁这姓陈的,一年到头也不来京城一趟,老夫如何认得?何况老夫日理万机……平日里,又怎会和这样的人有什么交集?” 张静一立即步步紧逼:“这样说来,这宅子不是李公的?” 李国怒道:“这隔壁的宅子,与老夫有什么干系?白纸黑字,写着户主乃是陈睿……” 张静一带着几分深意地笑了笑道:“这两宅之间只用一面矮墙,李公倒是对这位姓陈的商贾,颇为放心,一点也不担心,隔壁有什么人翻墙来惊扰女眷呢!” 李国气的发抖,他突然变得格外的激动:“君子坦荡荡!” 张静一越发觉得有些不对了,于是道:“这么说,你既不认得陈睿,也和他没有打过交道,隔壁宅邸,和你没有一丁点关系?” “自然!” 轰隆…… 那一堵墙已是轰然倒塌。 一时尘土四起。 天启皇帝不禁振奋,倒是身边的宦官,挡在了他的面前,害怕这尘土席卷到天启皇帝的身上。 后头百官们,还有人面带怒容,也有人若有所思…… 李国又气呼呼地喝道:“私闯我宅邸,还毁我墙院,此奇耻大辱!张静一,你承担得起干系吗?” “承担得起。”张静一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一句话,差点没将李国噎死。 张静一道:“我忝为左都督,锦衣卫指挥使,直驾侍卫、巡查缉捕,监督百官,有什么事承担不起?来人……将这陈睿的府邸,给我抄了,挖地三尺,也不得放过,这是我说的,谁敢阻拦,便格杀勿论。这干系,我来承担,若是查抄错了,我张静一自当受罚!” 说罢,他厉声的道:“动手!” 锦衣卫上下官校听罢,此时抖擞精神,齐声应诺。 而后如潮水一般,顺着坍塌的院墙,冲入了隔壁的府邸。 此时,邓健大手一挥,道:“能大量藏银的……至多三处,带一队人,随我来……” 于是,百户刘文秀大手一挥:“新区百户所来!” “喏!” ………… 李国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瞳孔收缩,努力地想要让自己镇定下来。 另一边,李家的家眷还在嚎哭和喊冤,口呼清白。 百官个个皱眉,一言不发。 李国咬着牙道:“张静一,就算里头藏匿了银子,与老夫何干?老夫的住处,与这么多人为邻,难道……尽都……尽都……” 张静一勾唇一笑道:“现在又不是查抄你家,你慌个什么呢?” 李国则道:“陈睿何罪,没有驾贴,不得旨意,岂可轻易侵门踏户!你们不但要构陷老夫,还要陷害寻常百姓吗?” 张静一笑着道:“陈睿和你有没有干系,到时就知道了。” 不多时,那佥事刘一奇已匆匆而来,道:“都督,寻到了陈睿的文牍,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不过……” 张静一按着腰间的刀柄:“不过什么?” “不过此人在江南,曾做丝绸的买卖,就是……有些对不上。” “对不上,怎么对不上?” “这人……黄册中的记录……写着……他生于嘉靖三年……而这宅邸,是八年前购置的……如果……如果……卑下算的没错的话……八年前……陈睿购置宅邸的时候,理应快一百岁了。” 张静一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居然还是一个老寿星。 张静一道:“这样说来……这个陈睿还是个活神仙?” “……” 对于这个时代的寿命而言,莫说一百岁,便是八十岁,都可算是变态级别的高寿了。 张静一道:“他的子女呢?” 刘一奇道:“上头记录,他只有一女,不过早在嘉靖三十二年,就许配给了人。” 张静一道:“也就是说,他没有子嗣?” “没有!”刘一奇肯定地道。 张静一随即笑呵呵地看着李国,道:“李公,你说人活到了一百岁,而且几乎没有什么子嗣和后代,却在京城置宅,此事蹊跷吗?” 李国深吸一口气:“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此别人的家事,老夫从不过问。” 说罢,他又道:“老夫这些年来,两袖清风,人所共知……” 天启皇帝拉着脸,已不再是方才那般的底气不足了,冷声道:“是不是两袖清风,很快就会知道,现在多言,又有何益?” “陛下……”李国沉痛地道:“臣乃朝中大臣,今日蒙此不白之冤,受此奇耻大辱……陛下……” 天启皇帝只冷着脸,置若罔闻。 李国还不罢休,接着道:“世道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连大学士都不能保全,斯文扫地……” 此时,显然已没有人理会他了。 不多久,隔壁便有人过来,略带激动地道:“找到了,找到了……” 一时之间,天启皇帝大为振奋,道:“走。” 一行人匆匆穿过了坍塌的院墙,随即……便到了这陈家的宅院里。 却见这宅院里,也有不少的仆从,已被锦衣卫所控制,他们皆都战战兢兢地被押在了一处。 而这宅院很奇怪,明明是后宅,应该是家眷所住的地方,这样的宅邸,讲究的应该是有庭、有院、有园,尤其是园林,必不可少。 可此处……却是密密麻麻的,尽建起了库房。 这一个个库房,一个接着一个,哪里是什么住人的地方。 天启皇帝一看,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随即便见那邓健匆匆地带着几个人来,道:“陛下,对方藏匿钱财,已到了有恃无恐的地步,压根就没有打算好好藏匿,这里共有库房十七间,里头都是金银珠玉……” 说罢,他立马领着天启皇帝等人一道,直接打开了一个库房,同时让人取了火把来。 顿时……这火把映射之下,里头的金银,顿时蓬荜生辉! 天启皇帝猛地瞪大了眼睛,看的要窒息了。 随即脸上露出了狂喜。 而后,脸又瞬间冷了下来,咬牙道:“好,好的很……真是朕的大清官啊,袖里都是清风,可家里却都是金银,了不起!” 李国的脸色已是惨然一片。 可到了这个时候……他似乎还不愿承认,只是道:“这……这……陈家……居然藏匿了这么多金银……” 张静一觉得这人已经厚颜无耻到了极点,大喝道:“李国,到了如今,你还要抵死不认吗?” 李国忙不迭地矢口否认道:“不,不,这与老夫没有干系,此别家的宅邸,与老夫何干?” 天启皇帝已是怒不可遏,讥讽地道:“难道李卿意思是,有个人……恰好在你家隔壁藏了这么多的金银,而这人……只怕早就死了,且还断子绝孙了,世上有这么多恰巧的事?” 李国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陛下,臣冤枉……冤枉啊……” 李国随即拜下,叩首道:“臣兢兢业业,勤于王命,不曾有什么过失,臣是清白的……” 到了如今,他除了抵死不认,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天启皇帝直气的发抖,厉声怒斥道:“死到临头,还要狡辩!” 李国道:“臣拿人头作保,这些与臣,毫无干系。” “那你就拿你全家来做保吧!” 天启皇帝方才是气得想跳脚,此时却是突而冷静了下来,目中却是掠过了锋芒。 第五百六十章 朕不许 李国听到这番话,不禁打了个寒颤。 用全家的命来作保…… 这不是摆明着……丝毫情面也不给了吗? 他不禁颤栗,此时却是无言,只是红着眼睛,其实他比谁都清楚,这些银子,他不能认,认了……便什么都完了。 于是,只好咬牙道:“这或许……乃是锦衣卫栽赃陷害……恳请陛下……明察。” 此言一出,便算是彻底和张静一卯上了。 谁知道这宅邸里的银子,是不是锦衣卫偷偷藏的?和我李国没有任何关系。 毕竟……李国是出了名的清廉。 可在许多人的眼里,锦衣卫的名声可不太好。 李国此言一出,天启皇帝再次勃然大怒起来。 却在此时,邓健笑着道:“这个容易,是不是构陷,大家一看便知,须知道,银子是会说话的。” 银子会说话…… 所有人不解地看着邓健。 邓健道:“这些存银……都是制成了银锭之后再进行存放的,或者……是有人将这银子送到这儿来之前,就已专门溶制过。而不同成色的银子,其实成色也不同。当然……不只如此……还有这里一处库房,诸位可以自己看看,这库房一看就有一些年头了,上头的灰尘……便是明证。” “有不少库房的银子,可能一两年内,都不曾有过人为搬动过的痕迹。也就说,有的金银已经在此存放了一两年之久……李公,你来说说看,锦衣卫莫非一两年前,就已经开始栽赃构陷你,将这些金银,事先存放于此吗?” 说着,邓健又道:“其实想要知道是不是构陷,办法有很多,我方才说的只是其中一种而已。除此之外……” 他进入库房,取出一锭银子来,而后笑着道:“陛下请看这银子的成色,这里的银子都比较整齐,也就是说,应该是同一个银坊熔炼成锭,大规模熔炼的银坊,这天下是有数的,只要顺藤摸瓜,一查……就能知道出自哪一个银坊,最后……就能将人揪出来。” 邓健顿了顿,又道:“只是这样,过于耗费时间!其实还有一种办法,这守着库房的人,一定是李公的亲信,所以……只需一问,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李国道:“李公……你想试试吗?” 就在此时,有人推搡着一个主事来。 这主事战战兢兢,口里哀嚎着,又见李国跪在地上,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地拜倒道:“冤枉,冤枉啊……” 张静一突的道:“我来。” 说着,先拉一个账房模样的人来,令他跪下,口里大呼道:“你们是谁的人?” 这账房看了一眼李国。 很明显,李国乃是当朝大学士,他不敢开口。 他迟疑了很久,张静一却没有继续逼问,只是转眼间,他已从衣兜里掏出了短铳,直接顶着他的脑袋。 砰的一下。 这人脑袋已如碎裂的西瓜一般,来不及惨叫,便直接倒在血泊里。 群臣皆都吓了一跳。 没想到这个时候,张静一会当着陛下的面直接杀人。 可绝大多数人,一言不发。 张静一随即才走到那主事的面前,冷声道:“你是谁的人?” 这主事早已吓尿了。 裤裆处不明的液体流出来。 他不敢去看一旁账房的尸首,却是浑身发抖,口里不受控制连珠炮似地道:“我……我的老爷……是当朝李学士……” 李国听到这里,已是眩晕。 能在这里看守的,都是他的心腹,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不为过。 可此时还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张静一冷笑道:“你家老爷,不是那什么陈睿吗?” 主事惊恐万分地道:“陈睿……只是假借了一个名字……就……就是因为世上早没了陈睿这个人,所以才假以他的名义购置了这宅邸,我……我……我打小……便是老爷的书童,跟了老爷四十七年,谁是我家……老爷,我自然……自然再清楚不过了。” 张静一眼角的余光瞥了李国一眼,李国已露出了绝望之色。 张静一道:“你如何证明呢?” “证明?”这主事忙道:“不需……证明……我的儿子,就在老爷这里当差,对了……老爷还……举荐我儿去国子监做监生……这个是可以查实的。早年的时候,老爷一直都是我伺候,他的事,我都知道……又需如何证明。” 张静一随即微笑着,看向李国,道:“李公,此人,你认得吗?” 李国闭上眼睛,颤抖道:“不认得。” 不能让,认了就彻底完了。 张静一便朝这主事狞笑道:“你看……你家老爷不认得你。看来你在欺瞒我啊!” “不不不。”主事忙道:“老爷……老爷,是我啊,是我……李福啊……老爷……我…” 说着,这主事又道:“这事好查,这事好查,你别开铳……老爷的臀上,有大黑痣……我最清楚……还有少爷……少爷……” “闭嘴!”李国终于无法忍受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已感受到了巨大的羞辱,于是朝着李福怒吼:“闭上你的嘴巴。” “老爷……”李福继续朝他嚎叫。 李国此时已羞怒到了极点,堂堂内阁大学士,竟是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而那些随驾的大臣,此前一直为李国说话,可现在,却都不吭声了。 却见李国怒不可遏的样子:“是我的,是我的……我实说了吧,这宅邸是我的,库房里的银子……也都是我的……” 他疯了一般,嚎叫,怒吼,此时已是斯文扫地,到了这个地步,众叛亲离,既已知道无法抵赖,此时情绪便宣泄了出来。 他吼道:“我乃内阁大学士,我难道就不该有一些积蓄吗?你们也就不必清点啦,这里的库银,是七百三十九万……可……这又如何呢?这满朝文武……有几人干净?有几人?别人可以,我为何不可?真要查,谁敢说自己清白?既然如此,为何独独针对老夫?老夫从四岁开始,便开始读书,先学论语,后能熟读四书五经,寒窗十载,求取功名,难道真只是要造福苍生?” 他冷笑,一脸鄙夷之色,接着道:“可笑!老夫为官数十载,只见有人争权夺利,见有人贪赃枉法,就不曾见什么造福苍生。不过是笑话而已,正是因为大家都不干净,是以才需打一个仁义的幌子来遮羞,世上何来这些?” 他似乎还在为自己辩解。 只是辩解的形式不一样了。 起初是抵死不认。 现在似乎想要为自己找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 他道:“如今事败,我无话可说,贪墨所得,尽在于此,老夫一辈子的心血,自然毁于一旦,可……谁也别想瞧我笑话……没有人可以……” “住口!”此前还为李国辩解的御史显得有些慌,立即大声斥责道:“李公,你乃数朝老臣,竟说这样的话。” “时至今日,何至于此?” 又有人站出来,义愤填膺之状。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你自己贪赃枉法也就算了,为何要把大家都拉下水? 非要将所有人的遮羞布扯下来! 李国哈哈大笑起来,却不看他们,只看天启皇帝:“陛下……难道这天下,有错的只是臣吗?陛下呢,陛下难道不是奢靡无度?还有那张静一,他难道不也是打着所谓新政的名号,争权夺利?你们可以,臣为何不可?” 天启皇帝万万没想到,这个老东西,居然敢骂到他的头上来。 天启皇帝笑了,道:“这不一样。” 李国咬牙切齿地道:“有何不一样。” 天启皇帝道:“因为朕是昏君。” 李国:“……” 这就属于只要我没有底线,尴尬的就是你了。 天启皇帝随即目中掠过了杀机,他突然道:“将那人给朕带来。” 他手一指,却是在远处,早已吓得瞠目结舌的李国之子李正荣。 李正荣吓了一跳,转身要跑。 早有几个校尉擒住了他。 将他拖拽来,喝令他退下。 天启皇帝轻描淡写地给了张静一一个眼神。 张静一却已将火铳送到了天启皇帝的手里。 此时,天启皇帝抬着火铳,对准了李正荣的脑袋。 李正荣早已吓呆了,片刻之后,口里喃喃地叫了几句饶命,而后,却突然朝李国大吼:“李国,你这老畜生,你不得好死,你就不能闭上臭嘴,少说两句,你要害死我啊……” 李国吓懵了。 他方才是怒急攻心,于是……不吐不快,表面上是在痛骂所有人,实则却是希望在道德上为自己开脱。 如今,见到自己的儿子怨毒地跪在地上,看着自己,对自己破口大骂。 刹那之间,李国清醒了。 下一刻,他忙叩首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天启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可声音却极是冷厉:“朕是昏君,所以可以为所欲为,可你不同,你是两袖清风的名臣,你不能这样干,朕不许!” 许字开口。 铳声响了。 第五百六十一章 李家团灭 这李正荣乃是李国的长子。 听到了枪响,骤然之间,便觉得脑后剧痛。 好在他死的很痛快。 脑袋顿时炸开。 而后……血肉横飞。 就在所有人颤栗和惊恐的目光之中,当即便倒地。 他方才虽还骂李国是老畜生。 怨恨李国到了这个时候,还要死鸭子嘴硬。 可李国此时看着眼前的一切,眼里的瞳孔收缩。 这何止是一辈子心血毁于一旦,所有的钱财化为乌有,看着儿子倒在血泊里,他口里发出了狂叫:“啊啊啊啊……” 群臣顿时毛骨悚然。 他们其实这个时候,已经觉得李国该死。 可看天启皇帝的手段,却还是禁不住如芒在背。 这显然只有太祖高皇帝才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而且……这是什么话。 什么叫做,你是昏君,所以你可以为所欲为,而李国乃是名臣,所以就不能这样干? 这是人说的话吗? 天启皇帝没有收起火铳,而是一步步地走到了李国的面前。 身后的宦官倒是害怕这李国绝望之下暴起,想要阻拦。 天启皇帝却是横瞪了那宦官一眼,这宦官便已吓得魂不附体。 这才是真正杀人如麻之后的眼神,一个眼神,便教人魂飞魄散。 天启皇帝道:“朕被你们骂了这么些年,无论做什么,都是昏聩无能,是残暴不仁。可是你不同,你给自己博取了巨大的名声,人人提及你,都说你两袖清风,说你高风亮节。朕来问你,你得了好名声,又有什么资格效仿朕呢?” “这么多的金银,你拿了去,内阁大学士的位置,你也得了,可谓是位极人臣,富可敌国。你还每日在那里,装什么君子,做什么名臣?世上岂有这样的好事?” 李国粗重地呼吸着,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而此时,他的儿子……脑袋已不成形状了,就像一个干瘪的皮球,耷拉着地上,依旧是血流不止。 李国此时涕泪直流,连口水也流了出来,他闭着眼睛,道:“你要如何,你要如何?” 天启皇帝冷冷地道:“要如何?要你付出代价!朕早说过,朕是要你全家的性命来作保的,你认为,朕要如何?” 天启皇帝狞然地接着道:“你不是自称自己是清官,是好官吗?不是说锦衣卫羞辱了你吗?你看看你这丑恶的样子,朕的内阁大学士,代朕宰辅天下,多少的政务,由你而出,你拟了多少的票拟,结果如何?结果……你的票拟,都换成了银子,现在却还在朕的面前,装什么可怜?” 天启皇帝道:“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指使着人……想要让朕撤了世镇辽东的事?你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 李国只是不断地捶打心口,苦不堪言。 到了这个时候,他既恐惧自己性命不保,更恐惧的是……自己临死之前,还要看到自己的至亲一个个地死在自己的眼前。 这么多年来,他贪墨了这么多钱财,难道真是为了自己享用? 不就是要留给自己的子孙吗? 可现在…… 他颤抖着,只能无能地捶打着自己! 当然,天启皇帝知道,眼前自己的话,李国已经听不进去了。 只是这些话……显然并非是对李国说的。 群臣个个低垂着头,哪怕方才李国想要拉大家一起下水,可现在……却也禁不住兔死狐悲。 甚至有人极想劝谏天启皇帝宽恕李国。 毕竟……谁都有被抓个正着的时候,刑不上大夫,如那宋朝一般,不凌辱和虐待大臣该有多好? 可是……见天启皇帝如此,此时是谁也不敢多言。 只见天启皇帝冷笑着道:“你以为,朕会不知道……这辽东是好地方?不知道出了黑麦之后,那里沃土千里,从此之后,辽东便是塞外江南?难道朕不知道,将来张家,必为天下第一权门?” 这一刻,群臣都诧异的地看着天启皇帝。 原来……陛下当真知道? 起初大家以为,陛下是糊涂,宠信张静一,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哪怕……连辽东也舍得一并赐予。 可这些……天启皇帝又怎么不会考量? 他可是太祖高皇帝的后人,他的祖先里,有无数奇葩,从太祖高皇帝,到成祖皇帝,至于那嘉靖皇帝和万历皇帝,哪一个不是将权术耍弄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天启皇帝大笑道:“你可知道为何吗?不是朕非要赐辽东予张家不可。而是因为……朕早就知道,你……还有你们那些大大小小口里自称自己是君子,说什么两袖清风,道什么高风亮节的狗东西,个个都贪婪无比,朕若是不将辽东送出去,你们这些狗一般的东西,便会像野狗扑食一般,将辽东的沃土,啃噬的干干净净,百年之后,你们就会成为新的辽将,你们会养寇自重,到时辽东纵有万里的沃土,朝廷也从那里收不来一粒粮食,那里的粮产再高,也不过是肥了你们这群大大小小的硕鼠而已。到了那时,朝廷何止是颗粒无收,只怕你们还要沆瀣一气。想尽办法让朝廷给你们调粮。”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现在知道了吗?你以为你在背后怂恿那些言官,挑拨朕与张卿君臣二人,便可成功?你以为朕会提防张卿?你错了,朕提防的,是你们这群猪狗不如之人!” 此言一出,真将一旁的伴驾大臣们都骂了个干净。 众人的表情都显得有些复杂,总觉得皇帝这是在拐着弯骂自己。 而李国已是悲痛欲绝,只恨不得立即死在眼前。 天启皇帝随即将火铳交还给了张静一,而后背着手,看也不看这李国,只是口里道:“这里的金银,都搬到宫里去,朕又可好生做一段日子昏君了。至于这李国,贪墨钱财,欺君罔上,罪该万死,将他一家老小,统统诛了吧,不要留有后患。” 听到这话,李国如遭晴天霹雳,虽然明知道……这一刻可能到来,可当真正意识到……全家都要死绝的时候,却依旧无法接受。 一旁的张静一点了点头:“遵旨。” 天启皇帝又接着道:“张卿和邓卿此番有功,尤其是邓卿………这才是有大才干之人,乃朕腹心肱骨也,他现在是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区区佥事,太屈才啦,立即敕封为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协助张卿辖制锦衣卫。” 邓健便上前,道:“臣实在愧不敢当。” “哪里的话。”天启皇帝道:“大明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一个邓卿,对朕而言,足以抵得上十万雄师!” 邓健:“……” 这夸得有点让邓健都觉得过分了。 天启皇帝随即道:“朕乏了,就在此喝一口茶水,也让朕好好体验一下,在这李家里,两袖清风是什么样子。” 于是,众校尉纷纷动手,将李家的人统统拿了,那李国也被人架了出去。 群臣此时都默不作声,只是心里打着小九九。 另一边,便有人开始动手,直接开始寻车马,将库房的金银装箱。 说起来,李国跟别人不一样,别人藏匿银子,毕竟太多,因而随意堆放。 可李国却是细心的人,分门别类,账目也很清楚,一箱箱的金银分装明白……倒也省去了不少分拣的麻烦。 而在李家外头,军民百姓们还未散去。 这件事闹的太大了。 尤其是一群读书人开始鼓噪,来了不少人,大家纷纷道李学士乃是青天,如今遭人构陷,这许多百姓倒还是明白‘事理’,听说大明的青天被害,怎么肯散去? 一群读书人掺杂其中,更是义愤填膺,不断的咒骂。 于是……这里水泄不通。 直到这李国全家人被押了出来,个个五花大绑,一时之间,群情激愤。 有人大呼道:“李公蒙受不白之冤,他之所以遭人构陷,是为了我们百姓而据理力争哪……” 说罢,这人就嚎啕大哭起来。 一下子……不少的军民也不禁闻之落泪。 因为此前大家都以为,陛下既然来了,一定能还这李大学士的清白的。 谁晓得……这下倒好了,一家人都捆绑出来了。 于是接着,又有人大声疾呼起来:“我等能安居乐业,都拜李公在朝中心系百姓所赐,今日李公罹难,我等可以坐视吗?” 一下子,街头巷尾,竟是哭声一片。 气氛是会感染的。 有人带头嚎哭,其余人也不禁眼圈红了。 再加上身边有人说起李国如何清廉的事迹,更是忍不住潸然泪下,何况这李国的府邸,实在残破,可以说是连寻常的富户都不如,便连大门都是斑驳,红漆早脱落了,也不舍得修葺。 只是接下来……有人开始拿着锯子,锯去李家高大的门槛。 有人开始议论纷纷:“锯了门槛,莫非是不但要拿人,还要羞辱李家门楣吗?” 直到一辆辆车马开始出来……这才知道,原来……这是方便车马通过的。 于是大家都忍不住朝那车马一看…… 嚯,好家伙…… …… 还有 第五百六十二章 铲除干净 那一辆辆大车上,都是金银。 这些金银,至少寻常百姓而言,几乎是想都不敢去想的。 一辈子辛劳,一家人的积蓄,也不过那几两银子。 可在这里……金银却是用大车装的。 且这车马,没有绝尽一般。 已看的许多人眼睛都直了。 这……这…… 大家已不再义愤填膺了。 却只看着这一辆辆过去的车马。 沿途的校尉,显得十分紧张,似乎看谁都像是想要劫持金银的人。 终于,有人咒骂:“李国那猪狗不如的东西!” 也有读书人在里头道:“大家不要信,李公平时连轿子都舍不得换新的,一年到头,不过四件常服,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金银,这定是……定是锦衣卫栽赃!” “俺也想锦衣卫栽赃俺,可这么多银子,哪怕是搁我家待一天,俺美滋滋的看一眼,死了也甘愿。” “哈哈哈………” 众人哄笑。 “这该死的东西,就该抄家灭族!”有人愤恨地大叫一声。 于是……方才的悲愤,转化成了愤恨。 而那些读书人见情势不妙,早已是溜之大吉。 …… 天启皇帝坐在这简陋的李家书斋里,不禁唏嘘。 这里确实很简朴,所有的家居,都显得破旧。 倒是藏书很多,还有许多幅李国自己手书的字帖。 无非是“淡泊致远”之类的玩意。 天启皇帝凝视着这些字帖,禁不住道:“他是如何做到,一面行书咏志,又一面……收敛无数财物的?朕要是学了这李国一半的本事,现在只怕也是尧舜那样的圣君了。” 张静一道:“想来越是贪婪之人,越在乎这些吧。” 天启皇帝此时不禁感慨地道:“朕进来的时候,差一点就信了他的鬼话,幸好邓卿及时寻出了破绽,如若不然,朕还觉得愧对了他呢。堂堂内阁大学士,竟是如此之人……” 张静一却是道:“臣倒以为,这是一个契机。” “契机?”天启皇帝的目光,自这墙壁上的行书上移开,落在了张静一的身上。 张静一道:“陛下有没有想过,李公……不,李国如此贪婪,可是大家都称颂他两袖清风,这是什么缘故?” “你继续说。” 张静一便接着道:“这就说明,绝大多数时候,李国都是两袖清风的,否则……一个人若是四处收受财货,早就不知多少人知道了,又怎么会传出这样的好名声?” 天启皇帝托着下巴,定定地看着张静一,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臣的意思是,有九十九人来给李国送礼,李国统统都不接受,让人送回去。他可能……只收了一二人的礼。” 天启皇帝诧异道:“一二人?只收了一二人的礼,也有七百万两纹银之巨?” 这是多匪夷所思的事啊! 张静一苦笑道:“这是臣的推断,因为臣此前,确实让锦衣卫查过他,可最后的结果却是……几乎没有发现什么痕迹!” “臣想,这绝不是咱们的緹骑疏忽大意,那么唯一的原因是,李国在九成九的时候是清廉的。真正给他输送利益,并且他肯接受之人,定是少之又少。” 天启皇帝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是这李国贪婪无度,见钱眼开,天启皇帝尚且还不觉得震惊。 因为……事实就在眼前,确实有这么多的金银堆放在这里。 他收取了一千人,一万人的好处……这都说得通。 可若是……只收取几个人,甚至只是一个人的好处,就可以得纹银七百万两! 这才是真正可怕的! 买通一个大学士…… 敢花这个银子的。 那么……这背后,又是多大的利益? 而这利益的规模,又如何想象? 于是天启皇帝忍不住道:“你的意思是……有人买通李国,为他们所用,就花费了七百万两?” 张静一毫不犹豫地点头:“是。” 天启皇帝背着手,突然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地走着。 他眉拧起来,道:“为何肯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张静一耐心地解释道:“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要牟取的利益,远远超出了七百万两……甚至……臣在想……或许……他们买通的可能还不只一个李国。” “李国毕竟是大学士,虽是宰辅,可是要提供方便,远不如其他负责俗务的官吏……所以……臣的判断是,可能单单贿赂这一层花费,是七百万两纹银打底,甚至还要远远的超出这个数目。” “怎么可能!”天启皇帝难以置信地看着张静一道:“难道那些人,是开善堂的?” “不是开善堂,而是……他们牟取到的利益,可能是这七百万两的数倍,甚至可能是十倍,百倍……” 听到这里,天启皇帝一屁股跌坐了下来,喃喃道:“大意了,真是大意了,朕还一直以为,朕现在内帑里攒了这么多的金银,规模有两亿之多,已是了不得了。若是当真如卿所言,朕岂不是还是个穷鬼?” “也不能这样说。”张静一忍不住一笑,而后道:“陛下,咱们不能非黑即白的看问题,陛下已经比臣有钱多了,咱们的铁甲舰计划……现在已经开始在旅顺开工,也招募了不少匠人去,不过发现……工价好像算错了,还有……许多的材料……当初是臣太天真,这才发现,靠五千万两……根本不切实际……” “你啥意思?”天启皇帝警惕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道:“没什么,只是臣担心……最后陛下与臣的秘密计划,最后成了半拉子,到时候砸进去这么多银子,最后却……” “好啊。”天启皇帝要跳起来,接着道:“你这一手是工部修宫殿那一套,先说一百万两,此后慢慢追加……” 张静一大为震惊:“是吗?” 没想到……古人早就会玩这一手了? 卧槽……还是我太年轻了! 天启皇帝又开始焦虑起来,便道:“你直说了吧,还要追加多少?” 看着天启皇帝难看的脸色,张静一只好硬着头皮道:“只怕每年,至少还要增两百万两……” 天启皇帝七窍生烟:“每年?” 张静一道:“陛下可以往好处想一想……” 天启皇帝的眼睛冒火,道:“朕没办法往好处想!” 张静一:“……” 天启皇帝气咻咻了老半天,最终道:“你拟出一个章程来,具体多少,写清楚,以后不要再糊弄朕啦。” “这不是糊弄。”张静一解释道:“搞这个的都这样。” 天启皇帝:“……” 不过慢慢的,天启皇帝的脸色缓和起来,道:“你说的很对,这件事,要顺藤摸瓜下去,这是一个好契机,要从李国的身上,挖出他背后的人……他的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又如何获得这么大的利益,有多少人参与……七百万两纹银,说送就送,贿赂朕的大学士,这些人干的事,肯定图谋不小,查出来,一定要彻查到底。” 张静一顿时明白天启皇帝的意思了。 自己从天启皇帝身上搞钱,天启皇帝就从某些人的身上搞钱。 如此一来,一个完美的生态链便形成了。 张静一顿时就道:“臣今日便开始着手查下去,陛下放心,锦衣卫上下,定然赴汤蹈火。” 张静一的目光无比的坚定! 天启皇帝则随即又道:“还有邓卿家,朕想来……邓卿家真是劳苦功高啊!他和你不同,你总惦记着朕内帑里的那些银子。他呢,从不惦念,却总是帮着朕,无怨无悔的将银子都搬到宫里去,我大明最需要就是这样的人才。” “最紧要的是,他一心用命,竟然这样的年纪,也顾不得娶妻生子,朕每每想来,都觉得我大明有这样的人,实是幸事!要不……给他说一门亲事吧。” “这……”张静一道:“当然是全凭陛下做主。” 天启皇帝沉吟片刻,便道:“你看谁家合适?” 张静一想了想,便道:“要不,臣到时先去打听打听?” “也好。”天启皇帝笑了:“总而言之,不能亏待了他。” 二人商议毕了。 天启皇帝觉得继续在这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便才从书斋中出去。 百官早已在此等了,天启皇帝大手一挥,道:“摆驾回宫!” 于是,群臣随天启皇帝大驾出了李家。 张静一率锦衣卫上下官校至中门恭送。 而这李家外头,好事的百姓已是走的差不多了。 送走了天启皇帝,张静一按着刀柄,突然脸一拉,随即大喝道:“听令。” “在。”众官校打起精神,一个个大喝回应。 张静一道:“其一,这一些时日,要尤其关注京城百官宅邸,还有他们临近的宅邸,看看是否有什么异动,说不定,有人和李国一般也是这样藏匿金银,这时做贼心虚,忙着想要‘搬家’,没准儿,还能捞到了几条大鱼。” “是。” “其二:立即开始讯问李国……他的家人,先不急着杀,先从李国这些人入手!” “遵命!” 第五百六十三章 可怕的真相 李国被押送至大狱,却没有立即上刑。 因为在等。 直到朝中发了旨意,革除李国的内阁大学士等官职。 于是,一干校尉才剥了李国的外衣,直接开始动手。 片刻之后,李国熬不住,口里大呼,告饶声连连。 随后,他便被拉到了审讯室中。 张静一已等在这里,他低着头,签了一道道的命令,交给身边的书吏,书吏便捧着手令而去。 张静一此时才搁下笔,而后抬头起来,看一眼已是遍体鳞伤的李国。 张静一随即感慨道:“本是内阁大学士,位极人臣,天下人无不敬仰,人人都要称一句李公,可谓是光耀门楣,令人称羡。” “只是可惜……偏要做贼,那些金银珠宝……你又用了几分几毫?人啊……最怕的就是不知足,人心不足蛇吞象!” 李国带着镣铐,此时只趴在地上喘着粗气。 张静一背着手站了起来,却接着道:“事到如今,你已没有出路了。想来此时此刻,你也已万念俱焚了吧?你的家人,就在隔壁,他们没有受刑,我张静一是讲道理的人,动刑不是目的,我要的是真相,要的是事实。至于这个过程,终究你我相识一场,我又如何希望刁难你和你的家人呢?” 此时,李国呵呵的笑了起来,道:“成王败寇。” “你错啦。”张静一道:“若是查不出你的问题,真要冤枉了你,你尚可以说成王败寇。可是你自己什么德行,你不清楚吗?你自己干的这些丑事,你心里没有数吗?现在说什么成王败寇,不过是乱臣贼子的自辩之词而已。” 李国嚎哭道:“那你要如何?” 张静一平静地道:“李公是聪明人,我要做什么,难道李公心里不清楚吗?这些银子,不是凭空来的。那些送你银子的人,也绝不是因为他们喜欢你,无端要送你这些金银。你心里很清楚,给了多少钱,就得办多大的事。” “那么……谁送你银子,你又为他们把办了什么事,好好地说清楚吧,说清楚了,我固然不可以为你免死,但是至少……可让你死的痛快一些。方才你已受过刑了,其实我张静一,厌恶这些刑具,依靠刑法来治人,不是我的本意。只要你老老实实交代,我自然会给你一个体面。” 李国哈哈大笑道:“我若说了,只怕你也未必敢拿人。” “你休要拿这些话来吓我。”张静一勾唇一笑:“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敢拿你李国,就敢拿别人。听说你平日里两袖清风,从不收受人好处,这一点,我已核实过了,没有错,其他的银子,你都没有收。唯独收的……就是那么一些人,这些人……为何送你七百万两,你比我清楚,现在我就是要名册,拿名册给我,一切好说,不给……那么我会让你到肯给为止。” 李国定定地看着张静一那双感受不到温度的眼睛,好一会后,他犹豫着道:“我若给了,也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张静一笑了:“我现在就可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不要再自误了,我的耐心很有限。” 说着,张静一淡淡道:“扶他坐下来说话。” 一旁的校尉听命,将李国从地上拎起来。 随着一阵镣铐哗啦啦的响,李国便被搁在了铁椅上。 张静一与他相对而坐,道:“李公……我相信你金榜题名的时候,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至少不是现在这般,与人蝇营狗苟,满腹算计。那时候或许你还在想,自己真要如书中所说的那样,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现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这教训还不够沉痛吗?若我是你,我定然会选择一切返璞归真,发生了什么,该说什么,统统都说出来,那些给你送来金银的人,并不是你的朋友,你们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既然如此,你就该抓住机会,利用他们,给你自己减轻一些罪责。” 张静一说罢,笑了笑道:“这些日子,你对我多有诽谤,可是我对李公有过怨言吗?因为我知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今日你我在此,坦诚相见,有何不可呢?” 李国脸抽了抽,他本是恨恨的瞪着张静一,可现在,脸色微微有些松动。 他沉痛地叹息道:“只怪老夫技不如人啊。” 说罢,他道:“我若告诉你,送我大礼之人,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人,你信不信?” 张静一笑了,道:“只要你有合理的解释,我自然会信。” “就如那个叫陈睿的人一样,送我礼的人,也是一个化名,但是我知道,这个人……不,准确的来说,这一些人,很不简单。” “嗯?” “他们每年两季,都会送一大笔银子来,平日里,也不会叫我帮什么忙,他们自称自己是南直隶的卢家人,我曾暗中查访过,这世上根本没有这个人。” “没有这个人,他们为何送大礼给你。” “因为他们请我办一些事?” “什么事?” “隔三差五,会送一两张条子来,有时是在朝中为一些人说说话,有时是提拔哪个官员。” “提拔哪一些官员?” 李国抬头看着张静一,沉默了一会,而后道:“南直隶、浙江、江西、还有闽粤……上至布政使,下至知府、知县,除此之外,还有武官……” 张静一倒吸了一口气,道:“这么多,上上下下有多少人?” 李国道:“百人以上。“ 七百万两纹银……买这么多的官。 而且集中于数省。 张静一沉吟着,而后道:“就算要买官……那么……我来问你,你只是一个内阁大学士,如何能确定这么多地方官的去留?” 这时候,张静一想起了当初的东林党。 东林党在当时,控制住了吏部,几乎所有的官员功考,都由吏部决定,再加上控制住都察院,随时弹劾政敌,以至于当时同朝为官的楚党、齐党损失惨重。 要嘛给弹劾走,要嘛就不得升迁,而依附东林之人,则平步青云,于是,人人都称自己是东林党,喧嚣一时。 比如当时东林党不但在内阁有大学士叶向高,又有吏部尚书赵南星、吏部给事中魏大中掌控人事任免。同时左都御史高攀龙、左佥都御史左光斗、御史房可状等数十人掌握了都察院,操控了舆论。 如此一来,几乎可以让朝中百官,人人自危,不听话的弹劾,甚至在京察中直接罢免。 只有东林党的自己人,则一个个得到高官厚禄,以至这东林党,盛极一时,在朝为官的骨干就有一百多人。 可这一次,张静一却觉得更恐怖。 因为当初东林所把持的,也只是朝纲,可现在……有一群人,居然借此机会,开始有组织地渗透整个大明的地方官系统。 这些人开始变得更加隐蔽,而且在朝中,至多也就是党争罢了,而在地方上,可都是要掌握军政和民政的。 一旦依靠这种方式结党,后果就更为可怕了。 李国看了张静一一眼,随即道:“身为大学士,确实不好具体过问这些事,但是朝廷任免,有朝廷的章程。” 张静一便问:“怎么个章程法,你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 李国道:“若是太平府知府出现了空缺,吏部往往候选三人,这个……只需要吏部一个主事就可以决定,要收买一个主事很容易。” 主事确实不算什么重臣,张静一点点头。 李国又道:“那么早已拟定的人选,便可轻松进入备选,备选之后,只要有人为他说话,譬如老夫下一个条子……几乎吏部不会为难,毕竟只是区区一个知府。” 张静一皱眉道:“每一次,你都下条子?” 李国摇头道:“其实也未必,毕竟有的备选,也不容小觑,不过……只要在这个时候,随便让一个御史,在这个时候……弹劾一下此人,那么不管有罪无罪,这个人势必也就得垫后了。” “因而……要办这样的事,其实只需两个中下层的大臣,即可办到,吏部有人呼应,都察院有御史候命,关键时刻,老夫出来说说话,一切便可水到渠成。” 张静一禁不住冷笑道:“你处处去打招呼,吏部尚书岂肯容你?” 要知道,当今礼部尚书周应秋,乃是魏忠贤的人。 李国便道:“只是地方官吏,无伤大雅,周部堂为此和老夫结怨,实在没有必要。别忘了,老夫也是魏公公的同乡。再者说了,吏部尚书也有求于老夫。” “求你什么?”张静一目光幽幽地看着李国。 李国道:“五品以下官吏,吏部可以自行决定,五品以上,则需要廷推。我所推举的,多为地方官,吏部就可以做主。可这周应秋有些门生故吏,若是想牟取高位,倘若廷推之中,老夫反对,那也决不可能。因而吏部上上下下,都愿卖老夫这个人情。” …… 去打了一针,状态良好,依旧正常更新,就是更的晚了,抱歉。 第五百六十四章 动摇国本 大明推举官员,确实有一套流程。 而这个流程……某种意义而言,和内阁、吏部息息相关。 李国这样的人,若是要安插大量的党羽,确实非常容易。 道理很简单,因为他是内阁大学士。 他可以长袖善舞,只要他愿意舍得下老脸,不说其他,吏部巴不得卖他这个小小的人情。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倘若有内阁大学士希望自己办一件举手之劳的事,绝大多数人第一个念头绝不是办不办,而是在想,李公居然这般看的起我? 如此一来……这一件件的小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这令张静一越发的警惕起来。 此时,他死死地盯着李国道:“这些银子,是买官?” 李国如实道:“大抵都是。” 张静一继续问:“到底有多少人,又牵涉到了哪一些?” “记不清了。”李国道:“每年都会送一些条子,条子里什么人都有,只是都是一些小官,有一些进士,还有不少举人……老夫不会在意。” 这说的过去。 毕竟像知府和州县,或者是同知、县丞之类的小官,堂堂大学士,怎么会关注? 最高的级别,也不过是布政使而已。 “武官呢?” “武官也有不少。” “都是地方上的千户?” “是,都是江南的诸卫所。” 张静一道:“七百万两银子,安置了多少人?” “已忘记了……”李国道:“至少上百,甚至更多,其实这是些许小事,实在不值一提。” 张静一显然看法是不一样的,冷笑道:“些许小事,这些小小的卫指挥、千户、知府、知县在你眼里是不值一提,可在地方上,便是一个个的地方父母,掌握一方的民政和军政。亏得你这老狗还自恃清高!” 李国却道:“我不举荐,势必也会其他人举荐。” 张静一讥讽地看着他道:“那不同,你到了现在,何须自辩呢?有一个人,给你送这么一大笔银子,安插了这么多地方官,且这些人……却还散布于江南诸省,他们是什么心思,你会不明白吗?” “一人买官,危害的不过是一方的百姓,可这些人这般的猖獗,他们要做什么?你难道心里不清楚?” 对于这个问题,李国垂头不语。 张静一则是继续问:“除此之外,那些人还有什么特征?” “没有特征。”李国道:“只是一个读书人负责这件事,可这读书人,也只是化名,老夫只要见钱便可以了。甚至……甚至……” “甚至什么?” “甚至这样做,也有好处。”李国苦笑道:“这样做的话,至少老夫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反而心安,这种事……只要见着真金白银即可,何须管他们是什么人呢?”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锦衣卫查了这么多日子,也没有头绪!”张静一不客气地道:“原来如此!现在开始,你将你能记忆的所有人,接触你的人是何模样,是什么口音,还有你所有记得起那些安置在江南的那些官员,都给我好好的想一想,若是想不明白,便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 说着这话的时候,张静一的脸带着几丝愤怒,还有冷厉。 随即,张静一便匆匆出了审讯室。 审讯室外头,邓健正候在这里。 见了张静一,他笑嘻嘻地道:“都督何须如此动怒,审讯人犯而已,不值当为这样的人气坏了身体。” 张静一脸色稍稍缓和:“这却未必,这不审还不知道,一审方知……江南可能要出大事。” 张静一的眼中有着担忧。 邓健便问:“这是为何?” “一时说不清楚,这李国的危害,远超了我的想象。”张静一略显凝重地道:“待会儿,我需入宫去见驾一趟才好,对啦,二哥……” 一听张静一叫二哥,邓健反而心里有些寒了。 不会吧,不会吧,这又是有什么出生入死的事! 他硬着头皮道:“咋啦,你直说,莫要拐弯抹角。” 张静一的脸上总算显露出了一点笑意,道:“我关心你的婚事,陛下也很关心,只是……又不便为你做主,所以想问问你的意思。” 邓健一听,倒是立马打起了精神:“这个……也不好说,我需先去打听打听。” “如此甚好。”张静一笑了笑道:“那过几日,我再上奏,现在情况有些紧急,先告辞。” 说罢,张静一便走了出去,急匆匆地入宫。 此时,天启皇帝和魏忠贤二人,却在西苑之中练铳。 远远的铳声大作,林苑里飞鸟受了惊吓,扑翅而起。 这时见张静一来,天启皇帝却是笑了:“这新送来的短铳,比从前稍好一些,不过也很有限,还是需好好地打磨打磨……朕待会儿,给你写一些需要改进的地方。” 张静一点头道:“辛苦陛下了。” “辛苦的是那些能工巧匠。”天启皇帝真心道:“能改到这样的地步,已是十分难得了。” 魏忠贤便笑着道:“陛下能如此体恤这些匠人,匠人们若是知道,不知该有多感激呢!” 天启皇帝却自动过滤了这番话,而后看向张静一:“张卿,怎么不说话?” 张静一便将初步审问过的结果报了上去。 魏忠贤顿时大怒,道:“那周应秋……真是罪该万死,竟与李国媾和。” 这话说的……好像李国不是魏忠贤的人一般。 这周应秋确实是铁杆的魏党,若不是魏忠贤,他也上不了吏部天官的位置。 天启皇帝随即道:“你的意思是……江南各府各县……都被与李国勾结之人把持了?” “正是。”张静一道:“也正因为如此,臣才觉得可怕啊,把持了这么多乌纱帽,而且这还只是冰山一角,谁知道他们有没有还贿赂了其他人,还把持了什么其他的位置。” “陛下……其实朝中有人结党,并不可怕。可若是在地方的州府,这些人若是铁板一块,那才是动摇国本。何况,花了这么大气力,给他们买来乌纱帽的人……到底又有什么图谋,那便说不清了。那东林党,把持朝纲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危害,这是因为,只需陛下一纸诏书,便可置他们于死地。可这数百上千的地方文武官呢?他们若是操持于某些人之手,这天下……可还是大明的吗?” 天启皇帝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 因而,他也皱眉起来,勃然大怒之色:“那么背后之人是谁?” “那李国没有说,可能是知道,但是不肯说。也有可能是……真的不知道。他只说,会有人定期寻他……除了给他送金银之外,便是给他一个花名册,什么人该做什么职位,一清二楚。” 天启皇帝倒吸一口气,道:“当真可以想安插谁就可以安插谁吗?” “李国自称可以做到。”张静一道:“现在的问题是该如何处置?” “替换掉所有江南的文武官吏?”天启皇帝话音落下,又觉得这不现实。 张静一道:“想来……他们想要的,就是这法不责众的结果。若是陛下想要动手,那么……谁也不知,这江南是否会大乱。可若是陛下不动手……他们便可继续在那蝇营狗苟。可怕的是,这些人的幕后之人是谁,他到底想干什么?为何他能轻易的拿出如此多的银子,而且眉头都不皱一皱?” 天启皇帝的脸色也凝重起来:“卿家所言有理,若是不查清楚,朕寝食难安,江南乃我大明丰腴之地,不容有失……依你来看,朕当如何?” “现在李国一案,已经大白于天下,那么那大肆输送贿赂之人,或许也应该有所动作,至于江南那边,只怕也要人心惶惶,此时此刻,应该一面彻查,一面试探他们的反应。” “试探反应?” “派出钦差,就说彻查李国的案子。” “谁可做钦差?” 张静一想了想道:“吏部尚书周应秋,陛下以为如何?” “他?”天启皇帝厌恶地道:“此人不是……” “正是因为他有嫌疑,所以周应秋为了自证清白,才会拼命彻查,而且他掌握吏部多年,知悉天下诸官……” 天启皇帝背着手,来回踱步起来。 魏忠贤倒是感激地看了张静一一眼。 其实李国被擒,魏忠贤也有一些难堪,当初他可没少说李国的好话,李国虽不是阉党,可毕竟和魏忠贤是同乡。 现在这案子又牵涉到了吏部尚书,那么事情就更可怕了,这岂不是说阉党干将,也牵涉到了这案子? 这种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往大里说,叫勾结乱贼,往日小里说,不过是……失察之罪,让那李国钻了空子。 张静一请陛下让周应秋去,本质上是戴罪立功,另一方面,其实也是借助魏忠贤的力量,试一试这江南的深浅。 而对于魏忠贤而言,这则是一个极佳的洗白机会。 于是魏忠贤道:“奴婢也认为,周应秋去最合适,他已犯下大错,自当戴罪立功。” ………… 第二章送到。 第五百六十五章 扩军 天启皇帝见状,便颔首点头:“既如此,便敕周卿以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经略南直隶、浙江、江西等处军政民政。” 魏忠贤便道:“遵旨。” 这等于是让周应秋督师江南了。 当然,大明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督师,这只是临时性派遣! 一般情况,所谓督师,往往是尚书级别的官员,负责数省的巡视而临时设立的。 比如吏部尚书,则代表了他的级别,可以直接力压地方本地的诸官。 而另外兼任一个右副都御史,则有监察的职责,可以随时弹劾地方官吏,也就是有了处置地方官员的权力。 这样的安排……其实也有天启皇帝让周应秋戴罪立功,同时彻查李国买官一案的意思。 天启皇帝说罢,随即道:“另外告诉周应秋,倘若做的不好,就不用他再回来见朕了。到时,他这渎职的事,一并处罚,朕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有了这个压力,那周应秋若还想跟人讲人情,那么他自己也就完了。 魏忠贤则是松了口气,道:“奴婢一定转告。” 说罢,天启皇帝又看向张静一:“朕听闻,你打算在辽东,也开设了东林军校的分校?” 张静一道:“辽东比邻大漠,远在关外,各族混杂而居,建奴作乱殷鉴不远,所以臣打算……” 还不等他说下去,天启皇帝就道:“你这样做是对的,大明现在就需要这样的生员,你别看朕平日里都和你叫苦,说朕有多穷,可该花的银子,就应该花,下旨……在辽东,设立辽东东林军校,设五个教导队。而京城嘛……依着朕看,教导队要扩编,从一千人,变为三千人,教导队的数目,可扩编为六个。所有的军费开支,以及生员的俸禄,从内帑里出。教导队所需军衣、靴帽、被褥、吃用,统统向朕来讨要。” “与此同时,各造作坊也一并扩建,招募匠人……铳炮等军需,都要齐备,不要舍不花银子,生员们的校场……规模要再大一些,学舍虽不必奢靡,却也需干净整洁,在这方面,你要多少银子,朕都给!”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道:“陛下……这……” 倒不是张静一为难,而是……这突如其来的大方,让张静一有点儿不太适应。 天启皇帝背着手,淡淡道:“你以为朕缺的是银子?朕缺的是人,缺的是肯赴汤蹈火之人!此事,你专程办。噢,对啦……邓健都要娶妻生子了,你这婚事,还要拖延到什么时候?” “啊……”张静一哑然。 天启皇帝笑了笑,道:“朕挑个好日子吧。” “噢。”张静一叹了口气,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他看过公主的画像,还不错。 而在大明,理论上而言,娶妻就好像开盲盒一样,大抵就和后世的网友奔现差不多,哪怕此前彼此已有过视频,见过照骗,但你永远不知道路的尽头,到底是惊吓还是惊喜。 思来想去,好像后世和古时,也没啥分别。 虽然张静一一直都觉得那画像很可疑,毕竟那画像中的女子,极有可能是画师润色之后的产物。 可凭良心说,这时代的画师就算想润色,也不至后世那般丧心病狂吧。 很好,保持良好乐观的心态,就当奔现了。 不过张静一这时候终于明白,为何这个时代,达官贵人们所崇尚的风气却都是扬州瘦马了,毕竟……狎妓是不用开盲盒的。 此时,天启皇帝则是想到了别的事,随即便道:“你父亲在辽东如何?” 张静一收回心思,口里道:“陛下,臣父……前些日子来了书信,说是已在旅顺安顿,旅顺那地方,一方面张家招募了不少人去,再加上又招徕了一些流民,还有咱们的铁甲舰计划,又募集了大量的匠人,如今……那里已聚集了人丁三万七千余,筑城的筑城,建作坊的建作坊,噢。对啦,信王殿下也打算前去,先在那儿,开辟第一个屯田所,指导人开荒。” “这么多人……现在物资消耗极大,好在它滨海,因而雇请了张三,让他专门派一大队的舰船,自登莱采购大量的物资,往来于旅顺和登莱一线,因此,现在物资倒也供应的上。再有……皇太极也带了建奴人在那设立了一个卫所,臣父给了他们银子,雇请他们做一些苦工……” 天启皇帝颔首,不禁感慨道:“有银子,万事都容易,没银子,事事都难。无论是持家还是治国,都是一样的道理。哎,现在江南如此,而中原和关中又是流寇遍地,剿不胜剿,真令人灰心。 张静一想了想,道:“陛下,臣还是觉得,如今天下糜烂,百姓从贼,皆因为是饥饿所致。这百姓饥饿,又因无地可耕,让百姓无地可耕,他们自然从贼,给百姓地耕,则他们即为顺民,顺民与贼寇,其实不过是一线之间,而这一线……也只在陛下一念之间而已。”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新政推广,辽东要起示范的作用,不妨……若是拿住了流民和流寇,就送辽东吧。” 天启皇帝听罢,皱眉起来,犹豫地道:“他们做贼久了,尽都凶顽,难道你不担心送去了辽东……将那辽东也祸乱了?” 天启皇帝这话绝不是空穴来风的,其实这两年,各省剿贼无数,而招抚的贼寇也是不少,这些招抚来的贼寇,往往用不了多久,又返身去做贼,继续杀官。 地方府县的奏报里,都认为这些人已经无可救药,冥顽不灵,已到了穷凶极恶的地步。 因此……许多人提倡的方针是,穷追猛打,赶尽杀绝。 天启皇帝的案头上的奏本,就有着无数反复的流寇事例。 张静一显然并没有给吓着,依旧坚持道:“送去辽东,臣来处置。” 天启皇帝吁了口气,只好道:“既如此,朕下旨……便是。” 不多久,天启皇帝便命司礼监下了一个条子。 此时,内阁里的气氛与以往显然有些不同。 李国没了,剩余的三个内阁大学士,都颇有几分震颤。 毕竟前几日,那李国还与大家同朝为臣,谈笑风生。 哪怕黄立极和孙承宗未必认同李国,此时也不禁唏嘘人生无常。 不过接下来……司礼监连续送来了两道陛下的条子,却也引发了大学士们的注意。 黄立极率先道:“令周部堂入江南,那么部务谁来处置呢?” 孙承宗道:“只好让吏部左侍郎代领其职了。” 黄立极点点头:“陛下命周部堂督师江南,事先没有征兆,却不知有何用心。” 孙承宗若有所思地道:“或许……问题就出在李公的身上。” “你的意思是……江南那边……和李公有关?” 孙承宗微笑道:“不好说,也不要乱说,只是猜测而已。” 刘鸿训这时道:“这第二个条子,让人生虑。押解各地讨来的流寇,押送辽东,这会不会……” 说着,刘鸿训露出了明显的忧心之色。 黄立极也皱眉,忍不住道:“这又是谁的主意?” 孙承宗想也不想就道:“一定是张静一主动请命,如若不然,陛下断然不会下此旨意。” 黄立极苦笑起来,道:“这几年,也不是没有招抚过,可效果嘛……哎………这些流寇,一旦战败,便要乞降,而见着了机会,便立即杀官又反,反反复复,极少见有人真心愿洗心革面的!” “朝廷招抚的手段,都用尽了,却不见有人幡然悔悟,由此可见,这些都是混世魔王。这招抚之策,在他们身上全然无用,这张静一还要将这些人请去辽东,这岂不是养虎为患?” 孙承宗却道:“不管闲事,这事成了就是大功德。” “可若是不成呢?”刘鸿训在旁插嘴道。 孙承宗面无表情地道:“不成,吃亏的也是张静一,所以还是莫要多管闲事的好。” 黄立极叹了口气,才道:“你们说这张静一亦正亦邪,你说他穷凶极恶吧,他做的事,却也不失为利国利民。你若说他贤,可此人又不择手段……” 孙承宗笑了,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难道文质彬彬,就可以解决这么多事吗?又或者苦口婆心的道德宣教,能够让人乖乖束手就擒?其实啊……我等自己成日说什么谦谦君子,却是自己将自己骗了,这世上的事,哪里是靠君子能办成的,没有霹雳手段,做不到翻脸不认人,想要成事,比登天还难啊!” “老夫思来想去,论起学问,老夫是有的,见识也比张静一高明一些。可偏偏就在这方面,不如张静一远矣,实在惭愧。” 黄立极也不禁若有所思起来,他也说不清楚孙承宗所说的是好是坏,毕竟生平所学的道理,确实不是如此的。可偏偏……固有的经验,做起事来,却好像又绑缚住了自己的手脚,于是唏嘘起来。 ……………… 昨天欠的先送上,晚点争取继续补上。 第五百六十六章 权倾朝野 军校开始招募生员。 这对于许多的寻常百姓而言,绝对是一件天大的事。 现在谁都知道生员待遇好,前途高,入了学之后,娶媳妇不用愁,甚至还有可能有一个好前程。 当然,这种好前程,对于有功名的读书人而言,是不值一提的。 可对于寻常的百姓而言,却是足以羡慕得哈喇子直流了。 于是,军校四处放榜,无数的考生纷沓而来。 这一次招募的生员太多了。 京师的军校这边,直接进行扩编。 原有的生员,现在都在进行紧急的训练,就是为了将来大量新生员入学之后,他们作为骨干和队官来培养。 不过好在,兵源是十分充裕的。 大明从不缺人。 何况,眼下只是招募万余人。 此前几次的招考,大量的备考材料都免费发放了出去,早就在民间各种传抄了。 但凡是家里有一个不傻的子弟,往往都愿意督促他们学一学。 毕竟,考军校比考科考容易,所考的内容自学就能有机会,若是能找人请教一下,那就更稳妥了。 而一旦考中,立即每月都有足够的薪俸,进了军校中每日有肉吃,一日三餐之外,连带着家里头也跟着增光。 为了应对这一次规模宏大的招考。 张静一直接派了人,前往山东、还有北直隶的保定府,除此之外,还有宣府,以及河南封丘,和京师一样,都设置了考场。 山东考生规模极大,一方面是壮丁多,另一方面,山东的男丁也比较魁梧,那地方在北地,较为富庶,不少男丁对军校甚是神往。 而河南的封丘县,乃是张家的基本盘,已聚集了不少的人口,军校对他们的吸引力自不待言。 值得一提的反而是宣府,宣府乃是军事重镇,聚集着大量军户子弟。 这个时代的军户,尤其是底层的军户,地位是极卑贱的,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都不为过,几乎被视为贱民。 大量的男丁,摆脱不了军户的身份,可日子又难以为继,而考入军校,就成了他们最便捷的上升通道,一旦考中,就能立即摆脱军户的户籍。 因而……这天下,军户子弟学习备考的热情是最高的,人被逼到了生不如死的地步,只能拼死一搏。 甚至还出现了一面下地干活,一面随时带着各种抄录的学习资料学习的景象。 寒冬里,不少赤足之人,衣不蔽体,却依旧随时拿着那低劣的纸张,一面看着这纸张,一面拿着柴棒在地上比划。 那天下各处的字摊,就是一群底层落魄的读书人,平日只是专门负责给人代写书信,而如今,这些人变得紧俏起来,每日在这里,都围满了人,想要请教。 寻常百姓并非是不爱学习。 而低得令人发指的识字率,也并非是没有人愿意提高。 本质就在于,四书五经的学习成本实在太高了,想要获得功名,对于底层的百姓而言,完全就是奢望! 因而……虽然科举公平,却几乎都被有产者把持。 对于寻常连饭都未必能吃饱的百姓而言,他们之中,也不乏有许多聪明之人,奈何条件有限,而一旦他们觉得自己稍微努努力,就可以改变命运,那么就会变得奋不顾身。 更何况,张静一很贴心地降低了学习成本,哪怕是考试,单纯语文,也只是考五百六十个最常用字。 算术也是最简单的加减乘除而已。 天文地理,都是一些常用的知识,且还不需要你考满分,只需及格即可。 有了这最基本的文化知识,等入了学,再根据不同的教导队,侧重学习不同的知识。 军校某种程度而言,对一个人的改变是巨大的,尤其是在这个时代,且并不只是简单的在这里学到知识这样简单,最重要的是,天下各处五湖四海之人聚集在一起,同吃同睡,彼此之间多了交流的机会。有了交流,这种知识的灌输就变得润物细无声起来。 毕竟,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农户,一辈子可能都走不出方圆三十里的范围,平日里最大的见识,可能也只是去集市里赶圩。 而在这里,各种文化开始碰撞,彼此融合,再加上教官的传授,人的精神面貌,便全然不同了。 人员的招募是大事,可另一方面,造作坊的事也不能松懈! 为了大量的供应军需,要招募更多的匠人,同时,对各种军械进行改良。 在得到了短铳的启发之后,后装火炮也开始得到了长足的进步,黄火药的炮弹比短铳的子弹更好造,除此之外……短铳里的膛线,也在火炮中得到了应用。 为了提高精度,火炮的膛线一次次进行修正,不只如此……为了大规模的制造,大量的冲床和铣床也开始应用起来。 现如今,军械制造中最大话语权的就是质检部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时代机械制造的精度往往没办法做到完全一致,为了相对一致,那么就得花费大量的时间不断的进行测量,许多的测量工具,也开始应运而生。 匠人们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些质检人员,很多时候,花费了许多功夫制造出来的火器,最后只能作废,而作废就可能要被扣除一部分的奖励。 真正意义的近代火炮……如今已开始成型,这玩意炮管长而细,毕竟……黄火药的威力足够巨大,没必要靠粗壮的炮管来增加火药的用量。 而较为细长的炮管,再配上黄火药的炸弹以及膛线,无论是射程还是精度,都大大的提高,已经和从前的铁炮,到了不可同日而语的地步。 当然,这其实也是冶金水平的提高得出的效果,毕竟从前的钢铁,是没办法承受这样大威力的黄火药爆炸的。 张静一特意开始抽调了骨干,成立了炮兵教导队。 当然,能有现在的一切,根本就在于钱和人,天启皇帝掏钱很大方,一点也不吝啬,其他地方虽然扣扣索索,可只要涉及到了给军校发饷,给这些匠人们薪俸,却从不含糊。 可以说是要多少就给多少,张静一编列的预算,他几乎也懒得去细问。 至于人力,大明其实从不缺乏人力,也不缺少能工巧匠,只要银子给足,而张静一则给他们提供方向,给造作局免去了许多枪炮研发的试错成本! 这种突破,是极为迅猛的,颇有几分工业革命之后突飞猛进的架势。 ………… 南京。 秦淮河上,此时一个婀娜的女子,正捧着酒水,徐徐进入了画舫的船楼。 楼中宾客落座,寻常的歌姬却早已遣散了去,这里的宾客们举盏,却无人喝酒。 这女子便赤着莲足上前,给宾客们一个个斟酒。 只是以往,宾客们见了这女子,定少不得要调笑一番,不过今日,女子觉得这里的气氛不同,于是,女子便极识趣地一言不发,只默默地在宾客之中穿梭。 这些宾客,显然是常来的,而这画舫,也本就是此中某个宾客的产业,所以这里的人,并不会避讳这个女子。 却在此时,有人道:“李公被拿,朝廷岂会不闻江南之事?在我看来……陛下或有意整肃江南。” 另一人则道:“却也未必,法不责众,江南距离京师千里之遥,这朝廷鞭长莫及,如今……朝中内忧外患,四处是流寇,单此,便足以让朝廷焦头烂额,又哪里敢管江南的闲事?” “却也未必,莫非兄忘了陛下和那张贼整肃辽东吗?” 此言一出,宾客们俱都不做声了。 “咳咳……”此时,有人咳嗽。 这道声音显得突兀,大家则都朝这咳嗽这人看去。 只见那咳嗽之人淡淡道:“朝廷有何打算,暂且休提,问题在我们自身的身上,这些年来……数百的地方文武,已安置在了江南各地,这些地方父母,肯与我们同心吗?” 便有人道:“当然同心,若非我等,他们岂有今日的乌纱帽?何况,真要彻查下来……最倒霉的就是他们。” “那便好。”这人笑了笑,捋须:“只要我等不自乱阵脚即可。” 正在这时,却有一艘小船靠近了画舫,从小船上,上来了一个穿着蓑衣之人。 这人匆匆进入了船楼,而后至堂中,作揖行礼道:“诸公……新近传来了急报,陛下敕命吏部尚书周应秋,兼右副都御史,督师江南来了。” 这话一出,一下子的,船楼上显出了死一般的沉寂。 缓了半响,才有人道:“周应秋此人……可以收买吗?” “此人乃是阉党,我预料,此番竟是吏部尚书亲自来此……只怕是抱着……” “哎……终究是来了,看来……这是要图穷匕见了啊……”有人不禁感慨,声音中带着隐隐的担忧。 “我与周应秋,曾为同年,不妨届时去拜见他,且看他什么心思。” 那此前咳嗽的人却是冷着脸道:“不必拜见了……” 众人的目光,便又被此人所吸引,此时又鸦雀无声起来。 第五百六十七章 震动朝野 这人慢悠悠的举起了酒盏,而后喝了一口酒。 随即,举目张望众人。 他微笑起来:“依老夫来看……周应秋南下,身负重任,绝不可能轻易罢休,若是不彻查到底,不只魏忠贤不会饶了他,陛下也不会饶了他。尔等凭这同年的关系去说情,这个情,能说吗?” 说罢,他长身而起,则接着道:“江南上上下下,都是我们的人,朝廷派一个区区吏部尚书,就想让我们束手就擒吗?若是诸公想要束手就擒,那么……请便。” 众人鸦雀无声。 “朝廷倒行逆施……他们想要新政,想要横征暴敛,这是他们的事!陛下的事,我们管不着,可是在江南,却是不成。所以……想要彻查,便是我挖我等的根,诸公都是明事理的人,难道坐视朝廷挖你们的根吗?人没有了根,就是浮萍?所以……周应秋,不过疥癣之患而已。” 有人感慨道:“正是如此,江南何等的太平,可谓人间乐土,我等岂容人来此放肆。” “既如此。”这人笑了笑道:“那就没法谈了。” 他一脸疲惫地坐下,继续道:“既然没有办法谈,那么就送周公上路吧。” 众人听罢,面面相觑,又是不发一言。 这人却好像决定了一件小事一般,又继续喝酒。 那美艳的女子到了他身边,将他的酒盏继续满上,他朝女子点点头,谦虚有礼地道:“有劳了。” 说着,他随即道:“这些日子,为何获利少了这么多,这月的获利,竟是比之去岁少了两成?” “这……” “哼!”这人冷冷道:“这才是最要紧的事,与其花心思去琢磨那周应秋,倒不如将心思放在这盈利上头,如若不然……大家都喝西北风吗?” 那人噤若寒蝉,连声说是。 随即,这人脸色温和起来,道:“喝酒吧。” “喝酒,喝酒……” 众人都笑起来,纷纷举起酒盏,酒醉之下,少不得有人得意:“前些日子,我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一个女子,此女梳头之后,真教人眼前一亮……” “哈哈,你身边那几个仆童还不够吗?” 众人大笑起来。 “这几日,拜访了浙江的周先生,访得他的字帖,实在幸甚,过几日,不妨到我府上来观摩。” “妙,妙哉。” 随即,便有一群女子鱼贯而入,开始吹拉弹唱,这画舫里,丝竹阵阵,变得快活起来。 直到傍晚的时候,画舫靠了秦淮南岸,宾客们虽是意犹未尽,却纷纷下船。 此处的码头,早有数十顶轿子在此候着,一群轿夫见了主人们喝酒出来,便都打起精神。 这秦淮南岸,河道纵横,高矮起伏的屋脊延伸,灯火尽数的点起来,犹如星光点缀。 地面上是拼接的青石板,缝隙之间生了苔藓,因而……便有一群仆从匆匆提着灯笼上前,生恐主人们路滑。 一群人喝的有些微醉,此时不禁还沉浸在方才的曲调中,便有人唱着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这本是诗词,如今却被人编了曲,此时在此良辰美景之处唱出来,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等这些人一出码头,便有一群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之人像疯了一般,一下子涌了上来。 这画舫中出来的恩客,出手往往是最阔绰的。 几乎每日,这里都聚集了大量的流民亦或者乞儿,此时天气已有些凉了,这些人身上的衣衫还很单薄,还有人怀里抱着孩子,这一窝蜂的人,一面口里高呼:“老爷,赏点吃的吧。” 一群人歇斯底里。 这时,仆从们便凶神恶煞,挥着棍棒赶人。 反而是那些恩客,这时或多或少会表现一些善心,便道:“给他们一些吃的。” 说着,摇着扇子,便钻入了软轿之中。 那仆从得令,却是早有准备的,自家的老爷心善,出门之外……总不忍见人如此凄惨,于是……都有专门的仆从会预备好一簸箕的米,此时就好像喂鸡一般,将这白米撒出去。 顿时……那一窝蜂的乞丐和流民便争抢起来,孩子的哭声,叫骂声响彻一片。 偶尔,便传出感激涕零的声音:“多谢大善人……” “老爷公侯万代,富贵千秋……” 这一个个老爷、少爷们的轿子便抬起来,朝着那万家灯火的方向去。 ………… 半月之后,督师周应秋至南京。 南京上下文臣武将,都来迎接,众人进城,周应秋先至军营看了南京卫的操练,而后在众官的拥簇之下,至督师行在。 他落了轿子,附近早有许多的官兵和差役在此守卫,身为督师,南京六部尚书,以及南应天府府尹,以及其他官员亲自出迎,自是风光无比。 可是周应秋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很清楚,这一次他奉命来此,是来干脏活的! 这一次,若是不在江南查出一点好歹来,他的官运也算是到头了。 吏部尚书被人称之为天官,乃是六部尚书之手,几乎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内阁里。 对于周应秋而言,入阁只是一步之遥,本以为此次李国被拿住,自己便有了入阁的机会,哪里想到,自己却还是被牵累了。 因此,南京六部尚书来迎接他,周应秋并没有表现得过分的亲热,反而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他下轿之后,早有人请他进行辕。 他整了整衣冠,点点头,正待要快步进去。 这时,突然人群之中,冲出了一人。 其实这种场合,围观的看客也不少。 不过附近都有官兵和差役阻拦。 可那人却好像泥鳅一般,官兵居然没有截住。 这人大步流星,一副寻常百姓的打扮,快速地到了周应秋的面前。 周应秋完全没有反应,事实上,他整个人都是懵的,因为他无法理解……会发生这样的事,更不会想过,该怎么应对。 眼见此人已靠近,周应秋大喝一声:“尔何人……有何冤情……” 他认为对方可能是来状告的。 这人便大喝道:“我乃张庆祥,特来杀奸贼!” 说罢,居然从袖子里露出了一把匕首来。 匕首散发着寒芒。 人已当面朝着周应秋去。 周应秋色变,慌忙要退。 可来不及了,匕首迅速地刺了过来。 周应秋下意识地叫道:“来人……” 只可惜,他带来的侍卫……方才已和他隔开,而身边的差役以及官军,却多是南京方面的人马。 毕竟这一路,侍卫们随他舟车劳顿,如今到了地方,一般情况之下,官员都会体恤这些随来的下属,让他们歇一歇,暂时将自己的防务,交给别人。 这些官兵和差役,居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口里叫着:“有刺客。” 可就在此时,匕首已狠狠地扎入了周应秋的胸膛。 周应秋啊呀一声,胸前鲜血猛地溅了出来。 这自称叫张庆祥的人,随即拔出匕首,接着又狠狠地刺了下去,连续刺了几刀,似乎还唯恐周应秋不死,最后一刀,便直直的扎在周应秋的脖上。 周应秋先是挣扎了几下,最后便倒地不动。 他身边的差役这才大叫:“拿贼,拿贼。” 这叫张庆祥的人一点也不慌,也没急着逃,而是气定神闲地道:“我今日诛贼,怨不得别人,拿我便是!” 说着,抛下了匕首,任官兵拿他。 这一下子,远处围看的军民百姓却都已经慌了。 在数十步之外,这些恭迎督师的南京众官,却都冷漠地看着倒在血泊的周应秋,一个个纹丝不动。 人堆里,甚至偶尔传出几声隐忍的窃笑。 这时……终于还是有人慢吞吞地站了出来,不冷不热地道:“拿下贼人,立即审问……” ………… 一份快报,火速地入了京城,而后送到了天启皇帝的手边。 天启皇帝看过之后,竟是目瞪口呆。 而此时,魏忠贤一脸惨然之色:“奴婢……已经让当地镇守太监……去彻查了……奴婢以为……此事绝不简单。” 天启皇帝一时间却不吭声。 良久之后,他用一种奇怪的口吻道:“魏伴伴,我大明从前可有过这样的事吗?” 魏忠贤道:“陛下……前所未有。” 天启皇帝意味不明地道:“列祖列宗们没有遇到的事,朕却是遇到了……” 魏忠贤却是只想着一件事,于是又道:“陛下……东厂这边……” “你的意思是彻查?” “是,彻查到底!”魏忠贤道:“奴婢……奴婢以为,决不能姑息……” 天启皇帝居然平静地摇摇头,道:“朕看……就不必去查了吧,这样的案子,查了也没什么意思。” 魏忠贤一听,也不知天启皇帝什么意思,他此时则已是惊恐到了极点。不查?为何不查?这么大的事都不查,这会不会是陛下故意讽刺? 天启皇帝则是淡淡地道:“杀一两个刺客,再找一两个所谓的幕后主使,这样的案子,查了又有什么用?” ………… 这几天扁桃体发炎太难受了,请下假,老虎吃了药早点睡。这几天变天,大家保重。 第五百六十八章 帝心 魏忠贤骤然明白了什么? 而天启皇帝此时道:“张卿到了没有?” 东厂这边是最快得到消息的。 这是因为南京镇守太监火速地让人用快马送来了讯息。 令魏忠贤觉得奇怪的是,天启皇帝第一时间,竟不是立即召内阁大学士觐见。 毕竟这么大的事,被杀的又是吏部尚书,同时还是钦差,此事必然震动朝野!内阁乃是宰辅,皇帝与内阁商议,本是理所应当。 可天启皇帝的反应十分奇怪,直接召张静一,其他人则一概不理。 魏忠贤自是不敢多问,便道:“奴婢再去催一催。” 可就在此时,有宦官道:“辽东郡王殿下求见。” “宣。” 天启皇帝坐定,等张静一进来,行了礼,天启皇帝道:“不必多礼啦,赐座。” 张静一坐下。 天启皇帝看了张静一一眼,便道:“消息……传诏的太监,已和你说了吧?” “是。” “什么感受?”天启皇帝表现得极冷静,居然没有勃然大怒。 张静一倒也还算镇定,不过他还是道:“臣大为震惊。” 天启皇帝点头:“朕起初的时候,也大为震惊,这些人已经胆大妄为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实在是愚不可及。” 魏忠贤在旁插话道:“不错,确实是愚不可及……” 张静一却是摇头道:“臣对此,不以为然。” 天启皇帝奇怪地看着张静一:“张卿何出此言?” 张静一直接道:“臣倒以为,这一手十分高明!” 魏忠贤略有几分尴尬,这家伙……说话也不转点弯,这不是摆明着打咱的脸吗? 天启皇帝则是奇怪地问:“为何?” 张静一道:“陛下派出了吏部尚书督师江南,用意已是十分的明显了,这摆明着,是要将勾结李国一案,彻查到底的。而这个时候……那幕后黑手,会怎么做呢?”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张静一继续道:“迟早……朝廷是要查出来的,毕竟……就算是周部堂查不出,陛下也一定不会罢休,会继续派遣钦差,那与李国勾结之人,难道真的逃得过吗?” “他们这么多人,彼此勾结一起,此案涉及到的江南上下文武,只怕不下数百人,而这些人,有的是主谋,有的则只是从犯,有的不过是附庸。对于幕后之人而言,横竖既然都要被查出,那么不如索性……鱼死网破好了。” “可是要鱼死网破,谈何容易!毕竟平日里,他们虽是一起共享富贵,可真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谁能保证,那与他勾结的文武官吏们,会与他一条心呢?所谓树倒猢狲散就是这个道理。可这些人一杀周部堂,事情就完全不同了。周部堂死了,身为钦差,众目睽睽之下,死在了南京城中。到了如今,此事就从一个勾结大学士,贪赃枉法,变成了谋逆。这样的大罪,他的那些党羽们,还有出路吗?” 张静一顿了顿,接着道:“因此,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所有人都明白,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侥幸的可能了。除了和那幕后之人一条道走到黑之外,他们没有任何的选择。陛下在辽东,还有彻查奸商等案,已经证明了陛下的严酷,谁还敢心怀侥幸?” 天启皇帝听罢,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其中的利害关系。 说穿了,这就是性质的问题,周应秋是去查贪读的,贪读的罪可大可小,这是一个窝案,涉及到的人很多,影响的层面也很广,可毕竟……任何一个案子,都有主谋有协从,主谋肯定是死定了的,那么其他的同谋呢?他们可能就会生出其他的心思了,毕竟,并非是什么人都愿意陪你一起死,谁也无法确保会不会有人跑去找周应秋认罪,而后揭发出其他人出来。 若是周应秋采取分化的手段,再借着他吏部尚书的身份,以及朝廷的背景,这个案子……说不定还真能有巨大的收获。 可这么一刺杀,局面就直接逆转了。 此事之后,朝廷势必会将其定性,这一大伙人为谋反,主谋是反贼,协从的难道不是反贼? 哪怕这个时候,朝廷下旨,只问主犯,其余不论,问题是……这些人敢相信吗? 这可是灭族大罪啊。 此时,除了一条道走到黑,直接和那主谋捆绑在一起,大家一起和朝廷对着干之外,已经没有任何的办法了。 所以……这一次刺杀钦差,可能在天启皇帝眼里看来是愚蠢,是胆大妄为,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可是对于那主谋之人而言,却是受益无穷,直接化被动成为了主动。 数百个文武官吏,再加上他们在地方上错综复杂的各种关系,到底掌握了多少个州县,掌握了多少卫人马,也只有天知道。 这些人势必会鱼死网破,干脆直接发动判断。 拿捏住了整个江南,这时朝廷要彻查,那么就只能叛乱,朝廷失去整个江南。 若是朝廷选择忍气吞声,为了大局,而决定装糊涂,那么他们也就平安落地,再好不过了。 张静一接着道:“陛下,现在的情势是,整个江南,几乎已经拧成了一根绳子,这恰恰是某些人想要的结果。” 天启皇帝颔首:“听你这般说,这些人非但不愚蠢,反而老谋深算,不可小看。” 张静一肃然道:“确实不能小看了,毕竟周部堂下江南的时候,犯难的是他们。而现在,犯难的却是朝廷。” “是啊。”天启皇帝点点头,皱眉道:“犯难的反而变成了朝廷了,继续彻查,派出钦差,谁还敢去呢?若是真查出一点什么来,立即江南反叛,那么这天下便乱成了一锅粥了。” “可若是朝廷不彻查,装聋作哑,此等谋逆都不查处,这朝廷的威信,自然也就荡然无存,他们也便会变本加厉。从此之后,我大明照旧还要分崩离析。” 张静一认同地道:“不错,这问题棘手之处,既在于这数百人已捆绑在了一起,其次便是他们控制了无数的州县和江南的兵马,再其次,只怕他们在江南也操控了舆论。” “臣不客气的说,陛下与臣……只怕在他们心目中,不过是隋炀帝而已。再者……他们能随意花费七百万两银子收买李国,可见他们的钱粮也充足无比,有钱,有人,有兵,还得人心……” 天启皇帝的脸色越加凝重,他站了起来,踱了几步,道:“卿家以为,当如何处置?” 张静一便道:“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让刑部尚书查这件事。” 天启皇帝道:“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对。”张静一道:“刑部尚书若是来查,只怕查到一半,察觉到水太深,一定不敢继续查下去,最后可能只好将那刺客五马分尸,表示这只是刺客一人的行为,与其他人没有关系。那么……这件事便算是稳下来了。” 天启皇帝从鼻里哼出鼻音,嘴唇抿成了一线,目光越加的锐利。 顿了半响,他才道:“那么不稳妥的方法呢?” 张静一道:“不稳妥的方法,可能就是江南起烽火,数省变乱,无数江南军民百姓,生灵涂炭。” 天启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皱眉道:“可有折中之法吗?” “倒是有一个。”张静一抬头,却是深深地看着天启皇帝道。 天启皇帝亦直直地盯着他,道:“说来朕听听。” ………… 不只是南京的镇守太监,这南京的刑部尚书也派人飞马上奏。 奏疏送到了内阁。 三个内阁大学士直接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黄立极更是如芒在背,默言了半响,他狠狠地将奏疏丢在了案牍上,再也忍不住的怒骂道:“这是造反,这就是在造反!什么叫做有乱民张庆祥刺杀吏部尚书,发现匕首……区区一个乱民,如何越过重重的侍卫,近得了周部堂的身?” “这匕首哪里来的?匕首上的毒从又哪里来的?尽都是语焉不详。钦差抵达南京……为何这乱民事先能得到消息……” 其他两个大学士也久久地看着奏疏,脸色难看至极。 孙承宗深吸一口气,只道:“江南完了。” 孙承宗不禁发出了哀叹。 是啊。 这江南可不是完了吗? 朝廷追究,必然叛乱,既然人家敢杀钦差,那么肯定就敢造反。 可朝廷不追究,江南也完了,因为连钦差都可以杀了,那么这江南到底还是不是大明的江南? “快,派人去见陛下,就说我等要立即见驾。” 早有内阁舍人,匆匆而去。 三个内阁大学士背着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出了这么大的事,当然要立即和陛下商议。 只可惜…… 那内阁舍人很快便去而复返,道:“陛下说了,今日有事,不见诸公。” 黄立极顿时就火了,气咻咻地道:“这是因为陛下还不知道,出大事了,你再去说……就说有大事……” 这内阁舍人道:“陛下说,事情他知道了。” “什么?” 第五百六十九章 孝陵之谋 黄立极觉得匪夷所思,陛下既然知道,为何还不召我等觐见? 三个内阁大学士面面相觑,一时间想不明白天启皇帝的意图! 这是多大的事啊! 说是天塌下来都不为过。 如此大事,没有选择和内阁议论,很显然……这帝心已经难测了。 黄立极下意识地看向孙承宗道:“孙公,你怎么看待?” 毕竟他们三人之中,最是了解天启皇帝的,算是孙承宗了。 孙承宗道:“老夫以为……此事……有些匪夷所思……若是猜测不错的话,应该很快就会有旨意。” 刘鸿训则是叹息着道:“江南那些人,也实在胆大妄为,事情走到了这一步,投鼠忌器,无论怎么做,都难有万全之策……” 且在此时,却突然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有口谕,敕刑部尚书徐兆魁下江南,彻查刺周一案,钦哉!” 黄立极等人领了口谕,又不禁面面相觑起来。 周应秋去查贪渎,死了。 如今又派一个刑部尚书…… “这……有些蹊跷……” 刘鸿训道:“或许陛下是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如若不然,不会派刑部尚书出马彻查。” 黄立极点点头,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江南乃是天下钱粮的重镇,一旦乱了,后果难以预料。 可若只是彻查,那么以这位刑部尚书的智商,肯定是尽力将此事尽力的控制在一个可控的范围! 譬如,查出那刺客如何杀人,为何杀人之类。 不过刘鸿训虽然这样说,可黄立极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他沉吟着道:“事情只怕不会这样简单,陛下的性子,绝不会如此。” “这也不好说。”刘鸿训道:“这毕竟是动摇国本的大事,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即便是陛下,也需小心处置才是。” 其实已经不只是内阁了。 消息传出,京城震动。 人们出于对江南的担心,也开始出现了许多的流言蜚语。 当然,也有人看乐子的。 毕竟那吏部尚书周应秋,乃是阉党,此番遇刺,在人看来……实是对阉党的一次重创。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如今的党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彼此之间,也已势同水火,再加上新政已成了人头上悬着的宝剑,实在让人担心。 吏部尚书的死,不啻是对宫中的一次警告。 这一次是刺杀,那下一次呢? 而刑部尚书徐兆魁得了旨意,已是惶恐起来。 他也是阉党。 可这个案子明显是没办法查的。 彻查下去,天知道会引发什么后果。 所以他接了旨意,却没有动身,打算继续拖延。 江南许多的奏报传来,这江南的六部大臣,绘声绘色的提及了刺周一案,不过几乎都是异口同声,说刺客只是一个痛恨阉党的寻常百姓,因为实在愤恨阉党所为,所以铤而走险,现在已关押在大狱之中,供认不讳是自己一人的举动,与其他人无涉。 天启皇帝在此后,便没有再召见大臣了。 也没有抛头露面,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原来所预料的气急败坏,以及龙颜震怒,统统都没有出现。 好像这件事并没有影响到天启皇帝的情绪。 因此,从京师的各方面反馈来看,江南这边,在焦灼地等待了半个月之后,大家终于慢慢地松弛了下来。 依旧还是那秦淮河上,也依旧是那灯红酒绿、万家灯火,丝竹阵阵、欢声笑语,还有那千金买笑的秦淮河上。 画舫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更有甚者,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笑着道:“没想到啊,那昏君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民心可用啊。”一个官纶巾儒衫的读书人摇头晃脑地道:“江南这里,人人都唾弃那阉贼,周应秋一死,不知多少人家燃放了爆竹呢!老夫近几日,走亲访友,人们提及此事,无不喜不自胜的……还有那刺客张庆祥,提及此人,许多人都翘起大拇指,说他乃是义士!” “哈哈哈……” 众人便都开怀地笑了起来。 “从朝廷的消息来看,此番又派刑部尚书来查,不过……那刑部尚书徐兆魁虽也是阉党,可有了周应秋的前车之鉴,只怕现在慌的不是我等,而是这位刑部尚书了。” “不过还是要小心为上的好……那刺客张庆祥,还是杀了吧。” “现在就杀?” “现在就杀!”那坐在首位上的人沉吟道:“今夜就动手吧,来个毁尸灭迹。” “好,下官自当交代人去办。” “朝廷那边……”这……坐在首位上的人,若有所思地接着道:“陛下虽是让刑部来彻查,似乎……并不想将事闹大,可是……还是要小心提防,陛下最擅长的……乃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要提防陛下突下江南。” 有人不以为然,道:“有这么严重?” 这时候,倒是有人警惕起来。 这人微笑道:“这是昏君,行事无常,自然要小心才是,再说小心驶得万年船!” “若如此,该如何防范?” “不如,就想办法让孝陵卫那儿……严加防范,尤其是要提防人渡江……” 孝陵卫在城东,乃是南京城外最重要的军镇,与江北遥遥相望,此处不但有完备的军事设施,可以说是保护南京城的最重要堡垒。 “孝陵卫那边……”坐在首位上的人道:“那孝陵卫的指挥刘阔,找人去打招呼,告诉他……出了差错,他跑不掉。” “除此之外……拿出三十万两银子来,犒劳一下卫中的将士,要舍得银子,若是连银子都舍不得,如何让人卖命呢?当然,这是其次,江岸的各处渡口和码头,也要严加防范,我等外松内紧,只要有所提防,便可保江南无忧。” 有人忍不住道:“要不要撤了沿岸的百姓……” “不必啦。”这人笑了笑,随即叹了口气道:“那昏君残暴不仁,他身边的奸贼更是压榨百姓,视百姓为猪狗……正因为如此……倘若朝廷发难,势必引发江南人心惶惶。江防那里,多留百姓,若是真有大军渡江,他们难辨敌我,只怕就要对百姓动手!” “一旦屠戮了百姓,这江南民心尽归我等,这数省万万百姓,便与我等同仇敌忾,此等残暴之师,也就如强弩之末,不战自溃了。” 众人听罢,纷纷大笑起来,道:“妙啊,真是妙不可言,昏君乱臣无道,残害百姓,谁不畏惧呢?” 这坐在首位上的人则是接着道:“各府县,还有各卫的文武……是怎么看待这件事?” “他们不少人来南京城打探消息,得知了情况之后,纷纷表示,要与我等共进退。” 这首位上的人便冷笑道:“可不是得跟着我们共进退吗?周应秋死了,现在上上下下,谁也难逃关系,现在不是我们让他们共进退,是他们求着与我们共进退!平日里……这些人跟着我们富贵久了,现如今,也该轮到他们和我们同心协力的时候了。” “正是。” 顿了顿,这首位上的人又道:“是了,还有一事……我们暗中造的那些火铳和火炮,尤其是佛郎机人那购置的大炮……都预备好了吗?” “预备好了。” “该见真章了,也该告诉那昏君,什么叫做得人心者天下。当初,这昏君在朝堂迫害东林,亲近那些阉党奸佞的时候,我们就该清醒。这当然也要感谢那张静一,若非张静一折腾什么新政,要使我等江南正直忠义之士死无葬身之地,或许……我等还下不来这样的决心。” “可如今……他们至少告诉了我们一个道理,那便是……在朝堂上,指望这昏君是没有用的。能否众正盈朝,靠的不是那昏君的吝啬,而是要让他们知道,我江南数省可以虽是众志成城,可予以他们迎头痛击,方才是最正经的事。” “正是。” “噢,还有一事,派人去见了淮王吗?淮王殿下……怎么说?” “他怕事,起初还见了我们的人,与我们的人谈古论今,后来他突然听闻周应秋遇刺,似乎觉得蹊跷,便立即闭门谢客,装起病来了,我们已接二连三派了人去求见,他也不肯见,只说身体不好,不便相见。” “呵……”首位上的人露出了讥诮之色,道:“这淮王既不敢承担大任,那么……只有指望江西建昌府的益王殿下了。说起来,这位益王本也名叫朱由校,与陛下还是同名呢!” 虽然是同名,不过等到天启皇帝登基之后,这位叫朱由校的益王,立即就自己改了名,叫朱由木。 有人道:“只怕他也未必肯。” “谁没有希图大位之心呢?只是害怕罢了,先去接触一番吧,倒也不急的。” “好,我这便去安排。” 说罢,这坐在首位上的人,随即站了起来,口里道:“要有两手准备,倘若那昏君能乖乖就范,这件事也就罢了。可为了防范于未然,还是做好最坏的打算。” 第五百七十章 迅如闪电 众人议定,一番享乐之后,终是一曲曲的曲儿唱罢。 这画舫游在河水上,水里倒映着画舫上的万千灯火。 江南女子的低吟,偶尔飘荡出来,酥麻入骨。 等到酒足饭饱,便有人将厨余的肉菜丢入秦淮河中。 这时,总会有几个胆大的人,一头扎入冰冷的河水里,拿着网子,去捞取那厨余之物,等到捞着了厨余之人冻得脸色发青的游回岸来,他的妻儿便在岸边等着,一见人上岸,便忙是寻了一个千疮百孔的毯子给他盖上。 这捞到了东西的,便禁不住要惊喜的道:“这么大的肘子,竟也没咬几口便扔了,哈哈……” 一家人围成一团,看着收获,眼里都放出光芒。 …… 如今的西苑,简直就成了一个军事禁地。 所有的护卫还有常侍统统都被魏忠贤替换了一遍,务求每一个人都忠实可靠。 这段日子,张静一几乎每日都来。 而后……一张巨大的舆图,在勤政殿里直接摊开。 这还是万历年间绘制的南京舆图,每一个卫所的驻地,每一座县城、府城都做了标注。 此时在这舆图上,又开始新增了许多新的标注。 天启皇帝脸色略有不好,主要是缺乏睡眠引起的,倒是一双眼睛依旧泛着神采。 而张静一在一旁,面容显得有些憔悴,透着几分疲倦! “大致的情况,大家已经知道了吧?”此时,天启皇帝道:“张卿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要快,江南之事,要嘛就是对这些人妥协,可若是妥协,则大明对江南则名存实亡。要嘛……便是大张旗鼓的平叛,可一旦平叛,则无数百姓生灵涂炭,这些该死的东西……” “所以……既要保存江南,又要收拾这些狗东西,那么就要做到……快如闪电,精锐的先锋军马,迅速抵达江南……这么多的大军,看来只能动用海船了,而且……一旦登陆,至多也就给大家准备五日的干粮以及火药,五日之后……若是不能解决……则万劫不复。” 张静一的提议显然十分冒险。 必须要迅速动手,而且干脆利落,首先就要解决给养和后勤的问题,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大军出发,至少需要半个月至一个月时间筹集粮草,并且确保粮道的贯通,半个月和一个月已是极限了。 而且……五日的粮食和后勤给养,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天启皇帝带着几分难以置信道:“你的意思是……进南京城,从登陆至进城,要破许多的关隘,五日之内……必须做到?” 张静一很是确定地道:“是。” 天启皇帝托着下巴,脸上显露着怀疑之色,道:“这如何可能做得到?这是闻所未闻的事………历史上有人能做到吗?” 张静一道:“南京乃是太祖高皇帝时定下的都城,又是孝陵所在,臣不敢说他是天下第一坚城,但是……不说其他,南京周边,就密布了无数的军镇,军事的防备设施星罗密布,莫说这样的坚城,即便是寻常的府城,也无人敢保证,五日之内可以做到。” 天启皇帝苦笑:“你既然知道如此,那为何要实施这个计划?” “因为没有选择。”张静一一脸认真地道:“一方面,需要以快打慢,防止这些乱臣裹挟百姓,而使江南生灵涂炭。其二:这也是心理战,这些反贼,到了如今,已明知自己谋逆必死无疑,一线生机就是抗拒朝廷,所以……他们和我们一样,也都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正因为如此,所以臣在以为,对付此等乱贼,最有效的办法是直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予以雷霆一击,让他们知道,朝廷的实力超乎他们的想象,只要能一战定南京,那么……整个江南,也就可以传檄而定了。” 张静一顿了顿,随即道:“如若不然,势必有人想要鱼死网破,到了那时,四处都是烽火,那江南可就乱了。” 天启皇帝背着手,来回踱步,显出几分烦躁。 他还是无法想象,对南京这样堡垒一般的都城,可以在登陆之后五日之内杀进去。 毕竟从登陆的地点向南京城进发,不说沿途要经过多少军镇,需要历经多少破城战,单单行军,五日也只是勉强。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莫说是五日,历史上三五个月能破南京城,也算是迅如疾风了。 当然,他很是认同张静一的一点说法就是,这是损失最小的办法。 于是天启皇帝道:“你有几成把握?” 张静一道:“六成。” 天启皇帝倒是意外,便道:“这么高?为何?” 张静一镇定自若地道:“因为战争的形势即将改变了,臣自有信心。” 一旁的魏忠贤此时道:“陛下,张老弟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若是他觉得有很大把握,那么不妨让他试一试看,这便命张老弟出击……” 张静一这时候却是摇头,打断了魏忠贤道:“不是我出击……而是陛下出击。” “啥?”魏忠贤看着张静一,顿时要跳起来,瞪着张静一,激动地道:“六成把握,就让陛下出击,倘若是出了岔子怎么办?” 天启皇帝也狐疑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则道:“首先,陛下才是东林军的统帅,陛下亲率大军,无可厚非,历朝历代,军功之首者,方为天子。陛下和臣想来不相信所谓皇帝是有德者居之这样的鬼话,所以……此战……非陛下不可。”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除此之外……此战,袭的乃是南京城,南京城是什么地方?乃是我大明龙兴所在,且不说太祖高皇帝的陵寝,还有大量的宫殿都在那里,陛下不亲自进兵,谁有这个资格?” 魏忠贤还是不放心,于是道:“只是过于冒险了,还有没有更稳妥的方法。” 张静一很是认真地道:“就是要冒险,不冒险……如何承载天下人的期望?” 张静一的理念和这个时代的道德和理念显然是格格不入的。 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些玩意,统统都是扯淡,这简直就是开玩笑,你有多大的权力,就要承担多大的责任和后果。 魏忠贤道:“何不……” “够了!”天启皇帝见二人争得面红耳赤,便不耐烦起来。 天启皇帝倒是干脆利落,斩钉截铁地道:“朕为统帅,张静一为副帅,而今朕欲一改祖宗之法,也是该前往孝陵,祭祀太祖高皇帝,一诉衷肠了!” 紧接着,就是各种进兵的细节问题,如何做到快速,如何掩人耳目…… 数日之后,天启皇帝下旨,东林军南下,囤镇江。 消息一传出,天下震动。 这摆明着是直接威胁江南,而且……新招募了大量生员的东林军,如今已扩编至了一万五千人。 一面下旨刑部尚书彻查,一面派兵囤在了江北,意图已十分明显了。 当然……大军没有这么快进发。 东林军只是慢吞吞的收拾行囊,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真正的意图,却依旧还是保密。 一支五千人的人马,经过了张静一精挑细选,最终抽调了出来。 这五千人,老兵就有近两千人。 其他的三千生员,也多是新兵训练之后,表现不错的生员。 紧接着,无数的给养,直接在天津装船。 就在东林军出发,开始自陆路朝镇江进发的时候。 这五千人马,也已在天津卫登上了舰船,张三几乎抽调了所有可以抽调的海船,负责运输。 在一个安宁的傍晚,天启皇帝出宫,由张静一护着,连夜赶至天津卫。 而宫中……似乎一如既往的平静。 在拂晓时分,天启皇帝登上了舰船上,随即……大船扬帆进发。 京城里对于陛下这一意孤行的举行,自然是引发了轩然大波。 事实上陛下出巡,大家还蒙在鼓里。 只是东林军进驻镇江的举动,却还是吓了大家一跳。 这不是摆明着,预备要平叛了吗? 可陛下‘托病’,隐在宫中不出,百官寻不到天启皇帝,无计可施下,也只能自己闹腾。 而另一边……就在京城里议论沸腾,数不清的书信,送往江南的时候。 一艘艘的舰船……已经开始出现了松江府。 松江府这里,也即是后世大名鼎鼎的上海。 当然,这上海在如今也只是一处小小的县城。 此处驻扎了备倭卫的一个小卫所。 当无数的舰船抵达,此处的码头,根本无法停泊这样的舰船。 于是……一艘艘的登陆舰从大船上放下。 先锋的一支人马直接抵达了海岸。 备倭卫的松江百户所都看呆了。 本地的百户率先带着人迎头要交涉。 人还未靠近,对方的人就已抽出了刀,一把刀横在了这百户的脖子上。 便听一个声音厉声道:“钦差在此,跪下说话!” 百户虽然不认得什么钦差,但是却是认得刀的。 于是毫不犹豫的跪下:“饶命!” 。。。。 咳嗽有点严重,睡觉的时候被咳醒了好几次,白天精神萎靡,老虎会尽力更新,病好转了就立即恢复更新。 第五百七十一章 出击 出击 对付这种小鱼小虾,其实是不需要讲太多的。 松江华亭县,在这个时代,其实并不算什么紧要的所在。 正因为如此,所谓备倭卫的百户所,不过是区区数十人,三条船而已。 虽然这个规模,确实比蒙古海军司令的家底要厚一点。 可此时……当这百户跪下之后,看到浩浩荡荡的大军登岸,川流不息。 无数的辎重运送下来。 这辎重也极有意思,全部是打包好了的,这些灰衣之人,绝大多数直接将这辎重直接背负在身后,不过……对方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便。 后头的舰船,居然还载着战马来。 许多的战马,一旦登陆,下了陆地,便开始有些脚软。 想来这些战马,也有一些晕船,此时接触了地面,反而无法适应。 用舰船运送战马,其实也不算什么,只是……在这百户看来,如此大规模的战马……却是少见的,这得多富裕啊。 其实这确实很富裕,所有的战马,都是从辽东运送来的! 张三派了船队,先去了辽东,而另一边,早有人将预备好的马匹送至码头,这些战马,多是当初建奴人的财产,不过如今……早已成了张家之物。 为了此战,张家献马一万二千三百头。 可怕的是……因为装船,还有疾病,以及海上有的战马无法适应的缘故,生生废掉了两三千头。 如此一来……剩下来能用的战马,也不过万头而已。 在战争面前,一切都是消耗品,哪怕是在这个时代价格高昂的战马,也不例外。 随即,大量的生员开始将许多更加沉重的物资,装载在了战马上,有的战马只负责驮载物资,还有火炮。火炮经过了一定的改装,炮管下头,则是轮子,当然……为了方便战马拉动,张静一甚至十分奢侈的……在这轮子上……垫了一层橡胶。 如此一来,战马拉动起来,便轻松省力了不少。 连接火炮的轮轴和轮子之间,采用的也是钢珠滑轮,这一切……都是为了轻松省力,适应战马的拉动。 这些灰衣人,都好像早有默契一般。 实际上……这样的奔袭演习,他们已经经历过许多次了。 到达了地点之后,每个小队、中队、大队该干什么,大家早有了默契,彼此都安分地干好自己份内的事。 此时……终于有一群人拥簇着几个不干活的人下了船。 而后,便见两个穿着灰色衣服的人下了船,此时天色已有几分寒意了,可灰色大衣暖和,在这江南,天启皇帝甚至觉得有些燥热。 “这便是江南……” 天启皇帝抬头眺望远处,哪怕是初冬,这里的许多树木依旧还披着绿色,这让天启皇帝颇有几分好奇,在北地……山都只怕要秃了。 他随即上前,便看到了跪地的百户人等。 天启皇帝驻足,看了看,而后冷着脸道:“尔何人?” “卑……卑下……”这人面露惶恐,战战兢兢地道:“卑下松江备倭卫华亭百户所百户王德。” “王德?”天启皇帝皱眉道:“这名字不好,名中带德,看来一定藏有什么野心。” 张静一在旁苦笑道:“陛下,算了吧。就一个百户,没必要栽这种赃。” 天启皇帝脸色才略略缓和,便接着道:“近来可有什么公文传至这里?” 王德早就吓坏了,不敢又半分迟疑,立即道:“倒是没有什么……不过……前几日,卫里让加紧一些防备……不过这种公文……倒也是经常有的,一般不会太放在心上。” 天启皇帝看着这数十人,便问:“百户所中有多少人丁?” “一百一十二……不……”王德耷拉着脑袋,最后垂头丧气地道:“嘉靖年间是一百一十二人,现如今……只有二十九人了,全在这儿……” 很显然,王德最后选择了说实话! “其他人呢?”天启皇帝挑了挑眉道。 王德心虚地道:“有的跑了,有的……有的……” “吃空饷?” 王德便嚎哭道:“这怪不得卑下啊,饷银年年都拖欠,根本就养不活人,嘉靖年间的时候,一份饷按理来说,是可以勉强让一家人糊口的,可现在……就算是两份饷人都得饿着,层层克扣下来,卑下这些人……若是没有一些空饷,便活不下去了啦。” 天启皇帝冷笑道:“这样说来,是南京兵部扣了你们的军饷?扣去之后的银子呢?” “这便不知了。”王德道:“何止是兵部,哪一个不占咱们的便宜呢?不说其他,嘉靖年间分给咱们百户所开垦的地,不最后,也落到别人的手上了吗?” “华亭县?”天启皇帝淡淡地道:“朕若是记得没有错的话,这里曾是名臣徐阶的家乡,他在这里……有数十万亩土地,单单雇农,就有数万户……此后因为海瑞的缘故,而惹得群议汹汹,是吗?” 王德便不吭声了。 此时,张静一在旁道:“听说徐公的子弟不只兼并土地,鱼肉乡里,若非是海瑞……这华亭还不知什么样子。整个华亭县的耕地,也不过是数十万亩而已,数万户人,等于这华亭哪里都是徐家的土地,人人都是他家佃户。” 天启皇帝点点头,看向王德道:“徐阁老在这里……声誉还好吗?” “这……”王德很是犹豫不决,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等到张静一作势要拔刀的样子,他猛地一惊,便立即道:“徐阁老怎么样,其实卑下这样的粗人,怎么敢评价?只是卑下在这里当差,偶尔也会听人说起他,那些个读书人,还有本地的官吏,都对他很是推崇,说他是治世能臣,斗垮了奸党严嵩,是士大夫的楷模。” 天启皇帝此时大笑道:“一代名臣,在朕看来……也不过是如此,我大明就是名臣太多了。” 说罢,大笑三声,按住了腰间的佩刀,眼眸直直地往前看去,厉声道:“出击!” 此时……各队已经整装待发了。 所有的物资全部上马。 江南太平了许多年,所以官道的设施没有破坏。 这就意味着……只要速度足够快,前头没有人破坏官道和桥梁,那么一众人马,便可从这里……直接沿着官道直往南京。 当然……一切的首要条件是够快。 天启皇帝是个行动派,干脆利落地上了马。 早有号令兵,骑着马,开始在各队之间吼叫:“陛下有命,出击,出击……人马不得停,后队尾随前队……出击!” 哒哒哒……哒哒哒…… 无数的马蹄响起,卷起烟尘。 浩浩荡荡的队伍如一条长蛇,朝西进发。 这队伍,足足跑了一盏茶多功夫,才最后在这百户面前统统飞驰而过。 百户王德还在瞠目结舌之中。 他此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后头一个总旗小心翼翼地上前道:“王百户,咱们……该……该怎么办?” 王德这才发现,自己早已被汗水浸透了,不禁道:“怎么办,该怎么办?你来问我,我问谁去?方才……那年轻人自称是朕?这……这到底是哪一部的兵马?” “会不会是流寇?” “流你娘的头。”王德瞪了他一眼,骂骂咧咧起来,毕竟……人家已经跑远了好几里地了,这百户又恢复了以往的威风。 他一脸鄙视地看着这总旗道:“你见过这么富裕的流寇?这流寇若是这么富裕,他还做什么寇?你见过登岸之后的军马,便立即将多余的物资舍弃的?见过他们人人穿着这样的衣?见过一人两匹马的?他娘的,当初戚少保建的戚家军,也不曾这样富裕。” “南京城里的那些禁卫,在这些人面前,就都是一群穷光蛋。你自己没有眼力劲吗?他们身上的刀枪,哪一个不是精品?腰间的武装带子,一眼就晓得是皮的,你晓得单这一条腰带,值你几个月的饷吗?他们这样若是流寇,我能将自己的脑袋吃了,我也跟着去做流寇去。” “……” 这总旗被骂得只能缩着脑袋,不敢吭声! 王德看着那绝尘而去的队伍,随即道:“管他呢,随便写个公文,去卫里奏报吧,这是他们上头的事,和咱们无关,卫里都欠着咱们三个月饷了,饭都吃不上了,谁还管这个……散啦,散啦,都散啦。” 在王德的厉声中,众人也就没说什么了,很快便各自散去,这里……似乎又一下子恢复了平静。 至于……什么职责,这是不存在的,一群面黄肌瘦的人,每日打秋风,抓抓虱子混着日子,不去做贼便不错了。 而那王德,似乎也没有什么兴趣知道太多的事。 根据他多年和上官打交道的经验,这事随便奏报一下就成了,而且不能奏报得太严重,如若不然,上头追责或者其他,这黑锅就实打实的背上了! 至于其他的事……那就不是他区区一个百户能管的,也管不着,谁每日能吃饱饭,谁来管。 ……………… 睡觉去了,这一次扁桃体炎有点严重,不能抽烟,昏昏沉沉的,希望明天能好,努力更新。 第五百七十二章 大胜 顺着官道疾行,虽然沿途几乎没有什么阻碍,因为太快了,快到几乎没有人反应。 沿途有不少的府县,不过东林军的战略是直接绕过去。 当然,这样的做法,其实是兵家大忌。 至少在东林军之前,是没有人敢这样玩的。 毕竟这等于自断了粮道,也断绝了自己的后方。 一旦被合围,甚至不能继续向前突进,就遭遇了阻碍。 那么如此一支孤军,就等于陷入了死地。 这个世上,只怕任何略知兵法的人,若是看到了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的作战计划,只怕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两个渣渣痛快地枪毙了。 这简直是胡闹。 一日一夜的功夫,大军疾行一百三十里。 全部骑行。 战马跑不动了,便立即舍弃。 所有人全速出击。 偶尔有一些掉队的,在后方,有专门收容掉队之人,好在掉队之人不多,只有数十人。 张静一的计划是,五天之后,只要掉队之人维持在五百人是可以接受的。 当然情况比他预想中的好。 一方面是操练起了很大的作用,生员们的体力很好,十分充沛。 而且耐力极强,在马上一直颠簸,几乎不能休息,这是寻常人难以忍受的,莫说是连续疾行,就算是让人在马上待一个时辰,许多人也无法忍受。 何况即便骑在马上,也需背负大量的行李和辎重。 若不是因为还有火炮需要运载,张静一甚至觉得,单纯轻骑,一日两百里不会有问题的。 生员们颇有荣誉感,哪怕允许掉队,他们也依旧能咬牙支撑,毕竟虽然出击之前已经明言不会受到责罚,可毕竟不想让人瞧不起,这和平日里大量灌输的观念也有巨大的关系。 再者,同袍之间,能够相互扶助,各队的队官,也能随时为大家打气。 因此,哪怕所有人筋疲力尽,但是依旧还能保持较高的士气。 另一方面,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的带头示范作用,也给予了大家足够的信心。 沿途上,倒有不少人察觉到了这一支队伍,但是绝大多数人,只是一脸懵逼地看着这浩浩荡荡的人马绝尘而去,等见那队伍远去之后,依旧还是一脸懵逼。 一支轻装的骑兵,作为先锋负责清扫前方的障碍。 他们往往在队伍的前头数里之地,负责警戒和清理官道上的人,若是遇到了某些不开眼的人想要阻拦,便立即进攻。 这种不开眼的情况很少,当然,也不是没有。 在常熟县有商贾紧急将情报通报了驻扎常熟的苏州左卫,苏州左卫指挥,认为情况可疑,当即率七八百人马埋伏在官道。 一声铜锣响起。 两边射出弓箭。 当然,弓箭都是稀稀拉拉的,按理来说,卫里应该有步弓手,每日操练弓射,可实际上承平日久,几乎没人练习开弓,可偏偏弓箭是个技术活,一般情况下,一个合格的弓箭手,至少需要操练三年才可养成。 因而大家意思了一下,弓箭是射出了,就是非但没有准头,更是没啥穿透力。 好在气势还是有的,道旁四处都是喊杀,埋伏于附近的数百人马,一齐杀出。 在那山丘之上的指挥使梁正海,则是一身戎装,显得威风凛凛,坐在马上,身边则是七八十个家丁。 这些家丁战斗力是最强的,不过这种作战,他没有派出自己的家丁做先锋,毕竟战场上最重要的人是自己,保护自己才是最重要。 他在此观战,眼看着自己的军马骇人的四面八方包抄贼军,顿时露出了得意之色。 于是他志得意满地道:“兵法之要,在于攻其不备,只要一冲,对方自乱,到时便可趁势掩杀,到时” 他的声音显得激昂,可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因为对方没有一点他所预料的混乱。 这两百多个先锋骑兵,非但没有乱,而是在遇袭之后,立即传出了哨声。 而后大家自觉地以哨声方向开始集结,紧接着居然开始分头出击。 是的这些家伙,在不知敌方多少的情况之下,没有混乱不说,居然还出击了。 骑在马上的先锋,没有使用长枪,因为马上使用长枪不方便,所以用的都是短枪,短枪的射程短,威力也不足够,但是唯一的好处就在于它能连射,携带也方便,最是适合近战。 紧接着,四处都传出了枪声,而后奇袭的士兵就立即混乱了。 求生欲满满,直接转身便跑。 这些士兵,大多衣衫褴褛,手中的刀剑,天知道是成祖年间的还是嘉靖年间的,大多锈迹斑斑,都是古董。 一看情势不妙,一点不带留恋,转身便跑了个干净。 可怜这先锋的骑兵还想立功,发了几枪,却发现对方转身便窜入那官道两侧的林涧之中,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想要追击,但是急促的哨声却是让他们原地待命,毕竟他们不熟悉这里的地形,穷寇莫追。 那观战的指挥使梁正海见状,嘴还张着,可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还有这样的事? 他本以为自己定下的奇谋定能成功,哪里想到这拼杀都没有,居然和自己在兵书之中看到的完全不同。 身边的家丁也有一些胆寒了,略显惶恐地纷纷道:“敌军势大,将军还是退避吧。” 这指挥使这才回神,便骂道:“当然要跑,人家要杀来了。” 果然先锋骑兵已经发现了这一支人马,显然已察觉到正主在此。 在眨眼间,已是朝着这奔杀而来了。 一行人惊慌地匆匆要退。 梁正海一面道:“梁九,你带人阻敌,我去苏州搬救兵。” 可一回头,那梁九居然早就撒丫子跑了。 梁正海:“” 他来不及痛骂,忙勒马,架着祖传的大刀,连忙策马便逃。 这大刀的形制,仿的乃是关二哥的青龙偃月刀。 看上去很威武,但是逃跑时就是妨碍了。 何况他的马跑的不快。 虽然这已算是战马了。 平日也有人照顾。 可平日里骑乘的时候不多,就是一个空架子,而这梁正海的马术,也是有限得很,一下子就急促促的踹着马腹冲刺,结果战马吃痛,狠狠跑了几下,就吃不消了。 而后头的轻骑却已越来越近了。 偶尔传出几声枪响,梁正海便见身边的家丁接二连三的倒下。 他已吓得面如土色,口里大呼:“贼子凶顽啊呵呵” 座下的马听到了枪声,受惊之下,一下子将他摔下了马。 梁正海哭了。 等到几个骑兵围上来,他狼狈地爬起来,顾不上身上摔的伤,口里忙道:“鄙人忝为苏州左卫指挥,今义师来此境,鄙人守土有责,非要为难义师,实职责所在也。恳请义师爷爷们见谅!” “今日鄙人战败,惭愧之至,山穷水尽之时,如梦初醒,只好为了常熟县上下百姓,情愿甘为义师爷爷们效力,敢问诸位爷爷,是哪一支义师?鄙人久闻闯王大名” 马上的人,这时有人道:“好啊,不但抗拒我等,还想投了流寇!” 梁正海:“” “拿下!” 梁正海:“” 有人将梁正海直接拎起,毫不客气地绑结实了。 梁正海便大叫着道:“我也可以做忠臣的,敢问可是南京守备的人马吗?” 可惜没人理他。 直到后队又有浩浩荡荡的人马来了。 梁正海被押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风尘仆仆,身上的大衣已满是灰尘。 马不停蹄的赶路,大概也是累了,他脾气有些不好,听了汇报,直接一鞭子便先抽下去,骂道:“狗东西,酒囊饭袋不说,竟还想做贼?” 梁正海啊呀一声,疼的在地上翻滚,口里道:“形势所迫,情非得已。” 天启皇帝上去又要踹他,梁正海便嚎啕大哭道:“饶命啊!” 天启皇帝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高兴的是大军的进展之所以能够如此顺利,还真多亏了梁正海这些废物。 想哭的是敢情这些狗东西骗了他这个皇帝这么多年的钱粮,结果如此不堪一击不说,而且还毫无一点节操。 天启皇帝倒是理智,顾不得生气,便道:“此去南京,沿途还有什么兵马?” “只有孝陵卫军镇乃必经之路,其余地方虽有兵马不过不过” 天启皇帝道:“那军镇之中有多少人?” “这个不知”梁正海道:“不过这军镇城墙极高,历经了数次修复,乃是南京城的门户,早就驻扎了大军,防卫森严” 天启皇帝继续问:“所谓的大军,可是你这苏州卫一般吗?” “不不一样的”这梁正海感觉这话问的很有内涵,倒是老实地道:“我等是屯田卫,平日里都只是耕田的。那里是南京的禁卫,还有不少招募的人马,一个可以顶咱们十个。” 第五百七十三章 大决战 梁正海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天启皇帝听罢,也只是冷笑。 说实话……天启皇帝算是看明白了,这些人……统统都是废物。 莫说是他杀了来,便是真有流寇杀来,天启皇帝完全可以预想到,指望这些人,必然是指望不上的。 天启皇帝道:“将这狗东西吊起来,挂一个牌子,上书:朕来此!” 说着,天启皇帝便不再去理会梁正海。 某种意义而言,见过了那些心黑的赃官污吏,天启皇帝并不觉得这个梁正海如何罪大恶极。 说难听一些,宰杀这样的人,都觉得没什么意思。 此时,天启皇帝志得意满地对张静一道:“这样看来……我们是干对了,这江南诸卫腐朽不堪,不过是空架子,朕只需临门一脚,便可令它应声倒下。” 他眼里闪着光,信心满满的样子。 张静一却是皱眉,道:“陛下切莫大意。” “怎么?”天启皇帝不解道:“你没见这些人的战力是如何的低劣吗?” 张静一摇摇头,却是道:“这不一样的,这些人的战斗力之所以如此低下,在于他们是为公而战!为公而战,一旦接触,便毫无压力地逃之夭夭了。可一旦当有人知道,陛下此番进逼南京城,要一战而擒拿这些乱臣贼子的,那么势必……这些人便自知绝无生路,要誓死抵抗,宁愿玉碎,也不愿为瓦全,他们……他们自会掏空自己的家丁,整合自己的心腹死士,拼死顽抗到底。” 天启皇帝听罢,却是露出了惆怅之色,忍不住道:“为他们自己而战,则愿拼至一兵一卒吗?” 可细细思来,何尝不是如此呢?在公战的时,若是大家人人肯勠力同心,又何至于辽东的局势在当时糜烂到那般的地步?甚至是当初倭寇肆虐的时候,又何至区区倭寇,竟可让东南糜烂? 天启皇帝道:“这些人……真是可笑。” 张静一却一点也不觉得可笑。 大军继续进发,又行了两日,此时已深入了江南腹地,过了江苏府,便是丹徒。 此时大军过境,依旧迅疾如风。 这江南美景,固然是美不胜收。 不过沿途却也有不少破屋瓦舍,多是一些衣不蔽体之人,面带着菜色,瞅着大军过境。 甚至有人听闻大军来了,以为是流寇。竟有不少赤足的年轻人欢天喜地,相约着要来投流寇。 生员们本想拿人,反而天启皇帝劝住,道:“不必理会,你们若在此,和他们一样,难道不想从贼吗?不要说什么忠义之类的鬼话,这些都是那些读书人用来糊弄朕的,世上固然也有忠义,可这忠义……是建立于朕能让这天下人填饱肚子,让他们安居乐业的基础上的。” 显然,此时的天启皇帝变了。 他的思维开始变得更有深处。 事实上……他变得开始越发的理解太祖高皇帝!太祖高皇帝是从王朝末年走出来的人,他对人心看的过于透彻,毕竟在王朝末年,连最后一丁点的道德外衣也都荡然无存。 而今日的天启皇帝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现在的情景,难道比元朝末年的乱局能好多少吗? 此时的他,早已见惯了种种,方才知道,想要延续社稷,自己该怎么去做。 大军继续进发,再过一日……大军终于直逼小汤山。 而就在此时,南直隶震动。 整个南京城,已是回过味来了。 那游荡在秦淮河里的画舫,已不再欢歌笑语,把酒畅聊。 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画舫上的人,个个都愁眉不展。 因为在座的人,谁也没有料到,陛下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于是……在死寂之后。 终于有人道:“陛下实在是糊涂了。” 众人便抬头,纷纷朝着首位上的人看去。 却见坐在首位上的人,面带微笑,一副智珠在握之状,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当下情势的影响。 他这一次没有喝酒,而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水。 而后……淡淡地道:“这昏君有五败。” 众人鸦雀无声,依旧静听。 这人徐徐道:“其一:突然进兵,有失天时。其二:北人至江南,而失地利。其三:江南上下,都肯与我等同仇敌忾,人人谈及这昏君,便谈虎色变,这有失人和。再有:他贸然进兵,一路疾行,实为强弩之末,听闻他们火速至了小汤山……到了现在……早已筋疲力尽,如此……却如那陷入垓下之围的项羽,空有勇武,实则深入我江南腹地,四面楚歌。这其五,南京城四周摆布了堡垒,有精兵强将,又有大量军堡,他们想要再进一步,只怕难如登天!” “有此五败,焉有胜理?昏君啊昏君,老夫真没想到,他竟真敢找上门来,看来是皇帝做久了,身边尽为阉贼,每日溜须拍马,以至他糊涂到了这般的境地。” 随即,他站起来,目光带着锥入囊中的锐气,口里则是接着道:“我等已是胜券在握,为何还愁眉不展呢?今日索性就将错就错,诛杀昏君,又有何不可呢?” 一听诛杀昏君四字。 许多人的心里便猛地咯噔了一下。 其实人就是如此,山高皇帝远,那皇帝是什么狗屁东西,我等在此,才是土皇帝。 至少平时,他们是这样的心理。 所以当初说要将钦差周应秋干了,大家却丝毫负担都没有,一方面,这是大家伙儿的主意,人家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另一方面,自己这些人,扎根江南,根深蒂固,朝廷当真愿意反目吗? 可是…… 真要弑君……却又是另一个心思了。 好半响,众人依旧踟躇不语。 这人便又道:“怎么?诸公事到如今,莫非还有其他的主意?我实话说了吧,那昏君率军而来,长途奔袭,你瞧瞧,这才几日功夫,眼看着……就要兵临城下了,这才几日啊……为何那昏君如此急迫?你们当真以为,这是昏君要南巡吗?实话告诉你们,他就是奔着你们来的,这昏君残暴不仁,一旦到了南京城,追究起刺杀钦差一事,老夫便来问问你们,你们这妻儿老小,都在江南,谁可幸免?要知道,那昏君抄家可是好手,到时……尔等少不得要死无葬身之地,谁可以幸免呢?” 说到这里,这人狞笑起来,又继续道:“为今之计,便是有银子的出银子,有力的出力。老夫先开个头,老夫这里,有五百家丁,银三万两,粮五千石,愿供应军需。” “既然陛下已至小汤山,那么……要破石头城,就少不得要拿下孝陵卫所卫戍的军阵!这孝陵卫……不甚可靠,不妨就以南京兵部的名义,抽调到他处,再选精锐人马,死守此处,若是那昏君表明了身份,我等便只说他们是流寇,这是流寇想要骗城……孝陵卫的军镇,两百多年来,最受朝廷的重视,两百多年来,修葺了多达三十多次,城墙极高,这城墙的过道可以走马,又有瓮城,更布置了大量的藏兵洞,我等只要集齐精锐,死守这里,守个十天半个月,他们自然不战自溃。老夫只最后问一问……尔等到底是想要去死,还是想要求活?”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大家自然一切都明白了。 终于有人附和道:“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何不铲除昏君,还我清平天下!” 众人想明白了自己的利益,倒也果决起来。 这等事,一但涉及到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别看平日这些人文弱,可狠劲出来,也就个个不同了。 有人冷笑道:“这孝陵卫,不啻是南京城的虎牢关,不错,昏君不占天时地利人和,粮草也必定不足,此时如强弩之末,有孝陵卫的军镇,便可让他们不得寸进半步!” “昏君想让我等死,我等便教他死无葬身之地,我大好江南,无数百姓安居乐业,数不清的河山,如何还能再遭这昏君荼毒,昏君败亡,只在今日!” 众人听了鼓动,似乎也觉得此番胜算极大,优势在我,于是眉开眼笑;“我愿出家丁两百人……” “我……” ………… 当天启皇帝看到了孝陵的军镇时……裹了裹身上的披风,忍不住热泪盈眶。 当初太祖高皇帝选择自己的陵墓的时候,便是想要效仿汉高祖,在修建陵寝时,特意选择了最是易守难攻的所在,同时设立军镇,表面上是护陵,其实也是保护南京城,是要为自己的后世子孙们,多一重屏障。 此地的地形,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不为过,在这里之后,则是南京城。 而此时……这一座座的角楼,还有厚重的城墙矗立在了自己面前,却是阻拦了天启皇帝的道路。 天启皇帝万万没有想到,现在阻拦自己的,居然是太祖高皇帝当初的布局。 而此时……东林军终于停了下来。 张静一已开始布置,设置炮兵阵地。 八十门新式火炮……正在紧张地装配。 ………… 睡了一白天,病情好了,所以……明天恢复更新,待会儿老虎还会更新,不过会比较晚,大家不用等,明天起床就可以看了,感谢这几天大家的包容和理解。 第五百七十四章 王业不偏安 新式的火炮为了便于运输,所以拆解了几大块。 毕竟如今东林军已是鸟枪换炮,当初用的没良心炮,虽然携带方便,威力也是不小,不过……缺点也是极大的。 那便是几乎没有多少准头,射程也是有限,威力再如何……也没有这种专门的火炮要高。 可这火炮就不同了。 这是真正专业的火炮,经过一次次的改造和改良之后,终于开始大量的装配进东林军中。 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这绝不是在开玩笑。 因为这玩意,价格昂贵,一门火炮的成本,都在一千七百两银子以上,因为工艺复杂,现在的匠人们,造六门,才有一门合格,什么叫奢侈,这就叫奢侈。 不只如此,这玩意的炮弹,价格更为昂贵,因为合格的炮弹……也确实不易。 这玩意太贵了。 当然……花的是天启皇帝的银子。 这一次出兵,可以用财大气粗来形容。 这一边,此时已拿着望远镜,开始观察眼前这一座军镇的动静。 这是一座专门用来屯兵的军事堡垒,占地不小,所有的防卫设施都是顶级。 从城楼上观测而言,张静一已经可以看出,有人源源不断的在朝这里增兵。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合理乃是南京城的门户,摆明着,这些人在措手不及之后,决心在这里,和东林军进行决战。 天启皇帝另一边按着刀过来,道:“怎么,还不打算进攻打。” “他们在增兵。” “增兵便增兵,又有什么干系?咱们杀入这里去再说。” 张静一深深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陛下,咱们还有一日半的军粮……” 天启皇帝皱了一下眉头,托着下巴道:“你的意思是?” 张静一便道:“此处是军镇,陛下与臣等提兵至此,要嘛在南京城里决战,要嘛就在此。何不如给他们一些时间,增兵于此,在这里决战呢,毕竟这里没有太多的百姓,只要在这里……聚了这些贼子,而后给他们狠狠一击,才可彻底打破他们的妄想,如若不然,便是在南京城决战了,南京城有太多的平民,牵涉太大。” 天启皇帝忍不住道:“你的意思是,让他们增兵一日?” “正是。”张静一泰然自若地道:“虽然这样做有些冒险,可是同样的炮弹,里头的贼军越多,咱们的杀伤力越大,有何不可?臣方才让一队人,搜索了附近,袭了几个士绅人家,搜检来了一些粮食,实在不成,军粮还可以再坚持一两日,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贼军认为,我们困在这里,等他们源源不断地调兵遣将。” 天启皇帝此时忍不住冷笑道:“这些人四处发布布告,号称朕乃流寇,责令各处要击‘朕’,真是可笑。” 张静一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平淡地道:“只要涉及到了他们的根本利益,那么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本就是常有的事。这就像陛下所说的那样,徐阶乃一代名臣,可是徐阶一辈子又有什么功绩呢?在这些人看来,至大的功绩,不过是斗垮了奸臣而言。可徐阶自己呢?徐家有土地数十万亩,数万户沦为他们家的佃户,为他们耕种土地,江南这里,人多地少,许多人莫说是水田,便是山里的旱田,也未必能有一两亩,便是死了,连个埋人的地方都寻不到,可大家依旧对徐阶推崇备至,那么所谓的斗垮奸臣,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陛下不必担心,臣以为,到了如今,讲道理已经无用了,反正我们也讲不赢,既然道理没办法讲,也没有胜算,那就拿我们最擅长的东西来,用大炮来说话吧!” 天启皇帝颔首:“你来布置,朕再去那边观测。” 孝陵卫军镇在紫金山脚下,扼守咽喉之地,既是前往孝陵的重要通道,也是南京城的门户之地。 此时……面对着东林军这边,城门紧闭,无数人登上了城楼,开始守城。 而面对着南京的城门,则有源源不断的人挑着金银和粮食,以及各路人马开始汇聚。 南京乃是天下最重要的重镇,在这里的南京兵部,掌握了江南所有的军马。 南京那边,号称流寇进入了江南,因此开始布防守卫南京,这孝陵卫的军镇,就成了重中之重。 此前江南承平,而东林军一路奔袭,许多重要的关塞几乎都丢失,说到底,是因为大家都反应不及,处处陷入了被动。 眼下,终于在这里,南京城这边才开始有了防备。 为了固守于此,南京兵部突然下文,要求这里驻守的孝陵卫立即上紫金山,令他们前去固守陵寝。 毕竟孝陵卫是掌握在南京的神宫监宦官的手里,对南京兵部而言,并不可靠。 调走了孝陵卫,紧接着,便是各路人马云集。 短短两三日时间,竟有两万余人。 而现在……依旧还有源源不断的人驰援而来。 南京城外围的军马,纷纷来此。 此时,城中可谓是固若金汤了,负责卫戍于此的,乃是新宁伯谭懋勋。 谭懋勋也算是世镇南京的勋臣之一,此时他奉了南京兵部之命,在此调配人马。 对于城外的情况,谭懋勋也尝试着派出斥候,不过但凡是出去的斥候,很快便被对方赶了回来。 这令谭懋勋不免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当然,谭懋勋也心知肚明,对方这是精兵,人数很少,在数千以上! 而他们这边是守城,现在陆续的援军到达,人数在对方的接近十倍都有可能。 这种情况之下,没有理由会输。 只是对方的真实身份,却是最令谭懋勋所担心的,因为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什么了。 可偏偏,谭家在江南已有数代,和江南这边的牵涉和瓜葛实在太深了,眼下除了硬着头皮,与江南共存亡之外,没有其他的办法。 好在他毕竟是将门之后,对于军事还是颇为精通的,现在各路军马聚集于此,首先就是要让大家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因此,他见了一个又一个指挥和千户,又到处巡营,了解粮草以及饷银的发放情况。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有些人居然还想克扣军饷,这在谭懋勋看来,简直就是不知死活了。 朝廷的空饷能吃,南京城诸公拿来犒赏的银子,你们也敢吃吗? 这一日下来,他已筋疲力尽。 只是疲累了一整天,刚刚想要歇下,这时却听外头有人道:“伯爷,一些读书人求见。” 这谭懋勋听罢,顿感头痛,这个时候,一群读书人来凑什么热闹? 只是……他心里明白,在江南这个地方,所谓的读书人,可不只是在读书的人这样简单。 于是他定了定神,忙道:“请他们至大堂,我随后便来。” 谭懋勋倒也不耽误,随即便动身,徐步来到大堂,便见十几个读书人纶巾儒衫,一个个精神奕奕地在等着了。 谭懋勋还未落座,为首的一人便道:“区区王时敏,见过伯爷。” 谭懋勋一听,却忙是侧身,而后回礼:“可是太仓的王相公吗?” 王时敏笑了笑道:“正是。” 谭懋勋顿时便觉得自己矮了一截。 这位王时敏,绝不是简单的读书人,此人乃是从前的内阁大学士王锡爵之孙,翰林编修王衡之子,系出高门,在这江南……也很有文名。 此前,他还做过官,不过做了没几年便厌倦了,反正有的是土地和钱财,在苏州太仓那里,王家被称之为王半城也不为过。 面对这样的人,谭懋勋当然矮了半截。 王时敏如此,其他的读书人,只怕身份也不低。 于是谭懋勋便一一和他们见礼。 谭懋勋这才道:“不知诸位来此,有何见教。” 王时敏虽是年过四旬,不过浑身上下,却颇有贵气,说话不紧不慢:“我等听闻贼军至此,特来助战,这些贼子,个个穷凶极恶,我等倒也略知一些军事,愿投效于此,为保我江南万万百姓,为将军出谋献策。” 不怕读书人没办法,就怕他们什么都懂。 谭懋勋一听,心就沉到了谷底,就你们这些平日里吟诗作赋的家伙?也来出谋划策? 当然,这些人身份不一般,个个都是江南顶级的士绅,祖上都曾身居高位,这绝不是谭懋勋这样一个伯爵可以招惹得起的。 谭懋勋便笑了笑道:“我这里正缺人手,没想到诸位竟毛遂自荐,好,太好了。” 这王时敏大喜,立即道:“谭将军,我等的军力,乃是那城外贼子的十倍,为何不立即出击呢?” 谭懋勋:“……” 谭懋勋忙道:“我奉命固守于此,而且各路大军汇聚,此时对各路军马尚还没有摸透底细,不能做到知己知彼,所以不好轻易出兵。” 王时敏笑着道:“诸葛亮六出祁山,正应了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这句话,我等虽无诸葛之才,今番至此,岂可坐困愁城?” 谭懋勋:“……” 第五百七十五章 见真章 谭懋勋听罢,立即道:“诸位先生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我等出击,自然是出师有名,只是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先一探贼军虚实为好。兵马讲的乃是知己知彼。” 王时敏便问道:“那么谭将军,城下的虚实如何?” “本将也在等着着斥候来报。” 王时敏露出遗憾之色,他感觉到谭懋勋在敷衍他。 只不过此时此刻,他也不便多言,只好道:“我等是有道讨伐无道,乃赤胆而针锋背信弃义,区区贼子,既然优势有十倍之多,自当一鼓作气,弹指间便可教其灰飞烟灭也。不过……将军行事谨慎,却也未尝不可,只是我等有个不情之请。” 谭懋勋心里松一口气,他就怕这些人催着自己进兵。 其实城内的情况,并没有他所想象中的乐观,因为兵马都是南京附近各卫调拨来的,大家的心思都很复杂,他在这军镇之中,控制住各卫的心思,就已是头痛了,贸然出击,岂不是正中敌人的下怀? 而这些读书人,其实不是谭懋勋能够惹得起的,在江南这边,像王时敏这样的人家,关系太复杂了。 他不只是祖上是内阁大学士的问题,人家的恩师还是大名鼎鼎的董其昌,当初的登莱巡抚袁可立的儿子袁枢还是他的忘年交,至于他的姐夫、妹夫,那也都是江南的士绅大族,这样的人……是真的惹不起。 何况来这儿的,不只一个王时敏。 好不容易将这些人哄住了。 此时却听王时敏便道:“如今战事一触即发,我等自也不好干涉谭将军,只是此地关系南京城安危,学生人等,倒也愿与将军一道固守此地,诛杀这城外的贼子,不知将军是否肯学生人等,协助守城。” 谭懋勋哪里敢阻拦,只是道:“有贤弟等相助,那么本将便可放心了,弟等高义,将来守住了城,我定要为诸位贤弟表功。” 王时敏等人大喜,谭懋勋很干脆地给他们发了一张公文,讨了公文之后,一行读书人便兴冲冲地往城门楼子去。 其实倒不是这些读书人爱凑热闹,只是在他们的心目之中,守城这等事,是指不上丘八们的,只有他们这些读书人,才有退敌和临机应变的本领。 当然,最重要的是,以十制一,此战必胜,今日来凑个热闹,将来克敌之后,也多了几个吹嘘的本钱。 没多久,众人带着几分激动的心情,浩浩荡荡地登上城楼,这城楼的守备听闻他们的大名,自是像供着自己亲爷爷一般。 登上城楼眺望,见山峦起伏,又见远处隐有军马,离得远,看不甚清,却似乎也在列阵。 王时敏等人心潮澎湃,有人不由低语道:“那昏君就在那吗?” 王时敏道:“何止昏君,贼臣张静一,怕也在那里。” 当然,这些话只能私下里说,对外还是宣传乃是流寇。 他们是世家大族的子弟,多少略知一些。 一想到要诛这昏君佞臣,他们便血液沸腾。 江南这边,对于这一对君臣的印象,可谓是糟糕到了极点,毕竟……大量的镇守太监跑来征税,就已让人厌恶,何况还折腾什么新政呢?当初明武宗在的时候,有个叫刘瑾的太监搞什么京察,也就是不合格的大臣直接罢黜,结果闹的天怒人怨,于是人人得而诛之。 那刘瑾的新政固然可恨,可到了张静一这儿的新政,就是挖大家的根了! 这张静一就等于是他们的仇人,真恨不得立即将其碎尸万段。 这时候,连最后一点忠义的遮羞布,也没有人愿意盖上了。 王时敏冷笑道:“待诛杀了他们,这江南便可清平了。” “诸兄,我等来此,见此情此景,岂不乐乎,不妨吟诗一首,以壮声势如何?” 众人都纷纷叫好。 王时敏这时却笑着道:“今日贼子杀至,不知残害多少百姓,我念苍生疾苦,实不知乐从何来。而今……大战在即,想来少不得要满目疮痍,心中潸然,以我之见,这诗词就不必啦。” 众人听罢,肃然起敬。 纷纷朝王时敏道:“王兄深思熟虑,实是令人钦佩不已。” 王时敏背着手,笑了笑道:“我等都是儒门之下,心怀苍生之人,今日见贼子兴兵作乱,欲祸乱江南,我辈之人,自当效班超之事。” 众人纷纷叫好。 在城墙上巡了片刻,似乎也觉得清冷,没有想象中那般的意思,众人便索然了,这时有人道:“我听闻这军镇之中,也有酒肆,不妨我等去坐坐!” “只是不知是否有人陪酒。”有人笑了起来。 原先那人道:“此地有妓寨的,到了酒肆,一问便知。” 于是,众人便又兴致勃勃。 王时敏也豪放道:“走。” 相约下了城墙,寻到了酒肆,这里倒已有了不少的武官,原来隔壁就是妓寨,只不过让人挑了几个女子来,结果发现,这几个女子,吹拉弹唱都很糟糕,姿色也是二流。远不如那秦淮河里的瘦马,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于是众人没什么滋味,最后各自散去。 …… 一日之后。 炮兵的阵地已经布置。 紧接着……便是开始探查,摸排军镇镇各火炮阵地的距离和方位。 而后,便是这些炮兵开始根据位置,拿出射表出来的推算。 这新式的火炮,射程更远,精度越高,已经不是以前瞎几把射的时候了。 炮兵教导队遵照张静一的意思,在一次次进行炮击实验之后,已经列出了一个火炮的射表,所有的炮兵,都需要进行学习。 到了这个时候,天启皇帝的耐心已到了极限。 攻击的时间是在次日的黎明。 黎明之后,直接轰城,要确保在天亮之前,直接将这军镇拿下。 且不说以少胜多,几个时辰之内拿下这样规模的军镇,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可是命人下达,居然没有遭到任何人的反对。 炮兵所在的第六教导队在对过射表,各小队的官兵们开完了会议之后,便提前休息。 其他各个教导队,则轮班休息。 当夜,天启皇帝的大帐里灯火冉冉,他看着舆图发呆。 此时,他已预计了一切城中官军可能发生的动作,不过细细想来……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城中的人,安排好了没有?”天启皇帝突然询问。 “已经联络上了。”张静一道:“这军镇之中,有三个校尉已经潜入进去了,约定好了准备进攻之前,他们会在夜里升起孔明灯,给我们确定方位。” “很好。”天启皇帝点点头,而后道:“你说……咱们以一对十,而且还是攻城,几个时辰,当真能拿下吗?” 天启皇帝不是不知道东林军的本事,可显然他还是有些疑虑。 说实话……主要的问题就在于,这是旷古未有的事。 天启皇帝觉得自己在创造历史。 张静一平静地道:“臣不敢保证。但是只敢保证,这东林上下,一定竭尽全力。” 张静一的话很实在,天启皇帝颔首,而后道:“是啊,若是明日正午之前,拿不下这城,咱们只怕就要弹尽粮绝了。到时……” 这话不言而喻! 不得不说,在天启皇帝看来,张静一还真是军事奇才,特么的,这种先断自己生路的战术都能想的出来。 不过……说实话,天启皇帝喜欢的就是这种。 说着,天启皇帝握拳,眼眸中泛着光,继续道:“朕宁愿玉石俱焚,也绝不愿让这些狗东西,坐在南京城里快活。”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 营里终于传出了哨声。 是催促第六炮兵教导队集结的讯号。 此后……所有人开始集结,而后……他们纷纷出现在了自己的炮位。 天色依旧昏暗。 这里距离军镇有三四里的距离。 而此时……现在火炮的有效射程,也大致在这个数目。 若是再远一些,就没有准头了。 人们屏息等待着,直到黑暗之中,终于看到那军镇之中的几盏孔明灯亮起。 不同颜色的孔明灯,所代表的位置是不同的,一处是城中的火药库,还有一处乃是军营的位置,第三处,则是将军的行辕所在。 大队官已抬起了望远镜,不断的目视距离。 另一边,天启皇帝已是起来,他亲自跑来最近的炮兵阵地上,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个个已经装载完毕的火炮。 他不禁背着手,对随行而来的张静一道:“遥想当年,朕也喜欢打炮,在西苑里,每日放炮不止,那什么将军炮、虎蹲炮,朕都亲自打过,你这火炮……很不同嘛,听闻花费巨大,是吗?” “是。”张静一道:“账目,陛下是看过的。” “朕没有看,看了也没什么意思,反正朕提出任何质疑,你也能找出一万条理由,告诉朕这银子花的是值得的。”天启皇帝虎着脸道:“不过花了这么多银子,是该见真章了。” 而此时……远处传出了刺破天穹的尖锐哨声。 这是预备攻击的前哨! 第五百七十六章 万炮齐发 昏暗之中,开始有人将那重达十数斤的炮弹开始装填进炮膛。 因为有螺旋膛线的缘故,这炮弹乃是后装。 炮弹必须做到与炮膛丝丝合缝,如若不然,便要视为报废。 这火炮身管长十二倍口径,最大射角为二十度上下,而发射药已经改为了雷汞,装填在炮弹的后端,采用撞针击发。 炮弹其实就是两百年之后最原始的榴弹炮,这玩意现在也有一个名词,叫做开花弹。 当然……黑火药的开花弹和黄火药出现之后的开花弹是完全两样东西,这炮弹中,不但混杂着黄火药,还混杂着大量的钢珠。 单单这个炮弹……眼下在造作局,只有十七个匠人能够制作。 工业化生产是不存在的,原理张静一懂,可是制造水平,只能一步步的提升,为了造出这玩意,就必须培养能工巧匠,再精密的玩意,最终也只能靠双手制造出来,这就好像古代总会出现巧夺天工的工艺品一样,如马踏飞燕,汉朝的时候,竟可有此美奂绝伦之物,可实际上……它就是靠匠人们一点点的造出来的。 十七个匠人,一人的极限是每日造出八个上下的炮弹,一日的产量是百个,百个之中,至少四十多个是报废品,因而,最终可将炮弹的产量维持在五十个上下,而现在……张静一将这几个月的所有产量统统带了来,打算来个狠的。 在一切预备就绪之后。 各处炮兵阵地,没有急着立即开炮。 而是一个炮兵观察员先端起了望远镜,而后朝身边的人做了一个手势。 那人开始吹响哨声。 哨声一响。 紧接着……某处…… 猛地……一个火炮的炮管喷出了火焰。 轰隆…… 漆黑的天穹,一道电光一闪而逝。 轰隆的炮声,几乎震破了所有人的耳膜。 大地也扬起了尘土。 在天穹,炮弹的轨迹划过了一个完美的圆弧。 而后……这炮兵观察员已端起了望远镜,一动不动的观察着炮弹的尾焰,偶尔,拿着手里的炭笔,开始在一块木板上记录。 那炮弹最终一下子……落入了靠近军阵不远的地方,紧接着……轰隆一声……一团火焰炸开。 这巨大的响动,顿时打破了拂晓。 军阵的城墙,似乎也在颤抖起来。 本是漆黑的军镇,一下子点起了无数的亮光。 不过……这第一炮,并没有命中军镇。 炮弹观察员不理会嘈杂,端着望远镜,不断的观察,而后……取出了舆图,标记了大致的方位,而后,简单的计算之后,开始做出一个又一个的手势:“修正射表……左侧炮阵炮口抬高一寸……” 他下达一个又一个的命令:“三号炮群阵地保持原有姿态。” ………… 一道又一道的命令。 观察员继续测算。 这是根据一次又一次的试验数据,最后折算出来的一套炮兵的射击计算方式。 毕竟,现在的火炮精度已经提高不少,已经可以大致的测算出落弹点了。 每一个炮弹,都价值不菲,朕更因为如此,所以对于精度的要求极高,若是炸不中,就是血亏。 炮兵教导队,很多都是从其他教导队调来的生员,而且有不少,都对数学有一定的天赋。 从前大家认为,这打仗当兵,竟还要学习算数和文字,在不少人看来,倒像军校在故意装模作样。 至少在这个时代,莫说是寻常的士兵,便是底层的武官,对于文化的需求也不高,只有高级将领,需要读一些兵书。 恰恰相反的是,军校里并不学习太多所谓的兵法,反而对基础教育的要求很高。 而现在,许多生员渐渐发现,这基础教育的作用了。 各个炮群阵地开始有了回应,他们吹出了口哨。 紧接着……炮兵教导队的教导官下达了命令:“开火。” 更为尖锐且紧促的哨声响起。 一时之间,这里变得紧张起来。 其他各教导队,已经开始默契的给自己的耳朵塞棉条。 ………… 而在城楼这里,一声轰鸣,已是惊醒了所有人,好在很快,大家便又镇定下来,显然,对方射偏了。 谭懋勋被惊醒,已是匆匆的带着一队武官和亲兵登上了城楼,他怒道:“发生了什么事?” “回将军,城下放炮……似乎要准备进攻了。” 谭懋勋冷笑:“莫非……他们还想夜袭?这是疯了?让咱们的火炮做好准备,等他们杀至城下,便给这些狗东西一点厉害看看,让各卫也做好准备,一旦他们攻城失败,我们便趁势追杀!” “是。” 谭懋勋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毕竟对方的火铳听说很厉害,还有一种火炮也不错,不过射程太短,对付像自己这样的城墙,根本不会有什么效果,而城墙上,也有不少火炮,这些火炮,虽是嘉靖年间铸造,威力却也非同小可,再加上城中人多,这些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干攻城。 他正待要离去。 这时……却见一群读书人与几个卫士发生了争执:“大胆,我等特来助战,尔乃何人,竟敢阻我。” 谭懋勋一看他们,苦笑,忙吩咐人让他们过来。 却是王时敏诸人竟是匆匆来了,他们没有睡,这鬼地方酒水差,女人也丑陋,便是住所,也十分糟糕,此时听到了动静,便不约而同过来。 王时敏道:“谭将军,如何?” 谭懋勋道:“眼下并不知贼军的盘算,或许只是骚扰,又或者……” “谭将军,是该出兵了,贼子猖獗,故意挑衅,是该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我军乃贼军十倍,岂有龟缩不出的道理,大丈夫在世,当立不世功勋,若是将军还如此谨慎,不如就让学生等人,带一队精兵,斩了城下的贼酋来……” 一群读书人热血上涌,纷纷叫好,甚有人拍手道:“王兄胆略,令人钦佩,不错,不错,我等仁者之师,而贼酋暴虐,只要我等从天而降,贼子定然丧胆,这些都是声色俱厉之徒,不足为……” 惧字还未出口。 突然…… 远处…… 或者是极远处…… 诡异的事发生了。 一道道电光一般的东西,竟在数里之外一闪即逝。 紧接着……轰隆隆……轰隆隆…… 地动山摇。 这城墙之上……似乎也开始颤抖起来。 城楼上许多的灰尘开始扑簌而下。 那震耳欲聋的炮声,在这宁静的夜里,竟是在这里也听的清晰无比,宛如天雷滚滚一般。 紧接着…… 他们便清晰可见的看到夜空之下,无数的炮弹,如流星一般,闪烁着尾焰,朝着这里方向而来。 一听这可怕的动静,又看漫天流星,众人先是大为惊诧。 随后,那钦佩王时敏的读书人,已是抱着脑袋,率先的趴在地上,两股战战,口里大呼:“妈呀……” 说话之人,惊恐的发出哀嚎。 而那王时敏,也已吓坏了,他惊慌失措的转身要逃,却发现,自己是在城墙的过道上,这过道狭窄。 “什……什么事……那……那是什么?”王时敏手指着天穹,发出了呼喊。 那炮弹的声音,是啸叫的,飕飕的破空声,已越来越清晰。 谭懋勋根本无法想象眼前发生的事。 在他想象中,若这是火炮,那么不可能,对方都看不到影子呢,至少在几里之外。 这世上有什么火炮,能射如此之远? 可是……这诡异的事,偏偏就发生在自己的眼前。 他匆忙道:“别慌,别慌……” 谭懋勋按着腰间的刀柄。 毕竟还是武官,胆色还是略有一些的,他很清楚,这个时候若是自己也慌了,那么就全完了。 他安抚众人道:“我们这里乃是铜墙铁壁,死不了……” 他的话……似乎还是有一些作用,至少……让本是慌乱的亲兵和读书人们……似乎也觉得有理。 于是,不少人虽是缩着身子,倒也没有出现什么太大的混乱。 紧接着,无数的炮弹,飕飕的在自己的脑袋上空划过去。 紧接着…… 轰隆…… 更大的爆炸……在军阵之中炸开。 火光四射,那耀眼的光芒,几乎要刺瞎人的眼睛。 巨大的轰鸣,让人才意识到这火炮的威力,已经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了。 不只是如此,当那光芒逐渐微弱,却依旧可以看到……落弹的位置,数十人瞬间被炸飞,炮弹炸开之后,一个冒着黑烟的弹坑显露出来,四周都是残肢断臂。 便是数十丈外的人,也不幸被弹片射中,口里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可是…… 这只是开胃菜! 一切……只是开始。 一个个榴弹落入军阵中各处……骤然之间,到处都是火光,是那炮弹的呼啸,还有那漫天的火焰,升腾而起。 一个炮弹,直接炸中城楼。 木制的城楼,瞬间垮塌,烧掉了小半边,城楼之下,只留下了千疮百孔的残尸。 谭懋勋:“……”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一切,此时他的耳膜已被刺破了一般,什么都已听不清楚了,只是嗡嗡的响。 一种无名的恐惧,也随之升腾而起。 第五百七十七章 痛打落水狗 轰隆隆……轰隆隆…… 天上无数流星落下。 那榴弹炮的破片乱飞,且这炮弹下坠的速度极快,以至于根本避无可避。 在这个时候,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军镇之中,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 榴弹炮的威力,也远比那没良心炮要强得多。 若说没良心炮是天启皇帝,那么眼下这火炮,就是天启皇帝他祖宗太祖高皇帝。 不可同日而语。 无数的炮弹,如流星坠落。 炮弹炸开,而后身边的人率先倒下一片,轰鸣声刺破人的耳膜,大火开始熊熊的燃烧。 在火炮正式开始出现之后,绝大多数的战争,杀伤都是火炮造成的。 而这种恐怖的玩意,对于此吃此刻的江南军马而言,简直就不是一种维度的武器。 各营此时本是还在熟睡中,此时……无数的士卒被惊醒,有的人甚至还没有意识,就已被炸上了天。 到处都是断臂残肢,是各种血肉,一处处的房屋燃烧起来。 惊慌失措幸存的官军,他们骇然而起,此时已见黑暗之中,到处都是混乱,哪里都是浓烟和火光。 那嗖嗖的火炮呼啸声,犹如催命符一般。 很快,这里便坑坑洼洼,炮弹留下来的弹坑,让不少人摔倒。 许多的尸首,根本没有人顾忌,地上的伤兵,则到处都是。 此时的官军们,并没有经历过这样可怕的炮火袭击,更别说,有任何的经验了,只能如没头的苍蝇一般,四处乱窜。 可这……恰恰给炮火的杀伤带来了极有利的条件。 若是从远处看,这军镇已置身于火海,无数一闪即逝的炮火闪光,犹如天上雷光闪动。 天启皇帝虽然知道这玩意花了自己不少的银子,肯定比没良心炮要厉害,可当这火炮真正展现威力的时候,却还是吓了一大跳。 太可怕了,在几乎超出了视距的情况之下,直接进行狂轰滥炸,甚至这个时候,他看不到一个敌人的影子。 他激动地道:“给我炸,天亮之前,要拿下此城。” 他眼睛有些红了。 说实话,置身在这种环境,确实很让人激动。 这炮火的覆盖,展现出来的,是非自然的力量。 而这样的力量,却是操持在自己的手里。 只可惜,他的话……没有人听到,因为隆隆的炮声,压制了一切的响动。 各个炮群,都彼此在黑暗中,用灯笼来作为联络的讯号。 炮兵们装填炮弹,发射。 而后,继续装填。 而各个炮队的火炮观察员们,则依旧拿着望远镜,以及望山仪进行观察,不断的在纸上自己作业。 这种实战场景的炮击,对于观察员们而言,是记录数据和调整射表的最好方式。 另一边,各教导队已经开始为攻城做准备。 第一教导队的人员作为先锋,其次是各教导队相序入城。 所有人穿上了厚重的大衣。 这大衣厚重,除了御寒之外,某种程度,是可以作为绵甲来使用的。 甚至比起当下大明官军质量参差不齐的绵甲而言,军大衣的防御效果可谓是一流。 子弹全部上膛,检查刺刀,腿部的绑腿,靴子,还有专门爆破用的炸药包,甚至是攻击过程之中,补充水分所用的水壶,确保一餐的干粮,统统齐备。 所有人都不吭声,只闷声等待着命令。 而另一边,炮火依旧连绵不绝,轰炸声一个接一个! 在军镇之中。 官军大乱。 城墙上的谭懋勋已是脸色苍白,他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万万没想到,守卫南直隶的精华,只在一瞬之间,便彻底的崩溃。 在这隆隆的炮声之下,满目疮痍之中,他已和各营失去了联络,城墙挨了几发炮弹之后,已塌掉了半边。 他在亲卫家丁的帮助之下,匆匆下了城楼,可这哪里还是净土?身边的家丁已越来越少,有的早已独自逃命的,有的则被飞溅的弹片直接收割。 他跌跌撞撞的穿行,因为地上都是炮击之后的废墟碎石,还有横七竖八的尸首。 最令人心惊胆跳的是,天穹上,依旧有许多的炮弹,自他的头顶上空划过。 前方,一个个爆炸的火焰升腾而起。 谭懋勋已是发现,自己从祖辈那里耳濡目染的所有作战经验,现在完全就是一个笑话。 因为连他都不知道,遇到了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他拼命地朝着城墙的一处角楼去,那里比较完好,似乎没有炮弹落下。 亲兵和家丁们则也呼啦啦的尾随着他朝着那里奔去。 这时,却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吼:“谭将军,谭将军。” 黑暗之中,谭懋勋只听到这隐约的声音,于是下意识的,他惊慌地四处张望,却在某个爆炸的一瞬间,地面瞬间骤亮,他才发现,不远处,几个读书人正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 为首的正是那王时敏,王时敏带着哭腔,大呼着道:“死了,死了……他们都死了,一个炮弹,我的那些学兄,便个个尸骨无存了……谭将军,谭将军……救我,救我啊……” 他冲上来,浑身是血。 在他的身后也有几个似乎受伤的读书人。 现在他们早已没了半分的豪气和斯文。 谭懋勋却是冷着脸,直接一把甩开了他,毫不客气地厉声道:“走开,不要牵累本将。” 此言一出,王时敏大为震惊。 他万万没有料到,谭懋勋竟是说翻脸就翻脸。 他禁不住疾呼道:“谭将军何以如此?你身为大将,临战之时,仓皇如丧家之犬,难道就不怕回到了南京城……有人追究吗?” 谭懋勋本已是心乱如麻。 从前他对王时敏这些人还有耐心。 可此时此刻,听了王时敏这些话,却只觉得好笑至极,想也不想便道:“时至今日……还会有南京城的人吗?” 说话间,只见远处,又是一处爆炸。 一股热浪袭来,众人差点被热浪吹倒,王时敏却觉得自己的面上似乎有什么,忙是抹脸,却已发现自己手心上,居然全是血,那气浪是混杂着血的。 他眼眸猛地瞪大,哀嚎了一声,立即气愤不已地叫骂道:“谭懋勋……谭懋勋……” 谭懋勋却已是头也不回的,带着仅剩下的几个家丁,朝着黑暗中去。 王时敏这头却是一下子吓瘫在了地上。 眼前发生的事,显然已经远远的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他在书中,从未见过这样的事。 军镇中到处都是大火。 放眼所见,尽为瓦砾。 就在此时……炮声终于停了。 可是……城中的官兵,却早已混乱不堪,死伤实在太大,一阵炮击,便瞬间让官军们直接崩溃。 崩溃之后,武官和士兵也没有了界限,大家只想各自逃命。 可在这地方,想要逃命,谈何容易? 就在此时…… 城外传出了急促的哨响。 哨声连绵之后。 城外已是慢慢地挺进,做好攻城准备的其他各教导队,队官们在炮声停歇之际,取下了耳上的棉条。 而后,其余人纷纷取棉条。 作为先锋主官的大队官李定国,已是率先出来,于是先锋的生员纷纷朝这里靠拢。 李定国已显得成长不了不少,他虽年轻,在生员之中资历却不低,而且每一次作战英勇,且在军校之中各科的成绩都是名列前茅,这些年立下的功劳,就更加不计其数了。 这一步步走至今日这个位置,哪怕他的面孔上,还略带几分稚嫩的一面,却依旧能令人信服。 此时,只见李定国目光冷凌,大吼道:“陛下和恩师的命令已经下达,第一教导队主攻,而我们第一大队,则承担先登的任务。城中已是混乱不堪,我们要做的,是顺着东南城墙的两处缺口进入,守住出入军镇的通道,击杀顽抗之敌,爆破小队……则负责夸大一号缺口,为后续攻入城中的兄弟教导队杀入城中做准备。” “各中队和小队的命令已经下达,虽然此时我等乃是痛打落水狗,可在进攻的过程中,务必要小心为上,记着……不要急着发起攻击,要随时确保有人侧翼在你的左右,抵达缺口,第一件事就是掩护机枪队架起机枪,确保缺口处万无一失,好了,我的话说完了,进攻!” 说罢,进攻的哨声一响。 此时,已至黎明破晓时分。 天空中一道光亮,已射破了重重的阴霾。 在这些许的亮光之下,李定国亲自拿着短铳,呼喝一声。 于是……喊杀骤响。 一炷香之后。 那一处垮塌的城墙,再一次出现了爆炸。 这一次爆炸,却并非是炮火造成的,而是爆破小队,迅速的扩大城墙缺口之用,一个豁大的口子,随即便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而后……无数人顺着瓦砾鱼贯而入。 机枪位设置…… 偶尔的机枪声开始传出。 步兵则是交替行进,装填了子弹的小队率先冒腰前进数十步,而后对附近的敌人进行射击,射击完毕,停留原地,后队的一支小队则迅速的超越他们,出现在他们的前方,进行射击。 第五百七十八章 尽诛不臣 这种废墟之中的巷战,对于进攻方的压力并不小。 不过……唯一的好处就是,城中的人根本没有多少抵抗的意志。 第一教导队采取的乃是交替行进的想法,而后开始占据军镇之中的一些主要节点,而后,派驻小队人马,控制住节点之后,随即将里面的人彻底分割。 这一种战术,很成功,此前就在沈阳城里证明过。 李定国则设立了一个临时的突击队,而他们的目标很简单,就是驱赶残敌。 敌人已经丧胆,所以当务之急,除了将他们分割,同时就是趁着对方没有重新组织之前,见他们驱赶到一个个位置,而后等待后续的大部队进来接收。 除此之外,便是辨别出武官,将这些武官从中揪出来,只要确保这些散兵游勇群龙无首,那么最终便可确保有效的占领。 一个时辰之后,天启皇帝犹如做梦一般。 这一次的攻城,效果更加的显著。 比之此前攻打沈阳,时间大为缩短,而且进攻的效果和速度,都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如果说攻打沈阳,乃是这个时代军事想象力的极限的话。 那么此次攻打这里,则已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之外。 这银子……真的值了! 天启皇帝急着要入城。 张静一却是阻拦他道:“陛下,里头还有危险,陛下难道没有听到还传出许多零星的铳声吗?说明还是有人在进行反抗,再等一等。” 天启皇帝不以为意地道:“朕何惧之有?” 张静一道:“陛下率我等虎贲千里奔袭,令人丧胆,已建奇功,这后头痛打落水狗,打扫战场的事,还是交给他们去做吧,主要是锻炼一下他们。” 天启皇帝这才觉得舒服了许多,他激动地背着手,道:“佩服,朕是服了,这才是真正的虎狼之师啊!哈哈……五日……五日便打开了南京城的门户……哈哈……” 他咬着牙,又坚持了半个时辰,其他教导队已陆续的进城,天启皇帝终究是耐不住了,迫不及待地与张静一一道,带着亲卫入城。 此时,这城中早已成了瓦砾,再没有一点安宁的痕迹。 火炮的威力,对付当下的建筑,还是有极大效果的。 天启皇帝被人拥簇着,抵达这军镇的中枢位置,随即便有人被捆绑了来。 这人正是谭懋勋。 谭懋勋被五花大绑,依旧还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不过……天启皇帝坐在马上,却也看出了此人的心虚。 天启皇帝冷着脸,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道:“原来是你!” 谭懋勋抬着头,努力地辨认着天启皇帝,很快便吓了一跳。 他脸色露出了紧张,却依旧闭着嘴,一言不发。 天启皇帝道:“你是新宁伯,当初你的祖先,跟着成祖皇帝靖难,成祖敕尔祖祖辈辈伯爵,世袭罔替,镇守南京,朕真是万万没想到,今日在这太祖高皇帝陵寝不远的地方,你竟是敢反叛。” 谭懋勋终于开口道:“我没有反叛,我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谭懋勋道:“南京兵部!” 天启皇帝大笑道:“南京兵部?这是南京兵部的天下吗?” 谭懋勋道:“我并非知道……” “事到如今,你还想伪作不知?”天启皇帝面若寒霜,冷冷地道:“看来你是不知死活了,你既然敢反叛,那么就该想到今日!” 谭懋勋面上惊魂不定,从听到炮击,再到他成为阶下囚,不过短短两个多时辰,两个多时辰…他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只是……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他禁不住狐疑起来,难道这是天要亡我吗? 凭什么这天启皇帝,可以轻易奔袭千里,可以迅速破城? 数万大军啊,转眼之间,灰飞烟灭,什么都不剩下了。 天启皇帝手持着马鞭,冷厉地道:“传旨百户以及百户以上的武官,统统甄别出来,立即枪决!千户以上的武官,不但要处决,而且将他的姓名统统记下,这些人……多为世袭,受了国恩,如今谋逆,怎么还可以抵赖呢?” “他们当初吃了朕的,今日便要他们一家子给朕吐出来,等破了南京,抄家灭族,鸡犬不留!” 此言一出,早有几个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锦衣卫模样的人上前来道:“遵命。” 这几个锦衣卫,是潜入城中的人,放了孔明灯,引导大军攻城之后,立即便寻了安全的地窖里藏匿起来,等到大军破了城,这才出来。 他们对于城中的情况,已有一些了解,将这城中的主要将领,都摸清了底细。 这谭懋勋听罢,已是心如死灰,他心中一阵苍凉,整个人一下子无力地瘫在了地上。 很快,许多人开始被揪了出来。 在锦衣卫的带领之下,便有七十多人被拿住,军镇中的某个角落里,迅速地传出了枪声。 天启皇帝一直阴沉着脸,这时他的心情,已有些不好受了。 这些都是大明养的兵马,如今,却是对他这个大明之主拔刀相向。 虽然这大明多的是吃里扒外之徒,可……每每想到这些,他便难免心意难平。 张静一倒是能理解天启皇帝的感受,便低声道:“陛下,这些人之所以敢阻挡陛下,自是因为……他们在江南牵涉了太多的利益……” 利益…… 天启皇帝猛地将心中的阴郁一扫而空,目光炯炯地看着张静一道:“你不妨将话说明白一点?” “臣的意思是……他们只怕在江南,搂了不少的银子,所以才不得不跟着这些人一条道走到黑,现如今……” “朕明白了。”天启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便气恼不已地道:“好啊,这些狗东西,贪赃枉法,谋逆造反,真是一个坏事都没有落下。” 正说着,却有人前来道:“陛下,抓住了几个读书人……他们自称是什么内阁大学士的后人……” 天启皇帝忍不住冷笑道:“朕杀的大学士,也不是一个了,何况是什么后人,叫来朕看看。” 于是很快,便有人押着王时敏过来。 王时敏一见到天启皇帝和张静一二人,口里便大呼:“饶命,饶命啊!”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王时敏还是很有血性的。 得知军马即将入城,他还是表现出了汉贼不两立的气概。 决心自尽。 只可惜……找了一个小匕首,尝试着割了一下手腕,结果……这手腕上还没有割出青痕出来,便吃痛了。 实在没有勇气受这苦,接着便想要投井。 在井口徘徊了很久,看着那幽森的深井,却又丝毫没有跳下去的勇气。 直到最后被人发现,束手就擒。 而被几个生员发现的时候,他就已觉得自己腿软了,本就潮湿的裤头,如今又添了新的液体痕迹。 被押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来,便整个人已瘫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地道:“饶命,饶命啊……今王师至此,学生王时敏,愿甘为王师效命,愿为王先驱!” 天启皇帝鄙夷地看着眼前这人,冷冷地道:“你一读书人,怎会出现这里?” 王时敏想要狡辩。 一旁却已有一个潜入军镇中的校尉上前道:“陛下,卑下认得他们,当初他们入城,便是来投军,想要跟那谭懋勋效力,抵挡陛下的。” 王时敏一听陛下二字,脸色惨然,立即又道:“学生见过陛下,吾皇万岁,陛下……学生万死啊……” 天启皇帝大笑起来,手提着马鞭,随即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王时敏吃痛,又大呼道:“学生的祖父乃是……” “你的祖父是什么狗东西。”天启皇帝不等他自报家门,却早已露出了不耐烦之色,冷声道:“现如今你一人做贼,那么一家便都是贼,此时竟还敢报自己的家门吗?” 王时敏听罢,顿时觉得奇耻大辱。 他毕竟是出自名门太原王氏,而自己的祖父王锡爵,更是内阁大学士,以至迁徙到了太仓的这一支王氏族人兴盛一时,哪怕是到了他的身上,他还依旧受着祖父的恩庇,没有这祖父,千里的万顷良田,还有那成群结队的牛马,是从哪里来的。 于是王时敏悲声道:“陛下乃是天子,九五之尊,岂可如此侮辱臣下?” 天启皇帝极是不屑地看着他,怒道:“你是臣下吗?” “君视臣为……” “朕现在就是视你为土芥,所以这才是你视臣为寇仇的缘故吗?”天启皇帝质问道。 王时敏几乎要昏厥过去,此时却勉力地道:“不敢,只是……陛下有没有想过,为何整个江南,都离心离德?陛下有没有想过……为何这天下谋逆者,如过江之鲫?陛下啊……这些年来,您误信了奸人,推行的乃是暴政,请陛下放眼看看,这天下糟践成了什么样子?多少忠臣,被驱逐出朝廷……” 他露出自以为的真挚表情,接着道:“学生这样的人……并非是要谋反,只是想要诛杀陛下身边的奸臣而已!” 第五百七十九章 鸡犬不留 王时敏大声地为自己辩解。 他恐惧地看着眼前的人。 在他看来,这令人恐怖的,又何止是一个天启皇帝。 在他的周遭,一个个漠视着他的人,哪一个都令他生出彻骨的寒意。 天启皇帝道:“你继续说下去!” 王时敏没有想到,天启皇帝居然没有愤怒,而是鼓励他,甚至,天启皇帝一副愿意洗耳恭听的样子。 这让王时敏看到了一丝希望。 “历朝历代,圣君临朝,都是重用清正的大臣,这些人帮助皇帝大治天下,这些贤者们,无不是道德高尚,留下了不知多少君臣之间相谐的佳话。” 王时敏恸哭道:“可是陛下登基,先是崇信魏忠贤,此后又对张静一这样的人信任有加,陛下……天下人都反了,这普天之下,哪一个人不是对这二人咬牙切齿?人们恨不得生啖其肉,民不得不反啊。陛下难道到现在,还不能幡然悔悟吗?” “这些年来,江南多少的苛政,又惹来了多少的民怨?陛下说学生人等乃是反贼,学生对此不敢苟同,奸佞在朝,残害百姓,有志之士,难道可以坐视吗?” “恳请陛下,听学生一言哪……历朝历代,何曾有圣君只晓得彰显武力?圣君讲的是仁德,只有宽以待人,才能令百姓们信服,让天下人称颂!陛下……错啦,大错特错……现在各处都是烽火,陛下却还对身边的奸佞小人信任有加,难道陛下……真要断送百姓们的生路,才肯干休吗?” 说到这里,王时敏已是大哭,泪洒衣襟。 这大哭一半是恐惧,另一半,只怕也是情难自禁。 他嚎啕大哭着,身躯无法遏制地颤抖,情不自禁地继续道:“陛下,你就醒一醒吧……这江南的百姓……已经无法忍受了。” 天启皇帝居然点点头:“是啊,江南的百姓……已经无法忍受了。” 王时敏一愣,他没想到居然会获得天启皇帝的认同。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他们怎么能够忍受吗?朕这一路来,看无数百姓窘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即便是这富庶的江南,也到处都是流民,这些流民……没有生路了。关中出现大量的流民,这是因为大灾,那么江南这里却也是如此,那么又是什么缘故呢?” “这是因为横征暴……” 天启皇帝却是打断他道:“你的祖父,乃是内阁大学士,朕在华亭县登陆的时候,那里也出过一个内阁大学士,叫做徐经,徐阁老至今还被人称之为贤臣,可他在江南,也有一个绰号,叫做徐华亭!” “这个绰号没有错啊,整个华亭县,不就都他徐家的吗?耕者无其地,那里的百姓,都是依附于徐家而生,想要耕种,就必须租种他们的土地,你总是在说,百姓有多惨,百姓有多少的怨恨,他们到底是怨恨横征暴敛,还是怨恨徐阁老,抱怨你的祖宗王阁老呢?呵……” 天启皇帝不禁讽刺起来:“你说了这么多,朕思来想去,要辩驳你,只怕比登天还难,你是读书人,一辈子琢磨的就是道理,你们哪一个没有三寸不烂之舌,弹指之间,便可引经据典?朕思量来,朕莫说舌战群儒,便连你这样的人也辩不过。不过好在……朕虽然总是讷于言,可至少还有一样东西。” 王时敏下意识地道:“陛下还有什么东西?” 天启皇帝勾唇一笑,道:“还有枪炮!来人,将这狗东西毙了!” 一声号令。 边上的一群军官早就憋不住了。 呵,骂我恩师? 于是,一个个掏出短铳,对着王时敏。 这些人从来没有如此的迫不及待。 于是,还不等王时敏反应,七八个人已一起射击。 啪啪啪啪啪啪…… 十数发火铳一齐开火。 王时敏:“……” 与此同时,却听天启皇帝突然眉一挑,居然是喜滋滋的样子道:“至少朕可以让你这样的狗东西闭上嘴巴,可以带着大军,从你们的身体上走过去,你们咒骂一万次。朕便将你们诛杀殆尽,直到你们住口为止!” “朕是昏君,他张静一是奸臣,那又有何妨!人生在世,若是只有讨好你们这些夸夸其谈之辈,才可做什么圣君,才可以做什么仁君,那么朕情愿不做,朕欲效的是始皇帝,是太祖高皇帝,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朕要做什么仁宗和孝宗了,去死吧!” 王时敏一面断断续续地听到这些话,一面被这四处打来的短铳打得千疮百孔。 他浑身是血……子弹在体内高速地旋转,表面上是外表十几个细小的孔洞,可是当子弹贯穿出来时,却是一个个碗底一般的创口。 一瞬间,他的五脏六腑便被窜入身体的子弹绞烂了。 于是,五孔流血,眼里带着不可置信的模样,悲愤地发出哀鸣:“啊……啊……学生……学生乃……” 谁也不知道,他后续说的话是什么。 只见他的脑袋一耷拉,身子也随即瘫下。 如今,他什么都不是了。 此时,天启皇帝伸出手,点了点地上的王时敏,口里道:“他家祖祖辈辈都是大官,看来一定贪墨了不少钱财,这个人也记下,既然从贼,那么便要将他家抄干净!” 说着,天启皇帝一脸不耐烦的样子,目光很快落在远处和王时敏一样,一同押来的那些读书人身上。 这些读书人,身子都麻了。 一个个瞪大着眼珠子,此时一句话说不出口。 天启皇帝的目光射来。 率先便有人叩首,这人极艰难地道:“陛下,陛下……我是忠臣,我效忠陛下,陛下至仁至德……王时敏口出大逆不道之言,罪该万死。学生……学生……是忠心的啊,天日可鉴!” “是,是……”有人匍匐在地,道:“学生赤胆忠心,陛下这样的圣主,可追尧舜……” 天启皇帝却是目光不屑地看着他们,点了点他们,道:“一并毙了,记录,他们连说谎都如此拙劣,一看就是奸臣,名字要记下,抄家不能少了他们,他们和王时敏都是一伙的,一个都不能少。” “陛下……陛下……” 天启皇帝听到了杀猪一般的嚎叫。 而后……铳声响了。 天启皇帝听到这些求饶的声音,反而更为愤怒,他背着手,接着匆匆至另一段没有遭受炮火损失的城楼上。 从这一处城楼眺望,便可见这军镇之中已是满目疮痍,横尸遍野。 他眼中带着愤慨,拍打着女墙,恼怒不已地道:“这些狗东西,逼着朕反目,害的朕不远万里来此,到了这个时候……竟还以为说几句朕的好话,靠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便可让朕放过他们?真是愚不可及!朕来都来了,就不打算空手回去了。如若不然,那周应秋岂不是白死了?” 张静一很是感动,忍不住要垂泪的样子道:“陛下……一说到周部堂,臣便忍不住伤心欲绝,周部堂深入虎穴,铁骨铮铮,实在是令人钦佩。他是为陛下而死啊……” 天启皇帝却是笑了,道:“好了,这里也没外人,就别作戏了,他死不死,与我们何干?他不是魏伴伴的人?” 张静一略显尴尬,而后一本正经地道:“臣还是讲感情的。” 天启皇帝瞪他一眼,便道:“这些话,你我君臣,对外人讲就好了。私下里……有什么可讲的?当初派他来,本就是让他担着生命危险的,朕给他吏部尚书干,他什么好处没有捞着?好啦,接下来……我们该进南京城了。要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南京城,才可防止那些城中的乱贼逃散。一旦逃散,且不说这些人藏匿江南各处,很不好应付。将来……迟早也要成为心腹大患。” “朕此番来,只一个念头。便是来杀人的,今日不杀个痛快,那么朕岂不是白来了,周应秋死不足惜,可是……他代表的是朕来此,却死在了江南,这就是说,朕已在江南死过了一次,朕都死过了一次,那么……这些魑魅魍魉们,怎么还能轻易放过呢?接下来,你看怎么布置?” 张静一便正色道:“立即组织一支先锋军,以最快的速度,在明日清早之前,抵达南京城。” “对。”天启皇帝认同道:“朕也是这个意思,就如你说的那样,我们这一次下江南,便是要快如闪电,不能有分毫的停歇,一刻也不能停,不给对方任何喘息之机,教他们永远都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张卿,你这一手,实在厉害!” 张静一倒是很老实地道:“不是臣这一手厉害,而是东林军厉害,说实话,臣的计划……放出去然任何人看,都会被人笑掉大牙,兵家上来说,这样的军事计划,简直就是儿戏。” “可是……恰恰是臣这拙劣且一拍脑门的糊涂计划,偏偏东林军完成了,转战千里,日夜不歇,马不停蹄,这根本不是寻常人可以做到的。” 第五百八十章 兵贵神速 天启皇帝听罢,不禁点头。 说实话,他心如明镜,若没有东林军,他又能怎么样呢? 指望魏忠贤? 魏忠贤虽已是很卖力了,可天启皇帝很清楚,即便依靠魏忠贤,大明也只能依靠厂卫,多征一点税赋,勉强地稳住局势而已。 想要真正解决问题,根本没有任何的可能。 可如今,有了这训练有素的东林军,则已全然不同了。 这天底下,聪明人多不胜数。 他张静一并不比任何人聪明,天启皇帝也并不比任何人聪明。 因为不需要太聪明,其实就比任何人都清楚,眼下的问题出在哪里。 发现问题……太容易了,莫说是天启皇帝君臣,即便是那街边说书的,一旦论起眼下的内忧外患,也能说出一个子丑寅卯来。 可要解决问题,已是难如登天。 天启皇帝从前是没有底气的,可现在有了。 他背着手,在这城楼之上,道:“抽调一部分的将士,原地休息半个时辰,随即出发,兵贵神速,怠慢不得。接下来……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胆大包天。还有,要急诏邓健率一干锦衣卫精锐驰援江南,这里的事……离不开他。” 这意思不言而喻了! 张静一则是点头称是。 而后,二人在这城墙过道上,在这断壁残垣之中,席地而坐,吃了一些蒸饼,就着水壶里的温水,勉强果腹。 紧接着,一队一千五百人组成的人马,便迅速的集结起来。 天启皇帝亲自上马,与张静一一道,领着人朝着南京城进发。 实际上……这附近已有人得知了消息。 到处都有传言,说是流寇已经拿下了军镇。 正因为如此,所以四乡八里的军民百姓,便充塞在官道上,逃难者如过江之鲫。 江南这边,对于流民还是恐惧的。 这里士绅的统治更为稳固。 而且读书人多,读书人早已将流寇视为了洪水猛兽,各种关于流寇吃人心肝之类的流言极多。 因此……在得知流寇南下之后,这附近的村寨,有的士绅出面,组织了人力开始结寨自保。 这种通常情况之下,是大士绅的手段,家里地多,人多,招募数百人,龟缩在自己的大宅里,将粮藏起来,武器也是现成的,毕竟家里还养着铁匠。 那些小士绅,就没有这样的胆魄了,有的是依附于大士绅,有的索性举家逃亡,不少的百姓和佃户见状,也吓坏了,携家带口,希望逃去苏州或者是南京,他们觉得那里城墙高,流寇或进不去。 而东林军一路西进,便遇到了不少这样的队伍,他们阻塞在官道上,到处都是哭爹叫娘,好在一看到有大军过来,大家便纷纷避让。 南京城这边,却依旧是歌舞升平。 那画舫里头,又得了最新的消息。 众人依旧饮酒作乐,谈天说地,待有一仆人将军镇里送来的消息送到了这坐在首位上的人手里,这人打开了字条,又押了一口酒,才笑了笑道:“没想到,那王时敏竟和一群人投军去了。” 众人听罢,抬头看着那首位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真是虎父无犬子。”有人不吝赞叹。 随即有一人道:“此子倒有班超、张骞之风。” “哈哈……” 大家不无赞叹。 这倒是实话,读书人嘛,现在遇到了危机,其他人还在秦淮河里成日饮酒作乐,难得有几个胆大的,自然而然……也就让人眼前一亮了。 “军镇有大军五万,而谭将军又是老将,有他坐镇,南京城便可固若金汤。我听谭将军最近的传报,说是贼军不过数千,这些人……倒是胆大包天,论起胆色,倒是这东林贼军,也不遑多让。” 有人颔首点头道:“就事论事而言,确实如此,只是……胆色无用,进了江南,便等于自陷泥潭,这是取死罢了。” 众人听罢,又纷纷笑了起来。 那为首之人便笑道:“好啦,不必理会,我等等着捷报传来便是了。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卖了个关子。 众人便都朝这为首之人看一眼。 这为首之人淡淡笑道:“益王殿下,已下定决心,启程前来南京城了。” 众人听罢,微微张目,纷纷露出震惊之色。 原本他们以为……益王未必有此担当。 毕竟,在江西做他的逍遥王爷,快活无比,实在不必趟这趟浑水。 于是,有人便忍不住问道:“先生,这益王殿下……却是什么意思?” 为首之人便道:“他是目睹昏君残暴,心忧社稷,担心大明的江山社稷,最终败在朱由校那个小子手里,于是痛定思痛,决心……启程至南京,只要他人一到,我等困死了这东林贼军,若是还能擒住那昏君还有张静一,便请他在南京城摄政,到时再做计较。” 众人松了口气,眼中多加多了几分神采。 朱由校那个小子,带着东林军来,这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若说不恐惧,那是骗人的。 毕竟……干掉这几千强弩之末的人马容易,可这件事怎么收尾呢? 最好的办法,就是请一个近支的宗室出来主持大局,而且这个人,则必须是自己人。 益王朱由木这个人……就封在江西,那江西既是鱼米之乡,也是文风鼎盛之地,正因为如此,这朱由木也受此熏陶,他的书画都是一绝。 这样的人,其实在大家心里,倒是满意的。 有人嘀咕道:“我素知益王是个贤人,现在他肯出来主持大局,那么就再好不过了,大明看来中兴有望。” 为首之人道:“他此番决心进南京,是担着天大的干系,藩王不得朝廷旨意,不得离开自己的藩地,这是祖制,只是现在,形势所迫,也只能如此。我等……且不要急,先等着从孝陵卫那边来的消息。” 众人纷纷称是。 又有人道:“南京城那边,魏国公和南京六部,会有什么看法?” “他们?”为首之人不以为意的样子,淡淡道:“他们能有什么看法,这南京诸公,与我等自是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众人暗暗点头。 这大明在江南的文武官吏,和本地的利益瓜葛太深了。 彼此之间,早就融合在了一起,本地的巨贾和士绅们,有的是钱粮,这些钱粮早已通了天,而南京六部,绝大多数的尚书和侍郎,本就是从北京罢黜来的,他们被迫远离了北京这庙堂的中心,大多都自觉地自己怀才不遇,对皇帝本就不满,再加上与江南士绅们同流,自然而然,也就水乳交融了。 ………… 魏国公府。 魏国公徐弘基,这几日都没有睡好,他乃是在万历二十三年袭爵,奉旨佥书南京军府。 到了万历三十五年协守南京,领后军都督府。 而到了万历三十七年又奉旨提督江防,可以说,徐弘基基本上掌控了江南的兵马。 不过等到了天启皇帝登基之后,徐弘基以生病的名义,辞去了军职,于是朝廷便给他加了一个太子太保,一直都在家中养病。 只是这江南的江防和军中的事,却几乎又交给了他的儿子徐文爵。 徐弘基虽说是在养病,实际上江南的军务,绝大多数时候还是由他操控着,这倒不是他非要揽权,而是江南的无数武官,几乎都是靠世镇南京的魏国公举荐的,说是门生故吏遍布江南也不为过。 大家有什么事,还是率先寻他。 徐弘基的身子孱弱,每日都在公府的养生堂里歇息,此时他靠在竹椅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裘,一旁几个女婢蹑手蹑脚的伺候着。 而徐弘基传出了几声咳嗽之后,便有一个穿着大红的飞鱼服的中年人进来,朝徐弘基道:“父亲。” 徐弘基抬头,看了一眼这个称呼自己父亲的人。 此人正是徐文爵。 “哎……”徐弘基道:“为父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杀入了南京城,文爵,你说……此梦何解?” 徐文爵则道:“这只是梦而已,父亲需放宽心,何况梦是反着来的。” 徐弘基苦笑道:“怪只怪……怪咱们徐家牵涉太深了,现在南北朝廷,已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我们徐家,却成了风口浪尖,不管怎么说,我徐家世受国恩啊。” “世受的是国恩,又非是他朱由校的恩德。”徐文爵道:“他朱由校倒行逆施,不让我们好过,还有什么可说的。父亲,你身体不好,南京的事,儿子自会料理。” 徐弘基听罢,一时无言,良久之后,他才道:“老夫只是担心,咱们徐家重蹈成国公府的覆辙。” 徐文爵一脸认真地道:“正因为如此,所以儿子以为,为了不效仿成国公,咱们才要鱼死网破,那朱由校,欺人太甚了,不除他……我们没有好日子过。” 徐弘基点点头,似乎接受了徐文爵的意思,而后他又叹了口气,才道:“孤军深入江南……看不懂,老夫看不懂啊!” 第五百八十一章 流寇入城 徐弘基连连摇头,在他看来……这件事确实匪夷所思。 原本预料,在刺杀了钦差之后,朝廷会进行妥协! 可现在,陛下直接玩了这么一手。 徐弘基只能苦笑。 事到如今,他已隐隐感觉到,自己被慢慢地推着到了陛下的对立面,图穷匕见的时候即将到了。 徐弘基的心情略带沉重,道:“我们徐家,世世代代都在南京守备,真没想到,最终要走到这一步。” “父亲年纪大了,又体弱多病。”相比于徐弘基的保守,徐文爵却显得野心勃勃,他道:“因为如此,所以父亲总是难免感伤。其实现在这样,也怪不得我们,要怪,也只能怪那朱家无情无义!” “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固然咱们也被那些该死的家伙们利用,若不是他们贸然杀了钦差,我们徐家何至于到今日这个地步?可是……既然已无路可走,也只能一决雌雄了。” 徐文爵振振有词,随即又道:“军中的事,父亲就不用操心了,谭懋勋此人,当初剿过贼,此番又有这么多的兵马,坐镇在孝陵卫,那地方……城防尤其是坚固,必定能让东林军吃一吃苦头。” 徐弘基深深地看了徐文爵一眼,道:“若是拿住了陛下,该怎么处置?” 徐文爵眼中闪过一抹寒意,冷然道:“当然是杀了。” “弑君?”徐弘基打了个寒颤,道:“没有其他的办法吗?” “没有其他的办法!”徐文爵道:“这是商讨了一天一夜的结果,大家伙都答应了!留着这昏君,我等便死无葬身之地,不杀他,他便杀我们。” 徐弘基叹了口气,又道:“而后呢?” “而后自是拥戴益王殿下,到时,再请益王摄政,连接宗室,讨伐阉党。这些年来,阉党弄的天怒人怨,早已是人心向背,何况朝中百官,未必不和我们是一条心思。只要昏君一死,则一切水到渠成。” 徐弘基道:“接下来呢?” “接下来?” “接下来益王得了大政,甚至将来登基称帝,他会容忍咱们吗?”徐弘基看着徐文爵。 徐文爵一愣。 他猛地明白了徐弘基什么意思。 就算扶了益王做了皇帝,又如何? 就如当初的霍光一样,废掉了皇帝,扶持了新皇,这新皇固然因为霍光而得到了好处,这是从龙之功,可是他心里……当真不害怕吗? 今日你们可以杀死昏君,明日……难保不会…… “父亲的意思是……” 徐弘基叹道:“我们徐家,已经历经了两百五十年,今日到了这个地步,稍有任何的闪失,就是万劫不复啊。” “到时再除掉益王?” “不能除。”徐弘基摇摇头道:“若是除了,就要天下大乱了。” “那么父亲……” “打铁要自身硬……要多招募壮丁,要以铲除阉党的名义,招兵买马,要将江南操持在手中,将来即使益王登基,才可立于不败之地。” “父亲,我懂你的意思了。” “前些日子,老夫看了不少读书人的文章,其中有的文章,倒是颇有几分意思……”徐弘基咳嗽几声道。 “父亲不妨将话说明白一些。” 徐弘基却是笑了笑道:“这是以后的事……” 正说着,却有一人跌跌撞撞而来,惊慌失措地叫着:“不好了,不好了……” 来人歇斯底里,连滚带爬地进来,带着哭腔道:“不好了,公爷……世子……不好了……” 父子二人大惊,连忙朝这人看去。 这人正是徐家的主事。 徐弘基本是在病中,听到这番话,本是软绵绵的躺在竹椅上,却是一下子豁然而起,身上盖着的薄裘也跌落下地。 徐弘基心里已隐隐感觉到不好了,脸色不由的凝重,急道:“出了什么事?” 这主事哭丧着脸,哀嚎道:“不好啦,外头都有人传,说是流寇要入城了,马上就要入城了!” 此言一出,父子二人的脸上,立即变色。 那徐文爵更是脸色惨然,几乎要瘫下去,他颤抖着道:“要入城……入城了……孝陵卫呢?孝陵卫去哪了?怎么可能……这……这……父亲……现在该怎么办,我们应当怎么办?” 他方才还踌躇满志,如今却已慌了,忙是六神无主地看着徐弘基。 徐弘基则皱眉,他目光幽幽地背着手,微微颤颤的来回踱了一步,接着抬头看着这主事道:“哪里得知的消息?” “说是有孝陵卫方向的败兵……” 徐弘基又道:“还有其他的奏报吗?” 主事便道:“南京城已是乱成了一团了,如今人心惶惶……” 徐弘基又低头,踱了两步,却是气定神闲地道:“孝陵卫的军镇,老夫是知道的,那里背靠着群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谭懋勋这个人,老夫也有所了解,此人素来稳重,有大将之风,那里有他镇守,又兵多将广。至于东林军……更是疲惫,已是强弩之末,就算他们再厉害,也断不会立即攻城,一定会休整,怎么可能……这两日才传出他们抵达军镇的消息?转眼……就要杀来南京城呢?不对,不对……这里头……一定有问题。” “父亲……”徐文爵身子几乎要软下来,红着眼眶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你呀。”徐弘基拼命咳嗽起来,半响才缓过来,接着便气急败坏地道:“你真是愧对先人,好歹也是将门之后,怎么如此经不住事?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此事……有蹊跷。” 徐文爵这才心里稍稍定了一些,却是不解地看着徐弘基道:“父亲的意思是……” “此乃攻心之策。”徐弘基淡淡道:“依我看,这是故意散播谣言,先行让南京城大乱,而后……他们才好乱中取栗,要知道……这厂卫……可厉害着呢。” 徐文爵渐渐冷静下来,想了想,也觉得绝无可能,因而反而有些钦佩起自己的父亲了:“这样说来……我们被骗了。” “十之八九就是如此。”徐弘基道:“凭他们的兵力,绝不可能胜。就算能胜,也不可能如此速胜。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故意想要扰乱民心和军心,教我们不战自溃。” “那么……父亲……现在该如何?” 徐弘基冷笑道:“你速带人,在这城中,但凡有人敢言流寇入城者,无论是何人,立即斩杀!” “不抓起来盘查一下?” 徐弘基摇头:“这等事,不必去分辨,要的就是快刀斩乱麻,一旦去查,反而让人觉得咱们心虚了。所以要立杀无赦,稳住人心,才最是要紧。” 徐文爵觉得有理,接着又问道:“那是否要加强守备?” 徐弘基摇摇头:“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不能如此,如若不然,就真要动摇了。要装作无事一般,不妨如此……今夜……咱们大宴宾客……” “大宴宾客?”徐文爵诧异道:“这……这……父亲……” 徐弘基微笑道:“大宴宾客,方才显得这南京城固若金汤,其实军心民心,动摇了一些倒也无妨,就怕城中的官吏们动摇了,到时……只怕要出事,所以……就邀各部尚书,以及南京城中诸将,都来徐家,老夫……老夫虽是有病在身,却做一回东道主,让这全南京城的人统统都看看。” “父亲……” 徐弘基摆摆手,叹了口气道:“谭懋勋带着将士们在孝陵卫拼命,你我父子,怎么可以坐视呢?那些厂卫……都是狐鼠之徒,只是此时,却决不可让他们得逞,魏忠贤这些小伎俩……呵……” 徐文爵定了定神,忍不住道:“父亲高见。” 徐弘基道:“传出消息去吧,你……立即去巡城,一定要捉拿一些好事者杀了,以儆效尤。还有……再传出消息……就说,谭懋勋与流寇初战,小胜一场……” “是。” 徐文爵此时心里也彻底地定了下来。 他颇有几分惭愧,自己终究还是太沉不住气了。 徐弘基反而宽慰他道:“你尚年轻,没有经历过事,遇到了变故有一些慌乱,这也情有可原,不必愧疚,这等事……见得多了,自然也就习以为常了。” “是,儿子以后,一定……” 徐弘基摆摆手,而后道:“去吧,去吧。” 南京城里……突然传出消息,确实引发了恐慌。 毕竟此前就有许多流言,说是流寇杀来了。 现在突然听闻流寇居然要到南京城,一时之间,莫说是寻常百姓,不少的官衙,竟也少了一大半的官吏。 好在这个时候,徐弘基亲自调了一支人马,开始四处捉拿谈及这流寇杀来南京城的事,在菜市口杀了几个,一时之间,城中的军民百姓们,这才不敢再议论。 只是……许多人的心中依旧忐忑,而又在这时,说是谭懋勋大捷,杀贼无数,消息传来,魏国公府大宴宾客,邀请南京文武诸官,这一下子……却似乎开始有人慢慢地回过劲来了。 第五百八十二章 克继大统 似乎谭懋勋在孝陵卫大捷,更加的可信。 其实这是可以理解的,原本流寇杀入南京,本就是匪夷所思的事。 只是因为南京城中许多人出于对流寇的恐惧,所以这样的消息才会不断的放大以至于许多人心里动摇、恐慌。 可细细一琢磨,便觉得疑窦重重,再加上城中的军马,到处都在捉拿那些妖言惑众之人,甚至敢有动摇军心的,立即格杀勿论。 等到徐家这边开始广发请柬,邀南京城内文武官员,以及本地乡老、士绅举行宴会。 这个消息一出,人心总算是安定,大家这才意识到,这可能是流寇的诡计。 南京六部的官员,还有南京守备府的武官,在接到了徐家的请柬之后,也是心中大定。 起初有消息传出,不少人是想立即携家逃亡的,可徐家都如此安静,想来……是真没有出什么事。 毕竟那谭懋勋就算当真谎报了战功,流寇也即将要杀入南京城,总也是瞒不过徐家的,这徐弘基父子二人,在军中的威望极高,至少在这江南,哪一个武官不是他们父子二人保荐,更不必说,作为世镇南京的统帅,那谭懋勋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却也不敢欺瞒到魏国公府头上。 顿时,满城欢喜,众人弹冠相庆。 许多人纷纷坐着轿子,抵达魏国公府,纷纷来赴宴。 魏国公府世子徐文爵则已带着人,亲自迎客,来客多为南京城的显贵,一时之间,这徐家门口,已是热闹非凡。 当然,一些更重要的人物,则很快会领到后宅花厅里,在这里,徐弘基带着病体,亲自作陪。 此时他坐在首位,毕竟是公爵,徐家乃是徐达之后,地位在众公爵之中很是超然。 而坐在次座的,则为南京吏部尚书郑三俊,郑三俊乃是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曾担任过南京礼部郎中,福建提学副使,此后入朝,拜为光禄少卿,只不过因为反对阉党,便很快派来了南京,先是南京户部尚书,后又升南京吏部尚书。 其实这江南官场上的绝大多数人物,几乎人生轨迹都和郑三俊一样,在北京城里,在与阉党的斗争中失败,于是便远离了中枢,在这南京度日。 于是乎,在大明朝,南京六部和北京六部,几乎是反着来的。 毕竟北京城里的都是当权之人,此时春风得意,而在南京的,则为失意者,横竖对北京城的那些人都看不惯。 渐渐的,批评北京城的内阁六部,几乎是这儿的正常娱乐活动。 且当初魏忠贤臭名昭著的所谓打击东林党,实际上……虽然闹的很厉害,以至于全天下人都感受到了厂卫的恐怖。 可实际上被诛杀的士大夫其实并不多,两只手都数的过来,绝大多数的东林党,有的被罢黜,更多的则是丢到南京。 郑三俊和许多人都是这样的情况,其实南京的六部尚书,虽然是闲差,可实际上……权力也不小的,比如南京吏部尚书郑三俊,在江南的官员任免上,有着极大的权威,有时京中吏部,关于江南官员的任免,也未必有他有用。 至于南京兵部,则节制江南诸卫兵马。 郑三俊看着徐弘基,他微笑着道:“魏国公身子不好,应该好好的休息,何以今日还要出来待客?倒是教人惭愧。” 徐弘基便道:“人逢喜事嘛,精神也爽快了。” 郑三俊眼眸一闪,随即,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慢悠悠的道:“公爷所言的喜事,可是因为……孝陵卫?” “正是。” “为何兵部,没有先得到捷报呢?”郑三俊有些没底,这毕竟是关乎了身家性命的事。 徐弘基淡然道:“这得怪谭懋勋,谭懋勋这个家伙,只记着来给老夫报喜了。” 郑三俊才松了口气,其实他一开始也有一些疑窦,不过现在倒是释然了。 这些武臣,先行向魏国公府传送消息,倒也说的过去,毕竟魏国公府位高权重,先像魏国公邀功,倒无不可。 郑三俊心中对于这些‘流寇’,是十分担心的,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有苦难言,心里倒是怪那些刺杀了钦差的人,将所有人都绑上了战车,可此时,却又不能表露,他更多时候,是希望能够走一步看一步。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道:“公爷,下官听到了一个传言。” 此言一出,众人忍不住朝这人看去。 尤其是徐弘基,只一看说话之人,倒是打起了精神。 眼前这个人,相比于花厅众官,算是年轻的了,生的器宇轩昂,他所穿戴的,乃是钦赐飞鱼服。 徐弘基认得他,此人是当初东林党遭受打击之后,被罢了官的钱谦益,此后,这钱谦益罢官不久,许多人为他求情,最后朝廷给他一个南京礼部侍郎的虚职,将他打发在南京城。 这钱谦益的官位,在这诸公眼里不算什么。 唯独此人当初因为不阿附阉党,名震江南,最重要的是,他也是文坛领袖,无数读书人对他倾慕,这个人,也是江南东林残党的首领之一,因此……在南京城的地位,却也非同小可。 徐弘基对这样的人,是不敢怠慢的,便道:“原来竟是受之,受之有什么看法?” 钱谦益大义凛然的质问:“敢问魏国公,益王是否要入京了?” 此言一出,却一下子让所有人都抖擞精神。 起初的时候,大家都还在为流寇的事胆战心惊,现在流寇的威胁去了,许多人心里松了口气,这个时候,钱谦益突然提及益王,却一下子,让人神情变得暧昧起来。 徐弘基略有迟疑,他没想到钱谦益居然也得到了消息,一时不好回答。 钱谦益道:“还请公爷赐教。” 徐弘基只好苦笑道:“正是。” 钱谦益则道:“益王乃是明宪宗之后,与当今皇帝的血脉,早已远了,若是一旦京城有变,皇帝有失,难道公爷认为,益王可以继大统吗?” 此言一出,徐弘基心里一万个草泥马奔过,这事……不好摆在公开的台面上来谈。 他只好道:“此权宜之计,只是暂请宗亲来主持大局而已。” 意思是说,别说啦,别说啦,我是病急乱投医。 可钱谦益听罢,却更加生气了,正气凛然道:“这是天大的事,下官的意思是,若益王殿下不能克继大统,却为何召来南京,擅离藩地,这是万死之罪。国家延续大统的事,怎么可以用权宜之计来搪塞呢?正所谓,名不顺,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莫非……公爷别有所图?” 这话一出,众人的脸色更加的暧昧。 钱谦益直接将徐弘基逼到了墙角。 徐弘基一时瞠目结舌,因为钱谦益的话十分不客气,直接认为自己和益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徐弘基立即道:“绝无所图,只是……” 说到这里,徐弘基拼命的咳嗽,随即只好道:“那么钱相公以为,谁来南京为宜。” 钱谦益道:“潞王殿下,乃是穆宗之后,其父与万历皇帝同母,乃是宗室近支,且好读书,通音律,实为匡扶大局的最好人选,舍弃潞王,而选益王这样的远支宗室,这是什么道理呢?便是寻常百姓家,也不是这般。现在天下动荡,举目大明,已是内忧外患,若是公爷如此的不公,天下人如何看待?又如何让天下人心悦诚服?” 徐弘基勃然大怒。 拉倒吧,这八字还没一撇呢,那昏君都没死,你就惦记着这个事了。 他面上抽了抽,隐隐有几分怒气,只是碍于钱谦益的身份,不便发作,于是,看向其他众人,希望得到其他人的支持。 可是…… 这花厅里的气氛,却变得更加暧昧起来。 大家此起彼伏的咳嗽。 哪怕是那南京吏部尚书郑三俊,也是一副态度暧昧的样子。 傻子都知道,钱谦益提出的建议,虽然有吃饱了撑着的嫌疑。 可事实上……却关乎到了许多人的身家性命。 你看,那昏君肯定活不长了对吧。 江南这边,肯定要匡扶大义,灭掉阉党。 既然如此,那昏君的子嗣,年纪又小,而且为了防范未然,肯定不能继承大统。 将来谁来南京摄政和监国,谁就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天子。 你徐弘基选了益王来是几个意思? 你倒是从龙了,益王若是监国,一定心中对你感激,你做了好人。 我们呢? 而现在钱谦益提出了潞王就不一样了,这时候谁提出来,若潞王当真有机会,那么潞王称帝,一定会这些支持他的人感激涕零。 这是多大的功劳啊。 此时若是轻易的表态,是很不妥当的。 因为反对了徐弘基,那么将来益王摄政,自己就要倒霉。 可若是反对了钱谦益,潞王若是当政,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见众人都各怀心事。 徐弘基勃然大怒:“此事……可以从长计议。” “益王已启程,怎可从长计议?藩王不得擅自离开藩地,这是万死之罪!”钱谦益态度严厉,绝不肯让步。 ………… 昨天的章节送到。 第五百八十三章 朕来了 钱谦益的态度十分坚决。 益王离开了藩地,就是万死,他若是来了南京,这怎么算? 最后不还是被你们搞了个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 所以,必须得让益王从哪儿来,回到哪儿去。 其实这钱谦益一开口,不少人就已意动了。 益王这个事,是徐弘基擅自决定的。 到时当真益王做了天子,这好处自然都让魏国公都给占去了。 虽说魏国公和大家也算是不谋而合,大家算是自己人,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魏国公毕竟是武臣啊。 因而钱谦益开口之后,大家都冷漠地看着徐弘基。 徐弘基要气得吐血,不禁道:“事态紧急,除了江西的益王,无人肯来主持大局。” “情势如何紧急了?”钱谦益反驳道:“南京城不是固若金汤吗?这不过是托词而已,公爷为何没有联络潞王?即便是宗亲,也有远近之分,近支宗室,才可服众,这难道不是正理吗?公爷若知道情势紧急,才应该坚守道统,断然不行此私相授受之事。” 徐弘基愤怒道:“你说老夫私相授受?” “公爷的居心,下官不好猜度,只是事已至此,却实难撇开干系,公爷世受国恩,理应能以大局为重,现在当务之急,是立正朔才可令天下人宾服,如若不然……只恐人心在北不在南。以我之见,应该立即派人去联络潞王,再下一道命令,让益王立即回到自己的藩地!” 徐弘基脸上的横肉颤了颤,他眼里掠过了杀机。 本来这个细枝末节,至少现在不应该关注的事,反而让徐弘基开始意识到变得格外的严重起来。 如果他没有联络益王,事情倒是很好商量。 可现在,钱谦益直接提出,而且希望能够迎潞王。 那么整个局势就变了。 若真听了钱谦益的主意,当真请了潞王来,这潞王做了天子,那么钱谦益岂不就成了从龙首功? 而这也就罢了,可怕的是,潞王一脉,当真做了天子,一旦想起当初他迎奉益王的前科,这魏国公一脉,还有好果子吃吗? 自正德皇帝以来,继承人的问题,永远都是大臣们角逐的焦点,现在徐弘基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逼迫到了墙角,已经无路可走了。 于是徐弘基道:“南京必须得有宗亲主持大局,先迎益王,没得商量。” 钱谦益昂首道:“非潞王不能治天下,若魏国公如此,只恐人心尽丧,天下大乱。” 徐弘基毫不让步道:“老夫愿担这个责任。” “公爷担当的起吗?”钱谦益振振有词:“老夫提议,当在南京六部,举行廷议,召诸官议事!” 徐弘基拍案,啪的一下,紧接着传出徐弘基的咳嗽。 他素来知道钱谦益难缠,而且又是当初东林残党的首领之一,话语权极大,一旦廷议,守备南京的徐弘基势必无法占据优势。 拼命的咳嗽之后,徐弘基内心焦灼,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好在这时,那徐文爵却是恰好进来,一见父亲身体不适,便忙道:“父亲这是如何了……” 众人的态度更加暧昧,大家的眼神的都带着几分异样,有的看看徐弘基,有的看看大义凛然的钱谦益。 钱谦益之所以能成为东林首领之一,就在于他敢于直言,说实话,就是擅长冲锋陷阵的角色,他这一冲锋陷阵,便有不少人……磨刀霍霍了。 徐弘基脸色微微的缓和了一些,摆摆手道:“无事,无事。” 一旁的吏部尚书郑三俊这才笑吟吟地道:“是啊,是啊,眼下当务之急,还是等剿灭流寇的捷报传来……魏国公身子不好,却还操持着南京事务,不容易,都不容易啊。” “是啊,都不容易。” 徐弘基则是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倒是渐渐又平和下来道:“老夫已是风烛残年,没几年好活啦,如今苟延残喘而已,行将就木之人,绝无私心……好啦,宾客们都来了吗?” 徐文爵立即听出了弦外之音,便道:“都到了。” “那就开宴吧,诸公……请……” 众人便纷纷起身:“请……” 一行人稀稀落落地朝着那前厅而去。 只是……大家彼此间隔着一些距离。 徐文爵在前头搀扶着徐弘基。 低声道:“父亲,出了什么事?” 徐弘基淡淡的样子,却是低声道:“明日修书谭懋勋,孝陵卫的贼,不要尽剿……” “啊……”徐文爵面露不解,压低声音道:“这……” 徐弘基眼中闪过锐光,道:“倘若那昏君落在我们的手里,也不要立即杀了……留着……将来或许有用。” 徐文爵更不解了,便问:“这是何故?” 徐弘基低声冷冷道:“要留着一手……否则……我徐家可能要为人做衣裳了!” 徐文爵感到事态严重,却还是点了点头:“明日……儿子就修书。” ………… 在徐弘基父子的后头,则是脸上带着笑容的吏部尚书郑三俊,郑三俊一副腿脚不便的样子,自有他的门生南京兵部侍郎上前在旁照顾着他。 这兵部侍郎叫王念,王念低声道:“恩府,方才的事,您怎么看?” 郑三俊淡淡地道:“坐山观虎斗。” “学生只怕,到时迎奉了谁来南京……届时恩府……” 郑三俊依旧面无表情,他捋须,一副冷静的样子:“迎奉之事,选好了是从龙之功,选错了是要掉脑袋的!历朝历代,尽都如此,现在他们各为其主,只要开了这个口,就没有转圜余地了!” “所以……老夫才说坐山观虎斗,他们越没有转圜余地,就越需求到老夫的头上,你我待价而沽,到时再做定夺,便立于不败之地了。” 王念轻轻叹了口气,忍不住道:“若如此,那么就没首功了。” 郑三俊道:“他们都打着首功的如意算盘,所以到时少不得生死搏斗,届时两败俱伤,对我们有利。” 王念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故意落在后头的人,压低声音道:“知道了。” 郑三俊此时又道:“宴会之后,老夫要闭门谢客,你在兵部,一定要关注各卫的动向,要修书给平日里与你交好的诸卫指挥,让他们不要松懈,现在防贼要紧,防备城中宵小作乱,也十分紧要。” 王念目光幽幽地看着他:“恩府的意思是……” 郑三俊别具深意地道:“人啊,不能把人逼急了,钱受之此人,过于刚硬,难保魏国公府,不会有其他的念头。” “懂了,恩府放心。” ………… 钱谦益在最后头,不少较年轻的大臣与他同行。 钱谦益的一番话,让不少人备受鼓舞,他们顿时明白了钱谦益的意图,此时已经意识到,不只是那孝陵卫,这南京城的战云,也已开始密布了。 一人道:“钱公……今日所言之事,你看我们……” “不能退让。”钱谦益斩钉截铁,他们离前头的人较远,所以声音不需刻意的遏制,钱谦益道:“确定大统,乃是国本,绝不可轻易动摇,益王若是进了南京城,这些武臣……可就真要主持天下大局了!” “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以文制武,自有宋以来,便是如此。我等若是坐视这样的事发生,如何对得起国家的俸禄呢?” 一旁有人激动地道:“对,钱公所思深远,何况宗亲之中,潞王最贤,也是当下最近支的宗亲,倘若潞王不能克继大统,则纲常礼法何在?这是国本!” “就怕那魏国公………别有所图,倘若他……” 钱谦益笑了笑道:“无妨,他们制不出什么乱子来,酒宴之后,尔等联络南京诸公,与他们言明利害,明日……召士绅人等,还有南京百官……进言此事,不只如此……要联络各地读书人……老夫不信,这江南群情汹汹的时候,谁敢言益王进京的事。” “这个好说。” “军中,也要联络,同样世镇江南的诚意伯刘孔昭不是一直被魏国公压制着吗?我瞧他也是有大志向的人,只是有志难伸,刘家在军中很有威望,可暗中联络他……” “此人……”有人犹豫地道:“此人名声不好。” 钱谦益淡淡道:“这个时候,不必在乎这个,紧要的是……需制衡魏国公府,切切不可让他得逞。” “好。” ………… 南京城里,一派祥和。 甚至是城门,依旧还是洞开着。 此时,天色已有些暗淡,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关闭城门了。 而此地的守备,正懒洋洋地预备结束今日的巡守。 流寇……不存在的…… 孝陵卫那边,固若金汤,只怕这流寇很快就要剿灭了。 因而……大家也就怠惰了下来,若是过于紧张,反而遂了那些散播流言之人的心意。 因而魏国公早有严令,各处城门,照常即可。 可就在此时……在那昏暗的官道尽头…… 哒哒哒…… 哒哒哒…… 无数的马蹄传来。 ………… 待会至少还有两章或两章以上。 第五百八十四章 陛下抵达了他的都城 天启皇帝与张静一几乎是日夜兼程的赶来。 他们的计划很简单,先锋部队先抵达南京城。 若是南京城闭门固守,那么就在城外等候后续的炮兵陆续赶来,再有所行动。 倘若这南京城来不及防备,就果断杀入城中去。 此时,天色昏暗,眼看着这官道上依旧有不少的商贾和行人,天启皇帝不禁心下一喜。 看来……这南京城并没有什么防备。 南京城不是孝陵卫,孝陵卫是军事重镇,却没有多少的平民,因而可以大胆的炮击。 可若是南京城固守,那么这大明的南都可就真正要遭到战火了。 天启皇帝大喜之下,立即催促着道:“快,快点,天要黑了,那城门要关了。” 命令下达,早已疲惫不堪的生员,却依旧继续咬着牙关,不敢有半分松懈。 张静一倒是颇有几分疑虑,于是皱眉道:“陛下……会不会是空城计,故意骗我们进城,而后……” 这一次人太少了,才一千多人,千把来柄枪,可面对的,却是南京城这种数十万人口,数万军队镇守的地方。 一旦进去,遭遇了数不清的埋伏,那就真可能有些危险了。 天启皇帝却是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一面策马,一面道:“朕也知道有风险,只是……即便人家摆出了空城计,朕看那城门洞开。便总想杀进去,一探究竟!” 张静一:“……” 张静一随即大笑道:“哈哈,即便当真有什么埋伏,虽有危险,却也未必就输,不进去,终究是不甘心!” 浩荡的马队,出现在了南京金川门门外头,众人继续前行。 那城门处,似乎这个时候才察觉到了异样,慌慌张张地想要关门。 可城门厚重,想要关门,哪里有这么容易,却需召集许多人才成。 就在这金川门守备召集了十几个力士要收起吊桥关门的时候。 为首的一个骑兵,已一马当先地率先冲了进去。 他毫不犹豫地抽出了刀,随即干脆利落地劈下。 生员有骑术还有刺刀的操练,虽然操练不多,可毕竟靠的就是一身打熬出来的气力,因而这一刀劈下,虽然看着平平无奇,并没有什么技巧可言,可他面对的,毕竟只是承平日久的门丁。 这些门丁,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只见刀斩下,血光骤现。 一个呃啊一声。 原来是大力出了奇迹,这人脑袋削去了半边,而后便倒下,身子抽搐、扭曲,口里发出最后的惨叫。 其他门丁见状,哪里还有心思推门?有的愣在原地,有的转身便逃之夭夭。 还有那守备,远远看着,一见形势不妙,便立即眼疾手快地取了城楼边上的一匹马,连忙朝城里跑,口里还发出怪叫:“流寇来了,流寇来了。” 紧接着……便是川流不息的骑队入城,天启皇帝热血沸腾,也随之抽出刀来。 一侧的张静一则大呼道:“勿伤百姓,只杀负隅顽抗的官军,括弧:此陛下所言!” 那守备策马狂奔,早已吓尿了。 谁曾想到,流寇竟当真来了。 于是他歇斯底里地叫着:“流寇来了,流寇……” 才走过了三四条街。 顿时引发了混乱。 他还要歇斯底里地大吼。 可哪里想到,猛地……前头竟是绊马索。 马蹄被绊马索拌下。 于是这守备便整个人自马背上翻滚下来。 顿时……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他大惊,却依旧大叫着:“流寇……流寇……” 好在……一群人一拥而上,却是城中的官军。 在这昏暗的天色之下,一个百户带着一干人将这守备按下。 守备怒道:“自己人,自己人……” 百户却是不屑地大喝道:“自己人?谁说是自己人?你好大的胆子,到底有什么居心?” 守备便带着哭腔道:“我……我……我乃金川门守备……流寇杀来了……流寇杀来了……” 百户听罢,大笑道:“哈哈,谁管你是什么守备,什么游击,你若当真是守备,自当知道,魏国公府已下了严令,胆敢有扰乱军心的,还有妖言惑众的,立杀无赦!” “你既身为守备,岂有不知?我看你就是知法犯法,定是那流寇的细作,想要扰乱军心民心。我等在此巡城,要收拾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守备大为惶恐,哭丧着脸连忙道:“我不是流寇,我确是……我……我与魏国公的世子,也是认得的……” 百户却越发的严厉,冷冷地道:“抱歉的很,我等收到的命令却是,谁敢奢谈流寇来南京城,便要立杀,以儆效尤。谁管你认得谁,我若是不杀你,到时我便要军法处置,何况斩一个妖言惑众的,赏银十两,我等正好借你的人口,去换酒喝。” 其他的士卒都大笑。 这些士卒,多是南京左卫的人马,南京左卫,是魏国公府直辖,这魏国公乃是南京守备,自然所有的资源,都先紧着直辖的嫡系军马,所以这些人在南京城,往往更飞扬跋扈一些,而且绝对遵从魏国公府的命令。 说着,一个士卒,已是拔出了刀,不等守备继续解释,便一刀砍了下去。 可怜这守备还想要大呼:“流寇……” 他的声音,在此戛然而止,那脑袋便滚落了下来,士卒们争抢着他的脑袋,最后有人喜滋滋地道:“走,换酒去。” 可就在此时,却已有一队骑兵呼啸而过。 那百户本是得意洋洋,抬头……依稀看到这些人……似乎有些不同,个个提刀,如狼似虎一般。 这一下子,百户猛地打了个寒颤,忙道:“有流寇……快……迎贼……” 他话还未说尽。 骑兵已如风卷残云一般的,呼啸而来,人人扬起刀,便是一阵乱砍。! 一下子,七八个士卒倒下。 后续……又有许多骑兵尾衔而至。 百户看着一地的尸首,他比较机灵,早就躲开了,倒是捡回了一条命。 只是此时他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口里似还要大呼:“流寇来了……” 可这话他不敢出口,猛地想到那守备的下场,脸上的恐惧之色越加浓烈,于是便一下子钻入了小巷。 南京城,已和他没有关系了,这个时候,还是赶紧寻个地方躲起来,或许还能留一条性命。 ………… 一队队的灰衣骑兵,开始数路并进,占领南京城中几处要道。 他们所过之处,其实杀人不多。 因为绝大多数都是百姓,甚至是一些无害的穿着官兵服色之人。 只要不拿着武器的,灰衣骑兵并不想理会。 他们处于某处本队原定计划要占据的重要街口之后,便火速下马,而后将马上的物资纷纷卸下,取下了火枪,还有将那拆成了零件的机关枪重新拼凑起来,进行守卫。 对于城中的绝大多数人而言。 现在天色昏暗,突然出现了一队人马,而这人马,却并没有四处滥杀无辜,原本觉得奇怪的人,慢慢的也就打消了疑虑。 因为若是当真流寇入城,显然不会像这般的秋毫无犯。 退一万步,若真是流寇,现在谁敢大呼小叫,至多就是有人仓皇地逃回自己的家里去,让自己的妻儿紧闭了宅门,而后躲起来。 毕竟……前些日子,魏国公世子,可是在菜市口斩杀了不少人,有这些前车之鉴在,谁敢胡闹? …… 魏国公府里,此时已是高朋满座,张灯结彩,欢声笑语。 足足数十大桌,人人举盏,起初的时候,大家还算是沉默,可酒过三巡之后,情绪就开始上头来。 大家举杯劝酒,或是借着酒意吟诗作赋,也有人勾肩搭背,叙说彼此的情谊。 当然少不了,关于孝陵卫的情况。 便听有人道:“此番谭将军克贼,江南便可有百年的安定了,哈哈……” “依我看,此时若是不尽诛江南各处的镇守太监,更待何时?这镇守太监,与贼何异?” “魏国公千岁!” 与外头的气氛截然不同。 厅里的几桌客人,却显得谨慎。 魏国公徐弘基身子骨不甚好,所以坐在这儿,只浅喝了几口酒,他虽面带笑容,却早已将今日与钱谦益与自己的争执在心里复盘了几遍。 他心里很清楚,这绝不只是寻常的斗口和争执。 在这争执的背后,涉及到了赤裸裸的利益争夺。 魏国公府若是稍有不慎,一旦下错了棋,就算今日拿下了昏君,将来……也可能还要面对生死存亡的问题。 他年纪大了,可越是如此,心里却越发的恐惧。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自己被这些人盯上了,面对的将是无数的抨击,还有数不清的弹劾。 所以他一直面带着笑容,偶尔与坐在一旁的吏部尚书郑三俊闲聊几句,但是却绝口没有提方才的事。 话题很浅,只是说起各地名酒。 郑三俊也是堆笑,他自然清楚这位魏国公有些慌了神,不过,这与他无关,他是巴不得东林残党与魏国公府争执起来呢! 鹬蚌相争,才能让渔翁得利! ………… 还有一章,争取十二点左右送到。 第五百八十五章 不服者死 徐弘基见郑三俊如此。 心里反而更加不淡定了。 他自知这位南京吏部尚书的声望,在江南也是极高的。 于是,便试探的问:“郑公,你看……今日钱侍郎所言,可有道理吗?” “这个啊……”郑三俊微笑道:“都有道理。” 徐弘基便低声道:“实不相瞒,当初事态紧急,所以才不得不请益王来主持大局,这益王毕竟是在江西,距离近一些。老夫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节外生枝。” 郑三俊道:“我明白你的苦衷。” 徐弘基又道:“若是郑公肯站出来说几句话,事情可就稳妥了。现在益王已经出发,是绝不可能打道回府的,这南京不来得来,来也得来。” 郑三俊意味深长的看了徐弘基一眼:“公爷……看来是铁了心的支持益王了?” 徐弘基抬头,瞥了一眼隔壁桌几个低声说话的钱谦益等人。 随即,他道:“若郑公是老夫,还有选择吗?我不妨将话说明白一些,事到如今,魏国公府,只能如此了。” 郑三俊道:“可是这些御史和言官,也不好惹啊,何况……许多人视钱谦益为名儒,大家对他钦佩的五体投地。” 徐弘基道:“这也是老夫所忌惮的,所以想请郑公赐教。” “赐教不敢当。”郑三俊淡定道:“老夫忝为南京吏部尚书,可南京的事,又有几个是老夫说了能算的?实不相瞒,这件事……很棘手,如若不然,再等等看,” 徐弘基听他这话,大抵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意思。 说了等于什么都没说。 徐弘基拉下脸来:“等不了了!益王入京,已成定局!” 郑三俊便默不作声了。 倒是徐弘基这番话,却是让隔壁桌的钱谦益数人听了去。 钱谦益面带笑容,其实他也知道,这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后宅花厅里大家一席话之后,这魏国公急了。 傻子都明白,这已涉及到了魏国公府的根本问题。 武夫果然就是武夫啊。 一点都沉不住气。 即便是这位活了这么多年的魏国公,看来也不过如此。 钱谦益坐在原位,却突然朗声道:“诸公……我听闻昏君不知所踪,如今,朝中大位有缺,国不可一日无君,敢问诸公,谁可继承大统!” 他突然这么一席话,顿时让原本彼此低语,或者是欢笑之人吸引了过去,而后……大家纷纷脸色凝重起来。 ………… 此时的魏国公府外头。 一队人马哒哒哒的飞骑而来。 魏国公府外头一群士卒却依旧是懒洋洋的。 今日大宴宾客,来了实在太多人,单单轿夫,就有数百个之多,还有各色的护卫,也有数百。 这些人统统安排去了魏国公府的东院里,给他们一些干粮。 偶尔……会有一些人马过来,这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 听这马蹄声,来的人不少,不过在这南京城里,有这么多护卫的,而且还养着起这么多马的人,定是非富即贵。 所以护卫们非但没有警惕,反而一副随时恭候的样子,似乎觉得可能还有什么客人来迟了。 昏暗之中,便有数十上百骑破了夜雾至这魏国公府中门。 这些人统统穿着灰色大衣,脸色疲惫,全副武装。 此时,门丁们也觉得有些奇怪。 那为首几个灰衣人,已是下马,其中一个年轻人,后退两步,盯了魏国公府中门的门脸,而后忍不住唏嘘道:“看来……这便是魏国公府了。” 一旁的人道:“是啊,我看这宅子,应该有不少年头了。” 那门丁更为诧异,为首一个魏国公府负责迎客的主事便上前,大喝道:“来者何人,可有请柬吗?” “有啊。”天启皇帝也走上前去,朝这主事微笑。 主事觉得眼前这人很奇怪。 不过听说对方有请柬,脸色倒也稍稍缓和了一些,上前道:“取来我看看。” 紧接着,他看到了一柄刀,明晃晃的在月色和魏国公府门前的大红灯笼之下抽出来。 天启皇帝道:“朕走去哪里,都是拿这刀来做请柬的,这‘请柬’大家都肯认!” 说罢,一刀便直刺主事咽喉。 主事死也想不到,对方这么不讲道理。 这刀真如毒龙一般,瞬间戳破他的咽喉,他呃啊几下,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鲜血涌出来,于是下意识的要捂着自己的咽喉,紧接着……血水便喷出来,于是,他瞪大了眼睛,看了天启皇帝一眼,而后……便倒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将所有的门丁都吓坏了。 一见到天启皇帝动手,马上的灰衣人纷纷拔刀在手,一副随时要将这里杀个片甲不留的样子,个个杀气腾腾。 门丁们已是吓得面如土色,此时……便连叫喊的勇气也没有了。 原本是宰相门前七品官,魏国公在这江南是何等的权势滔天,在这里负责护卫和迎客的人,传承了一代又一代,可谁敢在他们面前造次,哪一个不是对他们笑脸相迎,哪里料到,今日会撞到这些狠人。 天启皇帝不擦拭刀上的血迹,摇了摇手上的刀:“这请柬成不成?还有谁有什么话?” 啪嗒……一个魁梧的护卫,已是跪下,呼道:“爷爷饶命!” 什么忠心,什么护主,其实就是笑话。 毕竟只是一个护卫,公爷吃肉我喝黄米汤,公爷纳妾我抬轿,一个差事而已,碰到欺负人的时候,当然要穷凶极恶,可遇到更狠的,这时不跪,还等什么。 其他几个护卫见状,也纷纷跪了下去,纷纷道:“饶命。” 天启皇帝冷笑,将刀收了:“这里头在做什么?” “在宴客。” “宴客?宴什么客?”天启皇帝道。 “说是孝陵卫那边,谭将军大捷,杀了许多的流寇,公爷于是大喜,宴请南京城文武诸官,来此……喝酒……” 天启皇帝听罢,与一旁的张静一面面相觑,已是惊的说不出话来。 还有这样的事。 朕怎么不知道? 天启皇帝道:“谭懋勋?” “是谭懋勋将军。” “他是怎么打了胜仗的?” “这个,小人就不得而知了。” 天启皇帝哈哈大笑:“原来是这样啊,好,很好,看来这里来了不少人,今日,总算可以大开眼界了,正好,张卿,我们也是饿了,这魏国公要宴客,我们不妨进去吃一些东西。” 这些日子,实在是累的够呛,每日吃的都是干粮。 虽然东林军的干粮标准很高,除了必要的蒸饼之外,还有各种肉干。 可是……这一路奔袭,千篇一律的干粮,吃的实在让人受不了。 张静一道:“先让人杀进去?” “不必。”天启皇帝道:“若是杀了进去,到处都是尸首,就不妥当了,到时哪里还有胃口,你放心,魏国公朕是熟识的,朕去吃他一顿酒,他肯定不会介意。让人将这里围了,带十几个人进去便可。” 张静一无奈,却还是欲言又止,他自觉地自己已经很疯狂了,但是没想到遇到个更疯狂的。 天启皇帝一见张静一迟疑,却是解开了大衣的扣子,便将这大衣划拉一下,猛地敞开,而后……便露出他大衣内悬挂的七八柄火枪,还有一个鼓囊囊的小火药包。 张静一:“……” “你看。”天启皇帝得意洋洋的道:“不怕的,朕是有备而来,还能让人占了便宜?” 张静一:“……” “其余人,将这里给朕围住了,今日瓮中捉鳖,待会儿听朕的信号,朕在里头开了枪,大家伙儿便杀进来!” 天启皇帝于是当先进去。 张静一便也警惕起来,瞧瞧的拿手摸进了自己的怀里,握住了怀里的短枪。 其他十几个护卫,都是带着短枪的,便一个个鱼贯而入。 里头人多,人一旦多了,自然而然也没有人在意这黑乎乎的十几个人影。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现在南京城固若金汤。 至少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至于魏国公府,这是何等让人生畏的地方? 哪一个闲杂人等,胆敢来这里闹事? 再者里头的人已经下意识的认为,门外有人看守,定然不会有人混进来。 这里头无数的灯火,亮如白昼。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几人,居然大喇喇的进去,许多人见他们的服色奇怪,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你说他们是贵人嘛,有些不像,哪一个贵人,穿着这么一个玩意的? 可你若说他们是寻常的杂役或者是百姓,却又不像,这么厚重的大衣裹着,外头的布料,一看就是上等货色,这绝不是寻常人穿得起的。 大家吃不准这些人的身份,所以也不敢轻易的阻拦。 天启皇帝几个,便已寻了一个空桌,坐下,这里只有孤零零的几个较为低下的文武官,他们见空位有人坐下,倒也没说什么,因为这时……厅里有了动静。 “潞王殿下最贤……这江南谁人不知?诸公……这天下,不该是贤者居之吗?” 说话的人,中气十足,显然……是摆明着话里有话。 好家伙…… 张静一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寿星公吃砒霜啊…… 活得不耐烦了! …… 求月票。 第五百八十六章 定点清除 这里哪里是酒宴。 分明是鸿门宴。 张静一已隐隐感觉到剑拔弩张的气氛了。 坐在自己对面的几个低级武官员,也都噤若寒蝉的样子。 说起来他们也可怜,流寇来之前担心流寇,现在好不容易流寇要灭了,转过头上头神仙们又开始斗法。 站错了一步,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一辈子的努力和经营毁于一旦。 倒是天启皇帝几个,心态颇好,这么一桌子的酒菜,都是美味佳肴,色香味俱全。 尤其是天启皇帝,嘴里早就淡出个鸟来,于是张牙舞爪,大快朵颐。 其他几个护卫见状,也就不客气了,纷纷动了筷子,风卷残云。 他们本就身子壮实,又年轻,胃口极好,转眼之间,便将酒菜吃了个干净。 可在另一边,争吵却还在继续。 对于钱谦益这些人而言,这种事拿出来公开讨论,以他们掌控舆论的能力,自然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因此,当钱谦益话音落下,便有许多人纷纷道:“正是,潞王最贤,迎奉潞王才能安顺人心,如今乃是多事之秋,定要谨防宵小之徒,勾结奸人,篡夺大位。” “伦理纲常,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违反礼制。” 一番议论。 坐在堂中的徐弘基,此时脸色已是惨然。 他坐着纹丝不动,这事的可怕之处就在于,真让这些人招来了潞王,那么当初支持了益王的他,可能就要遭受潞王猜忌了。 只是他不吭声。 不少在坐的臣见状,便纷纷响应。 “潞王千岁与万历先皇乃至亲兄弟,合该他的子孙继承大统。” “我倒听闻,益王有图谋大位之心。” “他益王是什么东西?” 啪 有人突的拍案而起。 却是徐爵勃然大怒。 他看出了父亲的愤怒,又见这些臣个个义正言辞,他厉声道:“益王殿下此番来是主持大局。” “好啊,原来益王真要进南京?” “不可,不可,世子益王毕竟是远支,虽为天潢贵胄,却与皇家太疏远了。” 徐爵冷笑起来,道:“若论起亲疏,那北京城里的太子,才是最适合克继大统的人,何须什么潞王?” 此言一出 却是一下子反将了所有人一军。 是啊,京城里还有一个太子呢! 你们不是大义凛然吗?那就迎奉太子登基嘛。 不少大臣顿时露出了怒容。 钱谦益稳稳坐着不动,火是他点起来的,他现在反而是一副看戏的心态。 不过见所有人错愕,钱谦益却道:“当今太子并非诞生于宫中,坊间一直有传言,此子非昏君所生,实为伪太子” 于是不少人点头附和道:“是极,是极。” 便连与天启皇帝同座的几个人,也都点头。 天启皇帝居然没有生气,依旧低着头,津津有味地大吃大喝,竟也跟着人一起道:“不错,不错。” 南京左卫。 一队骑兵抵达。 此处军营,是驻扎在南京城内的三卫之一。 当数十个骑兵抵达这里,辕门处,有人呼喝一声:“是谁!” 为首的骑兵乃是李定国,李定国在马上呼喝道:“奉旨而来,让开!” 这门前的卫兵听罢,非但没有任何退让的意思,反而大怒道:“大胆,竟敢擅闯” 啪“ 马上的人显然是个没有什么耐性的人,直接举起了短枪,很干脆利落地一枪将这卫兵打死。 他死于话多! 紧接着,骑队便火速进营。 枪声响了之后,营中顿时引起了混乱。 许多人茫然地自营房中出来,却已发现,有一个地方,有数十人举着火把。 人们自觉地朝着这举火把的地方,奔涌而来。 为首的一个指挥使同知,便领着一队武官,匆匆而来。 “皇帝有诏,接旨!” 李定国大喝。 那指挥使同知不削一顾地大笑道:“皇帝在何处?大胆!” 说罢,提刀上前,对周遭的家丁和亲兵道:“将他拿下。” 此话方落,李定国身后的十几个人就已纷纷短枪齐出,手中的短枪连响。 啪啪啪啪 这十数个家丁和亲卫,便顿时倒地。 这一下子,倒是将许多人吓着了。 有人下意识的想要逃,还有人举起了武器。 李定国大喝一声道:“逃,想逃到哪里去?这营中已被包围了,城中各处要道,统统都有人把守,谁敢逃一步,立杀无赦。” 他中气十足,主要是这一股碾压式的气势,却是吓唬住了所有的人。 李定国随即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南京城有人作乱,朕特下江南平叛,江南诸卫,副千户及其副千户以上武官统统处死,其余百户、总旗、小旗、士卒人等,念尔等无知,尽赦无罪,所有军卒,一个月之后,可留营或遣散,都时尔等自做计较。凡在营人等,每一旬赐银一两!即日起,由东林军接掌军营,尔等自当听命,不得有误。” 这旨意,没有多少辞藻,也根本不存在任何之乎者也,务求所有人能够准确地理解含义。 李定国说罢,不再多废话,便大喝道:“哪一个是指挥使?” “” 李定国又大喝:“谁是指挥使?” 这时终于有人怯弱地道:“指挥使去喝酒了。” “同知是谁?” 于是无数双眼睛,便看向那方才下令要捉拿李定国的人。 这人脸色一变,心下意识不妙,立即想要大呼,一面要抽出腰间的刀来。 可李定国却是疾步走向了他,不等他抽刀,已直接抬起枪来,对着脑袋便是一枪。 这人的脑袋顿时血浆迸出,而后倒下。 营中的士卒哗然,人人脸上露出了惊慌之色。 李定国则是又大喝道:“取东西来。” 几个生员已取出了几个大包裹。 而后,直接将这大包裹摔在了地上。 哗啦啦,无数的碎银便散落在地。 李定国道:“每一旬领银一两,先各自领赏,十日之后,还有!人者有份,自然,谁若是敢不识相,杀!” 这些士卒们见同知顷刻之间便死了,像是杀鸡一般,虽见对方不过区区数十人,却是个个气势害人,此时,哪里还有半分其他的心思? 此时见到了银子,不少人眼前一亮。 这个时代,无论是臣,还是武官,都不将他们这些丘八当人看的,一旬一两银子,这一个月便是三两,三两一个月,在这个时代,足以养活一家老小了。 而对于生活在最底层的军户和丘八们而言,这样的待遇,便更是动心。 何况人家不是还带来了圣旨吗? 于是有人率先上前,口呼:“万岁。” 其余人纷纷上前,一个个丢下了武器,赤手空拳。 小半时辰之后,一群千户和千户以上的武官,则火速的甄别了出来。 李定国这个时候,一点也不费劲,这个时候,为了以防万一,是不会客气什么的。 因而这营中随即便又传出连续的枪响。 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整个南京左卫,就好像什么事再没有发生过。 所有的士卒,全部要求回各自的营房休息。 军中的吏也已被召了来,交上了花名册以及营中的粮饷情况。 啪啪啪 远处的声音很微弱。 不过还是隐隐约约地传到了魏国公府里来。 有耳朵尖的,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于是有人疑惑地道:“外头是鞭炮声吗?” 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突然有人道出这么一句疑问。 这一下子,让彼此已红了眼的人也一下子变得狐疑起来。 钱谦益也不禁留神起来,道:“这个时候,谁燃放鞭炮?” 魏国公徐弘基的脸色也略有变色。 其他人可能不知内情,他却是最清楚的,这不像是鞭炮声,鞭炮声不是这样的。 重要的是,这声音似乎是南京左卫那边传出来的这就更为蹊跷了。 徐弘基脸色一正,立即道:“王衡!” 一个武官带着酒意,匆匆的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大汗淋漓:“在。” “怎么回事?”徐弘基道:“你乃是南京左卫指挥使,今夜左卫里,可有什么布置吗?” “这这”王衡擦了擦额上的汗,道:“今夜今夜无事啊今夜卑下来喝酒,怎么还会还会闹出什么事” 徐弘基目光渐冷,怒道:“你这没用的东西!” 王衡不免有点心虚,也隐隐有些心慌,便道:“要不,卑下去查看一下!” “去,快去!” 王衡便如蒙大赦一般,匆匆要出去。 谁晓得他刚刚出了徐家大门。 刚要大叫:“给我备马。” 昏暗之中,却已有一人猛地窜了出来,只道:“你是谁。” 王衡没有多想,便下意识地怒道:“我乃南京左卫指挥使王” 啪啪啪啪 门口十几个生员,一齐开火。 