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锦衣杀》 十年(十年青春抵不过一句门当...) 嘉靖十一年,一场冬雪早早笼罩了京城。昨日雪下了一夜,今早起来,天地皆白,银霜满地。 镇远侯府的仆妇们大清早起来扫雪,笤帚刮在地上,发出有节奏的“簇簇”声,映衬之下,庭院越发静了。 两个梳着髽角儿的丫鬟捧着汤盅,小碎步从游廊上走过。这两人和扫地的仆妇不同,她们是主子身边的丫鬟,平素不用做粗活,穿鲜亮的衣服,扎高高的头发,得主子欢心的话还能戴首饰,活的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娇。 因此,这些丫鬟无论走到哪里都扬着头,心气高极了。穿着红色袄裙的丫鬟压低声音,悄悄和同伴说:“你听说了吗,侯爷和永平侯府三姑娘的婚事定下来了,等过了老侯爷丧期,明儿开春就要过明路了。” 旁边套着湖绿比甲的丫鬟嗤道:“这不是应当的吗。侯爷才二十岁就袭了爵,文武兼备,相貌堂堂,还得了武定侯赏识,侯夫人当然要娶个大家之女。永平侯府三姑娘是武定侯外甥女,侯爷又跟着武定侯办事,如今傅家和洪家结亲,那叫亲上加亲,皆大欢喜。” 先前说话的丫鬟听了,不断往西北边的院子努嘴:“要是侯爷和永平侯三小姐定亲……那位呢?” 湖绿比甲的丫鬟朝前瞥了眼,不阴不阳道:“原形毕现、各回各位呗。她只是个普通军户的女儿,家里还绝了户,老侯爷接她入府是还她父亲在战场上为老侯爷挡箭的恩情,她能在侯府享十年富贵,也该知足了。老侯爷也真是犯糊涂,竟想让她嫁给侯爷,老侯爷说说便罢了,她还真把自己当侯夫人呀?” 红裙丫鬟听着多少有些唏嘘:“她都在侯府住了十年了,从七岁到十七,一直陪在侯爷身边。女人命里有几个十年,她都这么大了,以后婚事可怎么说。” 湖绿比甲的丫鬟不知为何有些不高兴,噘噘嘴道:“侯爷还能看着她另嫁别的男人?你别怜惜她了,她的命可比我们好着呢,说不定日后我们还得叫人家一声主子。” “嘘!”红裙丫鬟连忙提醒同伴,示意她别说了。一个穿着蓝色缎面袄的丫鬟从正房掀帘出来,正好和她们打了个照面。蓝袄丫鬟脸上神色淡淡的,说:“大冷天的,两位妹妹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红裙丫鬟暗暗掐了同伴一把,一转眼换上满脸笑意:“翡翠姐姐,早。昨夜下了雪,老夫人担心姑娘受寒,特意让厨房熬了羊乳羹,让我们给王姑娘送来。” 翡翠在红裙丫鬟的笑脸上瞥过,仿佛没听到方才的话一般,让开身子道:“有劳二位了。里面请吧。” 红裙丫鬟不断赔笑,湖绿比甲的丫鬟知道惹了祸,垂下头,安安静静去里面请安。她再张狂也知道自个儿斤两,那位无论出身如何,都是傅家的恩人,还和侯爷一起长大,仅青梅竹马的情分,怕是连未来侯夫人也比不上。永平侯府三小姐现在看着风光,等入府后,未必能争的过这位。 虽然没有明说,但镇远侯傅家所有人都默认,王言卿以后还会留在傅家。侯爷是超品侯,正头娘子总要娶门当户对的勋贵小姐,但王言卿毕竟陪伴多年,留下来做个贵妾也无妨。 她们两人进门后不敢抬头,隐约瞥到多宝阁后有一道侧影,立刻蹲下给王言卿行礼:“奴婢给姑娘请安,姑娘万福。” 过了片刻,一道清淡的声音响起:“起吧。” 她音线很独特,不是长辈最喜欢的清脆银铃,也不是男人喜欢的娇媚婉转,而像是外面的雪,清清寂寂,不争不抢,但凡听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 两个丫鬟道谢,慢慢起身。湖绿丫鬟借着动作悄悄看了一眼,一个女子侧坐在罗汉床上,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脖颈纤细,双腿放在脚踏上,显得尤其修长。她侧着脸,越发凸显骨相优越,鼻梁挺拔,脸色素白,下颌近乎是一条直线流淌下来,干净又冷清。 这样的相貌,可不是任何胭脂水粉能堆出来的,难怪侯爷喜欢她。湖绿丫鬟觉得丧气,强压着给王言卿道好后,就快步退下。 等那两个丫鬟走后,翡翠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气愤道:“这些丫头真是反了天了!竟敢在背后议论姑娘,我非要禀告侯爷,打她们板子!” “她们只是群小丫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打她们有什么用?”王言卿放下羹匙,用帕子擦了擦手,嘴边似乎浮上一丝笑,“是老夫人要让我听到这些话,你能借着二哥的手处理丫鬟,还能处理老夫人吗?” 翡翠顿时噤声,她看着王言卿,嘴唇翕动,十分不忍:“姑娘……” 王言卿垂下眸子,眼神平静的像一汪冰湖,没有丝毫波动。孝字大过天,终究人家才是一家人,何况,傅霆州真的不知道吗? 老夫人能仗着父母之命给傅霆州说亲,但婚事要成,必须得有傅霆州点头。听说那位洪三姑娘是武定侯的外甥女,娶了她,就能和武定侯更进一步。傅霆州那么聪明的人,当然知道如何取舍。 王言卿将帕子放在矮几上,轻轻叹道:“门当户对,才俊佳人,好事啊。该恭喜二哥哥。” 翡翠忍耐了一个月的酸楚决堤,眼泪扑簌簌落下:“可是,姑娘您才是老侯爷选定的孙媳妇,您等了侯爷十年,十年啊!侯爷要学武,您就不顾女戒去学骑马射箭,侯爷要掌军,您就女扮男装,陪着他在军营里跌打滚爬。这些年您身上留下多少伤疤,到现在,他们一句门当户对,就要抹杀姑娘十年的付出吗?” 翡翠一边抹泪一边诉苦,王言卿却像个外人一样,无动于衷坐着。翡翠都委屈成这样,王言卿这个正主真的不在乎吗?怎么可能。 十年青春,她自七岁被接到镇远侯府,她的生命里,就只有傅霆州。 如今是嘉靖十一年,大明第十二任皇帝来京城的十一个年头。大明文官与武官、士林与贵族泾渭分明,文官都是科举考出来的,一茬换一茬,下一代读书不好,说败落就败落了,但武将却是世袭的,比如武定侯府、永平侯府,那都是祖上几代人掌军,在京城的时间比当今皇帝都长。 傅家是近几年发迹起来的,但祖上也是军官世家,在傅霆州祖父傅钺那一代立了军功,被先帝正德封为镇远侯。因为这个缘故,傅家在京城老牌勋贵武定侯、永平侯等家族面前,总是矮一头。 不过傅家再如何底蕴浅,那也和王言卿没关系。本来,按她的身份,她一辈子都接触不到这些将相王侯。 武官代代相传,兵卒同样是世袭的。士兵和士官,一字之差,天壤之别。王言卿祖籍大同府,家里是军户,王家男丁一生下来就是兵,她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死于大同和蒙古人的战斗。 正德十二年,镇远侯傅钺调去大同任总兵,王言卿的父亲王骢因为机敏果敢,逐渐受到傅钺赏识。在一次追击战中,王骢为了给傅钺挡箭,战死沙场。 后来和蒙古人的作战赢了,傅钺因为军功被调往京城。傅钺很喜欢王骢,如今王骢又为他而死,傅钺伤心过后,派人去王骢老家,安抚王骢的家属遗孀。 然而等去了才知,王骢不在家这些年,妻子沈兰因为产后体虚离世,母亲李氏为了养活孙女,一把年纪还下地种田,初春摔了一跤也病死了。阖家上下,就剩下一个七岁的幼女——王言卿。 边境像王言卿这样的遗孤有很多,但事情发生在傅钺眼皮子底下,他就没法置之不理。手下回京城和傅钺复命后,傅钺思忖片刻,决意收养王言卿。 以镇远侯府的权势,养一个小姑娘不成问题。但若他不管,这个孩子就要死在外面了。 王言卿七岁那年,命运大变。那年她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她在邻居的帮忙下为祖母办完丧事,之后,他们家的祖地被远房亲戚占据,但关于谁收养王言卿却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谁都不愿意多养一张嘴。 一伙奇怪的人来看过她,过了一段时间,那伙人又回来了,并且带来了更多财帛人手。他们给王骢上了香,还说要接王言卿入京。 亲戚们的嘴脸顿时大变,十里八乡都知道王家祖坟冒了青烟,王骢被贵人赏识,王言卿要进城里享福了。村民们不知道镇远侯是什么概念,只知道是个很高的官,主管大同府所有部队。那些刻薄的叔婶纷纷变脸,争相抢夺王言卿,还想骗王言卿改口,将他们自家闺女带过去。 王言卿虽然才七岁,但生活早已教会她人情冷暖,察言观色。她一个子都没有给那些所谓亲戚留下,沉默地跟着傅钺的部队,来到她一无所知的北京城。 那时候,她还不知她要进入怎样一个世界。她知道世界上有穷人有富人,有官差有农民,但没想到,阶级差距,竟然如此之大。 进宣武门后,沿途每一样东西都是她想都不敢想的繁华,她晕乎乎地随着马车左拐右拐,最后,驶入一座威武雄浑的宅子中。 王言卿下车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一句话不敢多说,一步不敢多走。高门大户,不怒自威,侍从躬着手走来走去,随便一个扫地婆子都比村长家穿的好。这就是她接下来要生活的地方吗? 王言卿正茫然无措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少年声音:“这是谁?” 她回头,看到一个贵气华庭的少年,年纪十岁上下,已经长得修长挺拔,仪表堂堂。身边人转了态度,讨好道:“二少爷,这就是侯爷收养的那个孤女。” 少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似乎终于想起些印象,问:“叫什么名字?” “回二少爷,她叫王……” “没问你。”少年淡淡瞥了仆从一眼,对王言卿抬了抬下巴,“让她说。” 虽然还没介绍,但王言卿已经明白情况了。她垂下头,乖乖巧巧回道:“回二少爷,我叫王言卿。” 少年似乎难得见来了一个同龄人,亲自带她去见镇远侯。之后,王言卿才了解到,给她领路的少年是傅钺的孙子——傅霆州。虽众人称呼他为二少爷,但孙辈中活着的男郎只有他一个,已是众人默认的世子了。镇远侯府那么热闹,因为那天正好是傅霆州的生辰。 后来傅霆州一直开玩笑,说王言卿是上天送给他的生辰礼物,正好他心情不好,出来散心,一转弯便看到了王言卿。 傅钺见了王言卿很高兴,王骢年纪和傅钺的儿子差不多,为人又机灵讨喜,他私心里一直把王骢当孩子看待。没想到王骢的女儿却冰雪可爱,一点不似王骢淘气。 傅钺一生戎马,雷厉风行,训兵时的嗓门在营地外都能听到,初一见这样软糯糯的小姑娘,心都要融化了。正好王言卿的年纪和傅霆州差不多大,傅钺便将两个孩子放在身边,亲自教养。 说起这个,其实还有另一桩官司。傅钺常年征战在外,打起仗来一连好几年不回家。傅钺的儿子傅昌被老妻溺爱,后来搬到京城,又成了侯爷的儿子,慢慢的,便养出一身坏毛病。 等傅钺从大同调回京师后,见儿子眠花宿柳、斗鸡走马,气得大发雷霆。但那时候傅昌都快三十了,谈何改造?傅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实在纠正不过来,索性眼不见为净,专心教起孙子来。 他这些年征战不易,万不能将偌大家业交给败家儿孙。幸而傅霆州还小,现在教来得及。 王言卿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傅家。傅钺让傅霆州和王言卿以兄妹相称,亲自教他们读书习武,闲暇时带傅霆州拜访同僚战友,收拾起来一点都不手软。王言卿很明白自己的位置,她是傅钺部下的女儿,和傅家差得远呢。傅钺惦念救命之恩将她养在身边,但她自己得明白,傅钺教的是自己孙儿,她只是顺带。 所以王言卿很认真地学习,傅霆州学什么她就学什么,从不叫苦。傅霆州去校场习武时,丫鬟都说王言卿一个姑娘家,何必受这份罪,但王言卿一言不发,也跟着坚持下来了。 王家是军户,世代从军,所以婚事很不好说,往往是军户这个小圈子内部嫁娶。王言卿的祖母、母亲都是军户人家的女儿,而大同府是边防九大重镇之一,拱卫京城,常年处在和蒙古人的冲突中,民风剽悍,无论男女老少,前一秒拿锄头耕地,下一秒就能举起刀砍人,即便女儿体内也留着骁勇善战的血。 王言卿是在动荡中长大的,远比同龄人成熟,京城贵女们觉得苦兮兮的体力活,她都忍了下来。前些年是为了讨好傅钺,后些年是为了傅霆州。 傅霆州继承了他祖父的能力,高大英武,剑眉星目,坚毅果决,并且因为生于京城,比傅钺更多一份聪明敏锐。即便在藏龙卧虎的勋贵圈子中,傅霆州都是人人称赞的“将才”。傅钺很满意孙儿,同时为了照顾属下的孤女,曾私下说过肥水不流外人田,让王言卿嫁给傅霆州。 傅钺说这话也不只是为了报恩,王言卿越长大越见瑰姿艳逸之色,而且善解人意,聪明懂事,上能弯弓射箭,下能读书写字,不比那些娇娇怯怯的千金小姐强?傅钺亲眼见着两个孩子从小豆丁长成风华正茂的少年人,合不合适他心里清楚。 傅钺临终前留下两道口令,一是绕过傅昌,直接将侯位传到傅霆州手里,二是让傅霆州不必守孝,尽快完婚。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傅钺第二条是为了王言卿。但是等傅钺安葬后,傅昌夫妇改口了。他们装作不知道傅钺的意思,大张旗鼓给傅霆州说起亲来。 傅钺说不必守孝,儿孙却不能僭越,傅霆州这一年内不得宴饮玩乐,纵欲婚娶。但不能定亲,私底下相看却可以,傅昌夫妇挑来挑去,最后看上了刚回京述职的永平侯府。 永平侯先前戍守川西,三女儿还未定下夫家,两家人一拍即合。傅霆州私底下去了趟永平侯府,回来后也同意了。永平侯三小姐喜得佳婿,镇远侯府搭上老牌勋贵的门路,武定侯笼络了一个青年将才,所有人都很高兴,只除了王言卿。 傅霆州要娶永平侯的千金,那她呢? 自从老侯爷傅钺去世后,王言卿在傅家的位置就尴尬起来,如今侯府公然给傅霆州说亲,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了。这些丫鬟说闲话,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缩影。 翡翠替自家姑娘叫屈,但她哭完后,实在不知道能怎么办。王言卿祖父、父亲都战死,她没有兄弟,老侯爷一死,根本无人给她撑腰。何况,就算王家有叔伯,在镇远侯府面前,又有什么话语权呢? 说句不好听的,以王言卿的身份,能在镇远侯府做妾,都是高攀。 翡翠抽抽噎噎,而王言卿始终不说话,像幅画一样安安静静坐着。翡翠看着心里难受,找由头出去了。 王言卿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像以往无数个日子一样,看书、习字、读兵法。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一阵风,一片阴影在她面前坐下来,自然而然抽走她手里的东西:“《虎钤经》?都年底了,还在看?” 王言卿手指紧了紧,她抬头,尽量用毫无破绽的笑容面对他:“二哥。” 卿卿(她再喜欢他也无法让自己...) 傅钺最开始接王言卿入府的时候,并没有想过结亲的事,所以让傅霆州和王言卿兄妹相称。后来两个孩子年纪渐长,傅钺越看越顺眼,这才动了凑对的心思。但王言卿叫傅霆州二哥的习惯,却就这样保留下来。 他们俩姓都不一样,没人会真的把王言卿当傅家的小姐,傅霆州更不会把她当自己妹妹。他们两人相伴十年,一起被傅钺骂,一起去校场扎马步,傅霆州闯祸王言卿帮他看门,傅霆州关禁闭王言卿帮他送吃的,王言卿甚至能伪装傅霆州的字。对傅霆州来说,王言卿和他的关系,远比傅家那些兄弟姐妹亲近多了。 毕竟傅霆州才是傅钺的亲孙子,如果傅霆州不愿意,傅钺不至于生出让王言卿留在傅家的心思。傅钺看出傅霆州不排斥王言卿,甚至很亲近她,这才会替孙子做主,定下这桩事。 只不过,傅钺把孙儿教的太好了,傅霆州肖似其祖乃至超越其祖,傅钺定下来的事,傅霆州就敢推翻。 傅霆州翻了翻手里的书,随便放下,问:“怎么想起看这个?你以前不喜欢宋人的书。” 王言卿笑了笑,说:“没事干,随便翻翻。” 她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呢,是傅霆州不喜欢。 她在镇远侯府十年,几乎没有自己的爱好。傅霆州看什么书她就看什么,傅霆州喜欢什么新玩意她就去学,傅霆州就是她全部生活。如今傅霆州要另娶他人,王言卿心里空了一大块,拿书的时候没注意,就拿了这本。 傅霆州盯着王言卿的眼睛,也没继续问,而是说:“今年冬天冷,你腿上还痛吗?” 习武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毛病,王言卿有一次为了救傅霆州,从马上摔下来,从此腿上就留了毛病,一到阴冷天气小腿就疼。王言卿摇摇头,说:“没事。这么多年了,早好了。” 傅霆州伸手,习惯性去碰王言卿的腿,王言卿起身倒茶,顺势躲开了。傅霆州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不动声色收回来。他又看了王言卿一会,道:“端茶送水这些事哪用你做。几天不见,和二哥生疏了?” 傅霆州这句话听起来寻常,其实话里有话。傅霆州长大后,很少自称二哥了,他又不是王言卿哥哥,挂在嘴边做什么?他但凡提起旧称,就是不高兴了。 王言卿垂下眸子,过了会,说:“哪有。二哥做事最有章程,我当然信得过二哥。” 王言卿一副柔顺模样,仿佛刚才避开他只是意外。傅霆州心里的气渐渐消了些,他想到王言卿在傅家住了十年,一时别不过劲也是有的,何况,她会吃醋,才说明她心里有他。 傅霆州剩下半截气也散了。他握住王言卿的手腕,拉着她坐下,王言卿这回没有再躲,温顺地坐在傅霆州身边。傅霆州感受到掌心雪缎一样的肌肤,放缓了语气,问:“这些日子我忙着朝堂的事,没时间来看你。是不是有人来你这里说道了?” 王言卿寄人篱下十年,哪会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她敛着睫毛,轻轻摇头:“哪有。太夫人和老夫人都待我极好,傅家妹妹们有什么,我这里就有什么。我时常担心自己做的不够,无法回报二老,怎么会信别人胡说八道。” 王言卿没否认府里的风言风语,毕竟他娘、他祖母是什么样子,傅霆州自己清楚,但王言卿也反过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份得体伶俐,就让傅霆州非常满意。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傅家也不例外。王言卿话中的太夫人、老夫人分别是傅霆州的祖母、母亲,如今傅霆州是镇远侯,他的夫人才能称镇远侯夫人,侯爷的母亲按礼称老夫人。这就导致傅昌之妻陈氏一天侯夫人没当过,直接成了老夫人。 傅家辈分虚高,还得从傅钺说起。傅钺南征北战,聚少离多,膝下唯有一个儿子傅昌,还被养成一个纨绔。傅昌儿女倒是很多,傅霆州是傅昌嫡出二子,前头还有一个大哥,但那个孩子早夭,才五岁就得病死了,所以傅霆州是傅家实际意义上的长孙。 傅钺临死时,宁愿越过儿子直接传给年仅二十岁的孙儿,也不让傅昌继承侯位,可见有多不待见傅昌。傅钺明面上的理由是傅昌有疾,脚跛,不能袭爵。傅昌脚上确实有一点毛病,但平常根本看不出来,而且,这伤还是被傅钺打出来的。 按理,父死子继,镇远侯府这样继承不符合大明律法,但傅钺是正德朝名将,带兵四十年,人脉遍布军队,他和勋贵之首郭勋关系也过得去,和礼部打一声招呼,爵位就办下来了。 傅钺隔代亲,什么事都越过老妻、儿子儿媳,直接交给孙儿,渐渐傅家就积累出不少恩怨。傅霆州是嫡亲血脉,太夫人、陈氏不会对傅霆州怎么样,但和傅家毫无血缘关系却极得傅钺宠爱的王言卿就成了集火点。 王言卿这些年没少被陈氏说闲话,只不过以前傅钺活着,没人敢把手伸到王言卿身上来。傅钺一死,这些积怨就压不住了。 陈氏的怨怼很好理解,老爷子在家里独断专行也就罢了,她儿子的婚事,凭什么不问她这个母亲直接拍板?王言卿一个不知道何处来的平民之女,凭什么嫁给她儿子?这不,傅钺一死,陈氏立刻风风火火找新妇,直接把王言卿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王言卿不是不知道陈氏对她的迁怒,这十年里,她屡次尝试讨好太夫人和陈氏,但毫无用处,最后只能放弃。王言卿虽然无奈,但并不着急,因为她知道,镇远侯府里能做主的从前是老侯爷,现在是傅霆州,根本没傅昌夫妻任何事。 所以她不慌不忙,直到傅霆州反水,才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一直以为,她和傅霆州心心相印,心照不宣。 傅霆州看到王言卿自他进来后就一直躲避视线,心里也知道卿卿生气了。傅霆州比王言卿年长三岁,又自小出入军营,听惯了荤段子,很早就知道男人和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十岁,对男女之情略微有感觉的时候王言卿就来到他身边,小时候他们两人在一个屋子里午睡,王言卿在他眼皮子底下越长越漂亮,从一个小女孩变成冰姿玉骨的少女,若说他对王言卿没有感觉,那怕是他自己有什么毛病。 然而,一个愣头青可以只娶自己喜欢的女人,但一个侯爷,除了感情,还有许多事要考虑。 如今朝堂上因为大礼议闹得沸沸扬扬,和杨廷有关系的人被接连清算,朝堂人人自危。而武定侯郭勋因为屡次支持皇帝,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已成了能对抗内阁的武将首领。 文官武将是天然的敌人,傅霆州不必尝试左右逢源,在朝堂上,没有阵营或者两面讨好,只会死得更快。 他需要郭勋,郭勋也需要他。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而投名状,就是他和永平侯府的婚事。 永平侯夫人是郭勋的妹妹,他娶了永平侯的女儿,就是正式加入郭勋一党。至于娶永平侯哪个女儿,那位洪小姐长什么样子……一点都不重要。 只要是个活人,抬到镇远侯府就够了。 傅霆州承认这样做很不厚道,但成人世界就是这样丑陋现实。傅霆州缓慢摩挲王言卿指腹处的薄茧,说:“前几日,又有一伙杨党被锦衣卫查出来了。圣上龙心大悦,让陆珩暂代指挥使一职,执掌南镇抚司事务。陆珩那个人……就是条疯狗,朝中人没有他不敢咬的,也唯有武定侯能和他抗衡一二。有时候我为了保全侯府,不得不做一些事情。卿卿,你懂吗?” 王言卿心冷下去了,她知道,这桩婚事再无转圜余地,她彻底被放弃了。 王言卿手指冰凉,过了一会,她低低说:“我懂。” 傅霆州脸上露出笑意,他就知道,个中缘由祖母、母亲不会懂,内宅丫鬟不会懂,甚至洪三小姐本人也不懂,但王言卿一定懂。 至于王言卿愿不愿意,傅霆州不想深究。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无需再说王言卿的身份了。傅霆州知道对不起卿卿,但他有恃无恐,他潜意识笃信,无论他做出什么,王言卿都会原谅他,永远在原地等他。 不然,她还能去哪里呢?她在京城只认识他,外人知道她的倒是有不少,毕竟她长得实在漂亮,太过招人。 这些年不断有人打探王言卿,都被傅霆州拦住了,甚至有人腆着脸,借卿卿是他养妹之由,想当他妹夫。傅霆州当时都被气笑了,不自量力,异想天开,卿卿有没有定亲,关他们什么事? 傅钺到底还是了解自己孙儿的,傅霆州十岁起就将王言卿视为私有物。这是祖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她在他心情最不好的那天出现在他的领地里,那就永远是他的人。其他人想染指,做梦。 傅霆州感受到手心葱白一样的指尖冰凉如雪,他心存怜惜,难得违背自己的原则,安抚道:“卿卿,你放心,府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会影响你的位置。你安心就是。” 对傅霆州这类勋贵子弟而言,妻子是妻子,爱人是爱人,完全是两码事。他娶那位洪三小姐入府后,会给她侯夫人的体面,遇事时也会给她撑腰,但王言卿,并不在侯夫人的权力范围内。 他希望那位三小姐不要蠢到对王言卿伸手。他需要一个政治旗帜,并不希望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尤其不希望改变他和王言卿的关系。 这一回,王言卿没有再应话了。傅霆州也不着急,卿卿是聪明人,她会想明白的。因为刚才提起一个人,傅霆州不得不想起些讨厌的事,他脸色转冷,对王言卿说道:“最近你多加小心,没事不要出门了。” 王言卿感觉到傅霆州情绪不对,问:“怎么了?” 傅霆州冷笑一声,眼中暗色沉沉:“没怎么,惹上一条疯狗。” 能激起傅霆州这么大的情绪波动,王言卿很快猜到什么,问:“是锦衣卫?” 傅霆州叹了口气,承认了:“是陆珩。南城兵马指挥司发生些事情,近期他可能会找傅家麻烦。” 原来是锦衣卫,王言卿露出了然之色,不再问了。说锦衣卫的坏话可不是件明智的事,要不是在镇远侯内宅,身边都是自己人,傅霆州也不会说这些。 同是武将世家,勋贵和锦衣卫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圈子。傅霆州这一圈是高官子弟,生下来家里就有爵位,父兄又都在军中任职,基本从小就认识。而锦衣卫呢,管巡查缉捕,换言之是告贵族和文官黑账的,两伙人向来势如水火。 贵族就这样,两家孩子可能互不认识,但一生下来就已经是仇人,之后你坑我我害你,不需要问为什么。勋贵和锦衣卫就是天生的仇家,王言卿虽然没见过陆珩,但这个名字在京师如雷贯耳。百姓可能不关心首辅是谁,侯爷是谁,但绝不会不知道锦衣卫。 陆珩今年才二十二岁,就已经拿到了指挥使实权,实在可怕。他和傅霆州这种长在皇城根下的贵族孩子还不一样,陆家原本在安陆世袭锦衣卫,到陆珩已经是第六代,在安陆算是相当有权势。从事锦衣卫这种高危职业,竟然能传承六代而不出错,可见上天注定陆家要出一个能人。 陆珩,就是那个集齐天时地利人和,随着正德帝无嗣、兴王来京登基而一飞冲天的能人。 说起陆珩和皇帝的渊源,还要从先帝正德讲起。如今这位嘉靖皇帝并非先帝的子嗣,而是堂弟,因为正德帝没留下任何孩子,自己也没有亲兄弟,皇位这才落在嘉靖头上。陆家世代在安陆管理卫所、操练士兵,后来嘉靖皇帝的父亲兴献王被封到安陆,陆珩的父亲陆松被调到兴王府当侍卫,陆珩的母亲范氏也入王府当乳母,喂养的正是当时的世子、如今的皇帝。陆珩因为家庭的关系从小出入王府,和世子是一起玩到大的伙伴,关系好比傅霆州和王言卿。 兴献王英年病逝,将王位传给世子,随后过了两年,天上掉馅饼,皇位竟然掉到年轻的兴王头上。兴王进京称帝,隔年改年号嘉靖,陆家随之来到京城,担任皇帝近身护卫。陆珩的父亲才干平平,而陆珩却是个狠茬,他十一岁来到京城,十八岁考中武进士,短短四年内屡立奇功,官职升得飞快,今年才二十二岁,就已经是实际上的锦衣卫指挥使了。 年纪轻轻居高位就算了,更可怕的是,皇帝还信任他。 如果是他盯上了傅霆州,那确实挺麻烦。 想起了陆珩,傅霆州脸色也阴沉下来,好心情一扫而空。傅霆州拍了拍王言卿的手背,说:“我只是提醒你,其实没什么了不得的,你不必担心。你已经许久没出门了,想不想出去散散心?” 王言卿静静看着他,刚才,傅霆州才说过不要随意出门。果然,下一刻傅霆州就说:“放心,有我陪着。母亲约了人,一起去大觉寺上香,顺便给祖父供奉灯油。” 王言卿听到最后一句,就知道她无法拒绝了。她顿了顿,问:“老夫人约了谁?” 傅霆州眉梢动了下,难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永平侯府。” 王言卿心霎间冷了。自从傅霆州进来,她就觉得自己像是泡在冰湖中,不断下沉,如今,她被人按到水下,连最后一口气也喘不过来了。 傅霆州是什么意思呢?让她提前拜见未来的主母,还是永平侯夫人觉得不放心,要代女儿敲打妾室? 王言卿安静片刻,忽然抿唇笑了笑,道:“二哥,你和嫂嫂难得见一面,你们夫妻相会,我去讨嫌做什么?” 王言卿话没说完,就感觉自己的手腕被重重捏了一下。王言卿冷着脸,没有喊疼,也没有低头。 这是王言卿第一次表露出这么明确的不高兴,傅霆州也被惹怒了,他拂袖站起,居高临下又不容置喙道:“后日上香,卿卿,别忘了。” 说完,他没有管王言卿手腕上的伤重不重,转身走了。 规律而有力的脚步声哒哒远去,他沉浸在盛怒中,甚至没有注意,那天是王言卿的生日。 王言卿撇过脸,看着窗外被踏成乌糟的白雪,泪水突然决堤。 侯爷走时明显不悦,王言卿也许久没有唤人进去,丫鬟们噤若寒蝉,没人敢进屋里讨嫌。王言卿枯坐了不知多久,等泪流干了,眼睛看痛了,才站起身,朝碧纱橱走去。 习武多年到底是有用的,王言卿翻开箱笼,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她冷静地往包袱里放衣服、碎银,冷静的连她自己都害怕。 或许,她早已在脑中预演过这一切,演习了无数遍,以致现在不需要思考就可以机械完成。 说一千道一万,傅家对她终究是有恩的,没有傅家,她根本不可能读书习武。父亲救老侯爷一命,老侯爷给她十年安稳,早该扯平了。至于她喜欢上傅霆州反而是一个意外,但她生命中出现这样一个男子,强势、英武、薄凉又野心勃勃,她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呢?可她再喜欢,也无法让自己做妾。 她和傅霆州的感情至此生,至此止,就让一切停止在最美好的时候吧。至少将来老了回首,所有人都是年轻美丽的模样。 王言卿将细软打包好,放入路引和户帖时,她犹豫了。 只要跨出这一步,她就再也无法回头了。她在京城的岁月,她和傅霆州十年感情,再无回首余地。 她不后悔,但始终不甘心。丫鬟说得对,一个女子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她把她最美好的青春岁月留在镇远侯府,如今连对手的面容都没见到就落荒而逃,实在太窝囊了。 她至少看看,能让他动心的女子,到底长什么模样。 王言卿的手逐渐放开,将已经打包好的包袱压入箱笼底层。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小姐,她很清楚如何神不知鬼不觉逃离京城,如果她愿意,甚至现在就可以。但她心里存着最后一丝软弱,她对自己妥协,心想,只要从大觉寺回来,看到他未来妻子的真容后,她就走。 就当是她和京城,和这个光怪陆离的贵族世界,做最后的道别吧。 落崖(王言卿当着他的面摔下悬...) 十二月初一。 前几日下了雪,这两天正是冷的时候。洪晚情坐在马车里,丫鬟在铜鎏金手炉里添了炭,递过去给洪晚情取暖:“三姑娘,天气冷,您赶紧暖暖手。” 洪晚情接过,她朝帘子缝隙扫了眼,虽然没说话,但丫鬟看出洪晚情的心思,立刻接道:“说好了在巳时,镇远侯府怎么还不到?” 今日镇远侯府和永平侯府相约上香,镇远侯孝顺,亲自陪镇远侯老夫人出门。这桩事两家人心知肚明,镇远侯陪同是假,借机和洪晚情见面才是真。 这本就是两家长辈有意促成的,婚事已经定下,两个小辈私底下接触接触,日后过门也好快点传宗接代。洪晚情只见过傅霆州一面,那是几个月前,傅霆州来永平侯府拜访,去后院给母亲请安时,洪晚情坐在屏风后,远远望了一眼。她只扫到一个人影就双颊绯红,身边人都在取笑,她也不敢再看,只记得他身量很高,肩宽腿长,英武挺拔,是很有男人气概的身材。 自那之后,洪晚情一颗心就丢了一半,母亲和她说起亲事时,她也红着脸半推半就应了。洪晚情知道她后半生就要在这个男人身边生活了,其实,她还不知道傅霆州长相。只不过听堂兄弟和长辈说,傅霆州相貌很好,是军中人最喜欢的英挺模样。 这次长辈们牵线,安排他们私底下再见一面。洪晚情得知要见傅霆州,激动的心神不属,连着两晚上睡不着觉。好容易捱到上香这天,她早早就准备好出门,但到了约定地点,却左等右等不见傅霆州。 洪晚情躁动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傅老夫人不喜欢她,或者傅霆州改变主意,不来了?洪晚情压住胡思乱想,用力握了握热烘烘的手炉,低声道:“兴许镇远侯老夫人有事,出门晚了吧。” 丫鬟忽然凑近了,神神秘秘说:“三姑娘,听说今天傅家那位养女也要来。” 洪晚情眼睛动了动,她装作不清楚,问:“养女?” 其实洪晚情早就知道那位王姑娘的存在,镇远侯府有一个养女,是傅老侯爷亲手养大的,模样极为出挑,在勋贵圈子都传遍了。洪晚情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姓王,能文善武,和傅霆州关系似乎很好。 家里兄弟提起她时,口吻非常惋惜,看到洪晚情来了就马上打住话头。洪晚情心里有数,这多半,是她未来的冤家了。 一个男人将一个美貌女子放在身边十年,藏着掖着不让外人看,十七岁了还不放出去嫁人,能意味着什么呢。母亲大概也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了,母亲私下和洪晚情透气,说她和傅霆州的婚事是傅老夫人亲自点头的,傅老夫人允诺,日后绝不会闹出宠妾灭妻的丑事,如果洪家还不放心,傅老夫人可以把人带来,让她们提前看一看。 母亲同意了,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丫鬟努努嘴,说:“还能有谁,还不是傅老侯爷收养的那位。据说她的父亲救了傅老侯爷,老侯爷为了报恩,就将她接到镇远侯府,一住就是十年,待遇和侯爷平起平坐,甚至连傅家自个儿小姐都比不上。如今傅老侯爷去了,这位王姑娘也不知道要何去何从。” 洪晚情静了会,淡淡说:“镇远侯府是知恩识礼的人家,镇远侯不会亏待义妹的。” 丫鬟撇撇嘴,阴阳怪气道:“可不是么。姑娘,您放心,有傅老夫人在,那些小鱼小虾翻不出风浪。再说,舅老爷都说傅侯爷深谋内敛,镇远侯才不会是那种拎不清的人。有老夫人撑腰,侯爷又明理,您日后享福的日子长着呢。” 洪晚情被这些话说的红了脸,不轻不重呵斥了丫鬟一句:“不得妄议,闭嘴。” 丫鬟卖了个好,说着讨饶话混过去了。经过这一打岔,洪晚情心里的忐忑安稳许多。是啊,她是侯门嫡女,将来要当正妻的,哪能和妾计较?一个养女罢了,成不了气候。 正说话间,镇远侯府来了。洪晚情精神一震,她和丫鬟顿时都不说话了,支起耳朵听外面。咕噜噜的车轮声靠近,隐约还夹杂着清脆的马蹄声。马蹄声停在永平侯府的车队前,随之,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响起:“晚辈来迟,请永平侯夫人恕罪。” 洪晚情心里扑通一声,她知道,这就是傅霆州,她未来的夫婿,此刻就在距她一壁之隔的地方。洪晚情悄悄掀起车帘,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墨紫色身影,他人高马大,但肩膀、脊背却很薄,坐在马上修长挺拔,看得出来勤于练武,和那些虚浮好色的纨绔子弟不一样。 洪晚情看到傅霆州的脸,双颊立刻红了。她自知失礼,赶紧放下帘子。这时候洪晚情无意抬眸,看到对面也掀开一半帘子,里面的人正静静看着她。 两人视线一错而过,都双双放下车帘。洪晚情手指捏在流苏上,不自觉用力。 那就是傅霆州的养妹王姑娘?果然如传言所说,是个美人。 丫鬟见洪晚情怔怔盯着帘子不说话,还以为洪晚情害羞了。丫鬟轻轻唤了声,小声道:“姑娘,我们要走了。” 洪晚情回神,淡淡点头。傅霆州就当没发现刚才的窥探,他指示侍卫开道,马车开动,两府女眷汇成一队,在傅霆州的护送下启程。 大觉寺在京郊西山,享皇家供奉,是京城官宦人家最喜欢的去处之一。洪晚情没见到傅霆州之前左顾右盼,等真见了人,她倒安静下来了。 洪晚情突然意识到,她要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普通的妾室。 一路无波无折,一个多时辰后,大觉寺到了。大觉寺接待惯了达官贵戚,两府的马车停在内门,洪晚情下车时,下意识往另一边望去。 王言卿也在下车,她外面披着一件纯白狐裘,兜帽处缀着一圈蓬松的毛,拥在她下颌边,当真是欺霜赛雪,昭君再世。傅霆州停在她的马车边,见王言卿下车,伸手欲扶。王言卿笑着对傅霆州摇摇头,傅霆州这才去看傅老夫人。 洪晚情明明捧着暖炉,却觉得手无比冰凉。永平侯夫人也看到了,她看清王言卿的身段长相时就咯噔一下,等后面看到傅霆州对王言卿的态度,心里更沉重了。 等进了永平侯府休息的禅房,永平侯夫人立刻把洪晚情叫过来,教诲道:“晚情,那个叫王言卿的女子,你也看到了?” 洪晚情低低应了一声,有气无力。永平侯夫人忍着性子,恨铁不成钢地提点道:“嗯什么嗯,如今是你装大度的时候吗?你是正室,未来的镇远侯夫人,你要拿出正房的气度来,第一面就把人镇住。等一会回去,你要多去傅老夫人身边说话,谈吐机灵些,知道吗?” 永平侯也是正德朝名将之一,武将比文官身体好,其中一个表现就是儿女众多。永平侯有许多姬妾,后院的孩子就没断过。但永平侯夫人手段极好,庶子庶女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后院女人无论多得宠,从没人能动摇她的位置。永平侯夫人这一生斗女人战绩斐然,眼看女儿也要出嫁了,她恨不得把毕生所学都灌输给洪晚情。 洪晚情被母亲耳提面命,心气也慢慢支棱起来。洪家那么多姐姐妹妹,她在争宠中从没落过下风。如今她有家族撑腰,而对方只是一个空有美貌没有家世的军户女,她不信自己会输。 洪晚情由母亲打气后,再次回到前面待客的地方,这次她一进门,发现傅霆州也在。 傅老夫人陈氏坐在中间,傅霆州坐在陈氏身边,王言卿搬了个绣凳,静静坐在后面。看到永平侯府进来,陈氏和傅霆州都起身,永平侯夫人脸上漾出笑来,大步迎上去,笑道:“原来是镇远侯来了,快坐。妾身没打扰你们母子说话吧?” 傅霆州不远不近笑着,说:“哪里,洪夫人和三小姐请坐。” 众人次第落座,洪晚情跟在母亲身边,忍不住一眼又一眼看傅霆州。陈氏发现了洪晚情的动作,笑道:“洪夫人和洪三姑娘回来了。刚才三姑娘说身上不舒服,没事吧?” 永平侯夫人爽朗笑道:“没事。这个闺女被我们养的娇,赶半天路就受不了了。不像是侯爷,自小出入军营,连我兄长也夸他好呢。” “夫人谬赞。”傅霆州道,“今日出门时遇到一些事,耽误了时间,让洪夫人和三小姐久等了。是我不对,请三小姐恕罪。” 两府人已经汇合半天了,直到现在,傅霆州才将视线投到洪晚情身上,而且一点而过,十分守礼。洪晚情心跳得越发快了,他只叫她“三小姐”,算是很规矩的称呼。但这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带上了独特的魔力,让她脸红心跳,目眩神迷。 因为傅霆州在,再加上刚才母亲的提点,洪晚情后半程变得活泼很多。她坐在陈氏和母亲身边,知冷知热,妙语连珠,没多久就把陈氏哄得开怀大笑。洪晚情在说笑间隙,悄悄去看傅霆州,发现他含笑看着她们这个方向,但唇边笑意不深,似乎另有心事。 洪晚情有些失望,她记得父亲提过,最近傅霆州和锦衣卫有些摩擦,可能他在想外面的事吧。洪晚情不懂朝事,但仅凭锦衣卫三个字,就已经很棘手了。 洪晚情若有所失,而傅霆州压根没注意洪晚情的视线。他走神一部分原因确实是锦衣卫,另一部分却是为了王言卿。 她过于安静了。她垂着头不说话的样子,让傅霆州莫名心慌。 王言卿坐在后面,静静听陈氏和永平侯府谈笑风生,其乐融融,亲密的像是一家人。人家确实是一家人,王言卿勾唇,讽刺地笑了笑,她才是唯一的外人。 王言卿觉得她来大觉寺就是一个错误,被人抛弃还不够,何必上赶着自取其辱?可能人就是要被打一巴掌才能清醒吧,现在王言卿内心无比平静,她想,等今日回去,她就能收拾东西离开了。 傅老侯爷养了她十年,她不能恩将仇报。既然她叫傅霆州一声二哥,那静悄悄离开,不引他和未来嫂嫂离心,大概就是她这个妹妹最后能做的了。 大觉寺一行算是宾主尽欢。冬日天短,申时天色就暗了,铅云一层层压下来,看起来又要下雪。傅霆州看出天气不对,提议回城。永平侯夫人目的已经达到,自然无有不应,两方人马很快收拾好,如来时一般,慢悠悠启程。 他们走到山口时,风渐渐大了起来。傅霆州披着黑色大氅,骑马走在风中,隔着一道帘子和王言卿说话:“你到底怎么了?还要和我置气到何时?” 过了许久,里面才传来女子的声音:“没有。我如何会与二哥置气?” 她总是这样,生气了也不吵不闹,从不使脾气。以前傅霆州喜欢王言卿冷静有分寸,现在,他却讨厌王言卿的分寸。 傅霆州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他有意和她说好话,她倒不冷不淡,仿佛置身事外。傅霆州心里不断积火,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闹矛盾,直觉告诉他,必须及时说开。 傅霆州打算说什么,前面却突然传来吵闹声,随即队伍停了。傅霆州皱眉,派随从去问话,没一会,随从跑回来,说:“侯爷,永平侯三小姐的马车不知怎么坏了,无法前行。侯爷,您看……” 傅霆州拧眉,怎么正好在这个时候?王言卿听到,不等傅霆州开口就说道:“二哥,洪三姑娘马车坏了,你快过去吧。” 傅霆州是队伍中唯一的男主子,还有永平侯未来女婿这层身份,他出面理所应当。如今时机不对,傅霆州忍住心里的话,对着帘子说:“这段路危险,你待在车上别动,我去前面看看。” 傅霆州等了等,没听到里面的回话,车帘一动不动。随从已经在前面催了,傅霆州只能暂时抛下,下马离开。 这里是一处窄道,旁边是悬崖,赶路须得十足小心。傅霆州走到前面,发现是洪晚情的车轴坏了,傅霆州心里飞快闪过疑惑,女眷出门的马车,永平侯府不会不检查。来时还好好的,为什么在最危险的一段路,恰好车轴坏了? 傅霆州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不对,就在同时,背后传来破空声。箭矢携着冷光,齐刷刷向傅霆州射来。傅霆州小时候的打也不是白挨的,他反应极快,立刻闪身。箭矢没射中傅霆州,却惊了旁边的马。马嘶鸣一声,忽然撅起蹄子横冲直撞,而马车的一个轮子还是坏的,车里的洪晚情猝不及防,她后脑勺重重撞到车厢上,整个人被掀翻,狼狈地摔出马车。 眼看洪晚情就要滚下山崖,傅霆州脸色冷肃,立刻上前,及时接住洪晚情。而后面的冷箭就像长眼睛一样,趁机往傅霆州背后袭来。洪晚情已经被吓懵了,抓着他的衣服不撒手,傅霆州动作受阻,眼看就要被利箭射中,身边忽然传来一股推力。 傅霆州被这股力道推得踉跄两步,险险躲开致命一击,只被划伤了胳膊。他回头,看清后面的人影时,脸色大变。 “卿卿,小心……” 王言卿推开了傅霆州,自己却落到危险中。她为了躲避箭矢,不得不朝后退去,脚下忽的一滑,后背整个悬空。 王言卿坠落前,看到傅霆州将洪晚情推到后面,飞快朝她扑来。傅霆州极力伸长胳膊,但他的指尖和王言卿的手一擦而过,傅霆州用力握紧手指,却只抓住一捧空气。 王言卿当着他的面,摔下悬崖。 · 王言卿推开傅霆州时根本没有多想,其实以他的身手,要不是为了洪晚情,根本不会被箭矢困住。他可以拿命去保护另一个女人,王言卿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王言卿舍命救了傅霆州,自己也失足落下山崖。 她坠落期间撞了好几棵枯树,虽然为她阻挡了冲势,但后脑勺也无意撞到岩石。她脑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阵阵发白,很快她后背接触到什么网状东西,她被网兜了一下,还算平稳地落地。 饶是如此,她接触到地面时也浑身剧痛,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位了。她躺在地上,有气无力,连移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四周似乎响起脚步声,她意识越来越模糊,闭眼之前,她看到一袭大红曳撒衣摆,颜色红的张扬,上面绣着张牙舞爪的四爪飞鱼。 一双干净的皁皮靴,停在她身边。 王言卿再也无力支撑眼皮,她脖颈朝旁边一歪,彻底昏迷过去。 失忆(我是谁) 严寒刺骨,满地披霜,夜幕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但镇远侯府主院的灯火还亮着,一夜未歇。 傅霆州胳膊上扎了绷带,冷着脸听王姑娘。” “附近山口呢?” “都找过了,雪好端端盖在地上,没有人去过。” 傅霆州按住眉心,他身上还穿着白日的衣服,仅在胳膊上粗粗包扎,连衣服都没有换。管家见傅霆州脸色苍白,心疼地劝道:“侯爷,您都熬了一夜了。您身上还带着伤,先歇一会吧。” 傅霆州放下手,眼神冰冷,如发怒的猛虎,不怒自威:“她还没有回来,我如何睡得着?她在我眼皮子底下摔下去,要不是她,我如今伤的可不止是胳膊。传令下去,继续在西山搜索,活要见人……” 傅霆州顿了顿,甚至不忍心说出后半句“死要见尸”。她怎么可能死呢?他比她年长三岁,作恶多端,薄情寡义,他都好端端活着,她凭什么出事? 侯府下人们见傅霆州脸色铁青,都噤若寒蝉,不敢再说。侍卫抱拳,默不作声退出去,去山下寻找第二遍。 侍卫推门时,外面的冷风吹进来,直窜到人衣领里。管家缩了缩胳膊,他拢着手,迟疑了一下,才说:“侯爷,外面天这么冷,野外根本待不住人。如果王姑娘落崖后昏迷,西山又没有野物,王姑娘肯定好端端留在崖下;如果王姑娘没昏迷,怎么也会想办法和侯府的人联络。这都一夜了,还没有动静,会不会……王姑娘不在京郊了?” 傅霆州起身,负着手在书房里缓慢踱步。这就是他最害怕的事情,无论是死是活,人总不会凭空飞走,可是侍卫却说,悬崖底下干干净净的,他们出事那个隘口>   这怎么可能呢? 没有痕迹,就是最大的痕迹。这只能说明有人在他之前去过崖底了,并且提前一步做好了伪装。敢在天子脚下袭击侯爷,还能把案发现场伪装的滴水不漏的,除了那位,不作他想。 傅霆州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叹了口气。陆珩……他还是低估了这个疯子。 傅霆州就是怕陆珩对傅家人动手,这才亲自护送老夫人和王言卿去大觉寺上香。傅霆州实在没想到,陆珩竟然猖狂到在京郊设伏,当着傅霆州的面下手。 他就这么自信,自己能全身而退? 傅霆州头疼得不行,如果是其他人,傅霆州敢保证不出三日他就能抓到证据,之后谈判也好施压也罢,非得让对方脱一层皮。但如果落在陆珩手里,那就成了大海捞针,傅霆州甚至没把握能查到王言卿在哪儿。 锦衣卫就是搞情报工作的,他们的眼线遍布朝堂市井,锦衣卫指挥使想藏一个人,外面人就算把京城地皮翻一遍也未必顶用。管家见傅霆州表情不好,说:“侯爷,您如今是镇远侯府的顶梁柱,千万要保重身体啊。您要不先回去歇一会,过一会该上朝了。” 傅霆州现在哪有心思睡觉,他摆摆手,说:“不必了。让门房把马备好,我一会出发。” 傅霆州下令,一夜未眠的主院马上运行起来。主子不睡,一个丫鬟领着厨房的人进来,她给傅霆州行礼,讨好道:“奴婢给侯爷请安。侯爷,老夫人听说您要上朝,心疼的不得了,命奴婢过来给您送些服帖的热食。侯爷,您身上的伤严重吗?要不今日和衙门告个假,歇一天吧。” 傅霆州整理朝服袖摆,眼睛也不抬,道:“有劳母亲挂念,小伤而已,不妨事。” 这个丫鬟是陈氏身边的红人,将陈氏的做派学了十成十,在内宅里面颐指气使,一见着傅霆州立刻满面赔笑。她小心觑着傅霆州脸色,说:“侯爷,昨日的事可把老夫人吓坏了。老夫人听说您这里亮着灯,一宿都没睡好。侯爷,昨日到底是谁胆大包天,胆敢袭击镇远侯府?” 真是群蠢货,傅霆州瞭了下眼皮,忍无可忍地抬起头。昨日镇远侯府和永平侯府在下山途中遇袭,洪三小姐更是差点滚到山崖底下,最后洪晚情没事,反倒是王言卿落崖了。傅家毕竟也不是吃素的,先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反应过来后立即组织反击,对方见先机已去,毫不恋战,马上就撤了。 傅霆州粗粗止了血,当即要亲自去寻王言卿。然而洪晚情不停地哭,陈氏拉着他的手念叨害怕,傅霆州脱身不得,只能将寻人的事交给亲信,自己先护送女眷回来。 等回城后,永平侯府对他千恩万谢,永平侯也说来日亲自带洪晚情登门道谢。两家人都是在政治漩涡中历练过的,知道轻重,永平侯和傅霆州不约而同压下此事,只说女眷上香路上受了点小惊吓,没有声张遇袭的事。 傅霆州回了镇远侯府才好好包扎,他一晚上守着外面的动静,不断发号施令,但是,传回来的都不是他想听的消息。 她不见了。像从未出现在他身边一样,彻底消失了。 傅霆州担心王言卿,也为陆珩手眼通天的程度胆寒。可是镇远侯府这些人,不能给他解忧就算了,竟然还跑来问,昨日袭击他们的人是谁。 傅霆州都要被气笑了。还能有谁呢? 丫鬟本来有一肚子关心的话,撞上傅霆州的视线后,她像是被老虎盯上,霎间哑了声。傅霆州面无表情,冷硬道:“母亲既然受了惊,那就好好休息,不用关心外面的事了。” 丫鬟被吓到,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女主内男主外,外院的事,女人是不能问的。老夫人也是昏了头,竟然跑来打探侯爷。 丫鬟赶紧垂首,战战兢兢道:“奴婢并非有意冒犯,请侯爷恕罪。” 傅霆州哪有空和一个小丫头置气,他一眼都懒得扫,道:“下去吧。” 丫鬟蹲身,连忙低着头退下。丫鬟有些急切的脚步声落在地上,越发显得屋内安静。管家亲自给傅霆州布了菜,弓身问:“侯爷,过两天就是腊八了,今年的节礼还按去年的送吗?” 大明是人情社会,家族政治,人情往来也是很重要的一环。节礼看似是两府女眷相互送东西,但里面的牵扯却是方方面面的。按理这是当家主母的活,但以傅昌和陈氏的脑筋,傅霆州可不敢把这种事交给他们,只能自己操心。 傅霆州正待说话,忽然脑中闪过什么,忙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管家被问得愣了下,回道:“今日腊月初二了。” “初二……”傅霆州站在原地,心脏忽然一阵抽痛。 昨日是十二月初一,她的生日。 他竟然逼着她在生辰这天去见洪晚情,还害她落崖。难怪她昨日总是闷闷不乐,他暗怪她过分拿乔,殊不知,他才是过分的那个。 傅霆州失神般立在饭桌前,食物的热气腾腾而上,但傅霆州完全没有动筷的心思。窗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管家见傅霆州表情不对,赶紧出去拦住不长眼的人:“侯爷正用饭呢,过一会上朝该迟了。有什么话之后再说。” 对方被拦在门口,她有些着急,不顾规矩扬高了声音,朝屋里看来:“侯爷,奴婢有要事禀报。” 管家见她竟然敢往里面张望,登时拉下脸要发作。傅霆州认出来这个女子的声音,破天荒说道:“让她进来吧。” 管家眉毛还立着,这么一来火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只好用力瞪了侍女一眼。翡翠低头给管家赔罪,快步走到屋里,一见面就掀着衣裙跪下:“奴婢失职,请侯爷恕罪。” 傅霆州知道这是王言卿的贴身侍女,因为卿卿的面子,他愿意忍她逾越。傅霆州问:“怎么了?” 翡翠不敢大意,深深垂着头,双手将东西呈上去:“奴婢在姑娘换衣服的箱笼里面找到了这个。” 傅霆州本是随意一问,他视线扫过翡翠手里的东西时,霎间停住了。他看了一会,俯身,接过那几样东西。 文书,路引,还有户帖。这是出门必备之物,卿卿准备这些做什么? · 陆府。 陆珩下马,门房连忙从台阶上跑下来,给陆珩牵马。陆珩随便交代了句“好好喂料”,就掀开衣摆,大步朝后走去。 郭韬快步追在陆珩身后,说:“指挥使,昨夜傅家在山底下找了一宿,今早卫所西门有人盯着。” 陆珩笑了声:“敢盯锦衣卫,胆子倒不小。看来昨天那一箭还是射轻了。” 刚刚早朝才散了,傅霆州如往常一样在午门集合,然后入宫上朝,看不出丝毫不便宜之处。散朝后陆珩和傅霆州各走各的,连一个眼神交汇都没有。但是,陆珩知道傅霆州胳膊上有伤,并且还知道,傅霆州之所以不来找他,并非沉得住气,而是因为傅霆州没找到证据。 手里没东西,冲上来又有什么用呢?只会白白给陆珩送把柄罢了。 陆珩清楚傅霆州怀疑他,但毫不在乎。猜出来又如何,想证明是陆珩动的手,得拿出证据来。傅霆州要是能找出痕迹,也算他能耐。 傅霆州在陆珩这里就是道调味小菜,他本也没打算杀了傅霆州。陆珩太了解宫里那位了,皇帝看着任性妄为,其实心里精明得很。臣子们相互斗一斗有助于皇权稳固,皇帝乐得装聋作哑,但如果过了头,威胁到西北边防安全,那皇帝就不会容忍了。 傅家在军中根基深厚,尤其是傅钺戍守大同多年,在西北军中很有名望。皇帝还指望傅家守西线呢,绝不会在这个关头让傅家出事。 讨厌的猴子敲打完了,陆珩出了气,马上将重心转移到自己的正事上来。他问:“牢里那几个肯说了吗?” 郭韬摇头:“不肯。他们是翰林文官,各个身娇体贵,我们也不敢上刑,万一打出个好歹来,怕没法收场。” 陆珩道:“他们后面有人保,可不是有恃无恐。先关着他们,不给吃的不给水喝,我看他们的骨头能硬多久。” 郭韬略有些犹豫:“指挥使,这样是不是太得罪人了?” 翰林院的文官可了不得,能进翰林的文官都是二甲进士出身,背后姻亲、师生关系错综复杂,动了一个就是动了一党。如果把人活着放出去,等对方伤养好了,必然像条疯狗一样攀咬陆珩;要是打死了……一群疯狗会扑过来。 陆珩淡淡瞥了郭韬一眼,唇边似乎有些笑模样:“我倒是也想做好人,但皇上要结果,不得罪人,去哪儿找结果?” 郭韬不再说了,低头拱手:“遵命。” 说起这个,陆珩又想起来一件事。昨天他去收拾傅霆州,为防万一在崖下设伏,没想到傅家人没捉着,倒意外得来一样礼物。陆珩问:“那个女子醒了吗?” “没有。”郭韬想起这个,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指挥使你没见,昨天镇远侯府在山底下刨了一晚上,今天早上还在找呢。我记得掉下来的不是傅霆州的未婚妻,他怎么这么上心?” 陆珩短促笑了声,并不言语。如果昨日射下来的是洪晚情,事情反而糟了。他暗算傅霆州,这是私人恩怨,如果牵扯了郭勋的外甥女,事态就扩大了。 陆珩慢悠悠道:“我给了他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他应该感谢我才是。拿一个妹妹换郭勋的外甥女,不亏。你先回去审问那几个翰林学士,我去看看傅霆州的‘妹妹’。” 郭韬抱拳:“是。”随后就转身走了。 打发走郭韬,陆珩不紧不慢朝后院走去。他本意是傅霆州,抓到王言卿纯属惊喜。天底下没有锦衣卫不知道的事,尤其京城这一亩三分地,大臣自己都不清楚孩子是不是他们的,锦衣卫却知道。 陆珩毫不费力,脑海里便浮现出王言卿的档案。 大同府军户之女,祖父王蔚,正德三年春战死,父亲王骢,嘉靖元年为傅钺挡箭而死。祖母、母亲皆同乡军户之女,嘉靖元年王言卿成为孤女,被傅钺收养,接下来十年长在北京,算是傅霆州半个童养媳。 陆珩之前就有所耳闻,傅家有个养女,貌美惊人。只是傅霆州把人看得死,要不然早有人下手了,怎么会留到十七。昨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难怪傅霆州神神秘秘藏了十年。可惜啊,傅霆州棋差一招,人还是落到陆珩手里了。 陆珩一路上都想着用王言卿开什么条件。看昨夜的架势,傅霆州应当很在乎这个女子,这么大的把柄落在陆珩手里,他不剐傅霆州一块肉下来简直枉姓陆。 陆珩走入后院,丫鬟们见了他,远远就垂头行礼,身体都不敢乱晃一下。屋里的丫鬟急急忙忙迎过来,给陆珩行万福:“参见大人。” 陆珩淡淡点了下头,问:“人呢,醒了吗?” 两个大丫鬟看起来很紧张,肩膀绷得紧紧的:“郎中早上来看过,说王姑娘脑后有淤血,需用专门的药调养。奴婢刚才给王姑娘喂了药,应当快醒了。” 陆珩点头,迈入正堂。屋里地龙烧得很热,香料里蒸着药味,一闻就知道是女子闺房。陆珩没有往里,他本打算看一眼就走,但他刚进屋,屏风里面就传来动静。 丫鬟们紧张地攥着手,陆珩心道巧了,傅霆州不识好歹,他妹妹倒是很给面子。陆珩不紧不慢坐下,替自己倒了盏茶,微微抬了抬下巴。 丫鬟连忙到里面侍奉王言卿。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王言卿吃力地从昏迷中醒来,睁开眼睛,静静看着面前这一切。 大丫鬟灵犀心道这位王姑娘好气性,进了锦衣卫窝都不哭不闹,眼睛平静的和不认识她们一样。灵犀对着王言卿行礼,温和有礼道:“奴婢见过王姑娘。姑娘,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灵犀说完,等了许久,不见王言卿反应。灵犀唇边带着笑,再一次道:“王姑娘?” 王言卿眨了眨眼睛,终于说话了:“你是谁?” 这句话尚可以说在灵犀的预料内,但下一瞬王言卿的表现就让她大惊失色。 王言卿抬起头,吃力地敲了敲额头,深深颦着眉问:“我又是谁?” 二哥(妹妹你不记得二哥了...) 灵犀没料到这个反应,明显慌了,下意识往屏风后看去。四幅织绣山水折屏后面,一个人影放下茶盏,不紧不慢站起来。 灵犀接到指挥使的示意,定了定神,笑着道:“王姑娘,您莫要开玩笑。” “王姑娘?”王言卿靠在玉色五叶枕上,头轻轻歪了歪,“我是王姑娘?” 她的眼神清澈坦荡,一望见底,不像是装的。灵犀没主意了,看向屏风,王言卿也跟着回头,看到山水折屏上映着一道红色影子,屏风素雅,他身上的颜色却张扬,站在那里存在感十足。 王言卿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身量很高,身姿笔挺,屋子里所有人都很怕他。王言卿不明所以,茫然地和他对望,那个人看了一会,转身走了。 他出去后,床前两个丫鬟明显松了口气。王言卿无声看着她们的表情,问:“你们认识我?” 陆珩出去后,立刻叫郎中进府。锦衣卫行走在刀刃上,时常会受些不能示人的伤,这种时候不能找太医,只能私下找郎中。陆家世代锦衣卫,方方面面的门路都有,陆珩入京后,专门从安陆接过来几个信得过的郎中。 没过一会,郎中就来了,给陆珩行礼。陆珩对着正屋示意,让郎中进里面诊脉。 他坐在侧厅里,耐心地等。一会后,郎中擦着汗出来了,他一见着陆珩,舌头就止不住结巴:“指挥使,这位姑娘……” 陆珩坐在紫檀木圈椅上,从容不迫盯着郎中的眼睛:“她怎么了?” “她似乎……失忆了。” 陆珩挑眉,似笑非笑看着郎中。郎中也觉得离奇,磕磕巴巴说道:“姑娘落地时被网兜缓冲了一下,脏腑没有出事,但她头颅不慎撞到石头,兴许就是这样失忆了。小的给姑娘看过,她知道疼、痒,四肢感知正常,基本的生活常识也有。就是不记得人了。” 陆珩轻轻笑了一声:“她这失忆,还真是巧。” “脑子精贵,撞到头后什么症状都有。何况姑娘这种失忆症并不罕见,医书上记载,从前也有人摔跤撞到后脑,一觉醒来连父母孩子都不认识,还有人摔了一跤,思维成了幼儿。这位姑娘不吵不闹,只是忘却前尘往事,算是好的了。” 陆珩指尖点着扶手,若有所思道:“是啊,如果真忘了,也是好事。” 郎中低头看地,不去探究陆珩的表情。陆珩想了一会,问:“这种失忆状况会持续多久,有什么解法吗?” “这……”郎中露出为难之色,“脑子里面的事,谁也说不准。兴许姑娘后脑的淤血散了就恢复了,兴许……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恢复。” 陆珩默然片刻,忽然笑了声。郎中被这一声笑激起浑身鸡皮疙瘩,陆珩却挥挥手,声音从容,听不出丝毫情绪:“下去开药吧。” 郎中摸不准陆珩的心意,壮着胆子问:“姑娘病情严重,不知道指挥使要什么药?” 陆珩身体缓慢后仰,单臂靠在圈椅上,含笑看向郎中:“调养的药。” 郎中明白,这位姑娘的病不需要治了,开些固本培元的补药就够了。郎中拱手,马上有陆府的下人过来,领着郎中往另一条路走去。 郎中走后,陆珩捏了捏手指,突然觉得事情有意思起来。傅霆州的妹妹落到他手里,而她刚巧在这个时机失忆了。陆珩不信鬼神,此刻都觉得是天助。 陆珩脑子里盘算着事,掀开杯盏喝茶。他抿了两口,丫鬟灵犀急急忙忙从正屋跑过来,对陆珩行礼:“指挥使。” 陆珩放下茶盏,问:“套出来了吗,她还记得什么?” “王姑娘一问三不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却记得自己有一个二哥,和她关系很好。” 陆珩轻轻啧了声,如此深情,他听着都感动。可惜,傅霆州那厮要娶正妻,王言卿这一腔深情注定要喂狗了。 陆珩道:“再回去打探。她既然记得自己有一个二哥,那书信往来多半也有印象。” 灵犀迟疑,表情看起来有些奇怪。陆珩察觉后,不动声色问:“怎么了?” 灵犀欲言又止,最后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语气说:“指挥使,这位王姑娘……不太寻常。她能看出来我们的表情,奴婢自认为掩藏得很好,但她一眼就看出来我在说谎。” 灵犀可不是普通侍女,她在锦衣卫受过培训,算是半个女探子。结果一个回合未过就被王言卿当面说“你在说谎”,灵犀灵鸾都受到了极大惊吓。 灵犀灵鸾知道事情麻烦了,灵鸾继续在屋里稳着王言卿,灵犀赶紧出来报告指挥使。陆珩知道灵犀灵鸾的水平,她们两人再无用也不至于被普通人看出来表情变化,她们俩都这样说,看来傅霆州那位养妹真有些能耐。 陆珩生出些兴趣,难得想亲自会会此人。他弹了弹袖子,起身往外走,出门时他顿了下,回头问:“她说,她只记得自己有个二哥?” 指挥使的神情似乎有些意味深长,灵犀没想明白,谨慎地应下:“是。” 陆珩站在门口,外面的阳光照耀在飞鱼服上,金灿灿的刺人眼睛。陆珩静了一会,忽然抵住眉心,不可自抑地笑了出来。 二哥…… 陆珩上面有一个大哥,此刻在安陆老家为父亲守孝。他在家里,也行二。 这不就是巧了吗。 · 屋内,蓝田日暖,暖香袭人,屋角宝相莲香炉吐出来的烟在阳光中袅袅上升。王言卿靠坐在拔步床上,安安静静捧着暖炉,目光却悄无声息扫过屋宇。 王言卿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面前这些人是谁,只能依靠最原始的动物本能——看脸。即便是不通教化的野人,看到陌生人后也能通过对方表情判断善恶,王言卿现在就像一个“野人”,她毫无记忆,所以也没有倾向,纯靠脸上的信息判断对方是好意还是恶意。 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王言卿已经辨认出来,这间屋里虽然站着许多人,但做主的是两个,叫灵鸾灵犀。刚才她们和王言卿说话,不经意地问东问西,王言卿看着她们的表情,下意识觉得她们没说真话。王言卿提出来后,这两个女子像是被吓了一跳,随即那个叫灵犀的侍女走了,只剩下灵鸾守在床前。这回,无论发生什么,灵鸾都不肯说话了。 然而这并不影响王言卿观察她的表情。灵鸾站在床边,她低着头,束着手,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以此来打断外界的窥探。灵鸾自认为掩饰的很好,但在王言卿眼里,还是像白纸上的墨,一览无余。 灵鸾的嘴角向下撇着,下巴绷紧,隐隐有褶皱,她虽然垂着眼睛,但眉头向下,微微拧起。王言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下意识感觉到,灵鸾抿嘴、缩下巴,说明她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她眉头微拧,说明她现在注意力很集中,并且有些许吃力。王言卿往灵鸾的身上看去,果然,她的两只手交握在身前,手指细微地摩擦手背。 王言卿觉得好奇,问:“你现在很紧张?” 灵鸾身体僵住,手指的动作立刻完全不见:“没有。” 灵鸾肢体、表情的变化都很轻微,一瞬间消失于无,但王言卿还是留意到,刚才她问话时,灵鸾的眼睑迅速提了一下。 她在惊讶。说明王言卿问对了。 王言卿不解,她们明明说认识她,那为什么还表现出紧张和惊讶呢?王言卿仔细盯着灵鸾,想找出更多线索,殊不知她观察别人时,别人也在观察她。 陆珩站在屋外,将方才一切尽收眼底。灵犀恭敬站在陆珩身后,颇有些无奈道:“指挥使,并非我们不尽力,而是这位王姑娘非常邪门。仿佛有读心术一样,每次都能猜出来我们在想什么。” 陆珩饶有兴致地抱着臂,闻言,轻笑着摇头:“并非她有读心术,而是她能看懂表情。” 灵犀愈发迷惑了:“可是,灵鸾明明什么表情都没做。” “并非大哭大笑才叫表情,有些人,就是能从极细微的皮肉变化中判断出别人的真实情绪。”陆珩想到王言卿的经历,破天荒生出些怜惜,“她小小年纪就家破人亡,之后十年寄人篱下,可能她观察人表情的能力,就是从那时候练出来的吧。如今她失去了记忆,却还留着本能。” 灵犀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能根据微小表情猜心的,她皱着眉,十分为难:“指挥使,那这个女子还留吗?” 陆珩听到,轻轻一笑,抬步朝里面走去。这么有意思的人,为何不留? 王言卿听到门口有动静,下意识回头看去。冬日的阳光灿烂苍白,一个人影逆着光踏入,仿佛带着五彩绚光。王言卿看到他的朱红衣服,立马想到,这是刚才那个男子。 他是谁,他为什么回来了? 刚醒来时他们曾对视过,但那时王言卿没看到对方长相,只知道他长得很高,肩宽腿长,是副好身材。如今他跨入屏风,王言卿才发现他不光骨架长得好,相貌也极出众。 他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脸型窄长,是很英挺端正的骨相,但他皮肤却是冷白色的,兼之长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看人总是波光粼粼,似含情似无情,嘴唇很薄,唇角若有若无带着笑,立即生出一种冷峻薄情感。 以军中的审美而言,他的皮肤太白了,而且皮相漂亮,就有一种不靠谱、不稳重的感觉。不像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军人,而像是那种专门背后给人捅刀的笑面虎。 王言卿也不知为何她会下意识地比较此人长相,她潜意识里的审美模板是谁? 王言卿茫然,而这时,陆珩已经坐到王言卿床边。陆珩看到王言卿懵懂迷茫的眼神,笑了笑,说:“妹妹,你想什么呢?” 他的语气亲昵自然,还带着被疏忽的不满,一下子把全屋人都镇住了。灵犀灵鸾吃惊地看向指挥使,她们想到王言卿可以读表情,赶紧低头,恨不得把自己眼睛耳朵都堵上。 听到这些话,鬼知道她们还有没有机会活到明天。 王言卿倒并没有注意灵犀灵鸾,她所有注意力都在陆珩身上。她听到这个称呼,本能觉得违和:“你叫我妹妹?” “对啊。”陆珩露出笑,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你不记得二哥了?” 青梅(你我总角相识青梅竹马...) 王言卿听到“二哥”这两个字,眉毛拧起,像漂泊无依的溺水人抓住了浮木,又总觉得这根浮木并非上岸之途。陆珩坐在床边,两人距离极近,王言卿盯着他的眼睛,迟疑地重复:“二哥?” “是啊。”陆珩眼睛像湖泊一样温柔明漾,似乎因为她的迟疑非常伤心,“你连我都不记得了?” 陆珩表情如此真挚,王言卿近距离面对这种眼神,都有些无地自容了:“不是,二哥,我只是……” 陆珩覆住王言卿的手,修长有力的手掌收紧,无声又坚定地包容了王言卿:“没事,你无需向我解释。你的病情我已经听说了,失忆不是你的错,你对所有人都怀有戒心,这是好事,我怎么舍得怪罪你呢?” 他的掌心温暖坚实,让人不自觉想依赖,王言卿自醒来后茫然惊惶的心像是找到停泊点,立场不知不觉向他倾斜:“二哥……” 陆珩含笑抚摸她的头发,将她脸侧的发丝整理好,欣慰道:“你没事就好。是我失职,没保护好你,害你被人埋伏,失去了记忆。” 王言卿听出信息,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陆珩手指从她脸侧流连滑过,最后落到王言卿的手背上。他的手比王言卿大很多,两只手虚虚拢着,轻而易举就把她纤长玉手包围。陆珩指腹不紧不慢在她的手腕上摩挲,问:“还记得自己名字吗?” 王言卿摇头,陆珩说道:“无妨,我都记着,我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你听。我名陆珩,如今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暂代指挥使一职。你叫王言卿,是大同府军户王氏女,七岁那年你的父亲王骢战死,同年五月初十你的祖母李氏病亡,你成为孤女,祖田被人侵占,亲戚却不愿意收养你。那时我的父亲在大同一带督战,他实在看不过去,就将你接回陆家。你来陆家那年我十二岁,你我总角相识,青梅竹马,不是兄妹,胜似兄妹。我在家中排行二,所以你也跟着他们叫我二哥。” 陆珩语调轻柔,声音平静中带着些怀念,灵犀灵鸾几乎都以为是真的了。说谎的最高境界就是说真话,王言卿的身世经历是真的,陆松的督军经验也是真的,但西北防线那么长,陆松压根不认识王骢,谈何收养王家的孤女? 何况,锦衣卫过得是刀尖舔血的日子,陆松资质平庸,唯独谨慎,他绝不会把无亲无故的女子带回陆家。然而陆松已经过世,王言卿并不知道这些,她被陆珩的语言触动,脑海深处模模糊糊生出些感应来。 她没有在陆珩脸上看到丝毫说谎的迹象,而自己体内悲伤、感恩等情绪也在印证,王言卿再无怀疑,马上接受这是自己的二哥:“二哥,那我为什么会失忆?” 陆珩叹了一声,眼中浮现出愧疚,说:“怪我不好。前段时间因为南城兵马司的事,我和京城勋贵发生些冲突,那些人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竟然在你上香途中设伏。当日我在南镇抚司,没陪你一起出门,没想到……” 陆珩声音顿住,薄唇轻抿,眼眸深沉,看起来还是无法原谅自己。王言卿反过来安慰陆珩,说:“二哥,你不要自责,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他们存心暗算,总会找到机会的。我这不是没事吗?” 陆珩看着王言卿笑了,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越发像一泓酒,悠悠勾人心醉:“是啊,幸好你没事。” 王言卿发现她昏迷后,见到的人除了陆珩,就仅有几个婢女。王言卿内心忐忑起来,试探问:“二哥,为什么没见其他人?是不是我给府里添麻烦了?” 京城众人都说陆珩心黑手黑,将来必遭报应。陆珩知道坊间怎么骂他,他毫无负罪,依然我行我素,逼供构陷随手就来。他对着王言卿扯谎,从头到尾眼睛没有丝毫波动,但此刻听到王言卿的话,他这么没心没肺的人都觉得心疼。 她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却本能讨好府邸里的女主人。傅家这些年到底是怎么对待她的,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为何会活的这般小心翼翼。 陆珩用力按住她的手,用行动给她底气:“今年我父亲去世,兄长和母亲都回祖宅守孝了,我本来也要走,但是皇上夺情,命我不必守孝,继续留在京城供职,我和你便留下来了。如今陆府里只有我们两个,我经常不在家,有什么事你自己做主就好,不用顾忌。” 这是实话,但陆珩隐瞒了一部分。陆松今年八月去世,而傅钺死于二月,时间上并对不上。而且,陆家其他人回安陆也不完全是为了守孝,更多是为了避祸。 锦衣卫指挥使终究是很得罪人的活,傅霆州的家属都会被报复,何况陆家呢?趁现在皇帝信任陆家,赶紧走,要不然就走不了了。 王言卿记不起从前的事,但冥冥中感觉今年有一位对她很重要的长辈去世了,而陆珩说他的父亲去世,时间因果又对上了。王言卿最后一丝疑虑也放下,对陆珩再无芥蒂。 王言卿听说府里没有女主人,脸上表情不知不觉放松了些,连语气也轻快了:“伯母和兄长回乡守孝,我没能侍奉左右,真是罪过。” “你又不是丫鬟,母亲身边不缺侍奉的人。”陆珩说着,似笑非笑瞥了王言卿一眼,“何况,我一个人留在京城,你只想着陪伯母,就不想着陪二哥?” 王言卿被说的红了脸,心想二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油嘴滑舌。她微微一怔,觉得这个念头很奇怪,但当她仔细回想时,脑海中那个人影却始终模糊,似乎他就是陆珩这样。 王言卿有些不自在,被陆珩握着的那个地方仿佛烧起来。她偏头挽了挽头发,避开这个问题,转移话题道:“二哥,你得罪了什么人,你会不会有危险?” 自己还失忆着呢,这就担心起他了。陆珩发现养一个妹妹的感觉确实还不错,他轻轻笑了笑,说道:“并不是我得罪人,而是他们得罪我。再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埋伏我,你出事纯属意外,放心,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陆珩自从进来后,一直温柔含笑,体贴入微,王言卿便觉得他是个和善性子。直到此刻,他带着笑意说出这些话,眼睛中的锋芒能将人剁成碎片,王言卿才发现,陆珩似乎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好脾性。 王言卿心里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感觉,二哥对人凶残,唯独对她温柔。她自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有一个二哥,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今亲眼见到陆珩对她的态度,王言卿心里越发感动,她暗暗下定决心,她一定要对二哥很好很好。 王言卿抱着这种想法,问:“二哥,暗算你的人是谁?” 王言卿和陆珩说话时,灵犀灵鸾等丫鬟自觉退到屏风外。此刻听到王言卿的话,屋里似乎寂静了一瞬,随即,陆珩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镇远侯,傅霆州。” 王言卿微微歪头,仔细想这个人,但脑中还是空茫一片。陆珩盯着王言卿的眼睛,停了一会后,悠悠反问:“怎么,你对他有印象?” 王言卿摇头,眼神澄澈无辜:“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陆珩看着王言卿,心想这样干净的眼睛,哪个男人抵得住呢?他被王言卿看得心痒,很想摸一摸她的脸,他也确实这样做了:“不用担心,那个蠢货再不会有机会了。” 他指腹有些粗糙,摸得王言卿痒痒的。她笑着躲开,捉住他的手说:“二哥,别闹。” 陆珩看着王言卿水润润、亮晶晶的眼睛,轻轻笑了。 傅霆州那个蠢货,确实再没有机会了。 陆珩陪王言卿说了会话,神清气爽,心情愉悦。他含笑放下王言卿的手,给她拉了拉被子,起身道:“南镇抚司还有些事,我先走了,晚上回来陪你。有什么不舒服就叫郎中,不要委屈了自己,知道吗?” 王言卿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二哥,一颗心落回实处,再不像刚醒来那样茫然无助。她点头,殷切看着陆珩道:“二哥你放心走吧,我没事的。” 陆珩又嘱咐了几句,掀帘子出来。等走出王言卿院落,他脸上的笑容迅速冷却,眼睛中闪出冰冷的、捕猎者一样的寒光。 属下快速跟在陆珩身后,抱拳道:“指挥使。” 陆珩脸色不变,淡淡道:“去查王言卿这些年的经历,她去过什么地方,说过什么话,全都呈上来。” “是。” 锦衣卫就是做情报工作的,每日无数阴私从陆珩手下经过,远在天涯海角的藩王昨夜睡了哪个小妾锦衣卫都知道,何况镇远侯府一个养女。 陆珩交代完后,大步往外走去。门房已经备好骏马,陆珩翻身上马,利落地握住缰绳。他斥了一声,唇边浮上些意味不明的笑。 越来越有意思了。傅霆州,游戏才刚刚开始。 等候(二哥我等你回家...) 陆珩走后,后宅再度陷入安静。灵犀灵鸾出去了一会,回来后,端着药碗问:“姑娘,药来了。” 王言卿清凌凌的视线投过来,灵犀本能觉得紧张,但是她想起方才指挥使的吩咐,又勉力镇定下来。 陆珩如今刚接手南镇抚司,内外盯着他的人不少,他没时间在内宅消磨。他走前给府中众人留了话,灵犀灵鸾刚才借煎药的功夫,已经把陆珩的交待办妥了。 其中有一条,便是如何侍奉失忆的“陆家养女”王姑娘。 王言卿看到药,没有动作,灵犀见状,立刻说:“奴婢事先试过,这药绝无问题。姑娘若不信,奴婢这就再试一次。” 说着,灵犀让人去拿盅匙,她当着王言卿的面试药。王言卿摇摇头,伸出手说:“把碗给我吧。” 灵犀意外:“姑娘……” 王言卿说:“你们是二哥安排的丫鬟,不会有问题的。我相信二哥。” 王言卿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果然刚好。王言卿低头喝药,虽然速度不快,但舀药的动作稳定而果决,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一碗药很快见底,王言卿把药匙放到一边,灵犀立刻奉上蜜饯,王言卿却摇摇手,说:“不用。” 灵犀灵鸾对视一眼,都觉得惊讶。内宅小姐哪一个不是娇生惯养,指尖被针扎一下都疼的掉眼泪,而王言卿喝药一气呵成,一点都不像一个闺阁娘子。灵犀试着询问:“姑娘,您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王言卿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来,怎么可能没事。她身上各个地方都痛,她没有记忆,但本能告诉她这些只是摔伤,并不致命,真正严重的,是脑后的淤肿。 王言卿轻轻碰了下后脑,灵犀见状回道:“姑娘不要用手碰,郎中说您脑后的淤血还没有散,这些日子不能剧烈运动,情绪也尽量保持平稳,尤其不能用外力刺激。” 王言卿听到丫鬟的话,动作硬生生止住,之后果然再没有碰过。她如今伤着,不能活动,不能看书,刚刚醒来又睡不着,她百无聊赖,目光不由落到面前这些丫鬟身上。 灵犀灵鸾想到王言卿的怪异之处,都紧绷起来,尤其是灵鸾,脸上表情都僵硬了。王言卿本能察觉出来她们在紧张,她早就觉得奇怪了,干脆问:“你们为什么很忌惮我?” 二哥说了,她七岁就来到陆家,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年了。这些丫鬟若是陆家奴婢,为何对她十分陌生,并且隐隐有防备之感? 灵犀灵鸾对视一眼,灵鸾低头,灵犀叹了口气,给王言卿行了个万福,说道:“姑娘折煞奴等,奴婢是什么人,哪配对姑娘指手画脚?奴婢是害怕自己伺候的不好。” 王言卿问:“因为二哥吗?” 王言卿早就发现了,这里所有人都很怕陆珩。就算如此,陆珩已经走了,为什么她们还是不敢放松? 灵犀听到王言卿叫指挥使二哥,内心着实非常复杂。灵犀牢记着指挥使的话,说:“不敢,是奴等失职,没伺候好姑娘。姑娘在上香路上遇袭,指挥使大怒,将原来伺候姑娘的丫鬟婆子全部发卖,调了奴等过来。奴婢生怕伺候不力,所以才频频出错。请姑娘恕罪。” 语言可以违心,表情可以伪装,但是细微处的肌肉变化是骗不了人的。王言卿天生擅长捕捉人的微小表情,而且能瞬间将表情对应到情绪。这更类似一种天赋,就像有些人生来记性好,善音律,王言卿擅识表情,也是铭刻在本能里的东西。 如今她没有记忆,不会被常识和固有认知拘束,这份天赋反而更明显了。在王言卿这种天生的识谎高手面前伪装是没用的,索性不伪装,把真话包装一下说出来。 所以陆珩给灵犀灵鸾安排了这个说法,这样一来,可以解释为什么她们对王言卿并不熟悉,以及刚听到王言卿失忆时为何那么慌张。 这个说法符合陆珩的性格,也能解释王言卿刚醒来时的异样,王言卿想了一下就接受了。郎中开的补药里加了助眠成分,王言卿服药后没多久就困了,在丫鬟们的劝说下睡去。灵犀灵鸾见王言卿睡熟,长长松了口气,赶紧出去布置场地。 陆家只有陆玟、陆珩两兄弟,并无女儿,等陆珩的母亲回老家后,陆府更是空旷下来,平素里冷清的很。如今突然多出一个住了十年的“养女”,需要置办的东西并不少。 凭空造出一个人居住十年的痕迹,这种事也只有锦衣卫干得出来了。郎中药开的很足,王言卿一直睡到日暮,陆府丫鬟们忙着改造现场时,陆珩也在南镇抚司里,缓慢翻看纸页。 郭韬站在旁边,都不敢看陆珩脸色,讪讪说:“指挥使,属下按您的吩咐,不给他们食物、饮水,全天晾着他们。刚才属下去审问,都拿出鞭子了,他们还是不肯说。再上更大的刑,那就不是养一养能收场的了。” 其实陆珩现在的官职是指挥佥事,他只是暂代指挥使一职。但在官场上行走,怎么会连这种眼力劲儿都没有,南镇抚司上下都改口叫陆珩为指挥使。 陆珩十一月暂代锦衣卫指挥使,他接任南镇抚司的第一件差事就是查张永、萧敬行贿一案。 张永是正德年间非常有名的“八虎”之一,萧敬虽不是八虎,但也是成化、弘治、正德朝颇有权势的太监。正德帝重用太监,“八虎”横行宫闱,独揽朝纲,很多奏折都要他们说了算。后来正德病逝、嘉靖登基,八虎才终于被清算,其中张永因为关键时刻反水,对文臣有功,幸运活了下来。后来张永被贬到孝陵主持香光,虽然余生再不能掌权,但至少能安度晚年。嘉靖八年张永病逝,朝廷还封赏了他的家人兄弟,算是太监中难得的善终。 本来一切好好的,但是今年因为大礼议之争,这些陈年旧事又被翻了出来。给事中卢粲弹劾次辅张敬恭招权纳贿,张敬恭不甘示弱,立马授意党羽弹劾对手接受张永、萧敬的贿赂。 朝中官员和太监勾结,这是大罪。张敬恭的出击引发一场大乱斗,朝堂上党派混战,越来越多人卷入事端,弹劾的奏折像雪片一样飞向皇帝案头。皇帝震怒,下令严查,锦衣卫立马上门提人,许多官员被牵连下狱,其中不乏高官大员,而号称内阁的后花园、天下读书人的圣地翰林院,受灾最严重。 如今,谁贪了,谁没贪,谁勾结内宦,谁是被冤枉的,就归陆珩来查。如果陆珩能查妥此案,那由暂代指挥使转为正式指挥使,便只是时间问题。 距离皇帝下令已经十天了,案子还是没有进展。那些文官拿准了锦衣卫不敢把他们怎么样,一个个咬死了不肯说,偶有招供也全是废话。陆珩快速扫过供词,上面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他懒得再看,随手扔到废纸篓里。 官场上这点事,谁不知道呢。大明官俸微薄,满朝文武谁靠俸禄过活。张永晚年为了自保,没少给当权官员送好处。陆珩很清楚,抓进牢里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接过张永的钱。 受贿这种事全朝存在,但没有人会拿到明面上承认。锦衣卫要立功,文官同样要奔他们的前程。牢中许多人是首辅杨应宁的党羽,有首辅在,锦衣卫不敢把他们怎么样。只要他们不招,出去后迎接他们的就是青云直上、美名盛誉,但如果他们承认和张永有往来,不光自己要倒霉,还会牵连老师家人。 他们又不傻,怎么肯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陆珩从暗屉中拿出一张名单,上面正是此次被捕入狱的人,旁边记录着他们的家产、资财。陆珩扫过一列列人名,他明明知道这些人大概贪了多少钱,却没有证据。 张永曾是太监,对锦衣卫、东厂西厂的手段非常熟悉,他送礼送的很干净,至少锦衣卫明面上没有抓到证据。陆珩眼神飞快从名单上掠过,扫到一个名字时,他指节在上面敲了一下,说:“礼部侍郎赵淮胆小软弱,最不济事,晚上他一睡着就将他吵醒,带出来单独提审,晾他半个时辰后再放回去。就这样来回反复,务必让他一晚上水米不沾,片刻不能合眼。” 郭韬听后凛然,指挥使折磨人的手段实在太高超了,这才叫兵不血刃,杀人于无形。郭韬正要应下,忽然想到赵淮是首辅杨应宁的学生,指挥使单独针对赵淮…… 陆珩说完后,郭韬许久没有动,陆珩的眼睛静静扫过来,郭韬接触到陆珩的眼神,瞬间吓出一身冷汗。他不敢再想,赶紧低头领命:“属下遵命。” 陆珩把名册扔回原位,看手上的力道,相当不待见这群人。天天和这些老油条斗智斗勇,陆珩觉得自己老的特别快,他心情不好,就想找点开心事。陆珩问:“我要的东西呢?” 郭韬听了一愣,指挥使要的什么东西?陆珩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似笑非笑望着他,特别像猎豹狩猎前注视羊群玩闹的宽厚从容,郭韬猛地想起来,一拍脑门道:“哦,对了,指挥使您吩咐的东西,我带来了。” 郭韬赶紧从袖子里拿出刚整理好的册子,恭敬放在陆珩桌案,随后就忙不迭告退。等室内重新恢复寂静后,陆珩不紧不慢,悠然拿起案头的资料。 一个女眷,能有什么秘密,没半天锦衣卫就把王言卿的底细查完了。陆珩一页页翻过,越往后看越惊讶。 实在看不出来,她小时候竟然学过这么多东西。练武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学会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那是实打实要受罪的。 王言卿的经历很快看完了,后面与其说是她的起居注,不如说是镇远侯府的监视记录。王言卿毕竟只是一个养女,在所有人眼里都无足轻重,锦衣卫暗探不厌其烦记录着傅霆州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旁边寥寥一笔将她带过。 即便只言片语也能看出来,她所有的生活都和傅霆州有关。陆珩扫过傅霆州和王言卿私下相处时的一段对话,不由啧了一声。 陆珩一边嫌弃傅霆州看着挺英武阳刚一个人,私底下竟然称呼女子“卿卿”,另一边心中暗叹,他露馅了。 怪不得他叫她“妹妹”的时候,她表情很迟疑。原来,傅霆州平时并不叫她妹妹,而是卿卿。 陆珩看完王言卿的资料后,稍微注意便铭记于心。干他这行的,早已锻炼出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何况,他本身也是个聪明人。 他能在皇帝身边陪伴这么多年,可不仅靠了童年和皇帝当玩伴的情谊。嘉靖皇帝是一等一的难伺候,能在皇帝身边长久留住的,每一个都是千年狐狸。 陆珩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心中颇觉有趣。之后他就要扮演一个“兄长”了,过去十年傅霆州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将是他做的。 王言卿的事只是个消遣,陆珩很快扔开册子,去处理南镇抚司其他公文。这样一看他就忘了时间,等再回过神时,外面天色已经大黑。 冬夜漆黑干冷,陆珩从南镇抚司出来,一边想事一边往家里走。他进门后,仆从们自觉跟上,牵马的牵马跑腿的跑腿,没人敢发出声音,打扰指挥使思考。陆珩全靠本能往后走,到主院时,他发现里面灯光亮着,一下子惊醒。 怎么有人? 仆从见陆珩站住不动,连忙上前说道:“指挥使,王姑娘执意要等您回来,小的们劝了好几次,王姑娘始终不肯回去。” 这是白天陆珩就吩咐过的,从今往后府中所有人都要称呼王言卿为“姑娘”,以他的妹妹相待。若有人敢说漏嘴,立刻全家发卖出去。陆府里的人都是从安陆跟过来的,人虽不多,但嘴牢省心,陆珩只交代了一句,他们就一层层执行下去了。 陆珩这才想起来他捡回来一个“养妹”,他挑挑眉,觉得无奈,但身体本能的警戒反应逐渐散去。 他独来独往惯了,突然多出一个人等他,感觉竟还不错。 王言卿脑袋后面的淤血还没有散开,按理不能大幅活动,但是王言卿执意要等陆珩回来。在她的潜意识里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二哥没回来,她当然要等。 灵犀灵鸾试着劝了两次,发现王言卿视之为惯例,她们就不敢再劝了。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再劝下去就要露馅了,她们只好闭嘴。 王言卿毕竟是个伤患,等到深夜不免精神困乏。在她昏昏欲睡时,突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王言卿猛然惊醒,本能站起身来:“二哥。” 她声音欣喜,但因为站得太猛,扯到了脑后的伤口,起来后眼前狠狠一晕。陆珩进门,正好瞧见这一幕,立刻道:“不要急,我回来了。还不快扶住姑娘?” 灵犀灵鸾在王言卿眩晕的时候就及时上前,扶住王言卿胳膊,王言卿才没有摔到地上。她撑着头,强忍着眼前一阵阵晕眩,她正头重脚轻时,忽然感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握住她的胳膊,她飘乎乎的身体仿佛找到着力点,慢慢回到地面。 陆珩扶着她坐下,他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微微加重了语气:“你头上有伤,不能大动,怎么还毛毛躁躁的?” 王言卿靠在扶手上,眼前终于能视物了。她脸白的像纸一样,却依然低低说:“我想第一个见到二哥。” 她气息跟不上来,声音有气无力,听起来可怜兮兮的。陆珩扫了眼旁边一直温着的饭菜,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受了伤就自己回去休息,等我做什么?你该不会一直没用膳吧?” 陆珩说着扫向灵犀灵鸾,灵犀灵鸾一惊,赶紧蹲身。王言卿按住陆珩的手臂,说:“二哥,你不要为难她们。我醒来后就用饭了,是我执意要在这里等你。” 王言卿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陆珩也不好再发作了。他瞧着王言卿巴掌大的小脸,明明困倦还强撑着的眼睛,无奈道:“南镇抚司和普通衙门不一样,我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伺候的人都有,又饿不着我,你以后不用等了。”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们一直是这样。”王言卿说完,低低嘀咕了一句,“别以为我不知道,若我不等你,你晚上又懒得吃饭了。” 别说,陆珩还真是这样打算的。大晚上回来,又冷又黑,哪还有心思用饭?但这个傻子却一直等他,他若是今夜不回来,她莫非守一宿? 而且听她的意思,以往十年,她一直如此等待傅霆州。陆珩心想傅霆州这厮还真是走运,那天只射中他一箭,委实便宜他了。 陆珩虽然这样想,脸上表情却不知不觉变得柔和。他原本觉得无论做什么都有人等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他讨厌那种被约束的感觉,但现在陆珩却觉得,或许还不错。 不管发生什么,这世上始终有一个地方点着一盏灯,等他回家吃饭。多么令人安心,哪怕她等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他。 想到此处,陆珩的手微有凝滞,但很快就恢复如常。他坐到对面,握着王言卿白皙柔软的手,像天底下再模范不过的好兄长一样,柔声问:“卿卿,你现在好点了吗?” 帮忙(卿卿你愿不愿意帮二哥一...) 灵犀灵鸾听到“卿卿”这两个字从指挥使嘴里说出来,心脏都停了一瞬。王言卿背对着灵犀灵鸾而坐,并没有察觉那两人的异样,要不然,她一定能意识到她的“哥哥”不对劲。 然而王言卿没有看到,她陷在陆珩温柔含笑的眼波中,周身的警惕一点一点消融:“我好多了。二哥,你在镇抚司待了这么久才回来,想来饿了吧。我给你准备了饭菜,只是我不记得你喜欢什么,只好把我晚上吃过、觉得还不错的菜点了一份。” 陆珩干的事见不得光,他可太怕别人给他投毒了,所以即便是陆家的厨子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王言卿询问未果,只能按自己的喜好为陆珩准备晚膳。 陆珩朝红木回纹八仙桌看去,上面放着好几样菜,荤素汤菜俱全,食盒现在饭菜也不见凉。 陆珩回头,发现王言卿正小心翼翼看着他,似乎生怕他不高兴。陆珩失笑,想摸王言卿的头,忆起她头上有伤又收了回去:“我说了,你在陆宅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用这么瞻前顾后,战战兢兢。这些正好是我喜欢的,不过夜深了,我没什么胃口……” 后方灵犀灵鸾垂着头,眼睛里没有丝毫意外。看,她们就说,指挥使不会碰的。 然而灵犀的想法没落,就听到陆珩语气转了个弯,笑道:“除非卿卿你陪我。” 灵犀嘴角一抽,险些没掌住表情。灵犀灵鸾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即便再吃惊都不会抬头看。陆珩的眼睛像水波一样潋滟勾人,尤其当他专注看人的时候,几乎能把人溺毙。王言卿脸红了,幸而没人朝这个方向看来,她暗暗松了口气,小幅度点头:“好。” 王言卿不能剧烈活动,陆珩扶着王言卿慢慢站起来,悠悠走向饭桌。丫鬟们上前将食盒撤走,王言卿掀开瓷盅,熟稔地盛汤:“二哥,你刚回来,先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 陆珩笑着接过她端来的鱼汤,眼睛却在不动声色观察。她没有记忆,但生活本能还在,看她盛汤递碗的动作,明显以前做惯了。她关心的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但是,王言卿的表现,却和资料上的记载略有出入。 陆珩扫过桌上的菜,口味都偏甜、偏淡,桌上的肉都是白肉,和记录上写着的“嗜好咸辣、喜羊肉”截然不同。 陆珩慢悠悠含了一口鱼汤,问:“卿卿,你受了伤,郎中特意嘱咐了要注意饮食。羊肉最是滋补,明日我让他们运一批黄羊过来怎么样?” 王言卿眉梢细微地拧了下,问:“二哥你要吃吗?” 陆珩笑着摇头:“不。送来多少,都是你的。” “那还是别了。”王言卿低头舀动汤匙,说,“我不喜欢羊肉那股膻味。” 陆珩确定了,咸辣、羊肉并不是王言卿的口味,而是傅霆州的。王言卿为了迎合傅霆州,才说自己喜欢这些。 陆珩心里嫌弃地啧了声,他开始怀疑那份调查的真实性了。看来背资料并不代表万事大吉,更多细节还是得靠他自己观察。 陆珩看着王言卿低头搅汤的动作,没忍住笑了声,拍了拍她的手,说:“不喜欢就不喜欢,有膻味是羊的错,你闷闷不乐做什么?” 王言卿没忍住笑了,抬头无奈地瞪了他一眼:“你要吃人家的肉,却还怪人家有膻味,哪有你这种道理?” “它们让卿卿不高兴,自然是它们的错。”陆珩坦然说着他的强盗逻辑,丝毫不觉得不妥。他心道傅霆州这个人真是恶心,但“卿卿”叫多了,还挺顺口。 以往陆珩吃饭总是沉默而戒备,因为每一口都担心有毒,进食于他而言完全谈不上享受,只是身体需要而已。今日有王言卿陪着,说笑间竟也吃了不少。 王言卿准备的饮食清淡好克化,一顿热食入腹,身体从内部热起来,脑海里那些令人头疼的案子仿佛也不算什么了。王言卿傍晚用过饭,现在不过陪陆珩,陆珩放下碗筷后,她也撂了筷子,拿起帕子拭嘴。 丫鬟们上前,轻手轻脚撤去餐具。王言卿给陆珩倒了盏茶,轻轻放到陆珩手边,试探地问:“二哥,你遇到什么棘手事了吗?” 陆珩回神,发现他又无意识想起案子。他掀开茶盏,缓慢撇动茶沫,热雾氤氲在他眉眼前,一时看不出他的真实心绪。 陆珩隔着水雾打量王言卿,他发现王言卿对表情识别很快,连他的心事都能看出来。他原本以为王言卿寄人篱下,早早锻炼出察言观色的习惯,但现在看来,这更像是一种天然敏锐的直觉。 天生敏感,再加上后天锻炼,才造就她近乎邪门的“读心术”。以前生活经验告诉她要掩盖自己的异样,所以她有意收敛,混在后宅中并不明显,外人最多觉得她反应很快罢了。如今她失去记忆,行事像孩童一样天真懵懂,却频频语出惊人,这份惊世骇俗的天赋才凸显出来。 陆珩眼珠细微地动了动,更加仔细地打量王言卿。王言卿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打鼓,笑着问:“二哥,你为什么这样看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虽然笑着,但肩膀已不知不觉紧绷起来。陆珩轻轻笑了,拉过王言卿的手,发现她指尖冰凉。 陆珩缓慢揉捏王言卿纤长的指尖,说:“卿卿,你不必迎合我。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无需揣摩我想听什么。” 她天生擅看人“脸色”,对情感的体察能力很强,能根据细微的表情变化猜出对方想听什么。这确实是一种生存技巧,但,陆珩不希望王言卿把这些技巧用在他身上。 他更想看到真实的王言卿。 王言卿怔了下,试着问:“你们不是这样的吗?” 陆珩忍俊不禁,低低笑出声来:“当然不是。如果世上所有人都有你这种能力,皇上也不必每日和那些蠢货生气了。这是上天赐予你的礼物,你可以拿来自保,但对着我尽可直言,不必瞻前顾后。” 王言卿第一次得知她和别人不一样,依然忍不住观察陆珩的神情:“真的?” “真的。”陆珩大大方方坐着,任由她打量。这确实是他的实话,不怕她看。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指,笑着说:“你我是一同长大的兄妹,比亲生手足都亲。一家兄妹,你不和我畅所直言,还有谁会提醒我呢?” 王言卿放下心,身体不由放松,脸上的笑也真实起来:“好。” 陆珩感受着手心玉石一样的触感,无声无息地审视她。抓到她纯属意外,陆珩原本想拿王言卿开条件,发现她失忆后陆珩立刻改了主意。他打算把她雕琢成一件对付傅霆州的秘密武器,但现在陆珩发现,王言卿的用处比他想象中更大。 这么罕见的天赋,这么强的情绪洞察能力,留在后宅里勾心斗角太浪费了。她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陆珩看着王言卿,意味不明笑了笑,忽然坐正了身体,颇有些郑重地拉着王言卿的手,问:“卿卿,你愿不愿意帮二哥一个忙?” “帮忙?”王言卿睁大眼睛,十分惊讶,“我?” 王言卿虽然还对这个世界一知半解,但她知道陆珩是锦衣卫指挥使,看大家对他的态度,他手里权力很大。这样一个人,怎么会需要她的帮助呢? 这样想着,王言卿也说了出来:“我什么都不会,而且还不认得人,我能帮上二哥什么……” 陆珩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止住她的话:“不要妄自菲薄,卿卿能帮我的可不少。前几天送来一份折子,保定府锦衣卫千户梁卫去世,他的妻子上报,说长女竟在这个关头和人通奸。保定府衙判处此女死刑,递到京城核审。” 地方上是没有权力判定死刑的,任何人命案子都要递到京城复核。京城批准,地方府衙才能行刑,京城若觉得有问题,整个案子都要重审。此案牵扯到锦衣卫,所以不经过六部,由锦衣卫内部批示。 王言卿听着皱眉,思索片刻后问:“梁文氏是梁卫长女的亲生母亲吗?” 陆珩眼中露出笑,很聪明,这就抓住了重点。陆珩不答,反而问:“你为什么这么问?” “情理上说不通。”王言卿回道,“父亲去世,女儿怎么会有心思和人通奸?就算她真的在父孝期间做出这等事,母亲发现后也该想办法遮掩,为何要主动上报朝廷?只有一个可能,梁文氏不是她的母亲,而是继母。” 陆珩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没错,梁文氏确实是梁卫续娶的妻子。还有呢?” 王言卿无奈:“你什么信息都不告诉我,我怎么猜?不过继母残害原配子女,大多都是为了利。她敢明目张胆害原配留下的女儿,多半自有倚仗。她有没有子嗣?” “有。”陆珩颔首,痛快应道,“梁卫有两个儿子,长子、长女都是原配刘氏所出,唯有小儿子是继妻所出。而且我可以再告诉你一点,锦衣卫千户可以世袭,梁卫去世,千户之位理应由他的儿子继承。至于落到哪一个儿子头上,就看人看势了。” 按大明律,父亲死亡,一切祖产、荫蔽由长子继承,长子再传长孙。但大明已传承百年,开国时立下来的律法,实际执行时早已变形。最近的例子,镇远侯傅钺跨过儿子,直接将侯位传给孙儿;指挥佥事陆松也绕过长子,将锦衣卫世袭官职传给次子陆珩。 傅霆州和陆珩算是个人能力突出,破格传承,但世界上更多的是普通人,聪明才智上并没有太大区分。比如梁卫这一家,按照礼法应该传给大儿子,但以才干出众为由传给二儿子,实际上也可以操作。 千户是正五品官,对于贵族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于普通人家,这个职位已经不低了。梁家的官职到底落在哪一个儿子头上,其实很有活动余地。 王言卿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她含了怒,道:“这就说得通了。梁卫尸骨未寒,梁文氏却在这个时候逼原配长女死,甚至连自家名声都不顾,多半另有图谋。这个案子,绝不是通奸。” 王言卿说,陆珩就安静地听。等王言卿说完,他喟叹一声,道:“卿卿真是冰雪聪明,比外面那些官员强多了。” 王言卿听着这句话不对,油然生出种不妙的预感:“莫非,这个案子判下来了?” “没错。”陆珩口吻倦怠,似叹非叹,验证了王言卿的猜测,“案子定了,陈都指挥使同意了这个结果,恐怕要不了多久,那位梁小姐就要以通奸罪被处死了。” 王言卿试着问:“陈都指挥使是……” “陈寅陈大人。”陆珩眼睛看着王言卿,里面光芒幽深,似有暗流,“正二品都指挥使,执掌锦衣卫,亦是我的上级。” 王言卿一下子噤声了,陆珩长官定的案,这…… 官场上就是如此,尤其陆家从军,军中最在乎等级尊卑。长官觉得这是通奸,该处死,   王言卿低下眸子,想了一会,还是觉得气不过:“可是,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被人以通奸罪处死,若她是被冤枉的怎么办?” 陆珩叹气,深深望着王言卿。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波光粼粼,里面有怅然,有叹息,有请求,像坛陈年佳酿,几乎要灌到王言卿心里去:“这也是我觉得不忍的地方。忤逆上官是重罪,卿卿,你愿不愿意帮我?” 质问(陆大人她在哪里...) 陆珩的眼神真挚热忱,王言卿像被蛊惑了一般,下意识地想答应他的话。她顿了一下,才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陆珩笑了,亲昵地按了按王言卿的手,安慰道:“不要紧张,只是让你帮我看几个人,识别他们有没有说谎罢了。陈都指挥使定下的案子,我要想翻案,必须拿到十足的把握。你愿不愿意随我去保定,亲自去梁家走一趟?” 这回王言卿着实惊讶了,她只是失忆,又不是傻,她当然意识到陆珩在引导她。她以为陆珩想利用她的能力做什么,没想到,竟仅是针对这个案子。 王言卿直视着陆珩眼睛,诚实道:“我还以为,你不会管这种小事。” 陆珩是正三品指挥使,在京城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女通奸案根本递不到他手中。这个案子不是他判的,也不是他审的,他原本没必要为了一个小人物,忤逆自己的上级。 王言卿双眸清澈明净,一眼可以望到底。陆珩看着她的眼睛,意识到她大概误会什么了。陆珩笑了笑,说:“我没你想的那么高尚,与我无关的事,我向来懒得搭理。只不过这个案子凑巧让我看到了,破绽又着实明显。让这种蠢人如愿,是对锦衣卫的侮辱,所以我才多惦记了两天。卿卿,你果真冰雪聪明,既然你已经识破了我的意图,那我问你,你愿意吗?” 王言卿微微叹气,说:“你是我的二哥,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帮梁氏女翻案,你愿意出手,就够了。你让我在你面前畅所欲言,同样的,你也不必向我解释你的意图。我相信你。” “为何?”陆珩挑了下眉,眼底暗藏探究,深深看着她,“只因为我是你二哥?” “我既然选择信你,便接受你的全部为人。”王言卿说着,故意眨了眨眼睛,笑道,“谁让当初是你把我领回家的呢。” 王言卿见他第一面就知道这个人心机叵测,城府深重,从不会白白施舍善意,他给出一,必然要收回三。包括今夜他突然和她说起梁家的案子,背后也另有打算。然而,王言卿心甘情愿做他手里的刀。 这是她失忆都无法忘却的人,她怎么能拒绝他? 王言卿不想气氛太沉重,故意说玩笑话活跃氛围,可陆珩只是勾唇笑了笑,看起来并没有被取悦。陆珩心里冷嗤,他就不该问那句话,就止在王言卿说相信他,让一切停留在花团锦簇、情深意重的假象上,不好吗?何必非要问穿,徒败兴致。 陆珩没有让坏情绪影响表情,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卿卿愿意帮忙再好不过。等你伤势好一点,我安排手续,带着你去保定走一趟,看看梁家到底在搞什么花样。不过,没拿到证据之前不宜声张,所以我们要换一个身份,只以一对普通兄妹的身份出城。卿卿,可能要委屈你受累了。” 王言卿摇头:“没关系。二哥你的仕途最重要,我受些冷冻算什么。” 她越是这样说,陆珩心里越不舒坦。她所有的温柔体贴,真诚信任,都建立在他是她养兄的基础上。她如今眼睛里看着的,其实是另一个男人。 陆珩唇边噙着笑,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好。不过我离京得和宫里说一声,你先在家里养病,出行的事不必操心,一切有我安排。等出发时,我派人来接你。” 王言卿毫无异议,点头应下,乖巧极了。 陆珩嘴上说着不急,但第二日散朝后,他径直去找皇帝。锦衣卫可以直接面圣,太监一看是陆珩,根本不敢拦,讨好地作揖:“陆大人安好。陆大人,您来向皇上奏事?” “是。”陆珩笑着点头,“劳烦公公通禀。” 太监道了声不敢,进里面传话。没一会,皇帝身边的张佐亲自迎出来,道:“陆大人,里面请。” 陆珩和张佐问好后,稳步朝殿内走去。乾清宫内,皇帝正在榻上打坐,陆珩给皇帝行礼:“臣参见皇上,圣上万岁。” 皇帝应了声,依然保持着打坐姿态。陆珩观察皇帝脸色,说:“圣上今日气色极佳,面色红润,气息稳继,看来留仙丹效果不错。” 皇帝神情一直淡淡的,听到这里他脸上终于露出些笑意,颇为自得道:“你也看出来了?朕服用后觉得身体轻便很多,早起也不像以前那样心悸了,邵天师所说的醮祭之法确有其用。” 陆珩陪着皇帝论了会道,皇帝说高兴了,问:“你来有什么事?” 陆珩说:“皇上,臣前些天接到一个案子,左思右想始终觉得有疑点,想出京亲自去看一看。” 皇帝和陆珩是认识了十来年的人了,说话口吻都很随意。皇帝问:“什么案子?” 陆珩把梁卫继妻告长女通奸的案子又给皇帝说了一遍,最后,陆珩说:“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父孝期间通奸,实在有违常理。就算这是真的,男欢女爱也是人之常情,罪不至死。这就判梁氏女死刑,未免太严苛。” 皇帝十四岁来到京城登基,刚开始可能水土不服,皇帝一病多年,好几次险些过去了,那段时间宫里都觉得皇帝活不过二十。后来道士入京,慢慢给皇帝调养身体,他才逐渐硬朗起来。即便如此,皇帝也气喘咳嗽,体虚多病,和陆珩这种上天入地、精力充沛的身体不能比。 太医治了那么久都没有治好,道士却做到了。他们救回了皇帝的命,而且在道士的调养下,皇帝身体越来越好。所以皇帝不信太医,不信佛祖,唯独信道。 道家不像佛家一样禁欲,讲究宽厚、道德、阴阳和谐,皇帝转念一想也对,女孩子年纪到了,春心萌动乃人之常情,哪值得喊打喊杀?皇帝点点头,说:“既然你觉得有疑,那就去核查一遍吧。” 陆珩低头应下,眼中飞快划过一阵暗芒。他一字没提陈寅,但已给陈寅告了一状。皇帝是聪明人,之后他肯定会查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自然会知道陈寅已经把这个案子定了。甚至陆珩绕过陈寅来和皇帝禀报的心思,皇帝也能猜到。 这就是陆珩和皇帝的相处之道,对付一个聪明人,永远不要试图操纵他。陆珩就把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摆给皇帝看,皇帝看穿了,便也愿意容忍。 说白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也是人之常情。对于这些出自人性本能的欲望,皇帝都能接受。他真正不能接受的,是欺骗。 陆珩目的达成,正打算告退,忽然听到皇帝问:“张永、萧敬一案查的怎么样了?” 陆珩心中微微一凛,说:“臣正在查。” 皇帝点点头,没有后话,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而陆珩却知道,皇帝没耐心了。 最晚半个月,皇帝就要看到结果了。 陆珩行礼后退出宫殿,他走出乾清门,脚步逐渐加快。走到左顺门时,他迎面和另一个人撞上。 两人视线交错,双双都觉得晦气。可很快,陆珩就摆出他惯常的稀薄笑意,问道:“镇远侯。” 傅霆州对着陆珩颔首,目光幽深,仔细听还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陆指挥佥事。” 陆珩如今领着指挥使的职,京城内外给面子的人都叫他“陆指挥使”。显然,傅霆州并不属于给面子的人之一。 陆珩听到傅霆州的称呼,并没有生气,笑意反而愈发深了。陆珩眼睛从傅霆州身上扫过,意味不明看了眼他的手臂,说:“南镇抚司还有事,我先走了,来日再和镇远侯叙旧。” 傅霆州冷冰冰注视着他,目光殊为不善。陆珩顶着这种目光也毫无压力,他对傅霆州点头笑了笑,竟当真要走。陆珩走出两步,傅霆州忍无可忍,转身道:“陆大人。” 陆珩停住,没有回头,慢条斯理道:“不敢当镇远侯这句大人。不知,镇远侯还有什么事?” “我最近得到些佳酿,想请陆大人品尝。只可惜陆大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陆大人最近在忙什么?” 陆珩笑笑,半侧身,看向身后之人。紫禁城华贵冰冷的阳光照映在他眼中,越发显得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潋滟如水,波光浮动,看不清真正神色。 陆珩端着完美无缺的微笑,说:“我在忙什么,镇远侯应当知道。” 傅霆州拳头握紧,小臂上的青筋一下子绷起来。他在挑衅,他竟然猖狂到当着傅霆州的面叫板。 傅霆州太用力,牵扯着胳膊上的伤又疼起来。傅霆州脸色冷的像铁,声音忍怒:“陆指挥佥事,凡事适可而止,勿要惹火烧身。” 陆珩看着傅霆州笑了起来,他抬头望了眼高远寡淡的天空,然后偏头,坦然地看向傅霆州,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无辜:“我奉圣命调查张永、萧敬行贿一案,镇远侯如此愤慨,莫非,和张永萧敬有什么关系?” 傅霆州薄唇紧抿,脖颈上的青筋都绷出来了。陆珩奚落了对头,心情大好。他尤嫌不够,走前又诚挚地说道:“听说镇远侯和永平侯三小姐好事在即,陆某在此恭喜镇远侯得偿所愿,喜得佳人。只可惜最近镇抚司走不开,镇远侯的美酒,看来陆某是无福消受了。待来日镇远侯大婚,陆某必上门讨一杯酒喝。” 陆珩说完对傅霆州点头,转身便走。傅霆州站在庄严冷肃的紫禁城夹道,目送陆珩远去。他身上的四爪飞鱼在阳光下金晃晃的,刺的人眼睛疼。 傅霆州的拳头越攥越紧,手背上青筋毕现。傅霆州心知肚明,卿卿必然被陆珩抓走了,这两天他一直在等陆珩开条件,但陆珩平静如故,毫无动作。最终傅霆州沉不住气了,跑来找陆珩要准话。结果,陆珩这厮竟然装傻。 傅霆州气陆珩不择手段,但更担心王言卿。她一个姑娘家,落在陆珩这种人手里,沙漏每报一次时傅霆州都要心惊胆战。傅霆州深吸一口气,北京城干冷的空气涌入肺中,像刀子一样,刮的人生疼。他抬头望向连绵起伏的碧瓦朱甍,心脏像缺了一块,不断漏风。 卿卿,你在哪里? 陆珩从宫里出来后,嘴上一直挂着莫名的笑意。他和皇帝打了招呼,可以出发去保定查案了。陆珩就是锦衣卫,给自己办个假身份不费吹灰之力,他很快打点好一切,带着王言卿在一个清晨出京,往保定府驰去。 真假(卿卿他们说的是真话吗...) 十二月初六,保定府。 不远处就是保定府城门,属下对陆珩抱拳,说:“指挥使,前面就是保定府了。” 陆珩点头,虚虚揽着缰绳,说:“从现在开始,不要叫我指挥使了。这一行你才是长官,父母在老家给你定了亲事,你现在要回乡完婚。往前走,拿出新郎官的架势来,不用管我。” 属下听了后手心出虚汗,他名陈禹暄,前两天陆指挥使突然叫他过去,说让他出一个任务。指挥使亲自出面,陈禹暄以为有什么大案,霎间郑重起来。没想到,指挥使给他安排的却是一个有些奇怪的任务。 指挥使让他假扮回乡成婚,还化名成他的随从,混迹在队伍中。陈禹暄一路上坐立难安,他何德何能,敢给陆指挥使当主子?但指挥使执意,陈禹暄不敢违逆,只能硬着头皮上前,给保定府城门守卫出示锦衣卫令牌。 陈禹暄回乡完婚是假的,但锦衣卫身份是真的,守卫士兵看到令牌,脸色立即变了。他们都不敢检查陈禹暄随行人员行李,二话不说放行。 陆珩隐藏在队伍中,轻轻松松进了城。他勒着马,慢慢踱到马车旁边,隔着车帘问:“卿卿,身体还好吗?” 王言卿坐在马车里,微微掀开一条缝,说:“我没事。二哥,这就到保定府了?” “对,已经进城了。”陆珩说,“这一路辛苦你了,头上的伤没事吧?” 王言卿摇头,本来从京城到保定快马加鞭,当天晚上就能到,但是王言卿后脑有伤,不能颠簸,所以马车走得很慢,今日下午才到达保定府。王言卿拖累了陆珩行程,本来就很愧疚,哪还敢喊累喊痛:“我的伤没有妨碍。二哥,其实你不用顾忌我,赶紧查你们的案子要紧。” “无妨。”陆珩悠悠说,“一天而已,也不差这点时间。但你只有一个,要是让你留下什么病根,那才是得不偿失。” 王言卿抿唇,陆珩越这样说,她心里越内疚。陆珩趁左右无人,和王言卿交代道:“接下来我们要去梁卫府上,他们应当不认识我,但为防万一,在人前你不要喊我的名字、官职,叫我哥哥就行。如今我们是锦衣卫千户陈禹暄家中的侍从,随主人回乡完婚,途径保定府,得知梁卫去世,特意前来吊唁。一会进入梁府,你什么都不必说,只需观察那些人的表情。如果有不对劲的地方记在心上,等没人了告诉我。” 王言卿点头应诺:“好。” 陈禹暄身上的锦衣卫服饰十分打眼,途中没人敢招惹他们,一行人很快到达梁府。梁卫家里人听说京城的锦衣卫来了,又惊又喜,慌忙出来迎接。 进入保定府后,陆珩就退回队伍后方,一句话都不和陈禹暄说了。陈禹暄背后站着指挥使,压力极大,他硬着头皮上前应酬梁家人,不敢有丝毫异样。陆珩混在人群里,神情闲适自然,他也没往前面凑,而是先到马车边,扶着王言卿下车。 王言卿推开车门,发现陆珩竟然站在外面,颇为意外。她扫了眼前方,低低说:“二哥,我自己来就好。” 好些娇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上下车都要人扶,但王言卿从小习武,这种程度的运动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何况,普通丫鬟扶她便罢了,陆珩是锦衣卫指挥使,岂能让他做这种伺候人的活? 陆珩摇头,话音虽然不高,但语气十分坚决:“你伤还没好,不能马虎。” 再耽误下去就要引起别人注意了,王言卿只好握住陆珩的手,缓慢下车。陆珩的手温暖有力,单臂撑着她晃都不晃,王言卿平平稳稳落地,一点冲撞都没感觉到。她站好后,发现陆珩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好悄声提醒:“二哥。” 陆珩这才放开她的手。王言卿悄悄松了口气,借着人群遮掩,无声打量周围。 陈禹暄和梁家人在前面寒暄,有三个老者站在最前面,看样子像是梁家族老。族老后面跟着一个妇人,妇人披麻戴孝,虽然没什么装饰,依然可见衣着讲究。她旁边跟着一个十六七的少年,个子已和成年男人无异,但身板还没发育起来,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空荡荡的。 王言卿很轻松就猜出来,那个妇人便是已逝锦衣卫千户梁卫的继室梁文氏,那个少年多半是梁卫的小儿子,也就是梁文氏的亲生孩子。王言卿在前方人群中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陆珩:“二哥,不是说梁卫有两个儿子,为什么不见长子?” 陈禹暄虽说不是大人物,但好歹也是京城来的千户,梁文氏作为女眷都迎到门口了,梁家大少爷如果在家,怎么可能不露面?陆珩微不可见摇头,说:“等进去再看。” 王言卿现在的身份是千户府里的普通侍从,不能穿太华丽的衣服,只穿了一件白色立领对襟袄,外面罩着浅粉色比甲,下着霁蓝马面裙。一个“侍女”不可能穿狐裘,但陆珩又怕把王言卿冻着,所以这身衣服虽然颜色素淡,但仔细看内衬布料都极好,尤其是比甲,夹层里填着细密的贡棉,外面缀着一圈兔绒毛。王言卿脖颈纤长,即便扣着白色立领,她的脖子依然露出来细长一截,衬着她纤薄的下巴,白皙的脸颊,越发清丽柔美。 她这样一个绝色佳人站在门口,可比陈禹暄带来的锦衣卫阵仗扎眼多了。陈禹暄自忖寒暄的差不多了,便带着“侍从们”进府。陈禹暄前去正堂吊唁,陆珩和王言卿作为随从无需祭拜,可以自由行动。 梁文氏和梁家族老都围在陈禹暄身边,没人注意他们。而梁府下人知道他们是跟着京城贵客来的,不敢阻拦,陆珩和王言卿在宅子里随意行走,倒比摆明身份更方便调查。 梁卫家是世袭千户,正五品武官,官阶不算高,但如果不离开保定府,也足以生活的十分优渥了。梁家这处宅子前后三进,第一进是正堂、会客厅及梁卫两个儿子居住的地方,此刻被改成灵堂,虽然梁卫棺椁已经下葬,但白幡灯烛等物并没有撤去;第二进是梁卫及夫人梁文氏起居的地方,用一道垂花门和外面隔开;第三进是小姐梁大姑娘的绣楼,绣楼在东北角,西边是一个小花园。 这几日在办梁卫的丧事,有许多外客上门,梁府里人来人往,到处都乱糟糟的,倒也方便了陆珩和王言卿。陆珩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到了一个清净无人的地方,他问:“怎么样,你看出了什么?” 王言卿只在府门口看过梁家众人一面,但第一面往往才是最重要的,一照面的功夫足以说明很多。王言卿怕有人偷听,凑近了陆珩,压低声音说道:“梁文氏看到锦衣卫上门时,眼睛睁大,眉尾却下压,上下唇微微开合,等听到陈禹暄说上门来吊唁时,她才松了口气,嘴唇终于闭合,但眼珠依然在不停转动。即便锦衣卫造访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她害怕的也太过了。” 陆珩听到后一句笑了,也只有她,敢当着他的面说锦衣卫上门不是好事。陆珩问:“你怀疑梁文氏?” 王言卿叹气:“二哥,你判案这么武断吗?我只是判断出来她听到锦衣卫上门时很恐惧,至于她做了什么还需要调查。何况,不只是她,梁卫的二儿子……” 王言卿微微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称呼此人。陆珩心想他进入锦衣卫十年,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他判案武断,他没有思考,脱口接道:“梁彬。” 王言卿抬眸,轻轻瞥了陆珩一眼,继续说道:“梁彬的表现也不太对劲。按他这个年纪的心性,看到京城来人时必定是惊讶好奇多过畏惧,可是他却全程缩着肩,垂着头,不和人有眼神接触,而且短短片刻的功夫,他摸了三次鼻子。” 陆珩嗯了一声,问:“摸鼻子代表什么?” “他有事隐瞒。”王言卿说着叹息一声,道,“不用试探我了,每个人反应都不一样。摸鼻子不代表撒谎,不摸鼻子也不代表不撒谎,得结合情景和具体动作一起看。” 陆珩笑了,问:“还有吗?” 王言卿想了想,摇头道:“暂时没有了。那几位族老脸上的表情有些刻意,但是梁千户刚死,内宅便闹出通奸的传闻,他们想隐瞒也说得通。具体情况可能得等拿到更多信息,当面质问他们才能判断。” 陆珩点头,一口应下:“好。我还挺好奇梁彬为什么要摸鼻子,走吧,去找找他们瞒了什么。” 陆珩和王言卿站在回廊下说话,正好对面有一个小丫鬟抱着东西走过。陆珩把人叫住,不紧不慢走过去,说:“陈千户有些事要找梁家主事人,梁榕在何处?” 梁榕就是梁卫的长子,陆珩早就将这家人的底细查清楚了。小丫鬟看到一个高挑俊美的男子走过来问话,他身上衣服虽然普通,但身周气势像山一样压迫,小丫鬟本能觉得害怕,搂紧了怀中的东西,紧张道:“奴婢不知道。” 王言卿从后面跟过来,陆珩在锦衣卫行走惯了,即便脱下飞鱼服,那身骇人官威也不会消失。王言卿轻轻抚了下陆珩胳膊,接过话头道:“你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跟随陈千户来梁府吊唁,千户十分心痛梁大人英年早逝,有些肺腑之言想和梁大人的公子梁榕说。不知,梁榕在何处?” 看到王言卿,小丫鬟放松了些,但是肩膀依然紧绷着:“奴婢真的不知道。前些日子,大少爷失踪了。” 陆珩和王言卿听到,心中都是一震。王言卿和陆珩对视一眼,试探着问:“失踪?” “是。上个月大少爷出门访友,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太太派人去亲朋故友家都问了,没人见过大少爷。” 陆珩声威不动,问:“既然失踪,为何不报官?” 陆珩即便没有刻意施压,说出来的话也像审问人。小丫鬟更害怕了,声音细若蚊蝇:“太太说大少爷只是贪玩,说不定再找一段时间就回来了,用不着报官。” 王言卿暗暗挑眉,家里女儿通奸,梁文氏二话不说捅到官府,而原配长子失踪这么大的事,她却说不用报官。看来,梁文氏隐瞒的事有不少啊。 王言卿对此不予置评,柔声问道:“梁榕竟然失踪了,真是让人揪心。不知梁榕住所在何处,我们去看看,说不定能帮上些忙。” 外人要看主家少爷的房间,小丫鬟本该拒绝,但是她看着陆珩喜怒不辨的眼睛,实在不敢说“不”。她战战兢兢指了个方向:“大少爷的房间在那边,锁门的那间就是。” 王言卿朝前院方向看了眼,锁门了,看来这个地方越发可疑。王言卿对小丫鬟安抚地笑了笑,问:“你们是哪一天发现梁榕失踪的?” “三天前,太太见大少爷半个月不回家,派人出去问,才知道大少爷并没有去朋友家。亲戚家也都没见过。” “你们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小丫鬟想了想,道:“是十七那天。大少爷出门特别早,伺候的人看见了问好,大少爷都不搭理。太太还不高兴地抱怨过呢。” 陆珩微微眯眼,忽的问:“上个月的日子,你记得这么清楚?” 陆珩一说话小丫鬟就害怕,她牙关都不自觉打颤,忙道:“并不是奴婢搞鬼,而是那天太太回了趟娘家,所以奴婢才记住了日子。” 王言卿心中暗动,追问道:“十一月十七非时非节,梁太太回娘家做什么?莫非,梁太太娘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丫鬟摇头:“奴婢不知道。太太没有让人跟着,只带着二少爷,上午出门,晚上便回来了。” 陆珩问:“什么叫只带着梁彬?” 小丫鬟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扣了扣手指,为难说:“就是只带着二少爷呀。太太嫌赶车那个老奴身上臭,不让他跟着,让二少爷赶车走的。” 梁府算是中层家庭,不比公卿家族呼奴使婢,也不必像普通人家一样为生计奔波。他们家里有厨娘和奴仆,但如果闲置一个劳动力专门用来赶车,对梁家来说就不划算了。所以梁家女眷出门时都是由会赶车的奴仆兼任车夫,如果信不过男仆,让自家男丁来也说得通。 但王言卿却觉得梁文氏的动作太多了,丈夫刚死,她无缘无故回娘家做什么? 陆珩问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见小丫鬟问不出什么了,就示意她离开。小丫鬟如蒙大赦,赶紧抱着东西跑了。等人走远后,陆珩问:“她说的是真话吗?” 王言卿道:“没看出说谎痕迹。” “那就是真话了。”陆珩抬抬袖子,细微挪了一步,挡住了风口灌来的冷气。他意味不明地叹了声,道:“梁卫去世,梁家大儿子失踪,大女儿通奸,梁家这段时间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王言卿撇了撇嘴,道:“二哥,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何必试探我?” “哪有。”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水波一样的眼瞳锁着王言卿,认真道,“好些隐秘多亏卿卿帮我问出来。他们应当说的差不多了,走吧,我们回前面看看。” 陆珩和王言卿回到前院,没惊动任何人,悄悄走入会客厅。陈禹暄看到指挥使回来,长长松一口气。可算回来了,指挥使再不露面,陈禹暄就装不下去了。 他和梁卫只有两面之缘,仔细说来实在没什么交情,客套话再多也总有说完的时候。梁家族老没在乎背后进出的人,几个侍从而已,有什么可关注的,他们全部注意力都在面前这位来自京城、年轻有为的陈千户上。 族老掂量着陈禹暄脸色,拐弯抹角地问:“陈千户,您回乡期间还不忘来送梁卫一程,实在让我等感动。不知,陈千户此行来保定,还有没有其他事情?” 族老说完,梁文氏的眼睛也跟过来,一动不动盯着陈禹暄。陈禹暄和梁卫只是几年前出任务搭过手,算不上多深的交情。陈禹暄路过保定,进来给梁卫上一炷香就够义气了,可他还留在梁家,陪梁家人说了许久的话。如此举动,梁家几位族老以及梁文氏,都觉得陈禹暄另有用意。 陈禹暄是从京城来的……是不是京城那边有什么消息传过来了?要知道,梁卫的千户之位至今没有定数,具体怎么传,还等着京城大人物们给批复呢。 陈禹暄悄悄朝后方扫了一眼,说:“也没有其他事。我路上得知梁卫兄竟然去世了,深感世事无常,便过来祭拜一二。” 陈禹暄一直打马虎眼不肯说,族老心里着急,试探地问:“我们位卑言轻,不知京城动向。不知这些日子陆大人可好?” 陈禹暄眼睛飞快朝会客厅角落瞥了一眼,勉强笑了笑,说:“陆大人一切都好。” 族老“哦”了一声,又问:“都指挥使陈大人呢?” “陈大人也康健顺遂。” 族老想和京城套近乎,故作关切地问:“听闻陆大人今年又升官了。陆大人才二十二岁吧,便已经出入南镇抚司,真是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陆大人好像还没有娶妻,陆大人官运如此亨通,不知要娶哪家的小姐?” 陈禹暄快连脸上的笑都维持不住了,当着长官的面议论长官的私事,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陈禹暄赶紧咳了一声,正色道:“这是指挥使的私事,我等身为下属,当为指挥使分忧,不得僭越。” 梁家族老一听,赶紧打住话头,干笑着应是。陆珩就站在门口听这些闲人讨论他为何不娶妻,等听够了,才不紧不慢说道:“陈千户,我们进来这么久,似乎一直没见梁千户长子梁榕。不知梁榕在何处?” 陈禹暄终于听到指挥使发话,暗暗松了口气,也赶紧接道:“是啊,贵府大少爷在哪儿,怎么没见着?” 梁文氏有些紧张,抢在族老面前说道:“梁榕贪玩,前些日子离家出走了。妾身今日请族中三老出来,正要商讨此事呢。” 族老听了,也拈着胡须颔首道:“没错。老朽今日受大太太之邀,赴府上议事,正好遇到陈千户来吊唁。真乃缘分。” 王言卿听了半晌,此刻轻声接话:“离家出走可不是小事,梁榕这么大的人突然离开,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会客厅里骤然响起年轻女子的声音,梁家众人相互看了看,试探性地看向陈禹暄:“陈大人,这是……” “这是我……”陈禹暄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这是指挥使带来的女人,这一路上他们亲眼见着指挥使像眼珠子一样小心照看,陈禹暄可不敢将她说成侍女。但若是介绍成他的表妹堂妹,他又无形中占了指挥使的便宜,陈禹暄没这胆子…… 陈禹暄犹豫,一时没想好怎么说。然而梁家人误会了他的停顿,自动读取了信息,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陈禹暄霎间冷汗就下来了,他们知道了什么?这群人可不要害他! 陈禹暄试探地朝门口看去,指挥使负手站在明光下,逆着光看不清神情,只能感觉到他的眼神意味不明地落到陈禹暄身上。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解惑(在她面前说谎还真是艰辛...) 陈禹暄被那一眼看得冷汗直冒,指挥使这样看人的时候,往往都有人要倒霉。陈禹暄重重掐了自己一把,强行镇定下来,虎着脸对梁家人说道:“这位姑娘是我府上侍从的妹妹,并非我家奴仆。望诸位勿要误会,你们轻慢她,便是轻慢我。” 陈禹暄之前一直客客套套的,没想到突然变了脸色。梁家人原以为这是陈禹暄的妾室,然而他们才露出些想法,陈禹暄便严肃起来,甚至说出“轻慢她便是轻慢我”的话。梁家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个女子的身份,但至少知道,这个女子不能怠慢。 这样一来,王言卿刚才的问话就不能置之不理了。梁文氏本来不愿意自降身份和一个奴婢说话,但有了陈禹暄表态,她不得不出面,答道:“姑娘这话妾身没法接。大少爷独来独往,和家里不亲,老爷在世时他都古古怪怪的,如今老爷去世,越发没人能管他了。我是填房,也不好过问大少爷的事,我见他出门,只以为他像往常一样出去访友,哪知他这一去就没了踪迹。我一个妇道人家哪经历过这种事,吓得心慌,赶紧叫三老过来出主意。至于大少爷心里有什么难处……他从没和家里人说过,我如何得知呢?” 梁文氏说话时,视线不免放到王言卿身上。先前在门口迎客时她就注意到,陈千户队伍里有一位身段很惹眼的女子,如今仔细看,才知此女不光体态风流,容貌也生的极好。梁文氏心中惊诧,她视线落到旁边,注意到旁边那个男子也风姿凛然、仪表堂堂。梁文氏内心又是惊又是疑,这样两个人,竟只是陈家的侍从吗?天底下还有这等人物? 王言卿没在意梁文氏的目光,全程盯着梁文氏的脸。王言卿注意到梁文氏说话时视线飘忽,眼睛转动很快,说到梁榕行事古怪时她的上唇微微提升,左右唇角一个高一个低,但说到自己不知道梁榕去了哪里,她却抿了下嘴唇。 王言卿心中轻轻嗯了一声,心想梁文氏在说谎。梁文氏提起梁榕失踪时表情悲伤无助,声音泫然欲泣,怎么看都是一副无能为力的继母模样,可是,她嘴唇上的细微动作却出卖了她。