王衡还看不明白怎么回事,就登时气绝,倒在了血泊里。 这门口的铳声一起。 里头的人便是傻瓜也知道可能要出事了! 一下子的宅内传出混乱来。 第五百八十七章 吾皇万万岁 魏国公府内已是大惊。 那魏国公徐弘基已是清晰地听到了火铳的声音。 他目光沉沉,脸色大变。 这时候……他已开始渐渐的明白怎么回事了。 于是他沉着脸,立即道:“不妙了!” 这三个字,让不少人开始张望起来,显得很是紧张。 可是…… 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依旧稳坐在此,甚至面带微笑。 正是钱谦益人等。 钱谦益人等丝毫不见一点惊慌之色,只静静地看着徐弘基。 他们在看徐弘基的表演。 如果说,镇定的天启皇帝等人在看戏的话,那么钱谦益这些清流其实也在看戏。 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 哪里有什么不妙? 联系魏国公拼死也要支持益王,再到他提出必须潞王继承大统,而魏国公徐弘基则强烈反对的情势来看。 很明显…… 他的布局是制造舆论,就如今日在酒宴上,无数人抨击益王,支持潞王一般。 而徐弘基呢? 只怕那所谓南京左卫的火铳声,还有方才魏国公府外头传来的铳声,也不过是魏国公自导自演的把戏罢了! 他想做什么呢?以为制造出紧张的局势,就能让清流屈服? 可是不要忘了。 我辈之人,都是铁骨铮铮的。 因而,钱谦益依旧脸色平静,甚至慢悠悠地举起了酒盏,喝了一杯水酒,而后……大笑。 他伸出了手掌,开始抚掌大笑。 他这一笑…… 让天启皇帝和张静一都不禁大为诧异,这样居然都不害怕? 看来这已不是普通的反贼了。 徐弘基心里开始慌了,此时听钱谦益大笑,不由道:“钱相公,你笑什么?” “某笑可笑之人!”钱谦益长身而起,大义凛然地道:“莫非魏国公以为,局势紧张,我辈就会服软吗?公爷也太看不起我辈了吧?无论如何,这风骨还是有几分的,公爷莫非以为,凭借恫吓,便可令我等就范吗?” 徐弘基只是额上冒汗,他心里无数个念头已是划过。 左营出事,家里门口都出事,莫非……是钱谦益这些人的所为? 他来不及细细咀嚼这些话。 钱谦益的话却是鼓舞了许多清流文臣,众人也都慨然大笑起来:“我等都是仗义执言之辈,岂会将此恫吓放在眼里,莫说只是几声铳响,便是此时有人将刀架在脖子上,又如何?大丈夫为了气节,无非一死而已,我等支持潞王,绝无私心,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是极,哈哈……”又有人大笑道:“若能效法我东林六君子,慷慨赴死,便死而无憾了!” “我也愿死。” 一个个人站出来,此时他们神气十足。 徐弘基却已顾不得这许多了。 他此时没心思去和这些人扯皮,只是急切地大呼道:“来人,来人……” 可显然已无人回应了。 一旁的徐文爵也察觉到父亲的异样,便晓得,这绝不是父亲的安排。 于是他也不由的急了,忙道:“父亲,我去瞧……” 徐弘基却是一把扯住他,却是摇摇头,他突然一脸悲凉,此时他渐渐开始明白了什么,突然颓然一屁股跌坐在了椅子上,万念俱灰地道:“老夫怎会与这些竖子共谋大事……” 啪…… 有人拍案而起,大声怒道:“魏国公岂可骂人?” 正说着,终于在夜色之下,一窝蜂灰色大衣的人已是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这一下子,顿时引起了宾客们的恐慌。 许多人慌张地道:“你们是谁,你们要做什么?” 喊这一句话的人,肯定不会有好下场的,随即便有人拔刀,话也不多说,直接一刀将这人砍翻在地。 这人没死尽,只在地上发着惨叫,拼命蠕动。 如此一来…… 大家才终于意识到……这是动真格的了。 转瞬之间,无数人的脸色一片惨然。 有人已慌忙地钻到了桌子底下。 原来却是有一队人抵达这里,得知陛下等人在这魏国公府里,于是决定立即采取行动。 这一个个穿着灰色大衣之人,如狼似虎地闯了进来,但凡有人阻拦,就立即格杀。 此时,宾客们却是一窝蜂地朝魏国公的方向去。 毕竟魏国公是武人,人们下意识的觉得,靠着魏国公,会更安全一些。 魏国公则是脸色惨然,他灰败着脸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这时,才有人从桌上站了起来,大笑着道:“何人?当然是流寇!” 魏国公只觉得这青年有些面熟,一听流寇二字,顿时如晴天霹雳一般,他想到了什么,脸色越加的难看,嚅嗫着嘴道:“谭懋勋……谭懋勋何在?” “谭懋勋已死!”说话的是天启皇帝,他一步步地踱步上前,边道:“区区数万人马而已,以为龟缩起来,朕就对他们无可奈何?其实不过是一群臭鱼烂虾,不足东林军一握!” 此言一出…… 就算是傻瓜,也已知道天启皇帝的身份了。 徐弘基听到这里,已有一种万事皆休的念头。 数万大军啊,固守坚城……转瞬之间……灰飞烟灭? 根据他们进入南京城的时间来看……至多也就坚持了一天? 这是何其恐怖的事! 即便是白起再生,也做不到这一点吧? 下意识的,他两腿一软,已是跪了下去。 这倒不是他认出了天启皇帝,而是因为……他猛地意识到,在这种绝对的实力面前,自己实在力不从心,一切的挣扎……竟都是枉然。 “陛……陛下……”徐弘基微微低着头,期期艾艾地道。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惊失色。 人们面面相觑。 他们疯了似的,打量着天启皇帝。 像…… 真的像…… 在这里的绝大多数人,其实都是面过圣的。 虽然很多人只是偷偷的远远看过这么几眼。 如今……经这徐弘基一提醒,才真正意识到了。 天启皇帝大步流星地走着,道:“可不要叫朕陛下,朕早不是你们的陛下了,大明的天子,在你们这儿,难道不是益王和潞王吗?” 这话带着莫名的讽刺。 徐弘基:“……” 钱谦益一下子慌了神,他倒是极想努力地站直身体,而后大气地骂天启皇帝几句昏君。 可是……他感觉自己的身子好像不听自己的使唤一般,这腿脚……它怎么就自个儿的弯曲下去了? 便是自己的嘴巴,竟也自动地张口,道:“陛下……陛下……臣等……糊涂啊,糊涂……” 接着捶胸跌足,悲不自胜。 也不知是因为被人抓住了现形,为自己未来的命运而恸哭,还是当真心里生出了悔恨。 原本以为……这个时候,一定会有哪一个不开眼的人站出来,狠狠地斥责天启皇帝一番。 毕竟……天启皇帝的名声很臭,臭不可闻,大家对天启皇帝可谓憎恶到了极点。 可是……却在转瞬之间,当所有人意识到了什么,这里的所有文武,居然都毫不犹豫地拜倒在地,而后身子匍匐起来,行五体投地大礼,一齐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有人哀嚎道:“今得知陛下无恙,臣等……喜不自胜啊,陛下……” 更有人嚎啕大哭道:“吾皇生命,可追尧舜,今陛下驾临南京,臣等有失远迎,万死之罪啊。” “陛下……” 天启皇帝笑嘻嘻的样子,他现在真的一点都不生气了。 反而回过头,看一眼张静一道:“倒是无趣的很啊,本以为,会有几个真正的汉子呢!” 张静一叹息道:“仗义总是屠狗辈!” 后头半截话张静一没有说。 天启皇帝已是大喇喇地走进了这大厅。 徐弘基这时候倒是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他慌忙地膝行到一旁,让出了主位。 天启皇帝则是一屁股坐下,看着这满地跪着的百官,而后道:“情况,朕都清楚,你们也就不要再装模作样了吧,不就是造反吗?造反也没什么?好像这天下,有谁不造反似的?” “不过你们造反,有几个错误,其一,临时起意,没有意识到造反最重要的是武力,朕听说,你们在江南,还克扣了许多的军饷,哎……愚蠢啊,敢做这样的事,居然还视为你们卖命的人为丘八,就算是朕也不差饿兵呢?这其二呢,便是你们视造反为阴谋,这数十人乃至数百人,勾结起来,以阴谋诡计以图大业,却不知收买百姓,你们说,这样能成事吗?你们做朕的臣子,干的不怎么样。做反贼,干的也不怎么样,连流寇都不如。人家那些个流寇,已经开始提出不纳粮的口号了,至少还晓得收买人心呢。你们却是坐在这里,每日饮酒作乐,美味佳肴,就这?” 一番话嘲讽意味十足! “……” 短暂的沉默。 这简直是一点脸都不给了。 不过好在,到了这个份上,也没人打算要脸。 便有人道:“陛下……臣等绝无反心。臣受国恩,每日所思所想,都是为陛下尽忠职守,臣的忠心,天日可鉴啊,陛下……”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于是都朝这人看去。 是钱谦益! 第五百八十八章 万死 不愧是他。 张静一见钱谦益如此,真是哭笑不得。 方才他见他铁骨铮铮来着。 若不是今日杀来了南京城,这铁骨铮铮的人设,只怕还要维持下去。 可现在的钱谦益,似乎彻底的软了,显然钱谦益这些人意识到,自己这一次是真正的大难临头。 这可和以前不同,以前哪怕是面对阉党,至多也就外放南京,或者罢官。 可此次……天启皇帝千里奔袭,大破孝陵卫的江南诸军马,如今杀来南京城,可不是闹着玩的。 钱谦益心里已恐惧到了极点,他虽有无数个念头,想要硬一下。 可偏偏,却是软绵绵的没有丝毫的没有气力。 “天日可鉴。”天启皇帝听到这钱谦益的话,真是说不出的讽刺。 此时,禁不住失笑起来:“方才还是什么益王、潞王,如今,却又都是忠臣了,倘若这天下的忠臣都如你们这般,这大明,只怕早已亡了吧。” 天启皇帝说罢,随即道:“尔等谋逆,现在该怎么说?” 这跪地的众臣,此时已是如芒在背。 而对于天启皇帝的恐惧,也已占据了一切。 这天启皇帝太狠了,谁也无法想象,他是怎么半个月前还在京城,转眼之间,便杀破重围,来到南京的。 这就……好像是神兵天降一般。 天启皇帝冷笑道:“看来你们是不肯说是吗?” 魏国公徐弘基已是冷汗直流,他拖着残破的身躯,道:“陛下……老臣糊涂……” 咬了咬牙…… 似乎心知到了这个时候,还继续抵赖,只会继续成为笑话。 便道:“老臣确实有不臣之心。臣在江南守备,这些年来……和江南的士绅纠葛太深了,魏国公府,世代在这江南与人联姻,近亲和远亲已遍布江南,平日里他们有事希望老臣关照,老臣帮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以至……以至……” “以至什么?”天启皇帝死死的盯着徐弘基,咬牙切齿。 “以至于……犯了不少糊涂事。许多贪墨了军饷的武官,臣没有处置,甚至……还心安理得的接受他们的孝敬。还有不少商贾,他们贩卖一些朝廷违禁之物,也是臣给他们批的路引。还有……” 他如数家珍,一一道出来。 江南早已腐化不堪了。 甚至徐弘基所言的这些,都是明面上的规则。 他作为魏国公,守备南京,可以给不知多少提供方便。更通过这些,又不知与多少人关系匪浅。 说到这里,徐弘基已是哽咽难言,涕泪直流道:“老臣何尝不知道……做的这些事,危害社稷,老臣没有这些该死的清流们这般厚的脸皮,他们无论做任何事,都晓得立一个贞节牌坊,要将这些事变得名正言顺,这些事……错了便错了,臣无话可说。陛下在辽东,整肃了那些辽将,老臣大为惊恐,老臣……担心……陛下迟早有一日,也来收拾魏国公府……” 说到这里,他继续哭诉道:“臣原本绝无反心,魏国公府,与大明休戚与共,此等世恩,徐家怎么能忘记呢?只是……只是……老臣犯浑,实在是罪该万死。这些该死的家伙,他们居然擅自请人刺杀了钦差,这吏部尚书周应秋一死,老臣便大为惊恐。老臣岂有不知,那钦差死了,即便是老臣没有参与,可是陛下一定会严查江南的弊案,只要彻查下去,老臣就算刺杀钦差一案没有关系,可其他的案子,老臣定然难逃法网。老臣……该死啊……当时一心想着,保着自己的家人,害怕陛下……迁怒于魏国公府,所以……参与了此事……牵涉这件事的人极多,这江南上上下下,谁也逃不脱,老臣如今……甘愿认罪伏法……” 说罢,他不断的叩首:“伏请陛下……准臣了断!” 天启皇帝冷冷道:“你想赐死?” 赐死二字,重要的是前头那一个赐字。 既然牵涉到了如今这样的大案,死肯定是要死的,可怎么死,却值得说道。 所以……若是赐死,那么便是最好的结果,因为可以留一个体面,所以这个死字之前,才有一个‘赐’字,这是恩赏的意思,是表达了皇帝的宽厚。 徐弘基叩首,浑身颤抖,嘶哑着嗓子道:“就请念老臣父祖……对大明的……” “这些往事,就休要提了。”天启皇帝冷声道:“既然如此,朕便给你一个体面吧!” 徐弘基听罢,如蒙大赦,顿时感动的涕泪直流,眼泪滂沱而出,又忍不住叩首,满是感激的道:“老臣……谢陛下恩典。” 天启皇帝默不作声。 徐弘基微微颤颤的便站起来。 一旁的徐文爵见状,便凄然道:“爹……” 徐弘基深深的看了徐文爵一眼,收了泪,似乎有话想说,可随即摇摇晃晃要走,走了两步,又禁不住摇头,叹着说了一句话道:“哎……怪我……如今祸及子孙了……” 说罢,便微微颤颤的去了。 天启皇帝端坐着,他的脚下,此时隐隐开始传出了哭声。 有的是害怕,有的是眼见徐弘基如此,忍不住兔死狐悲。 那徐弘基去往侧厅,只有一个老仆跟着他,这老仆什么也没说。 只徐弘基吩咐一声:“去寻绳索来。” 老仆点点头。 一会儿工夫,一根绳索便悬在了梁上,徐弘基搬了凳子上去,老仆先帮他扶了凳子,待徐弘基长叹了口气,道:“或许……我大明当真中兴有望……” 说罢,又遥看着虚空,似乎带着几分对这世界的眷恋,最终一下子踹倒了凳子,于是,整个人便悬在空中拼命的挣扎。 那老仆这时才跪下,放声大哭,道:“公爷……公爷……” 他没有起身去救,只是匍匐在地,不断的以头抢地。 过一会儿……这侧厅里便再没有了声响。 ………… 坐在正厅的天启皇帝,也是听到了动静,他依旧还是铁青着脸,此时的天启皇帝,一脸冷酷,他的心早就硬了,比钢铁还硬,倒不是人性本恶,只是历经了这么多的事,他想杀人的时候越来越多,选择宽恕的时候越来越少。 他靠在椅被,岔着腿,目光逡巡着。 魏国公世子徐文爵此时听到那老仆的哭喊声,已是浑身战栗,一时悲不自胜,终究忍不住,放声恸哭。 天启皇帝淡淡道:“徐文爵,这谋反,也有你的一份吧?” 徐文爵此时万念俱焚,颤抖着道:“有。” “你参与了多少?” “调度兵马……还有镇守南京,防备陛下……都是臣负责……” “刺杀钦差呢?”天启皇帝死死的看着他。 徐文爵苍白着脸道:“魏国公府没有刺杀过钦差,这是事后才知道,以至于公府混乱过一阵子,当时谁也没想过,事态会突然恶化到那样的地步。那时……家父……先父……他跳脚大骂,说是竖子误我!此后……是……臣……说动了家父,臣对家父说……事已至此,魏国公府已经无路可走了,陛下继续彻查,魏国公府危矣,眼下,唯有与那些人同舟共济,才……才能死中求活……” 说到这里,徐文爵似乎想到,自己的亲爹就是这般被自己害死,便又是放声大哭:“万死!” 天启皇帝冷笑:“你当然是万死,怎么逃得掉呢?” 说着,他没有再理睬徐文爵。 而后,目光落在了一旁的一个老臣身上,他道:“你是吏部尚书郑三俊。” 郑三俊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道:“老臣……老臣……正是……” 天启皇帝道:“你有份吗?” 郑三俊连忙道:“没……没有的事……陛下……老臣是最冤枉的,至始至终,老臣都没有参与,无论是刺钦差,还是谋反,老臣是被他们蒙蔽了啊,恳请陛下明察秋毫,这都是魏国公府……是他们……” 天启皇帝勃然大怒,撩起了灰色大衣,随即便掏出了火铳来:“是他们怎样?” 郑三俊道:“是他们教唆,老臣……一直忠心陛下,陛下这般的圣君,千年难有……臣视君如父……怎么敢……” 天启皇帝眼里已掠过了一丝杀机。 他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 啪…… 一枪下去。 随后,便传出天启皇帝的怒骂:“草泥马的!” 这四个字……还是张静一教的! 郑三俊本还要辩解,可这枪声一响,他的脑壳……便顿时被近距离打了个稀烂。 于是……整个人便直接歪倒在了一边,便连头骨,竟也已飞出一片来。 “啊啊啊……” 如此近距离的看着郑三俊转瞬间死在自己眼前,许多人已惊的发出了惨叫。 跪地的人,纷纷膝行后退,不少人已是吓得呆了。 天启皇帝狞笑道:“和你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吗?他马的!若是没有关系,朕还来找你?到了现在,还想做忠臣,你这老狗是个什么东西?” 话音落下。 这里已是骤然静谧。 落针可闻! ……………… 求月票。 第五百八十九章 死无葬身之地 这郑三俊也算是朝中重臣,毕竟是吏部尚书。 虽然这个吏部尚书的前缀是个南京,可这样的人……自有大明以来,都不曾有这般直接说杀就杀的道理。 即便是太祖高皇帝,也要先拿下,而后让有司审问呢! 因此,眼见天启皇帝如此,所有人心里都凉了。 若在以前,只怕大家要愤慨起来,一齐闹一闹。 可现在……大家心里只有恐惧,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天启皇帝依旧还抓着冒着硝烟的火铳,厉声道:“你们看这郑三俊该杀吗?” “……” “说话!” 钱谦益等人立即道:“该杀,郑三俊涉嫌谋逆……罪无可赦,陛下诛杀了此人,大快人心。” 天启皇帝冷笑道:“大快人心?” “是,大快人心,郑三俊……便是此次谋反的主谋……”有一人道。 天启皇帝则看向他:“他死了,所以就成了主谋?反正活人的罪,都推给了死人身上,对吧?” 这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臣……臣……也有罪。” “你有什么罪?” 有了郑三俊的前车之鉴,这人便嚅嗫道:“罪臣也涉嫌谋逆,万死!” 天启皇帝冷笑道:“谋逆大罪,你说说看,该怎么办?” “臣……” 这人只好叩首,吓得说不出话来。 天启皇帝随即看向张静一:“张卿,你来给朕拿一个主意。” 张静一在旁微笑道:“陛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众人一见是张静一,心知自己肯定完蛋了。 于是乎……一个个脸色惨然,更知道……他们已是死无葬身之地。 天启皇帝点点头,于是二人至一旁的耳室。 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你说罢。” 张静一道:“陛下打算如何解决江南的问题。” 天启皇帝想也不想的就道:“当然是尽诛这些逆党,推行新政。” “推行新政……确实需要先诛逆党。”张静一很认真地道:“所以才需要除恶务尽,当今这天下,最大的问题,其实就和做买卖一样,陛下和天下的军民……是买卖的关系,不过……当初太祖高皇帝的时候,为了方便做这个买卖,因而便利用了士绅和勋贵这些……中间商,当初的时候,这些中间商倒还老实,他们有利可图,自然而然,肯尽心的办事,只是到了后来,他们的财富越来越多,他们的权力越来越大,于是乎,便欺上瞒下,牟取暴利。” “如此一来……百姓们的税赋,十之七八,却都被这些中间商损耗了,甚至这些中间商,为谋私利,自起炉灶,妄图想将陛下一脚踢开。长此以往……这大明不垮才怪了。所以新政的本质,便是彻底踢开这些中间商,不让这些中间商来挣差价。” 天启皇帝听罢,下意识地道:“咱们自己来?” “自然。” 天启皇帝又道:“所以……正好趁此机会,彻底剪除这些乱党?” 张静一道:“问题的关键在于,怎么的剪除。陛下只是单纯将这些人统统杀了,又有什么用呢?他们的背后,是数不清的士绅……” 天启皇帝眼露凶光,道:“那朕就杀光他们,再诛尽他们背后的士绅便是。” 张静一摇摇头道:“这样人手不够,而且效率也很低,毕竟他们的人太多了,我们若要一个个动手,只怕十年也干不完。” 天启皇帝道:“有张卿和邓卿在……难道还不够?” 张静一苦笑道:“远远不够,这江南情况,最是复杂,和其他地方有很大的不同,这里遍布了大大小小的士绅,又有数不清的读书人,他们通过同年、同窗、姻亲还有所谓世交、同党、同乡的各种关系,结为了一张张巨网,若只除首恶,是远远不够的,而且这些人……往往是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只诛几十几百户人,杯水车薪,很快他们便可死灰复燃。可若是要统统清理,便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凭借陛下手上的人手,清除得干净吗?” “陛下……在清除的过程之中,他们断然也不会坐以待毙的,他们可能会暗中联络起来阳奉阴违,也可能想尽一切办法,腐蚀咱们清查的人员,所以……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越是不利。” 天启皇帝听罢,若有所思,而后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样说来,江南这边,咱们不管了?” “谁说不管?”张静一笑嘻嘻地道:“臣这儿……倒是有一个法子。” “首先咱们要做的,就是先破掉这一层层组织严密的关系网。”张静一眼眸中泛着精光,接着道:“只要破除这些……事儿就好办了。任何事,最怕的就是人家是一条心。” ………… 钱谦益人等默默地跪在此,胆战心惊地等待着。 事实上,他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只是……这最坏的打算,是他们所不能承受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死是在所难免的,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怎么个死法? 那昏君喜怒无常,怎么可能……给大家留什么余地呢? 许多人的心里滋生出来的,乃是无穷的绝望。 紧接着,便见一个个的东林军的生员,奉命进入了天启皇帝所在的侧厅,似乎是在领受什么命令。 而后…… 这些人又一个个的出来。 其中一个,按刀出来,冷着脸,大喝一声:“来人,将他们统统押下去,陛下有旨,这些统统都是乱党,是抄家灭族的逆罪。” 听到抄家灭族四字,已有人只觉得一阵眩晕,竟是直接倒地不起。 于是众人纷纷上前,毫不客气地将人全部架了出去。 还有人口里大呼着道:“冤枉,我冤枉啊,我只是来吃饭的……我冤枉啊……” 可是没有人理会他。 而那钱谦益,却只觉得自己两条腿软绵绵的,根本站不起,却已被人抄起来,扯着便走。 他只觉得晕乎乎的,想到自己和自己家族的命运,登时悲从心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弥漫了全身。 他张口想说点什么……可此时已是如鲠在喉,于是……只好恸哭着呢喃道:“他们误我,误我啊……” 随即,这钱谦益便被丢进了一处牢房,这里应该是南京城的大狱,他第一次处于这样阴暗潮湿的环境,惊恐不安地呆了一夜,一宿不敢睡,随后,又被人拎了出来。 此时的南京城,似乎一切如初。 除了那些城中大户的主人们不知所踪,吃了酒再也没有回来外,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虽然城中出现了许多陌生的人,可是……这些人似乎没有任何侵门踏户的征兆。 因而在小小的担心之后,大家也就如往日一般,该干嘛还是干嘛了。 而在南京城各卫那儿,工作已经开展。 所有卫中的士兵全部集中起来,倒是并没有进行训话,而是让大家席地坐着。 如在南京左卫,李定国先站起来,道:“诸位都是当兵吃粮,都有妻儿老小,你们都是世代的军户,当初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命你们的祖先在此屯田戍守,左卫的田产我查过了,总计是三十七万亩,不过这些年,因为种种原因,只剩下了二十四万,我来问你们,你们平日里……还垦殖军田吗?” 众人皆是一脸怯弱,不敢吱声。 “说话,不要怕。” 终于有人小声道:“田早没了。” “田去哪里了?”李定国朗声道。 “上头的人……拿去了,他们宁可租赁给佃户……” 李定国道:“田是朝廷发给大家的,他们凭什么拿走?” 众人又是沉默,更不敢答。 李定国拿出账目,接着道:“这是近年来,朝廷给左卫发放的粮饷情况,就说今年吧,今年寻常士卒,应该得银三两七钱,得粮一人是两百三十二斤,除此之外,还有布七尺……这些可到了你们的手里吗?” “……” 良久的沉默之后,有人道:“没有!” “这些又去哪里了?” 人群之中,有人冷不丁道:“被那狗娘养的克扣了……” 众人哄笑,不过又连忙收起笑声。 “对,就是被那些狗娘养的克扣了。”李定国大骂道:“那些狗娘养的昨日在赴宴,他们的桌上都是酒肉,我还知道,你们左卫那狗娘养的指挥使还有同知,他们家里养着十几个姬妾,他们的宅子里,仆从就有七八十个。这些东西,他们是从哪儿来的?你们有几个能讨媳妇的,有几个……能让全家不饿的?” “有个叫刘九的,这刘九前些日子想要逃籍,被抓了回来,生生被打死!他为什么要逃呢?我查过……那是因为他娘饿死了,他娘又为什么饿死?他吃粮当兵,为朝廷卖命,凭什么他连命都卖了,自己的娘反而饿死了?” 刘九……显然卫中的人不少都是认识的,这人当初因为做逃兵,被抓回来的时候打了个半死,大家便兔死狐悲。 现在李定国徒然提了起来,顿时不少人的眼睛都不由地红了。 第五百九十章 株连 这些卫里的士卒,起初是带有畏惧的。 现在情绪渐渐调动起来了。 而且李定国左一口那群狗娘养的,右一口狗娘养的,让人顿感亲切。 这穿着灰色大衣的人,让他们有敬畏感。 就在这个时候,李定国道:“现在,陛下和辽东郡王,已下达了命令,这些赃官污吏,已被杀了。其他的人……谁也别想跑的掉,他们贪墨掉的田产,还是照着以前的规矩,分给卫中之人,这是真正的分掉土地,不是让你们和你们的家人去租种,而是重新丈量,直接让你们家人去办田契。” “除此之外,克扣的军饷……以后要照常发放,现在的问题在于,这营中的百户、总旗和小旗,若是平日里作恶多端的,肯定要清查出去,若是平日里还算本份的,则还留任,只是要留任,先进武官培训班去。而清除掉的,大家也推举一些公道的人出来,一样先去听课。” “总而言之,陛下体谅到了你们的辛苦,知道你们的难处,军户低人一等,谁人不知呢?可是军户凭什么就低人一等?这固然是有人故意轻贱你们,也是因为平日里那些该死的家伙们不将你们当人看……可以后不同了,谁若是再敢如此,就问问爷爷的腰间的东西答应不答应。” 说罢,李定国拍了拍自己的腰间别着的短枪。 一听真要给田契,而且真给饷银,一下子的,这士卒们便个个激动起来。 李定国便压了压手,让这乱哄哄的场面好了一些,接着道:“除此之外,军中还要恢复操练,左卫的人员我看过了,老弱病残占了近半,这可不是少数,因此,年老力衰的,准许离营,发放路费。当然,愿意留下的,可负责伙房和杂役之类的事,年轻要重新编练,每日需要操练。” “当然,也不能让大家白白辛苦,这伙食……是无论如何也要管够的。只是……为了防范有人在伙食中做手脚,贪墨克扣,我建议士卒们每三个月,推选几个人,专门负责监督伙食采买的情况,三个月之后,这几人期满,便换其他人监督。” “至于其他的杂事,咱们千头万绪,一件件来处置,总而言之,陛下此番下定决心,要与那些欺负你们的贪官污吏斗到底,绝不姑息。弟兄们……咱们都是爹娘养的,都他娘的是个人,凭什么就让人随意欺负?七尺男儿,让人作践也就罢了,可你们想想,你们的妻儿,你们的爹娘,也让人作践吗?现在还有一些人不甘心,想要夺回陛下本该赐予你们的土地,还想克扣你们的军饷呢,你们肯不肯?” 于是众人又沉默了。 只是过了半响,终于人群之中,有人怯弱地道:“不肯。” 有人开了头,便有许多人陆陆续续地道:“不肯。” 李定国目光坚定,按着腰间的刀柄道:“不肯便好,实不相瞒,俺是关中人,前些年关中大旱知道吧,俺家人口死了近半,一路逃荒,才幸存下来。此后跟着辽东郡王,才有了今天,我现在每年有九十五两饷银,家里还有数十亩地,甚至在辽东,郡王那边,还准了俺家三百亩永业田,俺的侄子,现在是俺供他读书……这样的日子,才他娘的有奔头,谁要是不让俺过好日子,便是欺君,这东林军上下不答应!你们也要过好日子,不能让这群狗娘养的占了你们的便宜,好了,言尽于此,解散!” 一挥手,众人还不肯走。 人就是这样,李定国的话,在他们的心底深处,似乎种下了一粒种子,一旦这玩意萌生出芽儿,便有些不甘心了。 而且毙了那些武官,是大家亲眼所见的事,那一两银子的饷银,也是当即发给大家的,现在还藏在他们的身上呢。 对方是说话算数的人。 李定国随即挎着刀,转身过去,现在左营,他已经料定是稳住了,还得去奏报一下恩师,将左营的情况做出汇报。 后头则是一个小队官跟着,这小队官低声道:“学兄,你说……他们肯听话吗?” “怎么不肯听?”李定国勾起一丝笑意道:“你不懂,你跟他们讲春秋大义,他们或许不肯听,你和他们讲仁义道德,他们未必也听得懂,可你跟他们说,给他们土地,他们便什么都肯听你的了。” 小队官又问:“那以后……” “以后什么?”李定国看着这踟蹰的小队官。 都是东林军的,这东林军里人人都能识字,而且已有不少人,学业水平已不低了,重要的是,人有了见识,且能识文断字之后,便难免引发各种的思考。 这小队官想了想便道:“咱们立的这些规矩,这以后……当真……能让他们也过上好日子?” 李定国倒是驻足,认真地看着这个小队官。 他想了想道:“咱们不是那些读书人,读书人坐而论道,靠耍嘴皮子,以为如何如何,便可以大治天下,可以像什么三皇五帝时一般,人人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一天下来,左营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说是触目惊心也不为过吧,你当初也是关中的灾民,那一路所见所闻,料来也都知道,咱们来这儿,其一是报效国家,其二是奉了恩师的意思,这其三是什么呢?是把事情办妥当,咱们不能指望立下几个规矩,分一些地,便可让天下太平,但是至少我坚信,今日做的这些事,会让这天下变得更好一些,以后总还会遇到许多的问题,可只要抱着今日这个心思,今日好一点,明日好一点点即可。所以有一句话,叫勿以善小而不为……咱们军校,奉行的便是这个意思。” 小队官认真地听着,若有所悟。 李定国抵达了张静一所在的临时驻地的时候,张静一已经开始提审钱谦益了。 这位东林残党的首领,被复社推举为楷模的人,现在却已进行了拷打。 不拷打是不成的。 张静一虽然不爱用刑,但是他知道,这种读书人,细皮嫩肉,一打准能老实了。 所以钱谦益一见到张静一,便嚎叫着道:“饶命,饶命啊。” 张静一叹了口气,却是拿起了几部书,边道:“你的文章,我方才都拜读过,很有气节呢!” 钱谦益一听,目光一闪,脸已羞红到了耳根。 张静一随即道:“你所犯的罪,你自己心里已经清楚了吧,这种事,是逃不掉的,而陛下怎么处置逆臣,想必你也清楚,那些个辽将是什么结果呢?” 钱谦益的脸色越加难看,浑身颤抖着,竟是说不出话来。 张静一又道:“你们钱家,乃是大族,你的父祖,也都是天下之名的人物,家里的人口……我看看……” 说着,张静一捡起了桌上的一份密密麻麻的笔记,而后道:“竟有一百三十多口人,这人丁,真是不小了。” 钱谦益已是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叩首道:“求辽东郡王饶了我吧……我……我……我不过是心直口快……” “心直口快?”张静一凝视着他,本是平静的目光,霎时冰冷起来,凌厉地道:“谋反也可以称之为心直口快吗?你的事……不少人已经供认了,你当初如何跟人说陛下昏聩,又如何说我张静一是奸贼,甚至还四处造谣生非,鼓励人谋反,这些……难道要我一件件一桩桩的数出来?” 张静一觉得这人简直可笑至极,到了现在,居然只想用一句心直口快掩盖! 钱谦益身子哆嗦着:“我……我愿改正。” 张静一道:“不需要改正,只让你做一件事。” 钱谦益便道:“恳请殿下明示。” 张静一道:“还有谁……什么人和你勾结,一个个给我说出来,他们的籍贯,姓名……给我一个个的说……说出来,我保你全家的性命,可若是有隐瞒,那么就对不住了。” 钱谦益内心似乎挣扎起来。 他很清楚……一旦说出来……那么…… 他额上已是冷汗直流。 张静一却道:“我还要审问其他人,没多少心思在你身上,你不过是个下三滥的读书人,我没有这么多空闲,既然你不肯说,这也不打紧,那就不必说好了,总会有人说的……”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 何去何从。 似乎对于钱谦益而言,已经很明显了,他流泪道:“愿说,都愿说出来。” 张静一便道:“来人,给他笔墨纸砚,看着他写,记住,这是保全你全家的唯一机会,若是有什么隐瞒,将来迟早会交叉印证,一旦发现你遗漏和隐瞒,那么……事情可就不好办了,别怪我将丑话说在前面。” 钱谦益忙道:“是……是……” 他的内心是痛苦的。 他自己所认为的道德告诉他,自己不应该做的事,可偏偏,就是没有勇气去做,反而一次次的屈从。 于是他含泪,有人塞给他笔墨,他连忙奋笔疾书! 第五百九十一章 一个不留 钱谦益的记忆力很好。 毕竟是大才子。 很快,他便供认不讳。 他所检举的人,居然超过了九十余人。 而且因为博闻强记,便连这些人的罪证也统统都默写了出来。 张静一不得不佩服这个家伙……还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只可惜……聪明没用在正经的地方。 这九十多人,大多非富即贵,无一例外,都是东林残党或者复社的成员。 钱谦益这个人,名声很大,自然而然,交游也很广阔。 张静一得了供书,如获至宝,这时,那李定国便寻了来。 “恩师……” “你来的正好。”张静一一脸疲惫,其实大家都很疲倦,许多人自来了南京城,可都没有睡好,一方面是防范有人反扑,另外一方面,也是手头实在太多事要做。 张静一道:“咱们在城中的人手不多,又需防守各处要道,所以现在我打算抓人,现在情况紧急,为了防止有人流窜,必须立即下手,你在左营怎么样?” “左营已经控制住了。” 张静一一脸认真地看着他,随即就道:“现在若是我拿名录给你,让你立即调动左营去拿人,你驾驭得住他们吗?可能有些人不只是在南京……” 李定国想了想,他虽年轻,可是显得很稳重,并不莽撞,在评估之后,他道:“没有问题。” 张静一显然还一点不太放心,便道:“确定?不担心左营有人通贼?” “可以确定。”李定国道:“应该没有大问题,当然……为了以防万一,少不得还要布置一下,防范于未然,只要布置的稳妥,学生有信心。” 张静一随即颔首:“好,既如此,那么就交给你吧。” 说着,直接……拿出了一沓供状。 这些供状,可不只是一个钱谦益的,一夜的时间里,那些去魏国公府吃酒的家伙们,早就分开进行审讯,供认出无数人物了。 李定国看着上头所写的东西,也不禁咋舌,忍不住道:“这么多?” “先分门别类,里头有不少人,其实都是一人,人物有重叠的可能。除此之外,还要根据罪状的大小进行处置,罪大恶极的,一定要率先捉拿,切莫走脱。其余的……也要布置好,放心,我这边会让人协助你,教导队这边,你需要多少人手,直接调用。再迟一些,后续的各教导队只怕也要来了,到时人手会更充裕,半个月之内,邓同知也会率大量的锦衣卫抵达,到了那时,你再将人犯全部移交给他便是。” 李定国顿觉得身负千斤重担,却还是点点头道:“恩师放心……左营这边,人手已经够了,实在不行,调拨其他南京各卫的人马就是了,学生倒是相信,他们一定肯尽心竭力。” 张静一笑了,便道:“怎么,这才一夜之间,就信得过他们了?他们在南京这么多年……我看……还是有些疑虑。” 李定国抬头凝视着张静一,却是坚定地道:“学生信得过。” 张静一不由讶异道:“为何?” 李定国想了想道:“因为学生了解他们,学生从前,和他们是同一类人,被人瞧不起,吃不饱,穿不暖,一家人饿肚子,什么上官,什么读书人,谁放在眼里。学生到了京城,是恩师收留了学生这些人,给咱们分了田,让咱们进了东林军,给足额的饷银,教授学生读书写字,学生这才知道,原来人活着,可以这样有盼头,学生不是什么聪明的人,但是只谨记着一点,便是学生的娘都这般嘱咐学生,说是学生这辈子,从此便是恩师的了,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学生在想,只要将那些卫里的士卒一样当人看,他们自然而然,愿意死心塌地,绝无二心。” 李定国的一番话,让张静一颇为动容。 或许是地位高了,张静一竟开始有些忘记了初心,差点没有意识到,当下天下的军民,最需要的是什么了。 张静一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随即道:“很好,南京诸卫,暂时归你调动,所有的人,都要调用起来,给我抓人……” “是。” 当日……南京城里终于开始鸡飞狗跳了。 出现在南京城大街小巷的,已不再是灰色大衣的东林军。 而是传统绵甲的官军,上万官军,封锁各门,开始依着名录,侵门踏户,而后……一个个人便被拎出来。 一时之间,城中各种哭爹喊娘的声音。 又有一队队的人马,开始分赴南直隶各县,甚至开始直扑江西、浙江一带。 气氛骤然紧张,以至于各个衙门,居然无官当值。 可这些……对张静一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严令各衙的文吏,暂时理政。 不过,实际上大明的官本就不太理实际事务,更不必说,这还他娘的是南京六部了。 一日下来,又有数百人被拿住。 当下严刑拷打,被打的急了,又开始供出更多的人。 当张静一拿着一摞摞的供书,送到天启皇帝的面前时。 天启皇帝直接给吓了一大跳,惊叹道:“这样多,这得多少人?” “快上千人了。”张静一很认真地道:“涉及到的案子,五花八门。” 没办法,一开始有人为了保全家人,还只是供述谋反的同党,到了后来,生怕不满意,而且也清楚,迟早别人也要将自己供述出来,所以又开始供述其他的各种罪来,谁家杀过人,谁家贪墨…… 人就是这样,一旦开始招供,那么就好像烂裤裆一般,债多了不愁了。 天启皇帝不由地皱眉道:“这么多的人,统统惩办?” “不只这么多人,只怕还有更多。”张静一道:“这还只是南直隶,这诺大的江南,还有许多人没有拿呢。既然有罪,为何不拿?陛下莫非是心软了。” “朕不是心软。”天启皇帝懊恼地道:“朕只是在想……这得查到什么时候?” 张静一淡定地道:“很快的,很多罪状,都供述的很清楚,所以……不怕当事人不认。” 天启皇帝道:“这么说来,可能最终要牵涉多少人?” “至少数千……”张静一斩钉截铁的道。 天启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道:“好家伙,都是抄家的罪吗?” “十之八九。” “呼……”天启皇帝突然觉得这样似乎也并不坏,而后,他努力遏制住内心的喜悦,道:“朕听闻,你抓了许多人,逼迫他们招供……为何要这样麻烦?许多人的罪,已是板上钉钉了。” 张静一深深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而后意味深长地道:“陛下,这才是破解江南困局的最好方法。” “哦?”天启皇帝越发觉得有意思起来,便定定地看着他道:“你继续说下去。” 于是张静一道:“江南这边,最可怕的情况是……这些人是铁板一块,他们通过各种关系,已经形成了一个有共同利益诉求的群体,这些人……想要连根拔起,实在不容易,即便今日杀了一批,他日谁能保证,不会春风吹又生。要破除这个……就不需得让他们攀咬起来。从前他们是靠同乡、同年、同窗、门生故吏的关系,大家一起坐在一起吃肉,利益均沾。” “可现在……不同了。他们要留下全家老小的性命,不攀咬出人来,绝无可能。可他们也无法随意写出谁的事来,毕竟……不相干的人,他们就算是想要供述,也是破绽百出,只需一查,便晓得他们是在诬告,到时少不得,有他们的苦头吃。他们能供出的,也只有这些平日里亲近之人了,如此一来,他们相互攀咬,这一层层所谓的关系,岂不自然而然,就从同党变成了仇敌了吗?” “到了那时,他们便再不是铁板一块了,而是一个个孤立的人……什么东林党,什么复社,什么狗屁的江南士人,只要上了刑,一切自然而然,也就土崩瓦解!” 天启皇帝听罢,骤然明白了,不禁道:“明白了,朕明白了,这个法子好啊,哈哈……原来这是离间计。” 张静一苦笑道:“谈不上离间,只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而已。” “一个机会?”天启皇帝略显意外,背着手道:“你继续说下去。” 张静一侃侃而谈道:“他们的关系网太绵密了,而且江南的宗族最是根深蒂固,难道陛下当真要杀尽他们吗?若真杀尽,只怕不死个十数万人,只怕也杀不绝。与其杀人,不如诛心!陛下要推行新政,那么就得有银子,得有粮食,先让他们攀咬,等所有人都攀咬出来,再个个击破,到时一切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天启皇帝点头,随即低着头又看了看供状,看到许多的人名,竟发现里头有许多,都是自己有印象的。 于是他忍不住冷笑道:“没想到……牵涉的竟是这样的多,这江南看来无好人了。” 张静一则是道:“不是江南无好人,是这些人的心坏了。” 第五百九十二章 一网打尽 天启皇帝点头,随即便开始开动脑筋起来。 他沉吟良久,目光炯炯地看着张静一道:“何时可以抄家,这江南能抄出多少银子来?” 原来说了这么多,天启皇帝最关心的是这个。 说实话,大明的皇帝还是很擅于抓住本质的。 张静一便耐心地分析道:“先确定罪名,而后……再一个个抄,现在的问题是……若是用蛮力去抄,不但费时费力,而且还可能适得其反。所以,得用巧劲,只有让他们相互仇视起来,才可以相互检举,为我们提供有用的情报,到时真是要抄家的时候,自然也就毫不费力了。” 天启皇帝大喜,带着微笑道:“朕说过,皇帝不差饿兵,这一次抄家,若是办的好,你们张家……朕给你们分红。” “啊……”张静一不禁略带惊讶,没想到天启皇帝这一次如此大方,居然还发奖金了。 “这……” 只见天启皇帝道:“朕得九成,不是朕贪心,其实你也知道的……这都是朕的臣子嘛,毕竟不是你们张家的,朕只是把这些狗东西两百多年吃了我朱家的肉,教他们吐出来。朕给你一成……绝不反悔,你那辽东,还需安置流民呢,大量的开荒,也需要银子,朕不能让你们只出工,却饿着肚子。” 张静一立即精神抖擞起来,道:“有陛下这番话,臣便浑身都有劲了。” 天启皇帝也不傻。 这一次抄家和从前的抄家是不同的。 从前是抄个几家人,即便是辽将,其实辽东毕竟人烟稀少,抄起来可能耗一些功夫,但是并不费力。 可这一次牵涉人烟稠密的江南,性质就不同了,他得让张家动起来,超常发挥,而且这一次下江南,张静一功劳甚大,天启皇帝暂时也没想到有什么可赏赐的。 既如此,那就干脆一点,分账吧。 天启皇帝想到抄家就想到白花花的银子,满心的期待,笑呵呵地道:“就是不知,能查抄出多少银子来。” “这……”张静一苦笑道:“臣说不好。” “说不好?”天启皇帝一挑眉。 张静一道:“臣查过卷宗,许多人家……都被称之为廉吏,据说都是两袖清风的,无论是祖上做过官的,还是当下还在任上的……臣担心……他们若都是清官……” 天启皇帝道:“呵呵……” 说罢,拉下脸来道:“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事关重大,赶紧去办,一般的事,不必来报朕,抄家的事,朕也不懂,你自己斟酌着办吧。” 张静一得旨,随即便匆匆出去。 这南京的情势,是一定要稳住的,现在南京城完全控制在了东林军的手里头。 先是一千多的先锋入城,此后,后续的三千多人也随之进入南京。 再加上各卫人马,竟足足有三四万人。 如此规模的军马,操持在手,这江南已经没有人可以与之抗衡了。 甚至附近的县城,不需大军入驻,只需十几个使者,抵达之后,立即寻到本地的军营,当即将千户副千户拿下,直接越过了这些中间商之后,当即开始发饷,而后承诺土地,当即便可以对当地的军马进行改编。 将老弱病残直接归为一类,负责后勤和杂役,编练出战兵,只需两三天时间,这些如狼似虎,个个战斗力爆发的士兵,就直接封锁当地的县城,开始跟着东林军的生员去抓人。 甚至在改编的过程之中,遭遇了什么问题,生员们还不断的作出总结,此后这些总结,通过快马,迅速地汇拢到李定国的手里。 李定国则与其他队官不断地研判分析,又根据实际情况,拟定出一个个整编条例,分发下去。 譬如,针对在军中有较高声誉的高级武官如何处置。 针对民怨极大的武官如何处置。 还有对急于逃脱军户的士卒,以及针对家丁的处置方案。 出现问题,思考,解决问题,最后又出现新的问题,再研究,解决。 这一封封来往的快报,几乎可以编成一部收编的指南了。 不过……虽然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可大致上,却没有什么大失误。 整个江南,已是望风而降。 本地的官吏,得知数千东林军,迅速击破数万南京军马,短短一天之后,便占了南京城之后,其实这个时候,傻子都明白,他们所谓的抵抗,其实就是笑话。 当然……硬刚的人也不是没有的。 在宁国府的宣城县,就有当地知县想要抵抗,纠集了上百个差役,号召了几句春秋大义,而后,十几个生员入城,直接在县衙外头往里丢了一个炸药包。 这下子,那些差役,顿时鸟兽作散,这县令被抓住的时候,是从粪池里捞出来的,他妄图躲在粪池里脱罪,因人太臭了,实在受不了,考虑到他罪大恶极,索性干脆枪毙了事。 大量的卫中士兵一个个收编之后,第一件事做的……却不是火速的抄家,而是立即让他们占据各地要道,封锁各地的城门。 毕竟……甄别和抓人乃是细活,为了防止有人藏匿和逃窜,只有将整个江南视作一个个交通的节点,将这些统统锁死,那么……所有人就成了瓮中之鳖。 在确保了稳定之后,接下来才开始抓人,一般情况,是生员们一到,当地的厂卫人员,立即前来投靠。 这些人虽然平时不给力,但是对当地的情况却是如数家珍,生员们则拿着一个个花名册,在厂卫的带领之下,将人揪出来。 抓住的人,则火速送至南京城。 南京城这边……其实已经人满为患了。 以至于不得不开辟一个又一个新的监狱。 甚至有些大宅院,在稍作处理之后,也变成了新的大狱。 好在……事情还算顺利,因为被抓的人,虽然有不少都是罪大恶极的‘反贼’,可这些反贼一旦被抓,却大多和钱谦益差不多,立即开始痛哭流涕,表示悔改,信誓旦旦的表示自己一定认罪伏法,即便被抓了去,也几乎没有什么抵抗,很多人十分配合。 可即便如此,张静一依旧还是焦头烂额。 现在已拿下了一千七百人了,而且这些狗东西,个个开始攀咬,疯狂地招供出自己的同乡、同年、同族还有自己的门生故吏来。 恐怖如斯啊! 整个江南,已是人人自危,这些人陡然发现,现在他们的敌人,已不再是当今陛下和张静一了,恰恰是当初和自己相交莫逆的朋友、师生。 于是乎,就出现了许多有趣的事,我预判了你的预判,为了防止你先供出我,所以我决定先供出你来。 以至于有人大罪供不出,便连一些有损道德的小错也都供认不讳。 这就大大地增加了甄别的难度。 张静一如今也算是声名狼藉了,早就被人视为鹰犬,可现在……却是有苦说不出。 他绝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现在主要抓的是乱党,还有那些牵涉到某些贪赃枉法以及横行作恶情况的人。 所以……要定罪,却是不能胡来的。 可生员们并不擅长这些甄别的工作,让他们抓人,他们能飞天,可是其他的事…… 好在在半个月之后。 一支人马,火速进入了南京。 邓健带队,抽调了锦衣卫一千三百九十多员精干力量,又有一千多第四教导队生员,浩浩荡荡地来了。 人一到了南京城,便风尘仆仆地先去见驾。 天启皇帝得知邓健到了,心情大好,当面好好地夸赞了邓健一番,等邓健见到了张静一,张静一也大喜道:“二哥,你可算来了。” 一听二哥……邓健禁不住想笑:“都督,卑下一听二哥,心里便害怕,还是叫邓同知吧。” 张静一哈哈一笑道:“你我许久不见,反而生分了。” 说着,唏嘘一番,随即道:“邓同知怎么来的这样快?” 邓健便道:“我得了旨意,不敢怠慢,便火速抽调了人马,日夜不歇地赶来了,哎……说实话,现在还腰酸背痛呢。” 张静一则是正色道:“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要振作起来。此时江南未定,此时此境,唯有竭其忠,尽其智,赴汤蹈火,继之以死,方不负国家重托,陛下倚重之殷!” 邓健无奈地点点头道:“道理,我都懂的。来的路上,我心里已开始有了主意……都督放心吧,卑下最擅长的便是此事,今日便开始查卷宗,三日之内制定出一个章程来,而后抽调力量,定要将此事办妥当。” 张静一心里轻松了一些,随即便道:“除此之外,在这其中,我还发现了一个问题,那便是……东林残党,其实并不足虑,倒是听说,还有一个复社。” “这复社的背后,似乎不简单,你要彻查个清楚,切切不可……疏忽大意了。” “复社?”邓健微微挑眉,想了想道:“其实在京城的时候,就已发现了不少关于复社的蛛丝马迹,这一次,恰好可以查个底朝天了!” 第五百九十三章 富甲天下 不过…… 邓健还是有所疑问。 他看着张静一,随即道:“根据种种情况来看,复社的许多理念,都与东林党差不多,而且彼此之间也有一些重合,为何要专门针对这个复社?” 张静一道:“东林党是自上而下的组织,先是名儒设立书院,而后一群人窃取朝中的大权,尤其是吏部,只要掌握了官员的升迁和罢黜,那么想要投靠东林党的读书人,自然而然也就如过江之鲫。” 张静一顿了顿,接着道:“说到底,这样的所谓的学党,从古至今,一直都有,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所谓的东林党,和阉党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们要了解一件事,就必须得了解一个问题的本质,看一个学党,也要了解这个学党的性质。可是复社……很不一样,它与东林不一样之处,在于它是自下而上的组织,这复社先是从几个寂寂无名的读书人开始,而后拓展,其规模想来你也清楚了,区区一个举人,姓张对吧?怎么可以干出这样的事?他们如何宣传,他们彼此之间如何联络……你细细想想看……这里头,哪一样不需要银子?哪一样不需要有人背后撑腰?” “此后,他们甚至可以买通京城的大学士,可以决定官员的选拔,这……只是单纯为了他们所提出的治世口号吗?我看不尽然……说到底……还是先将这姓张的抓住吧,抓住了之后,再顺藤摸瓜……” 张静一沉默了片刻,异常肃然地道:“我怀疑……这件事很不简单!” 邓健听罢,便道:“好,卑下重点先从复社开始。” 邓健毕竟是专业的。 至少他开始坐镇南京之后,还有带来的大量锦衣卫人员开始接手一桩桩案子。 事情便开始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按着他的意思,各家府邸先不急着抄,先抓人,抓住了人,治罪,同时对于每一个涉案之人的府邸,都先派人盯梢,以确保其家人铤而走险,或者藏匿财货。 这一个个的案子,则进行梳理,将不同人的案情,分为甲乙丙丁戊五等,不同等级的案子,采取不同的方式。 区别对待,其实是最容易让人心乱的。 比如这钱谦益,像他这样的聪明人,很快就察觉到,自己被关押到了一个新的牢房。 牢房上挂着乙二十七号的牌子。 这一下子……他便留心了。 果然,他一询问,方才知道……之所以自己进入的是乙号房,是因为自己的罪恶还不至到穷凶极恶的地步,再加上自己供认不讳,所以才没有认定为甲级犯。 据闻甲级犯可能要诛九族。 当然,只是传闻。 这既让钱谦益大大的松了口气,可很快,他就开始开动脑筋了。 毕竟像他这样的大聪明,每日都关押起来,极少接触人,成日干的事,就是进行各种各样的思考。 于是这稍一琢磨,他顿时觉得……自己可能还有戏! 既然还有希望,怎么也得要争取一个丙级或者是丁级的待遇。 这般一想,他便开始不停地给锦衣卫写信,或者是给张静一写信。 这些信多是悔过的,不过显然,人家对这个没有兴趣。 见这一手没有用,他便每日闭目沉思,绞尽脑汁地琢磨着还有谁,是自己没有检举的。 又或者……自己还知道点什么。 这般一想,猛地……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而后,突然在牢中大叫:“我要见辽东郡王殿下,我要见辽东郡王殿下。” 这个时候……不把自己想说的东西说出来,那就真的是蠢蛋了。 钱谦益便是再蠢也知道,现如今所有人都在检举别人或者被人检举。 与其痛痛快快的交代所有问题,倒不如干脆一点。 果然,到了傍晚时分,张静一便亲自来了。 张静一本来不必亲自来的,有人审问就是了。 只是钱谦益自称有一个重要的情报,有鉴于钱谦益这个人……在江南的人脉很广,再加上这家伙说的煞有介事。 张静一现在也逐渐轻松下来了,便想亲自来见识见识。 提审的地方是在牢房。 张静一让人给钱谦益倒了茶水来。 钱谦益则忙是要拜下行礼,张静一摆摆手道:“这个地方,就不必搬弄这些繁文缛节了,我的来意,你很清楚,还是先开门见山吧。” 钱谦益便道:“罪官只有一事想问问。” 张静一点头:“你问。” 钱谦益道:“乙号房的人犯……是什么罪?” “抄家杀头罪。” 钱谦益猛地打了个寒颤,随即却又问:“甲号房呢?” “诛族抄家罪。” 钱谦益不甘心,又问:“丙号房呢?” “流放抄家罪。” 钱谦益:“……” 他不死心,继续追问:“丁号房呢?” “抄家罪!” 钱谦益:“……” 钱谦益咬了咬牙道:“戊号呢?” 张静一笑了笑,慢慢地端起了茶盏来,轻轻的呷了口茶,才道:“这个倒是不必抄家。” 钱谦益的脸色稍稍缓和起来。 若是统统都要抄家,他就真怀疑这昏君还有张静一兴冲冲的跑来江南真不是来平叛的,压根就是奔着来抄家的了。 只见张静一随即道:“不过这个罪也不小,得处罚金,罚金从千两至十万两不等……不交足罚金,只好抄家了。” 钱谦益:“……” 张静一则又道:“你寻本都督来,就是为了问这些?你以为本都督很有闲情雅致的吗?” 钱谦益心里清楚,现在自己这罪,只怕是杀头加抄家了,虽然比灭族要好,可也好不到哪里去。 于是咬咬牙道:“若是检举了重要的线索,是否……还可减罪?” 张静一便道:“那就看你这线索有多有用了。” 钱谦益于是道:“学生知道……有人一直与海外勾结,这一点……是否可以减罪?” “海外?”张静一倒真的来了兴趣了,便定定地看着他道:“哪一个海外?” 钱谦益深吸一口气,凝视着张静一,他知道,自己的机会可能来了。于是他道:“弘治、正德年间的时候,都督可知道,一石白米是多少银子吗?” 张静一看着他,只道:“你说。” 钱谦益道:“在江南,一石白米,五钱只六钱银子,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那么现在……敢问都督,一石白米价值几何呢?” 张静一:“……” 张静一皱眉道:“现在正常的市价,在三四两银子上下。” “还不止。”钱谦益道:“有些地方,甚至到了十几两,去岁的时候,在山东,一石白米,甚至高达了十五两纹银,在江南,这样的情况也是如此。” 张静一似乎开始察觉到钱谦益的意思了,他目光幽幽地看着钱谦益,鼓励道:“你继续说下去。” 钱谦益则道:“这就很奇怪了,就算是当下发生了许多灾荒,可在江南,却几乎没有什么大灾大难,米价在嘉靖之前,一直都很平稳,可为何嘉靖之后,尤其到了万历年间之后,米价开始暴涨?敢问都督,这是什么缘故呢?” 张静一没多想,下意识地道:“要嘛就是米变少了,要嘛就是……” 钱谦益打断他道:“米可能变少,可再少……罪官说过,江南一直没有到饥馑的地步,所以再如何少,也不至米价攀升到这样的地步,而且自米价升起,就再没有回落下去。” 张静一微微挑眉道:“那么你的意思是……米没少的话,就是银子变多了?” 钱谦益点头道:“对,根源在于,银子变多了!市面上出现了大量的纹银,且这些纹银争相收购实物,所以物价高涨。” 张静一便顺着他的话道:“这些年来,我大明没有开拓新的银矿吧,银子是有限的。” “是的,罪官也是这个意思,这些年来,非但没有开采新的铜矿,反而我大明从太祖高皇帝时期开采的一些银矿,已经日渐枯竭。” 张静一的脸色越加凝重起来,道:“你说话不妨明白一些。” 钱谦益道:“能让白米暴涨十倍的地步,而且我大明的白银本身并没有增长,那么这些白银来自何处呢?罪官就斗胆一言吧,在有的人手里,白银早就泛滥成灾了,都督可听说过,有人每年用海船,一船船的将白银送来大明的吗?” 张静一听罢,直接倒吸一口凉气,他渐渐的感觉到,真正的大鱼要出现了,不过……他还把持得住自己,毕竟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即便身体年轻,可心理年纪,却已不是愣头青了。 于是张静一不露声色,笑了起来,很是镇定地道:“噢?这些人……你知道是谁?” 钱谦益道:“倒不敢说知道,不过……却可以提供一些线索。” 张静一道:“线索呢?” 这时候,钱谦益突然不言了。 张静一定定地看着他:“说话!” 钱谦益这才开口,而后一字一句地道:“罪官觉得自己不该是乙号犯,毕竟罪官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第五百九十四章 惊天大案 钱谦益是聪明人。 他相信张静一也是聪明人。 所以这个时候,提出一个让张静一无法拒绝的条件,想来张静一也不会反对。 比如……自己不想被抄家。 其实他也是可以交罚金的。 所以他说罢,小心翼翼地看着张静一,等待着张静一的反应。 结果很快,一柄短铳就顶在了他的脑门上。 这一刻,短铳黑黝黝的铳管距离他的脑门不过一公分。 于是……钱谦益吓尿了,嚎叫道:“饶命,饶命……” 张静一冷冷地看着他,骂道:“狗东西,你还想和我讲条件,以为你是谁?” 钱谦益这样的人,张静一根本就不怕他不说。 说难听点,一个人怂到了这个份上,张静一还担心他不乖乖就范? 条件是他也配讲的? 利益的交换,是强者和强者之间的事。 和怂货没有任何关系! 钱谦益已是吓得大气不敢出,于是心惊胆跳地道:“再不敢,再不敢了,殿下就饶了我吧。” 张静一狠狠的将火铳拍在了案牍上,冷笑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钱谦益咽了咽口水:“殿下您想想看,这是多少金银进入我大明,才导致了整个江南的物价如此的暴涨,短短数十年间,物价只涨不跌,这是前所未有的事。银子……既然是外头来的,那么罪官觉得……这十之八九,和那些海商有关系?” “海商?” “对,海商。” 张静一道:“我大明不是禁海吗?” “曾经放过一些日子,不过……依旧封禁的很严格,按照大明律令,其实是可以出海的,只不过……需要船引。” 张静一皱眉道:“就和盐引一样?” “对。一直以来,大明无论是海禁严格还是松弛的时候,都需要船引,只是严禁的时候,船引卡的很死,而开海的时候,会多一些,可是也很有限。” 张静一道:“怎么这些事,朝廷不知道。” 钱谦益很理所当然地道:“朝廷在京城啊!” “这什么意思?” 钱谦益苦笑道:“山高皇帝远。” 张静一便又问:“那么这船引,是怎么获得的?” “这……说来就话长了,这船引本是海禁松弛之后的东西,要求船主填写限定器械、货物、姓名、年貌、户籍、住址、向往处所、回销限期等等。起初的时候,主要是去福州府和泉州府去开,不过……这两府,也不是说开就开的,按照大明以往的定律,每年能申请到的船引是四十四副,也就是说,开了这四十四副之后,就不得再开了。此后……又因为特殊的缘故,因而增加到了一百一十副。” “不过……这只是规矩,可实际上……只要在南京这边有关系,拿着南京兵部或者户部,甚至是其他贵人的条子,你想开几副就开几副,而且招摇过市,形同虚设一般。” 张静一诧异道:“这样说来,其实……所谓的海禁,早就形同虚设了?” “也不能这样说……”钱谦益苦笑道:“对百姓而言,是森严得很。可对有的人而言,其实他们早就无所谓了。” “那么这些船都是去哪里?” “哪里都去,反正……什么都能换来银子。” 张静一皱眉道:“可是我大明现在已经开了海禁了。” 钱谦益便道:“那只是张三的船队可以出海,可在东南沿岸,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出海的,谁若是贸然出海……一经发现,总有办法让你家破人亡。” 张静一点点头,出海需要大型的货船,需要招募大量的人手,也需要四处收购大量的货物。 这根本不是寻常人可以办成的事,而且这么多货物需要聚集,需要经过多少的关卡,又需跟多少官府打交道,这只有天知道。 因而……虽然开放了开禁,可实际上,北方只有张三的船队,南方……就实在说不清了。 钱谦益接着道:“这些船主们,数十上百年的经营,树大根深……” “这些船主是谁?” “不知道。” “不知道?”张静一怒了。 在张静一的怒目下,钱谦益吓得猛地抖了一下,连忙道:“真不知道,所有的船主,怎么可能用自己的真名?他们干的是杀头的买卖啊……何况,就算是跑船的船主,十之八九,也都是某些人的奴仆而已,真正背后的人……谁知道?” 张静一便道:“你的意思是,船主只是白手套,背后真正获利的,却是另有其人。” 白手套? 钱谦益显然并不清楚什么是白手套。 不过他大抵是明白张静一的意思的。 于是道:“正是,所谓狡兔三窟,一方面,挣的银子太多了,这些人……肯定也怕树大招风,所以……他们操控的船主,大多是用假的身份,谁都知道这些船主背后的人不简单,谁会多管闲事?” “其二就是,这些人真正的身份,本就敏感,自然而然,绝不可能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如若不然,岂不是成了眼中钉?不过罪官以为,这些人经营了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财富,很是惊人。” 张静一听罢,兴趣渐浓,不由道:“你说了这么多,可是线索呢?” 钱谦益苦着脸道:“他们太隐蔽了,就算是罪官,也难窥一二。” 张静一顿时就怒骂道:“所以你说了这么多,这些都只是你的分析?” “也不对。”钱谦益忙摇头:“罪官确实有一个线索……那便是……张溥这个人,与那些海商关系匪浅。” 张静一听罢,抖擞精神:“复社的张溥?” 钱谦益一愣,随即点头:“正是。” 张静一道:“是他告诉你的?” “他怎么肯告诉罪官?说实话,张溥虽是打着东林的名义,说是要继东林为己任,可实际上……他对罪官这些人一直很是警惕,平日里虽也将敬意挂在嘴边,可实际上……却未必将我们放在眼里。” “是吗?”张静一似笑非笑:“既然没将你放在眼里,你是怎么知道这些?” “秦淮河。” 张静一:“……” 钱谦益深吸一口气:“那秦淮河上,可谓是六朝金粉之地,里头的名妓和瘦马,天下闻名……这……不知殿下听闻过吗?” 张静一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良久之后道:“你不妨把话说的明白一些。” 钱谦益却已是急得冷汗都出来了,老夫都已经暗示得如此明显了,你居然还装聋作哑? 于是钱谦益咳嗽,便硬着头皮道:“罪官在那里,有一些名声。” “名声?”张静一道:“什么名声。” “那种名声!” 张静一道:“意思是……你去的多了,大家都认识?” 钱谦益摇头,急于辩解道:“不不不,是文名……罪官在江南,颇有名望,而秦淮河里的名妓和瘦马,大多都仰望似罪官这样的人,所以罪官偶尔会去,总是难免受美人垂青。” 他说的煞有介事。 张静一却目光不明地看着他,这家伙已年过四旬,虽生得清瘦,可实在和美男子不沾边吧。 居然说……美人垂青? 张静一不冷不热地道:“你捡重点说。” “那里的名妓和瘦马……有许多人都和罪官交好,甚至……甚至……” “好到了穿一条裤裆?” 钱谦益想了想,居然点头:“对,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然后呢,你别绕弯子了,我没兴趣听这些。” 钱谦益于是道:“那张溥最爱此道,也经常去,他有许多的银子,去了之后,难免喝酒,喝了酒,便少不得放浪形骸,这个禽兽一般的人……” 说到此处,钱谦益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了鄙夷之色。 张静一也算是见识了,你一个嫖客,你居然还鄙视其他的嫖客? 钱谦益道:“偶尔,他会说一些话,自然言辞之中就免不得有虚夸之词,可……罪官有时也会听时常招待他的瘦马说一些他的事,说他自称全江南,也比不得什么三家人,这三家,莫说是富可敌国,便是几个大明,也及不上。有时也说……他随便代人送一些礼,出手便是纹银百万两的事……” “百万两?”张静一顿时吓了一跳。 就算是张静一,听到这个数目也吓人,他张家如今已算是超级狗大户了,可百万两随意送人?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只见钱谦益接着道:“偶尔……他也会提及什么船,还有海外的事……自然……这些也可能只是他的虚夸之词,可有一件事……学生从那伺候他的瘦马那儿听来,却觉得……此人很不简单。” 张静一眉眼跳了一下,此时他真正的心动了。 如果是吹牛也就罢了,可若不是吹嘘,是真的呢? 当真如此的话,他好像有一成的提成,对吧? 张静一按捺住内心的冲动,道:“你在此啰嗦什么,你若是不讲,就让那瘦马来讲,我立即去秦淮河拿人。” 钱谦益便下意识地道:“殿下,不可啊……殿下怎可如此粗暴,应该怜香惜玉才是!” 第五百九十五章 请速杀之 怜香惜玉? 看着钱谦益一脸认真的样子。 张静一只觉得好笑。 说实话,这些儒生们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他们崇尚女人该讲三从四德,其实崇尚也就是了,任何时代都有它的道德。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你不能又当又立,结果就是,自己将自己的妻女关在后宅里,永远见不得光,却又打量着其他女子的主意。 于是乎,这瘦马和名妓也就出现了,这些女子自小开始培养,教授读书写字,也学习吟诗作赋,专供钱谦益这样的人娱乐。 张静一看着钱谦益,这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酸腐,有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滋味,当然……张静一又不得不羡慕,恰恰是这样的人,在大明却能混的风生水起,高官厚禄,整个江南的巨大名望,无数瘦马和名妓的垂青。 说穿了,这其实就是宣传导向的问题,而舆论的宣传,恰恰就掌握在了钱谦益这样的人手里。 只是现在……时代变了。 当东林军轻易地叩开了孝陵卫,长驱直入南京城,钱谦益这一套,自然而然也就土崩瓦解! 失去了名儒的外衣,他不过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因为他的那一套话术,在张静一这儿,全然无效。 此时,张静一凝视着钱谦益道:“你既然已经说了,张溥与这些海商有关,那么……张溥在何处?” 张静一不愿意多啰嗦,因为很简单,既然是海商,那么他们一定有出海的渠道,现在这些人已如惊弓之鸟,谁晓得会不会立即开始逃亡,到了那时……数不清的银子,可就飞了。 当然,张静一主要也不是为了银子,而是为了替天行道。 钱谦益一脸尴尬地道:“这……不知。” “不知?”张静一皱眉。 钱谦益苦笑道:“罪官与他不熟,当然,表面上是很熟络,可实际上……彼此离心离德。” 张静一只冷冷地看着他道:“那你就去死吧。” 钱谦益没有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人,又忙道:“不过……罪官从瘦马那儿得知一些……晓得……他最常去的……乃是秦淮河的贞绾楼。” “这是什么地方?” “这……”钱谦益大抵看出了张静一对于秦淮河里这些勾当的厌恶,便立即也摆出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道:“自然是藏污纳垢之地。” 张静一再不迟疑,立即道:“来人……去秦淮河!” 一队队的士兵,已将秦淮河两岸都围了个水泄不通。 所谓的秦淮河,其实就是以夫子庙为中心、十里内秦淮河为轴线,东起东水关,西至西水关的数不清建筑。 此地几乎是整个南京的娱乐中心。 张静一飞马抵达这里的时候,刘文秀已是带着一队队的锦衣卫在此开始一家家的搜那贞绾楼了。 一见到都督亲自来,便连忙迎上,恭谨道:“恩师。” 张静一朝他点点头:“如何?” 这刘文秀道:“正在搜寻,根据这叫张溥之人时常出现在贞绾楼的情况,学生以为,此人就算不在贞绾楼,也一定就住在这附近,不会太远,只要将这儿彻底的封锁,一个个甄别和搜查,总能寻到人,他们便是插翅也难逃,只是……” 张静一挑眉道:“只是什么?” “那孔庙……那儿要不要让人去查一下。” 秦淮河之所以闻名,根本的原因就在于,这里是孔庙所在地,孔庙附近有大量学习的场所,因而聚集了大量的读书人。 而这些读书人有钱有闲,于是才催生出了十里秦淮的风光。 说来也好笑,若没有孔庙,显然也不可能就催生出当今天下规模最大的娱乐场所了。 若是孔夫子泉下有知…… 张静一慨然道:“孔圣人生前,何时让人给他立过庙?这孔庙不过是一群人……打着他的名义招摇撞骗的场地罢了,锦衣卫要拿人,管他是什么地方,给我进去搜抄,今日挖地三尺,也要将人拿住了。” 刘文秀听罢,顿时精神抖擞起来,立即道:“遵命。” 说罢,亲自指挥着人,冲入孔庙之中。 里头祭官和文吏想要阻止,随即枪声一响,世界便立即安静了。 数十人跪在地上,恭迎锦衣卫进去搜查,祭官甚至亲自带路,丝毫不敢怠慢。 所有在秦淮河里的画舫,也都勒令靠岸,大量的士卒进去,只恨不得将这画舫拆了。 那些瘦马和名妓,还有龟公和老鸨,骤然之间哭成一团。 张静一按着腰间的刀柄,站在河堤上眺望…… 这么一搞,心里倒是颇有几分遗憾,上一世的人,难免都对这十里秦淮颇有向往,当然,向往的并非是这里的风光,而是此地的春色。 从前的自己……大抵内心也是蠢蠢欲动的,就想见识一下,那名动天下的无数名妓和瘦马们是什么样子。 结果突然来了这么一下,此时再看那些胭脂粉黛们乱成一团,相拥垂泪,惊叫连连的模样,只觉得大煞风景,什么寻花问柳的心思也都没了。 至于在这些名妓和瘦马的心里,估计他的形象也好不到哪里去,大抵是张献忠那般的模样吧。 不过张静一并不在乎,现在看来,似乎也没有什么遗憾的。 只是静静地站着,冷眼看着那一艘艘精致的画舫,许多人押上来,许多人举足无措。 此时,天色已有些寒了,便连河堤两岸的垂柳也已不见绿衣,身后一个生员不知道什么时候取了个披风来,关切地道:“都督……” 张静一会意点头,将披风披上,朝身子一裹,口里道:“如何了?” “正在甄别。” 张静一颔首点头,而后道:“张溥的画像,已四处张贴了没有?” “张贴了。” 张静一平静地道:“很好,今日一定要拿人。” 其实张静一不担心张溥已跑远了,毕竟东林军的进军速度很突然,进入南京城之后,立即控制了城中,随即进行了封锁,现在这南京城,几乎是只许进不许出,这张溥除了在城中躲藏,根本就插翅难飞。 而他要藏匿,十之八九,还是会选择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毕竟一方面,熟悉这里的地形,另一方面,也有熟人作为掩护。 果然到了傍晚时分,有人惊喜地前来对张静一禀报道:“在一艘画舫里,搜到了一个男扮女装的读书人。” 张静一听罢,俊目一张,随即便匆匆下了河堤,一面道:“瞧瞧去。” 这画舫的规模很大,是一个大楼船,楼船里头,许多人早已被请了出来,只有老鸨和几个女子在此垂手立着。 老鸨跪在船板上,早已吓得瑟瑟发抖。 很明显……一个私藏叛贼的罪名,是她承担不起的。 一见到张静一来,刘文秀也在此,他又上前行礼。 张静一淡淡地压压手道:“人在哪里?” 随即,便有几个人押了上来……却见一个穿着女衣,头戴金钗的‘女子’。 这女子身躯颤颤,张静一近前一看,随即勃然大怒,抓着他的长‘鬓’,甩手就给他一个耳光,大骂道:“狗东西,你胡子都没刮干净,你就扮女人?” 这人已被打得七荤八素,此时脑子晕沉沉的,终于发出了声音:“士可杀不可辱。” 张静一勾起一抹冷笑,道:“拿画像来。” 有人取来画像,张静一一对照,便道:“果然是你,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在京城的时候,就得知你的大名,如今,你我终于相见了。只是万万没想到,今日你我是这样相见,张溥,你是不是也觉得很意外?” 这人就是张溥。 他绝对是个大聪明。 当初天启皇帝入城,谁也没有料到,东林军居然如闪电一般便杀入了南京。 以至于所有人根本没有准备的时间。 紧接着便是南京城被封锁,他一时也寻不到机会逃出去,便只好在秦淮河附近等待时机。 只可惜……后头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的军马越来越多,而且开始大规模的拿人,此时张溥才知道事态严重了。 为了安全起见,他便躲藏于此,在他看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甚至……他还突发奇想,男扮女装,只想着只要风声过去了,再逃之夭夭便好了。 此时,张静一目光冰冷,唇边勾起冷笑,定定地看着他。 这张溥顿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羞辱。 他冷冷地回应道:“我也早知你的恶名,你张静一乃昏君鹰犬,不知杀害了多少忠臣义士,今日……我既落在你的手里,也无话可说,大丈夫岂会苟且偷生,事已至此,请速杀之!” 张静一是预料到张溥希望请死的。 倒不是这个人特别硬气,而是这家伙身份很不一般,他自知自己做的事,绝不会被容忍,已是必死。 更何况……他在江南呼风唤雨惯了,自然无法忍受被人这般的侮辱。 张静一则是笑了,此时神色反而格外的平静,道:“死是要死的,但是先别忙。” 第五百九十六章 真相在此 张溥见张静一一副吃定了他的样子。 随即笑了起来:“你便是拿住我也没有用,因为一切都已迟了。” 说着,禁不住大笑起来。 一旁的刘文秀听罢,不由大怒,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这笑声才戛然而止。 刘文秀怒骂道:“大胆,竟敢这样和恩师说话。” “恩师?”张溥面露嘲讽之色,笑着道:“什么恩师,不过是个笑话罢了,他教授了你什么?” 生员们都勃然大怒,若不是张静一在此,只怕当真要将这张溥打死了。 张静一则轻蔑地看了张溥一眼,而后回头道:“哪一个是这里的主事之人?” 这时,一个老鸨便忙膝行上前,叩首道:“老身……老身是……” 张静一道:“你叫什么?” 老鸨道:“老身花名徐佛……” 张静一怒道:“谁要知道你的花名?” 老鸨很是惶恐的样子,连忙道:“老身叫徐四女。” 张静一道:“你私藏乱党,可知罪吗?” 这老鸨便嚎哭着道:“我不知他是乱党啊……他只是恩主,平日里给的银子多。” 张静一冷笑道:“给的银子多,所以什么事,你都敢答应?” 老鸨哭丧着脸道:“若知道他是乱党,是绝不敢如此的。” 张静一只冷冷地道:“将她拿下。” 几个生员要上前,老鸨便不停地哀嚎。 张静一看也不看她一眼,而后道:“这里的所有妓户,统统遣散,给我搜这各处画舫主事的钱财,将这些钱财都分发出去,从现在起,这秦淮河……不得再有这样的营生。” 随即,张静一才回过头,冷着脸道:“将这张溥给我带回去,继续给我按图索骥,我现在不只要张溥这个人,我还要他的家人,他的一家老小!这不是简单的叛党,所有涉及到此人的,一个都不要留。” 张溥瞪着眼睛,大骂道:“你这鹰犬!” 可惜没人理他,押着他便走。 很快……夫子庙就成了锦衣卫在南京城的驻地,在这夫子庙的明伦堂里,张静一端坐不动,而在一侧,刑讯已经开始。 张溥的嚎叫,几乎在这夫子庙的上空不断地回荡,两炷香之后,他已浑身似血葫芦似的送到了张静一的面前。 张静一笑看着张溥道:“如何?” 张溥口里吐着血沫,而后道:“迟了,一切都迟了。” “你说什么迟了?” 张溥面色狞然,大笑,又大哭,最后道:“你若早一日来寻到我,或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可现在……一切都已迟了。” 张静一四顾左右,其他人都是一头雾水。 张静一很是认真地看着他:“什么一切都迟了。” 张溥道:“你们下江南,惹来天怒人怨,当真以为,没有人反抗吗?” 张静一追问:“反抗者是谁?” “天兵!”张溥道。 张静一皱眉起来:“什么天兵?” 张溥道:“只怕这个时候已经要来了。” 张静一不再废话,只冷笑道:“来人,给我用刑。” 这个人,已经开始神神叨叨了。 既然如此,那么就得将他的话逼出来。 张溥一下子恐慌起来,听到用刑,似乎他的心理防线开始崩溃,随即道:“是闻香教!” 张静一挑眉道:“点蚊香?” 张溥:“……” “给我往死里打。” “闻香教!乃是一个道门!”张溥急道:“此番……此番……之所以……会请益王进京,是因为……因为……益王与我关系匪浅。” “是你的主意?” “也不是我的主意,而是益王在背后谋划。” 张静一的脸色越加凝重,继续追问道:“区区一个益王,有这样的本事?” “他有数不清的银子。” “数不清的银子?这些银子从何而来?” “海船出海……” 张静一皱眉,紧紧地盯着他道:“你的意思是……他牵涉到了海贸?他人在江西,如何能够掌控海贸?” “益王的藩地,是在建昌府。” “你继续说下去。” “建昌府那儿,扼守住了江西布政使司与江浙闽一带的水道……江南水网密集,谁若是控制住了水道……便可将大量的货物,随时运送到江南各地,江西的茶叶、瓷器、丝绸、药材,都是极出名的,这些货物大多都需经建昌府,各处的海商,若是不得益王殿下的首肯,便很难囤积货物出海。” “江西布政使司难道会这般纵容他?” “江西上下的士绅,都对此求之不得,因为益王府那边出面,帮他们打通了关节,可以想办法施压,拿到船引,如此一来,士绅们便可源源不断的提供货物。这里头,既有上游的瓷器商、药商、丝绸商,还有涉及到供应瓷土、养桑、养药的士绅!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海商,这是一个布政使敢招惹的吗?断了这上上下下之人的财路……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张静一倒是对此,能够了解。 一个海贸,利益会有多大呢? 这益王就等于是一个枢纽,所有人都借助他的水道来挣钱,而一旦他若是断了这个水运的枢纽,那么海商出海就没有货物,上游和下游的供应链直接中断,大家就都喝西北风了。 张静一冷眸微眯,道:“这样说来,益王挣了许多银子,有多少?” “这个不知!” “那么你呢,你和益王是什么关系?” “他曾请我做入幕之宾,很欣赏我。” 张静一:“……” “后来花了不少银子,请了不少名儒为我造势,这才有了复社。” “这么说来,建复社是他的主意?” “是。” “他建复社的目的是什么?” “阉党乱权……” 说到了这里,张溥顿了顿,露出了畏惧的样子。 张静一很是理解的样子,便道:“不要紧,你随便骂,我不是阉党。” 张溥道:“阉党乱权,在江南四处派驻镇守太监,要收商税,还有……矿税,对经济民生,危害巨大。” 张静一眼露讥讽,冷笑道:“是一则你们要被征税,二则是害怕你们的勾当被人发现,对吧。” 张溥道:“也有这种可能。” 张静一便道:“此后呢?” “复社建起来,声势很大,大造舆论,但凡有不与我们同流的官员,我们便每日咒骂,直到他声名狼藉为止,与我们合作的,我们便四处写文章,说他的好话,想尽办法,为他牟取高位。” 张静一接口道:“所以你们才花了大价钱,买通内阁大学士,变相的买官?而且买的都是地方官,是吗?” 张溥无奈地点头:“是,这些事,一直是学生负责,而银子,则是益王出的。” “之后呢?” “之后陛下要彻查这件事,派来了吏部尚书周应秋,益王殿下害怕自己的事被发现,所以便命人刺杀了周应秋。只有杀了周应秋,这些和益王殿下同流合污之人,才无路可走,整个江南,多会与朝廷一刀两断。毕竟这是天大的事,朝廷一定震怒,到时真要追究,谁也跑不掉。原本我们的计划,是听闻东林军来了江南,便索性江南自立,请益王殿下来南京城主持大局。” “你继续说下去。” “只是……万万没想到,东林军居然直接杀来了江南。” 张静一若有所思,随即道:“那么……益王已经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吧,他只怕这个时候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藩地,朝南京来了,结果……进退不得,来了南京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不来,这擅离藩地也是天大的罪。” 张溥无奈地道:“正是。” 张静一想了想道:“既然如此,他不过是一个案板上待宰的鱼肉罢了,你方才为何危言耸听?” 张溥看了张静一一眼,脸上略显犹豫,道:“因为……因为……” 事情到如今,他像是用了很大的劲才下定了决心,咬了咬牙道:“我本也以为……这一次真的要完了,可是……有人给我传了书信。” 张静一挑眉道:“是谁?” “益王!” 张静一不禁道:“益王如何传书信给你?” “这南京城,只许进,不许出。想要将消息送进来容易,可要将消息送出去,却比登天还难。” 张静一没有继续追究这个,连忙又问:“书信在何处?” “烧毁了。” “里头写了什么?” “他说……他很快就会抵达南京城,一切照旧。此番,他带了天兵来,转瞬之间,便可教东林军灰飞烟灭!” 张静一脑子里则是拼命地搜索起来,天兵…… 他看着张溥,很是细致地观察着张溥的表情。 可张溥居然很认真的样子,甚至张溥抬头起来的时候,露出了无奈的苦笑,一方面,他无奈于自己现在凄惨的命运,可同时,看着张静一的目光,似乎也带着些许的同情。 就好像……张静一转眼之间,真要在他的面前灰飞烟灭一般。 于是张静一道:“什么天兵?” “说出来,你也不懂。” 他挑了挑眉,张静一的手……渐渐开始痒了。 第五百九十七章 神挡杀神 张溥一见张静一怒不可遏的样子,想来是方才一顿痛打,被打怕了,连忙道:“乃是闻香教的天兵。” “哦?这益王,还和什么教有关系?”张静一眉宇微微一挑,冷冷看着他。 张溥吞了吞口唾沫,如实说道:“非是有关系,只是益王有银子,只要他愿意,自然有人肯为他卖命。” 张静一眉宇微皱,沉声质问他,“那这闻香教又有什么明堂?” “闻香教有三千天兵,个个都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这一点,我是亲眼见过的,他们口里还能喷火,尤其还擅摆阴门阵。” 阴门阵…… 张静一眼里瞳孔收缩。 随即他不屑地道:“就这些吗?” 可张溥却很认真,“江南上下,谁都晓得这天兵的厉害,天兵一到,所向披靡。” 张静一冷哼一声,嗤之以鼻地道:“圣人说过,君子敬鬼神而远之,想不到你竟信这个?” “远之,并非是不信。”张溥辩解。 “那益王传书信给你,就是告诉你这个?” 张溥道:“他是让我,暗中将这些消息传出去。” “什么消息?” “天兵即将抵达,所以让这南京城中上下,稍安勿躁,到时在城中一起起事,里应外合。” 张静一哈哈大笑起来:“你将消息传出去了?” 张溥点头。 张静一甩了甩袖袍,厉声道:“凭这个消息,你如何让人与益王里应外合?” 张溥悄悄觑了他一眼,口气坚定地道:“只要南京城中的人知道天兵到了,自然而然……也就有了勇气。” 天兵如此有威慑力吗? “是吗?”张静一还是有些不理解,眉宇皱得愈发深了,“为何?” “因为天兵到了……那么……这南京城,邪兵自会退散,到时丢盔弃甲,死无葬身之地。” 一旁的刘文秀又要上前动手。 张静一倒是阻止了刘文秀,而后道:“这样的废物,就不必再动手了,反正……他也活不长了。” 虽是这样说,不过张静一却隐隐感觉到,张溥口里推崇备至的所谓‘天兵’,怎么听着有些邪门。 你要说这些人……装神弄鬼嘛,可连张溥这样的人都对他们深信不疑,倒像是用不了多久,他们当真能轻易的取下了南京城。 世上哪里有这么厉害的天兵,这根本不可能的。 张静一有些不明白,于是吩咐刘文秀道:“去查一查,这所谓的闻香教,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 其实……根本不需多少时间,闻香教的底细便几乎摸清楚了。 因为大街小巷的人都知道。 大抵……就是一个类似于白莲教的组织,原本是在山东一带活动,据说很多年前还曾谋反过,发动了许多人,朝廷好不容易才弹压下去。 只不过……其余的残党,虽是销声匿迹,但是没几年,他们转而开始在江南活动了。 这玩意可怕之处就在于,在山东的时候,闻香教号称有徒众数十万,而且确实发动了数万人谋反。 而如今到了江南,似乎……因为天启皇帝的‘倒行逆施’,原本对闻香教大多厌恶的士绅们,似乎也对其颇为青睐起来。 于是,闻香教这几年的发展尤为迅猛,甚至已经超过了当初在山东时的声势。 不只如此……似乎还有人资助了大量的钱财,因而,他们建立了一个所谓的天兵,招募了数千‘开窍’的人,听说很了不得,几乎每年,闻香教都要在江南各处举行各种的法会,盛极一时。 这南京城中,就有不少闻香教的人,即便是不信闻香教的,也是抱着天上有这么多的神仙,这闻香教的神仙也不晓得灵不灵,总而言之,不能得罪,有的甚至直接供奉就是了,反正就拜一拜,横竖不吃亏。 而对于这天兵天将的流言,却是流传的大街小巷都是,都说是天上来的,穿着金甲,刀枪不入,能做法,还能降龙伏虎,火枪都打不透,尤其擅使阵法,阵法一摆出来,便是乌云压顶,飞沙走石,天地变色。 总之……很厉害。 这不只是寻常百姓对此深信不疑,便连不少的富户和官宦,也是绝无怀疑的。 张静一一时之间,竟是哭笑不得。 可细细一想,从古至今,那些装神弄鬼之徒,不是一直都在民间有很大的反响吗? 而且某些迷信的东西在百姓的心中根深蒂固,荼毒着百姓的思想。 不说其他,就说宋徽宗的时候,金人南下,而当时的兵部尚书孙傅,居然将破敌的希望,放在了一个叫郭京的人身上,此人谎称身怀佛道二教的法术,妄以道门‘六甲法’和佛家的‘毗沙门天王法’破敌,结果汴京城不但不闭门固守,反而开了城门出去,让一群郭京这样的人去破贼,结果可想而知,直接引发了靖康之耻,北宋灭亡。 至于历史上其他类似的事,真是数都数不清。 单说大明嘉靖皇帝,他竟也真信这一套,每日躲在宫中修仙,当然,嘉靖的好处就在于,他只修自己的仙,倒不至于丧心病狂到似宋徽宗那般的地步。 皇帝和朝中的兵部尚书,尚且都是如此,更别说是那些百姓了。 百姓们很吃这一套,尤其是在天灾频繁的年景,军民百姓觉得朝不保夕,似闻香教这样的道门,自然而然,也就趁虚而入了。 那益王和许多人一样,显然对这一套也深信不疑,所以他在江西等地,鼎力的支持闻香教的发展,这闻香教通过所谓的传道,自然有的是人力,又得到了可观的财力支持,就更不简单了。 不得不说,闻香教在传道这方面,水平很高。 很快,就有人察觉到了不正常,那刘文秀火速来禀告:“所谓天兵要杀来南京城的消息,果然已被那该死的张溥传出去了。现在南京城内外,都在传这个消息。” “噢。”张静一点点头:“有何反响?” 刘文秀结结巴巴地道:“这……这不太好说。” “有什么便说什么,啰嗦个什么?”张静一虎着脸,冷声道。 刘文秀于是苦笑道:“许多人都说,这南京城要变天了,还说……只待这天兵天将杀来,便教……便教……” “不要废话。”张静一没好气地说道。 刘文秀于是道:“便教陛下和都督必死无疑,那闻香教的天兵……一个可以打十个,而且火炮也伤不了他们,他们只要念咒,咱们都得死。” 张静一禁不住瞠目结舌,轻轻扬眉问道:“什么?这是谁给他们的勇气?” 刘文秀也不禁道:“恩师……我觉得,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咱们还是做一些准备才好……” “什么意思?”张静一瞪着他,认真地问道:“你也怕了?” “不是怕,学生为恩师赴汤蹈火,自然不怕,只是……担心恩师和陛下的安危。” 看来……这家伙居然也心虚。 张静一此时倒也不禁佩服这闻香教的水平了。 张静一沉吟了一会,便浅淡笑道:“这样也好,正好我也想见识见识这个所谓的天兵,有几斤几两。” “恩师……咱们的兵马,只怕不够。” “不够?” “是……那各卫的士兵,当初跟着咱们抄家,倒是快活的很,又听闻分地,更是对咱们死心塌地。可是……学生……学生打探到,卫里的那些官兵,现在听闻要对战天兵,都吓坏了,死也不肯出战,说是……他们自然晓得恩师对他们的恩德,可他们宁愿不要这分来的田了,绝不敢去触怒那些天上的兵将……卑下还听说,有不少人都是信闻香教的。” 张静一一时瞠目结舌,难怪这个时代,这些玩意的破坏力如此的巨大,还真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真是见了鬼了。 张静一道:“他们不肯出战,那就不让他们出战,令他们在营中待命。待会儿,召集小队官以上的人集合,议事。” “是。” 张静一幽幽说道:“我还是去禀告陛下一声。” 于是想着,正待要往行在的方向去。 却在此时,有人慌慌张张地道:“不妙了,不妙了……有败兵,败兵……” 张静一厉声呵斥道:“什么败兵。” “南京右卫的,本是打算让他们往太平府去的,一千七百多人,半途不知遭遇了什么,立即败退,漫山遍野的逃窜,十几个随去的生员,居然也节制不住,跑掉的人七七八八,只有咱们十几个生员不得已,带着一些人回来。” 张静一忍不住道:“我们军校从未遭遇一败,这是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 “听说遇到了天兵,反正是败兵说的,一看到对方……右卫的士兵就吓坏了,一窝蜂的跑,相互践踏,丢盔弃甲。” 张静一:“……” 江南卫所的官兵实力孱弱,这一点张静一是知道的。 原本以为……他们杀倭寇不行,剿山贼也不行。 但是现在……张静一算是开了眼。 居然碰到天兵,也不行? 第五百九十八章 什么叫真正的天兵 张静一不敢怠慢,火速带着人至金川门附近。 而这里……大量的败兵已是惊魂未定地在此被人管束了。 他们一个个靠着墙根,没有丝毫的士气可言,只是一个个惊恐未名的样子。 这也引发了不少军民的围观,人们都是议论纷纷。 城中已经开始传出了天兵天将即将攻城的传言。 许多人心生恐惧起来。 尤其是什么益王请来天兵天将,那天兵天将如何厉害,起初还只是不断的议论,可到了现在……眼看着许多败兵入城,此时……人们开始恐惧起来。 这是要和老天爷作对啊,焉有不败之理? 当然……另一方面,本来这南京城中,早有反对陛下和张静一的土壤,那些没被抓的读书人,亦或者是犯官们的亲眷,这一下子……似乎看到了希望,更是火上浇油。 张静一看着这些毫无士气的士卒,拉着脸,此时便有几个生员上前朝张静一行礼。 他们一个个沮丧的样子,面带羞愧,其中一人道:“恩师,学生万死。” 张静一背着手,道:“怎么回事?” “学生几个,本是带着左营的人马行进,行至半途,突然遭遇一支人马,那些人马立即列阵,学生人等自然也不客气,喝令士卒们预备还击,谁晓得……这阵还没列好,突然有人惊叫什么天兵来了,学生人等反应不及时,竟不能稳住军心,原本学生想要率先冲锋的,结果败逃的人太多,将学生等人也冲散了,学生……万死……” 听完这一番叙述,张静一倒能理解当时的情况,当大军溃散的时候,凭着十几个生员想要冲锋,有个什么用。 “还未接触,就败了吗?” “是。” “叫几个右卫的人来。” 不多时,几个右卫的人便上前来,朝张静一拜下,胆战心惊地道:“见过都督。” 张静一看着他们,冷着脸道:“你们为何败退?” 其中一个士卒战战兢兢地道:“卑下得了都督的恩惠,自是……自是愿意为都督赴汤蹈火,只是……只是……咱们碰到的是天兵啊,那天兵可厉害了,可以喷火,还刀枪不入,卑下实在是害怕,宁愿去杀建奴人,也不敢与天兵作战。” 张静一看着其他几个士卒。 这几个士卒也忙点头:“不是卑下几个不肯卖命,实在是……实在是……不敢触怒神明。” 张静一此时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可看着这几个惊慌失措的军户,却也知道……这可能就是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莫说是寻常百姓盲从这些东西,便是官军,也是对此深信不疑。 “此乃我东林军最大的败绩,也是我张静一最大的耻辱。”张静一说罢,取了刀来,冷凌地道:“但是这怪不得几个门生,他们十几个人,临阵之时,又有什么办法。至于右卫的士卒,也怪不到他们的头上,他们新近收编,难道本都督有什么可责备的吗?只怪我张静一行事不密……” 说着……张静一毫不犹豫,扯了头上的一摞头发,当下拿刀割下…… 这一旁的右卫士卒和生员们都在旁看着。 眼看着张静一已割下了一摞头发下来,一下子,那士卒们已是震惊了,一个个瞠目结舌。 生员们已是吓了一跳,顿时眼眶红了,一个个泣不成声的拜下道:“学生万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张静一割下头发,至少在这个时代看来,其实跟自杀没有任何的分别了。 生员们眼看恩师如此大的‘反应’,既是羞愧,又是痛心,那几个败退回来的生员,更是个个龇牙裂目,其中一个要站起来,咬牙切齿道:“恩师,都是学生的过错,与恩师何干?学生愿再出城去,与这些狗娘养的东西拼了。” 其余人亦一脸视死如归地纷纷请命道:“学生也要出城。” “请恩师恩准。” 这还真是用魔法打败魔法,张静一心里不禁苦笑。 在这个时代的人观念看来,割下头发,形同是自杀,可对于两世为人的张静一来说……说实话,除了正月不理发之外,好像也没啥忌讳的。 张静一对此不置可否。 可生员们却是急了,一双双愤然的眼睛红彤彤的,一个个要拼命的架势。 那些士卒却也都个个惭愧,本以为此番败逃回来,说不定要受惩罚,结果张静一似乎没有加罪的意思,只是……他们倒也感到无地自容,可一想到那些天兵天将,却是内心里克制不住地恐惧,只是一个个都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就在此时,有人大呼道:“陛下驾到。” 却见天启皇帝带着一队人马,已是急匆匆的骑马来了。 见了此情此景,也没多说什么。 张静一上前,天启皇帝屏退近侍,轻轻挑眉道:“这天兵天将来了?” 于是张静一将事情大致禀告。 天启皇帝看了一眼张静一的发型,便道:“如此处置甚好,要不朕也割几根头发,表示与你同仇敌忾?” “不可啊。”张静一连忙劝阻,道:“陛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是割了,便是不孝了,臣可以如此,陛下岂可如此?” 天启皇帝却是瞪了他一眼,不服气地道:“太祖高皇帝,年轻的时候还剃过头,做过和尚呢,他咋就不是不孝了?若是列祖列宗当真在天有灵,谁敢说啥?” 张静一觉得继续围着这个问题说下去,可以跟天启皇帝辨个两天两夜,于是他连忙转移话题道:“陛下,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拿下益王,益王家财无数………此番不抄了他,实在气不过。” 听到抄家,天启皇帝的注意力终于被成功的转移。 天启皇帝很是认同的点头,而后道:“怪只怪这些无知百姓,竟信了闻香教这一套,这闻香教素来擅长蛊惑人心,朕在天启二年便让人剿过,只可惜……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如今和益王搅合在一起,反而惑乱起江南了。”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远远眺望,却见无数的军民百姓在远处围观,虽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却是绝大多数,都觉得这南京城只怕要完了。 天启皇帝冷起脸来,忍不住怒道:“真是岂有此理……愚不可及。” 张静一却是认真地道:“陛下,此言差矣。” 天启皇帝不解地看着他道:“怎么?” 张静一正色道:“这如何怪得了这些军民百姓呢?臣斩发的意思,也就在如此。这些军民百姓,朝不保夕,朝廷任命的官员,在此胡作非为,与士绅沆瀣一气,而寻常百姓呢?寻常百姓可有人理会,平日里说教化的人,视他们为刁民,官吏对他们只知勒索,遇到了丰年,粮价暴跌,他们损失惨重,遇到了灾年,一家老小饥馑,饿的前胸贴后背,他们没什么人可以依靠,也不会有人理会他们,这时……像闻香教趁虚而入,岂不是理所当然?所以问题的根本,不在于百姓们愚蠢,终究还是地方官吏和那些富户士绅们的责任。” “最可恨的,恰恰是益王这样的人,他们平日里搂了不知多少银子,却还利用闻香教借此收买人心,不但要压榨盘剥,对上,还窥测神器九鼎,竟还利用这种陛下所言的愚蠢去利用,玩弄人心,所以……眼下当务之急,是破除人们对于这所谓天兵天将的恐惧,而不是指责那些人愚蠢。” 天启皇帝也不禁脸微红,其实张静一还有一些话没有说透,那些士绅,还有那些富户……不正是大明自己搞出来的吗? 不是朝廷利用这些人进行统治,又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步。 天启皇帝目光炯炯地看着张静一,道:“这么说来,你有主意了?” “有主意了!” “什么主意?” 张静一认真地道:“要破除恐惧,那就让大家看看,那些所谓的天兵,是否当真刀枪不入!砍翻他们,痛击他们,碾碎他们,这天下的军民,自然而然,也就不再有恐惧了。”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陛下,我们要让整个江南知道,什么才叫做真正的天兵天将,什么才叫做真正的绝对武力。都说破贼易,破心中贼难,今日,我们便破天下人的心中之贼,所以……这些所谓的天兵天将必须死,而且还要死的很难看,不只如此,且要死的干净利落,不给任何人口实!” “就这个?”天启皇帝顿感失望。 “怎么,陛下有什么想法?” 天启皇帝恍然,道:“朕的意思是,以为你有什么神机妙策呢!” 张静一微微一笑,道:“陛下……一力降十会,咱们只要拳头足够硬,哪里需要什么阴谋诡计?一拳下去,打死便是了,啰嗦什么呢?” 正说着,突然有快马火速地进城了,只见这快马上的人高呼道:“天兵来了……天兵来了……” 此言一出,远处的军民又顿时惶恐起来,一时之间,竟是引发了巨大的混乱。 第五百九十九章 天兵降世 “天兵来啦,天兵来啦……” 消息不胫而走。 一时之间,南京城竟是隐隐开始混乱起来。 有人欢喜有人愁。 还有人欣喜不已地道:“益王殿下来了……” 似乎……对有些人而言,这益王殿下,如他们的救星一般。 当然……那些卫中的士卒们,却是惶恐又担心的。 他们惶恐的是,马上天兵就要来了,自己即将灰飞烟灭。 他们更担心的是,一旦天兵进城,只怕一切又要回到老样子了。 这是许多军户所担心的事。 其实当东林军进城,他们的生活,已经有所改变。 至少,军饷真的不克扣了,军田也都在准备丈量,说要分发了。 而且新来的那些个生员,虽然严厉,可他们并不滥用私刑,断然不会对你乱加打骂,真要是触犯了军令,虽然也会进行惩罚,却不是那种带有羞辱人格性质的。 说起来,不少人对于陛下和张都督是心存感激的。 毕竟,相比于从前的指挥使和同知、千户们而言,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是……他们真的怕啊。 有人已经开始口里念念有词了,念叨着各种保佑之类的话。 可是……这种保佑显然是没有效果的。 因为在不少人看来,这神佛们显然不是站在南京城这边。 闻香教这些年,在益王的支持下,在复社的纵容之下,早就在江南各州县各种传道。 这种道义,其实本来就很对军民百姓们的胃口,而军民百姓也确实需要这些东西来麻痹自己,再加上官府默许,自然而然便出奇的顺利了。 他们在江南号称有信众数百万。 甚至有人穷得饿着肚子,也要想尽办法,拿出最后一点积蓄捐纳给闻香教。 而招募的天兵,据闻都是有奇相之人,总而言之,生下来就是干这个的。 这南京城已是混乱不堪。 于是,便有一个右卫的百户上前,战战兢兢地道:“陛下,张都督,这天兵厉害,要不我们还是赶紧关城门吧,或许……” 天启皇帝绝没有想到,百姓们对于这天兵,竟如此的恐惧,再加上混杂在百姓之中,还有不少心怀不轨之人,此时趁机加油添醋的造谣生事,便引发了如此的后果。 天启皇帝看向张静一。 张静一则是目光坚定地看向天启皇帝道:“陛下,出战!” “嗯。出战!”天启皇帝再没有犹豫,绷着脸道:“左卫和右卫守城,朕亲自出城督战,张卿,带多少人马去?” “三千人足够了。”张静一道:“留锦衣卫和两千人马在此,加上左卫和右卫,足够了!”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臣亲自带队冲锋,他妈的,臣就不信了,这闻香教的天兵,竟还能和臣交锋!” 于是,一声号令。 随着各种急促的哨声,东林军开始集结。 最精锐的第一教导队,以及第二、第三,还有第六炮兵教导队,此时纷纷开赴出城。 炮队八十门火炮,自然也就不留在城中了。 因为这一战,打的敌人有些特殊。 至少在许多人看来是很特殊的。 张静一甚至在心里想,人家竟不战而屈人之兵,显然已经不是普通的乱党了,先拿炮轰一轰,且看看……效果! 东林军上下,南征北战,再加上大量的教育,虽未必笃定这个世上有没有什么神佛,可至少……他们是不将什么闻香教放在眼里的。 此时所有人预备,全副武装,哗啦啦的负重出城,犹如奔涌的洪水一般。 天启皇帝也骑着马,带着一队亲兵,自金川门出。 这金川门为单孔城门,有一座门券,门外设有金川桥一座,东侧有金川门涵洞和水闸,用来控制护城河和内外金川河的流通。 因为此地地势最是平坦,所以南京城虽有十三座城门,可此处的防御却最是薄弱,适合攻城的军马展开,历朝历代,若要夺取南京城,攻城的军马都倾向于从此处城门发起攻击。 不过天启皇帝打马过了金川河,却没有继续前进了。 张静一是不允许他跟着大军前进和进攻的,天启皇帝这一次倒是乖巧,知道只能观战,虽是心里跃跃欲试,不过还是耐住了性子。 随即……三千的东林军开始展开。 炮兵开始布置。 第一教导队在战场上作为主攻,此时允许他们原地休息。 其他教导队则护住两翼。 张静一也骑着马,到了阵前,其实他不需多说什么,今日他牺牲了自己的头发,生员们现在都怀着悲愤的心理。 这一点也不夸张,在古人的观念里,恩师与君亲等同,甚至还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说法。 而头发则代表了身体发肤,断了头发,就如断了人头。 这等于是张静一已经‘死’过一次了。 恩师都被这些群狗东西杀死了,那还了得?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因而各教导队里,生员们彼此交换眼神,这眼神里都是杀气腾腾,虽然大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这眼神里却有待会儿狠狠的宰杀的意味。 至于什么该死的天兵天将,其实许多人都是宁信其有的心态,而且传的这么玄乎,若说一点不紧张,自然是假的,不过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大家的心思却纯粹了,管他娘的是谁,决一雌雄吧! ………… 果然……看到一支队伍气势汹汹地来了。 这队伍的规模居然极大。 乌压压的,似是看不到尽头。 这一下子……让人顿然变色。 快马匆匆而至,马上的人火速跳下来,直接到了张静一的跟前,道:“恩师……来的不只数千‘天兵’,这人马乌压压的看不到尽头,人数只怕有十万之众。” 哪里来的这么多人马? 张静一也不免感到诧异,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举起了望远镜细看。 眺望了老久,又派斥候去其外围打探。 那斥候在那规模庞大的队伍侧翼,抓了一个人来。 这人一看就是布衣,寻常百姓的打扮,早就吓坏了,从马上拎下来的时候,整个人瑟瑟发抖。 到了张静一的跟前,这人便惊慌地跪下道:“我……无罪,无罪啊。” 张静一紧紧地盯着这人道:“尔是何人?” 这人忙道:“小人宁国府光阳县刘家村人……” “你从贼做什么?” “小人没有从贼啊。”这人哀嚎道:“小人听人说,闻香教的大法师带着天兵天将,要打南京城,村里许多人……都去了看热闹,说是可以什么撒豆成兵,呼风唤雨………队伍经过了本县的时候,我见许多同乡去围着去看,便也一路跟了来,何况……他们还提供伙食呢……” 张静一:“……”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围观群众? 张静一不禁心里日了gou。 这种热闹,你居然也有胆子看? 不过细细一想,清末时期的许多场景……似乎也能够理解了。 于是张静一再不耽误,问起了正事来,道:“有多少你这样的人?” 这人便道:“小人怎么数得清?反正……这一路,都有许多人的加入,有的是各县闻香教的人,也有小人这般……纯粹想看看做法的。” 张静一忍不住想骂,最终还是没有出口,只沉着脸道:“这里危险,赶紧走吧。” “是是是。”这人便如蒙大赦一般,飞一般的撒腿跑了。 那浩浩荡荡如乌云压顶一般的队伍,果然开始出现了分化。 许多围观的百姓眼看着眼前出现了官军,便不敢上前了,便纷纷驻足,远远地看着。 又有一股人马出来,有数千甚至上万的规模,他们个个穿着五色衣,又打着各种旗蟠,有的上书:三期末劫。又一边旗蟠写着:返本归源。 紧接着,又有许多人,一窝蜂的抬着几尊巨大的木佛来,这佛像的模样很奇怪,旁边却又打旗蟠,书:燃灯佛,或:未来佛等等字样。 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打仗的样子,因为打仗的士卒,为了行军打仗方便,一般都是短装,毕竟短装方便,可是他们却穿着宽大的衣衫,这种宽松的衣衫袖口很宽大,休闲有余,若是真要上阵……张静一无法理解他们怎么确保自己不会被自己长袖给绊着。 最先的队伍,出现穿着五色衣的人一齐出来,有数百人,紧接着,有人吹起了唢呐。 这是一种奇怪的调子,倒是颇有几分喜庆,大致和《抬花轿》、《花好月圆》、《喜拜堂》之类的差不多。 反正他们一吹,顿时张静一都觉得自己的肌肉有些松弛,身上的肌肉也跟着欢快起来。 除此之外,还有鸣锣的,打鼓的,摇铃铛的,或者是摇着五色旗蟠的,紧接着,许多人开始摇着脑袋,发出一声声的怒吼。 张静一见他们嘴巴一张一合,却不知念诵着什么,只从望远镜看到他们用各种奇怪的姿势,很是诡异。 就这? 他妈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谁要入洞房成亲呢! 张静一有些懵逼了。 这是对战呢! 怎么一点都不严肃? ……………… 查了点资料,更新晚了,还有! 第六百章 炮声隆隆 过了片刻,望远镜之中,又见了许多人来。 这些人看上去很精壮,而后……他们居然在这冬日里,脱去了外衣。 于是乎,一身的腱子肉,便露了出来,他们扎了马步,一个个威武不凡的样子,大抵有百来人,他们一面扎马步,一面刻意的将自己身上的腱子肉鼓起来,而后口里似乎如便秘一般,发出一声声奇怪的响动。 张静一又震惊了。 三观碎裂。 可是……那随来的无数百姓,似乎都欢呼起来,一个个热切无比。 城中……无数的军民百姓,瑟瑟发抖。 许多人登上了城楼,看着那数不清的天兵,早已吓得胆寒。 这时候,便又有人开始吹唢呐,这唢呐声震如雷,却已让这城上城下的许多百姓,都跪下了。 张静一这才明白,这些怪异的举动,看上去好像是滑稽可笑。 可实际上呢,却完全迎合了寻常百姓们心目之中‘威武不凡’的形象。 底层的百姓,自小都没读过什么书,甚至可以说,平日里接触的非但不是什么读书人,更多的恰恰是各种神婆或者破庙里僧人、道人。 但凡是节庆或者是红白喜事,大抵也都是请这些人。 在他们朴素的观念之中,自然而然也就形成了某种固有的形象。 闻香教之所以能迅速的深入民间,某种程度……恰恰是因为它本就是针对百姓的喜好。 换句话来说,这才是当下百姓们喜闻乐见之事。 张静一心念一动,却突然拍马至阵前,看着众生员,道:“前方这些所谓的天兵,你们瞧见了吗?” 众生回答:“瞧见了!” 张静一道:“他们这样子……是天兵吗?” 众生们列队,张静一歇斯底里的大吼着,喉咙都冒烟。 好在所有人都屏息,竖起耳朵,才勉强能听到张静一的话。 “不是。” “那天兵该是什么样子?” “令行禁止,不动如山,动如疾风!”有人高呼,是李定国。 张静一朝李定国看一眼,李定国的悟性一直很高。 张静一道:“你们也是这样认为的?” 生员们齐声道:“是。” 这倒是发自他们内心肺腑的想法。 张静一道:“那么……眼前这些招摇撞骗的骗子,诈称为天兵,是否可笑?” “可笑!”众人齐声道。 张静一道:“那么,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些人可笑?” 这突如其来的反问,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张静一道:“李定国,你来说。” 李定国便上前,正色道:“回恩师的话,糊弄愚民的把戏,当然可笑。” 张静一道:“既然你知道这是糊弄愚民的把戏,那么你为何不信?” “这……” 张静一大喝道:“这若是有人借此来批判百姓的愚昧,却也大可不必,因为不是他们愚昧,而是本身他们就是蝼蚁一般,被朱门之中的人忽视所导致,说难听一点,你不让百姓们受教育,不让人深入进乡里,不建立某个令他们可以伸冤或者生病之后得以救治的组织,却还妄想着靠他们自己明白是非,这岂不可笑?你们这些家伙,若不是进了军校,今日和这城上与城下的人又有分别?所以,没什么可笑?我们固然痛恨这些诈称天兵的恶棍,却也要记着,他日我们是什么样子,那么这些城上和城下的百姓就是什么样子?若也和今日高高在上的读书老爷们一般,这百姓还是如此,那么就怪不得别人,得怪我们自己了。” 说罢,张静一亲自抽刀:“传我命令,不用等待这些人装神弄鬼了,预备进攻,火枪的效果太慢,给我上白刃,今日就将这些纸糊的天兵,给我斩杀殆尽,让天下人知道……天兵是什么东西!” 一声号令。 此时不少人动容了。 不少生员抬头看着远处喝彩的百姓,还有身后城墙上畏惧天兵而哭爹叫娘的声音。 他们陡然意识到……似乎……眼下只有白刃,才能教这些百姓们做人了。 “来人,让火炮预备,先行轰炸,记着……不要伤了远处的百姓。” “喏。”有人飞马,朝炮阵而去。 而一列列的生员,已开始取出了刺刀,将刺刀卡在了枪管上。 在他们看来,随着火炮的威力越来越强,火枪的威力确实有些跟不上了,枪阵混杂着炮击,若是对付骑兵,或者有很好的效果,可面对眼前这些天兵,最好的效果,确实是直接白刃。 两千五百余人,枕戈待旦。 …… 天兵的阵中,却依旧是热闹。 确实只能用热闹来形容,因为许多赤身的人,已开始呼呼喝喝的在唢呐声下,开始摆出各种的造型。 此时,益王穿着蟒袍,他身子肥硕,足足有两百斤重,便连走路,都难免需喘气。 此时他才四十岁,却已连走路都需人搀扶了。 这蟒袍几乎要被他的肚皮给撑破了,他挥汗如雨的下了车辇,此时不免有几分焦急,走了这么久,终于抵达了南京,此地是太祖高皇帝建都之地,而自己作为太祖高皇帝的后世子孙,想到即将进入南京城,便忍不住激动。 来之前,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自己应该去谒见孝陵,祭告太祖高皇帝。 只是可惜……这一切都被昏君打破了。 益王朱由木眯着眼,远远眺望:“先师,怎么还不做法?” 他所谓的先师,却是一个穿着素衣的汉子,汉子长相颇为清奇,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他笑吟吟的到了朱由木一侧,道:“殿下放心,我这阴门阵一摆,定教他们有来无回。” 益王朱由木饶有兴趣的样子,他也很想大开眼界。 这一路过来,也曾撞到过官军,结果这些官军,一见到天兵,尽都望风而逃,此时他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大法师的厉害。 朱由木道:“那便快,不要贻误,马上就要正午,午时三刻入城最吉,本王已是按捺不住了。” 这大法师笑了笑,随即从袖里取出一张黄色的小令旗来,便道:“殿下,你看好了。” 说着,他登山了一旁的步辇。 这步辇是十六个人抬着,抬着他的人,一个个穿着奇怪的五色衣,一面抬辇,一面口里念念有词。 而坐在这步辇上,这大法师突然大喝一声:“疾! 一声号令。 顿时……附近的旗蟠开始疯狂的摆动。 一下子……数百杆大旗顿时飘舞,猎猎作响的各色旗蟠,如狂风袭林一般,剧烈的摇摆。 紧接着……阵中突然钻出一个个人来,他们一个个提着黄布包裹的木桶。 等这木桶一个个掀开,顿时无数的屎尿便被人洒出来。 一时之间,臭气熏天。 益王见状,连忙后退,倒是一旁一个老宦官道:“殿下,不得退,此阴门阵也,便是用此阵,破这东林军,东林军至阳,所以才可肆虐江南,而大法师以妇人粪水摆至阵前,这东林军的阳气便散了。” 益王朱由木也顿时肃然起敬,忍不住道:“原来竟是这样的道理,只是……这阴门阵,竟只这样简单。” “并不简单,这些粪水,都是处子的粪水,祭上高坛,需作法七七四十九日之数,才可达至阴境界,除此之外……做法需选女童九九之数,取其血,时常……” 他正说着…… 却见那步辇上的大法师突然又大喝:“金木水火土,火火火……” 他连唱三声,却取一火把,放到了嘴边,猛地嘴一喷,一时之间,他猛地一吐气,却是喷出一团火来。 益王朱由木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远处的百姓,隐隐也看到这般场景,骤然之间欢声雷动,接着许多人纷纷拜下,口里大呼:“教主慈悲……” 大法师于是大喝:“吾已作法,尔等已水火不侵,今东林军阳气俱散,尔等还等什么,杀上去!” 一声号令,那一个个‘天兵’便爆发出漫天的喊杀,或提刀,或提红缨枪,又或者拿长眉棍,此时似乎已觉得自己真如天兵一般,杀声震天。 见此情景,益王朱由木满面红光,忍不住赞叹:“有此天兵,何愁大业不成,区区东林,也敢阻本王吗?哈哈……” 他大笑。 却在这时…… 轰隆隆……轰隆隆…… 八十门火炮,突然齐发。 远处,东林军的炮兵阵地上,一个个电光闪动。 这震耳欲聋的炮声,似乎天地为之变色。 步辇上的大法师,猛听这炮声,竟是脸色猛地惨然,而后一下子自这步辇上跌了下来。 益王朱由木,也听这炮响,这肥硕的身子一抖,一屁股跌坐在地。 紧接着……无数的炮弹,便朝着这里……呼啸而来…… 更远处……有百姓听到如此惊雷一般的响动,却不知是东林军放的,却纷纷露出震撼之色,大家彼此议论:“不得了,这一次大法师竟呼了天雷来炸东林军了……” 一时之间,更多人露出虔诚之色。 只是……这‘天雷’竟好似……有点不识相。 轰…… 一团火焰率先在天兵之中炸开。 大水冲了龙王庙。 第六百零一章 毁天灭地 这些天兵,还在念念有词。 精壮之人,排在最前头,做出要冲杀的样子,手中更是提着大刀。 这大刀和短柄的青龙刀相似,本是气势十足,很有震慑感。 只是……当炮弹落下来的时候。 绝大多数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甚至有人在怀疑,是不是……自个儿的咒语起了效果。 等到炮弹终于落下,在这密集的人群中飞快地炸开。 率先炸开的,乃是那吹唢呐的地方。 唢呐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那火焰瞬间随着冲击波荡开。 于是……无数人倒下,惨不忍睹。 这一下子…… 开始出现混乱了。 只是……这显然只是开始而已。 在人们惊愕和恐惧下,呼啸的炮弹,一个个落下来。 随后……在一处处炸开。 这些作法的天兵,本就密集,此时大家聚在一起,这等于成了靶子。 而炮弹,每一个都炸得很精准。 主要也多亏了老天爷,今日天气晴朗,没有大风。 轰隆隆……轰隆隆…… 一个个声音,震天动地;一团团的火焰,笼罩在了那天兵们的阵地上。 那炮弹破碎的弹片,所造成的伤害极大,甚至一个拇指大的弹片,足以给人制造出碗口大的伤口。 更有人直接被高温所吞噬。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懵住了。 精壮的汉子们,一个个哭爹喊娘。 数不清的人被震倒在地,可此时,耳边已经听不到声音了。 那大法师,此时直接给摔下了步辇,他脸色惨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下意识地要坐回步辇去,口里急匆匆地呼喝:“走,走,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只可惜……那些给他抬步辇的人,却早已跑了个干净。 混乱开始了,几乎所有人都像没头苍蝇一般的到处乱窜。 那本是猎猎作响,迎风招展旗蟠,现如今早被大火烧成了灰烬。 益王见此,已吓得趴倒在地上,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另一边,在火炮不断的轰击的时候。 一声声的哨声刺破了炮响。 紧接着,挺着刺刀的生员们再无犹豫,各队的大小队官,也纷纷吹响了攻击的口哨。 全线出击。 数不清的生员,齐刷刷地挺着雪亮的刺刀,径直发起冲锋。 他们采取的,并不是以往进攻的散兵阵型,而是密集的凝聚成一个拳头一般,采取硬碰硬的方式。 此时,炮声终于戛然而止。 天兵们一个个惊魂未定,再回头,更是惊惧不已。却见一地的尸首,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同伴,现如今竟连尸首都是四分五裂的。 地上那一个个人的样子,甚至已经无法辨认了。 几轮炮击之后,数千天兵,转瞬之间,竟是折损了接近一半。 剩余还侥幸存活的,此时看着这宛如地狱一般的场景,却已几乎濒临崩溃了。 更可怕的是……数不清的东林军已气势汹汹地冲杀而来。 许多人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跑。 可是……他们更没有预料到的是…… 东林军采取的乃是包抄,除中间第一教导队之外,其余两翼,则似钳形攻势一般,直接从左右杀来。 于是乎,这些天兵们,似乎只有一条退路了。 而一旦只剩下一条退路的时候,就少不得互相推搡,彼此践踏。 那受伤倒地的人,拼命地抓着要跑之人的大腿,口里大呼着:“救我……救我……” 可是……无人理会。 彼此之间拥堵和碰撞在一起,有人急了,直接拿刀,劈开前头阻挡自己的人。 还有为数不少,似乎笃信这闻香教的,却依旧大叫:“不必怕,我等刀枪不入……这是未来佛对我等的试炼!” 他们还想拼一拼。 只可惜……逃兵太多,有的想向前,有的想后退。 “殿下……殿下……”一个老宦官此时匆匆地寻到了趴倒在地瑟瑟发抖的益王朱由木,嚎哭着道:“他们杀来了,杀来了,快逃,逃了吧。” 朱由木抱着脑袋,肥硕的脸毫无血色,他惊魂不定地道;“对,对,走,赶紧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一面说着,一面让人取了一匹马来。 只可惜,他太沉重,一时翻不上马,以至于那宦官无论怎么推挤,朱由木也只是一脚吊在马镫上,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将自己的腿架上马背。 于是他粗重地呼吸,直到那老宦官啊呀一声,被压垮在地。 朱由木也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急了,满眼慌乱,连忙道:“救驾,谁来救孤。” 只可惜……护卫们早就跑了个干净了。 这朱由木急得团团转,口里道:“大法师呢,大法师在何处?” 就在此时,数不清的生员已是杀了进来。 雪亮的刺刀在手,仿佛形成了肌肉记忆一般,见人便刺。 一个个没头苍蝇一般的人倒下。 原本以为火炮轰击最是可怕,可现在绝大多数人意识到,真正残酷的却是这白刃战。 因为这些东林军的人就在眼前,你能明晃晃地看到那锋利的刺刀,而且很快这些想要顽抗的人就发现,自己根本毫无任何招架还手之力。 就好像待宰的羔羊一般,手中的所谓大刀,其实就是摆设,不等你动手劈砍,刺刀就已到了,直接穿透你的身体,你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气,直接贯穿自己的身体,而后……你看到对方冷漠的样子,等你倒下的时候,他便踩着你的尸首过去。 到处都是东林军,令人逃无可逃。 他们冷漠,无情,没有什么花招,只是最简单的劈刺而已。 甚至他们并不急于立即展开杀戮,往往是进行穿插,将这里的人分割之后,再彼此呼应着,将人统统放倒。 张静一也在其中,他亲自督战,带着一队人,左冲右突。 张静一已经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自己的手臂有些酸麻。 直到听到惨呼:“别杀我,别杀我,我乃益王,我乃天潢贵胄,我乃太祖高皇帝之后。” 整个战场,其实已经一面倒了。 甚至张静一根本不将这些人当做敌人,因为……他们连敌人的资格都算不上了。 他带着人,寻到了朱由木。 此时,朱由木宛如肥猪一般,倒在地上,浑身圆鼓鼓的,口里发出凄然的求饶。 张静一快步上前,一个跟随着他的生员不放心地道:“恩师……学生搜搜看,且看看是不是益王……” 张静一摇摇头,道:“不必搜了,这么胖,十之八九就是了。” 说着,他已到了朱由木的跟前,居高临下地盯着朱由木,沉声道:“认得我吗?” 朱由木已是面如猪肝一般,一脸恐惧地道:“不,不认得。” 张静一朝他森然一笑,随即道:“我便是张静一!” 朱由木眼里的瞳孔收缩着,顿时嚎哭。 张静一冷笑道:“此人有大用,立即拿下!传令下去,还有负隅顽抗的,统统杀了!两炷香之后,我要求清理战场。” “喏!” 哨声四起。 ………… 天启皇帝坐在马上,其实结局,早就注定了。 虽然一开始的时候,这些闻香教的天兵,摆出各种花架子,倒是一开始……让天启皇帝有些怀疑,是不是对方……当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杀手锏。 直到火炮开始轰击,天启皇帝便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些人到底哪里来的自信。 以至于他居然还差点,想要严肃地对待这些‘乱党’。 天启皇帝坐在马上,此时他却若有所思,忍不住喃喃道:“人心,人心啊……” 对啊,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人心。 这个世上,强弱有时候需要真正动了手,才能见分晓,可是……在无数的人心之中,为何这些天兵有如此蛊惑力呢? 这想来也是为何,东林军哪怕实力再强,依旧还有无数人想要反抗的原因。因为在许多人的心目中,东林军也不过如此…… 天启皇帝眼眸遥遥望着远方,随即,脸上露出了不屑的冷笑。 ………… 而真正大受震撼的。 却不是天启皇帝。 而是这城上和城外的无数百姓。 这些军民们,对天兵有的心怀恐惧,有的则是带着一种莫名的敬重。 可无论是什么心思,他们也认为……这天兵降临南京城,势必会造成巨大的破坏力。 可现在……所有人都看呆了。 就这…… 城楼上,那本是胆战心惊的士卒们,本是如临大敌。 可这时候……他们终于知道,为何东林军能够千里奔袭,一举拿下南京城了。 这才是真正毁天灭地的力量。 现在再去看那些所谓的天兵,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人就是如此,眼见为实。 这一下子……不少人看向东林军的眼神,已经全然不同了。 “天兵啊……这是天兵!”有人突然大呼一声。 虽然现在而言,还在这喊贼子是天兵的人,已经属于大逆不道了。 不过几乎所有听到了这些词汇的人,已经不自觉地将这天兵二字,不再代入进闻香教的身上。 东林军……才是真正的天兵天将,毁天灭地,所向披靡! 第六百零二章 天文数字 半个时辰之内,所谓的天兵,便已灰飞烟灭。 除了地上数不清的尸首,便什么都没有了。 其余之人,跑了个干净。 当然,远处的百姓,其实也跑了不少。 他们是真的吓坏了。 他们对于战争的印象,大抵还停留在,出来单挑啊!你个混蛋之类的层面。 可这种直接火炮狂轰滥炸,而后步兵直接一面倒的杀戮,却是前所未见的。 原以为是来看热闹,谁晓得,热闹是真的看到了,就是热闹得过了头,这难道不比传说中的撒豆成兵,什么降下天雷要可怕? 很多人想要逃之夭夭的。 不过绝大多数,却是只觉得自己两腿不听使唤,两股战战,等见到这些天兵被逃杀了个干净,这才醒悟过来。 于是乎,便有人念念有词。 这是假天兵遇到了真天兵了。 一会儿工夫,便有飞骑火速至这些百姓们的面前。 这乌压压的百姓,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此时正一个个拜倒,不敢抬头直视这天兵。 这马上的天兵则是高呼道:“陛下有旨,尔等不要逃散,在此收殓尸骨,不可使这尸骨暴露于野。” 众人只觉得脑子眩晕,此时听罢,哪里还敢不从?不过直到那天兵走了,大家才战战兢兢地站起来。 而后,当有人走进战场的时候,那真天兵却早已是如洪水一般的撤下了,显然是预备进城! 再看这里一片狼藉,都是那闻香教的尸骸,地上还是一个个巨大的弹坑,弹坑里还冒着硝烟,那肠子和鲜血流了一地,偶尔还有人在地上抽搐和’呻吟’,见到这一幕场景,有人汗毛竖起。 张静一已与天启皇帝碰了头。 “陛下,这益王已经拿住了。” 天启皇帝却是紧紧地看着他道:“卿受伤了没有?” 张静一道:“托陛下的洪福,自然没有受伤。” 天启皇帝才松了口气,道:“没受伤就好,倒不是托了朕的洪福,倒是托了这些天兵的福气,若不是他们不堪一击,怎么会有如此战果呢?” 说罢,天启皇帝道:“先进城再说。” 金川门洞开,于是浩浩荡荡的队伍入城。 从出城到入城,相隔不过是一个时辰的时间罢了。 正因为如此,此时这南京城中的军民百姓,再看这东林军的时候,却已是另外一种眼神了。 他们的目中,带着敬畏,这种敬畏感,此时已压倒了一切。 尤其是那左卫和右卫的军户,更是一个个五体投地。 张静一骑着马,故意走慢一些,让天启皇帝骑马在前。 天启皇帝看这沿街的军民,纷纷拜倒,一个个颤颤惊惊的模样,却回头道:“张卿,你打马上前一些。” 张静一点头,便催马上前。 天启皇帝道:“在这江南,也招募几万东林军吧。” “啊?”张静一诧异道:“这么多!” 天启皇帝道:“朕深感当下这些士人,已不能用了,留着这些人,迟早都是祸害。可剪除了士人,谁可取而代之呢?从江南的军民百姓之中招募数万人,操练教习,过了数年之后,等他们年岁大一些,自会有一大批人回到自己的原籍去,这些人……自然而然也就深入了整个江南的各个州县!” “他们跟着朕和卿家长了见识,有咱们自己的一套观念,久而久之,朕便可借助东林军的生员,深入至江南的所有街巷和村落中去。如若不然,今日杀了一批士人,来日……自然又会有一批出来,杀不胜杀,朕花了银子,得听到响,战功易得,可人心要抓住,却绝不是一日两日就可得的。” 张静一道:“臣遵旨。” 天启皇帝又道:“各省,都要有招募的员额,照例……还是你招考的那一套,银子这边,朕来想办法,你拟定了数目,朕自然恩准!” “不要怕花银子,该花的要花,如若不然,这满天下都是闻香教和那些养不熟的士绅,朕与张卿的大业,何时能够成功?”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 他已感觉到,天启皇帝已经开始有更大的宏图了。 等回到了天启皇帝的行在。 那益王便被人抓了来,益王朱由木随即便叩首痛哭流涕。 天启皇帝恨得牙痒痒,凌厉地看着他道:“你这狗贼,现在哭又有什么用!” “冤枉……”朱由木一脸可怜兮兮地辩解道:“臣绝无反心,实在是被人请了来,臣以为陛下……驾崩,为了防止江南落在流寇之手,这才赶鸭子上架啊陛下……臣……是冤枉的啊。” “到了现在,你还想辩解吗?”天启皇帝觉得这人真是厚颜无耻到了极点,于是冷笑道;“是否要朕将那姓张的叫来和你对质?你做的事,如今已统统都显露了出来,到了现在,你还想强辩?” 益王朱由木一听到张字,顿时打了个哆嗦,他变得开始惶恐和焦虑起来。 天启皇帝冷眼看着他,一脸的不屑之色,道:“怎么,没有话说了吧,你乃宗亲,是藩王,如今却敢如此,你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你这狗一般的东西,竟还有痴心妄想。” 朱由木便哭道:“这实是情非得已啊!” 天启皇帝瞪着他,冷冷地道:“如何情非得已?” 朱由木此时显然已经知道,再怎样辩解也已经没有用了,只好道:“我……我……既然我是宗亲,也是太祖高皇帝之后,陛下也是如此,可是为何……为何……” 说到了这里,朱由木居然怨恨起来:“为何陛下可以是九五之尊,臣却碌碌无为呢?” 这简直是发自灵魂的询问了。 朱由木随即委屈地道:“当初,我的父王给我取名朱由校,这个名儿,我用了许多年,可谁料到……就因为你做了皇帝,便有人来……勒令我将名儿从朱由校改为了朱由木,天下容不得两个朱由校,可为何改名的是我?” 天启皇帝:“……” 就这? 这也算是造反的理由? 此时,这朱由木反而渐渐没有了可怜之色,而是带着几分气愤地继续道:“我这个朱由校,若是做了天子,断然不会比你这朱由校要差,只可惜……我时运不好罢了,今日……到了这个份上,我无话可说……” 人就是如此,恐惧到了极致的时候,当意识到自己没有了生路,就只好破罐子破摔了。 天启皇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论起来,他们也是堂兄弟,可是……这朱由木不但眼高手低,而且还如此的愚蠢,重要的是愚蠢却还不自知。 这天底下,到底有多少个这样的愚蠢宗亲? 不过现在……天启皇帝没心思计较这些。 亲戚的问题,可以暂且搁到一边去。 天启皇帝此时反而极为冷静,冷凌地道:“你既知道死到临头,那么朕倒是要问问你,这些年,你仗着那水道,靠着海贸,与人勾结……到底挣了多少银子?” 朱由木一听,身躯一颤,却是忙摇头道:“没有……要钱没有!” 天启皇帝便似要咬碎牙一般,狞笑道:“有与没有,你都是死无葬身之地,朕要将你废为庶人,再满门抄斩,你留着这些银子又有什么用?你说不说?” 朱由木显得极为警惕,只道:“没有就是没有,我宁死也不说!” 他一副随时准备赴死的样子。 天启皇帝勃然大怒,道:“好好好,既然你宁死也不说,张卿,动刑吧……另外一边,让邓健立即赶去他的藩地,挖地三尺,朕不信,他的银子能藏得住。” 一听到动刑,这朱由木居然已摇摇欲坠的……要昏厥过去。 张静一站在一旁一看这个样子,心里竟觉得好笑,眼前对这个家伙动刑,简直就是杀鸡用牛刀,这家伙……未必怕死,但是肯定怕疼。 张静一便道:“来人……” “别,别……”朱由木忙摆手,随即他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口里呼喊着道:“天哪,不许我叫朱由校便罢,夺我名姓,还窥测我的金银……天杀的……” 这一下子,真将天启皇帝给惹怒了。 而此时,几个校尉已一窝蜂的冲了进来。 本还在叫呼的朱由木,看到这阵势,顿时住了嘴,身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 就算没吃过猪肉,他也是见过猪走的。 这锦衣卫的威名……和手段,他是早有耳闻。 于是他再不敢迟疑,连忙叩首道:“别动刑了,我说便是……说了便是……” 说罢,他又泪水涟涟,似乎激动得想要昏厥过去。 于是,很努力的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来:“两亿……”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浑身颤栗。 却见朱由木又继续道:“两亿三千五百四十七万九千八百二十五两……” 天启皇帝:“……” 朱由木嚎哭道:“这是截止上月初八时的数目……我……我……我算过三遍的……绝不会有错的……我……我……” 天启皇帝则是彻底的震惊了。 如此……庞大吗? 他甚至下意识地道:“怎么可能挣来这么多?” ……………… 还有。 第六百零三章 统一方夏 天启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 因为这个数目,实在过于可怕。 他一个狗屁益王,何等何能。 天启皇帝隐隐有怒意。 益王朱由木惨然道:“是这么多,是这么多,这数目,我化成灰也记得……” 天启皇帝一下子抖擞精神,突然觉得红光满面,此时此刻,竟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滋味,他努力的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而后死死的看着益王朱由木道:“说罢,这些银子,如何挣来的?” “海外到处都是银子……”朱由木道:“我大明的瓷器、丝绸,在这儿卖一两银子,出了海,价格利益翻数倍。只要用船,将这些东西运到了琉球,至少价格便可翻五倍至十倍以上,而且是有多少要多少……不只如此……还有一种办法,就是收购黄金。” “收购黄金?”天启皇帝倒是一脸惊奇:“这收了黄金有何用?” 益王朱由木道:“佛郎机那边银价较贱,他们大多是以金为货币,所以一两金子,可以兑二十两纹银。可在我大明,一两黄金,却只可兑银四两至五两。所以……只要在内陆,用大量的白银,四五两银子的价格收购了黄金,转手送出海,价格便直接翻上数倍不止。我……我每年,都会囤几船的黄金出去,而后,用一船金,换回二十多船银子。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天启皇帝倒吸一口凉气,原来里头有这么多的门道。 难怪这白银在江南直接引发了大规模的通货膨胀。 原来全是这些家伙们,弄来数不清的白银,制造出来的。 张静一对这两亿多两白银,其实一点都不意外,他甚至预估这个数目会更多。 实际上,从美洲大发现开始,佛郎机人和大明的贸易表面上是中断,可实际上却一直没有中断过,大量的走私商人,还有像益王这样的人,源源不断的暗中与佛郎机人交易,导致了明朝中后期,大量的白银疯狂向大明流入,这些流入的白银,直接引发了整个大明的通货膨胀。 可恶的是,在这种白银持续流入的过程之中,朝廷居然一两银子的税赋都没有收到,大明的岁入,从明初到明末,其实根本没有增长多少,甚至……有些税赋,比明初时还少了。 可是同样的岁入,在明初的时候可以干很多事,比如明成祖的时候,靠着这些岁入,一方面横扫大漠,持续的对北元用兵,另一方面,又派人南下安南国,对安南国发动战争,与此同时,他还在北平建立了新的都城,建立了紫禁城,同时还大量的造船,建立了世上规模最宏大的船队,命郑和下西洋。 你看……同样的岁入,明成祖在的时候,干的哪一件事不是耗费巨大,可偏偏,成祖皇帝不但没有因为干这些事而导致国库空虚,居然还能有盈余。 可到了现在……朝廷的这些可怜岁入,可能干任何一件事,都足以耗空国库了。 这江南,天知道藏匿着多少的白银,能直接引发物价上涨数倍的大量白银……这两亿多两……只怕也只是益王一家的财产而已。 天启皇帝先是狂喜,而后却又是忧心忡忡。 一个藩王,这么多钱。 再看看自己,还是你叫朱由校,朕叫朱由木好了。 朱由木说出了数目,就好像整个人已是抽干了一般,浑身软绵绵的,竟是觉得活着也没了什么意思。 天启皇帝回过神来,才注意到了朱由木,却是盯着朱由木道:“你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触犯了这么多的罪,自当死无葬身之地。只是……你即便要谋反,那也罢了,太祖高皇帝,不也是靠谋反起家的吗?可笑的是,你连谋反都如此可笑,竟和一群所谓的’天兵‘厮混一起。不过……你输了也便输了,这天底下功败垂成之人,也不差你一个,可你身为反王,既是兵败,竟连死也不敢,居然还落到被俘至朕的面前,太祖高皇帝若是知道,竟有你这般的子孙,只怕在天有灵,也是羞愧难当。朕与你乃是同宗……今日……便索性成全了你吧。” 说罢,天启皇帝闲庭漫步一般,一步步走到了朱由木的面前,突的从腰间取出一柄匕首。 而后,如闪电一般,将这匕首刺入朱由木的咽喉。 这一切太快了。 快到本就笨拙的朱由木根本来不及有任何的反应。 他只是瞳孔收缩,而后便觉得咽喉刺痛,紧接着,便开始窒息。 只是他身子肥硕,血液极多,鲜血便如溪流一般的涌出来,一时之间,竟没有死,只是憋着脸,脸已煞白,用一种绝望的眼神,凝视着天启皇帝…… 最后,他不断的挣扎,终是气绝,倒在血泊。 天启皇帝已收了匕首,他已经没有丝毫的表情了。 他甚至连眼皮子都懒得眨一下,下一句话却是对张静一道:“朕越发的恐惧了。” 张静一平静的看着倒地不起的朱由木,面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的波动,倒像是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说起来……陛下如此……其实也是给这朱由木留了一个体面,不至让他这天潢贵胄受到侮辱。 张静一道:“陛下何惧之有?” “一家人尚且如此,这些人……平日里到底干了多少事啊。”天启皇帝叹息:“谋逆一案,要彻查到底,凡是牵涉其中的,一个都不要放过。” 张静一点头:“臣自当尽力。” “对了,朕明日……要去谒见孝陵。”天启皇帝突然道。 张静一感觉到天启皇帝似乎心里藏着事,他没有从天启皇帝身上看到多少喜悦,虽然他自己挺爽的,这一笔就是两亿多啊,自己凭空就得了两千多万两纹银的提成,说是财大气粗,也不为过了,何况……这才只是个开始呢。 这提成,果然还是能调动人的积极性的,张静一现在恨不得将这江南所有富户的家都扬了。 不过,天启皇帝表现出来的,却没有多少喜悦,这显然并非是天启皇帝的性格。 天启皇帝又道:“到时,你陪驾朕的左右,前去孝陵吧。” “是。” ………… 次日,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此时南京城……已经固若金汤,甚至是整个江南,几乎也再没有多少抵抗的力量了。 天兵被围杀的消息,迅速的传遍江南,那些但凡有一丁点心思的人,此时也已心冷了。 东林军,是不可抵挡的。 越抵挡死的越快。 此后,三五成群的东林军,各自奉旨,前往各处的州县,顺利的接受散布在江南各卫的军权,依旧还是那一套,给饷,分田。 与此同时,各处开始张榜,军校招募生员,欢迎踊跃参与。 这东林军,已被视为天兵,一夜之间,形势逆转,已开始有人意识到……加入东林军,可能是新的前途了。 张静一命南京各处的印刷作坊,疯狂的印刷基础的招考知识,而后……四处分发。 而天启皇帝则骑着马,随即至紫金山南麓,这太祖高皇帝的陵寝依山为陵,沿着神道入山,无数的亭台连绵。 天启皇帝登上山,至享殿的时候,已至傍晚。 他换上了素衣,当日便住在享受殿之中。 如此过去三日,大多时候,他似乎都寡言少语。 只是到了三日之后,天启皇帝召张静一至享殿。 张静一是在棂星门外驻扎,这山上清冷,风景倒是壮丽,不过看了一日,便厌倦了。 此时天启皇帝相召,张静一入殿,随即,便见太祖高皇帝的画像,以及神位,这里香火缭绕,有些刺鼻。 此时天启皇帝穿着素衣,跪在蒲团上,背对着自己。 张静一默默想要上一炷香。 天启皇帝道:“不必啦,太祖高皇帝和朕一样,都不爱玩虚的,给他祭祀和上香的人多的是,不多你一个。” 张静一讪讪道:“陛下不拘小节,令人钦佩。” 天启皇帝道:“这几日,朕在此,每日陪伴太祖高皇帝,你知道朕在想什么吗?” 张静一道:“想来的希望太祖高皇帝在天有灵,能使天下风调雨顺。” 天启皇帝摇摇头。 张静一道:“莫非是希望长生殿下……” 天启皇帝依旧摇摇头,道:“太祖高皇帝不保佑这个,朕见那闻香教,便越发的不相信,天上当真有神灵可以呼风唤雨……或是佑人平安。这些……是人间帝王管的事,遇到了灾情,就救灾,孩子生了病,就请人救治,岂可处处都指望天上的列祖列宗们,今日庇佑这个,明日保护这个。朕唯一想的事,是太祖高皇帝给朕留下的,除了这万里江山,还有便驱逐鞑虏,匡复天下的毅勇,以布衣之身,凭借经天纬地之才,得此天下,你说说看,这是不是非常之人。” 张静一想了想,认真的道:“自然。” 天启皇帝道:“太祖高皇帝可以统一方夏,可以在百废待兴之中一举成两百五十年的制度,那么朕可以不可以呢?” 第六百零四章 圣心难测 天启皇帝的这番话很奇怪。 因为这是他难得用十分凝重的表情说的。 何况是在这太祖高皇帝的享殿里,当着自己祖宗的面,这里的气氛格外的凝重。 “陛下的意思……”张静一也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来,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审慎对待。 天启皇帝则道:“太祖高皇帝即位为天子,大半辈子都在琢磨一件事,那便是如何让这天下长治久安,他可谓是呕心沥血,从不敢懈怠,这终究是什么缘故呢?” 天启皇帝抬头,凝视着太祖高皇帝的画像,久久不动,接着道:“无非是他自知打天下难,治天下更难。太祖高皇帝所面对的,是那蒙元已治理得千疮百孔的天下,那些蒙元勋贵,视天下百姓为牛羊,下头的士绅们,更是借此机会敲骨吸髓,肆无忌惮。朕并非是贬低太祖高皇帝的功绩,可实际上,若非那些人,太祖高皇帝一介江淮布衣,何以能轻取天下,威震华夏呢?因而,太祖高皇帝一辈子,都以蒙元为诫,希望能寻觅久安之道。而今,国祚能延续迄今,只怕也有太祖高皇帝深谋远虑的功劳。可是……”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叹了口气,才又道:“今天下到了这般的地步,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又说什么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事实当真如此吗?” 说着,天启皇帝徐徐站了起来,转过头,目光落在张静一的身上,,他凝视着张静一。 张静一道:“那么陛下的意思是……” “还是先看看这些奏疏吧。”天启皇帝答非所问,却是抬手点了点一旁的几案,道:“你坐在这儿,细细地看。” 张静一目光一转,这才发现,一旁的几案上,是一摞摞的奏疏,这几案本是用来陈放鼎炉的,如今却已全被奏疏堆满。 张静一没有犹豫,走上前,先是取了一份奏疏,认真地看了起来。 这是户部侍郎的奏疏,里头狠狠痛骂了江南官场这边糜烂的风气,可话锋一转,又表示为了长治久安,恳请陛下宽恕这些‘乱臣’,如若不然,天下臣民离心离德,只怕大祸将至。 张静一轻描淡写地将这本奏疏放下,又拿起一本奏疏。 这是内阁大学士刘鸿训的,刘鸿训则举了官渡之战,曹操的许多部将和袁绍暗通款曲,留下了大量的书信,等到曹操得到胜利之后,抄来了这些书信,一时之间,群臣恐惧,曹操则当众将这些书信烧毁,表示既往不咎的典故。以此来告诫天启皇帝,事已至此,不能深究,不如惩办一些贼首,其余之人,不过是被贼首裹挟,恳请皇帝法外开恩。 张静一看到这里,心里似乎有数了,这就难怪陛下突然这几日心事重重,跑来孝陵这儿了。 张静一默不作声地继续低头,不厌其烦地一份份看下去,这上奏之人可谓是五花八门,便连内阁首辅大学士黄立极也对此表达了担忧。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几个国公,哪怕是远在云南的黔国公,此时也上了奏疏,说了一些水满则溢之类的话。 这些奏疏真正让人忌惮的,不是他们在奏疏里用什么方式来劝谏,而在于上奏疏的人,身份五花八门,有的是阉党,有内阁大学士,有来自于六部,有国公,还有不少侯爵和伯爵,甚至还有为数不少的宗亲。 最重点的是,他们的态度,可谓是出奇的一致。 这里头不无就一个意思,有人谋反,就法办几个匪首,抄家灭族都可以,但是不要波及,更不可株连,绝大多数人,都是无罪的,即便是从贼,也只能无知而已。 全天下如此一致,几乎是不约而同,这里头的意思,就很让人值得揣摩了。 张静一相信,这些写奏疏的人,一定是发自肺腑,绝没有背后一起串联,因为不少上奏的人,彼此之间,关系并不和睦。 比如内阁那几个学士,大多都是北人,和南方士绅确实没有什么利益上的瓜葛。 又比如不少的勋臣,还有宗亲…… 张静一默默地看过之后,便将这些奏疏收拢起来,一一叠放好。 天启皇帝则背着手,凝视着张静一,道:“奏疏都看过了吗?” 张静一点头道:“已看过了。” “你怎么看待?”天启皇帝道。 张静一想了想道:“臣如何看待不重要,主要是陛下如何看待。” 天启皇帝道:“你又和朕卖关子。” 张静一摇摇头,老老实实地道:“臣所说的,乃是肺腑之言,陛下怎么看待,决定的是未来的天下,会是什么样子。” 天启皇帝垂头,默默踱了几步,才道:“你说的有道理,现如今,宗亲们劝朕,内阁大臣们劝朕,六部九卿劝臣,勋臣们也在劝朕。朕知道他们什么意思,他们是害怕了,既害怕朕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害怕……迟早有一日……他们也要步江南这些人的后尘,朕若是他们,朕也要怕。” 说着,天启皇帝突然道:“只可惜,朕不是他们!” 天启皇帝随即道:“朕若是对这些奏疏置之不理,从此之后,朕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说罢,天启皇帝苦笑一声:“想来,这就是为何……天子要称孤道寡的缘故吧。” 沉吟片刻之后,他定定地看着张静一,目光深幽,口里道:“明日就下山去,朕要亲自主持田亩的丈量,除此之外……张卿……是该动手了。” 张静一意味深长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陛下已有主意了吧?” “已经有了。”天启皇帝此时居然显得异常的平静,道:“看得见的敌人不可怕,那些看不见的敌人,才最是可怕。可朕想和这些看不见的人心斗一斗,输了……做隋炀帝便罢了!可赢了,至少……朕不愧列祖列宗的重托。” 说罢,他眼眸一闪,眼中似泛着光,斩钉截铁地自牙缝里吐出两个字:“动手!” ………… 次日。 天启皇帝下紫禁城。 浩浩荡荡的人马,没有前往南京城,而是奔赴应天府江浦县。 此地距离南京很近。 北临渡口,设有浦子口巡检司。 如今巡检司,已被生员们控制。 天启皇帝在这江浦县城外,却没有选择入城。 本地的县令已经被拿了,实际上,这里的县丞也被拿了,主簿很惨……丢了乌纱帽,跑了个无影无踪,而锦衣卫已下海捕文书,四处捉拿。 只有一个县尉,一觉醒来,然后一脸懵逼,上官们呢? 可笑的是,等得知城外浦子口巡检司的巡检也换了人,这一下子,县里大乱。 本地的几个大户,都有人牵涉进谋反大案之后,浦子口巡检司也捉拿了八九个,一下子……这本是繁华的县城,如今好像一夜之间……变了样子。 可怜的县尉立即向上头的应天府报告这件事,希望应天府能够赶紧派一个上官来。 结果就是……他很快知道,应天府那边,也是一锅端了,一个都没剩下,那边也没人理他,表示爱莫能助,你自己自求多福吧。 这县尉只好召集差役,而这些平日里人五人六的差役,个个都成了断脊之犬。 在大明,许多的差役都是世袭的,祖传父,父传子,子传孙。 表面上,他们的地位并不高,可是铁打的差役流水的官,这些差役往往更加了解县中的情况,那些流官们往往在地方呆个几年可能就要调任到其他地方,所以表面上官吏之间的差别极大,地位天差地别,可作为地头蛇,这些差役都不是省油的灯。 只是……县尉很快就又发现了一个更加可怕的现象。 原先那些趾高气昂的差役,现在也变得惊恐不安,其实这里头,也是有名堂的。 因为差役是世袭,又是地头蛇,所以几乎都被本地的士绅收买,或者大家同流合污,彼此之间,有无数扯不清的关系,这对士绅而言,借助差役影响地方的情况,而对于差役们而言,背后有了靠山,在衙里才能硬气,即便碰到了流官,仗着自己背后绵密的关系网,却也未必会将县令的话完全当真。 所以许多科举出身的流官,往往被差役各种的敷衍,随意的糊弄。 可现在……情势显然是大大的不同了。 士绅们被抓走了不少,差役们是何等机敏之人,骤然感觉自己失去了靠山,此时也是人心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般。 等听闻皇帝的圣驾竟至本县。 这一下子,这县尉和差役们又慌了,大家一商量,鬼知道那昏君会不会立即让人砍了自己的脑袋去喂狗,不过……担心也没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跑都没地方跑,况且现在跑也来不及了。 于是……最后的结果是,只好硬着头皮,老老实实地跑去城门迎驾。 只是在城门处,左等右等,却一直都不见天启皇帝的踪影,这一下子,大家就又有些慌了。 人都说圣心难测,原本还没有什么感受,现在可算是明白了。 第六百零五章 将相本无种 既然陛下不入县城,当然得去寻了。 这县尉张涛便领着一干人,心急火燎地打探起来。 很快,他们才知道,陛下却是去了刘家里。 于是一行人急急忙忙地赶至刘家里,便见此时,这里热火朝天。 刘家里这地方,本是有一个士绅,叫刘文慧,不过已被抓去了南京城。家里头上下,早已慌乱成了一团。 天启皇帝抵达这里,随即叫来了里长,里长战战兢兢,天启皇帝询问此地的田亩数目,里长便报了上来。 一共是一万九千二百亩。 天启皇帝拿着这里长在县里抄录的纳税田亩数目,随即一声令下,这上上下下的人,便已忙碌开了。 他要将这儿的田亩数目重新额定一遍。 这一下子,那里长已是慌了。 却见天启皇帝脱了灰色大衣,捋起袖子便开始动手。 生员们也纷纷的下了田埂。 这自然引发了不少当地村民的围观,只是大家不敢靠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张静一似乎明白了天启皇帝的意思,却也兴冲冲的开始进行丈量。 他们踏足这刘家里的每一寸地,记录下一处处的数据。 其实在大明,征税的田地是有限的,几乎所有征税的土地,是从太祖高皇帝时期开始额定,只是两百多年来,这些土地通过类似于功名之类的手段,免税了多少,又或者新开荒的土地,隐了多少的田产,那只有天知道。 不过在朝廷的眼里,这里确实就是只有一万九千二百亩地,一亩不多,一亩不少。 起初大家还不知怎么丈量,等请了一个当地的人来指点一番,于是便带着绳子忙碌开来。 那县尉张涛带着一群人赶到的时候,看着眼前这一幕,已是惊呆了。 他们面面相觑,只得乖乖下了田埂,在这泥地里跪下:“见过陛下,臣等迎驾来迟……” 张静一瞥了他一眼:“你认错人了,陛下在那里。” “啊……”张涛惊呆了。 于是便又忙跑到张静一牵着细绳的另一头,重新跪下:“臣等……” 天启皇帝朝他咧嘴一笑,而后却道:“滚开,别烦朕。” 呼…… 这不是昏君,那就真见鬼了。 张涛一时尴尬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总不能自己在旁舒舒服服地呆着,看着陛下干活吧。 于是……思虑再三,又寻了几个司吏窃窃私语一番,便也带着绳索,去另一边丈量了。 这一日丈量下来,真是饥肠辘辘,且平日里还算是养尊处优,所以许多人觉得自己腰都直不起来。 这丈量的差不多了,数目一加,算了出来。 天启皇帝看着簿子,眼睛越加瞪大起来,随即大怒道:“三万七千二百三十亩,这样说来,这多出来的一万八千亩从哪里来的?” 那里长被叫了来,早已吓得脸都绿了,只好连忙的磕头,如实道:“陛下……小人万死,这……这……这都是刘家藏匿的田产……” 天启皇帝则是冷冷地道:“他刘家藏匿的田产,你是里长,难道会不知吗?依着朕看,你们是沆瀣一气,何况……这刘家还用所谓的功名,又减免了大量的税赋,这一算起来,他一个刘家,就少了两万五千亩地的税赋,平日里这些狗东西不是成日的叫唤着税赋沉重吗?敢情他们不缴税的!” 里长惊惧极了,只是一个劲的磕头:“小人万死。” 天启皇帝却眼中冷意越发浓烈,道:“大家都看到了,这是他自己说的,他自己都说自己万死,可见朕绝没有冤枉他,来人……将这里长拿下,全家流放辽东!” 里长一听,便觉得眼前一黑,要昏厥过去。 却早有几个在旁待命的生员直接将他架了起来,拽着便走。 里长才如梦初醒,又忙叫唤起来道:“小人冤枉……冤枉啊……” 有人给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筛了茶水来,二人都喝了,天启皇帝依旧还不解恨,骂道:“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一群人沆瀣一气,欺上瞒下,真以为朕是聋子,是哑巴吗?” 张静一此时的心情却颇为愉快,带着微笑道:“陛下息怒,这人都流放了,还为这个生什么气呢?正好,刘家一查抄,就可以分地了,如此一来,百姓们得了土地,朝廷多了税赋,岂不是皆大欢喜吗?” 那张涛和下头的司吏们早就吓得大气不敢出,这里长的下场,他们是看到了的,这真是喜怒无常啊,一不小心,就是给直接发配辽东。 一想到辽东那鬼地方,张涛等人已是吓尿了。 他们一个个颤颤惊惊的,直到这时,张静一似乎想起了他们,张静一于是抬起手,点着这张涛。 张涛脸色骤变,心情大抵是不断的默念:你看不到我,看不到…… 只见张静一道:“陛下,此人乃是本县的县尉,叫张涛,这张涛乃是山东人,是个举人出身,在山东老家,有家三十二口,也不算是小门小户了,因为只是举人,所以选官只选了一个县尉,他还有一个兄长,听说也是中过秀才的,噢,对啦,他是个有运气的人,一共生了七个孩子,都是男儿,真是多子多福啊……” 张静一这如沐春风的说着,张涛却好像自己一下子现了原形一般,如坐针毡,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怎么这张都督对他……这么清楚? 天启皇帝则是背着手,笑道:“这么多孩子,砍了可惜。” 张涛:“……” 张静一的声音道:“陛下,他没犯什么罪,毕竟他是去岁才调任至本县的,又是县尉,本地的士绅瞧不上他,在南京城,他也没什么关系,和那该死的县令、县丞几个不一样。” 天启皇帝点点头:“这就难怪,他没有被拿住了。” 说罢,他朝张涛招招手。 张涛只觉得自己迈不动步子,就好像……自己要上刑场一般,却也知道不能不动。 于是怯怯地挪步到了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的面前,见这二人都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张涛带着满腔的惧意,噗通一下便拜倒道:“陛下……” 天启皇帝道:“方才你跟着丈量土地,倒也辛苦了,朕看你倒是一个实在人,朕喜欢实在的人,咱们大明最缺的,恰恰就是你这样的能吏,你办事很稳妥,这张卿家也夸了你。这样吧,此番你虽无功劳,也有苦劳,从今日起,朕敕你为本县县令,即刻上任。” “至于县里清丈田亩的事……要抓紧着办,还有分田的事,也不可耽误,今年眼看着就要过去,来年还要春耕,不要耽误了农时,这个地方,区区一个村落,竟藏匿了这么多的田,可见这些人丧心病狂到了什么地步,而在此县,又有多少这样的村落呢?” 张涛听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却是整个人晕乎乎的轻飘飘的。 自己居然……升官啦。 他确实只是一个举人,继续会试无望,知道自己中不了进士,不得已之下,只好出来做官。 不过举人做官,就得先放下科举,除此之外,还需去吏部选官,说白了,就是要排队,好不容易排到了自己,可给的也绝不可能是什么好差事,进士一般是直接放一个县丞或者县令,而举人就惨了,要嘛主簿,要嘛就是他这样的县尉,或者是县学的学官。 基本上……熬个十年八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若是运气不错的话,或许能有机会,做一个县丞或者知县,再往上走……那就几乎不可能的了。 在这个时代,最看重的就是出身,进士都分三六九等呢,一甲二甲进士未来有光明的前途,三甲进士只能外放到地方任地方官,至于举人……能脱颖而出的,几乎是寥寥无几。 这张涛真是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居然直接升官了,而且……是直接从九品直升七品,不……准确的来说,是从六品! 因为这里可是应天府的辖县,隶属于京县的范畴,所以品级会格外的高一些。 张涛又是诚惶诚恐,却又突然心里一喜。 说实在的,谁不想做官呢? 在县里做县尉,苦哈哈的,每日抓捕盗贼,处处看上头几个人的脸色,而且几乎毫无前途可言,哪里及得上直升县令……成为一方的父母官,更不必说,说不定……将来还有仕途呢。 张涛大喜,立即叩首道:“谢过陛下。” 张静一朝他笑了笑道:“好好干,事情办的好,陛下不会忘记你的,你可不要忘了,这南京城里……空缺多的是。” 张涛也不笨,这一听,就猛地开始意识到了什么。 对呀……这南京城,如今不知多少人落马,他原本很是恐慌,觉得要出大事,可现在细细一想,他们死不死,关我张涛什么事?我只要站在对的一边,这些人都死绝了,反而给我张涛腾出了位置…… 不得了…… 张涛猛地心头一震,一下子……觉得的自己人生……似乎也没有这么坏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还有! 第六百零六章 摆驾 这张涛于是兴高采烈的接了旨。 当即,天启皇帝又让几个司吏到面前来。 询问他们县里的情况。 这几个司吏可是亲眼看到瞒报的里长一家老小要被拉去辽东的。 哪里敢隐瞒,一个个老老实实的回答。 县里的情况,如今的难处,一一说了。 天启皇帝随即不露声色,细细听过之后,随即点了一个颇为干练的司吏道:“朕看你也算是能吏,你从前在县里的那些勾当,朕不管,朕现在只问你一句话,若是朕现在敕你为此县县丞,你肯不肯在这县里丈量土地,分了田地?” 这司吏一听,顿时身子飘了。 司吏都是县里的老吏,名为司吏,就是吏就是吏,一般情况之下,身上连一个功名都没有的。 结果……竟然直接任官,这真是祖坟冒了青烟了啊。 这司吏按着以往的习惯,下意识的道:“学生惭愧,无才无德,如何能担当如此大任,真是愧煞小人……” 天启皇帝道:“看来你想拒绝。” 这司吏急了,噗通一下跪倒:“小人的意思是……愿为陛下赴汤蹈火,死个甘愿了!” 天启皇帝满意点头:“很好,立即走马上任,要给朕做出一点样子来!” 这司吏便咬牙。 到了现在,他算是明白过来了,他娘的,从前和那些士绅们沆瀣一气的,现在想来,格局低了,他们是个什么东西,这群狗东西都杀了才好,我特么的现在是皇上的人。 丈量土地? 这个太容易了,毕竟在县里干了这么多年,每日和乡里打交道,这乡里的明堂,自己门清,比那些流官们要强多了。 分地? 分啊,当然要分,陛下说分就得分,那些个士绅,还有那些个地主,算个鸟,我现在是县丞,我会多瞧他们一眼吗? 再者说了,这些狗东西……反正十个有个八个,都要被抓走了,我会怕他? 这世上,最热心做官的,其实未必是士绅,因为士绅本来就家大业大,又通过教育的垄断,确保了家族总能出一些有功名之人,做官只是爱好的一种而已。 真正热心的,恰恰是这些文吏,这些文吏身份太低贱了,在流官眼里,和家奴没有什么分别,明明主持县中事务的是他们,却不过是永远被人点着干活的那个。 他们可是做梦,都希望自己当真能有个官身。 为了这个……这司吏就敢跟着天启皇帝拼命。 天启皇帝随即又点了一个主簿,其他司吏顿时眼热起来。 天启皇帝随即道:“其余的,也要努力,将来……若是你们县干的好,朕自当论功行赏,清丈天下土地,分了田地,乃是国策……你们要敢为天下先,不要怕……别人的闲言碎语,干好了,将来自有前程。” 天启皇帝说罢,众人自然都欢天喜地起来。 一日下来,天启皇帝已是疲倦。 傍晚用膳的时候,他又和张静一商议:“今日这里的事,要四处公告,告诉这天下人,朕不缺官,这想戴乌纱帽的人还少吗?只要有人肯跟着朕干……还怕寻不到人。” 张静一笑嘻嘻的道:“题目臣都想好了,到时昭告天下。” 天启皇帝于是笑了,随即又道:“不过……也要提防有宵小之人,借此任官,所以在各地的生员,他们接管了各地的军营和巡检司,告诉他们,让他们随时密奏地方上的事,当地的土地丈量情况如何,新官是否劣迹昭著,乃至当地的米价、物价,也都要陈奏,奏上来之后,先送你那儿,你让人进行甄别,看看哪些紧要,哪些不紧要,紧要的送朕这儿来。” 张静一道:“这些事,还是让锦衣卫来办为好,臣这些年,倒是培养了不少校尉和力士,让他们散布在各州县,打探各处见闻。当然……不能让他们常驻本地,而是采取三月一轮替的办法,每三月,令他们轮替至隔壁县去,免得在一个地方呆的时日久了,有人借机对他们收买。” 天启皇帝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这个好,这个好极了。还是你想的周到,如此一来,朕便算是放心了,朕来江南,也有不少日子了,依着朕看,是该回京城去了。” “陛下不回南京?” “不回。”天启皇帝道:“那些奏疏,你难道没有看吗?现在京城之中,有不少人急了,朕既然已打算在江南分田分地,那么就要有所防备……”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这些年上了这么多的当,自然知晓,有的人一旦触碰到了他们的利益,他们是真敢咬人的。 今日对付的乃是江南这边,可那朝中百官,难道不害怕吗? 天启皇帝道:“南京城,有邓卿家即可,朕暂时敕命他为左都督同知,南京守备,让他暂驻南京城,执掌当地的军政和锦衣卫,你以为如何?” 左都督同知,是从一品,当然,这个官职早就是虚知了,就好像张静一的左都督一样。 而真正有用的却是南京守备,因为这个官职是可以真正调动军马,负责军事防御的,一旦江南出现了叛乱,便可立即负责整个江南的军事行动。 再加上邓健本就是锦衣卫指挥使同知,节制江南一带的锦衣卫,完全没有问题。 张静一当然清楚,天启皇帝为何对邓健如此的信任。 说到底……邓健得在江南好好的抄家呢,这可是一项艰巨的任务,面对的也绝非是一般人,若是手中没有权柄,尤其是军事大权,只怕会被人吃的连渣都不剩下。 张静一道:“邓健此人,忠实可靠,确实是不二的人选。” 天启皇帝随即道:“调一支东林军在此驻守吧,归他节制,你说的不错,邓卿是实在人啊。” 天启皇帝对邓健的印象出奇的好,虽然平日里也不怎么相见,但是见了就觉得亲热,就好像亲人一般,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天启皇帝随即道:“京中那些奏疏,朕一直惦记着,张卿,你说……这些人到底是哪一边的?” 这一句话倒是将张静一问住了。 以前吧,这朝中有阉党,有东林党,彼此攻讦,说起来……京师的大臣,在魏忠贤的努力之下,确实都换成了阉党了。 按理来说,他们应该是魏忠贤的人,也同时是天启皇帝的人。 可现在……这些人急于上书,虽然不好说是露出了狐狸尾巴,可至少……天启皇帝已开始产生疑窦了。 张静一道:“臣也不好说,不过臣这些年,其实也是看穿了,所谓的庙堂,其实不过是利字罢了,寻常百姓家过日子,这是小利。而朝中争夺的,却是大利。任何事,只要一直给人甜枣,那么一切就好说,可若是陛下给他一棒槌,那么话就不好说了。” 天启皇帝叹息道:“这是真话,你倒也难得和朕将话说的如此通透。” 张静一道:“陛下此言便有些诛心了,臣一向说话比较直的,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天启皇帝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道:“及早进京吧,是该收拾这旧河山了。” 只是要出发之前,却有一份奏报送来,让天启皇帝为之气结。 益王虽然是拿住了,这家伙反正没得跑,但是根据奏报,不少与益王勾结的海商,却借着自己有舰船之利,竟是趁着南京的人马还未占据整个江南,却已是搬空了自家的财富,杨帆出海。 这七八家的海商……本就是狡兔三窟,此番一去……显然并不打算回头。 天启皇帝见了奏报,顿时勃然大怒,道:“该死,竟还是将人放跑了。” 张静一当然知道天启皇帝的心思,这些海商可是挣的盆满钵满,天启皇帝惦记着也不是一两日了。 主要是现在要抄家的人太多,再加上一个益王府,天启皇帝满门心思在这上头,终究还是百密一疏,等惦记着这些海商的时候,这些人早已仓皇出逃了。 “这一去,只怕再也追不回了,倒是便宜了他们。” 张静一想了想道:“陛下认为,他们会逃去哪里?” 天启皇帝背着手,沉吟道:“莫非你有了计较?” 张静一道:“倭国、朝鲜国……不可能,此二国与我大明素有邦交,他们未必敢收留,这些海商,也不敢冒如此的风险。而佛郎机人……臣倒以为……他们不敢,这佛郎机的葡萄牙……在澳门驻扎,到时候朝廷索要那些海商,他们若是不肯,便可教这些在澳门的葡萄牙人死无葬身之地。思来想去,臣倒以为……可能是占据了与澎湖隔海相望的琉球岛,与我大明一直关系紧张的尼德兰人。” “尼德兰人?”天启皇帝若有所思,道:“朕若是命人去与尼德兰人交涉,尼德兰人肯交出人吗?” 张静一摇摇头:“必然不会交出人来。” “这是为何?” “因为陛下要他们交的不只是人,还有他们带出去的银子,尼德兰人素来见利忘义,岂会将一船船白花花的银子拱手相让?” 第六百零七章 乾纲在握 天启皇帝一想,立即明白了。 如果也有一群人带着一船船的银子投靠自己,自己可以交人,但是绝不交钱。 问题是,现在的天启皇帝是连人带着银子都想要。 “这些人……带出去的银子有多少?” “臣无法预计。”张静一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但是只会多不会少。” 天启皇帝焦虑起来,来回踱步,边道:“这样说来……银子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不过可以借机交涉试试看。”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也只好如此,真是耻辱啊,白花花的银子,俱是民脂民膏,如今却都便宜了别人。” 张静一却道:“陛下,澎湖、琉球,俱为我大明疆土,如今却被尼德兰人窃据,如今又有走私的海商与他们媾和,长此以往,对我大明不利。” “那么……你认为该怎么办?” “造船。”张静一坚定地道:“除此之外……最好吸引他们倾巢而来。” “倾巢而来……”天启皇帝若有所思起来,边道:“你的意思是,毕功一役?” 张静一点点头:“正是……这佛郎机人和尼德兰人十分富庶,这么多流入我大明的银子,就是他们带来的,他们成日惦记着我大明,虎视眈眈,那我大明何不……露出一个破绽呢?” 天启皇帝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张静一,道:“什么破绽?” “利诱。”张静一道:“让他们知道,我大明有一块巨大的肥肉,等将来陛下将那些人抄家之后,便大张旗鼓地向天下宣告查抄的数额,除此之外……再大模大样地在泉州等地造船,声言要缔造天下第一水师。” 天启皇帝皱眉道:“造木船?” “是。” “这又是什么缘故?” 张静一显然早就想好了,便侃侃而谈道:“我大明富有四海,那尼德兰人听闻了去,必然蠢蠢欲动,可……毕竟大明距离他们实在过于遥远,虽然有贪婪之心,只是摄于我大明的实力,他们未必敢来侵犯,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示弱,制造这木船,号称是军舰……便是展示我大明的雄心!” “大明毕竟距离西洋和琉球不过咫尺之遥,西洋诸国,又历来是我大明的藩属,只要大明展示将来还要下西洋的意图,这尼德兰人窃据我琉球之地,定然心中焦虑,又恐我大明将来染指他们在西洋的贸易点,因而,在这焦虑和贪婪双重煎熬之下,那么他们就可能联合纵横,想办法对我大明攻击了。” “只要他们一旦倾巢而出,只要我铁甲舰造成,便可与他们决一雌雄,到时便当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的财富,陛下还不是想抄多少便抄多少。” 实际上,尼德兰人一直都有进入大明帝王的企图,他们一直试图夺取葡萄牙的澳门,作为贸易点。 当然,真正有企图的还有西班牙,西班牙王国还真有过远征大明的计划,他的计划是,调动主力的舰队,动用一万两千上下的西班牙军队,再借机雇佣五千倭人,以及五千从吕宋招募的仆从军,对大明发起进攻。 只是这个计划,却因为出现了英国对西班牙的挑战而无疾而终。 所以……若是当真有机会,或者是有强大的动机以及足够的利益的话,张静一相信……这大明还真可能招来佛郎机人或者是尼德兰人。 当然……前提是自己这边得源源不断地输出一个错误的情报,让他们觉得有巨大的利益可图。 同时……还要让他们产生一个巨大的危机感,那就是未来若不遏制大明,大明极有可能在十年二十年之后,缔造一支规模庞大的舰队,成为他们未来在海洋上的竞争者,唯有如此……方才可能让他们真正下定决心。 张静一之所以锁定尼德兰,是因为尼德兰人更擅长外交,也更贪婪。 若是尼德兰人当真起心动念,那么这尼德兰人是最有可能联合纵横,采取各种外交手段,集结欧洲各国舰船,雇佣各国佣兵劳师远征的。 天启皇帝很是认真地听完了张静一的计划,听罢,倒是来了兴趣。 这些日子,他一直都被一个可怕的问题折磨着自己。 那便是,等这天下的富户都抄完了,到了抄无可抄的地步,那么未来该怎么办? 但是此时,张静一的话,就犹如突然亮起的指路明灯一般,骤然间让天启皇帝心里亮堂起来。 天启皇帝倒也不是意气用事之人,看着张静一,略显迟疑地道:“朕久闻这尼德兰诸国的舰船厉害,上一次,虽然靠着让人潜入水中,搁置火药让他们吃了亏,可一旦在海中排兵布阵,我大明却未必是对手,你那铁甲舰,当真可靠吗?” 张静一却是泰然自若地笑看着天启皇帝道:“可靠不可靠,不在于臣。” 天启皇帝眼眸微张,好奇道:“那在于什么?” 张静一则是很是理直气壮地道:“在于陛下……打算投入多少。” 天启皇帝愣了一下,随即不禁气结,瞪了他一眼道:“朕不是给了你银子了吗?” 张静一便笑着道:“现在的这些银子,当然是足够的,可要加速建造,就需要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说到底,就是更加的银子。” 开玩笑呢,后世做游戏,都是给钱就加速的,不充值还怎么做人民币玩家? 天启皇帝不禁苦笑,于是道:“且看邓卿家这边。” 二人议定。 不过天启皇帝虽然一副从长计议的样子,可内心深处,却似有一颗种子在生根发芽。 几日之后,天启皇帝终于启程北返。 只是这一次,走的却是陆路,先走镇江,而后进入运河,沿着运河摆驾回京。 而在南京城里。 几乎每日,都开始发放各种的告示。 有军校招募生员的。 江南这边,不少人对于进入军校颇有兴趣,有的人是有先见之明,陡然意识到,或许未来的前程,可能就是在这军校的上头。 也有人纯粹是被民间各种天兵天将的传闻所震惊,内心深处蠢蠢欲动,原来我竟也可做天兵? 除此之外,便是颁布分田令,要求江南所有的田主,不得持有超过百亩以上的水田,违者查抄。 当然,查抄还是讲规矩的,那便是会给你一些银子赎买,只是赎买的价钱……就有些低了。 整个江南的水田,都要重新丈量,各府各县,务必将此事当做头等大事来办。 当然,江浦县的事迹,也公告了出来。 江浦县县尉丈量土地有功,升县令,户房司吏有功,升县丞云云。 消息一出,江南炸了。 若说县尉升县令可以说是走了狗屎运。 那么这户房司吏升县丞,这绝对是在江南头一遭。 本来官吏有别,官就是官,吏就是吏,历来这吏无论再如何,不经科举,是绝不可能为官的。 可在这里……天启皇帝直接下旨,这一下子……便将科举为官的规则打破了。 当然……陛下要打破,在江南不少人虽然恨得牙痒痒,可又有什么奈何? 有本事你去反啊,现在莫说是反,便是骂的都没有了。 那些被抓走的人,现在哪一个不是日日夜夜的写认罪的材料?听说……他们在写认罪供书的过程中,还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吹捧天启皇帝,说天启皇帝谟略深远,功德隆盛。又说天启皇帝仁厚恭俭,勤政爱民,乾纲在握,而文德武功超越三代,历数绵长,亘古未有。 这已吹得快没有边了。 便连张静一,竟也有人开始吹捧,说其器宇轩昂,有张良之才。 而此时,各县抓走了不少的官长,这么多的职位空缺,一下子让许多人开始眼热起来。 正牌的进士,可能看不上这些位置,可对于不少秀才和文吏而言,这可是香饽饽啊。 一时之间,各府各县开始有了动作,不少人卖力丈量土地,顿时间,一派新政的气象。 当然……南京千户所,以及杭州、泉州、南昌、广州五处锦衣卫千户所也已开始筹建,大量的锦衣卫,已经开始散布各府县,推行新政……已是势不可挡。 不少人想借新政得个一官半职也是情有可原,可若是不能防备有人借新政徇私舞弊,就如那王安石改革一般,最终充塞大量打着新政旗号瞎搞一气的事,却需小心提防。 十一月初九。 北国的寒冬……令这北通州的运河上俘了一层薄冰,远处都是皑皑白雪,如往年一般,凛冬又至。 此时距离京城,已是一步之遥。 天启皇帝下了漕船,随即便令人备马,打算立即回京。 他现在行踪飘忽不定,出门了这么久,此时倒是归心似箭了。 张静一又何尝不是如此?在京城呆久了,虽也知道北国寒冷,气候干燥,远不如江南,可内心深处,却还是更愿意待在京城。 “陛下,是否让人进京,先通报一声?” “不必啦。”天启皇帝道:“朕厌烦这百官出来迎驾。” 第六百零八章 京城 京城 京城之中。情势却变得诡谲起来。 陛下突然出兵江南,是所有人没有想到的,几乎朝中没有跟任何人商议过。 此后突然杀至南京城,更是震动天下,莫说是江南,这北京城里也是人心惶惶。 一时之间,整个北京城,都笼罩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这种气氛说不上来。 原本大明的南北之争,或者是东林和阉党之争,此时一下子好像彻底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恐惧。 陛下的性情,大家是知道的,某种意义来说,其实已经彻底的局势失控了。 许多人上了奏疏。 而这些奏疏,是魏忠贤始料不及的。 他这九千岁,在他看来,自己的干儿子干孙子们遍布朝野,但是魏忠贤万万没有想到,居然这些人彻底失去了掌控。 这自然令魏忠贤察觉到不对劲了,因而他下意识的,令御马监下辖的勇士营,加强了京师的戒备。 紧接着,又得到了陛下的旨意,说是不久要摆驾回宫。 魏忠贤对此,松了一口气,陛下回来,当然什么都好说。 只是这时候,工部尚书吴淳夫却兴匆匆地前来求见。 吴淳夫,可谓是魏忠贤的心腹死党,当初打击东林党的时候,一年时间之内,就从太仆少卿升为了工部尚书,乃是魏忠贤门下’五虎‘之一。 魏忠贤对此人,最是信任,因为工部在六部之中的权柄虽然不重,但本质上……油水却最是丰厚的,只有最信任的人才可担任。 借着魏忠贤这一日没有在宫中当值,而是在宫外魏家的府邸沐休的时候,吴淳夫提着一个食盒来了。 魏忠贤见了他,倒是颇为高兴,盖因为这吴淳夫和他关系很深,因而到了花厅,吴淳夫先向魏忠贤行礼,而后拿出了食盒,边打开,边笑着道:“九千岁,这是拙荆亲自下厨给您制的糕点,知道您喜欢……” 魏忠贤笑了起来:“太难为她了,她近来还好吧?” “尚好。” 魏忠贤又点头,等这吴淳夫亲自将糕点送到他的面前,魏忠贤捏了一块,尝了起来,随即连声说好。 吴淳夫可是工部尚书,虽不是位极人臣,却也是朝中最核心的人物,这样的人让自己的妻子亲自下厨,只为讨好魏忠贤,这糕点的滋味好不好是两说,可是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却让魏忠贤沉溺其中。 吴淳夫笑着道:“说到这糕点,最难的就是磨那豆沙,需卯时起来,要做到口感细腻,却也是不容易的。自然……下官断然没有要邀功的意思……” “真不容易。”魏忠贤点点头,随即道:“工部现在还好吗?” “好是好。”吴淳夫道:“现在内帑有银子,陛下也舍得给钱,赏赐也比往年多,所以工部上上下下,都称颂陛下。” 魏忠贤嗯了一声:“这便好,好好用命……现在陛下不在京城……你更该小心行事……” “九千岁。”吴淳夫看着魏忠贤道:“不过,说起来,内帑每年拨出这么多的银子,工部每年得银,是七百三十二万两,可是下官听说,就在今岁,陛下拨给捋顺那边,就有近五千万两……这……工部主持的,可都是大工程,既要修葺皇家园林,又要……” 魏忠贤突然凝视着吴淳夫,目光深幽,口里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吴淳夫显得犹豫,张口欲语的样子。 “但说无妨吧。”魏忠贤淡淡道。 吴淳夫便继续道:“这话,下官可不敢跟别人说,也只有到了您这儿,才敢畅所欲言。您说,这陛下对张家是不是宠信太多了,这工部乃是六部之一,竟还不如一个区区旅顺吗?那旅顺不是已经分封了出去,且只是区区一隅之地吗?工部可是主持着天下的大计啊。” 魏忠贤不冷不热地道:“看来你是不服气了?” “下官能有什么不服气的。”吴淳夫笑了笑道:“就算拨发给工部的银子,也不是落到下官的身上,只是……现在朝野内外,都多有怨言。”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接着道:“就说锦衣卫吧,这锦衣卫从前,可都是在您的手里,如今呢……可还和您有什么关系?锦衣卫是如此,旅顺也是如此。九千岁有没有想过,再这样下去,您和下官这些人,从此之后……” 他没有说下去,可这话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了! 魏忠贤便叹了口气道:“咱知道你的意思,这几年,你们跟着咱,确实是出尽了风头,你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平步青云,又有哪一个,不是坐镇一方?可如今呢……咱也知道,你是泉州人,福建布政使司那边,只怕也要预备清丈土地了吧。你们吴家,在泉州有多少土地?” 吴淳夫听罢,便低头不答。 魏忠贤道:“咱听说,福建布政使司那边,人多地少,许多人不得不偷偷下海,甚至跑去西洋……你看,咱们大明天朝上国,本该是最富庶的地方,可结果呢?大明的子民,却需一窝蜂的历经千辛万苦,去海外讨生活。你说说看,这……这大明中央之国,却连西洋藩属都不如了吗?” “咱自然清楚,用这些话来奉劝你,你定然是不喜的,毕竟……咱是断子绝孙的人,也不似你们吴家那般,是士绅出身,早有家产。咱自然也不能奉劝你大度。只是现在陛下已经决心推行新政,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法更改了。你是工部尚书,答应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至于那张老……” 本来想称呼张老弟,不过魏忠贤很快意识到,那狗东西似乎现在已是恶名昭彰,这名声比他这个九千岁还臭呢!于是改口道:“那张静一……不过是为陛下分忧而已,你说陛下宠幸他,这倒没错,可这是帝心,这个时候反张静一,就是反陛下,咱们为奴为臣之人,真要到乱臣那一步吗?那些辽东诸将的下场,你是见识了,江南那些乱党的下场,又何尝没有见识?你听咱一言,好好的做好你自己的事就够了……不要学外头某些人……” 吴淳夫听罢,忙是点头,讪讪道:“是,是,九千岁说的对。” 他便再不提这件事,又闲坐了片刻,随即起身告辞。 等出了魏忠贤的府邸,随即坐上了轿子,他脸上变得不对起来,而后吩咐轿夫道:“去刘府。” 半个时辰后,他抵达了一处府邸,却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说了一番话:“劝人大度,非人也!” ………… 魏忠贤笑吟吟地让自己的儿子魏良卿去送了吴淳夫出去,等这魏良卿回来复命。 便见自己的爹魏忠贤这时候端坐不动,手上则是把玩着一串念珠。 魏良卿乖顺地道:“爹,人送走了。” 魏忠贤淡淡地道:“临走时说了什么?” “什么也别说,只说让儿子多照顾着爹,怕您身体不好。”魏良卿老实地道:“他一直挂念着……” 魏忠贤却是冷笑,眼中泛着精明,打断了魏良卿的话:“你呀,终究是太年轻了,不晓得此中的意思。” “这……这……”魏良卿一时瞠目结舌,眼中泛着惘然。 魏忠贤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略显疲惫地道:“他们这是在逼咱呀……” 于是魏良卿甚是不解地道:“可是我见他对爹依旧恭顺,怎么可能……” 魏忠贤这才微微张眼,道:“你不懂,权力既是自上而下的,也是自下而上的,咱这九千岁,你以为是怎么来的呢?对上……是陛下信重咱,所以咱才可以在司礼监里,掌握国家大策。可是对下呢?单凭一个司礼监,就算再加上一个东厂,你以为……就当真可以权倾一时了吗?” “你错啦,咱之所以有今日,是因为有一大群人,他们无论因为什么原因,投靠到了咱的门下,为咱排忧解难,所以……朝廷下发的旨意,有人可以阳奉阴违,可是咱交代下去的事,人们却是争抢着去做,你知道为何吗?” 魏良卿显然从没想过这些事情,此时震惊地看着魏忠贤道:“为……为何……” 魏忠贤叹息道:“朝廷的事,就算是办妥了,那也是作为臣子的本份,就算办不好……可是他办不好,别人也未必办不好,至多也就是被申饬一番罢了,所以朝廷明旨,未必就有效。可咱交代的事,就不一样了,因为无论交代什么,大家都晓得,咱会念他的情,会晓得他办事得力,会欣赏他,自然而然,大家便争抢着去干了。” 魏忠贤道:“所以咱这些年,只要有人办什么事,咱就给他们什么好处,如此一来,大家都知道给咱办事,会有奖赏,于是愿意给咱办事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可是现在……” 魏忠贤无语地看着还一头雾水的魏良卿,而后道:“现在……情况却大大不同了。” ………… 明天会恢复更新,在此基础上每天维持四更。 第六百零九章 陛下入宫 魏忠贤说到了这里,禁不住长叹:“所谓树倒猢狲散,并不是只是说,咱有一日失了宠幸,大家纷纷改换门庭。你要知道,这些投靠咱的人,他们虽都叫一个阉党的名儿,可实际上……他们不是一个个木桩子,他们是人!” 说到这里,魏忠贤决心好好给自己这傻儿子上一课。 “但凡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会有喜怒哀乐,会有不同的性情。一群人,就会有不同的念头,有自己的利益,当投靠咱的时候,他们能得到好处,而又不会触犯他们的根本利益的时候,他们便是外头所说的阉党,可一旦投靠了咱,他们已得到了他们现今想要的一切,且还可能损害他们的利益的时候,此时……所谓外头传言的阉党,也就灰飞烟灭了。” 魏忠贤说着,目光深幽地看向魏良卿,口里接着道:“所以你看历朝历代,有许多位极人臣的人,他们很多时候,都会遭遇到明知不可为的事,不说其他,单单就将咱们大明太祖高皇帝时的丞相,赫赫有名的开国功臣胡惟庸来说吧,他当时是何等的显赫,贵为中书省丞相,不但位极人臣,而且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可他最后沦落到了什么结局?” “一个胡惟庸案,太祖高皇帝便怒而诛杀了三万人,牵涉到的开国功臣不计其数,可是……你现在想一想看,倘若这个胡惟庸,他并不是那样嚣张跋扈,也并不是处处对太祖高皇帝顶撞呢?” 魏良卿若有所思,不由道:“是,有时候儿子听到这一桩大案子,也觉得匪夷所思,太祖高皇帝是何等的雄主,这胡惟庸竟屡屡对他顶撞,处处与他作对。” 魏忠贤却是道:“这不是因为胡惟庸当真糊涂了。你想想看,到了这个地步的人,怎么会犯糊涂?这本就是天下最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太祖高皇帝的性情,怎么会不知道太祖高皇帝的手段?可是偏偏硬着头皮,还是要去做,分明就知道一旦触怒了太祖高皇帝,便死无葬身之地,阖家灭绝。可他还是这样做了,这是为何?” 魏良卿听罢,也觉得匪夷所思。 魏忠贤则道:“追根问底,是到了他这一步的人,倘若不这样做,下头那些人,也会想办法逼迫他这样做!他是太祖高皇帝的丞相,可为了一步步成为丞相,掌握天下的政务,不知有多少人投至他的羽翼之下,给他抬轿子的,为他鼓吹的,为他做马前卒的,这一些个人,在太祖高皇帝触犯他们的利益的时候,他胡惟庸能退吗?他胡惟庸又敢退吗?” “胡惟庸无路可走,除了拼着性命,博这一线生机之外,他没有选择。今日咱所遇到的,也是这样的情形!不知多少人指着咱吃饭,现如今,他们都指望咱出面……去对付张静一,去向陛下为他们夺取好处,咱若是不肯,这所谓的阉党,也就一哄而散,而且还难保不会有人反咬咱一口。你说说看,咱该怎么办?” 魏良卿下意识地张大眼眸道:“父亲难道当真要……” 魏忠贤露出一丝苦笑,随即道:“咱和胡惟庸又有不同,咱是太监,做太监的……终和那胡惟庸不一样,除此之外……” 魏忠贤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为父终究还得为你考量啊。咱不是胡惟庸,胡惟庸结党,权势滔天,他舍不得失去手里的东西,其他人也逼迫着他不能舍弃,这是因为,他们胡家本来就需要有这么一个人。可咱们呢?良卿,你不是聪明人,你所能做的,就是安安心心的过好这一辈子,将来给咱们老魏家传下香火,至于其他的……为父也不指望,所以……咱也没什么可舍弃的,有些东西,丢了也就丢了……这世上最难的,就是急流勇退,是解甲归田,你要说咱不甘心,这也未必,人怎么会甘心呢?咱也是人!可咱和陛下,终究还有情分,索性就从这凤凰,落成,这也无碍。” 魏良卿大抵明白了,胡惟庸出自大家族,他们一大家子,牵涉都已经太深了,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 而魏家……大不了去做富家翁!于是他道:“那么爹的意思是……从前那些‘兄弟’……” 所谓的兄弟,自然是魏忠贤当初收的干儿子,以及这些干儿子收的干孙子们。 “不必理他们啦,由着他们去吧,你好生生的过日子,其他的事,不必管,不过却要小心谨慎,为父最担心的,就是有人将你拉扯下水,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小心啊。” 魏良卿表情慎重地道:“儿子懂了,今日开始,儿子就不出门了,任何外客也不见。” 对于儿子的这点乖巧懂事,魏忠贤大为宽慰,颔首点头。 …… 此时,天启皇帝却已入城了。 当一队东林军出现的时候,这京城上下,顿时奔走相告。 只是气氛依旧诡异。 魏忠贤与内阁六部九卿们,猝然无备,自然不能出城迎驾,只好一群人匆匆往大明门迎接。 这紫禁城的大明门,如今戒备森严,百官跪在御道两侧。 天启皇帝就一身寻常的灰衣,目不斜视地骑马而过。 张静一则护卫在一侧,他们身边的护卫,则多为东林生员。 众人纷纷跪在御道,三呼万岁。 在一声声万岁声中,天启皇帝旁若无人一般,继续要打马入城。 这时……御道旁,突的有人道:“陛下……” 于是天启皇帝驻马,回头一看,却是一个五六品的小官。 天启皇帝倒是笑着道:“朕摆驾回宫,还未安顿,就有事吗?” 这人便起身,躬身走到了天启皇帝的马下,随即道:“禀陛下,臣有大事启奏。” 天启皇帝此时的目光没有落在这芝麻小官的身上,却是笑呵呵地四顾跪在左右的群臣身上。 他心里清楚,马下之人只是给人当枪使的。 只见这人道:“臣乃翰林院侍读刘彦,臣要奏的……是关于江南的事。” 天启皇帝豪气万千地道:“江南已无事了!” 这话……倒是实情。 朕都已经把自己搞定了,还能有什么事? 这叫刘彦的人便拜倒在地,道:“陛下,臣听说了一些传言。” 天启皇帝笑了笑道:“什么传言?” “臣听闻,陛下竟认为这江南上下……都是反贼,欲要对他们抄家治罪,不知是否有其事?” 天启皇帝点点头:“朕此番进入江南平叛,当然是捉拿反贼的,这有什么问题?” “陛下……”刘彦继续道:“既然有罪,为何不让有司审问?” 天启皇帝笑着看刘彦:“有司?” 所谓有司,其实大抵是相关部门的意思。 “正是。”刘彦一脸肃然道:“此等大罪,若是不能经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审问,如何能够服众呢?正所谓名正才能言顺,难道现在大明是以厂卫治天下了吗?臣近日听闻了许多的传言,有为数不少的人,都在妄议朝廷,其根本就在于人心浮动,军民百姓们惶恐,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严刑峻法固然可以让天下的风气改善,可即便是严刑峻法,朝廷也需让有司对相关的案件进行定巚,如若不然,这天下就要乱套了啊,国家自有法度,若是连这些都不能遵从,那就难怪人人自危了。” 刘彦说罢,泣不成声,拜伏在地,口里继续道:“历来治罪,都是明正典刑,恳请陛下……交三司审定江南逆案。” 天启皇帝若有所思,随即道:“这样说来,你们是认为锦衣卫处置得不公平了?” “厂卫擅长侦缉,却不擅明断,这样的大案,怎么可以如此的草率呢?” 天启皇帝此时则是回头,看了一眼张静一。 张静一倒是没有为自己辩驳,说实在话,大家觉得锦衣卫不公平,他倒是觉得情有可原的,反正锦衣卫的名声本来就很糟糕,何况……这些事……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你们谁想审就去审便是了。 天启皇帝见张静一一言不发,脸色淡然,于是又四顾群臣,却道:“诸卿怎么说,也是这个意思吗?” 群臣则是迟疑。 很明显……刘彦不过是马前卒而已,他说的话,确实代表了百官的心意。 终究,有人的目光落在了刑部尚书、大理寺卿,还有都察院左都御史三人的身上。 这三个人,几乎代表了朝中刑律方面的三大巨头,在这方面,他们的话是最有分量的。 眼看着大家默然无声,场面一时尴尬,于是……终于有人站了出来:“陛下,都察院愿承担此次江南逆案。” 说话的人,乃是李夔龙。 李夔龙可是魏忠贤的‘五虎’之一,也是魏忠贤的干儿子,此前乃是左副都御史,此后因功,又升为了左都御史。 左都御史的权力很大,掌管着整个言官和都察院,故而在朝中的份量极重。 ………… 第一章,还有三章,慢慢把更新量搞上去。 第六百一十章 强强联手 事实上,历来朝廷遇到了大案,也确实是三司会审的机制。 现在有了一个翰林提出来,而且都察院最高长官左都御史也表示愿意主审,那么从道理上是站得住脚的。 李夔龙倒是显得很稳重,他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道:“陛下,自秦汉以来,三法司会审,便形成了定制,于是历朝历代凡遇钦案,便由主管刑狱机关会同监察机关、司法机关共同审理。譬如隋朝的时候由刑部、御史台会同大理寺实行三法司会审。唐代则实行“三司推事”制度,遇有呈报朝廷的申冤案,由门下省给事中、中书省中书舍人、御史台御史等小三司审理。若是重大的案件,则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共同审判。到了我大明,哪怕是太祖高皇帝的时候,也都是都察院、刑部、大理寺来决定案情……” 李夔龙引经据典,说了一些前朝的定制之后,又道:“这样做的好处就在于,可以让案件得到公正的审理,也免得引发巨大的争议。锦衣卫在刑侦方面,确实有其专长,可毕竟还是不熟悉案件的审理,臣忝为左都御史,愿意承担这样的大事,亲审此案,也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如若不然,臣恐天下臣民见疑,军民离心。” 他侃侃而谈过后,恭恭敬敬的又行了礼,表现出恳请恩准的谦卑态度。 这边李夔龙一出来,后头又有人道:“臣也愿意主审此案。” 众人看去,却是刑部尚书薛贞,薛贞这个人,当初就是攀附了魏忠贤起家的,很是得志,今日他似乎也大义凛然地站了出来。 随后便是大理寺卿,这位大理寺卿陈扬美,倒和魏忠贤没什么关系,不过此人历来刚正不阿,但是因为在地方上任职很有政绩,当时西南有人叛乱,声势十分浩大,攻打毕节城,围困贵阳,朝廷为之震惊。而当时的陈扬美不过是区区知县,他坚守的桐梓孤城处于四面包围的困境之中,但他镇定自若,摄官事统士卒,严阵以待,慷慨临戎,且伺机屡出奇兵以挫敌锋。 等到乱贼平定之后,天启皇帝大喜,对这陈扬美十分看重,夸赞他挫贼靖寇,于是将他一路升为了大理寺卿。 这陈扬美很厌恶阉党,在大理寺任上,对阉党一直都很不客气,可偏偏魏忠贤知道天启皇帝器重这陈扬美,所以对他无可奈何,只好警告儿孙们,让他们尽量避免去招惹这个家伙,大家看着他绕路走便是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天启皇帝见陈扬美也站了出来的时候,天启皇帝的心里不禁有几分失望。 因为陈扬美对李夔龙、薛贞这些阉党,是历来瞧不上的,但是没想到,原本这势同水火之人,如今却都出奇的一致。 天启皇帝微笑着,这三个人,代表了整个大明至高的司法机构的主官,在任何案件上,都有着巨大的话语权。 现如今一个鼻孔出气,天启皇帝也无法回避。 于是天启皇帝含笑着,看着跪在马下的魏忠贤,道:“魏伴伴……你怎么看待?” 天启皇帝脸上虽是带笑,可此刻却是心头火起,他显然迁怒到了魏忠贤。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三个人里,两个都是魏忠贤的人,这怎么说? 魏忠贤则是面无表情,随即道:“奴婢以为……谋反一案,罪证已经确凿,已经没有继续再审理的必要了,不必多此一举。” 他的话,又让天启皇帝微微一愣。 他没想到,魏忠贤居然反对三司会审,于是他的脸色缓和了许多,随即目光一转,视线落到另一个人的身上,道:“是吗?黄卿,你又如何看呢?” 天启皇帝一直都不是一个完全没心思的人,今日摆驾回宫,却发现了如此诧异的事。 三个法司,居然不约而同要求审问。 而魏忠贤,偏偏又反对。 这对天启皇帝而言,不啻是试金石,他正好掂量一下大家的成色。 被点到的黄立极,只好上前道:“陛下……臣以为……” 黄立极苦笑,他其实并不想做这出头鸟的,可此时已经避无可避了,于是硬着头皮道:“臣以为还是审一审吧,这并非是坏事,否则……要将国家的法度置之何地呢?” 不远处的刘鸿训,不等天启皇帝询问,便已站了出来:“臣也以为应当审一审。” 天启皇帝听罢,心里已有一些数了,他目光落在孙承宗的身上,本是想问一问自己的授业恩师孙承宗。 可话到嘴边,突然忍住,他有些不敢细问,害怕得到的结果令他伤心。 此时的天启皇帝,已没有了方才入城时的豪气,盖因为他突然意识到……有些事儿,自己还是想简单了。 于是他道:“张卿,你来说说看。” 张静一依旧淡定,道:“既然要审,也无不可,锦衣卫这边……若是不同意,难免被人诟病专断,既然有人愿审,臣倒是落一个清闲。” 天启皇帝见张静一一副乐得清闲的样子,心里便有了计较,道:“既如此,那么就如你们所愿吧。” 这三人顿时大喜过望,纷纷道:“谢陛下。” 此时,天启皇帝其实已是归心似箭,他的心思在宫里,自己的儿子已经许久不见了,他在外的时候,便一直挂念,眼看家门在前,于是再不耽误,继续打马入宫。 等天启皇帝的背影走远了,其余之人,便纷纷散去,各自忙碌去了。 倒是魏忠贤,居然没有立即跟着天启皇帝入宫,而是朝张静一看了一眼。 张静一迎着那目光,倒是意会。 二人便索性……不约而同的至大明门的城楼,屏退了左右的卫兵。 站在这里,看着远处连片的官衙,魏忠贤率先道:“这一番去江南,真的吓死人了。” “魏哥……”张静一笑道:“这有什么吓死人的?” 魏忠贤便道:“是咱受了惊吓,咱现在才知道,陛下是真的主意已定,真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事先陛下虽然有所征兆,可咱终究不知陛下的决心这样的大。” 张静一有些摸不清魏忠贤的心思。 于是道:“那么魏哥以为……这新政能成功吗?” “难。”魏忠贤不多想便摇摇头道:“难如登天。” “何以见得?” “张老弟啊。”魏忠贤笑着道:“这天底下的新政,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可有的成功,有的莫说成功,便是连边都摸不到一条。不说其他,就说咱们大明吧,你忘了刘瑾的新政吗?” 刘瑾乃是明武宗时期的权宦,在明武宗的支持之下,他立即开始着手推行新政,而明武宗和刘瑾是实在人,他们推行新政的举措很简单,主要干了几件事,第一件:便是裁撤冗员。 也就是官太多了!官太多了,那就得裁撤掉! 这刘瑾也是狠人,二话不说,就裁撤掉了北京和南京各部院官职三十员,地方司道官职六十八员,基层官职二十六员;除此之外,还有天顺朝之后增设的通判官职,合四百四十五员;并裁撤掉云南,山东,贵州,山西,河南等多地巡抚,共十一员。 除此之外,就是限制封荫,在大明文职官员五品至一品,只要有功绩,都可以加封赠。这个封赠是可以传给子孙的,一品官的儿子,可以成年之后立即封五品官,二品官的儿子,则可以封六品官,以此类推。而刘瑾则直接改了,能不封的就不封。 这第三样,则是翰林外放,翰林乃是清流官,都在京城里,刘瑾觉得这群家伙眼高手低,于是要求他们去地方上任职。 这第四件,则是惩治贪腐,而且为了揭发,弄出了一个欢迎大家相互举报,谁举报谁就可升官的戏码。 除此之外,便是限制朝廷驿站的私用,滥用、要求重新丈量天下的土地、并且加强京察等等。 当然,刘瑾的结果很不好,因为他立即招到了天下官员和士绅们的反扑,最后落了一个千刀万剐的结局。 魏忠贤提到刘瑾的时候,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张静一:“那刘瑾当初,何等的跋扈,权柄何其重也,可最后呢……他的霸道手段,有人屈服了吗?张老弟再想想,你这新政,比起刘瑾的新政,谁更猛烈呢?刘瑾这些举措,尚且落了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如今张老弟这不但是损害了别人的利益,这分明是要挖别人的根,那你想想看,和这么多人作对,张老弟又将置于何地?” 张静一听罢,点点头,随即皱眉起来:“这样说来,魏哥也不支持新政,认为一定不会成功?” “咱当然认为很难成功。”魏忠贤拉下脸来,道:“可是谁说咱不支持了?” 张静一:“……” 魏忠贤很是认真地道:“知道难是一回事,因为知道新政的难处,故而做好最糟糕的心理准备。但是支持新政又是另一回事,这是两回事!” ………… 第二章,还有两章。 第六百一十一章 天子幸臣 张静一沉吟片刻,咀嚼着魏忠贤的话,倒是觉得他的话是有道理的。 知道不容易,并不是说不去干这事,而是对这件事保持着敬畏之心,只有这样,在料想到最可怕后果的情况之下,做到能够随时保持清醒。 魏忠贤道:“现如今,已到了至关重要的时候,稍稍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咱家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有本事,便免不得翘起尾巴,不过……越是以为曙光在望之时,却越需小心。” 张静一道:“不知魏哥有什么可以赐教的。” “赐教谈不上。”魏忠贤想了想道:“只是让你此时切切不可大意,朝中这些人,你别看平日里成日相互攻讦,为了党争,什么都不顾,可一旦有人要挖他们的根,他们却是不会和谁客气的。” 张静一道:“若我猜的没错,那刑部尚书与都察院左都御史,都是魏哥的人吧。” 魏忠贤苦笑:“什么你的人,咱的人,真干系到了切身利益的时候,那么他们谁的人都不是,他们只是自己的人。” 张静一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魏忠贤……似乎……已经隐隐开始有瓦解的迹象了。 而魏忠贤也同样的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 按理来说,张静一才是他的心腹大患,彼此之间,应该围绕着这朝中的大权,包括了厂卫的分属你死我活,可是……魏忠贤似乎又觉得,似乎……张静一这小子并不算太坏。 这是一种奇怪的情绪,毕竟魏忠贤入宫,和人斗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才有今日的一切,让他当真最后被自己的干儿子干孙子们抛弃,他真可以做到甘心吗? “哎……” “魏哥怎么叹息了?” 魏忠贤怅然道:“看到了你,就想起了咱年轻时候的自己,怎会不生出岁月蹉跎之心呢?” 张静一:“……” 虽然张静一是能够理解魏忠贤此时的心情的,但是他实在无法理解,一个太监,会代入到自己的身上,产生精神上的共鸣。 魏忠贤随即久久不语,他在这城墙的过道上走了几步,突然驻足时,张静一才发现他满脸写着的乃是眷恋和不舍,可随即,这些又被一种舍弃掉一切的坚定取而代之,魏忠贤咬唇道:“对付这些狗官,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这几个人……都有弱点……他们打出来的,是国家法度这个大旗,而你是锦衣卫都督,只需用自己最擅长的东西,化为利刃,方才可以一击必杀。” “你别想看今日这些人奏请之事,他们今日所奏请的,乃是名份,是大义,你若是疏忽,便真让他们钻了你的空子……” 随即,他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张静一听着,一言不发。 二人说了片刻,魏忠贤一看天色:“咱要去侍奉陛下了,好啦,该说的都说了,再会。” 随即,匆匆而去。 ………… 三法司得了圣旨,随即昭告天下。 一时之间,似乎京城的天气都开始变得晴朗起来。 刑部尚书、左都御史、大理寺卿,这三个天底下掌管着刑法的最重要人物,如今直接下令,命人开始押送相关人等抵京,与此同时,抽调了精干的人员,协助准备审理此案。 紧接着,三大臣开始碰头,大家彼此落座。 虽然平日里,大家并不对付。 可现如今,态度却都显得缓和,大家彼此落座,喝过了茶。 这三人之中,刑部尚书掌管天下的刑狱,理论上而言,权力最大。 可大理寺负责的却是监督刑部的案子,说穿了,它相当于增设在刑部之外的一个法律监督机构,而且主审的都是官员大案,因此地位也是不轻。 至于左都御史,那就更不同了,表面上他只能管着各科道的御史,但实际上,它拥有弹劾大权,非同凡响。 于是,先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夔龙开始微笑:“人犯,马上就要从南京押至京城,这些人犯实在太多,又因兹事体大,所以不能轻慢,只是……二公以为,此案,该从哪里开审为好?” 他是清流,先来发问。 而刑部尚书薛贞毕竟是负责刑名,于是道:“案卷……现在还未送来,不过一些情况,也已掌握了,谋逆大案,牵涉这么多人,南京城那边,许多人都在叫冤,不说其他的,就说钱谦益吧,钱谦益这个人,乃是南京礼部是侍郎,从此切入最好。” “为何?”这左都御史李夔龙来了兴趣,他毕竟不够专业,倒也想知道这薛贞对此的看法。 薛贞道:“其一:此人素有文名,从他开始审,势必瞩目。” 顿了顿,薛贞笑了笑道:“眼下这钦案,株连如此之广,令人咋舌,若是不足以震动天下,那么是很难推翻锦衣卫的论断的。” 李夔龙若有所思的颔首:“是极。” “这其二:南京礼部侍郎,既不掌兵,也不管粮,说他谋反,证据呢?没有真凭实据,难道只靠猜度吗?所以……只要先推翻钱谦益一案,那么岂不是恰恰证明,这锦衣卫在江南,办下了天下的冤案,许多人都蒙受大冤吗?” 李夔龙想了想,又点头,这是以点带面,只要证明一个人是冤枉的,那么株连的这么多人……就极有可能是冤枉的了。 “其三呢,便是钱谦益此人,我是知道的,你说他有谋反的胆子,老夫不信,所以,从钱谦益入手……则可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诸公……我等现在是深负众望,这天下数不清的人,都在看着我们,若是不能推翻锦衣卫的结果,你我便是罪人啊。” “好。”那一向没有吭声的大理寺卿陈扬美道:“我也素知钱公是个高洁之人,断不是逆党,十有八九,他是屈打成招,锦衣卫的手段,老夫也有所闻,那么……就从这里开始,让天下人看看,这锦衣卫是如何屈打成招,如何将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逆党的!” 三人议定,便各自起身,现在要忙碌的事,实在太多了。 另一边,天启皇帝自然也关注三法司的事。 魏忠贤给他奉茶的时候,天启皇帝端坐,随即看向魏忠贤,道:“魏伴伴,你来说说看,三司会审,是什么结果?” 魏忠贤这几日都沉默寡言,他似乎连身子也没有以前方便了,想了想,魏忠贤道:“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结果只会有一个。” “说。” “那便是……推翻所有的结果,为南京诸官平反。” 天启皇帝脸拉下来:“这是何故?” “这就是三法司的聪明之处,他们要求公正的审判,可此案一旦引起了天下人的关注,可此案毕竟牵涉的人太多,难道每一个……都铁证如山吗?奴婢以为……谋逆这样的案子,真要做到铁证如山,哪里有这样容易,事有轻重缓急,只要三法司寻到了其中一个漏洞,而后不断的对这个漏洞大加挞伐,那么……厂卫就处于极被动的局面了。” 天启皇帝道:“也就是说,他们起初的时候,便是这样的心思?” 魏忠贤点头:“奴婢不敢断言,他们起初是如此,但是八九不离十。陛下……与百官的积怨已经太深了。” 天启皇帝冷笑:“那就拭目以待吧,朕倒要看看,他们如何翻案,去告诉张卿……对了,张卿这几日在做什么?” “听闻……好像是在搞什么珍奇机。” 天启皇帝诧异道:“珍奇机?这是什么名堂。” 其实魏忠贤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名堂,不过以他的智商,大抵也可以从字面意思来理解,他煞有介事的道:“望文生义,奴婢以为……这可能是制造珍奇的机器。” 天启皇帝倒是越来越兴趣浓厚起来:“有趣,有趣,原来珍奇也可以制造,这样说来……岂不是要发大财,难怪这些日子,他连正经事都不干了,这个家伙……真是为了银子,什么事都干得出。” 魏忠贤:“……” 魏忠贤有时候实在无法理解,陛下是怎么能够理所当然的痛斥别人贪财的。 当然,魏忠贤面上却什么都没有表露,只是笑着道:“奴婢在想,这东西可厉害了,就好像金鸡啊,有了金鸡呀,就可以下金蛋,这可不是要发财了吗?” 天启皇帝觉得自己又开始眩晕了,猛地晃晃脑袋,最后道:“先别想这些事,还是让张卿的心思,放在案子上头!” “是。” 天启皇帝随即又冷笑:“朕倒要看看……此案最终是什么样子。魏伴伴……近日……朕听闻你……绝少与人联系了?怎么?你的人缘变糟糕了?” 魏忠贤立即拜倒在地:“陛下,奴婢只是陛下身边一个斟茶递水的,蒙陛下厚爱,才管一些事,现如今……陛下身边需要人照料着,奴婢何须给陛下代劳,奴婢现在只想着给陛下打理着司礼监,管着东厂,其他的……一概不想理会。” 天启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魏忠贤一眼:“这样……也好!” …… 还有。 第六百一十二章 欺朕即欺天 天启皇帝并没有对于魏忠贤的情况追根问底。 也没有询问当初魏忠贤举荐的‘人’,为何时至今日,与魏忠贤开始离心离德,更不问为何彼此之间的观点为何不一致。 因为这些根本不必多问。 只要魏忠贤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便好了。 天启皇帝道:“谨守本份是好的,这些日子,朕身前确实需要有个知心人照料着,你好生用命吧。” 魏忠贤听罢,便道:“奴婢遵旨。” ………… 所谓的珍奇机。 其实就是蒸汽机。 这玩意已在旅顺造了一台。 其实……制造的原理是很简单的。 大抵,你将它当做一个巨大的烧水壶就成了。 当然,想要让这烧水壶变成了一个带动动力的玩意,就必须确保这东西能够密封起来,而且,确保其有足够的传动能力。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玩意,在旅顺,就有六百多个工匠,进行一次次的实验。 虽然大致的结构,张静一已经指出了方向,理论的研究,也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无非就是烧炉子,再加上一个类似水车的结构。 当然,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比如密封的材料问题,比如传动杆的工艺和材料,比如锅炉的打造。 好在张静一的要求其实一丁点也不高,而且他是让人先从船用蒸汽机开始制起。 船用的蒸汽机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它可以不限体积,毕竟海船的面积足够大,容得下足够大的蒸汽机,动力的问题……虽也至关重要,但是只要这动力能确保达到风帆的大舰,那么便足够。 而且这玩意,根本就不必考虑经济性,银子管够,哪怕你们打算用金子做原材料,张静一也能确保足够的经费。 许多匠人在一次次的实验之后,终于鼓捣出了两个原型机,最后用进入了反复验证的进程。 紧接着又是一次次的改进之后,终于……一个蒸汽机算是制好了。 只是这玩意……很笨重,作为天下第一台蒸汽机,虽有划时代的意义,可还是过于粗糙。 不过……眼下都不是大问题,因为铁甲船的船体,还在反复的论证和研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在下海之后,不会直接沉入海底,旅顺那边,数千人依旧还在反复的试制。 铁甲船的事,张静一当然不急,不过他却是立即调拨来了上百个蒸汽机的巧匠来到京师,让他们在海船蒸汽机的基础上,尝试弄出一种可以在陆地上跑的蒸汽机。 这其实是两个方向,虽然是一样的原理,可实际上,陆地上跑,就不可能过于笨重,得大大的减少体积,同时……增大动力。 为了减少摩擦,钢轨是必须的,因此,张静一打算让人在新区附近,铺设一小段环形的铁轨,来给这些巧匠们实验。 自然,表面上每日张静一都在这试验场地里,看着巧匠们集思广益,提出一个又一个改进的可能,这天下的大事,他却依旧还是关注的。 三司会审,某种程度既是话语权的争夺,也是三法司和锦衣卫之间审判权的争斗。 更不必说……这关系到了新政的成败了。 魏忠贤的一番话,倒是让张静一沉下心来,此时此刻,他必须做好完全准备。 因此,几乎每日,都有江南锦衣卫的大量快报送到张静一这儿,而张静一也同时对天下各处的锦衣卫发出一个又一个的指令。 在这平静之下,是暗涛汹涌。 一场看不见硝烟的争夺,在彼此双方的悄然准备之下,已慢慢的拉开了帷幕。 到了月底。 年关将至。 一队钦犯,已押送到了京城。 一些锦衣卫的暗桩,则早早在附近布置,当然,他们没有打草惊蛇。 而钦犯坐着囚车进城之时,却已有许多人候在此了。 锦衣卫有暗桩,可在这里,也有不少‘有心人’,他们打着同情钦犯被屈打成招的名义,在此关注这些钦犯。 钱谦益作为从犯之一,他刚刚入城,立即感受到了不少人的热情,许多人朝他囚车的方向作揖,有人对他呜咽,泣不成声。 有人甚至高呼:“钱公当世大儒,忠心耿耿,今日竟落入这样的下场……” 钱谦益坐在囚车里,这一路本是心冷,听到这些话,却也热切了起来。 他看着无数的目光,禁不住嚎哭,一时之间,这城门内外,竟是哭做了一团。 其他押送的钦犯,也不禁大放悲歌。 这时有人高呼道:“吾皇万岁……” 于是其他人便纷纷高呼:“吾皇万岁,定能明察秋毫,还蒙冤者一个公道。” 一时之间,场面混乱。 顺天府的差役,不得不将人隔绝在街道之外。 在这混乱之中。 穿着寻常布衣的锦衣卫校尉刘堪冷眼看着这一切,他快速的盯死了那率先高呼万岁的人,努力的记忆下当前的事态。 囚车抵达了刑部。 在这里,刑部大堂居然丝毫没有怠慢。 三大臣居然不辞辛苦,早在此升座等候。 一听有差役来报:“钦犯钱谦益人等,到了!” 于是三大臣各自对视一眼。 大家心里都有了计较。 这案子刑部尚书薛贞来主审,至于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左都御史,此时不插手,在旁旁听。 薛贞便拉着脸:“押上来。” 钱谦益被人狼狈的推了进来。 外头,有差役慌张来报:“有许多百姓要冲进来观审,小人拦截不住。” 薛贞显得异常宽容,道:“无妨,准他们进来,可有一条,这刑部大堂乃是雷池,不可逾越半步。” “喏!” ………… 钱谦益一身镣铐,他人已消瘦了许多,早没了从前的倜傥,人还未站定。 便听薛贞大喝一声:“堂下何人?” 钱谦益艰难的道:“罪官钱谦益。” “钱谦益。”薛贞冷笑:“你可知罪。” “知道。” “何罪?” “谋逆!” “你可知道,谋逆是什么罪?” 钱谦益颤抖着,他几乎眩晕,而后颤颤惊惊的道:“罪官……罪官……” 薛贞冷声道:“谋逆乃十恶不赦,株连蔓引,屠灭满门!” 钱谦益一听,已是无力的瘫下去,他道:“不,不是的,不是屠灭满门……” 薛贞道:“是什么?你要知道……这里是刑部,坐在本官一旁的,乃是左都御史与大理寺卿,我等遵禀律令判决,想来……你是清楚的吧!” 钱谦益听到这里,只觉得一阵眩晕,他对这几人,虽没有交情,从前却也是有过照面的。 只可惜,如今再见时,彼此已是身份转换,自己早已成了阶下之囚。 他打了个寒颤,而后……突然道:“不,不,说好了,我是丙号罪囚……只抄家……抄家流放……” 薛贞慢悠悠的道:“你的案情,我已看过了,有不少含糊不清的地方,今日本官提你来此,便是想知道,这案情……可是确实无误吗?” 钱谦益彻底的绝望了。 到了这个份上,他没有任何的选择,于是哀嚎道:“冤枉,冤枉啊……” 他这一吼,门外围观的百姓便顿时议论沸腾。 薛贞不得不一遍遍的敲打惊堂木,大喝道:“肃静,肃静……钱谦益,你来说说看,你有何冤屈!” 钱谦益听到这里,宛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于是道:“我一介读书人,如何造反?我……我……” ……………… “陛下……” 三日之后。 一份三法司的奏疏,送到了天启皇帝面前。 几个内阁大学士,还有张静一都在此。 在这勤政殿里,天启皇帝端坐,他眼睛已经直勾勾的落在了奏疏上。 黄立极嘴角掠过了一丝苦笑,躬身道:“这是三法司的进展,恳请陛下过目。” 天启皇帝颔首,笑着道:“怎么,这么快就有结果了吗? 魏忠贤将奏疏送到了天启皇帝面前。 天启皇帝低头一看,随即便将奏疏丢到了一边:“怎么回事,钱谦益不是逆党?” “这……”黄立极其实已经开始想要跑路了,这鬼地方待不得啊,什么狗屁内阁首辅大学士,这不就是两头受气的受气包吗? 百官觉得自己太怂,不能据理力争。 陛下觉得你这家伙胳膊肘往外拐。 好名声是没有的。 而陛下眼里,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一丘之貉。 黄立极苦笑道:“这是三法司的结果,所有的案情,都梳理了一遍,确实这钱谦益的逆案查无实据。” 天启皇帝道:“那么三法司打算如何处置?” “无罪,当然要释放?” “家也不抄了?” 黄立极便低着头,一声不吭。 方才天启皇帝还算是淡定,毕竟,他此前隐隐感觉到,这三法司可能是在为这些钦犯开脱。 可现在一看黄立极的态度,他顿时明白了。 这一下子没办法忍了。 暴跳如雷,勃然大怒的拍案而起,将那奏疏抓起来,又狠狠的摔在了地上,怒喝道:“欺朕即欺天,你们好大的胆子,家都不抄了,家怎么能不抄?” ………… 第四章送到,明天咱们继续,弱弱的说一句,求月票。 第六百一十三章 皆可杀 难怪天启皇帝勃然大怒。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天启皇帝当初答应,还只是见着参与的有几个是魏忠贤的人。 总觉得人……这些至少还晓得守规矩。 大不了让他们走一遍程序便是了。 如此一来,也算是明正典刑。 现在倒好,就得出了一个这样的结果? 眼看着天启皇帝杀气腾腾。 黄立极数人立即拜下道:“臣万死。” 天启皇帝依旧怒不可遏,他几乎要将牙咬碎了。 他冷冷地瞪着他们,冷笑着道:“重审,继续重审,告诉他们,朕不满意,让他们重新审过,再告诉他们,不要再和朕玩弄心眼,不要欺到朕的头上!” 天启皇帝随即道:“知道了吗?现在去传旨!” 面对天启皇帝的怒火,魏忠贤也是吓了一跳,便连忙点头道:“是……” 倒是刘鸿训这时却道:“既然陛下让三司会审,现在突然横加干涉,只怕不妥。” “有何不妥?”天启皇帝厉声道:“难道朕不是皇帝,他们不是臣子吗?” 刘鸿训道:“君臣有道,各有各的……职责。” 天启皇帝冷声道:“什么君臣有道,都是胡说八道,吃了朕的俸禄,怎能不尽心王命?” 而后不容置疑地道:“立即给朕下旨。” 天启皇帝态度坚决。 刘鸿训正想张口,还想说些什么。 倒是这个时候,黄立极道:“臣遵旨,内阁这就拟诏!” 刘鸿训见黄立极如此,不禁吹胡子瞪眼,却似乎也无可奈何。 天启皇帝在气头上,等这些人都走了,依旧还不满意,满眼冒火,忍不住骂骂咧咧道:“朕要这些人有什么用,除了给朕添麻烦。” 张静一倒是表现出事不关己的态度,说实话,天启皇帝可是占了九成的收益,这才是真正的大股东,要急也是他皇帝急。 因此,张静一宽慰道:“陛下……何必动怒呢,我劝陛下要大度。” 天启皇帝瞪眼道:“你不要在此事不关己,怎么,瞧不上抄家的银子吗?你折腾了什么珍奇机?所以便有了聚宝盆,可以自己生银子是不是?” 张静一听罢,心里冤枉,随即下意识地看了魏忠贤一眼。 魏忠贤则是将眼睛别到了一边去,视而不见。 张静一便道:“陛下,这不是珍奇机,是蒸汽机。” “这不是一样吗?” “不一样的。”张静一道:“蒸汽机……是锅炉。” “锅炉?”天启皇帝诧异道:“你造锅炉做什么?” “让锅炉自个儿在地上走。”张静一很认真地道。 天启皇帝惊诧道:“自个儿走?木牛流马?” 张静一:“……” 天启皇帝笑着道:“如此,岂不你还成了诸葛孔明不成?” 这个时代,有赖于戏曲和各种演义的流行,诸葛孔明已经流行了。 这满天下,不知多少人是这诸葛孔明的粉丝,也就是在明朝中后期开始,诸葛亮开始慢慢的超越了周公、管仲这些人,成为了智慧的化身。 张静一便咳嗽道:“咳咳……这个创意很好……” 不过天启皇帝毕竟记挂着他的银子,倒是没有心思继续追问下去。 他脑子里,觉得这大抵就是木牛流马的玩意,不过木牛流马到底是什么,其实他自己也无法确认。 作为一个木匠,他其实对于木牛流马是有过兴趣的,这岂不是一下子给天下节省了无数的畜力? 可就是因为他做木匠过于成功,便意识到木牛流马是不可能实现的,诸葛亮这玩意,是骗人。 另一头,旨意火速发到了刑部。 对刑部尚书狠狠地申饬了一番,随即便要求刑部尚书推翻此前的案子进行重审。 不过很快……朝廷就被打脸了。 因为刑部给事中,直接封驳了旨意。 所谓封驳,其实也是大明制度的特点。 为了防范皇帝瞎出主意,因而旨意下到了各部,各部的给事中,是有资格封还旨意的。 意思就是,这个旨意我们不执行。 只是……封驳毕竟不是小事。 三大臣于是又免不得碰头商议。 左都御史李夔龙有些担忧,忍不住道:“老夫听闻陛下震怒,对此案极为不满,诸公怎么看?” 刑部尚书薛贞则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显得不惊不慌,道:“给事中已经将圣旨封驳了去,从法理上而言,我等可不奉诏。” 李夔龙点点头,叹了口气道:“这些日子审下来,真是触目惊心啊,他们竟凌辱大臣到了这个地步,如此肆无忌惮的屈打成招,指鹿为马。多少正直之士受尽了屈辱,若是我等不过问此案,真要按着他们这样的搞法,天知道多少人要蒙冤,更不知多少人要受难。” “诸公,这天下人无数的眼睛都在看着我们呢,是遗臭万年,还是流芳千古,只在今日了!到了如今……得拿出舍我其谁的底气才是,如若不然,这么多人惨遭毒害,我等于心何安?” 薛贞颔首点头:“是极。” 大理寺卿陈扬美慢悠悠的呷了口茶后,随即便镇定自若地道:“就这么办,咱们尽快的审,不能再拖下去了。” 于是,这三司加快了审问的步伐,一个个审下来,竟是发现绝大多数人都是冤屈的。 这一下子,引发了举朝哗然。 什么所谓的叛逆,根本就不存在的,绝大多数人人在南京城,对外头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当初是听说流寇要杀到南京城来,大家人心惶惶。 而负责‘平叛’,真正知道内情的,则多是像魏国公徐弘基,以及一些武臣。 不出几日,又有许多剖白自己忠义的诗词开始流传于市面,都说是大狱中的‘罪臣’所作。 甚至还传出,连刑部大狱不少的牢头和差役都为他们流泪。 这消息一经传出,便开始搅得天下议论纷纷。 天启皇帝得知之后,又是大怒。 可这时候,天启皇帝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被架在火上烤了。 如今闹的这样大,到处都是流言蜚语,三大臣又顶着压力,内阁这边又在装死。 而据闻,最后的判决,也即将开始。 这分明是直指宫中。 就在此时此刻,魏忠贤终于沉不住了,他招了从前阿附他的徒子徒孙们到自己的府邸来。 大家倒是来了,只是都默不作声。 魏忠贤便直接将话敞开来说:“陛下的意思,你们是懂得的,这是铁案,你们也跟了咱这么多年了,这事……怎么说?” 他微笑,一双眼眸,扫视着众人,却闪露着严厉。 似薛贞和李夔龙这样的人,当初就是攀附魏忠贤起家的。 只是,大家依旧是不做声。 魏忠贤就看向薛贞:“薛贞,他们不说,你是刑部尚书,你来说罢。” 被点到名字,薛贞便起身,恭恭敬敬地朝魏忠贤行了个礼:“九千岁,如今已群情汹汹,下官除了秉公办理之外,没有其他办法。这些人之中,绝大多数,确实都有冤屈,下官绝没有忤逆宫中的意思,可是身为大臣,尤其是主掌刑名的尚书,若是下官颠倒黑白,这天下人会如何看待下官呢?恳请九千岁能够明白下官的苦衷。” 魏忠贤眼中闪过锐光,冷笑道:“看来……你们当真是要一意孤行了?” “不是要一意孤行,只是秉公行事而已!”薛贞此时表现出大义凛然起来。 不表现也不成,虽然他自己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是如何攀附魏忠贤的。 魏忠贤此时已经开始意识到,有些人已经连最后一丁点的情面也不顾了。 虽然一切如他所料一般,树倒猢狲散,可还是低估了这些人。 “好好好,既如此,那么便没什么可说的了。”魏忠贤失望地看着这些人,道:“你们啊……终究还是聪明过了头……” 留下这句话后,便什么也没有再说了。 ………… 市面上几乎所有的消息和讯息,都汇聚成了一份份的简报。 而这些简报,张静一居然别开生面,他开始亲自坐镇北镇抚司,而后……让南北镇抚司以及经历司,还有各千户所,召集所有的文吏、校尉、力士、緹骑进行学习。 要求每一个人,都按时看简报,并且撰写自己的心得体会。 甚至还让各个千户所,内部进行讨论。 这个案子,已经闹大了,不少的锦衣卫也有耳闻,他们也不是傻子,很快就感受到了外头对于厂卫的反感开始加重。 毕竟……许多钦犯,在人看来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虽然这些读书人平日里是高高在上的老爷,可一旦落难,便立即营造出可怜兮兮的模样,这种形象很容易让人同情。 而锦衣卫内部,显然是已经感受到了这样的气氛,他们不得不被张静一按着头,让他们看着一份份的简报,这一桩桩触目惊心的内容,让他们心底生出了一种说不清楚的焦虑感。 尤其是简报之中,时不时的出现某些类似于‘厂卫皆可杀’的内容,更是让他们毛骨悚然。 ………… 第一章送到。 第六百一十四章 图穷匕见 这种内容让人惊悚之处就在于。 有人已经开始大造舆论了。 即便是从前,大家痛斥厂卫,也不过是用鹰犬之类的字眼。 这属于侮辱性的贬低。 可显然……随着文臣和厂卫之间的矛盾已开始不断的扩大,双方已经到了尖锐的地步。 锦衣卫校尉刘和就是这样的人。 他本是关中的一个难民,逃到了京城,随后幸运的进入了东林军校的特别行动教导队。 在那里学习了三年,临近毕业的时候,为了快速的补充锦衣卫人员,他先在新县千户所担任了緹骑,此后……又因为功劳,慢慢的成为了小旗和总旗。 在锦衣卫里,东林军校的人是很容易晋升的。 一方面,他们懂文化,另一方面,他们更加训练有素,学习到的关于侦缉之类的知识也是五花八门。 最重要的是,他是军校的生员出身,这一层身份,往往更容易得到别人的尊重。 他的能力,确实比寻常的校尉要强得多。 所以,等到张静一掌握了锦衣卫后,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百户官。 军校出来的人,难免会用军校的标准来审视自己的下属,所以在锦衣卫内部,也慢慢的开始向东林军校特别行动队靠拢,以这样的标准来要求这些寻常的校尉,当遇到了不错的人,则推荐进军校入学。 他已娶妻,生了一个女儿,每日的薪俸固定,在这京城生活,虽谈不上大富大贵,可是相比于当初在关中的景象时,真是天壤之别。 当初在关中的饥馑,早已让他内心深处生出了某种可怕的记忆,他自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幸运新政开始慢慢的摊开,也幸运自己有一个叫张静一的恩师,同时幸运陛下对于厂卫的支持。 在锦衣卫内部,随着大量生员的涌入,彼此之间也在相互交流和互相的同化,而现在发生的事,已经让刘和开始难以理解了。 从前他们是奉命行事,坚信自己在干正确的事。 而现在这外头的各种煽动,且每日开始组织起来的学习,已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带人便衣巡视的时候,亲眼看到有读书人凑在一起,亲耳听到他们对于厂卫各种的造谣生非,此后,这些谣言开始有鼻子有眼的在民间传播,也亲历过那种人们的愤怒,还有人咬牙切齿的痛恨。 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自觉得自己明明在打击的是贪官墨吏,在打击逆党,这些年来,他进过一个个的府邸,那金碧辉煌的府邸里,精雕细琢,仆从如云,里头的财富,更是让这从关中出身的灾民,根本无法理解。 分明天下到处都是衣衫褴褛,数不清的饿殍遍地都是,可这些达官贵人,他们的银子哪里来的? 可偏偏……他们竟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大造舆论,搬弄是非,而且还有人深信不疑。 百户所组织学习,大家一起交流简报中的讯息,此后记录,最后做出总结。 每一次的学习,似乎都不一样。 起初的时候緹骑和校尉们骂声不绝。 等到大家凑在一起骂累了,紧接着,就产生了诸多的疑问。 他们为何如此痛恨我们? 为何痛恨我们的人,恨不得杀光我们。 这些要杀光我们的人,为何又好像……身份都趋于一致。 又为什么…… 无数个为什么。 锦衣卫上下,已经不再是一群粗暴的军汉了,绝大多数,都是有知识的人。 如刘和这般,不读四书五经,不通八股,可是他在军校之中,早就习惯了读书写字,到了锦衣卫中,也擅长文牍,所以某种程度而言,虽然那些有功名的读书人并不认同刘和这样的人乃是读书人,可刘和懂得并不少。 因为一个人学会了读书,难免就会看书,书看多了,也难免会进行一些思考,尤其是在自己渐渐有了见识之后,这种思考便越发的广泛。 此时……这样的学习和讨论,慢慢的……像是一颗种子,开始在他的内心深处深植。 就在这一日…… 突然之间,有人火速赶到了刘和所在的百户所。 这人道:“恩师有命,东城玄武百户所上下立即集结,随时听用。” 刘和一听,立即称是,随即询问道:“出了什么事?” “今日要大审!”这人道:“听说……要准备当众宣读三司会审的结果……” 刘和一听,面上已没有了表情。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该怎么做了,便道:“请回禀恩师,玄武百户所上下,随时候命!” ………… 大量的锦衣卫……已经开始悄然地集结。 所有的百户所,领受了一个个的命令。 当然,得令是一回事,可是行动却又是另一回事。 因为在行动之前,张静一还需得到天启皇帝的恩准。 只有得到了旨意,随即城中才会开始发出行动的暗号。 张静一这时,穿着蟒袍,火速的入宫。 一听张静一来了,天启皇帝的眼眸亮了几分,却是背着手,来回踱步,他其实也一直在等着张静一这边的音讯。 快步进入了勤政殿之后,张静一便行礼:“陛下。” “怎么样了?”天启皇帝突然换上了杀气腾腾的样子,语调急切地道:“都准备妥当了吗?” 张静一表情慎重地道:“已经布置妥当了。” 天启皇帝此时紧紧地盯着张静一,却道:“锦衣卫可堪用吗?” 这一句话,在外人看来,是莫名其妙的。 锦衣卫本来就是天子亲军,怎么可能不堪用呢? 可张静一明白天启皇帝的这话里的深意,能用和用的好不好,是两回事! 毕竟……锦衣卫也是人,难免会有人首鼠两端,也可能会有人与其他人暗通款曲。 所以……天启皇帝所说的堪用,是要确保锦衣卫是否忠心,是否可以做到如臂使指。 张静一深深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而后毫不犹豫地道:“南北镇抚司上下,人人都愿为陛下效劳。” 东林军是绝对可靠的。 可北镇抚司却就未必了。 毕竟当初的田尔耕,办事就总是不得利,哪怕是北镇抚司,但凡有什么消息,也漏得跟筛子一样。 其实这也很正常,毕竟许多人的想法不一样,不可能做到任何人都可靠。 天启皇帝则是满意地点了一下头,深吸了一口气,才道:“那就好,那就好,既如此,那么……”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神情一变,恶狠狠地道:“随朕走吧。” 张静一不由诧异地看着天启皇帝,道:“陛下也……” 天启皇帝将外头的龙袍一扯,而后里头鼓囊囊的鱼服便露了出来,勾起一抹别具深意的笑意道:“怎么,朕不可以吗?” 张静一:“……” 他能不可以吗? ………………… 今日乃是最后的一场判决。 因而……要审讯的人尤其的多。 三大臣早早的起来,便已做好了准备。 某种程度而言,他们三人是颇有几分担心的。 尤其是薛贞,他这个刑部尚书,自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可是……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一方面是从本心上,他认为这确实是不合理,动辄抄家……只有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才会干这样的事,今日可以抄别人,明日就难保不会抄到自己的头上了。 即便他薛贞可以确保自己完全不忤逆皇帝,但是自己的儿孙们呢?自己的儿孙们……将来也是达官贵人,至少也该是一个士绅,更不必说,他的儿子还有自己的荫官,现在陛下做的事,说是绝户都不为过。 另一方面,也来源于内部的压力。 这就好像,魏忠贤可以放任树倒猢狲散,他可以不管下头这些阉党们的利益,而一味去讨好陛下。 可是薛贞呢? 这些年来,多少人跟着他薛贞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而这些人……为薛贞鞍前马后,这是利益共同体,而这共同体本质是双向的,他们从薛贞身上得好处,薛贞也靠这些羽翼,稳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 薛贞非常的清楚,一旦忤逆了这些人的意思,那么他这个尚书,也不过是一个空衔罢了。 更不必说,他有多少亲朋故旧,卷入了这一场逆案之中,难道这些人,也都不顾了吗? 现在他所承受的压力极大,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因而在离开自己府邸的时候,他特意寻了自己的儿子到面前来,吩咐道:“今日至关紧要,关系到的,乃是我薛家的前程,如今……已开弓没有回头箭了……你在家,要安分些,侍奉好你的母亲。” “父亲……”这叫薛正的人便急了:“父亲何出此言?” 薛贞看儿子担忧的样子,反而宽慰道:“不过是交代一下罢了,虽然老夫自知,事情没有这样严重,但是至少……还是要防范于未然,你放心,倘若为父今日有所不测,却也不打紧,因为……真到那一步,为父怕要名震天下了,到时……至少你们这些儿孙,可以跟着为父沾一些光!” 第六百一十五章 春秋大义 薛贞所说的沾光,其实一点都不是开玩笑。 一个士大夫,若是因为维护天下士人的利益而被朝廷追究,罢黜了官职,甚至丢掉了性命,那么势必会得到天下人的敬重。 而在这种敬重之下,他的家族自然而然,便可一跃成为人们敬仰的对象。 想想看,将来你的儿孙,报出你的大名,便有无数位高权重的人争相将其当做自己的子侄一般的对待,后世的人为你建牌坊,四处宣扬你的功绩,这留给子孙的,何止是财富这样简单,这是金饭碗。 薛正听罢,不甚唏嘘。 薛贞又交代道:“其实……也不必怕,这朝中,不知多少人在保护为父呢,你啊……放宽心……好啦,时候不早,该去部堂了。” 说着,他起身,而此时,轿子已在薛家的门前候着了。 这是一顶舒适的软轿,四个轿夫抬起轿子,随即摇摇晃晃,抵达了刑部外头。 他落轿的时候,便发现此地早有不少人了。 其中读书人不少,众人一见到薛贞过来,顿时无数人纷纷让出了一条道路。 薛贞则是气定神闲,徐徐步入刑部,而后抵达了刑部大堂升座。 这大堂外头的长廊之下,则是拘押着一大串的重要钦犯,这些钦犯无不是曾经地位显赫,几乎是江南这一次逆案的代表。 三大臣已经齐聚。 于是,薛贞沉默了片刻之后,便看向左都御史以及另一边的大理寺卿,道:“可以开始了吗?” 这左都御史李夔龙颔首点头道:“依我看,可以了,先带钱谦益进来吧。” 另一边的大理寺卿没有吭声,不过也是默许的态度。 薛贞随即,拿出了一沓的案卷,而后道:“传钱谦益。” 这钱谦益狼狈的进来。 不过他的精神状态很好,此时他带着枷锁和镣铐,每走一步,都是哗啦啦的响。 薛贞淡淡道:“不必带枷号,除去刑具吧。” 他话音落下,差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其中一个差役道:“部堂,此人乃是……钦犯……” 薛贞板着脸道:“可他也是读书人,如今这个样子,已经很为难他了,为何还要用刑具来羞辱他!” 此言一出……宛如一股清风,顿时,引发了外头不少观审之人的叫好。 这在人们看来,薛贞这属于不畏强暴,为人说话的形象。 其实很多人都吃这一套,无论是任何人,哪怕他再位高权重,或者再如何不是东西,可实际上,只要他摆出一副为民请愿的模样,只要针对更高位者,古往今来的人们,便往往心里流露出敬重。 薛贞此言一出。 差役们便去了枷锁和镣铐。 钱谦益便拜下,痛哭道:“罪官……多谢薛公。” 薛贞摆出一副不容情的样子,道:“钱谦益,这些日子,本官审理你的案子,你的情况,还有你的案宗,本官已是统统看过了,你与主谋徐弘基,并没有什么私交,平日里与他……更是形同陌路,而此次谋逆,便是因为徐弘基而起,除此之外……还有南京武臣若干,这徐弘基已死,可谓是死有余辜。至于其他武臣,如新宁伯谭懋勋等等,如今业已死了,这是上天保佑我大明,总算是没有让那些奸佞得逞,这些人的谋逆事实,是十分清楚的。唯独是你……你礼部侍郎,至始至终,都没有参与到徐弘基为首的逆党中去。” 薛贞说到了这里。 钱谦益更是痛哭流涕:“罪官,真是苦不堪言。” “可你当初,为何认罪。” “不认罪便要动刑,学生实在熬不过。”钱谦益又哭。 此时,许多人都露出了同情之色。 薛贞叹息道:“厂臣如虎啊。” 不过,他这一番叹息之后,便又打起了精神:“既然是事实清楚,那么……本官也就不绕弯子了,此前所判的卷宗里头,有许多地方,事实不清楚,也不细致,还有一些地方,更是无中生有,本官念你熟读四书五经,通晓经义,定然是一个恪守本份的忠贞之人,如今蒙此大冤,又无故遭了如此多的皮肉之苦,念你可怜……赦你无罪!” 钱谦益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 他有些不可置信。 薛贞又道:“只是……这毕竟是钦案,三法司赦你无罪,认为你不过是被人冤枉,可此案最终的定论却在陛下那里,你放心,我等自会上书,为你洗刷冤屈,只是……这些日子还需委屈你,只等恩旨下来!” 钱谦益听到这里,立即嚎啕大哭,这些日子所遭受的屈辱,积压着的怨气,如今一下子宣泄了出来,口里含糊不清的道:“多谢……多谢……此再造之恩,来世便为牛马……也难报万一!” 他这般一哭,观审之人,更觉得同情起来,因为钱谦益虽然在南京城的时候,风流倜傥,身居高位,一副大老爷的做派,可在这里的形象,却是一个遭受迫害的可怜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悲悲惨惨戚戚。 于是……便有人跟着叫好:“青天大老爷……” 称颂之后,薛贞随即道:“好了,传下一个……” ……………… 新县那儿,突然传出了钟声,这钟声来源于新县的一处寺庙。 这钟声一起,紧接着,北镇抚司驻扎在各地的千户所和百户所一时之间,哨声大作。 随即,数不清的锦衣卫官校似乎早就枕戈待旦,火速从各处的方向,开始奔向自己的目的地。 大量的校尉,穿着鱼服,跨着腰间的刀柄,一齐出发。 而在此时…… 钟声传入宫中。 魏忠贤在司礼监里,慢悠悠的喝茶。 他这几日心情很不好,所以司礼监的上下宦官,没有人敢招惹他。 此时,有人脚步匆匆的进来,道:“干爹,干爹……” 却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杨顺。 杨顺朝魏忠贤行了个礼,急匆匆的道:“不得了,不得了了,外头突然传出钟声,而后……这京城里头,哨声此起彼伏,有人来报,说是这哨声,乃是军中进攻用的哨响……干爹,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魏忠贤端坐不动,他露出惋惜又惆怅的样子:“不必管,这不是我们的事。” “这……” 魏忠贤抬头,凝视着这随堂太监杨顺,慢悠悠的道:“也不必慌,既然和我们无涉,那么便稳重一些。” “干爹,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奴婢听说宫外头有一些传言……” 魏忠贤笑了笑:“传言……是编排咱已众叛亲离了吧?” “这……” 魏忠贤淡淡道:“众叛亲离,也比失了自己的本份要好,宦官就是宦官,做宦官就是伺候人的,不要以为,自己多了几两肉,就可以不知天高地厚了,所以……若是这宫里头,也有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跟着宫外的人胡闹,到时死了,可就别怪咱没有提醒了。哼……” 这随堂太监杨顺听了,大抵明白了什么。 于是,他压低了声音:“其实……这些日子,不但有许多的传言,宫里确实有不少人,和外头的人……” “相互勾结是吗?”魏忠贤笑了:“这无可厚非,毕竟……咱这是树倒猢狲散了嘛,驾驭不住外头的人了,难免会有人……拎不清自己,以为自己得到了外臣的支持,便可在宫中有了立足之地,甚至想要分庭抗礼,呵……愚不可及……” 他居然没有追究这件事。 因为在他看来,这样的人既然如此糊涂,那么……到时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这样的蠢蛋,自己连收拾的兴致都没有。 “去打探一下消息罢,你们不是爱凑热闹的吗?那就去瞧一瞧这个热闹。” ………… 远处的钟声,没有中断刑部大堂三法司的审判。 此时连续审判下来,薛贞已有一些疲倦。 不过这一个个为人平反,终究也算是善事一桩。 这个时候,被押上来的,乃是王时叶,这王时叶是最冤枉的。 他的兄长王时敏因为当初兴匆匆的跑去了孝陵卫大营,而他呢,当然也跟着一起去了,最后的结果很糟糕,王时敏被直接处死,而王时叶却活了下来,不过很快,便被抓获。 他所供认的乃是跟随兄弟一起从军,抵抗东林军…… 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只不过……眼看着许多人被赦无罪,此时也不禁为之叫屈:“学生无罪,学生无罪。” 薛贞道:“你的情况,也已查清楚了,你是被人裹挟,因而从贼的是吗?” “是,是,被人裹挟。”王时叶大哭道:“当时都说是流寇侵了江南,于是兄长便招募了一些乡勇,前去助战,家祖讳锡爵,乃嘉靖朝的内阁大学士,是清清白白的人家,诗书传家,耕读迄今,心中怎会毫无大义呢?原本学生是想要为国分忧,为陛下铲除巨寇,哪里想到,会遭来如此灭门之祸……学生无罪啊……” 说着,他再三叩首,泪流满面! 薛贞皱眉起来,这个案子,和其他的不同,这个是真的和东林军打过仗的,连这个都不算谋反,那整个江南就真没有人反了。 ………… 求月票。 第六百一十六章 反击 薛贞于是便道:“王时叶,你真是糊涂,你的案子,本官是查阅过的,你好端端的一个读书人,竟是误信奸人之言,跑去和那逆党勾搭,到了现在,还想反口吗?” 王时叶便凄然道:“实在万死。” “哼!”薛贞冷笑道:“到了如今,事实俱在,脱罪已是不可能了,你这是从逆之罪。” 王时叶便哀嚎道:“我冤枉……” 凭什么其他人就是冤枉的,我王时叶就不是冤枉的,从逆不是小罪,不是闹着玩的。 薛贞便道:“不过本官念你无知,且你终究是读书人,知晓春秋大义,不过是被人蒙蔽而已,无知者无罪,不过此罪甚,却是不能轻饶,理应罚你流配戍边!” 王时叶原本心里苍凉,只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谁晓得居然是一个流放。 他本来还想喊冤,一下子却是哑火,这个时候是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薛贞则意味深长的与左都御史李夔龙和另一个大理寺卿彼此对视了一眼。 三人在这个问题上,是取得了一致的。 轻罪是他们的主旨。 其实这倒不是薛贞愚蠢,可能有人觉得这样的判罚让人大跌眼镜。 可实际上,历史就是如此。 比如这左都御史李夔龙,他在历史上攀附魏忠贤,成为了魏忠贤的得力干将,帮助魏忠贤不知整垮了多少东林党。 等到历史上的崇祯皇帝登基,魏忠贤获罪,而魏忠贤当时定下的,就是逆罪,如此一来,东林党也纷纷重新上台,崇祯皇帝让东林党的三法司审讯魏忠贤逆案,按理来说,像李夔龙这样的爪牙,不知多少东林党人被他整垮,这些东林党人也将李夔龙恨得咬牙切齿,总要弄死李夔龙才是。 可实际上的结果,恰恰让崇祯皇帝大跌眼镜。 因为这东林党所组建的三法司,居然只定了李夔龙一个褫职之罪,褫职是什么意思呢?其实就是革职罢官。 这可是钦定的逆案啊,是崇祯皇帝钦定,就差指着鼻子暗示东林党,这些人都是反贼。 可三法司的表现却令崇祯皇帝大失所望,这些彼此党争不断,双方咬牙切齿的人,最终……却依旧顶着崇祯皇帝的压力,要轻松的放过李夔龙。 于是崇祯皇帝勃然大怒,认为惩处太轻,没有尽法,命三法司重新议处。 这已经是皇帝的第二次暗示了,而且人家摆明着让你们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可三法司非但没有报仇,反而依旧阳奉阴违,又给李夔龙定了一个追赃遣戍。 第一次是罢官,第二次则只是追还赃款进行流放。 依旧还是轻松的放过。 当初咬牙切齿的东林们,现在为了保护这些从前的阉党,和崇祯皇帝可谓是斗智斗勇。 最有惹得崇祯皇帝没有办法了,便只好以中旨的形式,直接绕过了内阁和三法司,以钦定逆案的名义将这李夔龙砍了。 历史便是如此,阉党最得势的时候,杀的大臣寥寥无几,等东林得势,也尽力会从轻发落。 倒不是彼此没有仇怨,而是因为……大家心里都很清楚,魏忠贤是可以死的,那些武臣如田尔耕这样的人当然也可以死,可大家都是士大夫,是读书人,刑不上大夫,却是不能诛杀。 因为今日贸然诛杀,他日可能这刀就要架到自己的头上。 今日的李夔龙很运气,他依旧得势,可他和历史上的东林一样,表达了自己作为士大夫的立场。 少杀慎杀,谋逆大罪,主谋是武臣,读书人能网开一面的,要尽力网开一面。 也和历史上一样,哪怕忤逆皇帝的心思,甚至阳奉阴违,和皇帝对着干,也在所不惜。 此时无论是东林,亦或者是阉党,其本质都是一样的。 三大臣虽没有点明,却彼此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 这薛贞微微一笑,而后道:“来人,将这钦犯关押起来,下一个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下一刻,突然有人被带了上来。 薛贞一愣。 他努力的辨认了眼前这人……猛地站了起来,一脸瞠目结舌的样子。 带人来的……却是两个锦衣卫,只是他们却是差役的打扮,这二人……死死按着一人……正是薛贞的儿子薛正。 薛贞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的儿子竟在自己的面前。 他身子一哆嗦,更可怕的是……这些锦衣卫……居然无声无息的,就取代了大堂之外,长廊之下的差役。 而外头听审的军民百姓,居然还没有任何的知觉。 他们依旧如痴如醉,又带着几分敬畏的等待着下一桩案子。 见薛贞失态,一旁的李夔龙便拼命咳嗽,他显然还不明就里。 薛贞脸上的肌肉抽了抽。 此时却发现,自己的儿子浑身伤痕累累。 这儿子发不出什么声音,因为他的下巴,显然被人‘卸了下来’,直接脱臼。 于是……只能发出一种古怪的响动。 薛正看到了自己的亲爹,自然极为激动。 只是发不出声音,身子努力想要挣扎,却被两个‘差役’死死的按住,分毫动弹不得。 “咳咳……咳咳……”李夔龙继续咳嗽,不过这个时候,他察觉出异样了。 不等他开口询问。 这刑部尚书薛贞却发出了嚎叫:“儿啊……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他的举动,立即引发了左都御史李夔龙和大理寺卿陈扬美都露出了诧异之色。 薛贞怒道:“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询问这两个差役。” 其中一个差役挎刀上前,凛然道:“自是带了人犯,恳请薛部堂明断是非。” 说罢,另外一个‘差役’则抱着一摞卷宗上前,而后将这一摞卷宗,送到了薛贞的案头,这‘差役’咧嘴笑着道:“此案事关重大,牵涉谋逆、杀人、勒索、奸淫,兹事体大,还请薛部堂……明察秋毫,可千万不要走了眼。” 薛贞只觉得一阵眩晕。 可两个差役却是用一种古怪的笑意看着自己。 更让薛贞无法忍受的是,这二人杀气腾腾,倒好像与自己有着深仇大恨一般。 薛贞只觉得不寒而栗。 他眼睛瞥向自己的儿子。 自己的儿子却好像一只小鸡一般,被人抓着,依旧不能动弹。 薛贞勃然大怒,立即大喝道:“来人……来人……将这二人给本官拿下!” 就在所有人还在震惊的时候。 只听薛贞一声号令,外头便有更多的差役挎刀进来。 只是……久在刑部的薛贞立即意识到,这些差役……看着面生。 而进来的十几个差役,一个个挎刀而立,抬头……凝视着薛贞,虽是进来,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拿人!”薛贞摆出最后一点的官威,发出怒吼。 可那进来的一个差役却道:“还是请薛部堂审明了案情再说!” 这个穿着差役服的,正是玄武百户所百户刘和。 刘和用一种痛恨的目光看着薛贞,他已经无法容忍这些士人了。 因而,他的话似乎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口吻,身子蓄势待发,仿佛只要有任何异动,便要立即拔刀相向,一旦拔刀,势必见血。 薛贞终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他心疼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感觉自己一下子要被抽空了一般。 而后……他低头,看了一眼案牍上的一摞卷宗。 这卷宗……实在太厚实了。 首页上,便是密密麻麻的一行行小字。 兹有贼子薛正,父刑部尚书薛贞也,面黄,短须,年三十又二,额有大痣,身长五尺二寸,其罪滔天。一者:奸YIN妇人刘李氏,刘李氏,刘氏之妇也,世代营商,开绸庄一间,于天启二年三月初七为薛正所见,其见艳生喜,尾随该妇…… 天启二年……三月初七……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这十多年前的事……这些事……薛贞没有什么耳闻。 显然……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薛正乃是自己的独子,自小宠溺惯了的…… 薛贞也拿捏不定,这事的真假,可这卷宗里,说的明明白白,一丝不漏,这刘李氏还有她的丈夫,以及当时撞见此事的三个邻人,竟也都说的清清楚楚。 下意识的,薛贞继续往下翻开了一页,则是不同人的口供,还有当初刘李氏报官之后,顺天府留下的状书,当然……这件事显然被摆平了,因为顺天府认定刘李氏为诬告,于是……又有当初经过办此案的情况,还有经办之人……的口供,这些口供,描述了薛家来了人,如何与顺天府的堂官商议,最后堂官又如何暗示定性云云…… 牵涉到的时间、地点,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所牵涉到的十七个人,从受害者,目击者,经办的官吏,一个都没有落下! 薛贞不寒而栗。 因为这等事,越是往深里去想,越觉得细思恐极。 而这时候……那薛正的下巴,却被人重新接上。 紧接着,薛贞听到薛正的声音:“爹……” ………… 求月票,另外大家可以看看作者的话,是关于一些争议内容的。 第六百一十七章 精彩绝伦的审判 薛贞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这堂堂刑部尚书,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转眼之间,自己的儿子就被拿住了。 可怕的是,这搜罗的罪状,比刑部办案还要严谨。 他虽不知是不是确有其事,但是单看卷宗,几乎挑不出什么的错来。 现在听到薛正一声爹的呼唤,他身躯一颤,心也沉到了谷底,而后……他陡然意识到……一旦自己失败,自己的下场可能比想象中还要糟糕。 就在这堂中略有慌乱之际。 薛贞决心拼一拼。 于是,他冷冷笑着道:“这是什么?尔等抓我的儿子,是要胁迫本官吗?” 一旁的李夔龙和陈扬美也露出了同仇敌忾之色。 他们很明显的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 李夔龙大喝道:“此乃会审所在,你们好大的胆子!” 那刘和面色很平静,只是道:“先审完此案再说!” “若是不审呢?”薛贞怒道。 面对薛贞的愤怒,刘和泰然自若,甚至微微一笑,这是一种如沐春风的笑容:“若是不审,倒也无碍,那么便押去锦衣卫审问吧!” 薛贞一听,骤然之间,却觉得自己眼前有些黑。 他连忙深呼吸,方才调整了自己的心态,眼看着许多人都朝这里看过来。 大家似乎都有些好奇,想知道刑部尚书的儿子为何被抓了来…… 薛贞这样的人,最擅长玩弄民意,可很明显,他发现自己玩砸了。 因为……民意是如流水的。 虽然这个时候,听审之人还是对他这刑部尚书保持着敬重,可……谁也掩不住内心的好奇,这种好奇心一旦被勾起来,以至于没有人愤怒的跟着咋呼,只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薛正这时继续嚎哭道:“爹……爹……救我……救我……” 这凄惨的话,叫的薛贞心都要碎了。 一旦被拿去了锦衣卫审,他几乎可以预料自己的儿子会经受什么。 于是……薛贞眼眶发红,咬牙道:“好,审……这案卷中的内容,大多都是陈年旧事,为何此前苦主不来状告?” 刘和则道:“上面写的明明白白,当初状告了顺天府,只可惜……顺天府里有人与薛正勾结!” “证据呢?” “有人证……”刘和道。 薛贞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可现在……他是骑虎难下。 听审的人一听有人证,而且还是奸y这样最让好事者们有兴趣的事,这时早将其他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只是一个个屏息静听。 薛贞绷着脸道:“苦主所言,未必属实!” 刘和不慌不忙地道:“未必属实,只要传唤了便知道。” 薛贞深吸一口气,只能道:“来人,传苦主。” 片刻之后,便见一个妇人被带了进来,这是十几年前的事,妇人从前本也算是有姿色,可如今却早已是形如枯槁。 她进来后,便开始啜泣起来。 妇人一哭,便让听审的人此时心里都颇有一些同情了,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薛贞瞪大着眼睛,拍案道:“肃静,肃静,刘李氏,你状告谁?” 刘李氏便手指着薛正道:“我状告他。” “为何状告?” “他……他……” “为何不说了?”薛贞毕竟是刑名老手,对付这样的妇人,他自然有自己的手段。 刘李氏毕竟只是妇人,这样的话,众目睽睽之下怎么出口?好半天才极艰难地道:“他奸污了奴……” 薛贞摆出一副清正严明的样子:“如何奸wu?” 刘李氏道:“那一日,奴采买了一些东西,坐着轿子要回家……” “且慢,你是商贾之妇,如何能坐轿?照大明律,商贾不得坐轿!” 刘李氏一下慌了,其实大明律还真有类似的条文,只不过到了大明中后期,其实已经没有人将这当一回事了。 薛贞便冷笑道:“你触犯律令,可见定非良人!” 刘李氏忙道:“妇人出门在外,多有不便。” “这不是理由,妇人抛头露面,本就违反了公序良俗,你却还好说?可见你定是一个**,如若不然,怎会四处抛头露面?” 刘李氏听罢,几乎要昏厥过去,一时慌神,急道:“奴不是……不是……” 薛贞越发的严厉:“好,你方才说,你坐了轿子,而后呢?” “而后轿子却被他带着家丁劫了下来……” “劫了下来,如何劫持?” “便是……便是……将奴抢下。” “而后呢……” “而后在一处城隍庙。” “城隍庙里,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他……”刘李氏已经说不下去了,只是不断的啜泣。 薛贞大笑:“哼,你若是不说,如何能知道本案真相?本官问你,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他……奸……” “如何奸wu的?你细细说来!”薛贞脸色越冷。 “他……” “你当初为何不反抗?” “奴……奴……” “倘若真为奸wu,你既失了贞,为何不觅死?” 刘李氏在一次次的质问之下,整个人已几乎崩溃了。 而薛贞却越发的大义凛然。 此时他护子心切,可谓是使上了浑身的解数。 薛贞继续冷声道:“怎么,不说话了?依本官来看,你这妇人,定本就是dang妇,于是与薛正私通,事后却想反咬一口,似尔等娼妇,本官见的多了,来人……此妇既涉嫌诬告,又不守妇节,如今本官询问,她又支支吾吾,定不能轻饶了,对她用刑,且看看她说与不说!” 他话音落下。 本以为事情要败露的薛正猛地醒悟过来。 此时,他真不得不钦佩自己的父亲果然是老刑名,三言两语的,即使那妇人还有什么话想说出口的,却早已恨不得羞愤去死了,莫说是状告,自身都难保。 于是薛正立即道:“对对对,就是通jian,此妇初时勾搭我,我本是不肯,只是她再三哀求,我才勉为其难,只是我是读书人,虽是犯了错,可终究还心存良知,事后提出一刀两断,她不肯依,于是便诬告于我,这娼fu狠毒无比……不能饶她。恳请明鉴!” 这个时代的妇人,是最看重名节的,原本出来状告,就已让她羞愤难当,现如今……这一番羞辱,更是令她要昏厥过去。 此时,这刘李氏已是心如死灰了,一时浑浑噩噩,情绪不禁激动起来,长发落下,一副披头散发的狼狈样儿,口里则悲愤地叫道:“冤枉,冤枉啊……” 她一面说,一面却趁人不备的时候,突然脑袋狠狠地撞在了青石的地面上,顿时……脑袋头破血流,人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几个‘差役’一看,连忙上前,却已发现,这刘李氏竟已是气若游丝,额上血水淋漓,显是半死了。 刘和勃然大怒。 而薛贞依旧大义凛然的样子,见了此景,非但不急不躁,反而冷冷道:“此妇诬告,眼看事情败露,妄图自杀脱罪,真是可笑,好了,此案暂时结了,被告薛正……身为读书人,与妇人通奸,虽是无罪,可毕竟违反公序良俗,为维持礼法,以儆效尤,判他回家自省,倘再敢如此,决不轻饶!” 薛正立即道:“知错了。” 这时候,薛贞抬头,看向了刘和,淡淡道:“此案已结,尔等还不退下,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急于要保护自己的儿子,而且一场判决下来,其实他自身也没什么可指摘的,既是问案,自己的询问也很合理。 至于这个妇人,能有什么见识,只要抓住妇人羞于启齿的软肋,便可轻松置她于死地。 毕竟是刑部尚书,这刑名之道,算是被薛贞玩明白了。 当然,理论上若有瑕疵,大理寺和都察院是有权力进行重审和弹劾的,不过此时……陈扬美与李夔龙二人却端坐不动,很明显,他们也默许了此案无可指摘。 只是……薛贞还是有些急切了。 看着此情此景,方才还高呼青天大老爷的听审军民百信们,却都不发一言,许多人直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妇人。 薛贞更没有察觉到,以刘和为首的‘差役’们,身上已散发出了一股滔天的恨意。 这时……有人鼓掌。 啪啪啪啪…… 薛贞此时依旧还是假装镇定,朝着那掌声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人一面鼓掌,一面从听审的人之中徐步走了出来。 薛贞细细一看,这人不是张静一是谁? 张静一道:“佩服,佩服,薛部堂的审案,真可谓精彩。” 说着,张静一低头看了一眼刘李氏,道:“送去医治吧。” 两个差役便忙是心急火燎的将人抬了出去。 这刘李氏被抬出去的过程之中,几乎所有围看的军民百姓,自觉地让出了道路。眼睛看着已是满头血污的妇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薛贞抿唇看着眼前之人,他当然清楚,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接着,他凛然地看着张静一,冷冷地道:“这里是三司会审,何以锦衣卫都督竟也来了?这倒是咄咄怪事了!” 第六百一十八章 我即王法 薛贞这番话,是有其道理的。 现在在三司会审,你张静一无论是什么身份,贸然跑来凑什么热闹。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张静一和天启皇帝早就来了。 看着这薛贞审判,早就心头冒火。 如今眼看着薛贞翻云覆雨,天启皇帝早已勃然大怒。 而张静一这时更是心头火起,终于忍不住了。 面对薛贞的质问,张静一笑着道:“我来此,只为一件事。” 薛贞冷冷地看着张静一,此时已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了。 所以他无所顾忌:“还请赐教!” 张静一道:“审案!” 薛贞摆出一副不屑于顾的样子。 倒不是他不忌惮张静一。 而是作为刑部尚书,他已无路可退了。 于是他沉着脸,冷声道:“这不是你锦衣卫审案的地方。” “谁说不是?”张静一道。 薛贞不客气地道:“按大明律……” 张静一却已一步步走上公案前,却是好整以暇地道:“这大明律,不就是你们随意玩弄的工具吗?你们想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所以不要在我面前,口口声声说什么大明律,在这大明,你们不就是王法吗?” 薛贞喝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张静一却已踱步到了案牍之后,与这薛贞同在堂上,随即道:“历来你们都是王法,可今日不一样了,今日我张静一为王先驱,王法即我!给我滚下堂去!” 这句话,已是气得薛贞七窍生烟,怒道:“张静一,你要作乱吗?朝廷纲纪,已被你这样的人糟践成了什么样子?” 张静一见他还要嘴硬,眼眸里的冷光一闪,接着毫不犹豫地抄起了案牍上的砚台,狠狠地朝他面上直接砸了下去。 随着一声砚台砸中额头的闷响,薛贞也发出了啊呀一声。 他只觉得额上火辣辣的疼,龇牙咧嘴,脑子也随之昏沉了。 于是他原地打了个转,捂着额头,跌了下去。 张静一在此时,却已是升座。 坐在一旁的李夔龙和陈扬美二人,显然已是显出了极大的不满,李夔龙刚要站起,口里道:“张……” 他话才刚开口。 张静一便一个眼神过来。 这眼神锋利如刀,好似会杀人一般。 竟是让李夔龙没来由的,心里一颤。 也在此时,张静一猛击惊堂木,厉声道:“刘李氏昏厥,此案却尚没有定论,这案子岂可如此草草了结?依本都督来看,还需细审,来人……给我传证人。” 似乎这些‘差役’,早就等着张静一的这翻话了,就在此时……便有一人被押了进来。 那薛贞疼得龇牙咧嘴,更是颜面丧尽,现在张静一如此,他下意识地朝大堂门前看去。 一看到此人,他脸色惨然。 来人跪下,魂不附体的样子。 张静一大喝道:“你是何人?” “草民薛二。” “薛二,你是什么身份。” “我乃薛家的家奴。”这薛二慌慌张张地道:“从前……从前是少爷的家奴。” “你家的少爷,乃是薛正?” “是,是……” “十三年前,薛正奸YIN刘李氏时,你可在吗?” “在,在的。”这薛二乖乖地道:“当时……我跟着少爷,少爷瞧上了这刘李氏,带着我们拦住了这刘李氏的轿子,将她从轿中拖拽出来,到了一处城隍庙……那刘李氏不断的哀告,可少爷……少爷他一时上了头,理也不理。” “奸YIN之后,刘李氏可告了官?” “告……告了……” “为何顺天府没有审讯?” “刘家在那边告官之后,便立即有顺天府的人通报少爷,少爷便让我去处置。” “你是如何处置的?” “拿着少爷的名帖,送了一份厚礼。” “厚礼?” “一副老爷平日的字画。” “呵呵……”张静一冷笑道:“薛贞这狗东西,他的字画这么值钱?” “不是老爷的字画值钱……是因为……那主审的人,一直钦慕老爷。” “只怕不是钦慕,是早想和你老爷狼狈为奸了吧,此后如何呢?” “此后顺天府就判了一个诬告,还将刘李氏的丈夫,打了个半死,这事便算是结了。听说……听说……后来刘李氏的丈夫……大病一场之后,很快便一命呜呼了。本来少爷还不忿的,觉得这刘家的人,居然还敢上告,真是胆大包天,非要整一整不可,就是因为听说刘李氏的丈夫死了,所以才罢休。” 张静一哈哈大笑:“你莫不是诬告了这薛正吧?” 薛二立即道:“不……不敢,小人世代在薛家为奴,绝不敢……诬告!” 张静一道:“那么……当初顺天府与其勾结的官是何人?” “他当时任顺天府通判,叫刘苏,后来……进了礼部做主事。” 张静一随即道:“好,来人,带刘苏!” 那刘苏,居然也早已被人拿了。 刘苏狼狈地给押了进来,他见了张静一,便磕头如捣蒜:“饶命啊!” “刘苏,你在外头,都听到了吗?” “听……听到了。” 张静一冷笑:“确有其事?” “确有其事。”刘苏面如死灰,哭丧着脸道:“当时……是罪官署理此案……薛家人来说情,罪官不敢招惹薛家……” 张静一冷道:“带下去,再带当时目击的几个人证来。” 片刻之后,又有几人带进来,一一询问。 案情便慢慢的地清晰了,几乎所有的罪证,都指向了薛正。 张静一目光冰冷,如刀刮一般看着薛正,咬牙切齿地道:“薛正……” 薛正见自己的爹被打了下去,又见许多人证带了进来,早已感觉不对了,于是又痛哭流涕:“在。” 张静一此时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怎么说,这刘李氏,可是冤枉你吗?” 薛正已是哑口无言。 张静一这时却依旧面上没有表情,只一字一句地道:“强抢民女,是何罪?奸WU良家,又是何罪?” 薛正煞白着脸,哀声道:“饶命啊!” 张静一继续不动声色地道:“还有贿赂顺天府通判,又是何罪?” 薛正道:“我……我……” 张静一不理他,自顾自地道:“方才有人说你是读书人是吗?” “是……是……” 此时,许多看客们,也已忍不住心头火起了。 毕竟这案子一再翻转,如今算是彻底的真相大白,以至于许多人想到方才那要以死来洗清自己的刘李氏,还有这薛贞父子为了脱罪,居然诬赖别人畏罪自杀。 但凡是正经人,亲眼见证这样的事,都不免心意难平! 张静一接着道:“你是读书人,读过这么多书,那么就是知法犯法了?” 薛正依旧痛哭流涕的样子,还想说什么。 张静一却继续道:“YIN人妻子,且还买通官吏,知法犯法,已是罪无可赦,到了现在,你还想活吗?你若是能活,那我张静一就不必活了,来人……先断了他的命根子!” 此言一出。 那刘和几人,早就安耐不住了。 薛正先是露出惊恐之色,整个人惊得颤抖了起来,随即想要挣扎,却迅速地被人抓住了胳膊,有人直接一脚将他踹翻,他身子后仰,便倒在了地上。 这时,刘和倒也不客气了,直接拔出了刀来,手中绣春刀,闪着寒光,接着猛地举起,狠狠地朝他的作案工具上连戳几刀。 “啊……”薛正发出了嘶吼。 紧接着,血流不止。 他口里含糊不清地叫着:“爹……救我……” 那跌落在地的薛贞见状,差点昏厥过去,他拼命地想要朝薛正扑去,却被人死死地按住了。 薛贞于是朝着张静一怒吼:“张静一,我与你不共戴天。” 张静一淡漠地看着他道:“我们当然是不共戴天!” 此时……薛正已是疼得昏厥了过去。 他的惨叫,也已戛然而止。 张静一则是抖擞精神,狞笑地对着薛贞道:“你真以为事到如今……本都督来此,还是和你开玩笑的吗?我张静一行事,从来不给自己留后患,现如今既处置了你的儿子,难道你以为,我还会留你这老狗过年?看来……你是不晓得什么叫锦衣卫,不知道我这天下第一字号的鹰犬是什么手段了!” 这时候……已经连最后一层遮羞布也已不要了。 张静一冷笑之后,便道:“刑部尚书薛贞,你的儿子犯下这样的大罪,你可知情吗?” 薛贞看到自己儿子身下的那一滩血,只觉得阵阵眩晕,他心一颤,这种恐惧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位高权重,养尊处优,这世上,历来对于薛贞这样的人,没有什么是他不可以摆平的。 即便是自己的儿子奸YIN掳掠,也甚至不需要他出面,只让府里的一个下人,带着薛家的帖子,便可立即解决,且永无后患。 可现在……他终于觉得慌了。 他看着薛正,老泪纵横。 人便是如此,伤害别人的时候,从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可能沾沾自喜。 可一旦自己或者自己的家人受了伤害和委屈,便觉得自己遭了天大的罪。 ………… 商量个事,今天想早点睡,调整作息,这几天老是熬夜,码字效率非但没有提高,反而降低了,所以,老虎今天想早睡,嗯,求月票。 第六百一十九章 上天难欺 可此时,薛贞比谁都要清楚,这显然只是开始而已。 方才还居高临下,掌握人生死的刑部尚书,如今却已被人质问,反而被人拿捏。 张静一见他默然不答,便又大喝:“本都督问你,你的儿子强抢民女,罪恶昭彰,你知情吗?” 薛贞抿着唇,依旧不答。 张静一便道:“来人……动刑!” 几个一直在旁待命的‘差役’便如狼似虎一般冲上来,刘和当先,手中举着一个木牌子,对着薛贞的脸呼呼便拍下去。 薛贞惨叫起来,捂着高肿的脸,疼的几乎要在地上打滚。 一旁的大理寺卿陈扬美显然已看不下去了,恼怒地大声道:“张都督,这是刑部……” 他话没有说完,张静一却朝陈扬美冷冷笑道:“我在此审断,你是什么东西,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 陈扬美勃然大怒,可此时,他感受到的是一股杀气,不只是张静一,便是这一个个差役,也像要杀人一般。 至于方才还为他们叫好的军民百姓,现在也一个个默不作声了,居然没有人为他们说话。 有的是当真被张静一给震慑住了。 还有人则是心里怀着愤怒,眼看着薛正罪恶昭彰,恶贯满盈,再见这薛贞为了包庇儿子的丑态,让人早已生出了反感。 天启皇帝站在人群之中,只屏息看着,他的表情只是冷漠。 此时,张静一目视薛贞,冷厉地道:“本都督问你最后一遍,你儿子做的事,你可知情!” 薛贞已是斯文丧尽,此时可谓是万念俱灰,他试图继续抵抗,可一旁的刘和人等,却让他打心底的怕了,他只能慌忙道:“不……不知……” “不知道吗?”张静一道:“薛正除了强抢民女之外,还牵涉到妖言惑众,勒索财物,这些你知情吗?” 薛贞道:“不……不知……” 事实上,他是彻底慌了,满脑子都是自己儿子的安危,又害怕引火烧身,最终烧到自己的身上,此时哪里有方才的凛然正气? 张静一道:“你什么都不知情?” “不……不知道。”他矢口否认,而他也知道,他只能否认。 张静一笑了笑,道:“这样看来……你只是教养无方了。” 薛贞低垂着头,此时脑子开始拼命的运转,在短暂的慌张之后,毕竟身居高位之人,虽心头依旧有着慌乱,此时却已经在心里开始权衡起利弊来了。 张静一随即却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知情,显然这些案子,你的儿子薛正就是主谋,依大明律,他为主谋,数罪并罚,当是什么罪?” 这一下子,却如晴天霹雳一般,让薛贞稍稍恢复的理智,又再次崩塌。 张静一见他不答,便道:“你不说,好,那我来说,此罪甚大,所以……问斩,抄家,对不对?” “他只是个孩子……”薛贞惊叫道:“如何能是什么主谋?” 张静一这下是忍不住的笑了,不禁道:“他年龄比我还大呢,竟也是孩子?你们薛家……看来五行缺孩啊。” 这是一句讽刺的话。 可听在薛贞的耳里,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张静一不慌不忙的样子,接着道:“不过,你儿子只是问斩,倒也不急,这只是冰山一角而已,现在我们该来审一审你了。” 薛贞又慌了,连忙道:“什么……什么意思。” 张静一道:“上午的时候,你的儿子薛正便已被拘押,他已承认,你们薛家这些年来,日进金斗,薛部堂,你说……你一个刑部尚书,每年的薪俸和宫中的赏赐却是死的,我来问你,你们薛家……哪里来的这么多财产?” 薛贞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 这一手实在太厉害,顺藤摸瓜,一个个的收拾,问出新的口供…… 他慌忙着想要掩饰。 张静一此时继续道:“你不必狡辩了,你以为我张静一只轻信你那逆子空口白话?实话告诉你,一个时辰之前,你家的账房和主事,都已请去了北镇抚司,该说的,他们都已说了,你们不是一直喜欢引用律令吗?不是口口声声祖宗成法吗?那么,我也用一用这祖宗成法,太祖高皇帝曾说,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平日里……你总是对人说,现在朝廷内忧外患,陛下还与民争利,侵夺人的钱财,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你看,你自己也知道国家已经内忧外患,可你这钱财,又是搜刮来的哪里的民脂民膏?百姓们已活不下去了,倒是你这刑部尚书,快活的很,那你说……是谁在与民争利?你尚且知道……民脂民膏四字,可见你绝不是无知,而是明知国家艰难到这般的地步,却还肆无忌惮,有恃无恐,搜刮民脂民膏,若是照太祖高皇帝的大诰中论罪,理应剥皮充草,以儆效尤。尤其是你身为刑部尚书,知法犯法,更该从重惩罚!” 薛贞听罢,脸色苍白,惊慌大叫:“你这是栽赃,是污蔑……是污蔑……” 张静一眼带嘲讽,笑着道:“是否污蔑,自有定论,你以为我是来和你逞口舌之快的?我收押了你薛家这么多人,你以为这些人是怎么拿住的?我张静一行事,光明磊落,所以……实话告诉你,你家已被抄了……” 被抄了…… 一个个的噩耗,根本不给薛贞任何反应的时间。 当他还想着怎么给儿子脱罪的时候,却没想到,张静一早就预备了大量的人证物证,连书童和顺天府的人都已拿住了。 当他还想着如何狡辩,想办法营救儿子,从轻发落的时候,却没想到,张静一已经开始追究自己了。 当他还想着为自己辩解的时候,结果……直接被抄家了。 “我乃刑部尚书,你擅抄我家?”薛贞厉声大喝,脸上换上了滔天恨意。 张静一泰然道:“你是刑部尚书,就更该知道,你所掌握的,乃是天下的刑名,此等重责,俱为你一人所系,现在传出你贪赃枉法,锦衣卫彻查,当然是责无旁贷。当然,为了追求公正公平,所以……我也绝不冤枉你,在抄你家的时候,我还特意请了刑部给事中,大理寺少卿,都察院的御史同去,不只如此,还请了数十个百姓,一同去见证,好让他们知道,我张静一不似你这赃官一般,栽赃构陷,徇私舞弊!” “……” 到了这个地步……薛贞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要被坑死了。 他忍不住潸然道:“你就这般打击报复的吗?你这是陷害忠良!” 张静一大笑:“陷害忠良?你是忠良吗?你若是忠良,那这天下人,人人都是忠良了!连那些流寇,都是慈眉善目,乃是一等一的良民。到了现在,你还敢跟我逞口舌之快?你家里的那些姬妾,还有那些金银……更不必说,你那床头的各种玩意儿,甚至是书斋里的YIN书YIN画,你竟也敢自称是忠良?” 薛贞的脸色越发苍白,身子已慢慢的萎了下去。 实际上……到了这个地步,他已没有办法了。 其实张静一要收拾似薛贞这样的人,还真是简单无比,倒不是说……他有什么特别的杀手锏。 其根本原因在于……人设。 是的。 不说搜抄出来的金银,就说那些YIN书YIN画,若是张静一家里藏着,大家也只是一笑置之,毕竟张静一本来就没有什么人设,他就是鹰犬,因为我道德底线低,所以我道德底线可以低。 这就如‘大昏君’天启皇帝一样,他就算不藏,大家都会想象他各种在后宫中的YIN秽。 可这些读书人出身,作八股做敲门砖的人显然是不一样的,因为他们自己营造了一个道德先生的人设,一个个私下里虽是男盗女娼,可台面上,却总是以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道德标榜自居。 真要彻查,所有和人性沾边的玩意,这些家伙,十之八九,一个都不会落下,抓到了便是社死。 由此可见,营造人设虽是满足了这些读书人的道德癖好,可实际上,也是一层枷锁。 张静一此时冷冷地盯着薛贞,凌厉地道:“薛贞,你罪大恶极,到了现在,尚没有悔过的迹象,既然要照着祖宗成法来办事,来人,将这薛贞拿下,到时……剥皮充草,他的儿子,也是恶贯满盈,这一对父子,猪狗不如,正所谓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时至今日,若是不诛灭此父子,又如何安民兴邦!” 刘和等人听罢,一时振奋,应诺一声,便要将这薛贞拖拽下去。 薛贞仍旧不甘心,口里大呼:“冤枉……我冤枉……张静一……你……” 张静一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 而那些百姓,却自觉地让出了道路,他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去看薛贞。 与此同时,张静一则笑容可掬地看向了一旁的陈扬美二人。 这一张俊秀年轻的脸,这笑容……虽是如沐春风一般,却在二人眼里……很瘆人! ………… 第一章,求月票。 第六百二十章 凌迟剥皮 陈扬美二人已经开始有些不自在了。 张静一则笑吟吟地道:“二位……” 陈扬美深吸一口气:“张都督……想做什么?” 弱者心态尽显。 张静一道:“我在说话,你也敢插嘴?” 陈扬美:“……” 他心中不忿。 不过…… 身子却很实诚,立即住口。 碰到这样的人,你真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张静一随即道:“方才的处置,二公以为如何?” 这是灵魂拷问。 傻瓜都清楚,刑部尚书的罪是坐实了的。 可是……毕竟三人联手,这是队友啊! 为他说话,不就堂而皇之的官官相护了吗? 可若是立即做出切割,这三法司瞬间土崩瓦解,某种意义而言,也是对张静一的妥协。 二人于是缄默不言。 可是他们不说话,怎么能躲的过去呢? 张静一目光冷凌,严厉地道:“怎么,不说话?你们平日里,不是口若悬河吗?还是你们本就和他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陈扬美憋红着脸,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那李夔龙则有些害怕了,道:“这……这……若是确有其事,那么……自是罪有应得。” 张静一却是笑吟吟地看着李夔龙道:“既然这薛家父子罪有应得,那么……我这儿还有一些事,李公,咱们来计较计较你的事吧,你家里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也藏着许多的银子?还有,你的十三个侍妾,是怎么来的?听说……还有几个……竟是娼妓?” “你是朝廷大臣,为何会有这样的癖好?这么多人,你又是如何养得起的?还有,你在你的老家,这几年来,购置土地多达三万六千多亩,你家何来这么多的银子?” 李夔龙听到这里,打了个颤,他一脸惨然:“张都督这是什么意思?” 张静一便冷冷地道:“三法司会审,这是国家的制度,可若是连三法司竟也是贪官污吏呢?国家将司法交给你这样的人手里,如何能伸张百姓的冤屈……现在,你来交代一下吧,不过……我收到的只是线报而已,到底是不是确有其事,还得先抄了你的家再说。” “你是左都御史,位高权重,你的好坏,关系到了国家的长治久安,为了确保你是个两袖清风的清官,那么……我查一查你,也是理所应当的吧。就好像陛下一样,陛下乃是天子,是天下人的父母,所以百官虽时可以纠劾天子一般,总不能你得了如此官位,一言断无数人生死,现如今群议汹汹,都说你平日里在家门庭若市,许多人给你好处,锦衣卫却不闻不问。现在,锦衣卫的人马,已围了你家,就等你这边确定呢,若是你无法澄清自己,那么这北镇抚司,只好贸然冲进去一探究竟了。” 张静一顿了顿,接着道:“你放心,不会有人栽赃构陷你的。这一次,依旧还是请三法司的主事、少卿还有御史,甚至还请了一位翰林一同抄你的家,不只如此,还请了不少的百姓去围看,你若是心里没鬼,自不必怕。到时说不定,当真是冤枉了你,还可还你的清白!” 李夔龙一听,已要晕过去。 他急了:“张都督,你……你……” “我要你解释。”张静一目光冰冷,不客气的道。 李夔龙一下子心乱如麻起来,连忙道:“我……我家里是有一些银子,可是……可是……” “那么从何而来?” 李夔龙想了想:“俸禄……” 张静一立即就道:“你这些年为官,所有的俸禄,我已折算过,满打满算,也不过数千两银子。” 李夔龙又连忙道:“还有祖辈的积蓄。” 张静一毫不迟疑地道:“你李家的积蓄,我也算过,土地和田产,就在你为官之后,开始暴增。” 李夔龙道:“是……是我经营有方。” 张静一笑了:“你做了什么,如此的经营有方?” “这……”李夔龙已满头大汗。 张静一脸上的笑意已敛下,道:“看来,得查清楚了,来人……让人动手。” 李夔龙慌忙大吼:“你敢!” 张静一本还心平气和,这时突然厉声回应:“便是敢,又如何?” 李夔龙:“……” 张静一道:“似你这样的人,也做什么左都御史?今日……我便非要用祖宗成法,将事情讲清楚,还是那句老话,太祖高皇帝的大诰里头明言:官吏贪赃满60两银子,一律处死,决不宽贷。除此之外,太祖高皇帝还一再强调,上到中书省和中央六部,下到地方府、州、县,不管是谁,一旦发现贪赃枉法,便要秉公执法,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凡有触犯者,根据其贪赃多寡,分别处以凌迟、阉割、株族等刑,除此之外,为了免使赃官害民,对不同的赃官,处以剥皮楦草、挑筋、断指、断手和削膝盖等刑法。六十两银子……不知道李公够不够处死的标准,若是再多,那么就可能要凌迟,要剥皮充草,甚至是诛族了。祖宗之法在此,这朝中的硕鼠,还想遁形吗?” 李夔龙听罢,已是脸色大变,他看着一个个恨不得杀他的眼神,下意识地看向外头的百姓。 其实这些鼓动舆论的士大夫们,并没有意识到一件事。 百姓们虽然有一种天然同情弱者的心态,可是……他们更痛恨贪赃官吏,这盖子……没有揭开来的时候,他便是为人伸张正义的好官,可一旦盖子被张静一揭开了,而且还邀人一起抄家,倒是颇有几分众筹抄家的意思。 如此一来……当张静一搬出了太祖高皇帝,反而让这些百姓们,似乎一下子又转换了立场。 对呀……为啥不可以查一查呢? 可偏偏……也是李夔龙这些人不争气,这也没办法,虽然平时里高调,动辄仁义道德,可私下里……做的事,却实在是肮脏无比,这怪不得张静一,也怪不得锦衣卫。 张静一冷声道:“来人……” “在。” “传令,让围在李家外头的人,给我动手!三法司五品以上的大臣,都应查一查,当然,决不能冤枉了人,所以……要多请人同去见证!” “喏。”那人行礼,匆匆而去。 李夔龙已是大惊,他意识到了自己也完了,此时他心里堵得厉害,连忙道:“张都督……得饶人处且饶人……” 张静一却朝他一笑:“你要我饶你,可被你压榨,你贪墨的百姓,谁来饶他们呢?你这样的人,作威作福了这么多年,现在推行新政,稍稍让你们让出一些利益,你们便忍不得了,却还想着给人翻案,你若当真是什么两袖清风之辈,倒也罢了,偏偏你是什么人,难道我不清楚?就你这般,还敢给人翻案?” 李夔龙哭丧着脸道:“我……我……我可以……” “已经迟了。”张静一淡淡道:“你可以与不可以,都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你和那些人……该怎么治罪,就怎么治罪。你现在求饶,可你似乎忘了,若是我心慈手软,你和你那些要保护的人,若是有一日骑在我的头上,我还会有命在吗?只怕我们张家一家老小,也尽都要死在你们的手里!真到了那个时候,我认了,也绝不指望靠求饶能得你们的宽恕,今日……也是一样!所以,你就安心地准备好上路吧,何须多言。” 张静一的一番话无比的直白,李夔龙一脸灰败,身子已软了下去。 张静一再不理他,而是转过身,目光落在了那陈扬美的身上。 此时,这位大理寺卿是大受震撼,转眼之间,便直接整垮掉刑部尚书和左都御史。 这个家伙,是有多狠毒啊! 而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陈扬美目光冷沉,一脸戒备,警惕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对他凝视了一眼,那目光带着意味深长,随即朝他道:“陈公……还要继续审下去吗?” 陈扬美咬着牙,三司会审,两个人都已垮了,那还算什么三司会审? 见他默然不语,张静一笑了笑道:“现在……你们自便吧,若是还要继续审下去……悉听尊便,我现在很忙,得抄家去了,三法司里……不知多少的赃官污吏,还需处置呢!” 说着……张静一作揖,便大喇喇地带着人……扬长而去。 陈扬美愣了一下,只觉得如做梦一般,他原以为……接下来这大棒要落在他的身上! 哪里想到……张静一似乎完全没有收拾他的兴趣。 直接转身便走。 随后,他看着那被人拖拽而去的李夔龙、薛贞,依旧疑如做梦一般。 那张静一……当真是放过他了? 话说回来,陈扬美为官,确实算是清正,是正儿八经,一步一个脚印,凭着政绩和功劳爬上来的。 他所厌恶的……正是张静一的飞扬跋扈,以及对于士大夫的毒辣。 可现在……他细细地咀嚼着这李夔龙和薛贞,便忍不住有一些恶心,自己竟与这样的人为伍! …………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 第六百二十一章 剪除干净 其实对于陈扬美而言,今日的事,还是让他极为震撼的。 一方面是他没想到薛贞二人,竟是如此肮脏。 而另一方面,张静一似乎对给他治罪并无兴趣。 于是……这三司会审,如今却如笑话一般。 等他匆匆出了刑部,方才见到,百姓们早已散去了。 而大量的锦衣卫,开始出现在了街道上。 很快,便传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消息。 锦衣卫开始搜抄了不少的人家,而主要聚集在三法司的领域。 这些锦衣卫的消息极为灵通,几乎是一抄一个准。 不只如此,还有许多战战兢兢的人,被带了去做见证。 天启皇帝似乎对此很满意,亲自下诏表示大家不要害怕,搜抄的都是贪赃枉法之人,只要清正廉洁,绝不会招致侮辱。 看着这旨意,许多人哭笑不得。 这是什么话? 能不害怕吗? 这天底下有几个人是干净的? 只是所谓的顺应人心,就是如此。 当初有人鼓动人痛斥锦衣卫残暴。 那么锦衣卫索性就干老百姓们喜闻乐见之事。 反正许多人平日里男盗女娼,等看到这一个个人数不清的侍妾被请出府邸,见许多的金银出来,还有搜抄出来的许多床上用品,甚至是各种不雅之物,顿时……这些平日里没怎么见识过的军民们,顿然大开眼界。 可怕的是,这玩意还真就能制造大量的舆论,甚至你不需要特意去煽动,这些便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人们通常聊着聊着,便忍不住想要聊到这方面去。 一时之间……原先悲愤的情绪,舆论的煽动,如今却好像成了笑话一般,大家早已忘了。 至于同情心……什么锦衣卫打人啦之类……自然也不会再有了。 毕竟绝大多数人心里还是有数的,锦衣卫是亲军,尤其是现在的北镇抚司,压根和寻常百姓井水不犯河水,反是官府的那些官吏,与他们的距离更近一些。 大家是有自知之明的,想要被锦衣卫‘构陷’,自己还不够资格。 一时之间,整个京城都是鸡飞狗跳。 原本还跳出来的人,现在都很实际地缩了回去,毕竟……他们心里也清楚,若是再闹,指不定锦衣卫就找到自己的头上了。 而这时候,张静一上了一道奏疏。 奏疏送到了宫中,而后天启皇帝召集群臣议事。 内阁大学士和尚书们济济一堂。 当然……此时六部九卿,已少了几人。 三法司里,唯独幸存的,竟只剩下大理寺卿陈扬美了。 这陈扬美自己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去大理寺当值的时候,发现官吏去了一大半,今日问这个人呢,说是被抓了,明日问那个,也被抓了。 看着那空空如也的大理寺,陈扬美一方面唏嘘的是堂堂大理寺,竟到了各处公房十室九空的地步。 另一方面,只怕也颇有几分宽慰,还好自己守住了底线,总不至……到那最坏的境地。 几个内阁大学士,对此是极为忧心的。 事情已经非常严重了,再这样下去,难道非要闹到朝中无人的地步吗? 原本刑部尚书的位置已空了下来,只余下了五个尚书,这五个尚书,心里也不禁唏嘘。 幸亏那薛贞趟了雷,要是当初自己没按捺住跳了出来,只怕现在…… 想想都令人冷汗淋漓! 此时,张静一也已到了,他一出现,立即得到了无数怪异的目光。 可张静一对此,却表现得很轻松。 很快,天启皇帝升座,众臣循规蹈矩地行礼。 天启皇帝今儿的心情显然还不错,笑着道:“近日朝廷可是热闹的很啊。” 众臣无言。 天启皇帝接着道:“三法司所代表的,乃是王法,关系重大,倘若马虎,便是天大的事,这几日,锦衣卫整肃三法司,颇有成效。只是……如今江南和三法司的罪官已是人满为患,再加上其获罪株连的亲族,更是无数。张卿预估,这上上下下,只怕有十万人,负担不小啊。” “朕的本意是严明法度,以儆效尤,就照着祖宗之法,统统诛杀,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况张卿也再三奏请,希望朕少杀滥杀……因此……朕召卿等来,便是要问一问,若是不杀,这些人又该如何处置?” 众臣听了,心里都不免复杂无比。 谁不知道天启皇帝和张静一是两大魔头?都到了这个份上,倒是‘慈眉善目’起来了。 见众臣都不吭声,天启皇帝也不意外,随即笑道:“既然如此,那么朕就抛砖引玉吧,张卿今日又上奏一本,说是若不惩戒,则王法的威严荡然无存。可若是统统杀了,又不免杀孽过重,大家都是知道的,朕这个人……素来不喜杀戮,抄家就可以了。至于这些人……索性便流放了吧,辽东那里,正好需要人力,不如就流放辽东,如何?” 说罢,天启皇帝先看向黄立极。 黄立极迎着目光,只好苦笑道:“陛下若是能赦死罪,当然是好事,只是流放辽东……” 流放其他地方……还好。 可辽东那地方……就等于是进了张家的地盘,这张静一和他们有宿怨呢,能放过他们吗,不会生不如死吧? 天启皇帝则道:“眼下,也只能流放辽东卫戍边镇了,这件事……既然大家都没意见了,那么……就拟诏吧。” 黄立极在心里叹气,现在可谓是人人自危,有意见就有用吗? 他只好道:“是。” 张静一在一旁,却也心里一块大石落地。 现如今,辽东最缺的是什么呢,当然是人力。 而这些人一旦到了辽东,绝对蹦跶不起来的。 十多万人,某种意义而言,其实都是民脂民膏养起来的‘高质量’人口,都能读书写字! 当然……这些人肯定是和张家有仇怨的,可又如何呢,到了那地方,还不是张静一要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天启皇帝随即看向张静一:“张卿,倒是有劳你了。” “不敢,不敢。”张静一道:“臣一定竭尽所能……定要严加管束。” 天启皇帝随即微笑:“那么此事便算是议定了。” 说罢,便遣散众臣。 张静一今儿也急着回北镇抚司,处置后续的事宜,于是随众臣一道告辞而出。 只是没走上多少步,便有人在他身后追来道:“殿下,请留步。” 张静一回头,来者却是孙承宗。 张静一于是驻足,等孙承宗走上前来,只见他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张静一凝视了孙承宗一眼,道:“孙公的脸色不好,要多加注意自己的身体。” 孙承宗吹胡子瞪眼道:“老夫已经半个多月睡不了好觉了。” 如果说朝中还有人可以让张静一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只怕也就只有孙承宗了。 虽然彼此的立场可能有所不同,可张静一却知道,孙承宗是个不屑于耍弄心机的人。 听完孙承宗的话,张静一便尴尬地道:“是吗?孙公……为何辗转难眠呢?” 这不有点明知故问了吗? “治大国如烹小鲜。”孙承宗道:“老夫从来不认为,你是擅权的卑鄙小人,可是你太年轻了,做任何事,不能只一味的追求痛快,而是应该稳重,否则……一旦局面糜烂,到时想要收拾,可就难了。” 张静一倒是耐心地道:“局面糜烂,孙公所指的糜烂,是什么?” 孙承宗又瞪他一眼道:“你还要装糊涂?江南那边,株连了这么多人,老夫自然知道,那些人打什么主意,又有着什么过错。可是……真要将这些人完全置之死地吗?一旦这些人置之死地,那么……朝廷便算是彻底的让士人和士绅们大失所望了。” “至于新政……这新政……固然千好万好,可唯独,老夫担心还是太操之过急了,将来一旦反弹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呢?现在朝中打击了这么多的士大夫,这朝廷百官人人自危,又还有谁肯安心办公呢?老夫听说三法司那边,已经没有多少大臣了。” 孙承宗直接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其实某种意义而言,这个督师过辽东的人,是知道辽将和豪强的危害的。 他认同打击这些人,可问题就在于……他又觉得……打击的同时,也要安抚,要有两手策略,如若不然,皇族和他们一拍两散,往后这朝廷靠谁来治理天下? 张静一则是笑吟吟地看着孙承宗,他想了想道:“孙公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其实这件事,我也想了很久,我也与孙公一样辗转难眠,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了?”孙承宗诧异道:“你想明白了,所以打算将这些人彻底铲除?” “是的。”张静一也不否认,而是很认真地道:“正因为想明白了,所以这些人,非要被剪除个干净不可。” 张静一的回答斩钉截铁。 孙承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猛地意识到,张静一似乎盘算着什么。 于是他皱着眉头道:“这是为何?” ……………… 还有。求月票。 第六百二十二章 与皇帝共治 张静一很清楚,孙承宗是很希望能够与自己推心置腹地谈一谈的。 所以张静一一面踱步,一面想了想,随即就道:“到了今日这个地步,谁还有选择呢?你我都没有选择,陛下是如此,我是如此,还有那些士大夫们也是如此。” “我当然清楚,这样做会造成什么影响。可是……我更清楚,我若是不这样做,又会是什么后果!” 顿了顿,张静一继续情真意切地道:“我不这样做,那么……今日我所做的一切成果,最终都会被他们掩埋掉,就如同当年下西洋一样,朝廷花费了多少的人力物力,才造出了一支天下规模最大的船队。可又如何呢?郑和一死,成祖皇帝一驾崩,最终……什么都没有了。他们先是减少船队的拨款,接着是解散船员和船匠,此后又开始毁船,到了最后……直接海禁,片板不得下海。” “今日我大明能灭建奴,是因为什么呢?只是因为东林军校吗?还是因为……无数巧匠,制造出来的神兵利器?可是……又有什么用,没有一个真正与东林军,与巧匠们捆绑在一起的人一直在朝中,而放任这些人在朝,那么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些东林生员们,他们将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荣辱都维系在了我张静一的身上,他们对朝廷有赫赫功劳,可是一旦陛下驾崩,一旦本都督没了呢?一旦没有了,朝中这些人,像钱谦益,像薛贞之辈,就会一点点的将所有的成果,统统湮灭。以至于到了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下。他们干得出来这样的事,为了不让有功之臣,最后落到凄惨的结局,为了不让那些生员,又重新成为丘八,我张静一还有什么选择?” 孙承宗听罢,默然无语,他其实很清楚,张静一所说的是对的。 这些年来,朝中的党争已经愈演愈烈,一旦这些人重新得势,那么当今天下的所有国策,都会重新推倒。 最后孙承宗叹了口气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虽是这样叹息,他却显得无力,随即孙承宗道:“只是……没了他们,那么天下……岂不是要大乱?难道我大明,单凭借武人就可以治天下吗?那么地方上怎么办?自秦汉以来,天下归于一统,维系一统的,恰恰是士啊。” 孙承宗说出了自己最后的担忧。 这一点……孙承宗说的倒是实情了。 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绝大多数的百姓和农户,没有任何的见识的,有些地方,可能隔了一个乡一个县,彼此的语言就不通了,而真正统一的,实际上却是文字。 掌握文字的人是谁? 寻常的百姓,一辈子都走不出方圆五十里地,他们从生到死,都盯着那一亩三分地,可以说……在他们眼里,那些士绅,才是真正的皇帝,和大明的皇帝,距离他们太远太远,无论是大宋统治他们,还是大明,甚至是蒙元,其实对寻常的百姓而言,都没有任何的分别。 而在这个世上,真正认同一统,而且时常进行流动,与朝廷比较亲近的人,恰恰就是士人! 正是因为有士人的存在,所以天南地北的地方‘豪强’,才可不断的进行交流,他们有大一统的理论基础,有驾驭地方百姓的实力,有掌握文字的才学,还有随时参加科举,被朝廷征辟,维持朝廷统治的意愿。 一旦失去了这些人,那么大明……还能维持的下去吗?谁还有维系一统的意愿?你的东林生员,可以控制到天下任何的角落吗? 张静一听罢,便道:“孙公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这也是当初,陛下和我所顾虑的地方,可现在……我已没有顾虑了。这些士绅,可以通过几百个进士,几千个举人,十万个秀才来与皇家共治天下,那我张静一,也可以凭借数万的生员,还有数不清的文吏,与陛下共治!” 孙承宗摇摇头,觉得张静一的话,有些自满。 “这太冒险了。”孙承宗苦口婆心地道:“一旦有什么差池,那就是万劫不复啊!” 张静一眼中闪过坚定之色,道:“事到如今,即便万劫不复,也要奋力一搏。” 倘若不知历史,不是两世为人,张静一是会妥协的,因为传统和这些人的力量太强大了,强大到哪怕是你改朝换代,最终也要尊重他们的传统,维护他们的利益。 可恰恰是两世为人,却让张静一深刻的意识到,天下在变,大明之外的海洋深处,世界也在变化,若是继续走这一套死循环,那只是早一些死和迟一些死的分别而已。 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改变统治阶层,彻底将这些早已腐朽到了根的阶层彻底绞杀。 孙承宗目光炯炯地看着眼前之人。从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他看到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气概,或许这就是英雄气。 可是……孙承宗却为之惋惜,因为……他很明白的是,历来的英雄,最终都有着悲惨的命运,试图改变和做抗争的人,最终往往尸骨无存。 哪怕现在的张静一,权倾一时! 孙承宗道:“你的话太自满。” 张静一很是坦然地道:“没有自满,只是因为……我还有一样东西。” “是何物?” 张静一自信满满地道:“一个改变天下的真正利器。” 孙承宗不禁失笑:“改变天下?” 他看着张静一,眼眸中显然是不信任。 张静一道:“就请孙公,拭目以待吧,到时……你我再见的时候,或许我会揭晓答案。” 孙承宗再没有多说什么了,其实说到了这个份上,他已清楚了张静一的决心,此时说再说,也变得无用,于是只好道:“殿下……珍重。” 张静一同样作揖回礼:“孙公……以后还是按时作息为好,不要总是藏着心事。” 孙承宗苦笑:“老夫会的。” 二人告别。 北镇抚司,却已忙碌开了。 现在要忙的事太多,朝廷已经下旨,那么流放这些叛逆以及赃官污吏,已成了当务之急。 可是这么多人的大迁徙,还要确保所有人能送到辽东,却绝不是一个小事,稍有差池,都可能出乱子。 因此,南北镇抚司几乎所有人,都忙碌的脚不沾地。 张静一显然在这个过程之中,已经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因为江南一役,算是真正的让士绅们彻底死心了。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士人算是对朝廷,彻底的心灰意冷了。 历朝历代,为了笼络这些人,无论是九品中正制还是科举制,其实都带有强烈的政治目的,也就是收揽这些人入朝做官,以期借助他们,为皇朝维持统治。 诚如孙承宗所言,真正维系天下一统的,恰恰是这一个个州县里的土皇帝,除了士人之外,几乎绝大多数的人,其实都是被割裂开的。 因此……许多可怕的奏报,已传了出来。 其中一份奏报,来自于贵阳,贵阳那里,有人作乱,只是作乱的人……却不只是传统意义的流寇,竟是当地的士人,他振臂一呼,居然招募了数千人,袭击了县城,当地县令,竟是从贼,紧接着……这一伙贼寇,竟有星火燎原之势。 而另一方面,似乎流寇那边,也有人看出了机会。 闯将李自成,兵锋直指汉口、武昌,此时流除了闯王高迎祥,还有张献忠之外,便是闯将李自成这一支规模最大,他似乎抓住了时机,先渡黄河,舍弃了关中,一路南下,其目的……似有渡江之意。 当然……朝廷没有办法征讨闯将李自成。 而是因为,李自成与高迎祥、张献忠等人约定,他分兵往武汉三镇,而闯王高迎祥则率众攻南直隶,目标直指凤阳。 凤阳乃是龙兴之地,是皇帝的老家,在得到这个情况之后,几乎所有的明军,都疯狂的扑向南直隶,倒是让那李自成,一路进击,竟是毫无阻拦,眼看着武汉三镇即将易手。 当然……这几年来,流寇遍地,这本来数十股的流寇,有的被其他流寇吞并,有的则被朝廷剿灭,如今这几大股流寇恰恰成为官军们养出来的蛊虫,最是难缠。 他们四处流窜,朝廷想要剿灭,官兵一到,他们却早已席卷他处去了。 此时……一封奏报,则彻底的让朝廷意识到了……闯将李自成的可怕之处。 张静一看过了最新送来的奏报,立即前去见驾。 天启皇帝没想到锦衣卫的奏报会率先送来,他忙是接过了奏报,一看之下,顿时皱眉:“张卿对此有什么看法?” 张静一道:“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流寇了,已真正成为了我大明的腹心之患。” 张静一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陛下,这奏疏之中……若是所奏属实的话,那么李自成此人,已具备了真正可以与我大明争一时长短的头脑了。” ………… 求月票。 第六百二十三章 杀手锏出世 天启皇帝低头看着奏报。 他对李自成这个人,颇有几分印象。 此人能从流寇之中脱颖而出,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般的流寇,只知劫掠,可李自成的兵马,并不只是军事劫掠而已。 譬如在大家还只是到处抢粮的时候,李自成就提出了不劫掠百姓,只拷富户的口号。 与此同时,他又注重军队的编制,专门设立了一支关中人为主体的军马,号称为‘老营’。 他的身边,应该有不少的人才,其他的流寇清洗了某地之后,立即转移,而李自成则完全不同,每一次撤离的时候,井然有序,而且还会留下许多的榜文,这些安民式的榜文……可以看出,他们已经开始有政治眼光了。 天启皇帝看向张静一道:“李自成此人……你如何看?” 张静一目光沉沉,道:“倘若真能夺天下,那么夺天下者,必是此人。” 张静一的判断,并不只是来源于两世为人的经验,而是通过搜罗来的各方面情报,从而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起初所谓三十六寨的各路流寇,如今剩下的已经不多了,而闯将李自成,成长性最高,此人最擅长在转战四处的过程中,不断地学习,这种学习能力,才是让臣最为忌惮的。” 张静一随即列举道:“最初臣关注这一支流寇,他们攻城没有什么章法,只是一味猛攻。和所有的流寇一样,也都是打到哪里算哪里,所过之处,犹如蝗虫过境一般。到了天启十三年之后,情况立即有了改观,他们攻城,已经开始注重前期联络内应,流寇内部也开始有了纪律性倾向,虽然不敢说令行禁止,但是也已开始提出自己的口号,如不纳粮之类。现在这闯将李自成,则更胜一筹,据锦衣卫奏报,他们已经能够渐渐做到令行禁止,不敢说秋毫无犯,但是他们的老营……确实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不只如此,他们不再是破家式的搜抄富户钱粮,而是采取拷饷的方式,拷饷和抄家是不一样的,后者是往死里整,前者等于是绑了票,让家里拿钱粮来赎人。这就说明,闯将这一支,已不再是简单的蟊贼了。” 说到了这里,张静一又道:“此次也是一样,高迎祥与张献忠攻南直隶,而闯将李自成却是直去武汉三镇。表面上看,似乎直取南直隶,战果最大,可显然,这里头也有李自成的主意,李自成显然认为我大明绝不是靠拿下南直隶就可灭亡的!攻打南直隶,直取凤阳,这除了触怒朝廷,让朝廷与高迎祥等人死磕之外,不会有任何的好处。如此一来,他便可借助高迎祥、张献忠吸引朝廷的目光,自己便可轻松夺取武汉三镇!” “一旦拿下了那三镇,就等于是截断了长江的水道,顺水而下,便可取江南,若是沿着荆楚进军,则可得襄樊之地,足以自守。倘若向西,则可取川,而一旦北方时局有变,则可逐鹿中原。继而与高迎祥等人,在南直隶形成掎角之势,坐看我大明与高迎祥死斗……倒是颇有太祖高皇帝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心。” 天启皇帝不断点头:“学习能力?张卿所言不差,李自成的强弱不重要,眼下的三大流寇,高迎祥、张献忠之辈,不足为虑,唯有李自成,这不断学习的能力……才最是让人忌惮。” 说着,天启皇帝点了点奏疏,道:“这份奏疏说,李自成攻汉口,汉口竟有士绅开门而降,甚至还有传言,李自成欲开科举,你认为……这传言是真是假?” “有可能。”张静一认真地道:“李自成这人眼光毒辣,他的身边,定有谋士辅助。若是以往,他断不会出此要策,这是因为,流寇就是流寇,再如何,士绅也不可能依附,就算有一些失意的读书人妄图借助他成立功业,可这毕竟是少数。” “可现在……局势变了,陛下直取江南,与士绅已是离心离德,这个时候……他若是借助科举,或可邀买人心。从前争取不到的人,现如今……却因为朝廷的国策,便让他有了争取的可能,这李自成……未必不会这样做,一旦他们与士绅合流,就有了争夺天下的可能。” 天启皇帝无意识地用手指头敲击着案牍,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口里道:“那么朝廷该怎么做呢?” 张静一道:“对这个人一定要慎重对待,应命一军马,严防死守襄樊一带,只是他是流寇,想要围追堵截,朝廷若没有三倍五倍的精兵,便无法做到围剿干净……” 天启皇帝摇摇头,苦笑道:“可惜,李自成早已计算好了,朕一定不会倾东林主力与他决战。” 张静一立即听明白了天启皇帝的意思:“那么陛下的意思……” “东林军的主力,还是从镇江,调拨江北严阵以待吧。”天启皇帝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朕当然忌惮李自成,可朕又不得不……将所有的精力用在防备高迎祥、张献忠上,如若不然,就真要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张静一笑了笑,表示理解。 虽然大家都一致的认为李自成才是腹心之患,可实际上……傻子都知道,现在东林军的主力,必须得在南直隶镇着。 毕竟……那里可是天启皇帝的凤阳老家,祖坟都在那儿呢。一旦疏忽了这两股流寇,真让他们得了手,那就真是天塌地陷了。 虽是下了这样的决定,天启皇帝还是忍不住问张静一道:“只是……倘若当真不良士绅与李自成合流,朝廷又当如何制之?” 张静一想了想,便淡定地道:“其实在那些士绅眼里,这李自成本是贼,即便是所谓的合流,也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李自成不是寻常人,他若真开科举,本质其实就是寻求差异化,借此来宣示自己乃是天命所归,固然会有不少士绅投奔于他,可不要忘了,李自成起家的人马,与这些士绅是格格不入的。若是有朝廷在,或许还能彼此忍受,可一旦没有了外部压力,则必然会矛盾重重了。” “而李自成与士绅合流,最大的影响,在臣看来,反而可能是朝廷内部,到时只怕少不得有人希望陛下能够争取士绅的人心,提出善待士绅了。” 听到张静一如此分析,天启皇帝是一点也不意外,点点头道:“那朕该如何应对为好?” “这个好办。”张静一道:“其实这可以说是信心的问题,要让支持新政,或者对新政没有恶意的人,知道即便没有这些士绅,咱们也能成,臣倒是有一个办法。” 天启皇帝显然很是好奇,兴致勃勃地盯着张静一问道:“什么办法?” “珍奇机!” “木牛流马?”天启皇帝不免诧异。 张静一苦笑道:“世人多抨击奇技淫巧的东西,之所以大家认为奇技淫巧没有作用,是因为奇技淫巧没有用对地方。历朝历代,高超的匠人,都只想着用技艺和大量的钱财,钻营到奢侈品上头去,可臣敢保证,此物一出……便可震动天下。” 这是张静一的真心话,清末的时候,也有许多的清流,对于奇技淫巧十分排斥,而之所以排斥,本质上就是这些人没有见识罢了。 等到后来……西洋的奇技淫巧之物,真正让他们开了眼界,不少人便开始意识到这玩意的可怕了,于是……除了少数还活在梦里的人,人人都自称自己为洋务派。 现在的张静一要做的……就是让人知道,他们口中的所谓奇技淫巧,和他张静一的奇技淫巧完全不是一回事,直接用珍奇……啊,不,蒸汽机这玩意,当场给他们一个棒喝。 若是见识到这玩意的人,还死脑筋,那么这样的人,也没有什么挽救可能了,当然是彼此死磕到底。 可张静一也寄望于,会有一群开明之人,渐渐醒悟。 且看经术与治术厉害,还是我张静一的科技碾压厉害。 “陛下,臣这边,已经有了成果,所以恳请陛下……于下月十五,率百官至新区,一睹为快。”张静一眨眨眼,很认真地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不禁露出一丝苦笑,朕的祖坟都要被人挖了,你还有闲心琢磨这个? 当然,天启皇帝无法拒绝,于是道:“卿既开口,朕岂有不允之理呢?你先说明白,你这东西……不会又是向朕讨要钱财的手段吧。” 天启皇帝是有心理阴影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张静一立即道:“陛下还信不过臣吗?” 心里却忍不住想:“臣断无此念,臣历来不喜欢强人所难,一般都是别人主动自愿的。” 天启皇帝便笑了,便道:“如此甚好!除此之外,你的婚期,也要近了,朕这几日,还需为这个筹备呢,这大婚的事,本是魏伴伴来办最好,可朕终究还是不放心。” ………… 恳求月票。 第六百二十四章 震撼出世 一说到婚事,张静一倒是早有心理准备:“这事,已修书给臣父操办了。” 对于张静一的懂事,天启皇帝甚是高兴,他颔首道:“如此甚好,到时定要风风光光才是。” 张静一想了想,却道:“臣倒以为,不必风光,一切从简为宜。” 天启皇帝下意识地皱起眉道:“这又是何故?” “臣听闻,许多人为了操办婚事,哪怕是贫民也非要大操大办不可,可实际上……礼仪过于复杂,却给人带了巨大的负担,甚至还引起了许多地方的奢靡攀比之风,眼下国家贫困,正是积弱之时,还不是引发攀比和奢靡的时候,不妨就以臣来破这个先例,以简陋为主,如此一来,东林军校的那些弟子们若是将来成婚,自然也就不可能比臣的规格更高了。” 在张静一看来,这些立了功勋的生员们,将来迟早会充塞天下各州县的文武官员岗位的。 这个时代,人们讲究的是礼,臣子不可僭越皇帝,门生不能僭越恩师,张静一若是与公主大婚的时候一切从简,那么其他人也就不好超越这个规格了,如若不然,非但不会觉得面上有光,反而会让人笑话。 而生员们如此,将来他们的下级,又会如何呢? 这些越来越繁复的礼仪,不但浪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而且还容易生出攀比之风。 张静一又道:“臣还听说,有不少百姓,竟要通过借贷来完成婚事,这面子是得了,礼数倒也周全了,可于国家和百姓的生计又有什么好处呢?所以臣的意思是……尽力从简,索性来做一个表率,反正臣不好这个面子。” 天启皇帝沉吟着,略带犹豫道:“若如此,只怕委屈了宫里和张家。” “没什么委屈。”张静一倒很是坦然地道:“大丈夫建功立业,才是最大的面子,公主下嫁给张家这样的功勋之家,也不失体面,如何能靠大操大办,来得大家的赞扬呢?这是舍本求末,臣以为……委实没有必要。” “那你上一道章程来。”天启皇帝道:“朕看看再说。” 张静一应下。 又过了半个多月,一封新的奏报自汉口传来。 奏报送到了内阁,内阁顿时哗然。 黄立极拿着这奏疏,只是苦笑,他将奏疏丢给孙承宗和刘鸿训,叹道:“你们好好看看吧。” 孙承宗和刘鸿训都看过了奏疏之后,也都皱眉起来。 确切的奏报……武汉三镇已被李自成拿下。 原本李自成只占据了江北的汉口。 按理来说,武昌的守军只要据守江防,便可抵御李自成,只可惜……有人投了李自成,让李自成的军马终于进入了武昌。 如此一来,武汉三镇,便彻底的落入了李自成之手。 而李自成进入了武昌,干的第一件事,竟是开设科举。 “开科取士,这是要拉拢士绅啊。”刘鸿训忧心忡忡地道:“荆楚之地,士绅遍布,原本防备流寇,士绅出力最多,现如今……一旦这些士绅转而支持李贼,如之奈何。” 黄立极沉吟不语。 孙承宗所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于是道:“这李贼夺了武昌,居然勒令秋毫无犯,竟是不再动士绅的产业……这才是心腹大患……不过,这李贼不拷饷,饷从何来?” 黄立极便道:“这里还有一份奏疏,你且看看。” 孙承宗于是打开这一份奏疏,一看之下,顿时一切都明白了。 武昌还有一个楚王,楚王朱华奎是个狠人,他干过一件非常狠的事,那便是指使人直接将湖广巡巡抚赵可怀直接打死。 此人在位多年,府内财货堆积如山,而这一次李自成攻打武昌,湖广地方大员慌了,齐聚楚王府,跪求朱华奎捐资助饷,朱华奎指着洪武朝所赐之裹金交椅,就说道:“此可佐军,他无有!” 不无令楚中大员失望至极。 于是李自成杀至武昌,杀尽楚王府满门,尽取宫中金银各百万,辇载数百车不尽! 可以说……李自成居然靠楚王十几代的积蓄,直接满血复活了! 不只如此,楚王还有大量的王庄,这些王庄里,有堆积如山的粮食,根据奏报,这些积粮,足以维持李自成大军一年之用。 于是李自成打出了开科举,收买士绅,勒令军马,对百姓秋毫无犯的旗号,同时又开始搜刮宗室的钱粮,一时之间,震动荆楚。 “继续放任下去,未必是好事啊!一旦江南糜烂,我大明可就糟了。”刘鸿训苦笑道:“其实……老夫说句本心话,有些士绅,确实是过分了,老夫也出自士绅之家,如今这天下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这确实不是好兆头。可新政如此急进,那些本是心向朝廷的士绅,如今竟宁愿与李贼同流合污,只怕这个时候……咱们京城,也有人暗暗称颂李贼呢。” 黄立极也忍不住叹息道:“李自成是开了一个坏头啊。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高迎祥人等……听闻他们在南直隶附近游动,甚是可虑。” 只有孙承宗此时陷入了更深重的忧虑之中。 他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明明知道,张静一的手腕,未必是坏事,或许国家长治久安,就得靠百姓们有一些土地,进而有口饭吃。 可他也清楚,这样的新政,却是将大明的基石给抽空了。 再加上撬墙角的李自成……这…… 他禁不住幽幽叹息。 果然……荆楚发生的事,立即在京城之中起了很大的回响。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的。 朝廷这般苛难士绅,现在好了,连士绅都逼反了,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于是一时间,京城里笼罩着一股子让人窒息的气息。 不少御史,终究没沉住气,大理寺卿陈扬美,上一次没有波及,因为他为官确实清正,而且几乎没有什么污点,这是锦衣卫验证过了的。 可他也没有领张静一的情! 这一次,他上奏,恳请朝廷立即想办法挽留士大夫,以免被李自成钻了空子。 其实他的立论也没有错,朝廷不拉拢士绅,那么士绅迟早会离心离德! 而李自成在武昌开科举,分明就有笼络天下士人之意,现在趁着士绅们对李自成这样的流寇出身的人还怀有疑虑,朝廷必须暂停眼下的新政,颁布诏书,重新挽回失去的人心。 只是这份奏疏……石沉大海,被束之高阁。 可无论如何束之高阁,大家的忧虑,却是依旧没有解除。 陈扬美见天启皇帝一副铁了心的态度,也只有一声叹息了。 到了一月月中。 此时,京城已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哪里都是寒气逼人。 就在这时候,一直沉默的天启皇帝则下旨,要摆驾去新县新区。 陛下终于有了一些反应,不过这个反应,却还是让人哭笑不得。 都什么时候了,竟还有闲心跑去什么新区? 这新区,就在京城之外。 乃是新县开辟出来的一处新城。 其实对于那地方,不少人都有所耳闻,不过毕竟有些远,属于城郊,去过的人比较少。 这一天的清早,百官云集大明门,在这大明门外侯驾。 张静一也来了,利落地从马上下来,他本就生的俊秀,在这雪景之下,倒也算是一幕好看的风景,不过照例,大家都不愿理他。 反而这位郡王殿下,到达大明门门洞前的时候,却有人和他打招呼:“殿下……” 张静一细细一看,是孙承宗。 别人不敢理张静一,是因为害怕被人看出自己和张静一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可孙承宗不一样,因为孙承宗是最大的清流,所以他不害怕被人指摘。 反观黄立极这样名声有争议的人,却只能摆出一副莫挨老子的严肃表情。 张静一笑吟吟地和孙承宗见礼。 孙承宗则道:“去新区,是否是殿下是主意?” 张静一也不闪躲,直接回道:“正是。” 孙承宗却又问:“此去新区,所为何事?” 张静一很认真地道:“我有个大宝贝,想给大家看。” 这是实话…… 孙承宗:“……” 张静一随即道:“对了,听闻现在关中……又闹饥荒了。” “怎么能不闹?”孙承宗露出苦笑,随即道:“本来流寇四起,关中已是没有人烟,谁知道,好不容易流寇辗转去了其他地方,可……今岁又是颗粒无收。” 张静一想了想道:“此次朝廷想过赈济吗?” 孙承宗倒是意外,没想到张静一还关心着关中的事。 于是不少人虽然不吭声,但是却都竖着耳朵,想听听张静一和孙承宗在说什么。 孙承宗苦笑道:“想要赈济,却有心无力啊!” 张静一便问:“这是何故?” 孙承宗抬眼看着他道:“殿下难道不知吗?且不说,这沿途不太平,若是遇到了流寇,则运输的钱粮,统统都要荡然无存,更不必说,这么多的粮食,如何运输……这损耗有多大,殿下会不知吗?” ……………… 第二章送到,继续求月票。 第六百二十五章 万象更新 孙承宗所说的是实情。 其实人们对于这个时代的理解可能很简单。 发生了灾荒就去赈灾便是了,辽东要去打仗了,便去打仗。 只要皇帝一声令下,帝国的机器转动,自然而然,问题就可以得到解决。 可是在实际的过程中,在执行的时候,这一切都有无数的变数。 这么多的粮食,你得搬运,首先你要做的,是需要足够的人丁,于是你先要让人服徭役。 运输这么多的粮,十万八万的粮夫是肯定要的。 打算走几天呢?从京城到关中,一年半载可能夸张了,可三五个月却还是要的。 问题又出现了,挑粮的是人,人家一路运输,你得给人一口吃的吧,怎么办?就地吃。 于是……一个人挑着两百斤的粮,这一路走走停停,三五个月过去,一百五十斤的粮食就吃没了。 实际能运输到的是多少呢,只有五十斤。 就这五十斤,你还得确保户部的人每一个都奉公守法,大家不贪不占,还得确保送到了关中的官府之后,上上下下的官员不吃拿卡要。 可实际上……这些其实也是必要的开支。 也就是说,两百斤粮,正常的情况,真正能到灾民手里的,能有二十斤就已不错了。 这种损耗,是十分惊人的。 在生产效率和运输效率低下的年代,一个地方发生灾情,就意味着朝廷随时可能耗费掉半个国库。 灾情如此,打仗也是如此,这也是为何,中原王朝不敢轻启战端的原因,因为耗不起。 毕竟,你救个灾就要这么多民夫,耗费这么多的钱粮,而大量征来的徭役人丁,这些人三五月时间,都花费在路途上,就等于是人力完全空耗了,这也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这也是为何,建奴人差一点拖垮整个大明的原因。 现在内帑确实有钱,可是在灾情出现的地方,钱是没用的,只会让囤货居奇的商贾得到暴利,必须得调拨粮食去,才能解决问题。 若是不调拨,那便是饥饿发生,人相食,百姓们实在受不了了,最终就会……振臂一呼。 孙承宗此时倒是有耐心向张静一解释关中所发生的情况:“自从流寇四起之后,许多的田地荒芜下来,关中、河南一带,破坏极大,朝廷征来的粮,已远不如从前,现在灾害却依旧频繁,便是内帑也无法解决,调粮,朝廷无法承受,不调粮……百姓也无法承受。” “殿下,老夫说句实在话吧,现在朝廷已是伤筋动骨了,不是抄几个家就能解决问题的,倘若还继续新政,不切实际,老夫担心啊……” 张静一没想到,他会将话题,转移到了新政的上头。 一旁的大臣,也默默地听着,此时听孙承宗苦口婆心的劝说,也不禁精神一震,他们显然……也认同孙承宗的话。 是啊,看在国家已到了这样的地步,还是少折腾吧,瞎折腾啥,大家都多活几年,不好吗? 张静一却道:“既然损耗如此巨大,那么我们应该去想,怎么样才能减少损耗,却为何想着停止新政呢,难道没有新政,两百斤粮运到关中,到了灾民手里就超过二十斤粮吗,这是暂缓新政能解决的事吗?” 孙承宗:“……” 一旁有人终于憋不住了,正是大理寺卿陈扬美。 这陈扬美禁不住道:“话不可这么说,损耗是自古有之,秦汉时就有了的。” 张静一嘲弄地看他一眼道:“从来就有,所以就可以视而不见吗?” 陈扬美一听,要呕血,这不是抬杠吗? “我们不是在空谈,是在说实际情况。” “我说的也是实际情况。”张静一很认真地道:“因为有损耗,所以大家认为理所应当,国库每年的收益,几乎七八成都浪费在这损耗上头,可是诸公却从来不去想办法改变这种损耗,却还个个洋洋自得,这是什么道理?” 这等于是把大家又骂了一次。 一旁旁听的人,个个露出蕴怒之色。 不过碍于对方是张静一,却也奈何不了他。 孙承宗只好叹息摇头,张静一这是油盐不进啊! 其实他的意思很简单,现在到处都是灾荒,流寇又闹的厉害,这个时候暂缓新政,是为了收买人心,可别让那流寇趁机将人心给收了去。 哪里晓得,张静一很刚烈,对此完全不视。 年轻人啊年轻人…… 孙承宗摇头,心里一时堵得慌,觉得张静一没有明白他的苦心。 此时…… 大明门开了。 天启皇帝从大明门出来。 銮驾一到,众臣纷纷行礼。 随即,所有人便尾随着銮驾,朝着早已预定好的方向去。 天启皇帝端坐在銮驾中,偶尔听到后头随驾的大臣在窃窃私语。 于是天启皇帝便召来了魏忠贤,询问道:“后头在说什么?” 魏忠贤的呼吸有点急,他一面小跑着,确保自己和銮驾齐头并进,一面道:“陛下,大臣们在议论新政呢,还有议论……辽东郡王呢。” 天启皇帝便不免好奇道:“这又怎么了?” 魏忠贤苦笑道:“倒没什么,只是听说……张老弟……张老弟他……一点也不顾念灾民,一意孤行。” 天启皇帝皱了皱眉道:“张卿不顾念灾民?” 魏忠贤便道:“是啊,方才孙阁老奉劝他,说是关中发生了大灾,国家现在是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赈灾,又说起赈灾所费的损耗十分惊人,对此担忧,结果……张老弟却说,不容商量,这都怪损耗,与他的新政何干。大臣们都在低声议论,说是张老弟不顾大局,为了新政,已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天启皇帝就道:“是啊,朕也觉得张卿没什么错,这些人……呵……” 魏忠贤立即道:“奴婢也是这样想的,这些人……呸……” 銮驾出了城,便到了城郊。 再没走多久,便到了新区了。 新区的占地很广,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当初关中来的流民,当初为了安置他们,张静一可是花费了不小的功夫,而如今,这里已居住了数十万人,屋宇连绵,道路呈田字形延展开。 细细一看,这地方似乎散发着无穷的生机,虽然有几处街道被封锁,沿途都是禁卫,可从沿街数不清的铺面,却也可看出这里的繁华。 这里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干净和整洁,哪怕是远远围看的路人,虽然穿的乃是布衣,却也显得衣冠楚楚。 许多人的气色,显得都不错。 这里的人,许多都分到了田地,有了足够的田地,家里劳动力也充裕,便可确保自己不饿死,于是有不少人到街上来做一些小买卖的,亦或者是来务工的,很多人都略微读过了一些书。 有了一些文化,又有见识,不愁吃,便开始注重仪表了。 哪怕是再穷的,也努力将自己梳洗得干净一些。 不过此番,张静一显然不是领着大家来看新区的。 可即便如此,不少大臣到了此地,还是有不一样的感受。 因为京城的格局,本是分为皇城、内城和外城还有城郊,皇城不必说,内城住皇亲国戚,外城住商贾和京城的百姓,外城则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大多数人按理来说,都该衣衫褴褛。 可这里的风貌,分明却更像是内城,连沿街,都载种着许多的树木,此地的商业,甚至连东市和西市都不能相比。 一方面是吸引了许多的人口,另一方面,则是管理得当,大家愿来。还有最重要的一方面,则是这里的人,往往消费力比其他地方更高一些。 毕竟……人满足了吃喝之后,手里有余钱,便敢于采买一些东西,一些在东市、西市都未必能有多少主顾的商铺,在这里反而顾客盈门。 天启皇帝一路看过去,也不禁啧啧称奇,眼中泛着欣赏的流光。 不过……等穿过了新区的核心地带,这里便见一条青石板的道路,一路延伸至荒野。 走在这荒野里,天启皇帝不免在心里嘀咕起来,张静一这是买什么葫芦呢?怎么……跑这儿来了,这里连人烟都没有呢! 坐在乘辇上,又足足过去几炷香,终于,眼前总算豁然开朗起来。 却见前头,挂了一个个警告的牌子:军事重地,禁止通行。 甚至,还可看到有穿着灰色大衣的人,背负着火铳,在此巡逻。 再往里……终于……地方到了。 天启皇帝带着十二分的好奇心下了銮驾,随即……张静一便迎了上来,笑着道:“陛下,这一路辛苦了。” “你的大宝贝呢?”天启皇帝直奔主题道:“怎么还不掏出来给朕瞧瞧?” 张静一便笑吟吟地道:“就在里头……陛下一看便知。” 于是天启皇帝便往张静一的视线抬头看过去,只见远处……似乎有一个很大的作坊棚子,规模看着很大。 而挨着这作坊棚子,便可见一排排的屋宇,而且越往里,似乎禁卫越是森严。 ………… 第三章送到,求月票。还有…… 第六百二十六章 恐怖如斯 天启皇帝远远眺望,一时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张静一这一次关子卖得好,于是兴匆匆地道:“走,去瞧瞧。” 他率先走在前,大家便呼啦啦地跟在后头。 却发现越是里头,卫兵越多。 不只如此,这里还可看到许多短装打扮的匠人。 一见到许多匠人在此来回走动,有不少人便皱眉起来,露出了不悦之色。 匠人在官人眼里,虽不至是下九流,可毕竟看着这些满身都是油污的人在自己面前晃荡,却总是不体面。 这张静一真真是一丁点的礼数都没有,真是越发放肆了。 陛下亲至,百官毕至,结果呢,你张静一竟然让这些人没规矩的在此闲逛。 简直斯文扫地啊。 可这些匠人,似乎也习惯了瞎转悠,大家专心地忙着手里的事。 倒不是他们没有敬意,在这作坊里,许多东西都需要调试,眼下是至关重要的时候,没心思去顾着其他的人。 再者说了,张静一这个郡王,不也隔三差五的跑来吗? 起初的时候大家还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行礼打恭啥的,到了后来,张静一很随意,而且一再言明,在这作坊里头,没有上下之分,更没有尊卑之分,只要大家把事做好便可,再加上张静一来的多了,大家伙儿,也就不在意了。 所以现在来了一大群人,他们也不在乎,其实根本没注意到,只是专心的忙碌自己手头上的活计。 从这巨大的工棚里,一条轨道延伸出来。 当然,大家现在也不关注这个。 进入了工棚,随即……便见一个巨大的铁疙瘩,就这么卧在铁轨上。 看着这巨大的铁疙瘩,天启皇帝细细一看,忍不住惊讶道:“张卿,你倒是舍得,拿这铁疙瘩,竟是盖了一件大房子。” 大房子…… 张静一一脸无语,不过细细一看,还真是,除了蒸汽机车的车头,后头的车厢,不就是一个个的‘房子’吗? 天启皇帝最擅长的就是盖房子,自然第一眼看去,就是如此。 其实这蒸汽机车,从在旅顺时先鼓捣出蒸汽机来,而后再验证陆地行走的蒸汽机,紧接着一次次的试验,改良,还有一次次的改变结构……前前后后,也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 当然,这还不只是如此,若是加上此前蒸汽机还有钢材的准备工作,也已有两三年了。 即便如此,眼下……也只能制出一个实验车型来。 真要说起来,这玩意……就是靠着举国之力折腾出来的。 毕竟,张静一已经提出了理论方向,而且大致的提出了一个制造的方向。 这让蒸汽机的制造,其实已经少走了无数个弯路,若是没有张静一的指点,许多时候,哪怕是一个方向的试错,在现实世界都需要几年甚至十年的时间。 再其次,其实就是钱了,当初五千万两纹银砸下去,到了后来,陆地蒸汽机张家又花费了两三百万两纹银,张静一几乎是砸下了血本,这么多的能工巧匠,每日茶不思饭不想,只为验证一件事……需要任何实验的材料,或者是任何的构件,只要这些人提出来,立即便有无数人为之搜罗。 从橡胶,到合格的钢材,再到数不清的构件,花费的人力物力,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如今……终于成了。 张静一是个实在人,既然穿越来了这个世界,难道还跟古人们玩心眼? 说实话,十个张静一,自己都不够和这些科举精英还有阉割了自己进宫的太监们按在地上摩擦的。 自己唯一的优势,就是这个人。若是穿越者来了这个世界,不想尽一切办法,制造出可能实现的东西,那就真白瞎了穿越一回。 因为这不合理,毕竟,没有足够的基本功,你抄诗词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你是水货。 而你玩心眼,人家闭着眼睛都能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动动手指头,都能掐死你。 无论你上一世是什么商业巨子,还是某个有为的官僚,毕竟……古人们的专业,玩的就是这个,尤其是读书人,人家是完全脱离了生产,每天瞎琢磨的就是这些。 干啥啥不行,我张静一若是不靠着一点‘先见之明’,先进行原始积累,而后想尽一切办法,动用一切的资源去攀科技树,那就真的是脑子抽了。 蒸汽机的原理很简单,这就好像工业革命一般,只要有了巨大的利润,有了一个理论方向,那么便会有无数最聪明的人搜肠刮肚的去为你排除技术的障碍,解决和完善出一个当下世界可行的方案。 而现在…… 世界上第一台在铁轨上的蒸汽机车,便算是展现在所有人眼前。 有人认为是铁房子也好,是其他玩意也罢,张静一不在乎,因为很快,他就要展现出这玩意的厉害了。 张静一朝天启皇帝笑了笑,道:“陛下,不如,我们先进房中?” “用钢铁做房子,很不好,你的想法虽好,可是钢铁毕竟昂贵,而且这房子,住的也不舒服。”天启皇帝摇头感叹道:“建筑这东西,可不是靠一拍脑袋。” 他一面说,一面在张静一的指引之下,进入了一个车厢。 车厢进行了一定的处理。 而车厢的壳……虽然底下的钢铁,可实际上,上头却是木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后世那种铁皮的车厢,张静一折腾不起,太重了,本来这蒸汽机车的火车头就已经很沉重,其他的车厢,能减重的地方,一定不能增加重量,毕竟……眼下的动力,若是里头再堆积一些货物,张静一怕带不起。 里头是许多的桌椅,车厢只有二十几平大小,有些窄,转身的时候,容易磕碰到桌椅。 天启皇帝于是便落座。 至于随驾来的大臣,便好不到哪里去了,他们只能站着,一个个显得很局促的样子。 大老远……就来见这个? 有人心里老不乐意了,虽然搞不懂这张静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们还是有想看笑话的心态。 张静一则朝一个随员暗示:“让人做好准备,要准点发车。” “喏。” 那人匆匆去了。 随即,张静一便笑吟吟地站在天启皇帝面前。 天启皇帝眼眸环视了四周,接着目光落在自己坐的椅子上,神色淡淡地道:“这椅子的靠背,总觉得太直了,这地方……朕实在没看出哪里好来。” 张静一便笑道:“陛下,稍等片刻就知道了。” 这里唯一觉得不压抑的地方,就是木制车厢墙壁上,是一块块的玻璃,如此一来,倒是能看到这车窗外的景象。 不过也没什么可看的。 天启皇帝倒也不急,他心里没什么期待,索性便道:“方才……张卿和孙卿似乎有什么争执?” “这……”孙承宗上前,道:“陛下,倒是没有什么争执。” 反而张静一道:“是为了救灾的事,孙公认为灾情之下,需暂缓新政。臣却不这样的认为。” 天启皇帝笑了笑,心里颇有几分为张静一打抱不平的意思,道:“那么张卿怎么认为呢?” “新政已经刻不容缓,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哪里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而至于灾情,再加上救灾引发的巨大损耗,这是朝中诸公应该想着去解决的事,怎么能因为救灾,反而延缓新政呢。” 天启皇帝欣赏道:“张卿所言有理。” 孙承宗早就过了和人争执的年纪,而且他也知道,陛下和张静一都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多说无益,反正也不会改弦更张。 这时,有人严肃道:“陛下……臣倒以为,孙公说的有理,现在国库的粮食……已经不足了,流寇引发的危害极大,再加上……李贼等人,到处邀买人心。现在关中又大饥,朝廷从哪里调粮?不调粮……则更多人加入流寇,流寇造成了减产会更严重……” 天启皇帝看去,却是大理寺卿陈扬美。 他对陈扬美的印象一直不错,再加上这一次,三法司处置了这么多人,陈扬美却不在其中,也可见此人为官,是真正的清正。 陈扬美道:“臣等这样想,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啊。” 天启皇帝皱眉起来。 张静一却道:“现在的问题,是损耗的问题,不是流寇的问题,若是粮食调去关中,完全没有损耗,或者哪里有战事,也不浪费大量的人力,那么……岂不是一切的问题,都迎刃而解?” 他这般一说。 许多人讥笑起来,人群之中有人道:“说的倒是好听,你倒是解决这损耗啊……” 张静一目光搜寻,想找到是谁在此阴阳怪气,可这里太狭小,说话的人又躲在人群里,现在大家都三缄其口的样子,也找不出人来。 而就在此时…… 突然……呜呜呜…… 一声汽笛。 这汽笛在发出了一阵嘶吼之后。 陡然之间,这车厢开始剧烈的震动起来。 这一下子……所有人大惊失色。 有人惊慌地道:“地……地崩啦?” ……………… 写完了,求月票。 第六百二十七章 天下洗牌 车厢的颤动……其实在张静一看来,是可以理解的。 这玩意在这个时代要是能有什么舒服的体验,那就真见鬼了。 呜呜呜呜…… 那蒸汽的声音传来。 而后……车厢继续哐当哐当。 尤其是这木质的车厢,剧烈的抖动。 天启皇帝坐在这车厢里,整个人几乎要抖麻了,脸上的肌肉也跟着不断地抖动。 老半天……天启皇帝才回过神来。 眼看着这车厢中一团乱,天启皇帝倒是颇有胆色,大呼一声:“统统留在原地,不得践踏。” 这种情况,混乱是最致命的。 一旦相互践踏,今日这车厢里非死几个人不可。 好在这些随驾的大臣,大多数年老体衰,所以也践踏不起来。 在猛地一震之后。 突然之间,人们诧异地发现了什么。 孙承宗率先大呼一声:“陛下你看……” 他手指着窗外,好像见了鬼似的。 天启皇帝心里其实挺紧张的,可他不敢展现出自己也有恐惧的一面。 即便再勇敢的人,在面对未知事物的时候,也难免心怯。 这时,天启皇帝便不得不转过头,看向窗外。 窗外的景物……居然在后退。 后退的速度很慢。 不过慢慢的……速度开始稍稍加快。 就好像……这铁房子……在走一般。 天启皇帝一脸诧异,一时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车厢中群臣,也都露出了不可思议之色。 很显然……这在许多人看来,实在是匪夷所思。 因为……太神奇了。 “这么大一个铁疙瘩,要拉动的话,得费多少马啊。”有人下意识地道。 天启皇帝依旧瞠目结舌地看着窗外后退得越来越快的景物。 这铁房子,好像已经出了巨大的工棚,开始围绕着旷野上奔驰。 自己的脚下,传出‘跨齿’‘跨齿’的巨大响动。 那汽笛的声音,时不时的嘶鸣,宛如野兽发出了怒吼。 车厢的震动,已经没有原先那样的大了,可也不小。 “这车……怎么回事?”天启皇帝只有加大音量,才能勉强压制噪音。 而张静一此时也感受着这蒸汽火车,心里不免有着许多的遗憾,乘坐舒服体验几乎没有,看来主要的功能化只能是拉货了。 至于速度嘛,哈哈哈…… 唯一的好处,就是它能动。 不过能动在这个世上就是神器。 张静一道:“陛下不是一直说木牛流马吗?这就是臣的木牛流马,陛下你看……它自己能走!” “不是用马拉动的?”这时,有人已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了。 更有人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般,摸着自己的额头。 有人觉得好可怕,想要跳车。 好在……车门虽没有焊死,却也紧闭了。 张静一道:“当然不是牛马拉动,这么大一个铁疙瘩,寻常牛马怎么拉得动?这是蒸汽……” 天启皇帝问出了一个很专业的问题:“它为何会动?” 于是张静一道:“陛下记得当初十万个为什么吗?这书里介绍过一样东西,叫做蒸汽,陛下想想看,水壶里的水烧起来,成了水汽,而水汽膨胀,便会将水壶的盖子顶开,仿佛有人在用力一般。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为何不做一个更有效率,更密封的大炉子呢?” “将炉子烧开了,制造大量的水蒸气,而这水蒸气却被密封起来,它也是密封,传导出来的力量越大,如此一来,便可借助一些东西,令这力,传导到车轮上。这就好像……水车和风车一样,借助此力,为我所用,便可值无数的牛马。且牛马需要休息,需要吃喝,可是这大炉子,只需要装水,而后选用煤炭源源不断的燃烧,便可使此车动力不竭。” 天启皇帝一点即透。 其实只要知道了烧锅炉的原理,至于其他如何将力量传导到车轮上的事,恰恰是他最擅长的,好歹也是一个专业的木工嘛! 他顿时眼前一亮,忍不住道:“唉,朕当初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原来还可以这样应用!张卿,哈哈……你真是一个天才啊。” 张静一乐呵呵地道:“哪里的话,主要是和陛下走得近了,耳濡目染,受了陛下对技艺的熏陶,久而久之,也就开窍了。” 天启皇帝则很是实在地道:“哪里的话,朕远不如你,朕真没想到,世间竟有此物。” “这也都是托了列祖列宗的洪福,该我大明中兴。” 这时,有人实在忍不住了。 毕竟大家已从起初的恐惧之中走了出来。 倒是大理寺卿陈扬美冷笑道:“话虽如此,可是这东西,除了有趣之外,又有何用?” 张静一不禁震惊地看着陈扬美,就差给这家伙一个白眼! 这脑子……分明就和陛下有着巨大的诧异啊! 他实在无法理解,这陈扬美是怎么考中科举,然后还在西南一带剿匪剿的风生水起的。 于是张静一一本正经地道:“何用?就这么一车,就足以承载十万斤的粮食,十万斤,还只是保守的估计!可是陈公可知道,这一车十万斤粮,若是运到关中,哪怕一个时辰只走二三十里,一日下来,也可走上三百里,十日之内,此车就可抵达关中的西安了。可你又知道,这一车……只需多少人吗?不会超过十个!十个人驾驭此车,负责轮休,在十天之内,便可将十万斤,甚至二十三十万斤的粮,送到西安,沿途的损耗,几乎微乎其微。你说厉害不厉害?” 张静一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绷着脸,竟是说不出话来。 张静一随即又道:“原来我大明国库的粮食,一斤的粮食,能落到实处的就只有两三两而已,一次赈济,损耗惊人,这中途损耗的粮食,就有足足十二三两。”(明朝一斤是十六两。) “可现在……国库的一斤粮食,就是实打实的一斤粮,无论是战争运输到边镇,还是送到天下各处,都可以落到实处,你可知道,这个过程,节省了多少的粮食吗?” “再有……从前要运粮,你还要征发大量的徭役,无数的人丁,不得不放下自己手头上的活计,专心运粮,若此车可以应用,那么又节省了多少的人力?一辆车,可值接近数百上千的人力……最重要的是……粮食要运输,还需耗费大量的时间,等到靠人力运到了要运的地方,这黄花菜只怕也已凉了!” “可现在……我大明只需有数十辆这样的车,源源不断的来回,十天半月之内,便可将粮和一切的物资,送到灾民的手里。来……你来说说看,这个东西有什么用?这可以节省多少的时间,多少的物资和粮食,又有多少的人力呢?” 那陈扬美听罢,顿时震惊得瞪大了眼睛。 一时之间,直接瞠目结舌。 如果……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如果……真如张静一所言的那样……一趟车可以运十万斤,十天半个月内能抵达数千里之外,而且只需几个人力……那么…… 他猛地发现,自己旧有的观念,开始慢慢的崩塌。 实在太可怕了。 这就意味着,整个天下的事务,都将洗牌。 战争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不需要花费一年半载甚至数年的功夫进行前期的准备。原先号称的百万大军,几乎是十几万的战兵,七八十万的民夫组成,那么……这世上再没有百万大军,而民夫的数量也将暴跌。 来一场说打就打的仗? 还有赈济? 还有商货的流通? 还有…… 曾经作为地方官的陈扬美当然更清楚,老百姓服徭役最主要的使用方向就是运输,没错……运输占了七八成的人力。 可如果……真是如张静一所说的这般……那么徭役要不要大量的减少和取消? 事实上,相比于缴税,反而徭役是最沉重的负担,一方面是极辛苦,另一方面是背井离乡,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可能数月之间……都完全脱离生产。 要知道,每一次朝廷征丁,对于百姓们而言,都是苦不堪言的事,为了逃避徭役的男丁,可谓是比逃避税赋的还要多。 他是最了解地方实际情况的。 如果……真能到这样的程度,那么当初他做县令的时候,所遭遇的问题就可以解决掉七七八八了。 此时,只见张静一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人的活动……一个人……若是以往要出远门,跋山涉水,需要花费多少时日?可现在……便是千里之外,也只三四日的时间而已。我来问你,这对于地方治理,又有多大的妙用?陈公是做过县令的,想当初,你从京城去你所在的治地任官时,花费了多少时日?” “十一个月……”陈扬美下意识地道。 当初他任官的地方叫桐梓县,这桐梓位于后世的重庆和遵义一带,道路难行不说,而且距离京城,是实打实的几千里,这沿途若是遇到了雨雪的天气,道路难行,还走不了,这一路走走停停的,十一个月……也还算是快的了。 第六百二十八章 一本万利 张静一一脸同情地看着陈扬美,道:“若是有朝一日,我大明任官的,只需一个月之内,莫说是上任,便是打一个来回都可以,那么……这天下又是什么景象?” 张静一道:“有一句话,叫做上情下达,朝廷的政令要通畅,可不容易,因而……还有一句话,叫做山高皇帝远,你想想看,这天底下这么多的土皇帝,又是什么缘故?” 话说到这里,想象空间就来了。 这就好像是茅X一样,它是酒对吧,用粮食就可以酿出来,十几斤粮食,才多少钱?它一酿,便是数千的价值,最重要的是,现金流充裕,不需要投入任何成本进行分研发啥的,你说这玩意……它赚不赚? 一样的道理,张静一这一番话,足以给人无限的遐想空间。 太可怕了。 真要有了这个……那岂不当真是内阁一句话,几日之后,政令就可下达,紧急的情况之下,粮食可以分毫无损的送到天下各地? 这里头减少的人力和钱粮损耗,真是无法想象了。 张静一继续道:“所以啊……大家今日骂我张静一这个,明日骂我张静一那个,可是诸公每日想的是什么呢?是在现有的条件之下,将事情办的不糟糕,这便是我大明最聪明的人,每日干的事。” “可是……我张静一不同,我张静一想的却是,既然情况这样糟糕,那么为何不改变糟糕的环境和条件呢?道路不同,损耗巨大,就修好道路,令天下四通八达。士绅们只想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为了从地里得到利润,压榨百姓,令百姓们活不下去,你们说,这样的人他们该死不该死?他们与大汉的豪强,又有什么分别?他们不死,便要亡天下。可是……他们想活,谁会碍着他们?想活也要改变自己的思维,不能指着靠租赁土地,把那饥肠辘辘的人最后一个铜板也抢去。所谓的新政,本质不只是要分给天下人土地,而在于……当天下人可以衣食无忧之后,形成一整套的举措,令我大明强健筋骨。” 他的这一番废话,其实已经没人想听了。 天启皇帝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冒星星,这个前景,实在过于广阔,不得不说,他动心了。 此时,便是连孙承宗也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他甚至不禁在畅想,当初在辽东督师,倘若有此车,可以节省多少粮食? 不敢想象啊! 当初的辽饷,同样的钱粮,足以养活数倍的军马出来了。 当然,他也很清楚,当初指望那些辽将,就算是养出数倍兵马,只怕也不堪为用。 可……这实在太可怕了。 他一时之间,竟已将打击士绅,士绅们离心离德的事抛之脑后。 说实话,那又算的了什么? 简直就是不值一提啊。 若是大明真能通过这东西,深入进天下各处的角落,谁还管这个? 到时…… 明朝的士大夫,总还不至像清末那般,完全泥古不化。 倒不是因为他们想象力更丰富,而是因为,这蒸汽机车是大明制出来的,大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玩意能带来什么影响。 可清末不同,人家用坚船利炮打开了国门,被按在地上一顿暴打,又是割地又是赔款,天然对于带来铁路的人带有一种不信任感,自然而然,会产生各种的疑虑。 蒸汽车沿着铁轨,一路嘶鸣,最后……沿着这一段环形的铁路线,又回到了原点。 那跨齿跨齿的声音,终于停下,车厢也不再抖动了,众人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麻了,于是都匆匆忙忙地下车。 待下了车,才见这一长串的铁壳子,是卧在铁轨上的。 张静一便又耐心地和天启皇帝讲解起原理,还有制造的问题。 若是其他天子,只怕听了也是两眼一抹黑,好在天启皇帝对于构造这玩意,本就精通,见了实物,再讲解之下,便一下子都明白了。 此时,天启皇帝又问出了一个专业问题:“这样说来,要让它走,还得铺路?” 张静一老实地道:“当然。” 天启皇帝诧异道:“这样的铁……铺下去,得耗费多少银子?” 张静一道:“现在很昂贵,可一旦大规模的铺设,大造钢炉的情况之下,却也能慢慢将价格压下来……” 于是天启皇帝便问:“你这一里花了多少银子?” “不贵,四万五千三百两。” 天启皇帝差点要跳起来了,瞪大了眼睛道:“就这一里的铁轨?” “是。” 这些年来,铁价其实已经低了不少,一方面是钢铁的冶炼和生产降低了不少成本,再加上为了锻造武器,所以张家建了不少的钢铁作坊。 可即便如此,对于这个时代的天启皇帝而言,也是无法接受的。 太贵了。 一里地,就是四万五千多两银子,这若是十里百里千里呢? 其实张静一也觉得贵了。 要知道,中国第一条铁路京张铁路,两百公里的距离,大抵也只是花费了六百九十万两银子,其中还包括了购置蒸汽机的开销。 再者,在这个时代的白银,是比清末民初时要更保值一些的。 不过张静一也没办法,因为这铁路没有前人和国外可以借鉴,将来真要修,还不知要克服多少难关呢! 而且钢材……也需从无到有进行冶炼,还有大量的人力需要培训。 未来张静一当然完全可以做到,将成本干到京张铁路的一万七千两纹银以下,甚至一万两白银出头都有可能,毕竟这是比较原始的铁路轨道,和现代人所想象中的铁路轨道而言,当真是单纯的铺铁而已。 可至少眼下,张静一也只能硬着头皮来。 于是张静一道:“陛下……且不说,以后可以降低成本,最重要的是,这铁路一修,便是黄金万两啊。” 天启皇帝定定地看着张静一,脸色微微一变:“啥意思?” 张静一低声道:“陛下……想想看,朝廷运输商货,损耗都如此巨大,那么那些商贾的损耗,难道还小吗?一批货,假若从辽东运到京城,货值一百两,可沿途所费的运输费用,就需七八十两,若是到时这路一修成,咱们收个十几二十两银子的运费这很合理吧,如此源源不断的货物,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这里头是多大的利润啊。” 张静一真的没有吹牛。 就当下的运输状况而言,几乎所有的商品流通,其中花费最大的就是运输费,这和后世的成本结构完全不同。 这也是为何,铁路出现之后,列强们大量的资本疯狂地修铁路,以至于一条线路,几个公司抢着修,直接修出了一个铁路危机的原因。 这玩意在这个时代,简直就是太赚了,在某一个时期,人们称这掌握铁路的人,叫做铁路大亨,因为这玩意,在某一个历史时期,就是暴利。 天启皇帝听罢,摸着自己修的极好的短髯,眯着眼考究地道:“有这么多人运货?” 张静一很耐心地继续道:“且不说现在,运货的成本居高不下,就已不少人……冒着风险运货了,陛下……你可知道,那些商贾可是怎么运货的?他们不但要雇佣大量的人力,而且耗费大量的时间,沿途还有数不清的打尖住店的钱,更不必说,还要照顾畜生,除此之外呢,这沿途也不太平,有不少山匪和水匪,一不小心,便连性命都可能丢了,陛下想想看……若是有这个……这还了得。更不必说在将来,若是互通有无之后,商品的流通,更加快捷,这运货的也就更多了。”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陛下有想过……咱们成立一个铁路公司吗?陛下若是不投钱,那么臣便投了,只是咱们得说好了,张家现在将身家都丢了进去,这挣来的纯利,陛下可不要眼红。我实话告诉陛下……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前期花费的确是大了一些,可只要修好了,便能躺在榻上数钱,能吃几辈子了。” 这君臣二人鬼鬼祟祟地低声说着什么。 而不远处,许多人都默默地支着耳朵,也在专心地听着。 什么躺着数钱,什么吃几辈子,还有什么一本万利之类的字眼。 似乎……很能吸引大家的眼球。 不会吧……看着像是骗人。 不过很快,他们看到了天启皇帝眉开眼笑的模样,似乎也开始兴趣浓厚起来。 于是……大家下意识的,将身子默默地朝着这二人挪得更近一些。 于是又隐隐地听到张静一兴冲冲地道:“除了货运之外,还有客运,客运之外,还可以弄邮寄。陛下想想看,有了这个,以后就再不必让人代送书信了,咱们一个车厢,就可运数万数十万封书信,一封信,收个几文钱,这也很合理吧?总而言之,这是必赚的。这银子放在手头上,有个什么用呢,难道等着带进棺材里?得利滚利,钱生钱才最要紧……” …… 第二章送到,明天开始试着恢复五更,但是又在思考一章三千字,还是直接大章发。 第六百二十九章 富甲天下 这些话若是别人说出来。 大家可能还觉得不靠谱。 可张静一这家伙,是出了名的生财有道的。 不然他家那万贯家财,从哪里来的? 张家做的几个买卖,都可谓是风生水起。 至于骗人……那断不可能,张静一能骗大家,这是肯定的,只是……他还敢骗陛下不成? 天启皇帝显然动了心思,低声道:“铁路公司……为何要弄公司?公司有什么好处?” “筹资啊!”张静一道:“单凭陛下和臣,修几条铁路倒是可以,可咱们要快速地修铁路,尤其是将这铁路连成网,真正做到大发其财,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呀?咱们现在需要的……是想尽一切办法,筹措来资金,而后……照着东印度公司的模式,开建几条铁路,齐头并进,只要修好了,陛下你等着吧,得躺着吃了。” 天启皇帝越发的动心了,于是道:“等等,朕觉得朕还是得算算,看看一日能运多少货……不过先修那条铁路为好。” “臣的意思是,先修从这里至天津卫的铁路,京城连接了天津卫,这天津卫又有港口,又是运河的枢纽,如此一来,便可三位一体,这条铁路,保准能日进金斗。除此之外……臣以为……可以试一试,从旅顺至京城。” 天启皇帝来了兴趣,便兴致勃勃地道:“天津卫那边,朕懂,可为何又是从旅顺开始?” 张静一耐心地分析道:“从旅顺到京城,可一路过山海关、锦州、宁远等地……这沿途,大多数都是平原,不需开山和修桥,工程上来说,没有任何障碍,而辽东那边,有大量的皮毛和药材都是特产,不只如此,将来大规模的种植黑麦,到时候粮食和农产品,还有药材和皮毛,以及牛马,岂不是可以源源不断的送来京城?而京城的大批货物,也可贩运到辽东去!” “再者,旅顺那边距离朝鲜国以及倭国又是隔海相望,那里有大港,又可将货物送去那里贩运,还有极北之地,听说也有不少的矿产,修通了这里,以后继续延伸,就更好办了。” “除此之外,就是辽东的土地……不需征收,规划到了哪里,修到哪里就是了。不似中原这边,又是闹流寇,又有不少乃是有主之地,一个个征收下来,这铁路还没建起来,便已累死了,不知要耽误到什么时候呢!” 天启皇帝听罢,一下子来了精神想,忍不住兴奋地道:“卿家所言,甚是有理,那就先定啦!先造这两条试一试,其中天津卫至京城这一条,最是紧要,要抓紧才是。咱们去弄公司,发售股票,到时……再根据股票多寡和盈利多少来分红。” “说实在的,朕也不是没有银子,只是这银子……堆在库房里,其实也心疼,待在库房里……它还是银子吗?不拿出来挣一些好处,这些年,银价一直有下跌的趋势,依着朕看……嗯……就这样吧,这一次朕是心甘情愿,将银子取出来。” 张静一翘起大拇指:“陛下,等着发财吧,到时……臣一定教这铁路……” 后头的话,隐隐有些听不清了。 许多人无语地听着张静一的声音开始越来越低。 一时面面相觑。 而通过天启皇帝的面部表情来看,显然……陛下就好像捡了钱一样。 于是乎,不少人开始起心动念起来。 当然,虽然起心动念,可不少人表面上还是古井无波。 天启皇帝又让匠人取了这蒸汽机的图纸来,他细细地看过之后,大抵意识到这就是一个高效的锅炉,天启皇帝显然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便对张静一道:“给朕复制一份,朕要带回宫中琢磨琢磨。” 张静一此时心里也松了口气。 今日之所以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其实……是因为他要办两件天大的事。 第一件事,当然是融资,融来的钱越多越好。 历来世上的事,都是靠银子砸出来的,任何一个新行业的发展,若是不靠大量的资源输入,指望小打小闹,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而第二件大事嘛…… 不出几日,这蒸汽机车的事,早已传遍了京城。 用不了多久,张静一上了一道章程,却是公司的建立,以及公司的结构还有分红机制之类。 当然,最重要的是两条铁路,这两条铁路……张静一早就惦记着了,半年多前,就已让人去探勘过了地形,记录下来的地形地貌,足足有几十个箱子这么多。 因而……现在是万事俱备,就差银子,这边银子一来,另一边立即大肆招募人手,准备开工,附近的几处铁矿和煤矿,张静一也早惦记了,不只如此……关于铁路工程的讲习班,也已开了四期,用来让工程人员,了解铁轨铺设和制造的原理,又如何在不同地质上处理修建的问题。 天启皇帝大收一挥,随即……公司算是正式成立了。 两条铁路,足足有三千七百里。 天津卫的铁路不长,只有三百里上下。 这是重中之重。 而按照每一里的造价来融资的话,大抵需要的资本是接近一亿五千万两纹银。 这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因而公司开始发行股票。 天启皇帝很痛快,直接拿了内帑,取了五千万两纹银。 张家也很愉快地取出了两千万两,这一次,张家算是掏了老本出来了,张静一就差把自己的爹当了,再苦一苦自己的爹才好。 毕竟……抄家的银子,现在还没有兑现,也不知何时才到账。 只是消息一经出来。 内阁这儿,几个内阁大学士,看着从各地送来的情况越来越恶化的战报,居然一点心思都没有。 比如李自成盘踞武昌之后,果然开了科举,竟有四百多个秀才参加了考试。 大明的秀才,没有十万也有八万,按理来说,四百个秀才不算什么,可大家怕啊! 就怕这些人成了榜样,从此这李自成尽得人心。 只是眼下,暂时没人有心思计较这个。 这一日,黄立极票拟之后,将孙承宗和刘鸿训请了来,三人落座,黄立极伸了伸懒腰,就苦笑道:“近来……武昌之事,如何?” “不如何。”孙承宗道:“没有掀起什么大风大浪,现在大家都在打听铁路公司的事。” “噢?”黄立极皱眉:“怎么……大家都在打听这个?” 其实……大家表面上不说,可是那个火车,实在给三人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 每年因为运输,这么多的钱粮被消耗掉,可一个蒸汽机车,居然可以节省几百的畜力和上千的人力,人要吃喝,畜生也要吃草料的,这都是钱,可那蒸汽机车,据说吃煤就可以。 而这个时候,煤到处都是,也没几个人去挖掘,属于不值一钱的玩意,太可怕了。 孙成宗若有所思地道:“这铁路公司,大家都在算,计算一辆车,可以算多少头畜生,按畜生的价来看值多少钱,再得出……会不会有好处。” 黄立极:“……” 估值这玩意,是玄学,属于什么东西吃香,大家就往那上头靠,譬如后来不少搞制造的,在机器上塞一两个芯片,便号称是科技公司,非要按科技公司来估价不可。 而股票对于这个时代的百姓而言,毕竟是新鲜玩意,这时代的人实在,不玩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铁路是吧……我按牲口的价来算,总不会错的。 此时,黄立极道:“这样算下来,可有什么结果了?” “有人说赚了,有人说亏了。”孙承宗苦笑道:“不过……还是有不少人看好的。” 黄立极不禁好奇道:“这是为何?” “因为张静一不是东西,陛下……也……”孙承宗又苦笑,后头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黄立极顿时恍然大悟,陛下不是东西,张静一也不是东西,这两个一毛不拔,且抄家小能手,貔貅一般的人,怎么可能愿意做亏本的买卖? 可他们合计拿出了共计八千万两纹银来,这直接是掏了老本啊,这都舍得,那么……肯定是有利可图,才这样做的。 于是黄立极道:“所以……大家才觉得……这里头……真能生利?” “对。”孙承宗道:“现在铁路公司挂了招牌,已经在招股了,听说有不少人想去买一买试试看。” 黄立极一时无言。 倒是一旁的刘鸿训生气地道:“现在人心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人人急功近利,个个做梦的发财,这不是国家长久之道啊!尤其是陛下,为天子者,不尚俭朴,却每日将利益挂在嘴边,竟如商贾一般,这天下的百姓,怎么能够教化呢?老夫……哎……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可叹,可叹……” 孙承宗斜了他一眼,道:“刘公,你家儿子……不是带着人,也跑去买了不少股吗?” 刘鸿训顿时脸一红,而后如斗鸡一般,瞬间好斗起来:“我家儿子于我何干?” ………… 还有。 第六百三十章 生机勃勃的大明王朝 刘鸿训很生气。 以至于气的额上青筋都要曝出来。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黄立极似乎低垂着头,一声不吭的样子。 就好像…… 孙承宗是个嘴巴有些刻薄的人。 不过一看到刘鸿训动怒,立即肃然起来:“也可能是老夫听错了,现在外头的消息,都是满天飞,有不少都说我们内阁三大学士都买了的,还有传闻不少尚书都买了。” 于是,三人各怀心事,都点点头,假装这是坊间传闻。 其实……这个时候大明的银价确实摇摇欲坠。 这也没办法。 搜抄出来的银子越来越多。 原来这些藏在床底下的银子,现在统统开始流通进市场。 比如旅顺,比如新县,这天下很多地方,流通的银子都成为了匠人还有苦力的薪水。 不只如此……现在听说又要大规模的招募工人。 从前的大明,是低欲望的社会。 除了达官贵人奢侈的消费之外,绝大多数的百姓,都是自给自足,连布都是自己织出来的,有了一丁点的银子,便藏起来。 还有那些老财,崇尚节俭,所以但凡有银子,都藏在自己地窖里。 而大量白银的涌入,虽也不断推高了物价,可这种物价的增加,其实并不明显。 这几年,却开始越发的明显了。 不少人开始急了。 银子藏在家里,终归不是办法。 毕竟家里银子越多的人,贬值的伤害越大。 而另一方面,从前大家是攒钱买地,可现在……不少人不敢买了,一方面是流寇的原因,另一方面是新政,在遭受了这双重打击之后,大家开始心生疑虑。 有银子花不出去,还得眼睁睁的看着银子一年不如一年是最痛苦的事。 而现在铁路的事,已开始传的神乎其神。 不少人都起了心思。 其实这和利不利的没有关系。 保护自己的财产,乃是人的本能。 就算你不为所动,可当身边的人,都在说此事,那么……你如何能坐得住? “你们说……”黄立极转移话题,却将心思放在另一件事上:“这铁路真能挣钱。” “说不好。”孙承宗道:“只是当时在那车中的时候,实在过于震撼,诸公,你我是亲眼所见的,和坊间的百姓们不一样,他们只是传闻,有人相信,有人觉得是天方夜谭,可老夫当时……在那上头,真如在云端里一般,真想不到,会中这个邪。这张静一,你们平日天天骂,说他做什么都不对,可以老夫而言,却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黄立极不置可否:“哎……说实话,他若是玩砸了,这满京城的人,只怕都想杀了他解恨。” 这是实话。 至少刘鸿训第一个就想砍死他。 至于这内阁里第二个人是谁,就不知道了。 公司的总部是在新县。 所以新县的公司总部这儿,自从挂了牌子,便门庭若市,有人单纯是来看热闹。 有人却是带着真金白银来了。 张静一让人统计,发现那百官偷偷让人认购的股票是最多的。 因为这些人是亲眼见识过,知道这能自己走的木牛流马是真的。 再加上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带了头。 除此之外,又允诺股票不记名之类。 因此,最先认购的就是他们。 而后……才慢慢开始有一些百姓,一些商贾,开始陆续来认购。 这边银子一入库。 张家新建的许多冶炼作坊便开工了。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枕木制造。 许多铺设铁路的人……也开始招募。 最赚的应该还是张家,因为消息一出,铁价就暴涨了三成。 张家早早预备好了大量的铁坊,同时……京城附近的许多铁矿……现在早已落入张家的手里。 弄个铁路,张家挣两份钱,而且在未来,这铁矿和冶炼的买卖,至少可以繁荣不知多少年。 辽东那边,张静一更是已开始让人着手探勘铁矿、煤矿,还有那制造枕木的林木了。 总而言之……能挣多少赶紧挣多少。 因为前期准备的十分充足。 尤其是天津卫到京城的铁路线路早就探勘过许多次,基本上,铁路的修建计划……就等银子下锅。 而且也是为了给投资的人带来信心。 所以……这边公司一建立,大量的匠人,就已开始就绪,这铁路居然在半个月之后,便开始铺设。 采用的是分头并进法,从天津卫朝京师方向,而京师至天津卫方向直接开修。 这一条铁路线有个巨大的好处,因为绝大多数都是皇庄,而且还有不少,张家已经提前将土地购置了下来。 大量的匠人和劳工,在公司的高薪雇请之下,迅速的就位。 一时之间,这京师和天津卫竟都热火朝天起来。 只是人们还在热议此事的时候。 一场婚礼却已悄然开始。 这绝对是一场改变天下格局的婚礼。 张家终于开始有了皇亲国戚的身份。 当然,和大明皇家联姻,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因为大明朝廷对于皇亲国戚的提防,做为外戚,除了得一个头衔,宫中的一些俸禄和赏赐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好处。 可在此时人们看来,朱张的此次联姻,某种程度,却是加强了张家这裂土封王的张家的份量。 只是让所有人无语的是,这一场婚礼,居然极为简朴。 婚礼居然是在军校中举行。 张静一只是穿着灰色大衣的军服,骑着马,将公主接来,当日……设宴,宴会也并不奢华,至少军校中的上下人等,只是比平日里多加了一个鸡腿。 当然……张天伦特地从辽东跑了回来,婚礼简朴归简朴,礼还是要收的,酒就不必请了,毕竟……一切从简,大家意思到了即可。 这乐安公主朱徽娖进了张家,洞房花烛的时候,张静一掀开了头盖,才长长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明朝公主的性情,大抵都是温和的,几乎极少有骄横的存在,这方面也是吸取了汉唐的教训,张静一得感谢朱元璋他老人家。 因而这朱徽娖性子很温和,相貌也极好,只是初来张家腼腆,连说话都显得怯弱。 一夜有话。 次日见了光,这新娘便更觉得羞赧了,张静一为免她尴尬,只和她说了几句,心知得慢慢才能适应,于是动身前往城郊去检查铁路工程的事。 如今是百废待举,张静一是实在放心不下,就怕哪里出岔子。 一旦出错,就是前功尽弃。 蹲在工地上询问了工程的详情,这巨大的工程,乃是一个叫张邦正的人来负责。 此人是从新县里脱颖而出的,负责营造过不少的工程,办事仔细,而且组织能力很强。 许多时候,人才就是靠无数经验堆积起来的。 而铁路的修建,是前人所没有,这铁路的修建,只能让平日里擅长工程的人来。 起初张邦正是不肯来的,毕竟他是新县的主簿,虽是芝麻绿豆的官,他却很知足。 不过等张静一告诉他,这铁路公司因为皇家占了很多的股份,所以自己已经上奏,保荐这铁路公司的总工长为从五品的官职,总揽天下铁路修建事宜的时候,张邦正嗖的一下就收拾东西来了。 这个时代的人,还是很看重官职的,倒不是官迷,而是因为时代的风气就是如此,做了官,便觉得自己可以告慰祖宗之灵,觉得人生有了希望。 张邦正也深感事关重大,因为从铁轨的运输,到劳动力的分配,还有铁路的铺设,再到枕木的库存,这数不清的事,都需他来拍板,这可是数万人的生计,马虎的得。 因而张静一每一次来,他都能做到对答如流,将实际情况汇报。 张静一对此极为满意。 天启皇帝当然对此也极看重,因此那九千岁也隔三差五来。 有时会撞见张静一,张静一照旧热络的和他打招呼。 此时的魏忠贤,鬓上已生了几丝白发,不过人还算精神,他对张静一颇为亲昵,在这尘土漫天的工地上,魏忠贤道:“如今你已娶妻,还如此对皇命上心,张老弟,你真是忠心耿耿啊。” 张静一一时疑心他在讽刺自己。 不过细细一想,魏忠贤是个太监,娶妻的事他有啥好讽刺自己的? 便干笑道:“公主殿下是识大体的人,夫妻之间,很是和睦,她希望我以公务为重,等这边……清闲一些,我便打算在家好好歇一歇了。” 魏忠贤颔首:“安乐公主殿下的为人,咱是知道的,性情是一等一的好,到时若是生子,咱少不得……也要跟着喜一喜了,噢,对啦……还有一件事……咱那不争气的儿子,你是晓得的吧,他这些日子,在家里左右无事,咱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可他太老实了,若是办其他的事,咱怕有人惦记着他,你也知道,咱的身份……难免有人想借他攀高枝,只是人心难测,咱害怕他上了人的当,不如……就调拨到你这儿,你随意使唤他吧,哎……咱年纪大啦,今生已无所求,就指着这个傻儿子养老送终了。” 第六百三十一章 血盟 魏忠贤说的很诚恳。 他确实老了。 或许他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甘的。 毕竟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无数次阴谋算计,才一步步成为九千岁。 一个人一旦渐渐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步时,你若是想让他下来,哪怕只是下来几步,他也无法接受。 因为人的欲望是无穷的。 唯有少数人,才能在审时度势之下,保持着最后一丝的理智,做出不坏的选择。 魏忠贤现在之所以抛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他趁着自己还有一些影响和权势,与其说是托付儿子,不如说是做最后一笔交易。 当然,他不怕张静一不接受这个交易,因为张静一不需要付出什么,但是一定能从他的身上得到收获。 自古外臣都希望在内廷之中得到一个可靠的盟友,诚如张居正与冯保一般。 因为只有如此,才能确保自己有一个稳固的大后方,而后全力去对付朝内外的敌人。 张静一瞬间明白了魏忠贤的心思,他笑了笑,道:“魏良卿……历来和我和睦,我也很看重魏贤侄,他性子至善,确实不擅长与人勾心斗角,不妨让他做一些实事吧,以我之见……不妨先去东林军校中读一两年书,当然,主要是进修,不是真的入学,先看有什么特长,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其实若是真给一个乌纱帽,想来以魏哥的能耐,早就给了,之所以让他在家,其实也是担心他无法承担大任而已。可去了东林不同,一方面可以结识一些同道之人,另外一方面,将来或可培养自己的特长,你看如何?” 魏忠贤也笑了笑,他要的是入学和官职吗? 开玩笑,这个对魏忠贤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他魏忠贤莫说是从前,哪怕是现在也能影响一个尚书甚至是内阁大学士的前途,何况是安置自己的儿子? 不过张静一的回答让他满意,因为张静一很认真的考虑了这件事,最重要的是张静一的态度,张静一表现得很上心,这就足够了。 于是魏忠贤道:“这些咱不管,咱将儿子托付给你,你自个儿斟酌着办,你便是觉得他是个蠢材,让他去给你张静一看大门,咱也认了。” 这意思便很明显了。 你自己关照着吧。 张静一倒是认真起来:“请魏哥放心,有我张静一一口吃的,就饿不着魏良卿。” 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魏忠贤大喜,随即语重心长地道:“哎……真是黄粱一梦啊,你可知道,咱当初入宫的时候,满心想着的是,咱不能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小宦官,定要想方设法,做一个人人都要敬畏的人,这些年来,咱为了这个……真是呕心沥血,不怕你笑话,当初为了争一个位子,讨人喜欢,咱有时好几宿都睡不着,为何?怕错失良机啊。” “像咱这样低贱的人,老天爷怎么能青睐呢?生来就是如此,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不过咱终究还是有几分运气,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可是万万没想到,临到了这个时候,却突然发现,雄心壮志,竟也无用了,罢罢罢,不去想这些了,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尤其是你,张老弟,你是咱见过最有本事的人。” 他顿了顿又道:“本来,咱其实是不会轻信于人的,你自己也清楚宫里是什么地方,宫里既靠近权力的中枢,可换一个角度,却也是最残酷的地方。陛下的一个起心动念,就能教人万劫不复,也可让人顿时成为人上人,这样的地方……你想想看,那紫禁城里任何一间屋子里,都充斥着算计,若是还能轻信别人,咱早就被人生吞活剥了。不过啊……咱信得过你,知道为何吗?” 张静一想了想道:“因为我老实本分?” 魏忠贤摇头,板着脸道:“因为陛下信得过你?” “这……” 魏忠贤认真地道:“你还真以为陛下是糊涂虫?陛下这个人或许贪玩,或许心术未必在正经事上,可是看人却是极准的,他对你信的过,咱就自然信得过。你不要小看陛下,咱见过的聪明人和蠢人是数都数不清,可论天份,没几个及得上陛下的。” “受教了。”张静一则也认真的回应。 魏忠贤又接着道:“还有一件事,太子的年纪已日渐大了,宫里现在在挑选人伺候太子,咱左思右想,你那干儿子张顺,倒也是一个实在人,因此……打算推举他去,将来让他去东宫伴驾吧。” 他说的很轻描淡写。 可张静一顿时就明白了这话外之音了。 在东宫给太子做伴的,几乎都是未来宫中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理由很简单,毕竟是陪着皇帝长大的人。 譬如刘瑾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不是如此。 这样弥足珍贵的名额,几乎都是像魏忠贤这样的太监们栽培自己继承人的人选。长生是皇帝的太子,那么张顺就等于是魏忠贤的‘太子’。 可魏忠贤是什么人,他在宫中掌权这么多年,有这么多的干儿子,论亲疏,论才能,张顺就算是排队到大明门,也是轮不上的。 而现在魏忠贤这样做,等于是力排众议,你张静一照顾我儿子,我魏忠贤照顾你干儿子,咱们现在是血盟,彼此都得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和身后之事搭在这上头。 张静一意会,倒没多说什么,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该说的都说完了,看天色不早了,随即魏忠贤便传唤人来,坐上了轿子,道:“咱回宫复旨了,不过张老弟啊,听咱一句劝,偶尔也要早归家,别老是在外头晃荡。” 随即,轿子晃晃悠悠地走了。 张静一若有所思。 其实他和乐安公主,终究还是有些亲近不起来,倒不是嫌这乐安公主不好,只是……毕竟生疏。 不过等到了半夜回府的时候,才见自己的卧房里,依旧还亮着灯。 回到房里,乐安公主似乎困乏极了,正依偎在茶几上打着盹儿,听到了动静,立即张眸起来,一双眼眸在灯烛下泛着流光。 张静一便笑着道:“怎么还不睡下?” 乐安公主朱徽娖看是张静一回来了,眼眸里闪过一丝喜意,小巧的朱唇下意识的勾起一抹浅笑,接着连忙站了起来,神情关切地道:“一直担心你,又怕你半夜回来饿了,是以让厨房温了一些点心。” 说罢,吩咐了一旁陪嫁的宫娥一声,那宫娥便退去,很快便取了一些吃食来。 此时,安乐公主却又皱着秀眉道:“只怕温久了,味道不好。” 张静一看了看安乐公主那张秀丽的小脸,这时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此前没有什么所谓的爱情铺垫,可至少……在这个世上,有一个人总会惦念着自己,这种亲如一家的感觉,在一日疲惫之后,很是受用。 张静一便大喇喇地坐下,吃了一些吃食,乐安公主则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像是看他吃东西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等撤了碗碟,方才和张静一一起睡下。 一夜有话。 ………… 铁路的修建,进展十分顺利。 这当然和天津卫以及京城之间的地势平坦有关,往往是先拿碎石垫起路基,而后铺上枕木,紧接着……便是数十家钢铁的作坊全力开工,这冶炼作坊,张静一提出了耐磨合金钢的概念。 于是匠人们进行无数次实验,在冶炼的过程中,用油淬热处理并回火的方式,大抵的琢磨出了一套冶炼这种专用钢材的方法。 当然……这个时代的冶炼效率还是太低。 没办法……张静一只好拿出自己的必杀技。 拼命砸银子,上钢炉和更多的匠人。 反正有银子,大明也有的是人力,这铁路公司,现在资金充裕无比,在这大明,其实没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如果办不成,唯一的可能就是银子没给够。 因而……在那新区,数不清的烟囱一个个矗立起来,每日浓烟滚滚,紧接着,便是一车车的钢轨,通过临时铺建的木轨,送到工地上。 而这边,在张邦正的安排之下,各路齐头并进,将铁轨铺下去。 这时代的铁路要铺起来还是比较快的,主要是没啥技术含量,人力也充裕,起初人手不够的时候,张静一采取的方式就是老带新。 老匠人带出了徒弟,只要徒弟合格,便立即将他的徒弟补充为匠人,而后老匠人直接多发一个月的薪俸。 在这样的风气带动一下,那新来的劳力知道匠人的待遇更好,因而极愿意去学,而老匠人呢,则也觉得有利可图,因而也不藏私,拼了命的教。 再加上这工程将绝大多数的工作,分为了许多‘模块’,铺铁轨的就专门铺铁轨,建路基的就专门建路基,彼此互不干涉,大家做好份内的事即可。 因而……这区区三百里的距离……居然进展得比张静一当初所预想的要快得多。 ………… 想了想,还是三千一章吧,争取不断章,另外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第六百三十二章 贯通 这种巨大的工程最直接的后果就是,铁价一时间呈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一路飙升,于是京城附近的铁矿纷纷开始挖掘。 不只如此……市面上也开始出现了以收废铁为业的人,据说生意极好。 天津卫这条铁路,耗费的钢铁依旧惊人。 几乎整个大明的资源统统砸了进去。 以至于封丘的钢铁作坊,派出大量的车马,花费接近三个月的时间,送来一批铁料,居然也有利可图。 张静一还是觉得铁料不够用。 居然还出了一个馊主意,那就是检查各地军中的武库。 查一查有没有废旧的武器。 可这一查,真要将各地京营的武官们吓死了,武库毕竟是大家贪赃枉法的重灾区,以往朝廷虽也派兵部的人来看一看,可大家蛇鼠一窝,纯粹走个过场而已。 可这一次锦衣卫来查,却是实打实的查,真是将什么都暴露了出来。 原本应该入库的武器,根本没入库。 这些还好,更糟糕的是,许多甚至是成祖、英宗时期的武器,居然还搁在那,早就锈迹斑斑,也没人养护。 张静一却是如获至宝,没收,统统都没收,作为废铁,支援铁路建设。 十七个钢铁坊不够用,那就继续开建,以至于三个月之后,京城附近,有钢铁作坊七十二家,而且不少家还扩大了规模。 为了找熟练工,丧心病狂的钢铁作坊居然跑去数百里外去招募铁匠,为了把人糊弄来,还备了轿子,只要人肯来京城炼铁,也就别收拾家里那点破东西了,人一来,直接入住宿舍,生活起居的用具都给你准备好了,我抬轿子来接你。 事情总会有夸张之处,可大抵,无数围绕着铁路的作坊和买卖,也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冒了出来。 以至于傻瓜都知道,跟着铁路就能挣钱,一度让整个京城,经济开始过热。 这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通货膨胀加剧了。 好在白银毕竟是硬通货,再如何通货膨胀,物价上涨,却也在一个有限的范围之内。 因为市面上物资和商品的短缺,尤其是铁制品和木制品,还有大量用工之后,这些工徒们都获得了薪水,他们需要吃喝,难免制造出了繁荣,可……这种物价上涨,却还是在可接受的范畴之内的。 反而张静一对此很是乐见其成。 因为通货膨胀最心急的,恰恰是那些达官贵人和士绅老财。 眼看着耕地已经无利可图了,就算有利可图,可现在风险已经巨大。 手中的银子……半年前一百两倘若能买二十头牛的话,现如今,却只能买十六七头,直接亏损三头,他们家里真的有牛啊。 于是乎……不少人哀嚎,手中闲钱已不敢放了,而这个时代的投资渠道,是十分狭窄的,做生意又不会,放贷的风险又高,买地现在越发的无利可图,甚至还有可能新政继续推行之后没收的危险,思来想去,也只有跟着大家伙儿,一起认购铁路公司的股票一途了。 铁路公司的股票,最终销售一空。 筹措来的资金,无法想象。 张静一若不是为了稳健,甚至已经打算推出同时修建六条铁路的计划。 好在他还算理智,这毕竟是第一次,不敢过于冒险。 终于……铁路通车了。 这一条耗费了一千二百万两纹银的铁路,从天津卫的港口至天津卫运河码头,再经通州运河枢纽,最后直抵京城,在京城广渠门,最后绕过了内城,直抵新区的铁路,彻底地贯通。 其实铁轨修得很简陋,甚至每一个站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 说起来,这就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铁路线,不过依旧还是创下了当下铁轨铺设的记录。 譬如几个工程队,进行比赛,曾创下某个工程队一日之内,铺设三里铁轨的记录。 铁路一贯通。 天启皇帝得知了消息,喜出望外。 随后……便迫不及待地下旨命人试车。 一声令下,这最新造出来的几列蒸汽火车随即便从新区的站点出发,轰隆隆轰隆隆的进发,最后,在七个时辰的时间内,安然无恙地抵达了天津卫的终点站。 三百多里,只需七个时辰,这放在后世,大抵就是电瓶车的水平了。 可在这个时代,好家伙……这已是人骑着马,一路疾奔,且几乎不带任何辎重的速度了。 毕竟人和马都会疲倦,而蒸汽机是不会疲倦的,人和马中途都需要休息,蒸汽机却不需休息,最重要的是,蒸汽机还可以驮载货物。 虽是一切良好,不过要调整的东西还有很多,譬如所有的蒸汽机车最大可以在线上跑多少台,又譬如,怎么确保蒸汽机的检修,还有各处站点装卸货物的问题。 这种种的问题都需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调试。 好在此前,张静一拟了一个章程,早就培训了一批人员。 接下里,才是所有人最关心的事了。 运货的话,该是收费几何呢? 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这个距离,首先你得算别人运货所花的成本。 张静一也早有准备,他走访过不少的商户,于是得到了一个个数据,大抵认为,若是一千斤的货物,若是从天津卫至京城,那么就至少需要雇请十三个人,来回折返的话,需要半个月左右的时间,除了工钱,还有沿途吃喝,甚至可能住店的费用,还有畜力的损耗,最终得出的数目是……不算时间的话,那么就是十二三个人力,甚至可能还要搭上两三匹牛马,每日的消耗是五十斤粮食,少量的菜金,还有五十斤左右的材料,半个月下来,则是耗粮八百斤,马料也在八百斤左右,当然,还可能包括打尖住宿的费用,以及其他的一些损耗。 而之所以需要这么多人力和畜力,是因为人和畜生不只是需要携带货物,同时还需要携带沿途所吃用的粮食,表面上你是运一千斤货,可实际上,却是两三千斤。 当然,若是沿途都是打尖住店,同时在客栈吃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装卸的费用,以及可能中途遭遇了恶劣的天气,或者是中途染病的情况,总而言之,这是成本价。 这样七七八八的折算下来,一千斤的货物,即便是从京城送天津卫,那纹银也在十五两上下,因为最近粮价涨得厉害,人力的价格,也越来越高了。 在此基础上,张静一很是实在地制定出了运输的价格,百斤一两。 这个价格放在后世,自是吓人的,基本上与抢劫差不多了,因为这个时代的一两银子,其实和后世的六百元没有多大的分别。 当然,后世的货币,与这个时代的货币也无法同日可语,只能算是粗略的估价。 这一百斤货,三百里居然就得要十两银子的运输费。 可事实上,鉴于这个时代运输价格的高昂,张静一的定价却是很合理的。 至少这价格一公布,不少的商贾眼睛都亮了。 凡事对比过就知道什么更好! 自己雇请人力,比这价还要高上五成,而且风险还更大,雇请人力耽误的事也多。 哪里及得上这个? 各处的站点,现在已经开始设置货区了。 所有需要运输的商贾,只要将货物送到车站来,而后搬上蒸汽火车的车板即可。 所谓的车板,就是露天的运输车,挂在蒸汽机后头,十几节,没有车厢,所有的货物全部固定之后,再用一个大毡布盖上,火车直接发车。 拆掉车厢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这时候蒸汽机车的动力有限,所有可能增重的玩意,能拆就拆。 准备发运的第一日,车站之中已是车马如龙。 有不少商贾是来尝鲜的,也有人则觉得沾了大便宜,因而……这边负责接收货物的站点人员,已是手忙脚乱。 第一列蒸汽机车,直接拉了十一节挂车,一节挂车五千斤货,直接是五万五千斤货物。 这放在后世,便是三十吨货物直接发车,这种运载量,放在后世简直是不值一提,运载量可谓是连正常的货运火车的零头的零头都不到,可放在这个时代,却是一个足够让人咋舌的数字了。 紧接着,这蒸汽机车,便呜呜呜的歇斯底里的发出了嘶鸣,而后跨齿跨齿的像是发出了吃NAI的声音,缓缓而去。 第一趟车,得银五百五十两。 当然……第一趟车之后,便是在装卸货区的第二趟、第三趟蒸汽火车。 无论是通州、京城还是天津卫,都是货物的集散地,聚集了大量的商贾,无数南来北往的货物,都在这里集散。 因而……这里并不缺有人运货,何况原本不少嫌运输货物麻烦的商户,现在似乎也想尝试,毕竟……铁路运输过于便利,已经远超了大家的想象,而且花费也比以往省钱。一时之间,一趟趟的车开始发出去,而后……后头的蒸汽火车,则开始继续装载货物。 第六百三十三章 大发横财 其实铁路的运营,哪怕是张静一也只是知道一个大概。 一切都要靠这铁路公司自己摸索出一个方法来。 不过眼下,大家并不关心这些,因为傻子都明白,铁路修的咋样,这玩意到底有没有用,其实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能不能挣钱。 不过三日之后,铁路公司便开始发放了一个极简陋的公告。 公告之中,大致将开业三日以来,这铁路的运营情况做出了说明。 譬如这一条线路,每日发车已从九辆,到了第三日的十四辆火车,未来预期发车的数字还会增长。 而公司的日入,四千五百两,攀升到了七千两,扣除掉一定的火车养护、人员开支以及其他的费用,在第三日,直接实现了日纯利四千两的规模。 而且在大致的对比了三日的运营情况之后,铁路公司表示现在依旧还有大量的货运订单,这是因为海运以及未来承接漕运的需求,再加上,无论是京师还是天津卫或是北通州,都是天下最重要的枢纽和通衢之地,往来的商贾实在太多,货运的前景大有可期。 再加上铁路这玩意,从前没有建的时候,许多商品的流通,其实是极少的,毕竟……成本太高,耗费的时间太久,有一些商品不适合运输,比如蔬菜和水果之类,若是以往一样,耽搁个十天半月,等送到之后,早就坏透了。而现如今,却有了运输的可能,再加上一些珍贵的货物,人们不愿进行运输,现如今有了此便利且安全的货运铁路,未来这一片市场,也将不断的挖掘。 公告之中,还提出了邮件的服务,将在各处设邮局,设在铁路公司之下,大家可以向铁路开通的区域,投递信件。 这公告一出,所有人都已开始细细的琢磨起来。 京城的人不是傻子,第三日,纯利就已高达了四千两的规模,一年下来,岂不是实打实的一百五十万两纹银的纯利? 若是如公告之中所说的一样,发车的火车越来越多,运载和流通的货物越来越大,业绩继续增长,若是增加个三五倍,岂不是一年下来,纯利便是纹银五百万甚至是一千万两都有可能? 这个数字,实在过于可怕。 以至于大家写写算算,都觉得不真实。 这股票可是有分红的,规定每年到了时间,在扣除了运营之后便要按照股票的多寡,予以分红。 一亿五千万两银子的股票,现在只花了一成的价钱,修了其中一条铁路,就有如此高的分红,岂不是说……若是照这样下去,融资的银子,若是都能兑现成铁轨铺开,这每年股票的分红,便可高达七八成的分红? 在未来,铁路都修通了,投十两银子,每年躺着都能赚上七八两? 这一下子,许多人坐不住了。 大家不相信。 于是有许多人,亲自蹲去车站,专门看有多少货物。 还有人热心的跑去亲自查验账目。 张静一则表示,买了股票的,可以组织股东一起,自行聘请账房,随时到铁路公司查阅账目。 一下子,一群账房,便在某些大股东的雇请之下,纷纷进入铁路公司了。 细细查下来,好家伙…… 业绩还在增长。 十日之后,每日发出的火车,虽然还是只有二十列,却只是因为,现在蒸汽火车只有这么多,新的蒸汽火车还在制造,可是货运的订单,已经延后到了半个月之后了。 这一下子,不少人疯了,分红啊……买了这玩意,是真的躺在家里拿分红。 只可惜……现在还想买的人,已经迟了,因为铁路公司的股票,已经全部发售完毕,现在融资的资金,则已开始规划辽东以及山东的铁路。 辽东可以理解,而山东也是很富庶的地方,沿途有不少府县,都是重镇,最重要的……那地方盛产布帛鱼盐这些重要的物资,而且,登莱一带,本也是天然良港,也是未来海运的一处重要大港,且也是人口重镇,一旦修建过去,未来的钱景一定可观。 不只如此,又有一个可喜的消息传出,说是铁路因为大量作坊的建立,依旧许多熟练匠人的培养,新建铁路的成本,有望降低。 成本降了,未来的利润却可能源源不断。 而且这玩意一旦建起来,将来就是坐地收钱。 这种许多人想都没有想过的生意模式,让人垂涎三尺。 再加上没有了新股发行。 现在的股票,几乎都在二级市场上,也就是说,寻常人若是还想买铁路的股票,就意味着你必须得四处向其他人购买。 “爹,爹……” 刘鸿训一脸疲惫地回到了自己的府邸,这几日,朝中的事太多,即将要开春了,百事待举,他这内阁大学士忙疯了。 再加上李自成的事,也让他操心起来,李自成经略襄樊,在得到一部分士绅支持之后,如今的局面已经大为不同,他不再似流寇一般四处转战,而是开始经营自己的地盘,这便让朝廷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局面。 襄樊之地,西临四川和汉中,向南则为江南,向北则为关中和中原,既是四战之地,却也是英雄之地,一旦让他开始经略地方,尤其是获得了士绅的支持,未来是什么样子,就只有天知道了。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李自成才是真正的威胁。 虽说大家都这样看,可高迎祥和张献忠却带着无数流寇,四处在南直隶附近游荡,朝廷不得不将主力镇守于江南,以防不测。 现在朝中关于暂缓新政的声音,已越来越炽烈,大有一股若是朝廷再不善待士绅,士绅们便都要投奔李自成的傲娇。 刘鸿训当然是支持暂缓新政的,可陛下显然已经铁了心,眼下是夹在两边都难做人。 此时,他一脸疲惫,抬头便看到自己的儿子刘文昌兴冲冲地小跑着来。 他本就心情不甚好,于是此时忍不住吹胡子瞪眼道:“稳重,稳重,老夫要和你说多少遍,你才肯像个样子?你是读书人,不是一个孩子了。” 此时,这刘文昌已到了刘鸿训的近前,看着父亲气呼呼的样子,他只好苦笑着重新整冠,给刘鸿训行了个礼,道:“父亲。” 刘鸿训这才道:“何事?” 刘文昌便道:“有人来寻儿子,前些日子,咱们家不是买了五万两银子的股票吗?” “嘘!”刘鸿训咬牙切齿,却又尽力地压低着声音道:“你就不能小一点声音,难道还生怕别人不知道吗?这股票是不记名的,老夫让你去买,你这嚷嚷着,给谁听?你糊涂不糊涂,外头若是知道老夫跑去跟这个风,这多有损清誉?别人怎么晓得你手上有股票?” 刘文昌道:“放心,那是刘御史家的,父亲怕别人知道我家买了,他们还怕呢。只是私下知道,绝不会到处乱传的。” 刘鸿训还是觉得这个儿子不可靠,却也无奈,只怪自己当初瞎了眼,行房的时候没有算对日子,生出这么个玩意来。 刘鸿训便绷着脸道:“他寻你做什么?你要谨慎,切莫让人拿捏着把柄。” 刘文昌道:“他是想收咱们的股票。” “想收?”刘鸿训又打起了精神,便道:“怎么收?” “六万五千两,将咱们的股票卖给他。” “呀……”刘鸿训一听,竟有些晕乎乎的,随即瞪大了眼睛道:“六万五千两?” 这才几天啊,五万两的股票,居然人家六万五千两来买? 这实在令刘鸿训忍不住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于是刘鸿训带着惊疑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行贿?” “不不不。”刘文昌忙摇头,接着道:“现在外头的价钱就是这个,不少人都在打听谁的手里有,想收呢,六万五千两,都算是便宜的了,大家都说……等这铁路都修通,以后五万股的股票,将来一年躺着都有三四万两的分红。” “父亲你想想看,这不是白捡的银子吗?起初有人不信,还真有人特意跑去铁路那儿去看,又是查账,又是查每日发的车,还有人在铁路公司内部打听各种消息,单单这天津卫小试牛刀,就已挣的盆满钵满了。这样的好事,到哪儿找去?许多人只恨自己当初没有去买,现在铁路公司已经售罄,只能寻咱们手里有股票的人买了。” 刘鸿训一下子起心动念起来,顿时又来了精神,关切地道:“这样说来,咱们挣了一万五千两,世上还有这样好挣的银子?” 刘鸿训真的震撼了。 这种一夜就大赚给人的心理冲击是巨大的。 想想看,从前攒家业,靠着每年各种经营,还有靠着家里的土地辛苦收割,好不容易靠着吝啬和勤俭一点点的积累财富。 好家伙……这玩意狠啊,才几日功夫,五万两就变六万五千两了,抄家都没这么快! “父亲……” “卖呀,你为何不卖,这一万五千两银子,为啥不挣!” 刘文昌却又忙摇头道:“父亲差矣,不能卖啊!” 第六百三十四章 发大财了 刘文昌倒是急了。 这爹是不是脑子进了水,做官做糊涂了。 刘鸿训倒是一时语塞。 刘文昌便道:“父亲,现在的情势,到处都有人求购铁路公司的股票,大家都说,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现今这个时候…人人都在求,过几日,只怕价格还要涨。” “还要涨?”刘鸿训一时无言,良久才道:“意思是,咱们这一万五千两银子,还不够,还能挣?” “当然!”刘文昌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父亲,眼下儿子来找您,不是问卖不卖股票的事。而是……咱们家还买不买。” “还买?”刘鸿训大为震惊,他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觉得自己的儿子有些疯。 “涨到了这个地步,还买?” “父亲难道还不知道,其实这外头,早将这利润算出来了,只要铁路公司还在修建铁路,这融资的一亿五千万两将铁路修出来,谁拿着这股票,每年吃进的分红,一年下来,至少便可达到五成利。” 五成利是很可怕的,十两银子下去,每年分红五两,这对于任何人而言,都足以让人发疯的事。 “可若是购置土地,当下的行情,单凭土地的收益,父亲可知道,利润是多少吗?有人折算过,一年不过三分,对,一年只有三分利。” 三分利,即是十两银子下去,每年得银三钱。 “还有做其他的买卖,大家都算过,哪怕是能获得盐引的盐商,一年只怕也未必有两成利,这铁路,比盐商还挣钱啊!父亲……咱们家,这些年也攒了不少的银子,这么多银子……放在家里,时日久了,就越来越不值钱了,现在外头都说,再过十年,手头上的十两银子,只怕还不如现在的七八两,长久下去,攒的钱越多,咱们就越亏……” “听说……江南那边的抄家,还在持续的推进,已抄出不少的纹银来了,父亲啊……这些银子若是都查抄出来,市面上这么多的银子,将来可怎么得了?若是现在还不赶紧将家里的银子拿去买一些东西,将来……只怕哭都没有地方哭的。” 这刘文昌在外头,和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毕竟是内阁大学士的公子,不知多少人围着他转呢! 因而他接到的讯息,也是最多的。 他认真地继续分析道:“现在许多人,打的都是这样的主意,银子未必可靠,必须得将这银子变成实实在在的东西,才有着莫大的好处,而当下,铁路公司的股票是最一本万利的,如今,人人都在持币观望,我们家如此,其他人家也是如此。再者说了,这股票还是不记名的,咱们买的五万两,也不过是一个簿子大小,儿子说难听一些,哪一日咱们刘家要是被抄了家,这东西若是妥善藏着,总比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好藏匿……” 刘鸿训一听,瞳孔收缩,猛地暴怒起来,扬手上前就要打人:“畜生,我们刘家安分守己的,抄个什么家,你这逆子……” 围着刘文昌跑了一圈,实在是这刘文昌跑的快,刘鸿训累得气喘吁吁。 人自是没打着,刘鸿训却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他思量了片刻,便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照这样的情势,还真说不好,不过做任何事,都不可冒进,你将家里账上的一笔银子支出来,想办法购置一些吧,当然,也不能动了老本,得留一些银子,有备无患,咱们不是商贾之家,做任何事不能单纯计较利益得失,首先还是要求稳。” 刘家也是大户,祖上积攒的财富不少。 而刘鸿训追求的显然不是更大的得利,而在于确保自己的家族有抵御任何风险的能力。 刘文昌得了父亲的首肯,心里已经乐呵呵的,他可不指望刘家掏出家里的老底出来,实际上对他而言,父亲愿再掏出一笔银子,就很满足了。 于是他喜滋滋地点头,便去取了一大笔银子,四处去市面上收购二级市场的股票了。 像刘家这样的人有很多。 现在市面上各种消息满天飞。 谁都没有一个准确的价格。 不过因为收购的人多,持有股票的人,倒是很惜售。 于是一下子,好端端的市场,就成了卖方市场,但凡是肯卖的人,都会被买主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可这样,便造成了一个可怕的现象,到处都是打听谁家卖股票的掮客。 这些掮客,只要促成一笔买卖,立即便可得到一大笔赏钱。 因而,不出半月时间,五万两纹银的股票……又涨了。 这一日,刘鸿训清早便预备去当值,此时才卯时,天还未亮,自己的儿子刘文昌居然已是兴冲冲的在厅里候着了。 “又有什么事,你今日倒是难得,如此清早起来?” “父亲……”刘文昌两眼放光地看着刘鸿训道:“前些日子,儿子花了七万两银子,又收购了五万股股票。” “七万?”刘鸿训下意识的皱眉起来,不过他还是慢悠悠地呷了口茶,示意自己稳得住。 这才又道:“不是说,六万五千两吗?” “局势不同了,就这……儿子还是拼了命才收来的。” “现在的世道啊,老夫看不懂。” 刘文昌兴致勃勃地道:“看不懂的还多着呢,咱们家前前后后,花了十二万两,收了十万股股票,这些日子,听说往辽东和山东,还有宣府的铁路,已开始在筹备了。还有天津卫的铁路,现在已经每日发车二十七两,又到了新高,每日的利润,甚是惊人。所以……这几日,五万的股票的价格,竟已到了十万两。” “五万的股票,能卖十万?”这一下子,真把刘鸿训给吓着了:“你不是开玩笑吧?” “没有开玩笑,咱们十二万两银子购置来的十万股,现在只要放出消息,只怕用不了多久,便有人肯拿二十万两银子的真金白银来收。儿子听说,现在不只是京城,外地的不少士绅和客商,现在都是闻风而动,大家都死死的盯着这股票的买卖呢。” 刘鸿训真的是吓坏了。 这世上……竟还有这样一本万利的买卖。 转眼之间,身家直接暴涨。 于是刘鸿训问了个很实在的问题:“涨的这么快,会不会有风险?” “不会。”刘文昌摇头道:“大家都不是傻子,其实都是计算过的,主要是天津卫的业绩,连创新高,每日的纯利,已高达万两了。还听说,有不少货商,想要铁路运输,可订单太满,得排队延后,你要运货,现在都要找关系。” “除此之外,印度公司,就是那些搞海运的,那个叫张三的人,已和铁路公司签下了契约,花了高价,代请铁路公司运输货物……总而言之,现如今是铁路公司日进金斗,而咱们持股的人,自然而然也就水涨船高,大家都觉得有利可图,才纷纷四处收购股票的。只要铁路公司能大赚,这股票涨多少,咱们都不会亏。” 刘鸿训只觉得晕乎乎的,猛地想到自己的先祖们,从太祖高皇帝时起积攒家业,那时候……真的是恨不得让佃户当牛马一样使唤,得了一块上好的水田,能美滋滋高兴的跟过年一样。 可现在…… “哎……早知如此,应该多买一些股票才是。”刘鸿训心底深处,不免可惜。 是啊,太可惜了,现在突然想想,自己还是过于保守和谨慎了,若是当初多买,现在……身价只怕就更不一样了。 “儿子来见父亲,就是来和父亲说,咱们家要不要再多买一些?” “还买?”刘鸿训吓了一跳:“这不都涨到天上去了。” “这哪里是天上啊,外头人都在议论,说是现在才在山脚下呢,儿子听说……如今大量的人都在持币待购,现在铁路公司的好消息,一日出几个。有人甚至认为,未来铁路公司,一件至少进账上亿纹银,还是纯利……每年的分红,更不知多少,现在不买,只怕就要亏了。” 刘鸿训怦然心动,脑海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和他说,赶紧买了,再不买,悔之莫及。 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要谨慎,切莫玩火,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不要生出贪念,这样就够了,够了。 “父亲,父亲,你倒是说话啊。” 刘鸿训突然内心深处,又生出一种说不清楚的渴望,碰到这种事,抉择竟比朝中的决策还要难。 深吸一口气,他却盯着刘文昌道:“你怎么看?” 刘文昌咬咬牙道:“父亲若是相信儿子,就该立即狂购市面上的股票,如若不然,就错失了良机,我听说……黄家都在买。” “黄家,哪一个黄家?” “还能是谁?”刘文昌道:“当然是黄世伯了。” 他娘的! 刘鸿训一听,顿时恼火:“黄公在内阁的时候,可是对着老夫不露声色,还处处说铁路股票的危害,说这都是浮云,敢情他是糊弄老夫的?” ………… 昨天的一章,稀里糊涂睡着了,老虎在此说声抱歉! 第六百三十五章 陛下太黑心了 刘鸿训心里其实已经有数了。 他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一脸决然地道:“买,多买一些,想尽办法去搜罗……既然能挣银子,而且也不是贪赃枉法,这个银子,别人能挣,咱们刘家为何不能挣?” 听说姓黄的都偷偷买了,刘鸿训心里就有了底气,便道:“不能让姓黄的……什么便宜都占了。” 刘文昌等的就是这句话。 若是父亲不答应,他甚至已经打算做一个违背父亲的决定了。 主要还是尝到了甜头,利润过于丰厚了。 换做是谁都把持不住啊。 刘文昌心里大乐,便立即道:“父亲高明,儿子这就去办,咱们家,家里如今的积蓄……有三十七万两,统统都买了?” 刘鸿训点点头,随即便低头喝茶,他不愿意花太多时间放在这锱铢必较的事上,毕竟是内阁大学士,终究还是要显得不贪财货的。 刘文昌便兴冲冲地道:“父亲,那么儿子这就走了……” “且慢着。”刘鸿训突然想起了什么。 “父亲还有什么吩咐?” “这个事嘛,不要四处去张扬,这样不好。”刘鸿训板着脸道:“咱们是钟鼎之家,不要张口闭口就是买卖、挣钱这样的话,你不怕羞,老夫还怕羞。” 刘文昌只好唯唯诺诺地道:“是,是,是……” 刘鸿训随即动身入宫,前往内阁。 到了内阁里头,便低头票拟,到了正午,几个内阁大学士统统到茶房里喝茶。 三人各自落座,刘鸿训阴阳怪气地看着一脸无事一般的黄立极。 黄立极呷了口茶,带着忧国忧民的口吻道:“听闻……又有不少士绅去投了那李自成,李自成现在手里头,人才济济,此时他已不做流寇,而是开始经营自己打下来的七个府,三十九个县了。那武汉三镇,又是富庶之地,再加上他得了楚王的钱粮,声势大振,哎……甚至还听说过有举人献城之事,这李自成越发的让人难以对付了。现在许多人借着李自成,开始呼吁暂缓新政,你们怎么看待此事?” “陛下决心推行,我等有什么办法呢?”刘鸿训手一摊:“陛下的性子,你们不是不知道的,眼下……说什么也没用。” 黄立极点点头,表示认同,便道:“哎……哪里想到,我大明本为朝廷,名正言顺,如今声誉竟不如贼。” 一番唏嘘之后。 孙承宗倒是道:“这样做,对李自成而言,有利有弊,他确实得到了士绅的认可,而且不少士绅,或许未必认可他,只是被新政逼急了,所以不得不将希望放在他的身上而已。可是……老夫却以为,他得了士绅的人心,可对黎民百姓而言……却未必有从前的号召力了。” “这却未必。”刘鸿训摇摇头道:“荆襄之地以及江南等地,与关中毕竟不同。在关中,打击士绅,可以得人心,得兵源,得钱粮。可南方宗族的掌控更甚,虽有大大小小的灾祸,可毕竟还没有到人相食的地步,他带了关中之流民,食宗室之钱粮,那些关中流寇,照样奉他为主。” “而在江南一带,他善待士绅,又要开科举,也正顺了士绅们的心思,这些士绅,依托宗族治理地方,得了他们的人心,自然他的治地就稳定了。虽然可能会惹来一些小麻烦,却未必不能成事。” 这也是实情,江南和荆襄阳一带,士绅和佃农的矛盾虽然也很重,可毕竟士绅们的掌控力还是很足的,流寇进了南方,若是也搞原来那一套,那么士绅们便会组织大大小小的民团,令其举步维艰。 可现在……一旦双方合流,反而让李自成有了更大的余地。 刘鸿训忧心地接着道:“现在那南方的不少士绅,都是蠢蠢欲动,有人甚至震动献城,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找个时间,只怕还是上奏一二,好教陛下知道当下的局势已经到了何等的地步。” 黄立极想了想便道:“也好。” 正说着,刘鸿训突然话锋一转,一面眼睛落在黄立极的身上,一面道:“听闻现在这铁路公司,倒是风生水起,那铁路互通有无,实在是厉害啊!” 黄立极露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好像对此不甚关心。 倒是孙承宗一说到这个,便立即来了兴趣:“这东西好啊,老夫去过许多趟,运力实在大的吓人,听闻现在……铁路公司还在实验承载力更大的蒸汽机,不只如此,还说要开放客运,从此以后,咱们去天津卫,去辽东,便方便了。” “说起来,辽东那地方,老夫一直想再回去看看,毕竟在那里督师多年,只可惜……年纪大了,受不了这样的折腾了,这一来一回,便要花费上一年半载,折腾不起,若是有生之年,能去沈阳,去锦州都看一看,此生便无憾了。” 说到这里,孙承宗居然很有感触,他的眼角微微有些泪痕,随即他又笑着道:“冲着这个,老夫也得支持辽东郡王,此人……真了不起!” “其他人怎么说,如何评判,老夫不在乎,老夫只知道,千百年之后,世人自有公论,我等做大臣的……所能做的,无非就是利国利民四字,只是如何才算是利国利民呢?从前老夫是有此心,而无此力,现如今……算是看明白了,铁路才是真正的利国利民。” 刘鸿训也微笑道:“是啊,节省了这么多的人力和损耗,就凭借这个,已可与大运河相比了,不过开拓大运河的隋炀帝嘛……” “这不一样。”孙承宗道:“运河能连接的,不过是南北,而且河道有太多的局限。” 刘鸿训便不吭声了,依旧偷偷观察黄立极。 而黄立极,似乎对于铁路公司,丝毫没有兴趣,继续低头喝茶。 这老家伙…… 刘鸿训心里忍不住咬牙切齿的骂,天启朝是非多,也难怪这老狐狸能稳坐内阁首辅大学士,他倒也真沉得住气啊! 刘鸿训便又道:“听闻现在市面上,很多人都在买卖铁路公司的股票。” 孙承宗笑了笑道:“老夫也买了,支持一下铁路的修建嘛,好像还涨了,至于涨了多少……倒是没有细问。” 刘鸿训便微笑着看向黄立极,道:“黄公,你买了吗?” 黄立极哈哈一笑:“啊?买了什么?” “股票啊。” 黄立极立即就板着脸道:“老夫公务繁忙,没有心思管这些叫什么股票的玩意,老夫忝为内阁首辅大学士,有些事总还要避避嫌才好,这东西……不能碰,也不敢去碰,怎么,刘公买了?” 刘鸿训便道:“老夫与孙公的政见颇有一些不同,不过无妨,君子和而不同嘛,这铁路……虽好,可毕竟过于逐利了,老夫怎么会买?没有的事!” “噢。”二人都微笑。 倒是孙承宗颇有几分尴尬了。 这内阁三学士,倒显得他有些贪图钱财了。 好在……孙承宗不在乎这个。 毕竟他是清流中的清流,因为他是清流,所以他可以满口发财。 他说挣钱,别人会说孙公真是个爽快人,为人直爽,心中坦荡。 …… 这个时候,张静一正带着一份章程,匆匆的入宫,亲自送到了天启皇帝的跟前。 天启皇帝细细地看过了章程,一双眼眸越发的亮,忍不住道:“获利居然这么多?” 张静一迎上天启皇帝的目光,认真地道:“正是,邮寄的业务……臣当初也没有想到……获利居然如此之大。每日只需拨付一个车厢,便足够往来天津卫、通州和京城的信件了。除此之外,再在各处布置邮局,兜售邮票,张贴了,投入邮筒,便可负责信件的投放!” “现在信件的价格是五十文,这价格已不算是少了,可每日的信件,居然有数千上万,而且未来还会增长,臣以为……随着大家习惯仰赖信件邮递,未来这一块业务,利润也是不小。” 这可是一天接近五百两银子的收入啊,就算扣除掉每日一两百两的运营费用,这一年下来,怕也有百万两。 天启皇帝直接瞠目结舌,主要是这还只是个开始。 只是……顿了顿,他道:“五十文钱,价格是不是低了些,要不再涨一点?” 张静一吓了一跳,卧槽,陛下够狠啊! 其实五十文,说是黑心都不为过了,在后世,邮寄的业务,其实是保持微利甚至亏损的。 不过在这个时代,书信的往来,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本就是奢侈,有时你离开某处,可能一辈子都和人彻底断绝关系了,现在突然有了这个业务,让不少人起心动念,开始邮寄书信了。 另一方面,还有天津卫、北通州还有京师毕竟有许多的贵族和商贾,这些人是有邮寄的需求的,而他们原本传送书信,大多是靠是仆人跑腿来代替,可是这样的成本更高,花时也多,这也是邮寄张静一敢定高价的原因。 第六百三十六章 剪除奸党 其实也就是因为靠着铁路,开辟了一个个新的市场。 否则无论是货运的价格还是邮件的价格,其实绝不是一般人可以接受的。 此时的一两银子,大抵还可在后世大抵五百元上下。 当然,这只是参照了大米的价格。 运送一百斤的东西,你敢收后世那般五六千两银子,还只运输三百里,这几乎等于是抢了。 邮寄业务大抵也差不多,价格很高。 但是却填补了这个时候最急需的需求。 此时无论是铁路还是书信业务,本质上也不是人们的生活必需品,所以这是卖方市场,铁路公司想订多少就订多少,毕竟它的竞争对手是大量的人力运输还有骡马运输,以及仆人送信。 天启皇帝对于现在铁路公司的业绩十分满意:“照这么下去,朕就算不抄家,也要发大财了,哈哈……真没想到……不过眼下,最紧要的还是蒸汽机车的运力问题,除此之外,就是将铁路铺开,反正融来的银子足够,哈哈……” 他一边说话一边抑制不住的大笑。 张静一便道:“是,臣这边,已经在想尽办法了,只有将铁路铺开,我大明才可真正做到民富国强。” 天启皇帝背着手:“听闻,这股价……已经暴涨了,是吗?竟已有了拿着两万一千两银子,去收购一万两的铁路股票?” “是,这也没办法,陛下想想看,现在大家都想投资铁路公司,可是……铁路公司的股票已经卖光了,只能到其他持有的人那儿买,只是可惜……现在买股票的人多,卖的人却是寥寥无几,这价格自然而然,就水涨船高了。” 天启皇帝来了精神:“那还会涨吗?” “照着这个趋势,臣以为还会涨,等到月末之后,我们第一个月的运营收入公布,天津卫这条线,肯定是远远超出预期的,不只如此,还有我们即将推出来的客运以及邮寄的业务,再加上许多新线路的修建,臣敢保证,接下来股票将一飞冲天。” 有一个真正的原因张静一还没有说,那就是这个时代不像后世,后世的投资渠道是多样的,而这个时代……这购买股票是最傻瓜式的投资方式,再加上……股票单一,如果后世还有所谓的蓝筹股、白马股之类的话,那么在这个时代,铁路公司就是股王之王,因为在这个市场里,它压根就没有任何对手,买股票就等于买铁路公司。 股票只有一支,而且是一支大利好的股票,可是想从中分一杯羹的人却有千千万万,一群人抢一只股,再加上皇帝和辽东郡王背书,公司再适当的抛出一个又一个的利好,这暴涨其实早就在张静一的想象之中了。 可怕的不只如此,一个好的股票,最重要的是能讲一个好的故事。 可是还没等张静一开始编出故事来,这市场上,已经有无数的大儒们,为张静一编出各种所谓投资就是投资自己,又所谓买上一股传三代,传承千年,子孙不愁,再有铁路未来,势必取代一切的交通,这等于是设卡收税,躺着吃喝之类的种种故事来。 这些大儒们的每一句话,都直击这个时代的人心。 而大儒们之所以热心的想出一套又一套的理论,编造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倒不是他们当真是糊弄人,而是因为……他们自己买了,而且他们自己也信了这一套所谓投资故事。 正因为如此,无数的理论,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在拼命打听股票的事,以至于当下股票的市场,已经到了火热的地步。 “一飞冲天?”天启皇帝抚案,他来了兴致:“可以涨到多少,要不,朕卖一些脱手吧。” 张静一连忙摇头:“陛下与臣的股票,合计八千万股,占了铁路公司的一半多,将来的得利,已经十分惊人了,这个时候,没有必要为了一些股票的涨跌,再去挣那些涨跌的银子,陛下安心分红就可。这股票涨涨跌跌,本是常事,若是连陛下都下场收购或者是抛售,一方面对铁路的修建不利,另一方面,则是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天启皇帝不无遗憾,不过细细想想,至少自己纸面上的财富是暴涨了的,再加上未来大量的分红,因而点点头:“涨涨跌跌,你的意思,还会跌。” 张静一面无表情:“有涨就会有跌。” 天启皇帝又点头:“懂了,不过眼下,有一件事令朕很头痛,还是那李自成的事,这李自成收买人心,现在……又有不少人借李自成的名义,要求暂缓新政,他们这般逼迫,是要置朕于何地,难道在他们的心里,朕说过的话,已经不算话了吗?” 张静一意味深长的看了天启皇帝一眼:“新政乃是国策,可是现在却阻力重重,臣也很担心啊。” 天启皇帝道:“逼朕急了,朕只好动用厂卫了,朕就不信了……” “不不不。”张静一连忙摆手,道:“陛下,实在不必如此,臣有一策,转手之间,可除奸党。” 天启皇帝一听,大喜:“怎么,你有什么主意?这些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若是不动用厂卫,怎么让这些人屈服?” 张静一道:“请陛下放心,包在臣的身上,一个月之内,不说其他地方,至少京城内,那些称赞李自成的,还有反对新政的,臣保准教他们一扫而空。” 天启皇帝倒是忧心忡忡起来:“其他的事,朕倒是可以仰赖于张卿,可是这些人,哪里有这么好剪除,朕和张卿也不知杀了多少了,可这些人还不是一个个前仆后继,一个月之内?只怕比登天还难。” “臣若除不掉,愿拿人头送到。”张静一斩钉截铁道。 天启皇帝当然知道人头作保,不过是一个玩笑罢了,可张静一的决心却是很大。 因而,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张静一出了宫,先至北镇抚司,召了一些校尉来,吩咐了几句,那些校尉听罢,先是错愕,随即还是点点头,火速去了。 随即张静一打道回府。 今日回来的早,那乐安公主朱徽娖却是喜出望外,难得夫妇二人能正常的吃个晚餐,张静一这些日子确实忙碌,倒不是故意的,而是这北镇抚司、铁路公司还有新县的许多事,都得自己最后拿主意。 铁路的出现,让整个大明站在了一个新时代的十字路口,这不但给予了这个时代的人巨大的冲击力,也使当下的生产关系,开始改变了。 今日好不容易可以歇一歇,面对新妇,张静一已比从前自然了一些。 一个多月的相处,大抵让张静一熟知了乐安公主朱徽娖的性子,她的性情,倒像是这个时代多数的妇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平日里少有抱怨,尝试着开始做家里的女主人,不过偶尔总会出错,因而显得更拘谨小心,对于张静一成日不着家,往往不会找张静一的错处,反而是体谅,或者是自责,难免会想,会不会是这新驸马见自己不喜,或是自己做错什么,说错什么云云。 这样的性情,当然让张静一回到家的时候,难有那种男女之间彼此调笑的快乐,倒像是已成婚了许多年似得,很快适应了身边多了这么一个女子,慢慢的成为了这个家里的一部分。 细细思来,娶妻大抵是如此吧。 每每想到这些,张静一便有一种想在自己祖宗牌位之上,供奉上太祖高皇帝灵位的冲动。 张家的祖宗们对不起了,我给你们请一位大仙来,委屈你们,因为我张静一实在想拜一拜。 毕竟,和那汉唐的公主们相比,若不是这位太祖高皇帝,谁能培养出这么一个不骄横的公主出来。 此人夫妇对坐,这朱徽娖倒还真有几分举案投眉的意思,她端坐着,低垂着眼帘,生怕自己过多的抬眸起来,令张静一感受到自己的不尊敬。 张静一倒是这时候打开了话匣子:“清早的时候,我路过了几家店,买了一些水粉还有丝绸,也不知道哪一个好,虽然宫里给的嫁妆够了,家里的东西也多,不过寻常百姓家,也要置办新衣和添置水粉的,只是我不晓得你的喜好,因而……” 朱徽娖神色微微动容,也不知是因为张静一在外还记挂着自己,还是因为她对布匹和水粉有特殊的喜爱。 便听张静一又道:“因而我将几家最好的店里的货,全部买了下来,明日会送到,你好好挑一挑,自己喜欢的留下,不喜欢的,便赐给人。” 朱徽娖本有许多话想说,可是想了片刻,最终只点点头:“噢。” 二人继续吃饭。 没有热切,也没有叽叽喳喳的家里长短。 倒是饭毕,朱徽娖道:“夫君有心事?” “也没什么心事。”张静一道:“在想着一件事怎么弄。” “何事?” “坑人!”张静一十分认真的回答道。 朱徽娖:“……” f 第六百三十七章 仁政 张静一对朱徽娖也不隐瞒,大抵地将自己遇到的难题说了。 随后又道:“这天下人人将我当做逆贼一般,喊打喊杀,新政推行在即,阻力重重,若是再不想办法,即便强推下去,也只会让这天下徒增变数。历来变法难,可更难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朱徽娖凝眸看着张静一,却没有开口打断张静一的话。 张静一随即道:“更难的是如何守住变法的果实,你要知道,人总会生老病死的,东林军的这些健儿,迟早会一个个凋零,陛下现在龙体康健,却也未必真能万岁……” 朱徽娖听到此,非但没有因为张静一斗胆说自己的皇兄未必长寿而生气,反而托腮,恬然一笑。 倒不是她这个做妹子的没有良心,其实她只是知道张静一说的这番话,是不能对外人说的,说了就是大逆不道,毕竟谁敢对外人说皇帝有早死的可能。 只有自己家里人,方才可以畅所欲言。 要知道在一个多月之前,二人还只是形同陌路的陌生人,彼此并无丝毫的牵连,甚至连面都不曾见过。 可现在……眼前自己的这个夫君,便可以将身家性命托付给自己了。 张静一继续道:“可是如此巨大的阻力,谁能确保,将来不会有人歪曲新政,甚至推翻新政呢?想要守住果实,就需要有人保卫它,这些人不只是靠东林军校的武人,也不能只靠张家,不能只依靠陛下,而是应该依靠千千万万的人,只有许多人从新政中得到了好处,尝到了甜头,这天下绝大多数人,再也回不去新政前的日子,那么……这新政才算是真正的成功。” 说到这里,他略显感触,又接着道:“靠杀戮可以让人屈服一时,可只有让人心甘情愿的保卫新政,甚至宁愿继之以死,这新政才可如滔滔江河一般,无可阻挡了。可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让人跟着我们一条路走到黑,不,我的意思是,如何让人心悦诚服。” 朱徽娖细细听着,不自觉地道:“那么夫君有办法了吗?” “说不好。”张静一道:“所以还是要试一试。” 朱徽娖颔首:“外头的事,我也不懂,只是夫君既有了主意,那么尽心去做便是,我在家里能做的也是有限,只是尽力不教这家里的事烦恼到夫君。若是宫里有什么人需要斡旋,我也可以的。” 张静一笑了笑,眼中泛着一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温柔,此时,有着说不出口的温馨和暖意在张静一心中滋生! 于是夫妻二人又叙话了一会,便安寝! 这些日子,业绩又开始公布了,这一日,最新的日纯利,已经达到了一万二千两。 随即,又开始增加了几个投资的方向,两条铁路已经确定动工,初步进入了勘探的时候,再有邮件业务开始推广,铁路公司将下设邮政局,布置更多的站点,并且发行邮票。 再有客运的业务,也开始提上日程。 譬如天津卫、北通州至京城一线,则每日先试行一趟客车。 价格嘛……依旧是高标准,一两纹银一个。 再有就是蒸汽机车作坊那边,也传出好消息,因为成本降低了,随之大量熟练匠人的培养,许多机械构件的合格率,已经大大的增加。 张静一还放出一个大利好,即各处站点,开始试行商业运营,为此,张静一还专门张榜,提供了思路,即在车站附近,布置商业区域。 毕竟,有了车站就有大量的人口出入,有了人,就可能形成集市,不只如此,车站的货栈,也开始运营。 这一个个的好消息,一个接一个,没停歇似的。 大家起初以为铁路公司只是单纯的运货这样简单,现在一看,细细一琢磨,立即意识到,这确实是绝好的商机,几个新的项目,未来都很可期。 这个时代的人,也不是傻子,这些买卖能不能挣钱,也不需张静一说的太明白,这公告一点拨,立即会意,赚钱,肯定能赚钱,现在是赚多还是赚少的问题。 很有可能……会大赚,单单货运的收益,已经可以达到几年时间收回铁路成本的地步,那十一个月之后的分红,将会有多可观。 那些此前在一级市场或者二级市场买了股票的人,现在都大喜。 哪怕是高价买了的人,此时也是欢喜无限。 现在大家只恨自己当初没有那个魄力多买了。 于是乎……这收购股票,几乎成了京城里最热闹的事。 子孙吃三代,不,吃十八代…… 这是所有人的想法,若是不买,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子孙似的。 以至于这股票的想象力,开始慢慢朝着土地的想象靠拢,这玩意,都是传宗接代的。 而一旦涉及到了子孙后代,对于古人们而言,那么就是吃糠咽菜也要买一些的了,如若不然,子孙便要输在了起跑线上了。 这等于是当初别人都购地,你不去购地一样,结果人家的儿孙成了士绅,你家儿子成了饿殍。 更不必提,购地的收益,远远不及买这股票的分毫。 一时之间,但凡有人要售出股票,几乎都是疯抢。 价格直线暴涨。 原先一两银子买来的股票,从变成二两银子,到三两,再到五两,以至于大半个月之后,抵达了七两。 可即便是这样的价格,依旧还是有人疯狂的追高。 毕竟现在市面上流通的股票太少了。 皇家和张家的股票根本不售出,还有许多大股东,现在都捂着口袋,一张股票都不卖,甚至还四处收购,好不容易买到的,自然是死也不卖。 甚至现在有卖这股票的,已成了败家子的行为了,若是不疯狂的溢价,根本别想求购。 这一下子……热情开始起来了。 而张静一依旧按部就班,冷眼看着涨跌,无动于衷。 张家买了三千万股,若是按照眼下的市值,理论上,至少能售出两亿两纹银。 这当然是天文数字,不过张静一也不傻,像他这样的大股东若是拼命抛售,是会引起市场恐慌,股价也会随之暴跌的,所以市值永远只是市值。 何况他其实也不在乎涨跌,因为他和陛下本身就是最大的庄家,当初一两银子一份的股票买了就已经大赚,现在也没有想过变现的可能。 这铁路的高收益,至少还可以维持一个世纪以上,自己卖个什么?躺着分红不香吗? 只是这个时候,一个可怕的消息,送到了京城。 长沙府知府,与一些士绅,还有当地的武官,突然发难,杀死了驻在长沙府的湖南巡抚李文艺等官,而后……袭了长沙郡王朱常淠,将长沙郡王朱常淠全家杀死,并且劫了钱粮,随即投了李自成。 于是这一下子,京城又震动了。 此前倒的确有一些县令,在李自成的威胁之下,不得不归降。 可现在情况显然不一样,主动投降不说,而且还是长沙这样的重镇,这已是非常恶劣的事件了。 而之所以这知府选择归降,是因为这个知府乃是南直隶人,他的一个堂兄牵涉进了谋反案,抄没了家产,甚至可能会株连到他的身上。 在巨大的危机感压力下,于是他干脆的一不做二不休,又想到江南已经‘民’不聊生,索性会同早已不满的士绅,主动归降了。 这在朝中诸公们看来,士绅离心离德的后果,终于开始显现了。 于是京城一时间弥漫着惶恐。 当日,天启皇帝便召了百官觐见。 看过奏报之后的天启皇帝,直接是气的七窍生烟,甚至预备御驾亲征。 不过对于百官而言,这不是御驾亲征的问题。 此时,最先开口的,乃是礼部右侍郎杨文让。 杨文让苦笑着道:“这知府臣略知一二,论起来,臣还是他的乡试座师,此人平日倒是一个稳重的人,在长沙府为官也还算是清正,原本有大好的前程,只是今日出此下策,臣以为……逆贼当然该死,可若是不清楚他为何反叛,臣恐今日之事,还会发生。” “长沙府乃是重镇,又是湖南布政使司治地所在,如今长沙沦陷,则湖南一省,尽没贼手,实在令人扼腕痛惜。朝廷一定要视此为前车之鉴,如若不然……这天下还会有多少个这样的人呢?” 天启皇帝的心情不好,此时绷着脸,不客气地道:“你想说什么?” “新政不能不暂缓了。”杨文让痛心疾首地接着道:“新政是好的,陛下怜悯天下万民,心也是好的。臣断然不敢腹诽妄议陛下的大政。只是……臣以为,行大政,不可操之过急,治大国如烹小鲜,如若不然,则好事变成了坏事啊。” 天启皇帝自是依旧不为所动,只是目光一转,扫视了众臣一眼,冷凌地道:“是吗?诸卿都是这个意思?” 他的眼睛在群臣身上一个个逡巡,似乎想要查找他们的意图。 群臣却是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也看看你。 第六百三十八章 天亡我也 天启皇帝话音落下。 刘鸿训也有些忍耐不住了:“陛下,臣倒也以为暂缓新政,或许是暂时解决问题的办法,眼下是不可继续刺激下去了。” 说着,他顿了一顿,才又接着道:“臣不是为士绅喊冤叫屈,这些年来,士绅尽得天时地利,积攒了不少的田产,而百姓们确实是衣不蔽体,这是实情,陛下有意励精图治,才开了新政,使百姓们有了一个盼头,这也是实情。陛下的心是好的,可眼下的时局,实在不宜如此啊。” “现在满天下的士绅都在怨恨新政,已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京城之中,怨声载道。江南那里就更不必言了。而关中、河南等地,本就受到了流寇的袭扰,本来还盼望陛下为他们做主,哪里知道,陛下竟也视他们为寇仇,这个时候,他们不投李贼,又能往哪里去?” “眼下重要的是安天下,先解决流寇,所以……新政之事,可以暂缓,不可再对士绅打打杀杀,也不能再重新丈量土地,分夺田地了。” 刘鸿训乃是内阁大学士,他的话还是有一些用处的。 至少这满朝的文臣,也纷纷点头,都觉得刘鸿训这番话很是公允。 到了这个时候,还这样做,这不是要将天下的读书人逼到李自成那里去吗? 天启皇帝怫然不悦,一张脸紧紧绷着,目光冷然,却是看向了黄立极:“黄卿也这样的认为吗?” 黄立极道:“陛下……臣也附议,臣其实也是支持新政的。” 顿了一下,黄立极继续道:“只是眼下……的局面,实在让人担心,继续这样下去,臣恐还要出大乱子。长沙知府降了李贼,这对朝廷而言,是敲了一记警钟,有了此人为先,那么投奔李贼者,臣恐如过江之鲫。” “这李贼先拿着湖北,如今又有趁势一举拿下湖南之势,接下来,无论是南下两广,还是西袭云贵和四川,甚至是顺江而下,一举而得江南,对我大明而言,都将是腹心之患,眼下当务之急,是抵住这样的攻势。所以恳请陛下,三思后行。” 天启皇帝抚案,微微皱着眉,不过他并不急,很多时候,他还是希望听听大臣们的建议。 倒不是真想知道大臣们的话到底有没有道理。 实际上的情况却是,天启皇帝只想知道,这些人里面,谁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谁又是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此时,天启皇帝道:“这样看来,众卿莫不是都支持暂缓新政吗?” 此言一出,这殿中十之八九的人……轰然道:“陛下,臣等都以为,眼下还是暂缓新政为宜。” 天启皇帝心里冷笑,这些人终究还是不死心啊! 自从出了一个李自成之后,便有些想要拿李自成来要挟他这个皇帝了。 天启皇帝目光一转,却是看向一个人,微笑道:“张卿怎么看待呢?” 此时只能关门放张静一了。 张静一道:“陛下,臣也没有想到,新政的影响居然如此之大,现在百官都求免,李自成那里,又闹的不可开交,臣也担心李自成的影响席卷江南,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实在不成……就算了吧,不如先暂缓新政。” “……” 大家都等着张静一来反驳呢! 可谁晓得张静一如今竟是也支持暂缓新政。 这让百官有些不适应起来。 怎么感觉……像有什么阴谋? 可细细思来,好像确实……这对张静一没什么好处,又能有什么阴谋呢? 莫非是李自成当真将张静一吓坏了? 于是大家便又都看向了天启皇帝,天启皇帝居然没有暴怒,很是体谅地叹了口气道:“朕欲行新政,一改气象,试图令我大明振兴,哪里知道,竟是举步维艰……今日连张卿都这样说了,罢了,罢了……下旨,暂缓,暂缓吧。” 说着,他起身,一副气咻咻的样子,临末了,给了张静一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彼此眼神触碰,很快又错开来,而后天启皇帝便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 这百官却还愣愣地留在原地,一时无法消化。 就这? 这就好像双方在拔河,明明对方一开始力大无穷,一直嗷嗷叫的拔的起劲,百官这边已经力竭了,谁晓得,对方直接松手。 这有违体育精神啊! 以至于大家如做梦一般,眼看着陛下决然地走了。 众臣又很一致地纷纷看向了张静一,却见张静一仰天长啸:“此天亡我也。” “……” 但是大家莫名的感到纳闷。 这辽东郡王……既是天亡我也,怎么说话的口气,还夹杂着几分喜悦? 不对吧。 可哪里不对,大家也说不上来。 好在这毕竟还是天大的喜事。 想到一下子,悬在头上的利剑居然不见了。 不少人心宽起来,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孙承宗却是深深地皱着眉,显得很是不悦。 你张静一不是人啊,当初你支持新政,老夫不理解,可好不容易慢慢跟上了节奏,现在开始理解了一些,觉得……新政也无不可。 可现在倒好,你又跳回去了。 这令孙承宗觉得自己才是一个滑稽的小丑,索性黑着脸,却也没说什么,当下先走了。 此时,不少人纷纷围着刘鸿训,抱拳道:“刘公仗义执言,令人钦佩。” 刘鸿训满面红光,对着所有人颔首:“哪里,哪里……诸公抬爱。” 终究还是高高兴兴的去了内阁票拟办公,夜里打道回府,很是高兴,门房道:“老爷您可回来了,少爷在小厅里喝酒呢。” “喝酒?他喝什么酒,是和狐朋狗友胡闹吗?” “不不不,少爷自饮自斟。” 刘鸿训便径直去了小厅,却见刘文昌此时一人自饮自斟,一见到刘鸿训来,就立即起身道:“父亲,来,来,来。” “怎么,这样高兴?” “大赚!”刘文昌欢喜地道:“后来儿子照着父亲的吩咐,花了六万两一万股的价,又大肆收购了一批,一开始还有些担心,这几日……果然天不负我刘氏,父亲,你知道现在这股票,外头报价多少了吗?” 他继续道:“现在这一万股,已经十一万两了,就这,还有人打抢呢,我们刘家,前前后后的收购了十几万股股票,花费了总计四十七万纹银,现在嘛,至少价值一百五十万两以上了,父亲啊,咱们祖辈积攒了十几代,也才这点家财,哪里想到,如今才几天的功夫,就翻了三倍,这是我们刘家祖先有德,合该家门振兴!” 刘鸿训今日倒是没有教训刘文昌,他笑着道:“正好,老夫也有一件喜事。” 刘文昌便道:“不知何喜之有?” “陛下暂缓新政了。” 刘文昌一听,笑了,道:“这是双喜临门啊!如此一来,咱们和许多亲朋故旧,都可以松一口气了,所谓的新政,不就是冲着那些读书人和良善士绅们去的吗?这是灭门破家,现在陛下也有幡然悔悟的一天,也是可喜可贺。父亲,不妨儿子陪你喝几杯吧。” 刘鸿训觉得心里很是痛快,也笑了:“好,好,好。” 当夜,父子对酌,一夜无话。 …… 等朝廷真正下了暂缓新政的旨意,总算让所有人松了口气。 这在人们看来,这是士绅与皇帝和解的征兆。 无论皇帝怎么蹦跶,可最终,不还要依靠士绅治天下吗? 再加上铁路公司的股票,不断的攀高,此时……这京城和天下各州,似乎一下子被这没来由的喜色所笼罩。 …… 而此时…… 山东布政使司武定州阳信县。 这阳信县里,主要有三家大士绅,山东人好积蓄,知书达理,本地的士绅,自是当地的楷模,所以这三大家的家业也最是发达,他们三家的土地,几乎占了整个阳信县的两成。 其中阳信周氏最富,一方面周家已连续几代,出了进士和举人,另一方面,土地也是最多。 周家的府邸门前,进士及第的牌坊,就有三个。 这时候,周家老太公……却处在战战兢兢之中,这几日,县里已经放榜,说是工作组要下来进行新政事宜。 随着工作组来的,还有锦衣卫的校尉,前者负责丈量土地,后者属于你不肯配合,便来破家灭门。 这小小的阳信县,已处于一种恐怖的气氛之中。 各种流言蜚语都有。 就在此时,有人道:“老太公,老太公,不得了,不得了,辽东郡王的人……来了……来了……” 这老太公正施施然地正在后园的葡萄架下头晒太阳呢,一旁的婢女正小心地给他揉捏着腿,他心事重重的看着这面色姣好,且酥xiong鼓囊囊的女婢,今日却无论如何提不起性、趣,只觉得心里压了一块大石,令这年过六旬本是老当益壮的周老太公,骤然之间有些萎靡不振了。 此时,一听辽东郡王府的人来了,周老太公脸色一下子苍白了许多,几乎要昏厥过去。 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 今天带小孩子去打疫苗,因为学校附近的孩子打的比较多,耽误了不少事,嗯……更新晚了,还有。 第六百三十九章 打蛇打七寸 辽东郡王的恶名,早就在这士绅之中传开了。 现如今人家终于寻上门来,后果可想而知。 只是这周老太公不得不应付,他很清楚这些人的手段。 于是不得不战战兢兢的,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才在女婢的搀扶下,慌忙地赶到了周家的中门。 而在这里,一个叫王涛的文吏来访。 王涛此前在新县办过公,现在天下许多地方丈量土地,主要是摸排土地的情况,为未来的新政打下根基,因而,这王涛便被派来了这里。 他在此已有半年了,半年多的时间,都是在计算此地的天亩数,并且掌握这里的钱粮情况,他更像这里的大账房,只是在这里的士绅和读书人心目中,这个不苟言笑的文吏,却属于比之厂卫更凶残的存在。 二人客客气气地在周家门前见了礼,周老太公随即便将王涛引入了正厅,落座之后,周老太公道:“上好茶来。” 王涛摇头:“不必啦,正事要紧。” “不知有什么正事。”周老太公戒备的看了王涛一眼,而后谨慎道:“实不相瞒,我们周家……实在是太惨……” 王涛面无表情地道:“今日不是来清丈土地的,实不相瞒,现在新政已经暂缓了。” “新政暂缓了……”周老太公有些懵。 这怎么可能?这是那昏君还有张静一所推行的政策,怎么可能说改就改,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周太老公也不是傻子,不会轻信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因此反而显得更加的谨慎起来:“新政暂缓,这……是什么缘故?” 王淘只道:“到时你就会知道,学生也是刚才得到的消息,只怕到了明日,县衙里也会有消息出来,学生此时来拜访,却是另有任命。” 周老太公更为谨慎了,于是又忙道:“还请上吏明示。” 王涛道:“如今学生虽没了清丈土地的差事,可眼下铁路公司的铁路修建在即,自天津卫至山东,铁路必定要过此县,是绕不开的,学生已查过,此次铁路过境,周家这边的土地,有两百多亩,这两百多亩……若说要修建,就势必要从周家这边征来了。” 周老太公一时无语,这还不是一回事吗? 口里说新政暂缓了,可转过头,却又是打着铁路公司的明目。 王涛见他一脸疑虑,便道:“陛下在暂缓新政的旨意之中,特别明言,士绅乃是国家的支柱,像周老先生这样的人,朝廷说要极力善待的,正因为如此,所以今日是来和周老先生商议着这事,这铁路关系的乃是国计民生,万万马虎不得,因此,请周老先生开一个合理的价钱,学生也好回去交差。” 周老太公听的晕乎乎的,他隐隐感觉到,朝中可能出现了巨大的变故了。 因而,他反而越加谨慎了,笑着道:“这个好说,老夫仰赖圣恩,才有今日,若说当真是为了朝廷大计,莫说只是百亩土地,便是千亩也是肯献上的。只是……事发突然,能否请上吏通融三日,这事,只怕还要和族中的耆老们商议了再说。” 王涛今日居然很客气,他点点头道:“若能如此,那么就再好不过了。” 周老太公道:“天色不早,上吏不妨吃了饭再走吧。” 王涛却起身道:“这只怕有所不便,学生这边有学生的规矩,若是让人知道,只怕不妥,还是告辞。” 周老太公便一脸的遗憾之色,亲自将王涛送到中门,再三恳切的道:“上吏放心,三日之后,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老夫是明事理,晓大义的人。” 王涛称谢。 三日之后,这王涛便按着约定的日子,又登门了。 周老太公自然还是客客气气的,将他迎到了厅中,又请人上茶,他笑吟吟地道:“老夫一直在等上吏拜访。” 王涛道:“事情如何?” 周老太公却是皱眉道:“上吏,老夫想说的正是这个事,这些地,族里商议过,可族中的耆老们,说什么也不同意将地卖出去,这毕竟是祖宗传下来的,故土难离……” 王涛道:“并非要请周家离开故土,周家有地三万七千亩,我们按市价购买,也只百来亩地而已,绝不会让老先生为难。” 周老太公很是抱歉地道:“这不是钱的事,主要是涉及到了祖宗,如若不然,祖宗们在天有灵,知道我们后世这些不肖子竟是发卖祖宗土地,实在难安啊。” 王涛皱眉:“三日之前……” “三日之前是三日之前。”周老太公显然开始没有这么客气了,皮笑容不笑地道:“老夫答应了你,可是周家上上下下却没有答应,三日之前答应了你,可毕竟没有白纸黑字,何况只是一句戏言,何必当真呢?” 王涛顿时露出怒色,冷冷地道:“那我如何回去复命?” “这是你的事。”周老太公道:“难道因为让你回去复命,却教老夫违背列祖列宗吗?” 周老太公的话,越发的强硬,其实他也不是傻子,这三天,他让人到处打探消息,既让人往县城衙门跑,又让人往府城的知府衙门跑,周家的人脉广,这方圆百里,各种姻亲,还有亲朋故旧数都数不过来。 最后消息确定了,朝廷果然是暂缓了新政,而且明旨要善待读书人和士绅。 而至于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因为张静一失势了,更多的人则说是因为李自成在湖北一带,声势如日中天,又礼敬读书人,于是许多的读书人趋之若鹜,一派欣欣向荣。 于是这陛下和张静一似乎也被吓坏了,生怕天下的人心都推到了李自成的一边,再加上百官表明了态度,因而不得不作出妥协。 这样说来,新政暂停,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至于这铁路,周老太公也是略知一二,只晓得这玩意很值钱,而且要让那玩意跑起来,就一定要修路,修路的话,就一定要过县境,现在这些人求着他周家卖地,其实就是遇到了难处。 这一下子,周老太公反而不急了。 他毕竟活了一大把年纪,自也是有一番见识,立即就想通了这些关节,照理来说,自己不卖地给他们,他们也是可以绕开自己那几块地的,可一旦绕路,且不说要费巨大的成本,说来也可笑,周家在这县里是何等的家业,绕了路,不又绕到了自己隔壁的地里去了吗? 所以……要修路,周家不松口,他们就没有办法。 眼看着王涛显得有几分急了。 周老太公则是越加心情轻松,老神在在地一口口喝着茶。 顿了顿,王涛便皱眉道:“这样说来,周家是不打算卖了?” “不卖,不卖。”周老太公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还得看你们出多少的银子,老夫知道你们都是贵人,有的是钱。” 王涛于是凝视着周老太公,顿时就明白了什么,便道:“多少就对得起周老先生的祖宗?” 周老太公笑了笑,道:“其实也不多,其他人是死也不肯卖的,只有老夫体谅到了铁路公司的难处,所以还没下定决心,只是……若说价格过于低廉,只怕族里的人都要不服,即便是老夫也压不住,要不这样吧,一千两银子一亩如何?” 王涛顿时呆住了。 一千两…… 这不是明抢吗? 现在寻常的土地,哪怕是水田,也才七八十两,何况征收的,都是不怎么值钱的旱田,这是直接将价格翻了十几倍不止了。 王涛深吸一口气,才道:“周老先生若是如此,只怕……不妥吧。” “那就没办法了。”周老太公无所谓地道:“其实老夫只是想让铁路公司出大价钱,堵一堵耆老们的嘴巴,可若说连三千两银子都拿不出……哎,那就恕老夫无能为力了。” 王涛忍不住道:“这般漫天要价,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这不是老夫要讹人。”周老太公道:“这可说地,也可说祖产!” 王涛就再也没有说什么了,只点点头,便道:“那么……告辞吧。” 周老太公显然也不认为,对方会立即答应。 不过他并不急,地只要在他手里,急的就是别人。 于是一时之间,从北直隶到山东,无数道书信陆陆续续地送到了京城。 新政暂缓,京城一直都洋溢着喜悦的气氛。 只是这无数十万火急的书信,送到了张静一的案头。 张静一一封封地看过后,忍不住心里唏嘘。 果然……人心就是如此啊! 几乎七八成的人,不愿按市价卖地,而且开的价,一个比一个狠。 这些人,可不是傻瓜,他们消息灵通,任何事都会三思而后行。 现在悬在他们头上的剑已落下,新政彻底夭折,而以他们的眼光和人脉,自然而然,也就意识到……自己手中的土地,已成了铁路公司势在必得之物。 他们都是地方上的地头蛇,既然朝廷要善待,那么还客气个啥呢? ………… 无语,写到了三点,准备好的稿子丢失了,重新写过了一遍,苦不堪言。 第六百四十章 完蛋了 像周老太公这样的人,这般的思考其实也是有道理的。 凭啥我家的地,要给你们修铁路? 这铁路鬼知道是什么,听说很吵闹,跨吃跨吃的叫,这要是吵死了我隔壁田里的庄稼怎么办? 周老太公这样的人,别看面对锦衣卫的时候害怕得很。 可人家在地方上经营了十数代人,可能在其他地方,大家没听说过这样的人,可是在山东,那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如今……既然人家求上了门,那还客气什么? 其实站在他士绅的立场,他也觉得很委屈的,我不就是地多吗?那些电佃户给我家的地耕种,二一添作五,每年缴一半的佃租,难道不合理?凭什么你们新政要抢我家的地。 我能富贵,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我祖上为何能传下地来,而你祖上没传下来呢? 这里头,其实也是有理论基础地,至少在这个时代,理论基础很深厚,正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也就是说,我家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家业,是因为我的祖先是有德行的人,是积善之家。 而你们家为何有这么多的灾祸,难道就不该想一想自身的原因吗? 铁路也是这样的道理,祖宗的地,卖可以,价钱……我说了算。你若是多嘴多舌,那就不卖了。 现在铁路公司已开始在拼命的加班,当日,总工长张邦正匆匆寻到了张静一。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张静一笑吟吟地道:“怎么,今日怎么有闲暇。” 张邦正绷着一张脸道:“要出事了。” “什么事?”张静一道:“你来说说看。” “请殿下过目吧,这是重新核算的铁路造价,这路没法修了。” 张邦正这个人,脾气很不好,哪怕有时对着张静一,也没有好脸色看。倒不是因为他对张静一不尊敬,而是作为总工长,每日忙的脚不沾地,几乎下头所有人都来找他拿主意,这种烦躁和压力,是寻常人无法理解的。 张静一倒是勉强忍了这个家伙,毕竟……既要懂工程,还需要有丰富的组织经验,这种人凤毛麟角。 张静一于是气定神闲地打开了一份账目,只是里头密密麻麻的账目,却直接令张静一看的头大,好在,这张邦正很贴心地在里头夹了一张傻瓜版的清单。 张静一只大抵看了一眼,便惊道:“一条山东的铁路,造价要两亿两纹银?你不是开玩笑吧?” “不开玩笑。”张邦正一本正经地道:“前期的准备工作全部停顿了,新开了这么多的钢铁作坊,现在也不知要不要继续建下去,工程一旦拖延,每一天都是巨大的亏损,还有此前招募了这么多的人手,都要准备动工了,而这些人手都要吃喝,总不能不管,可现在……铁轨铺不下去啊。” “沿途所经过的有主土地,从北直隶到山东,涉及到的土地主人大大小小有一千九百多家,这一千九百多家,现在都在谈,有一部分还算痛快,倒是答应了,可有一些人家,十分难缠,尤其是不少大士绅,他们有凭仗,开出来的价格,动辄是几百上千两银子一块地,还有要求朝廷给他们的子侄,在铁路公司安排一个官做的就不计了。学生让人核算了一下,单单这土地的费用,就是惊人的天价。” 他顿了顿又道:“若只是买地,倒也罢了,问题是……现在不好谈,你一家家的谈,谈到何年何月?还有人今日谈妥了,没过几日,就又反悔,过了几日,价格再翻一倍,唯恐觉得自己还是吃了亏。现在的问题是……有人已将这当作是香饽饽了,不少人已经暗中蓄力,发动宗族,打算靠着铁路公司,挣下子孙十几代的家业来。” 张静一:“……” 缓了缓,张静一耐心地道:“可以和他们好好的说,不要急。” “急不得的啊。”张邦正气的要死,道:“铺铁路,讲的就是快,今日拖几日,明日又拖几天,招募来的数千上万的匠人怎么办?那源源不断造出来的钢铁怎么办?开发出来的铁矿怎么办?还有各种预备做工程的工具,拖的越久,遇到一个雨雪的天气,又不知损耗多少。这拖一天,便是几千几万两银子丢到了水里,一点水花都没有。” “这山东的铁路,是没法修了。不只是山东,去辽东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关外倒还好,辽东的地……都在殿下的掌控之下,大家只需要研究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路线方案来,解决工程上的问题和难点即可。” “可京城至山海关这一段呢?这里却也是人烟密集的地方,大大小小的地主有数百家,北直隶的士绅没山东的士绅那般胆大,直接狮子大开口,可他们胆子不大,办法也有,那就是什么都好说话,什么都愿意谈,偏偏就说谈不拢,大家都在看风向,尤其是听到隔壁有人开价到了三百两银子,五百两一亩,或者是千两一亩,虽也不做声,却心里暗喜。就连起初那些跟市价卖地的老实人,也不肯干了,总不能他家的地卖三十四两的市价,转过头,隔壁人家开价一千两、二千两,还得逞了吧,莫说是那些老实人,便是学生……也保准不愿意,这凭啥呢?” 张静一见他满是牢骚和抱怨,宽慰着道:“修铁路就是这样的,不要着急,慢慢的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张邦正一时莫名焦躁:“殿下,话可不能这样说呀,当初修铁路,是殿下您……” 张静一微笑道:“好啦,不要如此,这种事,终究还是要随缘的,有困难是正常的嘛。只是……这事,还是要做到告知义务才好,可不能让那些股东们,毫无知情。” “好了,这件事慢慢处理。不是我不想解决问题,是这问题,非我张静一一人就可以解决,我能力有限,若是你觉得其他人有这个本事,那就另请高明。” 张邦正:“……” 张静一很干脆地两手一摊,索性不管了。 这种事怎么管,横竖都是一个死字。 当然,反正死的不是他张静一。 由着他们去便是了。 当日,张静一居然出奇的早回家。 朱徽娖正费劲地捧着一本书看,见有人来通报张静一回来,便起身要迎接。 张静一却已大剌剌地进来了,看了乐安公主一眼,接着目光便落在了书上,笑着道:“今日看的是什么书?莫非是诗词歌赋那些,说起诗词歌赋……” 朱徽娖却是恬然笑着道:“看这股经呢,还有一部,叫铁路记。” 张静一不由诧异道:“市上还有这样的书,倒是奇怪。” 现在满天下都在为铁路的事焦头烂额,有人趁此机会,写出各种书籍,居然卖的火热。 朱徽娖道:“我瞧这铁路记里说这铁路的事,还说未来各种盈利,说是世上有此一本万利的事,我们张家,不是也有许多的股票吗?夫君,这岂不是说……” 张静一笑了,道:“别听他们瞎说,世上哪里有什么一本万利的事?所谓的一本万利,不过是只告诉你好的一面,却从不告知你任何风险罢了。所谓的盈利面,其实不过是一群人吹着口哨壮胆而已。” “风险?”朱徽娖讶异地道:“这里头,也有风险吗?不是说路修出来,便可日进金斗了吗?什么货运、客运、邮寄,除此之外,还有商业、货栈诸如此类的,都是赚钱的。” 张静一坐下,等女婢给他端来茶水,押了口茶,便笑着道:“这是谁的书?” “说是佚名者所作,写的头头是道,看来不是简单人。” 张静一乐了:“这些家伙,满脑子都是银子,偏偏又怕被人知道自己贪财,这样的书,还是不要看的好,看多了,反而失去了自己的判断。” 朱徽娖倒是一脸惊异地道:“夫君的意思是……” 张静一道:“所谓的盈利,是建立在陛下与我为了修建铁路,而披荆斩棘之上的,是陛下与我扫清障碍,为了推广铁路,而冒天下之大不韪,因而这些人跟着一起吃了好处,却只晓得修好了铁路就能吃肉,呵……这肉有这么好吃的吗?你就等着看吧,这些盼着吃肉的人,他们统统都要死。” 朱徽娖吓了一跳,因为她看到张静一脸上莫名的腾出杀气。 “夫君……这是怎么了?” 张静一这才意识到了什么,笑着道:“没有什么,只是朝中的事太多,心里有些不痛快罢了。” “夫君……又要杀人吗?”外头的事,朱徽娖也略听过一些。 张静一不想吓着他的小妻子,倒是耐心地解释道:“也未必是要杀人,只是……想让大家伙儿的心里有个计较,得告诉有的人,要嘛就站在陛下与我这一边,要嘛就是我们的敌人。” 说罢,他便面容放松地道:“哈……不说这些啦!这书,我也看看,倒想瞧瞧,这些人是怎么给自己壮胆的。” 第六百四十一章 降维打击 其实张静一不是一个杀人如麻的人。 杀人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可实际上……许多问题也不是凭借杀人就可以完成的。 正因为如此,哪怕是一通杀戮之后,大家不再敢说三道四,但是背地里阳奉阴违,甚至是私通李自成的心还是有的。 可到了如今,有这么容易吗? 朱徽娖则听了张静一的话,自然知道,张静一别有其他的意图,便不禁道:“本来看看这书,是想知道夫君在外头忙碌的什么铁路是什么东西,我是女流妇道人家,许多事也不懂,不过现在却知,原来书也可以骗人的。” 张静一便笑着打趣道:“书都是人写的,人有亲疏好坏,有不同的出身和不同的成长之后滋生出来的内心价值,所以某种程度,绝大多数的写书之人,其实都在借书来为自己说话。所以我们看书,切切不可想当然,看什么都信,就如陛下若说来写书,他的利益与我们一致,所以他书中的道理,终究还是和我们不谋而合。可若是那些辽东叛将们还活着,让他们来修书,那就会又是另一番言辞了。其实这些书,看看也好,只是不要去信即可。” 夫妇二人的互动开始多了一些,两人相处也多是温馨。 当然,还是难免有几分生涩,毕竟这等抽盲盒似的婚姻方式,总是需要时间慢慢地酝酿。 而在另一头,此时的天启皇帝,却不觉得轻松。 他已经感受到了某些征兆了。 虽然这一切还在掌控之中,可是人心毕竟难测,天启皇帝觉得有些吃不准。 此刻,天启皇帝正端坐在桌案前,手无意识地抚案,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半响后,他抬头看了一眼一旁的魏忠贤,道:“魏伴伴,这铁路的事,你如何看?” 魏忠贤想了想道:“陛下,奴婢……没有过问。” “这么大的事,也不过问?”天启皇帝不禁气结。 魏忠贤道:“奴婢只想好好侍奉陛下,奴婢说实话,铁路的事,奴婢看不懂,这天下变了,以奴婢的见识……根本无从梳理如此复杂且陌生的讯息,这是奴婢的肺腑之言,所以这样的事,让懂得人去管就好了。” 天启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魏忠贤一眼,道:“你呀,真的不一样了,从前魏伴伴,总是恨不得什么事都要管一管呢。” 魏忠贤便堆笑道:“这不同,那是因为……那时候陛下还年少,孤立无援,可现在……陛下身边,不知有多少人以陛下马首是瞻,奴婢只是一个宦官,如何能和他们相比呢?倒不如做奴婢擅长的事,斟茶递水,偶尔听陛下发一些牢骚。” 天启皇帝不由自主地失笑道:“朕何时发牢骚了?” “是。”魏忠贤恭顺道:“奴婢万死。” 天启皇帝随即长叹道:“朕也觉得……当下所发生的事,有许多看不懂的地方。你说,出现了一个蒸汽火车,这蒸汽火车,巧夺天工,本是匠人们制造出来,可结果……很快便让商贾们可以互通有无,让旅人出门方便,也让无数人……投入数不清的金银……随之而来的,却又不知是什么,本来一个匠人的问题,反而变成了全天下士农工商的根本问题了。朕越想,就越觉得其中的玄妙。” “这不就是张静一所言的……”魏忠贤想了想,努力回忆道:“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嘛?因为蒸汽火车出来了,所以生产力改变了,与之对应的关系,自然而然也会发生改变,哈哈……” 天启皇帝也不由得笑了:“这家伙……总是口出惊人之语,这天下的格局,难道不是太祖高皇帝定的江山,不是我大明历代天子奠定的大业,和什么生产力有什么关系?他总是口不择言的,你不要总信他。” 虽是这样说,天启皇帝自己却开始瞎琢磨起来。 事实上,起初他的心思都在这火车的内部结构上头,发现其实这神乎其技的东西,实际上无论是原理和构造都极为简单,后来又将心思放在铁路公司的经营上头,可到现在,他开始越发的觉得不对劲了。 因为……铁路公司……竟是事事都是有联系的,甚至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它的命运,竟在短时间内,开始左右无数人的命运了。 次日清早,天启皇帝得很早,刚刚穿戴好,魏忠贤却是匆匆的来见驾了。 “陛下,陛下……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这叫声很是急切,顿时令天启皇帝心里大惊,忙道:“怎么了?” 魏忠贤便气喘吁吁地道:“铁路公司那里……张贴了最新的公告……铁路公司……巨亏,巨亏……” “……” 天启皇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魏忠贤伸手奉上的奏报。 一看之下,天启皇帝眼中闪过冷光,不由得沉着脸道:“这些人……真是贪心啊……” 说到了这里,天启皇帝也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因为在他看来……某些人,已经将自己最后一丁点的机会也错失了。 ………… 这时候,在铁路公司的外头,早已是车马如龙。 几乎每一次,外头的公告栏里挂出新的消息,都能引发一阵轰动。 毕竟捷报频传,也让铁路公司的股票水涨船高。 有时一个公告,直接就引发暴涨,甚至创造出三天之内涨了一倍的神话。 这毕竟关系到了无数人的身家性命,正因如此,一般情况,每月上中下旬都有固定的一天,会张榜出来,毕竟这是股份公司,对所有人是有告知义务的。 铁路公司的生产情况,以及营业情况,大抵都会在这个时候做一个汇总。 在公告之后,也会欢迎一些人,进入公司核查,确保消息的准确性。 说穿了,你不让人放心,谁敢买你的股票? 而恰恰是因为这样的举措,也惹来了不少人对股票的眼热。 只是今日…… 却很奇怪。 山东与辽东的铁路,暂时取消。 利润虽然涨了,天津卫的铁路确实如预期一般,还有上涨的空间。 营业成本在铁路建设取消之后,依旧还是居高不下。 里头的介绍也十分的详细,是因为铁路建设产生了预期之外的巨大成本。 原本融资的一亿五千万两纹银,原本的预计可以修建山东、辽东、天津卫,甚至以及一些短途的铁路。 可现在……照着这样的成本,可能修建的费用,直接增加了两倍至三倍。 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只要有利可图,即便增加了成本,其实也无所谓。 真正让人心凉一截的是……原本预期三年之内全部能完工的铁路,现在无论是建设还是完工,都是遥遥无期。 即便强行上马,公司这里也预计,建设周期可能增加到十年左右,甚至更长。 因为公司需要一个个谈下土地,随时可能因为其他的纠纷,导致铁路的停工。 因而,铁路公司还告知,一旦建设周期变得冗长,即便高成本的拿下了所有的土地,耗费也将是成倍的增长。 因为……这涉及到大量的人力空耗在建设中的问题,还有生产设备周期的损耗问题。 总而言之……就是铁路不修了,就算修,成本最低也是三倍起,而想要运营盈利,请下辈子吧。 几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份公告。 这一次,看过了公告的人竟是迟迟没有散去。 许多人都细细地品读着里头的每一个字眼,去推敲它的本意。 人很多,可这里竟是安静得可怕。 就好像本是一场狂欢,一股的股票,已经涨到了十七两银子。 翻了十七倍。 无数人还沉浸在一种说不清楚的狂热之中。 可是现在……结束了。 一切戛然而止。 “我要见张静一。”有人突然道。 当然……铁路公司大门紧闭。 不会有人回应他们。 “他娘的,退钱!” 当然……也不会有人回应。 毕竟,绝大多数人的股票,其实并不是从张静一手里买的,和铁路公司一点关系都没有。 除了当初一两银子一股的成本发放了新股之外,绝大多数的股票,都是在二级市场进行交易。 当然……若是有人愿意用新发行的价钱将股票卖给张静一,张静一肯定会很乐意,一两银子一股呢………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亏吧。 二级市场购买来的股票,就意味着买的人,都是用了极高的价钱购置的。 有的是二两银子,有的三两银子,有的五两银子,有的七八两,还有人十几两。 此时…… 整个京城……终于还是炸了。 因为人们陡然发现,已经有人开始低价抛售了。 起初的价格还是十七两。 后来发现,到了十五两……十三两。 那些当初高额价钱买了股票的人……此时彻底的打懵了。 毕竟这数个月来,狂欢了这么久,现在突然发现世界彻底变了,而昨日还鲜衣怒马,口称自己百万身家的人,现在却发现……自己可能一无所有。 京师沸腾! 第六百四十二章 灭门破家 这京城的军民百姓,终究还是没有见过世面。 他们显然不知道什么叫做股票市场的灾难。 所以最初的时候,有人只是看着公告后,便惨呼一声:“完了,至少要掉三两银子。” 是的,三两银子,那些站在山峰上的人肯定要完。 而之所以有人计算出会下跌三两银子,是因为后续的铁路多了不确定性。 不过……再怎么样,天津卫的铁路还是蒸蒸日上的,大不了以后铁路公司开源节流,慢慢的也就能稳下来。 所以……三两银子……是大家理性计算之后的结果。 可问题就在于,他们不知道,这玩意是非理性的。 就好像开闸的洪水,一旦过了闸,这滔滔地江水,便要将一切都淹没掉。 当日……直接从十七两,跌至十两。 所有人都吓傻了。 没见过这样的啊。 跌停是不存在的。 尤其是这个时代,根本不存在理性可言。 整个京城,哀鸿一片。 而许多人以为自己身价缩水了一半,已是惨不可言。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才只是一个开始。 次日清早,就有人八两银子疯狂抛售了。 没办法……太狠了,一方面是有人是借贷买股票,属于上了杠杆,而当初之所以兴冲冲的去借贷,是自信能暴涨上去,到时候,直接转手将股票一卖,不但可以迅速还上债务,还可大赚一笔。 这样的人不少,当时看着大家都发了财,脑子一热,便一头扎了进去。 而现在……最先撑不住的也是他们。 