梁文氏对梁榕很有敌意,而且,她知道梁榕的去向。 王言卿问:“梁太太,你是否还记得,梁榕是哪一天不见的?” 梁文氏手指掐着帕子,皱眉想了一会,说:“好像是上个月十七。” 和丫鬟的说法一样。王言卿注意到梁文氏紧紧攥着的手,没做表态,又问:“为何偏偏是十七这天?这一天有什么特殊吗?” 梁文氏拿起帕子,按了按脸颊,说:“我怎么知道?姑娘是什么人,为什么对我们府大少爷的事这么关注?” 王言卿问话时,陆珩就站在旁边,静静听着。他听到梁文氏的话,抬头,平静地扫了她一眼:“怎么,不能问吗?梁榕失踪半个月都没人上报,如今只是问起失踪时间,你们就百般推脱。你们想做什么?” 梁文氏那一瞬间像被什么冷冰冰的东西盯上了,骇得动弹不得。其余三个族老也有些惊异,面面相觑。 这真的是陈家的侍卫吗?作为一个侍从,他长得未免太出挑俊美了,最重要的是他说话时不怒自威的气势,哪里像一个随从,更像是陈禹暄的主子! 陈禹暄见状不对,赶紧出面道:“如果梁大少爷上个月十七就出门,现在还没回来确实不太对劲。锦衣卫惯例在年关前清理一批存货,说不定过几日陈都指挥使和陆指挥使就要看梁家袭千户的折子了,这种时候梁大少爷失踪,传到上面恐怕有些麻烦。梁榕的房间在哪里,我过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梁文氏的眉毛拧着,说:“妾身家里的事,怎么敢劳烦陈千户。千户还要回乡成婚,如果耽误了时间……” “无妨。”陈禹暄挥挥手,说,“我和梁兄一见如故,私心里一直视梁兄为大哥。如今梁兄走了,大少爷还不知所踪,我怎么能置之不理?不知梁榕房间在何处,方便看吗?” 陈禹暄主动提出帮忙,族老怎么会拒绝?不等梁文氏说话,族老就拱着手说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陈千户愿意出手相助,我们感激不尽。大太太,快给陈千户带路。” 梁文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她站起身,捏着帕子笑道:“那就有劳陈千户了。千户随妾身这边来。” 梁文氏笑容自然,但她说完后,却飞快舔了下唇瓣。王言卿将一切尽收眼底,她往后退了一步,让开门。梁文氏引着陈禹暄从她面前走过,后面跟着梁家三老、梁彬,等所有人都出去后,陆珩才对王言卿说:“走吧。” 王言卿点头,提着裙摆出门,陆珩跟在她身后。借着出门的动作,王言卿低声对陆珩说:“她在说谎。” 陆珩嗯了一声,看起来并不意外,反而颇有兴趣地问:“为什么?” “我询问她十七那天的事情时,她一直用东西挡着脸。陈禹暄提出去梁榕住所看时,她舔了一下嘴唇。紧张会让人口干,陈禹暄的要求让她紧张了。” 陆珩挑挑眉,心中颇为叹服。紧张时口干是身体本能反应,不受想法控制,恐怕梁文氏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舔了一下嘴唇。 陆珩和王言卿因为说话落在后面,等他们跟上去,梁榕房间门口已经围满了人。梁文氏拿出钥匙,毫无异样地开锁。王言卿远远站在人群后,注视着梁文氏的动作,问:“梁榕只是出门,又不是不回来了,为何要锁门?” 梁文氏的手微顿,随即拧开钥匙,说:“最近来给老爷上香的人有不少,人来人往的,我怕少什么东西,就锁住了。” 王言卿淡淡应了一声,她看向对面的屋子,那里应当是梁彬的住所,但并没有上锁。梁文氏终于把门打开了,她推开门扇,并没有进屋,而是停在门边说:“这就是大少爷的房间了。好几天没有打扫,里面灰尘有点多,让大人见笑了。” 好些天锁着不通风,屋里气味确实不太好。但陈禹暄在锦衣卫供职,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种环境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陈禹暄率先进屋,梁家三老见状,也跟着进来。 腊月天气冷,这个屋子十来天没有烧火,又冷又潮,站在地上似乎有一股阴气吸人。梁家族老哪能让京城来的千户大人受这种怠慢,立刻说:“快拿炭火来,小心给陈千户冻着……” 陈禹暄看似在屋子中走动,其实余光在注意后方。他瞥到指挥使和那位神秘的王姑娘也进屋了,他心领神会,立刻说:“不必麻烦了,我随便走走就好。梁太太和三老不必陪着我,我自己看便是。” 梁文氏和族老怎么敢让陈禹暄自己看,全亦步亦趋跟在陈禹暄身后。陈禹暄吸引了绝大部分注意力,没人留意后方。王言卿进屋后打量,这是一间三开间厢房,中间打通,用隔扇、屏风相连。最中间墙上挂着两副山水画,下方是待客用的桌椅;南边那间屋子放着床铺卧具,是就寝的地方;靠北那间被改造成书房,东墙上靠着一座书架,上面满满当当摆着书,书架前是一套黄花梨桌椅,桌上笔墨纸砚俱全,北墙放着一件小榻,榻几收拾的很干净,没有摆放东西。 陈禹暄和梁文氏等人去寝屋看了,陆珩没有往人多的地方挤,而是转身去了北屋。王言卿在堂屋扫了一眼,也跟去书房。 王言卿进去时,陆珩正在翻黄花梨木桌上的东西。他手指按在砚台凹处,试了试软硬,突然从笔枕上拿起一根笔。王言卿走过去,轻声问:“二哥,怎么了?” 陆珩扫了眼笔架上按大小粗细悬挂的毛笔,给王言卿示意笔尖,说:“这支笔没洗。” 王言卿站在陆珩肩膀后,凑近了看,果然,笔尖沾着墨迹。王言卿看向笔架,笔架上的毫毛泛着浅淡的灰,明显是清洗过的。王言卿扫了眼书桌上的摆设,说:“这支笔放在笔枕上,应当是他常用或刚用完的,所以才没来得及清洗?” 陆珩不置可否,他将毛笔放回原位,转身,朝书架踱去。王言卿一进来就注意到这些书了,她停在书架前,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书本,由衷叹道:“他是武官之子,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书。莫非这就是梁文氏说他很怪的原因?” 陆珩在书架前看了一会,突然抽出一本书。他翻了两页,笑道:“确实很怪。他出身在锦衣卫家庭,喜欢看书,看的还不是四书五经,而是一些奇谈志怪。这种性格,在锦衣卫里相当少见了。” 王言卿问:“那锦衣卫子弟常见性格是什么样,二哥这样吗?” 陆珩手指拈着一页,慢慢翻看,缓声道:“不。我也是怪胎。” 王言卿笑了一声,走过去道:“二哥才不奇怪,哎,这里怎么湿了?” 陆珩手里那本书有几页被打湿了,边缘皱皱巴巴的,上面还有浅褐色的痕迹。王言卿上前嗅了嗅,陆珩手里端着书,没料到她突然凑近,赶紧用手背捂住她的鼻子:“你胆子可真大,小心有毒。” 王言卿拨开他的手,不满道:“你自己直接拿着都没事,我只是靠近闻一下,又没有碰到。” 陆珩合上书,插回原位,说:“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王言卿说着,细细皱眉,努力回想刚才的味道,“上面的东西好像是茶?他看书竟然这么不仔细,都将茶泼上来了?” “幸好是茶,如果是有毒的东西怎么办?”陆珩用帕子擦拭手指,然后按住王言卿的肩膀,将她带离书架,“你这个毛病不好,得改。” 书桌占了很大一部分空间,过道只留出来窄窄一条,他们两人得紧贴着通过。旁边就是一张卧榻,中间摆着小几,看起来是梁榕看书累了休憩之地。王言卿只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但陆珩似乎对这张榻很感兴趣,打量了很久,突然弯腰,看向卧榻边缘。 王言卿跟着陆珩的视线看去,见侧栏的黑色木漆上有几道划痕,细细的,看颜色还很新。陆珩手指按了按划痕,眼睛从榻上扫过,似乎在丈量距离。王言卿等了一会,试着问:“二哥,你发现什么了?” 陆珩起身,拍了拍手,摇头不语。另外几人已经看完卧室了,梁文氏发现陆珩和王言卿一直在书房里,赶紧走过来,问:“两位怎么在这里?北屋阴冷,恐会冻着两位贵客,两位快出来说话吧。” 梁文氏的声音又高又尖,乍然从门口响起,都吓人一跳。陆珩没做表态,竟当真出来了。陈禹暄和族老已经停在门口,见他们出来,一起往正房走去。 王言卿故意落在最后,趁前面人不注意,她靠近陆珩,用气音说:“她平常声音不是这样,刚才来书房找我们时声音变尖了,音量也比平时大。她看到我们查看书房很紧张。” 陆珩比王言卿高许多,她不想让前面人听到,只能踮着脚尖,尽力凑到陆珩耳边说。她说话时,气息若有若无扑在陆珩脖颈,蹭的他有些痒。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主动俯身,问:“嗯?” 王言卿以为陆珩没听到,只好又说了一遍。陆珩唇边噙着笑听完,回眸,似笑非笑瞥了王言卿一眼:“你看人还真是细,连声音都注意到了?” 这一趟出来陆珩算是发现了,撒谎不仅要控制表情,动作、肢体、声音都要配套,哪怕音量比平时高一点,也会被王言卿听出来。在她面前说谎,还真是艰辛。 王言卿和他说命案,他竟然还说笑。王言卿静湖般的眼睛重重瞪了他一眼,不悦道:“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这个姿势两人距离近,陆珩都能感受到王言卿衣领里若有若无的暖香。他握紧王言卿的手,乖巧领骂。他们俩这样一耽误,又和前面人落开很远。梁文氏觉得这两人很怪,路上悄悄注意他们,发现他们落队后,梁文氏不住往后面看,皱着眉问:“陈千户,您府上这两位侍从是什么关系?” 就算王言卿不是陈禹暄的小妾,一个侍女和侍卫走这么近,也有违礼教了。陈禹暄一路上努力装瞎,结果竟被梁文氏点出来了。他摸了下鼻子,笑着说:“梁太太有所不知,这两位是……兄妹,不必避讳男女大防。” 梁文氏哦了一声,往后面瞥了一眼,忍不住嘀咕:“兄妹?看起来长得也不是很像……” 陈禹暄就当听不到。这么一翻折腾,王言卿也发现前面人在说他们,王言卿下意识要退开,被陆珩拉住手。陆珩指尖缓慢摩挲王言卿的腕骨,漫不经心道:“我怎么就不正经了。我还指望卿卿帮我解惑呢。” 她帮他?王言卿挑眉,深表怀疑。她觉得陆珩已经把事情推导的差不多了,根本不需要她帮忙鉴谎。王言卿压低了声音,慢慢说:“不敢当,二哥心里门清,何需我来多事?我反倒是一头雾水呢。” 陆珩低笑一声,一双眸子认真看着她,说道:“这话我不答应,卿卿今日可帮了我不少忙。不过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这一路走来梁家规矩还算严整,梁氏女为何会通奸呢?卿卿,其中曲直,就仰仗你了。” 继母(自家兄妹你还和哥哥讲究...) 陆珩眸色比寻常人略浅,眼角向下,眼尾上挑,看人时波光粼粼,欲语还休,天生一双含情眸。王言卿发现陆珩总是如此,说真话时像开玩笑,说假话时又极其认真,真真假假混在一起,让人无从判断他的想法。王言卿怀疑地看了眼陆珩,问:“真的?” “真的。”陆珩看着王言卿,语气再诚挚不过,“二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王言卿似信非信,这时候她发现陆珩还握着她的手,两人衣袖相叠,距离极近。王言卿后退一步,抽回自己的手:“说话就说话,站这么近做什么?” 这话陆珩就不爱听了,他抬眉,意味不明道:“自家兄妹,你还和哥哥讲究这些?” “还在别人家呢。”王言卿见他不放手,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用力瞪了他一眼,“放手。” 陆珩终究没太为难她,缓慢放松力道。王言卿一得到自由,赶紧整了整衣袖,往屋里走去。他们说话的功夫,梁文氏等人已经进屋了。王言卿静悄悄进门,贴着门窗而站,陆珩随即跟过来,站在她身后。 屋里陈禹暄正询问梁文氏梁榕失踪始末,王言卿跟着听。梁文氏低垂着脸,时不时拿帕子按一按眼角:“上个月十七那天,大少爷大清早就出门了,没说要去哪儿。妾身没有多想,只以为他又去会友了。没承想,他竟半月不归。” 陈禹暄问:“大少爷常去的地方找过了吗?” “都找了。”梁文氏说着指向另外三个族老,道,“客栈、酒肆、亲戚家、朋友家,妾身都派人问过了。陈千户不信可以问族老,妾身遣人时,三老都知道。” 族老点头:“确实。月初大太太就派人来问过,我们还帮忙找了,但并没有找到梁榕踪迹。” 陈禹暄朝门口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问:“赌坊柳巷之地呢?” 梁家人都有些尴尬,其中一个族老矢口说道:“绝不会有这种事情。梁榕这个孩子我知道,他虽然独来独往,沉闷寡言,但并不是那等纨绔之徒。他平素喜欢看书,除此之外游游山、玩玩水,便没有其他消遣了。” “梁大少爷竟然喜欢看书。”陈禹暄意外地应了一句,又问,“既然不在城里,那外面有没有找过?” 梁卫家官职放在朝廷里不算大,但在保定府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梁文氏都通知了族老,折腾出这么大阵仗,如果梁榕还在城里,总会有人来报信。这么久都没音讯,多半人不在保定府了。 梁家族老听着露出苦脸:“陈千户,我们也想过城外。但保定府外那么大,光周围县城就有十二个,更别说再远些的荒山野岭。梁榕一句话都没留,我们上哪儿去找?” 陈禹暄想想也是,这样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至少得知道梁榕去了哪个方向。陈禹暄问:“梁榕离家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王言卿虽然没有问话,但她一直仔细看着场中众人表情。她发现陈禹暄问完这个问题后,梁文氏都没有犹豫,脱口而出:“没有。那几天一切都好好的,家里和往常一样,连句口角都不曾有。千户若不信,尽可找丫鬟小厮询问,我绝没有亏待他。” 梁文氏说这话时眼睛睁的很大,声音也响亮坚定,看起来问心无愧。王言卿突然开口,问:“梁太太,那你还记得,梁榕出门前一天,也就是十六那天,都发生了些什么吗?” 王言卿询问,梁文氏回头看了看,眉毛拧着,似乎不太情愿。但陈禹暄也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梁文氏只能答道:“没发生什么。白日我们都待在家里给老爷守孝,晚上大少爷用了饭就直接回房了,他在自己房里看书,看到很晚才熄灯,第二天一早就出门了。” 王言卿紧盯着梁文氏眼睛,问:“那晚梁榕看书到什么时辰?” 梁文氏眼睛快速眨了眨,眼珠微微向上翻,停顿了几息后她像是受到冒犯一般,拍了下扶手,愤怒道:“大少爷的事情,我如何得知?” 向继母问成年继子晚上的活动,确实有些不敬了。陈禹暄见状,连忙出面圆场:“太太,我们也是想早点找到大少爷,并非有意冒犯,太太勿要见怪。大少爷深夜还在看书,还真是勤勉。” 梁文氏生气了,她沉着脸,紧紧抿着嘴,之后一句话不说。陈禹暄也不好再问,他叹了口气,说:“太太,族老,梁兄刚走,按理我不该说这些话。但人有旦夕祸福,大少爷这么久都没找到,恐怕要另做打算了。” 三位族老跟着叹气,梁文氏低头,用帕子掩住半张脸。一位族老长叹道:“梁卫尸骨未寒,梁榕又在这个当口失踪了,真是祸不单行啊。” 听到这里,陆珩不动声色打了个手势,陈禹暄接到,心领神会地问道:“恕在下冒犯,但我在行路途中,隐约听到贵府千金传出一些不好的传言。敢问这些传言可是真事?是不是有人借机抹黑梁家?” 陈禹暄提起这个,屋里霎间安静了。三个族老对视一眼,低头的低头,垂眼的垂眼,只有一人叹了一声,悲痛道:“是梁家家门不幸,有女如此,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啊。这些污糟事竟然传到了陈千户耳中,实乃罪过。” 梁家人这样表态,那就说明梁小姐通奸的传闻是真的了。王言卿目光从几人脸上扫过,问:“梁小姐通奸一事,确实抓到了现行吗?” 梁家族老视通奸为丑事,他们听到王言卿一个女子竟然将“现行”挂在口边,又鄙夷又惊讶。这是一个姑娘家能问的吗?念在王言卿是陈禹暄带来的人,他们没有发作,但也沉着脸,一句话不肯多说。 梁家人不配合,调查就进行不下去。不过没关系,王言卿已经从他们的脸上得到答案了。她换了种问法,道:“发生这种事情,我很是同情。我能去见见梁小姐吗?” 另几个人听到王言卿的话理都不理,只有一个族老拉着脸,居高临下道:“这是我们梁家内部的事,不劳外人插手。” 梁家人态度轻慢,王言卿没生气,陆珩却不舒服了。不识抬举的东西,看来下次就该把这些人提到诏狱里审问,王言卿好声好气和他们说话,他们倒得脸了。 陈禹暄一看指挥使的脸色就知道要坏了,他赶紧接话,救场道:“梁兄走了,梁大少爷下落不明,府里没有当家人总不是件事。我和梁兄也算相交一场,如果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我愿意修书一封,请京城的同僚活动活动。但是,我总要知道具体情况,将来上官问起,我也好回话。这位姑娘是信得过的人,绝不会将今日之事传到外面。自然,如果太太和族老觉得不方便,那就当我多事,我就此告退……” 陈禹暄说着作势要走,梁文氏和族老一见慌了神,连忙将陈禹暄拉住,百般说好话。陈禹暄和梁卫虽然同是千户,但京城的官和外地的官在实权上天差地别,如果陈禹暄愿意帮忙,说不定梁家的千户继承就有着落了。 梁家族老古板傲慢,恨不得自行将女儿处死,哪能让外人去见梁大姑娘?但他们有求于陈禹暄,陈禹暄话都说到这里了,他们不敢不从。他们心想王言卿不过一个女子,能问出什么来,便勉强同意了。 唯有梁文氏皱眉,脸上并不情愿。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对上王言卿那双明镜一样的眼睛总觉得怵得慌。但梁文氏不敢得罪陈禹暄,便站起身,说道:“有劳姑娘了。我们家大姑娘不懂礼,妾身陪姑娘一起去。” “不用。”王言卿说,“我自己去就好,夫人自去忙吧。” 王言卿说完,没等梁文氏反应就转身走了。梁文氏还想再追,被陆珩悠悠瞥了一眼,一下子骇得钉在原地。一转眼那两人走远了,而身后陈禹暄说起千户继承的事,梁文氏左右为难,最后只能打发身边的丫鬟赶紧去追,自己留在会客厅听陈禹暄说话。 说来说去,梁家千户传给谁,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王言卿和陆珩出来后,根本不需要梁府下人指路,径直往绣楼走去。期间梁文氏身边的小丫鬟追出来,试图给他们领路,陆珩只一个眼神就让她不敢再动。丫鬟不敢靠近又不敢回去,只能壮着胆子缀在后面,远远跟着他们。 这个距离丫鬟听不到他们说话,陆珩便留着她去了。陆珩压低声音,饶有兴致地问:“卿卿,你又发现什么了?” 王言卿一张小脸素白,她顿了片刻,低声说:“我怀疑,梁榕可能已经遇害了。” 陆珩轻轻挑眉,虚心问:“何出此言?” 王言卿瞥了陆珩一眼,毫不留情戳穿了他:“不要装,你早就发现了。” 被看出来了,陆珩也没有不好意思,坦然地点头承认:“没错。但我更想知道卿卿是怎么发现的。” “梁文氏的破绽太多了。如果梁榕真的失踪,她确实不知道梁榕去向的话,那她表现出来的应当是气愤、牢骚,可是她乍一听到锦衣卫上门,第一反应却是恐惧。若没有做亏心事,怕什么呢?梁榕只是失踪,她却将梁榕的房间门锁住,说明她知道这个人不会回来了。当我问起梁榕十七那日的去向,她屡次用帕子遮挡脸部,而且不自觉地捏手指。一切迹象都说明,梁榕并不是出门访友,他极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 陆珩点点头,问:“如果是人命案子,判断死亡时间和死亡现场就尤其重要。依卿卿之见,这两样分别在哪里?” 王言卿微微沉吟,压低声音说:“死亡时间我不敢确定,但我怀疑,梁榕是在家里遇害的。” “哦?”陆珩回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王言卿,“梁家好几个人都看到梁榕清晨出门了,之后再没有回来。你怎么知道不在外面?” “还是多亏了梁文氏,帮我一样样排除的。”王言卿说,“梁文氏一遍遍强调梁榕像往常一样出门,家里没有发生矛盾,她重复这么多遍,说明她心里很在意这件事。她想将我们的视线从梁府转移出去,暗示我们梁榕是在外面出事的,因此我将目标锁定在家里。陈禹暄提出去梁榕的房间看看时,梁文氏紧张的舔嘴唇,我便怀疑梁榕的房间里有什么。她开锁时,身体朝着梁榕寝室的方向,全程刻意用背对着书房,后来她发现我们在书房时,紧张的声音都变了,所以我才确定,梁榕书房就是案发地。” 陆珩定定望着王言卿,不动声色从她冷静的眼、挺拔的鼻、纤薄的下颌线扫过。他本来只是试试,没想到,她给他的惊喜比预料中大多了。 陆珩慢条斯理地开口,问:“可是,有人看到梁榕出门,你却说梁榕在家里遇害。既然如此,梁榕出门如何解释?” 王言卿眼眸漆黑,点缀在她素白的脸上,像墨玉一样莹润生光,她停顿了一会儿,猛不丁说:“我怀疑那天出门的,并不是真正的梁榕。” 陆珩挑眉,不紧不慢地问:“哦?” “丫鬟说梁榕那天很早就出门了,而且途中没有和别人说话,看丫鬟惊诧的语气,这在以往应当是很不常见的事情。一个人的行为一般不会改变,除非那个人不是他。假扮梁榕之人必是凶手,凶手如此大费周章作秀,多半是为了遮掩某个时间。于是我试着询问十一月十六,结果,梁文氏想都不想,就把那天梁榕的行程说了一遍。” 王言卿没说完,陆珩就开始笑。王言卿朝旁边瞥了一眼,不高兴道:“你笑什么?” 陆珩不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湛然生辉,此刻因为笑盈上一层水光,那双桃花眼越发晶莹潋滟,灿若星辰:“所以,你才问梁文氏,继子晚上什么时候睡觉?” 陆珩当时听到王言卿问这句话的时候就要笑死了,也亏她敢说。王言卿当时一心想着追查线索,并没有多想,谁知道他们往这个方向发散。此刻被陆珩点出来,她恼羞成怒,本着脸道:“你还听不听了?我不管你了。” 陆珩赶紧忍住,哄着王言卿道:“好好,怪我思想龌龊,我不说了。后面呢?” 通奸(二哥你最近好像变了...) 被陆珩这一打岔,王言卿想了一会,才找回自己刚才的思路:“她复述的梁榕行程乍一看没问题,但她说话时,眼睛根本动都不动。如果一个人真实回想半个月以前的事,眼睛怎么都会上下浮动,但她却毫无动作,回话也全无停顿,所以,她压根没有回想,这是她提前编好的说辞。可是当我问那天梁榕看书到什么时辰……” 陆珩又想笑,王言卿眼睛扫过来,陆珩一脸无辜,眨眨眼道:“我正听着呢,怎么不说了?” 王言卿没好气瞪了他一下,说道:“她视线上浮,眨眼速度变快。这才是她回想时的反应,而她快速眨眼,说明她心绪不平静,多半是我问了一个她没有预料过的问题,她一时半会想不出滴水不漏的说辞,便装作生气,躲开了这个回答。” 王言卿说这些话时,陆珩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他反而问:“你怎么知道她在装生气?万一她是真的气愤呢?” 王言卿眼睛不屑地瞥了下,说:“她要是真生气,我问出那句话时她就该爆发了。可是她却想了片刻,先拍扶手,然后愤怒地质问。二哥,你生气骂人的时候,会先做动作,再说话吗?” 陆珩想了想,发现王言卿说的在理。一个人愤怒时拍案而起,拍案、起身、怒骂应当是同时发生的,但梁文氏却明显不同步,看来,她确实是装出来的愤怒。 陆珩心想这一趟来的太值了,他学会了好多有趣的东西。冬日风大,王言卿的头发被寒风吹散,和兔毛挂在一起,一颤一颤的惹人心怜。陆珩侧身,将她肩膀上的头发整理好,说:“卿卿明察秋毫,滴水不漏,让为兄十分佩服。不过,你有一样说错了?” 王言卿一听郑重起来,眼睛认真地看向陆珩。陆珩把她的头发放到身后,又摸了摸她衣领上毛茸茸的兔毛,说:“我生气时从来不骂人。” 王言卿一怔,反应过来之后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她认认真真给他分析案子,他却插科打诨!而陆珩全无做错事的自觉,他像是找到什么好玩的事,不断揪王言卿比甲上的兔毛。王言卿冷着脸朝旁边跨出一步,避开陆珩的手。 陆珩心中叹息,看来卿卿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再逗下去要恼了。陆珩适可而止,收回手,脸色一瞬间变得严肃:“照你的分析,至少十一月十六,梁文氏就知道梁榕已经死了。这个案子至今和梁大姑娘没有任何关系,但命案过后不久,梁文氏就说梁大姑娘通奸。看来,这位梁姑娘多半知道些什么。走吧,我们去问问梁姑娘。” 陆珩转瞬从玩笑变回正经,王言卿都有些不习惯。她下意识点头,随即意识到,早在刚从梁榕屋里出来的时候,陆珩就说过要查通奸案。也就是说,那个时候,陆珩便已经想明白这一切了? 那她还喋喋不休给他剖析了这么久。王言卿沉默,陆珩发觉王言卿不说话,看了两眼,很快猜出来王言卿在想什么:“卿卿,不要妄自菲薄。查案不是一个人的事,往往需要多个角度佐证,才能确定最终元凶。你提供的线索,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王言卿一想倒也是,难得二哥请她帮忙,她努力想做到最好。就算她跟不上二哥的脚步,能侧面印证二哥的推测没错,也是值得的。 说话间,绣楼到了。陆珩止步,停在绣楼外,对王言卿说:“卿卿,前面我不方便进去,你一个人可以吗?” 王言卿点头,她学过拳脚,对上成年男子都有一战之力,何况这些内宅女眷?陆珩将一个哨子放到王言卿手里,很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一个人千万小心,如果遇到事情立刻按响这个哨子,我进去找你。不要逞强,知道吗?” 这个哨子是锦衣卫之间独特的联络方式,王言卿将东西收入袖中,抬头对陆珩笑了笑:“二哥,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小心?我没事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陆珩怔了下,马上意识到王言卿说的是傅霆州。她没有记忆,但一些认知还留在潜意识里,比如,傅霆州以前也会单独把她留在什么地方,并不会像陆珩这样千叮咛万嘱咐。所以,王言卿才下意识觉得陆珩变了。 陆珩不能解释,认下了这个闷亏,笑了笑说:“你病还没好,我放心不下。我就在这里等你,去吧。” 陆珩眼如秋水,温柔从容地注视着她,仿佛无论王言卿什么时候回来,他都会在这里。王言卿回头望了他一眼,轻轻道:“那我走了?” 陆珩点头,视线一直没离开王言卿。王言卿心想二哥最近怎么变得婆婆妈妈,都让人肉麻,可她向前的脚步却安稳许多,因为她知道,背后有人一直跟着她。 王言卿逐步靠近,绣楼外守着两个婆子,她们早就发现王言卿和陆珩了,此刻发现王言卿还往近走,远远就呼喝道:“太太有令,不允许靠近绣楼。你是哪儿来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王言卿停在门口,落落大方说:“我跟随京城锦衣卫千户陈禹暄大人来梁家吊唁,陈千户十分同情梁家的遭遇,派我来和梁小姐说说话。” 王言卿说完,见这两个婆子板着脸,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便给她们示意后面的丫鬟:“我此行是经过梁家三老和梁太太同意的,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去问梁太太的侍女。” 梁文氏派丫鬟跟着王言卿和陆珩,但丫鬟十分害怕陆珩,跟着后面左右徘徊,不敢靠近。如今看到王言卿朝她比划,丫鬟赶紧低着头,不敢往陆珩的方向看一眼,一鼓作气跑到王言卿身边。短短几步路,丫鬟像是打了场仗一样,喘着气道:“是太太让她来的。” 有梁文氏的侍女作证,两个婆子即便百般不情愿也得放人。丫鬟趁机跟着王言卿身后,紧紧缀着,王言卿朝后扫了一眼,没在意丫鬟的小算盘,面色如常进屋。 绣楼有两层,第一层是花厅和库房,第二层才是梁大姑娘坐卧起居的地方。梁大姑娘闹出通奸的传闻,早就被人看押起来了,王言卿进来后,霎间成了所有人的视线焦点。 王言卿每走一步,都有人亦步亦趋跟着。王言卿心想照这样还问什么问,梁文氏的丫鬟虎视眈眈盯着,梁大姑娘怎么可能吐露心声。不过好在跟来的是丫鬟,而不是梁文氏,好糊弄的多。王言卿在心里默默对二哥道了声对不起,然后突然冷下脸,说:“我奉梁家族老和陈千户之命前来问话,之后陈千户要写成折子,递交给京城锦衣卫指挥使。若有丝毫闪失,将来指挥使怪罪下来,你们担当的起?” 其实这些丫鬟们并不知道指挥使是多大的官,但仅“锦衣卫”三个字,就足以威慑她们了。梁太太和族老对京城来的陈千户百般拉拢,陈千户还和老爷平级呢,就已经如此威风,如果是陈千户的上级,那还了得? 丫鬟们都害怕了,他们在锦衣卫家庭里伺候,所以越发知道这些人多么惹不得。锦衣卫中最重视秩序,上级的命令是绝对的权威,往往一句话就能决定前抱怨一两句,到时候梁太太是梁卫的遗孀,不会有任何问题,她们这些丫鬟却没命活了。 王言卿见丫鬟们被吓住,又换上了柔和的表情,说:“不过,我也知道你们是奉命而为,无可奈何。这样吧,我们折个中,我进去和梁大姑娘说话,你们就站在门外听着,这样你们回去能交差,我也能完成陈千户的交待,怎么样?” 人性就是这样奇怪,如果王言卿好声好气和丫鬟们商量,她们绝不会给好脸,但如果王言卿先敲打她们一顿,再稍微释放善意,这些丫鬟就感激涕零,纷纷觉得王言卿是好人。王言卿给出来的解决办法合情合理,丫鬟们也没有其他主意,便应允了:“好。但是姑娘,我们家小姐勾结人通奸,被太太抓到后有些疯了,经常说胡话。你只问通奸那天的事,不要问其他,万一将小姐刺激的发了疯,族老和太太都要怪罪。” “哦?”王言卿轻声疑问,“梁大姑娘疯了?这是怎么回事,请郎中了吗?” 丫鬟面面相觑,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一个未出阁女子做出这种事,怎么还有脸请郎中呢?太太从外面请了驱邪符,可惜没什么用处。太太再三叮嘱,让我们不要和小姐说话,如果小姐说起胡话,就赶紧去禀报太太。” 王言卿应了一声,对丫鬟们抿唇笑笑,说:“多谢提醒。陈千户还在前面等着呢,我先进去了。” 王言卿提着裙摆上楼,她不动声色环视四周,发现二楼地方并不大,入眼是一套马蹄足花鸟红木桌椅,旁边放着绣具和琴架,后面用木扇隔出一间闭合的房间,应当是入寝的地方。所有陈设纤细小巧,一看就是给女子住的。 如今木扇牢牢闭合着,王言卿回头,对身后的丫鬟们说:“你们就在这里等候,我进去找梁姑娘。” 王言卿搬出陆珩的名头吓唬人,果然丫鬟们被镇住了,乖乖停在木隔扇外,没有跟进里面。王言卿停在薄薄的木门前,轻轻敲门:“梁大姑娘,我奉令尊故交之命,来和你问几句话。” 王言卿说完,里面还是没有动静,王言卿等了一会,轻声道:“那我进来了?” 王言卿没等到梁大姑娘的回应,推门而入。她进来后发现光线很暗,所有帷幔都拉着,空气沉甸甸的,透着一股阴幽。床幔后坐着一个人影,像截枯木,许久动都不动一下。王言卿知道这就是梁大姑娘了,她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停在帷幔外,柔声说:“梁姑娘,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是京城陈千户的侍从,陈千户和令尊梁卫是故友,他听闻令尊故去,痛心非常,今日专程来府上吊唁,让我来后院看看你。” 床上的人死气沉沉,听到梁卫的名字,她终于动了动,让人确定她还是个活人:“你认识我爹?” 王言卿隔着帷幔打量这个女子,她身材娇小,不着粉黛,头发胡乱披散,脸颊都凹下去一块。看她的骨架,原本应当珠圆玉润的身材,可是经历了丧父、通奸等打击后,短短几日,她就瘦得脱相了。 王言卿心中微叹,她双手交在身前,轻轻对梁大姑娘行了个万福,道:“我并不认识梁千户,但我家主人和梁千户一见如故,引为至交。他听说梁姑娘的遭遇后十分惋惜,派我过来问问,看能不能帮上些什么。” 王言卿一上来就表明来意,并且特意说明自己是梁卫故友派来的人,和梁文氏没有关系。梁大姑娘精神本来在崩溃边缘,骤然看到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并且有礼有节,谈吐不俗,内心的防备不知不觉消除。梁大姑娘眨了眨眼睛,忽然眼眶一酸,落下泪来:“是不是大哥把你们找来的?” 王言卿眸光微动,梁大姑娘竟还一直指望着梁榕来救她,看来,她并不知道梁榕早已先她一步遇难了。也是,一个闺阁女子被说成通奸,还被继母软禁,她若不是心里抱着哥哥会来救她的希望,怎么能坚持这么久呢? 可惜,她的哥哥已经没法帮她伸冤了,她自己也因为通奸,被官府判了死刑。如果不是陆珩横插一手,怕是不久之后,她就要被行刑了。 王言卿对梁大姑娘笑了笑,无声无息拉近两人的距离:“梁姑娘,我们也在找梁榕的去向。我们能不能坐下慢慢说?” 梁大姑娘下意识点头,这才意识到房间邋遢,没茶没水,并非待客之道。她先是恍惚,随后苦涩地笑了笑:“我这段日子过得昼夜颠倒,浑浑噩噩,连基本的待客礼数都忘了。” 这半个月梁大姑娘的世界天翻地覆,她从无忧无虑的武官小姐变成人人喊打的□□,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如今回想以前的日子,竟像是做梦一样。 王言卿搬了个绣凳,坐到梁大姑娘床前,轻声安抚道:“姑娘不必难过,我明白你的处境,不会在意这些的。不知,我该如何称呼你?” 两个人距离靠近后,梁大姑娘的语气也渐渐变软和:“我闺名梁芙,你唤我阿芙就行了。” 王言卿点点头,道:“阿芙,陈千户听到外面那些传闻后非常生气,陈千户说梁家门风清正,梁卫亦是顶天立地的军人,他的子女绝不会做伤风败俗之事。陈千户不愿故友的骨血不明不白死去,今日刚从京城过来,就赶紧派我来了解实情。阿芙,梁太太说你和人私通,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梁芙现在的情绪非常脆弱,经不起丝毫刺激,王言卿这段话说的又缓又轻。她说话时一直看着梁芙的脸,根据梁芙的细微表情调整语气、措辞。王言卿这番话看似简单,其实每一句都是为梁芙现在的心理状态设计的,她先是用称呼拉近距离,然后通过称赞梁卫取信于梁芙,最后澄清她是今日刚从外地来的,和梁太太没有任何关系。不知不觉中,王言卿就将梁芙拉到自己的阵营中,暗示梁芙她们才是同一边的。 梁芙态度逐渐软化,等听到后面,她眼睛都湿了,哽咽道:“我没有。” 她喉咙发哑,声音带着哭腔,几乎都没法完整说一句话,只能不断地重复:“我没有。”王言卿始终耐心又温和地看着她,等梁芙情绪平稳些了,才柔声说道:“我相信你。那天都发生了些什么?” 奸夫(通奸疑云...) 梁芙眼睛有些空茫,虚虚看着一个地方,说:“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太阳晒得很热。我吃完中午饭有些困,就让丫鬟把榻搬过来,我本想歪着做一会针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我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被吵醒,我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从我房间里跳出去,一晃眼就不见了。外面一群人高声嚷嚷,紧接着,太太就带着人冲进来,说我和男人通奸……我没有,我根本不知道哪个男人是谁。我向太太解释,但太太不信,后来叫来了族老,我不停地说、不停地哭,可他们没人听我的话……” 梁芙说着抽噎起来,门外传来走动的声音,梁文氏的丫鬟推开门,说:“小姐又开始说疯话了,姑娘,你该走了……” 丫鬟上前,想将王言卿拉走。王言卿抬头,静静望了丫鬟一眼。丫鬟猝不及防撞入一双黑眸中,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澄澈明净,仿佛照妖宝镜,能映出世间一切污垢。丫鬟动作顿住,竟不敢上前硬拉。王言卿没理会周围的丫鬟们,轻轻拍了拍梁芙的手,说:“我相信你。稍微等我一会。” 王言卿起身,她肤白胜雪,眼眸黑湛,当她收敛起脸上笑意,竟像观音一样宝相庄严,凛然不可侵犯:“我已经说过,你们不许进来。你们妄自打断我和梁小姐说话,是想不敬锦衣卫指挥使吗?” 王言卿又在心里道了声抱歉,对不住二哥,她并非有意败坏他的名声,但实在太好用了。 王言卿搬出指挥使吓唬人,她冷若冰霜,丫鬟们一下子被镇住。王言卿视线从她们身上扫过,威吓道:“念你们初犯,饶你们这次。还不快出去?” 看得出来锦衣卫名声是真的不好,丫鬟们没人敢说话,悻悻关门。但她们关门时,却留了条小缝。梁芙闺房空间本来就小,现在门还开着,想必说什么外面都能听到。王言卿注意到了,她没有发作,而是坐回原来的位置,对梁芙安抚地笑了笑:“久等了。我相信你的话,不要急,先擦擦泪。” 王言卿没有急着追问,而是递给梁芙一枚手帕。梁芙脸上还挂着泪,她接过王言卿的帕子,有些恍惚地擦泪。 王言卿等梁芙情绪恢复平稳了,才问:“你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吗?” 刚才丫鬟们闯进来,梁芙被吓得不轻,但王言卿三言两语就将丫鬟赶走,连梁文氏都不放在眼里。王言卿展示出自己的能力后,梁芙越发依赖王言卿,王言卿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梁芙想了想,茫然摇头。王言卿沉吟片刻,问:“你当时大概在哪个位置看到他,是什么情形?” 这里是梁芙的闺房,同样是那天事发之所。梁芙在屋子中比划:“我当时在这张榻上睡觉,只记得有点冷,想叫丫鬟又喊不出声,反正睡得很不舒服。后来外面突然响起吵闹声,我一下子被吵醒,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男人背对着我站在窗口,跳上树很快走了。当时我还以为在做梦,都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就冲进来了,嚷嚷着要报官。” 梁芙这些话前后颠倒,翻来覆去,但反而很真实。如果是真实发生在记忆里的事情,复述时本来就会带很多主观感受和想法,要是梁文氏那种想都不想就按时间线将行程捋了一遍的,才是说谎。 王言卿已经相信梁芙的话了。王言卿朝门缝瞥了一眼,温声问:“你能帮我指一下当时的位置吗?” 梁芙点头,跟着王言卿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说:“榻放在这里,头朝这边,那个人站在这里……” 王言卿跟着梁芙的指点看,心中默默丈量距离。梁芙的闺房在二楼,窗外不远处有一株树,如果从梁芙窗户跳到树上,便可以顺着树枝爬到围墙,一眨眼就能离开梁府。 这个距离对女子来说有些远,但对于成年男子,应当不难。 王言卿不动声色将位置信息记下,又问梁芙:“他的体型、身高,你还有印象吗?” 梁芙想了想,说:“当时我刚醒,眼睛还看不清,只记得他身上衣服很大,穿一身红色褡护。” 王言卿顺势打开窗户,和梁芙坐在窗户边。外面的风灌入,虽然有些冷,但立马吹散了屋里的沉闷,梁芙接触到流动空气,眉宇也不知不觉舒展开。王言卿挑选的这个位置离门远,又有外面的声音掩护,说话声立马不明显了。王言卿没理会偷听那几个丫鬟,问梁芙:“你以前在哪里见过这个背影吗?” 梁芙面露茫然,想了一会说:“我不记得了。” 王言卿暗暗叹气,看梁芙的表情,她确实一无所知。她连对方的脸都没看到,怎么可能是通奸呢?然而礼法对女子就是如此严苛,一个外男出现在女子闺房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管是不是被迫的,女子都该以死来保全家族名声。 官府一向把这种案件定位为家务事,如果女子族中长老要将此女处死,官府犯不着和乡绅对着干,一般都默许了,更不会视之为谋杀。 所以,梁文氏抓到梁芙房间里有男人,并且上报给官府后,保定府衙和京城都没有检查,直接以通奸罪定案。王言卿因为陆珩的缘故,提前一步知道了这个案子的结果,她如果想救下梁芙,要么想办法证明不是通奸,要么从源头解决问题。 比如,梁文氏为什么要给梁芙安一个死罪罪名。 王言卿墨玉般的眼睛定定看着梁芙,不放过她脸上丝毫波动,问:“你继母给你定通奸罪名,你的叔伯兄弟知道后,竟也不管吗?” 梁芙听到这里,整个人都耷拉下来:“我爹死了,哥哥又不知所踪,千户职位很可能要落到二弟头上。外人谁会为了我,得罪太太和二弟呢?” 王言卿仔细盯着她,问:“你哥哥呢?” “大哥出门去了,我也不知道大哥在哪里。”梁芙叹气,说,“要是他能赶快回来就好了。” 王言卿沉默,她不忍心告诉梁芙实情,换了个方向问:“你最后一次见到梁榕是什么时候?” 这回梁芙没怎么想,很快就回道:“是十六那天晚上。” “你记得这么清楚?” 梁芙点头:“是。那天我心情不好,睡不着觉,就去找大哥说话,想让他带我去寺里散散心。我看到大哥房里亮着灯,就上去敲门,但是过了很久大哥都没来开门。我觉得奇怪,想推门进去看,门却拴住了,我一下没推开。大哥在里面说他睡下了,让我明日再来。” 王言卿眉尖意外地动了下,梁芙竟然和梁榕说过话?王言卿连忙追问:“他说话的时候,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梁芙皱起脸,想了一会,不确定说,“他的声音好像有点低,不像他平时说话的语调。我还以为大哥生病了。” 王言卿问:“除了说话,房间里还有什么异样吗?” 梁芙眉毛皱着,思索了好一会,说道:“当时屋里好像有其他声音,闷闷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大哥让我回去,我就先走了。” 王言卿点点头,问道:“之后你还去找过梁榕吗?” 梁芙应声:“当然,我第二天大清早去找他,他房间里却没人。我去问门房,门房说大哥不久前出门了。我特别沮丧,回去时撞到二弟从外面回来。我和二弟不是一个娘,不怎么亲近,我不好意思让二弟带我出去,就自己回来了。” “梁彬?”王言卿意外,直觉这一点很重要,“你什么时辰看到他,他当时穿着什么?” 梁芙答道:“时辰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很冷,路上还有霜。二弟身上的衣服我没什么印象,可能是件深色衣服吧。” 王言卿心中轻轻一动,那个时候梁卫逝世还不满百天,梁彬不应该穿白色孝衣吗,为什么会穿深色衣服出门?王言卿没有表露,不动声色问:“之后呢,你们说话了吗?” “就随便问了句好,我问他大哥去哪儿了,他说不知道。回去时我不甘心,又去大哥门口看了看,走的时候注意到地上好像有东西,捡起来发现是一颗珠子。” 王言卿忙问:“是什么珠子?” 梁芙说:“就是普通的珍珠,不知为什么掉在大哥门口。我心里还觉得很奇怪,大哥怎么会有珍珠。我问梁彬是不是他的,他说不是,我就拿回来了。” 王言卿问:“那颗珠子现在在何处?” 梁芙想了想,起身去妆奁里拿:“我好像收在这里了……对,在这里。” 王言卿跟着梁芙去妆奁,她不经意调整身体,将梁芙的动作挡住。梁芙从妆奁底部扒拉出一粒珠子,递给王言卿。王言卿拿起来看了看,珍珠大概黄豆大小,颜色很新,中间穿孔,看起来像是什么装饰上的东西。 王言卿低声询问梁芙:“这枚珍珠我能带走吗?” 梁芙点头应了。这种碎珍珠不值钱,便是送给王言卿都没什么。王言卿借着身形遮掩将珍珠放入荷包,动作又轻又快。王言卿做这一番动作时正好挡住了丫鬟视线,如果她们再走回窗边,那就太刻意了。王言卿顺势坐到梳妆台边,装作换了一个谈话地点,问:“之后,还发生过什么吗?” 梁芙见王言卿坐下,她也跟着坐好,说:“随后二弟就跟着太太回娘家了,我自己在房里打发时间,快傍晚二弟和太太回来,我到前面吃饭,饭后和丫鬟说了会话就睡觉了。第二天也是这样,哥哥不在,我也不好出门,便自己在家里消磨时间。第三天的时候,我中午睡了一觉,醒来后就太太就说我私通外男……” 梁芙回忆起那天的事情,神情又变得痛苦。王言卿按住她的手,说:“好,我明白了,你不必想那些事了。我回去后会如实禀报,你要好好活着,不要想不开,我相信大人们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梁芙以为王言卿话中的“大人”是陈千户,感激道:“多谢陈千户。姑娘,你能不能请陈千户帮忙,找找我大哥?他出门很久了,以前他出去游山玩水,最多五日就回来了,从没有离开过这么久。” 王言卿只是应道:“好,我们会尽力的。我先走一步,你安心休息吧。” 丫鬟们没料到王言卿这么快出来,慌忙站好,脸上还残留着慌张。王言卿拉门,目光从丫鬟们脸上扫过,一言未发,回身对梁芙说:“梁姑娘,留步。我先走了。” 梁芙恋恋不舍和王言卿道别。王言卿下楼,梁文氏的丫鬟前后看看,蹑手蹑脚跟在王言卿身后。王言卿走下台阶,拂了拂裙摆,说:“想知道什么大大方方问就是,何必像看犯人一样跟着我。” 丫鬟们尴尬,干笑道:“姑娘误会了。奴婢怕怠慢了贵客,这才跟着姑娘。” “好。”王言卿点头,“既然你们没话问我,那我来问你们。十一月十九,也就是梁太太在绣楼抓到男人那天,你们在做什么?小姐午睡,你们应该寸步不离守在旁边,为何能让外男进入内宅?” 丫鬟们尴尬,其中一个扎双髻的说道:“冤枉啊,小姐惯有午睡的习惯,下午总要睡到未时。那天我看小姐睡着了,厨房又要人帮忙,我就去了,打算等小姐睡醒时再回来。” 另一个丫鬟也说道:“我也是,我去烧水了。” 王言卿看着丫鬟的表情,一瞬间明白了。她仿佛在这种环境中生活过很久,很了解这些后宅官司。这些丫鬟说得好听,其实多半是她们见小姐睡着,自己跑出去歇息玩闹了,所以绣楼没人守着。梁文氏带着人来捉奸,正好抓了正着。 王言卿没追究这些丫鬟的懈怠,问:“通奸总该是两个人的事情,梁太太既然报梁小姐通奸,那奸夫是谁?” 丫鬟们相互对视,没人吱声。王言卿眉宇不动,语气中暗暗施压:“说。你们总不想进大牢里说吧?” 一搬出锦衣卫,丫鬟们全都怂了。一个丫鬟小声说道:“是冯六。那个奸夫跑的时候,好些人在树下也看到了。太太立刻让人出去找穿红色褡护的人,结果,竟然在冯六家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衣服。” 人证物证俱全,这场捉奸可谓板上钉钉,就算梁芙说她不认识冯六也没人信。王言卿不动声色,问:“冯六是谁?” 等待(无论你去哪里二哥一定在...) 开了一个头后,剩下的话顺理成章,丫鬟很快全招了出来:“是一个地痞子,成日游手好闲,吃喝嫖赌,仗着长了一副白面皮相,没少勾搭良家妇女。保定府好人家的女儿都绕着冯六走呢,小姐多半是被冯六花言巧语哄骗,这才跟了他,还进内宅里私会……” 其他丫鬟偷偷提醒,说话的丫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好的词,讪讪垂下眼睛。私会这些词闺阁女子连听都不能听,何况说出来。丫鬟们面色微红,小声骚动,王言卿却冷静如常,脸色白皙胜玉,一点尴尬之色都没有:“冯六以前和梁家有往来吗?” 丫鬟们听到吃吃地笑,道:“他算什么人,躲着老爷还来不及呢,怎么敢上梁家的门?” 这种地痞流氓欺软怕硬,哪敢招惹锦衣卫千户,王言卿点点头,又问了当日的时间地点,都和梁芙的说法对得上。王言卿看梁芙表情就知道她没撒谎,但证词总要验证一遍,才能相信。王言卿检验完梁芙这边的时间线后,忽的问:“十七那天,梁太太在做什么?” 这个很多人都知道,丫鬟们七嘴八舌道:“太太回娘家了。” “她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 丫鬟们想了一会,说:“辰时出去,快酉时才回来。” 辰时,这么早?王言卿没表露,滴水不漏问:“梁太太娘家在哪里?” “离保定府不远,就在清苑县。” 王言卿消息打探的差不多了,走出绣楼。她一出门就看到一个人影负手站着,遥遥望着绣楼前的树。王言卿惊讶了一瞬:“二哥?” 陆珩回头,很自然地朝她走来:“出来了。怎么样,有没有遇到难缠的人?” 王言卿摇头,她看着陆珩,意外地问:“这么长时间,莫非你一直在这里等着?” 陆珩挑眉,反问道:“不然呢?” 王言卿被问住了,下意识喃喃:“我以为,你会去周围找线索……” 王言卿刚才在绣楼里耽搁的时间可不少,她以为陆珩也在外面搜查,所以才不着急。没想到,陆珩一直在这里等着。不说寒冷,只说在外面站半个时辰,那个男人有耐心等这么久? 而陆珩还是指挥使,敢让他等待的人,恐怕唯有皇帝了吧。王言卿受宠若惊,陆珩看到王言卿的眼神,眉梢动了动,又在心里骂傅霆州。 不用想,说着等王言卿,结果去做自己事情的人,必然是傅霆州。陆珩心说傅霆州这厮真是走了狗屎运,他根本不配王言卿掏心掏肺对他。莫说自己的女人,就算是不相熟的亲眷女子,送对方进一个地方,总得等对方全须全尾出来才能离开吧? 而傅霆州呢,竟轻慢的这般理所应当。 陆珩在心里无情辱骂死对头,脸上表情依然温柔和煦,他对着王言卿笑了笑,说:“卿卿,怪我不好。你这次受伤后,二哥才意识到以前对你太疏忽了。放心,以后无论你去哪里,我说会等你,就一定在原地等你回来。” 陆珩说着拉过王言卿的手,他往前走,发现王言卿不动,回头看她:“怎么了?” 王言卿愣怔片刻,回过神后缓缓摇头:“没什么。” 她说没什么,却垂下眼睛,纤长的睫毛像蝶翼一样收敛。陆珩无声审视着她画一般的眉眼,看了会,含笑问:“怎么,不相信二哥?” “不是。”王言卿垂着眼帘,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此刻的心情,“总觉得二哥对我太好了,都让我惶恐。” 陆珩笑容更深,站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说:“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你惶恐什么?看来以后我要愈发对你好了,要不然这么一点点好意就将你俘获,你以后被男人骗走了怎么办?” 陆珩手臂温暖又有力,靠在里面像是撑起了整个世界,令人安心无比。陆珩说完后,带着王言卿往前走,明明是很有安全感的话,王言卿听后却陷入沉默。 陆珩问:“怎么,有心事?” 王言卿默然片刻,忽然问:“二哥,今日梁家三老虽然逾越,但问的话并不错。你为什么不娶妻呢?” 陆珩心中轻轻嗯了一声,心道原来如此。他就说王言卿怎么又缩回壳子里,原来症结在这里。王言卿没有记忆,但她潜意识里知道她的二哥要娶正妻了,二哥对她越好,她内心深处就越慌。这阵危机感时刻缠绕着她,哪怕她并不知道来自何处。 陆珩说永远在原地等她,无意间引爆了她的不安。 陆珩都麻木了,他已经替傅霆州背多少个黑锅了?这个混账,陆珩回京揍他一顿都是应该的。 陆珩心里恨得牙痒,但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温柔细致的好兄长模样,说:“卿卿你忘了,今年我父亲去世,我要守孝三年。” “可是孝期总会守完的。”王言卿垂着眼睛,眼睛里冰冷的近乎无情,“等三年后呢,二哥总不可能不娶妻。” “怎么不能?”陆珩说,“在我这个位置,不娶妻,不涉入任何一派,皇上才会信我。兄妹之间要同甘共苦,若是以后我娶不上妻子,卿卿就留在陆家陪我,怎么样?” 他语调悠然,声音含笑,一时分不清调侃还是真话。王言卿心中莫名的重压散去,没忍住笑了:“二哥,你又开玩笑。同甘共苦哪是这样用的?” 陆珩也不追究她的答案,笑着问:“那该怎么用?” 经过这一打岔,两人之间的氛围缓和很多。王言卿顺势说起绣楼里问到的信息:“十一月十六晚梁芙去找梁榕说话,无意看到书房里有灯,屋里还有闷闷的声音。里面人让她第二天再来,梁芙晚上睡不着,第二日清早又去,得知梁榕刚巧出门,并且在前院撞到了从外面回来的梁彬。那天,梁彬穿的是深色的衣服。” 陆珩慢慢应了一声:“梁彬啊。” 王言卿点头,突然意识到今日没怎么见梁彬:“我记得今日进门时还看到梁彬了,后来他去哪里了?” “陈禹暄进正厅寒暄时,他在角落里坐着,之后众人出去看梁榕的房间,他趁机溜了,后面就没再回来。” 王言卿“哦”了一声,由衷道:“二哥,你记忆力真好。” 不止记忆力好,观察力也强,王言卿在会客厅时刻意观察众人表情,都没留意到梁彬什么时候不在的,陆珩却注意到了。 陆珩颔首,欣然接受了王言卿的恭维:“谢谢卿卿。梁芙撞见梁彬,后来呢?” “梁芙遇到梁彬后,问他梁榕去哪里了,梁彬说不知道。梁芙往回走,途径梁榕门口时捡到一粒珍珠,她还问梁彬是不是他的,梁彬否认后,梁芙就将珍珠带走了。” 不等陆珩发话,王言卿就从荷包里取出珍珠:“珠子在这里。我看过了,应该是什么东西上的装饰。” 陆珩接过珍珠,看了一会,说:“鞋上的。” 王言卿惊讶地睁了下眼睛,连忙追问:“二哥,你怎么看出来的?” 陆珩给她示意珍珠上的划痕:“上面是单侧磨损。痕迹还很新,应当是最近刚划出来的。” 王言卿佩服,她看了那么久都没有发现,陆珩接过来才几眼就认出来了。当年兴王府跟来那么多人,就陆珩能飞速提升到指挥使,也是有道理的。 “除了这颗珠子,还有吗?” 王言卿继续复述道:“梁芙回来后无所事事,随便打发时间。等十九那天,她照常睡觉,忽然被外面的声音吵醒,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男子背影站在她窗前,男子穿着红色褡护,当着众人的面从树上逃走了。梁文氏抓到了现行,又去搜查奸夫,在一个叫冯六的人家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衣服。” 陆珩听到挑挑眉,意味深长啧了声。王言卿抬头,好奇地看陆珩:“二哥,怎么了?” 陆珩看起来很想说什么,但望到王言卿眼睛,还是忍住了。王言卿越发好奇了,问:“到底是什么?” 陆珩摇摇头,按住王言卿肩膀:“这种事,你还是不要知道了。这个冯六有点意思,待会见见他。不过现在,我需要卿卿帮我一个忙。” 王言卿虽然奇怪陆珩到底瞒着什么不告诉她,但听到陆珩的话,还是立刻认真起来。陆珩对上王言卿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睛,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不要紧张。卿卿,梁芙窗户前那棵树,你能爬上去吗?” 王言卿失忆,完全不记得练武的事情,但身体本能告诉她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王言卿都没有犹豫,点头道:“没问题。” “好。”陆珩说,“劳烦你上树帮我看看。” 他们两人一直在花园里漫步,此刻距离梁芙的绣楼并不远。王言卿回头望了一眼,说:“我从梁芙窗户上跳过去吧,正好试一遍那个人的逃跑路线。” 陆珩意外地挑了下眉,立刻问:“我看那段距离不小,你能跳过去吗?有难度的话就算了,一条佐证而已,不值得你冒险。” “没关系。”王言卿对此却很执意,“我应该可以。不试一遍,怎么知道我们疏漏了什么地方。我去找梁芙她们。” 王言卿不管陆珩反对,二话不说回到绣楼,踩上窗户。陆珩在楼下看着,捏一手冷汗。他自己训练都没有这么紧张过,陆珩开口,想再劝道:“卿卿,要不算了吧……” 他话没说完,王言卿忽然从窗沿跃出,像鸿鹄一样翩跹划过,稳稳停在树枝上。陆珩心脏大起大落,才一会的功夫,手心全是冷汗。 王言卿这一身颜色浅淡,站在枯槁的树枝上,像是春日的蝴蝶停驻在严冬,美好又奇异。王言卿快步从枝桠上掠过,很快走到墙边。王言卿往下看了看,对陆珩说:“二哥,从这里可以翻下墙。” “好。”陆珩生怕她再跳到墙外,赶紧说,“我知道了,你快下来吧。” 王言卿今日穿着一件白色对襟袄,颈边簇拥着绒毛,漂亮的宛如仙女。她这样的美人就该裱在画像、屏风上,远远供起来观赏。但她此刻踩着树枝从高处跃下,仿佛壁画上的飞天活了,一步一步朝陆珩走来。王言卿跳下一节树枝,宽大的裙摆像羽翼一样展开,陆珩也伸手,抱住她的腰肢,将她从树上带下来。 王言卿本打算自己跳下来,没料到陆珩突然伸手。她吓了一跳,本能抱住陆珩的脖颈。陆珩圈住王言卿的腰肢,手臂像铁一样坚实有力,他抱着王言卿卸力,长裙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如花朵一样旋开,最后轻轻落在地面上。王言卿脚尖落地时还不习惯,下意识抱着陆珩肩膀。陆珩稳稳当当站着,手掌护在她腰后,静静等她站稳。 王言卿晕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近乎紧贴着陆珩站立。她赶紧后退,险些踩到裙摆,陆珩接住她,无奈道:“小心些。” 王言卿脸都红了,飞快抿了抿耳边的碎发,道:“二哥,你怎么突然接我?你这样容易手臂受伤的。” 陆珩出生在世代锦衣卫之家,很小就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了。他不慌不忙瞥了王言卿一眼,正待解释,突然转了口吻,说:“为了卿卿,就算受伤也值得。” 证据(对不起二哥我都忘了...) 王言卿失忆后,时常觉得二哥变了,变得让她无从招架。她慌乱了一会,以为陆珩又拿她开玩笑,沉下脸道:“二哥,你不要总是这样。” “总是怎样?”陆珩垂眸看着她,忽然伸手,指尖顺着王言卿脸颊,轻轻滑动,“你七岁来京城,八岁时因为练武病了一冬天,十岁陪人跪祠堂,差点发烧到夭折,十二岁为了救人从马上摔下来,十四岁瞒着众人跟去军营,跌打滚爬了一个月,回来后身上有伤也不说。你对我这么好,我为你受伤,难道不应该吗?” 陆珩一条条说过去的事,时间地点因果样样清晰。王言卿知道这应该是自己的经历,但此刻从陆珩口中听到,她毫无实感,遥远的像是别人的故事。 王言卿心里又软下来,她一觉醒来忘却所有,二哥却记着他们共同度过的漫长岁月,或许,他们以前,就是如此亲密吧。 王言卿生出些愧疚,低声对陆珩说:“对不起二哥,我都忘了……” “没关系。”陆珩看着她笑了笑,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忘了就忘了。走吧,我们去找梁芙的‘奸夫’。” 梁文氏的丫鬟一路小心翼翼地跟着陆珩和王言卿,然而只是一眨眼,前面的人竟然不见了。她吓了一跳,赶紧跑上去看,但墙壁拐角找遍了,愣是不见人影。她心想大白天见鬼了不成,赶紧去前面禀告梁文氏。 正厅里,陈禹暄还喋喋不休,和梁家族老、梁文氏大谈废话,此刻,陆珩已神不知鬼不觉绕开梁家的人,站到门房前,询问道:“上月十七,也就是梁榕失踪那天,他什么时候出门的?” 这是件大事,门房很快就想起来了:“卯时正,那天小人记得特别清楚,小的刚开门,大少爷就出去了。大少爷披着斗篷,脸遮住大半,低头闷声往门口走。小的提醒大少爷走慢点,别摔着,大少爷都没搭理。” 王言卿捕捉到重点,问:“他穿了斗篷?” “是啊。”门房回道,“灰黑色的,特别厚,小人看了还奇怪,才什么时候,大少爷就穿起这种厚衣服了。” 陆珩意味不明嗯了一声,问:“他低着头,遮着脸,也没说话,你怎么知道那是梁榕?” 门房被这句话问的愣了一下:“大少爷穿着去年新做的斗篷,不是大少爷,还能是谁?” 陆珩问:“那件斗篷是什么样式?” 门房连说带比划:“大毛黑灰鼠面子,羽缎里子,特别厚实。” 陆珩点点头,不再问了,转而换了个话题:“那日梁芙来找过你吗?” “大小姐呀,来过啊。说来也是巧,大少爷走后没多久,大小姐就来了。老奴说小姐来晚一步,再早一点就能遇到大少爷,小姐听了还很失望。” 和梁芙的时间线对得上,王言卿问:“那天卯时你见梁彬了吗?” 门房想了想,摇头:“小人这里没见着,兴许二少爷是从其他门出入的吧。” 王言卿一听,赶紧问:“府里有侧门?” “有,在那边。”门房伸手指向一个方向,道,“两位顺着街转过拐角就能看到。” 王言卿向门房道谢,和陆珩一起朝街上走来。他们先去了门房所指的方位,果然在巷子里看到一扇侧门。王言卿环视周围,说:“这道侧门不临街,地方又隐蔽,如果有人假扮梁榕,绕一段路回到这里,从侧门进府,应当完全不会引起注意。” 陆珩顺着墙角缓慢走了一圈,说:“梁家暂时就这些了,走吧,我们去找冯六。” 保定府比不上京城,但也是拱卫京师的重镇,造船运粮,屯兵葺营,人口繁多。王言卿本以为在偌大的城池里找一个地痞流氓,要耗费好些功夫,然而她还是小看了锦衣卫的情报网,没一会,陆珩就拿到冯六的户籍资料了。 王言卿看着咋舌:“只是一个市井小人物,这你们都有记录?” 监视京城公侯高官,王言卿能理解,但冯六充其量只是个地痞子,锦衣卫竟然连这种资料都有?陆珩笑了笑,收起资料,主动拉起王言卿的手:“有备无患而已。卫所说他跑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走吧,我们去他家里看看。” 冯六住在城南,这里巷道横斜,房间建得很密,聚集着一些做小生意和手工艺的人,人员流动频繁,三道九流什么人都有。进入这片区域后,王言卿明显感觉到不怀好意的视线多起来,只不过顾忌着她身边的陆珩,才没人敢上来。前面的巷道越来越窄,陆珩不放心,对王言卿说:“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前面看看。” 陆珩天生谨慎,前面就是冯六的家了,但小巷幽暗狭窄,并肩站两个人都勉强,很适合设伏。陆珩倒不怕,但他还带着王言卿,他不能让王言卿冒险。 陆珩将王言卿留在路口,自己进里面查看冯六的家。当时梁家带着人从冯六家里翻到一模一样的衣服后,当即要扭送冯六见官。冯六见势不对,冲开人群跑了,他的家也被官府贴了封条。陆珩在前面检查时,冯六邻居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身材高大、油头粉面的男子跑出来,迎面撞上了王言卿。 王言卿和男子皆是一愣,男子见只是一个弱女子,眼中露出凶恶之色,而王言卿也马上反应过来,这多半是冯六。 男子上前,想要抓住王言卿,被王言卿及时躲开。王言卿手上暗暗运劲,她正要使出小擒拿手,男子已经从背后被人踹倒,陆珩手臂压住对方肘关节和肩关节,往上一拧,男子立刻痛苦地嚎叫起来:“大人饶命,草民知错了,大人饶命!” 陆珩这一套动作快速又狠毒,王言卿都能听到男子关节错位的声音。王言卿心想二哥下手真黑,赶紧说道:“二哥,先审问案子要紧。” 再耽误一会,这个男子的关节都要被压断了。陆珩没有起身,依然居高临下制着男子,脸上没有怒也没有笑,冷冰冰地看着他:“你刚才抓她,想干什么?” 男子鬼哭狼嚎,喊道:“草民什么都没想做,只是想逃命而已。大人饶命,草民胳膊要断了……” 王言卿上前,轻轻抚了抚陆珩肩膀,小声说:“二哥。” 陆珩听到王言卿的话,缓慢松开手,男子如蒙大赦,赶紧去扶自己的手臂,惨叫声不断。陆珩站在旁边,没耐心地松了松袖扣,一脚踢在男子身上:“说,叫什么名字。” 男子在地上哀嚎,忙不迭道:“草民姓冯,家里行六,周围人都叫草民冯六。” “果然是你。”陆珩道,“这段时间你躲在哪里,为何会从隔壁院子里出来?” 冯六不认识面前这两人,但经历了刚才那一遭,他已经确定陆珩是军中行家,下手时地道的让人害怕。冯六也不知道自己走了什么运,接二连三惹官府的人,他大呼冤枉,道:“大人,草民冤枉啊。草民什么都不知道,半个月前突然有一伙人打上门来,嚷嚷着要送草民见官,草民争辩不过,只能跑。草民在外面躲了半个月,实在过不下去了,想回来拿点救命钱。草民不敢从正门进,见邻居家没人,就想从邻居家越墙。没想到才进去就看到大人来了,草民只想讨条活路,并非对大人不敬啊。” 冯六试图歪曲他抓王言卿的行为,陆珩笑了一声,没有和他争辩,而是说:“老实交代,上个月十九,你在做什么。” 冯六一听这个日子就苦了脸:“大人,草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天草民喝多了酒,在家里呼呼大睡,突然外面冲进来一伙人,说草民轻薄梁家小姐。大人明鉴,草民不过一个升斗小民,哪敢招惹千户大人的小姐。草民连梁家的门都没有摸过,说小人和梁小姐通奸,真是冤枉啊。” 通奸这种罪名砸下来,给家族蒙羞的梁芙要死,带坏闺阁小姐的冯六也要死。梁家在保定府有权有势,冯六要是进了大牢,必死无疑。他不想死,只能跑。 结果运气忒不好,他特意挑没人的时间回来拿盘缠,竟又撞到了一位容貌俊美下手却贼狠的陌生男子。冯六不敢得罪陆珩,把自己这段时间的事倒豆子一样全说了。 王言卿对着陆珩细微点头,示意他冯六没有说谎。陆珩面无表情,又问:“梁家在你房间里搜出了案发时的红色褡护,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不认?” 冯六一听,喊冤的声音更大了:“大人,那件衣物确实是草民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衣服丢了,草民到处找都没找到,就暂时没管。草民也不知那件衣服怎么会突然回来,还出现在梁千户的家里。大人如果不信可以去问街坊邻居,草民当时没找到衣服,还问过他们。” 陆珩静静看了他一会,没说什么就往外走。冯六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自己没事了,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刚站好,就有锦衣卫从巷子外跑进来,将冯六一把按倒在地。冯六吓了一跳,慌忙看向前面,哪还有那两人的身影。 王言卿走出巷道,对陆珩说道:“二哥,他没有说谎,你为何将他押起来了?” “我知道不是他。”陆珩淡淡说,“以他的身高体重,爬上梁家那棵树必会踩断树枝。那天出现在绣楼且逃跑的人,不会是他。” 王言卿怔了下,慢慢反应过来为什么陆珩让她上树,而没有自己去:“所以,你让我爬梁芙窗前那株树,就是为了验证凶手的体型?” 陆珩点头,承认了。他在外面看到树枝的时候就觉得太细了,梁卫毕竟是做锦衣卫的,怎么会任由女儿绣楼前长着一株树,直通墙外。那棵树修剪过,通往墙外的那节树枝是新长出来的,并不算粗壮。王言卿这么轻的人走上去都会细微浮动,如果是冯六那种体型的成年男子爬上去,没两步就踩断了。 后来陆珩听到梁芙的证词,越发无语。私通时穿一身红色的衣服,就怕自己不显眼吗?所以,衣服只是障眼法,幕后之人想借衣服嫁祸冯六才是目的。满足上树条件的只有女人或没发育起来的少年,而女子能跳过那么远距离的少之又少,所以,那天从树上逃走的,多半是个纤细体轻、运动能力良好的少年。 同时符合这几个条件的人,近在咫尺。 王言卿脸色沉重,敛着眉道:“是梁彬?” 或许还不止,十七那日梁榕天刚亮就出门,一路不和人说话,却让很多人看清他身上的衣服和出门这件事。这个举动反常的近乎刻意,像是在故意制造一个梁榕还活着的假象。梁彬身形纤瘦,但个子已和成年人无异,如果他披上兄长的斗篷,用帽子遮住半张脸,乍一看应该可以伪装梁榕。 王言卿猜测,十六那天晚上梁榕就死了,第二天早上梁彬穿着梁榕的衣服,快步从正门出去,再脱下斗篷悄悄从侧门回来,神不知鬼不觉伪造了梁榕的时间线。但他没想到梁芙也来了,梁彬和梁榕都住在外院,两人房间相对,梁彬特意避开门房从侧门回来,没料到门口有人,正好撞上梁芙。 梁芙昨夜就来过,今早还捡到了珠子,梁彬误以为梁芙知道了什么,这才起了杀心,牵出了后面的通奸案。 陆珩不置可否,说:“栽赃梁芙通奸的人和杀害梁榕的人未必相同。我们先去找那枚珠子的主人。” 真凶(卿卿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陆珩辨认出那枚珍珠是从鞋上掉下来的,知道对象就简单多了,陆珩很快找到订做这种鞋的店,王言卿对照样品,发现鞋头缀着的珍珠和梁芙捡到的一模一样。 王言卿放下东西,轻轻对陆珩点头。陆珩心想查案时带一个女子还是很有必要的,至少查这类女人证物方便多了。陆珩看向店铺掌柜,问:“这种鞋,都有谁买过?” 掌柜搓着手,为难道:“官人,我们店小本生意,多给官员富商的内眷订做衣物。鞋袜乃女子私密之物,不方便透露给外人。” 掌柜以为摆出他们店的人脉关系后,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客人就该知难而退了。然而,那位皮相出众到近乎称得上漂亮的男子只是看着他笑了笑,波澜不惊地拿出一枚铁令牌。 掌柜朝令牌上瞄了一眼,隐约扫到一个“锦”字,就不敢再往下看了。掌柜脑门不断渗出冷汗,赔笑道:“原来是锦衣卫大人。大人稍等,小的这就去取账本。” 陆珩亮出身份后,所有人都变得很好说话。掌柜很快拿来账册,王言卿一页一页翻,突然指着一个地方对陆珩说:“二哥,你看这里,上个月初梁文氏在这里订做了一双鞋。” 梁文氏买的正是刚才那款新品,鞋头缀着珍珠,应当是为梁卫守孝特意订做的。陆珩粗略算了算,看珠子的磨损程度,时间也合得上。掌柜还守在旁边,闻言忙道:“这是小店新推出的样品,娘子若是喜欢,小人这就让伙计给娘子包上几双。” 王言卿现在做寻常打扮,但她在陆府里衣食住行样样精致,哪用得着这里的鞋。她正要回绝,却见陆珩抬头,一双眼睛喜怒不辨地看着掌柜:“你叫她什么?” 掌柜吓得都结巴了:“这位夫人竟不是大人的娘子吗?” 王言卿尴尬,忙道:“店家,你误会了,这是我哥哥。” 掌柜这时候才注意到王言卿还梳着未婚女子发髻,不由脸色讪讪。他见这两人姿态亲密,在人前毫不避讳地触碰交谈,便以为这是一对夫妻。至于女子叫男子二哥……女子多得是喊情郎哥哥,掌柜还以为这是人家的夫妻情趣呢。 谁知道,竟然是“亲哥哥”而非“情哥哥”。掌柜的一边赔笑,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又总是身体贴着身体而站,谁能想到他们是兄妹啊。 王言卿解释后自己也觉得尴尬,默默往前挪了一步。陆珩意味不明瞥了王言卿一眼,也没说话,对掌柜道:“账册我们收走了,用完了我让人给你们送过来。” “不敢不敢。”掌柜哪还敢让锦衣卫上门,赶紧说,“这本账册小店用不着,不敢劳烦大人们跑一趟,大人需要,随便拿去就是了。” 掌柜千恩万谢送陆珩和王言卿出门,看到这两人走远后,浑身都要虚脱了。伙计躲在柜台后面,小心翼翼问:“掌柜的,梁太太那双鞋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锦衣卫都来了?” 掌柜怒瞪伙计一眼,呵斥道:“锦衣卫大人的事,是你能问的吗?还不快去干活!” 王言卿和陆珩走出店铺,她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对陆珩说:“所以,梁榕门口那枚珠子是梁文氏留下的。十六那天她不知为何去梁榕屋里,走动时不慎落下鞋尖的珍珠。当时天黑,梁文氏没注意到,结果第二天被梁芙发现。梁芙展示给梁彬后,梁彬转告梁文氏,梁文氏以为梁芙发现了她的秘密,遂起了杀心。梁芙是女眷,全天待在屋里不出门,梁文氏找不到机会下手,便偷了冯六的衣服,让梁彬穿上衣服假扮冯六,还掐着时间带人去捉奸,让梁彬在众人面前逃走,以此诬陷冯六和梁芙通奸,借官府的刀杀人。难怪她特意宣扬梁芙疯了,不让人和梁芙说话,还从外面请了驱邪符。驱邪是假,封口是真,她怕梁芙将她的事告诉外人,所以提前一步诬赖梁芙疯了。” 陆珩点头:“梁芙通奸一案的原委应当就是这样了。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梁文氏鞋上的东西落到梁榕门口,只能证明她来过梁榕房间,不能证明是她杀了梁榕。梁彬假扮梁榕出门,穿冯六的衣服构陷姐姐通奸,他和这个凶案也脱不了关系。仅梁榕一案,梁文氏和梁彬一个是主犯,一个是帮凶,罪名和量刑都不相同,该怎么确定这两人中谁是真正的凶手呢?” 王言卿皱眉,觉得棘手。梁文氏和梁彬的表情都不对劲,嫌疑程度不相上下,仅靠证词无法判断谁是主犯。而且,他们现在所有的推理都是猜测,要想定案,还需要证据。 王言卿想了一会,问:“梁芙说十六晚上她去找梁榕时,曾听到屋内有闷闷的声音,随后梁榕让她回去。会不会那时,凶手也在房间里,所谓梁榕的回话是凶手假装的?” 陆珩马上就明白王言卿在想什么,说:“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女子压低声音,也能短暂伪装男人说话。仅靠着一点,无法确定真凶。” 王言卿低低叹了一声,小脸又沉重起来。陆珩看王言卿耷拉的眉眼、微微嘟起的嘴,忍不住轻轻笑了,抬手捏了捏王言卿的脸:“急什么,此案最重要的证据还没找到呢。” “嗯?”王言卿疑惑,顾不上搭理陆珩不规矩的手,问,“还有什么证据?” 掌中肌肤如玉,触感极好,陆珩过完了手瘾,才不紧不慢道:“尸体。一个命案中,尸体永远是最重要的证物,没看到尸体前,任何推断都是空中楼阁。” 王言卿若有所思地点头,抬眸,圆润黑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二哥,我们现在要去找梁榕的尸体吗?” 她这样抬头的样子,像极了一只乖巧礼貌的猫,这回陆珩不止手痒,心都痒了。他指腹蹭了蹭王言卿脸颊,心不在焉说:“我可不舍得让卿卿去找尸体。锦衣卫别的不济,人倒是不缺,让他们去找就行了。” 王言卿颦着眉,仔细想案子:“可是,保定府外那么大,该去哪里找呢?” 王言卿注意力转移,陆珩有点不高兴,故意说:“卿卿要是对我笑一笑,我就告诉你。” 王言卿抬眼,淡淡扫了陆珩一眼,转身走了。陆珩赶紧将人拉住,放低了姿态哄道:“好了,我和卿卿开玩笑的。卿卿的要求,二哥哪舍得拒绝。十七那天,梁文氏带着儿子回娘家,梁文氏那么宝贝儿子、贪慕享受的人,怎么会一个奴仆都不带,让儿子赶车呢?他们多半是去抛尸了,查他们出城后的行踪,就能知道梁榕的尸身在哪儿。” 到了这一步,事情基本已经水落石出,剩下的唯有找证据而已。陆珩已经没心思敷衍梁家人了,他懒得回梁家,直接去了卫所,出示自己的身份令牌。保定府锦衣卫卫所瞄到上面的陆字,表情都裂了,没一会,保定府大小官员就聚在陆珩跟前,问:“指挥使,下官不知您亲临保定府,多有怠慢。不知,指挥使来保定有何贵干?” 先前陆珩调查冯六时,也动用过锦衣卫的关系,但那时他用的是假身份,如今这块才是他自己的身份令牌。他们日昳时分抵达保定,一下午跑了好几个地方,不知不觉,天都黑了。陆珩扫了眼日头,说:“起风了,先安排一个干净的客房,不用泡茶,送热水过来。” 保定府官员一听,连忙应是,赶紧跑下去给指挥使安排休息的地方。他们散开时,全老老实实垂着眼睛,偶尔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往指挥使身后扫了一眼,立刻被同袍拉走。 傍晚的风越来越大,寒气像刀子一样刺骨。陆珩转身,拉了拉王言卿的兜帽,问:“卿卿,还冷吗?” 王言卿摇头:“我没关系,先查案子要紧。” 陆珩替她拉斗篷时无意碰到王言卿的脸颊,冰凉一片。他去碰王言卿的手指,果然,冷的像冰一样。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用自己的手掌给她取暖,说:“不急,你先找个地方暖暖身子。” 陆珩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王言卿手指这么冰,要么天生体寒要么身体弱,总之都要调理。看来,回去后他得给她找个郎中。 陆珩交代的事,卫所很快就办好了。保定府官员顷刻收拾出一间温暖宽敞的屋子,里面一尘不染,摆设俱全,还放着双陆、叶子牌等,保证让指挥使住的舒心满意。陆珩进去后粗粗扫了眼,他们大概以为这件屋子是陆珩要用,所有摆设都偏男人,不见丝毫女子用具。陆珩皱眉,很不满意,王言卿见状,轻声说:“二哥,这里摆设简单大方,我很喜欢。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吗?” 陆珩心里轻轻叹了声,对王言卿说:“我说过,你不必揣摩我的脸色。” 王言卿低头,下巴抵在蓬松的毛领上,像截玉一样清冷易碎:“哪有,是我喜欢。” 她看人表情已成了直觉,根本区分不出生活和办案。陆珩最开始觉得她这项本事得天独厚,现在想想,她经历了什么,才会磨炼出这样的本领呢? 他倒宁愿她没有这项天赋了。 陆珩没有再折腾,带着王言卿坐好。卫所这种地方没有女人,屋里没有备暖炉,陆珩就用自己的手给她取暖。 陆珩手掌比王言卿的大,单手就能覆住王言卿两只手,再加上他常年习武,身体强健,手心总是热的,和王言卿冰一样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王言卿手指蜷缩在陆珩掌心,稍微活动就能触碰到他干燥温暖的手掌,她悄悄感受陆珩掌心略微粗糙的茧子,心中不知不觉生出贪恋。 卫所将出城记录送来了,陆珩单手握着王言卿,另一只手缓慢翻动记录,看了片刻后,说:“去满城搜山,查沿途村子,看有没有人见过梁家的马车。” 隔扇外的锦衣卫领命,脚步利索有力,没一会就走空了。等门重新关好后,王言卿问:“二哥,你怎么确定在满城?” “梁文氏娘家在清苑,她却从北门出城。清苑在保定之南,最近不到年节,也不存在城门拥堵,她何必这样绕路?北面满城有荒山,最适合抛尸,她应当去满城了。” 王言卿点头,她犹豫了一会,小声问:“二哥,你不用出去吗?” 陆珩合上册子,淡淡瞥了她一眼:“赶我走?” “不是。”王言卿咬唇,她脸色苍白如雪,嘴唇淡的几乎没有颜色,乖乖巧巧道,“我怕因为我,耽误了二哥的正事。” 外面都在寻找梁榕的尸体,而陆珩却在这里陪着她,来往官差都能看到。这样无论对陆珩的仕途还是名声都不好,王言卿生怕因为自己的缘故,拖累了陆珩。 “你这个小心翼翼的性子,什么时候能好啊。”陆珩似乎叹了一声,愈发握紧王言卿纤长的手,说,“你的事,怎么不是正事了?别的女子撒娇、拿乔,稍有不如意就摆脸色,你倒好,总是替别人着想。你要不懂事一点,把自己摆到最中心的位置上。” 王言卿脑中飞快划过一幅画面,她仿佛听到有人对她说“卿卿,你要懂事”,却看不清面前人的脸庞。她皱着眉,不解道:“可是,二哥你不是一直让我懂事吗?” 陆珩短暂一怔,他盯着王言卿的眼睛,看了一会后浅浅笑了:“人总是会变的,我现在改主意了。卿卿,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娶妻(如果她真是他的养妹就好了...) 陆珩唇边带着笑, 无声审视王言卿。王言卿没注意陆珩的眼神,她陷入对过去的回忆中,明明刚才那幅画面一闪而过, 可是再仔细想时,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她茫然很久,想得头都痛了, 也没有结果。她伸手敲击自己的额头,陆珩及时将她的手握住,关心地问:“怎么了?” 王言卿抬头, 像做错什么事一般, 可怜巴巴说:“二哥,对不起, 我只记得你对我说要懂事,剩下的却记不起来了。” 陆珩眉梢微不可见动了下,他说的?看来, 王言卿并没有真的想起来, 但凡她回忆起来, 就知道面前的人根本不是她的二哥。陆珩的心不知道放松还是失望, 他对王言卿笑了笑,眼尾勾起,像深湖一样诱人沉溺:“没关系,想不起来就算了,我们日子还长,不必着急。除了这个, 还有吗?” 王言卿摇摇头, 眼神小心翼翼。陆珩知道这个黑锅又要他背了,他顿了下, 一边安抚王言卿,一边给自己自圆其说:“你想起来的,应当是你八岁那年生病的事情。我早上起来练武,你也要跟着,练武功课是按我的进度安排的,你身体弱,明明受不住还要硬撑,回去后就病倒了。我让你休息几天,你不,第二天非要起来继续。我便让你懂事,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陆珩说完,自己都要信了。他看过王言卿的全部资料,知道她八岁时因为练武生了一场大病,如今陆珩稍稍加工,时间、因果、经过都不变,唯独里面的人换成了陆珩,还将一句很无情的话扭转成关心王言卿身体,谁听了不道一声感动。陆珩颇为感慨,他在御前锻炼出来的应变能力,全用在欺骗王言卿身上了。 果然,王言卿听到这些话眨了眨眼睛,眸底氤氲出水光:“二哥……” 陆珩抚上王言卿脸颊,指腹在那双惊心动魄的眼睛上摩挲,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哭什么?这样的事情还有许多,你不记得,我们就重新再做一遍。就算你永远恢复不了记忆,也没关系。” 陆珩心里默默补了一句,如果你恢复了记忆,恐怕就不会乖乖坐在这里,用这种眼神看他了。 王言卿心中盈满感动,她忘却了两人所有记忆,二哥却不生气不急躁,始终耐心地引导她。她有这样一位哥哥何其有幸,难怪她失去了记忆都不舍得忘记他。 陆珩在王言卿脸上流连许久,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回手。他一副理所应当,说:“你今日折腾了一天,应当累了吧。他们搜山恐怕要找一会,今夜我们走不了了,不如你先休息。这里有二哥帮你守着,你尽可放心,安心睡吧。” 王言卿听到这话表情略有犹豫,她和二哥青梅竹马,小时候亲密就算了,如今他们都长大了,晚上还共处一室?但陆珩刚才的话犹在耳边,王言卿内心的疑虑很快被感动压倒,二哥对她这么好,怎么会有其他心思呢?他肯定是在关心她的身体。 王言卿今日在寒风中站了一下午,可能是被寒风刺激到了,她身体疲乏,后腰也酸酸地疼。陆珩见王言卿露出疲态,拿来靠枕放在榻上,扶着她躺下。 王言卿也确实累了,她顺势躺好,陆珩见她有些冷的样子,取来自己的披风,细致地盖在她身上。王言卿看着陆珩近在咫尺的暗青色衣袖,问:“二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梁榕之死的真相了?” 陆珩不置可否,说:“尸体还没找到,一切都只是推测,哪有什么真相。” 王言卿身量纤细,陷在陆珩宽大的披风下只隆起小小一缕。她怕冷,将脸埋在披风领口的绒毛里,黑色绒毛蓬松张扬,她的脸靠在上面,都不及巴掌大。 她转过脸,仔细看着陆珩,说:“你不用骗我了。你从梁榕书房出来的时候,就大概推测的差不多了吧。” 夜深寒重,朔风呼啸,陆珩在冷冰冰的公文和活色生香的美人间果断选择了后者。他坐到榻边,手指缓慢从王言卿发丝中穿过,漫不经心说:“卿卿问这些的话,一会还睡得着吗?” 王言卿摇头,虽然没说话,但一双清澈分明的眼睛定定看着他。陆珩无奈,微叹了声,说道:“本来想让卿卿睡一会,不过既然卿卿想听,为兄岂有不应之理。我一进梁榕房间就感觉不对,他书架上藏着许多书,桌案上笔墨纸砚俱全,看得出来平时就是个爱看书的性子,和那些装门面的纨绔子弟不同。这样的人,最常用的卧榻小几上竟然空无一物。我觉得太刻意了,就进去看看,没想到正好撞对了。他桌案上的毛笔按粗细长短整齐排列,镇纸也放得横平竖直,可是他砚台上的笔却没洗。一个粗心大意的人会将用完的笔留到第二天才洗,但一个强迫性追求整齐的人不会。只能说明,他放下笔时只是暂时离开,并没有想过出门或睡觉,梁文氏和梁家下人所谓的梁榕出门访友,根本是无稽之谈。” 王言卿一边听一边回想白日的景象,她也看到梁榕的桌面了,但根本没注意这些细节。没想到看似简单的桌面,竟然藏着这么多信息。 王言卿又问:“然后呢?” “我当时便知道梁榕多半遭遇不测了。藏书最能反映一个人的性格,我去书架前查看,发现上面的书看似杂乱,其实是按照朝代分布的。唯独有一本,是宋藏本,却被放到了元代的杂记里。” 王言卿侧躺在引枕上,下巴抵着陆珩的披风,灯光像在两人身上打了一层釉光,对比之下王言卿的下巴愈白,陆珩的披风愈黑。陆珩修长的手指缓缓在王言卿头发中拨弄,她没有理会那双手,有些惊讶地问:“那些书并非正经学问,而是游记杂谈。二哥,你连这些东西都知道?” 如今大兴八股,科举考的才是正经学问,其余一概是歪门邪说。反正那些书王言卿是一本都没看过,她压根不知道那些书本在讲什么,而陆珩却在一堆书中,一眼找出有一本朝代不一样。 陆珩低低笑了笑,绕着王言卿的发丝在指尖打圈:“我也没看过,囫囵知道大概而已。梁榕这种性格的人不可能将藏书放错,一定是另一个人手忙脚乱之间,随便将桌子上的书归入书架。我将那本书抽出来,没翻几页就发现上面有水渍。水渍浅淡,边缘发褐,应当是茶水。我便推测,事发之前梁榕在书案上看累了,便放下笔,挪到榻上歪躺着看,后来凶手进屋,作案时不慎撞翻茶水,把书打湿了。凶手心慌意乱,赶紧将书本混入书架中,以免有人发现他来过。他出于心虚,将榻上所有东西都清理干净,我去榻边检查,发现茶几上面落的灰和桌案上不一样,明显后面又有人进去擦拭过。若不是案发之地,凶手何必这样上心?” 王言卿点头,难怪陆珩当时在榻边停留了那么久,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在还原现场了。王言卿问:“所以,榻边缘那些划痕,也和梁榕之死有关?” 陆珩淡淡唔了声,说:“没有见到尸体前,不能太早下结论。不过,那些划痕细而深,有细微的翻卷痕迹,看粗细应当是指甲。案几腿翻,茶水浸湿了书,还有一部分顺着桌腿流到榻上。案几虽然擦拭了好几遍,他们却忘了清理挣扎,在边缘扣出划痕。梁芙听到的那些闷闷声,应当就是梁榕挣扎的动静。” 陆珩说完,绕着王言卿的头发,随意补充了一句:“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具体证据还得等尸体出来。” “这已经很厉害了。”王言卿叹服地应了一声,她想到自己,有些气馁地说道,“我和你一起去看书房,但我只看到表面,什么都没发现,不像二哥,连作案过程都差不多推出来了。二哥侦查能力这么强,哪里还需要我呢?” 陆珩低笑一声,手掌上移,揉了揉王言卿的头顶,说:“卿卿高看我了,办案看的是经验,见的多了,自然而然就注意到了。不像是卿卿,洞察秋毫,天赋异禀。” “你又在哄我。” 陆珩低头,看到腿边美人侧卧,肌肤如玉,黑发四散垂在榻边,有几缕还勾到他衣服上。这是全然信赖、毫不设防的姿态,她垂着眼睛,微微咬着唇,还在内疚没能帮上他。 陆珩突然就明白傅霆州为什么把她藏了十年。若他有这样一个“妹妹”,必然也小心收藏,妥帖安置,不让外人有丝毫机会。 “怎么会呢?”陆珩慢悠悠开口,手指从头发流连到她脸颊,缓慢勾勒她的侧脸弧度,“破案非一人之功,侦查、审讯、缉捕各有其职。你有你的用处,你要相信你自己。” “真的?” “真的。”陆珩说完,用手掌捂住王言卿的眼睛,说,“别人家姑娘睡觉前听才子佳人的故事,你倒好,尽问这些凶事。剩下的我明日再和你说,你该睡了。” 眼睛上覆着陆珩的手掌,鼻端萦绕着他的气息,而他,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存在感无比强烈。王言卿无端觉得非常安心,闭上眼睛,竟也慢慢睡着了。 王言卿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陆珩收回手,在灯光下默默注视着她。他原本觉得王言卿一个姑娘家,待在全是男人的锦衣卫卫所里不安全,所以让她留在他的房间里。现在想想,可能待在他身边,才是最不安全的。 陆珩手搭在膝上,略出神地盯着灯光。他今年二十二岁,这个年纪对官场来说正值青春,可是对于成家立业来说,却有些太迟了。因为他迟迟没有娶妻,京城中私底下有不少揣测,喜男风、不举、床笫间有变态爱好等传言比比皆是,甚至还有人说,是他做多了缺德事,所以子嗣有缺,注定要绝后。 陆珩都知道,但他懒得理会。他没有娶妻,纯粹是因为不想娶,正好今年碰上守孝,他顺势又推了。 不娶妻的好处很现实,他不喜欢被人牵制,更不喜欢暴露弱点,有了家室,那就是立了一个人尽皆知的靶子,岳家聪明还好,如果岳父蠢,还会反过来拖累他。而且帝心猜忌,党争激烈,他不想因为一个女人破坏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衡。最重要的是,陆珩发自内心地认为,此生他不可能信任人。 他连生养他的父母都信不过,怎么能在另一个陌生女人身边安心入眠,将自己的一言一行全部暴露在对方面前呢?他在朝堂和皇帝勾心斗角,在南镇抚司和大臣勾心斗角,他不想回了家,还要和枕边人勾心斗角。 他娶的妻子,多半也是父兄手握重权的贵族小姐。这种贵族小姐从小就被家族洗了脑,有什么风吹草动都想着娘家。而陆珩身份特殊,最忌讳走漏消息,他光想想要和一个女人同床异梦,彼此试探,就觉得意兴阑珊。 不娶妻的好处有很多,但娶妻的好处一条都没有。陆珩很了解自己,既然信不过,不如不娶,一了百了。但现在,他感受着王言卿清浅的呼吸,身上淡淡的暖香,靠在他腿边全然信赖的姿态,心想,或许娶妻未必没有好处。 明明最开始,他只是想利用她。陆珩深知骗人的要义,要想让别人相信,首先就要让自己相信。他想象他真的有一个青梅竹马、相伴十年的妹妹,如果王言卿七岁就来到他们家,十年来一起读书习武,他们相处时会是什么模样?陆珩在心里想象,然后照着这个样子对待王言卿。 沉浸式演戏演得久了,就会觉得确实如此。后来陆珩忍不住想,如果他真有这样一个妹妹就好了,这是他难得信得过的人,不用担心她背叛,不用担心她别有目的,也不用担心她不习惯陆家。待她成年,两人顺理成章完婚,甚至连爹娘称谓都不用改。 如果父亲当初真的收养她回来就好了。可惜,没有如果。 他父亲是锦衣卫,谨小慎微,冷漠多疑,从一开始,就不会带人回府。陆珩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中,也就注定,他终身都无法相信另一个人。 他理了理王言卿脸边的绒毛,起身去另一边看公文。他人在保定府,但京城大牢里的事还等着他,皇帝的耐心所剩无几,张永萧敬贪污一案,必须尽快解决。 至于王言卿,她现在误以为他是二哥,才对他百般讨好。一旦她知道真相,必会对他刀剑相向。此刻所有温情都是包着毒的糖,她现在对他越信任,等将来恢复记忆,就会越恨他。 而看她的样子,距离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陆珩暗暗道了声可惜。 脆弱(二哥不要娶别人...) 王言卿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她在睡梦中并不安生,仿佛身处一阵空茫中,她不断跑, 四肢却被束缚,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忽然她感觉到一阵下坠,王言卿一震, 猛地惊醒过来。 她身上还盖着陆珩的披风,但身边已不见他的踪影。王言卿按着衣服,缓慢坐起来。 屋里没有点灯, 借着窗外的火光, 隐约能看到书桌上放着东西。角落里的炭盆已经熄灭很久,屋里空空荡荡, 寒气从地上爬上来,显得尤为冷清。 王言卿心中一凉,陆珩走了? · 此刻的陆珩正下了马, 他神情冷淡, 随意将缰绳扔给后面的人, 大步朝里走去:“人在哪里?” “回指挥使, 在前面,已经围起来了。” 陆珩本来在保定府看公文,他再缺德也不至于占一个入睡女子的便宜,他将屏风拉住,自己在案后看京城公函。丑时,去满城搜山的锦衣卫回来, 说人找到了。陆珩怕吵醒王言卿, 没有声张,悄悄带着人出门。 锦衣卫有自己的情报网, 官府其他机构一见锦衣卫办案,没人敢拦,所以锦衣卫真想查什么案子,向来很快。才半晚上,前线就有结果了。 锦衣卫找到梁榕的尸体后,本想拉回来,但是陆珩不让,亲自出城查看尸体。夜晚按律不得出入,但来的人是陆珩,城门守卫什么话都不敢说,乖乖打开城门。 陆珩一马当先,几乎都没有减速,踏着寒风从城门疾驰而过,没过多久就到达抛尸地点。陆珩听到属下回话,点点头,示意在前面带路。领头的人亲自拿了火把,小心引在陆珩前面。 冬夜的风又寒又烈,冷风从深山中卷过,呜呜不绝,宛如婴孩啼哭。火光被寒气吹的左右摇晃,在幢幢黑影中,陆珩隐约看到前面躺着一具尸体。 沟渠里倒着一个男子,身高大概六尺上下,体型瘦削,皮肤膨胀,面、口、鼻等处已有腐败迹象,身上套着一件厚重的黑灰鼠斗篷。火把的光时明时暗,光影从尸体身上掠过,显得阴沉可怕。 两旁锦衣卫怕陆珩不喜,连忙道:“指挥使,这具尸体应当有些天了,已经出现腐败和异味。指挥使不必靠近,有什么吩咐交待属下就好了。” 陆珩没在意,继续往前走。诏狱里再血腥的场面他都见过,活人他都不怕,何况一具死尸。这还是外面天冷,尸体没怎么坏,要是夏天,尸体会更难看。 陆珩停在尸体旁,仔细看了一会,问:“他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你们动过吗?” 领头模样的那个人答道:“属下发现尸身时不敢妄动,立刻派人给指挥使回话,并没有挪动过。” “叫人来认了吗?” “没叫梁家人来,但卫所里有和梁卫相熟的人,他们过来看了,说就是梁榕。” 陆珩点点头,突然朝旁边伸手道:“拿手套来。” 周围人听到都是一惊:“指挥使……” 陆珩没说话,抬眼冷冷扫了他们一眼,众人顿时噤声,乖乖给陆珩递来手套。陆珩带上手套,按了按尸体的皮肤,又解开他脖颈上的斗篷。 这件斗篷沉重,应当就是门房所说的新斗篷了。陆珩解开笨重的皮毛,按住尸体的喉咙。梁榕尸体已经有些变形,但是还能看出面色发绀,双眼大睁,眼珠有点状血痕,嘴唇、指甲呈紫青色。 陆珩收回手,稍有动作,旁边的人就连忙蹲身代劳。陆珩没有制止,说道:“把他的衣袖解开,小心些,不要破坏了他的表面。” 梁榕已经抛尸半个月,哪怕现在天气冷,尸体腐坏的慢,他的四肢也异变很多。他的骨肉和衣服连在一起,很不好解,锦衣卫干脆抽刀,将他的衣袖从侧面划开。 陆珩看到他的手臂上有灰黄色的伤痕,大小不一。锦衣卫还要再割更里面的,被陆珩抬手止住:“不用了。把他翻过来,看看背后有没有外伤。” 几个锦衣卫搭手,把梁榕尸体翻转了一遍。他们七手八脚解决梁榕身上的衣物,陆珩抬起眼,慢慢看周围环境。 这是一个山沟,上方有一个山坡,坡度很陡,坡上碎石嶙峋。此处背阴,常年见不着阳光,又不靠近山路,所以尸体才这么久都没被人发现。陆珩在坡下缓慢走动,他停在一个位置,抬头看了看,忽然上前几步,翻过来一块碎石头。 石头上有血,上面还挂着灰黑色的绒毛。陆珩让身后人将东西收起来,自己换了个方向,朝山坡上走去。 走到高处后,风明显大起来。陆珩停在山坡边缘,居高临下朝下望去。脚下锦衣卫正忙着处理梁榕的尸体,火把像蛇一样曲回弯折。陆珩站在风口,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等了一会,身后锦衣卫跑回来,抱拳道:“回禀指挥使,梁榕背后有数道磕碰伤,除此之外再无伤口。” 陆珩点头,冷声交待:“将这里做好标记,带着尸体回城。” 善后、搬尸自有其他人效劳,陆珩带着几个精锐出发,很快就回到府衙。马蹄声踏在冬日的街道上,格外明显,陆珩停在府衙门口,刚要吩咐什么,忽然眼神一凝,瞥到一个人影。 陆珩皱眉,跃下马匹,快步朝台阶上走来:“卿卿?你怎么在这里站着?” 王言卿抱着他的披风站在寒风中,脸已经冻得煞白。旁边一个执勤的士兵握着一盏灯,无奈道:“指挥使,属下请过很多次,让王姑娘进去等。但姑娘不肯走……” 他走了这么长时间,她竟然一直站在外面?陆珩脸色沉下,执勤的士兵很识趣,抱拳后退到门外。陆珩握向王言卿的手,上面的温度让他心惊。 冷冰冰的,像一座没有生命的冰雕。陆珩又是心疼又是气,握紧了王言卿的手,沉下声音呵斥道:“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吗,还敢大晚上站在门口?” 王言卿嘴唇泛着淡淡的青,她垂下眼睛,抿了抿嘴,将怀中的披风递给陆珩:“你没带披风。” 她刚醒来时发现屋里只剩自己一人,她理智上知道不可能,但还是抑制不住地害怕,陆珩是不是丢下她自己走了? 她没有记忆,偌大的保定府她只认识陆珩一人。如果陆珩走了,她连去处都没有。 卫所里人来人往,入眼所及都是陌生男子,王言卿本能恐惧起来。即便守门的锦衣卫说过好几次,指挥使带着人去城外验尸去了,她还是放不下心,执意要在门口等他回来。那么多惶恐、害怕、慌张,在见到陆珩时,都变成一句“你没带披风”。 陆珩看着她苍白的脸,虚弱的声音,哪还生得起气来。他心中叹了一声,接过披风,抖开披在她身上,说:“我怎么会丢下你一个人,便是你舍得,我也不舍得。你不用害怕,走吧,我们回去。” 王言卿朝门外的锦衣卫看了一眼,问:“你是不是还有其他事要安排?” 陆珩神色淡淡,道:“不急,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陆珩远比王言卿高大,他的披风穿在她身上都拖地了。陆珩将王言卿牢牢罩好,拉着她往前。王言卿被动走了一步,刚一行动,她小腹就传来一阵抽痛。 虽然失忆后还没有经历,但她本能知道自己怎么了。 王言卿脸色变化,身体告诉她,她来小日子时一直都有腹痛的习惯,但这次似乎格外严重。昨日她又是坐车又是爬树,入夜后还在寒风中站了许久,可能就是这样刺激到了。 王言卿疼的全身冰凉,冷汗直冒,前面陆珩一无所知,还在大步往前走。王言卿咬牙忍着绞痛,尽量无恙地往前走。陆珩发现她走得格外慢,回头问:“卿卿,你怎么了?” 王言卿勉强地笑了笑,摇头道:“没事。” 她极力掩饰,但陆珩还是看出来不对了。他伸手碰了下王言卿额头,发现大冷的天气,她竟然已经渗出冷汗。陆珩脸色顿时郑重起来,问:“到底怎么了?我走后你吃了什么?” 陆家女眷少,陆珩从没有痛经的经历,他第一反应就是王言卿中毒。王言卿尴尬,慌忙摇头:“我没事。只是站久了,腿有点麻。” 陆珩瞧着她的脸色,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王言卿只觉身体一轻,就被陆珩抱在怀中。她吓了一跳,又是慌又是怕,半边身子都不敢动了:“二哥,快放我下来,还有人。” 陆珩置之不理,脑中飞快划过来保定府的一幕幕。他走前虽然伪造了身份,但若有心打听,他的行踪并不是秘密。莫非是傅霆州设伏?可傅霆州即便报复也该冲着他来,为何给卿卿下毒。莫非,是卿卿无意中替他挡了刀? 陆珩一瞬间划过无数个念头,脑中思绪纷杂,一点都不影响他抱着王言卿大步向前。陆珩肩宽腿长,抱着王言卿丝毫不见吃力,反而这样圈着,他才实际感受到王言卿身量多么纤细,体重多么轻。 她在他怀中,轻的像只猫一样。 王言卿身上还穿着陆珩的披风,被陆珩的力道箍住后,布料蓬松鼓起,王言卿像是陷在里面,越发娇小。她后背离开地面很高一截,她本能害怕,但是又不敢大动,只能揪住他的衣服:“二哥。” 王言卿的声音里已经带上哭腔,但是这次陆珩丝毫没有心软。他用力扣住王言卿的后背和腿弯,说:“别闹,你可能中了暗算,不能马虎。我带你去看郎中。” 王言卿听了简直要晕过去,她紧紧咬着唇,窘迫又慌乱:“我没有中暗算,我只是身体有点冷,回去暖一暖就好了。二哥,你相信我,真的没事。” 陆珩却不为所动,没事最好,但他能活到现在,靠的就是谨慎,宁愿虚惊一场也不能心存侥幸。王言卿看说不动陆珩,试图从他身上下来。但她越挣扎陆珩抱得越紧,她余光瞥到一个人过来了,羞愤欲死,赶紧低头埋在陆珩的衣料里。 对面的锦衣卫看到指挥使抱着一个人,哪里还敢细看,远远就让开,垂着头一眼都不敢往上抬。幸而现在天色还早,卫所里没几个人走动,之后一路再也没有遇到人。陆珩抱着王言卿完全不影响行动,大步朝客房走去,速度比他们两人走路时快多了。 陆珩推开房门,明显感觉到怀中的人松了口气。他心中奇怪,将王言卿放到榻上,转身就要去叫郎中,被王言卿手脚并用拽住衣袖:“二哥,我真的没事。” 陆珩站在榻边,居高临下看着她。屋内没有点灯,这个角度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的眼睛深不见底,威压十足:“卿卿,不要讳疾忌医。” 王言卿绝望了,她知道以二哥的固执程度,不告诉他真实原因,他绝不肯罢休。王言卿从脖颈到脸颊染上一片绯红,她咬着唇,细若蚊蝇道:“不是。是我那些日子到了。” 陆珩听着皱眉,什么日子?王言卿说完已经羞的抬不起头来,她深深埋着脸,恨不得原地找条地缝消失,手指却紧紧攥着陆珩衣袖,生怕他真的去找郎中。 陆珩看着王言卿的表态,茫然了一会,似乎意会到了。他也难得有些尴尬,低咳了一声,问:“真的没事?” 王言卿只露出一个头顶,小幅又快速地摇头。这种事实在是陆珩的知识盲区,他自从满七岁就搬出内宅了,对女人的了解可能还不及对女性尸体的了解多。他只是听过女子成年后会来葵水,有些还伴有腹痛,但是他母亲身体很好,从来没有这些症状,所以陆珩对痛经可谓一无所知。 这是陆珩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到女子私密。王言卿大概就是会腹痛的那一类女子,他不清楚这些事,王言卿说没事,他也只能暂时相信。他扶着王言卿躺倒,看到她像婴孩一样将自己紧紧抱住,脸色煞白,细眉紧紧拧着,额头上满是细汗。 王言卿似乎不太愿意他留在这里,睁开眼,有气无力看了他一眼,说:“二哥,我没事了,你出去做你的事情吧。” 陆珩看着她的表现,实在不相信这叫没事。他仔细盯着王言卿的脸,问:“很不舒服吗?用不用我叫人来陪你?” “不用。”王言卿脑子里仿佛有什么影子,一些声音对她说每个女子每个月都要来葵水,有什么妨碍,用这种事缠着男人才是没皮没脸。她不知道这些声音来自何方,但她自然而然地,脱口说道:“我一直都是如此,我自己明白的。二哥,你快去做正事吧,不用管我。” 在这种事情上王言卿的话语权确实比陆珩大得多,她说没事,陆珩也不好再问。他起身,给王言卿拉好了衣服,说:“好,你先睡吧,我一会来看你。” 王言卿像是如释重负,连忙点头。陆珩看在眼里,按而不发,他出门后,京城跟来的锦衣卫已经在外面候着了。见他出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指挥使,梁榕尸体已经安置好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证据已经俱全,只剩下收网捕鱼了。陆珩看了眼天色,东方泛起微光,天快要亮了。陆珩说:“去搜查梁家,逮捕梁文氏、梁彬,带回衙门问话。” “是。” 属下抱拳,转身欲走,陆珩却细微咳了一声。属下觉得不对,停下来问:“指挥使,还有何事?” 陆珩问:“卫所里有侍女吗?” 属下听着都愣了:“侍女?指挥使您是指女探子吗,这些人都在外面,并不养在卫所。指挥使有什么吩咐吗,属下这就去召人。” 陆珩摆手:“不用了。厨子里,总该有女人吧?” 属下不明白陆珩想问什么,讷讷道:“保定府的人手,属下也不明白。应该是有的吧。” “叫一个厨娘去给客房送饭,今日她不用做工了,全天候在客房,有什么吩咐立刻去办。” 属下终于懂了,指挥使绕了半天,只是想给那位王姑娘送饭?早说啊,何必兜这么大一圈。属下抱拳,下去安排人手。陆珩心知有人看着她后,多少松了口气,也能安心去处理梁家的事了。 昨日京城来的陈千户到梁家吊唁,待了一下午,梁文氏送贵客出门,好容易歇了一口气。她这半天劳心劳力,精力实在跟不上了,就打算明日再去盘问看押梁芙的丫鬟。可是梁文氏没想到,锦衣卫比明天来得更快。 大清早,天色还是黑的,路上没几个行人,梁家的大门就被人敲响。梁文氏被一阵喧闹声吵醒,她还没来得及询问怎么了,就被闯入的锦衣卫告知,他们涉嫌命案,被逮捕了。 锦衣卫可从来没有等嫌疑犯梳妆的雅兴,梁文氏狼狈地被锦衣卫带走,丝毫不见以往的光鲜精致。梁文氏被带出来时勉强还能维持镇定,等她发现梁彬也被押走后,心里狠狠一咯噔。 但她依然告诉自己不用慌,她将一切处理的天衣无缝,没有任何破绽。锦衣卫叫他们去府衙,说不定只是瞎蒙,胡乱诈一诈而已。 梁卫就是千户,梁文氏见惯了这种办案方法。锦衣卫破案,大部分都靠打,把有嫌疑的人都抓过去一通逼供,谁熬不住招认了,谁就是真凶。 梁文氏是锦衣卫千户的遗孀,他们总不至于在她身上上刑。梁文氏一路冷静自若,但是等进入锦衣卫内厅,一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时,她狠狠一怔,脸上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 “陈千户……” 陈禹暄对梁文氏拱拱手,后退一步,让出身后的人,肃容道:“这是南镇抚司指挥使陆大人,尔等还不快行礼。” 梁文氏如遭雷击,缓慢转头,看向案台后方的年轻男子。他还穿着昨日那身衣服,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贵重装饰,此刻他坐在案后闲适喝茶,脸上甚至没有凶恶表情。可是,他半垂着眉眼的模样,却让人打自心底里战栗。 梁文氏身上发抖,牙关打颤,不可置信道:“陆指挥使?” 陆珩放下茶,他一夜未睡,脸上丝毫不显疲态。他惦记着王言卿,实在没心思和一群蠢货兜圈子,直截了当问道:“梁文氏,梁彬,梁榕之死,你们可认罪?” 梁文氏心里又是一颤,路上她就预料过可能是梁榕的事情被人发现了,但她自负毫无破绽,一路上不慌不忙。直到此刻面对陆珩,她才知道,她可能太天真了。 她就说京城前程大好的青年才俊无缘无故上梁家的门做什么,她就说一个普通侍卫怎么会那样年轻俊美、气度非凡。原来,他根本不是侍卫,而是大名鼎鼎的皇帝发小,陆家二郎。 陆珩昨日一直在梁家,独自翻了许多地方,还去后院见了梁芙……梁文氏想到这里心中一紧,她勉力支撑着台面,说:“指挥使,您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明白。” 还装傻,陆珩身体后仰,单臂撑在扶手上,按了按眉心,淡淡开口道:“昨日,锦衣卫在满城一座荒山里找到了梁榕的尸体。” 梁文氏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还装出一副惊诧模样:“什么,梁榕死了?他不是去访友了吗,是不是路上不小心,出什么意外了?” 梁文氏在前面惊惊乍乍,梁彬跪在后面,垂着头,缩着身体,一句话都不说。陆珩耐心告罄,他一晚上不睡,加班加点把梁榕的案子查出来,就是为了早日回京城办贪污案,他可没功夫陪他们在这里耗。 梁文氏的演技十分拙劣,陆珩都不用叫王言卿来,便已经看出她许多破绽。陆珩点点头,问:“那你觉得他出了什么意外?” 梁文氏嗓子尖细,试探着说道:“大少爷酷爱游山玩水,以前也经常到深山里寻仙觅道,或许,他不小心踩滑,从山上摔下来了吧。山沟里阴冷又偏僻,他没人发现,兴许就这样摔死了。” 梁文氏刚说完,陆珩就猛不丁反问:“你怎么知道那个地方阴冷偏僻?” 梁文氏心中一慌,随后赶紧找补:“妾身也是猜测,在山里身亡的人,一般都是这样。” 陆珩居高临下看着梁文氏和梁彬,慢慢说道:“我念在你们是锦衣卫亲属,给你们颜面,在内厅审问,没有去外厅公开。你们非得要我上刑,才肯说实话?” 梁文氏跪在地上,咬死了是意外,急切说道:“大人,妾身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梁榕那天大清早就出门了,妾身一直待在家里,身边有许多小丫鬟作证,哪能腾出身去杀人?您既然已经找到梁榕的尸体,应当看到他身上的伤口了。您可以叫仵作来验尸,如果他身上有明显外人所做的伤痕,您再来怀疑妾身,也好让妾身死个明白。” 陆珩轻笑一声,目光冰冷讥诮,缓慢道:“时至今日,你还拿那一套把戏糊弄我。梁榕十六晚上就死了,那天早上出门的是梁彬。梁榕身上确实没有刀剑、击打等外伤,但他鼻骨受损,口唇发紫,眼睛出血,是明显的窒息死亡。你若还不承认,那就去看看他的尸身,对着他的眼睛说你不知道。” 梁文氏一时失语,陆珩呷了口茶,继续道:“你们在梁卫身边耳濡目染,知道不能在尸体上留下明显外伤,所以将他闷死,然后拉到山上,从山坡上推下去,想伪造他失足摔死。但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若是生前受伤,伤口呈青紫色,可梁榕尸体上的磕碰伤却是灰黄色,可见他是死后被人抛尸,而非自己失足摔落。十七那天你宣称回娘家,却有人在满城山路上看到梁家的马车,梁榕抛尸的山坡上有车辙,锦衣卫去你们的马车上搜证,也找到和梁榕衣料相似的毛屑。人证物证俱在,梁文氏,不如你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说着回娘家,却出现在梁榕抛尸之地?” 梁文氏嘴唇张了张,却不知道说什么。陆珩看着她惊慌失措的脸色,不为所动,道:“十六晚梁芙去找梁榕,正好撞到行凶,还听到凶手伪装她哥哥的声音。第二天梁芙在梁榕门口找到一枚珍珠,那枚珍珠是从鞋上掉下来的,保定府唯有一家店铺订做这样的鞋,账册上明白写着你买过一双。你身边的侍女也指认,你曾经穿过类似的鞋,你本来很喜欢,后来有一天突然把这双鞋烧了。梁文氏,你如果什么都不知道,梁榕身亡那晚你为什么会出现在他门口,梁榕死后,你又为什么要烧掉这双鞋?” 堂下一片死寂,梁文氏瘫坐在地,面色灰败,完全说不出话来。陆珩已经没心思陪他们兜圈子了,抿了口茶,说道:“你们怀疑梁芙知道了真相,便伪造通奸罪名,想借官府的手将梁芙杀掉。你们一个是她的继母,一个是她的兄弟,却联手做出这种事,可真是好狠的心。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十一月十六那天晚上,是谁杀了梁榕?” 那晚没有任何目击证人,现在可以肯定,凶手就在梁文氏和梁彬之中。但定案不止要锁定嫌疑人,更要明确写出谁是凶手,谁是从犯。这两者一个死罪一个活罪,差别可大了。 梁榕是被人闷死的,他一个成年男子,清醒状态下不会被人压住口鼻而不反抗,他多半是在沉睡或昏迷状态中被人闷住,等后期惊醒时已无力反抗。女子力气不如男子,按理能按住梁榕的也应当是个男人,但不排除梁榕晚上喝的那盏茶里加了迷药,梁榕在药物的作用下失去了力气,即便女人也能杀死他。 所以理论上,梁文氏和梁彬都有作案可能。 如果这是桩普通案子,大可把梁文氏和梁彬一个判成梁榕案主谋,一个判成通奸案主谋,反正这两桩案子就是他们两人办的,两案叠加,左不过一个死字,到底是谁动手无所谓。但现在不行,陆珩既然打了上级的脸接手这桩案子,就一定要把定案卷宗写的漂漂亮亮。但凡有丝毫破绽,回到京城就会被陈寅发作。 陆珩在官场沉浮这么多年,怎么会连这种道理都不懂。 然而堂下,梁文氏低着头,梁彬也瑟缩在一起,一言不发。行吧,陆珩站起身,说:“不见棺材不落泪,带下去,上刑吧。” 陆珩本以为今日就能了结此案,没想到梁文氏和梁彬不撞南墙不回头,非得他动真格。陆珩没心情看上刑过程,趁着结果还没审问出来,他回到后院,去看王言卿。 他回到房间时,一个五大三粗的厨娘正坐在门口发呆。看见陆珩来了,她慌忙站起身,手忙脚乱行礼:“指挥使大人。” 陆珩淡淡嗯了一声,问:“她怎么样了?” 厨娘搓搓手,讨好笑道:“姑娘睡着了,我给她带来了月事要用的东西,还给她煮了碗红糖水。女人每个月都是这样,睡一觉就好了。” 陆珩听着就觉得糟心:“每个月都要这样?” 厨娘一怔,大概没料到陆珩的关注点竟然这样奇怪。女人月事不洁,男人一听到都避得远远的,偶有心疼娘子的丈夫,那几天避开房事,让女子能安心休息,就已经是难得的体贴了。至于女子来时疼不疼,莫说男人,便是婆婆也懒得关注。毕竟每个女人都要来葵水,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有什么可矫情的。 没想到,陆大人是朝廷高官,对妹妹却这样上心。别人听到每个月都来,想的是她早就该习惯了,而陆珩听到,想的却是她每个月都要疼。 厨娘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说:“姑娘还未出阁,闹起来阵仗大,等成婚了自然就好了。” 陆珩无声盯着厨娘,什么叫等成婚了就好了,他看起来这样好糊弄吗?厨娘被陆珩那样的眼神看得害怕,战战兢兢道:“指挥使饶命……” 厨娘喊着饶命,心里却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陆珩看厨娘的脸色,晾她不敢阳奉阴违,便打发她下去。厨娘如蒙大赦,赶紧福身走了。等门关好后,陆珩看向里面,屏风后,隐约可见一截纤细的背影。她面朝里睡着,屈膝抱在自己身前,像婴孩一样蜷成小小一团。旁边放着陆珩的披风,已经折叠整齐。 陆珩本以为换了有经验的厨娘,王言卿就该好受了,但是等靠近后却发现,她脸色还是煞白,脸颊是不正常的冰冷,手指紧紧掐着掌心,都在皮肤上掐出深红色的半月形痕迹。 陆珩脸色骤然沉下来,这叫睡一觉就好了?陆珩赶紧去掰王言卿的手,不让她继续伤害自己。这时候王言卿嘴里轻轻唤了句“二哥”,陆珩明知道喊的不是自己,却还是低头,附在她脸边仔细听。 王言卿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声音细的像一阵风,极轻极轻说道:“二哥,不要娶别人。” 良药(傅霆州做的好事又得他认...) 二哥。 陆珩低头, 就这个姿势定定看着王言卿。她皮肤又细又白,像瓷器一样,这么近都看不到瑕疵。她下唇有一排牙印, 有一个地方咬破了皮,正细细地渗血。 她唇色苍白,那滴血像雪地上的红梅, 充满了诱惑力。陆珩看着那滴血,盯了好一会,慢慢直起身。 在睡梦中都喊着二哥, 陆珩可不觉得她惦念的那个人是自己。他站在榻边, 不知道和谁说话,缓缓道:“你梦中都记着他, 可惜,他却要另娶佳人了。” 陆珩颇想转身就走,让她心心念念的真二哥来管她, 但看着她雪白的脸色, 虚弱的气息, 到底不忍心。可能是他以己度人吧, 他还是觉得,正常身体周期不会痛成这样,万一真中毒了呢。 · 一个郎中眼睛蒙着布,手臂被一个人拉着,在寒风中左拐右拐。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觉得转了好几个弯, 都绕的他头晕。在他彻底晕掉前, 终于迈进一道门槛,听到身边的人说:“可以解开了。” 郎中长松一口气, 赶紧解开布条。他眯眼等了一会,终于适应了外面的光线。 入眼是一个屋子,周围摆设工整,却没什么人气。次间榻上坐着一个男子,一身暗青色曳撒,脚上蹬着皁皮靴,双脚放在脚踏上,显得腿尤其修长。郎中只扫了一眼就赶紧低头,心知这就是今日请他过来的主人。 他本是一个普通郎中,今日突然来了一位做便衣打扮的高大男子,说他家主子请他去看病。郎中行医这些年见了许多人,一眼就认出来这个男子有功夫在身,不是行伍中人也是看家护院。 郎中本以为是某位贵族看诊,没料到他一出门就被送上马车,然后蒙着眼睛,不知道绕了多久,晕乎乎落地后又走了很远,才终于见到主人。看刚才的阵仗,这绝不是普通富户,他垂下眼睛,不肯多看一眼,盯着地砖问:“官人,请问您要看什么病?” 陆珩已经将王言卿抱回床榻,他朝里间指了指,说:“不是给我,是给她诊脉。” 郎中壮着胆子朝里扫了一眼,只见屏风拉拢,床帐四合,连后方的人影都看不清。郎中心知这多半是位女眷了,他给陆珩拱手,就小碎步朝屏风后走去。 陆珩也跟去床前,他从床帐中将王言卿的手拿出来,垫了张丝帕,示意郎中诊脉。郎中上前时无意扫了一眼,只看到一截纤细的手垂在床沿,白皙细腻,宛如美玉。郎中不敢再看,耷拉着眼睛,隔着丝帕按住对方脉搏。 他诊脉时,那位看着就不好相与的男子站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郎中背后汗都要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集中注意力听脉,渐渐也忽略了陆珩的存在。 郎中擅长妇人和小儿病,城中无论贵贱,妇人生病总会来他这里抓药。郎中切了一会脉,脸色越来越沉重。他放下手,肃着脸问:“能否换另一只手。” 陆珩沉沉看着他,没做声,坐到床沿边,捞起王言卿另一只手,轻轻放到床帐外。郎中又按了会,陆珩仔细盯着郎中的表情,问:“她怎么样了?” 郎中收回手,拈了拈胡须,一脸凝重道:“夫人这病,看的实在太迟了。” 陆珩将王言卿的两只手放回被子,合拢床帐,说:“郎中有什么话,出来说吧。” 郎中跟着陆珩走到外间,任陆珩是什么身份,在病患面前也要乖乖听他的。郎中很快忘了对陆珩的忌惮,噼里啪啦数落道:“既然知道她宫寒,怎么还给她用昏睡的药?” 陆珩微微挑眉,用药?他想起王言卿不正常的沉睡,她都痛得无意识咬唇,却依然牢牢睡着,连他抱她换了地方都没有苏醒。看来,并非她睡得死,而是用了药物。 这显然不是陆珩吩咐的,多半是王言卿痛得受不了,就让厨娘煎了汤药,一碗入腹后直接昏睡过去,省得受疼。她连人都记不得,却知道抓什么药,可见以前常做这种事,已经成为本能。陆珩没有反驳,问:“这种药伤身体吗?” 郎中一听,简直要气死了:“你是她的夫婿,连这种药伤不伤身体都不知道,就敢让她服用这么多年?宫寒要仔细调养,靠狼虎之药只能治标不治本。一次疼得受不住就用药扛过去,第二次更疼,只能用更多的药,一月月拖下来,宫寒只会越来越严重。” 陆珩已经许多年没有被人数落过了。他迎头挨了一顿并不是自己所为的骂,也不好反驳,只能默默忍下,问:“她为何会宫寒?” 郎中真是越听越气:“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当人家丈夫的?我看她脉象,应当生来就是偏寒性体质。但女子大多体寒,平时多注意饮食保暖也没事。她宫寒这么严重和体质没关系,而是后天落下的病根。应当是以前月事期间泡过冷水,邪寒侵体,从此就留下经期腹痛的毛病。夏天还好些,冬日稍微受寒,经期就疼得厉害。” 陆珩回想王言卿的资料,月事期间泡水……他想起来了,王言卿十四岁那年,傅霆州十七,被傅老侯爷扔去军营历练,而且不允许带任何伺候的人。那个军营驻扎在深山里,训练时上山下水,环境相当恶劣。王言卿瞒着傅老侯爷,偷偷跟过去,一个月后傅霆州通过考验,终于被傅老侯爷接走。而王言卿,多半就是在那个时候泡水,留下了病根。 那时候她十四岁,正是女孩子刚来葵水的时候……陆珩都不忍心再想下去了,问:“她十四岁时去山里练武,泡过不太干净的湖水,有影响吗?” 郎中听到陆珩的话,眼睛变得越发谴责:“当然有影响。我就感觉这是老毛病了,没想到十四岁就留下了。她被冷水刺激,就此留下腹痛的毛病,后面这些年你们也没好好调养,反倒一直拖着,实在痛得受不了就喝药昏睡过去,一年年下来宫寒越来越严重。再这样下去容易耽误子嗣,以后很可能再也怀不上孩子,即便怀上了,也容易流产。” 陆珩越听脸色越沉,要是傅霆州现在在他跟前,陆珩早就一拳头挥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傅霆州竟然没发现她来葵水时疼得厉害吗?但凡请一次郎中,也不至于如此。 陆珩忍着怒,问:“该如何调养?” 郎中一边写药方,一边噼里啪啦骂陆珩:“女子嫁给你就是将终身托付给你,你这个做夫婿的到底怎么回事?她疼得昏迷你不管,一提起子嗣你就上心了。你这样,可对得起她父母对你的嘱托?” 陆珩心梗,傅霆州做的好事,又得他认。陆珩总算明白被他诬陷那些人是什么感觉了,明明不是他做的事,黑锅却要他背。 陆珩忍了又忍,最终几乎从牙缝中蹦出这几个字:“之前是我疏忽了。她还年轻,身体最重要,只要能将她的身体调养好,不拘药材贵重、手续繁琐,一律用最好的。” 郎中看这位“不称职”的丈夫在银钱上还算大方,心里的气多少消了些。这位不像是缺钱的人,再加上陆珩发话,郎中不再顾及造价,一切冲着药效最好安排,很快就删删改改,写出来一叠药方。 郎中吹了吹纸,递给陆珩:“这副药在她来经水时服用,每日两次。还有两个方子,一个口服,一个外敷,是平时调养用的。煎药方法我已经给你写到后面了,到时候你按我方子上的做。除了喝药,平时饮食也要注意,不能多吃鱼、螃蟹等寒性食物,天寒时注意保暖,多喝热汤热水,即便天热也不可贪凉食冰……如果养得好,一两年就能恢复正常。” 陆珩记忆力好,无需用笔便将所有内容记住。他给郎中付了丰厚赏钱,送郎中出去时,忽然想到什么,问:“先前有人说她这病成婚后会好一点,有这回事吗?” 陆珩想到了厨娘的话,他不知道厨娘是不是糊弄他,便拿出来试探郎中。他说完后,郎中回头,以一种非常一言难尽的眼神看他。 陆珩眉梢动了动,不动声色反问:“不对吗?” “倒也不能说不对。”这话还真把郎中问住了,他卡了一会,不知道该怎么说,“女子体怯,若有人疏通,体内阳气充裕,经痛会自愈。但这也不一定,夫妻身体、是否生育、饮食环境差别太大了。” 郎中说的很隐晦,但陆珩一下子听懂了。他万万没想到“婚后就不痛了”竟然是这么个不痛法,他低头清了声嗓子,难得觉得尴尬。 郎中一进来就将他误认为王言卿的夫婿,陆珩没有解释,放任郎中误会下去。这种事便是担着哥哥的名也不好过问,丈夫才是最合情合理的。反正这个郎中在保定,不认识他是谁,陆珩再掩去身份信息,不必担心郎中泄露消息。因此,陆珩也没有另费口舌,解释他和王言卿的关系。 有什么好解释的,他本来也不是她的兄长。他怀疑人已成了本能,下意识验证厨娘,没想到,竟从郎中嘴里听到这种话。 郎中看着陆珩,目光中满是了然。这位男子身材高大,看骨架那方面的需求也不会小,郎中觉得他完全明白陆珩在想什么。郎中低咳一声,压低声音说:“民间向来有这种俗方,但夫人宫寒严重,仅靠这种方子治标不治本,当以节制为上。这两年,最好先别要孩子。” 陆珩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我知道了。” 陆珩将郎中送出房间,等在外面的属下将郎中眼睛蒙住,原路送出去。陆珩又去安排厨房煎药,等他做完这一切,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陆珩走回屏风后,两指将床帐掀开一条缝,静静看着账内的人。 她陷在锦被中,依然沉沉睡着。但她睡梦中应当并不好受,眉头始终紧皱,身体也蜷缩着。 陆珩叹了一声,坐到床边,伸手抚过她眉心。 她为傅霆州差点落下终身病根,可是,傅霆州压根不知道她腹痛。或许知道,但是傅霆州没有在意。 陆珩在心中问,值得吗? 顶替(那不是他是傅霆州...) 睡觉可以解乏, 但王言卿这一觉却睡得很累,她醒来时,床帐四合, 静悄无声。窗外呼呼卷着风,分不出到底是什么时辰。 王言卿明明记得她喝药后在榻上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床上。被子四脚压得很实, 脚底还有汤婆子,不知道是因为温暖还是因为药效,王言卿觉得腹中没那么痛了, 但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四肢像灌了铅一样酸软无力。她翻了个身,捂着小腹, 慢慢坐起来。 她以为屋里没人,并没有刻意收敛动作,没想到她刚坐起来, 床帐外就响起脚步声。王言卿吃了一惊, 这时候沉香色床帐被人从外面拉开, 屋角的烛火晃了晃, 一道影子居高临下投在王言卿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刚睡醒,脑子反应不过来,王言卿本能做出防御姿态,警惕地看着对方。他站在帐前,颀长的身影以压倒性的姿态投下,强势又充满攻击性。 陆珩眼神划过王言卿绷紧的手臂, 笑了笑, 道:“怎么,睡了一觉, 不认识二哥了?” 王言卿似乎这时候才想起来,对啊,这是二哥,她紧张什么?她抬手,敲了敲额头,不知道自己这脑子一天天都在想什么。 王言卿一边自责,一边连忙道:“二哥,怎么是你?” 陆珩仿佛完全没在意刚才的疏远,他勾起床帐,自然而然坐到床前,丝毫不觉得成年兄妹做出这样的距离太近了。他拉过王言卿的手,试了试她额头温度,欣慰地说:“比白日好多了。你这一觉睡得久,你可真舍得给自己下药啊。” 陆珩目光沉甸甸锁着她,语气似笑非笑,眼神的攻击性极强。王言卿自失忆以来,印象中的二哥一直温柔含笑,予取予求,这还是她第一次见陆珩用这种眼神看她。王言卿像犯错的孩子一样垂下头,低低道:“我也是没办法。” 她乖乖认错,但心里奇异地觉得违和。她似乎做惯了这种事,以前二哥也没在意,今日怎么就小题大做了呢?王言卿擅长识谎,自己撒谎却不太在行,陆珩一眼就看出来她并不认为问题严重。陆珩越动怒就越沉得住气,他没做声,伸手探向锦被:“还疼吗?” 王言卿吓了一跳,赶紧抓住陆珩的手。陆珩抬头,竟然还能用坦然无辜的眼神看她。王言卿咬了咬唇,慌窘又无奈:“二哥,你做什么?” 她早晨喝了药后直接就睡了,并没有换寝衣,身上还穿着昨日那身外衣。但就算如此,她现在也躺在被子底下,陆珩怎么能直接掀开被子去碰她的腰腹? 陆珩一双眼睛明净极了,理所应当看着王言卿,道:“和二哥还避讳什么?我们以前经常这样。” 在这种眼神下,王言卿都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了。她拧眉,怀疑地问:“真的?” 陆珩点头:“当然是真的。你忘了,小时候我们在一起读书习武,中午我们留在我父亲院里用饭,饭后若有时间,我们就在一处休息。你十岁的时候,还和我在同一张榻上午睡呢。” 经陆珩这么一说,王言卿隐隐觉得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她肩膀放松,但还是不好意思让二哥碰她的小腹:“可是那会儿毕竟还小,现在我们都长大了。” 傅霆州和王言卿只差三岁,王言卿十岁时傅霆州十三,还算半大孩子,傅钺又戎马一生,粗枝大叶,在傅钺眼里这两个孩子根本没有区别,午饭后直接让傅霆州和王言卿一起休息。但是,陆珩和王言卿相差五岁,王言卿十岁那年他都十五了,家里长辈心再大,也不会让这样两个少男少女同榻而眠。王言卿若仔细想想,就能觉出其中不对劲之处。 但王言卿信任二哥,经二哥提醒后,她模模糊糊觉得有类似影子,便坦然接受,并不深究。陆珩仗着王言卿想不起来,胡乱歪曲事实,但骗过王言卿后他并不觉得高兴,心里反而梗着一团无名火。 无论他编的再天衣无缝,那个人都不是他,而是傅霆州。普通人家十三岁的男孩或许还不懂男女之别,但贵族人家的男孩,十三岁绝对什么都懂了,若父母管得不严,说不定孩子都能搞出来。 傅霆州和陆珩都是军官家族,从小在男人堆里长大,要说这种家庭的男子十三岁是一张白纸,别说陆珩,傅霆州自己恐怕都不信。傅霆州这种情况下还和王言卿同屋午睡,陆珩都不用想,就能猜出来傅霆州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 陆珩心里邪火越烧越旺,白天他才替傅霆州挨了一顿骂,晚上还要重温傅霆州和卿卿的温馨日常,真是见了鬼了。陆珩这么一想,越发不肯委屈自己了,得寸进尺道:“长大了,你就不是哥哥的妹妹了?不是说好你要留在陆家陪哥哥吗,怎么连这种事都信不过二哥?” 王言卿脸红,前后掣肘,难以招架:“我什么时候说了?” “那你想怎么办?”陆珩坐在床边,掌心揉捏着王言卿纤长的手指,慢悠悠问,“你梦中嚷嚷着不让二哥娶妻,卿卿的话,二哥向来不舍得拒绝。但是作为回报,卿卿是不是也得留下?” 王言卿一怔,显然没想到自己梦中竟然说了这种话。而陆珩不等她的回答,直接替她应下了,倾身用指节碰了碰她的脸:“你看,脸还是冷的。这次我不和你追究,但下不为例,以后,不许再给自己用药了。” 陆珩到底是让无数朝臣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活阎王,他这一通话节奏快速,有紧有松,意味从容但强势,王言卿不由自主跟着他的话走。王言卿垂眸,小幅度点头,神态乖巧又可怜。陆珩没有再执意碰王言卿的小腹,凡事过犹不及,张弛有度才是长久之道,他拍了拍王言卿的手背,站起身道:“你已经昏睡了一天了,你本来就阳虚,再不吃饭身体受不住。我给你吩咐了饭菜,快下来用些吧。” 说完,他便放下床帐,转身出去了,走前还给王言卿拉住了屏风。他这一番作态君子又体贴,王言卿暗暗松了口气,换了衣服,打理好仪容后,才走到屏风外。 等王言卿出来时,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她扫过屋子,见书房摆着座插屏,灯上还罩了纸,将大半灯光围在后面。隔着插屏,隐约可见书案上堆满了卷宗,笔山上还搁着笔。 她昏睡期间,陆珩竟一直在这里翻阅卷宗?王言卿醒来时,还以为屋里没人呢。王言卿心里过意不去,道:“二哥,你既然有事要忙,怎么不换一间屋子?” 陆珩是指挥使,处理的大部分是军务,要频繁召人问话。有王言卿在,别说叫人进来,陆珩连翻折子都不方便。陆珩坐好,扶袖舀了碗羹汤,轻声说:“你一个人在这里睡着,我怎么放得下心离开?” 王言卿坐到陆珩身侧,觉得十分飘忽:“可是,你京城里还有事,却因为我睡觉耽误了一天……” “已经不着急了。”陆珩止住王言卿的话,说,“你睡觉期间,京城传来了话,不必着急回去了。你可以在这里安心调养,等身体恢复了,我们再回京。” 王言卿怔住,惊讶问:“真的?” 陆珩点头:“真的。” 其实怎么可能呢,贪污案是皇帝派给他的,他不去查,京城还有谁敢得罪首辅、次辅的门生?陆珩今日上午本来急着回京,后来听到郎中对王言卿的诊断后,临时取消了行程。 郎中已经很郑重地说了,王言卿宫寒严重,不能再受寒受冻,要不然会影响子嗣。从保定到京城天寒地冻,坐马车要走一天半,陆珩没法说服自己,她在路上不会受累。 子嗣对女子至关重要,几乎决定了女子一生哀荣。王言卿确实不是他的妹妹,也可以预见以后他们要反目成仇,但,他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就毁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她以后迟早都是要嫁人的,无论嫁给傅霆州还是什么人,如果她以后没法生孩子,这一生很难过得好。陆珩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冤有头债有主,即便报复傅霆州,也不该用这种方式。 郎中说她月事不调,大概两三天就过去了。两三天不算久,他的差事可以和皇帝说情,但她却没有第二个身体。所以,陆珩取消了回京计划,如此一来,梁榕一案也不着急了,可以慢慢审。 陆珩眼神镇定,语气随意,王言卿便真以为他不着急了。她长松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笑来:“那就好。我还以为我又耽误二哥了……” 陆珩将手中的细瓷碗放到王言卿身前,慢慢说:“不用担心我。你照这样疼下去也不是事,我让人给你煎了药,一直在灶上温着。本来中午就该喝了,但你没醒,我只好让他们倒了,再煎一帖。你先吃饭,吃完了该用药了。” 