他们不断地抛售,立即引发了更多的践踏。 那些原先还想再等等的人,也慌了。 这是一个时辰一个价啊,晚点抛,不知还要亏多少真金白银。 于是,价格一泻千里。 原本还带有一丁点幻想的人,此时也绝望了。 一时之间,这铁路公司外头咒骂声不绝。 不过……当一队队的校尉调拨到了铁路公司外头时,大家虽是远远的骂,倒也不敢冲进去作乱。 只是……那些痛哭流涕者,却是堵在门口,死也不肯散去。 好不容易,张静一带着一队队的护卫到了,张静一至铁路公司升座。 随即,这些人便推举了几人前去拜见。 等他们被请进去,到了中堂,却见张静一气定神闲,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这被推举的都是比较有威望的人,为首的叫刘文鄂。 刘文鄂乃是北直隶的举人,没有做官,不过却借着这个身份在京城经营一些粮食和土地的买卖,此次他买的股票也不少,早就急疯了。 一见到张静一,眼泪都要出来了,拜下就道:“殿下,可不能这样骗人啊,这是多少百姓的身家性命,现在这铁路公司这般,岂不是要陷我等良善百姓于死地吗?” 张静一听了,心里觉得好笑。 百姓? 偶尔有几个百姓,张静一是相信的。 可是这一股都需十几两银子的股票,京城的绝大多数百姓,可能至少要几年不吃不喝才能勉强买一股,你跟我说百姓? 自然,张静一没有将真心话说出来,只道:“请坐下说话。” “殿下若是不做主,学生人等,死也不起来。”刘文鄂还是纠执的样子。 这些人是真的急了。 这真跟抄家没什么分别啊! 真不如死了干净呢! 几代人的积蓄,如今到了自己的手里,几乎全部砸了进去,跌成这个样子倒也罢了,可怕的是……这玩意价格暴跌之后,即便还有人喊什么八两银子,可实际上,根本无人问津。 也就是说……这个价也是假的,没有意义,因为你卖不掉。 这不是要灭门破家吗? 眼下找谁也没用了,无计可施下,也只能找张静一想想办法了! 张静一便道:“当初融资的时候,铁路公司的作价是一两一股,我等你们急成这个样子,不如就这样吧,让我来吃这个亏,我一两银子回收你们的股票如何?” 刘文鄂:“……” 张静一认为他估计是惊愕得忘了反应了。 倒是后头的一个人禁不住急匆匆地道:“殿下,这是什么话,这股票,学生的价钱是十一两银子银子一股,一两银子……不如让学生去死。” 张静一便怒了,冷声道:“那这与我何干?我卖的是一两银子一股,你们自己非要去买十一两银子一股的,难道还怪得了我张静一?你们倒好,四处宣传,说是我坑害了大家,我坑害你们什么了?来给我说说看!现在我原价回收,你们却又不肯,现在又说我害人?这当初谁十一两银子将股票卖给你们的,你们就找他去,反正………不是我张静一。” 张静一说的理直气壮,伴带着火气! 一见张静一动怒,大家都傻了。 其实……张静一说的是有道理的,横竖来看,张静一都没有坑人。 这刘文鄂此时也反应过来了,立即道:“我等急火攻心,口不择言,还请殿下恕罪。只是……眼下学生人等也是病急乱投医,就请殿下救我们一救吧。” 张静一冷漠地道:“救,怎么救?拿十一两银子来收购你们的股票吗?来,我们来算算数,当下在外流通的股票是八千万股,若是我张静一以这样的价格回收,你知道要准备多少银子吗?实话告诉你,若是十一两纹银,你就算是将我卖了,也挣不来这个银子。” 刘文鄂便忙道:“不如……继续将铁路修下去?只要修下去……人心也就定了。” 张静一冷笑道:“修下去?你可知道……要修下去,会是什么后果吗?你以为我是你们,丧心病狂,什么事都干得出?我张静一世受国恩,奉公守法……这铁路,根本就没有办法修。” “如何没有办法?”刘文鄂急切地道。 张静一便绷着脸道:“难道你还要我张静一去抢地不成?从前,我倒是有这个念头,不过自从大家都说士绅可怜,要给士绅们一条活路,陛下从善如流,最终暂缓新政,这征收土地的事,自然而然,也就戛然而止了。” “陛下有明言,我大明要善待士绅,可铁路沿线的地主们,都不肯把地拿出来,你让我如何修?难道还要我张静一,跪在这一家家人门口,求他们高抬贵手吗?好啦,不必再说了,这毕竟是好事,逼反了士绅,对国家有什么好处?眼下当务之急,是稳住人心。该说的,也说了。好了,我很忙,诸位请便吧。” 说罢,对一旁的校尉使了个眼色,让人送客。 可这些人又怎么可能这样就甘心? 于是个个都不肯走,毕竟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急得没法儿了。 于是……结果,被人叉走的时候,还有人叫骂不绝,口里大呼:“殿下……殿下……不可啊,不可啊,我等真的没有活路了。” 那痛哭的声音,依旧很远还可听见。 张静一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是冷笑一声,随即对身旁的刘文秀道:“加派护卫,无论是我家,还是铁路公司,要随时有几百人保护我,这些人疯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刘文秀忙道:“是。” ………… 刘鸿训在内阁,也略略知道外头发生的事,他显得心神不宁。 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暴跌了呢? 在内阁之中,见黄立极也是心神不宁,他心里就更有数了。 这黄公只怕也将老底砸了进去了吧。 这玩意……当初涨的时候,实在太诱人了,黄公肯定……不会错失良机。 可黄立极依旧还是一脸假装平静的样子,虽然心里已经翻江倒海。 刘鸿训觉得今日做什么都没什么意思,不只是他,便连内阁里的舍人们,也有不少显得心事重重,根本没有办公的心思。 就这般枯坐了一日,下值的时候,刘鸿训便火速打道回府。 谁晓得一到了府上,门房便心急如焚地道:“老爷,老爷……不好啦,不好啦,少爷……少爷……他上吊啦……” 刘鸿训吓了一跳,立即苍白着脸道:“人……人没了?” 他一脸惨然,身躯忍不住颤抖起来。 “被人救回来了,方才已请了大夫……” 刘鸿训却来不及松这一口气,立即快步进府,在这刘文昌的卧房里,找到了自己的儿子。 刘文昌此时气若游丝,一旁有许多亲眷在,有的抹眼泪,有的苦劝。 这刘文昌却好像丢了魂一般。 刘鸿训快步上前,道:“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非要寻死觅活,不就是亏了银子吗?寻个什么短见。” “爹……”一见到父亲回来,刘文昌才好像一下子有了反应:“爹,儿子对不起咱们刘家啊。” 刘鸿训只好苦劝:“现在来说,也只是一股亏了两三两银子,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刘文昌却是惨然道:“不,不……不是亏了这一些……儿子……儿子……实不相瞒……儿子前几日,借了一大笔银子……十五两银子一股,又买了不少……” 刘鸿训顿时脸色一僵,猛地头晕目眩,两腿发软了。 第六百四十三章 斩尽杀绝也无可厚非 刘鸿训这时急眼了。 他本是内阁大学士,气度还是有的。 虽然暴跌,但是他比寻常人定力更强,总还承受得起。 可现在…… 他快步上前去,道:“这……这……你借贷了多少,究竟借贷了多少?” 刘文昌此时已是万念俱灰,哭丧着脸道:“十五万两……” 刘鸿训又觉得眩晕。 说实话,在以前,刘家的家底,肯定是能够支撑十五万两这个数的。 可是投入十五万两和借贷十五万两,根本就是两回事。 敢借钱给刘家的人,肯定不是寻常人,人家敢借,就可确保能够收回。 说难听一些,别人的钱,借了还不容易讨要,可内阁大学士的钱,反而容易讨要。 毕竟大家都是要脸的人,要是到时有御史弹劾,或者闹的满城风雨,他刘鸿训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而且这个时代的借贷,往往利息高的可怕,毕竟普通人根本没有融资的渠道,不似后世,可以借银行,可以搞众筹。 比如现在正常的借贷利息是九出十三归,玩法也很简单,你借十五万两银子,却需要签十六万五千两的欠条,此后呢,每个月你得还款一万六千两。 若是不还,那么此前的月息不只白白没了,此前你给予的抵押物,也统统没收。 而根据抵押的原则,要借贷十五万两银子,人家至少需要你超过三十万两银子以上的抵押物。 刘鸿训只稍稍计算,立即就明白了过来。 这傻儿子不只是借了十五万两银子这么简单,而是拿了刘家所有的家底去做抵押,人家也只肯借贷十五万两纹银。 自己的家底……全给抵押了…… 此时的刘鸿训欲哭无泪地道:“家里的地……都……都……” “何止是地。”刘文昌道:“京城、南京、老宅,都抵了,还有家里的骡马,还有……有金银首饰……还有父亲的藏书……” 刘鸿训一口气没提上来。 土地不说,可宅子都是祖宗留下来的啊。 金银首饰,乃是夫人的陪嫁嫁妆,至于藏书,这个时代的藏书,不只是藏书这样简单。 因为印刷没有大规模的普及,绝大多数人的书都是从别人那儿抄回来的,所以古人的书市最是热闹,不但卖印刷书,还有各种手抄书。 而真正值钱的,却是名人的手抄书,或者是市面上的孤本。 这些书是一个家族以诗书传家的象征,所以士绅人家,未必会给你夸耀自己家里有多少钱多少地,真正像刘家这样的人家,往往夸耀的是自己的藏书。 比如某某孤本,就是自己曾曾曾曾祖父费尽心机寻访而来,这里头的费尽心机,本质上其实也是需要花钱的,而且花费很高,有的孤本,甚至市值千金。 正因为如此,刘鸿训这辈子,最值得安慰的是自己不但守住了祖先们的藏书,这些年来,也不吝重金,花费了极大的功夫,搜罗了许多的孤本,这些书,既是刘家诗书传家的证明,也是刘鸿训的命根子。 现在听到这番话……他愕然抬头。 便见着房梁上,一根绳索孤零零的悬挂着。 此时,刘鸿训的内心是彻底崩溃的。 这种十几代的传承毁于一旦的感觉,让他脑子里只是嗡嗡的。 儿子的话,他再也听不到了,只是排开一旁的女眷,而后便踩着凳子上去。 众人醒悟,才发现刘鸿训已踩上凳子,脑袋已伸进了绳索里。 这一下子,又是一阵鸡飞狗跳起来,有人大呼,有人冲上前。 这刘鸿训便被人救了下来。 反而那刘文昌现在也急了,死死地抓着刘鸿训,悲痛欲绝地道:“父亲,儿子该死啊……” “羞人啊,羞人啊……”刘鸿训整个人像是一下子给抽干了精神气一般,只口里喃喃念道:“辱没了先人啊?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你们不必拦老夫……” 说罢,放声大哭起来。 于是刘家上下,都哭做了一团。 一直折腾到了子夜时分。 刘鸿训滴水未进,而此时,他倒是稍稍冷静下来。 端坐着,刘鸿训凝重地看着刘文昌,这才道:“股票为何跌的这样厉害?老夫也听到了一些传闻,是不是……” “是和新政有关系。”刘文昌打断了刘鸿训的话,随即沮丧地继续道:“修建铁路的时候,将新政算了进去,根本没有算多少土地的成本。现在不知是哪一个丧尽天良的硬要陛下暂缓新政,父亲……你可知道……这新政一暂缓,地方的士绅便抬头了,铁路要过境,走他们的地,他们哪里肯依?” “有的是狮子大开口,有的是决计不肯随意答应,观望风向,一条铁路线,涉及到的土地购置就有数千人家,这数千人家,哪怕只有有几户人家不松口,这路也就别想修了。可怕的还不是这个,有人已经去打听了。其实有四五成的人,是好说话的,只要市价的价格,就愿意卖地,本来谈都谈好了,现在全部推翻,因为他们也不傻,他们打听到其他人狮子大开口,就算在老实的人,也害怕吃这种闷亏吧,凭什么自己家的地,市价卖出去,其他人可以十倍、二十倍、一百倍的价格来卖?现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铁路公司派了很多人好声好气去谈。” “涉及到了这么多人,根本不可能谈下来的。”刘鸿训毕竟是内阁大学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人,他摇摇头道:“根本无从谈起。” 其实……刘鸿训的这番话,不是没有道理,你皇帝算个什么,只要不新政,不抄家,这些士绅就绝不会妥协。就说历史上,崇祯皇帝拉下老脸四处去向大臣和士绅们借钱,都要哭了,毕竟……建奴人和流寇的刀子都架在了脖子上,于情于理,无论是为了他们士绅的利益,还是看在皇帝的面上,大家一起拿出一点钱来共度时艰,这其实是说的过去。 可又如何?人家理都不理,宁可全家尽亡于流寇或者建奴之手,哪怕是被杀了全家,也绝对一两银子也不出。 刘鸿训很清楚,让人拔毛,跟拼命没有什么分别。 “这些路不修,一亿五千万两,铁路公司已经将这些银子到手了,他们横竖是不亏的,可是我们高价买的股,赌的就是其他的铁路陆续修建,修不成,得死!” 刘文昌将死字咬的很重。 这并不是开玩笑,这是真的要死的。 继续这样下去,股票和废纸就没有任何分别了。 而刘家还能剩下什么呢? 刘鸿训忍不住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 “这朝中,也不知所哪一个奸佞,居然要求暂缓新政,这是要断我们刘家的根啊,这样的狗贼,真是害人害己,父亲……他们把我们坑苦了啊。” 以前他说厌恶陛下和张静一的滥杀,可现在,他所憎恨的,却是那些不识大体的士绅。 此时,刘鸿训表情古怪地看向刘文昌,道:“实话和你说,暂缓新政,是为父的主意……” 刘文昌:“……” 刘鸿训苦笑着继续道:“当初为父实在不智啊,居然没有梳理这里头的关系,最可恨的是那些该死的所谓士绅……” 一说到这个,刘鸿训恨的牙痒痒,厉声道:“老夫在朝中为他们说话,这些人,却全不识大体,铁路修建,乃是利国利民,购置他们的土地,他们横竖也不吃亏,只是这些人……过于贪婪了。”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现在细细思来,辽东郡王力主新政,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地方士绅,贪赃枉法,盘剥残害百姓,这些人,自视甚高,更不将朝廷放在眼里,实为我大明心腹大患。” “父亲……”刘文昌凝视着刘鸿训:“儿子实说了吧,这些日子,儿子也都在琢磨,你说……这新政有什么不好?这天下的地,不是给士绅,就是给百姓,给百姓有什么错?至于那些所谓的地主士绅,一面得了土地,却又对国家有什么好处?这些人,留之无益。平日里总是说,朝廷还不如流寇,可这些流寇哪里来的,还不是这些该死的士绅逼出来的?” “辽东郡王行事确实过激了一些,可矫枉必须过正,如若不然,难道还温言细语吗?就说新政,阻力这么大,好声好气去和那些人说,他们能答应?还不是照样,要和你拼命,横竖不是张静一死,就是那些人死的局面,我等却还非要说张静一残暴不仁,这其实也说不过去。” 刘文昌顿了顿,随即小心翼翼地看着刘鸿训,继续道:“若是新政失败了,他张静一将来失了势,最后不还是第二个刘瑾,给人千刀万剐吗?既然如此……这张静一大肆杀戮,说是杀人,不如说是自保,无可厚非啊!” 这番话,若是从前说出来,绝对惊世骇俗。 可在这里,父子二人避开了别人,再加上今日发生的事,刘鸿训只是深深地看了刘文昌一眼,居然没有训斥。 第六百四十四章 攻守之势异也 “父亲,现在的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刘文昌满眼炙热的看着刘鸿训。 他清楚,自己这个爹说内阁大学士,方才确实是有些激动过了头,惊慌失措。 可现在,定下了神来:“那些地方的士绅,已经过头了,以往对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本道他们也都是读书人,是明事理,识大体的。只是若是再这样纵容,父亲真打算就这样尸位素餐吗?” 刘鸿训眯着眼,他眼里隐隐有几分杀气。 别看刘鸿训平日里也讲仁义道德。 而且也有读书人迂腐的一面,可能得今日之高位,也绝不是良善之辈。 他轻描淡写的道:“这件事,为父会处理,眼下……只求我们刘家多福吧。噢,对啦。明日你得让张颜、周进几个人来老夫府邸一趟。” “他们几个是御史……” “正因为是御史,所以才让他们来,周进乃是山东道御史,得让他去山东一趟,查一下山东的实情,看一看眼下这山东的百姓,过的如何……” 刘文昌一听,顿时明白了,眼睛一亮:“父亲的意思莫非是……” “没什么意思。”刘鸿训道:“做任何事,都要名正言顺,不能名正言顺,如何打击这些恶绅呢?辽东郡王,凡事先动刀子,动完了刀子,才让锦衣卫去搜罗罪证。这种说武人们的干的事。老夫是读书人,干不来此等不教而诛的事,得先让人证明山东布政使司,已是生灵涂炭,百姓们被垄断了土地的士绅们折腾的苦不堪言,然后,再让御史弹劾,弹劾之后,朝中在酝酿一二,到了最后,再动手杀人不迟。张静一办的事,不是这样办的,他太年轻,太嫩。” 刘文昌道:“只是……这事儿……真的……” “哎……”刘鸿训叹口气道:“老夫也说不准,只不过……那些劣绅,老夫是深以为恨!” 刘鸿训是真的愤怒了。 原本还和颜悦色,为他们争取利益,现在才发现,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傻瓜。 你们这些家伙,为了好处,已经不要脸皮了,来个坐地收钱,却教我刘家死无葬身之地,那么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当夜,刘鸿训横竖都睡不着,辗转难眠,想到了自己的先人,又想到了七年前过失的先父,便忍不住长吁短叹,仕途上混了一辈子,哪里想到自己临到老来,竟还要受这样的折腾,一旦一切化为乌有,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而所谓的内阁大学士,又能做几年,几年之后,年老力衰,致仕回乡,真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次日,他如往常一般的当值,却发现,已是大清早,那铁路公司附近的几条街道,依旧有许多人,让轿夫去一问,才知道,原来不少人现在日夜守在这里,随时等新的公告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股票是卖不掉了,所有人只希望有奇迹发生。 刘鸿训一时悲哀,竟是无言,自己何尝和在这里守着希望的人一样的心情呢。 而到了内阁。 他如往常一般,进了自己的公房,刚刚坐定,便道:“张力,张力……” 一会儿功夫,却有一个书吏蹑手蹑脚的进来:“刘公,张舍人……那边来不了,今后学生负责这边……” 刘鸿训皱眉:“他为何来不了,病了?” “死了。” “死了!”刘鸿训吓了一跳。 “听说是借钱买了许多股票,还指着上涨,谁晓得……暴跌,气的投了井,捞上来的时候,人都凉了,家里人嚎哭了一夜……据说治丧的钱都没有,一堆债主围着。” 说着,这书吏唏嘘。 刘鸿训一时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这书吏道:“现在内阁这边,大家伙儿,看在往日的面上,都在凑一些钱,打算让他家人,给他好好葬了。” 刘鸿训道:“黄公和孙公出了多少?” “黄公没说。倒是孙公,拿出了十五两银子。” 刘鸿训:“……” “刘公,刘公……” “啊……”刘鸿训点头:“老夫知道了。” 这书吏一时进退维谷。 都说了凑份子了,孙公那边也做了表率,这刘公平日里向来和善,而且那张舍人一直都是照顾刘公的,关系比旁人更亲近一些,他本以为,刘公一定会招呼一声,算老夫一个。 可刘公却好像忘了什么似的,低头去看案牍上的票拟,纹丝不动,像出了神。 自己是不是要提醒一下。 刘鸿训见他不走,便冷漠的抬头起来:“还有什么事。” “没,没事了。”书吏连忙告退。 心里却不见嘀咕,真是见鬼了,黄公如此,刘公也如此。 其实这一场危机,远远没有结束。 那些没有买股票的人,本来还幸灾乐祸,但是很快,一个可怕的事,开始慢慢的酝酿。 当初修铁路大热的时候,因为铁路公司拼命的撒钱,购置木料、招募人工,收购矿石、铁料…… 再加上许多人有了薪水,招募的匠人和劳工接近十万。 整整十万人,薪水还算丰厚,随之而出现的铁器作坊,木作作坊,还有围绕着这十万人吃喝拉撒的各种消费市场一时大热。 譬如有的人,到处派人收购铁料,而后转卖给铁路公司,中间的差价,可能就能大赚一笔。 可这些人现在吃进了不少废旧的铁料,如今……铁路不修了。 这时候……这囤积和收购铁料的人,除了死之外,似乎也全没有任何的办法了。 再有大量的人务工,导致成衣的需求极高,不少人招募了大量的女工,专门制作成衣,也赚了个盆满钵满,眼看着市场大好,因而兴冲冲的跑去扩大生产,招募更多的人,营建更大的作坊。 而如今,傻子都知道,铁路建不下去了,成衣市场直接萎缩。 更不必说,那些借钱给别人的钱庄,这些钱庄一看不妙,就想收回放出去的债务,可一切……都迟了。 这京城的百官,即便没有买股票的,可是听说京城附近的作坊,因为铁路公司,而欣欣向荣,有的买卖,居然有三四成的利,因此,不少人鼓励家人或者说故旧出面去做相关的买卖。 生意好,就会扩大生产,就会收购和囤积更多的货物。 毕竟……不愁销路的话,投入的本钱越大,收益就越多。 而现在……莫说是扩大生产,只怕绝大多数人,都得等死了,无论是作坊还是铺面,开一天就亏损一日,不开死的更快。 彼此之间拖欠的货款以及各种款项,从前大家凭借着默契,自然会照付。 可现在,就算欠着钱的人,也不敢照付了,手里不留着一点银子,必死无疑。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原来有工作的人,如今却突然被解雇,只是解雇的人,当初是从乡下招募来的,如今让他们回去,却没有这样容易。 京城里,竟出现了许多的流民。 商户随时破产,已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 京中文臣武将,几户无人幸免,无论是买了股票的,偷偷做了买卖的,还是放贷出去的。 放贷出去,虽然有抵押物。 可很快放贷人就察觉到,当初抵押的时候,虽然尽力的压低了抵押物的价值,可如今……万物齐跌的情况之下,这些抵押物,其实也都一泻千里,暴跌的厉害。 整个京城,有人为了拆东墙补西墙,回笼资金,拼了命的抛售股票以及一切手头上的资产。 原本价格高昂的字画,如今却已无人问津了,孤本的手抄书,而已没人光顾了,所谓的古董,看也没人看。甚至是宅邸和土地,价值也不断的缩水。 一时之间,京中的情绪,竟是陷入了死一般的境地。 天津卫和北通州,也好不到哪里去。 原本只是一个股票,如今却慢慢的开始发生了连锁反应,百业齐衰,所有人都到了破产的边缘。 而这个时候…… 张静一却在张罗着一件事。 印刷…… 一份类似于报纸的东西,终于开始出现。 张静一将其取名为大明报。 这份报纸,是张静一亲自上奏,恳请陛下恩准,而后,建立报馆,开启印刷。 其实报纸在这个时代而言,是很容易实现的。 只是当初,张静一死也不敢碰这玩意。 倒不是因为技术和盈利上的问题。 而是张静一并不是傻瓜,在舆论上,自己从来不曾占过强势,说难听一点,虽然其他方面,他干的有声有色,唯独舆论这玩意,他一直都被各路大儒还有清流们按在地上暴打,一丁点的招架之力都没有。 这些大儒和清流,毕竟每日干的就是瞎琢磨进行理论研究,而儒家的理论,早就发展了两千年。 两千年时间,这理论早就打满了各种补丁,无懈可击。 最重要的是,这些门徒们,一个个都是理论高手,张静一不是瞧不起自己,实际上可能一个秀才,都能辩的张静一哑口无言。 在这种情况之下,张静一若是早早弄出报纸来,然后咋咋唬唬的在报纸上宣扬。 这就等于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这些大儒和清流们若是有样学样,无数报纸林立,张静一表面上是率先弄出了一个大杀器,可实际上,难道不是给自己找了无数个爹成日来骂自己? 只是现在不同了。 攻守之势异也! 第六百四十五章 动手 几个印刷的作坊,都是现成的。 第一版的报纸直接印刷。 张静一胃口大,直接印刷十万份。 这个数目,绝对非同小可。 可张静一对于销量却很有信心,于是又开始联络各家店铺铺货。 到了次日一早。 刘鸿训如往常一般的去内阁当值。 刚刚落座,便有书吏来,将一份报纸送上。 “这是什么?”刘鸿训皱眉,抬头看着书吏。 “是大明报,今日清早卖疯了,大街小巷都是,十文钱一张呢……” “卖疯了?”刘鸿训看着这一张大报摆在面前,有些瞠目结舌:“就这个?” 他觉得匪夷所思。 却没想到,书吏接下来的话会更令他意想不到。 “印刷了十万份,很快就销售了一空……有五万份是在京城贩卖,还有五万份,快马送去京畿各地,譬如天津卫和北通州等地。” 这么多,刘鸿训直接吓了一跳。 十文钱可能对于有的人而言,不值一提,可对不少人家而言,却也是不小的负担。 就这么个东西,居然也有人抢着买。 “听说……以后铁路公司的公告,都不张贴了,只有这报纸里才能看到……现在满京城的人,都急切得很,不少人的身家性命,都在这上头呢,这消息一出来,也没人去铁路公司等了,大家清早就去抢那报纸。” “这狗东西!”刘鸿训一时无言。 说句实在话,现在这个情况,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搭在那铁路公司上头,十文钱对普通人而言确实不贵,可对有的人而言,再如何要倾家荡产,也不敢怠慢了最新的消息。 这绝对是昧心钱啊。 于是刘鸿训让人取报纸来,随即低头一看,里头果然有关于铁路的讯息。 大抵说明了现在的经营情况,当然是经营情况十分堪忧,未来将面临亏损,而主要的原因是此前忙碌的投资,毕竟大量的铁路线预备了要修建,所以事线建立了几个枕木和钢铁的作坊,还扩大了蒸汽机作坊的规模。 可现在因为工程受阻,这些钱等于是白白消耗掉了,不出意外的话,这些新建的作坊都会出现经营上的困难。 刘鸿训看到这里,心口堵得慌。 除此之外……这报纸里的内容五花八门。 居然还有一篇,是关于吹捧士绅的,大抵是说大明能有两百五十年的天下,无不是仰赖士绅,如今流寇四起,正是国家仰仗士绅,共度难艰之时,里头大大地夸赞了刘鸿训人等,暂缓新政,使士绅和地主们无不感激涕零。 刘鸿训:“……” 这些文章不少,各色各样。 若是以往,刘鸿训肯定笑呵呵的看着,可现在却觉得是莫名讽刺。 刘鸿训觉得这报纸就是嘲讽他们,一看下头文章的署名,居然是当世的一些名儒,在前些日子的一些文章。 刘鸿训看的心里窝火,偏偏又是发作不得。 再过几日,铁路公司的股票继续一泻千里,竟达到了三两银子。 其实现在几两银子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无论是什么价,也没人敢买。 只是无数人却已陷入了绝望的境地,京城之内,哀鸿一片。 刘家是最惨的。 时不时,在院墙内的下人,竟突然会见到有石头从外扔进来。 甚至还有人在刘家的院墙外泼墨,提笔作各种痛刘鸿训的酸诗。 以往刘鸿训暂缓新政,本是功绩,可现如今,反而让不少回过味来的人,意识到若不是刘鸿训这狗东西,只怕大家也不至沦落到这个境地。 刘鸿训却是耐着性子。 他在等。 过不了几日,便有人来到刘家,亲自面见了刘鸿训。 又不出几日。 那山东阳信县周家。 周老太公此时已像吃了定心丸,他如今……倒是颇为得意。 铁路公司等人,隔三差五的会来,尤其是那个叫王涛的文吏,更是为了洽购土地的事宜,而对他好话说尽。 周老太公这样的人,活了一大辈子,那真是精明的不能再精明的人物。 现在既然知道,自己拿捏住了铁路公司的七寸,又如何肯甘休? 他慢慢地谈,一点不急。 当然,与本地的士绅之间,他也有所联络,有不少都涉及到铁路公司土地收购之人,大家彼此分享应对铁路公司的心得,又或者一次次想要试探铁路公司的底线。 这一日,那王涛又来了。 周老太公听到了下人的奏报,却坐在花厅里,继续慢吞吞地喝着茶。 一旁坐着的是他的长子周应同,周应同奇怪地道:“父亲,怎不叫客人进来?” “他算是什么客人?”周老太公淡淡道:“不过是张静一的爪牙罢了,不必理会,去告诉他,老夫今日病了,不见外客。” 周应同便抬头看着周老太公道:“爹,前几日,不是说一亩三百两纹银吗,我看人家的价钱,也算是公道,童叟无欺,那些地,毕竟不值几个钱,又不是上好的水田,三十两银子银子一亩都卖不出去,这都溢价十倍了。” 周老太公含笑道:“你啊,真是不懂事,你以为人家为什么心急火燎的想要购地?还不是因为……他们耽误不起,而且这是必经之地,只要老夫不同意,什么样的价,他们也得和老夫谈!” “你这败家子,真不晓事,你想想看,只要老夫再晾那铁路公司的人几日,他们只怕还要加价,这可是一百多亩的地,一亩地多加一百两,就多了一万两银子,咱们周家平日里辛辛苦苦,靠收租,得多少年才能挣来这纹银万两?实话和你说吧,现在大家都在等,等着这铁路公司出更好的价钱,谁要是先答应,谁便愚不可及。” 周应同点头:“我倒听说京城现在搅的很厉害,说是什么股票跌了,不少人寻死觅活。” 周老太公不以为然地道:“京城的事,老夫不管,可在山东地面,得照着咱们的规矩来。从前老夫倒还忌惮这些张静一的鹰犬爪牙,可现在……哼,他们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昏君的一条狗罢了,现如今,闯将李自成大有划江而治的大势,那昏君这才想起咱们来了,他们不敢怎么样的。” 于是便再不迟疑的让下人打发走了那王涛。 周老太公接着不无得意地道:“这个叫王涛的人……真是可笑,老夫略施手段,便可教他百爪挠心。” 周应同便也笑着道:“这家伙,从前还想清丈咱们家的地呢,真不是东西。” 周老太公便道“不过是狗仗人势之徒罢了,他当初仗着的乃是张静一那狗贼的势,现如今,合该我们周家痛打落水狗了。” 周应同便乐了。 只是父子二人没喝多久的茶。 突然之间,前院一阵混乱。 周老太公听着吵闹声,不喜地皱眉道:“来人,来人,究竟怎么回事。” 不一会,便有人跌跌撞撞地进来,急切地道:“不好了,不好了,有人闯入……” 这人话还没说完,因为他前脚来报讯,后脚便有数十个差役明火执仗杀的进来了,有的提刀,有的手持铁尺。 周老太公一见是差役,有些吃惊,可随即又松了一口气。 他是大士绅,平日里,县里的三班差役见了他,都不无是低眉顺眼的。 只是这些差役,看着有些面生。 周老太公没有多想,便动怒道:“尔等何人,这里容的下你们这般的放肆吗?” 为首那个差役,居然拿着铁尺,上前便是劈头盖脸地朝周老太公来了一下。 铁尺破空,啪的一下,打的周老太公惨叫一声。 这差役随即便大呼道:“拿住人,下令……一个都别放过,这是御史和知州亲自要拿的人,周家四房三十九口,一个都不要拉下。” 众人大呼:“喏。” 随即,为首的差役就上前,呼喝着人按倒了周应同。 又一把将周老太公揪了起来,冷笑着道:“周代是不是?你东窗事发了,跟我走一趟!” 周老太公依旧疼的龇牙咧嘴,口里则是大呼:“我要见知县……” “不必见啦,知县涉及贪赃枉法,已被收押。” 这周老太公顿觉得眼前一黑,知县被拿住,他倒无所谓,问题是,人被拿了,为何自己没有收到一点风声? 要知道,他可是本地最大的地头蛇,他的消息,甚至比官府还要灵通。 于是周老太公焦急地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等乃知州厅的人,今日拿你问罪,休要啰嗦。来人,将这里查封起来,还有……让下头人手脚干净一些,此乃山东道御史亲自督办的案子,可不要乱摸东西,到时御史计较起来,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又是大声应诺。 周老太公竟是一时之间茫然了。 他不知所措,随即道:“山东布政使司的周参政,乃是我堂兄。” 这差役却是嘲弄地看着他道:“实在对不住了,今日拿你,乃是御史知会了本地巡抚,亲自部署,连同知州督办的大案,莫说是布政使司的参政,便是布政使亲来,也说不上话。” 第六百四十六章 一个个都得死 周老太公听到这里,心里便禁不住恐惧起来。 于是慌张之下,禁不住仰天长啸:“这定是那张静一狗贼要害我,他想占我家的地。” 于是,便忙嘱咐自己的儿子周应同道:“快,快给你堂兄,给你的岳父他们修书……告诉他们……老夫被奸贼所……” 可是周应同此时正被人按着身子动弹不得呢! 那差役冷嘲道:“写信?这好极了,只是现在写不得信,他的儿子也是重犯,一并拿下。” 这些差役个个如狼似虎,明火执仗。 其实差役在地方上是最油滑的,他们对上官溜须拍马,对下民又是不容亲近的态度,而遇到了士绅,往往又矮了一截,似这样的人,最懂得察言观色。单单这拿捕人犯,只需看上官的态度,立即便能明白,要抓的人要如何应付。 今日这差役丝毫情面也不给,完全不将周家这样的人放在眼里,这在以往是绝不可能的。 在从前,周家即便有人犯罪,上门来抓人,那也是将礼数尽到,表明这件事和自己无关,自己只是奉命行事,在抓捕的过程之中,能给予照顾,一定给予照顾。 毕竟他们也不是傻瓜,这样的家族往往都树大根深,人家在上面斗法,出了差错,被人抓住了把柄,治不了人家的敌人,还治不了你这区区差役? 可今日这般的态度,显然是有人已经察言观色,意会到了什么。 周家之人,全部索拿武定州。 州衙里,三班差役早已就位。 信阳县的县令一早就被叫到了州里来,他以为知州有什么事。可谁晓得,人一到,就被软禁了,只允许在小厅里吃茶,外头是一队特意调拨来的巡检司官兵。 而此时,山东道御史周进,以及武定州知州杨可用二人,已是各自落座,他们低声说着什么,表情都很凝重。 紧接着,有人道:“那周家的人到了。” 周进与杨可用对视一眼,各自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周进淡淡道:“杨贤弟,你去办吧。” “是。”杨可用点点头。 随即至正堂升座,三班差役集齐。 没多久,周老太公便被人押了进来。 杨可用只冷笑看他道:“来者何人。” “信阳县生员……” “这里没有生员,今日审的是大案。”杨可用大喝一声,直接来了个下马威。 “可是老朽确实是秀才功名……” “已经不是了。”杨可用淡淡道:“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县学的学官,已经革了你的功名。” 听到这里,周老太公差点要昏厥过去,随即气恼地大叫道:“我安分守己,为何革我功名,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要为虎作伥吗?他张静一还使唤得动……” “住嘴!”杨可用厉声道:“辽东郡王与本官有什么关系?今日是要问的是你危害乡里,聚众谋反一事。” 听到谋反二字,周老太公顿时给吓得脸绿了,立即激动地大叫道:“没有……没有……你胡说什么,老夫年近七旬,谋什么反?这是污蔑!” “是吗?”杨可用冷笑道:“那么你在乡中,招募了这么多的乡勇,削竹为矛,这是要做什么?” 周老太公感觉到问题的严重了,立即道:“流寇四起,各个府县的士绅人家,统统招募乡勇,结寨自保,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现在谁家不这样做?” 这是实话。 流寇虽然没有肆虐山东布政使司,可依旧还有小股的流寇肆虐。 地方上的士绅,他们的土地和田产毕竟不是在城里,所以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往往都会招募一些乡勇,这种事,其实从万历年开启,就已经开始出现了。 周老太公只觉得可笑,竟拿这个理由。 杨可用却面无表情,道:“你不要狡辩了,看来你到现在还敢抵赖,已不是非同一般的反贼了,来人……动刑。” 一声号令。 差役们便立即上前将周老太公按倒在地。 周老太公吓了一跳,大叫道:“我是有功名的……” 啪…… 有差役举了票牌,直接掌在他的嘴上。 他牙齿顿时脱落下来,满口是血,口里含糊不清的说着似乎是:“张静一……你这……你这狗贼……” 杨可用却依旧是面无表情,只冷漠的看着周太公,随便他怎么骂。 一通打下来。 周太公已熬不住了,只剩下了呜咽。 杨可用一个眼神,差役们便退下,接着他便道:“到了现在,你交代不交代,你为何要招募乡勇,又为何要结寨,你家里屯了这么多竹矛,还有粮食,意欲何为?还有……你四处凌虐百姓,侵占人田地,这事是有的吗?你的儿子……平日里称今圣是什么,你敢不敢再说一遍?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吗?真以为本官没有办法治你?” 周太公只是哀嚎。 不过他也不傻,这个时候认了谋反,这就是将自己全家都坑死了。 因而他咬紧牙关,却实在拗不过皮肉之苦,便含糊道:“求上官饶命,饶命啊……” 杨可用抚案道:“这样的刑竟还熬得过,你还说你没有勾结流寇?若是寻常流民,只怕早已招认了,可见本官断没有拿错人,来……给我继续打。” 差役们便个个上前,又是痛打。 周太公却是死也不肯认的。 他于是狂笑着道:“哈哈哈,哈哈哈……你们竟要如此构陷于我,难怪大家都说,那张静一狗都不如……果然是大奸大恶之徒!想要我认谋反,老夫苟延残喘的年纪,怎么会认?” 他正说着,却在这时候,隔壁却传出了惨呼声。 过一会儿,有差役匆匆带着一份供状上前,道:“知州,他儿子供认了。” 周太公:“……” 杨可用伸手,差役将供状送上,杨可用看了一眼,便道:“姓周的,你看……这上头有你儿子的签字画押,说你一直勾结流寇,图谋造反,还说这一切都是你所为……是你丧心病狂……” 周太公一听,顿时便明白自己儿子的意思了。 这意思是让他来担着啊,反正他已经老而无用了,怕也是实在难以熬得过刑,这才出此下策。 可周太公倒是并不责怪儿子拿自己做替罪羊,不过他依旧放声大哭着骂道:“这个混账,这个混账啊,他难道不知道……但凡是谋反,无论是谁犯了事,都要祸及满门的吗?” 说罢,一时情急,竟是昏厥了过去。 杨可用不由皱眉,站了起来,看了一眼一旁的文吏,露出厌恶的表情,口里道:“人既昏了,也让他签字画押吧,这是要案,马虎不得,我们不是厂卫那样的下三滥,凡事还是要讲证据和口供的!” “是。”文吏不敢怠慢,立即下笔,很快就写出了一张供状,而后送到了杨可用的面前。 杨可用看了一眼,指摘里头的错误:“不要写他一过堂就供认,既然是穷凶极恶的反贼,要让他在这堂中,显出气概来,用刑的时候要狂笑,口里要说十八年之后还是好汉。讯问他的时候,他得指天骂地……这些也要本官来教你吗?” 文吏点点头,便忙重新回到书案跟前,取了新的纸张,开始写‘小作文’。 写毕,又送至杨可用的面前。 杨可用只看了一眼,便点头道:“差不多了,让他画押吧。” 文吏于是取了供状,直接走到了这昏厥在地的周太公面前。 随即抓着周太公的手指头,先摁了印泥。 却恰恰在这个时候,周太公一下子惊醒了,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条件反射似的要将手缩回去。 于是,七八个差役一齐上前,将他按的死死的,几只大手抓着他的手腕,生生让他将这手指头摁了下去。 周太公悲切地嚎叫起来:“冤啊,千古奇冤!” 杨可用却已站了起来,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不屑地道:“冤?这天下还真没有几个冤枉的,你平日干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之所以治你谋反,不是因为非要冤枉你,而是若是用你平日的罪来治,难免要牵连到本州不少同侪,不然你在信阳县干的那些勾当,和谋反又有什么分别?好啦,时至今日,只好苦一苦你们周家了,人押下去,退堂!” 杨可用随即收了供状,快步到了别厅,恭恭敬敬地将供状送到了御史周进的面前。 周进低头看了一眼,忍不住评价道:“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样不妥,这是山贼才说的出来的话,此人毕竟曾有过功名,实在违和。依着本官看,还是用‘天数有变,神器更易,而归有德之人,此乃自然之理’这样的话才显得妥当一些。” 杨可用便立即道:“愚弟糊涂,竟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幸亏贤兄指点,那愚弟就再去一趟,让他重新画押。” 周进摆摆手,道:“算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姓周的这些人……他们一个个都得死!” 杨可用骤然之间,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寒意! 第六百四十七章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周进见杨可用默不作声。 自然晓得他的意思了。 “此番我奉朝廷之命来山东,其实也是奉了恩师的意思。” 周进的恩师乃是刘鸿训,这一点,许多人是知情的。 周进随即又道:“此番来山东布政使司,只干一件事,那便是巡视各府县不法的士绅,国家糜烂,百姓苦甚,我等岂可坐视呢?像周家这种,是断不能留的,杨贤弟,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啊,这个道理,你要懂。” 杨可用便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道:“那么就谋反罪,阖族诛灭,一个不留,周兄还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周进笑了笑道:“你我是同年,是同榜的进士,自然和别人比要亲近一些,所以此番来山东,第一个就是找你。谋反罪,肯定要算的,现在的问题是周家谋反,难道没有同谋吗?”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一句话。 杨可用骇然:“同谋?” “但凡谋反,就有同谋。”周进淡淡的道:“现在流寇日益迫近,南取荆襄,虎视山东、南直隶,跃跃欲试,大明存亡只在旦夕。贼势如此之大,难道就没有人勾结流寇?区区一个周家,何须朝廷还要我的恩师如此大张旗鼓,他们是个什么东西。” 杨可用立即意会:“那么周兄的意思是……” “案子还要审,要顺藤摸瓜,这不是一家两家人能办成的事。” “是。”杨可用便点点头道:“我再试一试。” “不是试一试。”周进别有深意地看了杨可用一眼,随即就道:“只一定要办成,办不成,就不好交代了。” 杨可用其实有些糊涂了。 一个月前,上头还有人在为士绅们请命,怎么转眼之间,就成了这样的结局? 若不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周进乃是刘鸿训的心腹,杨可用甚至怀疑这周进乃是锦衣卫的卧底。 可是朝中的事,诡谲多变,他区区一个知州,不过是随波逐流的一片枯叶而已,身家荣辱,尽都仰赖上头的垂怜,事办成了是功,办不成…… 杨可用很清楚,办不成或者不去办,到时自己就是周家的同谋,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作揖道:“下官清楚了,一定能成,既是谋反,就不是小案,区区一个士绅算什么,我看……牵涉其中的,定还有许多人,下官不才,便是拼了粉身碎骨,也要将人一个个挖出来。只是……” 说到这里,他抬头:“不知贤兄,可有什么……明示吗?” 你都说要顺藤摸瓜了,这到底顺的是哪一根藤啊,能不能给一点提示? 周进正待要说。 这时,突然外头有人道:“有急递铺传报,百里加急。” 周进豁然而起,道:“怎么……取来我看。” 那文吏匆匆奉送了一份奏报上前。 周进却见不是京师传来的,有些疑惑,拆开一看,忍不住惊讶:“山东巡抚沈珣是谁的人?” “什么?”杨可用一头雾水。 周进手指着奏报道:“万万没有想到,山东巡抚那边也动手了,在济南捕杀了十七户乱党,真是雷霆手段,迅雷不及掩耳啊。” 杨可用一听,顿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道:“他们也是一样?” 周进瞪他一眼,不喜地道:“什么我们、他们,又是什么一样?” 杨可用自觉失言,顿时脸羞红了,主要是他大受震撼。 周进将奏报一收,便道:“山东巡抚沈珣乃是当初山东按察沈珫之弟,而沈珫此人,如果我没记错,乃是当初的吏部郎中张凤翔的举荐,张凤翔……现在是吏部左侍郎……若我记的没错的话,此人和黄公的关系十分莫逆。” “首辅?” 周进道:“不必管这些,你这边行动要快一些,依我看,不久之后,各地都会动手,横竖这些人都要死的,谁先下手,谁先得一功。此事我要立即向恩师奏报。” 杨可用现在心里吃了一颗定心丸,不过还是道:“方才愚弟想问……到底顺哪一根藤……” 周进心思却在济南府那边,只下意识的道:“你看着办吧,我对山东的情况也不甚懂。” 杨可用:“……” 朝中突然开始出现了火药味。 山东那边大量书信开始在往来的同时,都察院诸御史又奏报了十几起牵涉到了山东的谋反案。 一下子……开始有人回过味来了。 不过朝中依旧还是平静。 似乎没有什么事发生。 内阁里也太平无事,刘鸿训如往常一样办公。 哪怕是有山东道御史周进上奏,发现了有人勾结流寇,图谋造反,刘鸿训的票拟,也只是写着:定要查有实据。 这个时候,终于有人寻到了张静一。 却是天启皇帝命张静一紧急入宫觐见。 张静一不敢怠慢,匆匆入宫。 由宦官领着进了西苑勤政殿,却见这里已是济济一堂。 天启皇帝今日的表情,十分的平静,他打开一摞摞的奏疏,一份份的看过,抬头,百官来的差不多了,从内阁到六部,再到各院各寺的主官,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勋臣。 大家都很一致地低着头,默不作声。 天启皇帝便道:“怎么好端端的,山东地面……出现了这么多桩谋反案子?” 可是……依然很安静,无人回答。 天启皇帝便抬头看了刚进来的张静一一眼,道:“锦衣卫事先有察觉吗?” 张静一又不是傻瓜,只是……他所震撼的,却是某些人的下手狠毒。 其实就算是傻瓜都能看的清楚,能位列朝班的人,哪一个不是狠人?可以说个个都是杀人不见血的角色,只是有一个仁义宽厚的外表而已。 张静一便一副惭愧的样子道:“臣……对此一无所知……臣万死。” 天启皇帝很努力地憋住笑。 好在他总算忍住了,深吸一口气,才一本正经地道:“锦衣卫这些日子,是有些散漫了,这么多的谋反,大大小小七十多件……” 张静一不由诧异地道:“七十多件?” 天启皇帝绷着脸,沉声道:“朕也很诧异啊,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山东布政使司的贼情,已到了这样刻不容缓的地步,而锦衣卫居然一无所知……” 张静一只好硬着头皮道:“臣一定好好整肃。” 这意思是差不多得了。 天启皇帝便没有继续往这头说下去,而是道:“这些叛党,如此猖獗,该如何处置?” 众臣还是不做声。 枪打出头鸟嘛。 总要有人做这个坏人的,问题是……大家不希望是自己。 天启皇帝便又道:“众卿都不说话吗?黄卿你来说。” 被特意点到名字,黄立极只好站出来道:“既是谋反,就按规模来办就是了,谋反不是小事……所以臣的建议是,立即委派钦差一员,督办此案。” 天启皇帝凝视着黄立极:“朕看这谋反之人,竟多为士绅………朕思来想去,可能是因为当初朕想要行新政,引发了士绅们的不满,现在朕已暂缓了新政,士绅对朕不满,也是情有可原,虽说是谋反,可是朕还是打算大赦,至少……不要大加株连,诸卿以为如何?”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话来。 倒是让不少人急眼了。 当初杀人的是你,现在你居然想做好人? 你做了好人,我们怎么办? 黄立极很尴尬,却还是继续硬着头皮道:“陛下,必定是谋反大案,即便是大赦天下,这谋反也在不赦之列,所以臣以为……法不可徇私,还是明正典刑,才可以以儆效尤,如若不然,人人效仿,此置纲纪于何地呢?” 天启皇帝于是便看向其他人,很是耐心地问道:“你们呢?你们也是这样看待的吗?” 此时,刘鸿训站了出来:“黄公所言,至理呀,国家要治理,就必须有所威慑,山东的情势,已经岌岌可危了,难道陛下要坐视,它成为第二个荆襄吗?今日不防微杜渐,将这乱臣贼子,统统剪除,便是养虎为患,臣自知陛下宅心仁厚,只是有时,还是该痛下杀手才是。” 其他各部尚书,也纷纷道:“陛下,不能犹豫和迟疑了,这些人……猖獗到这个地步,怎么可以放过呢!” 又有人道:“这些人横行不法,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治国以宽,可是对待乱臣贼子,若不严刑峻法,则势必让乱臣贼子有机可乘,请陛下断不可滋生仁念。” 天启皇帝看着这一个个的人,心里不禁骇然,忍不住在心里骂道:这些狗东西,居然都偷偷去买过股票了。 由此可见,这股票的买卖当时是多么的火热。 在这殿中,真是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没跑呢! 自然,天启皇帝心里已经乐坏了,继续崩住笑,他实在想大笑出来,可现在……他还是一副遗憾又深思熟虑的样子,叹息道:“张卿的意思呢?” 张静一却是道:“臣有两点,不知当讲不当讲。” 于是众人便齐刷刷地都看向了张静一。 张静一此时觉得自己的高光时刻来了。 第六百四十八章 喜报频传 张静一很认真的样子。 他故意先顿了顿,卖起了关子。 而后,他才慢悠悠的道:“这第一,据我所知,牵涉到谋反的都是士绅,可见李自成已经猖獗到了什么地步,现在正是陛下争取人心的时候,若是这个时候,能够宽恕这些人,他们一定感激涕零。善待士绅,乃是本朝国策,从前陛下为政,确实是急躁了一些,可现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无数眼神,开始有些想杀人了。 这家伙左右横跳,用后世某省的话来说……他很机车耶。 张静一随即又道:“这其二,我看过,许多的谋反罪,立论不足,不如让锦衣卫来接手,彻查其中的是非曲直,诸公,谋反是大罪,可不是凭借着几根长矛,几份口供就可以定论的,这方面锦衣卫有丰富的经验……” “不可!” 有人急了。 前面你假装宽容也就罢了。 后头你锦衣卫还想给人翻案? 你张静一若是翻了案,多少人要翻船。 说话的人乃是礼部侍郎杨忠,他咬牙切齿道:“殿下之言,不足为论,这件事……若是锦衣卫来审,难以服众,要知道,士绅畏锦衣卫如虎,我看过卷宗……没有什么问题。倒是殿下多此一举,又是何意?” 他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山东的事,参与的人太多了,许多人在山东布政使司都杀疯了,多少朝中的门生故吏,大家伙儿在那儿拼命,现在你张静一要重审,他们怎么办? 这杨忠随即又振振有词道:“至于让陛下收买人心,我看……这话不对,陛下乃是天子,九五之尊,维持纲纪才是天子最重要的职责,如何沦落到与区区流寇去争取人心?那些要谋反的人,自然会反,奸贼就是奸贼,乱党就是乱党,难道宽恕他们,争取人心,才让弃暗投明,这便不是奸贼了吗?朝廷应该有自己的态度,而不能一味的宽仁,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才是长久之道。所谓争取人心之言,不切实际,也不足为论!所以臣的建议是……杀!狠狠杀一杀这风气,该怎么治罪就怎么治罪。” 他说的振振有词,牙都要咬碎了。 张静一没想到,以前杀士绅在朝中要被这些人打脸。 现在转过头,我做好人了,你们还打我脸。 他禁不住道:“当初你们不是这样说的?” “什么你们我们,我们同朝为臣,何来你我。而且当初的时候,是刘公这样说,我没有说过!”杨忠正色道。 张静一:“……” 刘鸿训拼命咳嗽,掩饰尴尬:“当时说的时候,是还没有发现这些人竟是罪恶昭彰到这样的地步,如今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如今方知,这些人已丧心病狂至此,如今方知,有的人是没有办法悔改的,陛下如此宽仁,他们沐浴天恩,不说感激涕零,却也该当安分守己,哪里知道,圣人的教化,他们竟都忘了个干干净净,这样不忠不义之徒,留着做什么?”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张静一又不禁失声。 天启皇帝便抚案,道:“好了,够了,今日就议到此,此事,过几日廷议再议吧。” 天启皇帝算是明白了,这件事,他天启皇帝一点也不急,慢慢钓着。 众人见陛下竟只是过几日再议,顿时失望。 本来是打算一鼓作气的。 只是……既然是廷议,倒也不必担心。 于是众人纷纷称是,告辞而去。 天启皇帝见众人一走,顿时露出了喜色,对一旁的魏忠贤道:“将张卿叫回来。” 张静一去而复返,二人相视一笑。 天启皇帝咬牙切齿的道:“这群狗东西,背地里只怕买了不少股票,平日里个个说自己穷,没米下锅了,现在看来,个个都有不少银子。” 张静一笑了笑道:“陛下……臣也以为他们不是东西。” “你这办法实在太好了。”天启皇帝兴冲冲的道:“真是妙策啊,只是方才,你为何对诛杀士绅,百般劝阻呢?是因为张卿故意想逗一逗他们吗?” 张静一认真起来:“臣可没有这样的心思,臣之所以如此,其实是希望……让他们谨记这一次教训,通过这件事,让他们知道……他们该是什么立场,若是轻易让他们成事,反而……让他们拎不清。” 天启皇帝颔首:“有趣,有趣,你说接下来,会怎么样?” “臣也说不好。”张静一道:“不过应该很快会朝很好的方向发展。” “很好的方向。”天启皇帝此时振奋起来:“从前都是朕来做这个坏人,朕和你,一个昏君,一个奸臣,事干了,还成日被人骂,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真的不值当,如今……朕要做一个好皇帝了,要做仁君,坏人让别人去做。你张卿也是如此,咱们现今做好人。” 张静一心里呵呵。 面上却是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道:“陛下仁善,人所共知,从前种种,只是为了天下家国而不得已而为之。” 天启皇帝哈哈一笑:“这新政,咱们还继续不继续了?” “臣以为,新政显然不是当务之急了。”张静一道:“眼下最当务之急的是,静观其变,将人心拉到陛下这边。” “人心?”天启皇帝笑吟吟的看着张静一,他知道,张静一又有了鬼主意。 今日是天启皇帝最痛快的时候,这种虽然不是和大臣对抗,却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要比当初砍人脑袋还要痛快。 众臣散去之后,各自办公不提。 可是……这消息还是难免走漏。 山东出事了,不少的士绅获罪。 消息一出……这一下子……似乎让不少人心思活泛起来。 这样看来……那些谋反的士绅,可能不可能被抄家。 抄了家……会不会就可以修铁路了? 如今铁路公司的股票,已经暴跌到了二两银子。 可怕的是,这二两银子是卖价。 问题是没人买。 可现在……市面上似乎开始出现了异样。 终于有人开始尝试收购了。 这在以往是想都不敢想的。 明知道明日就要跌的东西,谁敢买? 显然……收购股票的人,其实也是在赌。 他们赌这山东和辽东的线路能修成。 一旦能修成……哪怕价格高昂一些,可只要能推进……那么二两银子一股,单凭分红,是绝对可以盈利的。 横竖都不会亏。 当然……市场的担忧还有不少,一方面是山东的士绅那边,会不会真的抄家。 另一方面,会不会横生枝节。 大家第一次被直接打成骨折,说实话,记忆创伤还在呢。 因此,即便有人觉得可以赌一赌,也只是浅尝即止,小心翼翼的买入。 到了下午的时候,奇迹居然发生了。 原本抛售的人,也察觉到了市场的变动。 人有时候真是奇怪,在暴跌的时候,无人问津的情况之下,人人都在抛售。 可抛售的人一旦发现有人开始收购了,居然开始迟疑了,有些不肯卖了。 因而……这抛售的风气一止,买入的人开始出现。 原本那种焦虑的心情,一扫而空。 刘鸿训在内阁,他枯坐了很久,一点心思都没有。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值,忙是打道回府。 一到了堂中,屁股还未坐热,婢女也才刚刚斟茶来,便见自己的儿子冒冒失失的进来:“爹,爹……” 刘鸿训抬头,看了一眼刘文昌:“又毛毛躁躁什么。” “爹,好事,好事啊……山东那些狗东西一捕杀,股票便没爹了,昨日的时候,市价还是二两一钱银子,谁料到,我听外头人说,有人开始二两二钱银子收购了,涨了!” 刘文昌难掩住欣喜。 刘鸿训一听,差一点热泪盈眶。 要知道,为了这个事,他多少天没有睡过好觉了。 成宿成宿的焦虑,尤其是每日的下跌,更让他肝肠寸断,就好像是有人在用钝刀子割肉似的,教他苦不堪言。 现在……总算是稳住了。 可他毕竟不是一般人,不能似刘文昌这般手舞足蹈,他呷了口茶,而后道:“我们买的时候,花的是什么价。” “前前后后买的,大抵一股的成本是七两。” 刘鸿训咬牙切齿:“七两银子买的,二两二钱银子有人收,你就高兴成这个样子,有没有出息?” 刘文昌一想这个,也惆怅了。 所以说有时候人的快乐确实很简单,哪怕是巨亏做了韭菜,可但凡有一天微涨一些,也能让自己支棱好一会功夫。 “股票卖出去了多少?”刘鸿训看着刘文昌。 刘文昌诧异道:“卖,为何要卖,儿子没打算卖啊?” 刘鸿训:“……” “儿子想好了,不但不打算卖,而且新近还抵了媳妇的首饰,好说歹说教她拿嫁妆全拿了出来,儿子打算明日买入,二两二钱啊,这样的成本,再亏能亏多少,儿子想好啦,都已经亏到了这样的地步,儿子还怕什么?” 刘鸿训:“……” 他渐渐有点开始难以理解,现在的世道了。 ………… 还有。 第六百四十九章 廷议 显然,刘鸿训见到自己儿子如此莽撞,内心是极度焦虑的。 是倾家荡产,还是大赚一笔,只在这一念之间,可能几日功夫,便可见出分晓。 这换做是谁,都受不了啊。 尤其是恪守中庸之道的读书人,似刘鸿训这般。 说实话,他内心深处,很难认同股票这种偏离了他价值观的问题。 不过不得不说,这玩意确实很刺激,很让人上头,什么圣人之道,什么中庸之道,平日里虽然可以说,甚至可以让人修炼成古井无波,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程度。 可真正触碰到了这玩意,任是刘鸿训,也欲罢不能了。 有一丝理性告诉他,趁着有人买,赶紧卖了,然后眼不见为净。 可一想到,自己已经血亏,这个时候……自己儿子这般舍得一身剐,竟也让他心里有一丝丝的认同,居然再没有骂败家子,反而是低头喝茶,掩饰自己内心的欲望。 良久,他对刘文昌道:“铁路能修的话,这股票能涨吗?” “能。”刘文昌笃定地接着道:“现在还有诸多不确定性,所以大家都在赌,就赌能一锤定音,不知明日的大明报,有没有关于铁路公司的公告和声明,若是有准信,肯定能大涨。” “若是这铁路能一直修,岂不是要一直涨?” 刘文昌苦笑:“父亲,哪里有这样容易,这天下又不是围着铁路公司转的,要是真围着铁路公司转,倒是好了。” 刘鸿训笑了笑,没有做声。 倒是刘文昌很有精神地继续道:“这一次其实还是多亏了父亲,若不是父亲……” 刘鸿训却是摇摇头,打断他道:“为父虽然是内阁大学士,可扪心自问,这倒不是为父的功劳,此次山东布政使司能闹这么大的动静,其实是为父也始料不及的。” “是吗?其他人……” “对,还有其他人!”刘鸿训目光深幽地看着一处道:“现在思来,不知多少人身家性命都在里头呢。” 刘文昌不由咋舌:“我就说嘛。” 刘鸿训看向他,道:“这几日,你不要四处走动……还是那句话,不要招摇,不要声张,得有些忌讳。” 刘文昌心领神会地道:“父亲,朝中是不是……” “老夫说不上来,今日这事,到了这个时候,就不能善了了,你要杀人满门,还不许有人蹦跶几下吗?”刘鸿训好整以暇,随即道:“所以……还是小心为妙。” “是。”这一次,刘文昌乖了。 “还有……”刘鸿训看着自己的儿子,认真地道:“如果真要赌,那明日一清早,就要收购,未来的局势,老夫可能看不清,可是这两日,只怕还真有可能涨一些,至于最后如何,得看廷议……” 刘文昌讶异道:“廷议,什么廷议?” “朝廷即将廷议议论山东布政使司发生的事,这个廷议十分关键,最后议出了什么结果都有可能。”说到这里,刘鸿训叹口气,接着道:“哎,无欲则刚,没想到为父这些年静心养气,临到这个时候,却被绑在一个生意上头……退又无路可退,没办法……只好拼命了。” 他感叹一声,挥挥手,让这傻儿子滚蛋,自己现在只想静静。 ………… 果然如刘鸿训所料的那样,市面上的铁路公司股票,已经开始轻微的上涨了。 当然,这种上涨还是带有疑虑的,绝大多数人,成了惊弓之鸟,倒也不敢乱来。 过了三日,终于堪堪涨到了二两四钱。 三日涨了两钱,这放在一个有序的市场,绝对属于暴涨了。 不过在这野蛮无序,当初一个月直接暴涨接近二十倍,之后又过山车一般一泻千里的时代而言,这聊胜于无。 倒是围绕着山东一案,争议也是不小。 不过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吭声,依旧有人憋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相反这个时候,最开心的就是张静一。 大明报的销量节节攀高。 每个人清早都盼着大明朝发售,因为里头随时可能有铁路公司的消息。 而若是二手消息,是不值钱的,一定要第一时间买,一旦迟了,便可能错失机会。 而且大家发现,这报纸之中,各种文章的议论十分尖锐。 有的文章直接指责有人在山东构陷忠良。 也有的文章,则认为山东的那些逆党,统统都该死。 两种声音,竟出现在一份报纸上,每日隔空骂战,好不快活。 当然,这都是极端的言论。 不过收割流量,开拓市场,恰恰需要的就是这等极端的言论。 不把人的情绪调动起来,谁来买报呢。 张静一甚至还打算,将大明报一分为二,分别控股,而后一方以地主士绅为利益导向,请像钱谦益这样的人来执笔。另一份,则以新政派的人来操作,如此一来,每日相互对骂,直接撕裂所有的非文盲群体,将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两份报纸立即畅销。 关于这一点,张静一正在准备。 大明是个很复杂的社会,这一片土壤滋养了许多人,不同的人想法不一样,思维方式也不同,利益诉求更是不同。 正因为如此,隔空骂战,才是报纸销量的源头,若只是单纯的说教,其实是难以起到宣传效果的。 反正有的人,你说一百遍,他也不会理你,而且还可能人家自己建一个报馆来和你打擂台。 那还不如一鱼两吃,我张静一吃尽地主士绅们的银子,再回头把支持新政的也一并吃了。 只是……这个时候,廷议开始了。 廷议永远不会是张静一的主场。 张静一更多只是一个看客罢了。 其实哪怕是天启皇帝,也不过是个旁听者而已。 哪怕皇帝不上朝,这廷议照样可以召开,内阁大学士主持,五品以上的大臣都参加,议论一些争议的事,同时廷推大臣之类。 张静一这一日倒是起的很早,这几日张静一闲下来,因而每日回家都早,夜里总有许多话,这乐安公主朱徽娖自然也和张静一慢慢的熟悉,彼此之间,已经可以说一些私房话题了。 今日晨曦还没出来,张静一就起了。 朱徽娖是个很体贴的女子,自然也就早起。 她性子大抵如此,张静一回来的迟,她便等着张静一回来一道睡下,张静一若是早起,她也将将会起来,穿衣洗漱早饭,样样周到,而后将人送到中门,才再回去睡个回笼觉。 她不是一个心存着什么类似于贵族仪式感的人,只求稳稳当当,甚至这种稳当,在张静一看来有些古板。 不过想来……这个时代人们对于大家闺秀的理解大抵就是如此,看的是女四书,从小到大,时常有人告诉你,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或者说,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因而对于朱徽娖而言,这已成了她的本能,以至于张静一有时发一些牢骚,她也只温婉的勾起唇角微笑着静听着,偶然才安慰的说上一两句话。 这一日的清晨起了大雾,一阵阵寒风吹过,天气有些寒冷。 张静一口里呵着白气,他倒禁不住有些眉飞色舞,对一路要送自己的朱徽娖道:“今日廷议,却不知会议成什么样子了,不过我预计,只怕没有这么简单,我大明朝……的百官,能骂能打,个个都是好手啊。” 朱徽娖便微笑着道:“那你要小心一些,别往人多的地方站,要时常防备,我也听说过,以往在殿里,还有大臣打死人的。听说被打死的……还是锦衣卫……” 张静一:“……”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放心,今日的事,与我无关。”张静一笑了笑道:“我只是看热闹的,真要有什么事,我便立即往陛下的方向跑,他们胆子再大,还敢在殿中打杀陛下吗?” 看着张静一一副故意装出得意的样子,朱徽娖温和地笑了笑,便点点头道:“倒是我多虑了,夫君年轻,身体也比他们强壮。” 门外,早有一队卫士等着了,有人牵了马来,张静一旋即翻身上马,匆匆进入了紫禁城。 午门大开,众臣鱼贯而入,随即进入了皇极殿。 在这皇极殿里,百官们分班站定。 天启皇帝没有让人久等,很快便到了,随即升座。 众臣呼了万岁。 天启皇帝则饶有兴趣道:“都免礼。” 众臣则谢恩。 随即,天启皇帝就不吭声了。 这是廷议,除非他自己有什么事,一般情况,是内阁首辅大学士黄立极主持。 黄立极咳嗽一声,随即道:“诸公……今日所议的乃是山东……” “臣有事要奏。”黄立极话还未说完,立即……刚刚从山东回来的御史周进便站了出来。 黄立极习惯了。 这些御史,哪一个人的背后,都有许多的大人物,以至于……他们有时候什么规矩都不管不顾,反正,出事了有人罩着,到了时间,自然有人提携。 天启皇帝立即振奋精神:“所奏何事!” ………… 大家要记得保暖,注意身体。 第六百五十章 图穷匕见 天启皇帝从前是最讨厌周进这样的人的。 人家内阁首辅说话,你打断个什么劲啊! 不知上下,没有尊卑。 偏偏大明的御史和清流,多是这样的人。 若是别人打断他们,他们则认为这是别人没有礼数,是失礼。 可若是自己打断别人,却是心安理得。 因为这在他们看来,这是不畏强权的象征,是铁骨铮铮的表现。 当然,这也是瞅准了无论是皇帝,还是黄立极这样的宰辅,毕竟还是要脸的,这个时候不能急眼,否则会让人觉得你小家子气,你得大度。 可今日的天启皇帝,却饶有兴致的样子,似乎很鼓励周进。 周进于是道:“陛下今日召开廷议,所为何事?” 天启皇帝道:“你倒是问起朕来了,不是已经明言了吗?是山东布政使司逆党一案。” 周进便道:“既是逆党,为何要廷议讨论?历朝历代,针对逆党,历来是宁杀错,不放过。这是大是大非,今日放在殿中议论,就已是大错特错,所以臣以为……现在朝廷当务之急,根本不是议所谓的逆党一案。” 天启皇帝心里不由地想,这一点,倒是和朕还有张卿不谋而合啊,朕和张卿,从前也是这般宁杀错不放过的。 天启皇帝看着他道:“既然不能议论逆党,那么议什么?” “只议一件事,逆党从何而来!”周进正色道。 天启皇帝道:“那么卿就来说说看,这逆党从何而来?” 周进便道:“臣奉旨去过山东布政使司,走过几处州县,种种见闻,触目惊心,那里的许多百姓,竟无立锥之地,山东的士绅爱读书,有功名的生员以及读书人也多,于是……许多人仗着功名之便,被免除了税赋和徭役。” “可是……朝廷岂可无粮?国家怎么可以没有税赋呢?因而,这税赋收不到士绅和读书人头上,便都落在了寻常小民头上,升斗小民,本就已是赤贫,可动辄要缴纳各种税赋,每年的徭役,却也是多如牛毛,这几年,山东还算是风调雨顺,不似关中等地,可百姓们……却也已到了穷途末路。” 他顿了顿,随即又道:“因而现在民怨四起,这倒也罢了,那些士绅和读书人,眼见小民苦寒,非但没有怀着圣人所教授的仁义之心,却认为有机可乘。百姓们活不下去了,他们便放贷,今年借你一升米,来年你便要偿还一斗,若是还不出,于是便卖儿卖女,或永世为奴。除此之外,许多地方,早已不修德政了,他们勾结地方差吏,肆意盘剥,已经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说到这里,周进顿了一顿:“陛下,地方上已经败坏到了这样的地步,朝廷给予地方上的免赋,却如今却成了吃人心肝的利器,而国家危难,流寇四起,他们竟还私通流寇,敢问陛下,这说的过去吗?所以臣忍不住有所思,何以沦落到今日……于是苦思冥想,因而才有了一个定论。” 百官纷纷垂头不语,今日这殿中,是出奇的安静啊。 黄立极眯着眼,看着周进,然后,眼角的余光扫向刘鸿训,眼带深意。 刘鸿训则是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好像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此时,天启皇帝的声音道:“是何定论?” “陛下,臣的定论很简单,根本的缘由,还是在于这些士绅,垄断了地方的土地,有了土地,便将人丁控制在了手里,以至于一县之地,往往为数家士绅所窃有,县中百姓,多为其佃户、马夫、长工、短工、护卫,地方官府,竟无可牧之民,事事都需对这数家人忍让,正因如此,这长此以往,在令地方到了这样的地步,因此,这些人才会如此的肆无忌惮,视律令为儿戏,将朝廷玩弄鼓掌之中。” “若是朝廷继续对此视而不见,那么我大明朝廷非但形同虚设,甚至还可能有覆亡的危险。臣以大明江山计,以为若是不实施新政,则国家将至万劫不复的境地。” 此言一出。 有人低着头,默不作声。 有人面带愠怒之色,死死地看着周进。 也有人若有所思,似乎在思量和权衡。 可周进却是一脸坦然,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在短暂的喧哗之后,天启皇帝清咳一声,一副很是不解的样子道:“新政?此前……朕推行新政,诸卿不都极力反对的吗?现在倒好,你们常常说朕朝令夕改,没想到你们竟也是这样的人。” 周进居然一点也不惭愧,而是一脸真挚地道:“臣也反对当初的新政,这不是因为新政的目的有问题,辽东郡王的新政,其目的是国家长治久安,那么臣等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是……辽东郡王的新政,过程过于粗糙,许多配套新政的条文和律令,都有诟病。” “譬如,只说分田,要丈量土地,可是具体怎么分呢?分田不是打打杀杀,不是行军布阵,不是一声号令,就可成事的。怎么丈量,怎么区分田亩的好坏,是按丁口分,以一村一姓分,还是以户而论。不只如此,官府如何管理,百姓们分了田,地又该怎么办,那些山川河泽,是分还是不分?还有对于士绅……又该怎么处置,是直接打杀,还是也予以分田?这耕地分了下去,其他的地,又如何确权,不只这些,重要的是……分了田,徭役要不要变,税赋几何?地方上没了士绅,那么原有的粮长、还有保甲,又该怎么办?往后谁来催粮?宗姓之间若是发生了争执,又该怎么处理。若是国家需要征用土地的时候,又当如何处置?我泱泱中央之国,武王讨纣之后,便先以井田制,此后秦设郡县,又以军功爵位多寡而分田土,至两汉,则为均田制。又至隋唐,又采取均田制、租庸调制、府兵制糅合……” “可是至宋以来,私田甚嚣尘上,若是没有对应的制度,只一味要分,那么和流寇又有什么分别?流寇行事,可以草率,可朝廷行事,就要有章法。因此……臣在山东这些时日,又在回京城这些日子,费尽心机,今日请陛下容许臣上‘新政十七疏’,恳请陛下过目,若是陛下恩准,则可以此十七疏为根底,交内阁和各部堂尚书、给事中讨论……” 说着,周进随即从袖里取出了一份几乎有半部书厚的奏疏来,双手拱起。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之中。 一旁待侍的宦官,小心翼翼地取了他这‘十七疏’送至御案前。 天启皇帝内心震惊了,他可不是傻子,这个家伙只是一个御史,但绝不是莽夫,说穿了,他就是一个打前锋的人。 问题就在于,他背后的中军是谁,他的左右两翼又站着谁…… 这不是一个人,这是一伙人。 所以这十七疏,递交上来的是周进,可本质上是一群人群策群力的结果。 而至于为何是周进上奏,其实也是朝中的常态,这样的大事,一个不好,可能引发巨大的争议,甚至直接陷入无休止的党争之中。 正因为事情重要,所以往往要达到目的的人,不会亲自站出来站台,而是先让一个御史来探探风。 若是此事事成,那么大家一伙冲上去,最后大家一起分享胜利果实,排队分果果。 可一旦出现了巨大的阻力,或者是出了什么大乱子,那么后头的人则继续龟缩不动,大不了,牺牲掉一个御史。 当然,绝大多数时候,御史也不会牺牲掉,因为御史大多年轻,居上位者总不好和一个稀里糊涂的年轻人怄气吧! 另一方面,御史毕竟官职不高,今日你对他喊打喊杀,他日人家背后的人若是大举报复,你也未必能占便宜。 毕竟,报复是对等的。 这其实和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一个道理,大家毕竟不是花剌子模,专杀使者。 天启皇帝已经感受到,朝中别样的气氛了。 好样的,连新政的章程都准备好了,这明显……是蓄谋已久了啊! 于是,知情的人,一个个带着暧昧不明的淡定从容。事先不知情的,则直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而群臣,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在这时候,天启皇帝已打开了十七疏,低头细细地看了起来。 里头……几乎可以理解为张静一新政的补充,几乎目的完全一致,过程其实也差不多,反正就是那些士绅都得死。 只是需要考虑到的细节,确实比张静一那家伙要周密得多! 如此详细,这显然绝不是一个御史临时起意的手笔。 而里头有太多的痕迹,也不只是一个御史能够想到的。 这里头……可以说很有理论水平,且说是高瞻远瞩都不为过了。 能有这水平的,只怕在这朝中,不会超过十人。 天启皇帝装模作样地依旧低头盯着这份奏疏,耳朵却竖了起来,不无意外地听到这殿中又开始吵闹起来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 致命一击 好端端的本来是议罪。 谁晓得直接是来推行新政的。 大体的意思是,从前我们反对新政,是因为张静一没有提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 现在好了,我们提出了一个很好的方案。 陛下,干吧! 天启皇帝缓缓地合上奏疏,他笑吟吟地看着周进道:“里头倒是说的还算详尽。” 周进则道:“这只是草疏,具体的章程,还需切实的拟定,此事非集众人之力不可。现在有人想要和盘踞武昌的李寇合流,阻止新政,却没有想过,李寇这样的流寇之所以得势,恰恰是因为百姓无立锥之地,所谓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这是孟子说的话,即有固定产业的人会有稳定不变的心思,没有固定产业的就不会有稳定不变之心。如果没有稳定不变的心思,那么违礼犯法、为非作歹的事,没有不去干的了。” “百姓们为何沦落为贼,不过是因为没有田产而已,没有田产,妻儿不能保全,沦为人的附庸,为奴为仆,朝廷又指望他们能够遵纪守法,做我大明的忠顺之民呢?在臣看来……现在反对新政的,多为李寇同路之人,臣不才,位卑职浅,却世受国恩,谁若是与李寇同路,臣自然与其不共戴天。今阻新政者,可视为国贼,乱臣贼子,我辈忠义之士,自是人人得而诛之,断不与其苟且。” 张静一在旁听着,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好家伙……这分明……又是玩不跟我站在一起,便是我的敌人这一套。 论起来。 相比于张静一……这些人的玩法更高端。 因为张静一讲的是利益,他们讲的却是仁义,张静一杀人,他们也杀人,而且还诛心,先一脚将你踹下道德的高地,然后高高在上的朝他砸石头,吐吐沫,最后再一刀结果了你,教你遗臭万年。 群臣震动。 有人居然欢欣起来,道:“正是,断不能让乱臣贼子得逞,谁言反新政者,即为我等寇仇。” “此等人当诛。” “周武王定天下,而周公临危受命时,行的便井田制,这井田制中,便有大量土地公有的内容,我等何不效周公?” “就算不学周公,也当学两汉均田。私田泛滥,本来就是礼崩乐坏的产物,周公当时推行的乃是井田制,至秦不然,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买卖,以至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这商鞅改制,遗祸无穷,今当行古法!” 张静一一听,竟连周公都搬出来了,顿时吓了一跳,此井田还有汉之均田,不是我想要的平均地权啊。 人家那是王公贵族得更多公田,与我这分田有啥干系? 不过张静一没吭声。 他大抵明白了这些人的思路,要推翻一个东西,首先就得要有一套理论,而这个理论必须得符合当下这个时代。 这是一个什么时代呢? 是绝大多数人,依旧还推崇圣贤的时代。 所以……要改制,单纯对人肉体消灭是不行的,你还得有理论基础。 理论基础从何而来? 当然是圣贤啊。 为何要找圣贤? 因为死人又不会说话,你说他的礼是啥意思,它就是啥意思。 而且死人还有一个好处,那便是人死了,若是找个活人来,说不准他明日逛窑子被人曝光了,那岂不是尴尬? 且圣贤这玩意,你不能找近代,越远古越好,比如近一些的……毕竟记录下来的资料太丰富,可若是你说到三皇五帝或者是周公,那么大家可就不困了,因为……那太久远,久远到它留下来的只有一个周礼,除此之外就是孔圣人对他的推崇等言论,你想找一点人家的私生活什么的,那是想都别想。 和圣贤套上了近乎之后,那么就要托古改制。 托古是打着圣人的旗号,改制是随心所欲改自己想要改的东西。 你要反对?你是老几,你还敢反对圣人不成了? 张静一一脸懵逼…… 他陡然想到,好像同样在这个时代,欧洲也在发生着同样的事,所谓的文艺复兴,不就是一群人,打着古罗马、古希腊文艺的旗号,连荷马史诗都搬了出来,然后对当时的宗教进行冲击吗? 张静一此时有一种一拍脑门,哎呀,我怎么没想到的感觉。 当然,其实就算张静一想到了也没有用,因为以他的恶名,就他张静一也配代表周公? 只有像周进,像周进这等背后之人,才有资格当得了这个代表。 “呜呼,礼崩乐坏,商鞅此贼……贻误我泱泱华夏千载也,以至今日……百姓如蝼蚁一般,若孔圣人在,定又要哀叹礼崩乐坏,奈何,奈何啊。” 看着一群人,捶胸跌足的样子,张静一只觉得很好笑,也不知道是不是假戏真做,但是看着他们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却好像是真的一样。 此时,他下意识的,看向了刘鸿训。 刘鸿训依旧面无表情,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 刘鸿训入阁之后,其实一直都是透明一般的存在,他几乎没有主持过什么实际的事务。 可现在……张静一方才知道,这样一个腐儒,所迸发的巨大能量,是他所难预想到的。 只是……一下子的,殿中似乎有些失控。 因为有人察觉不对劲了。 有些人后知后觉,直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此时有些仓促,不过却依旧愤怒了:“这些话,实在可笑,周公……” “逆贼。”周进随即便破口大骂,不等对方说完,立即义正言辞地道:“逆贼安敢在此饶舌,今日纲纪败坏到了这个地步,不就是因为尔等人纵容的缘故吗?张坚,你平日里的丑行,你以为我不知吗?” 这叫张坚的人听罢,顿时感受到了巨大的羞辱。 周进又骂道:“读书人本该是靠诗书传家,可今日放眼看去,多少富者垄断了千千万万的土地,却自称自己是书香门第,你张坚便是其中一人!”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家里有多少土地,朝廷待你不薄,今日你身在庙堂,正是因为陛下鸿恩,可你呢……你家里这么多的土地,从何而来?你的祖父中进士的时候,还自称自己出身寒门,今日你们家,却是田连阡陌。来,你来告诉我……这地从何而来?” 接着便许多人附和道:“对,今日不说个清楚,绝不干休!” “怕是有些东西,很不干净吧。” 这叫张坚的人,腾的一下冒火了。 因为对方提及了自己的祖父,这已经不是侮辱自己了,这等于是侮辱了自己的祖父,还有自己的父辈三代人……都做了什么蝇营狗苟的事。 且不说真相如何吧,我祖宗在天有灵,受此侮辱,还能不急眼吗? 我若是不急眼,我便是不肖子孙。 于是这张坚便大骂:“周进,你可有什么证据?你血口喷人,你自己干了是什么好事,你这斯文败类……你不要以为……老夫不知道你,你乃是关中人……当初你家岂不也是有数不清的土地?这些土地,若不是闹了流寇,你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一语惊醒梦中人。 哦豁。 原来如此。 张静一这才明白,为何这一次铁路的股票能绑死这么多人了。 这得多亏了大大小小的流寇啊! 流寇肆虐关中、河南等地,几乎小半个大明天下,统统化为焦土。 按理来说,就算是股票套牢了,其实不少的人,是不至于如此激进的。 毕竟,谁家没有土地,为了修铁路,让自己家的地没了,到底是亏是赚,还真是两说呢。 可问题就在于……整个江北区域,要嘛土地已被流寇洗劫,人人从贼,佃户都找不到了,土地早就荒芜,田契也都不知所踪。 要嘛就是,地还在手上,可是流寇就在不远,鬼知道什么时候杀来,如今手中的土地,要嘛荒废,要嘛已成了无主之地。 在这种情况之下,许多江北出身的大臣,其实早就失去了土地的收益。 这边土地没了收益,那边股票还被套牢,换做是谁也受不了啊。 比如周进,他是陕西人,那地方天灾人祸之下,全家人要嘛死于流寇的刀兵,要嘛躲来了京城避祸,手头上只剩下现银,结果张静一你这个混账,还把我的股票套牢了。 此时……对他而言,其实已经没有退路了,当然是背水一战,决一雌雄了。 我家地没了,那就大家都别有地,反正是慷他人之慨。 张静一心里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佩服,佩服,这是人才。 周进被这张坚大骂,却依旧还保持着大义凛然,振振有词地道:“关中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不恰恰是因为当初士绅垄断土地,让百姓们求食而无所得吗?这是前车之鉴,今日莫说我周家确实是没地了,就算有地,这新政推行,若要分地,也需从周家而始,我绝不皱眉头。” 张坚:“……” 第六百五十二章 暴涨 一时之间,朝中乱作一团。 又恢复了当初阉党与东林党之间彼此攻讦的场面。 天启皇帝静静地看着,好似是在看乐子似的,眼看一个个人口吐芬芳,今日心情出奇的美妙。 当然,相互攻讦的,却多是周进和张坚这样的人。 真正的阁臣以及尚书,却都缄默不言。 倒是首辅黄立极,终归沉不住气了,才徐徐站出来道:“今日议的乃是国政,怎可如此吵闹呢?这样吧,吵闹无用,还是都看看诸公的看法吧。” 廷议的本质,就是数人头。 反对的人太多,什么事都别想办成。 可一旦支持的多,就不同了。 那张坚便冷冷地道:“好啊,且看看,有谁支持这所谓的新政。” 他话音落下…… 刘鸿训便缓缓地站了出来,慢悠悠地道:“老夫赞同。” 张坚:“……” 这一下子,朝臣们便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随即,户部尚书李起先竟也站了出来:“某也赞同。” 李起先很穷,家里的地早就没了,这几年过的很清苦,不过靠着官俸,攒了一些银两,好死不死,当初发行新股的时候,也购了两百股。 当然,他这点钱,倒也不至于影响他的决策。 只是苦日子过多了,也能对许多贫苦的人多了几分理解。想到自己至少还是尚书,起码还有官俸,那些没有土地的普通百姓,过的才真是苦不堪言啊。 而且他深入市井,是亲眼看到铁路修建之后,大量的人工被招募,市面上再没有了游手好闲之人,几乎人人都有了工薪,继而引发了百业兴旺。 单凭这一点,并不是大富大贵的李起先,便觉得新政利国利民。 他当然清楚,任何一个国策,都会有害处。 但是……现在的情况不是已经没有更坏的吗? 这二人,一向官声极好,若是其他阉党站出来,或许影响力要大打折扣,可他们站出来支持新政,对于张坚这样的人而言,却是致命暴击。 而后,又有人道:“国家已经不能不改弦更张了,恢复周礼,亦无不可,老夫也赞同。” 众人纷纷看去,乃是孙承宗。 孙承宗一响应,黄立极松了口气,大家都赞同,那么…… 黄立极咳嗽道:“老夫也赞同。” “陛下,臣也赞同。” “附议。” “臣也附议……” 内阁几乎全数通过,尚书之中,也有三四人站出来。 其他九卿之类的官员,亦是为数不少。 一方面,大明南北榜,北方的大臣和南方的大臣数目相差不多。 而北方的农村经济,已经遭受了巨大的破坏。 在天灾和流寇的肆虐之下,说白了,就是从土地之中已经获取不到任何的收益了。 在这种情况之下,好不容易,有人从铁路公司里分一杯羹,怎么肯轻易丢掉这一块肥肉? 而南方的大臣之中,也有为数不少的寒门子弟,反正地也不多,若是能抱住内阁诸公的大腿,却也不是坏事。 还有一些,无论是股票还是田产,都有收益的,可股票的涨跌,给人的冲击力实在太大,这一下子,大家都心如明镜一般,新政的本质,就是为了铁路的铺设保驾护航的。 自然,反对的声音也是不少,不过在朝中这个局面来看,竟成了少数。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的,那些地方上的大员,远离京城,自然不知京城里发生的事,可京官们却是购置股票的主力军。 最终黄立极一锤定音:“既是支持者为多,那么自当实施新政,新政的要旨,既是利国利民,也是为了恢复古法,孔圣人推崇周公,行周公井田之法,定然不会错的。至于新政如何订立,尚需内阁与六部,和陛下商榷,到时再昭告天下,今日廷议已是议罢。” 说着,他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天启皇帝则是道:“那么山东诸不法士绅当如何处置?” “臣以为,该以三司问审为宜。” 天启皇帝心里想,这些人的罪行,都是周进这些人‘检举’的,为了证明他们没有污蔑,那么后续的三司会审,只怕这些人,一个都别想跑,想要翻案也没有可能了。 要实施新政,总要先杀一批人祭天,如此才可震慑那些反对者。 天启皇帝便打了个哈哈道:“既如此,就这么办吧,诸卿过些日子,以此十三疏为要义,制定出完备的章程,送朕揽阅,朕再行定夺吧。” 有人高兴有人愤然,但事情总算有了结果。 百官对着天启皇帝称是,随即便告辞而去。 这人一走,天启皇帝顿时红光满面,又忍不住拉着还未走的张静一,道:“这些家伙……真是够可恶的,分明是朕与张卿的新政,他们倒是拿了去,却套上了一个周礼的壳子。” 张静一倒是笑了笑道:“历来新政,都要先托古,不将古代的圣贤拿出来,如何显出大义的名分呢?所以他们要拿就拿去好了,只要一切都按陛下与臣的方向走即可,至于些许的虚名,臣倒是不在乎。” 天启皇帝晃晃脑袋,蹦出了一句:“可是朕在乎。” 张静一:“……” 天启皇帝想来,似乎为此跑去和人撕逼,也没什么意思,便又道:“不过这事总算是定下来了。他们制定章程的时候,可要盯好了,不要让他们在新政之中,掺杂其他的东西。哼,这些人……满口都是大仁大义,可干的事,却都是为了一家之私,朕可不放心。” 张静一便很是理解地道:“没有利害关系,谁愿意拼命啊,就如陛下认为新政能够稳住大明江山,这对陛下有莫大好处,所以陛下支持一样。任何的新政,若是不给制定和执行它的人一些利益,那么大家也就没有拼命去维护的动力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现在要推行新政,依旧阻力重重,朝中虽勉强有了共识,可是各州县的士绅,还有地方的文武官吏,甚至是各地的宗室,只怕也都心存不满。这个时候,单凭陛下和臣,是压不住的,恰恰需要朝中支持新政的人,为陛下效命,这样才可一路披荆斩棘,大刀阔斧,如若不然……这新政如何能够深入人心呢?” 天启皇帝颔首:“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好了,不要啰嗦了,走,我们现在出去。” “出去?”张静一看着他,诧异地道。 天启皇帝兴奋地道:“当然要出去瞧一瞧热闹啊,你以为朕不知道今日这些人极力支持新政是为了什么,为的不就是今日吗?快走,快走。” 张静一便苦笑,道:“陛下……现在京城之内,只怕不太平。” “朕有九条命。”天启皇帝义正言辞的道。 张静一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却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历史上,你若真有九条命,就不至于落水生一场病就死了。 可看着天启皇帝饶有兴趣样子,张静一也不忍心泼他冷水,自也不能怠慢了,于是二人便换了常服,又挑选了一队卫士,便出宫去! 此时,在宫外头,却已沸腾了。 消息传的非常快。 几乎廷议刚刚结束,各种流言就已传出。 新政又要实施了。 而且这一次的力度极大。 朝中诸公支持。 尤其是内阁,内阁之中,三个大学士异口同声。 而且还可能直接制定出一个章程,昭告天下。 这可比张静一当初的野路子要强得多。 这可是直接经过了内阁,明发旨意,属于真正将其纳入大明律令的范畴。 再不是当初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野路子。 消息一出,竟是锣鼓喧天。 市面上,所有要售出的股票,在短暂的时间内,统统被人疯狂扫货。 有些卖家也察觉到味道了,立即停止售出。 而求购者如过江之鲫。 要知道,这股票当初可是十七两银子,现在才二三两,重新推行新政,就意味着铁路的修建,可能再无任何障碍,你只需要考虑修建的费用,以及未来的盈利即可,这是什么,这是大赚! 而且有人隐隐已经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为何诸公如此支持呢,莫非也和铁路的股票有关? 倘若如此,制定政策和执行政策的人,都和陛下还有张静一一样,手握着大量股票,这将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未来的国策,可能都会向铁路公司倾斜。 这铁路公司……只怕真要一飞冲天了。 于是……所有人都在拼命扫货。 甚至不少人不惜拿自己的宅邸,拿婆娘的嫁妆做抵押。 只要市面上还有股票,无论什么价位,一出现就立即一扫而光。 只短短几个时辰之间,成交价竟已达到了八两。 两个时辰,直接涨了四倍。 这一下子,却好似是风助火势一般,气氛已经开始炽热起来。 大家此时压根不关心铁路公司的公告了,反正迟早是要公告开工的,这显然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只怕等到公告真正张贴出来的时候,价格就已经到了天上去。 第六百五十三章 席卷天下 暴涨四倍是什么概念。 那便是一天之内,一两银子变成四两银子。 这可比豪赌还要刺激。 在农业社会,金银的流动是十分缓慢的,人们所想象的暴富,在今日这盛宴面前,真如儿戏一般。 整个京城都已震动。 而且消息蔓延传播之快,也已经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在以往,寻常人不需要得到最快捷的消息,哪怕讯息延迟个十天半个月,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也不算什么事。 毕竟,即便是宫中,最快的消息,要传到皇帝耳朵里,也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 可现在……人们对于信息的求知欲望,却变得如饥似渴起来。 讯息就是银子。 最先得知消息的人,立即开始扫货,一两个时辰,就赚的盆满钵满。 新政一旦推行,就是天下最好的利好。 当日,铁路公司这里,也已开始忙碌起来。 在已知新政即将推行的情况之下,新的铁路修建,立即提上日程。 关于修建铁路的预算,也需要重新开始计算。 甚至有人提出了大胆的想法。 铁路公司根本不需几个土地购置的预算。 因为……新政的推行,势必会极大的偏向铁路公司,尽最大的努力,减少铁路修建的花费。 一些人已经开始闻风而动。 甚至已传出不少的传言,有人妄图推进盐铁法。 在大明,铁矿的采掘,是官府的事。 可是现在铁路修建,势必对铁矿的需求变得极大。 而若是等官府去采掘,未必能满足当下的需要。 一旦这个也纳入了新政的内容。 那么对于铁路的修建,又将是一个巨大的利好。 天启皇帝坐在某处茶楼,听到茶楼的掌柜,居然亲自眉飞色舞的几个客人在一旁说个不休。 “老夫买了七十多股,先是涨上去,后来新政暂缓,又暴跌了,那时候许多人急得不得了,到处都在抛售。可老夫却是稳如泰山,你们猜,这是为何? 实话告诉你们,我这茶楼,消息可灵通的很,当老夫听说,礼部尚书和兵部尚书,都买了这股,而且还不少,我心里就定了。你们也不想想,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都在这上头,真要这样跌,老夫亏得不过是七十多股,人家亏的是多少?那些官人,是肯吃亏的主儿吗?” 众人听罢,有人道:“这样说,连盐铁,也将有新法来?” 这人道:“盐肯定是别指望的,可是铁矿……就说不准,一旦新政,要分田,可那些山林要不要分,又怎么分?山里有矿又该怎么办?这里头,大有文章可做,怎么弄,是那些相公们去想的事,可是……我只晓得一条,这股票,他涨定了。” “据说现在许多人都在想办法购置煤和铁,现在做这个只怕也要挣大钱。” “煤那玩意,本是一钱不值,哪里晓得,现在如此的紧俏。” “何止是这个,不说其他的,就说现在的棉布,只怕也要大赚了,张家的棉布前些日子卖得不好,可现在……一窝蜂的人,跑去收购棉布,若是谁有棉田,那就更是大赚特赚了。” “这倒是实话,从前不少地方连薪俸都发不出,咱们寻常百姓,谁敢买新衣啊,可如今不一样,如今谁不晓得,马上所有的作坊都要开工,许多的新矿都要招募人手,工钱是少不了的,只怕还要涨呢,这时候添置一套新衣衫,没什么不妥。” 这些人议论纷纷。 天启皇帝此时眼前一亮,坐在角落里,低声道:“发财了,发财了,朕想到了,这山林都是朕的,朕让人采煤、采铁,怕要发大财。” 张静一道:“陛下……眼下这两样东西,都极紧俏,臣在辽东,也早让人四处去寻矿呢。” 天启皇帝忍不住道:“这样思来,如今这天下……真正要一本万利,还得靠铁路啊,这铁路可不是一个买卖。” “这是当然,从开矿,到制造,再到出了作坊铺设,涉及到的东西,方方面面,交通便利了,又可衍生许多的行业来,眼下这是风口上,谁要是站到了上头,说是一本万利,也不为过。只是那些不肯站在风口上的,现在不需陛下和臣,自然会有人去收拾他们。陛下……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咱们要抢士绅的田是一样,那些个士绅和大地主们,阻碍了朝中诸公,也是一样,陛下且看他们杀个血流成河便是。” 天启皇帝颔首:“可我们干什么?” “我们干点有用的事。” “有用的事?”天启皇帝迟疑的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随即道:“育人,为我大明培育无数的人才,想想看,这采矿需要不需要技术,建蒸汽机车呢?运营铁路呢?财会呢?还有绘制和勘探地形呢?这些现在都是风口上的职业,哪里都需要,咱们招募生员,教他们更高深的算学,教他们物理,教他们制造……他们只要肄业,将来便是香饽饽,这对他们有利,而且,所谓一路通,百路通。算学很有用,其他的学问也都很有用,将来融会贯通,便有许多的机械如春笋一般的冒出来。今日我们学会了蒸汽机,才只是一个开始。自古以来,这天下有多少奇巧淫技之物,臣看过许多古董,这古物的制造,精深无比,让人叹为观止。可是为何……现在想要再造出来,却发现不成了?这根本的原因,在于人们将技艺,当做了传家宝,不肯轻易示之于人,我大明只有经学的传承,却没有技艺的传承,若无传承,今日我们所能造的,谁来发扬光大呢?因而……这杂学的传承,必须得提上日程了。” “有道理。”天启皇帝点头:“这样说来,那么便效仿军校。” “对,就是效仿军校,不妨就建一个大学堂,开设各科的学问,教书育人。” 天启皇帝道:“朕可以教人木工。” “叫木工不好听,人们一听说是木工,就难免要摇头了。” “朕觉得木工没什么不好。” 张静一笑吟吟的道:“得赶个时髦,不妨就叫工程,这样大家一听,便觉得犀利了,也觉得厉害,虽然其实干的也是土木的事。” 天启皇帝:“朕倒是觉得你越来越像那些读书人了。” 张静一笑吟吟的道:“哪里,哪里,臣离他们还差得远呢,最近受他们的感染,颇有启发,以后臣一定好好努力,争取也做他们那样的人。” 天启皇帝大乐。 不过随即他的表情,也随之凝重起来:“铁路即将要修,这已是大势所趋。可是一旦新政,势必会有不少冥顽不灵之人,投奔那李自成。这李自成已趁势在荆襄站稳脚跟,且已染指长沙,这湖南即将被他收入囊中,接下来他无论收两广,还是入川,亦或者是顺水而下江南,这对我大明而言,都将是极可怕的事,这南方半壁江山,难道要拱手让人,迟早,他也要与朕分庭抗礼,张卿,这事对朕而言,也是如鲠在喉啊。朕可不想做隋炀帝,最终将那大运河修成,结果,却让别人坐了天下,身死国灭。” 张静一也表情凝重起来,他随即道:“当今天下,已开始渐渐形成了两股思潮。这李自成现在能坐大,其本质也是他钻了空子了,朝廷舍弃的东西,他捡了起来,因而借此来争取人心。现在他的实力确实是在迅速的膨胀,这也是因为,许多不甘心的士绅,已到了无法容忍朝廷的地步,以至于宁愿与流寇合流。现在的问题其实不在于一城一池的得失,而在于陛下是否信得过自己。” “信得过自己?”天启皇帝诧异的看着张静一。 其实李自成某种程度而言,确实做了一个还算对的选择。 这个对错,并不是对错本身,而是基于战略方向来考虑的。 他是流寇出身没有错,正因为如此,在历史上,流寇出身的李自成,凭借着这平民的愤怒,而席卷天下,甚至几乎得了天下。 只是……还差那么一点点。 大明没了,京师陷落,道统不存,李自成远远低估了那些士绅们的力量,这些掌握了舆论、钱粮人口的人,火速与关外的建奴人合流,于是乎,那建奴人却打着为崇祯皇帝报仇的名义,又开科举,又重用明臣,同时还招揽了衍圣公为他鼓吹,却俨然成为了大明的继承者,和儒家的捍卫者。 最终在这种内忧外患之下,李自成兵败,紧接着,这天下再没有什么人,可以阻挡建奴人的铁骑了。 而现在……历史却已改变。 天启皇帝自己把所谓的道统给丢弃于地,李自成看到了机会,做出了另外一种选择。 张静一当然不知道,在李自成的阵营之中,多少人为了这个决策,而发生了多大的争议。 可至少,现在看来,李自成似乎做了还算对的选择,他的实力,已经开始火速的膨胀。 而且因为得到了不少的士绅的支持,他开始不再是流窜四地的流寇,而是开始有了自己的地盘,也慢慢开始建立起了一套行政系统。 第六百五十四章 暴利中的暴利 张静一看着天启皇帝,其实现在的天启皇帝,许多事大多会和张静一私下里沟通。 这也源自于天启皇帝的性格,天启皇帝是个既有温度,且又极精明的人。 正因为精明,所以他不会受当初的东林诱骗,很快能看穿问题本质,在坐稳天下之后,立即以魏忠贤为抓手,对东林党进行清理。 可同时,他的性情之中,却少有帝王本该出现的刻薄寡恩的一面,也正因为如此,他能对张静一信任有加,愿意放手让张静一去干。 而他运气不错,碰到的乃是两世为人的张静一。 张静一虽也有自私自利的一面,可对于帝王之事实在没兴趣,想到要给自己修一个巨大的宫殿,然后将自己关进一个精致的囚笼里,他便兴致全无。 何况他很清楚,皇帝只是称谓,实际上天下的大权,能否抓住……历朝历代,或者古今中外,凭借的还是个人。 他没有多少忠君的观念,不过却很有几分朋友间的义气。 对于李自成的事,他其实早就有过许多的思考,李自成是所有流寇中的佼佼者,从底层拼杀出来,且能脱颖而出,说实话,若不是因为相当一部分士绅还有吴三桂为首的关宁军喜迎八旗入关,只怕他可能当真会成为一个开国之主。 所以成大事的人,除了需要超卓的能力之外,气运也是至关重要。 面对一个这样的人,最大的尊重就是认真地对待这个敌人。 因此张静一十分谨慎,他道:“招揽了士绅,确实是补齐了李自成的短板,可同样也会令他的本部,与这些加入来的士绅产生矛盾。当然……李自成之所以敢这样做,显然也是自认为自己的威信,足以镇得住他的旧部。何况他借士绅之手,确实站稳了脚跟,也容易让人信服。” “可现在的问题是,陛下认为当今天下,依靠士绅还可以成事吗?陛下现在行新政,为的就是摆脱士绅,开天辟地,做一番旷古未有的事业,而其他人的格局,终究还在这千年来的循环里打着转转,若是陛下相信自己,那么李自成料来不能成事,可若是陛下不信自己,臣也就无话可说了。” 天启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你说的有道理,问题不在李自成,而在于朕,可是你来说说……倘若天下的士绅当真离心离德,朕可以打败他们吗?” 张静一道:“只要我们修我们的铁路,练我们的兵,培育我们的人才,那么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人可以阻挡陛下了。” “有理。”天启皇帝点头,目光越发坚定起来,道:“朕既然已经做了选择,那么自然不能朝秦暮楚,如今这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推行新政,至于什么李自成、张自成,他们以为走从前的老路能走得通,那就让他们走好了,朕干自己的事。只是……就这样放任李自成在荆襄一带,终究有些不甘心。” “臣倒以为……这并非是坏事。”张静一眼带深意地笑了笑,接着凝视着天启皇帝道:“我听闻李自成倒是颇能约束军马,他的军马,军纪在众流寇之中也是最好的,所以……倒不担心他侵害百姓。留着他,那么这天底下,谁是陛下的朋友,谁是陛下的寇仇,岂不一下就看清了?等陛下厉兵秣马之后,再与之决一死战,便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岂不是好?” 天启皇帝抚案,口里道:“他李自成需要在荆襄立足,朕也需要缓一口气,你说的有理,朕可以看看。” 他想到了什么事似的,随即又道:“现在军校已有多少生员了?” “辽东有万人,京师的军校有三万。” 天启皇帝便道:“还是不够,朕给够了你银子,这人马还是太少了,朕看,至少还需再添三五万人。” 张静一便一脸无奈地看着天启皇帝道:“臣倒是也想扩招,可是新的校舍,还在继续营建,再加上火药、钢铁作坊也在扩建,我大明人有的是,可是装备的弹药,还有各种器械、火器、军资,却生产跟不上,陛下……银子固然有用,可天下的产出就只有这么多,却一味地花银子,这就会造成钱多货少,反而是拔苗助长,会引发银子的贬值。所以眼下当务之急,是抓生产。” 天启皇帝则道:“火器不够,那便多造火器的作坊。” “可火器需钢铁造出来。” “那便冶炼钢铁。” “钢铁需要煤炭和铁矿。” “那就多挖矿。” “矿石需要勘测,而且现在铁路也需耗费大量的钢铁。” 听到这里,天启皇帝不禁失笑起来,不由道:“还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啊,朕现在算是明白了,原来里头有这么多的明堂。” 说着,天启皇帝起身,唏嘘着道:“看来……收天下山林,已是当务之急了,需得有一个矿业公司,总揽开天下矿产之事。” 张静一便道:“这事儿……臣其实也想和陛下说,臣也打算在辽东设一个矿业公司。” 天启皇帝回头看张静一一眼:“原来你早打定这个主意了,将来朕与你,岂不成了对手?” 张静一叹口气道:“陛下何出此言?辽东一隅之地,又是苦寒之所,这么个地方,哪里比得起陛下这两京十三省?也就是喝口汤,喝一口汤而已。” 天启皇帝哈哈一笑道:“无碍的,你想开便开,关外的事,朕不管。” 张静一心里松了口气,他虽然口里说辽东那鬼地方,肯定没什么矿产。 但是凭良心说,这辽东的资源丰富,无论是铁,还是煤炭,都是冠绝天下的。 关内的矿产确实很多,不过绝大多数,因为崇山峻岭过多,其实开采比较困难,在当今的条件之下,成本极高。 可辽东不同,那里许多矿产挖掘起来容易许多,再加上那里一马平川,十分平坦,相比关内而言,到处都是山丘和沟壑,这远不是关内可比的。 开矿除了能赚钱,对张静一而言,是辽东地广人稀,想要吸引人口,除了数不清的耕地之外,还需要有眼下高利润的行业支撑,如此一来,才可以开出较高的薪俸,将人吸引出关去,而挖掘成本较为低廉的采矿业,可能就是一个契机。 而且采矿业带动的行业可不少,以后还可就近建立各种冶炼的作坊,继而衍生出一些机械的作坊,再通过铁路,源源不断的运输至天下各处。 有了人口充实,辽东才可以大开发,而这才是张静一最重要的目标。 次日,报纸出炉。 果然铁路公司,已经开始推出了一揽子的铁路修建计划,辽东与山东的铁路,即将开工,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另一方面,又推出了即将往宣府,以及未来慢慢延伸至封丘的铁路。 这一条铁路,可以延伸至河南,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支线的铁路了。 其实这公告出来不出来,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因为股票依旧还是一票难求,还在疯涨。 刘鸿训一宿未睡,激动啊,一日之间,股票上涨四倍,七八两银子的成本购买回来的股票,终于回本了。 除此之外,自己的儿子在前一些日子,还花了二两银子的成本,又大肆地收购了一批。 也就是说,迄今为止,刘家转手之间,盈利纹银二十万两了。 二十万两是什么概念呢? 照着刘家这样出身的大家族而言,却也至少需要两三代人的经营,才可以积累下这样的财富。 可现在……不过一日之间的事。 这银子来的太过容易,以至于这个时候,刘鸿训已经瞧不上寻常那些小打小闹的收入了。 人就是如此,快乐的阈值越来越高,就好像财富一样,只有十两银子的人赚了二十两银子,便觉得快乐无比,能咧嘴笑一个月。可若是一日之间能挣二十万两银子的人,给他每个月一千两银子的‘高薪’,他只怕也无精打采。 “这股票,不要卖,这是传家的!”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刘鸿训背着手,来回踱步,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刘文昌,继续交代:“有这些股票,靠每年的分红,咱们刘家也绝对不亏,铁路公司有过账目送到过内阁,老夫细细看过,只要这路继续修,就是暴利,绝对不会亏。分红是一笔银子,将来这股票的价值涨了,也不知能赚多少,这难道不比给人租种土地强?你呀,切切不可抱着赌徒的心态,要稳……有时也不要计较一时的涨跌……” 刘文昌忙道:“儿子就没打算卖,现在市面上谁卖股票,谁就是傻瓜。大家都在囤着呢,爹,大家都说,一个月之内,这股票肯定能破二十两银子。” “有这么多!”刘鸿训大吃一惊。 若真能涨到这个数,刘家岂不是徒增百万两盈利? 纵是他老谋深算,且为人沉稳,这个时候,他的两腿也不由自主的发软,浑身颤栗。 第六百五十五章 顺之者昌 逆之者亡 两百万两啊。 或许对于那些走私商人而言,这不算什么。 可对于刘家这样的家族而言,却几乎是想都不敢想的存在。 一个月之内,定一个小目标,挣刘家十几代来都积攒不到的银子。 刘鸿训自是怦然心动,转过头,看向刘文昌,只见刘文昌的眼睛,也已红了。 很明显,这儿子也激动得欲罢不能了。 这反而让心绪彭拜的刘鸿训,慢慢地冷静了一些。 这个时候,他反而像冷水浇熄的烙铁,表现出了沉稳的一面。 “一股不会是二十两。”刘鸿训眼带锐光,口里突的道。 刘文昌愕然地看着父亲,随即道:“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刘鸿训押了一口茶,才淡淡地道:“你们算对了这个,却没想到,新政的本质是什么,只是分田吗?” 刘文昌轻轻皱眉,迟疑地看着刘鸿训:“那么……” 刘鸿训便道:“新政的本质,是从土地的产出,变成……像铁路,像作坊一样的产出,土地已经没有产出了,儿啊,世道变了。这流寇大肆的破坏了土地,这么多年来,连年的天灾,不也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吗?更何况辽东那边……一直在拼命的开垦,听说每月出关者,数以万计。不只如此,还有大量发配的罪囚,这一年出关者,不下数十万人,这么多的人口,大量的开垦土地,种植黑麦,等到铁路一贯通,源源不断的黑麦,就要流入关内!” “儿啊,你来计算一下,往年的时候,天灾有产出,是因为口粮少了,而人口还是这么多,大家要吃粮,这粮价必然暴涨。因此,无论是灾年还是丰年,土地的产出都是固定的,灾年粮少,可粮值钱,丰年粮贱多。而现在呢?未来一旦源源不断的黑麦冲击,再加上那些可以充饥的红薯之类,你想想看,这意味着什么?” 于是刘文昌道:“土地就算不分,也已难有收益?” “对。”刘鸿训点头,斩钉截铁地道:“只可惜,有的人到现在还没有看清楚大势,还在保守残缺,守着他家的万顷良田,做他世代富贵的美梦,却殊不知,这天下其实已经变了,辽东种出了黑麦,铁路又可贯通,那么这地分与不分,那些人就算能守住家业,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所以……到了当今这个时候,变则通,不变则死。新政的本质,是解决粮食的问题,同时将大量的人力,通过铁路,将人力重新调配和流通。老夫细细看来,当初新政暂缓的时候,损失最大的其实未必是铁路,而是围绕着铁路公司的煤铁,还有数不清的客栈、成衣、丝绸、棉布,还有牙行。” 刘文昌恍然大悟,忍不住道:“我就说那青楼前些日子,怎么竟也萧条了。” 刘鸿训:“……” “这是儿子听人说的。”刘文昌目光闪了闪,面上一本正经地道。 刘鸿训朝刘文昌摇摇头,却也没有往这上头追问,却道:“看透了这个本质,这便证明了一件事,这铁路公司与百业乃是相辅相成,铁路兴起,百业兴旺,百业兴旺,反而催生了铁路更多的利润,你想想看,老夫只说成衣,要制成衣,得有棉花来纺布,棉花从何而来,得从天下各处运输而来,运输需要什么?运输需要铁路。你明白老夫意思吗?” “这不是一个铁路就挣当下银子的道理,而是一只老母鸡下了蛋,蛋孵化出小鸡,小鸡成了母鸡,又生蛋。所以,要算铁路的利润,不能照着现在这样算,要从三年、五年、十年的眼光去算。这叫生生不息,因而……现在这铁路公司……就算涨到了二十两,还是算少了,得奔着三十两、五十两,一百两去算。” “刘家不是商贾之家,商贾之家,讲究的是眼前之利,我们刘家自高祖开始,已有两百年诗书传家,眼前这一年、两年、三年的目光,算什么,我们计算的,乃是百年大计。” 刘文昌点头道:“噢,父亲,我懂了,就是说,咱们预备了银子,照着十年、二十年的长远打算,去购置股票,哪怕是价值二十两,三十两,也一并收购。” “也不能这样说。”刘鸿训摇摇头道:“二十两,二十两之内,都是稳赚不赔的,再高,就要等待时间了,可时间拖的越久,未来就不好说。不过至少短时间来看,老夫可以确定,这铁路一定稳赚,老夫算是看明白了,现在朝中从铁路和其他煤铁等营生得利的人太多,而且以后会越来越多,将来一切的国策,都会围绕在这上头打转,这就如……” 他顿了顿,随即又道:“就如当初那些士绅一样,大家都是士绅,自然而然,一切的国策都会朝着士绅倾斜,这是水滴石穿的效果。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老夫也有些拿捏不准,不过……这已是大势所趋。哎,你平日里不肯读书,科举又连番不中,不妨……以后就由着你性子,你去做买卖吧。” “做买卖……”刘文昌愣了一下,一脸诧异。 他可是内阁大学士的儿子,做什么买卖!这做买卖是会被人笑话的。 刘家可是传承了两百年的诗书,虽然刘文昌确实科举不成,可毕竟还有一些祖荫,会给一个荫官的,虽然这荫官在刘家眼里不算什么,可干什么都比作商人强啊。 看着刘文昌一脸诧异的样子,刘鸿训耐心地道:“世道变了,咱们刘家也要跟着变。现在固然是从商低贱,被人瞧不起,可是往后呢?现在趁着大家都还在迟疑的时候,你率先去,便是占住了先机,从此之后……或许真能有一番成就,这世上最忌讳的事,就如同当初买那股票一样,先买的人横竖都亏不了,可后头跟着吆喝的,就算将来还有好处,这好处也是有限,至多也就喝一口汤水。做买卖的事,老夫也不懂,教不了你什么,不过为父这些年,也教了你许多做人的道理,你谨记着做人的道理,本份去经营,应该不愁展露不了头角。”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为父听说新县那里,商业氛围极好,你多去走走,看一看,跟着学一学,将来瞅准了什么,再扑腾进去。总而言之,眼光要准,下手要快,这是做任何事都需有的诀窍。” 对于这个决定,刘文昌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消化,总觉得这个爹,是不是犯了糊涂。 不过刘鸿训毕竟是内阁学士,他觉得父亲应该不会坑害他这个亲儿子的,那么一定是看准了什么,才如此特意叮嘱他。 于是刘文昌咬咬牙道:“这可是父亲说的,儿子过几日就去新县呆着,到时折了本,或者是有损了家声,可就怪不得儿子不肖了。” “不怪。”刘鸿训慈和地笑了笑道:“到时要怪就怪为父。” ………… 这边刘家父子议定了。 另一边,张静一此时也已在自己家里,开始布局了。 辽东的铁路一旦开始修建,那么张家就有太多事要做了。 辽中卫、海州卫、广宁卫一带,有大量的铁矿,这些铁矿……储量极为丰富,丰富到什么程度呢,即便是后世,那也占了全天下探明储量的四分之一。 除此之外,还有煤炭,以及木头的资源,那也是非同小可。 铁路一建,同时张家便必须筹措银子,修建支线。 当然……单凭张家的力量,还是不够的,因而……趁着现在铁路公司火热,张静一打算将辽东矿业的招牌推出去,也用吸股的方式。现在张家急需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去将各种矿产开发出来,这所需的资金,都是天量。 现如今,许多人吃了铁路公司的甜头,自然而然,会对张家的新股,产生巨大的兴趣。 可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新股定价的问题了。 定的高了,大家觉得亏,订的低了,则是张家亏。 张静一深思熟虑后,此番打算发行一亿股,售出五千万,每股二两银子。 这个价格,其实是高了,虽然不算是杀猪盘,这种空手套取一亿两白银的事,确实有些不厚道。 不过架不住张静一会讲故事。 其实现在,张静一就已经开始在酝酿了。 一方面,他放任煤、铁的价格狂涨。 在这两个价格的带动之下,铁矿和煤矿立即成了香饽饽,哪怕是废铁,现在在市面上价值也在不断的攀升。 另一方面,大明报已经开始吹风了。 几乎每一期,都有版面大声疾呼,眼下天下的钢铁和煤炭告急,又说现今天下的铁矿,至多只能用十五年。 也就是说,用一年少一年。 再这样下去,铁路无可用之铁,军士无可用之火器,百姓无可用之锅碗瓢盆。 这消息一经放出,顿时引发了许多人的担忧。 可也同时,引发了许多敏锐的商贾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于是很快就有人开始囤积铁和煤炭来。 第六百五十六章 喜从天降 囤货是商贾们的本能。 在明知道铁矿和煤矿会大涨的情况之下,将货物囤积起来,等到来日价格暴增之后再发售,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何况无论是铁矿还是煤炭,并不会腐坏,只要能找地方囤积,便一切都没有问题。 其实在这种情况之下,适当的涨价,是有利于工商的发展的。 因为价格暴涨之后,大家对于铁矿和煤矿的需求大增,而大增就意味着谁要是能弄到矿石,谁就能一夜暴富。 因此,这满天下所有人都在找矿。 至于铁路公司,倒也不必担心,因为现有的几个铁矿和煤矿,暂时能满足当下的需求。 这也是当时张静一在成立铁路公司的时候,未雨绸缪,早就寻觅了几处大矿,并且大规模挖掘的缘故。 毕竟其他的地方缺乏这两样玩意,倒还好,可铁路缺不得! 而铁路,涉及到的乃是新政的大局,张静一是绝不敢在这事上疏忽大意的。 只是涉及到了民生的煤铁就大不同了。 尤其是铁,京城里铁价暴涨,以至于许多人,连铁锅都买不到了,甚至还有人,竟是熔炼了铜,宁愿去做铜锅,也舍不得用铁来制锅。 要知道,铜在这个时代,可是货币,寻常的那些铜钱,是可以直接购置物品的。 当人们宁愿用铜来取代铁的时候,某种程度,也代表了当下的钢铁紧缺到了什么程度。 张静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他凭着记忆,在舆图上标记了许多的位置,打算命人率先前往辽东勘探。 见张静一一直都专心致志的在舆图上写写画画。 朱徽娖倒是在一旁细细地看着,却不做声打扰。 等张静一大抵标记了位置,又细细地写下一些勘探和采矿的要诀之后,方才搁笔。 抬头,见朱徽娖坐在一旁,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 张静一眼眸里浮出一丝温色,笑着道:“方才过于专心……倒是怠慢了你。” 朱徽娖嫣然一笑道:“你忙你的便是,我瞧你认真,其实也安心。” 张静一诧异道:“这是为何?” 朱徽娖道:“说不好,只是觉得在旁看着你便知足了。”随即又道:“夫君方才写写画画,可是行军布阵吗?” 张静一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哈哈,世上哪里有这么多行军布阵?而且行军布阵的事,其实我也不甚懂,略知皮毛而已。真到了打打杀杀的时候,我也只能靠边站,看着他们制图的。” 说着,他用手指了指桌案上的图道:“这东西……嗯……是用来挣钱的,我也得为我们张家,挣下家业才是。如若不然,光蹲在一旁,看着陛下今日抄这个家,明日抄那个家,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岂不难受?” 朱徽娖朝张静一眨眨眼:“挣下家业,我们的家业还不够大吗?” 张静一想了想,认真起来:“已经不小了,我这人也不尚奢侈,每个月有百两银子便足以应付,可是……说不好,总觉得该得挣下一点什么。就如这辽东,陛下令张家世镇在那里,那地方现在说起来,还是不毛之地,可在我看来,却是天下最大的沃土,这样的地方,若是不能昌盛,实在心有不甘。” 朱徽娖颔首:“夫君是想为我们的孩子开创一片基业?” “孩子?”张静一错愕。 朱徽娖脸上露出一丝羞意,道:“我也说不清,只是觉得这几日,身子有些不适,今日的征兆,越发的明显了,方才还打发了人,去宫里请御医呢……只是还没确定,我也说不好。” 张静一一听,大为震惊,他有些猝不及防,努力地深吸了一口气,此时竟不知该是什么心情。 只觉得一时头脑混乱,感觉很清晰,可又好像不知该做什么。 等他回过神,方才欣喜道:“宫里的那些御医,都是庸医,咱们府上的大夫,才有几分本事,来人,来人……” 在张静一的焦急声里,一会儿功夫,大夫就来了。 断过了脉,这大夫便笑容满面地笃定道:“十拿九稳,恭喜殿下。” 张静一很是紧张地道:“什么叫十拿九稳,到底可不可以确认?” 看着张静一如此紧张的样子,大夫一脸理解,接着笑着道:“当然确认,是喜脉……绝对是喜脉。” 张静一虽有心理准备,却又发现自己好像昏了头一般,一会儿绷着脸思考,一会儿又乐不可支起来。 他顿时精神抖擞起来,转而看着朱徽娖,温声叮嘱道:“今儿起,好生的养胎,一定要小心,这个时候的医疗条件不好……” 说罢,又兴冲冲地道:“得修书给父亲报喜才是。” 此时,张静一突然很有和人打交道的欲望,恨不得跟谁都想瞎聊几句。 于是到了次日,张静一便匆匆的进宫去。 天启皇帝见了张静一来,抬头道:“你来的正好,朕正好有一个好主意,想和你说,你说……咱们对犯有抄家灭族罪的人免死,然后除了抄没家产,再让他们签一个买命钱的借贷怎么样?杀了怪可惜的,留着狗命,生生世世让他们还钱。” 张静一则是喜滋滋地道:“陛下,公主殿下有喜了。” 天启皇帝先是一愣,随即便将方才的奇思妙想抛到了九霄云外,露出开怀的笑容道:“当真吗?太好啦,哈哈,你比朕强,这成婚才几个月功夫,便有孩子了,朕当初……” 张静一咳嗽一声道:“臣惭愧的很……” 天启皇帝道:“不过,主要还是朕那妹子争气,却也未必是你的本领。” 张静一心里想,你比较大,当然你说什么是什么:“是。” “孩子几个月了?” “才刚刚有妊娠反应呢,还早着。” 天启皇帝点点头:“好的很,这孩子有出息啊,他刚刚被诊断出来,朕这两日,也总觉得特别的精神,许多原来想不到的主意,竟是一股脑的冒出来了,哈哈……可见这也是心有灵犀。” 此时张静一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心里却知道,这个时代生子,不啻是鬼门关走一遭。 此时还不能高兴得太早呢,便又恢复了神色,便道:“陛下方才说抄家灭族,改成抄家立借据?” 天启皇帝稳稳当当地坐着,红光满面地道:“你看如何呢?” 张静一道:“这还是不必了,为了这么点芝麻绿豆一般的钱,实在有碍观瞻,陛下现在入股铁路,又抄了这么多的家,日进金斗,现在我那邓健兄弟还未回京呢,这说明什么?说明抄家的任务十分沉重,要抄的人太多,抄出来的东西也太多了,所以臣以为,这等事还是大可不必。其实,流放就好了,多流放一些去辽东,臣教他们做人。” 天启皇帝便不无遗憾起来:“真是可惜了,本来还想双喜临门呢。流放去了辽东,朕也有一些担心,若是罪犯都流放去了,就怕他们会在辽东作乱。” “陛下放心,他们作不了乱。” 天启皇帝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道:“那就由着你吧。” 这时魏忠贤进来,道:“陛下,内阁首辅大学士黄立极求见。” “只他一人吗?” “是。” 天启皇帝道:“叫进来。” 这黄立极进来,没想到张静一也在,显得有些诧异。 天启皇帝道:“黄卿怎么独自来见朕了?” 黄立极倒是不敢怠慢,道:“陛下,最新来的奏报,李自成亲率人马,一路杀至衡州,衡州府的官吏,开门降贼,除此之外,封在衡州的桂王殿下星夜逃亡去了梧州避难,只是这桂王府……只怕已陷于贼手……” 天启皇帝听罢,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这桂王朱常瀛,可不是其他的藩王可比。 因为这是神宗皇帝的儿子,也是天启皇帝父皇的亲兄弟,算起来,已是近亲了,天启皇帝还得叫他一声叔父呢! 只不过,这桂王朱常瀛虽是天启皇帝的叔叔,可实际上,年纪比天启皇帝还小一些,到了天启七年,才成年就藩去了衡州。 原本天启皇帝得知李自成拿下了长沙之后,倒也担心距离长沙不远的衡州,担忧那位叔父的安危,因此询问是否将这叔父召回京城来。 不过无论是内阁还是六部,都异口同声表示,衡州那边防卫森严,应该问题不大,而且大明没有藩王遁逃的规矩,若是开了这个先河,这满天下的藩王,都要漫山遍野的跑了。 可哪里知道,这才几日,衡州就没了。 于是天启皇帝怒道:“天启七年,朕这皇叔就藩的时候,朕赐了许多的金银,还有粮食,以及皇庄,这么说来,也统统落入贼手了?” 黄立极一脸尴尬:“桂王殿下……前往梧州的时候,十分仓促,据说随从只有二十余人……” 这话就很明显了,这点人,能带多少东西? 天启皇帝道:“好啊,朕好不容易才抄了别人的家,现在好了,人家却一直追着抄我们朱家的家了。那朕这抄家不就是白抄了?” 第六百五十七章 千古罪人 天启皇帝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焦虑。 说实在的,这李自成越发长进了。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不管张静一这些人怎么看待,可在天下许多人眼里,这天启皇帝确实就是昏君。 哪怕打了许多的胜仗,可在不少人看来,这依旧是穷兵黩武。 总而言之,许多人都认为,大明要亡了。 这大明若亡,自然会有许多人想要投个明主,好将来也可封侯拜相。 那李自成开了科举,顿时给人一种贤明的气象,这就难怪他的军队望风披靡了。 至于那些可怜的宗室,恰恰成了李自成造反,同时团结了一部分士绅之后被宰杀的对象,靠宗室的钱粮来维持自己的军队,让士绅建立起一套行政体系,而流寇们则负责军事。 当然,李自成可以这样做,一方面是他威望足够,另一方面,也是他手握着当初关中的时候就跟着他的‘老营’。 这些人跟随他转战千里,经过一次次血腥的战斗和淘汰之后,留存下来的无不是精锐中的精锐。 再加上,这个时代的流民跟着造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大明是绝计容不下他们的,因而推翻大明,已成了共识。 可将来会怎么样呢? 将来当然是推李自成为皇帝,开始新的循环。 就这……其实这明末的流寇,已算是思想比较进步和先进了,至少总比各种靠上帝附体的思维要强一些,人家还是走古时从龙这个套路,总不至去玩请神这一套。 既然在许多流寇眼里,造反是填饱肚子,而造反的后果,唯一的生路就是从李自成这条龙。 所以即便李自成开始与士绅缓和,在他们看来,固然依旧与士绅矛盾重重,却还是能够忍耐的。 这就好像当初朱元璋靠着红巾军的分支起家,随后开始着手建立一套行政体系,招揽士绅人才为他服务也是一样的道理。 大家的目标不是消灭士绅,而是成为勋臣。 此时,天启皇帝背着手,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这才看着黄立极道:“衡州守军,是主动出降的?” “是。”黄立极道:“当时有几个儒生先行入城,与当地的官吏洽谈了归降的事宜,次日便开了城门。”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目光越发阴沉,冷冷道:“朕要这些人有何用?” “还有一件事……”黄立极苦笑道。 天启皇帝皱了皱眉,他就知道黄立极特意来此,不会这样简单的。 天启皇帝便道:“你说罢。” 黄立极道:“山东那边,士绅谋反案……有人逃脱了。” “有人逃脱?这是何意?” 于是黄立极道:“山东进士孙之獬,本为翰林庶吉士,此后回乡丁忧,前些日子,山东布政使司开始清查谋逆案,这孙之獬本在淄川县,他乃是朝廷命官,本来并没有波及到他,只是……此人却买通了一些人,随即营救了数十个士人,连夜出逃……据最新的消息,这孙之獬带着人,出现在了武昌,还发了布告,声言……声言……” “声言什么?”天启皇帝挑眉。 黄立极迟疑地道:“声言当今天下,朱……朱………” 天启皇帝一下子就明白了黄立极的为难,就道:“你不必有什么忌讳。” 黄立极这才道:“声言朱明已失人心,天下义士,应当讨伐陛下,匡扶天下……” 天启皇帝听到这,禁不住失笑,冷嘲道:“就凭他?” 黄立极则是带着忧心的神色道:“此人不但是进士,而且在山东,颇为闻名,在山东那边,影响不小。此人文章作的也极好……此番投靠李自成,影响是最坏的。毕竟其他的士绅,都是等到李自成的军马杀至,这才不得已而出降,即便有人主动与之联络,却也只是李自成的军马就在左近。可此人却是千里投奔,何况又是正儿八经的清流……这就不同了。” 所谓清流……对于很多人而言,是很了不得的。 怎么说呢? 因为在官场之中,也是有鄙视链的。 有功名的鄙视没功名的,举人鄙视秀才,进士鄙视举人,而进士又有一二三甲之分,可有一种人,属于根正苗红,譬如孙之獬这种,属于不但中了进士一甲和二甲,而且还进入翰林院,且成为庶吉士的人。 这种人自觉地在大明带有一种神圣的光环,几乎大明中后期所有的阁臣和尚书,几乎都是翰林庶吉士出身,偶有例外,却也是一只手数的过来。 正因为如此,黄立极才会认为这样的影响极坏。 而且此人到了武昌后,还大造声势,显然是李自成也看到了这个人的利用价值,某种程度而言,借用此人……可以大大的瓦解许多人的士气。 看,连庶吉士都主动投奔闯军了,我们为何不可以?这大明真的气数尽了吗? 天启皇帝只觉得可笑至极,不屑地道:“朕认都不认得此人,他算个什么东西。” “孙之獬?”张静一却是心念一动,忍不住在旁道:“此人,臣倒是有所耳闻。” 天启皇帝诧异地看着张静一,下意识地道:“你何时听过?” “……”张静一一时语塞。 他总不能说,在另一个历史时空里,那孙之獬投靠了建奴人,而且还闹出了一个直接改变历史进程的事。 这个家伙当时干了什么事呢? 建奴刚刚入关的时候,建奴的官员穿着建奴的服装,而汉臣则允许他们穿着原来大明的官服。 而且建奴的官员站左边,汉臣则站右边。 可孙之獬为了讨好顺治皇帝,便有一日在上朝的时候,居然也兴冲冲地穿着建奴人的服饰,凑到了建奴官员那边站着。 这一下子,却将建奴的官员惹恼了,你算个什么东西,穿着我们的衣服,还想冒充旗人吗? 于是乎,建奴人将他推了出去。汉臣这边,也嫌他穿着建奴的服饰,不肯让他到班中来。 孙之獬当时大为尴尬,于是恼羞成怒之下,便向顺治皇帝上了一道奏疏,疏言:“陛下平定中国,万事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独存汉旧,此乃陛下从中国,非中国从陛下也。” 因此,建议顺治皇帝要求天下的汉臣和汉民剃发,并且穿戴建奴人的服饰,甚至他还第一个做出表率,先将自己的头发剃了。 对于建奴皇帝而言,这孙之獬的上书,简直就是瞌睡有人送来了枕头,自然借此机会,颁布剃发令。 张静一此时心里只有后悔,自己竟忘了这么个家伙,早知如此,他在京城或者在山东的时候,就该将他弄死省事。 黄立极这时道:“这孙之獬去了武昌,李自成对他大为欣赏,或许是想将他立为表率,便授予他右谋士之职,这李自成此时尚不敢称王,这右谋士,位置已是显赫。臣所担心的是,李自成得孙之獬,用意在于要分化瓦解各地的府县,一旦此人蛊惑人心,大造声势,只怕这江南……都要受极大的影响。” 这一次黄立极很聪明,没有提出新政的推行,可能导致天下的士绅离心背德。 说实话,他可不敢这样说了,再说,股票要是再次暴跌,那些各地的士绅倒是活了,可京城这些人,却都得死了。 天启皇帝则是带着火气道:“这些士子和读书人,平日里都说君君臣臣,个个都说什么天地君亲师,现在朕不过是行新政而已,他们便可以纷纷投靠流寇吗?” 黄立极一脸尴尬,支支吾吾了老半天,才道:“陛下……人都是要吃饭的嘛。” 天启皇帝冷笑道:“就算推行新政,也饿不死他们,虽是收了他们的土地,可难道朕不知道他们别的营生也是不少吗?朕不是还给他们功名,岂会饿着他们?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朕不信朕推行新政,就能饿死他们。” 黄立极则道:“可是李自成也给功名,且要延续太祖高皇帝之制。” 天启皇帝撇撇嘴,甚是不齿地道:“倘若非要朕乖乖的将功名利禄,陪着笑送到他们面前,他们才肯尽忠,那么这样的忠心,又有什么用呢?这个孙之獬……确实可恨,影响极坏,下旨海捕捉拿吧,至于这李自成……现在看来,此人居心叵测,所图甚大,这才数月功夫,他便在荆襄站稳了脚跟,蔓延数省,确实不能小看了。” 黄立极道:“臣还听说,他们抢掠了不少宗室,又借助士绅,征来了不少的钱粮,如今士气如虹,有许多股的流寇,纷纷前去武昌投靠。他们号称据兵二十万,若是朝廷再不解决,只怕要尾大难掉啊。” 天启皇帝点点头,想了想,便看向张静一道:“张卿……高迎祥、张献忠此二贼,要从速解决才好,如若不然,继续放任这李自成下去,怕真要夜长梦多了。” 张静一便皱眉道:“这些流寇,只要官军一到,便四处遁逃,不见踪影……确实棘手。” 第六百五十八章 新鲜血液 张静一想了想又道:“在臣看来,黄公之言,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在臣看来,士绅也有好坏良莠之分,纵有许多劣绅去与李自成勾结,可我大明未必没有心怀天下的士子和读书人,现在有人大造舆论,说什么因为新政而逼迫士子与读书人宁愿支持李自成,臣却对此,不以为然。” 天启皇帝听罢点了点头,觉得颇有道理。 张静一随即又道:“眼下的乱象,恰恰是因为新政不够彻底而导致的。因此,当务之急是继续推行新政,除此之外,铁路的建造,也要加速,所以臣以为,如今最需要的是加快融资,将所有的建造,统统铺开。” 天启皇帝听罢,凝视着张静一道:“张卿莫非又有了办法?” 张静一心里想,之所以要推出股票,本质就是单靠一人之力,或者一人两人的资金,没办法快速的折腾出一条规模宏大的产业链出来。 而融资或者说金融的本质,就是快速地推进这个进程。 张静一道:“臣听说,现在许多人交割股票,都十分不方便,许多人为了买卖,还需四处打听是否有买主和卖主,即便是交易,如此巨额的资金,双方也难有保障。” “所以臣以为……臣的辽东矿业,反正也准备挂牌发售新股,除此之外,铁路公司需再兴建各处的支线,也需再继续融资,不妨陛下于钟鼓楼处,开一个交易股票的地方,如此一来,大家要交易,就都有了一个去处。” 天启皇帝惊讶地道:“交易股票的地方?” 天启皇帝认真地想了想,随即猛地眼前一亮,禁不住道:“这个主意好,这就好像……东市和西市一样,只是买卖的不是货物,而是股票?” “正是。”张静一忍不住在心里给天启皇帝点个赞,聪明人就是一点就通呀! 于是他接着道:“将来无论是卖主还是买主,至少不必没头苍蝇一般的乱转,而且价格,也会比之此前更透明一些!除此之外,大量的交易在一个地方完成,这些交易的数据,也可造册,将来也可备询,免得这京城像没头苍蝇似的。” 天启皇帝道:“这个事,就由张卿来办,得立下一个章程,将规矩立起来之后,这买卖更便利,反而更有利于流通了。” 股票为何有价值。 除了盈利分红之外,其实它还有一个属性,那就是一旦自己急用钱的时候,可以立即脱手兑现。 可是在这个时代,想要兑现要走的程序很多,你得找到买主,找到买主之后,你还得跟他谈价钱,谈完了价钱,你却还需跟人交易! 这其中有数不清的麻烦,涉及到大量的时间,还有请保人的花费。 这也是为何寻常百姓很难交易小额股票的原因。 可若是建立起了一个随时兑现的保障机制,那么这未来的股票市场,可就不好说了。 张静一道:“臣的想法已经有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陛下拭目以待便是。”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 黄立极却没走,他支着耳朵,一声不吭地认真听着,尤其是当听到张静一的辽东矿业即将要发行的时候,心里不禁一动。 这时,天启皇帝才留意到了黄立极还在,便道:“黄卿家,这里没你的事了。” “是,是。”黄立极只好告退而出。 现在的股票市场,确实已到了高位,铁路公司每股已到了二十七两纹银。 这个价格,已经慢慢稳定了,从前的热潮已经渐渐的散去,毕竟傻子都知道,这样的高位,虽未必会跌,但是还想暴涨,却没有这么容易。 倒是在此时,手里有银子的,已经感觉到矿产和钢铁以及纺织还有伐木等行业有利可图,因而此时疯狂的寻找机会。 尤其是矿产,是最不容易的,因为盐铁专政,地方上的耕地开始划分,而山林等其他土地,则已落到了朝廷手中,这个时候……就算想要投资挖掘,此时也没有这么容易。 因而大家干的事,只能是囤积废铁和矿石。 只是……这种效率实在过慢。 倒是不少纺织作坊却是遍地开花。 只是张家已取得了纺织的先发优势,其他人跟风,也不过是喝一口汤罢了。 倒是这些日子,大明报之中一直推波助澜,说是铁料紧缺,煤炭也紧缺。 甚至煞有介事的说,将来这铁只怕价格要堪比黄金。 至于煤炭,报纸已称其为‘黑金’了。 如今这大明报,几乎是士绅和商贾,还有许多颇有产业的人必读之物。 这等连日来的狂轰滥炸,倒是让人形成了某种根植在内心深处的印象。 于此同时,又有重磅消息传出。 铁路公司将发行新股,为未来的十条支线铁路进行融资,消息一出,不少人持币观望。 当然,在市井之中,更多人流传的却是,这新股买了肯定不亏,不过更多人却不禁生出一个念头。 如今要造这么多的铁路,而且在将来,照着这个趋势,我万里江山,更不知需要多少铁路运营,那么它所耗费的钢材和煤炭会有多少? 现在听闻,这铁矿和煤炭,只可用十五年,天下的煤炭和钢材便要掘尽,这可是有根据的,有人算过现在的产量,还有现有的一些矿产,十五年已是保守估计了。 这钢铁和煤炭,岂不当真要翻天? 也就在此时,辽东矿业的消息开始悄然的传播。 消息一出,顿时引起了无数人的关注。 想不关注都不成啊。 在大家的印象之中,关内的煤炭可能有不少,可是铁矿……说实话,从秦汉开始,各地都在发掘铁矿,绝大多数容易开采的矿石,早就开采的差不多了,至于那些没有发现的,就算发现出来,只怕也属于那种开采成本比较高的那种。 可是辽东不一样,辽东地广人稀,许多容易开采的矿产,却因为人口稀少,再加上常年征战,根本没有发掘。 很明显……这里是未来提供煤铁的主要来源。 不只如此,若是将来铁路一通,未来的前途可期。 一时之间,万众期盼。 却在此时,股票交易所,终于成立了。 各处都放了公告,数不清的人奔走相告,再加上报纸的推波助澜,就在这一日,这靠着钟鼓楼的股票交易所,锣鼓喧天。 许多人早早就在此等了。 比如刘文昌,刘文昌这些日子一直在新县呆着,可谓是大开眼界。 那里的商业的发展已经十分成熟,有了许多的新兴行业,例如成衣之类,都是从那里率先开始发展,而且商贾聚集,刘文昌每日都穿梭在大街小巷,时间久了,便也结交了不少的朋友。 当然,他还是怕丢人,生怕有人知道自己是内阁大学生刘鸿训的儿子,毕竟……在寻常人看来,像刘家这样的人去经商,毕竟是可耻的事。 因而他极少将自己的身份告知别人。 在新县,与他交往最多的人,叫一个叫李沁的商贾。 李沁是关中人,其实当初也是小士绅,因而读过不少的书。 关中大旱之后,除了大士绅之外,像他这样家里有几百亩地的,其实也迅速的败落,以至于凄惨到和流民一起来了京城。 不过他能写会算,很快就在京城立足下来,先是给人做账房,慢慢攒了一笔银子,立即敏锐地察觉到了成衣行业势必火热。 毕竟原来的百姓,绝大多数都是男耕女织,就算是要做衣衫,也是购置了布匹自己回家找婆娘裁剪,制成新衣。 可京城这边,到处都在雇工,甚至开始出现了大量的女工之后,这家里裁剪衣衫的妇人,便越发的少了,因而人们开始倾向于购置成衣。 他先是开了一家成衣铺子,很快便做的风生水起,随即自己又开了一个作坊,作坊用于生产和制造,铺子则用来销售,生意极为红火。 现如今,这李沁已成了京城里有数的几个成衣行业里的大商贾之一,身价比起真正的巨贾其实也不算多,却也有纹银十万之巨。 他另一个爱好,便是股票,这玩意太刺激,其实自从铁路公司发行股票之后,像李沁这样的商贾,并不局限于买卖股票,他们最大的梦想,便是将自己的买卖也打包变成股票,兜售出去。 今儿一大清早,李沁与刘文昌二人就在此等着了。 二人翘首以盼,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修葺一新的巨大建筑,听着一旁的人议论纷纷,李沁忍不住对身边的刘文昌道:“刘贤弟,你说……好端端的,为何要折腾一个交易所?” 刘文昌便道:“想来是为了交易方便吧。” “交易方便又有什么用?就算没有,大家不也一样交易吗?” 刘文昌毕竟是读过书的,而且偶尔也会听父亲说一些治理国家的事,他笑了笑道:“交易便利了,这买股票的人就越多了,买的人越多,资金量就越大,资金越大,这股票不就越值钱吗?” 第六百五十九章 孤注一掷 刘文昌见李沁还是有些不理解。 随即道:“这就如当初修铁路一样,你的成衣买卖,从前只仅限于京城一地,可是为何,现在你的成衣作坊要扩张,这是因为你看到了商机,看到有了铁路,你的成衣可以经过铁路的运输,送到天津卫,送到北通州,甚至将来送去山东,送去辽东去。所以你察觉到未来买成衣的人越来越多,购买成衣的区域越来越广泛,所以你才想办法,筹集大量的金银,招募更多的匠人,购买更多的布料,还想给自己建一个染布的作坊,将你的买卖扩大。毕竟,虽然火车的运输价格昂贵,可你的成衣毕竟轻薄,这一箱箱的成衣,就算是一车厢的货,虽然要花费不少银两,可一车厢,你却可以塞进成千上万件成衣去。铁路带给了你的便利,而你因为便利,所以扩大了生产。” “而这交易所也是一样啊,从前购买股票,就很不方便,而如今,人家要做的,就是提供这个方便,让原本嫌麻烦的人,也能轻易买到股票。让那些害怕股票在手上,不能随时取兑的人,可以轻易的变现,大家一看如此便利,这买的人是不是更多了,投入进股票的金银是不是也更多了?所以这交易所,其实就是铁路,张静一将股票交易的铁路搭设好了,那么自然有无数的资金,涌进去。李兄,你来说说看,接下来会如何?” 李沁想了想:“这样说来,股票还会涨?铁路公司的股票……” 刘文昌微笑的看着李沁:“做大事的人,不能只看一隅,而应谋全局,铁路公司的股票,当然有利可图,可所图的毕竟有限,现在铁路公司的市值,已经透支了未来十年的利润,就算将来,各地的铁路都修建了起来,它的营收和利润,还有每年的分红,终究还是有限的。” 李沁此时肃然:“那么刘贤弟……” “辽东矿业!”刘文昌道:“辽东矿业……未来可期,其一这是新股,一旦发行,价格就算偏高,可毕竟矿业还未开始盈利,所以……再高也高的有限。除此之外,水满则溢,现在的铁路公司就好似那个满了水的铁桶,这溢出来的水总要有一个去处,现今天下,除了铁路便是这辽东矿业了,因而……不出意外,未来一定会有一段时间,随着辽东矿业的利好消息传出,这股价会有一段时间的暴涨。如此之外,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现如今……什么不需要矿?小到寻常百姓的锅碗瓢盆,往大里说制造武器还有铁路,再有每年在路上跑的蒸汽机车,还有你那作坊,你那作坊,所购置的纺织机器,难道不需矿吗?以我之见,辽东千年来,都未曾大肆开发,许多的矿产,裸露于野外,无人问津。将来铁路再通过去,那么一车车的矿,将源源不断的入关,不只如此,这辽东一直都是张家在经营。所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辽东郡王张静一,是个能干成事的人,你看他办军校,看他建的纺织作坊,看他推行的新政,再到铁路公司,哪一件事没有成?这天底下,倘若当真要说一个人有经营之才,那么我看这朝中诸公,坐而论道可能比辽东郡王强,论起能言善辩亦或者是诗词歌赋,这辽东郡王与他们也是相去甚远,可是要说……经营……天下有谁可与之比肩。” 刘文昌顿了顿:“投银子去做买卖,说到底,其他的研判都是虚的,因为任何买卖都有利可图,真要去一个个议论,世上哪一行哪一个门道,会没有利润呢?可是……为何成事的人永远都是凤毛麟角,那么其他人呢,其他人去了何处?可见,投银子,投的就是人,人选对了,那么便不会有错。这矿业乃是张家私产,辽东郡王如今既肯上市发售新股,这其实颇有立木为信的意思。” 刘文昌继而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若是猜测不错,这矿业关系到的,其实不只是金银的问题,张家还缺银子吗?对于辽东郡王而言,经营辽东,才是他这个镇守辽东的郡王之本业。也是他们张家未来的立身之本。所以我所预料的是,张家其实是先以这矿业入局,而后借此盘活整个辽东,所以………这矿业,只能成功,决不允许失败,这辽东矿业,将来势必前途无限,今日若是不买,那么此后十年,只怕都找不到这样的好生意了。” 李沁听的一愣一愣的。 这家伙的话,还真是一套又一套。 不过细细思来,倒是很有道理。 李沁忍不住一脸钦佩的看着刘文昌,忍不住道:“刘贤弟这番话,令人醐醍灌顶,我远不如你。” 刘文昌笑了笑,道:“哪里的话,其实这些日子,与李兄结交,才让学生大开眼界。” 这也是实话,刘文昌确实底子很厚。 这不是因为刘家当真是诗书传家,诗书里的那些东西,算个屁。 根本原因在于,刘文昌出自官宦家庭,他的曾祖父曾任布政使,祖父做过侍郎,父亲就更厉害,直接做过内阁大学士,出自这样的家庭,让他看待问题,往往能跳脱出眼前的局限,反而会用更宏大的眼光去看待许多问题,这父祖们就算闲聊的时候,他随意听一些,也足以让他大受裨益,当然,单单有这个没有用。 而刘文昌获益最大的,恰恰是去了新县,这种出自高门的思维方式,一下子又进入商业领域,看着这商业之中如何运转,商贾们如何图利,又与许多商人打交道多了,自然而然……将自己的家庭和新县的见闻结合起来,使他彻底的跳脱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这么说来,买矿业就对了?” “对,而且要快,一旦慢了,等到大家察觉,就迟了,好在现在大家还根深蒂固的认为,铁路依旧有利可图,趁此机会,火速收购新股,未来就可期了。我不瞒你说,这些日子,我早将手中的铁路统统售卖掉了,铁路未来可能还能挣一些银子,可已到了极限,实在没有追高的必要,如今筹措了纹银无数,就是打算入股矿业的。” “那你为何不早说……”李沁摇了摇头:“你若早说,我也预备一些金银。” 刘文昌摇摇头:“你不成,你毕竟做的是成衣买卖,这些日子又大肆扩张,这等事,你还是不要掺和,需要入股肯定有大起大落,若是如此,你还怎么安分经营呢?其实成衣未来的前途,也是不可限量,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趁着你做的比别人早,经验比别人丰富,调集所有的金银,趁着这市场即将开拓,狠狠的扩大你的买卖,将来必能一跃而起,所谋之利,也绝不在这矿业的利润之下。否则,你一面经营着成衣的作坊,一面又随时受股票的涨跌起伏影响,一份金银,却想两用,一个心思,却得两头猜,最终的结果,反而是两头不落好。” 李沁听罢,也不无感慨:“那我买几百两银子,跟着乐呵乐呵。” 刘文昌微笑:“对,乐呵乐呵挺好。” 李沁笑了笑:“刘贤弟这一次预备了多少金银?” 刘文昌道:“你我朋友,我也不瞒你,其实也不多,只是小试身手,不过区区百七十万两。” 百七十万两…… 李沁:“……” 他和刘文昌结识,只知道刘文昌曾是读书人,也做一些买卖,因此大抵测算他的身价,该是十万上下。 可哪里知道……人家买个股票,转手就是一百七十万两…… 这绝对是天文数字了。 当初刘家掏出了老本,几乎将数十万两银子全部砸去买了铁路,成本价大致在六七两,如今,这铁路公司的股票,已是二十多两,可谓是一夜暴富。 这刘文昌倒是够狠,转手将铁路公司的股票,在这十几日时间里,统统卖了,这一次预备了大量的资金,似乎盯住了辽东矿业。 要嘛上吊,要嘛直接富甲一方! 刘文昌却是轻描淡写,其实这个时候,他内心深处比李沁要紧张。 不紧张才见鬼了。 这事他爹还不知道,若是知道,肯定活埋了自己。 好在刘鸿训是内阁大学士,忙的脚不沾地,这事儿……他顾不上。 “走吧,李兄,我们进去瞧瞧,且看看这交易所,到底有什么名堂,也见识见识那辽东郡王的手段!” 刘文昌微笑。 李沁却越发觉得这刘文昌,可能不像表面这样简单了。 这样的谈吐,这样的眼光,还有这样的身家,这京城之中……拥有任何一样的人,可能有不少。 可若是三者却都拥有的人……只怕屈指可数。 最重要的是……他有一百多万两银子,居然也不避讳,这对寻常的商贾而言,却是很避讳的,在这个时代,商贾毕竟处于弱势,因而,大家都不敢过于露富,就是害怕遭来横祸。 岂不闻破家县令、灭门知府吗? 第六百六十章 新世界的大门 李沁的考虑不是没有道理的。 即便在新县风气好,可绝大多数的商贾,还是表现的谨慎。 毕竟不谨慎的人,可能早就死了十次八次了。 何况京中的环境龙蛇复杂,到处都是官,也到处都是官宦子弟,但凡有人对你起了歹心,哪怕只是被惦记上,这也绝对够恐怖的。 可好像……这个刘文昌没有这方面的担忧。 却见他兴致高昂,信步随着人流进入了这交易所里。 李沁快步跟上去,压低声音道:“刘贤弟,我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怎么,你说吧。”刘文昌又道:“你我兄弟,有什么话不可以说。” “你平日里,需谨慎一些,我见你是极聪明之人,可是却需知祸从口出,病从口入。今日你我说的一番话,我只当没有听见,只是……这些话再不可传入起他人的耳里了。” 刘文昌诧异的看着李沁:“李兄说的是……” “财不可外露。” 刘文昌恍然大悟,他陡然想到,商贾们的小心性子了。 他起初还觉得这些人很可笑,可现在李沁一脸惧怕的样子,刘文昌却似乎慢慢理解了什么,其实李沁此时的表情,和这番话,却不啻是在刘文昌的内心深处,犹如一潭死水里投入了一颗小石子,引起了涟漪,不过他没有做声,只是微微一笑,道:“学生记住了,有劳李兄提醒。” 二人进去,交易所占地很大。 而在这里,最率先看到的一个建筑,却是钱钞厅。 在这里,似乎还挂了牌子,解释这钱钞厅的作用。 说穿了,就是你拿真金白银进来,兑换成一张张类似于银票一样的东西。 这个时代,大明宝钞几乎已经没有信用可言了。 在东方,使用纸钞的历史很长,从宋朝开始就出现了交子,以至这纸钞一直延续至今。 只是……每到国家暗弱,或是朝廷在透支之后,纸钞又慢慢开始退出了历史舞台,被人所摒弃。 所以此时,有人张挂纸钞兑换的牌子,其实根本不需要过多的解释,李沁这样的人,心里便能了解,这种纸钞的模式,他们再懂不过了,从交子到宝钞,这玩意已出现过数十种变种,可最后的结果却都一样。 人们对于纸钞,已经开始有了一种本能不信任。 “兑换纸钞,亏他们想的出,真金白银进去,换来一张张纸,等隔三差五,这纸便越来越不值钱,世上哪有这么好挣的银子。” 刘文昌笑了笑:“可是李兄,虽说是如此,可是这东西,一旦有了,就离不来了。” 李沁一听,竟是一愣。 因为这话……也不无道理。 尤其是现在……随着货物流通以及商业流通的加快,越来越大宗的货物交易已经越来越多了,就说这股票吧,股票这玩意……一次交易就是几十几百甚至几千几万两银子。 一千两银子是什么概念,这可是一百斤。 你挑着担子,跑来这里兑换股票吗? 更别说,有一些大商家,交易的数额有多少了。 而真金白银,确实有太多不确定性,一方面是确实极不方便,另一方面,金银的成色不同,这也给交易带来了许多的麻烦。 刘文昌叹了口气,道:“这一手,真是厉害,股票一出,再推行纸钞,这是逼得人,非要换钞不可了。” 李沁道:“是吗?这又是什么缘故?” 刘文昌道:“因为股票的买卖,和从前的买卖是不一样的,从前的买卖,尚可以大家好好坐下来,喝喝茶,而后签字画押,此后等着各自的管家,约定一个日子,大家彼此带着各自的货物和金银,然后各自上秤交割,纵然耽误个几日,哪怕是十天半个月,那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妨碍,这种交易虽然有许多的不便利,可至少,大家心安。” 刘文昌随即道:“可是现如今不一样了,你要知道,现在大家交易的乃是股票,股票是什么?股票的涨跌,不说十天半个月,也不说一天两天,便是一个时辰和两个时辰,这其中的涨跌都极惊人。这些,想来你是知道的吧,昨日上午的时候,铁路公司的卖价一度达到了二十八两,可到了正午,却突然下跌至二十七两,到了傍晚时,价格却又突回涨,甚至听闻有人二十九两卖了出去。你来说说看,这在从前,大家可以慢慢的交易,可这股票,如何确保交易成功?你迟一些,可能还没有数完银子,这价格却突然涨了,那么卖家还会卖吗?若是价格跌了,买家还会买吗?厘清了这个道理,你便会知道,股票交易,非纸钞不可,你不兑也不成,除非……你当真不打算买卖股票,就算你现在不肯,迟早你还是会被拉下去。” “这是一个细水长流的过程,你看在这里,人家只挂出一个牌子,兑换纸钞,却没有任何人来主动邀你去兑换,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等到了将来,迟早会有人忍不住,再后来,就算你还不肯用纸钞,可你要买股票的时候,人家说了,新股非要用纸钞不可,那么你要不要兑换?或者有一日,你要卖股票的时候,这买家却说,我这里只有纸钞,你愿意不愿意卖他?我们若是再细想,等越来越多人开始手持这纸钞,你出了这股票交易所,你去丝绸铺子购物,你询问店家,我这里是纸钞,可以不可以买?那店家若是坚持不收,那么你自然会进第二家丝绸铺子,人家肯收,那么,愿意收纸钞的就成了一笔买卖,水滴石穿,长久下去,那不收的铺子必然维持不下去,而收了的,定会生意兴隆。” 李沁一想,脸色一变:“所以人家根本不担心我们兑不兑,反正迟早都要兑的?” “自然。”刘文昌叹了口气道:“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现在只能指望,这交易所……还有这辽东郡王,是真心实意的想做万年的生意,而不只贪眼前之利,只要他还顾忌着长远的利益,维持纸钞的信用,可以让人随时从这里用纸钞取出真金白银,他这买卖,就十拿九稳了。” 李沁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一直钦佩辽东郡王,只是没想到,你却更钦佩他。” “这是当然,他如我再生父母一般。” “啊……”李沁惊讶的看着刘文昌:“你还认得郡王殿下。” “虽不认得,不过却是闻名已久,心向往之,若非是他,我还是一个糊涂迂腐的可怜虫罢了,所以说他是我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便是这个缘故,他教我寻到了一条出路。” 李沁低头,若有所思,他禁不住在想,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若不是新县,自己只怕饿死在关中了。 在新县里头,许多的关中人都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是这关中人在京城,无论发生如何大的争吵,彼此之间再怎样争斗的面红耳赤,甚至可能激化到拳脚相加去了,可只要彼此谈起辽东郡王,便立即就有了共同话题,很快就可以勾肩搭背,烧黄纸做兄弟了。 刘文昌这个时候道:“不妙。” “什么。” “我方才说到了新股。” “什么意思。” 刘文昌这时候紧张起来:“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新股可能需要纸钞才可购置吗?” “这……好像说过。” 刘文昌心急火燎道:“十之八九,有这种可能,我需得立即出去一趟,让管事的,带着我那几车银子,赶紧去兑纸钞,如若不然……等放了新股,要交易也来不及了。” 李沁安慰他:“或许……还是真金白银交易呢。” 刘文昌摇头:“不不不,这辽东郡王,绝不会无端做某件事,他既决心要做,那么一定要做好,李兄,你且稍待,我得去知会一声,兑银子要紧。” 刘文昌说罢,一溜烟的出去。 而这里,却已是熙熙攘攘。 这股票的交易所里,极为宽敞,足可容下数千人。 当然……是竖着的。 而在大堂,则挂着一盏盏的红灯笼。 整整一面墙壁,悬挂着从清早到现在,每一个时段的股价。 而股价根本大家在此交易的记录,随时刷新。 所有要买卖的人,都可以进行记录,有人想要花什么价钱买股,只需记录之后,一旦价位到达,交易所的伙计,便会自动生成交易,而买主要做的,就是拿着保票去领取自己买来的股票,卖家则直接去领取银子即可。 一时之间,这交易所里乱哄哄的。 人们这才发现,在这里,价格的刷新速度,远超了平日里的想象。 可能一炷香时间,价格已经刷新了三次,墙壁上的价位,不断的变化,都会有人负责不断摘下原有的价位牌子,换上最新的价位。 这种交易方式,真真让人大开眼界,原来大家以为,股票几日的涨跌,可能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可现在……大家才发现,可能小半个时辰的波动,就足以决定一个人的未来了。 第六百六十一章 个个都是人才 李沁这时才陡然想到了刘文昌打话。 没有错,股市瞬息万变,在交易所之外,价格的涨跌是滞后的,因为人对信息的接受能力,本就具有滞后性。 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在这里,他看到了铁路公司的价格,在疯狂的变动。 稍稍迟一些,价格就可能刷新。 那么如何快速的进行交易,就成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而唯一解决的办法……似乎也只剩下了纸钞了。 除非……你压根不打算买爱股票。 可是……李沁左右张望着来此的人,这些人一个个如痴如醉的看着那巨大的面板上,不断刷新的挂牌价格,价格的每一次涨跌,都在牵动人心。 你若是让这些人,以后不再买卖股票,不再去关心价格的涨跌,这……无异是痴人说梦。 可即便如此,虽然想明白了这个关节,李沁也知道,一个新的东西,而且这东西从前声名狼藉,现在让大家拿着真金白银,去兑换成一张张的纸票,这换做是谁,都需要巨大的勇气。 不久…… 辽东矿业的牌子,终于开始挂了起来。 当然,现在只是暂时交易的状况。 因为辽东矿业还未正式开始发售。 不过……现在已经开始招股了。 这一下子,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预售的市值,居然三亿两纹银。 许多人吸了口气,议论纷纷。 “怎么这么高,这价格……比当初铁路还高,可这铁路,毕竟利润极高,那辽东的矿……现在铁路还未修好,储量……也还没有眉目,只说在几个卫,发现了大量的露天煤矿和铁矿……就这……便想估这么高的银子?” 许多人摇头:“不值,不值,得买铁路,铁路……好。辽东郡王这一次,是想钱想疯了。” 大家纷纷点头,觉得确实高了。 此前有人预估是三千万两,五千万两,比较大胆的,则估价是一亿两。 可是三亿……简直就是开玩笑。 “总值三亿,说是要放售出一亿股,这便是融资一个亿了,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多银子买它?” “哎……就算折半,我也觉得风险太大,你看,铁路那边,又涨了。” 这矿业一放出来,立即遭到了许多人的白眼。 人都是有路径依赖的,铁路股已经创造了神话,人们更愿意相信,铁路还能继续一飞冲天。 至于这矿石……终究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估值这样高,何况这天底下,也不只是辽东有矿。 人们七嘴八舌,很快将目光挪开。 不过显然……辽东矿业并不急,它标明了发售的时间,就在正午。 现在时间还早。 倒是这个时候,有人惊呼道:“快去,快去看,有人拿着银子去换纸钞了。” 消息一出,立即有无数人跟着去看热闹。 原来是有人将金银一车车的拉到了那兑换纸钞的地方。 那地方……其实就是个钱庄。 车子一拉到,立即开始有许多的账房先生忙碌,这些人都是专业的,这一车车的金银入库之后,随即便开始观察成色,同时火速进行清点。 方才虽也有零零散散的人,兑了一些钱钞,可毕竟都是小打小闹。 大家都不傻,这事儿风险太大,再如何说破天,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 很快,便见一个儒生模样的人,背着手,被钱庄的人请进去。 这一下子又炸开了锅。 李沁立即认识到,方才进去钱庄的人,正是刘文昌。 耳畔,人们议论纷纷:“那人是谁,居然这么多车的金银,这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这样的人……居然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跑去兑换纸钞。” “不会是……新县他们自己的人吧……故意如此……莫非是想……” “嘘……俺得说一句公道话,虽说这纸钞让人有所疑虑,可辽东郡王断然不会是这样的人,你以为郡王殿下和你一般,干这下三滥的勾当?” “那人……我竟有些认识……” “哪个?” “方才进去的那个……” “是谁。” “我不好说,应该是看错了,不,是肯定看错了。” “到底是谁,你为何支支吾吾……” 众人都朝着一人看去。 而那人,则露出扑簌不定的样子。 这一下子,大家反而急了:“你倒是说呀,到底是谁。” 连李沁也来了兴趣,这不就是刘文昌吗,怎么…… 于是这人在众人的逼迫之下,才期期艾艾的道:“应该不是他,此人……像是刘家公子,不过刘家公子,怎么会抛头露面,干这勾当呢?” 刘家公子…… 这一下子,许多人更加狐疑了:“哪一个刘家。” 这人咳嗽一声,压低声音,只是这压低的声音,却恰好有人能听见:“还能有哪一个刘家,当朝内阁大学士,刘鸿训!” 此言一出…… 到处都是吸凉气的声音。 刘公…… 在朝中,刘鸿训这内阁大学士,就已经很吓人了,这百官不知多少人想要巴结他。 而在这交易所里,那刘公,更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那真是天上的月亮一般,闻名已久,可说难听一点,结交?那是想都不用想,就算人家门前的一个门房,看着大门的,那看大门的门房会正眼瞧你一眼吗? 这身份地位的差别,真是天差地别,已经到了根本不可能有交集的地步。 “是他?怎么可能……” “看着像。” “刘公的公子做买卖?还如此大张旗鼓,哈哈……真是开玩笑。” 众人议论纷纷。 而李沁的脸色已是变了。 他原本猜测,这刘文昌或许是某个颇有地位的人。 可现在……他根本无法想象,内阁大学士的公子…… 自己和他……竟是朋友。 难怪他一丁点也不谨慎。 什么破家县令、灭门知府,这两个听起来让人闻之色变的人物,到了人家的爹面前,配给人家爹擦鞋吗? 李沁一时之间,竟是张大眼睛,整个人都懵了。 耳畔,还有人议论,到底是不是刘鸿训府邸上的,可李沁此时却已可以确定了,这身家,这气度,这恢弘的口吻,十之八九,可能真的是…… 那刘文昌却已经没有什么避讳了。 跟随他一起进钱庄的管事忍不住擦着额上的汗,不禁道:“公子,这事让学生来处置就好,公子还是少抛头露面,传出去不好听。” “没什么不好听,这是我爹准了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害怕别人看了笑话,可我既然打算从商,迟早还会有人知道,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光明正大,这样的话……至少……也可堂堂正正,将来刘家发了家,大家也是亲眼看到我在做买卖,至少不敢说我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管事的只好点头,随即道:“咱们真换了纸钞?” “换,一个子也不留。” “可没几个人换的。” “那是别人。”刘文昌道:“你啊,不要总操心了,你放心,我并不是意气用事,也不是跟人豪赌,我是看准了的,我看准的这事,不会有错,我不但要换纸钞,还要第一时间,狂购新股。” “这……”这管事的一时无语,说实话,他或多或少,也在关注着这里的行情。 当初卖掉铁路公司的时候,他就有点不乐意,因为……大家都看好铁路公司。 至于新股,那远在辽东的地方,毕竟还是不靠谱,而且新股的估值,确实划不来。 “可我见这里的人,十之八九,还在谈论铁路……” “张叔。”刘文昌语重心长的看着这个自小看自己长大的管事,道:“做买卖,这买卖无论是什么,有一样东西,却是至关重要的,那便是切切不可人云亦云,一定要有自己的思考,需有先见之明。当所有人都在议论铁路公司的时候,我不敢说……这铁路公司有什么风险,却也证明了一件事,那便是……肯买铁路公司的人,大抵都已经买了,一个人人都持有的股,吸纳了多少的资金,这天下的金银,是有数的,不是凭空变出来的,现在这样的市值,已经远超它的实际价格了,虽然我也相信,以后它还可再涨一涨,可我拿这么高的成本,去赌它再涨一些,又有何用?” “可是矿业不同……” 这张管事却还是哀叹连连,但是他知道,这少爷执拗,自己说不动。 两个时辰之后,这钱庄的人居然很快就将账目给算了出来。 有掌柜亲自出来,拿着足足一个大皮包的纸钞,笑呵呵的道:“总计一百五十九万七千两……” “这样快?”刘文昌一脸诧异:“一百多万两真金白银呢,还以为没有十几个时辰也点不完。” 这掌柜的面带笑容,自豪的道:“咱们这张记钱庄,可是专业清点的,讲究的就是效率,上上下下所有人,那当初,可都是跟着邓指挥使同知抄过家的,一个个都是此中的好手,什么金银,到了手上……无论是成色还是大致的份量,还有这算术,个个都是天下最顶尖的,你在外头,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第六百六十二章 新的气象 刘文昌一听这掌柜的解释,顿时肃然起敬起来。 听闻锦衣卫里,已经出现了一批带着金手指的人。 但凡是金银在他们的手上,他们点验的速度,可以用变态来形容。 没想到,今日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刘文昌便对张管事道:“这钱庄里有如此多的人才,何愁大事不成?” 这是漂亮话,可这其实也是实话。 要知道,金银这玩意……虽然是贵金属,可是计算其价值,在这个时代也是很麻烦的事。 因为不同的金银,成色不同,而且上秤的重量,可能也有细微的差别。 毕竟这时代不存在精确的电子秤,因而对于人的能力要求很高。 不少的人交易时,容易产生纠纷,也是这个因素。 你掏出银子来,人家觉得你的银子杂质多,可杂质多少,大家说不清,而这又毕竟涉及到了利益,于是少不得会有口角。 得了钱钞,刘文昌便甚有兴致地抽出了一张来。 只见这印刷的纸张,颇为精美,至于油墨,却似乎有些特殊,当然,想要在油墨上印刷特别复杂的玩意,是不可能的,因而,用的却是钱钞的数目来替代,一行写着纹银一百两的字样,下头又有钱庄标记,除此之外,还有钞票的号码,上头还有印章,是银庄的方形章印。 这小小的钱钞里,有许多的细节,刘文昌只觉得印刷得极为精致,至少在时下,单单这油墨和纸张,却都是极少见的。 看过后,他于是将钱钞收了,随即利落地道:“走。” 接着,身后一个个刘家的人,便提着一包包的钱钞跟着他,徐步出了钱庄。 他一出来,立即便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终于还是有人认出了他,这人兴冲冲地上前,朝刘文昌先行了个礼,接着便道:“见过刘公子。” 刘文昌疑惑道:“你是……” 这人连忙谦恭地道:“学生张胜,刘公子贵人多忘事,当初……学生在国子监里做监生的时候,刘公子的父亲抱病,却亲来探望诸监生,那时是刘公子搀扶着刘公去的,当时学生得见刘公风采,真是激动得难以抑制,至今难忘,至于刘公子的孝顺,学生……” 刘文昌听到这里,便不禁失笑,原来他真不认得此人啊,这人大抵只是远远地看过他。 虽然在庙堂上的层面,许多人都是和刘鸿训打过照面的,而到了尚书和侍郎这个级别,不少人可能还和刘鸿训是朋友,似张静一那种,已经可以随便闲聊扯淡了。 可对于这里的人而言,那真是远远能看一眼,哪怕真是说上一句话,也够自己吹嘘半辈子的。 因而这个叫张胜的人,此时红光满面,过来低三下四地问好,也依旧风采照人,便可从中窥见一二。 刘文昌则是含蓄地朝他点点头。 而围观的人们则是议论开了。 当真是刘家的公子啊,真是没想到……刘公的儿子……也来干这个……难道不怕影响自己的家声吗? 不过,也有人显得神采飞扬,连刘家的公子都来此,这不正证明了……这股市……未来更有前途吗? 只是……大家虽是脸上写满了各种的表情。 可绝大多数人,却不敢随便发声,至多只是窃窃私语而已。 刘文昌却也不避讳,一脸坦然地径直带着人,直接到了前头的柜台,接着便道:“这新股开市了吗?” “正午开售。” “是辽东矿业?” “正是!” 问明了新股的价位,刘文昌却是轻皱眉头,久久沉吟不语。 他显然也在心里嘀咕和计算。 良久之后,他居然抬头,颔首道:“正午发售之后,所有的新股,我这儿的钱…能买多少是多少……钱钞都在此了,你们就照着这个数给我兑换新股!” 说着,便命跟在身后的人,将一包包的钱钞直接搁在了柜台上。 这一下子,许多人却是沸腾起来了。 这得是多少银子呀? 有人低声道:“听闻这钱钞有百两的,兑换了这么多的钱钞,这几包怕真是百两的大钞,这样说来的话,那么……可能……这只怕不下百万两了。” “怎么买的是矿业,为何不买铁路公司?” “会不会有什么利好的消息?” “我看是糊涂了,根据我的计算……” 一时之间,人们众说纷纭。 只是大家再看这位刘家公子,却更多的是带着调侃的意味了。 因为……这怎么看着像个败家子? 哪有这样瞎买的? 傻子都知道,真正热门的乃是铁路公司。 矿业虽然有诸多所谓的‘利好’,可实际上,许多的‘利好’都是空中楼阁。 比如能探出多少矿来? 这些矿怎么采掘? 在那冰天雪地的地方,能招募多少人工? 招募了人工……又怎么将矿运出来? 实在有太多太多的变数了。 可刘文昌对此,却是充耳不闻,于是这边已经开始有人清点起来了。 此后……算明了银子的数目。 一到了正午,正式开市。 一张张的股票则又是一大包的送到了刘文昌的面前。 刘文昌没有疑虑,很是大气地直接让人提了包,在无数人的目光之中,扬长而去。 此地不宜久留啊。 可是……留给许多人的,却是无数的怀疑。 “果然不愧是大学士的公子啊,真够任性的。” “他不懂股票,也没算过分红……” “老夫浸淫股市一百二十三日,这铁路公司股票一开售,便一直对其有所研究,不敢说有什么所得,却也有几分经验,今日刘公子……哎……” 在这里,可有不少‘老股民’。 这些人在尝过甜头之后,每日就是搜肠刮肚的研究股市。 什么分红计算法,这是经营研究学派的,专门研究铁路公司的营业额以及纯利还有成本,再根据这些,计算股票的涨跌。 还有利好派,这是感性派的,下暴雨了,好,利好铁路,暴雨之后,道路难行,蒸汽机车在铁轨上行驶,无视暴雨,未来的铁路生意一定蒸蒸日上。 不下暴雨了,天气万里无云,好,日头这么好,消费一定会大大的增加,许多商贾需要运送货物。 铁轨出了一些问题,蒸汽机车延误了四个多时辰。好,蒸汽机车延误,势必大量的货物阻塞,那么后头还想要贩运的货物一定会堆积如山,这些堆积如山的货物一定要租用铁路公司的货栈,这可不又是天大的利好吗?得涨,一定能涨。 说实话,眼下无论哪一个研究的学派,现如今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买铁路,稳赚的。 而且迄今为止,他们都没有被打脸,这更让各个学派的人腰杆子挺着很直。 当日……铁路股果然暴涨。 这一次利好,却是来自于交易所成立所带动的。 交易所让交易变得便捷无比,确实让许多原本观望的人,也咬牙进入了股市。 而当下的股票只有两支,一个是铁路,一个则是矿业,那么买什么,大家想来也都清楚了。 因此,一日之间,铁路涨了接近一成,虽然已经不复当年一日涨四倍的风光,却也足够令无数人眉开眼笑了。 至于那位刘公子,再看那矿业的新股,似乎现在还在招股阶段,让人认购,鬼知道这么多的新股,是否售得出去。 于是……大家不免调侃一番。 堂堂内阁大学士的儿子,见识竟不如我,这对于许多人而言,是一桩很痛快的事。 ………… 身在宫中的天启皇帝,对于交易所当然极为关注。 他一日之间,已让人偷偷去过问过许多次交易所的情况了。 听说一切稳定,而且今日的交易额极高,股价也大涨,因而天启皇帝也安心了不少。 到了正午时分,他召了众人来商议新政的贸易事宜,即裁撤各处关卡。 裁撤关卡,是黄立极提出来的。 以往的时候,朝廷在各处设关卡,所有的百姓流动,都需有路引,方才可以放行,而商贾带货,往往采用十抽一的办法,也就是直接抽货物来当做税赋。 当然,这带来了许多的问题,一方面是流民越来越多,冲击了关卡,以至朝廷的关卡已经形同虚设。 可形同虚设也就罢了,账面上,朝廷可还养着这十数万各路关卡的官兵呢,这些钱粮……花了出去,等于是打了水漂。 若是裁撤,则可减少一些开支。 另一方面,就是所谓的商税,其实已经不合理了,因为一般的商贾,关卡上的官兵们往往会敲诈勒索,何止是十抽一,只恨不得你将全部的货物都收走,若是没有贿赂,根本过不了关。 而另一方面,某些官商或者是大士绅家的货物,却可畅通无阻,没有人敢抽货物。 如此一来,朝廷的所谓商税,几乎就等于是收了个寂寞,因为寻常的商户已经不见了,贩运货物,这岂不成了羊入虎口?傻瓜才走货呢。 而对于一些人而言,他们的货物……谁也不敢抽税,拿着一张名帖,便如入无人之境。 第六百六十三章 刘卿好手段 因而,裁撤关卡已成为了当务之急。 其实裁撤关卡,也有打压地方士绅的意思在。 某些士绅,在地方上的权势很大,靠着名帖,可以畅通无阻。 可如今,大明内阁和六部已经转向,大家大抵已经统一了思想,既然决心新政,那么势必要将这些绊脚石,统统都踢开。 黄立极上奏了一个裁撤关卡的章程。 天启皇帝看过之后,还算满意,便笑着道:“黄卿思虑的周详,就照着这个办吧,要裁撤关卡之前,先要清点各路关卡的官兵,说实话……这里头有太多吃空饷的,还有不少,早就被流寇给杀散了,先清点,核查了人数,此后再将他们聚起来,分派其他的差事。只是分派什么差事好呢?张卿的意思是,干脆成立一个巡捕司,各地都要建,用于防火和捕盗的事宜,得给他们一个事做,总不能过河拆桥,直接遣散,若是如此,是要出乱子的。” “裁撤完这个之后,依着朕看,路引也就免了吧,反正这东西,已经形同虚设了,对于那些刁民,根本没有任何作用,这些刁民,没有路引,照样纵横天下。反而是良民,出一趟远门,却是战战兢兢,得向官府索求路引,受那官吏们的压榨。” 黄立极等人异口同声地道:“陛下圣明。” 这一次,他们是真心实意的称颂了。 没有一点虚假,完全是发自肺腑。 若他们还是从前的士绅,确实认为裁撤关卡是乱政,可现在,不少人屁股后都暗暗坐到了另一边,这形态也就变了。 裁撤关卡的本质是什么,是人员的流动啊。 而人员若是不能流动,对他们而言,可是有害的。 这京城的工价,已经高不可攀了。 毕竟哪儿都需要人力。 辽东那边在京城招募人手去挖矿,铁路公司招募人去修铁路,还有伐木的,还有许多的作坊,还有各家的商铺,到处都需要人。 这么大的劳动力的缺口没有解决,为了抢人,就不得不不断地提高工价。 内阁和六部,已经有不少人暗中投了铁路公司,也有一些人的亲戚,偷偷地开始做一些买卖了。 他们最大的抱怨,就是人力不足,招募不到人手,人力成本高昂。 而要解决这个问题,对于黄立极等人而言,办法自然很简单,那就是让人流动起来。 京城的人力价格,已经高达四两银子上下,这是一般苦力的价钱,一年五十两银子。 可是在乡下,不少的劳动力,一年到头,劳作一年,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一旦开了人口流动的口子,那么就不愁有大量的人力了。 现在的内阁和六部,其实无形中,更像是这铁路公司的保姆一般,毕竟维护铁路公司的利益,就是维护自身的利益。 这是一种无形的倾斜,慢慢的,站到了士绅的对立面。 本质上,这一次黄立极提出来的裁撤关卡,废黜路引,就是和士绅们抢人。 当然……在他们的思维里,已经没有士绅了,随着分田慢慢铺开,如今这士绅在他们的眼里,就是死人。 天启皇帝很高兴! 能不高兴吗? 从前自己干点什么,这些人总是说这个不成,说那个也不成,现如今,大家同气连枝,自己没想到的事,他们想到了,不但想到了,还给你连解决方案都一并递交了上来,递交上来之后,你只需点点头,他们就立即撸起袖子,跑去执行,还是不打折扣的那种。 这才是皇帝的感觉啊。 张静一也觉得舒心,因为行政这样的事,实在是牵涉到了方方面面,怎么执行,张静一已经习惯了锦衣卫式的暴力手段,但是现在内阁和六部配合,自己也可轻松不少了,直接可以翘着二郎腿,看着他们一个个将新政的拦路石排开。 正在这个时候,魏忠贤却是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而后,拿了一张字条,悄悄地送到了天启皇帝的身边。 天启皇帝一面听户部尚书李起元的奏报,一面眼帘垂下。 打开字条,他先是扫了一眼,而后一愣,不由得打断了户部尚书的话,却是目光看向刘鸿训道:“刘卿家,你哪儿来的银子?” 刘鸿训:“……” 这话显得很突兀。 只是……此言一出,殿中气氛骤冷。 刘鸿训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 他心里非常的知道,这陛下……最大的爱好却是…… 于是,深吸一口气道:“陛下……臣的家族,一直都是地方上的大户,如今……虽没有了多少田产,却也积蓄了不少的财富。” 天启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积攒了一百多万两?” 刘鸿训立即道:“陛下,臣……砸锅卖铁,也不过数十万两银子,大致,是在五十万上下……” “这也不少了。”天启皇帝道:“可是……朕听说,你家却有一百多万两。” “这……这是当初买了铁路公司。”刘鸿训老老实实地回答,他脸色惨然,唯恐被‘贼’惦记。 天启皇帝呼出了一口气,笑了起来:“朕就说嘛,刘卿家……还是清廉的,你不必害怕,朕只是问问而已,其实……你的家底……朕早就摸过一次了,是不是,张卿家……” 张静一:“……” 刘鸿训则心里大抵ri了无数次狗,随即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味道。 都已经摸过底了…… 其他人也是惴惴不安,刘鸿训家已摸过了,那我家呢? 天启皇帝又道:“既是你们世代积攒,又是铁路股票所得,这就是你们刘家的,你放心……该你的便是你的,朕又不是强盗,还能抢了你的不成?” 刘鸿训心里则默默地道,你是不是强盗,你自己心里没谱吗? 当然,面上则是感激涕零的样子:“陛下宽仁,可追我朝孝宗先皇帝。” 天启皇帝嘿嘿一笑:“不过你们刘家真的好手笔。” “什么?”刘鸿训不解地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却是道:“方才说到哪了?” 这话说的云遮雾罩,刘鸿训总觉得话里有话,心都快要跳出来了,说的好好的,怎么就转移话题了呢? 刘鸿训忍得难受,便立即道:“陛下……方才这话,不知是什么意思,恳请陛下明示。臣……臣何时有什么手笔?” 看着刘鸿训一脸迟疑和急迫的样子。 天启皇帝也有兴趣起来,便道:“怎么,这不是刘卿所为?” 这一下,刘鸿训更是头皮发麻了,此时心已经开始虚了,硬是继续追问道:“臣不知陛下何意,若是臣有不失当之处,恳请陛下指明。” 天启皇帝道:“这就怪了,一百五六十万两银子,拿去买了矿业的新股,震动了整个京城,现在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个呢,难道刘卿竟是不知?朕还以为你与张卿联手做局,请君入瓮,哄抬矿业的股价,到时再和张卿对半分账呢!” 刘鸿训:“……” 张静一这时道:“陛下,臣冤枉……臣安分守己,即便发行新股,也只是照着章程来,怎么会暗地里,搞这些勾当?臣和刘公是清白的。” 刘鸿训:“……” 天启皇帝道:“清白就好,规矩是我们立的,维护好规矩,对我等君臣而言,就是最大的利好。” 刘鸿训:“……” 天启皇帝笑吟吟地看着刘鸿训:“刘卿好魄力,这是孤注一掷啊。” 刘鸿训只觉得心里一记闷捶,堵的难受。 这一下子,全明白了。 这显然是自己的儿子干的。 问题在于,自己虽让儿子去经商,但是没让他这么招摇啊。 还有……这一百多万两银子哪里来的? 不会是卖了铁路吧? 什么……铁路都卖? 跑去买矿业…… 这一下子,他顿觉得身子骤然的有些冷。 不是他看不上矿业。 矿业未来或许能涨,但是现在谁不知道,最稳当的乃是铁路?将身家性命都丢到那矿业上,这不是疯了吗? 难怪连陛下……还有…… 他眼角的余光扫视一眼四周。 却见许多人用一种……极同情的眼神看着他。 这一下子,刘鸿训突然有一种,被人用眼神**的感觉。 于是他下意识地低着头,默不作声。 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极为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天启皇帝让大家告退。 他回到了内阁,黄立极立即凑了上来,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刘鸿训:“刘公啊,你买股票了?” 刘鸿训心里正恼火着,此时禁不住道:“难道黄公没买吗?” “老夫行的正,坐得直,没有买!”黄立极凛然正气地道。 刘鸿训:“……” 黄立极接着道:“不过听闻,吾家内侄倒是买了一些……” 刘鸿训冷笑:“你家内侄,不就是你买的吗?” “这不一样,老夫是老夫……他是他,可不能胡说,老夫和你是不同的。” 刘鸿训板着脸。 黄立极的表情越加认真,却又道:“再者说了,吾家内侄和你的儿子不一样,你们买的是矿业,吾家……不,吾家内侄,买的是铁路!” 第六百六十四章 谋事在人 黄立极一脸调侃地看着刘鸿训。 他比刘鸿训高明,买股票此等事,怎么还能大张旗鼓呢?你刘公好歹也是当朝大学士啊。 像你儿子这般,闹出去像什么样子,人家要笑话的。 而且,老夫当初是‘阉党’出身,尚且还要面子,你倒是好,你可是清流呢! 清流的儿子居然跑去干这等下三滥的事? 这让黄立极这个一直处于道德鄙视链底端的男人,此时突然占据住了道德制高点,一下觉得自己的腰板都挺直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刘鸿训。 刘鸿训此时也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黄立极道:“刘公,老夫说句实在话,令郎买股票,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掏出这样的身家去买那什么矿业,非是老夫对矿业有什么成见,只是股经,你最近看了没有?” 股经这玩意,其实是大明报出现之后的一个变种,随着大明报的出现,一下子给人打开了新的大门,原来大家都可以以邸报的形式,印刷一些内容,居然还可以沿街贩卖。 而且……这玩意居然还有利可图。 于是京城之内,出现了各种名目的所谓的‘报纸’,其实这也是当初,张静一不敢办报的原因。 报纸天然是和读书人捆绑的,那些清流和房、士绅本就掌握了舆论,若是再有这个大杀器,那还不将张静一杀个片甲不留? 不过现在京城的风气渐好,至少这里的读书人,已经没有那般完全的排斥新政了。 因而许多大明报的效仿者,也大多印刷着各种内容开始贩售。 当然,绝大多数的报纸,很快就被淘汰掉。 而有几份,却开始有了自己的市场。 其中股经就是其中一位,据说这是一位大儒邀了一些号称是京城之中的儒商,专门写的一些心得体会。 而最大的卖点,就是不断地分析股票。 那位叫杨雄的大儒,水平很高,几乎预测了铁路公司股票几次的上涨,一下子便吸引了不少的读者。 刘鸿训没想到,黄立极竟也看那玩意,于是道:“此人是叫杨雄吗?我听闻此人乃是南直隶的大儒,只是运气不好,一直没有通过会试,是以在京城里……教授人读书,其人的文章,老夫看过……” 说到这里,刘鸿训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这人的文章,他的确是看过的,只是这人颇有怨愤之气,比如他依旧还对新政颇有微词,当然,他是南方士绅出身,不少亲戚都被抄家,这也可以理解。 可此人又有几分心理扭曲,因为……显然他是靠股票吃饭的,每日都在研究这个,因而吸引了不少拥趸者,不只如此,他撰写的股票心得,很是高深,是用理学的思想,来阐述股票的涨跌。 这种手法,令人耳目一新,顿时引发热潮。 譬如他撰文说,股票其实就是耕地,君子持有股票,颇有君子远庖厨的意思。 也就是说,持有耕地获利,就难免需要让小民为之耕种,而耕种就会有纠纷,遇到了纠纷在不得已之下就得有家法和族法,在为了维持礼教的情况之下,就不得不动手打人。 可是君子是仁善的,怎么好做出这等粗野的事呢?因而……不如买股票,买股票也可获利,这铁路公司的股票,可以世世代代的传下去,子孙后代都可享受分红,如此一来,子孙们便不需为了耕地和收成,做一些违背自己仁心的事,又可借此‘耕读’传家。 这些理论一出,竟是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同,也让这杨雄一时之间,声名鹊起。 一说到这个杨雄,刘鸿训难免内心复杂,因为他很清楚,杨雄只是这个时代无数士子的缩影。 他们已经知道新政的大势不可阻挡,他们也持有了股票,获得了收益,在这等狂欢之下,新政对他们而言,并非只是有害,甚至还是有益的。 于是,这一下子,他们内心对盈利的欲望,开始和他们平日所学的知识开始冲突起来,毕竟千年来的风气和习俗,不是这样能够轻易改变的。 于是乎,有许许多多像杨雄这样的人,内心开始扭曲,为此他们开始阐述和解释这些现象,尝试着……用自己那一套观念,套在当今的问题上。 当然,刘鸿训瞧不上这样的人,新政就新政,得益了就得益了,扭扭捏捏做什么呢? 又要立牌坊,为何还要去做gji? 黄立极则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刘鸿训道:“刘公啊,你该多去看看这股经,这杨先生对辽东郡王的评价可能有失偏颇,但是对股票的理解,却是非同凡响的。” 听着黄立极语重心长的话,刘鸿训大抵知道什么意思了,黄立极是借杨雄之口,告诉他,他的儿子买了矿业,只怕……要出事。 他心里不禁烦躁不安,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自己的儿子行事确实过于鲁莽,那买矿业的钱,多半是卖光了铁路来的,这铁路多香啊! 于是他接下来心不在焉的办公,一到了下值的时候,便风风火火地回到了府里。 刚刚走进主屋大厅,就见刘文昌正高高兴兴地在吃茶,一面吃茶,一面捧着大明报,聚精会神地看。 刘鸿训拉长了脸,咳嗽一声。 刘文昌便忙站起来:“爹。” “你……”刘鸿训本是带着急切赶回来的,原想骂一通,可话到嘴边,却是苦笑摇头。 刘文昌是何等聪明的人,看父亲这脸色,其实就猜到了,便道:“父亲……是听到了什么了吗?” “哪里是听到了什么,是陛下亲口来询问,为父……哎……” 刘文昌道:“没想到竟是上达天听了,哎,也是儿子鲁莽,不过……儿子在想,这未必是坏事。有时候,固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因而君子应当藏拙。可有时候,风头太劲,便是想要藏也藏不住,那倒不如光明正大的站出来,也显得我们刘家人坦荡,挣的并非是不义之财,如若不然,闷着声,等到时候让人知道刘家挣了大钱,反而会被人议论。” “你那里挣了什么大银子,你这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刘鸿训方才倒还没多大火气,只觉得可能是自己平日里管教无方导致,内心尚处在自责,谁料到儿子竟这般大言不惭。 “你如此孤注一掷,去买什么矿业,老夫来问你,一旦暴跌,如何承受得了这样的损失?那杨雄,你听说过吗?这可是股海之中的大名人,他是怎么说的,他说的是,股票买的乃是人心,什么是人心,那就是人人都喜欢铁路,自然而然,铁路就可水涨船高,只要持有,便永远不会下跌,这铁路就如土地一般,你看这大明开国迄今两百五十年,在新政之前,地价可有跌过吗?这便是人心所向。” “今日之铁路,便是往日之耕地,拿在手上,可保万世平安,子孙受益无穷。你倒好,居然将铁路统统都卖了,那矿业于铁路而言,不过是皮毛而已,哪有你这般,舍本求末的?” 刘文昌一时语塞,想了想,解释道:“股票不是土地,那杨雄胡说的。” 刘鸿训便道:“他浸淫这么多日子,消息比你灵通,这天下的人,谁不称他一句先生?这样的人,你也瞧不起?君子要自省啊,而绝非是目中无人,哎……” 刘文昌本还想解释什么。 刘鸿训却摇摇头地接着道:“罢罢罢,只怪你娘平日过于宠溺你,令你行事总是难把握分寸,既已买了,也没什么可说的,老夫也不是被同侪嘲笑几句,便拉不下脸面的人,只是可惜了这些银子……” 刘文昌却道:“儿子一直认为,投股就是投人。” 刘鸿训愕然道:“什么?” 刘文昌于是道:“其实只要办事的人靠谱,利好就能兑现,兑现才可从中牟取暴利,方才父亲一番话,确实有道理,那个叫杨雄的,儿子也有耳闻,他的文章,儿子看过,不过儿子说实话……他的文章,将什么都大而化之的概括,却往往忽视了,谋事在天,成事在人的道理,因而……他的文章若是拿去给人看,看到的人往往都会击节叫好,可天下的事,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儿子只问父亲,嘉靖年间的时候,朝廷设立十数个备倭卫剿倭,都是剿灭倭寇,目的都是相同,可为何成就的就是一个戚继光,闻名天下的乃是戚家军?同样的道理,一样的练兵,为何成的乃是东林军校,而不是关宁军?天下的事,不能只看大势,也不能看什么利好,终究还是人,人才是至关重要的。” 似乎等着父亲消耗完他的话,刘文昌顿了顿,才又道:“儿子决定孤注一掷,是因为儿子认为矿业能否成,不在于市面上对矿石有多大需求,也不只在于矿石的采掘有什么难度,而在于,张家必定会倾尽全力做这件事,辽东郡王既打算孤注一掷,那么此事必成!” 第六百六十五章 皇天不负有心人 看着儿子一脸极认真的样子,刘鸿训一肚子火气,终究还是散去了。 他只是苦笑,无言以对。 还能说啥呢? 良久之后,他才道:“至少还有一个好消息。” 刘文昌:“……” “你这执拗的性子,像极了老夫年轻的时候,至少可以证明,你是为父亲生的。” 刘文昌:“……” 当然,这是苦中作乐罢了。 刘鸿训现在开始有点怀疑,自己让刘文昌去新县是否正确了。 他像变了一个人。 只是刘文昌这事在京城里,闹的动静可不小。 毕竟股票、发行的新股、内阁大学士的公子,一百多万两纹银。 这一个个天然就容易制造热点的词儿,统统凑在一起,以至于连大明报在次日都做了专门的报道。 这大明报倒是澄清了几件事,一件是刘文昌的银子,是当初售空了铁路股票来的,而铁路股票,刘家挣了不少。 至少这平息了刘家哪里来这多银子的流言蜚语。 大明报的报道,还算是客观,毕竟作为张家的报纸,天生自带流量,而且往往能得到铁路公司以及矿业还有锦衣卫流出来的第一手消息,某种程度,它既是铁路公司,也是锦衣卫的传话筒,单凭这两个属性,就足以让它有着无数的拥趸者了。 至少在京城之中,人们的认知里,这张家的大明报,是较为准确的,无论是做买卖,还是关注当下的时政,都是每日必读之物。 可是其他的小报就不同了。 它们没有第一手消息的渠道。 说难听一些,你去铁路公司或者是其他地方打探消息,谁会理你。 因而,它们更喜欢做的,乃是’深入‘报道。 无非是将大家都知道的消息,进行深加工,然后评议一件一件当下发生的事。 又或者,制造一些耸人听闻的奇闻异事,什么为何半夜母猪惊叫,为何东城寺庙在夜间隐有女声传出之类。 还有一种,就是大儒们纷纷兴办坐镇的报纸了,他们最擅长的,是做文章,是讲道理,或者是……研究理论。 股经的情况,三者都有,在得知了刘文昌大肆购买矿业之后,那杨雄立即撰写了一篇文章,评议此事,他对此的态度,显得带有讽刺意味,全文下来,颇有几分刘鸿训的儿子给张家抬轿子的手笔。 大抵是张家借着这刘家,吸引人认购新股。 当然对此,他表现的义愤填膺,认为刘鸿训身为内阁大学士,纵容儿子如此,实在是大不应该。 不只如此。 而且有张刘二家,联手糊弄人购置新股牟利之嫌。 在他看来,这新股的价格根本就不值眼下这个价,纯粹就是张家想要骗钱。 而在他的心目之中,自然是铁路公司的股票,才有购买的价值。 支持他论点的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天下各处都有矿藏,辽东的那些煤铁,就算是发现了,也不稀奇。 股经在连续发了几篇文章,对此大加挞伐之后,刘家倒是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 那新股刚刚发行,随即竟开始大跌。 原先的三两银子一股,转眼之间,竟是一下子跌了一成。 一时之间,也跟着小打小闹,买了一些股的人,禁不住捶胸跌足。 这倒是给了张家巨大的压力。 还有许多新股都没有售出呢。 张静一现在每日起来,都需先看看报纸。 这股经偶尔也看的,虽也是研究股票,某种程度,也支持新政的,只是他们所理解的新政,却和张静一的新政有些不同。 于是,少不得这些人阴阳怪气一些,张静一也没往心里去。 现在对于新股的抨击,倒是让张静一心生厌恶。 我在此卖股票,你在那里说这股没前途,断人财路啊这是。 好在,售出的股票,好歹也筹集了千万两以上的资金。 而张家自己也筹措了一笔银子,现在开发各处矿山的计划,已经提上了日程。 张静一早已暗中派人,前去几处地方开始寻访,探勘的结果……虽然还未出来,不过张静一却有长足的信心。 除此之外,就是改进采掘的技术了。 挖矿可不是简单的事,需要有一整套的管理流程,还需要有一套工具。 因此,人员的培训,也早已开始。 万事俱备之后,张静一便指使人……开始推进各项的工作。 其实历朝历代,哪怕是后世,有矿的都是大爷。 毕竟……这玩意是天然的产出,卖了就是源源不断的银子。 辽东现在人口不多,只要矿业发展起来,至少未来一百年之内,都可借着这一股风潮,吸纳人口,并且让张家得以在辽东迅速站稳脚跟。 当初的辽将们,靠的是控制为数不多的土地,进而收养一批家丁,再糊弄朝廷,发来辽饷,在辽东做了土皇帝。 那张静一则打算靠着黑麦和矿脉,迅速建立一整套体系。 于是,一封封的书信,往来于张家和辽东。 甚至……为了督促辽东和京城的铁路,张静一不留余地的,让辽东那边,极力配合铁路的修建。 乃至于铁路公司这边,刚刚开始铺路,张静一已经开始指使人在关外,沿着规划的铁路线,筑起路基了。 这一些日子,他都很忙碌。 却有一封书信,送至张家来。 张静一难得回来,一看到书信,又忍不住苦笑。 乐安公主倒是没有为此露出不悦:“看看吧,夫君公务繁忙,不要耽搁了正事。” 张静一本是假意一副不想理会这些事务的样子,现在便勉为其难,拆开了书信。 这书信却是皇太极送来的。 一看到书信之后,张静一拍案而起,而后大喜道:“好,好的很,果然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 “铁矿。” “铁矿?”乐安公主蹙眉:“我虽知道现在缺铁,可是辽东毕竟……” “这不一样,铁矿和铁矿是不一样的。”张静一喜滋滋的道:“铁矿的品相各有不同,有的含铁量高,有的低,除此之外,有的铁矿藏在身上老林里,想要挖出来,有时你还得开山,可有的铁矿,就在露天,你随手捡起来,可能就是高品相的铁矿石。关内炼铁的历史,已经接近有两千年了。你可知道,咱们的老祖宗们为了炼了两千年的铁,咱们的锅碗瓢盆,还有咱们的刀枪剑戟,哪一个不是祖宗们从地下挖出来的。” 张静一顿了顿,又道:“因而,最初的时候,他们是从最容易采掘的地方开始采掘,再到后来,轻易能挖到的矿,已经很难寻觅到了,于是,只好深挖,到了咱们大明的时候,还想找到容易开采的铁矿,其实已经越来越难。” 张静一眉飞色舞的道:“当下的条件,要挖出关内的铁矿,所需的人力物力,还有成本其实都是惊人的,就算挖出来,品相也是极差,这采矿是有成本的,同样一百斤的矿石,能炼出来的铁也不同。而我们寻到的铁矿,相比于关内,绝对是至高的品相,不只如此,还是露天的巨大矿脉,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乐安公主对这些事不甚懂,她其实倒是尝试想要去了解,至少想知道自己的丈夫都在外头干什么。 于是她也会尝试着去看报纸,只不过很快,她就放弃了,因为有不少报纸,不是直接就是阴阳怪气的对张家带着责备的语气的。 其实这也是和大明朝的风气有关系,读书人指天骂地……似乎已经成为了风骨和正直的象征。 所以为了显示自己具有道德优越感,总要找个对象来阴阳怪气几句,才显得世人皆醉我独醒,亦或者是显得自己高明。 “意味着什么?” 张静一激动的道:“意味着……我们的成本,可以降到最低,采矿和采矿是不同的,不同的成本,还有采出来矿石的好坏,这都决定了矿山的价值。” 说着,张静一兴奋的搓着手,而后道:“这一次,倒是辛苦了皇太极,为了寻找矿脉,许多寻矿的人,都是他让自己的族人一路护送。好的很,我现在就要回信一封,告诉皇太极,咱们要迅速开始动作,这矿山,要立即开始动起来。” 乐安公主道:“这是大事,那我不打扰夫君。” 张静一摇头摆手道:“我只回一封书信即可,除此之外,还有几处矿山,也要让他抓紧,安排的人,要立即开始建起工坊……对,为了节省运输,就在这矿山附近,选择一处地理条件的地方,建几个钢铁的作坊,除此之外,咱们还需修一条支线的铁路,联通未来的干线……好在这银子,已经筹措的差不多了,现在不差钱。” 张静一眉飞色舞,其实一开始让人找自己记忆中的一些矿山的时候,张静一还是有些担心,怕自己的记忆有所偏差。 好在,总算是皇天不负。 他眯着眼,思考了片刻,而后迅速笔走龙蛇,修了一封书信,命人快马加急送了出去,这才松了口气。 第六百六十六章 大涨 辽东发现了巨矿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了。 先是大明报报了出来。 消息一出,自是引起了不少的瞩目,不少人倒是议论纷纷起来,都觉得这矿业可能要成了。 只是,当次日清早,大家齐聚到了交易所,却愕然地发现,这矿业的股票,依旧纹丝不动,居然还有下跌。 这一下子,不免令不少来瞧热闹的人疑惑了。 于是乎,许多人纷纷询问。 这才知道,原来那些手头有大资金的人,依旧还是纹丝不动,不只是在观望,而是压根仍不看好这辽东矿业。 “股经今日又撰文,说是此等消息,根本不是所谓利好,发现了矿的地方,本就偏僻,就算能运输,这运输的费用也不是小数目,何况……辽东那地方……” 这些人议论起来,越来越小声。 “而且听闻,现在北直隶,也有一些人……打算承包矿山,多半也要上市了。” “承包矿山?” “这个你不知道?新政的新律已经颁出来了,所有的山林,自然都归朝廷所有,可若是想挖掘,便需向朝廷承包。当然,并非是买卖,而是租赁的形式,譬如租赁三十年,每年缴纳一笔银子,只是这笔银子,却不是小数目。” “北直隶这儿,矿脉可是不少的,已经有许多人起心动念了。说实话……有了北直隶的矿,谁还要辽东的?” “这话倒是没有错的。” “就是不知那位刘家公子,现在怎么样了,若是将来这北直隶的矿山当真上市,只怕他真要亏惨了。” 当然,刘文昌对这些消息,一丁点也不在乎。 虽然手头上的股票,依然隐有下跌的趋势。 不过他现在压根就不关心这个。 在他看来,自己看好了就成,也不打算指望着几日时间就能有盈利。 股票这玩意,尤其是他如此大笔的资金,做的本来就是长远的买卖,和某些每日去交易所里盯着那一时涨跌的人不同,在如今的他看来,没有丝毫的意思。 他现在反而钻在新县里。 新县里,最近兴办了一个工程大学堂,这大学堂,乃是陛下亲自下旨兴建的,分许多科目,召天下读书人入学读书。 而这大学堂的校长,依旧还是张静一。 这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杂学本来就是张静一带起来的风气,学堂想要办好,就得有威望且懂这一行的人来坐镇。 因而张静一只得安心办学,将这工程大学堂分为十数科,有工程建筑,有地理,有冶炼化工,还有农林诸如此类。 其实许多人,根本不想学什么杂学。 毕竟但凡读过书的人,谁愿意学这等东西呢? 要知道,历朝历代,干这个的,本就是下三滥一般的角色。 不过……有张静一的坐镇,居然引发了不小的热潮。 毕竟读书人也是要吃饭的,尤其是不少家境并不太好的读书人,还有一些军校之中有意深造之辈。 当初的张静一在军校创造了一个神话,让无数人自入军校之后翻了身,其中军校之中,封侯的生员有四人,封伯爵者十九人,再有其他赐世袭指挥使、同知、千户、百户等,已是数都数不清楚了。 当然,世袭指挥使、千户、百户,其实并不是当真你的儿孙们都能做指挥使,这是一种待遇,在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商定之后,已将这种’殊荣‘,改为了世代的俸禄。 而且不只如此,现在大家都看的出来,天下的兵马都要改制,在这种情况之下,这些生员们已经开始流入亲军、各地的卫所,而这些人,许多人已经成为了武官,甚至是高级的武官了。 已经开始隐隐有人认为,将来这大明的天下,可能会到达非军校生员不得成为军官的地步。 如今,新学堂开设,人们或许还不知道,自己入学,这些所学的东西,到底是否有用。 可不少人却认为,入学之后,学就是了,前途的事,有张静一去操心。 诚如所有人所指望的那样,张静一这些日子,召集了所有涉及到各科的人才,开始编撰各科的教材,许多教材最终都需他来给意见,甚至是把关。 一时之间,张静一也不禁为之头痛,却也只能埋头苦干。 而这位内阁大学士家的公子刘文昌,竟也报了名入学。 事实上,他年纪不小了,已年过三旬,居然也报入了商科学习。 有一些人得知之后,却不免为之莞尔,甚至有人暗暗嘲笑。 说实话,做生意还需去学堂里学,这显然……有些画蛇添足了吧! 时间眨眼而过,又过了两个多月,这时,在新政的推进之下,这京城的气氛,已经大为不同了。 整个京城,似乎焕发了勃然生机,尤其是蒸汽机车的出现,商贸也随之发展,京城之中的人,开始越来越发现,几乎每隔一些日子,都会出现一些新的事物。 农业社会的人,本是保守的,可如今,在许多新鲜事物的带动之下,不少人也开始尝试新鲜的东西。 却在此时,广平矿业终于开张了,一时之间,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力。 这广平矿业,就位于广平府,此前就有大量的铁矿和煤矿,此番在新政的推行之下,当地的士绅,当即决定联合起来,将这一带的矿脉承包了下来,因为人力和采掘的作坊都是现成的,当即就可产生利润。 现在铁价高不可攀,因此……几乎可以想象,这广平矿业未来的利润会有多丰厚。 最重要的是,这里距离京城很近,广平府隶属于北直隶,抵达京城,若是通过河运,不过两三四百里的距离而已。 市面上似乎都在议论这件事,有人传言,这一次承包矿山的人非同一般,他们是北直隶的士绅。 要知道,这北直隶的士绅,可绝不只是单纯的士绅这样简单。 实际上,这些年北直隶连年遭灾,许多士绅,早就不靠土地生存了。 而且这些年来,北直隶士绅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这其中……也有着魏忠贤的因素。 这位九千岁魏忠贤,本就是北直隶人,这魏忠贤虽是个太监,可乡土的情怀还是有的,因而大肆提拔了自己的老乡,甚至有不少’老乡‘,压根就不是阉党,这魏忠贤也去捧臭脚,觉得你虽然不理咱,可咱是乡亲啊。 一时之间,朝中北直隶的高官数都数不过来。 譬如内阁首辅大学士黄立极,还有当初的大学士李国,各部尚书,北直隶人也占了两个,侍郎有三个,九卿之中,就更多了。 不要看北直隶是个很大的地方,可实际上,士绅的圈子是很小的,这些人世世代代居于此,几乎都是世交,正因为有大量的人成为高官,这北直隶的士绅,也水涨船高。 此番他们敢为天下先,一鼓作气直接承包矿山,也是觉得朝中有人的意思,如若不然,还真不敢冒险。 而且人家的心思显然不止于此。 矿山的利润很大,可相比于矿山,上市融资,那才真是数不清的金银。 而此次,就是奔着上市去的。 京城之内,各种关于广平矿业的消息,已经传了个满天飞。 又过了几日,又传出了消息,说是广平矿业,特邀股经的总编撰杨雄前往广平府。 等这杨雄去过广平府之后,回到京城,很快就连书了几篇文章,对这广平矿业大加赞许。 在铁价高不可攀的情况之下,广平矿业的铁矿,一直都有开采,每年的盈利,也是丰厚,一旦继续招募更多的人手进行采掘,便可满足京城钢铁所需,又说此地距离京城近在咫尺,将来的利润,自是必不可少。 除了杨雄,其他造势者,更是如过江之鲫。 直到一个月之后,这广平矿业终于开始募股,公开发行股票。 据说数十个大士绅,一起进了京城,先去拜会在京城的同乡高官,而后再去拜会了一些大儒,如杨雄人等。 此后,才进入了交易所,此番他们胃口不小,直接弄了一亿股,公开发行股票三千万,而价格……在杨雄等人的协助之下,最后定价为一两五钱银子。 消息一出,不少人乐了。 这不是摆明着,跟辽东矿业打擂台吗? 那头辽东矿业现在还不见任何盈利呢,人家却已开始盈利了!而且距离京城也近,未来可期,甚至连未来扩大采矿规模的投入,也节省不少银子,这样算下来,这就是一个下金蛋的母鸡啊! 而且那杨先生的许多文章,大家都是拜读过的,确实很有道理。 当日,居然引发了抢购的热潮。 不出三日功夫,所有公开发行的股票便已售空了。 杨雄等人,继续推波助澜,很快,这广平矿业,价格居然大涨,很快便达到了二两一钱银子的价位。 一时之间,风头无两,甚至已盖过了当初的铁路。 甚至杨雄已经放出话来,这广平矿业今年之内若是涨不到五两银子,他便赤足裸奔于京城。 第六百六十七章 巨富 这广平矿业的暴涨,最直接的反应就是辽东矿业开始下跌。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市面上的资金是有限的,大量的资金涌入广平矿业,势必会抽调出大量的资金出来。 一时之间,又免不得有人要笑一笑那刘文昌了。 张静一倒还冷静,照旧管着自己手上一摊子事。 除此之外,他现在在研究电流。 电这玩意,其实结构很简单,当然……不能和后世的相比,这是最原始的电学研究。 为了研究,一群军校的佼佼者以及一些匠人几乎每日都在照着张静一的方法,进行着各种实验。 只是……眼下没有什么进展,不过各种实验的耗费却是惊人。 这其实也是张静一的问题,张静一只知原理,却不知其他,因而,只能靠着原理,让大家跟着一起摸索。 这一日天启皇帝召张静一觐见。 张静一至勤政殿,此时天启皇帝正高高兴兴的与内阁诸公们说着闲话。 他心情很好,主要是内阁现在事事都以他马首是瞻,颇有几分君臣同心的意思了。 见了张静一来,天启皇帝道:“不必多礼啦,现在工程学堂如何?” “已经招生了,现在招生一千四百二十一人。” “这么少,是大家不肯就读吗?” 张静一摇摇头:“第一期没有什么经验,所以更多是实验的性质,先要培育出一批人才,而后再根据教学的好坏,进行一些改正,等到此后第二期、第三期,便可增加招生的力度了,眼下不能贪多。” 天启皇帝乐了:“朕还以为张卿想给朕省银子呢,不必省,哈哈……朕现在有银子了,张卿,你可知道,现在朕这矿山承包,一年下来,竟也有两三百万两纹银,这才是开始呢,朕要将天下的矿山都承包出去,那岂不是比抄家还要强。” 张静一脸抽了抽,表示自己有笑到。 天启皇帝道:“近来这广平矿业,你有了解吗?” “略知一二。” “张卿以为如何,可以购入吗?”天启皇帝认真的看着张静一。 其他几个阁臣,也都竖起耳朵。 “可以。”张静一道:“不过,臣以为,它的增长有限,风险还是有一些的。” “风险?”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道:“它的财报倒是在股经这份报纸刊载了,臣大抵看过,现下这矿业每年大抵的纯利是在十七万两纹银,当然,里头说……未来随着铁价的上涨,还有就是他们将更大规模的采掘,能确保未来三年,采矿的规模增加十倍以上,而利润则可至三百万两以上,甚至还要多。不只如此,这还只是铁矿,除此之外,还有煤炭,木材等等,这样算下来,将来的盈利,就更加的惊人了。” “不过,臣细细一看,却发现……里头有一些名堂,从前的时候,那里就有矿山,可是盈利并不好,何以现在他们一承包,盈利就大增了。除此之外,就是他们自称未来还可加大规模,这个规模是多少……开采的成本,是否会增加,这些……却都没有明言。像这样的问题还有很多,这让臣觉得,这些人……采矿是假,可上市卖股的心思更重一些。” 天启皇帝点点头:“是这样吗?” 张静一道:“上市的本质,是借助股市,从而获得资金,将事情做好。而不是为了借助上市,去兑现大量的金银。所以臣所担心的是,最终本末倒置。因而,臣以为,股市的许多章法,还需要慢慢的完善,如若不然,将来各色人只奔着上市售股去,反而忘了初心。” 天启皇帝若有所思。 这时,有人道:“陛下,臣以为不可,这广平矿业上市,和铁路还有辽东矿业一样,何以铁路和辽东矿业是踏实做事,这广平矿业反而成了上市搂银子呢。辽东郡王有此担心,也没什么不可,可这般怀疑人居心,便有些不妥了。现在新政开始推行,百废待举,京城内外,对于铁矿的需求极大,这个时候,不鼓励大家采矿,反而对其进行监视,只怕从此,再没有人肯开矿了。” 有人急了。 说话的乃是新任的吏部尚书张养浩,这张养浩是北直隶人,那些士绅们进京,除了拜会黄立极,其次就是拜会他了。 老乡帮老乡嘛,为此,张养浩为了表示支持,自己还偷偷让自己的亲族购置了大量股票。 这个时候你张静一要查一查广平矿业,这消息一传出来,那还了得,明日大家就以为锦衣卫要弄死人家,这股票只怕要直接跌到谷底。 天启皇帝听罢,若有所思,随即看向了黄立极:“黄卿怎么看。” 黄立极淡淡道:“陛下,臣所担心的是,若是查了广平矿业,一方面会造成极大的影响,现在京城内外,不少人都买了广平矿业,且有不少支持新政的大儒,为其张目,一旦彻查,难免舆论沸腾。这另一方面,若是承包了矿山便查,以后谁还敢包矿?” 黄立极这样一说,天启皇帝顿时不吭声了。 后头一句话很厉害,这可是和矿山承包挂钩的,天启皇帝指着在这上头发大财呢。 天启皇帝便笑吟吟的道:“不过张卿的话,也有道理,依着朕看哪,不如这样,锦衣卫不要惊扰他们,若是当真有什么事,再行介入即可。” 张静一其实也只是怀疑罢了,倒是没有什么证据,便点头:“臣遵旨。” 天启皇帝随即乐呵呵的道:“朕行新政,是要开万世太平,如今众卿助朕,当同心协力才好。” 从勤政殿出来,张养浩却显得有些不高兴,他快步追上前头的黄立极,忍不住道:“黄公,那张静一什么意思,他家的股票卖不出去,就想让我们北直隶的乡亲……” 黄立极与张养浩也是同乡,此时见张养浩怒容满面,这张养浩仕途很顺利,自万历年间中了进士之后,就一路平步青云,如今又是吏部天官,前途不可限量,因而显得有些骄横。 黄立极拉着脸道:“介之何出此言,殿下这也是出于好意,你这些话,还是少说为妙,休要多言。” 张养浩讨了个没趣,觉得有些失了面子,便悻悻然道:“我所虑者,是一旦真让锦衣卫坏了广平矿业的事,你我一个首辅,一个天官,将来有什么颜面,对得起众乡亲。” 黄立极只冷着脸,快步走了。 张养浩:“……” 于是张养浩不得不出宫,心里不禁琢磨起来,这黄公实在是怕事,不是干大事的人。 只是他想到陛下最后的话,却颇有几分忧虑,于是下值回府的时候,让主事召了一个人来。 这人正是广平矿业的最大东家张严之,张严之的祖上都是高官,不敢说四世三公,不过却也是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了。 二人彼此见礼,张严之道:“贤兄召我来,所为何事?” 张养浩苦笑道:“你那矿业,没有什么事吧?” “什么意思?” 张养浩道:“就是各方面的运营……可有阻碍。” “贤兄何出此言,可是有小人在作祟吗?” 张养浩看着张严之诚恳的样子,又想到这是广平张家的子弟,广平张家耕读传家十数代,乃是北直隶的积善之家,于是便立即道:“自是随口问问,以后再不问了。不过老夫得提醒你,你这股现在火热的很,只怕要引起小人猜忌。” 张严之听罢,笑了:“有黄公和张贤兄在朝,谁敢如何?” 张养浩道:“只是让你小心。” 张严之听出话里有话,心里便记下了:“请贤兄放心,愚弟一定多加注意。” “如此甚好。”张养浩便高兴了起来。 “对了,贤兄……”张严之笑了笑:“此番我正想登门,有一事想说呢。” 张养浩端起了茶盏:“怎么?” “新股发行之后,我这儿,还有一笔股票,心里想着,如今股票卖得好,也是这些日子,贤兄一直都在为咱们矿业奔波,却也不能白忙活。” 张养浩眼睛眯了起来:“什么意思,想送股给老夫?老夫可不是那种人,贤弟未免太看轻老夫了。” 后半截有一句话张养浩没有说,现在陛下抄了多少人家了,你也不怕老夫也被抄了。 张严之笑了笑道:“不不不,不是送股,而是……请贤兄买股。” “买股?” “其实这些股票也不多,不过五十万股而已,贤兄若要,不妨一两银子一股,卖给贤兄如何。” 张养浩一听,一下子来了精神。 要知道,这矿业的股票,在市面上可已经二两五钱了,还有人说至少涨到五两去,以至于现在一级市场几乎已经买不到新股,而即便二级市场,其实也都在惜售,说难听一点,就算是二两五钱银子,也未必能大肆收购到了。 这等于是一两银子买了股,转手就赚了一两五钱银子。 张养浩拼命咳嗽:“这……不好吧,愚兄我……是很注重名节的!” 第六百六十八章 卧龙凤雏 张严之听罢,却是拉起脸来:“贤兄……这买卖股票,有什么关系呢?贤兄出钱,愚弟出股,这是买卖。” 顿了一顿,张严之又道:“贤兄,现在哪一个人不买股票?贤兄当然是两袖清风之人,可难道做了大臣,就不能买宅邸,买田地,买奴婢吗?这些都可以买,为何股票不可买?” 看着张养浩动容,张严之又笑了笑道:“再者说了,那刘公的儿子,不也大张旗鼓的买股吗?大学士可以买,吏部尚书,为何不可买?” 这一番话,其实忽略了一个事实,别人是在市场上买,张严之却是怂恿着张养浩低价购买。 当然,这些也是可以忽略的。 谁说这就一定是贪墨了? 张养浩便面带微笑道:“此事……老夫只怕要和我家儿子商议一二。” 商议? 张严之顿时心领神会,哪里有做爹的跟自己儿子商量事情的? 这其实就是说,张养浩是个两袖清风的人,眼里见不得钱,所以这个事,别和他谈。 这事让张养浩的儿子来拿主意,既然是他儿子拿主意,那么和张家的公子对接就可以了。 张严之便笑道:“这成,明日,我便与世侄好好谈一谈,一两银子一股,这三十万股……可是要纹银三十万……就是不知……令府的银子够不够,若是不够……” 张养浩微笑,这是捡的银子,三十万两银子买了股,转手就可以卖出七十五万两银子,这银子张家就算不够也得够。 于是他笑了笑道:“此事……让吾儿去头痛吧,我们就别费这个心了。” 张严之便也笑了:“贤兄是个雅人,不慕金银,让人钦佩。” “来,喝茶。”张养浩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端起了茶盏。 此时,其实他的心思开始活络起来了。 他心里想着,听闻这广平矿业,将来要涨到五两银子去,倘若真能涨这么多的话,岂不是三十万两银子,转手就挣了一百五十万两? 张养浩道:“京里出了一个叫杨雄的先生,老夫倒是闻名已久,听闻他与你们也要私交?” 张严之道:“杨先生乃是大才,在京中很有名望,愚弟早些年,就与他有一些交情。” “噢。”张养浩道:“他的文章倒是犀利。” 说话,就没有继续深入说下去了。 次日,张严之寻到了张养浩的儿子张菊,这张菊似早准备好了的,二人迅速的谈妥了交易的事项。 这张菊自是热心无比,一面筹措银子,一面预备交易。 吏部尚书家里肯买股,虽然这股说是半卖半送也不为过,张菊便松了口气。 吏部天官可是天下最重要的职位,地位不在大学士之下,想当初,东林党就是把持了吏部,因而才掀起了党争,将当初的齐党、浙党、楚党打的头破血流。 毕竟,谁掌握着官员的升迁,自然而然,便有无数人对其亦步亦趋了。 最重要的是,北直隶士绅们,找到了一个极可靠的盟友。 于是张严之放下了心,兴高采烈的回到了在京城的府邸,而在这里,却早有几个股东在等候着了。 除了股东,竟还有股经的总编撰杨雄。 杨雄率先道:“如何了?” “妥了。”张严之叹了口气道:“哎,这一次……真是大出血了啊,可也没办法,那张公请我去,提醒我,那辽东郡王垂涎咱们矿业,我还能如何?” 说着,又道:“所以老夫才不失时机的提出售股,这样做,也是花钱买了平安,是没有办法的事。” 其他几个股东却都点头:“只要有张公在朝,现在大家休戚相关,也就可以安稳了。” 杨雄也笑着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如今有了张公这一层关系,矿业这边,不但可以高枕无忧,将来也有更大的作为。虽说贱价拿出了三十万股,可得到的,却绝不只是这点数。其实倒是可惜,黄公也是北直隶人,不过他向来胆小怕事,其实他若是肯效仿张公,莫说三十万股,便是百万股,也肯贱价卖他。” 杨雄这一番话,倒是将张严之逗笑了,他笑吟吟地道:“杨先生,现如今,咱们得将这银子赶紧补偿回来,这两日,股票涨的太慢了。” “老夫也一直都在琢磨着此事。”杨雄道:“现在无论如何,风头最盛的,终究还是铁路。而矿石,本就依附于铁路之上,再加上还有辽东矿业,以及未来说不准也有人邯郸学步,会有许多矿业上市……所以,定会有人担心,将来许多矿业上市之后,分成咱们的利润。” 张严之听罢,不自觉地皱眉起来。 其实,他早就赚的盆满钵满了,可是人心就是如此,如今自己号称身价上千万两,可对他而言,还是不够。 只见杨雄又道:“可是铁路能一直上涨,且吸引这么多的金银,是有道理的,因为铁路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而矿石却是不同,辽东的矿可以上市,广平的矿也可上市,这天下有矿的地方,亦可如此,所以说到底……那些买股的人,或多或少还是有所疑虑,不敢放开来买。” 张严之便皱眉道:“这可不成……难道没有其他办法吗?照这样的趋势,若是涨到五两银子,却不知得要何年何月呢!” 杨雄则是露出微笑,一副智多星的样子,捋须道:“其实办法也不是没有,老夫研究股市多日,如今……却发现了有趣的事。” “你说说看。” “买涨不买跌……” “……” 张严之脸色显然不好看了,这不是傻瓜都知道的道理吗? 杨雄看着张严之的脸色,继续道:“这个道理,知道容易,可是凭着这个,如何运作,却是不容易。你看,近几日,增长放缓,是因为大家有疑虑。” 说着,杨雄顿了顿,又道:“可如果,咱们制造一场大涨呢?” 张严之和其他的股东,这下子便都来了兴趣了,张严之道:“如何制造?” “咱们自己拿钱,收购市面上出售的矿业股票。” 张严之顿时睁大了眼睛,惊异地道:“自己收购自己的?” “对。”杨雄确定地道:“一旦开始回购,势必造成市面上广平矿业的股票紧张,如此一来,许多人想买都买不到,而这个时候,广平矿业一定要涨。” 张严之顿时动容起来,忍不住眼睛都放光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杨雄。 杨雄继续道:“一开启回购,股票大涨,这时候,势必许多人觉得有利可图,大家纷纷买进,如此一来……这价格,就势必要水涨船高了。” 张严之打了个激灵,却问出一个重要的问题:“可是,回购的银子,从哪里来?” 杨雄微笑道:“诸公莫不是忘了,上市的时候,矿业融资的金银,可是不少啊。” 对啊,当初卖股融资,大家手里的股份都换成了银子,这个数目,确实不小。 张严之却是皱眉起来:“这些银子,是用来扩大生产用的,你也知道,账面上的银子,需招募大量的劳力,还有开新的矿井,还需修建道路和码头……” 杨雄微笑道:“这等事,何须急于一时呢?这是以后的事,迟个一年半年,也没有什么关系。” 张严之一听,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了。 这倒是实话,融资的银子,拿去继续开矿,指望它慢慢的盈利,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呢! 可若是真如杨雄的操作,一次回购,势必一次暴涨,而自己的身价,只怕又要连续翻上几番了。 等涨到了顶点的时候,再想办法售出……如此一来,随便拿出一点银子去扩大生产就是了。 可是杨雄只是股东而已,不过占了一成五的股票,于是此时他忍不住看向其他股东。 而这些股东,却已个个摩拳擦掌,大家都是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诀窍,其中一人双眼发亮地看着杨雄道:“杨先生真是卧龙雏凤啊,这一席话,真教人茅塞顿开啊!” “以我之见,此事要立即着手为宜。” 却也有人道:“只是若是靠回购暴涨,只怕会过于蹊跷,不会出什么事吧。” 可作为股东,谁不希望暴涨呢? 虽然有人提出了小小的疑虑,可许多人却已激动起来,一门心思只想着利益。 “这个容易。”杨雄微笑着道:“这些日子,股经这头先吹吹风,多放出一些利好的消息,反正市面上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张严之深吸了一口气,他其实心里也知道,就算自己不乐意,其他的股东,此时眼里都已开始放光了。 张严之想了想,便道:“我们张家,历来诗书传家……如今新政开启,新政之道,在于长治久安而已,只是……现如今我等支持新政,可那辽东郡王,却对我等虎视眈眈,若是不能压过辽东矿业一头,这天下就真的任张家摆布了,我等顺天应命,如何甘心?今为苍生,也要奋力一搏,不妨就依杨先生所言。” 第六百六十九章 太岁头上动土 实际上,很快张静一就领教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牛股。 一连数日,广平矿业突然开始暴涨。 这种涨幅,远超了张静一的意料。 以至于张静一本是每日埋头干着自己的事,却还是禁不住吓坏了。 一个个奏报送到了张静一的案头上。 其中最上头的一份,乃是股经。 股经中大肆吹嘘广平矿业的业绩。 其中还提出未来的增长势必大增。 这几日以来,广平矿业从二两五钱银子,居然直接拉升到了六两。 如此一来……趋势便形成了。 这种暴力拉升的结果,就导致大量的人开始对广平矿业进行大肆的吹捧。 也让不少当初没有买广平矿业的人捶胸跌足。 越是这种上涨,求购的人就越多,此时的京城百姓,显然是没有遭受过毒打的,此时绝大多数人还沉浸在买股票就能挣钱,买到好股票就能挣大钱的梦境之中。 因而,求购者越来越多,交易所里……几乎已形成了一面倒的求购潮。 张静一看的目瞪口呆。 眼看着今日五两,次日变成六两,再次日则成了七两,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竟还有这样的操作。 于是锦衣卫緹骑四处打探这疯狂上涨的成因。 虽然股经和许多报纸,都已明言,这是因为未来广平矿业未来的前途大为看好,甚至定下了来年能增产数倍,盈利超过十倍的目标。 可张静一依旧还是觉得不真实,这倒不是因为他有多聪明,而是因为……张静一在前世,有丰富的被庄家们毒打的经验。 …… 而在此时,这张严之却已成了京城里最热门的人物。 股票暴涨,于是乎他开始四处活动,拜访许多的官吏,顺便也向不少官吏售出一些股票。 当然,还是老办法,低价售出。 他毕竟是士绅出身,最看重的就是人脉和关系,如今他的身价,半个月不到,就暴涨了四五倍,此时若是不拿出一点好处,给大家同享,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因而,朝中百官,竟有不少人都受了张严之的恩惠,人们提及此人时,都是眉飞色舞。 …… 此时,又一份奏报送到了张静一的案头。 亲自来送奏报的,乃是锦衣卫指挥使千户刘文秀。 刘文秀此时黑着脸,笔直着站在一旁。 等到张静一低头看完了奏报后,张静一道:“前些日子,有人出动了数百万两纹银,疯狂购买市面上的广平矿业,这才引发了抢购?” “是。”刘文秀道:“卑下人等,认真的寻访之后,发现当时的资金,几乎都在一个源头。” 张静一皱眉道:“源头在何处?” 刘文秀道:“在广平府。” “广平府?”张静一坐下,低头呷了口茶,此时,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的脑海里慢慢升起。 这些狗东西,不会才没几天,就开始将后世的手段,都学会了吧。 不会吧,不会吧? 看着张静一纠结的样子,刘文秀道:“要不,卑下这就去拿几个广平矿业的人……” 张静一打断他道:“先不必打草惊蛇,何况人家若是自己回购,你拿人家,用什么罪名呢?说到底,还是这交易所的规矩过于简陋了,有道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刘文秀便道:“那么……此事就算了了?” “算了?”张静一摇摇头,想了想道:“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你先继续查着吧,若还有什么消息,速来报我。” “是。” 刘文秀抱拳:“遵旨。” 张静一想了想还是决定入宫一趟。 这件事……某种程度而言,其实不算是罪证,因为确实这天下没有自己不能回购自己的法规。 就算放在后世,回购拉台股价,在许多人看来,也是负责任的表现。 说穿了,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出台审计的法令,只有如此,才可确保到时不会出什么大事。 其实张静一先弄出股市,可是法规滞后,他其实一开始并不在乎,因为他觉得这种新东西出来,不至于很快就有人抓摸到漏洞。 可哪里想到,有一些家伙,别的本事可能没有,可论起怎么搞钱,思想意识却个个超前。 张静一在宦官的领路下,至西苑。 传报之后,便进了勤政殿。 只是天启皇帝现在却不在勤政殿之中,好一会儿,天启皇帝才穿着一身短装,气喘吁吁地带着魏忠贤踱步进来。 天启皇帝的精神很好,见着张静一,高兴地道:“张卿难得来看朕……怎么……有何事?” 张静一直接开门见山道:“陛下,臣今日来见陛下,是希望议一议股市法令之事。” “法令?”天启皇帝不解地道:“怎么啦?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张静一便道:“臣觉得那广平矿业,有些不正常。” 天启皇帝下意识地眯着眼,随即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不正常?” 张静一道:“所以做出一些限制,臣以为是非常有必要的。” 天启皇帝倒没有反对,而是道:“由着你吧,你上章程,朕到时准奏就是了,朕倒是听说,现在这广平矿业,上涨得很吓人。” 张静一松了口气,道:“所以臣才觉得蹊跷。哦,对了,陛下浑身大汗淋漓的样子……” “哈。”天启皇帝兴致勃勃地道道:“朕去骑了一会儿马,这几日,这朝中百官都争相在办新政,倒是朕现在每日无所事事了。” 张静一一时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现在新政的发展,确实是一日千里。 甚至不需张静一的推动,许多新的法令,也都奏了上来,大家都争着抢着干。 当然……也有一些不对味的地方。 可至少比当初……的保守要好的多。 张静一陪着天启皇帝说了一会儿闲话,便告辞出来。 刚刚出来不久,后头有人道:“张老弟。” 张静一驻足,却见魏忠贤追上来。 魏忠贤确实年纪大了,当初的时候,张静一看他的时候,还显的有几分‘英雄气概’,如今腿脚却有些不便起来,两鬓生出些许的白霜。 张静一驻足。 魏忠贤左右看了一眼,而后道:“广平矿业,是威胁到了辽东矿业吗?” 张静一摇头道:“倒是没有威胁到。” 魏忠贤便奇怪地看着张静一,随即道:“咱还以为是有私仇呢。” 张静一不禁苦笑道:“魏哥这话……怎么说的,我提出这些,是希望引发注意,不要将来出事,一旦出事,可就是天大的事了。” 魏忠贤道:“那广平矿业的大东家,咱也知道,当初他还拜谒过咱,不过咱没理他,咱年纪大了,只想侍奉陛下。不过听说此人,最近可是春风得意,朝中的不少人……都与他利益攸关。” 魏忠贤的话,意味深长。 张静一骤然听出来了,于是道:“魏哥提醒的是,我明白了。” 魏忠贤倒是好心地道:“现在陛下恩准你制定法规,只怕要得罪人,所以……要提前有所防范才好。” 张静一道:“这是自然的。” 张静一说罢,便和魏忠贤辞别。 此时,没有年关将至,张静一让人拟定法令,只是这法令……却总是滞后的,而且这是新东西,许多人依旧还是没有什么头绪,张静一也不好过多干涉,担心的就是生搬硬套,反而和现在的实情不符。 到了这个时候,刘文秀却又送来了一封奏报。 这一次……看到了奏报之后,张静一已是大吃一惊,他脸色极为沉重,皱着眉头凝视着刘文秀道:“消息准确吗?” “十分准确。”刘文秀很是确定道:“学生不经甄别,怎么敢报来给恩师。” 张静一又低头看了一眼这奏报,随即站了起来,背着手踱步。 来回渡了几步,似乎又想起什么来,快步回到原位,又拿起了那份奏报继续看一眼。 接着他才深吸一口气道:“这是太岁头上动土啊!” 刘文秀在站的笔直,看着张静一,纹丝不动。 张静一随即将这奏报拍在案牍上,冷笑道:“老虎不发威,这是当我张静一是病猫了。” “请恩师示下。” 张静一眼睛变得冷厉,而后突然咬牙,杀气腾腾的脸上,蹦出了两个字:“拿人!” 刘文秀身躯一震,朗声道:“是!” ………… 京城钟鼓楼不远,因为这里靠近交易所,而交易所附近聚集了大量的商贾。 在这里,住宅的价格,也暴涨了数倍,一时之间,许多大商家云集于此,将住处安在这里。 而在这里,一处宅邸处在幽静的街巷之中。 平日里,这宅院似乎也没有什么来客。 突然之间,马蹄传出。 密集的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犹如鼓点一般。 随即,数十个锦衣卫飞身落马。 急促的敲门声传出。 那门环狠狠地敲打在青漆大门上,让人的心也不禁为之跳动起来。 门……开了。 门房刚要开口问话。 随即便被三四人按倒在了地上。 一人抽出了腰间的长刀,口里大喝道:“一个都不要放过!” “喏!” 人如潮水,涌入宅邸。 第六百七十章 重案 须臾功夫,便有人被拖拽了出来。 这人口里大呼:“冤枉,冤枉,我犯了什么事,尔等这般侵门踏户。” 刘文秀拿起了一张驾贴,驾贴上写明了对方的生辰、外貌特征,对照之下,知道是拿住了正主了,于是大手一挥:“带走。” 这人随即便被人直接丢进了囚车。 而这人依旧还是喊冤不绝,以至于这街道上,引来了许多的百姓。 刘文秀却理也不理,直接上马走人。 其实能引来百姓围观驻足,已经算是社会的进步了。 想当初张静一还未开始整肃锦衣卫的时候,这厂卫办事,沿街的百姓都是门窗紧闭,个个噤若寒蝉的。 只是到了后来,大家才意识到,这些锦衣卫虽然个个凶神恶煞,且凶名在外,但是除了捉拿钦犯或者是侦缉不法之徒之外,一般不会侵害寻常的市井百姓,因而才有人开始渐渐大胆。 那人在囚车之中,涕泪直流,口里还大呼着:“冤枉,冤枉啊,我犯了什么事……” 哭嚎不绝于耳。 只是……此人一被拿住,立即附近有人开始向各家去报讯。 一时之间,整个京城却是震动了。 因为被抓的这人,身份实在过于敏感。 半个时辰之后,此人进入了大狱,口里还是喊冤不绝。 只是没有人理他。 仿佛此人根本不存在一般。 张静一很快就抵达了新狱,不过却没有立即开始着手审讯,而是查看刘文秀从那府邸里查抄来的一些书信。 一份份看过之后,张静一才将书信搁下,随即道:“只有这些吗?” 刘文秀道:“是,只有这些。” 张静一眯着眼,却默不作声,坐下沉思了良久之后才道:“若凭这个,可不成。” 刘文秀便道:“要不,卑下再让人查抄一次?” 张静一摇摇头:“不必啦,走,去瞧瞧此人。” 说着,张静一便至审讯室。 这人一见到张静一,反而安静了许多。 张静一来回踱步,看了此人一眼。 这人纶巾儒衫,当然,现在纶巾儒衫已经无法证明一个人的身份了。 随着新政铺开,一些读书人和士人也开始经商。 再加上风气渐开,某些商贾也喜附庸风雅,穿着纶巾儒衫招摇过市。 不过眼前这个人,却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而且还是一个举人。 张静一背着手,笑了笑道:“梁成进,三十九岁,世居广平府,你的祖父,还做过侍郎,是吗?” 这叫梁成进的人道:“学生冤枉,为何无端来拿学生?学生是有功名之人………” 张静一道:“我知道你是有功名的人,你的底细,我早就摸透了,今日既然拿你,当然不会拿错人,怎么,这么瞧不起锦衣卫吗?” 梁成进不寒而栗,随即道:“我犯了什么罪?” 张静一道:“这是我来问你的事,你自己犯了什么罪,难道自己不清楚吗?” “学生历来奉公守法……” 张静一已坐下,随即笑了笑道:“奉公守法?好一个奉公守法,看来……你似乎对北镇抚司不太了解,对我张静一,也有一些不够了解。” 梁成进深吸了一口气,他这个时候,倒是表现得异常的冷静。 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却道:“你想栽赃学生什么?” 张静一道:“半个月之前,有一大笔银子,在市面上回购股票,银子是从广平府抽调来的,而许多迹象表明,这些银子……都和你有关。” 梁成进正色道:“不错,是与我有关,只是……我见广平矿业未来可期,收购股票,又犯了什么罪?” 张静一摇摇手,道:“那么这么多的银子,又是从何而来?” 梁成进镇定自若地道:“此乃我们这些人,筹措来的银子,难道这股市开了门,还不允许有人筹措银两吗?” 梁成进随即慨然道:“张都督这些话,好没道理,股市是张都督开的先河,乃始作俑者。我回购股票,也是……照着市场的规矩来,怎么到了现在,张都督却是耍赖了?” “学生自然知道,广平矿业,与辽东矿业颇有冲突,乃一时瑜亮,但是总不能因为广平矿业势头好,张都督便拿人吧,这还有天理吗?试问,还有没有王法?” 张静一却是不急不慢地道:“这些都不算罪。” 梁成进便道:“那么张都督要诬我何罪?” 张静一却是答非所问道:“你与孙之獬什么关系?” 梁成进一听,却是脸色平常,道:“我并不认得他。” 张静一的唇角勾起一抹别具深意的笑意,道:“不对吧。” 梁成进便默不作声。 张静一道:“万历年间的时候,他的父亲和你的父亲都曾在大理寺做官,算是世交了。根据我这里的讯息,早年的时候,山东那边,都会给你的府上送来大枣等特产,怎么现在,你却不认得了?” 梁成进道:“就算认得又如何,学生郊游广阔,认识的人,如过江之鲫。” 张静一笑道:“那你方才为何矢口否认。” “此人从贼,我自然羞于提及此人。”梁成进一脸认真,说的言之凿凿。 张静一道:“这样说来,你还是大明的忠臣了?” 梁成进绷着脸道:“请张都督尽管去查,若是查出我通贼,我愿万死。只是……张都督既要诬赖好人,呵……那我也无话可说!” 张静一冷笑道:“来了这里,自然一切都会搞清楚的。” 说着,张静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居然站起身来,而后吩咐身边的人道:“无论如何,我都要他与孙之獬的讯息,无论如何都要撬开他的嘴巴。” “喏!” 随即,张静一背着手,直接走出了审讯室。 而刘文秀就站在外头,他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随即彼此之间,相视一笑。 那梁成进也被押回了囚室,不过此时……他似乎已经没有来时那般的惊慌了。 反而变得从容淡定了许多。 ………… 可此时,京城已是混乱成了一团。 至少北直隶的士绅们,许多人已经慌了手脚。 那张严之已是派了许多人四处去打探消息。 家里的主事也很是着急地道:“老爷,这个时候,是不是找其他几个股东,来商议一下应付之策?梁举人可是知道……” 张严之摇头,冷笑道:“不成,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要四处活动,他们既已拿了他,那么一定会有人盯着我们了。” 主事愁眉苦脸地道:“那这可怎么办?” 张严之目光幽暗,随即道:“办法也不是没有,等天色暗淡之后,我便去拜访张公人等。” 这主事不由吓了一跳,忙道:“不是说,有人已经盯梢了咱们吧?” 张严之淡淡道:“这不一样,其他的股东,与我们休戚与共,若是他们有任何闪失,都会牵累到我们头上。可张公这些人不同,他们得了我们的好处,这个时候,我们出了事,他们岂可袖手旁观?我倒是巴不得让锦衣卫知道我与张公他们的关系。” 说罢,焦灼地等待到了傍晚。 这张严之,其实已经有些慌了。 到现在,梁家那边还是封禁,一点消息都传不出来。 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暗淡,算了算时辰,差不多这个时候,大臣们应该也都下值了。 于是张严之再不迟疑,立即让人备轿,火速赶往吏部尚书张养浩的府邸。 张养浩也是刚刚下值,听闻张严之来了,似乎他是早有料到的,因而不露声色,徐步到了府中小厅。 张严之一见到张养浩,便立即拜下,哭告道:“贤兄救我一救。” 张养浩莫名的觉得烦躁,不过他显得很淡定,先是将他搀扶起来,好言劝慰:“事情,老夫已经清楚了,正午的时候,老夫在吏部,就已有人禀告。先坐下说话吧!” 说着,又招呼人道:“上茶。” 张养浩坐下,凝视着张严之。 张严之的心里这时就有了底了,知道张养浩已经抽不开身了。 于是他道:“上午的时候,锦衣卫就围了梁家,而后开始动手拿人,现在是一点消息也透不出来,我担心……” 张养浩低头呷着茶,却突然打断他,抬头问道:“梁成进和孙之獬什么关系?” “孙之獬?”张严之听罢,不禁一愣:“是山东那个投了闯将的孙之獬?” “正是。” 张严之道:“应该算是世交吧,当初他还对我们开过玩笑……这些事,我是略知一二的。怎么……张公听到了什么消息?” 张养浩淡淡道:“这件事,老夫当然打听了,后来才从东厂那边,得知一些只言片语,东厂那边的人说,此次捉拿梁成进,是因为他暗通了孙之獬,而孙之獬,现如今在武昌,你懂老夫的意思了吧。” 张严之一时之间,瞠目结舌起来,缓了老一会,才忍不住道:“这……不会吧,梁成进此人……虽然有时会口不择言地骂几句昏……不,会发一些牢骚,可要说他通贼,这……这是断然不可能的。” 第六百七十一章 张卿自裁 张养浩眯着眼,听了张严之的话,却有些拿捏不定一般。 他很清楚,单凭张严之的一面之词,显然未必能信。 鬼知道那个梁成进是个什么人呢? 于是,他思量了片刻,而后道:“若是涉及到了通贼,可就不好说了,所以这件事……先不要忙。” “不能不忙啊。”张严之苦笑道:“此人也是大股东,一旦被拿了,又是生死未卜,这消息若是传出去,只怕……” 张养浩显得有几分烦躁,他瞥了一眼张严之,顿时明白了什么意思。 于是道:“好的,老夫会想办法。” 张严之这才松了口气:“那么就有劳了。” 张养浩低头吃茶,似有心事。 次日傍晚,天启皇帝便召张静一人等觐见。 很明显,这事闹大了。 从清早到正午,都有人来给那梁成进求情。 天启皇帝倒是对此没什么兴趣。 好不容易逮到抄家的机会,求情?求个什么情? 张静一这些日子,都没有抓到过什么乱党,早让天启皇帝心里颇有几分怨念了。 得抓啊。 因而,天启皇帝最有兴致的是,这个乱党能否一下子牵连出一串人来。 若是如此,那才是齐齐整整。 张静一一到,见大臣都在此,先行了个礼。 天启皇帝笑着道:“张卿抓着了乱党,为何不早说?” 张静一道:“陛下,才刚刚开始讯问,事情还没有臣彻查清楚,臣不敢贸然奏报,怕闹出笑话。” “怎么,证据不全吗?”天启皇帝皱眉,露出了几分遗憾之色。 “此人所牵涉的,乃是闯贼一案,臣从武昌打探来的消息,那闯贼在武昌站稳脚跟,招揽了一些士绅,以孙之獬为首,四处游说大臣和士绅,希望借此机会,瓦解我大明君臣,现如今流寇四处攻伐,每到一地,便先让人策应,因而所向披靡,也是这个缘故。” 天启皇帝颔首:“若是如此,那么此案,可就不小了。” “正是。”张静一道。 天启皇帝道:“那就彻查到底吧。” “要彻查……”张静一顿了顿:“有一些麻烦。” “麻烦?”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心里想,你张静一最擅长的不就是解决麻烦吗? 张静一道:“此人与孙之獬关系匪浅,只是臣去搜证的时候,却发现此人郊游广阔……” “那就往死里查便是,没什么顾忌。” 张静一如蒙大赦一般,便道:“臣遵旨。” “陛下。”这一下子,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显然,已经有人开始察觉到张静一的意图。 查一个梁成进不算什么。 可这摆明,是要顺藤摸瓜。 而梁成进乃是北直隶人,和朝野许多人都有一些瓜葛,若是让张静一查出一点什么来呢? 先是礼部侍郎陈文俊站了出来,道:“陛下,臣以为……这甚为不妥。若是有真凭实据,当真通贼,倒也说的过去。可这还没有真凭实据,就四处牵连,臣只怕此例一开……” 天启皇帝瞥了此人一眼,道:“锦衣卫捕风捉影,何况涉及到的,又是谋逆大案,岂可不察?” 吏部尚书张养浩此时站了出来:“要查,当然要查,不过臣也有所担心……” “卿家担心什么?”天启皇帝看着张养浩。 张养浩心情颇为沉重,最后道:“臣听说一件事……” “何事?” “这两日,京城听到了一些流言,说是张都督查的乃是广平矿业的大股东,再有人联想到辽东矿业,这不得不让人深思,觉得这可能涉及到的……乃是利益之争,当然,老臣断然不敢这样去想,天下谁人不知,张都督公私分明,绝不会因为牟取私利,而侵害百姓。只是……那些无知百姓们,却盛传此事……倒是不由得不让老臣有些担心啊……现在天下谁人不知,广平矿业未来可期,而且这矿越挖越多,盈利也越来越丰厚,因而,涉及到了广平矿业,难免还是谨慎处置为好,毕竟,牵涉的人太多了。” 他这一番话,倒是让天启皇帝谨慎起来。 广平矿业现在卖的确实火,京城不知多少人都买了他们的股,一旦因为继续彻查,而引发了对广平矿业的担忧,这事……可就闹的更大了。 当然…… 天启皇帝冷笑:“都已牵涉谋反,还要顾忌这些吗?” “臣不是这个意思。”张养浩道:“臣的意思是,梁成进涉及到了谋逆,当然任锦衣卫彻查就是了,可是无端牵连,难免使人生疑。” “对。”那礼部侍郎也跟着道:“其实臣也是这个意思,陛下,一旦引发了担忧,事情可就难以收拾了。再者,现在人都抓了,怎么还查不出证据呢?臣若是那些寻常百姓,只怕也会认为,这一定是张都督为了他的辽东矿业,要置广平矿业于死地,若是天下的军民百姓都这样认为,只怕人心会对新政大为失望。” 又有人站出来道:“新政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如今却是万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辽东矿业和广平矿业之争,臣也有所耳闻……可是现在胜负已分,广平矿业,短短时间,已经暴涨了数倍。反观辽东矿业,如今还有下跌之势,陛下,在这个节骨眼上,臣看……还是要注意一些影响才好。” 一时之间,众臣七嘴八舌。 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涉及到了谋反,要挽回事态,唯一的办法就是进行道德攻击,暗戳戳的表示张静一可能只是挟私报复广平矿业。 一旦在道德上质疑了张静一,那么张静一就未必敢轻举妄动了。 天启皇帝沉吟道:“张卿……来说说看,该怎么办吧。” 张静一道:“陛下,臣的辽东矿业,绝没有和广平矿业一争长短的意思……广平矿业的好坏,与辽东矿业有什么关系。” “老夫也认为,张都督气量非常,断然不会争一时长短,老夫说的是无知百姓会这样想。” 说罢,张养浩从袖里,居然掏出了一张报纸来:“这是最近销量最火热的报纸‘股经’,想来张都督也有耳闻吧,你自己看看,上头就有关于矿业之间的担忧,这报纸所言,虽未必可信,却也不是空穴来风。何况,广平矿业业绩不断增长,利润不断的上升,且规模如滚雪球一般的扩大,这是人所共知的事,这得益于他们的经营有方,至于辽东矿业的情况,大家也都有所耳闻,现在这个时候,若是大肆株连,广平矿业肯定要遭受动荡,难道最后得益的,不是辽东矿业吗?” 张养浩顿了顿,大气凛然道:“我等支持新政,新政刚刚推行,时至今日,已到了最关键的关口,新政的本质,到底是不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天下的长治久安。还是只是成了少部分人牟利的手段,成为了图利的工具,这……才关乎到了新政能否深入人心。倘若因为竞争不过,便可能遭受到灭族之祸,那么以后,也不必开交易所好了,从此往后,交易所就叫张家卖股铺便可。” 天启皇帝听着头痛,道:“好了,够了,现在争吵这些有什么用。取那报纸来,朕先看看。” “陛下,臣这里也有一份报纸,也报道了关于梁成进的事。” “臣这里也有一份……” 一下子,天启皇帝案头,便多了几张报纸,似乎都忧心忡忡,带着忧国忧民的口吻,谈及到了锦衣卫捉拿梁成进之事,便大多都往辽东矿业的失败方向引。 其中最出彩的,确实是杨雄的大作,他一副针砭时弊的口吻,大声疾呼,而且还大声鼓动,认为这正是广平矿业成功的表现,否则,这广平矿业,怎么会引起锦衣卫的忌惮,只要度过此关,广平矿业未来可期。 天启皇帝道:“这广平矿业,当真似这报中所言的这样吗?” 张养浩道:“陛下,若非如此,广平矿业的股票,为何上市迄今两个多月,暴涨了七八倍,股经中有他们的经营情况,这业绩,节节攀高,非同小可。这样的好买卖,为了经营起这矿业来,其实也为新政经营矿山做了表率,将来供应钢铁作坊,为我大明供应更多的钢铁和煤炭立下汗马功劳,可若是此事,却因为今日这一场尚无真凭实据的谋逆案而引发噩耗,以后谁还敢承包矿山,谁对新政还会有所期待呢?” “对,臣也听说,广平矿业……经营十分得当,他们甚至可以做到,一日的纯利在两个月之内,暴增四倍……只怕连铁路都做不到这样的事。” 众人七嘴八舌。 天启皇帝道:“虽是如此,这件事还是张卿来拿主意吧,他若是觉得有彻查的必要,为了防止有人通贼,少不得还需壮士断腕。” 于是,许多人的目光,都看向张静一。 很明显,天启皇帝还是决定尊重张静一的意思。 当然,这些人已经把话挑明了,新政和广平矿业是捆绑一起的,而且……真闹到广平矿业这样经营如此迅猛的行当都因为锦衣卫的专横而败落,那么陛下打着将天下矿山承包出去牟利的打算,只怕就要落空了。 第六百七十二章 他们要你钱我要你的命 张静一清楚,这种捆绑十分恶心。 此时,张静一才知道,所谓的新政,一旦开始掺杂各种利益的时候,各种城狐社鼠便开始陆续出现了。 现在这球踢到了张静一的脚下。 倘若张静一非要因为一个案子的株连而‘置’新政于‘死地’,那么损失就十分惨重了。 毕竟,广平矿业乃是一个极好的商号,可以说是新政的模范,却因为张静一的一己私心,而直接整垮,以后谁还敢承包土地,谁还敢上市? 又或是说,谁还对新政有信心? 张静一于是笑了笑道:“既然诸公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无话可说。” 张养浩也松了口气,此事,算是了了,当然,这个时候他却不能乘胜追击,因为他很清楚,张静一是得罪不起的,此时赶紧转圜一下关系才好。 于是他便道:“其实这也怪不得张都督,张都督乃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因此疑心重一些,也是情有可原,这正是因为张都督尽忠职守的缘故。” 顿了顿,张养浩对着天启皇帝道:“陛下,虽然此事……于广平矿业,出了梁成进这样的人,若是此人为乱贼,自是死不足惜。只是广平矿业自身,却是一直奉公守法的,平日里也是顺应新政,绝无不诡的企图。那广平矿业的大东家,更是平日里兢兢业业,对陛下更是赤胆忠心。他筹办这矿业,就是抱着要上报君恩,下安黎民的心思。” “所以,这件事,要一分为二来看,若是有乱贼,人人自当诛之,可似矿业大东家张严之这般本份经营,心怀国家之人,朝廷还是该有所嘉许。” 他话音落下,其余大臣纷纷点头:“是极,是极,这番话最公道了。” “陛下,有人在的地方,就难免良莠不齐,这也是常理,朝廷要做的,是奖励忠贞,惩办奸邪,切切不可将人一棍打死。” 其实张养浩的心思也很简单,这一次抓了梁成进,对于矿业确实有很大的影响,这个消息瞒不住,若是一旦被人知道,那么市场一定动荡,到了那时,矿业的股票可就不值钱了。 可是……张养浩的身家性命都在矿业里头呢,这个时候……可不能让矿业完了。 眼下唯一的办法,是火速和梁成进做切割。 与此同时,为了安抚住人心,应该请朝廷旌表一下张严之,这样做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只要消息传出去,大家便都知道,朝廷和锦衣卫,绝不是针对矿业,这只是梁成进的个人问题罢了。 天启皇帝看了张静一一眼,又看向张养浩:“张严之……此人……当真本份吗?” 张养浩立即道:“是,此人对朝廷忠心耿耿,为人也踏实本分,这是人所共知的事,他的声誉很好,是少有肯从商的读书人,我大明许多的读书人,都是泥古不化,似这样的人……能出来支持新政,这是新政的福气。” 天启皇帝若有所思:“噢,张卿也认得他?” 张养浩道:“臣略知一二。” 天启皇帝不露声色,只道:“那么张卿的本意是什么呢?” 张养浩道:“陛下不妨旌表此人。” “旌表……”天启皇帝道:“可是朕不认得此人啊。” “这……”张养浩心里无语,这不过是走个过场,为何一定要认识? 天启皇帝便笑了笑道:“罢了,明日召此人来见一见,朕可是火眼金睛,到时一看便知。” 张养浩听罢,不由大喜,忙道:“陛下圣明。” 当日,宫中传出旨意。 这京城内,本还人心惶惶,现在听闻陛下要亲自召见张严之,自然此前的恐慌,也就慢慢的平息了。 当然,许多人还是盼着,想看看最后的结果,不知这对张严之而言,是福是祸。 因而股价略有松动,却没有一泻千里。 张静一则回府,乐安公主朱徽娖见张静一穿着朝服,便动身帮张静一宽衣。 此时,她已有数月身孕了,行动有些不便,不过这些事,倒还身体力行的。 倒不是因为她当真勤恳,毕竟是公主之尊,自幼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 只是她晓得张静一平日里也不喜别人伺候,自然也就不愿女婢多事了。 一面宽衣,给张静一寻了一件宽松的轻纱道袍披上,朱徽娖温声道:“今日夫君怎的回来这样的早。” 张静一眼带暖意,笑吟吟地道:“今日入朝见了陛下,出宫之后,便无所事事,索性早些回来了。” 朱徽娖想起什么来,于是道:“现在辽东矿业如何了?” “马上就要好了。”张静一道:“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朱徽娖眼露不解,道:“东风?” 张静一也乐了,他似乎没有被朝中的事所影响,反而怡然自乐,带着轻盈的笑意道:“嗯,东风要来了。” 次日一早,张严之便兴冲冲地来见驾,跟着领路的小宦官来到了西苑外头。 张静一其实比他还早进入西苑,他也想凑凑热闹,见一见这张严之。 随即,大臣们觐见,天启皇帝与他们寒暄几句,便道:“张严之来了没有?” “陛下,张严之来了。” “宣他进来。” 一声通传,张严之小心翼翼地进入殿中,他毕竟此前虽有功名,可没有做过官,如今能面圣,对他而言,确实是荣耀的事。 更不必说,这一次面圣,对矿业的影响极大了。 只要得到陛下的几句夸奖,这就等于告诉天下人,矿业非但不会因为出过乱党而遭遇什么不测,反而地位可以更加稳固。 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拜下,随即道:“草民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端详着他道:“你便是张严之。” “正是,草民是张严之。” “朕听说你从前是读书人。” “学生中过举。” “中过举,那确实不错了,只是此后为何没有继续会试?” “会试考过几次,说来惭愧,都落榜了。” “若是落榜,也可去吏部选官嘛,难道没有想去做县丞、主簿的打算吗?” “也有过,只是草民学业不精……” 天启皇帝道:“所以你就经商?” 说到这里,张严之便流下泪来,道:“臣一直对此前的风气不满,正是因为陛下励精图治,首开新政,才大受鼓舞,因而受此倡导之下,才尝试经商。” 天启皇帝道:“原来如此,朕听闻你这矿业办的很好。” “愧不敢当。” “看来你也是擅长经营的人才了。” 张严之诚惶诚恐地道:“还是陛下洪福齐天,庇护了我等小民,如若不然,怎会有今日的势头。” 天启皇帝便询问他关于经营的事。 他都对答如流。 天启皇帝对这个人似乎还算满意,瞥眼去看张静一:“张卿你觉得张严之如何?” 张静一道:“臣只是一个锦衣卫,又不擅经营,论起经营,臣的辽东矿业,还比不得他的一根手指头呢,陛下问错人了。” 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觉得张静一也算是人才了,直接将嫉妒表现得如此赤裸裸,这不是讽刺吗? 天启皇帝很无奈地摇摇头,接着看向黄立极人等,道:“诸卿怎么看待?” 黄立极咳嗽一声,道:“臣不擅经商,不过……新政现在需要的,就是敢于开此先河之人。” 吏部尚书张养浩道:“陛下,臣昨日搜罗了一些关于矿业还有张严之在各报以及地方上的奏报,这张严之,很早之前,就以慈善而闻名,尤其是广平府,百姓们都称颂他为张大善人……” 这一次,张养浩显然是做了充足的准备,今日请不来旌表,他这吏部尚书便算是白干了。 说罢,将一沓奏疏送到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道:“看来张卿极看好他。” “这样的高士,有德而擅长经营,正是我大明的陶朱,不可多得。臣响应新政,因而对新政的人才,一直比较留意。” 天启皇帝低头看了几眼张养浩的奏报,随即点点头,看向张严之道:“甚好,那就旌表吧。” 张严之得旨,立即感激涕零地道:“草民纵万死,也难报陛下万一。” 说着,又是老泪纵横,唏嘘不已。 张养浩则长长地松了口气。 天启皇帝摆摆手:“好了,都退下吧。” 众人自是纷纷告退。 天启皇帝此时则看向张静一道:“张卿,留下。” 张静一本来也不打算走,做了一个战术性的假退,立即脚像生了根,纹丝不动了。 天启皇帝抬头道:“张卿方才为何不发一言?” 张静一道:“因为臣在准备一件事。” 天启皇帝诧异地看着张静一:“何事?” 张静一道:“臣打算亲自去广平一趟。” 天启皇帝道:“乱贼的事,你还要继续追究吗?” 张静一摇摇头:“不,臣是想眼见为实,亲眼看看,这广平矿业,到底是什么样子。如今天下人都吹捧广平矿业,臣自想去学习一二。” 天启皇帝身躯一震,接着便问:“何时动身?” 第六百七十三章 大祸临头 张静一看了一眼天启皇帝,气定神闲的道:“现在!” “陛下,人马已经备齐了,都是臣在锦衣卫里挑选的精兵强将,当然,文吏占了多数,主要是想带他们去见识一下,毕竟如今这矿业风头正劲,臣也算是他们的同行,说起来,臣那辽东矿业确实无法和他们相比,因而,想从中学一些经验。” 张静一很认真的样子。 天启皇帝道:“广平府离此不远吧。” “不远,若是轻装出发的话,一日一夜就可到达。那是风水宝地,陛下,现在这广平府……若是以当下的市值而论的话,已经价值十数亿两纹银了。” “这么多。”天启皇帝虽知道这广平矿业现在风头正劲,股票已经连涨了七八倍,这绝对是可以和铁路媲美的奇迹。 可铁路毕竟有着天然垄断和技术上的优势,这绝不是单凭一个矿石可比的。 天启皇帝显然并不知道,真金白银和资产价格的区别,此时却只觉得自己被彻底的震撼住了。 一个广平矿业……尚且如此,那么天下有多少这样的…… 难怪那些人纷纷说,张严之经营有方,这他娘的真是一个人才啊。 张静一这时道:“陛下,臣这边……” “且慢着。”天启皇帝龙精虎猛的道:“朕与你同去。” “啊……”张静一故作惊讶道:“陛下也去,这不合适吧,何况那矿上……” 天启皇帝道:“你去得,朕为何去不得,这是什么道理。朕今日非去不可,你都准备稳妥了吧?无妨,宫里有魏伴伴呢,朕和他打一声招呼,反正距此也不远,朕与你去去便来。” 张静一’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好吧,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果然,张静一早就准备的稳稳妥妥了,一个中队的生员,一百多人,带的统统都是近身防卫的短枪,除此之外,还有数十个文吏。 这些人看上去不多。 可单以战斗力的层面来看,却是很可观的,一般的山贼和乱兵,都别想近身,除非遭遇到了另一支军校的人马。 天启皇帝很快坐上了车。 只是张静一本是自己坐车的,因而没有给天启皇帝预备车驾,于是,二人只好同车而行,只是临登车的时候,张静一朝这一次负责随扈的锦衣卫千户刘文秀使了个眼色。 刘文秀立即会意,则朝远处打了个手势。 远处早有人拿着望远镜张望这里的情况,一看到刘文秀这边的手势,立即放下了望远镜,道:“陛下和恩师已经登车,照原计划行事。” 一下子,这些人便各自散开。 ………… 坐在车中,天启皇帝道:“朕横竖有些想不明白,广平矿业怎么就这么值钱,早知如此,朕也该买一些他家的股,这世上难道真有高人,那张严之…倒是很有一手。” 张静一笑着道:“陛下,张严之能得满朝诸公,尤其是吏部尚书的赞许,可见他肯定是很有一手的,连臣也忍不住,想学一学他如何点石成金。” 天启皇帝哈哈笑道:“张养浩此人,确实很有几分眼光,当初廷推了他为吏部尚书,朕还有些不喜,不过现在看来,他倒是很有识人之明。” 随着君臣关系的缓和,再加上一部分人变成看了急进的新政派,再加上这一次,张养浩对张严之的举荐,倒是让天启皇帝对这个人,颇有几分欣赏了。 “有这样的人在,朕也可无忧了。” 张静一笑而不语。 天启皇帝张眸:“张卿,这里关起门来,你我虽为君臣,实则也和兄弟没有什么分别了,你说实在话,眼看这张严之如此,你心里是不是有些膈应,毕竟……这新政是你我君臣推起来的,如今,却是他们大放异彩。” 张静一很认真的道:“臣其实……还是有一些度量的。” 天启皇帝微笑不语。 马车徐徐而行,已是远去。 ………… 啪嗒…… 有人手中的茶盏哐当落下。 才没高兴多久的张严之听到了有人来奏报,此时却一下子浑身僵硬起来。 从宫中出来,朝廷立即拟旨旌表。 朝廷那边也很急,不少人都等着这旌表的旨意放出来稳住人心呢。 所以这旌表很快下来了。 陛下盛赞张严之敢为人先,勤恳经营,乃商中典范。 张严之接了旨,又是感激涕零的模样谢恩,而后,红光满面起来。 总算心里一块大石落地。 差一点因为被那梁成进坑死。 梁成进虽然折了,可显然,株连到此为止,而作为陛下旌表过的大股东,张严之便没什么担心的了。 最重要的是,他也表现出了自己的分量,从此这天下,谁还小瞧自己。 看看……自己才刚刚遇到一些困难,这满朝文武,不知多少人为自己求情吗? 因而,张严之的心情,自是豁然开朗。 可现在……却有人跌跌撞撞来奏报,说是陛下和张静一,去了广平府…… “他们去广平府做什么?” “不,不知道……只晓得……外头都在疯传这个消息……” “疯传?”张严之背着手来回踱步,他的脸色却显得极不好看,而后冷冷道:“何时去的。” “一个时辰之前。” 张严之深吸了一口气,从自己出宫的时间来算,等于是自己前脚出宫,后脚,陛下和张都督也就动身了。 “不对,既然是私访,为何一下子,京城就传开了,就算是要传出消息,也不会有这么快,怎么就满城风雨了呢?”张严之看着来人。 这人苦笑道:“怎么传出来的,小人就不知道了,只是知道,起初有人传出消息,大家以为是流言,不过也有人……去宫里打探,最后得出的结果是……陛下果然不在宫中,而张静一……也音讯全无,还听说……清早的时候,确实有小队的兵马调动。” 张严之打了个寒颤,他越发的焦灼:“他们这是要做什么,是想做什么?不对,不对,为何要去广平府……” 他嘴唇颤抖着,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随即他又安慰自己:“若是……当真有什么企图,这也不对,陛下才刚刚旌表我,对我赞不绝口,又何故,突然针对呢?” 猛地…… 张严之驻足,他脸上杀气腾腾,从牙缝里蹦出了三个字:“张静一。”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了。”张严之怒不可遏道:“此人在殿中,不敢反驳老夫,却背后想耍阴招。” “老爷……” “立即备轿,我要去吏部,去吏部。” ……………… 张养浩也还没高兴多久,紧接着,张严之便来拜访了。 这令张养浩十分恼火。 拜访就拜访吧,大可以等自己下值之后,去私邸里拜访就是了。 偏偏来这吏部,还嫌老夫和你瓜葛不够深吗? 我乃吏部尚书,你张严之毕竟是个商贾的身份。 可他终究还是对来禀报的人道:“召来老夫的公房。” 很快,张严之便来了,张严之道:“贤兄……” 张养浩不客气的道:“这不是私邸。” 这一句话,像下马威,话里有话。 张严之便连忙道:“张部堂,可听到陛下和张都督出宫的消息吗?” “知道。”张养浩点头:“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陛下历来如此……私访已是习以为常了。” “可是他们去的乃是广平府。” “去广平府又如何?”张养浩这时察觉到张严之的脸色有些不对劲了,不过,他没有戳破,却是漫不经心的试探。 “为何去广平府,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一定是张静一在想办法构陷学生啊,张部堂,这件事,不能等闲视之,若是无所做为,只怕要出大事。” “能出什么大事,他又能如何构陷你?” “这……”张严之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表现,过于紧张,便勉强露出了笑容:“这个可不好说,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心中实在难安,张部堂……总要想想办法才好。” 张养浩苦叹道:“为何总是这样多事。” 这分明已有责备的意思了。 你给老夫制造的麻烦不少。 张严之心里却想,你得了我如此多的好处,现在还想脱身吗?我多事?你若是不得那一大笔银子,何来这些事呢。 当然,这些话,他是不能说的。 张严之道:“此前他们拿了梁成进,现在又如此,显然……是有的放矢,所以我才担心,张部堂……事情一旦有变,到时急转直下,可就不好收拾了。小人只怕也要准备动身,赶往广平府了,只是张部堂这儿……也请一定想办法。”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一副你自己看着办的态度。 这言外之意是,我先去收拾局面,你随意。 只是这其中,也难免会有几分威胁的意思,大家毕竟是一条船上的人。 眼看着张严之匆匆而去。 张养浩皱着眉,他现在突然发现,可能别有什么隐情。 不会吧……不会真牵连到老夫头上吧? 于是思来想去,起身:“来人……备轿。” 第六百七十四章 大受震撼 天启皇帝与张静一一路南下,沿途几乎没有什么停留。 广平府的府治之地,乃是邯郸。 这邯郸城乃是历史名城,只是此时,却颇有几分没落了。 当天,启皇帝这一队人马抵达,这边终于开始有了动静。 率先来迎接的,乃是知府张邵,张邵匆匆领当地文武官行在城外十里迎接。 跪在道旁,恭恭敬敬,只是心里却颇有几分不安, 陛下为何突然来此? 入了府境之后,又为何没有声张? 除此之外……到底是路过此地呢,还是…… 无数的疑问,涌入心头。 天启皇帝却是下了车,于是张邵上前,道:“臣……” 天启皇帝则道:“朕四处走一走,卿来做什么?还这般的大张旗鼓。” 这张邵便忙道:“陛下驾临广平府,我为人臣,自当迎驾。” 天启皇帝便笑了笑:“朕听说过你。” 张邵挤出笑容:“臣惭愧。” “你本是举人,先是选官做了县丞,此后颇有政绩,此后又在山东做过县令,又做了府同知,最后才来这里,做了知府。举人之中……能任知府者,在我大明已是不多见了。” 张邵道:“所以臣才感激涕零。” “这都是无用的话,你做了官,自当会认为这是你自己的本事,岂会感激朕?”天启皇帝冷冷地接着道:“此等虚妄之言,就不必多说了。” 张邵:“……” 说实话,那身居九重之内,高高在上的皇帝,居然是个杠精,这是张邵所没有想到的。 天启皇帝随即又兴致盎然起来,道:“朕久闻邯郸,今日恰好入城去见一见。” 张邵便忙擦了擦汗,点头,随即重新起驾。 只是天启皇帝进入了邯郸之后,却是大为失望。 他本来所预料到的繁华热闹,却是一丁点也看不到,如同绝大多数的府城一般,到处都是衰败和年久失修的痕迹。 那夯土的城墙,风化了不知多久,却也无人去理会,沿街大多残破,一片萧条之景。 天启皇帝大为诧异,至知府衙,刚刚落座,等随行的人给他取来茶盏,他喝下,先是和张静一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抬头看张邵道:“邯郸一直都是如此吗?” 张邵硬着头皮道:“臣自上任迄今,便是如此……” 天启皇帝便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道:“邯郸这里,出了一个广平矿业,市值巨大,此处又矿产丰饶,这广平府,一定也随之得了不少的好处吧。” 对呀,天启皇帝可不是傻瓜。 他很清楚,市值如此庞大的矿脉,必定要招募数不清的匠人,会需要无数的人力,同时产生的,还有大量其他的商贾。 可邯郸作为府治之地,绝对是能吃到红利的。 只是,天启皇帝一提到广平矿业,张邵的脸色却是微微的变了,不过他还算是镇定,道:“广平矿业主要是在邯郸东南三十里外,与邯郸县并没有什么瓜葛,而至于这广平矿业,臣确实有一些耳闻,只是其他的,臣所知的就不多了。” 他话到了这里,天启皇帝顿时更加起疑了。 因为……作为知府的张邵,不可能不知道。 照理来说,出了广平矿业,知府与有荣焉,这毕竟是一个大大的政绩,现在陛下问起,任何一个地方父母官,都恨不得将所有的功劳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除此之外……这广平矿业的规模实在太大了,他堂堂知府怎么可能不过问呢? 天启皇帝只笑道:“是吗?你为本地知府,竟也毫不知情?” 张邵忙道:“不……不知。” 却在这一刻,天启皇帝突然拍案道:“大胆,你敢欺君罔上。” 张邵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忙是拜下叩首:“臣……臣乃知府,主管的乃是民政,保一方平安,其余之事,臣不甚懂,实在不是欺君罔上啊。” 说着,又忙叩首。 天启皇帝却是余怒未消。 他所恨的是,分明这个知府,是知道什么隐情的。 可是……这个皇帝都气得拍桌子了,他依旧不敢说实话,这是想要隐瞒什么呢? 问题是……又是什么力量,令他宁愿承受天启皇帝的勃然大怒,也不敢开口半句呢? 天启皇帝瞪了他良久,知道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于是冷声道:“也好,你不说便不说罢,张卿,我们便亲自到那广平矿业看看去。” “陛下……”张邵连忙道:“这里距离矿业……还有一些路程……而且道路不便。” 天启皇帝哈哈大笑道:“道路再不便,腿长在朕的身上,朕要去便去,由得你在此胡言吗?” 张邵便又道:“臣还是以为……” 天启皇帝甚是不耐烦地一挥手。 张静一则已是站起来,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紧接着,护着天启皇帝直接出了府衙。 张邵则打了个寒颤,一时之间,竟是目瞪口呆,而后,四顾早已吓成了一团佐贰官还有其他文吏,随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便再也不发一言了。 很快,马车出城。 天启皇帝坐在车上,眯着眼睛,似在打盹。 不过张静一却知道,天启皇帝并没有睡,而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再往前走,果然道路还是崎岖和难行起来。 这马车不断地颠簸,车中之人已是承受不住。 天启皇帝这时张开了眼,看着张静一,神情认真地道:“你怎么看。” 张静一道:“有一点……” “说。” 张静一道:“矿区采矿,最重要的是交通,若是交通不便,如何互通有无,又如何将无数的矿产运出去?可是……这里道路崎岖,照理来说……无论如何也要修一条平坦的道路才好。” 天启皇帝点点头,他便再没有做声了。 此后,天启皇帝实在受不了颠簸,所以索性舍弃了车,而是翻身上马。 这一路朝着杂草丛生的方向而去。 直到傍晚,才终于抵达一处荒山野岭的地方。 放眼看去,远处只有稀拉拉的一些年久失修的建筑,似是一个村落,只是这个村落,早就破败了,而附近都是荒地,也没有人开垦出来。 有锦衣卫的校尉直接举起了火把,而后展开了舆图,细细的查看,最后道:“陛下,恩师,这地方便是广平矿业了,没有错。” 他特地的说了一句没有错。 是因为……绝大多数人置身于此,可能都会觉得错了。 天启皇帝皱着眉头四处张望。 真觉得好像自己置身于深山中的古刹一般。 于是乎,他打马上前,边往前,边认真张望四周。 那‘村落’里,似乎有一些人烟。 天启皇帝抵近了人烟‘稠密’之处,方才下马。 张静一则大手一挥。 百来个生员和校尉便已呼啦啦的率先冲过去。 很快,前头便传出惊呼和喝问的声音。 等到天启皇帝走近了,随即……便听到有人哀嚎道:“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人,可知道这是哪一个老爷的地方……” 天启皇帝此时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很快,一人被押了来。 这是一个粗汉,短装打扮,浑身肤色黝黑,此时正如受惊的小鸟一般。 送到了天启皇帝面前时,天启皇帝道:“你叫什么?” 这人却道:“你又是何人?” 于是,一柄火铳抵着他的脑门。 可他并不畏惧。 张静一却是骂道:“拿这个东西吓他有什么用。” 说罢,直接抽出腰间的绣春刀,一刀便架在了这粗汉的肩头上。 这一下子,这粗汉便吓尿了,口里连忙惊呼:“饶命,饶命,好汉饶命。” 原来这粗汉并不知道火铳是什么玩意,只觉得这玩意短小,自然不会畏惧。 可若是刀就显然不一样了。 “小人叫牛二。”这人惊慌失措地道。 张静一此时得意洋洋,随即道:“这里是广平矿业吗?” “是,是,这里便是广平矿场。” “这是矿场?”张静一道:“你这里有多少人?” “有……有……三十七人……” “三十七人?”张静一道:“只这三十七人?” “其实上个月,人还是不少的,这矿上有一千多人……只是后来,渐渐的,就开始开革了人员了。” “开革?”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对视一眼,这天启皇帝有些绷不住了,亲自询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裁撤了人员?为何裁撤,是因为有人寻衅滋事,亦或者……要去其他矿上……” “不……不知,小人哪里知道这些……”这牛二战战兢兢地接着道:“只是听张家管事的说……说养着这些人,也没什么用处,将账做好就成了,只要账做的好,就能挣大钱,指望咱们这些粗汉子,一日挖下来,也挖不出几斤矿来,更别说,能卖几个钱了。小人其实也不甚懂,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此时可谓是大受震撼。 他忍不住看向张静一,忍不住道:“这是什么个意思?” 张静一看着天启皇帝的反应,心里苦笑。还能是个什么意思?我特么的也大受震撼啊! 第六百七十五章 真相大白 天启皇帝这一次是彻底的懵了。 实际上,他一直认为,股市的市值,总是有浮夸成分的。 不过正因为有浮夸,所以才可以筹措大量的金银,招募更多的人手,扩大自身的规模。 也就是说,理论上,今日那矿业可怕的市值,本质上是人们对它未来的预期。 所以……天启皇帝甚至可以接受,它现在的规模,可以小一些,比如,只有万儿八千个矿工之类。 可是眼前这…… 天启皇帝道:“那张家的管事,在此吗?” 牛二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慌乱地道:“在……在的……这些日子,他在此……为的是预备……” “预备什么?” “预备让咱们在这附近,发现几处巨矿。” 天启皇帝冷哼道:“凭着你们几个,也能勘探出矿来?” 牛二道:“这些俺也本不懂。” 见张静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他稍稍的安心了一些,道:“这得问张管事。” 天启皇帝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嗡的响。 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这个时候,他还未开始表现出愤怒。 而是觉得……有一丝丝……哭笑不得的滋味。 他匆匆至这‘村落’的深处。 踩着泥泞,便见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人被人从一个屋舍里拖拽了出来。 这人甚是慌乱,口里疾呼:“饶命,饶命。” 紧接着,天启皇帝站在了他的面前,冷声道:“你便是张家的管事?我来问你,这里是怎么一回事?” “这……这是张家的矿场……” “我自然知道这是张家的矿场,只是……人呢?” “人……”这张管事惊慌地回道:“就这些。” “谁来挖矿?”天启皇帝质问。 张管事嚎哭着跪在地上,也顾不上身上溅了泥星,却是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现在不挖矿了……” “不挖了?”天启皇帝终于大怒,暴跳如雷地瞪着他继续质问:“不挖矿,为何叫矿业?” “我……我……我不敢说……得问我家老爷……” 天启皇帝冷喝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这张管事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你们是什么人,怎的这样的大胆,这是张家的矿场,你们莫非不知广平张家吗?” 张静一在旁笑吟吟地道:“此乃大明皇帝,我叫张静一。” 听到大明皇帝,这张管事毕竟是有一点见识的人,一看附近的情况,来了上百个人,几乎都是令行禁止,这哪怕是本地的知府,也没有这样的派头。 就算能凑一两百个人随扈,可随扈的人,大多都是歪瓜裂枣,可这些随扈的人却完全不同,无论是什么肤色,但都可见其强壮,而且个个虽穿着常服,却一个个人,身上都是上等的棉料。 因而,听到了大明皇帝四字,他就更不知所措了。 可当听到说话之人介绍自己是张静一的时候,他的脸色则显得更加惨然起来。 事实上,张静一作为都督、锦衣卫指挥使,可谓是凶名在外。 他直接吓得瘫在泥泞里,大呼道:“饶命啊,饶命……” 天启皇帝则冷着脸继续问:“朕继续问你,挖矿的人呢?” 张管事已是吓得不知所措,这时再不敢隐瞒了:“从前还挖矿的,不过到了后来,就不挖了!” “不挖了?”天启皇帝道:“这是为何?” “挖了也没用,老爷修书来吩咐过,说是挖了也挣不了几个钱……不如不挖,节省开支。” 天启皇帝:“……” 这就让人觉得可怕了,现在挖矿,说是暴利都不为过了。 你居然说挣也挣不了几个钱?这不是开玩笑吗? 天启皇帝便道:“不挖矿,哪里来的钱?” “说是卖股票就可以了,股票大涨呢……这挖矿,到了极致,一年能挣个几十上百万两纹银就不错了,可只要股价起来,慢慢将手中的股票卖了,随随便便就是几千万上亿两纹银……” 天启皇帝此时只觉得内心深处,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寒意。 卖股票就可以了? 不挖矿? 逻辑上,居然是对得上的。 可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 “不挖矿,不盈利,哪里来的股票大涨?这股票又能卖给谁?” 张家管事哭告道:“不需要挖矿,但是可以将账做好,只要账目做好了,便能一切水到渠成了。因而,现在最大的开支,是做账的。何况咱们的矿场,又在深山老林之中,寻常人……也靠近不得。” “做账就能盈利吗?” “老爷说,账只要做好,买股票的人才不管你挖矿能挣多少银子,他们只在乎,买了股票会不会涨。所以绝大多数的银子……就是卖股票筹来的银子……统统都拿去收购市面上的股票,如此一来,大家看到矿业的股票涨了,便自然而然,会传出大利好的消息,于是就会更加踊跃的买股了,因而……现在这边的银子,分了三份。” 天启皇帝追问:“三份,什么三份?” “一份是花大价钱请人做账,将账做的完美无缺。第二份是给各报的酬礼,得请他们帮忙鼓吹。还有便是打点朝中的人,让他们平日里帮衬。第三份,也是最大的一笔银子,则用来反复回购,回购之后,股价一定又暴涨,暴涨之后,再卖掉当初回购的股票,如此又得了更多的银子,再用更多的银子,继续回购……” 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真的是目瞪口呆了。 他是死也想不到,原来世上还可以玩这样的游戏。 天启皇帝随即瞥了张静一一眼,道:“张卿,若是如此,岂不是可以生生世世的一直暴涨下去?” 张静一苦笑道:“这其实不过是击鼓传花的游戏罢了,每一次回购,都有一个边际的效应,一旦到了某个程度,就好像气球,你一直吹它,它固然可以不断地膨胀,可膨胀到了极致,就是爆炸的时候。” 天启皇帝却是问了一个很有灵魂的问题:“什么是气球?” 张静一:“……” 不过天启皇帝倒没有在意这个,此时正气的不轻,他胸膛起伏,恶狠狠地道:“好,好,真厉害,真是教朕佩服,朕都不敢挣这样的钱,做这样的事,你们……你们这些人……” 他手指着张家管事,狞然道:“你们居然如此胆大包天,朕算是懂了,你们根本不是在弄什么矿业,你们这是制造了一个骗局,可笑的是……天下这么多人牵涉其中,还涉及到了如此多的金银。” 这张家管事道:“小人万死,这和小人没有关系的啊,小人只是奴仆,老爷吩咐的事,小人……小人不得不干啊。” 天启皇帝冷笑:“既然如此,那么如此大的事,为何没有来报朕?这邯郸县,还有这广平府的人,都死了吗?朝中的御史呢?” 张管事哭告道:“其实……其实也是有人来过问的……” “有人来过问?”天启皇帝凝视着张管事。 “邯郸县令先察觉到不对,登门来求教过,不过很快就打发了,张家给了他一笔银子,他便住口了。至于县里其他的人,或多或少,也给了一些好处。” “至于知府……其实他也知情,可他不敢要咱们张家的银子,怕东窗事发,不过……他一直三缄其口,其实他自己也清楚,这事儿若是捅出来,便不知多少人遭受牵连,牵连的可不只是一个张家,涉及到的广平士绅无数,除此之外,还要牵涉到朝中许多人,他一个知府,怎么敢多嘴,因而……他每日做糊涂官,有人去跟他谈张家或者是矿业的事,听说他都吓得色变,前些日子,他就一直开始假装自己生病了……这病时好时坏……” 天启皇帝:“……” 张管事接着道:“整个广平府,其实绝大多数人,都和县令和知府差不多的,有的从咱们这里得了好处,都是同路人,有的如那知府一般,就好似广平府压根就没有广平矿业,不问、不知、不谈!” 天启皇帝:“……” 张管事道:“至于朝中,朝中诸公,有人得过张家好处的,自然绝不会说什么,就算没得好处的,这广平府毕竟不是什么要害之地,自然也不会清楚。” “倒是……倒是还有一群人……其实……也来过广平府……想要查看这广平矿业……” “有人来过?”天启皇帝凝视着张管事。 张管事点头道:“是的,有一些商人还有财主,因为买了许多矿业的股票,便想着来看看经营,结果人一来,其实也傻眼了……” “而后呢,他们为何不声张?” “怎么敢声张?听到有人络绎不绝的来,小人也害怕,连忙回去禀告,结果老爷修书回来,说怕个什么,这些人都是买了股的,放心大胆让他们看,能特地赶来的,手里都是有大量的股票的,他们还敢胡说八道,挡了自己发财吗?就算偶有人胡说什么,也不担心,这东西,谁敢戳破,便是大家的敌人,谁说谁死!” 天启皇帝:“……” 第六百七十六章 真正的真相 这张管事道出了人心之中最黑暗的一面。 一般人不会知道,知道的人也绝不会说。 这事最恐怖之处就在于此。 天启皇帝万万没想到,一个如此巨大的骗局,倘若自己不亲眼来看看,是断然不可能知道内情的。 甚至,他们能永远瞒住。 而这才是最让人不寒而栗的地方。 因为牵涉到的绝大多数人,都不是罪大恶极。 比如眼前这个张管事,他大可以说,自己只是奴仆,只是奉命行事。而本地的那个知府,他不管不问,你说他该死吗? 还有那些此前就曾来参观的,他们是知道内情的,那么这些人……又是什么罪? 而朝中那些人呢? 每一个人,看上去似乎都是无辜的,可罗织的,却是一个教人无法想象的恶果。 天启皇帝勃然大怒,道:“可笑,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顿了一下,天启皇帝道:“将这些人,统统给朕拿下。” 张静一道:“陛下,已经统统拿下了。” 天启皇帝随即在这‘村落’里转了一圈,却发现这里污水横流,环境糟糕到了极点。 又将那牛二召来,骂道:“你为虎作伥,那张家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没有好处的。”牛二早已吓得脸色惨然,道:“俺每月薪俸是纹银一两二钱……哪里有什么好处……从前俺是张家的长工,管事的看俺有几分气力,就拉来挖矿了,挖了一个多月,突然又说,挖了也是白挖,不挖了,要俺在此守着矿场。” 一两二钱,这若是在其他地方,同样的苦力钱,至少三两银子一个月以上。 比如张静一,甚至四两银子一个月招募人去辽东。 倒不是因为张静一舍得,而是因为挖矿是极辛苦的事,一般人没有这样的气力。 何况京城和辽东,都用工紧张。 而那个张家……黑,真他娘的黑。 相较于那动辄亿万的市值,连张静一都忍不住想发一张名剌给这牛二,让他到自己那儿上工,包吃包住,薪俸翻倍。 天启皇帝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心烦意乱得很,直接一挥手:“滚。” 牛二一看,终于松了口气,便千恩万谢,可怜巴巴地走了。 天启皇帝此时便又看向张静一道:“将所有人控制住,尤其是那个张管事,其他的人,现在也不准他们走,免得走漏了消息。” “是,陛下。”张静一点头道:“臣知道怎么处置。” 天启皇帝眯着眼,冷冷地道:“这些该死的家伙,该如何处置?” 张静一却道:“臣想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天启皇帝诧异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道:“陛下还记得梁成进一案吗?” 天启皇帝轻挑眉头,道:“你是说那个姓梁的股东?” 张静一点头:“陛下不会真以为,臣当真是要打击报复这广平矿业吧?其实……臣早就察觉到不对了。这事,虽然朝野内外都在夸赞广平矿业,可臣一直觉得有几点不太对。一方面……是在京城,察觉到了不少自广平投奔来京城的务工者。” 天启皇帝:“……” “其实,万物都是有联系的,陛下想想看,广平府人口并不多,劳力是有数的,若是广平矿业这边当真如此大的市值,势必会大肆的招募劳力,那么为何这些日子,来京务工的人并没有减少?那个时候,臣就觉得有蹊跷了。” “北镇抚司,现在已经不靠从前刺探的手段来为陛下侦缉天下了,臣在北镇抚司,专门设了一个统计司,这统计司做的,就是摸排情况,而后制作成数据,再根据数据,去了解天下的情况。比如这广平府,臣要知道广平矿业的规模,可以用两种方法,一种是派人员刺探,只是,这种方法只是盲人摸象,所能刺探来的讯息,只是冰山一角。而这统计司做的,只需要了解今年以来广平府来京务工人员的数据变化,便可立即了解广平府这边的实际情况,毕竟,人可能会骗人,可是数据是不会骗人的。” 天启皇帝听罢,便道:“这样说来,张卿早就知道此事?” 张静一如实道:“臣当然知道,只是这朝中与广平矿业捆绑的人太多,许多人为了保广平矿业,竟还妄图用新政将矿业捆绑一起,制造出一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面,何况此事又与陛下招徕人承包矿场有关,臣若是不带陛下眼见为实,委实不敢随便下定论啊。” 天启皇帝越加恼怒,握紧拳头,怒道:“这些人可恨!” 张静一则又道:“臣发觉到数据不对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监视矿业的各大股东。” 天启皇帝道:“是想查出他们弄虚作假的证据?” “不。”张静一很认真地道:“弄虚作假,已是必然了,臣当时就可以确保,这广平矿业很不简单,之所以让人暗中彻查,一方面是怕打草惊蛇,另一方面,是有另外一个更大的打算。” 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露出几分好奇的样子,道:“更大的打算?” 张静一便道:“既然是弄虚作假,那么敢问陛下,人可以撒谎一时,但是可以撒一辈子的谎言吗?” 这话没毛病,天启皇帝不禁道:“对啊,他们怎么敢……” 张静一很是耐心地分析道:“起初人撒谎的时候,只是因为单纯的贪婪,可是当他们撒下谎言,就知道,这个谎言注定是要被戳破的。” “臣当初和陛下说过吧,回购股票,是有边际效应,第一次能暴涨,第二次能大涨,第三次能小涨,再到后来,随着市值规模越来越大,回购就越来越吃力,把股价推高来,本质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将手中本不值钱的股票,想办法用最高的价格售卖出去,因而到了高位再慢慢抛售,获得数不清的金银,最后……无数寻常百姓,还有那些股票的人,承担这些风险。” 天启皇帝冷冷地道:“真敢如此,他们一个都别想跑。” 这也是实话,坑害了无数人,无数人倾家荡产,可他们却是赚的盆满钵满,他们还想跑吗? “问题就在这里。”张静一道:“这些人就算最后将股票推至最高,并且将手中的一文不值的股票,换来了无数的金银,可是然后呢?” “然后?”经张静一这么一提点,天启皇帝也发现其中的问题所在了,下意识地道:“对啊,到了那个时候,就是真相败露的时候。” 张静一笃定地道:“所以……臣断定……他们有后路!” 一下子,天启皇帝醐醍灌顶。 对,这些人太精明了。 如此精明的人,也一定知道,这泡沫破灭只是时间问题,而一旦破灭,就算他们得来了无数的金银,而无数人倾家荡产,可又有什么用?到时只要朝廷来这广平府一查,一切便可真相大白,他们注定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个后果呢? 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不禁有几分钦佩。 他道:“这也是为何,你动手的原因?” “不是臣动手,是臣想明白了这个关节,立即开始了排查,在暗中先盯上了这个梁成进。梁成进这个人,也是股东之一。陛下,臣在想,他们这一伙人,一定已经开始在谋划自己的后路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首先要做的,就是转移财产,其二……便是远走高飞,只是这普天之下,谁可以接纳他们呢?“ 天启皇帝的脑子立即就冒出了一个名字道:“李自成?” “臣所考虑的,是两种可能,一种是海外,也即是海外的倭人和佛郎机人,不过……这对于他们而言,不是一个最好的选项。毕竟,风险太大,在海外也没有什么关系。那么……还有一条路,就是这个李自成了。” “李自成在武昌,开了科举,又有不少的士绅投靠,这对这些人而言……以他们的能量,想要找个门路,谈好条件,并不是难事。因而……臣很快打探到,那梁成进……与李自成账下的孙之獬有旧,他们最有可能的,就是走这一条渠道。” 天启皇帝恍然大悟。 细细想来,这确实有极大的可能。 天启皇帝眼眸微张道:“这般说来,这些人还当真通了贼?而负责联络的,就是那个梁成进?” “是。” 天启皇帝道:“只是,当初为何要拿梁成进,不是完全可以暗中顺藤摸瓜吗?” 张静一便笑了笑道:“若是慢慢顺藤摸瓜,他们迟早可能警觉,反而不妥当,臣拿住这个梁成进,其实就是彻底打乱他们的部署,让这些人慌乱起来。先拿梁成进,可是又不顺势拿住其他人,让他们认为,只是梁成进那边出了差错。” “与此同时,再请陛下来这广平府,也一定会使他们更加的慌乱,有一句话说的好,狗急才能跳墙!” 说到这里,张静一的唇边依旧带笑,眼里的光却越发锐利,道:“现在,他们是时候要跳墙了!” 第六百七十七章 光宗耀祖 天启皇帝这时候才恍然大悟。 先抓住了梁成进,目的是断掉他们与李自成的联系。 而现在来这广平府,则是将他们所有的罪恶大白于天下。 只怕这个时候,这些人应该已经彻底的慌了。 “陛下,人一旦慌乱起来,会做什么呢?” “你的意思是……”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你继续说下去。” 张静一道:“臣先摊开舆图。” 说罢,出去寻了刘文秀,而后带了一卷羊皮的地图来。 将这地图摊开。 张静一指着这密密麻麻的地方。 而后道:“他们现在人在京城,此时已经意识到,自己即将要大祸临头。” 天启皇帝点点头。 “此前,联络了李自成的梁成进已经没了,他们这时候,必定是想要出逃,要出逃,就一定要立即与李自成在京城的细作联络上。而臣其实早已在京城,布置下了天罗地网,就等他们联络。当然,臣不会轻举妄动,因为……单单拿住这些人,或者只拿住李自成的联络人,臣是不甘心的。” 天启皇帝下意识的点头:“你想钓大鱼。” “对。”张静一斩钉截铁的道:“钓大鱼。” “哪一只大鱼。”天启皇帝忍不住道。 张静一道:“陛下最想钓上来的那一只。” 天启皇帝眼睛一亮,随后又苦笑摇头:“不,这不可能,他们怎么会轻易上当。” 张静一道:“这就得分析他们双方的心态了。首先,矿业这些人,势必已经急的如热锅蚂蚁一般,这个时候,身家性命都都只在一念之间,在他们看来,若是没有人来救他们,他们不但得了这么多的金银,统统都落不到自己的身上,而且还可能……遭来灭族大祸,陛下,你想想看,若是陛下换了是他们,会怎么做?” 天启皇帝道:“李自成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对。”张静一道:“而且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们不但要联络李自成,而且什么样的条件,也肯答应。” 张静一顿了顿:“可是换了李自成,他又会如何呢?” 天启皇帝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你继续说下去。” “李自成乃是流寇,流寇最大的特点就是胆大包天,一个将脑袋别到裤腰带上的人,是什么事都敢干的,如若不然,也不敢谋反了。” 顿了一顿,张静一继续道:“他既然有胆子,那么还差一样东西,那便是……是否有足够的利益可以诱惑他。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巨大的利益,摆在了他的面前。若是能接应到这些人,这是一笔多大的财富,只怕天下的藩王加起来,也值不上这数亿两纹银吧,倘若当真拿下了这么多的银子,这天下……还不就是他李自成的吗?” “至少李自成是这样想的,如此巨大的利益,摆在他的面前,他怎会轻易罢休和放手,我猜测这个时候,他们彼此,以后彼此,已经开始联系上了,而李自成,会想尽一切办法,倾巢而出,进行救援。” “武昌距离这里甚远……” “流寇转战各地,有极丰富的转战经验,这对李自成而言,并不是问题,而且,这些年来,河南、关中等地,已是十室九空,朝廷也几乎没有多少兵马驻守,从北直隶至武昌……几乎没有任何兵马阻挡。” 张静一最后点了点舆图:“如果臣所料不差的话,那么……李自成可能很快就将出发,不惜一切代价,正朝这儿杀奔而来。” 天启皇帝听罢,眉头舒展开来:“他在武昌,朕还未必能奈何他,可他若是来北直隶……” 张静一道:“李自成狡诈如狐,不可小看。” “这是当然。”天启皇帝眯着眼:“所以……朕与卿家,现在便是在此守株待兔。” “正是。军校的兵马……臣已在暗中调动了,京城的军校兵马暂时留守,可当初镇在南直隶,防备高迎祥和张献忠等流寇的兵马,却已让他们暗中预备来此。” 天启皇帝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原来……你遮遮掩掩了这么久,竟是为了如此。” 张静一道:“事情嘛,一起办了会比较好,一件件办,旷日持久不说,还浪费时间,我大明再不能遭兵祸了,与其如此,不如毕功一役,一决雌雄,只是臣确实胆大包天,擅自做了主张。” “卿家此举,正合朕的心意,朕一直想求的,也是一场决战,如你所言,只有一网打尽,毕功一役,才可将损失减到最低。” 天启皇帝整个人,显得亢奋起来。 他露出格外精神的样子:“邯郸这地方……朕来瞧瞧……” 看着舆图,天启皇帝陷入了深思。 张静一道:“臣这里,早已让人刺探了这里的地形,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军事情况,不过今日夜深了,陛下还是先睡下,一切等到明日再说。” “朕只恐要睡不下了。”天启皇帝苦笑。 虽是如此,却还是乖乖答应。 一夜无话。 ……………… 京城…… 几个股东,已经陆续抵达了张府。 张严之此刻脸色蜡黄,犹如风干了一般,坐在了椅上,他双目无神,一脸沮丧和颓唐。 而股东们,似乎在来之前,也听说了一些什么,此时忍不住窃窃私语,一个个低声说着什么。 良久,才有人道:“张兄……陛下去的乃是广平府,是吗?” 张严之无力的点点头:“应该是……” “邯郸那里,难道没有消息吗?” “现在还没有消息送来,也有可能……”张严之松了口气,而后道:“最坏的情况是,可能……他们已经发不出消息了。” 这堂中一下子哗然起来。 有人道:“事情不会这样的糟糕吧。” “会不会……事情没有这样的严重。” “现在就不要心怀侥幸了。”张严之苦笑:“我等做了什么,难道大家心里没有数吗?若是孝宗皇帝在位,倒也罢了。可你们也不想想,当今皇上是什么性子,现在既已是亲自去了邯郸,死到临头,难道诸公……还在侥幸吗?” 堂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我算是看明白了,先拿了梁成进,而后……又去邯郸,这显然是陛下和张静一,早就布局好了的,这是天罗地网,就等我们往里头钻,他这是要我们死啊。” 这话一说,有人已开始流泪了,忍不住道:“我们没有得罪他,何至如此戕害,难道非要将我们杀绝了,他才甘心吗?当初他要新政,大家跟着他一道新政,没想到,新政也无法躲过去。” 也有人道:“姓张的不仁,我等不义……” 张严之摆了摆手,而后道:“到了这个时候,说这些有什么用呢?现在生死就在眼前,已不容我们在此说这些泄愤的话了。” 有人站了起来,脸色惨然的朝张严之行了个礼:“张公可有什么办法吗?要不,寻朝中的……” “朝中?”张严之道:“他们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怎么还能指望到他们的头上。” 有人道:“张公,我们做的这些事……最坏是什么结果?” 张严之斩钉截铁道:“抄家、灭族!” 此时虽无惊雷,可所有人打了个寒颤。 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气氛蔓延开来。 张严之随即道:“可是……也并非没有办法。” 大家纷纷看着张严之。 张严之一字一句道:“梁成进确实通贼了……” 众人又哗然。 张严之道:“而且……还是老夫授意的。” 不少人脸色更为惨然,又添了一条罪,就算想划清界限,现在也已迟了。 张严之道:“我这样做的本意,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毕竟狡兔三窟。咱们身上的钱太多太多,多到骇人的地步。” “……” 张严之道:“只可惜,梁成进已经被拿住了,因而……在得知陛下出宫之后,我第一时间,就是和李自成的人,进行联络。” “结果呢?” 张严之淡淡道:“我请李贼,不,李大王,派兵驰援……希望他能够奔袭北直隶……当然,这样做不是没有代价。” “代价是什么?” “我们的银子……”张严之道:“我们的银子,除了自己留一小份,其他的全部奉上。不只如此,他攻北直隶,我等负责内应,迎李大王入城。” 其实……谁也没有想到,最终要走这一步。 这风险实在太大了。 而且大明朝廷,大家看不上。 可李自成那流寇,大家看得上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张严之则淡淡道:“事情已经和你们说了,当然,若是你们之中,有人还想效忠朝廷,这也是你们的事,你们大可以出了这个门之后,立即去检举。” 这时有人颤抖道:“都到了这个份上……到了这个份上……我等……我等还能怎么样,只是……那李自成……肯不肯来,就算来了,是否还来得及!” 张严之深吸一口气:“不知道,但是也只能赌,满盘皆输,我等人头落地,可若是胜了,你我也是从龙之臣,光宗耀祖!” 第六百七十八章 在此一役 张严之承认,自己有赌的成分。 可到了如今,也不得不赌了。 赌了还有活路,不赌,也没有后路可退了。 张严之凝视着所有人,脸色极是肃然,道:“事到如今,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李自成乃是豪杰,浑身是胆,一旦有机会,势必会倾巢而出,杀奔京城,可是我等呢?” 他扫视所有人:“这些日子以来,咱们该享的福都已享了,好处也都沾了,胜败就在此一举。京城之中,我们一定也要有所动作,唯有如此,才可增加胜算!今日开始,你我计议之事,统统都不可泄露于人,毕竟这都关系着我们的身家性命。” “除此之外,大家需分头行动,我这儿……有不少结交的大臣,现在他们已经牵涉甚深,和我们在一条船上,因此……只要李大王大兵杀至,我们理应立即联络他们,与李大王里应外合。” “至于各营军将的联络,谁来负责。”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到了这一步,张严之说要反,大家也没什么可说的,毕竟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横竖都是死。 可真让自己去动手做点什么,这就不免让人有些心生恐惧了。 终于,还是有人咬牙道:“我与几个指挥有旧,可以一试。” “好。”张严之满意地点头。 “除此之外,便是到时要在城中制造混乱了……此事,谁来负责呢?我看,李兄来负责吧。” “这……” “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捡现成的不成?” “是,是,是……”这人只好叹口气,点头。 张严之便又道:“现在先不要有动作,大家能藏匿就藏匿起来,陛下随时可能下旨查办这件事,所以……在李大王带兵来之前,我等……定不可泄露自己的马脚,怎么藏匿,藏匿到何处,到时如何联络,我们需先有一个章程!” 这张严之也是一个狠人。 毕竟,敢把股票玩的这么大的,不敢说后无来者,却也是前无古人了。 他还是很有把握的。 一方面,是已联络了李自成,另一方面,他自信自己手中的花名册,还有许多和自己沆瀣一气的大臣,不得不受他的胁迫。 毕竟他这案子实在太大,而这些人也已经没办法脱身了。 朝廷和东林军校就算再强大,可历来再强大的事物,终究还是毁于内部。 众股东此时已明白,接下来便是自己性命攸关的时候了,于是再无多言,心情沉重地各自散去。 张严之看着这很快就变得空荡荡的大堂,不禁唏嘘。 其实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走到这一步。 起初其实只是想承包矿山,争取上市。 上市之后,却发现股票才能获取暴利,靠着矿山的盈利,实在杯水车薪,于是弄虚作假。 此后发现自己玩的越来越大,看着手中数不清的财富,方才知道自己已经置身于火山口,因而决定狡兔三窟。 而如今,已没有选择了。 他略显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缓了半响,才又张眼,慢悠悠地呷了口茶,随即起身,快步走出了大堂。 外头,早有张家的几个忠仆等候着。 张严之扫视了他们一眼,便道:“这些日子,府上不必留太多人,家里人,统统都疏散至几处隐秘的地点藏匿,但凡有任何从京城外的消息,要第一时间报给老夫……” 他丢下这句话,众仆纷纷拜倒,而张严之已朝后厅去了。 ……………… 这时候,一支军马,已火速渡江,随即直扑北方。 所过之处,尽为焦土。 或者说,这里早已是焦土了。 十年的流寇之变,官军和流寇打作一团,天灾人祸年年如期而至,关中、河南、淮南、淮北等地,早已为焦土。 沿途上,只有数不清的枯骨,这枯骨没有人收敛。 大军继续马不停蹄地进发,只有极少数的情况之下,才可见偶有瘦骨嶙嶙的百姓,而这些所谓百姓,往往遇官则良民,遇寇则为流民,若是遇到了沿途的百姓,则又化身为了贼寇。 一支骑兵,火速至某处山丘,勒马于山丘之上,放眼俯瞰,蜿蜒的队伍,有序的进发,迤逦十数里,延绵不绝。 骑兵的首领,相貌堂堂,肤色略带黝黑,孔武有力,他坐在马上,眼睛直视远处光秃秃的林子。 没错,这真的是光秃秃的林子。 此时其实已经开春,可是这林子里,却几乎不曾见到任何绿色。 林木的树皮,早不知被什么人给撕下来,甚至……还可见清晰的牙印,但凡能吃的东西,似乎都已吃了,而今什么都没有剩下。 这首领目光幽暗地看着眼前景物,流出了凄然之色,他突然用一口关中的乡音道:“一年半前,俺率军从此南渡便是今日这个场景,不曾想,今日北伐,途经此地,竟还是这般的场景,今日再来此地,其中滋味,真是不敢想象。” 跟随在他身旁的一人,于是咬牙切齿地道:“这些昏君狗官,涂炭生灵,大王,俺早就说啦,今日不诛尽这些狗贼,这天下的男女,便无一日有好日子过,今番讨他娘的昏君,便是要为天下人报仇。” 此人乃是李自成账下大将刘宗敏,刘宗敏性情最直,行事也不留余地,他身材有些短小,却很粗壮,因而披着甲胄,犹如铁塔一般。 坐在马上的李自成,久久低头不语。 半响后,才回头看着众将,道:“先进兵北京城,再行定夺。” 刘宗敏不禁露出了失望之色。 事实上,李自成内部,已经开始出现了以刘宗敏为首的老营主张对士绅和赃官进行严厉的打击,他们并不希望走上当初朱元璋一般的道路,被官府逼得不得不反,最终却又广纳当初元朝的旧班底,建立新朝。 当然,新吸纳进来的一些士绅,也渐渐开始对李自成产生了影响。 这些人不断地告诉李自成,要坐天下,单凭匹夫之勇是不成的,需广纳‘贤才’,方可改朝换代,建立新的统治。 李自成面对这样的争议,更多的是沉默,只有彼此势同水火,闹的不可收拾的时候,才会站出来裁决。 其实得到了张严之等人的密报之后,李自成之所以立即选择进兵,一方面是张严之提供的条件实在过于优厚,而且有了这些人作为内应,便使北伐的概率大大提升。 而另一方面,李自成有一个藏在心里不得不说的原因。 那便是武昌城内的矛盾已日趋激烈,若是继续坐守,李自成未必能驾驭得住局面。 既然如此,那么就索性北伐,一切都等进入了京城之后,再做定论。 李自成随即又转过头,看一眼一个较年轻的将军道:“给闯王和张将军的书信,已送出去了吗?” 这年轻人也是长得相貌堂堂,眉目俊伟,名叫李来亨,却是骁勇善战,他抱拳道:“已是送出去了。” “很好。”李自成点点头,随即道:“众兄弟,平日里尔等总说要杀昏君,要进京城,更要和俺一起去尝一尝坐龙椅的滋味,今日……” 他顿了一顿,目光炯炯地眺望着众将,接着道:“今日战机就在眼前,我等转战数千里,十年来,南奔北走,所为的,不就是今日吗?俺自是知道,许多兄弟的心里憋着一股鸟气,有觉得俺做事不公允的,也有觉得俺偏颇了咱们老营的弟兄的,更有人觉得俺被那武昌的温柔乡,磨去了心志,他娘的!” 李自成随即瞪着刘宗敏破口大骂:“说的便是你,刘老三,就你的嘴巴最毒,处处跟俺不对付。” 刘宗敏一听,下意识地忙后退一步,见其他人的眼睛都落在自己身上,顿露惭色,他张口想要解释。 李自成便又道:“可再怎样对骂和不满,终究俺们也是当初睡在一起,一个蒸饼也要分几半吃的兄弟。再怎样,当初也是尸山血海里一起爬出来的汉子。到了今日,俺亲自带队,刘老三做前锋,咱们一道杀去京城。去了京城做什么?给当初跟着俺们一道,死在了半途上的弟兄报仇!” 刘宗敏的脸色顿时涨红了,整个人激动起来,绷着脸大声道:“敢不从命。” 其余李来亨、袁宗第、田见秀等,亦随即纷纷道:“敢不从命!” 李自成再没有说什么,打了马,带着自己的亲卫,已是风驰电掣一般,冲下了山丘,进入了那蜿蜒如长蛇一般的队伍。 那队中的人,个个斗志昂扬,虽是穿戴着各色的甲胄,有的甚至是衣衫褴褛,甚至还有人干瘦,肤色如老农的榆树皮一般,却一个个进退有序,见了李自成进了队伍,顿时欢呼。 留在山丘上的众将,此时也已血脉喷张,那刘宗敏喃喃道:“做了这么多年的‘叛贼’,将来是官是贼,只此一役了。” 李来亨则目光冷凌地看着远方道:“高大王与张将军,得了书信,定然会如约北上,到时就且看谁进京城!” 第六百七十九章 一网打尽 南直隶。 浩浩荡荡的军马已抵达了的港口。 只是……此时是黑夜。 黑暗之中,许多人已是睡下。 只有大量自凤阳府和南京城撤下的东林军,连夜至此,预备登船。 想要做到迅速驰援,并且尽力不让人察觉,是需要花费很多功夫的。 东林军的副总教官卢象升此时背着手,看着各队的人马在夜色的掩护之下,陆续登船。 卢象升先为县令,此后入东林学堂,担任张静一的副手,已有一年之久。 东林军校的扩张,若是没有一个像卢象升这样的人,是无法掌舵的,并且,从最初的数百至数千人,现如今的东林,已有了近五万人的规模。 在南京,在辽东,在京城,三路东林军已经不再是张静一可以事无巨细的掌控了。 正因为如此,卢象升这尊大神被张静一请了来。 不得不说,关于练兵,卢象升确实是个人才。 为了火速驰援,又做到保密,一方面,南京和凤阳的东林军做出了所谓‘攻击’势态,大有一副准备进击,绞杀高迎祥与张献忠的意思。 而另一方面,则又让水师赶往港口,同时做好一切撤离的准备,在留下了一个大队之后,连夜登船,从这里出海,再在登莱登陆,最后再马不停蹄,赶赴京畿一带。 制定出这个计划之后,卢象升已是疲惫不堪。 无数的将士,川流不息的登上了舰船。 与卢象升并肩而立的,乃是水师的总兵官张三。 张三好奇的打量这些生员,忍不住道:“一夜之间,集齐人马,连夜赶至此处,再连夜登船……真是了不起啊。” “这不算什么。”卢象升笑了笑:“东林军校要做到的,本来就是能人所不能,世上没有不能做到的事,如果做不到,那就更努力去做,若是努力还不够,那就动脑子想办法,一次次去试,这也是张都督最厉害之处。” “嗯?愿闻其详。” 卢象升道:“从前的官军,其实都是死物,为何是死物呢,因为每一个人的想法不一样,有人怕苦怕累,有人贪生怕死,有人偷奸耍滑,因而,这样的军马要作战,就不能将其当人来看待,而是用他们当一个物件,譬如临阵了,要作战,便要求他们聚集在一起,摆在长阵,这样的做法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大家都聚在一起,彼此可以监督,武官们用最简单的命令去驱使他们,要嘛前进,要嘛后退,越是简单,他们才能发挥出效用,而一旦阵型过散,或者分了兵,那么军队就失去了掌控,士兵们或已逃散,或是本该是出击的人,却躲到了后队,那么败亡也就注定了。” “可东林军不同,东林军是人,人为万灵之主,有智慧,有血性,有韬略,所以战时,告诉他们我们此次作战的目的,要达到的效果,以及各营和各队的主攻方向,他们自然而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去获得胜利……”卢象升笑了笑:“其实为何这些人会这般,老夫也说不清,张都督的方法,大抵就是将这里的人,都变成彼此的父母兄弟,你想想看,你与自己的父母兄弟作战,还会退怯,会怕遭遇困难吗?” 张三颔首:“登船吧,时候不早了,天亮之前要出发。” 卢象升点头。 ………… 天启皇帝已至邯郸县。 邯郸县上下人等,都在此焦灼等候。 有人派出去了信使,不过,这些信使出了城,就好像石沉大海。 在各处急递铺,早已布置了锦衣卫,但凡有邯郸的急报快马,立即便被索拿。 而这些书信,统统又送到了张静一的手里。 邯郸的城门有两处。 天启皇帝带着百来个亲卫从东城门进去。 另一边,西边的城门却已被刘文秀带着的百来人堵住。 天启皇帝至城门。 那知府张邵,已是匆匆带着人来。 刚刚下轿,还未下拜。 天启皇帝手指着张邵道:“张邵,矿业的事,你当真不知吗?” 张邵已是吓得汗流浃背,匍匐在地,艰难的道:“臣……臣……不知……” “来人,拿下!” 几个校尉已是将张邵按下。 张邵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哀嚎道:“臣知道。” “你知道什么?” “这些人……斗胆包天,所谓的矿业,其实不过是在鱼目混珠,一切都是假的,他们是想要借此,骗取钱财,臣遍览古今,未尝听闻有斗胆如此的,只是……只是……臣不过是区区知府,在如此巨利面前,又算的了什么,臣得知这些人做的事之后,是一宿一宿不敢睡啊,唯恐事发,大祸临头,臣只好随波逐流,不敢去问,也不敢和他们同流合污,这知府之位,真是如坐针毡!” 天启皇帝冷笑:“朕要你这知府有何用,废物一般的东西。” 张邵听罢,倒是急了:“臣固然是酒囊饭袋,自不待言,可臣有一言,不吐不快。当今天下……如张严之这样的人大行其道,身边围绕的,都是达官贵人,数不清的人与他亲如兄弟一般,这些亲如兄弟的人……在何处?不就是在京城,在庙堂之上吗?那位高权重的,若不是庇护他,他安敢如此的放肆,又怎么敢这样的有恃无恐?” 张邵咬牙切齿道:“真要论罪,这天下的文武,就算从京城的广渠门排队排到这邯郸县来,也轮不到臣。臣微末小官,虽说是地方父母,可对处庙堂之上的人而言,又算得了什么?臣没有与他们同流合污,已算是忠于职守,陛下又能让臣怎么做呢?” “是揭穿他们吗?怎么揭穿,奏报送上去,还不等于是送到了张严之的手里一般,这上上下下,哪一个没得他的好处,不是他的人?又有多少人,身家性命维系在他的身上,臣若是上奏,不过是枉死而已。” “区区一个知府,敢去查吗?臣是人,不是神仙,人有七情六欲,会畏死,有父母在堂,妻儿在侧,难道教臣拿鸡蛋去碰石头。臣不是要为自己辩护,臣只知道若是天下清明,那么像臣这样还算安分守己之人,倒是如鱼得水。可世道如此,臣这样的人,能守着自己不伸出手去贪占便已难得,陛下何加罪于臣?” 天启皇帝:“……” 张静一在旁苦笑,便挥挥手:“好了,好了,你还要骂君上不成,来人……松开他。” 天启皇帝咬牙切齿道:“此人还有理了。” 张静一道:“有一句话是没错的,真要有责任,要论罪,也轮不到他,说起来,陛下和臣的责任,只怕比他还大一些,如若不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岂不也是陛下失察吗?罢了,别和他计较。” 天启皇帝涨红了脸,本想说这都是贪官污吏们的错,是那张严之该死,可细细一想,却只是叹息:“天下竟至这样的地步,实在教人难堪。” 于是怒视着张严之:“你等着,朕将他们统统都收拾了,到时再来收拾你。” 张邵已长长松了口气,这时候倒是不怕了,道:“若论到臣的头上时,陛下只怕非要杀十万人不可。” 天启皇帝刚想说那就杀你看看。 可细细一想,碰到张邵这样的二货,若是和他抬杠,似乎也显得自己不甚高明。 于是便道:“这广平府……有多少人与那张严之勾结。” 张邵这时道:“上上下下,十之七八是有的。” 这个数目,没有出乎天启皇帝的预料之外,天启皇帝皱眉道:“情况你都了解吗?” 张邵想也不想:“从前是不管也不问,不过若是陛下真敢论罪,那么臣就心如明镜了,府里的同知,再到管理学政、籍帐、军匠、驿递、马牧、盗贼、仓库、河渠、沟防、道路等诸官,什么人和姓张的有勾结,臣都知道。到了各县,各县的县令、县丞们,谁和他们走的近,臣也知道。再往下,恕臣无能,便不能知道了。还有这广平府里,哪些人牵涉其中……臣也有些数。” 天启皇帝又忍不住怒骂:“现在才说知道,可见你这人如何奸猾。” 张邵索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没回嘴。 天启皇帝道:“你书姓名,立即奏上,现在开始拿人,先从广平府开始,一个都不放过。” 张邵点头道:“这个好办,只是旨意下去,谁来执行?臣斗胆进言,知府衙门里的三班差役,只怕使唤不动,就算要使唤,只怕十有八九,他们也去告密了。” 天启皇帝侧目看了张静一一眼。 张静一微笑道:“交给我吧,你写名字,我立即拿人。” 张邵看了一眼张静一,他点点头:“只是我瞧随行的锦衣卫人马不够。” 张静一哈哈一笑道:“你只看到了冰山上的人,却不知这冰山之下,有多少,怎么敢随口说不够呢。” 说着,张静一道:“来人……” 一个校尉匆匆上前。 张静一道:“广平府可以调用多少人手?” “回恩师的话,两千四百九十四人!” 第六百七十章 决战之夜 张邵听罢,已是大吃一惊。 他万万想不到,在这广平府,锦衣卫早就布置下了天罗地网。 三千多锦衣校尉,这是倾注了多少的资源。 张静一而后看着他,笑了笑道:“这些人手够吗?若是不够,我还可调遣。” “够,够了。”张邵方才还有几分破罐子破摔,否则也绝不敢触怒龙颜。 可现在他遍体生寒,陡然发现,一切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张静一于是点头道:“既如此,去布置吧,三日之内,我要结果!” 张邵连忙点头称是。 当日,邯郸县里突然开始出现大量的人马,紧接着,便是侵门踏户。 而这些锦衣卫们再熟悉不过了。 时不时从县中各处,传出了枪响。 这是处决人犯的声音。 从附近各处田庄抓来的人,几乎堵塞了城门,一时之间,这城中人人自危。 当然,天启皇帝也没兴趣在这个时候,张贴什么安民告示。 因为用不了多久,这里和这里附近,数不清的军马将在此调动。 而此时此刻,自己要做的……便是将这邯郸成为一个巨大的战场。 一切的部署,都很快。 京城和邯郸的联络,已经彻底的切断。 这当然是为了防范京城有人不断向外传递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的部署。 活了这么多年,天启皇帝算是明白了。 京城那些人,没有一个可信的。 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不管是什么旧制还是新政,大明王朝出现这么多问题的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人! 这些人早就从大明建立起,甚至早于大明开创之前,就已成为了一个个的巨族,他们凭借各种的原因,一步步的走上高位,无论是什么制度,他们永远都是拿最大的那一份好处。 其实得好处就罢了。 可问题就在于,人得到了好处之后,并不会因此而罢休的,因为他永远只会想要得到更多。 就好像邯郸张家这般,他们起初是挖矿挣钱,后来觉得挖矿的利润还不足以满足,便会想着上市,当上市卖股依旧无法填满他们欲望的时候,他们就会利用自己的优势,攫取更多。 天启皇帝想破了脑袋,也无法理解,本来好端端的大富大贵,为何这些人会走到这一步。 最后得到的结论就是,这些人的贪欲便是无底洞,朕是永远无法满足他们的,既然无法满足……那么…… 一支前锋的军马,在十七日之后,抵达了邯郸。 他们是在夜里入城,披星戴月之下,为首的三千人,也即东林军第一教导大队第一团人马,在团指挥李定国的带领之下,在火速入城之后,李定国则马不停蹄地前去拜见了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很高兴,看着这年轻的家伙,立即想到了当初的自己,如今自己已年过三旬,比从前稳重了许多,而此时的李定国,不过是二十出头,却已官拜指挥,带领着东林军最精锐的兵马了。 在扩编之后,军校同时建立了东林军,东林军除各大教导队之后,下设团营,团营的官长称指挥,再之下,则设中队和小队。 “后续的人马,何时抵达?” 李定国道:“后续的辎重不少,十日之内,便可抵达预定的位置,卢副总教官害怕陛下和恩师有失,所以命我轻装而来,先来会合。” 天启皇帝颔首:“南直隶那边的流寇,如何?” “这些流寇,狡猾得很,他们深知我们重兵在南直隶,因而只在外围袭扰,并没有深入,所以彼此之间,更多只是对峙。” “为何不主动出击?” 李定国苦笑道:“流寇在进攻的时候,便是铺天盖地,而到了平时,便化整为零,大军一到,绝大多数人丢了武器,便又成了百信,根本无从进剿。东林军最擅长的,乃是攻坚和野战,可流寇若是不寻求决战,东林军若是四处出击,反而是杀鸡用牛刀了。” 天启皇帝还是有些不明白。 张静一则解释道:“说到底,东林就是一个拳头,用来硬碰硬的,剿贼这样的事,更多只是维持治安,反而东林军难有奇效。除非高迎祥和张献忠此二人,集结兵马决一死战,如若不然,数万大军,固然兵精粮足,又去哪里寻觅敌军大部人马。” 天启皇帝则道:“那么为何不也学流寇一般,作战时凝聚起来,平日里分兵捕贼呢?” 张静一耐心地分析道:“臣不是说没有效果,可一旦分兵,军中的教学可能就停顿了,另外,东林军总不能四处拉着火炮,带着一箱箱的火药,深入到各村落去剿贼吧。一旦陷入这样的境地,东林军反而处处陷入了被动,教学的任务,就也要荒废,还是保持原有的长处最好。” 天启皇帝点头:“不过这一次,总算可以大战一场了,看来不只是朕,便是东林军,现在也是磨刀霍霍了。” 说罢,他便看向李定国:“你也辛苦了,早些回营歇了去吧。” 李定国颔首,行了个礼,便告退。 过了两日,有奏报送来。 在淮北一带,大量的流寇开始聚集,高迎祥与张献忠也已舍弃了南直隶,一路北进。 得到了讯息,天启皇帝忍不住怒气腾腾地大骂道:“东厂都是一群废物,还有内阁和六部……统统都是酒囊饭袋。” 张静一伴驾左右,不禁道:“陛下为何勃然大怒?” 天启皇帝此时是气得几乎要跳脚,骂道:“当初的奏报,一日一个小捷,三日一个大捷,今日杀了多少贼,明日又杀了多少贼,这也就罢了,还成日在奏报之中胡说什么,高迎祥与张献忠反目,彼此内斗,高迎祥受重伤。又奏什么李自成与高迎祥决裂,彼此痛骂,剑拔弩张。还说张献忠的老兄弟,被李自成捕杀,惨遭极刑。” 冷哼一声,他接着骂道:“可你现在看看,武昌的李自成一有动作。高迎祥与张献忠此二人便立即合兵一处,策应那李自成。由此可见,这三人即便有什么积怨,也绝不是奏报中所夸大的那般,他们为了灭我大明,真如一股绳子一般,朕的这些王公大臣们,还在成日做着贼兵今日内讧,明日相互攻杀的白日梦。” 张静一:“……” 天启皇帝接着道:“李自成的兵马,火速出击,不过他们距离北直隶较远。而高迎祥和张献忠二人……如今却杀奔而来,这一路……朝廷几乎无防可守,看来……一场恶仗就在眼前了。” 张静一顿时就道:“既然如此,那么就先给高、张二人,迎头痛击!” 天启皇帝颔首:“朕也有此打算,他们既是出击,一定是沿着河南一线杀奔而来,不如……” 于是君臣二人,又议了一夜。 ………… 浩浩荡荡的军马,如入无人之境。 此时,高、张二军,已是合为一处,十数万人,已朝着北直隶杀奔而来了。 高迎祥接到了李自成的书信之后,第一时间决心策应。 此时高迎祥依旧还是流寇名义上的首领,自封闯王,此时的李自成,不过是闯将罢了。 当然,以这几年的情势来看,自是有了很大的变化,李自成在武昌,招兵买马,慢慢的开始从流寇向割据政权过度,此时兵多将广,实力已隐隐在高迎祥之上了。 反观高迎祥和张献忠,本来一直打着拿下南直隶的算盘。 只不过他虽为流寇,但是行事却谨慎,几次试探,发现这南直隶稳如磐石,除了集结了重兵之外,朝廷在南直隶收拾人心,也得到了巨大的成果。 于是……高迎祥尴尬了,河南、关中等地,连年颗粒无收,已是无法养活的了如此庞大的军马。 可南直隶一时又拿不下。 想去投奔武昌的李自成,偏又拉不下脸面来。 在这种境况下,当书信一到,高迎祥就立即敏锐地意识到,机会终于来了。 他先是连夜单骑去见了张献忠,晓以厉害,二人一拍即合,决心决不可错过这机会,索性杀个回马枪,直接拿下京城。 毕竟京城已经发生了内讧,皇帝老儿似乎也已焦头烂额,再加上李自成又出兵,朝廷势必顾此失彼。 只要一举扫清京城外围,便可直接围城,到了那时,大明的灭亡,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此时的高迎祥,正意气风发,他与张献忠并马而行,二人打马,看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延伸至视力的尽头。高迎祥道:“老张,要加快步伐,一定要赶在李贤弟的人马抵达之前,一举剿灭官军。到了那时,那李老弟一到,你我二人,便反客为主了,不过,却要小心了……” “没什么可小心的。”张献忠想也不想的便道:“那些官军都是酒囊饭袋罢了,这明军的战力,莫非大王不晓得吗?俺专杀的便是明贼!” 张献忠显得很乐观。 事实上,这些年来,死在他手里的明军,已不知凡几,大明官军的作战实力,在他眼里,可谓是不值一提。 第六百八十一章 最后一战 也正是因为如此,张献忠不太瞧得起官军。 高迎祥听罢,却显得格外的谨慎。 他可不是寻常的流民,当初乃是马贩子,有一些家财,而且弓马娴熟,因而他出门在外,都是穿着白衣,头戴着白巾,在流民之中,颇有几分鹤立鸡群。 因为贩马,所以他对骑兵颇为熟悉,自己本身也有一身本领,臂力也是过人。 却又因为曾经做过买卖,因而他又多了几分谨慎和小心。 他骑在马上,头上的白巾吹起,面容认真地道:“却也不可轻敌了,听闻东林军火器厉害,不可小看。” 张献忠则是不以为然地笑道:“官军擅长火器的,俺没见过一万,也有八千了,不足为论,不是俺瞧不起官军,实在是这些人……废物居多,虽说听闻那东林军是有些不同,可终究还是官军,有啥好忌惮的。” 高迎祥只点点头道:“不多说了,现在要的便是快,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二人计议了一番。 其实都各怀心思。 张献忠内心深处,和李自成颇有瑜亮情结,官府虽然一直谣传二人火并,实际上并没有到那种地步,可彼此之间有些不服气倒是真的。 更何况李自成自去了武昌,声势日益浩大,因而张献忠渴望立下更大的功业,譬如先入京城,或者先拿了那昏君,到时群雄逐鹿,自己便多了几分本钱。 至于高迎祥,他本为闯王,其他各路流寇,大多都敬为他长兄。 因而更希望能够先入京城,巩固自己这长兄的地位。 因而,二人都希望赶在李自成的前头动手。 浩浩荡荡的大军,随即便继续进发。 张献忠则直接提议将自己的老营和高迎祥的老营合为一处,一同寻找机会,与明军决战。 这个提议,与高迎祥一拍即合。 所谓的老营,其实都是当初起兵时的人马,跟随着自己转战千里,或是一些招降的精锐官军,这些人悍不畏死,敢于充当先锋,都是自己的家底。 对于流寇而言,只需振臂一呼,便有数不清的流民追随自己,即便是作战失利,四处流窜,跟随自己的流民四散而去,可只要老营这个核心还在,那么不出数月,便又可凝聚一支新军。 这也是为何,几大流寇永远剿不干净的原因。 显然这一次,二人是打算将老本都掏出来了。 对于这些年来,官兵捉贼,贼又反杀官兵的游戏,他们已经生厌了。 而今这千载难逢的时机,自当奋力一搏! ………… 而在另一头…… 无数的物资,已在水师人马的协助之下,浩浩荡荡的朝邯郸而来,沿着运河的支流,一船船的火药和火炮,还有数不清的粮食运入邯郸。 邯郸县城并不大,所以陆续而来的军马,在城外设营,各教导队,则分驻县城外围布防。 通讯的士兵,骑着快马,来回穿梭于城中,传出一道道的命令,以至于整个邯郸,一下子热闹起来。 天启皇帝也没有闲着,斥候送来的许多奏报,都一一送到了他的案头上,他全都一份份地细细看过。 而在京城之中……许多人其实已经察觉到不对了,因为当他们发现邯郸至京城的必经之路已经封锁,此时才意识到,陛下去广平府,并不似他们想象中这样的简单。 而城中已经开始议论纷纷。 不过有一个奇特的现象。 那就是……有人已经开始察觉到广平矿业不甚可靠,因而有人开始传出矿业要暴跌的消息。 而另一边,似股经这样的报纸,却依旧每日都在大谈陛下对于广平矿业如何的器重。 另一方面……股票确实没有下跌的迹象。 很明显,有人还在拼命地抬升这一支股票,那许多的大股东们,显然绝不希望看到股价直接崩盘,因而还在拼尽了气力,进行回购。 另一方面,似乎又有传闻……说是武昌的李自成,预备北伐。 消息传出,京城之中倒是没有什么恐慌。 因为京城的军校里,每日还传出操练的号角,这声音无形地让人感到安心。 武昌的李自成,确实已经北上了。 而这时候,真正让天启皇帝感兴趣的,还是高、张二人的军马。 “瞧这势态,高、张二人是摆出不要命的架势啊!他们进军的速度,如此之快,后头的粮饷供给,跟得上吗?”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道。 张静一便道:“陛下,他们显然已经不在乎补给线了,倒像是背水一战。” 天启皇帝点头,叹了口气,道:“必须得赶紧将他们拿下了,你看在这里与他们一战可好?” 张静一认真地想了想道:“不必出击,以逸待劳即可,他们既然决心舍弃南直隶,那么除了背水一战之外,不会有其他的办法,所以现在急着觅人决战的是他们。邯郸的西面,山脉峦起。而东南两面,则地势开阔,倒是最适合各路军马摆开作战,想来……这决战之地,便在这里了。” “臣的主意是,现在在这城外开阔之处,直接设起工事,等到贼军一至,即行攻击,不必拖泥带水。” 天启皇帝大笑起来,道:“东南两面……统统都是一马平川,好家伙,这在兵法之中而言,乃是死地,对于守军而言,直接在城外摆开,迎击贼军,本就是兵家大忌,哪里有直接舍弃城墙出击的。若是再遇到贼军有骑兵,那便更糟糕了,天时地利,统统不在我们身上。不过和你打仗真痛快,兵法这一套,统统可以丢之脑后,打就是了。” 张静一亦不由地笑道:“陛下,此言差矣,不是兵法不重要,而是因为,从前的兵法,已经过时了。东林军必须结合实际情况,根据自身的情况,制定出新的兵法。” 天启皇帝甚是认同地颔首,而后道:“就这么部署吧。” “遵旨。” 不出数日,便已有流寇的一支先锋人马抵达。 这些人大多都是骑兵,显是弓马娴熟,穿着的,竟也是明军的甲胄。 不过这并不奇怪,实际上……流寇并起之后,当初朝廷就派了许多边军去关中平叛,只不过……平叛的结果非常糟糕。 因为官军的许多粮饷都被克扣,除此之外……就是节制他们的文臣往往视他们如猪狗,因而……大量的官军逃亡,哗变者更是数之不尽。 于是这些官军,大部分都投靠了流寇,其中西北边镇的将士最多。 这也让不少流寇,编练出了骑兵,而且规模还不小,战斗力很是可观。 这些骑兵率先抵达之后,并没有冒进,而是远远地观察着明军这边的动向,一旦看到明军的人马有什么动静,便立即撤回一段,似乎他们在等着后续的军马前来。 这邯郸城南,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数不清的大营林立,骑兵察觉到了这里有大规模明军的动向,不过却很快……就有些糊涂起来了。 于是次日,便有快马将消息送至高迎祥和张献忠处。 “什么?”高迎祥诧异地道:“明军齐聚在邯郸?” 高迎祥显得有些惊喜。 “邯郸并非是要冲之地,地势过于开阔,极容易被围城,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兵马驻扎于此?”高迎祥眯着眼,而后猛地眼眸一张,激动地道:“除非……这里有什么大人物,此前李贤弟的书信不是说了吗?那昏君就在广平府,原以为这么多日子过去,那昏君早就回京城去了,谁料到,竟还在此。” “大王,他们的军马,统统都在城外十数里摆开,沿着河道,布置得如长蛇一般。人数只怕在万人,不,至少是万人以上!” 高迎祥和张献忠面面相觑。 高迎祥率先道:“张老弟,你怎么看?” 张献忠狐疑地道:“不龟缩在城中,反而摆开阵势,难道想以逸待劳?却也不对,这明明是兵家大忌!” 高迎祥苦笑道:“俺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有什么深意。” 张献忠皱着眉,而后咕哝道:“大兄有没有想过,这只是那昏君蠢呢?这么多年来,俺们见那官军做的蠢事可不少,他们懂个鸟兵法。” 高迎祥一听,想了又想,觉得似乎这是唯一的解释了。 于是二人目光触碰,随即,二人的心都火热起来。 “如此甚好。”高迎祥这般谨慎的人,此时也有些按奈不住了,道:“也省了麻烦,立即传令,俺们与东林军一决雌雄,教他们晓得俺们的厉害。” 流寇士气大振。 接着便铺天盖地的开始出现在广平府,继而出现在邯郸外围。 数不清的人马,犹如无数的溪流,最后,慢慢的汇入湍急的大河之中,而在这波涛汹涌的大河里,有人紧张着,生恐此时的东林军趁着自己立足不稳,率先突袭侧翼或者后路。 不过……很诡异的是,东林军很安静,安静的有些诡异。 他们就犹如谦谦君子一般,似乎很安分地在等待着流寇们自行聚集,并没有任何袭扰的迹象。 第六百八十二章 杀杀杀 这就有点让人觉得越发的奇怪了。 虽然高迎祥和张献忠并没有学习过系统性的军事知识。 可是一路拼杀,行军打仗,已如吃饭睡觉一样的简单。 明军的举动,处处透着诡异,而且完全是违逆着军事常识来干的。 他们抵达广平府,在广平府一线,将人马摆开。 很快他们发现,除了邯郸之外,东林军几乎放弃了所有的县城和村落。 哪怕是邯郸的门户,或者是必经之路,竟也无兵可守。 几乎所有的人马,统统一字排开屯扎在一处。 这令高迎祥下意识地有些不安起来,便又和张献忠聚在一起,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道:“你说,会不会是官军有什么阴谋?我瞧他们的行事诡异,实在难测。” 张献忠苦笑道:“俺也觉得诡异,这完全是处处犯着兵家大忌。” “要不……”高迎祥想了想,道:“俺们兄弟不防撤了,不宜久留。” 流寇嘛,最重要的是警觉,一旦察觉到有一些不对劲,便立即风紧扯呼,绝不会拖泥带水。 那些不够敏感,或者容易上头的流寇,早就没办法活到现在,死得不能再死了。 张献忠也不禁生疑,于是道:“莫非是一个圈套?可是……若是圈套,实在不至到这个地步。” 事实上,他还是有些不甘心。 说不定人家真有这么蠢呢! 其实主要还是诱惑力实在太大,转战了这么多年,眼看着京城就在跟前了,而且在这邯郸里,或许大明的昏君就在此,若是能拿下,那么就立即可以摇身一变,甚至可能要坐龙椅了。 “李贤弟的兵马在何处?”高迎祥突的道。 “只怕也不远了,三五日,前锋便要到达,他进展极快。” 高迎祥忍不住背着手,来回踱步,他沉吟着道:“李贤弟向来谨慎,这一次,他如此急速的进军,也颇有背水一战的气势。只是……为何他舍了武昌,急欲求战呢?书信之中只说有人做内应,而且还愿奉上无数的饷银,这些话说的太笼统……莫不是因为……李老弟早就料到……京城之中发生了什么变故吧。” 张献忠听罢,一副醐醍灌顶的样子,随即就道:“或许就是如此。” “这样看来。”高迎祥咬咬牙,接着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来都来了,依我之见,还是去碰一碰的好,反正俺们人多,十数万人马,不妨摆开阵势,先打打看。” 张献忠认真地想了想,才点头道:“就打打看,俺让俺那孩儿做先锋。” 高迎祥眼眸眯起来,道:“可是可望贤侄吗?” 流寇们有收养子的习惯,而张献忠很擅长识人,他便收养了不少的养子,这些人,无一不是将才。 而这个叫张可望的人,原名叫孙可望,人称一堵墙,作战骁勇,能文能武,乃是张献忠的长子,在流寇中的声望不小。 张献忠颔首道:“便是他。” 高迎祥顿时松了口气,其实他骤然之间明白,这一次张献忠是打算拼命了。 这个叫孙可望的人,乃是张献忠心腹中的心腹,也是张献忠的王牌,他所辖制的恰恰是张献忠老营军马,令此人来做先锋,就意味着张献忠已做了孤注一掷的打算。 或许是被张献忠的豪气所感染,也是因为,张献忠既都表了这个态,自己若是还不肯掏出自己的本钱,未免要被天下各路首领们看轻。 于是高迎祥道:“那小子不错,是个大才,既然如此,不妨我将刘威也一并带兵去助战,彼此也好呼应。” 张献忠心里有数了,这是要死磕了。于是大喜道:“甚好。” 当夜,张献忠回到了自己的大帐,立即将孙可望叫到了自己的账前。 孙可望一身甲胄,很是英武,只是他的眼眸有些细长,因而给人一种阴沉的气质。 他来到张献忠的跟前,便先朝张献忠行了个礼。 张献忠哈哈大笑道:“哈哈,可望我儿,有好事交给你。” 孙可望便道:“还请义父示下。” 他显得很恭谨,并没有父子之间的亲昵。 张献忠便将预备出击的事说了,随即道:“俺向闯王荐你为先锋,你怎么看?” 孙可望想了想道:“反正已是来了,总要碰一碰的,义父既发了话,儿子自然义不容辞。” “好。”张献忠顿时意气风发,又大笑起来:“哈哈……不过你要晓得,你带着的,可是俺的本钱,一旦有失,便都完了。所以,定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孙可望道:“义父放心,儿子晓得。” 张献忠又大笑,禁不住道:“此番若是能进京城,少不得……俺也过一个皇帝瘾,俺与老高商议过,到时京城就留给他老高,他在北称帝,俺则带兵去关中和云贵,也做皇帝,他是北帝,俺是西帝,至于李自成那厮,俺瞧不上他,不过看他当初也曾聚义的份上,便教他做一个南大王便罢。到时俺称孤道寡,你来做太子。” 孙可望心里一喜,却忙道:“义父折煞俺了。” 张献忠露出‘慈祥’的笑容:“休要推辞,说起来,俺其实心里头,还是有些空落落,可行大事的,迟早要走到今日这一步,只好买定离手,全凭天意了。此时此刻,俺做一首诗,赠予你,好教你明日阵前,受一些激励。” 孙可望:“……” 张献忠便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而后抬起眼来,顾盼自雄,朗声道:“十万雄兵至京畿,骇得昏君心凄凄,有俺亲儿可望在,杀那官军如切瓜!” 孙可望道:“好诗,好诗,义父这诗,又精进了不少,只怕李白和杜甫再生,也要不及了。” 张献忠叹口气道:“你休要这般吹捧,俺难道没有自知之明吗?李杜是什么样的人物,那是诗中之圣,俺怎么及得上他们。至多,俺的诗才,也不过在帝王中最好罢了。” “对对对,比那李后主还要高明几分。” “李后主是甚鸟?”张献忠认真地问道。 孙可望:“……” 孙可望不吭声,张献忠倒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道:“好啦,时候不早啦,休管先主、后主,明日的战事才是真的,诗词毕竟是小道,消遣罢了,当不得真!” “喏!” 次日,浩浩荡荡的大军,已从拂晓开始集结,从各路朝邯郸进发。 这遮天蔽日的人马,分头并进,两翼的骑兵,也是有模有样。 孙可望清晨便点齐了老营人马,足足九千多人,大半都是骑马。 随即便与高迎祥的部将刘威汇合一处,刘威也有数千骑兵,一时之间,气势如虹。 其他的流寇,则结阵,层层推进,竟也是有模有样,竟比寻常的大明官兵,更加有序。 这毕竟是经历了十年战火的军马,不适者早已死了,留下的,多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 最紧要的是,这些人从贼,几乎已是无路可走,往往是带着对官府的怨愤而怒起,比之官兵单靠粮饷混饭吃,反而更有几分求胜的主动性。 这时代的军马作战,是不可能展开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旦展开,首领和士卒之间就难以呼应,命令没有办法传达。 因而,必须所有人凝在一起,无论多少人,一旦预备进攻,便密密麻麻,层层叠叠,能力稍稍差一些的官军,还未开始出战,自己就被自己弄得混乱不堪了。 而这些流寇,打仗已是习以为常,彼此之间,走走停停,竟也有模有样。 高迎祥与张献忠二人也抵达了,他们骑着马,让人打出了自己的帅旗。 此时,这高迎祥手里正端着望远镜眺望。 张献忠见了,不由好奇地道:“这是啥鸟玩意?” “官军手上缴获的,能望远。” 张献忠不禁嗤之以鼻:“望个鸟,望了也是白望,冲上去,给他们三板斧,便利索了。” 高迎祥收了望远镜,对这宝贝却显得很金贵,擦了擦,才收起来,接着道:“官军依旧龟缩不出,看来……是要等咱们出击了。” 张献忠很是豪气地道:“那便出击。” 高迎祥则是微微皱眉道:“俺的眼皮子老是跳,总觉得不妥。” 张献忠道:“到了今日,便是脑袋被人砍下来,也得冲他娘一回,已回不了头了,何必这时扭扭捏捏!等俺可望孩儿冲散了官军,俺便带人掩杀过去。” 高迎祥觉得有理,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后退是不可能了,便颔首道:“好,俺与你并肩而战,今日杀个痛快。” 张献忠听罢,便哈哈大笑道:“妙,妙啊,此情此景,教人心潮澎湃,俺禁不住又要诗兴大发了。” 于是高声道:“俺与闯王结金兰,他为兄来俺为弟,兄弟二人齐携手,遇着官军杀杀杀!” 高迎祥:“……” 张献忠又道:“昨夜赐诗一首给俺儿,今日又赠诗一首予吾兄,今日大军云集,一决死战,又有诗为兴,痛快得很哪!” 高迎祥觉得自己该找一个大夫,给张献忠看看。 第六百八十三章 毁天灭地 此时,各路人马,迹象已经有些不稳了。 在这原野上。 十数万人的阵势一摆开,彼此之间就有些缺乏联络了。 更何况这高、张本来就是两支人马,下头各营心思又不同。 虽是在首领的监督之下层层推进,不过偶尔还是不可避免的有混乱发生。 且这种混乱,完全未知,谁也不知道何时会出现意外的情况。 乃至于有时候命令下达下去,下头的首领未必能完全的领会。 因而,还未等到下令进攻。 侧翼便有一营,竟是带着人马,呼啦啦的往东林军那边杀去了。 张献忠皱起眉头,远远眺望着,又见快马赶过来,马上传令的士卒口里大呼:“左老二进攻了,左老二进攻了!” 张献忠一听,顿时恼怒得破口大骂起来:“这驴日的东西,俺早晓得他不安分,定又想抢功,所以特意将他放在一边,好教他不要做出头鸟,这驴日的在侧头竟还当自己是先锋!” 大骂之下,却也不禁无奈。 要知道,流寇很多都是临时性的凝聚一起的,起初是大家快要饿死了,于是纷纷揭竿而起,故而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头目,不少的小头目,则往往带着自己的人马去投奔更大的头目,因而上下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到令行禁止的地步。 因此大家的心思特别的活泛。 这个左老二,就是其中的代表。 当然……左老二这种,在从前对付官军的时候,其实并不会影响全盘的大局,毕竟很多官军战斗力很低下,似左老二这种人,一见到官军,便嗷嗷叫的平a过去,至少比相当一部分的官军畏战、怯战要强得多。 因而往往这样的人,虽然屡屡不听命令,张献忠却也没办法处置他,至多就是打完了仗,当面骂他祖宗十八代,然后人家下一次还敢。 一看这个架势,张献忠就晓得这时候时间已经很紧迫了,于是看着高迎祥,急切地道:“侧翼的左老二已动手,耽误不得了,俺本来还想和这明军玩一玩新学的兵法,怎料那驴日的东西不省心,依着俺看,直接动手吧。” 高迎祥一脸懵逼。 此时却也知道,箭在弦上了,想后退也没有退路了,便只好道:“出击。” 这边开始下达命令。 呜呜呜的号角声、锣鼓声,还有唢呐声立即响成了一片。 尤其是那唢呐,一下子刺破了天际。 前头的孙可望早就磨刀霍霍,此时听到号令,立马抽出了刀,脸上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他回头看着众骑。 大呼道:“前头便是官军,给俺杀过去,取昏君首级!” 众人激昂地大呼起来:“同去,同去,砍他娘的!” 不需要过多的动员,这些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骤然之间士气如虹。 于是,众人呼啦啦的飞马紧跟其后。 ………… 张静一此时正躲在阵地里,听到那四面八方的唢呐声,便取了望远镜,看着那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铺天盖地的人马漫山遍野的朝这边杀来。 一时之间,竟也被这气势吓着了。 他虽然没有看出这流寇的队形,就像一群野牛,也没有什么章法,可细细一想,以流寇的战斗力,已经很可观了。 毕竟比寻常的官军要强得多,要知道,许多官军可没有嗷嗷叫着冲杀的勇气。 靠这三板斧,完全足够驰骋中原。 因而,也就没有人在练兵上头下功夫,反正平a过去就完事了。 不过这骇人的气势,还是让张静一觉得有些吓人。 一旁的天启皇帝也极认真地观望着事态,不由道:“气势有余,可惜没有章法。” 张静一的关注点则是…… “陛下,这里危险,陛下还是回城中……” 天启皇帝摆了摆手道:“若这里失陷,城中又怎么会安全呢?张卿……做好准备吧。” 张静一素来也知道天启皇帝的性子,便只好点头。 随即他对身后的人下令道:“按计划行事。” 于是传令兵火速翻身上马,数十个传令兵立即穿梭于各处的阵地。 而后…… 一支人马磨刀霍霍,轰隆隆轰隆隆,飞马而出。 这是侧翼的一支骑兵。 当然,他们不是冲锋陷阵的。 张静一也感觉到骑兵的重要,在拿下了建奴之后,便从关外掳来了大量的军马,建立了几处马场,而后在东林军的内部,建立了新的骑兵教导队。 当然,在所有人的概念之中,骑兵充当的乃是冲锋陷阵的角色,而在东林军,骑兵的角色则更多是为了配合步兵和炮兵,从实力担当,变成了全能的打杂选手。 五千铁骑,所选用的马,统统都是关外最精良的战马,所有人全副武装,却不是重甲。 重甲在火器出现之后,其实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东林骑兵所需的骑兵,是需要能够在战场上快速游动,且拥有一定防护能力的轻骑。 骑兵一出,却没有直接杀入敌阵,而是直接离开了阵地,在外围游走。 他们一出现,立即引起了流寇的警惕,起初的时候,流寇还以为这些骑兵是要杀奔到自己这边来的,因而,层层叠叠推进的流寇,一队队人取出削尖的长竹竿。 不过很快,见这东林骑兵居然丝毫也不恋战,一出阵,立即避开他们,朝着侧面去了。 于是,敏锐的高、张二人意识到,这些人只怕是撒在外头,想在鏖战的时候,突然从腹背袭击自己。 张献忠却是满不在乎,明军在关中和他们作战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战法,不过这战法看上去很完美,中军结阵,应对进攻方的冲击,骑兵在侧,随时在外围进行清扫。 可是战法虽好,理论也很完美。 而实际上,在关中的时候,官军往往这样玩的时候,很快就发现,骑兵还没游走,流寇就将他们的中军冲散了,侧翼的骑兵一看,好家伙,最后便跑了个干净。 此时的高迎祥只是冷笑一声道:“雕虫小技,不必理会,进攻,俺只要中军!” 一时之间,喊杀震天。 数不清的人马,自四面八方杀了来。 就在这个时候,炮队已经做好了准备。 足足三百七十门火炮,分置于几处的阵地。 此时,东林军显然并没有立即攻击的迹象。 而是耐心地等待着。 最先抵达的,乃是孙可望的骑兵。 无数的骑兵,轰隆隆的出现,直刺东林军的正面阵地。 那孙可望乃是骁将,后头无数的骑兵,拿着各种的武器,已发出了怒吼,他们对于孙可望,有着巨大的信任感,这孙可望几乎冲在最前,眼看越来越近,口里发出了呼声:“要小心对方的火器!” 当然,这声音迅速的淹没在了马蹄和喊杀声中。 这根本不是提醒,其实也没什么提醒的,官军的火器,他们是见识过的。 打不死人。 被打死的概率,微乎其微。 可就在此时…… 嗤…… 从东林军的中军,一枚礼花突然发出啸叫,而后燃着亮光,一下子冲上天空。 这是授意炮击的命令。 东林军还只是数百数千人的时候,单凭口哨就可传达命令。 可随着规模不断的扩大,原先的战斗,也就变成了现在的‘会战’,军队展开的面积也越来越广,单靠哨声,已经没有办法迅速传达命令了。 因而,当信号的礼花一上天空。 各营的人马一看,尤其是炮兵营的传令兵们,立即掏出了竹哨。 一时之间,急促的哨声响彻一片。 各炮队队官们听到哨声,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而后歇斯底里地大吼:“炮击,炮击,给我往死里炸!” 紧接着,无数炮兵开始忙碌开来。 很快…… 轰…… 第一声炮响发出。 随后……炮声隆隆。 大地似在颤抖。 那无数马蹄声,立即被炮声压制。 孙可望只觉得一瞬间,自己便失去听力了,只有嗡嗡嗡的响。 坐下的战马,顿时开始变得暴躁和不安,发出了惊恐的嘶鸣。 而后……阴沉的天穹上,炮弹便犹如流星一般,铺天盖地如雨而下。 轰隆! 在骑兵外围百丈之外,第一枚炮弹落地,在所有人还没反应的时候,迅速炸开。 一时之间,火光四射。 紧接着,是第二枚、第三枚…… 轰隆隆…… 这炮弹的威力极大…… 至少在这个时代,可以用毁天灭地来形容了。 无数的炮弹落在骑队里,落在后头那层层叠叠的流寇队伍中。 一经炸开,场面顿时血肉横飞。 顷刻之间,那流寇漫天的喊杀,便化为了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 孙可望的马,骤然之间受惊了。 完全失去了控制。 而其他人一样,他们骇然的坐在马上,竟一下子失去了主张。 后队的张献忠……更是瞠目结舌。 炮弹居然能打这么远,杀伤力……更是…… 他下意识的,竟是张口喃喃道:“昏君火炮隆隆响,炸的老子哇哇叫……” 一旁的高迎祥已是大惊,禁不住叫道:“不好!中计了!这他娘的不是官军,这是天兵啊!” ……………… 推荐一本书《从隐麟到大魏雄主》。 第六百八十四章 土崩瓦解 高迎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他第一次看到,人类的战场上,居然会出现这样的东西。 无数的流星落下,轰鸣四起。 无数人人仰马翻。 可怕的是,这玩意的威力不但巨大无比,而且其射程,更是恐怖。 若是再远一些,几乎要做到视距外命中了。 那炮弹特有的啸叫,混杂着轰鸣。 这时候……方才还如洪峰一般,朝着官军冲杀的流寇,队形瞬间的瓦解。 是的。 瞬间就崩溃了。 甚至根本没有惊愕和还想再试一试的决心。 纵是那老营的人马,本是精锐,平日里好勇斗狠,许多次作战,他们都是拼杀在前。 有不少人,浑身多次受创,在战场之上,也十分顽固的不肯退下。 就这么一群跟着高、张二人转战了千里之人,此刻却也一下子勇气全无。 这倒不是胆怯,而是无力。 一种完全没有反击之力的恐惧,在此刻占据了他们的身心。 于是,所有人第一个念头就是跑。 可是……逃跑所带来的连锁反应,却是更可怕的。 一开始,最大的伤亡来自于炮弹。 可很快,逃跑过程之中的相互践踏所带来的伤亡,迅速的超越了炮弹的杀伤。 可偏偏,人们宁愿相互践踏,也已不愿意再向前一步了。 此时此刻,高迎祥的内心,只有绝望。 他既恐惧,心也在淌血。 十年啊。 十年来的经营,慢慢带出来的队伍。 只在瞬间土崩瓦解,什么都剩不下了。 他当初起事的时候,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觉得事在人为,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 因而,他一次次绝处逢生,一次次创造奇迹,那官军曾经不可一世的假象和神话,被他一次次的撕下来。 可到了现在,高迎祥是真的累了,此时他只好苦笑,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这样的官军……还能战胜吗? 即便今日逃了,将来……还能东山再起? 这个念头滋生出来的瞬间。 身边有卫士大呼道:“大王,大王……” 高迎祥回头,一脸茫然,却见卫士歇斯底里的大吼:“大王……大家伙儿都在败退,要不要拦住……” 拦? 高迎祥这才想起,他的职责,他是反王,他应该这个时候,想尽一切办法鼓舞士气,再试一试。 可此时,他却是一脸疲倦道:“让弟兄们跑吧。” 败的如此之快,这是所有人无法想象,高迎祥苦笑以对,他抽出腰间的刀来,四顾左右,大呼道:“弟兄们,能跑的都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家伙儿走到今日,不就是为了活吗?官军势大,风紧扯呼!” 而后,却将腰间的长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 卫士们见状,吓呆了,匆匆涌上来,大哭道:“大王,这是做什么?” 高迎祥叹口气:“今日一败涂地,看来定是大明气数未尽,我杀官军十年,本还以为,可覆灭这充盈了赃官污吏的狗朝廷,还这天下一个清平,谁料今日回首,十年努力,竟是成空。我当日自称闯王,而今才知十年辛劳,竟是荒唐可笑,世想再无闯王了。尔等寻一处没有官府的地方,苟且偷生吧,活下去。我先去也!” 说罢,不等卫士们阻拦,脖子上便溅出殷红的血来,鲜血喷溅,人则栽倒落马。 卫士们拜在地上,歇斯底里的嚎哭。 张献忠此时也已是脸色铁青。 他心里还系着自己老营,还有孙可望的安危。 却见孙可望的人马,因为冲的急,所以竟生生的掠过了炮击,随后,那阵前,便传出无数的火铳声。 那火铳密集的犹如炒豆一般,仿佛数千上万人连续不间断的开铳。 虽是远远的瞧不清那硝烟浓烈之处发生了什么。 可是……慢慢的,他看到许多逃散的战马惊慌的奔出来。 无主的马越来越多,于是,张献忠大惊。 他已明白,马没了主人,那么……孙可望十之八九,已是没了。至于老营的弟兄们…… 张献忠猛地,擦拭了眼泪,骂道:“贼老天竟不助俺,却与那昏君同流合污吗?俺在一日,必教你天翻地覆。” 此时又见高迎祥竟是自尽。 一种深深的绝望,顿时弥漫在张献忠全身。 张献忠跳下马去,一把抓住高迎祥。高迎祥此时双手条件反射似得抓着自己的脖子,伤口处已不喷射血箭了,却涌出血沫来。 他张口想说什么,可发不出声音,两腿不断的抖着,痛苦又不甘。 张献忠大骂道:“高老哥平日里也是一条汉子,今日何自裁?你这般死了,教俺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哎,你糊涂啊。” 口里骂着,眼眶里泪水团团打转。 天下之中,不少人传说张献忠乃是杀人魔头,饮血茹毛,宛如野人一般。 可这时的张献忠,泪水已是夺眶而出,口里依旧喋喋不休的大骂:“这样艰难都活下来了,当初聚义反明的时候你是咋说的?而今你倒是死了痛快。” 说罢,擦拭了眼泪,满是老茧的手,捂着高迎祥的眼睛,道:“去吧,去吧,阴曹地府里,便没有这些该死的害人虫了,好好的做一个良鬼,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说到此处,张献忠突然如鲠在喉,竟是再发不出声来,口里只是啊啊啊啊的古怪音节。 踏踏实实过日子,这短短几个字……在此时此刻,突然一下子触动了张献忠的心事。 什么贼,什么匪,什么闯将和闯王,当初若是当真能踏踏实实过日子,何至走到今日这一步。 张献忠起身,拔刀,四顾,一旁有人慌慌张张的来,道:“官军的骑兵来了,骑兵来了……” 轰隆隆,轰隆隆。 在炮火和枪声之中。 从侧翼,东林骑军已如旋风而至。 他们充当的并不是主攻,甚至连助攻都不算。 而是用来包抄的。 一旦流寇崩溃,他们立即如脱弦的箭矢一般,将败兵分割,围困。 张献忠深吸一口气:“当日项羽困垓下,今日俺被官军围,天不助俺俺完蛋,俺完蛋来俺完蛋!” 报讯的人懵了:“将军,现在咋弄?” 张献忠深吸一口气:“杀出去,来日再报仇雪恨!” 这一次说的是人话,这人听懂了。 只可惜…… 迟了。 数千骑兵,出现在战场,开始分割。 而后,浩浩荡荡的步兵上了刺刀,发起了冲锋。 炮声已停了。 这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到处都是追亡逐北的一幕。 ………… 天启皇帝松了口气,此时的内心,谈不上喜悦,却有一种心中大石落下的感觉。 他忍不住道:“此战,甚好。” 张静一却是皱眉不语。 片刻之后,有人上前:“报,各队已经出击了,第一团指挥李定国追的急,受了伤,被人抬了回来。还有……锦衣卫那边,也不安分,刘文秀带着一干人,也去追杀……” 张静一听罢,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李定国伤的不重。” “倒是不重,只是他面如死灰,觉得错过了这一次功劳。” 张静一点点头,让人退下。 他心里颇有些感慨。 无论是刘文秀还是李定国,在另一个历史里,都是张献忠的义子,和孙可望一样,在明朝末年的历史里,曾如星辰一般的耀眼。 可今日,他们在这原野上,却是彼此反戈相向,为了各自所认同的道理,愤恨厮杀。 而这一切……却都是因自己而起。 说起来,东林军许许多多的将士和骨干,都来源于当初关中的流民,若不是当初招徕了他们,让他们活下去,又让他们成为生员,只怕……他们已是跟着张献忠、高迎祥和李自成去了。 天启皇帝道:“张卿,你有心事吗?” 张静一道:“陛下,如今除了高迎祥和张献忠,那李自成尚在。” 天启皇帝道:“他若是敢来,朕必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张静一道:“臣若是李自成,便不敢再来了。”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所以我们立即主动出击?” 张静一摇摇头:“陛下,臣倒是以为,这个时候,我大明足以靠马上得天下,可如何定国安邦,单凭杀戮是不够的。” 天启皇帝道:“怎么,你又有什么想法?” 张静一道:“武功到了极致,却不能一直如此下去,否则就会形成依赖,难道陛下希望这一生都在四处征战吗?臣倒以为,这个时候是考验陛下文治的时候。” 天启皇帝笑了笑,其实……起初获得一场场大捷的时候,他确实无比激动。 可到了现在,消灭一支流寇,对于他而言,确实也算不得什么了。 因而张静一这番话,倒是让他来了兴致:“看来张卿已经有了主意?” 张静一表情凝重的道:“是,臣有一些主意。” 天启皇帝道:“那么你来说说看,现在应该怎么做?” 张静一道:“臣现在需要粮食,需要大量的肉食,还需要一笔银子。” 天启皇帝:“……” 这时天启皇帝冒出一个念头,怎么什么都要钱? 第六百八十五章 格杀勿论 张献忠似被死狗一般的拖拽着。 东林的骑兵一包抄,流寇们就彻底的完蛋了。 兵败如山倒。 可怕的是,跑都没地方跑。 骑兵如牧牛一般,将他们驱赶和聚集起来。 而后,浩浩荡荡挺着刺刀的步兵抵达。 随即,便是喊话招降,锦衣卫则对人员进行登记和甄别。 甄别是最难的,谁是小喽啰,谁是首领,都需分清。 这需要有一定的判断,比如基本上先听口音,口音是关中的,那么基本上就没跑了,十之八九至少是老营的骨干。 当然……东林军在这一点上,倒是有擅长之处。 你说巧不巧,东林军的骨干,也基本上是关中人组成。 于是乎,便出现了一个很令人无语的一幕。 “姓名。” “周十七。” “籍贯。” “河南。” “商州的吧?” “不不不,俺不是。” 拍桌子:“还说不是!” “不是。” “你是商州马家堡的。” “……” “你以为俺听不出来?” “是,是,俺马家堡的,咦,你也是?” “俺河头的。” “呀,不远哩,就隔着河,还是乡亲……” 于是又拍桌:“老实一点,俺是官,你是匪。” 于是便听流寇啜泣:“活不下去啦,不做匪咋办?俺几个兄弟都死啦,张将军带着俺出了关中,才活到今日。” “你是天启八年出的从的贼吧?” “你咋晓得?” “俺咋不晓得,天启八年的灾情最重,商州那里,更别提了,俺也是那时候走的。” “你也做过贼?” 拍桌子:“放屁,俺去了京城,受恩师关照入学读书!” “噢,噢,噢……你恩师是哪一个山头的?” 大抵…… 都是这些车轱辘的话。 可东林军的许多生员们,此时却不禁唏嘘着,其实他们和这些流寇,都有许多共同的记忆。 只可惜……在那最是饥馑的年代里,分道扬镳,各奔了自己的前途。 现在见当初这些从了流寇的人,如今依旧还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也难免有生员感慨,当初或许自己也可能走上那一条路吧。 甄别的速度很快,因为口音和籍贯骗不了。 甚至还出现了一幕让人无语的场面。 当询问到一个流寇的籍贯和姓名的时候,一个生员嗖的一下便指着那人道:“别教他跑了,看着他。” 说着,一溜烟的跑去寻人。 等过了很久,就在那流寇战战兢兢的时候,那生员便领着一个队官来道:“学兄,就是他,学兄平日里不是说当初和自己兄弟走散了吗?叫马老幺,也是你们那马庄的……” 这队官身材魁梧,不过面上却是一脸疲惫之色,一场大战之后,除了作战时需要指挥,战后还需进行清点,最是忙碌的时候。 这时,他抬头,看着远处那躲在人群里战战兢兢且面黄肌瘦的人,努力的辨认,下一刻,眼睛便开始泛着泪花了,一把冲上去,嚎叫道:“老幺,俺以为你死了,你怎还活着?” 这叫老幺的人,本是吓得魂飞魄散,因为眼前这个人,他一点也不认识,这人威风凛凛的全副武装,肤色虽是有些黝黑,可是黑里透着红,人很健壮,也显得比他年轻许多。 可听到声音,他却如梦似幻似的,突然一下子两腿发软了,噙着泪道:“哥,是三哥吗?” “就是俺,就是俺……爹咋了,娘咋了?” “死啦,都死啦……哥,俺从死人堆里出来……” 哽咽和啜泣的声音便停歇不下来了。 一旁的人有的将脑袋别过去。 有的唤起了从前的记忆,若有所思的想着自己的家人。 也有人神情微动。 于是……全乱套了。 李定国气咻咻的跑去寻张静一:“恩师,恩师……” 张静一在大帐里头,闭目养神,心里正想着接下来的谋划。 抬头,看着这个冲进来的爱将,忍不住道:“怎么如此毛毛躁躁的。” “全乱啦,一点规矩都没了,气死学生了。” 张静一倒是露出了肃穆之色:“怎么乱套了?” “到处都在认亲,这还有没有规矩,各营的人,四处在寻自己同乡的,还有当初自己失散的亲戚。” 张静一诧异道:“这是什么缘故?” “还能什么缘故,当初的时候,大灾之年,咱们这些流民,分成了两路,一路奔着京师来,被恩师收了,还有其他人,都从了贼,当初情势太乱了,大家只求活,妻离子散、兄弟各奔前途的比比皆是。” 张静一放松下来:“这是人情,在所难免,哎……” 李定国道:“不管啦?” 张静一道:“是官是匪,可也架不住血脉相连,且不说不能说,单说就算管,能让人不惦念自己的乡亲吗?这样吧,得立规矩,让人将所有要寻亲的讯息搜集起来,记录,而后这边再和流寇的资料对照,不能乱糟糟的没规矩。” 李定国乐了:“这是恩师说的,那俺也去寻俺兄弟去,从前以为是死了,说不准还活着呢。” 张静一:“……” 十几万的俘虏,其实是一个艰巨的工程,尤其是即将要入夜,若是不进行关押,那么夜里极有可能趁乱逃跑。 而另一方面,夜里寒冷,若是没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便可能出现大量的饥馑和冻死。 好在这个时候,紧急调拨来的口粮送了来。 不远的县城里,抄没来的大量棉布以及被褥统统紧急调拨了来。 此时张静一只能祈祷,夜里不要下雨。 原野上,所有的俘虏都编成了一个个营地,收缴了所有的武器,而后……营地里支起了一口口的大锅。 这大锅添了柴火,随即便开始喷煮,等到水沸腾了,早就杀好了羊便直接丢了进去。 紧接着,有人踩着小凳子,手里拿着一个铁铲,在这大锅里舀动。 很快,肉香便开始传出来。 其他的食材,各种调料也统统一股脑往里丢。 有一个眼尖的流寇,亲眼看到那些官军,居然直接打开一包包的白盐,朝那锅里丢进去。 这是细白的盐,不是寻常人吃的那种带着杂质的盐,只有富贵人家才吃的起。 香气一出来,这人便觉得自己的肠胃在拼命的蠕动。 口水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不过这人只能蜷缩在角落里,丝毫不敢动弹。 关押的生员挺着带刺刀的步枪,来回巡走。 这官军也很健壮,和平日里想象的不一样,以往流寇所见的官兵,其实就是镜子里的两面而已,大家都是衣衫褴褛,都是面黄肌瘦,都是佝偻着腰,只是对方自称官军,自己是贼,如此而已。 可现在所见的官军,却完全不一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既让人觉得害怕,尤其是白日里那一仗,真的是打的人魂飞魄散,一点胆气都没了。 而且这些人的气质,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即便是有时候,他们开口,能让自己听到很亲切的关中乡音,却是细细一琢磨他们的话,却又发现有些不同,自己说话的时候,是不存在语言的组织能力的,只是最原始的交流,就好像……张将军一样,张将军已经很有才气了,出口就能成诗,这一点,大家都佩服的不得了。 可眼前这些人,说话却更文气,有时候出口说出的词儿,自己竟听不懂。 躲在角落里的人,叫周七八,周七八耷拉着脑袋,躲在乌压压的人堆里,尽力不使自己起眼。 只是肚子里已是饥肠辘辘,可又有什么用呢? 人家在吃羊哩,不过这肯定不是给自己吃的,这是人家官军打了胜仗,在犒劳呢。 而作贼的自己,不砍脑袋就不错了。 好在他对于这些官军,没有太大的仇视。 从前所遇的官军,一旦被拿住,被他们抽筋扒皮的,或是各种凌虐致死的都有,惨不忍睹。 可这些官军似乎没有虐待他们的打算,只是登记、编组,甚至连人都不打,偶尔,也有一旁的同伴细碎的说着:“他们也是关中的,听说有人还寻了亲,好几十个……” 天色将晚,周七八已觉得自己没有一点气力了,他饿的前胸贴后背,不过饥馑对于他而言,本就是常态,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饱一顿饿一顿。 甚至一旁有个经验丰富的:“只怕得饿咱们两三天……” 有人低声问:“这是为啥?” “俺当初被官军俘过,抓了许多人,处置不了,就饿着,这样咱们就不会跑了,想跑也跑不动……” 于是,大家都闭着眼睛,多年挨饿的经验,让他们学会在饿肚子的时候,保持自己的体力,如若不然,身子肯定是遭不住的。 这时候对于周七八而言,其实他也没什么念头,只晓得被捉了,不晓得什么时候丢了脑袋,可他的本能,却依旧还想着一件事……他不想死,他想活。 哪怕再艰难,他也想着活下去。 而这个时候,有人吹了刺耳的竹哨,用一口关中口音道:“各营列队,有序起身,准备开伙!一队队来,喊到那一队哪一队起身,不得喧哗,不得随意走动,如若不然,格杀勿论。” 第六百八十六章 人心 开伙…… 周七八整个人懵了。 他甚至下意识的觉得这一定有什么阴谋。 于是,人群开始嘈杂起来。 紧接着,便是开始分发竹筒。 是的。 而后,所有的列队,到了那大锅前,开始分发。 每人一大块肉,还有足足一筒的羊汤,除此之外,每人还可取一个饼子。 这一下子,本是在被俘阴影之中的人,开始变得活络起来。 周七八取了羊肉汤,便立即蜷缩下去,汤很热,有些烫嘴,许多人都烫得龇牙咧嘴。 其实主要是心急了。 可这一口汤喝下去。 顿觉得身体舒畅了起来。 那羊肉的滋味,入口更是鲜嫩无比,狼吞虎咽之后,周七八已觉得自己浑身冒汗了。 那羊骨头他还舍不得丢,一直放在口里吸吮。 只是,吃饱喝足,除了回味方才羊肉汤的滋味之外,便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有人已开始低头说着什么。 有的道:“这官军或许没安什么好心,指不定这是断头饭呢!” 此言一出,又不禁让人警惕。 而接下来,许多的棉布和被褥便开始有人搬运了来。 甚至还有官军的人脱下了身上的灰色大衣,他们外头套着大衣,里头似乎还有棉衣,何况不必值夜的人夜里是去帐里睡的,倒不畏冷。 随即,这些御寒之物就地分发。 又有人开始在地上刨了一个个坑,开始露天烧起煤炭。 煤炭的气味很刺鼻。 周七八运气好,其中一个官军似乎听出了他是陕州的口音,那人也用陕州的口音和他说了两句话,当然,只是随口问了几句,就没有多言了。 不过对方还是脱了大衣递给了他,只道:“到了夜里寒的很,你们得露天睡,穿着吧,不然的话,熬不过今晚的。” 周七八听着乡音,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这些年四处转战,无论是当初做顺民,还是后来做了流寇,都是艰苦无比,没过过一天的安稳日子。 反而这个时候,他心莫名的定下来,千恩万谢之后,将大衣穿上,一旁便有抱着被褥的人凑上来,摸着周七八身上的衣料,发出啧啧的羡慕声音:“这料子好,这料子好啊,这怕是上等的棉布,厚实,这针线也是极好的,你瞧,染料也是最上等的,里头还有棉呢,这棉花软的很,怕是细棉。这样的衣衫,放在外头,怕是要好几两银子……一年也挣不来……” 说着,这人咕哝着:“送你衣的人不过是寻常小卒,身上的衣料却是如此的金贵,这哪里是官兵,说他是将军,俺都信。” 周七八觉得这衣服穿在身上,方才还瑟瑟发抖的身子一下子暖和了起来,下意识的,他将双手捅在袖里,没有啃声。 此时,再看这些官军,他内心深处,却猛地多了几分羡慕。 听说当初他们和俺一样。 可看看他们,如今这样的出息。 俺若也像他们这般,又怎么会去做匪? 几乎所有的败军,就这么怀着复杂的心情,度过了一夜。 次日一早,依旧还是羊肉汤。 似乎也没有人欺负他们,只是将他们看管起来,只要不跑,便没有人理会。 甚至是张献忠,他被抓起来,此时张献忠已做好了死的准备。 他为自己预备了几首绝命诗,等到临刑的时候,便喊出来。 张献忠内心是绝望的。 横行了十年,终究还是栽了。 栽了也就罢了,主要是栽的太惨,至今回头去想一想,这一切都好似是做梦一般,可梦才开始,就结束了。 他先是被人关押起来。 很快,便有他的一个亲兵来了。 这亲兵乃是他的心腹,一直都在张献忠身边使唤的。 亲兵叫刘武,刘武告诉张献忠,自己被官军叫来,让自己和张献忠住一起,照顾张献忠的生活起居。 张献忠道:“还说了什么?” “没说了。”刘武道。 张献忠摸着下巴,开始认真思索起来:“这些人到底有什么阴谋?” 刘武则再没有多说什么,到了吃饭的时候,便给张献忠去盛肉汤,给张献忠洗衣。 张献忠则越发的焦躁。 他觉得这时候,那昏君或者是张静一,该是来审一审他了。 可怪异的是……似乎没有人理会他。 就好像是他不存在一般。 连续过了数日。 突然有人来了。 是一个叫李定国的武官。 这李定国来了张献忠的囚室,打量了一下,随即便道:“张献忠?“ 张献忠立即来了精神,提起几分气势怒道:“怎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俺没什么可说的。只不过,杀了俺一个张献忠……这天下的义士,你们也杀不干净,直说了吧,是千刀万剐,还是车裂,亦或者是剥皮充草。” 李定国则凝视着张献忠道:“你大逆不道,犯的乃是滔天大罪,不过……你运气好,陛下和恩师说,终究你在南直隶外围的时候,不曾攻至中都凤阳亦或者南京去,如若不然,惊扰了太祖高皇帝的陵寝,便真是万死不足惜了。陛下说,你只一个蟊贼,不必理会,我来此,是来知会你,你可以走了。” 张献忠:“……” 看他一动不动,李定国面无表情地又道:“走吧。” 张献忠惊疑道:“不杀?” “不杀!” 张献忠突然觉得有点委屈起来。 老子纵横十年,好歹也算是一路反王,账下十万人马,侵略如火,横扫关中和河南,怎么就成了蟊贼了? 又觉得这一仗打的实在憋屈,简直不堪一击,现在又受此羞辱,便觉得像是有人在自己的脸上打了几个耳刮子,火辣辣的疼。 张献忠便冷哼道:“哼,就算放了俺,也休要指望俺立誓,从此不再谋反,俺出了这儿,到时少不得还要祸乱这天下!” 李定国很平静地看着激动得额上青筋都要暴出来的张献忠,道:“你爱怎样就怎样,快走,快走。” 张献忠:“……” 李定国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又吩咐身边的人道:“将他的甲胄和刀还给他。” 竟真有人取了张献忠的武器来。 张献忠错愕地接过了武器。 忍不住又道:“有些话,俺不吐不快。” 李定国没听他说什么,却是直接转过头,便领着人走了。 等张献忠带着刘武走出去,却发现这里的岗哨,竟已是撤了。 不只如此,他看到许多人……竟都在准备释放。 这些弟兄们,排成长队,配发军粮。 军粮有牛肉干,还有一些炒米,每人五斤,人人有份。 不只如此,竟还每人送了五百文钱,算是走时的路费。 “将军。”有人看到了张献忠,不少人围拢上来。 张献忠愕然地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他们说,要放俺们走。” 张献忠惊道:“你们也放了?” “对,他们说了,垂怜我们当初是因遭灾,不得已而求活,因而那昏君……不,陛下大赦,让俺们走。” 张献忠一时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一方面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 谋反谋到这个地步,细细想来,真没什么意思。 可另一方面,他不免还是觉得庆幸的,毕竟没人愿意主动去挨刀子,人能活着,又怎么会想死! 这时竟还有一个亲兵,牵着一匹马来,道:“张将军,张将军,那边的人说,这是你的马,叫俺牵来还你。” 张献忠:“……” 张献忠觉得脸上无光,咕哝一声,却还是翻身上了马。 这时坐在马上,却见无数领着口粮的人,似乎都听闻了张献忠在此。 这张献忠还是很有威信的,毕竟……能跟着张献忠转战千里的人,但凡对张献忠有所不满,只怕中途早就跑了。 最重要的是,大家现在也不知该如何,虽然手里有了一些钱,身上背着一些粮食,可……天下之大,哪里有他们的容身之地呢。 思来想去,自然还是朝着这边聚拢。 张献忠甚至看到这些家伙……还背着武器。 从前上缴的武器,也都奉还了。 “义父,义父……” 这时,有人快跑着飞奔而来,不过这人受了伤,身上裹了绷带,一只手吊在胸前,一见到张献忠,便禁不住落泪道:“义父,孩儿……无能,对不住你啊。” 张献忠一见,不是孙可望是谁? 他倒是开怀地大笑道:“吾儿竟还活着,好,好的很。” 父子相见,禁不住又唏嘘起来。 孙可望依旧带着几分忧心道:“他们给俺治了伤,说是要放俺走,义父,这其中不会有诈吧。” 张献忠看了四周围拢过来的人一眼,叹息道:“人家根本瞧不上俺们,哪里有什么真假!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数不清的人,随着张献忠浩荡而行。 只是这一次……却不禁有些茫然了。 直到现在,张献忠心里还在琢磨,这到底啥意思。 ………… 远处,天启皇帝和张静一伫立,眺望着张献忠的方向,良久不语。 半响后…… “不会有问题吗?”天启皇帝终究问了出来。 张静一很是笃定地道:“陛下,不会有问题的。” 第六百八十七章 英明一世 天启皇帝于是笑了笑。 他随即回头看一眼张静一:“京城那边有什么消息?” “臣封锁了这一带,京城那边,暂时还没什么动静,不过想来,应该也快了。” 天启皇帝笑着道:“接下来,应该是李自成了……朕倒想看看,这李自成……是几斤几两。” 说罢,天启皇帝回帐休息。 其实他一宿未睡,瞎想了许多事。 而这一边,张献忠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此时已是迷茫了。 回头看着这些跟着自己的人,许多人面上带着笑容。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虽然没有打胜,可是好歹,活了下来。 这难道还不值得庆幸吗? 而且这几日每天都吃着羊肉,因而不少人容光焕发。 有的人甚至还披着东林军送的灰色大衣,这大衣他们很宝贝,这可是上等的布料,最重要的是穿着极暖和。 小冰河时期,天气格外的极端,冬日里寒冷无比,似他们这样的流寇,四处转战,绝大多数时候未必是死在官军的刀下,而是和这老天爷做斗争。 现在穿了这大衣,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暖和,这种感觉,是以往难以体会的。 背着的干粮,那牛肉干……滋味很好,一想到身上还有粮,心里便踏实了许多。 以至于这个时候,大家没有了起初的惊慌,已经开始兴致勃勃的谈论起被俘的见闻了。 张献忠听到那嘈杂的声音,甚至这声音之中,偶尔传出欢声笑语。 这令他一时不知该说点啥好。 像什么样子? 这还是反军吗? 猛地,张献忠想到了什么,突然在马上一拍自己的脑壳:“哎呀……” “义父,咋啦。”孙可望见义父突然如此激动,忍不住道。 张献忠突然悲凉的道:“现在细细想来,高兄弟岂不是白死了?” “……” 一下子,许多人露出了悲哀之色。 原本高迎祥自杀,是极悲壮的事。 可如此悲壮之举,现在回头想想,倒是颇有几分可笑起来。 这不是白死了吗? 若是不死,不也最后和张献忠一般,直接释放,说不准这几日,还可以养两斤肉呢。 张献忠此刻情绪上了头,禁不住悲哀道:“高兄弟啊高兄弟,你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念及此,张献忠禁不住唏嘘长叹,忍不住又出口成诗:“吾兄高迎祥,勇武智无双,今日竟枉死,去他个老娘!” 孙可望:“……” 浩浩荡荡的人马南下,很快,便遭遇了斥候。 这是武昌方面的人马。 原来此时的李自成部,正在赶渡黄河,因而,大量的斥候放出来,就怕周遭有官军截击。 这些斥候一见到有大规模的军马,格外的小心,直到认清了张献忠等人的身份,很快,便有人来见,却是刘宗敏亲来拜谒张献忠。 张献忠等这刘宗敏行了礼,刘宗敏道:“张将军何以在此,不知闯王在否?” 张献忠一时惭愧:“我等遭遇了官军,大败,闯王已死,俺带着部下逃了出来。” 刘宗敏大惊:“官军何时这样厉害?” 张献忠一时答不上来。 不过刘宗敏虽是一个桀骜不驯且鲁莽之人,不过面对张献忠,他却不敢造次的,他知道此时张献忠兵败,定然惭愧,此时自己不宜去揭张将军的伤疤,便不再细问:“我家主公就在二十里外,张将军何不与我们合兵一处,商议大计。” 张献忠此时也无处可去。 继续去攻南直隶,然后挖了那昏君的祖坟? 说实话,现在那昏君将自己放了,倒让自己不好意思这样做了。 在他看来,现在自己可以继续做贼,甚至将来还可和那昏君拼个你死我活。 可做人要有良心,总不能人家放了你,你转头跑去挖了人家祖宗的陵寝。 而关中和河南,因为连年遭灾,已经无法立足了。 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李自成那边可以投奔。 于是点点头:“你来领路,俺先去会会李老兄。” 说着,随刘宗敏,又让孙可望点了几个亲兵跟着,先行去见李自成。 李自成这边,此时满腹心事,每日都想着进兵的大业,此时是最关键的时刻,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正在渡河,不可出现任何的闪失,因此他格外的警惕。 这些日子,倒是有不少的士绅,为他出谋划策,尤其是以孙之獬为首的读书人,已给他提出了打入京城的后续工作。 譬如宣布留用大明原来的文武大臣,只诛杀阉贼和张静一这般的宦官和武臣。 又起草好大赦天下的告示,好安众心。 与此同时,孙之獬还很热心的,为李自成做好了更长远的打算。 “主公。”孙之獬此时便在李自成的帐中,他行礼,随后道:“学生听闻,昏君还在广平府,因而到了广平府,怕是会有异常恶仗,主公神武,定能教那昏君束手就擒,只是拿下了昏君,却还不够,朝廷那边,失了皇帝,一定还会在京城另立新帝,这一点,土木堡之变中便是榜样,因而,学生的建议是,拿下广平府,主公应早早自称为王,以安天下,到时封赏诸将,再招降纳叛,徐徐围攻京城。学生计算过,到时大明各府定会招募人马勤王,可只要主公打出了定天下的旗号,各地自会有义师响应,到了那时,那些勤王的兵马,也就不足为虑了。” 李自成背着手,只颔首:“唔……” 孙之獬又笑了笑道:“还有一件事。” 李自成看着孙之獬:“为何不一起讲。” “这……”孙之獬看了看左右。 左右都是李来亨等人。 这李来亨一看孙之獬要避讳自己,顿时露出不喜之色。 李自成便道:“这里没有外人。” 孙之獬尴尬的笑了笑,道:“眼下主公还有一个心腹大患,那便是高、张二人,此二人也拥兵十万,声势正隆,此番他们助战,一路杀奔京城,只恐,也别有居心。主公要定鼎天下,此二人又何尝不是腹心之患呢?” 李自成听罢,顿时露出不悦之色。 李来亨便怒骂道:“这是什么话,你要献俺大哥于不义吗?” 孙之獬面带微笑,耐心的解释道:“历来成王败寇,就算主公不动手,只怕有些人,也会铤而走险。这是学生希望主公防范于未然。主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所以……学生以为,一旦拿下了昏君,当立即设计,邀那高、张二人至大帐来吃酒,趁此机会,将那高、张二人拿下!” 李来亨勃然大怒,道:“大哥,休要听他的,此人满肚子都是坏水!” 李自成也道:“当初俺与闯王、张贤弟几个,可是烧过黄纸,做过兄弟的。岂有兄弟相残的道理。何况,若当真到了那个时候,大家若都想做皇帝,那也没啥,大不了摆开阵势,决一雌雄就是了,岂可将人骗来阴谋杀害,这等事若是干了,那便真是猪狗不如了。” 孙之獬:“……” 这孙之獬一时尴尬,他本还想劝。 倒是有人道:“张将军来了……” 李自成听了奏报,顿时大惊,忍不住道:“张老弟的人马,俺是晓得的,都是骁勇无比,怎么会败……” 说罢,立即出了大帐,上马,带着一队人,匆匆出了大营去迎接。 将这张献忠迎了来,大帐里李来亨等人已预备了酒席,有几个肉菜,几壶酒水,大家各自落座,张献忠说起高迎祥自杀,大军败北,又说这官军甚是厉害,最后自己被释放出来。 李自成听的瞠目结舌。 “官军竟有这样的战力吗?” 张献忠道:“非俺要涨他人士气,可实际就是如此。而今,俺是走投无路了,如今身边近十万人马,已没了去处。” 李自成便晓得了张献忠的心思,他抚案,道:“若是张老弟不嫌弃,便暂时和俺合兵一处,你我兄弟,不分彼此。” 张献忠显然也只能有此打算:“有劳。” 李自成又道:“这样说来……这贼军势大的很,倒是不容小看。” 他们都是流寇出身,从不干鸡蛋碰石头的事。 李自成道:“不瞒你说,我有兄弟在京城,正在择机行事,预备教这狗皇帝后院着火,所以这是天赐良机,因此这一次我才急着带着众兄弟来,只是现在……却教人进退不得了。张兄弟怎么看。” 张献忠也是要脸面的人,总不能说俺怕了,咱们还是回武昌吧。 张献忠咳嗽:“今日再见李大哥,心里百感交集,实在不想,是这样相见,俺面上甚是无光,却也百感交集。如今到了这个份上,俺不瞒你,若是你退兵,这官军甚勇,迟早还要追杀而来,到了那时,也迟早要败的。既然李大哥认为,这是天赐良机,何不如趁此机会,一鼓作气,且等你那京城里的朋友一旦动手,趁着官军首尾不能相顾的时候,打他一下,虽然官军厉害,却也未必没有胜算。” 张献忠眼力劲还是有的,反正横竖时间拖得越久,死的越快,那么只能抓住这一个机会了。 第六百八十八章 针锋相对 某种程度而言。 现在的情况越糟糕,那么就越要追求速胜。 因为若是这个时候,再不试一试,那么败亡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张献忠也是有胆魄之人。 自己那一场败仗,实在冤枉的很。 所以他还想再试试。 一雪前耻。 但张献忠不敢怠慢。 对方确实很强。 不过他好歹德艺双馨,不,文武双全之人。 因此,他索性让人撤了酒菜,又命人拿出了纸张和笔墨,开始写写画画。 “这官军最厉害的乃是火炮,这火炮,不只是威力不容小觑,而且射的还远,炸下来,哗啦啦的便是一大片,这昏君真不知是不是吃了枪药,怎么好端端的,竟突然鼓捣出了这么个东西。因而,要对付这个,咱们得有计。冲阵的时候,咱们的人切切不可聚集得太密,可散开一些,除此之外,得教老营的弟兄带头。再有,根据俺被俘的经验来看,这些官军,不像是寻常之辈,所以也不能小看了,我思来想去,得用一用办法才好……” 他将官军的特点,统统都抖落了出来,没有什么隐瞒。 一说到这些官军,眼里竟是放光,口里情不自禁地发出啧啧的声音:“你是不晓得,这可是真正的精兵啊,俺打了半辈子的仗,也算是有些见识了,可似这样的军马,真是闻所未闻,哪怕是寻常的小卒,那精神气,也不可小视,虽然没有真正掂量过他们的本事,可依俺看,他们以一当十,都不在话下……所以……得审慎对待才好。” 李自成听罢,眉头便深深地皱了起来。 他很了解张献忠,张献忠这个人,不是轻易服输的人,现如今反倒对官军推崇备至,那么理由只能有一个了。 就是这些官军,确实不可小看。这般一想,李自成反而更为担心起来。 二人计议辽东一通,针对这官军,似乎想寻出一个合适的作战方法,最后……倒是可以制定出一个还算可行的方略出来。 毕竟,他们的优势在于人多,合兵一处,人数接近二十万,再加上京畿附近有自己的内应举事,这事还是颇有把握。 最终众人又喝酒。 喝到了半醉,张献忠突然举起杯子,啪嗒一下摔了。 那杯子摔了个粉碎。 吓得李自成打了个激灵。 这李自成好歹也是一个豪杰,按理来说,是不会被人磕碰了杯子就吓成这个样子的。 不过这个时代,三国演义已经很流行了。 摔杯为号,已成了窝里火并的标配。 因而,他立即想到的是,张献忠要率杯干掉自己。 电光火石之间,李自成便要去摸腰间的刀柄。 却在此时,张献忠一擦嘴角的酒渍,重重叹气道:“俺纵横这么多年,就没有这样的憋屈过,他娘的,俺已气得诗兴也没了,那昏君不但将俺打的如丧家之犬,还如此侮辱俺,杀又不杀,囚也不囚,这是啥意思,你们说,这是啥意思?俺他娘的莫非是一个屁,他说放便放……” 李自成等人一看,才松了口气,于是李自成劝说道:“张兄弟,那是昏君不晓得你的厉害,正说明他昏聩无能,好啦,莫生气了。” 张献忠便气咻咻地拍案道:“俺忍着这口气,非要和他拼命不可。” 一连几日,浩浩荡荡的闯军已大部渡过了河,而后与张献忠的人马合兵一处。 这各路的流寇,当初都是同源,因而很快便打成了一片。 大家各自说着彼此跟着自己首领转战的经历。 当然,军中传言得更多的,却是那奇怪的官军。 那些官军抓了人,如何善待,平日里还有肉汤喝之类的事,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起初不信,可当有张献忠的人取出了牛肉干来分食,这一下子,许多人嚼着这牛肉干,顿时眼睛放光起来。 其实闯军在武昌,本也就勉强能填饱肚子而已。 而此次北伐,很是仓促,而且一路都是疾行,途经的许多区域,都是当初灾害最频繁的地方,说难听一点,这些地方,早就没几个人了,想找几个士绅拷饷都不成。 补给不够,士绅也没了,也就靠着他们平日里熬得了苦,靠着基本的口粮一路行军,勉强支撑着。 因而不少人,每日的口粮不过是半斤粗米,若不是因为李自成有威信,大家信服他,怕早就坚持不住了。 现如今,得了张献忠军马的一些口粮接济。而这些口粮,实在是比自己平日的口粮不知滋味好多少,登时过足了嘴瘾。 只是牛肉干这玩意,它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其实是你越吃越馋的。 因为一个人若是一辈子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粗粮勉强吃着,能填饱肚子,他便能知足了。 可似这样专门腌制的军中肉食,滋味不是一般的好,等你吃过之后,再吃粗粮,就很难不觉得是味同嚼蜡了。 而且这玩意就好像烙印一般,一旦尝过,便永远记得这滋味,肚子里空空的时候,眼睛泛黄,脑子里就全是这个了。 周七八已将口粮全部拿去和人分享了。 这倒不是周七八大方,而是流寇之中,其实是早就有互助的习俗的,大家生活都很艰苦,若是不互助,根本无法坚持。 这时,周七八所能吃的,也是和闯军一样,都是那些糙米了。 吃了许多天羊肉汤的他,此时再吃这个,便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大军继续向前。 他则绘声绘色地和一个中年的老卒讲述自己身上大衣的来历,又说那些官军,也都是关中人。 “关中……是那些往京城跑的那些人?我当初逃荒的时候,也遇到过几批,说是去京城的,当初还许多人笑,说这是找死,定是官军在那里设下了埋伏,只等他们自投罗网呢。” “对,就是他们。他们的气色很好,人也精神得很……”说着,说着,周七八居然下意识的有些羡慕起来。 “可我听闻,他们都被官军杀光了。” “这有啥,在官军那里,俺听人说,咱们也早就被官军剿干净了。听他们说,各路官军报捷的奏本,今日杀一千,明日杀一万,这杀俺们的数目,都要超过大明百姓的数目了。“ “……” 这般一说,大家都不由地笑了。 可周七八虽然笑,这笑容却有些苦。 他永远忘不了被俘的经历,就好像铭刻在了骨子里。 他随大军,继续浩浩荡荡前行。 与此同时…… 天启皇帝在这个时候,也率骑兵,亲自侦查闯军的动向。 天启皇帝擅长骑射,而且他一直以太祖高皇帝和成祖皇帝为楷模。 这两个祖宗,最爱干的事就是出征的时候,会亲自带着人去前线探查敌军的虚实。 天启皇帝觉得这是自己祖传的手艺,这传统不能丢。 主要还是打了一场大胜仗,可惜自己只能远远看着,心痒难耐得很,便以刺探的名义,带着一两千的骑兵出发。 张静一则是怕他出什么状况,便也只好乖乖地跟着。 这一支精良的骑兵一路飞驰,很快便遭遇了大量的斥候。 这些斥候一看到一窝蜂的官军,便立即回去禀报。 因而,此时双方的心里便都有了数,敌人就在附近不远了。 “陛下……陛下……”李定国匆匆飞马而来,边道:“前头发现了许多的流寇,人数众多……” 天启皇帝一听,顿时抖擞精神起来,眼眸里闪动着光芒道:“莫非贼军的中军就在此不远吗?这李自成,来的倒是很快!” 李定国则道:“陛下,我等还是先撤回去吧,这里让卑下继续打探便可。” 天启皇帝不理李定国,却看向张静一:“张卿,咱们现在就回?” 张静一想也不想便道:“陛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天启皇帝却是豪迈地笑起来道:“我们是精良的骑兵,来去如风,怕个什么呢?不妨继续试一试他们的虚实,朕听闻李自成有一支老营人马,战力非凡,倒是很想见识一二。” 张静一便没有再说什么了。 毕竟自己不是文臣,有什么好劝的。 况且看天启皇帝这个样子,想劝回去,比较难。 再说一两千个骑兵在此呢,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正如天启皇帝所说的那样,真要跑,什么时候都可以。 于是很快,便又有了消息来:“前头的人马停住了,附近的斥候也越来越密集,看来贼军也察觉到了我们。” 天启皇帝点点头道:“这中军的大抵位置在何处?” “东南三十余里。” 天启皇帝眯着眼,这时候,他整个人容光焕发,体内,似乎列祖列宗们附体,居然有了一丝渴望,声调也不自觉间提高了许多:“再抵近一些,朕想看看……这李自成的军马是个什么模样的。” “喏!” ………… “传令,就地防备,要防范于未然,这么多的骑兵出现,看来……官军的主力……就在这附近了。” 这一边,李自成得到了奏报之后,也变得格外激动起来。 终于……见真章了! 第六百八十九章 进攻 天启皇帝说罢,继续带队飞马疾驰。 张静一倒也跟上,不得不说,天启皇帝的骑术是几精湛的。 这一路过来,反而张静一狼狈得够呛。 到了傍晚,安营扎寨,天启皇帝却依旧情绪颇好,召张静一至大帐,抬头看着张静一道:“张卿,这李自成此番与张献忠等,已聚众不下二十万了,如今又都在京城,过了邯郸,便是北直隶的腹地,此天子脚下,京畿所在,一旦越过去,损失惨重啊。” 显然这个时候,天启皇帝也不免有些小小的后悔起来了。 早知道不放张献忠了。 张静一则是神情自若地笑了笑道:“陛下不必担心,明日不如就让臣先去攻一攻看?” “什么?” 天启皇帝讶异地看着张静一,接着道:“你什么意思?” 张静一道:“臣想试试看,流寇战力如何。” 天启皇帝不可思议地看着张静一:“就用这些骑兵?” 张静一很是确定地道:“对,就用这些骑兵。” 从前的时候,都是天启皇帝鲁莽,但是没想到这一次,张静一竟比他还莽。 天启皇帝立马摇头道:“贼势甚大,不可小看了。咱们此前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而且这些人没有见识过火器的威力,才可一战而定。但是切切不可自满,正所谓骄兵必败,张卿就算再张狂,也切切不可将他们当做乌合之众。” 奔驰了一天,众人都累了,于是当夜睡下。 次日一早,天大亮,营地里已生了炊烟,吃过了早食,大家便都上马。 此时却有人急匆匆地来报:“陛下,前方四五里,出现大量的贼军。” 天启皇帝听罢,道:“他们夜里也行军吗?为何夜里没有人巡视,不来禀告?” “夜里已经有人察觉了流寇的动向,不过陛下那时已是睡下,恩师……恩师得了奏报说不必急,随时看好了便是,流寇们多为夜盲,夜里闹不出什么动静。” 天启皇帝一时无语,他突然发现,一向谨慎的张静一,现在却变得大胆起来了。 天启皇帝忍不住朝着远处的张静一招手,待张静一过来,天启皇帝便道:“仗不是这样打的,遇敌作战的时候,当然要鲁莽,因为不破釜沉舟,如何能获胜。可战前却要比任何人都要谨慎,得知己知彼……张卿,上马吧,此处看来不能久留了,一旦被人围住,便不妥当了。” 于是众人纷纷上马。 出了两三里地,却见附近到处都是流寇。 这些流寇也不知是他们的中军,还是左右两翼,又或者是先锋,却是漫山遍野,到处都是。 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则队伍齐整,数百上千人持着武器行军。 天启皇帝这一队骑兵,在遭受了一股流寇之后,立即磨刀霍霍,一千七百骑伫马,倒是临危不惧。 天启皇帝当机立断地道:“看来贼军的大部,就在此不远了。迅速冲散他们,而后回邯郸去,不宜久留。” 于是骑兵立即开始摆阵,一个个从腰间抽出锋利的马刀,他们所选用的,都是最好的马,而手上所用的刀剑,也尽都是精钢打制。 唯一和其他的东林军相同的,便是这一身大衣。 其实穿大衣不是为了统一,而是大家发现,这样的棉大衣,是天然的绵甲,它比那种铁甲要轻便许多,穿着并不沉重,正好符合轻骑的机动为先的理念。 而且它的防护力,并不在寻常的绵甲之下,尤其是在这个时代,他们的敌人武器大多比较粗劣,不够锋利的刀剑,根本无法戳破这样的大衣。 这里头的原理就是,只要我穿得足够厚,他们就破不了我的防。 “张卿,你马术不好,在此带人殿后,朕带人冲一冲。”天启皇帝此时也拔出刀来,脸色很凝重的样子。 说罢,大呼道:“随朕来!” 一声令下后,上千的马匹开始躁动,大家徐徐的策马小跑。 而后,天启皇帝大呼道:“杀!” 于是,队里口衔着竹哨的骑兵长们,纷纷吹尖锐的竹哨。 随着哨响,上千铁骑便如旋风一般,正面冲刺。 前头那一队人马,零零散散的,却也足有两千多人。 流寇行军,并不是一窝蜂数十万人大家凑在一起行动。 而是有的人快一些,有的人慢一些,数十万人,可能是遍布在数十里的区域。 这一支显然已算是流寇中的佼佼者了,他们的体力更好,不然也不会比其他的流寇更快一些。 当然,这一支人马也是临时拼凑的,有数百个李自成老营的部下,还有上千其他的杂鱼流寇。 又混搭了一部张献忠的人马。 之所以张献忠的人马也在其中,是因为大家认为张献忠虽然是败军之将,可毕竟已来过一次,对这里的路径熟悉,这附近哪里有水井,哪里有古刹,官军的布阵如何,他们都十分清楚。 而周七八,就在这其中。 周七八其实满肚子的牢骚。 牛肉干和干粮都给分出去了,紧接着只能开始吃闯军的军粮,只是……越吃越觉得味同嚼蜡。 这几日,他每日都觉得自己永远处在饥馑的边缘,这种感受,让他越发的怀念起做俘虏的日子了。 不只如此……这里宿营,夜里依旧还是很冷,可显然没有人专门去张罗怎么取暖,大家点一点篝火,席地便睡,到了半夜的时候,木柴烧干净了,即便是裹着大衣的周七八,还是给冷醒。 至于其他的,他亲眼看到一个伙伴在半夜被冻死,清早的时候,人已僵硬了。 此时,他们说话的时候,说到了官军,却故意会将邯郸官军和官军进行区分,似乎在他们心目之中,邯郸官军和其他的官军是两个品种。 越是靠近邯郸,周七八的心里就越发的复杂起来。 他实在不想再去和邯郸官军作战了,倒不是因为他怕死,毕竟像他这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一条烂命而已,也没什么好贪生怕死的。 真正的原因在于周七八朴素认知里,人家将自己放了,自己竟还再去打人家,这有些不厚道。 不过人总是随波逐流的。 许多人和周七八一样,没啥士气,只是走一步看一步。 而在这个时候……他们发现了一支军马在侧。 这一下子,带队的首领顿时大惊,而后……让大家伙儿准备迎敌。 对面全部是骑兵,而且看上去很精良。 这让那首领不敢怠慢,因为他很清楚……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碰到了骑兵就是一个死。 当初在关中起事的时候,大家并不畏惧寻常的官军,唯独畏惧的就是骑在马上的官军。 “准备,准备……咱们和他们拼啦,干死这群狗娘养的鹰犬,大家不要慌,周遭都是咱们的人,只要咱们将他们拖住,用不了多久,附近的弟兄们便会源源不断的来驰援,到了那时候……咱们将他们围了,将这群狗娘养的东西,统统宰了。” 首领目露凶光,他的这一番话,虽然粗糙,但还是颇有水平的。 一方面告诉大家,自己会和大家同生共死,另一方面让他们不要恐惧,自己人多,附近有足够的援军。 于是,一干人开始乱哄哄的抬出竹竿,或是密密麻麻的聚在一起做好迎接冲击的准备。 他们甚至将随行的几辆大车,摆在前头。 当然,派人去附近求援也是必不可少的。 就在这混乱之中,骑兵开始攻击了。 随着一声声尖锐的哨声…… 这哨声一出…… 一下子……原本总算是稳下来的流寇们,竟开始哗然下来,有人下意识地道:“是邯郸的官军,邯郸的官军来了……” 此言一出,许多人的士气直接一泻千里。 邯郸官军的战斗力,他们是亲眼见识过的,那些人个个都健壮无比,又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武器。 周七八握着竹竿子的手,开始在颤抖。 紧接着,骑兵已经预备开始冲刺了。 这让本是有些混乱的流寇们,更加混乱起来。 首领急了,额上黄豆一般的冷汗流出来,他不断吆喝道:“别怕,别怕……他们终究还是人……怕个什么,拿下了他们,到时自有犒赏,回去吃肉去。” 这不说还好。 一听说吃肉,周七八便觉得饥肠辘辘起来,重要的是,这让他的记忆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 猛地想到……自己在邯郸被人善待,想到那一张张面孔,还有那送大衣给自己的生员,那人没和自己说上几句话,只是嘱咐自己别冻坏了身体。 而现在,这大衣还穿在自己的身上。 他登时心里不禁有些惭愧起来,总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恐惧……不安……惭愧…… 还有一点点……更奇妙的心思。 周七八甚至在想,这一次若是被俘了,不晓得……吃的是啥…… 就在这一刹那之间。 哐的一声。 他手中的竹竿……应身落地。 有人骂道:“七八,你做什么?” 周七八哀嚎道:“俺们打不赢的,而且人家不会为难俺们!” 第六百九十章 摧枯拉朽 这周七八不傻。 一来面对的是骑兵。 二来见着这些官军,却不像见着从前那些官军一样有什么深仇大恨。 说难听一些,人家刚刚好吃好喝的招待自己,临走的时候还给自己送粮送钱,连自己的大衣都是人家的。 这时候跟人拼杀,被他们杀了自己觉得冤枉,将他们杀了,良心也过不去。 这第三,才是最至关重要的。 流寇为何拼命? 不就是那些官军将自己的首级当做发财的工具吗?因而,莫说你是流寇,就算你不是流寇,当初在关中,即便是寻常的流民,这杀良冒功的官军也多的是,因而,你不得不反,因为你不反就是死。 可现在局势却全然不同了。 对方压根就不会让自己死。 因而,周七八再不犹豫地丢了竹竿。 接着对一旁的人道:“别打了,他们不会杀俺们!” 这一番话,顿时令其中一个闯军的小头目勃然大怒。 那小头目拔刀,气咻咻地瞪大着眼睛,朝着周七八大喝道:“大胆,这个时候,你想做什么……” 此言一出。 却发现队伍之中,竟有不少人学周七八一样,大呼道:“俺们不打啦,俺们投降!” 若只有周七八一个人,还可以为了军纪,将这周七八收拾一通,以儆效尤。 可跟着周七八一起要降的人竟是不少,这一下子,那小头目也有些慌了。 何况这么多人丢了武器,那些原先武昌来的流寇,此时也有些动摇了。 眼看着骑兵呼啸而来,这边却有许多人开始稀拉拉的后撤,他们纷纷丢了武器,高呼道:“俺们降了,俺们降了……” 这时候……真如日狗一般。 本来面对骑兵,便需密集的步兵阵抵消冲击,而且是九死一生。 再出现这么一群人,这几乎就等同于是找死了。 因而,不少人的心思动了。 这些武昌来的流寇,也早就听说了羊肉汤多美味,东林的官军如何的客气。 一面是穷凶极恶,装备精良的铁骑。 另一边是吃肉发钱。 到了这个时候……便更多人也纷纷丢弃了武器。 不过他们心里还是有些担心。 不会丢弃了武器,官军便将自己杀个干净吧。 “降了……降了……” 此时,呼声越来越大。 那首领一时进退失据。 倒是一旁,一个张献忠部的头目拽着他的胳膊道:“降了吧,大家伙儿现在都不想打了,何况……断不会加害我们的,这个时候再拼,必死无疑。” 这首领骂骂咧咧道:“俺不能对不住闯将!” “非俺们不义,可是弟兄们的性命,你就不顾啦?大家伙儿不过求活而已!” “哎……”这首领找着了一个台阶。 其实军心已乱,他很清楚,这种情势之下,自己根本抵不过骑兵的一次冲击。 很显然,大势已去了。 这首领只好放下了手中的刀,大呼道:“弟兄们,俺们降了!” “快!快!”周七八这些人大喜。 他们拖下一人的素衣,拿着长杆子将素衣绑了,便挥着杆子来回摆动,口里纷纷高呼:“降了,降了!” 论起投降,他们是专业的。 而且被俘期间,他们已经学到了不少投降的小窍门。 为了防止误伤,大家伙儿丢掉武器,然后扬着杆子,杆子上有一块布,管他什么布都好,最好不要深色,用浅色的布一挥舞,官军便晓得是什么意思了。 这一两千人,乱哄哄的,大呼之后,对面的骑兵,果然开始慢慢地降下了速度。 先有一披着灰色大衣的人飞马而来,在队伍附近观察了一二,而后这人落马,开口就是关中的口音:“谁是领头的?” “俺。”首领站了出来,忐忑不安。 不过见对方只有一人来,倒也让他有些放心。 这人道:“你们降了?” “是,降了!” 这人露出一丝微笑,道:“这便好,从此之后,便是自家兄弟啦,我瞧你口音,不是关中人,是河南孟津那边的?” “你也晓得?” “俺们军校里也有几个孟津的,还有一个和俺是同寝,好啦,既是降了,便不啰嗦,男儿大丈夫顶天立地,说话要算数。” “中,算数,算数的。”这首领悻悻然的样子。 于是,这人从腰间取下一个腰牌,丢给这首领,接着道:“带着人继续往北走,若是遇到了咱们的斥候,拿腰牌给他们看,他们自会带你去安置招待,好啦,俺还要继续出击,就不奉陪了,赶紧走吧。” 这人交代一声,那首领顿时伫立在原地,风中凌乱。 就这…… 这就算是降了? 他感觉有点不太真实,以至于他又认真地摸了摸手里的腰牌。 他们就不担心,待会儿俺们还反? 无数个疑问,出现在这首领可怜的小脑袋里。 而那骑兵生员已回头,翻身上马,直接扬长而去。 “首领,俺们怎么办?” 眼看着骑兵已是去远。 首领继续摸着腰牌,不吭声。 周七八这时道:“还愣着做什么,俺们赶紧北上,去喝羊汤去!” “……” “就是对不住李大哥!” “都已降了,还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何况官军也不害他性命!” 这话一出。 大家就都想通了。 不少人甚至流着口水。 首领此时倒是回过了神来,一跺脚道:“走!” 于是浩浩荡荡的人,挥舞着作为投降信号的竹竿子,便呼啦啦的北上去了。 ………… 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很费解。 特么的…… 还有这样进兵的? 一路连续遭遇了几路流寇,真正交战的就只有一次,且即便是这一次,也只是一次冲击之后,死了十几人,对方便拼命的要降了。 不只是如此,对方的投降还很专业。 完全不给进攻方任何钻法律空子的可能。 于是,这一千多骑兵,如入无人之境,所过之处,望风披靡,纵横了数十里,降者无数。 更是遭遇了一小支比较精锐的骑兵,这是张献忠和李自成的老营人马。 只是还未交战,张献忠的人马就先降了。 李自成的人马骑马跑了一些,其他人不得已之下,也只好请降。 甚至那张献忠的人还主动请缨,要骑马跟着东林骑兵后头一道作战。 天启皇帝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们,倒也没说啥。 其中一个骑兵,在队伍里还和生员打招呼:“还记得俺吗?吃肉汤吃的胀了肚子被抬走的那个,哈哈……” “……” 于是,骑兵的队伍从一千多,变成了三千多人。 继续横扫。 一时之间,原先是四面楚歌,现在却统统成了四面都是自家人。 打着所谓官军旗号的遍地都是。 甚至还好几次重新遭遇了流寇,却发现人家已经降过一次了。 天启皇帝终于明白了,于是对着张静一乐呵呵地道:“了不得啊!张卿的用意,朕明白了。” 张静一笑着道:“不知陛下明白了什么?” “善待俘虏,便可瓦解敌方的士气。” “要看情况而论。”张静一认真地道:“对付士绅,是因为士绅与陛下的新政有了根本的利益冲突,就算俘虏了他们,他们也不在乎吃饱穿暖,就算放了他们,他们还是敢反。” “可是对付流寇则是不同,流寇本质就是活不下去的人,臣说难听一些,收买他们的成本,本就是低得不能再低,陛下但凡对他们有丝毫的善待,他们意识到自己降便不会加害,也意识到降了就能过好日子,谁还愿意饿着肚皮为寇呢?如今,陛下以仁义和宽恕剿寇。这些贼寇,从来不是生来便是贼的,只要晓得陛下的仁心,自然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天启皇帝不由大喜道:“好啦,朕知道啦,张卿这攻心术果然厉害!好啦,不啰嗦,我等立即去取贼中军吧,今日朕要教这李自成做朕的阶下囚!” 直取中军,是有些冒险的。 不过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似乎已经不容多想了。 立即便有一个张献忠老营的骑兵带路,一行人风驰电掣一般,行进十数里。而此时……一个大营就在眼前。 其实这个时候,整个大营已经动摇了。 四面八方的消息传来,这个说谁谁谁被官军击溃,那个说谁谁谁带人降了。 还有一部分不肯投降,却是落单逃回来的,带来了一个又一个的噩耗。 中军这里,早已是军心大乱。 此时李自成已是日了狗,他巡营的时候,发现一队老营的兵正在其首领的指挥之下收拾行囊,一问之下,才知道对方想等官军来了,做好投降的准备。 李自成自是勃然大怒,立即叫人将其首领押来,人一抓,才发现,此人竟是张献忠的另一个干儿子艾能奇。 艾能奇和孙可望一样,都是张献忠的义子,孔武有力,而且还读过书,可谓有勇有谋。 这张献忠诗做的虽不好,可是收干儿子的本事却是厉害无比,这干儿子,是一个比一个还厉害。 因而这个也很有能耐的艾能奇,在流寇之中,有着巨大的威信! 第六百九十一章 兄弟离心 李自成一看抓来的乃是艾能奇,顿时有些无语。 因为他知道,艾能奇乃是张献忠的干儿子,真要动这个家伙,那么他和张献忠非要反目不可。 要知道,现在军中,张献忠和闯王高迎祥的残部,可有近十万之众。 李自成压着怒火,喝道:“艾能奇,原来竟是你,你的父亲也是一条好汉,哪里想到,你竟是这般的怂包,在此扰乱军心,是为何意?” 艾能奇道:“俺……是为了弟兄们的性命着想,官军已经进攻,摧枯拉朽,咱们打不赢的,不能枉送了弟兄们的性命!” 这不说还好,这般一说,李自成更怒。 这啥意思? 俺一定会输? 李自成道:“俺只问你,扰乱军心,该当何罪?” 艾能奇道:“掉脑袋不过是碗大的疤,也没什么了不起,杀了我便是,可若是说我乃是怂包,俺却不服,俺也是一条好汉,可大丈夫在世,终要讲一个义字,那官军抓了俺,好吃好喝的招待,又放了俺出来,不肯拿俺的脑袋去报功,这便是再造之恩。俺虽是看这大明朝廷不高兴,恨不得杀尽天下的劣绅,可总不还要将俺的恩人一并杀了,大丈夫在世,冤有头债有主,这刀子该对着谁,俺心里自有分寸。” 说罢,艾能奇又道:“何况,官军确实厉害,真要顽抗到底,便死无葬身之地。俺不怕死,可弟兄们,弟兄们跟着众首领,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在这该死的世道,求一苟活而已,却为何非要枉死不可?” 李自成气的要吐血,到了这个时候,你才说这个话,人家官军已经要杀到家门来了。 你早一些说,俺当初宁可将你礼送走,眼不见为净就是了,可现在说,这不是故意动摇军心是什么? 李自成其实是很沉稳的人,他心知艾能奇这一番话,影响恶劣,便故作莽撞的样子,要拔腰间的刀,愤怒的咆哮道:“好,你不怕死,今日俺便拿你的脑袋,去祭那些平日里被官军杀了的兄弟。” 铿锵…… 腰间的刀便要拔出来。 另一边,李来亨、牛金星、刘宗敏几个便忙是上前,一把将李自成拦住,李来亨道:“不可啊,自家兄弟,有什么话不可好好说。” 刘宗敏也道:“这是一个浑人,和他见识做什么?将军,依着俺看,狠狠打几十棍子便是了,不至到这样的份上。” 李自成还不解气,主要是这个时候,艾能奇还是不肯服软。 李自成道:“今日不杀此人,我等如何击退官军?” 这时有一个人拜倒在下,道:“叔父,今日若杀艾兄弟,天下的好汉只会说叔父不义,何况,这还是张叔父的义子,怎么可说杀便杀!” 却在此时,一个石破天惊的声音道:“无规矩不成方圆,今日若是任他这般放肆,主公,学生只怕人人都要效仿啊。” 众人朝着这声音看去。 却是孙之獬。 那李来亨几个忍不住冷哼一声。 孙之獬却不去看李来亨等人。 其实他知道,真正能做主的只有李自成,自己不必和众将搞好关系,只要让李自成信任自己即可。 孙之獬随即道:“现在外有强敌,若是不能清除首鼠两端之人,那么众人必怀异心。那昏君善待俘虏,实是卑鄙无耻,他们竟狠毒到给俘虏吃肉,这样的做法,正是希望借此引发我们的混乱。主公,大战在即,主公理应严惩二臣,才可与昏君决战。” 是啊,这不就是一个大阴谋吗? 孙之獬当然清楚这是阴谋,可是他发现,李自成这边竟毫无办法。 而对于孙之獬而言,其他人可降,他这曾经的大明臣子,却是决计没办法降的,眼下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李自成听孙之獬的话,反而慢慢冷静下来:“你也说大战在即,莫非先生有何策?” 孙之獬道:“依学生来看……眼下当务之急……是……” 他抬眸,而后露出了几分狡黠之色:“主公莫非是忘了,我等行军来此时,劫了遂平郡王?” 李自成道:“那个朱恭权?” “正是。” 朱恭权乃是遂平郡王,是属于分封于河南的周王的一支余脉。按照大明的祖制,亲王之子封郡王,因而,这河南围绕着周王府,还册封了不少的郡国。 这遂平郡王朱恭权,便是其中之一。 他运气很糟糕,本以为流寇都跑去了武昌和南直隶,因而心急火燎的带着他的长史和佐官们在遂平这边重新筑城,本以为河南的民乱已经过去了。 谁晓得,流寇突然来了。 他来不及逃走,被逮了个正着。 孙之獬道:“这遂平郡王朱恭权作恶多端,今日又在我手,不妨就将他押来,让张将军父子数人,当着大家的面,将其手刃,挖了他的心肝出来,如此,岂不是好?” 他此言一出,李自成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官军不是善待你们张献忠的部众吗? 既然你们已经不可靠了。 那么索性,就拉一个大明的郡王来,你们将其杀了,这件事便罢了。 虽说大家起事的时候,也没少杀大明的宗室,可那个时候,大家是走投无路作乱,杀宗室情有可原。 可现在不一样了啊。 现在人家官军善待了你们,你们却还杀大明宗亲,若是你们张献忠父子这些人,再被官军逮着,这件事让人知道,他们还肯对你们厚待吗? 这等于是将张献忠等人,拉到了自己的船上,再不担心他们首鼠两端了。 可问题就在于……若是这样干,只怕张献忠和他的部下们,少不得对自己会生怨言。 李自成还是一脸欣慰的看了孙之獬一眼,这大明的读书人,从前自是厌恶到了极点,可现在……却不得不说,这些人也并非全无用处,他们的心思很毒,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可有些毒计,却还是颇有用处的。 李自成便是看向艾能奇,道:“你怎么说?” 艾能奇道:“你要杀便杀,何须用此等不入流的手段,当初弟兄们服气你,是因见你乃是豪杰,今日却鼓捣这样的手段,算什么好汉?” 他这般一说,李自成面上露出了羞色。 猛地,李自成方才警醒,一时无言。 孙之獬却道:“主公,当断不断啊,人人可降,可主公与学生却降不得,如今大战一触即发,岂可有妇人之仁。” 李自成抿嘴不语,他垂着头,难下决心。 孙之獬还要劝。 却在此时,有人踉跄进来:“官军来了,官军来了……” 李自成大惊,立即走出了大帐,却见这大帐之外,远处的地平线,似有无数黑乎乎的影子。 营中大乱,许多人纷纷道:“官军来啦……” 之所以混乱,其实也可以理解。 毕竟这中军的外围,散布着十万大军,十万大军,竟不能阻止官军,一日之间,这些骑兵便抵近于此,可见对方的可怕。 紧接着,那艾能奇的营地方向,突然出现混乱,原来是艾能奇的部众见状,立即开始哗变,有人大呼:“救了咱们首领,这便去投官军去。” “我等若是拔刀相向,那还是个人吗?” “咱们的首领都被拿了,说不准已被李自成杀了!” 一时之间,还不等骑兵开始冲营,大营之中,便已大乱。 其他各部,也都如没头苍蝇那般。 这时,却见张献忠带着一队亲卫来,这张献忠坐在马上,觑见了李自成,另一边,又有孙可望带着一队人马杀奔来此,与李自成的部下产生了冲突。 张献忠飞马来此,大呼道:“李兄弟,你要杀俺儿子吗?” 李自成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大营之中乱糟糟的,他只好按着刀,道:“张兄弟下马说话。” “俺不下!”张献忠厉声道:“俺拿兄弟待你,你拿俺儿,却是什么居心,孩儿们就算是不懂事,你要代俺教训也便是了,喊打喊杀做什么,他人在何处?” 李自成只好道:“人还活着,只是……” 张献忠松了口气,这才下马,倒是他的亲卫们,却一个个警惕的护卫着。 张献忠这个人最护犊子,这也是为何他的干儿子们对他忠心耿耿的原因。 此时,孙可望也气势汹汹的带着人来了。 张献忠制止孙可望,却继续看着李自成道:“将人交出来,他做错了事,俺教训他。” “张兄弟,官军已至了。”李自成道:“大战在即……” 张献忠打断他:“我自然晓得大战在即了,可俺儿若是还被人押着,俺让谁带兵作战?” 李自成无奈,朝后头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匆匆去了。 李自成道:“你我兄弟,到了此时,该当拼命才是。” 张献忠这才满意,不过……说到抵御官军,张献忠的心思在此刻变得复杂起来。 从前遇到了官军,他无论表面如何稳重,心里还是紧张的,毕竟关系着死生大事,稍有疏忽,便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可现在……却没有从前的紧张。 第六百九十二章 万事休矣 就在李自成和张献忠还在说话的时候。 大营东南角,已是大乱。 在这猝无防备的时候,精锐的骑兵直接发起了冲击。 一时之间,竟如无人之境。 原来那东南角,主要是张献忠的人马。 给天启皇帝带路的人,自是朝着自己熟悉的方向去。 这张献忠的人马听说官军来了,下意识的想要抵抗,可细细一思,对方来势汹汹,抵抗就是九死一生。 而若是降了,这几日粗粮吃的本就难受,如今还可改善伙食,说不准还能得一些钱。 于是乎,他们瞬间做了决定,没有拼死抵抗。 可这……却将附近的李自成的武昌流寇坑惨了。 他们还等着张献忠的人先顶着一阵子,自己跑去合围呢。 对付骑兵,最好的办法是先让一部分精锐抵挡,挫了骑兵的冲击力,而后其他人马再合围上去,让其陷入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困之中。 结果人家在前头,挡也不挡,直接降了,这边一看,好家伙,连给人犹豫的余地都没有,仓促的要准备迎击,可是已经迟了。 精良的骑兵在前,后头又有一队已投降了的张献忠老营骑兵,瞬间在这撕开一道口子,一时之间,人仰马翻。 而这还不是致命的。 最致命的是四面都是降了的声音,让人陷入一种生生的绝望之中。 原本自己的人,是对方的数十倍,可硬生生的,竟被玩成了四面楚歌,而且天知道……对方来了多少人马,眼前这骑兵,就已让人够呛了。 这些骑兵的骁勇,和老营的骑兵完全不同。 老营的骑兵,乘坐的其实并不是战马,事实上,流寇也养不起多少战马,单单战马所需要的精饲料,便很够呛了。 所以虽然他们夺得许多的马匹,可实际上它只是马而已。 这种马没什么冲击力,而且也没办法时常操练,本质上,这就是所谓的马上的步兵。 可现在,他们才真正见识到了铁骑的威力。 锋利的长刀,疾驰如旋风一般的战马,还有那马上的人,一个个体力和臂力都是惊人,且异常的凶狠。前头的人带队冲锋,后队呼啦啦的密集陷阵,根本毫无破绽。 又一处大营崩溃。 败兵只能疯了似的朝中军方向逃。 这一波反冲锋,倒让原本还算是有一些组织的营地冲散了。 于是,有喊杀声,有大呼吃羊汤的声音,也有说给我顶住,另一边却有人大骂:“这些官军不杀人的,莫要绝了自己的后路,他们不杀俺们,俺们何必杀他们。” 战场之上,这样的情况乃是大忌。 李自成目瞪口呆地看着好端端的十几万大军,就这么神奇的开始土崩瓦解。 孙可望那边,有人道:“少将军,你看,俺们营的人也降了。” 孙可望回头,却见自己的大营,几乎没有任何的抵抗,便放了骑兵过去。一时之间,他尴尬的不得了! 他的部众,已算是张献忠的老营人马了,按理来说最是忠心的。 可如今…… 孙可望身上还带着伤呢,便看向张献忠,恳切地道:“义父,给弟兄们一条活路吧。” 孙可望虽然是张献忠的义子,可性情和张献忠全然不同。 张献忠有其莽撞的一面,可孙可望却精通语言的艺术,他没说降了吧,毕竟这不好听,会刺激到他这义父的自尊心。 可若说给弟兄们一条活路,性质就彻底的变了。 张献忠脸色阴晴不定。 李自成的脸色也是阴晴不定。 双方身边的亲卫,却都下意识的开始去握腰间的刀柄。 此时,有人跑了出来,竟是那孙之獬。 孙之獬脸色惨然,眼看着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是最担心李自成心志不坚的人。 毕竟,孙之獬已将所有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了李自成的身上了。 孙之獬道:“主公,不可降啊,官军来的不多,事情还有转圜的机会,现在主公倘若决绝,胜负尚未可知。那昏君残暴,主公落在他的手里,定不会有好下场。” 李自成眉梢动了动,他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张献忠:“张兄弟,你怎么说?” 张献忠虽说有时鲁莽,可也不傻,深知这是试探,便也扬眉:“俺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其他的事,俺且不论,咱们当初聚义,当着高大哥的面,一道立誓,说是要杀尽天下的狗官劣绅,还这天下一个太平。俺没什么说的,这些年来,在俺刀下的狗官和劣绅,也算是数之不尽了。可是李兄弟,你在武昌……却与此等人媾和……” 他说到此等人的时候,手指向孙之獬:“祸乱国家和天下者,不正是这些人吗?与这样的人媾和,就为了翻了这大明,那么……你李兄弟岂不成了第二个大明皇帝?与当今这昏君又有什么分别?现如今,这样的狗货却在你的身边,在如此危急的时候,奢谈什么教弟兄们拼命,这是什么狗屁道理?这道理,俺可以说,俺这几个干儿子可以说,你帐下几个兄弟也可以说,哪怕是你我身边的亲卫也可说!因为俺们说去拼命,是当真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拿着刀子去和人血拼!” “可他是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一个狗屁的腐儒,平日里跟着昏君作威作福,欺压俺们这些劳苦之人,等到那昏君也容不下他了,他便投了你,奢谈什么拼命。这十年来,他这样的人,可有拼过什么命?他自跟了你左右,又可曾流过什么血!” 这般一说,李自成一时无语。 张献忠则继续道:“俺他娘的是个粗人,没你们这么多心思,俺做过顺民,也做过逆民,若是将来还有机会,便是皇帝俺也敢做,可只一条,却决不容这样的狗货左右俺和俺兄弟的性命。俺当初带着人到处杀官,可是和他们说了的,要带他们寻一条活路,现在生死就在旦夕,还有什么可说的?” “弟兄们,这厮要劝咱们和官军拼命,那好的很,他自己拼命便是,都跟俺来,咱们投官军吃肉汤去。” 张献忠一吼,艾能奇与孙可望顿时响应,其余之人,亦纷纷欢呼。 张献忠翻身上马,见有人想要阻拦,虎目一瞪,大喝一声:“谁敢拦俺!” 此言一出,那几个李自成的亲卫顿时垂头丧气起来,忙是侧身让开道来。 张献忠再不多言,再不回头地引兵而去。 此时,大营一片混乱。 到处都是败兵。 崩溃的流寇争相践踏,已是哀嚎四起。 孙之獬眼看如此,心下又慌又急,便忙上前道:“主公,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日至此,不妨先走,回了武昌再作计较。” 此言一出,李自成身边众将已露出了愤慨之色。 平日里就看你不顺眼,现在说是先跑,可不是说带着弟兄们撤退这样简单。 如今各处都是混乱,一旦要落荒而逃,那么谁来断后?况且这里的马匹不多,那么又让谁骑马逃走? 本质上,这等于是让李自成抛弃自己的弟兄们苟活了。 李过最怒,他是李自成的亲侄子,自打李自成招揽了这些读书人,他便一直憋着气,可此时已到了生死关头的地步,于是他再也忍不住的一把揪住了孙之獬,怒骂道:“拼死你不敢上前,要逃你倒是想随着俺叔跑,张叔父说的不错,与你这样的人勾连一起,是什么好汉!” 孙之獬大为惊恐,慌忙求饶。 李过越发看不上这等人,气得直接一脚将他踹翻。 却在此时……一队铁骑,已如旋风一般,气势汹汹地朝着这边杀奔而来。 终于……他们来了。 精锐的铁骑,无人可挡。 实际上,也没人有心思去挡。 片刻之后,团团的铁骑便已将这里围住。 他们倒是没有提刀杀人,只是很快,有一个骑兵带着十几个人马上前来。 此人,大家都认得,却是李自成老营的一个首领。 这首领道:“李大哥,官军教俺来劝降,他们说了,当初谋反,非我等之罪,乃天灾人祸的结果,若是愿降伏,今日还认咱们是大明的子民,过去种种,尽可既往不咎,只是……过了今日,还要做逆贼,从此之后,便是不共戴天了。” 李自成此时只觉得五内俱焚,看着外头磨刀霍霍的铁骑,随时蓄势待发,沮丧道:“明日?还会有明日吗?我等今日若是不降,怕是活不过今日了吧。” “不。”这首领道:“他们的意思是,今日若是不降,便可放不肯降的走,今夜子时之前,断然不会发起攻击,只是过了今日这机会,往后便是你死我活了。” 还有这样的好事? 所有人面面相觑。 李来亨等人更是大惊失色,这哪里是官军的作风? 李自成听罢,眼眶却已红了:“万事休了,万事休了!” 李过道:“叔父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就真的万事休矣!”李自成感慨道:“难道这弦外之音,你还不明白吗?” 第六百九十三章 一网打尽 李自成此时万念俱灰。 “官军杀至这里来,却突然止步不前,只命人来招降,这才让人可畏。” 说着,他扫视四周:“俺来问问你们,你们也曾四处征战,战场之上,眼看便可取中军的时候,谁有本事,能喝止部众?” 此言一出,许多人心里生出了寒意。 方才大家没有想到这一处,可如今,听了李自成提醒,却骤然明白了。 是的,不要说这个节骨眼了,就算是平日里,也未必能让大家令行禁止。 而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下头的人都杀红了眼,眼看着对方即将大溃,紧接着便是大加杀戮,甚至是大加劫掠的时候,谁要是这个时候喝止,这杀红了眼的人,只怕连你的脑袋也能砍下来。 任何一场战争,胜利就意味着首级邀功,也意味着纵兵抢夺战利品的时候。 而这天底下,他们这些带过兵马的人,还真没见过,世上竟有这样可以直接克制部众欲望的兵马。 这就非常厉害了。 这就好像一个人,能带着人将脑袋别到裤腰带上,历经千辛万苦,带着大家寻宝藏,最终宝藏寻到了,他却突然说,大家都不能继续进宝库,这样的人,多半是会被人打死的。 可现在……李自成却看到他们来招降了。 要知道,招降对于官军而言,只算是主帅的功劳,而首级却是士兵们的功劳。 李自成又怆然道:“不只如此,对方竟还肯放过我等,可任我们放下武器,立即离开,俺思来想去,他们不会骗人,可之所以肯放我们走,又是为何?正是因为……他前些日子可击溃张兄弟的人马,今日也依旧可令我们灰飞烟灭。” “即便俺们走了,到了明日、后日,即便我们能逃回武昌,他们也可弹手将我们覆灭。这官军数日不见,竟是有这样的能耐,一日千里,如今竟到了我等望尘莫及的地步,天下能蓄养如此精兵之人,我们还拿什么和他们斗?非我李自成不是好汉,往日便算遇到十倍之敌,俺也绝不含糊,可今日……哎……俺的气数尽了,诸兄弟……乞一条活命的机会吧。” 说罢,他再不含糊了,匆忙拜下。 其他人见他如此,不禁潸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壮,却也只好纷纷拜下。 那骑兵便回去复命,过不多时,这大营里便纷纷传出讯息:“降了,降了……” 原本乱哄哄的人,方才定下心来。 张献忠已和天启皇帝接了头。 毕竟一回生二回熟,也算是熟门熟路了,乖乖投降之后,用很标准的动作蹲在营帐旁,这张献忠禁不住哀叹道:“回首十年征战忙,谁料今日都成空,今为降将心戚戚,心里只有x他niang!” 孙可望蹲在一旁,抱着脑袋,这个时候忍不住道:“干爹,这个时候你就少说两句吧。” 张献忠瞪大眼睛道:“怎么,降了就不能作诗了?” 孙可望:“……” 此时却有生员来道:“张献忠、孙可望、艾能奇,你们三个来。”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艾能奇低声道:“不会是卸磨杀驴吧?” 张献忠怒骂:“俺们不是驴。” 艾能奇很是无奈地道:“义父,这只是打一个比方。” 张献忠三人还是很自觉的。 到了这个份上,还能说啥,三人便满心狐疑地随着那生员去。 等到了那李自成的大帐前,只见李自成等人已跪在此,俯首帖耳状。 这一下子,张献忠顿然感到轻松许多了。 毕竟此前他其实也不免觉得投降还是挺羞耻的,不过此时见李自成也降了,突然觉得自己的道德底线还可以再低一点。 天启皇帝此时正稳稳地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张以及诸降将,意气风发地道:“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李自成和张献忠只觉得为首的这个官军将领有些年青,不过当然不知天启皇帝的身份。 张献忠很耿直地道:“不知。” 天启皇帝道:“便是你们时常挂在嘴边的昏君!” 此言一出,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谁会想到,这个传说中的昏君,居然还亲自冲锋陷阵呢。 要知道,在流寇之中,人们总将天启皇帝视作一个草包一样的人,这一方面是来源于流寇们对于天启皇帝的愤恨,另一方面,也是某一些士绅的推波助澜。 可此时抬头一看着年轻的天启皇帝,却见天启皇帝英气逼人,他身子壮硕,而且和寻常骑兵一样,都裹着灰色大衣,腰杆挺拔地骑在马上,身姿更是不同。 “你们又知他是谁?” 这时候,天启皇帝扬鞭,指着张静一。 天启皇帝不等他们回答,便道:“这便是大明头号大奸贼张静一。” “……” 看着他们一个个突然露出呆愕的样子,天启皇帝此时心情显然很不错,哈哈大笑道:“今日昏君和奸贼可都凑齐了,本来你们还是有机会将我君臣二人击溃,当做阶下囚的,可惜,可惜啊,终究你们还是棋差一着。” “哎……”张献忠忍不住叹气。 其实他也觉得有些可惜。 孙可望一听义父叹息,便晓得义父的鲁莽劲又犯了,便立即道:“请陛下明鉴,俺义父并非是遗憾……他只是……只是……” 天启皇帝却是笑着道:“若无遗憾,朕才不相信,终究是心里抱憾而已,毕竟胜负只在刹那之间。尔等可是真心归顺吗?” 李自成咬着牙,心里也不禁怨愤,可细细一想,这皇帝,还有那声名狼藉的张静一居然身先士卒,练出这样的虎贲之来,自己输的也实在不冤枉。 于是他便道:“罪人有万死之罪,只有一条,那便是罪人作乱,自是千刀万剐,可其他的弟兄,他们都是被罪人煽动,就请陛下,饶他们一命吧。” 其实这话一出,跪在角落里的孙之獬才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转念一想,却忍不住心里暗骂……愚蠢。 现在都已成了阶下囚了,这个时候还讲什么义气?这不是摆明着告诉皇帝,你李自成临到死时,还想着施恩给旧部吗? 皇帝想不想让这些人活,轮得到你李自成来求情?就算是要宽恕,那也是陛下的圣恩。 天启皇帝却是满不在乎地道:“朕说啦,今日降了,便大赦,既然你已降了,便没有什么罪人良人,朕要干大事,并不计较这些小节,你叫李自成,这作乱的流寇里,除了高迎祥,便是你与张献忠的声势最是浩大,可见你也不是寻常人。张卿对朕说,你从前乃是驿卒,还曾在边镇为我大明守过边。” 李自成一时也猜测不出天启皇帝的意图,却还是道:“是,罪人从前是驿卒。” “既是驿卒,为何谋反?” “活不下去了!” 天启皇帝叹息道:“活不下去了?是啊,好端端的,人活不下去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你们真教朕头痛,按理来说,你杀了大明这么多的宗亲……那些都是朕的亲人啊。朕要如何处罚你才好呢?” 李自成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道:“罪人早说过,罪人今日一败涂地,愿赌服输,自是愿引颈受戮,绝无怨言。” 李自成自然也有硬气的一面。 其他部将们此时亦纷纷道:“杀宗亲也有我们一份,怎可只处罚李大哥?俺也愿与李大哥同罪!” 张献忠也连忙道:“俺也一样,只是临到死时,能否容我作诗一首,以表心迹!” 虽是降了,这些人在这个时候,倒也还算是硬气。 其实他们是草莽,只能靠义气来才能使人信服,无论是李自成,还是张献忠,或者是其他人,之所以能够在万千流民之中崭露头角,若是不信不义,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让这么多人跟着他们转战千里的。 天启皇帝听罢,却是脸色凝重起来。 他确实有些难以决断,当初听了张静一的话,放过了张献忠人等,而且确实取得了极大的战果,可现在,流寇几乎已经一网打尽了,此时又该怎么处置这些人呢? 若是轻松的放了,有些不甘心。 总要让他们受罪才好。 可是……自己已说了大赦,又岂可失言? 于是天启皇帝目光一转,看向张静一道:“张卿以为如何?” 张静一也坐在马上,盯着这些人,他其实也辨认不出这些人叫什么,只晓得历史上,有许多大名鼎鼎之人只怕都混在其中。 说起来也是可笑。 恰恰是这些人如今为了反明而无所不用其极,却又在崇祯上吊,李自成被建奴人和吴三桂击溃之后,他们的残部,却几乎都选择了和南明合作,打出了匡扶大明,驱逐建奴的旗号。 绝大多数人,最终都因反建奴而战死,其中一个便是继承了李自成衣钵的李过,更是坚持抗击,譬如李过,又如李来亨、艾能奇,那孙可望最终虽因为和李定国产生了矛盾,最终没有保住晚节,可论起来,已比许多所谓的明臣,要强上不知多少倍了。 第六百九十四章 诛灭三族 只是,这些人毕竟从前做过流寇。 野性未改,若是让他们去做寻常百姓,到时真遇到了官府小吏的欺负,只怕转眼之间,又要落草。 张静一沉吟了片刻,便道:“陛下招降的时候,既已许诺赦免,那么他们自是该当赦免了,陛下一诺千金,岂有食言而肥的道理?只是……这些人要安置,却也不易,倒是臣有一策。” 天启皇帝笑吟吟地看着张静一:“你但说无妨。” 张静一道:“可先行安置,此后呢,再送关外,陛下,关外马匪极多,各族混杂而居,不妨就在关外设一支兵马,令他们自行建设城镇,开矿、农耕,让他们自行选取自己的首领,朝廷再敕一个官职,如此一来,教他们上马肃清余匪,下马则开矿、修桥如何?” 天启皇帝听罢,心里倒是略有担心,不过想到张静一提议将人送到关外去,就算将来真出了事,毕竟也是张家遭殃,这张静一肯定会想办法看住的。 于是天启皇帝便笑着道:“如此甚好,那么你们意下如何呢?” 说着,天启皇帝凝视着李自成和张献忠诸人。 李自成和张献忠面面相觑。 关外很辛苦,这是真的。 不过照着张静一所言,似乎等于是并不打乱流寇的编制,朝廷既不将他们打散,也不进行整编,这对于李自成和张献忠而言,反而安心了不少。 毕竟,流寇们最害怕的是秋后算账,一旦打散,就等于彻底被朝廷拿捏在手里了。 大家依旧可以抱团一起,至少还有几分安全感。 张献忠率先道:“敢不从命。” 倒是李自成谨慎道:“只是去了关外……就怕弟兄们挨饿受冻,当初在关中,已是走投无路,叫天天不应,这才不得已而做了贼……” 他这话,粗听下去,十分大胆。 可细细一听,天启皇帝本要露出的愠怒之色,却很快消散。 李自成提出了这个难处,反而是真心归降,正因为真心归降,所以才提出了困难,免得将来再滋生事端。 于是天启皇帝道:“这些事,不必担心,既去了关外,张卿自会料理你们,有张卿在,还能让你们饿着不成?其他的朕都担心,唯独这挨饿受冻,朕却绝不担心。” 张静一也道:“正是,出了关,便给你们分地,再给你们承包几个矿,这矿石,张家定下一个价格来收购,除此之外,前期供给你们足够的粮食,还有麦种,以及牛马,农具,这都是我说的,绝没有折扣。” 虽然还是觉得这有些条件优渥得过了头,以至于有些感觉不太靠谱。 不过这李自成和张献忠等人却总还算稍稍放下心来。 至少没了卸磨杀驴的危险。 就在此时,却有刺耳的声音道:“罪民人等,仰慕圣恩,实是感激涕零。” 天启皇帝听这声音,不禁微微皱眉。 这是口音的问题。 这时代绝大多数人,都有十分浓重的乡音,而唯独这个人,用的却是很纯正的官话。 能说好这样官话的人可不多,这天底下只有一种人才有这样的机会,自幼受官话的教学……读书人。 于是天启皇帝道:“这里还有读书人吗?” 众人便纷纷朝着方才说话的人看去。 不正是那孙之獬又是谁? 天启皇帝指着孙之獬道:“你是谁?” 孙之獬上前,毕恭毕敬地道:“学生孙之獬。” “你是读书人?”天启皇帝道。 孙之獬道:“是,学生不只是读书人,还……还……中过进士。” 天启皇帝猛地一下子,想起来这个人了。 随即,他与张静一对视了一眼。 孙之獬便苦哈哈的样子道:“学生一时糊涂,因而从贼,只是陷身贼营之后,却是无一日不是心在大明,今日得见天颜,便禁不住想对陛下一诉衷肠,好教陛下知道学生的委屈。” 他其实也是无奈。 太绝望了。 本来好端端的一个进士,因为新政的事,跑去投奔李自成。 之所以选择李自成,也是因为他自觉得这大明已有了亡国之兆,而李自成在武昌开科举,倒是颇有明主气象。 自己是进士,一旦投奔,哪怕是李自成不喜自己,可这一层身份,即便千金买骨,也一定会受到重用,将来新朝建立,少不得,他也是从龙功臣,封侯拜相。 天启皇帝随即看向张静一,朝张静一使了个眼神。 张静一此时笑了起来:“你便是那个孙之獬?” 孙之獬没想到自己竟如此有名,突然有些担心,却笑着道:“学生便是。” 张静一却是指着其他人道:“其他的人,落草为寇,乃是求活,而你……我却知道,你去做贼,是奔着一场荣华富贵去的。今日这些人,绝大多数人,说句实在话,都是朝廷对不住他们,致使他们无路可走,你却又不同,你是生来便有富贵,朝廷从未对不住你这样的人,因而你这样的人做贼,却最是可恨,其他人可饶,可朝廷如何能容得下你?” “陛下,这样的人,决不可放过,理当抄家灭族,以儆效尤!” 天启皇帝早就恨得后槽牙都要咬烂了,顺着张静一的请求,毫不犹豫地道:“依卿所言,来人,将他拿下。” 一声号令,众人便纷纷上前。 孙之獬惊惧不已地大呼道:“饶命,饶命,陛下岂可言而无信。” 天启皇帝只冷冷地看着他道:“朕都是昏君了,方才言而有信,现在不可言而无信吗?对你这贼骨头,朕偏言而无信又如何?” 孙之獬一脸懵逼,这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啊。 方才天启皇帝还满口自己说话算数,这才让他放下了悬着的心。 只是让他跟去那苦寒的关外,他却是不肯的,当初跟着李自成做流寇,是因为他觉得迟早要跟着李自成进京城,可没想过跟着李自成跑去关外去受那饥寒之苦。 因而在对李自成绝望之下,这才站出来,希望能借此机会,得到天启皇帝的谅解,让自己重新入朝为官。 可偏偏……他怎么也想不到,天启皇帝说翻脸便翻脸。 此时,随来的锦衣卫千户刘文秀早已不客气了,带着几个校尉,一把将孙之獬按住。 孙之獬便嚎哭道:“罪臣有事要检举,这李自成,还勾结了京城中的贼子……想要祸乱京城……” 眼看着没了活路,孙之獬打算抛出一点东西以求免死。 这李自成本是见孙之獬如此下场,心里颇有几分不落忍,本还想大胆为他求情。 可一听孙之獬的话,便立即将话吞回了肚子里。 天启皇帝则是不以为意地大笑道:“你以为朕在乎吗?或是你以为拿着这个,便可免死?押下去,给朕狠狠的收拾,回到京城之后,再将此贼千刀万剐!” 孙之獬随即又大声嚎叫,痛不欲生的痛哭流涕。 天启皇帝则是下了马去,随即道:“朕方才言而无信了一会儿,大家也不必放在心上。做人嘛,岂可次次都能说话算数的?朕以为,一个人说的话,十次有七八次还算有信,便已算是好人了,你们不必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朕肚子饿了,尔等都陪朕用膳,明日出发去邯郸修整,而后进京吧。” 李自成和张献忠面面相觑。 他们有点摸不透天启皇帝的性子。 张献忠甚至心里嘀咕:这皇帝老儿怎的和俺一样,都是一身的匪气,到底谁他娘的是匪? 当然,张献忠还是很吃这一套的,毕竟这般直来直去,且颐指气使的样子,倒是颇有一些找到了同类的感觉。 只是还是有一些不一样,这皇帝老儿不会做诗,却没俺老张的情怀。 众人见天启皇帝直接进入了李自成的大帐,一副没有拘束的样子,便一个个顺从的尾随进去。 当即,天启皇帝让人分发了骑兵的干粮,众人吃了,心里倒是不无羡慕,这口粮可比流寇的好了不知多少倍。 天启皇帝吃饱喝足,而后感慨道:“你们几个,总还算是晓事,朕本是要打算将你们斩尽杀绝,多亏了张卿,和臣说起当初关中遭灾的惨状,朕思量再三,这才能体谅你们,因而细细思来,谁愿意做贼呢,无非是活不下去而已,因此……治天下的首要之务,就是让人活下去,其他的都是空谈,吃饭才是天大的道理。” 张献忠是直肠子,立马喜笑颜开地道:“对,这是至理,陛下和俺想到一处了。” 李自成倒是显得谨慎,他道:“陛下,方才那孙之獬所言……确实如此……罪民确实和京城的一些人……有所勾结,此番来这里,也是因为……和他们约定,他们在京城中作乱,我在外策应……” 都到了这个份上,若是不说实话,那么便真的是找死了。 李自成是个极聪明的人,自然清楚,这件事决不能隐瞒,因为……他陡然意识到,陛下身边的这些官军,一个个精神气全然不同,这些人,自己是实在打不过啊。 第六百九十五章 稳操胜券 李自成提及了京城的人。 天启皇帝却是不以为然。 “这件事,朕也知道一些端倪。”随即他看向李自成道:“这些人确实可恨,只是,也不足为虑,朕回了京城,便可将他们一网打尽。” 李自成苦笑以对,天启皇帝没有继续追问,这说明天启皇帝早已是稳操胜券。 说来也是可笑。 骂了人家十年的昏君,结果却发现,这‘昏君’的手段,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厉害的多。 次日,浩浩荡荡的大军出发。 一封封奏报和天启皇帝发出去的命令,也同时来回传递。 其实这个时候,才是真正考验整个东林军。 因为接近二十万人的安置问题,要确保他们有饭吃,有衣穿,这已不是一个小小的邯郸县可以承载的。 不只如此,又如何确保他们不会扰民,甚至沿途不会踩坏庄稼,要做好这些事,才真是费尽心思。 好在东林军这边,早有应对的方案。 这东林军的本质,就是培养底层武官和军中骨干的,这些人不只是作战勇猛,最重要的是在军中他们本就有关于组织人力、物力的学习课程,此时这三万大军,一同各司其职起来,倒也井然有序。 而令李自成和张献忠比较欣慰的是,对他们居然连个看押的人都没有。 只是让他们带着部下随军而行。 这样的待遇,哪里像个俘虏? 以至于李自成都忍不住叹息道:“反了十年,今日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张献忠道:“李兄弟也是这样的感受吗?” 人非草木,怎会没有感触呢?李自成道:“不派人看押,就是不担心我们跑了,这既是说对咱们放心,咱们若是当真逃了,反而不讲义气,猪狗不如。莫说弟兄们瞧我们不起,便是我们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何况他们有如此的信心,也印证了这官军的厉害,看来这几年,官军的进步真是一日千里,此前若是不降,只怕现如今已成冢中枯骨了。” 张献忠也不由得叹息道:“俺也没有想到,今日会走到这一步,你说……李兄弟……” 说到这里,张献忠努力地压低了声音:“当初的时候,你可曾想过做天子吗?” 这话在现在是极忌讳的,李自成便很是警惕地看着张献忠,觉得这孙子想坑害自己。 张献忠却笑了,继续压低声音道:“其实说实话,俺曾想过,不过现在,这念头早已幻灭!这大明的气数,俺看完不了,不只完不了,说不准中兴有望。我本道这真是满朝的昏君奸臣,现在看来,你瞧瞧陛下,再看看陛下身边那个辽东郡王,还有随来的武臣,哪一个不是精明强干的?” “他娘的,上了那些该死的读书人的当了,这些读书的人,真是将书读的心都黑了。” 李自成颔首着附和道:“是啊,终究还是上了他们的当。” “将来李兄弟有何打算?” “打算?”李自成苦笑道:“如今俺已心灰意冷,说不得,将来或许入庙做个和尚。” 张献忠想了想,叹道:“俺不一样,俺心里还有俗念,不过……若是当真天下太平,倒想寻个幽静所在,成日作诗,再将我的诗整为文集,交付识货之人。” 李自成却是道:“现在却还不能想这些,那辽东是个什么样子,尚且不知,何况说要建立农工卫,驻扎关外,也不知是什么光景,还是先安置弟兄们再说吧。” “是这个理。” ……… 天启皇帝却也有自己的心事。 此番大捷,倒是让他学会了一些新的技能。 某种程度而言,对人赦免和宽恕,倒也让自己颇有几分舒畅,他想着流寇的安置,又想到京城中的情况,便忍不住将张静一叫到面前来:“张卿,你说这些人,是真心归顺吗?” 张静一想了想道:“臣不好说。” 天启皇帝不解道:“不好说又是什么说法?” 张静一便道:“因为主动权不在他们,而在于陛下。倘若陛下圣明,一扫弊政,而新政的举措,能够大得人心,教天下百姓,当真能吃一口饱饭,那么李自成和张献忠这样的人,即便怀有异心,又能如何?他们即便还想再反,只怕连一个人都使唤不动。” “可若是这天下还是如从前那般,任用的都是从前那些辽将,那些勾结私商之辈,庇护的是那些贪得无厌的士绅,那么即便没有这李自成和张献忠,这天下又会出多少李自成和张献忠这样的人呢?说到底,陛下这个问题,臣不好回答,这答案实则是在陛下的心里。” 天启皇帝忍不住叹息:“万千臣民的生死荣辱,祖宗的江山社稷,尽都维系在朕的身上吗?幸好朕有爱民之心,又确实还颇有圣明,如若不然,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话就有点不要脸了。 不过……张静一比他更不要脸:“是啊,若不是陛下有尧舜之能,如何能令朝纲振作,又如何能打开今日这般的局面呢?” 天启皇帝表示满意,随即道:“朕若为尧舜,你便是伊尹、吕尚,朕不会教你吃亏的。” 张静一也表示满意,只可惜的是,这种满意只能君臣关起门来说,若是放在外头,认可的人可能就不多了。 此时,天启皇帝又话锋一转,道:“这些流寇的安置,十分关键,万万不可小看了,此事朕托付给你。” 张静一点头:“臣这几日便修书家父,让他在辽东做好准备,一切的开支用度,臣来出便是了。” 二人议定了,随即,天启皇帝便将目光落在了京城的方向,眼眸里闪动着幽光,久久沉吟不语。 ……………… 京城…… 张严之这些日子,十分警惕,他没有住在自己的家里,而是在夜色之下,选择住在了城中一处小城隍庙。 这城隍庙一般不会有人来探查的,他只打扮作一个客商。 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想办法和城外保持通信。 当得知李自成倾巢而出,杀奔京城的时候,他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 而后……又陆续有李自成派来的密使前来,又闻高迎祥和张献忠也率兵十万北上,这便如给张严之吃了一颗定心丸。 只是再后来,便没有书信了。 这让张严之不禁恐惧起来,于是忙是派人去打探,才知道……原来陛下已经得知李自成派人杀来,封锁京畿各处要道,禁绝了消息。 这却令张严之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只是越是这个时候,他反而越是不敢再派人去送书信了。 毕竟……太危险了,一旦被人查出,他暗中与李自成勾结,这是找死!可是一旦断了联系,却又更令张严之更为坐卧不安。 他现在就好像没头的苍蝇一般,可怕的是……他十分清楚,这一次若是李自成不带兵进京,那天启皇帝回京的时候,便是寻他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他比谁都清楚,他所犯的事实在太大了。 而那昏君的手段,本就狠毒,是绝对不会饶过他的。 因此,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京城之内举事。 一个个股东,都已列入了名单,除此之外,还有张家平日里在京城里蓄养的一些护卫和死士。 这些人不多,不过胜在早就和张家绑在了一条船上。 不过张严之也很清楚,只是凭着这些人,是远远不够的。 除非…… 掐着手指头。 他已经算到,武昌的流寇,只怕这个时候已经进入了北直隶了。 值此最关键的时候,他决心……动手。 “备轿!” 他坐上了一顶软轿,从那小小的城隍庙里出来,随后……这轿子几乎在京城里兜了大半圈,似乎是害怕被人追踪,在确定后头无人追踪的时候,那轿子却又拐进了一个胡同。 终于……在一处府邸前停下了。 张严之坐在轿子里道:“拿我的拜帖去。” 轿夫接过来递出来的拜帖,便前去登门。 过一会儿,便有人来传报:“老爷……府里说,他们老爷身子不适……” “呵……身子不适……” 坐在轿子里的张严之露出狞笑,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当初拿我们的股份的时候,可是精神的很,现在倒是想躲事了,他躲的过去吗?” 说罢,他又道:“再拿我的拜帖去,告诉对方,就说……我这里的账,有一些地方不太明白,所以恳请赐教。” “是。” 于是再过一会儿,终于,那府邸的中门开了。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朝张严之的轿子行了个礼,低声道:“我家老爷说了,张先生不必下轿入宅,不妨就用轿子抬进去吧。” 张严之没吭声,不过那轿子却已晃晃悠悠的,在管家的引领下,直接入宅。 随后,这轿子便落在了一处花厅前。 这显然是后院,前头的厅堂人多嘴杂,显然这里的主人害怕被人瞧见,所以选在了这个地上。 轿帘子一掀开,便见此间的主人笑着道:“贵客临门,难怪今早有雀儿上枝头。” 第六百九十六章 死无葬身之地 走出来迎接张严之的不是别人,正是吏部尚书张养浩。 张养浩这些日子,都没有见张严之。 实际上,现在京城里已经流言四起了。 这令张养浩心里生出了怀疑。 而股票也已开始隐有大跌的征兆,张家已开始在暗中售出。 当然,股票下跌的行情之下,这么多的股票要售出,是十分不容易的。 他虽然急的如热锅蚂蚁,却敏锐的感觉到,这张严之有问题。 越有问题,张养浩越是不敢去问,不敢去知道。 因为……若是继续追根问底,倘若当真发现了问题呢? 是的,自己啥都不知道,尚且还可以装糊涂。 一旦知道了点啥,后头怎么办,如何收场? 因此,张养浩对张严之甚是怨恨。 如今,这许久不曾露面的张严之出现,他第一个反应就是不见客。 只是这时候张严之不依不饶,张养浩便知道,今日是躲不过去了。 于是乎,他换上了如沐春风的样子,就仿佛二人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张严之出了轿子,便朝张养浩作揖行礼。 张养浩背着手点点头,将张严之迎入花厅。 二人落座。 仆人上了茶水来。 二人先低头各自呷了口茶水。 张养浩才有条不紊地笑了笑道:“张东家可是大忙人,今日怎么想到来老夫这里了。” 从前都是以贤弟相称,今日却是叫张东家了。 张严之抿嘴一笑:“出了一些事,所以特来请张兄赐教。” 张养浩道:“生意的事,老夫也不是很懂,赐教二字,严重了。” 张严之道:“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已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 他说的越严重,张养浩端坐着,却越显得一副淡漠的样子:“噢……老夫近来忙碌的很,京察要开始了,吏部这里……” 张严之打断道:“是关于股票的事。” 张养浩心里已勃然大怒,这些话你还好说,怎么,还想牵扯老夫不成? 张养浩却依旧心平气和的样子,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不得不笑着道:“股票涨涨跌跌,乃是人之常情,又何至于到十万火急的地步呢?” “张兄是否听到外头的许多传闻,都说其实广平矿业根本没有矿,只是一个空架子?” 张养浩低头呷了口茶,似乎对此一点也不关心:“是吗?” 张严之凝视着张养浩:“愚弟想告诉张兄的是,这些传言,千真万确。” 张养浩端着茶盏的手禁不住颤了颤,微微呼吸了一口气,道:“有这样的事?” “现如今,这股票……只怕要一泻千里了,当然,这不算什么。”张严之继续凝视着张养浩:“愚弟来此,其实是来投案的,愚弟不但欺瞒了天下人,还有一桩罪,已到了不能饶恕的地步。” 张养浩只抿了抿嘴,依旧冷漠的样子。 只是此时,他眼角的余光,已有些不同了,正悄然在张严之身上审视。 张严之道:“此罪,乃是通武昌流寇,这些日子来,愚弟为了捂住盖子,所以一直与李自成有书信往来,此番李自成进兵,便是因为我的缘故……” 啪嗒…… 张养浩手中的茶盏摔了下去。 而后,这茶盏摔了个粉碎。 与此同时,张养浩最后一点耐心也已失去,冷声大喝道:“够了,不要再说了。” 张严之则是继续道:“我们相约一道……我在这京城里制造动乱,他则引兵来攻,如此一来,陛下便腹背受敌。到了那时,便没有人有心思去管顾着……” “够了!”张养浩瞪大了眼睛看着张严之,继续咆哮:“住嘴!” 而这时,张养浩的家人们听到动静,已是在外探头探脑。 张养浩面色扭曲,衣袖一挥:“你们……滚远一些!” 那些家人们惊得便个个抱头而去。 张严之则是接着道:“事到如今,我已是万死之罪了,张兄若是此时拿了愚弟,送去朝廷,便可为张兄报功。” “住口!”张养浩怒气冲冲地道:“你住口!” 张严之终于住口了,抬着头,只默默地凝视着张养浩。 缓了好半天,张养浩颤抖着声音道:“你想做什么?” “自首!” “自首可以去刑部,可以去大理寺,可以去锦衣卫!” 张严之便站起来,朝张养浩深深作揖:“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将这一桩功劳给张兄!” 张养浩只觉得眩晕,狞笑道:“我看你自首是假,想教我惹祸上身才是真。” 张严之道:“我素来敬仰张兄,张兄何出此言?” 张养浩终于稍稍恢复了一些理智,却冷笑道:“你要如何?” “不。”张严之异常的镇定:“不是愚弟要如何,而是张兄可有什么赐教的吗?” 张养浩冷笑道:“你料定了我当初得了你的好处,还有那些股票……那些股票老夫肯定也脱不了干系,此事牵涉到了通贼谋反,就是泼天大案,如此一来,涉及到了你这股票的人,便一个也跑不掉是不是?你不怕死,你还想拉着老夫一道下地狱?” “不敢!”张严之道:“若是愚弟被拿住,愚弟一定不会将张兄牵扯进来。” 张养浩怒道:“好了,不要再说这些了,你不要威胁我!” “张兄……” 张养浩气愤不已地道:“你这是想让老夫死啊,老夫堂堂吏部尚书,怎么会瞎了眼,和你这样的人牵扯一起!” “张兄……或许陛下仁慈,不会追究张兄呢?” 不会追究…… 看着张严之一副事事都为自己想的样子,张养浩却觉得此人就是一条毒蛇,只恨不得立即将此人当即杖毙在自己的脚下。 可他很清楚,他完了。 自己从矿业拿了这么多的好处,当初也在朝中为矿业的人摇旗呐喊。 这矿业若只是出了事也就罢了,就算追究下来,大不了革职,也大不了罢官。 可若是矿业还涉及到了谋反,那么……他脱得了关系吗? 至于所谓的陛下仁慈,那更是可笑,一次次的大案里头,哪一次不是大加株连?他张严之一家老小跑不掉,而他……怕也跟着去陪葬。 张养浩闭上眼睛,想到自己数十年宦海浮沉,结果竟被张严之这群丧心病狂的人牵连。 他猛地坐下。 到了这个时候,愤怒已经无法解决问题了。 于是抬眸看了张严之一眼:“你何时勾结了李自成?” “一个月前。” 张养浩脸抽了抽:“李自成那里,如何说的?” “说是愿即刻倾巢而出,与昏君会猎,一决雌雄。” 张养浩道:“他信你?” “他不信我,但是却知道,我已无路可走了。” 张养浩道:“这些流寇,有把握吗?” “有很大的把握。”张严之道:“一方面是流寇突然动兵,另一方面,是东林军绝大多数都在南直隶防备张献忠和高迎祥之流。再则,昏君还在广南府,广南府那里,几乎无险可守。何况……广南府那里,我也有内应……” 张养浩低头,踟躇不语。 张严之则是接着道:“这还是其次,若是在京城,也能闹出一点动静,里应外合,则必能成功。那流寇纵横十年,朝廷一直没有办法制服他们,便可见他们的厉害。至于这李自成……更是流寇之中的佼佼者,他的兵马一到,便形成了摧枯拉朽之势。” 张养浩深深的凝望了张严之一眼,眼中有着深究,口里道:“京城闹出什么动静?” 张严之道:“京营的一些指挥,还有五城兵马司的一些人,愚弟都认识。” 张养浩便冷笑道:“认识归认识,可谁肯为你做这样杀头的事?” “当初,他们都从股票中得到巨大的好处。”张严之平静地道:“就如张兄一样。” 显然,张严之此来已早有准备。 张养浩听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只见张严之接着道:“他们不动手,那么等陛下平安回京,那就是死。可若是动手,迎了李自成入京,或许就有从龙之功。生死两难啊,张兄,人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张养浩闭上眼,似乎在转瞬之间,进行了犹豫和挣扎,最后,他猛地张开眼眸来,道:“只凭京营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只怕还不够吧?” 张严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道:“亲军之中,也有愚弟的朋友。” “亲军?” “羽林卫。” 张养浩此时已没有了愤怒,现在只剩下了极理性的权衡了:“京城之中,还留着一支东林的军马,一旦京城有事……不好说……” “张静一不在京城,群龙无首,不得旨意,他们敢如何?” 张严之随即又道:“何况,只要动乱一起,流寇便可趁机入城,到了那时……大罗金仙也没有用了。” 张养浩眉一扬:“流寇在城外?” “至少抵达北直隶了。” “有何凭证?” 张严之便道:“现在北直隶风声鹤唳,我不好派人联络李自成,不过……就在七日之前,我收到过李自成的书信,说是……他们已过境河南……” 第六百九十七章 天变了 过境河南了…… 张养浩禁不住脸又抽了抽,而后瞪着张严之:“你们怎么就敢……” 话到了这里,却又吞咽回了肚子里。 张严之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有什么办法?张兄……愚弟便说句实在话吧,这事,我有七八成的把握,若非如此,也不敢出此下策。何况,今日的情况,用一句古话来说,叫亡亦死,举大事亦事,何不奋力一搏呢?张兄若是要将我拿了,愚弟无话可说……” 张养浩很快冷静,他心里知道,自己已经牵涉的太深太深了。 猛地深吸一口气,继续凝视张严之:“只靠这些人吗?” “不知张兄还有什么可赐教的?” “要行事,指望这个还不成。”张养浩道:“如若不然,其他人有了反应,我等必死无疑。这锦衣卫和东林军可不是吃素的。再者,你既打算迎奉李自成,难道真的只指望开了城门,迎了那些流寇进京,便以为自己算什么从龙功臣了?” 张严之看着张养浩,忙道:“这……能否说详细一些。” “要举大事,就一定要做到至善至美,要从龙,就得有泼天大功,如若不然,那李自成进了京城,论功行赏,哪里轮得到你我?” 张严之抖擞精神:“那么张兄如何看待呢?” “要赶在李自成进京之前,直接控制京城,这才显示我们的本事。” “控制京城?” 张养浩道:“一方面……让你联络的人,在京中行事,前期……尤其要小心。除此之外,要禁绝宫中,将宫中封锁之后,最好控制住外朝,将内阁的人控制住,让他们拟定旨意,旨意一出,就名正言顺了,到时……调动京城内的兵马……” 张严之道:“内阁也在宫中,只怕不好控制。” 张养浩想了想:“却也未必,宫中有几个宦官,素来与我交好,另外,你不是说你和羽林卫有旧吗?再者,这内阁诸公……我可以想办法控制。” 张严之一下子来了精神:“若是张兄愿意出马,再好不过。” 张养浩怒道:“若非是逼到了墙角,如何上你的贼船。” “愚弟万死。” 张养浩道:“不过,那李自成的书信,你拿我看看,若没有他的书信,老夫终究不放心。” 张严之倒也不怠慢,他竟是早已带了李自成的书信来,取出,交给张养浩。 其实张养浩也没办法分辨李自成书信的真伪,这主要是一个测试,若是张严之显得扭捏,那么可能张严之还隐瞒了自己什么。 现在见张严之如此痛快,倒是信了七八分,低头一看书信,却是最近传来的,说是大军已过境河南,不日即将抵达北直隶,让城中的张严之,早做准备,到时里应外合。” 张养浩将书信折了,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道:“我本忠良,今日竟要委身为贼了,可是……这也没有办法啊,时至今日,只有如此才可保全性命。” 张严之道:“张兄乃是忠良之后,人所共知,只是良禽择木而栖,先臣则煮二十,此万古不变的道理,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孔孟之言,断不会有错,那李自成乃是贤主,只要事成,到时少不得封侯拜相。” 张养浩只冷笑一声,自己在大明朝,已经一脚要入阁拜相了,何须还要找一个新主子。 只是……如今他也没有选择了。 于是他摆摆手:“速去准备,今日,我得去走动走动,观望风向,若是没有其他的问题,此事要立即行动,迟则生变。若是不出意料,明日傍晚之后,便行动手。” “明日就动手?” 张养浩凝视着张严之,一脸不屑的目光看着他:“怎么,现在害怕了?你们这些人,不是胆大包天的吗?这种事,涉及到的人不少,时间拖得越久,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就要泄露,多拖一日,便多一分风险。此外……李自成既已抵达了北直隶,他的军马,可能随时出现在城外,若是我等迟疑,哪里还有什么功劳。老夫乃是吏部尚书,若无功劳,即便做了背主之臣,那李自成身边自有不少文武,哪里轮得到你我?没有大功,将来又凭什么立足,所以,不但要献城,而且一定要赶在流寇来之前献城,这才显出本事。” 张严之咬了咬牙:“既然张兄这般说,好,就这么定了,愚弟这便去和人准备。” 张养浩闭着眼睛一言不发了。 张严之便道:“那么愚弟告辞。” 张养浩理也不理他,也不愿和他客气,显然到了现在,还是对这个家伙拖自己下水颇有几分怨言。 张严之却也只是一笑,作了一个揖,匆匆走了。 ………… 当夜无事。 却在次日的时候,张养浩借故生病,并没有去吏部。 此后,召了一些人来相见,于是到了正午的时分,却显得有几分心神不宁起来。 事情看上去是在有条不紊的推进,可他还是觉得有些担心。 该联络的人,已经联络的差不多了。 当然,主要是自己的亲族。 而对他而言,那张严之是指望不上的,重要的还是控制住内阁,以及各部。 想要控制,说容易,却也不容易。可说难,却也未必难。 好不容易等到天色将晚,那张严之又来了。 张严之的轿子到了花厅,落轿,这一次张养浩没有出厅去迎他。 张严之进去,开门见山道:“大家都照着吩咐,做好了准备,只是,到底几时动手。” “等老夫讯号。”张养浩道:“你让人做好完全的准备,待会儿,我要入宫……借机行事……宫里的人,我已联络了,只是羽林卫的人……却需他们内应,除此之外,还需有一批武臣,这些武臣……有哪一些可靠?” 张严之道:“我这里有一个名册。” 说着,将名册送到了张养浩面前。 张养浩一看,大吃一惊:“这么多人?” “这得托九千岁的福。”张严之笑了笑:“九千岁乃是北直隶人,他当权的这些年,提拔了大量北直隶的人,充塞在内阁和六部,还有禁卫、京营之中。而这些人……恰恰又和我们是同乡,当时股票上市的时候,没少让他们占便宜,现如今,他们便宜占了去,如今也都如惊弓之鸟,惶恐不安。” 张养浩一听,心里勃然大怒,自己岂不也是被拉下水的傻瓜吗? 不过现在,他还算镇定,毕竟,愤怒的劲头已经慢慢过去了。 既然已经有了选择,那么眼下最重要的是……怎么把这事办的漂亮,他低头看了名册:“好了,老夫心里有数了,告诉他们,我会制造机会,让他们进宫,接下来,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张严之道:“这……” 张养浩道:“不该知道的,就不要问,总而言之,我都有安排。” 这张养浩毕竟是吏部尚书,绝不是省油的灯,不但对京城和宫里的情况了如指掌,而且行事也缜密。 起初张严之以为是自己牵着他的鼻子在走,但是很快,张严之就发现,自己反而被张养浩牵着鼻子走了。 只是眼下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张严之点点头:“好,依张兄所言便是。” 张养浩道:“你走吧。” 张严之想了想:“是否还要交代什么?” 张养浩道:“没什么可交代的,依计行事吧。” 张严之:“……” 张养浩却已下了逐客令。 等这张严之一走。 张养浩道:“来人,给老夫更衣,备轿。” “是。” 有家人匆匆进来,随即引来几个女婢。 女婢给张养浩换上了朝服,这时,张养浩的儿子张菊便小心翼翼的进来:“父亲……” 张养浩深深的凝视了张菊一眼:“方才他的话,你听了吧……” “是,儿子在耳室,都听了。” 张养浩道:“老夫这一辈子,竟上了此人的当,所以,你要知道……世间险恶,待人一定要多几分小心。” 张菊颔首:“是,儿子记住了,父亲这是要去何处?”房 张养浩淡淡道:“去干一件大事,今夜之后,这天就要变了,只是……这变了天,我张家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却是难料。你……好生在家吧,紧闭大门,为父此去……应当今夜是不能回来了。” 张菊不由得道:“父亲……儿子有些担心……” 张养浩却是气定神闲道:“没什么可担心的……老夫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你等着好消息吧。” 张菊还是皱眉,他其实已经从只言片语,还有张养浩和张严之的对谈中,知道了一些事。 这么大的事,稍有不慎,可能就是尸骨无存,甚至祸及满门的啊。 张菊道:“早知如此,死也不收那张严之的股票,这张严之……包藏祸心!” 张养浩却只笑笑,显得从容:“见了好处不去收,那还是人吗?君子爱财!” 第六百九十八章 清君侧 张养浩临行时,终于还是格外地多看了张菊一眼。 最后交代道:“外头无论传出什么风言风语,都不必去相信,守着这个家!” 交代了最后一句话,他上轿。 而后,轿子很快出现在了午门。 他是吏部尚书,有随时入宫的权力。 紫禁城分为内宫和外朝。 