王言卿下意识捧住陆珩递过来的碗,一时不知道该惊讶陆珩的羹汤竟然是替她盛的,还是该惊讶陆珩给她备了药:“什么药啊?” 陆珩瞥了她一眼,眼中暗影横斜,笑意浅薄:“怎么,怕二哥害你?放心,药我查过了,是调养的方子。” 王言卿醒来后已经震惊了好几遍,她以为来月事被养兄撞到就够尴尬了,没想到哥哥还给她煮了药。就算兄妹感情好,也未免太隐私了吧? 这回陆珩却不由着她,督促她吃了饭,然后让人把药送过来,亲自盯着她喝。 王言卿并不怕喝药,但她一想到这碗药的功效和怎么熬出来的,就觉得如芒在背。她自欺欺人地不去想她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顶着陆珩如有实质的视线,将一碗药全数饮尽。 郎中应当考虑到这是女子要喝的药,调整了方子,口味并不算苦。她刚放下碗,陆珩就拈着一枚果脯,递到王言卿唇边。 这明显不是一双读书人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看着就能感觉到力量。王言卿轻轻瞥了陆珩一眼,缓慢张嘴,咬住果脯。她刻意放轻动作,但嘴唇还是若有若无地,蹭过陆珩的指尖。 王言卿含着甜丝丝的果脯,心想二哥最近越来越婆妈了,喝药还要用梅子。陆珩收回手,手指不动声色地摩挲指尖,正是刚才王言卿唇瓣碰到的地方。 王言卿喝完药才知道自己真的睡了很久,外面天都黑了。陆珩叫人进来收拾碗筷,王言卿在里面喝茶,漱嘴里的甜味,这时候一个锦衣卫快步进来,抱拳道:“指挥使。” 陆珩走到门口,示意他过这边说。锦衣卫压低声音,飞快在陆珩耳边说了什么。 王言卿似乎感觉到什么,回头朝陆珩望去。陆珩听完,脸色迅速沉下。 锦衣卫看起来也很焦灼,眼巴巴看着陆珩:“指挥使,现在怎么办?” 王言卿放下茶盏,从脚踏上站起来,问:“二哥,怎么了?” 陆珩扫了王言卿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说:“梁文氏自尽了。” 王言卿眼睛睁大,心中倏地一紧:“自尽?” “对。”陆珩淡淡颔首,道,“而且,她死前留下血书,认下了所有罪行。”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 帮忙(二哥我可以帮你问出真相...) 陆珩站在堂屋, 详细询问大牢里的状况,越问脸色越沉。隔着帷幔,王言卿也听了个大概。 保定终究不是京城, 看守不及京城诏狱严密,梁文氏是女眷,再加上曾经是锦衣卫千户的继室, 被关到了专门的区域。入夜后,梁文氏用首饰贿赂狱卒,请他们去外面喝酒。她自己则趁无人看守, 用衣带自缢了。等巡逻的人发现时, 她已经气绝。 旁边,留着一块皱皱巴巴的中衣布料, 上面是她用手指血写下的认罪书。供词中,她对杀害梁榕、陷害梁芙一事供认不韪,声称所有事情都是她做的, 梁彬只是碍于母子情分, 被她指使。 狱卒发现梁文氏自尽后慌忙出来报信, 惊动了牢狱里其他人。梁彬听到梁文氏死后大哭一场, 之后咬死了自己不知道,将罪责都推到梁文氏身上。 陆珩听到这里眸光已经深不见底,他挥手,示意锦衣卫先退下,折身朝王言卿走来:“卿卿,你自己先睡, 我去牢里看看。” 王言卿满脸担忧, 连忙走下脚踏,朝陆珩迎来:“二哥, 以我对梁文氏的了解,她绝不是会畏罪自杀的人。她突然自尽,肯定另有目的。我猜测,她可能觉得自己难逃一死,便在牢里自缢,以保全真正的凶手。这样看来,恐怕梁彬才是杀害梁榕的真凶。” 陆珩也是这样想的,他将梁文氏和梁彬一同收押,但内心里更倾向梁彬。梁榕是窒息而亡,梁文氏理论上有作案可能,但在男女天然的体力差距下,梁彬捂死梁榕的可能性更大。所以陆珩派人去审讯时,大多也奔着梁彬去。没想到他稍不留意,竟然让梁文氏钻了空子。 梁文氏和梁彬都是锦衣卫家庭的人,多年来耳濡目染,对刑狱也略有了解。无论梁文氏是不是杀害梁榕的凶手,她谋害继子、诬陷继女已经坐实,就算把她放回梁家,梁氏族老也会逼她自尽的。既然是一样的结局,为何不搏一把,至少保住她的儿子。 梁彬听闻梁文氏自缢后也很快反应过来,将所有罪状都推到梁文氏身上。如今死无对证,再加上梁文氏的认罪书,杀害梁榕的凶手只能以梁文氏定案了。 可是,这恰恰证明,凶手不是梁文氏。要想翻案,除非真正的凶手招供。 然而梁彬不可能招供,招了就是死,咬死不说便只是从犯,能捡回一条命。若是案宗以梁文氏定案,送回京城复核时,一定会被陈寅拎出来大做文章。到时候,倒霉的就是陆珩了。 这就形成一个死循环。想要让一个有可能逃出生天的凶手承认自己杀人,谈何容易。王言卿拧着眉,问:“二哥,你打算怎么办?” 陆珩微不可闻叹了声,说:“原以为关起来吓一吓他们就会招供,没想到,竟是我小瞧他们了。保定府的人手终究不能和京城比,若是在南镇抚司,怎么能出现嫌犯自尽、消息还传到同犯耳朵里的疏漏。罢了,我亲自去审吧。” 王言卿看了眼天色,表情凝重。夜已经这么深了,陆珩昨夜便没怎么睡,今夜还去大牢里审问,太伤身体了。王言卿沉默片刻,突然说:“二哥,我兴许能帮你。” 陆珩行动停住,回身,长久看着王言卿。王言卿被那样的眼神看得慌乱,她纤长的手指握了握,对陆珩摆出一个笑,说:“二哥,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并非想对你的事指手画脚。如果你不高兴……” “怎么会。”陆珩拉起王言卿紧张攥着的手,眼眸依然深深望着王言卿,里面似乎隐藏着什么王言卿看不懂的东西,“你愿意帮我,我感动还来不及。我是怕你不高兴,大牢那种地方阴暗晦气,你一个姑娘家,肯定不喜欢靠近……” 王言卿长松了一口气,二哥不是生她的气就好。王言卿连忙说:“没关系,我不在意。习武之人不避讳生死,只要能帮上二哥,我做什么都愿意。” 陆珩眉尖动了动,分明在笑,眼神却让王言卿觉得不安:“真的?” 王言卿本能觉得二哥不高兴了,但她没想懂二哥为什么不高兴,下意识点头:“真的。” “好。”陆珩握紧了王言卿的手,没有往外走,反而拉着她朝屋里走去,“不过你现在还在月信期间,要注意保暖。地牢里太阴潮了,你不能穿这身衣服,要换身更厚的。” 王言卿听到陆珩以这么自然的口吻提起她的小日子,脸都红了:“二哥!” 陆珩回头,诚挚地看着她:“怎么了?” 王言卿羞红了脸,眼神羞愤,支支吾吾,怎么都无法说出口。陆珩了然地笑了,拉过王言卿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说明卿卿长大了,没必要遮遮掩掩。你先在这里换衣服,我去帮你找双厚底的鞋。” 陆珩自从打定主意在保定府多留几天后,便差人给王言卿置办了新衣服。他将特意订做的保暖袄裙放到王言卿手中,走前看到王言卿绯红的脸色,心生促狭,故意问:“卿卿自己可以换衣服吗,需要二哥帮忙么?” 王言卿便是再迟钝,也发觉陆珩是故意的了。她抬头,恼怒地瞪了陆珩一眼,一转身抱走了衣服:“我自己的事,不牢指挥使操心。” 王言卿背过身,都不再叫他二哥了,而是换成指挥使。陆珩明知道王言卿在赌气,可是唇边的笑却淡了淡。 她虽然失去了记忆,但依然能看出原本性格。她为人处世颇有些一板一眼,并不喜欢开玩笑。只是被人打趣她都这样气恼,等将来她得知他一直在骗她,又会怎么样呢? 王言卿察觉陆珩很久没走,不由回头,用一种警惕又怀疑的目光打量他。女子都要换衣服了还不走,此等行径无异于登徒子,陆珩立刻收敛起心绪,对王言卿笑了笑,很痛快地出去了。 王言卿关好门,拉住屏风,确定周围没人后才开始换衣服。她一换上新衬裙就察觉出不对,这套袄裙特意改造过,靠近腹部的地方缝了细密的绒毛,系上后腰腹仿佛绑了一个小暖炉,热度源源不断。而且后腰也修改了放量,摒弃一切美观、轻薄、显瘦等功能,唯一的目的就是保暖。 王言卿换好衣服,屋外听到走动,敲门声笃笃响起:“卿卿?” 王言卿快步走到门口开门,陆珩站在外面,目光从她身上扫过,轻轻笑了:“果然我们卿卿长得美,穿什么都好看。” 陆珩身后还跟着人,听到陆珩的话,王言卿和对方都僵住了。府衙的人赶紧低头,王言卿飞快扫了后方一眼,悄悄对陆珩使眼色:“二哥,还有人呢。” “这怕什么。”陆珩走入屋子,示意侍从将端盘放下,然后拉着王言卿坐好,“保定一时半会找不到鹿皮靴,只能找了双兔毛的。你试试合不合脚。” 陆珩靠在榻边,单手按在王言卿肩膀上,姿态自然随意。王言卿心想他们两人一起长大,以前这种事情估计做多了,当面换鞋应当没什么大不了。王言卿也不再避讳,拿起一只兔皮靴,蹬进去试了试,发现刚好合脚。 陆珩站在旁边,看到王言卿脱下软鞋,露出女子只能给丈夫看的纤足。即便隔着罗袜,也能看出来她的脚型纤细玲珑,和她的人一样,是瘦长型的。她穿鞋时脚部用力,绷出一截非常漂亮的小腿线条,从她的小腿就能看出来,她整条腿必然又细又长又直。 陆珩眼睛非常受用,连心情似乎都变好了。果然,他上朝时总觉得自己老得特别快,就是因为时常看那些丑脸。和卿卿出来两天,他心态就年轻了不少。 王言卿将两只靴子穿好,靴子外面是浅灰色兔皮,高度到她的小腿中央,里面是细软的兔绒,边缘还缀着一圈蓬松的白色兔毛。王言卿穿好,站起来转了半圈,问:“二哥,怎么样?” 陆珩含笑点头:“很好看。” 王言卿走了两步,也觉得还不错。陆珩给她拿来披风,王言卿乖巧伸胳膊,套上披风。陆珩低头给她系领口的子母扣,王言卿盯着陆珩的脸,突然咦了一声,问:“二哥,我是不是变高了?” 她感觉以前看陆珩,并不是这种角度。陆珩抬眸,含笑瞥了她一眼,他拉了拉扣子周围的衣料,慢悠悠直起身:“现在呢?” “哦。”王言卿默默应了一声,“好像也没有高很多。” 这双靴子特意加厚了鞋底,王言卿穿上后高了一截,但和陆珩的身高相比还是差很多。王言卿换上毛茸茸的衣服,就算她天生体态修长,被裹成这样后也有点圆润了。王言卿捏了捏自己腰部的衣服,低低抱怨:“这样看好胖啊。” 陆珩拿来暖炉,放到她手中,不紧不慢扫了她一眼:“胖什么胖,好看重要还是暖和重要?” 陆珩一凶,王言卿也不敢说话了。陆珩让她抱好暖炉,一起往屋外走去。 一出门,寒风迎面灌来,王言卿都被风顶得踉跄了一下。陆珩及时站到前面,挡住呼啸的夜风,拉着她往前走。王言卿感受着体内暖烘烘的热量,发现二哥骂得对,暖和比好看重要多了。 有陆珩领头,一路上根本没人盘问。路上陆珩大概给王言卿说了梁彬的身份资料,王言卿一一记下,问:“二哥,我需要注意什么吗?” “什么都不需要注意,你和普通人不一样,锦衣卫那些刑讯技巧对你而言根本没用。你按照自己的直觉审问就好了。”陆珩淡淡道,“保定府狱卒出现疏漏,已经被梁彬知道底线了。再怎么坏都不会比现在更差了,我会陪你一起进去,你放手去做,不必担心把案子搞砸。” 王言卿点头,听到陆珩也在,心里多少安定下来。牢房的人看到陆珩带了个女人过来,脸上又惊又疑,陆珩静静扫了他们一眼,语气不怒自威:“开门。” 狱卒行礼,赶紧开门。迈入地牢后,温度明显阴冷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常年不见天日的潮味,不知道是血还是水。王言卿不去想气味的来源,亦步亦趋跟着陆珩,往关押梁彬的牢房走去。 保定府和京城不同,大牢里没关多少人,梁彬家又是锦衣卫又涉嫌命案,便是此刻保定府衙最重要的犯人了。他的牢房前围着许多人,碍于陆指挥使没交待,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等听到狱卒禀报陆大人来了,众人赶紧迎过来,争相行礼:“陆指挥使,刑具已经准备好了,您看接下来要先上哪个?” 王言卿跟在陆珩背后,听到这话牙抽痛了一下。她早就知道锦衣卫横行无忌,目无王法,最擅长严刑逼供,但听到和真实见到,冲击感完全不同。 陆珩看起来倒很习惯,他刚才说锦衣卫的刑讯技巧不适合王言卿,并非随口哄美人开心,而是真的。锦衣卫的审问技巧总结起来就一个字——打,这样做确实解决了十分之九的麻烦,但也有少部分情况,怎么打都无法奏效。 王言卿,就是这剩下十分之一。 陆珩没有发话,而是转身,静静看向王言卿。他的目光从容幽深,充满了无声的信任,王言卿受到鼓舞,说:“不能打。” 众人一直心照不宣地忽略指挥使身后的女子,没想到这个女人不避让,竟然还主动说话。几个锦衣卫百户、校尉相互看了看,不甚乐意地看向王言卿:“为何?” 陆珩没说话,但他站在王言卿身边,就是她无形的底气。王言卿没有被这些人的眼神吓退,说:“我自有安排。把刑具都撤走,人也不要围太多,我单独去见梁彬。” 审问(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 不上刑, 还让所有人都离开?一个校尉没忍住,说道:“梁彬嘴很紧,咬死了不肯说。把刑具撤下去, 越发问不出实话了。” “是啊。”另一个人轻声应和道,“从来没有这种审问办法。” 王言卿知道自己是生面孔,又是女子, 磨破嘴皮这些人都不会听。她看向陆珩,陆珩面色不变,说:“按她说的做。” 好几个锦衣卫脸上有愤懑之色, 然而他们再不服, 也不敢不听陆珩的命令。他们去牢房里面搬东西,王言卿站在路口, 看着一件件颜色发黑、阴森恐怖的刑具从面前经过。她都不敢想这些是做什么用途,忍耐地避开眼睛。 陆珩站在旁边,脸色无动于衷, 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最后一个锦衣卫出来了, 他飞快瞥了王言卿一眼, 对陆珩抱拳:“指挥使, 里面都安排好了。” 陆珩“嗯”了一声,低头问王言卿:“卿卿,你一个人进里面可以吗?用不用我陪你?” 王言卿摇头:“不必。梁彬不认识我,却认识你。他知道你是指挥使,心里有防备,有些话不会说的。我自己进去就够了。” 既然王言卿说不用, 陆珩也不再坚持。他点点头, 说:“我就在外面,如果情况不对, 立刻喊我。” 王言卿应好。她没有在乎旁边明显怀疑她的视线,静静朝里面走去。等人走后,锦衣卫走到陆珩身边,一脸欲言又止:“指挥使,梁彬是千户家里出来的,心思缜密,聪明狠毒,见识比普通人强多了。她进去问话,会不会反而被梁彬套出消息来?” 陆珩不置可否,他抬眼,视线无声落到前面那个窈窕背影上。大牢里阴风阵阵,墙壁上的火把时明时暗,火光从他的侧脸上掠过,一半白皙如玉,另一半隐没黑暗,宛如鬼魅。 陆珩声音轻飘,问:“暗室准备好了吗?” 属下点头:“兄弟们已经准备好了,请指挥使移步。” 陆珩随意撩了下曳撒,大步朝暗室走去:“到底谁套谁,就看她了。” 大牢里阴沉昏暗,隐藏着许多密室,有时候通道上看着没人,其实暗室里可以看的一清二楚。梁彬的牢房,就属于能被暗室监视的地方之一。 陆珩走入暗室,要多事,自己缓慢踱步到暗窗前。 此刻窗外,王言卿正拉开梁彬的牢房门,轻手轻脚进入。刚才锦衣卫撤去时打开了梁彬牢房的锁,王言卿只要一拉就能打开。 角落里靠坐着一个人,他手脚被烙链锁着,垂头坐在草堆上,即便听到有人进来都没有抬眼。在牢里待了一天,他的形容快速憔悴起来,脸上还有淤痕,应当是梁文氏自尽前,被锦衣卫审讯留下的。 王言卿进门,环视了一眼牢房里的环境,说:“这里可真冷,那堆茅草能御寒吗?” 牢房里骤然响起女子的声音,梁彬抬头扫了一眼,看到是王言卿就又垂下头,一副兴致缺缺、拒不配合的样子。王言卿被忽视了也不恼,她在牢房里走了两步,看到墙角结着冰,隐约还有老鼠洞,空地处留着一张扶手椅,是之前锦衣卫逼供时放下的,因为王言卿要进来,他们就没有搬走。 幸亏她穿了厚底靴,要不然她肯定站不住。王言卿这样想着,开口道:“你应当知道,你的母亲已经自缢了。” 听到这话,梁彬终于有反应了。他抬头,眼睛通红,下颌紧紧绷着,麻木又凶狠地问:“你是替他们来奚落我的吗?我已经说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奚落?王言卿不言语,心想这个词用的很有意思。她笑了笑,坐在旁边的木椅上,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放低视线,尽可能和梁彬对视:“你母亲的事我很遗憾,节哀。” 梁彬脸颊上的肉抽了抽,似乎以为这是什么新型折磨方法,先找个女人让他松懈,然后再动用酷刑。梁彬撇过脸,依然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而王言卿并没有急着问案情,反而一副邻家姐姐谈心的模样,和梁彬说道:“你们母子感情应该很好吧。听人说,你小时候聪明伶俐,学什么都快,四岁会背千字文,五岁就能背几百首古诗,这是真的吗?” 梁彬一脸惊异,显然不明白王言卿在做什么。这时候身后传来敲门声,王言卿回头,见木栏外站着一个锦衣卫,他手里捧着一个锦垫,对王言卿抱拳,说:“王姑娘,卑职刚才搬东西时,忘了给您准备坐垫。” 王言卿站起身,有些惊讶地说道:“多谢。”她想从锦衣卫手中接过东西,但锦衣卫避开她的动作,垂着眼睛道:“不敢劳烦姑娘动手。姑娘请继续。” 锦衣卫将王言卿的座椅铺好,四角都牢牢实实压住,便施礼退下。王言卿坐在加厚许多的座位上,果然感受不到凉意了。虽然没有证据,但王言卿下意识觉得,这是陆珩吩咐的。 他怎么知道她坐在冰凉的椅面上,他能看到?既然能看到又何必大动干戈,她坐在椅子上,又没坐在地上,这么一会功夫怎么能受寒? 王言卿脑海里思绪纷乱,对面梁彬也以一种诧异的眼神盯着她,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王言卿很快收起心思,再次集中注意力,盯着梁彬问道:“你既然这么有天分,为何没去读书科考呢?” 大明文官和武官是两个体系,文官从小读书,考中了功名才能入朝为官,而武官则是世袭,父亲是将军,儿子就是将军,父亲是兵卒,儿孙长大后也是。 梁彬和陆珩一样,都是锦衣卫世家,只不过梁家不及陆家传承久远,职位也不及陆家高。但出身锦衣卫,并不代表不能走文官的路子了,只要能通过科举,一样可以做官。 梁彬低头,攥了攥身下的草,说:“小时候送过私塾,后来念不下去,就算了。” 科举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乡绅、文官家里少而聪慧的孩子多得很,梁彬小时候会背诗,不代表长大了还跟得上。梁彬念了两年,经书内容越来越枯燥,他也下不了读书人的苦功,慢慢就不去了。 毕竟,如果家里有现成的官职,谁愿意十年寒窗去努力呢? 王言卿点点头,像是忘了她的目的一样,当真和梁彬聊起家常来:“真是可惜。你还记得你哪一年进私塾的吗?” 梁彬靠坐在墙角,眼珠往右上方细微地浮了浮,不太确定地说道:“好像是嘉靖二年。” 王言卿应了一声,又问:“哪个月份?” “三月。” “原来是春天。”王言卿不由也想起嘉靖二年的春天,那时候她应当来了京城,跟着二哥读书习武,但回想起来,她在陆家的记忆却一片空茫,连一丁点影子都没有。王言卿只想了一下就打断了,她依然望着梁彬的脸,问:“你进入私塾后学了什么,第一篇文章还记得吗?” 梁彬觉得王言卿实在怪极了。她是跟着陆指挥使来的,她深夜出现在牢房,莫非就只为了和他回忆往昔,聊聊天?梁彬不明所以,随便捡了几句,背给王言卿听。 王言卿听完后抚掌,说:“都过去这么久了,还能背出来,果然好记性。你如果在私塾继续念下去,说不定如今也能考取功名。” 梁彬听到勉强笑了笑,并不觉得高兴。王言卿却像打开了话匣子,说:“背书好,武功学起来也快,你这样聪明伶俐的孩子,一定很讨长辈喜欢吧?你和你父亲关系怎么样?” 王言卿进来后没有喊打喊杀,也没有冷嘲热讽,而是温声问他童年的事。王言卿态度这么好,梁彬也不好意思一直撂冷脸,他的态度不知不觉消融,跟着王言卿的话回忆起过往来。 他小的时候,很受父亲宠爱。他的大哥孤僻阴郁,不喜欢舞刀弄枪,就连读书也不好好读正经书,总是惹父亲生气。可是他却活泼伶俐,很小就表现出出色的运动天赋,跑、跳、刀剑样样拿手,学什么像什么。父亲很喜欢他,经常抱着他在身边,遗憾他不是长子。 他有威严慈爱的父亲,年轻受宠的母亲,可谓拥有一个完美家庭。如果,没有那对兄妹的话。 梁彬心生黯然,垂下眼睛,说:“我和父亲关系很好。父亲很器重我,我也一直努力,想得到他的认可。” 王言卿盯着梁彬脸上的表情,他眼珠下垂,嘴唇微抿,嘴角肌肉向下,手臂把自己环绕起来。王言卿心中有了数,终于开始询问案情:“节哀。上个月十六,你的长兄梁榕被人谋杀。十六那天,你在做什么?” 梁彬脸上的肌肉一瞬间紧绷起来,抿嘴、垂眼等小动作都消失不见,脸硬邦邦板着,像个木头人一样说道:“没做什么,和往常一样。” “从你早上起身的时间开始,将你那天做过的事情全部复述一遍。” 梁彬没办法,只能一件件回忆:“我卯时正起身,在房里用了早饭,去给母亲请安,陪母亲说了会话,然后回屋待到中午……” 王言卿不等梁彬说完,打断道:“你什么时辰去给梁文氏请安?” 梁彬想了想,说:“大概辰时。” 王言卿点点头:“继续。” 梁彬费力接上刚才的话:“下午也一样,我睡了一觉,去外面找朋友……” “你什么时候出门?” “记不清了,未时左右。” 王言卿轻轻颔首,问:“你们何时吃午饭?” 时间越问越回去了,梁彬只能倒回去想:“就一般吃饭的时间,午时吧。” “当天用饭的人都有谁?” “母亲,我,大哥,大姐。”梁彬飞快抿了下唇,说,“父亲留下的规矩,午饭要全家一起用。” 王言卿轻轻应了一声,说:“继续吧。” 梁彬想了一会,才接上刚才的话头,慢吞吞道:“我在朋友家待了一下午,和他过了几招,看天快黑了,就回来了。” 梁彬说完停顿了片刻,以为王言卿会询问,但王言卿却毫无表态。梁彬只好继续说道:“回家后赶上吃饭,饭后我就回屋自己待着了。那天下午出了一身汗,我晚上回来很累,洗漱完很早就睡了。” 梁彬语调慢吞吞的,没什么起伏,仿佛在陈述乏味又冗长的一天。王言卿问:“你回屋后是什么时辰?” 梁彬定定看着王言卿,眼珠不闪不避:“戌时。” 王言卿同样定定回视他,问:“什么时候睡觉的?” “亥时。” “中途还出去过吗?” 梁彬都没有回想,飞快道:“没有。” 王言卿慢慢点头,她低头拨弄自己的小暖炉,时间长了,暖炉里的火芯有点弱。她仿佛忘了正在审问梁彬,停了许久,才终于想起梁彬还在:“抱歉,忘了你还等着。这个手炉不太好用,见谅。你的屋子就在梁榕对面,当天晚上,你睡觉前有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吗?” “没有。” “你的母亲说梁榕是她杀的,她什么时候去了梁榕屋里?” 梁彬垂下眼睛,脸上表情变得抗拒,硬邦邦道:“我不知道。” “也是巧了,就在前后脚,梁芙也去了前院。她在梁榕门外敲门,那时候凶手正在屋里杀人,这么大的动静,你没听到吗?” 梁彬眼神漠然,脸上的皮肉动都不动:“我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王言卿抿唇笑了笑,说:“梁榕死前在看书,但房间里却没有散落的书本,这本书应当是被凶手收起来了。你知道那本书叫什么名字吗?” 梁彬脸上宛如戴着面具,声音毫无起伏:“我没去过,不知道。” “你们全天都在一起吃饭、生活,梁榕都没有和你提过吗?” 梁彬冷硬道:“没有。” 王言卿挑挑眉,不予置评。突然她转了语气,问:“梁榕死于窒息,你觉得,你母亲是怎么捂死梁榕的?用衣服、巾帕、枕头,还是什么别的?” 梁彬视线依然看着地面,脸上没有波动,肩膀却紧绷起来:“我不知道。” 王言卿紧盯着他,慢慢道:“一个人窒息时的表情是什么样的?眼睛会睁大,脸会变红然后变紫,等他的手挣扎不动的时候,他就快死了。被捂死和上吊死法虽然不同,但窒息时的反应是差不多的。你母亲是自缢,她死的时候,也像梁榕一样痛苦。” 梁彬忽然大叫一声,双臂捂住眼睛,大吼道:“不要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梁彬手上脚上有铁链,王言卿也不担心他袭击自己。她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牢牢把自己抱成一团的梁彬,说:“梁彬,你在撒谎。你连刚入私塾时学的文章都记得,怎么会不记得梁榕的书呢?你其实什么都知道,你知道那天去梁榕屋里的不是梁文氏,你知道梁芙什么时候来敲门,你也知道,门口那粒珠子并不是你母亲杀人时留下的,而是你做了错事,去找母亲寻主意,你母亲为了帮你掩盖痕迹,搬尸体时慌乱踩落的。现在,你成功了,你母亲为了给你顶罪而自杀。你父亲死了,兄长死了,姐姐被毁去清名,现在连你母亲也死了,全家只剩你还活着。” 梁彬受到刺激,胡乱攻击四周,却被铁链牢牢困住。大牢外的锦衣卫听到这里的动静,按着刀上前,欲要将王言卿救出来。王言卿没有离开,她退后几步,躲开发狂的梁彬,依然说道:“你是不是宁愿锦衣卫对你上刑,好减轻你的负罪感?可惜,你不会如愿的。梁家分崩离析,家破人亡,都是因为你。你要记住,你不光害死了梁榕,连你的母亲,也是被你亲手杀死的。” 梁彬捂着脸大叫,锦衣卫上前,重重一刀抽在他的腿弯上。梁彬腿一软,不受控制朝前扑去,紧接着肩膀剧痛,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锦衣卫反剪双手,押倒在地。 他的脸贴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脖颈像被扭断了一样,连抬头都做不到。摇摇晃晃的视野中,他看到一双浅灰色靴子逐步走近。一个女子停在他身前,她清冷美貌,一尘不染,干净的仿佛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她提着裙摆蹲身,目光直视着他,眼中悲悯而叹息:“敢做不敢当,与小人何异?牲畜尚且懂跪乳之恩,你就是这样报答从小疼爱你的母亲吗?” 王言卿凝视着梁彬的脸色,给出最后一击:“你父亲明明对你寄予厚望,如果他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九泉之下,会如何看你?” 梁彬眼睛空茫茫的,豆大的泪从眼角流下来,内心全盘崩溃:“是我对不起母亲。” 傅贼(傅霆州就是害你失忆那个人...) 审问犯人只要撬开了一条口子, 后面的话就顺理成章。梁彬交待,十一月十六,他白日的行程和之前说的一样, 但是心情并不像陈述的那样心平气和。 梁彬去了朋友家,和朋友闲聊时,朋友说了一家武官的事。他们家和梁家类似, 也是原配早死,续弦受宠,父亲在时续弦和小儿子过得非常滋润, 但父亲一死, 先头娘子的儿子继承了家业后,续弦和子女的待遇就不断下降。后来长子寻由头分了家, 小儿子一房被赶出原来的房子,只分到很少一部分私产,仕途上也被大哥压一头, 总是找不到好差事。他们没有钱又没有权, 日子越过越拮据, 才过了五年, 就和长房远远落开了。 朋友说完后,还提醒梁彬,该活动的赶紧活动。坊间有传闻梁文氏想联合族老,将千户之位传给梁彬,朋友借另一家的事情,提醒梁彬加快动作, 趁梁卫的余威尚在, 赶紧把事坐实。锦衣卫千户不是什么大官,但在保定府已经足够横着走, 手里有实权,钱财、女人、地位才会源源不断。而且武官家还有一项不同,文官家就算官至首辅,退下来后如果子嗣不出息,说败落就败落了,日后只能回老家当乡绅,但武将只要家里有男丁,就能代代袭承职位,不用担心儿孙不出息。 这已经不是一代人的富贵了,而是代代人的富贵。朋友是好意,但说完后,梁彬心情却跌到谷底。 梁文氏动继承权的心思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梁卫还在世时,她就不断劝说,可是梁卫最终也没有留下准话。梁卫死后,梁文氏不断奔走,试图拉拢族老,以梁彬才能更出众的名义将千户官位落到梁彬身上,她甚至拿京城那位传奇人物陆二做例子。 但陆珩只是例外。陆松将指挥佥事传给陆珩,不只是因为陆珩才干显著出众,更是因为上面授意。陆珩和皇帝一起长大,是皇帝中意陆珩留下,陆松这样做,不过顺水推舟罢了。梁彬哪里来的底气,敢和陆珩比较? 朋友不明内里,梁彬自己却清楚,他破例继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军中人注重秩序,除非遇到实在不能顺位继承的情况,不然卫所都倾向维持传统。梁彬心里装着这件事,回家后连饭都没胃口吃,随便扒拉了两筷子就放下了。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看到对面窗户还亮着,索性穿了衣服去找梁榕。 梁彬也不知道他去找梁榕干什么,但这种时候,他不做点什么只会把自己憋死。那时候夜色已经深了,前院静悄无人,奴仆全在自己屋里烤火,没人肯在外头伺候。梁彬一路走来没有遇到人,他懒得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意外发现梁榕睡着了。 梁榕倚在榻上,腿一半搭在卧榻,一半落在地面,已经睡熟。卧榻中间的小矮几上放着一盏茶,旁边散着一本书,可见刚才梁榕在这里看书,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梁彬站在门口,不知道脑中划过了什么,反身插上门栓。他靠近,轻声唤梁榕名字,梁榕都没有应答。 梁彬终于知道他刚才模模糊糊的想法是什么了,没有人知道他来过,他可以趁机杀了梁榕,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继承千户了。 他拿了榻上的靠枕,缓慢靠近梁榕,在看清梁榕脸的时候猛然压住。梁榕很快从梦中惊醒,用力挣扎,但梁彬占了高度优势,用体重压着梁榕,始终没让梁榕移动分毫。 梁榕挣不脱,手指扣到木榻边缘,青筋暴起,竟然仅凭指甲在木头上抓出划痕。他挣扎期间腿踢到了桌子,将上面的茶盏撞翻,水将书页打湿,顺着桌腿流下来。 整个过程似乎发生在一眨眼间,又似乎过了很久,梁榕瞪大眼睛,眼珠里爆出血丝,仰在榻上死死盯着自己的弟弟。梁彬不敢和梁榕对视,用力盯着枕头,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身体轻飘飘的,脑中空白一片,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梁榕的挣扎渐渐弱了,梁彬因为失神,手也不知不觉放松。这时候屋外突然响起敲门声,随后,梁芙的声音响起:“大哥,你睡了吗?” 梁榕和梁彬都是一惊,梁榕不知道从哪里涌出了力气,拼命挣扎,梁彬连按着他都变得艰难了。梁芙依然在外面敲门,她久等无果,说:“那我进来了?” 梁榕眼睛里爆发出亮光,梁彬胃反射性地痉挛,几乎再也压不住身下的枕头。这时门传来咔哒一声轻响,被门栓拦住了。梁彬想起他进门前锁了门,心中大定,而梁榕的眼神却紧张起来。 他口鼻被掩盖,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想要提醒梁芙里面有异常,快用力撞开门,或者出去叫人。但梁芙并没有听到梁榕的心声,她只是轻轻地试探,疑惑门为什么推不开。 梁彬是一个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的人,读书坚持不下来,但这种关头,他脑子反应却极快。 梁彬压低了嗓音,对门外的人说:“我睡下了,你明日再来。” 梁榕瞪大眼睛,无声地祈求梁芙不要走,然而梁芙没有再坚持,她虽然觉得大哥奇怪,但还是乖巧地顺从了哥哥的话:“好,那我明日再来。” 脚步声逐渐远去,梁芙竟然当真走了。梁榕彻底绝望,挣扎的力道骤然减弱,梁彬长松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着枕头。没过多久,身下的人就再也不动了。 梁彬双臂酸的不像自己的,他虚脱地跌坐在地上,过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杀人时凭着一时意气,清醒后就开始害怕了,他慌里慌张跑出去,赶紧去找母亲求助。 梁文氏已经散了头发,准备要睡了。她打发贴身丫鬟去烧水,梁彬也是运气好,一路跑进来没有撞到人。梁文氏听到梁彬的话后吓得魂不守舍,她让梁彬赶紧回去守着现场,不要让人发现,自己随便寻了个借口把守夜丫鬟支走,假装睡觉,其实换了衣服,悄悄去梁榕屋里善后。 梁文氏和梁彬这些年生活在梁卫身边,见识过不少锦衣卫办案的手段,处理尸体比普通人成熟得多。梁榕身上没有外伤,只要装作意外死亡就好了,不妙的是今夜被梁芙撞见了,梁文氏不知道梁芙有没有起疑,便和梁彬商议,让他明日穿着梁榕的衣服出门,装作梁榕还活着,以打消梁芙的怀疑。日后有人问起来,梁彬也可以用这个伪造的时间线摘清自己。 所以,当务之急,便是抹除梁榕他杀的痕迹。梁文氏和梁彬擦拭了桌子上的茶水,仓促把书本还原。之后,他们两人合力把梁榕的身体抬到马车上,如今天寒地冻,落水死亡不现实,只能想办法伪造梁榕坠亡。 梁文氏作为养尊处优的千户太太,很少做这么重的体力活,而订做给女眷的珍珠鞋也不是用来搬东西的。鞋头的珠子在梁文氏搬尸体时掉了下来,当时天黑,再加上梁文氏紧张,压根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他们做完这一切后,根本没有人发现。梁文氏大松一口气,以为万事大吉,然而没想到,梁芙这个搅事精又冒出来了。 她捡到了梁文氏鞋上的珍珠,还撞见了从外面回来的梁彬。梁芙拿着珠子询问梁彬的时候,天晓得梁彬有多惊慌。等梁芙一走,梁彬就赶紧将这件事告诉梁文氏,母子两人一合计,决定梁芙不能留了。 他们先去处理尸体,特意在满城找了一个人少偏僻的山坡,把梁榕推下去。回来后梁文氏心虚,又悄悄打扫了书房,烧掉了作案用的枕头和鞋子。一切收尾行动都很顺利,只除了梁芙。 梁文氏找了许多办法,然而梁芙不出门,身边又无时无刻不围绕着丫鬟,梁文氏实在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梁文氏在花园里巡视时,无意瞅到梁芙窗前的树,心生一计。 冯六在保定府名声非常不好,锦衣卫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他轻薄良家小姐,没有人会怀疑,就算他叫屈也不会有人信。梁文氏让梁彬偷来冯六最显眼的衣服,她则借机调开梁芙身边的人,让梁彬装作冯六出现在绣楼,她再掐准时机出现。梁芙午睡是惯例,后院人都知道梁芙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起,梁文氏毫不费力便安排了一场“捉奸戏”。 一切大获成功,没有人发现异常,他们只需要等官府判决就行了。梁文氏苦心算了许久,却没有料到,十二月初京城西郊发生了一起离奇的袭击案,镇远侯的养妹失踪,而复核梁芙通奸案的折子送到京城,又恰巧被锦衣卫指挥使陆珩看到。 他们精心堆砌起来的谎言,就此坍塌。 梁彬招供后,后面的事情是锦衣卫做惯了的,不再需要王言卿参与。陆珩将收尾交给bsp;   王言卿在牢房里待了许久,即便做全保暖措施,也不免渗入寒气。出来后,她腹部又开始痛。王言卿一路都忍着,陆珩察觉她格外沉默,一看她的脸色,就明白了:“又开始痛了?” 王言卿尴尬,这种事即便在母女姐妹之间都是私密,陆珩怎么能以如此自然熟稔的口吻提起?她垂下眼,摇摇头说:“没事。” 陆珩怎么会信,等回到房间后,陆珩给王言卿解下披风,立刻让她去榻上歪着。他拿过王言卿的暖炉,换了块新炭进去,王言卿看到陆珩的动作,挣扎着要坐起来:“二哥,我来吧,怎么能让你做这种事?” 陆珩压住王言卿的肩膀,按着她坐回软榻。他侧坐在榻边,将烧好的暖炉放到王言卿小腹,手掌也缓慢揉捏着王言卿的腰身。陆珩的手温暖又有力,按压在穴位上舒服极了。王言卿动了一下没挣脱,便也放弃了。 她侧躺在软塌上,腿像婴孩一样蜷着,双手捂着暖炉,虚弱地靠着迎枕。陆珩按了一会,说:“忍一忍,先别睡,我让人去给你煎药了。等一会喝了药再睡。” 王言卿听到这些话,又是感动又是尴尬:“二哥,你不用这么麻烦。我每个月都是这样,习惯了就好了。” “只有习惯好事的,哪有习惯疼痛的?”陆珩瞥了王言卿一眼,手掌覆住王言卿小腹,手心像火炉一样源源不断提供热量,“你这毛病虽然不算大病,但也不能马虎。以后不许再糟践自己身体了,快到这几天的时候就注意些,不要跑跑跳跳,也不要碰凉的东西。” 王言卿陷在枕头里,弱弱点头,心想到底她是女人还是二哥是女人,这种事反倒由他来教训她。因为要等药,陆珩不让王言卿睡觉,便和她说起话来:“卿卿,刚才你是怎么做到的?” 王言卿有气无力唔了一声,看表情一点都不意外:“你都看到了?” 陆珩也不避讳,浅笑着颔首:“对。” 王言卿知道他们锦衣卫内部有一套自己的情报体系,各种手段多着呢。她也没问陆珩是怎么看到的,淡淡说:“其实很简单,我在梁家就看出来梁彬很依赖母亲,他杀人后第一反应是去找母亲,后面所有收尾工作都是梁文氏指挥他做,可见母亲在他心中的地位。这种时候,母亲突然自尽了,他心里肯定惶恐又愧疚。越是这种关头越不能上刑,一旦上刑,他的罪恶感被减轻,就咬死了不肯认罪了。只有趁他愧疚感最强的时候击溃他的防线,让他丧失理智,冲动下说出一切,才能得到真相。” 陆珩缓慢点头:“有道理。幸好有卿卿在,要不然任由他们上刑,反而坏了事。” 王言卿说:“二哥抬举我了,就算今天没有我,你也有办法得到证词的。” “但势必不会这样轻松,这样迅速。”陆珩理了理王言卿耳边的碎发,问,“还有呢?” 王言卿平时并不是一个会打断别人说话的人,可是她进牢房审问时,行为却和平常大相径庭。王言卿身体慢慢暖和起来了,小腹也不像刚才一样疼得痉挛,她轻轻转身,说:“他刚见到我时,心里警惕性最强,这种时候即便审问也问不出实话,我便没有谈正题,而是和他闲聊。我从他的童年入手,问他一个关于时间的问题,发现他回忆真实的时间时眼睛向右上方浮动,之后我问他第一篇学的文章,记住他回想文字时的眼睛状态。这些事和案件无关,没有必要撒谎,他这时候表现出来的微小动作才是真实的。只有知道了他正常的状态,才能判断后面有没有说谎。我提起他父亲时,注意到他眼神回避,嘴角向下,手臂也把自己抱起来,这是明显收缩的姿态,说明他心里有愧。我意识到这一点后,才动了用愧疚击溃他理智的念头。” 陆珩眼中若有所思,王言卿从侧躺转成平躺后,陆珩的手也更好放了。他有一下没一下按压着她的腹部穴位,问:“之后呢?” “我得到了梁彬回忆真实事件的基准线,然后就可以询问案情了。我让他重复杀人那天的时间线,并且频繁打断他,造成他焦躁不安,不得不一遍遍回想证词,检查自己有没有说错。他为了不露出破绽,刻意压制脸上表情,我问他梁榕死亡时间和死前所看书本的时候,他眼睛上没有任何动作,和之前回忆童年时间、文字时的表现截然不同,明显在说谎。他大概也意识到我看出来了,心里面那条弦越绷越紧。越紧张越容易出错,我等待的时机终于来了。我逼迫他回想杀害梁榕时的景象,再暗暗将情绪嫁接给梁文氏,他就会生出一种那天他杀的人是梁文氏的错觉。他心里本就有愧,我不断强化这一点,最后用他最敬爱的父亲施压,一旦他被自己的情绪打败,就会问什么说什么了。” 陆珩暗暗点头,心中颇为赞同。一个人在情绪上头时会做出很多清醒时无法理解的事情,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证词已经录好,就算日后梁彬冷静下来后悔也无计可施了。 陆珩不知想到什么,慢悠悠叹道:“卿卿洞察秋毫,算无遗策,真是算计人心的高手啊。” 王言卿躺在枕上,手上捂着暖炉,抬眸静静望了陆珩一眼:“我只是一个顺流而下的小零件,多了我少了我都没有区别,二哥才是算计人心的高手吧。” 能在皇帝身边盛宠不衰,受重用的同时还被皇帝信任,这是一般人能达到的吗?陆珩笑容越发深,微带了些委屈说道:“卿卿这就是冤枉我了,和那群老东西算计乃不得不为之,在卿卿面前,我向来是一片真心。” 王言卿看着陆珩波光粼粼的眼,浅浅勾动的唇,问:“当真?” “当真。”陆珩取走王言卿手心的暖炉,换成自己的手将她拢住,说,“以前你刚醒,我怕给你造成负担,一直没和你说京城的事。如今你恢复的差不多了,也该给你讲讲陆家的恩怨了。” 王言卿听到这里郑重起来,她想要坐起身,却被陆珩止住。陆珩握着她的手掌,坐在王言卿对面,不紧不慢说道:“陆家在京城的人际关系说来很简单,没什么朋友,基本都是仇人。其中有一家,最为不对付。” 王言卿认真注视着陆珩,灯光照耀在她的瞳孔里,明澈见底,灿若星辰:“是谁?” “镇远侯府,傅霆州。”陆珩眸子色泽本来就浅,现在垂眸看她,越发像一泓湖,平静表面下隐藏着万顷波浪,“也就是害你失忆那个人。你很不喜欢他,以前私底下,你都叫他傅贼。” 不轨(傅霆州乃卑鄙小人对你图...) 陆珩说这话时语调淡然, 虽然脸上依然从容不迫,但眼神转冷,神态转硬, 一看就不喜欢此人。王言卿半靠在榻上,将陆珩的神情尽收眼底。她没有看出丝毫勉强痕迹,毫不怀疑地便信了。 哪怕她觉得, 叫人“傅贼”这种做法,不太符合她的性格。 二哥心情不好,王言卿下意识降低声音, 试探地问:“二哥, 他对陆家做了什么,我为什么叫他……” 王言卿顿了顿, 才说出那个莫名拗口的称呼:“傅贼。” 陆珩半垂着头,眸光粼粼锁着王言卿,他看了一会, 慢条斯理说:“因为他对你, 有不轨之心。” 王言卿皱起眉, 觉得事情走向越来越奇怪了。陆珩轻轻叹了一声, 握紧王言卿的手,说:“怪我不好,没保护好你。小时候我带你出去玩,无意遇到了傅霆州。他对你很感兴趣,我屡次警告他,他还是不当回事, 变本加厉骚扰你。后来, 我就很少带你出门了,在外面也尽量隐藏你的消息。所以, 除了陆家亲眷,外人很少知道你的存在。但饶是如此,傅霆州都不死心。” 王言卿眼睛睁大,清凌凌注视着陆珩,认真等着他后面的话。陆珩沉痛地叹气,缓了一会,才以一种难以启齿的口吻说:“你慢慢长大,到了说亲的年纪。我明明没有露出过任何你要嫁人的意思,他却不自量力,想要求娶你。更过分的是,他许诺的不是正妻之位,而是妾室。” 王言卿轻轻“啊”了一声,心中仿佛有什么地方抽痛了一下。之前听陆珩讲述和傅霆州的恩怨时,王言卿像浮在云端,虽然一切合情合理,但她总觉得没有真实感。然而最后的话霎间勾动了她的情绪,她没有记忆,走到今日全凭直觉,她体内情绪明明白白呼应着陆珩的话,王言卿再无犹豫,全盘接受了陆珩的说法。 既然如此,那傅霆州这个人就非常可恶了。王言卿颦眉,不悦道:“他只见了女子一面就死缠烂打,若他真的一见倾心,多年来不依不饶要娶女方做正妻,我还能称他一句深情,他却要纳人为妾。这样的人,岂可托付终身?” 陆珩抚摸着王言卿手腕,听到这里,深以为然地点头:“没错,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明确拒绝了他,他恼羞成怒,在城外暗算我,混乱中害你撞到了头,失去了记忆。这种人猪狗不如,你以前非常讨厌他,都叫他傅贼的。” 对方毕竟是镇远侯,却称之为贼,是相当不礼貌的行为了。王言卿本来觉得她不会说这么失礼的话,但想到傅霆州所作所为,又觉得自己如此讨厌他,蔑称其为贼似乎也说得通。 既然这是从前自己的做法,王言卿踌躇了一会,便也接受了。她问:“二哥,傅贼这般猖狂,我们以后要怎么做?” 陆珩好险忍住笑,依然端着完美无缺的好兄长形象,似叹似哀地看着她:“此贼死不足惜,但他却害卿卿受了许多苦。说起来还是二哥不好,若我早些发现,何至于此?” 王言卿听到这里肃了脸,她撑着床榻直起身,认真地看着陆珩,说道:“二哥,你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你行得正坐得端,怎么能防住小人偷袭?他竟然趁人上香时下手,实在奸诈,二哥你没防备也是情理之中。我失忆乃是意外,哪能怪你呢?” 陆珩静静听王言卿义愤填膺骂人,听到后面,陆珩几乎都忍不住眼睛里的笑意。她并不知道,她骂的那个偷袭小人,正是面前的“二哥”。陆珩坐得更近了些,握紧王言卿的双手,一双眸子醉吟吟望着王言卿:“卿卿深明大义,让为兄很是感动。失忆的事你不怪我就好,但是,我没有和你商量,直接回绝你的婚事一事……” 说到这个,王言卿小脸越发严肃了:“二哥,你这是说什么话?陆家花这么多精力养我长大,教我读书习武,莫非就是为了让我给别人当妾吗?你回绝得好,就算我听了,任他有泼天权势,也绝不会答应。” 陆珩轻轻挑起一边眉梢,问:“当真?” “自然。”王言卿虽然一点都不记得从前的经历了,但她坚信,无论现在的她还是以前的她,绝不会自轻自贱,甘愿做一个男人笼里的金丝雀。哪怕包着爱的名义。 陆珩知道傅霆州和王言卿感情颇深,也知道傅霆州打算让王言卿做妾,但他却不知道王言卿的态度。失去记忆只会让一个人露出本我,不会改变真实性格,她这样坚定地拒绝,或许从前的她,也是不愿意的? 陆珩心里不断盘算,他终于露出些真实的笑,悠悠说:“可是,以我对傅霆州的了解,他并不是一个肯拱手让人的主。他原本以为你不会拒绝,所以才给你妾位,如果你拒绝后,反而激起他好胜心,他腾出侯夫人的位置来……” “二哥,你不必试探我了。”王言卿打住陆珩的话,义正言辞道,“一个被拒绝后才肯明媒正娶的男人,哪有什么真心可言?曾经我既然叫他傅贼,说明已经讨厌他到极致,我宁愿粗茶淡饭过一生,也绝不会为了荣华富贵,和一个不喜欢的男人虚与委蛇。二哥,你放心吧,我不会为了区区镇远侯夫人的位份背叛你的。” 这番话无疑说到了陆珩心坎里,他多么希望有一个人,无论面对什么诱惑,都可以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可惜,连她也不是真的。陆珩心里暗暗叹了声,摆出笑意,对王言卿道:“有卿卿这话,我就放心了。傅霆州这厮信不过,但京城有的是公侯伯爵,如果其他人要重金聘娶你呢?” “二哥!”王言卿发现今夜陆珩很怪,总是拿一些嫁人的事试探她,她毕竟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听到这些话,又是羞窘又是生气,“你说的那些人世代富贵,什么场面没见过。我无才无德,姿容普通,镇远侯看上我就够奇怪了,其他人出生在锦绣堆里,哪里瞧得上我?” “这话我可不同意。”陆珩失笑,难得说了句真话,“卿卿长得漂亮,观察入微,能文善武,性情还温柔。哪个男人会不喜欢你呢?” 陆珩说这些话时一直望着她,眼眸诚挚,像是在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事。王言卿被说的红了脸,恼道:“那是你用哥哥的眼看我,所以才处处都好。其他人怎会如此?” “怎么不会?”陆珩说,“我都喜欢的姑娘,别人怎么会不觊觎呢?你要自信些。” 王言卿听到这些话,手指不受控地抽了下。她不知道陆珩话中的“姑娘”到底是指妹妹还是别的什么,她一刹间慌乱,反应过来后虎了脸,收起腿就要下榻:“你总是胡说八道,我不理你了。” 陆珩悠然含笑,伸手横在王言卿身前,轻轻松松便拦住了她下榻的路。陆珩道:“好,卿卿不喜欢,我不说就是了。如果不论真假,假设有人愿意用千金之财、正妻之荣求娶你,卿卿怎么想呢?” 王言卿裙裾堆叠在榻边,回头望向陆珩。陆珩也不躲闪,任由她看。王言卿并不傻,这一晚上,陆珩先是提起傅霆州,后面又用嫁人之事试探她,显然话里有话。王言卿问:“二哥,你怕我背叛陆家?” “不是。”陆珩笑着否决,眼睛像夜里盯上猎物的狼,幽幽黏着王言卿,“我是怕你离开我。” 对陆珩来说,离开和背叛没有区别。即便他有一个妹妹,一旦离家嫁人,从此也不再值得信任了。何况,王言卿还不是他妹妹。她现在因为“哥哥”这个身份愿意追随他,一旦她遇到喜欢的人呢? 比如,傅霆州。世界上有太多旧情复燃的例子了,陆珩可不敢赌。 王言卿有点生气陆珩不相信她,他们都相处了十年,二哥还怀疑她?但转念想到他的职位,又觉得可以理解。锦衣卫负责督查百官,干的事既得罪人又危险,他若不是时刻谨慎,永远用最坏的可能揣测人心,怎么能走到这一步呢? 王言卿终究不忍心苛责二哥,她放软了语气,主动依偎到陆珩身边,轻轻靠住他的肩膀:“二哥,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养父把我从前线带回来,恩同再造,我合该为养父守孝三年。这三年我不会嫁人,会在陆家陪你。” 陆珩感受到肩膀上柔软馨香的触感,问:“那三年后呢?” “三年后哥哥要娶嫂子了,到时候,说不定是二哥嫌弃我,要赶我出门呢。” 陆珩失笑,伸手环住她的肩膀:“怎么会。我恨不得卿卿陪我一辈子。” 这个话题进行到这里,两人默契地打住。他们两人顶着兄妹的皮,无论有什么亲密举止都可以推到兄妹上。但两人心知肚明,他们不是亲兄妹。 王言卿醒来后像婴儿一样,对面前这个世界一无所知,陆珩就是她唯一的依靠。她顺从内心的感觉,无条件信赖二哥,可是冥冥中总有一种不安,让她不敢全部交托于二哥。 不如维持现在这样亲密无间,却又始终不跨过那条界限的状态。反正他们两人三年内都不会成亲,他们中间不会有第三人。等到三年后,说不定王言卿记忆已经恢复了,到时候再谈更长远的事情也不迟。 陆珩试探了一番,确定王言卿暂时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并且对他没有异心后,才慢慢提起他的真正目的:“卿卿,你和二哥这样没关系,但去了外面,可万不能这般轻信于人。尤其是傅霆州,这厮满口谎话,鲜廉寡耻,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他连上香途中设伏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呢?等日后回京,如果不巧碰到他,你不要理会此人,实在避不过就把他当耳旁风,不要相信他说的任何话。他这个人卑鄙的很,如果被他发现你失忆,一定会用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骗你,卿卿可不要轻易中计。” 王言卿点头,牢牢将二哥的话记在心里,郑重道:“我明白的。” 陆珩骂了一通傅霆州,心里莫名的憋屈气终于舒服些了。这么多年以来,只有陆珩暗算别人,还从没有人能让陆珩吃亏。陆珩替傅霆州顶了罪,挨了骂,早就窝火等着他了。现在先和傅霆州收些利息,剩下的账,等回京城再算。 陆珩给傅霆州点了眼药后,终于说起正题:“卿卿,你可知道如今局势?” 王言卿摇头,她想直起身听,暗暗被陆珩按住肩膀,依然让她靠在肩上:“朝堂如今说复杂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你应当记得,皇上并非先帝子嗣,而是从藩地赶过来登基的吧?” 王言卿轻轻应了一声。这些情况她有所耳闻,但知道的并不详细。如今兴王登基的亲历者陆珩替她讲解,王言卿深知机会难得,便安静靠在陆珩身上,一句话都不打断。 谈皇上的事是忌讳,陆珩没有多言,淡淡一语带过:“宗室中那么多亲王,最后皇位却落在年仅十四岁的兴王身上,许多人都不服。当年我父亲得知朝廷旨意后,用最快的速度护送兴王赶到京城,但是来京城后,继位却并不顺利。当初立兴王乃是首辅杨廷的意思,杨廷自诩拥立有功,想要让兴王以太子的身份登基,并想将我们这些王府旧臣隔绝在外。这样一来,他就是兴王的恩人,兴王无人可用,只能仰仗他。兴王年纪虽轻,人却是一顶一聪明,他很快明白杨廷的用意,不肯从东华门入宫,也不肯住太子的居所。当时局面闹得很危险,关键时候,是两个人站出来说话。一个是如今的次辅张敬恭,一个是武定侯郭勋。” 这两人都是当朝权臣,王言卿放轻了声音,问:“然后呢?” “张敬恭公开弹劾杨廷,力挺兴王以皇帝的名义登基,而郭勋则是联系了人手,直接带着军队支持兴王。哦对,你可能不知道,兴王的生母,也就是当时的兴献王妃蒋氏,也是勋贵之女。郭勋曾经是兴献王妃父亲的部下,和蒋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在。” 王言卿了然,难怪武定侯现在呼风唤雨,在京城中是当之无愧的勋贵之首,原来人家是当年支援皇帝的大功臣。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武定侯光凭这份功劳,就足够吃一辈子了。 “兴王顺利登基后,隔年因为该不该给皇帝亲生父亲兴献王上帝王尊号的事,又和杨廷争执了起来。张敬恭一党支持皇帝,同意给兴献王上帝王尊号;杨廷一党极力反对,要求皇帝认孝宗为父,只称兴献王为伯父,连兴献王妃蒋氏也不能入宫,不能加太后尊号。这次牵扯极广,也就是后来的大礼议之争。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科道言官以及翰林院的学生,全支持杨廷。杨廷的儿子甚至带了二百多名臣子跪在左顺门外,大呼孝宗皇帝,撼门大哭,声震阙庭。皇上哪是肯被威胁的人,当即命锦衣卫将闹事的人逮入诏狱,还不听话就打。形势最严峻的那天,左顺门前共有一百三十四人被廷杖,许多人被当场打死,血流成河,洗地的太监用水冲了一天,地缝都是红的。” 王言卿不知不觉屏住呼吸,她听着都紧张,而陆珩、陆松都是当年的经历者。难怪皇帝对陆家如此信任,微末相携的情谊,可比杨廷的拥立之功实际多了。 王言卿小心翼翼问:“最后谁赢了?” “自然是皇上。”陆珩失笑,意味深长道,“圣上年轻聪慧,饱读诗书,富有主见,臣子和他对着干,哪能有好果子吃呢?之后杨家被发落,杨党纷纷下马,换了如今的首辅杨应宁上来。” 王言卿轻轻呀了一声:“也姓杨啊?” “对。”陆珩点头,这一点他们也觉得邪乎,皇帝怕不是命里犯杨,好容易送走一个杨廷,又来了一个杨应宁。陆珩手指从王言卿头发中穿过,慢慢说道:“杨应宁当年没有公开支持杨廷,但他的立场偏向老派,好几次给杨廷一党的人说话,前段时间甚至上书说大礼议劳民伤财,戒饬百官和衷,并再次请求皇帝宽恕大礼议诸臣之罪。皇帝留中不发,但没过多久,朝中就兴起弹劾。有人说朝中臣子收受太监贿赂,皇帝很生气,命我严查此案。” 王言卿听到这里,眉毛不觉皱紧:“是谁弹劾?” 陆珩笑而不语,将王言卿的发梢缠绕在指尖,慢悠悠转动:“内阁的事情,我如何知道?我能做的,只是替皇上分忧。” 王言卿从陆珩肩上爬起来,这回,陆珩没有再拦着。她定定看着陆珩,问:“查出来了吗?” “有眉目,但需要更多证据。”陆珩笑着看向王言卿,问,“卿卿愿意再帮我一个忙吗?” 相遇(陆大人你终于回来了...) 王言卿已经猜到陆珩要说什么了, 她问:“你是指贪污案?” 陆珩点头:“没错。追赃这些体力活用不着你动手,你只需和那些人说说话,问出来赃款在哪里就够了。” 王言卿微微偏头, 眼中十分怀疑:“就这么简单?” 陆珩忍不住笑了,他揉了揉王言卿的头发,悠悠说道:“卿卿, 这对寻常人来说,可并不简单。” 只是问话而已,王言卿自忖能做到, 便答应了:“好。但是二哥, 靠表情判断并不是无限制的,只有合适的问题, 才能问出正确的答案,而且往往只有第一次询问有效。我要拿到更多资料,准备好了才能去见他们。” 这时候外面有人敲门, 陆珩整理好王言卿的头发, 缓缓起身, 说:“不急。你先休息, 等身体方便了再查。应当是药煎好了,我去取药,今夜你不必想这些,安心睡觉就是。” 说完,陆珩就转身离开了。王言卿放下腿,从榻上坐好, 她刚理好裙子, 陆珩就提着一个食盒回来了。 闻到那个熟悉的味道,王言卿脸上飞快地滑过一丝不情愿。她问:“晚上不是刚喝过一碗吗, 怎么还要喝?” “一天本来就要喝两碗。”陆珩将药碗放在桌上,用汤匙缓慢搅动,对王言卿道,“别磨蹭,快过来喝药,喝完了你该睡了。” 王言卿知道躲也没用,便走到饭桌边坐下。陆珩觉得温度差不多了,舀了一勺,亲手喂给王言卿。王言卿惊讶,她飞快瞥了眼药汁,伸手说:“二哥,我来吧。” 陆珩避开了王言卿的手,说:“你在牢里折腾到深夜,肯定累了,我来喂你。” 王言卿抢不过来,只能硬着头皮含下药汁。王言卿很小就家破人亡,寄人篱下,早就不会有怕苦怕累这些娇气毛病了。无论多苦的药她都能喝下,但并不代表她喜欢喝药。陆珩看着她细微的小表情,忍俊不禁:“不喜欢?” 王言卿咽下一口漆黑的汤汁,缓了缓口中的怪味,说:“没有,不习惯这个味道而已。” “不习惯也得喝。”陆珩说,“以前家里疏忽,把你的经痛拖得越来越严重。不光这次,以后每次你来月信时都要喝药。平时还有两味调养的药,来回替换着,每日都有,不许偷懒。” 王言卿光听到就觉得头疼:“每天都喝?二哥,这真的只是个小毛病。女子来月信时许多都腹痛,这种事司空见惯,实在没必要麻烦。” “别人我管不着,但你一定要调养好了。”陆珩没有告诉王言卿她的宫寒很可能会危及子嗣,只是以一种平淡又强势的语气说,“药已经抓回来了,之后会按时送来,喝不喝随你。你处处小心没有错,但在自己家里,没必要还这样小心翼翼。以后如果身体不舒服,赶紧和我说,不要自己忍着。” 王言卿听陆珩的语气就知道此事再无转圜余地,只能应了。陆珩喂药又稳又快,一碗药很快见底。 陆珩放下碗,又挑了颗梅子,放到王言卿嘴里。王言卿一看时间已经到半夜,赶紧催促陆珩:“二哥,我这里没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兄妹两人再亲密,晚上也不可能共睡一屋。陆珩交待了王言卿晚上注意保暖,关好门窗,就起身说:“我就在旁边的房间里,夜里有不对劲立刻叫我。” 王言卿点头,想要送陆珩出去,却被他止住:“门口有风,你衣服都解开了,不能着凉。我自己走就好,你快睡吧。” 王言卿只能目送陆珩出门,屋门关好后,她才意识到陆珩的卷宗没有带走,还留在她的屋子里。 她隔着屏风往书房看了看,心里叹息,二哥未免太信任她了。就他这样,还敢数落她轻信外人。 王言卿特意去书房检查了灯火,确定不会有疏漏后,才洗漱睡下。至于桌案上的卷宗,她一眼都没有看。 二哥如此信任她,她自然要报以同等的真心。 · 第二天清早,西风呼啸,天色阴沉,风里飘着细碎的雪花。陆珩踏着寒霜走向府衙正厅,锦衣卫跟在陆珩身后,说:“指挥使,取证的兄弟回来了,说梁家的痕迹都和梁彬的证词对得上。” 陆珩点头,说:“所有痕迹检查无误,就可以着手定案了。判词我亲自写,你们去整理证据。” 锦衣卫抱拳应是。这个案子从发现到勘破,竟然只花了三天,锦衣卫心中叹服,说道:“指挥使果真断案如神,经您手的案子,就没有破不了的。指挥使,昨日那位女子到底是什么人?简直太神了,一件刑具没上,就让梁彬认罪了。” 陆珩听到这个问题却不答,只是说:“赶紧去整理卷宗吧,我回京之前,要看到完整的定案文书。” 锦衣卫听后肃然,抱了抱拳,转身欲走。他正要离开,又被陆珩叫住。锦衣卫回头,见指挥使站在威严肃穆的府衙前,乱琼碎玉从他身后穿过,显得他那一身红色曳撒鲜亮得突兀,上面的麒麟几乎要扑出来。冬日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唯独他这一身鲜艳张扬,不知道是雪天光线暗还是隔得远看不看,锦衣卫总觉得指挥使讳莫如深,脸上神情难以捉摸:“查案过程是机密,私自透露给外人同罪于泄露军机,你明白吗?” 锦衣卫一听肃然,正容道:“属下明白。昨日之事,属下不会泄露给任何人。之后属下会规整手下,绝不让他们透漏不该说的话。” 陆珩微微点了下头,说:“下去吧。” “是。” 敲打了人手后,陆珩去衙内检查进度。这个案子是他和皇帝提起的,也是他一力担保翻案的,新卷宗必须写的十全十美,滴水不漏。正好他要在保定多待几天,他要趁这段时间把梁榕案、通奸案的卷宗写好,然后他亲自带去京城,省得被人在中途动手脚。 寥寥几天内要整理两份卷宗,任务不可谓不重。陆珩亲自写了梁榕案的判词,又叫人来检查卷宗,时间不知不觉走到晌午。陆珩看了眼天色,将剩下的事交待给手下,自己往后院走去。 各地官府都保持着前朝后寝的格局,前面办公,后面住人,王言卿便住在后院一间客房里。陆珩到时,王言卿已经换了身银蓝色袄裙,听到脚步声,她从榻上转身,刚一回头就看到陆珩推门进来。 王言卿脸上不知不觉带出笑,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向陆珩:“二哥。” 陆珩拍去衣服上的碎雪粒,对王言卿说:“幸好今日没出发,要不然刚出城就碰到下雪,你路上就要受累了。” 王言卿帮着拂雪,说:“我又不是泥捏的人,哪至于这么娇贵?二哥,外面雪大吗?” “不算大,今日还有风,估计过两天就化得差不多了,正好我们上路。” 陆珩解去斗篷,露出里面完整的麒麟曳撒来。王言卿今日穿的浅淡,陆珩这一身却张扬,两人坐下后,竟然是陆珩的颜色更浓艳。王言卿侧坐在陆珩身边,浅蓝色的对襟袄被陆珩嚣张的官服映亮,似乎也染上一丝艳色:“二哥,你也太粗心了,昨日竟忘了把卷宗收走。” 陆珩往书架那边扫了一眼,笑着道:“卿卿细心,劳烦卿卿帮我看着了。” 王言卿板着脸,一本正经道:“这是朝廷文书,好些还是机密。我并非朝廷中人,我看成何体统?” 陆珩眼力出众,只一眼就认出来桌上东西还维持着原样,并没有动过。陆珩淡淡笑了笑,说:“我信得过卿卿。今日喝药了吗?” 一来就问这个,王言卿暗暗叹了声,点头:“喝了。” 陆珩紧紧盯着王言卿,问:“真的?” 王言卿被人怀疑,心里生出股不痛快。她抿了抿嘴唇,无所谓说道:“二哥不信,叫厨房的人来问问就知道了。” 陆珩笑着握住王言卿的手,立刻道:“我是担心你,怎么会不信你呢?” 这样说着,陆珩心里却想,一会得派人去厨房暗地里打听。陆珩见她已经喝了药,心中牵挂放下,交待道:“案子还没结,我得盯着他们写文书,可能腾不出时间陪你用饭。你自己好好吃饭,不要挑食,我晚上尽量早点回来。” 王言卿点头应下。她犹豫了一下,问:“二哥,你还在忙昨天的案子吗?” “对。”陆珩没有遮掩,很痛快地说了实话,“查案只是一部分,后面手续还有很多。尤其这个案子是在皇上跟前报备过的,更不能马虎。你安心休息,等过两天雪化了,我把卷宗整理好,就带你回京。” 王言卿应好。陪陆珩查案她还帮得上忙,一旦涉及锦衣卫内部流程她就不懂了。这种事有陆珩在,王言卿完全不担心,每日按时喝药吃饭,安安静静等雪停。 三日后,王言卿的月信彻底走干净了,路上的雪也不足为惧。陆珩带着比来时更臃肿的马车,以及梁氏女通奸一案始末卷宗,启程北上。 王言卿坐在马车里,听到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有节奏的吱呀声。马车似乎停了一会,随即在一片行礼声中启动,没入广阔的风声中。 她知道这是出城了。王言卿将帘子掀开一条缝,无言望着背后巍峨高耸的保定府城墙。如果不是他们横插一手,梁芙莫须有的通奸罪名根本无从申诉。说不定等到明年春天,梁榕的尸体才会被人发现,而那时,梁芙已经死了许久,梁彬的千户也办下来了,真相会永远留在嘉靖十一年的朔朔寒冬。 王言卿放下车帘,抱着手炉重新坐好。她背对着保定府,逐渐远去,前方,是一座更恢弘、更庄严,已等了他们许久的城池。 十二月十三,陆珩一行人抵达京城。京城和保定不同,出入城门的队伍十分庞大,属下去前面出示令牌,陆珩留在队伍中,等着进城。 陈禹暄跟着陆珩身后,禀报道:“指挥使,郭镇抚使传来秘报,说那些人还是不肯承认。首辅已派人来施压两次了,要锦衣卫放人。” 陆珩完全不意外,问:“还有呢?” 陈禹暄面露尴尬,小心觑着陆珩脸色,心惊胆战道:“还有人……弹劾指挥使,说您擅离职守,玩忽怠权。” 陆珩轻轻笑了,锦衣卫和文官集团是天生的敌人,那些御史弹劾他并不稀奇,但这次联动得这么快,锦衣卫内部,是不是也有人推波助澜呢? 陆珩正待说什么,眼睛扫到一个地方,忽然停住。陈禹暄正等着陆珩发话,突然发现指挥使朝一个方向看去,脸上表情意味深长,他也停下动作,勒着马回头。 一个人披着纯黑貂毛斗篷,骑着一匹枣红骏马,缓缓靠近。行到离队伍三步远的位置,他轻轻吁了一声,握住缰绳,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尤其在后方那辆马车上停了停。最终他笑了下,矜贵轻缓地对陆珩点头:“陆大人,久违。” 王言卿在坐在车内,百无聊赖地等着。一片嗡嗡声中,一道声音忽然穿过嘈杂的人群,厚重的车厢,若有若无钻入王言卿耳中。 这个声音……王言卿若有所感,隔着车帘,朝声音来处望去。 第27章 不识 王言卿莫名觉得这道声音很熟悉, 她失去记忆,按理不该有这么大反应才是。王言卿盯着说话声传来的方向,抿紧了嘴唇,默然无声。 即便好奇, 她也没有掀开车帘。大明礼教森严, 尤其这里是京城, 最讲究规矩的地方,她身为女眷, 绝没有在大街上随随便便掀开帘子的道理。再说, 来人不知敌友,为了安全她也不能贸然露面,以免给二哥带来麻烦。 傅霆州虽然对着陆珩说话, 但余光一直在注意车厢。然而他说完后,里面并没有多余动静,傅霆州心中不免有些失望。陆珩却一反常态地笑了, 他勒住有些躁动不安的马, 淡淡对傅霆州颔首:“原来是镇远侯。镇远侯不在兵马司练兵, 来我这里做什么?” 车厢里王言卿听到那个名字,瞳孔微微放大,意外又了然。原来是他,原来这便是镇远侯傅霆州。难怪她觉得熟悉,仇敌的声音, 她自然失忆都是记得的。 傅霆州会出现在这里,当然不是巧合。卿卿已经失踪快半个月了,这些天傅霆州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而罪魁祸首陆珩呢, 先是给顶头上司告了个黑状,然后大摇大摆去保定府查案。傅霆州可不相信陆珩会关心外地的一桩小案子,就算陆珩真的突然良心发现,打算为民伸冤,一个很简单的通奸案,他却在保定府待了快十天。 傅霆州确实看不惯陆珩,但还是承认陆珩的办事能力。他在刑侦方面算得上是个天才,无论是凶杀、谋财、寻人还是朝廷内斗,只要交到他手里,他都能破案。也是因此,皇帝才十分信任他,有什么事都让陆珩查。 以陆珩的能耐,一个普通命案需要查这么久吗?反正傅霆州是不信。首辅门生还在诏狱里关着呢,陆珩却在这种关头跑去保定查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案子,还一走就是近十天。傅霆州不免生疑,尤其不久之前,卿卿疑似被陆珩掳走了。 时间这么巧合,傅霆州没法不多想。 傅霆州暗暗打量陆珩,并不掩饰自己话语里的针对:“陆大人这一走可去得久,不知外地发生了什么大案,竟然劳烦陆大人亲自出马?” “不敢当。”陆珩察觉到傅霆州的视线,笑容越发深致,“我不过为君分忧、为民伸冤罢了,比不得镇远侯受重用。我另有差事,没时间在外面耽误,不知,镇远侯还有什么事情吗?” 陆珩装不知道,傅霆州也不再客气,直接将视线放到马车上,问:“陆大人以往查案最在乎快速,这次怎么带了辆马车?” 陆珩从容不迫,含笑道:“此乃陆家内眷,让镇远侯见笑了。” “内眷?”傅霆州讽笑一声,咄咄逼人道,“陆大人出了名的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我怎么不知,陆大人何时有了内眷呢?” “镇远侯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陆某的私事,似乎也没必要向镇远侯一一禀明吧。” 傅霆州眯了眯眼睛,本能告诉他这辆马车里有古怪,他若是错过,必然会后悔终生。傅霆州冷淡道:“原来是陆大人的内眷。说来惭愧,陆大人仅长我两岁,在官场中却是我的前辈。我钦佩陆大人已久,不知今日,可否有机会拜会嫂夫人?” 傅霆州说完,发现陆珩又看着他笑了。陆珩这个人一笑绝对没有好事,傅霆州被这种视线看得发毛,心里还有一种被冒犯的恼怒感。傅霆州沉了脸,冷声道:“陆指挥佥事这是何意?” 陆珩听到傅霆州叫她为“嫂夫人”,真是浑身舒泰,痛快极了。陆珩眼眸明亮晶润,悠然看着傅霆州,带着莫可名状的笑意说:“镇远侯的好意我收下了,但是,今日陆某另有他事,不方便久留,拜访改日再提吧。镇远侯放心,以后总是有机会见的,等镇远侯新婚大喜之日,我必携她亲自上门,为二位敬一杯喜酒。” “陆佥事若喜欢喝酒,我这就让人准备陈年佳酿。择日不如撞日,为何今日不行?” 陆珩看着他,眼中的光芒幽暗深沉,连绵不绝:“怎么,镇远侯还想强闯陆家的马车?” 傅霆州冷冷盯着陆珩,陆珩也始终含笑,从容看着傅霆州。在京城脚下冒犯锦衣卫的家眷,那是真的不想活了,傅霆州最终退了一步,道:“不敢。怪我心急,太想为陆大人贺喜,若有冒犯,还请海涵。” 去城门通禀的人已经回来了,城门守卫清出一条路来,陆珩等人可以进城了。陆珩高坐马上,手指松松揽着缰绳,说:“镇远侯少年得志,但在官场中,走得太快了未必是好事,镇远侯最好找时间多沉淀沉淀吧。陆某先行一步,告辞。” 陆珩居高临下对傅霆州点了点下巴,就毫不留情调转马头,朝城门走去。陈禹暄匆匆对傅霆州抱拳,赶紧追上去,后面马车、随从次第跟上。 陆珩说别人年轻张狂,可真是个笑话。傅霆州坐在马上没动,看着陆珩的队伍从他面前走过。那辆马车经过时,傅霆州紧紧盯着车帘,不放过丝毫变化。然而,车帘始终静静垂着,连车厢也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动静。 傅霆州皱眉,莫非是他猜错了,卿卿不在里面?他不甘心,转身冲着车厢朗声说道:“在下傅霆州,给夫人、小姐问好。” 傅霆州心想就算卿卿被他们的人控制住,听到他的声音后,怎么也该有动作了。如果马车里有任何争斗、求救的声音,他就算拼着惹皇上不快,也要劫车救人。然而,那辆马车只是静悄悄地驶过去了,就像一辆真正的内宅行驾,遇到外男不说话、不露面,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回应。 傅霆州说话的声音不算低,许多人都听到了。队伍中的锦衣卫露出不悦之色,陈禹暄也回头望了望,压低声音对陆珩说:“指挥使,镇远侯到底想做什么?几次三番冒犯女眷的马车,太过分了。” 陆珩也听到了,他讽刺地勾了下唇角,轻飘飘说道:“不用管他,一个跳梁小丑罢了。” 陆珩以往出外差回来,都是直接去卫所的,但今日还带着王言卿,他让陈禹暄带着卷宗回南镇抚司,他则调头,先送王言卿回家。 下人麻利地拆除门槛,马车驶入陆府,停在二门前。王言卿不需要丫鬟扶持,自己提着裙摆走下马车。她一见着陆珩,就紧紧蹙着眉,告状般说道:“二哥,你说的没错,那个人果然卑鄙又轻浮。” 这里是陆家内院,不必担心被人听到看到,所以王言卿不再掩饰,直接表述自己对傅霆州的不喜。陆珩明明听出来了,却还装作不知道,故意问:“你说谁?” “还能有谁?”王言卿气鼓鼓走到陆珩身边,边走边骂,“自然是傅贼。哪有人在城门口不依不饶要看别人家女眷的?你都明确拒绝了,他竟然还不收敛,在我的马车经过时和我说话。我当时顾及二哥的颜面,忍了下来,要是还有下次,我绝饶不了这狗贼。” 陆珩心情极度熨帖,还装模作样地劝王言卿:“他行事就是这般无状,卿卿莫要生气。他今日没见着你的面,还不算发疯,等日后他见了你,肯定闹得更难看。将来他胡言乱语,卿卿可不要信他。” 王言卿点头,原来二哥说傅霆州见了她一面就死缠烂打时,她还不太信,以为是二哥夸大其词。没想到今日一见,这竟是真的。陆珩和傅霆州对话时王言卿也听到了,她想到二哥恭喜傅霆州新婚,奇怪地问:“二哥,他要成婚了?” 陆珩没有提傅霆州在给祖父守孝,一语带过:“快了。” 王言卿听后越发恼怒:“那他还纠缠不休?” “对啊,所以他想享齐人之福,讨你回去做妾。”陆珩自己都佩服自己,他可真是个编谎的人才,这一套说辞时间、逻辑样样吻合,甚至连傅霆州的反应也能解释。傅霆州也不是傻子,陆珩知道没法避免王言卿和傅霆州见面,干脆先行一步诋毁傅霆州的形象,等他的信誉在王言卿这里完全崩塌后,就算傅霆州拿出再多证据,证明他才是王言卿的养兄,王言卿也不会信了。 陆珩心里叹服了一会,握紧王言卿的手,说:“别想他了。你坐车一整天,应当累了吧,快回去歇一会。我先去南镇抚司看一眼,等晚上回来陪你。” 王言卿点头,乖巧地收回手,目送陆珩离开:“二哥,你快去忙吧。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陆珩走出很远,回头,还能看到一道莹白色的影子立在廊下,察觉到他的视线后还对他挥了挥手。陆珩淡淡笑了笑,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陆珩赶到南镇抚司后,里面的人都要急疯了。郭韬一看到陆珩,长松一口气,连忙迎上来:“指挥使,您总算回来了。今日首辅又派人来施压了,赵淮还是不肯说,怎么办?” “其他人呢,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没?” 郭韬连忙把这段时间的经历删减精炼,报告给陆珩听。陆珩大步从南镇抚司走过,等郭韬报告完时,陆珩也走到了他办公的宫殿:“赵淮不是个有胆量的人,他敢这样挑衅,多半有人给他传了准话。呵,他们一个个倒有骨气的很,但是他们想清名流芳,也得看看我允不允。” “指挥使,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维持原样。” 郭韬一怔,险些没跟住陆珩的脚步:“什么?” 陆珩掀开衣袍,坐到座椅上,不耐烦地松了松袖子上的护甲:“一切举动都维持不变,该饿他就饿他,该吓唬他就吓唬他。这样一来,他肯定以为我们只有这几招,翻来覆去使唤,可见拿他没办法。越恐吓他,说不定他越得意,就让他张狂下去。” 郭韬皱着眉,心想这又是什么折磨人的新法子?郭韬试探地问:“让他张狂,然后呢?” 陆珩放下袖子,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似笑非笑看向郭韬:“然后,就可以宰肥羊了。” 郭韬见陆珩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指挥使这样说,那便必然有办法,郭韬不再烦恼,抱拳后就去安排。他刚走出两步,被陆珩叫住:“把牢里那几个人的资料整理一份,戌时前拿给我。主要整理赵淮的。” 郭韬停住,一脸惊讶地看向陆珩。赵淮等人的底细指挥使再清楚不过,为何还要看书面材料?而陆珩又看了他一眼,暗暗加重语气:“还不快去?” 郭韬如梦初醒,赶紧应下。陆珩算上赶路和在保定府停留的时间,共离京九天,九天说长不长,但在锦衣卫这样的多事之地,已足以积攒下许多公务。 陆珩拣着重要的公文处理,即便他速度飞快,等回过神时,外面天色已经漆黑了。赵淮等人的生平履历已经送来,陆珩大概扫了一眼,将不适合给王言卿看的部分挑出去,用火烛烧掉。他烧了十来页纸,总算满意了。陆珩随手翻了翻剩下的公文,都是些再耽误几天也没关系的,他便心安理得合上卷宗,往屋外走去。 陆珩出去时,南镇抚司的人都奇怪指挥使今日怎么走得这样早。陆珩没理会那些窥探的视线,从马房牵了自己的马,踏着夜色回府。 陆珩回府后,主院果然亮着灯。这次他不会再大惊小怪了,径直朝亮光处走去。 王言卿下午回来后睡了一觉,起来后沐浴更衣,换了身衣服,精神头十足。她自己没胃口,便坐在屋里等陆珩一起用饭。她听到外面有动静,立刻放下东西,起身往门口走去。 陆珩刚走近,正好看到王言卿提着盏灯,从房间里面掀帘子出来:“二哥,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快,2021一眨眼就过去了。今年我完成了《谪仙》、《拯救黑化仙尊》,正在进行《锦衣杀》,时代从唐到仙侠又到明。又是在故事中度过的一年,感谢大家这一年的相伴,留言抽100个红包,祝大家新年快乐,2022年平安喜乐,身体健康,考试顺利,心想事成! 第28章 贪污 冬夜冷肃, 寒风呼啸,夜幕看不到边际,黑压压的令人心悸。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一个女子提着灯, 掀帘而出, 惊扰了一地严霜, 黑暗像潮水一样从她脚边退去。 世界都是黑沉沉的,唯独她身边带着温暖和光亮。她看到陆珩时眼睛自然而然漾起笑意, 柔声说:“二哥, 你回来了。” 陆珩的心在这样的寒夜中似乎也融化了一瞬,脸上不知觉带出笑意:“你怎么没披衣服就出来了?外面冷,快回去。” 王言卿怕来不及, 没有罩披风,只穿着室内的家常衣服就出来了。王言卿说:“只有两步路,没关系的。” 陆珩揽住她的肩膀, 强行带着她转身, 将她推回屋内:“只有两步路也不行, 很多病根就是这样一点点积累出来的。” 陆珩和王言卿回到屋内,他看了眼饭厅,问:“你还没用饭?” 王言卿将灯笼交给侍女,上前来帮陆珩解斗篷:“我下午睡前吃了几块点心,醒来后没胃口。” 陆珩的斗篷大而重, 王言卿得用力抱着才能不让斗篷坠地。她将领子上的碎雪粒拍开,仔细折叠下摆,陆珩看到王言卿的动作,说:“不用叠了,交给丫鬟就行了。” 王言卿摇摇头, 依然将斗篷对折叠好,整整齐齐放入侍女的托盘中。他们两人到八仙桌边坐下,丫鬟轻手轻脚上菜、撤食盒,王言卿提起茶壶,用水烫了下杯子,这才倒了盏热茶,放到陆珩身前,问:“二哥,梁榕的案子顺利吗?” 陆珩手握住茶盏,缓慢说:“自然顺利,已经送去让陈都指挥使复核了,如果都指挥使没有意见,这桩案子就可以定了。” 陆珩口中的陈都指挥使是陈寅,也是从兴王府跟来的旧臣,是锦衣卫最高负责人,总管锦衣卫。王言卿悄悄瞥了陆珩一眼,小声问:“二哥,这毕竟是陈大人曾经敲定的案子,我们私自重查,真的没关系吗?” 陆珩笑了,慢条斯理转动茶盏:“查案能者居之,这确实是一桩冤案错案,平反有何不可?安心吧,这些事我心里有数。” 王言卿见状,便也不再说了。她发现二哥虽然时常笑,但远比那些板着脸的黑脸大汉可怕多了。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手段,锋芒毕露,蠢蠢欲动,才二十二岁,就敢公开挑战他的上级和前辈们了。 这样的人,王言卿不知道该钦佩他胆大心细,还是该担心他过刚易折。 陆珩喝了盏茶,身体差不多暖过来了,才开始动筷。这顿饭还是按王言卿自己的口味安排的,她咬了两口菜,发现陆珩夹菜的次数非常平均,每一碟菜基本都夹一样的次数。她轻轻咦了一声,问:“二哥,这些你不喜欢吗?” “没有。”陆珩否决,反问道,“你怎么这样问?” “我看你夹菜的次数都一样,像刻意算过,还以为你不喜欢。”王言卿坐正了,认真道,“是我疏忽,忘了问二哥喜欢什么。” 陆珩摇摇头,浅笑说:“不用管我,我并未有心算数,只是习惯了。” 王言卿轻轻偏头,觉得很稀奇:“这还能习惯?” “小时候父亲为了磨我的性子,让我学下棋,慢慢的就习惯注意身边的数字。其实没什么分别,你不用在意。” 别说,陆珩这种人,一看算数就很好。王言卿好奇问:“二哥如果天生对数字敏感,那打叶子牌岂不是很厉害?” 陆珩听到笑了,慢慢点头:“也算能取巧吧。不过我很少玩这些。” 王言卿完全能理解,陆珩要是真用心,算牌一定非常厉害,谁和他打都打不过,久而久之,自然没人愿意和他玩了。王言卿说:“叶子牌不过一样闲暇时的消遣,二哥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自然不会在这些东西上浪费时间。” 王言卿说着给陆珩盛了碗汤,陆珩接过,似笑非笑睇了她一眼:“在我面前,没必要说这些奉承话。” “哪里是奉承话,明明是实话实说。”王言卿说完,脸色微正,问,“还没问二哥喜欢吃什么,以后我让厨房安排饭菜,也好知道分寸。” 她还是锲而不舍想迎合陆珩的口味,陆珩想了想,说:“我没什么偏好,你按自己喜欢的安排就好。非要说的话,我更倾向口味淡一些的饭菜。” 王言卿颔首,默默记下:“也对,二哥祖籍安陆,自然喜欢清淡的。” “倒也不是这个原因。”陆珩抿了口汤,慢悠悠说,“因为口味淡的菜,不容易下毒。” 王言卿听到无奈,嗔怪地看向陆恒:“二哥,你又开玩笑。” 陆珩对她笑了笑,并未反驳。王言卿看着陆珩的表情,嘴边的笑容一点点变淡。 她意识到,陆珩是说真的。王言卿知道陆珩疑心重,可是,他竟然连在自己家里都不能放心吗? 王言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剩下半顿饭吃得安静无声。两人次第放下碗筷,陆珩等王言卿在盆中洗了手,用帕子擦干后,才起身往梢间走去:“卿卿,你随我来,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 王言卿应了一声,快步跟在陆珩身后。两人在罗汉床落座,都不需要吩咐,屋里的丫鬟撤下八仙桌上的杯盏,进来调亮了灯光,福身行礼后就悄声退下,出去时还自发关好了门窗。王言卿看到这番阵仗,心里也打起鼓来:“二哥,是很机密的东西吗?” “不算。”陆珩说,“一些资料而已。这是涉嫌贪污那几个文官的生平履历,这个赵淮是头目,你来看看。” 王言卿接过陆珩递来的名册。这些册子是临时装订起来的,每一册写着一个人,最厚的那本扉页上写着“赵淮”。王言卿最先拿起赵淮的看,她翻了一会,问:“他因为什么贪污?” 王言卿失去记忆,对官场的认知可谓一片空白,饶是如此她都能看出来这位赵大人平步青云,仕途极顺,假以时日入阁也是囊中之物。这样一个官场得意、前途无量的人,为什么会卷入受贿呢? 陆珩随意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刀不落在自己头上,谁都觉得自己可以幸免。正德朝的太监张永、萧敬为了私利,暗中给朝中机要位置的大臣送礼,好让他们开方便之门。赵淮,便是被贿赂的要臣之一。” 王言卿缓缓点头,原来如此。她问:“数额大概有多少?” 陆珩伸出手指,王言卿看到,试探地问:“五千两?” 陆珩微微一笑:“确实是五千两,但却是黄金。” 王言卿倒抽一口气:“这么多?” 陆珩脸上却不以为然,这算什么,赵淮充其量只是个开胃小菜罢了,真正的肥羊还没上呢。王言卿再次翻看手中的册子,瞬间觉得纸张沉重起来。 王言卿明白了这个案子的性质后,又从头细细研究赵淮的生平,她一页页看,问:“光黄金都有这么多,想来其他白银、珠宝也不会少。这些东西很占地方,恐怕并不好藏吧。” 陆珩细微颔首,脸上意味不明。这正是困扰他们的地方,锦衣卫监察百官,遍地都是探子,对朝中大臣的家底门清,甚至连他们床帏里的事都有数。皇帝一直都知道刀,太平无事时替皇帝捏着百官的把柄,一旦皇帝需要了,就将挡路的人从棋盘上扫下去。 赵淮便是一枚过时的棋子,可是,张永送的很隐秘,锦衣卫空知道数额,却并不知道赵淮将钱藏在哪里。 贪污这种事情就和捉奸一样,没把正主捉到床上,就不算犯错。陆珩不怕得罪人,但他必须掌握了赃款的位置才能突击,要不然一旦扑空了,那就是他被发落了。 尤其现在他还在风口浪尖,陈寅、傅霆州、杨应宁,都在盯着他。 陆珩轻轻叹了声,说道:“没错。贪官藏钱,古往今来不过那几种法子,复壁,夹墙,密窖。然而我派暗桩进赵淮家里找过,卧室、书房、花园没有找到金银,墙壁里也没发现夹层。去赵淮老家的人回来,同样一无所获。” 钱不在自己家里,也没运回老家,那还能在哪里呢?王言卿陷入沉思,陆珩等了一会,慢悠悠说:“现在有两个可能。一,赵淮家里还有其他密室或者地窖,我们暂时还不知道;二,他把钱藏在外面,我们在他身边找,自然怎么都找不到。” 王言卿看着手中卷册,慢慢摇头:“我觉得不会在外面,应该还在他身边,至少是一个他时常能看到的地方。” “哦?”陆珩不动声色,问,“卿卿为什么这样说?” “看他的童年经历,猜出来的。”王言卿将记载着赵淮家庭的一页指给陆珩看,说,“他年少失怙,由母亲抚养长大,上面有两个姐姐。读书时虽然有家族奉养,但日常生计还靠母亲、姐姐织布。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人偏软弱,容易对女性长辈形成依赖,就算成年后仕途通顺弥补了他的自信,他也绝不会成为一个胆大果决、敢于冒险的人。他这种看似刚硬实则软懦、童年还有缺钱经历的人,不会放心将钱财藏到外面的,他一定会收在身边,最好是一个他时时刻刻都能接触到的地方。” 陆珩没说话,但眼睛中笑意盎然:“卿卿都没见过赵淮,怎么知道赵淮的性格?” “猜的。”王言卿将书拿回来,说,“人虽然各有各的想法,但在相似环境中长大的人,往往都有类似的行为。看一个人的家庭出身、生长环境、人生经历,大概能猜出这个人的性格。我按照赵淮的思路想,反正如果我是他,绝不会放心把好不容易搜刮来的钱财交托于别人。” 陆珩终于笑了出来,眸光像细密的网一样笼罩着王言卿,缓缓道:“我也这样觉得,所以着重盯着他的家,但就是找不到。” 王言卿合上书,假想自己是一个年少失父、家境贫寒、全靠族人接济,偏偏读书还十分优秀的男子,等他发达后,会把钱财藏在哪儿呢?她尝试想了一会,脑中空茫茫的,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陆珩看了一会,不紧不慢问:“卿卿,你想到什么了?” 王言卿叹气,如实看向陆珩:“二哥,现在信息太少了,我想不到。” “不急。”陆珩按住王言卿的手,说:“你还没有见过赵淮,哪能光凭脑子想出来呢?这里是赵淮家里的地图,你慢慢看,等准备好了和我说,我带你去见赵淮。” 王言卿点头应好,她说完咬了咬唇,有些欲言又止。陆珩不动声色,问:“怎么了?” 王言卿抬头,紧张地看着陆珩:“二哥,如果我问不出来,白白耽误了你们的时间,怎么办?” 陆珩失笑,无声握了握她的手背,说:“没关系。本来这就是我的事情,没有你,我也要审问他们。你是来帮我忙的,又不是欠了我。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安心准备,不要在意时间。” 王言卿小幅点头,陆珩见天色不早了,就送她回房。虽然陆珩说不用在意时间,但王言卿还是夜以继日看起资料,对着赵淮家的地图,一盯就是一天。 王言卿加紧研究资料时,陆珩这边也遇到点麻烦。皇帝给他留了半个月,如今眨眼十天过去。陆珩沉得住气,其他人倒一个个冒出来了。 陆珩从宫里出来,在左顺门遇到陈寅。陆珩看到来人,神色不变,微微垂了眼睛给陈寅行礼:“见过陈都指挥使。” 陈寅见到陆珩,笑了下,道:“是你。许久没见,我如今看你都有些生疏了。你什么时候从保定回来的?” 陆珩笑容依旧,像一个谦逊守礼的后辈般,有问必答:“昨日。” “昨日才回来。”陈寅拉长声音叹了声,紧盯着陆珩,道,“怎么走了这么久?这种关头出京,看来圣上交给你的贪污案,已经有眉目了?” 皇帝还没催呢,他们一个个就迫不及待了。陆珩笑容更深,眼尾微弯,衬得那双桃花眼越发晶莹潋滟:“多亏圣上信任,臣自当竭尽全力,为君分忧。” 陈寅眼中的神情更冷了,胆子不小,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挑衅?陈寅和陆珩不一样,陆珩无论什么时候都维持着无懈可击的笑意,但陈寅心情不痛快,脸上的表情自然而然就冷了下来。陈寅盯着陆珩,无形施压,陆珩也始终半垂着眼睛,看起来遵从谦卑,但眉宇间没有丁点害怕。 陈寅都气笑了:“原来竟是我小瞧了你。有些狗不止敢攀咬外人,一不小心,连自己人也得防着被咬了手。” “不敢。”陆珩波澜不惊,说道,“还得仰仗陈都指挥使指点。陈都指挥使如果怕狗,那在京城可要小心了。毕竟,皇城脚下,最多的就是无主的野狗。” 陈寅冷冷瞪了陆珩一眼,转身往宫里走去。陆珩停在左顺门口,等陈寅走远了,才不紧不慢转身,从容朝外迈步。 陈寅骂他是狗,那又有什么用呢?总好过陈寅这种无主的狗。 说白了,内阁,翰林院,御史台,哪个人不是皇帝手中的走狗呢?一旦有人不听话,皇帝只需要松开缰绳,有的是苍蝇冲上来将其撕碎。 京城那么多人想给贵人当狗还轮不上呢。陆珩并不在意陈寅的威胁,只要他完成皇帝的任务,做一柄合格的刀,他就算得罪再多人皇帝也不会在意。相反,如果他的刀锋不再锋利,刀尖不再能精准指向皇帝想要的方向,才是真正大难临头之日。 十二月十五夜,诏狱一如往常拥挤而血腥。狱卒哈了哈手,麻木地点亮墙壁上的油灯。昏黄的光飞快从地上晃过,黑暗像潮水一样起起伏伏,摇摆不定。在变幻的光影中,一行人踏着暗河走来,狱卒看到为首之人的面容,立即肃立行礼:“参见陆指挥使。” 狱卒行礼时,隐约瞥到陆指挥使身后站着一个穿斗篷的人,看身高体型,似乎也不像男子。狱卒心想指挥使带女子来诏狱做什么,最近也没听说哪户大臣的家眷落难啊。 狱卒心里模模糊糊闪过想法,但他不敢细看,只瞥了一眼就低头,牢牢盯着走廊上乌黑坚硬的血渍。陆珩淡淡应了声,说:“赵淮呢?” 狱卒越发小心,说:“如往常一样,在牢里关着。” 狱卒说完,顿了顿,试探道:“指挥使若要审问,小的这就将他提出来?” “不用了。”陆珩信步从黑压压的牢门前走过,两边动荡的壁灯洒在他身上,半明半寐,宛如魔魅,“继续守门,没有我的手令,不许任何人进入。”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留言抽100个红包,祝大家2022全年开心快乐! 第29章 提问 狱卒一听肃然, 低头应道:“是。” 诏狱里的人听了陆珩的话,心里不住打鼓,都以为陆指挥使要动什么大的。但事实上,他们还真冤枉了陆珩。至少这次, 陆珩没打算上大刑。 诏狱里四通八达, 鬼气森森, 常年缭绕着血腥气。陆珩带着王言卿往一个方向走去,他虽然没说话, 但是通过越来越安静的环境, 两边宽敞的牢房,不难猜出来已经到了关押中高级官员的地方。王言卿不知不觉严肃起来,手心也攥紧了。 终于, 陆珩停在一扇牢门前。这是一个单间,墙上开着一扇小天窗,角落放着一个炭盆, 比之前见过的关押梁彬的牢房要干净多了, 甚至地上的茅草也厚得多。一个穿着内袍的男子坐在天窗下愣神, 看年纪四十上下,身材略有臃肿。听到有人来,他不耐烦地回头,瞧见陆珩后明显怔了一下。 随即,他反应过来, 一侧嘴角提升,表情讥讽,用力地嗤了一声:“是你。尔等竖子,还有什么花招。” 陆珩站在前面,火光飞快从他大红的飞鱼服上掠过, 上面似蟒似龙的刺绣显得格外阴森恐怖,胸口铜铃般的眼睛似乎真的在盯着人。赵淮全部注意力都被陆珩吸引走,故而完全没有注意到,陆珩身后,还站着一个纤细文弱、被斗篷完全覆盖的身影。 王言卿穿过陆珩衣袖,仔细审量牢里的人。赵淮故意表现出不屑,但他嘴角肌肉僵硬,故意抬高的声音也显得太刻意了。他眼睛睁大,眼皮前面和眉毛挤出一道褶皱,肩膀、手臂僵硬不动。 很明显,这并不是鄙视,而是恐惧。他做出看似强硬的假表情,其实在掩盖他内心的害怕。 他害怕锦衣卫来审问他,尤其害怕陆珩对他动手。 判断出他的真实情绪,剩下的问题就已经解决了一半。他的第一面反应印证了王言卿对他的猜测,虚荣,自负,自视甚高,其实内心软弱,贪生怕死。这样的人,绝不会将巨额赃款藏在外面的。 王言卿不知道陆珩有没有看穿赵淮的虚张声势,只听到陆珩轻笑了声,从容不迫开口:“赵大人,久违了。你在诏狱里住了这么久,我这个东道主还没有招待过你,实在是失礼。来人,开门,我和赵大人叙叙旧。” 赵淮冷嗤一声,高昂起脖颈,一副悍然无畏的模样:“大丈夫顶天立地,为天下表率,岂可与尔等同流合污?你们便是打死老夫,老夫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陆珩发话,锦衣卫下属很快拿出钥匙,打开牢门。属下重重一声推开牢门,陆珩负手停在门外,不进来也不离开,就那样气定神闲地看着赵淮,语气悠然从容:“赵大人好骨气。希望过一会,赵大人也能如此强硬。” 赵淮脸色微变,却还是强撑着不肯落于下风。他从草堆上站起来,凛然道:“陆珩,你残害忠良,助纣为虐,迟早有一天要遭报应!江彬当锦衣卫指挥使时,也曾志满意得、不可一世,可是后来呢,不一样五马分尸,死于闹市。江家家产充公,长子斩首,绘图以示天下,幼子妻女没为贱籍,发配功臣家为奴为婢。江彬之昨日,焉知不是你之明日!” 陆珩一直含笑听着,这些话他都听腻了,以往别人骂得再凶,他也只当个笑话听听,但今日,他不知为何有些动怒。陆珩迈入牢房,干净的皁皮靴落到地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赵大人这么激动,莫非是怕我搜出你勾结太监的证据,先我一步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你!”赵淮怒视着陆珩,用力一甩袖子,“竖子猖狂。我赵淮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焉容尔等诬陷?你不相信,查便是了。” “不牢赵大人提醒,我必然会彻查到底的。”陆珩缓慢踱步,说,“快年关了,地上阴冷,给赵大人搬两把椅子过来吧。” 赵淮一听,脸色紧绷起来。他以为陆珩口中的“椅子”是什么刑具,陆珩回头看到赵淮的脸色,讽刺地笑了:“赵大人,你刚才说得大义凛然,我还以为你真不怕呢。既然问心无愧,现在害怕什么?” 赵淮的回答只是冷冷哼了一声,用力撇过脸去。搬东西的人很快回来了,这回出乎赵淮预料,陆珩让人搬过来的,竟然真的是两把木椅。 锦衣卫将座椅放到赵淮身边,赵淮看到,脸上表情又惊又疑:“陆珩,你又要玩什么花招?” “赵大人不要紧张。”陆珩单手握住另一张椅背,轻轻松松拉到赵淮面前,说,“赵大人文人傲骨,自然不屑于做贪污受贿等事。我今夜前来,只是想和赵大人叙叙旧而已。” 叙旧?赵淮可不信。谁都可能心软怜悯,唯独陆珩,绝不会做无利可图的事情。赵淮紧紧盯着陆珩,想判断他的真实意图。陆珩被人用这样的眼光审视也不恼,只是对着赵淮轻轻一笑,伸手指向对面的座椅。 “赵大人,坐。” 赵淮心想他可是正三品侍郎,首辅大人的学生,陆珩再张狂,还敢得罪首辅不成?赵淮思罢,大马金刀坐到木椅上,倨傲地看着陆珩:“说吧,你还有什么花样。” 陆珩对此只是笑了笑,说:“无他,只是想问赵大人几个问题而已。不过,不是我问。” 说完,他转身,眸光静静地看向王言卿:“卿卿,赵大人准备好了。” 陆珩突然向另一个方位说话,赵淮跟着回头,这才发现牢房里竟然还有其他人。王言卿摘下兜帽,对着赵淮行了个万福,轻缓走到座位前:“赵大人,民女冒昧了。” 赵淮看到竟然是个女子,先是一怔,随即大怒。他愤然站起来,怒斥道:“陆珩,你这是何意?本官乃朝廷正三品命官,你让女人来问话,是蔑视本官、蔑视朝廷吗?” 陆珩拍了拍王言卿肩膀,将主场交给她后,就一言不发,转身走了。赵淮见陆珩竟然完全忽视他,越发怒不可遏。王言卿并没有被赵淮的怒气吓到,依然平静柔和,说:“赵大人,民女并非对您不敬,只是久仰赵大人名声,想来和赵大人说几句话罢了。赵大人若没有贪污,为何不敢应邀?” 赵淮一听嗤笑,他不是梁彬那种未经世事的年轻人,心智早已在官场中磨炼得老道成熟,并不会被王言卿的激将法套住:“你算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要求本官?” 王言卿主动在椅子上坐好,对赵淮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说:“我自然不敢冒犯赵大人。我代替陆指挥使保证,只问十个问题,问完就走,绝不会再纠缠大人。如果赵大人不愿意,可以不回答。” 陆珩抱臂站在牢门外,闻言并没有说话。郭韬脸色变了,试图阻止,被陆珩微微抬手拦住。 王言卿自作主张替锦衣卫做了担保。赵淮听到由一个女子问十个问题,问完后就算没有答案也不上刑,心里嗤笑一声,难得配合地坐到椅子对面,讥讽道:“不自量力。” 王言卿勾唇笑笑,并不反驳。她眼眸平静,脑中却全神贯注地捕捉着他脸上的波动,不放过丝毫变化:“第一个问题,赵大人,张永送钱请你办事,你收了,是吗?” 赵淮脸上露出明显的不屑、愤慨,斥道:“无稽之谈,本官问心无愧,两袖清风,怎么会做这种事?” 王言卿却盯着他的脸,说:“你收了。第二个问题,你把那些金银藏在家里,是吗?” 赵淮怒目而视,冷冷盯着王言卿:“荒谬。你可知诬赖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果然在家里。”王言卿眼睛从赵淮脸上扫过,问,“第三个,在花园里吗?” 赵淮不再说话了,高高昂着头颅,一副无可奉告的表情。然而王言卿从他嘴角一闪而过的笑意中得到了答案,他在窃喜,说明这个方向完全是错的。 王言卿盯着赵淮,赵淮也高傲地板着脸,两人隐隐对峙。牢房里没安静多久,王言卿不慌不忙的声音再次响起:“四,你会经常打开看那些东西回味吗?” 赵淮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似乎在嘲笑他们输了。郭韬有些着急,这个女子到底在干什么,已经四个问题过去了,一个关键点都没问到,简直白白浪费机会! 牢房外隐隐有骚动,陆珩朝后面扫了一眼,示意他们安静。然后,他回头,专注又认真地看着王言卿。仿佛完全不知道这是关系到他仕途甚至性命的场合,眼睛里依然只有王言卿。 王言卿注意到赵淮瞳孔放大,脸上皮肤变白,哪怕他表现的胜券在握,但赵淮身上的冻结反应告诉她,她又问对了。连续四个问题,已经帮王言卿大大缩小了范围,她安下心来,一个个试探:“在你的卧室?” 赵淮不答,王言卿看着他的脸,又问:“在书房?” 赵淮脸上紧绷着,没有任何表情,但他却细微地吞咽了一下。王言卿盯了他一会,二话不说起身,快步往牢房外走去。陆珩环臂站在门外,笑意盎然地扫了赵淮一眼,转身大步朝外走去,笃定地吩咐道:“带人,去搜查他的书房。” 作者有话要说:  卿卿:我只需要问十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因为我会自己得到答案。 后来 卿卿:抱歉,不需要十个。 ***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30章 自荐 王言卿又在心里道了声抱歉, 对不住二哥,她并非有意败坏他的名声,但实在太好用了。 王言卿搬出指挥使吓唬人,她冷若冰霜, 丫鬟们一下子被镇住。王言卿视线从她们身上扫过, 威吓道:“念你们初犯,饶你们这次。还不快出去?” 看得出来锦衣卫名声是真的不好, 丫鬟们没人敢说话, 悻悻关门。但她们关门时, 却留了条小缝。梁芙闺房空间本来就小,现在门还开着,想必说什么外面都能听到。王言卿注意到了, 她没有发作,而是坐回原来的位置, 对梁芙安抚地笑了笑:“久等了。我相信你的话,不要急,先擦擦泪。” 王言卿没有急着追问,而是递给梁芙一枚手帕。梁芙脸上还挂着泪, 她接过王言卿的帕子,有些恍惚地擦泪。 王言卿等梁芙情绪恢复平稳了,才问:“你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吗?” 刚才丫鬟们闯进来, 梁芙被吓得不轻,但王言卿三言两语就将丫鬟赶走,连梁文氏都不放在眼里。王言卿展示出自己的能力后,梁芙越发依赖王言卿, 王言卿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梁芙想了想, 茫然摇头。王言卿沉吟片刻, 问:“你当时大概在哪个位置看到他,是什么情形?” 这里是梁芙的闺房,同样是那天事发之所。梁芙在屋子中比划:“我当时在这张榻上睡觉,只记得有点冷,想叫丫鬟又喊不出声,反正睡得很不舒服。后来外面突然响起吵闹声,我一下子被吵醒,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男人背对着我站在窗口,跳上树很快走了。当时我还以为在做梦,都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就冲进来了,嚷嚷着要报官。” 梁芙这些话前后颠倒,翻来覆去,但反而很真实。如果是真实发生在记忆里的事情,复述时本来就会带很多主观感受和想法,要是梁文氏那种想都不想就按时间线将行程捋了一遍的,才是说谎。 王言卿已经相信梁芙的话了。王言卿朝门缝瞥了一眼,温声问:“你能帮我指一下当时的位置吗?” 梁芙点头,跟着王言卿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说:“榻放在这里,头朝这边,那个人站在这里……” 王言卿跟着梁芙的指点看,心中默默丈量距离。梁芙的闺房在二楼,窗外不远处有一株树,如果从梁芙窗户跳到树上,便可以顺着树枝爬到围墙,一眨眼就能离开梁府。 这个距离对女子来说有些远,但对于成年男子,应当不难。 王言卿不动声色将位置信息记下,又问梁芙:“他的体型、身高,你还有印象吗?” 梁芙想了想,说:“当时我刚醒,眼睛还看不清,只记得他身上衣服很大,穿一身红色褡护。” 王言卿顺势打开窗户,和梁芙坐在窗户边。外面的风灌入,虽然有些冷,但立马吹散了屋里的沉闷,梁芙接触到流动空气,眉宇也不知不觉舒展开。王言卿挑选的这个位置离门远,又有外面的声音掩护,说话声立马不明显了。王言卿没理会偷听那几个丫鬟,问梁芙:“你以前在哪里见过这个背影吗?” 梁芙面露茫然,想了一会说:“我不记得了。” 王言卿暗暗叹气,看梁芙的表情,她确实一无所知。她连对方的脸都没看到,怎么可能是通奸呢?然而礼法对女子就是如此严苛,一个外男出现在女子闺房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管是不是被迫的,女子都该以死来保全家族名声。 官府一向把这种案件定位为家务事,如果女子族中长老要将此女处死,官府犯不着和乡绅对着干,一般都默许了,更不会视之为谋杀。 所以,梁文氏抓到梁芙房间里有男人,并且上报给官府后,保定府衙和京城都没有检查,直接以通奸罪定案。王言卿因为陆珩的缘故,提前一步知道了这个案子的结果,她如果想救下梁芙,要么想办法证明不是通奸,要么从源头解决问题。 比如,梁文氏为什么要给梁芙安一个死罪罪名。 王言卿墨玉般的眼睛定定看着梁芙,不放过她脸上丝毫波动,问:“你继母给你定通奸罪名,你的叔伯兄弟知道后,竟也不管吗?” 梁芙听到这里,整个人都耷拉下来:“我爹死了,哥哥又不知所踪,千户职位很可能要落到二弟头上。外人谁会为了我,得罪太太和二弟呢?” 王言卿仔细盯着她,问:“你哥哥呢?” “大哥出门去了,我也不知道大哥在哪里。”梁芙叹气,说,“要是他能赶快回来就好了。” 王言卿沉默,她不忍心告诉梁芙实情,换了个方向问:“你最后一次见到梁榕是什么时候?” 这回梁芙没怎么想,很快就回道:“是十六那天晚上。” “你记得这么清楚?” 梁芙点头:“是。那天我心情不好,睡不着觉,就去找大哥说话,想让他带我去寺里散散心。我看到大哥房里亮着灯,就上去敲门,但是过了很久大哥都没来开门。我觉得奇怪,想推门进去看,门却拴住了,我一下没推开。大哥在里面说他睡下了,让我明日再来。” 王言卿眉尖意外地动了下,梁芙竟然和梁榕说过话?王言卿连忙追问:“他说话的时候,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梁芙皱起脸,想了一会,不确定说,“他的声音好像有点低,不像他平时说话的语调。我还以为大哥生病了。” 王言卿问:“除了说话,房间里还有什么异样吗?” 梁芙眉毛皱着,思索了好一会,说道:“当时屋里好像有其他声音,闷闷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大哥让我回去,我就先走了。” 王言卿点点头,问道:“之后你还去找过梁榕吗?” 梁芙应声:“当然,我第二天大清早去找他,他房间里却没人。我去问门房,门房说大哥不久前出门了。我特别沮丧,回去时撞到二弟从外面回来。我和二弟不是一个娘生的,不怎么亲近,我不好意思让二弟带我出去,就自己回来了。” “梁彬?”王言卿意外,直觉这一点很重要,“你什么时辰看到他,他当时穿着什么?” 梁芙答道:“时辰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很冷,路上还有霜。二弟身上的衣服我没什么印象,可能是件深色衣服吧。” 王言卿心中轻轻一动,那个时候梁卫逝世还不满百天,梁彬不应该穿白色孝衣吗,为什么会穿深色衣服出门?王言卿没有表露,不动声色问:“之后呢,你们说话了吗?” “就随便问了句好,我问他大哥去哪儿了,他说不知道。回去时我不甘心,又去大哥门口看了看,走的时候注意到地上好像有东西,捡起来发现是一颗珠子。” 王言卿忙问:“是什么珠子?” 梁芙说:“就是普通的珍珠,不知为什么掉在大哥门口。我心里还觉得很奇怪,大哥怎么会有珍珠。我问梁彬是不是他的,他说不是,我就拿回来了。” 王言卿问:“那颗珠子现在在何处?” 梁芙想了想,起身去妆奁里拿:“我好像收在这里了……对,在这里。” 王言卿跟着梁芙去妆奁,她不经意调整身体,将梁芙的动作挡住。梁芙从妆奁底部扒拉出一粒珠子,递给王言卿。王言卿拿起来看了看,珍珠大概黄豆大小,颜色很新,中间穿孔,看起来像是什么装饰上的东西。 王言卿低声询问梁芙:“这枚珍珠我能带走吗?” 梁芙点头应了。这种碎珍珠不值钱,便是送给王言卿都没什么。王言卿借着身形遮掩将珍珠放入荷包,动作又轻又快。王言卿做这一番动作时正好挡住了丫鬟视线,如果她们再走回窗边,那就太刻意了。王言卿顺势坐到梳妆台边,装作换了一个谈话地点,问:“之后,还发生过什么吗?” 梁芙见王言卿坐下,她也跟着坐好,说:“随后二弟就跟着太太回娘家了,我自己在房里打发时间,快傍晚二弟和太太回来,我到前面吃饭,饭后和丫鬟说了会话就睡觉了。第二天也是这样,哥哥不在,我也不好出门,便自己在家里消磨时间。第三天的时候,我中午睡了一觉,醒来后太太就说我私通外男……” 梁芙回忆起那天的事情,神情又变得痛苦。王言卿按住她的手,说:“好,我明白了,你不必想那些事了。我回去后会如实禀报,你要好好活着,不要想不开,我相信大人们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梁芙以为王言卿话中的“大人”是陈千户,感激道:“多谢陈千户。姑娘,你能不能请陈千户帮忙,找找我大哥?他出门很久了,以前他出去游山玩水,最多五日就回来了,从没有离开过这么久。” 王言卿只是应道:“好,我们会尽力的。我先走一步,你安心休息吧。” 丫鬟们没料到王言卿这么快出来,慌忙站好,脸上还残留着慌张。王言卿拉门,目光从丫鬟们脸上扫过,一言未发,回身对梁芙说:“梁姑娘,留步。我先走了。” 梁芙恋恋不舍和王言卿道别。王言卿下楼,梁文氏的丫鬟前后看看,蹑手蹑脚跟在王言卿身后。王言卿走下台阶,拂了拂裙摆,说:“想知道什么大大方方问就是,何必像看犯人一样跟着我。” 丫鬟们尴尬,干笑道:“姑娘误会了。奴婢怕怠慢了贵客,这才跟着姑娘。” “好。”王言卿点头,“既然你们没话问我,那我来问你们。十一月十九,也就是梁太太在绣楼抓到男人那天,你们在做什么?小姐午睡,你们应该寸步不离守在旁边,为何能让外男进入内宅?” 丫鬟们尴尬,其中一个扎双髻的说道:“冤枉啊,小姐惯有午睡的习惯,下午总要睡到未时。那天我看小姐睡着了,厨房又要人帮忙,我就去了,打算等小姐睡醒时再回来。” 另一个丫鬟也说道:“我也是,我去烧水了。” 王言卿看着丫鬟的表情,一瞬间明白了。她仿佛在这种环境中生活过很久,很了解这些后宅官司。这些丫鬟说得好听,其实多半是她们见小姐睡着,自己跑出去歇息玩闹了,所以绣楼没人守着。梁文氏带着人来捉奸,正好抓了正着。 王言卿没追究这些丫鬟的懈怠,问:“通奸总该是两个人的事情,梁太太既然报梁小姐通奸,那奸夫是谁?” 丫鬟们相互对视,没人吱声。王言卿眉宇不动,语气中暗暗施压:“说。你们总不想进大牢里说吧?” 一搬出锦衣卫,丫鬟们全都怂了。一个丫鬟小声说道:“是冯六。那个奸夫跑的时候,好些人在树下也看到了。太太立刻让人出去找穿红色褡护的人,结果,竟然在冯六家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衣服。” 人证物证俱全,这场捉奸可谓板上钉钉,就算梁芙说她不认识冯六也没人信。王言卿不动声色,问:“冯六是谁?” 陆珩覆住王言卿的手,修长有力的手掌收紧,无声又坚定地包容了王言卿:“没事,你无需向我解释。你的病情我已经听说了,失忆不是你的错,你对所有人都怀有戒心,这是好事,我怎么舍得怪罪你呢?” 他的掌心温暖坚实,让人不自觉想依赖,王言卿自醒来后茫然惊惶的心像是找到停泊点,立场不知不觉向他倾斜:“二哥……” 陆珩含笑抚摸她的头发,将她脸侧的发丝整理好,欣慰道:“你没事就好。是我失职,没保护好你,害你被人埋伏,失去了记忆。” 王言卿听出信息,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陆珩手指从她脸侧流连滑过,最后落到王言卿的手背上。他的手比王言卿大很多,两只手虚虚拢着,轻而易举就把她纤长玉手包围。陆珩指腹不紧不慢在她的手腕上摩挲,问:“还记得自己名字吗?” 王言卿摇头,陆珩说道:“无妨,我都记着,我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你听。我名陆珩,如今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暂代指挥使一职。你叫王言卿,是大同府军户王氏女,七岁那年你的父亲王骢战死,同年五月初十你的祖母李氏病亡,你成为孤女,祖田被人侵占,亲戚却不愿意收养你。那时我的父亲在大同一带督战,他实在看不过去,就将你接回陆家。你来陆家那年我十二岁,你我总角相识,青梅竹马,不是兄妹,胜似兄妹。我在家中排行二,所以你也跟着他们叫我二哥。” 陆珩语调轻柔,声音平静中带着些怀念,灵犀灵鸾几乎都以为是真的了。说谎的最高境界就是说真话,王言卿的身世经历是真的,陆松的督军经验也是真的,但西北防线那么长,陆松压根不认识王骢,谈何收养王家的孤女? 第31章 条件 陆珩想了想, 发现王言卿说的在理。一个人愤怒时拍案而起,拍案、起身、怒骂应当是同时发生的,但梁文氏却明显不同步, 看来, 她确实是装出来的愤怒。 陆珩心想这一趟来的太值了, 他学会了好多有趣的东西。冬日风大, 王言卿的头发被寒风吹散, 和兔毛挂在一起,一颤一颤的惹人心怜。陆珩侧身,将她肩膀上的头发整理好,说:“卿卿明察秋毫,滴水不漏, 让为兄十分佩服。不过, 你有一样说错了?” 王言卿一听郑重起来, 眼睛认真地看向陆珩。陆珩把她的头发放到身后,又摸了摸她衣领上毛茸茸的兔毛, 说:“我生气时从来不骂人。” 王言卿一怔, 反应过来之后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她认认真真给他分析案子, 他却插科打诨!而陆珩全无做错事的自觉, 他像是找到什么好玩的事,不断揪王言卿比甲上的兔毛。王言卿冷着脸朝旁边跨出一步,避开陆珩的手。 陆珩心中叹息,看来卿卿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再逗下去要恼了。陆珩适可而止,收回手, 脸色一瞬间变得严肃:“照你的分析, 至少十一月十六, 梁文氏就知道梁榕已经死了。这个案子至今和梁大姑娘没有任何关系,但命案过后不久,梁文氏就说梁大姑娘通奸。看来,这位梁姑娘多半知道些什么。走吧,我们去问问梁姑娘。” 陆珩转瞬从玩笑变回正经,王言卿都有些不习惯。她下意识点头,随即意识到,早在刚从梁榕屋里出来的时候,陆珩就说过要查通奸案。也就是说,那个时候,陆珩便已经想明白这一切了? 那她还喋喋不休给他剖析了这么久。王言卿沉默,陆珩发觉王言卿不说话,看了两眼,很快猜出来王言卿在想什么:“卿卿,不要妄自菲薄。查案不是一个人的事,往往需要多个角度佐证,才能确定最终元凶。你提供的线索,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王言卿一想倒也是,难得二哥请她帮忙,她努力想做到最好。就算她跟不上二哥的脚步,能侧面印证二哥的推测没错,也是值得的。 说话间,绣楼到了。陆珩止步,停在绣楼外,对王言卿说:“卿卿,前面我不方便进去,你一个人可以吗?” 王言卿点头,她学过拳脚,对上成年男子都有一战之力,何况这些内宅女眷?陆珩将一个哨子放到王言卿手里,很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一个人千万小心,如果遇到事情立刻按响这个哨子,我进去找你。不要逞强,知道吗?” 这个哨子是锦衣卫之间独特的联络方式,王言卿将东西收入袖中,抬头对陆珩笑了笑:“二哥,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小心?我没事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陆珩怔了下,马上意识到王言卿说的是傅霆州。她没有记忆,但一些认知还留在潜意识里,比如,傅霆州以前也会单独把她留在什么地方,并不会像陆珩这样千叮咛万嘱咐。所以,王言卿才下意识觉得陆珩变了。 陆珩不能解释,认下了这个闷亏,笑了笑说:“你病还没好,我放心不下。我就在这里等你,去吧。” 陆珩眼如秋水,温柔从容地注视着她,仿佛无论王言卿什么时候回来,他都会在这里。王言卿回头望了他一眼,轻轻道:“那我走了?” 陆珩点头,视线一直没离开王言卿。王言卿心想二哥最近怎么变得婆婆妈妈,都让人肉麻,可她向前的脚步却安稳许多,因为她知道,背后有人一直跟着她。 王言卿逐步靠近,绣楼外守着两个婆子,她们早就发现王言卿和陆珩了,此刻发现王言卿还往近走,远远就呼喝道:“太太有令,不允许靠近绣楼。你是哪儿来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王言卿停在门口,落落大方说:“我跟随京城锦衣卫千户陈禹暄大人来梁家吊唁,陈千户十分同情梁家的遭遇,派我来和梁小姐说说话。” 王言卿说完,见这两个婆子板着脸,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便给她们示意后面的丫鬟:“我此行是经过梁家三老和梁太太同意的,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去问梁太太的侍女。” 梁文氏派丫鬟跟着王言卿和陆珩,但丫鬟十分害怕陆珩,跟在后面左右徘徊,不敢靠近。如今看到王言卿朝她比划,丫鬟赶紧低着头,不敢往陆珩的方向看一眼,一鼓作气跑到王言卿身边。短短几步路,丫鬟像是打了场仗一样,喘着气道:“是太太让她来的。” 有梁文氏的侍女作证,两个婆子即便百般不情愿也得放人。丫鬟趁机跟在王言卿身后,紧紧缀着,王言卿朝后扫了一眼,没在意丫鬟的小算盘,面色如常进屋。 绣楼有两层,第一层是花厅和库房,第二层才是梁大姑娘坐卧起居的地方。梁大姑娘闹出通奸的传闻,早就被人看押起来了,王言卿进来后,霎间成了所有人的视线焦点。 王言卿每走一步,都有人亦步亦趋跟着。王言卿心想照这样还问什么问,梁文氏的丫鬟虎视眈眈盯着,梁大姑娘怎么可能吐露心声。不过好在跟来的是丫鬟,而不是梁文氏,好糊弄的多。王言卿在心里默默对二哥道了声对不起,然后突然冷下脸,说:“我奉梁家族老和陈千户之命前来问话,之后陈千户要写成折子,递交给京城锦衣卫指挥使。若有丝毫闪失,将来指挥使怪罪下来,你们担当的起吗?” 其实这些丫鬟们并不知道指挥使是多大的官,但仅“锦衣卫”三个字,就足以威慑她们了。梁太太和族老对京城来的陈千户百般拉拢,陈千户还和老爷平级呢,就已经如此威风,如果是陈千户的上级,那还了得? 丫鬟们都害怕了,他们在锦衣卫家庭里伺候,所以越发知道这些人多么惹不得。锦衣卫中最重视秩序,上级的命令是绝对的权威,往往一句话就能决定前抱怨一两句,到时候梁太太是梁卫的遗孀,不会有任何问题,她们这些丫鬟却没命活了。 王言卿见丫鬟们被吓住,又换上了柔和的表情,说:“不过,我也知道你们是奉命而为,无可奈何。这样吧,我们折个中,我进去和梁大姑娘说话,你们就站在门外听着,这样你们回去能交差,我也能完成陈千户的交待,怎么样?” 人性就是这样奇怪,如果王言卿好声好气和丫鬟们商量,她们绝不会给好脸,但如果王言卿先敲打她们一顿,再稍微释放善意,这些丫鬟就感激涕零,纷纷觉得王言卿是好人。 王言卿给出来的解决办法合情合理,丫鬟们也没有其他主意,便应允了:“好。但是姑娘,我们家小姐勾结人通奸,被太太抓到后有些疯了,经常说胡话。你只问通奸那天的事,不要问其他,万一将小姐刺激的发了疯,族老和太太都要怪罪。” “哦?”王言卿轻声疑问,“梁大姑娘疯了?这是怎么回事,请郎中了吗?” 丫鬟面面相觑,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一个未出阁女子做出这种事,怎么还有脸请郎中呢?太太从外面请了驱邪符,可惜没什么用处。太太再三叮嘱,让我们不要和小姐说话,如果小姐说起胡话,就赶紧去禀报太太。” 王言卿应了一声,对丫鬟们抿唇笑笑,说:“多谢提醒。陈千户还在前面等着呢,我先进去了。” 王言卿提着裙摆上楼,她不动声色环视四周,发现二楼地方并不大,入眼是一套马蹄足花鸟红木桌椅,旁边放着绣具和琴架,后面用木扇隔出一间闭合的房间,应当是入寝的地方。所有陈设纤细小巧,一看就是给女子住的。 如今木扇牢牢闭合着,王言卿回头,对身后的丫鬟们说:“你们就在这里等候,我进去找梁姑娘。” 王言卿搬出陆珩的名头吓唬人,果然丫鬟们被镇住了,乖乖停在木隔扇外,没有跟进里面。王言卿停在薄薄的木门前,轻轻敲门:“梁大姑娘,我奉令尊故交之命,来和你问几句话。” 王言卿说完,里面还是没有动静,王言卿等了一会,轻声道:“那我进来了?” 王言卿没等到梁大姑娘的回应,推门而入。她进来后发现光线很暗,所有帷幔都拉着,空气沉甸甸的,透着一股阴幽。床幔后坐着一个人影,像截枯木,许久动都不动一下。王言卿知道这就是梁大姑娘了,她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停在帷幔外,柔声说:“梁姑娘,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是京城陈千户的侍从,陈千户和令尊梁卫是故友,他听闻令尊故去,痛心非常,今日专程来府上吊唁,让我来后院看看你。” 床上的人死气沉沉,听到梁卫的名字,她终于动了动,让人确定她还是个活人:“你认识我爹?” 王言卿隔着帷幔打量这个女子,她身材娇小,不着粉黛,头发胡乱披散,脸颊都凹下去一块。看她的骨架,原本应当是珠圆玉润的身材,可是经历了丧父、通奸等打击后,短短几日,她就瘦得脱相了。 王言卿心中微叹,她双手交在身前,轻轻对梁大姑娘行了个万福,道:“我并不认识梁千户,但我家主人和梁千户一见如故,引为至交。他听说梁姑娘的遭遇后十分惋惜,派我过来问问,看能不能帮上些什么。” 王言卿一上来就表明来意,并且特意说明自己是梁卫故友派来的人,和梁文氏没有关系。梁大姑娘精神本来在崩溃边缘,骤然看到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并且有礼有节,谈吐不俗,内心的防备不知不觉消除。梁大姑娘眨了眨眼睛,忽然眼眶一酸,落下泪来:“是不是大哥把你们找来的?” 王言卿眸光微动,梁大姑娘竟还一直指望着梁榕来救她,看来,她并不知道梁榕早已先她一步遇难了。也是,一个闺阁女子被说成通奸,还被继母软禁,她若不是心里抱着哥哥会来救她的希望,怎么能坚持这么久呢? 可惜,她的哥哥已经没法帮她伸冤了,她自己也因为通奸,被官府判了死刑。如果不是陆珩横插一手,怕是不久之后,她就要被行刑了。 王言卿对梁大姑娘笑了笑,无声无息拉近两人的距离:“梁姑娘,我们也在找梁榕的去向。我们能不能坐下慢慢说?” 梁大姑娘下意识点头,这才意识到房间邋遢,没茶没水,并非待客之道。她先是恍惚,随后苦涩地笑了笑:“我这段日子过得昼夜颠倒,浑浑噩噩,连基本的待客礼数都忘了。” 这半个月梁大姑娘的世界天翻地覆,她从无忧无虑的武官小姐变成人人喊打的私通女子,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如今回想以前的日子,竟像是做梦一样。 王言卿搬了个绣凳,坐到梁大姑娘床前,轻声安抚道:“姑娘不必难过,我明白你的处境,不会在意这些的。不知,我该如何称呼你?” 两个人距离靠近后,梁大姑娘的语气也渐渐变软和:“我闺名梁芙,你唤我阿芙就行了。” 王言卿点点头,道:“阿芙,陈千户听到外面那些传闻后非常生气,陈千户说梁家门风清正,梁卫亦是顶天立地的军人,他的子女绝不会做伤风败俗之事。陈千户不愿故友的骨血不明不白死去,今日刚从京城过来,就赶紧派我来了解实情。阿芙,梁太太说你和人私通,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梁芙现在的情绪非常脆弱,经不起丝毫刺激,王言卿这段话说的又缓又轻。她说话时一直看着梁芙的脸,根据梁芙的细微表情调整语气、措辞。 王言卿这番话看似简单,其实每一句都是为梁芙现在的心理状态设计的,她先是用称呼拉近距离,然后通过称赞梁卫取信于梁芙,最后澄清她是今日刚从外地来的,和梁太太没有任何关系。不知不觉中,王言卿就将梁芙拉到自己的阵营中,暗示梁芙她们才是同一边的。 梁芙态度逐渐软化,等听到后面,她眼睛都湿了,哽咽道:“我没有。” 她喉咙发哑,声音带着哭腔,几乎都没法完整说一句话,只能不断地重复:“我没有。”王言卿始终耐心又温和地看着她,等梁芙情绪平稳些了,才柔声说道:“我相信你。那天都发生了些什么?” 掌柜以为摆出他们店的人脉关系后,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客人就该知难而退了。然而,那位皮相出众到近乎称得上漂亮的男子只是看着他笑了笑,波澜不惊地拿出一枚铁令牌。 掌柜朝令牌上瞄了一眼,隐约扫到一个“锦”字,就不敢再往下看了。掌柜脑门不断渗出冷汗,赔笑道:“原来是锦衣卫大人。大人稍等,小的这就去取账本。” 陆珩亮出身份后,所有人都变得很好说话。掌柜很快拿来账册,王言卿一页一页翻,突然指着一个地方对陆珩说:“二哥,你看这里,上个月初梁文氏在这里订做了一双鞋。” 梁文氏买的正是刚才那款新品,鞋头缀着珍珠,应当是为梁卫守孝特意订做的。陆珩粗略算了算,看珠子的磨损程度,时间也合得上。掌柜还守在旁边,闻言忙道:“这是小店新推出的样品,娘子若是喜欢,小人这就让伙计给娘子包上几双。” 王言卿现在做寻常打扮,但她在陆府里衣食住行样样精致,哪用得着这里的鞋。她正要回绝,却见陆珩抬头,一双眼睛喜怒不辨地看着掌柜:“你叫她什么?” 掌柜吓得都结巴了:“这位夫人竟不是大人的娘子吗?” 王言卿尴尬,忙道:“店家,你误会了,这是我哥哥。” 掌柜这时候才注意到王言卿还梳着未婚女子发髻,不由脸色讪讪。他见这两人姿态亲密,在人前毫不避讳地触碰交谈,便以为这是一对夫妻。至于女子叫男子二哥……女子多得是喊情郎哥哥,掌柜还以为这是人家的夫妻情趣呢。 谁知道,竟然是“亲哥哥”而非“情哥哥”。掌柜的一边赔笑,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又总是身体贴着身体而站,谁能想到他们是兄妹啊。 王言卿解释后自己也觉得尴尬,默默往前挪了一步。陆珩意味不明瞥了王言卿一眼,也没说话,对掌柜道:“账册我们收走了,用完了我让人给你们送过来。” “不敢不敢。”掌柜哪还敢让锦衣卫上门,赶紧说,“这本账册小店用不着,不敢劳烦大人们跑一趟,大人需要,随便拿去就是了。” 掌柜千恩万谢送陆珩和王言卿出门,看到这两人走远后,浑身都要虚脱了。伙计躲在柜台后面,小心翼翼问:“掌柜的,梁太太那双鞋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锦衣卫都来了?” 掌柜怒瞪伙计一眼,呵斥道:“锦衣卫大人的事,是你能问的吗?还不快去干活!” 王言卿和陆珩走出店铺,她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对陆珩说:“所以,梁榕门口那枚珠子是梁文氏留下的。十六那天她不知为何去梁榕屋里,走动时不慎落下鞋尖的珍珠。当时天黑,梁文氏没注意到,结果第二天被梁芙发现。梁芙展示给梁彬后,梁彬转告梁文氏,梁文氏以为梁芙发现了她的秘密,遂起了杀心。梁芙是女眷,全天待在屋里不出门,梁文氏找不到机会下手,便偷了冯六的衣服,让梁彬穿上衣服假扮冯六,还掐着时间带人去捉奸,让梁彬在众人面前逃走,以此诬陷冯六和梁芙通奸,借官府的刀杀人。难怪她特意宣扬梁芙疯了,不让人和梁芙说话,还从外面请了驱邪符。驱邪是假,封口是真,她怕梁芙将她的事告诉外人,所以提前一步诬赖梁芙疯了。” 陆珩点头:“梁芙通奸一案的原委应当就是这样了。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梁文氏鞋上的东西落到梁榕门口,只能证明她来过梁榕房间,不能证明是她杀了梁榕。梁彬假扮梁榕出门,穿冯六的衣服构陷姐姐通奸,他和这个凶案也脱不了关系。仅梁榕一案,梁文氏和梁彬一个是主犯,一个是帮凶,罪名和量刑都不相同,该怎么确定这两人中谁是真正的凶手呢?” 第32章 过年 王言卿听到“二哥”这两个字, 眉毛拧起,像漂泊无依的溺水人抓住了浮木,又总觉得这根浮木并非上岸之途。陆珩坐在床边, 两人距离极近, 王言卿盯着他的眼睛, 迟疑地重复:“二哥?” “是啊。”陆珩眼睛像湖泊一样温柔明漾, 似乎因为她的迟疑非常伤心, “你连我都不记得了?” 陆珩表情如此真挚,王言卿近距离面对这种眼神,都有些无地自容了:“不是,二哥,我只是……” 陆珩覆住王言卿的手, 修长有力的手掌收紧, 无声又坚定地包容了王言卿:“没事, 你无需向我解释。你的病情我已经听说了,失忆不是你的错, 你对所有人都怀有戒心, 这是好事, 我怎么舍得怪罪你呢?” 他的掌心温暖坚实, 让人不自觉想依赖,王言卿自醒来后茫然惊惶的心像是找到停泊点,立场不知不觉向他倾斜:“二哥……” 陆珩含笑抚摸她的头发,将她脸侧的发丝整理好, 欣慰道:“你没事就好。是我失职,没保护好你, 害你被人埋伏, 失去了记忆。” 王言卿听出信息, 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陆珩手指从她脸侧流连滑过,最后落到王言卿的手背上。他的手比王言卿大很多,两只手虚虚拢着,轻而易举就把她纤长玉手包围。陆珩指腹不紧不慢在她的手腕上摩挲,问:“还记得自己名字吗?” 王言卿摇头,陆珩说道:“无妨,我都记着,我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你听。我名陆珩,如今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暂代指挥使一职。你叫王言卿,是大同府军户王氏女,七岁那年你的父亲王骢战死,同年五月初十你的祖母李氏病亡,你成为孤女,祖田被人侵占,亲戚却不愿意收养你。那时我的父亲在大同一带督战,他实在看不过去,就将你接回陆家。你来陆家那年我十二岁,你我总角相识,青梅竹马,不是兄妹,胜似兄妹。我在家中排行二,所以你也跟着他们叫我二哥。” 陆珩语调轻柔,声音平静中带着些怀念,灵犀灵鸾几乎都以为是真的了。说谎的最高境界就是说真话,王言卿的身世经历是真的,陆松的督军经验也是真的,但西北防线那么长,陆松压根不认识王骢,谈何收养王家的孤女? 何况,锦衣卫过得是刀尖舔血的日子,陆松资质平庸,唯独谨慎,他绝不会把无亲无故的女子带回陆家。然而陆松已经过世,王言卿并不知道这些,她被陆珩的语言触动,脑海深处模模糊糊生出些感应来。 她没有在陆珩脸上看到丝毫说谎的迹象,而自己体内悲伤、感恩等情绪也在印证,王言卿再无怀疑,马上接受这是自己的二哥:“二哥,那我为什么会失忆?” 陆珩叹了一声,眼中浮现出愧疚,说:“怪我不好。前段时间因为南城兵马司的事,我和京城勋贵发生些冲突,那些人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竟然在你上香途中设伏。当日我在南镇抚司,没陪你一起出门,没想到……” 陆珩声音顿住,薄唇轻抿,眼眸深沉,看起来还是无法原谅自己。王言卿反过来安慰陆珩,说:“二哥,你不要自责,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他们存心暗算,总会找到机会的。我这不是没事吗?” 陆珩看着王言卿笑了,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越发像一泓酒,悠悠勾人心醉:“是啊,幸好你没事。” 王言卿发现她昏迷后,见到的人除了陆珩,就仅有几个婢女。王言卿内心忐忑起来,试探问:“二哥,为什么没见其他人?是不是我给府里添麻烦了?” 京城众人都说陆珩心黑手黑,将来必遭报应。陆珩知道坊间怎么骂他,他毫无负罪,依然我行我素,逼供构陷随手就来。他对着王言卿扯谎,从头到尾眼睛没有丝毫波动,但此刻听到王言卿的话,他这么没心没肺的人都觉得心疼。 她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却本能讨好府邸里的女主人。傅家这些年到底是怎么对待她的,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为何会活的这般小心翼翼。 陆珩用力按住她的手,用行动给她底气:“今年我父亲去世,兄长和母亲都回祖宅守孝了,我本来也要走,但是皇上夺情,命我不必守孝,继续留在京城供职,我和你便留下来了。如今陆府里只有我们两个,我经常不在家,有什么事你自己做主就好,不用顾忌。” 这是实话,但陆珩隐瞒了一部分。陆松今年八月去世,而傅钺死于二月,时间上并对不上。而且,陆家其他人回安陆也不完全是为了守孝,更多是为了避祸。 锦衣卫指挥使终究是很得罪人的活,傅霆州的家属都会被报复,何况陆家呢?趁现在皇帝信任陆家,赶紧走,要不然就走不了了。 王言卿记不起从前的事,但冥冥中感觉今年有一位对她很重要的长辈去世了,而陆珩说他的父亲去世,时间因果又对上了。王言卿最后一丝疑虑也放下,对陆珩再无芥蒂。 王言卿听说府里没有女主人,脸上表情不知不觉放松了些,连语气也轻快了:“伯母和兄长回乡守孝,我没能侍奉左右,真是罪过。” “你又不是丫鬟,母亲身边不缺侍奉的人。”陆珩说着,似笑非笑瞥了王言卿一眼,“何况,我一个人留在京城,你只想着陪伯母,就不想着陪二哥?” 王言卿被说的红了脸,心想二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油嘴滑舌。她微微一怔,觉得这个念头很奇怪,但当她仔细回想时,脑海中那个人影却始终模糊,似乎他就是陆珩这样。 王言卿有些不自在,被陆珩握着的那个地方仿佛烧起来。她偏头挽了挽头发,避开这个问题,转移话题道:“二哥,你得罪了什么人,你会不会有危险?” 自己还失忆着呢,这就担心起他了。陆珩发现养一个妹妹的感觉确实还不错,他轻轻笑了笑,说道:“并不是我得罪人,而是他们得罪我。再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埋伏我,你出事纯属意外,放心,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陆珩自从进来后,一直温柔含笑,体贴入微,王言卿便觉得他是个和善性子。