三大殿主要的位置就是外朝,是允许大臣们出入的,因为许多的衙门都设置在这附近,而内阁更是处于宫中。 只是那内宫,却是皇帝私人所在,未得特旨,不得任何人出入。 顺着午门,直接入宫,随即,张养浩抵达了内阁。 此时,这内阁里头,显得很平静。 其实在大明,即便没有皇帝,大家照样是各司其职,天下的奏报,送到内阁进行票拟,而后送入内宫,内宫也有一套相应的机构,如十二监,无论是司礼监还是御马监,其实都对应了朝廷的内阁和各部,彼此之间,相互合作,最后按章处理天下的军政大事。 某种程度,皇帝更像是一个仲裁者的角色,他只需要推行自己想要推行的东西就可以了。 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是太祖高皇帝,事无巨细都要过问。 张养浩来了,当值的舍人和书吏们一见他来,立即围上来行礼。 一般人来内阁,哪怕是内阁的小小书吏,都可趾高气昂,毕竟这里是中枢所在,寻常的官员出入,谁不要看这里书吏的眼色。 可张养浩不一样,他是吏部尚书,虽未入阁,可实际上也算是一只脚踏在内阁了,而且掌握天下的人事奖惩,权柄极重。 所以一般情况之下,实职吏部尚书,往往是不允许入阁的,毕竟你掌握了这么大的权力,还想入阁参与决策,这就太可怕了。 当然,若是吏部尚书要晋升,往往是直接进入内阁,成为宰辅。 正因如此,舍人们和书吏都晓得张养浩的份量,于是个个讨好似的上前行礼。 张养浩只颔首:“诸公可都在当值吗?” “黄公、孙公以及刘公都在。” “很好,我有大事陈报。” 书吏们自是不敢怠慢,忙是去请人。 片刻之后,到了内阁的侧厅,黄立极三人已到了。 四人彼此见礼。 大臣嘛,得有大臣的风度,虽然明知道张养浩来此,肯定有紧急的大事,可即便如此,大家还是显得不紧不慢的样子。 先是寒暄几句,黄立极微微颤颤的样子,微笑着道:“老了,老了身体不如从前了。” 张养浩便关心地道:“黄公正午进食还好吗?” 黄立极道:“只吃了半碗粥。” 张养浩便唏嘘道:“黄公一定要保重自己啊,人食五谷,此五谷便是人之根本……” 黄立极压压手,随即落座,书吏奉茶上来,黄立极呷了口茶水,才抬头看着张养浩:“张部堂如此匆忙,所为何事?” 此时才进入正题。 张养浩脸色便凝重了几分,道:“出事了。” 黄立极:“……” 出事了你不早说! 孙承宗在旁关切地道:“何事?” “是这样的,今日老夫探听了一桩大事,有人谋反,他们勾结了李自成,早先就已有大量李自成的人悄然潜入京中来,这些人……个个都是穷凶极恶之徒,现如今……李自成已带兵杀奔北直隶,诸公是知道的吧,在这个时候,若是京城之内,再出乱子……” “当真?”黄立极忧心地皱起了眉。 张养浩道:“岂敢有假。” “哪里来的消息?” “乃五城兵马司的周指挥。” 刘鸿训在一旁道:“为何没有奏报锦衣卫?” 张养浩淡淡道:“锦衣卫心思可不在此,何况即便奏报了,人家也不会将老夫的警言当一回事。即便是当一回事,又能如何呢?天知道他们知情不知情。” 黄立极听罢,颔首点头,他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 京城之内,负责提防叛逆的人,可不只是厂卫。 黄立极抬头道:“涉事之人有多少?” “多如牛毛,只怕不下千人。”刘鸿训道。 黄立极的脸色冷了下来:“若是如此,那么可就不好办了,需得请厂卫的人来商议,来人……” 有书吏匆匆而来。 “去请九千岁与锦衣卫中当值的同知、佥事。” “喏。” 张养浩便在旁道:“此事紧急,单凭厂卫,未必能防得住,不如……将五城兵马司,以及亲军和京营诸将也召来,咱们议定了,到时也好一起处置。” 黄立极想了想,随即与孙承宗和刘鸿训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 他们似乎揣摩出了张养浩的心思,这张养浩显然不想这功劳,落到厂卫的头上。 而想要摘得首功,当然是五城兵马司、京营甚至是亲卫来负责主要擒贼,可能都比厂卫要好一些。 虽说到了这个时候,大家还在想着谁来得这功劳,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这事是张养浩先揭发的,而至于张养浩到底还知道多少底细,谁也不知道。 若是不顺着他的意思,到时他若是故意遗漏掉关键细节,那可就糟糕了。 黄立极便微微一笑道:“也好,那你看召哪一些人入阁议论为好?” 张养浩也不迟疑,立即从袖里掏出了一份名册,交给黄立极。 黄立极看了名册,恨不得大嘴巴抽他。 这家伙……真是想功劳想疯了。 这递上来的名册,十之八九,都是张养浩平日里交好的人,这是想把这一场功劳,都抢了。 深吸一口气,黄立极还是理智地按下了自己的脾气,觉得此时时间紧急,还是办事要紧,于是再不耽误道:“召他们来吧,要快!” 多不过时,魏忠贤便亲自来了。 锦衣卫那边,倒是只来了一个千户,原来是张静一前去伴驾,而邓健这位同知又身在南直隶,其他的同知和佥事,则多不在北镇抚司当值,而是去下头巡检去了,便剩下这么一个了。 紧接着,便是数十个文臣和武臣也一一被召了来。 魏忠贤听闻京城之内,竟发现了乱贼,脸色倒是有些不太好看。 厂卫这边没有提前发现,倒是你一个吏部尚书先发现了,这说出去,对于厂卫而言,实在有些面上不好看。 至于那锦衣卫千户,毕竟是人微言轻。 黄立极先是询问了这千户,锦衣卫是否察觉到了什么蹊跷。 千户只是道:“暂时没有发现什么。” 黄立极颔首。 等到其他的文臣和武臣纷纷到了内阁,这数十人纷纷来见礼。 黄立极便微笑着朝大家颔首,随即看向张养浩道:“张部堂,你将情况说一说吧。” 张养浩见了众人来,悄然地松了口气,心里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随后,他稳稳坐着,端起了茶盏,而后一字一句地道:“这些日子,朝廷推行新政,按理来说,也算是利国利民。百姓们太苦啦,若是新政能改变百姓的处境,则是功在千秋。只是这些年来……哎……老夫说句实在话,这新政确实让人备受鼓舞啊。” 黄立极在旁淡淡的打断道:“捡重要的说。” “这就是重要的。”张养浩道:“可是呢,历来新政,都是好的,可真正要推动新政利国利民,终究还是人的因素。若无明君贤臣,这新政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不说其他的,就说眼下吧,眼下朝廷是什么情况?九千岁、黄公,你们说实话,当今陛下……到哪里去了?” 魏忠贤此时已感觉到不对劲了,顿时冷然地瞪着张养浩,厉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养浩只看了魏忠贤一眼,便道:“陛下到底是死是活,是在宫中,还是在宫外?现在李自成即将杀来京城,国家危难之际,陛下却不见踪影,人心惶惶,大臣见疑啊。” 魏忠贤顿时感觉到不对头,于是大喝一声:“张养浩,你安敢如此,来人……” “谁敢!”张养浩冷喝一声,随即长身而起,他眼里泛着冷光,厉声责问道:“我乃吏部尚书,你只是一个阉竖,也敢这样和老夫说话?今日国无主君,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逢迎皇帝,才有今日这困局,来人……将这阉人拿下!” 魏忠贤:“……” 魏忠贤本想冷笑一声。 表示你瞎了眼,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可谁料…… 却有一人大喝道:“是。” 抬头看去,却是京营的一个指挥,片刻间,便已如狼似虎的朝魏忠贤扑了过去。 魏忠贤:“……” 不等魏忠贤反应,那人已一把将魏忠贤揪住。 魏忠贤立马高呼:“快来人!” “来不了人了!”张养浩低头喝了口茶,而后淡然地道:“你想不到吧,我们因为涉及到的乃是机密,所以照例,这厅中附近百步之内,都不得有人逗留,凡有窥测军机者,杀无赦!” 黄立极已豁然而起,勃然大怒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张养浩,你到底想做什么?还有你们?” 张养浩目不斜视地从口里吐出了一句话,道:“清君侧、正纲纪、顺人心!” 第六百九十九章 一家人要整整齐齐 张养浩随即道:“好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鄙人断没有为难诸公的意思,现在只请诸公办一件事,那便是讨一份旨意,定不会伤了诸公毫毛。” 他说罢,笑了笑。 “我等都是同朝为臣,不到万不得已,我岂会加害诸公?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出此下策了。”张养浩继续道:“就请诸公成全我吧。” 他此言一出,许多人脸色骤变。 魏忠贤眯着眼,盯着张养浩道:“你胆子倒是不小。” “不是我的胆子大,而是今日你死我活,所以现在不要拿什么话来威胁老夫。”张养浩道:“这旨意,你们下得下,不下也得下,立即将那待诏的翰林给我拿来。” 一会儿工夫,居然真有几个武官,去揪了一个待诏翰林来。 那待诏的翰林微微颤颤,便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 “我说,你写。” “不不不,我不敢。” “你不敢,这便杀了你,而后出了宫,灭你满门。” 这翰林吓得色变,有人取来了文房四宝,纸摊开,而后这翰林不得不提笔。 张养浩随即开始念。 待诏书写完了,便送到了黄立极的面前:“黄公,你盖一个内阁的大印,司礼监那边……魏公公……也请帮帮忙。” 魏忠贤和黄立极都闭着眼,不吭声。 那些被召来的军将,眼睛都已红了,其中一个道:“张公,事到如今,已不能耽误了。” 张养浩便咬牙道:“搜他们的身,十之八九,他们带了印在身上,内阁这边的印,去他们的公房里搜。” 早有两个武官,再没有犹豫,控制住魏忠贤。 魏忠贤也是孔武有力之人,居然一下子将一人掀翻在地。 于是更多人一拥而上,很快便将他按在地上,搜索一番,有人取出一枚印来:“这里只带了一方司礼监的印,并非是皇帝之宝。” “够了,私印也可。”张养浩急道:“如今……已耽误不得了,要立即动手,快盖印,拿这圣旨,去调拨尔等本部兵马,一切依我吩咐的去办,留下一些人,再将一些羽林卫的人调来,看守住他们。” “你们出宫之后,立即告诉外头的人……今夜至关重要,过了这个村,就没有了这个店,必须奋力一搏,倘若还有心志动摇的,一旦事败,大家就都死无葬身之地,陛下抄家灭族的本事,你们是知晓的。” 于是众人急切地将圣旨收了,紧接着,有人以内阁的名义,调来一队羽林卫,而后……众人匆匆出宫。 而在宫外,张严之早已焦灼地等候着了。 他的心很慌。 某种程度来说,张养浩喧宾夺主,彻底地打乱了他的算盘。 而至于张养浩的‘手段’,却让他觉得不靠谱。 只不过,张养浩毕竟是吏部天官,这令张严之还是不得不被他牵着鼻子走的。 毕竟……人家见过大世面,十之八九还是比他强一点点。 他显得很焦急,在城隍庙里,急的如热锅蚂蚁。 这时,有人匆匆而来,焦急地叫唤着:“张公,张公。” 张严之打了个激灵,或许是方才过于紧张的缘故,以至于让他心里有点慌,他脸色吓得惨白,而后看着来人,忍不住骂道:“怎么,有消息了吗?” “张公,大喜,大喜啊,那张部堂……当真控制住了内阁……连带着连厂卫的人也制住了,还当真制了一份圣旨,这圣旨……虽有瑕疵,不过……显然足以应付了。” 张严之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张大眼睛,却道:“那张部堂呢?“ “当然还在宫中,和羽林卫的人继续控制着他们。”这人道:“我等奉命,带着这旨意,准备行事。张部堂说了,一切依令行事即可,现在我等有圣旨,京城之中管事的人,也都控制住了,此时该奋力一搏,决一死战!” 张严之则是脸色凝重地皱眉道:“取圣旨来我看。” 那人便取了圣旨,交给张严之。 张严之细细看过,似乎因为激动,双手略带颤抖,口里道:“这个张养浩,老夫本以为……这家伙行事不靠谱,没想到此人竟还真将事干成了。如此一来……那么,传令下去,将所有的人,都给我叫上。” “是。”这人道:“咱们的人,已‘奉旨’行事了……” “先控制城门?” “不,张部堂的意思是……控制城门没有用,今夜至关重要,若有闪失,或者等城中的人回过味来,我等就俱都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当务之急,是先拿下东林军校。” 张严之猛地打了个冷颤,惊惧不已地道:“东林军校?这不是找死吗?” 这人便道:“从前是找死,可现在不同了,现在我等有旨意,这东林军校胆子再大,难道还敢抗旨不尊?只要缴了东林军校的械,这京城……便几乎落在我们的手里了。” 深吸了一口气,张严之觉得有理,这东林军校一日不除,控制京城也没有意义,于是道:“张养浩啊张养浩,亏得他想的出来……这真是环环相扣,处处料敌先机,不错,不错……既然如此,你这就去东林军校传旨吧。” “不。”这人吞了吞口水道:“张部堂说了,有旨意还不成,还得倾巢而出。将咱们的人马,统统先围住军校,而后再进入传旨,趁着他们慌乱的时候缴械,再将他们统统拿住。若只是指望三两个人,传旨也没有用。” “是吗?”张严之想了想,觉得有理,便道:“下头的人,都预备好了吗?” “预备好了。”这人道:“带头的让礼部的右侍郎来,反正他是我们的人,有他在,去传旨也放心,咱们的人马……也都预备好了,就等您一句话。” 张严之苦笑,这真是……被安排的明明白白,自己反而……只成了提线木偶了。 那张养浩…… 可是,现在提到了张养浩,张严之分明能感到眼前这个人露出来的振奋之色。 或许谋反本身就是被逼无奈的事,许多人都心怀恐惧,现在有人站出来,告诉你一步步的该怎么做,给你亲自做指导,起初你还担心,可慢慢的,你就发现这人还挺靠谱,此时,大家都如吃了一颗定心丸,自然而然,对这个人有了敬仰和依赖之心。 而张严之却心里清楚,如今自己的党羽,多半都对这张养浩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此时便是他自己,也得乖乖的跟着这张养浩的吩咐去做。 转手之间……被人鸠占鹊巢,喧宾夺主。 这滋味…… 虽然他极想提出一点不同的看法。 不过却也清楚,此时若是多说什么,反而会让党羽们不开心,觉得自己多事。 张严之没有再多他想,只好道:“好,就这么办了,召集所有人马,这便去东林军校。” “是。” 张严之不忘叮嘱道:“用暗号,一定要小心……” “是,放心便是,这个……张部堂也早有吩咐过,此前还列出了一个章程,放在锦囊里,咱们照着上头做,便不会错的。” 张严之:“……” 什么都安排好了,他还能说什么。 ……………… 夜幕已是降临。 可内阁里却依旧灯火通明。 此时……外围的内阁之人见里头的人还在‘议事’,而且议的似乎是军过大事,谁也不敢轻易靠近。 只是偶有人出来,让人准备好食盒带进去。 一群羽林卫已被撤下去,让他们且先休息,而后又调了一支禁卫来。 这一支禁卫……显然也是张养浩留的一手,羽林卫们此时早就人困马乏,自然求之不得,乖乖告退而去。 这些人一走。 内阁之中的诸人…… 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尤其是魏忠贤,人已被绑了,狼狈不堪的样子。 死死的沉默之后。 突然,张养浩箭步上前,一把去解开魏忠贤的绳索。 这绳索刚刚解开,张养浩便拜下道:“九千岁……是下官该死,哎……只是实在是迫不得已,这逢场作戏,需得八分真,二分假不可。” 魏忠贤脸抽了抽,恨不得给这张养浩一个耳光,不过却还是忍住了。 他瞪了张养浩一眼,恼怒道:“狗东西,教你将功折罪,你却出这样的馊主意,倒教咱受罪。 黄立极在旁……依旧面无表情。 可是其他被控制的人……却是一脸……懵逼。 那锦衣卫的千户,面带着微笑,上前道:“好啦,好啦,眼下最重要的是将这些人一个不留的一网打尽,一个漏网之鱼 也不能有。张部堂的计划,虽然看上去拙劣,却也高明。如若不然,这么多的乱贼,我们要抓,得抓到什么时候?” “这是天子脚下,若是四处缉拿……且不说要惹出什么乱子,且敌在暗,我在明,真要一个个将人拿住,还真不容易。可现在不是好了?如今……这些人一个个自以为事成,整整齐齐的……现在正往东林军校的枪口上撞呢。话说回来……那边怎么还没有动静?” 第七百章 决战紫禁城 锦衣卫千户虽然说的眉飞色舞。 可魏忠贤却没有什么好眼色。 说实在的,这个计划是锦衣卫布置的。 锦衣卫早已知道有人谋反。 可是……却没有选择对每一个人进行盯梢。 毕竟……这里头有过于庞大的利益链条,牵涉的人实在太多了。 不过……对于锦衣卫而言,只要抓住一个核心点,问题就可以解决。 比如这位吏部尚书。 因为这些人谋反,定然会和早已跟他们沆瀣一气的吏部尚书合谋。 与一个聪明且位居中枢的人合作,便成了这个计划的核心。 至于吏部尚书张养浩,那么事情就更简单了。 张养浩可不是傻子,他一眼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不但主动配合,而且还参与拟定出了计划,像控制内阁这样的馊主意,也亏得他想的出来。 不过锦衣卫立即察觉到,张养浩的计划看上去是离了大普。可实际上……却是环环相扣。 表面上这计划很蠢,实际上呢,却是心理战术。 从心理角度而言,那些乱贼们,是不得已而为之,为何不得已,因为害怕被清算。 所以本质上,他们和那些处心积虑要谋反的人,心态是不一样的。 正因为现在是狗急跳墙,可是要制定出一个谋反的计划,却也没有这样容易。 此时,张养浩站出来,直接接手,一二三四五,一条条告诉他们该怎么做,如此一来,对于绝大多数慌乱的叛贼而言,就算觉得这计划好像有点离谱,却也不得不听从。 当然,最重要的还不是如此,而是抓住了对方……偷懒的心理。 谋反的人现在已心乱如麻了,张养浩提出来的计划,却是一个懒人计划。 你看你们攻打这里,攻打那里多累,听哥的,咱们直接控制内阁,得了旨意,刚明正大就可将京城一锅端了。 这显然是一个造反懒人包,不必让大家流血,也不必让大家流汗,没有那么多的千辛万苦,也不必经历什么九死一生,绝大多数人,甚至什么活都不用干,跟在后头摇旗呐喊几下,说不定就可成为从龙功臣。 人嘛,都会有嫌麻烦且害怕自己被分派艰巨任务的心理,何况还是谋反这等大事。 因而,张养浩打包制定出来的谋反懒人包,自然而然就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认可。 魏忠贤随即看了一眼张养浩,冷笑道:“你这家伙,平日里显得堂堂正正,没想到却有这么多鬼主意。” 鬼主意对于一个吏部尚书而言,可不是什么好词儿,这几乎等同于是骂人的话。 张养浩则是脸不红心不跳地道:“下官真是惭愧,其实非要说此策乃是鬼主意,下官却以为不妥,此策其实暗合了自然之理。” 魏忠贤挑眉道:“自然之理?” 张养浩一本正经地道:“对,就好像水往东流一般,即所谓的大势所趋,何为大势呢,就是迎合每一个人避重就轻,减少麻烦和因循苟且的本性,迎合了他们的心理,他们便自然愿意听从了。反而是一些计策,看上去细致和精妙无比,可实际上……却要求每一个人去拼命,这样的计划,反而难有人认同。” “任何计策,若是都不能顺着人心去做,反而是逆人的性子而行,计划越是精巧,反而处处被动,难有建树。至于下官这计划,其实才是正道,犹如滔滔河水一般,无人可阻挡。” 这张养浩毕竟也算是魏忠贤半个同乡,当初也是魏忠贤的‘阉党’,此时魏忠贤倒也懒得再跟他多计较了,只点点头道:“现在一切就绪,就看东林军校那边的了,但愿不要出现差错才好。” 张养浩则赔笑着道:“断不会有差错的,九千岁和诸公放心便是。” 他一面说,一面眼角的余光看向魏忠贤和锦衣卫的千户,口里接着道:“只是当初下官一时糊涂,竟是为这些贼人所趁,哎……怪只怪下官那儿子,太过年轻,一时糊涂,居然如此不晓事,被那张严之所害,竟弄了什么股票……” 魏忠贤和那锦衣卫的人对视一眼,立即就明白了张养浩的心思。 魏忠贤便淡淡道:“你放心吧,此番除贼,你便是立了大功,将功补过,自然不会为难你的。你自己也说了,事先你并不知情,是你的儿子一时糊涂。令子咱是见过的,年纪这样小,不晓得世情险恶,却也是情有可原,不知者不罪嘛,这事儿,咱做主了,到时咱会亲自奏请,免你罪责。” 张养浩等的就是这句话。 锦衣卫的人和他接洽,虽然也是这一层意思,可谁晓得对方会不会糊弄自己。 可九千岁显然就不同了,现在九千岁当着大家面开了这个口,这九千岁还是要脸面的,那锦衣卫的人,也不好驳了九千岁的面子,至于陛下那边,只要九千岁这边奏请,张静一一定不会反对的,那么这事就是十拿九稳了。 安全落地…… 张养浩心里不禁唏嘘,忍不住心里鄙视张严之人等,这群没脑子的家伙,真以为拿捏住了老夫,也不看看老夫是什么人,钱我拿了,要死你们去死吧。 倒是黄立极几个,在旁只剩下苦笑。 其实黄立极起初也觉得蹊跷。 因为张养浩干的太蠢了,这分明不像是张部堂的作风。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敢情这是一出好戏呢! 此时,魏忠贤道:“来人。” 很快,一个宦官便快步进来。 魏忠贤看了那宦官一眼,便道:“照计划,调勇士营,立即将羽林卫上下,统统给咱拿了,一个都不要走脱,锦衣卫这边,自会协助,除此之外,封锁诸门。待会儿,咱还要去见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汇报此事。” “是。” 魏忠贤随即看向众人,接着道:“咱得进内宫了,这件事虽然是咱们自作主张,而陛下又不在宫中,可我等有为臣和为奴的,却还需去奏请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只是……眼下事态不明,诸公还是在此等候吧,辛苦了。” 说罢,他拱拱手,便匆匆地出了内阁。 片刻之后……宫禁之中,无数人马涌动。 数不清的勇士营将士,在御马监宦官的节制之下,匆匆杀奔着羽林卫的驻地而去。 魏忠贤则带着几个宦官,脚步匆忙的赶去坤宁宫见驾不提。 ………… 宫外。 浩浩荡荡的人马,已是集结完毕。 足足有两千多人。 其实这么大的规模,虽也是张养浩的吩咐,可实际上……就算张养浩不吩咐,大家伙儿也是非要这样做的。 这是干什么? 这是谋反啊! 抄家灭罪的大罪,换做是谁,谁能不害怕的? 大家不但害怕,而且是还没开始干,其实就已经吓尿了。 虽然张养浩的计划,看上去一步步‘成功’着,现在就差这临门一脚了。 而且是名正言顺的带着圣旨,去弹压东林军校。 可说句实在话,到了真要这样做的时候,还真没几个有这样的勇气。 所以……唯一让大家有勇气的方法,就是将所有牵涉其中的人都拉进来,人越多,胆子越壮。 这其实也是张养浩在内阁中所说的,人心正是如此。 浩浩荡荡的人马集结之后,随即便请了礼部右侍郎打头。 这礼部右侍郎吴谦亲自验过了圣旨,觉得完全没有什么问题,圣旨虽有瑕疵,但是应该稳得住。 于是他来领头,张严之为副,其他的文武和官兵,也都心里带着默契。 一旦传旨之后,就指望大家立即控制住军校了。 吴谦高高地骑在马上,看着夜色,回头又看了紫禁城一眼,而后略带几分忧心地道:“不知张部堂现在在内阁如何了。” 张严之不确定地道:“不会出什么事吧。” 吴谦则是苦笑道:“起初这个计划,老夫也觉得没谱,不过现在细细看来,反而里头透着玄妙,张部堂果然是天官,深谋远虑。” 张严之毕竟没有进入过庙堂,对于朝中的许多事,也只是道听途说,毕竟没有身临其境,所以他一直对此是抱有怀疑的。 可现在连礼部右侍郎的吴谦都这样说了,他心里就有一些底气了。 于是张严之道:“说实话,走到这一步,倒是幸赖了张部堂,张部堂确实是非常人。” 吴谦慎重地叮嘱道:“待会儿宣了旨意之后,要立即控制住军校的诸武官,而后……你带人去缴械。” 张严之则是犹豫地皱眉道:“好。不过,若是有人不从呢?” “圣旨在此,谁敢抗旨不尊?而且……这些军校生员,平日里不是天天喊着忠义吗?再者说了,他们猝然无备,只能遵旨行事,等他们反应过来,一切就迟了。” 张严之认真地想了想,便道:“不错,所以最紧要的,是不要露出马脚,待会儿,咱们要理直气壮一些。” 吴谦颔首,说实话,不管怕不怕,这事都要硬着头皮干下去,故而他现在内心里,反而颇有几分期待了。 第七百零一章 圣旨到 眼看着,那东林军校就要到了。 东林军校占地规模很大。 附近也没有什么建筑。 平日里,也极少有人来。 其他的学堂,外头还有不少的铺面。 可这座学堂,名为学堂,实则却是一个大军营。 而且几乎完全封闭,甚至不允许有人在附近窥测和逗留。 张严之此时心潮澎湃。 他的内心,是颇有几分渴望的。 今夜之后,控制住了东林军,那么这整个京城……也就算控制住了。 而后再快马联络已抵达京畿的流寇,里应外合,大事可定。 虽然……投靠李自成,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可一旦成事,他深信这样的大功劳,足以让自己在新朝里获得一个公爵。 他吩咐吴谦道:“待会儿要拿出钦差的气势来。” 吴谦似乎也沉浸于某种情绪之中,既激动,又有些忐忑。 不过他很快,微微一笑,智珠在握的样子道:“放心,些许小事而已。” 好歹也是右侍郎,不是省油的灯,这样的场面,他早就见识过。 其实内心深处,他是厌恶流寇的。 毕竟他是进士出身,熬了大半辈子,如今也算是朝中重臣。 只是,朱明在他眼里,确实已没有多少存在的价值了。 他厌恶那厂卫当道,厌恶那皇帝宠幸的是未经科举的阉人和张静一那般的武人。 厌恶天启皇帝动辄抄家,视大臣如猪狗。 某种程度,他比张严之更进一步。 因为张严之反,或许只是因为利益使然。 可吴谦跟着作乱,更多的却是要实现自己的理想。 他希望天下变成宋朝时的样子,自己能和宋时的士大夫一般,得到历任天子的优待。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刑上大夫,动辄打压。 后头的人马,也纷纷行进。 很快便抵达了学堂外头。 这里自是有东林军的岗哨。 有人大呼:“何人。” 一个队官带着数十个生员,一脸警惕。 有人已经准备吹起哨子,准备预警了。 吴谦下马,大喝一声:“大胆!” 他昂首阔步的上前,厉声道:“我等奉旨前来,前来传达宫中旨意!” 队官狐疑地看着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不断地审视着吴谦。 吴谦所穿的,乃是大红色的钦赐飞鱼服。 他气定神闲,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队官。 之所以是居高临下的眼神,倒不是因为吴谦当真像这么一回事,或者说,是他故意如此,增加自己钦差的可信度。 而是因为他本身就不将这群丘八们放在眼里。 在他看来,这天底下,只有进士出身的人,才算是真正有资格能位列朝班,称的上是官的人。 哪怕是进士,他也照样鄙视三甲的进士,因为那不算真正的进士。 因而,他几乎是斜眼看着眼前这个队官,用的是一副轻蔑的口吻。 这反而令一旁本是有些捏一把汗的张严之心里镇定下来,不由得在心里默默钦佩吴谦的胆色。 这队官却是皱眉道:“圣旨?圣旨在何处?” 这吴谦取了圣旨,只在这队官面前晃了晃,大呼道:“在此!” 这队官便肃然起敬,道:“只是……我需……” “你有什么资格查验。”吴谦冷着脸,正色道:“谁敢查验圣旨?” 队官道:“那么就请入内,我这便去通报。” 吴谦于是昂首阔步,率先捧着圣旨前行。 后头的人亦步亦趋。 那队官忍不住道:“只允许你进去,其余之人……不可……” 吴谦却不吃这一套,正色道:“我等自宫中来的时候,便是奉旨率众人进军校,旨意在此,尔休要多言!” 他一副颐指气使的态度。 这队官显然没有遭遇过这样的情况。 毕竟圣旨本就代表了皇帝的心意。 踟蹰之间,吴谦已率先前行,其余人则已尾随他一窝蜂的进去了。 倒是此时,在军校的明伦堂里。 副总教官陈演道,却已率众武官在此预备迎接圣旨。 吴谦气势如虹,只带着张严之几人进去,其余之人,都在明伦堂的外头候着。 这陈演道,最初是在新县之中提拔起来的,等到军校成立,因为他曾是武举人,而且又因为精明强干,因而成为了教官,可以说,他是伴随着军校成长起来,为这军校立下无数的功劳。 此时,他与吴谦见礼。 这陈演道行了个军礼之后。 吴谦却只笑了笑,并不回礼,只是道:“军校上下人等接旨。” 接着便取出了圣旨,唱喏着开始宣读旨意。 这旨意的内容很简单,流寇已至北直隶,军校上下人等,负有守卫京城的职责,现在开始,一切归吏部尚书节制。 除此之外,现在已得到了消息,军校之中有人勾结了流寇,为了防范于未然,礼部右侍郎吴谦接管军校,先令军校上下人等解除武装,等待吴谦甄别。 吴谦念完旨意,抬头,面无表情地道:“旨意可听明白了吗?” 陈演道道:“需将旨意给我看看。” 吴谦冷笑,道:“给你看看也好。” 说着,竟当真将旨意交给陈演道。 陈演道捧着圣旨,打开。 其实这个世上,除了张静一这样简在帝心之人,许多人很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接过旨意。 故而这圣旨是什么样子,陈演道也是第一次见。 只是这圣旨所用的材质,确实非凡。 不只如此,里头的文字,也都是最正经的馆阁体,一看就是出自翰林的手笔。 至于印章……还有其他……几乎没有什么错误。 陈演道看了又看,随即道:“这圣旨看着像真的。” 吴谦听了,大笑道:“什么叫看着是真的,这就是真的,怎么,你还想抗旨不尊吗?” 陈演道便道:“陛下不是不在京城吗?怎么……还有圣旨?” “陛下不在京城,朝廷也有圣旨,内阁可明发诏书,难道你也不知?” 吴谦一脸鄙夷地看着陈演道。 实际上……还真是如此,人们对于圣旨的印象,都以为是皇帝老子要发旨意,于是写一份旨意,颁发出来。 可实际上,到了大明,有一套完备的圣旨传达制度。 有时就算没有皇帝也可以,或者说,这天下绝大多数的旨意,其实……都和皇帝没多大的关系。 恰恰是皇帝私人的旨意,被人称之为中旨,反而让人觉得不够正式。 陈演道便道:“圣旨的事,我也不懂,不如这样吧,我得请一个行家来看看,这圣旨到底是真是假!” 吴谦还真是万万没想到,有人胆子竟能到这样的地步。 居然……接了旨意,不立即执行,还在这里说三道四。 吴谦大笑道:“我乃礼部侍郎,这旨意真假,除了老夫,还真没几个人敢说有老夫这样辨别真假的能力!怎么,你是想要借故抗旨不尊吗?你可知道抗旨不尊,会是什么下场?” 这话里,已经隐含着威胁成分了。 吴谦相信,自己的这一番话说出来,对方就可能要开始担心了。 可谁晓得,陈演道居然显得很冷静,平静地继续道:“还是请行家来看看好了,来人……去将人请来。” 于是有人火速地去了。 吴谦见状,不禁勃然大怒,冷着脸,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东林军校,已经胆大包天至此了吗?” 陈演道看了看他,却是不做声。 在这么一会里,其实吴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味了,心里忍不住浮出几分急切,却努力保持着平静道:“你要请什么行家,又是哪一个书吏?好,你非要如此,那就请来吧,老夫倒要看看……对这份真的不能再真的旨意,你们还有什么托词。” 张严之在一旁,脸色隐隐地变了变,却也不禁开始担心起来。 军校有些不对味……对方冷静的可怕,给人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片刻之后,便见有人自另一扇通往耳室的门里徐步走了过来。 却是两个青年人,身边拥簇着一队卫士。 为首之人道:“到底是什么圣旨,来,给朕看看,朕对圣旨,是再熟悉不过了,许多事,一看便知。” 起初……吴谦见来的是一个嘴上无毛的家伙,显得比较年轻,第一个反应,就是觉得可笑极了。 可听到对方竟是自称为朕,心便突然猛地咯噔一下。 一瞬间里,他只觉得头重脚轻,而后他努力地抬头,仔细地辨别此人,却是一下子就将这人认出来了,这人正是……皇上。 吴谦一时之间,只觉得脑袋竟要裂开一般。 他猛地眼前一黑,差点要一头栽倒下去。 而站在天启皇帝一旁的人,不是张静一,又能是谁? 张静一年轻俊秀的脸上也浮着笑意道:“我对圣旨,也颇有几分心得,这圣旨的真伪,一看便知,这事……杀鸡焉用牛刀呢,还是由臣来吧,免得陛下劳心。” 天启皇帝背着手,笑着道:“好,那就先让张卿瞧瞧看。” 说罢,张静一已箭步上前,取了圣旨,低头一看,便忍不住啧啧称奇:“还别说,这……还真是像极了,你要说它不是圣旨,我都不信啊!” 第七百零二章 万死啊 张静一的话,绝不是空穴来风。 而是这玩意确实真像这么一回事。 若是以往,自己接到了这个,怕也要乖乖遵旨行事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自己对此什么都不知情。 可事情坏就坏在,张静一是知情的。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在拿下了李自成、张献忠之后,并没有和大队人马一起赶来京城。 而是先行了一步。 在锦衣卫的秘密扈从之下,直接赶到东林军校。 因为在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看来,这天底下最安全的所在,除了东林军校之外,再没有其他了。 军校这儿,禁绝了消息,只等着鱼儿上钩。 只是现在……这鱼儿来了。 天启皇帝听罢张静一的话,也已来了浓厚的兴趣,凑上前来,不禁颔首低眉道:“不错,还真是这么一回事,这圣旨是真的,不会有假。” 张静一不由感慨道:“陛下,若是真的旨意,那么臣是该奉旨而行的好,还是抗旨的好。” 天启皇帝微笑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某种程度赞叹于这些反贼们能做到这一步,也算不容易。 可这时,明伦堂里的气氛却格外的凝重。 没有人觉得轻松。 那吴谦依旧还张大着嘴,一言不发,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启皇帝和张静一。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猛地意识到……好像……眼前不是在做梦。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在这鬼地方,遇到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人,换做是谁,内心也无法承受。 眼前这个是皇帝……当真是皇帝。 那么自己带来的旨意算什么? 难道……难道…… 他脑子里无数的念头闪过。 人在这个时候,有的整个人脑袋都空白了,也有人脑袋里突然变得清明。 清明的时候,只要稍稍一复盘,便什么都明白了。 自己……被骗了…… 从一开始……这圣旨的事,人家就知道。 自己为何要走圣旨这一个昏招,这是脑子进了水啊。 不对,不对,莫非是那张养浩…… 难道他就不怕自己的事败露吗? 一刹那之间,吴谦打了个激灵。 怎么会怕呢?这是将功折罪啊,等于是……将所有人都卖了,而那张养浩,自然而然……也就无罪,说不准还有功劳呢! 一念至此。 吴谦的脸色猛地僵硬,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呼吸,便啪嗒一下,拜倒在了地上,而后……发出了刺耳的哀嚎:“陛……陛下……臣见过陛下,陛下怎的突然回京,臣……奉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说罢,磕头如捣蒜! 天启皇帝这才目光落在吴谦的身上,笑嘻嘻地看着他道:“你放心,朕又不是糊涂虫,只是奉驾来迟而已,能有什么罪,朕是个宽厚的人,若是拿这个治你的罪,那还是天子吗?” 接着,天启皇帝又道:“只不过……你勾结商贾,图谋造反,这条罪,朕倒是想和你论一论。” 吴谦的脸色,骤然精彩起来,却是哀嚎道:“万死,万死啊,陛下请听臣解释,臣……对此,一无所知啊,臣只是来此传旨。” 天启皇帝则在此时又道:“对了,还要加一条,矫诏也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吴谦这时如五雷轰顶,只是涕泪横流地大呼:“我要检举,我要检举……” 此时,吴谦已经完全可以确定,自己已被张养浩那个混蛋东西耍了。 他张养浩可以出卖自己,将功折罪,到了这个时候,自己若是再不卖一点人,挽回一点损失,这显然说不过去。 “这一切的主谋,都是这姓张的,还有王尓、周检等数人,他们和李自成勾结,要谋夺陛下的江山。他们勾结了羽林卫,除此之外……还有……陛下,陛下……臣只是区区小鱼小虾,不过是被逆贼裹挟,臣还知道……他们还试图和佛郎机人勾结……只可惜,佛郎机人在海外,虽有过勾结,却是鞭长莫及……” 他拼了命,想要抖露出一点有价值的事来。 可惜……天启皇帝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而后道:“说累了吗?你说的这些,难道朕会不知道?朕不但知道这些事,且还知道,你全家有九十二口……知道你有妻妾十四人……朕还需你来说?” 吴谦听到这里,更觉得是五雷轰顶,晴天霹雳一般,令他身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 他脸色阴沉到了极点,却只能叩首道:“臣只是被裹挟!” 张静一便在一旁道:“裹挟?堂堂礼部侍郎,谁敢裹挟你?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时至今日,还想抵赖强辩,不知廉耻的东西!” 这话让吴谦无地自容。 只是他却一句嘴也不敢回。 却在此时,有人大呼道:“昏君就在此,我等还等什么,拿下昏君……才可活命!” 说话的人,乃是张严之。 张严之也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了。 当吴谦跪下,已经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大明皇帝的时候,张严之恨不得先给自己一个耳光。 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蠢到这样的地步,居然还给人送上了门来。 可到现在,他慢慢地清醒了过来。 时至今日,已经没有路可走了。 那就……只能拼了。 自己想到带来了这么多人,若是拼命,未必没有成功的可能。 他这一声大吼。 外头浩浩荡荡的从逆者们,似乎也察觉出好像出问题了。 虽然他们看不到里头的情况,但是他们却看到……在这黑暗之中,猛地一个个火把点出来。 而后…… 他们发现就在他们数十丈外头,是一队队早已端着火铳的东林军。 一队队的东林军,密密麻麻,他们竟在黑暗中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 甚至连神色,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 置身在这密密麻麻的火铳口之下,许多人一下子炸开了锅。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人?” “我们是奉旨来的啊,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饶命!饶命啊!” “弟兄们,拼啦,只有和他们拼了,才有活路。” 人们耸动。 乌压压的人群,开始陷入了混乱之中。 一个队官按着腰间的刀柄上前来,用看死人的目光审视着他们。 紧接着,远处还有哗啦啦的脚步,显然有更多的军马在调动。 几乎将他们所有的道路全部封死。 而这时候……那张严之让大家拼命的呼声,在许多人耳朵里听来,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特么的拼得过还需要来假传圣旨? 明伦堂里。 张严之这一句话说罢,便已有人上前,扬手便给他一个耳光。 啪…… 这一巴掌,不知是否将张严之打醒。 可张严之被打的半边脸肿了起来,却是真的。 他眼前冒着星星,已是疼的龇牙咧嘴。 打了个踉跄后,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张严之依旧继续高呼着:“动手啊,动手啊,再不动手,我等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今横竖是死……何不死的痛快!” 显然,他已有几分癫狂了。 不过对局势,他倒是掂量的清的。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像吴谦这样方才还趾高气昂,转眼便似狗一般的怂货,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这昏君一定不会放过大家的,就算昏君肯放过,这一个谋反大罪,自己怎么可能落的了好呢? 于是他歇斯底里地想要大吼。 只……可惜……外头几乎没有什么动静。 倒是隐隐传出些许求饶的声音。 于是,张严之觉得自己瞬间跌入了冰窖里,血都凉了。 天启皇帝看着张严之的精彩表演,似乎很是满意,忍不住拍手,笑着道:“不错,不错,这个倒有几分叛逆的样子。” “我何时是叛逆?”走到了这一步,张严之还是不甘心,他已明白,指望靠着反抗,来死中求活已经不可能了。 于是张严之道:“口口声声说我是叛逆,可有什么真凭实据?这圣旨,乃是吏部尚书张养浩讨来的,宣旨的乃是吴谦,我不过是跟从来此,瞧一瞧热闹罢了,我乃良民,不曾犯罪!” 一下子的,却想将所有的罪责,都脱了个干干净净。 当然,张严之比谁都要清楚,这事儿就算没有证据,自己也是死定了。 不过他希望,至少这狗皇帝杀死自己之后,还留一个无罪诛杀良民的臭名。 反正横竖是死,即便是死,也要溅你一身的血。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都万万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如此的硬气。 张静一便道:“你勾结李自成,莫不是谋逆吗?” “证据呢?”张严之道:“可有什么证据,莫非是捕风捉影?既然是谋逆,当然要有人证物证。岂可随口栽赃?我何时勾结了李自成,那李自成远在天边,若是有什么证据,我自当万死!” 天启皇帝便冷笑一声道:“看来你是死也不肯承认了?” 张严之凛然道:“莫说我没有勾结李自成,就算勾结了,又当如何?李自成善待士人,开科举,延续大明祖制,且仁和待人,将来得天下的,也势必是他!” 第七百零三章 一网打尽 这张严之也算是豁出去了。 横竖是死,而且死之前一定痛不欲生。 便恶心你又如何。 若不是你们君臣二人,我张严之何至于到这样的下场。 他怒视着天启皇帝,凛然不惧的样子。 而且他故意高声,便是要让外头的人也听见。 他心里清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今日自己带来的人统统都杀了,可是这里不是还有许多其他人。 自己这些话传出去,也够天启皇帝恶心的。 其实这也是他出自士绅人家的一种习惯罢了。 无论到了任何时候,都要嘴硬一下,好使自己可以留个名。 天启皇帝倒是不气恼:“李自成?李自成将来势必要成大事吗?这又是如何说的。” 张严之冷笑道:“陛下轻慢士人,而李自成礼遇士人,天下的英才,便都归入他的囊中,这叫人和。陛下登基以来,天下灾害不断,生灵涂炭,这是失了天和;而那李自成,盘踞武昌,开疆拓土,所过之处,士民百姓无不箪食壶浆;以迎义师,不日即将携江南而裂天下,借助长江之险,与陛下南北分治,这便又占据了地利。而今江北之地,灾难最终,江南之地,灾难还算缓和,因而,江南日益为天下粮仓,江北则是赤地千里,此消彼长,这李自成如何不能成气候。” “至于军事,这李自成起兵十年,朝廷日夜追击,却对他无计可施,当日他不成气候的时候,尚且如此,今日他气候已成,便有了得天下的根本,就更难治服了。更不必说他账下人等,无不对他敬仰万分,人人愿为他甘作马前卒,士民们视他为拯救危难的再生父母,而陛下呢?陛下……奢靡无度,心里只存着一己私利,口里说着新政,不过是将新政当做自己敛财的幌子罢了,陛下名为天子,实则为民之贼也,天时地利人和,如今俱在李自成身上,陛下又能定鼎几时呢?” 他这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 因为过于激动的原因,以至于额上青筋都暴出来。 于是他怒视着天启皇帝,道:“只是可惜………大明国祚已续两百年,谁料竟要因陛下的暴虐和冷酷而消亡,不过天数有变,本也是常理,大明有两百年的江山,已是难得了。今日我这样的士人,被你们视做是贼,要杀要剐,也没什么话可说,只是千秋之后,又或李自成鼎鼎天下之时,世人当知我张严之是何等人,至于陛下与辽东郡王这般的人,不过是为人所笑而已。” 他的声音,到了最后,几乎要咆哮出来,可谓是声震瓦砾。 天启皇帝:“……” 张静一也不禁的心里钦佩起来,说实话,这耍嘴皮子的本事,自己真是拍马都不能及。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叹道:“张卿,你听见了吗,朕与你要遗臭万年了。” 张静一便道:“陛下,臣惭愧的很,是臣的恶名牵累了陛下。” 天启皇帝道:“这是相互补益的结果,谈不上谁牵累谁。” 张严之本是说的慷慨激昂,其实他早就有所预料,这昏君听了自己的话,一定怒不可遏,要嘛立即动手将自己杀了,要嘛大声的反唇相讥。 哪里想到,人家居然不咸不淡,就好似……自己所骂的,不是他们君臣二人一般。 厚颜无耻到这样的地步,真是无法想象。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李卿家,你来说说看,他说的有道理吗?” 这时早有一人,一脸尴尬的站出来。 他披着一件灰大衣。 其实也没办法,从前的服饰,是不能穿了,不过这寒冬腊月里,无论是皇帝还是下头的普通官军,都穿着这大衣,毕竟穿戴既不麻烦,而且还暖和。 李自成听到这张严之一番掷地有声的话,真恨不得上去立即抽他几个大耳刮子。 现在却只好硬着头皮:“此人胡言乱语,言之可笑,陛下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圣君,而我大明中兴有望,这些话,绝非是罪人的吹捧,实在是这几日与陛下相处,在这东林军将士之中所闻所见的感悟……” 张严之听罢,只觉得可笑,哈哈大笑道:“历来昏君,身边总是围绕着小人,哪一个亡国之君的身边,不是一群只晓得溜须拍马之人,只怕在亡天下之前,这些昏君们尚且还不晓得天下糜烂到了什么样的地步,还被无数小人围绕着,自以为自己圣明,可比尧舜呢。” 他这一番话,讥讽到了骨子里。 面上所表现出来的讽刺,更是跃然于上。 李自成道:“你住口!” 张严之道:“你是何人,区区一小卒,也敢教我住口?” 李自成道:“我便是你口中说的李自成。” 张严之:“……” 很快,张严之恢复了神志:“呵……李自成是何等英武之人,此人不但是万人敌,且是鼎鼎有名的豪杰,岂是你这等猥琐之人可比。” 李自成七窍生烟,道:“你第一封书信之中,称呼我为义王,自称自己遭遇昏君迫害,又说你会派自己的侄儿张应前去武昌,与我详谈。第二封书信,却是求救,指望我立即发兵,其中还引用了周王伐纣的典故,这些,你忘了吗?” 张严之听罢,方才还得意洋洋的表情,骤然之间变了。 这都是密信,而且如此机密的书信,一般情况之下,应该只有李自成和身边几个和核心心腹才会知道。 其他人如何得知。 可现在……这李自成为何在此? 张严之打了个激灵,此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张严之道:“你……你……你是李自成。” “我自是李自成。” “你……你为何在此。” 李自成在这个时候,自然道:“当然是追随英主!” 张严之便已觉得天旋地转。 他最后一点的希望也失去了。 本以为到了这个时候,自己表现出一些气节,即便是死,至少还博取一个名声。 将来改朝换代,说不准听闻自己大名的人,也可为之惋惜。 哪里想到……现在除了显得自己是个小丑之外,再没有其他了。 而这些话,明伦堂外也有不少人听了去。 人群之中,有人道:“李自成竟是投了朝廷……” 此言一出。 更是炸开了锅。 这不是开玩笑吗? 于是,哀嚎四起。 “张严之误我呀。” “我瞎了眼,怎上了这个当……” …… 天启皇帝却已是拉下脸来,这些愚蠢的叛贼,他算是玩弄的差不多了,于是,厉声道:“来人,将这些人,给我统统都拿下!” 哨声响起。 李自成站在一旁,只一听哨声,心里便忍不住钦佩。 这些军校的生员,令行禁止,几乎完全是凭借命令行事,这样的军马,每一次眼看他们行事,便觉得震撼。 随即,哗啦啦,许多生员开始上刺刀。 而后,一列列人朝着被围的叛逆们并肩而行,开始不断的压缩他们的空间。 叛贼们早已慌了手脚。 有人还在哀嚎,有人道:“别杀人,别杀人。” 却也有一些绝望的,此时嘶吼道:“拼了。” 举起刀。 朝着那一队队的生员便冲上去。 只可惜……人还未靠近,这刺刀组成的队列,根本没有任何的破绽。 当面一个生员,一刀扎过去,这一刀又快又狠。 瞬间,这人的胸前便被刺刀扎了个窟窿,刺刀拔出来的时候,鲜血喷涌,口里发出哀嚎,随即,倒地气绝。 另外几个……也几乎没有碰到生员们的毫毛,也骤然被刺,这一切,只在瞬息之间。 而生员的队列,依旧没有任何的散乱,踩着尸首,继续上前,将叛逆们不断的压缩。 虽只死了十几个人,而且这些人死的很痛苦,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立即倒地,连声息都没了,却顿时让所有的叛逆,心里只剩下了绝望,所谓的反抗,在这绝对的武力面前,真如笑话一般。 因而,许多人开始跪地,最后越来越的人跪在地上。 紧接着,一队队的锦衣卫,便自队列的缝隙之中穿梭出来,开始拖拽着一个个人,直接拉走。 这一切,配合的可谓是严丝合缝,似乎早有一套流程一般。 被逮走的人,一拉出来,先是给一拳,先让对方失去任何妄图逃跑的底气,而后,直接一捆,随即一丢,接着,直接取了一个号牌,挂在他的脖子上,接着便是下一个。 一群锦衣卫,也早已哗啦啦的冲进明伦堂,率先押出去的乃是吴谦,吴谦这时醒悟,口里大呼:“饶命,饶命,我还知道……还知道……” 可惜,没人理他了。 说实话,谋反的细节,锦衣卫掌握的,比他清楚的多,这个时候,没有人听他的话,也没人有兴趣从他口里想要知道什么。 而那张严之,却不由得大呼小叫,似有些疯癫了,口里道:“李自成,你这酒囊饭袋,你这废物……我瞎了眼……我怎就错付了你这般的人,你倒是死啊,你倒是死啊……” 李自成于是亲自上前,先呼他一个巴掌,骂道:“闭上你的臭嘴吧!” 第七百零四章 大赦天下 这张严之饱受摧残。 只是此时,心已死了。 不但付出的代价沉重,且还犹如天大的笑话一般。 锦衣卫将他拉扯出去。 天启皇帝却是红光满面,而后道:“来人,一个个甄别,搜抄他们的家,此案牵涉甚大,不可小看。” 众人应诺。 天启皇帝随即唏嘘道:“真是丧心病狂,为了好处,铤而走险,已到了不知廉耻的地步,这天底下,竟还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张静一笑着道:“陛下……天下九州,亿兆百姓,总会有一些害群之马,陛下何必放在心上呢?正因为有这样的人在,锦衣卫才有了价值,臣倒以为,遇到这等事,不必动气,有人谋反,拿办便是了。” 天启皇帝颔首:“也有道理,只是思来想去,还是寒心,这里头有不少,都是吃了朕俸的大臣,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 他气归气,不过想到又到了喜闻乐见的抄家环节,倒是脸色好看了许多,便道:“这些人,一个都不要放过了,好啦,朕也该摆驾回宫了。” 说罢,他看向角落里的李自成和张献忠道:“尔二人,也随朕入宫,朕还有安排。” 李自成又开始惶恐不安起来,那张严之实在不是东西,左一口他李自成要成大业,右一口他李自成是雄主,若是从前,这话倒是好听,现在听来,自己既觉得羞愧,更觉得惶恐。 这啥意思?埋汰人是吧?而且陛下听了去,还指不定怎么想呢! 张献忠心里却也有遗憾,造反了半辈子,怎的就没人说他是雄主? 当初官军将他轻易的放了,他便觉得自己遭受了奇耻大辱,现如今,连这一群一起作乱的家伙,却也决口不提他一句。 倒显得他这反白造了一般。 好歹人要脸,树要皮呢! 此时,他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对于李自成和张献忠而然,他们是第一次进京城,某种程度,更多只是走马观花。 尤其这还是在夜间,浩浩荡荡的人马穿梭着,街道清幽得很,直到自大明门入宫,紧接着,便见许多大臣和宦官在此接驾。 魏忠贤和黄立极人等,一听陛下已经回到来了,大大的松了口气。 其实他们已经知道大局已定,所谓的叛贼,已是灰飞烟灭。 等天启皇帝进入了武楼,众臣又行礼。 天启皇帝这时道:“叛贼已破,诸卿辛苦了。” 这么轻描淡写一句。 立即有人噗通跪地,却是吏部尚书张养浩,张养浩落泪,恳切地道:“臣实万死,竟差点与贼勾结,贻误终身,这些日子以来,臣可谓是五内俱焚,忧惧交加,既想陛下如此厚恩,臣无以为报。又念乱贼如此胆大,妄图倾覆社稷,祸乱国家。臣……非但不能肝脑涂地,为君父分忧,反而贻误了国家大政,万死,万死!” 到了这个时候,乖乖认错才是最紧要的。 有小聪明的人,这个时候最喜欢用他犀利的言辞来进行诿过,总想着,如何避重就轻,将所有的锅甩出去。 不过张养浩有的自不是小聪明,他很清楚,事到如今,唯有真心认错,将自己的责任和罪过统统抖露,才可争取谅解。 说穿了,这就是你不能将皇帝当傻子,别指望皇帝不知道你做的是什么事。 于是张养浩又叩首道:“臣已命人,将股票造册,不日缴入内帑,至于其他的罪责,臣请陛下命有司查问,臣绝不敢推诿,自当认罪伏法。”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天启皇帝其实也没啥好说的了。 一旁的魏忠贤此时笑吟吟地道:“陛下,这一次破贼,张部堂倒是有不少功劳,他先联络了厂卫,而后又与厂卫合作,暂时稳住了贼子,虽不敢说有什么汗马功劳,不过此番若没有他,这些贼子要收拾起来,却也有几分不容易。” 天启皇帝颔首道:“嗯,这些事,朕也知道一些。” 张静一道:“锦衣卫这边也有奏报,具言过这件事。” 听了这二人的话,张养浩心里总算能长长的松了口气,他就怕魏忠贤当面说保自己,转过头,却又不管不顾了。 谷</span>  现在九千岁当面开了口,其实事情就算是尘埃落定了。 因为九千岁的身份摆在这里,他开了这个口,那张静一,还有内阁诸公,多半都会给魏忠贤这个面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拆台。 只见天启皇帝道:“堂堂大臣,竟与张严之这样的人勾三搭四,成何体统,现在可知晓利害了吧?你们真以为,人家予你重贿,这好处是白拿的吗?姑念你初犯,你又肯幡然悔悟,便赦你死罪,朝廷培养一个大臣不容易,朕本要严惩,细细思量来,终究还是你无知所致,以后要约束自己的家人,今日起,免你吏部尚书,移去刑部任尚书吧。” 吏部乃是天官,位高权重,而张养浩犯的错其实也不小,虽然都说是他儿子糊涂,而且也已将功赎罪,可还在吏部的任上是不合适的,让他去刑部,一方面品级和待遇没变,可实际上,还是降格了。 可对于张养浩而言,却已是最好的结局了,此时还能说什么,只是不断地再拜道:“陛下如此洪恩,臣……感激涕零。” 天启皇帝随即道:“这吏部尚书一职,过几日廷推吧,需得一个秉公刚正之人才好。” 众臣自是无不应命。 天启皇帝话锋一转,便说到更大的正事上,道:“朕此番在外剿寇,一扫高迎祥人等,李自成与张献忠人等,也愿弃暗投明,如今这天下流寇,已扫清了七七八八,此番朕带李自成与张献忠入朝,便已许诺,要对流寇予以妥善安置,李卿、张卿,你二人上前。” 众人一听,顿时哗然,显然大家都很意外和惊讶。 说到这流寇的危害,已让大明伤筋动骨,可谁晓得这三大贼寇,竟是都给一并剿了。 便是这张献忠和李自成也都在此。 众人吃惊之余,便都下意识地朝着两个不起眼的人看去。 这二人被点到名字,自是立马乖乖上前。 张献忠率先道:“俺服了陛下,没啥可说的,今日无论要杀要剐,还是赦俺无罪,俺都无话可说,只求陛下,能善待俺的兄弟。” 李自成不由用眼角扫了一眼张献忠,却也晓得张献忠的滑头,话是这样说,可这样说了,人家更不会要杀要剐了。 李自成便道:“今日至此,罪民已是惭愧之至。” 众臣都默默地端详着这二人,本来以为,这二人定是魁梧不凡的人,可现在看来,其实相貌都很是普通,和寻常的百姓并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他们的眼神,却有掩饰不住的光芒。 黄立极立即道:“今天下流寇一扫而空,可喜可贺,臣等……恭贺陛下。” 天启皇帝只压压手,道:“说这些没有用,前些日子,张卿启奏,要将诸流寇安置于辽东,诸卿以为如何呢?” 黄立极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担心的是,这关外更是化外之地,朝廷的控制力薄弱,一旦让这些人出关了,若是再谋反,那可就尾大难掉了。 另一方面,他们也清楚,数十万的流寇,想要安置,何其难也,这得浪费多少国帑,里头所花费的钱粮,不计其数。若是一不小心,官吏们再上下其手,来了一手飘没,怕又要惹出事端。 其实流寇招抚,从前也不是没有,可是很多流寇,到了后来却复又反叛,根本原因,就在于流寇的安置上,这可不是赏你一个官职人家就肯乖乖做官军的。 里头涉及到流寇首领们进入官场之后,被其他人歧视,还有流寇被欺压,甚至是动辄克扣军饷的问题。 黄立极想了想,看向张静一道:“张都督,打算如何安置?” 张静一自是早就想到的,直接道:“给饭吃,给地种!” 就这? 回答得过于简洁了吧。 不过一旁的孙承宗却是赞许的点头道:“这是根本,根本的问题解决了,人心自然也就安定了,这些年来,烽火四起,百姓颠沛流离,民心并非是思乱,而是思治的,但凡给他们一条生路,谁肯四处颠沛,被官军围堵呢,给饭吃,给地种,这短短六字,看似是简洁,可要做到,对有些人而言,却比登天还难,却又比探囊还易,流民的生死,其实都在许多人的一念之间,可偏偏,问题就出在这一念之间上头,视民为贼者,宁可逼反百姓,也不愿予人一口食粮。” “张都督切中了要害,若是当真能尽心做到这样的地步,那么天下也可太平了。” 一番话,把本质的问题说了清楚。 黄立极则是细细一思,忍不住想,这孙承宗到底站哪一边的?这一席话,不等于是张静那一席话的阅读理解?敢情你是专门给张静一做翻译的? 他是内阁首辅,想到的更多一些,于是他沉吟着道:“不知辽东需要朝廷拨发多少安置钱粮?” 第七百零五章 活出个人样 黄立极的观点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这个首辅,说穿了就是大明的大管家。 因而,他更关注的是钱粮的问题。 张静一道:“张家所需的,不是钱粮,若是靠钱粮奉养,那么安置流民的事,就算是失败了。这些流民,他们有气力,也肯吃苦,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他们名为贼,可实际上,却是天下最肯吃苦的良善百姓,这样的百姓,到哪里都寻不到。” 张静一顿了顿,又接着道:“他们之所以被逼到了今日这个地步,是因为他们有气力,可有的人,却连让他们卖气力的机会都不给,他们肯吃这份苦,可不但教他们吃苦,还要教他们挨饿。甚至有不少人,据我所了解,他们是肯挨饿的,可他们所不能忍受的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儿和爹娘,被一一饿死。” “因而,招抚的本质就在于,给他们活干,让他们能自力更生,让他们耕耘下去,能够收获,只要做到这一点,那么就足够了。因此……安置他们,首先需要的是土地!辽东沃野千里,黑麦的麦种,张家可以竭力的提供,开荒所需的牛马,就指望不上朝廷了,因为关内的牛马,远远及不上关外的牛马更多。林木分给他们,让他们自行砍伐,建屋子保暖,每一户,可开荒三百亩,开荒出来的,这地便是他们的。只是不得买卖,但可永远承袭。” 张静一歇了歇,继续道:“除此之外,前期的钱粮,确实也是一笔数目,这笔数目,确实需要朝廷调拨,不过依我之见,还是不调粮,只调钱。拿了钱,到了关外收购粮食即可,这两年,关外已开始推广黑麦,种植了不少,除此之外,还有朝鲜国那边,也可收购一些,想来是够用的。其实我最终的意思是,朝廷不能总用赈济来解决问题……” 张静一顿了顿道:“用赈济的念头去,一方面,这天灾年年有,失地的百姓也年年有,年年赈济年年都有灾,这要赈到了什么时候呢?这其二,百姓们指望的难道真是赈济吗?所谓有产者有恒心,他们要的是产,要的是一个出路,一个自己养活自己,让自己过好日子的方法。” 随即,张静一看向了李自成,道:“李兄与张兄二人都在。” 李自成和张献忠二人一听张静一称他们为兄,连忙道:“不敢。” 张静一却继续口无遮拦:“到了关外之后,起初肯定会艰难,但是给你们土地,给你们地方放牧,给你们矿山去采掘,你们要从无到有,要开垦,要春耕,还要搭建自己的房舍,肯定会很艰难,可你们是最了解流民的,我只问你们,他们怕苦寒吗?” 李自成下意识的道:“不怕。” 张静一则又问:“怕不怕辛苦?” 张献忠道:“命都可以不要的人,怎么会怕辛苦?” 张静一道:“那么好……” 张静一回头看黄立极一眼:“请朝廷拨发百万两纹银,我便安置数十万流民,今日我拿自己的人头作保,他们绝不会再作乱。” 说着,他又看向李自成和张献忠,一脸肃然道:“我给你们做可保,你们也得给我作保,你们要安分守己。” 黄立极听到百万两纹银,大大的松了口气。 就以当下大明的财政而言,百万两纹银,其实还真不算什么事。 黄立极连忙点点头道:“若是张都督肯承担大任,陛下,臣也无话可说,只不过……张都督还是不可大意,定要处处稳妥为好。” 这也不能怪他,作为内阁首辅,他是事事都操碎了心。 张静一便笑着道:“当然不敢大意,好在新县那边,曾调拨数千文吏出关。这些文吏,如今在辽东,也培养出了不少精明强干之人。让他们计算钱粮,负责清丈田地,管理马政………断不会出什么大的纰漏。” 天启皇帝此时道:“人到了关外,各族混居,若是再有马匪和贼子煽动作乱,或者是袭击流民,却值得堤防,本来朕打算敕李、张二人为指挥,不妨就格外开恩典,敕李自成为总兵官,张献忠为副总兵官,归辽东郡王府辖制。好啦,朕今儿也乏了,明日再议细则。” 于是众人纷纷行礼,乖乖告退。 张静一没有逗留,一门心思出宫,离家多日,此时他归心似箭,后头却有人道:“殿下……” 张静一收住了脚步,回头一看,却是李自成和张献忠二人。 张静一想起什么来,便道:“你们在京城,还没有住处,不如这样,待会儿我让人领你们去军校暂住。” 李自成和张献忠抱拳,先是李自成惭愧地道:“我等自投入大明,得见官军的威仪,方才知道,我等不过是蝼蚁一般,若是陛下与殿下决心进剿,不给我等生路,那便真如碾死蚂蚁一般的容易,今日我等和众兄弟的性命,哪里还在……” 这是实话,一个聪明的人,首先就是能判断局势。 有的人,哪怕被打输了,依旧还不服输,或者是嘴上不服输。 而像李自成和张献忠这般的,却已根本不需打,便晓得彼此之间实力的巨大差异了。也就是说,流寇们的生死,其实真就在人家一念之间而已。 现在选择了招抚,这其实就是给了大家一个活命的机会。 张静一似乎听出了李自成的诚意,他背着手,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们为何而反,我其实并不在乎你李自成和张献忠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管你们有什么居心,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今天下,杀戮已经够多了,当初是朝廷对不住流民,反了便反了,今日……将功补过,既是给你们一个机会,又何尝不是朝廷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顿了一顿,张静一接着道:“多余的话,我也不说,指望我们能同心协力吧!张家世镇辽东,而你们将来也将在辽东栖息,辽东将来是张家的家业,也是你们的家。我和你们说其他的话,其实都是假的,什么圣恩浩荡,什么赤胆忠心,什么君君臣臣,大家都是聪明人,说也白说,可我能说的,也只一句话,辽东那地方也不瞒你们,那里现在依旧苦寒,可这不打紧,咱们得活的像个人样子。” 张献忠道:“这是实在话,说实话,此前俺老张其实还是心里忐忑的,可是见殿下这样实在,反而心里踏实了,他娘的,从前人不人,鬼不鬼的,可以后,咱们死心塌地,终要活个人样子。” 张静一稍稍一想,凝视着张献忠,却是想起了什么,不由道:“还有一件事,流民之中,你们二人,得挑选出一批人来,要年轻的,也要聪明的,各选一百人,推荐进军校读书,肄业之后,照旧还是辽东去任职,将来也好做你们两个总兵官的班底。” 他顿了顿,又笑着道:“其实我说这些,你们一定会疑心,觉得这是想要分化你们,可实际上……我现在是求贤若渴,只希望能多招揽一些贤才。” 张静一提出这个要求,若说借流民进军校,从此让他们成为骨干,为自己所用的心思是有的。 可另一层意思,却是因为张献忠。 说实话,对李自成,张静一或许还不清楚,可这张献忠,别看表面上鲁莽,实际上还真他娘的有一双毒辣的眼睛。 这张献忠收了四个干儿子,在历史上,无论是李定国、刘文秀,亦或者艾能奇,那都是天下最响当当的人物,即便是最后没有保住晚节的孙可望,也可算是一时人杰。 这张献忠挑选出来的人,张静一其他的不敢说,但是他敢说,或许过了三五年,亦或者十年二十年,必定都是名震天下的人物。 李自成和张献忠倒是痛快,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既然已经决心死心塌地,他们倒是巴不得和张静一多几分牵连。 因而李自成道:“这个好办,我早已成竹在胸,明日便可拟出来。” 张献忠却是沉吟着道:“一百个人……倒是需要犹豫,若是百五十人最好,俺这里人才济济,什么样的人都有,俺心里都有数。” “好,那便百五十人。”张静一是乐开了花。 现在最缺的,依旧还是人才,什么样的人才都是紧缺的很,有张献忠把关,这辽东的体系迟早可以日渐完善了。 “再有……你们二人,也得想办法给各路流寇修书。现在大寇没了,却也到处都是小寇,有的占山为王,有的依旧还四处游荡,和他们联络吧,告诉他们,与其这样朝不保夕,不如跟着本王,大家一起谋一条出路。” “是。” 张静一交代罢了,便已翻身上马:“我得打道回府了,许多日子不曾回家,心中甚是挂念,你们也早些去歇了,刘文秀。” “在。”一旁一个锦衣卫闪身出来。 张静一落下一句话:“领着他们去军校,好生安置。” 第七百零六章 绝世神器 张静一在半夜回府。 其实府上早就听闻陛下与张静一回京了。 因而这府里上上下下,都在候着。 本是预备好的酒菜,早已热了一次又一次,只等张静一回来。 张静一回了,乐安公主朱徽媞让人端上了热过的酒菜,张静一见她肚子日益长大,掐指算着,差不多也要临盆了,少不得道:“这些日子都奔波在外,倒是你在家辛苦。” 朱徽媞温声道:“夫君在外头为了家业奔波才是辛苦,我倒是担心你在外头念着这儿,心有顾虑。” 张静一哈哈一笑,这一世的女子倒是真的有几分好处,那便是即使贵为公主,也是体谅人的,在这点上,倒和后世那等遍地女霸王要强一些。 可细细一想,却又觉得这一世的女子终究可怜,足不出户,永生为人附庸。 因而倒是不知哪一种是对是错。 不过细细想来,这不是自己想的事,入乡随俗,享受当下才是。 看着多日不见的夫君,朱徽媞的目光越发温柔,此时又道:“父亲前些日子,来了不少书信,派人送来了许多车的矿石,说是几处矿产里采来的,现如今,关外的矿场,都已开工了,而且在加紧修筑铁路,父亲还说,他派人在登莱等地,大肆招工,在那山东布政使司,招募了许多的劳力。” “这山东人多地少,再加上连年遭灾,许多百姓衣食无着,虽是开始分地,可土地上刨食,既是辛苦,终究还是难以改善生活。咱们张家给的钱管够,因而不少山东的壮丁,都一船船的往辽东跑,书信里说,蔚为壮观,每日靠在旅顺码头上的船,有数十艘,每一艘船,都满是劳力。” 张静一听了觉得有趣,说起来,后世最流行的闯关东,也就是大量的人口迁徙去东北,其实也是山东那边最流行,因而后世东北的人,大多祖籍都在山东。 他其实也不知为何山东的老乡爱往辽东跑,不过倒是和今日的情况相同。 张静一便道:“辽东最缺的就是人力,这人力乃是至关重要的事,因而,肯来投奔咱们的人,都要妥善处置才好,可不能只顾着让人跑来,却寒了人家的心,要舍得钱粮才是。” 朱徽媞听到这里,禁不住噗嗤一笑。 张静一不由道:“有什么好笑的吗?” 朱徽媞道:“夫君,我想到父亲修书来的口吻,还有你说话的口吻,倒是觉得……咳咳……父亲和你,倒是一时分不清,谁是父,谁是子了。” 张静一:“……” 张静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道:“我每日都想着公务的事,这语气确实颇有几分老成了。” 接着话锋一转,他又道:那些矿石呢?” “矿石在咱们家的后院里。” “好,我明日去看看。” 张静一奔波劳累了多日,当夜自是好生歇息。 次日清早,京城里的人一觉醒来,才发现了怎么回事。 其实京城之中,已经开始出现了许多关于广平矿业的传闻。 因而广平矿业的股票,一直都在隐隐下跌的状态。 不过因为大股东多的缘故,这些大股东可不傻,知道若是全部抛售出来,股票就崩了,那大家都得完蛋。 因而,他们不敢轻易抛售,只是一些小散户们觉得风向不对,便开始抛出,当然……也有不知死的人,觉得下跌了不少,或许……可以抄底,因而这广平矿业……居然只是轻微的震荡。 直到天一亮……那股经的报馆先是被抄,紧接着,便是各家报纸纷纷传出骇人的消息,大家这才知道,广平矿业,根本就是一个空架子,里头什么都没有,莫说是矿,一根毛都没。 可怕的是,这些人居然还勾结谋反,当夜便被一锅端了,现如今,十之八九的大股东们,都在詔狱里头,吃牢饭呢。 不出意外,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各家的府邸,无一例外开始搜抄,到处都是厂卫的身影。 这一下子,那些还未出手的散户们,真是血都凉了,欲哭无泪,真如晴天霹雳一般。 一下子,这交易所里便疯了几个,口里叽里呱啦的不知说些什么。 还有人实在不相信,疯了似的往广平矿业的铺子里跑,结果一看,却是人去楼空。 那股经的报馆,如今也已封了。 一地鸡毛。 可另一方面……一个同样震撼的消息却是传出。 各种矿石开始暴涨。 暴涨的原因在于,原本以为广平矿业未来一定能源源不断地提供许多的原矿,以满足当下日益紧缺的钢铁和煤炭的需求。 可现如今,广平矿业一倒闭,顿时大家才意识到,未来的矿产只怕要陷入可怕的紧缺状态了。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以至于不少做钢铁和煤炭买卖的人,都拼命的囤积手中的钢铁和煤炭,毕竟傻瓜都知道,未来的煤炭和钢铁将要紧缺到何等的地步。 可就在此时,一个消息传来。 却是张静一邀请各家钢铁作坊的人到新县议事。 大家众说纷纭,几乎都在猜测,此番回京的张都督,一定是为了即将暴涨的钢铁和煤炭事宜。 毕竟,若是继续暴涨下去,可不得了,一方面影响铁路的修建,另一方面,这铁和煤已开始影响到国计民生了。 众人纷纷抵达。 张静一则直接在县衙外头见了人。 此时不少人都在此驻足,想看看张都督卖的什么关子。 数十个大东家抵达之后,与张静一相互见了礼。 张静一道:“听闻外头原料紧缺,可有这些事吗?” 其中一个钢作坊的大东家,姓刘名红石,他上前道:“是,哎,大家都给广平矿业坑苦了,本来以为原料管够的,就算是紧张,可只要广平那边随时采矿供应,年底还有来年,肯定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可哪里想到……这些人,竟是无中生有的奸人。” 另一个亦焦急地道:“都督,要命了啊,咱们钢作坊,可是和铁路公司签订了供应的订单的,人家的预付银子都给了,可现在……矿石涨到这样的地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若是到时交不出钢铁来,便是违约,这不是要人命吗?小人们打开门做生意,讲的便是一个信字,若是违约,这可怎么说?” 众人七嘴八舌。 当初铁路公司可是签过契约的,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原料供应不上来,他们停产不说,其他的大客户们,只怕也要催促交出钢铁来,这不是将人往死路上逼吗? 张静一则是气定神闲,道:“那张严之人等,实是害群之马,如今都已落狱,你们放心吧,我绝饶不了他们的。” 这刘红石更急了,苦着脸道:“他们是死是活,和小人无关,虽说小人们恨不得他们全家抄斩,可眼下……却是无济于事啊,他们要死了,如今还要拉上我们作垫背……张都督,您得想想办法,救我们一救啊。” 眼下思来想去,能救人的,就只有张静一了。 这张静一乃是铁路公司的大股东,若是他肯让铁路公司准许他们暂缓交货,或许……还可给他们一些喘息的空间。 张静一道:“你们想要怎么救?” “这,铁路公司那边……只怕得请……” 还不等他说完,张静一就已明白他的意思了,却是摇头道:“这铁路乃是国之大器,若是缺了你们的钢铁,也要停工,一旦如此,数十万修路的匠人怎么办?铁路公司自身,又如何承受?这……万万不可。” 张静一一摇头,众人心都凉了。 那刘红石啪嗒一下跪下了,道:“可是……这不是要逼死小人们吗?张家不是也有许多大作坊吗?张家的钢铁产量,比我们加起来,也不遑多让,难道张家能交出货?” 张静一便微微一笑道:“我叫你们来,就是想大家一起想出一个两全之法的,来人……” 他朝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身后的刘文秀点头,大手一挥。 随即,十几辆大车便送了来。 这大车……运载都是满满的矿石。 其中最多的,便是铁矿。 众人一看,那刘红石率先爬了起来。 张静一道:“你们先看看这矿石如何?” 刘红石再不犹豫,忙是上前,取了一块矿石,只一看,手便开始颤抖了起来。 他激动地道:“此矿的品相……此矿的品相,实乃上上等也,市面上,真没有什么矿,可以与之相比了……” 他激动地细细观察,做了这么多年相关的买卖,眼力劲肯定是有的,说实话,什么样的矿,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要知道这铁矿石,在当下分为上上、上中、中等、中下、下下等,这里头涉及到的是炼钢铁的成本。 许多矿冶炼的时候,出铁太少,而且杂质过多,要达到钢铁的需求,就要浪费大量的成本进行几次冶炼,而且出铁少,就意味着同样的矿石,炼出来的钢铁少,沿途的运输,还有工时成本,也十分巨大,那都是劣等矿。 第七百零七章 疯涨 做买卖的人都知道。 不同的矿石出铁是不一样的,而眼下张静一送来的铁矿,绝对是上上品。 那叫刘红石的家伙,很是识货,一看这玩意,就晓得有了这玩意,不但出铁率高,最重要的是,冶炼时还可减少一些工序。 刘红石立即抬头,看着张静一:“这矿石,从何而来。” 张静一却不急,笑吟吟的道:“我只问你,这矿石如何?” “上上等。”刘红石不嫌脏,又在这一堆矿石里扒拉着,一块块矿石捡起来看,口里念念有词:“这里头的矿,都是上上品,这样的铁矿,在市场上卖价高,尤其是这个时候,怎么,张都督有?若是有,我这边,可以给最好的价格,有多少我要多少。” “且慢着,我这边也要。” “我也要。” 大家都不是傻子,现在最紧俏的,恰恰就是铁矿,何况还是这样的好矿石。 张静一笑着道:“这样的矿石,张家这边,现在每日的产量三十五万斤。” “……” 这个数目,让人有些懵逼了。 这产量不少。 其实三十五万斤,看着挺多,可实际上,一吨换算成大明的斤,其实也有一千六七百,实际上,就是两百吨的量罢了,这样的产量,放在后世可笑的很。 张静一道:“不过,这只是开始,以后的产量,还会节节升高,现如今,几个大矿场已经开工,人力也已招募了,铁路铺设,也已近在眼前……这是辽东出产的铁矿,因而,现在张家在辽东,正想办法增产,如今……是希望赶在明年之前,在这个产量之上,增加十倍,未来……还要更高,价格的事……依着我看,这铁矿近来的涨跌实在太大,因而大家需得共度时艰,不妨大家一起,签一个保价的协议,大家先下订,签署一个稳定的价格,如此一来,矿场那边,便什么都不做,只负责增产,而诸位,则可得到稳定的矿源,如何?”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辽东矿业…… 不过……这一次和前一次不一样了。 大家被广平矿业的操作,真的是吓怕了。 那么大一个矿业,居然一斤矿都不产,市值直接暴涨。 若是辽东矿业这边也出什么问题,那真的大家只有去死这一条路了。 见大家不吭声。 张静一笑着道:“我自然知道诸位的顾虑,不过这并不打紧,我已打算好了,让大家亲自,或者派自己的心腹,都去辽东的各大矿产去走一走,看一看,瞧一瞧这辽东的矿场的品质,再看一看这生产的效率,以及人员的情况,这些东西,都是有数的,还是眼见为实嘛,车马,我这边准备,大家想去的,但可以去,去过之后,大家直接签字下订。我说实话,其实眼下的矿源,张家的钢铁作坊一家就可以吃下,之所以把大家请来,终究是看诸位平日里做买卖不容易,不忍心见到你们因此而倾家荡产,你们雇请的匠人和学徒,也一时衣食没有着落,现如今,人心惶惶,因而咱们得站出来,稳定人心……” 张静一顿了顿,清了清喉咙:“大家伙儿,自己看着办吧,要参观的,现在就走。” 众人一下子哗然起来。 若是当真眼见为实的话,如这张静一所言,那么……这未来……如此高品质的铁矿,即便是算上较为高昂的运输费用,可只要能持续供应,却也绝对不吃亏了。 不只如此……大不了就在矿场附近,再建作坊,到辽东开作坊去,如今一来,成品的钢铁,运来京城,也可减少不少的运费。 再加上将来有了铁路,其实这都不是需要紧要考虑的事。 这般一想,那刘红石率先道:“老夫亲去一趟,现在动身,是不是太急了?” 张静一道:“不怕,沿途有锦衣卫的人保护,确保你们的安全,至于一切生活所需,我会安排,沿途的官驿,都可供你们歇脚,不只如此,还有衣食住行,张家这边……都包了,不需你们花费一分一毫。”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其实在许多人心中,就算不去辽东,他们也觉得张静一的这个矿场靠谱了。 不少人动了心,刘红石则咬咬牙:“好,老夫现在就动身。” “我也去。” “我也去!” 张静一是早有准备的,因而,这边有人肯动身,立即数十辆大车便来了,车夫还有沿途护卫的锦衣卫人员都有。 这操作真看的人有些傻眼。 不过现在对于刘红石这些人而言,都已火烧眉毛了,若是寻不到矿源,自己真要吃西北风不可。 其实说起来,这真怪那该死的广平矿业,若不是它们玩了这么一出,自己何须这样麻烦,张家人开了口,应该有谱,真没必要如此。 可话又说回来,到了眼下,不亲自去看看,还真心里没底。 一行人,倒也实在,直接动身。 张静一嘱咐了一番,便目送而去。 随即,张静一心情便愉快起来,回到了新县的衙堂,不禁自己都乐了,一旁的刘文秀看的有些古怪道:“恩师,你笑啥?” 这句话,若不是张静一知道刘文秀平日里对自己尊敬有加,只怕还以为这家伙是在示威呢。 毕竟这话的效果,和你瞅啥差不多。 张静一叹了口气:“如今,矿产已经关系到了国计民生,稍有震荡,影响极大,为师这是因为解决了这个问题而欢喜啊。” 一番感慨。 可实际上,这已不是解决问题的事。 至少交易所那儿,率先得知消息的人,已开始风风火火赶来。 原本无人问津的辽东矿业,开始有人私底下收购。 大家都不傻。 如今钢铁的供应紧缺,钢铁的价格暴涨。 随之带动的,必定是矿产的价格大幅增长。 广平矿业是没指望了,它不产矿,关内其他的矿场……也实在看不到增产的希望。 而在这巨大的需求之下,思来想去,未来还能大规模增产的地方,可能真就是辽东了。 虽说这里头还是有巨大风险的,说不定辽东矿业就是第二个广平矿业呢。 说不定张静一拿出来的矿石,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高品质矿石,而那辽东的矿产里寻常采出来的矿石远不及今日给大家看的矿石呢? 可细细一想,张家毕竟比那张严之要靠谱的多。 再者说了,张静一这边直接开诚布公,邀请那些钢铁作坊的东家们去辽东亲自观看,这本身也表明了张家有底气。 也就是说,这事至少靠谱了七八成。 一旦如此,那么未来辽东矿业的前途,可就真要变得似锦起来。 如果当真增产,源源不断的可以供应天下,这等于是躺着分利啊。 起初,是一部分人开始疯狂的买入。 其实他们还是有赌的成分,只是这一场豪赌,显然是划得来的,因为当下的股价,买了绝对不算亏,可一旦达到了张静一所描述的那宏伟蓝图,那么这股价,就不可限量了。等于是拿一两银子去赌十两银子,且有一半的概率,你赌不赌? 慢慢的,得知消息的人开始越来越多。 许多人开始疯狂求购。 先是一级市场……而后是二级市场。 到了后来,有人急了,开始直接公开扫货。 这交易所里的许多人,都开的痴了。 也有人不断的摇头,这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刚刚被那广平矿业往死里坑,可是……这些家伙们,居然又开始了。 各种小道消息,已开始满天飞。 其实当大家真正开始关注辽东矿业的时候,细细一查,才发现张家在山东,以挖矿的名义,已招募走了数万壮丁,这还只是山东,辽东那边,听说建奴的酋长,那个叫什么皇太极的,也提供了大量的人力。 不只如此,此前还听说,大量的生产工具都往关外运,听闻……还有不少负责制造火药的匠人,高薪请去辽东去,说是要在辽东,弄火药作坊,这火药作坊,也是供应矿山的。 细细一打听,原来是直接开山炸石,用火药采矿的效率极高,管你什么矿,猛地一炸,旷工们去捡便是了。 这些消息,当初大家听去之后,其实并不在意,毕竟广平矿业当时十分火热,大家对辽东的矿山并不看好。 可如今,将这些消息统统梳理出来,才知道,这张家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一直都在未雨绸缪。 这才是真正采矿的实在人,不玩虚的。 于是,当日,辽东矿业的股票,当日暴涨七成。 似乎,一个新的神话,又开始了。 而这时……许多人已开始疯了往刘家跑了。 市面上已很难收购到辽东矿业的股票了,大家都在待价而沽,等着涨呢。 而如今,手头上还有大量股票的,除了张家,据说还有一部分是宫中,这最大的股东,十之八九,是刘家。 那刘家疯狂收购了辽东矿业的新股,当初可是闹的人尽皆知。 如今他手头这么多股票,却也不知肯不肯卖。 第七百零八章 神人 说起来,刘文昌现在的日子是最自在的。 他在军校的培训班里待过半年。 这军校,除了正规的学习之外,也提供各种培训班就读。 其本质,就是短期速成一批人才。 刘文昌学了半年,倒觉得有趣。 其实他入学,倒不是真学本事,而是交朋友。 在他看来,军校里头的许多人都有趣的很,尤其是各种培训班的家伙,有人鼓捣机械,有人研究磁铁加上线圈,据闻能导出火花来。 当然,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些在刘文昌看来,都是极危险的事,看着便觉得头皮发麻。 他也只是远远看着。 前些日子,广平矿业大涨,许多人都在议论此事,而这刘家,难免又成了众矢之的。 毕竟,当初他这刘家大少爷,跑去一股脑疯狂抢购辽东矿业,在许多人看来,确实是一件让人觉得可笑的事。 以至于连许多的报纸,偶尔都会阴阳怪气几句,大抵是说,刘家出了一个败家子,实在可惜。 堂堂的内阁大学士,教子无方,也是人们关注的内容。 说实话,刘文昌真的将刘鸿训给坑了。 本来明年的会试,朝廷是有意让刘鸿训为主官,最后廷推的时候,却没有通过。 有人给出了理由很简单,不先齐其家,何以齐天下? 这意思是,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教好,这儿子现在还满京城的游手好闲呢,干了许多让人觉得可笑的事,若是刘鸿训以大宗师的身份去主考,只怕又闹来许多清议。 对这些事,刘文昌也只是一笑置之。 倒不是这些事不重要,而是他咬定了一件事,便不肯轻言放弃。 虽然有时,他也觉得这辽东矿业一直趴着,与那风光的广平矿业相比,实在是冰火两重天,难免偶尔会生出几分动摇。 可一觉醒来,他却又振奋精神了。 这一日终会来的。 果然,这一日真的来了。 消息一传出。 刘家人便疯了似的来寻刘文昌。 “少爷,少爷……外头……” 刘文昌很冷静,他在书斋里,端坐在书案前,正提笔记录着当初在军校里的见闻。 听到急匆匆的呼叫声,此时他显得很平静,只抬头看了一眼来人,而后淡淡道:“没有规矩,出去。” “啊……”这仆役倒是有些懵了,只是还不甘心,却是继续道:“少爷,咱们的辽东……” 刘文昌不耐烦的打断:“好了,不要咋咋呼呼,出去。” 那仆役没想到,少爷竟如此的淡然,只好泱泱的走了。 原本还以为,能讨个喜呢。 他摇摇头。 于是耐心地在书斋外头候着,直到天将要黑了,这少爷才慢吞吞的从书斋里出来。 刘文昌看着这人,挑眉道:“你还在此?” 仆役道:“外头有不少人递了名敕,说是……想要拜访少爷。” “不见。” “是,咱们刘府的规矩,一向是少见外客,毕竟老爷乃是内阁大学士,总是高朋满座,有碍观瞻,所以小人打发走了,只是他们的书贴,却还是留了下来,少爷要不要看看?他们口里都说,想问问咱们刘家的股票,卖不卖……他们愿意高价,比市面上的价格,高五成。” 刘文昌只笑了笑道:“噢,知道啦。” “少爷,那卖还是不卖?高五成呢,说是外头报价多少,他们……” 刘文昌又眉一挑:“咱们刘家,是没见过钱的人家吗?” 这话一说……那仆役倒是有话想说了。 说实话,这大半年,刘家的日子其实还是颇为拮据的,一方面是少爷孤注一掷,将银子都拿去买股了,另一方面也是家里开销也很大,毕竟是大户人家,养着这么多口人呢,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的。 当然,这些话,他最终还是不敢说出口。 天色暗淡了,随即刘鸿训的轿子便落到了刘家中门,他进府,也如往常一般,先去小厅里闲坐喝茶。 而刘文昌在这个时候,会来给刘鸿训行礼问个安,行礼之后,二人各自落座,父子喝茶闲坐片刻。 今日外头发生如此大的事,父子二人都心知肚明。 不过很奇怪,父子二人都没有提及这件事,就好像这事从来没发生过似的。 只是刘鸿训照例问儿子:“今日读了什么书?无论是军校的学问还是四书五经,都是学问,不可荒废。” 又问家里如何了。 刘文昌如往日一般一一答了。 刘鸿训便欣慰的点头道:“你肯用功,如此便好。不过用功归用功,平日里也要保重身子,不可将身子熬坏了,为父当初就是年轻时不听劝告,如今一身旧疾,年年发作起来,真是苦不堪言。” 刘文昌便关切地道:“父亲该请名医看看,从前诊治的大夫,儿子总觉得差一些火候。” 刘鸿训便笑着道:“放心吧,为父心里有数的。” 于是二人低头,便如默剧一般,在这静谧的厅堂里,呷着茶水。 差不多看天色不早了,这时刘鸿训便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早些歇了吧。” 刘文昌便伫立起来,规矩地作了一个揖,问了一声安。 父子相别,没有一句半句关于股票的事。 当然,没有提,不代表它不存在,只是对于刘家这样的而言,股票买了也就买了,哪一个人家不需要经营自己的家业呢? 若是时常去提,反而落于下乘了。 刘文昌大抵也学到了父亲这种气度。 因而,这几日他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只是,他哪里想到,现在京城里,都盛传着关于他的传说了。 人都是记吃不记打的。 在连续数日的股票上涨之后,现如今,辽东矿业的股价已经涨了五倍。 这个价格……似乎还远远没有到顶,似乎只是开始一般。 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在打探辽东的消息,希望从辽东这块热土上,寻觅到各种蛛丝马迹一般的利好消息。 等大家将许多的消息挖掘出来,方才知道,利好远不只如此。 这张家的布局,十分长远,从交通谋划,到人力的培训,再到采矿技术的更新,几乎都是未雨绸缪,甚至有的早在一年多钱,就已开始布局了。 现在许多人才后知后觉起来,敢情人家之前是要干的这个? 不只如此,铁路公司的铁路铺设,也是神速。 这个时代的铁路,其实技术要求并不高,毕竟跑在上头的那玩意,时速也才数十里而已,这个时速,不是后世的小时,而是现在的时辰,一个时辰是后世的两个小时。 正因为如此,所以技术规格低,说难听一些,就算是遇到了跑出轨,以那样的时速,也不可能出什么重大的伤亡。 更何况铁路公司有的是银子,人力也是充足,虽是规划了许多铁轨,可这两年,几乎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辽东。 许多的路段,都已接近完工,可以达到通车的条件。 不只如此,张家早先就派出了数十个勘探队,在辽东许多地方,进行摸排,公示出来的矿场,多达数十处,其中优质矿也有六处之多。 其实这些东西,早在辽东矿业上市的时候,几乎每隔一个月,便会放出公告。 只是当时的公告,其实并没有人认真的去看,大家的心思都放在了那炙手可热的广平矿业上头。 而如今,孰是孰非,一切都已了然了。 张静一这些日子,可谓干劲十足。 因为照这么下去,辽东矿业的银子几乎是无限的。 反正有人买单,拼命的投银子就是了。 因而,一个又一个开采的计划出炉。 许多人,开始深入各州县招募人力。 大量移居辽东,安置的奖励也都推出。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此时的张静一,可谓是意气风发。 过了几日,天启皇帝召张静一入宫觐见。 当然,除了张静一,还有其他的有份量的大臣。 所议的事,还是流民们出关的事。 现如今,朝廷已准备好了钱粮,沿途的州县,都要求进行犒劳,确保这些人有吃有喝。 当然,待遇也不可能有多好,可对于往日食不果腹的流民而言,却是足够了。 所有的钱粮,都是军校这边护送的人过手,以确保无人敢克扣,否则发生点什么,说不定要引发大乱子的。 事儿议完,天启皇帝便笑吟吟地看着众臣道:“朕听说,咱们大明,出了一个神人,此人眼力劲极好,孤注一掷,花了近两百万两纹银购置了辽东矿业的股票,如今这股票已涨了五倍,听说将来还可以涨更多,了不得啊了不得,此人是谁,快快说来。”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知道天启皇帝早已知道此人是谁了,毕竟有厂卫在,怎么不晓得这个人呢? 现在故意这样问,十有八九,是让人自己来认领罢了。 刘鸿训这时表情平静地上前,道:“陛下,此人叫刘文昌,乃臣的儿子。” 天启皇帝便凝视着刘鸿训,微笑着道:“没想到,刘卿在公务之余,还有此等雅兴?” 第七百零九章 重要的钦犯 天启皇帝的话,竟是酸溜溜的。 历来只有臣子羡慕天子,却没听说过天子羡慕臣子的。 而天启皇帝的话里话外,却也有弦外之音。 他当然不相信,这么大的股票投机,是因为刘鸿训儿子的手笔。 十之八九,是刘鸿训这个家伙干的事吧。 这般一想,天启皇帝的心便更热切了。 这刘鸿训,行啊,很懂的生财之道。 刘鸿训上前,忙道:“陛下,臣不敢隐瞒,这都是犬子……的经营,和臣没有干系,臣尽心王命,岂有心思想其他的事?犬子这两年,尽在思考经营之道,他的股票买卖,是臣事后才得知。” 其实这个时候,这满殿的大臣们,却都用一种热切的眼神看着刘鸿训。 这可是价值千万两纹银以上的财富,说不准,以后还可涨的更多。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刘家就算花一千年,只怕也花不完。 从前大明的国库岁入,加起来也才这个数啊。 刘鸿训却是古井无波,一副很平静的样子,他一点都不担心有人觊觎自己的财富。 莫说刘家本来就不好惹,但说这普天下,股票生财,本就是天启皇帝新政的一部分,他这财富,也可绝对保障的。 毕竟,股票是天启皇帝折腾出来的,而且最大的好处也是天启皇帝还有张家,无论是铁路公司还是这个辽东矿业,都和陛下还有张静一密不可分。 倘若这个时候,因为刘家买卖这个而发了大财,陛下或者其他人把主意打到这上头,那么到了明日,这交易所就要关门。 毕竟,就算交易所是一个大赌场,可哪里有只许亏,不许挣的? 若是如此,谁还敢买? 只怕这个时候,最担心刘家出问题的,还不是刘鸿训父子,而是陛下和张静一呢。 天启皇帝被刘鸿训义正言辞的话堵了回去。 随即讪讪。 他陡然意识到,刘鸿训这家伙,现在竟还有一副免死金牌,现如今,这家伙怎么怼自己,自己都得忍着。 没办法,怕啊,要是生了气,治你刘家的罪,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朕又想抄人家的家呢。 天启皇帝便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唾面自干一般,忙道:“噢,原来如此,没想到,你有一个好儿子啊,说到好儿子,朕的儿子长生,也很好,才八九岁,现在已能翻筋斗,骑马了。” “……” 群臣无语。 “陛下,长生殿下年纪不小,臣看,应该下榻詹事府,再请人教授学问了。” 其实早该这样做了。 天启皇帝笑着道:“不急,再等等看,他的母亲舍不得。” 黄立极也急了:“历来太子,到了这个年纪,岂有不入住詹事府的,陛下……太子的教育,关系重大啊。” 天启皇帝依旧不急不躁:“嗯,朕知道了,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吧。你们也知道,这些年来,乱臣太多,当初就有人挟持过长生,现在让他入住詹事府,朕实在不放心。” 群臣面面相觑。 其实许多时候,天启皇帝都是以这个理由,拒绝长生出宫的。 当然,这事儿……之所以君臣有分歧,其实也是理所当然。 天启皇帝不相信大臣们教好自己的儿子,所以打算在宫里自己亲自教,而大臣们则认为天启皇帝夭寿啊,自己的亲儿子都这样坑。 天启皇帝的理由还是站得住脚的,毕竟总有刁民想害朕和朕的儿子,所以詹事府那儿,不放心。 这是借口。 倒是张静一站在一旁,略显尴尬,因为他哪一边都不站,只是觉得,哪一边都不靠谱。 实际上,教育这玩意,还真是玄学。 不同的教育方式,都有成功者,也有失败者。 任何一种教育方式,再如何说的天花乱坠,都是如此。 所以他选择沉默。 只是默默的,往宫里多送一些军校的书本,希望……拿给长生去看,有所启发。 毕竟,教育成败是一回事,至少得让长生了解军校是什么。 天启皇帝随即转移开话题:“朕倒是听厂卫一个密奏,福建布政使司,泉州那儿,突然出现了不少来路不明的舰船,这些舰船在外海耀武扬威,袭了我大明不少商船。” 其实商船被劫持,放在地方上是天大的事,可放在庙堂上,真是小的不能再小了。 这天启皇帝分明是故意的。 天启皇帝则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据闻,这是佛朗机船,这佛朗机人和尼德兰人,自澎湖一战之后,便沉寂许久,万万没想到,他们如今却又挑起战事,此事……看上去只是损失了几艘商船,可实际上……不容小看,关系重大……厂卫这边,一定要细查缘由,除此之外,要让各地的海路巡检,严加防范,不只如此,大明的商船也要有所准备,切切不可,再让他们得手。” 张静一站了出来:“陛下,臣已以北镇抚司的名义,下旨江南以及闽粤诸千户、百户所彻查。” 天启皇帝点头:“如此甚好,若是有什么音讯,要立即报朕。” 其实现在的情况,确实有些微妙,因为张静一记得,自从澎湖海战,大明得胜之后,这尼德兰人,就不再对大明采取敌视态度了。 说穿了,就是被打老实了。 此后他们确实想要来耀武扬威,不过运气不好,在天津外海,又被张静一让人炸了几艘船,因而,这些日子,彼此可谓是风平浪静。 怎么好端端的,又突然起了争端。 张静一倒是对此不敢怠慢,他修书给南京方面的锦衣卫的人员,尤其是闽粤一带的王程。 王程负责的乃是闽越千户所,这千户所在锦衣卫内部,叫做海外千户所,就是专门针对海外情况的,因而广东千户所以及福建千户所的编制极大,又因为牵涉到的情况比较复杂,所以允许王程招募外邦人,因而,有人戏称这闽粤千户所里近半人,要嘛是在海外的汉人,要嘛就是佛朗机人甚至可能还有倭人,便称呼其为’番子缇骑‘。 王程这一步棋,是张静一早先就放出去的。 在大明逐渐开海之后,在这个时代的通商,其实和后世所谓打开国门做买卖完全不一样。 此时在天下各国人眼里,你要说自己是去海外做买卖的,那么十之八九,大家都认为你是海盗。 因而,海外的情况,十分复杂,单凭大明成立的通商舰船,是根本不可能应付如此复杂的情况的。 那么锦衣卫就必须得有所作为。 王程先是被送去了澳门,而后,又让他跟随张三,出海几次,让他对佛朗机人,以及外海的情况进行了一定的摸排,而后,再在沿海设立卫所,要多少银子,拨付多少,而且这两个千户所,所有的奏报,都直陈北镇抚司,不需经过其他人,因为距离很远,所以大小事务,都由王程先行决断,不需请示。 人事权,也统统交给王程,让他多招募流落海外的汉人,同时,还有还可吸纳佛朗机人。 总而言之,王程现如今,在闽粤一带,建立起了一个人员拥有四千余的庞大机构,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一些优秀的人,送至军校的教导队里学习进修,表面上,王程只是一个指挥使佥事,可实际上,他那两个千户所,几乎等于是一个独立王国。 这样的安排,也是迫不得已,海外的情况,瞬息万变,必须得有人随时做出反应,除此之外,不可能靠锦衣卫正经招募的人员,来负责这些事务,毕竟绝大多数人,对于海外都一无所知。 锦衣卫内部,对于闽粤两处千户所,是颇有微词的,认为给的权柄太大了,而且钱粮也是极多,每年的消耗,可抵的上一个南镇抚司,编制的人员,也是臃肿无比。 可张静一对此,却将这些抱怨压了下来。 他知道,这些人迟早都有用。 从宫中告辞而出,张静一修书王程,又交代了让他格外注意海外事项的事不提。 其实他对王程是略有不满的。 给了银子,给了这么多的编制,结果洗劫商船的事,还是东厂先报来的,这实在有些不应该。 不过,半个月之后,王程那边有了音讯。 却有数十个鱼服的校尉,风尘仆仆的抵达京城,他们操持着一口广普,鸡同鸭讲的和北镇抚司门前的几个守门校尉们交流了足足一炷香。 最后守门的校尉,还是没办法全数理会是什么意思。 好在这些人终于醒悟,于是,有人拿着柴棒,在地上比划着写道:“奉王佥事命:押解重要钦犯进京,该犯事关重大,需奏报都督定夺。” “早说。”校尉不敢怠慢,匆匆进去禀告。 片刻之后,张静一便升座,让那为首的一个百户官进来,这百户官含糊不清的道:“卑下靖海百户所百户陈正先,见过都督。” 说罢,一脸热切的行了大礼。 随即,双手拱起了一份手札:“此王佥事密奏,恳请都督过目!” 第七百一十章 宝藏 张静一命人取来了手札。 这手札外头是用漆印封了,显然乃是绝密。 张静一撕开,而后将手札打开。 里头乃是洋洋洒洒的小字。 小字之中,记录下来的,乃是这些日子以来,针对佛朗机和尼德兰人的情况。 其中佛朗机人中,葡萄牙人依旧还盘踞澳门,而尼德兰人现如今气势最盛,号称万船之国,舰船无数,他们盘踞了琉球,也就是后世的台湾省,建立了大量的堡垒和港口,妄图借助琉球,控制这一带的贸易。 除此之外,便是西班牙人在苏门答腊、吕松、真腊等国,广泛的建立殖民点,其势力范围已是越来越大。 他们四处建立各种贸易和殖民点,而且已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和运输的章程。 因而,王程认为……大明的商队想要真正牟取暴利是不可能的。 因为若是仗着大明的稀缺品,或许可以自行通商,得到一些利润,而一旦大明的商队想要将货物运到天下各处,势必得到抵制。 这其中就包括了海盗的洗劫,也包括了货物运到了本地之后,本地早已树大根深的佛朗机人和尼德兰人,则往往会进行挑唆,利用土著或者其他人,煽动对大明船队的仇恨。 譬如在吕宋等地,煽动排汉的事就屡见不鲜,以至于当初出海移居的汉民,都深受其害。 倒是那些佛朗机人,却是建筑起了坚固的堡垒,奴役本地的土著,背地里挑唆关系,煽动人劫掠汉民,从中得到暴利。 这西洋诸国,无论是吕宋,还是苏门答腊等地,已算是中原王朝的腹地了,毕竟……从秦汉以来,就一直有人遣使来朝,与中原王朝建立了比较稳固的宗藩关系,而汉民移居这些地方,也是由来已久,可以追溯至三国时期。 如此亲密的关系,尚且会至这样的地步,可见这佛朗机人绝不容小觑! 他们所到之处,先利用强力镇压土著,令其恐惧,同时又最擅长操弄人心,更热心于输出自己的宗教和语言,在这种刚柔并济之下,往往统治力十分稳固。 王程因此断言,大明若要通商,连西洋诸国都遇到如此的困境,那么就更别说,想要让船队前往天竺,前往昆仑洲,甚至是更远的地方,获取通商所带来的丰厚利益了。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解决的,恰恰是大明朝家门口这些盘踞琉球、吕宋的佛朗机和尼德兰人。 张静一细细看着,下意识地不断点头,王程显然对于天下各地的情势,已经有了十分清楚的认识。 这种认识,只有亲自出过海,且常年在澳门等地与佛朗机人和尼德兰人打交道,才能够领悟到的。 继续往下看,在这手札的最后,却提及到了一个更重要的事。 在泉州,锦衣卫抓住了一个细作,此人与佛朗机人和尼德兰人关系甚深,一直都在内陆,刺探大明的情报,王程观察了他两年,不过一直都没有选择拿捕。 毕竟,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个细作,若是拿捕了,如何能放长线钓大鱼呢? 直到最近,王程察觉对方,已经开始刺探大明各备海卫的情况,以及沿岸各处军队的驻扎。 这立即让王程意识到,可能海外出现了巨大的变故,因而当机立断,立即实施拿捕,秘密审讯之后,则立马送来了京城。 他没有在手札中说此人招供的内容。 不过……很明显,王程认为这件事非同小可,必须让张静一知道内情。 张静一放下了手札,脸色微微缓和,而后朝着那百户道:“这一路来,很是辛苦吧。好了,现在没有你的事了,人犯移交詔狱便可,你带着人,好好歇一歇。” 这百户便道:“是。” 张静一之所以没有多问这百户,主要是他的口音确实有些怪。 张静一是个行动派,几个时辰之后,张静一便出现在了詔狱之中。 而那人犯,也早已让人洗浴之后,换上了囚服。 他显得很恐惧。 显然在来京之前,就已受过闽粤千户所的’照顾‘。 因而,张静一出现在审讯室,他像是条件反射似的,立即站了起来,而后不安地看向张静一。 张静一不冷不热地看着他道:“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这人道:“这是詔狱。” 此人的口音,居然还算正常。 张静一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才道:“知道为何拿你吗?” 这人哭丧着脸道:“知道……知道。” 张静一便坐下,笑吟吟地看着他。 在这种环境之下,张静一虽是带着微笑,只怕在这人的眼里,却也极为渗人。 张静一叹了口气道:“这个地方,自成祖皇帝迁都来了京城之后,不知多少人死于此。有的人是冤死的,有的呢……则是罪有应得。不过……他们进来的情况可能不同,可是临死之前,却大多惨不忍睹。” 这人的脸色似乎苍白了,嘴唇抖了抖,道:“我……我……” 张静一瞪他一眼:“老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来人,给我掌嘴!” 话音才落下,立即有人上前,一把按住了他,跟着张静一进来的刘文秀,则亲自抡起胳膊,狠狠地给了他几个耳光。 这人被打的鼻青脸肿,哀嚎阵阵。 张静一则在一旁道:“这几年……大明开海,还有经略辽东,倒是抓住了不少吃里扒外的家伙。许多人吃里扒外,其实……说到底,都是为了生计。因而,我张某人并不在道德上做什么判断。只不过……无论什么情由,锦衣卫与你们这些人,各为其主,自是不共戴天。而如今,你落于锦衣卫之手,那么你记着,你的命从此,便不再是你的,也和你的父母妻儿们无关,你的命,是锦衣卫的,这几个耳光,其实不算什么,连下马威也不算,只是让你记着一些教训。好了,开始进入正题。” 这人捂着自己的嘴,嘴里还吐着血沫,此时口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张静一淡漠地看着他,却是道道:“你叫什么名字?” “林,林珍……” 张静一道:“知道为何拿你吗?” “知道。”林珍似乎不太敢直视张静一,微微低着头,接着道:“我先私通倭寇,而后……私通尼德兰人。” 张静一道:“倭寇?” 林珍道:“从前,我们家负责走私货物,此后……和倭寇们勾结……也挣了不少的银子,后来朝廷剿倭,林家这才逃亡海外,先是去了倭岛,只是……在外讨生计,又没有办法像从前那般,总也艰难,于是……便随我的父亲,去了吕宋还有琉球……” 张静一道:“因而,便与尼德兰人和佛朗机人勾结上了?什么时候开始勾结的?” “早在七八年前……”林珍道:“那里的总督,对于大明的情况十分有兴趣,见我会汉话,而且在内陆有不少的朋友,先是请我去做通译,再到后来,便让我专门与琉球的汉人打交道,同时搜集汉商带来的情报。” 张静一点点头,接着问:“可为何,你会来内陆?” 林珍道:“这两年,大量的汉商还有士人突然抵达……他们不但带来了商货,而且还携家带口,更带来了许多的金银……听说……听说是因为朝廷打击什么叛逆……不少提前得知消息的人,举家而逃……而这些人……大多都在琉球寄居……” 张静一皱眉:“是吗?还有这么多漏网之鱼?” 不过有漏网之鱼乃是常有的事。 锦衣卫毕竟没有办法立即掌控整个江南的所有城市和村镇,许多人一听到南京出了情况,知道必死,早就一窝蜂的跑了。 江南的士族还有不少的巨商,可不比辽将。辽将们能跑的,只有蒙古诸部,或者是大漠,可这些常年走私的商人和士人,早许多年前,就对海外了如指掌了。 甚至嘉靖年间的倭寇,也和不少的士族以及巨贾有关联,甚至有一些,直接被这些人雇佣生事。 张静一继续问道:“而后呢?” “总督对此,十分看重,他认为……这是大明内部发生了变故的结果,而这些人……带来了许多消息……” “你说说看。” “其一……”林珍小心翼翼地看了张静一一眼,而后道:“其一,便是大明有许多的财富……都被陛下搜抄走了,有的说,现如今……这个财富的数目有几亿两纹银,也有人认为,价值至少在十几亿……甚至还有人言之凿凿的说,只怕在百亿以上。” 百亿……做梦呢。 张静一心里冷笑,不过转念一想……这些人……言辞多有夸张,倒也正常的。 张静一便道:“除此之外呢。” 林珍便忙回答道:“除此之外……就是大量的财富……藏匿在江南,来不及带走,许多士人和商贾,因为情况紧急,根本无法带走大量的金银,只好藏匿,只带着一笔金银和贵重的物品出逃……这个数目,也十分可观。” 第七百一十一章 但愿海波平 张静一下意识的点点头。 而后道:“只是这些?” 这人道:“总督对他们极有兴趣,令人安置,让他们在琉球定居,又令我探听他们关于江南诸地的情势,而他们都是众口一词,说皇帝昏聩,人心思乱云云,又在琉球置业,提及从前种种,不无痛哭,只望着,有朝一日,能随总督的舰队,回大明去。” 张静一只觉得可笑。 不过细细一想,人大抵就是这个心理吧,原本是江南的大族,结果不得已之下,仓皇出逃,金银没办法全数带走,许多的亲眷怕也来不及,于是到了琉球那地方,身份一落千丈,每日所怀念的,自是往日荣光。 何况,他们的祖先还埋葬在内陆,因而无一日没有思乡之情,思来想去,唯一能回去的办法,也只有指望尼德兰人了。 为了说动尼德兰人,少不得要添油加醋,说明这大明如何孱弱,夸奖尼德兰人如何兵强马壮。 张静一抚案,随后道:“你继续说下去。” “其实尼德兰人极聪明……只这些,总督也未必信得过。只是……有一些话,这总督却生出警惕之心……” “什么话。” “说是大明已经开始设立了船运的公司,而且也效仿尼德兰和佛朗机人,冠名东印度,其志不小,不只建立了可观的船队,而且在泉州、天津卫等地,日夜打造舰船,为水师和船运公司所用……” 张静一道:“那么……他们是怎么认为。” “他们认为,大明确实人口诸多,即便海运和舰船方面,远远不如他们尼德兰人,可若是放任不管,假以时日,迟早便要超越尼德兰和佛朗机诸国。总督曾与佛朗机人进行过讨论,认为十年可能会成气候,二十年之后,这大明的舰船,或许有可能……给四海制造灾难。” 灾难? 张静一万万没想到,这尼德兰人居然会用这样的词汇。 照理来说,他们干的就是殖民和屠杀的勾当的啊。 “因此……总督还修书与本国进行沟通,认为迟早会成为巨大威胁,到时,不但可能失去琉球,而且连佛朗机的吕松、苏门答腊诸地都可能失去。而且……可能大明的船队,会出现在佛朗机和尼德兰外海,四处烧杀,成为新的大敌。” 张静一:“……” 这个脑洞。 张静一凝视着这林彬:“有人相信吗?” “很多人相信。”林彬小心翼翼的道:“在尼德兰人,还有人写了一部书,就是讲述这些的,说是三十年后,大明的舰队抵达了欧罗巴,而后击败了欧罗巴诸国,于是,便开始在各处海岸修建堡垒,将所有人包括了教士都打成了奴隶,在庄园中做苦工,大明的人挥舞着鞭子,随意抽打欧罗巴的奴隶,妇人们若是被玷污,若是怀有身孕,便会被处死。男子若是不服管教,则会剁掉双手……” 张静一:“……” 林彬道:“是以,总督极为紧张,认为不可让事态继续这样发展下去。” “而后呢。” “而后听说,在罗马,有一个会议,曾讨论过此事,说是要进行一场征服……派出船队,来这大明,彻底消灭大明一切的舰队,毁坏沿海的所有船坞……令大明永无造船的能力,当然,各国都有各自的需求,葡萄牙人实力较弱,希望能够得到赔款。西班牙人实力强,所以他们认为应该侵占几处富庶的土地,用以补偿。尼德兰人则希望开放所有的口岸,并且得到澎湖一带。至于其他诸国……小人……所知不多。” “当然,这些都事涉机密,小人所听到的,也只是一些传闻,到底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只是……两年前,总督便命我进入内陆,搜集关于大明的各种情报,尤其是关于流寇,还有江南的士族,以及大明船料的来源……这些日子,甚至直接命小人……打探备海卫的驻军多少,以及水师的舰船数目,以及训练的水平。” 张静一听到此,不禁无语。 实际上,历史上的西班牙人确实有对大明的远征计划。而至于尼德兰人……也曾在澎湖一带与大明交手。 当然,这种交手……规模并不大。 只是张静一还是不相信,只是因为所谓对大明威胁的担心,这些心怀鬼胎的人肯联合一起。 张静一抚案,沉默片刻,道:“只是这些吗?就是这些理由?林彬,看来你不太老实!” 林彬早已吓了一跳。 张静一杀气腾腾:“你莫非以为,我们拿住了你,这海外的情况,就一无所知。你看若是不说,倒也不打紧。你横竖都是要死的,既然不想死的痛快一些,那也无碍。” 许多人都会发出威胁。 可显然,在这个地方,张静一的威胁,绝对足以让人胆寒。 林彬战战兢兢道:“我……我……还有一件事……可能促成了这件事……那便是……尼德兰银行出现了巨大的问题,引发了整个欧罗巴巨大的灾难。听说……这件事的影响极大,因为银行的危机,所以各国东印度公司,都受到了巨大的影响,这两年,一向不断高涨的东印度股票,连续暴跌。而且……连各国的王室,也发生了动荡,因为大家发现,储存在银行中的钱,取不出来了。原本可以借贷的资金,现如今也无法借贷,听说,不少商人,都破产了。甚至连王室……财政也出现了问题,我听总督府的人也在说这件事……说是只有新的征服,才可能解决眼下的问题,如若不然……后果不敢想象……” “是吗?”张静一听到了这里,若有所思。 尼德兰银行的挤兑,引发了……传说中的经济危机。 迄今为止,他们还没从危机中走出来。 因此,此前说的那些,其实都是虚的,或者说都只是借口,什么威胁,什么大明拥有无数的财富,真正的原因是……在危机发生之后,许多王室的王冠落地之前,希望……能够凭借一场规模巨大的战争,来解决这个问题? “他们对此有什么判断。” “判断?” “就是他们凭什么认为,能够战胜大明。” “判断很简单。”林彬道:“当初倭寇袭大明,那是嘉靖年间的事,这倭寇造成的破坏极大,杀戮的军民也是极多,劫掠走的财富,更是数不胜数。而大明朝廷,也花费了足足十数年,才勉强肃清了倭寇。” 林彬吞了吞吐沫,而后道:“而现在,这佛朗机和尼德兰人,舰船比倭寇坚固十倍,战力也在倭寇十倍。即便此时的大明,比之嘉靖年间实力更强,也足以教大明焦头烂额,不得不与他们签下城下之盟……至少……他们是这样想的……” 张静一皱眉起来,他其实已明白,这些人打算采取什么战术了。 因而,张静一起身,道:“还有什么没有交代的吗?” 林彬期期艾艾的道:“就是这些,这些……我也已和王佥事奏报过……” 张静一点点头:“你在内陆还有亲族没有?” 林彬道:“早……早没了……没有了啊。” 张静一叹了口气道:“真是可惜……不过……你在海外的亲族,只怕不少,需得等一些时日。” 说着,他吩咐一旁的书吏道:“都记下来了吧?” “记下来了。” “嗯,收拾好,重新誊写一遍,我要上奏,另外……这个人……交给武长春吧,他最近手艺生疏了太多,若是再不好好干,告诉他,那他就没有作用了!” “是。” 这林彬显然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一头雾水的听着张静一与那书吏的对话。 而张静一却已火速的出了审讯室,深深的吸了口气,他一时有些恍然,总觉得即将发生的一切,可能有一些不真实。 说着,他对随来的刘文秀道:“记下,到时候飞书给王程,第一,让他弄清楚,所谓的开战是否确有其事,在小琉球和吕宋的细作,要仔细查询蛛丝马迹,譬如……若是真有大量的舰队而来,势必会修建新的码头和港口,以备不时之需,除此之外,看看他们是否在囤积粮草。这其二,若是当真舰船来,那么……规模有多大,人数有多少,涉及到的又有几国。” 张静一顿了一顿,继续道:“其三,内陆是否还有大量似林彬这样的细作。以及……当初逃亡出去的士卒以及商贾,到底有多少。当然,有些事……可能涉及到对方的机密,想要查清楚,并不容易,可能查出多少,就得查出多少,有了消息之后,要立即加急送来京城,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是让他尽心王命的时候了。” 刘文秀颔首:“都记下了,待会儿就发出去。” 张静一随即低头,道:“倭寇……倭寇……” 他念念有词:“若是倭寇的打法,可就不太妙了,江南那边……谁可以做胡宗宪,谁又是戚继光和俞大猷呢?” “恩师你啊!”刘文秀毫不犹豫的道。 第七百一十二章 有利可图 这一记突如其来的奉承,让张静一一时哭笑不得。 不过他看一眼刘文秀。 却发现刘文秀不像在奉承,只见他一脸认真的样子。 倒像是当真这样认为一般。 张静一便吁了一口气,挥挥手道:“少来啰嗦,干你的事便是了。” 在这审讯室外头的长廊踱了几步。 便见武长春此时匆匆而来。 显然是接到了命令,预备招待那个林彬的。 他远远在长廊的尽头,便立即侧身站在墙壁边,低垂着头,远远朝张静一行礼。 张静一觉得此人……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阴森森的,宛如地狱里的恶魔小鬼一般。 可张静一却又清楚,锦衣卫离不开这样的人。 这个时代,没有这么多所谓的人道,倒不是不讲人道,而是此时的社会观念,便是如此。 就好像祸不及家人一般。 为何这个时代讲究株连。 倒未必是后世的律法,比这个时代更为仁慈,后世的人思想更为宽厚。 要知道,古人们可是出现过许多仁厚的时期,以至于死刑犯,都需要皇帝亲自勾决,动辄便要天下大赦。 而之所以会有株连的律令,其实说穿了,不过是时代背景罢了,后世的人,宗族和大家庭的观念已经淡泊了,社会关系,变成了一个个小家庭或者个人。 可是在这个时代,宗族和大家族的关系十分紧密,个人完全依附于宗族和家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倘若没有株连之刑,这就意味着,宗族中每一个个体,为了宗族或者大家庭的利益,都敢于践踏一切法律,如此一来,违法的好处归于宗族,个人甘愿去死的事就会层出不穷。 那么律令也就没有了任何威慑作用。 张静一只朝武长春颔首点了点头,随即扬长而去。 不久之后,一份奏报,便送到了天启皇帝的案头前。 天启皇帝细细看了。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凭啥那些人……为啥敢来打大明。 大明与欧罗巴诸国的接触,其实已行之有年。 不过大明朝廷对于这些人,显然兴致不是很大,倒是民间有不少士大夫,愿意与他们交往。 从正德年间开始,也有许多次关于召见佛朗机使者的记录。 倒不是说大明对他们完全没有了解。 或者说,大明对于外界的事务一无所知。 之所以没多大兴趣,是因为对于大明而言,这些佛朗机人和尼德兰人,更多的像一群打家劫舍的强盗,与他们交涉过深,那么许多饱受他们侵害的海外藩国会怎么看待呢? 另一层面,则是双方确实是鸡同鸭讲,表面上是对谈,可实际上,彼此都无法理解对方的意图。 天启皇帝看着奏报,大受震撼。 随即,便将奏报命人送去内阁。 内阁有点儿一头雾水。 因为里面有些东西,他们也确实理解不了。 比如,明明他们的什么银行出了问题,为何就促使了他们要袭扰大明。 又如,佛朗机和尼德兰人,明明在大明周边一直采取攻击的势态,先是对大明的藩国们动手,此后又以各种名义死乞白赖的呆在澳门,甚至侵占了琉球,觊觎澎湖,大明虽也谈不上什么受害者,可至少绝不是什么加害者。 可为啥,又好像大明刨了他们祖坟一般,成了莫须有即将要加害他们的丑恶怪物。 想不明白不打紧。 内阁办事,还是很快,几个内阁大学士,立即上书,拟出了一个加强海防的章程。 比如增加商船的防护,又如加强沿岸几处备海卫所云云。 现如今,尼德兰人和佛朗机人的底细还未摸清,天启皇帝能做的,也只有恩准,走一步且看一步。 毕竟对于天启皇帝而言,眼下最让人需动心思的,却还是铁路的问题。 辽东的铁路工程,动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一条铁路线,从京城至山海关再至锦州、宁远一线,最后直往旅顺。 只不过,朝廷还是决心,在宁远一线,再开辟一条线路,前往沈阳。 之所以要深入沈阳,终究还是建奴人的影响,这里曾是建奴人的巢穴,要彻底控制住这边缘之地,剪除腹心之患,这些人力物力,却还是需要的。 如今,所有的工程,都围绕着旅顺一线,沈阳线,也只是规划之中,而这铁路,却已铺设到了锦州和宁远……以及铁岭一带。 可就在此时,一群商贾回来了。 他们去了锦州,去了宁远,也去了铁岭…… 他们一共走过了四处大矿场,在回程的时候,恰好这一线的铁路终于贯通。 因而,他们坐着蒸汽火车,颠簸了四五日,回到了京城。 以刘红石为首的钢铁作坊的大东家们,从车站出来,便早有人来接人了。 不只如此,许多报馆的人,早就闻讯,在这车站外头候着。 等到这刘红石等人出来,便立即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人急切的道:“不知诸公此番去辽,有何看法?” “矿场如何?” “是否真如坊间所言?” “恳请说几句吧……” 刘红石咳嗽一声,倒是没想到,自己竟成了整个京城最瞩目的人物,于是道:“辽东苦寒,常年积雪,矿产的采掘很是不容易。虽然现下矿场的矿品质都乃上品,只是未来如何,却还未可知。再者,那里人力价格过高,匠人和劳力的薪俸,竟在关内的一倍以上,如此巨大的人力开支,也令人忧心,综上种种,实在一言难尽,不足为人道也。” 丢下这一席话,众人纷纷登车而去。 这一下子,倒是让原本热切之人,像一下子泄了气,各报馆的人,则将在刘红石等人的话记下,便马不停蹄,赶回报馆去了。 现如今报馆的竞争很是激烈,随着股票出现,读者对于文章的时效性的要求已越来越高。 毕竟,同样一个消息,你晚一天出来,前者则至关重要,而后者却是一钱不值。 刘红石丢下了一席话,坐在马车里打了一个盹儿,等回到了刘家,家里上下,早就候着了。 “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一时之间,家中热闹非凡。 刘红石则黑着脸,进入府邸,让管事的将好事者统统赶走,方才去了厅中坐定:“刘齁那家伙呢?又去哪里了?” “老爷,刚才少爷去车站接您……怎么,老爷没遇见?” 刘红石便不吭声。 过一会儿,便听到急匆匆的脚步。 却是刘红石的儿子刘齁回来了,他一进来,便道:“爹……儿子在车站外头见到了您,可惜……当时人太多,乱哄哄的……” “好了。”刘红石已喝过了茶,顿了顿,随即抬头看了一眼刘齁:“现在开始,老夫说话,你给老夫听好了,照着为父的话去做。” “第一,查一查,账上有多少银子,今明两日,立即收购辽东矿业的股票。” “啊……” “第二,要做好准备,咱们家的钢铁作坊,需要在铁岭、义州卫几处地方,开设新的作坊……地皮,老夫选定了,老夫老啦,无法京城和辽东两头奔波顾忌,未来辽东的业务,就得交给你,你年纪不小了,不可再如从前那般胡闹,你不是一直说老夫不肯放手让你管事吗?以后,辽东的事,都归你管,不要教老夫失望,不然辱没先人!” 刘齁:“……” “怎么,不肯去?” “不是。”刘齁哭笑不得的道:“这……这……可是方才……儿子明明在车站外头听爹说……说………辽东那地方苦寒,劳力的价格也贵……这矿的规模,却也说不清楚,还说一言难尽……” “爹……”刘齁说罢,忍不住道:“难道爹说的,都是骗人的。” 刘红石气定神闲,呷了口茶,而后慢悠悠的道:“大庭广众,老夫岂敢骗人?” 刘齁:“……” 刘红石道:“只不过,老夫说的话,都是真的,绝对没有一句虚假。可是……老夫只告诉了他们……一半的真实情况。” 刘齁一脸无语状:“那另一半呢?” “另外一半就是,辽东那地方,现在虽然苦寒,可那里有数不清的土地,土地廉价的令人发指,将来铁路统统贯通,无数的矿场还有作坊都有利可图,甚至未来大量的黑麦种植下去,那里便是塞上江南,将来的前途,实在不可估量。” “至于老夫说,那里的矿场品质未来说不清。可是……辽东过于广袤,不知多少富矿,三百年之内,也不至枯竭,未来的矿藏可能品质不成,可也可能,未来的矿藏会更丰富。” 刘齁一时有些脑子转不过弯来了,一脸懵逼的见着刘红石。 刘红石继续道:“除此之外,老夫还说,那里的人力过于昂贵,却没有告诉大家,相比于现在采矿的巨额利润,这人力的成本,连半成都占不到,那些个薪俸,比起每年的收支,不值一提,莫说现在的价格是关内的一倍,就算再加一倍,也有大利可图!” 第七百一十三章 义不掌财 刘红石这一番话说出来,这刘齁真是无言以对。 他道:“这样说来,这辽东……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 “何止是不可限量。”刘红石道:“将来不只是矿场,未来定能百业兴旺。” 顿了一顿,刘红石继续道:“不说其他,只说一处矿场,招募了数千劳力和工匠,这只是小矿场……规模还未扩大,可是你是否知道,就这么一个小矿场,短短一两年功夫,那里就出现了集市。” “出现了集市也没什么了不起。”刘齁咕哝道:“我大明的集市,没有十万也有八万。” 刘红石摇摇头:“可那集市,和你想象中的集市不同,那地方……一个集市,每年各种卖货以及饭馆的营收,可抵得上我大明寻常集市的十倍。” 刘齁倒是一时惊讶了:“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矿上的匠人和劳力,都有银子,要吃喝拉撒。可关内的集市,又有几个人,能挣他们这么高的薪俸。如此一来,岂不正是百业兴旺吗?老夫最大的感触,是在一个矿场,途径了一家酒楼,便与几人一道坐下来,点了几个酒菜,结果你猜如何?这酒楼里头,饭菜劣质比之京城不只十倍,甚至可以说,难以下口,而小二呢,态度也是冷漠,账房则只趴在账台上打盹,且一结算,这酒菜的价格,竟比京城的至少还高一二成,那时候起,老夫就知道……这辽东……未来前程不可限量!” 刘齁听罢,大吃一惊:“这样还叫不可限量?这不是黑店。” 刘红石意味深长的看了刘齁一眼,而后道:“儿啊,我们是生意人,做生意的人,切切不可和寻常人一样去思虑事物。不然的话,你这败家子,迟早要将咱们刘家的家业给败了,你往深里去想一想,连这样糟糕的店,尚且可以屹立不倒,有利可图,可见……这辽东的营商,有多值得称道的地方?有没有想过,同样的店,若是在京城,只怕早就倒闭了。” 刘齁听完,恍然大悟:“明白了,这样的商家都能生存,若是咱们刘家,只要经营比他们好,饭菜比他们可口一些,便可财源滚滚。” “正是此理。”刘红石随即平静的道:“此番回京,老夫和那些人说的话,其实是障眼法,趁着这消息……暂时大家还相信,赶紧买一些股票,除此之外,刘家必须大举进入辽东,先从咱们拿手的钢铁作坊开始,而后……再根据情况,多置其他的生业。” “这……多置生业?” “正是。”刘红石道:“辽东的情况,和京城不一样,京城做什么买卖的都有,人家什么买卖,也都比我们精,所以我们刘家,只做自己最擅长的。可到了辽东就不同,咱们不但要做自己擅长的买卖,而且还要趁着现在对手还未站稳脚跟,在其他方面,也要有所涉猎。否则,一旦过了这个风口,等大家都站稳了脚跟的时候,就一切迟了。钢铁未来的前途,自然不可限量,可人要未雨绸缪,多一些经营,哪怕百十年之后,这天下都铺上了铁路,钢铁不再紧缺的时候,刘家照样还可日进金斗。” 蹲了一顿:“现在就是让你好好历练的时候了。去了辽东,先熟悉情况,了解当地的情势,那里的官府,和京城这边不同,你要慢慢适应。” 说罢,刘红石又呷了口茶:“刘家的希望,未来在辽东,不只是你,族中要挑选一些精干的子弟,随你一道去,咱们作坊里,也要挑一些老实本分的,这张家……真是厉害,那等苦寒之地,居然都让他们盘活了。” 刘齁听到这些,心里就已有底了,原本他还以为,父亲要发配自己去辽东吃吃苦头呢,谁晓得……这是真打算让自己独当一面的。 因而刘齁心情也激动起来:“父亲放心,儿子一定不负所望。” 刘红石点点头:“赶紧去查账上,把事办了,故意被人识破,也就这几日的时间,还有那些和老夫一道从辽东回来的,只怕马上要下手了,先挣一笔再说。” “父亲,这样做,会不会不好,到时只怕有许多人要骂娘……”刘齁苦兮兮的道。 刘红石叹了口气道:“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为父难道没有善念吗?可是我们是做买卖的人啊,是商贾,义不掌财,这才是商人的本质,这样的银子不争,那还算是商人吗?仁义二字,不是我们商人的事,哪怕咱们对外再怎样将仁义挂在嘴边上,或者买通那些落魄的文人帮忙鼓吹,可有利可图的时候,便决计不可放过,所谓的义商,所谓的积善之家,又所谓的仁义为本,这些统统都是对外头人说的,别人信不信是一回事,但是咱们自己,切切不可真去信了。倘若一时糊涂,竟是自己都信了,那便真是愚不可及,造了大孽,这些……你一定要记住了。” 刘齁便点头:“是,记住了,儿子这便去办。” 刘红石还不忘交代:“一定要谨慎行事,不要走漏了风声,那些个持股的散户,最是风声鹤唳,稍有什么风吹草动,便格外的警惕。” “儿子晓得。”刘齁道:“将来他们若是骂咱们怎么办?” 刘红石道:“不会的,他们也不是第一次上当。” “……” 果然,当日,股价应声下跌。 其实当初买股的人,都在赌,赌的就是辽东的矿场如张静一所宣传的那般好。 因而,大家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些钢铁作坊的东家头上,都满心希望,这些和矿场利益相关的人,到时满心欢喜的回来。 可结果,其实报纸还未刊载刘红石的原话,这消息便已传过了大街小巷,一时之间,许多人心慌了。 心慌了就想卖,赶紧止损。 随着越来越多人开始止损,股价自然而然便开始不断的探底。 一时之间,京城里又是人心惶惶。 不少人几乎想将张静一寻来,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刚刚诛灭了一个张严之,如今……你们张家又故技重施了。 夭寿啊! 张静一这两日,几乎每日都要打喷嚏,一问,才知道出事了。 他听到奏报,起初吓了一跳,莫非是父亲在辽东,当真事情没做好。 可细细一想,也慢慢开始回过味来。 如今这京城里,一片哀鸿。 倒是让张静一极想解释一下了。 只可惜,这种解释没有意义。 大家被骗怕了。 就算是大明报刊载张静一安抚人心的文章,大家也会想,当初那该死的广平矿业,不也许多报纸在为其唱赞歌吗? 如此一来,张静一唯一能做的,就是看到许多人拼命的抛售。 不得已之下,张家为了维持住一定的价格,拿出大笔银子来,进行一些回购。 可毕竟抛的多,即便张家,也没办法将所有的股票收回去,这价格,却依旧还在阴跌。 张静一此时……似乎也只能为之哀叹。 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开了这个潘多拉的魔盒。 没想到……好的没学会多少,这坏的东西,真是一学一个准。 股市这玩意,牵涉到的利益实在太大了,这地方,真是将人性看的一清二楚。 张静一只好排除杂念,他给旅顺修了许多封书信,都是在过问关于造船的进度,眼下山雨欲来,必须做到未雨绸缪。 可到了第三日,宫中却憋不住了。 天启皇帝召张静一觐见。 张静一至西苑勤政殿,却见天启皇帝道:“辽东矿业也出事了吗?” 张静一镇定的道:“陛下,据臣所知,并没有出什么事。” “可为何,厂卫奏报,如今百姓们怨声载道,且都是冲着张卿来的。” 张静一哭笑不得的道:“臣也冤枉的很。”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这事儿,一定要谨慎处置,前头有张严之这些逆党的前车之鉴,若是再这样下去,必然怨声四起。” 张静一道:“陛下请放心,这一两日,只怕事情就要过去了。” 天启皇帝一时狐疑:“是吗?” 第七百一十四章 大舰 天启皇帝听了张静一的话,倒是放宽了一些心。 现如今,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旦辽东的矿产不能大规模的供应铁路贯公司,那么铁路公司将陷入工程停顿的尴尬境地。 而铁路公司一旦出问题,其他的生业也将造成巨大的影响。 如今的天启皇帝,显然也已摸清了门道。 他很清楚,现如今朝廷的新支柱产业所带动的力量和资金是惊人的。 可同时,也很脆弱。 一旦出现问题,那么便是万劫不复。 天启皇帝随即话锋一转:“上一次,张卿提到了关于佛郎机和尼德兰的问题,张卿认为,尼德兰和佛郎机诸国,要联合一起,一齐效倭寇,侵犯我大明海疆,此事……张卿有多大可能。” 张静一思量了片刻:“此事绝不是空穴来风,佛郎机和尼德兰人,狼子野心,他们在吕宋等国,建立据点、堡垒,残杀当地土人,一步步蚕食土人的土地,所过之处,哀鸿遍野。因而,臣以为,他们为了好处,便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也做的出,正因为如此,我大明才要严加防范,如若不然,一旦有事,再要准备,就挥之莫及了。” 天启皇帝道:“这样看来,张卿认为至少有八九成把握。” 张静一点头道:“是,臣倒不敢说有十成的把握,可七八成却是有的。其实说到底,这就是路径依赖的问题。” “路径依赖?” “就像……”张静一想了老半天,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比喻:“就像陛下一样,当初的时候内忧外患,内帑和国库都是空空如也,国家困顿,内有流寇,外有建奴人虎视眈眈。可自从陛下抄了第一个家开始……才发现,抄家居然能大大的弥补国库的不足,那么,陛下是不是觉得,这抄家很上头,以后遇到了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再抄几家来看看能不能解决问题。” 天启皇帝脸一红,老半天才道:“才没有,朕没有想过这样的事。” 张静一道:“陛下,其实抄家,没有好坏之分,只是一种治理国家的手段了。本质上,就是朝廷没了银子,可那些辽将和世族们却个个富可敌国,何况,他们平日里贪赃枉法,欺压百姓,已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所以陛下上为社稷,下为苍生,吊民伐罪,何错之有呢?臣要说的,是路径的问题,我们做了一件事,尝到了甜头,就会想继续去做,于是慢慢的,我们就越来越擅长抄家,许多时候,当遇到了困难的时候,我们想到的,也是第一个用抄家去解决问题,这便是路径依赖。” “同样的道理,那佛郎机人和尼德兰人,他们当初不过是贫瘠小国,在中亚,被奥斯曼帝国断绝了陆路,贫瘠的土地,无法农耕,养不活自己,而陆地上的商路,也被断绝,也和大明一样,到了难以为继的时候,百姓赤贫,民不聊生,因而他们不得已之下下海,名为经商,其实做的就是海盗干的事,没想到,却是大获成功。这数十年来,他们一次次的劫掠,一次次的以经商之名,开拓海外的领地,洗劫天下各处土人的金银,早就赚的盆满钵满,因而……他们也形成了路径的依赖。” “现在他们又遇到了当初一样的情况,那便是他们自己遭遇了危机,大量的负债已经开始显现,当初的扩张,已到了尽头。在这个时候,陛下想想看,他们会如何选择解决问题呢?” “是抄他们那些富可敌国的大商贾的家?” “还是活不下去的海盗们,索性将他们的王公贵族,一并抄了?” 张静一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又或者,走他们原有的路径,干脆,干一票大的,进行一次天下最大的一次洗劫,只要成功,便可一夕之间,解决掉眼下所有的问题。只是当初,他们陷于绝境而出海的时候,舰船不过三五艘,舰船上的人员不过数百人,个个衣衫褴褛,形同乞儿。可如今,这数十年的滋养之下,他们则已坚船利炮,士卒们穿戴的铠甲,足以武装到与牙齿,且配备着精良的火炮和火铳,因而……他们自信是可以依靠这些,解决问题的,那么……他们为何不这样做?” 天启皇帝一下子明白了。 “朕是抄上瘾了,他们是抢上瘾了,对不对。” 张静一道:“陛下圣明,天资过人。” 天启皇帝道:“若是他们敢来,朕要亲自挥师,率我大明东林军精锐,与他们决一死战,定要教他们知道,他们这一次找错人了,好家伙,朕没找他们,他们竟敢来犯胡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倒要看看,最后是朕抄了他们,还是他们抢了朕!” 张静一听了这番话,也不知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 是两虎相争? 又或者……王八瞪绿豆,看对眼了? 这也算是一时瑜亮,其实大家都是土匪的干活啊。 张静一随即叹了口气道:“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此。陛下,若是对方肯与我大明一决雌雄,臣倒颇有把握。可这佛郎机和尼德兰人,有他们赖以生存的战法,就如大漠中的敌人一样,历来中原王朝与大漠的骑兵作战,从来不是我中央之国不够兵强马壮,而是绝大多数时候,这大漠各族,根本不寻求与我们决战,而是不断的袭扰,等到我们集结了无数的兵马,精锐齐出时,却又四散逃入大漠的深处,直到我精锐军马深入大漠,人困马乏之时,他们再集结起来,给予我们致命一击。” 张静一道:“而这尼德兰人和佛郎机人,本质就是海中的草原骑兵,凭借陆军是不够的,就好像当初汉武帝击匈奴一般,难道靠步卒吗?靠的乃是我大汉的骑军,我们的骑军比他们更精良,一个汉人的骑兵,可以抵挡五个匈奴骑兵,于是才有了封狼居胥,才可犁庭扫穴,以至于胡人听闻汉军至,则惶惶不可终日。” “这样说来,得靠张三?” 张静一叹了口气道:“张三并非无能,可是我大明绝大多数的舰船,都是可以承载更多货物的大肚海船,不适合海战,而尼德兰、佛郎机诸国,他们靠海而生,数十年来,若是舰船不够坚利,则随时有倾覆的危险,因而,他们的舰船,十年便有新的进步,他们操纵火炮和船帆的技艺,还有舰船作战的调度,也几乎三五年便会有一次新的大小革新,进步之快,令人咋舌。不只如此,这数十年来,他们为了造船,往往砍伐最坚固的林木做为船料,而一块好的船料,则需要无数次的加工,这才可抵御海水的侵蚀。正因如此,所以他们这数十年,经过两代人的经营,几乎将国中的上等林木砍伐一空,制作了无数的船料……” “而我大明,真正开始建立舰船,也不过数年功夫,许多的船料,都来不及炮制,许多地方……不敢说处处不如人,可是落于下风,却也不得不正视。这倒不是我大明非那佛郎机和尼德兰之敌手。而在于,舰船乃是这些人吃饭的家伙,因而他们倾国之力来缔造。而大明呢?忽视海防,却已有二百五十年之久,当初威风凛凛的宝船,早已成为灰烬,被人毁坏一空,一切都需重新开始,单凭我大明水师,或可对付琉球和吕宋等地的佛郎机和尼德兰人。可若是他们联合起来,纠结了欧罗巴的主力舰队来此,一决死战,臣以为……这很不乐观。” 天启皇帝听罢,不禁黯然,沉吟很久:“这样说来,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有一种办法。”张静一道:“木制船,大明远非他们的敌手,不说其他,佛郎机人有一个说法,叫做百年海军,这当然不是夸张,而是因为,要造一艘船,一颗最上等的橡木要长成,至少需要一百年的时间,其他的木料,则远远不如,而且就算是砍伐下了木料,还需花费几年的时间进行各种的加工,才可真正作为舰船之用。我大明如何等的起。既然如此,那么就只能指望铁甲舰了。” “铁甲?” “铁甲造船,就可以绕过木料的问题。” “对啦,朕想起来了,当初,张卿从朕这里骗……不,取了许多银子,足足数千万两纹银,说是造铁船?” “正是。”张静一道:“那还是数年前的旧事,陛下慷慨解囊,鼎力支持,臣这几年,也是诚惶诚恐,几乎无一日不在惦记着这件事,这些年来,旅顺那边,重金招揽了天下最优秀的铁匠、木匠还有其他各种能工巧匠,更招募了无数擅长蒸汽机的人才,围绕着造这一艘船,数年如一日,便是研究此物。其实,当初造船……也给大明带来了无数的好处,陛下难道忘记了,这蒸汽机车……还有这铁路,其实就是造舰产出的成果,最后转化了出来?” 第七百一十五章 世纪之战 此时,天启皇帝抬手,轻轻抚案。 他看得出,似乎张静一将希望放在这上头,只是能成功吗? 这可说不准。 最重要的是,铁甲这玩意,在海上,能不能浮起来,只有天知道了。 不过天启皇帝依旧表现得颇为乐观,对张静一的许多事情也是素来支持,于是道:“要尽力而为,旅顺那儿……也要督促。” 君臣二人又说了一些闲话,不过张静一实在太忙,今儿倒也没有久留 谁晓得这张静一前脚刚告辞出去,魏忠贤便匆匆而来。 “陛下,陛下……” 天启皇帝听着焦急的叫声,抬头看了一眼魏忠贤。 魏忠贤的脸色倒还好,不像糟糕的样子,看来不像是来说坏消息的。 魏忠贤行礼道:“陛下,外头……传出一些消息。” “消息……” 魏忠贤道:“这辽东矿业,就在这一个时辰,不知怎的,价格竟是涨起来了。” “什么?”天启皇帝很意外,诧异道:“这又是什么缘故?昨日……不是都说……” 魏忠贤便苦笑着道:“好像听说……这两日,虽有许多人抛售,可实际上……一直都有人在大肆的购买,所以价格虽有跌宕,可因为有买家……所以不至一泻千里。等大家慢慢开始回过味来,才发现事情有些不简单,再后来……才发现……其中一个钢铁作坊的东家,就在暗中收购股票。” 天启皇帝:“……” 魏忠贤接着道:“因而,才有了新的传言,说是……不少钢铁作坊的东家,都在悄悄的买,就在不久之前,一些东家已跑去陈家那儿,预备签订供货的协议,愿长期购置辽东的矿石。消息一出,大家才发现,竟被人骗了。” 天启皇帝冷哼一声,忍不住道:“原来是这些该死的奸商搞的鬼。” 魏忠贤道:“奴婢也差点被他们糊弄了……现如今,这满大街的人,都在痛斥奸商呢,只是现在……大家又都拼命想要回头购置辽东矿业的股票,鸡飞狗跳的,乱哄哄的一团。” 天启皇帝皱眉,他越发觉得这些商贾滑头了。 天启皇帝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而后冷冷道:“魏伴伴,无商不奸,今日看来果然是如此,他们倒是胆子不小。” 魏忠贤便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天启皇帝道:“要不,让东厂的人去收拾一下?” 天启皇帝却是摆摆手道:“不必,若是动手,就坏了大局了,魏伴伴真以为朕糊涂了吗?朕虽是抄家上了瘾,却也晓得轻重。你的心思,还是多放在佛郎机人头上吧,这些人不是省油的灯。” 魏忠贤便抱手行礼:“遵旨。” 其实张静一也没想到,形势会变化得如此之快,出宫之前,这股票还是跌跌不休呢,居然一出宫,立即便听说这股票开始疯狂的上涨了。 而且上涨得格外的猛烈。 那些钢铁作坊的东家们其实是不会骗人的。 只不过……他们骗人的是嘴巴,可身体却很实诚。 于是张静一心里禁不住暗骂这些家伙,不过他和天启皇帝一样,保持着出奇的冷静,并没有采取什么异常的举动。 不过自旅顺,却有书信来了,带来了一个极好的消息,铁甲舰下水了…… 没有沉。 张静一终于大大的松了口气。 没有沉,就是一个天大的好兆头。 苦心没有白费啊。 而至于铁甲舰是否达到了当初预定设计的目标,却还需进行海试。 在旅顺,早有一个东林军校的分支,被称为旅顺教导队,该教导队便是从其他各教导队抽调出了一批骨干,学习水师作战的技巧。 别看只有区区一千五百人,却几乎每日都会进行水师的训练,甚至在铁甲舰造出来之前,就已有匠人造了一个模拟的‘铁甲舰’,让他们一次次进行模拟。 虽然真正上舰海试是另一回事,可有了这些基础,至少不至大家对于即将到来的海试完全一无所知。 张静一放下了心,他其实倒是觉得时间仓促,不希望那些佛郎机和尼德兰人当真来这大明,毕竟对于大明而言,这铁甲舰还极不成熟,需要一次次的海试发现问题,继而进行整改。 不过王程的书信,开始引发了张静一的警惕。 在与福建隔海相望的琉球,海峡对岸的尼德兰人,似乎一直都在扩充港口和码头,港口和码头的扩充已持续了许多时日。 这消息一出,立即让人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这显然不是为了往来的商船用的,可能用于军事上的用途。 可尼德兰人在这一带的海域,根本没有大规模的舰队,根本不必大费周章的进行港口的修建和扩大。 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了一个问题。 于此同时,还有一个极有意思的动向,令张静一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 那便是王程那儿的奏报之中,还提到了一件事,那便是大量吕宋的劳力,在这些日子,源源不断的输送往琉球。 都是用舰船运去,多是青壮。 这一些奏报,其实透露出来的讯息就十分玩味了。 大量的修建码头和港口,显然是为了大量的舰船靠岸补给之用。 而大量的青壮,也显示人力较为紧张。 最值得关注的是,琉球被尼德兰人窃据,而吕宋盘踞的却是西班牙人。 西班牙将吕宋的人力,送去了更靠近大明腹地的琉球。 这就说明,西班牙与尼德兰人,达成了某种盟约。 那么…… 在锦衣卫新设立的参谋部里,大量调拨来的参谋人员,已根据奏报中提供的港口修建规模,还有人力的情况,大致的做出了一些判断。 王程此前带来的消息,十之八九可信,甚至一支规模庞大的舰队,已经在路上,可具体到达了哪里,现在还没有定数。 这支舰队,至少是尼德兰人和西班牙的联合舰队,这是至少,参与的其他欧罗巴国,可能更多…… 舰队的规模,根据大量港口和码头的情况而言,可能维持在三万人以上的规模。 自然,这个三万人,是最保守的估计。 极有可能的情况是……人数在三万至十万不等。 而又根据对方乃是海军,补给的问题不似陆路那样复杂和繁琐,这样一支军马,就十分可观了。 要知道,一般情况之下,陆军若是作战,动辄便是十万、二十万人,这是因为陆军需要补给,需要随时有民夫和辅兵随军,一般号称二十万的军马,真正的战兵,可能也就是五万至八万的规模。 而水师不一样,水师大大减少了后勤的压力,舰船上尽力不会陈放太多闲杂人等,来浪费口粮。 而且若是当真万里杀奔而来,那么可以做出的判断就是,对方抽调的一定是精锐中的精锐。 毕竟这个时代,运输的成本太高了,而且不远万里而来,若是老弱病残,如此高的成本,显然是划不来的。 那么这就不难推测出,抽调来此的欧罗巴人,定是最精良和强壮之人。 放在大明,就当真是东林军生员的级别,属于勇冠三军的精锐军马。 随着王程所送来的消息越来越多,一个敌人的形象,也慢慢地浮现了出来。 敌人的数目,进行了一定的修正,即战兵可能在五万至十二万上下,装备精良,却都是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卒。至少有三个欧罗巴国家联合在了一起,舰船至少有一百七十艘,火炮在三千至五千门上下。 而舰船的制造水平极高,在当下,绝对是领先的水平。 毕竟在海上航行是有风险的,在这个时代,能够穿越万里碧波的舰船,本来就已属当今天下的最高技艺水平了,寻常的海船,根本无法完成这样的壮举。 而他们的后勤补给的基地,理应是与福建隔海相望的琉球,在琉球的南部一带。 张静一看了最后的出来的结论时,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虽说此时的欧洲,相互攻伐,几乎各国都将所有的国库开支,都投入了军备。 可五至十二万的战兵,这对于整个欧洲而言,也绝对是一个恐怖的数字,尤其这些人,几乎都是武装到牙齿的军马,可以说,这倾尽了欧洲半数的军事力量都不为过。 哪怕是大明,在军校出现之前,真正能作战的战兵,其实也只是这个规模,而且因为常年武备松弛,官军已经难有战斗力了,也只有少数类似于关宁铁骑和当初戚家军的残部,尚还有比较高的战斗力。 而到了如今,整个东林军校,能够动用的战兵,也不过是五万至八万的规模而已。 这尼德兰人和佛郎机人,显然是吃了枪药,真打算孤注一掷了。 也由此可见,这一次银行所带来的危机,某种程度而言,对于整个欧洲的影响颇深,已到了非孤注一掷不可的地步。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对于这件事很是慎重,一面继续上奏,一面则不断的催促王程继续刺探,以此让朝廷做好万全准备。 第七百一十六章 礼义廉 张静一的奏报,又以此激起了朝中的动荡。 很明显,这一次张静一的奏报更加明确,并且认为海上敌人的规模,必然巨大。 绝不只是人们中想象中的海寇这样简单。 这是一支精良的军队,武装到了牙齿。 一时之间,朝中倒是开始起了争议。 次日的廷议,议的就是此事。 天启皇帝没有到场。 主持廷议的乃是黄立极。 黄立极倒是痛快,今日议的就是锦衣卫的奏报。 奏报内阁和六部已经传阅过了,所以直接进入正题。 先是黄立极道:“近十万军马,浩浩荡荡,杀奔而来,若果如此,那么这佛郎机之贼,便为倭寇百倍,诸公……此时心里只怕都在嘀咕,觉得是否有夸大其词之嫌,可一旦这奏报成真,这沿岸军马百姓,势必生灵涂炭,我等为臣,理当上报国家,下安黎民。正因如此,所以今日不论其他,只问贼寇来袭之事,朝廷该立即拿出一个行之有效的章程,作应对之策。” 说着,黄立极坐下。 孙承宗性子比较急:“黄公所言甚是,此事非同小可。当初倭寇袭边,我沿岸百姓便损失惨重,自山东、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诸省,俱为我大明丰腴之地,更是国家赋税所在,一旦有失,则便是我等尸位素餐了。” 他说罢,众臣已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有人道:“那么孙公有何策?” 孙承宗想了想:“老夫的办法倒是很简单,朝廷理应派钦差至沿岸数省,设督师,总揽水陆军马,如此,方才好协调水师和陆军。只有职权统一了,才可便宜行事。” 这其实倒也是大明的常例了。 最初的时候,哪一个地方出了事,朝廷往往派总兵去都督该省的军事,不过很快,大家就发现,单凭总兵是没有办法解决大问题的,因为总兵只是一个武官,调动不了任何一个文臣,单纯的负责军事,也调不动本地的官员进行配合。 于是到了后来,朝廷便钦差了人员,成为巡抚,以巡抚的名义,负责该省的民政和军政。 这倒是协调好了,可问题再到后来,又出了问题。 因为巡抚只能管一省的事,可倭寇出现之后,大家发现,你浙江巡抚指挥调度得当,浙江成了难啃的骨头,结果人家立即跑去了福建或者是南直隶,而浙江巡抚的兵马,一见倭寇逃至了临省,却也只能望洋兴叹,不敢越雷池一步。 毕竟,他们没有这个职权,一旦过界,就可能要背上擅调兵马的忤逆之罪。 嘉靖年间的时候,为了便宜行事,于是朝廷索性,便派出钦差,任为总督,而这总督,往往管理二至三省的军事,在他的辖下,但凡是倭寇蔓延的地方,都可以管,这便为解决倭寇问题,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可现在,一旦奏报成真,一旦对方从海上袭击,就完全不可能是两省至三省的问题了,可以说,沿岸的六七省,都随时可能成为敌人的攻击目标。 为了方便调度,节制所有的资源和兵马,就必须得有一个督师亲自去坐镇,才有资格辖制这七八省的军务了。 对此,大家倒是没有什么意见。 于是,刑部尚书张养浩站了出来:“那么孙公看来,谁可承担此大任。” 张养浩当初是吏部天官,差点卷入谋反一案,好在他跑的比较快,果然把队友统统卖了,只是吏部尚书之位,却是没了,只好屈尊做了刑部尚书。 好在这位刑部尚书,居然还算满意,毕竟,幸福感是比出来的,看着张严之这些人,抄家的抄家,灭族的灭族,反观自己,依旧还任尚书高位,不得不说,这已是祖宗积德了。 孙承宗想了想:“或许老夫可以成行。” 孙承宗当初就做过辽东督师,掌握九边,军事的经验是有的,而且既是督师,要让各省的巡抚们服气,一般的人还真未必驾驭的住,孙承宗这种帝师,当初的清流领袖之一,以及当初的辽东督师再加上内阁大学士的身份,履历可谓完美,若他出马,谁敢不服气? 不过…… 有人沉吟着站了出来,却是右都御史王文君,王文君摇头,道:“孙公年纪老迈,只怕无法经受颠沛流离之苦,何况内阁掌握机要,关系更为重大,孙公还是坐镇中枢,居中调度为好。” 许多人暗暗点头。 孙承宗年纪太大了,要辖制这么多省的军务,这个年近七十的老者,如何能承受? 孙承宗听罢倒也没有继续坚持。 其实他内心也很矛盾,一方面,其他人他确实不放心,可若是自己去,他也知道自己的精力已经大不如从前,害怕真去了,反而贻误军机。 短暂的沉默之后,孙承宗想了想,道:“倭寇当初给江南诸省带来的危害,如今尚且历历在目,可谓是触目惊心,无数的军民百姓,颠沛流离,更有不知男女被掳走,迄今不生死未知,所劫走的钱货,更是无以数计,倭寇猖獗期间,江南数省,可谓家家带血,户户含泪,苦不堪言。” 他顿了顿,禁不住感慨道:“正因如此,此番又有海贼来袭,且声势更为浩大,海防之重要,还有这督师之位,便成了关键所在,它所关乎的,乃是万万黎民百姓的生死,因此,断不可小视,诸公嫌老夫年老,倒也是情理之中,老夫确实老了,如今老眼昏花,坐卧尚需人搀扶,而今国难之际,老迈之身,竟不能报圣恩万一,更无法顾全百姓,实是惭愧,可若不能择出督师人选,老夫则寝食难安,那么老夫不妨再举荐一人,辽东郡王张静一……筹办军校,如今这东林军,已为我大明劲旅,军中的许多武官,多受他教诲,且他有郡王身,既受国恩隆重,且又有人望,使张静一为督师,辖山东、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广西军务……何如?” 孙承宗说罢,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缓缓的坐在了殿中的锦墩上,一旁的宦官给他斟茶上来,他低头呷了一口茶。 而后假装镇定的,等群臣们七嘴八舌的低声议论。 其实很明显,孙承宗之所以要在这上头大做文章,是因为他知道……让张静一做督师,是有很大阻力的,群臣很难达成共识。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才大发肺腑之词,将这海贼的危害,还有百姓的疾苦,声情并茂的说了出来。 果然……许多大臣一面低声议论,一面摇头。 甚至有人苦笑起来。 那方才的右都御史王文君叹了口气,道:“孙公……万万不可。” 右都御史,与左都御史一样,同为都察院主官,位列正二品,不只是品级高,与尚书并列,最重要的往往人望还很高,可谓清流中的清流,根正苗红。 王文君语重心长道:“下官自知孙公此番乃是好意,只是左都督张静一,终为武臣,武臣驾驭数省,国朝从未有过如此的先例,自洪武太祖以降,再至成祖,我大明勋臣和武臣无数,哪一个不是有不世之功呢?却从未有过,以武臣临地方,驾驭数省军政之事,以文驭武,是社稷的根本,倘若开了这个先例,孙公可想过后果吗?” 孙承宗早有准备,又呷了口茶:“事急从权,当务之急,乃是巩固海防。” “不然。”王文君摇头:“非是下官,要与孙公在此逞口舌之快,只是越是国家危难的时候,越该谨小慎微,如若不然……将来迟早大祸降下,埋下祸根。下官绝没有腹诽左都督的意思,只是……今日可以让左都督以武臣的身份,驾驭数省,那么他日子孙亦可,此事……不可开先河,先河一开,则礼崩乐坏,恐非国家和苍生之福。” 孙承宗道:“现在我们议的乃是国家大事,武臣亦为臣,自古忠良不限文武!岳武穆难道不是武臣吗?可秦桧莫非是武臣吗?” 王文君不为所动:“不效孔圣,便不知仁义,不读四书,则难知忠孝。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灭不可复错也。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也!” 他顿了一顿,又慨然道:“下官以为……督师人选,还是自文臣之中择选,方才服众。如若不然……莫说是下官人等,纵是各省巡抚及布政使司,以及下设知府、知县,该如何看待呢?” “要统御数省,总要让数省官吏心悦诚服吧,若是此督师,不能服众,又如何让人甘心效命?孙公,武臣的跋扈,你不是不知,今日越是国事艰难,便越要谨记历代兴亡的教训,如若不然,你我皆为罪人,万死难恕!” 许多人暗暗的点头。 又有人道:“这并非是对左都督有成见,只是国家大事,不可不慎!” ……………… 感谢骑猪虎爷打赏的盟主,爱你。 第七百一十七章 竖子不足与谋 王文君不依不饶。 在人选方面,对于像王文君这样的大臣而言,这是底线。 某种程度而言,他们甚至愿意接纳新政。 因为新政对于他们而言,是有好处的。 慢慢尝到了新政的好处之后,他们是积极的新政推动者。 可是支持新政,是因为自己能分一杯羹。 可若是让武臣来担负封疆大吏,甚至节制无数巡抚、布政使、知府、知县,后果就变得可怕了。 这就意味着,将来内阁大学士、尚书,都可让武臣来担任。 那么,对于王文君这些科举入仕的大臣而言,就真的连最后一道保障也已失去。 一旦失去,新政推行……还会和自己有关系吗? 自己又如何能确保在新政之中,获得好处?或者说,吃下最大的那一块大饼? 一切的问题,都源于本身的利益。 当然,偶尔也会有如孙承宗这般,出卖自己利益的。 至少在许多文臣看来,孙承宗此举,和叛徒没有任何的分别。 因为在人心目之中,孙承宗支持新政,不过是选吃饭和选喝粥的区别,至少是大家坐下一起来吃,孙公喜欢吃饭,咱们还能说什么,虽然可能大家口味不一样,但是孙公乃是内阁大学士,胳膊扭不过大腿,因而大家捏着鼻子,跟着孙公一起吃就是了。 可孙承宗推举张静一,却又变成了另外一个格局了。 现在已不是吃米饭还是喝稀粥的问题了,而是要将原本坐在桌上的人,直接轰下去。 连一碗饭都不给吃? 这就完全无法容忍了。 很多时候,别看只是一个小小的任免,或者是一个十分简单的祭祀问题,可延伸出来的,却是整个大明体制的担忧,涉及到的乃是千千万万人的饭碗问题。 王文君慷慨激昂地道:“孙公,事不可为,此议就此作罢吧。” 孙承宗自然知道王文君一番言辞的深意。 王文君希望他主动退步。 其实孙承宗又何尝不知道,此事关系重大,涉及到的阻力更是无法想象。 可……但凡文臣们给力一些,有几分本事,譬如多出一些像胡宗宪、于谦这样的人,他也绝不至于……动这个脑筋。 实际上呢?满朝文臣……有几个懂军事的?又有几个,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可保沿岸数省生民的性命? 这是国家大事,表面上是在议海防,可实际上呢?却是在议万万百姓们的生死荣辱,在决定他们的未来。 孙承宗老了,有的人越老越是固执,而有的人,越老……恰又越无所顾忌。他所想的……是不希望在自己临死之前,身居内阁高位,底下却闹出无数百姓颠沛流离,无数生民无依嚎哭。 于是孙承宗道:“今日任免,牵涉甚大,我等当以国家和苍生为重。” 王文君反驳道:“正因为高以国家和社稷为重,所以不可开此先例。” “谁可胜左都督?” “可胜任者,千百人也,历来儒臣掌兵,立大功业者不计其数。” “立大功业者,而今安在?” “当今庙堂诸公,都可胜任!” “是谁?” 王文君咬咬牙道:“下官饱读诗书,可也。” “你?”孙承宗冷笑,这笑里的意味很是明显了。 王文君知道孙承宗认为他不行,便昂首道:“孙公当初,也不经世事,以博学而闻名,此后出镇辽东,都督辽东军事,那我又有何不可?” 王文君显得有几分羞愤。 你孙承宗可以,我为何就不可以? 而且我一个文臣,名列二品,又是清贵的右都御史,出去外头为督师,其实就已算是轻贱了自己,你孙公这是什么意思? 孙承宗脸色阴沉,而后沉声道:“呵……既如此……诸公以为如何呢?” 他看向朝中诸臣。 群臣见状,彼此交换起眼色来,有人道:“王公若肯屈尊,实乃国家之幸。” “我为兵部侍郎,与王公也曾讨论过马政,王公条理清晰,对马政了如指掌,乃是知兵之人,有他出镇,必定能工本巩固海防。” “王公可也。” 一时之间,众人七嘴八舌,竟都是希望王文君去的。 反正总要有一个人去,张静一这样的武臣是绝不可去的,那么选来选去,王文君确实合适,他是右都御史,也有足够的资格。 倒是户部尚书李起元突的道:“不可,王文君毕竟没有实际督抚一方,一旦出任,而贼势汹汹,难免乱了阵脚,此次征伐,还需多倚仗的东林军,王公如何能令他们心悦诚服?下官倒是以为,张静一合适,此人有大勇,且谋略过人,有他出镇,沿岸数省,都可高枕无忧。” 李起元话音刚落,便立马有人道:“李公此言差矣……正因为左都督对东林军影响力巨大,才不可令他出镇,以文治武,乃国家安定之源,一旦破坏,今日是佛郎机之贼,明日便要祸起萧墙了。” “祖宗之法,自有其道理,我大明国祚两百五十年,国运绵长,正是因为吸取了唐朝强藩的教训,方有今日……且王公学识过人,必可成功,何须左都督?” 孙承宗冷哼,随即就站了起来,却是看向黄立极:“黄公意下如何?” 黄立极皱眉,他闭上眼,心头已经有着计较。其实他清楚,任用王文君,出了问题,就是天大的事,他这个内阁首辅大学士,难辞其咎。 可若是任用张静一……势必会让自己置身于风口浪尖,只怕自己也要和孙承宗一般,被人视为眼中钉了。 于是黄立极道:“老夫看,既然现在两难抉择,不妨这就记录廷议止奏事,送往宫中,恳请陛下圣裁。” 孙承宗瞪了黄立极一眼,他心里知道,黄立极的老毛病又犯了,怕担事。 孙承宗一时恼怒,便叹息道:“竖子不足为谋!” 这一番话,真将这殿中的人,统统都得罪光了。 可见此时孙承宗的愤怒,到了何等地步。 群臣亦纷纷怒而视之。 倒是挨了骂的黄立极,却是唾面自干。 他最大的缺点就是,想做一个老好人,却被人放在了最不该放在的位置上。 可他也有优点,至少他心里是知道,孙承宗才是对的,因而哪怕孙承宗当殿怒骂,他也只当没有听见,并不怨恨。 于是他看向随来的舍人,使了个眼色。 这舍人在一旁记录,最后将记录的文牍送到黄立极面前。 黄立极看过之后,指了指最后一句话道:“孙公这句竖子之论,就不必记录了,送西苑吧。” 舍人脸一红,忙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 廷议结束。 又躲过了一劫。 愉快的混过了一天。 黄立极默默的在心里舒了口气。 他见孙承宗气咻咻的朝内阁方向疾走,黄立极叫他:“孙公,孙公……” 孙承宗当然没理他,心情不好呢! 黄立极便拖着大腹便便的身子,气喘吁吁的赶上去,挥汗如雨,颇有几分斯文扫地的狼狈模样,道:“孙公……何必动怒。” 孙承宗瞪着他,冷冷道:“国家大事,竟如儿戏,可笑。” 黄立极叹道:“左都督任督师,实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孙承宗面带怒色:“为何黄公方才不言?” 黄立极很是理所当然地道:“我若是当殿道出,则群臣必定反弹,到了那时,群情汹汹,孙公难道希望我请辞还乡吗?” 孙承宗很是鄙视地看着他:“原来国家大事,不及你的乌纱帽。” 黄立极苦笑道:“我非孙公,我资历不深,又无清名,当初都是九千岁,才将我抬入内阁,天下人都视我为阉党,如今若再说出这样的话,那么人人都要视我为国贼了。” 孙承宗便道:“那么黎民百姓呢?” “问题就在此,我等将今日廷议的争论,送至西苑,陛下圣裁,以陛下的见识,一定认为左都督合适,他对左都督信任有加,最后定然将左都督定为督师!如此,沿岸数省的百姓就可保全了。” 孙承宗哼了一声道:“好你一个黄立极,你这是要将骂名送到陛下头上。” “此等骂名,我承担不起,陛下……”黄立极尴尬地道:“陛下乃雄主,定可力排众议。 说是说的好听,其实另一层意思是,反正陛下素来没什么好名声,那些文臣们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不愁多添这么一桩。 难道大家还能逼迫皇帝辞职吗? 他们有没有问过禁卫、勇士营,还有东林军的刀铳答应不答应? 孙承宗却板着脸道:“说来说去,不过是你不敢承担恶名!” 黄立极此时倒是气定神闲了,慢悠悠地道:“对,是老夫承担不起。” 一脸坦然! 孙承宗道:“尸位素餐。” 黄立极抿抿嘴道:“是,就是尸位素餐,为首辅者……就是两边受气的小媳妇,公婆不喜,丈夫也嫌碍眼,可也只能委曲求全,左右挪腾,才可全始全终,如若不然,这大局如何支撑?” “你还笑!” 黄立极竟真的笑了:“又捱过了一日,怎可不喜?” 第七百一十八章 君臣相得 孙承宗和黄立极的性情全然不同。 而黄立极显然怡然自乐。 其实说实在的,宦海浮沉这么多年,许多事,黄立极早就看透了。 首辅自己是要做的,老夫不做,谁来做? 可是首辅是什么? 对于皇帝而言,首辅就是天子的痰盂,有了好事,一切自然归功于宫中,此乃圣君所为。出了错,自是首辅该死,于是换一个首辅,大家接着跳舞接着乐。 对于百官,首辅又是什么呢?你首辅若是不肯为我们文臣争好处,便是谄媚宫中,是趋炎附势,是赵高,是严嵩。 可若是你当真为大家争了好处,又如何?能争来好处,说明你这个首辅权势滔天,是张居正第二!好吧,需得骂你,辱你,才显出我不畏强权。 每日都和这些虫豸打交道,黄立极累了。 你们会甩锅,难道老夫就不会甩? 你们喜欢息事宁人,老夫就不会息事宁人? 都耗着吧,看谁能不粘锅。 所以别人以不能勇于任事为耻,黄立极以此为荣。 别人以尸位素餐为恶,黄立极求之不得。 当然,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必须脸皮厚,正所谓一皮天下无难事,只要我不要脸,你当面骂我,我也能唾面自干,依旧开开心心。 其实说穿了,就是不被恶劣的情绪所左右,哪怕有人诽我谤我,可只要我不往心里去,那么这日子,就好像天天过年一般,开心每一天。 孙承宗则不作此想。 显然他不喜如此。 可同时,却又拿黄立极一点办法都没有。 因为即便你如何怒斥他,这身为首辅的黄立极,依旧不会对你有丝毫的怨愤,照样还是很愉快的和你谈心,陪你喝茶,与你说话永远是慢条斯理,偶尔还会从他口里,蹦出几句关心的话。 然后……孙承宗发现自己的火气,慢慢的没处发了。 最终,一切又回到老样子,直到等待下一次火山迸发。 廷议的记录,火速送到了西苑里头的天启皇帝手上。 天启皇帝一看廷议的文牍,脸色顿时一变,就立即勃然大怒,骂骂咧咧地道:“黄立极又如此,如此没有担当,留之何用?” 对于这份文牍,一旁的魏忠贤也已经看过了,看了看天启皇帝的脸色,魏忠贤道:“其实黄公的意思,是希望陛下圣裁,毕竟此事关系重大,他不能做主。” “他不能做主,就诿过给朕吗?”天启皇帝很是不爽地道:“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样的首辅……有何用处,他是撞钟和尚?” 魏忠贤便乖顺地道:“是,黄公实在万不应该。” 天启皇帝恶狠狠的道:“不如撤换黄立极……” 魏忠贤点点头道:“陛下此意甚好,奴婢……奴婢以为就该如此。” 天启皇帝奇怪的眼神看着魏忠贤:“你既然认为朕做的对,为何说话支支吾吾?” 魏忠贤咳嗽一声道:“奴婢不敢说。” “说罢。” “陛下若是令黄立极致仕,那么谁可承担首辅大任?孙承宗吗?孙承宗性情如火,确实勇于任事,可是陛下……首辅是宫中与百官的桥梁,承上启下,为君分忧。而一旦孙公任首辅,势必嫉恶如仇,到了那时……奴婢恐怕,许多事都要掀出来了。”谷 “掀出来便掀出来!”天启皇帝道:“有何不可!” 魏忠贤耐心的道:“掀出来,那么宫中和百官,就会为许多的小事而吵闹不休……那么国家大事怎么办呢?陛下,治大国如烹小鲜,抓住几个重点的事去推行,其余的事,难得糊涂即可。若是天下的事,事事都关心,那么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 “黄立极确实圆滑,可他的圆滑,恰恰将许多的麻烦,都消弭于无形,他确实有时装糊涂,可正因为这装糊涂,才让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最终压了下去,天下不可无孙公这样勇于任事的直臣,也不可无张老弟那般的干练之臣,其实,也离不开黄公这样,平息事态,和一和稀泥之人。” “陛下总揽朝纲,要治亿万生民,君临关内关外,单单关内十三省,便有州府一百九十四,县两千七百五十五,至于乡亭,更是无以数计。正因为有这三者,才可令天下相安,缺了哪一个,都不成啊。” 天启皇帝一顿火,没发出去,便只好给自己找台阶下,道:“朕看黄立极平日里还算勤勉,只是小心思极多,便不惩戒了。不过今年,他幼子的恩荫诏书,就先压一压,朕还是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魏忠贤便讨好地笑道:“陛下实在圣明,奴婢时刻聆听陛下决断,受益匪浅。” 天启皇帝摆摆手:“少说这些,朕欲以张卿为督师,力排众议,卿看如何?” 魏忠贤笑盈盈地道:“奴婢以为,若是张老弟出马,必可佑我大明百姓平安。陛下慧眼识珠啊。” 天启皇帝点头道:“那就召张卿来,朕先交代他一些事。” 魏忠贤自是不敢怠慢,火速让人去请张静一来。 张静一此时则在北镇抚司里,满心在为闽粤千户所之事担心,因而低头看着一份份的奏报,心里思量着应对之策。 等到宫中来人,召张静一入宫。 张静一其实已经知道,今日廷议的争议了。 毕竟锦衣卫不是吃素的,在张静一的大力整肃之下,这几乎满天下,都是耳目。 张静一自是不敢怠慢,于是忙入宫觐见。 在小太监的领路下进了西苑,抵勤政殿,先入内行礼道:“臣张静一,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正端坐着,低头看着什么,听到张静一声音,立马抬头,脸上先是有了笑容,口里道:“张卿近来在忙什么?” “臣奉旨节制南北镇抚司,职责所在,是以……” 天启皇帝点点头,道:“辛苦啦,锦衣卫办事很稳妥,上一次上来的关于海贼的奏报就很好,贼还未至,我大明就已摸清了对方的底细,料敌先机,乃制胜之道,很好!” 张静一道:“臣实在惭愧,当不得陛下如此盛赞。不过……臣请……陛下加恩……王程……” “王程……”天启皇帝有一些印象,没有多想便道:“也是皇后的兄弟,乃你的义兄?” “正是。”张静一老实地道:“本来……举贤避亲,此人乃臣义兄,臣举荐他,实在不妥,何况,他已是锦衣卫指挥使佥事,近来虽有一些功劳,可臣为他请封,确实有私心的嫌疑。” 天启皇帝反而亲和地笑着道:“无妨,你这是要做什么?” 张静一道:“只是王佥事这几年,负责的乃是外事,如今我大明已关注海外,开了海,那么海外的一举一动,都必然不能逃脱朝廷的耳目,这闽粤两个千户所,主要负责的便是这外事,只是外事与内事不同,就不能像其他千户所那般行事了,而且职责重大,调任辖制闽粤千户所的武臣,必然要有专断之权,少受制衡,而以佥事镇守闽粤,臣恐难以服众,未来随着海外开拓,需未雨绸缪,咱们大明的商船未至,军马未至之地,锦衣卫却需先进入,所以臣的意思是……锦衣卫内,需设一处镇海司,该司下设闽粤两个千户所,再设翻译馆、宣抚百户所等衙,由锦衣卫内,一位专门的锦衣卫指挥使同知节制,如此一来,行事就方便了。” 天启皇帝好奇起来,盯着张静一,兴致勃勃地道:“这翻译馆和宣抚百户所,是做什么用的?” 张静一道:“翻译馆负责翻译诸国的书册,了解天下诸国的风土人情。而宣抚百户所,则负责对外联络,培养对我大明怀有善意的外臣与外商以及海外汉人。而两个千户所,则有外派,缇骑、侦缉、刺探之责。” 天启皇帝点点头,脸上笑意更盛了,道:“这个主意好,这是未雨绸缪,很好,张卿既拿了主意,就这么干吧。” 说罢,天启皇帝话锋一转,道:“今日廷议,张卿可知道吗?” 张静一倒是没有隐瞒,便道:“臣有耳闻。” 天启皇帝道:“朕打算令你做这督师,总揽诸省军政,你看如何?” 张静一道:“陛下如此待臣,臣实是肝脑涂地,这是何等的信任,臣便是赴汤蹈火,也难报万一。只是……臣以为……这督师所做的,不过是建立海防,而要一举解决海贼之海,凭借在各省沿岸,建立水寨是不够的。终究还是需要以海制海,才可成功。至于这督师之职,臣不敢受,若是受了,只怕天下人都要骂臣要有异心了。” 天启皇帝冷笑道:“卿为督师,便是有异心?那些读了几天书的家伙,做了督师,就不会有异心吗?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不可笑吗?此事……不必怕,外头人如何说,这是他们的事,你我君臣相得,何畏人言?朕思来想去,也只有张卿可以胜任了,这是国家大事,非卿不可!” 第七百一十九章 海防之策 张静一笑了笑,却对天启皇帝道:“陛下,臣的意思,并不只是如此,而是觉得,此番欧罗巴诸国气势汹汹而来,没有这样简单,这督师,还是另请高明,臣……有臣的事要干。” 对张静一的话,天启皇帝不免感到意外。 “你的事?”天启皇帝诧异地道:“你又想干什么事?” 张静一便道:“臣可以任一个辽东水师总兵即可。” 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的表情一下子古怪起来,或者说,他其实更觉得张静一古怪。 要知道,总兵和督师,可差着几级呢。 你张静一跑去干这个? 天启皇帝便问道:“为何?” 张静一道:“沿岸的防务,事关重大,臣若是做了督师,便只可居中调度,被无数的奏报和文牍淹没,这确实不是臣所擅长的事。而辽东的水师总兵,则可令臣专心一事,如此,既不担心督师的职责过重,有所懈怠,也可让臣安心经营辽东水师,为将来与欧罗巴诸国的联合舰队决战做准备了。” 天启皇帝听罢,觉得颇有几分道理。 不过他还是觉得有些委屈了张静一,于是思虑片刻,便道:“那你觉得谁可任督师。” 这倒将张静一难住了。 其实这天底下,真正有资格做督师的人极少。 因为督师只是‘钦差’的一个头衔,相当于钦命办某某事一样。 就好像巡抚,巡抚理论上不属于官职,真正的官职是巡抚往往都会被朝廷授予一个右副都御史。 而督师,同样的道理,至少需要一个二品大员,才可服众。 可反观这满朝的文臣,二品以上本就凤毛麟角,且没有生病,不是老的满头白发的,平日走路都要人搀扶的,就更少了。 既是督师,就免不得舟车劳顿,而要独当一面,就需要有应对各省文牍的精力。 这显然不是寻常二品大员可以承受的。 张静一想了想道:“这就要陛下圣裁了。” 其实张静一的思路和满朝文武的思路不一样,张静一认为,对付这样的敌人,必须进攻,而督师的作用,其实就是建立海防,当然海防一样重要,可张静一觉得自己有更重要的职责。 这事……涉及到沿岸诸省,所以必须得有一个有威望,且能服众的人来,正因为如此,张静一倒是插不上嘴。 毕竟,要每日和各地的巡抚、布政使、知府、知县们打交道,也不是张静一擅长的事。 天启皇帝听罢,不由苦笑道:“既然如此,只好让大臣们廷推了。张卿若是为辽东水师总兵,打算如何作为?” “造舰!”张静一干脆利落的道:“出击!” “现在造舰是否已经迟了。” “所以要尽力而为,能造多少是多少,除此之外,还有进行海试,尽力让将士们,熟悉新舰。” 天启皇帝点点头道:“眼下也只好如此了,其实……朕倒是希望,张卿的奏报,只是子虚乌有。” 张静一苦笑道:“臣也是这般希望。” 君臣唏嘘,眼下也只能等王程那边,送来新的消息了。 次日,廷推继续进行。 只是这一次,廷推却没有了前几日的争议。 孙承宗一下子哑火了。 毕竟,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张静一居然会辞去这督师之职。 此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这张静一还算是识相的,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可孙承宗却觉得,张静一绝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只是他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为何这家伙只肯屈尊去干一个总兵。 黄立极也好像了却了一个心事一般,松了一口气,其实他不想细究张静一为何不愿意干,是真不愿意还是不敢,很重要吗? 至少现在……问题解决了。 到了正午之前,廷推的结果……出奇的顺利,最终奏上的督师人选,乃是右都御史王文君。 右都御史不只是正二品,而且还是都察院的两个主官之一,这个身份,是可以随时参奏任何大臣的。 如果说你巴结吏部,可以让你平步青云,那么这都察院,虽然巴结了没有什么用处,可你若是得罪了它,他一道弹劾奏疏,却可罢免你的官职。 因而……大家都巴结吏部,却没人敢得罪都察院,更别说是都察院的右都御史了。 让王文君上任,其实各方都算满意,因为要节制各省,首先就是要各省、各府、各县的官员们尽心用命。王文君一方面很有文名,乃是清流中的清流,许多人对他敬仰无比。另一方面,王文君久在都察院,具有弹劾大权,大家对他自然也就忌惮了。 有他出马,倒不怕海防的政策推行不下去。 至于各省的武臣们,就更不必说了,反正这些人的想法根本不必在乎,以文驭武,根本不必在乎他们的想法。 不久之后,天启皇帝准奏,命人下旨,王文君为督师,立即往南京上任,张静一则为辽东总兵,负责京畿、辽东一线海防。 张静一领了旨意,自是入宫谢恩。 而此时,在勤政殿里,那王文君也已来了。 二人入殿,先是谢恩。 天启皇帝带着浅笑道:“两位卿家不必多礼了,王卿家……真听人说,你擅长军事?” 王文君显得彬彬有礼,慢条斯理地道:“陛下,臣只粗通一些,军事之道,无非是将将之道,将人用好了,便一切可以水到渠成。” 天启皇帝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这家伙回答的……还算得体。 于是天启皇帝不禁好奇道:“将将之道?” 王文君便道:“对,其实就是驭人之道,了解底下每一个人的特长,将他们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这便是为帅者做的事。” “那么若是欧罗巴人当真远来,你已有应对之法了吗?” “臣有三策,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走马上任之后,先熟悉各省的情况,而后再根据情况,布置防务,譬如福建布政使司,此处距离琉球过近,乃是重中之重,必然需要调兵遣将。臣此番去,带了《纪效新书》,又请陛下调拨原有的戚家军遗卒,打算效仿戚继光的练兵之法,令各处卫所,加强操练,如此,一旦有事,贼军一至,各路军马便可一拥而上,贼击东则兵至东,贼击西则兵至西,长此以往,贼未能斩获,必然无法承受,一旦敌疲,臣便集诸省舟船,直捣黄龙,那么……贼必胆寒。” 不得不说,天启皇帝倒是觉得这王文君所言,并没有什么差错。 他满意地不断点头道:“倘真如此,倒也不失良策,看来王卿确实有几分本事。” 接着,他看向张静一:“张卿认为如何呢?” 张静一想了想,道:“臣也觉得……挑不出什么错处。” 这是实在话,眼下是要解决问题,至少这一套组合拳,虽然沿袭的乃是嘉靖时期的驱倭之策,不过……这戚继光这些人用的海防之法,放在哪里都是有效的。 天启皇帝便道:“如此甚好,那么……卿家速去,若是成功,朕必不失赏赐。” 王文君便叩拜,道:“臣……遵旨!” 说罢,满心欢喜地出宫去了。 王文君走了,天启皇帝则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而后才看向张静一道:“朕原本还有些担心,可这王文君,倒是颇有章法,看来是个能办事的人,张卿呢,张卿又如何打算?” 张静一道:“臣先在京城,已修了许多书信,让辽东那边,加紧准备。一旦贼来,再做应对。” 天启皇帝道:“就这个?” 张静一笑了,道:“王文君乃是督师,他要考虑的,乃是战略层面的问题,所以思虑更深远一些。可臣乃是总兵官,负责的乃是战术层面,要做的……就是静候贼来,与之决战即可。” 天启皇帝想了想,觉得也合理,便点头道:“也有道理。” 说着,他坐了下去,道:“好吧,那就先不谈论这些,朕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如今……各地的新政,已是如火如荼,最新来的奏报,竟是连关中,也开始出现了钢铁作坊,还有人开始采煤采矿了,没想到,才短短数年功夫,这新政便已开始推行,越发的有新气象了。” 张静一心里想,这是自然的,庙堂上的诸公,已经尝到了新政的好处,一旦尝到,他们便是拼了命,也要将新政推行下去了。 而地方上的那些父母官们,虽是后知后觉,想来也慢慢的意识到,推行新政,已经决定了自己的乌纱帽,自然肯卖力了。 新政这的东西就是如此,没有这些人的支持,你会寸步难行,可一旦这些人蜂拥去弄,势必会迅速的铺开。 只是……张静一却觉得这未必是好事,于是表情又慎重起来,道:“陛下,新政铺开倒是铺开了,臣只怕铺开的太快,反而引来许多的问题……” “无妨。”天启皇帝不以为然地道:“先从无至有吧,等有了,真有什么问题,再慢慢的亡羊补牢便是。” 第七百二十章 群英荟聚 张静一细细一想,倒是觉得天启皇帝这番话,不失大智慧。 不是人不可以看远。 而是问题总要出现之后再去解决。 防微杜渐这事……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就难免畏手畏脚,像新政这等事,讲的就是一鼓作气,若是瞻前顾后,拖泥带水,反而大家不敢推行了。 张静一便笑了起来,道:“陛下此言甚是有理。” 天启皇帝此时却是话锋一转,又道:“李自成人等,抵达辽东了吗?” “抵达了。”张静一道:“臣让李自成率部迁至了沈阳,而张献忠部,则迁至广宁,授予他们土地,牛马,还有钱粮,让他们就地屯田,又特别抽调了一千三百余文吏协助。” 天启皇帝听罢,不由得皱眉起来,道:“沈阳乃是建奴故地,皇太极的一部人,也在那里吧!朕倒是并非不信这李自成,只是他们从前毕竟是流寇,是否会与建奴那些不服管教之人合流?宁远那一线,又与蒙古诸部犬牙交错,是否会有诸部之人,与张献忠同流?” 天启皇帝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实际上现在朝中,相当多的人对于李自成和张献忠部都抱有极深的敌意。 这也是为何张静一请这李自成、张献忠近三十万流寇出关,立即得到恩准的原因。 毕竟,现在关内也大量的缺少人力,这可是三十多万人啊,而且大多都是大浪淘沙,留下来的青壮。 要知道,流寇转战千里,但凡是不够强壮,体力不足的,早就被淘汰了,毕竟经过了无数次的围剿,这绝不是老弱病残能够坚持的。 说穿了,他们天然就是最好的劳动力。 之所以还是选择让他们出关,就是因为这百官对他们有着很深的成见和恨意。 一旦让他们留在此,那么矛盾就可能会继续激化,最终又爆发出来。 其实历史上,李自成和张献忠并非没有接受过诏安,可实际上,流寇诏安几乎是没有好下场的。 想想看,人家当初谋反的时候,四处劫掠富户,抢掠士绅,这些富户和士绅,哪一个人在朝中没有几个亲戚呢? 朝廷的政策是一回事,可是私仇却是摆在这里的。 这些位列朝班之人,从前拿你没办法,如今你都诏安了,我官职比你高,人脉比你广,自然想尽办法,打击报复了! 诏安做官?你不是开玩笑吗?一日是贼,千日是贼,不整死你,怎么报当初劫掠杀人之仇? 所以但凡造反,且声势浩大,还诏安的,几乎不会有人有好下场。 而安排流寇们出关,则是最稳妥的安排,不至让这些人受那些与他们有仇隙的官吏侮辱,有饭吃,有地耕,自然而然,也就愿意归顺了。 天启皇帝所担心的是,这些人在蒙古诸部和建奴某些不甘心的人鼓动之下,会重新造反。 真到了那个时候,那么辽东就非要乱成一锅粥不可了! 比起天启皇帝的担忧,张静一却是信心满满地道:“陛下,臣倒以为,李自成与张献忠人等,当初虽是沦为了流寇,却绝不会与建奴、蒙古人媾和。” “为何?”天启皇帝道:“这么多口里说着君臣之义的读书人,尚都投了,更别说张、李人等,终究只是流寇……” 张静一想了想,却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天启皇帝一听,一时晒然。 顿了顿,天启皇帝才道:“切切不可出事啊,朕还是有几分安心,辽东刚刚平定不久,你这辽东郡王,镇守辽东,主持辽东军政,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张静一感觉天启皇帝比从前稳重了,以前他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这家伙当初的时候,分明是执政的天子,但是接触多了,却总以为他是在野党一样。 张静一真不知道这种成熟,到底是否值得庆幸。 张静一自是应下来,聊得差不多了,便告辞离开了。 出了西苑后,刚刚抵达北镇抚司不久,便有刘文秀来报:“都督,张、李举荐的人来了,说是先来拜见恩师。” “来了?”张静一眼睛一亮,道:“来了多少人?” “二人总计举荐了三百人入东林军校读书,不过……他们不敢一起来,只推了十几个人来拜谢。” 张静一点点头,手搭在案头上,而后道:“召来看看吧。” 片刻之后,便见一群人踱步进来。 这些人,都还算是年轻,最大的年纪,也不过三十出头,一个个皮肤黝黑,露出来的肤色粗糙,不过目光都是炯炯有神。 张静一当初要求张献忠和李自成各自推荐自己的部下进军校读书,张、李二人不敢怠慢,对张静一而言,他是希望能从流寇中发掘一些人才,为自己效力。 而对于张献忠和李自成而言,这是他们的投名状,若推荐的乃是歪瓜裂枣,难免会被人视为自己有什么异心,因而举荐的,都是优秀的人才。 连这样宝贵的人才都愿意送到张静一这里为之效力,这份诚意是够了的。 张静一其实也存着,考量他们的心思,因而笑吟吟地看着众人道:“不必多礼,一个个报上自己的名字吧。” 于是为首的一个站出来道:“卑下李来亨!” 张静一一听,顿时俊眉微微一动。 这可是历史上明亡和李自成败亡之后,却一直坚持抵抗入关建奴人的英雄人物,创立了威名赫赫的夔东十三家,坚持到了康熙三年,在无数次围剿之下,最终寡不敌众,举家自焚而死。 此人乃是当下李自成账下的一员骁将,可谓是有勇有谋。 张静一一听他的名字,其实就已知道,李自成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归附了。 另一边,又有一人道:“卑下孙可望。” 孙可望乃是张献忠的义子之一,实力还是极强的,与李定国并为双雄,只可惜最终晚节不保,可以实力而论,却绝对算是一时人杰。 又一人道:“卑下艾能奇。” “卑下田见秀。” “卑下贺锦。” “卑下袁宗弟。” 这一个人报出自己的名号。 张静一心里已是有数了。 这些人,统统都是大浪淘沙中的人杰。 几乎是张、李二人二人账下,最杰出的将领了。 这个世上,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且还能到现在一步步被张、李青睐之人,无一不是勇猛过人,一身胆略,且聪慧过人的人。 这种人才选拔的机制和朝廷不一样,朝廷依靠的乃是科举,谁八股文做的好,谁就众望所归,名动天下,成为所谓的英杰。 而流寇之中,想要一步步攀上高峰,让人如雷贯耳,除了需要大运气,还真非要靠能力不可。指望攀关系是不可能的,因为攀关系,即便攀上,部下也瞧不上你,你一次失误,就要惹来大家一起跟着你招来杀身之祸了。 血与火的考验之后,才见真金。 张静一此时又道:“其余人在何处?” “已经安置进军校了。”李来亨恭谨地道:“卑下人等觉得该来拜见恩师,以全礼数。” 张静一今儿显得还算随和,笑着道:“好,入学的事,我便不过问了,你们当初都是首领,驰骋疆场,快意恩仇。可进了这军校,你们却需从小小的学员开始,心里不要觉得委屈,军校的规矩森严,要服从管教。当然,管教是其次,重要的是学到真本事,要多学,多听,多问,多看,你们都识字的吗?” 这几人道:“卑下人等都认得,此番挑选的三百人,除了十几个是大老粗,其他的,都特意甄选过,都粗通文墨的。” 张静一很满意地道:“当初,你们也请了教书先生?” 那李来亨便苦哈哈地道:“幼时家贫,饭都吃不上了,哪里请的起,只是后来……做了乱,跟着人学的,不学读写,军令都看不懂,重要的是……咳咳……” 张静一听他迟疑的口气,便道:“不要有什么顾虑,直接说。” “连地主的账簿都看不懂,那不是白抢了?要吃大亏的!”李来亨老老实实地道:“所以俺便发奋,因而便能识文断字了。” 张静一哈哈一笑:“很好,很好,什么事都是一步步来的,就如我有一个兄弟,叫邓健,起初也只是粗通文墨,后来为了看懂地主家的账目,现如今也练出了火眼金睛,读书不是要去做学究,而是将知识为我所用,因而非要读书不可。” “就说军校的各教导队,若是不学知识,那么就真只成了晓得厮杀的粗汉了,在军校里,人人都要掌握基本的文化,因为读了书,战场临敌,才可将学问用在这厮杀上。” 李来亨不禁诧异道:“读书还能杀人?” 张静一笑着道:“不说其他,单说火炮,你是见识过的吧。这火炮射出去,射的方位、准头如何,难道不需计算吗?你射过之后,根据观察,要不要将心得记录下来?这里头的,都是学问,军校不是一味的打莽战,需有总结!” 第七百二十一章 平天下 李来亨这些人,心里直吸凉气。 敢情这数万生员,竟都是能识文断字的。 这么高的要求? 照这样说,自己这些转战千里的弟兄们,只怕一百个人里,也难有一两个有资格进入军校做一个寻常小卒的。 其实他们内心深处,已对东林军佩服的五体投地。 此番听闻要被推荐进入东林军,他们的内心颇有几分期待。 不过也有失落的地方。 毕竟对于他们而言,从前也是统兵数千上万,能够独当一面之人,现如今,沦为小卒,确实心理上有些难以承受。 张静一便勉励他们:“好好的学,将来肄业,自当调你们回辽东,现如今,我身边缺许多的人才。” 说罢,他回头对人道:“将他们都调入李定国的教导队吧。” “是。” 众人又谢过了,方才在别人的引领之下,进入军校。 这军校与其说是军校,倒不如说是京城之外的一处卫星城市。 星罗密布的,有无数的营地、校场还有诸多奇怪的建筑。 这些人中,李来亨为首,入了校,随即领了全套的军械,很快先调入新兵营中,开始操练。 只是起初操练的时候,他们就意识到,这军校的厉害。 要知道,他们也是熬过苦的人,什么苦没有吃过。 真正到操练的时候,方才知道,什么叫做麻木。 不只如此,白日操练,每日还要一个时辰,专门学习识文断字。 从最初的认字开始,好在这对已经掌握了一些识文断字本领的人而言,还算轻松。 只是……所有人竟还分发了簿子,要求他们每日,写下操练的心得体会,以及感想。 这……就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了。 那孙可望禁不住抱怨:“这哪里是来当兵,有这样当兵的吗?写这个有什么用,不如早让我们试一试那枪炮,那东西,我瞧隔壁队的人每日就操练这个,可来劲了。” 其他人大抵也认同孙可望的话。 不过李来亨却道:“好啦,不要抱怨,这里规矩森严,切切不要丢了咱们的脸。” 于是,孙可望等人才无话,乖乖抱着簿子,开始绞尽脑汁,写各自的日记。 唯一让他们觉得欣慰的就是,操练虽然辛苦无比,可每日的伙食,却是极好的,哪怕是他们这些已经成为了首领的流寇,想起从前的待遇,和这里的吃食比起来,竟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肉管够,什么花样的菜色都有,蒸饼、米饭,还有蒸起来的馒头,鸡蛋、羊奶一应俱全。 “我想当一辈子这样的兵。”一群人拿着铁饭盆,上头堆砌了各种菜肴,一面吃,一面感慨。 “听说每个月一个人的伙食费,就是二两银子。” 当然,吃饭的时候,是不许交头接耳的,大家只是低声细语。 在新兵操练的差不多的时候,各教导队就来挑人了,不过因为张静一早就打过招呼,因而是李定国的教导队来领人。 领的也只是孙可望、李来亨这十几人,其他的两百多个,有的去了炮兵,有的去了土木教导队,也有去特别教导队的,甚至还有人,可能直接分去旅顺,那里有一个水师教导队。 而李定国的教导队,其实已经从普通的步兵教导队中区分了出来,而有一个专门的名称,叫军官教导队。 若说其他的教导队,乃是培养士官骨干,而这里,显然培养的人更为苛刻和严格。 据说新兵营里,只有最优秀的一批人,方才有资格进入这里,虽然在此,和其他的生员一样,也只是小卒,可将来的前途,在军中就比其他教导队有前途多了。 一开始,他们还会有抱怨。 后来,慢慢的麻木了。 每日要操练,要学习,要记日记。 甚至学里还有一个专门的图书馆,可随时借阅各种书籍。 不只如此,几乎每个月,都有不同的活动,鼓励大家参与。 对于李来亨而言,他几乎是每日卯时张开眼睛,便忙的脚不沾地。 根本无从有其他的心思。 好在学里的许多事都很简单,一切都为你安排好了,你不必担心明日如何,不必操心家里的父母妻儿。 只需一心一意,直到一天下来,将你身上所有的精力和体力统统榨干为止。 再过一个多月,李来亨便彻底的融入了这里。 他和许多人一样,开始路过了明伦堂的时候,都要行一个注目礼。 因为明伦堂乃是张静一至校之后的所在,也是名义上张静一这个恩师的公房。 学里的人,几乎都对张静一深信不疑,认为自己在此学习,为的就是将来有朝一日,能随恩师治国平天下,改变天下。 忠君敬师,致力新政。 哪怕是李来亨这样见过许多世面的人,慢慢的也开始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效忠天子,敬奉恩师,上为国家,下为苍生。 当然,他们采取的手段,就比较直接了,认为只有火炮和刺刀,才能捍卫新政,才能诛除不臣和外寇。 偶有一次,处在军官教导队的第六小队的李来亨遇到了第一第四中队第二小队的孙可望。 二人虽同在军官教导队,但是中队不同,营地距离较远,平日里几乎不曾谋面。 如今见这着了故人,少不得亲昵上前彼此行礼问候。 李来亨道:“近来可好?” 孙可望道:“还好,只是课业繁重,炮兵学涉及到了算数,我从小便不擅演算,有些吃力。” 李来亨道:“算学还好,我在书馆里看过几部书,或许对你有用,你可去借《刘氏几何》,还有一部《运算图表》,此外还有一部《代数概要》,这三本比咱们学的算学要简单一些,但是好就好在它讲的浅,深入浅出,更好理解,据说,都是前几期的学兄们所著。” 孙可望忙是记下。 李来亨随即道:“前几日,辽东那边有书信来,不知张叔父,可给你寄书信了吗?” 孙可望道:“义父教我在此安心读书,说是他们已在辽东安置了,虽还算辛苦,不过也很自在,现在抢着开荒呢,就等来年开春种上粮食,大家伙儿,对现在的日子都还算是满意……从前我只想着,也跟着义父在辽东,不过现在……再看书信,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这是为何?” 孙可望道:“我思来想去,大丈夫这七尺之躯,该当如恩师所言,进则鞭挞天下,使不臣者丧胆;退则保境安民,为苍生立命,我等能入学,已是万幸,怎么可辜负这大好年华,还有这上天赋予的圣命呢?我已去信,说是看了书信,见义父他们无恙,甚是欣慰,又对义父说了我当下的志向,将来便踏踏实实,在此进学,将来,恩师对我等定有大用。” 他这一番话,竟也触动了李来亨的心事,他其实大抵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他担心自己回这样的书信,虽是现在李自成已诚心投效朝廷,可毕竟………终还有一些隔阂,自己这样回书,李自成会不会产生什么误会。 于是他笑道:“君当如是,我也当效从。” 当下,又说了一些事,听到远处的哨声,便忙各自告别,又回本队去了。 不得不说。 李来亨这些人的成绩……送到张静一案头的时候,还是让张静一为之心惊。 因为他们其实属于插班生。 是半途才分进去的。 对于张静一而言,他们没有落下太多的功课,就已算是有本事了。 可两三个月过去,这些人却无一不开始成绩奋起直追,从起初的末尾,到慢慢的到了中游,而如今,各科的成绩,已渐渐到了中上的程度了。 果然……牛人到了哪里都是牛人,学习能力和几乎变态的自律,都是异于常人。 张静一于是放了心,而眼下……他所关注的,却只有他的铁甲舰了。 铁甲舰的海试还算顺利,虽然出了许多问题。 比如操纵铁甲舰的水师人员,还是不熟练,毕竟,陆地上操练和真正的下水是完全不一样的。 许多人都有违规之处,而且因为不熟练,所以经常掉链子。 好在这一切,都可以用更多的海试来弥补。 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技术上的修补了。 罗列出来的问题很多。 比如航速没有达到要求,还有其他多如牛毛的许多细节都明显的不到位。 不过这对于张静一而言,其实都还过得去。 毕竟,铁甲舰对于当下的帆船,是完全两种舰船,既便有数不清的问题,只要能下海,且还能够航行,对于这个时代的帆船而言,几乎都是吊打。 于是,张静一一面让人继续海试,一面让所有船匠还有其他人员对问题进行总结。 能够弥补的问题,尽力弥补,不能弥补的,也要记录下来,想办法在下一艘舰船中得到解决。 只是……那铁甲舰到底是什么样子,张静一倒是心驰神往起来,足足四五年的苦功,聚集了数万天下的能工巧匠,以及各行各业的佼佼者,数千万两,甚至接近上亿两的纹银,最后堆砌出来的,是怎样的东西呢? 第七百二十二章 决胜千里 至于那督师王文君,也早已抵达了南京城。 不过他没有在南京城久留。 毕竟作为督师,王文君还是颇有几分古之儒将之风的,他决心将自己的督师行辕迁至镇江。 在他看来,此处扼守长江水道,又临近运河,乃是最快的消息集散地,附近遍布了从四面八方来的急递铺,可以火速传递消息。 当然,私下里他是颇嫌弃南京城的。 毕竟读书多了,研究过经史之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凡是行军打仗方面,除本朝太祖高皇帝之外,沾上南京城的,必败无疑。 君子虽不信鬼神,但是这玩意他还是觉得需忌讳一下,这玩意太邪性。 督师行辕一建,王文君随即便下旨,召诸省诸将来见。 这些各地的卫指挥,还有诸多总兵官和游击将军,他一一谈话,随后,从中挑选三十七人,命他们各自募兵,效戚继光练兵之法,又赠予他们纪效新书一部,告诫他们,尔等尽心操练,一旦贼来,老夫在此镇守,居中调度,尔等自当用命,予贼迎头痛击! 众将纷纷领命。 这数月下来,王文君又召各省巡抚、布政使,或是协调饷银,或是调拨粮食,或是安排诸省建立沿岸水寨和堡垒事宜。 他乃右都御史,又是督师,为人也谦和,倒是和大家打成一片,众官对他颇为向往,自是对他恭敬有加。 而对待这些文臣,他当然是不赠送纪效新书的,那是武夫们琢磨的玩意,王文君送的,却是自己平日里的文集,都是这后半辈子为官的一些感悟。 大抵都是………人生蹉跎,抱怨自己满腹诗书,不得施展的愁苦。 又或者,是年迈之后,回首去看自己的人生,发现白发早生,空有功名,却又发现一切终是为一捧黄土的伤情词作。 众臣看过,纷纷交流,都不禁为王文君的文采所折服,禁不住都唏嘘感慨,向王文君讨教。 王文君则自然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对人尝言:“这些词赋赠尔等,绝非沽名钓誉,实乃老夫一生写照,老夫一生,知己寥寥,可人生知己,本就难求,不过老夫却也并不为此而感伤,终究清风知我,明月知我也。” 说着又道:“此番贼寇不日入侵,我等承担着天大的干系,正因如此,所以才需守住自己的心性,心性定了,那么贼寇便不在话下了。” 众人恍然大悟,方才知道,这位督师的意思了。 有人禁不住感慨道:“王公所言甚是,用兵最畏的就是急躁,无论是贪功冒进,或是急躁不安,都不免兵败,自古以来,败将多如此也。王公镇守六省,掌天下半壁军事,尚能如此闲情雅致,颇有魏晋之时谢安之风。” 王文君笑了笑,道:“职责重大,不敢懈怠,却也只靠这些许雅兴来怡情了。多余的话,不必多言,我等食君俸,自当勉力而为之。我听说古代的君子,可以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而今……军情紧急,海贼如山雨欲来,老夫亦不过是强作镇定,哪里可比魏晋名士呢?好啦,吹捧的话,不必多言。” 众人都笑,忍不住暗暗点头,倒是觉得这王文君,实是妙不可言之人。 瞧他气度,莫说是督师,便是内阁大学士,也不遑多让。 文臣们都是读书人,读书人最讲究的是气度,这气度之中包含了许多东西,有你说话的口气,有言谈举止,有话中的讯息。 王文君能成为右都御史,却绝不是虚的。 “王公,下官有一事,那便是前些时日,朝廷有奏下来,说是南直隶这里驻的一支东林军,众武臣都来拜谒过了王公,可是这东林军的人却不见来,不知是什么缘故?” 王文君一听这个,脸色微微有些尴尬:“东林军历来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便是老夫这个督师,他们也未必瞧得上。” “这岂不成了骄兵悍将?”有人忍不住拱火:“这样的兵马,调拨都调拨不动,一到战时,如何了得?王公可是负有钦命而来的啊。” 王文君却并不生气,他气度很好,安慰众人:“诸君不必为此愤愤不平,老夫想,他们这样做,定是张都督有什么难言之隐。” 众人听罢,纷纷感慨:“王公如此胸襟,真教人钦佩。” 王文君只笑了笑,继续低头喝茶。 对他而言,这个督师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下头的巡抚、知府沟通的都十分的顺畅,几乎没有什么阻碍。 只要人协调好了,那么一切便都稳妥了。 不过在又一个月之后,自南京和闽粤的奏报却令张静一忧心。 一方面是闽粤千户所已经在吕宋和琉球等地确定,欧罗巴果然是带着声势浩大的舰队来了。 不只是西班牙,还有葡萄牙人以及荷兰人,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瑞士雇佣军,以及什么法兰西王国的军马。 这几乎是一次倾巢而出的联合行动,也不知是不是尼德兰人巧舌如簧,竟是说动了欧罗巴几乎所有的大国都寄望于来此分一杯羹。 据说舰船有数百上千条,至于其中的战船是多少,便不得而知了。 只知道规模尤其的庞大。 在舰队抵达之前,就有紧急的快船火速抵达吕宋、苏门答腊,甚至还有琉球等地,让他们紧急囤积物资,尤其是粮食和火药,为这浩荡的舰队,做好补给的准备,几乎所有的殖民地,都在提前修建简易的码头和港口,作为沿途的补给之用。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可是得知真正要来张静一却还是不敢小看的。 而另一方面,则是南京城锦衣卫送来的消息,他们将督师上任之后的作为,细细的记录下来,送至张静一这里。 张静一看过之后,大为失望,起初他对王文君的能力,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反感,毕竟督师的职责本来就在于沟通,能管好数省,调配好资源,学那当初的总督胡宗宪一般,而后放手让前方的将领们去好好去打就好了。 可是……这家伙的作为,让张静一觉得有些玄乎。 因而,他紧急至西苑,谈及此事。 天启皇帝也是目瞪口呆:“此人玩什么名堂,他这是要做什么?朕让他去江南,不是让他去吟诗作赋的。” 说罢,天启皇帝也勃然大怒,立即召内阁诸学士觐见。 黄立极等人忙是请见。 不等他们行礼,天启皇帝道:“诸卿自己看看吧。” 说罢,命宦官将奏报送至他们手里传阅。 大家看过之后,都不吭声。 天启皇帝道:“身为督师,岂可如此不务正业?” 黄立极尴尬的道:“陛下……公务闲暇……” “这是公务闲暇吗?这都什么时候了?” “陛下……”倒是礼部尚书杨景辰咳嗽一声,道:“臣倒以为,历来统兵者,大多好此道,并无什么不可。” 自吏部尚书调为了工部尚书,期间又有尚书致士,因而这六部的部堂,进行了一些调整,如今新任的礼部尚书,却是杨景辰,杨景辰此人,也是翰林出身,而他的名声很大,其中最大的功绩,便是任《三朝要典》的副总编撰。 别看《三朝要典》只是一部书,这这一部书,却大致相当于是《永乐大典》,在这个时候,编修要典乃是大臣最重要的职责,譬如这《三朝要典》,总编修往往是内阁大学士,当然,大学士很忙,只能负责一些校对的工作,这真正编修的事,就落到了像杨景辰这样的副编撰身上。 这可是肥缺中的肥缺,因为修书几乎是所有大臣们梦寐以求之事,不但名留青史,而且也代表了你的学问一定高深。 而学问……则是读书人入仕的最重要衡量指标。 《三朝要典》一修成,杨景辰便立即任了礼部左侍郎,不久,就升尚书,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天启皇帝看了杨景辰一眼:“什么叫并无不可?” “陛下,古之儒将,都是如此。”杨景辰道:“夫大勇者,临危不乱,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历来不都是如此的吗?陛下息怒就是了,臣以为,王公如此,倒显得他颇有信心。” 天启皇帝:“……” 张静一忍不住道:“古之儒将的所谓典故,十有八九都是野史牵强附会,不过是顺应大家心里的胃口而已,哪一个统兵的大将,不是日夜操劳,殚精竭虑,日夜颠倒,哪里来这么多的雅兴。我也统过兵,每一次临战,都焦虑的不得了,生怕有所疏失,何况还是这六省都督。万万人的生死都掌握在手里。” 杨景辰微笑,用颇有几分看毛孩子一般的眼神看着张静一,笑吟吟的道:“这不一样,下官说的乃是儒将,不是都督这般的武臣,文武有别嘛。” 天启皇帝:“……” 随即,天启皇帝怒视黄立极。 你是首辅大学士,你总要说句话吧! 而黄立极,面上还算平静,内心里却是翻江倒海,只忍不住想要吼出:“你们不要吵啦!” 第七百二十三章 敌袭 黄立极站在原地,竟是一言不发。 大有一副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心态。 天启皇帝见他像木桩子一样,于是道:“黄卿家,为何不言?” 黄立极心里已经大倒苦水。 又来了。 其实他也清楚,这事儿很不好表态。 事实上,他对王文君素来也没有什么好感。 毕竟他黄立极也是清流的受害者,可他毕竟是文臣之首,百官都认为王文君气度非凡。倘若他跟着张静一狠狠踩上王文君一脚,势必要被人扣一个逢迎谄媚天子,与张静一沆瀣一气的罪名。 可若是他站在这杨景辰的一边……又难免和张静一站到了对立面。 他没事去招惹张静一做什么? 陛下问他怎么看待此事,其实就是陛下心里已有了成见,十有八九,这陛下和张静一是一伙的,就等着他表态呢。 这个时候,少不得就要展现出厮混了这么多年的首辅本领了。 所谓既要……又要……还要…… 深吸一口气,黄立极稳了稳心态,便道:“王文君在镇江的种种事迹,臣也略有耳闻,只是镇江距离京城毕竟千里迢迢,王文君举止,到底出于什么本意,臣却无法猜度。不过……臣倒以为,是非曲直,现在难有公论,只是陛下已敕他为督师,倘若轻易更替,一方面……臣怕百官见疑,军民士气大泄。这其二,便是临阵换将,实为不详。所以,臣的意思是……此事……且先观望,再做定论。” 这番话,居然很有效果。 天启皇帝心里想,这黄公看来也是不喜王文君的,不过是担心朕换将,引发种种风波,只是细细思来,这督师已去了数月,若是临时换将,确实不妥。 至于那杨景辰,心里却只认为,朝中有人看王文君不自在,想要整他,老夫在此据理力争,而黄公显然也在为之抗争,力保王文君不失督师之位。 于是天启皇帝道:“朕只恐这样的人贻误军机。” “陛下。”杨景辰还是忍不住道:“王公行事缜密,办事滴水不漏,他在都察院时,纠劾不法,大快人心,天下士民,无不敬仰,这样有德之人,实乃顺应军心民意,有他坐镇,海贼必溃。陛下用人,理当不疑。” “何况,王公授诸官文集,讨教学问,这学问,难道不都是四书五经之理,所倡导的,恰恰是仁义,所谓仁至义尽,人心所向也。” 天启皇帝只听的头大,不喜道:“好了,好了,不过朕还是要下一道旨,申饬他一番,黄卿亲自来拟写旨意,教他安心用命,不可惰怠。” 这算是找回了一点面子,不过此时确实不宜换将。 只是这种申饬,某种程度却是风向,难免让人心寒。 杨景辰不禁道:“陛下,臣……以为如此也不可。若是下旨申饬,不免寒了将士们的心,何况臣这里,也看过从镇江往来的奏报,王公既有雅兴,却并没有荒废军务,六省诸官,都是对他心服口服的,大家尽心竭力,加固海防,筹措钱粮,资助军务。而各处备海卫,也都用纪效新书之法,勤加操练,这一个个的,枕戈待旦,六省文武上下,都无怨言,而朝廷却何以这般无端加罪呢?” 天启皇帝却是不想继续为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了,便板着脸道:“卿等告退吧。” 直接将这众臣都打发走后,天启皇帝不禁恼火,便对特意留下来的张静一道:“张卿,早就和你说,这个督师你来做的,不然又哪里有这么多的麻烦?那王文君在朝中的声誉这么高,他做什么,都无人弹劾他,都只叫好!” 天启皇帝此时说有多气闷就有多气闷。 张静一微微一笑,则是泰然自若地道:“陛下,臣倒不是想要拆台,只是觉得有些事,他做的不妥当,海防的事,臣老实说,臣确实没有总揽六省,让六省上下文武对臣诚服的本领,所以才辞让了督师之位。” 对于这件事,张静一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海防涉及到了太多的事,从练兵到粮草,再到各地的工事,还有人力的调度,以及数不清的公文,六个省、三十七个府、二百三十二个州县啊,单单文山会海,都要将张静一淹没了,还能办什么事? 何况,这六省都是旧有的体系,那些文臣武将,都有自己的一套价值观,绝大多数人,都不认同他,指望让他们死心塌地为他办事,真靠一个督师之位,就能让他们每一个人尽心竭力吗? 权力既是自上而下,可同时也是自下而上的,只有下头的人与你的价值观相同,目标也是相同,你的命令才能准确的执行下去,如若不然,则就变成了相互推诿,变成阳奉阴违,你没办法时时刻刻盯着他们每一个人。 这也是为何,自古以来,不知多少聪明绝顶之人,一旦入朝,可绝大多数人,都被绑缚了手脚,难有作为。 除非像诸葛亮一般,事必躬亲,可问题是,那也是诸葛亮这样的人才事必躬亲才有用。 自己脑子有诸葛亮强? 天启皇帝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吐出了一口闷气,只是感慨地道:“且看此人如何吧,锦衣卫这边,若还有什么奏报,都一并陈上。” 张静一自是应下。 京城这边刚刚议定。 却在此时…… 太仓州镇海卫,却突然之间,有人哭爹叫娘的冲进了卫中的指挥衙堂。 “报,报……有贼情,有贼情……” 这镇海卫从前乃是一个卫所,不过现在……却为了备海,直接抽调了精壮在此操练军马,足足有四千人之多。 带队的人,乃是王文君提拔的游击将军刘明武,这刘明武从前乃是千户,却被王文君看重,令他在这镇海卫练兵。 刘明武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发迹的机会来了,抵达镇海卫之后,开始募兵,所谓的募兵,一方面是从原有的卫所里抽调精壮,另一方面,则是招募壮丁。 太仓乃是长江口的门户,而镇海卫则是此处门户的大门,关系重大,为了征兵,他和太仓州的知州,以及松江府的知府,可谓是费尽了心机。 甚至在此,刘明武还效仿戚家军一般,称这镇海卫军马乃是刘家军,以示自己完全遵照督师之意,全力效仿戚继光。 可就在此时,在这连绵的水寨之中,先是有人嚎叫:“贼来了,贼来了。” 紧接着,便是一声炮响。 当然,这炮倒不是杀敌的,而是放出警讯。 这一下子,惊得刘明武匆忙的从自己带来随军的女婢房里疾步出来,边走边狼狈地穿着衣衫,脸上焦急,口里大呼着:“贼在何处,贼在何处?” “报……”那亲兵跌跌撞撞地一下子扑倒在了刘明武的脚下,歇斯底里地道:“江口……就在江口……许多的船,有许多的船……” 刘明武挑眉,深吸一口气,才道:“不必怕,他们在水中,我等在岸上,他们奈何不得我们,召集弟兄,且等我披挂。” 这时候,他倒是陡然想到,好像太仓州的通判胡叶生还在这卫里。 此番请他来,是因为胡叶生押送了一批粮草,所以留在这营里住了一日,昨夜喝酒喝到了夜深,却也不知他醒了没有。 定了定神。 刘明武便快步去了廨舍的另一处厢房,不过却不敢贸然进去,而是小心翼翼地通报胡叶生身边的文吏。 这文吏进去通报后,没多久,那胡叶生便戴着乌纱帽威严地走了出来。 刘明武便笑呵呵地朝胡叶生行了一个礼,很是恭谨地作揖道:“胡公昨夜休息的如何?” 胡叶生淡淡一笑,生生受了他的礼,才道:“尚好,听闻有贼情,是吗?” 这刘明武理论上,其实已经是三品的武官了。 而胡叶生,算来算去,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从六品通判而已。 照理来说,刘明武的官职比胡叶生要大的多。 不过刘明武却一丁点也不敢怠慢他,不只是先行礼,甚至还很是客客气气。 要知道,大明以文制武,即便是地方的文官,刘明武有时也不敢轻易得罪。 毕竟,胡叶生乃是科举出身,三甲进士,而他的大宗师,也就是当初考试的主考官之一,如今却在都察院做左都御史。 那左都御史,又和现在的督师王文君乃是同僚。 科举出身的文官,身份十分复杂,师生、宗师、同窗、同年的关系理都理不清,哪怕只是胡叶生,谁也不能保证他背后,到底牵连着什么人。 而且一般情况之下,在地方上若是文官和武将发生了矛盾,上头几乎都是不分青红皂白,先收拾了武将再说,这几乎已经是定制,丝毫没有道理可讲。 毕竟,你现在就敢和地方文官作对了,将来还敢做什么,想都不敢想。 若是扣你一个骄兵悍将的帽子,那你可就完了。 刘明武小心应答道:“是,刚刚传报,说是有贼来了。” 第七百二十四章 如之奈何 胡叶生听罢,皱眉起来:“本料以为贼会先攻泉州,却何以来取镇海卫?” 胡叶生却是显得很镇定的样子。 而刘明武则道:“战情紧急,卑下只怕要速去督战,判官何不先回太仓,卑下命亲兵护送你先行。” 胡叶生却是眯着眼,他似乎有自己的念头,于是摇头道:“本官既如此,岂有临阵退缩之理?刘将军自管指挥,本官在旁助你一臂之力。” 刘明武听罢,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这家伙……是来抢功来的? 心里虽是吐槽,他面上却是笑着道:“胡公,战情紧急,只怕……” 胡叶生摇头道:“无碍,走,且去看看。” 于是,二人当即出发。 这里虽是指挥衙门,可实际上,距离水寨却有八九里的距离,此处是当初镇海卫附近的一处集市,因为镇海卫人丁多,且这附近又是江口,因而聚集了不少的客商,也引来了许多人定居。 自从刘家军在此练兵,这里就更热闹了。 几乎每日,都有不少兵丁和武官,在此闲逛,三五成群的。 现如今,刘明武一声号令,倒是从这集市里聚集了数百个兵丁,而后急匆匆的朝着水寨方向去。 这一路,走走停停。 胡叶生要坐轿子,走的慢,刘明武却不敢将他撇下,免得结生仇怨,到时若是给他使一点绊子,可能就要遭受无妄之灾了。 于是他虽骑马,却也只好似踏青似的,跟着轿子亦步亦趋。 其他的兵丁,也是乱哄哄的,就这么走走停停,即将入水寨的时候,天竟要黑了。 却看那水寨里,却早已是灯火通明,刘明武让人先行刺探,接着继续陪着胡叶生慢行。 胡叶生此时来了雅兴,非要下轿子不可,刘明武只好下了马,将马交给亲卫,自己陪他一同踱步而行。 胡叶生背着手,看着这天穹,士卒们点了火把,大摆长龙,远处水寨也是灯火冉冉,再加上这天上的繁星,禁不住感慨道:“如此良辰美景,却要遭刀兵之祸,可惜,实在可惜。” 刘明武道:“胡公,朝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虽是糟践了这好风景,却也让志士们有了杀敌立功的机会。” 胡叶生不禁微笑:“是极,是极,正是这个道理,国家要长久,终要有人保境安民不可。说起来,自王公督师数省,不说其他,单说这太仓,便一片太平的气象,说是海晏河清也不为过,我等追随王公,实乃幸事。” 刘明武立即肃然起敬的样子,道:“王公仁名,谁人不知?卑下惭愧,在他帐下,未立寸功……” 胡叶生却是微笑道:“听说过扁鹊见蔡桓公吗?” 刘明武一脸懵逼。 胡叶生便自得地又笑了,口里道:“眼下不就有一场功劳吗?这海贼来了,刘将军大功就在眼前!” 刘明武听罢,却心里复杂。 而后连忙道:“此番若胜,我能有什么功劳,这功劳,自都是胡公的,胡公亲自督战,劳苦功高。” 胡叶生此时深深的看了一眼刘明武,他猜对了,这个刘明武是聪明人。 其实这也是军中不成文的规矩。 一般情况之下,武官是极少居首功的,往往功劳最大的,都是文臣,于是他客气道:“哪里,哪里……” 却没有继续推辞下去。 胡叶生则道:“此次海贼来袭,刘将军可有把握?” 刘明武想了想,道:“理应有几分把握。” 胡叶生精神一震,下意识地抬头,不由道:“咦,前方为何有火光?” 刘明武也看向了水寨,却见前头的水寨,不只灯火通明,甚至还有大火。他心下一震,带着几点吃惊道:“这……卑下再让人去刺探一二……” 可就在此时,在黑暗之中,有马承载着人飞快而来,他气喘吁吁,却是此前刺探的人。 后头似乎还有一个狼狈的军将,此时这人竭力的样子,停住了马,几乎要摔倒下来。 他摇摇欲坠地下马之后,便火速地拜倒在地道:“将军,将军……不得了,败了,败了……” 刘明武一听,直接眼前一黑,努力地隐忍着情绪。 胡叶生听罢,却是怒道:“怎么,怎么会败?数千人驻扎于此,如何败的?” “贼军势大,气势汹汹,大船靠近江岸,便开了火炮,而后,一窝蜂人便冲杀上来,他们的鸟铳,也颇厉害。” “咱们……这么多人哪……四千精锐……”刘明武在旁哀叹。 这人坦然地嘶声道:“哪里有这么多,就一千三五百人,难道刘将军您忘了……实额是一千四百二十七?” 胡叶生在旁大怒:“一千四百二十七,可是账面上不是四千?这才几日,你们便吃空饷,大胆!” 刘明武已几乎要昏厥过去。 看着胡叶生勃然大怒,又想到自己的水寨没了,刘明武尽觉得心乱如麻,下意识地道:“这……这如何怪的我……说好了的钱粮……那些饷银,还有那些粮食……就说这个月,报上去是要粮一千二百三十石,银是三千二百五十两。可送到了我这营中,才给了四百二十石米,银子才给了一千一百两,那米……还都是糙米呢,难以下咽,这些米,便是这一千多人,都只是勉强糊口而已,就这,一千四百人,已是卑下……忠厚了……如若不然……” 胡叶生听罢,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因为……押运粮饷的就是他。 胡叶生冷笑道:“莫非是怪本官吗?本官……何辜,这些钱粮,上头调拨到本官的时候,不过是一千八百石,和一千七百两纹银……这……这……这途中总要有损耗吧。” 刘明武急了,口气带着点冲吗,道:“现下危险,胡公,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恳请胡公拿一个主意吧,我们这是立即去夺回水寨,还是……” 他死死的盯着胡叶生。 胡叶生却立即明白了刘明武的心思。夺回水寨,这是找死,鬼知道那里头有多少番兵呢。 显然,刘明武就等着自己一句,先退回太仓再说。 可自己开了这个口,那么这退兵的黑锅,可就都在自己头上了。 自己怎么能做这个冤大头?于是便道:“刘将军怎么看待呢?” “卑下惭愧,胡公素来知兵,又明事理,卑下只是粗汉而已,还是请胡公拿主意。” 胡叶生急了,声调不经意间提高了起来:“你是守将!” 刘明武则道:“卑下何德何能!” 胡叶生道:“那就进兵,你尽管进兵,本官在后督战。” 刘明武的脸终归沉了下来,道:“不如同去,胡公,我们手上,拢共只有数百兵马,且还长途跋涉,这点人,实在分兵不得,不如我与胡公一道做马前卒,为国尽忠。” 胡叶生此时已恨不得咬碎了牙,却还是隐忍地道:“老夫看,还是先撤回太仓吧,黑灯瞎火的,贼情不明。” 刘明武可谓是如蒙大赦,立即道:“胡公所言甚是!” 于是忙命左右,火速撤走。 一夜之间,众人仓皇而逃,等到了太仓的时候,身边的兵,却已只剩下了百来人了,其他人要嘛逃散,要嘛便不知所踪。 等到了太仓城下,而后火速进知州衙。 这位知州大人周向,此时还睡的深沉,睡梦中被惊醒,也只能火速赶至大堂升座。 而此时,胡叶生和刘明武早在路途上,就想好了应对之策了。 周向一见他们,便气不打一处来,气呼呼地道:“尔二人不在镇海卫,何以连夜来此?” 胡叶生先看了刘明武一眼,他心里知道,是自己让刘明武撤的,于是深吸一口气道:“明公,海贼突然袭了镇海卫,镇海卫上下与贼死战,下官与刘将军,冲杀了几次,终是力有不逮……” 周向听到此,已是脸色煞白一片,一脸惶恐起来。 他眼睛微微张大,接着急切地道:“你们……兵败了,还丢了镇海卫?” “虽败犹荣。”胡叶生不急不慌地回答道:“我等杀贼亦有数千,奈何贼子数之不尽……杀之不绝啊。” 周向却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便问:“贼有多少?” 胡叶生看一眼一直不吭声的刘明武,道:“刘将军,你来禀报。” 刘明武却已是头皮发麻,嚅嗫了片刻,才硬着头皮道:“怕有十万之众,漫山遍野,他们的舰船,断流了江口,一眼眺望,不见尽头。” 周向听到此,已是要昏厥过去。 至少十万之众,竟还是奔着这小小的太仓来的? 可怕……实在太可怕了。 只怕用不了多久,这太仓也不保了。 于是周向又问:“贼子实力几何?” “勇不可当,且有火铳、火炮,比之从前倭寇,更甚十倍,个个凶残,卑下能杀出,实为侥幸……卑下……本是守土有责,只是……只是……” 周向已是越听越胆寒,越听越脸色苍白,咬着牙关,才勉强地镇定下来,接着期期艾艾地道:“今情势至此,如之奈何?” 第七百二十五章 大功 周向慌了。 怎么打的是这里。 不过很快,他便不受控制的恐惧起来。 要知道,太仓距离镇江并不远。 又是处于江口,等于是长江沿岸的门户。 洪武年间的时候,太仓不过是一个县城,只是后来为了海防的需要,才将太仓设置成了州。 可见此处的重要。 周向慌忙道:“贼子……倒是很有眼色,他们势必知晓我大明内情,如若不然,岂会率先取的乃是太仓镇海卫,二位,我们还能夺回水寨吗?” 他看着胡叶生和刘明武,眼中微微带着几分期许,像抓了救命稻草。 胡叶生不做声,却只看刘明武。 刘明武看了看二人的表情,尴尬道:“如今刘家军折损殆尽,卑下只恐……难以胜任,依卑下而言,我们该谨守太仓,坐以待援。” 周向挑了挑眉,接着背着手,来回踱步,急的如热锅蚂蚁一般,口里道:“若督师问起,怎么说?” 胡叶生和刘明武顿时明白了什么意思。 现在失了地,被寄以厚望的刘家军估计已经全军覆没了。 按理来说……这就算不是败军之罪,也该追究一个失土之责。 一般这种情况,应该赶紧杀回水寨去,将功折罪。 可分明这刘明武很没信心,说难听点,太仓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呢。 现在周向立即意识到,问题棘手之处不在于此。 而在于,刘明武一旦获罪,那么该怎么办? 他若是获罪,肯定不会有好下场,毕竟刚刚接触,就吃了如此的败仗,为了以儆效尤,绝不会网开一面。 可一旦这家伙要完蛋,那么…… 周向的眼神越发的扑朔迷离,他的军马驻扎在自己的境内,这些日子,大家平日里没有少沟通。 比如镇海卫军马的钱粮,某种程度虽然没有攥在太仓州手里,可是钱粮的搬运,却是经过了太仓州之手的。 这里头……有一笔账,一旦这刘明武获罪,谁晓得会不会攀咬出什么来,不可想象啊。 而刘明武也领会到了刘向的意图,于是立即道:“若是督师问起,便说贼势甚大,何况卑下已竭尽全力了,非战之罪也。” 周向摇头道:“若只如此,只怕还难以交代。不成,太仓乃是镇江门户,一旦出事,可能要天崩地裂,此事必须向督师禀明不可。” 他已渐渐的淡定下来,好歹也是知州,且还是进士出身,脑子还是很灵活的,从起初的慌乱,转而无数的复杂关系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现在大抵心里已有了驾驭住局势的想法了。 顿了顿,他表情凝重地道:“太仓决不能失,死也不能,刘将军,州城的防务,你来处置,招募乡勇,要与海贼一决雌雄。” 刘明武还能说什么,自是连忙道:“是。” 周向接着便向胡叶生道:“我修一封书信,你速带着去镇江,见了督师……该怎么说,待会儿我会交代。这件事非同小可,海贼杀奔而来,我太仓州即成了天下众矢之的,一个处置不好,要出大事啊。” 胡叶生听闻让自己去镇江,倒是让自己大大的松了口气,忙道:“下官即刻出发。” “且慢着……”周向沉默片刻,而后给了刘明武一个眼神。 刘明武心领神会,识趣地作揖道:“卑下先行收拢散兵,巡视城防。” 说罢,匆匆而去。 胡叶生则看向周向,他知道周向还有话要说。 等看不见刘明武了,周向深深地看了胡叶生一眼道:“今岁……本要调拨去京城的丝绸,送去了南通州吗?” 胡叶生没多想,便道:“还没有,还在府库里呢。” “噢。”周向点点头。 胡叶生愣了一下,下一刻便立即明白了什么意思,于是接着道:“不过……正在转运的途中……也难保不会遭遇到海贼,被海贼劫去了。” 周向神情自若地低头喝了口茶,而后气定神闲的道:“这是江南织造的丝绸,中途出现什么好歹,你我也承担不起啊。” 胡叶生立即来了精神。 他梳理了一个关节,其实他和周向之间,一个是主官,一个是佐官,平日也没什么交情。 可是这一次兵败,自己算是被周向拿捏住了把柄,现在自己还需仰仗周向为自己擦屁股呢。 正因为如此,周向突然问及那一批丝绸,胡叶生就知道……自己的把柄被拿捏,这知州反而对自己信任了。 于是他眼里放光,道:“遇到了战火,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何况……百密一疏,再加上下头的皂吏们办事不利,也是情有可原的。再者说了,有损耗也是必然的,天灾人祸的事,谁说的清呢。” 周向便叹了口气,道:“非我贪图这丝绸……而是今日的事,关系重大,若不能上下打点,将来迟早会遭人嫉恨,到了那时,你我皆为罪臣。你先去镇江吧!” 胡叶生行礼道:“是。” 胡叶生正要转身离开,周向却是忽而道:“对了,你说太仓城里,会不会有锦衣卫的緹骑?” 胡叶生诧异地抬头看了周向一眼:“下官以为……可能会有吧。” 周向皱了皱眉道:“这就难办了。” 胡叶生定定地看着他道:“明公的意思是……” 周向只淡淡道:“放心,书信之中,我会明言此事的。” 胡叶生点头:“是。” ………… 次日,镇江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其实遭袭的不只是镇海卫,宁波的备倭卫,也遭遇了袭击。 只是镇海卫的遭袭,让镇江上下却生出了阴霾,这镇海卫乃是门户,对方既敢袭镇海卫,那么下一步,岂不是可能还可以攻镇江? 对于督师王文君而言,他突然意识到,事情没有这样简单。 于是,无数的人一个个传见,又一份份的公文,令人快马送至沿岸各处。 就在此时,胡叶生抵达了。 他先是去见了督师行辕的人,紧接着,耐心地等待那位督师的传见。 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有人知会他,片刻之后,将他带至行辕。 却见这行辕,从前不过是一处破庙宇,稍稍修葺之后,就成了王文君的办公所在。 因而,进入之后,依旧可见许多地方失修和斑驳,进了大堂,里头的陈设也极为简单。 不过是一些半旧的桌椅而已。 督师至江南,并不惊扰百姓,听人说,将这行辕设置在此,便有体恤百姓之意。 进了大堂之后,胡叶生落座,面上看不出什么,心里却是惴惴不安。 片刻之后,便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没多久,便见一个大红钦赐斗牛服的人,带着几个佐官进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满身甲胄的武臣。 为首之人,正是王文君,王文君面上带着谦和的微笑,率先开口便道:“从太仓一夜之间,便抵镇江,辛苦了。太仓的事,吾已知之,只是细情如何,却尚有疑窦不解之处,你来了正好,不必站起,也不必多礼。” 虽是这样说,可胡叶生还是起身,恭谨地拜下道:“见过王公。王公……下官……下官……” 王文君很有气度,何况他相貌堂堂,肤色保养又白皙,因而给人一种谦谦君子的感觉。 此时,他和蔼地看着胡叶生:“不要惊慌,坐着回话。” 胡叶生便战战兢兢地起来,而后忙将知州的书信奉上。 王文君倒也利落,直接拆了书信,细细一看,而后道:“这么说,太仓非但没有败军之军,反而还杀贼有功?那刘明武,面对贼军重围,竟是杀贼数千,将士尽战死,他自己却被亲兵从死人堆里拉了出来?” 胡叶生笃定的样子道:“是,当时下官也在场,当时海贼铺天盖地,下官与刘将军四面楚歌,战情之烈,非笔墨可以形容。” “到底杀贼几何?” “无以数计,至少是过千了。” 王文君点头:“可书信中说的是……海贼伏尸数十里。” 胡叶生道:“怕是在五千之数。” 王文君深深的看了胡叶生一眼,点点头,又道:“这里头还奏报,太仓本该供奉宫中的一批织造局丝绸,竟也被海贼劫了?” 胡叶生道:“这都是下官之罪,下官没有预料海贼袭击……所以四日之前,签发的转运,结果……” 王文君叹息了一声道:“国事艰难啊。” 说罢,王文君振奋精神,道:“这书信之中,还说了一事,太仓城中,有人自称锦衣卫緹骑,蓄意滋事,惹来军民愤慨,彼此酿生了冲突?” “这,对方只是自称,下官和知州猜测,可能只是有奸民自称锦衣卫,耀武扬威。想来……不会是真正的锦衣卫所为,或者期间有什么误会。只是当时情势混乱,谣言四起,奸民肆虐,发生这样的事,一点也不奇怪。” 王文君对于锦衣卫的事,却是颇为看重,于是道:“涉事之人,寻到了吗?” “当然没人敢管,因为怕是真的锦衣卫緹骑。” “所以……这是一桩无头公案?” “是。” 第七百二十六章 驱虎吞狼 王文君点头,涉及到了锦衣卫,他还是比较留心的。 毕竟即便是督师,他不愿和厂卫滋生什么冲突。 好在这个奏报,没有查实,因而以他的猜测,最大的可能就是确实有锦衣卫滋事扰民,惹来了民怨。 而那知州周向,是个聪明人,只是语焉不详的提了一句疑似锦衣卫,这等于是给锦衣卫遮了羞,免得大家都难堪。 当然,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王文君手在案牍上打着节拍,刘明武兵败了,丢了镇海卫。 现在的问题是,刘明武是自己亲自提拔起来的将军之一,虽然没有格外的看重,可是自己这督师的海防布置,最重要的是提拔了数十个刘明武这样的人,依戚家军的建制和操练之法来巩固海防,倘若刘明武当真一败涂地,那么岂不是自己无能。 这涉及到的……是自己的能力和眼光的问题。 所以……王文君道:“万万没想到,贼子竟猖獗至此,而贼势竟如此之大,实在触目惊心!” 他先定下了调子。 而通判胡叶生则长长松了口气,既然定下这个调子,那就真的是非战之罪了。 甚至这兵败非但可能无过,还可能有功劳。 胡叶生道:“现在太仓已十万火急,而镇江……也风雨飘摇啊,王公……” 王文君摆摆手,笑了笑。 他对于镇江的安危,倒是并不看重,不是不害怕,而是他很清楚,镇海卫之所以被袭,是因为太仓在出海口上,而镇江这地方呢,则在上游,江水滔滔自东流,顺水而下,那海贼的船队,难道还能逆流而上,袭了镇江? 除非他们从陆路进攻,不过若是陆路……镇江有足够的预警时间。 王文君道:“无论如何,也要力保太仓,你放心,本官这便调兵遣将,驰援太仓,若是海贼胆大包天,还想围困太仓,便教他们有来无回。” 胡叶生便红着眼眶道:“王公在此,实乃天下百姓之福。” 王文君颔首,端起茶盏,道:“且去吧。” 胡叶生便又行礼,匆匆而去。 他一走,一旁便有人从耳室里钻出来。 此人乃是王文君的幕友,其实就是师爷,负责他这督师行辕的事宜,和王文君是同乡,又是世交,叫邓演之,邓演之道:“王公……我看……太仓那边可能出了事。” 王文君板着脸,冷哼道:“老夫岂会不知。” 