直到此刻,他带着笑意说出这些话,眼睛中的锋芒能将人剁成碎片,王言卿才发现,陆珩似乎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好脾性。 王言卿心里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感觉,二哥对人凶残,唯独对她温柔。她自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有一个二哥,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今亲眼见到陆珩对她的态度,王言卿心里越发感动,她暗暗下定决心,她一定要对二哥很好很好。 王言卿抱着这种想法,问:“二哥,暗算你的人是谁?” 王言卿和陆珩说话时,灵犀灵鸾等丫鬟自觉退到屏风外。此刻听到王言卿的话,屋里似乎寂静了一瞬,随即,陆珩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镇远侯,傅霆州。” 王言卿微微歪头,仔细想这个人,但脑中还是空茫一片。陆珩盯着王言卿的眼睛,停了一会后,悠悠反问:“怎么,你对他有印象?” 王言卿摇头,眼神澄澈无辜:“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陆珩看着王言卿,心想这样干净的眼睛,哪个男人抵得住呢?他被王言卿看得心痒,很想摸一摸她的脸,他也确实这样做了:“不用担心,那个蠢货再不会有机会了。” 他指腹有些粗糙,摸得王言卿痒痒的。她笑着躲开,捉住他的手说:“二哥,别闹。” 陆珩看着王言卿水润润、亮晶晶的眼睛,轻轻笑了。 傅霆州那个蠢货,确实再没有机会了。 陆珩陪王言卿说了会话,神清气爽,心情愉悦。他含笑放下王言卿的手,给她拉了拉被子,起身道:“南镇抚司还有些事,我先走了,晚上回来陪你。有什么不舒服就叫郎中,不要委屈了自己,知道吗?” 王言卿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二哥,一颗心落回实处,再不像刚醒来那样茫然无助。她点头,殷切看着陆珩道:“二哥你放心走吧,我没事的。” 陆珩又嘱咐了几句,掀帘子出来。等走出王言卿院落,他脸上的笑容迅速冷却,眼睛中闪出冰冷的、捕猎者一样的寒光。 属下快速跟在陆珩身后,抱拳道:“指挥使。” 陆珩脸色不变,淡淡道:“去查王言卿这些年的经历,她去过什么地方,说过什么话,全都呈上来。” “是。” 锦衣卫就是做情报工作的,每日无数阴私从陆珩手下经过,远在天涯海角的藩王昨夜睡了哪个小妾锦衣卫都知道,何况镇远侯府一个养女。 陆珩交代完后,大步往外走去。门房已经备好骏马,陆珩翻身上马,利落地握住缰绳。他斥了一声,唇边浮上些意味不明的笑。 越来越有意思了。傅霆州,游戏才刚刚开始。 然而王言卿没有看到,她陷在陆珩温柔含笑的眼波中,周身的警惕一点一点消融:“我好多了。二哥,你在镇抚司待了这么久才回来,想来饿了吧。我给你准备了饭菜,只是我不记得你喜欢什么,只好把我晚上吃过、觉得还不错的菜点了一份。” 陆珩干的事见不得光,他可太怕别人给他投毒了,所以即便是陆家的厨子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王言卿询问未果,只能按自己的喜好为陆珩准备晚膳。 陆珩朝红木回纹八仙桌看去,上面放着好几样菜,荤素汤菜俱全,食盒现在饭菜也不见凉。 陆珩回头,发现王言卿正小心翼翼看着他,似乎生怕他不高兴。陆珩失笑,想摸王言卿的头,忆起她头上有伤又收了回去:“我说了,你在陆宅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用这么瞻前顾后,战战兢兢。这些正好是我喜欢的,不过夜深了,我没什么胃口……” 后方灵犀灵鸾垂着头,眼睛里没有丝毫意外。看,她们就说,指挥使不会碰的。 然而灵犀的想法没落,就听到陆珩语气转了个弯,笑道:“除非卿卿你陪我。” 灵犀嘴角一抽,险些没掌住表情。灵犀灵鸾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即便再吃惊都不会抬头看。陆珩的眼睛像水波一样潋滟勾人,尤其当他专注看人的时候,几乎能把人溺毙。王言卿脸红了,幸而没人朝这个方向看来,她暗暗松了口气,小幅度点头:“好。” 王言卿不能剧烈活动,陆珩扶着王言卿慢慢站起来,悠悠走向饭桌。丫鬟们上前将食盒撤走,王言卿掀开瓷盅,熟稔地盛汤:“二哥,你刚回来,先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 陆珩笑着接过她端来的鱼汤,眼睛却在不动声色观察。她没有记忆,但生活本能还在,看她盛汤递碗的动作,明显以前做惯了。她关心的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但是,王言卿的表现,却和资料上的记载略有出入。 第33章 相遇 陈禹暄被那一眼看得冷汗直冒, 指挥使这样看人的时候,往往都有人要倒霉。陈禹暄重重掐了自己一把,强行镇定下来, 虎着脸对梁家人说道:“这位姑娘是我府上侍从的妹妹, 并非我家奴仆。望诸位勿要误会, 你们轻慢她,便是轻慢我。” 陈禹暄之前一直客客套套的, 没想到突然变了脸色。梁家人原以为这是陈禹暄的妾室,然而他们才露出些想法, 陈禹暄便严肃起来,甚至说出“轻慢她便是轻慢我”的话。梁家人面面相觑, 不明白这个女子的身份, 但至少知道,这个女子不能怠慢。 这样一来,王言卿刚才的问话就不能置之不理了。梁文氏本来不愿意自降身份和一个奴婢说话,但有了陈禹暄表态,她不得不出面,答道:“姑娘这话妾身没法接。大少爷独来独往, 和家里不亲,老爷在世时他都古古怪怪的, 如今老爷去世, 越发没人能管他了。我是填房,也不好过问大少爷的事,我见他出门,只以为他像往常一样出去访友, 哪知他这一去就没了踪迹。我一个妇道人家哪经历过这种事, 吓得心慌, 赶紧叫三老过来出主意。至于大少爷心里有什么难处……他从没和家里人说过,我如何得知呢?” 梁文氏说话时,视线不免放到王言卿身上。先前在门口迎客时她就注意到,陈千户队伍里有一位身段很惹眼的女子,如今仔细看,才知此女不光体态风流,容貌也生的极好。梁文氏心中惊诧,她视线落到旁边,注意到旁边那个男子也风姿凛然、仪表堂堂。梁文氏内心又是惊又是疑,这样两个人,竟只是陈家的侍从吗?天底下还有这等人物? 王言卿没在意梁文氏的目光,全程盯着梁文氏的脸。王言卿注意到梁文氏说话时视线飘忽,眼睛转动很快,说到梁榕行事古怪时她的上唇微微提升,左右唇角一个高一个低,但说到自己不知道梁榕去了哪里,她却抿了下嘴唇。 王言卿心中轻轻嗯了一声,心想梁文氏在说谎。梁文氏提起梁榕失踪时表情悲伤无助,声音泫然欲泣,怎么看都是一副无能为力的继母模样,可是,她嘴唇上的细微动作却出卖了她。梁文氏对梁榕很有敌意,而且,她知道梁榕的去向。 王言卿问:“梁太太,你是否还记得,梁榕是哪一天不见的?” 梁文氏手指掐着帕子,皱眉想了一会,说:“好像是上个月十七。” 和丫鬟的说法一样。王言卿注意到梁文氏紧紧攥着的手,没做表态,又问:“为何偏偏是十七这天?这一天有什么特殊吗?” 梁文氏拿起帕子,按了按脸颊,说:“我怎么知道?姑娘是什么人,为什么对我们府大少爷的事这么关注?” 王言卿问话时,陆珩就站在旁边,静静听着。他听到梁文氏的话,抬头,平静地扫了她一眼:“怎么,不能问吗?梁榕失踪半个月都没人上报,如今只是问起失踪时间,你们就百般推脱。你们想做什么?” 梁文氏那一瞬间像被什么冷冰冰的东西盯上了,骇得动弹不得。其余三个族老也有些惊异,面面相觑。 这真的是陈家的侍卫吗?作为一个侍从,他长得未免太出挑俊美了,最重要的是他说话时不怒自威的气势,哪里像一个随从,更像是陈禹暄的主子! 陈禹暄见状不对,赶紧出面道:“如果梁大少爷上个月十七就出门,现在还没回来确实不太对劲。锦衣卫惯例在年关前清理一批存货,说不定过几日陈都指挥使和陆指挥使就要看梁家袭千户的折子了,这种时候梁大少爷失踪,传到上面恐怕有些麻烦。梁榕的房间在哪里,我过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梁文氏的眉毛拧着,说:“妾身家里的事,怎么敢劳烦陈千户。千户还要回乡成婚,如果耽误了时间……” “无妨。”陈禹暄挥挥手,说,“我和梁兄一见如故,私心里一直视梁兄为大哥。如今梁兄走了,大少爷还不知所踪,我怎么能置之不理?不知梁榕房间在何处,方便看吗?” 陈禹暄主动提出帮忙,族老怎么会拒绝?不等梁文氏说话,族老就拱着手说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陈千户愿意出手相助,我们感激不尽。大太太,快给陈千户带路。” 梁文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她站起身,捏着帕子笑道:“那就有劳陈千户了。千户随妾身这边来。” 梁文氏笑容自然,但她说完后,却飞快舔了下唇瓣。王言卿将一切尽收眼底,她往后退了一步,让开门。梁文氏引着陈禹暄从她面前走过,后面跟着梁家三老、梁彬,等所有人都出去后,陆珩才对王言卿说:“走吧。” 王言卿点头,提着裙摆出门,陆珩跟在她身后。借着出门的动作,王言卿低声对陆珩说:“她在说谎。” 陆珩嗯了一声,看起来并不意外,反而颇有兴趣地问:“为什么?” “我询问她十七那天的事情时,她一直用东西挡着脸。陈禹暄提出去梁榕住所看时,她舔了一下嘴唇。紧张会让人口干,陈禹暄的要求让她紧张了。” 陆珩挑挑眉,心中颇为叹服。紧张时口干是身体本能反应,不受想法控制,恐怕梁文氏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舔了一下嘴唇。 陆珩和王言卿因为说话落在后面,等他们跟上去,梁榕房间门口已经围满了人。梁文氏拿出钥匙,毫无异样地开锁。王言卿远远站在人群后,注视着梁文氏的动作,问:“梁榕只是出门,又不是不回来了,为何要锁门?” 梁文氏的手微顿,随即拧开钥匙,说:“最近来给老爷上香的人有不少,人来人往的,我怕少什么东西,就锁住了。” 王言卿淡淡应了一声,她看向对面的屋子,那里应当是梁彬的住所,但并没有上锁。梁文氏终于把门打开了,她推开门扇,并没有进屋,而是停在门边说:“这就是大少爷的房间了。好几天没有打扫,里面灰尘有点多,让大人见笑了。” 好些天锁着不通风,屋里气味确实不太好。但陈禹暄在锦衣卫供职,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种环境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陈禹暄率先进屋,梁家三老见状,也跟着进来。 腊月天气冷,这个屋子十来天没有烧火,又冷又潮,站在地上似乎有一股阴气吸人。梁家族老哪能让京城来的千户大人受这种怠慢,立刻说:“快拿炭火来,小心给陈千户冻着……” 陈禹暄看似在屋子中走动,其实余光在注意后方。他瞥到指挥使和那位神秘的王姑娘也进屋了,他心领神会,立刻说:“不必麻烦了,我随便走走就好。梁太太和三老不必陪着我,我自己看便是。” 梁文氏和族老怎么敢让陈禹暄自己看,全亦步亦趋跟在陈禹暄身后。陈禹暄吸引了绝大部分注意力,没人留意后方。王言卿进屋后打量,这是一间三开间厢房,中间打通,用隔扇、屏风相连。最中间墙上挂着两副山水画,下方是待客用的桌椅;南边那间屋子放着床铺卧具,是就寝的地方;靠北那间被改造成书房,东墙上靠着一座书架,上面满满当当摆着书,书架前是一套黄花梨桌椅,桌上笔墨纸砚俱全,北墙放着一件小榻,榻几收拾的很干净,没有摆放东西。 陈禹暄和梁文氏等人去寝屋看了,陆珩没有往人多的地方挤,而是转身去了北屋。王言卿在堂屋扫了一眼,也跟去书房。 王言卿进去时,陆珩正在翻黄花梨木桌上的东西。他手指按在砚台凹处,试了试软硬,突然从笔枕上拿起一根笔。王言卿走过去,轻声问:“二哥,怎么了?” 陆珩扫了眼笔架上按大小粗细悬挂的毛笔,给王言卿示意笔尖,说:“这支笔没洗。” 王言卿站在陆珩肩膀后,凑近了看,果然,笔尖沾着墨迹。王言卿看向笔架,笔架上的毫毛泛着浅淡的灰,明显是清洗过的。王言卿扫了眼书桌上的摆设,说:“这支笔放在笔枕上,应当是他常用或刚用完的,所以才没来得及清洗?” 陆珩不置可否,他将毛笔放回原位,转身,朝书架踱去。王言卿一进来就注意到这些书了,她停在书架前,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书本,由衷叹道:“他是武官之子,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书。莫非这就是梁文氏说他很怪的原因?” 书本平放在木架上,一端夹着竹签,上面用小楷标注着名字。陆珩在书架前看了一会,突然抽出一本书。他翻了两页,笑道:“确实很怪。他出身在锦衣卫家庭,喜欢看书,看的还不是四书五经,而是一些奇谈志怪。这种性格,在锦衣卫里相当少见了。” 王言卿问:“那锦衣卫子弟常见性格是什么样,二哥这样吗?” 陆珩手指拈着一页,慢慢翻看,缓声道:“不。我也是怪胎。” 王言卿笑了一声,走过去道:“二哥才不奇怪,哎,这里怎么湿了?” 陆珩手里那本书有几页被打湿了,边缘皱皱巴巴的,上面还有浅褐色的痕迹。王言卿上前嗅了嗅,陆珩手里端着书,没料到她突然凑近,赶紧用手背捂住她的鼻子:“你胆子可真大,小心有毒。” 王言卿拨开他的手,不满道:“你自己直接拿着都没事,我只是靠近闻一下,又没有碰到。” 陆珩合上书,插回原位,说:“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王言卿说着,细细皱眉,努力回想刚才的味道,“上面的东西好像是茶?他看书竟然这么不仔细,都将茶泼上来了?” “幸好是茶,如果是有毒的东西怎么办?”陆珩用帕子擦拭手指,然后按住王言卿的肩膀,将她带离书架,“你这个毛病不好,得改。” 书桌占了很大一部分空间,过道只留出来窄窄一条,他们两人得紧贴着通过。旁边就是一张卧榻,中间摆着小几,看起来是梁榕看书累了休憩之地。王言卿只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但陆珩似乎对这张榻很感兴趣,打量了很久,突然弯腰,看向卧榻边缘。 王言卿跟着陆珩的视线看去,见侧栏的黑色木漆上有几道划痕,细细的,看颜色还很新。陆珩手指按了按划痕,眼睛从榻上扫过,似乎在丈量距离。王言卿等了一会,试着问:“二哥,你发现什么了?” 陆珩起身,拍了拍手,摇头不语。另外几人已经看完卧室了,梁文氏发现陆珩和王言卿一直在书房里,赶紧走过来,问:“两位怎么在这里?北屋阴冷,恐会冻着两位贵客,两位快出来说话吧。” 梁文氏的声音又高又尖,乍然从门口响起,都吓人一跳。陆珩没做表态,竟当真出来了。陈禹暄和族老已经停在门口,见他们出来,一起往正房走去。 王言卿故意落在最后,趁前面人不注意,她靠近陆珩,用气音说:“她平常声音不是这样,刚才来书房找我们时声音变尖了,音量也比平时大。她看到我们查看书房很紧张。” 陆珩比王言卿高许多,她不想让前面人听到,只能踮着脚尖,尽力凑到陆珩耳边说。她说话时,气息若有若无扑在陆珩脖颈,蹭的他有些痒。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主动俯身,问:“嗯?” 王言卿以为陆珩没听到,只好又说了一遍。陆珩唇边噙着笑听完,回眸,似笑非笑瞥了王言卿一眼:“你看人还真是细,连声音都注意到了?” 这一趟出来陆珩算是发现了,撒谎不仅要控制表情,动作、肢体、声音都要配套,哪怕音量比平时高一点,也会被王言卿听出来。在她面前说谎,还真是艰辛。 王言卿和他说命案,他竟然还说笑。王言卿静湖般的眼睛重重瞪了他一眼,不悦道:“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这个姿势两人距离近,陆珩都能感受到王言卿衣领里若有若无的暖香。他握紧王言卿的手,乖巧领骂。他们俩这样一耽误,又和前面人落开很远。梁文氏觉得这两人很怪,路上悄悄注意他们,发现他们落队后,梁文氏不住往后面看,皱着眉问:“陈千户,您府上这两位侍从是什么关系?” 就算王言卿不是陈禹暄的小妾,一个侍女和侍卫走这么近,也有违礼教了。陈禹暄一路上努力装瞎,结果竟被梁文氏点出来了。他摸了下鼻子,笑着说:“梁太太有所不知,这两位是……兄妹,不必避讳男女大防。” 梁文氏哦了一声,往后面瞥了一眼,忍不住嘀咕:“兄妹?看起来长得也不是很像……” 陈禹暄就当听不到。这么一番折腾,王言卿也发现前面人在说他们,王言卿下意识要退开,被陆珩拉住手。陆珩指尖缓慢摩挲王言卿的腕骨,漫不经心道:“我怎么就不正经了。我还指望卿卿帮我解惑呢。” 她帮他?王言卿挑眉,深表怀疑。她觉得陆珩已经把事情推导的差不多了,根本不需要她帮忙鉴谎。王言卿压低了声音,慢慢说:“不敢当,二哥心里门清,何需我来多事?我反倒是一头雾水呢。” 陆珩低笑一声,一双眸子认真看着她,说道:“这话我不答应,卿卿今日可帮了我不少忙。不过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这一路走来梁家规矩还算严整,梁氏女为何会通奸呢?卿卿,其中曲直,就仰仗你了。” 傅霆州按住眉心,他身上还穿着白日的衣服,仅在胳膊上粗粗包扎,连衣服都没有换。管家见傅霆州脸色苍白,心疼地劝道:“侯爷,您都熬了一夜了。您身上还带着伤,先歇一会吧。” 傅霆州放下手,眼神冰冷,如发怒的猛虎,不怒自威:“她还没有回来,我如何睡得着?她在我眼皮子底下摔下去,要不是她,我如今伤的可不止是胳膊。传令下去,继续在西山搜索,活要见人……” 傅霆州顿了顿,甚至不忍心说出后半句“死要见尸”。她怎么可能死呢?他比她年长三岁,作恶多端,薄情寡义,他都好端端活着,她凭什么出事? 侯府下人们见傅霆州脸色铁青,都噤若寒蝉,不敢再说。侍卫抱拳,默不作声退出去,去山下寻找第二遍。 侍卫推门时,外面的冷风吹进来,直窜到人衣领里。管家缩了缩胳膊,他拢着手,迟疑了一下,才说:“侯爷,外面天这么冷,野外根本待不住人。如果王姑娘落崖后昏迷,西山又没有野物,王姑娘肯定好端端留在崖下;如果王姑娘没昏迷,怎么也会想办法和侯府的人联络。这都一夜了,还没有动静,会不会……王姑娘不在京郊了?” 傅霆州起身,负着手在书房里缓慢踱步。这就是他最害怕的事情,无论是死是活,人总不会凭空飞走,可是侍卫却说,悬崖底下干干净净的,他们出事那个隘口 这怎么可能呢? 没有痕迹,就是最大的痕迹。这只能说明有人在他之前去过崖底了,并且提前一步做好了伪装。敢在天子脚下袭击侯爷,还能把案发现场伪装的滴水不漏的,除了那位,不作他想。 傅霆州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叹了口气。陆珩……他还是低估了这个疯子。 第34章 失去 王言卿看不清他的脸, 只能感觉到他身量很高,身姿笔挺,屋子里所有人都很怕他。王言卿不明所以, 茫然地和他对望, 那个人看了一会,转身走了。 他出去后,床前两个丫鬟明显松了口气。王言卿无声看着她们的表情, 问:“你们认识我?” 陆珩出去后, 立刻叫郎中进府。锦衣卫行走在刀刃上,时常会受些不能示人的伤,这种时候不能找太医,只能私下找郎中。陆家世代锦衣卫, 方方面面的门路都有,陆珩入京后, 专门从安陆接过来几个信得过的郎中。 没过一会, 郎中就来了,给陆珩行礼。陆珩对着正屋示意, 让郎中进里面诊脉。 他坐在侧厅里, 耐心地等。一会后,郎中擦着汗出来了, 他一见着陆珩,舌头就止不住结巴:“指挥使, 这位姑娘……” 陆珩坐在紫檀木圈椅上, 从容不迫盯着郎中的眼睛:“她怎么了?” “她似乎……失忆了。” 陆珩挑眉,似笑非笑看着郎中。郎中也觉得离奇, 磕磕巴巴说道:“姑娘落地时被网兜缓冲了一下, 脏腑没有出事, 但她头颅不慎撞到石头,兴许就是这样失忆了。小的给姑娘看过,她知道疼、痒,四肢感知正常,基本的生活常识也有。就是不记得人了。” 陆珩轻轻笑了一声:“她这失忆,还真是巧。” “脑子精贵,撞到头后什么症状都有。何况姑娘这种失忆症并不罕见,医书上记载,从前也有人摔跤撞到后脑,一觉醒来连父母孩子都不认识,还有人摔了一跤,思维成了幼儿。这位姑娘不吵不闹,只是忘却前尘往事,算是好的了。” 陆珩指尖点着扶手,若有所思道:“是啊,如果真忘了,也是好事。” 郎中低头看地,不去探究陆珩的表情。陆珩想了一会,问:“这种失忆状况会持续多久,有什么解法吗?” “这……”郎中露出为难之色,“脑子里面的事,谁也说不准。兴许姑娘后脑的淤血散了就恢复了,兴许……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恢复。” 陆珩默然片刻,忽然笑了声。郎中被这一声笑激起浑身鸡皮疙瘩,陆珩却挥挥手,声音从容,听不出丝毫情绪:“下去开药吧。” 郎中摸不准陆珩的心意,壮着胆子问:“姑娘病情严重,不知道指挥使要什么药?” 陆珩身体缓慢后仰,单臂靠在圈椅上,含笑看向郎中:“调养的药。” 郎中明白,这位姑娘的病不需要治了,开些固本培元的补药就够了。郎中拱手,马上有陆府的下人过来,领着郎中往另一条路走去。 郎中走后,陆珩捏了捏手指,突然觉得事情有意思起来。傅霆州的妹妹落到他手里,而她刚巧在这个时机失忆了。陆珩不信鬼神,此刻都觉得是天助。 陆珩脑子里盘算着事,掀开杯盏喝茶。他抿了两口,丫鬟灵犀急急忙忙从正屋跑过来,对陆珩行礼:“指挥使。” 陆珩放下茶盏,问:“套出来了吗,她还记得什么?” “王姑娘一问三不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却记得自己有一个二哥,和她关系很好。” 陆珩轻轻啧了声,如此深情,他听着都感动。可惜,傅霆州那厮要娶正妻,王言卿这一腔深情注定要喂狗了。 陆珩道:“再回去打探。她既然记得自己有一个二哥,那书信往来多半也有印象。” 灵犀迟疑,表情看起来有些奇怪。陆珩察觉后,不动声色问:“怎么了?” 灵犀欲言又止,最后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语气说:“指挥使,这位王姑娘……不太寻常。她能看出来我们的表情,奴婢自认为掩藏得很好,但她一眼就看出来我在说谎。” 灵犀可不是普通侍女,她在锦衣卫受过培训,算是半个女探子。结果一个回合未过就被王言卿当面说“你在说谎”,灵犀灵鸾都受到了极大惊吓。 灵犀灵鸾知道事情麻烦了,灵鸾继续在屋里稳着王言卿,灵犀赶紧出来报告指挥使。陆珩知道灵犀灵鸾的水平,她们两人再无用也不至于被普通人看出来表情变化,她们俩都这样说,看来傅霆州那位养妹真有些能耐。 陆珩生出些兴趣,难得想亲自会会此人。他弹了弹袖子,起身往外走,出门时他顿了下,回头问:“她说,她只记得自己有个二哥?” 指挥使的神情似乎有些意味深长,灵犀没想明白,谨慎地应下:“是。” 陆珩站在门口,外面的阳光照耀在飞鱼服上,金灿灿的刺人眼睛。陆珩静了一会,忽然抵住眉心,不可自抑地笑了出来。 二哥…… 陆珩上面有一个大哥,此刻在安陆老家为父亲守孝。他在家里,也行二。 这不就是巧了吗。 · 屋内,蓝田日暖,暖香袭人,屋角宝相莲香炉吐出来的烟在阳光中袅袅上升。王言卿靠坐在拔步床上,安安静静捧着暖炉,目光却悄无声息扫过屋宇。 王言卿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面前这些人是谁,只能依靠最原始的动物本能——看脸。即便是不通教化的野人,看到陌生人后也能通过对方表情判断善恶,王言卿现在就像一个“野人”,她毫无记忆,所以也没有倾向,纯靠脸上的信息判断对方是好意还是恶意。 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王言卿已经辨认出来,这间屋里虽然站着许多人,但做主的是两个,叫灵鸾灵犀。刚才她们和王言卿说话,不经意地问东问西,王言卿看着她们的表情,下意识觉得她们没说真话。王言卿提出来后,这两个女子像是被吓了一跳,随即那个叫灵犀的侍女走了,只剩下灵鸾守在床前。这回,无论发生什么,灵鸾都不肯说话了。 然而这并不影响王言卿观察她的表情。灵鸾站在床边,她低着头,束着手,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以此来打断外界的窥探。灵鸾自认为掩饰的很好,但在王言卿眼里,还是像白纸上的墨,一览无余。 灵鸾的嘴角向下撇着,下巴绷紧,隐隐有褶皱,她虽然垂着眼睛,但眉头向下,微微拧起。王言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下意识感觉到,灵鸾抿嘴、缩下巴,说明她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她眉头微拧,说明她现在注意力很集中,并且有些许吃力。王言卿往灵鸾的身上看去,果然,她的两只手交握在身前,手指细微地摩擦手背。 王言卿觉得好奇,问:“你现在很紧张?” 灵鸾身体僵住,手指的动作立刻完全不见:“没有。” 灵鸾肢体、表情的变化都很轻微,一瞬间消失于无,但王言卿还是留意到,刚才她问话时,灵鸾的眼睑迅速提了一下。 她在惊讶。说明王言卿问对了。 王言卿不解,她们明明说认识她,那为什么还表现出紧张和惊讶呢?王言卿仔细盯着灵鸾,想找出更多线索,殊不知她观察别人时,别人也在观察她。 陆珩站在屋外,将方才一切尽收眼底。灵犀恭敬站在陆珩身后,颇有些无奈道:“指挥使,并非我们不尽力,而是这位王姑娘非常邪门。仿佛有读心术一样,每次都能猜出来我们在想什么。” 陆珩饶有兴致地抱着臂,闻言,轻笑着摇头:“并非她有读心术,而是她能看懂表情。” 灵犀愈发迷惑了:“可是,灵鸾明明什么表情都没做。” “并非大哭大笑才叫表情,有些人,就是能从极细微的皮肉变化中判断出别人的真实情绪。”陆珩想到王言卿的经历,破天荒生出些怜惜,“她小小年纪就家破人亡,之后十年寄人篱下,可能她观察人表情的能力,就是从那时候练出来的吧。如今她失去了记忆,却还留着本能。” 灵犀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能根据微小表情猜心的,她皱着眉,十分为难:“指挥使,那这个女子还留吗?” 陆珩听到,轻轻一笑,抬步朝里面走去。这么有意思的人,为何不留? 王言卿听到门口有动静,下意识回头看去。冬日的阳光灿烂苍白,一个人影逆着光踏入,仿佛带着五彩绚光。王言卿看到他的朱红衣服,立马想到,这是刚才那个男子。 他是谁,他为什么回来了? 刚醒来时他们曾对视过,但那时王言卿没看到对方长相,只知道他长得很高,肩宽腿长,是副好身材。如今他跨入屏风,王言卿才发现他不光骨架长得好,相貌也极出众。 他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脸型窄长,是很英挺端正的骨相,但他皮肤却是冷白色的,兼之长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看人总是波光粼粼,似含情似无情,嘴唇很薄,唇角若有若无带着笑,立即生出一种冷峻薄情感。 以军中的审美而言,他的皮肤太白了,而且皮相漂亮,就有一种不靠谱、不稳重的感觉。不像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军人,而像是那种专门背后给人捅刀的笑面虎。 王言卿也不知为何她会下意识地比较此人长相,她潜意识里的审美模板是谁? 王言卿茫然,而这时,陆珩已经坐到王言卿床边。陆珩看到王言卿懵懂迷茫的眼神,笑了笑,说:“妹妹,你想什么呢?” 他的语气亲昵自然,还带着被疏忽的不满,一下子把全屋人都镇住了。灵犀灵鸾吃惊地看向指挥使,她们想到王言卿可以读表情,赶紧低头,恨不得把自己眼睛耳朵都堵上。 听到这些话,鬼知道她们还有没有机会活到明天。 王言卿倒并没有注意灵犀灵鸾,她所有注意力都在陆珩身上。她听到这个称呼,本能觉得违和:“你叫我妹妹?” “对啊。”陆珩露出笑,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你不记得二哥了?” 丫鬟上前,想将王言卿拉走。王言卿抬头,静静望了丫鬟一眼。丫鬟猝不及防撞入一双黑眸中,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澄澈明净,仿佛照妖宝镜,能映出世间一切污垢。丫鬟动作顿住,竟不敢上前硬拉。王言卿没理会周围的丫鬟们,轻轻拍了拍梁芙的手,说:“我相信你。稍微等我一会。” 王言卿起身,她肤白胜雪,眼眸黑湛,当她收敛起脸上笑意,竟像观音一样宝相庄严,凛然不可侵犯:“我已经说过,你们不许进来。你们妄自打断我和梁小姐说话,是想不敬锦衣卫指挥使吗?” 王言卿又在心里道了声抱歉,对不住二哥,她并非有意败坏他的名声,但实在太好用了。 王言卿搬出指挥使吓唬人,她冷若冰霜,丫鬟们一下子被镇住。王言卿视线从她们身上扫过,威吓道:“念你们初犯,饶你们这次。还不快出去?” 看得出来锦衣卫名声是真的不好,丫鬟们没人敢说话,悻悻关门。但她们关门时,却留了条小缝。梁芙闺房空间本来就小,现在门还开着,想必说什么外面都能听到。王言卿注意到了,她没有发作,而是坐回原来的位置,对梁芙安抚地笑了笑:“久等了。我相信你的话,不要急,先擦擦泪。” 王言卿没有急着追问,而是递给梁芙一枚手帕。梁芙脸上还挂着泪,她接过王言卿的帕子,有些恍惚地擦泪。 王言卿等梁芙情绪恢复平稳了,才问:“你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吗?” 刚才丫鬟们闯进来,梁芙被吓得不轻,但王言卿三言两语就将丫鬟赶走,连梁文氏都不放在眼里。王言卿展示出自己的能力后,梁芙越发依赖王言卿,王言卿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梁芙想了想,茫然摇头。王言卿沉吟片刻,问:“你当时大概在哪个位置看到他,是什么情形?” 这里是梁芙的闺房,同样是那天事发之所。梁芙在屋子中比划:“我当时在这张榻上睡觉,只记得有点冷,想叫丫鬟又喊不出声,反正睡得很不舒服。后来外面突然响起吵闹声,我一下子被吵醒,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男人背对着我站在窗口,跳上树很快走了。当时我还以为在做梦,都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就冲进来了,嚷嚷着要报官。” 梁芙这些话前后颠倒,翻来覆去,但反而很真实。如果是真实发生在记忆里的事情,复述时本来就会带很多主观感受和想法,要是梁文氏那种想都不想就按时间线将行程捋了一遍的,才是说谎。 王言卿已经相信梁芙的话了。王言卿朝门缝瞥了一眼,温声问:“你能帮我指一下当时的位置吗?” 梁芙点头,跟着王言卿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说:“榻放在这里,头朝这边,那个人站在这里……” 王言卿跟着梁芙的指点看,心中默默丈量距离。梁芙的闺房在二楼,窗外不远处有一株树,如果从梁芙窗户跳到树上,便可以顺着树枝爬到围墙,一眨眼就能离开梁府。 这个距离对女子来说有些远,但对于成年男子,应当不难。 王言卿不动声色将位置信息记下,又问梁芙:“他的体型、身高,你还有印象吗?” 梁芙想了想,说:“当时我刚醒,眼睛还看不清,只记得他身上衣服很大,穿一身红色褡护。” 王言卿顺势打开窗户,和梁芙坐在窗户边。外面的风灌入,虽然有些冷,但立马吹散了屋里的沉闷,梁芙接触到流动空气,眉宇也不知不觉舒展开。王言卿挑选的这个位置离门远,又有外面的声音掩护,说话声立马不明显了。王言卿没理会偷听那几个丫鬟,问梁芙:“你以前在哪里见过这个背影吗?” 梁芙面露茫然,想了一会说:“我不记得了。” 王言卿暗暗叹气,看梁芙的表情,她确实一无所知。她连对方的脸都没看到,怎么可能是通奸呢?然而礼法对女子就是如此严苛,一个外男出现在女子闺房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管是不是被迫的,女子都该以死来保全家族名声。 第35章 悲欢 旁边套着湖绿比甲的丫鬟嗤道:“这不是应当的吗。侯爷才二十岁就袭了爵, 文武兼备,相貌堂堂,还得了武定侯赏识, 侯夫人当然要娶个大家之女。永平侯府三姑娘是武定侯外甥女, 侯爷又跟着武定侯办事,如今傅家和洪家结亲,那叫亲上加亲, 皆大欢喜。” 先前说话的丫鬟听了, 不断往西北边的院子努嘴:“要是侯爷和永平侯三小姐定亲……那位呢?” 湖绿比甲的丫鬟朝前瞥了眼,不阴不阳道:“原形毕现、各回各位呗。她只是个普通军户的女儿,家里还绝了户,老侯爷接她入府是还她父亲在战场上为老侯爷挡箭的恩情, 她能在侯府享十年富贵,也该知足了。老侯爷也真是犯糊涂, 竟想让她嫁给侯爷, 老侯爷说说便罢了,她还真把自己当侯夫人呀?” 红裙丫鬟听着多少有些唏嘘:“她都在侯府住了十年了, 从七岁到十七, 一直陪在侯爷身边。女人命里有几个十年,她都这么大了, 以后婚事可怎么说。” 湖绿比甲的丫鬟不知为何有些不高兴,噘噘嘴道:“侯爷还能看着她另嫁别的男人?你别怜惜她了, 她的命可比我们好着呢, 说不定日后我们还得叫人家一声主子。” “嘘!”红裙丫鬟连忙提醒同伴,示意她别说了。一个穿着蓝色缎面袄的丫鬟从正房掀帘出来, 正好和她们打了个照面。蓝袄丫鬟脸上神色淡淡的, 说:“大冷天的, 两位妹妹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红裙丫鬟暗暗掐了同伴一把,一转眼换上满脸笑意:“翡翠姐姐,早。昨夜下了雪,老夫人担心姑娘受寒,特意让厨房熬了羊乳羹,让我们给王姑娘送来。” 翡翠在红裙丫鬟的笑脸上瞥过,仿佛没听到方才的话一般,让开身子道:“有劳二位了。里面请吧。” 红裙丫鬟不断赔笑,湖绿比甲的丫鬟知道惹了祸,垂下头,安安静静去里面请安。她再张狂也知道自个儿斤两,那位无论出身如何,都是傅家的恩人,还和侯爷一起长大,仅青梅竹马的情分,怕是连未来侯夫人也比不上。永平侯府三小姐现在看着风光,等入府后,未必能争的过这位。 虽然没有明说,但镇远侯傅家所有人都默认,王言卿以后还会留在傅家。侯爷是超品侯,正头娘子总要娶门当户对的勋贵小姐,但王言卿毕竟陪伴多年,留下来做个贵妾也无妨。 她们两人进门后不敢抬头,隐约瞥到多宝阁后有一道侧影,立刻蹲下给王言卿行礼:“奴婢给姑娘请安,姑娘万福。” 过了片刻,一道清淡的声音响起:“起吧。” 她音线很独特,不是长辈最喜欢的清脆银铃,也不是男人喜欢的娇媚婉转,而像是外面的雪,清清寂寂,不争不抢,但凡听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 两个丫鬟道谢,慢慢起身。湖绿丫鬟借着动作悄悄看了一眼,一个女子侧坐在罗汉床上,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脖颈纤细,双腿放在脚踏上,显得尤其修长。她侧着脸,越发凸显骨相优越,鼻梁挺拔,脸色素白,下颌近乎是一条直线流淌下来,干净又冷清。 这样的相貌,可不是任何胭脂水粉能堆出来的,难怪侯爷喜欢她。湖绿丫鬟觉得丧气,强压着给王言卿道好后,就快步退下。 等那两个丫鬟走后,翡翠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气愤道:“这些丫头真是反了天了!竟敢在背后议论姑娘,我非要禀告侯爷,打她们板子!” “她们只是群小丫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打她们有什么用?”王言卿放下羹匙,用帕子擦了擦手,嘴边似乎浮上一丝笑,“是老夫人要让我听到这些话,你能借着二哥的手处理丫鬟,还能处理老夫人吗?” 翡翠顿时噤声,她看着王言卿,嘴唇翕动,十分不忍:“姑娘……” 王言卿垂下眸子,眼神平静的像一汪冰湖,没有丝毫波动。孝字大过天,终究人家才是一家人,何况,傅霆州真的不知道吗? 老夫人能仗着父母之命给傅霆州说亲,但婚事要成,必须得有傅霆州点头。听说那位洪三姑娘是武定侯的外甥女,娶了她,就能和武定侯更进一步。傅霆州那么聪明的人,当然知道如何取舍。 王言卿将帕子放在矮几上,轻轻叹道:“门当户对,才俊佳人,好事啊。该恭喜二哥哥。” 翡翠忍耐了一个月的酸楚决堤,眼泪扑簌簌落下:“可是,姑娘您才是老侯爷选定的孙媳妇,您等了侯爷十年,十年啊!侯爷要学武,您就不顾女戒去学骑马射箭,侯爷要掌军,您就女扮男装,陪着他在军营里跌打滚爬。这些年您身上留下多少伤疤,到现在,他们一句门当户对,就要抹杀姑娘十年的付出吗?” 翡翠一边抹泪一边诉苦,王言卿却像个外人一样,无动于衷坐着。翡翠都委屈成这样,王言卿这个正主真的不在乎吗?怎么可能。 十年青春,她自七岁被接到镇远侯府,她的生命里,就只有傅霆州。 如今是嘉靖十一年,大明第十二任皇帝来京城的十一个年头。大明文官与武官、士林与贵族泾渭分明,文官都是科举考出来的,一茬换一茬,下一代读书不好,说败落就败落了,但武将却是世袭的,比如武定侯府、永平侯府,那都是祖上几代人掌军,在京城的时间比当今皇帝都长。 傅家是近几年发迹起来的,但祖上也是军官世家,在傅霆州祖父傅钺那一代立了军功,被先帝正德封为镇远侯。因为这个缘故,傅家在京城老牌勋贵武定侯、永平侯等家族面前,总是矮一头。 不过傅家再如何底蕴浅,那也和王言卿没关系。本来,按她的身份,她一辈子都接触不到这些将相王侯。 武官代代相传,兵卒同样是世袭的。士兵和士官,一字之差,天壤之别。王言卿祖籍大同府,家里是军户,王家男丁一生下来就是兵,她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死于大同和蒙古人的战斗。 正德十二年,镇远侯傅钺调去大同任总兵,王言卿的父亲王骢因为机敏果敢,逐渐受到傅钺赏识。在一次追击战中,王骢为了给傅钺挡箭,战死沙场。 后来和蒙古人的作战赢了,傅钺因为军功被调往京城。傅钺很喜欢王骢,如今王骢又为他而死,傅钺伤心过后,派人去王骢老家,安抚王骢的家属遗孀。 然而等去了才知,王骢不在家这些年,妻子沈兰因为产后体虚离世,母亲李氏为了养活孙女,一把年纪还下地种田,初春摔了一跤也病死了。阖家上下,就剩下一个七岁的幼女——王言卿。 边境像王言卿这样的遗孤有很多,但事情发生在傅钺眼皮子底下,他就没法置之不理。手下回京城和傅钺复命后,傅钺思忖片刻,决意收养王言卿。 以镇远侯府的权势,养一个小姑娘不成问题。但若他不管,这个孩子就要死在外面了。 王言卿七岁那年,命运大变。那年她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她在邻居的帮忙下为祖母办完丧事,之后,他们家的祖地被远房亲戚占据,但关于谁收养王言卿却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谁都不愿意多养一张嘴。 一伙奇怪的人来看过她,过了一段时间,那伙人又回来了,并且带来了更多财帛人手。他们给王骢上了香,还说要接王言卿入京。 亲戚们的嘴脸顿时大变,十里八乡都知道王家祖坟冒了青烟,王骢被贵人赏识,王言卿要进城里享福了。村民们不知道镇远侯是什么概念,只知道是个很高的官,主管大同府所有部队。那些刻薄的叔婶纷纷变脸,争相抢夺王言卿,还想骗王言卿改口,将他们自家闺女带过去。 王言卿虽然才七岁,但生活早已教会她人情冷暖,察言观色。她一个子都没有给那些所谓亲戚留下,沉默地跟着傅钺的部队,来到她一无所知的北京城。 那时候,她还不知她要进入怎样一个世界。她知道世界上有穷人有富人,有官差有农民,但没想到,阶级差距,竟然如此之大。 进宣武门后,沿途每一样东西都是她想都不敢想的繁华,她晕乎乎地随着马车左拐右拐,最后,驶入一座威武雄浑的宅子中。 王言卿下车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一句话不敢多说,一步不敢多走。高门大户,不怒自威,侍从躬着手走来走去,随便一个扫地婆子都比村长家穿的好。这就是她接下来要生活的地方吗? 王言卿正茫然无措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少年声音:“这是谁?” 她回头,看到一个贵气华庭的少年,年纪十岁上下,已经长得修长挺拔,仪表堂堂。身边人转了态度,讨好道:“二少爷,这就是侯爷收养的那个孤女。” 少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似乎终于想起些印象,问:“叫什么名字?” “回二少爷,她叫王……” “没问你。”少年淡淡瞥了仆从一眼,对王言卿抬了抬下巴,“让她说。” 虽然还没介绍,但王言卿已经明白情况了。她垂下头,乖乖巧巧回道:“回二少爷,我叫王言卿。” 少年似乎难得见来了一个同龄人,亲自带她去见镇远侯。之后,王言卿才了解到,给她领路的少年是傅钺的孙子——傅霆州。虽众人称呼他为二少爷,但孙辈中活着的男郎只有他一个,已是众人默认的世子了。镇远侯府那么热闹,因为那天正好是傅霆州的生辰。 后来傅霆州一直开玩笑,说王言卿是上天送给他的生辰礼物,正好他心情不好,出来散心,一转弯便看到了王言卿。 傅钺见了王言卿很高兴,王骢年纪和傅钺的儿子差不多,为人又机灵讨喜,他私心里一直把王骢当孩子看待。没想到王骢的女儿却冰雪可爱,一点不似王骢淘气。 傅钺一生戎马,雷厉风行,训兵时的嗓门在营地外都能听到,初一见这样软糯糯的小姑娘,心都要融化了。正好王言卿的年纪和傅霆州差不多大,傅钺便将两个孩子放在身边,亲自教养。 说起这个,其实还有另一桩官司。傅钺常年征战在外,打起仗来一连好几年不回家。傅钺的儿子傅昌被老妻溺爱,后来搬到京城,又成了侯爷的儿子,慢慢的,便养出一身坏毛病。 等傅钺从大同调回京师后,见儿子眠花宿柳、斗鸡走马,气得大发雷霆。但那时候傅昌都快三十了,谈何改造?傅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实在纠正不过来,索性眼不见为净,专心教起孙子来。 他这些年征战不易,万不能将偌大家业交给败家儿孙。幸而傅霆州还小,现在教来得及。 王言卿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傅家。傅钺让傅霆州和王言卿以兄妹相称,亲自教他们读书习武,闲暇时带傅霆州拜访同僚战友,收拾起来一点都不手软。王言卿很明白自己的位置,她是傅钺部下的女儿,和傅家差得远呢。傅钺惦念救命之恩将她养在身边,但她自己得明白,傅钺教的是自己孙儿,她只是顺带。 所以王言卿很认真地学习,傅霆州学什么她就学什么,从不叫苦。傅霆州去校场习武时,丫鬟都说王言卿一个姑娘家,何必受这份罪,但王言卿一言不发,也跟着坚持下来了。 王家是军户,世代从军,所以婚事很不好说,往往是军户这个小圈子内部嫁娶。王言卿的祖母、母亲都是军户人家的女儿,而大同府是边防九大重镇之一,拱卫京城,常年处在和蒙古人的冲突中,民风剽悍,无论男女老少,前一秒拿锄头耕地,下一秒就能举起刀砍人,即便女儿体内也留着骁勇善战的血。 王言卿是在动荡中长大的,远比同龄人成熟,京城贵女们觉得苦兮兮的体力活,她都忍了下来。前些年是为了讨好傅钺,后些年是为了傅霆州。 傅霆州继承了他祖父的能力,高大英武,剑眉星目,坚毅果决,并且因为生于京城,比傅钺更多一份聪明敏锐。即便在藏龙卧虎的勋贵圈子中,傅霆州都是人人称赞的“将才”。傅钺很满意孙儿,同时为了照顾属下的孤女,曾私下说过肥水不流外人田,让王言卿嫁给傅霆州。 傅钺说这话也不只是为了报恩,王言卿越长大越见瑰姿艳逸之色,而且善解人意,聪明懂事,上能弯弓射箭,下能读书写字,不比那些娇娇怯怯的千金小姐强?傅钺亲眼见着两个孩子从小豆丁长成风华正茂的少年人,合不合适他心里清楚。 傅钺临终前留下两道口令,一是绕过傅昌,直接将侯位传到傅霆州手里,二是让傅霆州不必守孝,尽快完婚。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傅钺第二条是为了王言卿。但是等傅钺安葬后,傅昌夫妇改口了。他们装作不知道傅钺的意思,大张旗鼓给傅霆州说起亲来。 傅钺说不必守孝,儿孙却不能僭越,傅霆州这一年内不得宴饮玩乐,纵欲婚娶。但不能定亲,私底下相看却可以,傅昌夫妇挑来挑去,最后看上了刚回京述职的永平侯府。 永平侯先前戍守川西,三女儿还未定下夫家,两家人一拍即合。傅霆州私底下去了趟永平侯府,回来后也同意了。永平侯三小姐喜得佳婿,镇远侯府搭上老牌勋贵的门路,武定侯笼络了一个青年将才,所有人都很高兴,只除了王言卿。 傅霆州要娶永平侯的千金,那她呢? 自从老侯爷傅钺去世后,王言卿在傅家的位置就尴尬起来,如今侯府公然给傅霆州说亲,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了。这些丫鬟说闲话,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缩影。 翡翠替自家姑娘叫屈,但她哭完后,实在不知道能怎么办。王言卿祖父、父亲都战死,她没有兄弟,老侯爷一死,根本无人给她撑腰。何况,就算王家有叔伯,在镇远侯府面前,又有什么话语权呢? 说句不好听的,以王言卿的身份,能在镇远侯府做妾,都是高攀。 翡翠抽抽噎噎,而王言卿始终不说话,像幅画一样安安静静坐着。翡翠看着心里难受,找由头出去了。 王言卿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像以往无数个日子一样,看书、习字、读兵法。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一阵风,一片阴影在她面前坐下来,自然而然抽走她手里的东西:“《虎钤经》?都年底了,还在看?” 王言卿手指紧了紧,她抬头,尽量用毫无破绽的笑容面对他:“二哥。” 王言卿生出些愧疚,低声对陆珩说:“对不起二哥,我都忘了……” “没关系。”陆珩看着她笑了笑,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忘了就忘了。走吧,我们去找梁芙的‘奸夫’。” 梁文氏的丫鬟一路小心翼翼地跟着陆珩和王言卿,然而只是一眨眼,前面的人竟然不见了。她吓了一跳,赶紧跑上去看,但墙壁拐角找遍了,愣是不见人影。她心想大白天见鬼了不成,赶紧去前面禀告梁文氏。 正厅里,陈禹暄还喋喋不休,和梁家族老、梁文氏大谈废话,此刻,陆珩已神不知鬼不觉绕开梁家的人,站到门房前,询问道:“上月十七,也就是梁榕失踪那天,他什么时候出门的?” 这是件大事,门房很快就想起来了:“卯时正,那天小人记得特别清楚,小的刚开门,大少爷就出去了。大少爷披着斗篷,脸遮住大半,低头闷声往门口走。小的提醒大少爷走慢点,别摔着,大少爷都没搭理。” 王言卿捕捉到重点,问:“他穿了斗篷?” “是啊。”门房回道,“灰黑色的,特别厚,小人看了还奇怪,才什么时候,大少爷就穿起这种厚衣服了。” 陆珩意味不明嗯了一声,问:“他低着头,遮着脸,也没说话,你怎么知道那是梁榕?” 门房被这句话问的愣了一下:“大少爷穿着去年新做的斗篷,不是大少爷,还能是谁?” 陆珩问:“那件斗篷是什么样式?” 门房连说带比划:“大毛黑灰鼠面子,羽缎里子,特别厚实。” 陆珩点点头,不再问了,转而换了个话题:“那日梁芙来找过你吗?” “大小姐呀,来过啊。说来也是巧,大少爷走后没多久,大小姐就来了。老奴说小姐来晚一步,再早一点就能遇到大少爷,小姐听了还很失望。” 和梁芙的时间线对得上,王言卿问:“那天卯时你见梁彬了吗?” 门房想了想,摇头:“小人这里没见着,兴许二少爷是从其他门出入的吧。” 王言卿一听,赶紧问:“府里有侧门?” “有,在那边。”门房伸手指向一个方向,道,“两位顺着街转过拐角就能看到。” 王言卿向门房道谢,和陆珩一起朝街上走来。他们先去了门房所指的方位,果然在巷子里看到一扇侧门。王言卿环视周围,说:“这道侧门不临街,地方又隐蔽,如果有人假扮梁榕,绕一段路回到这里,从侧门进府,应当完全不会引起注意。” 第36章 阑珊 “没关系。”陆珩看着她笑了笑, 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忘了就忘了。走吧, 我们去找梁芙的‘奸夫’。” 梁文氏的丫鬟一路小心翼翼地跟着陆珩和王言卿, 然而只是一眨眼, 前面的人竟然不见了。她吓了一跳,赶紧跑上去看, 但墙壁拐角找遍了,愣是不见人影。她心想大白天见鬼了不成, 赶紧去前面禀告梁文氏。 正厅里,陈禹暄还喋喋不休,和梁家族老、梁文氏大谈废话,此刻, 陆珩已神不知鬼不觉绕开梁家的人, 站到门房前, 询问道:“上月十七, 也就是梁榕失踪那天, 他什么时候出门的?” 这是件大事,门房很快就想起来了:“卯时正,那天小人记得特别清楚,小的刚开门, 大少爷就出去了。大少爷披着斗篷,脸遮住大半,低头闷声往门口走。小的提醒大少爷走慢点,别摔着, 大少爷都没搭理。” 王言卿捕捉到重点, 问:“他穿了斗篷?” “是啊。”门房回道, “灰黑色的,特别厚,小人看了还奇怪,才什么时候,大少爷就穿起这种厚衣服了。” 陆珩意味不明嗯了一声,问:“他低着头,遮着脸,也没说话,你怎么知道那是梁榕?” 门房被这句话问的愣了一下:“大少爷穿着去年新做的斗篷,不是大少爷,还能是谁?” 陆珩问:“那件斗篷是什么样式?” 门房连说带比划:“大毛黑灰鼠面子,羽缎里子,特别厚实。” 陆珩点点头,不再问了,转而换了个话题:“那日梁芙来找过你吗?” “大小姐呀,来过啊。说来也是巧,大少爷走后没多久,大小姐就来了。老奴说小姐来晚一步,再早一点就能遇到大少爷,小姐听了还很失望。” 和梁芙的时间线对得上,王言卿问:“那天卯时你见梁彬了吗?” 门房想了想,摇头:“小人这里没见着,兴许二少爷是从其他门出入的吧。” 王言卿一听,赶紧问:“府里有侧门?” “有,在那边。”门房伸手指向一个方向,道,“两位顺着街转过拐角就能看到。” 王言卿向门房道谢,和陆珩一起朝街上走来。他们先去了门房所指的方位,果然在巷子里看到一扇侧门。王言卿环视周围,说:“这道侧门不临街,地方又隐蔽,如果有人假扮梁榕,绕一段路回到这里,从侧门进府,应当完全不会引起注意。” 陆珩顺着墙角缓慢走了一圈,说:“梁家暂时就这些了,走吧,我们去找冯六。” 保定府比不上京城,但也是拱卫京师的重镇,造船运粮,屯兵葺营,人口繁多。王言卿本以为在偌大的城池里找一个地痞流氓,要耗费好些功夫,然而她还是小看了锦衣卫的情报网,没一会,陆珩就拿到冯六的户籍资料了。 王言卿看着咋舌:“只是一个市井小人物,这你们都有记录?” 监视京城公侯高官,王言卿能理解,但冯六充其量只是个地痞子,锦衣卫竟然连这种资料都有?陆珩笑了笑,收起资料,主动拉起王言卿的手:“有备无患而已。卫所说他跑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走吧,我们去他家里看看。” 冯六住在城南,这里巷道横斜,房间建得很密,聚集着一些做小生意和手工艺的人,人员流动频繁,三道九流什么人都有。进入这片区域后,王言卿明显感觉到不怀好意的视线多起来,只不过顾忌着她身边的陆珩,才没人敢上来。前面的巷道越来越窄,陆珩不放心,对王言卿说:“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前面看看。” 陆珩天生谨慎,前面就是冯六的家了,但小巷幽暗狭窄,并肩站两个人都勉强,很适合设伏。陆珩倒不怕,但他还带着王言卿,他不能让王言卿冒险。 陆珩将王言卿留在路口,自己进里面查看冯六的家。当时梁家带着人从冯六家里翻到一模一样的衣服后,当即要扭送冯六见官。冯六见势不对,冲开人群跑了,他的家也被官府贴了封条。陆珩在前面检查时,冯六邻居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身材高大、油头粉面的男子跑出来,迎面撞上了王言卿。 王言卿和男子皆是一愣,男子见只是一个弱女子,眼中露出凶恶之色,而王言卿也马上反应过来,这多半是冯六。 男子上前,想要抓住王言卿,被王言卿及时躲开。王言卿手上暗暗运劲,她正要使出小擒拿手,男子已经从背后被人踹倒,陆珩手臂压住对方肘关节和肩关节,往上一拧,男子立刻痛苦地嚎叫起来:“大人饶命,草民知错了,大人饶命!” 陆珩这一套动作快速又狠毒,王言卿都能听到男子关节错位的声音。王言卿心想二哥下手真黑,赶紧说道:“二哥,先审问案子要紧。” 再耽误一会,这个男子的关节都要被压断了。陆珩没有起身,依然居高临下制着男子,脸上没有怒也没有笑,冷冰冰地看着他:“你刚才抓她,想干什么?” 男子鬼哭狼嚎,喊道:“草民什么都没想做,只是想逃命而已。大人饶命,草民胳膊要断了……” 王言卿上前,轻轻抚了抚陆珩肩膀,小声说:“二哥。” 陆珩听到王言卿的话,缓慢松开手,男子如蒙大赦,赶紧去扶自己的手臂,惨叫声不断。陆珩站在旁边,没耐心地松了松袖扣,一脚踢在男子身上:“说,叫什么名字。” 男子在地上哀嚎,忙不迭道:“草民姓冯,家里行六,周围人都叫草民冯六。” “果然是你。”陆珩道,“这段时间你躲在哪里,为何会从隔壁院子里出来?” 冯六不认识面前这两人,但经历了刚才那一遭,他已经确定陆珩是军中行家,下手时地道的让人害怕。冯六也不知道自己走了什么运,接二连三惹官府的人,他大呼冤枉,道:“大人,草民冤枉啊。草民什么都不知道,半个月前突然有一伙人打上门来,嚷嚷着要送草民见官,草民争辩不过,只能跑。草民在外面躲了半个月,实在过不下去了,想回来拿点救命钱。草民不敢从正门进,见邻居家没人,就想从邻居家越墙。没想到才进去就看到大人来了,草民只想讨条活路,并非对大人不敬啊。” 冯六试图歪曲他抓王言卿的行为,陆珩笑了一声,没有和他争辩,而是说:“老实交代,上个月十九,你在做什么。” 冯六一听这个日子就苦了脸:“大人,草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天草民喝多了酒,在家里呼呼大睡,突然外面冲进来一伙人,说草民轻薄梁家小姐。大人明鉴,草民不过一个升斗小民,哪敢招惹千户大人的小姐。草民连梁家的门都没有摸过,说小人和梁小姐通奸,真是冤枉啊。” 通奸这种罪名砸下来,给家族蒙羞的梁芙要死,带坏闺阁小姐的冯六也要死。梁家在保定府有权有势,冯六要是进了大牢,必死无疑。他不想死,只能跑。 结果运气忒不好,他特意挑没人的时间回来拿盘缠,竟又撞到了一位容貌俊美下手却贼狠的陌生男子。冯六不敢得罪陆珩,把自己这段时间的事倒豆子一样全说了。 王言卿对着陆珩细微点头,示意他冯六没有说谎。陆珩面无表情,又问:“梁家在你房间里搜出了案发时的红色褡护,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不认?” 冯六一听,喊冤的声音更大了:“大人,那件衣物确实是草民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衣服丢了,草民到处找都没找到,就暂时没管。草民也不知那件衣服怎么会突然回来,还出现在梁千户的家里。大人如果不信可以去问街坊邻居,草民当时没找到衣服,还问过他们。” 陆珩静静看了他一会,没说什么就往外走。冯六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自己没事了,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刚站好,就有锦衣卫从巷子外跑进来,将冯六一把按倒在地。冯六吓了一跳,慌忙看向前面,哪还有那两人的身影。 王言卿走出巷道,对陆珩说道:“二哥,他没有说谎,你为何将他押起来了?” “我知道不是他。”陆珩淡淡说,“以他的身高体重,爬上梁家那棵树必会踩断树枝。那天出现在绣楼且逃跑的人,不会是他。” 王言卿怔了下,慢慢反应过来为什么陆珩让她上树,而没有自己去:“所以,你让我爬梁芙窗前那株树,就是为了验证凶手的体型?” 陆珩点头,承认了。他在外面看到树枝的时候就觉得太细了,梁卫毕竟是做锦衣卫的,怎么会任由女儿绣楼前长着一株树,直通墙外。那棵树修剪过,通往墙外的那节树枝是新长出来的,并不算粗壮。王言卿这么轻的人走上去都会细微浮动,如果是冯六那种体型的成年男子爬上去,没两步就踩断了。 后来陆珩听到梁芙的证词,越发无语。私通时穿一身红色的衣服,就怕自己不显眼吗?所以,衣服只是障眼法,幕后之人想借衣服嫁祸冯六才是目的。满足上树条件的只有女人或没发育起来的少年,而女子能跳过那么远距离的少之又少,所以,那天从树上逃走的,多半是个纤细体轻、运动能力良好的少年。 同时符合这几个条件的人,近在咫尺。 王言卿脸色沉重,敛着眉道:“是梁彬?” 或许还不止,十七那日梁榕天刚亮就出门,一路不和人说话,却让很多人看清他身上的衣服和出门这件事。这个举动反常的近乎刻意,像是在故意制造一个梁榕还活着的假象。梁彬身形纤瘦,但个子已和成年人无异,如果他披上兄长的斗篷,用帽子遮住半张脸,乍一看应该可以伪装梁榕。 王言卿猜测,十六那天晚上梁榕就死了,第二天早上梁彬穿着梁榕的衣服,快步从正门出去,再脱下斗篷悄悄从侧门回来,神不知鬼不觉伪造了梁榕的时间线。但他没想到梁芙也来了,梁彬和梁榕都住在外院,两人房间相对,梁彬特意避开门房从侧门回来,没料到门口有人,正好撞上梁芙。 梁芙昨夜就来过,今早还捡到了珠子,梁彬误以为梁芙知道了什么,这才起了杀心,牵出了后面的通奸案。 陆珩不置可否,说:“栽赃梁芙通奸的人和杀害梁榕的人未必相同。我们先去找那枚珠子的主人。” 陆珩亮出身份后,所有人都变得很好说话。掌柜很快拿来账册,王言卿一页一页翻,突然指着一个地方对陆珩说:“二哥,你看这里,上个月初梁文氏在这里订做了一双鞋。” 梁文氏买的正是刚才那款新品,鞋头缀着珍珠,应当是为梁卫守孝特意订做的。陆珩粗略算了算,看珠子的磨损程度,时间也合得上。掌柜还守在旁边,闻言忙道:“这是小店新推出的样品,娘子若是喜欢,小人这就让伙计给娘子包上几双。” 王言卿现在做寻常打扮,但她在陆府里衣食住行样样精致,哪用得着这里的鞋。她正要回绝,却见陆珩抬头,一双眼睛喜怒不辨地看着掌柜:“你叫她什么?” 掌柜吓得都结巴了:“这位夫人竟不是大人的娘子吗?” 王言卿尴尬,忙道:“店家,你误会了,这是我哥哥。” 掌柜这时候才注意到王言卿还梳着未婚女子发髻,不由脸色讪讪。他见这两人姿态亲密,在人前毫不避讳地触碰交谈,便以为这是一对夫妻。至于女子叫男子二哥……女子多得是喊情郎哥哥,掌柜还以为这是人家的夫妻情趣呢。 谁知道,竟然是“亲哥哥”而非“情哥哥”。掌柜的一边赔笑,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又总是身体贴着身体而站,谁能想到他们是兄妹啊。 王言卿解释后自己也觉得尴尬,默默往前挪了一步。陆珩意味不明瞥了王言卿一眼,也没说话,对掌柜道:“账册我们收走了,用完了我让人给你们送过来。” “不敢不敢。”掌柜哪还敢让锦衣卫上门,赶紧说,“这本账册小店用不着,不敢劳烦大人们跑一趟,大人需要,随便拿去就是了。” 掌柜千恩万谢送陆珩和王言卿出门,看到这两人走远后,浑身都要虚脱了。伙计躲在柜台后面,小心翼翼问:“掌柜的,梁太太那双鞋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锦衣卫都来了?” 掌柜怒瞪伙计一眼,呵斥道:“锦衣卫大人的事,是你能问的吗?还不快去干活!” 王言卿和陆珩走出店铺,她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对陆珩说:“所以,梁榕门口那枚珠子是梁文氏留下的。十六那天她不知为何去梁榕屋里,走动时不慎落下鞋尖的珍珠。当时天黑,梁文氏没注意到,结果第二天被梁芙发现。梁芙展示给梁彬后,梁彬转告梁文氏,梁文氏以为梁芙发现了她的秘密,遂起了杀心。梁芙是女眷,全天待在屋里不出门,梁文氏找不到机会下手,便偷了冯六的衣服,让梁彬穿上衣服假扮冯六,还掐着时间带人去捉奸,让梁彬在众人面前逃走,以此诬陷冯六和梁芙通奸,借官府的刀杀人。难怪她特意宣扬梁芙疯了,不让人和梁芙说话,还从外面请了驱邪符。驱邪是假,封口是真,她怕梁芙将她的事告诉外人,所以提前一步诬赖梁芙疯了。” 陆珩点头:“梁芙通奸一案的原委应当就是这样了。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梁文氏鞋上的东西落到梁榕门口,只能证明她来过梁榕房间,不能证明是她杀了梁榕。梁彬假扮梁榕出门,穿冯六的衣服构陷姐姐通奸,他和这个凶案也脱不了关系。仅梁榕一案,梁文氏和梁彬一个是主犯,一个是帮凶,罪名和量刑都不相同,该怎么确定这两人中谁是真正的凶手呢?” 王言卿皱眉,觉得棘手。梁文氏和梁彬的表情都不对劲,嫌疑程度不相上下,仅靠证词无法判断谁是主犯。而且,他们现在所有的推理都是猜测,要想定案,还需要证据。 王言卿想了一会,问:“梁芙说十六晚上她去找梁榕时,曾听到屋内有闷闷的声音,随后梁榕让她回去。会不会那时,凶手也在房间里,所谓梁榕的回话是凶手假装的?” 陆珩马上就明白王言卿在想什么,说:“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女子压低声音,也能短暂伪装男人说话。仅靠着一点,无法确定真凶。” 王言卿低低叹了一声,小脸又沉重起来。陆珩看王言卿耷拉的眉眼、微微嘟起的嘴,忍不住轻轻笑了,抬手捏了捏王言卿的脸:“急什么,此案最重要的证据还没找到呢。” “嗯?”王言卿疑惑,顾不上搭理陆珩不规矩的手,问,“还有什么证据?” 掌中肌肤如玉,触感极好,陆珩过完了手瘾,才不紧不慢道:“尸体。一个命案中,尸体永远是最重要的证物,没看到尸体前,任何推断都是空中楼阁。” 王言卿若有所思地点头,抬眸,圆润黑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二哥,我们现在要去找梁榕的尸体吗?” 她这样抬头的样子,像极了一只乖巧礼貌的猫,这回陆珩不止手痒,心都痒了。他指腹蹭了蹭王言卿脸颊,心不在焉说:“我可不舍得让卿卿去找尸体。锦衣卫别的不济,人倒是不缺,让他们去找就行了。” 王言卿颦着眉,仔细想案子:“可是,保定府外那么大,该去哪里找呢?” 王言卿注意力转移,陆珩有点不高兴,故意说:“卿卿要是对我笑一笑,我就告诉你。” 王言卿抬眼,淡淡扫了陆珩一眼,转身走了。陆珩赶紧将人拉住,放低了姿态哄道:“好了,我和卿卿开玩笑的。卿卿的要求,二哥哪舍得拒绝。十七那天,梁文氏带着儿子回娘家,梁文氏那么宝贝儿子、贪慕享受的人,怎么会一个奴仆都不带,让儿子赶车呢?他们多半是去抛尸了,查他们出城后的行踪,就能知道梁榕的尸身在哪儿。” 到了这一步,事情基本已经水落石出,剩下的唯有找证据而已。陆珩已经没心思敷衍梁家人了,他懒得回梁家,直接去了卫所,出示自己的身份令牌。保定府锦衣卫卫所瞄到上面的陆字,表情都裂了,没一会,保定府大小官员就聚在陆珩跟前,问:“指挥使,下官不知您亲临保定府,多有怠慢。不知,指挥使来保定有何贵干?” 先前陆珩调查冯六时,也动用过锦衣卫的关系,但那时他用的是假身份,如今这块才是他自己的身份令牌。他们日昳时分抵达保定,一下午跑了好几个地方,不知不觉,天都黑了。陆珩扫了眼日头,说:“起风了,先安排一个干净的客房,不用泡茶,送热水过来。” 保定府官员一听,连忙应是,赶紧跑下去给指挥使安排休息的地方。他们散开时,全老老实实垂着眼睛,偶尔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往指挥使身后扫了一眼,立刻被同袍拉走。 傍晚的风越来越大,寒气像刀子一样刺骨。陆珩转身,拉了拉王言卿的兜帽,问:“卿卿,还冷吗?” 第37章 幻觉 王言卿看到药, 没有动作,灵犀见状,立刻说:“奴婢事先试过, 这药绝无问题。姑娘若不信, 奴婢这就再试一次。” 说着, 灵犀让人去拿盅匙,她当着王言卿的面试药。王言卿摇摇头, 伸出手说:“把碗给我吧。” 灵犀意外:“姑娘……” 王言卿说:“你们是二哥安排的丫鬟,不会有问题的。我相信二哥。” 王言卿接过药碗, 试了试温度,果然刚好。王言卿低头喝药,虽然速度不快,但舀药的动作稳定而果决, 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一碗药很快见底, 王言卿把药匙放到一边, 灵犀立刻奉上蜜饯, 王言卿却摇摇手, 说:“不用。” 灵犀灵鸾对视一眼,都觉得惊讶。内宅小姐哪一个不是娇生惯养,指尖被针扎一下都疼的掉眼泪,而王言卿喝药一气呵成, 一点都不像一个闺阁娘子。灵犀试着询问:“姑娘,您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王言卿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来,怎么可能没事。她身上各个地方都痛,她没有记忆, 但本能告诉她这些只是摔伤, 并不致命, 真正严重的,是脑后的淤肿。 王言卿轻轻碰了下后脑,灵犀见状回道:“姑娘不要用手碰,郎中说您脑后的淤血还没有散,这些日子不能剧烈运动,情绪也尽量保持平稳,尤其不能用外力刺激。” 王言卿听到丫鬟的话,动作硬生生止住,之后果然再没有碰过。她如今伤着,不能活动,不能看书,刚刚醒来又睡不着,她百无聊赖,目光不由落到面前这些丫鬟身上。 灵犀灵鸾想到王言卿的怪异之处,都紧绷起来,尤其是灵鸾,脸上表情都僵硬了。王言卿本能察觉出来她们在紧张,她早就觉得奇怪了,干脆问:“你们为什么很忌惮我?” 二哥说了,她七岁就来到陆家,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年了。这些丫鬟若是陆家奴婢,为何对她十分陌生,并且隐隐有防备之感? 灵犀灵鸾对视一眼,灵鸾低头,灵犀叹了口气,给王言卿行了个万福,说道:“姑娘折煞奴等,奴婢是什么人,哪配对姑娘指手画脚?奴婢是害怕自己伺候的不好。” 王言卿问:“因为二哥吗?” 王言卿早就发现了,这里所有人都很怕陆珩。就算如此,陆珩已经走了,为什么她们还是不敢放松? 灵犀听到王言卿叫指挥使二哥,内心着实非常复杂。灵犀牢记着指挥使的话,说:“不敢,是奴等失职,没伺候好姑娘。姑娘在上香路上遇袭,指挥使大怒,将原来伺候姑娘的丫鬟婆子全部发卖,调了奴等过来。奴婢生怕伺候不力,所以才频频出错。请姑娘恕罪。” 语言可以违心,表情可以伪装,但是细微处的肌肉变化是骗不了人的。王言卿天生擅长捕捉人的微小表情,而且能瞬间将表情对应到情绪。这更类似一种天赋,就像有些人生来记性好,善音律,王言卿擅识表情,也是铭刻在本能里的东西。 如今她没有记忆,不会被常识和固有认知拘束,这份天赋反而更明显了。在王言卿这种天生的识谎高手面前伪装是没用的,索性不伪装,把真话包装一下说出来。 所以陆珩给灵犀灵鸾安排了这个说法,这样一来,可以解释为什么她们对王言卿并不熟悉,以及刚听到王言卿失忆时为何那么慌张。 这个说法符合陆珩的性格,也能解释王言卿刚醒来时的异样,王言卿想了一下就接受了。郎中开的补药里加了助眠成分,王言卿服药后没多久就困了,在丫鬟们的劝说下睡去。灵犀灵鸾见王言卿睡熟,长长松了口气,赶紧出去布置场地。 陆家只有陆玟、陆珩两兄弟,并无女儿,等陆珩的母亲回老家后,陆府更是空旷下来,平素里冷清的很。如今突然多出一个住了十年的“养女”,需要置办的东西并不少。 凭空造出一个人居住十年的痕迹,这种事也只有锦衣卫干得出来了。郎中药开的很足,王言卿一直睡到日暮,陆府丫鬟们忙着改造现场时,陆珩也在南镇抚司里,缓慢翻看纸页。 郭韬站在旁边,都不敢看陆珩脸色,讪讪说:“指挥使,属下按您的吩咐,不给他们食物、饮水,全天晾着他们。刚才属下去审问,都拿出鞭子了,他们还是不肯说。再上更大的刑,那就不是养一养能收场的了。” 其实陆珩现在的官职是指挥佥事,他只是暂代指挥使一职。但在官场上行走,怎么会连这种眼力劲儿都没有,南镇抚司上下都改口叫陆珩为指挥使。 陆珩十一月暂代锦衣卫指挥使,他接任南镇抚司的第一件差事就是查张永、萧敬行贿一案。 张永是正德年间非常有名的“八虎”之一,萧敬虽不是八虎,但也是成化、弘治、正德朝颇有权势的太监。正德帝重用太监,“八虎”横行宫闱,独揽朝纲,很多奏折都要他们说了算。后来正德病逝、嘉靖登基,八虎才终于被清算,其中张永因为关键时刻反水,对文臣有功,幸运活了下来。后来张永被贬到孝陵主持香光,虽然余生再不能掌权,但至少能安度晚年。嘉靖八年张永病逝,朝廷还封赏了他的家人兄弟,算是太监中难得的善终。 本来一切好好的,但是今年因为大礼议之争,这些陈年旧事又被翻了出来。给事中卢粲弹劾次辅张敬恭招权纳贿,张敬恭不甘示弱,立马授意党羽弹劾对手接受张永、萧敬的贿赂。 朝中官员和太监勾结,这是大罪。张敬恭的出击引发一场大乱斗,朝堂上党派混战,越来越多人卷入事端,弹劾的奏折像雪片一样飞向皇帝案头。皇帝震怒,下令严查,锦衣卫立马上门提人,许多官员被牵连下狱,其中不乏高官大员,而号称内阁的后花园、天下读书人的圣地翰林院,受灾最严重。 如今,谁贪了,谁没贪,谁勾结内宦,谁是被冤枉的,就归陆珩来查。如果陆珩能查妥此案,那由暂代指挥使转为正式指挥使,便只是时间问题。 距离皇帝下令已经十天了,案子还是没有进展。那些文官拿准了锦衣卫不敢把他们怎么样,一个个咬死了不肯说,偶有招供也全是废话。陆珩快速扫过供词,上面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他懒得再看,随手扔到废纸篓里。 官场上这点事,谁不知道呢。大明官俸微薄,满朝文武谁靠俸禄过活。张永晚年为了自保,没少给当权官员送好处。陆珩很清楚,抓进牢里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接过张永的钱。 受贿这种事全朝存在,但没有人会拿到明面上承认。锦衣卫要立功,文官同样要奔他们的前程。牢中许多人是首辅杨应宁的党羽,有首辅在,锦衣卫不敢把他们怎么样。只要他们不招,出去后迎接他们的就是青云直上、美名盛誉,但如果他们承认和张永有往来,不光自己要倒霉,还会牵连老师家人。 他们又不傻,怎么肯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陆珩从暗屉中拿出一张名单,上面正是此次被捕入狱的人,旁边记录着他们的家产、资财。陆珩扫过一列列人名,他明明知道这些人大概贪了多少钱,却没有证据。 张永曾是太监,对锦衣卫、东厂西厂的手段非常熟悉,他送礼送的很干净,至少锦衣卫明面上没有抓到证据。陆珩眼神飞快从名单上掠过,扫到一个名字时,他指节在上面敲了一下,说:“礼部侍郎赵淮胆小软弱,最不济事,晚上他一睡着就将他吵醒,带出来单独提审,晾他半个时辰后再放回去。就这样来回反复,务必让他一晚上水米不沾,片刻不能合眼。” 郭韬听后凛然,指挥使折磨人的手段实在太高超了,这才叫兵不血刃,杀人于无形。郭韬正要应下,忽然想到赵淮是首辅杨应宁的学生,指挥使单独针对赵淮…… 陆珩说完后,郭韬许久没有动,陆珩的眼睛静静扫过来,郭韬接触到陆珩的眼神,瞬间吓出一身冷汗。他不敢再想,赶紧低头领命:“属下遵命。” 陆珩把名册扔回原位,看手上的力道,相当不待见这群人。天天和这些老油条斗智斗勇,陆珩觉得自己老的特别快,他心情不好,就想找点开心事。陆珩问:“我要的东西呢?” 郭韬听了一愣,指挥使要的什么东西?陆珩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似笑非笑望着他,特别像猎豹狩猎前注视羊群玩闹的宽厚从容,郭韬猛地想起来,一拍脑门道:“哦,对了,指挥使您吩咐的东西,我带来了。” 郭韬赶紧从袖子里拿出刚整理好的册子,恭敬放在陆珩桌案,随后就忙不迭告退。等室内重新恢复寂静后,陆珩不紧不慢,悠然拿起案头的资料。 一个女眷,能有什么秘密,没半天锦衣卫就把王言卿的底细查完了。陆珩一页页翻过,越往后看越惊讶。 实在看不出来,她小时候竟然学过这么多东西。练武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学会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那是实打实要受罪的。 王言卿的经历很快看完了,后面与其说是她的起居注,不如说是镇远侯府的监视记录。王言卿毕竟只是一个养女,在所有人眼里都无足轻重,锦衣卫暗探不厌其烦记录着傅霆州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旁边寥寥一笔将她带过。 即便只言片语也能看出来,她所有的生活都和傅霆州有关。陆珩扫过傅霆州和王言卿私下相处时的一段对话,不由啧了一声。 陆珩一边嫌弃傅霆州看着挺英武阳刚一个人,私底下竟然称呼女子“卿卿”,另一边心中暗叹,他露馅了。 怪不得他叫她“妹妹”的时候,她表情很迟疑。原来,傅霆州平时并不叫她妹妹,而是卿卿。 陆珩看完王言卿的资料后,稍微注意便铭记于心。干他这行的,早已锻炼出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何况,他本身也是个聪明人。 他能在皇帝身边陪伴这么多年,可不仅靠了童年和皇帝当玩伴的情谊。嘉靖皇帝是一等一的难伺候,能在皇帝身边长久留住的,每一个都是千年狐狸。 陆珩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心中颇觉有趣。之后他就要扮演一个“兄长”了,过去十年傅霆州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将是他做的。 王言卿的事只是个消遣,陆珩很快扔开册子,去处理南镇抚司其他公文。这样一看他就忘了时间,等再回过神时,外面天色已经大黑。 冬夜漆黑干冷,陆珩从南镇抚司出来,一边想事一边往家里走。他进门后,仆从们自觉跟上,牵马的牵马跑腿的跑腿,没人敢发出声音,打扰指挥使思考。陆珩全靠本能往后走,到主院时,他发现里面灯光亮着,一下子惊醒。 怎么有人? 仆从见陆珩站住不动,连忙上前说道:“指挥使,王姑娘执意要等您回来,小的们劝了好几次,王姑娘始终不肯回去。” 这是白天陆珩就吩咐过的,从今往后府中所有人都要称呼王言卿为“姑娘”,以他的妹妹相待。若有人敢说漏嘴,立刻全家发卖出去。陆府里的人都是从安陆跟过来的,人虽不多,但嘴牢省心,陆珩只交代了一句,他们就一层层执行下去了。 陆珩这才想起来他捡回来一个“养妹”,他挑挑眉,觉得无奈,但身体本能的警戒反应逐渐散去。 他独来独往惯了,突然多出一个人等他,感觉竟还不错。 王言卿脑袋后面的淤血还没有散开,按理不能大幅活动,但是王言卿执意要等陆珩回来。在她的潜意识里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二哥没回来,她当然要等。 灵犀灵鸾试着劝了两次,发现王言卿视之为惯例,她们就不敢再劝了。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再劝下去就要露馅了,她们只好闭嘴。 王言卿毕竟是个伤患,等到深夜不免精神困乏。在她昏昏欲睡时,突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王言卿猛然惊醒,本能站起身来:“二哥。” 她声音欣喜,但因为站得太猛,扯到了脑后的伤口,起来后眼前狠狠一晕。陆珩进门,正好瞧见这一幕,立刻道:“不要急,我回来了。还不快扶住姑娘?” 灵犀灵鸾在王言卿眩晕的时候就及时上前,扶住王言卿胳膊,王言卿才没有摔到地上。她撑着头,强忍着眼前一阵阵晕眩,她正头重脚轻时,忽然感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握住她的胳膊,她飘乎乎的身体仿佛找到着力点,慢慢回到地面。 第38章 错过 这样一来, 王言卿刚才的问话就不能置之不理了。梁文氏本来不愿意自降身份和一个奴婢说话,但有了陈禹暄表态,她不得不出面, 答道:“姑娘这话妾身没法接。大少爷独来独往, 和家里不亲, 老爷在世时他都古古怪怪的,如今老爷去世, 越发没人能管他了。我是填房,也不好过问大少爷的事, 我见他出门,只以为他像往常一样出去访友,哪知他这一去就没了踪迹。我一个妇道人家哪经历过这种事,吓得心慌, 赶紧叫三老过来出主意。至于大少爷心里有什么难处……他从没和家里人说过, 我如何得知呢?” 梁文氏说话时, 视线不免放到王言卿身上。先前在门口迎客时她就注意到, 陈千户队伍里有一位身段很惹眼的女子, 如今仔细看,才知此女不光体态风流,容貌也生的极好。梁文氏心中惊诧,她视线落到旁边, 注意到旁边那个男子也风姿凛然、仪表堂堂。梁文氏内心又是惊又是疑,这样两个人,竟只是陈家的侍从吗?天底下还有这等人物? 王言卿没在意梁文氏的目光,全程盯着梁文氏的脸。王言卿注意到梁文氏说话时视线飘忽, 眼睛转动很快, 说到梁榕行事古怪时她的上唇微微提升, 左右唇角一个高一个低,但说到自己不知道梁榕去了哪里,她却抿了下嘴唇。 王言卿心中轻轻嗯了一声,心想梁文氏在说谎。梁文氏提起梁榕失踪时表情悲伤无助,声音泫然欲泣,怎么看都是一副无能为力的继母模样,可是,她嘴唇上的细微动作却出卖了她。梁文氏对梁榕很有敌意,而且,她知道梁榕的去向。 王言卿问:“梁太太,你是否还记得,梁榕是哪一天不见的?” 梁文氏手指掐着帕子,皱眉想了一会,说:“好像是上个月十七。” 和丫鬟的说法一样。王言卿注意到梁文氏紧紧攥着的手,没做表态,又问:“为何偏偏是十七这天?这一天有什么特殊吗?” 梁文氏拿起帕子,按了按脸颊,说:“我怎么知道?姑娘是什么人,为什么对我们府大少爷的事这么关注?” 王言卿问话时,陆珩就站在旁边,静静听着。他听到梁文氏的话,抬头,平静地扫了她一眼:“怎么,不能问吗?梁榕失踪半个月都没人上报,如今只是问起失踪时间,你们就百般推脱。你们想做什么?” 梁文氏那一瞬间像被什么冷冰冰的东西盯上了,骇得动弹不得。其余三个族老也有些惊异,面面相觑。 这真的是陈家的侍卫吗?作为一个侍从,他长得未免太出挑俊美了,最重要的是他说话时不怒自威的气势,哪里像一个随从,更像是陈禹暄的主子! 陈禹暄见状不对,赶紧出面道:“如果梁大少爷上个月十七就出门,现在还没回来确实不太对劲。锦衣卫惯例在年关前清理一批存货,说不定过几日陈都指挥使和陆指挥使就要看梁家袭千户的折子了,这种时候梁大少爷失踪,传到上面恐怕有些麻烦。梁榕的房间在哪里,我过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梁文氏的眉毛拧着,说:“妾身家里的事,怎么敢劳烦陈千户。千户还要回乡成婚,如果耽误了时间……” “无妨。”陈禹暄挥挥手,说,“我和梁兄一见如故,私心里一直视梁兄为大哥。如今梁兄走了,大少爷还不知所踪,我怎么能置之不理?不知梁榕房间在何处,方便看吗?” 陈禹暄主动提出帮忙,族老怎么会拒绝?不等梁文氏说话,族老就拱着手说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陈千户愿意出手相助,我们感激不尽。大太太,快给陈千户带路。” 梁文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她站起身,捏着帕子笑道:“那就有劳陈千户了。千户随妾身这边来。” 梁文氏笑容自然,但她说完后,却飞快舔了下唇瓣。王言卿将一切尽收眼底,她往后退了一步,让开门。梁文氏引着陈禹暄从她面前走过,后面跟着梁家三老、梁彬,等所有人都出去后,陆珩才对王言卿说:“走吧。” 王言卿点头,提着裙摆出门,陆珩跟在她身后。借着出门的动作,王言卿低声对陆珩说:“她在说谎。” 陆珩嗯了一声,看起来并不意外,反而颇有兴趣地问:“为什么?” “我询问她十七那天的事情时,她一直用东西挡着脸。陈禹暄提出去梁榕住所看时,她舔了一下嘴唇。紧张会让人口干,陈禹暄的要求让她紧张了。” 陆珩挑挑眉,心中颇为叹服。紧张时口干是身体本能反应,不受想法控制,恐怕梁文氏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舔了一下嘴唇。 陆珩和王言卿因为说话落在后面,等他们跟上去,梁榕房间门口已经围满了人。梁文氏拿出钥匙,毫无异样地开锁。王言卿远远站在人群后,注视着梁文氏的动作,问:“梁榕只是出门,又不是不回来了,为何要锁门?” 梁文氏的手微顿,随即拧开钥匙,说:“最近来给老爷上香的人有不少,人来人往的,我怕少什么东西,就锁住了。” 王言卿淡淡应了一声,她看向对面的屋子,那里应当是梁彬的住所,但并没有上锁。梁文氏终于把门打开了,她推开门扇,并没有进屋,而是停在门边说:“这就是大少爷的房间了。好几天没有打扫,里面灰尘有点多,让大人见笑了。” 好些天锁着不通风,屋里气味确实不太好。但陈禹暄在锦衣卫供职,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种环境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陈禹暄率先进屋,梁家三老见状,也跟着进来。 腊月天气冷,这个屋子十来天没有烧火,又冷又潮,站在地上似乎有一股阴气吸人。梁家族老哪能让京城来的千户大人受这种怠慢,立刻说:“快拿炭火来,小心给陈千户冻着……” 陈禹暄看似在屋子中走动,其实余光在注意后方。他瞥到指挥使和那位神秘的王姑娘也进屋了,他心领神会,立刻说:“不必麻烦了,我随便走走就好。梁太太和三老不必陪着我,我自己看便是。” 梁文氏和族老怎么敢让陈禹暄自己看,全亦步亦趋跟在陈禹暄身后。陈禹暄吸引了绝大部分注意力,没人留意后方。王言卿进屋后打量,这是一间三开间厢房,中间打通,用隔扇、屏风相连。最中间墙上挂着两副山水画,下方是待客用的桌椅;南边那间屋子放着床铺卧具,是就寝的地方;靠北那间被改造成书房,东墙上靠着一座书架,上面满满当当摆着书,书架前是一套黄花梨桌椅,桌上笔墨纸砚俱全,北墙放着一件小榻,榻几收拾的很干净,没有摆放东西。 陈禹暄和梁文氏等人去寝屋看了,陆珩没有往人多的地方挤,而是转身去了北屋。王言卿在堂屋扫了一眼,也跟去书房。 王言卿进去时,陆珩正在翻黄花梨木桌上的东西。他手指按在砚台凹处,试了试软硬,突然从笔枕上拿起一根笔。王言卿走过去,轻声问:“二哥,怎么了?” 陆珩扫了眼笔架上按大小粗细悬挂的毛笔,给王言卿示意笔尖,说:“这支笔没洗。” 王言卿站在陆珩肩膀后,凑近了看,果然,笔尖沾着墨迹。王言卿看向笔架,笔架上的毫毛泛着浅淡的灰,明显是清洗过的。王言卿扫了眼书桌上的摆设,说:“这支笔放在笔枕上,应当是他常用或刚用完的,所以才没来得及清洗?” 陆珩不置可否,他将毛笔放回原位,转身,朝书架踱去。王言卿一进来就注意到这些书了,她停在书架前,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书本,由衷叹道:“他是武官之子,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书。莫非这就是梁文氏说他很怪的原因?” 书本平放在木架上,一端夹着竹签,上面用小楷标注着名字。陆珩在书架前看了一会,突然抽出一本书。他翻了两页,笑道:“确实很怪。他出身在锦衣卫家庭,喜欢看书,看的还不是四书五经,而是一些奇谈志怪。这种性格,在锦衣卫里相当少见了。” 王言卿问:“那锦衣卫子弟常见性格是什么样,二哥这样吗?” 陆珩手指拈着一页,慢慢翻看,缓声道:“不。我也是怪胎。” 王言卿笑了一声,走过去道:“二哥才不奇怪,哎,这里怎么湿了?” 陆珩手里那本书有几页被打湿了,边缘皱皱巴巴的,上面还有浅褐色的痕迹。王言卿上前嗅了嗅,陆珩手里端着书,没料到她突然凑近,赶紧用手背捂住她的鼻子:“你胆子可真大,小心有毒。” 王言卿拨开他的手,不满道:“你自己直接拿着都没事,我只是靠近闻一下,又没有碰到。” 陆珩合上书,插回原位,说:“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王言卿说着,细细皱眉,努力回想刚才的味道,“上面的东西好像是茶?他看书竟然这么不仔细,都将茶泼上来了?” “幸好是茶,如果是有毒的东西怎么办?”陆珩用帕子擦拭手指,然后按住王言卿的肩膀,将她带离书架,“你这个毛病不好,得改。” 书桌占了很大一部分空间,过道只留出来窄窄一条,他们两人得紧贴着通过。旁边就是一张卧榻,中间摆着小几,看起来是梁榕看书累了休憩之地。王言卿只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但陆珩似乎对这张榻很感兴趣,打量了很久,突然弯腰,看向卧榻边缘。 王言卿跟着陆珩的视线看去,见侧栏的黑色木漆上有几道划痕,细细的,看颜色还很新。陆珩手指按了按划痕,眼睛从榻上扫过,似乎在丈量距离。王言卿等了一会,试着问:“二哥,你发现什么了?” 陆珩起身,拍了拍手,摇头不语。另外几人已经看完卧室了,梁文氏发现陆珩和王言卿一直在书房里,赶紧走过来,问:“两位怎么在这里?北屋阴冷,恐会冻着两位贵客,两位快出来说话吧。” 梁文氏的声音又高又尖,乍然从门口响起,都吓人一跳。陆珩没做表态,竟当真出来了。陈禹暄和族老已经停在门口,见他们出来,一起往正房走去。 王言卿故意落在最后,趁前面人不注意,她靠近陆珩,用气音说:“她平常声音不是这样,刚才来书房找我们时声音变尖了,音量也比平时大。她看到我们查看书房很紧张。” 陆珩比王言卿高许多,她不想让前面人听到,只能踮着脚尖,尽力凑到陆珩耳边说。她说话时,气息若有若无扑在陆珩脖颈,蹭的他有些痒。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主动俯身,问:“嗯?” 王言卿以为陆珩没听到,只好又说了一遍。陆珩唇边噙着笑听完,回眸,似笑非笑瞥了王言卿一眼:“你看人还真是细,连声音都注意到了?” 这一趟出来陆珩算是发现了,撒谎不仅要控制表情,动作、肢体、声音都要配套,哪怕音量比平时高一点,也会被王言卿听出来。在她面前说谎,还真是艰辛。 王言卿和他说命案,他竟然还说笑。王言卿静湖般的眼睛重重瞪了他一眼,不悦道:“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这个姿势两人距离近,陆珩都能感受到王言卿衣领里若有若无的暖香。他握紧王言卿的手,乖巧领骂。他们俩这样一耽误,又和前面人落开很远。梁文氏觉得这两人很怪,路上悄悄注意他们,发现他们落队后,梁文氏不住往后面看,皱着眉问:“陈千户,您府上这两位侍从是什么关系?” 就算王言卿不是陈禹暄的小妾,一个侍女和侍卫走这么近,也有违礼教了。陈禹暄一路上努力装瞎,结果竟被梁文氏点出来了。他摸了下鼻子,笑着说:“梁太太有所不知,这两位是……兄妹,不必避讳男女大防。” 梁文氏哦了一声,往后面瞥了一眼,忍不住嘀咕:“兄妹?看起来长得也不是很像……” 陈禹暄就当听不到。这么一番折腾,王言卿也发现前面人在说他们,王言卿下意识要退开,被陆珩拉住手。陆珩指尖缓慢摩挲王言卿的腕骨,漫不经心道:“我怎么就不正经了。我还指望卿卿帮我解惑呢。” 她帮他?王言卿挑眉,深表怀疑。她觉得陆珩已经把事情推导的差不多了,根本不需要她帮忙鉴谎。王言卿压低了声音,慢慢说:“不敢当,二哥心里门清,何需我来多事?我反倒是一头雾水呢。” 陆珩低笑一声,一双眸子认真看着她,说道:“这话我不答应,卿卿今日可帮了我不少忙。不过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这一路走来梁家规矩还算严整,梁氏女为何会通奸呢?卿卿,其中曲直,就仰仗你了。” 陆珩如今刚接手南镇抚司,内外盯着他的人不少,他没时间在内宅消磨。他走前给府中众人留了话,灵犀灵鸾刚才借煎药的功夫,已经把陆珩的交待办妥了。 其中有一条,便是如何侍奉失忆的“陆家养女”王姑娘。 王言卿看到药,没有动作,灵犀见状,立刻说:“奴婢事先试过,这药绝无问题。姑娘若不信,奴婢这就再试一次。” 说着,灵犀让人去拿盅匙,她当着王言卿的面试药。王言卿摇摇头,伸出手说:“把碗给我吧。” 灵犀意外:“姑娘……” 王言卿说:“你们是二哥安排的丫鬟,不会有问题的。我相信二哥。” 王言卿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果然刚好。王言卿低头喝药,虽然速度不快,但舀药的动作稳定而果决,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一碗药很快见底,王言卿把药匙放到一边,灵犀立刻奉上蜜饯,王言卿却摇摇手,说:“不用。” 灵犀灵鸾对视一眼,都觉得惊讶。内宅小姐哪一个不是娇生惯养,指尖被针扎一下都疼的掉眼泪,而王言卿喝药一气呵成,一点都不像一个闺阁娘子。灵犀试着询问:“姑娘,您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王言卿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来,怎么可能没事。她身上各个地方都痛,她没有记忆,但本能告诉她这些只是摔伤,并不致命,真正严重的,是脑后的淤肿。 王言卿轻轻碰了下后脑,灵犀见状回道:“姑娘不要用手碰,郎中说您脑后的淤血还没有散,这些日子不能剧烈运动,情绪也尽量保持平稳,尤其不能用外力刺激。” 王言卿听到丫鬟的话,动作硬生生止住,之后果然再没有碰过。她如今伤着,不能活动,不能看书,刚刚醒来又睡不着,她百无聊赖,目光不由落到面前这些丫鬟身上。 灵犀灵鸾想到王言卿的怪异之处,都紧绷起来,尤其是灵鸾,脸上表情都僵硬了。王言卿本能察觉出来她们在紧张,她早就觉得奇怪了,干脆问:“你们为什么很忌惮我?” 二哥说了,她七岁就来到陆家,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年了。这些丫鬟若是陆家奴婢,为何对她十分陌生,并且隐隐有防备之感? 灵犀灵鸾对视一眼,灵鸾低头,灵犀叹了口气,给王言卿行了个万福,说道:“姑娘折煞奴等,奴婢是什么人,哪配对姑娘指手画脚?奴婢是害怕自己伺候的不好。” 王言卿问:“因为二哥吗?” 王言卿早就发现了,这里所有人都很怕陆珩。就算如此,陆珩已经走了,为什么她们还是不敢放松? 灵犀听到王言卿叫指挥使二哥,内心着实非常复杂。灵犀牢记着指挥使的话,说:“不敢,是奴等失职,没伺候好姑娘。姑娘在上香路上遇袭,指挥使大怒,将原来伺候姑娘的丫鬟婆子全部发卖,调了奴等过来。奴婢生怕伺候不力,所以才频频出错。请姑娘恕罪。” 第39章 升迁 陆珩想了想, 发现王言卿说的在理。一个人愤怒时拍案而起,拍案、起身、怒骂应当是同时发生的,但梁文氏却明显不同步, 看来, 她确实是装出来的愤怒。 陆珩心想这一趟来的太值了,他学会了好多有趣的东西。冬日风大,王言卿的头发被寒风吹散, 和兔毛挂在一起, 一颤一颤的惹人心怜。陆珩侧身,将她肩膀上的头发整理好,说:“卿卿明察秋毫, 滴水不漏, 让为兄十分佩服。不过,你有一样说错了?” 王言卿一听郑重起来, 眼睛认真地看向陆珩。陆珩把她的头发放到身后, 又摸了摸她衣领上毛茸茸的兔毛, 说:“我生气时从来不骂人。” 王言卿一怔, 反应过来之后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她认认真真给他分析案子,他却插科打诨!而陆珩全无做错事的自觉,他像是找到什么好玩的事,不断揪王言卿比甲上的兔毛。王言卿冷着脸朝旁边跨出一步, 避开陆珩的手。 陆珩心中叹息, 看来卿卿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再逗下去要恼了。陆珩适可而止, 收回手, 脸色一瞬间变得严肃:“照你的分析, 至少十一月十六, 梁文氏就知道梁榕已经死了。这个案子至今和梁大姑娘没有任何关系,但命案过后不久,梁文氏就说梁大姑娘通奸。看来,这位梁姑娘多半知道些什么。走吧,我们去问问梁姑娘。” 陆珩转瞬从玩笑变回正经,王言卿都有些不习惯。她下意识点头,随即意识到,早在刚从梁榕屋里出来的时候,陆珩就说过要查通奸案。也就是说,那个时候,陆珩便已经想明白这一切了? 那她还喋喋不休给他剖析了这么久。王言卿沉默,陆珩发觉王言卿不说话,看了两眼,很快猜出来王言卿在想什么:“卿卿,不要妄自菲薄。查案不是一个人的事,往往需要多个角度佐证,才能确定最终元凶。你提供的线索,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王言卿一想倒也是,难得二哥请她帮忙,她努力想做到最好。就算她跟不上二哥的脚步,能侧面印证二哥的推测没错,也是值得的。 说话间,绣楼到了。陆珩止步,停在绣楼外,对王言卿说:“卿卿,前面我不方便进去,你一个人可以吗?” 王言卿点头,她学过拳脚,对上成年男子都有一战之力,何况这些内宅女眷?陆珩将一个哨子放到王言卿手里,很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一个人千万小心,如果遇到事情立刻按响这个哨子,我进去找你。不要逞强,知道吗?” 这个哨子是锦衣卫之间独特的联络方式,王言卿将东西收入袖中,抬头对陆珩笑了笑:“二哥,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小心?我没事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陆珩怔了下,马上意识到王言卿说的是傅霆州。她没有记忆,但一些认知还留在潜意识里,比如,傅霆州以前也会单独把她留在什么地方,并不会像陆珩这样千叮咛万嘱咐。所以,王言卿才下意识觉得陆珩变了。 陆珩不能解释,认下了这个闷亏,笑了笑说:“你病还没好,我放心不下。我就在这里等你,去吧。” 陆珩眼如秋水,温柔从容地注视着她,仿佛无论王言卿什么时候回来,他都会在这里。王言卿回头望了他一眼,轻轻道:“那我走了?” 陆珩点头,视线一直没离开王言卿。王言卿心想二哥最近怎么变得婆婆妈妈,都让人肉麻,可她向前的脚步却安稳许多,因为她知道,背后有人一直跟着她。 王言卿逐步靠近,绣楼外守着两个婆子,她们早就发现王言卿和陆珩了,此刻发现王言卿还往近走,远远就呼喝道:“太太有令,不允许靠近绣楼。你是哪儿来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王言卿停在门口,落落大方说:“我跟随京城锦衣卫千户陈禹暄大人来梁家吊唁,陈千户十分同情梁家的遭遇,派我来和梁小姐说说话。” 王言卿说完,见这两个婆子板着脸,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便给她们示意后面的丫鬟:“我此行是经过梁家三老和梁太太同意的,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去问梁太太的侍女。” 梁文氏派丫鬟跟着王言卿和陆珩,但丫鬟十分害怕陆珩,跟在后面左右徘徊,不敢靠近。如今看到王言卿朝她比划,丫鬟赶紧低着头,不敢往陆珩的方向看一眼,一鼓作气跑到王言卿身边。短短几步路,丫鬟像是打了场仗一样,喘着气道:“是太太让她来的。” 有梁文氏的侍女作证,两个婆子即便百般不情愿也得放人。丫鬟趁机跟在王言卿身后,紧紧缀着,王言卿朝后扫了一眼,没在意丫鬟的小算盘,面色如常进屋。 绣楼有两层,第一层是花厅和库房,第二层才是梁大姑娘坐卧起居的地方。梁大姑娘闹出通奸的传闻,早就被人看押起来了,王言卿进来后,霎间成了所有人的视线焦点。 王言卿每走一步,都有人亦步亦趋跟着。王言卿心想照这样还问什么问,梁文氏的丫鬟虎视眈眈盯着,梁大姑娘怎么可能吐露心声。不过好在跟来的是丫鬟,而不是梁文氏,好糊弄的多。王言卿在心里默默对二哥道了声对不起,然后突然冷下脸,说:“我奉梁家族老和陈千户之命前来问话,之后陈千户要写成折子,递交给京城锦衣卫指挥使。若有丝毫闪失,将来指挥使怪罪下来,你们担当的起吗?” 其实这些丫鬟们并不知道指挥使是多大的官,但仅“锦衣卫”三个字,就足以威慑她们了。梁太太和族老对京城来的陈千户百般拉拢,陈千户还和老爷平级呢,就已经如此威风,如果是陈千户的上级,那还了得? 丫鬟们都害怕了,他们在锦衣卫家庭里伺候,所以越发知道这些人多么惹不得。锦衣卫中最重视秩序,上级的命令是绝对的权威,往往一句话就能决定前抱怨一两句,到时候梁太太是梁卫的遗孀,不会有任何问题,她们这些丫鬟却没命活了。 王言卿见丫鬟们被吓住,又换上了柔和的表情,说:“不过,我也知道你们是奉命而为,无可奈何。这样吧,我们折个中,我进去和梁大姑娘说话,你们就站在门外听着,这样你们回去能交差,我也能完成陈千户的交待,怎么样?” 人性就是这样奇怪,如果王言卿好声好气和丫鬟们商量,她们绝不会给好脸,但如果王言卿先敲打她们一顿,再稍微释放善意,这些丫鬟就感激涕零,纷纷觉得王言卿是好人。 王言卿给出来的解决办法合情合理,丫鬟们也没有其他主意,便应允了:“好。但是姑娘,我们家小姐勾结人通奸,被太太抓到后有些疯了,经常说胡话。你只问通奸那天的事,不要问其他,万一将小姐刺激的发了疯,族老和太太都要怪罪。” “哦?”王言卿轻声疑问,“梁大姑娘疯了?这是怎么回事,请郎中了吗?” 丫鬟面面相觑,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一个未出阁女子做出这种事,怎么还有脸请郎中呢?太太从外面请了驱邪符,可惜没什么用处。太太再三叮嘱,让我们不要和小姐说话,如果小姐说起胡话,就赶紧去禀报太太。” 王言卿应了一声,对丫鬟们抿唇笑笑,说:“多谢提醒。陈千户还在前面等着呢,我先进去了。” 王言卿提着裙摆上楼,她不动声色环视四周,发现二楼地方并不大,入眼是一套马蹄足花鸟红木桌椅,旁边放着绣具和琴架,后面用木扇隔出一间闭合的房间,应当是入寝的地方。所有陈设纤细小巧,一看就是给女子住的。 如今木扇牢牢闭合着,王言卿回头,对身后的丫鬟们说:“你们就在这里等候,我进去找梁姑娘。” 王言卿搬出陆珩的名头吓唬人,果然丫鬟们被镇住了,乖乖停在木隔扇外,没有跟进里面。王言卿停在薄薄的木门前,轻轻敲门:“梁大姑娘,我奉令尊故交之命,来和你问几句话。” 王言卿说完,里面还是没有动静,王言卿等了一会,轻声道:“那我进来了?” 王言卿没等到梁大姑娘的回应,推门而入。她进来后发现光线很暗,所有帷幔都拉着,空气沉甸甸的,透着一股阴幽。床幔后坐着一个人影,像截枯木,许久动都不动一下。王言卿知道这就是梁大姑娘了,她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停在帷幔外,柔声说:“梁姑娘,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是京城陈千户的侍从,陈千户和令尊梁卫是故友,他听闻令尊故去,痛心非常,今日专程来府上吊唁,让我来后院看看你。” 床上的人死气沉沉,听到梁卫的名字,她终于动了动,让人确定她还是个活人:“你认识我爹?” 王言卿隔着帷幔打量这个女子,她身材娇小,不着粉黛,头发胡乱披散,脸颊都凹下去一块。看她的骨架,原本应当是珠圆玉润的身材,可是经历了丧父、通奸等打击后,短短几日,她就瘦得脱相了。 王言卿心中微叹,她双手交在身前,轻轻对梁大姑娘行了个万福,道:“我并不认识梁千户,但我家主人和梁千户一见如故,引为至交。他听说梁姑娘的遭遇后十分惋惜,派我过来问问,看能不能帮上些什么。” 王言卿一上来就表明来意,并且特意说明自己是梁卫故友派来的人,和梁文氏没有关系。梁大姑娘精神本来在崩溃边缘,骤然看到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并且有礼有节,谈吐不俗,内心的防备不知不觉消除。梁大姑娘眨了眨眼睛,忽然眼眶一酸,落下泪来:“是不是大哥把你们找来的?” 王言卿眸光微动,梁大姑娘竟还一直指望着梁榕来救她,看来,她并不知道梁榕早已先她一步遇难了。也是,一个闺阁女子被说成通奸,还被继母软禁,她若不是心里抱着哥哥会来救她的希望,怎么能坚持这么久呢? 可惜,她的哥哥已经没法帮她伸冤了,她自己也因为通奸,被官府判了死刑。如果不是陆珩横插一手,怕是不久之后,她就要被行刑了。 王言卿对梁大姑娘笑了笑,无声无息拉近两人的距离:“梁姑娘,我们也在找梁榕的去向。我们能不能坐下慢慢说?” 梁大姑娘下意识点头,这才意识到房间邋遢,没茶没水,并非待客之道。她先是恍惚,随后苦涩地笑了笑:“我这段日子过得昼夜颠倒,浑浑噩噩,连基本的待客礼数都忘了。” 这半个月梁大姑娘的世界天翻地覆,她从无忧无虑的武官小姐变成人人喊打的私通女子,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如今回想以前的日子,竟像是做梦一样。 王言卿搬了个绣凳,坐到梁大姑娘床前,轻声安抚道:“姑娘不必难过,我明白你的处境,不会在意这些的。不知,我该如何称呼你?” 两个人距离靠近后,梁大姑娘的语气也渐渐变软和:“我闺名梁芙,你唤我阿芙就行了。” 王言卿点点头,道:“阿芙,陈千户听到外面那些传闻后非常生气,陈千户说梁家门风清正,梁卫亦是顶天立地的军人,他的子女绝不会做伤风败俗之事。陈千户不愿故友的骨血不明不白死去,今日刚从京城过来,就赶紧派我来了解实情。阿芙,梁太太说你和人私通,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梁芙现在的情绪非常脆弱,经不起丝毫刺激,王言卿这段话说的又缓又轻。她说话时一直看着梁芙的脸,根据梁芙的细微表情调整语气、措辞。 王言卿这番话看似简单,其实每一句都是为梁芙现在的心理状态设计的,她先是用称呼拉近距离,然后通过称赞梁卫取信于梁芙,最后澄清她是今日刚从外地来的,和梁太太没有任何关系。不知不觉中,王言卿就将梁芙拉到自己的阵营中,暗示梁芙她们才是同一边的。 梁芙态度逐渐软化,等听到后面,她眼睛都湿了,哽咽道:“我没有。” 她喉咙发哑,声音带着哭腔,几乎都没法完整说一句话,只能不断地重复:“我没有。”王言卿始终耐心又温和地看着她,等梁芙情绪平稳些了,才柔声说道:“我相信你。那天都发生了些什么?” “总是怎样?”陆珩垂眸看着她,忽然伸手,指尖顺着王言卿脸颊,轻轻滑动,“你七岁来京城,八岁时因为练武病了一冬天,十岁陪人跪祠堂,差点发烧到夭折,十二岁为了救人从马上摔下来,十四岁瞒着众人跟去军营,跌打滚爬了一个月,回来后身上有伤也不说。你对我这么好,我为你受伤,难道不应该吗?” 陆珩一条条说过去的事,时间地点因果样样清晰。王言卿知道这应该是自己的经历,但此刻从陆珩口中听到,她毫无实感,遥远的像是别人的故事。 王言卿心里又软下来,她一觉醒来忘却所有,二哥却记着他们共同度过的漫长岁月,或许,他们以前,就是如此亲密吧。 王言卿生出些愧疚,低声对陆珩说:“对不起二哥,我都忘了……” “没关系。”陆珩看着她笑了笑,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忘了就忘了。走吧,我们去找梁芙的‘奸夫’。” 梁文氏的丫鬟一路小心翼翼地跟着陆珩和王言卿,然而只是一眨眼,前面的人竟然不见了。她吓了一跳,赶紧跑上去看,但墙壁拐角找遍了,愣是不见人影。她心想大白天见鬼了不成,赶紧去前面禀告梁文氏。 正厅里,陈禹暄还喋喋不休,和梁家族老、梁文氏大谈废话,此刻,陆珩已神不知鬼不觉绕开梁家的人,站到门房前,询问道:“上月十七,也就是梁榕失踪那天,他什么时候出门的?” 这是件大事,门房很快就想起来了:“卯时正,那天小人记得特别清楚,小的刚开门,大少爷就出去了。大少爷披着斗篷,脸遮住大半,低头闷声往门口走。小的提醒大少爷走慢点,别摔着,大少爷都没搭理。” 王言卿捕捉到重点,问:“他穿了斗篷?” “是啊。”门房回道,“灰黑色的,特别厚,小人看了还奇怪,才什么时候,大少爷就穿起这种厚衣服了。” 陆珩意味不明嗯了一声,问:“他低着头,遮着脸,也没说话,你怎么知道那是梁榕?” 门房被这句话问的愣了一下:“大少爷穿着去年新做的斗篷,不是大少爷,还能是谁?” 陆珩问:“那件斗篷是什么样式?” 门房连说带比划:“大毛黑灰鼠面子,羽缎里子,特别厚实。” 陆珩点点头,不再问了,转而换了个话题:“那日梁芙来找过你吗?” “大小姐呀,来过啊。说来也是巧,大少爷走后没多久,大小姐就来了。老奴说小姐来晚一步,再早一点就能遇到大少爷,小姐听了还很失望。” 和梁芙的时间线对得上,王言卿问:“那天卯时你见梁彬了吗?” 门房想了想,摇头:“小人这里没见着,兴许二少爷是从其他门出入的吧。” 王言卿一听,赶紧问:“府里有侧门?” “有,在那边。”门房伸手指向一个方向,道,“两位顺着街转过拐角就能看到。” 王言卿向门房道谢,和陆珩一起朝街上走来。他们先去了门房所指的方位,果然在巷子里看到一扇侧门。王言卿环视周围,说:“这道侧门不临街,地方又隐蔽,如果有人假扮梁榕,绕一段路回到这里,从侧门进府,应当完全不会引起注意。” 陆珩顺着墙角缓慢走了一圈,说:“梁家暂时就这些了,走吧,我们去找冯六。” 保定府比不上京城,但也是拱卫京师的重镇,造船运粮,屯兵葺营,人口繁多。王言卿本以为在偌大的城池里找一个地痞流氓,要耗费好些功夫,然而她还是小看了锦衣卫的情报网,没一会,陆珩就拿到冯六的户籍资料了。 王言卿看着咋舌:“只是一个市井小人物,这你们都有记录?” 监视京城公侯高官,王言卿能理解,但冯六充其量只是个地痞子,锦衣卫竟然连这种资料都有?陆珩笑了笑,收起资料,主动拉起王言卿的手:“有备无患而已。卫所说他跑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走吧,我们去他家里看看。” 冯六住在城南,这里巷道横斜,房间建得很密,聚集着一些做小生意和手工艺的人,人员流动频繁,三道九流什么人都有。进入这片区域后,王言卿明显感觉到不怀好意的视线多起来,只不过顾忌着她身边的陆珩,才没人敢上来。前面的巷道越来越窄,陆珩不放心,对王言卿说:“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前面看看。” 陆珩天生谨慎,前面就是冯六的家了,但小巷幽暗狭窄,并肩站两个人都勉强,很适合设伏。陆珩倒不怕,但他还带着王言卿,他不能让王言卿冒险。 陆珩将王言卿留在路口,自己进里面查看冯六的家。当时梁家带着人从冯六家里翻到一模一样的衣服后,当即要扭送冯六见官。冯六见势不对,冲开人群跑了,他的家也被官府贴了封条。陆珩在前面检查时,冯六邻居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身材高大、油头粉面的男子跑出来,迎面撞上了王言卿。 王言卿和男子皆是一愣,男子见只是一个弱女子,眼中露出凶恶之色,而王言卿也马上反应过来,这多半是冯六。 男子上前,想要抓住王言卿,被王言卿及时躲开。王言卿手上暗暗运劲,她正要使出小擒拿手,男子已经从背后被人踹倒,陆珩手臂压住对方肘关节和肩关节,往上一拧,男子立刻痛苦地嚎叫起来:“大人饶命,草民知错了,大人饶命!” 陆珩这一套动作快速又狠毒,王言卿都能听到男子关节错位的声音。王言卿心想二哥下手真黑,赶紧说道:“二哥,先审问案子要紧。” 再耽误一会,这个男子的关节都要被压断了。陆珩没有起身,依然居高临下制着男子,脸上没有怒也没有笑,冷冰冰地看着他:“你刚才抓她,想干什么?” 男子鬼哭狼嚎,喊道:“草民什么都没想做,只是想逃命而已。大人饶命,草民胳膊要断了……” 王言卿上前,轻轻抚了抚陆珩肩膀,小声说:“二哥。” 陆珩听到王言卿的话,缓慢松开手,男子如蒙大赦,赶紧去扶自己的手臂,惨叫声不断。陆珩站在旁边,没耐心地松了松袖扣,一脚踢在男子身上:“说,叫什么名字。” 男子在地上哀嚎,忙不迭道:“草民姓冯,家里行六,周围人都叫草民冯六。” “果然是你。”陆珩道,“这段时间你躲在哪里,为何会从隔壁院子里出来?” 冯六不认识面前这两人,但经历了刚才那一遭,他已经确定陆珩是军中行家,下手时地道的让人害怕。冯六也不知道自己走了什么运,接二连三惹官府的人,他大呼冤枉,道:“大人,草民冤枉啊。草民什么都不知道,半个月前突然有一伙人打上门来,嚷嚷着要送草民见官,草民争辩不过,只能跑。草民在外面躲了半个月,实在过不下去了,想回来拿点救命钱。草民不敢从正门进,见邻居家没人,就想从邻居家越墙。没想到才进去就看到大人来了,草民只想讨条活路,并非对大人不敬啊。” 冯六试图歪曲他抓王言卿的行为,陆珩笑了一声,没有和他争辩,而是说:“老实交代,上个月十九,你在做什么。” 冯六一听这个日子就苦了脸:“大人,草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天草民喝多了酒,在家里呼呼大睡,突然外面冲进来一伙人,说草民轻薄梁家小姐。大人明鉴,草民不过一个升斗小民,哪敢招惹千户大人的小姐。草民连梁家的门都没有摸过,说小人和梁小姐通奸,真是冤枉啊。” 通奸这种罪名砸下来,给家族蒙羞的梁芙要死,带坏闺阁小姐的冯六也要死。梁家在保定府有权有势,冯六要是进了大牢,必死无疑。他不想死,只能跑。 结果运气忒不好,他特意挑没人的时间回来拿盘缠,竟又撞到了一位容貌俊美下手却贼狠的陌生男子。冯六不敢得罪陆珩,把自己这段时间的事倒豆子一样全说了。 王言卿对着陆珩细微点头,示意他冯六没有说谎。陆珩面无表情,又问:“梁家在你房间里搜出了案发时的红色褡护,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不认?” 冯六一听,喊冤的声音更大了:“大人,那件衣物确实是草民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衣服丢了,草民到处找都没找到,就暂时没管。草民也不知那件衣服怎么会突然回来,还出现在梁千户的家里。大人如果不信可以去问街坊邻居,草民当时没找到衣服,还问过他们。” 第40章 闹鬼 陆珩是正三品指挥使, 在京城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女通奸案根本递不到他手中。这个案子不是他判的,也不是他审的, 他原本没必要为了一个小人物, 忤逆自己的上级。 王言卿双眸清澈明净,一眼可以望到底。陆珩看着她的眼睛,意识到她大概误会什么了。陆珩笑了笑, 说:“我没你想的那么高尚, 与我无关的事,我向来懒得搭理。只不过这个案子凑巧让我看到了,破绽又着实明显。让这种蠢人如愿, 是对锦衣卫的侮辱, 所以我才多惦记了两天。卿卿,你果真冰雪聪明, 既然你已经识破了我的意图, 那我问你, 你愿意吗?” 王言卿微微叹气, 说:“你是我的二哥,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帮梁氏女翻案,你愿意出手,就够了。你让我在你面前畅所欲言, 同样的, 你也不必向我解释你的意图。我相信你。” “为何?”陆珩挑了下眉,眼底暗藏探究, 深深看着她, “只因为我是你二哥?” “我既然选择信你, 便接受你的全部为人。”王言卿说着, 故意眨了眨眼睛,笑道,“谁让当初是你把我领回家的呢。” 王言卿见他第一面就知道这个人心机叵测,城府深重,从不会白白施舍善意,他给出一,必然要收回三。包括今夜他突然和她说起梁家的案子,背后也另有打算。然而,王言卿心甘情愿做他手里的刀。 这是她失忆都无法忘却的人,她怎么能拒绝他? 王言卿不想气氛太沉重,故意说玩笑话活跃氛围,可陆珩只是勾唇笑了笑,看起来并没有被取悦。陆珩心里冷嗤,他就不该问那句话,就止在王言卿说相信他,让一切停留在花团锦簇、情深意重的假象上,不好吗?何必非要问穿,徒败兴致。 陆珩没有让坏情绪影响表情,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卿卿愿意帮忙再好不过。等你伤势好一点,我安排手续,带着你去保定走一趟,看看梁家到底在搞什么花样。不过,没拿到证据之前不宜声张,所以我们要换一个身份,只以一对普通兄妹的身份出城。卿卿,可能要委屈你受累了。” 王言卿摇头:“没关系。二哥你的仕途最重要,我受些冷冻算什么。” 她越是这样说,陆珩心里越不舒坦。她所有的温柔体贴,真诚信任,都建立在他是她养兄的基础上。她如今眼睛里看着的,其实是另一个男人。 陆珩唇边噙着笑,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好。不过我离京得和宫里说一声,你先在家里养病,出行的事不必操心,一切有我安排。等出发时,我派人来接你。” 王言卿毫无异议,点头应下,乖巧极了。 陆珩嘴上说着不急,但第二日散朝后,他径直去找皇帝。锦衣卫可以直接面圣,太监一看是陆珩,根本不敢拦,讨好地作揖:“陆大人安好。陆大人,您来向皇上奏事?” “是。”陆珩笑着点头,“劳烦公公通禀。” 太监道了声不敢,进里面传话。没一会,皇帝身边的张佐亲自迎出来,道:“陆大人,里面请。” 陆珩和张佐问好后,稳步朝殿内走去。乾清宫内,皇帝正在榻上打坐,陆珩给皇帝行礼:“臣参见皇上,圣上万岁。” 皇帝应了声,依然保持着打坐姿态。陆珩观察皇帝脸色,说:“圣上今日气色极佳,面色红润,气息稳继,看来留仙丹效果不错。” 皇帝神情一直淡淡的,听到这里他脸上终于露出些笑意,颇为自得道:“你也看出来了?朕服用后觉得身体轻便很多,早起也不像以前那样心悸了,邵天师所说的醮祭之法确有其用。” 陆珩陪着皇帝论了会道,皇帝说高兴了,问:“你来有什么事?” 陆珩说:“皇上,臣前些天接到一个案子,左思右想始终觉得有疑点,想出京亲自去看一看。” 皇帝和陆珩是认识了十来年的人了,说话口吻都很随意。皇帝问:“什么案子?” 陆珩把梁卫继妻告长女通奸的案子又给皇帝说了一遍,最后,陆珩说:“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父孝期间通奸,实在有违常理。就算这是真的,男欢女爱也是人之常情,罪不至死。这就判梁氏女死刑,未免太严苛。” 皇帝十四岁来到京城登基,刚开始可能水土不服,皇帝一病多年,好几次险些过去了,那段时间宫里都觉得皇帝活不过二十。后来道士入京,慢慢给皇帝调养身体,他才逐渐硬朗起来。即便如此,皇帝也气喘咳嗽,体虚多病,和陆珩这种上天入地、精力充沛的身体不能比。 太医治了那么久都没有治好,道士却做到了。他们救回了皇帝的命,而且在道士的调养下,皇帝身体越来越好。所以皇帝不信太医,不信佛祖,唯独信道。 道家不像佛家一样禁欲,讲究宽厚、道德、阴阳和谐,皇帝转念一想也对,女孩子年纪到了,春心萌动乃人之常情,哪值得喊打喊杀?皇帝点点头,说:“既然你觉得有疑,那就去核查一遍吧。” 陆珩低头应下,眼中飞快划过一阵暗芒。他一字没提陈寅,但已给陈寅告了一状。皇帝是聪明人,之后他肯定会查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自然会知道陈寅已经把这个案子定了。甚至陆珩绕过陈寅来和皇帝禀报的心思,皇帝也能猜到。 这就是陆珩和皇帝的相处之道,对付一个聪明人,永远不要试图操纵他。陆珩就把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摆给皇帝看,皇帝看穿了,便也愿意容忍。 说白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也是人之常情。对于这些出自人性本能的欲望,皇帝都能接受。他真正不能接受的,是欺骗。 陆珩目的达成,正打算告退,忽然听到皇帝问:“张永、萧敬一案查的怎么样了?” 陆珩心中微微一凛,说:“臣正在查。” 皇帝点点头,没有后话,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而陆珩却知道,皇帝没耐心了。 最晚半个月,皇帝就要看到结果了。 陆珩行礼后退出宫殿,他走出乾清门,脚步逐渐加快。走到左顺门时,他迎面和另一个人撞上。 两人视线交错,双双都觉得晦气。可很快,陆珩就摆出他惯常的稀薄笑意,问道:“镇远侯。” 傅霆州对着陆珩颔首,目光幽深,仔细听还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陆指挥佥事。” 陆珩如今领着指挥使的职,京城内外给面子的人都叫他“陆指挥使”。显然,傅霆州并不属于给面子的人之一。 陆珩听到傅霆州的称呼,并没有生气,笑意反而愈发深了。陆珩眼睛从傅霆州身上扫过,意味不明看了眼他的手臂,说:“南镇抚司还有事,我先走了,来日再和镇远侯叙旧。” 傅霆州冷冰冰注视着他,目光殊为不善。陆珩顶着这种目光也毫无压力,他对傅霆州点头笑了笑,竟当真要走。陆珩走出两步,傅霆州忍无可忍,转身道:“陆大人。” 陆珩停住,没有回头,慢条斯理道:“不敢当镇远侯这句大人。不知,镇远侯还有什么事?” “我最近得到些佳酿,想请陆大人品尝。只可惜陆大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陆大人最近在忙什么?” 陆珩笑笑,半侧身,看向身后之人。紫禁城华贵冰冷的阳光照映在他眼中,越发显得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潋滟如水,波光浮动,看不清真正神色。 陆珩端着完美无缺的微笑,说:“我在忙什么,镇远侯应当知道。” 傅霆州拳头握紧,小臂上的青筋一下子绷起来。他在挑衅,他竟然猖狂到当着傅霆州的面叫板。 傅霆州太用力,牵扯着胳膊上的伤又疼起来。傅霆州脸色冷的像铁,声音忍怒:“陆指挥佥事,凡事适可而止,勿要惹火烧身。” 陆珩看着傅霆州笑了起来,他抬头望了眼高远寡淡的天空,然后偏头,坦然地看向傅霆州,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无辜:“我奉圣命调查张永、萧敬行贿一案,镇远侯如此愤慨,莫非,和张永萧敬有什么关系?” 傅霆州薄唇紧抿,脖颈上的青筋都绷出来了。陆珩奚落了对头,心情大好。他尤嫌不够,走前又诚挚地说道:“听说镇远侯和永平侯三小姐好事在即,陆某在此恭喜镇远侯得偿所愿,喜得佳人。只可惜最近镇抚司走不开,镇远侯的美酒,看来陆某是无福消受了。待来日镇远侯大婚,陆某必上门讨一杯酒喝。” 陆珩说完对傅霆州点头,转身便走。傅霆州站在庄严冷肃的紫禁城夹道,目送陆珩远去。他身上的四爪飞鱼在阳光下金晃晃的,刺的人眼睛疼。 傅霆州的拳头越攥越紧,手背上青筋毕现。傅霆州心知肚明,卿卿必然被陆珩抓走了,这两天他一直在等陆珩开条件,但陆珩平静如故,毫无动作。最终傅霆州沉不住气了,跑来找陆珩要准话。结果,陆珩这厮竟然装傻。 傅霆州气陆珩不择手段,但更担心王言卿。她一个姑娘家,落在陆珩这种人手里,沙漏每报一次时傅霆州都要心惊胆战。傅霆州深吸一口气,北京城干冷的空气涌入肺中,像刀子一样,刮的人生疼。他抬头望向连绵起伏的碧瓦朱甍,心脏像缺了一块,不断漏风。 卿卿,你在哪里? 陆珩从宫里出来后,嘴上一直挂着莫名的笑意。他和皇帝打了招呼,可以出发去保定查案了。陆珩就是锦衣卫,给自己办个假身份不费吹灰之力,他很快打点好一切,带着王言卿在一个清晨出京,往保定府驰去。 开了一个头后,剩下的话顺理成章,丫鬟很快全招了出来:“是一个地痞子,成日游手好闲,吃喝嫖赌,仗着长了一副白面皮相,没少勾搭良家妇女。保定府好人家的女儿都绕着冯六走呢,小姐多半是被冯六花言巧语哄骗,这才跟了他,还进内宅里私会……” 其他丫鬟偷偷提醒,说话的丫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好的词,讪讪垂下眼睛。私会这些词闺阁女子连听都不能听,何况说出来。丫鬟们面色微红,小声骚动,王言卿却冷静如常,脸色白皙胜玉,一点尴尬之色都没有:“冯六以前和梁家有往来吗?” 丫鬟们听到吃吃地笑,道:“他算什么人,躲着老爷还来不及呢,怎么敢上梁家的门?” 这种地痞流氓欺软怕硬,哪敢招惹锦衣卫千户,王言卿点点头,又问了当日的时间地点,都和梁芙的说法对得上。王言卿看梁芙表情就知道她没撒谎,但证词总要验证一遍,才能相信。王言卿检验完梁芙这边的时间线后,忽的问:“十七那天,梁太太在做什么?” 这个很多人都知道,丫鬟们七嘴八舌道:“太太回娘家了。” “她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 丫鬟们想了一会,说:“辰时出去,快酉时才回来。” 辰时,这么早?王言卿没表露,滴水不漏问:“梁太太娘家在哪里?” “离保定府不远,就在清苑县。” 王言卿消息打探的差不多了,走出绣楼。她一出门就看到一个人影负手站着,遥遥望着绣楼前的树。王言卿惊讶了一瞬:“二哥?” 陆珩回头,很自然地朝她走来:“出来了。怎么样,有没有遇到难缠的人?” 王言卿摇头,她看着陆珩,意外地问:“这么长时间,莫非你一直在这里等着?” 陆珩挑眉,反问道:“不然呢?” 王言卿被问住了,下意识喃喃:“我以为,你会去周围找线索……” 王言卿刚才在绣楼里耽搁的时间可不少,她以为陆珩也在外面搜查,所以才不着急。没想到,陆珩一直在这里等着。不说寒冷,只说在外面站半个时辰,哪个男人有耐心等这么久? 而陆珩还是指挥使,敢让他等待的人,恐怕唯有皇帝了吧。王言卿受宠若惊,陆珩看到王言卿的眼神,眉梢动了动,又在心里骂傅霆州。 不用想,说着等王言卿,结果去做自己事情的人,必然是傅霆州。陆珩心说傅霆州这厮真是走了狗屎运,他根本不配王言卿掏心掏肺对他。莫说自己的女人,就算是不相熟的亲眷女子,送对方进一个地方,总得等对方全须全尾出来才能离开吧? 而傅霆州呢,竟轻慢的这般理所应当。 陆珩在心里无情辱骂死对头,脸上表情依然温柔和煦,他对着王言卿笑了笑,说:“卿卿,怪我不好。你这次受伤后,二哥才意识到以前对你太疏忽了。放心,以后无论你去哪里,我说会等你,就一定在原地等你回来。” 陆珩说着拉过王言卿的手,他往前走,发现王言卿不动,回头看她:“怎么了?” 王言卿愣怔片刻,回过神后缓缓摇头:“没什么。” 她说没什么,却垂下眼睛,纤长的睫毛像蝶翼一样收敛。陆珩无声审视着她画一般的眉眼,看了会,含笑问:“怎么,不相信二哥?” “不是。”王言卿垂着眼帘,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此刻的心情,“总觉得二哥对我太好了,都让我惶恐。” 陆珩笑容更深,站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说:“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你惶恐什么?看来以后我要愈发对你好了,要不然这么一点点好意就将你俘获,你以后被男人骗走了怎么办?” 陆珩手臂温暖又有力,靠在里面像是撑起了整个世界,令人安心无比。陆珩说完后,带着王言卿往前走,明明是很有安全感的话,王言卿听后却陷入沉默。 陆珩问:“怎么,有心事?” 王言卿默然片刻,忽然问:“二哥,今日梁家三老虽然逾越,但问的话并不错。你为什么不娶妻呢?” 陆珩心中轻轻嗯了一声,心道原来如此。他就说王言卿怎么又缩回壳子里,原来症结在这里。王言卿没有记忆,但她潜意识里知道她的二哥要娶正妻了,二哥对她越好,她内心深处就越慌。这阵危机感时刻缠绕着她,哪怕她并不知道来自何处。 陆珩说永远在原地等她,无意间引爆了她的不安。 陆珩都麻木了,他已经替傅霆州背多少个黑锅了?这个混账,陆珩回京揍他一顿都是应该的。 陆珩心里恨得牙痒,但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温柔细致的好兄长模样,说:“卿卿你忘了,今年我父亲去世,我要守孝三年。” “可是孝期总会守完的。”王言卿垂着眼睛,眼睛里冰冷的近乎无情,“等三年后呢,二哥总不可能不娶妻。” “怎么不能?”陆珩说,“在我这个位置,不娶妻,不涉入任何一派,皇上才会信我。兄妹之间要同甘共苦,若是以后我娶不上妻子,卿卿就留在陆家陪我,怎么样?” 他语调悠然,声音含笑,一时分不清调侃还是真话。王言卿心中莫名的重压散去,没忍住笑了:“二哥,你又开玩笑。同甘共苦哪是这样用的?” 陆珩也不追究她的答案,笑着问:“那该怎么用?” 经过这一打岔,两人之间的氛围缓和很多。王言卿顺势说起绣楼里问到的信息:“十一月十六晚梁芙去找梁榕说话,无意看到书房里有灯,屋里还有闷闷的声音。里面人让她第二天再来,梁芙晚上睡不着,第二日清早又去,得知梁榕刚巧出门,并且在前院撞到了从外面回来的梁彬。那天,梁彬穿的是深色的衣服。” 陆珩慢慢应了一声:“梁彬啊。” 王言卿点头,突然意识到今日没怎么见梁彬:“我记得今日进门时还看到梁彬了,后来他去哪里了?” “陈禹暄进正厅寒暄时,他在角落里坐着,之后众人出去看梁榕的房间,他趁机溜了,后面就没再回来。” 王言卿“哦”了一声,由衷道:“二哥,你记忆力真好。” 不止记忆力好,观察力也强,王言卿在会客厅时刻意观察众人表情,都没留意到梁彬什么时候不在的,陆珩却注意到了。 陆珩颔首,欣然接受了王言卿的恭维:“谢谢卿卿。梁芙撞见梁彬,后来呢?” “梁芙遇到梁彬后,问他梁榕去哪里了,梁彬说不知道。梁芙往回走,途经梁榕门口时捡到一粒珍珠,她还问梁彬是不是他的,梁彬否认后,梁芙就将珍珠带走了。” 不等陆珩发话,王言卿就从荷包里取出珍珠:“珠子在这里。我看过了,应该是什么东西上的装饰。” 陆珩接过珍珠,看了一会,说:“鞋上的。” 王言卿惊讶地睁了下眼睛,连忙追问:“二哥,你怎么看出来的?” 陆珩给她示意珍珠上的划痕:“上面是单侧磨损。痕迹还很新,应当是最近刚划出来的。” 王言卿佩服,她看了那么久都没有发现,陆珩接过来才几眼就认出来了。当年兴王府跟来那么多人,就陆珩能飞速提升到指挥使,也是有道理的。 “除了这颗珠子,还有吗?” 王言卿继续复述道:“梁芙回来后无所事事,随便打发时间。等十九那天,她照常睡觉,忽然被外面的声音吵醒,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男子背影站在她窗前,男子穿着红色褡护,当着众人的面从树上逃走了。梁文氏抓到了现行,又去搜查奸夫,在一个叫冯六的人家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衣服。” 陆珩听到挑挑眉,意味深长啧了声。王言卿抬头,好奇地看陆珩:“二哥,怎么了?” 陆珩看起来很想说什么,但望到王言卿眼睛,还是忍住了。王言卿越发好奇了,问:“到底是什么?” 陆珩摇摇头,按住王言卿肩膀:“这种事,你还是不要知道了。这个冯六有点意思,待会见见他。不过现在,我需要卿卿帮我一个忙。” 王言卿虽然奇怪陆珩到底瞒着什么不告诉她,但听到陆珩的话,还是立刻认真起来。陆珩对上王言卿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睛,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不要紧张。卿卿,梁芙窗户前那棵树,你能爬上去吗?” 王言卿失忆,完全不记得练武的事情,但身体本能告诉她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王言卿都没有犹豫,点头道:“没问题。” “好。”陆珩说,“劳烦你上树帮我看看。” 他们两人一直在花园里漫步,此刻距离梁芙的绣楼并不远。王言卿回头望了一眼,说:“我从梁芙窗户上跳过去吧,正好试一遍那个人的逃跑路线。” 陆珩意外地挑了下眉,立刻问:“我看那段距离不小,你能跳过去吗?有难度的话就算了,一条佐证而已,不值得你冒险。” “没关系。”王言卿对此却很执意,“我应该可以。不试一遍,怎么知道我们疏漏了什么地方。我去找梁芙她们。” 王言卿不管陆珩反对,二话不说回到绣楼,踩上窗户。陆珩在楼下看着,捏一手冷汗。他自己训练都没有这么紧张过,陆珩开口,想再劝道:“卿卿,要不算了吧……” 第41章 撒娇 前几日下了雪, 这两天正是冷的时候。洪晚情坐在马车里,丫鬟在铜鎏金手炉里添了炭,递过去给洪晚情取暖:“三姑娘, 天气冷, 您赶紧暖暖手。” 洪晚情接过, 她朝帘子缝隙扫了眼,虽然没说话, 但丫鬟看出洪晚情的心思, 立刻接道:“说好了在巳时, 镇远侯府怎么还不到?” 今日镇远侯府和永平侯府相约上香,镇远侯孝顺, 亲自陪镇远侯老夫人出门。这桩事两家人心知肚明, 镇远侯陪同是假,借机和洪晚情见面才是真。 这本就是两家长辈有意促成的, 婚事已经定下,两个小辈私底下接触接触,日后过门也好快点传宗接代。洪晚情只见过傅霆州一面, 那是几个月前, 傅霆州来永平侯府拜访,去后院给母亲请安时,洪晚情坐在屏风后, 远远望了一眼。她只扫到一个人影就双颊绯红,身边人都在取笑, 她也不敢再看, 只记得他身量很高, 肩宽腿长, 英武挺拔, 是很有男人气概的身材。 自那之后,洪晚情一颗心就丢了一半,母亲和她说起亲事时,她也红着脸半推半就应了。洪晚情知道她后半生就要在这个男人身边生活了,其实,她还不知道傅霆州长相。只不过听堂兄弟和长辈说,傅霆州相貌很好,是军中人最喜欢的英挺模样。 这次长辈们牵线,安排他们私底下再见一面。洪晚情得知要见傅霆州,激动的心神不属,连着两晚上睡不着觉。好容易捱到上香这天,她早早就准备好出门,但到了约定地点,却左等右等不见傅霆州。 洪晚情躁动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傅老夫人不喜欢她,或者傅霆州改变主意,不来了?洪晚情压住胡思乱想,用力握了握热烘烘的手炉,低声道:“兴许镇远侯老夫人有事,出门晚了吧。” 丫鬟忽然凑近了,神神秘秘说:“三姑娘,听说今天傅家那位养女也要来。” 洪晚情眼睛动了动,她装作不清楚,问:“养女?” 其实洪晚情早就知道那位王姑娘的存在,镇远侯府有一个养女,是傅老侯爷亲手养大的,模样极为出挑,在勋贵圈子都传遍了。洪晚情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姓王,能文善武,和傅霆州关系似乎很好。 家里兄弟提起她时,口吻非常惋惜,看到洪晚情来了就马上打住话头。洪晚情心里有数,这多半,是她未来的冤家了。 一个男人将一个美貌女子放在身边十年,藏着掖着不让外人看,十七岁了还不放出去嫁人,能意味着什么呢。母亲大概也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了,母亲私下和洪晚情透气,说她和傅霆州的婚事是傅老夫人亲自点头的,傅老夫人允诺,日后绝不会闹出宠妾灭妻的丑事,如果洪家还不放心,傅老夫人可以把人带来,让她们提前看一看。 母亲同意了,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丫鬟努努嘴,说:“还能有谁,还不是傅老侯爷收养的那位。据说她的父亲救了傅老侯爷,老侯爷为了报恩,就将她接到镇远侯府,一住就是十年,待遇和侯爷平起平坐,甚至连傅家自个儿小姐都比不上。如今傅老侯爷去了,这位王姑娘也不知道要何去何从。” 洪晚情静了会,淡淡说:“镇远侯府是知恩识礼的人家,镇远侯不会亏待义妹的。” 丫鬟撇撇嘴,阴阳怪气道:“可不是么。姑娘,您放心,有傅老夫人在,那些小鱼小虾翻不出风浪。再说,舅老爷都说傅侯爷深谋内敛,镇远侯才不会是那种拎不清的人。有老夫人撑腰,侯爷又明理,您日后享福的日子长着呢。” 洪晚情被这些话说的红了脸,不轻不重呵斥了丫鬟一句:“不得妄议,闭嘴。” 丫鬟卖了个好,说着讨饶话混过去了。经过这一打岔,洪晚情心里的忐忑安稳许多。是啊,她是侯门嫡女,将来要当正妻的,哪能和妾计较?一个养女罢了,成不了气候。 正说话间,镇远侯府来了。洪晚情精神一震,她和丫鬟顿时都不说话了,支起耳朵听外面。咕噜噜的车轮声靠近,隐约还夹杂着清脆的马蹄声。马蹄声停在永平侯府的车队前,随之,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响起:“晚辈来迟,请永平侯夫人恕罪。” 洪晚情心里扑通一声,她知道,这就是傅霆州,她未来的夫婿,此刻就在距她一壁之隔的地方。洪晚情悄悄掀起车帘,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墨紫色身影,他人高马大,但肩膀、脊背却很薄,坐在马上修长挺拔,看得出来勤于练武,和那些虚浮好色的纨绔子弟不一样。 洪晚情看到傅霆州的脸,双颊立刻红了。她自知失礼,赶紧放下帘子。这时候洪晚情无意抬眸,看到对面也掀开一半帘子,里面的人正静静看着她。 两人视线一错而过,都双双放下车帘。洪晚情手指捏在流苏上,不自觉用力。 那就是傅霆州的养妹王姑娘?果然如传言所说,是个美人。 丫鬟见洪晚情怔怔盯着帘子不说话,还以为洪晚情害羞了。丫鬟轻轻唤了声,小声道:“姑娘,我们要走了。” 洪晚情回神,淡淡点头。傅霆州就当没发现刚才的窥探,他指示侍卫开道,马车开动,两府女眷汇成一队,在傅霆州的护送下启程。 大觉寺在京郊西山,享皇家供奉,是京城官宦人家最喜欢的去处之一。洪晚情没见到傅霆州之前左顾右盼,等真见了人,她倒安静下来了。 洪晚情突然意识到,她要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普通的妾室。 一路无波无折,一个多时辰后,大觉寺到了。大觉寺接待惯了达官贵戚,两府的马车停在内门,洪晚情下车时,下意识往另一边望去。 王言卿也在下车,她外面披着一件纯白狐裘,兜帽处缀着一圈蓬松的毛,拥在她下颌边,当真是欺霜赛雪,昭君再世。傅霆州停在她的马车边,见王言卿下车,伸手欲扶。王言卿笑着对傅霆州摇摇头,傅霆州这才去看傅老夫人。 洪晚情明明捧着暖炉,却觉得手无比冰凉。永平侯夫人也看到了,她看清王言卿的身段长相时就咯噔一下,等后面看到傅霆州对王言卿的态度,心里更沉重了。 等进了永平侯府休息的禅房,永平侯夫人立刻把洪晚情叫过来,教诲道:“晚情,那个叫王言卿的女子,你也看到了?” 洪晚情低低应了一声,有气无力。永平侯夫人忍着性子,恨铁不成钢地提点道:“嗯什么嗯,如今是你装大度的时候吗?你是正室,未来的镇远侯夫人,你要拿出正房的气度来,第一面就把人镇住。等一会回去,你要多去傅老夫人身边说话,谈吐机灵些,知道吗?” 永平侯也是正德朝名将之一,武将比文官身体好,其中一个表现就是儿女众多。永平侯有许多姬妾,后院的孩子就没断过。但永平侯夫人手段极好,庶子庶女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后院女人无论多得宠,从没人能动摇她的位置。永平侯夫人这一生斗女人战绩斐然,眼看女儿也要出嫁了,她恨不得把毕生所学都灌输给洪晚情。 洪晚情被母亲耳提面命,心气也慢慢支棱起来。洪家那么多姐姐妹妹,她在争宠中从没落过下风。如今她有家族撑腰,而对方只是一个空有美貌没有家世的军户女,她不信自己会输。 洪晚情由母亲打气后,再次回到前面待客的地方,这次她一进门,发现傅霆州也在。 傅老夫人陈氏坐在中间,傅霆州坐在陈氏身边,王言卿搬了个绣凳,静静坐在后面。看到永平侯府进来,陈氏和傅霆州都起身,永平侯夫人脸上漾出笑来,大步迎上去,笑道:“原来是镇远侯来了,快坐。妾身没打扰你们母子说话吧?” 傅霆州不远不近笑着,说:“哪里,洪夫人和三小姐请坐。” 众人次第落座,洪晚情跟在母亲身边,忍不住一眼又一眼看傅霆州。陈氏发现了洪晚情的动作,笑道:“洪夫人和洪三姑娘回来了。刚才三姑娘说身上不舒服,没事吧?” 永平侯夫人爽朗笑道:“没事。这个闺女被我们养的娇,赶半天路就受不了了。不像是侯爷,自小出入军营,连我兄长也夸他好呢。” “夫人谬赞。”傅霆州道,“今日出门时遇到一些事,耽误了时间,让洪夫人和三小姐久等了。是我不对,请三小姐恕罪。” 两府人已经汇合半天了,直到现在,傅霆州才将视线投到洪晚情身上,而且一点而过,十分守礼。洪晚情心跳得越发快了,他只叫她“三小姐”,算是很规矩的称呼。但这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带上了独特的魔力,让她脸红心跳,目眩神迷。 因为傅霆州在,再加上刚才母亲的提点,洪晚情后半程变得活泼很多。她坐在陈氏和母亲身边,知冷知热,妙语连珠,没多久就把陈氏哄得开怀大笑。洪晚情在说笑间隙,悄悄去看傅霆州,发现他含笑看着她们这个方向,但唇边笑意不深,似乎另有心事。 洪晚情有些失望,她记得父亲提过,最近傅霆州和锦衣卫有些摩擦,可能他在想外面的事吧。洪晚情不懂朝事,但仅凭锦衣卫三个字,就已经很棘手了。 洪晚情若有所失,而傅霆州压根没注意洪晚情的视线。他走神一部分原因确实是锦衣卫,另一部分却是为了王言卿。 她过于安静了。她垂着头不说话的样子,让傅霆州莫名心慌。 王言卿坐在后面,静静听陈氏和永平侯府谈笑风生,其乐融融,亲密的像是一家人。人家确实是一家人,王言卿勾唇,讽刺地笑了笑,她才是唯一的外人。 第42章 圆谎 说着, 灵犀让人去拿盅匙,她当着王言卿的面试药。王言卿摇摇头,伸出手说:“把碗给我吧。” 灵犀意外:“姑娘……” 王言卿说:“你们是二哥安排的丫鬟, 不会有问题的。我相信二哥。” 王言卿接过药碗, 试了试温度, 果然刚好。王言卿低头喝药,虽然速度不快, 但舀药的动作稳定而果决, 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一碗药很快见底, 王言卿把药匙放到一边,灵犀立刻奉上蜜饯, 王言卿却摇摇手, 说:“不用。” 灵犀灵鸾对视一眼,都觉得惊讶。内宅小姐哪一个不是娇生惯养, 指尖被针扎一下都疼的掉眼泪,而王言卿喝药一气呵成,一点都不像一个闺阁娘子。灵犀试着询问:“姑娘, 您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王言卿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来, 怎么可能没事。她身上各个地方都痛,她没有记忆,但本能告诉她这些只是摔伤, 并不致命,真正严重的, 是脑后的淤肿。 王言卿轻轻碰了下后脑, 灵犀见状回道:“姑娘不要用手碰, 郎中说您脑后的淤血还没有散, 这些日子不能剧烈运动, 情绪也尽量保持平稳,尤其不能用外力刺激。” 王言卿听到丫鬟的话,动作硬生生止住,之后果然再没有碰过。她如今伤着,不能活动,不能看书,刚刚醒来又睡不着,她百无聊赖,目光不由落到面前这些丫鬟身上。 灵犀灵鸾想到王言卿的怪异之处,都紧绷起来,尤其是灵鸾,脸上表情都僵硬了。王言卿本能察觉出来她们在紧张,她早就觉得奇怪了,干脆问:“你们为什么很忌惮我?” 二哥说了,她七岁就来到陆家,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年了。这些丫鬟若是陆家奴婢,为何对她十分陌生,并且隐隐有防备之感? 灵犀灵鸾对视一眼,灵鸾低头,灵犀叹了口气,给王言卿行了个万福,说道:“姑娘折煞奴等,奴婢是什么人,哪配对姑娘指手画脚?奴婢是害怕自己伺候的不好。” 王言卿问:“因为二哥吗?” 王言卿早就发现了,这里所有人都很怕陆珩。就算如此,陆珩已经走了,为什么她们还是不敢放松? 灵犀听到王言卿叫指挥使二哥,内心着实非常复杂。灵犀牢记着指挥使的话,说:“不敢,是奴等失职,没伺候好姑娘。姑娘在上香路上遇袭,指挥使大怒,将原来伺候姑娘的丫鬟婆子全部发卖,调了奴等过来。奴婢生怕伺候不力,所以才频频出错。请姑娘恕罪。” 语言可以违心,表情可以伪装,但是细微处的肌肉变化是骗不了人的。王言卿天生擅长捕捉人的微小表情,而且能瞬间将表情对应到情绪。这更类似一种天赋,就像有些人生来记性好,善音律,王言卿擅识表情,也是铭刻在本能里的东西。 如今她没有记忆,不会被常识和固有认知拘束,这份天赋反而更明显了。在王言卿这种天生的识谎高手面前伪装是没用的,索性不伪装,把真话包装一下说出来。 所以陆珩给灵犀灵鸾安排了这个说法,这样一来,可以解释为什么她们对王言卿并不熟悉,以及刚听到王言卿失忆时为何那么慌张。 这个说法符合陆珩的性格,也能解释王言卿刚醒来时的异样,王言卿想了一下就接受了。郎中开的补药里加了助眠成分,王言卿服药后没多久就困了,在丫鬟们的劝说下睡去。灵犀灵鸾见王言卿睡熟,长长松了口气,赶紧出去布置场地。 陆家只有陆玟、陆珩两兄弟,并无女儿,等陆珩的母亲回老家后,陆府更是空旷下来,平素里冷清的很。如今突然多出一个住了十年的“养女”,需要置办的东西并不少。 凭空造出一个人居住十年的痕迹,这种事也只有锦衣卫干得出来了。郎中药开的很足,王言卿一直睡到日暮,陆府丫鬟们忙着改造现场时,陆珩也在南镇抚司里,缓慢翻看纸页。 郭韬站在旁边,都不敢看陆珩脸色,讪讪说:“指挥使,属下按您的吩咐,不给他们食物、饮水,全天晾着他们。刚才属下去审问,都拿出鞭子了,他们还是不肯说。再上更大的刑,那就不是养一养能收场的了。” 其实陆珩现在的官职是指挥佥事,他只是暂代指挥使一职。但在官场上行走,怎么会连这种眼力劲儿都没有,南镇抚司上下都改口叫陆珩为指挥使。 陆珩十一月暂代锦衣卫指挥使,他接任南镇抚司的第一件差事就是查张永、萧敬行贿一案。 张永是正德年间非常有名的“八虎”之一,萧敬虽不是八虎,但也是成化、弘治、正德朝颇有权势的太监。正德帝重用太监,“八虎”横行宫闱,独揽朝纲,很多奏折都要他们说了算。后来正德病逝、嘉靖登基,八虎才终于被清算,其中张永因为关键时刻反水,对文臣有功,幸运活了下来。后来张永被贬到孝陵主持香光,虽然余生再不能掌权,但至少能安度晚年。嘉靖八年张永病逝,朝廷还封赏了他的家人兄弟,算是太监中难得的善终。 本来一切好好的,但是今年因为大礼议之争,这些陈年旧事又被翻了出来。给事中卢粲弹劾次辅张敬恭招权纳贿,张敬恭不甘示弱,立马授意党羽弹劾对手接受张永、萧敬的贿赂。 朝中官员和太监勾结,这是大罪。张敬恭的出击引发一场大乱斗,朝堂上党派混战,越来越多人卷入事端,弹劾的奏折像雪片一样飞向皇帝案头。皇帝震怒,下令严查,锦衣卫立马上门提人,许多官员被牵连下狱,其中不乏高官大员,而号称内阁的后花园、天下读书人的圣地翰林院,受灾最严重。 如今,谁贪了,谁没贪,谁勾结内宦,谁是被冤枉的,就归陆珩来查。如果陆珩能查妥此案,那由暂代指挥使转为正式指挥使,便只是时间问题。 距离皇帝下令已经十天了,案子还是没有进展。那些文官拿准了锦衣卫不敢把他们怎么样,一个个咬死了不肯说,偶有招供也全是废话。陆珩快速扫过供词,上面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他懒得再看,随手扔到废纸篓里。 官场上这点事,谁不知道呢。大明官俸微薄,满朝文武谁靠俸禄过活。张永晚年为了自保,没少给当权官员送好处。陆珩很清楚,抓进牢里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接过张永的钱。 受贿这种事全朝存在,但没有人会拿到明面上承认。锦衣卫要立功,文官同样要奔他们的前程。牢中许多人是首辅杨应宁的党羽,有首辅在,锦衣卫不敢把他们怎么样。只要他们不招,出去后迎接他们的就是青云直上、美名盛誉,但如果他们承认和张永有往来,不光自己要倒霉,还会牵连老师家人。 他们又不傻,怎么肯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陆珩从暗屉中拿出一张名单,上面正是此次被捕入狱的人,旁边记录着他们的家产、资财。陆珩扫过一列列人名,他明明知道这些人大概贪了多少钱,却没有证据。 张永曾是太监,对锦衣卫、东厂西厂的手段非常熟悉,他送礼送的很干净,至少锦衣卫明面上没有抓到证据。陆珩眼神飞快从名单上掠过,扫到一个名字时,他指节在上面敲了一下,说:“礼部侍郎赵淮胆小软弱,最不济事,晚上他一睡着就将他吵醒,带出来单独提审,晾他半个时辰后再放回去。就这样来回反复,务必让他一晚上水米不沾,片刻不能合眼。” 郭韬听后凛然,指挥使折磨人的手段实在太高超了,这才叫兵不血刃,杀人于无形。郭韬正要应下,忽然想到赵淮是首辅杨应宁的学生,指挥使单独针对赵淮…… 陆珩说完后,郭韬许久没有动,陆珩的眼睛静静扫过来,郭韬接触到陆珩的眼神,瞬间吓出一身冷汗。他不敢再想,赶紧低头领命:“属下遵命。” 陆珩把名册扔回原位,看手上的力道,相当不待见这群人。天天和这些老油条斗智斗勇,陆珩觉得自己老的特别快,他心情不好,就想找点开心事。陆珩问:“我要的东西呢?” 郭韬听了一愣,指挥使要的什么东西?陆珩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似笑非笑望着他,特别像猎豹狩猎前注视羊群玩闹的宽厚从容,郭韬猛地想起来,一拍脑门道:“哦,对了,指挥使您吩咐的东西,我带来了。” 郭韬赶紧从袖子里拿出刚整理好的册子,恭敬放在陆珩桌案,随后就忙不迭告退。等室内重新恢复寂静后,陆珩不紧不慢,悠然拿起案头的资料。 一个女眷,能有什么秘密,没半天锦衣卫就把王言卿的底细查完了。陆珩一页页翻过,越往后看越惊讶。 实在看不出来,她小时候竟然学过这么多东西。练武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学会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那是实打实要受罪的。 王言卿的经历很快看完了,后面与其说是她的起居注,不如说是镇远侯府的监视记录。王言卿毕竟只是一个养女,在所有人眼里都无足轻重,锦衣卫暗探不厌其烦记录着傅霆州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旁边寥寥一笔将她带过。 即便只言片语也能看出来,她所有的生活都和傅霆州有关。陆珩扫过傅霆州和王言卿私下相处时的一段对话,不由啧了一声。 陆珩一边嫌弃傅霆州看着挺英武阳刚一个人,私底下竟然称呼女子“卿卿”,另一边心中暗叹,他露馅了。 怪不得他叫她“妹妹”的时候,她表情很迟疑。原来,傅霆州平时并不叫她妹妹,而是卿卿。 陆珩看完王言卿的资料后,稍微注意便铭记于心。干他这行的,早已锻炼出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何况,他本身也是个聪明人。 他能在皇帝身边陪伴这么多年,可不仅靠了童年和皇帝当玩伴的情谊。嘉靖皇帝是一等一的难伺候,能在皇帝身边长久留住的,每一个都是千年狐狸。 陆珩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心中颇觉有趣。之后他就要扮演一个“兄长”了,过去十年傅霆州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将是他做的。 王言卿的事只是个消遣,陆珩很快扔开册子,去处理南镇抚司其他公文。这样一看他就忘了时间,等再回过神时,外面天色已经大黑。 冬夜漆黑干冷,陆珩从南镇抚司出来,一边想事一边往家里走。他进门后,仆从们自觉跟上,牵马的牵马跑腿的跑腿,没人敢发出声音,打扰指挥使思考。陆珩全靠本能往后走,到主院时,他发现里面灯光亮着,一下子惊醒。 怎么有人? 仆从见陆珩站住不动,连忙上前说道:“指挥使,王姑娘执意要等您回来,小的们劝了好几次,王姑娘始终不肯回去。” 这是白天陆珩就吩咐过的,从今往后府中所有人都要称呼王言卿为“姑娘”,以他的妹妹相待。若有人敢说漏嘴,立刻全家发卖出去。陆府里的人都是从安陆跟过来的,人虽不多,但嘴牢省心,陆珩只交代了一句,他们就一层层执行下去了。 陆珩这才想起来他捡回来一个“养妹”,他挑挑眉,觉得无奈,但身体本能的警戒反应逐渐散去。 他独来独往惯了,突然多出一个人等他,感觉竟还不错。 王言卿脑袋后面的淤血还没有散开,按理不能大幅活动,但是王言卿执意要等陆珩回来。在她的潜意识里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二哥没回来,她当然要等。 灵犀灵鸾试着劝了两次,发现王言卿视之为惯例,她们就不敢再劝了。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再劝下去就要露馅了,她们只好闭嘴。 王言卿毕竟是个伤患,等到深夜不免精神困乏。在她昏昏欲睡时,突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王言卿猛然惊醒,本能站起身来:“二哥。” 她声音欣喜,但因为站得太猛,扯到了脑后的伤口,起来后眼前狠狠一晕。陆珩进门,正好瞧见这一幕,立刻道:“不要急,我回来了。还不快扶住姑娘?” 灵犀灵鸾在王言卿眩晕的时候就及时上前,扶住王言卿胳膊,王言卿才没有摔到地上。她撑着头,强忍着眼前一阵阵晕眩,她正头重脚轻时,忽然感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握住她的胳膊,她飘乎乎的身体仿佛找到着力点,慢慢回到地面。 陆珩扶着她坐下,他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微微加重了语气:“你头上有伤,不能大动,怎么还毛毛躁躁的?” 王言卿靠在扶手上,眼前终于能视物了。她脸白的像纸一样,却依然低低说:“我想第一个见到二哥。” 她气息跟不上来,声音有气无力,听起来可怜兮兮的。陆珩扫了眼旁边一直温着的饭菜,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受了伤就自己回去休息,等我做什么?你该不会一直没用膳吧?” 陆珩说着扫向灵犀灵鸾,灵犀灵鸾一惊,赶紧蹲身。王言卿按住陆珩的手臂,说:“二哥,你不要为难她们。我醒来后就用饭了,是我执意要在这里等你。” 王言卿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陆珩也不好再发作了。他瞧着王言卿巴掌大的小脸,明明困倦还强撑着的眼睛,无奈道:“南镇抚司和普通衙门不一样,我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伺候的人都有,又饿不着我,你以后不用等了。”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们一直是这样。”王言卿说完,低低嘀咕了一句,“别以为我不知道,若我不等你,你晚上又懒得吃饭了。” 别说,陆珩还真是这样打算的。大晚上回来,又冷又黑,哪还有心思用饭?但这个傻子却一直等他,他若是今夜不回来,她莫非守一宿? 而且听她的意思,以往十年,她一直如此等待傅霆州。陆珩心想傅霆州这厮还真是走运,那天只射中他一箭,委实便宜他了。 陆珩虽然这样想,脸上表情却不知不觉变得柔和。他原本觉得无论做什么都有人等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他讨厌那种被约束的感觉,但现在陆珩却觉得,或许还不错。 不管发生什么,这世上始终有一个地方点着一盏灯,等他回家吃饭。多么令人安心,哪怕她等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他。 想到此处,陆珩的手微有凝滞,但很快就恢复如常。他坐到对面,握着王言卿白皙柔软的手,像天底下再模范不过的好兄长一样,柔声问:“卿卿,你现在好点了吗?” 丫鬟上前,想将王言卿拉走。王言卿抬头,静静望了丫鬟一眼。丫鬟猝不及防撞入一双黑眸中,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澄澈明净,仿佛照妖宝镜,能映出世间一切污垢。丫鬟动作顿住,竟不敢上前硬拉。王言卿没理会周围的丫鬟们,轻轻拍了拍梁芙的手,说:“我相信你。稍微等我一会。” 王言卿起身,她肤白胜雪,眼眸黑湛,当她收敛起脸上笑意,竟像观音一样宝相庄严,凛然不可侵犯:“我已经说过,你们不许进来。你们妄自打断我和梁小姐说话,是想不敬锦衣卫指挥使吗?” 王言卿又在心里道了声抱歉,对不住二哥,她并非有意败坏他的名声,但实在太好用了。 王言卿搬出指挥使吓唬人,她冷若冰霜,丫鬟们一下子被镇住。王言卿视线从她们身上扫过,威吓道:“念你们初犯,饶你们这次。还不快出去?” 看得出来锦衣卫名声是真的不好,丫鬟们没人敢说话,悻悻关门。但她们关门时,却留了条小缝。梁芙闺房空间本来就小,现在门还开着,想必说什么外面都能听到。王言卿注意到了,她没有发作,而是坐回原来的位置,对梁芙安抚地笑了笑:“久等了。我相信你的话,不要急,先擦擦泪。” 王言卿没有急着追问,而是递给梁芙一枚手帕。梁芙脸上还挂着泪,她接过王言卿的帕子,有些恍惚地擦泪。 王言卿等梁芙情绪恢复平稳了,才问:“你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吗?” 刚才丫鬟们闯进来,梁芙被吓得不轻,但王言卿三言两语就将丫鬟赶走,连梁文氏都不放在眼里。王言卿展示出自己的能力后,梁芙越发依赖王言卿,王言卿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梁芙想了想,茫然摇头。王言卿沉吟片刻,问:“你当时大概在哪个位置看到他,是什么情形?” 这里是梁芙的闺房,同样是那天事发之所。梁芙在屋子中比划:“我当时在这张榻上睡觉,只记得有点冷,想叫丫鬟又喊不出声,反正睡得很不舒服。后来外面突然响起吵闹声,我一下子被吵醒,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男人背对着我站在窗口,跳上树很快走了。当时我还以为在做梦,都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就冲进来了,嚷嚷着要报官。” 梁芙这些话前后颠倒,翻来覆去,但反而很真实。如果是真实发生在记忆里的事情,复述时本来就会带很多主观感受和想法,要是梁文氏那种想都不想就按时间线将行程捋了一遍的,才是说谎。 王言卿已经相信梁芙的话了。王言卿朝门缝瞥了一眼,温声问:“你能帮我指一下当时的位置吗?” 梁芙点头,跟着王言卿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说:“榻放在这里,头朝这边,那个人站在这里……” 王言卿跟着梁芙的指点看,心中默默丈量距离。梁芙的闺房在二楼,窗外不远处有一株树,如果从梁芙窗户跳到树上,便可以顺着树枝爬到围墙,一眨眼就能离开梁府。 这个距离对女子来说有些远,但对于成年男子,应当不难。 王言卿不动声色将位置信息记下,又问梁芙:“他的体型、身高,你还有印象吗?” 梁芙想了想,说:“当时我刚醒,眼睛还看不清,只记得他身上衣服很大,穿一身红色褡护。” 王言卿顺势打开窗户,和梁芙坐在窗户边。外面的风灌入,虽然有些冷,但立马吹散了屋里的沉闷,梁芙接触到流动空气,眉宇也不知不觉舒展开。王言卿挑选的这个位置离门远,又有外面的声音掩护,说话声立马不明显了。王言卿没理会偷听那几个丫鬟,问梁芙:“你以前在哪里见过这个背影吗?” 梁芙面露茫然,想了一会说:“我不记得了。” 王言卿暗暗叹气,看梁芙的表情,她确实一无所知。她连对方的脸都没看到,怎么可能是通奸呢?然而礼法对女子就是如此严苛,一个外男出现在女子闺房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管是不是被迫的,女子都该以死来保全家族名声。 官府一向把这种案件定位为家务事,如果女子族中长老要将此女处死,官府犯不着和乡绅对着干,一般都默许了,更不会视之为谋杀。 所以,梁文氏抓到梁芙房间里有男人,并且上报给官府后,保定府衙和京城都没有检查,直接以通奸罪定案。王言卿因为陆珩的缘故,提前一步知道了这个案子的结果,她如果想救下梁芙,要么想办法证明不是通奸,要么从源头解决问题。 比如,梁文氏为什么要给梁芙安一个死罪罪名。 王言卿墨玉般的眼睛定定看着梁芙,不放过她脸上丝毫波动,问:“你继母给你定通奸罪名,你的叔伯兄弟知道后,竟也不管吗?” 梁芙听到这里,整个人都耷拉下来:“我爹死了,哥哥又不知所踪,千户职位很可能要落到二弟头上。外人谁会为了我,得罪太太和二弟呢?” 第43章 怪谈 王言卿笑了笑, 说:“没事干,随便翻翻。” 她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呢,是傅霆州不喜欢。 她在镇远侯府十年, 几乎没有自己的爱好。傅霆州看什么书她就看什么,傅霆州喜欢什么新玩意她就去学, 傅霆州就是她全部生活。如今傅霆州要另娶他人, 王言卿心里空了一大块, 拿书的时候没注意, 就拿了这本。 傅霆州盯着王言卿的眼睛,也没继续问,而是说:“今年冬天冷, 你腿上还痛吗?” 习武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毛病, 王言卿有一次为了救傅霆州, 从马上摔下来,从此腿上就留了毛病,一到阴冷天气小腿就疼。王言卿摇摇头,说:“没事。这么多年了, 早好了。” 傅霆州伸手, 习惯性去碰王言卿的腿,王言卿起身倒茶,顺势躲开了。傅霆州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 不动声色收回来。他又看了王言卿一会, 道:“端茶送水这些事哪用你做。几天不见,和二哥生疏了?” 傅霆州这句话听起来寻常,其实话里有话。傅霆州长大后, 很少自称二哥了, 他又不是王言卿哥哥, 挂在嘴边做什么?他但凡提起旧称,就是不高兴了。 王言卿垂下眸子,过了会,说:“哪有。二哥做事最有章程,我当然信得过二哥。” 王言卿一副柔顺模样,仿佛刚才避开他只是意外。傅霆州心里的气渐渐消了些,他想到王言卿在傅家住了十年,一时别不过劲也是有的,何况,她会吃醋,才说明她心里有他。 傅霆州剩下半截气也散了。他握住王言卿的手腕,拉着她坐下,王言卿这回没有再躲,温顺地坐在傅霆州身边。傅霆州感受到掌心雪缎一样的肌肤,放缓了语气,问:“这些日子我忙着朝堂的事,没时间来看你。是不是有人来你这里说道了?” 王言卿寄人篱下十年,哪会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她敛着睫毛,轻轻摇头:“哪有。太夫人和老夫人都待我极好,傅家妹妹们有什么,我这里就有什么。我时常担心自己做的不够,无法回报二老,怎么会信别人胡说八道。” 王言卿没否认府里的风言风语,毕竟他娘、他祖母是什么样子,傅霆州自己清楚,但王言卿也反过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份得体伶俐,就让傅霆州非常满意。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傅家也不例外。王言卿话中的太夫人、老夫人分别是傅霆州的祖母、母亲,如今傅霆州是镇远侯,他的夫人才能称镇远侯夫人,侯爷的母亲按礼称老夫人。这就导致傅昌之妻陈氏一天侯夫人没当过,直接成了老夫人。 傅家辈分虚高,还得从傅钺说起。傅钺南征北战,聚少离多,膝下唯有一个儿子傅昌,还被养成一个纨绔。傅昌儿女倒是很多,傅霆州是傅昌嫡出二子,前头还有一个大哥,但那个孩子早夭,才五岁就得病死了,所以傅霆州是傅家实际意义上的长孙。 傅钺临死时,宁愿越过儿子直接传给年仅二十岁的孙儿,也不让傅昌继承侯位,可见有多不待见傅昌。傅钺明面上的理由是傅昌有疾,脚跛,不能袭爵。傅昌脚上确实有一点毛病,但平常根本看不出来,而且,这伤还是被傅钺打出来的。 按理,父死子继,镇远侯府这样继承不符合大明律法,但傅钺是正德朝名将,带兵四十年,人脉遍布军队,他和勋贵之首郭勋关系也过得去,和礼部打一声招呼,爵位就办下来了。 傅钺隔代亲,什么事都越过老妻、儿子儿媳,直接交给孙儿,渐渐傅家就积累出不少恩怨。傅霆州是嫡亲血脉,太夫人、陈氏不会对傅霆州怎么样,但和傅家毫无血缘关系却极得傅钺宠爱的王言卿就成了集火点。 王言卿这些年没少被陈氏说闲话,只不过以前傅钺活着,没人敢把手伸到王言卿身上来。傅钺一死,这些积怨就压不住了。 陈氏的怨怼很好理解,老爷子在家里独断专行也就罢了,她儿子的婚事,凭什么不问她这个母亲直接拍板?王言卿一个不知道何处来的平民之女,凭什么嫁给她儿子?这不,傅钺一死,陈氏立刻风风火火找新妇,直接把王言卿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王言卿不是不知道陈氏对她的迁怒,这十年里,她屡次尝试讨好太夫人和陈氏,但毫无用处,最后只能放弃。王言卿虽然无奈,但并不着急,因为她知道,镇远侯府里能做主的从前是老侯爷,现在是傅霆州,根本没傅昌夫妻任何事。 所以她不慌不忙,直到傅霆州反水,才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一直以为,她和傅霆州心心相印,心照不宣。 傅霆州看到王言卿自他进来后就一直躲避视线,心里也知道卿卿生气了。傅霆州比王言卿年长三岁,又自小出入军营,听惯了荤段子,很早就知道男人和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十岁,对男女之情略微有感觉的时候王言卿就来到他身边,小时候他们两人在一个屋子里午睡,王言卿在他眼皮子底下越长越漂亮,从一个小女孩变成冰姿玉骨的少女,若说他对王言卿没有感觉,那怕是他自己有什么毛病。 然而,一个愣头青可以只娶自己喜欢的女人,但一个侯爷,除了感情,还有许多事要考虑。 如今朝堂上因为大礼议闹得沸沸扬扬,和杨廷有关系的人被接连清算,朝堂人人自危。而武定侯郭勋因为屡次支持皇帝,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已成了能对抗内阁的武将首领。 文官武将是天然的敌人,傅霆州不必尝试左右逢源,在朝堂上,没有阵营或者两面讨好,只会死得更快。 他需要郭勋,郭勋也需要他。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而投名状,就是他和永平侯府的婚事。 永平侯夫人是郭勋的妹妹,他娶了永平侯的女儿,就是正式加入郭勋一党。至于娶永平侯哪个女儿,那位洪小姐长什么样子……一点都不重要。 只要是个活人,抬到镇远侯府就够了。 傅霆州承认这样做很不厚道,但成人世界就是这样丑陋现实。傅霆州缓慢摩挲王言卿指腹处的薄茧,说:“前几日,又有一伙杨党被锦衣卫查出来了。圣上龙心大悦,让陆珩暂代指挥使一职,执掌南镇抚司事务。陆珩那个人……就是条疯狗,朝中人没有他不敢咬的,也唯有武定侯能和他抗衡一二。有时候我为了保全侯府,不得不做一些事情。卿卿,你懂吗?” 王言卿心冷下去了,她知道,这桩婚事再无转圜余地,她彻底被放弃了。 王言卿手指冰凉,过了一会,她低低说:“我懂。” 傅霆州脸上露出笑意,他就知道,个中缘由祖母、母亲不会懂,内宅丫鬟不会懂,甚至洪三小姐本人也不懂,但王言卿一定懂。 至于王言卿愿不愿意,傅霆州不想深究。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无需再说王言卿的身份了。傅霆州知道对不起卿卿,但他有恃无恐,他潜意识笃信,无论他做出什么,王言卿都会原谅他,永远在原地等他。 不然,她还能去哪里呢?她在京城只认识他,外人知道她的倒是有不少,毕竟她长得实在漂亮,太过招人。 这些年不断有人打探王言卿,都被傅霆州拦住了,甚至有人腆着脸,借卿卿是他养妹之由,想当他妹夫。傅霆州当时都被气笑了,不自量力,异想天开,卿卿有没有定亲,关他们什么事? 傅钺到底还是了解自己孙儿的,傅霆州十岁起就将王言卿视为私有物。这是祖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她在他心情最不好的那天出现在他的领地里,那就永远是他的人。其他人想染指,做梦。 傅霆州感受到手心葱白一样的指尖冰凉如雪,他心存怜惜,难得违背自己的原则,安抚道:“卿卿,你放心,府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会影响你的位置。你安心就是。” 对傅霆州这类勋贵子弟而言,妻子是妻子,爱人是爱人,完全是两码事。他娶那位洪三小姐入府后,会给她侯夫人的体面,遇事时也会给她撑腰,但王言卿,并不在侯夫人的权力范围内。 他希望那位三小姐不要蠢到对王言卿伸手。他需要一个政治旗帜,并不希望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尤其不希望改变他和王言卿的关系。 这一回,王言卿没有再应话了。傅霆州也不着急,卿卿是聪明人,她会想明白的。因为刚才提起一个人,傅霆州不得不想起些讨厌的事,他脸色转冷,对王言卿说道:“最近你多加小心,没事不要出门了。” 王言卿感觉到傅霆州情绪不对,问:“怎么了?” 傅霆州冷笑一声,眼中暗色沉沉:“没怎么,惹上一条疯狗。” 能激起傅霆州这么大的情绪波动,王言卿很快猜到什么,问:“是锦衣卫?” 傅霆州叹了口气,承认了:“是陆珩。南城兵马指挥司发生些事情,近期他可能会找傅家麻烦。” 原来是锦衣卫,王言卿露出了然之色,不再问了。说锦衣卫的坏话可不是件明智的事,要不是在镇远侯内宅,身边都是自己人,傅霆州也不会说这些。 同是武将世家,勋贵和锦衣卫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圈子。傅霆州这一圈是高官子弟,生下来家里就有爵位,父兄又都在军中任职,基本从小就认识。而锦衣卫呢,管巡查缉捕,换言之是告贵族和文官黑账的,两伙人向来势如水火。 贵族就这样,两家孩子可能互不认识,但一生下来就已经是仇人,之后你坑我我害你,不需要问为什么。勋贵和锦衣卫就是天生的仇家,王言卿虽然没见过陆珩,但这个名字在京师如雷贯耳。百姓可能不关心首辅是谁,侯爷是谁,但绝不会不知道锦衣卫。 陆珩今年才二十二岁,就已经拿到了指挥使实权,实在可怕。他和傅霆州这种长在皇城根下的贵族孩子还不一样,陆家原本在安陆世袭锦衣卫,到陆珩已经是第六代,在安陆算是相当有权势。从事锦衣卫这种高危职业,竟然能传承六代而不出错,可见上天注定陆家要出一个能人。 陆珩,就是那个集齐天时地利人和,随着正德帝无嗣、兴王来京登基而一飞冲天的能人。 说起陆珩和皇帝的渊源,还要从先帝正德讲起。如今这位嘉靖皇帝并非先帝的子嗣,而是堂弟,因为正德帝没留下任何孩子,自己也没有亲兄弟,皇位这才落在嘉靖头上。陆家世代在安陆管理卫所、操练士兵,后来嘉靖皇帝的父亲兴献王被封到安陆,陆珩的父亲陆松被调到兴王府当侍卫,陆珩的母亲范氏也入王府当乳母,喂养的正是当时的世子、如今的皇帝。陆珩因为家庭的关系从小出入王府,和世子是一起玩到大的伙伴,关系好比傅霆州和王言卿。 兴献王英年病逝,将王位传给世子,随后过了两年,天上掉馅饼,皇位竟然掉到年轻的兴王头上。兴王进京称帝,隔年改年号嘉靖,陆家随之来到京城,担任皇帝近身护卫。陆珩的父亲才干平平,而陆珩却是个狠茬,他十一岁来到京城,十八岁考中武进士,短短四年内屡立奇功,官职升得飞快,今年才二十二岁,就已经是实际上的锦衣卫指挥使了。 年纪轻轻居高位就算了,更可怕的是,皇帝还信任他。 如果是他盯上了傅霆州,那确实挺麻烦。 想起了陆珩,傅霆州脸色也阴沉下来,好心情一扫而空。傅霆州拍了拍王言卿的手背,说:“我只是提醒你,其实没什么了不得的,你不必担心。你已经许久没出门了,想不想出去散散心?” 王言卿静静看着他,刚才,傅霆州才说过不要随意出门。果然,下一刻傅霆州就说:“放心,有我陪着。母亲约了人,一起去大觉寺上香,顺便给祖父供奉灯油。” 王言卿听到最后一句,就知道她无法拒绝了。她顿了顿,问:“老夫人约了谁?” 傅霆州眉梢动了下,难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永平侯府。” 王言卿心霎间冷了。自从傅霆州进来,她就觉得自己像是泡在冰湖中,不断下沉,如今,她被人按到水下,连最后一口气也喘不过来了。 傅霆州是什么意思呢?让她提前拜见未来的主母,还是永平侯夫人觉得不放心,要代女儿敲打妾室? 王言卿安静片刻,忽然抿唇笑了笑,道:“二哥,你和嫂嫂难得见一面,你们夫妻相会,我去讨嫌做什么?” 王言卿话没说完,就感觉自己的手腕被重重捏了一下。王言卿冷着脸,没有喊疼,也没有低头。 这是王言卿第一次表露出这么明确的不高兴,傅霆州也被惹怒了,他拂袖站起,居高临下又不容置喙道:“后日上香,卿卿,别忘了。” 说完,他没有管王言卿手腕上的伤重不重,转身走了。 规律而有力的脚步声哒哒远去,他沉浸在盛怒中,甚至没有注意,那天是王言卿的生日。 王言卿撇过脸,看着窗外被踏成乌糟的白雪,泪水突然决堤。 侯爷走时明显不悦,王言卿也许久没有唤人进去,丫鬟们噤若寒蝉,没人敢进屋里讨嫌。王言卿枯坐了不知多久,等泪流干了,眼睛看痛了,才站起身,朝碧纱橱走去。 习武多年到底是有用的,王言卿翻开箱笼,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她冷静地往包袱里放衣服、碎银,冷静的连她自己都害怕。 或许,她早已在脑中预演过这一切,演习了无数遍,以致现在不需要思考就可以机械完成。 说一千道一万,傅家对她终究是有恩的,没有傅家,她根本不可能读书习武。父亲救老侯爷一命,老侯爷给她十年安稳,早该扯平了。至于她喜欢上傅霆州反而是一个意外,但她生命中出现这样一个男子,强势、英武、薄凉又野心勃勃,她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呢?可她再喜欢,也无法让自己做妾。 她和傅霆州的感情至此生,至此止,就让一切停止在最美好的时候吧。至少将来老了回首,所有人都是年轻美丽的模样。 王言卿将细软打包好,放入路引和户帖时,她犹豫了。 只要跨出这一步,她就再也无法回头了。她在京城的岁月,她和傅霆州十年感情,再无回首余地。 她不后悔,但始终不甘心。丫鬟说得对,一个女子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她把她最美好的青春岁月留在镇远侯府,如今连对手的面容都没见到就落荒而逃,实在太窝囊了。 她至少看看,能让他动心的女子,到底长什么模样。 王言卿的手逐渐放开,将已经打包好的包袱压入箱笼底层。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小姐,她很清楚如何神不知鬼不觉逃离京城,如果她愿意,甚至现在就可以。但她心里存着最后一丝软弱,她对自己妥协,心想,只要从大觉寺回来,看到他未来妻子的真容后,她就走。 就当是她和京城,和这个光怪陆离的贵族世界,做最后的道别吧。 “真的。”陆珩看着王言卿,语气再诚挚不过,“二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王言卿似信非信,这时候她发现陆珩还握着她的手,两人衣袖相叠,距离极近。王言卿后退一步,抽回自己的手:“说话就说话,站这么近做什么?” 这话陆珩就不爱听了,他抬眉,意味不明道:“自家兄妹,你还和哥哥讲究这些?” “还在别人家呢。”王言卿见他不放手,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用力瞪了他一眼,“放手。” 陆珩终究没太为难她,缓慢放松力道。王言卿一得到自由,赶紧整了整衣袖,往屋里走去。他们说话的功夫,梁文氏等人已经进屋了。王言卿静悄悄进门,贴着门窗而站,陆珩随即跟过来,站在她身后。 屋里陈禹暄正询问梁文氏梁榕失踪始末,王言卿跟着听。梁文氏低垂着脸,时不时拿帕子按一按眼角:“上个月十七那天,大少爷大清早就出门了,没说要去哪儿。妾身没有多想,只以为他又去会友了。没承想,他竟半月不归。” 陈禹暄问:“大少爷常去的地方找过了吗?” “都找了。”梁文氏说着指向另外三个族老,道,“客栈、酒肆、亲戚家、朋友家,妾身都派人问过了。陈千户不信可以问族老,妾身遣人时,三老都知道。” 族老点头:“确实。月初大太太就派人来问过,我们还帮忙找了,但并没有找到梁榕踪迹。” 陈禹暄朝门口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问:“赌坊柳巷之地呢?” 梁家人都有些尴尬,其中一个族老矢口说道:“绝不会有这种事情。梁榕这个孩子我知道,他虽然独来独往,沉闷寡言,但并不是那等纨绔之徒。他平素喜欢看书,除此之外游游山、玩玩水,便没有其他消遣了。” “梁大少爷竟然喜欢看书。”陈禹暄意外地应了一句,又问,“既然不在城里,那外面有没有找过?” 梁卫家官职放在朝廷里不算大,但在保定府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梁文氏都通知了族老,折腾出这么大阵仗,如果梁榕还在城里,总会有人来报信。这么久都没音讯,多半人不在保定府了。 梁家族老听着露出苦脸:“陈千户,我们也想过城外。但保定府外那么大,光周围县城就有十二个,更别说再远些的荒山野岭。梁榕一句话都没留,我们上哪儿去找?” 第44章 吃醋 王言卿眼睛不屑地瞥了下, 说:“她要是真生气,我问出那句话时她就该爆发了。可是她却想了片刻,先拍扶手, 然后愤怒地质问。二哥,你生气骂人的时候, 会先做动作, 再说话吗?” 陆珩想了想, 发现王言卿说的在理。一个人愤怒时拍案而起, 拍案、起身、怒骂应当是同时发生的,但梁文氏却明显不同步,看来, 她确实是装出来的愤怒。 陆珩心想这一趟来的太值了, 他学会了好多有趣的东西。冬日风大, 王言卿的头发被寒风吹散,和兔毛挂在一起,一颤一颤的惹人心怜。陆珩侧身,将她肩膀上的头发整理好, 说:“卿卿明察秋毫, 滴水不漏,让为兄十分佩服。不过,你有一样说错了?” 王言卿一听郑重起来, 眼睛认真地看向陆珩。陆珩把她的头发放到身后, 又摸了摸她衣领上毛茸茸的兔毛,说:“我生气时从来不骂人。” 王言卿一怔,反应过来之后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她认认真真给他分析案子, 他却插科打诨!而陆珩全无做错事的自觉, 他像是找到什么好玩的事, 不断揪王言卿比甲上的兔毛。王言卿冷着脸朝旁边跨出一步,避开陆珩的手。 陆珩心中叹息,看来卿卿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再逗下去要恼了。陆珩适可而止,收回手,脸色一瞬间变得严肃:“照你的分析,至少十一月十六,梁文氏就知道梁榕已经死了。这个案子至今和梁大姑娘没有任何关系,但命案过后不久,梁文氏就说梁大姑娘通奸。看来,这位梁姑娘多半知道些什么。走吧,我们去问问梁姑娘。” 陆珩转瞬从玩笑变回正经,王言卿都有些不习惯。她下意识点头,随即意识到,早在刚从梁榕屋里出来的时候,陆珩就说过要查通奸案。也就是说,那个时候,陆珩便已经想明白这一切了? 那她还喋喋不休给他剖析了这么久。王言卿沉默,陆珩发觉王言卿不说话,看了两眼,很快猜出来王言卿在想什么:“卿卿,不要妄自菲薄。查案不是一个人的事,往往需要多个角度佐证,才能确定最终元凶。你提供的线索,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王言卿一想倒也是,难得二哥请她帮忙,她努力想做到最好。就算她跟不上二哥的脚步,能侧面印证二哥的推测没错,也是值得的。 说话间,绣楼到了。陆珩止步,停在绣楼外,对王言卿说:“卿卿,前面我不方便进去,你一个人可以吗?” 王言卿点头,她学过拳脚,对上成年男子都有一战之力,何况这些内宅女眷?陆珩将一个哨子放到王言卿手里,很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一个人千万小心,如果遇到事情立刻按响这个哨子,我进去找你。不要逞强,知道吗?” 这个哨子是锦衣卫之间独特的联络方式,王言卿将东西收入袖中,抬头对陆珩笑了笑:“二哥,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小心?我没事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陆珩怔了下,马上意识到王言卿说的是傅霆州。她没有记忆,但一些认知还留在潜意识里,比如,傅霆州以前也会单独把她留在什么地方,并不会像陆珩这样千叮咛万嘱咐。所以,王言卿才下意识觉得陆珩变了。 陆珩不能解释,认下了这个闷亏,笑了笑说:“你病还没好,我放心不下。我就在这里等你,去吧。” 陆珩眼如秋水,温柔从容地注视着她,仿佛无论王言卿什么时候回来,他都会在这里。王言卿回头望了他一眼,轻轻道:“那我走了?” 陆珩点头,视线一直没离开王言卿。王言卿心想二哥最近怎么变得婆婆妈妈,都让人肉麻,可她向前的脚步却安稳许多,因为她知道,背后有人一直跟着她。 王言卿逐步靠近,绣楼外守着两个婆子,她们早就发现王言卿和陆珩了,此刻发现王言卿还往近走,远远就呼喝道:“太太有令,不允许靠近绣楼。你是哪儿来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王言卿停在门口,落落大方说:“我跟随京城锦衣卫千户陈禹暄大人来梁家吊唁,陈千户十分同情梁家的遭遇,派我来和梁小姐说说话。” 王言卿说完,见这两个婆子板着脸,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便给她们示意后面的丫鬟:“我此行是经过梁家三老和梁太太同意的,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去问梁太太的侍女。” 梁文氏派丫鬟跟着王言卿和陆珩,但丫鬟十分害怕陆珩,跟在后面左右徘徊,不敢靠近。如今看到王言卿朝她比划,丫鬟赶紧低着头,不敢往陆珩的方向看一眼,一鼓作气跑到王言卿身边。短短几步路,丫鬟像是打了场仗一样,喘着气道:“是太太让她来的。” 有梁文氏的侍女作证,两个婆子即便百般不情愿也得放人。丫鬟趁机跟在王言卿身后,紧紧缀着,王言卿朝后扫了一眼,没在意丫鬟的小算盘,面色如常进屋。 绣楼有两层,第一层是花厅和库房,第二层才是梁大姑娘坐卧起居的地方。梁大姑娘闹出通奸的传闻,早就被人看押起来了,王言卿进来后,霎间成了所有人的视线焦点。 王言卿每走一步,都有人亦步亦趋跟着。王言卿心想照这样还问什么问,梁文氏的丫鬟虎视眈眈盯着,梁大姑娘怎么可能吐露心声。不过好在跟来的是丫鬟,而不是梁文氏,好糊弄的多。王言卿在心里默默对二哥道了声对不起,然后突然冷下脸,说:“我奉梁家族老和陈千户之命前来问话,之后陈千户要写成折子,递交给京城锦衣卫指挥使。若有丝毫闪失,将来指挥使怪罪下来,你们担当的起吗?” 其实这些丫鬟们并不知道指挥使是多大的官,但仅“锦衣卫”三个字,就足以威慑她们了。梁太太和族老对京城来的陈千户百般拉拢,陈千户还和老爷平级呢,就已经如此威风,如果是陈千户的上级,那还了得? 丫鬟们都害怕了,他们在锦衣卫家庭里伺候,所以越发知道这些人多么惹不得。锦衣卫中最重视秩序,上级的命令是绝对的权威,往往一句话就能决定前抱怨一两句,到时候梁太太是梁卫的遗孀,不会有任何问题,她们这些丫鬟却没命活了。 王言卿见丫鬟们被吓住,又换上了柔和的表情,说:“不过,我也知道你们是奉命而为,无可奈何。这样吧,我们折个中,我进去和梁大姑娘说话,你们就站在门外听着,这样你们回去能交差,我也能完成陈千户的交待,怎么样?” 人性就是这样奇怪,如果王言卿好声好气和丫鬟们商量,她们绝不会给好脸,但如果王言卿先敲打她们一顿,再稍微释放善意,这些丫鬟就感激涕零,纷纷觉得王言卿是好人。 王言卿给出来的解决办法合情合理,丫鬟们也没有其他主意,便应允了:“好。但是姑娘,我们家小姐勾结人通奸,被太太抓到后有些疯了,经常说胡话。你只问通奸那天的事,不要问其他,万一将小姐刺激的发了疯,族老和太太都要怪罪。” “哦?”王言卿轻声疑问,“梁大姑娘疯了?这是怎么回事,请郎中了吗?” 丫鬟面面相觑,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一个未出阁女子做出这种事,怎么还有脸请郎中呢?太太从外面请了驱邪符,可惜没什么用处。太太再三叮嘱,让我们不要和小姐说话,如果小姐说起胡话,就赶紧去禀报太太。” 王言卿应了一声,对丫鬟们抿唇笑笑,说:“多谢提醒。陈千户还在前面等着呢,我先进去了。” 王言卿提着裙摆上楼,她不动声色环视四周,发现二楼地方并不大,入眼是一套马蹄足花鸟红木桌椅,旁边放着绣具和琴架,后面用木扇隔出一间闭合的房间,应当是入寝的地方。所有陈设纤细小巧,一看就是给女子住的。 如今木扇牢牢闭合着,王言卿回头,对身后的丫鬟们说:“你们就在这里等候,我进去找梁姑娘。” 王言卿搬出陆珩的名头吓唬人,果然丫鬟们被镇住了,乖乖停在木隔扇外,没有跟进里面。王言卿停在薄薄的木门前,轻轻敲门:“梁大姑娘,我奉令尊故交之命,来和你问几句话。” 王言卿说完,里面还是没有动静,王言卿等了一会,轻声道:“那我进来了?” 王言卿没等到梁大姑娘的回应,推门而入。她进来后发现光线很暗,所有帷幔都拉着,空气沉甸甸的,透着一股阴幽。床幔后坐着一个人影,像截枯木,许久动都不动一下。王言卿知道这就是梁大姑娘了,她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停在帷幔外,柔声说:“梁姑娘,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是京城陈千户的侍从,陈千户和令尊梁卫是故友,他听闻令尊故去,痛心非常,今日专程来府上吊唁,让我来后院看看你。” 床上的人死气沉沉,听到梁卫的名字,她终于动了动,让人确定她还是个活人:“你认识我爹?” 王言卿隔着帷幔打量这个女子,她身材娇小,不着粉黛,头发胡乱披散,脸颊都凹下去一块。看她的骨架,原本应当是珠圆玉润的身材,可是经历了丧父、通奸等打击后,短短几日,她就瘦得脱相了。 王言卿心中微叹,她双手交在身前,轻轻对梁大姑娘行了个万福,道:“我并不认识梁千户,但我家主人和梁千户一见如故,引为至交。他听说梁姑娘的遭遇后十分惋惜,派我过来问问,看能不能帮上些什么。” 王言卿一上来就表明来意,并且特意说明自己是梁卫故友派来的人,和梁文氏没有关系。梁大姑娘精神本来在崩溃边缘,骤然看到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并且有礼有节,谈吐不俗,内心的防备不知不觉消除。梁大姑娘眨了眨眼睛,忽然眼眶一酸,落下泪来:“是不是大哥把你们找来的?” 王言卿眸光微动,梁大姑娘竟还一直指望着梁榕来救她,看来,她并不知道梁榕早已先她一步遇难了。也是,一个闺阁女子被说成通奸,还被继母软禁,她若不是心里抱着哥哥会来救她的希望,怎么能坚持这么久呢? 可惜,她的哥哥已经没法帮她伸冤了,她自己也因为通奸,被官府判了死刑。如果不是陆珩横插一手,怕是不久之后,她就要被行刑了。 王言卿对梁大姑娘笑了笑,无声无息拉近两人的距离:“梁姑娘,我们也在找梁榕的去向。我们能不能坐下慢慢说?” 梁大姑娘下意识点头,这才意识到房间邋遢,没茶没水,并非待客之道。她先是恍惚,随后苦涩地笑了笑:“我这段日子过得昼夜颠倒,浑浑噩噩,连基本的待客礼数都忘了。” 这半个月梁大姑娘的世界天翻地覆,她从无忧无虑的武官小姐变成人人喊打的私通女子,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如今回想以前的日子,竟像是做梦一样。 王言卿搬了个绣凳,坐到梁大姑娘床前,轻声安抚道:“姑娘不必难过,我明白你的处境,不会在意这些的。不知,我该如何称呼你?” 两个人距离靠近后,梁大姑娘的语气也渐渐变软和:“我闺名梁芙,你唤我阿芙就行了。” 王言卿点点头,道:“阿芙,陈千户听到外面那些传闻后非常生气,陈千户说梁家门风清正,梁卫亦是顶天立地的军人,他的子女绝不会做伤风败俗之事。陈千户不愿故友的骨血不明不白死去,今日刚从京城过来,就赶紧派我来了解实情。阿芙,梁太太说你和人私通,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梁芙现在的情绪非常脆弱,经不起丝毫刺激,王言卿这段话说的又缓又轻。她说话时一直看着梁芙的脸,根据梁芙的细微表情调整语气、措辞。 王言卿这番话看似简单,其实每一句都是为梁芙现在的心理状态设计的,她先是用称呼拉近距离,然后通过称赞梁卫取信于梁芙,最后澄清她是今日刚从外地来的,和梁太太没有任何关系。不知不觉中,王言卿就将梁芙拉到自己的阵营中,暗示梁芙她们才是同一边的。 梁芙态度逐渐软化,等听到后面,她眼睛都湿了,哽咽道:“我没有。” 她喉咙发哑,声音带着哭腔,几乎都没法完整说一句话,只能不断地重复:“我没有。”王言卿始终耐心又温和地看着她,等梁芙情绪平稳些了,才柔声说道:“我相信你。那天都发生了些什么?” 丫鬟们听到吃吃地笑,道:“他算什么人,躲着老爷还来不及呢,怎么敢上梁家的门?” 这种地痞流氓欺软怕硬,哪敢招惹锦衣卫千户,王言卿点点头,又问了当日的时间地点,都和梁芙的说法对得上。王言卿看梁芙表情就知道她没撒谎,但证词总要验证一遍,才能相信。王言卿检验完梁芙这边的时间线后,忽的问:“十七那天,梁太太在做什么?” 这个很多人都知道,丫鬟们七嘴八舌道:“太太回娘家了。” “她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 第45章 绾发 不远处就是保定府城门, 属下对陆珩抱拳,说:“指挥使,前面就是保定府了。” 陆珩点头,虚虚揽着缰绳, 说:“从现在开始, 不要叫我指挥使了。这一行你才是长官, 父母在老家给你定了亲事,你现在要回乡完婚。往前走,拿出新郎官的架势来, 不用管我。” 属下听了后手心出虚汗,他名陈禹暄,前两天陆指挥使突然叫他过去, 说让他出一个任务。指挥使亲自出面,陈禹暄以为有什么大案, 霎间郑重起来。没想到,指挥使给他安排的却是一个有些奇怪的任务。 指挥使让他假扮回乡成婚, 还化名成他的随从, 混迹在队伍中。陈禹暄一路上坐立难安, 他何德何能, 敢给陆指挥使当主子?但指挥使执意, 陈禹暄不敢违逆, 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给保定府城门守卫出示锦衣卫令牌。 陈禹暄回乡完婚是假的, 但锦衣卫身份是真的, 守卫士兵看到令牌, 脸色立即变了。他们都不敢检查陈禹暄随行人员行李, 二话不说放行。 陆珩隐藏在队伍中, 轻轻松松进了城。他勒着马,慢慢踱到马车旁边,隔着车帘问:“卿卿,身体还好吗?” 王言卿坐在马车里,微微掀开一条缝,说:“我没事。二哥,这就到保定府了?” “对,已经进城了。”陆珩说,“这一路辛苦你了,头上的伤没事吧?” 王言卿摇头,本来从京城到保定快马加鞭,当天晚上就能到,但是王言卿后脑有伤,不能颠簸,所以马车走得很慢,今日下午才到达保定府。王言卿拖累了陆珩行程,本来就很愧疚,哪还敢喊累喊痛:“我的伤没有妨碍。二哥,其实你不用顾忌我,赶紧查你们的案子要紧。” “无妨。”陆珩悠悠说,“一天而已,也不差这点时间。但你只有一个,要是让你留下什么病根,那才是得不偿失。” 王言卿抿唇,陆珩越这样说,她心里越内疚。陆珩趁左右无人,和王言卿交代道:“接下来我们要去梁卫府上,他们应当不认识我,但为防万一,在人前你不要喊我的名字、官职,叫我哥哥就行。如今我们是锦衣卫千户陈禹暄家中的侍从,随主人回乡完婚,途径保定府,得知梁卫去世,特意前来吊唁。一会进入梁府,你什么都不必说,只需观察那些人的表情。如果有不对劲的地方记在心上,等没人了告诉我。” 王言卿点头应诺:“好。” 陈禹暄身上的锦衣卫服饰十分打眼,途中没人敢招惹他们,一行人很快到达梁府。梁卫家里人听说京城的锦衣卫来了,又惊又喜,慌忙出来迎接。 进入保定府后,陆珩就退回队伍后方,一句话都不和陈禹暄说了。陈禹暄背后站着指挥使,压力极大,他硬着头皮上前应酬梁家人,不敢有丝毫异样。陆珩混在人群里,神情闲适自然,他也没往前面凑,而是先到马车边,扶着王言卿下车。 王言卿推开车门,发现陆珩竟然站在外面,颇为意外。她扫了眼前方,低低说:“二哥,我自己来就好。” 好些娇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上下车都要人扶,但王言卿从小习武,这种程度的运动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何况,普通丫鬟扶她便罢了,陆珩是锦衣卫指挥使,岂能让他做这种伺候人的活? 陆珩摇头,话音虽然不高,但语气十分坚决:“你伤还没好,不能马虎。” 再耽误下去就要引起别人注意了,王言卿只好握住陆珩的手,缓慢下车。陆珩的手温暖有力,单臂撑着她晃都不晃,王言卿平平稳稳落地,一点冲撞都没感觉到。她站好后,发现陆珩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好悄声提醒:“二哥。” 陆珩这才放开她的手。王言卿悄悄松了口气,借着人群遮掩,无声打量周围。 陈禹暄和梁家人在前面寒暄,有三个老者站在最前面,看样子像是梁家族老。族老后面跟着一个妇人,妇人披麻戴孝,虽然没什么装饰,依然可见衣着讲究。她旁边跟着一个十五六的少年,个子已和成年男人无异,但身板还没发育起来,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空荡荡的。 王言卿很轻松就猜出来,那个妇人便是已逝锦衣卫千户梁卫的继室梁文氏,那个少年多半是梁卫的小儿子,也就是梁文氏的亲生孩子。王言卿在前方人群中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陆珩:“二哥,不是说梁卫有两个儿子,为什么不见长子?” 陈禹暄虽说不是大人物,但好歹也是京城来的千户,梁文氏作为女眷都迎到门口了,梁家大少爷如果在家,怎么可能不露面?陆珩微不可见摇头,说:“等进去再看。” 王言卿现在的身份是千户府里的普通侍从,不能穿太华丽的衣服,只穿了一件白色立领对襟袄,外面罩着浅粉色比甲,下着霁蓝马面裙。一个“侍女”不可能穿狐裘,但陆珩又怕把王言卿冻着,所以这身衣服虽然颜色素淡,但仔细看内衬布料都极好,尤其是比甲,夹层里填着细密的贡棉,外面缀着一圈兔绒毛。王言卿脖颈纤长,即便扣着白色立领,她的脖子依然露出来细长一截,衬着她纤薄的下巴,白皙的脸颊,越发清丽柔美。 她这样一个绝色佳人站在门口,可比陈禹暄带来的锦衣卫阵仗扎眼多了。陈禹暄自忖寒暄的差不多了,便带着“侍从们”进府。陈禹暄前去正堂吊唁,陆珩和王言卿作为随从无需祭拜,可以自由行动。 梁文氏和梁家族老都围在陈禹暄身边,没人注意他们。而梁府下人知道他们是跟着京城贵客来的,不敢阻拦,陆珩和王言卿在宅子里随意行走,倒比摆明身份更方便调查。 梁卫家是世袭千户,正五品武官,官阶不算高,但如果不离开保定府,也足以生活的十分优渥了。梁家这处宅子前后三进,第一进是正堂、会客厅及梁卫两个儿子居住的地方,此刻被改成灵堂,虽然梁卫棺椁已经下葬,但白幡灯烛等物并没有撤去;第二进是梁卫及夫人梁文氏起居的地方,用一道垂花门和外面隔开;第三进是小姐梁大姑娘的绣楼,绣楼在东北角,西边是一个小花园。 这几日在办梁卫的丧事,有许多外客上门,梁府里人来人往,到处都乱糟糟的,倒也方便了陆珩和王言卿。陆珩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到了一个清净无人的地方,他问:“怎么样,你看出了什么?” 王言卿只在府门口看过梁家众人一面,但第一面往往才是最重要的,一照面的功夫足以说明很多。王言卿怕有人偷听,凑近了陆珩,压低声音说道:“梁文氏看到锦衣卫上门时,眼睛睁大,眉尾却下压,上下唇微微开合,等听到陈禹暄说上门来吊唁时,她才松了口气,嘴唇终于闭合,但眼珠依然在不停转动。即便锦衣卫造访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她害怕的也太过了。” 陆珩听到后一句笑了,也只有她,敢当着他的面说锦衣卫上门不是好事。陆珩问:“你怀疑梁文氏?” 王言卿叹气:“二哥,你判案这么武断吗?我只是判断出来她听到锦衣卫上门时很恐惧,至于她做了什么还需要调查。何况,不只是她,梁卫的二儿子……” 王言卿微微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称呼此人。陆珩心想他进入锦衣卫十年,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他判案武断,他没有思考,脱口接道:“梁彬。” 王言卿抬眸,轻轻瞥了陆珩一眼,继续说道:“梁彬的表现也不太对劲。按他这个年纪的心性,看到京城来人时必定是惊讶好奇多过畏惧,可是他却全程缩着肩,垂着头,不和人有眼神接触,而且短短片刻的功夫,他摸了三次鼻子。” 陆珩嗯了一声,问:“摸鼻子代表什么?” “他有事隐瞒。”王言卿说着叹息一声,道,“不用试探我了,每个人反应都不一样。摸鼻子不代表撒谎,不摸鼻子也不代表不撒谎,得结合情景和具体动作一起看。” 陆珩笑了,问:“还有吗?” 王言卿想了想,摇头道:“暂时没有了。那几位族老脸上的表情有些刻意,但是梁千户刚死,内宅便闹出通奸的传闻,他们想隐瞒也说得通。具体情况可能得等拿到更多信息,当面质问他们才能判断。” 陆珩点头,一口应下:“好。我还挺好奇梁彬为什么要摸鼻子,走吧,去找找他们瞒了什么。” 陆珩和王言卿站在回廊下说话,正好对面有一个小丫鬟抱着东西走过。陆珩把人叫住,不紧不慢走过去,说:“陈千户有些事要找梁家主事人,梁榕在何处?” 梁榕就是梁卫的长子,陆珩早就将这家人的底细查清楚了。小丫鬟看到一个高挑俊美的男子走过来问话,他身上衣服虽然普通,但身周气势像山一样压迫,小丫鬟本能觉得害怕,搂紧了怀中的东西,紧张道:“奴婢不知道。” 王言卿从后面跟过来,陆珩在锦衣卫行走惯了,即便脱下飞鱼服,那身骇人官威也不会消失。王言卿轻轻抚了下陆珩胳膊,接过话头道:“你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跟随陈千户来梁府吊唁,千户十分心痛梁大人英年早逝,有些肺腑之言想和梁大人的公子梁榕说。不知,梁榕在何处?” 看到王言卿,小丫鬟放松了些,但是肩膀依然紧绷着:“奴婢真的不知道。前些日子,大少爷失踪了。” 陆珩和王言卿听到,心中都是一震。王言卿和陆珩对视一眼,试探着问:“失踪?” “是。上个月大少爷出门访友,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太太派人去亲朋故友家都问了,没人见过大少爷。” 陆珩声威不动,问:“既然失踪,为何不报官?” 陆珩即便没有刻意施压,说出来的话也像审问人。小丫鬟更害怕了,声音细若蚊蝇:“太太说大少爷只是贪玩,说不定再找一段时间就回来了,用不着报官。” 王言卿暗暗挑眉,家里女儿通奸,梁文氏二话不说捅到官府,而原配长子失踪这么大的事,她却说不用报官。看来,梁文氏隐瞒的事有不少啊。 王言卿对此不予置评,柔声问道:“梁榕竟然失踪了,真是让人揪心。不知梁榕住所在何处,我们去看看,说不定能帮上些忙。” 外人要看主家少爷的房间,小丫鬟本该拒绝,但是她看着陆珩喜怒不辨的眼睛,实在不敢说“不”。她战战兢兢指了个方向:“大少爷的房间在那边,锁门的那间就是。” 王言卿朝前院方向看了眼,锁门了,看来这个地方越发可疑。王言卿对小丫鬟安抚地笑了笑,问:“你们是哪一天发现梁榕失踪的?” “三天前,太太见大少爷半个月不回家,派人出去问,才知道大少爷并没有去朋友家。亲戚家也都没见过。” “你们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小丫鬟想了想,道:“是十七那天。大少爷出门特别早,伺候的人看见了问好,大少爷都不搭理。太太还不高兴地抱怨过呢。” 陆珩微微眯眼,忽的问:“上个月的日子,你记得这么清楚?” 陆珩一说话小丫鬟就害怕,她牙关都不自觉打颤,忙道:“并不是奴婢搞鬼,而是那天太太回了趟娘家,所以奴婢才记住了日子。” 王言卿心中暗动,追问道:“十一月十七非时非节,梁太太回娘家做什么?莫非,梁太太娘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丫鬟摇头:“奴婢不知道。太太没有让人跟着,只带着二少爷,上午出门,晚上便回来了。” 陆珩问:“什么叫只带着梁彬?” 小丫鬟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扣了扣手指,为难说:“就是只带着二少爷呀。太太嫌赶车那个老奴身上臭,不让他跟着,让二少爷赶车走的。” 梁府算是中层家庭,不比公卿家族呼奴使婢,也不必像普通人家一样为生计奔波。他们家里有厨娘和奴仆,但如果闲置一个劳动力专门用来赶车,对梁家来说就不划算了。所以梁家女眷出门时都是由会赶车的奴仆兼任车夫,如果信不过男仆,让自家男丁来也说得通。 但王言卿却觉得梁文氏的动作太多了,丈夫刚死,她无缘无故回娘家做什么? 陆珩问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见小丫鬟问不出什么了,就示意她离开。小丫鬟如蒙大赦,赶紧抱着东西跑了。等人走远后,陆珩问:“她说的是真话吗?” 王言卿道:“没看出说谎痕迹。” “那就是真话了。”陆珩抬抬袖子,细微挪了一步,挡住了风口灌来的冷气。他意味不明地叹了声,道:“梁卫去世,梁家大儿子失踪,大女儿通奸,梁家这段时间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王言卿撇了撇嘴,道:“二哥,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何必试探我?” “哪有。”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水波一样的眼瞳锁着王言卿,认真道,“好些隐秘多亏卿卿帮我问出来。他们应当说的差不多了,走吧,我们回前面看看。” 陆珩和王言卿回到前院,没惊动任何人,悄悄走入会客厅。陈禹暄看到指挥使回来,长长松一口气。可算回来了,指挥使再不露面,陈禹暄就装不下去了。 他和梁卫只有两面之缘,仔细说来实在没什么交情,客套话再多也总有说完的时候。梁家族老没在乎背后进出的人,几个侍从而已,有什么可关注的,他们全部注意力都在面前这位来自京城、年轻有为的陈千户上。 族老掂量着陈禹暄脸色,拐弯抹角地问:“陈千户,您回乡期间还不忘来送梁卫一程,实在让我等感动。不知,陈千户此行来保定,还有没有其他事情?” 族老说完,梁文氏的眼睛也跟过来,一动不动盯着陈禹暄。陈禹暄和梁卫只是几年前出任务搭过手,算不上多深的交情。陈禹暄路过保定,进来给梁卫上一炷香就够义气了,可他还留在梁家,陪梁家人说了许久的话。如此举动,梁家几位族老以及梁文氏,都觉得陈禹暄另有用意。 陈禹暄是从京城来的……是不是京城那边有什么消息传过来了?要知道,梁卫的千户之位至今没有定数,具体怎么传,还等着京城大人物们给批复呢。 陈禹暄悄悄朝后方扫了一眼,说:“也没有其他事。我路上得知梁卫兄竟然去世了,深感世事无常,便过来祭拜一二。” 陈禹暄一直打马虎眼不肯说,族老心里着急,试探地问:“我们位卑言轻,不知京城动向。不知这些日子陆大人可好?” 陈禹暄眼睛飞快朝会客厅角落瞥了一眼,勉强笑了笑,说:“陆大人一切都好。” 族老“哦”了一声,又问:“都指挥使陈大人呢?” “陈大人也康健顺遂。” 族老想和京城套近乎,故作关切地问:“听闻陆大人今年又升官了。陆大人才二十二岁吧,便已经出入南镇抚司,真是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陆大人好像还没有娶妻,陆大人官运如此亨通,不知要娶哪家的小姐?” 陈禹暄快连脸上的笑都维持不住了,当着长官的面议论长官的私事,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陈禹暄赶紧咳了一声,正色道:“这是指挥使的私事,我等身为下属,当为指挥使分忧,不得僭越。” 梁家族老一听,赶紧打住话头,干笑着应是。陆珩就站在门口听这些闲人讨论他为何不娶妻,等听够了,才不紧不慢说道:“陈千户,我们进来这么久,似乎一直没见梁千户长子梁榕。不知梁榕在何处?” 陈禹暄终于听到指挥使发话,暗暗松了口气,也赶紧接道:“是啊,贵府大少爷在哪儿,怎么没见着?” 梁文氏有些紧张,抢在族老面前说道:“梁榕贪玩,前些日子离家出走了。妾身今日请族中三老出来,正要商讨此事呢。” 族老听了,也拈着胡须颔首道:“没错。老朽今日受大太太之邀,赴府上议事,正好遇到陈千户来吊唁。真乃缘分。” 王言卿听了半晌,此刻轻声接话:“离家出走可不是小事,梁榕这么大的人突然离开,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会客厅里骤然响起年轻女子的声音,梁家众人相互看了看,试探性地看向陈禹暄:“陈大人,这是……” “这是我……”陈禹暄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这是指挥使带来的女人,这一路上他们亲眼见着指挥使像眼珠子一样小心照看,陈禹暄可不敢将她说成侍女。但若是介绍成他的表妹堂妹,他又无形中占了指挥使的便宜,陈禹暄没这胆子…… 陈禹暄犹豫,一时没想好怎么说。然而梁家人误会了他的停顿,自动读取了信息,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陈禹暄霎间冷汗就下来了,他们知道了什么?这群人可不要害他! 第46章 落网 这样一来, 王言卿刚才的问话就不能置之不理了。梁文氏本来不愿意自降身份和一个奴婢说话,但有了陈禹暄表态,她不得不出面, 答道:“姑娘这话妾身没法接。大少爷独来独往, 和家里不亲, 老爷在世时他都古古怪怪的,如今老爷去世,越发没人能管他了。我是填房, 也不好过问大少爷的事,我见他出门, 只以为他像往常一样出去访友, 哪知他这一去就没了踪迹。我一个妇道人家哪经历过这种事,吓得心慌, 赶紧叫三老过来出主意。至于大少爷心里有什么难处……他从没和家里人说过, 我如何得知呢?” 梁文氏说话时,视线不免放到王言卿身上。先前在门口迎客时她就注意到,陈千户队伍里有一位身段很惹眼的女子, 如今仔细看, 才知此女不光体态风流,容貌也生的极好。梁文氏心中惊诧,她视线落到旁边, 注意到旁边那个男子也风姿凛然、仪表堂堂。梁文氏内心又是惊又是疑, 这样两个人, 竟只是陈家的侍从吗?天底下还有这等人物? 王言卿没在意梁文氏的目光, 全程盯着梁文氏的脸。王言卿注意到梁文氏说话时视线飘忽, 眼睛转动很快, 说到梁榕行事古怪时她的上唇微微提升, 左右唇角一个高一个低,但说到自己不知道梁榕去了哪里,她却抿了下嘴唇。 王言卿心中轻轻嗯了一声,心想梁文氏在说谎。梁文氏提起梁榕失踪时表情悲伤无助,声音泫然欲泣,怎么看都是一副无能为力的继母模样,可是,她嘴唇上的细微动作却出卖了她。梁文氏对梁榕很有敌意,而且,她知道梁榕的去向。 王言卿问:“梁太太,你是否还记得,梁榕是哪一天不见的?” 梁文氏手指掐着帕子,皱眉想了一会,说:“好像是上个月十七。” 和丫鬟的说法一样。王言卿注意到梁文氏紧紧攥着的手,没做表态,又问:“为何偏偏是十七这天?这一天有什么特殊吗?” 梁文氏拿起帕子,按了按脸颊,说:“我怎么知道?姑娘是什么人,为什么对我们府大少爷的事这么关注?” 王言卿问话时,陆珩就站在旁边,静静听着。他听到梁文氏的话,抬头,平静地扫了她一眼:“怎么,不能问吗?梁榕失踪半个月都没人上报,如今只是问起失踪时间,你们就百般推脱。你们想做什么?” 梁文氏那一瞬间像被什么冷冰冰的东西盯上了,骇得动弹不得。其余三个族老也有些惊异,面面相觑。 这真的是陈家的侍卫吗?作为一个侍从,他长得未免太出挑俊美了,最重要的是他说话时不怒自威的气势,哪里像一个随从,更像是陈禹暄的主子! 陈禹暄见状不对,赶紧出面道:“如果梁大少爷上个月十七就出门,现在还没回来确实不太对劲。锦衣卫惯例在年关前清理一批存货,说不定过几日陈都指挥使和陆指挥使就要看梁家袭千户的折子了,这种时候梁大少爷失踪,传到上面恐怕有些麻烦。梁榕的房间在哪里,我过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梁文氏的眉毛拧着,说:“妾身家里的事,怎么敢劳烦陈千户。千户还要回乡成婚,如果耽误了时间……” “无妨。”陈禹暄挥挥手,说,“我和梁兄一见如故,私心里一直视梁兄为大哥。如今梁兄走了,大少爷还不知所踪,我怎么能置之不理?不知梁榕房间在何处,方便看吗?” 陈禹暄主动提出帮忙,族老怎么会拒绝?不等梁文氏说话,族老就拱着手说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陈千户愿意出手相助,我们感激不尽。大太太,快给陈千户带路。” 梁文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她站起身,捏着帕子笑道:“那就有劳陈千户了。千户随妾身这边来。” 梁文氏笑容自然,但她说完后,却飞快舔了下唇瓣。王言卿将一切尽收眼底,她往后退了一步,让开门。梁文氏引着陈禹暄从她面前走过,后面跟着梁家三老、梁彬,等所有人都出去后,陆珩才对王言卿说:“走吧。” 王言卿点头,提着裙摆出门,陆珩跟在她身后。借着出门的动作,王言卿低声对陆珩说:“她在说谎。” 陆珩嗯了一声,看起来并不意外,反而颇有兴趣地问:“为什么?” “我询问她十七那天的事情时,她一直用东西挡着脸。陈禹暄提出去梁榕住所看时,她舔了一下嘴唇。紧张会让人口干,陈禹暄的要求让她紧张了。” 陆珩挑挑眉,心中颇为叹服。紧张时口干是身体本能反应,不受想法控制,恐怕梁文氏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舔了一下嘴唇。 陆珩和王言卿因为说话落在后面,等他们跟上去,梁榕房间门口已经围满了人。梁文氏拿出钥匙,毫无异样地开锁。王言卿远远站在人群后,注视着梁文氏的动作,问:“梁榕只是出门,又不是不回来了,为何要锁门?” 梁文氏的手微顿,随即拧开钥匙,说:“最近来给老爷上香的人有不少,人来人往的,我怕少什么东西,就锁住了。” 王言卿淡淡应了一声,她看向对面的屋子,那里应当是梁彬的住所,但并没有上锁。梁文氏终于把门打开了,她推开门扇,并没有进屋,而是停在门边说:“这就是大少爷的房间了。好几天没有打扫,里面灰尘有点多,让大人见笑了。” 好些天锁着不通风,屋里气味确实不太好。但陈禹暄在锦衣卫供职,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种环境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陈禹暄率先进屋,梁家三老见状,也跟着进来。 腊月天气冷,这个屋子十来天没有烧火,又冷又潮,站在地上似乎有一股阴气吸人。梁家族老哪能让京城来的千户大人受这种怠慢,立刻说:“快拿炭火来,小心给陈千户冻着……” 陈禹暄看似在屋子中走动,其实余光在注意后方。他瞥到指挥使和那位神秘的王姑娘也进屋了,他心领神会,立刻说:“不必麻烦了,我随便走走就好。梁太太和三老不必陪着我,我自己看便是。” 梁文氏和族老怎么敢让陈禹暄自己看,全亦步亦趋跟在陈禹暄身后。陈禹暄吸引了绝大部分注意力,没人留意后方。王言卿进屋后打量,这是一间三开间厢房,中间打通,用隔扇、屏风相连。最中间墙上挂着两副山水画,下方是待客用的桌椅;南边那间屋子放着床铺卧具,是就寝的地方;靠北那间被改造成书房,东墙上靠着一座书架,上面满满当当摆着书,书架前是一套黄花梨桌椅,桌上笔墨纸砚俱全,北墙放着一件小榻,榻几收拾的很干净,没有摆放东西。 陈禹暄和梁文氏等人去寝屋看了,陆珩没有往人多的地方挤,而是转身去了北屋。王言卿在堂屋扫了一眼,也跟去书房。 王言卿进去时,陆珩正在翻黄花梨木桌上的东西。他手指按在砚台凹处,试了试软硬,突然从笔枕上拿起一根笔。王言卿走过去,轻声问:“二哥,怎么了?” 陆珩扫了眼笔架上按大小粗细悬挂的毛笔,给王言卿示意笔尖,说:“这支笔没洗。” 王言卿站在陆珩肩膀后,凑近了看,果然,笔尖沾着墨迹。王言卿看向笔架,笔架上的毫毛泛着浅淡的灰,明显是清洗过的。王言卿扫了眼书桌上的摆设,说:“这支笔放在笔枕上,应当是他常用或刚用完的,所以才没来得及清洗?” 陆珩不置可否,他将毛笔放回原位,转身,朝书架踱去。王言卿一进来就注意到这些书了,她停在书架前,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书本,由衷叹道:“他是武官之子,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书。莫非这就是梁文氏说他很怪的原因?” 书本平放在木架上,一端夹着竹签,上面用小楷标注着名字。陆珩在书架前看了一会,突然抽出一本书。他翻了两页,笑道:“确实很怪。他出身在锦衣卫家庭,喜欢看书,看的还不是四书五经,而是一些奇谈志怪。这种性格,在锦衣卫里相当少见了。” 王言卿问:“那锦衣卫子弟常见性格是什么样,二哥这样吗?” 陆珩手指拈着一页,慢慢翻看,缓声道:“不。我也是怪胎。” 王言卿笑了一声,走过去道:“二哥才不奇怪,哎,这里怎么湿了?” 陆珩手里那本书有几页被打湿了,边缘皱皱巴巴的,上面还有浅褐色的痕迹。王言卿上前嗅了嗅,陆珩手里端着书,没料到她突然凑近,赶紧用手背捂住她的鼻子:“你胆子可真大,小心有毒。” 王言卿拨开他的手,不满道:“你自己直接拿着都没事,我只是靠近闻一下,又没有碰到。” 陆珩合上书,插回原位,说:“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王言卿说着,细细皱眉,努力回想刚才的味道,“上面的东西好像是茶?他看书竟然这么不仔细,都将茶泼上来了?” “幸好是茶,如果是有毒的东西怎么办?”陆珩用帕子擦拭手指,然后按住王言卿的肩膀,将她带离书架,“你这个毛病不好,得改。” 书桌占了很大一部分空间,过道只留出来窄窄一条,他们两人得紧贴着通过。旁边就是一张卧榻,中间摆着小几,看起来是梁榕看书累了休憩之地。王言卿只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但陆珩似乎对这张榻很感兴趣,打量了很久,突然弯腰,看向卧榻边缘。 王言卿跟着陆珩的视线看去,见侧栏的黑色木漆上有几道划痕,细细的,看颜色还很新。陆珩手指按了按划痕,眼睛从榻上扫过,似乎在丈量距离。王言卿等了一会,试着问:“二哥,你发现什么了?” 陆珩起身,拍了拍手,摇头不语。另外几人已经看完卧室了,梁文氏发现陆珩和王言卿一直在书房里,赶紧走过来,问:“两位怎么在这里?北屋阴冷,恐会冻着两位贵客,两位快出来说话吧。” 梁文氏的声音又高又尖,乍然从门口响起,都吓人一跳。陆珩没做表态,竟当真出来了。陈禹暄和族老已经停在门口,见他们出来,一起往正房走去。 王言卿故意落在最后,趁前面人不注意,她靠近陆珩,用气音说:“她平常声音不是这样,刚才来书房找我们时声音变尖了,音量也比平时大。她看到我们查看书房很紧张。” 陆珩比王言卿高许多,她不想让前面人听到,只能踮着脚尖,尽力凑到陆珩耳边说。她说话时,气息若有若无扑在陆珩脖颈,蹭的他有些痒。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主动俯身,问:“嗯?” 王言卿以为陆珩没听到,只好又说了一遍。陆珩唇边噙着笑听完,回眸,似笑非笑瞥了王言卿一眼:“你看人还真是细,连声音都注意到了?” 这一趟出来陆珩算是发现了,撒谎不仅要控制表情,动作、肢体、声音都要配套,哪怕音量比平时高一点,也会被王言卿听出来。在她面前说谎,还真是艰辛。 王言卿和他说命案,他竟然还说笑。王言卿静湖般的眼睛重重瞪了他一眼,不悦道:“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这个姿势两人距离近,陆珩都能感受到王言卿衣领里若有若无的暖香。他握紧王言卿的手,乖巧领骂。他们俩这样一耽误,又和前面人落开很远。梁文氏觉得这两人很怪,路上悄悄注意他们,发现他们落队后,梁文氏不住往后面看,皱着眉问:“陈千户,您府上这两位侍从是什么关系?” 就算王言卿不是陈禹暄的小妾,一个侍女和侍卫走这么近,也有违礼教了。陈禹暄一路上努力装瞎,结果竟被梁文氏点出来了。他摸了下鼻子,笑着说:“梁太太有所不知,这两位是……兄妹,不必避讳男女大防。” 梁文氏哦了一声,往后面瞥了一眼,忍不住嘀咕:“兄妹?看起来长得也不是很像……” 陈禹暄就当听不到。这么一番折腾,王言卿也发现前面人在说他们,王言卿下意识要退开,被陆珩拉住手。陆珩指尖缓慢摩挲王言卿的腕骨,漫不经心道:“我怎么就不正经了。我还指望卿卿帮我解惑呢。” 她帮他?王言卿挑眉,深表怀疑。她觉得陆珩已经把事情推导的差不多了,根本不需要她帮忙鉴谎。王言卿压低了声音,慢慢说:“不敢当,二哥心里门清,何需我来多事?我反倒是一头雾水呢。” 陆珩低笑一声,一双眸子认真看着她,说道:“这话我不答应,卿卿今日可帮了我不少忙。不过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这一路走来梁家规矩还算严整,梁氏女为何会通奸呢?卿卿,其中曲直,就仰仗你了。” 王言卿似信非信,这时候她发现陆珩还握着她的手,两人衣袖相叠,距离极近。王言卿后退一步,抽回自己的手:“说话就说话,站这么近做什么?” 这话陆珩就不爱听了,他抬眉,意味不明道:“自家兄妹,你还和哥哥讲究这些?” “还在别人家呢。”王言卿见他不放手,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用力瞪了他一眼,“放手。” 陆珩终究没太为难她,缓慢放松力道。王言卿一得到自由,赶紧整了整衣袖,往屋里走去。他们说话的功夫,梁文氏等人已经进屋了。王言卿静悄悄进门,贴着门窗而站,陆珩随即跟过来,站在她身后。 屋里陈禹暄正询问梁文氏梁榕失踪始末,王言卿跟着听。梁文氏低垂着脸,时不时拿帕子按一按眼角:“上个月十七那天,大少爷大清早就出门了,没说要去哪儿。妾身没有多想,只以为他又去会友了。没承想,他竟半月不归。” 陈禹暄问:“大少爷常去的地方找过了吗?” “都找了。”梁文氏说着指向另外三个族老,道,“客栈、酒肆、亲戚家、朋友家,妾身都派人问过了。陈千户不信可以问族老,妾身遣人时,三老都知道。” 族老点头:“确实。月初大太太就派人来问过,我们还帮忙找了,但并没有找到梁榕踪迹。” 陈禹暄朝门口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问:“赌坊柳巷之地呢?” 梁家人都有些尴尬,其中一个族老矢口说道:“绝不会有这种事情。梁榕这个孩子我知道,他虽然独来独往,沉闷寡言,但并不是那等纨绔之徒。他平素喜欢看书,除此之外游游山、玩玩水,便没有其他消遣了。” “梁大少爷竟然喜欢看书。”陈禹暄意外地应了一句,又问,“既然不在城里,那外面有没有找过?” 梁卫家官职放在朝廷里不算大,但在保定府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梁文氏都通知了族老,折腾出这么大阵仗,如果梁榕还在城里,总会有人来报信。这么久都没音讯,多半人不在保定府了。 梁家族老听着露出苦脸:“陈千户,我们也想过城外。但保定府外那么大,光周围县城就有十二个,更别说再远些的荒山野岭。梁榕一句话都没留,我们上哪儿去找?” 陈禹暄想想也是,这样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至少得知道梁榕去了哪个方向。陈禹暄问:“梁榕离家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王言卿虽然没有问话,但她一直仔细看着场中众人表情。她发现陈禹暄问完这个问题后,梁文氏都没有犹豫,脱口而出:“没有。那几天一切都好好的,家里和往常一样,连句口角都不曾有。千户若不信,尽可找丫鬟小厮询问,我绝没有亏待他。” 梁文氏说这话时眼睛睁的很大,声音也响亮坚定,看起来问心无愧。王言卿突然开口,问:“梁太太,那你还记得,梁榕出门前一天,也就是十六那天,都发生了些什么吗?” 王言卿询问,梁文氏回头看了看,眉毛拧着,似乎不太情愿。但陈禹暄也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梁文氏只能答道:“没发生什么。白日我们都待在家里给老爷守孝,晚上大少爷用了饭就直接回房了,他在自己房里看书,看到很晚才熄灯,第二天一早就出门了。” 王言卿紧盯着梁文氏眼睛,问:“那晚梁榕看书到什么时辰?” 梁文氏眼睛快速眨了眨,眼珠微微向上翻,停顿了几息后她像是受到冒犯一般,拍了下扶手,愤怒道:“大少爷的事情,我如何得知?” 第47章 作案 掌柜朝令牌上瞄了一眼, 隐约扫到一个“锦”字,就不敢再往下看了。掌柜脑门不断渗出冷汗,赔笑道:“原来是锦衣卫大人。大人稍等, 小的这就去取账本。” 陆珩亮出身份后,所有人都变得很好说话。掌柜很快拿来账册, 王言卿一页一页翻, 突然指着一个地方对陆珩说:“二哥, 你看这里,上个月初梁文氏在这里订做了一双鞋。” 梁文氏买的正是刚才那款新品,鞋头缀着珍珠, 应当是为梁卫守孝特意订做的。陆珩粗略算了算, 看珠子的磨损程度, 时间也合得上。掌柜还守在旁边,闻言忙道:“这是小店新推出的样品, 娘子若是喜欢, 小人这就让伙计给娘子包上几双。” 王言卿现在做寻常打扮,但她在陆府里衣食住行样样精致,哪用得着这里的鞋。她正要回绝, 却见陆珩抬头,一双眼睛喜怒不辨地看着掌柜:“你叫她什么?” 掌柜吓得都结巴了:“这位夫人竟不是大人的娘子吗?” 王言卿尴尬, 忙道:“店家, 你误会了, 这是我哥哥。” 掌柜这时候才注意到王言卿还梳着未婚女子发髻,不由脸色讪讪。他见这两人姿态亲密, 在人前毫不避讳地触碰交谈, 便以为这是一对夫妻。至于女子叫男子二哥……女子多得是喊情郎哥哥, 掌柜还以为这是人家的夫妻情趣呢。 谁知道, 竟然是“亲哥哥”而非“情哥哥”。掌柜的一边赔笑,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又总是身体贴着身体而站,谁能想到他们是兄妹啊。 王言卿解释后自己也觉得尴尬,默默往前挪了一步。陆珩意味不明瞥了王言卿一眼,也没说话,对掌柜道:“账册我们收走了,用完了我让人给你们送过来。” “不敢不敢。”掌柜哪还敢让锦衣卫上门,赶紧说,“这本账册小店用不着,不敢劳烦大人们跑一趟,大人需要,随便拿去就是了。” 掌柜千恩万谢送陆珩和王言卿出门,看到这两人走远后,浑身都要虚脱了。伙计躲在柜台后面,小心翼翼问:“掌柜的,梁太太那双鞋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锦衣卫都来了?” 掌柜怒瞪伙计一眼,呵斥道:“锦衣卫大人的事,是你能问的吗?还不快去干活!” 王言卿和陆珩走出店铺,她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对陆珩说:“所以,梁榕门口那枚珠子是梁文氏留下的。十六那天她不知为何去梁榕屋里,走动时不慎落下鞋尖的珍珠。当时天黑,梁文氏没注意到,结果第二天被梁芙发现。梁芙展示给梁彬后,梁彬转告梁文氏,梁文氏以为梁芙发现了她的秘密,遂起了杀心。梁芙是女眷,全天待在屋里不出门,梁文氏找不到机会下手,便偷了冯六的衣服,让梁彬穿上衣服假扮冯六,还掐着时间带人去捉奸,让梁彬在众人面前逃走,以此诬陷冯六和梁芙通奸,借官府的刀杀人。难怪她特意宣扬梁芙疯了,不让人和梁芙说话,还从外面请了驱邪符。驱邪是假,封口是真,她怕梁芙将她的事告诉外人,所以提前一步诬赖梁芙疯了。” 陆珩点头:“梁芙通奸一案的原委应当就是这样了。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梁文氏鞋上的东西落到梁榕门口,只能证明她来过梁榕房间,不能证明是她杀了梁榕。梁彬假扮梁榕出门,穿冯六的衣服构陷姐姐通奸,他和这个凶案也脱不了关系。仅梁榕一案,梁文氏和梁彬一个是主犯,一个是帮凶,罪名和量刑都不相同,该怎么确定这两人中谁是真正的凶手呢?” 王言卿皱眉,觉得棘手。梁文氏和梁彬的表情都不对劲,嫌疑程度不相上下,仅靠证词无法判断谁是主犯。而且,他们现在所有的推理都是猜测,要想定案,还需要证据。 王言卿想了一会,问:“梁芙说十六晚上她去找梁榕时,曾听到屋内有闷闷的声音,随后梁榕让她回去。会不会那时,凶手也在房间里,所谓梁榕的回话是凶手假装的?” 陆珩马上就明白王言卿在想什么,说:“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女子压低声音,也能短暂伪装男人说话。仅靠着一点,无法确定真凶。” 王言卿低低叹了一声,小脸又沉重起来。陆珩看王言卿耷拉的眉眼、微微嘟起的嘴,忍不住轻轻笑了,抬手捏了捏王言卿的脸:“急什么,此案最重要的证据还没找到呢。” “嗯?”王言卿疑惑,顾不上搭理陆珩不规矩的手,问,“还有什么证据?” 掌中肌肤如玉,触感极好,陆珩过完了手瘾,才不紧不慢道:“尸体。一个命案中,尸体永远是最重要的证物,没看到尸体前,任何推断都是空中楼阁。” 王言卿若有所思地点头,抬眸,圆润黑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二哥,我们现在要去找梁榕的尸体吗?” 她这样抬头的样子,像极了一只乖巧礼貌的猫,这回陆珩不止手痒,心都痒了。他指腹蹭了蹭王言卿脸颊,心不在焉说:“我可不舍得让卿卿去找尸体。锦衣卫别的不济,人倒是不缺,让他们去找就行了。” 王言卿颦着眉,仔细想案子:“可是,保定府外那么大,该去哪里找呢?” 王言卿注意力转移,陆珩有点不高兴,故意说:“卿卿要是对我笑一笑,我就告诉你。” 王言卿抬眼,淡淡扫了陆珩一眼,转身走了。陆珩赶紧将人拉住,放低了姿态哄道:“好了,我和卿卿开玩笑的。卿卿的要求,二哥哪舍得拒绝。十七那天,梁文氏带着儿子回娘家,梁文氏那么宝贝儿子、贪慕享受的人,怎么会一个奴仆都不带,让儿子赶车呢?他们多半是去抛尸了,查他们出城后的行踪,就能知道梁榕的尸身在哪儿。” 到了这一步,事情基本已经水落石出,剩下的唯有找证据而已。陆珩已经没心思敷衍梁家人了,他懒得回梁家,直接去了卫所,出示自己的身份令牌。保定府锦衣卫卫所瞄到上面的陆字,表情都裂了,没一会,保定府大小官员就聚在陆珩跟前,问:“指挥使,下官不知您亲临保定府,多有怠慢。不知,指挥使来保定有何贵干?” 先前陆珩调查冯六时,也动用过锦衣卫的关系,但那时他用的是假身份,如今这块才是他自己的身份令牌。他们日昳时分抵达保定,一下午跑了好几个地方,不知不觉,天都黑了。陆珩扫了眼日头,说:“起风了,先安排一个干净的客房,不用泡茶,送热水过来。” 保定府官员一听,连忙应是,赶紧跑下去给指挥使安排休息的地方。他们散开时,全老老实实垂着眼睛,偶尔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往指挥使身后扫了一眼,立刻被同袍拉走。 傍晚的风越来越大,寒气像刀子一样刺骨。陆珩转身,拉了拉王言卿的兜帽,问:“卿卿,还冷吗?” 王言卿摇头:“我没关系,先查案子要紧。” 陆珩替她拉斗篷时无意碰到王言卿的脸颊,冰凉一片。他去碰王言卿的手指,果然,冷的像冰一样。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用自己的手掌给她取暖,说:“不急,你先找个地方暖暖身子。” 陆珩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王言卿手指这么冰,要么天生体寒要么身体弱,总之都要调理。看来,回去后他得给她找个郎中。 陆珩交代的事,卫所很快就办好了。保定府官员顷刻收拾出一间温暖宽敞的屋子,里面一尘不染,摆设俱全,还放着双陆、叶子牌等,保证让指挥使住的舒心满意。陆珩进去后粗粗扫了眼,他们大概以为这件屋子是陆珩要用,所有摆设都偏男人,不见丝毫女子用具。陆珩皱眉,很不满意,王言卿见状,轻声说:“二哥,这里摆设简单大方,我很喜欢。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吗?” 陆珩心里轻轻叹了声,对王言卿说:“我说过,你不必揣摩我的脸色。” 王言卿低头,下巴抵在蓬松的毛领上,像截玉一样清冷易碎:“哪有,是我喜欢。” 她看人表情已成了直觉,根本区分不出生活和办案。陆珩最开始觉得她这项本事得天独厚,现在想想,她经历了什么,才会磨炼出这样的本领呢? 他倒宁愿她没有这项天赋了。 陆珩没有再折腾,带着王言卿坐好。卫所这种地方没有女人,屋里没有备暖炉,陆珩就用自己的手给她取暖。 陆珩手掌比王言卿的大,单手就能覆住王言卿两只手,再加上他常年习武,身体强健,手心总是热的,和王言卿冰一样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王言卿手指蜷缩在陆珩掌心,稍微活动就能触碰到他干燥温暖的手掌,她悄悄感受陆珩掌心略微粗糙的茧子,心中不知不觉生出贪恋。 卫所将出城记录送来了,陆珩单手握着王言卿,另一只手缓慢翻动记录,看了片刻后,说:“去满城搜山,查沿途村子,看有没有人见过梁家的马车。” 隔扇外的锦衣卫领命,脚步利索有力,没一会就走空了。等门重新关好后,王言卿问:“二哥,你怎么确定在满城?” “梁文氏娘家在清苑,她却从北门出城。清苑在保定之南,最近不到年节,也不存在城门拥堵,她何必这样绕路?北面满城有荒山,最适合抛尸,她应当去满城了。” 王言卿点头,她犹豫了一会,小声问:“二哥,你不用出去吗?” 陆珩合上册子,淡淡瞥了她一眼:“赶我走?” “不是。”王言卿咬唇,她脸色苍白如雪,嘴唇淡的几乎没有颜色,乖乖巧巧道,“我怕因为我,耽误了二哥的正事。” 外面都在寻找梁榕的尸体,而陆珩却在这里陪着她,来往官差都能看到。这样无论对陆珩的仕途还是名声都不好,王言卿生怕因为自己的缘故,拖累了陆珩。 “你这个小心翼翼的性子,什么时候能好啊。”陆珩似乎叹了一声,愈发握紧王言卿纤长的手,说,“你的事,怎么不是正事了?别的女子撒娇、拿乔,稍有不如意就摆脸色,你倒好,总是替别人着想。你要不懂事一点,把自己摆到最中心的位置上。” 王言卿脑中飞快划过一幅画面,她仿佛听到有人对她说“卿卿,你要懂事”,却看不清面前人的脸庞。她皱着眉,不解道:“可是,二哥你不是一直让我懂事吗?” 陆珩短暂一怔,他盯着王言卿的眼睛,看了一会后浅浅笑了:“人总是会变的,我现在改主意了。卿卿,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先前说话的丫鬟听了,不断往西北边的院子努嘴:“要是侯爷和永平侯三小姐定亲……那位呢?” 湖绿比甲的丫鬟朝前瞥了眼,不阴不阳道:“原形毕现、各回各位呗。她只是个普通军户的女儿,家里还绝了户,老侯爷接她入府是还她父亲在战场上为老侯爷挡箭的恩情,她能在侯府享十年富贵,也该知足了。老侯爷也真是犯糊涂,竟想让她嫁给侯爷,老侯爷说说便罢了,她还真把自己当侯夫人呀?” 红裙丫鬟听着多少有些唏嘘:“她都在侯府住了十年了,从七岁到十七,一直陪在侯爷身边。女人命里有几个十年,她都这么大了,以后婚事可怎么说。” 湖绿比甲的丫鬟不知为何有些不高兴,噘噘嘴道:“侯爷还能看着她另嫁别的男人?你别怜惜她了,她的命可比我们好着呢,说不定日后我们还得叫人家一声主子。” “嘘!”红裙丫鬟连忙提醒同伴,示意她别说了。一个穿着蓝色缎面袄的丫鬟从正房掀帘出来,正好和她们打了个照面。蓝袄丫鬟脸上神色淡淡的,说:“大冷天的,两位妹妹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红裙丫鬟暗暗掐了同伴一把,一转眼换上满脸笑意:“翡翠姐姐,早。昨夜下了雪,老夫人担心姑娘受寒,特意让厨房熬了羊乳羹,让我们给王姑娘送来。” 翡翠在红裙丫鬟的笑脸上瞥过,仿佛没听到方才的话一般,让开身子道:“有劳二位了。里面请吧。” 红裙丫鬟不断赔笑,湖绿比甲的丫鬟知道惹了祸,垂下头,安安静静去里面请安。她再张狂也知道自个儿斤两,那位无论出身如何,都是傅家的恩人,还和侯爷一起长大,仅青梅竹马的情分,怕是连未来侯夫人也比不上。永平侯府三小姐现在看着风光,等入府后,未必能争的过这位。 虽然没有明说,但镇远侯傅家所有人都默认,王言卿以后还会留在傅家。侯爷是超品侯,正头娘子总要娶门当户对的勋贵小姐,但王言卿毕竟陪伴多年,留下来做个贵妾也无妨。 她们两人进门后不敢抬头,隐约瞥到多宝阁后有一道侧影,立刻蹲下给王言卿行礼:“奴婢给姑娘请安,姑娘万福。” 过了片刻,一道清淡的声音响起:“起吧。” 她音线很独特,不是长辈最喜欢的清脆银铃,也不是男人喜欢的娇媚婉转,而像是外面的雪,清清寂寂,不争不抢,但凡听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 两个丫鬟道谢,慢慢起身。湖绿丫鬟借着动作悄悄看了一眼,一个女子侧坐在罗汉床上,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脖颈纤细,双腿放在脚踏上,显得尤其修长。她侧着脸,越发凸显骨相优越,鼻梁挺拔,脸色素白,下颌近乎是一条直线流淌下来,干净又冷清。 这样的相貌,可不是任何胭脂水粉能堆出来的,难怪侯爷喜欢她。湖绿丫鬟觉得丧气,强压着给王言卿道好后,就快步退下。 等那两个丫鬟走后,翡翠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气愤道:“这些丫头真是反了天了!竟敢在背后议论姑娘,我非要禀告侯爷,打她们板子!” “她们只是群小丫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打她们有什么用?”王言卿放下羹匙,用帕子擦了擦手,嘴边似乎浮上一丝笑,“是老夫人要让我听到这些话,你能借着二哥的手处理丫鬟,还能处理老夫人吗?” 翡翠顿时噤声,她看着王言卿,嘴唇翕动,十分不忍:“姑娘……” 王言卿垂下眸子,眼神平静的像一汪冰湖,没有丝毫波动。孝字大过天,终究人家才是一家人,何况,傅霆州真的不知道吗? 老夫人能仗着父母之命给傅霆州说亲,但婚事要成,必须得有傅霆州点头。听说那位洪三姑娘是武定侯的外甥女,娶了她,就能和武定侯更进一步。傅霆州那么聪明的人,当然知道如何取舍。 王言卿将帕子放在矮几上,轻轻叹道:“门当户对,才俊佳人,好事啊。该恭喜二哥哥。” 翡翠忍耐了一个月的酸楚决堤,眼泪扑簌簌落下:“可是,姑娘您才是老侯爷选定的孙媳妇,您等了侯爷十年,十年啊!侯爷要学武,您就不顾女戒去学骑马射箭,侯爷要掌军,您就女扮男装,陪着他在军营里跌打滚爬。这些年您身上留下多少伤疤,到现在,他们一句门当户对,就要抹杀姑娘十年的付出吗?” 翡翠一边抹泪一边诉苦,王言卿却像个外人一样,无动于衷坐着。翡翠都委屈成这样,王言卿这个正主真的不在乎吗?怎么可能。 十年青春,她自七岁被接到镇远侯府,她的生命里,就只有傅霆州。 如今是嘉靖十一年,大明第十二任皇帝来京城的十一个年头。大明文官与武官、士林与贵族泾渭分明,文官都是科举考出来的,一茬换一茬,下一代读书不好,说败落就败落了,但武将却是世袭的,比如武定侯府、永平侯府,那都是祖上几代人掌军,在京城的时间比当今皇帝都长。 傅家是近几年发迹起来的,但祖上也是军官世家,在傅霆州祖父傅钺那一代立了军功,被先帝正德封为镇远侯。因为这个缘故,傅家在京城老牌勋贵武定侯、永平侯等家族面前,总是矮一头。 不过傅家再如何底蕴浅,那也和王言卿没关系。本来,按她的身份,她一辈子都接触不到这些将相王侯。 武官代代相传,兵卒同样是世袭的。士兵和士官,一字之差,天壤之别。王言卿祖籍大同府,家里是军户,王家男丁一生下来就是兵,她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死于大同和蒙古人的战斗。 正德十二年,镇远侯傅钺调去大同任总兵,王言卿的父亲王骢因为机敏果敢,逐渐受到傅钺赏识。在一次追击战中,王骢为了给傅钺挡箭,战死沙场。 后来和蒙古人的作战赢了,傅钺因为军功被调往京城。傅钺很喜欢王骢,如今王骢又为他而死,傅钺伤心过后,派人去王骢老家,安抚王骢的家属遗孀。 然而等去了才知,王骢不在家这些年,妻子沈兰因为产后体虚离世,母亲李氏为了养活孙女,一把年纪还下地种田,初春摔了一跤也病死了。阖家上下,就剩下一个七岁的幼女——王言卿。 边境像王言卿这样的遗孤有很多,但事情发生在傅钺眼皮子底下,他就没法置之不理。手下回京城和傅钺复命后,傅钺思忖片刻,决意收养王言卿。 以镇远侯府的权势,养一个小姑娘不成问题。但若他不管,这个孩子就要死在外面了。 王言卿七岁那年,命运大变。那年她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她在邻居的帮忙下为祖母办完丧事,之后,他们家的祖地被远房亲戚占据,但关于谁收养王言卿却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谁都不愿意多养一张嘴。 一伙奇怪的人来看过她,过了一段时间,那伙人又回来了,并且带来了更多财帛人手。他们给王骢上了香,还说要接王言卿入京。 亲戚们的嘴脸顿时大变,十里八乡都知道王家祖坟冒了青烟,王骢被贵人赏识,王言卿要进城里享福了。村民们不知道镇远侯是什么概念,只知道是个很高的官,主管大同府所有部队。那些刻薄的叔婶纷纷变脸,争相抢夺王言卿,还想骗王言卿改口,将他们自家闺女带过去。 王言卿虽然才七岁,但生活早已教会她人情冷暖,察言观色。她一个子都没有给那些所谓亲戚留下,沉默地跟着傅钺的部队,来到她一无所知的北京城。 那时候,她还不知她要进入怎样一个世界。她知道世界上有穷人有富人,有官差有农民,但没想到,阶级差距,竟然如此之大。 第48章 难消 掌柜朝令牌上瞄了一眼, 隐约扫到一个“锦”字,就不敢再往下看了。掌柜脑门不断渗出冷汗,赔笑道:“原来是锦衣卫大人。大人稍等, 小的这就去取账本。” 陆珩亮出身份后,所有人都变得很好说话。掌柜很快拿来账册,王言卿一页一页翻,突然指着一个地方对陆珩说:“二哥,你看这里,上个月初梁文氏在这里订做了一双鞋。” 梁文氏买的正是刚才那款新品, 鞋头缀着珍珠,应当是为梁卫守孝特意订做的。陆珩粗略算了算,看珠子的磨损程度, 时间也合得上。掌柜还守在旁边, 闻言忙道:“这是小店新推出的样品,娘子若是喜欢,小人这就让伙计给娘子包上几双。” 王言卿现在做寻常打扮, 但她在陆府里衣食住行样样精致,哪用得着这里的鞋。她正要回绝,却见陆珩抬头, 一双眼睛喜怒不辨地看着掌柜:“你叫她什么?” 掌柜吓得都结巴了:“这位夫人竟不是大人的娘子吗?” 王言卿尴尬,忙道:“店家,你误会了, 这是我哥哥。” 掌柜这时候才注意到王言卿还梳着未婚女子发髻,不由脸色讪讪。他见这两人姿态亲密, 在人前毫不避讳地触碰交谈, 便以为这是一对夫妻。至于女子叫男子二哥……女子多得是喊情郎哥哥, 掌柜还以为这是人家的夫妻情趣呢。 谁知道, 竟然是“亲哥哥”而非“情哥哥”。掌柜的一边赔笑,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又总是身体贴着身体而站,谁能想到他们是兄妹啊。 王言卿解释后自己也觉得尴尬,默默往前挪了一步。陆珩意味不明瞥了王言卿一眼,也没说话,对掌柜道:“账册我们收走了,用完了我让人给你们送过来。” “不敢不敢。”掌柜哪还敢让锦衣卫上门,赶紧说,“这本账册小店用不着,不敢劳烦大人们跑一趟,大人需要,随便拿去就是了。” 掌柜千恩万谢送陆珩和王言卿出门,看到这两人走远后,浑身都要虚脱了。伙计躲在柜台后面,小心翼翼问:“掌柜的,梁太太那双鞋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锦衣卫都来了?” 掌柜怒瞪伙计一眼,呵斥道:“锦衣卫大人的事,是你能问的吗?还不快去干活!” 王言卿和陆珩走出店铺,她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对陆珩说:“所以,梁榕门口那枚珠子是梁文氏留下的。十六那天她不知为何去梁榕屋里,走动时不慎落下鞋尖的珍珠。当时天黑,梁文氏没注意到,结果第二天被梁芙发现。梁芙展示给梁彬后,梁彬转告梁文氏,梁文氏以为梁芙发现了她的秘密,遂起了杀心。梁芙是女眷,全天待在屋里不出门,梁文氏找不到机会下手,便偷了冯六的衣服,让梁彬穿上衣服假扮冯六,还掐着时间带人去捉奸,让梁彬在众人面前逃走,以此诬陷冯六和梁芙通奸,借官府的刀杀人。难怪她特意宣扬梁芙疯了,不让人和梁芙说话,还从外面请了驱邪符。驱邪是假,封口是真,她怕梁芙将她的事告诉外人,所以提前一步诬赖梁芙疯了。” 陆珩点头:“梁芙通奸一案的原委应当就是这样了。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梁文氏鞋上的东西落到梁榕门口,只能证明她来过梁榕房间,不能证明是她杀了梁榕。梁彬假扮梁榕出门,穿冯六的衣服构陷姐姐通奸,他和这个凶案也脱不了关系。仅梁榕一案,梁文氏和梁彬一个是主犯,一个是帮凶,罪名和量刑都不相同,该怎么确定这两人中谁是真正的凶手呢?” 王言卿皱眉,觉得棘手。梁文氏和梁彬的表情都不对劲,嫌疑程度不相上下,仅靠证词无法判断谁是主犯。而且,他们现在所有的推理都是猜测,要想定案,还需要证据。 王言卿想了一会,问:“梁芙说十六晚上她去找梁榕时,曾听到屋内有闷闷的声音,随后梁榕让她回去。会不会那时,凶手也在房间里,所谓梁榕的回话是凶手假装的?” 陆珩马上就明白王言卿在想什么,说:“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女子压低声音,也能短暂伪装男人说话。仅靠着一点,无法确定真凶。” 王言卿低低叹了一声,小脸又沉重起来。陆珩看王言卿耷拉的眉眼、微微嘟起的嘴,忍不住轻轻笑了,抬手捏了捏王言卿的脸:“急什么,此案最重要的证据还没找到呢。” “嗯?”王言卿疑惑,顾不上搭理陆珩不规矩的手,问,“还有什么证据?” 掌中肌肤如玉,触感极好,陆珩过完了手瘾,才不紧不慢道:“尸体。一个命案中,尸体永远是最重要的证物,没看到尸体前,任何推断都是空中楼阁。” 王言卿若有所思地点头,抬眸,圆润黑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二哥,我们现在要去找梁榕的尸体吗?” 她这样抬头的样子,像极了一只乖巧礼貌的猫,这回陆珩不止手痒,心都痒了。他指腹蹭了蹭王言卿脸颊,心不在焉说:“我可不舍得让卿卿去找尸体。锦衣卫别的不济,人倒是不缺,让他们去找就行了。” 王言卿颦着眉,仔细想案子:“可是,保定府外那么大,该去哪里找呢?” 王言卿注意力转移,陆珩有点不高兴,故意说:“卿卿要是对我笑一笑,我就告诉你。” 王言卿抬眼,淡淡扫了陆珩一眼,转身走了。陆珩赶紧将人拉住,放低了姿态哄道:“好了,我和卿卿开玩笑的。卿卿的要求,二哥哪舍得拒绝。十七那天,梁文氏带着儿子回娘家,梁文氏那么宝贝儿子、贪慕享受的人,怎么会一个奴仆都不带,让儿子赶车呢?他们多半是去抛尸了,查他们出城后的行踪,就能知道梁榕的尸身在哪儿。” 到了这一步,事情基本已经水落石出,剩下的唯有找证据而已。陆珩已经没心思敷衍梁家人了,他懒得回梁家,直接去了卫所,出示自己的身份令牌。保定府锦衣卫卫所瞄到上面的陆字,表情都裂了,没一会,保定府大小官员就聚在陆珩跟前,问:“指挥使,下官不知您亲临保定府,多有怠慢。不知,指挥使来保定有何贵干?” 先前陆珩调查冯六时,也动用过锦衣卫的关系,但那时他用的是假身份,如今这块才是他自己的身份令牌。他们日昳时分抵达保定,一下午跑了好几个地方,不知不觉,天都黑了。陆珩扫了眼日头,说:“起风了,先安排一个干净的客房,不用泡茶,送热水过来。” 保定府官员一听,连忙应是,赶紧跑下去给指挥使安排休息的地方。他们散开时,全老老实实垂着眼睛,偶尔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往指挥使身后扫了一眼,立刻被同袍拉走。 傍晚的风越来越大,寒气像刀子一样刺骨。陆珩转身,拉了拉王言卿的兜帽,问:“卿卿,还冷吗?” 王言卿摇头:“我没关系,先查案子要紧。” 陆珩替她拉斗篷时无意碰到王言卿的脸颊,冰凉一片。他去碰王言卿的手指,果然,冷的像冰一样。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用自己的手掌给她取暖,说:“不急,你先找个地方暖暖身子。” 陆珩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王言卿手指这么冰,要么天生体寒要么身体弱,总之都要调理。看来,回去后他得给她找个郎中。 陆珩交代的事,卫所很快就办好了。保定府官员顷刻收拾出一间温暖宽敞的屋子,里面一尘不染,摆设俱全,还放着双陆、叶子牌等,保证让指挥使住的舒心满意。陆珩进去后粗粗扫了眼,他们大概以为这件屋子是陆珩要用,所有摆设都偏男人,不见丝毫女子用具。陆珩皱眉,很不满意,王言卿见状,轻声说:“二哥,这里摆设简单大方,我很喜欢。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吗?” 陆珩心里轻轻叹了声,对王言卿说:“我说过,你不必揣摩我的脸色。” 王言卿低头,下巴抵在蓬松的毛领上,像截玉一样清冷易碎:“哪有,是我喜欢。” 她看人表情已成了直觉,根本区分不出生活和办案。陆珩最开始觉得她这项本事得天独厚,现在想想,她经历了什么,才会磨炼出这样的本领呢? 他倒宁愿她没有这项天赋了。 陆珩没有再折腾,带着王言卿坐好。卫所这种地方没有女人,屋里没有备暖炉,陆珩就用自己的手给她取暖。 陆珩手掌比王言卿的大,单手就能覆住王言卿两只手,再加上他常年习武,身体强健,手心总是热的,和王言卿冰一样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王言卿手指蜷缩在陆珩掌心,稍微活动就能触碰到他干燥温暖的手掌,她悄悄感受陆珩掌心略微粗糙的茧子,心中不知不觉生出贪恋。 卫所将出城记录送来了,陆珩单手握着王言卿,另一只手缓慢翻动记录,看了片刻后,说:“去满城搜山,查沿途村子,看有没有人见过梁家的马车。” 隔扇外的锦衣卫领命,脚步利索有力,没一会就走空了。等门重新关好后,王言卿问:“二哥,你怎么确定在满城?” “梁文氏娘家在清苑,她却从北门出城。清苑在保定之南,最近不到年节,也不存在城门拥堵,她何必这样绕路?北面满城有荒山,最适合抛尸,她应当去满城了。” 王言卿点头,她犹豫了一会,小声问:“二哥,你不用出去吗?” 陆珩合上册子,淡淡瞥了她一眼:“赶我走?” “不是。”王言卿咬唇,她脸色苍白如雪,嘴唇淡的几乎没有颜色,乖乖巧巧道,“我怕因为我,耽误了二哥的正事。” 外面都在寻找梁榕的尸体,而陆珩却在这里陪着她,来往官差都能看到。这样无论对陆珩的仕途还是名声都不好,王言卿生怕因为自己的缘故,拖累了陆珩。 “你这个小心翼翼的性子,什么时候能好啊。”陆珩似乎叹了一声,愈发握紧王言卿纤长的手,说,“你的事,怎么不是正事了?别的女子撒娇、拿乔,稍有不如意就摆脸色,你倒好,总是替别人着想。你要不懂事一点,把自己摆到最中心的位置上。” 王言卿脑中飞快划过一幅画面,她仿佛听到有人对她说“卿卿,你要懂事”,却看不清面前人的脸庞。她皱着眉,不解道:“可是,二哥你不是一直让我懂事吗?” 陆珩短暂一怔,他盯着王言卿的眼睛,看了一会后浅浅笑了:“人总是会变的,我现在改主意了。卿卿,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掌柜以为摆出他们店的人脉关系后,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客人就该知难而退了。然而,那位皮相出众到近乎称得上漂亮的男子只是看着他笑了笑,波澜不惊地拿出一枚铁令牌。 掌柜朝令牌上瞄了一眼,隐约扫到一个“锦”字,就不敢再往下看了。掌柜脑门不断渗出冷汗,赔笑道:“原来是锦衣卫大人。大人稍等,小的这就去取账本。” 陆珩亮出身份后,所有人都变得很好说话。掌柜很快拿来账册,王言卿一页一页翻,突然指着一个地方对陆珩说:“二哥,你看这里,上个月初梁文氏在这里订做了一双鞋。” 梁文氏买的正是刚才那款新品,鞋头缀着珍珠,应当是为梁卫守孝特意订做的。陆珩粗略算了算,看珠子的磨损程度,时间也合得上。掌柜还守在旁边,闻言忙道:“这是小店新推出的样品,娘子若是喜欢,小人这就让伙计给娘子包上几双。” 王言卿现在做寻常打扮,但她在陆府里衣食住行样样精致,哪用得着这里的鞋。她正要回绝,却见陆珩抬头,一双眼睛喜怒不辨地看着掌柜:“你叫她什么?” 掌柜吓得都结巴了:“这位夫人竟不是大人的娘子吗?” 王言卿尴尬,忙道:“店家,你误会了,这是我哥哥。” 掌柜这时候才注意到王言卿还梳着未婚女子发髻,不由脸色讪讪。他见这两人姿态亲密,在人前毫不避讳地触碰交谈,便以为这是一对夫妻。至于女子叫男子二哥……女子多得是喊情郎哥哥,掌柜还以为这是人家的夫妻情趣呢。 谁知道,竟然是“亲哥哥”而非“情哥哥”。掌柜的一边赔笑,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又总是身体贴着身体而站,谁能想到他们是兄妹啊。 王言卿解释后自己也觉得尴尬,默默往前挪了一步。陆珩意味不明瞥了王言卿一眼,也没说话,对掌柜道:“账册我们收走了,用完了我让人给你们送过来。” “不敢不敢。”掌柜哪还敢让锦衣卫上门,赶紧说,“这本账册小店用不着,不敢劳烦大人们跑一趟,大人需要,随便拿去就是了。” 掌柜千恩万谢送陆珩和王言卿出门,看到这两人走远后,浑身都要虚脱了。伙计躲在柜台后面,小心翼翼问:“掌柜的,梁太太那双鞋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锦衣卫都来了?” 掌柜怒瞪伙计一眼,呵斥道:“锦衣卫大人的事,是你能问的吗?还不快去干活!” 王言卿和陆珩走出店铺,她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对陆珩说:“所以,梁榕门口那枚珠子是梁文氏留下的。十六那天她不知为何去梁榕屋里,走动时不慎落下鞋尖的珍珠。当时天黑,梁文氏没注意到,结果第二天被梁芙发现。梁芙展示给梁彬后,梁彬转告梁文氏,梁文氏以为梁芙发现了她的秘密,遂起了杀心。梁芙是女眷,全天待在屋里不出门,梁文氏找不到机会下手,便偷了冯六的衣服,让梁彬穿上衣服假扮冯六,还掐着时间带人去捉奸,让梁彬在众人面前逃走,以此诬陷冯六和梁芙通奸,借官府的刀杀人。难怪她特意宣扬梁芙疯了,不让人和梁芙说话,还从外面请了驱邪符。驱邪是假,封口是真,她怕梁芙将她的事告诉外人,所以提前一步诬赖梁芙疯了。” 陆珩点头:“梁芙通奸一案的原委应当就是这样了。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梁文氏鞋上的东西落到梁榕门口,只能证明她来过梁榕房间,不能证明是她杀了梁榕。梁彬假扮梁榕出门,穿冯六的衣服构陷姐姐通奸,他和这个凶案也脱不了关系。仅梁榕一案,梁文氏和梁彬一个是主犯,一个是帮凶,罪名和量刑都不相同,该怎么确定这两人中谁是真正的凶手呢?” 王言卿皱眉,觉得棘手。梁文氏和梁彬的表情都不对劲,嫌疑程度不相上下,仅靠证词无法判断谁是主犯。而且,他们现在所有的推理都是猜测,要想定案,还需要证据。 王言卿想了一会,问:“梁芙说十六晚上她去找梁榕时,曾听到屋内有闷闷的声音,随后梁榕让她回去。会不会那时,凶手也在房间里,所谓梁榕的回话是凶手假装的?” 陆珩马上就明白王言卿在想什么,说:“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女子压低声音,也能短暂伪装男人说话。仅靠着一点,无法确定真凶。” 第49章 暴露 王言卿看不清他的脸, 只能感觉到他身量很高,身姿笔挺,屋子里所有人都很怕他。王言卿不明所以, 茫然地和他对望, 那个人看了一会,转身走了。 他出去后,床前两个丫鬟明显松了口气。王言卿无声看着她们的表情, 问:“你们认识我?” 陆珩出去后, 立刻叫郎中进府。锦衣卫行走在刀刃上, 时常会受些不能示人的伤, 这种时候不能找太医, 只能私下找郎中。陆家世代锦衣卫, 方方面面的门路都有,陆珩入京后, 专门从安陆接过来几个信得过的郎中。 没过一会,郎中就来了,给陆珩行礼。陆珩对着正屋示意, 让郎中进里面诊脉。 他坐在侧厅里, 耐心地等。一会后,郎中擦着汗出来了,他一见着陆珩, 舌头就止不住结巴:“指挥使, 这位姑娘……” 陆珩坐在紫檀木圈椅上, 从容不迫盯着郎中的眼睛:“她怎么了?” “她似乎……失忆了。” 陆珩挑眉, 似笑非笑看着郎中。郎中也觉得离奇, 磕磕巴巴说道:“姑娘落地时被网兜缓冲了一下, 脏腑没有出事, 但她头颅不慎撞到石头,兴许就是这样失忆了。小的给姑娘看过,她知道疼、痒,四肢感知正常,基本的生活常识也有。就是不记得人了。” 陆珩轻轻笑了一声:“她这失忆,还真是巧。” “脑子精贵,撞到头后什么症状都有。何况姑娘这种失忆症并不罕见,医书上记载,从前也有人摔跤撞到后脑,一觉醒来连父母孩子都不认识,还有人摔了一跤,思维成了幼儿。这位姑娘不吵不闹,只是忘却前尘往事,算是好的了。” 陆珩指尖点着扶手,若有所思道:“是啊,如果真忘了,也是好事。” 郎中低头看地,不去探究陆珩的表情。陆珩想了一会,问:“这种失忆状况会持续多久,有什么解法吗?” “这……”郎中露出为难之色,“脑子里面的事,谁也说不准。兴许姑娘后脑的淤血散了就恢复了,兴许……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恢复。” 陆珩默然片刻,忽然笑了声。郎中被这一声笑激起浑身鸡皮疙瘩,陆珩却挥挥手,声音从容,听不出丝毫情绪:“下去开药吧。” 郎中摸不准陆珩的心意,壮着胆子问:“姑娘病情严重,不知道指挥使要什么药?” 陆珩身体缓慢后仰,单臂靠在圈椅上,含笑看向郎中:“调养的药。” 郎中明白,这位姑娘的病不需要治了,开些固本培元的补药就够了。郎中拱手,马上有陆府的下人过来,领着郎中往另一条路走去。 郎中走后,陆珩捏了捏手指,突然觉得事情有意思起来。傅霆州的妹妹落到他手里,而她刚巧在这个时机失忆了。陆珩不信鬼神,此刻都觉得是天助。 陆珩脑子里盘算着事,掀开杯盏喝茶。他抿了两口,丫鬟灵犀急急忙忙从正屋跑过来,对陆珩行礼:“指挥使。” 陆珩放下茶盏,问:“套出来了吗,她还记得什么?” “王姑娘一问三不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却记得自己有一个二哥,和她关系很好。” 陆珩轻轻啧了声,如此深情,他听着都感动。可惜,傅霆州那厮要娶正妻,王言卿这一腔深情注定要喂狗了。 陆珩道:“再回去打探。她既然记得自己有一个二哥,那书信往来多半也有印象。” 灵犀迟疑,表情看起来有些奇怪。陆珩察觉后,不动声色问:“怎么了?” 灵犀欲言又止,最后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语气说:“指挥使,这位王姑娘……不太寻常。她能看出来我们的表情,奴婢自认为掩藏得很好,但她一眼就看出来我在说谎。” 灵犀可不是普通侍女,她在锦衣卫受过培训,算是半个女探子。结果一个回合未过就被王言卿当面说“你在说谎”,灵犀灵鸾都受到了极大惊吓。 灵犀灵鸾知道事情麻烦了,灵鸾继续在屋里稳着王言卿,灵犀赶紧出来报告指挥使。陆珩知道灵犀灵鸾的水平,她们两人再无用也不至于被普通人看出来表情变化,她们俩都这样说,看来傅霆州那位养妹真有些能耐。 陆珩生出些兴趣,难得想亲自会会此人。他弹了弹袖子,起身往外走,出门时他顿了下,回头问:“她说,她只记得自己有个二哥?” 指挥使的神情似乎有些意味深长,灵犀没想明白,谨慎地应下:“是。” 陆珩站在门口,外面的阳光照耀在飞鱼服上,金灿灿的刺人眼睛。陆珩静了一会,忽然抵住眉心,不可自抑地笑了出来。 二哥…… 陆珩上面有一个大哥,此刻在安陆老家为父亲守孝。他在家里,也行二。 这不就是巧了吗。 · 屋内,蓝田日暖,暖香袭人,屋角宝相莲香炉吐出来的烟在阳光中袅袅上升。王言卿靠坐在拔步床上,安安静静捧着暖炉,目光却悄无声息扫过屋宇。 王言卿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面前这些人是谁,只能依靠最原始的动物本能——看脸。即便是不通教化的野人,看到陌生人后也能通过对方表情判断善恶,王言卿现在就像一个“野人”,她毫无记忆,所以也没有倾向,纯靠脸上的信息判断对方是好意还是恶意。 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王言卿已经辨认出来,这间屋里虽然站着许多人,但做主的是两个,叫灵鸾灵犀。刚才她们和王言卿说话,不经意地问东问西,王言卿看着她们的表情,下意识觉得她们没说真话。王言卿提出来后,这两个女子像是被吓了一跳,随即那个叫灵犀的侍女走了,只剩下灵鸾守在床前。这回,无论发生什么,灵鸾都不肯说话了。 然而这并不影响王言卿观察她的表情。灵鸾站在床边,她低着头,束着手,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以此来打断外界的窥探。灵鸾自认为掩饰的很好,但在王言卿眼里,还是像白纸上的墨,一览无余。 灵鸾的嘴角向下撇着,下巴绷紧,隐隐有褶皱,她虽然垂着眼睛,但眉头向下,微微拧起。王言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下意识感觉到,灵鸾抿嘴、缩下巴,说明她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她眉头微拧,说明她现在注意力很集中,并且有些许吃力。王言卿往灵鸾的身上看去,果然,她的两只手交握在身前,手指细微地摩擦手背。 王言卿觉得好奇,问:“你现在很紧张?” 灵鸾身体僵住,手指的动作立刻完全不见:“没有。” 灵鸾肢体、表情的变化都很轻微,一瞬间消失于无,但王言卿还是留意到,刚才她问话时,灵鸾的眼睑迅速提了一下。 她在惊讶。说明王言卿问对了。 王言卿不解,她们明明说认识她,那为什么还表现出紧张和惊讶呢?王言卿仔细盯着灵鸾,想找出更多线索,殊不知她观察别人时,别人也在观察她。 陆珩站在屋外,将方才一切尽收眼底。灵犀恭敬站在陆珩身后,颇有些无奈道:“指挥使,并非我们不尽力,而是这位王姑娘非常邪门。仿佛有读心术一样,每次都能猜出来我们在想什么。” 陆珩饶有兴致地抱着臂,闻言,轻笑着摇头:“并非她有读心术,而是她能看懂表情。” 灵犀愈发迷惑了:“可是,灵鸾明明什么表情都没做。” “并非大哭大笑才叫表情,有些人,就是能从极细微的皮肉变化中判断出别人的真实情绪。”陆珩想到王言卿的经历,破天荒生出些怜惜,“她小小年纪就家破人亡,之后十年寄人篱下,可能她观察人表情的能力,就是从那时候练出来的吧。如今她失去了记忆,却还留着本能。” 灵犀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能根据微小表情猜心的,她皱着眉,十分为难:“指挥使,那这个女子还留吗?” 陆珩听到,轻轻一笑,抬步朝里面走去。这么有意思的人,为何不留? 王言卿听到门口有动静,下意识回头看去。冬日的阳光灿烂苍白,一个人影逆着光踏入,仿佛带着五彩绚光。王言卿看到他的朱红衣服,立马想到,这是刚才那个男子。 他是谁,他为什么回来了? 刚醒来时他们曾对视过,但那时王言卿没看到对方长相,只知道他长得很高,肩宽腿长,是副好身材。如今他跨入屏风,王言卿才发现他不光骨架长得好,相貌也极出众。 他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脸型窄长,是很英挺端正的骨相,但他皮肤却是冷白色的,兼之长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看人总是波光粼粼,似含情似无情,嘴唇很薄,唇角若有若无带着笑,立即生出一种冷峻薄情感。 以军中的审美而言,他的皮肤太白了,而且皮相漂亮,就有一种不靠谱、不稳重的感觉。不像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军人,而像是那种专门背后给人捅刀的笑面虎。 王言卿也不知为何她会下意识地比较此人长相,她潜意识里的审美模板是谁? 王言卿茫然,而这时,陆珩已经坐到王言卿床边。陆珩看到王言卿懵懂迷茫的眼神,笑了笑,说:“妹妹,你想什么呢?” 他的语气亲昵自然,还带着被疏忽的不满,一下子把全屋人都镇住了。灵犀灵鸾吃惊地看向指挥使,她们想到王言卿可以读表情,赶紧低头,恨不得把自己眼睛耳朵都堵上。 听到这些话,鬼知道她们还有没有机会活到明天。 王言卿倒并没有注意灵犀灵鸾,她所有注意力都在陆珩身上。她听到这个称呼,本能觉得违和:“你叫我妹妹?” “对啊。”陆珩露出笑,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你不记得二哥了?” 陈禹暄回乡完婚是假的,但锦衣卫身份是真的,守卫士兵看到令牌,脸色立即变了。他们都不敢检查陈禹暄随行人员行李,二话不说放行。 陆珩隐藏在队伍中,轻轻松松进了城。他勒着马,慢慢踱到马车旁边,隔着车帘问:“卿卿,身体还好吗?” 王言卿坐在马车里,微微掀开一条缝,说:“我没事。二哥,这就到保定府了?” “对,已经进城了。”陆珩说,“这一路辛苦你了,头上的伤没事吧?” 王言卿摇头,本来从京城到保定快马加鞭,当天晚上就能到,但是王言卿后脑有伤,不能颠簸,所以马车走得很慢,今日下午才到达保定府。王言卿拖累了陆珩行程,本来就很愧疚,哪还敢喊累喊痛:“我的伤没有妨碍。二哥,其实你不用顾忌我,赶紧查你们的案子要紧。” “无妨。”陆珩悠悠说,“一天而已,也不差这点时间。但你只有一个,要是让你留下什么病根,那才是得不偿失。” 王言卿抿唇,陆珩越这样说,她心里越内疚。陆珩趁左右无人,和王言卿交代道:“接下来我们要去梁卫府上,他们应当不认识我,但为防万一,在人前你不要喊我的名字、官职,叫我哥哥就行。如今我们是锦衣卫千户陈禹暄家中的侍从,随主人回乡完婚,途径保定府,得知梁卫去世,特意前来吊唁。一会进入梁府,你什么都不必说,只需观察那些人的表情。