邓演之道:“照着这书信的意思,只怕有三个讯息,其一:那便是镇海卫一败涂地,什么奋力杀贼,怕都是笑话,海贼也断然不可能十数万人来攻,毕竟……镇海卫这么狭小,并不利大规模的登陆,而且十数万人,得需多少海船,这海船在江口,施展的开吗?” 王文君道:“这不过是想推卸自己的罪责而已。” 邓演之点点头:“其二:便是那一批被劫走的丝绸,只怕也有内情,这个时候,阖州上下,惊魂不定,连镇海卫的损失都没有清查出来,何以如此在乎丝绸的事,我看……这是先吹吹风,这丝绸……怕都是搬去他们自己家去了。” 王文君叹息道:“大厦将倾,他们不思报效,却还惦记着这个,令人寒心。” 邓演之道:“这其三,便是锦衣卫的事,锦衣卫的事更蹊跷……” 王文君经他一点拨,立即意识到了什么,意味深长的看了邓演之一眼:“你的意思是……” “不错。”邓演之道:“这是金蝉脱壳之策,太仓那边,又是兵败,又是贪墨丝绸,这上上下下,烂透了。他们知道督师是宽和的人,未必会加罪他们,可是……那遍布天下的锦衣卫,难道不会密奏什么吗?所以,他们先吹吹风,先说他们已经开罪了锦衣卫,那么……此事只要传出去,将来锦衣卫就要密奏给北镇抚司,他们也可鸣冤叫屈,说是因为此前自己得罪了锦衣卫,如今遭受了厂卫的报复。” 王文君冷冷道:“若是如此,那就真的是狼子野心了。” 邓演之微笑:“学生倒以为,这太仓知州,谋事周密,不可小看。” 王文君脸抽了抽:“是吗?” 邓演之道:“王公想想看,其实若是他真报上来了实情,王公所举荐的将军如此不堪一击,那么王公在镇江所倡导的海防之策,岂不让人所笑?这事传到了朝廷,王公只怕也难逃干系。因而,他奏报的第一件事,既是保了刘明武,其实也是挽回了王公的颜面。” “至于这第二条,那些丝绸……价值不菲,现在海贼过境,他说劫了,自是劫了,这叫死无对证。可想来,此人聪明,绝不敢一人独吞,依我之见,用不了多久,咳咳……” 邓演之抬头,深深的看了王文君一眼:“怕是会有好几成,都会请王公笑纳。” 王文君面无表情,眼眸扑朔不明。 邓演之道:“至于锦衣卫的事……也是防范于未然,借着锦衣卫的事,好让天下人晓得,厂卫在督师这儿,吃了闷亏,将来……厂卫无论是侦缉了周向的过失,亦或者……他们胆大妄为,想要借此诬告王公,王公也大可以,推诿到怠慢了他们头上。这样一来,这边的局势,无论如何发展,厂卫若真想对王公或者是这督师行辕的人不利,也可从一面倒的弹劾,变成双方互喷口水。” 王文君道:“周向这个人,心思太杂了。” “不是杂,是到了这一步,只能这样走。这叫形势比人强,督师……学生有所预感……这海贼,可能真的不是寻常海贼了,宁波卫那边……也是这样的情况,海贼突然袭击,而后摧枯拉朽,当地的游击将军,几乎不堪一击。” 王文君恶狠狠道:“兵竟不如贼也!难道我这么多兵,就无一人有勇气吗?” 邓演之叹了口气,道:“学生倒是听闻,各卫的情势,比想象中糟糕。” “你听闻了什么?” “他们都说,备海卫的这些官兵,不堪一战,他们确实是照着纪效新书来练兵,可实际上……不如戚家军远甚,还有人戏称:说是备海卫上下,见敌而逃者为上勇,闻敌而逃为中勇,误听而逃为下勇。就以宁波卫那边的情况来看,他们是看到了海贼一窝蜂的杀上来的,于是旋即溃逃,这已算是上勇了。比起那些风声鹤唳,闻风误听而逃者,不知强了多少倍。” 王文君脸又抽了抽:“你的意思是……整个沿岸诸省,都要溃烂?” 邓演之道:“学生实不敢说这样动摇军心的话,只是……现在看,这些海贼,确实非同一般,他们的舰船,神出鬼没,其实……现在看,可能他们袭击了一处之后,并不会逗留,给我们抽调精锐去围剿的时间,而是劫掠一空之后,又回到舰船上,等过了一些日子,便要出现在下一处。王公……可能要出事了啊。” 王文君其实也已隐隐感觉到了,只是他还算是镇定,于是站起来,背着手踱步:“早知如此,老夫不如在京城……” 邓演之道:“事已至此,再想这些,已是徒劳无益。” “你有什么办法?” “一旦沿岸诸省糜烂,对王公个人而言,可能就是万劫不复的境地,朝廷一定需要替罪羊……” 王文君似乎没有为此而噤若寒蝉,不过他脸越发的深沉:“没有良策吗?” “有一个。” “但说无妨。” “效仿那知州刘向!” 王文君凝视了邓演之一眼。 这些话,只能关起门来说,也只有在邓演之面前,他才会放得开一些。 不过……他埋着头,又踱几步:“怎么说?” “夸大贼情,宣扬各处的将军如何死战……” “就怕各省未必都是铁桶一块。” “王公忘了那些丝绸?” “你的意思是……有人会趁乱,借着贼来,正好清一清府库?” “有人得了利,便洗不清自己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王文君叹息道:“若如此,老夫岂不成了乱臣贼子。” “不,王公何不往好处想一想。” “怎么往好里想?” “王公想想看,当今天下,厂卫当道,神州华夏,凡是明理之人,尽都痛不欲生,此番……海贼袭来……未必不是契机……” “你继续说。” “王公可以调拨南京的一部东林军,来这镇江。” “哼!”王文君道:“他们只怕未必肯来。” “要的就是他们不肯来,将矛盾公开化。” 王文君诧异的看着邓演之:“你的意思是……” “矛盾公开了,各处遇袭,难以抵挡,诸省糜烂,责任就是他们的。” “若他们来了呢?” “来了就继而抽调他们去福建,去浙江,去山东……这些人傲慢无比,历来不将王公放在眼里,总有他们不听调的时候。” 王文君脸色煞白,叹息道:“老夫读圣贤书,心怀天下苍生,实不愿做这样的事。” 顿了顿,又道:“只是形势所迫,只能苦一苦东林军了。” 第七百二十七章 天降神兵 一封封奏报,自镇江送至朝廷。 内阁和六部这边,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因为讯息实在太多,也过于密集。 海贼的战法,确实和倭寇一样。 只是实力明显的强了许多。 而且绝不是一群散兵游勇。 而是真正的正规军马。 他们的舰船,四处出没,突然在某个口岸出现,随即发动袭击,袭击之后,烧杀一番,又如潮水一般的退去。 这给整个沿岸所带来的恐慌,是极震撼的。 最重要的是,督师王文君的办法,根本无从抵御。 其实现在情况就等于是,王文君在数千里的海岸线上,直接摆出了一个长蛇阵。 这数千里地里头,大摆长蛇之后,其实兵力早就稀释的干干净净了。 而对方乃是船队,则可以随时攻击任何一点。 莫说本来这各路什么李家军、王家军,本就不堪一击,就算是能战敢战,对方集中的却是优势兵力,一举将你这一点击溃,而后便可从容而去。 而等你附近的军马收到了消息,想要围追堵截,对方早已逃亡入海了。 当然,从镇江来的奏报,各种都是海贼如何强大,兵力如何雄厚。 一下子说,这一处的贼军,有十万,另一边,却又说,袭击另一处的贼军有十数万。 这样算下来,岂不是那海贼都有百万之众。 至于各种死战,各种杀出血路之类的事,更是层出不穷。 可最后的结果,却是全军覆没。 整个六省沿岸,生灵涂炭。 对方大肆的烧杀和劫掠,哪怕带不动的,也都焚毁,等到后续的明军官兵一到,所见的则只是来不及逃亡的军民百姓尸首,以及灰烬了。 这海贼……可怕之处形同于是当初的草原骑兵,凭借着战马的优势,可以随时集结兵力,攻击大明的每一处边镇。 可大明的边镇,毕竟经过了历朝历代,无数次的新建和修葺,建立起了长城和无数的堡垒,用来防卫这些草原里的骑兵。 所以即便处于被动,经常被那大漠的民族打草谷,可至少还有还手之力。 可这漫长的海岸线,却形同于无险可守。 战船的机动性,也绝不在骑兵之下,而且他们承载的给养能力也更强。 面对着雪片一般的遇袭讯息。 先是镇海卫,此后是宁波卫,接着便又是登州卫,随即……是泉州,是澎湖,是珠江口。 很明显,这些海贼,早就分为了不知多少股,分别袭击。 他们也十分训练有素,一般的水寨以及城墙,根本抵挡不住他们,因为他们同样有着火炮这样的攻城利器。 此时,莫说是黄立极,便是孙承宗,竟也对此束手无策,辽东的经验,根本没办法套进这里。 而无数地方的不断袭击,也让人预感到,事情远比他们可怕的多。 直到南通州遇袭的消息传来。 黄立极终于坐不住了。 他忙是去见天启皇帝,天启皇帝这些日子,也每日都在盯着舆图,搜肠刮肚的,想着制敌之策。 可这些日子,绞尽脑汁的结果却是……根本无能为力。 因为这种打法,实在太可怕了。 至少对于大明而言,想要制定出一整套的制敌之策,至少需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花费无数的人力物力,建立起一道防卫海上的长城出来。 “陛下。”黄立极忧心忡忡的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 天启皇帝坐在御座之后,道:“又有何事。” 黄立极道:“臣……臣……” 他趴下,今日他居然没有寒暄,而是直接开门见山:“臣有事要奏,南通州……遇袭了。” 天启皇帝听罢,顿时脸色发冷:“南通州?” “是。” 天启皇帝几乎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前,若只是袭击各处口岸,大明虽是损失惨重,却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可是此番,海贼直袭南通州,臣却以为……这可能要关乎到我大明生死存亡了。” 黄立极继续道:“南通州乃是运河的重要枢纽,关系到的,乃是京城与整个江南的联系,江南的钱粮税赋,统统都需经运河运输,今年的秋粮,尚未押送至京,陛下……一旦此处有失,则我大明,断绝南北啊。” 这是实在话。 运河其实就是整个大明的生命线,这运河任何一个节点出现了疏失,就意味着,大明南北的动脉被切断了。 而一旦切断,即便是走海运,面临的危险,甚至可能比河运更大,如此,大明就处于大出血的状态。 不说钱粮,还有数不清的实物,北方都需南方输送的,从茶叶到丝绸,再到瓷器…… 天启皇帝冷冷道:“可调兵去南通州了吗?” “镇江那边,已经紧急调人马去了,不过臣对此并不乐观,只怕官军一到,那海贼十有八九,已登上了船,又远遁而去。到了那时,只怕官军又要望洋兴叹。只是……他们今日可袭南通州,明日……谁能确保,他们不会攻击运河其他节点呢?而我官军,却只能疲于奔命,人马再快,也远不如那海船的啊。” 天启皇帝冷哼一声:“终究还是那王文君,错失战机。张卿还真说对了,此人真是个酒囊饭袋。” 黄立极道:“陛下,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从奏报上来看,海贼确实非同小可,而且他们并不与我大明打硬仗,只是一味的袭击,我守此,他则攻彼,我守彼他们则攻此。实是不堪其扰,防不胜防。” 天启皇帝突然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了黄立极一眼:“他们对我大明,似乎掌握的极深?” “是。”黄立极道:“他们对水文和地形,显然一直有所掌握,而且似乎……对我大明的布置,也是耳熟能详,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意思是……有不少的细作在我腹地?” “有极大可能。”黄立极道:“至少,锦衣卫就抓了不少。” 天启皇帝道:“他们是天朝子民,何以为海贼效命?” “这……”黄立极苦笑,他沉默片刻:“想来是……为人所利诱吧。” 天启皇帝道:“内阁可有什么策略吗?” “臣与诸公商讨……实无良策。”黄立极苦笑着道。 天启皇帝显得很不满意,却朝一旁的宦官道:“召张卿来。” 此时,也只有张静一,足够信任了。 说穿了,整个大明朝廷,被打懵了。 即便是天启皇帝,也是措手不及。 他猛地意识到,事情比自己想象中棘手的多。 难怪当初,张静一对此十分看重。 现在大明损失惨重,而反观那些反贼,现如今,可是一根毛都没看到。 那宦官匆匆去了。 过了足足半个时辰,这宦官却是心急火燎的赶来,而后道:“陛下……张都督……张都督……” “张都督怎么了?” “张都督……去了天津卫,说是奉旨讨贼去了。” 天启皇帝道:“这家伙……为何不和朕辞行?” 宦官道:“他留了口信,一方面,是情况紧急,另一方面则是他本是辽东总兵官,奉旨巡海,这些日子驻留在京城,本就耽搁了不少时日,所以……” 照理,张静一确实早就该去上任的,那督师去江南都好几个月了,张静一这个辽东总兵官,却还在京城打混呢。 猛地张静一跑了,却让天启皇帝一时之间,无所适从,他紧紧的皱着眉头:“还留了什么话?” “张都督说……他受陛下隆恩,且国恩浩荡,定要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天启皇帝焦虑的站起来,又坐下,旋即又站起,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却只好道:“明日廷议,再议一议海防之事。” 黄立极忙道:“遵旨。” …………………… 此时的张静一,清早出发,随即便抵达了天津卫。 这天津卫这儿,尤其是大沽口处,早已修建了星罗密布的码头,巨大的港口附近,则是数不清的仓库。 只是此时,天津卫再不复往日的热闹。 这里……早有许多的东林军出现,暂时清空了街巷。 事涉军机,自然不容闲散之人在此游荡。 而此时……在港口处,一艘巨大的舰船,却已停泊在了港湾处。 这巨大的舰船,犹如一堵墙一般,只是这一堵墙,竟真是铜墙铁壁。 一个巨大的烟囱,出现在船的中央。 那烟囱里头,浓烟滚滚。 张静一在港口处眺望,远远看着这舰船,身临其境,却还是被这巨大的舰船所震撼了。 毕竟,在这个时代,见多了木船,此时见到这么一个玩意,哪怕心里早有准备,却还是颇为吃惊的。 随行的锦衣卫和东林军人员,一个个瞠目结舌,他们本是习惯了沉默,尤其是张静一身边,更是一个个小心翼翼。 可现在,却传出许多的窃窃私语来。 张静一回头看他们一眼。 身后的刘文秀立即噤声。 张静一道:“怎么样,我这东西大不大。” 刘文秀没有丝毫的犹豫:“大。” “威武不威武!” 刘文秀道:“威武!” “登船!” 第七百二十八章 坚船利炮 真正划着舰船,靠近这大舰的时候,张静一才能深刻地感受到这铁甲舰带来的震撼。 巨大的钢铁舰身,真如横在汪洋上的铜墙铁壁一般。 舰长五十丈,宽五丈。 这样的体积,其实已比这个时代的木舰要不知雄伟多少了。 犹如海上的巨无霸一般。 当然,其实说是铁甲舰,却也不是完全是钢铁铸造。 一方面是受限于成本!另一方面是,若是全用铁甲,船身过于沉重,而眼下所用的蒸汽机,实在没有如此巨大的马力推动。 所以……采用的办法则是龙骨用钢铁缔造,船身则是使用最好的船木料,再在这木料上头,包裹铁甲。 当然,即便只是包裹了铁甲,这巨大的舰船,也足以抵挡这个时代的火炮攻击了。 而木料的添加,则大大的减少了舰船的重量,与此同时,船中1座水平往复式蒸气机再加上10座燃煤锅炉,根据测算,可提供的马力,可达到两千七百匹。 这放在后世,当然算不得什么,要知道,就算是寻常的小轿车,也动辄有一百多马力的动力,那硕大无比的蒸汽机,还有十座锅炉,也不过是十几二十辆轿车的动力而已。 好在……这是在水中,这样的动力,足以让此舰以每个时辰,确保航行三十九里的速度航行。 舰船的钢铁装甲带厚一寸,内衬木板厚两寸,可以完全确保在当今这个世上,没有任何枪炮可以击伤。 除此之外,船上海员需四百二十人,分为三班,轮班催动舰船。 当然,此舰最厉害的,还是火力。 当初下定决定,建造这样的舰船,其实张静一还有另外一层心思。 黄火药已经出现,那种大面积的榴弹或者说开花弹,已经在陆地上流行。 可是搁在船上,就出现了巨大的问题,因为这炮的威力实在太大了。 而威力大,就意味着后坐力也是极大,一般的木船,根本没办法承受这样火炮的后坐力。 不只在炮击的过程中,对船身造成不可逆的伤害,最重要的是,射击过程中,会让舰船在海中剧烈的晃动,这就导致炮弹在射击的过程中,几乎毫无精度可言。 可是此舰,却在两侧和前后,装配了大量的重炮,足足四十九门,这些重炮,口径不小,威力也是巨大,可平稳的船身,却可以确保舰船在炮击过程中,保持相当的平稳。 张静一心情激动地登上了甲板。 一干水师生员们纷纷来拜见。 张静一今儿的心情很好,朝他们亲和地笑了笑道:“辛苦了。” 这三个字,虽是简单,却让人备受鼓舞。 事实上,在舰船下水之前,他们就开始日夜操练了。 等到下水海试之后,因为时间紧急,张静一要求他们在两个月之内,做到能够形成初步的战斗力。 所以这些水师生员们,几乎夜以继日的操练,一个个精神疲惫到了极点。 毕竟在海上和在陆地上的消耗,是完全不同的。 海上的颠簸难以言表l,精神的压力也是极大。 好在东林军最大的优势,就是忍耐力极强,此时又听张静一一句辛苦,倒是让不少人心里舒服了许多。 毕竟在这时代,上下尊卑的观念是极重的,而张静一此等郡王,又为师长一样的人,一句暖心窝的话,效果自是加倍的。 此时,张静一想到了什么,随即道:“煤炭和补给都装好了吗?” 水师教导队队官,也即是此舰的舰长梁文武站了出来。 这梁文武当初乃是在第一教导队,屡立战功,此后送入旅顺,学习水师之法,可以说,这水师教导队,几乎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 好在这一切虽是从无到有,可是东林军中有一个很好的现象,那就是令行禁止。 因而虽然许多地方需要磨合,可大家伙儿都是齐心协力,倒还算是顺利。 此番海试之后,几乎每一个水师生员,都熟悉了自己所在的岗位。 舰船上,从锅炉长,到轮机长,到炮长,再到指挥长,分工虽然不同,不过大多都是技术岗位,梁文武都需掌握。 此时,梁文武站了出来,道:“都已准备妥当了。” “预备出发。”张静一眼带锐光,沉声道:“我等一路向南。目标琉球……” 其实……命令早就秘密下达了。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目的地。 张静一此番并不是去寻觅海贼作战。 而是直捣黄龙。 如此庞大的欧罗巴联合舰队,想要骚扰整个大明沿岸,其实并不容易。 毕竟人数太多,舰队也过于庞大。 想要不断的骚扰袭击,那么……就必须得有一个专门的基地。 而整个联合舰队的基地,就在琉球,一方面琉球靠近澎湖,几乎深深的嵌入了大明的腹地。 若是设置在吕宋或者苏门答腊,亦或者是被尼德兰控制的倭国,都因为距离过远,一方面是补给困难,另一方面,都需穿越一片大洋。 而直穿大洋,对于这个时代的舰队而言,是极为危险的,因为一旦遭遇了台风,后果难以想象。 琉球则不同,这是后世国家的宝岛,靠近福建,且只要穿过了海峡,便可沿着整个大明的沿岸穿行。 因此……联合舰队的总基地,一定是在琉球。 琉球那地方,本属大明澎湖巡检司管辖,从秦汉开始,就有大量的汉民迁徙过去,到了宋朝,则开始设立了行政机构,进入大明以来,因为禁海之策,虽然依旧还属于大明巡检司的管辖范围,但因为杜绝了寻常百姓的往来迁徙,反而让尼德兰人见有机可乘,于是与西班牙人一道,在琉球岛登陆,建立据点,窃据于此。 在张静一看来,要解决这联合舰队无数的袭扰问题,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直接断绝他们的后方补给。 而断绝补给,最好的办法,就是直取琉球岛。 如此一来,这铺天盖地的舰队,便彻底的地断绝了自己的后路。 想想看……绝大多数的舰队,船上的口粮和补给,都坚持不了前去吕宋或者倭岛,这意味着什么? 当然……对于联合舰队而言,琉球是十分稳固的,一方面是他们本身就控制了制海权,大明的船队,一旦出海,随时可能会被发现,随后被无数的舰船围攻。 另一方面,琉球本身就设置了无数坚固的堡垒,而且还有不少返航的舰队停泊。 大明自顾不暇,又怎么可能还敢去琉球送死? 张静一则是想试一试。 此次……他以这铁甲舰作为主舰。 随同的,还有张三在天津卫的三十艘精挑细选的船队。 如此一来,一支舰队便算是组建了。 铁甲舰主要负责开路和作战,三十艘舰船,则是主要负责运兵。 因而出动的人员,包括了一千三百多的水师生员,还有李定国所率的军官教导队,以及第一教导队,人员在五千七百三十余。 此时,一声令下。 庞大的铁甲舰率先出发。 紧接着,其他的船队纷纷尾随其后。 在一片波光粼粼中,浩浩荡荡的船队,声势浩大地启动南下。 只是站在这甲板上,张静一还是感受到了这个时代铁甲舰的坑爹之处。 虽然船身比风帆的木船要稳定许多。 可……那巨大的燃煤气味,再混杂着那锅炉的巨大噪音,尤其是在这船舱里,那种感觉……几乎让人恨不得将自己胆汁都吐出来。 此时,他才真正感受到,那些水师生员们的不易。 而后,他随梁文武在炮舱、火药舱、轮机舱、饭舱一一巡视,接下来……便是每日脸色惨然的,待在这令人不适的环境之下,和这‘铁甲舰’作斗争了。 以至于好几次,张静一都想下船,然后去其他的帆船那儿,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打消了,毕竟可能会对士气不利,因而只好一直忍着。 此时,在作战舱里。 锦衣卫早已预备了琉球的舆图,里头标注了琉球北部,西班牙无数的据点,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南部的尼德兰大量据点和堡垒。 不得不说,西班牙还好,而在南琉球的尼德兰,这尼德兰人显然是希望将整个琉球作为他们深入大陆的跳板,因此花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进行经营。 他们设置堡垒之后,劫掠土地,杀戮和奴役当地的土人和汉民,在此地大量的种植甘蔗,制成蔗糖。除此之外,建立了大量的港口,因而,整个联合舰队的主要基地,就在这尼德兰的控制范围之内。 他们除了修建堡垒,还布置了大量的军队,起初只是防范汉民和土人的反抗,同时防备澎湖巡检司的大明官军,而如今……因为这一场远征,这里的兵力又增加了一倍。 甚至……西班牙还从吕宋,以及苏门答腊等地,征募了大量的土人来此协助尼德兰人防守。 可以说,为了这一仗,这些人,几乎是将棺材本都给掏出来了。 很显然,人家就是奔着干一票大的来的。 第七百二十九章 人间炼狱 舰队一路南下。 速度是慢了一些。 倒不是铁甲舰的问题。 而是后头的帆船速度慢了一些。 铁甲舰的船速,若是十个锅炉一起工作的话,可以在短时间内,达到后世每小时十四节的速度。 而这个时代,最快的帆船,不过是7至10节。 就这……还需考虑风向之类的问题。 有时遇到风向不好,或者浪大的因素,甚至只有4、5节。 当然,速度快其实还不算什么,最紧要的还是稳定。 帆船的速度稳定性实在不高,平日还好,一旦到了战时,那么体验就更加糟糕了。 铁甲舰则只需考虑不断的添加燃煤就好了。 其实即便如此,张静一对于铁甲舰的航速还是很不满意的。 因为这玩意还是太慢了,放在后世,形同蜗牛一般。 哪里晓得,这已是当今天下最快的快舰呢? 这一路上,居然没有遭遇到任何的敌舰。 以至于梁文武紧绷的心,终是放下了。 因为原本这一条通往琉球的航线,在他的预料之中,敌人但凡在这航线附近,派驻一些舰船巡视,都是可能发现辽东水师的。 可结果却显然让人大跌眼镜。 当然,若是分析研判的话,最大的可能就是在一系列的对大明沿岸进行袭击之后,这些欧罗巴人,显然已经认为大明已是毫无还手之力,他们只需要集结船队,分别袭击大明沿岸的各处港口就是了。 至于这重要的航线上,大明的海船暂时还无法形成规模以上的舰队,根本不足为虑,不必考虑会有大明舰队出现的问题。 这其实也算是救了他们一命。 因为即便会有敌舰巡逻,梁文武也能确保,将他们统统毙入汪洋。 十七日之后。 绕行过了泉州的舰队……已开始徐徐的进入海峡。 这一道海峡的水文,虽然闽粤千户所已打探过,不过……是否准确,却还是未知数。 而舰队的目标,则是琉球的南端,位于南部的热兰遮城。 此处乃是尼德兰人修建的堡垒,据说是尼德兰人统治琉球的中心,通过巨大的军事堡垒,同时在附近建立了商业区,再在海岸上设立了大量的灯塔和炮塔,以及大量的港口,囤积大量的粮食,还有欧洲运来的火药,作为整个联合舰队进入大明的基地。 只要拿下了这里,不只可让琉球彻底的告别尼德兰人。 而联合舰队的补给,也就被彻底的切断了。 指挥舱里,几乎所有人都在紧张的进出。 铁甲舰与其他舰船的通讯,以及这些时日航行之后,舰上所出的问题,都亟待解决。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铁甲舰上的锅炉烧坏了三个。 也就是说,在经历了长期的航行之后,只剩下七个锅炉能正常工作了。 张静一听到这个消息,是一脸懵逼的。 锅炉还能烧坏? 不过细细一想,这台铁甲舰,本身就是试验品,还有许多技术问题需要解决。 因而便让人记录下来了坏的原因,等将来拖回母港的时候,再解决就是了。 而眼下当务之急,是接下来预备出击的问题。 在热兰遮城里,已经有锦衣卫潜入了。 大量的消息,早就传输了来。 这城内外,原本的卫兵只有六百多,不过……随着联合舰队的到来,他们的士兵增加,已至两千二百人,除此之外,还有从吕宋、天竺、苏门答腊、倭国雇佣的雇佣兵一千五百人上下。 热兰遮城的堡垒极其的坚固。 统统都是巨石打制,港口处……随时保持着七艘以上的战舰停泊。 一发现动静,这些战舰可能随时出击拦截。 战舰中,也有不少的士兵。 因而,敌人的数目,至少在七千以上。 张静一对此,不敢大意,不过还是让船队继续朝着目标的方位疾行。 直到三日之后的拂晓…… 在海上薄雾缓缓升而起,天刚破晓的时候……他们的目标……即将在眼前了。 他们的目标,是鹿耳门港,而后,便是赤嵌城,这两处,都是热兰遮的门户。 铁甲舰一马当先。 这铁甲舰巨大的噪音,惊起了无数的海鸥。 好在,海涛的轰鸣,却是遮掩了这巨大的轰隆巨响。 铁甲舰顺着水道,徐徐进入海湾的位置。 紧接着,整个铁甲舰里,几乎所有人开始忙碌起来。 半个时辰之前,全员已经枕戈待旦。 就算是下值休息的人,也都叫醒,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所有人已吃过了一顿饱餐。 而张静一,已带着人出现在了甲板上。 炮舱里,所有人开始打开了船身上的挡板,而后将沉重的重炮顺着滑轨,推出去,一门门火炮,自船身上探出。 巨大的炮口,黝黑而狰狞。 紧接着,便是一个个炮弹,通过铁甲舰中的滑轨,顺着推车,送至各处的炮位。 张静一披着一件猩红的披风。 此时他拿起了望远镜。 其实这薄雾升腾而起,这样的距离,压根看不到陆地。 只不过……就好像是赛前热身一样,总要装模作样的端起望远镜看一点啥,这样才显出自己的专业。 当然……虽然是重重的薄雾。 想要辨明港口的方向,其实还是很简单的。 因为港口处的灯塔,此时冉冉升腾着光亮。 这光亮透过了海面上的薄雾,十分清晰的为铁甲舰标明了位置。 张静一道:“出击吧,赶时间,本都督要在赤嵌城里吃晚饭。” “喏。” 炮队的武官,已经进行了测距,而后……下达了各炮进行校射的命令。 一个个炮弹,已经塞入了炮膛。 而这时候……显然在港口处的尼德兰人,已经发现了海面上的异样。 一时之间,港口里开始出现了许多的火光。 显然这里的守军,试图想要做点什么。 说来也好笑。 这第一炮,竟是陆地上的炮台先射出来的。 隐隐约约的听到一处轰鸣。 而后……啥都没有发生。 炮弹没有够到铁甲舰的位置。 那炮弹的铁球,直接落入了冰冷的海水之中。 张静一勃然大怒。 而梁文武一脸无语。 被侮辱了。 显然这给了张静一很不好的印象,这岸上的家伙……手速比自己下辖的炮队还要快。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直到片刻之后。 整个船身开始剧烈的颤抖。 轰隆隆……轰隆隆…… 漫天的流星,刺破了天穹的薄雾。 而后,如雨花一般的,落入灯塔的位置。 满天雨花落下。 随即,在岸上开始密集的爆炸。 因为距离太远,所以谁也不知道岸上发生了什么。 “舰上的火炮,射程已这样远了吗?” “恩师……所有的火炮,都是旅顺水师军械局打制的重炮,威力巨大,射程也远。”梁文武立即回答。 张静一点点头,表示满意:“打的远好,打的远好,打的远了,就看不到有人溅的一身血了,良心会好受一些,给我炸两炷香,差不多了,就让李定国给我上岸。” “喏。” 炮声不绝。 自甲板上,可以分明的看到,远处的陆地,一团团的火焰升腾而起。 伴随着晨曦的阳光,刺破天际,慢慢的驱逐了晨雾,便可看到,陆地上,到处都是火焰,那里不只有港口和码头,还有数不清的仓库,此时,在无数的炮弹落下之后,早已化为了火海。 悲剧的是……岸上的炮台,根本无法够上铁甲舰。 张静一已看清了停泊在码头处的七八艘舰船的轮廓。 原本以为,这些舰船会立即出动,来一场海战。 不过很明显,他失算了,舰船还停泊在那里,其中三艘已被落下的炮弹炸的歪斜在海面上,显然……绝大多数的水手,早已登岸,而一通轰炸之后,水手们根本不敢冒险上舰,更别说来一场惊天动地的海战了。 这几乎是一面倒的炮火宣泄。 炮声隆隆,直到目力所及之处,尽为火海。 紧接着,在炮火的攻击之下,数十艘帆船,已徐徐的向前,他们放下了无数的登陆小艇,铺天盖地的东林军,在李定国的指挥之下,以小队为单位,带着无数的辎重,顺着潮水,朝着陆地而去。 李定国也登上了一艘快艇,此时,数十人尾随他,子弹统统上膛,因为这里天气炎热,大家没有穿着大衣,且船上燥热,不少人只穿着清凉的短袖军服。 炮火终于停歇了。 而第一艘舰艇,直接被大浪冲上了沙滩。 沙滩处,早已是一片狼藉,满目疮痍,有被炸开的残尸,有烧成灰烬已分辨不出来的各种器具,偶尔……还可看到几个惊慌失措的人。 砰砰……早已警戒的东林军已开火。 此时薄雾还未散去,所以也分不清远处模糊跃动的东西是什么,见着了活物,先开火便是。 而越来越多的小艇在这宽达数里的海岸线上,时不时冒出火光,此起彼伏的枪声,自各处时起时落。 伴随着惨叫和远处升腾而起的滚滚浓烟,在前头扫荡的士兵掩护之下,后队陆续登陆的人,则开始将许多辎重搬上沙滩,火炮甚至是马匹,还有一箱箱的炮弹,干粮……一下子堆积的比山还高。 第七百三十章 连战连捷 岸上的守军,其实并非是被打的措手不及。 实际上,在一天之前,他们就接到了有一支舰队出现在海峡附近的消息。 虽然对此将信将疑。 可是这里还是做足了准备。 在这里布置的数十处炮台,日夜守卫。 而这里,也早有五百多的士兵驻扎。 更不必说,在此停泊和补给的舰船上,也有数百上千个水手和士兵,在这港口处休整。 何况这里距离赤嵌城不远,那里的尼德兰军队,随时可以来驰援。 在此之前,又因为防备澎湖方面的明军,以及当时在争夺殖民领地的时候,尼德兰人和西班牙、葡萄牙人矛盾不断,为了防备,这陆地上,修建了不少的工事和堡垒。 可以说……这里几乎是固若金汤的。 就算不是固若金汤,坚守个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是……当铁甲舰出现,发起攻击之后,在无数的炮火轰鸣,而岸上的炮台,竟无法够得着海湾里的舰船的时候。 一切……都完了。 摧枯拉朽。 开花弹的威力太大了,而且都是重炮,十五斤重的榴弹炮直接落下来,一炸开,便是火焰和炮弹的残片以及里头的钢珠四溅。 大火熊熊,绝大多数人……都被炸得浑身是血。 这血肉模糊之人,浑身燃烧得最后只剩下了焦尸的人,给人的冲击力是十分巨大的。 此时的欧罗巴,还处于黑火药时代。 虽然他们对黑火药进行了许多的改良,可以说,自从东方发明了火药,慢慢传入欧罗巴之后,欧罗巴人对于黑火药的改进是最上心的。 毕竟,他们所处的,乃是‘春秋战国’时期,一切的技艺、思想、经济基础,在当下几乎都是为了战争而服务,为了不断地发掘战争的潜力,可谓是绞尽脑汁,提供一切可提供的资源。 只是黄火药的可怕之处,则是完全无视了当下战争的规则。 射程更远,威力更大,杀伤力十分惊人。 因而,当李定国抵达沙滩之后,这海滩上的火铳声,已经零零落落起来,只偶尔会有人发现漏网之鱼。 大量的马匹开始拉动物资,所有人收拾了干净,李定国已来不及在此驻留了。 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就是立即拿下赤嵌城。 兵贵神速,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于是……辎重队可以容许他们慢慢出发。 虽然辎重队中有许多门的火炮。 按理来说,乃是攻城利器。 可是运输的速度还是太慢了。 李定国决定趁着对方完全没有准备,直接挑选一千多的精兵,立即进发,若是有机会,就干一票,若是没有机会,则再围城,慢慢等后队的辎重运输过来。 打仗是没有任何章法的。 虽然军校之中学到了不少,可真正到了临危受命的时候,其实考验的……恰恰是人性。 任何一个将军,其实大抵都清楚兵法,不懂兵法的乃是少数。 可是胜败……本质就是在考验每一个将军的人性。 你抓住了战机,敢不敢立即做决定。 你遇到了困难,能不能依旧保持着冷静,继续做出最优的判断。 李定国天生就是这样的人,一旦到了战场上,他表现得十分果决,在他看来,行军打仗的本质就在于,自己一旦占据了先机,那么就处处先机,决不能给人任何的喘息之机。如此一来,这贼人自然而然,也就处处被动,一直被捶打到他们消亡为止。 一队人马,轻装出发,其余之人,则继续留在原地休整。 不久,张静一登岸,看着眼前这满目疮痍之境,忍不住想要用大袖遮住自己的眼睛。 生灵涂炭,毕竟不是什么值得欣赏的事。 跟随在张静一身边的梁文武很识趣,他不但懂得舰船,还懂恩师,于是立即指挥人,将附近的尸首抬远,血迹尽力擦拭干净。 只是毕竟经过一场战争,浓郁的血腥味难以散去,不过显然……张静一明显好受了许多。 上了陆地,张静一略显疲惫,只是第一次登陆此岛,他倒没有闲着,立即率着一队人,前往炮台巡视。 到了下午的时候,就在这花岗石堆砌的炮台工事里,勉强用了一点糕点,随即……便有最新的消息传来了。 消息是李定国传来的。 李定国所率的先锋军,马不停蹄地赶往赤嵌城。 甚至他们的速度,比之港口的败兵还要快。 那赤嵌城也刚刚收到了港口遇袭的消息,而且还没有开始真正的戒备。 因为一方面,这个消息还没有甄别,不能确定真假,另一方面,就算是遇袭,他们也理所应当的认为,港口至少能坚持几日。 哪怕退一万步,就算港口立即陷落,这袭击尼德兰人的明军,只怕还要休整,才能继续进发。 等慢吞吞的带着辎重抵达的时候,也该是几日之后的事了。 这只是他们的认为,然而现实是…… 明军突然杀至。 对方的军事堡垒,甚至连大门都来不及合上。 就立即被人以破门了。 随即,火枪对射,甚至……还有人在堡垒的门口,设置了一个机枪的阵地。 于是,如秋风扫落叶。 赤嵌落入了李定国的手里。 东林军损失七人,杀贼两百余,一千多尼德兰人做了俘虏。 张静一得到了奏报,精神一震,不禁大喜,不由感慨地道:“极好,那么,我们就不必去赤嵌了,传令下去,立即进发那什么热兰遮城。” 众人得令,休整已毕的东林军几乎马不停蹄,立即进发目的地。 别看张静一面上一直一派冷静从容的姿态,事实上,这个时候的张静一,其实也颇有几分孤注一掷的心思。 自己这个舰队,是孤军而来,所带来的火药和给养是有限的。 那就必须迅速横扫这琉球的尼德兰人,站稳脚跟,斩断欧罗巴舰队的粮道和补给,才可成功。 一旦战事焦灼,那么前有岛上的尼德兰人,甚至在北琉球,还有西班牙的殖民军可能驰援尼德兰。另一方面,联合舰队势必聚集无数的舰船,疯狂的攻击港口,试图切断辽东舰队的退路。 因而,现在等于是在和时间赛跑,张静一若是不能火速切断联合舰队的后路,那么自己的后路,就要被人切断了。 ……………… 热兰遮城内。 此处其实就是台湾城。 尼德兰人在此……起初将其称呼为奥兰治,此后才改为热兰遮。 他们在这里,驱逐了原来的土人和汉民,将他们驱赶至附近的山林中居住,而自己却在此筑城。 为了显示尼德兰人永久窃据此地的决心,尼德兰人花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甚至十七人组成的尼德兰东印度公司董事会,一致决定,从尼德兰本土,调来了许多的士兵和商人以及工匠在此定居。 这无数堡垒的修建,本身是超过了此处航道贸易点的价值的。 这是因为在尼德兰人看来,是未来的投资。 此时,尼德兰的总督乃是柯恩,他迅速的得到了自港口来的消息。 起初,他是不可置信的,因为这个消息太离奇了,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力之外。 至少在他看来,大明是没有一个成规模的水军舰队的。 虽然有一支武装商船的船队,可大多数还是以货船为主,只是添加了一些武器而已,虽然明军会添加一些新舰,可是这些新舰……是少数的。 理由很简单,造船的木料需要许多工序,才可做到防止海水侵蚀,所以在柯恩的预想之中,大明要建立一支真正成规模的舰队,至少需要十五至三十年的时间。 这绝不是开玩笑,至少在这个时代,任何一支海军,都需要这漫长的周期,没有例外。 既然没有一支成规模的舰队,在汪洋上几乎都是联合舰队控制的情况之下,他们是怎么有胆量,可以直接抵达这里的呢? 失去了制海权,莫非完全凭借运气,来袭击琉球的? 这显然又不可能,因为要袭击这里,至少需要一个相当规模的舰队才可以,而这…… 他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 直到赤嵌城也传来了可怕的消息,赤嵌陷落之后,柯恩才知道……自己的这些推想,变得可笑起来。 于是,在他认清了事实后,当机立断地立即下达了命令,整个热兰遮城全力警戒,而两千三百多名尼德兰士兵,则火速的进入堡垒固守。 只要坚持下去,就有办法。 何况,这堡垒是真正坚不可摧的堡垒,士兵在城中的火药充足,淡水以及粮食足够支撑一年。 别说一年,只怕坚持三个月,那明军就坚持不住了。 甚至……柯恩预计,可能这个时间,可以缩短只十天。 因为明军是无法进行补给的,这些明军,只怕也坚持不下去。 他火速地命侍从找来了一人,而后气势汹汹地道:“为何事先一点都没有征兆?不是说,明国已经没有船可以下海了吗?” 而来人,却是显得甚是战战兢兢,此人正是柯恩雇佣的通事顾楷。 第七百三十一章 进军 尼德兰人窃据了琉球之后,便征募了不少汉人作为自己的幕僚。 这些人统称为通事,表面上,通事顾名思义,其实就是尼德兰人与当地土人和汉人的桥梁,或者相当于秘书的职责。 可因为语言不通的缘故,所以许多事,都是经过通事来进行管理。 这顾楷,便是本地的大族之一,很快便与尼德兰人如漆似胶。 甚至顾楷对于尼德兰人的到来,和其他一些不肯合作的汉民不同,他内心深处,是希望尼德兰人生生世世在此统治的。 当初,大明朝廷也曾派人来官员来此进行管理,对于顾家这样的大族也颇为看重,可是毕竟语言相通,习俗相同,派驻来的文武官员,虽也会间接的让渡一些权力给顾家,可某种程度还是进行直接管理的。 而尼德兰不同,尼德兰人只在乎商业上的利益,他们并不谋求在此建立所谓的有序统治,甚至巴不得将本地土人的诉讼,钱粮征收,统统外包给顾家。 反正只要你按时将尼德兰人应收的钱粮按时送到即可。 所以顾家这样的大族,反而可以借助尼德兰这些殖民者们无法直接管理的原因,获得地方上更大的权柄。 噩耗传来,这顾楷也是大惊失色,他原本以为尼德兰人固若金汤,毕竟尼德兰人修建的那些堡垒和炮台,他是亲眼见证的。 哪里想到,如此的不堪一击。 一想到官军可能杀至。 而热兰遮城固然坚固,可是顾家的家业,却在热兰遮城外,顾楷便急得如热锅蚂蚁一般。 此时面对柯恩的责问,顾楷也是无语,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只不过,他是很清楚对方的秉性的,人家责问,自己只能承受,于是用磕磕巴巴的尼德兰语道:“大明官军,确实匪夷所思,此事……透着很多玄机,总督大人,现在的问题是,需弄明白这些人从何而来,又到底是一些什么人,只如今,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所以才会有此顾此失彼之态。” 柯恩冷静了下来,他湛蓝的眼眸深深的凝视了顾楷一眼:“那么你有什么主意?” “其一,是要准备坚守。那大明官军孤军深入,可是以学生之见,此时的他们或已成为强弩之末。这其二,则是要了解官军的虚实,他们有多少人,何以能够一路是势如破竹。” 柯恩看着顾楷,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很对。” 顾楷又道:“学生愿入明军之中,一探虚实。” 柯恩诧异道:“你来做使者?” “正是。” 柯恩想了想道:“他们与你同族……” 顾楷立即堂而皇之地道:“请总督明鉴,顾家侍奉尼德兰已有二十年,这二十年来,侍奉的总督有五人,顾家无不是兢兢业业,不敢怠慢,从学生父辈开始,便为尼德兰出谋划策,协力地方事务,总督何故疑心我们的忠诚呢?” 他心里吐槽,这些番人说话真是直接。 不过,顾楷其实还是喜欢这样的方式的,若是对方不直接,而是将这些怀疑藏在心底,才让自己无法应对。 现在好了,既然你开门见山了,那么我也开门见山了。 于是他又接着道:“如今顾家为尼德兰做了这么多的事,早已被官军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总督,他们恨顾家,甚恨于尼德兰啊。学生又怎敢相欺总督您呢?” 柯恩听罢,觉得有道理。 若是尼德兰有人私通它国,只怕也要被尼德兰人恨得咬牙切齿。 于是他笑了笑道:“我并不是这样的意思,好吧,你说的对,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了解他们的真实情况,那么顾通事,就以使者的身份,去他们那里走一遭,一定要了解他们的情况。” 于是顾楷忙是应下,又赞许柯恩一番。 而柯恩此时却是心事重重。 等到这顾楷走了,却又连忙提起了鹅毛笔,修了几封书信,其中一封,则是送去琉球北部的西班牙总督,希望他们能想尽一切办法,对热兰遮进行支援。 ………… 顾楷领命后,马不停蹄地回到了自己的在热兰遮的一处别馆,而在这里,却早有人在此守候了,一见到他回来,便有许多人迎上来。 这些人大多纶巾儒衫。 有的乃是本地的大族。 也有人,是当初江南出事之后,携家带口南渡,迁徙至此的江南大族。 他们借这琉球而栖息,不少人开始和尼德兰进行合作,本来此番欧洲的联军来此,不少人弹冠相庆,觉得自己可能迁回江南的希望更大了。 也有人认为,将来尼德兰人若是能占领大明的腹地,只怕将来有更多借重他们的地方。 因而,一群失意文人,再加上一群本地大族,几乎每日都在此议论国事。 现在可怕的消息传出来,不少人心里都没底,自然而然,也就开始担心起来。 知道那顾楷被总督召见,于是大家便都在此等候,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 此时,一见顾楷回来,便立即有人急切地率先上前道:“顾兄,情势如何了?” 顾楷只是苦笑道:“连总督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晓得港口和赤嵌城都陷落了,损失惨重,尼德兰人节节败退,形势不容乐观啊。” “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啊,这十有八九,又是东林军,只是这该死的东林军,哪里来的水师,竟还这般的厉害。”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儒生禁不住苦着脸哀叹道:“神州陆沉,莫非这琉球,也无我等的容身之地吗?” 也有不少人捶胸跌足起来,有的痛骂,有的则铁青着脸,默不作声。 顾楷也是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此时此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随即,便命家人和护卫准备,当日出城。 一日之后,他被东林军的斥候发现,一看对方的服饰,顾楷的心里便明白,大家猜测的果然没有错,来的就是东林军。 顾楷很快便见到了张静一。 只不过,见的方式有些尴尬,他是被人捆绑了,送到了张静一面前的。 按理来说,他该是使者,应该有使者的待遇,可对方显然并不愿意承认。 张静一带兵,一路穿行,这热兰遮已是遥遥在望,听闻来了什么使者,其实内心也没什么波动,只是让人将这人送到自己的面前,一见到顾楷,却是不客气地道:“尼德兰的说客来了吗?” 自从进了营,顾楷见这东林军一个个虎背熊腰,且精神奕奕,完全没有劳师远征的疲惫之感,再加上,他对当初杀入南京的东林军,也有不少耳闻,心里晓得这些人的厉害。 因而,他虽是被捆绑着,却实实在在地对着张静一下拜道:“尼德兰总督柯恩……确实令学生为使,特来拜见都督。” 张静一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冷淡地道:“他有什么话?” “倒是没什么,只是让学生随机应变。” 张静一便冷眼看着他:“那你打算如何随机应变?” 顾楷见状,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道:“学生……学生……哪里敢有什么随机应变之念。学生对都督,早就闻名已久,都督大名,可谓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见都督,实是平生所愿。” 本来以为说出这番话,张静一就会让人松绑,然后做一点样子,给他赐个座,喝口茶,叫一声先生。 不过…… 显然,顾楷又失望了。 张静一依旧是一副你好像欠我钱的表情,说有多冷淡就有多冷淡。 张静一慢条斯理地道:“然后呢?” 然后…… 这个家伙,似乎比尼德兰人说话更直接,更加赤裸裸啊。 说实话,对于世家大族的顾楷而言,这样说话,实是巨大的羞辱。 只是这种羞辱一次两次之后,也就慢慢的习惯了。 他显出更加诚惶诚恐的样子,甚是恭敬地道:“此番都督远来……学生……欣慰不甚,学生孤悬海外,无一日不盼着都督……”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张静一却是打断了他道:“我猜的没错的话,你是尼德兰人的通事吧?” 顾楷一听,眉轻轻一挑,心里顿时警戒,不禁有着猜测,显然,在这琉球,有不少大明的细作。 他带着几分尴尬道:“是。” 张静一依旧冷冷地看着他,很是不客气地道:“既是通事,给那尼德兰人当牛做马,怎么到现在,却又心怀故国了?” “这……”顾楷更感尴尬了,只能硬着头皮道:“那是事急从权。学生……” 张静一却又打断他道:“你是代表尼德兰人来说和的?” “不,我是来献城的!”顾楷正色道:“那热兰遮,十分坚固,里头又囤积了一年以上的粮草,他们擅长火器,更有两千多的精锐士卒,听闻,数百里外,还有西班牙人随时可以驰援。学生自然知道,都督此番是扬帆而来,更是冲破了敌舰的重重阻挠,因此,一旦久攻不克,势必可能被敌舰断绝后路,因而……学生愿为内应,为都督分忧。” 第七百三十二章 斩尽杀绝 这顾楷一脸真诚的样子。 其实他算是看明白了,大明官军势如破竹,先拿港口,而后拿下赤嵌城这样坚固的堡垒。 起初他还无法证实消息,现在果然看到来的乃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东林军,而这东林军,自己入营时,亲眼见到他们一个个杀气腾腾的模样。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明白,事情可能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虽然跟着尼德兰人可能有肉吃。 可现在不把这肉锅砸了,转过头,就要头破血流。 反不如趁着现在这个时机,趁着大明官军收复热兰遮的时机,投靠大明,给大明的官军带路。 这明军现在肯定也在争取时间,自己这样的大族,若是帮忙给开个城门,或者充当细作什么的,也算是一场功劳。 如此一来,顾家就算是保住了。 总比最后沦为阶下囚要强。 对于顾楷这样的人而言,其实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家国观念的,哪怕读一万本四书五经,也绝不会有这样的念想。 他所在意的,只是自己家族的存亡,在意的是自己的土地和牲畜。 至于其他的,都无所谓。 就如当初投靠尼德兰人一般。 今日又攀上大明官军,其实也很合情合理。 此时,张静一却是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一般,叹了口气道:“你能为我们做什么?” “那热兰遮的城墙,极为坚固,而且设置了大量的炮台,城中有诸多防卫措施,若是强攻,只怕付出重大伤亡,也难以攻破。不过学生在城中,颇有人脉,家中也有一些壮力。可以偷偷为王师开了城门,并且指明尼德兰人各处炮台的位置,到时王师一到,自可摧枯拉朽。” 张静一哈哈大笑,随即道:“如此一来,这破城的功劳,该你是第一了。” 顾楷心里大喜,于是忙道:“不敢,不敢,都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自当为首功。” “那么你就是次功。” “这……”顾楷沉默了一下,他已经很谦虚了,他还想继续谦虚下去,只是这次功二字,实在让他心热。 于是顾楷便叩首道:“臣阖家孤悬海外,无一日不盼都督这般的人,能够荡平四海,为我等做主,今有幸能见都督,为都督前驱,区区功劳,不足挂齿。” 说是不足挂齿,可实际上,意思也摆明了,都督是首功,我是次功,咱们一道将尼德兰人拿下,到时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张静一又笑,只是笑的有些冷,就在这时,张静一突然绷着脸道:“你若是次功,那么我的那些将士,远道而来,历经无数生死,莫非还不如你吗?” 说着这话的时候,张静一的目光越发的冷。 “这……”顾楷一时无言。 张静一接着道:“这么多的人,十年磨一剑,为了一场征战,日夜操练,从卯时起来,打熬身体,学习杀敌制胜之法,既流血,也流汗。你一个给人带路的,出卖了自己的主子,便有大功,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好事……” “当然。”张静一鄙夷地看着他道:“我不讳言的说,这世上,从前还真有不少这样的好事,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了。滚吧,今日暂当你是尼德兰的使者,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既乃尼德兰的通事,就该堂堂正正,带着阖族之人,与尼德兰一道,与本都督一决死战,倘若你们胜了,自然富贵不绝。可若是本都督侥幸胜了,那么就让你阖族全家洗干净自己的脖子,试一试我刀锋利否。” 顾楷听得骇然,甚至整个人怔住了。 他从未见过,世上竟有这样狂妄之人。 自己可是给你提供便利的啊,如若不然,你如何攻城? 这般豪不容情的态度,要嘛就是对方已有必胜把握,要嘛就是眼前这人疯了。 当然,顾楷不敢相信是后者,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顾楷顿时觉得自己的后襟,竟有森森寒意。 张静一的话说得很清楚,阖族全家…… 全家…… 他打了个冷颤。 带着浑身的冷意,他再不敢久留,却是连滚带爬的跑了。 张静一则再不看一眼,却是低头喝茶。 刘文秀匆匆进来,道:“恩师……就这么放此人走?” “放吧。”张静一淡淡地道:“我们是文明人,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个规矩还是要懂的。只是下一次见面,就不会有这般的客气了。” 说吧,张静一放下茶盏,随即站起:“继续进兵,立即清剿尼德兰残寇!” ………… 顾楷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回到了热兰遮。 先去见总督柯恩,具言东林军军势不可小看,又说那张静一口称要尽杀尼德兰人,鸡犬不留。 柯恩勃然大怒,随即道:“你认为我们可以坚守吗?” “可以。”顾楷道:“只要我们军民同心同德,仗此坚城,就有一战之力。总督,顾家全部青壮和老幼,甘为总督驱使,愿与城共存。” 柯恩见顾楷一副破釜沉舟的样子,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顾楷。 他无法理解,一个汉民,为何会对自己如此忠心耿耿,死心塌地。 更不可理解的是,若他是一个忠诚的人,那么他为何要背叛自己的同族? 一个背叛了自己同族的人,却可以与尼德兰人同生共死。 这…… 柯恩依旧有些无法理解。 至少他是绝不会轻易相信顾楷的。 之所以用顾楷这样的人,只不过是借助这样的人,维持尼德兰的统治而已。 不过他口里还是道:“顾先生,真是一位忠实的人啊。” 顾楷这边与柯恩议定,旋即又回家中,召了许多亲朋好友来。 细细的说了自己出城的所见所闻,众人都大惊失色。 有人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道:“这是要将我等往死路逼,事到如今,只好与尼德兰人共存了。” 又有人道:“我等自当协助守城,与这明贼死战。” 次日……又是一个拂晓。 就在城中还在预备防守的时候。 突然之间,城外炮声大作。 数不清的炮弹,落入了这热兰遮。 城中的军马,尽都惶恐。 原本还在思考着如何守卫热兰遮之人,现在只感到了恐惧。 天上好像下起了天火,这天火带着尾焰落下,随即便将一切都炸的粉碎。 这样的炮声,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一个多时辰之后。 城内的巨大多数建筑尽都化为灰烬。 死伤者无数。 总督府里的柯恩,已是骇然的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绝地。 这座城市越是坚固,反而成了一个巨大的棺材,在这棺材里,他逃不出去,甚至他已经和守城的军队,彻底的切断了联络。 毕竟,在炮火之中,传达命令的士兵,根本无法确保能够安全的走到目的地。 而各个部队,也早已在惶恐之中,彻底的被击穿了心理防线。 休息了半个多时辰之后,炮声又起。 甚至有火炮,直接砸入了城中的仓库。 紧接着,那本是赖以维持的粮草,却已是烧起了熊熊烈火。 就这样持续的炮火攻击。 一直到了下午。 热兰遮的一处城墙终于崩塌。 紧接着,哨声响起。 无数的人流涌入城中。 先行的一队人马,极为熟稔的先杀上城墙,而后,在制高点架起了机枪。 紧接着,后队陆续杀入。 一次次的攻城战,早就让这东林军掌握了无数破城的小技巧。 不过技巧终于是还是技巧,真正掌握胜败的,是真正的实力。 张静一火速的入城,而后抵达了这几乎已是残破的总督府。 这里象征着尼德兰人在此的统治。 张静一驻足,抬头看了一眼,露出不屑于顾的样子。 刘文秀早就带着一批随行的锦衣卫,进行捕杀了。 实际上,这热兰遮的绝大多数重要人物,都已通过闽粤千户所在此的细作掌握。 他们的相貌特征,以及职务,也早已源源不断的流入张静一之手。 很快,戴着假发,穿着女装的柯恩便被人揪了过来。 破城在即的时候,柯恩就算是再愚蠢,也终于能明白,赤嵌城为何陷落了,而热兰遮是决计保不住的。 他想趁乱逃出去,去寻找西班牙人。 而此刻,他鼻青脸肿地出现在了张静一的面前,随即高呼着道:“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我可以与你们进行谈判,关于这里的归属问题。你们孤军深入……” 张静一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你竟也知道我们是孤军深入?既然你们知道,那么就再好不过了,本来有些事,害怕你们不方便理解,不晓得的,还以为我们滥杀无辜呢。情况你已知道了,我们孤军深入,为的就是断绝你们舰队的补给,可是我们暂时不能长期在此驻扎,所以过几日,便要杨帆出海,再寻觅你们的舰船决战。” “可是这里……只怕不能留你们,你们在这里的军械、火药、粮食,我会尽数焚毁,至于你们尼德兰人……我们的舰船狭小,怕也带不走,只好委屈委屈你们,来……杀了。” 第七百三十三章 卧龙出山 张静一话音落下。 一旁早有人一刀下去。 那柯恩的脑袋,便已直接斩落,在地上打了个滚。 柯恩显然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方见面便杀,毫无斡旋的空间。 这在他看来,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在他看来,自己毕竟是总督,哪怕是战败,也有彼此斡旋的空间,大不了,自己承认结束这里的统治,灰溜溜的带人走便是,退一万步,或可支付一些赎金。 可张静一不这样看。 或许欧罗巴人,此时来了这里,还秉持着不杀贵族的道德观。 甚至张静一相信,若是自己不幸落在他们的手里,想来这些尼德兰人,也未必会将自己一杀了之。 可是……人与人的观念是不同的。 这与文明和野蛮无关。 尼德兰人是侵略者,是来殖民的,因而他们可以冷静地处理一切敌对的行为,他们交战,杀人,同时俘虏,甚至偶尔,对于敌人可以表现出宽容的一面。 可对大明而言,却是另一回事,因为大明是被侵略的一方,战争是在大明的土地上进行的,因而,战事一起,军民百姓颠沛流离的是大明,大量人惨死的也是大明,这个时候,若是还以所谓宽容而洋洋自得,这样的人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的伪君子而已。 一时之间,整个热兰遮更是肃杀之气十足。 刘文秀却是追上来道:“恩师,顾家这些当地的人怎么处置?” 张静一略略一想,便道:“当初我对他说过,他杀尽他全家,不过当时不过是吓唬他而已,先告诉他杀他全家,现在不杀,他反而会为之欢喜了。只不过,似顾楷这样给尼德兰人做过通事的,统统斩了,他们的族人,则发配辽东,辽东还缺人力。” 刘文秀一时苦笑。 张静一道:“你笑什么。” “学生不知道,那顾家的人,不知接下来是要对恩师感激涕零呢,还是恨之入骨。” “我不在乎。”张静一淡然道:“他们怎么想,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喜也好,怒也罢,也只是案板上的鱼肉,我为刀俎,刀俎为何要在乎案板上鱼肉的想法。” 顿了顿,他又道:“给你三天时间,这里的侵略者,统统要解决掉,还有这里的港口和码头,也要烧干净,所有的粮食,以及金银,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统统烧干净了,三日之后,我们就要出发,该给西班牙人一点颜色看看了。” 刘文秀面容一正,连忙道:“是。” ………… 镇江。 一个又一个可怕的消息,已让王文君彻底的笑不出来了。 此时的他,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甚至坐在这督师行辕,虽然此地显然并没有风险,可是看着从各地雪片一般飞来的奏报,王文君却是茫然无措。 是的。 他慌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何事情会到如此糟糕的地步。 更可怕的是,情势还在一步步的恶化。 王文君在抵达这里时,原本还以为,自己胸中有满腹韬略,他看过许多的兵书,最推崇的就是纪效新书。 他曾为纪效新书而拍案叫好。 只是……等他真正到了镇江,开始布局的时候,却发现事情根本不是这么个样子。 以至于王文君甚至怀疑戚继光的水平,或者说,这兵书在撰写时,戚继光是否藏拙了。 现在,一个个噩耗,仿佛是在钝刀子割肉。 其实他已向朝廷隐瞒了许多的情况。 可许多事,毕竟是遮不住的。 以至于他现在每日都处于心惊肉跳之中。 因为他很清楚,如今……各处遭受兵灾,死伤的百姓无数,更不知多少人流离失所。 这笔账,迟早朝廷要给他算的! 就算是非战之罪,可这个锅,除了你这个督师,谁还背得动。 此时,他深刻的意识到,要完了。 当然……还不只是如此。 现在的王文君真正感到害怕的,可不只是这个。 因为在此时…… 随着急切的脚步声,有人气喘吁吁地走过来,手里正拿着一份奏报,焦急地口里大呼着:“王公……王公……” 此时的王文君,皱着眉头,正在想着怎么撰写奏疏。 这几日,又被袭了两处,令他满心的惶恐不安,只是这奏报,终究还是有文章可作的,同样的事,通过笔墨润色之后,可能效果就不同了。 说到底,就是怎么把丧事喜办的问题。 比如珠江卫被袭,死了三百多将士,百姓死伤还无法计算,这本来是晴天霹雳,可如果写……海贼此番进击珠江口,似力有不逮,可见其他的口岸,都是防卫森严,使海贼无机可趁,不得已只得袭珠江卫泄愤呢? 又或者说,珠江卫距离广州一步之遥,贼子似有袭珠江卫之后,进犯广州之意,海贼擅海战,舰船千艘,我大明奈何船少,无法暂时克制,可若贼自珠江口岸登陆,敢犯广州,则臣定当布下天罗地网,教贼有去无回。 这笔下的乾坤,实在有太多可细细琢磨和推敲之处。 自然…… 对于王文君而言,他依旧还是痛苦的,他最擅长的就是舞文弄墨,只是可惜,当初在都察院的时候,他是靠舞文弄墨来指摘别人,弹劾和抨击别人,是站在道德制高点的那个人。 可如今,他这满腹经纶,却只能给自己辩护了。 一见来人,乃是自己的幕友邓演之,邓演之一脸焦急的样子,先是向王文君行了一个礼。 王文君心里已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率先道:“怎么,又出了什么事?” “海贼进犯淮安府。” 王文君一听,顿时大惊失色。 这才是真正的噩耗啊! 淮安府不比其他处,它和南通州一样,既是运河的中转中心,一旦被袭,运河等于又被切断了。 要知道,此前南通州被袭,运河就曾中断了一些日子,若不是东林军出动,抵达了南通州,等抵达的时候,海贼已不见踪影,总算是重新恢复了航运。 可是……而今,淮安府又被袭了,运河的安危,又提到了日程。 淮安府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整个运河的漕运衙署都在那里,而且它距离凤阳府、南京城都很近,距离镇江,也不算远,此地被袭,不但造成南北经济的恶化,更可怕的是……这会大大震动朝廷,毕竟这地方太重要了。 王文君眼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绷紧了,定定地看着邓演之道:“海贼有多少人?” “还不知多少。” 王文君便急切地道:“各处水寨,要让他们立即去营救。” 邓演之便一脸为难地道:“这些日子,诸军四处驰援,已是人困马乏,将士们……已经……” “管不了这么多了。”王文君道:“事到如今,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十日之内,若是不能收复,老夫乌纱不保,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说完这话,王文君却是悄然地打了个寒颤。 他越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死路上走。 这个督师,就是一个坑哪。 是了,难怪当初那张静一,不肯争取督师之位,想来此人油滑的很,知道这个位置是如此,所以自己早就脚底抹油了。 什么辽东总兵官,那辽东和海贼有什么关系? 这般一想,他越发觉得恐怖,敢情自己这是被人给戏耍了? 于是,他越想越是不忿。 可又想到,这份战报再送到朝廷,只怕陛下一定龙颜震怒,而朝野之内,也必然是骂声一片了吧。 再这样下去,自己哪里还有活路? 他越想越是感到无力,最后直接跌坐在了椅上,微微张大了眼眸,一脸后怕的深深看了邓演之一眼,却是下意识道:“事到如今,如之奈何?” “海贼防不胜防,而且现在看来,他们兵多将广,且都是精兵,这绝不是说着玩的,他们借助着舰船,神出鬼没。我大明六省,千里海岸线,如何能制胜呢?王公……这不是您的罪责啊,只是您运气不好,恰恰在此位上,最终成了替罪羊而已。” 邓演之的话,可谓是十分对王文君的胃口,他就是这样想的。 自己成替罪羊了。 王文君便甚是愁苦地道:“先生就不要卖关子了。” 邓演之苦笑道:“如今……制胜海贼,已成天方夜谭,非学生人等不肯用命,实在……实在是……” 王文君凝视着他,道:“老夫自然知道,难道老夫是聋子和瞎子吗?怎么,除了克敌之外,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也不是没有……”邓演之想了想。 王文君眉头一挑,顿时来了几分精神。 他知道邓演之是个稳重的人,若是没有什么主意,绝不敢在他的面前胡言乱语的。 既然说了,那么肯定就有一定的把握了。 在王文君期许的目光下,只见邓演之缓缓地道:“这些日子,学生思来想去,倒是想到了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让王公度过眼下的危机,只要这道坎度过去,则立即金蝉脱壳,想办法回到京师里去,再不趟这一趟浑水了。” 第七百三十四章 神机妙策 王文君此时就好像溺水之人。 此时只想抓住救命稻草。 回京城去,继续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去抨击和弹劾其他人,这是一件多令人向往的事。 而现在这个督师,简直就是烫手山芋,看上去风光得意,实际上,他已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邓演之顿了顿,道:“在学生说出这主意之前,王公可否能让学生说一说现在的情势呢?” 王文君不耐烦地道:“情势老夫已知悉了,何须赘言?” 邓演之则是摇头道:“王公,并非如此,此事虽是王公知悉,可……其实后果更为严重,眼下的情况是,军民死伤无数,许多人背井离乡,学生听闻,现在各地都有逃民,沿岸各村寨的百姓,流离失所。” 他顿了一顿,耐心地又道:“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现在运河已是岌岌可危,大量运钱粮的船只,堵塞在河道,想要北上,可海贼三不五时袭击沿河的水道,人心惶惶。” “王公可想过,这会遭到什么后果吗?江南的钱粮,一旦送不到京城,朝中百官会如何看待?那些领不到俸禄,领不到钱粮的文武们,又会如何看待?学生说句不该说的话,我大明自洪武太祖开国而起,历代天子大多刻薄寡恩,至今朝犹甚。不少人都说,当今陛下……酷似太祖。” 此言一出,王文君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脸色也显得苍白了一些。 却见邓演之又道:“正因如此,所以王公已经岌岌可危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王公不但要身败名裂,从庙堂上的文武百官,到地方上的军民百姓,再到陛下……只怕都恨不得教王公死无葬身之地,王公乃是读书人,身死无碍,可是祸及家人呢?可若是遗臭万年呢?” 王文君听到此,只觉得慌了,他哪里想到……事情会到这样的地步?邓演之的话,也绝不是危言耸听,毕竟此人乃是自己心腹中的心腹,其他人不会将这些话说透的。 他越加的心烦意乱,于是他哀叹道:“行事难,行事难,难如上青天啊!” 可是这样的哀嚎,显然是于事无补的。 “请先生教我。”王文君道:“老夫走到今日,实在是不容易,十年寒窗,金榜题名,又经二十年宦海浮沉,才至今日,如何甘心还未报效国家,便走入今日这般的死地?” 邓演之讲明了厉害关系之后,又分析道:“其实这些日子,学生为王公四处走访,倒是……发现了一些东西。” 王文君盯着他道:“你说。” 邓演之便道:“学生发现,这些海贼……有些不同。” “你继续说下去。”这话说的有点急切,这时候的王文君,确实有些慌了。 “他们袭击某处,绝不侵城掠地,至多一番杀戮,劫了财货之后,则立即遁走,这也是为何我大明拿他们没有办法,只能望洋兴叹的原因。所以说到底,他们不是当初的建奴人。建奴人打了胜仗,侵夺了城池,掠走了百姓,便与我大明割据,分庭抗礼。可他们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们只劫财,却不夺地。想来他们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一旦上岸割据,他们的舰船也就无用了,到时我大明自然调兵遣将,教他们有去无回。” “他们只求财,与是否侵城掠地又有什么关系?”王文君显得没有了耐心。 邓演之道:“大有关系啊。王公有所不知,这建奴之贼,与我大明,是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他们得我们一块地,我大明便失一块地。他们是奔着亡我大明江山去的。可这海贼现在看来却不同。他们无法登岸,更不敢割据,因而……便如当初的倭寇一般,只负责劫掠,劫掠之后便遁去,说到底,他们也只能求财而已……”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对我大明而言,若是不侵城掠地,不动摇我大明根基,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 “什么意思?”王文君立即也察觉到了什么,他背着手,神情若有所思,迈着步子,来回踱步起来。 这些日子,他为了海贼的事焦头烂额,却没有从另一个层面去思考。 可现在……他大抵明白了邓演之的意思。 这邓演之还真是人才啊! “对我大明而言,根本在于土地,在于人口。”邓演之道:“当然,还有我天朝上邦的脸面。可是那些海贼呢?他们的诉求是什么?” 王文君眯着眼,徐徐道:“说来也是奇怪,他们分明有精兵良将,有无数舰船,难道只会袭我大明的海镇?” “若是有一个方法……”邓演之道:“譬如……和他们谈一谈,让他们不得进犯我大明海镇,尤其是不可断我大明运河,那么岂不是两全其美?” “你要议和?”王文君听罢,大为吃惊,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恶狠狠地道:“你疯了?” “学生没有疯。”邓演之从容地道:“学生本来不敢有此念,可到了如今……事态已经极其严重,到现在为止,我大明的官兵,连海贼的边都没有摸到,处处挨打,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而且运河一断……长此以往,我大明必定要饱受其害的啊。和这样的危害相比,若是能坐下来,拿出一个切实的章程,岂不是两全其美?” 王文君则是摇头道:“朝廷绝不会纵容。” “朝廷不会纵容,是因为这些海贼胆大包天,可若是……我们换一个方式,可能朝廷就同意了,不只如此,对于王公您而言,又何尝不是大功一件呢?” 王文君连忙道:“换什么方法。” “学生打听到,这些海贼只贪图财货,不在乎名声。他们的诉求,不过是我大明学当初澳门的先例,让出一些良港和他们做买卖而已,巴掌大的地方,朝廷赐予他们,没什么妨碍。” 王文君顿时瞪大了眼睛,略带恼怒道:“哼,这是割地。” “王公,名目上是准他们登岸歇息,或者……就将他们当寻常百姓一样看待,就售出土地或者租借土地给他们便是。” “这样可行?”王文君一脸诧异。 “除此之外……不就是给他们一些银子吗?他们劫掠,又能劫到多少银子去?若是想办法,掏出几百万两银子来,对他们而言,这是赔款,可我大明,但可以用赐予的名目。咱们天朝上国,无所不有,赐他们一些财货,又有何不可?当然,也不能不提条件,前提条件是,他们得入朝进贡,而后……再以赏赐的名义,将他们所需的金银,赐予他们。” 王文君若有所思,犹豫地道:“只怕他们所图的,并非如此。” “无论图什么,都是可以谈的。若是不谈,对彼此都没有好处,他们是劳师远征,而且虽到处烧杀劫掠,可杀了人,他们能得什么利?劫掠去的财货……哪里有换成真金白银实在。而我大明则永远的断绝了海患,至于王公您……一举得来我大明海疆百年的平安,这……难道不是千秋伟业吗?不知多少百姓,要感念您的恩德。” “再则,朝廷那边,因为断了漕运,只怕也已乱成了一团,陛下也已勃然大怒。漕运一断,是要惹出天大的乱子的,王公以一己之力,使天下安定,这是古之班超、张骞一般的功绩啊。” 若是在以往,这邓演之提出这个方案,王文君是想都不敢去想的。 可是现在…… 他很清楚,继续这样下去,自己的后果很严重,不但身败名裂,便是整个家族,只怕也要搭进去。 因而,他权衡再三后,便道:“要办,事情就要办的漂亮,先不能和朝廷说,得想办法,先试探一下这些海贼。若是海贼当真愿意答应……你所说的入贡、罢兵,咱们再上奏朝廷。” 他故意的说了‘咱们’二字。 也就是说,这奏疏,我肯定会将你的名字列进去的,大家伙都在一条船上,谁也别想跑。 邓演之带着浅笑道:“王公所虑的是,先试探,若是对方果有诚意,我们再想办法润色,赔款可以是赏赐,给他们一些边边角角的海镇,可以是朝廷德加四海,不忍番人在海上漂泊无定,无处落脚。罢兵议和,也可以是对方感怀大明之德……总而言之……此事最重要的是要有所交代。国朝没有轻易与贼议和的道理,当初对鞑靼人和瓦剌人如此,此后对建奴人也是如此,因而……这里头最重要的明堂,得花费在笔墨上,怎么把这事变成天大的好事,将这事变成彰显我大明气度的事,这事成了,那么就成功了一大半。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至关重要……” 王文君背着手,此时整个人显得淡定了许多。他毕竟是都察院出身,舞文弄墨,实在是他的长项,同样一件事,怎么说,还不是操持在自己这样的人之手?自己闭着眼睛,都能将事情润色得漂漂亮亮。 第七百三十五章 有‘朋’自远方来 当然,说归说。 可是内心还是忐忑的。 要颠倒黑白,势必会有巨大的风险。 不过邓演之的一席话,终究还是让王文君下定了决心。 “王公现在走的就是一条死路,眼下除了死中求活,没有任何的办法。”邓演之继续道:“眼下王公要做的,只能解决这个问题,若是袭击一直无法停止,天下大乱,那么王公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何况……王公有没有想过……沿岸数省出身的大臣,现在哪一个不是心急如焚?再这样闹下去,他们乡下的家人连性命都无法保全啊。现在大家要的是平安,只要王公寻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他们自会在京中竭力为王公奔走。再者说了,王公在都察院时,也有人脉,这些门生故吏,难道不会出受帮衬吗?” 邓演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随即又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能再犹豫了。” 王文君看着邓演之,深吸一口气,叹道:“国家到了这个地步,为了天下苍生黎民,也只好如此了,若是有罪,那么这罪都归老夫身上好了,只要天下能够安定,百姓能够平安,老夫纵万死,亦可含笑。” 说下这番话之后。 邓演之就立即知道,王文君算是彻底的下定决心了。 王文君随即又问:“只是,该如何和海贼联络?此事,必然需秘密进行,绝不可告人。” 邓演之便道:“学生且去联络看看。” 王文君想了想,这样的大事,还真只能是邓演之去办,其他人他并不放心。 于是他点头道:“有劳了。” 邓演之又说了一些话,随即便告退出去。 出了行辕,而后,邓演之便进了轿子,接着便让轿夫往自己下榻的一处租赁的小宅而去。 这小宅中人不多,只有一个老妈子和一个门丁,故而显得很幽静 邓演之进门后,便径直到了宅中中堂。 而在这里,却早有一个纶巾儒衫之人在等候他多时了。 “邓兄,如何了?”这声音略显急切。 这个人……虽是纶巾儒衫的打扮,不过肤色略显较黑,此时一面和邓演之行礼,一面关切的询问。 邓演之看他一眼,随即道:“妥当了。” 于是,这人长长的松了口气。 眼前这个读书人,叫蔡文远,蔡文远乃是江南大族,此后不得不流落海外,到了琉球之后,因为颇有影响,于是受雇于佛郎机人做了通事。 此番联合舰队不断袭击沿岸,却一直苦于这样打下去,只是在不断的消耗,这些欧洲人,显然要的是得到切实的好处,这一点,必须得从大明朝廷手中获得。 因而……在无数次变本加厉的袭击之后,便让这通事蔡文远潜入内陆,开始活动。 实际上,像蔡文远这样的人不少,他们逃亡海外之前,本在江南一带,就很有文名,且大多数,都是钟鼎之家,人脉极广。 比如邓演之,就是苏州府人,而蔡文远也是苏州大族,往日彼此虽未谋面,却算是世交。 此时,蔡文远喜道:“那王公答应了?” “答应了。” 相较于方才的焦急忧心,此时的蔡文远,脸色一下子亮了几分,喜上眉梢地道:“若如此,这是苍生之幸啊,自此之后,大家就再没有刀兵之灾了。” 邓演之却是看了他一眼道:“可眼下还有一个麻烦,王公虽是答应了,可若是你们不拿出一点诚意来,此事就无法继续下去。” 蔡文远便忙道:“那么邓兄的意思呢?” 邓演之略略一想,便道:“此事容易,就请一个欧罗巴颇有身份,且能定事的人登岸,先与王公密谈,若是让其他人来,做不了主,需来回交涉,只怕旷日持久,可现在不说王公等不及了,就算等得及,可如此迎来往送,一旦被人察觉,则夜长梦多。这件事,必须快刀斩乱麻。” 蔡文远笑了笑道:“此事容易,我这便回去说,一定会有有份量的人登岸前来与王公细谈。” 邓演之点点头:“若如此,那么对双方都有好处了。” 蔡文远便深深地看了邓演之一眼,而后道:“当然,对邓兄,也有极大的好处……许诺的金银……已让人送去邓兄的老家了。” 邓演之摆出一副淡淡的样子:“这不算什么,我在乎的也不是银子,只是关切这沿岸的军民百姓罢了。不过……还有一件事……” “还请邓兄赐教。” “三日之内,你们的船队,定要……”邓演之顿了顿,而后慢悠悠的道:“定要狠狠的组织一次大袭击。” “这……”蔡文远一脸不解的样子,疑惑地道:“不是说要预备议和了吗?” 邓演之道:“打了才能议和,打的越狠,这议和才越有用。若是不打狠了,便不知痛,就算是王公再如何润色这议和的条件,朝廷也未必肯同意。” 蔡文远的眼睛又是一亮:“以打促和?” 邓演之道:“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你说的。” 蔡文远立即就懂了,连忙堆笑道:“对对对,愚弟懂了,懂了,邓兄如此高才,却不能为官,只能做人的幕友,实在是可惜啊。只是………邓兄……你看打哪里最好?” 邓演之沉吟片刻,便道:“彻底截断运河,烧掉运河之中堵塞的漕船!” 蔡文远似乎想到了什么,深吸一口气,才道:“现如今运河上,哪一处的漕船多?” “现下因为运河时常中断,不少的漕船,不得已之下,积压在扬州一带,那里还有一处江都仓,堆积了大量的粮草……” 蔡文远点着头,口里道:“邓兄金玉良言,愚弟受教了,我这便立马回去,除此之外……还有十万两金银,愚弟去和他们说,过一些日子,自会想方设法送到邓兄的苏州老家。” 邓演之则是微微一笑道:“得人钱财,为人消灾,蔡贤弟,此地也不宜久留,你还是速去吧。” 显然该说的也说完了,二人相互作揖,彼此告别。 ………… 数日之后。 一个番人趁着夜幕,登上了岸,而后安排上了密不透风的马车,火速送至镇江。 在镇江,王文君正焦灼地等待着。 而这马车则稳稳地停在了后院里。 邓演之在此耐心地等待,早遣散了后宅里的所有人,只留了自己和自己的书童。 那人下了马车,邓演之便上前,行了个礼。 而眼前这个金发碧眼之人,却显然听不懂汉话。 不过,那蔡文远却跟来了,上前为他翻译,也与邓演之寒暄之后,便开始引着人,进入了后宅的小厅。 小厅里,王文君端坐,起身朝那番人客气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蔡文远低声和这番人说了一句。 番人随即也令蔡文远翻译:“王公,这位是豪斯伯爵,他也久闻您的大名,深深敬佩您能够为大明百姓着想的决心,因此,特来拜访。豪斯伯爵乃是法兰西国王的侄女婿,也是奥地利皇帝的外甥,是葡萄牙……” 王文君直听的头大,这一大堆的头衔,大抵的意思就是,对方的身份很尊贵,是个能说话算数的人,他的意思,就代表了整个船队的意志。 王文君道:“竟是皇亲国戚,失礼,失礼了,请坐,请坐,来人,上茶。” 茶水上了上来,这个叫豪斯的人呷了一口,顿时喷出来,苦着一张脸,皱着眉。 蔡文远连忙道:“伯爵品不得此茶,觉得太苦,还请王公勿怪。” 王文君却是微微一笑:“虽说入乡随俗,可茶水初尝时确是如此,无妨,无妨。” 说罢,这几人便在小厅中足足呆了一夜。 彼此唇枪舌战,似乎是在为每一个细节推敲。 王文君很简单,他只想脱身,想甩下这个烫手山芋,所以对于他而言,他要的是舰队停止进攻。 至于大明给出的优惠,也是尽力在不割城的条件之下。 而至于各种消除关税,通商,租借口岸,还有……通过朝贡的关系,来取得金银,这些……统统都是可以谈的。 只是显然对方并没有轻易的松口。 譬如朝贡的关系上,这让王文君大为意外,他原以为对方只想得利,没想到却也在名上开始绕弯子。 只是坐在一旁的邓演之却明白这豪斯的意思,豪斯已经看清了王文君的底牌,表面上是在名义上纠缠,实际上就是抓着名义,希望王文君在其他方面让步。 这等同于是直接看死了王文君息事宁人的心思,步步紧逼。 而王文君这个人…… 邓演之只是想笑,论起督师军马而言,王文君眼高手低,可说起谈判,显然也是一个废物。 偏偏这样的人,竟是身居高位,身份清贵无比。 于是,邓演之的眼神之中,不禁掠过几分别有意思的神色……八股取士……取的居然是这样的人……倒是可怜我,屡屡名落孙山,却不过是给人出谋划策,至今不过还是个白丁,也好……多挣一些银子吧。 第七百三十六章 黑船来袭 天蒙蒙亮。 曙光露破了拂晓。 而此时此刻,熬了一宿的王文君已是筋疲力尽的打了哈欠。 他自后堂,亲自去送那豪斯。 豪斯则坐上了轿子。 当然,他现在还不能离开镇江,而是会在安排之下,暂时在一处院落里暂歇。 而王文君与豪斯送别之后,却是心事重重。 豪斯提出来的条件,不可谓不苛刻。 这些事,怎么润色其实都脱不开干系的。 于是,他背着手,踱步回到了后厅。 茶早已凉了。 为了严防有人探听自己和豪斯的谈判,所以镇茶倒水的,都是邓演之。 邓演之给王文君倒了一副新茶。 王文君端了,哈欠连连,随即抬头起来,看了邓演之一眼:“邓先生,你看怎么样?” “谈了一宿,坏消息是……他们的胃口太大了,竟是开口就要一千万两黄金,再加上五处澳门一般的通商口岸,还要允许他们在那里建立炮台和商港,修筑堡垒。当然,这些其实还是在意料之中,只是……要求我大明实施海禁,不得我大明造船下海,这就有些没道理了。” 王文君叹了口气道:“是啊,实施海禁,其实没什么,我大明都实施了这么多年,可是……被他们严令实施海禁,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我听闻……”邓演之道:“听闻荷兰人与倭人之间,也是这样的协议,倭人海禁,只允许尼德兰人的商船出入倭国,只能允许倭商和尼德兰人进行贸易。可是王公你看,这倭国不也好好的,没听说过出什么乱子,可见……这样也未尝不可。问题坏就坏在用什么名目。” 王文君道:“你方才说了坏消息,那么好消息呢?” 邓演之道:“恭喜王公,那佛郎机人寸步不让,其实……也可见对方是真的带着诚意来的,只要谈妥,那么他们一定会遵守约定。” “可朝廷那边……”王文君有些犹豫。 邓演之道:“王公……事情等不得了啊。” 王文君依旧低头思索。 他不是不想,他现在只想金蝉脱壳。 可他也清楚,这事儿不小,可能会留下什么后患。 “老夫再思量思量。”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王文君点点头,却不吭声。 邓演之摇了摇头:“只怕那边,不肯继续等待下去。学生且先告辞,去打探打探那佛郎机人是否愿意多等一些日子。” 王文君突然叫住他:“邓先生……” 邓演之驻足,看向王文君。 却见王文君抱着热腾腾的茶盏,而后好整以暇道:“他们给了你多少银子?” 邓演之立即道:“王公何出此言,我这都是为了咱们大明,为了王公您啊。” 看着邓演之痛心疾首的样子,像是蒙受了天大的冤屈。 王文君却凝视他:“你老实回话,不要以为,靠这个可以瞒着老夫……老夫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有些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邓演之顿时脸色尴尬起来,他看出了王文君脸上的严厉,以至于邓演之开始怀疑起来,莫非自己的事……被王公…… “啪!”茶盏狠狠的扣在了案牍上,王文君几乎是拍案而起。 邓演之脸色惨然:“十万两,起先给了十万两,此后……又说再加十万两的报酬。” “什么?”王文君诧异道:“给了你这么多?” 邓演之苦笑道:“王公……学生只是顺带而已,虽然有一些私心,可是确实……” “呵……”王文君冷笑。 他军事能力不行。 外交谈判的水平,也实在是粗劣的很。 可是此时,他却浮出了一丝说不出的精明之色:“你一个幕友,尚且肯给你二十万两,看来……他们为了和老夫签订这议和书,更希望老夫启奏朝廷,说动朝廷恩准,他们一定是肯下大力气的。” 说罢,王文君又淡淡道:“告诉他们,一百万两银子,没有一百万两银子,这事儿就别想办成,要真金白银,还要亲自送到老夫的乡中去,且还要掩人耳目,决不可让人察觉,出了一丁点的差错,这事儿……就休提了,老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王文君此时只是不断的吸着凉气。 一百万,亏得他开的了这个口。 见邓演之僵直的站在那里。 王文君好整以暇的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老夫沦落到这个地步,得为自己的身后事来办,就算议和促成,挽救了天下的苍生,可是老夫还有什么脸面,位列朝班呢?到时,只怕要主动致士,从此之后,回乡颐养天年了。老夫做的这些事……将来定然有无数的非议,难道老夫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身败名裂吗?人岂可不在乎自己的名节。这些银子,既是为了我王家谋划,也是为了拿出一些银子来,做一些善事,让人记得老夫的一些的好处……” 说到这里,王文君道:“老夫总要让人知道,应付这些海贼,老夫极力了,朝廷换做是谁来,也只能做到老夫这个程度,老夫背负了议和的骂名,却保全了苍生和百姓,是非功过,后人自有评说,老夫是国贼,亦或者是扶大厦将倾,挽狂澜既倒的栋梁,迟早会有人知道的。” 邓演之算是明白了。 要留下好名声,乌纱帽得要,银子也得要。 有了这两样东西,将来才可让家族更多的子弟在将来出仕,可以结交更多的人。 至于是非功过……不还是看后世子孙,仰赖那些门生故吏吗? 邓演之道:“学生再去谈谈看。” “要快。” ………… 两日之后,新的条件算是谈出来了。 佛郎机人要求赐银一千三百万两。 至于许诺的一百万两银子,自然而然会奉上。 其他的事,只要大明这边一答应,舰队便停止进攻。 王文君一听,对方居然加码,不过一百万两的事,倒是答应的痛快,一时之间,有些后悔了。 早知答应的如此痛快,自己该要两百万两才是。 就在他犹豫着是不是要继续讨价还价的时候。 邓演之却带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王公,王公……扬州……扬州出事了!” 王文君:“……” ………… 欧洲的联合舰队,此次汇聚在了一起,他们直接袭击了扬州。 其实现在欧洲人已经急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琉球可能出了问题。 这就意味着,后方的补给,已经无法支撑他们继续消耗下去了。 好在那王文君,似乎有议和的倾向,因而,赶在这大明朝廷议和之前,必须得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数百艘舰船,四五万人聚在一起,一起袭了扬州。 数日之内,整个扬州一片狼藉。沿途的村落,到处都是烽火升腾而起。 好在许多军民百姓,早已闻风而走。 可糟糕的是扬州的漕船,却被烧毁了无数。 掳掠来的军民,也有数千之众,一时之间,这些妻离子散之人哀嚎传遍了扬州。 只是他们袭击之后,立即后撤,绝不停留,不给任何明军反应的时间,于是,在这一日的清早,所有人都回到了船中,而后……无数的舰船,扬帆出海,朝着万里碧波的方向,徐徐而去。 此次袭了扬州,接下来联合舰队则想着先去琉球,想办法先将尼德兰人的港口夺回,再做打算,另一方面,也等待明廷方面的消息。 这浩浩荡荡的船队,沿着航线,今日有大风。 正因为有大风,所以所有的战船统统撤下了主帆。 越是狂风大作的时候,越不能升起帆来,否则舰船极容易葬身海底。 因而……舰船只好沿着航线慢慢的顺着碧波飘荡。 玛丽公主号上是水手们,此时正欢笑着,船上有太多的战利品。 其中一个水手,更是带着一个不知从哪个大宅里搜抄出来的女冠戴在头上。 随船的通事说这是女人的头冠,是诰命夫人才有资格穿戴的,因而……这一定是哪一个巨宦家中抄来的。 那带着女冠的水手听罢,更为得意,雀跃之声在船首回荡。 就在此时…… 突然,在瞭望塔上瞭望的人突然顺着杆子溜下来,而后发出了惊呼:“有敌舰,有敌舰。” 玛丽公主号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人们争相呼号:“回到自己的岗位去,快回到自己的岗位去。” 舰上的指挥官头上戴着三角帽,很快就出现在了船首的甲板,而后,他举起了望远镜,随即……在那海平面上……一个个模糊的船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是明船。 明船的样式,他是见识过的,这指挥官当初曾在澎湖一带,与大明的官船接触过。 一艘……两艘……三艘…… 突然……一艘巨大的舰船,直接覆盖了他的单筒望远镜的视线。 “那……是什么?” 那是一艘巨大的黑船,外表不像木制,倒像是……涂了一层漆…… 它的制式,和这指挥官所见的所有船,都完全不同。 尤其是船上似乎有一个巨大的烟囱,那烟囱上,黑色的浓烟滚滚,仿佛给整艘船,罩上了一层黑色的迷雾。 第七百三十七章 屠戮 那巨船出现在望远镜里的时候。 指挥官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 这是一艘巨大的舰船,此时……却以一种诡异的速度,朝着这边过来。 任何常年在海上,熟悉舰船的人都会觉得诡异的。 因为舰船都是风帆动力,而此时有大风。 在巨大的海风之下,理应升起侧帆,而后……用一种横行的方式斜行。 最重要的是,对面应该是背风。 在背风的时候……舰船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速度行驶? 对方的速度,一定远远超过了十节。 而这速度,即便是最快的快船,也是不可能在这种天气和海域之下出现的。 “快,快,发出警报,准备迎敌,迎敌!” 整个玛丽公主号,已是乱做了一团,几乎每一个人都茫然无措。 这实在不是一个海战的好天气,遇到这样的天气,人们往往会倾向于暂时先尾衔对手,等到风浪小一些的时候,再进行作战。 可现在,那巨船已是毫不犹豫地朝着联合舰队杀奔而来了。 指挥官叫萨克森,他有着十分丰富的舰船经验。 可现在,他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玛丽公主号在波涛之中起伏,时不时有大浪自船下掀起,紧接着,冰冷的海水,拍打在甲板上。 人们在这起伏的波涛之中,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不得不说,玛丽公主号不愧于是一艘主力战舰,舰中的水手和炮手们,虽然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之下,可也依旧各司其职,几乎所有人……都已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舰船开始侧行。 船身裸露在了对面的巨舰面前。 紧接着,一个个炮口自船身探出,一个个八磅的火炮此时就位。 其他的舰船,似乎也与玛丽公主号形成了默契。 他们也打算围猎这一艘巨舰。 虽然不知……这到底是什么明堂,又为何出现在海面上,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可常年在汪洋大海中的人,却绝没有一丝的所谓浪漫和友好。但凡是来路不明的舰船,就都是他们的敌人,他们虽是口称行商,可实际上却是持剑的强盗。 炮手们此时自瞭望的口子处,开始看到那巨舰越来越近。 这巨舰居然还没有横行。 而是直接船首的位置对着玛丽公主号的船肚子,依旧乘风破浪,快速急驶。 黝黑色的黑漆船底,切开了波涛。 它越来越近,可越近,炮手们才发现……这巨船和他们以往所见过的舰船,除了可以漂在海面上之外,完全是两回事。 “预备,预备……”有人急切地大呼道:“等待靠近,等待靠近……” 紧张的人呼喊着,生怕有炮手贸然开炮,如此距离,自然是不适合开炮的,太远了,想要重创对方,就必须靠近,越近越好。 可就在此时…… 他们在波涛和海风的呼啸声中,却隐隐听到了炮声。 是的…… 对方开炮了。 轰隆隆…… 这炮声夹杂在海风声中,很快又被波涛的轰鸣所掩盖。 就在所有人还在错愕之间。 而在甲板上,萨克森将军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现在距离还很远,对方现在开炮,显然是极不明智的。 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不但在浪费炮弹,而且炮弹的装填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等到真正接触炮击的时候,再要重新装填就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在这一刹那之间,他松了口气,看来对方显然并不熟悉海战。 可是……很快萨克森就全明白了。 几枚炮弹飞来。 虽然更多的炮弹射入波涛,在海面上掀起了浪花。 可是其中一枚炮弹,却是直接砸中了船身上的护板,轰的一下,顺着这窟窿,进入了船肚。 下一刻…… 轰…… 火光自船肚升腾而起。 而后…… 整个舰船剧烈的摇晃。 甲板上的萨克森懵了。 他没想到对方用的是开花弹。 而且这开花弹的威力……显然比他所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整个舰船的下腹部,直接炸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许多的水手和炮手瞬间毙命。 接着,船舱底部……大量的海水蜂拥灌入。 舰船似乎一下子被海水拉扯着,它疯狂的急剧下降。 甲板上,有人惊惧地大呼:“要沉船了,要沉船了。” “着火了,着火了。” 巨大的浓烟,自船底升腾而起,而这硝烟与燃烧的黑烟,已让人不敢再下船底救火了。 甲板上幸存的人,一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 紧接着,玛丽公主号的船身开始倾斜。 可笑的是……迄今为止,自己竟对对方的舰船毫无还手之力。 有炸掉了半边身体的人,在舱底发出狂叫。 幸存的人在浓烟之下拼命的来回奔走,而后,他们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脚步越是来沉重,最后无声地倒下去。 甲板上,大量的水手开始果断地跳船逃生。 副官焦急万分地拉扯着萨克森,惊慌地大呼道:“将军,我们必须弃船。” 萨克森抿着唇,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依旧还在这久久的震惊之下,瞠目结舌。 不是他不具备一个指挥官应该有的心理素质,也不是经验不足。 恰恰相反的是,正因为他是经验丰富的将军,熟悉海战,所以才被这艘巨船彻底的震惊了。 只见那巨船在放出了火炮之后,似乎根本不在乎是否命中目标,而是继续前行,就犹如一个莽夫般,毫不犹豫地扎入了联合舰队的阵型之中。 而后,它不停地放炮,犹如肆虐咆哮的野兽。 在海浪之上,巨大的金属船身,切割开波涛,将波涛的无数残骸以及碎屑,尽数吸入船底。 更可怕的是那些跳入海中妄图逃生的水手。 巨舰过处,船底自觉地形成了旋流,于是人很快便被吸了进去,最后生生的吸入这无底的冰冷黑暗之中。 轰隆隆……轰隆隆…… 这巨舰四周几乎都喷吐着火舌,火炮疯了似的不停地发射。 而此时,它已渐渐的出现在了整个联合舰队的编队中央了。 只是可惜……这时候,它虽被团团围住,可是以它为圆心,却已有数十艘舰船直接报废了。 海面上到处都飘荡着落水呼救的人,还有数不清的尸首。 周边的舰船开始疯狂地向这巨舰开炮。 只是他们这种黑火药时代的船炮,是根本不可能穿透巨舰一寸厚的钢板的。 即便是陆地上的重炮,都未必能造成伤害,而船炮本身就需克制的使用火药的数量,而且凭借着他们如铁球一般的炮弹,至多也只是在这巨舰的护板上,多几个撞击的痕迹罢了。 甚至有舰船横在了巨舰身边,那巨舰毫无迟疑地依旧以极快的速度冲撞上去。 片刻之后,那木制的舰船一瞬间便已经粉身碎骨。 而完好无损的巨舰,则用船首切开对方的舰船,带着漫天的木屑,继续昂首于汪洋之上。 萨克森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眼里已透出了绝望的气息。 此时的他,已经意识到……眼前这艘巨舰,其实根本不惧联合舰队有着多少舰船,也不在乎炮弹和火药的攻击,联合舰队费尽心机的围攻,不过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罢了。 副官此时已命令人放下了逃生用的救生船。 一再催促。 萨克森目光幽幽,却是绝望地道:“这到底是怎样的怪物。” 说罢,在副官的扈从帮助之下,顺着揽绳,开始逃命。 而海面上,这些密密麻麻的逃生之人。 巨舰对他们,似乎没有一丝的兴趣。 甚至是对于击毁舰船,它也没有多大的兴致。 只是不断地冲撞,疯狂地放炮。 张静一其实此时也一丁点都不轻松惬意。 一次次肆意的撞击,冲击力还是不小的,他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了。 何况今日风浪不小,让他刚刚适应了船上生活,如今又觉得浑身不适了。 因而,此时的他,脸色略有几分苍白,因为难受,嘴唇抿得紧紧的。 而巨舰仅存的六个锅炉,则疯狂地添加着燃料。 那烟囱上浓烟滚滚,震耳欲聋的炮声,每一次发射,似乎船身都会震荡。 “恩师……许多海贼弃船,是否想办法杀一杀?” 张静一却是摇摇头道:“不必理会,先顾着他们的舰船,能击沉多少便多少。” 此时来询问的,乃是梁文武。 听了张静一的话,梁文武便钦佩地道:“恩师实在太心善了。这些海贼,无恶不作,胡作非为,与我大明不共戴天,恩师此时依旧还心怀仁念,不愿杀生。” 张静一则是瞪了他一眼,很是无语地道:“我的意思是,尽力不要杀人,将这里的船击沉得越多越好,到时候,他们若是对落海之人施救,必然会船少人多,且他们绝大多数的补给,都随着残船沉入大海,又失去了琉球这样的补给基地,用不了多久,他们的残部,在食物和药品以及淡水紧缺之下,势必会自相残杀。二桃杀三士的道理,你也不懂吗?” “我们的火药是有限的,也只有这么一艘船,无法做到将他们全歼,那么就让他们自己来吧。” 第七百三十八章 钓了一条大鱼 张静一很无奈。 他只有一艘船。 虽然确实可以通过技术差直接吊打对手,但是想要做到全歼,却是不可能的。 至少现在,联合舰队已经胆寒。 各舰已开始争相逃命。 它们逃向不同的方向,而此时的铁甲舰,哪怕船速较快,可也不可能做到将它们一一追击回来。 所以,既然想要解决问题,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二桃杀三士。 在肆虐了一阵子,击沉了数十艘舰船,更有数十艘大舰船受了损伤之后,此时张静一不得不考虑燃料和炮弹的问题。 于是……就在所有联合舰队上的船员和水兵们自觉地自己性命不保的时候,那巨船已徐徐离开,来的快,去的更快。 当然…… 在离开之前,一艘悬挂着王旗的舰船直接被撞出了一个大窟窿。 在无数人落水的时候,那随行的锦衣卫千户官刘文秀眼尖,看到一群人护着几个服饰华丽之人上了一艘救生船。 于是,他竟自告奋勇,直接带了十几个水鬼,顺着绳梯入水,生生宰了那几个护卫,然后将其中三人,直接拎了来。 其实……按照实际情况,对方完全是可以反抗的,毕竟他们的人更多,而且同样在水中,火器的威力也发挥不出来。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这些人早已被吓破了胆,竟是如待宰的鱼肉一般。 等到刘文秀得意洋洋的登上了大舰,还未等兴匆匆的跟舰上的人说起方才自己的‘英勇’,却被人直接喊了去。 到了张静一的指挥舱,张静一见了他,就气恼地瞪着他,破口便骂道:“谁让你擅自行动的,是你的命金贵还是那些海贼的命金贵?只为了些许海贼,竟如此犯险,你还以为这是陆地吗?刘文秀,你这个混账东西,你已不是小卒了,也不是东林军,你是锦衣卫,是千户,身先士卒不是你干的事!” 这一顿臭骂,直骂得刘文秀垂头,声音也明显低了许多:“恩师,学生见那人服色华丽,不是寻常人……心里就想着……” “哼!”张静一骂过之后,依旧摆出不肯容情的样子,随即却道:“先去洗个热水澡吧,这时候的海里冷冽,下不为例。” 刘文秀猛地抬头看向张静一,整个人如蒙大赦一般,忙是行礼道:“是。” 说罢,便一溜烟的跑了。 说到洗澡,其实海上要洗澡是很不容易的,因为需要用到淡水。哪怕是素来爱干净的张静一,也保持着七八天没有洗澡的记录,刘文秀虽是挨了骂,可立即又雀跃起来。 恩师骂的凶,可在刘文秀看来,这下不为例,却好像是在说:下次还敢! 骂人一通后,张静一依旧不能闲着,随即便看起了舆图。 铁甲舰唯一折腾的地方就在于,它的养护和补给,都必须通过特定的港口。 至少在这个时代,不是什么港口都可以提供铁甲舰补给和修缮的。 如今先拿下了琉球,而后又经此一战,这铁甲舰必须得找地方进行补给了。 如若不然,张静一保证,这蒸汽动力的铁甲舰,十个锅炉,只怕统统都要坏掉。 一方面是,这玩意在这个时代,已是巧夺天工,过于精密。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技术能力的瓶颈,而且这毕竟只是一个试验品,这艘舰暴露出来的问题,恰好可以为以后造舰提供大量的经验。 而这玩意,不说其他,单说烧得煤炭,都必须得是这个时代特供的,绝不是寻常煤炭一铲子下去,就敢往锅炉里塞。 如今,天下供应这种煤炭的地方除了旅顺,也只有天津卫了。 因此,张静一的打算是,还得先回天津卫一趟,待补给充足,再杀个回马枪,而后将这些海贼们统统扫个干净。 就在他思虑之时,刘文秀却是去而复返。 “恩师,恩师。”刘文秀急切地叫唤。 张静一拉下了脸来,随即抬头看一眼已跑到自己跟前的刘文秀,没好气地道:“又怎么了?” 刘文秀便道:“恩师……方才抓来的三个人,有蹊跷。” “蹊跷?”张静一定定地看着刘文秀,带着疑惑道:“怎么?” 刘文秀道:“其中一个,是一个汉人的通事,叫杨曦,还有一个是番和尚。最后一人,乃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董事,说是十七人董事之一,听闻地位至关重要。” 此时此刻,随着英国人打败了西班牙无敌舰队。 而西班牙渐渐衰弱,英国人在这一仗,却依旧还没有建立起对整个欧洲的霸权。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英国对西班牙海战的胜利,是带有某种运气成分的。 因此,这恰恰给了后世号称海上马车夫的尼德兰人一个巨大的红利期。 尼德兰人迅速崛起,号称有舰船数千上万艘,通过商业利益,攫取世界的财富。 而尼德兰人对外殖民以及商业,几乎都操控于东印度公司之手。 因此可以说,此时在这个世界上,荷兰东印度公司几乎是天下拥有财富最大,且坐拥十万雇员、雇佣兵,即便是殖民地,在当今天下也是名列前茅的存在。 有人,有钱,有地,而且还有许多新式的舰船,张静一其实曾预判过,这一次袭击大明,应该是尼德兰人在欧洲穿针引线,因为各国王室之间的龌龊不断,反而单纯以商人利益为重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更容易让大家坐在一起。 而这荷兰东印度公司,真正能够做主的人,则是被人称之为‘十七绅士’的十七个董事会成员。 他们几乎把持了东印度公司所有外交、军事、财务、通信的权利,董事会之下,则是各个执行委员会,委员会之下,则又是多如牛毛的分支机构,将触角伸入世界每一个角落。 这些董事,虽无王冠,可能量却是巨大无比。 此番竟有一个董事亲自加入舰队,显然也可见东印度公司对这一次战争的重视。 只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翻船了。 此时,张静一淡定地道:“不必大惊小怪,先收拾一两个时辰……” 刘文秀就立马道:“恩师,还没收拾呢,他已表示要开口了。” 张静一:“……” 对方倒是很识趣,不过细细一想,其实也可以理解,商人嘛,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敢嘴硬? 张静一旋即道:“那就再收拾一顿,程序还是要走的,不能因为他愿意开口,就不给一点苦头,待会儿再送来这里。” “是。” 其实对于动刑的事,刘文秀打心底是有些不乐意的。 因为军校出来的锦衣卫,往往不屑于玩弄刑讯逼供之类的事,在他们看来,这是武长春这样的人干的脏活。 可如今在这汪洋大海上,到哪里去找武长春? 于是半个多时辰之后,两个人被人推搡了进来。 一个是一个纶巾儒衫的汉人,另一个则是一个浑身是干涸血迹的尼德兰人。 这汉人一进来,立即就拜下道:“学生万死。” 那尼德兰人见状,显是被打怕了,也学着这汉人的模样,跪拜在地,口里叽里呱啦着什么。 二人拼命扣头如捣蒜。 张静一道:“这是什么人?” 张静一是手指着尼德兰人的。 汉人道:“学生叫杨曦,此人乃是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叫马克、范特……” 张静一点点头,看向那叫马克的家伙一眼:“他是哪里人?” 杨曦道:“尼德兰。” 他这样回答,其实张静一就了然了,这个杨曦只是单纯的翻译,对这叫马克的人了解并不深,只知道他是尼德兰,却不知出自尼德兰什么地方。 张静一便接着道:“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学生……学生认为……是督军……” “督军?”张静一凝视了这杨曦一眼。 杨曦道:“此次各国倾国而来,兵精粮足,其中尼德兰资助的钱粮最多,而且补给也都是出自尼德兰的琉球港,尼德兰人视这一次倾巢而出,当做是一笔巨大的投资,说白了,就是做买卖,既然是要做买卖,那么就得开源节流,一方面要控制住成本,其二是要确保收益。” 张静一听着,冷笑道:“烧杀劫掠也是生意?杀人也是生意?你们对生意二字,是否有什么误解?” 杨曦吓得瑟瑟不敢答。 而这董事马克,却也瑟瑟发抖。 张静一道:“此次他们出动了多少人,涉及到了多少国家,动用了多少舰船?” 杨曦对此,似乎知道不多,于是去向这马克询问,马克却是如数家珍,忙是抖露了出来。 作战的人员在七万上下,加上其他的人员,涉及到后勤补给以及文职和宗教人员的话,便有十二万。除此之外,动用的人力就更多了,当然,后者的人力大多是殖民地内的土人人力,在他们眼里,其实和畜力没什么分别。 舰船一千一百艘,其中战舰六百二十一艘,不过在穿越天竺海峡的时候,遇到了风暴,有十几艘船沉没,四十多艘船不得不靠岸修补。 第七百三十九章 隐秘的真相 张静一其实通过闽粤千户所在吕宋和琉球所搜集到的讯息,已清楚了对方的人数、舰船情况。 之所以特地询问,不过是借此来试探对方是不是说了实话而已。 现在对方将数目统统都说出来,几乎没有任何的出入。 似乎这个叫马克的人,被吓坏了。 毕竟他本就打算老实交代了。 如此配合还打,可见对方的野蛮,此时的海商就是如此,当他们遇到了文明,则必定是采用一切的手段坑蒙拐骗,可一旦他们遭遇了野蛮,那么怂的就比任何人都要快了。 毕竟生意的诀窍在于一定要活下去。 若是人都死了,那么这生意就算是亏的裤子都没了一般。 在简单的测试之后,张静一则道:“这舰船的指挥是谁?” “豪斯伯爵。” 张静一一脸狐疑:“此人是谁,有什么本领?” “此人乃德意志人,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位封臣。” “为何选择此人?” “他与西班牙、奥地利、法兰西等国都有血缘关系,且是一位海军将军。” 这马克回答的很老实。 其实欧洲各国的王室,大抵都是一家,不过想要找一个跟大家血缘关系都比较近的,却不太容易。 显然,这个叫豪斯的人,水平如何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值得称道的地方就在于,他是各国的最大公约数。 像这种因为利益而暂时团结起来的联合体,选择一个大家都较为信任的人是极有必要的。 豪斯显然就是这么一个人。 张静一颔首:“此人在何处?” “在镇江!” 当通事杨曦说出镇江二字的时候,张静一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后,他凝视着杨曦道:“你再问他一遍,在哪里。” 杨曦又去询问,而后笃定的道:“是在镇江。” “堂堂指挥官,为何会出现在镇江?” “因为有很大的事需要处理,虽然这样做冒险,但是相比于巨大的收益而言,这不算什么,现在舰队是豪斯将军的副手指挥,各国的舰队也都有自己的统帅,豪斯将军即便登陆,也绝不会引起舰队的问题。” 张静一道:“他去镇江做什么?” “议和。” “……” 张静一很无法理解。 这议个什么鬼和? 张静一道:“你们早已打算俯首称降了吗?” “并不是俯首称降,而是商议停战。” 张静一冷笑:“这战事才开,何以停战?” “因为大明已经承受不起战争了,所以他们派人接洽,希望能够停战。” 张静一道:“陛下绝不是这样的人,莫非你们被人诓骗了。” “不,千真万确,负责这件事的,乃是大明督师王文君。” 王文君作为督师,乃是钦差,节制六省军政,确实是有资格负责战争和议和的。 可以说,他的权力很大,大到在这六省之内,几乎可以无法无天的地步。 这就和历史上的袁崇焕一样,可以直接斩杀总兵官,可以直接和建奴人接触,甚至可以书信往来。 可这个消息,依旧还是让张静一觉得震惊。 因为这接触的太深了。 不是说在战争过程中,不可以接触对方,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都好。 毕竟他是督师,而且……还是钦差,代表的乃是天子行使权威。 问题的可怕之处就在于……这才多少天,对方的接触……就已经这么深了。 因为接触这个东西,若是从正常程序而言,是一步步升级的。 比如一开始的时候,双方会相互寄出书信。 此后,偶尔寄出礼物,甚至听闻对方生病,送副药什么的,哪怕知道对方不敢吃这药,可是礼数却是尽到了。 再之后,双方开始派出低级的文武官员进行接触。 随着级别越来越高,再进行面见。 这才是正常的程序,表面上看很繁琐,也很麻烦,旷日持久,可这样最稳妥,而且,在这个过程之中,也可不断的根据对方的回应,制定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沟通方法,也给了彼此之间上报的时间。 可若是王文君直接就接触对方高层,这摆明着,就是奔着真‘议和’去的,议和成了王文君的目的,但是至少在大明,虽也容许议和的空间,但是议和却一直都是以手段为主。 同样是议和,手段和目的是全然不同的。 比如说冬天到了,战事打的很艰难,要不看看对方肯不肯松口,大家各自罢兵,来年再战。 亦或者,朝廷的钱粮还未筹措好,调兵遣将需要时间,要不迷惑一下对方,先摆出议和的架势,等万事俱备了再掀桌子。 张静一瞬间警惕起来,他继续追问。 这追问之下,才大惊失色。 这不只是真议和,而且是摆明了打算没有底线的议和。 这也难怪,那个叫豪斯的人,直接冒着风险登陆。 这不等于是战事才刚开始,就直接满足了这些人的需求。 张静一当然也愿意通商,可是通商和通商也是不同的,至于让出许多的贸易点,准许欧洲各国登岸,这更是滑稽可笑。 实际上,殖民者们搞得殖民攻略,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无论是英国人对付天竺人,又或者是西班牙人在美洲,他们的第一步,都是谋求一个登陆点,或者说是小块的港口作为殖民地。 而后他们从本土从容的以商业的名义,将越来越多人运输到天竺和美洲之后,紧接着,才开始慢慢图穷匕见,他们会先在美洲和天竺进行挑拨离间,等到各个部落和各国发生嫌隙的时候,他们再支持其中一方,慢慢蚕食对方的领土,再紧接着,便是不断的壮大,最后李代桃僵,彻底蚕食。 张静一心里只是冷笑,而后道:“那王文君,为何会允许你们登陆?还与你们密谋?” 杨曦先问了马克,随即道:“一方面,是我们对他们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我们在镇江的探子汇报说,王文君对此束手无策,一直处在惶恐之中,害怕朝廷追究他的责任。而且他极爱惜自己的羽毛,生怕将来身败名裂。另一方面,则是我们贿赂了他身边的人。” “他身边的人……也肯接受你们的贿赂吗?” 杨曦道:“不少通事,都曾在江南,当初因为……走私的原因,被大明打击,之后流亡海外。王文君在江南招揽的不少幕友,都是士人,彼此之间,都有同乡之谊,又或者是同年……” 张静一淡淡道:“名单,我要求你们列出来,所有涉及到了此事之人,除此之外……王文君的事……你们也要下笔记下来,每一个细节,我都要知道。” 杨曦连忙道:“是,是,学生……小人与马克阁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静一此时脸色很不好看。 本来抓住了一个尼德兰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张静一还打算摸清一下东印度的具体情况,可现在,他却是一丁点心思也没有了。 大手一挥,令人将这二人押下去。 张静一随即道:“这么重要的事,锦衣卫竟没有侦知察觉吗?到时……要将这个案例,好好的训斥一番各千户所,要让他们引以为戒!” 刘文秀忙道:“恩师,学生知道了。” 张静一背着手,疾步转了一圈,陷入深思,随即道:“这些人,是在找死,他们真敢干这样的事!” 刘文秀欲言又止。 张静一道:“你想说什么?” “锦衣卫这些年,拿了这么多人,有时候,分明看到对方愚不可及,分明早已成了锦衣卫的盘中餐,他们还不自知,依旧还在洋洋得意,对此,学生以前也觉得这些人愚蠢。可这样的事见多了,慢慢的也就知道,其实这和人心有关系。” “人心?” “对呀,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人为了让自己得利,就会想出一百种念头来安慰自己,因而就滋生了侥幸之心,总觉得……自己不会成为那个运气差的人。就像当年,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这贪赃枉法的官员,统统都要剥皮充草,可贪赃枉法之人,不照样前仆后继,分明太祖高皇帝不知杀了多少人,可心存侥幸之人,却是不知凡几。因而……学生倒是觉得……锦衣卫存在的意义也是如此,正因为有许多这样的人,锦衣卫才一直都需存在,也一直不能懈怠。” 张静一吁了口气:“你倒是想的挺多。” 刘文秀得了夸奖,立即来了精神,道:“恩师……学生平日除了处理公务,其他的时间,便是成日瞎琢磨,这琢磨事对人有好处。” 张静一点头道:“这二人的口供,一定要细细对比,你要一个个比对之后,将此事的情况,再一五一十的奏报上来,还有……传令,舰队不必去天津卫了,直接去长江口,需去镇江。” “是。”刘文秀道:“学生赶在登岸之前,将事情彻查清楚。” 张静一道:“在此之前,不要打草惊蛇,你说的对,人都有侥幸之心,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些侥幸之人,变得不幸!” 一说起这个,刘文秀就来精神了。 第七百四十章 不好了 不好了 刘文秀当日便将这关在舱中的杨曦和马克二人继续审讯。 他想从他们的嘴巴里,再挖出一点什么东西来。 张静一此时心里却在想着的是……此事对于大明到底有何影响。 这议和出来,王文君如何确保朝廷同意? 若是私下媾和,显然是不成的。 等快接近长江口岸的时候,十个锅炉里的第六个锅炉,也已出现了故障。 张静一一脸懵逼,因为船速分明的下降了许多,就这么慢吞吞的,徐徐朝着江口而去。 江口附近的水纹,张静一早已让人调查过,而这蒸汽铁甲舰,其实是可以直接进入内河的。 而且因为是蒸汽动力,所以可以直接逆流而上,并不担心水流带来的影响。 因而,这松江府和南通州两岸的人,便看到了一个极奇怪的庞然大物,出现在江口的位置。 而与此同时,一封封的书信,以及奏报,早已送到了京城。 在北京城里,内阁大学士黄立极已是忧心忡忡起来。 沿江数省不比辽东,那里不但是天下最重要的财源,也是重要的粮食基地。 整个大明的钱粮,都需它们来供应。 因此,这数省出现任何的风吹草动,后果都是难以想象的。 户部那边,就已经开始叫唤了。 往年应该送到的秋粮,却因为漕运不通,无法送到京城。 而京城这里,可是靠着这漕粮来供养京城内外的数十万官吏和将士啊。 兵部那边,各地报来的伤亡也是与日俱增。 当然,这些问题也不尽然都是问题,因为有问题不可怕,解决就好了。 偏偏现在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决。 因而,内阁和六部乱成了一团。 他们以前见过这样的敌人,那就是曾袭扰大明多年的倭寇,可是现在这架势,对方的实力却是倭寇的十倍,甚至是百倍。 面对这样的敌人……就只剩下焦头烂额了。 可就在此时,却有一份奏报送达,一下子,引起了黄立极的警惕。 内阁三学士,黄立极,孙承宗、刘鸿训三人,各自传阅了这份奏报,紧接着,各部的尚书也抵达了。 这份奏报的内容,让人看着先是犯迷糊。 因为……海贼降了…… 降了…… 是的,他们愿意接受大明的招抚,愿意停战了。 分明大明现在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方法,可是对方……竟是直接愿意求和? 显然,这是大家不敢想象的。 可是慢慢的,大家开始琢磨出了味道来。 这哪里是来求和的,这分明是要签城下之盟的。 准许番商登岸,给与他们一些沿岸的土地,请求给予他们的商人以及其他人居住权,希望能让他们自治,也就是番人事务,自行处置。 除此之外,希望朝贡大明,各国带着贡品,来求见皇帝。 再有便是……大明自开海之后,不少宵小之徒下海,严重影响了海中的安全,恳请大明为了防止宵小之徒作乱,继续延续以往的海禁,大明军民,片板不得下海。 这三条,每一条都是冠冕堂皇,可细细去琢磨,就不是那么令人愉快了。 这第一条,不就是想要土地吗?第二条就是借朝贡之机,索要钱财。而这第三条,则要大明自废水师? 黄立极抬头,看了众人一眼,就道:“诸公怎么看?” 孙承宗的唇边扯出一抹冷笑,接着就道:“王文君误国,这奏疏,莫不是想要效仿秦桧吗?” 他一语道破了其中的玄机。 众人面面相觑。 其实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都心如明镜,一下子就知晓了这里头的猫腻。 可问题就在于,知道是一回事,是否戳破又是一回事。 黄立极点点头,却是捋着自己的胡须道:“孙公言辞虽是激烈,却也未必没有道理。” 此时,站在角落里的户部左侍郎周永昌却是开口了。 因为户部尚书抱病在家,故而这次的内阁会议,只能左侍郎代为参加,只见他一脸愁容地道:“只是漕粮再不送到,只怕……今岁官员禄米,还有边镇将士们的粮食,都要揭不开锅了。” 他的话才落下,另一边的吏部尚书李宏便道:“老夫听闻,海贼袭击,不少百姓灭门破家,惨不忍睹,这海贼凶残,比之当初流寇更甚十倍。流寇尚且只袭大户,而这海贼所过之处,烧杀劫掠,鸡犬不留。” 孙承宗冷冷地道:“正是因为鸡犬不留,所以才决不可媾和。” “只是要打下去,该如何克敌制胜?”刘鸿训看向兵部尚书询问。 现在的兵部尚书,乃是王恰,这王洽生得一表人才,甚至亲自撰写过《兵政十疏》,获得满朝赞誉,都说他高瞻远瞩,满腹才学。 可现在,这位满腹才学的新任兵部尚书王洽,却是有点发懵。 实际上,在此之前,兵部对海贼已做过无数的讨论了,几乎一天拿出一个主意,结果却发现,大明海岸线过长,而兵力是有限的,根本不可能做到这千里海岸线处处布防预警。 我防西则敌攻东,我防南则敌攻北,可谓是处处被动。且大军来回调动,已是筋疲力尽,人家坐船而来,几日之间,可行数百里,而陆地上行军,军士们却个个气喘吁吁,没有数十日也调动不来,就算调动到了地方,海贼也早已烧杀之后扬长而去了。 甚至是东林军这样的劲旅,现在也只能将这好钢用在刀刃上,不敢轻易调动,只好让他们在南京、凤阳等地驻扎,就怕一旦调动到其他地方,这些军事和政治重镇有失。 于是王洽苦笑道:“哎……我大明是万万没料到,真正的腹心之患,竟来自汪洋大海,国朝二百五十年,心思都放在了防范北方大漠之敌,如今是……措手不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此时此刻,若要制敌……下官说句不该说的话……至少需要数十年之功,一曰修整军备,与各处重要口岸建立海防。其二曰造船,将这水师的规模,花费三十年时间,大大的提高。其三便是继续扩充似东林军这样的劲旅,倘我大明有三五十万东林军,自可驻扎天下各处,一旦有事,即可予贼迎头痛击。” “三五十年?”李宏皱眉道:“且不说真等到那个时候,大厦都要倾了,就算不算这时间,王公所言的这些策略,又需花费多少钱粮呢?户部不是聚宝盆,不会变出银子来。” 王洽道:“如今乃大变局,岂可还只盯着那区区银子!” 李宏立即不喜地反驳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眼看又要陷入无休止的争吵了。 黄立极微微皱眉,随即就道:“够了,值此危难之际,更该团结一心,何须在此饶舌?” 说罢,他沉声道:“还是需要给王文君修一封书信,让他交个底,这个仗还能不能打,到底还有多少的胜算,哪怕有两三成,我大明也要血战到底不可!” “历朝历代,媾和的教训可是血迹斑斑,我等岂可做此等罪人?倘若当真没有办法,则再作它议吧。” 众人听罢,便都只好纷纷点头。 黄立极其实很清楚,许多人的心里还是希望能够媾和的,有的是因公,有的是因私。 倒是此时,孙承宗忍不住道:“王文君此人,贵为督师,却全无章法,以至海防至这样的地步,他责任也是不小,如今向他询问,只怕他也要撂摊子,这份奏疏,就是奔着议和来的,再问他有什么用?” 孙承宗显然早就不满了,当初他就不支持王文君,认为张静一上任更要稳妥一些。 现在好了,局势糜烂至此,他王文君干系甚大,若不是害怕临阵换将,引来更多的麻烦,让海贼有机可乘,只怕早就勒令王文君回京戴罪了。 孙承宗旧事重提。 却立即引起了不少人的反感,要知道,大家当初让王文君去,本质上就是害怕勋臣来节制六省。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以文制武,乃是根本,一旦破坏了这个规定,那么就真触犯到底线了。 只是许多人默不作声,心里虽不悦,却不便说。 倒是那王洽义正言辞地道:“可是张都督也是辽东总兵官,他二人一文一武,都负责海防事宜,可现在看来,王文君徒劳无功,难道张都督又献策了吗?迄今为止,他去了哪里……还没有给一个交代呢!” “孙公……兵家的事,下官不甚懂,可这海防是大家的事,不是一个王文君,也不是一个张静一便可制敌的,如今大家都无功,何以王文君戴罪,张都督就无罪呢?” 孙承宗只是冷哼,却什么也没再说。 当日,一份内阁的条子火速加急地送至镇江。 镇江这边,等待已久的王文君得了条子,顿时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显然,现在朝中开始发生争议了,对于是战是和,产生了争执,现在……终于轮到他出马了。 却在此时,有人跌跌撞撞地进来汇报:“王公,王公,不好了,不好了。” 第七百四十一章 登陆 王文君一听到不好二字,顿时头痛。 见了前来报讯的文吏,忍不住皱眉,瞪着这文吏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文吏哭丧着脸:“江口那里,发现一艘巨船,此巨船甚大,还冒乌烟,轰隆隆的,声响甚大,沿岸百姓,个个吓得面如土色,逃亡者不计其数。” 巨船。 王文君脸色惨然,心里所想的是,莫不是……海贼又来了? 不是说好了,绝不进入江口的吗? 顺着江口,一路逆流而上,目的地可是可以直接进入镇江的。 王文君忍不住急切地道:“莫不是那该死的海贼不讲信用?来人,去将邓先生给我请来。” 很快,那邓演之火速的来了。 询问了一番。 邓演之倒是沉吟了很久。 突然来的巨船,十之八九,就是海贼的人。 那么此时为何有此举动呢? 邓演之随即道:“王公,依学生之见,这是海贼们失去了耐心,是故意要给王公一些压力。” 王文君听罢,脸色阴沉了下来,随即道:“条件已经谈妥,竟还如此咄咄逼人,这是背信弃义。难道他不知道,这么大的事,要运筹帷幄,却需时日的吗?没有朝廷的旨意,如何能轻动?” 邓演之道:“海贼本就不讲道理的,只是王公……朝廷那边……” “朝廷那边,争议不决。”王文君懊恼地道:“现在正在询问老夫在这镇江的实情,询问老夫有多少胜算,现在最了解海贼情况的,就是老夫,只要老夫这边咬死了海贼猖獗,实难克制,陛下和朝廷或可同意此次和议。只是这佛郎机人,未免也过于心急了。” “既如此,那么王公应该立即促成此事,只要事成……”邓演之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那边已经拉了学生去说了,说是到时,自然还有好处。” 王文君听罢,不露声色。 好处肯定是得给他的。 让他办事,岂能没有好处呢,这是该得的。 不过他还是得表现出淡定的样子,不为这些财帛动心。 什么叫高士,什么叫优雅。 你见了好处便眼睛放光,赶紧将好处搂在怀里,这便叫做粗俗,是粗人,是卑劣。 而你见了好处,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淡漠神态,依旧不动如山,不但要人家将好处巴巴的送到你的面前,你还要一脸嫌弃的样子,这才叫优雅,叫士人风范。 于是王文君的神色渐渐变得镇定,道:“老夫正有此意,这便修书朝廷,具言相告这沿岸数省的情势,老夫令你将各省的奏告都整理好了吗?” “整理好了。”邓演之道:“学生得了王公的命令,不敢懈怠,将所有的奏报都整理成册,主要是各地告急的奏报居多,大多是说海贼厉害,朝廷根本无法防守,处处受制……” 王文君点点头:“有这些够了,老夫再上奏一封,火速送去京城。” 说罢,让人取来笔墨纸砚,只沉吟片刻,随即挥毫泼墨。 他当初乃是翰林,此后又为都察院的御史,接着又升任右都御史,文采自是斐然,而且深谙如何用笔杆子鼓动人心,只须臾功夫,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便写了出来。 他先给邓演之看,邓演之看过之后,赞不绝口:“王公的笔墨,实是了不起,且这一席话,也是警世之言,王公拳拳爱民、护民的苦心,便都跃然于纸上了,倘若百姓们知道王公的苦心,只怕要肝脑涂地了。” 王文君泰然道:“这奏疏,也不是写给百姓看的,而是要让人知道,这沿岸数省的局势已经糟糕到了什么局面,若是再战下去,只怕亡国之祸,就在眼前,海贼凶残,这沿岸数省本是富庶之地,若再不停战,再不议和,便是赤地千里,生灵涂炭,好了,休要多言,立即发出奏报吧。老夫……” 他顿了顿,又道:“那个什么伯爵,就是海贼的首领,还在城中安置吧?” “是的,这些日子,他倒显得轻松,每日都在城中游玩。” “哼。”王文君冷哼一声,有些不悦,自己焦灼的要死,对方倒是一点也不避讳。 要知道,本来这个人身份就敏感,却还在镇江城中闲逛,一切惬意自在的样子。 想了想,王文君道:“天黑之后,请他来此,有些事,还需要再议一议,我猜测这份奏疏送上去之后,朝廷多半要准许议和了,到时少不得要将这什么豪斯的,送去京城,有些事通通气才好,免得到时候对不上号。” 邓演之听罢,忙点头:“学生送出了奏疏,这便去办。” …… 巨船一路顺江而上。 张静一自己都不知道,这巨船出现在江中的时候,其实早已引发了两岸的恐慌。不少的军民百姓,以为海贼竟入了江,想到谣传的各种海贼凶残之举,竟是吓得不少人逃亡。 当然,逃亡的主要是富户,他们携家带口,命人将财产押上车马,只希望奔着南京方向去。 当日,舰船终于在镇江西津渡停泊下。 这里是镇江城西云台山麓,距离镇江城并不远,此地距离镇江,不过七八里的距离。 大船不能靠岸,只能停泊在江心的位置。 于是,许多人纷纷放下了登陆的小舟。 先是一队人马登岸,此后才有人扈从着张静一登岸了西津渡。 这西津渡里,原先很热闹,如今人却稀疏了不少,原来是许多人逃了。 因为这里是要害之地,本是一个千户带着数百人在此镇守。 这千户见突然来了大船,以为是海贼,他是知道海贼凶残的,无数人因被海贼袭击而殉国,这个时候,他早已吓得脸色惨然,以为这个时候,自己的死期要到了。 却还是硬着头皮,领着一队亲卫和人马,将人集结好,摆开了阵势。 一面让人去报信求救,一面却只好叫大家别怕,挡住了海贼,就有婆娘,少不得赏赐钱粮之类的话。 可等到有人率先过来,单骑进入了他们的军镇。 对面的人,穿着锦衣鱼服,一个腰牌在他面前一晃:“辽东郡王、左都督、辽东总兵官至,尔等还不速速迎接。” 这千户先是不信,可见对方正眼都不看自己的样子,却一下子信了。 对,就是这个味,锦衣卫都是这样的,这等神态,其他人学不来。 于是,差点要喜极而泣了,连忙激动地道:“是,是,卑下这便去迎接。” 匆匆骑马,至渡口的栈桥,果然这个时候,张静一披着一件大衣,在众人的扈从之下徐徐登陆。 这千户便连忙上前,道:“卑下见过都督。” 张静一看了他一眼,便道:“怎么,我瞧你还想对我们发炮。” 千户整个人吓了一跳,连忙道:“不敢,只是……只是……天色昏暗,敌我不明,事先又没有人知会……” 张静一倒没有发怒,而是点点头:“这不是你的错,我只问你,现在海贼的情势如何?” 知道面前的不是敌人,这千户此时心情完全松弛了下来。 起初他是觉得自己非要交代在此了,现在有一种劫后重生的喜悦,对于张静一的问题,他倒是认真地回答:“海贼猖獗,四处劫掠,镇江这边还算太平,不过……也是谣言四起。” “那王文君呢,王文君做了什么?” “王公……王公他……”对于这个问题,这千户显然有点迟疑。 “朝廷要这样的督师有什么用。” “这……”千户懵了。 他心里大抵是冒出各种疑问:“我该咋办?” “文武失和了啊,我要不要说点啥?” “说了会不会得罪人,无论是都督还是王公,哪一个都能捏死我,心好慌。” 张静一见他语塞。 却是一笑,凝视着他道:“怎么,不说话了?” 千户定定地看着张静一一会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终究咬咬牙道:“回都督的话,督师衙门来的公文,错漏百出,完全没有应对之法,却多是一些虚与委蛇的文章,卑下说实话……就说西津渡,又让卑下练兵,可人招募了来,钱粮不但拖欠,还克扣。武器说要分发,却还要收咱们官兵的兵器钱,说是大家不凑钱,就不发……” 张静一心里有数了,而后道:“原来是这样,这就难怪了,我问你,王文君这样的人,你服气他吗?” “服……也不服。”千户小心翼翼地回答。 张静一却是很耐心地道:“这话怎么讲?” “我服他钦差和督师的身份,可不服他在此无所作为……” “哈哈………”张静一大笑起来,居然觉得这千户挺有意思,便微笑道:“若是总兵官和督师失和,你会怎么干?” 千户陡然心里发寒。 他好像意识到,这是一个送命题啊! 大抵是你老母和婆娘一起掉到水里的感觉。 这千户倒是很认真地想了想,抬头看见江心的巨船,又见张静一这轻松却又好像笃定的样子。 目光逐渐的明确起来,最后咬咬牙道:“卑下听都督的。” 第七百四十二章 入城 这千户并不傻。 他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氛。 文武失和,对于下头人而言,最是苦不堪言的。 各地的总督、巡抚和总兵官之间,难免会有各种矛盾。 当然,往往很多时候,都是总督和巡抚找总兵官的麻烦,谁让你是武夫呢? 而下头人也不傻,当然是毫不犹豫地站在总督、巡抚的身边,因为人家是文臣,人家有人脉,朝中有人帮忙说得上话,可谓是上达天听,掌握着武人们的生死。 要知道,大明历史上,可是有文臣直接斩总兵官的先例的。 可这千户很快就察觉到,左都督的这一番话,似乎预示着什么,总感觉山雨欲来啊! 根据他多年摸鱼的经验来看,一旦暴风雨要来了,就没有转圜余地了,想要浑水摸鱼,亦或者两头讨好,这恰是找死。 虽说总兵官在督师面前,只算是下属,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总兵官的一边。 其实也没啥太多的分析,就是凭着感觉走。 这千户的一番话,似乎让张静一还算是满意,他看一眼这千户,神色似乎随和了许多,微笑着道:“你叫什么?” 千户连忙恭谨地道:“卑下陈克。” 张静一颔首:“陈克,你做向导,星夜入城。” 陈克哪里敢怠慢,于是忙道:“是。” 浩浩荡荡的人,随即出发,陈克又寻了不少军马来,领着一队骑兵先行。 张静一看着那陈克的背影,则是若有所思。 其实这边张静一刚刚登陆,便早有本地百户所的百户,收到了飞鸽传书,暗中在此恭候了。 这百户一丁点也不起眼,也没有穿着鱼服,只是穿着一身布衣,他相貌也普通,扎在人堆里,可谓是丝毫不起眼。 一见到巨舰抵达,他便一直悄然无声地在岸上候命,也没有立即去拜见张静一,而是先去见了刘文秀,此后刘文秀领着他到了张静一的面前。 见张静一定定地看着那陈克离去,这百户躬身道:“见过都督。” 张静一这时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陈克此人,如何?” 这百户则是看了一眼陈克的背影,很是直接地道:“是个老实人,平日里上头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在这西津渡,还算人缘好,平日里也不干掠民的事,不过若是有人给他送礼,他也乐于收。只是正因为平庸,所以镇江那边,也没人关注他,和镇江那边的人,纠葛不深。对了,他的父亲,当初和戚将军抗过倭,因为军功,才世袭了千户官,因而才世代从军。” 张静一点点头,似有感慨地:“这天下最多的就是这样的人吧,没有什么太坏的心思,却也绝对称不上什么好人,人能这般活着,虽是庸庸碌碌,却也称得上是美事。” 说罢,张静一叹了口气,其实他何尝不想躺平呢?结果发现…… 如今自己,已承载了太多人的期望和身家性命了,欲躺平而不可得,反而有些羡慕陈克这般的人了。 随即,张静一收起了心里的惆帐,又笑了笑道:“底细已经摸清楚了吧?” “镇江这边的情况,卑下早已摸清楚了,督师行辕那边,也已让人随时盯梢,谁是他的心腹,谁与他疏远,也都有数了,除此之外……他的家乡,也已飞书,让那边的同袍布置了人手,只是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不敢过于明目张胆。”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簿子。 张静一却是摆摆手道:“我就不看了,你收好吧,入了城,听我号令便是。” 张静一旋即目光一转,对刘文秀道:“你们也骑马先行一步吧,要快,暗中控制住情势。” 刘文秀抱拳:“谨遵恩师之命。” ………… 此时明月高悬,繁星满天,夜里略有一些冷,豪斯被邀去了行在。 还是和从前一般,都是密不透风的马车里头,悄然地到行在的后院。 这些日子,他在镇江待着,每日出没,其实并非是如王文君所说的整日闲逛,而是在通过镇江,来观察整个大明的情况。 而豪斯的心里,依旧还是对这里感到震撼的。 要知道,其实早在几十年前,就有传教士抵达过大明内陆,并且记录了大明的情况。 起初,豪斯是不相信这个东方王朝是如传教士所记载一般的。 可现在亲眼见证,他终于相信了。 如那传教士所记录的一般:“这个国家的男女都有很好的体质,匀称而且是漂亮的人,略高;他们大都脸宽,小眼睛,扁鼻子,胡子稀少,但也有人有大眼睛和大胡子的,脸孔很均匀。” “他们第一是极其清洁,不仅在他们的屋内,也在街上。他们通常在街上设有三四处必需的或公共的休歇处,布置很好,因此忙于公务的人不会把街道弄脏,并且从那里得到供给,类似的法子通行全国所有的道路。有些城市的街道可通航,如同意大利的威尼斯。” “全国的大道是已知修筑的最好和最佳的,它们十分平坦,哪怕在山上,并且是靠劳力和锄头开出来的,用砖头和石块维护。……有很多大桥,建造奇特,特别是建在又宽又深的河上。在福州城,正对着国王大税收馆的馆宅,有一座塔,根据那些看见的人的肯定,超过了罗马任何建筑,他树立在40个柱子上,每根柱就是一方石头,又大又高。” 这些记录,也通过了豪斯自己的亲眼所见,内心为之震撼。 相比于这时代的欧洲,大明尤其是京师以及江南,几乎是人间天堂,没有污浊不堪,人们爱好洁净,普遍富庶,人们彬彬有礼,建筑设施,尤其是民生的建筑工程极多。 哪怕是一个不起眼的镇江,人口的规模,以及商铺琳琅满目的经济繁华,也超过了整个欧洲几乎所有的城市。 豪斯无法想象,自己若是去了京城或者是南京,亦或者其他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 当然,他敏锐地察觉到,恰恰是因为这种较为舒适的环境,再加上承平日久,这东方王朝虽有一整套完备的军事架构,可实际上……却很有几分文恬武嬉的意味,而且他们并不擅长应对海上来的敌人。 豪斯虽享受着这里舒适的生活状态,可此时他的内心,未必是仰慕,而是一种妒忌,甚至是一种勃勃的野心。 他认为自己是来对了,这里果然有数不清的财富,只要这一次能够议和成功,得到大量的赔偿,并且得到大量贸易口岸,在海军方面,确保能够压倒性的在这东方王朝之上,那么这富庶之地,就成了他们待宰的羔羊,可以予取予求。 有了这个心思,豪斯的表面不露声色,他甚至有些急躁。 这一次再见到王文君,这王文君与他相互见礼。 豪斯甚至也学了大明的模样,抱了个拳。 不过,这只是姿态,豪斯是欧洲人,欧洲经历了数百年的混战,战争从来没有休止过,对于每日生活在战争中的人而言,是从不相信所谓这些的,所谓的礼节,不过是求取利益的手段而已。 豪斯率先开门见山,通过通事道:“和约的事,已经过去了半个月,难道还没有结果吗?如果这样下去,我只好离开了,我不能耽误下去。” 王文君连忙道:“很快就有眉目,不出意料,十日之内,必有结果。” 这一番话出来,豪斯心里已是狂喜,只是他面上还是要摆出一副似乎有些不情愿的样子,口里不甚耐烦地道:“还要等十天?我的时间是有限的,我们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如果再没有结果……” 王文君深吸一口气,依旧和颜悦色:“老夫乃督师,绝不会欺瞒你,好事多磨,只是……若是真有眉目的时候,只怕阁下要去京城一趟了。到了京城之后,拜见我皇,知道该怎么说吗?” 豪斯道:“自然知道。” 王文君似乎觉得这人不懂,于是很耐心地道:“态度一定要谦卑,说话一定要显出诚惶诚恐的样子,陛下和朝廷,要的是一个台阶,若是台阶给足了,那么自然什么都会给予便利。可若是令人下不来台,那么老夫也无能为力了。” 豪斯心里想笑,眼前这个大明极高的大臣,现在却和他合谋一起,打算着如何蒙骗自家的皇帝呢! 豪斯道:“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事项?” 王文君沉吟片刻,道:“去了京城要谦卑,可是也不能一味如此,而是需要摆出你们的本事来,要让陛下知道,你们如何兵强马壮,若是能再透露出,现在你们之中,有人已打算直接截断运河,以及……占据黄河的位置,打算开掘河水……那么就更事半功倍了。” 豪斯听得认真,心头一一记下了,倒是真挚地道:“您的提议对我非常有帮助。” 王文君淡淡道:“老夫这样做,自然不是为了你,还不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两国休兵,彼此和睦。” 第七百四十三章 正锋相对 豪斯对于刘文君自我标榜的话没有什么兴趣。 他有兴趣的是刘文君这边有了眉目。 那么,自己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 随即,他笑了笑:“关于几处定居点,我已想好了,因为参战国诸国,要做到公平,所以我们索求的,乃是八处定居点……” “这是小事。”刘文君一副没兴趣的样子。 不过是定居点而已,能有多大的地方,不过是八个澳门……他现在想的,只是赶紧息事宁人,而后将人送去京城,等朝廷和这个人谈具体的事宜。 豪斯似乎已看穿了刘文君的弱点,害怕担事,高高在上,不愿意去过问细节问题,却殊不知,每一个细节里头,都关系着无数的利益,可显然对方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或者是压根不愿去想,听说这个人……最喜的读诗书,也最喜讲什么君臣仁义大义,这就好像欧洲的诗人们一样,张口便是:“啊……蓝天,啊……大海……” 其他的,刘文君只要想想都会头痛。 可偏偏,这样的诗人,居然位高权重,实是匪夷所思,虽然此时欧洲也没好到哪里去,许多领会和贵族,甚至大字不识,也有自称绅士之人,也是眼高手低,可至少见到了利益和好处,大家还是晓得恶狗扑食的。 刘文君又道:“不过………这议和之事,朝廷好办,老夫所担心的……乃是辽东总兵官,我大明的郡王张静一。” 豪斯不禁道:“您担心他什么?” 刘文君道:“此人从不顾念天下百姓,百姓平安和福祉,他也从不放心上,他满心只是好大喜功,为了逢迎天子,尽显谄媚,因而……不顾百姓疾苦,只晓得耀武扬威,怂恿陛下效仿汉武之事。” “汉武是什么?” “是从前的一个皇帝,穷兵黩武,民脂民膏为所浪费者,盖不知凡几。” 豪斯:“……” 见豪斯不理解,刘文君道:“那武皇帝登基,成日所念的不过是征伐之事,天下人人为兵,聚天下钱财,蓄养战马,四处出击,从不体恤民间疾苦,所求的,不过是大宛的战马,南越的玉石罢了。” 豪斯突然感觉,刘文君是在骂自己。 当然,他也只是置之一笑,毕竟……这事和自己没有关系。于是他道:“即便是这样的人,拿不出对付舰队的办法,又有何用,养多少匹战马,人人都为兵,不能在海洋上战胜我们,那么一切都是枉然。” 刘文君心里松了口气,他起初还觉得张静一会坏事,可细细一想,豪斯说的对,那辽东总兵官,不也是徒劳无功,他若是反对议和,有本事,教他的东林军,去杀海贼去。 刘文君道:“此人也负责海防,为总兵官,乃老夫部属,可迄今为止,不曾奏言一字半句海防之法,尸位素餐,可见一斑。此等人……若是叫嚣什么,老夫倒也想看他有什么颜面空口白话。”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道:“刘公,刘公……” 急切的走进来的,乃是邓演之。 邓演之也是刚刚被人偷偷拉了去,显然是有什么消息送到了行辕,他这个幕友前去处理。 可看过了奏报之后,邓演之却是急切的走了进来。 这一下子,却将堂中的气氛破坏了。 王文君露出不喜,可一看是邓演之,知道邓演之是个很本份的人,若不是急事,绝不会这般浪费,只是这豪斯在,又觉得不方便说话,正想先送走豪斯,再与邓演之议事,谁晓得邓演之却是急切的道:“方才送来的奏报,西津渡的守将陈克似是反了,突然调动了本部人马,朝着镇江杀来,现在天黑,城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晓得,镇江城外出现了人,还听说,锦衣卫那边……也有异动。” 王文君一听,顿时皱眉,他显出愤怒的样子:“陈克是谁?” 邓演之也是一脸懵逼。 其实陈克这样的千户,别看只是一个中层的武官,可毕竟他守的乃是西津渡这样的门户之地,这么一个关键和重要的武职,王文君居然对此一无所知。 其实邓演之也不知道。 他们一个是文臣,一个是高级的文吏,是不会将寻常的丘八放在眼里的,连来路都懒得去了解,说穿了,无论是谁,哪怕是总兵官,那也只是给他们干活的人。 “大抵是谋反,还是什么情状?” “这……调动了兵马,不就是谋反吗?只是此事透着诡异。”邓演之压低了声音:“听闻……锦衣卫的百户……一早就出了城,往西津渡去了。” 区区一个千户,王文君可以不在乎,可是锦衣卫的人,他不得不在乎,于是他背着手,来回踱步:“这些緹骑,越发的不像话了,区区一个百户,迄今为止,都不曾来拜见老夫,且还行踪诡秘,实是可疑,不如这样……你亲自带着人,别怕……调城中军马出去,让那千户来拜你,若是不拜,则立即拿我的牌票,就地格杀,遣散他的本部人马。若是他乖乖俯首帖耳,别有什么情状,那就先解了他的甲,押至老夫这儿来,再做定夺。” 这确实是最好的方法,区区一个千户,带着数百人来,这事太诡谲。 问题现在天黑,很难有效沟通,所以必须得了解情况。 可若是轻易去了解情况,又怕出事,那么就得带兵了。 三千兵马,足以护着周全了。 而让邓演之去,那也合理,毕竟别人王文君不放心,邓演之乃是心腹之人。 邓演之道:“是。” 说罢,王文君气度非凡的取了牌票,交给邓演之。 却看到一旁一头雾水的豪斯人等,却大气的笑了笑:“出了一些小事,不过你们放心,小事而已,不值一提。豪斯阁下,现在习惯了喝茶吗?” “慢慢习惯了一些。” “那么不妨,就在此喝一口好茶再走吧。”王文君微笑。 豪斯倒也乐意,他知道,王文君或还有什么话要说。 却说邓演之,火速拿着牌票,调集了一队人马保护,随即让人开了城门,又嘱咐这城门守备,待自己出城之后,紧闭大门,任何人不得出入,随即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出了城去,才走几里,前头的斥候便火速的回来,道:“前头有人说,是辽东总兵官到了。” “是那张静一?那张静一所署的,难道不是辽东海防吗?怎的突然来此。”邓演之皱眉。 随行来的游击将军张康道:“既是总兵官到了,何不出迎拜见。” 邓演之听罢冷笑:“我等奉的乃是督师票牌,是总兵官大还是督师大。” 其实这个时候,邓演之已察觉到不对劲了,这个时候张静一出现,而现在镇江这边,议和已到了关键时刻,那家伙,可别坏事的好。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先来一个下马威,反正在这里,督师才是真正的一言九鼎,什么总兵官,不还要受节制,再者说了,这里是镇江,不是辽东,轮不到有人说三道四。 那游击将军听罢,于是唯唯诺诺,倒也不好说什么了。 邓演之便道:“就地扎营,先等那千户来见。” 果然用不了多久,黑夜之中,数十骑星夜入营。 为首的自是陈克。 陈克匆匆来见邓演之,邓演之却是看都不看陈克一眼,道:“你私自调动人马,可还知罪吗?” “卑下为辽东总兵官先遣,护送……” 邓演之大怒:“岂有此理,不要拿总兵官来当挡箭牌,你是归督师节制,不得督师之命,擅自调动,便可形同谋逆,这些规矩,你不会懂吗?” 陈克方才路上,还在想着,自己肯定是站在张都督那边的,也未必是张都督更厉害,而是因为他天然的亲近这勋臣出身的辽东总兵官。 可现在看邓演之,却是心虚了。 虽然邓演之不是督师,只是一个区区幕友,可这幕友的身份,其实是很厉害的,至少他一个千户,在人家面前,人家可能平日里看也不多看自己一眼。 又见对方直接搬出了国法,顿时心虚了:“是,是,虽是事出有因。” “国法无情,何来的事出有因,你是朝廷命官,岂敢如此,今日若是不整肃你这般的丘八,岂不是这沿岸六省兵马,都要作乱了不成,来,将他绑起来,先鞭打三十,再送来回话,他的随从,统统都绑了,也都狠狠打二十鞭子。” 说罢,邓演之将牌票一扬:“再有这样的人,更不能轻饶。” 一干人便被拉下去,陈克还想解释,却很快被按的结结实实,此时只剩下哑口无言了。 收拾了这些,邓演之方才慢慢的镇定下来。 打邓演之是下马威,而这棘手的辽东总兵官,总还要打交道,于是又道:“总兵官大驾光临,事先也无征兆,这虽是他们无礼,可我等奉督师之命公干,却不可失了礼数,派人去看看,总兵官大驾到了何处,等他到了,我自去拜见。” 第七百四十四章 金刚怒目 邓演之随即便稍稍定了神。 他心里大抵已明白,其实这个时候,在如此节骨眼上,张静一的到来是来者不善。 此人向来不守规矩,行事乖张,而且又得圣宠。 这样的宠臣,其实是最难对付的。 好在王公乃是督师,毕竟比他高了一截,而且到了地方上,终是以文制武,所以……就算人来了,应该还能将事态压住。 所以他又吩咐人道:“速速去城中,禀明王公,要快,让王公早做准备。” 那人便作揖:“是。” 于是匆匆而去。 邓演之而后,连忙假装是披星戴月的样子,让人随他行动,他又暗中布置一番,果然走了数里地,便见前头灯火通明。 却是无数人流,举着火把来了。 邓演之整了整衣冠,露出了笑容,当下前去禀告,不久之后,这邓演之便带着随行的游击将军,以及兵丁若干,至张静一的面前。 邓演之先作揖行礼:“右都御史、六省督师幕下邓演之,见过张都督,张都督一路辛苦,未能远迎,实是万死之罪。” 张静一瞥他一眼,笑着道:“邓演之?没听说过你。” 果然是来者不善。 邓演之心里吸了口气。 却依旧还是从容的样子:“学生不才,蒙督师厚爱,委以重任,只是学生并非科举出身,身上并无一官半职,都督乃是贵人,不曾听闻,也是理所当然。” 张静一便道:“你是布衣?” “是,学生乃是布衣。”一谈及这个,邓演之心里颇为暗淡。 他是秀才。 虽然也很有文名,否则那王文君又如何让自己做入幕之宾。 可是科举屡试不第,以至到现在,也没有牟取到官职,这是他一辈子遗憾的事。 即便他再如何被王文君看重,在钦差行辕里,多少人要仰仗着自己,可这一层身份,没有就是没有,难免抱憾终身。 张静一点头:“我那先锋千户陈克何在。” 张静一四顾左右。 邓演之定定神,从容的道:“千户陈克,擅离职守,已被拿了。” 张静一居然也不气恼,似乎早就智珠在握的样子,竟在这个时候一笑:“擅离职守?这是何故?” “擅离职守便是擅离职守,没有任何的缘故,也请都督明鉴。”邓演之的态度很坚决。 他很清楚,眼前这个人不是省油的灯。 之所以收拾陈克,其实就是有给下马威的意思。 毕竟接下里的时日,对督师至关重要,只有压住张静一,王公那边才能顺利,走完最后这一里。 所以邓演之是不得已而为之,话里话外,绵里藏针。 张静一道:“他奉的乃是我的命令。” “可是西津渡,乃督师所辖,而非辽东总兵官,未得督师之命,便是擅离职守。自然,事情有轻重之分,正因为是都督之命,所以学生才只是以擅离职守治罪,如若不然,军马轻易出营调动,说他是谋反,也未尝不可!” 张静一道:“所以督师说什么便是什么?” “是。”邓演之道:“督师奉旨治六省,掌六省军政,一切关防以及兵将调遣,尽归督师,这是朝廷法度,非天子亲临,任谁都不可作梗,都督也是朝廷命官,理应知道这些规矩。” 张静一大笑道:“有道理,看来你很懂律令。” “不敢,学生忝为王公幕友……” “什么幕友,只是一个白身罢了,一个白丁,竟敢僭越,责打命官,陈克乃是千户,你是什么东西!”张静一突然脸色狰狞,目中犹他有锋芒隐现。 邓演之听罢,立即解释:“学生有王公牌票……” 张静一道:“我不认牌票,你以民欺官,已是大罪,即便是天子,也不会随意任用非正途科举仕途之人为官,为的就是遵守祖制,免得有人坏了规矩,所以我张静一勋臣出身,却不能做督师就是这样的道理。可是……什么时候,一个督师,拿着一个牌票,就可以让一个草民当做尚方宝剑,随意处置官员了?天子尚不敢做的事,王督师也敢做吗?” 邓演之一听,立即觉得不对劲:“王公公务繁忙……是以……” “他公务繁忙,分身乏术,自然会有好他的属官和佐官代劳,你不是正牌子的官员,也敢代劳?” 邓演之:“……” 张静一厉声道:“此人犯官,已是罪无可赦,来人……给我拿下,狠狠的打!” 一声号令,早已一队锦衣卫跃跃欲试,便要冲上前来。 邓演之大惊,口里还想说着什么。 随即,他忙看向一旁的游击将军。 这游击将军,也算是督师的腹心之人,平日里没少巴结自己。 何况,他还带来了三千个兵,若是他肯说一句话,说不定这张静一碍于事态闹大…… 这游击将军也慌了。 张静一似乎也体会到了邓演之眼神中的想法,笑着道:“怎么,你还指望他为你做主。” 张静一不屑的指着这游击将军。 而这游击将军脸已沉了下去。 “游击将军张虎,是我大明的命官,不是他王文君的私奴,就算他自己不要命,可他家里三十九口人,也不要命吗?你去问问他,他敢不敢跟你一般造次?” 这游击将军正是张虎。 张虎本是犹豫,此时听到张静一的话,顿时心生恐惧,竟是两股战战起来。 其实他当然不敢造次,只是想为邓演之说一句话罢了,可此时,这样的心思,却转瞬之间,抛了个九霄云外,突的一下子拜倒在地,道:“卑下是命官,岂敢造次,卑下只听上官之命,绝不受白丁指使。” 此言一出。 邓演之心沉了下去。 他无法理解,为何局势转变如此之快! 张静一道:“此举不啻是谋逆,号称拿捏什么牌票,也敢如此胆大妄为,给我狠狠的打,来人,速派緹骑,前往这邓演之家中,搜抄他的宅邸,此人恶贯满盈,全家统统下了诏狱一一治罪,只是这人,别轻易打死了,还有用处。” 用处二字,反而让人心底生出寒意。 邓演之还想要张口,便有一个校尉,一个耳光打下来。 这邓演之骤然眼冒金星,顿时口里喷出一口血来,一颗牙也随之蹦出来。 邓演之含糊不清道:“都督何不去拜见督师……再定夺此事……” 张静一道:“我正要寻他。” 却看也不看邓演之,却是目光凝视着游击将军张虎:“我姓张,碰巧你也姓张,今日我要入城,你怎么说?” 张虎早已乱了手脚,其实素来知道张静一是个狠人。 其实这也托了那些读书人的福,这些年来,那些读书人,没少四处宣扬张静一如何穷凶极恶。 因而,在张虎这样的人心目之中,眼前此人,是真正说杀全家就杀全家的角色。 只稍稍的犹豫,电光火石之后,张虎道:“愿从都督调遣。” 张静一道:“教人开城门,我要入城。” “敢不从命。”这张虎连忙应下。 于是,这张虎心急火燎,带着一队人马,火速至城门,先教人开门。 守备这边见是张虎回来了,城门一开,张虎便亲自握着刀,冲进门洞,大喝一声:“退开,这里现在本将接手,守卒统统退百丈,来,迎都督入城。” “迎都督入城!” 城中此起彼伏的声音。 黑暗中,却突然也来了一队团领鱼服之人,他们悄无声息的靠着城门,有人拦截,随即便有人取出了腰牌,却都是本地锦衣卫的人早早在附近候着了,一旦有其他的情况,他们便决心自里头开门。 哒哒哒………… 哒哒哒…… 大量的人马在这城门洞中来回的穿梭。 紧接着,便有许多的文武以及锦衣校尉一个个束手的站在门洞两侧。 没有人再发出声音了,只有战马的嘶鸣以及人粗重的喘息。 几炷香之后,张静一当先打马入城。 一旁众人高呼:“卑下见过都督。” 张静一当先,后头是无数的人流。 可怜那邓演之,先是几个大耳刮子,却也没有再有人打他,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邓演之几乎是被人拎着拖行进城,他早已慌了,想到自己老家那边,只怕已有緹骑出动,家人不保。 又想这些人凶神恶煞,连自己这督师幕友,竟也如待宰肥猪一般,他心里莫名有了几分恐惧。 此时他才意识到,所谓督师的权威,只在转瞬之间,便已是土崩瓦解,紧接着………即荡然无存。 这一路拖行,他的衣衫已是磨烂了,浑身多处擦伤,血迹斑斑,却见前头。 张静一已是跃马穿过了门洞。 不久之后,又有一队举着火把的人来,原来是这夜里执行宵禁的人马,乃镇江府治下的三班值夜差役。 他们见这里的情势不对,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只是人还未靠近,前头早有为张静一开路的镇江官兵。 其中一人,直接迎面上去,带队的都头刚要开口询问。 却见一个耳光直接扑来,与此同时,有人呼道:“让道,跪下,不要碍事!” ………… 同学们新年快乐,爱你们。 第七百四十五章 杀疯了 那都头先被打懵了。 昏暗之下,便见前头无数的火把汇聚成了长龙,在这焰火之下,人影幢幢,却见有人前呼后拥而来。 这都头心里骇然,此时再不敢多言生事了,立即捂着自己的腮帮子,默默地退到了角落。 偶有一些人,察觉不对,如这都头这般莽撞过来,见这架势,此时也纷纷顺从。 “左都督来了。” “听闻拿住了邓先生……” 大家一听,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 邓先生是什么人? 那可是督师的心腹啊。 说难听一些,在这镇江,别看邓先生无品无级,可实际上,谁不要高看这邓演之一眼?无他,只是因为邓演之说的话,督师肯听。 在人们心目中,邓先生就是督师的化身,无论是走门路的,还是孝敬的,谁不要先给邓先生来一份? 如今直接拿下,听闻緹骑已去邓先生的家人搜抄要拿其家人,大家的心里,除了骇然于邓先生未来的悲惨结局。 更骇然的却是左都督此番的举动到底昭示着什么。 这不是故意打督师的脸吗? 自不必说的是,这可能就是即将文武失和的戏码了。 文武失和,在大明乃是常有的事。 地方上的军将目无一切,或者是文臣挟钦差之威颐指气使,难免闹出纠纷,而一旦失和,势必要闹出事来的。 当然,也有一些王文君的心腹,听闻到了消息,哪里还敢怠慢?便忙心急火燎地跑去行辕报讯。 不多时,这行辕的外头,却也是门庭若市,许多文官武将,将这里塞满了。 王文君本是和那豪斯正在深谈,二人敲定了议和的主要方向之后,细节方面,其实也就更顺畅了。 此后的话题,大抵都是什么彼此共存共处之类的友好问候罢了。 豪斯心情愉快,免不得喝几口茶水,此时他渐渐地习惯了这茶水的味道,虽然还是觉得滋味不怎么样,却也不至于直接喷吐出来。 结果,王文君得到的第一份奏报,就是邓演之在收拾了千户陈克之后,命人送来的。 辽东总兵官来了。 而那陈克却是奉了左都督之命,来充作先锋带路的。 得了此消息,王文君依旧还是气定神闲! 因为对他而言,这显然并不算什么。 来了也就来了。 至于坏了规矩,随意调动西津渡的官兵,邓演之也已处置了,不就是收拾一个小小的千户吗?看在张都督的面上,抽他几十鞭子,权当是给他长长记性了。 于是王文君继续淡定地喝着茶,与这豪斯闲聊。 可到了后来,一个又一个消息传来。 王文君才终于坐不住了。 邓演之居然被拿了。 如此一来,事态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子,此时让豪斯立即回去,显然是不妥的,外面很混乱。 于是王文君当着豪斯的面,依旧是从容的样子,只是道:“阁下在此闲坐,老夫有些事要料理。” 随即,抬步便出了后堂,往行辕的前堂去。 到了前堂,心腹的文武们早已到了。 众人都绷着脸,显得有些慌张。 邓演之都敢拿,那左都督吃了豹子胆了。 王文君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他感觉到了羞辱。 不,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国朝两百五十年,文物失和的事屡有发生,却何曾听说过,这武臣还能压文臣一头的? 在地方上,能和文臣平分秋色的,可能是本地的镇守太监,可若是身为文臣的,却连区区一个武臣都驾驭不住,那就真的是要笑掉所有人的大牙了。 王文君此时自是要显得淡定的样子,看着眼前这慌乱的文官武将,微微一笑道:“辽东总兵官来此,事先为何不曾知会?” 这话像是询问大家是不是遗漏了左都督的奏报,可实际上,却先是给张静一定了一个不肯墨守成规的帽子。 随即,镇江知府上前道:“禀王公,确实没有关于这样的公文,他们来的过于突然,下官也是刚刚才得到消息。” 南京守备副将也上前来,道:“这里头有太多蹊跷之处,他调动西津渡的官兵,下官这里,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王文君道:“他现在已入城了?” “听闻已入城了。” 王文君皱眉:“大半夜的,突然过来,打的是左都督的旗号,可谁晓得是真是假,是谁放他们入的城,真是岂有此理!” 眼看着王文君一脸怒容。 却将一切都推到了没规矩上头。 这其实就是指桑骂槐。 众人噤声。 王文君又道:“不会是海贼赚开了城门,欲图不轨吧!” 但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来的就是张静一。 王文君也知道。 不过此时他开了这个口。 众人一下子抬头,凝视着王文君,显然,有人开始开窍起来。 “对呀,这事儿透着蹊跷,谁晓得是不是左都督,或是海贼伪装也是未必,王公……不可轻视啊。倘若当真是海贼入城,这城中军民百姓,该当如何?” 王文君气定神闲地将目光落在一个人的身上,道:“曾副将。” 那南京守备副将立即上前:“在。” 王文君沉声道:“急调城中兵马,火速至本官行辕,以备不测!” “喏。” “刘游击。” “在。” “立即急告各城门守备,命他们各守城门,严加防范,不得本督师牌票,便是一只苍蝇也不得出入。” “是。” 王文君旋即起身站立起来,沉吟着,似在思虑什么,而后又道:“待会儿,倘来的真是张都督,命他只身来见老夫。” 一切布置妥当。 要压服这个张都督,还是得表现出自己兵强马壮。 对方既是悄无声息过来,那么所带来的人马一定是不多的。 毕竟,若是大量的军马,也无法做到如此小的动静。 而这镇江,本就是王文君的大本营,张静一既然完全不顾他王文君的颜面。 那也很好,大不了,他先以未料对方是否张静一的名义,将这镇江控制得如铁桶一般,倘那张静一真的来,再用他的官职和钦差的身份,将这张静一压得死死的,教这张静一动弹不得。 这些文官武将,听了命令,又见王文君淡定从容,稍稍安心。 于是这整个镇江,则变得热闹起来。 一边有人浩浩荡荡朝钦差的行辕来。 另一边,又是调兵遣将。 熟睡的官兵被夜里唤醒,一个个还睡眼惺忪,随即便催促着拿了武器,火速布防。 钦差行辕外头,副将曾建生亲按刀柄,充作了护卫长。 里三层外三层,很快,这街巷处便充斥了乌压压的人马。 一个个蓄势待发,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便要杀的山河变色一般。 这个时候,张静一穿着蟒袍,骑着高头大马,他走的并不快,行至钦差行辕附近。 终于有人拦住他:“是何人?” 却是一队队的官兵。 张静一在高头大马上,手中执鞭,笑道:“你们不知我是何人?” “钦差行辕重地,若无牌票,任何人不得靠近,我等奉命行事,还请海涵。你且先下马,拿了你的名剌,待我等通报再说。” 张静一坐在马上,立即没了声响。 后头的人却已跃跃欲试起来。 紧接着,对面的军阵之中,便听甲胄哗啦啦的响彻,却是那曾建生副将,带着一队人马来了。 曾建生乃是王文君的心腹,王文君到任,将他提拔起来,可以说没有王文君,就没有他的今日。 这也是为何王文君让曾建生在此守卫的原因。 当然,另一个缘故就是,曾建生做了这副将,平日里倒是颇懂得收买人心,镇江内外的人马,不少人都受了他的恩惠,大家也都肯为他卖命。 此时,曾建生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骑在马上,高呼道:“前头可是张都督?” 张静一便道:“尔又是何人?” 曾建生道:“卑下曾建生,忝为南京守备副将,暂镇镇江,今奉督师之命,防范宵小,倘若前头当真是张都督,卑下职责所在,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还请殿下海涵。” 这一番话,几乎挑不出什么错处。 张静一却是道:“让开。” “卑下岂敢阻拦殿下,只是……我等奉的乃是军令,军令如山,殿下若想要过去,倒也容易,只许下马,卑下人等验明正身,自当引殿下单独去拜见督师。” 说罢,他又道:“却不知那督师幕友邓先生何在,邓先生乃督师心腹之人,迄今不见踪影。” “你们在找那个邓演之?” “正是。”曾建生小心翼翼地回答,倒不是害怕,而是他每一句话都需小心,免得被张静一寻到了话柄。 张静一则是笑着道:“好,来人,给他看看那邓演之!” 说话之间,却是自张静一的身后,有人直接将一个个圆滚滚的东西抛出了阵来。 那曾建生觉得奇怪,可下一刻,他猛地一阵心悸,却见是数十颗的人头,滚落至的他的马下。 这时便听张静一道:“邓演之阻拦本督,十恶不赦,胆大包天,而今,他全家的脑袋,就在此!” 第七百四十六章 秀才遇上兵 那副将曾建生顿时便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头,定睛一看,只见那地上的人头个个面目狰狞,格外的恐怖。 一时之间,曾建生便绷不住了。 身后的士卒其实也未必不曾见过生死,可突的来了这么一下子,也禁不住毛骨悚然,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错愕之间,抬头再看前头的张静一,张静一则是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之中,似有一种说不出的冰冷。 这种视觉冲击力,是极可怕的。 至少这些人头,昭示着两件事。 其一,张都督摊牌了。 要知道,邓演之乃是王文君的心腹之人,这样的心腹,你若是只拿住邓演之,哪怕是打一顿,大家虽是彼此争斗,却也不至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可邓演之这样的心腹,你转手就杀人全家,这不是摆明着张、王二人都已没有了后路吗? 即便王文君让步,可张静一难道不怕王文君还惦记着这仇怨吗? 所以,这是不死不休的局面,王文君无路可退,张静一也无路可退。 而这第二条,便是忠心于王文君的邓演之已被杀了全家,而邓演之现在虽然生死不明,可既杀了人家全家,自然而然,他的下场,一定会比他的家人更惨。 这就是王文君心腹的下场。 很不幸的是,曾建生也是王文君的心腹。 转瞬之间,想明白了这个问题,曾建生在这恍惚之间,似乎觉得眼前这一个个的头颅,竟好似是自己的家人一般。 竟是如芒在背。 此时,张静一已打马上前,在这样的场景下,他的声音似乎异常清冷:“这世上的事,最怕的就是有人不聪明,原本只是好端端的死罪,非要折腾到抄家灭族。怎么,谁还要拦我吗?” 说话之间,张静一当先,已骑马自曾建生的一侧擦肩而过,径直提马入了这曾建生的军阵之中。 曾建生不禁错愕,便见张静一一动,后头东林军生恐张静一有失,已是哗啦啦地压了过来。 宛如乌云盖顶,浩浩荡荡的人流,瞬间将曾建生的军阵冲垮。 这些官军,哪里敢有什么造次?曾建生也已醒悟过来,他似乎察觉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的机会了。 于是连忙松开了腰间的刀柄,拜倒在地道:“殿下……请……” 张静一却是没理他,他此时自带避水珠的作用,所过之处,人流瞬间避开。 一直畅通无阻地到了行辕的大门。 张静一才拉住了马屁,利落地下了马。 此时,竟有一个兵卒居然殷勤地跑上前来,给张静一牵马。 张静一看着眼前这无名小卒,倒是颇觉得意外。 抬头打量他一眼,忍不住道:“你是何人?” 这人目光炯炯地看着张静一,激动地道:“卑下镇江卫小卒张虎。” 张静一不禁一笑:“张虎,这名字倒是威猛,怎么,你也巴不得我进去?” 这张虎显得很激动,这种激动之情,显然是做不了假的,也亏得这个时代没有招降,否则这张虎巴不得拉着张静一来一张摄影才好。 张虎结结巴巴地道:“当……当然,殿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谁不晓得?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像东林军一般的汉子,跟着殿下,威风极了。” 他的话说出来可笑。 可实际上……其实这样想的,何止是一个张虎呢? 这些曾建生所带来的官兵,对于王文君而言,当真可靠吗? 所谓以文驭武的把戏,至多也就是拉拢几个曾建生这样的人做自己的心腹党羽。且不说曾建生这样的人是否当真忠心耿耿,可底层的小卒呢?他们莫非都是一群没有脑子的糊涂虫? 可实际上,当下在这大明,哪怕是最底层的小卒,也有自己的梦想,他们和所有人一样,有血有肉,有自己朴素的价值观。 军户制到了而今这个地步,哪怕朝廷渐渐改变了军户制度,可寻常的小卒,依旧属于鄙视链的最底层,绝大多数人,也依旧是衣衫褴褛,遭人歧视,好男不当兵,这是自宋时起便延续下来的,从囚犯刺配充军开始,军汉就被人歧视了。 东林军的出现,则直接将武人的地位,拉抬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张静一所不知道的是,无数的武人,哪怕是寻常的小卒,已渐渐开始以东林军为荣耀了。 所以,当看到了真正的东林军,看到了张静一,似张虎这样的人,丝毫没有似曾建生这样的人有同仇敌忾之心,反而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倘若这曾建生不识相,当真冲突起来,只怕不需片刻,这曾建生的脑袋,就会被他的部众砍下来,奉送到张静一的面前来了。 张静一一笑,大抵也只是笑这王文君和曾建生这些人的愚蠢罢了,自以为凭借一个官身,便真以为自己掌握了一切,可实际上……权力虽来源于上层,也同样来源于底层。 这也是为何,但凡高明一些的人,虽要迎上,可永远都要将苍生为己任,爱民如子之类话的挂在嘴边,因为失去了这些,那么身上的官服印玺,瞬间便可灰飞烟灭。 张静一道:“进东林,是要考的,终究还是要读书。” “卑下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只能指望自己的儿孙了。”张虎很认真地道。 见张静一竟和张虎攀谈,一旁的士卒也都激动起来。 方才还退避三舍呢,此时身子都不禁朝张静一的方向挪动。 张静一哈哈一笑,随和地道:“这可不成,这是最没志气的话,自己这辈子不能进去,便要将中兴门楣的希望放在儿孙身上吗?我只见有志者都希望自己将来能够恩庇子孙,哪里有将希望寄望于子孙的?” 说着,又笑,留下颇有些惭愧的张虎,张静一已是跨步进去。 此时,官军和东林军已没什么分别了。 不少官军也踊跃着跟从东林军一道进入了行辕。 颇有几分要保护张静一的意思。 浩浩荡荡的,瞬间充塞了前堂。 里头有不少王文君的心腹文吏,一看这个架势,口里还呼喝着:“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谁让你们进来的。” 可当看到人涌进来的越来越多,许多人横刀,个个气势汹汹,于是立即威风扫地,忙是躲到一边去了。 …………… 王文君早已升座在堂。 他摆出了架势,就等着张静一孤身来拜见。 可很快,他便听到外头一身混乱和嘈杂。 他下意识地皱眉,叫人去问。 可人还没出去,那人刚到门口,却又被外头的人流给推回了堂里。 这人哎哟一声。 紧接着,张静一便已入堂。 王文君一看,脸色便是瞬间黑了。 他再仔细地看……便见着了张静一。 王文君没来由的,内心生出几分恐惧。 方才他脑子里已模拟过无数次,自己将如何应对。 可现在……他发现,这些模拟的应对之法,竟丝毫没有作用。 王文君只是嚅嗫着,才勉强地张口道:“张总兵,你这是何意?莫非连规矩都不守了吗?” 似乎他后半截,还想再说一句:“见了本督师,为何如此无礼!” 可这后半截的话还没有说。 却见张静一已快步到了他的案牍边,接着手指点着他道:“下来。” 王文君则依旧僵坐着,众目睽睽之下,被总兵官呼喝着离座,是一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 张静一冷着脸,又指着他道:“给我下来!” 王文君依旧僵在原地。 他是读书人。 十年寒窗苦读,金榜题名,此后入朝为官,可以说,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受人尊敬的。 哪怕是皇帝,也绝不会让他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 而现在,他发现自己竟完全不知所措,不知道这样的场面,应该怎样应对了。 张静一一派盛气凌人之势,依旧冷笑着看他。 而王文君便依旧呆坐着,他脑子里转过无数的念头,竟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应对方案。 这一下子,见他没有动作,跟随张静一一同来的官兵,便都大笑,以往对他毕恭毕敬,如今突然觉得眼前这王文君就是一个笑话。 王文君此时感觉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他嚅嗫着,想要张口争辩。 可这时,人群之中,一个士卒冷不丁地道:“下来!” 这一句话的伤害更大。 若是张静一如此无礼,也只是觉得斯文扫地罢了。 可区区一个小卒,也敢如此,他是堂堂督师…… 张静一此时脾气似乎很好,继续点着王文君道:“今上下都呼尔下堂,尔还有脸在此高坐吗?” 王文君眼角余光,便扫见张静一话音落下之后,不少官兵,已是磨刀霍霍了。 显然他没见过这样的架势,此时真的有些慌了。 他害怕自己遭遇更狼狈的局面,甚至是杀身之祸,只在转瞬之间,居然黑着脸,鬼使神差地乖乖站了起来,迈着重若千钧的步伐,徐徐下堂。 他刚刚离开了位置。 此时,张静一却已气定神闲,当仁不让地坐了上去。 第七百四十七章 君子受辱 人就是如此。 尤其是这堂中的高座像是有了魔力一般。 但凡只要坐下去,便可将这堂中的一切尽收眼底。 至于那被赶下去,一身狼狈的王文君,此时已羞愤到了极点。 可众人看他的眼神,却都带着笑意。 犹如一只被围观的猴子。 只是当众人的目光触碰到了堂上的张静一时,便又都肃然起来。 此时,众人纷纷行礼,重新拜见:“卑下见过张都督。” 张静一只颔首。 王文君更觉面上无光,心头难受极了,他甚至看到人群之中,竟还有不少是本就在外护卫的亲兵。 此时他不禁羞怒地道:“张都督,你这是何意?” 张静一只用眼角扫他一眼,声音清冷:“你以为我是何意?” “我乃是右都御史,是钦差,奉旨督师六省,是你的上司!”王文君带着气愤,厉声道。 张静一的爵位的确高,不过职位理论上确实是比王文君低上一筹的,何况王文君还是文臣。 张静一很不以为意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那么请问,你这督师,有何作为?” 王文君很是理直气壮地道:“有何作为,是你可以过问的吗?” 他倒是渐渐定下神来了。 张静一则道:“六省督师,在这镇江,无所作为,还敢自称钦差,你打着钦差招摇过市,却殊不知……这沿岸六省,早已是生灵涂炭了。” 王文君一听,越发的镇定,问起这个,他就能说道说道了。 王文君道:“海贼固是我大明心腹大患,本官一时没有寻到克敌良策,可这与老夫受钦命来此镇守有何关系?老夫在镇江,兢兢业业,无一日不在思索良策,倒是张都督,突然来此,又是什么图谋?你煽动官兵,莫非是要谋反吗?” 是啊,治理是没有标准的,你可以说王文君没有功劳,但是王文君可以说自己有苦劳。 王文君似乎觉得,一句谋反,就可以将张静一逼到墙角。 可张静一却是禁不住哈哈一笑,道:“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看来……你倒是很有本事。来人,将那邓演之押上来。” 王文君听罢,心里倒是略略有了几分紧张。 等邓演之被人推出来的时候,这邓演之此时已是遍体鳞伤,他双目无神,就这般的瘫在堂中。 王文君一看邓演之这个样子,骤然之间,已是没有了底气。 他不禁道:“怎么,张都督莫非指望让邓演之来控诉老夫?哼,他不过是一个书吏,何况被你屈打成招,你要他说什么,他还不是要说什么?” 邓演之听着王文君的话,竟没有一丝的反应,肉体上的伤痛是其次,当得知自己一家尽死,此时已是哀莫大于心死了。 张静一微笑道:“谁说我要他招供什么?本都督要知道什么事,还需他来说吗?” 王文君:“……” 他这一刻更从张静一的笑中感受到了蔑视。 只见张静一又道:“我只是想拿他来告诉你,方才你既指责我谋反,那么……你我之间,就已至不死不休的局面了,而这邓演之,便是你的下场,你不是擅长搬唇弄舌吗?我自晓得,你是二甲进士出身,久在翰林和都察院,有的是颠倒黑白的本事,来啊……你继续说,继续来说说看,接下来……该说什么。” 张静一的声音其实很平静,甚至没有波动。 可王文君的脸,刹那之间,便垮了下来。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 其实这个时候,他内心被羞辱之后的愤怒慢慢的消散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恐怖。 这其实是告诉王文君,辩论是没有用的。 邓演之就是这样的下场,这邓演之才被拿了多久,就成了这个样子。 王文君慌乱道:“邓演之没有功名,可是老夫……老夫是钦差,奉旨镇守……你敢如何?” 他虽这样反问,其实已是没有了底气。 连邓演之这样的腹心都可以往死里整,那这张静一就是一个疯子。 张静一一笑:“来人,将人带来。” 又片刻,却有两个人押了进来,一个是那叫马克的尼德兰董事,另一个乃是通事。 二人一进来,立即惊惧地磕头如捣蒜。 一看押进来的乃是一个佛郎机人,众人尚还觉得奇怪。 张静一也不去询问他们,只道:“此二人,一人为海贼的主将,另一人乃是通事,他们已经招供了,王文君,你私通海贼……难道还想抵赖吗?” 王文君一听,心里越发的慌了,面上则是努力地摆出一副冷静的面孔,立即道:“随便找个佛郎机人,就想栽赃……老夫吗?” 张静一笑了,随即抬头看一眼刘文秀。 刘文秀点头,已闪身而去。 “看来你还是认为本都督是在栽赃你,你这是不见黄河不死心,不进棺材不掉泪了。那个豪斯,你还记得吧?” 这个名字一出,王文君立即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五雷轰顶。 张静一道:“眼前这人……乃是我在海上擒住,他什么都说了,可到了你这儿,却是百般抵赖,看来,非要拿住那豪斯……你才肯说真话了,这样也好,镇江不大,一个佛郎机人,只要封住了城,一日之内,只要挖地三尺,定能拿住,他跑不掉,你也跑不掉。” 所有人骇然的看着张静一。 起初大家还以为只是文武失和呢,可现在许多人回过味来了,这王文君……可能涉嫌私通海贼。 通贼可是天大的罪,这王文君哪里来的胆量? 可王文君此时,除了抵赖之外,没有任何的方法,他期期艾艾地道:“这……这……这不是私通海贼。” 张静一又笑了:“不是私通海贼,又是什么?” “海贼势大。”王文君义正言辞地道:“你可知道,这海贼猖獗至此,他们坚船利炮,何等的犀利,他们舰船过千,精良战兵十万之巨,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袭击了多少的海岸,又有多少人……惨死。打不下去了啊,这么多官兵,这么多的百姓,死的死,伤的伤……” 王文君适时的挤出几滴泪来,不知是为自己命运的担忧,还是当真悲天悯人,哽咽着道:“惨,太惨了,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人……一夜之间,家业尽空。六省沿岸,真可谓是十室九空,赤地千里。” “这里是我大明最富庶的所在,海贼所带来的破坏,又岂止是戕害百姓?张静一,我来问你,六省不保,对我大明的伤害何其巨大,运河中断,朝廷岂不成了无根之木?国家沦落至此,百姓凄惨至此……这都是海贼带来的。这仗不能打,也打不下去了。老夫身为钦差,每日看着各地来的陈报,心急如焚,无一日不是潸然,寝食难安啊。” 不得不说,王文君确实是个很有水平的人。 方才他还处于劣势。 甚至……一个通贼的嫌疑也已跑不掉了。 可反手之间,他又迅速地占据了主动,此时再配合他嘶哑哽咽的嗓子,竟连那些围进来看乐子的官兵,也不禁为之潸然起来。 显然……大家都是海贼的受害者,各地的情况,大家都心知肚明。 大家本是听到王文君通贼,而咬牙切齿,现在却慢慢开始对王文君的印象开始改观。 王文君咬牙道:“那么张都督,你来说说看,怎么办,该怎么办?看着我大明朝廷……一步步陷进去吗?看着无数人流离失所吗?看着他们袭击一处又一处吗?蛮夷不畏死,而我衣冠华夏的军民百姓……便可以无视人惨死吗?这些事,我干不出,我王文君……读的是圣贤书,圣贤书之中说,要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若是老夫再无所作为,那么……生灵涂炭,便是老夫尸位素餐的责任。” “你说老夫通贼,好,我告诉你,老夫……确实是在谈,可老夫是站在朝廷的立场,与他们据理力争,议和可以,但是不能失土,老夫这是以德服人,是讲道理,是摆事实,是教那海贼们……知晓什么叫春秋大义,好教他们罢兵言和,自此不敢再犯。老夫上维护着朝廷的脸面,下要护民、保民,这便是老夫的初衷。” 说着,王文君言辞越发的犀利:“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今日张都督要栽赃构陷,老夫无话可说。张都督但去收拾证据,去将那豪斯揪出来,张都督但可以问问他,老夫议和,何曾对不起我大明,所列议和款型,哪一处不是我大明处处占了大义和名分,我何曾出卖大明寸土,又何曾损失戕害我大明一民一兵的性命。呵……倒是张都督……突然杀至此,先拿我幕友,现在又这般辱我斯文,文攻武吓,此等行径,难道不觉得卑劣吗?” 他似乎连自己的情绪也给带动了进去了,似是越加的显得真切,瞪大着眼睛,厉色地接着道:“君子不受辱,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须多言!” 堂中骤然之间,安静了下来。 形势逆转! 第七百四十八章 绝境 王文君不愧是耍嘴皮子的。 一番话说的声情并茂。 不知内情的人,还真是以为他是老成谋国,竟下意识的滋生出同情之心。 张静一听了,心里只是想笑。 他道:“好一个老成谋国,好一个不得已而为之,佩服,真是令人佩服。” 王文君板着脸:“老夫乃是朝廷命官,陛下对我有天大的恩德,老夫就算是尽心报效,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可今日张都督却是指摘老夫通贼,这是要置老夫于何地?” 他居然开始反击。 张静一却依旧是冷眼看着他。 王文君道:“还请张都督收回方才的话,如若不然,老夫必弹劾你!” 张静一站了起来,却是冷若冰山,随即毫无感情的道:“拿下吧!” 一干锦衣校尉已是如狼似虎的冲了出来,有人率先将王文君按下。 王文君大惊:“我是钦差,也能拿吗?” 可惜张静一不动如山。 而校尉们不顾他这一套。 人已按住。 张静一一步步的走到了按倒在地的王文君面前,道:“你说的话,每一句话都有道理,便连我听了,也不禁为之深受触动,可见你的书,没有白读,你的学问,也确实很了不起,这一点我很佩服。” “倘若你口舌没有这么厉害,学问没有这么高深,我倒还不至让你难堪,至多,将你的罪陈报到朝廷,让朝廷来处置你。可今日听了你的一席话,方才知道,原来似你这样才高八斗的人,危害会比我想象中还要大,既然如此,那么就只好委屈你了。” 说罢,朝一旁的锦衣卫道:“该怎么整就怎么整,不老实交代,若还在此避重就轻,那么就别让他做人了,锦衣卫的厉害,都让他尝一遍吧。” 王文君听到这里,已有昏厥过去。 他当然清楚锦衣卫是个什么机构,里头有什么手段,可他没想到,不得旨意,张静一真敢动手。 于是他厉声道:“张都督……这是要行僭越之事吗?” 张静一没理他。 王文君更慌了,还想再说点什么。 张静一倒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啦,有一件事,忘了和你说,你一定会很疑惑,为何这个马克会跟着我来控诉你。就在不久之前,我辽东水师与海贼决战,结果并没有如你所愿,我辽东水师大获全胜,击沉海贼舰船百艘以上,歼敌近万人,而这人……乃是我的俘虏!” 王文君听到这里,身子一僵,一下子,竟好像无法呼吸了。 而这时,他才猛地想到了什么。 海贼……败了。 若是败了……这就意味着……意味着不只自己谈的事……都要抖露出来。 最重要的是,既然海贼可以打败的,那么为何自己还要议和? 所谓议和的正当性,顷刻之间已是荡然无存。 王文君粗重呼吸着,一时竟是再说不出话来。 校尉们已将他拉扯了出去。 张静一这一席话,被吓着的不只一个王文君,便是这镇江的官兵们听了,也先是疑惑,随即心里犹如投入了巨石,个个震撼的说不出话来。 难怪……这就难怪了…… 有人反应了过来,口里大呼:“大喜,大喜啊……恭喜张都督……” 张静一却只觉得疲惫。 后续的事,他也并不想处置。 那个叫豪斯的人,很快便被人拿住。 紧接着,便是交给锦衣卫处置了。 当夜,王文君、豪斯人等受尽拷打,惨叫连连。 次日,一份份的供状送到了张静一的案头,张静一只看了看,道:“只是王文君收取贿赂,私通海贼吗?这些还不够,这样的大奸大恶之人,要交代,就要统统交代出来,从他穿了开裆裤记事起做过的坏事,我都要知道。他若是不说,他还有家人,他家里也不肯说吗?” 张静一摆出一副近似绝情的模样。 于是,供状打回去,继续审问。 与此同时…… 在沿海上………一艘艘的舰船漂泊在海中,在凯旋号的舰船上。 法兰西舰队的指挥官查理此时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此次尼德兰人联合纵横,除了请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舰队再加上尼德兰舰队作为主力之外,也拉拢了不少似法兰西和英格兰等国。 英格兰的舰队规模不小,不过现在这个时候,还缺乏能够跨洋的大型战舰,而法兰西人则是传统的陆军,舰队的规模并不大。 因而,查理虽也带着舰队一起东征,可法兰西人出动的舰队,也不过是六十一艘战舰,五千九百余人而已。 原本他的打算,是跟着尼德兰人分一杯羹,毕竟尼德兰人在东方已经得到了巨大的好处,一直被法兰西人虎视眈眈,查理的自我定位很精准,他根本不是认真来作战,而是打算认真来分取最大好处的。 可现在………查理却陷入了死一般的绝境之中。 那大明舰队的威力,到现在还给他留下了巨大的阴影,钢铁的舰船,冲入了联合舰队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火炮根本伤不到他们。 对方的舰船,速度比他们快,火力比他们更是猛地无以复加,而且还凭借着钢铁包裹,处于无敌状态,那一场海战,其实从一开始,就已注定了结局。 而真正可怕的,却不只是海战。 因为在海战中的死亡,是一瞬间的事。 当那巨舰离开,才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战斗结束之后,查理和所有的舰船一样,都展开了救援行动。 毕竟,落水的人太多,而这里有为数不少都是被击沉的一些舰船。 人总算是救了上来,可是在凯旋号上,原本预备了三百五十人的编制,现如今,却有了四百六十多人。 其中还有为数不少是伤病,很快……大家意识到……舰船上的补给,根本无法维持了。 原本在这附近游荡,所携带的食物和淡水都是有限的,再加上不少舰船被击沉,尤其是对方非常阴狠的逮着随行而来的补给船动手。 这一下子……大家很快就陷入了缺粮和淡水无法补充的窘境。 一般情况之下,遇到这种情况,理应火速的赶去最近的基地,对舰船进行补给,同时将伤病之人送上岸,给他们医治。 可是……他们很快发现,琉球已经彻底的易手,那里虽然没有明军的驻军,可是那些攻入琉球的明军,却破坏了囤积在那里的所有粮食、火药、药品,以及一切的补给物资。 当琉球无法补给,那么只能去更近的港口了。 而这就意味着,舰队必须穿过半个大洋,抵达吕宋。 这至少需要接近大半个月的时间。 而大半个月……是不可能做到的,因为现在的食物和淡水,至多只能坚持五天,五天之后,粮食和淡水告罄,就因为饥饿。 现在……查理已经下达了节衣缩食的命令,要求每个船上的人,只能吃上一餐,淡水更是严格的限用,可这……显然不是解决根本问题的办法。 反而在这船上,不少的水手和水兵们已是怨声四起了。 绝望的情绪,已经开始在凯旋号蔓延。 大家漂洋过海,忍受饥饿,饱受摧残,为了抵达这里,已忍受了接近一年的时间。 之所以大家还在坚持,是因为此前贵族们所承诺的将在东方发家致富。 无数想要改变命运的人,带着这个希望,历经艰难险阻,抵达了这里。 结果……现在这美梦成为了泡影,而且绝大多数人……可能还要陷入饥馑的境地。 在舰船上,贵族能够控制舰船,靠的就是给人予希望,可若是连这些都失去了,那么这种怒火,伴随着每日一餐,且对淡水的管制开始之后,仇恨便开始蔓延开来。 查理分明感觉到,那些水兵和水手们已经开始不太听从命令了。 当自己穿过甲板的时候,总能收获不少不怀好意的眼神。 而这……显然只是开始。 副官卡佩斯匆匆的抵达了他的舰长舱,而后给他带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将军,我听到了一些窃窃私语。” “说下去。” “有水兵在底舱抱怨,而且还有一个家伙,似乎在密谋着什么……是关于……如何绞死军官,并且夺得舰船的控制权……” 查理顿时觉得事态严重。 这种舰船上的小道消息哪里都有,而且舰船上的叛乱,也经常会发生。 可这一次查理却觉得事态会比他想象中要严重的多:“他们想做什么?难道到了这个时候,就不能共渡难关吗?” “他们说他们遭受了欺骗,而且船上的粮食和淡水,根本坚持不到吕宋,除非……船上没有这么多人……” “没有这么多人是什么意思?”查理死死的盯着卡佩斯。 卡佩斯用绝望的语气道:“没有这么多人的意思是……如果这舰船上,只有一百五十人就好了。” 查理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咆哮:“这是叛乱,是最可耻的背叛。” “将军……我认为……” 查理道:“我们应该绞死他们。” “我认为……就算要绞死他们,恐怕将军身边也没有绞死他们的帮手。” 第七百四十九章 大捷 查理听了这些话,顿时如泄气的皮球。 这个时候,满船都是怨恨。 若是平叛,只怕就等于是船上那些水手和水兵们叛乱的导火索。 舰船不比陆地。 若是在陆地上,查理察觉到了异动,还可以向其他的军队报告,可在这里,一艘船就等于是一个世界,而查理所凭借的国王卫队,距离这里需要走将近一年的时间。 于是,他立即态度平和起来。 既然杀人不能解决问题,那就只能采取平和的方式了。 “是否可以向我们的友军,请求他们送一些粮食和淡水来?” 卡佩斯立即就摇摇头道:“将军,他们的情况比我们更糟,尤其是西班牙人,他们的补给船,统统都已沉没了。听说他们昨日开始,就已经开始断了粮。” 查理深吸了一口凉气。 他真的有些害怕了。 在这茫茫大海,没有粮,没有淡水,最近的港口,距离他这的路程,足以凯旋号抵达的时候,所有人都要饿死了。 而舰船上,叛乱已经开始出现了苗头。 这几乎是一个必死的局面。 如果继续无所作为的话,那么即便是他这个指挥官,无非面临的就是两个结局。 一个是饿死,另一个则是在睡梦之中被愤怒的人抹了脖子。 反正横竖都是死。 查理忍不住骂道:“这些明军,实在过于狡猾,他们竟卑劣到这样的地步,依我看,他们没有选择继续与我们作战,就是希望造成这样的局面,难怪他们总是将炮弹,击往补给船的方向,我明白了,这是计谋,他们一点也不像堂堂正正的战士,他们卑劣,无耻,他们没有任何道义可言……” 他气恼至极,却又无可奈何,似乎只有这样狠狠的骂上几句,心里能舒服一点点。 卡佩斯也感受到了这种绝望,同时也十分理解查理的愤怒,于是下意识地道:“是的,我也是这样认为,将军……可是我们战败了,现在该怎么办呢?” “我决定了。”查理的眼中透出一丝决然,而后道:“我们要深入大明的海岸。” 卡佩斯一愣,随即惊讶地道:“可是……我们已经……” “我们要投降!”查理瞪着眼睛,斩钉截铁地道。 卡佩斯脸色骤然之间呆滞,缓了一下,才忍不住道:“可是将军……您方才还说他们卑劣、无耻。” “正因为他们卑劣无耻,所以相信他们才能理解我们在迫于无奈之下的举措,能够体谅我们这样做的原因。” 卡佩斯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又忙道:“他们是出尔反尔的小人。” “连出尔反尔都不知道的人,一定是野蛮人。只有文明人才会出尔反尔,我自信可以和文明人打交道。” “他是我们的敌人,他们甚至不信上帝。” “所以投降才是绝对必要的,只有通过投降才能融洽的和他们交流,表达自己对信仰的看法,或许他们接受了呢?” “可我们许多的士兵都死在他们的手里了。” “愿那些孩子安息,我相信他们的灵魂一定会上天国,在天国里就没有痛苦和战争了,他们在天国上,也一定希望在这个有罪的世界,战争少一些。” “国王殿下怎么办?” “殿下是仁慈的,当他知道我们的处境,一定会为我们担心,为了不让他担心,我觉得投降更加有必要了。难道您认为国王殿下会愿意看着我们就这般死在这汪洋大海中吗?不,他会选择仁慈和宽恕,并且为之感到欣慰。” “……” “你还有什么话说?” “士兵们或许会强烈反对,或许水手们的怨恨会更深。” 查理很笃定的样子,摸了摸卡佩斯的肩道:“不,他们会欢呼雀跃的,我了解他们,因为他们也是文明人,只有德意志和斯拉夫蛮子才以此为羞耻。好了,你还有什么问题?” 卡佩斯顿时觉得自己的良心好受了很多,一想到……至少这样活下来的概率要大的多,于是顿时内心雀跃起来,激动地道:“将军,我没有问题了,您是对的。” 查理欣慰地笑道:“这就好。” “那么我们现在下达命令?” “不。”查理摇头道:“不要着急,下达了命令,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我们应该先进行试探,你大可以先放出消息出去,先试探一下他们的反应,如果大家都很高兴,那么我们顺理成章的宣读这个决定,而如果大家表示愤怒,我们则可以矢口否认。” “是,我明白了。” 次日清早,凯旋号悬挂起来了巨大的白旗,紧接着,这舰船便出现在了长江口。 松江府这边,一看到有海贼的舰船靠近,一时又恐慌起来。 很快他们就发现,这几艘舰船靠岸停泊之后,没有任何进攻的动作。 而是有人,举着白色的旗帜,解下了武器,甚至他没有骑马,而是骑着一头象征无害的骡子,此后出现在了水寨外头。 叽里呱啦一阵,才有人将此人带进了水寨。 在拼了命四处寻人翻译之后,居然还真找到了一个懂佛朗机语的人。 而这法兰西人,显然也略通一些佛朗机语。 其实即便如此,大家也是鸡同鸭讲。 好在大家交涉的事也很简单,无非就是求和而已。 大致猜中了几个词汇,就晓得了对方的意图。 本地的千户真是又惊又喜。 旋即,便立即命人快马报去镇江。 不多久,镇江那边就来了人,而且还带来了一个擅长法语的通事。 一番交流之后。 终于意识到对方乃是诚心诚意的。 对方没有提出任何的条件,愿意放下所有的武器上岸。 无条件投降,干脆利落。 这查理,则在三日之后,抵达了镇江。 他显得很镇定,没有丝毫因为投降而带来的心理负担。 消息早就传到了镇江。 起初这镇江还因为文武失和,听闻连督师都被张都督给干的半死不活,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不少人担心……这张都督又上演当初在南京一般,灭门破家的做法。 好在东林军的军纪出奇的好。 就在大家放松下来的时候,又传闻辽东水师击溃了海贼的舰队,有人欢呼雀跃,也有人觉得匪夷所思。 欢呼雀跃的可以理解。 这沿岸百姓,哪一个没有亲眷受这海贼之害的?这张都督若是当真击溃了海贼,不啻是吊民伐罪,总算让大家安生过日子了。 今日,得知有人带船来投降,而且这海贼头目即将进入镇江。 整个镇江,早已是万人空巷,这城门附近,早已是人山人海。 等到查理的车队到了,这查理是被人押解来的,坐的乃是囚车。 对此……查理倒是没有什么意见,毕竟他清楚,自己的命运,还得等对方通过辽东的国王才能决定。 囚车招摇过市,无数人争先去看这金发碧眼之人,那卷曲的头发,奇装异服,还有那不同颜色的眼睛。 于是咒骂者有之,丢石者有之,纯粹好奇者有之,吓得捂眼睛的人,也是为数不少。 囚车抵达行辕。 查理便被押送至了大堂。 张静一早已升座,他对西洋人早就见怪不怪了,先是马克,此后是那豪斯,如今又多了这么一个查理。 到了张静一的跟前,查理立即就忙不迭的行礼,开始叽里呱啦的说一大串话。 那通事一脸懵逼的样子,站在那跟木桩子一样。 张静一忍不住皱眉道:“他说什么?” “说的太快了,殿下……小人……听的有些不甚懂,不过都是什么吉祥、福气、至尊至高、主宰、国王殿下之类的词汇,想来是向您问好。” 张静一哦了一声,表示自己已经有些理解了,于是便道:“你问问他,可知罪吗?” 那通事则是无奈地道:“殿下……小人想……想……” “你说。” “小人对法兰西语,不甚精通,这话都是接触的佛朗机人那里,勉强学了几句,小人精通的是佛朗机语,要不这样……那马克,其实就精通法兰西语,恰好又对佛朗机语熟稔,要不请他来将这法兰西人的话传译为佛朗机语,小人再传译这佛朗机语会更妥当一些。” 张静一:“……” 想了想,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于是立即命人传马克来。 等那马克被押来。 查理却是吓得面如土色,他起初觉得自己受了囚车的待遇,只是对方做一做样子,可是这马克,却是被打的遍体鳞伤。 只见马克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一瘸一拐的出现,嘴角似乎也扯烂了,一脸麻木的神情。 见这马克率先拜倒。 查理也立即拜倒在地。 紧接着,便是一番转了几手的交流讯息。 查理带来了六艘舰船,一千四百多人,决心全部投降,不提出任何的条件,上岸之后,一切听从发落。 当然,如果真有什么要求的话,那么就是希望大明这边,能准许他们去信带回欧洲去,无论是和家人联络也好,是汇报这件事也罢,总而言之,至少有个音讯。 第七百五十章 凯旋 查理很懂事。 或者说,他很懂流程。 这和有些拎不清的人完全不一样,降都降了嘛,还折腾个啥! 所以他的态度是很清楚和直白的。 就是人都交给你们处置了,我啥都不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舰船当然也是你们的战利品,你们凿沉也好,收编也罢,那也是你们大明的事。 我的身份是一个俘虏,我就安安分分地做好一个俘虏应该做的事。 唯一的请求是书信。 这个很重要。 因为他和船员们的家人们还远在万里之外,即便现在陷入这个境地,至少也该让他们知道自己在什么处境。 不只如此,作为指挥官,他有必要给国王上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再一次重申一下自己的忠诚,当然,也会提及许多现实的问题。 总而言之,他深信,自己和舰队上的军官亲属们,会想办法给国王施压的,到了那时候,自然会有法王的代表带着极大的诚意,来和大明商谈。 在此之前,我老老实实表示顺从就好了。 说穿了,就是你让干啥,我就干啥。 张静一此时的感受是大受震撼,他第一次遇到这么配合的俘虏。 人家甚至体贴得连俘虏的方案都给张静一想好了。 给法王和家人的书信,会提前给张静一的人进行审查。 舰船和船上的金银,自然完全归属于大明,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舰上的法兰西人……如果可以的话,他们甚至愿意自己建立一个囚禁营地,然后将自己关起来,在囚禁的过程之中,所有的花销,也可以请大明向法国方面索取。 总而言之,啥都不劳烦您,我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张静一倒是不关心这个,这些人……以后慢慢的收拾便是了。 张静一问道:“其他的舰船情况如何?” 查理老老实实地道:“情况并不比我们好多少,绝大多数舰船都缺乏粮食和淡水,火药也得不到补充,药品也缺乏,甚至有不少舰船,得不到有效的维修,我想……如果他们不能靠岸的话,那么可能……情况十分糟糕。听闻有一些舰船,试图往澳门方向去……想尝试一下……能够在那里稍稍补给一些……所以我的建议是……如果殿下您在澳门派驻一支军队的话,那么他们就完全没有任何希望了。” 张静一笑着道:“这些,我早就想到了,只是……你为何当初不去澳门?” 查理立马就道:“澳门太小,根本无法补给大规模的舰队,就算去……只怕也难得到补给。而且……我想,既然在海战过程之中,大明的海军没有采取歼灭的策略,而故意攻击补给的舰船,那么殿下您的策略一定是以切断补给,断绝舰队希望的策略!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还会留下澳门呢?” “因此,当时我的判断是,殿下您已经可能派了大量的军队在澳门集结了,只要舰队一靠岸,可能那些陷入绝境的舰队,就踩入了陷阱之中了。” 张静一忍俊不禁,说实话……这一点,诚如这查理所言,确实早就想好了的。 这些舰队总是能出其不意的对港口发起进攻,并不是大明的军队奈何不了他们,而是他们总能攻其不备。 可现在既然知道他们重点的方向是澳门,只要派一支东林军在那里以逸待劳就好了。 至于其他的口岸,全部采取坚壁清野的策略,只要他们真敢去澳门,就正好给予他们迎头痛击。 张静一甚是满意地道:“不错,你是一个聪明人。” “殿下……我确实有一些智慧,可是我的智慧判断,是建立于殿下您拥有高超智慧的基础上,正因为殿下您的高明,所以我才能在此基础上做出预判。”查理不失时机地道。 顿了一顿,查理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不过殿下您有没有想过,到时……会有大量的舰船靠岸,许多人会成为您的俘虏,有英吉利人,有尼德兰人,有葡萄牙和西班牙人……甚至还有瑞士的雇佣军团,这么多的人……可能会对殿下您制造一些麻烦,若是将他们全部处死,这会有碍您的仁慈,可也不能轻易释放,必须让他们吃足苦头,殿下有没有想过,对他们进行管理呢?” 张静一似乎一下子来了兴趣,凝视着他道:“看来你已经有了办法。” 查理道:“我听说,尼德兰人经营他们的殖民地,因为他们本身的人少,所以喜欢在殖民地之中,寻觅一个少数的人种,给予他们特权,而用这少数人种,去管理多数的人,这样一来,这些少数的人种,因为是本地人,所以了解本地的风土人情,也了解天文地理,可以给尼德兰人提出许多有益的建言,何况他们的身份,高人一等,那么就更需要尼德兰人用武力来作为他们的保障,从而对多数的土著进行管理。” “我的建议和尼德兰人的方法一样,就说我吧,我和我的伙伴,就很了解这西班牙、葡萄牙以及英吉利还有瑞士人,清楚他们的习俗,了解他们的语言,也知道他们脑子里在想着什么……” “如果殿下您……认可我的话,我和我的部下,很愿意为殿下效劳。”查理扎了眨眼,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张静一。 即便投降,那也要做降者的典范,这一点查理是很拎得清的! 他心急火燎的带着舰队跑来率先投降,其实这也是相当一部分的原因,毕竟这世界,哪里都有牧羊犬的需求,查理并不介意利用自己投降的先发优势,改变自己未来在东方的处境。 张静一却是沉吟着,没有表态,他平静的面孔,让人看不出情绪,只是淡淡地道:“先将人押下去吧,其他的,再看看。” 于是这法兰西的舰队一降,沿岸六省的局面已经彻底的明朗了。 而李定国的军马,早已赶赴澳门,大军直接开进澳门。 果然,半个月之后,陆陆续续的舰船开始在澳门一带登陆,这些如饿殍一般的人,蜂拥上岸,很快便乖乖地束手就擒。 偶有顽抗的,也都尽数剿灭,毫不容情。 张静一却已放下了镇江的事,火速回京。 这时正是开春时节,当坐着漕船抵达了天津卫的时候,在这里,这天津卫却已俨然有大城的模样了。 原先这里是大明的海路门户,所以是军事重镇,可随着漕运的繁荣,这天津卫作为漕运的重要节点,却也慢慢的商业气息开始浓厚。 直到铁路修建,这里既成了陆路铁路的节点,又成了漕运的交汇处,于是乎,无数的商贾云集。 张静一被人护卫着上了铁路站点,早有一列蒸汽机车在此等候,七八个车厢里,都是全副武装的官兵以及锦衣卫的人员。 而到了次日,蒸汽机车缓缓抵达了京城。 此时……孙承宗却已在站台等候了。 镇江的消息早已传到了京城。 王文君通贼,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毕竟证据过于翔实,以至于一丁点的抵赖都没有了。 不过争议依旧还有。 有人认为,张静一擅自处置督师,犯了大忌,要求严惩不贷,如若不然……今日敢动督师,明日岂不是就敢做天子? 也有人认为,通贼的危害太大,若是不能便宜行事,势必会加重情况的恶化,事急从权,非如此不可以定六省。 就在所有人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 当张静一即将抵京的消息传出。 这时候,圣旨却是传出,命内阁大学士孙承宗前去迎张静一。 这一下子……宫中的态度便算是不言自明了。 内阁大学士乃是宰辅,宰辅亲迎张静一进京,这规格可以说是极高的了。 除非是地位十分尊贵,或者是立下了大功之人,才可享受此殊荣。 很显然,这是陛下认可了张静一的大功劳! 既然认可了功劳,自然而然也就认为,对于王文君的处置,并没有什么问题。 下了车子,在月台上,孙承宗与张静一见礼。 孙承宗笑了笑,率先道:“得知凯旋的消息,可谓是满朝震动,陛下更是喜不自胜……不容易啊不容易,只是……现在六省的情势如何了,只听说了海战得胜,可后续如何围剿残贼,却也不容小觑啊。” 张静一微笑道:“孙公放心,已经安排妥当了。” 孙承宗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清楚,张静一这边既然说了这满话,定然早就有了计划,海贼之事,已经不必担心了。 孙承宗便想起来一些事,于是道:“当初,老夫就极力举荐张都督,现在提这个,倒不是要做事后诸葛亮,邀功买好,而是……当今的时局,似这样的大事,指望王文君这样的人,是没有用的!” “王文君通贼且另说,若只以才能而论,这样的人外放出去,只是误国误民而已,可偏偏却是这样的人……才可成为封疆大吏,我大明积弊重重,而这……恰恰是最大的顽疾。” 第七百五十一章 见驾 张静一能感受到孙承宗的愤愤不平。 其实明眼人都清楚,大明的许多问题,其实都只是表面罢了。 根本的原因,还是人的问题。 八股取士,可以稳天下。 毕竟,让那些家庭殷实的人,通过读无用的八股去做官,总好比他们瞎琢磨出其他的事好。 可问题在于,大明这数十万寒窗苦读四书五经的群体,不事生产,却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同时还可能左右国家的方向,决定整个国家的政治、舆论和经济,这……就恐怖了。 太平无事的时候还好,凭借着中央王朝的巨大国力,足以解决掉一些小危机。 可一旦天下越来越不太平,单凭这些人还有用吗? 张静一解决的是一个王文君。 孙承宗的想法比张静一更深一些,他所忧虑的是这天下到处都是王文君。 这些王文君们,有的可能只有一个微小的官职,或为知府,或为县令,甚至可能只是一个地方上的教谕,可他们遍布整个大明的每一个角落,时时刻刻的在侵蚀着大明的血肉。 此时,张静一笑着道:“孙公也是科举取士出来的。” 孙承宗道:“正因为老夫也是八股出仕,等到真正出仕的时候,方知往日所学,竟全然无用,大好的光阴,荒废于此。当然,学问有用无用,其实都不紧要。紧要的是……如今人人都用八股取的士人来辨别一个人的才学和能力之高下。进士出身的人,自是高明,举人出身的人,却也尚可,若是秀才,总还算是读过书,至于其他人,便都是卑劣无用之人了。长此以往,便是人人学八股,天下良才……当置之何地呢?” 顿了顿,孙承宗又道:“这些日子,老夫思虑颇多,所谓读书做官,本身是人心的问题,我大明开国,靠的不是八股的人才,成祖皇帝靖难,靠的也不是八股的人才,那时候是有科举,读书人却不多,因为……才能有许多种,不同才能之人,有的靠跟着太祖和成祖皇帝从龙,封侯拜相,有的可随人出海,巡视四方。可到了后来,读书人越发的多了,开国的时候,一个举人,就可以出仕做官,甚至凭借着能力,可以入阁。” “可现在呢?整个江南,有秀才接近十万人,举人多如狗,进士也不稀罕,莫说进士别想入阁,中了进士还需名列一甲和二甲……想想看,这天下这般下去,会是什么样子?” “内卷。”吐出这两个字,张静一禁不住笑了。 孙承宗一脸诧异道:“什么?” “没什么。”张静一苦笑道,他只是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这个词,不过现在细细想来,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内卷。 起初的时候,读书能做官,于是乎,大家就开始拼命卷了,卷了两百五十年之后,出现了什么情况呢? 当初大家考试,确实都读四书五经,但是读书的人少,读书虽是主业,但每日学习几个时辰,也就是了,毕竟人一辈子,并不完全靠读书。 可到了后来,尤其是这两百五十年之后,就可怕了,读书的人越来越多,进士和举人的功名却是有限的。 怎么办? 你读几个时辰?那我就通宵达旦。你通宵达旦,我就悬梁刺股。你每日做题,我就请名师教导。 最后的结果就是,到了如今的读书人,已经越来越怪癖,每日关在书斋,真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步,个个疯了得了魔怔一般,一辈子啥都不干,就只研究那四书五经,卷你们到死。 卷了两百五十年之后,中进士的八股文水平越来越高,可能力恰恰是大幅度下降了。 张静一道:“这是国家的根本,孙公如今有意改弦更张,那再好不过了。” 孙承宗道:“现在何止是老夫,便是朝中许多有识之士,也看出了问题的所在,这都是张都督的功劳,若不是让人真正看清,如何会有人幡然醒悟?此番张都督凯旋,将来少不得老夫要与张都督一道,将这‘王文君’的问题改一改。” 谷</span>  张静一却是笑了笑道:“只怕不成。” “嗯?”孙承宗皱眉道:“难道张都督认为新政不需继续推行了吗?” 张静一叹了口气道:“何去何从,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我能做的,不过是让更多人看到问题,至于如何去改变,恰恰是孙公这些有识之士需要努力的。” 孙承宗听到了张静一话里有话,他猛地眉一挑,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过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于是便岔开了话题,闲聊了几句,随后和张静一一道上了车驾。 到了正午时分,张静一终于进入了西苑。 先至勤政殿复旨。 天启皇帝早已盼着他来了,背着手,笑吟吟地道:“张卿劳苦功高,真是不易啊,来人,赐座。” 说着,不等张静一坐下,天启皇帝便急不可待地道:“卿家的奏报,朕都看过了,王文君该死,送来京城,朕自要抄了他全家。只是这海贼们大败,会不会卷土重来?这些海贼,又该如何处置?” 张静一便道:“卷土重来是别想了,他们已彻底断绝了补给,全军覆没,只是时间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有两个,其一,是如何收编舰船,为我大明所用,还有这些俘虏,如何处置。这其二,便是如何接收他们在西洋,不……其实理应是南洋,还有天竺、昆仑洲的据点和商业港口。现在他们的海军,几乎已覆灭,数十年之内,都无法与我大明争锋,不过铁甲舰不但造价昂贵,而且制造的速度也慢,需要耗费大量的时日,所以臣的建言是,俘虏来的舰船要用,铁甲舰也要造。至于这诸国的贸易点,还有殖民地,如今失去了舰队,他们已没有办法维持了,那么我大明自然而然,也该顺势将这些统统置于我大明海贸公司之下,有了这些据点和良港,未来的海洋贸易,才可独占鳌头。” 天启皇帝目光发亮,大为兴奋地看着张静一道:“那些外藩的土地,也有价值吗?” “价值太大了。”张静一道:“陛下可以对这些海贼的品行质疑,但是不能小看了他们商业眼光!几乎他们不远万里跑来盘踞的地方,无一不是扼守着这天下最优良水道的所在,而且大多都是最肥沃的土地,有了这些,海贸的网络才可连接起来,这汪洋大海,才可成为我大明内湖。且尤其是在南洋,我大明流落于外的侨民极多,他们与我大明同文同种,自可借助他们。” 天启皇帝便点头道:“朕记下了,你就按着自己想着去办,朝中这边,朕来料理。” 顿了一下,天启皇帝又道:“这些俘虏,如何处置为好?” 张静一便道:“俘虏人数众多,要分化,有的人可用,可用的人就用着,不可用的……就杀鸡儆猴!实在没什么用的,还可做苦力,臣有一个想法,从这些俘虏之中,挑选出一批精通海洋贸易之人,一起编著一部书,就叫海国图志,如何?” “我大明既要锐意进取,这天下的各处水道,若是靠自己来探索,又不是花费多少年之功,自然少不得借鉴他们的经验。当然,杀一批也是应该的,这些海贼作乱时日虽短,可危害却是巨大,不杀一些,难平民愤,也难儆效尤。” 天启皇帝道:“此事……张卿……” 张静一此时摇摇头,道:“陛下,臣……不打算办这些事。” 天启皇帝本是心里欢畅,此时听了张静一的话,以为听错了,禁不住讶异地道:“这是为何?” 张静一道:“臣想回辽东,去旅顺,安心为陛下镇守辽东。” 天启皇帝诧异地道:“怎么,是因为外头的传言吗?莫非张卿以为,朕怕你功高盖主?” 张静一则依旧摇头,认真地道:“我大明时至今日,内忧外患已稍有缓解,其他的问题要解决,却终究需要时间。臣在想……如今天下到了这个地步,新政也已推行了,可新政到了如今,接下来该如何呢?其实臣也没有想好,不只臣没有想好这个,甚至无法猜想大明又会走到何等的地步。” “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这话在从前是错的,因为从前的时候,大明重病缠身,非下猛药不可,可一味下猛药,却也不成。于是臣思来想去,倒不如……臣为陛下,也为这天下,尽最后一点心力罢了,臣去辽东,改弦更张,根据辽东的情况,继续推行新政,若是出了岔子,问题也只出在辽东,总不至祸害天下。可若是接下来的新政受益良多,我大明两京十三省,便可随之跟进,这岂不是好?” 说到这里,张静一目光炯炯地看着天启皇帝,接着道:“臣在辽东,便是先锋,好坏优劣,也可使这天下人看得一目了然!陛下在京城……自可根据情况,徐徐图谋新政大策了。” 第七百五十二章封王 张静一说的情真意切。 却令天启皇帝不由得皱眉。 “卿在京城,难道不可抵定新政大局吗?” 张静一摇摇头道:“若是不能知民间疾苦,如何晓得新政的好坏呢?臣若是远在京城,辽东的新政推行,更不敢做天下先了。” 这其实是实话,新政在初期的时候,更多只是洋务运动罢了,某种程度来说,不但百姓因为生产力的提高,得到好处,某一些开明的官绅,也从中得到好处。 所以虽然反对者极多,处处有人掣肘,有不少人谩骂,可实际上,张静一依旧可以凭借着皇帝的支持,推行到底。 可以后呢? 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张静一不知道。 但是有一点,张静一是可以确保的。 那便是辽东那里,张家在他的极高声誉,还有他家亲爹的努力经营之下,已经完全确保在张家的控制下了。 毕竟那里绝大多数,都是自天下流入辽东的流民。 这些流民,虽来自五湖四海,人员复杂,却也有一个其他地方所不具备的地方,那即是新的利益团体还未形成,绝大多数人……还没有抱成一个团。 这些人……某种程度就是旧制度的边缘人,否则也不至于饥寒交迫,背井离乡前往辽东。 因而他们内心是最渴望,有一个新的完全与新政配合的制度,来保障自己的利益的。 在关内两京十三省的掣肘,在辽东完全不会出现。 张静一大可以将辽东当做自己的试验田,一次次尝试出一个与辽东契合的上层建筑。 天启皇帝听罢,不禁抑郁起来。 其实这些时日以来,天启皇帝也已不再青年,脸上少了几分锐气,却多了些许的沉稳。 虽是心有几分不愿,却也知道利弊,他随即就道:“那锦衣卫都指挥使,谁来接替为好?” 张静一对这显然有了人选,便道:“臣想举荐的乃是邓健,所谓举贤不避亲,不过若是陛下另有人选……” “那就邓健好了。”天启皇帝道:“邓健乃是肱股之臣,朕也离不开他,锦衣卫若是交给别人,朕也不放心。至于……至于东林学堂,还得你来担着,辽东不也有一个分校吗?” “是。” 天启皇帝微微笑道:“那就依旧担着吧,关内的东林军校,朕亲自来领,辽东的军校,还是以你为主。” “如此甚好,臣也是这样想的。” 天启皇帝却在此时又想到了一件事,便道:“内阁……内阁的人选……黄立极年事已高,谁可为首辅?” 张静一想了想,却道:“臣不敢妄议。” 天启皇帝瞪了他一眼,道:“什么妄议,真论起来,朕与卿干的事,早就足够遗臭万年了,朕是大昏君,你自也不会是好东西,不差这么一条。” 张静一被天启皇帝这话堵得无言以对,缓了缓,终究道:“孙公或可暂为首辅,至于新的阁臣人选,原户部尚书李起元……此人……或可行。” 孙承宗为首辅,这一点,天启皇帝倒是早有准备的,这是帝师,当初可是教授过天启皇帝学问的,而且是个能干实事的人,很对天启皇帝的胃口。 只是张静一居然举荐李起元,却令天启皇帝诧异,便道:“此人……若是要计较起来,此人还和你有一些瓜葛呢,当初可没少弹劾你。” 张静一笑了笑道:“臣和他确实在当初有过一些不愉快,不过此人……臣前些日子与他谈话时,发现此人素知百姓疾苦,而且确实为官清正,虽然依旧对臣还有怨言,不过臣倒以为,这样的人若能入阁,实乃天下之幸。” 张静一对于大事上,还是摆得很正的。 天启皇帝便颔首道:“好,就这么定了。” 说罢,天启皇帝又道:“你此去辽东,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张静一认真地想了想道:“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了。” 天启皇帝却是道:“群臣都言……李自成、张献忠二人等,终是贼人,素有不臣之心,他们率部在辽东,迟早还可能要反叛,朕对张卿担忧,倘若此二人反,只怕要祸乱辽东,卿家的安危,怕也难保全。” 关于张、李要重新反叛的流言,其实早就有了,而且传这流言的人,可不是寻常的百姓,往往都是在大臣群体之中流传。 说白了,诏安者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毕竟当初谋反的时候,可是杀了不少官,还有不少士绅的。 这些人……哪一个没有亲朋故旧,没有子弟在朝? 至少在这朝中,有一大批人,都对张、李二人恨之入骨。 所以这玩意……就是如此,一旦诏安,就算你想安安分分,也不会有人肯容纳你,隔三差五的就有人传出你要谋反,亦或者有人故意挑衅或在官场打压你,你要嘛忍气吞声,一辈子都做缩头乌龟,要嘛便惹的急了,索性重新扯起叛旗。 因此,底层的反叛,诏安是死路一条。反而是敌国的降将,还有一条生路。 张静一一脸认真地道:“其实张、李二人,是否反叛,重要的是辽东是否能够政通人和,绝非只凭几句不臣之心就可成的。群臣之言,不足挂齿。” 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不禁哂笑:“哈哈……这些日子,成日有人在朕耳边这样说,朕本无疑心,可说的多了,确实就有几分动摇了。今日听张卿这般说,反而定下心来了。” 只是大笑之后,又突然道:“朕还未问你此番出海平波,身子可好呢?” 此言一出,天启皇帝的笑容收了,残留在脸上的,却颇有几分落寂。 张静一道:“倒也还好。” 只轻描淡写的四字,天启皇帝便也没有追问,藏匿内心的情感,本就是成年男子成熟的标志。 他颔首点头:“甚好。此番你平叛有功,你……又想去辽东,朕……决心已定,坏一坏祖制。” 说罢,他又笑了,打趣地道:“反正这祖制也被朕坏得差不多了,不差这么一件了。你功劳赫赫,有匡扶天下的大功劳,朕欲敕你为辽王,世袭罔替,有明一日,永世不绝。” 张静一现在的爵位乃是辽东郡王。 郡王的爵位,往往是亲王的次子承袭的。 比如宁王,除了让嫡子为世子之外,其他的儿子,或为宜春郡王,或为上高郡王等等。 现在将张静一敕为辽王,就等于是直接晋升为人臣的最巅峰了。 张静一对此并不觉得意外。 不过他也对此乐见其成,毕竟,以亲王之尊去辽东,对于张家而言,底气就更足了。 张静一也不矫情,很坦然很直接地道:“臣谢陛下恩典。” 天启皇帝满意地笑道:“其他的,朕不管啦,你去辽东,多修书来,朕若是在这京城呆的烦躁了。自会率文武北狩,去旅顺看看。” 张静一对天启皇帝的这些话已经见怪不怪。 于是张静一又再拜谢。 这张静一入朝,自是万众瞩目,许多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不过从内廷传出的消息,却很快让不少人弹冠相庆起来。 张静一此番凯旋,竟要回藩地辽东去。 于是……无数的流言蜚语,便迅速地开始流传出来。 好事啊,这绝对是天大的好事! 张静一为何要回藩地? 这摆明着……是功高盖主了。 其实从前不少人就暗中流言,张静一已是功高盖主了。 毕竟大家都不傻,你张静一既掌了锦衣卫,手中握着无数的缇骑密探,又操控了东林军,更可对朝中的事务,指手画脚,这便是大唐时权柄操持在手的宰相的权力还要大的多。 换做是任何一个皇帝,有这么一个人在,他还睡得着吗?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鼾睡。 也就是遇到了天启皇帝这种脑子里缺了一根弦的家伙,才会容忍至今吧。 可现在不同了。 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啊! 张静一自请去辽东,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张静一已经察觉到了陛下对他开始有了猜忌之心了。 陛下生了猜忌之心,只要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 这就意味着…… 这种事,说了可能别人也不懂,但是懂的人自然懂。 一旦君臣开始产生裂痕,那么……犹如所有古代君臣之间的关系一样,无论当初如何的亲密,最终的结果……一定是沦落向一个结局。 御史杨侃,兴匆匆地回到家,他下值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对家仆道:“去取酒水来。” “老爷不是说不喝酒了吗?” 杨侃爽朗地哈哈一笑道:“人逢喜事,岂可无酒,哈哈哈……拿好酒……前年那漳州知府送来的酒……就很好。” “是,是。” 而杨侃还未落座,紧接着,就有人来登门了。 “老爷,国子监司业刘公来了。” 杨侃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即道:“噢,好,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快快有请。” 很快,这一对同僚,便都聚在了杨家的大堂,彼此落座,而后彼此眼神对视一眼,虽是无言,却是会心一笑。 …… 前两天没有更新,实在抱歉。主要是这书已经写到了后期,老虎这几天都在构思完本! 第七百五十三章 有杀气 像杨侃这样的人,其实说穿了,他的职业就是挑毛病。 而且因为他御史的身份,某种程度而言,他挑的毛病,大家还得重视。 不过这些年,御史式微,日子并不好过。 可其实御史还有一项功能,那就是揣摩帝心。 要知道,皇帝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会有想法。 谁能揣摩到了皇帝的心思,据此而上奏言事,若是简在帝心,那么未来平步青云也未必没有可能。 尤其是倘若朝中出现了权臣,而这权臣已经受了皇帝的忌惮,自己若是趁机加一把火,那么便算是名利双收了。 一方面是猜中了皇帝的心思,皇帝正好可以借此剪除异己,为了证明上奏之人的正确,自然要好好的重用起来。 另一方面,则是以小博大,直接将这权臣拉下马,也算是博了一个不畏强暴,刚正敢言,铮铮铁骨的形象,将来名垂青史,不在话下。 现在许多人已经有了判断,这就让杨侃这样想要以小博大之人有些难受了。 因为这事儿……确有几分把握。 可是……大家也难保这可能是误判。 成了就是平步青云,而误判的结果,却说不清。 而因为此事许多人已开始传出谣言,却又让人根本没有更多时间去观察和揣摩。 毕竟,若只是杨侃一人得知这件事,或许还有充裕的时间去判断。 可若是许多人都知道,谁能保证,在自己判断的过程中,有人先下手了呢? 这等事,只有第一,没有第二。 第一个上书的,必定是天大的功劳,而后头的,可能就只是喝一口汤罢了。 杨侃等不起。 于是,他与人喝了酒,与这国子监的司业心照不宣的酒过正酣之后,等送别了这司业,才转过身,方才还醉醺醺,目光迷离的样子,此时却好像一下子精神了,目光清明! 这位国子监司业虽没有提及这件事,但是神态和表情颇有暧昧,这明显也是跃跃欲试了。 因而……杨侃终究是按耐不住了。 他想搏一搏。 当日,便修了一封弹劾的奏疏。 痛陈张静一十大罪。 这奏疏写毕,杨侃的手已开始颤抖了。 也不知接下来如何。 次日,送通政司。 奏疏出现在内阁,顿时让内阁诸公们一时无措。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魏忠贤带来了陛下的口谕,让内阁修一份给张静一封亲王的旨意。 这一下子……倒是撞在一起了。 黄立极拿着这份弹劾奏疏,面上带着似是而非的样子。 他老了。 已是老眼昏花,身子早就大不如前了。 回顾自己的这一生,位列首辅,在这平衡木上玩了十几年,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不是害怕得罪皇帝,就是害怕得罪百官。 皇帝觉得他是百官之首,不愿和他交心。 百官激进,不是对他口诛笔伐,就是道德批判。 也亏得他脸皮足够的厚,这才熬了下来。 此时的黄立极,其实已开始萌生退意了。 因而……憋屈了半辈子,此时他终于有一种想掀了桌子,而后霸气的大骂一句:老子不干了! 若是以往,看到这么一份奏疏,黄立极一定会觉得头痛,又要开始琢磨着,怎么的息事宁人,大抵他的角色,永远是那个在大型开片现场,那个歇斯底里的大吼着:“别打了,你们别打啦。”这样的人。 可现在,他怒了。 黄立极的心情很不美丽。 老夫都要致仕了,尔等居然还在此闹腾? 好嘛,要闹,那就闹好了。 不过他面上依旧是风轻云淡的样子,却是先让人寻来了孙承宗和刘鸿训。 弹劾的奏疏,孙承宗和刘鸿训是知道的,不过封亲王的事,暂时也只有黄立极知晓。 此时,黄立极道:“二公,杨侃的弹劾奏疏,你们怎么看?” “此子当诛。”孙承宗绷着脸,冷声道,态度很坚决。 刘鸿训却是淡淡地道:“确实大不应该。” 黄立极便道:“这样说来,你我三人,便算是一致了,那么该如何处置?” “立即申饬一番,如何?”刘鸿训道。 孙承宗冷哼了一声道:“构陷忠良,这是大逆,申饬了又有何用?” 黄立极则是微笑着道:“就怕想要附和此人的人大有人在啊。我看……这事不是我们能够做主的,暂时将此奏,先压一压吧。” “压一压?”孙承宗大惑不解,一时猜不透黄立极的心思,挑眉道:“若是压着,势必引发海内猜忌,舆情……怕要沸腾。” 黄立极继续微笑道:“老夫已老眼昏花了,时至今日,已是垂垂老矣,已一脚踏在了棺材板上了,舆情沸腾也好,海内猜忌也罢,就算不压,立即做出反应,该不服气的,也依旧还是不服气,该想要闹事的人,迟早还是要闹事。今日有人上书试探,就算是申饬了回去,明日呢?后日呢?孙公……” 说到这里,黄立极看向孙承宗,神情认真地道:“老夫打算岁末之前,上奏告老,到时……就是你来为这天下掌舵了,老夫已是上奏,希望你来接替首辅之位。老夫既要走了,就给你铲除一些麻烦吧,也算全了你我多年的同僚之谊。按老夫说的,这奏疏……暂不理会。” 孙承宗和刘鸿训对视一眼,此时孙承宗来不及向黄立极称谢,因为他很清楚,要搞大事了。 刘鸿训忍不住皱起眉,说实话,他并不太愿意掺和其中,或者说,他认为黄立极这样干,是不对的,因为这事儿若是不迅速反应,势必会引发不少钻营之人借此造势,到了那个时候,局面可能就一发不可收拾。 都说当家不闹事,可现在这黄公是打算把事直接闹大啊。 可现在内阁首辅,和未来的内阁首辅一旦达成了一致,他这内阁大学士,唯一能做的,就是冷眼旁观,任何一个动作,都可能导致未来他在内阁之中难以立足。 于是他最后只好苦笑一声,再也不言了。 当日,黄立极便往西苑面圣。 紧接着,消息开始流传了出来。 御史杨侃,弹劾张静一十大罪,就差直接告诉天下人,当今祸乱天下者,乃张氏。 这消息一出,有人哗然,也有人冷眼旁观,有人义愤填膺。 当然……也有不少人……继续观察风向。 朝廷居然没有过激的反应,内阁也好像是死了一般,莫非……内阁那边,也得到了宫中的授意? 宫中为何没有反应? 若是以往,一定会狠狠申饬的,可这一次…… 波云诡谲啊! 不少人……开始来了兴致,他们敏锐的察觉到……可能机会来了。 次日,又有六部院及各寺十七名大臣上书响应。 第三日……越来越多人开始上书弹劾。 于是杨侃在转眼之间,成了敢于仗义执言的风云人物。 区区一个御史,引发了天下瞩目。 