如果有不对劲的地方记在心上,等没人了告诉我。” 王言卿点头应诺:“好。” 陈禹暄身上的锦衣卫服饰十分打眼,途中没人敢招惹他们,一行人很快到达梁府。梁卫家里人听说京城的锦衣卫来了,又惊又喜,慌忙出来迎接。 进入保定府后,陆珩就退回队伍后方,一句话都不和陈禹暄说了。陈禹暄背后站着指挥使,压力极大,他硬着头皮上前应酬梁家人,不敢有丝毫异样。陆珩混在人群里,神情闲适自然,他也没往前面凑,而是先到马车边,扶着王言卿下车。 王言卿推开车门,发现陆珩竟然站在外面,颇为意外。她扫了眼前方,低低说:“二哥,我自己来就好。” 好些娇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上下车都要人扶,但王言卿从小习武,这种程度的运动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何况,普通丫鬟扶她便罢了,陆珩是锦衣卫指挥使,岂能让他做这种伺候人的活? 陆珩摇头,话音虽然不高,但语气十分坚决:“你伤还没好,不能马虎。” 再耽误下去就要引起别人注意了,王言卿只好握住陆珩的手,缓慢下车。陆珩的手温暖有力,单臂撑着她晃都不晃,王言卿平平稳稳落地,一点冲撞都没感觉到。她站好后,发现陆珩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好悄声提醒:“二哥。” 陆珩这才放开她的手。王言卿悄悄松了口气,借着人群遮掩,无声打量周围。 陈禹暄和梁家人在前面寒暄,有三个老者站在最前面,看样子像是梁家族老。族老后面跟着一个妇人,妇人披麻戴孝,虽然没什么装饰,依然可见衣着讲究。她旁边跟着一个十五六的少年,个子已和成年男人无异,但身板还没发育起来,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空荡荡的。 王言卿很轻松就猜出来,那个妇人便是已逝锦衣卫千户梁卫的继室梁文氏,那个少年多半是梁卫的小儿子,也就是梁文氏的亲生孩子。王言卿在前方人群中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陆珩:“二哥,不是说梁卫有两个儿子,为什么不见长子?” 陈禹暄虽说不是大人物,但好歹也是京城来的千户,梁文氏作为女眷都迎到门口了,梁家大少爷如果在家,怎么可能不露面?陆珩微不可见摇头,说:“等进去再看。” 王言卿现在的身份是千户府里的普通侍从,不能穿太华丽的衣服,只穿了一件白色立领对襟袄,外面罩着浅粉色比甲,下着霁蓝马面裙。一个“侍女”不可能穿狐裘,但陆珩又怕把王言卿冻着,所以这身衣服虽然颜色素淡,但仔细看内衬布料都极好,尤其是比甲,夹层里填着细密的贡棉,外面缀着一圈兔绒毛。王言卿脖颈纤长,即便扣着白色立领,她的脖子依然露出来细长一截,衬着她纤薄的下巴,白皙的脸颊,越发清丽柔美。 她这样一个绝色佳人站在门口,可比陈禹暄带来的锦衣卫阵仗扎眼多了。陈禹暄自忖寒暄的差不多了,便带着“侍从们”进府。陈禹暄前去正堂吊唁,陆珩和王言卿作为随从无需祭拜,可以自由行动。 梁文氏和梁家族老都围在陈禹暄身边,没人注意他们。而梁府下人知道他们是跟着京城贵客来的,不敢阻拦,陆珩和王言卿在宅子里随意行走,倒比摆明身份更方便调查。 梁卫家是世袭千户,正五品武官,官阶不算高,但如果不离开保定府,也足以生活的十分优渥了。梁家这处宅子前后三进,第一进是正堂、会客厅及梁卫两个儿子居住的地方,此刻被改成灵堂,虽然梁卫棺椁已经下葬,但白幡灯烛等物并没有撤去;第二进是梁卫及夫人梁文氏起居的地方,用一道垂花门和外面隔开;第三进是小姐梁大姑娘的绣楼,绣楼在东北角,西边是一个小花园。 这几日在办梁卫的丧事,有许多外客上门,梁府里人来人往,到处都乱糟糟的,倒也方便了陆珩和王言卿。陆珩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到了一个清净无人的地方,他问:“怎么样,你看出了什么?” 王言卿只在府门口看过梁家众人一面,但第一面往往才是最重要的,一照面的功夫足以说明很多。王言卿怕有人偷听,凑近了陆珩,压低声音说道:“梁文氏看到锦衣卫上门时,眼睛睁大,眉尾却下压,上下唇微微开合,等听到陈禹暄说上门来吊唁时,她才松了口气,嘴唇终于闭合,但眼珠依然在不停转动。即便锦衣卫造访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她害怕的也太过了。” 陆珩听到后一句笑了,也只有她,敢当着他的面说锦衣卫上门不是好事。陆珩问:“你怀疑梁文氏?” 王言卿叹气:“二哥,你判案这么武断吗?我只是判断出来她听到锦衣卫上门时很恐惧,至于她做了什么还需要调查。何况,不只是她,梁卫的二儿子……” 王言卿微微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称呼此人。陆珩心想他进入锦衣卫十年,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他判案武断,他没有思考,脱口接道:“梁彬。” 王言卿抬眸,轻轻瞥了陆珩一眼,继续说道:“梁彬的表现也不太对劲。按他这个年纪的心性,看到京城来人时必定是惊讶好奇多过畏惧,可是他却全程缩着肩,垂着头,不和人有眼神接触,而且短短片刻的功夫,他摸了三次鼻子。” 陆珩嗯了一声,问:“摸鼻子代表什么?” “他有事隐瞒。”王言卿说着叹息一声,道,“不用试探我了,每个人反应都不一样。摸鼻子不代表撒谎,不摸鼻子也不代表不撒谎,得结合情景和具体动作一起看。” 陆珩笑了,问:“还有吗?” 王言卿想了想,摇头道:“暂时没有了。那几位族老脸上的表情有些刻意,但是梁千户刚死,内宅便闹出通奸的传闻,他们想隐瞒也说得通。具体情况可能得等拿到更多信息,当面质问他们才能判断。” 陆珩点头,一口应下:“好。我还挺好奇梁彬为什么要摸鼻子,走吧,去找找他们瞒了什么。” 第50章 相逢 陆珩表情如此真挚, 王言卿近距离面对这种眼神,都有些无地自容了:“不是,二哥, 我只是……” 陆珩覆住王言卿的手, 修长有力的手掌收紧, 无声又坚定地包容了王言卿:“没事, 你无需向我解释。你的病情我已经听说了, 失忆不是你的错,你对所有人都怀有戒心,这是好事, 我怎么舍得怪罪你呢?” 他的掌心温暖坚实, 让人不自觉想依赖, 王言卿自醒来后茫然惊惶的心像是找到停泊点, 立场不知不觉向他倾斜:“二哥……” 陆珩含笑抚摸她的头发,将她脸侧的发丝整理好,欣慰道:“你没事就好。是我失职,没保护好你, 害你被人埋伏, 失去了记忆。” 王言卿听出信息, 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陆珩手指从她脸侧流连滑过,最后落到王言卿的手背上。他的手比王言卿大很多,两只手虚虚拢着, 轻而易举就把她纤长玉手包围。陆珩指腹不紧不慢在她的手腕上摩挲, 问:“还记得自己名字吗?” 王言卿摇头, 陆珩说道:“无妨,我都记着,我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你听。我名陆珩, 如今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暂代指挥使一职。你叫王言卿,是大同府军户王氏女,七岁那年你的父亲王骢战死,同年五月初十你的祖母李氏病亡,你成为孤女,祖田被人侵占,亲戚却不愿意收养你。那时我的父亲在大同一带督战,他实在看不过去,就将你接回陆家。你来陆家那年我十二岁,你我总角相识,青梅竹马,不是兄妹,胜似兄妹。我在家中排行二,所以你也跟着他们叫我二哥。” 陆珩语调轻柔,声音平静中带着些怀念,灵犀灵鸾几乎都以为是真的了。说谎的最高境界就是说真话,王言卿的身世经历是真的,陆松的督军经验也是真的,但西北防线那么长,陆松压根不认识王骢,谈何收养王家的孤女? 何况,锦衣卫过得是刀尖舔血的日子,陆松资质平庸,唯独谨慎,他绝不会把无亲无故的女子带回陆家。然而陆松已经过世,王言卿并不知道这些,她被陆珩的语言触动,脑海深处模模糊糊生出些感应来。 她没有在陆珩脸上看到丝毫说谎的迹象,而自己体内悲伤、感恩等情绪也在印证,王言卿再无怀疑,马上接受这是自己的二哥:“二哥,那我为什么会失忆?” 陆珩叹了一声,眼中浮现出愧疚,说:“怪我不好。前段时间因为南城兵马司的事,我和京城勋贵发生些冲突,那些人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竟然在你上香途中设伏。当日我在南镇抚司,没陪你一起出门,没想到……” 陆珩声音顿住,薄唇轻抿,眼眸深沉,看起来还是无法原谅自己。王言卿反过来安慰陆珩,说:“二哥,你不要自责,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他们存心暗算,总会找到机会的。我这不是没事吗?” 陆珩看着王言卿笑了,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越发像一泓酒,悠悠勾人心醉:“是啊,幸好你没事。” 王言卿发现她昏迷后,见到的人除了陆珩,就仅有几个婢女。王言卿内心忐忑起来,试探问:“二哥,为什么没见其他人?是不是我给府里添麻烦了?” 京城众人都说陆珩心黑手黑,将来必遭报应。陆珩知道坊间怎么骂他,他毫无负罪,依然我行我素,逼供构陷随手就来。他对着王言卿扯谎,从头到尾眼睛没有丝毫波动,但此刻听到王言卿的话,他这么没心没肺的人都觉得心疼。 她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却本能讨好府邸里的女主人。傅家这些年到底是怎么对待她的,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为何会活的这般小心翼翼。 陆珩用力按住她的手,用行动给她底气:“今年我父亲去世,兄长和母亲都回祖宅守孝了,我本来也要走,但是皇上夺情,命我不必守孝,继续留在京城供职,我和你便留下来了。如今陆府里只有我们两个,我经常不在家,有什么事你自己做主就好,不用顾忌。” 这是实话,但陆珩隐瞒了一部分。陆松今年八月去世,而傅钺死于二月,时间上并对不上。而且,陆家其他人回安陆也不完全是为了守孝,更多是为了避祸。 锦衣卫指挥使终究是很得罪人的活,傅霆州的家属都会被报复,何况陆家呢?趁现在皇帝信任陆家,赶紧走,要不然就走不了了。 王言卿记不起从前的事,但冥冥中感觉今年有一位对她很重要的长辈去世了,而陆珩说他的父亲去世,时间因果又对上了。王言卿最后一丝疑虑也放下,对陆珩再无芥蒂。 王言卿听说府里没有女主人,脸上表情不知不觉放松了些,连语气也轻快了:“伯母和兄长回乡守孝,我没能侍奉左右,真是罪过。” “你又不是丫鬟,母亲身边不缺侍奉的人。”陆珩说着,似笑非笑瞥了王言卿一眼,“何况,我一个人留在京城,你只想着陪伯母,就不想着陪二哥?” 王言卿被说的红了脸,心想二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油嘴滑舌。她微微一怔,觉得这个念头很奇怪,但当她仔细回想时,脑海中那个人影却始终模糊,似乎他就是陆珩这样。 王言卿有些不自在,被陆珩握着的那个地方仿佛烧起来。她偏头挽了挽头发,避开这个问题,转移话题道:“二哥,你得罪了什么人,你会不会有危险?” 自己还失忆着呢,这就担心起他了。陆珩发现养一个妹妹的感觉确实还不错,他轻轻笑了笑,说道:“并不是我得罪人,而是他们得罪我。再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埋伏我,你出事纯属意外,放心,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陆珩自从进来后,一直温柔含笑,体贴入微,王言卿便觉得他是个和善性子。直到此刻,他带着笑意说出这些话,眼睛中的锋芒能将人剁成碎片,王言卿才发现,陆珩似乎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好脾性。 王言卿心里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感觉,二哥对人凶残,唯独对她温柔。她自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有一个二哥,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今亲眼见到陆珩对她的态度,王言卿心里越发感动,她暗暗下定决心,她一定要对二哥很好很好。 王言卿抱着这种想法,问:“二哥,暗算你的人是谁?” 王言卿和陆珩说话时,灵犀灵鸾等丫鬟自觉退到屏风外。此刻听到王言卿的话,屋里似乎寂静了一瞬,随即,陆珩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镇远侯,傅霆州。” 王言卿微微歪头,仔细想这个人,但脑中还是空茫一片。陆珩盯着王言卿的眼睛,停了一会后,悠悠反问:“怎么,你对他有印象?” 王言卿摇头,眼神澄澈无辜:“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陆珩看着王言卿,心想这样干净的眼睛,哪个男人抵得住呢?他被王言卿看得心痒,很想摸一摸她的脸,他也确实这样做了:“不用担心,那个蠢货再不会有机会了。” 他指腹有些粗糙,摸得王言卿痒痒的。她笑着躲开,捉住他的手说:“二哥,别闹。” 陆珩看着王言卿水润润、亮晶晶的眼睛,轻轻笑了。 傅霆州那个蠢货,确实再没有机会了。 陆珩陪王言卿说了会话,神清气爽,心情愉悦。他含笑放下王言卿的手,给她拉了拉被子,起身道:“南镇抚司还有些事,我先走了,晚上回来陪你。有什么不舒服就叫郎中,不要委屈了自己,知道吗?” 王言卿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二哥,一颗心落回实处,再不像刚醒来那样茫然无助。她点头,殷切看着陆珩道:“二哥你放心走吧,我没事的。” 陆珩又嘱咐了几句,掀帘子出来。等走出王言卿院落,他脸上的笑容迅速冷却,眼睛中闪出冰冷的、捕猎者一样的寒光。 属下快速跟在陆珩身后,抱拳道:“指挥使。” 陆珩脸色不变,淡淡道:“去查王言卿这些年的经历,她去过什么地方,说过什么话,全都呈上来。” “是。” 锦衣卫就是做情报工作的,每日无数阴私从陆珩手下经过,远在天涯海角的藩王昨夜睡了哪个小妾锦衣卫都知道,何况镇远侯府一个养女。 陆珩交代完后,大步往外走去。门房已经备好骏马,陆珩翻身上马,利落地握住缰绳。他斥了一声,唇边浮上些意味不明的笑。 越来越有意思了。傅霆州,游戏才刚刚开始。 傅霆州翻了翻手里的书,随便放下,问:“怎么想起看这个?你以前不喜欢宋人的书。” 王言卿笑了笑,说:“没事干,随便翻翻。” 她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呢,是傅霆州不喜欢。 她在镇远侯府十年,几乎没有自己的爱好。傅霆州看什么书她就看什么,傅霆州喜欢什么新玩意她就去学,傅霆州就是她全部生活。如今傅霆州要另娶他人,王言卿心里空了一大块,拿书的时候没注意,就拿了这本。 傅霆州盯着王言卿的眼睛,也没继续问,而是说:“今年冬天冷,你腿上还痛吗?” 习武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毛病,王言卿有一次为了救傅霆州,从马上摔下来,从此腿上就留了毛病,一到阴冷天气小腿就疼。王言卿摇摇头,说:“没事。这么多年了,早好了。” 傅霆州伸手,习惯性去碰王言卿的腿,王言卿起身倒茶,顺势躲开了。傅霆州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不动声色收回来。他又看了王言卿一会,道:“端茶送水这些事哪用你做。几天不见,和二哥生疏了?” 傅霆州这句话听起来寻常,其实话里有话。傅霆州长大后,很少自称二哥了,他又不是王言卿哥哥,挂在嘴边做什么?他但凡提起旧称,就是不高兴了。 王言卿垂下眸子,过了会,说:“哪有。二哥做事最有章程,我当然信得过二哥。” 王言卿一副柔顺模样,仿佛刚才避开他只是意外。傅霆州心里的气渐渐消了些,他想到王言卿在傅家住了十年,一时别不过劲也是有的,何况,她会吃醋,才说明她心里有他。 傅霆州剩下半截气也散了。他握住王言卿的手腕,拉着她坐下,王言卿这回没有再躲,温顺地坐在傅霆州身边。傅霆州感受到掌心雪缎一样的肌肤,放缓了语气,问:“这些日子我忙着朝堂的事,没时间来看你。是不是有人来你这里说道了?” 王言卿寄人篱下十年,哪会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她敛着睫毛,轻轻摇头:“哪有。太夫人和老夫人都待我极好,傅家妹妹们有什么,我这里就有什么。我时常担心自己做的不够,无法回报二老,怎么会信别人胡说八道。” 王言卿没否认府里的风言风语,毕竟他娘、他祖母是什么样子,傅霆州自己清楚,但王言卿也反过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份得体伶俐,就让傅霆州非常满意。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傅家也不例外。王言卿话中的太夫人、老夫人分别是傅霆州的祖母、母亲,如今傅霆州是镇远侯,他的夫人才能称镇远侯夫人,侯爷的母亲按礼称老夫人。这就导致傅昌之妻陈氏一天侯夫人没当过,直接成了老夫人。 傅家辈分虚高,还得从傅钺说起。傅钺南征北战,聚少离多,膝下唯有一个儿子傅昌,还被养成一个纨绔。傅昌儿女倒是很多,傅霆州是傅昌嫡出二子,前头还有一个大哥,但那个孩子早夭,才五岁就得病死了,所以傅霆州是傅家实际意义上的长孙。 傅钺临死时,宁愿越过儿子直接传给年仅二十岁的孙儿,也不让傅昌继承侯位,可见有多不待见傅昌。傅钺明面上的理由是傅昌有疾,脚跛,不能袭爵。傅昌脚上确实有一点毛病,但平常根本看不出来,而且,这伤还是被傅钺打出来的。 按理,父死子继,镇远侯府这样继承不符合大明律法,但傅钺是正德朝名将,带兵四十年,人脉遍布军队,他和勋贵之首郭勋关系也过得去,和礼部打一声招呼,爵位就办下来了。 傅钺隔代亲,什么事都越过老妻、儿子儿媳,直接交给孙儿,渐渐傅家就积累出不少恩怨。傅霆州是嫡亲血脉,太夫人、陈氏不会对傅霆州怎么样,但和傅家毫无血缘关系却极得傅钺宠爱的王言卿就成了集火点。 王言卿这些年没少被陈氏说闲话,只不过以前傅钺活着,没人敢把手伸到王言卿身上来。傅钺一死,这些积怨就压不住了。 陈氏的怨怼很好理解,老爷子在家里独断专行也就罢了,她儿子的婚事,凭什么不问她这个母亲直接拍板?王言卿一个不知道何处来的平民之女,凭什么嫁给她儿子?这不,傅钺一死,陈氏立刻风风火火找新妇,直接把王言卿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王言卿不是不知道陈氏对她的迁怒,这十年里,她屡次尝试讨好太夫人和陈氏,但毫无用处,最后只能放弃。王言卿虽然无奈,但并不着急,因为她知道,镇远侯府里能做主的从前是老侯爷,现在是傅霆州,根本没傅昌夫妻任何事。 所以她不慌不忙,直到傅霆州反水,才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一直以为,她和傅霆州心心相印,心照不宣。 傅霆州看到王言卿自他进来后就一直躲避视线,心里也知道卿卿生气了。傅霆州比王言卿年长三岁,又自小出入军营,听惯了荤段子,很早就知道男人和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十岁,对男女之情略微有感觉的时候王言卿就来到他身边,小时候他们两人在一个屋子里午睡,王言卿在他眼皮子底下越长越漂亮,从一个小女孩变成冰姿玉骨的少女,若说他对王言卿没有感觉,那怕是他自己有什么毛病。 然而,一个愣头青可以只娶自己喜欢的女人,但一个侯爷,除了感情,还有许多事要考虑。 如今朝堂上因为大礼议闹得沸沸扬扬,和杨廷有关系的人被接连清算,朝堂人人自危。而武定侯郭勋因为屡次支持皇帝,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已成了能对抗内阁的武将首领。 文官武将是天然的敌人,傅霆州不必尝试左右逢源,在朝堂上,没有阵营或者两面讨好,只会死得更快。 他需要郭勋,郭勋也需要他。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而投名状,就是他和永平侯府的婚事。 永平侯夫人是郭勋的妹妹,他娶了永平侯的女儿,就是正式加入郭勋一党。至于娶永平侯哪个女儿,那位洪小姐长什么样子……一点都不重要。 只要是个活人,抬到镇远侯府就够了。 傅霆州承认这样做很不厚道,但成人世界就是这样丑陋现实。傅霆州缓慢摩挲王言卿指腹处的薄茧,说:“前几日,又有一伙杨党被锦衣卫查出来了。圣上龙心大悦,让陆珩暂代指挥使一职,执掌南镇抚司事务。陆珩那个人……就是条疯狗,朝中人没有他不敢咬的,也唯有武定侯能和他抗衡一二。有时候我为了保全侯府,不得不做一些事情。卿卿,你懂吗?”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51章 捉奸 掌柜搓着手, 为难道:“官人,我们店小本生意,多给官员富商的内眷订做衣物。鞋袜乃女子私密之物, 不方便透露给外人。” 掌柜以为摆出他们店的人脉关系后,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客人就该知难而退了。然而,那位皮相出众到近乎称得上漂亮的男子只是看着他笑了笑, 波澜不惊地拿出一枚铁令牌。 掌柜朝令牌上瞄了一眼, 隐约扫到一个“锦”字, 就不敢再往下看了。掌柜脑门不断渗出冷汗,赔笑道:“原来是锦衣卫大人。大人稍等, 小的这就去取账本。” 陆珩亮出身份后,所有人都变得很好说话。掌柜很快拿来账册,王言卿一页一页翻,突然指着一个地方对陆珩说:“二哥,你看这里,上个月初梁文氏在这里订做了一双鞋。” 梁文氏买的正是刚才那款新品,鞋头缀着珍珠, 应当是为梁卫守孝特意订做的。陆珩粗略算了算,看珠子的磨损程度,时间也合得上。掌柜还守在旁边, 闻言忙道:“这是小店新推出的样品,娘子若是喜欢,小人这就让伙计给娘子包上几双。” 王言卿现在做寻常打扮,但她在陆府里衣食住行样样精致, 哪用得着这里的鞋。她正要回绝,却见陆珩抬头,一双眼睛喜怒不辨地看着掌柜:“你叫她什么?” 掌柜吓得都结巴了:“这位夫人竟不是大人的娘子吗?” 王言卿尴尬, 忙道:“店家,你误会了,这是我哥哥。” 掌柜这时候才注意到王言卿还梳着未婚女子发髻,不由脸色讪讪。他见这两人姿态亲密,在人前毫不避讳地触碰交谈,便以为这是一对夫妻。至于女子叫男子二哥……女子多得是喊情郎哥哥,掌柜还以为这是人家的夫妻情趣呢。 谁知道,竟然是“亲哥哥”而非“情哥哥”。掌柜的一边赔笑,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又总是身体贴着身体而站,谁能想到他们是兄妹啊。 王言卿解释后自己也觉得尴尬,默默往前挪了一步。陆珩意味不明瞥了王言卿一眼,也没说话,对掌柜道:“账册我们收走了,用完了我让人给你们送过来。” “不敢不敢。”掌柜哪还敢让锦衣卫上门,赶紧说,“这本账册小店用不着,不敢劳烦大人们跑一趟,大人需要,随便拿去就是了。” 掌柜千恩万谢送陆珩和王言卿出门,看到这两人走远后,浑身都要虚脱了。伙计躲在柜台后面,小心翼翼问:“掌柜的,梁太太那双鞋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锦衣卫都来了?” 掌柜怒瞪伙计一眼,呵斥道:“锦衣卫大人的事,是你能问的吗?还不快去干活!” 王言卿和陆珩走出店铺,她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对陆珩说:“所以,梁榕门口那枚珠子是梁文氏留下的。十六那天她不知为何去梁榕屋里,走动时不慎落下鞋尖的珍珠。当时天黑,梁文氏没注意到,结果第二天被梁芙发现。梁芙展示给梁彬后,梁彬转告梁文氏,梁文氏以为梁芙发现了她的秘密,遂起了杀心。梁芙是女眷,全天待在屋里不出门,梁文氏找不到机会下手,便偷了冯六的衣服,让梁彬穿上衣服假扮冯六,还掐着时间带人去捉奸,让梁彬在众人面前逃走,以此诬陷冯六和梁芙通奸,借官府的刀杀人。难怪她特意宣扬梁芙疯了,不让人和梁芙说话,还从外面请了驱邪符。驱邪是假,封口是真,她怕梁芙将她的事告诉外人,所以提前一步诬赖梁芙疯了。” 陆珩点头:“梁芙通奸一案的原委应当就是这样了。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梁文氏鞋上的东西落到梁榕门口,只能证明她来过梁榕房间,不能证明是她杀了梁榕。梁彬假扮梁榕出门,穿冯六的衣服构陷姐姐通奸,他和这个凶案也脱不了关系。仅梁榕一案,梁文氏和梁彬一个是主犯,一个是帮凶,罪名和量刑都不相同,该怎么确定这两人中谁是真正的凶手呢?” 王言卿皱眉,觉得棘手。梁文氏和梁彬的表情都不对劲,嫌疑程度不相上下,仅靠证词无法判断谁是主犯。而且,他们现在所有的推理都是猜测,要想定案,还需要证据。 王言卿想了一会,问:“梁芙说十六晚上她去找梁榕时,曾听到屋内有闷闷的声音,随后梁榕让她回去。会不会那时,凶手也在房间里,所谓梁榕的回话是凶手假装的?” 陆珩马上就明白王言卿在想什么,说:“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女子压低声音,也能短暂伪装男人说话。仅靠着一点,无法确定真凶。” 王言卿低低叹了一声,小脸又沉重起来。陆珩看王言卿耷拉的眉眼、微微嘟起的嘴,忍不住轻轻笑了,抬手捏了捏王言卿的脸:“急什么,此案最重要的证据还没找到呢。” “嗯?”王言卿疑惑,顾不上搭理陆珩不规矩的手,问,“还有什么证据?” 掌中肌肤如玉,触感极好,陆珩过完了手瘾,才不紧不慢道:“尸体。一个命案中,尸体永远是最重要的证物,没看到尸体前,任何推断都是空中楼阁。” 王言卿若有所思地点头,抬眸,圆润黑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二哥,我们现在要去找梁榕的尸体吗?” 她这样抬头的样子,像极了一只乖巧礼貌的猫,这回陆珩不止手痒,心都痒了。他指腹蹭了蹭王言卿脸颊,心不在焉说:“我可不舍得让卿卿去找尸体。锦衣卫别的不济,人倒是不缺,让他们去找就行了。” 王言卿颦着眉,仔细想案子:“可是,保定府外那么大,该去哪里找呢?” 王言卿注意力转移,陆珩有点不高兴,故意说:“卿卿要是对我笑一笑,我就告诉你。” 王言卿抬眼,淡淡扫了陆珩一眼,转身走了。陆珩赶紧将人拉住,放低了姿态哄道:“好了,我和卿卿开玩笑的。卿卿的要求,二哥哪舍得拒绝。十七那天,梁文氏带着儿子回娘家,梁文氏那么宝贝儿子、贪慕享受的人,怎么会一个奴仆都不带,让儿子赶车呢?他们多半是去抛尸了,查他们出城后的行踪,就能知道梁榕的尸身在哪儿。” 到了这一步,事情基本已经水落石出,剩下的唯有找证据而已。陆珩已经没心思敷衍梁家人了,他懒得回梁家,直接去了卫所,出示自己的身份令牌。保定府锦衣卫卫所瞄到上面的陆字,表情都裂了,没一会,保定府大小官员就聚在陆珩跟前,问:“指挥使,下官不知您亲临保定府,多有怠慢。不知,指挥使来保定有何贵干?” 先前陆珩调查冯六时,也动用过锦衣卫的关系,但那时他用的是假身份,如今这块才是他自己的身份令牌。他们日昳时分抵达保定,一下午跑了好几个地方,不知不觉,天都黑了。陆珩扫了眼日头,说:“起风了,先安排一个干净的客房,不用泡茶,送热水过来。” 保定府官员一听,连忙应是,赶紧跑下去给指挥使安排休息的地方。他们散开时,全老老实实垂着眼睛,偶尔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往指挥使身后扫了一眼,立刻被同袍拉走。 傍晚的风越来越大,寒气像刀子一样刺骨。陆珩转身,拉了拉王言卿的兜帽,问:“卿卿,还冷吗?” 王言卿摇头:“我没关系,先查案子要紧。” 陆珩替她拉斗篷时无意碰到王言卿的脸颊,冰凉一片。他去碰王言卿的手指,果然,冷的像冰一样。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用自己的手掌给她取暖,说:“不急,你先找个地方暖暖身子。” 陆珩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王言卿手指这么冰,要么天生体寒要么身体弱,总之都要调理。看来,回去后他得给她找个郎中。 陆珩交代的事,卫所很快就办好了。保定府官员顷刻收拾出一间温暖宽敞的屋子,里面一尘不染,摆设俱全,还放着双陆、叶子牌等,保证让指挥使住的舒心满意。陆珩进去后粗粗扫了眼,他们大概以为这件屋子是陆珩要用,所有摆设都偏男人,不见丝毫女子用具。陆珩皱眉,很不满意,王言卿见状,轻声说:“二哥,这里摆设简单大方,我很喜欢。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吗?” 陆珩心里轻轻叹了声,对王言卿说:“我说过,你不必揣摩我的脸色。” 王言卿低头,下巴抵在蓬松的毛领上,像截玉一样清冷易碎:“哪有,是我喜欢。” 她看人表情已成了直觉,根本区分不出生活和办案。陆珩最开始觉得她这项本事得天独厚,现在想想,她经历了什么,才会磨炼出这样的本领呢? 他倒宁愿她没有这项天赋了。 陆珩没有再折腾,带着王言卿坐好。卫所这种地方没有女人,屋里没有备暖炉,陆珩就用自己的手给她取暖。 陆珩手掌比王言卿的大,单手就能覆住王言卿两只手,再加上他常年习武,身体强健,手心总是热的,和王言卿冰一样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王言卿手指蜷缩在陆珩掌心,稍微活动就能触碰到他干燥温暖的手掌,她悄悄感受陆珩掌心略微粗糙的茧子,心中不知不觉生出贪恋。 卫所将出城记录送来了,陆珩单手握着王言卿,另一只手缓慢翻动记录,看了片刻后,说:“去满城搜山,查沿途村子,看有没有人见过梁家的马车。” 隔扇外的锦衣卫领命,脚步利索有力,没一会就走空了。等门重新关好后,王言卿问:“二哥,你怎么确定在满城?” “梁文氏娘家在清苑,她却从北门出城。清苑在保定之南,最近不到年节,也不存在城门拥堵,她何必这样绕路?北面满城有荒山,最适合抛尸,她应当去满城了。” 王言卿点头,她犹豫了一会,小声问:“二哥,你不用出去吗?” 陆珩合上册子,淡淡瞥了她一眼:“赶我走?” “不是。”王言卿咬唇,她脸色苍白如雪,嘴唇淡的几乎没有颜色,乖乖巧巧道,“我怕因为我,耽误了二哥的正事。” 外面都在寻找梁榕的尸体,而陆珩却在这里陪着她,来往官差都能看到。这样无论对陆珩的仕途还是名声都不好,王言卿生怕因为自己的缘故,拖累了陆珩。 “你这个小心翼翼的性子,什么时候能好啊。”陆珩似乎叹了一声,愈发握紧王言卿纤长的手,说,“你的事,怎么不是正事了?别的女子撒娇、拿乔,稍有不如意就摆脸色,你倒好,总是替别人着想。你要不懂事一点,把自己摆到最中心的位置上。” 王言卿脑中飞快划过一幅画面,她仿佛听到有人对她说“卿卿,你要懂事”,却看不清面前人的脸庞。她皱着眉,不解道:“可是,二哥你不是一直让我懂事吗?” 陆珩短暂一怔,他盯着王言卿的眼睛,看了一会后浅浅笑了:“人总是会变的,我现在改主意了。卿卿,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陈禹暄之前一直客客套套的,没想到突然变了脸色。梁家人原以为这是陈禹暄的妾室,然而他们才露出些想法,陈禹暄便严肃起来,甚至说出“轻慢她便是轻慢我”的话。梁家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个女子的身份,但至少知道,这个女子不能怠慢。 这样一来,王言卿刚才的问话就不能置之不理了。梁文氏本来不愿意自降身份和一个奴婢说话,但有了陈禹暄表态,她不得不出面,答道:“姑娘这话妾身没法接。大少爷独来独往,和家里不亲,老爷在世时他都古古怪怪的,如今老爷去世,越发没人能管他了。我是填房,也不好过问大少爷的事,我见他出门,只以为他像往常一样出去访友,哪知他这一去就没了踪迹。我一个妇道人家哪经历过这种事,吓得心慌,赶紧叫三老过来出主意。至于大少爷心里有什么难处……他从没和家里人说过,我如何得知呢?” 梁文氏说话时,视线不免放到王言卿身上。先前在门口迎客时她就注意到,陈千户队伍里有一位身段很惹眼的女子,如今仔细看,才知此女不光体态风流,容貌也生的极好。梁文氏心中惊诧,她视线落到旁边,注意到旁边那个男子也风姿凛然、仪表堂堂。梁文氏内心又是惊又是疑,这样两个人,竟只是陈家的侍从吗?天底下还有这等人物? 王言卿没在意梁文氏的目光,全程盯着梁文氏的脸。王言卿注意到梁文氏说话时视线飘忽,眼睛转动很快,说到梁榕行事古怪时她的上唇微微提升,左右唇角一个高一个低,但说到自己不知道梁榕去了哪里,她却抿了下嘴唇。 作者有话要说:  陆珩内心:这只狗子。 傅霆州内心:这只狗子! *** 祝大家小年快乐,留言抽50个红包~~~ 第52章 真假 掌柜以为摆出他们店的人脉关系后, 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客人就该知难而退了。然而,那位皮相出众到近乎称得上漂亮的男子只是看着他笑了笑,波澜不惊地拿出一枚铁令牌。 掌柜朝令牌上瞄了一眼,隐约扫到一个“锦”字, 就不敢再往下看了。掌柜脑门不断渗出冷汗, 赔笑道:“原来是锦衣卫大人。大人稍等, 小的这就去取账本。” 陆珩亮出身份后,所有人都变得很好说话。掌柜很快拿来账册,王言卿一页一页翻,突然指着一个地方对陆珩说:“二哥, 你看这里,上个月初梁文氏在这里订做了一双鞋。” 梁文氏买的正是刚才那款新品, 鞋头缀着珍珠, 应当是为梁卫守孝特意订做的。陆珩粗略算了算,看珠子的磨损程度,时间也合得上。掌柜还守在旁边, 闻言忙道:“这是小店新推出的样品,娘子若是喜欢, 小人这就让伙计给娘子包上几双。” 王言卿现在做寻常打扮, 但她在陆府里衣食住行样样精致, 哪用得着这里的鞋。她正要回绝,却见陆珩抬头, 一双眼睛喜怒不辨地看着掌柜:“你叫她什么?” 掌柜吓得都结巴了:“这位夫人竟不是大人的娘子吗?” 王言卿尴尬,忙道:“店家,你误会了,这是我哥哥。” 掌柜这时候才注意到王言卿还梳着未婚女子发髻,不由脸色讪讪。他见这两人姿态亲密, 在人前毫不避讳地触碰交谈,便以为这是一对夫妻。至于女子叫男子二哥……女子多得是喊情郎哥哥,掌柜还以为这是人家的夫妻情趣呢。 谁知道,竟然是“亲哥哥”而非“情哥哥”。掌柜的一边赔笑,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又总是身体贴着身体而站,谁能想到他们是兄妹啊。 王言卿解释后自己也觉得尴尬,默默往前挪了一步。陆珩意味不明瞥了王言卿一眼,也没说话,对掌柜道:“账册我们收走了,用完了我让人给你们送过来。” “不敢不敢。”掌柜哪还敢让锦衣卫上门,赶紧说,“这本账册小店用不着,不敢劳烦大人们跑一趟,大人需要,随便拿去就是了。” 掌柜千恩万谢送陆珩和王言卿出门,看到这两人走远后,浑身都要虚脱了。伙计躲在柜台后面,小心翼翼问:“掌柜的,梁太太那双鞋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锦衣卫都来了?” 掌柜怒瞪伙计一眼,呵斥道:“锦衣卫大人的事,是你能问的吗?还不快去干活!” 王言卿和陆珩走出店铺,她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对陆珩说:“所以,梁榕门口那枚珠子是梁文氏留下的。十六那天她不知为何去梁榕屋里,走动时不慎落下鞋尖的珍珠。当时天黑,梁文氏没注意到,结果第二天被梁芙发现。梁芙展示给梁彬后,梁彬转告梁文氏,梁文氏以为梁芙发现了她的秘密,遂起了杀心。梁芙是女眷,全天待在屋里不出门,梁文氏找不到机会下手,便偷了冯六的衣服,让梁彬穿上衣服假扮冯六,还掐着时间带人去捉奸,让梁彬在众人面前逃走,以此诬陷冯六和梁芙通奸,借官府的刀杀人。难怪她特意宣扬梁芙疯了,不让人和梁芙说话,还从外面请了驱邪符。驱邪是假,封口是真,她怕梁芙将她的事告诉外人,所以提前一步诬赖梁芙疯了。” 陆珩点头:“梁芙通奸一案的原委应当就是这样了。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梁文氏鞋上的东西落到梁榕门口,只能证明她来过梁榕房间,不能证明是她杀了梁榕。梁彬假扮梁榕出门,穿冯六的衣服构陷姐姐通奸,他和这个凶案也脱不了关系。仅梁榕一案,梁文氏和梁彬一个是主犯,一个是帮凶,罪名和量刑都不相同,该怎么确定这两人中谁是真正的凶手呢?” 王言卿皱眉,觉得棘手。梁文氏和梁彬的表情都不对劲,嫌疑程度不相上下,仅靠证词无法判断谁是主犯。而且,他们现在所有的推理都是猜测,要想定案,还需要证据。 王言卿想了一会,问:“梁芙说十六晚上她去找梁榕时,曾听到屋内有闷闷的声音,随后梁榕让她回去。会不会那时,凶手也在房间里,所谓梁榕的回话是凶手假装的?” 陆珩马上就明白王言卿在想什么,说:“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女子压低声音,也能短暂伪装男人说话。仅靠着一点,无法确定真凶。” 王言卿低低叹了一声,小脸又沉重起来。陆珩看王言卿耷拉的眉眼、微微嘟起的嘴,忍不住轻轻笑了,抬手捏了捏王言卿的脸:“急什么,此案最重要的证据还没找到呢。” “嗯?”王言卿疑惑,顾不上搭理陆珩不规矩的手,问,“还有什么证据?” 掌中肌肤如玉,触感极好,陆珩过完了手瘾,才不紧不慢道:“尸体。一个命案中,尸体永远是最重要的证物,没看到尸体前,任何推断都是空中楼阁。” 王言卿若有所思地点头,抬眸,圆润黑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二哥,我们现在要去找梁榕的尸体吗?” 她这样抬头的样子,像极了一只乖巧礼貌的猫,这回陆珩不止手痒,心都痒了。他指腹蹭了蹭王言卿脸颊,心不在焉说:“我可不舍得让卿卿去找尸体。锦衣卫别的不济,人倒是不缺,让他们去找就行了。” 王言卿颦着眉,仔细想案子:“可是,保定府外那么大,该去哪里找呢?” 王言卿注意力转移,陆珩有点不高兴,故意说:“卿卿要是对我笑一笑,我就告诉你。” 王言卿抬眼,淡淡扫了陆珩一眼,转身走了。陆珩赶紧将人拉住,放低了姿态哄道:“好了,我和卿卿开玩笑的。卿卿的要求,二哥哪舍得拒绝。十七那天,梁文氏带着儿子回娘家,梁文氏那么宝贝儿子、贪慕享受的人,怎么会一个奴仆都不带,让儿子赶车呢?他们多半是去抛尸了,查他们出城后的行踪,就能知道梁榕的尸身在哪儿。” 到了这一步,事情基本已经水落石出,剩下的唯有找证据而已。陆珩已经没心思敷衍梁家人了,他懒得回梁家,直接去了卫所,出示自己的身份令牌。保定府锦衣卫卫所瞄到上面的陆字,表情都裂了,没一会,保定府大小官员就聚在陆珩跟前,问:“指挥使,下官不知您亲临保定府,多有怠慢。不知,指挥使来保定有何贵干?” 先前陆珩调查冯六时,也动用过锦衣卫的关系,但那时他用的是假身份,如今这块才是他自己的身份令牌。他们日昳时分抵达保定,一下午跑了好几个地方,不知不觉,天都黑了。陆珩扫了眼日头,说:“起风了,先安排一个干净的客房,不用泡茶,送热水过来。” 保定府官员一听,连忙应是,赶紧跑下去给指挥使安排休息的地方。他们散开时,全老老实实垂着眼睛,偶尔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往指挥使身后扫了一眼,立刻被同袍拉走。 傍晚的风越来越大,寒气像刀子一样刺骨。陆珩转身,拉了拉王言卿的兜帽,问:“卿卿,还冷吗?” 王言卿摇头:“我没关系,先查案子要紧。” 陆珩替她拉斗篷时无意碰到王言卿的脸颊,冰凉一片。他去碰王言卿的手指,果然,冷的像冰一样。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用自己的手掌给她取暖,说:“不急,你先找个地方暖暖身子。” 陆珩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王言卿手指这么冰,要么天生体寒要么身体弱,总之都要调理。看来,回去后他得给她找个郎中。 陆珩交代的事,卫所很快就办好了。保定府官员顷刻收拾出一间温暖宽敞的屋子,里面一尘不染,摆设俱全,还放着双陆、叶子牌等,保证让指挥使住的舒心满意。陆珩进去后粗粗扫了眼,他们大概以为这件屋子是陆珩要用,所有摆设都偏男人,不见丝毫女子用具。陆珩皱眉,很不满意,王言卿见状,轻声说:“二哥,这里摆设简单大方,我很喜欢。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吗?” 陆珩心里轻轻叹了声,对王言卿说:“我说过,你不必揣摩我的脸色。” 王言卿低头,下巴抵在蓬松的毛领上,像截玉一样清冷易碎:“哪有,是我喜欢。” 她看人表情已成了直觉,根本区分不出生活和办案。陆珩最开始觉得她这项本事得天独厚,现在想想,她经历了什么,才会磨炼出这样的本领呢? 他倒宁愿她没有这项天赋了。 陆珩没有再折腾,带着王言卿坐好。卫所这种地方没有女人,屋里没有备暖炉,陆珩就用自己的手给她取暖。 陆珩手掌比王言卿的大,单手就能覆住王言卿两只手,再加上他常年习武,身体强健,手心总是热的,和王言卿冰一样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王言卿手指蜷缩在陆珩掌心,稍微活动就能触碰到他干燥温暖的手掌,她悄悄感受陆珩掌心略微粗糙的茧子,心中不知不觉生出贪恋。 卫所将出城记录送来了,陆珩单手握着王言卿,另一只手缓慢翻动记录,看了片刻后,说:“去满城搜山,查沿途村子,看有没有人见过梁家的马车。” 隔扇外的锦衣卫领命,脚步利索有力,没一会就走空了。等门重新关好后,王言卿问:“二哥,你怎么确定在满城?” “梁文氏娘家在清苑,她却从北门出城。清苑在保定之南,最近不到年节,也不存在城门拥堵,她何必这样绕路?北面满城有荒山,最适合抛尸,她应当去满城了。” 王言卿点头,她犹豫了一会,小声问:“二哥,你不用出去吗?” 陆珩合上册子,淡淡瞥了她一眼:“赶我走?” “不是。”王言卿咬唇,她脸色苍白如雪,嘴唇淡的几乎没有颜色,乖乖巧巧道,“我怕因为我,耽误了二哥的正事。” 外面都在寻找梁榕的尸体,而陆珩却在这里陪着她,来往官差都能看到。这样无论对陆珩的仕途还是名声都不好,王言卿生怕因为自己的缘故,拖累了陆珩。 “你这个小心翼翼的性子,什么时候能好啊。”陆珩似乎叹了一声,愈发握紧王言卿纤长的手,说,“你的事,怎么不是正事了?别的女子撒娇、拿乔,稍有不如意就摆脸色,你倒好,总是替别人着想。你要不懂事一点,把自己摆到最中心的位置上。” 王言卿脑中飞快划过一幅画面,她仿佛听到有人对她说“卿卿,你要懂事”,却看不清面前人的脸庞。她皱着眉,不解道:“可是,二哥你不是一直让我懂事吗?” 陆珩短暂一怔,他盯着王言卿的眼睛,看了一会后浅浅笑了:“人总是会变的,我现在改主意了。卿卿,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毕竟傅霆州才是傅钺的亲孙子,如果傅霆州不愿意,傅钺不至于生出让王言卿留在傅家的心思。傅钺看出傅霆州不排斥王言卿,甚至很亲近她,这才会替孙子做主,定下这桩事。 只不过,傅钺把孙儿教的太好了,傅霆州肖似其祖乃至超越其祖,傅钺定下来的事,傅霆州就敢推翻。 傅霆州翻了翻手里的书,随便放下,问:“怎么想起看这个?你以前不喜欢宋人的书。”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南方的小年夜,再次祝福大家小年夜快乐! 留言抽50个红包~~~ *** 《锦衣杀》参加了元宵赛诗会活动,这是活动说明: 活动时间:2022.01.25~2022.02.20 参赛方式:登陆后在《锦衣杀》发评,第一行写"元宵赛诗会", 参赛内容:诗词均可,要与所选作品有切合度。 评选方式:每部参赛作品的作者评选出自己文下参赛诗词的一二三等奖共6名,网站评选全部参赛作品的一二三等奖共9名。 作者评奖:一等奖1名,奖金:5000晋江币 二等奖2名,奖金:3000晋江币 三等奖3名,奖金:1000晋江币 网站评奖(在16篇作品中选): 一等奖1名,奖金:10000晋江币 二等奖3名 ,奖金:5000晋江币 三等奖5名 ,奖金:2000晋江币 晋江难得能拿出这么多晋江币做奖励,千万不要错过!网站奖是编辑决定的,但作者评奖不需要局限在他规则里面的6名,只要是用心的作品,我会用发红包的方式补发奖励,大家要踊跃参加呀~ 第53章 演技 王言卿眼睛不屑地瞥了下, 说:“她要是真生气,我问出那句话时她就该爆发了。可是她却想了片刻,先拍扶手, 然后愤怒地质问。二哥, 你生气骂人的时候,会先做动作, 再说话吗?” 陆珩想了想,发现王言卿说的在理。一个人愤怒时拍案而起, 拍案、起身、怒骂应当是同时发生的,但梁文氏却明显不同步, 看来, 她确实是装出来的愤怒。 陆珩心想这一趟来的太值了, 他学会了好多有趣的东西。冬日风大,王言卿的头发被寒风吹散,和兔毛挂在一起, 一颤一颤的惹人心怜。陆珩侧身,将她肩膀上的头发整理好,说:“卿卿明察秋毫,滴水不漏,让为兄十分佩服。不过,你有一样说错了?” 王言卿一听郑重起来, 眼睛认真地看向陆珩。陆珩把她的头发放到身后, 又摸了摸她衣领上毛茸茸的兔毛, 说:“我生气时从来不骂人。” 王言卿一怔, 反应过来之后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她认认真真给他分析案子, 他却插科打诨!而陆珩全无做错事的自觉, 他像是找到什么好玩的事, 不断揪王言卿比甲上的兔毛。王言卿冷着脸朝旁边跨出一步,避开陆珩的手。 陆珩心中叹息,看来卿卿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再逗下去要恼了。陆珩适可而止,收回手,脸色一瞬间变得严肃:“照你的分析,至少十一月十六,梁文氏就知道梁榕已经死了。这个案子至今和梁大姑娘没有任何关系,但命案过后不久,梁文氏就说梁大姑娘通奸。看来,这位梁姑娘多半知道些什么。走吧,我们去问问梁姑娘。” 陆珩转瞬从玩笑变回正经,王言卿都有些不习惯。她下意识点头,随即意识到,早在刚从梁榕屋里出来的时候,陆珩就说过要查通奸案。也就是说,那个时候,陆珩便已经想明白这一切了? 那她还喋喋不休给他剖析了这么久。王言卿沉默,陆珩发觉王言卿不说话,看了两眼,很快猜出来王言卿在想什么:“卿卿,不要妄自菲薄。查案不是一个人的事,往往需要多个角度佐证,才能确定最终元凶。你提供的线索,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王言卿一想倒也是,难得二哥请她帮忙,她努力想做到最好。就算她跟不上二哥的脚步,能侧面印证二哥的推测没错,也是值得的。 说话间,绣楼到了。陆珩止步,停在绣楼外,对王言卿说:“卿卿,前面我不方便进去,你一个人可以吗?” 王言卿点头,她学过拳脚,对上成年男子都有一战之力,何况这些内宅女眷?陆珩将一个哨子放到王言卿手里,很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一个人千万小心,如果遇到事情立刻按响这个哨子,我进去找你。不要逞强,知道吗?” 这个哨子是锦衣卫之间独特的联络方式,王言卿将东西收入袖中,抬头对陆珩笑了笑:“二哥,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小心?我没事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陆珩怔了下,马上意识到王言卿说的是傅霆州。她没有记忆,但一些认知还留在潜意识里,比如,傅霆州以前也会单独把她留在什么地方,并不会像陆珩这样千叮咛万嘱咐。所以,王言卿才下意识觉得陆珩变了。 陆珩不能解释,认下了这个闷亏,笑了笑说:“你病还没好,我放心不下。我就在这里等你,去吧。” 陆珩眼如秋水,温柔从容地注视着她,仿佛无论王言卿什么时候回来,他都会在这里。王言卿回头望了他一眼,轻轻道:“那我走了?” 陆珩点头,视线一直没离开王言卿。王言卿心想二哥最近怎么变得婆婆妈妈,都让人肉麻,可她向前的脚步却安稳许多,因为她知道,背后有人一直跟着她。 王言卿逐步靠近,绣楼外守着两个婆子,她们早就发现王言卿和陆珩了,此刻发现王言卿还往近走,远远就呼喝道:“太太有令,不允许靠近绣楼。你是哪儿来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王言卿停在门口,落落大方说:“我跟随京城锦衣卫千户陈禹暄大人来梁家吊唁,陈千户十分同情梁家的遭遇,派我来和梁小姐说说话。” 王言卿说完,见这两个婆子板着脸,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便给她们示意后面的丫鬟:“我此行是经过梁家三老和梁太太同意的,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去问梁太太的侍女。” 梁文氏派丫鬟跟着王言卿和陆珩,但丫鬟十分害怕陆珩,跟在后面左右徘徊,不敢靠近。如今看到王言卿朝她比划,丫鬟赶紧低着头,不敢往陆珩的方向看一眼,一鼓作气跑到王言卿身边。短短几步路,丫鬟像是打了场仗一样,喘着气道:“是太太让她来的。” 有梁文氏的侍女作证,两个婆子即便百般不情愿也得放人。丫鬟趁机跟在王言卿身后,紧紧缀着,王言卿朝后扫了一眼,没在意丫鬟的小算盘,面色如常进屋。 绣楼有两层,第一层是花厅和库房,第二层才是梁大姑娘坐卧起居的地方。梁大姑娘闹出通奸的传闻,早就被人看押起来了,王言卿进来后,霎间成了所有人的视线焦点。 王言卿每走一步,都有人亦步亦趋跟着。王言卿心想照这样还问什么问,梁文氏的丫鬟虎视眈眈盯着,梁大姑娘怎么可能吐露心声。不过好在跟来的是丫鬟,而不是梁文氏,好糊弄的多。王言卿在心里默默对二哥道了声对不起,然后突然冷下脸,说:“我奉梁家族老和陈千户之命前来问话,之后陈千户要写成折子,递交给京城锦衣卫指挥使。若有丝毫闪失,将来指挥使怪罪下来,你们担当的起吗?” 其实这些丫鬟们并不知道指挥使是多大的官,但仅“锦衣卫”三个字,就足以威慑她们了。梁太太和族老对京城来的陈千户百般拉拢,陈千户还和老爷平级呢,就已经如此威风,如果是陈千户的上级,那还了得? 丫鬟们都害怕了,他们在锦衣卫家庭里伺候,所以越发知道这些人多么惹不得。锦衣卫中最重视秩序,上级的命令是绝对的权威,往往一句话就能决定前抱怨一两句,到时候梁太太是梁卫的遗孀,不会有任何问题,她们这些丫鬟却没命活了。 王言卿见丫鬟们被吓住,又换上了柔和的表情,说:“不过,我也知道你们是奉命而为,无可奈何。这样吧,我们折个中,我进去和梁大姑娘说话,你们就站在门外听着,这样你们回去能交差,我也能完成陈千户的交待,怎么样?” 人性就是这样奇怪,如果王言卿好声好气和丫鬟们商量,她们绝不会给好脸,但如果王言卿先敲打她们一顿,再稍微释放善意,这些丫鬟就感激涕零,纷纷觉得王言卿是好人。 王言卿给出来的解决办法合情合理,丫鬟们也没有其他主意,便应允了:“好。但是姑娘,我们家小姐勾结人通奸,被太太抓到后有些疯了,经常说胡话。你只问通奸那天的事,不要问其他,万一将小姐刺激的发了疯,族老和太太都要怪罪。” “哦?”王言卿轻声疑问,“梁大姑娘疯了?这是怎么回事,请郎中了吗?” 丫鬟面面相觑,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一个未出阁女子做出这种事,怎么还有脸请郎中呢?太太从外面请了驱邪符,可惜没什么用处。太太再三叮嘱,让我们不要和小姐说话,如果小姐说起胡话,就赶紧去禀报太太。” 王言卿应了一声,对丫鬟们抿唇笑笑,说:“多谢提醒。陈千户还在前面等着呢,我先进去了。” 王言卿提着裙摆上楼,她不动声色环视四周,发现二楼地方并不大,入眼是一套马蹄足花鸟红木桌椅,旁边放着绣具和琴架,后面用木扇隔出一间闭合的房间,应当是入寝的地方。所有陈设纤细小巧,一看就是给女子住的。 如今木扇牢牢闭合着,王言卿回头,对身后的丫鬟们说:“你们就在这里等候,我进去找梁姑娘。” 王言卿搬出陆珩的名头吓唬人,果然丫鬟们被镇住了,乖乖停在木隔扇外,没有跟进里面。王言卿停在薄薄的木门前,轻轻敲门:“梁大姑娘,我奉令尊故交之命,来和你问几句话。” 王言卿说完,里面还是没有动静,王言卿等了一会,轻声道:“那我进来了?” 王言卿没等到梁大姑娘的回应,推门而入。她进来后发现光线很暗,所有帷幔都拉着,空气沉甸甸的,透着一股阴幽。床幔后坐着一个人影,像截枯木,许久动都不动一下。王言卿知道这就是梁大姑娘了,她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停在帷幔外,柔声说:“梁姑娘,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是京城陈千户的侍从,陈千户和令尊梁卫是故友,他听闻令尊故去,痛心非常,今日专程来府上吊唁,让我来后院看看你。” 床上的人死气沉沉,听到梁卫的名字,她终于动了动,让人确定她还是个活人:“你认识我爹?” 王言卿隔着帷幔打量这个女子,她身材娇小,不着粉黛,头发胡乱披散,脸颊都凹下去一块。看她的骨架,原本应当是珠圆玉润的身材,可是经历了丧父、通奸等打击后,短短几日,她就瘦得脱相了。 王言卿心中微叹,她双手交在身前,轻轻对梁大姑娘行了个万福,道:“我并不认识梁千户,但我家主人和梁千户一见如故,引为至交。他听说梁姑娘的遭遇后十分惋惜,派我过来问问,看能不能帮上些什么。” 王言卿一上来就表明来意,并且特意说明自己是梁卫故友派来的人,和梁文氏没有关系。梁大姑娘精神本来在崩溃边缘,骤然看到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并且有礼有节,谈吐不俗,内心的防备不知不觉消除。梁大姑娘眨了眨眼睛,忽然眼眶一酸,落下泪来:“是不是大哥把你们找来的?” 王言卿眸光微动,梁大姑娘竟还一直指望着梁榕来救她,看来,她并不知道梁榕早已先她一步遇难了。也是,一个闺阁女子被说成通奸,还被继母软禁,她若不是心里抱着哥哥会来救她的希望,怎么能坚持这么久呢? 可惜,她的哥哥已经没法帮她伸冤了,她自己也因为通奸,被官府判了死刑。如果不是陆珩横插一手,怕是不久之后,她就要被行刑了。 王言卿对梁大姑娘笑了笑,无声无息拉近两人的距离:“梁姑娘,我们也在找梁榕的去向。我们能不能坐下慢慢说?” 梁大姑娘下意识点头,这才意识到房间邋遢,没茶没水,并非待客之道。她先是恍惚,随后苦涩地笑了笑:“我这段日子过得昼夜颠倒,浑浑噩噩,连基本的待客礼数都忘了。” 这半个月梁大姑娘的世界天翻地覆,她从无忧无虑的武官小姐变成人人喊打的私通女子,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如今回想以前的日子,竟像是做梦一样。 王言卿搬了个绣凳,坐到梁大姑娘床前,轻声安抚道:“姑娘不必难过,我明白你的处境,不会在意这些的。不知,我该如何称呼你?” 两个人距离靠近后,梁大姑娘的语气也渐渐变软和:“我闺名梁芙,你唤我阿芙就行了。” 王言卿点点头,道:“阿芙,陈千户听到外面那些传闻后非常生气,陈千户说梁家门风清正,梁卫亦是顶天立地的军人,他的子女绝不会做伤风败俗之事。陈千户不愿故友的骨血不明不白死去,今日刚从京城过来,就赶紧派我来了解实情。阿芙,梁太太说你和人私通,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梁芙现在的情绪非常脆弱,经不起丝毫刺激,王言卿这段话说的又缓又轻。她说话时一直看着梁芙的脸,根据梁芙的细微表情调整语气、措辞。 王言卿这番话看似简单,其实每一句都是为梁芙现在的心理状态设计的,她先是用称呼拉近距离,然后通过称赞梁卫取信于梁芙,最后澄清她是今日刚从外地来的,和梁太太没有任何关系。不知不觉中,王言卿就将梁芙拉到自己的阵营中,暗示梁芙她们才是同一边的。 梁芙态度逐渐软化,等听到后面,她眼睛都湿了,哽咽道:“我没有。” 她喉咙发哑,声音带着哭腔,几乎都没法完整说一句话,只能不断地重复:“我没有。”王言卿始终耐心又温和地看着她,等梁芙情绪平稳些了,才柔声说道:“我相信你。那天都发生了些什么?” 这回王言卿着实惊讶了,她只是失忆,又不是傻,她当然意识到陆珩在引导她。她以为陆珩想利用她的能力做什么,没想到,竟仅是针对这个案子。 王言卿直视着陆珩眼睛,诚实道:“我还以为,你不会管这种小事。” 陆珩是正三品指挥使,在京城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女通奸案根本递不到他手中。这个案子不是他判的,也不是他审的,他原本没必要为了一个小人物,忤逆自己的上级。 王言卿双眸清澈明净,一眼可以望到底。陆珩看着她的眼睛,意识到她大概误会什么了。陆珩笑了笑,说:“我没你想的那么高尚,与我无关的事,我向来懒得搭理。只不过这个案子凑巧让我看到了,破绽又着实明显。让这种蠢人如愿,是对锦衣卫的侮辱,所以我才多惦记了两天。卿卿,你果真冰雪聪明,既然你已经识破了我的意图,那我问你,你愿意吗?” 王言卿微微叹气,说:“你是我的二哥,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帮梁氏女翻案,你愿意出手,就够了。你让我在你面前畅所欲言,同样的,你也不必向我解释你的意图。我相信你。” “为何?”陆珩挑了下眉,眼底暗藏探究,深深看着她,“只因为我是你二哥?” “我既然选择信你,便接受你的全部为人。”王言卿说着,故意眨了眨眼睛,笑道,“谁让当初是你把我领回家的呢。” 王言卿见他第一面就知道这个人心机叵测,城府深重,从不会白白施舍善意,他给出一,必然要收回三。包括今夜他突然和她说起梁家的案子,背后也另有打算。然而,王言卿心甘情愿做他手里的刀。 这是她失忆都无法忘却的人,她怎么能拒绝他? 王言卿不想气氛太沉重,故意说玩笑话活跃氛围,可陆珩只是勾唇笑了笑,看起来并没有被取悦。陆珩心里冷嗤,他就不该问那句话,就止在王言卿说相信他,让一切停留在花团锦簇、情深意重的假象上,不好吗?何必非要问穿,徒败兴致。 第54章 南巡 十二月初一。 前几日下了雪, 这两天正是冷的时候。洪晚情坐在马车里,丫鬟在铜鎏金手炉里添了炭,递过去给洪晚情取暖:“三姑娘, 天气冷, 您赶紧暖暖手。” 洪晚情接过,她朝帘子缝隙扫了眼, 虽然没说话,但丫鬟看出洪晚情的心思, 立刻接道:“说好了在巳时,镇远侯府怎么还不到?” 今日镇远侯府和永平侯府相约上香, 镇远侯孝顺, 亲自陪镇远侯老夫人出门。这桩事两家人心知肚明, 镇远侯陪同是假,借机和洪晚情见面才是真。 这本就是两家长辈有意促成的,婚事已经定下, 两个小辈私底下接触接触,日后过门也好快点传宗接代。洪晚情只见过傅霆州一面,那是几个月前,傅霆州来永平侯府拜访,去后院给母亲请安时,洪晚情坐在屏风后, 远远望了一眼。她只扫到一个人影就双颊绯红, 身边人都在取笑, 她也不敢再看, 只记得他身量很高, 肩宽腿长, 英武挺拔, 是很有男人气概的身材。 自那之后,洪晚情一颗心就丢了一半,母亲和她说起亲事时,她也红着脸半推半就应了。洪晚情知道她后半生就要在这个男人身边生活了,其实,她还不知道傅霆州长相。只不过听堂兄弟和长辈说,傅霆州相貌很好,是军中人最喜欢的英挺模样。 这次长辈们牵线,安排他们私底下再见一面。洪晚情得知要见傅霆州,激动的心神不属,连着两晚上睡不着觉。好容易捱到上香这天,她早早就准备好出门,但到了约定地点,却左等右等不见傅霆州。 洪晚情躁动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傅老夫人不喜欢她,或者傅霆州改变主意,不来了?洪晚情压住胡思乱想,用力握了握热烘烘的手炉,低声道:“兴许镇远侯老夫人有事,出门晚了吧。” 丫鬟忽然凑近了,神神秘秘说:“三姑娘,听说今天傅家那位养女也要来。” 洪晚情眼睛动了动,她装作不清楚,问:“养女?” 其实洪晚情早就知道那位王姑娘的存在,镇远侯府有一个养女,是傅老侯爷亲手养大的,模样极为出挑,在勋贵圈子都传遍了。洪晚情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姓王,能文善武,和傅霆州关系似乎很好。 家里兄弟提起她时,口吻非常惋惜,看到洪晚情来了就马上打住话头。洪晚情心里有数,这多半,是她未来的冤家了。 一个男人将一个美貌女子放在身边十年,藏着掖着不让外人看,十七岁了还不放出去嫁人,能意味着什么呢。母亲大概也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了,母亲私下和洪晚情透气,说她和傅霆州的婚事是傅老夫人亲自点头的,傅老夫人允诺,日后绝不会闹出宠妾灭妻的丑事,如果洪家还不放心,傅老夫人可以把人带来,让她们提前看一看。 母亲同意了,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丫鬟努努嘴,说:“还能有谁,还不是傅老侯爷收养的那位。据说她的父亲救了傅老侯爷,老侯爷为了报恩,就将她接到镇远侯府,一住就是十年,待遇和侯爷平起平坐,甚至连傅家自个儿小姐都比不上。如今傅老侯爷去了,这位王姑娘也不知道要何去何从。” 洪晚情静了会,淡淡说:“镇远侯府是知恩识礼的人家,镇远侯不会亏待义妹的。” 丫鬟撇撇嘴,阴阳怪气道:“可不是么。姑娘,您放心,有傅老夫人在,那些小鱼小虾翻不出风浪。再说,舅老爷都说傅侯爷深谋内敛,镇远侯才不会是那种拎不清的人。有老夫人撑腰,侯爷又明理,您日后享福的日子长着呢。” 洪晚情被这些话说的红了脸,不轻不重呵斥了丫鬟一句:“不得妄议,闭嘴。” 丫鬟卖了个好,说着讨饶话混过去了。经过这一打岔,洪晚情心里的忐忑安稳许多。是啊,她是侯门嫡女,将来要当正妻的,哪能和妾计较?一个养女罢了,成不了气候。 正说话间,镇远侯府来了。洪晚情精神一震,她和丫鬟顿时都不说话了,支起耳朵听外面。咕噜噜的车轮声靠近,隐约还夹杂着清脆的马蹄声。马蹄声停在永平侯府的车队前,随之,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响起:“晚辈来迟,请永平侯夫人恕罪。” 洪晚情心里扑通一声,她知道,这就是傅霆州,她未来的夫婿,此刻就在距她一壁之隔的地方。洪晚情悄悄掀起车帘,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墨紫色身影,他人高马大,但肩膀、脊背却很薄,坐在马上修长挺拔,看得出来勤于练武,和那些虚浮好色的纨绔子弟不一样。 洪晚情看到傅霆州的脸,双颊立刻红了。她自知失礼,赶紧放下帘子。这时候洪晚情无意抬眸,看到对面也掀开一半帘子,里面的人正静静看着她。 两人视线一错而过,都双双放下车帘。洪晚情手指捏在流苏上,不自觉用力。 那就是傅霆州的养妹王姑娘?果然如传言所说,是个美人。 丫鬟见洪晚情怔怔盯着帘子不说话,还以为洪晚情害羞了。丫鬟轻轻唤了声,小声道:“姑娘,我们要走了。” 洪晚情回神,淡淡点头。傅霆州就当没发现刚才的窥探,他指示侍卫开道,马车开动,两府女眷汇成一队,在傅霆州的护送下启程。 大觉寺在京郊西山,享皇家供奉,是京城官宦人家最喜欢的去处之一。洪晚情没见到傅霆州之前左顾右盼,等真见了人,她倒安静下来了。 洪晚情突然意识到,她要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普通的妾室。 一路无波无折,一个多时辰后,大觉寺到了。大觉寺接待惯了达官贵戚,两府的马车停在内门,洪晚情下车时,下意识往另一边望去。 王言卿也在下车,她外面披着一件纯白狐裘,兜帽处缀着一圈蓬松的毛,拥在她下颌边,当真是欺霜赛雪,昭君再世。傅霆州停在她的马车边,见王言卿下车,伸手欲扶。王言卿笑着对傅霆州摇摇头,傅霆州这才去看傅老夫人。 洪晚情明明捧着暖炉,却觉得手无比冰凉。永平侯夫人也看到了,她看清王言卿的身段长相时就咯噔一下,等后面看到傅霆州对王言卿的态度,心里更沉重了。 等进了永平侯府休息的禅房,永平侯夫人立刻把洪晚情叫过来,教诲道:“晚情,那个叫王言卿的女子,你也看到了?” 洪晚情低低应了一声,有气无力。永平侯夫人忍着性子,恨铁不成钢地提点道:“嗯什么嗯,如今是你装大度的时候吗?你是正室,未来的镇远侯夫人,你要拿出正房的气度来,第一面就把人镇住。等一会回去,你要多去傅老夫人身边说话,谈吐机灵些,知道吗?” 永平侯也是正德朝名将之一,武将比文官身体好,其中一个表现就是儿女众多。永平侯有许多姬妾,后院的孩子就没断过。但永平侯夫人手段极好,庶子庶女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后院女人无论多得宠,从没人能动摇她的位置。永平侯夫人这一生斗女人战绩斐然,眼看女儿也要出嫁了,她恨不得把毕生所学都灌输给洪晚情。 洪晚情被母亲耳提面命,心气也慢慢支棱起来。洪家那么多姐姐妹妹,她在争宠中从没落过下风。如今她有家族撑腰,而对方只是一个空有美貌没有家世的军户女,她不信自己会输。 洪晚情由母亲打气后,再次回到前面待客的地方,这次她一进门,发现傅霆州也在。 傅老夫人陈氏坐在中间,傅霆州坐在陈氏身边,王言卿搬了个绣凳,静静坐在后面。看到永平侯府进来,陈氏和傅霆州都起身,永平侯夫人脸上漾出笑来,大步迎上去,笑道:“原来是镇远侯来了,快坐。妾身没打扰你们母子说话吧?” 傅霆州不远不近笑着,说:“哪里,洪夫人和三小姐请坐。” 众人次第落座,洪晚情跟在母亲身边,忍不住一眼又一眼看傅霆州。陈氏发现了洪晚情的动作,笑道:“洪夫人和洪三姑娘回来了。刚才三姑娘说身上不舒服,没事吧?” 永平侯夫人爽朗笑道:“没事。这个闺女被我们养的娇,赶半天路就受不了了。不像是侯爷,自小出入军营,连我兄长也夸他好呢。” “夫人谬赞。”傅霆州道,“今日出门时遇到一些事,耽误了时间,让洪夫人和三小姐久等了。是我不对,请三小姐恕罪。” 两府人已经汇合半天了,直到现在,傅霆州才将视线投到洪晚情身上,而且一点而过,十分守礼。洪晚情心跳得越发快了,他只叫她“三小姐”,算是很规矩的称呼。但这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带上了独特的魔力,让她脸红心跳,目眩神迷。 因为傅霆州在,再加上刚才母亲的提点,洪晚情后半程变得活泼很多。她坐在陈氏和母亲身边,知冷知热,妙语连珠,没多久就把陈氏哄得开怀大笑。洪晚情在说笑间隙,悄悄去看傅霆州,发现他含笑看着她们这个方向,但唇边笑意不深,似乎另有心事。 洪晚情有些失望,她记得父亲提过,最近傅霆州和锦衣卫有些摩擦,可能他在想外面的事吧。洪晚情不懂朝事,但仅凭锦衣卫三个字,就已经很棘手了。 洪晚情若有所失,而傅霆州压根没注意洪晚情的视线。他走神一部分原因确实是锦衣卫,另一部分却是为了王言卿。 她过于安静了。她垂着头不说话的样子,让傅霆州莫名心慌。 王言卿坐在后面,静静听陈氏和永平侯府谈笑风生,其乐融融,亲密的像是一家人。人家确实是一家人,王言卿勾唇,讽刺地笑了笑,她才是唯一的外人。 王言卿觉得她来大觉寺就是一个错误,被人抛弃还不够,何必上赶着自取其辱?可能人就是要被打一巴掌才能清醒吧,现在王言卿内心无比平静,她想,等今日回去,她就能收拾东西离开了。 傅老侯爷养了她十年,她不能恩将仇报。既然她叫傅霆州一声二哥,那静悄悄离开,不引他和未来嫂嫂离心,大概就是她这个妹妹最后能做的了。 大觉寺一行算是宾主尽欢。冬日天短,申时天色就暗了,铅云一层层压下来,看起来又要下雪。傅霆州看出天气不对,提议回城。永平侯夫人目的已经达到,自然无有不应,两方人马很快收拾好,如来时一般,慢悠悠启程。 他们走到山口时,风渐渐大了起来。傅霆州披着黑色大氅,骑马走在风中,隔着一道帘子和王言卿说话:“你到底怎么了?还要和我置气到何时?” 过了许久,里面才传来女子的声音:“没有。我如何会与二哥置气?” 她总是这样,生气了也不吵不闹,从不使脾气。以前傅霆州喜欢王言卿冷静有分寸,现在,他却讨厌王言卿的分寸。 傅霆州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他有意和她说好话,她倒不冷不淡,仿佛置身事外。傅霆州心里不断积火,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闹矛盾,直觉告诉他,必须及时说开。 傅霆州打算说什么,前面却突然传来吵闹声,随即队伍停了。傅霆州皱眉,派随从去问话,没一会,随从跑回来,说:“侯爷,永平侯三小姐的马车不知怎么坏了,无法前行。侯爷,您看……” 傅霆州拧眉,怎么正好在这个时候?王言卿听到,不等傅霆州开口就说道:“二哥,洪三姑娘马车坏了,你快过去吧。” 傅霆州是队伍中唯一的男主子,还有永平侯未来女婿这层身份,他出面理所应当。如今时机不对,傅霆州忍住心里的话,对着帘子说:“这段路危险,你待在车上别动,我去前面看看。” 傅霆州等了等,没听到里面的回话,车帘一动不动。随从已经在前面催了,傅霆州只能暂时抛下,下马离开。 这里是一处窄道,旁边是悬崖,赶路须得十足小心。傅霆州走到前面,发现是洪晚情的车轴坏了,傅霆州心里飞快闪过疑惑,女眷出门的马车,永平侯府不会不检查。来时还好好的,为什么在最危险的一段路,恰好车轴坏了? 傅霆州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不对,就在同时,背后传来破空声。箭矢携着冷光,齐刷刷向傅霆州射来。傅霆州小时候的打也不是白挨的,他反应极快,立刻闪身。箭矢没射中傅霆州,却惊了旁边的马。马嘶鸣一声,忽然撅起蹄子横冲直撞,而马车的一个轮子还是坏的,车里的洪晚情猝不及防,她后脑勺重重撞到车厢上,整个人被掀翻,狼狈地摔出马车。 眼看洪晚情就要滚下山崖,傅霆州脸色冷肃,立刻上前,及时接住洪晚情。而后面的冷箭就像长眼睛一样,趁机往傅霆州背后袭来。洪晚情已经被吓懵了,抓着他的衣服不撒手,傅霆州动作受阻,眼看就要被利箭射中,身边忽然传来一股推力。 傅霆州被这股力道推得踉跄两步,险险躲开致命一击,只被划伤了胳膊。他回头,看清后面的人影时,脸色大变。 “卿卿,小心……” 王言卿推开了傅霆州,自己却落到危险中。她为了躲避箭矢,不得不朝后退去,脚下忽的一滑,后背整个悬空。 王言卿坠落前,看到傅霆州将洪晚情推到后面,飞快朝她扑来。傅霆州极力伸长胳膊,但他的指尖和王言卿的手一擦而过,傅霆州用力握紧手指,却只抓住一捧空气。 王言卿当着他的面,摔下悬崖。 · 王言卿推开傅霆州时根本没有多想,其实以他的身手,要不是为了洪晚情,根本不会被箭矢困住。他可以拿命去保护另一个女人,王言卿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王言卿舍命救了傅霆州,自己也失足落下山崖。 她坠落期间撞了好几棵枯树,虽然为她阻挡了冲势,但后脑勺也无意撞到岩石。她脑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阵阵发白,很快她后背接触到什么网状东西,她被网兜了一下,还算平稳地落地。 饶是如此,她接触到地面时也浑身剧痛,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位了。她躺在地上,有气无力,连移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四周似乎响起脚步声,她意识越来越模糊,闭眼之前,她看到一袭大红曳撒衣摆,颜色红的张扬,上面绣着张牙舞爪的四爪飞鱼。 一双干净的皁皮靴,停在她身边。 王言卿再也无力支撑眼皮,她脖颈朝旁边一歪,彻底昏迷过去。 “附近山口呢?” “都找过了,雪好端端盖在地上,没有人去过。” 傅霆州按住眉心,他身上还穿着白日的衣服,仅在胳膊上粗粗包扎,连衣服都没有换。管家见傅霆州脸色苍白,心疼地劝道:“侯爷,您都熬了一夜了。您身上还带着伤,先歇一会吧。” 傅霆州放下手,眼神冰冷,如发怒的猛虎,不怒自威:“她还没有回来,我如何睡得着?她在我眼皮子底下摔下去,要不是她,我如今伤的可不止是胳膊。传令下去,继续在西山搜索,活要见人……” 傅霆州顿了顿,甚至不忍心说出后半句“死要见尸”。她怎么可能死呢?他比她年长三岁,作恶多端,薄情寡义,他都好端端活着,她凭什么出事? 侯府下人们见傅霆州脸色铁青,都噤若寒蝉,不敢再说。侍卫抱拳,默不作声退出去,去山下寻找第二遍。 侍卫推门时,外面的冷风吹进来,直窜到人衣领里。管家缩了缩胳膊,他拢着手,迟疑了一下,才说:“侯爷,外面天这么冷,野外根本待不住人。如果王姑娘落崖后昏迷,西山又没有野物,王姑娘肯定好端端留在崖下;如果王姑娘没昏迷,怎么也会想办法和侯府的人联络。这都一夜了,还没有动静,会不会……王姑娘不在京郊了?” 第55章 冤情 灵犀接到指挥使的示意, 定了定神,笑着道:“王姑娘, 您莫要开玩笑。” “王姑娘?”王言卿靠在玉色五叶枕上,头轻轻歪了歪,“我是王姑娘?” 她的眼神清澈坦荡,一望见底,不像是装的。灵犀没主意了,看向屏风, 王言卿也跟着回头,看到山水折屏上映着一道红色影子,屏风素雅,他身上的颜色却张扬, 站在那里存在感十足。 王言卿看不清他的脸, 只能感觉到他身量很高,身姿笔挺, 屋子里所有人都很怕他。王言卿不明所以, 茫然地和他对望, 那个人看了一会,转身走了。 他出去后,床前两个丫鬟明显松了口气。王言卿无声看着她们的表情, 问:“你们认识我?” 陆珩出去后, 立刻叫郎中进府。锦衣卫行走在刀刃上,时常会受些不能示人的伤, 这种时候不能找太医, 只能私下找郎中。陆家世代锦衣卫, 方方面面的门路都有, 陆珩入京后, 专门从安陆接过来几个信得过的郎中。 没过一会,郎中就来了,给陆珩行礼。陆珩对着正屋示意,让郎中进里面诊脉。 他坐在侧厅里,耐心地等。一会后,郎中擦着汗出来了,他一见着陆珩,舌头就止不住结巴:“指挥使,这位姑娘……” 陆珩坐在紫檀木圈椅上,从容不迫盯着郎中的眼睛:“她怎么了?” “她似乎……失忆了。” 陆珩挑眉,似笑非笑看着郎中。郎中也觉得离奇,磕磕巴巴说道:“姑娘落地时被网兜缓冲了一下,脏腑没有出事,但她头颅不慎撞到石头,兴许就是这样失忆了。小的给姑娘看过,她知道疼、痒,四肢感知正常,基本的生活常识也有。就是不记得人了。” 陆珩轻轻笑了一声:“她这失忆,还真是巧。” “脑子精贵,撞到头后什么症状都有。何况姑娘这种失忆症并不罕见,医书上记载,从前也有人摔跤撞到后脑,一觉醒来连父母孩子都不认识,还有人摔了一跤,思维成了幼儿。这位姑娘不吵不闹,只是忘却前尘往事,算是好的了。” 陆珩指尖点着扶手,若有所思道:“是啊,如果真忘了,也是好事。” 郎中低头看地,不去探究陆珩的表情。陆珩想了一会,问:“这种失忆状况会持续多久,有什么解法吗?” “这……”郎中露出为难之色,“脑子里面的事,谁也说不准。兴许姑娘后脑的淤血散了就恢复了,兴许……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恢复。” 陆珩默然片刻,忽然笑了声。郎中被这一声笑激起浑身鸡皮疙瘩,陆珩却挥挥手,声音从容,听不出丝毫情绪:“下去开药吧。” 郎中摸不准陆珩的心意,壮着胆子问:“姑娘病情严重,不知道指挥使要什么药?” 陆珩身体缓慢后仰,单臂靠在圈椅上,含笑看向郎中:“调养的药。” 郎中明白,这位姑娘的病不需要治了,开些固本培元的补药就够了。郎中拱手,马上有陆府的下人过来,领着郎中往另一条路走去。 郎中走后,陆珩捏了捏手指,突然觉得事情有意思起来。傅霆州的妹妹落到他手里,而她刚巧在这个时机失忆了。陆珩不信鬼神,此刻都觉得是天助。 陆珩脑子里盘算着事,掀开杯盏喝茶。他抿了两口,丫鬟灵犀急急忙忙从正屋跑过来,对陆珩行礼:“指挥使。” 陆珩放下茶盏,问:“套出来了吗,她还记得什么?” “王姑娘一问三不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却记得自己有一个二哥,和她关系很好。” 陆珩轻轻啧了声,如此深情,他听着都感动。可惜,傅霆州那厮要娶正妻,王言卿这一腔深情注定要喂狗了。 陆珩道:“再回去打探。她既然记得自己有一个二哥,那书信往来多半也有印象。” 灵犀迟疑,表情看起来有些奇怪。陆珩察觉后,不动声色问:“怎么了?” 灵犀欲言又止,最后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语气说:“指挥使,这位王姑娘……不太寻常。她能看出来我们的表情,奴婢自认为掩藏得很好,但她一眼就看出来我在说谎。” 灵犀可不是普通侍女,她在锦衣卫受过培训,算是半个女探子。结果一个回合未过就被王言卿当面说“你在说谎”,灵犀灵鸾都受到了极大惊吓。 灵犀灵鸾知道事情麻烦了,灵鸾继续在屋里稳着王言卿,灵犀赶紧出来报告指挥使。陆珩知道灵犀灵鸾的水平,她们两人再无用也不至于被普通人看出来表情变化,她们俩都这样说,看来傅霆州那位养妹真有些能耐。 陆珩生出些兴趣,难得想亲自会会此人。他弹了弹袖子,起身往外走,出门时他顿了下,回头问:“她说,她只记得自己有个二哥?” 指挥使的神情似乎有些意味深长,灵犀没想明白,谨慎地应下:“是。” 陆珩站在门口,外面的阳光照耀在飞鱼服上,金灿灿的刺人眼睛。陆珩静了一会,忽然抵住眉心,不可自抑地笑了出来。 二哥…… 陆珩上面有一个大哥,此刻在安陆老家为父亲守孝。他在家里,也行二。 这不就是巧了吗。 · 屋内,蓝田日暖,暖香袭人,屋角宝相莲香炉吐出来的烟在阳光中袅袅上升。王言卿靠坐在拔步床上,安安静静捧着暖炉,目光却悄无声息扫过屋宇。 王言卿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面前这些人是谁,只能依靠最原始的动物本能——看脸。即便是不通教化的野人,看到陌生人后也能通过对方表情判断善恶,王言卿现在就像一个“野人”,她毫无记忆,所以也没有倾向,纯靠脸上的信息判断对方是好意还是恶意。 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王言卿已经辨认出来,这间屋里虽然站着许多人,但做主的是两个,叫灵鸾灵犀。刚才她们和王言卿说话,不经意地问东问西,王言卿看着她们的表情,下意识觉得她们没说真话。王言卿提出来后,这两个女子像是被吓了一跳,随即那个叫灵犀的侍女走了,只剩下灵鸾守在床前。这回,无论发生什么,灵鸾都不肯说话了。 然而这并不影响王言卿观察她的表情。灵鸾站在床边,她低着头,束着手,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以此来打断外界的窥探。灵鸾自认为掩饰的很好,但在王言卿眼里,还是像白纸上的墨,一览无余。 灵鸾的嘴角向下撇着,下巴绷紧,隐隐有褶皱,她虽然垂着眼睛,但眉头向下,微微拧起。王言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下意识感觉到,灵鸾抿嘴、缩下巴,说明她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她眉头微拧,说明她现在注意力很集中,并且有些许吃力。王言卿往灵鸾的身上看去,果然,她的两只手交握在身前,手指细微地摩擦手背。 王言卿觉得好奇,问:“你现在很紧张?” 灵鸾身体僵住,手指的动作立刻完全不见:“没有。” 灵鸾肢体、表情的变化都很轻微,一瞬间消失于无,但王言卿还是留意到,刚才她问话时,灵鸾的眼睑迅速提了一下。 她在惊讶。说明王言卿问对了。 王言卿不解,她们明明说认识她,那为什么还表现出紧张和惊讶呢?王言卿仔细盯着灵鸾,想找出更多线索,殊不知她观察别人时,别人也在观察她。 陆珩站在屋外,将方才一切尽收眼底。灵犀恭敬站在陆珩身后,颇有些无奈道:“指挥使,并非我们不尽力,而是这位王姑娘非常邪门。仿佛有读心术一样,每次都能猜出来我们在想什么。” 陆珩饶有兴致地抱着臂,闻言,轻笑着摇头:“并非她有读心术,而是她能看懂表情。” 灵犀愈发迷惑了:“可是,灵鸾明明什么表情都没做。” “并非大哭大笑才叫表情,有些人,就是能从极细微的皮肉变化中判断出别人的真实情绪。”陆珩想到王言卿的经历,破天荒生出些怜惜,“她小小年纪就家破人亡,之后十年寄人篱下,可能她观察人表情的能力,就是从那时候练出来的吧。如今她失去了记忆,却还留着本能。” 灵犀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能根据微小表情猜心的,她皱着眉,十分为难:“指挥使,那这个女子还留吗?” 陆珩听到,轻轻一笑,抬步朝里面走去。这么有意思的人,为何不留? 王言卿听到门口有动静,下意识回头看去。冬日的阳光灿烂苍白,一个人影逆着光踏入,仿佛带着五彩绚光。王言卿看到他的朱红衣服,立马想到,这是刚才那个男子。 他是谁,他为什么回来了? 刚醒来时他们曾对视过,但那时王言卿没看到对方长相,只知道他长得很高,肩宽腿长,是副好身材。如今他跨入屏风,王言卿才发现他不光骨架长得好,相貌也极出众。 他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脸型窄长,是很英挺端正的骨相,但他皮肤却是冷白色的,兼之长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看人总是波光粼粼,似含情似无情,嘴唇很薄,唇角若有若无带着笑,立即生出一种冷峻薄情感。 以军中的审美而言,他的皮肤太白了,而且皮相漂亮,就有一种不靠谱、不稳重的感觉。不像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军人,而像是那种专门背后给人捅刀的笑面虎。 王言卿也不知为何她会下意识地比较此人长相,她潜意识里的审美模板是谁? 王言卿茫然,而这时,陆珩已经坐到王言卿床边。陆珩看到王言卿懵懂迷茫的眼神,笑了笑,说:“妹妹,你想什么呢?” 他的语气亲昵自然,还带着被疏忽的不满,一下子把全屋人都镇住了。灵犀灵鸾吃惊地看向指挥使,她们想到王言卿可以读表情,赶紧低头,恨不得把自己眼睛耳朵都堵上。 听到这些话,鬼知道她们还有没有机会活到明天。 王言卿倒并没有注意灵犀灵鸾,她所有注意力都在陆珩身上。她听到这个称呼,本能觉得违和:“你叫我妹妹?” “对啊。”陆珩露出笑,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你不记得二哥了?” 傅钺最开始接王言卿入府的时候,并没有想过结亲的事,所以让傅霆州和王言卿兄妹相称。后来两个孩子年纪渐长,傅钺越看越顺眼,这才动了凑对的心思。但王言卿叫傅霆州二哥的习惯,却就这样保留下来。 他们俩姓都不一样,没人会真的把王言卿当傅家的小姐,傅霆州更不会把她当自己妹妹。他们两人相伴十年,一起被傅钺骂,一起去校场扎马步,傅霆州闯祸王言卿帮他看门,傅霆州关禁闭王言卿帮他送吃的,王言卿甚至能伪装傅霆州的字。对傅霆州来说,王言卿和他的关系,远比傅家那些兄弟姐妹亲近多了。 毕竟傅霆州才是傅钺的亲孙子,如果傅霆州不愿意,傅钺不至于生出让王言卿留在傅家的心思。傅钺看出傅霆州不排斥王言卿,甚至很亲近她,这才会替孙子做主,定下这桩事。 只不过,傅钺把孙儿教的太好了,傅霆州肖似其祖乃至超越其祖,傅钺定下来的事,傅霆州就敢推翻。 傅霆州翻了翻手里的书,随便放下,问:“怎么想起看这个?你以前不喜欢宋人的书。” 王言卿笑了笑,说:“没事干,随便翻翻。” 她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呢,是傅霆州不喜欢。 她在镇远侯府十年,几乎没有自己的爱好。傅霆州看什么书她就看什么,傅霆州喜欢什么新玩意她就去学,傅霆州就是她全部生活。如今傅霆州要另娶他人,王言卿心里空了一大块,拿书的时候没注意,就拿了这本。 傅霆州盯着王言卿的眼睛,也没继续问,而是说:“今年冬天冷,你腿上还痛吗?” 习武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毛病,王言卿有一次为了救傅霆州,从马上摔下来,从此腿上就留了毛病,一到阴冷天气小腿就疼。王言卿摇摇头,说:“没事。这么多年了,早好了。” 傅霆州伸手,习惯性去碰王言卿的腿,王言卿起身倒茶,顺势躲开了。傅霆州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不动声色收回来。他又看了王言卿一会,道:“端茶送水这些事哪用你做。几天不见,和二哥生疏了?” 傅霆州这句话听起来寻常,其实话里有话。傅霆州长大后,很少自称二哥了,他又不是王言卿哥哥,挂在嘴边做什么?他但凡提起旧称,就是不高兴了。 王言卿垂下眸子,过了会,说:“哪有。二哥做事最有章程,我当然信得过二哥。” 王言卿一副柔顺模样,仿佛刚才避开他只是意外。傅霆州心里的气渐渐消了些,他想到王言卿在傅家住了十年,一时别不过劲也是有的,何况,她会吃醋,才说明她心里有他。 傅霆州剩下半截气也散了。他握住王言卿的手腕,拉着她坐下,王言卿这回没有再躲,温顺地坐在傅霆州身边。傅霆州感受到掌心雪缎一样的肌肤,放缓了语气,问:“这些日子我忙着朝堂的事,没时间来看你。是不是有人来你这里说道了?” 王言卿寄人篱下十年,哪会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她敛着睫毛,轻轻摇头:“哪有。太夫人和老夫人都待我极好,傅家妹妹们有什么,我这里就有什么。我时常担心自己做的不够,无法回报二老,怎么会信别人胡说八道。” 王言卿没否认府里的风言风语,毕竟他娘、他祖母是什么样子,傅霆州自己清楚,但王言卿也反过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份得体伶俐,就让傅霆州非常满意。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傅家也不例外。王言卿话中的太夫人、老夫人分别是傅霆州的祖母、母亲,如今傅霆州是镇远侯,他的夫人才能称镇远侯夫人,侯爷的母亲按礼称老夫人。这就导致傅昌之妻陈氏一天侯夫人没当过,直接成了老夫人。 傅家辈分虚高,还得从傅钺说起。傅钺南征北战,聚少离多,膝下唯有一个儿子傅昌,还被养成一个纨绔。傅昌儿女倒是很多,傅霆州是傅昌嫡出二子,前头还有一个大哥,但那个孩子早夭,才五岁就得病死了,所以傅霆州是傅家实际意义上的长孙。 傅钺临死时,宁愿越过儿子直接传给年仅二十岁的孙儿,也不让傅昌继承侯位,可见有多不待见傅昌。傅钺明面上的理由是傅昌有疾,脚跛,不能袭爵。傅昌脚上确实有一点毛病,但平常根本看不出来,而且,这伤还是被傅钺打出来的。 按理,父死子继,镇远侯府这样继承不符合大明律法,但傅钺是正德朝名将,带兵四十年,人脉遍布军队,他和勋贵之首郭勋关系也过得去,和礼部打一声招呼,爵位就办下来了。 傅钺隔代亲,什么事都越过老妻、儿子儿媳,直接交给孙儿,渐渐傅家就积累出不少恩怨。傅霆州是嫡亲血脉,太夫人、陈氏不会对傅霆州怎么样,但和傅家毫无血缘关系却极得傅钺宠爱的王言卿就成了集火点。 王言卿这些年没少被陈氏说闲话,只不过以前傅钺活着,没人敢把手伸到王言卿身上来。傅钺一死,这些积怨就压不住了。 陈氏的怨怼很好理解,老爷子在家里独断专行也就罢了,她儿子的婚事,凭什么不问她这个母亲直接拍板?王言卿一个不知道何处来的平民之女,凭什么嫁给她儿子?这不,傅钺一死,陈氏立刻风风火火找新妇,直接把王言卿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王言卿不是不知道陈氏对她的迁怒,这十年里,她屡次尝试讨好太夫人和陈氏,但毫无用处,最后只能放弃。王言卿虽然无奈,但并不着急,因为她知道,镇远侯府里能做主的从前是老侯爷,现在是傅霆州,根本没傅昌夫妻任何事。 所以她不慌不忙,直到傅霆州反水,才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一直以为,她和傅霆州心心相印,心照不宣。 傅霆州看到王言卿自他进来后就一直躲避视线,心里也知道卿卿生气了。傅霆州比王言卿年长三岁,又自小出入军营,听惯了荤段子,很早就知道男人和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十岁,对男女之情略微有感觉的时候王言卿就来到他身边,小时候他们两人在一个屋子里午睡,王言卿在他眼皮子底下越长越漂亮,从一个小女孩变成冰姿玉骨的少女,若说他对王言卿没有感觉,那怕是他自己有什么毛病。 然而,一个愣头青可以只娶自己喜欢的女人,但一个侯爷,除了感情,还有许多事要考虑。 如今朝堂上因为大礼议闹得沸沸扬扬,和杨廷有关系的人被接连清算,朝堂人人自危。而武定侯郭勋因为屡次支持皇帝,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已成了能对抗内阁的武将首领。 文官武将是天然的敌人,傅霆州不必尝试左右逢源,在朝堂上,没有阵营或者两面讨好,只会死得更快。 他需要郭勋,郭勋也需要他。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而投名状,就是他和永平侯府的婚事。 第56章 暗流 然而王言卿没有看到, 她陷在陆珩温柔含笑的眼波中,周身的警惕一点一点消融:“我好多了。二哥, 你在镇抚司待了这么久才回来,想来饿了吧。我给你准备了饭菜,只是我不记得你喜欢什么,只好把我晚上吃过、觉得还不错的菜点了一份。” 陆珩干的事见不得光,他可太怕别人给他投毒了,所以即便是陆家的厨子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王言卿询问未果, 只能按自己的喜好为陆珩准备晚膳。 陆珩朝红木回纹八仙桌看去,上面放着好几样菜,荤素汤菜俱全,食盒放到现在饭菜也不见凉。 陆珩回头,发现王言卿正小心翼翼看着他, 似乎生怕他不高兴。陆珩失笑, 想摸王言卿的头, 忆起她头上有伤又收了回去:“我说了,你在陆宅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用这么瞻前顾后, 战战兢兢。这些正好是我喜欢的, 不过夜深了,我没什么胃口……” 后方灵犀灵鸾垂着头, 眼睛里没有丝毫意外。看, 她们就说, 指挥使不会碰的。 然而灵犀的想法没落, 就听到陆珩语气转了个弯, 笑道:“除非卿卿你陪我。” 灵犀嘴角一抽,险些没掌住表情。灵犀灵鸾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即便再吃惊都不会抬头看。陆珩的眼睛像水波一样潋滟勾人,尤其当他专注看人的时候,几乎能把人溺毙。王言卿脸红了,幸而没人朝这个方向看来,她暗暗松了口气,小幅度点头:“好。” 王言卿不能剧烈活动,陆珩扶着王言卿慢慢站起来,悠悠走向饭桌。丫鬟们上前将食盒撤走,王言卿掀开瓷盅,熟稔地盛汤:“二哥,你刚回来,先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 陆珩笑着接过她端来的鱼汤,眼睛却在不动声色观察。她没有记忆,但生活本能还在,看她盛汤递碗的动作,明显以前做惯了。她关心的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但是,王言卿的表现,却和资料上的记载略有出入。 陆珩扫过桌上的菜,口味都偏甜、偏淡,桌上的肉都是白肉,和记录上写着的“嗜好咸辣、喜羊肉”截然不同。 陆珩慢悠悠含了一口鱼汤,问:“卿卿,你受了伤,郎中特意嘱咐了要注意饮食。羊肉最是滋补,明日我让他们运一批黄羊过来怎么样?” 王言卿眉梢细微地拧了下,问:“二哥你要吃吗?” 陆珩笑着摇头:“不。送来多少,都是你的。” “那还是别了。”王言卿低头舀动汤匙,说,“我不喜欢羊肉那股膻味。” 陆珩确定了,咸辣、羊肉并不是王言卿的口味,而是傅霆州的。王言卿为了迎合傅霆州,才说自己喜欢这些。 陆珩心里嫌弃地啧了声,他开始怀疑那份调查的真实性了。看来背资料并不代表万事大吉,更多细节还是得靠他自己观察。 陆珩看着王言卿低头搅汤的动作,没忍住笑了声,拍了拍她的手,说:“不喜欢就不喜欢,有膻味是羊的错,你闷闷不乐做什么?” 王言卿没忍住笑了,抬头无奈地瞪了他一眼:“你要吃人家的肉,却还怪人家有膻味,哪有你这种道理?” “它们让卿卿不高兴,自然是它们的错。”陆珩坦然说着他的强盗逻辑,丝毫不觉得不妥。他心道傅霆州这个人真是恶心,但“卿卿”叫多了,还挺顺口。 以往陆珩吃饭总是沉默而戒备,因为每一口都担心有毒,进食于他而言完全谈不上享受,只是身体需要而已。今日有王言卿陪着,说笑间竟也吃了不少。 王言卿准备的饮食清淡好克化,一顿热食入腹,身体从内部热起来,脑海里那些令人头疼的案子仿佛也不算什么了。王言卿傍晚用过饭,现在不过陪陆珩,陆珩放下碗筷后,她也撂了筷子,拿起帕子拭嘴。 丫鬟们上前,轻手轻脚撤去餐具。王言卿给陆珩倒了盏茶,轻轻放到陆珩手边,试探地问:“二哥,你遇到什么棘手事了吗?” 陆珩回神,发现他又无意识想起案子。他掀开茶盏,缓慢撇动茶沫,热雾氤氲在他眉眼前,一时看不出他的真实心绪。 陆珩隔着水雾打量王言卿,他发现王言卿对表情识别很快,连他的心事都能看出来。他原本以为王言卿寄人篱下,早早锻炼出察言观色的习惯,但现在看来,这更像是一种天然敏锐的直觉。 天生敏感,再加上后天锻炼,才造就她近乎邪门的“读心术”。以前生活经验告诉她要掩盖自己的异样,所以她有意收敛,混在后宅中并不明显,外人最多觉得她反应很快罢了。如今她失去记忆,行事像孩童一样天真懵懂,却频频语出惊人,这份惊世骇俗的天赋才凸显出来。 陆珩眼珠细微地动了动,更加仔细地打量王言卿。王言卿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打鼓,笑着问:“二哥,你为什么这样看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虽然笑着,但肩膀已不知不觉紧绷起来。陆珩轻轻笑了,拉过王言卿的手,发现她指尖冰凉。 陆珩缓慢揉捏王言卿纤长的指尖,说:“卿卿,你不必迎合我。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无需揣摩我想听什么。” 她天生擅看人“脸色”,对情感的体察能力很强,能根据细微的表情变化猜出对方想听什么。这确实是一种生存技巧,但,陆珩不希望王言卿把这些技巧用在他身上。 他更想看到真实的王言卿。 王言卿怔了下,试着问:“你们不是这样的吗?” 陆珩忍俊不禁,低低笑出声来:“当然不是。如果世上所有人都有你这种能力,皇上也不必每日和那些蠢货生气了。这是上天赐予你的礼物,你可以拿来自保,但对着我尽可直言,不必瞻前顾后。” 王言卿第一次得知她和别人不一样,依然忍不住观察陆珩的神情:“真的?” “真的。”陆珩大大方方坐着,任由她打量。这确实是他的实话,不怕她看。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指,笑着说:“你我是一同长大的兄妹,比亲生手足都亲。一家兄妹,你不和我畅所直言,还有谁会提醒我呢?” 王言卿放下心,身体不由放松,脸上的笑也真实起来:“好。” 陆珩感受着手心玉石一样的触感,无声无息地审视她。抓到她纯属意外,陆珩原本想拿王言卿开条件,发现她失忆后陆珩立刻改了主意。他打算把她雕琢成一件对付傅霆州的秘密武器,但现在陆珩发现,王言卿的用处比他想象中更大。 这么罕见的天赋,这么强的情绪洞察能力,留在后宅里勾心斗角太浪费了。她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陆珩看着王言卿,意味不明笑了笑,忽然坐正了身体,颇有些郑重地拉着王言卿的手,问:“卿卿,你愿不愿意帮二哥一个忙?” “帮忙?”王言卿睁大眼睛,十分惊讶,“我?” 王言卿虽然还对这个世界一知半解,但她知道陆珩是锦衣卫指挥使,看大家对他的态度,他手里权力很大。这样一个人,怎么会需要她的帮助呢? 这样想着,王言卿也说了出来:“我什么都不会,而且还不认得人,我能帮上二哥什么……” 陆珩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止住她的话:“不要妄自菲薄,卿卿能帮我的可不少。前几天送来一份折子,保定府锦衣卫千户梁卫去世,他的妻子梁文氏上报,说长女竟在这个关头和人通奸。保定府衙判处此女死刑,递到京城核审。” 地方上是没有权力判定死刑的,任何人命案子都要递到京城复核。京城批准,地方府衙才能行刑,京城若觉得有问题,整个案子都要重审。此案牵扯到锦衣卫,所以不经过六部,由锦衣卫内部批示。 王言卿听着皱眉,思索片刻后问:“梁文氏是梁卫长女的亲生母亲吗?” 陆珩眼中露出笑,很聪明,这就抓住了重点。陆珩不答,反而问:“你为什么这么问?” “情理上说不通。”王言卿回道,“父亲去世,女儿怎么会有心思和人通奸?就算她真的在父孝期间做出这等事,母亲发现后也该想办法遮掩,为何要主动上报朝廷?只有一个可能,梁文氏不是她的母亲,而是继母。” 陆珩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没错,梁文氏确实是梁卫续娶的妻子。还有呢?” 王言卿无奈:“你什么信息都不告诉我,我怎么猜?不过继母残害原配子女,大多都是为了利。她敢明目张胆害原配留下的女儿,多半自有倚仗。她有没有子嗣?” “有。”陆珩颔首,痛快应道,“梁卫有两个儿子,长子、长女都是原配刘氏所出,唯有小儿子是继妻所出。而且我可以再告诉你一点,锦衣卫千户可以世袭,梁卫去世,千户之位理应由他的儿子继承。至于落到哪一个儿子头上,就看人看势了。” 按大明律,父亲死亡,一切祖产、荫蔽由长子继承,长子再传长孙。但大明已传承百年,开国时立下来的律法,实际执行时早已变形。最近的例子,镇远侯傅钺跨过儿子,直接将侯位传给孙儿;指挥佥事陆松也绕过长子,将锦衣卫世袭官职传给次子陆珩。 傅霆州和陆珩算是个人能力突出,破格传承,但世界上更多的是普通人,在聪明才智上并没有太大区别。比如梁卫这一家,按照礼法应该让大儿子继承千户之位,但如果以才干更出众为由让二儿子继承官职,实际上也可以操作。 王言卿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她含了怒,道:“这就说得通了。梁卫尸骨未寒,梁文氏却在这个时候逼原配长女死,甚至连自家名声都不顾,多半另有图谋。这个案子,绝不是通奸。” 王言卿说,陆珩就安静地听。等王言卿说完,他喟叹一声,道:“卿卿真是冰雪聪明,比外面那些官员强多了。” 王言卿听着这句话不对,油然生出种不妙的预感:“莫非,这个案子判下来了?” “没错。”陆珩口吻倦怠,似叹非叹,验证了王言卿的猜测,“案子定了,陈都指挥使同意了这个结果,恐怕要不了多久,那位梁小姐就要以通奸罪被处死了。” 王言卿试着问:“陈都指挥使是……” “陈寅陈大人。”陆珩眼睛看着王言卿,里面光芒幽深,似有暗流,“正二品都指挥使,执掌锦衣卫,亦是我的上级。” 王言卿一下子噤声了,陆珩长官定的案,这…… 官场上就是如此,尤其陆家从军,军中最在乎等级尊卑。长官觉得这是通奸,该处死, 王言卿低下眸子,想了一会,还是觉得气不过:“可是,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被人以通奸罪处死,若她是被冤枉的怎么办?” 陆珩叹气,深深望着王言卿。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波光粼粼,里面有怅然,有叹息,有请求,像坛陈年佳酿,几乎要灌到王言卿心里去:“这也是我觉得不忍的地方。忤逆上官是重罪,卿卿,你愿不愿意帮我?” 陆珩覆住王言卿的手,修长有力的手掌收紧,无声又坚定地包容了王言卿:“没事,你无需向我解释。你的病情我已经听说了,失忆不是你的错,你对所有人都怀有戒心,这是好事,我怎么舍得怪罪你呢?” 他的掌心温暖坚实,让人不自觉想依赖,王言卿自醒来后茫然惊惶的心像是找到停泊点,立场不知不觉向他倾斜:“二哥……” 陆珩含笑抚摸她的头发,将她脸侧的发丝整理好,欣慰道:“你没事就好。是我失职,没保护好你,害你被人埋伏,失去了记忆。” 王言卿听出信息,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陆珩手指从她脸侧流连滑过,最后落到王言卿的手背上。他的手比王言卿大很多,两只手虚虚拢着,轻而易举就把她纤长玉手包围。陆珩指腹不紧不慢在她的手腕上摩挲,问:“还记得自己名字吗?” 王言卿摇头,陆珩说道:“无妨,我都记着,我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你听。我名陆珩,如今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暂代指挥使一职。你叫王言卿,是大同府军户王氏女,七岁那年你的父亲王骢战死,同年五月初十你的祖母李氏病亡,你成为孤女,祖田被人侵占,亲戚却不愿意收养你。那时我的父亲在大同一带督战,他实在看不过去,就将你接回陆家。你来陆家那年我十二岁,你我总角相识,青梅竹马,不是兄妹,胜似兄妹。我在家中排行二,所以你也跟着他们叫我二哥。” 陆珩语调轻柔,声音平静中带着些怀念,灵犀灵鸾几乎都以为是真的了。说谎的最高境界就是说真话,王言卿的身世经历是真的,陆松的督军经验也是真的,但西北防线那么长,陆松压根不认识王骢,谈何收养王家的孤女? 何况,锦衣卫过得是刀尖舔血的日子,陆松资质平庸,唯独谨慎,他绝不会把无亲无故的女子带回陆家。然而陆松已经过世,王言卿并不知道这些,她被陆珩的语言触动,脑海深处模模糊糊生出些感应来。 她没有在陆珩脸上看到丝毫说谎的迹象,而自己体内悲伤、感恩等情绪也在印证,王言卿再无怀疑,马上接受这是自己的二哥:“二哥,那我为什么会失忆?” 陆珩叹了一声,眼中浮现出愧疚,说:“怪我不好。前段时间因为南城兵马司的事,我和京城勋贵发生些冲突,那些人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竟然在你上香途中设伏。当日我在南镇抚司,没陪你一起出门,没想到……” 陆珩声音顿住,薄唇轻抿,眼眸深沉,看起来还是无法原谅自己。王言卿反过来安慰陆珩,说:“二哥,你不要自责,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他们存心暗算,总会找到机会的。我这不是没事吗?” 陆珩看着王言卿笑了,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越发像一泓酒,悠悠勾人心醉:“是啊,幸好你没事。” 王言卿发现她昏迷后,见到的人除了陆珩,就仅有几个婢女。王言卿内心忐忑起来,试探问:“二哥,为什么没见其他人?是不是我给府里添麻烦了?” 京城众人都说陆珩心黑手黑,将来必遭报应。陆珩知道坊间怎么骂他,他毫无负罪,依然我行我素,逼供构陷随手就来。他对着王言卿扯谎,从头到尾眼睛没有丝毫波动,但此刻听到王言卿的话,他这么没心没肺的人都觉得心疼。 她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却本能讨好府邸里的女主人。傅家这些年到底是怎么对待她的,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为何会活的这般小心翼翼。 陆珩用力按住她的手,用行动给她底气:“今年我父亲去世,兄长和母亲都回祖宅守孝了,我本来也要走,但是皇上夺情,命我不必守孝,继续留在京城供职,我和你便留下来了。如今陆府里只有我们两个,我经常不在家,有什么事你自己做主就好,不用顾忌。” 这是实话,但陆珩隐瞒了一部分。陆松今年八月去世,而傅钺死于二月,时间上并对不上。而且,陆家其他人回安陆也不完全是为了守孝,更多是为了避祸。 锦衣卫指挥使终究是很得罪人的活,傅霆州的家属都会被报复,何况陆家呢?趁现在皇帝信任陆家,赶紧走,要不然就走不了了。 王言卿记不起从前的事,但冥冥中感觉今年有一位对她很重要的长辈去世了,而陆珩说他的父亲去世,时间因果又对上了。王言卿最后一丝疑虑也放下,对陆珩再无芥蒂。 王言卿听说府里没有女主人,脸上表情不知不觉放松了些,连语气也轻快了:“伯母和兄长回乡守孝,我没能侍奉左右,真是罪过。” “你又不是丫鬟,母亲身边不缺侍奉的人。”陆珩说着,似笑非笑瞥了王言卿一眼,“何况,我一个人留在京城,你只想着陪伯母,就不想着陪二哥?” 王言卿被说的红了脸,心想二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油嘴滑舌。她微微一怔,觉得这个念头很奇怪,但当她仔细回想时,脑海中那个人影却始终模糊,似乎他就是陆珩这样。 王言卿有些不自在,被陆珩握着的那个地方仿佛烧起来。她偏头挽了挽头发,避开这个问题,转移话题道:“二哥,你得罪了什么人,你会不会有危险?” 自己还失忆着呢,这就担心起他了。陆珩发现养一个妹妹的感觉确实还不错,他轻轻笑了笑,说道:“并不是我得罪人,而是他们得罪我。再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埋伏我,你出事纯属意外,放心,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陆珩自从进来后,一直温柔含笑,体贴入微,王言卿便觉得他是个和善性子。直到此刻,他带着笑意说出这些话,眼睛中的锋芒能将人剁成碎片,王言卿才发现,陆珩似乎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好脾性。 王言卿心里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感觉,二哥对人凶残,唯独对她温柔。她自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有一个二哥,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今亲眼见到陆珩对她的态度,王言卿心里越发感动,她暗暗下定决心,她一定要对二哥很好很好。 王言卿抱着这种想法,问:“二哥,暗算你的人是谁?” 王言卿和陆珩说话时,灵犀灵鸾等丫鬟自觉退到屏风外。此刻听到王言卿的话,屋里似乎寂静了一瞬,随即,陆珩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镇远侯,傅霆州。” 王言卿微微歪头,仔细想这个人,但脑中还是空茫一片。陆珩盯着王言卿的眼睛,停了一会后,悠悠反问:“怎么,你对他有印象?” 王言卿摇头,眼神澄澈无辜:“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陆珩看着王言卿,心想这样干净的眼睛,哪个男人抵得住呢?他被王言卿看得心痒,很想摸一摸她的脸,他也确实这样做了:“不用担心,那个蠢货再不会有机会了。” 他指腹有些粗糙,摸得王言卿痒痒的。她笑着躲开,捉住他的手说:“二哥,别闹。” 陆珩看着王言卿水润润、亮晶晶的眼睛,轻轻笑了。 第57章 默契 陆珩一条条说过去的事, 时间地点因果样样清晰。王言卿知道这应该是自己的经历,但此刻从陆珩口中听到, 她毫无实感,遥远的像是别人的故事。 王言卿心里又软下来,她一觉醒来忘却所有,二哥却记着他们共同度过的漫长岁月,或许,他们以前, 就是如此亲密吧。 王言卿生出些愧疚,低声对陆珩说:“对不起二哥,我都忘了……” “没关系。”陆珩看着她笑了笑,道,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忘了就忘了。走吧,我们去找梁芙的‘奸夫’。” 梁文氏的丫鬟一路小心翼翼地跟着陆珩和王言卿, 然而只是一眨眼, 前面的人竟然不见了。她吓了一跳, 赶紧跑上去看,但墙壁拐角找遍了,愣是不见人影。她心想大白天见鬼了不成, 赶紧去前面禀告梁文氏。 正厅里, 陈禹暄还喋喋不休,和梁家族老、梁文氏大谈废话, 此刻, 陆珩已神不知鬼不觉绕开梁家的人, 站到门房前, 询问道:“上月十七, 也就是梁榕失踪那天,他什么时候出门的?” 这是件大事,门房很快就想起来了:“卯时正,那天小人记得特别清楚,小的刚开门,大少爷就出去了。大少爷披着斗篷,脸遮住大半,低头闷声往门口走。小的提醒大少爷走慢点,别摔着,大少爷都没搭理。” 王言卿捕捉到重点,问:“他穿了斗篷?” “是啊。”门房回道,“灰黑色的,特别厚,小人看了还奇怪,才什么时候,大少爷就穿起这种厚衣服了。” 陆珩意味不明嗯了一声,问:“他低着头,遮着脸,也没说话,你怎么知道那是梁榕?” 门房被这句话问的愣了一下:“大少爷穿着去年新做的斗篷,不是大少爷,还能是谁?” 陆珩问:“那件斗篷是什么样式?” 门房连说带比划:“大毛黑灰鼠面子,羽缎里子,特别厚实。” 陆珩点点头,不再问了,转而换了个话题:“那日梁芙来找过你吗?” “大小姐呀,来过啊。说来也是巧,大少爷走后没多久,大小姐就来了。老奴说小姐来晚一步,再早一点就能遇到大少爷,小姐听了还很失望。” 和梁芙的时间线对得上,王言卿问:“那天卯时你见梁彬了吗?” 门房想了想,摇头:“小人这里没见着,兴许二少爷是从其他门出入的吧。” 王言卿一听,赶紧问:“府里有侧门?” “有,在那边。”门房伸手指向一个方向,道,“两位顺着街转过拐角就能看到。” 王言卿向门房道谢,和陆珩一起朝街上走来。他们先去了门房所指的方位,果然在巷子里看到一扇侧门。王言卿环视周围,说:“这道侧门不临街,地方又隐蔽,如果有人假扮梁榕,绕一段路回到这里,从侧门进府,应当完全不会引起注意。” 陆珩顺着墙角缓慢走了一圈,说:“梁家暂时就这些了,走吧,我们去找冯六。” 保定府比不上京城,但也是拱卫京师的重镇,造船运粮,屯兵葺营,人口繁多。王言卿本以为在偌大的城池里找一个地痞流氓,要耗费好些功夫,然而她还是小看了锦衣卫的情报网,没一会,陆珩就拿到冯六的户籍资料了。 王言卿看着咋舌:“只是一个市井小人物,这你们都有记录?” 监视京城公侯高官,王言卿能理解,但冯六充其量只是个地痞子,锦衣卫竟然连这种资料都有?陆珩笑了笑,收起资料,主动拉起王言卿的手:“有备无患而已。卫所说他跑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走吧,我们去他家里看看。” 冯六住在城南,这里巷道横斜,房间建得很密,聚集着一些做小生意和手工艺的人,人员流动频繁,三道九流什么人都有。进入这片区域后,王言卿明显感觉到不怀好意的视线多起来,只不过顾忌着她身边的陆珩,才没人敢上来。前面的巷道越来越窄,陆珩不放心,对王言卿说:“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前面看看。” 陆珩天生谨慎,前面就是冯六的家了,但小巷幽暗狭窄,并肩站两个人都勉强,很适合设伏。陆珩倒不怕,但他还带着王言卿,他不能让王言卿冒险。 陆珩将王言卿留在路口,自己进里面查看冯六的家。当时梁家带着人从冯六家里翻到一模一样的衣服后,当即要扭送冯六见官。冯六见势不对,冲开人群跑了,他的家也被官府贴了封条。陆珩在前面检查时,冯六邻居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身材高大、油头粉面的男子跑出来,迎面撞上了王言卿。 王言卿和男子皆是一愣,男子见只是一个弱女子,眼中露出凶恶之色,而王言卿也马上反应过来,这多半是冯六。 男子上前,想要抓住王言卿,被王言卿及时躲开。王言卿手上暗暗运劲,她正要使出小擒拿手,男子已经从背后被人踹倒,陆珩手臂压住对方肘关节和肩关节,往上一拧,男子立刻痛苦地嚎叫起来:“大人饶命,草民知错了,大人饶命!” 陆珩这一套动作快速又狠毒,王言卿都能听到男子关节错位的声音。王言卿心想二哥下手真黑,赶紧说道:“二哥,先审问案子要紧。” 再耽误一会,这个男子的关节都要被压断了。陆珩没有起身,依然居高临下制着男子,脸上没有怒也没有笑,冷冰冰地看着他:“你刚才抓她,想干什么?” 男子鬼哭狼嚎,喊道:“草民什么都没想做,只是想逃命而已。大人饶命,草民胳膊要断了……” 王言卿上前,轻轻抚了抚陆珩肩膀,小声说:“二哥。” 陆珩听到王言卿的话,缓慢松开手,男子如蒙大赦,赶紧去扶自己的手臂,惨叫声不断。陆珩站在旁边,没耐心地松了松袖扣,一脚踢在男子身上:“说,叫什么名字。” 男子在地上哀嚎,忙不迭道:“草民姓冯,家里行六,周围人都叫草民冯六。” “果然是你。”陆珩道,“这段时间你躲在哪里,为何会从隔壁院子里出来?” 冯六不认识面前这两人,但经历了刚才那一遭,他已经确定陆珩是军中行家,下手时地道的让人害怕。冯六也不知道自己走了什么运,接二连三惹官府的人,他大呼冤枉,道:“大人,草民冤枉啊。草民什么都不知道,半个月前突然有一伙人打上门来,嚷嚷着要送草民见官,草民争辩不过,只能跑。草民在外面躲了半个月,实在过不下去了,想回来拿点救命钱。草民不敢从正门进,见邻居家没人,就想从邻居家越墙。没想到才进去就看到大人来了,草民只想讨条活路,并非对大人不敬啊。” 冯六试图歪曲他抓王言卿的行为,陆珩笑了一声,没有和他争辩,而是说:“老实交代,上个月十九,你在做什么。” 冯六一听这个日子就苦了脸:“大人,草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天草民喝多了酒,在家里呼呼大睡,突然外面冲进来一伙人,说草民轻薄梁家小姐。大人明鉴,草民不过一个升斗小民,哪敢招惹千户大人的小姐。草民连梁家的门都没有摸过,说小人和梁小姐通奸,真是冤枉啊。” 通奸这种罪名砸下来,给家族蒙羞的梁芙要死,带坏闺阁小姐的冯六也要死。梁家在保定府有权有势,冯六要是进了大牢,必死无疑。他不想死,只能跑。 结果运气忒不好,他特意挑没人的时间回来拿盘缠,竟又撞到了一位容貌俊美下手却贼狠的陌生男子。冯六不敢得罪陆珩,把自己这段时间的事倒豆子一样全说了。 王言卿对着陆珩细微点头,示意他冯六没有说谎。陆珩面无表情,又问:“梁家在你房间里搜出了案发时的红色褡护,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不认?” 冯六一听,喊冤的声音更大了:“大人,那件衣物确实是草民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衣服丢了,草民到处找都没找到,就暂时没管。草民也不知那件衣服怎么会突然回来,还出现在梁千户的家里。大人如果不信可以去问街坊邻居,草民当时没找到衣服,还问过他们。” 陆珩静静看了他一会,没说什么就往外走。冯六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自己没事了,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刚站好,就有锦衣卫从巷子外跑进来,将冯六一把按倒在地。冯六吓了一跳,慌忙看向前面,哪还有那两人的身影。 王言卿走出巷道,对陆珩说道:“二哥,他没有说谎,你为何将他押起来了?” “我知道不是他。”陆珩淡淡说,“以他的身高体重,爬上梁家那棵树必会踩断树枝。那天出现在绣楼且逃跑的人,不会是他。” 王言卿怔了下,慢慢反应过来为什么陆珩让她上树,而没有自己去:“所以,你让我爬梁芙窗前那株树,就是为了验证凶手的体型?” 陆珩点头,承认了。他在外面看到树枝的时候就觉得太细了,梁卫毕竟是做锦衣卫的,怎么会任由女儿绣楼前长着一株树,直通墙外。那棵树修剪过,通往墙外的那节树枝是新长出来的,并不算粗壮。王言卿这么轻的人走上去都会细微浮动,如果是冯六那种体型的成年男子爬上去,没两步就踩断了。 后来陆珩听到梁芙的证词,越发无语。私通时穿一身红色的衣服,就怕自己不显眼吗?所以,衣服只是障眼法,幕后之人想借衣服嫁祸冯六才是目的。满足上树条件的只有女人或没发育起来的少年,而女子能跳过那么远距离的少之又少,所以,那天从树上逃走的,多半是个纤细体轻、运动能力良好的少年。 同时符合这几个条件的人,近在咫尺。 王言卿脸色沉重,敛着眉道:“是梁彬?” 或许还不止,十七那日梁榕天刚亮就出门,一路不和人说话,却让很多人看清他身上的衣服和出门这件事。这个举动反常的近乎刻意,像是在故意制造一个梁榕还活着的假象。梁彬身形纤瘦,但个子已和成年人无异,如果他披上兄长的斗篷,用帽子遮住半张脸,乍一看应该可以伪装梁榕。 王言卿猜测,十六那天晚上梁榕就死了,第二天早上梁彬穿着梁榕的衣服,快步从正门出去,再脱下斗篷悄悄从侧门回来,神不知鬼不觉伪造了梁榕的时间线。但他没想到梁芙也来了,梁彬和梁榕都住在外院,两人房间相对,梁彬特意避开门房从侧门回来,没料到门口有人,正好撞上梁芙。 梁芙昨夜就来过,今早还捡到了珠子,梁彬误以为梁芙知道了什么,这才起了杀心,牵出了后面的通奸案。 陆珩不置可否,说:“栽赃梁芙通奸的人和杀害梁榕的人未必相同。我们先去找那枚珠子的主人。” 陆珩是正三品指挥使,在京城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女通奸案根本递不到他手中。这个案子不是他判的,也不是他审的,他原本没必要为了一个小人物,忤逆自己的上级。 王言卿双眸清澈明净,一眼可以望到底。陆珩看着她的眼睛,意识到她大概误会什么了。陆珩笑了笑,说:“我没你想的那么高尚,与我无关的事,我向来懒得搭理。只不过这个案子凑巧让我看到了,破绽又着实明显。让这种蠢人如愿,是对锦衣卫的侮辱,所以我才多惦记了两天。卿卿,你果真冰雪聪明,既然你已经识破了我的意图,那我问你,你愿意吗?” 王言卿微微叹气,说:“你是我的二哥,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帮梁氏女翻案,你愿意出手,就够了。你让我在你面前畅所欲言,同样的,你也不必向我解释你的意图。我相信你。” “为何?”陆珩挑了下眉,眼底暗藏探究,深深看着她,“只因为我是你二哥?” “我既然选择信你,便接受你的全部为人。”王言卿说着,故意眨了眨眼睛,笑道,“谁让当初是你把我领回家的呢。” 王言卿见他第一面就知道这个人心机叵测,城府深重,从不会白白施舍善意,他给出一,必然要收回三。包括今夜他突然和她说起梁家的案子,背后也另有打算。然而,王言卿心甘情愿做他手里的刀。 这是她失忆都无法忘却的人,她怎么能拒绝他? 王言卿不想气氛太沉重,故意说玩笑话活跃氛围,可陆珩只是勾唇笑了笑,看起来并没有被取悦。陆珩心里冷嗤,他就不该问那句话,就止在王言卿说相信他,让一切停留在花团锦簇、情深意重的假象上,不好吗?何必非要问穿,徒败兴致。 陆珩没有让坏情绪影响表情,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卿卿愿意帮忙再好不过。等你伤势好一点,我安排手续,带着你去保定走一趟,看看梁家到底在搞什么花样。不过,没拿到证据之前不宜声张,所以我们要换一个身份,只以一对普通兄妹的身份出城。卿卿,可能要委屈你受累了。” 王言卿摇头:“没关系。二哥你的仕途最重要,我受些冷冻算什么。” 她越是这样说,陆珩心里越不舒坦。她所有的温柔体贴,真诚信任,都建立在他是她养兄的基础上。她如今眼睛里看着的,其实是另一个男人。 陆珩唇边噙着笑,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好。不过我离京得和宫里说一声,你先在家里养病,出行的事不必操心,一切有我安排。等出发时,我派人来接你。” 王言卿毫无异议,点头应下,乖巧极了。 陆珩嘴上说着不急,但第二日散朝后,他径直去找皇帝。锦衣卫可以直接面圣,太监一看是陆珩,根本不敢拦,讨好地作揖:“陆大人安好。陆大人,您来向皇上奏事?” “是。”陆珩笑着点头,“劳烦公公通禀。” 太监道了声不敢,进里面传话。没一会,皇帝身边的张佐亲自迎出来,道:“陆大人,里面请。” 陆珩和张佐问好后,稳步朝殿内走去。乾清宫内,皇帝正在榻上打坐,陆珩给皇帝行礼:“臣参见皇上,圣上万岁。” 皇帝应了声,依然保持着打坐姿态。陆珩观察皇帝脸色,说:“圣上今日气色极佳,面色红润,气息稳继,看来留仙丹效果不错。” 皇帝神情一直淡淡的,听到这里他脸上终于露出些笑意,颇为自得道:“你也看出来了?朕服用后觉得身体轻便很多,早起也不像以前那样心悸了,邵天师所说的醮祭之法确有其用。” 陆珩陪着皇帝论了会道,皇帝说高兴了,问:“你来有什么事?” 陆珩说:“皇上,臣前些天接到一个案子,左思右想始终觉得有疑点,想出京亲自去看一看。” 皇帝和陆珩是认识了十来年的人了,说话口吻都很随意。皇帝问:“什么案子?” 陆珩把梁卫继妻告长女通奸的案子又给皇帝说了一遍,最后,陆珩说:“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父孝期间通奸,实在有违常理。就算这是真的,男欢女爱也是人之常情,罪不至死。这就判梁氏女死刑,未免太严苛。” 皇帝十四岁来到京城登基,刚开始可能水土不服,皇帝一病多年,好几次险些过去了,那段时间宫里都觉得皇帝活不过二十。后来道士入京,慢慢给皇帝调养身体,他才逐渐硬朗起来。即便如此,皇帝也气喘咳嗽,体虚多病,和陆珩这种上天入地、精力充沛的身体不能比。 太医治了那么久都没有治好,道士却做到了。他们救回了皇帝的命,而且在道士的调养下,皇帝身体越来越好。所以皇帝不信太医,不信佛祖,唯独信道。 道家不像佛家一样禁欲,讲究宽厚、道德、阴阳和谐,皇帝转念一想也对,女孩子年纪到了,春心萌动乃人之常情,哪值得喊打喊杀?皇帝点点头,说:“既然你觉得有疑,那就去核查一遍吧。” 陆珩低头应下,眼中飞快划过一阵暗芒。他一字没提陈寅,但已给陈寅告了一状。皇帝是聪明人,之后他肯定会查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自然会知道陈寅已经把这个案子定了。甚至陆珩绕过陈寅来和皇帝禀报的心思,皇帝也能猜到。 这就是陆珩和皇帝的相处之道,对付一个聪明人,永远不要试图操纵他。陆珩就把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摆给皇帝看,皇帝看穿了,便也愿意容忍。 说白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也是人之常情。对于这些出自人性本能的欲望,皇帝都能接受。他真正不能接受的,是欺骗。 陆珩目的达成,正打算告退,忽然听到皇帝问:“张永、萧敬一案查的怎么样了?” 陆珩心中微微一凛,说:“臣正在查。” 皇帝点点头,没有后话,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而陆珩却知道,皇帝没耐心了。 最晚半个月,皇帝就要看到结果了。 陆珩行礼后退出宫殿,他走出乾清门,脚步逐渐加快。走到左顺门时,他迎面和另一个人撞上。 两人视线交错,双双都觉得晦气。可很快,陆珩就摆出他惯常的稀薄笑意,问道:“镇远侯。” 第58章 童心 陈禹暄之前一直客客套套的, 没想到突然变了脸色。梁家人原以为这是陈禹暄的妾室,然而他们才露出些想法,陈禹暄便严肃起来, 甚至说出“轻慢她便是轻慢我”的话。梁家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个女子的身份, 但至少知道, 这个女子不能怠慢。 这样一来,王言卿刚才的问话就不能置之不理了。梁文氏本来不愿意自降身份和一个奴婢说话,但有了陈禹暄表态,她不得不出面, 答道:“姑娘这话妾身没法接。大少爷独来独往, 和家里不亲, 老爷在世时他都古古怪怪的, 如今老爷去世, 越发没人能管他了。我是填房,也不好过问大少爷的事, 我见他出门,只以为他像往常一样出去访友, 哪知他这一去就没了踪迹。我一个妇道人家哪经历过这种事, 吓得心慌,赶紧叫三老过来出主意。至于大少爷心里有什么难处……他从没和家里人说过,我如何得知呢?” 梁文氏说话时,视线不免放到王言卿身上。先前在门口迎客时她就注意到, 陈千户队伍里有一位身段很惹眼的女子,如今仔细看, 才知此女不光体态风流, 容貌也生的极好。梁文氏心中惊诧, 她视线落到旁边,注意到旁边那个男子也风姿凛然、仪表堂堂。梁文氏内心又是惊又是疑,这样两个人,竟只是陈家的侍从吗?天底下还有这等人物? 王言卿没在意梁文氏的目光,全程盯着梁文氏的脸。王言卿注意到梁文氏说话时视线飘忽,眼睛转动很快,说到梁榕行事古怪时她的上唇微微提升,左右唇角一个高一个低,但说到自己不知道梁榕去了哪里,她却抿了下嘴唇。 王言卿心中轻轻嗯了一声,心想梁文氏在说谎。梁文氏提起梁榕失踪时表情悲伤无助,声音泫然欲泣,怎么看都是一副无能为力的继母模样,可是,她嘴唇上的细微动作却出卖了她。梁文氏对梁榕很有敌意,而且,她知道梁榕的去向。 王言卿问:“梁太太,你是否还记得,梁榕是哪一天不见的?” 梁文氏手指掐着帕子,皱眉想了一会,说:“好像是上个月十七。” 和丫鬟的说法一样。王言卿注意到梁文氏紧紧攥着的手,没做表态,又问:“为何偏偏是十七这天?这一天有什么特殊吗?” 梁文氏拿起帕子,按了按脸颊,说:“我怎么知道?姑娘是什么人,为什么对我们府大少爷的事这么关注?” 王言卿问话时,陆珩就站在旁边,静静听着。他听到梁文氏的话,抬头,平静地扫了她一眼:“怎么,不能问吗?梁榕失踪半个月都没人上报,如今只是问起失踪时间,你们就百般推脱。你们想做什么?” 梁文氏那一瞬间像被什么冷冰冰的东西盯上了,骇得动弹不得。其余三个族老也有些惊异,面面相觑。 这真的是陈家的侍卫吗?作为一个侍从,他长得未免太出挑俊美了,最重要的是他说话时不怒自威的气势,哪里像一个随从,更像是陈禹暄的主子! 陈禹暄见状不对,赶紧出面道:“如果梁大少爷上个月十七就出门,现在还没回来确实不太对劲。锦衣卫惯例在年关前清理一批存货,说不定过几日陈都指挥使和陆指挥使就要看梁家袭千户的折子了,这种时候梁大少爷失踪,传到上面恐怕有些麻烦。梁榕的房间在哪里,我过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梁文氏的眉毛拧着,说:“妾身家里的事,怎么敢劳烦陈千户。千户还要回乡成婚,如果耽误了时间……” “无妨。”陈禹暄挥挥手,说,“我和梁兄一见如故,私心里一直视梁兄为大哥。如今梁兄走了,大少爷还不知所踪,我怎么能置之不理?不知梁榕房间在何处,方便看吗?” 陈禹暄主动提出帮忙,族老怎么会拒绝?不等梁文氏说话,族老就拱着手说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陈千户愿意出手相助,我们感激不尽。大太太,快给陈千户带路。” 梁文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她站起身,捏着帕子笑道:“那就有劳陈千户了。千户随妾身这边来。” 梁文氏笑容自然,但她说完后,却飞快舔了下唇瓣。王言卿将一切尽收眼底,她往后退了一步,让开门。梁文氏引着陈禹暄从她面前走过,后面跟着梁家三老、梁彬,等所有人都出去后,陆珩才对王言卿说:“走吧。” 王言卿点头,提着裙摆出门,陆珩跟在她身后。借着出门的动作,王言卿低声对陆珩说:“她在说谎。” 陆珩嗯了一声,看起来并不意外,反而颇有兴趣地问:“为什么?” “我询问她十七那天的事情时,她一直用东西挡着脸。陈禹暄提出去梁榕住所看时,她舔了一下嘴唇。紧张会让人口干,陈禹暄的要求让她紧张了。” 陆珩挑挑眉,心中颇为叹服。紧张时口干是身体本能反应,不受想法控制,恐怕梁文氏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舔了一下嘴唇。 陆珩和王言卿因为说话落在后面,等他们跟上去,梁榕房间门口已经围满了人。梁文氏拿出钥匙,毫无异样地开锁。王言卿远远站在人群后,注视着梁文氏的动作,问:“梁榕只是出门,又不是不回来了,为何要锁门?” 梁文氏的手微顿,随即拧开钥匙,说:“最近来给老爷上香的人有不少,人来人往的,我怕少什么东西,就锁住了。” 王言卿淡淡应了一声,她看向对面的屋子,那里应当是梁彬的住所,但并没有上锁。梁文氏终于把门打开了,她推开门扇,并没有进屋,而是停在门边说:“这就是大少爷的房间了。好几天没有打扫,里面灰尘有点多,让大人见笑了。” 好些天锁着不通风,屋里气味确实不太好。但陈禹暄在锦衣卫供职,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种环境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陈禹暄率先进屋,梁家三老见状,也跟着进来。 腊月天气冷,这个屋子十来天没有烧火,又冷又潮,站在地上似乎有一股阴气吸人。梁家族老哪能让京城来的千户大人受这种怠慢,立刻说:“快拿炭火来,小心给陈千户冻着……” 陈禹暄看似在屋子中走动,其实余光在注意后方。他瞥到指挥使和那位神秘的王姑娘也进屋了,他心领神会,立刻说:“不必麻烦了,我随便走走就好。梁太太和三老不必陪着我,我自己看便是。” 梁文氏和族老怎么敢让陈禹暄自己看,全亦步亦趋跟在陈禹暄身后。陈禹暄吸引了绝大部分注意力,没人留意后方。王言卿进屋后打量,这是一间三开间厢房,中间打通,用隔扇、屏风相连。最中间墙上挂着两副山水画,下方是待客用的桌椅;南边那间屋子放着床铺卧具,是就寝的地方;靠北那间被改造成书房,东墙上靠着一座书架,上面满满当当摆着书,书架前是一套黄花梨桌椅,桌上笔墨纸砚俱全,北墙放着一件小榻,榻几收拾的很干净,没有摆放东西。 陈禹暄和梁文氏等人去寝屋看了,陆珩没有往人多的地方挤,而是转身去了北屋。王言卿在堂屋扫了一眼,也跟去书房。 王言卿进去时,陆珩正在翻黄花梨木桌上的东西。他手指按在砚台凹处,试了试软硬,突然从笔枕上拿起一根笔。王言卿走过去,轻声问:“二哥,怎么了?” 陆珩扫了眼笔架上按大小粗细悬挂的毛笔,给王言卿示意笔尖,说:“这支笔没洗。” 王言卿站在陆珩肩膀后,凑近了看,果然,笔尖沾着墨迹。王言卿看向笔架,笔架上的毫毛泛着浅淡的灰,明显是清洗过的。王言卿扫了眼书桌上的摆设,说:“这支笔放在笔枕上,应当是他常用或刚用完的,所以才没来得及清洗?” 陆珩不置可否,他将毛笔放回原位,转身,朝书架踱去。王言卿一进来就注意到这些书了,她停在书架前,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书本,由衷叹道:“他是武官之子,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书。莫非这就是梁文氏说他很怪的原因?” 书本平放在木架上,一端夹着竹签,上面用小楷标注着名字。陆珩在书架前看了一会,突然抽出一本书。他翻了两页,笑道:“确实很怪。他出身在锦衣卫家庭,喜欢看书,看的还不是四书五经,而是一些奇谈志怪。这种性格,在锦衣卫里相当少见了。” 王言卿问:“那锦衣卫子弟常见性格是什么样,二哥这样吗?” 陆珩手指拈着一页,慢慢翻看,缓声道:“不。我也是怪胎。” 王言卿笑了一声,走过去道:“二哥才不奇怪,哎,这里怎么湿了?” 陆珩手里那本书有几页被打湿了,边缘皱皱巴巴的,上面还有浅褐色的痕迹。王言卿上前嗅了嗅,陆珩手里端着书,没料到她突然凑近,赶紧用手背捂住她的鼻子:“你胆子可真大,小心有毒。” 王言卿拨开他的手,不满道:“你自己直接拿着都没事,我只是靠近闻一下,又没有碰到。” 陆珩合上书,插回原位,说:“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王言卿说着,细细皱眉,努力回想刚才的味道,“上面的东西好像是茶?他看书竟然这么不仔细,都将茶泼上来了?” “幸好是茶,如果是有毒的东西怎么办?”陆珩用帕子擦拭手指,然后按住王言卿的肩膀,将她带离书架,“你这个毛病不好,得改。” 书桌占了很大一部分空间,过道只留出来窄窄一条,他们两人得紧贴着通过。旁边就是一张卧榻,中间摆着小几,看起来是梁榕看书累了休憩之地。王言卿只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但陆珩似乎对这张榻很感兴趣,打量了很久,突然弯腰,看向卧榻边缘。 王言卿跟着陆珩的视线看去,见侧栏的黑色木漆上有几道划痕,细细的,看颜色还很新。陆珩手指按了按划痕,眼睛从榻上扫过,似乎在丈量距离。王言卿等了一会,试着问:“二哥,你发现什么了?” 陆珩起身,拍了拍手,摇头不语。另外几人已经看完卧室了,梁文氏发现陆珩和王言卿一直在书房里,赶紧走过来,问:“两位怎么在这里?北屋阴冷,恐会冻着两位贵客,两位快出来说话吧。” 梁文氏的声音又高又尖,乍然从门口响起,都吓人一跳。陆珩没做表态,竟当真出来了。陈禹暄和族老已经停在门口,见他们出来,一起往正房走去。 王言卿故意落在最后,趁前面人不注意,她靠近陆珩,用气音说:“她平常声音不是这样,刚才来书房找我们时声音变尖了,音量也比平时大。她看到我们查看书房很紧张。” 陆珩比王言卿高许多,她不想让前面人听到,只能踮着脚尖,尽力凑到陆珩耳边说。她说话时,气息若有若无扑在陆珩脖颈,蹭的他有些痒。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主动俯身,问:“嗯?” 王言卿以为陆珩没听到,只好又说了一遍。陆珩唇边噙着笑听完,回眸,似笑非笑瞥了王言卿一眼:“你看人还真是细,连声音都注意到了?” 这一趟出来陆珩算是发现了,撒谎不仅要控制表情,动作、肢体、声音都要配套,哪怕音量比平时高一点,也会被王言卿听出来。在她面前说谎,还真是艰辛。 王言卿和他说命案,他竟然还说笑。王言卿静湖般的眼睛重重瞪了他一眼,不悦道:“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这个姿势两人距离近,陆珩都能感受到王言卿衣领里若有若无的暖香。他握紧王言卿的手,乖巧领骂。他们俩这样一耽误,又和前面人落开很远。梁文氏觉得这两人很怪,路上悄悄注意他们,发现他们落队后,梁文氏不住往后面看,皱着眉问:“陈千户,您府上这两位侍从是什么关系?” 就算王言卿不是陈禹暄的小妾,一个侍女和侍卫走这么近,也有违礼教了。陈禹暄一路上努力装瞎,结果竟被梁文氏点出来了。他摸了下鼻子,笑着说:“梁太太有所不知,这两位是……兄妹,不必避讳男女大防。” 梁文氏哦了一声,往后面瞥了一眼,忍不住嘀咕:“兄妹?看起来长得也不是很像……” 陈禹暄就当听不到。这么一番折腾,王言卿也发现前面人在说他们,王言卿下意识要退开,被陆珩拉住手。陆珩指尖缓慢摩挲王言卿的腕骨,漫不经心道:“我怎么就不正经了。我还指望卿卿帮我解惑呢。” 她帮他?王言卿挑眉,深表怀疑。她觉得陆珩已经把事情推导的差不多了,根本不需要她帮忙鉴谎。王言卿压低了声音,慢慢说:“不敢当,二哥心里门清,何需我来多事?我反倒是一头雾水呢。” 陆珩低笑一声,一双眸子认真看着她,说道:“这话我不答应,卿卿今日可帮了我不少忙。不过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这一路走来梁家规矩还算严整,梁氏女为何会通奸呢?卿卿,其中曲直,就仰仗你了。” 陆珩表情如此真挚,王言卿近距离面对这种眼神,都有些无地自容了:“不是,二哥,我只是……” 陆珩覆住王言卿的手,修长有力的手掌收紧,无声又坚定地包容了王言卿:“没事,你无需向我解释。你的病情我已经听说了,失忆不是你的错,你对所有人都怀有戒心,这是好事,我怎么舍得怪罪你呢?” 他的掌心温暖坚实,让人不自觉想依赖,王言卿自醒来后茫然惊惶的心像是找到停泊点,立场不知不觉向他倾斜:“二哥……” 陆珩含笑抚摸她的头发,将她脸侧的发丝整理好,欣慰道:“你没事就好。是我失职,没保护好你,害你被人埋伏,失去了记忆。” 王言卿听出信息,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陆珩手指从她脸侧流连滑过,最后落到王言卿的手背上。他的手比王言卿大很多,两只手虚虚拢着,轻而易举就把她纤长玉手包围。陆珩指腹不紧不慢在她的手腕上摩挲,问:“还记得自己名字吗?” 王言卿摇头,陆珩说道:“无妨,我都记着,我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你听。我名陆珩,如今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暂代指挥使一职。你叫王言卿,是大同府军户王氏女,七岁那年你的父亲王骢战死,同年五月初十你的祖母李氏病亡,你成为孤女,祖田被人侵占,亲戚却不愿意收养你。那时我的父亲在大同一带督战,他实在看不过去,就将你接回陆家。你来陆家那年我十二岁,你我总角相识,青梅竹马,不是兄妹,胜似兄妹。我在家中排行二,所以你也跟着他们叫我二哥。” 陆珩语调轻柔,声音平静中带着些怀念,灵犀灵鸾几乎都以为是真的了。说谎的最高境界就是说真话,王言卿的身世经历是真的,陆松的督军经验也是真的,但西北防线那么长,陆松压根不认识王骢,谈何收养王家的孤女? 何况,锦衣卫过得是刀尖舔血的日子,陆松资质平庸,唯独谨慎,他绝不会把无亲无故的女子带回陆家。然而陆松已经过世,王言卿并不知道这些,她被陆珩的语言触动,脑海深处模模糊糊生出些感应来。 她没有在陆珩脸上看到丝毫说谎的迹象,而自己体内悲伤、感恩等情绪也在印证,王言卿再无怀疑,马上接受这是自己的二哥:“二哥,那我为什么会失忆?” 第59章 同眠 灵犀灵鸾听到“卿卿”这两个字从指挥使嘴里说出来, 心脏都停了一瞬。王言卿背对着灵犀灵鸾而坐,并没有察觉那两人的异样,要不然, 她一定能意识到她的“哥哥”不对劲。 然而王言卿没有看到,她陷在陆珩温柔含笑的眼波中, 周身的警惕一点一点消融:“我好多了。二哥, 你在镇抚司待了这么久才回来,想来饿了吧。我给你准备了饭菜,只是我不记得你喜欢什么,只好把我晚上吃过、觉得还不错的菜点了一份。” 陆珩干的事见不得光, 他可太怕别人给他投毒了, 所以即便是陆家的厨子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王言卿询问未果, 只能按自己的喜好为陆珩准备晚膳。 陆珩朝红木回纹八仙桌看去, 上面放着好几样菜, 荤素汤菜俱全,食盒到现在饭菜也不见凉。 陆珩回头, 发现王言卿正小心翼翼看着他, 似乎生怕他不高兴。陆珩失笑,想摸王言卿的头,忆起她头上有伤又收了回去:“我说了,你在陆宅想做什么做什么, 不用这么瞻前顾后,战战兢兢。这些正好是我喜欢的, 不过夜深了, 我没什么胃口……” 后方灵犀灵鸾垂着头, 眼睛里没有丝毫意外。看,她们就说,指挥使不会碰的。 然而灵犀的想法没落,就听到陆珩语气转了个弯,笑道:“除非卿卿你陪我。” 灵犀嘴角一抽,险些没掌住表情。灵犀灵鸾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即便再吃惊都不会抬头看。陆珩的眼睛像水波一样潋滟勾人,尤其当他专注看人的时候,几乎能把人溺毙。王言卿脸红了,幸而没人朝这个方向看来,她暗暗松了口气,小幅度点头:“好。” 王言卿不能剧烈活动,陆珩扶着王言卿慢慢站起来,悠悠走向饭桌。丫鬟们上前将食盒撤走,王言卿掀开瓷盅,熟稔地盛汤:“二哥,你刚回来,先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 陆珩笑着接过她端来的鱼汤,眼睛却在不动声色观察。她没有记忆,但生活本能还在,看她盛汤递碗的动作,明显以前做惯了。她关心的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但是,王言卿的表现,却和资料上的记载略有出入。 陆珩扫过桌上的菜,口味都偏甜、偏淡,桌上的肉都是白肉,和记录上写着的“嗜好咸辣、喜羊肉”截然不同。 陆珩慢悠悠含了一口鱼汤,问:“卿卿,你受了伤,郎中特意嘱咐了要注意饮食。羊肉最是滋补,明日我让他们运一批黄羊过来怎么样?” 王言卿眉梢细微地拧了下,问:“二哥你要吃吗?” 陆珩笑着摇头:“不。送来多少,都是你的。” “那还是别了。”王言卿低头舀动汤匙,说,“我不喜欢羊肉那股膻味。” 陆珩确定了,咸辣、羊肉并不是王言卿的口味,而是傅霆州的。王言卿为了迎合傅霆州,才说自己喜欢这些。 陆珩心里嫌弃地啧了声,他开始怀疑那份调查的真实性了。看来背资料并不代表万事大吉,更多细节还是得靠他自己观察。 陆珩看着王言卿低头搅汤的动作,没忍住笑了声,拍了拍她的手,说:“不喜欢就不喜欢,有膻味是羊的错,你闷闷不乐做什么?” 王言卿没忍住笑了,抬头无奈地瞪了他一眼:“你要吃人家的肉,却还怪人家有膻味,哪有你这种道理?” “它们让卿卿不高兴,自然是它们的错。”陆珩坦然说着他的强盗逻辑,丝毫不觉得不妥。他心道傅霆州这个人真是恶心,但“卿卿”叫多了,还挺顺口。 以往陆珩吃饭总是沉默而戒备,因为每一口都担心有毒,进食于他而言完全谈不上享受,只是身体需要而已。今日有王言卿陪着,说笑间竟也吃了不少。 王言卿准备的饮食清淡好克化,一顿热食入腹,身体从内部热起来,脑海里那些令人头疼的案子仿佛也不算什么了。王言卿傍晚用过饭,现在不过陪陆珩,陆珩放下碗筷后,她也撂了筷子,拿起帕子拭嘴。 丫鬟们上前,轻手轻脚撤去餐具。王言卿给陆珩倒了盏茶,轻轻放到陆珩手边,试探地问:“二哥,你遇到什么棘手事了吗?” 陆珩回神,发现他又无意识想起案子。他掀开茶盏,缓慢撇动茶沫,热雾氤氲在他眉眼前,一时看不出他的真实心绪。 陆珩隔着水雾打量王言卿,他发现王言卿对表情识别很快,连他的心事都能看出来。他原本以为王言卿寄人篱下,早早锻炼出察言观色的习惯,但现在看来,这更像是一种天然敏锐的直觉。 天生敏感,再加上后天锻炼,才造就她近乎邪门的“读心术”。以前生活经验告诉她要掩盖自己的异样,所以她有意收敛,混在后宅中并不明显,外人最多觉得她反应很快罢了。如今她失去记忆,行事像孩童一样天真懵懂,却频频语出惊人,这份惊世骇俗的天赋才凸显出来。 陆珩眼珠细微地动了动,更加仔细地打量王言卿。王言卿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打鼓,笑着问:“二哥,你为什么这样看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虽然笑着,但肩膀已不知不觉紧绷起来。陆珩轻轻笑了,拉过王言卿的手,发现她指尖冰凉。 陆珩缓慢揉捏王言卿纤长的指尖,说:“卿卿,你不必迎合我。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无需揣摩我想听什么。” 她天生擅看人“脸色”,对情感的体察能力很强,能根据细微的表情变化猜出对方想听什么。这确实是一种生存技巧,但,陆珩不希望王言卿把这些技巧用在他身上。 他更想看到真实的王言卿。 王言卿怔了下,试着问:“你们不是这样的吗?” 陆珩忍俊不禁,低低笑出声来:“当然不是。如果世上所有人都有你这种能力,皇上也不必每日和那些蠢货生气了。这是上天赐予你的礼物,你可以拿来自保,但对着我尽可直言,不必瞻前顾后。” 王言卿第一次得知她和别人不一样,依然忍不住观察陆珩的神情:“真的?” “真的。”陆珩大大方方坐着,任由她打量。这确实是他的实话,不怕她看。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指,笑着说:“你我是一同长大的兄妹,比亲生手足都亲。一家兄妹,你不和我畅所直言,还有谁会提醒我呢?” 王言卿放下心,身体不由放松,脸上的笑也真实起来:“好。” 陆珩感受着手心玉石一样的触感,无声无息地审视她。抓到她纯属意外,陆珩原本想拿王言卿开条件,发现她失忆后陆珩立刻改了主意。他打算把她雕琢成一件对付傅霆州的秘密武器,但现在陆珩发现,王言卿的用处比他想象中更大。 这么罕见的天赋,这么强的情绪洞察能力,留在后宅里勾心斗角太浪费了。她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陆珩看着王言卿,意味不明笑了笑,忽然坐正了身体,颇有些郑重地拉着王言卿的手,问:“卿卿,你愿不愿意帮二哥一个忙?” “帮忙?”王言卿睁大眼睛,十分惊讶,“我?” 王言卿虽然还对这个世界一知半解,但她知道陆珩是锦衣卫指挥使,看大家对他的态度,他手里权力很大。这样一个人,怎么会需要她的帮助呢? 这样想着,王言卿也说了出来:“我什么都不会,而且还不认得人,我能帮上二哥什么……” 陆珩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止住她的话:“不要妄自菲薄,卿卿能帮我的可不少。前几天送来一份折子,保定府锦衣卫千户梁卫去世,他的妻子梁文氏上报,说长女竟在这个关头和人通奸。保定府衙判处此女死刑,递到京城核审。” 地方上是没有权力判定死刑的,任何人命案子都要递到京城复核。京城批准,地方府衙才能行刑,京城若觉得有问题,整个案子都要重审。此案牵扯到锦衣卫,所以不经过六部,由锦衣卫内部批示。 王言卿听着皱眉,思索片刻后问:“梁文氏是梁卫长女的亲生母亲吗?” 陆珩眼中露出笑,很聪明,这就抓住了重点。陆珩不答,反而问:“你为什么这么问?” “情理上说不通。”王言卿回道,“父亲去世,女儿怎么会有心思和人通奸?就算她真的在父孝期间做出这等事,母亲发现后也该想办法遮掩,为何要主动上报朝廷?只有一个可能,梁文氏不是她的母亲,而是继母。” 陆珩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没错,梁文氏确实是梁卫续娶的妻子。还有呢?” 王言卿无奈:“你什么信息都不告诉我,我怎么猜?不过继母残害原配子女,大多都是为了利。她敢明目张胆害原配留下的女儿,多半自有倚仗。她有没有子嗣?” “有。”陆珩颔首,痛快应道,“梁卫有两个儿子,长子、长女都是原配刘氏所出,唯有小儿子是继妻所出。而且我可以再告诉你一点,锦衣卫千户可以世袭,梁卫去世,千户之位理应由他的儿子继承。至于落到哪一个儿子头上,就看人看势了。” 按大明律,父亲死亡,一切祖产、荫蔽由长子继承,长子再传长孙。但大明已传承百年,开国时立下来的律法,实际执行时早已变形。最近的例子,镇远侯傅钺跨过儿子,直接将侯位传给孙儿;指挥佥事陆松也绕过长子,将锦衣卫世袭官职传给次子陆珩。 傅霆州和陆珩算是个人能力突出,破格传承,但世界上更多的是普通人,在聪明才智上并没有太大区别。比如梁卫这一家,按照礼法应该让大儿子继承千户之位,但如果以才干更出众为由让二儿子继承官职,实际上也可以操作。 王言卿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她含了怒,道:“这就说得通了。梁卫尸骨未寒,梁文氏却在这个时候逼原配长女死,甚至连自家名声都不顾,多半另有图谋。这个案子,绝不是通奸。” 王言卿说,陆珩就安静地听。等王言卿说完,他喟叹一声,道:“卿卿真是冰雪聪明,比外面那些官员强多了。” 王言卿听着这句话不对,油然生出种不妙的预感:“莫非,这个案子判下来了?” “没错。”陆珩口吻倦怠,似叹非叹,验证了王言卿的猜测,“案子定了,陈都指挥使同意了这个结果,恐怕要不了多久,那位梁小姐就要以通奸罪被处死了。” 王言卿试着问:“陈都指挥使是……” “陈寅陈大人。”陆珩眼睛看着王言卿,里面光芒幽深,似有暗流,“正二品都指挥使,执掌锦衣卫,亦是我的上级。” 王言卿一下子噤声了,陆珩长官定的案,这…… 官场上就是如此,尤其陆家从军,军中最在乎等级尊卑。长官觉得这是通奸,该处死, 王言卿低下眸子,想了一会,还是觉得气不过:“可是,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被人以通奸罪处死,若她是被冤枉的怎么办?” 陆珩叹气,深深望着王言卿。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波光粼粼,里面有怅然,有叹息,有请求,像坛陈年佳酿,几乎要灌到王言卿心里去:“这也是我觉得不忍的地方。忤逆上官是重罪,卿卿,你愿不愿意帮我?” 陆珩想了想,发现王言卿说的在理。一个人愤怒时拍案而起,拍案、起身、怒骂应当是同时发生的,但梁文氏却明显不同步,看来,她确实是装出来的愤怒。 陆珩心想这一趟来的太值了,他学会了好多有趣的东西。冬日风大,王言卿的头发被寒风吹散,和兔毛挂在一起,一颤一颤的惹人心怜。陆珩侧身,将她肩膀上的头发整理好,说:“卿卿明察秋毫,滴水不漏,让为兄十分佩服。不过,你有一样说错了?” 王言卿一听郑重起来,眼睛认真地看向陆珩。陆珩把她的头发放到身后,又摸了摸她衣领上毛茸茸的兔毛,说:“我生气时从来不骂人。” 王言卿一怔,反应过来之后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她认认真真给他分析案子,他却插科打诨!而陆珩全无做错事的自觉,他像是找到什么好玩的事,不断揪王言卿比甲上的兔毛。王言卿冷着脸朝旁边跨出一步,避开陆珩的手。 陆珩心中叹息,看来卿卿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再逗下去要恼了。陆珩适可而止,收回手,脸色一瞬间变得严肃:“照你的分析,至少十一月十六,梁文氏就知道梁榕已经死了。这个案子至今和梁大姑娘没有任何关系,但命案过后不久,梁文氏就说梁大姑娘通奸。看来,这位梁姑娘多半知道些什么。走吧,我们去问问梁姑娘。” 陆珩转瞬从玩笑变回正经,王言卿都有些不习惯。她下意识点头,随即意识到,早在刚从梁榕屋里出来的时候,陆珩就说过要查通奸案。也就是说,那个时候,陆珩便已经想明白这一切了? 那她还喋喋不休给他剖析了这么久。王言卿沉默,陆珩发觉王言卿不说话,看了两眼,很快猜出来王言卿在想什么:“卿卿,不要妄自菲薄。查案不是一个人的事,往往需要多个角度佐证,才能确定最终元凶。你提供的线索,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王言卿一想倒也是,难得二哥请她帮忙,她努力想做到最好。就算她跟不上二哥的脚步,能侧面印证二哥的推测没错,也是值得的。 说话间,绣楼到了。陆珩止步,停在绣楼外,对王言卿说:“卿卿,前面我不方便进去,你一个人可以吗?” 王言卿点头,她学过拳脚,对上成年男子都有一战之力,何况这些内宅女眷?陆珩将一个哨子放到王言卿手里,很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一个人千万小心,如果遇到事情立刻按响这个哨子,我进去找你。不要逞强,知道吗?” 这个哨子是锦衣卫之间独特的联络方式,王言卿将东西收入袖中,抬头对陆珩笑了笑:“二哥,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小心?我没事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陆珩怔了下,马上意识到王言卿说的是傅霆州。她没有记忆,但一些认知还留在潜意识里,比如,傅霆州以前也会单独把她留在什么地方,并不会像陆珩这样千叮咛万嘱咐。所以,王言卿才下意识觉得陆珩变了。 陆珩不能解释,认下了这个闷亏,笑了笑说:“你病还没好,我放心不下。我就在这里等你,去吧。” 陆珩眼如秋水,温柔从容地注视着她,仿佛无论王言卿什么时候回来,他都会在这里。王言卿回头望了他一眼,轻轻道:“那我走了?” 陆珩点头,视线一直没离开王言卿。王言卿心想二哥最近怎么变得婆婆妈妈,都让人肉麻,可她向前的脚步却安稳许多,因为她知道,背后有人一直跟着她。 王言卿逐步靠近,绣楼外守着两个婆子,她们早就发现王言卿和陆珩了,此刻发现王言卿还往近走,远远就呼喝道:“太太有令,不允许靠近绣楼。你是哪儿来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王言卿停在门口,落落大方说:“我跟随京城锦衣卫千户陈禹暄大人来梁家吊唁,陈千户十分同情梁家的遭遇,派我来和梁小姐说说话。” 王言卿说完,见这两个婆子板着脸,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便给她们示意后面的丫鬟:“我此行是经过梁家三老和梁太太同意的,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去问梁太太的侍女。” 梁文氏派丫鬟跟着王言卿和陆珩,但丫鬟十分害怕陆珩,跟在后面左右徘徊,不敢靠近。如今看到王言卿朝她比划,丫鬟赶紧低着头,不敢往陆珩的方向看一眼,一鼓作气跑到王言卿身边。短短几步路,丫鬟像是打了场仗一样,喘着气道:“是太太让她来的。” 有梁文氏的侍女作证,两个婆子即便百般不情愿也得放人。丫鬟趁机跟在王言卿身后,紧紧缀着,王言卿朝后扫了一眼,没在意丫鬟的小算盘,面色如常进屋。 绣楼有两层,第一层是花厅和库房,第二层才是梁大姑娘坐卧起居的地方。梁大姑娘闹出通奸的传闻,早就被人看押起来了,王言卿进来后,霎间成了所有人的视线焦点。 王言卿每走一步,都有人亦步亦趋跟着。王言卿心想照这样还问什么问,梁文氏的丫鬟虎视眈眈盯着,梁大姑娘怎么可能吐露心声。不过好在跟来的是丫鬟,而不是梁文氏,好糊弄的多。王言卿在心里默默对二哥道了声对不起,然后突然冷下脸,说:“我奉梁家族老和陈千户之命前来问话,之后陈千户要写成折子,递交给京城锦衣卫指挥使。若有丝毫闪失,将来指挥使怪罪下来,你们担当的起吗?” 其实这些丫鬟们并不知道指挥使是多大的官,但仅“锦衣卫”三个字,就足以威慑她们了。梁太太和族老对京城来的陈千户百般拉拢,陈千户还和老爷平级呢,就已经如此威风,如果是陈千户的上级,那还了得? 丫鬟们都害怕了,他们在锦衣卫家庭里伺候,所以越发知道这些人多么惹不得。锦衣卫中最重视秩序,上级的命令是绝对的权威,往往一句话就能决定前抱怨一两句,到时候梁太太是梁卫的遗孀,不会有任何问题,她们这些丫鬟却没命活了。 王言卿见丫鬟们被吓住,又换上了柔和的表情,说:“不过,我也知道你们是奉命而为,无可奈何。这样吧,我们折个中,我进去和梁大姑娘说话,你们就站在门外听着,这样你们回去能交差,我也能完成陈千户的交待,怎么样?” 人性就是这样奇怪,如果王言卿好声好气和丫鬟们商量,她们绝不会给好脸,但如果王言卿先敲打她们一顿,再稍微释放善意,这些丫鬟就感激涕零,纷纷觉得王言卿是好人。 第60章 绑架 陆珩一条条说过去的事, 时间地点因果样样清晰。王言卿知道这应该是自己的经历,但此刻从陆珩口中听到,她毫无实感, 遥远的像是别人的故事。 王言卿心里又软下来, 她一觉醒来忘却所有, 二哥却记着他们共同度过的漫长岁月, 或许,他们以前,就是如此亲密吧。 王言卿生出些愧疚,低声对陆珩说:“对不起二哥, 我都忘了……” “没关系。”陆珩看着她笑了笑, 道,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忘了就忘了。走吧, 我们去找梁芙的‘奸夫’。” 梁文氏的丫鬟一路小心翼翼地跟着陆珩和王言卿,然而只是一眨眼,前面的人竟然不见了。她吓了一跳,赶紧跑上去看, 但墙壁拐角找遍了, 愣是不见人影。她心想大白天见鬼了不成,赶紧去前面禀告梁文氏。 正厅里,陈禹暄还喋喋不休, 和梁家族老、梁文氏大谈废话, 此刻, 陆珩已神不知鬼不觉绕开梁家的人, 站到门房前, 询问道:“上月十七, 也就是梁榕失踪那天,他什么时候出门的?” 这是件大事,门房很快就想起来了:“卯时正,那天小人记得特别清楚,小的刚开门,大少爷就出去了。大少爷披着斗篷,脸遮住大半,低头闷声往门口走。小的提醒大少爷走慢点,别摔着,大少爷都没搭理。” 王言卿捕捉到重点,问:“他穿了斗篷?” “是啊。”门房回道,“灰黑色的,特别厚,小人看了还奇怪,才什么时候,大少爷就穿起这种厚衣服了。” 陆珩意味不明嗯了一声,问:“他低着头,遮着脸,也没说话,你怎么知道那是梁榕?” 门房被这句话问的愣了一下:“大少爷穿着去年新做的斗篷,不是大少爷,还能是谁?” 陆珩问:“那件斗篷是什么样式?” 门房连说带比划:“大毛黑灰鼠面子,羽缎里子,特别厚实。” 陆珩点点头,不再问了,转而换了个话题:“那日梁芙来找过你吗?” “大小姐呀,来过啊。说来也是巧,大少爷走后没多久,大小姐就来了。老奴说小姐来晚一步,再早一点就能遇到大少爷,小姐听了还很失望。” 和梁芙的时间线对得上,王言卿问:“那天卯时你见梁彬了吗?” 门房想了想,摇头:“小人这里没见着,兴许二少爷是从其他门出入的吧。” 王言卿一听,赶紧问:“府里有侧门?” “有,在那边。”门房伸手指向一个方向,道,“两位顺着街转过拐角就能看到。” 王言卿向门房道谢,和陆珩一起朝街上走来。他们先去了门房所指的方位,果然在巷子里看到一扇侧门。王言卿环视周围,说:“这道侧门不临街,地方又隐蔽,如果有人假扮梁榕,绕一段路回到这里,从侧门进府,应当完全不会引起注意。” 陆珩顺着墙角缓慢走了一圈,说:“梁家暂时就这些了,走吧,我们去找冯六。” 保定府比不上京城,但也是拱卫京师的重镇,造船运粮,屯兵葺营,人口繁多。王言卿本以为在偌大的城池里找一个地痞流氓,要耗费好些功夫,然而她还是小看了锦衣卫的情报网,没一会,陆珩就拿到冯六的户籍资料了。 王言卿看着咋舌:“只是一个市井小人物,这你们都有记录?” 监视京城公侯高官,王言卿能理解,但冯六充其量只是个地痞子,锦衣卫竟然连这种资料都有?陆珩笑了笑,收起资料,主动拉起王言卿的手:“有备无患而已。卫所说他跑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走吧,我们去他家里看看。” 冯六住在城南,这里巷道横斜,房间建得很密,聚集着一些做小生意和手工艺的人,人员流动频繁,三道九流什么人都有。进入这片区域后,王言卿明显感觉到不怀好意的视线多起来,只不过顾忌着她身边的陆珩,才没人敢上来。前面的巷道越来越窄,陆珩不放心,对王言卿说:“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前面看看。” 陆珩天生谨慎,前面就是冯六的家了,但小巷幽暗狭窄,并肩站两个人都勉强,很适合设伏。陆珩倒不怕,但他还带着王言卿,他不能让王言卿冒险。 陆珩将王言卿留在路口,自己进里面查看冯六的家。当时梁家带着人从冯六家里翻到一模一样的衣服后,当即要扭送冯六见官。冯六见势不对,冲开人群跑了,他的家也被官府贴了封条。陆珩在前面检查时,冯六邻居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身材高大、油头粉面的男子跑出来,迎面撞上了王言卿。 王言卿和男子皆是一愣,男子见只是一个弱女子,眼中露出凶恶之色,而王言卿也马上反应过来,这多半是冯六。 男子上前,想要抓住王言卿,被王言卿及时躲开。王言卿手上暗暗运劲,她正要使出小擒拿手,男子已经从背后被人踹倒,陆珩手臂压住对方肘关节和肩关节,往上一拧,男子立刻痛苦地嚎叫起来:“大人饶命,草民知错了,大人饶命!” 陆珩这一套动作快速又狠毒,王言卿都能听到男子关节错位的声音。王言卿心想二哥下手真黑,赶紧说道:“二哥,先审问案子要紧。” 再耽误一会,这个男子的关节都要被压断了。陆珩没有起身,依然居高临下制着男子,脸上没有怒也没有笑,冷冰冰地看着他:“你刚才抓她,想干什么?” 男子鬼哭狼嚎,喊道:“草民什么都没想做,只是想逃命而已。大人饶命,草民胳膊要断了……” 王言卿上前,轻轻抚了抚陆珩肩膀,小声说:“二哥。” 陆珩听到王言卿的话,缓慢松开手,男子如蒙大赦,赶紧去扶自己的手臂,惨叫声不断。陆珩站在旁边,没耐心地松了松袖扣,一脚踢在男子身上:“说,叫什么名字。” 男子在地上哀嚎,忙不迭道:“草民姓冯,家里行六,周围人都叫草民冯六。” “果然是你。”陆珩道,“这段时间你躲在哪里,为何会从隔壁院子里出来?” 冯六不认识面前这两人,但经历了刚才那一遭,他已经确定陆珩是军中行家,下手时地道的让人害怕。冯六也不知道自己走了什么运,接二连三惹官府的人,他大呼冤枉,道:“大人,草民冤枉啊。草民什么都不知道,半个月前突然有一伙人打上门来,嚷嚷着要送草民见官,草民争辩不过,只能跑。草民在外面躲了半个月,实在过不下去了,想回来拿点救命钱。草民不敢从正门进,见邻居家没人,就想从邻居家越墙。没想到才进去就看到大人来了,草民只想讨条活路,并非对大人不敬啊。” 冯六试图歪曲他抓王言卿的行为,陆珩笑了一声,没有和他争辩,而是说:“老实交代,上个月十九,你在做什么。” 冯六一听这个日子就苦了脸:“大人,草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天草民喝多了酒,在家里呼呼大睡,突然外面冲进来一伙人,说草民轻薄梁家小姐。大人明鉴,草民不过一个升斗小民,哪敢招惹千户大人的小姐。草民连梁家的门都没有摸过,说小人和梁小姐通奸,真是冤枉啊。” 通奸这种罪名砸下来,给家族蒙羞的梁芙要死,带坏闺阁小姐的冯六也要死。梁家在保定府有权有势,冯六要是进了大牢,必死无疑。他不想死,只能跑。 结果运气忒不好,他特意挑没人的时间回来拿盘缠,竟又撞到了一位容貌俊美下手却贼狠的陌生男子。冯六不敢得罪陆珩,把自己这段时间的事倒豆子一样全说了。 王言卿对着陆珩细微点头,示意他冯六没有说谎。陆珩面无表情,又问:“梁家在你房间里搜出了案发时的红色褡护,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不认?” 冯六一听,喊冤的声音更大了:“大人,那件衣物确实是草民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衣服丢了,草民到处找都没找到,就暂时没管。草民也不知那件衣服怎么会突然回来,还出现在梁千户的家里。大人如果不信可以去问街坊邻居,草民当时没找到衣服,还问过他们。” 陆珩静静看了他一会,没说什么就往外走。冯六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自己没事了,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刚站好,就有锦衣卫从巷子外跑进来,将冯六一把按倒在地。冯六吓了一跳,慌忙看向前面,哪还有那两人的身影。 王言卿走出巷道,对陆珩说道:“二哥,他没有说谎,你为何将他押起来了?” “我知道不是他。”陆珩淡淡说,“以他的身高体重,爬上梁家那棵树必会踩断树枝。那天出现在绣楼且逃跑的人,不会是他。” 王言卿怔了下,慢慢反应过来为什么陆珩让她上树,而没有自己去:“所以,你让我爬梁芙窗前那株树,就是为了验证凶手的体型?” 陆珩点头,承认了。他在外面看到树枝的时候就觉得太细了,梁卫毕竟是做锦衣卫的,怎么会任由女儿绣楼前长着一株树,直通墙外。那棵树修剪过,通往墙外的那节树枝是新长出来的,并不算粗壮。王言卿这么轻的人走上去都会细微浮动,如果是冯六那种体型的成年男子爬上去,没两步就踩断了。 后来陆珩听到梁芙的证词,越发无语。私通时穿一身红色的衣服,就怕自己不显眼吗?所以,衣服只是障眼法,幕后之人想借衣服嫁祸冯六才是目的。满足上树条件的只有女人或没发育起来的少年,而女子能跳过那么远距离的少之又少,所以,那天从树上逃走的,多半是个纤细体轻、运动能力良好的少年。 同时符合这几个条件的人,近在咫尺。 王言卿脸色沉重,敛着眉道:“是梁彬?” 或许还不止,十七那日梁榕天刚亮就出门,一路不和人说话,却让很多人看清他身上的衣服和出门这件事。这个举动反常的近乎刻意,像是在故意制造一个梁榕还活着的假象。梁彬身形纤瘦,但个子已和成年人无异,如果他披上兄长的斗篷,用帽子遮住半张脸,乍一看应该可以伪装梁榕。 王言卿猜测,十六那天晚上梁榕就死了,第二天早上梁彬穿着梁榕的衣服,快步从正门出去,再脱下斗篷悄悄从侧门回来,神不知鬼不觉伪造了梁榕的时间线。但他没想到梁芙也来了,梁彬和梁榕都住在外院,两人房间相对,梁彬特意避开门房从侧门回来,没料到门口有人,正好撞上梁芙。 梁芙昨夜就来过,今早还捡到了珠子,梁彬误以为梁芙知道了什么,这才起了杀心,牵出了后面的通奸案。 陆珩不置可否,说:“栽赃梁芙通奸的人和杀害梁榕的人未必相同。我们先去找那枚珠子的主人。” 指挥使让他假扮回乡成婚,还化名成他的随从,混迹在队伍中。陈禹暄一路上坐立难安,他何德何能,敢给陆指挥使当主子?但指挥使执意,陈禹暄不敢违逆,只能硬着头皮上前,给保定府城门守卫出示锦衣卫令牌。 陈禹暄回乡完婚是假的,但锦衣卫身份是真的,守卫士兵看到令牌,脸色立即变了。他们都不敢检查陈禹暄随行人员行李,二话不说放行。 陆珩隐藏在队伍中,轻轻松松进了城。他勒着马,慢慢踱到马车旁边,隔着车帘问:“卿卿,身体还好吗?” 王言卿坐在马车里,微微掀开一条缝,说:“我没事。二哥,这就到保定府了?” “对,已经进城了。”陆珩说,“这一路辛苦你了,头上的伤没事吧?” 王言卿摇头,本来从京城到保定快马加鞭,当天晚上就能到,但是王言卿后脑有伤,不能颠簸,所以马车走得很慢,今日下午才到达保定府。王言卿拖累了陆珩行程,本来就很愧疚,哪还敢喊累喊痛:“我的伤没有妨碍。二哥,其实你不用顾忌我,赶紧查你们的案子要紧。” “无妨。”陆珩悠悠说,“一天而已,也不差这点时间。但你只有一个,要是让你留下什么病根,那才是得不偿失。” 王言卿抿唇,陆珩越这样说,她心里越内疚。陆珩趁左右无人,和王言卿交代道:“接下来我们要去梁卫府上,他们应当不认识我,但为防万一,在人前你不要喊我的名字、官职,叫我哥哥就行。如今我们是锦衣卫千户陈禹暄家中的侍从,随主人回乡完婚,途径保定府,得知梁卫去世,特意前来吊唁。一会进入梁府,你什么都不必说,只需观察那些人的表情。如果有不对劲的地方记在心上,等没人了告诉我。” 王言卿点头应诺:“好。” 陈禹暄身上的锦衣卫服饰十分打眼,途中没人敢招惹他们,一行人很快到达梁府。梁卫家里人听说京城的锦衣卫来了,又惊又喜,慌忙出来迎接。 进入保定府后,陆珩就退回队伍后方,一句话都不和陈禹暄说了。陈禹暄背后站着指挥使,压力极大,他硬着头皮上前应酬梁家人,不敢有丝毫异样。陆珩混在人群里,神情闲适自然,他也没往前面凑,而是先到马车边,扶着王言卿下车。 王言卿推开车门,发现陆珩竟然站在外面,颇为意外。她扫了眼前方,低低说:“二哥,我自己来就好。” 好些娇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上下车都要人扶,但王言卿从小习武,这种程度的运动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何况,普通丫鬟扶她便罢了,陆珩是锦衣卫指挥使,岂能让他做这种伺候人的活? 陆珩摇头,话音虽然不高,但语气十分坚决:“你伤还没好,不能马虎。” 再耽误下去就要引起别人注意了,王言卿只好握住陆珩的手,缓慢下车。陆珩的手温暖有力,单臂撑着她晃都不晃,王言卿平平稳稳落地,一点冲撞都没感觉到。她站好后,发现陆珩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好悄声提醒:“二哥。” 陆珩这才放开她的手。王言卿悄悄松了口气,借着人群遮掩,无声打量周围。 陈禹暄和梁家人在前面寒暄,有三个老者站在最前面,看样子像是梁家族老。族老后面跟着一个妇人,妇人披麻戴孝,虽然没什么装饰,依然可见衣着讲究。她旁边跟着一个十五六的少年,个子已和成年男人无异,但身板还没发育起来,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空荡荡的。 王言卿很轻松就猜出来,那个妇人便是已逝锦衣卫千户梁卫的继室梁文氏,那个少年多半是梁卫的小儿子,也就是梁文氏的亲生孩子。王言卿在前方人群中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陆珩:“二哥,不是说梁卫有两个儿子,为什么不见长子?” 陈禹暄虽说不是大人物,但好歹也是京城来的千户,梁文氏作为女眷都迎到门口了,梁家大少爷如果在家,怎么可能不露面?陆珩微不可见摇头,说:“等进去再看。” 第61章 戳破 王言卿起身, 她肤白胜雪,眼眸黑湛,当她收敛起脸上笑意, 竟像观音一样宝相庄严,凛然不可侵犯:“我已经说过, 你们不许进来。你们妄自打断我和梁小姐说话,是想不敬锦衣卫指挥使吗?” 王言卿又在心里道了声抱歉,对不住二哥,她并非有意败坏他的名声, 但实在太好用了。 王言卿搬出指挥使吓唬人, 她冷若冰霜, 丫鬟们一下子被镇住。王言卿视线从她们身上扫过, 威吓道:“念你们初犯,饶你们这次。还不快出去?” 看得出来锦衣卫名声是真的不好, 丫鬟们没人敢说话, 悻悻关门。但她们关门时,却留了条小缝。梁芙闺房空间本来就小, 现在门还开着,想必说什么外面都能听到。王言卿注意到了, 她没有发作,而是坐回原来的位置,对梁芙安抚地笑了笑:“久等了。我相信你的话, 不要急, 先擦擦泪。” 王言卿没有急着追问, 而是递给梁芙一枚手帕。梁芙脸上还挂着泪,她接过王言卿的帕子,有些恍惚地擦泪。 王言卿等梁芙情绪恢复平稳了, 才问:“你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吗?” 刚才丫鬟们闯进来,梁芙被吓得不轻,但王言卿三言两语就将丫鬟赶走,连梁文氏都不放在眼里。王言卿展示出自己的能力后,梁芙越发依赖王言卿,王言卿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梁芙想了想,茫然摇头。王言卿沉吟片刻,问:“你当时大概在哪个位置看到他,是什么情形?” 这里是梁芙的闺房,同样是那天事发之所。梁芙在屋子中比划:“我当时在这张榻上睡觉,只记得有点冷,想叫丫鬟又喊不出声,反正睡得很不舒服。后来外面突然响起吵闹声,我一下子被吵醒,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男人背对着我站在窗口,跳上树很快走了。当时我还以为在做梦,都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就冲进来了,嚷嚷着要报官。” 梁芙这些话前后颠倒,翻来覆去,但反而很真实。如果是真实发生在记忆里的事情,复述时本来就会带很多主观感受和想法,要是梁文氏那种想都不想就按时间线将行程捋了一遍的,才是说谎。 王言卿已经相信梁芙的话了。王言卿朝门缝瞥了一眼,温声问:“你能帮我指一下当时的位置吗?” 梁芙点头,跟着王言卿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说:“榻放在这里,头朝这边,那个人站在这里……” 王言卿跟着梁芙的指点看,心中默默丈量距离。梁芙的闺房在二楼,窗外不远处有一株树,如果从梁芙窗户跳到树上,便可以顺着树枝爬到围墙,一眨眼就能离开梁府。 这个距离对女子来说有些远,但对于成年男子,应当不难。 王言卿不动声色将位置信息记下,又问梁芙:“他的体型、身高,你还有印象吗?” 梁芙想了想,说:“当时我刚醒,眼睛还看不清,只记得他身上衣服很大,穿一身红色褡护。” 王言卿顺势打开窗户,和梁芙坐在窗户边。外面的风灌入,虽然有些冷,但立马吹散了屋里的沉闷,梁芙接触到流动空气,眉宇也不知不觉舒展开。王言卿挑选的这个位置离门远,又有外面的声音掩护,说话声立马不明显了。王言卿没理会偷听那几个丫鬟,问梁芙:“你以前在哪里见过这个背影吗?” 梁芙面露茫然,想了一会说:“我不记得了。” 王言卿暗暗叹气,看梁芙的表情,她确实一无所知。她连对方的脸都没看到,怎么可能是通奸呢?然而礼法对女子就是如此严苛,一个外男出现在女子闺房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管是不是被迫的,女子都该以死来保全家族名声。 官府一向把这种案件定位为家务事,如果女子族中长老要将此女处死,官府犯不着和乡绅对着干,一般都默许了,更不会视之为谋杀。 所以,梁文氏抓到梁芙房间里有男人,并且上报给官府后,保定府衙和京城都没有检查,直接以通奸罪定案。王言卿因为陆珩的缘故,提前一步知道了这个案子的结果,她如果想救下梁芙,要么想办法证明不是通奸,要么从源头解决问题。 比如,梁文氏为什么要给梁芙安一个死罪罪名。 王言卿墨玉般的眼睛定定看着梁芙,不放过她脸上丝毫波动,问:“你继母给你定通奸罪名,你的叔伯兄弟知道后,竟也不管吗?” 梁芙听到这里,整个人都耷拉下来:“我爹死了,哥哥又不知所踪,千户职位很可能要落到二弟头上。外人谁会为了我,得罪太太和二弟呢?” 王言卿仔细盯着她,问:“你哥哥呢?” “大哥出门去了,我也不知道大哥在哪里。”梁芙叹气,说,“要是他能赶快回来就好了。” 王言卿沉默,她不忍心告诉梁芙实情,换了个方向问:“你最后一次见到梁榕是什么时候?” 这回梁芙没怎么想,很快就回道:“是十六那天晚上。” “你记得这么清楚?” 梁芙点头:“是。那天我心情不好,睡不着觉,就去找大哥说话,想让他带我去寺里散散心。我看到大哥房里亮着灯,就上去敲门,但是过了很久大哥都没来开门。我觉得奇怪,想推门进去看,门却拴住了,我一下没推开。大哥在里面说他睡下了,让我明日再来。” 王言卿眉尖意外地动了下,梁芙竟然和梁榕说过话?王言卿连忙追问:“他说话的时候,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梁芙皱起脸,想了一会,不确定说,“他的声音好像有点低,不像他平时说话的语调。我还以为大哥生病了。” 王言卿问:“除了说话,房间里还有什么异样吗?” 梁芙眉毛皱着,思索了好一会,说道:“当时屋里好像有其他声音,闷闷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大哥让我回去,我就先走了。” 王言卿点点头,问道:“之后你还去找过梁榕吗?” 梁芙应声:“当然,我第二天大清早去找他,他房间里却没人。我去问门房,门房说大哥不久前出门了。我特别沮丧,回去时撞到二弟从外面回来。我和二弟不是一个娘生的,不怎么亲近,我不好意思让二弟带我出去,就自己回来了。” “梁彬?”王言卿意外,直觉这一点很重要,“你什么时辰看到他,他当时穿着什么?” 梁芙答道:“时辰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很冷,路上还有霜。二弟身上的衣服我没什么印象,可能是件深色衣服吧。” 王言卿心中轻轻一动,那个时候梁卫逝世还不满百天,梁彬不应该穿白色孝衣吗,为什么会穿深色衣服出门?王言卿没有表露,不动声色问:“之后呢,你们说话了吗?” “就随便问了句好,我问他大哥去哪儿了,他说不知道。回去时我不甘心,又去大哥门口看了看,走的时候注意到地上好像有东西,捡起来发现是一颗珠子。” 王言卿忙问:“是什么珠子?” 梁芙说:“就是普通的珍珠,不知为什么掉在大哥门口。我心里还觉得很奇怪,大哥怎么会有珍珠。我问梁彬是不是他的,他说不是,我就拿回来了。” 王言卿问:“那颗珠子现在在何处?” 梁芙想了想,起身去妆奁里拿:“我好像收在这里了……对,在这里。” 王言卿跟着梁芙去妆奁,她不经意调整身体,将梁芙的动作挡住。梁芙从妆奁底部扒拉出一粒珠子,递给王言卿。王言卿拿起来看了看,珍珠大概黄豆大小,颜色很新,中间穿孔,看起来像是什么装饰上的东西。 王言卿低声询问梁芙:“这枚珍珠我能带走吗?” 梁芙点头应了。这种碎珍珠不值钱,便是送给王言卿都没什么。王言卿借着身形遮掩将珍珠放入荷包,动作又轻又快。王言卿做这一番动作时正好挡住了丫鬟视线,如果她们再走回窗边,那就太刻意了。王言卿顺势坐到梳妆台边,装作换了一个谈话地点,问:“之后,还发生过什么吗?” 梁芙见王言卿坐下,她也跟着坐好,说:“随后二弟就跟着太太回娘家了,我自己在房里打发时间,快傍晚二弟和太太回来,我到前面吃饭,饭后和丫鬟说了会话就睡觉了。第二天也是这样,哥哥不在,我也不好出门,便自己在家里消磨时间。第三天的时候,我中午睡了一觉,醒来后太太就说我私通外男……” 梁芙回忆起那天的事情,神情又变得痛苦。王言卿按住她的手,说:“好,我明白了,你不必想那些事了。我回去后会如实禀报,你要好好活着,不要想不开,我相信大人们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梁芙以为王言卿话中的“大人”是陈千户,感激道:“多谢陈千户。姑娘,你能不能请陈千户帮忙,找找我大哥?他出门很久了,以前他出去游山玩水,最多五日就回来了,从没有离开过这么久。” 王言卿只是应道:“好,我们会尽力的。我先走一步,你安心休息吧。” 丫鬟们没料到王言卿这么快出来,慌忙站好,脸上还残留着慌张。王言卿拉门,目光从丫鬟们脸上扫过,一言未发,回身对梁芙说:“梁姑娘,留步。我先走了。” 梁芙恋恋不舍和王言卿道别。王言卿下楼,梁文氏的丫鬟前后看看,蹑手蹑脚跟在王言卿身后。王言卿走下台阶,拂了拂裙摆,说:“想知道什么大大方方问就是,何必像看犯人一样跟着我。” 丫鬟们尴尬,干笑道:“姑娘误会了。奴婢怕怠慢了贵客,这才跟着姑娘。” “好。”王言卿点头,“既然你们没话问我,那我来问你们。十一月十九,也就是梁太太在绣楼抓到男人那天,你们在做什么?小姐午睡,你们应该寸步不离守在旁边,为何能让外男进入内宅?” 丫鬟们尴尬,其中一个扎双髻的说道:“冤枉啊,小姐惯有午睡的习惯,下午总要睡到未时。那天我看小姐睡着了,厨房又要人帮忙,我就去了,打算等小姐睡醒时再回来。” 另一个丫鬟也说道:“我也是,我去烧水了。” 王言卿看着丫鬟的表情,一瞬间明白了。她仿佛在这种环境中生活过很久,很了解这些后宅官司。这些丫鬟说得好听,其实多半是她们见小姐睡着,自己跑出去歇息玩闹了,所以绣楼没人守着。梁文氏带着人来捉奸,正好抓了正着。 王言卿没追究这些丫鬟的懈怠,问:“通奸总该是两个人的事情,梁太太既然报梁小姐通奸,那奸夫是谁?” 丫鬟们相互对视,没人吱声。王言卿眉宇不动,语气中暗暗施压:“说。你们总不想进大牢里说吧?” 一搬出锦衣卫,丫鬟们全都怂了。一个丫鬟小声说道:“是冯六。那个奸夫跑的时候,好些人在树下也看到了。太太立刻让人出去找穿红色褡护的人,结果,竟然在冯六家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衣服。” 人证物证俱全,这场捉奸可谓板上钉钉,就算梁芙说她不认识冯六也没人信。王言卿不动声色,问:“冯六是谁?” 陆珩如今刚接手南镇抚司,内外盯着他的人不少,他没时间在内宅消磨。他走前给府中众人留了话,灵犀灵鸾刚才借煎药的功夫,已经把陆珩的交待办妥了。 其中有一条,便是如何侍奉失忆的“陆家养女”王姑娘。 王言卿看到药,没有动作,灵犀见状,立刻说:“奴婢事先试过,这药绝无问题。姑娘若不信,奴婢这就再试一次。” 说着,灵犀让人去拿盅匙,她当着王言卿的面试药。王言卿摇摇头,伸出手说:“把碗给我吧。” 灵犀意外:“姑娘……” 王言卿说:“你们是二哥安排的丫鬟,不会有问题的。我相信二哥。” 王言卿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果然刚好。王言卿低头喝药,虽然速度不快,但舀药的动作稳定而果决,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一碗药很快见底,王言卿把药匙放到一边,灵犀立刻奉上蜜饯,王言卿却摇摇手,说:“不用。” 灵犀灵鸾对视一眼,都觉得惊讶。内宅小姐哪一个不是娇生惯养,指尖被针扎一下都疼的掉眼泪,而王言卿喝药一气呵成,一点都不像一个闺阁娘子。灵犀试着询问:“姑娘,您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王言卿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来,怎么可能没事。她身上各个地方都痛,她没有记忆,但本能告诉她这些只是摔伤,并不致命,真正严重的,是脑后的淤肿。 王言卿轻轻碰了下后脑,灵犀见状回道:“姑娘不要用手碰,郎中说您脑后的淤血还没有散,这些日子不能剧烈运动,情绪也尽量保持平稳,尤其不能用外力刺激。” 王言卿听到丫鬟的话,动作硬生生止住,之后果然再没有碰过。她如今伤着,不能活动,不能看书,刚刚醒来又睡不着,她百无聊赖,目光不由落到面前这些丫鬟身上。 灵犀灵鸾想到王言卿的怪异之处,都紧绷起来,尤其是灵鸾,脸上表情都僵硬了。王言卿本能察觉出来她们在紧张,她早就觉得奇怪了,干脆问:“你们为什么很忌惮我?” 二哥说了,她七岁就来到陆家,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年了。这些丫鬟若是陆家奴婢,为何对她十分陌生,并且隐隐有防备之感? 灵犀灵鸾对视一眼,灵鸾低头,灵犀叹了口气,给王言卿行了个万福,说道:“姑娘折煞奴等,奴婢是什么人,哪配对姑娘指手画脚?奴婢是害怕自己伺候的不好。” 王言卿问:“因为二哥吗?” 王言卿早就发现了,这里所有人都很怕陆珩。就算如此,陆珩已经走了,为什么她们还是不敢放松? 灵犀听到王言卿叫指挥使二哥,内心着实非常复杂。灵犀牢记着指挥使的话,说:“不敢,是奴等失职,没伺候好姑娘。姑娘在上香路上遇袭,指挥使大怒,将原来伺候姑娘的丫鬟婆子全部发卖,调了奴等过来。奴婢生怕伺候不力,所以才频频出错。请姑娘恕罪。” 语言可以违心,表情可以伪装,但是细微处的肌肉变化是骗不了人的。王言卿天生擅长捕捉人的微小表情,而且能瞬间将表情对应到情绪。这更类似一种天赋,就像有些人生来记性好,善音律,王言卿擅识表情,也是铭刻在本能里的东西。 如今她没有记忆,不会被常识和固有认知拘束,这份天赋反而更明显了。在王言卿这种天生的识谎高手面前伪装是没用的,索性不伪装,把真话包装一下说出来。 所以陆珩给灵犀灵鸾安排了这个说法,这样一来,可以解释为什么她们对王言卿并不熟悉,以及刚听到王言卿失忆时为何那么慌张。 这个说法符合陆珩的性格,也能解释王言卿刚醒来时的异样,王言卿想了一下就接受了。郎中开的补药里加了助眠成分,王言卿服药后没多久就困了,在丫鬟们的劝说下睡去。灵犀灵鸾见王言卿睡熟,长长松了口气,赶紧出去布置场地。 陆家只有陆玟、陆珩两兄弟,并无女儿,等陆珩的母亲回老家后,陆府更是空旷下来,平素里冷清的很。如今突然多出一个住了十年的“养女”,需要置办的东西并不少。 凭空造出一个人居住十年的痕迹,这种事也只有锦衣卫干得出来了。郎中药开的很足,王言卿一直睡到日暮,陆府丫鬟们忙着改造现场时,陆珩也在南镇抚司里,缓慢翻看纸页。 郭韬站在旁边,都不敢看陆珩脸色,讪讪说:“指挥使,属下按您的吩咐,不给他们食物、饮水,全天晾着他们。刚才属下去审问,都拿出鞭子了,他们还是不肯说。再上更大的刑,那就不是养一养能收场的了。” 其实陆珩现在的官职是指挥佥事,他只是暂代指挥使一职。但在官场上行走,怎么会连这种眼力劲儿都没有,南镇抚司上下都改口叫陆珩为指挥使。 陆珩十一月暂代锦衣卫指挥使,他接任南镇抚司的第一件差事就是查张永、萧敬行贿一案。 张永是正德年间非常有名的“八虎”之一,萧敬虽不是八虎,但也是成化、弘治、正德朝颇有权势的太监。正德帝重用太监,“八虎”横行宫闱,独揽朝纲,很多奏折都要他们说了算。后来正德病逝、嘉靖登基,八虎才终于被清算,其中张永因为关键时刻反水,对文臣有功,幸运活了下来。后来张永被贬到孝陵主持香光,虽然余生再不能掌权,但至少能安度晚年。嘉靖八年张永病逝,朝廷还封赏了他的家人兄弟,算是太监中难得的善终。 本来一切好好的,但是今年因为大礼议之争,这些陈年旧事又被翻了出来。给事中卢粲弹劾次辅张敬恭招权纳贿,张敬恭不甘示弱,立马授意党羽弹劾对手接受张永、萧敬的贿赂。 朝中官员和太监勾结,这是大罪。张敬恭的出击引发一场大乱斗,朝堂上党派混战,越来越多人卷入事端,弹劾的奏折像雪片一样飞向皇帝案头。皇帝震怒,下令严查,锦衣卫立马上门提人,许多官员被牵连下狱,其中不乏高官大员,而号称内阁的后花园、天下读书人的圣地翰林院,受灾最严重。 作者有话要说:  陆珩:这年头查案这么危险吗?我只是出趟门而已,回来后房子就烧了。 ***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62章 过招 这个很多人都知道, 丫鬟们七嘴八舌道:“太太回娘家了。” “她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 丫鬟们想了一会,说:“辰时出去,快酉时才回来。” 辰时, 这么早?王言卿没表露, 滴水不漏问:“梁太太娘家在哪里?” “离保定府不远, 就在清苑县。” 王言卿消息打探的差不多了, 走出绣楼。她一出门就看到一个人影负手站着,遥遥望着绣楼前的树。王言卿惊讶了一瞬:“二哥?” 陆珩回头,很自然地朝她走来:“出来了。怎么样, 有没有遇到难缠的人?” 王言卿摇头,她看着陆珩,意外地问:“这么长时间,莫非你一直在这里等着?” 陆珩挑眉, 反问道:“不然呢?” 王言卿被问住了, 下意识喃喃:“我以为, 你会去周围找线索……” 王言卿刚才在绣楼里耽搁的时间可不少, 她以为陆珩也在外面搜查,所以才不着急。没想到, 陆珩一直在这里等着。不说寒冷, 只说在外面站半个时辰,哪个男人有耐心等这么久? 而陆珩还是指挥使,敢让他等待的人,恐怕唯有皇帝了吧。王言卿受宠若惊, 陆珩看到王言卿的眼神,眉梢动了动,又在心里骂傅霆州。 不用想, 说着等王言卿,结果去做自己事情的人,必然是傅霆州。陆珩心说傅霆州这厮真是走了狗屎运,他根本不配王言卿掏心掏肺对他。莫说自己的女人,就算是不相熟的亲眷女子,送对方进一个地方,总得等对方全须全尾出来才能离开吧? 而傅霆州呢,竟轻慢的这般理所应当。 陆珩在心里无情辱骂死对头,脸上表情依然温柔和煦,他对着王言卿笑了笑,说:“卿卿,怪我不好。你这次受伤后,二哥才意识到以前对你太疏忽了。放心,以后无论你去哪里,我说会等你,就一定在原地等你回来。” 陆珩说着拉过王言卿的手,他往前走,发现王言卿不动,回头看她:“怎么了?” 王言卿愣怔片刻,回过神后缓缓摇头:“没什么。” 她说没什么,却垂下眼睛,纤长的睫毛像蝶翼一样收敛。陆珩无声审视着她画一般的眉眼,看了会,含笑问:“怎么,不相信二哥?” “不是。”王言卿垂着眼帘,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此刻的心情,“总觉得二哥对我太好了,都让我惶恐。” 陆珩笑容更深,站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说:“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你惶恐什么?看来以后我要愈发对你好了,要不然这么一点点好意就将你俘获,你以后被男人骗走了怎么办?” 陆珩手臂温暖又有力,靠在里面像是撑起了整个世界,令人安心无比。陆珩说完后,带着王言卿往前走,明明是很有安全感的话,王言卿听后却陷入沉默。 陆珩问:“怎么,有心事?” 王言卿默然片刻,忽然问:“二哥,今日梁家三老虽然逾越,但问的话并不错。你为什么不娶妻呢?” 陆珩心中轻轻嗯了一声,心道原来如此。他就说王言卿怎么又缩回壳子里,原来症结在这里。王言卿没有记忆,但她潜意识里知道她的二哥要娶正妻了,二哥对她越好,她内心深处就越慌。这阵危机感时刻缠绕着她,哪怕她并不知道来自何处。 陆珩说永远在原地等她,无意间引爆了她的不安。 陆珩都麻木了,他已经替傅霆州背多少个黑锅了?这个混账,陆珩回京揍他一顿都是应该的。 陆珩心里恨得牙痒,但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温柔细致的好兄长模样,说:“卿卿你忘了,今年我父亲去世,我要守孝三年。” “可是孝期总会守完的。”王言卿垂着眼睛,眼睛里冰冷的近乎无情,“等三年后呢,二哥总不可能不娶妻。” “怎么不能?”陆珩说,“在我这个位置,不娶妻,不涉入任何一派,皇上才会信我。兄妹之间要同甘共苦,若是以后我娶不上妻子,卿卿就留在陆家陪我,怎么样?” 他语调悠然,声音含笑,一时分不清调侃还是真话。王言卿心中莫名的重压散去,没忍住笑了:“二哥,你又开玩笑。同甘共苦哪是这样用的?” 陆珩也不追究她的答案,笑着问:“那该怎么用?” 经过这一打岔,两人之间的氛围缓和很多。王言卿顺势说起绣楼里问到的信息:“十一月十六晚梁芙去找梁榕说话,无意看到书房里有灯,屋里还有闷闷的声音。里面人让她第二天再来,梁芙晚上睡不着,第二日清早又去,得知梁榕刚巧出门,并且在前院撞到了从外面回来的梁彬。那天,梁彬穿的是深色的衣服。” 陆珩慢慢应了一声:“梁彬啊。” 王言卿点头,突然意识到今日没怎么见梁彬:“我记得今日进门时还看到梁彬了,后来他去哪里了?” “陈禹暄进正厅寒暄时,他在角落里坐着,之后众人出去看梁榕的房间,他趁机溜了,后面就没再回来。” 王言卿“哦”了一声,由衷道:“二哥,你记忆力真好。” 不止记忆力好,观察力也强,王言卿在会客厅时刻意观察众人表情,都没留意到梁彬什么时候不在的,陆珩却注意到了。 陆珩颔首,欣然接受了王言卿的恭维:“谢谢卿卿。梁芙撞见梁彬,后来呢?” “梁芙遇到梁彬后,问他梁榕去哪里了,梁彬说不知道。梁芙往回走,途经梁榕门口时捡到一粒珍珠,她还问梁彬是不是他的,梁彬否认后,梁芙就将珍珠带走了。” 不等陆珩发话,王言卿就从荷包里取出珍珠:“珠子在这里。我看过了,应该是什么东西上的装饰。” 陆珩接过珍珠,看了一会,说:“鞋上的。” 王言卿惊讶地睁了下眼睛,连忙追问:“二哥,你怎么看出来的?” 陆珩给她示意珍珠上的划痕:“上面是单侧磨损。痕迹还很新,应当是最近刚划出来的。” 王言卿佩服,她看了那么久都没有发现,陆珩接过来才几眼就认出来了。当年兴王府跟来那么多人,就陆珩能飞速提升到指挥使,也是有道理的。 “除了这颗珠子,还有吗?” 王言卿继续复述道:“梁芙回来后无所事事,随便打发时间。等十九那天,她照常睡觉,忽然被外面的声音吵醒,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男子背影站在她窗前,男子穿着红色褡护,当着众人的面从树上逃走了。梁文氏抓到了现行,又去搜查奸夫,在一个叫冯六的人家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衣服。” 陆珩听到挑挑眉,意味深长啧了声。王言卿抬头,好奇地看陆珩:“二哥,怎么了?” 陆珩看起来很想说什么,但望到王言卿眼睛,还是忍住了。王言卿越发好奇了,问:“到底是什么?” 陆珩摇摇头,按住王言卿肩膀:“这种事,你还是不要知道了。这个冯六有点意思,待会见见他。不过现在,我需要卿卿帮我一个忙。” 王言卿虽然奇怪陆珩到底瞒着什么不告诉她,但听到陆珩的话,还是立刻认真起来。陆珩对上王言卿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睛,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不要紧张。卿卿,梁芙窗户前那棵树,你能爬上去吗?” 王言卿失忆,完全不记得练武的事情,但身体本能告诉她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王言卿都没有犹豫,点头道:“没问题。” “好。”陆珩说,“劳烦你上树帮我看看。” 他们两人一直在花园里漫步,此刻距离梁芙的绣楼并不远。王言卿回头望了一眼,说:“我从梁芙窗户上跳过去吧,正好试一遍那个人的逃跑路线。” 陆珩意外地挑了下眉,立刻问:“我看那段距离不小,你能跳过去吗?有难度的话就算了,一条佐证而已,不值得你冒险。” “没关系。”王言卿对此却很执意,“我应该可以。不试一遍,怎么知道我们疏漏了什么地方。我去找梁芙她们。” 王言卿不管陆珩反对,二话不说回到绣楼,踩上窗户。陆珩在楼下看着,捏一手冷汗。他自己训练都没有这么紧张过,陆珩开口,想再劝道:“卿卿,要不算了吧……” 他话没说完,王言卿忽然从窗沿跃出,像鸿鹄一样翩跹划过,稳稳停在树枝上。陆珩心脏大起大落,才一会的功夫,手心全是冷汗。 王言卿这一身颜色浅淡,站在枯槁的树枝上,像是春日的蝴蝶停驻在严冬,美好又奇异。王言卿快步从枝桠上掠过,很快走到墙边。王言卿往下看了看,对陆珩说:“二哥,从这里可以翻下墙。” “好。”陆珩生怕她再跳到墙外,赶紧说,“我知道了,你快下来吧。” 王言卿今日穿着一件白色对襟袄,颈边簇拥着绒毛,漂亮的宛如仙女。她这样的美人就该裱在画像、屏风上,远远供起来观赏。但她此刻踩着树枝从高处跃下,仿佛壁画上的飞天活了,一步一步朝陆珩走来。王言卿跳下一节树枝,宽大的裙摆像羽翼一样展开,陆珩也伸手,抱住她的腰肢,将她从树上带下来。 王言卿本打算自己跳下来,没料到陆珩突然伸手。她吓了一跳,本能抱住陆珩的脖颈。陆珩圈住王言卿的腰肢,手臂像铁一样坚实有力,他抱着王言卿卸力,长裙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如花朵一样旋开,最后轻轻落在地面上。王言卿脚尖落地时还不习惯,下意识抱着陆珩肩膀。陆珩稳稳当当站着,手掌护在她腰后,静静等她站稳。 王言卿晕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近乎紧贴着陆珩站立。她赶紧后退,险些踩到裙摆,陆珩接住她,无奈道:“小心些。” 王言卿脸都红了,飞快抿了抿耳边的碎发,道:“二哥,你怎么突然接我?你这样容易手臂受伤的。” 陆珩出生在世代锦衣卫之家,很小就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了。他不慌不忙瞥了王言卿一眼,正待解释,突然转了口吻,说:“为了卿卿,就算受伤也值得。” 王言卿笑了笑,说:“没事干,随便翻翻。” 她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呢,是傅霆州不喜欢。 她在镇远侯府十年,几乎没有自己的爱好。傅霆州看什么书她就看什么,傅霆州喜欢什么新玩意她就去学,傅霆州就是她全部生活。如今傅霆州要另娶他人,王言卿心里空了一大块,拿书的时候没注意,就拿了这本。 傅霆州盯着王言卿的眼睛,也没继续问,而是说:“今年冬天冷,你腿上还痛吗?” 习武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毛病,王言卿有一次为了救傅霆州,从马上摔下来,从此腿上就留了毛病,一到阴冷天气小腿就疼。王言卿摇摇头,说:“没事。这么多年了,早好了。” 傅霆州伸手,习惯性去碰王言卿的腿,王言卿起身倒茶,顺势躲开了。傅霆州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不动声色收回来。他又看了王言卿一会,道:“端茶送水这些事哪用你做。几天不见,和二哥生疏了?” 傅霆州这句话听起来寻常,其实话里有话。傅霆州长大后,很少自称二哥了,他又不是王言卿哥哥,挂在嘴边做什么?他但凡提起旧称,就是不高兴了。 王言卿垂下眸子,过了会,说:“哪有。二哥做事最有章程,我当然信得过二哥。” 王言卿一副柔顺模样,仿佛刚才避开他只是意外。傅霆州心里的气渐渐消了些,他想到王言卿在傅家住了十年,一时别不过劲也是有的,何况,她会吃醋,才说明她心里有他。 傅霆州剩下半截气也散了。他握住王言卿的手腕,拉着她坐下,王言卿这回没有再躲,温顺地坐在傅霆州身边。傅霆州感受到掌心雪缎一样的肌肤,放缓了语气,问:“这些日子我忙着朝堂的事,没时间来看你。是不是有人来你这里说道了?” 王言卿寄人篱下十年,哪会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她敛着睫毛,轻轻摇头:“哪有。太夫人和老夫人都待我极好,傅家妹妹们有什么,我这里就有什么。我时常担心自己做的不够,无法回报二老,怎么会信别人胡说八道。” 王言卿没否认府里的风言风语,毕竟他娘、他祖母是什么样子,傅霆州自己清楚,但王言卿也反过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份得体伶俐,就让傅霆州非常满意。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傅家也不例外。王言卿话中的太夫人、老夫人分别是傅霆州的祖母、母亲,如今傅霆州是镇远侯,他的夫人才能称镇远侯夫人,侯爷的母亲按礼称老夫人。这就导致傅昌之妻陈氏一天侯夫人没当过,直接成了老夫人。 傅家辈分虚高,还得从傅钺说起。傅钺南征北战,聚少离多,膝下唯有一个儿子傅昌,还被养成一个纨绔。傅昌儿女倒是很多,傅霆州是傅昌嫡出二子,前头还有一个大哥,但那个孩子早夭,才五岁就得病死了,所以傅霆州是傅家实际意义上的长孙。 傅钺临死时,宁愿越过儿子直接传给年仅二十岁的孙儿,也不让傅昌继承侯位,可见有多不待见傅昌。傅钺明面上的理由是傅昌有疾,脚跛,不能袭爵。傅昌脚上确实有一点毛病,但平常根本看不出来,而且,这伤还是被傅钺打出来的。 按理,父死子继,镇远侯府这样继承不符合大明律法,但傅钺是正德朝名将,带兵四十年,人脉遍布军队,他和勋贵之首郭勋关系也过得去,和礼部打一声招呼,爵位就办下来了。 傅钺隔代亲,什么事都越过老妻、儿子儿媳,直接交给孙儿,渐渐傅家就积累出不少恩怨。傅霆州是嫡亲血脉,太夫人、陈氏不会对傅霆州怎么样,但和傅家毫无血缘关系却极得傅钺宠爱的王言卿就成了集火点。 王言卿这些年没少被陈氏说闲话,只不过以前傅钺活着,没人敢把手伸到王言卿身上来。傅钺一死,这些积怨就压不住了。 陈氏的怨怼很好理解,老爷子在家里独断专行也就罢了,她儿子的婚事,凭什么不问她这个母亲直接拍板?王言卿一个不知道何处来的平民之女,凭什么嫁给她儿子?这不,傅钺一死,陈氏立刻风风火火找新妇,直接把王言卿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王言卿不是不知道陈氏对她的迁怒,这十年里,她屡次尝试讨好太夫人和陈氏,但毫无用处,最后只能放弃。王言卿虽然无奈,但并不着急,因为她知道,镇远侯府里能做主的从前是老侯爷,现在是傅霆州,根本没傅昌夫妻任何事。 所以她不慌不忙,直到傅霆州反水,才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一直以为,她和傅霆州心心相印,心照不宣。 傅霆州看到王言卿自他进来后就一直躲避视线,心里也知道卿卿生气了。傅霆州比王言卿年长三岁,又自小出入军营,听惯了荤段子,很早就知道男人和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十岁,对男女之情略微有感觉的时候王言卿就来到他身边,小时候他们两人在一个屋子里午睡,王言卿在他眼皮子底下越长越漂亮,从一个小女孩变成冰姿玉骨的少女,若说他对王言卿没有感觉,那怕是他自己有什么毛病。 然而,一个愣头青可以只娶自己喜欢的女人,但一个侯爷,除了感情,还有许多事要考虑。 如今朝堂上因为大礼议闹得沸沸扬扬,和杨廷有关系的人被接连清算,朝堂人人自危。而武定侯郭勋因为屡次支持皇帝,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已成了能对抗内阁的武将首领。 文官武将是天然的敌人,傅霆州不必尝试左右逢源,在朝堂上,没有阵营或者两面讨好,只会死得更快。 他需要郭勋,郭勋也需要他。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而投名状,就是他和永平侯府的婚事。 永平侯夫人是郭勋的妹妹,他娶了永平侯的女儿,就是正式加入郭勋一党。至于娶永平侯哪个女儿,那位洪小姐长什么样子……一点都不重要。 只要是个活人,抬到镇远侯府就够了。 傅霆州承认这样做很不厚道,但成人世界就是这样丑陋现实。傅霆州缓慢摩挲王言卿指腹处的薄茧,说:“前几日,又有一伙杨党被锦衣卫查出来了。圣上龙心大悦,让陆珩暂代指挥使一职,执掌南镇抚司事务。陆珩那个人……就是条疯狗,朝中人没有他不敢咬的,也唯有武定侯能和他抗衡一二。有时候我为了保全侯府,不得不做一些事情。卿卿,你懂吗?” 王言卿心冷下去了,她知道,这桩婚事再无转圜余地,她彻底被放弃了。 王言卿手指冰凉,过了一会,她低低说:“我懂。” 傅霆州脸上露出笑意,他就知道,个中缘由祖母、母亲不会懂,内宅丫鬟不会懂,甚至洪三小姐本人也不懂,但王言卿一定懂。 至于王言卿愿不愿意,傅霆州不想深究。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无需再说王言卿的身份了。傅霆州知道对不起卿卿,但他有恃无恐,他潜意识笃信,无论他做出什么,王言卿都会原谅他,永远在原地等他。 不然,她还能去哪里呢?她在京城只认识他,外人知道她的倒是有不少,毕竟她长得实在漂亮,太过招人。 这些年不断有人打探王言卿,都被傅霆州拦住了,甚至有人腆着脸,借卿卿是他养妹之由,想当他妹夫。傅霆州当时都被气笑了,不自量力,异想天开,卿卿有没有定亲,关他们什么事? 傅钺到底还是了解自己孙儿的,傅霆州十岁起就将王言卿视为私有物。这是祖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她在他心情最不好的那天出现在他的领地里,那就永远是他的人。其他人想染指,做梦。 傅霆州感受到手心葱白一样的指尖冰凉如雪,他心存怜惜,难得违背自己的原则,安抚道:“卿卿,你放心,府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会影响你的位置。你安心就是。” 对傅霆州这类勋贵子弟而言,妻子是妻子,爱人是爱人,完全是两码事。他娶那位洪三小姐入府后,会给她侯夫人的体面,遇事时也会给她撑腰,但王言卿,并不在侯夫人的权力范围内。 他希望那位三小姐不要蠢到对王言卿伸手。他需要一个政治旗帜,并不希望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尤其不希望改变他和王言卿的关系。 这一回,王言卿没有再应话了。傅霆州也不着急,卿卿是聪明人,她会想明白的。因为刚才提起一个人,傅霆州不得不想起些讨厌的事,他脸色转冷,对王言卿说道:“最近你多加小心,没事不要出门了。” 王言卿感觉到傅霆州情绪不对,问:“怎么了?” 傅霆州冷笑一声,眼中暗色沉沉:“没怎么,惹上一条疯狗。” 能激起傅霆州这么大的情绪波动,王言卿很快猜到什么,问:“是锦衣卫?” 傅霆州叹了口气,承认了:“是陆珩。南城兵马指挥司发生些事情,近期他可能会找傅家麻烦。” 原来是锦衣卫,王言卿露出了然之色,不再问了。说锦衣卫的坏话可不是件明智的事,要不是在镇远侯内宅,身边都是自己人,傅霆州也不会说这些。 同是武将世家,勋贵和锦衣卫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圈子。傅霆州这一圈是高官子弟,生下来家里就有爵位,父兄又都在军中任职,基本从小就认识。而锦衣卫呢,管巡查缉捕,换言之是告贵族和文官黑账的,两伙人向来势如水火。 贵族就这样,两家孩子可能互不认识,但一生下来就已经是仇人,之后你坑我我害你,不需要问为什么。勋贵和锦衣卫就是天生的仇家,王言卿虽然没见过陆珩,但这个名字在京师如雷贯耳。百姓可能不关心首辅是谁,侯爷是谁,但绝不会不知道锦衣卫。 陆珩今年才二十二岁,就已经拿到了指挥使实权,实在可怕。他和傅霆州这种长在皇城根下的贵族孩子还不一样,陆家原本在安陆世袭锦衣卫,到陆珩已经是第六代,在安陆算是相当有权势。从事锦衣卫这种高危职业,竟然能传承六代而不出错,可见上天注定陆家要出一个能人。 作者有话要说:  陆珩:下章给大家表演影帝卫冕之战。 ***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63章 拆招 陆珩点头, 虚虚揽着缰绳,说:“从现在开始,不要叫我指挥使了。这一行你才是长官, 父母在老家给你定了亲事, 你现在要回乡完婚。往前走, 拿出新郎官的架势来,不用管我。” 属下听了后手心出虚汗,他名陈禹暄, 前两天陆指挥使突然叫他过去,说让他出一个任务。指挥使亲自出面,陈禹暄以为有什么大案, 霎间郑重起来。没想到,指挥使给他安排的却是一个有些奇怪的任务。 指挥使让他假扮回乡成婚, 还化名成他的随从, 混迹在队伍中。陈禹暄一路上坐立难安, 他何德何能,敢给陆指挥使当主子?但指挥使执意, 陈禹暄不敢违逆, 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给保定府城门守卫出示锦衣卫令牌。 陈禹暄回乡完婚是假的,但锦衣卫身份是真的,守卫士兵看到令牌, 脸色立即变了。他们都不敢检查陈禹暄随行人员行李, 二话不说放行。 陆珩隐藏在队伍中,轻轻松松进了城。他勒着马,慢慢踱到马车旁边,隔着车帘问:“卿卿, 身体还好吗?” 王言卿坐在马车里,微微掀开一条缝,说:“我没事。二哥,这就到保定府了?” “对,已经进城了。”陆珩说,“这一路辛苦你了,头上的伤没事吧?” 王言卿摇头,本来从京城到保定快马加鞭,当天晚上就能到,但是王言卿后脑有伤,不能颠簸,所以马车走得很慢,今日下午才到达保定府。王言卿拖累了陆珩行程,本来就很愧疚,哪还敢喊累喊痛:“我的伤没有妨碍。二哥,其实你不用顾忌我,赶紧查你们的案子要紧。” “无妨。”陆珩悠悠说,“一天而已,也不差这点时间。但你只有一个,要是让你留下什么病根,那才是得不偿失。” 王言卿抿唇,陆珩越这样说,她心里越内疚。陆珩趁左右无人,和王言卿交代道:“接下来我们要去梁卫府上,他们应当不认识我,但为防万一,在人前你不要喊我的名字、官职,叫我哥哥就行。如今我们是锦衣卫千户陈禹暄家中的侍从,随主人回乡完婚,途径保定府,得知梁卫去世,特意前来吊唁。一会进入梁府,你什么都不必说,只需观察那些人的表情。如果有不对劲的地方记在心上,等没人了告诉我。” 王言卿点头应诺:“好。” 陈禹暄身上的锦衣卫服饰十分打眼,途中没人敢招惹他们,一行人很快到达梁府。梁卫家里人听说京城的锦衣卫来了,又惊又喜,慌忙出来迎接。 进入保定府后,陆珩就退回队伍后方,一句话都不和陈禹暄说了。陈禹暄背后站着指挥使,压力极大,他硬着头皮上前应酬梁家人,不敢有丝毫异样。陆珩混在人群里,神情闲适自然,他也没往前面凑,而是先到马车边,扶着王言卿下车。 王言卿推开车门,发现陆珩竟然站在外面,颇为意外。她扫了眼前方,低低说:“二哥,我自己来就好。” 好些娇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上下车都要人扶,但王言卿从小习武,这种程度的运动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何况,普通丫鬟扶她便罢了,陆珩是锦衣卫指挥使,岂能让他做这种伺候人的活? 陆珩摇头,话音虽然不高,但语气十分坚决:“你伤还没好,不能马虎。” 再耽误下去就要引起别人注意了,王言卿只好握住陆珩的手,缓慢下车。陆珩的手温暖有力,单臂撑着她晃都不晃,王言卿平平稳稳落地,一点冲撞都没感觉到。她站好后,发现陆珩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好悄声提醒:“二哥。” 陆珩这才放开她的手。王言卿悄悄松了口气,借着人群遮掩,无声打量周围。 陈禹暄和梁家人在前面寒暄,有三个老者站在最前面,看样子像是梁家族老。族老后面跟着一个妇人,妇人披麻戴孝,虽然没什么装饰,依然可见衣着讲究。她旁边跟着一个十五六的少年,个子已和成年男人无异,但身板还没发育起来,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空荡荡的。 王言卿很轻松就猜出来,那个妇人便是已逝锦衣卫千户梁卫的继室梁文氏,那个少年多半是梁卫的小儿子,也就是梁文氏的亲生孩子。王言卿在前方人群中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陆珩:“二哥,不是说梁卫有两个儿子,为什么不见长子?” 陈禹暄虽说不是大人物,但好歹也是京城来的千户,梁文氏作为女眷都迎到门口了,梁家大少爷如果在家,怎么可能不露面?陆珩微不可见摇头,说:“等进去再看。” 王言卿现在的身份是千户府里的普通侍从,不能穿太华丽的衣服,只穿了一件白色立领对襟袄,外面罩着浅粉色比甲,下着霁蓝马面裙。一个“侍女”不可能穿狐裘,但陆珩又怕把王言卿冻着,所以这身衣服虽然颜色素淡,但仔细看内衬布料都极好,尤其是比甲,夹层里填着细密的贡棉,外面缀着一圈兔绒毛。王言卿脖颈纤长,即便扣着白色立领,她的脖子依然露出来细长一截,衬着她纤薄的下巴,白皙的脸颊,越发清丽柔美。 她这样一个绝色佳人站在门口,可比陈禹暄带来的锦衣卫阵仗扎眼多了。陈禹暄自忖寒暄的差不多了,便带着“侍从们”进府。陈禹暄前去正堂吊唁,陆珩和王言卿作为随从无需祭拜,可以自由行动。 梁文氏和梁家族老都围在陈禹暄身边,没人注意他们。而梁府下人知道他们是跟着京城贵客来的,不敢阻拦,陆珩和王言卿在宅子里随意行走,倒比摆明身份更方便调查。 梁卫家是世袭千户,正五品武官,官阶不算高,但如果不离开保定府,也足以生活的十分优渥了。梁家这处宅子前后三进,第一进是正堂、会客厅及梁卫两个儿子居住的地方,此刻被改成灵堂,虽然梁卫棺椁已经下葬,但白幡灯烛等物并没有撤去;第二进是梁卫及夫人梁文氏起居的地方,用一道垂花门和外面隔开;第三进是小姐梁大姑娘的绣楼,绣楼在东北角,西边是一个小花园。 这几日在办梁卫的丧事,有许多外客上门,梁府里人来人往,到处都乱糟糟的,倒也方便了陆珩和王言卿。陆珩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到了一个清净无人的地方,他问:“怎么样,你看出了什么?” 王言卿只在府门口看过梁家众人一面,但第一面往往才是最重要的,一照面的功夫足以说明很多。王言卿怕有人偷听,凑近了陆珩,压低声音说道:“梁文氏看到锦衣卫上门时,眼睛睁大,眉尾却下压,上下唇微微开合,等听到陈禹暄说上门来吊唁时,她才松了口气,嘴唇终于闭合,但眼珠依然在不停转动。即便锦衣卫造访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她害怕的也太过了。” 陆珩听到后一句笑了,也只有她,敢当着他的面说锦衣卫上门不是好事。陆珩问:“你怀疑梁文氏?” 王言卿叹气:“二哥,你判案这么武断吗?我只是判断出来她听到锦衣卫上门时很恐惧,至于她做了什么还需要调查。何况,不只是她,梁卫的二儿子……” 王言卿微微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称呼此人。陆珩心想他进入锦衣卫十年,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他判案武断,他没有思考,脱口接道:“梁彬。” 王言卿抬眸,轻轻瞥了陆珩一眼,继续说道:“梁彬的表现也不太对劲。按他这个年纪的心性,看到京城来人时必定是惊讶好奇多过畏惧,可是他却全程缩着肩,垂着头,不和人有眼神接触,而且短短片刻的功夫,他摸了三次鼻子。” 陆珩嗯了一声,问:“摸鼻子代表什么?” “他有事隐瞒。”王言卿说着叹息一声,道,“不用试探我了,每个人反应都不一样。摸鼻子不代表撒谎,不摸鼻子也不代表不撒谎,得结合情景和具体动作一起看。” 陆珩笑了,问:“还有吗?” 王言卿想了想,摇头道:“暂时没有了。那几位族老脸上的表情有些刻意,但是梁千户刚死,内宅便闹出通奸的传闻,他们想隐瞒也说得通。具体情况可能得等拿到更多信息,当面质问他们才能判断。” 陆珩点头,一口应下:“好。我还挺好奇梁彬为什么要摸鼻子,走吧,去找找他们瞒了什么。” 陆珩和王言卿站在回廊下说话,正好对面有一个小丫鬟抱着东西走过。陆珩把人叫住,不紧不慢走过去,说:“陈千户有些事要找梁家主事人,梁榕在何处?” 梁榕就是梁卫的长子,陆珩早就将这家人的底细查清楚了。小丫鬟看到一个高挑俊美的男子走过来问话,他身上衣服虽然普通,但身周气势像山一样压迫,小丫鬟本能觉得害怕,搂紧了怀中的东西,紧张道:“奴婢不知道。” 王言卿从后面跟过来,陆珩在锦衣卫行走惯了,即便脱下飞鱼服,那身骇人官威也不会消失。王言卿轻轻抚了下陆珩胳膊,接过话头道:“你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跟随陈千户来梁府吊唁,千户十分心痛梁大人英年早逝,有些肺腑之言想和梁大人的公子梁榕说。不知,梁榕在何处?” 看到王言卿,小丫鬟放松了些,但是肩膀依然紧绷着:“奴婢真的不知道。前些日子,大少爷失踪了。” 陆珩和王言卿听到,心中都是一震。王言卿和陆珩对视一眼,试探着问:“失踪?” “是。上个月大少爷出门访友,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太太派人去亲朋故友家都问了,没人见过大少爷。” 陆珩声威不动,问:“既然失踪,为何不报官?” 陆珩即便没有刻意施压,说出来的话也像审问人。小丫鬟更害怕了,声音细若蚊蝇:“太太说大少爷只是贪玩,说不定再找一段时间就回来了,用不着报官。” 王言卿暗暗挑眉,家里女儿通奸,梁文氏二话不说捅到官府,而原配长子失踪这么大的事,她却说不用报官。看来,梁文氏隐瞒的事有不少啊。 王言卿对此不予置评,柔声问道:“梁榕竟然失踪了,真是让人揪心。不知梁榕住所在何处,我们去看看,说不定能帮上些忙。” 外人要看主家少爷的房间,小丫鬟本该拒绝,但是她看着陆珩喜怒不辨的眼睛,实在不敢说“不”。她战战兢兢指了个方向:“大少爷的房间在那边,锁门的那间就是。” 王言卿朝前院方向看了眼,锁门了,看来这个地方越发可疑。王言卿对小丫鬟安抚地笑了笑,问:“你们是哪一天发现梁榕失踪的?” “三天前,太太见大少爷半个月不回家,派人出去问,才知道大少爷并没有去朋友家。亲戚家也都没见过。” “你们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小丫鬟想了想,道:“是十七那天。大少爷出门特别早,伺候的人看见了问好,大少爷都不搭理。太太还不高兴地抱怨过呢。” 陆珩微微眯眼,忽的问:“上个月的日子,你记得这么清楚?” 陆珩一说话小丫鬟就害怕,她牙关都不自觉打颤,忙道:“并不是奴婢搞鬼,而是那天太太回了趟娘家,所以奴婢才记住了日子。” 王言卿心中暗动,追问道:“十一月十七非时非节,梁太太回娘家做什么?莫非,梁太太娘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丫鬟摇头:“奴婢不知道。太太没有让人跟着,只带着二少爷,上午出门,晚上便回来了。” 陆珩问:“什么叫只带着梁彬?” 小丫鬟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扣了扣手指,为难说:“就是只带着二少爷呀。太太嫌赶车那个老奴身上臭,不让他跟着,让二少爷赶车走的。” 梁府算是中层家庭,不比公卿家族呼奴使婢,也不必像普通人家一样为生计奔波。他们家里有厨娘和奴仆,但如果闲置一个劳动力专门用来赶车,对梁家来说就不划算了。所以梁家女眷出门时都是由会赶车的奴仆兼任车夫,如果信不过男仆,让自家男丁来也说得通。 但王言卿却觉得梁文氏的动作太多了,丈夫刚死,她无缘无故回娘家做什么? 陆珩问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见小丫鬟问不出什么了,就示意她离开。小丫鬟如蒙大赦,赶紧抱着东西跑了。等人走远后,陆珩问:“她说的是真话吗?” 王言卿道:“没看出说谎痕迹。” “那就是真话了。”陆珩抬抬袖子,细微挪了一步,挡住了风口灌来的冷气。他意味不明地叹了声,道:“梁卫去世,梁家大儿子失踪,大女儿通奸,梁家这段时间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王言卿撇了撇嘴,道:“二哥,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何必试探我?” “哪有。”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水波一样的眼瞳锁着王言卿,认真道,“好些隐秘多亏卿卿帮我问出来。他们应当说的差不多了,走吧,我们回前面看看。” 陆珩和王言卿回到前院,没惊动任何人,悄悄走入会客厅。陈禹暄看到指挥使回来,长长松一口气。可算回来了,指挥使再不露面,陈禹暄就装不下去了。 他和梁卫只有两面之缘,仔细说来实在没什么交情,客套话再多也总有说完的时候。梁家族老没在乎背后进出的人,几个侍从而已,有什么可关注的,他们全部注意力都在面前这位来自京城、年轻有为的陈千户上。 族老掂量着陈禹暄脸色,拐弯抹角地问:“陈千户,您回乡期间还不忘来送梁卫一程,实在让我等感动。不知,陈千户此行来保定,还有没有其他事情?” 族老说完,梁文氏的眼睛也跟过来,一动不动盯着陈禹暄。陈禹暄和梁卫只是几年前出任务搭过手,算不上多深的交情。陈禹暄路过保定,进来给梁卫上一炷香就够义气了,可他还留在梁家,陪梁家人说了许久的话。如此举动,梁家几位族老以及梁文氏,都觉得陈禹暄另有用意。 陈禹暄是从京城来的……是不是京城那边有什么消息传过来了?要知道,梁卫的千户之位至今没有定数,具体怎么传,还等着京城大人物们给批复呢。 陈禹暄悄悄朝后方扫了一眼,说:“也没有其他事。我路上得知梁卫兄竟然去世了,深感世事无常,便过来祭拜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陆珩:他竟然藏了家书,太卑鄙了。虽然我没有证据,但没关系,我们讲情怀。 修改了前文一个小细节,清虚观道士买纸人改成自己做纸人。 *** 留言抽30个红包,顺便推荐朋友的古言团宠美食种田文,正文已完结,喜欢的可以看下哦~ 《如意宴》作者:鹊上心头 文案: 重生回来的沈如意发现,自己的娘竟是一本虐文书里的苦情女配。 她柔弱漂亮的娘亲被继母和妹妹所害,不仅失去贞洁,也失去了美满的姻缘,被赶出家门,含辛茹苦养大了她,最终却早早病逝。 从沈如意变回七岁团团的小丫头闻着香气扑鼻的汤饼,回忆着自己前世看过的绝世菜谱,下定决心要把小白菜柔弱娘亲培养成大宋第一女厨神! 只是没想到,机缘巧合留下来的认亲玉佩,居然帮她找到了亲爹。 沈如意看着突然上门认亲的当朝第一权相亲爹傻了眼。 这明晃晃的粗大腿,沈如意迅速抱了上去:“爹爹,你真的是爹爹吗?” 从来不苟言笑的年轻权相弯下腰,抱起了自己小闺女:“我当然是你爹,团团莫再害怕。” 从这天起,雍容华贵的长公主奶奶成了小饭馆的常客,每天日常就是打扮小孙女。 汴京第一才子的堂哥疯狂写诗,吹捧他可爱无敌的小堂妹。 甚至远在边疆的将军大伯都送回来两匹高头大马,让小侄女耍着玩。 沉迷她娘亲手艺不可自拔,每天过来蹭吃蹭喝的面瘫小萝卜头世子殿下也不甘示弱甩出一套园林,冷酷道:跑马用。 团团:当团宠的日子,真是痛并快乐着。 第64章 畏罪 陈禹暄被那一眼看得冷汗直冒, 指挥使这样看人的时候,往往都有人要倒霉。陈禹暄重重掐了自己一把,强行镇定下来, 虎着脸对梁家人说道:“这位姑娘是我府上侍从的妹妹,并非我家奴仆。望诸位勿要误会, 你们轻慢她,便是轻慢我。” 陈禹暄之前一直客客套套的, 没想到突然变了脸色。梁家人原以为这是陈禹暄的妾室, 然而他们才露出些想法, 陈禹暄便严肃起来, 甚至说出“轻慢她便是轻慢我”的话。梁家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个女子的身份,但至少知道,这个女子不能怠慢。 这样一来, 王言卿刚才的问话就不能置之不理了。梁文氏本来不愿意自降身份和一个奴婢说话,但有了陈禹暄表态,她不得不出面, 答道:“姑娘这话妾身没法接。大少爷独来独往, 和家里不亲, 老爷在世时他都古古怪怪的,如今老爷去世, 越发没人能管他了。我是填房,也不好过问大少爷的事,我见他出门, 只以为他像往常一样出去访友, 哪知他这一去就没了踪迹。我一个妇道人家哪经历过这种事, 吓得心慌, 赶紧叫三老过来出主意。至于大少爷心里有什么难处……他从没和家里人说过,我如何得知呢?” 梁文氏说话时,视线不免放到王言卿身上。先前在门口迎客时她就注意到,陈千户队伍里有一位身段很惹眼的女子,如今仔细看,才知此女不光体态风流,容貌也生的极好。梁文氏心中惊诧,她视线落到旁边,注意到旁边那个男子也风姿凛然、仪表堂堂。梁文氏内心又是惊又是疑,这样两个人,竟只是陈家的侍从吗?天底下还有这等人物? 王言卿没在意梁文氏的目光,全程盯着梁文氏的脸。王言卿注意到梁文氏说话时视线飘忽,眼睛转动很快,说到梁榕行事古怪时她的上唇微微提升,左右唇角一个高一个低,但说到自己不知道梁榕去了哪里,她却抿了下嘴唇。 王言卿心中轻轻嗯了一声,心想梁文氏在说谎。梁文氏提起梁榕失踪时表情悲伤无助,声音泫然欲泣,怎么看都是一副无能为力的继母模样,可是,她嘴唇上的细微动作却出卖了她。梁文氏对梁榕很有敌意,而且,她知道梁榕的去向。 王言卿问:“梁太太,你是否还记得,梁榕是哪一天不见的?” 梁文氏手指掐着帕子,皱眉想了一会,说:“好像是上个月十七。” 和丫鬟的说法一样。王言卿注意到梁文氏紧紧攥着的手,没做表态,又问:“为何偏偏是十七这天?这一天有什么特殊吗?” 梁文氏拿起帕子,按了按脸颊,说:“我怎么知道?姑娘是什么人,为什么对我们府大少爷的事这么关注?” 王言卿问话时,陆珩就站在旁边,静静听着。他听到梁文氏的话,抬头,平静地扫了她一眼:“怎么,不能问吗?梁榕失踪半个月都没人上报,如今只是问起失踪时间,你们就百般推脱。你们想做什么?” 梁文氏那一瞬间像被什么冷冰冰的东西盯上了,骇得动弹不得。其余三个族老也有些惊异,面面相觑。 这真的是陈家的侍卫吗?作为一个侍从,他长得未免太出挑俊美了,最重要的是他说话时不怒自威的气势,哪里像一个随从,更像是陈禹暄的主子! 陈禹暄见状不对,赶紧出面道:“如果梁大少爷上个月十七就出门,现在还没回来确实不太对劲。锦衣卫惯例在年关前清理一批存货,说不定过几日陈都指挥使和陆指挥使就要看梁家袭千户的折子了,这种时候梁大少爷失踪,传到上面恐怕有些麻烦。梁榕的房间在哪里,我过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梁文氏的眉毛拧着,说:“妾身家里的事,怎么敢劳烦陈千户。千户还要回乡成婚,如果耽误了时间……” “无妨。”陈禹暄挥挥手,说,“我和梁兄一见如故,私心里一直视梁兄为大哥。如今梁兄走了,大少爷还不知所踪,我怎么能置之不理?不知梁榕房间在何处,方便看吗?” 陈禹暄主动提出帮忙,族老怎么会拒绝?不等梁文氏说话,族老就拱着手说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陈千户愿意出手相助,我们感激不尽。大太太,快给陈千户带路。” 梁文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她站起身,捏着帕子笑道:“那就有劳陈千户了。千户随妾身这边来。” 梁文氏笑容自然,但她说完后,却飞快舔了下唇瓣。王言卿将一切尽收眼底,她往后退了一步,让开门。梁文氏引着陈禹暄从她面前走过,后面跟着梁家三老、梁彬,等所有人都出去后,陆珩才对王言卿说:“走吧。” 王言卿点头,提着裙摆出门,陆珩跟在她身后。借着出门的动作,王言卿低声对陆珩说:“她在说谎。” 陆珩嗯了一声,看起来并不意外,反而颇有兴趣地问:“为什么?” “我询问她十七那天的事情时,她一直用东西挡着脸。陈禹暄提出去梁榕住所看时,她舔了一下嘴唇。紧张会让人口干,陈禹暄的要求让她紧张了。” 陆珩挑挑眉,心中颇为叹服。紧张时口干是身体本能反应,不受想法控制,恐怕梁文氏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舔了一下嘴唇。 陆珩和王言卿因为说话落在后面,等他们跟上去,梁榕房间门口已经围满了人。梁文氏拿出钥匙,毫无异样地开锁。王言卿远远站在人群后,注视着梁文氏的动作,问:“梁榕只是出门,又不是不回来了,为何要锁门?” 梁文氏的手微顿,随即拧开钥匙,说:“最近来给老爷上香的人有不少,人来人往的,我怕少什么东西,就锁住了。” 王言卿淡淡应了一声,她看向对面的屋子,那里应当是梁彬的住所,但并没有上锁。梁文氏终于把门打开了,她推开门扇,并没有进屋,而是停在门边说:“这就是大少爷的房间了。好几天没有打扫,里面灰尘有点多,让大人见笑了。” 好些天锁着不通风,屋里气味确实不太好。但陈禹暄在锦衣卫供职,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种环境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陈禹暄率先进屋,梁家三老见状,也跟着进来。 腊月天气冷,这个屋子十来天没有烧火,又冷又潮,站在地上似乎有一股阴气吸人。梁家族老哪能让京城来的千户大人受这种怠慢,立刻说:“快拿炭火来,小心给陈千户冻着……” 陈禹暄看似在屋子中走动,其实余光在注意后方。他瞥到指挥使和那位神秘的王姑娘也进屋了,他心领神会,立刻说:“不必麻烦了,我随便走走就好。梁太太和三老不必陪着我,我自己看便是。” 梁文氏和族老怎么敢让陈禹暄自己看,全亦步亦趋跟在陈禹暄身后。陈禹暄吸引了绝大部分注意力,没人留意后方。王言卿进屋后打量,这是一间三开间厢房,中间打通,用隔扇、屏风相连。最中间墙上挂着两副山水画,下方是待客用的桌椅;南边那间屋子放着床铺卧具,是就寝的地方;靠北那间被改造成书房,东墙上靠着一座书架,上面满满当当摆着书,书架前是一套黄花梨桌椅,桌上笔墨纸砚俱全,北墙放着一件小榻,榻几收拾的很干净,没有摆放东西。 陈禹暄和梁文氏等人去寝屋看了,陆珩没有往人多的地方挤,而是转身去了北屋。王言卿在堂屋扫了一眼,也跟去书房。 王言卿进去时,陆珩正在翻黄花梨木桌上的东西。他手指按在砚台凹处,试了试软硬,突然从笔枕上拿起一根笔。王言卿走过去,轻声问:“二哥,怎么了?” 陆珩扫了眼笔架上按大小粗细悬挂的毛笔,给王言卿示意笔尖,说:“这支笔没洗。” 王言卿站在陆珩肩膀后,凑近了看,果然,笔尖沾着墨迹。王言卿看向笔架,笔架上的毫毛泛着浅淡的灰,明显是清洗过的。王言卿扫了眼书桌上的摆设,说:“这支笔放在笔枕上,应当是他常用或刚用完的,所以才没来得及清洗?” 陆珩不置可否,他将毛笔放回原位,转身,朝书架踱去。王言卿一进来就注意到这些书了,她停在书架前,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书本,由衷叹道:“他是武官之子,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书。莫非这就是梁文氏说他很怪的原因?” 书本平放在木架上,一端夹着竹签,上面用小楷标注着名字。陆珩在书架前看了一会,突然抽出一本书。他翻了两页,笑道:“确实很怪。他出身在锦衣卫家庭,喜欢看书,看的还不是四书五经,而是一些奇谈志怪。这种性格,在锦衣卫里相当少见了。” 王言卿问:“那锦衣卫子弟常见性格是什么样,二哥这样吗?” 陆珩手指拈着一页,慢慢翻看,缓声道:“不。我也是怪胎。” 王言卿笑了一声,走过去道:“二哥才不奇怪,哎,这里怎么湿了?” 陆珩手里那本书有几页被打湿了,边缘皱皱巴巴的,上面还有浅褐色的痕迹。王言卿上前嗅了嗅,陆珩手里端着书,没料到她突然凑近,赶紧用手背捂住她的鼻子:“你胆子可真大,小心有毒。” 王言卿拨开他的手,不满道:“你自己直接拿着都没事,我只是靠近闻一下,又没有碰到。” 陆珩合上书,插回原位,说:“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王言卿说着,细细皱眉,努力回想刚才的味道,“上面的东西好像是茶?他看书竟然这么不仔细,都将茶泼上来了?” “幸好是茶,如果是有毒的东西怎么办?”陆珩用帕子擦拭手指,然后按住王言卿的肩膀,将她带离书架,“你这个毛病不好,得改。” 书桌占了很大一部分空间,过道只留出来窄窄一条,他们两人得紧贴着通过。旁边就是一张卧榻,中间摆着小几,看起来是梁榕看书累了休憩之地。王言卿只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但陆珩似乎对这张榻很感兴趣,打量了很久,突然弯腰,看向卧榻边缘。 王言卿跟着陆珩的视线看去,见侧栏的黑色木漆上有几道划痕,细细的,看颜色还很新。陆珩手指按了按划痕,眼睛从榻上扫过,似乎在丈量距离。王言卿等了一会,试着问:“二哥,你发现什么了?” 陆珩起身,拍了拍手,摇头不语。另外几人已经看完卧室了,梁文氏发现陆珩和王言卿一直在书房里,赶紧走过来,问:“两位怎么在这里?北屋阴冷,恐会冻着两位贵客,两位快出来说话吧。” 梁文氏的声音又高又尖,乍然从门口响起,都吓人一跳。陆珩没做表态,竟当真出来了。陈禹暄和族老已经停在门口,见他们出来,一起往正房走去。 王言卿故意落在最后,趁前面人不注意,她靠近陆珩,用气音说:“她平常声音不是这样,刚才来书房找我们时声音变尖了,音量也比平时大。她看到我们查看书房很紧张。” 陆珩比王言卿高许多,她不想让前面人听到,只能踮着脚尖,尽力凑到陆珩耳边说。她说话时,气息若有若无扑在陆珩脖颈,蹭的他有些痒。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主动俯身,问:“嗯?” 王言卿以为陆珩没听到,只好又说了一遍。陆珩唇边噙着笑听完,回眸,似笑非笑瞥了王言卿一眼:“你看人还真是细,连声音都注意到了?” 这一趟出来陆珩算是发现了,撒谎不仅要控制表情,动作、肢体、声音都要配套,哪怕音量比平时高一点,也会被王言卿听出来。在她面前说谎,还真是艰辛。 王言卿和他说命案,他竟然还说笑。王言卿静湖般的眼睛重重瞪了他一眼,不悦道:“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这个姿势两人距离近,陆珩都能感受到王言卿衣领里若有若无的暖香。他握紧王言卿的手,乖巧领骂。他们俩这样一耽误,又和前面人落开很远。梁文氏觉得这两人很怪,路上悄悄注意他们,发现他们落队后,梁文氏不住往后面看,皱着眉问:“陈千户,您府上这两位侍从是什么关系?” 就算王言卿不是陈禹暄的小妾,一个侍女和侍卫走这么近,也有违礼教了。陈禹暄一路上努力装瞎,结果竟被梁文氏点出来了。他摸了下鼻子,笑着说:“梁太太有所不知,这两位是……兄妹,不必避讳男女大防。” 梁文氏哦了一声,往后面瞥了一眼,忍不住嘀咕:“兄妹?看起来长得也不是很像……” 陈禹暄就当听不到。这么一番折腾,王言卿也发现前面人在说他们,王言卿下意识要退开,被陆珩拉住手。陆珩指尖缓慢摩挲王言卿的腕骨,漫不经心道:“我怎么就不正经了。我还指望卿卿帮我解惑呢。” 第65章 奇才 王言卿又在心里道了声抱歉, 对不住二哥,她并非有意败坏他的名声,但实在太好用了。 王言卿搬出指挥使吓唬人, 她冷若冰霜,丫鬟们一下子被镇住。王言卿视线从她们身上扫过, 威吓道:“念你们初犯,饶你们这次。还不快出去?” 看得出来锦衣卫名声是真的不好, 丫鬟们没人敢说话, 悻悻关门。但她们关门时, 却留了条小缝。梁芙闺房空间本来就小, 现在门还开着,想必说什么外面都能听到。王言卿注意到了,她没有发作,而是坐回原来的位置, 对梁芙安抚地笑了笑:“久等了。我相信你的话,不要急,先擦擦泪。” 王言卿没有急着追问, 而是递给梁芙一枚手帕。梁芙脸上还挂着泪, 她接过王言卿的帕子, 有些恍惚地擦泪。 王言卿等梁芙情绪恢复平稳了,才问:“你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吗?” 刚才丫鬟们闯进来, 梁芙被吓得不轻,但王言卿三言两语就将丫鬟赶走,连梁文氏都不放在眼里。王言卿展示出自己的能力后, 梁芙越发依赖王言卿, 王言卿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梁芙想了想, 茫然摇头。王言卿沉吟片刻, 问:“你当时大概在哪个位置看到他,是什么情形?” 这里是梁芙的闺房,同样是那天事发之所。梁芙在屋子中比划:“我当时在这张榻上睡觉,只记得有点冷,想叫丫鬟又喊不出声,反正睡得很不舒服。后来外面突然响起吵闹声,我一下子被吵醒,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男人背对着我站在窗口,跳上树很快走了。当时我还以为在做梦,都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就冲进来了,嚷嚷着要报官。” 梁芙这些话前后颠倒,翻来覆去,但反而很真实。如果是真实发生在记忆里的事情,复述时本来就会带很多主观感受和想法,要是梁文氏那种想都不想就按时间线将行程捋了一遍的,才是说谎。 王言卿已经相信梁芙的话了。王言卿朝门缝瞥了一眼,温声问:“你能帮我指一下当时的位置吗?” 梁芙点头,跟着王言卿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说:“榻放在这里,头朝这边,那个人站在这里……” 王言卿跟着梁芙的指点看,心中默默丈量距离。梁芙的闺房在二楼,窗外不远处有一株树,如果从梁芙窗户跳到树上,便可以顺着树枝爬到围墙,一眨眼就能离开梁府。 这个距离对女子来说有些远,但对于成年男子,应当不难。 王言卿不动声色将位置信息记下,又问梁芙:“他的体型、身高,你还有印象吗?” 梁芙想了想,说:“当时我刚醒,眼睛还看不清,只记得他身上衣服很大,穿一身红色褡护。” 王言卿顺势打开窗户,和梁芙坐在窗户边。外面的风灌入,虽然有些冷,但立马吹散了屋里的沉闷,梁芙接触到流动空气,眉宇也不知不觉舒展开。王言卿挑选的这个位置离门远,又有外面的声音掩护,说话声立马不明显了。王言卿没理会偷听那几个丫鬟,问梁芙:“你以前在哪里见过这个背影吗?” 梁芙面露茫然,想了一会说:“我不记得了。” 王言卿暗暗叹气,看梁芙的表情,她确实一无所知。她连对方的脸都没看到,怎么可能是通奸呢?然而礼法对女子就是如此严苛,一个外男出现在女子闺房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管是不是被迫的,女子都该以死来保全家族名声。 官府一向把这种案件定位为家务事,如果女子族中长老要将此女处死,官府犯不着和乡绅对着干,一般都默许了,更不会视之为谋杀。 所以,梁文氏抓到梁芙房间里有男人,并且上报给官府后,保定府衙和京城都没有检查,直接以通奸罪定案。王言卿因为陆珩的缘故,提前一步知道了这个案子的结果,她如果想救下梁芙,要么想办法证明不是通奸,要么从源头解决问题。 比如,梁文氏为什么要给梁芙安一个死罪罪名。 王言卿墨玉般的眼睛定定看着梁芙,不放过她脸上丝毫波动,问:“你继母给你定通奸罪名,你的叔伯兄弟知道后,竟也不管吗?” 梁芙听到这里,整个人都耷拉下来:“我爹死了,哥哥又不知所踪,千户职位很可能要落到二弟头上。外人谁会为了我,得罪太太和二弟呢?” 王言卿仔细盯着她,问:“你哥哥呢?” “大哥出门去了,我也不知道大哥在哪里。”梁芙叹气,说,“要是他能赶快回来就好了。” 王言卿沉默,她不忍心告诉梁芙实情,换了个方向问:“你最后一次见到梁榕是什么时候?” 这回梁芙没怎么想,很快就回道:“是十六那天晚上。” “你记得这么清楚?” 梁芙点头:“是。那天我心情不好,睡不着觉,就去找大哥说话,想让他带我去寺里散散心。我看到大哥房里亮着灯,就上去敲门,但是过了很久大哥都没来开门。我觉得奇怪,想推门进去看,门却拴住了,我一下没推开。大哥在里面说他睡下了,让我明日再来。” 王言卿眉尖意外地动了下,梁芙竟然和梁榕说过话?王言卿连忙追问:“他说话的时候,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梁芙皱起脸,想了一会,不确定说,“他的声音好像有点低,不像他平时说话的语调。我还以为大哥生病了。” 王言卿问:“除了说话,房间里还有什么异样吗?” 梁芙眉毛皱着,思索了好一会,说道:“当时屋里好像有其他声音,闷闷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大哥让我回去,我就先走了。” 王言卿点点头,问道:“之后你还去找过梁榕吗?” 梁芙应声:“当然,我第二天大清早去找他,他房间里却没人。我去问门房,门房说大哥不久前出门了。我特别沮丧,回去时撞到二弟从外面回来。我和二弟不是一个娘生的,不怎么亲近,我不好意思让二弟带我出去,就自己回来了。” “梁彬?”王言卿意外,直觉这一点很重要,“你什么时辰看到他,他当时穿着什么?” 梁芙答道:“时辰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很冷,路上还有霜。二弟身上的衣服我没什么印象,可能是件深色衣服吧。” 王言卿心中轻轻一动,那个时候梁卫逝世还不满百天,梁彬不应该穿白色孝衣吗,为什么会穿深色衣服出门?王言卿没有表露,不动声色问:“之后呢,你们说话了吗?” “就随便问了句好,我问他大哥去哪儿了,他说不知道。回去时我不甘心,又去大哥门口看了看,走的时候注意到地上好像有东西,捡起来发现是一颗珠子。” 王言卿忙问:“是什么珠子?” 梁芙说:“就是普通的珍珠,不知为什么掉在大哥门口。我心里还觉得很奇怪,大哥怎么会有珍珠。我问梁彬是不是他的,他说不是,我就拿回来了。” 王言卿问:“那颗珠子现在在何处?” 梁芙想了想,起身去妆奁里拿:“我好像收在这里了……对,在这里。” 王言卿跟着梁芙去妆奁,她不经意调整身体,将梁芙的动作挡住。梁芙从妆奁底部扒拉出一粒珠子,递给王言卿。王言卿拿起来看了看,珍珠大概黄豆大小,颜色很新,中间穿孔,看起来像是什么装饰上的东西。 王言卿低声询问梁芙:“这枚珍珠我能带走吗?” 梁芙点头应了。这种碎珍珠不值钱,便是送给王言卿都没什么。王言卿借着身形遮掩将珍珠放入荷包,动作又轻又快。王言卿做这一番动作时正好挡住了丫鬟视线,如果她们再走回窗边,那就太刻意了。王言卿顺势坐到梳妆台边,装作换了一个谈话地点,问:“之后,还发生过什么吗?” 梁芙见王言卿坐下,她也跟着坐好,说:“随后二弟就跟着太太回娘家了,我自己在房里打发时间,快傍晚二弟和太太回来,我到前面吃饭,饭后和丫鬟说了会话就睡觉了。第二天也是这样,哥哥不在,我也不好出门,便自己在家里消磨时间。第三天的时候,我中午睡了一觉,醒来后太太就说我私通外男……” 梁芙回忆起那天的事情,神情又变得痛苦。王言卿按住她的手,说:“好,我明白了,你不必想那些事了。我回去后会如实禀报,你要好好活着,不要想不开,我相信大人们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梁芙以为王言卿话中的“大人”是陈千户,感激道:“多谢陈千户。姑娘,你能不能请陈千户帮忙,找找我大哥?他出门很久了,以前他出去游山玩水,最多五日就回来了,从没有离开过这么久。” 王言卿只是应道:“好,我们会尽力的。我先走一步,你安心休息吧。” 丫鬟们没料到王言卿这么快出来,慌忙站好,脸上还残留着慌张。王言卿拉门,目光从丫鬟们脸上扫过,一言未发,回身对梁芙说:“梁姑娘,留步。我先走了。” 梁芙恋恋不舍和王言卿道别。王言卿下楼,梁文氏的丫鬟前后看看,蹑手蹑脚跟在王言卿身后。王言卿走下台阶,拂了拂裙摆,说:“想知道什么大大方方问就是,何必像看犯人一样跟着我。” 丫鬟们尴尬,干笑道:“姑娘误会了。奴婢怕怠慢了贵客,这才跟着姑娘。” “好。”王言卿点头,“既然你们没话问我,那我来问你们。十一月十九,也就是梁太太在绣楼抓到男人那天,你们在做什么?小姐午睡,你们应该寸步不离守在旁边,为何能让外男进入内宅?” 丫鬟们尴尬,其中一个扎双髻的说道:“冤枉啊,小姐惯有午睡的习惯,下午总要睡到未时。那天我看小姐睡着了,厨房又要人帮忙,我就去了,打算等小姐睡醒时再回来。” 另一个丫鬟也说道:“我也是,我去烧水了。” 王言卿看着丫鬟的表情,一瞬间明白了。她仿佛在这种环境中生活过很久,很了解这些后宅官司。这些丫鬟说得好听,其实多半是她们见小姐睡着,自己跑出去歇息玩闹了,所以绣楼没人守着。梁文氏带着人来捉奸,正好抓了正着。 王言卿没追究这些丫鬟的懈怠,问:“通奸总该是两个人的事情,梁太太既然报梁小姐通奸,那奸夫是谁?” 丫鬟们相互对视,没人吱声。王言卿眉宇不动,语气中暗暗施压:“说。你们总不想进大牢里说吧?” 一搬出锦衣卫,丫鬟们全都怂了。一个丫鬟小声说道:“是冯六。那个奸夫跑的时候,好些人在树下也看到了。太太立刻让人出去找穿红色褡护的人,结果,竟然在冯六家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衣服。” 人证物证俱全,这场捉奸可谓板上钉钉,就算梁芙说她不认识冯六也没人信。王言卿不动声色,问:“冯六是谁?” 梁芙说着抽噎起来,门外传来走动的声音,梁文氏的丫鬟推开门,说:“小姐又开始说疯话了,姑娘,你该走了……” 丫鬟上前,想将王言卿拉走。王言卿抬头,静静望了丫鬟一眼。丫鬟猝不及防撞入一双黑眸中,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澄澈明净,仿佛照妖宝镜,能映出世间一切污垢。丫鬟动作顿住,竟不敢上前硬拉。王言卿没理会周围的丫鬟们,轻轻拍了拍梁芙的手,说:“我相信你。稍微等我一会。” 王言卿起身,她肤白胜雪,眼眸黑湛,当她收敛起脸上笑意,竟像观音一样宝相庄严,凛然不可侵犯:“我已经说过,你们不许进来。你们妄自打断我和梁小姐说话,是想不敬锦衣卫指挥使吗?” 王言卿又在心里道了声抱歉,对不住二哥,她并非有意败坏他的名声,但实在太好用了。 王言卿搬出指挥使吓唬人,她冷若冰霜,丫鬟们一下子被镇住。王言卿视线从她们身上扫过,威吓道:“念你们初犯,饶你们这次。还不快出去?” 看得出来锦衣卫名声是真的不好,丫鬟们没人敢说话,悻悻关门。但她们关门时,却留了条小缝。梁芙闺房空间本来就小,现在门还开着,想必说什么外面都能听到。王言卿注意到了,她没有发作,而是坐回原来的位置,对梁芙安抚地笑了笑:“久等了。我相信你的话,不要急,先擦擦泪。” 王言卿没有急着追问,而是递给梁芙一枚手帕。梁芙脸上还挂着泪,她接过王言卿的帕子,有些恍惚地擦泪。 王言卿等梁芙情绪恢复平稳了,才问:“你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吗?” 刚才丫鬟们闯进来,梁芙被吓得不轻,但王言卿三言两语就将丫鬟赶走,连梁文氏都不放在眼里。王言卿展示出自己的能力后,梁芙越发依赖王言卿,王言卿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梁芙想了想,茫然摇头。王言卿沉吟片刻,问:“你当时大概在哪个位置看到他,是什么情形?” 这里是梁芙的闺房,同样是那天事发之所。梁芙在屋子中比划:“我当时在这张榻上睡觉,只记得有点冷,想叫丫鬟又喊不出声,反正睡得很不舒服。后来外面突然响起吵闹声,我一下子被吵醒,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男人背对着我站在窗口,跳上树很快走了。当时我还以为在做梦,都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就冲进来了,嚷嚷着要报官。” 梁芙这些话前后颠倒,翻来覆去,但反而很真实。如果是真实发生在记忆里的事情,复述时本来就会带很多主观感受和想法,要是梁文氏那种想都不想就按时间线将行程捋了一遍的,才是说谎。 王言卿已经相信梁芙的话了。王言卿朝门缝瞥了一眼,温声问:“你能帮我指一下当时的位置吗?” 梁芙点头,跟着王言卿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说:“榻放在这里,头朝这边,那个人站在这里……” 王言卿跟着梁芙的指点看,心中默默丈量距离。梁芙的闺房在二楼,窗外不远处有一株树,如果从梁芙窗户跳到树上,便可以顺着树枝爬到围墙,一眨眼就能离开梁府。 这个距离对女子来说有些远,但对于成年男子,应当不难。 王言卿不动声色将位置信息记下,又问梁芙:“他的体型、身高,你还有印象吗?” 梁芙想了想,说:“当时我刚醒,眼睛还看不清,只记得他身上衣服很大,穿一身红色褡护。” 王言卿顺势打开窗户,和梁芙坐在窗户边。外面的风灌入,虽然有些冷,但立马吹散了屋里的沉闷,梁芙接触到流动空气,眉宇也不知不觉舒展开。王言卿挑选的这个位置离门远,又有外面的声音掩护,说话声立马不明显了。王言卿没理会偷听那几个丫鬟,问梁芙:“你以前在哪里见过这个背影吗?” 梁芙面露茫然,想了一会说:“我不记得了。” 王言卿暗暗叹气,看梁芙的表情,她确实一无所知。她连对方的脸都没看到,怎么可能是通奸呢?然而礼法对女子就是如此严苛,一个外男出现在女子闺房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管是不是被迫的,女子都该以死来保全家族名声。 官府一向把这种案件定位为家务事,如果女子族中长老要将此女处死,官府犯不着和乡绅对着干,一般都默许了,更不会视之为谋杀。 所以,梁文氏抓到梁芙房间里有男人,并且上报给官府后,保定府衙和京城都没有检查,直接以通奸罪定案。王言卿因为陆珩的缘故,提前一步知道了这个案子的结果,她如果想救下梁芙,要么想办法证明不是通奸,要么从源头解决问题。 比如,梁文氏为什么要给梁芙安一个死罪罪名。 王言卿墨玉般的眼睛定定看着梁芙,不放过她脸上丝毫波动,问:“你继母给你定通奸罪名,你的叔伯兄弟知道后,竟也不管吗?” 梁芙听到这里,整个人都耷拉下来:“我爹死了,哥哥又不知所踪,千户职位很可能要落到二弟头上。外人谁会为了我,得罪太太和二弟呢?” 王言卿仔细盯着她,问:“你哥哥呢?” “大哥出门去了,我也不知道大哥在哪里。”梁芙叹气,说,“要是他能赶快回来就好了。” 王言卿沉默,她不忍心告诉梁芙实情,换了个方向问:“你最后一次见到梁榕是什么时候?” 这回梁芙没怎么想,很快就回道:“是十六那天晚上。” “你记得这么清楚?” 梁芙点头:“是。那天我心情不好,睡不着觉,就去找大哥说话,想让他带我去寺里散散心。我看到大哥房里亮着灯,就上去敲门,但是过了很久大哥都没来开门。我觉得奇怪,想推门进去看,门却拴住了,我一下没推开。大哥在里面说他睡下了,让我明日再来。” 王言卿眉尖意外地动了下,梁芙竟然和梁榕说过话?王言卿连忙追问:“他说话的时候,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梁芙皱起脸,想了一会,不确定说,“他的声音好像有点低,不像他平时说话的语调。我还以为大哥生病了。” 王言卿问:“除了说话,房间里还有什么异样吗?” 梁芙眉毛皱着,思索了好一会,说道:“当时屋里好像有其他声音,闷闷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大哥让我回去,我就先走了。” 第66章 结案 王言卿搬出指挥使吓唬人, 她冷若冰霜,丫鬟们一下子被镇住。王言卿视线从她们身上扫过,威吓道:“念你们初犯, 饶你们这次。还不快出去?” 看得出来锦衣卫名声是真的不好, 丫鬟们没人敢说话, 悻悻关门。但她们关门时,却留了条小缝。梁芙闺房空间本来就小, 现在门还开着, 想必说什么外面都能听到。王言卿注意到了,她没有发作,而是坐回原来的位置, 对梁芙安抚地笑了笑:“久等了。我相信你的话, 不要急, 先擦擦泪。” 王言卿没有急着追问, 而是递给梁芙一枚手帕。梁芙脸上还挂着泪, 她接过王言卿的帕子, 有些恍惚地擦泪。 王言卿等梁芙情绪恢复平稳了, 才问:“你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吗?” 刚才丫鬟们闯进来, 梁芙被吓得不轻,但王言卿三言两语就将丫鬟赶走,连梁文氏都不放在眼里。王言卿展示出自己的能力后, 梁芙越发依赖王言卿, 王言卿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梁芙想了想,茫然摇头。王言卿沉吟片刻, 问:“你当时大概在哪个位置看到他, 是什么情形?” 这里是梁芙的闺房, 同样是那天事发之所。梁芙在屋子中比划:“我当时在这张榻上睡觉, 只记得有点冷,想叫丫鬟又喊不出声,反正睡得很不舒服。后来外面突然响起吵闹声,我一下子被吵醒,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男人背对着我站在窗口,跳上树很快走了。当时我还以为在做梦,都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就冲进来了,嚷嚷着要报官。” 梁芙这些话前后颠倒,翻来覆去,但反而很真实。如果是真实发生在记忆里的事情,复述时本来就会带很多主观感受和想法,要是梁文氏那种想都不想就按时间线将行程捋了一遍的,才是说谎。 王言卿已经相信梁芙的话了。王言卿朝门缝瞥了一眼,温声问:“你能帮我指一下当时的位置吗?” 梁芙点头,跟着王言卿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说:“榻放在这里,头朝这边,那个人站在这里……” 王言卿跟着梁芙的指点看,心中默默丈量距离。梁芙的闺房在二楼,窗外不远处有一株树,如果从梁芙窗户跳到树上,便可以顺着树枝爬到围墙,一眨眼就能离开梁府。 这个距离对女子来说有些远,但对于成年男子,应当不难。 王言卿不动声色将位置信息记下,又问梁芙:“他的体型、身高,你还有印象吗?” 梁芙想了想,说:“当时我刚醒,眼睛还看不清,只记得他身上衣服很大,穿一身红色褡护。” 王言卿顺势打开窗户,和梁芙坐在窗户边。外面的风灌入,虽然有些冷,但立马吹散了屋里的沉闷,梁芙接触到流动空气,眉宇也不知不觉舒展开。王言卿挑选的这个位置离门远,又有外面的声音掩护,说话声立马不明显了。王言卿没理会偷听那几个丫鬟,问梁芙:“你以前在哪里见过这个背影吗?” 梁芙面露茫然,想了一会说:“我不记得了。” 王言卿暗暗叹气,看梁芙的表情,她确实一无所知。她连对方的脸都没看到,怎么可能是通奸呢?然而礼法对女子就是如此严苛,一个外男出现在女子闺房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管是不是被迫的,女子都该以死来保全家族名声。 官府一向把这种案件定位为家务事,如果女子族中长老要将此女处死,官府犯不着和乡绅对着干,一般都默许了,更不会视之为谋杀。 所以,梁文氏抓到梁芙房间里有男人,并且上报给官府后,保定府衙和京城都没有检查,直接以通奸罪定案。王言卿因为陆珩的缘故,提前一步知道了这个案子的结果,她如果想救下梁芙,要么想办法证明不是通奸,要么从源头解决问题。 比如,梁文氏为什么要给梁芙安一个死罪罪名。 王言卿墨玉般的眼睛定定看着梁芙,不放过她脸上丝毫波动,问:“你继母给你定通奸罪名,你的叔伯兄弟知道后,竟也不管吗?” 梁芙听到这里,整个人都耷拉下来:“我爹死了,哥哥又不知所踪,千户职位很可能要落到二弟头上。外人谁会为了我,得罪太太和二弟呢?” 王言卿仔细盯着她,问:“你哥哥呢?” “大哥出门去了,我也不知道大哥在哪里。”梁芙叹气,说,“要是他能赶快回来就好了。” 王言卿沉默,她不忍心告诉梁芙实情,换了个方向问:“你最后一次见到梁榕是什么时候?” 这回梁芙没怎么想,很快就回道:“是十六那天晚上。” “你记得这么清楚?” 梁芙点头:“是。那天我心情不好,睡不着觉,就去找大哥说话,想让他带我去寺里散散心。我看到大哥房里亮着灯,就上去敲门,但是过了很久大哥都没来开门。我觉得奇怪,想推门进去看,门却拴住了,我一下没推开。大哥在里面说他睡下了,让我明日再来。” 王言卿眉尖意外地动了下,梁芙竟然和梁榕说过话?王言卿连忙追问:“他说话的时候,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梁芙皱起脸,想了一会,不确定说,“他的声音好像有点低,不像他平时说话的语调。我还以为大哥生病了。” 王言卿问:“除了说话,房间里还有什么异样吗?” 梁芙眉毛皱着,思索了好一会,说道:“当时屋里好像有其他声音,闷闷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大哥让我回去,我就先走了。” 王言卿点点头,问道:“之后你还去找过梁榕吗?” 梁芙应声:“当然,我第二天大清早去找他,他房间里却没人。我去问门房,门房说大哥不久前出门了。我特别沮丧,回去时撞到二弟从外面回来。我和二弟不是一个娘生的,不怎么亲近,我不好意思让二弟带我出去,就自己回来了。” “梁彬?”王言卿意外,直觉这一点很重要,“你什么时辰看到他,他当时穿着什么?” 梁芙答道:“时辰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很冷,路上还有霜。二弟身上的衣服我没什么印象,可能是件深色衣服吧。” 王言卿心中轻轻一动,那个时候梁卫逝世还不满百天,梁彬不应该穿白色孝衣吗,为什么会穿深色衣服出门?王言卿没有表露,不动声色问:“之后呢,你们说话了吗?” “就随便问了句好,我问他大哥去哪儿了,他说不知道。回去时我不甘心,又去大哥门口看了看,走的时候注意到地上好像有东西,捡起来发现是一颗珠子。” 王言卿忙问:“是什么珠子?” 梁芙说:“就是普通的珍珠,不知为什么掉在大哥门口。我心里还觉得很奇怪,大哥怎么会有珍珠。我问梁彬是不是他的,他说不是,我就拿回来了。” 王言卿问:“那颗珠子现在在何处?” 梁芙想了想,起身去妆奁里拿:“我好像收在这里了……对,在这里。” 王言卿跟着梁芙去妆奁,她不经意调整身体,将梁芙的动作挡住。梁芙从妆奁底部扒拉出一粒珠子,递给王言卿。王言卿拿起来看了看,珍珠大概黄豆大小,颜色很新,中间穿孔,看起来像是什么装饰上的东西。 王言卿低声询问梁芙:“这枚珍珠我能带走吗?” 梁芙点头应了。这种碎珍珠不值钱,便是送给王言卿都没什么。王言卿借着身形遮掩将珍珠放入荷包,动作又轻又快。王言卿做这一番动作时正好挡住了丫鬟视线,如果她们再走回窗边,那就太刻意了。王言卿顺势坐到梳妆台边,装作换了一个谈话地点,问:“之后,还发生过什么吗?” 梁芙见王言卿坐下,她也跟着坐好,说:“随后二弟就跟着太太回娘家了,我自己在房里打发时间,快傍晚二弟和太太回来,我到前面吃饭,饭后和丫鬟说了会话就睡觉了。第二天也是这样,哥哥不在,我也不好出门,便自己在家里消磨时间。第三天的时候,我中午睡了一觉,醒来后太太就说我私通外男……” 梁芙回忆起那天的事情,神情又变得痛苦。王言卿按住她的手,说:“好,我明白了,你不必想那些事了。我回去后会如实禀报,你要好好活着,不要想不开,我相信大人们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梁芙以为王言卿话中的“大人”是陈千户,感激道:“多谢陈千户。姑娘,你能不能请陈千户帮忙,找找我大哥?他出门很久了,以前他出去游山玩水,最多五日就回来了,从没有离开过这么久。” 王言卿只是应道:“好,我们会尽力的。我先走一步,你安心休息吧。” 丫鬟们没料到王言卿这么快出来,慌忙站好,脸上还残留着慌张。王言卿拉门,目光从丫鬟们脸上扫过,一言未发,回身对梁芙说:“梁姑娘,留步。我先走了。” 梁芙恋恋不舍和王言卿道别。王言卿下楼,梁文氏的丫鬟前后看看,蹑手蹑脚跟在王言卿身后。王言卿走下台阶,拂了拂裙摆,说:“想知道什么大大方方问就是,何必像看犯人一样跟着我。” 丫鬟们尴尬,干笑道:“姑娘误会了。奴婢怕怠慢了贵客,这才跟着姑娘。” “好。”王言卿点头,“既然你们没话问我,那我来问你们。十一月十九,也就是梁太太在绣楼抓到男人那天,你们在做什么?小姐午睡,你们应该寸步不离守在旁边,为何能让外男进入内宅?” 丫鬟们尴尬,其中一个扎双髻的说道:“冤枉啊,小姐惯有午睡的习惯,下午总要睡到未时。那天我看小姐睡着了,厨房又要人帮忙,我就去了,打算等小姐睡醒时再回来。” 另一个丫鬟也说道:“我也是,我去烧水了。” 王言卿看着丫鬟的表情,一瞬间明白了。她仿佛在这种环境中生活过很久,很了解这些后宅官司。这些丫鬟说得好听,其实多半是她们见小姐睡着,自己跑出去歇息玩闹了,所以绣楼没人守着。梁文氏带着人来捉奸,正好抓了正着。 王言卿没追究这些丫鬟的懈怠,问:“通奸总该是两个人的事情,梁太太既然报梁小姐通奸,那奸夫是谁?” 丫鬟们相互对视,没人吱声。王言卿眉宇不动,语气中暗暗施压:“说。你们总不想进大牢里说吧?” 一搬出锦衣卫,丫鬟们全都怂了。一个丫鬟小声说道:“是冯六。那个奸夫跑的时候,好些人在树下也看到了。太太立刻让人出去找穿红色褡护的人,结果,竟然在冯六家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衣服。” 人证物证俱全,这场捉奸可谓板上钉钉,就算梁芙说她不认识冯六也没人信。王言卿不动声色,问:“冯六是谁?” 第67章 行刺 “附近山口呢?” “都找过了, 雪好端端盖在地上,没有人去过。” 傅霆州按住眉心,他身上还穿着白日的衣服, 仅在胳膊上粗粗包扎, 连衣服都没有换。管家见傅霆州脸色苍白, 心疼地劝道:“侯爷,您都熬了一夜了。您身上还带着伤, 先歇一会吧。” 傅霆州放下手, 眼神冰冷,如发怒的猛虎,不怒自威:“她还没有回来, 我如何睡得着?她在我眼皮子底下摔下去, 要不是她, 我如今伤的可不止是胳膊。传令下去, 继续在西山搜索, 活要见人……” 傅霆州顿了顿, 甚至不忍心说出后半句“死要见尸”。她怎么可能死呢?他比她年长三岁, 作恶多端, 薄情寡义,他都好端端活着,她凭什么出事? 侯府下人们见傅霆州脸色铁青, 都噤若寒蝉, 不敢再说。侍卫抱拳,默不作声退出去, 去山下寻找第二遍。 侍卫推门时, 外面的冷风吹进来, 直窜到人衣领里。管家缩了缩胳膊, 他拢着手,迟疑了一下,才说:“侯爷,外面天这么冷,野外根本待不住人。