墙倒众人推,连续数日没有反应,这一下子,令不少人开始意识到,倒张的时候可能已经到了。 而东林军校之内,已是群情汹汹,突然要倒张,令他们一时间措手不及。 不少军官和学员,义愤填膺,也就军规似铁,才勉强令他们没有什么过激的举措。 等到了月末。 京师六部九卿,至南京六部,上书言罪者,竟已达到了三百二十七人。 自然……物极必反。 这三百二十七人……人人都言张静一可杀。 可另一方面,却也有大量的大臣开始行动起来。 张静一就算再如何不济,那也是大明的岳武穆,现在弹劾张静一罪责的奏疏越来越多,就仿佛张静一十恶不赦一般,这显然引发了许多人的反感。 于是,又有许多奏疏,开始俱言张静一的功绩。 就在这水火不容的时候。 岁末的廷议终于开始了。 杨侃显得很兴奋,他一大清早,便穿戴了朝服,而后兴匆匆的入宫。 这些日子,他确实风光无比,而且他隐隐有感觉,自己应该赌对了,陛下和内阁放任人弹劾张静一,宫中一定是对张静一出现了嫌隙,君臣相疑,这张静一是死定了。 而他敢为天下先,赌对了陛下的心思,又得到了士林不少人的支持和拥护,如今万众瞩目,将来入阁拜相,只是迟早的事。 到了午门之外,果然他一到,便有许多人热络地上前来和他打招呼。 作为如今炙手可热的新贵,当然不缺人给他抬轿子。 杨侃则只是面上带着微笑,一副很拘谨的样子,若有人想说点什么,他便义正言辞:“我与张都督,非亲非故,也绝没有任何的仇怨,此番上奏,不过是义愤而已。” 又或说几句:“士大夫心忧国家,纵死无怨。” 随后,午门大开,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之下,杨侃挺直腰杆,徐徐进入午门。 百官至大殿。 可在这里,却早有人在此等候了。 正是魏忠贤。 而在这大殿的内外,却是布置了无数的东厂番子和锦衣卫缇骑。 一个个锦衣卫的大汉将军,浑身带着杀气腾腾的气势。 ………… 这两天会把几章大结局的章节一口气送上,另外推荐一本书:大时代从1983开始,是咱们历史类作者晨风天堂的书,可看。 第七百五十四章 秋后算账 百官立即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 因为平日里,固然会有大汉将军挎刀站岗。 这大汉将军同是锦衣卫,且一个个穿着飞鱼服。 可是緹骑这种锦衣卫,却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后世的人们总是将飞鱼服和锦衣卫挂上等号,其实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 飞鱼服在大明,乃是皇帝钦赐的礼服,而且只赐给高官,照理来说,锦衣卫除了像指挥使或是同知、佥事这样的人,才有资格穿飞鱼服之外,其他人是没有资格穿戴的。 可人们对锦衣卫穿飞鱼服的印象是从何而来呢? 根本原因就是,同样隶属于锦衣卫的大汉将军! 大汉将军就是皇宫内的岗哨,而宫中的卫士,尤其又都在皇帝身边,为了彰显威武,所以他们穿戴的,便是几乎与飞鱼服相似的服饰。 可现在,这里固然有不少穿着鱼服的大汉将军,可更多的,却是满脸血腥气,一个个眸里深不可测,却穿戴着青衣,挎着绣春刀的人。 他们一个个看似随意地站在殿中内外的角落,却好似形成了一个天罗地网,哪一处方向,都有人戒备。 这完全出乎了所有人意料的情况,顿时引发了百官们的异动。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开始东张西望,也有人脸色发青,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那杨侃本是春风得意,现在却也稍稍有些慌了,甚至心中有些隐隐不安起来,于是眼眸子四处张望,似乎期待从中发现出一点什么来。 就在这混乱之中,却有人淡定的样子,大呼道:“肃静,肃静,此乃宫中,不可失了臣仪!” 说话的乃是黄立极。 黄立极面上没有太多的表情,谈不上喜怒。 这是他第一次看热闹不嫌事大。 拉倒吧,老夫都要致士了,你们尽管折腾,老夫今日若是眨了眼,算老夫输。 众人听了这话,方才稍稍的压抑住窃窃私语的冲动。 接着不得不乖乖地鱼贯入殿。 此时,殿中,天子的宝座上空无一人。 可在这殿侧,魏忠贤却是双手端着拂尘,身子微微弓着,面上平静地站在那里。 像一根木桩子一样,此时见人进来,才露出些许的微笑。 百官陆续站定。 目光却都聚在了魏忠贤的身上。 黄立极乃是百官之首,此时,他跨步而出,朝魏忠贤行了一个礼,道:“魏公公,陛下今日升殿吗?” 魏忠贤好整以暇地道:“陛下一会儿来。” 黄立极则又道:“陛下可有口谕?” “有!”魏忠贤斩钉截铁地道。 这一下子,百官们似乎心里开始打起鼓来了,不少人的脸色变了变。 虽然大家已经猜测,魏忠贤就是来传达口谕的,可从魏忠贤口里证实,心里还是颇有几分紧张。 于是百官纷纷躬身,一副洗耳恭听之态。 魏忠贤便朗声道:“陛下言之:诸卿愿效杨涟,张卿却非熊廷弼!” 此言一出…… 殿中骤然之间,却是安静了下来。 那混杂在百官之中的杨侃,骤然之间脸色煞白,眼眸微微瞪大,身子险些站不住,随后便瘫跪在地,脑袋下意识地重重一磕。 要知道,这口谕中的话,是有典故的,而且不需咀嚼,便可知其味。 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天启皇帝所说的这位杨涟,就是当初著名的谏臣杨涟。他因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最终引发了东林党和阉党之间最后的决战。 而最终的结果,便是东林党彻底落败,杨涟也被阉党所诛。 当然,天启皇帝现在所言的事,却不是杨涟与阉党之间的斗争,而是杨涟与熊廷弼之间的事。 当初,熊廷弼受命前去镇守辽东,在那个时候,辽东的情况已经十分糜烂了,而建奴人四处攻城略地,辽东的明军接连大败。 直到熊廷弼抵达辽东之后,整顿军务,整治防务,居然奇迹一般的,令建奴人的攻势顿减,总算是将早已恶化的辽东局势,扭转了过来。 因而,熊廷弼立下了大功,只是……大明历来如此,凡立大功者,无一不要被人审视。 故而当时的熊廷弼,并没有立即得到奖赏,反而被清流们狠狠的痛斥了一番,挑出了许多的毛病,更是列举他八条大罪,而且还认为他欺君罔上。 杨涟这样的清流君子,自然也不能缺席,当时他已是清流之中极有威望的人了,也指责熊廷弼挫虏无能,说他靡费公帑,养寇自重。 熊廷弼自是气得吐血,因为这些罪状是很要命的,任何一条,都足够让他抄家灭族,五马分尸了。 于是熊廷弼立即拉开了架势,与杨涟为首的清流对骂,又表示自己病了,这官不做也罢,请求回乡养老。 这一下子,便又立即被君子们抓住了痛脚,于是君子们又上书骂熊廷弼没病装病,这是欺君大罪。 熊廷弼的性子比较刚,心想我要病退你们还骂我,于是又上书回骂。 这一下子……却又落入了圈套之中。 那杨涟则一下子指出了熊廷弼的要害,说熊廷弼身为辽东的主帅,每日不想着抵抗建奴人,却隔三差五上书与大臣对骂,可见他的心思根本就没放在辽东的军务上,这个人居然还揣着尚方宝剑,应该收回他的尚方宝剑。 把话说到这份上,其实一开始熊廷弼上书请辞致士,还只是撒娇,意思是你们再骂我,我就不干了,其实也只是不希望再被骂,难得真不想干了吗? 可要交出尚方宝剑,那么熊廷弼自然就没办法再有脸管理辽东的军务了,于是乎……当真奉还御剑,‘病退’而去。 这一战,乃是杨涟的成名作之一,直接弄倒了一个右佥都御史和兵部右侍郎。 当然,等到熊廷弼在后来他去职之后,辽东的情况又开始恶化,朝廷不得已之下,又启用了他,以至在最后,酿生了更大的悲剧。 天启皇帝的这番话,便是将张静一比作了熊廷弼,而谁是杨涟呢? 杨涟这个时候,在民间的声望其实是很好的,很多大臣和读书人,都认为杨涟乃是君子,是士大夫的典范。 可是杨涟却是当今陛下和魏忠贤所杀的,在陛下的眼里,杨涟就是十恶不赦之人。 因而……天启皇帝这简单的口谕,其实就是说,谁骂了张静一,谁就是杨涟。 而杨涟,乃朕一生之敌! 一锤定音! 此时……群臣侧目,杨侃更是不知所措,心慌意乱。 现在该如何应对? 魏忠贤依旧面上带笑,随即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份口谕。” 殿中依旧安静,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候。 只见魏忠贤慢慢地张口道:“张卿功勋卓著,重光大明,此功不在太祖高皇帝之下……” “……” 不少人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一个人的功劳,你可以说他的功劳不在徐达,不在戚继光之下,这都说得过去。 可是…… 啥叫不在太祖高皇帝之下? 太祖高皇帝始建大明,乃开国之君,你天启皇帝今日能做皇帝,就因为你是他的子孙,现在你拿张静一的功绩和你祖宗比较? 太祖高皇帝只怕棺材板要压不住了。 此时,只见魏忠贤又道:“此功非比寻常,朕翻阅史籍,前所未有,大明国祚二百五十年矣,得国今日,俱凭恩赏分明,有功者岂有不赏?今册封张静一辽王,世袭罔替,颁赐金书铁券,与国共荣。” 若是一开始,就直接先下此等口谕,势必会引起许多的非议。 可先前一个熊廷弼和杨涟的事,却已让百官惶恐,现在突又册封亲王,这是杨侃等人怎么也始料不及的。 只是这两道口谕,倒是让为数不少的大臣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 毕竟,言官清流,在百官之中,也只是一部分,还是有为数不少的平日里不吱声,却也有自己的是非观的,只是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罢了。 杨侃此时心全乱了。 他此刻比谁都清楚,自己揣摩帝心,简直就是揣摩到了天启皇帝的屁股上去了。 就在愣神的功夫。 魏忠贤逡巡百官,而后一字一句地道:“噢……还有……” 这个还有二字,又不禁让人戒备。 魏忠贤却是一瞥在旁的宦官。 这宦官面上没有表情,形同死人一般,一张蜡黄的脸,看着格外的瘆人。 此人弓着身,徐徐站了出来,朗声道:“听到自个儿名字的,都出班吧。” 说罢,他继续冰冷地道:“杨侃!” 第一个名字,就是杨侃。 杨侃听到自己的名字,浑身一颤,接着眼前一黑,险些要昏死过去。 他跪拜在地,身子想要站起来,却无论如何,没有气力了。 于是……在叫过杨侃的名字之后,虽有不少人朝杨侃悄悄看来,可杨侃却是全无动静。 见杨侃毫无动静,站班的大汉将军却已上前,径直将杨侃先是按住,而后拖拽出班。 杨侃一时慌了,口里惊呼道:“我何罪?” 那宦官却是没理他,目不斜视地继续唱喏道:“朱建业、刘大新……” 第七百五十五章 杖毙 一个又一个名字被这宦官平静地唱喏了出来。 可被念到名字的人,顿时已吓得魂不附体。 他们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尤其是那杨侃,已是一张脸煞白得毫无血色,更觉得不妙。 至于其他人,却早已是个个屏住呼吸,突然感受到了这殿中的压力,竟是再不敢吱声了。 宦官足足念了七十多个名字。 而后道:“陛下有旨,此七十三人,以及南京六部及其诸省奏事言官,构陷忠良,然欲效杨涟之事否?宋朝的时候,有秦桧这样的奸臣,今我大明,何至奸贼遍布朝野?尔等上陈张卿莫须有之罪,实乃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人神共愤。朕承天命,继祖宗大统,十数载来,矜矜业业,如履薄冰,所图者,不过开天下之太平,置民安居乐业而已。今若对尔等纵容,便是姑息养奸,养虎为患,特命将这所涉构陷之言官,押午门杖死,钦哉!” 此言一出。 那杨侃却已是彻底的两眼黑了,要知道,这杖死二字,可比单纯的廷杖要严重得多,这就是一直打到死为止。 杨侃满心惊慌,立即分辨道:“臣要见天子,面陈机宜。” 宦官却是眼皮子也没有抬动一下,只道:“还请自重,来……人拿下……” 大汉将军以及东方番子们便早已是安耐不住,一下子冲进了殿中,直接将人拖拽了出去。 一时之间,殿中恸哭不止,夹杂着各种声音:“我等何罪?” “为国进言,何至诛戮?” “饶命。” 只是这些话,无论是魏忠贤,还是那宦官,却都无动于衷。 便是黄立极,也一脸麻木的样子。 他只木然地瞥了一眼那些被拖拽出去的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感觉压在了自己胸口的一股浊气,总算是狠狠的吐了出来。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皇帝每日被言官们折磨,他这个内阁首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只不过皇帝若是受了折磨,大不了可以对这些人置之不理,甚至可以选择震怒之下廷杖,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可是作为百官之首的内阁首辅大学士,就算有气也得忍着,因为你一旦生气呵斥,反而让他们更加名声大噪,你若是惩罚他们,人们就会说你气量狭小。你若是给人穿小鞋,便会有人说你奉承宫中,教你声名狼藉,遗臭万年。 所以……最终的结果就是,内阁首辅大学士不但隔三差五要被人各种腹诽,成日被人指指点点,这不干活的人,教你这宰辅来做事。 另一方面,你还得哄着他们,他们越骂,你为了显示度量,不但要唾面自干,却还需想办法,把他的官升起来。 有明一朝,言官的升职往往是最快的。 黄立极觉得恶心。 因而现在才觉得无比痛快。 只是……他依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好像……自己在为他们的命运而担忧。 百官一个个垂头,此时已是大气不敢出了。 魏忠贤似笑非笑的样子,只在一旁冷眼看着,片刻之后,才碎步动身,前往不远处的文楼。 文楼这里。 天启皇帝今儿没有穿朝服,只一身道衣,此时正稳稳当当地跪坐在案牍前。 张静一则与他对案而坐。 二人手轻托着茶盏,细品着茶水。 就在此时,魏忠贤碎步进来,对天启皇帝低声道:“陛下,口谕都传达了。” 天启皇帝只平静地颔首:“知道了。”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似乎觉得也没有什么可以交代的,只面无表情地朝魏忠贤点点头。 魏忠贤也很识趣地退到了一边。 天启皇帝转而微笑地看着张静一,道:“张卿不日就要动身去辽东,朕心里是有万般的不舍啊!今日朕就算是送你一份礼吧,至少教卿家知道,你若有志辽东,京城这边,不必有任何的担心,今日这一场血雨腥风下来,二十年之内,就再无人敢言卿恶了。” 张静一禁不住苦笑,说实话……事情在昨天夜里,他就已经清楚了,东厂突然开始调动锦衣卫的人员,对许多人开始监控和侦缉,张静一虽已卸下指挥使的职位,可当下的锦衣卫,几乎是他一手改编的,影响力何其巨大,可以说,天下的事,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陛下这一次……算是有预谋的铲除异己,起先是不露声色,等待有人自行跳出来,等到火候差不多,请君入瓮之后,再直接下狠手,来个斩草除根。 只怕今日的影响,甚至会比当初阉党铲除东林党时的手段更狠,影响也更大。 以至于连张静一,都不禁为之不寒而栗。 可无论如何,他是感激和承情的。 他很清楚,一旦他去了辽东,势必会有投机之人,试图慢慢的影响宫中,毕竟远离朝堂,谁也无法确保将来会发生什么。 此次,天启皇帝则是直接让他后顾无忧,想来,往后再不会有人……指望离间天启皇帝和他君臣,来得到好处了。 因为真的会死,而且会让你死的很难看。 此时,张静一一脸真挚地道:“陛下此番苦心,臣实是感激涕零,只好到了辽东,继续肝脑涂地了。” 天启皇帝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道:“辽东那边,需要开荒,这么多的土地,要变成良田且不说,除此之外,旅顺那儿的铁甲舰,也要造。海贸的事……你也不能躲清闲了,与外藩打交道,是你最在行的,所以你在旅顺,也需着紧着办。朕倒也不想给你加这么多的担子,只不过……朕身边可用之人,实在不多。”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才又道:“孙师傅已给了朕一份密奏,是关于将来如何选人和用人的……说是要不拘一格降人才,这方方面面的人,要慢慢的培养,军校肄业之人,将来朕要用。各地也要兴办学堂,慢慢的锻炼出一批人才来,才可以慢慢的让他们将来为朕,也可为你分忧。” 天启皇帝说着,禁不住露出了几分郁郁之态。 他是真正的感觉到离开张静一了,此时四顾左右,竟有些茫然,天下已经变了,世道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不说其他,以前国库收入的来源是土地和粮食,现在国库的收入,大宗却是商税和矿税,新的税源出现,如何管理,就成了头痛的问题。 就以户部而论,户部这些人,让他们去清丈土地和田亩,他们倒有现成的经验,可让他们去折算商税、矿税,同时为了征收更多的税赋,如何给商业还有矿务提供更多的便利,他们就两眼一抹黑了。 还有铁路……铁路的维护,当然是铁路公司在做,可如何管理铁路公司呢? 指望那些‘仗义执言’的家伙吗? 除此之外,就是新军。 新军的操练好办,这都有现成的经验。 可是新军的补给以及钱粮调拨,却是大学问,围绕着新军,是数百上千个大大小小的作坊,有的作坊提供火药,有的提供机械零件…… 从前这些事,都有张静一抓着,可现在……天启皇帝当然不放心这些事,托付给其他人。 可他看着这繁杂的新军系统,却是头皮发麻。 张静一道:“孙公想要培育一大批人才,本质是想要改革科举,科举到了如今,也确实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只是如何改,却有太多值得商榷之处,臣倒以为,暂时可先搁置着,而是先将天下各州县的学堂都给抓起来,先需有这方面的人才,再配以任用人才的制度。若是先行推翻了科举,反而可能出现乱子。” 张静一又道:“不过臣在辽东……倒是打算率先废黜科举。改以文吏治,当然……现在人才难得,臣的打算是,但凡是军校肄业或者退伍下来的学员,可直接授予文武吏的职称,将他们分配至各个衙门任用。一方面,他们功成身退,总要给他们一个出路。另一方面,军中他们学习的知识,已是不少了,当今天下,能识文断字的如凤毛麟角,而对新学有了解,却有见识的人,就更加少了。东林军的生员……既见多识广,又素有担当,且还识文断字,任用起来就方便了许多。” 天启皇帝点头:“文吏取代文官制吗?” 张静一道:“是。” 天启皇帝倒也没反对,道:“那么辽东先试试吧。” 这时,却有宦官匆匆进来,低声道:“陛下,七十三人……已杖毙于午门之外!” 天启皇帝眼皮子也没有抬起一下,只是道:“知道了。” 这般轻描淡写,似乎对天启皇帝而言,毫无波动。 张静一低头喝了一口茶,也似乎对此没有兴趣的样子,继续聊他的话题:“其实许多事,都只是臣的一些想法,到底能不能成事,却还需先在辽东试一试再说,辽东那里,不怕出问题,出了问题改了就是,改过之后,便可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来,一步一个脚印,总能蹚出一条路来。” 第七百五十六章 富可敌国 张静一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 那就是开路先锋。 至于成败如何,他自己也不知道。 世上的事,哪里有一个新制颁布下去就可以成功的。 只是说辽东这等天南地北迁移而来的移民之地,阻碍更小,人们更有改变的欲望而已。 张静一随即又谢了册封的恩典。 天启皇帝颔首:“恩典二字,就不必再提,朕与你如兄弟一般,这也是你该当得的,朕是天子,也是一个人,是人便有喜好,你也不必处处拘谨,总想着君臣之义,多念念兄弟之情。” 张静一心里感慨,随即起身告辞。 出了文楼,一路径直出宫。 而在这午门外头,却见许多緹骑以及番子们正在宦官的指挥之下,收敛尸体。 一下子杖毙了七十多个大臣,这刷新了大明开国以来的记录。 行事之凌厉,下手之狠,已是可以和太祖高皇帝相比了。 许多神宫监的宦官,被抽调了来,此时一个个在这寒风之中,瑟瑟发抖地洗刷着砖缝里的血迹。 张静一一身蟒袍徐徐出来,门洞里的禁卫以及宦官纷纷躬身,朝他行礼。 张静一能感受到,对方的眼里,更多的是敬畏。 在他们看来,这七十多个大臣,固然是陛下杖毙的,可和他张静一也不无关系。 得罪了九千岁,尚且还能活,这得罪了辽王殿下,就是一个死啊。 张静一则面上平常,也懒得做出一副亲和的做派。 到了今日……亲和还有用吗? 这么多的尸体堆积在此,越亲和,别人越发的恐惧。 于是板着脸,出了宫,早有一队卫士在此等候,张静一坐上了车,只吩咐道:“打道回府。” 京城里头,噤若寒蝉,消息传出的时候,人们居然没有似从前那般热闹的讨论此事了。 不少的大臣,心里只是庆幸,还好自己因为种种的原因,没有跟着上书去凑热闹。 揣摩帝心?收益固然高的很,可一旦失败,便是死路一条。 其实有不少人确实冤枉的很。 要知道当初他们上书,只是跟风而已,毕竟一开始是让张静一回辽东藩地,让人误以为君臣开始出现了裂缝,又念及张静一位极人臣,功高盖主,或许陛下对他生出了防备之心。 这些猜测和揣摩其实都很合理。 唯一不合理的就是,猜测是猜测,现实是现实,现实是不讲逻辑,也不讲道理的。 张静一也不可能立即就走,在京城小住了十数日,其实这个时候,张家这边,已经开始为迁徙辽东做准备了。 至于在京城的许多资产和物业,张静一除了留一部分的土地之外,其余的……要嘛剩下各大公司的股票,要嘛就是发售出去,兑换成现银。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这辈子,再进京城的次数,可能不多了。 一旦就藩,想要回来,便没有这样容易了。 因此,张静一除了必要的一些作坊股份之外,需要的是大量的真金白银。 好在张家在京师的土地或者是其他的资产,此时都价值不菲,而且也完全不担心找不到买主。 甚至准确的来说,大家都在哄抢呢。 毕竟有些资产,是平日里即便有银子也买不到的。 在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处置之后。 最终,账目送到了张静一的手上。 是乐安公主亲自核算过之后,才送来的。 看到最后的账目,张静一倒是直接大吃一惊。 他还真没想到,张家家中的现银,竟已达到了七亿四千万两,这还排除了在辽东的家业。 除此之外,手中握有的铁路公司以及船运公司股票,尚且没有折算进去。 这样庞大的一笔财富,只怕这天下除了天启皇帝外,世上再没有人比他张静一更加的富有了。 即便是当下,大明在几经几次的新政改革之后,国库的财政情况已经大为改善,可这七亿四千万两纹银的数目,也也抵得上国库十年的岁入了。 张静一这些年来,其实已经不知道张家到底挣了多少银子,如今清算之后,方才知道……这个数目是何其的庞大。 可笑的是他这些年来,跟着天启皇帝四处抄家灭族,谁曾想到,张家现在却已成为了天底下最富有的人。 此时,张静一看着乐安公主,脸上多了几分温和,道:“这些金银,都要带回辽东去。就当是……未来做我张家在辽东立业的根本吧。只是……我们可能往后,再难有机会回京城了。这几日,琐事吩咐其他人办就行了,你就多进宫去走一走吧。” 张静一这话显然是对乐安公主的体贴。 乐安公主脸上浮出一丝柔情,笑盈盈地颔首道:“我明白夫君的意思,不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君要去辽东,我的家自然也就在辽东了,母妃这边,我这几日会多去看看……只是……夫君去辽东,坊间都说,是夫君担心功高盖主……” 张静一笑了笑,却道:“陛下的性情,我还算把握的住,若说担心这个,并不实际。倒不如说是……在这京城,纵然我再如何高贵,又如何受器重,即便是掌这关内的权柄,其实也没什么滋味了。关内能做的事,以我的身份,毕竟有限。” “就藩辽东,是因为我想真正做一些自己可以做主的事。而不必再受人掣肘。你要晓得,这天底下,最难做的就是,你做任何的事……总会有人不解,会有人无法受益,也会有人嗤之以鼻。与其在这泥潭里,倒不如……去一个可以自己施展拳脚的地方,这……或许是我的私心吧。” “辽东那儿,天寒地冻,这确实是劣势,只是好处也有……毕竟沃野千里,如今主体的铁路也大体的贯通,除此之外,父亲在旅顺,也算是立下了根基。对了,还有人……许多的人……也都培养了出来,那儿又招徕了不少的流民,不可避免的,也有不少的囚徒,张家既已册封在那里,那就将那儿,当我们自己的家,在那里,我们另起炉灶,重建一个基业吧。” 乐安公主抿嘴一笑,不由道:“夫君终究是闲不住的人啊!” “不是闲不住。”张静一很是认真地摇摇头道:“只是如今到了这个位置,已经不可能躲清闲了,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当今天下的这些儒生,迂腐透顶,实为国家蛀虫。可孔孟这般的圣人,他们说的话,却是极有道理的,我既为王,便岂有逍遥之理,一人得道,便可坐视这万千之人饥寒交迫,如猪狗一般的活着,自己却可以关起门来起朱楼、宴宾客吗?” 张静一留在京城过了年,十五之后,该收拾的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于是数不清的蒸汽机车,便带着张家的家当,先行往旅顺去了。 到了正月十九这天,张静一才又入宫,慎重地拜别了天启皇帝,随即携带家小,以及卫士,登上了蒸汽机车。 蒸汽机车速度很慢,慢的张静一甚至觉得心焦。 当然,速度这玩意,是相对的。 对于张静一而言,这慢吞吞的蒸汽机车,自京城至山海关,尚且都花了一日多的功夫,实如蜗牛一般。 可对于随行的人员们而言,尤其是贴身护卫张静一的刘文秀,他却惊叹于这蒸汽机车的速度实是快如闪电。 要知道在从前,这么大的一支队伍,没有个三五日时间,就算是疾行,只怕也是抵达不了山海关的。 而至于去辽东,尤其是旅顺那地方,一个月的时间,日夜兼程,也只是堪堪才能赶到。 可现在……速度直接提升了数倍不止。 出了山海关,便是茫茫的大雪,北国的雪一望无际,似乎没有尽头,沿着这被薄雪覆盖的轨道,蒸汽机车冒着浓浓的黑烟,嘶哑的咆哮怒吼着,一路所见,几无人烟。 可是……变化依旧是可喜的。 虽然没有多少人烟。 可和当初张静一随天启皇帝袭沈阳班师回朝时比起来,依旧可见到诸多的变化。 至少……沿着一个个的车站,开始出现了许多的集市,这些集市……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 各种林立的店铺,除此之外,偶尔还可看到大量的土地……开始垦荒出来,农家的屋舍,偶然可在车窗外依稀见到。 在张静一的记忆之中,数年之前,这里说是千里无鸡鸣也不为过,连年的战争,一次次的自然灾害,让这辽东,几乎除了一些军事重镇之外,还有禁锢着的各卫军户,几乎难有平民出现。 可如今……他看到了人…… 只是这里实在过于辽阔,辽阔到大量的遗民在此安顿,骑马走上一日一夜,只怕也难遇到村落。 要知道,这种景象,在关内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蒸汽机车终于抵达了锦州,继而,途径了铁岭……不过最终的目的地……却是旅顺。 在车上,张静一可谓是百无聊赖,车厢里震动过大,噪音也很可怕,所以这样的旅途,注定了会教人心中烦躁。 第七百五十七章 开拓 旅顺终于到了。 此时此刻,抵达了旅途的终点,很快……张静一便见到了无数熟悉的面孔。 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他的老父亲张天伦。 张天伦年纪已是愈发的老迈了,不似从前那般的精神奕奕了,不过今日人逢喜事,却显得格外的喜悦。 以他为首,便是辽东文武诸官,除此之外,还有便是这辽东各路的头脑人物。 皇太极此时穿着甲胄,亦步亦趋地跟在张天伦的身后。 另外便是张献忠和李自成二人,这二人口里呵着白气,也是听闻了张静一不日即将抵达旅顺,于是从自己的驻地先行赶来迎接王驾。 再之后,便是驻扎旅顺的军校诸生员。 旅顺原本只是寂寂无名的小镇,是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从这里进兵,派水师在此登陆,用来攻击这里的北元残党,最终在此登陆,因而才特地下旨将这里改为了旅顺! 所谓旅顺,不过是师旅顺利之意而已。 可如今,这一座海滨小镇,如今却已是初具大城的气象。 追随张家来的无数能工巧匠,在这里建立起了一个个作坊,从造船到钢铁,再加上东林军校位于旅顺的分校,更不必提大量商户和流民的涌入,此时的旅顺人口已近三十万之众。 而这……却只是开始,每年涌入之人,依旧日益增多,根本原因就在于,此地已渐渐成为了辽东的中心,这里有商港,有辽东最大的铁路站点,如今兴办了许多的学堂,供应了大明不少的军需,有了大量的岗位,便永远不乏有愿意讨生活的人来此。 旅顺附近的土地,除了预留的未来的发展的城市用地之外,大量荒芜的土地被人开拓出来,沿途尽是麦田,虽是三十万人口……短短数年,粮食竟可做到自给自足。 再加上附近又有大量的牧场……牛羊也比关内多得多,因而此地肉价竟比关内低廉得多。 于是乎,不少人都在朝关内修书,都是呼朋唤友,或者希望亲戚们能携家带口来。 在这个时代,讨生活本就是极艰辛的事,对于许多人而言,旅顺本就是这天下机会最多,已基本能做到填饱肚子不受饥寒交迫之害的乐土。 而如今……除了制造铁甲的军舰之外,这旅顺也同时出现了大量的船坞,许多的船坞已得到了大量民船的订单。 尤其是击溃了佛郎机海军之后,已有不少人意识到,想来或可以此为出海口,进行对全天下的贸易。 之所以不少人愿意选择在此出海,一方面是张家在这里,最先提出宫中民船出入的规范,不似关内的口岸那般,虽然已彻底开海,可实际上,地方官府依旧有诸多的限制,商船来去,不必提心吊胆。 另一方面,却是这里造船业发达。 众人迎了张静一以及家眷人等至辽王府。 这辽王府占地颇大。 毕竟这地方,原本就是不毛之地,而张天伦早早便盘算将来自己势必儿孙满堂,因而……房子造的是否雕梁画栋是其次,紧要的是要足够大。 张静一先向张天伦见了礼,父子二人免不得唏嘘一番。 吃过了酒宴,安顿之后,紧接着,便是许多人来拜访了。 最先来拜访私谈的乃是李自成和张献忠二人。 张静一请他们落座,二人倒是显得颇有几分拘谨,此时哪里还有山大王的做派,倒更像是那扭捏的小媳妇。 当然,这只是面对张静一而已,若是其他人,多半那一股子匪王的气势,却还是教人胆颤的。 看着张静一随和的脸色,李自成率先开口道:“殿下此番入辽,这辽东上下的军民,就有主心骨了。” 张静一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便笑吟吟地道:“这话言重了,大家都是过日子,我在不在,又有什么要紧呢?怎么,弟兄们过的都还好吧。” “好的很。”李自成的目光很是真诚,看着张静一,由衷地道:“人安置了下来,有了土地可以耕种,各地的矿山,也舍得给薪俸,主要还是有了地,大家都安心了,这里如今就是咱们自己的家,能吃饱饭,一年下来,还有余钱,怎么不自在呢?说实话,俺这些弟兄,当初没有作乱的时候,是饥寒交迫,此后作乱,转战千里,这其中的苦头,自不必言。也就如今,才真正过上了安生的日子,有了土地,自己耕作,心里踏实了啊。” “现如今,但凡有几分出息的年轻人,也都肯进学,不少人还立志要考军校呢!其实……在朝廷的眼里,可能俺们这些人狡诈残忍,可……俺说一句实在话,从前是真的苦啊,现在有了安生太平的日子,谁还有其他的心思呢?” 说着,他又道:“现如今,俺们聚集的几处地方,都有学堂,有医馆,还有集市,又靠着铁路,咱们的收成可以靠铁路运出去,换一点银子,外头的商货也能进来,这都是殿下的缘故,俺这辈子不服其他人,唯独只服殿下。” 张静一此时倒是想到了什么,不由道:“京里的情况,你知道一些吗?” 对于这个问题,李自成倒没有犹豫,老实地道:“是知道一些的。” 张静一点了点头,道:“京中不少人都说你们必然还要反,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可我却以为,你们断不会再反。若说我相信你们的承诺,这倒言过了,而是我知晓……当初你们无论反不反,都只是为了能填饱肚子而已,只要能将人安置下来,大家伙儿就是良民。” 张静一这话显然没有参杂一点虚假。 张献忠在一旁不禁感慨地道:“是极,殿下此言……真是俺们的感受,也是俺们的真心话。只是殿下,俺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说着,和李自成对视了一眼。 二人似乎来之前,就已经商榷好了。 张静一倒不介怀,便笑了笑道:“说罢,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张献忠才道:“辽东这边,建奴人在殿下的资助之下,不断地向极北之地开拓,听闻那里……还残留着不少北元的势力,有诸多的汗国,这建奴八旗,一直深入,与那北元残党交战,倒是开拓了不少的土地,说实话……俺老张打了半辈子的仗,要让俺闲下来,这浑身的骨头,还真……有些痒痒啊,那建奴八旗能干的事,俺老张也可干,照样可以组织一些儿郎,也一路往北杀去,其他且也不论,总不比那建奴人差吧。” 李自成也连忙接口道:“其实俺也是这个意思。” 张静一闻言,便晓得他们的心思了,倒也不觉得意外。 事实上,张家封在了辽东,可辽东只是一个地里概念,可是边界在哪里,只有天知道。 这个时代,也没有什么土地疆界一说,说白了,就是谁控制那里,这地就是谁的。 对于朝廷,反正也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事,辽东封给了张家,其实人家也懒得管了。 故而当初建奴人投降之后,张静一留下了皇太极,也其实有这个意思,这些建奴人……让他们恢复从前的渔猎生活,他们未必甘愿,可让他们种地和做工,却似乎也不稳妥。 于是张静一索性给他们分发了粮食和武器,让老弱妇孺搬迁至各地,也依旧分发一些土地和牛马给他们,其余的精壮,则让他们对外开拓。 建奴人久在辽东,无论是建奴女真,还是海西女真,早已习惯了这极寒的天气。 分发他们精良的武器,其实也不担心他们作乱,毕竟建奴人已经被打怕了,何况他们的家小也都在大后方呢。 开拓了土地,献上了首级,这土地自然张家占着,可拿下了多大的地,就给他们多少赏金,这形同于是整个八旗,被张静一雇佣了。 他们打到哪里,张家再派人驻守在那里,而后打通一个粮道,勘探附近的资源和地形。 而至于此时的外辽东区域,其实一直都是当初蒙古人鞭挞天下时留下的各个汗国。 比如现在较辽东最近的,便是西伯利亚汗国!这西伯利亚汗国,乃是当初金帐汗国分裂而出,人口不多,只有二十万,生产力也极其低下,看上去占据着广袤的土地,可实际上……却都是极北苦寒之地。 当然……现在大明依旧还称其为西伯利亚汗国,可实际上……这里已被沙皇俄国兼并了,主要的都城,已落入了沙皇之手。 只有和辽东接壤的地方,为西伯利亚汗国的残部占据,如今……八旗人如狼似虎一般,开始侵入这广袤的西伯利亚东南部区域,肃清西伯利亚汗国的残部,犹如风卷残云一般,摧枯拉朽。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八旗打不过东林军,还打不过你这些西伯利亚汗国的残党吗? 因此,他们无畏地一路攻城略地,而张家也很痛快,青壮们在前头卖命,后方他们的妻儿父母,赏金一分不拉,在辽东都过上了不错的日子。 第七百五十八章 扩张 说实话……这世上再没有比无本买卖更香的了。 毕竟这天下绝大多数人,只有命一条,且命在这个时代,恰恰是最不值钱的。 张静一见这李自成和张献忠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禁动容。 在后世的时候,他读史,一直都有一个疑问。 那便是,为何古人们提倡重别离而轻生死。 倒不是因为人不畏死,只是某种程度而言,在这个婴儿夭折率几乎高达一半,且孩童至成年存活率可能连一半都没有,任何一场疾病,一个灾祸,都可能带来死亡的时代,人对于生死的态度,自然和后世有着巨大的区别。 不要说是寻常百姓,就算是皇家,长寿也是一件奢侈的事,皇帝生下十个儿子,能有五个正常死亡的就算是幸运的事了。 更别说是寻常人了。 当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看到身边的人,一个个的死去,无论是兄弟姐妹,还是左邻右舍,是远亲还是近邻,可能昨日还在你面前活蹦乱跳,没过几天,一场最普通的感冒,便没了气息。 正因为如此,这个时代的人对于生命固然看重,却也意识到,人的生命是极不稳固的,而真正稳固的,恰恰是家庭或者是家族。因而,人可以随时牺牲,可是家族和家庭,却是人死之后,延续下来的保障。 此时,张静一想了想道:“你们想要如何?” “招募儿郎,袭掠诸汗国,建奴八旗可以做的事,我们也可以做。” 张静一便笑了笑道:“可招募多少人?” “许多弟兄,都跃跃欲试。”李自成道:“虽说都分了地,可只能让儿郎们吃饱,倒是见那八旗一路袭掠,打下来不少的矿山林地,虽说那地也不值钱,可胜在土地广袤,一个个不说发财,他们的妻儿,现如今在旅顺、沈阳和锦州等地,都殷实的很。弟兄们现在都羡慕得紧呢!” 张献忠雄心壮志地道:“至少可以招募八千人,若是需要,还可以招募更多。只要给俺们刀剑和战马,俺们自己挣银子。” 张静一笑道:“这事,你们自己拿主意吧,若是真想,谁也拦不住你们。至于刀剑和战马,我可以给一笔银子你们自行去采购,只不过以后,却要你们自己置办了,夺了地,换了钱,再自己用钱去置办武器和战马,如何?” 李自成和张献忠对视了一眼,顿时畅快起来。 其实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李自成心细,总还有些担心,毕竟他们是流寇出身,现在要求自行组织人马,还带着武器征战在外,谁能确保人家不会怀疑自己其实又想造反呢? 不过又细细一想,连那建奴人……辽王殿下都信得过。跟辽王殿下提一提又怎么了?不让就不让嘛,老老实实地回家耕地去。 谁晓得张静一居然如此痛快! 此时却听张静一又道:“这第一笔银子,就给一百万两吧,我们张家出。不过……辽东是讲规矩的地方,自行招募人马……佩戴刀剑……唔,不如这样,你们需上一道章程来,等辽王府批准,到时颁发你们私掠证,有了证,就算是合理合法了。” 张献忠一听一百万两银子,心里满是震撼,禁不住瞪大眼睛,我的乖乖……这么多? 李自成也满眼惊喜,于是道:“这银子太多了……殿下实在太客气。” 张静一道:“你们在旅顺,寻个地方,自行注册一个商行,这一百万,算是送给你们的启动资金,你们这买卖能不能成……得看你们自己,其他的事……辽王府不会管,不过……你们这属于民兵,还是得有许多的规矩,你们在外,譬如进了城镇,所有人……都不得随意携带武器,所有的民兵若是与人殴斗或者害人,罪加一等。” 此时,张献忠的心思活络了起来,便道:“殿下给的太多了,不过……殿下……俺倒又有一个心思。” 张静一道:“你说来看看。” “俺虽是降了,可在关内三山五岳,却也有不少的山匪,俺虽瞧不起这些山匪和水匪,可有不少……当初也是随俺和李兄弟一道征战过的,此后彼此打散了,现在殿下给这么多的钱,倒不如顺道将他们一道招揽来为殿下效力!如此一来,既是俺和李兄弟照顾了当初的朋友,全了朋友之义。也不糟蹋了殿下的银子,俺和李兄弟,干一票大的。” 其实自古以来,这天下就永远少不了山贼和土匪,可以说……山贼和土匪莫说是在这个时候,即便是天下最太平的时候,也从来没有禁绝过。 古代交通不便,而且皇权也几乎不下县,绝大多数百姓都出于饥馑状态,因而历来的匪患从未断绝。 现在这张献忠竟是提出索性诏安土匪出关。 张静一一时有些懵了。 这些家伙……这是真当自己这好端端的辽东做了贼窝啊。 想想看,如今这地儿,不只是李自成和张献忠这些流寇,除此之外,还有大量抄家之后的犯官家眷,还有降了的建奴人,对了,还有那被俘的西洋人。 若是再加上这些土匪…… 好家伙,这真的是齐活了,天下的盗贼和土匪,整整齐齐! 不过…… 张静一想到了重点,眯着眼道:“就怕这些人生性散漫惯了,若是做出什么好歹的事来,反而会给辽东带来隐患。” 他没有对张献忠和李自成隐瞒自己的担忧。 这倒是让李自成和张献忠听出了弦外之音。 显然辽王殿下将自己这些流寇和那些山贼是区别看待的。 流寇是活不下去,不得不反了朝廷百姓,固然是对朝廷危害最大,可张静一却深信他们骨子里也有忠义的一面。 可不少的山贼和土匪就不一样了,固然有一些是不得不反之人,只怕也有为数不少真正的歹人,不得不防。 “殿下放心,对于这个,俺和张兄弟是最拿手的,这些人心里想什么,平日里是什么东西,俺们心里门清着呢,或许别人要收拾和驾驭他们不容易,可俺们兄弟二人出马,保管教他们服服帖帖的。俺们绝不会对他们客气,能用自然用,不能用,也绝不会给殿下添麻烦。” 李自成此时倒是豪气干云,他依旧还有枭雄的一面,我打不赢张静一,决心加入他,却还治不了那些蟊贼吗?我李自成是贼祖宗。 张静一听罢,道:“这事,辽东是办不了的,还得上奏朝廷,需请朝廷下诏诏安,而后再将人解送出关,这样吧,我会上一道奏疏,陛下若是恩准,咱们再想下一步。” 李自成和张献忠忙是规矩地应下。 张静一又道:“还有一件事,过一些日子,我会送几个人到你那儿去。” 李自成讶异地道:“不知是何人?” 张静一道:“都是那些海贼的俘虏,这海贼之中,有一些人……去过俄国,俄国你们知道吧?就在数十年前,他们就已占据了西伯利亚汗国大部的土地,现在你们还想向极北和极西方向袭掠,只怕很快就要遇到他们了。” “这俘虏之中,倒是有一些去过俄国的,精通他们的语言和风土人情,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既然迟早会撞上,那么……你们也要有所准备。” 李自成和张献忠便应下。 等二人告退出来,便见皇太极此时立在王府大堂外等候,等这张李二人去了,皇太极才被请了进去。 皇太极到了张静一的跟前,先朝张静一行了礼。 张静一笑着道:“听说你们这两年,单单贩卖土地就赚了数百万两银子,怎么……却还如此寒酸,穿着破皮袄子来。” 皇太极确实穿着一件旧袄子,一听张静一的话,立即道:“这旧袄子穿惯了,反而舒服,这里是关外,不比关内那般温暖如春的地方,大家穿衣讲究的是身份和名贵,可在关外头,衣衫就是用来取暖的。殿下…此番就藩,罪人欢喜得很,以后只怕要多来请安,聆听殿下教诲。” 张静一似笑非笑地点点头。 这建奴人拍起马屁,其实也很擅长的,毕竟是奴隶社会出来的,主奴有别,根本不存在所谓自尊心方面的屈辱。 张静一咳嗽道:“听闻你也是刚刚带兵回来,怎么样,可还顺利吗?” “还算顺利,那西伯利亚汗降了,不过他们的都城早就被俄国人所侵,不过是偏居一隅的残部而已,算什么可汗!此番我们进兵来,他是前有咱们八旗,后有俄国的骑兵,于是乖乖归顺,罪人就想,或许这些西伯利亚的牧民,对殿下或许有用,因而约束了下头的奴才,让他们尽力不要杀戮这些牧民。” “不过……这俄国人……似乎有些不太好打,罪人派人试探的攻击了一次,他们很是骁勇,而且给养也算充足,只要是他们的堡垒防护极好,因而索性也不急着先进攻,而是先带着人回辽东来,让奴才们休整一番,再做打算。” 第七百五十九章 臣服 皇太极耐心的解释了八旗在西伯利亚的进兵经过。 他们确实已经和沙皇俄国的军队有过接触,彼此进行了试探性的攻击,而双方对彼此都有所忌惮。 当然,令皇太极所忌惮的是沙皇的军马是一块硬骨头。 可也有让皇太极振奋的地方,因为沙皇俄国的军马,已在西伯利亚以及西伯利亚以西,似乎经营了数十年,他们投入了不少的人力物力和财力。 这就意味着,自西伯利亚和西伯利亚以西的土地可能更有价值。 而且他们的补给站、补给线、堡垒,开垦出来的一些田地,还有矿山,这都是现成的。 甚至还有一些勉强称得上是城镇和集市的地方。 要知道,原先进攻的地方,都是不毛之地,而不毛之地固然要夺取最是容易,只要征服了当地的部族就可以,轻松写意。 可一旦那儿出现了许多文明的痕迹……这就意味着,不少的基础设施,等于是白送了。 那等不毛之地,能否产生多少价值,其实不是最重要的事,难就难在如何从无到有! 一个不毛之地,千里无人烟,想要在将那里占据,要供应商人和匠人还有驻扎的军队,其中最困难的就是初期,可一旦有了一个颇具雏形的补给线或者是遍布的补给站之后,那么等于是最难的一生二的问题解决了,随之而来的是二生三、三生无穷的事。 而且皇太极并不愚蠢,他已隐隐感觉到,能在西伯利亚那等地方,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建立这么多补给基地的人,这一定是一个初具规模的大国,而且其规模,只怕不在当初建奴人占据大半个辽东时的国力之下。 因为没有这样的国力,是无法支撑起西伯利亚这么多补给站的,也没办法投射至西伯利亚的开拓军队。 因此,皇太极的判断是,在西伯利亚更以西的地方,势必会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国家,这个国家……拥有许多的城市和城镇,而且一定有大量的良田。 肥沃的土地,数不清的森林和矿山,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什么? 此时的建奴八旗,战斗力比之从前更加的强大,要知道,这可是最强盛时期的八旗兵,能吃苦耐劳,而且作战悍不畏死。 而到了现在,八旗的战斗力,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这完全是得到了张家的资助,他们占有了土地,张家所有,张家给大笔的银子,当做购买土地的费用,得到了银子,不但改善了妇孺们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可以向张家购置更加精良的武器和铠甲。 虽然做不到像东林军那般武装到了牙齿。 八旗的优势毕竟是骑兵,可是优良的战马,锋利的武器,还有轻便却又有防护力不低的钢甲,包括了攻城利器的黑火药火炮,却是可以随意采购的。 再加上银子的刺激,整个八旗,已经焕发了新的斗志。 此时,皇太极又道:“听闻那沙皇,有一支骑兵,号称哥萨克,战力不小,他们的火器,却还是远不如我们当下列装的寻常火炮,在那常年大雪覆盖的森林里,骑兵才是制胜的关键,罪人旗下的八旗铁骑,倒是要和那哥萨克骑兵试一试锋芒。” 想当初,皇太极当初被俘的时候,整个人是消沉的,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可现在,他似乎焕发了勃然生机,这是一种放虎归山之后的感觉。 自然,他对张静一的印象却很复杂,一方面,他自认为八旗与大明有血海深仇,而如今,八旗战败,原本就算是这八旗被大明诛戮干净,那也没话可说。 可张静一留下了他和八旗的性命,不只如此,还给了他们一条生路,让八旗兵们又有了用武之地,即便是他,也不会认为,他现在的生活和选择,会比当初盘踞辽东时要差。 大家拼命,也不过是想要过好日子罢了,只要有奔头,有希望,那么杀谁不是杀? 而另一方面,却是对张静一的恐惧,张家敢于用他和八旗,某种程度,其实也证明了对方压根不在乎他和这些八旗兵们敢造次,人家有着足够的底气。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只要他作乱,对方反手之间便可令他灰飞烟灭。 张静一道:“攻略的事,本王不懂,也懒得过问,本王只要结果,你们取了地,本王给你们赏赐,这些土地从此有了主,姓了张,而你们得了银子,你们的妻儿可以穿绫罗绸缎,可以锦衣玉食,这便好。其他的……就是你的事了!” “你是有韬略的人,在西伯利亚,或者在其他地方,无论遇到了什么强敌,这些我不指手画脚,实在遇到了困难,可以和本王说,本王总不教让你们吃亏。” 这言外之意是,实在混不下去了,可以回辽东休整,又或者是实在打不过,辽东这边,会给予其他的支持。 可是其他的,张静一完全放权,他就只要地。 皇太极是真的服了,说实话,这对于皇太极而言,是最好的合作方式。 若是张静一干涉八旗内部事务,这建奴人现在对张家固然害怕,可毕竟张家人对于八旗事务不懂,彼此之间有隔阂,一旦指手画脚,只怕会产生怨言。 可这天下,又有谁会不喜欢指手画脚呢?能忍着让皇太极自行处理内部,这可是巨大的信任。 皇太极道:“殿下放心,罪人总不至给殿下添麻烦。” 张静一又道:“方才李自成和张献忠也来了,他们也想效仿八旗,组织民兵,这事儿……本王斟酌了一下,思来想去,还是由着他们去吧,他们干他们的,你们打你们的,互不干涉。只是……你们彼此之间,不要滋生嫌隙为好。” 皇太极方才见李自成和张献忠心满意足的从张家大堂出来,没想到竟是为了这事,而显然张静一已经有了决定,此时也只好道:“罪人知道轻重。” 张静一很满意地点头,他喜欢皇太极,在人们的认知之中,建奴是起于边疆之地,以武力为能事,可皇太极这样的人,却是少有精通政治的人,不是那种一味只晓得冲杀的人。 而精通政治的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知道什么叫舍得,有舍才会有得,而且知道什么时候该退让,什么地方该坚持。 张静一便道:“既如此,那么就厉兵秣马吧,旅顺这边的作坊,你可以想办法,根据你们的作战情况,给他们下订单。甚至,可以根据情况,定制你们所需要的武器。我听闻,你们更习惯用短铳,而不喜用长铳?” 皇太极道:“八旗最擅长的是骑马,马上短铳更方便一些,长铳适合步卒。” 说着又道:“还有一事……其实现在各旗主和罪人这些年,也都攒了一些钱,听闻现在辽东这边,商业发达,能用银子去生银子!如今眼看着这银子堆在家里也不少了,只是一直地堆着,心里终究还是觉得吃亏,殿下能否准许咱们也去学商贾一般,去买一些股票图利?” 张静一倒是有些意外。 张静一道:“这个可是有风险的。” 这话的确是老实话。 皇太极舔舔嘴,而后道:“这个,罪人其实也略知一二,当然清楚有亏才有挣嘛……可银子在辽东,这几年都在贬值,所以就……” 张静一又是一笑,倒是理解皇太极的心理,于是便道:“你和各旗主,还有其他的人,如今存银多少了?” 皇太极倒也不隐瞒,如实道:“其实不少了,这几年,一直贩卖土地,这么多人,加起来,只怕存银在千万两以上了。” 千万两绝对是天文数字了,不过这一笔银子,显然是整个八旗数十万户的所得,其实也就不显得多了。 而八旗采取的本质是奴隶制,各旗旗主乃是最大的奴隶主,至于其他的都是大大小小的奴才,是人身依附的关系。 张静一斟酌着,口里道:“不如这样……本王成立一个辽东发展基金,你们将银子存进来,本王替你们投资,一来呢,你们平日在外征战,对这些也不懂,被人骗了去,却也极有可能,若是你们信得过本王,本王反正也打算将这辽东好好的收拾一番的,确实在用钱的地方,你我是一举两得。” 拿给张静一去投资? 皇太极却是想也不想的就道:“罪人怎敢不信任殿下,罪人这就回去和他们交代,什么时候殿下要银子,罪人随时抽调来。” 张静一的唇边不禁露出一丝浅笑了,他不得不佩服皇太极的情商,某种程度而言,八旗还留在现在,就是因为有这么一号人物! 倘若他们的首领是另一个完全没情商的莽汉,只怕张静一是断然不敢留了。 而皇太极显然十分的识时务,他不但乖乖合作,而且一直都在想办法,让八旗和张家进行捆绑。 甚至可以说,这一切的背后,都是尽力让八旗进行转型。 有这样心思的人,实在难得。 第七百六十章 新纪元 在回到辽东之前。 张静一一直都在思考,辽东对于张家而言是什么。 又或者说,这个天下……最终要成为什么样子。 这当然不是杞人忧天。 而是到了他这个地步,他必须得做选择。 其实这些年来,他在京城里感受极深。 感受最深的就是步履维艰。 哪怕张静一已经摆出许多实实在在的东西,可复杂的利益关系,还有守旧的思维,依旧还是束缚了他的手脚。 即便得到了天启皇帝十万分的支持,可每一次推动新政,都是九牛二虎之力。 于是……张静一得出了一个哭笑不得的结论。 后世将明清当做是封建主义的巅峰,不是没有道理的。 在经过无数次的王朝更替之后,数千年的农业经济,中原王朝从秦朝吸取了严刑峻法必亡的教训,从汉朝吸取了外戚干政的教训,又从魏晋吸取了诸侯王还有门阀的教训。 再至隋唐,更吸取了节度使以及武人集团的教训。 此后,又至宋朝吸取到和亲岁币势必养虎为患等等的教训之后。 一个围绕着土地经济,以粮为本的封建社会体制也就应运而生。 可以说……如果农业经济时代,会出现一个完美的体制的吧,那么这个体制,一定和大明的制度差不多。 所以……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大明的问题……恰恰就在于,它的制度过于完美。 通过对宗室的豢养政策,使宗室和诸侯王的危害降到了最低。 再通过科举消灭掉了门阀。 又利用皇族尽力与平民百姓结亲而彻底的让外戚退出历史舞台。 利用地主出身的读书人通过科举,给他们传授君君臣臣,使他们视谋反为羞耻,以金榜题名为荣耀,他们有了功名之后,再借用他们的家族,维持地方上的统治,而入朝的地主读书人,则制定出绝不会背离土地经济的律令,使土地经济的受益阶层可以持续的得利,以至他们绝不会滋生反叛之心。 再利用这些入朝的地主读书人,制衡武臣,以文制武。 在朝廷制度层面,内阁采取廷推制,五品以上的大臣,某种程度可以决心内阁大臣以及六部尚书的人选,使但凡可以入阁和成为部堂的人,至少不至声名狼藉。 再利用底层的年轻地主读书人,入朝为官的年轻官员为御史、翰林、各部给事中,用他们组成清流,来制衡和监督身居高位的大臣。 朝廷之外,置锦衣卫再监督百官。 锦衣卫之上,设东厂制衡锦衣卫。 而在地方,起初用的是三司相互制衡,此后虽加了一个巡抚,可巡抚却类似于钦差的官员,他的权力来源于朝廷。 说穿了,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制度,以年轻监督年老,以文御武,再以宦官和锦衣卫驾驭百官,除此之外,不容忽视的还有士林清议,用在野的读书人,来驾驭朝中但凡还想留点好名声的大臣。 可以说……这是一个终极的权力架构,倘若一块肉是天下权柄,而这个制度的本质就是将它切成了肉酱,而后每人分上那么一点点。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个最终极的农业社会完美体制,能让大明持续运转两百五十年。无论发生了任何变故,哪怕皇帝被人俘虏了去,哪怕皇帝数十年不上朝,哪怕再多的天灾,数不清的人祸,已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候,依旧还能勉强运行的原因。 而它唯一捍卫的……虽也可说是皇权,可同时,也是农业地主经济。 而大明的没落,某种程度……恰恰也在于此,所谓船小好调头,若不是这个农业社会的体制如此的‘完美’,倘若它是漏洞百出,想要破旧立新,其实难度会低得多。 可实际上……张静一却发现,它因为过于完善,无论你身居高位也好,掌握大权也罢,这个完美的体制,也总有数不清隐形的手,在制衡着你。 制衡你的,是依附于这个完美体制所催生出来的思想。 是数不清你看不到的人,他们隐藏在每一个角落,他甚至没有对错之分,你甚至不好意思将其归类为坏蛋或者恶人,他们甚至可能有极高的道德水平。 这也是为何,张静一想要办任何的事,总会有无数的手架着自己的原因,总是放不开手脚。 这倒不是说,关内两京十三省已经没救了。 那里的人,固然顽固,可至少他们是世俗的,还没有魔怔到只靠精神世界,就可以对抗实实在在的东西。 只是……他们还需要时间。 这也是为何,张静一固执的希望回到辽东的原因。 因为这是一片流亡者的乐土,在这里,有在关内活不下去,对关内的完美体制失去了信心的流民。也有敢于举起刀来,与那地主读书人彼此刀兵相见的流寇。更有建奴人,有许多为了更好生活而迁徙至此的匠人,还有许多跟随张静一这个恩师来此的弟子。 这些人,人员复杂,但是并不会排斥新的事物。 张静一当然知道,想要击溃关内地主读书人最后的防线,唯一要做的,就是培养一群新的食利阶层。 倒不是张静一不寄望于天下大同,而是因为,眼下的生产力,他实在不敢效仿王莽,去走的太快。索性,他解决当代的事就好了,后世自己这一套若是出现问题,自然会有子孙去解决。 而当下最当务之急的是,要让所有人的利益,都和张家捆绑一起。 很显然,皇太极就做出了表率。 他们积极地抢地,赚钱,而后再将钱送给张家,由张家为他们负责投资,投资辽东既得到收益,也让辽东获得长足的发展。也就是说,建奴八旗已经彻底地和辽东被捆绑在一起了。 若说将来谁更希望辽东稳定,谁更愿意巩固和捍卫辽东,那么张静一无比的相信,这其中肯定有那些建奴人。 和皇太极聊了一个多时辰,张静一随即开始草拟章程。 一个新的基金会,即将出现,辽东发展基金,将吸纳所有愿意投入于此的资金,再通过张家投资进各个领域,催生无数的产业。 因而,在这基金挂牌成立的时候,自然好生热闹了一番,不只建奴人投了钱,还有不少商贾! 李自成和张献忠则带着随着来的一群弟兄们骑着马,在寒风之中,裹着旧袄子,远远驻足看着那巨大的门脸,还有许多进出道贺之人,炮竹的声音响彻不绝。 李自成和张献忠倒是没有上前,而是下了马,在街尾双手拢着袖里,蹲下,一群人用贪婪的目光,看着那许许多多绫罗绸缎之人进出时的盛景,甚至张献忠口里不争气的流下了哈喇子。 “晓得不……”李自成此时觉得自己像个乞丐,口里不由自主地用着羡慕的口吻道:“这玩意……建奴人就投了一千多万两银子……” 后头的小喽啰们,先是惊得瞪大了眼睛,而后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他们开始用自己贫瘠的想象力,去想象一千万两是个什么概念。 “他们的银子哪来的,还不是抢的。”张献忠啊呸一声,一口吐沫吐在了积雪上……在积雪上砸下了一个小坑。 李自成却是道:“不是抢,他们也有证,是奉王命行事,勤于王命咋叫抢呢?” 李自成认真地继续道:“张老弟啊,俺们做了顺民,诏了安,以后就不要再用你那山大王的做派了,俺们是遵纪守法的人。” 张献忠:“……” 说着,李自成目光中透着明显的希翼,又接着道:“过几年,俺们也要和那些建奴人一样,俺们这么多精壮的汉子,还抢……还干不过那些建奴人?那些俄国人的底细,俺探知了,不能再等啦,俺们要赶紧回去将儿郎们召集起来,必须要抢在建奴人之前下手。” 张献忠方才还面带愠色,现在倒稍稍脸色好看了一些,他重重点点头:“是这个理,啧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李自成这时则是站了起来,道:“走吧。” 张献忠道:“不去道贺了?” “不去了。”李自成叹息一声,才道:“俺们这样子,去了也是丢人现眼,现在就立即回去召集人马,定制的刀剑和火器一交货,俺们就立即出发,这世道,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张献忠深以为然地颔首:“有道理,可惜俺的几个干儿子都在军校,如若不然,一道带在身边该有多好啊。” 唏嘘一阵。 李自成却笑了:“他们有他们的前程。” 说到了前程,张献忠下意识的笑了笑,虽然在当初流寇之中,收义子本身是军事考量的,因为在每日杀戮的环境之下,只有父子关系才最可靠。 可是……这么多年一道厮杀,又以父子相称,早就真正意义的超越了利益的考量,有了真实的情感了,自也是真心希望儿子们有个好未来! “也是,俺们干俺们的,干他N的!”张献忠忍不住低声咒骂。 第七百六十一章 繁荣 基金一成立,张静一便踌躇满志起来。 说起来,这基金的数目极大。 除了建奴人投了一千多万两,张家投入更多,直接砸入了一亿两纹银的真金白银。 除此之外,便是其他大大小小的商贾,竟是相加起来,多达一亿四千万两纹银之巨。 如此大笔的资金,根据基金的要求,都是必须用以发展辽东的。 这世上最担心的不是没有人,而是没有银子。 有了银子,自然而然,会有无数人趋之若鹜。 而这基金,并非是自己亲自下场去进行建设。 毕竟张静一没有三头六臂,做不到自己亲自下场,去建立一个又一个的作坊,开发出一个又一个的新项目。 资金过于庞大,因此这基金的投资方式,采取的是观察市场上未来有前景的项目,此后注入资金,再得到其一部分股份的方式来牟利。 这对于所有人都有好处,一方面,一旦项目成功,未来必然收入大增,基金可以凭借此,大赚一笔。 而对于许多项目和作坊而言,辽东如今是百废待举,只是现下的资金有限,无法做到快速的扩张,而一旦得到了张家基金的支持,那么就可以招募更多的人手,推进更多的项目,迅速做大做强。 对于寻常的辽东人而言,许多行业突然获得了大笔的资金,急需快速壮大,就免不得要大量招募更多的人力,工价自然而然,也可随之水涨船高。 似乎所有人都得利了。 唯一不妥之处,就在于寻常人得的利只是小头罢了。 或许百年之后……许多人会滋生出怨气,而在这个饿殍满地的时代,即便是这蝇头小利,也足以让人分享喜悦。 而张静一要做的事,就是雇佣大量的人员,其中包括了账房,也囊括了许多的掮客。 他们要做的,就是对辽东各行各业进行梳理,并且对各行各业进行研判,判断哪一个作坊前景更好,哪一个行业更有未来。 此时……便是讼师们登场了。 在关内,讼师几乎是贱业,但凡是要点脸的读书人,都不愿屈尊去做讼师,而承担讼师职责,研究律法,提供担保的人,则往往都是当地的地保,或者是县里的押司、文吏。 好在在辽东……随着文吏地位的提高,这与文吏颇有渊源的讼师,因为薪俸高,而且市场需求火热,也渐渐开始发展起来。 如今的辽东,任何一个律令的颁布,或者的律令条文的修改,几乎都会被人整理成册,书商印刷之后,往往都能售出几百上千份以上。 究其原因便在于,现在讼师行业开始滋生出了萌芽,一群专门钻研律令条文,咬文嚼字的讼师开始受雇于各个作坊主,或者是富商,为他们提供建言,或者是为他们钻研契约。 不过张静一对此还是乐见其成的,毕竟辽东实施的乃是新政,新政必然要推动各种新的法令,而这些法令若是无人维护,自然而然也就成了一纸空文。 可谁会吃饱了撑着天天去琢磨律令上的每一个字句呢?毕竟绝大多数人利益不相关,真要碰到了这方面的事,也不过是临时抱佛脚罢了。 只是有这么一群人,每日琢磨你的律令,并且付诸实践,借此谋生,虽然是以他们自身利益角度来出发,可实际上,他们恰恰是捍卫新政的主要群体。 因而,张静一在这基金开业的酒宴上,见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这些一个个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的家伙,他们一个个夸赞着自己的财富,浑身的绫罗绸缎,或许他们从前就有了不起的家世,又或者,他们起初只是一文不名的家伙,可如今,却都成了辽东的新贵。 张静一心里不得不苦笑,眼前这些人,只怕比当初的士绅,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无论如何,张静一依旧还是不可避免的成为了他们的代言人。张静一完全可以想象,倘若他是赵匡胤,那最急着给他黄袍加身的,恐怕也是这些新贵们了。 因为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就是,张静一不可避免的与他们捆绑在了一起。 要知道,如今他们与新政已经形成了利益捆绑,与辽东也已变成了一荣俱荣的局面。 此时,他们一个个喜上眉梢,似乎为张静一又想到了盈利的好主意,而发出内心隐藏着的喜悦。 因而,对于张静一的恭维,自然是毫不吝啬的不绝于耳。 大家欢欢喜喜的敬酒了一番,酒过半巡,张静一有些吃醉了,便悄然退场。 皇太极显然一直都有注意着张静一的动静,不露声色地跟了上前。 在外头,却见张静一正站在长廊下看着外头飘飞的雪絮,脸上轻挑眉头,神色若有所思,便低声道:“殿下……身子可是不适吗?” 张静一回头,看一眼皇太极,似乎没想到皇太极会跟了出来,略显讶异地道:“啊……没什么,我年轻,身子好的很。” 皇太极则是带着几分关切道:“罪人一直担心,殿下来了辽东,不习惯这里的气候。” 张静一微笑道:“慢慢会习惯的。” “罪人觉得殿下似有不喜。” 张静一此时却是背着手凝视他,口里道:“你也是一方豪杰,何时每日都在学察言观色之术了?” 皇太极便诚惶诚恐地道:“是罪人万死,只是……殿下如今乃是罪人和下头奴才们的衣食父母,揣摩殿下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 这话令张静一居然感到无法反驳。 顿了一下,张静一目光幽幽地道:“我方才在想一件事,方才酒宴的那些人,和当初辽东那些的辽将有什么分别?” 皇太极沉默了,这倒是令他有点意外,他没想到张静一思考的不是驾驭辽东,而是想到了当初那些辽将。 皇太极忍不住道:“殿下莫非以为他们不可靠?” “不,他们太可靠了。”张静一没有多想便道,而后又道:“他们和本王息息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了本王,他们积攒起来的财富,随时可能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本王不是盲目自信,可实际就是,谁若是敢动摇本王,他们势必性命不要,也誓死追随。” 皇太极道:“既然如此,那么殿下就不该有什么忧虑。” 张静一也懒得继续和他讨论,只颔首:“基金的事,包在本王身上,不敢说能有大的盈利,可也不至于亏损,现在辽东百废待举,正是这些资金有用武之地的时候,你安心带人去厮杀吧。” 皇太极点点头,他知道张静一避开了话题,也知道张静一心里有其他的想法,可即便他已是聪明绝顶,情商极高,可限于他的认知,只怕也不理解张静一此时的心思了。 都说帝心难测,可这位辽王的心思,才是真正的难测啊。 皇太极心里苦笑着。 短短数月之内,一场紧张的注资、并购、重组的戏码如期上演。 数不清的资金,开始疯狂的注入各行各业。 可以说,张静一绝对是这个世上最优秀的操盘手,原因无他,或许这个时代的人……无法看清未来的趋势。 可张静一却能看清。 把握了历史的大方向,抓住时代的潮流,或者说开创潮流,其实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 张静一先是大肆的注资大量的钢铁作坊还有矿场,以及棉纺作坊。 这些都是极基础的产业,放在后世,就是所谓的夕阳产业,属于人憎狗厌的存在。 可在这个时代,它却是时下最新兴的产业。 当然,注资和收购也是有条理的,要支持的当然是设备更新,生产效率更高的作坊。 张静一往往收购三四成的股权,投入给其一大笔资金,其他的事,便不再去管了。 而得了资金,作坊主们便如虎添翼,开始不断的扩产。 扩产又带来了建筑业和机械行业的大繁荣。 辽东的人口是有限的,大量的人被雇佣,劳力开始变得越来越值钱起来。而这种劳动价格的上涨,也让扩张的作坊主们,也在尽力的减少用工的数量。 因而……更好的机器就成了时下最令人关注的事。 许多的机械作坊,现在都已忙疯了。 当初辽东的机械作坊,大多都是当初建造铁甲舰时带动起来的。 为了给铁甲舰配套,可以说许多的作坊,都是咬着牙,绞尽脑汁,为了满足铁甲舰的要求,做出无数次改进。 可很快就已经开始有人意识到……这些当初用在铁甲舰上的技艺和改进,其实也可同样用在其他的领域。 起初的时候,是一个作坊改进了蒸汽纺织机,很快,这新式的蒸汽纺织机开始热销起来,居然顷刻之间,风靡市场。 虽然价格昂贵,可在扩产需求之下的纺织业作坊主们眼里,这简直就是领先同行的利器。 于是乎,数不清的订单,如雪片一般的涌来。 这原本只是负责提供铁甲舰某处构件的小规模机械作坊,摇身一变,竟是大发横财,订单直接排到了三年之后。 第七百六十二章 召旧部 当初建造铁甲舰的计划,花费极其巨大。 可以说,这是将当初几乎半数的抄家所得给砸了进去。 数千两纹银,十几万各种匠人和劳力,还有无数脱颖而出的各种技术人员,花费了数年时间,每日围绕的,就是造舰。 可以说,这铁甲舰,根本就不该是这个时代出现的。 因为若是凭借历史进程而言,此时制造铁甲舰,纯粹是拔苗助长,只为了制造铁甲舰,等于是重新修建一条大运河,或者是建立一座新的长城。 这其中何止是拨发了银子这样简单,而且涉及到的人力物力,可谓是数之不尽。 这样直接的强力推动,让本该可能用以改善民生的银子投入进去,本质上是不可持续的。 不过……到了如今,收获的时候真正到了。 为了制造铁甲舰,各种矿石的采掘技术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钢铁以及其他金属的冶炼,也是一日千里。 十数万人对于机械的制造,已有了初步的认识,甚至还有一群人脱颖而出,成为了这个时代的佼佼者。 在牵头制造的过程之中,一群擅长于管理和组织的人开始慢慢的崭露头角,他们已经开始渐渐能够组织大规模工程和设备制造的协调组织能力了。 自然,还有锅炉、蒸汽机、轴承、机床等等设备的制造能力,也开始有了足够的经验。 当初为了攻克制造铁甲舰的许多技术难关,如今都成了现实的技艺。 大量的匠人,也得到了锻炼,铁甲舰所采用的高标准,必须做到许多构件丝丝合缝,因此,许多能工巧匠,已经开始逐渐掌握了更高的技艺。 而如今…… 辽东要人有人,要技艺有技艺,也从不缺乏各项工程的组织和协调能力。 张静一的各种投资资金,也开始涌入。 一下子,需求变得异常旺盛起来。 到处都是在寻求机会的人,而每一个人看到了机会,主要不犯傻,便可赚得盆满钵满。 每个人都在绞尽脑汁,提出各种新的构思,或者是……想出一条新的买卖。 于是,五花八门的作坊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 匠人成为了所有人哄抢的目标。 许多的劳力,也随之而来。 生产带来了矿业的需求,而矿业和生产又催生了大量的雇工,雇工再无法回到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之中,于是就有了消费的需求,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衣食住行,因而……又衍生了无数的铺面,催生了更旺盛的需求。 人口的增长……似乎也开始了。 头部效应非常的明显,在辽东还是不毛之地的时候,你便是绑了人来,人还要哭哭啼啼不情不愿的,可当城市开始初具规模,不少关内的人,反而开始趋之若鹜了。 朝廷恩准了张静一的诏安策。 山贼和土匪一直都是各个官府尾大难掉的问题,此时既有人肯诏安带走,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对朝廷诸公们而言,将人丢去辽东,或者说丢去辽东更远的地方,这不啻是对这些人的流放和刺配,再好不过了。 李自成和张献忠二人,对于关内的许多流寇残余,还有各地的土匪,还是颇有号召力的。 而且二人本就是在尸山血海之中脱颖而出的绝顶人物,能做数十万流寇的首领,自然有其可怕的号召力和魅力。 而所谓的号召力,说通俗一些,就是能忽悠。 毕竟……流寇不是官府,你得让人跟你一起卖命,且还没有俸禄发给人家。 这个时候,描绘一下未来的前景,让你热血沸腾,嗷嗷叫着表示愿意跟你混,将性命托付给你,宁愿一条道走到黑的能力就非常的重要了。 在这方面,李自成和张献忠都是无师自通的天才,他们天生就是干这个的。 一封封热情洋溢的招降书信,真真说到了人家的心坎里。 弄的许多山大王们,有的原本也没啥大志气,只想着守着这山,带着一些小喽啰,靠打家劫舍啥的混混日子。 可看了书信后,顿时气血上涌,一下子就亢奋了。 前途是有的,都是做贼,何不如做有证的贼。 忧虑也按下去了,这是李大哥和张大哥啊,是有名有姓的人物,难得人家还瞧得起俺,要和俺共襄盛举。他们还能害俺? 官府的招降,应该是真的,就是李大哥和张大哥这样大的反贼,不也还活蹦乱跳吗? 于是,这三山五岳,要出关者竟是多不胜数。 张献忠和李自成二人,则早早做好了安顿计划。 他们是最熟知这些人的,以礼相待,可这些人散漫惯了,也需得有规矩管着。 说穿了,这样的人,你要他们安分老实,还肯跟着你一起去拼命,一方面得喂饱,另一方面,则要给予敬重,你不能将他看做是贼,你需将他当汉子看。 可敬重归敬重,张献忠和李自成的刀也是不近情的,来了就是一家人,可家也有家规,谁敢忤逆或者造次,那也定是绝不留情的。 至少张静一一开始所担心的混乱问题,居然没有发生。 张献忠和李自成将所有的人都进行了编组。 老弱妇孺留着耕种,年轻的壮汉机灵一些的,想去安稳的做匠人也好,或者是去考军校也罢,都成。 其余之人,则统统改编,分发下战马和武器,不日……便冒着风雪出发了。 皇太极那边,显然也不甘示弱,他自知下一次,要遇到的乃是硬茬,这沙皇俄国,可能绝不是那些寻常的汗国可比的,另一方面,则是李自成和张献忠的竞争,对他们也起到了刺激作用。 此时,皇太极已知道横在极北的地方,有一个乌拉尔山,那里有重重关隘,翻过了乌拉尔山,便是一大片的平原,万里沃土。 因而,他对建奴的奴才们所宣扬的是,翻过大山,利润便是十倍。张、李眼已出发,我等迫在眉睫,当初汉高祖刘邦与项羽曾有盟誓,先入关中者为王,今我等与张、李之间,虽无誓约,可谁先入关,便可得金山,金山就在眼前,岂可落后于人。 于是八旗精锐尽出,竟是个个意气激昂,更加的士气如虹。 张静一却在此时,秘密召集了许多人抵达旅顺。 无论是刘文秀,还是李定国,亦或者是其他当初在东林军校的翘楚,甚至还包括了不少从新县便开始培养的文吏。 如今这些人,都已独当一面,此时他们齐聚于辽王府。 这其中的人,很不意外的几乎出自于锦衣卫、东林军以及文吏系统,足足数十人。 几乎都是张静一手把手地培养出来的,而他们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年轻。 当然,其中当初关中的流民,占了绝大多数。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想当初,张静一只是一个寻常的锦衣卫千户,新县的县令而已,所能招揽和培养的人,绝不可能有多高,那时候即便是一个寻常秀才,只怕也是唾弃张静一的。 张静一稳稳落座,面上看不出太多情绪,目光却在飞快地所有人的脸上扫视而过。 众人则是一个个精神奕奕地看着张静一,显得颇为激动。 等到张静一命人奉上了茶来,众人纷纷端起了茶盏。 张静一这才笑着道:“这是自江南弄来的茶叶,用的是城外山泉的泉水炮制,大家来尝一尝吧。” 李定国等人便都嘿嘿笑起来,跃跃欲试,大家倒不敢狼吞虎咽了,晓得这茶水十分名贵,因而一个个都小心翼翼地轻轻抿着,生怕喝的太快。 张静一亦抿了一口,随即道:“怎么样,滋味如何?” 有人道:“俺也不懂,不过……看上去很贵。” 李定国则道:“这茶水好,这茶水好啊,回味无穷。” 张静一笑了笑,又举起茶盏。 可这一次,他举起茶盏并不是为了喝茶,而是…… 哐当一下,声音有点刺耳。 只见茶盏落地,那茶杯给摔了个粉碎。 好在这里没有外人,倘有外人在,一听这摔杯的声音,只怕要吓死,要知道……传统意义而言,摔杯可是号令,是埋伏了刀斧手的前奏。 只是这里都是张静一的弟子或是故吏,倒是没想到这一层,第一个反应却都是恩师手滑摔了杯子,离得最近的李定国,甚至尝试想要上前帮张静一收拾地面的狼藉。 张静一却突然道:“不必收拾啦,为师故意的。” 李定国一愣,不明所以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则叹了口气,道:“这茶叶,在苏州采买的时候,是一百四十三两银子一斤,且这样的茶叶,还需妥善贮藏,再送到辽东来,所花费的人力物力,实在惊人。” 众人一听,都忍不住啧啧称奇,心里都说,方才自己那一口,岂不是一两银子就没了? 此时,张静一又道:“这茶叶……很昂贵吧,不过在旅顺……已经有许多人家……没有这样的茶叶,便不愿意喝茶了。如今其他的茶水,在他们口里,只怕是跟泔水没有任何的分别。” 第七百六十三章 初衷 李定国等人顿时开始举足无措起来。 他们手里端着茶盏,一脸尴尬。 分明方才是恩师赐茶,令人心中愉悦万分。可转眼之间,品这茶水倒是成了令人羞愧的事。 张静一此时却道:“你们都跟了我几年了?” 刘文秀道:“我与李贤弟是天启九年追随恩师学习,迄今为止,已有十年了。” 其余人则回答不一,可至少也有五年。 张静一点了点头,却又道:“你们还记得当初你们为何来投奔我的吗?” 李定国憋红了脸,道:“当初关中大旱,大家伙儿实在活不下去了,亲族们都饿死了七七八八,是陛下下旨,令我等迁至京城,也是恩师收留,安置我等,又让我等入学读书。” 不得不说,这些人对张静一是有情感的,某种程度而言,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曾失去了亲人,有的人甚至说是举目无亲也不为过。 到了京城,一直受到张静一的庇护,至少在开始的时候,说张静一是他们的衣食父母都不过分。 不只如此……他们能受教育,读书写字,甚至到了后来,能有今日,可以说张静一就是他们精神上的父亲。 看他们一个个目光真诚地看着他,此时,张静一打开了话匣子,温声道:“颠沛流离的日子很不好受吧。” 这话说的很轻柔,可众人却是顿时默然了。 要知道,那绝对是他们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啊!现在回想到当初饥饿的记忆,对于这些早已能独当一面、心志坚定的人而言,依旧犹如梦魇一般。 看着他们回忆过往,脸上皆是不无幽暗的脸色,张静一叹息道:“你们说,如若当初的时候,朝廷少征一些钱粮,士绅们少强取豪夺,关中的土地少一些兼并,这关中的百姓,多一些自耕的土地,让大家能有一些余粮,而当地的官府,也能够尽心的赈济,如果是这般,关中固然连年大旱,可是……能活下来的人,会不会多许多?你们当初,是否也能少饿一些肚子?会不会少一些饿殍,你们之中的父母妻儿们,能不能多活几人?” 此言一出,众人都禁不住扼腕。可以说,绝大多数人都在那个时候失去过亲人,不少还是至亲,有时悼念起来,他们也不禁会想到,如果真如恩师所言这般,会不会少一些遗憾。 其中一个文吏出身,如今却已一路升迁至锦州知州的弟子,脸上真挚地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放屁!” 估计谁也想不到,张静一居然会吐出这么两个字。 张静一接着道:“这番话,若用在诗词上,固然可用来感慨民生多艰,可真论起来,盛世的时候永远都是绝大多数百姓过的最安稳的时候,到了乱世的时候,人命如草芥,赤地千里,那才是真正的苦。将盛世时的小苦与乱世时的大苦搁在一起,强作感慨,又有何用?” “正因为如此,作诗词的多愁善感,如此感慨未尝不可。可你我之人,若是将这话当了真,便是颠倒黑白,不知所谓了。这当代的读书人,固然大多不肖,可历来圣贤们的许多话是极有道理的,孔孟之学中,有一句话叫为苍生立命,也就是说,像我等这样的人,如今已得到了高官厚禄,哪怕没有高官厚禄,如今也算是人中龙凤,如今你们得到了好的教育资源,有了可以施展你们才华的地方。你们已不必为衣食住行而忧虑了,那么总该将这天下兴亡担当起来!” “我们要干的,不是感慨什么兴亡百姓苦之类的话,那不是我们干的事,我们要干的,是缔造盛世,要缔造盛世,使这昌盛之世永续,使天下中兴,令绝大多数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不至如当初关中的情形一般,又当如何?” 这一番话道出来。 顿时令李定国人等明白了张静一的本意。 若说张静一这番话对别人未必能有什么很大的触动,可对他们这些当初挨饿受冻过的人来说,必然是感触极深。 “恩师的意思是,要防范官府害民,防范士绅无节制的兼并?可是,辽东没有士绅啊……” 张静一很是耐心地道:“在从前的时候,土地乃是一切的根本,因而,谁占有土地,就握有了一切。可在辽东,确实不是这么一回事,辽东有的是土地,而且均田法也已实施,可土地已不是辽东的根本了。这天下有握有土地的士绅,难道就没有其他形式的士绅吗?” 这些人都是绝顶聪明的人,一点就透,此言一出,大家便立马了然了。 张静一笑了笑道:“就好像这茶水一样,如此名贵的茶水,浪费这么多人力物力,只会一家一姓的享乐,当然,我并非是说,人不可享乐,可一人一家独乐可以,却代价不能是其他人吃糠咽菜。” “若是极盛的时候,百姓们可衣食无忧,这一家一姓奢侈一些,未尝不可。可若是如西晋的时候,天下的百姓都如猪狗之时,却有石崇、王恺这般的斗富,这便是自取灭亡之道了。凡事都需有度,一旦过了线,到时积重难返,当初关中的情形,便要再现。” 李定国等人都深深地皱起了眉,其实他们也隐隐感觉到了什么,恩师发现了问题,只是……如何去更改呢? 只见张静一又道:“在这辽东,若是不加以节制,十年二十年之后,就遍地都是石崇了。辽东这些年,可谓是一日千里,数不清的矿石、土地产出,都为我等所用,可我们在此经营和发展的目的是什么?我们推行新政,建立了这么多的作坊,开垦了这么多的农地,难道只是为了纯粹的推行新政,为了更多的产出吗?” “任何的产出,都是为人服务的,而不是纯粹为产出而产出,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推行新政也好,产出也罢,到底服务的是什么人,唯有如此,我们的新政才有意义,倘若效仿当初的大明,难道关内这等物华天宝之地,每年的产出还少吗?每年生产的丝绸,生产的名贵瓷器,数都数不清,却为何到头来,连一个建奴都解决不了,为何会遍地流民,会有李、张人等席卷天下?” 李定国听罢,心里猛地一震。 其余之人,也不禁面面相觑。 张静一道:“所以要有宗旨,有纲领,要永远清醒,我们今日所为,目的是什么,尤其是要明确,新政到底是为了更多的产出,还是以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为己任。还要确定后来之人,倘出现石崇、王恺这样的人之时,可以如今日,有人拿着枪炮去教他们如何做人。” 李定国等人便忙道:“还请恩师赐教,如何做才好。” 张静一顿了顿,沉吟道:“成立一个同学会吧,组织起来,给这同学会拟定一个纲领,确定一个目标,再慢慢的用你们这些年的体会,慢慢去充实一个理论,军校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军校的生员,多数还是贫家的子弟,真正的大富之家,只怕也不屑从军去拼命。” “当然,这同学会也不能纯粹的吸收军校的生员,优秀的匠人,还有其他学堂的生员,都可吸收,要组织起来,不只要在军中,还要在锦衣卫,要在许多作坊,在学堂,以及在官府之中,都要招募志同道合者……当然,这是大事,到底怎么弄,我也没有太多的主见,因而才叫你们来,集思广益,你们有什么想法,都可摊开来,大家商量着来办。” “此外……”张静一想了想,接着道:“这些年来,我也积攒了不少的财富,这些银子太多了,将来真论起来,我张家才算是石崇、王恺,那么不妨……我会拿出相当一部分身家出来,当这同学会的会产。” “今日就点到为止,你们是从辽东各地来的,此番来了旅顺,别急着立即就走,不妨就在旅顺,多走走,多看看,让你们在此多走多看,并非是让你们去感慨旅顺的发展之快,而是去想一想,在这个过程中,衍生出了什么问题,多去思索,且看看是否有解决之道。” 这番话,无疑是一个震撼弹,李定国人等万万没想到,恩师有这样的打算。 他们不自觉地看看自己身边的伙伴,顿时已明白,恩师选择自己这些人,是有其目的的。 李定国极是认真地道:“学生人等明白了,一切以恩师马首是瞻。” 张静一却是摇了摇头道:“说了是集思广益,大家畅所欲言,拟定出一个初步的章程,而后再讨论删减,现在确实是急迫了一些,一个月之内,拟出章程来,是否可行?” 刘文秀慎重地看着张静一道:“若有什么建言,都呈上来给恩师吗?” 张静一道:“可以先成立一个章程拟定委员会,先推一些人,对所有的建言进行审核,当然,推举什么人,你们自己拿主意。” 第七百六十四章 圣贤 张静一此番决心颇大。 做任何事都要未雨绸缪。 辽东的未来已经可期。 只是将来这辽东是谁之天下,却是张静一一直犹豫的问题。 经历过明末乱世之人,大抵都会产生两种价值感。 一种是人命如草芥,放眼看着四处的杀戮,见这血流千里,便滋生出了麻木之心。 既然人命不值钱,既然别人的锥心之痛本是理所当然,那么自是宁教天下人负我,不教我负天下人。 因而,乱世盛产的多为枭雄之辈,他们的血早就凉了,心也早就刚如坚冰,他们尔虞我诈,谋算一切,一切都以自我的利益为最终的考量。 正因为如此,天灾之后,总是人祸,人祸的根源,恰为这些一切以自己利益为准绳之人。 却殊不知,历朝历代,这般的枭雄,又有几人可以善终,就如当初第一个提出皇帝者兵强马壮者也之人一般,当他手握大权之时,耀武扬威,固然可以不可一世,他可以大开杀戒,可以将皇帝如猪狗一般的揪出来,随意屠杀为乐的时候,想来一定想不到,这世上终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兵强马壮之人,将他和他的子孙揪出来,而后碎尸万段。 所以这一条路是走不通的。 历史上,曾出现许多的圣贤,这些圣贤四处奔走,推行自己的主张,某种程度,就是希望建立一套秩序,遏制前者,因而,乱世出枭雄,往往也出圣贤。 诚如当初孔子礼崩乐坏之后的感慨,继而希望根据周公的礼法,推行出一套新的礼制,让人们不去通过兵强马壮的杀戮来决定高低,而是妄图建立一套礼制来决定人的高低。 其实孔子这一套,在当下而言,确实可笑,不但不切实际,而且在后世儒家弟子们攫取利益之后,早将他的理论歪曲了。 可不得不说,在他那个时代,在那群雄并起,诸侯们耀武扬威,人命如草芥的时候,孔子提出的礼制,绝对称得上是圣贤了。 现在的问题在于,一些巨商已开始出现,这些巨商与枭雄其实是没有分别的,同样都是利益最大化,同样都以自身的利益为准绳,如果修改一个律令可以令他们得利,他们就会修改律令,如果践踏一个律令可以使他们牟利,他们也定会在所不惜。 这无关人的道德,而在于当你成为了巨商,那么你的立场和思维方式,其实就已经和芸芸众生不同了。 换一个角度来说,若没有这样手段,没有这样的狠辣,又如何能够在商人之中脱颖而出,成为巨商? 同样一个买卖,你稍有仁慈,你的收益就会比其他的同行少。 可问题在于,商业竞争的本质不是你赚多他赚少的问题,商业竞争最终走向的就是本身就是大鱼吃小鱼的游戏,你赚的少,意味着你承担风险的能力会减弱,任何一次市场的动荡,那么你的仁慈便会教你破产,沦为贫民。 这其实就和关内的地主一样,真正肯行善,舍不得下力气压榨的,就意味着在土地的收益减少,你囤的粮食不够多,平常的年景倒也还好,可是一次天灾来临,别人的粮多,会在天灾时趁机大肆兼并,会囤货居奇,大赚特赚,而你却因为粮少,收益暴跌,甚至不得不卖田卖地来度过危机。 因而,巨贾对于这个时代而言,道德上绝不可能比士绅要高明多少,甚至张静一觉得,商贾的道德水平可能比士绅要低得多,士绅好歹还会顾念一些乡情,好歹还读一些假道学的书,可商贾奉行的却是真小人的理论,是赤裸裸的攫取利益。 之所以张静一依旧还依赖这些商贾,只是因为当下工商生产力更高,生产方式更为先进而已。 只是不能就此放任下去,因为一旦无节制的放任,后果也极为可怕。 既如此,那么就必须得有一个政治实体对其进行平衡。 一个单纯的组织是不牢靠的,必须这个组织之中,容纳了东林军、锦衣卫还有文吏系统,并且在这组织上,建立一套新的‘礼法’。 当然,在将来,这个组织可能会有人被腐蚀,也可能有人会和商贾同流合污。 可是……这样的组织也会天然与巨商群体产生一个巨大的矛盾,那就是,这未来的天下,到底是谁说了算的问题。 张静一要的是有一个群体驾驭巨商,这就足够了。 而且当下,这个组织的主要发展人群来源于文吏和军校,以及锦衣卫。 在辽东,这三个来源,都需要通过严格的考试,无论是文吏的招考还是军校的招考,这都意味着,至少绝大多数发展人群,出身终究还是寻常的普通子弟。 只有这些子弟们,才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热衷于考试,从而在辽东牟得可能只是军中的小骨干,或是普通的文吏、司吏,又或者是辽东锦衣卫某个緹骑和校尉的小职位。 千万不要小看他们,他们未来会是同学会中的一员,一个人可能没有力量,可是千千万万这样的人组成的同学会,他们的利益诉求,就定然不会是商贾群体那般只以牟利为宗旨了。 定下了方略,便是以李定国人等组成了一个同学会成立委员会。 而后,便有雪片一般的意见,进入委员会甄选,紧张的甄选之后,一个个决议则送至张静一这里。 张静一则与众人进行讨论。 当然,这东西太新潮了,新潮到绝大多数人只是认为辽东殿下想和自己的门生们沟通情感,所以要成立一个类似于联谊为目的的组织。 因而许多人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只是觉得这更像是类似于同乡会似的东西。 其中一个决议,却是孙可望和李来亨等人提出的,他们倡议发展的会员,也需增加至流民的群体,不能单以军校和文吏为目标。 大家讨论甚是激烈。 因为孙可望和李来亨这些人在学中的资历很浅,不过他们的理论却很充分,流民在辽东的群体最大,当初那些流寇,如今也在都在辽东安居乐业,他们从前虽为流寇,却也有不少有志之士,不可将他们排斥在外。 孙可望和李来亨这些人,可没有将这传出来的同学会消息当做等闲的消息来看。 他们不是普通人。 毕竟是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带过兵,打过仗,处置过复杂的治理问题的人。 虽然现在他们入学,只是一个普通的生员,却有着极灵敏的嗅觉和洞察力。 因此,两百多个当初流寇出身的人,一经商议,立即联名投书。 而在成立委员会里,此事讨论的却是最激烈的。 有人认为既是同学会,且李来亨这些人吸纳进来就已足够,不必专程在从前的流寇之中继续发展骨干。 可如李定国这样的人,却是支持的,他们认为同学会既以苍生福祉为目标,眼下辽东最多的就是流民和当初的流寇,怎可忽视。 一时吵得不可开交,委员会里也是五五开。 张静一似乎也有些举棋不定,于是忙是将这李来亨召至旅顺。 李来亨见了张静一,行了师礼。 张静一含笑着道:“这几日,你们倒是做了好大的事。” 这话本意是调侃。 李来亨道:“恩师,学生据理力争,也是为了同学会好,此同学会,非同乡会,若是同乡会,大家抽个空出来,摆宴吃席,联络一下乡谊,自然不该让流民们凑这个热闹。可恩师既有所图,如何能将流民们拒之门外。他们来辽东,举目无亲,正因为恩师的安置,如今才有今日,恩师对他们而言,实为再生父母。如今这同学会建立在即,所提倡的,却以苍生立命为主旨,流民难道不是苍生吗?以学生之见,发展流民有三个好处,其一,令我同学会为真正同学会,壮其筋骨。其二,使我同学会深入底层,使我辽东上下为一心。其三:也可借此,使下情传达于上,免使同学会中,不知民情,有这样三个好处,才可促成大事。若恩师想要的,只是束之高阁的同学会,如关内士绅一般,只是口里说一说为苍生立命,学生的陈情和上书,恩师可以罔顾,可若恩师当真想要力行新政所言的可使天下人安居乐业,便非吸纳流民不可。” 张静一道:“你倒是颇有见的,可是在学中学的吗?” “学里所学,其实多是书本里的知识,只是学生贫苦出身,又有一段……征战的经历,所以结合了书本里的知识,方有醐醍灌顶之感。其实学生一直在想,书本之中的知识,哪一样不是至理呢,不说军校中的宣教,单说四书五经,其实也是字字珠玑,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称的上是至理。可学生却发现了一个事实。” 张静一来了兴致:“事实?” “学生发现,在军校之中,同样的道理,有的人感触极深,有的人却只是当其是照本宣科,难有触动。” “这是为何?” 第七百六十五章 豪杰 很明显,李来亨的话让张静一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虽是订立了诸多的规矩。 甚至还想尽办法,制定出了一个较为切合当下实际的教材。 张静一自认为自己在军校的这一套教习方法,不敢说完美,可在这个时代而言,已称得上是领先于时代了。 实际的情况也是如此。 东林军校凭借于此,傲立于世。 只是……张静一作为所谓的恩师,终究还是处于高位上,俯瞰着自己的那些门生。 想要知道他们具体的学习心得,还有内心的想法,却也只是看一个轮廓。 此时,李来亨道:“恩师,学生大抵可将受业的同窗们分为两类,有一类人,对于学堂之中的宣教,当做平日里考试的工具,平日里虽是背诵起来,朗朗上口,可实际上,里头到底说的是什么,又有何本意,却无有感触。” 张静一皱眉:“是这样吗?若如此,这岂不是也成了八股文?” 是啊,八股最大的问题,就是照本宣科,一个个读书人,开口就是子曰,是圣人言,可真正了解孔孟的又有几个? 李来亨笑了笑又道:“可是还有一类人,他们得了宣教,可谓是感同身受,醐醍灌顶,感触良多,于是将恩师所授的学问,当做是至理。” 张静一听得认真,道:“你继续说下去。” 于是李来亨就道:“之所以有这样的区别,其实就在于……不同的人,生活的经历全然不同!学生发现,若是家庭极殷实之人,平日里自然难感触到民生的艰辛,他们只当恩师的宣教,当做了大道理,此等大道理,可以是恩师的学问,也可以是其他的学问,对于他们而言,并无什么不同。” “倒是似学生这样的人,很是醐醍灌顶,就如恩师所教授的那般:‘人皆有灵,无分贵贱’,这八字在寻常人看来,不过和孔孟所谓的民为贵一般,看似动听,可绝大多数人,只是将其挂在嘴边而已。而有相当多的生员,却对此感同身受,盖因为学生人等,恰恰曾是贱民、草民,正因为受此之苦,方才知道贱民、草民的辛酸,才觉得恩师教诲的人皆有灵四字,何其重也。生员们是如此,那些流民们也是如此,而今同学会创建在即,这同学会的宗旨,难道不该是人皆有灵四字吗?” “同学会虽为学会,可恩师既有所图,那么容纳和发展辽东贵贱人等,这同学会方才可大兴。如若不然,那么与读书人们抱团一起的所谓东林党,又所谓同乡会馆又有什么分别?” 张静一此时才猛然意识到,眼前似李来亨这样的人是何等的不可小视。 对于李来亨的进学情况,张静一是有所耳闻的,说是品学兼优也不为过。 而且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嗅觉很敏锐,拜谒他这个恩师的时候,想要说服他,也颇有章法,他李来亨的话,的确很有说服力。 张静一眼中透着欣赏之色,而后沉吟道:“这样说来,你已有了章程?” “是,有了章程。”李来亨立即回道,目光中透着坚定,一面说,一面从袖里果真掏出了一份章程来,接着道:“这是学生这几日思索来的一些新想法,还请恩师过目。” 张静一伸手取过,低头大抵看了一眼,随即道:“这一两个月,你暂不必回学堂了,就留在旅顺,成立委员会里,你也来干一任委员。” 李来亨自也是个聪明人,立即就明白了张静一的意思。 他很清楚,这是张静一默许了他的方案。 只见张静一又道:“只是……你的这些想法,能不能成,也不是为师说了算,为师固然现在可以一锤定音,可若是其他人都不服,可不成。否则许多人虽表面不敢反驳,可心里若有小九九,反而要坏事。所以,你只说服为师一个没有用,需得也说服其他人。” 李来亨正色道:“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张静一欣慰地点了点头,便又道:“学里的这些情况,为师当初还不知,今日方知道,你所言的……极可能是实情,你方才说,有人只将学堂里的宣教当做是一门功课,其根本在于涉世不深,涉世不深则难知民间疾苦,不知民间疾苦,又谈何立下匡扶社稷,解民所忧,纾民所困的大志呢?可见任何事,都需相辅相成。学堂里的生员,毕竟来源复杂,各色人等都有……总是要有一个法子,来解决不可。” 李来亨想了想,便道:“恩师是想借同学会来解决东林军的事?” 张静一露出一抹浅笑,道:“为师其实许多事也说不准,只是走一步看一步,天底下的事,哪里能处处随人愿呢?好了,你也不必继续为此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李来亨便讪讪一笑,而后道:“学生受教。” 说罢,施了一礼,便告辞了出去。 …… 九月初八这天,晴空万里,同学会算是正式成立了。 这时候,人们才开始发现了蹊跷。 率先入会人其实并不多,不过数百人而已。 而后,各种章程统统放了出来。 这显然已和所谓的‘同学会’有很大的不同了。 而且同学会的发展标准颇为严格,且在各地,都会建立分会,分会之下,又有更基层的组织。 锦衣卫、军中、包括各个州府,只要入会的人数到达一定的数目,便形成一个委员会的组织,委员会除了发展会员,还对会员有惩罚的措施。 至于入会的条件,表面上门槛很低,甚至连安置来辽东的最普通流民,理论上也可发展,不过……审核的条件却是颇为严格,当然……这也是平衡的结果。 以李来亨为首的一批人,要求无分贵贱,而一群稳重的人则认为,若是将流民群体统统纳入,那么就过于臃肿了,索性制定比较严苛的考核标准,这样一来,便算是达到了平衡。 最高委员会,由三十人组成,这三十人决定出一个同学会的会长,三十人又各有分工,根据他们本身的职业,则又区分出军事、民政、律令、内政、文艺、纪律等,此后再层层的下设各种分支。 此时,已开始有人觉得不寻常了。 你一个同学会,和民政有啥关系? 可当得知不少委员竟是文吏出身,便有人心里有数了。 至于军事委员会,也有李定国这样的人。 此时,人们即便再后知后觉,也感受到了什么。 除此之外,一个会纲似乎也开始出现。 在街头巷尾的人议论纷纷之际。 张静一却显得异常的平静。 因为就在此时,一份快报送了来。 李自成与张献忠所率的人马,已引马叶尼塞河了。 这叶尼塞河,位于西伯利亚的中部。 这一路行来,其实根本没有遭遇什么敌人。 而这数月里,真正的敌人,却是这数不尽的严寒,这冻土地坚硬如铁,如刀剑一般的风,甚至吹得人几乎连眼睛都不敢裸露。 这对于这一支人马而言,甚至比遭遇到了最凶残的敌人还要可怕。 好在出发之前,他们的物资齐备,而且事先就有向导,几乎人人裹着最厚重的皮裘,内里还有一件件羊毛衣。自然……对于李自成和张献忠和部下们而言,真正抵御严寒的武器,恰是他们多年来磨砺的心志。 他们曾为流寇时,就不知遭受过多少的苦楚,上天自他们出生时起,就从不曾对他们有过善待,饥肠辘辘,衣不蔽体,本就是常态。 因此,虽是艰苦无比,可似乎没有人愿意放弃。 浩浩荡荡的人马,穿梭了雪林,行进在冰原上,一步又一步,终究没有停歇。 在这时,他们终于在叶尼塞河的东岸发现了人的踪迹。 在那里……矗立着一座堡垒。 这是一座看着已有一些年头的堡垒,看上去其实并不坚固,不过外部早已凝结成了冰堡一般,在那上头……隐隐还可见到炊烟。 前去查探的斥候,很快便回报,而后,李自成和张献忠在暖帐里,询问了附近汗国里已愿意投诚的当地土人。 这些土人则告诉李自成,这里应该驻扎着一支沙皇的骑兵,人数时多时少,沙皇有专门的探险队,他们在慢慢的侵入西伯利亚汗国的过程之中,每到一处,都会建这样的工事,既作为补给站,也是一个个马场和兵站,与此同时,亦是扫荡附近部族的据点。 至于人数……从前大抵是在五十至一百人。 不过现在……他们也已察觉到这附近开始出现了强大的势力,因而似乎已开始源源不断的有许多‘探险队’前来驰援了。 人数至少增加了三倍不止。 “这样的不毛之地,竟也肯派两三百人在此据守,看来这些人其志不小,确实如那建奴人所言的那般,这不是寻常的敌手,不容小觑啊!”李自成轻轻皱眉,很是认真地道:“张老弟,咱们得审慎对待才好,可不要阴沟里翻了船。” 第七百六十六章 势如破竹 李自成的谨慎不是没有道理的。 派驻大量的人马到这样的鬼地方,消耗的人力物力绝不简单。 这其中所需要的条件至少有三个。 其一:国力不小,若无足够的国力,承担不起这样的消耗。 其二:宏图大志,当然,你也可以将这宏图大志当做是野心勃勃。这是一体两面的问题,毕竟空有国力也是不行的,北宋的国力其实也不弱,可厉兵秣马,收复燕云的勇气也未必有。可大汉和大唐,却打去大宛和波斯了。 其三:便是崇尚武力。。单有国力和上层的宏图大志也不成,还需有崇尚武力的氛围,如若不然,除了将刺配和流放的人丢到这种地方戍守,你没办法让一群精锐跑来这儿和冰天雪地作战。 张献忠道:“先打一打看。” 李自成点点头,算是认同了张献忠的做法。 碰到这种未知的敌人,空谈是没用的,虽然对他们已有了初步的估计,可对方的作战方法,以及实力到底如何,倘若不试一试,你永远没有办法针对性的调整你自身的作战方式。 也只有先打一打了。 于是李自成道:“我与你亲自督战,且先看看。” 当日,流民军至,率先攻城。 不过这样的攻城战,其实比较呆板。 流民军的火药其实并不足,毕竟补给本来就太艰难了,又是孤军,所能携带的火药是有数的。 好在大家可以就地取材,制成抛石车,一面派人在外围游走,组织一支精壮的人马,直接强攻。 补给站中的沙皇军马,似乎也意识到,来者并非是那些汗国的残余,被突如其来的攻击之后,一时之间,铳声大作。 无论是高墙上的沙皇人马,还是城下的人,都用了火铳。 只不过, 效果并不好, 因为这里冰天雪地, 尤其对于沙俄人而言,火药容易受潮的原因,最终, 绝大多数的攻击,还是搭配着弓箭。 可李自成和张献忠的人马, 其实也好不到多少。 火器在这个时代, 其实是技术兵种, 而且对辎重和补给的需求极高,这就导致, 没有一个稳定的后勤,是不可能大规模使用火器的。 而且那些当初的流寇,也不习惯使用火器。 即便是东林军, 也是通过一次次的操练, 以及无数次对火器原理的灌输, 还有大规模的培养军中技术骨干, 才能将那威力强大的火器运用起来的。 于是,这一场雪原上的鏖战, 最后还是冷兵器的对决。 彼此拿出了抛石车,而防守的一方则配备了大量的弓箭。 偶尔会有骑兵趁着李自成的人马驻扎休整之时杀出。 而李自成的老营班底也绝不弱,他们拥有大量的战马, 同时武器也极精良,操起精钢打制的刀剑便上马迎敌。 彼此之间, 每一次鏖战,在丢弃了一部分尸首之后, 似乎也察觉到对方的硬茬,便又立即收缩回去。 对于李自成和张献忠而言, 他们并未感觉到紧张,虽然伤亡时有发生,而且对方犹如龟缩起来的刺猬,这恰恰却迎合了李自成和张献忠的心思。 要知道,这二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帅呢! 眼前这些敌人不过三五百人而已,对于他们的远征人马而言, 其实并不致命,就算偶有损失,也是能够承担得起的。 可是借着彼此鏖战的时候,不断的观察对方的火力配备, 以及武器,军事训练,还有骑兵的技艺,甚至包括了对方在出现不同情况发生之后所采取的战术,才是最大的收获。 甚至可以说,区区一个补给站,根本不算什么。 可补给站里的这些人,其实就成了李自成和张献忠的经验包。 在数日之后,大抵………对方的底细,终于被他们摸透了。 他们的骑兵很精良,而且像是征兆的牧民,作战时几乎极少有人愿意撤退,在没有得到命令之前,一般不轻易后退。 可是和蒙古人那种骑射牧民又不同,他们更擅长飞马冲杀,他们的战马很有爆发力,而且耐寒。 不过他们的步兵,明显就和骑兵相差甚远,更像是临时征兆的农夫。 这些‘农夫’似乎颇擅长使用火器,不过在这个气候之下,火器的用处并不大,因而战斗力十分存疑,因而绝大多数时候,他们的步兵更像是骑兵的辅兵。 这些人十分骁勇,即便遇到了重重围困,也有坚守的决心。 他们武官似乎水平都不错,能够在劣势的情况之下,依旧能抓住各种战机,并且合理的选择战术。 可见对方有一套比较行之有效的培养方式。 几日之后,张献忠和李自成摊牌了。 既然已经摸清楚了底细,那么也就没什么可打的了。 因为张献忠已经察觉到,对方开始在杀马了。 这很明显,是缺粮的情况。 当即,张献忠当机立断地带了一部分人马,继续前行,搜索行军之下,果然在数十里外,发现了一支粮队。 果断的袭击之后,粮队很快落入张献忠之手。 而接下来,就是看热闹了。 补给站外的人,豪放地架起了大铁锅,开始杀羊。 补给站内的人,噙着泪,杀马。 大家都有肉吃,只是彼此的心情显然是不同的。 沙俄的人马吃的是自己的军马,而张献忠和李自成等人吃的也是他们的羊。 在围困了一个月之后,补给站内粮食告罄。 张献忠和李自成也不进攻,而沙俄人显然也已经没有突围的能力了。 就好像钝刀子割肉一样,一开始并不觉得有多疼,因而觉得自己还有机会,等到对方将绳索日渐勒紧,想要挣扎时一切都迟了。 当然,嘴仗是不可避免的。 李自成每日干的事,就是修书劝降,而后劝降书会让随行的西伯利亚汗国俘虏翻译成蒙古语,送进去。 他知道这些沙俄人懂蒙古语。 紧接着,对方则同样回书,对着李自成好一阵的痛骂,大抵都是问候了李自成所有家族的男性和女性之类。 李自成很有耐心,也跟着回骂。 不过随着时间的慢慢过去,对方骂人的气势,也开始慢慢的变得没有底气了。 初时还是骂李自成是东方的野蛮人。 到了后来,却成了阁下。 再此后,又加了一个尊贵的阁下。 李自成却也不急,他依旧还在试探,想办法通过这些,来了解和接触对方。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就这样,又过去了半个月。 补给站里的沙俄人进行了一次突围,只是可惜……他们早没有机会了。 外围的流民军将其分割团团围住,在损失极惨重的情况之下,终于彻底占领了补给站,与此同时,俘虏了两百多人。 对于这些俘虏,李自成倒是没有为难,解除了他们的武器以及战马,掠夺了他们的给养之后,竟是让他们带着几日的干粮释放了。 可没过几天,有近半的俘虏却又乖乖地回来了。 在这种鬼地方,留在野外就等于是送死。 而且他们明显的感觉到,这些东方人并没有大肆的杀戮。 因而,俘虏立即判断出,留在这些东方人身边,反而可能是最安全的。 李自成此时反而举棋不定起来。 他与张献忠似乎都遇到了一个难题。 “释放他们……好处有二,其一是瓦解这些人的战斗意志,让他们知道,即便打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肯归降,自然可放他们回去。” 李自成沉吟着又道:“而且在这鬼地方,人力是最无用的,反而补给才最重要,多释放一些人,让他们回到后方的补给站,就是在消耗他们的牛马和粮食,消耗得越多,对我们越有利。而这些人留在我们身边,反而会消耗我们的给养。张老弟,你怎么看?” 张献忠当然清楚李自成的意图。 说实话,二人在关内长久的流窜过程之中,有着丰富的对敌经验,张献忠想了想,倒是提议道:“人自然是不能留的,要不,我们押着俘虏继续进攻,等再找到对方的据点和补给站,再将人放了?” 李自成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最后叹了口气道:“也只好如此了。让弟兄们注意了,告诉他们,大家都是受苦人,这些高鼻子的家伙们,不是活不下去,也不会送到这儿来戍守,能给一口吃的就给一口吃的吧,只要不作乱即可。” 于是,浩浩荡荡的队伍,继续出发。 李自成和张献忠现如今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因为……建奴人已经从另一路长驱直入了,他们必须快速的推进,如若不然,弟兄们受了这么多苦,不迟千里的跑来这儿,却是打了个寂寞。 果然在七八日之后,又发现了新的据点。 按照当初的计划,两百多个俘虏,立即原地释放。 为首的一个沙俄军官很是无语,将人送到补给点,一路还好吃好喝,最后还将人亲自送回去的事……实在匪夷所思。 于是,悻悻然的表达了感谢,便灰溜溜的带着人,进入了这座沙俄的新城。 第七百六十七章 大捷 此驻地名为阿尔泰。 看上去是一座小城,可实际上,几乎没有多少居民。 除了沿途的皮货商人,便是驻守于此的沙皇军马,以及一些收揽来的土人。 不过区区千人而已。 只是在这地方,千人已是极大的规模了。 至少方圆千里之内,此处乃是最重要的堡垒。 其实早在数日之前,他们就已经接到了附近出现敌人的消息,而且前方的一处补给前哨站已被攻破。 镇守于此的乃是一个沙俄贵族,立即意识到不妙。。 因为这一年多来,就有东方人大举进入西伯利亚地区,已消灭了西伯利亚汗国最后的残党,这也导致了沙俄内部,意识到他们在这地方出现了一个新的对手。 因此,出于维持东方利益的需求,沙皇俄国陆续的派出了一些援军。 没想到,东方人果然来了。 只是……阿尔泰城中之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原以为那补给前哨站被彻底的攻破,里头的军民一定无法幸免。 可哪里想到……这些军民居然出现在了城外。 足足两百多人,似乎没有受到多少的虐待,而且一个个精神还不错的样子。 为首叫门的人,是一名叫沙聂诺夫的军官。 这名军官,曾和守将罗蒙索夫是熟识的,罗蒙索夫将军起初以为,这是东方人的计谋,或许故意骗开了城门,附近的东方人便埋伏在附近大举进攻。 不过再三确认之后,他却发现,这里空旷,根本不可能埋伏人马。 而且追随沙聂诺夫的人,也几乎都是沙俄派驻于此的军民。 这一下子……罗蒙索夫则变得难以抉择起来了。 放人入城,固然可以增加城中的军事实力,可是……城中的补给,是不足的。 这几乎是整个西伯利亚区域的问题,因为人口稀少,而且冰天雪地之中,难以种植粮食,而因为这里又广袤且无人烟,且距离沙俄的核心区千里之遥,补给十分困难。 口粮是有限的,若非是沙皇陛下宏图壮志,根本不可能维持这样的军队在这种不毛之地戍守。 因而,这里最珍贵的不是人力, 而是补给。 往往在阿尔泰一个人的口粮, 就意味着, 至少需要三十个农户的劳作才可获得。 现在突然在城中增加了两三百人,又遭遇了战时的情况,无法令人出城打猎为生, 无论是军民的口粮还是战马的草料的补给,可能都会出现问题。 也就是说, 他原本预计了一旦出现敌人, 可以至少坚持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等待后方的粮队运来补给就行了。 而一旦出现了一群生力军, 那么这个时间就可能大大的缩短了。 可是……他又无法拒绝沙聂诺夫这些俘虏们要求进城的要求,这不但会让沙聂诺夫这些人寒心,便是守军, 只怕士气也会大受影响。 于是乎, 罗蒙索夫最终还是选择了打开城门。 随即, 他紧急地将沙聂诺夫叫到了自己的面前, 询问关于这些东方人的情况。 沙聂诺夫非常诚实地做出了回答,这些人武器精良, 而且能够吃苦耐劳,作战勇猛,他们的补给还十分的奢侈。 怎么奢侈呢?往往一千人的编队, 会有两匹战马,多为蒙古马种, 蒙古马吃苦耐劳,虽然爆发力不如其他的马种, 可吃的少,耐力强。 这就导致他们往往每一个人都有一匹马代步, 还有一匹马驮载物资。 不只如此,他们的武器十分精良,每一个人的御寒之物,也十分足够,这绝不是当初遍布于天下的诸多汗国可比的。 而且听闻,他们的后方,还有运输队……舍得将源源不断的物资, 送至前线。 说白了,就是有钱! 当然,沙聂诺夫并没有对李自成和张献忠等人恶语相向:“他们不是寻常的契丹野蛮人,他们虽然作战时十分坚决, 可对待俘虏,无论官兵,都给予了善待,他们甚至会关心生病的俘虏,悉心照料,我的一个副官,现在还在病中,他们一直让随军的大夫进行照料,他们没有让他随我们一道进城,是因为他们的大夫认为,治疗不适合中断,所以他现在还留在东方人的军营里,他们说等病情彻底好转,会想办法送他回家。” 罗蒙索夫的眉头越皱越深,他察觉到了一丝异常,于是道:“这些情况,最好不要对其他人谈起。” 沙聂诺夫便苦笑道:“将军,我想已经迟了,我们有两百多人……” 是的,你没办法管住两百多张嘴。 而在城外。 攻城迅速开始。 攻城车就地取材,几日之后,便已大规模的制造,而后,便开始不断发起对臣城中的攻击了。 李自成和张献忠,一个负责攻城,另一个则带老营兵马,一大队的骑兵开始出发,在附近搜索前进,寻找对方的粮食队。 围点打援,这一招很有效。 尤其是李自成和张献忠这等流寇出身的人,流寇最大的弱点就是没有攻城利器,但是在野外却不惧官兵,因而往往在围攻的同时,会诱惑附近的官兵和补给队进行袭击。 这一套,李自成和张献忠可谓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这两人不但有将才,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有帅才。 因此,他们玩的不只是攻城战,还是一场攻心战。 果然,很快就又袭击了一个粮队。 而城中在紧张的守城之下,也很快的粮食就不足了。 这种情况之下,其实也是可以坚守的。 守军可以杀马,可以吃老鼠,可以吃一切可以吃的东西。 有的城池,只要态度坚决,虽只有一个月的粮,但是坚持三个月,死死地拖住这些东方人,等待援军,也未必没有可能。 可现在的问题是,攻城给他们带来了伤亡,而饥饿和寒冷也让他们的意志开始减弱。 不只如此,军中大量的谣言也开始四起。 许多关于东方人不会杀死俘虏,并且给予优待的消息,早已传开了。 甚至有不少人说,在这里守城的待遇,竟还不如做俘虏的时候。 这种有鼻子有眼的流言,对于绝望之中的守军而言,是极可怕的。 因为他给绝望的人带来了希望。 随着粮食越来越不足。 城中的情况也变得更加的糟糕起来。 因为不少人信誓旦旦的说,即便是投降,东方人也会送他们回家。 回家…… 抬头看着这满是雪絮的冰冷天地,越是在这个时候,多少人梦想能回家去,回到乌拉尔以西,在那里,可以烤着火炉,披着羊皮袄子,喝着香气浓郁的热汤,与家人们依偎在一起。 于是众人意志力无可避免地开始丧失了。 而罗蒙索夫将军立即就意识到了不对劲,而他是一个绝对忠诚的人,于是亲自下令责罚了一个认为应该投降的军官。 “这是东方人的诡计!”罗蒙索夫戳穿了李自成的谎言。 可又有什么用呢? 当天夜里。 数十个军官在士兵们的拥簇之下,连夜扣押了罗蒙索夫将军的守卫,而后进入了罗蒙索夫将军的住所。 罗蒙索夫被惊醒,愤怒地看着油灯冉冉的坊间里,外头北风呼号,昏暗的房内,是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他们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之下其实并不清晰。 为首的一个军官道:“将军……” 罗蒙索夫瞪大着眼睛,冷声道:“你们背叛了沙皇……” “我们遵从的是士兵们的意愿。” “东方人诡计多端……” “东方人会带我们回家。” “这里也是我们的家,早就已经是了。” “它不是!” 最后罗蒙索夫道:“你们杀死我吧。” 军官们却没有动手,只是沉默着。 罗蒙索夫则愤怒地揪起了其中一人的衣领,对面的这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更加怒不可遏,因为这个人是他的心腹副官,连这样的人,居然也和他们一伙了。 罗蒙索夫大喝:“你们杀死我,就可以去干你们的事了。” 军官们依旧沉默。 那副官垂头丧气地道:“将军,已经有人去开城门了。” 罗蒙索夫目光一怔,随即一脸绝望。 他此时佝偻着身子,宛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的愤怒此刻也已消散如烟,只是疲惫地道:“我知道了。” 军官们犹豫了片刻,最后大家默默地鱼贯离开。 只是当他们刚刚走了出去,他们身后的屋子里,传出了一声刺耳的枪响。 而在另一边,此前被俘虏的军官沙聂诺夫已是轻车熟路地带着一队士兵,打开了城门。 规矩……他们懂。 他们悬挂了白旗。 而且事先就已让人放下了所有武器。 一切都轻车熟路。 毕竟……叔叔真的有练过。 甚至他们还很贴心的,将一名熟悉蒙古语的人带上,以便于可以畅通无阻的交流。 很快,李自成便带人入城。 他一眼就看到了沙聂诺夫的身影。 李自成是豪爽的人,下马,爽朗大笑,而后拍一拍沙聂诺夫的肩,亲昵的他努力学了很久,才勉强学会的一个俄语词汇,道:“朋友,老朋友!” 第七百六十八章 爸爸去哪儿了 沙聂诺夫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看着满脸兴高采烈的李自成,他心里谈不上什么羞辱。 说实话,毕竟这是第二次,一回生二回熟。 其实沙聂诺夫并不愚蠢,他不是傻瓜。 这些东方人,使的是阴谋诡计。 利用他们这些人进入城镇,动摇军心,同时消耗掉守军的粮食。 最终做到兵不血刃的目的。 可若说这是阴谋,却也未必准确。。 因为阴谋一旦被戳穿,被人识破的话,那么就无效了。 而这可怕的计谋,却是阳谋。 每一个人都知道对方是什么心思,都晓得对方的诡计,可偏偏……无论是谁,都好像被一股不存在的力量裹挟着,然后跳进这个坑里。 沙聂诺夫有的选择吗? 他没得选。 只要他还想活,那么李自成善待俘虏,对他就是有利的。 只要他还想继续活下去,李自成释放他,让他入城,他就不得不进入城中。 而守军呢?守军有的选吗? 他们也没得选。 因为只要放沙聂诺夫这些几进宫的俘虏们进城,这些人就势必动摇军心。关于东方人对待俘虏的政策,就会迅速传播。 这些俘虏就是要消耗掉守军的粮食。 可你若是拒绝这些俘虏,不管俘虏们的死活,那么就等于是彻底将这些俘虏陷于绝地。 想想看,连你的敌人都对他们善待,可你转过头,却对他们丝毫没有同情和怜悯会发生什么? 只怕沙聂诺夫这些俘虏们,唯有硬着头皮跟着东方人一条道走到黑,最终反而成为了东方人的帮凶了。 不只如此,守军会怎样看待你,毕竟兔死狐悲,对待自己人都如此六亲不认的人,也是不值得自己部下信任的。 所以……某种程度而言,这就是一个死局。 所有人都看穿了李自成和张献忠的计谋,而所有人却不可避免的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去做出李自成和张献忠早已预想好的事,最后……再被兵不血刃的一锅端了。 李自成和张献忠这样的人,是真正千军万马之中厮杀出来的豪杰,他们早已在一次次的军事斗争之中,脱离了纯粹的军事斗争范畴。 说穿了,明末流寇四起,天下大乱,无数的流寇彼此厮杀, 亦或者是被朝廷一次次的弹压, 此后还能幸运的存活下来, 并且能够壮大的首领们,本质就是被关在了关内进行养蛊,而李自成和张献忠就是名副其实的蛊王。 这种当初凭借带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便能转战千里, 可谓是开局一个破碗的人,到了关外, 却是兵精粮足, 就等于是王者遇到了青铜, 一路吊打。 李自成对沙聂诺夫似乎很信任,道:“这里的俘虏, 你统计一下,告诉他们,只要乖乖顺从, 绝不侵害, 都是自己人,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沙聂诺夫虽然早就感觉到, 眼前这个人很是不简单,可还是无可避免的被他这一股豪迈气息所感染。 其实无论是不是诡计, 对于沙聂诺夫个人而言,眼前这个人,本是自己的敌人, 若是他落入沙俄手里,只怕非要吊死不可。 作为一个敌人, 对方的仁慈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而这些日子, 对方一直给予他不少的尊重的礼遇,谁能硬起心肠来觉得眼前这个人该千刀万剐呢? 于是沙聂诺夫顺从地道:“好的, 将军。” 有人带头,一切都秩序井然。 毕竟有两百多人是老油条,如今已成了滚刀肉了,他们懂规矩,迅速地建了一个俘虏营,自觉地带着大家寻觅住处,并且和押解人员手舞足蹈的进行交流, 确定了一个行之有效的看押方案。 那些新降之人起初还满心的胆战心惊,可很快他们发现,这些东方人似乎并没有兴趣对他们严加管束,甚至早有明言, 若是现在可以走的,可以立即离开。 当然,没有人离开,这是西伯利亚,任何一个人,可不敢离开这里,去荒郊野岭。 只是这个公告出来后,却让所有人都放下了心。 允许你随时离开,某种程度而言,就说明对方绝没有加害你的意思了。 甚至夜里的时候,李自成还会特意下令,赐一些酒水来,好让给大家暖和暖和身子。 前些日子,大家都精神紧张,也疲惫到了极点,现如今,却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倒是觉得,似乎……这是一段不错的经历。 当然,也有人忧心忡忡的,毕竟……东方人进展太快了,有识之士开始意识到,继续这样下去,只怕…… 可是,这样的担忧没有意义,他们只是如蝼蚁一般的人,面对这滔滔大势,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考虑个人的存续了。 三个月内,李自成继续疯狂进军。 依旧还是老样子,抵达了一处城镇,而后立即释放俘虏。 俘虏入城,人心惶惶,粮食不足。 即便是要突围,可李自成人多,见这孤城围的水桶一般,不给对方丝毫的机会。 张献忠则率游骑,疯狂袭击粮队和援军。 事实上,沙俄在此的军马,其实并不多,毕竟这一带能养活的人力是有限的。 至多也就是数百上千人的规模一处城镇,因此,几乎每一次,都是很快城中粮食告罄,军心不稳,紧接着,士兵终于无法承受,开始哗变,一个个城池,落入李自成和张献忠之手,整个远东地区的俄军,几乎是土崩瓦解。 而李自成的俘虏,已经规模空前,达到了接近六千人。 只是此时,乌拉尔山海,已是遥遥在望了。 这连绵的群山,犹如一个天堑,直接横在了亚欧大陆上。 李自成的补给,其实也已到了极限。 若不是后续张家源源不断的组织了人力,只怕此时的李自成和张献忠,早已成了强弩之末。 因此,李自成和张献忠的心禁不住开始焦灼起来。 可他们不甘心就此回去休整,因为他们都很清楚,一旦回去,没有一年半载,只怕也回不来这里了。 因而……当这乌拉尔城就在眼前的时候,他们终究决心放手一搏了。 这乌拉尔城,据说有两千俄军。 不只如此,因为城市几乎等同于乌拉尔某处山脉的隘口,所以易守难攻。 大军根本没有办法对他们进行四面合围。 因此,在围住了西面和北面之后,李自成便继续故技重施。 释放俘虏。 沙聂诺夫等人,早已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的释放了。 他们也早就习惯了俘虏的生活。 因而这一次,还是老样子。 此时,他们的心情是激动的。 因为过了乌拉尔城,便距离自己的家,越来越近了。 这浩浩荡荡的人,出现在城下。 他们轻车熟路地说明了来意。 不过显然不是每一次都能如他们所愿,这一次……他们运气很不好。 迎接他们的,竟是城头上一队队的火绳枪兵齐射。 啪啪啪啪…… 一阵刺耳的枪响,惊得俘虏们一时混乱。 沙聂诺夫更是差一点,就被一枚铅弹击中,他侥幸的与其他混乱的人在一起,不得不连连后退。 而在那城头上,有人对他们大呼:“你们已成为了正教的耻辱,沙皇陛下已经宣布你们是有罪之人,从现在开始,你们与东方人一样,都是我们的敌人。” 显然……沙俄人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沙聂诺夫这些人,跟着东方人吃香喝辣,对于沙俄而言,和猪队友没有任何分别了。 而这消息,当然火速地送到了沙皇的面前。 沙皇显然也意识到,再继续放纵这些俘虏,只会让东方人得逞。 为了守住这个亚欧大陆最大的要塞,唯一的办法,就是宣布他们是有罪之人,只有如此,才可防止此前的悲剧继续发生。 城下的俘虏们,在生命受到极大威胁下,一个个惶惶如丧家之犬,最后抱头逃回了李自成的阵前。 李自成似乎一丁点也不吃惊,甚至早有了准备。 说实话,这一手玩了十几次,是人都会受不了。 甚至,李自成都惊讶于这些俄人们竟还有这样的毅力,能坚持到现在才选择彻底放弃这些俘虏。 不过……这不要紧。 因为……他还有后手呢。 他镇定自若地让人将沙聂诺夫叫到了自己的面前。 李自成脸上看不到一点的焦躁,反而温言细语地先询问他的身体状态:“没有受伤吧?” 沙聂诺夫则是一脸沮丧地悲切道:“死了二十七人……” “这都是老夫的过错,让你们受惊了,死去的将士,都要厚葬,用你们的规矩……需要什么,都可以向我提。” “谢谢将军。” “你也不必愁眉不展……” “我在担心我的家人,我现在已是沙皇陛下的敌人了……”沙聂诺夫几乎要哭出来了,沙皇在俄人之中有着绝对的权威,被俄人们视为自己的父亲。 而现在……这个爹抛弃了自己的儿子。 李自成显然也已懂了沙聂诺夫他们的文化传统,因此……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思,那便是给沙聂诺夫找一个后爹。 ……………… 同学们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老虎在此给大家拜年了。 第七百六十九章 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 李自成用语重心长的口吻。 虽然这种语重心长,在通事的翻译之下,终究还是效果大打折扣。 可不管怎么说,在沙聂诺夫当下的情况而言,还是很有感染力的。 “如今你已是有罪之人,显然你那皇帝自不会接纳你,不但不肯接纳,十之八九,还要砍你的头。” 顿了顿,李自成又道:“可是大丈夫在世,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在俺们那儿,叫做人到了绝处,可你甘愿去做罪人,甘愿去死吗?不,凭啥要死,凭啥你就有罪了?大丈夫的身体发肤,都源自父母,除父母之外,谁敢教你说死便死。” “依我而言,何不反了他娘的,有人教你死,是男儿自当横刀相向,匹夫一怒,尚且血溅五步,而今我等要人有人,要刀剑战马火炮便有刀剑战马火炮,惧了何来?那鸟皇帝不晓事,就取他的首级,你自放心,我等若是成事,夺了那鸟位,自当不失王侯之位,锦衣玉食,有享用不尽的富贵。即便是事有不成,若是不幸罹难,终究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实在不成, 你自当随我回辽东便是, 辽王殿下礼贤下士, 最是讲义气,比那鸟皇帝不知高明多少倍。在俺们那,有一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 你也不想想,我等对俘虏尚且不加侵害, 若你真心投靠, 自将你当自家兄弟看待。。” 这一番话, 算是把什么都说明白了。 第一层意思是,你已经没选择了。 第二层意思是, 要不大家一块干吧。 第三层意思是,干成了,你就是大功之臣。 第四层意思是, 我们上头有人, 怕个鸟来。 沙聂诺夫一点也不愚蠢, 他甚至比谁都清楚, 其实他真没选择了! 其实此前他还是怀有愧疚之心的,可看着李自成豪爽的样子, 这李自成身上所焕发的,是一股英雄气,有的人本来天生就有领导气质, 有一种能让人心悦诚服的魔力。 沙聂诺夫的心里渐渐起了变化,下定决心似的, 最终咬了咬牙道:“乌拉尔城确实是坚城,想要攻破, 很是不易,这里曾经抵挡汗国们的一座堡垒, 所以几经修筑,确实是易守难攻。可是我却知道,在这乌拉尔城的上游,有一处河流,若是能借助这河流,便可将下游的乌拉尔城淹为泽国,到时再要进攻, 就易如反掌。” 最了解敌人的,恰是敌人自己。 李自成顿时眼睛一亮,兴奋地道:“好,就这般行事, 攻城之事,俺们来,你们初降,尚需休整一二,拿下了乌拉尔城,依旧算你头功,不只如此,你们肯归降的,也照着咱们自家兄弟的条件拿奖励。” “奖励知道吗?辽王殿下有言,拿下多少土地,便发放多少金银,咱们这奖励,便是按这个发放的,那俄营的人马,你来带着,俺保举你为俄营校尉,你暂以此名义先节制人马,等辽王殿下下诏,你便可名正言顺了。” 干脆利落。 也不和你晓以大义,扯一大堆空无的好话,就是直接告诉你,咱们是有分成的,官位也肯定有。 沙聂诺夫其实在俘虏期间,也略知一些这些东方人的事,似乎……采取的类似于股份制,当然,其中似乎有诸多条条框框,很是复杂。 不过有一点他可以确定。 这些一路杀来的东方人,每一个都一个账本,账本里头,都记录了他们的奖励。 多则数千上万两,少的也有几十几百两。 再联想到他们的装备,对于沙聂诺夫而言,这说是富得流油也不为过了。 李自成的话的确是很能鼓舞人心的!特别的对一个处于迷茫又绝望的人而言。 绝望的人最需要什么,就是对生活的盼头。 沙聂诺夫这时就像找到了生活的希望似的,心里雀跃起来,既然是待遇相同,东方人能挣,我为何不可挣? 于是这一刻,他那心头的最后一丝愧疚,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甚至道:“沙皇陛下,当初也曾向汗国纳贡,缴纳金银和女子,自称为汗国的封臣,他可,我有何不可?将军……我们不需休整,只要发放我们武器,我们愿率先攻入乌拉尔城去。” 数日之后,上游的大水突然宣泄至乌拉尔城。 乌拉尔城内,顿时泡在了冰冷的河水之中,大量储备的粮食,因为来不及转运到高处,也都泡入水中。城中军民怨声载道。 就在这个时候,围城的大军开始猛攻,从清早到夜里,一次又一次的攻击,丝毫不给任何喘息的空间。 河水泡烂了一段临时修补的夯土城墙,随后……一群俄军,疯了似的杀入城中。 城中大溃,在夜晚降临的时候,乌拉尔城彻底告破,而此时……面相欧洲大平原的通道彻底的打开了。 在这里……李自成寻到了一幅整个欧罗巴大陆的舆图,看着这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李自成心潮澎湃! 哪怕是入夜的时候,外头飘起了鹅毛大雪,可此时,他的血液依旧是热的,心脏在这沸腾的血液之下有力的跳动着。 ……………… 一封封奏报,如雪片一般的送到张家。 进展太快了。 相比于八旗的进展,李、张二人更快。 无论是皇太极,还是张献忠和李自成,这些人都不是一般的将军。 他们最擅长的,却是从战略方面来着手。 当然,皇太极之所以落后,根本原因在于八旗兵。 八旗兵还是习惯了掳掠,这一点哪怕皇太极认为已经不合时宜,三令五申,效果却依旧还是不好。 倒是张献忠和李自成所部,尤其是他们集结起来的老营,不只战斗力颇强,且军纪反而颇好。 这反而成了张献忠和李自成最犀利的武器,可谓是所向披靡。 实际上,当初在关内时,张献忠和李自成的老营确实军纪一向都不错。虽然后世的许多野史各种编排,可实际上……这二人能坚持这么久,且最终攻破北京城,恰恰是得到了绝大多数民众的支持,包括了在建奴人入关之后,他们的子弟兵继续领导抗金,如李来亨、李定国等之所以能坚持到最后,也都源于他们治军严明的缘故。 而张静一现在所头痛的,恰恰就是进展过于神速! 这一个个关内养出来的蛊王们,实在太狠,以至于张家不得不想尽办法,筹措金银,发放奖励了。 其实这些土地并不怎么值钱,一座千人规模的城也不过一万两银子,而一亩土地,也不过给他们一文钱而已。 就算是肥沃的土地,其实也才值五文钱,这价钱……说难听一点,在旅顺你和人随便找个中档的地方下一顿馆子,花的钱就能买几千亩地了,你敢信吗? 而事实上,这些地,且不说资源丰富,甚至许多地方,实际上是可以进行农业生产的。 可问题难就难在……你得开发啊! 若是不开发,没有道路,没有铁路,没有一个个补给站,这里就是毫无价值。 张家买地,而且是包收,也就是说,有多少地,都得张家一口吃下。 花出去银子,给了李自成、张献忠还有皇太极,而这些人拿着这些银子继续招兵买马,而后继续去拿下更多的地。 理论上来说,张家是不吃亏的,等于是省下了军费,却依旧拿到了数不清的土地。 可问题在于,实在太快了,快到张静一一时之间,已经无法立即拿出这么多真金白银。他现在甚至连想打白条的心思都有了。 何况这些土地,唯有开发了才有价值的。 要知道,商人们都很精明的,辽东这么多的地,价格也不高,谁愿意花钱去投资那些‘不毛之地’? 张静一还得列出投资计划,预备修一条世上最长的铁路。 而这条铁路,乃是基金会投钱…… 于是……一个计划成型。 李自成和张献忠、皇太极打下土地。 张静一收购。 他们得了钱,投入基金会。 张静一再用基金会的金银,对这些‘不毛之地’进行投资。 这银子疯狂的在流动,却是在一个水池里转着圈圈。 当然,张静一还是讲良心的,这样的铁路,短期内几乎没有盈利的希望,基金会若是全部投入开发,势必要亏血本的。 因而,资金的合理分配最为重要,相当一部分资金,投入高利率行业,确保每年有足够的增长和盈利,而另一部分金银,则投入这种未来盈利未知,却又必不可少的开发之中。 只要确保总体能有一定的盈利,就不担心有人不满。 这就对于资金管理,还有计算能力,有很高的要求了。 稍有不慎,若是玩砸了,让基金会亏了血本,虽然皇太极这些人,也未必敢如何,可终究会寒心,将来哪里还肯拿卖命的银子继续投入基金会? 因而,张静一现在每日都在疯狂的计算各项的利润,如今这基金会里,各种算术和财会的高手,就有数百人之多。 财会兴邦啊! ………… 同学们,新年快乐! 第七百七十章 治国平天下 自乌拉尔和旅顺的铁路,算是彻底的列入了计划。 只不过,要实行起来,却是千难万难。 不说其他,如此复杂的地形,单单勘探就不知需要花费多少时日。 不过好在有了银子,人力也是充裕,因而张静一倒是并不担心,这一切都只是时间的问题。 而一旦铁路贯通,这就意味着……整个乌拉尔以西,只怕要永久的在辽东手里了。 不只如此,通往西方的大门已自陆路彻底的打开,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张静一也说不好。 毕竟……技术是会扩散的,现在的辽东确实占据了较大的优势,却不能保证在未来数十年乃至于百年,永远占据优势。 因而,必须得在技术和实力绝对领先的时候,能做到几分就是几分,未来一旦武器的杀伤力越来越大,许多事却不好说了。。 另一方面,则是要尽力保持这种领先,因而前瞻性的技术、工程、工农业规划,都必须提前铺开。 蒸汽铁甲舰的计划,带来的不只是制海权的掌握,对于整个辽东而言,提振可谓是巨大。 大量新技术开始应用到了广泛的领域之中,尤其是辽东的大开发,资金充裕的条件之下,数不清的技术开始应用起来。 匠人的大量增加,也导致了消费能力的旺盛。 毕竟在这普天之下绝大多数都是农业社会的时代,实际上这世上的消费主力大多都是极少数的贵族、官绅、领主,芸芸众生是不存在消费能力的,绝大多数人处于自给自足的状态,自己织布,自己耕地获取粮食,拿夯土自己建个破屋烂瓦的房,他们将人的需求,抑制到了最低, 除了盐巴的获取之外, 几乎绝大多数地方的人, 根本不需要采买任何商品,哪怕有些许的需求,极大多数地方, 竟还保留着以物换物的状态。 而匠人的增多,这使得在辽东, 出现了一个新的群体, 这个群体已经无法自给自足了, 他们必须挣了薪金,再通过薪金去满足自己的衣食住行。 如此大量的群体, 所带来的消费力是极为可观的,虽然相比于后世,实在不值一提, 而在这个世上, 辽东的消费力, 居然已开始疯狂的暴增, 甚至有人开始估算,辽东这百万户的消费力, 极有可能超越了江南,比之京畿一带,也不遑多让。 而重工的需求, 也带来了矿业和钢铁生产的膨胀,在岁末结算的时候, 辽东的炼钢量竟是达到了四十万吨。 当然,张静一对于这个数字, 依旧还是大为不满意,虽然比之京城的三十四万吨已有了超越, 而且这个数字,其实是超越了工业革命时期英国1810年的产量的。 可辽东对钢铁的需求,依旧还在井喷式的增长。 作坊的机械需要钢铁,武器、铁路、舰船需要钢铁,以至于辽东当年竟还从关内进口了足足十三万吨的钢铁。 又因为需求实在巨大,投资钢铁几乎已成了一本万利的买卖,因而如今但凡能建起钢铁作坊的, 无一不是巨富。 关内大量的人口,似乎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大量流入的人口,也开始大增,尤以山东、宣府一带最是盛行, 这人口移入,已是蔚然成风。 这自然也引起了朝中的一次大讨论。 这一次讨论是在次年进行的。 年初的时候,宣府、山东两省巡抚会同布政使上奏,说是逃户日众,竟有阖族迁徙,以至乡间人口凋零,十室九空。 这些话,当然有夸张的嫌疑。 不过也确实说明了此时的窘态。 其实新政各省都实施了,只是历史惯性就在此,说穿了,就是新政实施不彻底,譬如名义上土地是分了,可士绅仗着罗织的关系,依旧在乡间有着极大的权柄,他们甚至通过控制水源来控制乡民的收成,又或者借宗族的名义,依旧还摆布乡民。 对于乡民们而言,大多却是愚昧无知的,毕竟绝大多数人大字不识,朝廷的新政是什么,他们一无所知,起初分了土地的,很快就发现,自己耕地的工具不足,不得已得去租借,又或者,水源被人操控,又不得不去求告。 到了收成的时候,粮价却被压到了极低的地步,而种粮所需粮种以及其他工具,价格却是暴增。 这种情况之下,许多人的生活,并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改善。 结果这个时候,辽东那边诸多的消息传来,于是乎,索性大家不陪你们玩了,因而闯辽东者甚众,原先那些以为操控了粮价和水源的士绅们一下子傻了眼。 他们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人……原来是会跑的。 这一跑,就真玩砸了。 关于这一场大议,新任的首辅大学士孙承宗主持,其余内阁大学士刘鸿训,以及内阁大学士李起元二人的看法也很不同。 各部尚书、侍郎,包括了御史、翰林们,可谓是摩拳擦掌。 一开始就充斥着火药味。 而天启皇帝的态度更加值得玩味,他没有表态,而是想听听诸公们的意见。 起先是翰林高建发言,大谈人口大量流失之后的窘迫,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而且如今户籍制已崩坏,即便新政已经废黜了当初太祖高皇帝时期严格的户籍制度,却也不可放任自流。 一番话说毕,却很快有翰林出面,张口便反驳,俱言问题的根本在于山东和宣府二地新政形同虚设,这才令百姓流离失所,如今百姓放弃了土地,成为了流民,责任非在辽东,而在山东巡抚、布政使以及宣府诸官身上。 一时之间,竟是吵闹了起来。 天启皇帝依旧默不作声,只是见吵闹越来越激烈,这才看向孙承宗三人:“三位卿家有何高见。” 孙承宗是首辅,倒也不急着表态。 刘鸿训道:“还是需拿出切实的办法,免使山东和宣府的局势崩坏。” 这意思是希望管一管的。 李起元却道:“陛下,臣以为切切不可,背井离乡,本是不得已而为之,所谓人离乡贱,谁愿离开自己的祖籍之地呢?若不是山东和宣府的新政敷衍了事,诸官们尸位素餐,何至今日这样的地步。现在罔顾这些实际的情况,却一味的要求百姓留在原地,陛下莫要亡了,当初流寇四起之前,朝廷不也希望百姓留在原地,不可成为流民吗?可结果若何?可见轻贱百姓,人是留不住的,留不住不去切实的解决百姓们生计,反而希望借助一纸诏令,便教他们安分守己,这岂非是缘木求鱼。这两年,山东和宣府无灾无难,可根据山东道御史的奏言,却有诸多饿殍的现象,可见问题已经十分严重,臣以为,理应先彻查山东和宣府二地主副官,再命御史巡视,查清问题。此后再委任干员,切实解决百姓心腹之患,如此一来,人心也就安定了。” 天启皇帝听着若有所思,他抬头看了李起元一眼。 李起元入阁,立场似乎比孙承宗还要激进,可谓新政急先锋。 这一度让天启皇帝认为,李起元不是出身于科举的官员,而是出身于东林军校。 天启皇帝笑了笑:“刘卿家。” 刘鸿训便道:“臣在。” “李卿的话也有道理,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刘鸿训苦笑,其实二人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他沉吟片刻,欲言又止。 天启皇帝道:“刘卿有言,但说无妨。” “陛下,李公所言,自有道理。只是……有一事,想必陛下也侦知了。” 他顿了一顿,依旧还有所犹豫,因为事情一旦摊开来说,有些后果就无法预料了。 天启皇帝一听他的话,似乎已知道他意有所知了,也似乎隐隐知道了他想要说的是什么,便道:“刘卿何不明示。” 刘鸿训深吸一口气,道:“臣听说……近来京城和江南,还有天下诸省,都有一个叫‘同学会’的,入会之人不少,不只如此,连不少朝廷命官,竟也纷纷列入,这朝中……有为数不少人,多为同学会的骨干,同学会不只大行其道,而且还隔三差五组织会议以及读报学习,其中……” 他抬头看了一眼李起元:“其中李公……似乎也在同学会北直隶分会中,占有一席之地,是吗?” 此言一出,百官默然。 同学会的发展极快。 可谓迅速的风靡。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 理学算是彻底的崩塌了。 这种崩塌,不只因为新政的推广,而在于……原有的那一套,实际上确实已经走不通了。 一次次现实,若是再不将人打醒,那天下的读书人,就真的是愚不可及了。 也正因为如此,在思想混乱之际,同学会可谓是趁虚而入,里头的许多新纲领以及理念,本身就解释了当下的经济和生产问题。 不少对原先学说和理念开始灰心之人,似乎慢慢开始接受了这种新的东西。 不只李起元,朝中有不少人已开始阅读关于同学会的文稿,而加入者,也不是少数。 第七百七十一章 党同伐异 刘鸿训的质疑是有道理的。 在刘鸿训看来,大明这些年的最大问题,就在于党争!大臣们结党营私,相互为援,没有对错之分。 而如今,同学会的发展极为迅猛,这种势头,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初东林和阉党的势头。 而且与阉党和东林不同的是,同学会的内部更为紧密,听闻隔三差五,就要堂而皇之的举行会议,甚至内部还有流通传阅的各种纲领和文件。 当地的委员权力极大,甚至可以以会纪的名义,处置内部的人员。 这已和从前的阉党和东林党已经完全不同了。 刘鸿训对此深为担忧。 因为朝廷各部以及各省,似乎都已开始出现了大量的同学会的会员,其他人倒也罢了,如今这同学会,直接蔓延至了内阁,想想看,将来这大明……会是谁之天下? 面对刘鸿训的质疑,李起元倒是显得很淡定,一脸坦然地道:“刘公所言的确有其事,老夫认可同学会的章程,对其纲领亦是推崇,因而入会,这有何不可?” 刘鸿训自是立马反驳道:“李公乃是阁臣,难道不担心有人说李公乃是结党营私吗?” 李起元看了刘鸿训一眼,道:“那么刘公呢,刘公自认为自己是圣人门下是不是?” “是。。” “你自认自己是圣人门下,乃是士人,莫非也是结党?” 刘鸿训皱了皱眉,连忙道:“这……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倘若这样是结党,那么老夫确实算是结党,不过营私二字,却显得荒谬了,同学会的章程,本就是为公,何来的营私?” 刘鸿训不禁显得痛心疾首,他知道自己是辩论不过的,因为殿中的许多大臣,似乎也在蠢蠢欲动,为李起元辩护, 很明显, 李起元的同党不在少数。 刘鸿训便看向天启皇帝, 道:“陛下,臣所担心的……并非是李公的操守,而是……害怕这同学会蔓延, 以至天下人心浮动啊,历来结党者, 势必动摇宫中, 长此以往, 则尾大难掉,最终……祸乱天下, 可能当初同学会初建时,是好的,可一旦尾大难掉时……则国家纲纪荡然无存, 党同伐异……这样的教训还不够吗?” 刘鸿训认为自己的这番话, 势必会引起天启皇帝的警觉。 天启皇帝却是一笑, 居然不以为然地道:“哈哈, 没想到这都被刘卿发现了,同学会……唔……不错, 李卿确实是同学会的人,这事……朕知道。” “可是陛下……” 刘鸿训本还想乘机好好劝说天启皇帝对这件事的重视。 天启皇帝却是打断道:“好了,刘卿就不要杞人忧天了, 此事……朕自有计较,诸卿还有什么事吗?” 刘鸿训没想到天启皇帝完全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这让刘鸿训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心头越加忧心了。 陛下的性情,已经没心没肺到这样的地步了吗? 但凡天子, 哪怕再昏聩,怕也一定会担心臣下们结党的。 不管这结党的目的是好是坏, 这显然都不免动摇皇权的基础。 可陛下……对此竟是不闻不问……这便……有些匪夷所思了。 刘鸿训还想再劝。 可天启皇帝这时道:“好了,诸卿既然无事,那么便都退下吧,噢,同学会的人留下开生活会。” 刘鸿训:“……” 却见李起元等人笑吟吟地看着刘鸿训。 刘鸿训脑子发懵。 不少大臣留下来。 只有刘鸿训悻悻然地退了下去。 此时他已目测,留下的同学会同党,竟有两三成之多。 身后还清晰地听到在殿内天启皇帝的声音:“来人, 搬桌椅来,重新摆一摆,开会了……今日学习新发的章程。” 刘鸿训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 而殿内……天启皇帝却已是正襟危坐。 数十个大臣一个个排排坐好。 天启皇帝道:“周卿家……” 一个翰林模样的人站出来:“在。” “你是刚从辽东回来的,你来说一说, 关于生产力的事,为何这生产如此重要,大家都注意听。” 这周翰林顿时红光满面,兴冲冲地道:“是。” “国家的强弱,百姓的贫富,关键所在就在于生产,若是产出丰饶,那么天下大治也就不远了。所以自古以来,历来的圣君明臣,无不以劝农为先,盖因为历朝历代,天下的产出无不来源于土地。因而,农业乃是天下的根本。可当今天下……农固然为根,可要富足,靠土地的产出,是远不可满足天下臣民的,野兽才只在乎吃饱喝足,人岂可效野兽乎?” “就如陛下陈放于殿中的青瓷,这青瓷陛下喜爱,因而陈设,王公大臣们喜爱,也爱在宅中陈设。可百姓呢……百姓莫非不喜青瓷吗?历朝历代,青瓷的产出稀少,所以陈设青瓷者,寥寥无几,最终……天下能陈设青瓷者,不过陛下与王公而已,那么……这样的问题,可以解决吗?从前是不好解决的,因为百姓尚且不能吃饱喝足,岂可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生产青瓷,以满足天下人所需?”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可当今天下,却不同了……因而……这便叫做生产力,这生产力,包揽了土地的产出,矿业的产出,以及天下一切的产出,产出的越丰富,则国家越是强盛,百姓越是富足。因而,同学会才将发展生产力,写入纲领,因为这是除天下大同之外,天下最紧要之事。” “生产力乃是一切产出的总和,在这生产力之下,又涉及到了诸多分支,既要涉及到生产,就势必会有生产关系,何为生产关系?既劳动者,也有组织者,还有提供钱财的股东,有朝廷,有官府,有商人,有匠人……有劳力,等等……这些东西,既需紧密联系,又难免会出现矛盾,因而……要获取生产力,既要协调生产关系,也需……” 众人各自提着笔,认真地做着记录。 连天启皇帝也没有免俗。 实际上,若是这些东西,放在十几年前,大家只当这些话是天书和笑话。 毕竟那个时候,还只是单纯的靠土地产粮来进行产出。 可随着这十数年来许多新生事物的出现。 原有的儒家理论,已经无法解释许多现象了。 以至于整个天下,绝大多数人开始茫然,四书五经之所有能够盛行一千多年,本质就在于,其实从孔夫子出现,到尊儒,再到当今天下,其实生产关系一直在原地踏步。 可一旦小农经济被摧毁,大量作坊和工业的出现,原有的知识体系,其实也渐渐开始土崩瓦解。 当一个理论,已经没有办法解释现实出现的许多现象的时候,固然这个理论曾经再如何根深蒂固,也会有许多聪明人开始慢慢的回过味来。 同学会已经开始尝试着去解释新的现象,并且开始尝试着去在这种现象之上,去理解它的运行方式,其本质,就是为了掌握它的规律。 这对于许多人而言,都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天启皇帝年岁已不小了,再不是当初的少年,此时显得老成了很少。 可人的心性是没有变的,他依旧还是喜欢新鲜的事物。 朝中百官,也有一大批人,其本质……未必是泥古不化。 要知道,在明朝中后期,大量的传教士出现在大明的时候,也有不少士大夫开始尝试去了解当时的西学,其中不乏有像徐光启这样的内阁阁臣。 一场学习下来,天启皇帝做了笔记,再三推敲,紧接着便是和其他人各抒己见了。 许多事有了新的解释,倒是让人有一种醐醍灌顶之感。 “所以一切的根本,终究还是在于将天下万物,为我所用啊。煤炭和生铁可以炼钢,钢铁可以成为武器,也可以作为生产工具,借用这些……获得钱财,钱财再继续投入到新的生产之中,就如长江之水一般,源源不绝。” 天启皇帝感慨之后,便看向周翰林:“此番你去辽东,可有何见闻?” 于是众人都屏着呼吸细听。 周翰林眼中像是聚着光,带着欢愉和向往道:“真是一日千里,那不毛之地,如今都耕耘做了土地,无数的作坊拔地而起,大量的人口聚集起来,商贾云集,沿途的商家多如牛毛,商铺里的货物琳琅满目,百姓尚还富足,不只如此,土地的开拓,也见奇效。听闻辽东已辟地数千里,流寇……不,咱们的同窗,如今也是同学会的学员,如张献忠、李自成等,还有那建奴人,一路西征,据闻不久之后,即将与俄人决战,前去归附辽东的人口更是多不胜数……” 说到这里,周翰林的脸上渐渐换上了忧色,道:“陛下……关外的新政,已见奇效,反而关内……依旧如一潭死水,实是令人遗憾!可我大明的根本,在于中原之地,而中原尚不及辽东富足,这其中根本原因,怕是要从生产力的方向找起。” 第七百七十二章 屠戮 说实话,周翰林作为同学会的学员,其实这番话是有所忌讳的。 因为辽东的一日千里,某种程度而言,对于天启皇帝而言,意味着这天下出现了一个强藩。 炼钢炼铁量已经超过了关内。 人口大量的增加,原先的流寇和建奴,大规模的开拓土地。 财富的大量增加。 这都意味着……在大明的北方,一个新的藩镇开始冉冉升起,这强藩的实力,甚至比之当初的建奴人更为强大。 理论上而言,这对于朝廷和天子而言,都不是好事。。 周翰林还是据实回报,而言不吝溢美之词。 同学会的人思维方式的不一样的。 他们这一套理论,是在于增加生产力,沉溺于发展而不可自拔。 因而,他们所追求的目标,也和从前那一套不太一样。 至少此时无论天启皇帝还是其他在座的学员们,譬如内阁大学士李起元人等,都是眼前一亮。 “好哇。”李起元道:“陛下,这就证明,辽东做对了,以辽东此等苦寒边陲之地,尚有此惊人成就,那我大明关内两京十三省,亿兆生民,一旦效仿……会是何等的地步?大明何等是中兴有望,这是当真要步入天下至昌之世啊。” 天启皇帝也略显激动:“对,对,咱们关内的同学会……终究还是落后了,空有同学会之名,却还在关内步履阑珊,瞧一瞧关外吧,那才是真正的风起云涌,是干大事。依朕来看,不能再这般下去了,新政不但要继续推行,且还需寻觅更多志同道合者,深入天下各州县,方可一改这天下的浊气。今日开这个会, 咱们紫禁城分会就表决两个问题, 其一, 是否派出一支人数足够的学员,要涉及到各行各业的,前去辽东学习, 不能再似从前那般只派人去走马观花了,要深入到方方面面才好。这其二, 是同学会的发展问题, 人数还是太少, 而且关内同学会的学员,大多都是官吏, 单凭这些还不足,朕听闻,辽东的诸学员, 已将同学发展到了流寇, 不, 流民之中了。我等同学实在杯水车薪, 如何作大事。” 李起元道:“既要发展,却也需谨慎, 不能三教九流,都充斥其中,不过深入百业, 宣传同学会的宗旨,却是当务之急。” “甚好……”天启皇帝目光逡巡:“诸委员、学员还有什么建言?” 那周翰林道:“拟定的参观团, 最好政、商、军、学、民都得列入,且入选之人, 依臣看,还是以年轻的学员为主, 年轻人学东西快,而且将来同学会的发展,还需借重。” 众人七嘴八舌,大致拟定了一个方案。 当即让人去拟定文牍,准备下发。 众人见时候不早,纷纷起身:“陛下,臣等告退。” 天启皇帝眉一挑:“不必总叫陛下, 我等志同道合,叫朕同学即可!” 自京城至辽东的铁路上,疾跑的蒸汽火车里,是两车皮参观学习的关内同学会学员。 他们到达旅顺的时候, 迎接他们的乃是委员刘文秀。 表达了欢迎之后,便简要的组织了本地的同学会委员一道开了一个会议,此后拟出了一个章程,作了安排。 而此时的张静一,却很忙碌。 因为沙皇的特使到达了。 当乌拉尔陷落的时候,整个沙皇俄国也陷入了某种恐慌的氛围之中,这其实可以理解。 东斯拉夫人处于欧亚大陆之交,当初蒙古人西征,他们是真正见识过东方铁拳之人。 当初的他们,饱受蒙古人的奴役,而彻底摆脱汗国统治的时间,其实也不过短短的百年不到而已。 现如今……又出现了一群东方人,而且这些东方人显然更加的强大。 真正让贵族们所恐惧的并不在于此。 固然贵族们有着勃勃的野心,且教会也有极强的扩张欲望。 可一旦遇到了真正的强敌时,当霸业化为灰烬,这些斯拉夫的贵族以及沙皇大不了回到一百年前的状态,向东方人进行臣服,按时缴纳贡品和税赋,老老实实的夹起尾巴。 毕竟,当时的蒙古汗国,终究还是原始的游牧形态。 这就意味着,他们是一个军事帝国,而非一个文化和政治强权,单纯的军事强权,除了掠夺之外,其实是不擅长文化统治的。 正因为有这样的短板,所以虽然被征服,蒙古汗国只是要求他们每年纳税而已,依旧还需倚重这些贵族以及教士们进行征税以及驾驭普通的农奴。 可沙皇以及贵族、教士们并不愚蠢,他们很快就意识到,这一群新的东方人,不只战斗力不小,武器精良,而且显然有自己一套高级的文化和政治手段。 那么……新的‘入侵’,可能就意味着……这些东方人甚至完全不需要沙皇和贵族,便可对农奴们进行直接的管理以及文化统治。 这一次沙皇派出了使团,除了想一探虚实之外,便是想看看是否能谈一谈,或许真的谈成了呢。 使者见过了张静一,彼此问候了对方。 当使者询问关于是否议和的时候。 张静一却是沉吟起来,而后他叹了口气,道:“我亦想和,想来贵使当知,我是最反对刀兵相见的,只不过……是战是和,单我而论,说了却不算,还是你们自己内部讨论吧。” 这使者有些懵,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而这时,大堂之外,传出了急促的脚步声。 随即,便见数十人走了进来。 这数十人,一个个也都是肤色白皙,高鼻深目。 却也是斯拉夫人的特征。 他们穿着军服,身子笔挺。 为首的军官道:“沙聂诺夫见过殿下。” 张静一朝他点点头,随即道:“此人乃是沙皇的特使,特来议和,本王念及苍生,也有议和之意,只是思来想去,你们也是俄人,自是还是询问你们的意见为好。” 沙聂诺夫和身后数十人,都是军官,此番是拿下乌拉尔之后,进行了一次改编和休整,相当一部分人返回了辽东,既是为了采买新的武器做准备,也算是一次休息。 毕竟,冬日即将来临,在那地方,冬天确实不适合进兵,休整一段时间,到了来年开夏,才是继续西进的最好时机。 沙聂诺夫听了张静一一旁的通事一阵翻译之后,随即便和其他军官同样的脸色变了。 这特使显然已经意识到了沙聂诺夫等人的身份,脸色顿时露出了不屑之意。 毕竟……他可以对张静一表示敬意和尊重,可是对沙聂诺夫这样的叛徒,自是不放眼里。 可下一刻,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却见沙聂诺夫毫不犹豫的突然从怀里一掏。 却见他竟是掏出了一支短铳。 一旁的卫士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藏匿了武器进入了这里,有人最先反应过来。 可还是迟了。 却见沙聂诺夫却是举起了短铳,却是直接对着特使的脑门,啪啪啪…… 火光自火铳的铳口闪烁。 紧接着,硝烟响起。 而此时,就在特使猝不及防的时候,这特使的脑壳竟是被飞溅的子弹打了个稀烂。 特使身后的随员们顿时大惊,一个个想要躲避。 可已迟了。 沙聂诺夫身后的军官们,毫不犹豫的有的取出了火铳,有的取出了匕首,凶残的进行几近行刑一般的杀戮。 须臾功夫。 这使团之人,便已死尽。 沙聂诺夫丢弃了武器,朝张静一拜下:“殿下是仁慈的王者,理应推翻沙皇残暴的统治,解救乌拉尔以西的百姓,用东方的谚语叫做吊民伐罪,为什么要和残暴的沙皇媾和?臣下对此十分不理解,今日我等杀死这些沙皇的走狗,希望殿下断绝这个念头,我等自知罪孽深重,愿意死在疆场,将功赎罪。” 来之前,他们其实已经知道辽王在接待沙皇的使者。 事实上,在辽东最害怕议和的人,未必是张静一,恰恰是沙聂诺夫这些降人。 毕竟一旦议和,那么他们这些人算什么呢? 他们已是沙皇的罪人,从此永远不能回到自己的故乡了。 何况,归顺之后,他们编入了李自成和张献忠的账下,这一战,他们同样也分到了战利品。 不得不说……战利品很丰厚,而且是真金白银,这一下子,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未来………未必糟糕,甚至……还大有希望。 来到辽东之后,见识到了这花花世界,自是让他们明白,他们可以挣更多的钱,而后在这辽东过着优裕的生活。 而特使的到来,将他们一切的后路和希望都斩断了。 昨天夜里,他们几乎都没有睡,躲在一起经过了一夜的讨论,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其他的事都可以搁置不谈,但是特使必须死。 于是……特使死了。 而张静一的王府殿堂,却成了屠宰场。 张静一对此,眉眼也没有跳一下,他只是叹了口气,站起身,道:“这样不好,下次别这样干了。” 沙聂诺夫激动的道:“再不敢了。” 第七百七十三章 征服 沙聂诺夫与沙聂诺夫身后的这些军官们,显然再没有看地上的特使尸首们一眼。 走到了这一步,若说完全没有对故国的愧疚,这是说不过去的。 可现在,六七千俄军营的将士,生命维系于一线,他们如今已是正教和沙皇眼里最大的罪人,已经没得选了。 何况……在这里为辽东人厮杀,真的很赚啊。 甚至他们见识到了铁路,见识到了更多新式的火器。 在辽东的火器作坊里,无论是建奴人还是张献忠、李自成的流民军,他们总是能随时从战场上反馈各种武器的问题。 根据这些问题,火器作坊进行改正,无论是刀枪剑戟,再到火炮和火铳,许多的武器,都在一步步的完善。。 当然,这些西征的人马,对于重炮和长铳往往没有多大兴趣,他们最爱的乃是沙聂诺夫现在怀里揣着的短铳。 这玩意携带方便,而且在战马上也可进行射击,同时很适合短兵相接,最重要的是,对于补给的要求不高。 此番,他们回到了辽东,干的第一件事,便是采买短铳。 再加上大量的军需采购,张家这边, 资金又重新盘活了。 此时, 张静一打量着这沙聂诺夫,随意地坐下, 微笑着道:“俄军营现在有多少人了?” 沙聂诺夫恭谨地道:“殿下,有六千四百三十三人。” 张静一道:“人数还不少,那么那沙皇呢……那沙皇账下有多少兵马?” “这可不好说。”沙聂诺夫想了想,沉吟着道:“当下而言, 可能只有十万人上下, 这里头囊括了沙皇的近卫军,还有骑兵,不过如果一旦发生了战争,我想, 可能他们能征召和动员更多的人。” “战斗力如何?”张静一继续问道。 沙聂诺夫又想了想道:“士兵们大多能吃苦, 只是军中的给养,一言难尽。他们大多衣料单薄,平日里所食的都是糟糠,只是他们的土地广袤, 而沙皇的封臣遍布诸地, 若是一个个进剿,不但那里开春之后,冻土回暖,土地极为泥泞, 这会大大的滞后进军的步伐, 也会拉长各路兵马的补给。最好的办法……就是不顾一切,直取莫斯科。” “莫斯科城乃沙皇所在, 虽有近卫军层层守护, 可它也是整个俄国境内最大的枢纽,只要切断枢纽,不只可令沙皇臣服, 也可使广袤的俄国彻底沦为一块块零碎的土地,占据了此处, 再派人招抚, 冥顽不灵者讨伐他们, 愿意称臣的便依旧令他们合作,事情就会顺利许多。等到将来, 辽东的铁路若是能修入它的腹地,到了那时, 他们便是想不臣服也难了。” 说着, 沙聂诺夫又道:“我来到辽东, 方知原来世界之大,更知原来世上有这样的坚船利炮!殿下的雄心,显然并不尽于俄国,若是能招抚俄人的人马,继续西进,招讨奥斯曼,那里的土地更为肥沃, 而且占据世界上最好的港口,横跨世界的中心……” 沙聂诺夫也是一个狠人。 他对于自己的同胞肯定是有愧疚之心的。 说老实话, 若不是沙皇视他为叛逆,他也不会带着人一起投降了张献忠和李自成。 若不是沙皇想要和辽王殿下媾和,他就更不可能会亲自手刃沙皇的使者。 可以说, 他是被紧张的局势,一次次被迫推着走到了这一步。 他的内心深处,终究还是有俄人的血液和价值观。 可辽东一行, 让他瞬间意识到……沙皇的俄国,肯定是无法保全了。 他在这里看到了蒸汽火车,看到了港口上的铁甲舰船,看到了精良的火器,看到了无数的财富在这里汇聚。 甚至他看到了一个统治世界的雄心,正在此跳动着。 或许在他看来,眼前这个辽王,并没有统治和驾驭世界的想法。 可是……他所接触到的辽东每一个人,似乎都在渴望着什么。 普通的百姓,不断的传颂着那些冒险家的故事,那些去了乌拉尔发了大财之人,那些随着商船驾驶出港湾的水手,他们如何衣锦还乡的故事。 商人们则是不断讨论着新的市场,还有新的原料产地,他们一个个谈及新开拓的土地时,眉飞色舞,眼里掩饰不住贪婪,这种欲壑难填的欲望,似乎永远都无法知足。 这里的军人们,似乎每日想的都是如何获得军功。 是啊……他们的武器太精良了,对比其他的国家而言,他们不需付出太大的代价,就可获得军功! 而军功是改变每一个人命运的最佳捷径,在战损比极低的情况之下,改变自己的命运,这对于绝大多数年轻人而言,都是极大的鼓舞。 在这里每一个都在谈论着世界,他们虽然拘泥在一处半岛上,可对于外界的关心,却远超了世界上的所有人。 正因为如此,沙聂诺夫做出了判断,那便是……他们已是势不可挡了。 而自己这维系的一点俄国的良心,唯一能做的,就是向辽王殿下请求,让俄人们也成为辽东的一部分,甚至成为马前卒,进而为辽东继续西征,扮演一个高级仆从军的角色。 既然征服已经不可避免,那么至少应该努力在这个帝国重新建构之前,在这个帝国里,争取到一个不错的地位。 张静一何其聪明,似乎也明白了他的心思。 微微一笑,随即叹了口气道:“攻破莫斯科一仗,你为先锋。告诉李自成和张献忠,就说这是本王说的。” 沙聂诺夫骤然间明白了什么意思,他回头看向数十个军官。 这些军官,听着蒙古语的通译的话,似乎也已明白了什么,此时一个个反而备受鼓舞起来。 在流民军里,其实先锋的战利品是最多的,而且先锋往往意味着精锐。 当然,还不只于此,让他们率先攻破莫斯科,也意味着辽王极有可能认可了沙聂诺夫的建言。 拿下了莫斯科,将来他们就成了勋臣,成为俄人新的代理人,将来可能在全俄招募人马,参与对西方的征战。 “多谢殿下。”沙聂诺夫磕磕巴巴的说了一句汉话。 张静一继续道:“此番进入乌拉尔以西,需要大量的通译,所以培养通译,乃是重中之重,你们俄军营里,若是有年轻的可造之材,暂可留下来,学习语言。其他的事,本王不管,至于沙皇的问题,现在他们已经不是问题了。” 沙聂诺夫等人行了礼,便兴冲冲地告退离开了。 张静一这时看着这满地的尸首,不禁吁了口气。其实还有一个沙皇使团所带来的通译,因为是东方蒙古人的相貌,所以并没有被杀死,只是他看着使团中的其他人,却脸色煞白,早已是浑身瑟瑟发抖。 张静一看了他一眼,却是温和地道:“你不必害怕,人是他们杀的,本王历来不杀来使,所以不会害你的性命。” “是,是。”这通译心惊胆跳,只能努力地稳定心神道:“至高无上的辽王殿下,您的仁慈……” 张静一似乎并不耐烦听这些话,便打断了他,不冷不热地道:“你回去告诉沙皇,本王以苍生为念,本欲罢兵,彼此议和。只是……事已至此,议和已绝无可能了,到时,疆场上见吧。” 通译哪里敢再说别的,在张静一淡淡的目光中,只规规矩矩地道:“是。” 过了没几日,休整过后的流民军们又是整装待发了。 只是这一次,他们的装备显然更加的精良,而且招募来的人马更多。 除俄军营,张献忠的老营,还有李自成的老营之外,还有一支尾随而来的冒险家营,这些大多是不肯安分之人,想要去西方冒险。 因而,人马已接近三万,随军的牛马则是超过了九万匹,再加上其他的辎重,更是数都数不清。 此时的李自成和张献忠,心情有点迫不及待,决定早一些出发。 因为趁着流民军休整的时候,建奴人已经在前头杀疯了。 因为他们的疏忽,以至于流民军进展神速,等到皇太极这些建奴贵族们回过味来,竟发现人家已经打开了乌拉尔山脉的门户。 其实建奴人的压力还是很大的。 这么多的妇孺要养活,主要是前头尝过了甜头之后,后方的女眷和家属生活水平也水涨船高,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嘛。 因而,为了获得更大的收入,他们也不能让流民军将好处全占了。 正因为如此,这些不畏寒冷的建奴人,居然在冬季,开始蜂拥的越过乌拉尔山脉,在俄国的冻土上,四处出击。 而且他们惊喜地发现,越是向西,土地居然就越肥沃。 除此之外,建奴人开始在蒙古诸部们拼命招募人手,以填补前线的人手空缺。 李自成和张献忠在得到前线一个又一个捷报之后,心中顿时警钟大响。 他们陡然意识到,若是继续耽搁下去,势必可能连一口汤都喝不着了,因而当机立断,决心立即出击。 ………… 感谢庾楼的盟主打赏,趁着过年做了一下眼睛矫正手术,不能长久对电脑,得慢慢恢复,所以更新也需要慢慢恢复。 第七百七十四章 百年大计 无数的人马,在经过长途跋涉之后,疯狂地通过了乌拉尔城塞涌入东欧的泥地里。 此时正是开春时节,虽是万物复苏,可是冻土却也才刚刚开始消融而已。 因而,这广袤的土地上,大多荒芜,且泥泞不堪。 而在这千里的土地上,到处都是游骑,几乎处处都是厮杀。 满蒙八旗三百二十一牛录,几乎是各率本部人马,深入至境内各处开始攻城拔寨。 这也是皇太极的策略。 这里土地过于广袤,村庄与城镇之间距离甚远,若是大军合为一处,满蒙七八万人马进展势必不顺。。 反而将人马化整为零,以牛录为单位,将大军分为两三百人为单位,深入各处袭掠村庄,若遭遇了强敌,仗着快马自是可以呼啸而去,而后再集结附近的人马,进行反杀。 此时的乌拉尔以西,依旧是寒风凛冽,好在比起西伯利亚以及辽东老家来,建奴人倒也习以为常。 只是俄人也绝不是吃素的,他们的反击也异常的凶猛,大量从西线调拨来的哥萨克骑兵,以及俄人的步兵军团,进行了非常顽强的抵抗。 可以说……此时的建奴在大规模的流血,如此巨大的损失,以至于皇太极不得不疯狂的修书,让在后方招募人马和休整的人,立即赶赴增援。 可即便再艰难,皇太极也决定继续坚持下去。 虽然数月下来,死伤已高达数千人,这对于只能勉强凑够五六万人马, 且几乎抽取了建奴人所有精壮的八旗而言, 已算是损失惨重了。 可他很清楚, 一旦不趁此机会多占土地,那休整完毕的李、张二人,可能就要来摘桃子了。 弟兄们付出了多少血汗, 就应该得到多少收益,一旦撤退回到乌拉尔以东, 那么这些人的血就算是白流了。 因而,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 就是不断的增兵。 此外,得根据从前方来的奏报, 不断地研究敌人的战法。 俄人的方阵颇厉害,据闻是从什么瑞典人那儿学来的。而且他们的哥萨克骑兵也不容小觑。 最紧要的是他们十分顽强,甚至在明显人数不及奔袭来的建奴人时, 依旧可以做到死战。 乃至于是他们的平民, 甚至是妇孺, 也往往不肯束手就擒。 这便给建奴人带来了巨大的困扰。 当然, 建奴人也是不差的。 一边是杀红了眼,贪婪于财货, 另一边则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土地,也是奋不顾身,于是便成了两头巨兽, 彼此没有丝毫的胆怯,哪怕是放任自己流血, 也定要想尽一切的办法,杀伤对方。 只是当熬到春末的时候, 皇太极终究还是绝望了。 因为这个时候,在乌拉尔的城塞里, 张献忠的先锋人马已气势汹汹地抵达。 紧接着,休整完毕,且已是焕然一新的流民军,便也陆陆续续地抵至乌拉尔。 这些当初面黄肌瘦且衣衫褴褛之人,如今俱都鸟枪换炮,精神激昂。 有着大量的火器,甚至还有好几门的重炮, 人人穿着抵御严寒的大衣,甚至还有人左右两边都斜插着短铳。 大军云集之后,来自于东方的生力军,则开始长驱直入, 张献忠和李自成的目的十分明确,那便是莫斯科城。 因而……浩浩荡荡的人马,没有任何停留,便犹如一柄尖刀,直刺早已是筋疲力尽的俄人腹地。 ………… 旅顺城。 这里每一天都在改变着,如今这里的人口,已是无法统计了。 因为人口每日都在增加。 而且绝大多数,都是从关内流动来的人。 再加上从海路以及陆路云集的各路商贾,虽是文吏们已是绞尽脑汁,却也已无法做出准确的统计了。 此时,许多人预测旅顺的人口应在七十万之上。 这绝对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 虽说在关内,这样的巨大城市,决计不少,可此地毕竟不是温暖如春的江南,也非是大明的都城,只是一个苦寒所在而已。 人口一多,就难免拥堵,也少不得嘈杂,城市几乎每个月都在扩大。 唯一的好处就在于……张家能够提供出来吸引人口的土地是无限的,在辽东,永远不缺的就是土地。 南来北往之人,带来了无数的讯息,而又有无数旅顺的讯息,通过商人们传遍天下。 三教九流汇聚,更是催生了无数的行业。 而最热闹的,却永远都是牙行。 当然,如今的辽东禁绝了人口买卖,不过现在外来人口多,无论是租赁,还是雇佣的买卖,依旧是火热的很。 只是这几日,许多牙行都不约而同地挂了牌子,居然是土地出售。 这事,立即在旅顺引起了轩然大波。 要知道……在辽东的土地,绝大多数都握在了官府的手里,可同时,是严禁出售的。 辽东的土地采取的乃是公制,即落户者,若是愿意务农,则可分取农地。 至于其他的土地,则根据不同的土地用途,进行长期租赁。 因而,在这里几乎没有土地买卖的说法。 辽东的新政,贯彻的可谓是最为彻底,只是在这个时代,不少人看待土地的心态,依旧还停留在数十年前,总觉得自己手里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土地,难免心里头有一点不踏实。 再加上如今这辽东最多的就是巨贾,这些大商人们借着辽东的东风,早已挣了个盆满钵满,可谓是富的流油。 他们的消息,也是最灵通的,如今听闻竟是出售土地,便忙去打听,因而才得知……原来售出的根本不是辽东的土地。 而是辽东之外的土地。 也就是说,辽东的地是决计不允许买卖的,可是不代表辽东之外的不可以。 其实辽东拓土之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张家从李自成以及建奴人那儿得到的土地,更是数之不尽。 现在张家要售地,倒是让不少人留了心。 新政推行,土地已经不能买卖了,即便是在关内,虽然新政还未完全铺开,可是明眼人都已十分清楚,新政已是大势所趋,土地也已成了烫手山芋。 可即便如此,人们对于土地的渴望,却是无法轻易驱散的。 虽然农地的价值,其实已经被大大的低估。 可随着这些年工商业的发展,无论是矿石,还是其他商业土地的价值,反而日益高涨。 土地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可以传给子孙! 人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当然是挣下家业,留给子孙后代了。 至少这个时代的人,大抵都是如此作想的。 金银的价值……其实是不断贬值的,要知道,从明初到现在,随着大量金银的涌入,实际上一直都是如此。 当然,张家要售地,坏处也不是没有的,那就是那些土地真有价值吗? 毕竟,那里可是比辽东还要苦寒的地方。 不过虽有人踟蹰,却也有不少人禁不住在研究。 首先,铁路的铺设是板上钉钉的事,铁路公司已经开始准备动工了。 辽东花费数百上千万两纹银,大兴土木,显然不可能只是将这些银子丢进水里。 有了铁路,就意味着那里不再远在天边。 与此同时,若是那里当真有什么物产,完全可以雇佣人力进行开采。 当然……最重要的是……那里的土地非常便宜。 据说张家收购的价格,就是一文钱一亩收来的,一文钱啊……在这辽东,一文钱算个什么?现如今,几文钱便是连一个蒸饼都买不着了。 一个蒸饼就可以买几亩地,这是何等滑稽的事! 因此,不少人都动心了。 起初是大家纷纷去牙行打听消息,这才知道,原来张家即将会对土地进行拍卖。 现如今的张家,正在将土地进行整理,在整理和清丈之后,会将一些即将售出的土地进行确权。此后,则是制作舆图,而后再将一块块的土地,打包拍卖出去。 因此,不少人倒是期待起来。 直到了数月之后,拍卖行终于正式开张。 来的人自是不少,大家都想去瞧一瞧热闹。 此时才知道,原来此次售出的地块,足足有三十处之多。 每一块地的面积都不小,三万亩为一地块,直接进行了介绍。 三万亩啊……这若是放在关内,绝对算是大地主了。 可在这里……竟只是一个最低的计算单位而已。 于是在不少人的脑海里,自动脑补着这三万亩的大小。 这样大的地,只怕一个人走上一天一夜,恐怕也走不完呢! 因而……不少人都来了兴致。 周阳生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在辽东做的乃是丝绸买卖,如今随着辽东的发展,自是日进金斗,对于这些土地,他早就惦记着了,毕竟他有的是钱,可是土地……说实话,人有了银子,怎么会对土地没有渴望呢?可惜即便他再富裕,在这辽东和关内,也是无法染指土地的。 虽说现在那地……可能也未必能开始收回成本,可汉人的性情与其他人不同,汉人的骨子里,看的都不是眼下的得失,而是百年之后的事。 第七百七十五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 一时之间,拍卖会里商贾富户云集。 几乎所有人终究还是没有抵住土地的诱惑。。。 周阳生显得很激动,他一次次的出价,原本一块每亩初始价不过一百文的价钱。 最终却是推高到了五百文。 毕竟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五百文实在不算什么。 而一块三万亩的土地,其价值也不过是区区一万五千两而已。 如今商贸发展的极快,一万五千亩对于周阳生而言,并不算是伤筋动骨。 甚至他不指望自己买下来的这块土地立即发挥价值,或者靠这土地挣多少银子。 只是这地买了下来,甭管它价值几何,将来传给子孙便是了。 就算十年二十年无利可图,可百年之后呢? 拿下一块土地之后,周阳生心满意足。 不过这一次拍卖,也确实让不少人看出了土地交易的热度。 有人开始起心动念,于是……更多还未拍下土地的人,倒是满心的期盼着下一次拍卖了。 其实这一次拍卖的规模并不大,只是张家来试试水罢了,对于张静一而言,这是一个天大的买卖,因为张家手上的土地实在太多,一个西伯利亚,这可比关内两京十三省还要大两倍,今日推出的所谓三十万亩土地,若是每日这样的卖的话,只怕张家得卖一百年才能全部售罄。 而且……现在张家所售的地块,大抵只是不好不坏而已。 未来真正的铁路沿线,且不说张家早打算留在手里,而且就算要卖,那也需加钱。 其实张静一原本是不指望这些烂地能卖上价钱的。 可经过了这一次的拍卖,张静一却意识到,激进的新政,几乎让土地交易彻底的封闭之后,根植于千年的传统却依旧没有消散,一个成熟的农业帝国,骨子里对于土地的热爱,若不是靠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的强硬,再加上东林军的绝对武力,是绝不可能推行新政,将这些人的欲望压制下去的。 而现在,这种渴望又重新被释放了出来,虽然这土地和关内的土地相比差之千里,可胜在价格便宜,从前在关内,那些地主们是十亩百亩的交易,可在这里,却是万亩起价。 如今的张静一很繁忙,可谓是脚不沾地,白日关注了土地的交易事宜,接近傍晚,请同学会在旅顺的委员们吃了一顿便饭,席间倒也没有谈什么大事,无非还是关内同学会的发展问题,当然,关内的事张静一不便插手,让同学会去协调就是了。 等到众人散去,那刘文秀却不肯走,张静一便晓得他有话要说,于是不露声色,待众人都走了,才在小厅里见刘文秀。 刘文秀的身份和寻常人不一样,他既是同学会的骨干,同时还是锦衣卫在辽东的负责人,每日接触无数私密之事,因而他越发的沉默寡言。 “恩师……” “先坐下喝一口茶说。”张静一显得气定神闲,笑了笑。 刘文秀点点头,欠身坐下,呷了口茶,道:“倭国和朝鲜国有事来奏报,说是他们已派出了使者,不日即将抵达京城,不过在京城入贡之后,还打算来辽东一趟。” “是吗?”张静一并不觉得意外。 辽东这边实力已经膨胀,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对于朝鲜国而言,建奴本是心腹大患,可是东林军直接吊打了建奴八旗,此后这建奴也加入了张静一的麾下,如今的辽东,已是一日千里。 朝鲜国连八旗都远远不如,更何况自己现在多了一个比八旗要强大十倍的邻居了。 而且这邻居似乎也不是省油的灯,不但手握着辽东东林军,而且八旗和流民军也在攻城略地,心里若说不恐惧是假的。 而倭国不但有从朝鲜和辽东来的情报,最令他们所震惊的却是大明水师击溃联合舰队的消息。 事实上此时对倭国影响最大的除了大明之外,还有便是号称海上马车夫的荷兰人,荷兰人一度抵达倭国,并且要求倭国开国,仗着自己的坚船利炮,直接独占了倭国的海外贸易。 因而,尼德兰人的实力,倭国人是心知肚明的,可就这么一个海上霸主,居然直接……全军覆没了。 倭国内部,一片哗然。 从幕府到各个大名,实际上都是心存不安的,毕竟早在数十年前,倭国和大明可是在朝鲜国内打了一仗,此战之后,倭人又退回了倭岛,关起门来打算过日子,而大明似乎也没有继续咄咄逼人,可彼此之间的嫌隙自是有的。 对于倭人而言,只要我关起门来,大明纵有百万雄师,可毕竟过不了海,倒也不必畏惧,可现在……似乎不不太一样了。 这意味着……一旦大明或者辽东的张静一起心动念,对于倭国而言,势必是灭顶之灾。 因此,此番无论是朝鲜国和倭国,立即派出了使节,朝鲜国倒还好,毕竟是小中华,大明召属国进贡,这朝鲜国往往都是领头的那个,至多只是关切罢了。 倭国则是恐惧大于关切,唯恐产生变故,因而跑来辽东试探口风,却是他们的真实意图。 一旦辽东表现出了不甚友好的意思,至少倭岛内部,也好早日做出防范。 辽东锦衣卫,如今在倭国也派遣了不少人手,因而将倭国的动向一五一十的奏报。 张静一听了颔首:“大明推行新政,可谓是千年之变,而对于诸藩属而言,又何尝不是千年未有的变局呢?现如今彼此相疑,倒也是说的过去的。” “恩师有何打算?”刘文秀顿了顿,随即压低了声音:“近来关内和辽东的舆论,倒是有不少希望能够渡海……” 张静一道:“渡海?渡海做什么?” “报那一箭之仇!”刘文秀很认真的道。 张静一笑了笑:“这又是那些商贾们鼓噪出来的吧?” 刘文秀连忙道:“不只是商贾,流民和建奴人之中,也有不少人……寄望一战,许多报纸,也早早就有诸多这样的文章。甚至不少文章,都已传至诸藩属境内,这才引发了更大的忧虑。” 张静一点头,叹口气道:“现如今大家都尝到了甜头了,这战事一起,朝廷需要采购多少棉布、钢铁和火药,不知多少人要发财。何况……在辽东这边,连极北的那些雪地,尚且都要。这倭国,甚至还有朝鲜国,土地却是肥沃的多了,前耻且不论,大家是馋他们的地吧?” 刘文秀笑了笑。 张静一却道:“其实说穿了,如今咱们军力强盛,一旦开战,势必是碾压的局势,损失小,可是收益却大。再加上不少的商贾尝到了甜头,还有军中,难道为师不知道,军中不少人指望着立功吗?只是……诸国毕竟称臣,一旦开衅,难免就失了道义,选择开战,何不用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办法呢?” 刘文秀道:“恩师……不战而屈人之兵?” 张静一叹了口气道:“倭人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刘文秀想了想道:“学生这些年,倒也从倭岛那儿,搜集了不少的情报,大致的事都了解一些。” “那你可知道,他们那幕府,是如何对付其他诸侯的?” 这话好像是在考校刘文秀,刘文秀听罢,却是眼前一亮,道:“恩师所言的乃是《武家诸法度》?” 张静一笑了笑:“不曾想你竟是了解如此之深。” 刘文秀道:“这幕府为了削弱诸侯,才颁布了这个法令,除了约定了不得包庇罪犯,以及上下礼仪尊卑之外,其中一条……是关于诸诸侯们进入江户城参见幕府的制度,学生以为,这一条才是如今幕府能够制衡诸诸侯的根本。” “他们倭人称这一条法令叫《参觐交代》,表面上只是让诸侯按时去参见幕府将军,可实际上,却是要求诸侯进入了江户城之后,要执行一段时间的政务,方才准许他们回到自己的藩地,如此一来,对于那些诸侯们而言,表面上只是去江户城住一些日子,可实际上……对于他们而言,乃是沉重的负担,毕竟他们的诸侯,既是进入江户,就需有诸侯的体面,因而从仆从的选定,再到住宿的开支,除此之外,还有搬运费用,以及沿途的车马开支,诸侯入江户城,几乎要耗费藩地近半的开支,毕竟携家带口,人员又多,耗费惊人。而且诸侯进了江户,需要长住一些时日,如此来回奔走,劳心劳力,在本藩的威信也不如前了。” 张静一道:“不只是如此,这些诸侯疲惫不说,重要的是它造就了江户城的繁荣,数百个诸侯,隔三差五要拖家带口,带着家眷们在这江户城长住,这就意味着,他们在藩地的大量钱财,最终都要花费在江户城里,数十年前,这江户城还只是寻常的小城,经此《参觐交代》之后,这江户却一下子商贾云集,可谓是榨干了整个倭国,却是供养出了一个巨城来。” ……………… 手术已经做了六天,终于见到光明了。 第七百七十六章 天下大势 刘文秀旳表情没有显露什么,这时却骤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恩师之所以提及这《参觐交代》,本身就是想将这江户所发生的事,在大明或者是辽东重演而已。 通过让天下各地藩国的藩王和贵族们迁徙至京城或者旅顺,同时也将他们的财富一并带来。 一旦事成,不但让大明或者是辽东更加有力的操控各藩国,也等于是借此来吸取天下藩国的财货。 这些商贾们,一个个磨刀霍霍,只恨不得大明和辽东四处出击,因为唯有如此,才能创造巨大的需求,毕竟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而且所征服之地,也成了他们的市场,正所谓是一箭双雕。 可显然他的这位恩师并不愿多造杀孽,或者说在大明的固有思维之中,战争永远不会是第一选项。 而若是弄出一个参觐交代的扩大版,既令诸藩国更加臣服,势必也会令市场的藩篱被打破,毕竟人家的上层一家老小都搬来了,每年都要来此常驻的,怎么还可能不增加货物的流通? 最重要的是,这么多的贵族来此,这些人的消费力,绝对是不可小看的。 要知道, 在这个时代,平民是不存在多少消费能力的, 而贵族显然不一样。一个贵族, 至少等于数百上千个平民的消费能力, 因为贵族不只是本身需要维持奢侈所带来的开销,还有他们大量的妻妾和子女, 更不必说,他们的衣食住行,以及大量随身护卫以及仆从的开支了。 如此一来, 就等于是贵族们利用他们在藩国的采邑所得的钱粮,凭空制造了旅顺等地的巨大消费市场。 此时,刘文秀倒是略带余虑道:“只怕藩国们不肯同意。” 张静一显然不以为意,看着他, 平静地道:“这对他们而言,已是最好的选择,想来他们的使者, 也都会逐渐抵达京城或者是辽东。这京城以及辽东的气氛, 他们显然会慢慢地感受到的。若是肯好好的谈,他们自然不失尊位,可若是拒绝, 倒也无妨的, 为师一再说, 我对他们没有任何的成见和恶意,也极不愿与他们兵戎相见,只是真到了将来兵戎相见的时候, 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无论是朝廷,还是辽东这边, 都是有压力的。” 张静一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刘文秀并不惊讶,于是他点头道:“学生明白了, 此事学生先去吹吹风,不过这事不能让咱们自己提出来,得让他们来提。“ 张静一笑了笑,满意地道:“如此甚好, 锦衣卫这边, 确实该多关注外藩的事, 不要总将眼睛盯着关内和关外。” 刘文秀便也露出了笑容, 道:“这倒是实话,其实……这两年,锦衣卫的名声倒是变好了。” 张静一莞尔一笑。 张静一比谁都清楚,锦衣卫还是这些锦衣卫,之所以名声好了,只是因为环境变了而已。 从前就是一个内卷的环境。 锦衣卫主要是干什么的?是盯着百官的!往日里,谁听了不是胆寒,哪一个不是背地里咬牙切齿? 可现如今呢?如今锦衣卫虽也盯着百官,偶尔也因一些案子牵涉到某些大户。 可锦衣卫现在更多的工作,则是对外舆情的搜集,尤其是闽粤千户所建立之后,这样的趋势已经更加的明显了。 而对于现在的大户以及百官们而言,锦衣卫的这些举动,恰好迎合了这些新贵们对外攫取利益,建立新的商业渠道以及市场的心理。大家都巴不得锦衣卫渗透进四海万国的方方面面中去,为将来自己的货物打开市场来作为前哨站。 正因如此,彼此之间的矛盾自然大大的缓和了,从前剑拔弩张的关系,也开始变得相互依赖起来。 送走了刘文秀后,张静一便安心地歇下。 到了次日清晨,张静一早早起来,穿戴妥当后,却是先去参加了一个新码头的落成礼。 此后,则是见了一些海商。 这些海商,如今都在拓展贸易。 联合舰队覆没之后,原本被佛郎机和尼德兰所控制的汪洋以及形成了新的权力真空。 而恰好又遭遇到了大明彻底的放开海禁,一下子的,海洋上失去了竞争对手, 再加上有了大明水师的保护,原先欧洲诸国在西洋东洋所建立的贸易站以及港口, 也随之被大明所接手。 这个时候……航道是现成的, 市场需要是现成的, 港口是现成的,于是许多海商便顺理成章地开始逐渐替换了原先的佛郎机和尼德兰的商贾。 譬如对倭国的贸易。 此时的倭国, 采取的乃是禁海之策,但是却留了一个口子,即江户的商贾允许和尼德兰人合作进行进出口贸易。 尼德兰人已经没了,可是倭国依旧还是渴望大量的丝绸和瓷器,以及西洋的香料,如此一来,汉商便堂而皇之的取尼德兰商贾而代之,取得了原先尼德兰人的专营权。 谷墭</span>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这些海商们方才大开眼界。 原先那些依靠土地而赚取好处的人,此时才知道,原来这种几乎垄断的贸易利差,竟是可以大到十倍甚至百倍的地步。 一时之间,江南和辽东这边,出海成风,新的货船到处都在定制,各处港口和码头都是繁忙无比。 除了对倭国以及西洋诸国,在从尼德兰和佛郎机的俘虏口中得知了其他的航道,有的是美洲,也有昆仑洲,以及更远的欧洲,因此不少人开始下海冒险。 没办法,利润实在太大,太诱人了。 大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些老实巴交的农民,如今给他十倍三十倍的收入,他们自也肯嗷嗷叫的下海去。 便是辽东,海路也是除陆路铁路交通之外最重要的商路,因为航船的发展,更多航道和水文的情况被掌控,这使得下海的风险减少了许多,因此从旅顺至泉州、松江府、登莱、天津卫的航道繁忙无比。 几乎每日,都有数十上百艘舰船出海,又有几乎同样数量的航船入港。 于是旅顺的港口,为了停泊更多的舰船补给,就不得不建立越来越多的补给。 海商们对此自是热烈欢迎的,见了张静一,纷纷行礼问安。 张静一也客气地询问了一些海中贸易的事。 当然,他绝不会偏信这些海商,毕竟这些人口中的消息,大抵也都是真真假假。 挣钱倒是真的,风险也有,当然,这些人的欲望也越发的难以满足了,如今对于他们而言,出海以及从各地送回来的货物倒是好办,真正缺的却是舰船了。 甚至许多海商为了抢占先机,以及开始想着法子告贷,就希望多下一些舰船的订单了。 于是这也引发了造船业的大繁荣,故而许多的订单,都已排到了两年之后。 而这时候,辽东的优势就一下子显现出来了,无论是泉州还是登莱等地,都有不少造船的作坊,可是绝大多数的订单,却几乎都在辽东。 究其原因,还在于当初那个铁甲舰的计划,那一次铁甲舰的建造,可谓是拔苗助长,为了造舰,数万匠人,涉及到了数十万人围绕着舰船衍生出了上下游的产业链。 不只如此,为了攻克许多技术的难关,无数匠人和技术人员,几乎日以继夜,弄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解决方案。 而如今,在旅顺这儿,想要造商船,简直就是轻而易举,大量技艺精湛的匠人,还有各种新式商船的研制,都非其他港口可比。 这里造出来的商船,虽还是木制,可是抗风浪能力,船速,货物的装载能力,就是明显的比别的地方要强得多。 就这……居然造出来的成本,却并不比其他港口城市的贵。 毕竟,工程造价,也是需要经验的,关内的船厂,很多时候造着造着却发现,造价越来越贵,成本很难把控。 而旅顺的造船厂,这方面的人才却是多不胜数,而且在旅顺各种配套船厂的各种作坊也是五花八门。 当然,海商们除了抱怨舰船的订单需要两三年才能到货之外,主要抱怨的,还是在海外的一些问题,譬如行商多不易,被当地的土官们刁难诸如此类。 他们虽是靠倾销给土人们货物来挣钱。 可是对于土人们,却多有抱怨。 张静一其实也清楚,海商们绝对是这天底下最恨不得大明和辽东的水师打遍天下的群体,毕竟跟人做买卖,哪里有跟着大军一窝蜂的去抢要香。 对于这些言论,张静一只是默默地听着,倒没有多说什么,即没有顺着这些人的心意,表达对诸藩的恶意,却也没有阻止他们的意思。 他只安安静静地等着! 闹吧,大家好好地闹吧,闹到这藩国们一个个心惊胆寒,一地鸡毛的时候,才是他张静一出场做和事老的时候。 果然,不出一个多月,就出事了。 ……………… 手术完成之后这段时间看发光的东西会有光晕,打算休息一下慢慢恢复再努力更新,除此之外,历史大神作家天子新书开了,叫《锦衣状元》,大家可以去看看。 第七百七十七章 入宫参觐 这消息是自京城送来的。 来自于一封自倭国来的奏报。 说是停留在江户的汉商,与当地的土人产生了冲突,因为当地官府包庇,结果引发了汉商旳不满。 于是在某个夜里,那吃亏的汉商摇人,十几艘舰船突然出现在江户的海面上,还有人动了火炮,当夜铳声大作,闹了一夜后,汉商们便扬帆而去。 这事让江户损失惨重,死伤了一百多人,而汉商们也折损了一艘船。 事情发生之后,倭使立即入朝状告。。 其实大明的士农工商,大抵都是温和的,几乎都不太挑事。 可唯独下海的汉商,就完全不一样了。 毕竟海上没有王法,而且敢下海做买卖的人,一个个都是拿着自己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 自从可以下海经营之后,许多的海商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当初流散在海外的流民,其实说是流民,本质上他们既是民,也是海贼。 就这么一群既利益熏心,又胆肥的人,惹了他们能有什么好? 不只如此, 这些海商们通过海贸,有大量的银子, 有银子就肯招募更多的青壮, 而海上贸易最大的安全, 因而定制更坚固的舰船,从辽东购置大量的火器以备不时之需。 故而, 这些汉商的实力都是极可观的,对大明来说,他们登陆之后就是老实本分的商人, 可对于倭国而言,这些人一下了海,可就一个个是全副武装的强盗了。 你愿意和他做买卖,他就和你做买卖, 你不愿意和他做买卖,他能抢。 如今倭人前来状告,也实在不得已而为之, 要知道一百年前, 是倭人伙同海商一道洗劫大明,谁晓得现在却是掉了个个。 天启皇帝显然对于海外的事所知不多,朝中百官也提不出什么意见来, 因此很干脆地下旨至旅顺, 让张静一来拿主意。 张静一想了想, 依旨上奏,却只是请天启皇帝且先作壁上观。 这种纠纷,不只现在会有, 以后还会有。 因此,大明若是急着出来主持公道,未必能让双方都心悦诚服。 只有等到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到了那时,大家都心急火燎, 那么一切的事就可迎刃而解了。 其实到了现在,张静一已经清晰的感觉到,当新政开始推行,几乎整个辽东, 或者说整个大明, 其实已如脱缰野马一般, 慢慢的开始脱离出了自己的掌控。 若说从一开始, 他从后世带来的经验,或许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可现在,他却越发地察觉到,这些老祖宗们,一旦尝到了新政的甜头之后,却已变得激进无比起来。 金银的快速流动,使这士农工商都已开始变得躁动起来。 在一路向西的陆路征途上,根本不需有人鞭策或者激励,疯了似的流民军以及八旗在利益的驱使和武器的优势之下,几乎一路向西。 海商们疯狂的下海,榨取海中的每一个铜板。 无数的百姓也看到了机会,因而下海者极多。 作坊的收益,也开始牵动人心,如今办作坊已成了当下的潮流。 许多百姓已开始变得不再安分了,从军、务工、下海者如云。 即便是朝廷以及官府,在这经济基础的改变之下,也不得不做出相应的改变。 而张静一,起初或许是带动了这一股风潮的那一个,可如今,却更像是被这巨大的风潮所裹挟。 以往他所追求的,或许是新政的贯彻。 可现在他却发现,这官府和民间,竟摇身一变,一个个的都成了激进的新政主义者,以至于自己反而成了保守派。 以至于张静一都不得不惴惴不安起来,生恐步子迈的太大,容易扯到那啥。 可到如今,局势已非张静一一人所能操控的了。 就如当今市井的议论,除了最近出了什么铺面, 又或者出了什么新奇之物, 又或者谁家一夜暴富之外, 在这种躁动之下,张静一度过了辽东的这个寒冬。 谷舿</span>  次年开春, 张静一便上奏请入京参觐,很快朝廷就有了回音,于是张静一打点了行装,便开始了进京之旅。 此时,旅顺至京城的铁路已贯通,修建的速度可算是惊人,算是铁路公司打破了自己的许多工程记录。 当然,根本原因还在于从京城至辽东几乎都是大平原,只需经山海关出了关,便几乎是一片坦途。 张静一坐了铁路,五日之后抵达京城。 而在车站之中等候他的,却是魏忠贤。 如今的魏忠贤,已经老了,两鬓之间多了斑斑白发,精神也大不如前,当初的九千岁,如今却多了几分谨慎,他和张静一见了礼,便道:“陛下一直盼着张老弟……殿下,盼着殿下来,此番殿下进京,陛下许多日没有睡好呢。” 张静一笑了笑道:“我也没有睡好。” “也是因为思念陛下吗?” 张静一有些惭愧地道:“蒸汽机车晃荡嘈杂的很。” 这的确是大实话,这个时代的蒸汽机车,其实就是一个大锅炉堆在铁疙瘩上,良好的体验是不存在的,人在里头,能将人的五脏六腑都颠出来。 自然……这种体验对于张静一而言,自是难受无比,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却是非一般的进步了。 对于张静一的话,魏忠贤显得有些尴尬,他咳嗽一声道:“殿下真是实在人啊!”接着话锋一转,道:“听闻辽东那边,如今已胜似江南一般了。” 这是战术性的转移话题,免得彼此都尴尬。 张静一这时便叹了口气道:“气候不好,其他的倒还尚可。” 魏忠贤觉得差不多了,便笑了笑道:“陛下只怕等得急了,殿下还是速速入宫吧,” 此时,车站已到处都站满了禁卫,几乎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待张静一出了月台,这儿早有一队车马预备着了。 如今人力紧张,这人力一紧张,民间再想雇请轿夫就难如登天了,毕竟从前给一口饭吃,就有人争着抢着给你抬轿子,可如今四处都在募工,对于那些精壮的汉子们而言,无论是从军还是务工亦或者是下海,可选的路不少,此时若还像从前那般的给人做轿夫,既没什么前途可言,且还看人眼色,因而轿夫的要价反而越来越高,甚至有时高了也未必寻得到人。 这般一来,整个关内和辽东,其实都已开始慢慢的用畜力来取代人力了,在这种风潮之下,取代人力甚至已成了一种时尚的代名词,天启皇帝自也不能免俗,因而特意下了诏书,取消了乘辇,改用马车。 张静一上了马车,却发现京城虽只是一年多不见,却也换了新貌,虽不及旅顺那般的翻天覆地,却也是肉眼可见,一路看着各色景致,心里一路唏嘘着,车马却已自午门入宫,张静一下意识的想要下车,可车马却没停,一直走到了暖阁,方才稳稳地停住。 张静一下马车之后,放眼瞭望,却见这诺大的三大殿以及远处的内阁附近,竟停了不少的车马。 他一时惊奇,便禁不住询问魏忠贤道:“魏哥,现在还时兴紫禁城里头进出车马了吗?” 魏忠贤脸色微变,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却又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 张静一这时忍不住想要笑了,要知道这位九千岁,可是什么都敢干的主,连他都难以启齿的事,怕这背后一定大有玄机。 他随即进入了暖阁,还未进去,显然已有小宦官先行通报了,里头便传来天启皇帝的声音:“请进来吧。” 张静一进去,便见天启皇帝一身便装,此时在阁中略显焦灼和期盼,一见着张静一的面,顿时带着亲昵的口吻道:“呀,竟是清瘦了,朕月初下诏,怎现在才来,教朕好等。” 看着天启皇帝精神奕奕的样子,张静一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回答道:“陛下,臣得了诏,便披星戴月的赶来。” “可不是披星戴月吗?”天启皇帝道:“这火车也不带停的,莫非到了夜里还等你找地方下榻不成?” “这……”张静一一时语塞。 天启皇帝眉一挑,却是道:“此番回京,有何感受?” 张静一便道:“最大的变化固是市井,可宫中的变化也不少,臣见宫中进出了许多马车。” “这么多的臣工都要入宫办事,有的要去内阁,有的要参觐,还有待诏的,以及各殿侍驾的舍人,若是步行出入,实在太耽误事,朕思量着,现在要讲究效率嘛,所以便准人车马进来了。” “陛下圣明。”张静一唏嘘道。 此时,却又听天启皇帝略显几分得意道:“再者说了,这车马进了宫,总要停放,朕听说现在外头的寻常百姓,车马停放不便,到了人家门前停,都有要收停车费的。这紫禁城里头,也不能免俗嘛,这是紫禁城,停车费自是不能低了,你看,百官们领朕的薪俸,朕收他们的车马停放费,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张静一:“……” 第七百七十八章 如获至宝 虽是相别两年,可天启皇帝依旧还是如此‘幽默’。 张静一也只是笑了笑,随即道:“陛下能如此勤俭,实是苍生万民之福啊。” 天启皇帝则是乐呵呵地道:“瞧瞧张卿家,依旧没有变,总是将话说到朕的心坎里。” 说罢顿了顿,便让魏忠贤预备了锦墩赐座,此后才道:“辽东的情况,朕已知悉了,当初张卿要就藩,朕还不理解,如今却知这实是一箭双雕的良策,这辽东算是打开了路子,关内这边,也跟着一道沾了光。” 他说出这番话,其实是有深刻背景的。 数千年的农业社会,你贸然的激进改革,不啻是要人老命,固然手握军权,却也不敢玩的太过。 可辽东来做榜样之后,就不一样了。 就如当初张静一所言,辽东‘年轻’,本来就是一切从无到有,更没有所谓的旧势力,甚至连士绅都没几个,就算有,也大多投靠了当初的建奴,早就被清算掉了。 因而,辽东的新制,可谓是随心所欲。 这数年以来,辽东开始日渐发迹,金银的流转速度越来越快,大开海贸之后,尤其是填补了尼德兰人和佛郎机人失去了海洋霸权之后的空白,可谓日进金斗。凭借着铁路之利,陆路贸易也开始腾飞, 最重要的是, 广袤的良田也开始开垦了出来, 因为人少而地多,畜力得到了广泛的运用。 在这种情势之下,大批站在这风口上的人, 也随之发迹,一夜暴富, 富甲一方。即便是寻常百姓, 日子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这些东西, 关内之人是瞧在眼里的,有如此榜样在前, 自然而然,也就形成了对关内深化新政的巨大的推动。 辽东的富庶,如今已在关内寻常百姓心目中深入人心, 若是再不改, 不少百姓都要往辽东去了。 而对于从前许多极力反对的士绅阶层们而言, 关外源源不断的粮食开始入关售卖, 且价格低廉,瞬间开始冲击粮食市场, 再加上土地的改革,原先经营的农产那一套,早已是过时了。 因此, 其中不少的有识之士,开始意识到必须改弦更张了。 关内的许多报馆, 大多都与大商贾和地方的名士有莫大的干系,这些人思想开始松动, 于是天下的舆论,不再视新政为洪水猛兽了。 因此, 朝廷在新政的推行方面,反而越来越顺畅,再不似从前那般处处推诿了。 此时,天启皇帝道:“新政至此,接下来该当如何呢,朕倒是有许多事,想要请教。” 他收起了笑容,显得极认真的样子。 说实话,现在宫中的内帑,几乎都搭在了新政的诸多产业上头了,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天启皇帝自然对这新政有着极大的心思,何况同学会如今已是迅速的开枝散叶,作为关内的同学会大头目,天启皇帝自然也对未来的时局有更多的关注。 张静一倒是老老实实地道:“陛下,其实臣已黔驴技穷了。” “黔驴技穷?”天启皇帝皱眉,对张静一的回答显然很意外。 “是啊。”张静一苦笑道:“到了如今这个局面,只能顺势而为,走一步看一步了,臣又非天人,不过是因缘际会,方才和陛下一道将新政拉扯到了如今这个局面,可后头会发生什么,臣也不好说,更不好妄言,这天底下绝顶聪明之人,数之不尽, 从前之所以大家伙儿无法打开今日的局面,不过是因为这一层的窗户纸没有捅破而已, 大家照旧靠着八股作文章,绞尽脑汁的代圣人立言。可今日之后, 新政已打开了局面,无数的良才也投身其中,他们方才是推动这天下继续朝下头走的栋梁之才。至于臣……说来惭愧,实在没有多少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 张静一这话绝不是谦虚。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唯一的优势,就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知道未来之事而已。 可论聪明才智,和许多老祖宗们相比,实在是差之千里。 从前这些大佬们都在专心玩经学还有八股,又或者在玩所谓的为官为人之道。 可一旦历史的巨轮开始转向,新的浪潮到来,许多东西,这些人瞎一琢磨,便能融会贯通了。 反观张静一……到了此时,以他的天资,只怕用不了多久,便要被人甩远。他现在唯一的优势,也不过是仗着肚子里还有一些存货,勉强当个‘先知’而已。 天启皇帝却是不信的样子,毕竟这些年来,张静一给人的表现实在出彩,这个时候还自称自己愚钝,这不是逗人玩吗? 天启皇帝便叹了口气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如今有了大功,便懒惫了,宁愿做個闲散之人。不过……无论张卿如何,朕还是想请张卿请教一下,你休要躲。” 说罢,朝魏忠贤使了个眼色,魏忠贤会意,片刻之后,竟是指挥了一群宦官抱着一摞摞的簿子来。 这些簿子,若是全部相加,怕有一人之高。 张静一看着这些东西,不明就里,却见天启皇帝精神奕奕地道:“这些都是朕这数年来,对于新的算学、商学还有工学以及新政推行,甚或是工程学的一些心得,只是朕也愚钝的很,也不晓得好不好,拿去给人看,又怕贻笑大方,今日你来了便好了,你我之间不必有什么避讳,你来瞧瞧朕的这些笔记如何。” 张静一顿时头皮发麻起来。 这刚刚说自己愚钝呢,现在看到天启皇帝玩出的花样,这时他真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看看人家这脑子…… 不过他倒是没有继续推脱,于是乖乖地先取了一个簿子,细细地看。 手上的是一本关于工程的,既有绘图,也有笔记,还有数字的验算,这玩意……张静一其实也只是知道一个大概,再细的,他真是不懂啊。 再看下去,便更觉得可怕了,算学方面,也是让人咋舌,除了代数,便是几何学,中原历史上的代数可谓一绝,可几何的原理,却是埃及人的强项,之后又流传至西方,至此发扬光大,显然此时百业兴旺之后,无论是代数和几何都有了极大的应用需求,因而整个算学现如今发展极为神速。 而张静一看天启皇帝关于一些算学问题的演算,也是哭笑不得,因为这玩意太深了,似乎开始慢慢的超出了张静一九年义务教育的知识范围。 天启皇帝则觉得张静一什么都懂,想来能看出点大概,因而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凑在一旁紧张地道:“怎么样,如何?哪里有什么错漏,你给朕提点一二。” “这……”张静一很是无奈,只好硬着头皮道:“臣以为,还是需专业的人来看才好,臣……” 天启皇帝听罢,一时间似是显得失落,叹了口气道:“看来可能是错漏百出,你又不忍当面指摘朕的错误,是以才想让朕另请高明。” 张静一反而尴尬了,连忙道:“臣这些日子以来,每日忘乎所以,以至不学无术,这……臣老实说罢,臣……看不懂。” “看不懂?”天启皇帝眯眯眼睛,一脸狐疑。 张静一便道:“要不,臣让人将这些誊抄一份,回去请人好好研究,陛下所著的诸多学问,或是一座宝库也是未必。”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天启皇帝也不得不信了,便道:“这样也好,那么就依你的意思吧,你且不要说这是朕所作的,只让人探探深浅。” 张静一连连点头应下,只要别再捉着他继续深究就好。 二人虽是君臣,却情谊深厚,阔别已久,自是有许多话要说,不知觉,天已要黑了,直到了傍晚时分,张静一才告辞而出,随即才抵达了张家在京城的宅院。 只是来不及歇息,张静一便请了人来,将宫中之人抄录下来的第一批手稿先交了出去,吩咐道:“请京内的大家们瞧一瞧。” 来人自是应下。 到了次日正午,日上三竿的时候,那人便兴冲冲地来了:“殿下,殿下……请人研究过了。” 张静一也很是好奇地道:“如何?” “很是精深,尤其是工学和工程学,更是令人叹为观止,除此之外,这算学的造诣也是极高,甚至还有不少地方,解开了当下许多学问的难题,书院里的许多先生,在看过之后,如获至宝,都说殿下实在是博学,只这手稿一出,不晓得能解开多少疑惑。” 张静一一愣:“这么厉害?” 真是有够意外的答案啊! “当然。”这人摇头晃脑,激动地道:“这绝不是虚言,现在大家都在赶着誊抄呢,就指望誊抄了回去,继续深入研究呢。殿下……实在……” 张静一顿时尴尬地道:“这不是我著的……” “啊……不是殿下,那还能有谁?殿下不要说笑了……” 张静一自认素来就不是那等居功之人,于是连忙压低声音:“是陛下……” “……” 第七百七十九章 有理有据 这人明显愣了一下,显然是万万没有料到,这诸多的学问都是天启皇帝作出来的。 现如今市井之中崇尚新学的多,经学已经渐渐没有了市场。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 在科举选吏之后,凭借八股文章来作进身阶梯的门路已是断绝了。 而四书五经已经不需悉心研究,只需通读有所了解即可通过选吏的考试。因而迅速的开始失去市场,虽也有不少守旧之人依旧还顽固的疾呼,可实际上, 这两京十三省的百姓是最现实的,读四书五经不就是为了做官吗? 不能做官了,我天天瞎捉摸干什么? 可新学不同,新学不但成为了一些学堂的教授内容,选吏考试也需涉及, 最重要的是, 现在无论哪一个作坊,都在渴求新学的人才, 若是能懂机械,那便是人上人,倘若还懂算学和律令的,也是光鲜体面,至于其他的学问,市场上也多有需求。 因而,在这利益的驱使之下,新学已然蔚然成风。 这倒和庙中的菩萨差不多,倘若不灵验,什么真仙也无人理睬你,可若灵验,必是人山人海。 任何时代都有被人推崇的对象,某些从万全学子之中脱颖而出的人才也随之冉冉升起。 毕竟这一些学问,还处于摸索阶段,摸索出成果来,有时只需一个灵光乍现。因此, 各种大家纷纷登台, 引人膜拜。 至于天启皇帝的这些手稿, 其中较有开创性的就有好几个,更不必说,其中还涉猎到了许多让人觉得新奇的东西,尤其是涉及到工程的,更是让人觉得赞叹。 这一方面,是天启皇帝的基因确实不凡,另一方面,怕也和宋徽宗的行书以及绘画一般,但凡是做皇帝的,手边的资源几乎是无限的,只要你当真感兴趣,你的视野和水平从一开始可能就已超过了天下九成九的人。。 很幸运的是,天启皇帝恰恰就是这么一个不务正业的天子。 张静一其实也觉得有些意外,他拧着眉头沉吟了很久,方才道:“这里头没有水分吧?” “水分?”来人好歹也是军校研究所的大佬级人物,连忙摇头道:“这是诸博士们一起看过之后公论出来的,绝不会掺杂其他心思。” 得到了肯定的话,张静一便很干脆地点头道:“那就请一些人好好整编一下,而后刊印出去。” “喏。”这人毫不犹豫地应下,只是接着似是想到了什么,略带犹豫地道:“只是署名的话……” 张静一倒是爽快地给了答案:“就取陛下的真名好了,这事我自会上奏,不妨事。” 这人便露出一丝微信道:“那便好。” 等这人一走,张静一随即入宫,倒也没有立即提及这件事,只是和天启皇帝闲聊片刻。 天启皇帝倒是显得有些沉不住气,率先问道:“张卿,朕给你的那些手稿……” 张静一眼中闪过了然,气定神闲地道:“陛下……臣已交给军中的诸博士了,他们水平高,自会有公论。” 天启皇帝这下子反而有些忐忑,皱眉道:“他们会不会不识货?又或者,朕才疏学浅,让他们看了笑话。” 张静一道:“陛下也是关注外头新学的,陛下难道心里没底吗?” “说不上来。”天启皇帝想了想道:“朕有时觉得自己的稿子很有开创性,可又觉得……” 这时候天启皇帝倒是显得没有那么有信心了。 谷涯 张静一笑了笑道:“臣的建议是,既是陛下的学问,不妨就直接让人刊印,该怎么来就怎么来。” 张静一这话倒是令天启皇帝吓了一跳,急忙道:“若是不好,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天下人自有公论,陛下难道这点信心也没有吗?”张静一声音沉稳地道:“陛下积攒了这么多的文稿,尽为陛下一生心血,若永远藏匿在宫中,不为人所知,对于陛下而言,也是抱憾终身的事。再者说了,臣对此倒是颇有信心。” 天启皇帝面上阴晴不定起来,直直地看了张静一许久,良久才道:“张卿所言,也有道理。” 说罢,天启皇帝倒是说起了诸藩国的事,事实上,现在入贡的国家实在太多了,不说西洋(东南亚)、天竺诸国,即便是更远一些的国家也纷纷派遣使者。 再加上建奴人和李自成等人在陆路的开拓,天下震动,妄图修好之人,更是如过江之鲫。 天启皇帝道:“现如今,方才称的上是万国来朝,若是列祖列宗有灵,必是欣慰万分。只是这万国纷纷入贡,该当如何处置为好。” 张静一侃侃而谈道:“臣知在欧洲那边,有一国为英国,此国日益强大,且缔造了一支规模庞大的舰队,实力并不在佛郎机之下。可这英国发迹之后,却四处挑拨,在欧洲挑起无数的战争,因为只有诸国打的越发的厉害,英人方才可从中牟利,它乃岛国,并无外患,因而才可以此,成为春秋时霸主一般的存在。” 天启皇帝道:“朕对此也有耳闻,不过据闻,当日联合舰队,他们也受了重创。” “臣之所以提及它,并非是因为它有多强大,如今我大明已缔造铁甲水师,这汪洋大海上,已无敌手,臣所言的是,对待天下万国的态度,是需要根据自身的利益来做决断的,既不可像当初朝贡的体制一般,一味的宣扬所谓仁义。也不可如蛮夷一般,只晓征战、屠戮。” “英人为岛国,无陆地之患,他们的舰船取得了优势之后,只有不断的挑起战火,使整个大陆无法联合,四分五裂,甚至陆路的交通断绝,彼此仇恨,他才可借助舰船,与各個断绝了陆路的国家进行贸易,也可确保陆地上不会出现强国,对他们造成威胁,因而,这对他们而言,乃是一石二鸟之计。” “可我大明呢?大明处于大陆一隅之地,中原自古以来,也与天下进行贸易,贸易除了海路之外,还有便是陆路,所以从秦汉时起,就出现了丝绸之路,敢问陛下……陆路的贸易,最需要的是什么?” 天启皇帝沉吟片刻,犹豫地道:“铁路?” “铁路只是交通工具。”张静一道:“在臣看来,陆路的贸易,最需要的是安定。如汉时起的丝绸之路一般,所途径的国家和部族,就有数十上百,任何一个沿途的国家发生了动荡,都可能一时断绝商路,使无数的商贾血本无归。因而,臣因此敢下断绝,若是岛屿之国成为霸主,唯有大陆动荡,烽烟四起,方可得到最大的利益。” “而一旦大明这样的陆地之国手握天下精兵,要攫取贸易的好处,最需要的却是这巨大的陆地上,安定祥和,方才可以确保商路的畅通,使万千商贾,无后顾之忧。铁路才可纵横陆地的每一处角落。” “因此,若是英人当真为霸主,必为纵火犯,四处放火。而我大明所求的,却必然是天下皆安,唯有如此,才可借助天下四方万国的安定,为我大明源源不断的带来财富。” 天启皇帝听罢,顿感醐醍灌顶,眼中猛然的明亮了几分,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卿家所言的是,大明需要许多的丝绸之路,而丝绸之路所过之处,就必须确保这一个个商路的安全。只是……如何能够做到呢?” 张静一自是早有答案,道:“既是万国来朝,那么陛下就需与诸国订立盟约,盟约既要对我大明有利,确保我大明商路的绝对安全,甚至不惜可以直接控制商路。但与此同时,在对我大明有利的基础之下,也可予以诸国一些永不攻伐的承诺,亦或者,可以大明的名义确保其宗庙的安全,如此一来,对于他们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了。” 天启皇帝听罢:“这只是大致的思路,可细则呢?” “陛下可让礼部先拟出一个章程,至于其他的……再行斟酌。” 天启皇帝显出几分不满道:“礼部那些家伙,朕是一个都不放心,如今朝廷已面貌一新,唯有礼部,却是藏匿着不少顽固的,每日还在朕耳边絮絮叨叨,要恢复科举。” 张静一笑了笑:“无妨,先拟细则,其他可再议就是了。” 天启皇帝皱着眉头埋怨了一通,最后却也只好无奈点头。 此时,他倒是猛地想起了什么,随即便道:“辽东那边,四处征战,你却又跑来朕这儿,要教朕令天下罢兵?” 似乎因被天启皇帝一语点破,张静一有些尴尬,干笑着道:“陛下,这……征战是为了更好的威慑,让天下人知晓,我大明有气吞天下的实力,唯有如此,才会有人真心顺服,臣不敢说蛮夷畏威而不怀德的话,不过臣倒觉得,这世上总需有人扮红脸,有人扮白脸,臣不才,只好来做这恶人好了。” 天启皇帝失笑道:“反正道理,朕是讲不过你的,你横竖都有理。” 第七百八十章 谋万世 天启皇帝随即又道:“那么张卿真实意图是做什么?” “让人走出去。” “走出去?” 天启皇帝诧异的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道:“我大明就算不计辽东,生民亿兆,关内两京十三省,前年重新彻查了户籍,计有一千三百万户,人口近万万人!” 万万人就算一亿人口。 当然,在此之前, 人口问题都是一笔糊涂账,大明有专门的户籍制度,可是这个制度有很多漏洞,尤其是明朝晚期的时候,大量的流民出现,还有许多的士绅和富户为了免税的需要, 所以藏匿人口,因而, 在册的人口数, 这承平日久了两百多年的大明朝,竟和明初经过了远末大乱时差不多。 不过在此之后,尤其是新政推行,大量的人开始深入府县,进行人口清查。 另一方面,因为分发土地的原因,原先藏匿的人口,还有流民,也纷纷浮出水平。 开玩笑,这时候不站出来,分田都没你的份了。。 在这一次清查之后,朝廷总算得出了一个准确的数字,那即是关内的人口九千七百多万,而关外,也就是辽东, 人口也已接近七百万之多。 这个人口规模, 至少在这個时代而言,绝对称的上是鹤立鸡群,要知道在这个时代,有百万人口的规模,就已算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国家了。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倒是满面红光,毕竟这个时代的认知里,在自己的治下,人口增加是好事。 此时,只见张静一又道:“而且臣还察觉到了一个情况,那便是近年来的新增人口,增加也是极快。” “噢?”天启皇帝道:“是吗?” “是的。”张静一道:“这都是托陛下的洪福,新政推出,天下大治,不说其他,单说粮产量,就连年增长,这天下的饿殍,早已少了大半,从前减少人口,无非就是天灾以及人祸而已,而我大明承平,关内外几乎没有大的战事,粮食的问题也大大的缓解,还有便是当下医药的发展,从前百姓生五个孩子,便要夭折两三个,现如今,已是压缩到了夭折一两个的水平了,这是千年未有的事,可喜可贺。” “所以臣认为,未来人口一定会迅速增长,臣这几年,曾派人至一些府县的村落进行考察,绝大多数的村落,人口的增加都是往年的一成甚至是两成以往。十年前,一村若是一年能添丁十人,那么现在,便能添丁十二三人,更可怕的是……夭折率大大的降低,臣甚至认为……二三十年之后,即便大明人口翻番再翻番,至四万万乃至六万万,也不无可能。” 天启皇帝听罢,倒吸了一口凉气,吃惊地道:“这么多?” “人满为患,自然有好有坏,可是这么多的人丁,固然称得上是极盛之世,可臣却以为,我大明也需未雨绸缪,应当适当的鼓励一些人,走出辽东,也走出关内。到天下任何一个地方去,或是安家落户,或是进行经营,唯有如此……一方面,我大明的人丁依旧还可继续增长,另一方面,也大大缓解这些问题。” “否则,这分出去的土地,原先一人可得十亩,三五十年之后,一人可能连一亩地都分不着了。而这些人无论是出海也好,还是前往西域也罢,自然也是我大明深入天下各处的……嗯,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就说棋子吧,将来无论如何,我大明血脉于天下各处开枝散叶,有何不可?” “最紧要的是,他们要在各地立足,就免不得需要大明的支持,大明兴,他们才不至被人排斥,为人所排挤。甚至他们可以借助语言和习俗的优势,负责为我大明建立贸易网络,也为我大明无数作坊的货物找到销路,陛下,这才是百年大计啊。” 天启皇帝若有所思起来,口里道:“只是人离乡贱,何人肯去?” 张静一便道:“因而需要一整套的方案,一方面,要进行鼓励,另一方面,也是大明需与诸藩国制定出一个保护侨民的方案出来,除此之外,也要善用厂卫的网络,人过去了,厂卫也要随着一道去开枝散叶。因此……臣以为……陛下不可妄开边衅,可以往的朝贡体系,却需更改,与各国的朝贡……该先保证通商,要令我大明与诸国互通有无,其二是切保商贾和侨民的安危,确保他们可自由的在诸藩之内,购置产业。商贾先行去了,少不得购产,购产之后,又少不得有人需去打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愁人不去?何况我大明,也需天下的资源为我所用,藩国的矿产和特产,也有价值,难免会有人垂涎,愿意前往,说不准能一夜暴富,有了这个动力,臣倒不担心人走不出去。” 天启皇帝听罢,又是若有所思。 张静一认为未来会人满为患,那么将无数的人口疏散出去,在疏散的同时,又可大量发展商贸,只是……如此一来……各国肯定会有所戒备。 谷嚟</span>  毕竟……国中突然出现了大量的汉人,而彼此之间语言不通,对方往往有带了不少钱财,天生就比本地的土人更有优势,而且他们随时与大明有联系,可以说对于未来的行情比当地人要更加通透,这些人不出几年,便可借助大明高质量的货物,成为当地的富户,并且获得大量的社会资源。 这等于是直接将各国原有的社会结构,统统打碎,天下各国的王公贵族们,不心存疑虑,那才怪了。 于是天启皇帝便狐疑地道:“他们肯吗?” “自然是不肯的,不过我大明也有两个优势。一方面,是列祖列宗们早已建立了朝贡体系,对于藩国较为优厚的条件,也不曾觊觎他们的疆土,因而……口碑还是有的,有个好口碑……至少可以确保他们的王公贵族,不至担心我大明有鲸吞他们的企图。这其二,便是辽东方面,八旗和流民军一路向西,所过之处,四海振动,如今谁不晓得,我大明军势已至极盛,一旦惹怒,免不得寸草不生,灰飞烟灭。各国也难免需掂量一二,明哲保身。与其与我大明交恶,受我大明征讨,倒不如拱手称臣,接受这些条件。” 天启皇帝道:“朕听闻,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张卿倒是想到了许多年之后了。张卿之言,其实朕也有所疑虑……” 他有所疑虑其实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和长久以来的价值观不一样,天启皇帝的列祖列宗们,对于出海的百姓,视为弃民,而且十分不鼓励百姓们出海谋生。 在这个时代,市井之中,也是如此的思维,认为离开家乡的人,往往轻贱。 当然,张静一也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不过他认为,迁徙人口并非是完全正确的事,只不过从利弊来说,趁着大明最强势的时候进行迁徙,反而是百利无一害的事,甚至对于千百年之后,都有巨大的影响。 天启皇帝倒是干脆,随即便道:“不过既然张卿认为这般对我大明有利,那么朕就恩准了。” 礼部的效率很高,在揣摩了天启皇帝的意图之后,尤其是张静一几乎每日都登门督促,很快一份章程便送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大抵地看了里头三十多条各种详细的条款,从与大明和藩国的关系开始,再至外交、经济、司法都有所涉及,因而,便下旨令内阁执行了。 内阁这边,在孙承宗的带领之下,火速拟定了诏书,分发诸国。 此时……在京城里盘桓的倭国使节,是最先得到消息的。 在看过了诏书之后,他们第一个反应,就是担心。 实际上……这诏书里头除了说你打你之外,基本上限定了大量的倭王以及诸侯们的行为,除了必要的朝贡之外,甚至还直接涉及到了倭国的司法、通商甚至是民典的问题。 这对于倭人而言,显然是有些难以接受的。 不过倭人看到如此‘严苛’的条件之后,这第二个反应,居然是长长的松了口气。 讲实在的……他们来之前,做的最坏打算是大明找一个借口,说不准水师就抵达倭岛,然后就二话不说的开揍了。 倭人不傻,当初尼德兰人强迫他们开国,让他们见识到了尼德兰人的坚船利炮,现在尼德兰人都被大明打的满地找牙了,这大明倘若当真对他们动手,就势必是灭顶之灾。 现在对方提出一个比较苛刻的条件,反而让人松一口气,这就好像做买卖一样,若是对方笑呵呵的什么都好说,那么十之八九人家压根不是来跟你做买卖的,而是打定了主意来抢你的。 反而这种苛刻的讨价还价,倒像是真的买卖人。 这一下子,心里舒坦了,还好……至少……这不是最坏的结果。 ………… 推荐一本书《轨道之主》,作者不放心的油条。上架五更,感兴趣的朋友可以试试。 第七百八十一章 天下无事(大结局) 张静一在京城呆了十数日,其实已开始有些怀念辽东了。 倒不是说对京城不适,而是此时已渐渐觉得,辽东才是自己真正的家。 只是天启皇帝是不肯轻易放他走的,几乎每日召问,君臣还算相得,偶尔也会闲聊天下的大势。 可这天下大势聊的多了, 大抵也和嚼蜡差不多。 因此,张静一终究还是决定辞行。 因而这一天,他早早地入了宫,先去见了太后,问了安,方才自紫禁城赶往西苑勤政殿。 天启皇帝见了张静一,露出喜色,接着便道:“上一次你说新的朝贡关系, 朕命礼部拟了细则, 也与诸国会商,倭国和朝鲜国以及安南国倒是率先认同,愿做表率,有人做了表率,其他诸国修约之事,也就水到渠成了。朕也没有想到进展如此顺利,诸国少有怨言。” 张静一看着一脸笑容的天启皇帝,也笑着道:“那么恭喜陛下了。” 天启皇帝道:“朕细细思来,还是辽东那儿的功劳,如你所言,若非辽东唱黑脸,诸国又如何会不安呢?现在倒是巴不得朝廷拿出一个保他们万全的方略来,虽说条款略有苛刻,可至少心里踏实。噢,对啦,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是书。” “书?”天启皇帝一挑眉, 面露不解。 张静一老老实实地道:“陛下,臣命人将陛下的书稿整理了一番,随即命书行雕版印刷成册,在各地的书市售卖。” 天启皇帝陡然想起这件事来,当初自己确实是恩准了,虽然心里还是没底。 他不禁道:“不会惹人生笑吧。” 张静一摇摇头:“书的销量极好,其中一部涉及到工程的,更是万人空巷,一时引的洛阳纸贵,现如今大明搞工程的人多,许多人对工程学都有兴致,而陛下所著的书质量尤佳,有许多独到的见解,便是许多工程的博士,也都是极推崇的,因而售卖的极为火爆,可谓是一书难求,如今诸书商们,都在拼命的印刷呢。”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 倒是信了几分, 若说其他的学问引起万人空巷,他倒还有些觉得不自信,可若说起工程……这是自己的本行啊,不对,朕的本行是天子来着。 接着张静一又道:“此书已打破了杂学书册的销售记录,因而臣倒是来恭喜来的。” 天启皇帝这时竟谦虚起来,摆摆手道:“这……嗯……这虽然也在朕的预料之外,不过朕这点旁门左道之学,也算不得什么,朕乃天子,并不看重这些。” 口里虽这样说,心里却还是不无得意。 张静一却是板着脸道:“陛下,此言差矣,这工程学怎么是旁门左道呢?在臣和天下许多的英才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大学问啊,有了这门学问,交通才可便利,百姓才有遮风避雨的栖息之所,人们都说衣食住行,天下万民的住行都在于此,事关的乃是天下人的福祉,若这都是旁门左道,那么天下便再没有比它更好的学问了。” 其实张静一发现了天启皇帝在这些‘学术’上的价值,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即让人编撰出来。如此才可彻底地将天启皇帝搭上这一门学问的车上,顺道将车门焊死! 毕竟,你天启皇帝就是这学问的大宗师,总不好意思返水,将来有人想要重新将儒学经文那一套再供起来吧。 天启皇帝方才其实也不过谦虚而已,现在张静一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却恰恰说到了他的心底去了。 于是天启皇帝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朕确实有失语之处。” 说着张静一便提及了自己希望回到藩地的事。 天启皇帝渐渐收敛起了脸上的笑意,诧异道:“这才多少日子,就要回辽东吗?” 张静一想到离别,多少也有些不舍,只是他毕竟是要回去的,于是道:“陛下,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臣在辽东时思念陛下,可在京城,却又挂念辽东。”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失落道:“只是朕还有许多事还想要请教。” 张静一道:“其实臣已没有什么可请教的了,天下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就已如滔滔江水一般,自会滚滚向前,无论是陛下还是臣的个人之力,其实已经无法左右了。所以……陛下与其向臣讨教,倒不如一切顺其自然。” 天启皇帝挑了挑眉道:“你的意思是……朕不闻不问?” 谷襓 “不是不闻不问,而是自然会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陛下做出自己的选择。臣所说的大势,其实就是生产方式已经改变,而改变之后,如今天下已有数百数千万人仰赖这新的生产方式为生,这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乃万千人的根本利益所系。” “正因为如此,陛下将来……甚至是臣将来在辽东,无论做什么决定,终究还是要符合这千千万万人的愿望才可以。任何决定,无论自己是否愿意,其实都不得不去维护这万千人的意愿。就如当初天下的一切物产还是农耕所得的时候一般,陛下的一切旨意,本质需维护那握有土地的士绅一般,非要符合他们的心意不可。既然如今大势已成,那么臣倒觉得,不如顺其自然便是。” 天启皇帝听罢,这似乎和他想象中的新政有些不一样。 他以为自己往后该多一些大刀阔斧,可细细思来,似乎也开始明白了什么……万千人的愿望……不正在不断的左右自己吗? 这万千人的愿望,想要修更多的铁路,所以汇聚成了奏疏,送到了自己的面前,自己难道可以不准许? 万千人的愿望,因为对市场的渴望,所以需要减少各处关卡,这些愿望汇聚成了奏疏,难道自己能够否决? 只一瞬间,天启皇帝感觉自己又有了新的认知,脸上却是笑了笑道:“你这般一说,倒是让朕心冷了。” 张静一目光炯炯地看着天启皇帝道:“有时能清闲片刻,也未必不好,陛下在京,不妨多多保重龙体。” 天启皇帝深知张静一是下了决心要回辽东了,便道:“你何时就藩?” “臣打算三日之后?” “三日之后……”天启皇帝幽幽道:“朕送你一程吧。” 张静一忍不住眨了眨眼睛,这话听着,突然让人觉得后襟一凉。 不过好在张静一是素知天启皇帝的,他不喜一语双关。 张静一点了点头,接着正经八百地对天启皇帝行了礼。 三日之后,虽是吉日,却似乎并没有给张静一带来好运气,一夜之后,天气骤冷,到了拂晓时,竟下起了鹅毛大雪。 无数的雪絮飘飞着,犹如刀子一般,刮的人的耳鼻生疼。 张静一抵达了车站,谁料此时天启皇帝竟是披着暖披风,带着一队禁卫扈从在此等候了。 君臣彼此对望一眼。 天启皇帝上前,不等张静一行礼,便笑了道:“朕这三日,倒是想了想,张卿所言,不无道理,张卿此去,又不知什么时候再能相见了。” 张静一慎重地看着天启皇帝道:“陛下保重。” 天启皇帝露出一丝微笑道:“你也保重。” 似乎这时,张静一竟有些语塞,君臣二人,一时不该说什么好了。 于此,沉默了片刻之后,张静一又行礼,深深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随即登车。 那蒸汽火车的声响惊天动地,夹杂着蒸汽的嘶鸣。 等张静一自玻璃窗上眺望站台上的人时,却发现天启皇帝已将脸别了过去。 这令张静一想到了十数年前的某個时刻,自己来到这个世界,那时满心都是对这个古老时代的诚惶诚恐,而如今……似乎……历史在这里,犹如这蒸汽火车一般走上了一条新的岔道。 只是这蒸汽火车最终奔到什么方向,铁轨的尽头是什么,张静一其实已不关心了。 因为他自己也没有答案,只是知道……时间是不会停留的。 天启二十三年正月二十一。 天下无事!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