如果王姑娘落崖后昏迷,西山又没有野物,王姑娘肯定好端端留在崖下;如果王姑娘没昏迷,怎么也会想办法和侯府的人联络。这都一夜了,还没有动静,会不会……王姑娘不在京郊了?” 傅霆州起身,负着手在书房里缓慢踱步。这就是他最害怕的事情,无论是死是活,人总不会凭空飞走,可是侍卫却说,悬崖底下干干净净的,他们出事那个隘口 这怎么可能呢? 没有痕迹,就是最大的痕迹。这只能说明有人在他之前去过崖底了,并且提前一步做好了伪装。敢在天子脚下袭击侯爷,还能把案发现场伪装的滴水不漏的,除了那位,不作他想。 傅霆州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叹了口气。陆珩……他还是低估了这个疯子。 傅霆州就是怕陆珩对傅家人动手,这才亲自护送老夫人和王言卿去大觉寺上香。傅霆州实在没想到,陆珩竟然猖狂到在京郊设伏,当着傅霆州的面下手。 他就这么自信,自己能全身而退? 傅霆州头疼得不行,如果是其他人,傅霆州敢保证不出三日他就能抓到证据,之后谈判也好施压也罢,非得让对方脱一层皮。但如果落在陆珩手里,那就成了大海捞针,傅霆州甚至没把握能查到王言卿在哪儿。 锦衣卫就是搞情报工作的,他们的眼线遍布朝堂市井,锦衣卫指挥使想藏一个人,外面人就算把京城地皮翻一遍也未必顶用。管家见傅霆州表情不好,说:“侯爷,您如今是镇远侯府的顶梁柱,千万要保重身体啊。您要不先回去歇一会,过一会该上朝了。” 傅霆州现在哪有心思睡觉,他摆摆手,说:“不必了。让门房把马备好,我一会出发。” 傅霆州下令,一夜未眠的主院马上运行起来。主子不睡,一个丫鬟领着厨房的人进来,她给傅霆州行礼,讨好道:“奴婢给侯爷请安。侯爷,老夫人听说您要上朝,心疼的不得了,命奴婢过来给您送些服帖的热食。侯爷,您身上的伤严重吗?要不今日和衙门告个假,歇一天吧。” 傅霆州整理朝服袖摆,眼睛也不抬,道:“有劳母亲挂念,小伤而已,不妨事。” 这个丫鬟是陈氏身边的红人,将陈氏的做派学了十成十,在内宅里面颐指气使,一见着傅霆州立刻满面赔笑。她小心觑着傅霆州脸色,说:“侯爷,昨日的事可把老夫人吓坏了。老夫人听说您这里亮着灯,一宿都没睡好。侯爷,昨日到底是谁胆大包天,胆敢袭击镇远侯府?” 真是群蠢货,傅霆州瞭了下眼皮,忍无可忍地抬起头。昨日镇远侯府和永平侯府在下山途中遇袭,洪三小姐更是差点滚到山崖底下,最后洪晚情没事,反倒是王言卿落崖了。傅家毕竟也不是吃素的,先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反应过来后立即组织反击,对方见先机已去,毫不恋战,马上就撤了。 傅霆州粗粗止了血,当即要亲自去寻王言卿。然而洪晚情不停地哭,陈氏拉着他的手念叨害怕,傅霆州脱身不得,只能将寻人的事交给亲信,自己先护送女眷回来。 等回城后,永平侯府对他千恩万谢,永平侯也说来日亲自带洪晚情登门道谢。两家人都是在政治漩涡中历练过的,知道轻重,永平侯和傅霆州不约而同压下此事,只说女眷上香路上受了点小惊吓,没有声张遇袭的事。 傅霆州回了镇远侯府才好好包扎,他一晚上守着外面的动静,不断发号施令,但是,传回来的都不是他想听的消息。 她不见了。像从未出现在他身边一样,彻底消失了。 傅霆州担心王言卿,也为陆珩手眼通天的程度胆寒。可是镇远侯府这些人,不能给他解忧就算了,竟然还跑来问,昨日袭击他们的人是谁。 傅霆州都要被气笑了。还能有谁呢? 丫鬟本来有一肚子关心的话,撞上傅霆州的视线后,她像是被老虎盯上,霎间哑了声。傅霆州面无表情,冷硬道:“母亲既然受了惊,那就好好休息,不用关心外面的事了。” 丫鬟被吓到,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女主内男主外,外院的事,女人是不能问的。老夫人也是昏了头,竟然跑来打探侯爷。 丫鬟赶紧垂首,战战兢兢道:“奴婢并非有意冒犯,请侯爷恕罪。” 傅霆州哪有空和一个小丫头置气,他一眼都懒得扫,道:“下去吧。” 丫鬟蹲身,连忙低着头退下。丫鬟有些急切的脚步声落在地上,越发显得屋内安静。管家亲自给傅霆州布了菜,弓身问:“侯爷,过两天就是腊八了,今年的节礼还按去年的送吗?” 大明是人情社会,家族政治,人情往来也是很重要的一环。节礼看似是两府女眷相互送东西,但里面的牵扯却是方方面面的。按理这是当家主母的活,但以傅昌和陈氏的脑筋,傅霆州可不敢把这种事交给他们,只能自己操心。 傅霆州正待说话,忽然脑中闪过什么,忙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管家被问得愣了下,回道:“今日腊月初二了。” “初二……”傅霆州站在原地,心脏忽然一阵抽痛。 昨日是十二月初一,她的生日。 他竟然逼着她在生辰这天去见洪晚情,还害她落崖。难怪她昨日总是闷闷不乐,他暗怪她过分拿乔,殊不知,他才是过分的那个。 傅霆州失神般立在饭桌前,食物的热气腾腾而上,但傅霆州完全没有动筷的心思。窗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管家见傅霆州表情不对,赶紧出去拦住不长眼的人:“侯爷正用饭呢,过一会上朝该迟了。有什么话之后再说。” 对方被拦在门口,她有些着急,不顾规矩扬高了声音,朝屋里看来:“侯爷,奴婢有要事禀报。” 管家见她竟然敢往里面张望,登时拉下脸要发作。傅霆州认出来这个女子的声音,破天荒说道:“让她进来吧。” 管家眉毛还立着,这么一来火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只好用力瞪了侍女一眼。翡翠低头给管家赔罪,快步走到屋里,一见面就掀着衣裙跪下:“奴婢失职,请侯爷恕罪。” 傅霆州知道这是王言卿的贴身侍女,因为卿卿的面子,他愿意忍她逾越。傅霆州问:“怎么了?” 翡翠不敢大意,深深垂着头,双手将东西呈上去:“奴婢在姑娘换衣服的箱笼里面找到了这个。” 傅霆州本是随意一问,他视线扫过翡翠手里的东西时,霎间停住了。他看了一会,俯身,接过那几样东西。 文书,路引,还有户帖。这是出门必备之物,卿卿准备这些做什么? · 陆府。 陆珩下马,门房连忙从台阶上跑下来,给陆珩牵马。陆珩随便交代了句“好好喂料”,就掀开衣摆,大步朝后走去。 郭韬快步追在陆珩身后,说:“指挥使,昨夜傅家在山底下找了一宿,今早卫所西门有人盯着。” 陆珩笑了声:“敢盯锦衣卫,胆子倒不小。看来昨天那一箭还是射轻了。” 刚刚早朝才散了,傅霆州如往常一样在午门集合,然后入宫上朝,看不出丝毫不便宜之处。散朝后陆珩和傅霆州各走各的,连一个眼神交汇都没有。但是,陆珩知道傅霆州胳膊上有伤,并且还知道,傅霆州之所以不来找他,并非沉得住气,而是因为傅霆州没找到证据。 手里没东西,冲上来又有什么用呢?只会白白给陆珩送把柄罢了。 陆珩清楚傅霆州怀疑他,但毫不在乎。猜出来又如何,想证明是陆珩动的手,得拿出证据来。傅霆州要是能找出痕迹,也算他能耐。 傅霆州在陆珩这里就是道调味小菜,他本也没打算杀了傅霆州。陆珩太了解宫里那位了,皇帝看着任性妄为,其实心里精明得很。臣子们相互斗一斗有助于皇权稳固,皇帝乐得装聋作哑,但如果过了头,威胁到西北边防安全,那皇帝就不会容忍了。 傅家在军中根基深厚,尤其是傅钺戍守大同多年,在西北军中很有名望。皇帝还指望傅家守西线呢,绝不会在这个关头让傅家出事。 讨厌的猴子敲打完了,陆珩出了气,马上将重心转移到自己的正事上来。他问:“牢里那几个肯说了吗?” 郭韬摇头:“不肯。他们是翰林文官,各个身娇体贵,我们也不敢上刑,万一打出个好歹来,怕没法收场。” 陆珩道:“他们后面有人保,可不是有恃无恐。先关着他们,不给吃的不给水喝,我看他们的骨头能硬多久。” 郭韬略有些犹豫:“指挥使,这样是不是太得罪人了?” 翰林院的文官可了不得,能进翰林的文官都是二甲进士出身,背后姻亲、师生关系错综复杂,动了一个就是动了一党。如果把人活着放出去,等对方伤养好了,必然像条疯狗一样攀咬陆珩;要是打死了……一群疯狗会扑过来。 陆珩淡淡瞥了郭韬一眼,唇边似乎有些笑模样:“我倒是也想做好人,但皇上要结果,不得罪人,去哪儿找结果?” 郭韬不再说了,低头拱手:“遵命。” 说起这个,陆珩又想起来一件事。昨天他去收拾傅霆州,为防万一在崖下设伏,没想到傅家人没捉着,倒意外得来一样礼物。陆珩问:“那个女子醒了吗?” “没有。”郭韬想起这个,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指挥使你没见,昨天镇远侯府在山底下刨了一晚上,今天早上还在找呢。我记得掉下来的不是傅霆州的未婚妻,他怎么这么上心?” 陆珩短促笑了声,并不言语。如果昨日射下来的是洪晚情,事情反而糟了。他暗算傅霆州,这是私人恩怨,如果牵扯了郭勋的外甥女,事态就扩大了。 陆珩慢悠悠道:“我给了他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他应该感谢我才是。拿一个妹妹换郭勋的外甥女,不亏。你先回去审问那几个翰林学士,我去看看傅霆州的‘妹妹’。” 郭韬抱拳:“是。”随后就转身走了。 打发走郭韬,陆珩不紧不慢朝后院走去。他本意是傅霆州,抓到王言卿纯属惊喜。天底下没有锦衣卫不知道的事,尤其京城这一亩三分地,大臣自己都不清楚孩子是不是他们的,锦衣卫却知道。 第68章 恶犬 毕竟傅霆州才是傅钺的亲孙子, 如果傅霆州不愿意,傅钺不至于生出让王言卿留在傅家的心思。傅钺看出傅霆州不排斥王言卿,甚至很亲近她, 这才会替孙子做主, 定下这桩事。 只不过, 傅钺把孙儿教的太好了,傅霆州肖似其祖乃至超越其祖, 傅钺定下来的事, 傅霆州就敢推翻。 傅霆州翻了翻手里的书,随便放下,问:“怎么想起看这个?你以前不喜欢宋人的书。” 王言卿笑了笑, 说:“没事干, 随便翻翻。” 她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呢, 是傅霆州不喜欢。 她在镇远侯府十年, 几乎没有自己的爱好。傅霆州看什么书她就看什么, 傅霆州喜欢什么新玩意她就去学, 傅霆州就是她全部生活。如今傅霆州要另娶他人, 王言卿心里空了一大块, 拿书的时候没注意,就拿了这本。 傅霆州盯着王言卿的眼睛,也没继续问, 而是说:“今年冬天冷, 你腿上还痛吗?” 习武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毛病,王言卿有一次为了救傅霆州, 从马上摔下来, 从此腿上就留了毛病, 一到阴冷天气小腿就疼。王言卿摇摇头, 说:“没事。这么多年了,早好了。” 傅霆州伸手,习惯性去碰王言卿的腿,王言卿起身倒茶,顺势躲开了。傅霆州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不动声色收回来。他又看了王言卿一会,道:“端茶送水这些事哪用你做。几天不见,和二哥生疏了?” 傅霆州这句话听起来寻常,其实话里有话。傅霆州长大后,很少自称二哥了,他又不是王言卿哥哥,挂在嘴边做什么?他但凡提起旧称,就是不高兴了。 王言卿垂下眸子,过了会,说:“哪有。二哥做事最有章程,我当然信得过二哥。” 王言卿一副柔顺模样,仿佛刚才避开他只是意外。傅霆州心里的气渐渐消了些,他想到王言卿在傅家住了十年,一时别不过劲也是有的,何况,她会吃醋,才说明她心里有他。 傅霆州剩下半截气也散了。他握住王言卿的手腕,拉着她坐下,王言卿这回没有再躲,温顺地坐在傅霆州身边。傅霆州感受到掌心雪缎一样的肌肤,放缓了语气,问:“这些日子我忙着朝堂的事,没时间来看你。是不是有人来你这里说道了?” 王言卿寄人篱下十年,哪会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她敛着睫毛,轻轻摇头:“哪有。太夫人和老夫人都待我极好,傅家妹妹们有什么,我这里就有什么。我时常担心自己做的不够,无法回报二老,怎么会信别人胡说八道。” 王言卿没否认府里的风言风语,毕竟他娘、他祖母是什么样子,傅霆州自己清楚,但王言卿也反过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份得体伶俐,就让傅霆州非常满意。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傅家也不例外。王言卿话中的太夫人、老夫人分别是傅霆州的祖母、母亲,如今傅霆州是镇远侯,他的夫人才能称镇远侯夫人,侯爷的母亲按礼称老夫人。这就导致傅昌之妻陈氏一天侯夫人没当过,直接成了老夫人。 傅家辈分虚高,还得从傅钺说起。傅钺南征北战,聚少离多,膝下唯有一个儿子傅昌,还被养成一个纨绔。傅昌儿女倒是很多,傅霆州是傅昌嫡出二子,前头还有一个大哥,但那个孩子早夭,才五岁就得病死了,所以傅霆州是傅家实际意义上的长孙。 傅钺临死时,宁愿越过儿子直接传给年仅二十岁的孙儿,也不让傅昌继承侯位,可见有多不待见傅昌。傅钺明面上的理由是傅昌有疾,脚跛,不能袭爵。傅昌脚上确实有一点毛病,但平常根本看不出来,而且,这伤还是被傅钺打出来的。 按理,父死子继,镇远侯府这样继承不符合大明律法,但傅钺是正德朝名将,带兵四十年,人脉遍布军队,他和勋贵之首郭勋关系也过得去,和礼部打一声招呼,爵位就办下来了。 傅钺隔代亲,什么事都越过老妻、儿子儿媳,直接交给孙儿,渐渐傅家就积累出不少恩怨。傅霆州是嫡亲血脉,太夫人、陈氏不会对傅霆州怎么样,但和傅家毫无血缘关系却极得傅钺宠爱的王言卿就成了集火点。 王言卿这些年没少被陈氏说闲话,只不过以前傅钺活着,没人敢把手伸到王言卿身上来。傅钺一死,这些积怨就压不住了。 陈氏的怨怼很好理解,老爷子在家里独断专行也就罢了,她儿子的婚事,凭什么不问她这个母亲直接拍板?王言卿一个不知道何处来的平民之女,凭什么嫁给她儿子?这不,傅钺一死,陈氏立刻风风火火找新妇,直接把王言卿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王言卿不是不知道陈氏对她的迁怒,这十年里,她屡次尝试讨好太夫人和陈氏,但毫无用处,最后只能放弃。王言卿虽然无奈,但并不着急,因为她知道,镇远侯府里能做主的从前是老侯爷,现在是傅霆州,根本没傅昌夫妻任何事。 所以她不慌不忙,直到傅霆州反水,才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一直以为,她和傅霆州心心相印,心照不宣。 傅霆州看到王言卿自他进来后就一直躲避视线,心里也知道卿卿生气了。傅霆州比王言卿年长三岁,又自小出入军营,听惯了荤段子,很早就知道男人和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十岁,对男女之情略微有感觉的时候王言卿就来到他身边,小时候他们两人在一个屋子里午睡,王言卿在他眼皮子底下越长越漂亮,从一个小女孩变成冰姿玉骨的少女,若说他对王言卿没有感觉,那怕是他自己有什么毛病。 然而,一个愣头青可以只娶自己喜欢的女人,但一个侯爷,除了感情,还有许多事要考虑。 如今朝堂上因为大礼议闹得沸沸扬扬,和杨廷有关系的人被接连清算,朝堂人人自危。而武定侯郭勋因为屡次支持皇帝,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已成了能对抗内阁的武将首领。 文官武将是天然的敌人,傅霆州不必尝试左右逢源,在朝堂上,没有阵营或者两面讨好,只会死得更快。 他需要郭勋,郭勋也需要他。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而投名状,就是他和永平侯府的婚事。 永平侯夫人是郭勋的妹妹,他娶了永平侯的女儿,就是正式加入郭勋一党。至于娶永平侯哪个女儿,那位洪小姐长什么样子……一点都不重要。 只要是个活人,抬到镇远侯府就够了。 傅霆州承认这样做很不厚道,但成人世界就是这样丑陋现实。傅霆州缓慢摩挲王言卿指腹处的薄茧,说:“前几日,又有一伙杨党被锦衣卫查出来了。圣上龙心大悦,让陆珩暂代指挥使一职,执掌南镇抚司事务。陆珩那个人……就是条疯狗,朝中人没有他不敢咬的,也唯有武定侯能和他抗衡一二。有时候我为了保全侯府,不得不做一些事情。卿卿,你懂吗?” 王言卿心冷下去了,她知道,这桩婚事再无转圜余地,她彻底被放弃了。 王言卿手指冰凉,过了一会,她低低说:“我懂。” 傅霆州脸上露出笑意,他就知道,个中缘由祖母、母亲不会懂,内宅丫鬟不会懂,甚至洪三小姐本人也不懂,但王言卿一定懂。 至于王言卿愿不愿意,傅霆州不想深究。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无需再说王言卿的身份了。傅霆州知道对不起卿卿,但他有恃无恐,他潜意识笃信,无论他做出什么,王言卿都会原谅他,永远在原地等他。 不然,她还能去哪里呢?她在京城只认识他,外人知道她的倒是有不少,毕竟她长得实在漂亮,太过招人。 这些年不断有人打探王言卿,都被傅霆州拦住了,甚至有人腆着脸,借卿卿是他养妹之由,想当他妹夫。傅霆州当时都被气笑了,不自量力,异想天开,卿卿有没有定亲,关他们什么事? 傅钺到底还是了解自己孙儿的,傅霆州十岁起就将王言卿视为私有物。这是祖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她在他心情最不好的那天出现在他的领地里,那就永远是他的人。其他人想染指,做梦。 傅霆州感受到手心葱白一样的指尖冰凉如雪,他心存怜惜,难得违背自己的原则,安抚道:“卿卿,你放心,府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会影响你的位置。你安心就是。” 对傅霆州这类勋贵子弟而言,妻子是妻子,爱人是爱人,完全是两码事。他娶那位洪三小姐入府后,会给她侯夫人的体面,遇事时也会给她撑腰,但王言卿,并不在侯夫人的权力范围内。 他希望那位三小姐不要蠢到对王言卿伸手。他需要一个政治旗帜,并不希望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尤其不希望改变他和王言卿的关系。 这一回,王言卿没有再应话了。傅霆州也不着急,卿卿是聪明人,她会想明白的。因为刚才提起一个人,傅霆州不得不想起些讨厌的事,他脸色转冷,对王言卿说道:“最近你多加小心,没事不要出门了。” 王言卿感觉到傅霆州情绪不对,问:“怎么了?” 傅霆州冷笑一声,眼中暗色沉沉:“没怎么,惹上一条疯狗。” 能激起傅霆州这么大的情绪波动,王言卿很快猜到什么,问:“是锦衣卫?” 傅霆州叹了口气,承认了:“是陆珩。南城兵马指挥司发生些事情,近期他可能会找傅家麻烦。” 原来是锦衣卫,王言卿露出了然之色,不再问了。说锦衣卫的坏话可不是件明智的事,要不是在镇远侯内宅,身边都是自己人,傅霆州也不会说这些。 同是武将世家,勋贵和锦衣卫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圈子。傅霆州这一圈是高官子弟,生下来家里就有爵位,父兄又都在军中任职,基本从小就认识。而锦衣卫呢,管巡查缉捕,换言之是告贵族和文官黑账的,两伙人向来势如水火。 贵族就这样,两家孩子可能互不认识,但一生下来就已经是仇人,之后你坑我我害你,不需要问为什么。勋贵和锦衣卫就是天生的仇家,王言卿虽然没见过陆珩,但这个名字在京师如雷贯耳。百姓可能不关心首辅是谁,侯爷是谁,但绝不会不知道锦衣卫。 第69章 救驾 属下听了后手心出虚汗, 他名陈禹暄,前两天陆指挥使突然叫他过去,说让他出一个任务。指挥使亲自出面, 陈禹暄以为有什么大案,霎间郑重起来。没想到,指挥使给他安排的却是一个有些奇怪的任务。 指挥使让他假扮回乡成婚,还化名成他的随从,混迹在队伍中。陈禹暄一路上坐立难安,他何德何能,敢给陆指挥使当主子?但指挥使执意,陈禹暄不敢违逆, 只能硬着头皮上前,给保定府城门守卫出示锦衣卫令牌。 陈禹暄回乡完婚是假的, 但锦衣卫身份是真的, 守卫士兵看到令牌, 脸色立即变了。他们都不敢检查陈禹暄随行人员行李, 二话不说放行。 陆珩隐藏在队伍中,轻轻松松进了城。他勒着马, 慢慢踱到马车旁边, 隔着车帘问:“卿卿, 身体还好吗?” 王言卿坐在马车里, 微微掀开一条缝,说:“我没事。二哥, 这就到保定府了?” “对, 已经进城了。”陆珩说, “这一路辛苦你了, 头上的伤没事吧?” 王言卿摇头, 本来从京城到保定快马加鞭,当天晚上就能到,但是王言卿后脑有伤,不能颠簸,所以马车走得很慢,今日下午才到达保定府。王言卿拖累了陆珩行程,本来就很愧疚,哪还敢喊累喊痛:“我的伤没有妨碍。二哥,其实你不用顾忌我,赶紧查你们的案子要紧。” “无妨。”陆珩悠悠说,“一天而已,也不差这点时间。但你只有一个,要是让你留下什么病根,那才是得不偿失。” 王言卿抿唇,陆珩越这样说,她心里越内疚。陆珩趁左右无人,和王言卿交代道:“接下来我们要去梁卫府上,他们应当不认识我,但为防万一,在人前你不要喊我的名字、官职,叫我哥哥就行。如今我们是锦衣卫千户陈禹暄家中的侍从,随主人回乡完婚,途径保定府,得知梁卫去世,特意前来吊唁。一会进入梁府,你什么都不必说,只需观察那些人的表情。如果有不对劲的地方记在心上,等没人了告诉我。” 王言卿点头应诺:“好。” 陈禹暄身上的锦衣卫服饰十分打眼,途中没人敢招惹他们,一行人很快到达梁府。梁卫家里人听说京城的锦衣卫来了,又惊又喜,慌忙出来迎接。 进入保定府后,陆珩就退回队伍后方,一句话都不和陈禹暄说了。陈禹暄背后站着指挥使,压力极大,他硬着头皮上前应酬梁家人,不敢有丝毫异样。陆珩混在人群里,神情闲适自然,他也没往前面凑,而是先到马车边,扶着王言卿下车。 王言卿推开车门,发现陆珩竟然站在外面,颇为意外。她扫了眼前方,低低说:“二哥,我自己来就好。” 好些娇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上下车都要人扶,但王言卿从小习武,这种程度的运动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何况,普通丫鬟扶她便罢了,陆珩是锦衣卫指挥使,岂能让他做这种伺候人的活? 陆珩摇头,话音虽然不高,但语气十分坚决:“你伤还没好,不能马虎。” 再耽误下去就要引起别人注意了,王言卿只好握住陆珩的手,缓慢下车。陆珩的手温暖有力,单臂撑着她晃都不晃,王言卿平平稳稳落地,一点冲撞都没感觉到。她站好后,发现陆珩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好悄声提醒:“二哥。” 陆珩这才放开她的手。王言卿悄悄松了口气,借着人群遮掩,无声打量周围。 陈禹暄和梁家人在前面寒暄,有三个老者站在最前面,看样子像是梁家族老。族老后面跟着一个妇人,妇人披麻戴孝,虽然没什么装饰,依然可见衣着讲究。她旁边跟着一个十五六的少年,个子已和成年男人无异,但身板还没发育起来,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空荡荡的。 王言卿很轻松就猜出来,那个妇人便是已逝锦衣卫千户梁卫的继室梁文氏,那个少年多半是梁卫的小儿子,也就是梁文氏的亲生孩子。王言卿在前方人群中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陆珩:“二哥,不是说梁卫有两个儿子,为什么不见长子?” 陈禹暄虽说不是大人物,但好歹也是京城来的千户,梁文氏作为女眷都迎到门口了,梁家大少爷如果在家,怎么可能不露面?陆珩微不可见摇头,说:“等进去再看。” 王言卿现在的身份是千户府里的普通侍从,不能穿太华丽的衣服,只穿了一件白色立领对襟袄,外面罩着浅粉色比甲,下着霁蓝马面裙。一个“侍女”不可能穿狐裘,但陆珩又怕把王言卿冻着,所以这身衣服虽然颜色素淡,但仔细看内衬布料都极好,尤其是比甲,夹层里填着细密的贡棉,外面缀着一圈兔绒毛。王言卿脖颈纤长,即便扣着白色立领,她的脖子依然露出来细长一截,衬着她纤薄的下巴,白皙的脸颊,越发清丽柔美。 她这样一个绝色佳人站在门口,可比陈禹暄带来的锦衣卫阵仗扎眼多了。陈禹暄自忖寒暄的差不多了,便带着“侍从们”进府。陈禹暄前去正堂吊唁,陆珩和王言卿作为随从无需祭拜,可以自由行动。 梁文氏和梁家族老都围在陈禹暄身边,没人注意他们。而梁府下人知道他们是跟着京城贵客来的,不敢阻拦,陆珩和王言卿在宅子里随意行走,倒比摆明身份更方便调查。 梁卫家是世袭千户,正五品武官,官阶不算高,但如果不离开保定府,也足以生活的十分优渥了。梁家这处宅子前后三进,第一进是正堂、会客厅及梁卫两个儿子居住的地方,此刻被改成灵堂,虽然梁卫棺椁已经下葬,但白幡灯烛等物并没有撤去;第二进是梁卫及夫人梁文氏起居的地方,用一道垂花门和外面隔开;第三进是小姐梁大姑娘的绣楼,绣楼在东北角,西边是一个小花园。 这几日在办梁卫的丧事,有许多外客上门,梁府里人来人往,到处都乱糟糟的,倒也方便了陆珩和王言卿。陆珩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到了一个清净无人的地方,他问:“怎么样,你看出了什么?” 王言卿只在府门口看过梁家众人一面,但第一面往往才是最重要的,一照面的功夫足以说明很多。王言卿怕有人偷听,凑近了陆珩,压低声音说道:“梁文氏看到锦衣卫上门时,眼睛睁大,眉尾却下压,上下唇微微开合,等听到陈禹暄说上门来吊唁时,她才松了口气,嘴唇终于闭合,但眼珠依然在不停转动。即便锦衣卫造访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她害怕的也太过了。” 陆珩听到后一句笑了,也只有她,敢当着他的面说锦衣卫上门不是好事。陆珩问:“你怀疑梁文氏?” 王言卿叹气:“二哥,你判案这么武断吗?我只是判断出来她听到锦衣卫上门时很恐惧,至于她做了什么还需要调查。何况,不只是她,梁卫的二儿子……” 王言卿微微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称呼此人。陆珩心想他进入锦衣卫十年,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他判案武断,他没有思考,脱口接道:“梁彬。” 王言卿抬眸,轻轻瞥了陆珩一眼,继续说道:“梁彬的表现也不太对劲。按他这个年纪的心性,看到京城来人时必定是惊讶好奇多过畏惧,可是他却全程缩着肩,垂着头,不和人有眼神接触,而且短短片刻的功夫,他摸了三次鼻子。” 陆珩嗯了一声,问:“摸鼻子代表什么?” “他有事隐瞒。”王言卿说着叹息一声,道,“不用试探我了,每个人反应都不一样。摸鼻子不代表撒谎,不摸鼻子也不代表不撒谎,得结合情景和具体动作一起看。” 陆珩笑了,问:“还有吗?” 王言卿想了想,摇头道:“暂时没有了。那几位族老脸上的表情有些刻意,但是梁千户刚死,内宅便闹出通奸的传闻,他们想隐瞒也说得通。具体情况可能得等拿到更多信息,当面质问他们才能判断。” 陆珩点头,一口应下:“好。我还挺好奇梁彬为什么要摸鼻子,走吧,去找找他们瞒了什么。” 陆珩和王言卿站在回廊下说话,正好对面有一个小丫鬟抱着东西走过。陆珩把人叫住,不紧不慢走过去,说:“陈千户有些事要找梁家主事人,梁榕在何处?” 梁榕就是梁卫的长子,陆珩早就将这家人的底细查清楚了。小丫鬟看到一个高挑俊美的男子走过来问话,他身上衣服虽然普通,但身周气势像山一样压迫,小丫鬟本能觉得害怕,搂紧了怀中的东西,紧张道:“奴婢不知道。” 王言卿从后面跟过来,陆珩在锦衣卫行走惯了,即便脱下飞鱼服,那身骇人官威也不会消失。王言卿轻轻抚了下陆珩胳膊,接过话头道:“你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跟随陈千户来梁府吊唁,千户十分心痛梁大人英年早逝,有些肺腑之言想和梁大人的公子梁榕说。不知,梁榕在何处?” 看到王言卿,小丫鬟放松了些,但是肩膀依然紧绷着:“奴婢真的不知道。前些日子,大少爷失踪了。” 陆珩和王言卿听到,心中都是一震。王言卿和陆珩对视一眼,试探着问:“失踪?” “是。上个月大少爷出门访友,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太太派人去亲朋故友家都问了,没人见过大少爷。” 陆珩声威不动,问:“既然失踪,为何不报官?” 陆珩即便没有刻意施压,说出来的话也像审问人。小丫鬟更害怕了,声音细若蚊蝇:“太太说大少爷只是贪玩,说不定再找一段时间就回来了,用不着报官。” 王言卿暗暗挑眉,家里女儿通奸,梁文氏二话不说捅到官府,而原配长子失踪这么大的事,她却说不用报官。看来,梁文氏隐瞒的事有不少啊。 王言卿对此不予置评,柔声问道:“梁榕竟然失踪了,真是让人揪心。不知梁榕住所在何处,我们去看看,说不定能帮上些忙。” 外人要看主家少爷的房间,小丫鬟本该拒绝,但是她看着陆珩喜怒不辨的眼睛,实在不敢说“不”。她战战兢兢指了个方向:“大少爷的房间在那边,锁门的那间就是。” 王言卿朝前院方向看了眼,锁门了,看来这个地方越发可疑。王言卿对小丫鬟安抚地笑了笑,问:“你们是哪一天发现梁榕失踪的?” “三天前,太太见大少爷半个月不回家,派人出去问,才知道大少爷并没有去朋友家。亲戚家也都没见过。” “你们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小丫鬟想了想,道:“是十七那天。大少爷出门特别早,伺候的人看见了问好,大少爷都不搭理。太太还不高兴地抱怨过呢。” 陆珩微微眯眼,忽的问:“上个月的日子,你记得这么清楚?” 陆珩一说话小丫鬟就害怕,她牙关都不自觉打颤,忙道:“并不是奴婢搞鬼,而是那天太太回了趟娘家,所以奴婢才记住了日子。” 王言卿心中暗动,追问道:“十一月十七非时非节,梁太太回娘家做什么?莫非,梁太太娘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丫鬟摇头:“奴婢不知道。太太没有让人跟着,只带着二少爷,上午出门,晚上便回来了。” 陆珩问:“什么叫只带着梁彬?” 小丫鬟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扣了扣手指,为难说:“就是只带着二少爷呀。太太嫌赶车那个老奴身上臭,不让他跟着,让二少爷赶车走的。” 梁府算是中层家庭,不比公卿家族呼奴使婢,也不必像普通人家一样为生计奔波。他们家里有厨娘和奴仆,但如果闲置一个劳动力专门用来赶车,对梁家来说就不划算了。所以梁家女眷出门时都是由会赶车的奴仆兼任车夫,如果信不过男仆,让自家男丁来也说得通。 但王言卿却觉得梁文氏的动作太多了,丈夫刚死,她无缘无故回娘家做什么? 陆珩问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见小丫鬟问不出什么了,就示意她离开。小丫鬟如蒙大赦,赶紧抱着东西跑了。等人走远后,陆珩问:“她说的是真话吗?” 王言卿道:“没看出说谎痕迹。” “那就是真话了。”陆珩抬抬袖子,细微挪了一步,挡住了风口灌来的冷气。他意味不明地叹了声,道:“梁卫去世,梁家大儿子失踪,大女儿通奸,梁家这段时间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王言卿撇了撇嘴,道:“二哥,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何必试探我?” “哪有。”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水波一样的眼瞳锁着王言卿,认真道,“好些隐秘多亏卿卿帮我问出来。他们应当说的差不多了,走吧,我们回前面看看。” 陆珩和王言卿回到前院,没惊动任何人,悄悄走入会客厅。陈禹暄看到指挥使回来,长长松一口气。可算回来了,指挥使再不露面,陈禹暄就装不下去了。 他和梁卫只有两面之缘,仔细说来实在没什么交情,客套话再多也总有说完的时候。梁家族老没在乎背后进出的人,几个侍从而已,有什么可关注的,他们全部注意力都在面前这位来自京城、年轻有为的陈千户上。 族老掂量着陈禹暄脸色,拐弯抹角地问:“陈千户,您回乡期间还不忘来送梁卫一程,实在让我等感动。不知,陈千户此行来保定,还有没有其他事情?” 族老说完,梁文氏的眼睛也跟过来,一动不动盯着陈禹暄。陈禹暄和梁卫只是几年前出任务搭过手,算不上多深的交情。陈禹暄路过保定,进来给梁卫上一炷香就够义气了,可他还留在梁家,陪梁家人说了许久的话。如此举动,梁家几位族老以及梁文氏,都觉得陈禹暄另有用意。 陈禹暄是从京城来的……是不是京城那边有什么消息传过来了?要知道,梁卫的千户之位至今没有定数,具体怎么传,还等着京城大人物们给批复呢。 陈禹暄悄悄朝后方扫了一眼,说:“也没有其他事。我路上得知梁卫兄竟然去世了,深感世事无常,便过来祭拜一二。” 陈禹暄一直打马虎眼不肯说,族老心里着急,试探地问:“我们位卑言轻,不知京城动向。不知这些日子陆大人可好?” 陈禹暄眼睛飞快朝会客厅角落瞥了一眼,勉强笑了笑,说:“陆大人一切都好。” 族老“哦”了一声,又问:“都指挥使陈大人呢?” “陈大人也康健顺遂。” 族老想和京城套近乎,故作关切地问:“听闻陆大人今年又升官了。陆大人才二十二岁吧,便已经出入南镇抚司,真是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陆大人好像还没有娶妻,陆大人官运如此亨通,不知要娶哪家的小姐?” 陈禹暄快连脸上的笑都维持不住了,当着长官的面议论长官的私事,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陈禹暄赶紧咳了一声,正色道:“这是指挥使的私事,我等身为下属,当为指挥使分忧,不得僭越。” 梁家族老一听,赶紧打住话头,干笑着应是。陆珩就站在门口听这些闲人讨论他为何不娶妻,等听够了,才不紧不慢说道:“陈千户,我们进来这么久,似乎一直没见梁千户长子梁榕。不知梁榕在何处?” 陈禹暄终于听到指挥使发话,暗暗松了口气,也赶紧接道:“是啊,贵府大少爷在哪儿,怎么没见着?” 梁文氏有些紧张,抢在族老面前说道:“梁榕贪玩,前些日子离家出走了。妾身今日请族中三老出来,正要商讨此事呢。” 族老听了,也拈着胡须颔首道:“没错。老朽今日受大太太之邀,赴府上议事,正好遇到陈千户来吊唁。真乃缘分。” 王言卿听了半晌,此刻轻声接话:“离家出走可不是小事,梁榕这么大的人突然离开,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会客厅里骤然响起年轻女子的声音,梁家众人相互看了看,试探性地看向陈禹暄:“陈大人,这是……” “这是我……”陈禹暄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这是指挥使带来的女人,这一路上他们亲眼见着指挥使像眼珠子一样小心照看,陈禹暄可不敢将她说成侍女。但若是介绍成他的表妹堂妹,他又无形中占了指挥使的便宜,陈禹暄没这胆子…… 第70章 包扎 这种地痞流氓欺软怕硬, 哪敢招惹锦衣卫千户,王言卿点点头,又问了当日的时间地点, 都和梁芙的说法对得上。王言卿看梁芙表情就知道她没撒谎,但证词总要验证一遍,才能相信。王言卿检验完梁芙这边的时间线后,忽的问:“十七那天,梁太太在做什么?” 这个很多人都知道,丫鬟们七嘴八舌道:“太太回娘家了。” “她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 丫鬟们想了一会,说:“辰时出去, 快酉时才回来。” 辰时,这么早?王言卿没表露, 滴水不漏问:“梁太太娘家在哪里?” “离保定府不远, 就在清苑县。” 王言卿消息打探的差不多了, 走出绣楼。她一出门就看到一个人影负手站着, 遥遥望着绣楼前的树。王言卿惊讶了一瞬:“二哥?” 陆珩回头,很自然地朝她走来:“出来了。怎么样, 有没有遇到难缠的人?” 王言卿摇头, 她看着陆珩, 意外地问:“这么长时间, 莫非你一直在这里等着?” 陆珩挑眉,反问道:“不然呢?” 王言卿被问住了, 下意识喃喃:“我以为, 你会去周围找线索……” 王言卿刚才在绣楼里耽搁的时间可不少, 她以为陆珩也在外面搜查, 所以才不着急。没想到, 陆珩一直在这里等着。不说寒冷,只说在外面站半个时辰,哪个男人有耐心等这么久? 而陆珩还是指挥使,敢让他等待的人,恐怕唯有皇帝了吧。王言卿受宠若惊,陆珩看到王言卿的眼神,眉梢动了动,又在心里骂傅霆州。 不用想,说着等王言卿,结果去做自己事情的人,必然是傅霆州。陆珩心说傅霆州这厮真是走了狗屎运,他根本不配王言卿掏心掏肺对他。莫说自己的女人,就算是不相熟的亲眷女子,送对方进一个地方,总得等对方全须全尾出来才能离开吧? 而傅霆州呢,竟轻慢的这般理所应当。 陆珩在心里无情辱骂死对头,脸上表情依然温柔和煦,他对着王言卿笑了笑,说:“卿卿,怪我不好。你这次受伤后,二哥才意识到以前对你太疏忽了。放心,以后无论你去哪里,我说会等你,就一定在原地等你回来。” 陆珩说着拉过王言卿的手,他往前走,发现王言卿不动,回头看她:“怎么了?” 王言卿愣怔片刻,回过神后缓缓摇头:“没什么。” 她说没什么,却垂下眼睛,纤长的睫毛像蝶翼一样收敛。陆珩无声审视着她画一般的眉眼,看了会,含笑问:“怎么,不相信二哥?” “不是。”王言卿垂着眼帘,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此刻的心情,“总觉得二哥对我太好了,都让我惶恐。” 陆珩笑容更深,站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说:“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你惶恐什么?看来以后我要愈发对你好了,要不然这么一点点好意就将你俘获,你以后被男人骗走了怎么办?” 陆珩手臂温暖又有力,靠在里面像是撑起了整个世界,令人安心无比。陆珩说完后,带着王言卿往前走,明明是很有安全感的话,王言卿听后却陷入沉默。 陆珩问:“怎么,有心事?” 王言卿默然片刻,忽然问:“二哥,今日梁家三老虽然逾越,但问的话并不错。你为什么不娶妻呢?” 陆珩心中轻轻嗯了一声,心道原来如此。他就说王言卿怎么又缩回壳子里,原来症结在这里。王言卿没有记忆,但她潜意识里知道她的二哥要娶正妻了,二哥对她越好,她内心深处就越慌。这阵危机感时刻缠绕着她,哪怕她并不知道来自何处。 陆珩说永远在原地等她,无意间引爆了她的不安。 陆珩都麻木了,他已经替傅霆州背多少个黑锅了?这个混账,陆珩回京揍他一顿都是应该的。 陆珩心里恨得牙痒,但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温柔细致的好兄长模样,说:“卿卿你忘了,今年我父亲去世,我要守孝三年。” “可是孝期总会守完的。”王言卿垂着眼睛,眼睛里冰冷的近乎无情,“等三年后呢,二哥总不可能不娶妻。” “怎么不能?”陆珩说,“在我这个位置,不娶妻,不涉入任何一派,皇上才会信我。兄妹之间要同甘共苦,若是以后我娶不上妻子,卿卿就留在陆家陪我,怎么样?” 他语调悠然,声音含笑,一时分不清调侃还是真话。王言卿心中莫名的重压散去,没忍住笑了:“二哥,你又开玩笑。同甘共苦哪是这样用的?” 陆珩也不追究她的答案,笑着问:“那该怎么用?” 经过这一打岔,两人之间的氛围缓和很多。王言卿顺势说起绣楼里问到的信息:“十一月十六晚梁芙去找梁榕说话,无意看到书房里有灯,屋里还有闷闷的声音。里面人让她第二天再来,梁芙晚上睡不着,第二日清早又去,得知梁榕刚巧出门,并且在前院撞到了从外面回来的梁彬。那天,梁彬穿的是深色的衣服。” 陆珩慢慢应了一声:“梁彬啊。” 王言卿点头,突然意识到今日没怎么见梁彬:“我记得今日进门时还看到梁彬了,后来他去哪里了?” “陈禹暄进正厅寒暄时,他在角落里坐着,之后众人出去看梁榕的房间,他趁机溜了,后面就没再回来。” 王言卿“哦”了一声,由衷道:“二哥,你记忆力真好。” 不止记忆力好,观察力也强,王言卿在会客厅时刻意观察众人表情,都没留意到梁彬什么时候不在的,陆珩却注意到了。 陆珩颔首,欣然接受了王言卿的恭维:“谢谢卿卿。梁芙撞见梁彬,后来呢?” “梁芙遇到梁彬后,问他梁榕去哪里了,梁彬说不知道。梁芙往回走,途经梁榕门口时捡到一粒珍珠,她还问梁彬是不是他的,梁彬否认后,梁芙就将珍珠带走了。” 不等陆珩发话,王言卿就从荷包里取出珍珠:“珠子在这里。我看过了,应该是什么东西上的装饰。” 陆珩接过珍珠,看了一会,说:“鞋上的。” 王言卿惊讶地睁了下眼睛,连忙追问:“二哥,你怎么看出来的?” 陆珩给她示意珍珠上的划痕:“上面是单侧磨损。痕迹还很新,应当是最近刚划出来的。” 王言卿佩服,她看了那么久都没有发现,陆珩接过来才几眼就认出来了。当年兴王府跟来那么多人,就陆珩能飞速提升到指挥使,也是有道理的。 “除了这颗珠子,还有吗?” 王言卿继续复述道:“梁芙回来后无所事事,随便打发时间。等十九那天,她照常睡觉,忽然被外面的声音吵醒,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男子背影站在她窗前,男子穿着红色褡护,当着众人的面从树上逃走了。梁文氏抓到了现行,又去搜查奸夫,在一个叫冯六的人家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衣服。” 陆珩听到挑挑眉,意味深长啧了声。王言卿抬头,好奇地看陆珩:“二哥,怎么了?” 陆珩看起来很想说什么,但望到王言卿眼睛,还是忍住了。王言卿越发好奇了,问:“到底是什么?” 陆珩摇摇头,按住王言卿肩膀:“这种事,你还是不要知道了。这个冯六有点意思,待会见见他。不过现在,我需要卿卿帮我一个忙。” 王言卿虽然奇怪陆珩到底瞒着什么不告诉她,但听到陆珩的话,还是立刻认真起来。陆珩对上王言卿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睛,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不要紧张。卿卿,梁芙窗户前那棵树,你能爬上去吗?” 王言卿失忆,完全不记得练武的事情,但身体本能告诉她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王言卿都没有犹豫,点头道:“没问题。” “好。”陆珩说,“劳烦你上树帮我看看。” 他们两人一直在花园里漫步,此刻距离梁芙的绣楼并不远。王言卿回头望了一眼,说:“我从梁芙窗户上跳过去吧,正好试一遍那个人的逃跑路线。” 陆珩意外地挑了下眉,立刻问:“我看那段距离不小,你能跳过去吗?有难度的话就算了,一条佐证而已,不值得你冒险。” “没关系。”王言卿对此却很执意,“我应该可以。不试一遍,怎么知道我们疏漏了什么地方。我去找梁芙她们。” 王言卿不管陆珩反对,二话不说回到绣楼,踩上窗户。陆珩在楼下看着,捏一手冷汗。他自己训练都没有这么紧张过,陆珩开口,想再劝道:“卿卿,要不算了吧……” 他话没说完,王言卿忽然从窗沿跃出,像鸿鹄一样翩跹划过,稳稳停在树枝上。陆珩心脏大起大落,才一会的功夫,手心全是冷汗。 王言卿这一身颜色浅淡,站在枯槁的树枝上,像是春日的蝴蝶停驻在严冬,美好又奇异。王言卿快步从枝桠上掠过,很快走到墙边。王言卿往下看了看,对陆珩说:“二哥,从这里可以翻下墙。” “好。”陆珩生怕她再跳到墙外,赶紧说,“我知道了,你快下来吧。” 王言卿今日穿着一件白色对襟袄,颈边簇拥着绒毛,漂亮的宛如仙女。她这样的美人就该裱在画像、屏风上,远远供起来观赏。但她此刻踩着树枝从高处跃下,仿佛壁画上的飞天活了,一步一步朝陆珩走来。王言卿跳下一节树枝,宽大的裙摆像羽翼一样展开,陆珩也伸手,抱住她的腰肢,将她从树上带下来。 王言卿本打算自己跳下来,没料到陆珩突然伸手。她吓了一跳,本能抱住陆珩的脖颈。陆珩圈住王言卿的腰肢,手臂像铁一样坚实有力,他抱着王言卿卸力,长裙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如花朵一样旋开,最后轻轻落在地面上。王言卿脚尖落地时还不习惯,下意识抱着陆珩肩膀。陆珩稳稳当当站着,手掌护在她腰后,静静等她站稳。 第71章 卑劣 指挥使让他假扮回乡成婚,还化名成他的随从,混迹在队伍中。陈禹暄一路上坐立难安,他何德何能,敢给陆指挥使当主子?但指挥使执意,陈禹暄不敢违逆,只能硬着头皮上前,给保定府城门守卫出示锦衣卫令牌。 陈禹暄回乡完婚是假的,但锦衣卫身份是真的,守卫士兵看到令牌,脸色立即变了。他们都不敢检查陈禹暄随行人员行李,二话不说放行。 陆珩隐藏在队伍中,轻轻松松进了城。他勒着马,慢慢踱到马车旁边,隔着车帘问:“卿卿,身体还好吗?” 王言卿坐在马车里,微微掀开一条缝,说:“我没事。二哥,这就到保定府了?” “对,已经进城了。”陆珩说,“这一路辛苦你了,头上的伤没事吧?” 王言卿摇头,本来从京城到保定快马加鞭,当天晚上就能到,但是王言卿后脑有伤,不能颠簸,所以马车走得很慢,今日下午才到达保定府。王言卿拖累了陆珩行程,本来就很愧疚,哪还敢喊累喊痛:“我的伤没有妨碍。二哥,其实你不用顾忌我,赶紧查你们的案子要紧。” “无妨。”陆珩悠悠说,“一天而已,也不差这点时间。但你只有一个,要是让你留下什么病根,那才是得不偿失。” 王言卿抿唇,陆珩越这样说,她心里越内疚。陆珩趁左右无人,和王言卿交代道:“接下来我们要去梁卫府上,他们应当不认识我,但为防万一,在人前你不要喊我的名字、官职,叫我哥哥就行。如今我们是锦衣卫千户陈禹暄家中的侍从,随主人回乡完婚,途径保定府,得知梁卫去世,特意前来吊唁。一会进入梁府,你什么都不必说,只需观察那些人的表情。如果有不对劲的地方记在心上,等没人了告诉我。” 王言卿点头应诺:“好。” 陈禹暄身上的锦衣卫服饰十分打眼,途中没人敢招惹他们,一行人很快到达梁府。梁卫家里人听说京城的锦衣卫来了,又惊又喜,慌忙出来迎接。 进入保定府后,陆珩就退回队伍后方,一句话都不和陈禹暄说了。陈禹暄背后站着指挥使,压力极大,他硬着头皮上前应酬梁家人,不敢有丝毫异样。陆珩混在人群里,神情闲适自然,他也没往前面凑,而是先到马车边,扶着王言卿下车。 王言卿推开车门,发现陆珩竟然站在外面,颇为意外。她扫了眼前方,低低说:“二哥,我自己来就好。” 好些娇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上下车都要人扶,但王言卿从小习武,这种程度的运动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何况,普通丫鬟扶她便罢了,陆珩是锦衣卫指挥使,岂能让他做这种伺候人的活? 陆珩摇头,话音虽然不高,但语气十分坚决:“你伤还没好,不能马虎。” 再耽误下去就要引起别人注意了,王言卿只好握住陆珩的手,缓慢下车。陆珩的手温暖有力,单臂撑着她晃都不晃,王言卿平平稳稳落地,一点冲撞都没感觉到。她站好后,发现陆珩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好悄声提醒:“二哥。” 陆珩这才放开她的手。王言卿悄悄松了口气,借着人群遮掩,无声打量周围。 陈禹暄和梁家人在前面寒暄,有三个老者站在最前面,看样子像是梁家族老。族老后面跟着一个妇人,妇人披麻戴孝,虽然没什么装饰,依然可见衣着讲究。她旁边跟着一个十五六的少年,个子已和成年男人无异,但身板还没发育起来,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空荡荡的。 王言卿很轻松就猜出来,那个妇人便是已逝锦衣卫千户梁卫的继室梁文氏,那个少年多半是梁卫的小儿子,也就是梁文氏的亲生孩子。王言卿在前方人群中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陆珩:“二哥,不是说梁卫有两个儿子,为什么不见长子?” 陈禹暄虽说不是大人物,但好歹也是京城来的千户,梁文氏作为女眷都迎到门口了,梁家大少爷如果在家,怎么可能不露面?陆珩微不可见摇头,说:“等进去再看。” 王言卿现在的身份是千户府里的普通侍从,不能穿太华丽的衣服,只穿了一件白色立领对襟袄,外面罩着浅粉色比甲,下着霁蓝马面裙。一个“侍女”不可能穿狐裘,但陆珩又怕把王言卿冻着,所以这身衣服虽然颜色素淡,但仔细看内衬布料都极好,尤其是比甲,夹层里填着细密的贡棉,外面缀着一圈兔绒毛。王言卿脖颈纤长,即便扣着白色立领,她的脖子依然露出来细长一截,衬着她纤薄的下巴,白皙的脸颊,越发清丽柔美。 她这样一个绝色佳人站在门口,可比陈禹暄带来的锦衣卫阵仗扎眼多了。陈禹暄自忖寒暄的差不多了,便带着“侍从们”进府。陈禹暄前去正堂吊唁,陆珩和王言卿作为随从无需祭拜,可以自由行动。 梁文氏和梁家族老都围在陈禹暄身边,没人注意他们。而梁府下人知道他们是跟着京城贵客来的,不敢阻拦,陆珩和王言卿在宅子里随意行走,倒比摆明身份更方便调查。 梁卫家是世袭千户,正五品武官,官阶不算高,但如果不离开保定府,也足以生活的十分优渥了。梁家这处宅子前后三进,第一进是正堂、会客厅及梁卫两个儿子居住的地方,此刻被改成灵堂,虽然梁卫棺椁已经下葬,但白幡灯烛等物并没有撤去;第二进是梁卫及夫人梁文氏起居的地方,用一道垂花门和外面隔开;第三进是小姐梁大姑娘的绣楼,绣楼在东北角,西边是一个小花园。 这几日在办梁卫的丧事,有许多外客上门,梁府里人来人往,到处都乱糟糟的,倒也方便了陆珩和王言卿。陆珩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到了一个清净无人的地方,他问:“怎么样,你看出了什么?” 王言卿只在府门口看过梁家众人一面,但第一面往往才是最重要的,一照面的功夫足以说明很多。王言卿怕有人偷听,凑近了陆珩,压低声音说道:“梁文氏看到锦衣卫上门时,眼睛睁大,眉尾却下压,上下唇微微开合,等听到陈禹暄说上门来吊唁时,她才松了口气,嘴唇终于闭合,但眼珠依然在不停转动。即便锦衣卫造访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她害怕的也太过了。” 陆珩听到后一句笑了,也只有她,敢当着他的面说锦衣卫上门不是好事。陆珩问:“你怀疑梁文氏?” 王言卿叹气:“二哥,你判案这么武断吗?我只是判断出来她听到锦衣卫上门时很恐惧,至于她做了什么还需要调查。何况,不只是她,梁卫的二儿子……”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72章 升官 十二月初六, 保定府。 不远处就是保定府城门,属下对陆珩抱拳,说:“指挥使, 前面就是保定府了。” 陆珩点头, 虚虚揽着缰绳,说:“从现在开始, 不要叫我指挥使了。这一行你才是长官,父母在老家给你定了亲事, 你现在要回乡完婚。往前走,拿出新郎官的架势来,不用管我。” 属下听了后手心出虚汗, 他名陈禹暄,前两天陆指挥使突然叫他过去,说让他出一个任务。指挥使亲自出面,陈禹暄以为有什么大案, 霎间郑重起来。没想到, 指挥使给他安排的却是一个有些奇怪的任务。 指挥使让他假扮回乡成婚,还化名成他的随从,混迹在队伍中。陈禹暄一路上坐立难安, 他何德何能,敢给陆指挥使当主子?但指挥使执意,陈禹暄不敢违逆, 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给保定府城门守卫出示锦衣卫令牌。 陈禹暄回乡完婚是假的, 但锦衣卫身份是真的, 守卫士兵看到令牌, 脸色立即变了。他们都不敢检查陈禹暄随行人员行李, 二话不说放行。 陆珩隐藏在队伍中,轻轻松松进了城。他勒着马,慢慢踱到马车旁边,隔着车帘问:“卿卿,身体还好吗?” 王言卿坐在马车里,微微掀开一条缝,说:“我没事。二哥,这就到保定府了?” “对,已经进城了。”陆珩说,“这一路辛苦你了,头上的伤没事吧?” 王言卿摇头,本来从京城到保定快马加鞭,当天晚上就能到,但是王言卿后脑有伤,不能颠簸,所以马车走得很慢,今日下午才到达保定府。王言卿拖累了陆珩行程,本来就很愧疚,哪还敢喊累喊痛:“我的伤没有妨碍。二哥,其实你不用顾忌我,赶紧查你们的案子要紧。” “无妨。”陆珩悠悠说,“一天而已,也不差这点时间。但你只有一个,要是让你留下什么病根,那才是得不偿失。” 王言卿抿唇,陆珩越这样说,她心里越内疚。陆珩趁左右无人,和王言卿交代道:“接下来我们要去梁卫府上,他们应当不认识我,但为防万一,在人前你不要喊我的名字、官职,叫我哥哥就行。如今我们是锦衣卫千户陈禹暄家中的侍从,随主人回乡完婚,途径保定府,得知梁卫去世,特意前来吊唁。一会进入梁府,你什么都不必说,只需观察那些人的表情。如果有不对劲的地方记在心上,等没人了告诉我。” 王言卿点头应诺:“好。” 陈禹暄身上的锦衣卫服饰十分打眼,途中没人敢招惹他们,一行人很快到达梁府。梁卫家里人听说京城的锦衣卫来了,又惊又喜,慌忙出来迎接。 进入保定府后,陆珩就退回队伍后方,一句话都不和陈禹暄说了。陈禹暄背后站着指挥使,压力极大,他硬着头皮上前应酬梁家人,不敢有丝毫异样。陆珩混在人群里,神情闲适自然,他也没往前面凑,而是先到马车边,扶着王言卿下车。 王言卿推开车门,发现陆珩竟然站在外面,颇为意外。她扫了眼前方,低低说:“二哥,我自己来就好。” 好些娇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上下车都要人扶,但王言卿从小习武,这种程度的运动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何况,普通丫鬟扶她便罢了,陆珩是锦衣卫指挥使,岂能让他做这种伺候人的活? 陆珩摇头,话音虽然不高,但语气十分坚决:“你伤还没好,不能马虎。” 再耽误下去就要引起别人注意了,王言卿只好握住陆珩的手,缓慢下车。陆珩的手温暖有力,单臂撑着她晃都不晃,王言卿平平稳稳落地,一点冲撞都没感觉到。她站好后,发现陆珩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好悄声提醒:“二哥。” 陆珩这才放开她的手。王言卿悄悄松了口气,借着人群遮掩,无声打量周围。 陈禹暄和梁家人在前面寒暄,有三个老者站在最前面,看样子像是梁家族老。族老后面跟着一个妇人,妇人披麻戴孝,虽然没什么装饰,依然可见衣着讲究。她旁边跟着一个十五六的少年,个子已和成年男人无异,但身板还没发育起来,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空荡荡的。 王言卿很轻松就猜出来,那个妇人便是已逝锦衣卫千户梁卫的继室梁文氏,那个少年多半是梁卫的小儿子,也就是梁文氏的亲生孩子。王言卿在前方人群中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陆珩:“二哥,不是说梁卫有两个儿子,为什么不见长子?” 陈禹暄虽说不是大人物,但好歹也是京城来的千户,梁文氏作为女眷都迎到门口了,梁家大少爷如果在家,怎么可能不露面?陆珩微不可见摇头,说:“等进去再看。” 王言卿现在的身份是千户府里的普通侍从,不能穿太华丽的衣服,只穿了一件白色立领对襟袄,外面罩着浅粉色比甲,下着霁蓝马面裙。一个“侍女”不可能穿狐裘,但陆珩又怕把王言卿冻着,所以这身衣服虽然颜色素淡,但仔细看内衬布料都极好,尤其是比甲,夹层里填着细密的贡棉,外面缀着一圈兔绒毛。王言卿脖颈纤长,即便扣着白色立领,她的脖子依然露出来细长一截,衬着她纤薄的下巴,白皙的脸颊,越发清丽柔美。 她这样一个绝色佳人站在门口,可比陈禹暄带来的锦衣卫阵仗扎眼多了。陈禹暄自忖寒暄的差不多了,便带着“侍从们”进府。陈禹暄前去正堂吊唁,陆珩和王言卿作为随从无需祭拜,可以自由行动。 梁文氏和梁家族老都围在陈禹暄身边,没人注意他们。而梁府下人知道他们是跟着京城贵客来的,不敢阻拦,陆珩和王言卿在宅子里随意行走,倒比摆明身份更方便调查。 梁卫家是世袭千户,正五品武官,官阶不算高,但如果不离开保定府,也足以生活的十分优渥了。梁家这处宅子前后三进,第一进是正堂、会客厅及梁卫两个儿子居住的地方,此刻被改成灵堂,虽然梁卫棺椁已经下葬,但白幡灯烛等物并没有撤去;第二进是梁卫及夫人梁文氏起居的地方,用一道垂花门和外面隔开;第三进是小姐梁大姑娘的绣楼,绣楼在东北角,西边是一个小花园。 这几日在办梁卫的丧事,有许多外客上门,梁府里人来人往,到处都乱糟糟的,倒也方便了陆珩和王言卿。陆珩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到了一个清净无人的地方,他问:“怎么样,你看出了什么?” 王言卿只在府门口看过梁家众人一面,但第一面往往才是最重要的,一照面的功夫足以说明很多。王言卿怕有人偷听,凑近了陆珩,压低声音说道:“梁文氏看到锦衣卫上门时,眼睛睁大,眉尾却下压,上下唇微微开合,等听到陈禹暄说上门来吊唁时,她才松了口气,嘴唇终于闭合,但眼珠依然在不停转动。即便锦衣卫造访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她害怕的也太过了。” 陆珩听到后一句笑了,也只有她,敢当着他的面说锦衣卫上门不是好事。陆珩问:“你怀疑梁文氏?” 王言卿叹气:“二哥,你判案这么武断吗?我只是判断出来她听到锦衣卫上门时很恐惧,至于她做了什么还需要调查。何况,不只是她,梁卫的二儿子……” 王言卿微微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称呼此人。陆珩心想他进入锦衣卫十年,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他判案武断,他没有思考,脱口接道:“梁彬。” 王言卿抬眸,轻轻瞥了陆珩一眼,继续说道:“梁彬的表现也不太对劲。按他这个年纪的心性,看到京城来人时必定是惊讶好奇多过畏惧,可是他却全程缩着肩,垂着头,不和人有眼神接触,而且短短片刻的功夫,他摸了三次鼻子。” 陆珩嗯了一声,问:“摸鼻子代表什么?” “他有事隐瞒。”王言卿说着叹息一声,道,“不用试探我了,每个人反应都不一样。摸鼻子不代表撒谎,不摸鼻子也不代表不撒谎,得结合情景和具体动作一起看。” 陆珩笑了,问:“还有吗?” 王言卿想了想,摇头道:“暂时没有了。那几位族老脸上的表情有些刻意,但是梁千户刚死,内宅便闹出通奸的传闻,他们想隐瞒也说得通。具体情况可能得等拿到更多信息,当面质问他们才能判断。” 陆珩点头,一口应下:“好。我还挺好奇梁彬为什么要摸鼻子,走吧,去找找他们瞒了什么。” 陆珩和王言卿站在回廊下说话,正好对面有一个小丫鬟抱着东西走过。陆珩把人叫住,不紧不慢走过去,说:“陈千户有些事要找梁家主事人,梁榕在何处?” 梁榕就是梁卫的长子,陆珩早就将这家人的底细查清楚了。小丫鬟看到一个高挑俊美的男子走过来问话,他身上衣服虽然普通,但身周气势像山一样压迫,小丫鬟本能觉得害怕,搂紧了怀中的东西,紧张道:“奴婢不知道。” 王言卿从后面跟过来,陆珩在锦衣卫行走惯了,即便脱下飞鱼服,那身骇人官威也不会消失。王言卿轻轻抚了下陆珩胳膊,接过话头道:“你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跟随陈千户来梁府吊唁,千户十分心痛梁大人英年早逝,有些肺腑之言想和梁大人的公子梁榕说。不知,梁榕在何处?” 看到王言卿,小丫鬟放松了些,但是肩膀依然紧绷着:“奴婢真的不知道。前些日子,大少爷失踪了。” 陆珩和王言卿听到,心中都是一震。王言卿和陆珩对视一眼,试探着问:“失踪?” “是。上个月大少爷出门访友,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太太派人去亲朋故友家都问了,没人见过大少爷。” 陆珩声威不动,问:“既然失踪,为何不报官?” 陆珩即便没有刻意施压,说出来的话也像审问人。小丫鬟更害怕了,声音细若蚊蝇:“太太说大少爷只是贪玩,说不定再找一段时间就回来了,用不着报官。” 王言卿暗暗挑眉,家里女儿通奸,梁文氏二话不说捅到官府,而原配长子失踪这么大的事,她却说不用报官。看来,梁文氏隐瞒的事有不少啊。 王言卿对此不予置评,柔声问道:“梁榕竟然失踪了,真是让人揪心。不知梁榕住所在何处,我们去看看,说不定能帮上些忙。” 外人要看主家少爷的房间,小丫鬟本该拒绝,但是她看着陆珩喜怒不辨的眼睛,实在不敢说“不”。她战战兢兢指了个方向:“大少爷的房间在那边,锁门的那间就是。” 王言卿朝前院方向看了眼,锁门了,看来这个地方越发可疑。王言卿对小丫鬟安抚地笑了笑,问:“你们是哪一天发现梁榕失踪的?” “三天前,太太见大少爷半个月不回家,派人出去问,才知道大少爷并没有去朋友家。亲戚家也都没见过。” “你们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小丫鬟想了想,道:“是十七那天。大少爷出门特别早,伺候的人看见了问好,大少爷都不搭理。太太还不高兴地抱怨过呢。” 陆珩微微眯眼,忽的问:“上个月的日子,你记得这么清楚?” 陆珩一说话小丫鬟就害怕,她牙关都不自觉打颤,忙道:“并不是奴婢搞鬼,而是那天太太回了趟娘家,所以奴婢才记住了日子。” 王言卿心中暗动,追问道:“十一月十七非时非节,梁太太回娘家做什么?莫非,梁太太娘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丫鬟摇头:“奴婢不知道。太太没有让人跟着,只带着二少爷,上午出门,晚上便回来了。” 陆珩问:“什么叫只带着梁彬?” 小丫鬟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扣了扣手指,为难说:“就是只带着二少爷呀。太太嫌赶车那个老奴身上臭,不让他跟着,让二少爷赶车走的。” 梁府算是中层家庭,不比公卿家族呼奴使婢,也不必像普通人家一样为生计奔波。他们家里有厨娘和奴仆,但如果闲置一个劳动力专门用来赶车,对梁家来说就不划算了。所以梁家女眷出门时都是由会赶车的奴仆兼任车夫,如果信不过男仆,让自家男丁来也说得通。 但王言卿却觉得梁文氏的动作太多了,丈夫刚死,她无缘无故回娘家做什么? 陆珩问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见小丫鬟问不出什么了,就示意她离开。小丫鬟如蒙大赦,赶紧抱着东西跑了。等人走远后,陆珩问:“她说的是真话吗?” 王言卿道:“没看出说谎痕迹。” “那就是真话了。”陆珩抬抬袖子,细微挪了一步,挡住了风口灌来的冷气。他意味不明地叹了声,道:“梁卫去世,梁家大儿子失踪,大女儿通奸,梁家这段时间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王言卿撇了撇嘴,道:“二哥,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何必试探我?” “哪有。”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水波一样的眼瞳锁着王言卿,认真道,“好些隐秘多亏卿卿帮我问出来。他们应当说的差不多了,走吧,我们回前面看看。” 陆珩和王言卿回到前院,没惊动任何人,悄悄走入会客厅。陈禹暄看到指挥使回来,长长松一口气。可算回来了,指挥使再不露面,陈禹暄就装不下去了。 他和梁卫只有两面之缘,仔细说来实在没什么交情,客套话再多也总有说完的时候。梁家族老没在乎背后进出的人,几个侍从而已,有什么可关注的,他们全部注意力都在面前这位来自京城、年轻有为的陈千户上。 族老掂量着陈禹暄脸色,拐弯抹角地问:“陈千户,您回乡期间还不忘来送梁卫一程,实在让我等感动。不知,陈千户此行来保定,还有没有其他事情?” 族老说完,梁文氏的眼睛也跟过来,一动不动盯着陈禹暄。陈禹暄和梁卫只是几年前出任务搭过手,算不上多深的交情。陈禹暄路过保定,进来给梁卫上一炷香就够义气了,可他还留在梁家,陪梁家人说了许久的话。如此举动,梁家几位族老以及梁文氏,都觉得陈禹暄另有用意。 陈禹暄是从京城来的……是不是京城那边有什么消息传过来了?要知道,梁卫的千户之位至今没有定数,具体怎么传,还等着京城大人物们给批复呢。 陈禹暄悄悄朝后方扫了一眼,说:“也没有其他事。我路上得知梁卫兄竟然去世了,深感世事无常,便过来祭拜一二。” 陈禹暄一直打马虎眼不肯说,族老心里着急,试探地问:“我们位卑言轻,不知京城动向。不知这些日子陆大人可好?” 陈禹暄眼睛飞快朝会客厅角落瞥了一眼,勉强笑了笑,说:“陆大人一切都好。” 族老“哦”了一声,又问:“都指挥使陈大人呢?” “陈大人也康健顺遂。” 族老想和京城套近乎,故作关切地问:“听闻陆大人今年又升官了。陆大人才二十二岁吧,便已经出入南镇抚司,真是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陆大人好像还没有娶妻,陆大人官运如此亨通,不知要娶哪家的小姐?” 陈禹暄快连脸上的笑都维持不住了,当着长官的面议论长官的私事,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陈禹暄赶紧咳了一声,正色道:“这是指挥使的私事,我等身为下属,当为指挥使分忧,不得僭越。” 梁家族老一听,赶紧打住话头,干笑着应是。陆珩就站在门口听这些闲人讨论他为何不娶妻,等听够了,才不紧不慢说道:“陈千户,我们进来这么久,似乎一直没见梁千户长子梁榕。不知梁榕在何处?” 陈禹暄终于听到指挥使发话,暗暗松了口气,也赶紧接道:“是啊,贵府大少爷在哪儿,怎么没见着?” 梁文氏有些紧张,抢在族老面前说道:“梁榕贪玩,前些日子离家出走了。妾身今日请族中三老出来,正要商讨此事呢。” 族老听了,也拈着胡须颔首道:“没错。老朽今日受大太太之邀,赴府上议事,正好遇到陈千户来吊唁。真乃缘分。” 王言卿听了半晌,此刻轻声接话:“离家出走可不是小事,梁榕这么大的人突然离开,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第73章 承天 陆珩朝红木回纹八仙桌看去, 上面放着好几样菜,荤素汤菜俱全,食盒到现在饭菜也不见凉。 陆珩回头, 发现王言卿正小心翼翼看着他,似乎生怕他不高兴。陆珩失笑,想摸王言卿的头, 忆起她头上有伤又收了回去:“我说了,你在陆宅想做什么做什么, 不用这么瞻前顾后,战战兢兢。这些正好是我喜欢的, 不过夜深了,我没什么胃口……” 后方灵犀灵鸾垂着头, 眼睛里没有丝毫意外。看,她们就说,指挥使不会碰的。 然而灵犀的想法没落,就听到陆珩语气转了个弯, 笑道:“除非卿卿你陪我。” 灵犀嘴角一抽, 险些没掌住表情。灵犀灵鸾是受过专门训练的, 即便再吃惊都不会抬头看。陆珩的眼睛像水波一样潋滟勾人, 尤其当他专注看人的时候, 几乎能把人溺毙。王言卿脸红了, 幸而没人朝这个方向看来, 她暗暗松了口气, 小幅度点头:“好。” 王言卿不能剧烈活动, 陆珩扶着王言卿慢慢站起来, 悠悠走向饭桌。丫鬟们上前将食盒撤走,王言卿掀开瓷盅,熟稔地盛汤:“二哥,你刚回来,先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 陆珩笑着接过她端来的鱼汤,眼睛却在不动声色观察。她没有记忆,但生活本能还在,看她盛汤递碗的动作,明显以前做惯了。她关心的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但是,王言卿的表现,却和资料上的记载略有出入。 陆珩扫过桌上的菜,口味都偏甜、偏淡,桌上的肉都是白肉,和记录上写着的“嗜好咸辣、喜羊肉”截然不同。 陆珩慢悠悠含了一口鱼汤,问:“卿卿,你受了伤,郎中特意嘱咐了要注意饮食。羊肉最是滋补,明日我让他们运一批黄羊过来怎么样?” 王言卿眉梢细微地拧了下,问:“二哥你要吃吗?” 陆珩笑着摇头:“不。送来多少,都是你的。” “那还是别了。”王言卿低头舀动汤匙,说,“我不喜欢羊肉那股膻味。” 陆珩确定了,咸辣、羊肉并不是王言卿的口味,而是傅霆州的。王言卿为了迎合傅霆州,才说自己喜欢这些。 陆珩心里嫌弃地啧了声,他开始怀疑那份调查的真实性了。看来背资料并不代表万事大吉,更多细节还是得靠他自己观察。 陆珩看着王言卿低头搅汤的动作,没忍住笑了声,拍了拍她的手,说:“不喜欢就不喜欢,有膻味是羊的错,你闷闷不乐做什么?” 王言卿没忍住笑了,抬头无奈地瞪了他一眼:“你要吃人家的肉,却还怪人家有膻味,哪有你这种道理?” “它们让卿卿不高兴,自然是它们的错。”陆珩坦然说着他的强盗逻辑,丝毫不觉得不妥。他心道傅霆州这个人真是恶心,但“卿卿”叫多了,还挺顺口。 以往陆珩吃饭总是沉默而戒备,因为每一口都担心有毒,进食于他而言完全谈不上享受,只是身体需要而已。今日有王言卿陪着,说笑间竟也吃了不少。 王言卿准备的饮食清淡好克化,一顿热食入腹,身体从内部热起来,脑海里那些令人头疼的案子仿佛也不算什么了。王言卿傍晚用过饭,现在不过陪陆珩,陆珩放下碗筷后,她也撂了筷子,拿起帕子拭嘴。 丫鬟们上前,轻手轻脚撤去餐具。王言卿给陆珩倒了盏茶,轻轻放到陆珩手边,试探地问:“二哥,你遇到什么棘手事了吗?” 陆珩回神,发现他又无意识想起案子。他掀开茶盏,缓慢撇动茶沫,热雾氤氲在他眉眼前,一时看不出他的真实心绪。 陆珩隔着水雾打量王言卿,他发现王言卿对表情识别很快,连他的心事都能看出来。他原本以为王言卿寄人篱下,早早锻炼出察言观色的习惯,但现在看来,这更像是一种天然敏锐的直觉。 天生敏感,再加上后天锻炼,才造就她近乎邪门的“读心术”。以前生活经验告诉她要掩盖自己的异样,所以她有意收敛,混在后宅中并不明显,外人最多觉得她反应很快罢了。如今她失去记忆,行事像孩童一样天真懵懂,却频频语出惊人,这份惊世骇俗的天赋才凸显出来。 陆珩眼珠细微地动了动,更加仔细地打量王言卿。王言卿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打鼓,笑着问:“二哥,你为什么这样看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虽然笑着,但肩膀已不知不觉紧绷起来。陆珩轻轻笑了,拉过王言卿的手,发现她指尖冰凉。 陆珩缓慢揉捏王言卿纤长的指尖,说:“卿卿,你不必迎合我。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无需揣摩我想听什么。” 她天生擅看人“脸色”,对情感的体察能力很强,能根据细微的表情变化猜出对方想听什么。这确实是一种生存技巧,但,陆珩不希望王言卿把这些技巧用在他身上。 他更想看到真实的王言卿。 王言卿怔了下,试着问:“你们不是这样的吗?” 陆珩忍俊不禁,低低笑出声来:“当然不是。如果世上所有人都有你这种能力,皇上也不必每日和那些蠢货生气了。这是上天赐予你的礼物,你可以拿来自保,但对着我尽可直言,不必瞻前顾后。” 王言卿第一次得知她和别人不一样,依然忍不住观察陆珩的神情:“真的?” “真的。”陆珩大大方方坐着,任由她打量。这确实是他的实话,不怕她看。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指,笑着说:“你我是一同长大的兄妹,比亲生手足都亲。一家兄妹,你不和我畅所直言,还有谁会提醒我呢?” 王言卿放下心,身体不由放松,脸上的笑也真实起来:“好。” 陆珩感受着手心玉石一样的触感,无声无息地审视她。抓到她纯属意外,陆珩原本想拿王言卿开条件,发现她失忆后陆珩立刻改了主意。他打算把她雕琢成一件对付傅霆州的秘密武器,但现在陆珩发现,王言卿的用处比他想象中更大。 这么罕见的天赋,这么强的情绪洞察能力,留在后宅里勾心斗角太浪费了。她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陆珩看着王言卿,意味不明笑了笑,忽然坐正了身体,颇有些郑重地拉着王言卿的手,问:“卿卿,你愿不愿意帮二哥一个忙?” “帮忙?”王言卿睁大眼睛,十分惊讶,“我?” 王言卿虽然还对这个世界一知半解,但她知道陆珩是锦衣卫指挥使,看大家对他的态度,他手里权力很大。这样一个人,怎么会需要她的帮助呢? 这样想着,王言卿也说了出来:“我什么都不会,而且还不认得人,我能帮上二哥什么……” 陆珩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止住她的话:“不要妄自菲薄,卿卿能帮我的可不少。前几天送来一份折子,保定府锦衣卫千户梁卫去世,他的妻子梁文氏上报,说长女竟在这个关头和人通奸。保定府衙判处此女死刑,递到京城核审。” 地方上是没有权力判定死刑的,任何人命案子都要递到京城复核。京城批准,地方府衙才能行刑,京城若觉得有问题,整个案子都要重审。此案牵扯到锦衣卫,所以不经过六部,由锦衣卫内部批示。 王言卿听着皱眉,思索片刻后问:“梁文氏是梁卫长女的亲生母亲吗?” 陆珩眼中露出笑,很聪明,这就抓住了重点。陆珩不答,反而问:“你为什么这么问?” “情理上说不通。”王言卿回道,“父亲去世,女儿怎么会有心思和人通奸?就算她真的在父孝期间做出这等事,母亲发现后也该想办法遮掩,为何要主动上报朝廷?只有一个可能,梁文氏不是她的母亲,而是继母。” 陆珩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没错,梁文氏确实是梁卫续娶的妻子。还有呢?” 王言卿无奈:“你什么信息都不告诉我,我怎么猜?不过继母残害原配子女,大多都是为了利。她敢明目张胆害原配留下的女儿,多半自有倚仗。她有没有子嗣?” “有。”陆珩颔首,痛快应道,“梁卫有两个儿子,长子、长女都是原配刘氏所出,唯有小儿子是继妻所出。而且我可以再告诉你一点,锦衣卫千户可以世袭,梁卫去世,千户之位理应由他的儿子继承。至于落到哪一个儿子头上,就看人看势了。” 按大明律,父亲死亡,一切祖产、荫蔽由长子继承,长子再传长孙。但大明已传承百年,开国时立下来的律法,实际执行时早已变形。最近的例子,镇远侯傅钺跨过儿子,直接将侯位传给孙儿;指挥佥事陆松也绕过长子,将锦衣卫世袭官职传给次子陆珩。 傅霆州和陆珩算是个人能力突出,破格传承,但世界上更多的是普通人,在聪明才智上并没有太大区别。比如梁卫这一家,按照礼法应该让大儿子继承千户之位,但如果以才干更出众为由让二儿子继承官职,实际上也可以操作。 王言卿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她含了怒,道:“这就说得通了。梁卫尸骨未寒,梁文氏却在这个时候逼原配长女死,甚至连自家名声都不顾,多半另有图谋。这个案子,绝不是通奸。” 王言卿说,陆珩就安静地听。等王言卿说完,他喟叹一声,道:“卿卿真是冰雪聪明,比外面那些官员强多了。” 王言卿听着这句话不对,油然生出种不妙的预感:“莫非,这个案子判下来了?” “没错。”陆珩口吻倦怠,似叹非叹,验证了王言卿的猜测,“案子定了,陈都指挥使同意了这个结果,恐怕要不了多久,那位梁小姐就要以通奸罪被处死了。” 王言卿试着问:“陈都指挥使是……” “陈寅陈大人。”陆珩眼睛看着王言卿,里面光芒幽深,似有暗流,“正二品都指挥使,执掌锦衣卫,亦是我的上级。” 王言卿一下子噤声了,陆珩长官定的案,这…… 官场上就是如此,尤其陆家从军,军中最在乎等级尊卑。长官觉得这是通奸,该处死, 王言卿低下眸子,想了一会,还是觉得气不过:“可是,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被人以通奸罪处死,若她是被冤枉的怎么办?” 陆珩叹气,深深望着王言卿。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波光粼粼,里面有怅然,有叹息,有请求,像坛陈年佳酿,几乎要灌到王言卿心里去:“这也是我觉得不忍的地方。忤逆上官是重罪,卿卿,你愿不愿意帮我?” 不远处就是保定府城门,属下对陆珩抱拳,说:“指挥使,前面就是保定府了。” 陆珩点头,虚虚揽着缰绳,说:“从现在开始,不要叫我指挥使了。这一行你才是长官,父母在老家给你定了亲事,你现在要回乡完婚。往前走,拿出新郎官的架势来,不用管我。” 第74章 祖宅 她的眼神清澈坦荡, 一望见底,不像是装的。灵犀没主意了,看向屏风, 王言卿也跟着回头,看到山水折屏上映着一道红色影子,屏风素雅,他身上的颜色却张扬, 站在那里存在感十足。 王言卿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身量很高, 身姿笔挺, 屋子里所有人都很怕他。王言卿不明所以,茫然地和他对望, 那个人看了一会, 转身走了。 他出去后, 床前两个丫鬟明显松了口气。王言卿无声看着她们的表情,问:“你们认识我?” 陆珩出去后, 立刻叫郎中进府。锦衣卫行走在刀刃上, 时常会受些不能示人的伤, 这种时候不能找太医, 只能私下找郎中。陆家世代锦衣卫,方方面面的门路都有, 陆珩入京后,专门从安陆接过来几个信得过的郎中。 没过一会,郎中就来了, 给陆珩行礼。陆珩对着正屋示意,让郎中进里面诊脉。 他坐在侧厅里,耐心地等。一会后, 郎中擦着汗出来了,他一见着陆珩,舌头就止不住结巴:“指挥使,这位姑娘……” 陆珩坐在紫檀木圈椅上,从容不迫盯着郎中的眼睛:“她怎么了?” “她似乎……失忆了。” 陆珩挑眉,似笑非笑看着郎中。郎中也觉得离奇,磕磕巴巴说道:“姑娘落地时被网兜缓冲了一下,脏腑没有出事,但她头颅不慎撞到石头,兴许就是这样失忆了。小的给姑娘看过,她知道疼、痒,四肢感知正常,基本的生活常识也有。就是不记得人了。” 陆珩轻轻笑了一声:“她这失忆,还真是巧。” “脑子精贵,撞到头后什么症状都有。何况姑娘这种失忆症并不罕见,医书上记载,从前也有人摔跤撞到后脑,一觉醒来连父母孩子都不认识,还有人摔了一跤,思维成了幼儿。这位姑娘不吵不闹,只是忘却前尘往事,算是好的了。” 陆珩指尖点着扶手,若有所思道:“是啊,如果真忘了,也是好事。” 郎中低头看地,不去探究陆珩的表情。陆珩想了一会,问:“这种失忆状况会持续多久,有什么解法吗?” “这……”郎中露出为难之色,“脑子里面的事,谁也说不准。兴许姑娘后脑的淤血散了就恢复了,兴许……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恢复。” 陆珩默然片刻,忽然笑了声。郎中被这一声笑激起浑身鸡皮疙瘩,陆珩却挥挥手,声音从容,听不出丝毫情绪:“下去开药吧。” 郎中摸不准陆珩的心意,壮着胆子问:“姑娘病情严重,不知道指挥使要什么药?” 陆珩身体缓慢后仰,单臂靠在圈椅上,含笑看向郎中:“调养的药。” 郎中明白,这位姑娘的病不需要治了,开些固本培元的补药就够了。郎中拱手,马上有陆府的下人过来,领着郎中往另一条路走去。 郎中走后,陆珩捏了捏手指,突然觉得事情有意思起来。傅霆州的妹妹落到他手里,而她刚巧在这个时机失忆了。陆珩不信鬼神,此刻都觉得是天助。 陆珩脑子里盘算着事,掀开杯盏喝茶。他抿了两口,丫鬟灵犀急急忙忙从正屋跑过来,对陆珩行礼:“指挥使。” 陆珩放下茶盏,问:“套出来了吗,她还记得什么?” “王姑娘一问三不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却记得自己有一个二哥,和她关系很好。” 陆珩轻轻啧了声,如此深情,他听着都感动。可惜,傅霆州那厮要娶正妻,王言卿这一腔深情注定要喂狗了。 陆珩道:“再回去打探。她既然记得自己有一个二哥,那书信往来多半也有印象。” 灵犀迟疑,表情看起来有些奇怪。陆珩察觉后,不动声色问:“怎么了?” 灵犀欲言又止,最后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语气说:“指挥使,这位王姑娘……不太寻常。她能看出来我们的表情,奴婢自认为掩藏得很好,但她一眼就看出来我在说谎。” 灵犀可不是普通侍女,她在锦衣卫受过培训,算是半个女探子。结果一个回合未过就被王言卿当面说“你在说谎”,灵犀灵鸾都受到了极大惊吓。 灵犀灵鸾知道事情麻烦了,灵鸾继续在屋里稳着王言卿,灵犀赶紧出来报告指挥使。陆珩知道灵犀灵鸾的水平,她们两人再无用也不至于被普通人看出来表情变化,她们俩都这样说,看来傅霆州那位养妹真有些能耐。 陆珩生出些兴趣,难得想亲自会会此人。他弹了弹袖子,起身往外走,出门时他顿了下,回头问:“她说,她只记得自己有个二哥?” 指挥使的神情似乎有些意味深长,灵犀没想明白,谨慎地应下:“是。” 陆珩站在门口,外面的阳光照耀在飞鱼服上,金灿灿的刺人眼睛。陆珩静了一会,忽然抵住眉心,不可自抑地笑了出来。 二哥…… 陆珩上面有一个大哥,此刻在安陆老家为父亲守孝。他在家里,也行二。 这不就是巧了吗。 · 屋内,蓝田日暖,暖香袭人,屋角宝相莲香炉吐出来的烟在阳光中袅袅上升。王言卿靠坐在拔步床上,安安静静捧着暖炉,目光却悄无声息扫过屋宇。 王言卿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面前这些人是谁,只能依靠最原始的动物本能——看脸。即便是不通教化的野人,看到陌生人后也能通过对方表情判断善恶,王言卿现在就像一个“野人”,她毫无记忆,所以也没有倾向,纯靠脸上的信息判断对方是好意还是恶意。 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王言卿已经辨认出来,这间屋里虽然站着许多人,但做主的是两个,叫灵鸾灵犀。刚才她们和王言卿说话,不经意地问东问西,王言卿看着她们的表情,下意识觉得她们没说真话。王言卿提出来后,这两个女子像是被吓了一跳,随即那个叫灵犀的侍女走了,只剩下灵鸾守在床前。这回,无论发生什么,灵鸾都不肯说话了。 然而这并不影响王言卿观察她的表情。灵鸾站在床边,她低着头,束着手,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以此来打断外界的窥探。灵鸾自认为掩饰的很好,但在王言卿眼里,还是像白纸上的墨,一览无余。 灵鸾的嘴角向下撇着,下巴绷紧,隐隐有褶皱,她虽然垂着眼睛,但眉头向下,微微拧起。王言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下意识感觉到,灵鸾抿嘴、缩下巴,说明她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她眉头微拧,说明她现在注意力很集中,并且有些许吃力。王言卿往灵鸾的身上看去,果然,她的两只手交握在身前,手指细微地摩擦手背。 王言卿觉得好奇,问:“你现在很紧张?” 灵鸾身体僵住,手指的动作立刻完全不见:“没有。” 灵鸾肢体、表情的变化都很轻微,一瞬间消失于无,但王言卿还是留意到,刚才她问话时,灵鸾的眼睑迅速提了一下。 她在惊讶。说明王言卿问对了。 王言卿不解,她们明明说认识她,那为什么还表现出紧张和惊讶呢?王言卿仔细盯着灵鸾,想找出更多线索,殊不知她观察别人时,别人也在观察她。 陆珩站在屋外,将方才一切尽收眼底。灵犀恭敬站在陆珩身后,颇有些无奈道:“指挥使,并非我们不尽力,而是这位王姑娘非常邪门。仿佛有读心术一样,每次都能猜出来我们在想什么。” 陆珩饶有兴致地抱着臂,闻言,轻笑着摇头:“并非她有读心术,而是她能看懂表情。” 灵犀愈发迷惑了:“可是,灵鸾明明什么表情都没做。” “并非大哭大笑才叫表情,有些人,就是能从极细微的皮肉变化中判断出别人的真实情绪。”陆珩想到王言卿的经历,破天荒生出些怜惜,“她小小年纪就家破人亡,之后十年寄人篱下,可能她观察人表情的能力,就是从那时候练出来的吧。如今她失去了记忆,却还留着本能。” 灵犀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能根据微小表情猜心的,她皱着眉,十分为难:“指挥使,那这个女子还留吗?” 陆珩听到,轻轻一笑,抬步朝里面走去。这么有意思的人,为何不留? 王言卿听到门口有动静,下意识回头看去。冬日的阳光灿烂苍白,一个人影逆着光踏入,仿佛带着五彩绚光。王言卿看到他的朱红衣服,立马想到,这是刚才那个男子。 他是谁,他为什么回来了? 刚醒来时他们曾对视过,但那时王言卿没看到对方长相,只知道他长得很高,肩宽腿长,是副好身材。如今他跨入屏风,王言卿才发现他不光骨架长得好,相貌也极出众。 他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脸型窄长,是很英挺端正的骨相,但他皮肤却是冷白色的,兼之长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看人总是波光粼粼,似含情似无情,嘴唇很薄,唇角若有若无带着笑,立即生出一种冷峻薄情感。 以军中的审美而言,他的皮肤太白了,而且皮相漂亮,就有一种不靠谱、不稳重的感觉。不像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军人,而像是那种专门背后给人捅刀的笑面虎。 王言卿也不知为何她会下意识地比较此人长相,她潜意识里的审美模板是谁? 王言卿茫然,而这时,陆珩已经坐到王言卿床边。陆珩看到王言卿懵懂迷茫的眼神,笑了笑,说:“妹妹,你想什么呢?” 他的语气亲昵自然,还带着被疏忽的不满,一下子把全屋人都镇住了。灵犀灵鸾吃惊地看向指挥使,她们想到王言卿可以读表情,赶紧低头,恨不得把自己眼睛耳朵都堵上。 听到这些话,鬼知道她们还有没有机会活到明天。 王言卿倒并没有注意灵犀灵鸾,她所有注意力都在陆珩身上。她听到这个称呼,本能觉得违和:“你叫我妹妹?” “对啊。”陆珩露出笑,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你不记得二哥了?” 自那之后,洪晚情一颗心就丢了一半,母亲和她说起亲事时,她也红着脸半推半就应了。洪晚情知道她后半生就要在这个男人身边生活了,其实,她还不知道傅霆州长相。只不过听堂兄弟和长辈说,傅霆州相貌很好,是军中人最喜欢的英挺模样。 这次长辈们牵线,安排他们私底下再见一面。洪晚情得知要见傅霆州,激动的心神不属,连着两晚上睡不着觉。好容易捱到上香这天,她早早就准备好出门,但到了约定地点,却左等右等不见傅霆州。 洪晚情躁动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傅老夫人不喜欢她,或者傅霆州改变主意,不来了?洪晚情压住胡思乱想,用力握了握热烘烘的手炉,低声道:“兴许镇远侯老夫人有事,出门晚了吧。” 丫鬟忽然凑近了,神神秘秘说:“三姑娘,听说今天傅家那位养女也要来。” 洪晚情眼睛动了动,她装作不清楚,问:“养女?” 其实洪晚情早就知道那位王姑娘的存在,镇远侯府有一个养女,是傅老侯爷亲手养大的,模样极为出挑,在勋贵圈子都传遍了。洪晚情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姓王,能文善武,和傅霆州关系似乎很好。 家里兄弟提起她时,口吻非常惋惜,看到洪晚情来了就马上打住话头。洪晚情心里有数,这多半,是她未来的冤家了。 一个男人将一个美貌女子放在身边十年,藏着掖着不让外人看,十七岁了还不放出去嫁人,能意味着什么呢。母亲大概也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了,母亲私下和洪晚情透气,说她和傅霆州的婚事是傅老夫人亲自点头的,傅老夫人允诺,日后绝不会闹出宠妾灭妻的丑事,如果洪家还不放心,傅老夫人可以把人带来,让她们提前看一看。 母亲同意了,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丫鬟努努嘴,说:“还能有谁,还不是傅老侯爷收养的那位。据说她的父亲救了傅老侯爷,老侯爷为了报恩,就将她接到镇远侯府,一住就是十年,待遇和侯爷平起平坐,甚至连傅家自个儿小姐都比不上。如今傅老侯爷去了,这位王姑娘也不知道要何去何从。” 洪晚情静了会,淡淡说:“镇远侯府是知恩识礼的人家,镇远侯不会亏待义妹的。” 丫鬟撇撇嘴,阴阳怪气道:“可不是么。姑娘,您放心,有傅老夫人在,那些小鱼小虾翻不出风浪。再说,舅老爷都说傅侯爷深谋内敛,镇远侯才不会是那种拎不清的人。有老夫人撑腰,侯爷又明理,您日后享福的日子长着呢。” 洪晚情被这些话说的红了脸,不轻不重呵斥了丫鬟一句:“不得妄议,闭嘴。” 丫鬟卖了个好,说着讨饶话混过去了。经过这一打岔,洪晚情心里的忐忑安稳许多。是啊,她是侯门嫡女,将来要当正妻的,哪能和妾计较?一个养女罢了,成不了气候。 正说话间,镇远侯府来了。洪晚情精神一震,她和丫鬟顿时都不说话了,支起耳朵听外面。咕噜噜的车轮声靠近,隐约还夹杂着清脆的马蹄声。马蹄声停在永平侯府的车队前,随之,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响起:“晚辈来迟,请永平侯夫人恕罪。” 洪晚情心里扑通一声,她知道,这就是傅霆州,她未来的夫婿,此刻就在距她一壁之隔的地方。洪晚情悄悄掀起车帘,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墨紫色身影,他人高马大,但肩膀、脊背却很薄,坐在马上修长挺拔,看得出来勤于练武,和那些虚浮好色的纨绔子弟不一样。 洪晚情看到傅霆州的脸,双颊立刻红了。她自知失礼,赶紧放下帘子。这时候洪晚情无意抬眸,看到对面也掀开一半帘子,里面的人正静静看着她。 两人视线一错而过,都双双放下车帘。洪晚情手指捏在流苏上,不自觉用力。 作者有话要说:  强烈建议陆珩身边的人每人都下载一个国家反诈骗app 留言抽30个红包~ *** 感谢在2022-02-10 18:00:00~2022-02-17 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喧嚣过后、31643236、亚双义一真、餅桃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菉竹王刍 4个;罗伯特別甜、亚双义一真、pansy 2个;卡帕49、小奶猫麦麦麦、恋爱和好导师薰柠、老虎来喝下午茶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喧嚣过后 6个;九龄、52549701 3个;liang人间蜉蝣、作天作地小公举、滚滚特木尔、是糯米呀、小雅、妞妈 2个;红枫白李、屿笙、?小泽、 up、53169769、毓溱、小狐仙儿追大灰狼、来仪、小橘岛、一只黄鹂、舒斯、岑岑、42976360、轻舟、w.、菉竹王刍、snow、一叶知秋、?、木木夕子666、荔枝、方言、暖暖、何晴、38413110、无语咯、白日放歌须甜酒、哇卡卡哇伊、咳咳菊花、57997185、亚双义一真、餅桃、wf绿腰、非常瞩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花花的花 210瓶;爱潜泳的小猫 70瓶;一坨大肥猫、蓝二哥哥 60瓶;孤鸿寄语 51瓶;清粥、54498783、荼荼、50266361、啾啾与素 50瓶;wxr 47瓶;41409188、雌竞达咩达咩 40瓶;只只子 38瓶;_suy 36瓶;cy红豆、君无厄、共剪西窗、序生、alice、赛克思猫、----- 30瓶;晴时、阿弥呦 25瓶;圆圆圆圆、睦睦 23瓶;31486220 21瓶;潇璇璇璇璇、楚明慈、二香子、56673152、云殊之、病态的猫、等更新等到头秃、墨鱼不墨、一只黄鹂、快要冻没啦、木木、qycyyds、方言、joe、千鹤、小仙女、已应晚来风、远离游麟不然不幸、;-)、棠见、liwliwli 20瓶;pupk、pansy、小公举bxr 19瓶;欣欣子? 18瓶;付一笑、53078411 17瓶;ja□□ynnn 16瓶;大牌珠、晚睡晚起、灯灯灯灯、赵顾、一只大可爱 15瓶;金金 13瓶;俞光呀、^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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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il、雅渘、tengwen、癌症晚期的朋右、小浣熊、流光、ab夢(*^.^*)、27816111、惊鸿、21904153、夏衿沫沫、53480473、梓缱、草芽、安妮有只小狐狸、53654259、贝母、白萝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童言 傅霆州胳膊上扎了绷带, 冷着脸听王姑娘。” “附近山口呢?” “都找过了, 雪好端端盖在地上, 没有人去过。” 傅霆州按住眉心, 他身上还穿着白日的衣服, 仅在胳膊上粗粗包扎,连衣服都没有换。管家见傅霆州脸色苍白, 心疼地劝道:“侯爷,您都熬了一夜了。您身上还带着伤, 先歇一会吧。” 傅霆州放下手,眼神冰冷, 如发怒的猛虎,不怒自威:“她还没有回来,我如何睡得着?她在我眼皮子底下摔下去,要不是她, 我如今伤的可不止是胳膊。传令下去, 继续在西山搜索, 活要见人……” 傅霆州顿了顿, 甚至不忍心说出后半句“死要见尸”。她怎么可能死呢?他比她年长三岁,作恶多端,薄情寡义,他都好端端活着, 她凭什么出事? 侯府下人们见傅霆州脸色铁青,都噤若寒蝉,不敢再说。侍卫抱拳,默不作声退出去, 去山下寻找第二遍。 侍卫推门时,外面的冷风吹进来,直窜到人衣领里。管家缩了缩胳膊,他拢着手,迟疑了一下,才说:“侯爷,外面天这么冷,野外根本待不住人。如果王姑娘落崖后昏迷,西山又没有野物,王姑娘肯定好端端留在崖下;如果王姑娘没昏迷,怎么也会想办法和侯府的人联络。这都一夜了,还没有动静,会不会……王姑娘不在京郊了?” 傅霆州起身,负着手在书房里缓慢踱步。这就是他最害怕的事情,无论是死是活,人总不会凭空飞走,可是侍卫却说,悬崖底下干干净净的,他们出事那个隘口 这怎么可能呢? 没有痕迹,就是最大的痕迹。这只能说明有人在他之前去过崖底了,并且提前一步做好了伪装。敢在天子脚下袭击侯爷,还能把案发现场伪装的滴水不漏的,除了那位,不作他想。 傅霆州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叹了口气。陆珩……他还是低估了这个疯子。 傅霆州就是怕陆珩对傅家人动手,这才亲自护送老夫人和王言卿去大觉寺上香。傅霆州实在没想到,陆珩竟然猖狂到在京郊设伏,当着傅霆州的面下手。 他就这么自信,自己能全身而退? 傅霆州头疼得不行,如果是其他人,傅霆州敢保证不出三日他就能抓到证据,之后谈判也好施压也罢,非得让对方脱一层皮。但如果落在陆珩手里,那就成了大海捞针,傅霆州甚至没把握能查到王言卿在哪儿。 锦衣卫就是搞情报工作的,他们的眼线遍布朝堂市井,锦衣卫指挥使想藏一个人,外面人就算把京城地皮翻一遍也未必顶用。管家见傅霆州表情不好,说:“侯爷,您如今是镇远侯府的顶梁柱,千万要保重身体啊。您要不先回去歇一会,过一会该上朝了。” 傅霆州现在哪有心思睡觉,他摆摆手,说:“不必了。让门房把马备好,我一会出发。” 傅霆州下令,一夜未眠的主院马上运行起来。主子不睡,一个丫鬟领着厨房的人进来,她给傅霆州行礼,讨好道:“奴婢给侯爷请安。侯爷,老夫人听说您要上朝,心疼的不得了,命奴婢过来给您送些服帖的热食。侯爷,您身上的伤严重吗?要不今日和衙门告个假,歇一天吧。” 傅霆州整理朝服袖摆,眼睛也不抬,道:“有劳母亲挂念,小伤而已,不妨事。” 这个丫鬟是陈氏身边的红人,将陈氏的做派学了十成十,在内宅里面颐指气使,一见着傅霆州立刻满面赔笑。她小心觑着傅霆州脸色,说:“侯爷,昨日的事可把老夫人吓坏了。老夫人听说您这里亮着灯,一宿都没睡好。侯爷,昨日到底是谁胆大包天,胆敢袭击镇远侯府?” 真是群蠢货,傅霆州瞭了下眼皮,忍无可忍地抬起头。昨日镇远侯府和永平侯府在下山途中遇袭,洪三小姐更是差点滚到山崖底下,最后洪晚情没事,反倒是王言卿落崖了。傅家毕竟也不是吃素的,先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反应过来后立即组织反击,对方见先机已去,毫不恋战,马上就撤了。 傅霆州粗粗止了血,当即要亲自去寻王言卿。然而洪晚情不停地哭,陈氏拉着他的手念叨害怕,傅霆州脱身不得,只能将寻人的事交给亲信,自己先护送女眷回来。 等回城后,永平侯府对他千恩万谢,永平侯也说来日亲自带洪晚情登门道谢。两家人都是在政治漩涡中历练过的,知道轻重,永平侯和傅霆州不约而同压下此事,只说女眷上香路上受了点小惊吓,没有声张遇袭的事。 傅霆州回了镇远侯府才好好包扎,他一晚上守着外面的动静,不断发号施令,但是,传回来的都不是他想听的消息。 她不见了。像从未出现在他身边一样,彻底消失了。 傅霆州担心王言卿,也为陆珩手眼通天的程度胆寒。可是镇远侯府这些人,不能给他解忧就算了,竟然还跑来问,昨日袭击他们的人是谁。 傅霆州都要被气笑了。还能有谁呢? 丫鬟本来有一肚子关心的话,撞上傅霆州的视线后,她像是被老虎盯上,霎间哑了声。傅霆州面无表情,冷硬道:“母亲既然受了惊,那就好好休息,不用关心外面的事了。” 丫鬟被吓到,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女主内男主外,外院的事,女人是不能问的。老夫人也是昏了头,竟然跑来打探侯爷。 丫鬟赶紧垂首,战战兢兢道:“奴婢并非有意冒犯,请侯爷恕罪。” 傅霆州哪有空和一个小丫头置气,他一眼都懒得扫,道:“下去吧。” 丫鬟蹲身,连忙低着头退下。丫鬟有些急切的脚步声落在地上,越发显得屋内安静。管家亲自给傅霆州布了菜,弓身问:“侯爷,过两天就是腊八了,今年的节礼还按去年的送吗?” 大明是人情社会,家族政治,人情往来也是很重要的一环。节礼看似是两府女眷相互送东西,但里面的牵扯却是方方面面的。按理这是当家主母的活,但以傅昌和陈氏的脑筋,傅霆州可不敢把这种事交给他们,只能自己操心。 傅霆州正待说话,忽然脑中闪过什么,忙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管家被问得愣了下,回道:“今日腊月初二了。” “初二……”傅霆州站在原地,心脏忽然一阵抽痛。 昨日是十二月初一,她的生日。 他竟然逼着她在生辰这天去见洪晚情,还害她落崖。难怪她昨日总是闷闷不乐,他暗怪她过分拿乔,殊不知,他才是过分的那个。 傅霆州失神般立在饭桌前,食物的热气腾腾而上,但傅霆州完全没有动筷的心思。窗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管家见傅霆州表情不对,赶紧出去拦住不长眼的人:“侯爷正用饭呢,过一会上朝该迟了。有什么话之后再说。” 对方被拦在门口,她有些着急,不顾规矩扬高了声音,朝屋里看来:“侯爷,奴婢有要事禀报。” 管家见她竟然敢往里面张望,登时拉下脸要发作。傅霆州认出来这个女子的声音,破天荒说道:“让她进来吧。” 管家眉毛还立着,这么一来火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只好用力瞪了侍女一眼。翡翠低头给管家赔罪,快步走到屋里,一见面就掀着衣裙跪下:“奴婢失职,请侯爷恕罪。” 傅霆州知道这是王言卿的贴身侍女,因为卿卿的面子,他愿意忍她逾越。傅霆州问:“怎么了?” 翡翠不敢大意,深深垂着头,双手将东西呈上去:“奴婢在姑娘换衣服的箱笼里面找到了这个。” 傅霆州本是随意一问,他视线扫过翡翠手里的东西时,霎间停住了。他看了一会,俯身,接过那几样东西。 文书,路引,还有户帖。这是出门必备之物,卿卿准备这些做什么? · 陆府。 陆珩下马,门房连忙从台阶上跑下来,给陆珩牵马。陆珩随便交代了句“好好喂料”,就掀开衣摆,大步朝后走去。 郭韬快步追在陆珩身后,说:“指挥使,昨夜傅家在山底下找了一宿,今早卫所西门有人盯着。” 陆珩笑了声:“敢盯锦衣卫,胆子倒不小。看来昨天那一箭还是射轻了。” 刚刚早朝才散了,傅霆州如往常一样在午门集合,然后入宫上朝,看不出丝毫不便宜之处。散朝后陆珩和傅霆州各走各的,连一个眼神交汇都没有。但是,陆珩知道傅霆州胳膊上有伤,并且还知道,傅霆州之所以不来找他,并非沉得住气,而是因为傅霆州没找到证据。 手里没东西,冲上来又有什么用呢?只会白白给陆珩送把柄罢了。 陆珩清楚傅霆州怀疑他,但毫不在乎。猜出来又如何,想证明是陆珩动的手,得拿出证据来。傅霆州要是能找出痕迹,也算他能耐。 傅霆州在陆珩这里就是道调味小菜,他本也没打算杀了傅霆州。陆珩太了解宫里那位了,皇帝看着任性妄为,其实心里精明得很。臣子们相互斗一斗有助于皇权稳固,皇帝乐得装聋作哑,但如果过了头,威胁到西北边防安全,那皇帝就不会容忍了。 傅家在军中根基深厚,尤其是傅钺戍守大同多年,在西北军中很有名望。皇帝还指望傅家守西线呢,绝不会在这个关头让傅家出事。 讨厌的猴子敲打完了,陆珩出了气,马上将重心转移到自己的正事上来。他问:“牢里那几个肯说了吗?” 郭韬摇头:“不肯。他们是翰林文官,各个身娇体贵,我们也不敢上刑,万一打出个好歹来,怕没法收场。” 陆珩道:“他们后面有人保,可不是有恃无恐。先关着他们,不给吃的不给水喝,我看他们的骨头能硬多久。” 郭韬略有些犹豫:“指挥使,这样是不是太得罪人了?” 翰林院的文官可了不得,能进翰林的文官都是二甲进士出身,背后姻亲、师生关系错综复杂,动了一个就是动了一党。如果把人活着放出去,等对方伤养好了,必然像条疯狗一样攀咬陆珩;要是打死了……一群疯狗会扑过来。 陆珩淡淡瞥了郭韬一眼,唇边似乎有些笑模样:“我倒是也想做好人,但皇上要结果,不得罪人,去哪儿找结果?” 郭韬不再说了,低头拱手:“遵命。” 说起这个,陆珩又想起来一件事。昨天他去收拾傅霆州,为防万一在崖下设伏,没想到傅家人没捉着,倒意外得来一样礼物。陆珩问:“那个女子醒了吗?” “没有。”郭韬想起这个,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指挥使你没见,昨天镇远侯府在山底下刨了一晚上,今天早上还在找呢。我记得掉下来的不是傅霆州的未婚妻,他怎么这么上心?” 陆珩短促笑了声,并不言语。如果昨日射下来的是洪晚情,事情反而糟了。他暗算傅霆州,这是私人恩怨,如果牵扯了郭勋的外甥女,事态就扩大了。 陆珩慢悠悠道:“我给了他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他应该感谢我才是。拿一个妹妹换郭勋的外甥女,不亏。你先回去审问那几个翰林学士,我去看看傅霆州的‘妹妹’。” 郭韬抱拳:“是。”随后就转身走了。 打发走郭韬,陆珩不紧不慢朝后院走去。他本意是傅霆州,抓到王言卿纯属惊喜。天底下没有锦衣卫不知道的事,尤其京城这一亩三分地,大臣自己都不清楚孩子是不是他们的,锦衣卫却知道。 陆珩毫不费力,脑海里便浮现出王言卿的档案。 大同府军户之女,祖父王蔚,正德三年春战死,父亲王骢,嘉靖元年为傅钺挡箭而死。祖母、母亲皆同乡军户之女,嘉靖元年王言卿成为孤女,被傅钺收养,接下来十年长在北京,算是傅霆州半个童养媳。 陆珩之前就有所耳闻,傅家有个养女,貌美惊人。只是傅霆州把人看得死,要不然早有人下手了,怎么会留到十七。昨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难怪傅霆州神神秘秘藏了十年。可惜啊,傅霆州棋差一招,人还是落到陆珩手里了。 陆珩一路上都想着用王言卿开什么条件。看昨夜的架势,傅霆州应当很在乎这个女子,这么大的把柄落在陆珩手里,他不剐傅霆州一块肉下来简直枉姓陆。 陆珩走入后院,丫鬟们见了他,远远就垂头行礼,身体都不敢乱晃一下。屋里的丫鬟急急忙忙迎过来,给陆珩行万福:“参见大人。” 陆珩淡淡点了下头,问:“人呢,醒了吗?” 两个大丫鬟看起来很紧张,肩膀绷得紧紧的:“郎中早上来看过,说王姑娘脑后有淤血,需用专门的药调养。奴婢刚才给王姑娘喂了药,应当快醒了。” 陆珩点头,迈入正堂。屋里地龙烧得很热,香料里蒸着药味,一闻就知道是女子闺房。陆珩没有往里,他本打算看一眼就走,但他刚进屋,屏风里面就传来动静。 丫鬟们紧张地攥着手,陆珩心道巧了,傅霆州不识好歹,他妹妹倒是很给面子。陆珩不紧不慢坐下,替自己倒了盏茶,微微抬了抬下巴。 丫鬟连忙到里面侍奉王言卿。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王言卿吃力地从昏迷中醒来,睁开眼睛,静静看着面前这一切。 大丫鬟灵犀心道这位王姑娘好气性,进了锦衣卫窝都不哭不闹,眼睛平静的和不认识她们一样。灵犀对着王言卿行礼,温和有礼道:“奴婢见过王姑娘。姑娘,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灵犀说完,等了许久,不见王言卿反应。灵犀唇边带着笑,再一次道:“王姑娘?” 王言卿眨了眨眼睛,终于说话了:“你是谁?” 这句话尚可以说在灵犀的预料内,但下一瞬王言卿的表现就让她大惊失色。 王言卿抬起头,吃力地敲了敲额头,深深颦着眉问:“我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陆珩:刺激的一天 ***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76章 患得 他们俩姓都不一样, 没人会真的把王言卿当傅家的小姐,傅霆州更不会把她当自己妹妹。他们两人相伴十年,一起被傅钺骂, 一起去校场扎马步, 傅霆州闯祸王言卿帮他看门,傅霆州关禁闭王言卿帮他送吃的, 王言卿甚至能伪装傅霆州的字。对傅霆州来说,王言卿和他的关系, 远比傅家那些兄弟姐妹亲近多了。 毕竟傅霆州才是傅钺的亲孙子,如果傅霆州不愿意,傅钺不至于生出让王言卿留在傅家的心思。傅钺看出傅霆州不排斥王言卿,甚至很亲近她, 这才会替孙子做主, 定下这桩事。 只不过, 傅钺把孙儿教的太好了, 傅霆州肖似其祖乃至超越其祖, 傅钺定下来的事,傅霆州就敢推翻。 傅霆州翻了翻手里的书,随便放下,问:“怎么想起看这个?你以前不喜欢宋人的书。” 王言卿笑了笑,说:“没事干, 随便翻翻。” 她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呢, 是傅霆州不喜欢。 她在镇远侯府十年, 几乎没有自己的爱好。傅霆州看什么书她就看什么,傅霆州喜欢什么新玩意她就去学,傅霆州就是她全部生活。如今傅霆州要另娶他人,王言卿心里空了一大块, 拿书的时候没注意,就拿了这本。 傅霆州盯着王言卿的眼睛,也没继续问,而是说:“今年冬天冷,你腿上还痛吗?” 习武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毛病,王言卿有一次为了救傅霆州,从马上摔下来,从此腿上就留了毛病,一到阴冷天气小腿就疼。王言卿摇摇头,说:“没事。这么多年了,早好了。” 傅霆州伸手,习惯性去碰王言卿的腿,王言卿起身倒茶,顺势躲开了。傅霆州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不动声色收回来。他又看了王言卿一会,道:“端茶送水这些事哪用你做。几天不见,和二哥生疏了?” 傅霆州这句话听起来寻常,其实话里有话。傅霆州长大后,很少自称二哥了,他又不是王言卿哥哥,挂在嘴边做什么?他但凡提起旧称,就是不高兴了。 王言卿垂下眸子,过了会,说:“哪有。二哥做事最有章程,我当然信得过二哥。” 王言卿一副柔顺模样,仿佛刚才避开他只是意外。傅霆州心里的气渐渐消了些,他想到王言卿在傅家住了十年,一时别不过劲也是有的,何况,她会吃醋,才说明她心里有他。 傅霆州剩下半截气也散了。他握住王言卿的手腕,拉着她坐下,王言卿这回没有再躲,温顺地坐在傅霆州身边。傅霆州感受到掌心雪缎一样的肌肤,放缓了语气,问:“这些日子我忙着朝堂的事,没时间来看你。是不是有人来你这里说道了?” 王言卿寄人篱下十年,哪会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她敛着睫毛,轻轻摇头:“哪有。太夫人和老夫人都待我极好,傅家妹妹们有什么,我这里就有什么。我时常担心自己做的不够,无法回报二老,怎么会信别人胡说八道。” 王言卿没否认府里的风言风语,毕竟他娘、他祖母是什么样子,傅霆州自己清楚,但王言卿也反过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份得体伶俐,就让傅霆州非常满意。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傅家也不例外。王言卿话中的太夫人、老夫人分别是傅霆州的祖母、母亲,如今傅霆州是镇远侯,他的夫人才能称镇远侯夫人,侯爷的母亲按礼称老夫人。这就导致傅昌之妻陈氏一天侯夫人没当过,直接成了老夫人。 傅家辈分虚高,还得从傅钺说起。傅钺南征北战,聚少离多,膝下唯有一个儿子傅昌,还被养成一个纨绔。傅昌儿女倒是很多,傅霆州是傅昌嫡出二子,前头还有一个大哥,但那个孩子早夭,才五岁就得病死了,所以傅霆州是傅家实际意义上的长孙。 傅钺临死时,宁愿越过儿子直接传给年仅二十岁的孙儿,也不让傅昌继承侯位,可见有多不待见傅昌。傅钺明面上的理由是傅昌有疾,脚跛,不能袭爵。傅昌脚上确实有一点毛病,但平常根本看不出来,而且,这伤还是被傅钺打出来的。 按理,父死子继,镇远侯府这样继承不符合大明律法,但傅钺是正德朝名将,带兵四十年,人脉遍布军队,他和勋贵之首郭勋关系也过得去,和礼部打一声招呼,爵位就办下来了。 傅钺隔代亲,什么事都越过老妻、儿子儿媳,直接交给孙儿,渐渐傅家就积累出不少恩怨。傅霆州是嫡亲血脉,太夫人、陈氏不会对傅霆州怎么样,但和傅家毫无血缘关系却极得傅钺宠爱的王言卿就成了集火点。 王言卿这些年没少被陈氏说闲话,只不过以前傅钺活着,没人敢把手伸到王言卿身上来。傅钺一死,这些积怨就压不住了。 陈氏的怨怼很好理解,老爷子在家里独断专行也就罢了,她儿子的婚事,凭什么不问她这个母亲直接拍板?王言卿一个不知道何处来的平民之女,凭什么嫁给她儿子?这不,傅钺一死,陈氏立刻风风火火找新妇,直接把王言卿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王言卿不是不知道陈氏对她的迁怒,这十年里,她屡次尝试讨好太夫人和陈氏,但毫无用处,最后只能放弃。王言卿虽然无奈,但并不着急,因为她知道,镇远侯府里能做主的从前是老侯爷,现在是傅霆州,根本没傅昌夫妻任何事。 所以她不慌不忙,直到傅霆州反水,才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一直以为,她和傅霆州心心相印,心照不宣。 傅霆州看到王言卿自他进来后就一直躲避视线,心里也知道卿卿生气了。傅霆州比王言卿年长三岁,又自小出入军营,听惯了荤段子,很早就知道男人和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十岁,对男女之情略微有感觉的时候王言卿就来到他身边,小时候他们两人在一个屋子里午睡,王言卿在他眼皮子底下越长越漂亮,从一个小女孩变成冰姿玉骨的少女,若说他对王言卿没有感觉,那怕是他自己有什么毛病。 然而,一个愣头青可以只娶自己喜欢的女人,但一个侯爷,除了感情,还有许多事要考虑。 如今朝堂上因为大礼议闹得沸沸扬扬,和杨廷有关系的人被接连清算,朝堂人人自危。而武定侯郭勋因为屡次支持皇帝,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已成了能对抗内阁的武将首领。 文官武将是天然的敌人,傅霆州不必尝试左右逢源,在朝堂上,没有阵营或者两面讨好,只会死得更快。 他需要郭勋,郭勋也需要他。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而投名状,就是他和永平侯府的婚事。 永平侯夫人是郭勋的妹妹,他娶了永平侯的女儿,就是正式加入郭勋一党。至于娶永平侯哪个女儿,那位洪小姐长什么样子……一点都不重要。 只要是个活人,抬到镇远侯府就够了。 傅霆州承认这样做很不厚道,但成人世界就是这样丑陋现实。傅霆州缓慢摩挲王言卿指腹处的薄茧,说:“前几日,又有一伙杨党被锦衣卫查出来了。圣上龙心大悦,让陆珩暂代指挥使一职,执掌南镇抚司事务。陆珩那个人……就是条疯狗,朝中人没有他不敢咬的,也唯有武定侯能和他抗衡一二。有时候我为了保全侯府,不得不做一些事情。卿卿,你懂吗?” 王言卿心冷下去了,她知道,这桩婚事再无转圜余地,她彻底被放弃了。 王言卿手指冰凉,过了一会,她低低说:“我懂。” 傅霆州脸上露出笑意,他就知道,个中缘由祖母、母亲不会懂,内宅丫鬟不会懂,甚至洪三小姐本人也不懂,但王言卿一定懂。 至于王言卿愿不愿意,傅霆州不想深究。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无需再说王言卿的身份了。傅霆州知道对不起卿卿,但他有恃无恐,他潜意识笃信,无论他做出什么,王言卿都会原谅他,永远在原地等他。 不然,她还能去哪里呢?她在京城只认识他,外人知道她的倒是有不少,毕竟她长得实在漂亮,太过招人。 这些年不断有人打探王言卿,都被傅霆州拦住了,甚至有人腆着脸,借卿卿是他养妹之由,想当他妹夫。傅霆州当时都被气笑了,不自量力,异想天开,卿卿有没有定亲,关他们什么事? 傅钺到底还是了解自己孙儿的,傅霆州十岁起就将王言卿视为私有物。这是祖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她在他心情最不好的那天出现在他的领地里,那就永远是他的人。其他人想染指,做梦。 傅霆州感受到手心葱白一样的指尖冰凉如雪,他心存怜惜,难得违背自己的原则,安抚道:“卿卿,你放心,府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会影响你的位置。你安心就是。” 对傅霆州这类勋贵子弟而言,妻子是妻子,爱人是爱人,完全是两码事。他娶那位洪三小姐入府后,会给她侯夫人的体面,遇事时也会给她撑腰,但王言卿,并不在侯夫人的权力范围内。 他希望那位三小姐不要蠢到对王言卿伸手。他需要一个政治旗帜,并不希望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尤其不希望改变他和王言卿的关系。 这一回,王言卿没有再应话了。傅霆州也不着急,卿卿是聪明人,她会想明白的。因为刚才提起一个人,傅霆州不得不想起些讨厌的事,他脸色转冷,对王言卿说道:“最近你多加小心,没事不要出门了。” 王言卿感觉到傅霆州情绪不对,问:“怎么了?” 傅霆州冷笑一声,眼中暗色沉沉:“没怎么,惹上一条疯狗。” 能激起傅霆州这么大的情绪波动,王言卿很快猜到什么,问:“是锦衣卫?” 傅霆州叹了口气,承认了:“是陆珩。南城兵马指挥司发生些事情,近期他可能会找傅家麻烦。” 原来是锦衣卫,王言卿露出了然之色,不再问了。说锦衣卫的坏话可不是件明智的事,要不是在镇远侯内宅,身边都是自己人,傅霆州也不会说这些。 同是武将世家,勋贵和锦衣卫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圈子。傅霆州这一圈是高官子弟,生下来家里就有爵位,父兄又都在军中任职,基本从小就认识。而锦衣卫呢,管巡查缉捕,换言之是告贵族和文官黑账的,两伙人向来势如水火。 贵族就这样,两家孩子可能互不认识,但一生下来就已经是仇人,之后你坑我我害你,不需要问为什么。勋贵和锦衣卫就是天生的仇家,王言卿虽然没见过陆珩,但这个名字在京师如雷贯耳。百姓可能不关心首辅是谁,侯爷是谁,但绝不会不知道锦衣卫。 陆珩今年才二十二岁,就已经拿到了指挥使实权,实在可怕。他和傅霆州这种长在皇城根下的贵族孩子还不一样,陆家原本在安陆世袭锦衣卫,到陆珩已经是第六代,在安陆算是相当有权势。从事锦衣卫这种高危职业,竟然能传承六代而不出错,可见上天注定陆家要出一个能人。 陆珩,就是那个集齐天时地利人和,随着正德帝无嗣、兴王来京登基而一飞冲天的能人。 说起陆珩和皇帝的渊源,还要从先帝正德讲起。如今这位嘉靖皇帝并非先帝的子嗣,而是堂弟,因为正德帝没留下任何孩子,自己也没有亲兄弟,皇位这才落在嘉靖头上。陆家世代在安陆管理卫所、操练士兵,后来嘉靖皇帝的父亲兴献王被封到安陆,陆珩的父亲陆松被调到兴王府当侍卫,陆珩的母亲范氏也入王府当乳母,喂养的正是当时的世子、如今的皇帝。陆珩因为家庭的关系从小出入王府,和世子是一起玩到大的伙伴,关系好比傅霆州和王言卿。 兴献王英年病逝,将王位传给世子,随后过了两年,天上掉馅饼,皇位竟然掉到年轻的兴王头上。兴王进京称帝,隔年改年号嘉靖,陆家随之来到京城,担任皇帝近身护卫。陆珩的父亲才干平平,而陆珩却是个狠茬,他十一岁来到京城,十八岁考中武进士,短短四年内屡立奇功,官职升得飞快,今年才二十二岁,就已经是实际上的锦衣卫指挥使了。 年纪轻轻居高位就算了,更可怕的是,皇帝还信任他。 如果是他盯上了傅霆州,那确实挺麻烦。 想起了陆珩,傅霆州脸色也阴沉下来,好心情一扫而空。傅霆州拍了拍王言卿的手背,说:“我只是提醒你,其实没什么了不得的,你不必担心。你已经许久没出门了,想不想出去散散心?” 王言卿静静看着他,刚才,傅霆州才说过不要随意出门。果然,下一刻傅霆州就说:“放心,有我陪着。母亲约了人,一起去大觉寺上香,顺便给祖父供奉灯油。” 王言卿听到最后一句,就知道她无法拒绝了。她顿了顿,问:“老夫人约了谁?” 傅霆州眉梢动了下,难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永平侯府。” 王言卿心霎间冷了。自从傅霆州进来,她就觉得自己像是泡在冰湖中,不断下沉,如今,她被人按到水下,连最后一口气也喘不过来了。 傅霆州是什么意思呢?让她提前拜见未来的主母,还是永平侯夫人觉得不放心,要代女儿敲打妾室? 作者有话要说:  陆珩:膝盖中箭。 * 评论抽30个红包` 第77章 求子 陆珩又想笑, 王言卿眼睛扫过来,陆珩一脸无辜,眨眨眼道:“我正听着呢, 怎么不说了?” 王言卿没好气瞪了他一下,说道:“她视线上浮, 眨眼速度变快。这才是她回想时的反应, 而她快速眨眼, 说明她心绪不平静,多半是我问了一个她没有预料过的问题,她一时半会想不出滴水不漏的说辞,便装作生气,躲开了这个回答。” 王言卿说这些话时, 陆珩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他反而问:“你怎么知道她在装生气?万一她是真的气愤呢?” 王言卿眼睛不屑地瞥了下, 说:“她要是真生气, 我问出那句话时她就该爆发了。可是她却想了片刻, 先拍扶手, 然后愤怒地质问。二哥,你生气骂人的时候, 会先做动作,再说话吗?” 陆珩想了想,发现王言卿说的在理。一个人愤怒时拍案而起, 拍案、起身、怒骂应当是同时发生的,但梁文氏却明显不同步,看来,她确实是装出来的愤怒。 陆珩心想这一趟来的太值了,他学会了好多有趣的东西。冬日风大, 王言卿的头发被寒风吹散,和兔毛挂在一起,一颤一颤的惹人心怜。陆珩侧身,将她肩膀上的头发整理好,说:“卿卿明察秋毫,滴水不漏,让为兄十分佩服。不过,你有一样说错了?” 王言卿一听郑重起来,眼睛认真地看向陆珩。陆珩把她的头发放到身后,又摸了摸她衣领上毛茸茸的兔毛,说:“我生气时从来不骂人。” 王言卿一怔,反应过来之后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她认认真真给他分析案子,他却插科打诨!而陆珩全无做错事的自觉,他像是找到什么好玩的事,不断揪王言卿比甲上的兔毛。王言卿冷着脸朝旁边跨出一步,避开陆珩的手。 陆珩心中叹息,看来卿卿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再逗下去要恼了。陆珩适可而止,收回手,脸色一瞬间变得严肃:“照你的分析,至少十一月十六,梁文氏就知道梁榕已经死了。这个案子至今和梁大姑娘没有任何关系,但命案过后不久,梁文氏就说梁大姑娘通奸。看来,这位梁姑娘多半知道些什么。走吧,我们去问问梁姑娘。” 陆珩转瞬从玩笑变回正经,王言卿都有些不习惯。她下意识点头,随即意识到,早在刚从梁榕屋里出来的时候,陆珩就说过要查通奸案。也就是说,那个时候,陆珩便已经想明白这一切了? 那她还喋喋不休给他剖析了这么久。王言卿沉默,陆珩发觉王言卿不说话,看了两眼,很快猜出来王言卿在想什么:“卿卿,不要妄自菲薄。查案不是一个人的事,往往需要多个角度佐证,才能确定最终元凶。你提供的线索,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王言卿一想倒也是,难得二哥请她帮忙,她努力想做到最好。就算她跟不上二哥的脚步,能侧面印证二哥的推测没错,也是值得的。 说话间,绣楼到了。陆珩止步,停在绣楼外,对王言卿说:“卿卿,前面我不方便进去,你一个人可以吗?” 王言卿点头,她学过拳脚,对上成年男子都有一战之力,何况这些内宅女眷?陆珩将一个哨子放到王言卿手里,很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一个人千万小心,如果遇到事情立刻按响这个哨子,我进去找你。不要逞强,知道吗?” 这个哨子是锦衣卫之间独特的联络方式,王言卿将东西收入袖中,抬头对陆珩笑了笑:“二哥,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小心?我没事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陆珩怔了下,马上意识到王言卿说的是傅霆州。她没有记忆,但一些认知还留在潜意识里,比如,傅霆州以前也会单独把她留在什么地方,并不会像陆珩这样千叮咛万嘱咐。所以,王言卿才下意识觉得陆珩变了。 陆珩不能解释,认下了这个闷亏,笑了笑说:“你病还没好,我放心不下。我就在这里等你,去吧。” 陆珩眼如秋水,温柔从容地注视着她,仿佛无论王言卿什么时候回来,他都会在这里。王言卿回头望了他一眼,轻轻道:“那我走了?” 陆珩点头,视线一直没离开王言卿。王言卿心想二哥最近怎么变得婆婆妈妈,都让人肉麻,可她向前的脚步却安稳许多,因为她知道,背后有人一直跟着她。 王言卿逐步靠近,绣楼外守着两个婆子,她们早就发现王言卿和陆珩了,此刻发现王言卿还往近走,远远就呼喝道:“太太有令,不允许靠近绣楼。你是哪儿来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王言卿停在门口,落落大方说:“我跟随京城锦衣卫千户陈禹暄大人来梁家吊唁,陈千户十分同情梁家的遭遇,派我来和梁小姐说说话。” 王言卿说完,见这两个婆子板着脸,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便给她们示意后面的丫鬟:“我此行是经过梁家三老和梁太太同意的,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去问梁太太的侍女。” 梁文氏派丫鬟跟着王言卿和陆珩,但丫鬟十分害怕陆珩,跟在后面左右徘徊,不敢靠近。如今看到王言卿朝她比划,丫鬟赶紧低着头,不敢往陆珩的方向看一眼,一鼓作气跑到王言卿身边。短短几步路,丫鬟像是打了场仗一样,喘着气道:“是太太让她来的。” 有梁文氏的侍女作证,两个婆子即便百般不情愿也得放人。丫鬟趁机跟在王言卿身后,紧紧缀着,王言卿朝后扫了一眼,没在意丫鬟的小算盘,面色如常进屋。 绣楼有两层,第一层是花厅和库房,第二层才是梁大姑娘坐卧起居的地方。梁大姑娘闹出通奸的传闻,早就被人看押起来了,王言卿进来后,霎间成了所有人的视线焦点。 王言卿每走一步,都有人亦步亦趋跟着。王言卿心想照这样还问什么问,梁文氏的丫鬟虎视眈眈盯着,梁大姑娘怎么可能吐露心声。不过好在跟来的是丫鬟,而不是梁文氏,好糊弄的多。王言卿在心里默默对二哥道了声对不起,然后突然冷下脸,说:“我奉梁家族老和陈千户之命前来问话,之后陈千户要写成折子,递交给京城锦衣卫指挥使。若有丝毫闪失,将来指挥使怪罪下来,你们担当的起吗?” 其实这些丫鬟们并不知道指挥使是多大的官,但仅“锦衣卫”三个字,就足以威慑她们了。梁太太和族老对京城来的陈千户百般拉拢,陈千户还和老爷平级呢,就已经如此威风,如果是陈千户的上级,那还了得? 丫鬟们都害怕了,他们在锦衣卫家庭里伺候,所以越发知道这些人多么惹不得。锦衣卫中最重视秩序,上级的命令是绝对的权威,往往一句话就能决定前抱怨一两句,到时候梁太太是梁卫的遗孀,不会有任何问题,她们这些丫鬟却没命活了。 王言卿见丫鬟们被吓住,又换上了柔和的表情,说:“不过,我也知道你们是奉命而为,无可奈何。这样吧,我们折个中,我进去和梁大姑娘说话,你们就站在门外听着,这样你们回去能交差,我也能完成陈千户的交待,怎么样?” 人性就是这样奇怪,如果王言卿好声好气和丫鬟们商量,她们绝不会给好脸,但如果王言卿先敲打她们一顿,再稍微释放善意,这些丫鬟就感激涕零,纷纷觉得王言卿是好人。 王言卿给出来的解决办法合情合理,丫鬟们也没有其他主意,便应允了:“好。但是姑娘,我们家小姐勾结人通奸,被太太抓到后有些疯了,经常说胡话。你只问通奸那天的事,不要问其他,万一将小姐刺激的发了疯,族老和太太都要怪罪。” “哦?”王言卿轻声疑问,“梁大姑娘疯了?这是怎么回事,请郎中了吗?” 丫鬟面面相觑,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一个未出阁女子做出这种事,怎么还有脸请郎中呢?太太从外面请了驱邪符,可惜没什么用处。太太再三叮嘱,让我们不要和小姐说话,如果小姐说起胡话,就赶紧去禀报太太。” 王言卿应了一声,对丫鬟们抿唇笑笑,说:“多谢提醒。陈千户还在前面等着呢,我先进去了。” 王言卿提着裙摆上楼,她不动声色环视四周,发现二楼地方并不大,入眼是一套马蹄足花鸟红木桌椅,旁边放着绣具和琴架,后面用木扇隔出一间闭合的房间,应当是入寝的地方。所有陈设纤细小巧,一看就是给女子住的。 如今木扇牢牢闭合着,王言卿回头,对身后的丫鬟们说:“你们就在这里等候,我进去找梁姑娘。” 王言卿搬出陆珩的名头吓唬人,果然丫鬟们被镇住了,乖乖停在木隔扇外,没有跟进里面。王言卿停在薄薄的木门前,轻轻敲门:“梁大姑娘,我奉令尊故交之命,来和你问几句话。” 王言卿说完,里面还是没有动静,王言卿等了一会,轻声道:“那我进来了?” 王言卿没等到梁大姑娘的回应,推门而入。她进来后发现光线很暗,所有帷幔都拉着,空气沉甸甸的,透着一股阴幽。床幔后坐着一个人影,像截枯木,许久动都不动一下。王言卿知道这就是梁大姑娘了,她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停在帷幔外,柔声说:“梁姑娘,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是京城陈千户的侍从,陈千户和令尊梁卫是故友,他听闻令尊故去,痛心非常,今日专程来府上吊唁,让我来后院看看你。” 床上的人死气沉沉,听到梁卫的名字,她终于动了动,让人确定她还是个活人:“你认识我爹?” 王言卿隔着帷幔打量这个女子,她身材娇小,不着粉黛,头发胡乱披散,脸颊都凹下去一块。看她的骨架,原本应当是珠圆玉润的身材,可是经历了丧父、通奸等打击后,短短几日,她就瘦得脱相了。 王言卿心中微叹,她双手交在身前,轻轻对梁大姑娘行了个万福,道:“我并不认识梁千户,但我家主人和梁千户一见如故,引为至交。他听说梁姑娘的遭遇后十分惋惜,派我过来问问,看能不能帮上些什么。” 王言卿一上来就表明来意,并且特意说明自己是梁卫故友派来的人,和梁文氏没有关系。梁大姑娘精神本来在崩溃边缘,骤然看到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并且有礼有节,谈吐不俗,内心的防备不知不觉消除。梁大姑娘眨了眨眼睛,忽然眼眶一酸,落下泪来:“是不是大哥把你们找来的?” 王言卿眸光微动,梁大姑娘竟还一直指望着梁榕来救她,看来,她并不知道梁榕早已先她一步遇难了。也是,一个闺阁女子被说成通奸,还被继母软禁,她若不是心里抱着哥哥会来救她的希望,怎么能坚持这么久呢? 可惜,她的哥哥已经没法帮她伸冤了,她自己也因为通奸,被官府判了死刑。如果不是陆珩横插一手,怕是不久之后,她就要被行刑了。 王言卿对梁大姑娘笑了笑,无声无息拉近两人的距离:“梁姑娘,我们也在找梁榕的去向。我们能不能坐下慢慢说?” 梁大姑娘下意识点头,这才意识到房间邋遢,没茶没水,并非待客之道。她先是恍惚,随后苦涩地笑了笑:“我这段日子过得昼夜颠倒,浑浑噩噩,连基本的待客礼数都忘了。” 这半个月梁大姑娘的世界天翻地覆,她从无忧无虑的武官小姐变成人人喊打的私通女子,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如今回想以前的日子,竟像是做梦一样。 王言卿搬了个绣凳,坐到梁大姑娘床前,轻声安抚道:“姑娘不必难过,我明白你的处境,不会在意这些的。不知,我该如何称呼你?” 两个人距离靠近后,梁大姑娘的语气也渐渐变软和:“我闺名梁芙,你唤我阿芙就行了。” 王言卿点点头,道:“阿芙,陈千户听到外面那些传闻后非常生气,陈千户说梁家门风清正,梁卫亦是顶天立地的军人,他的子女绝不会做伤风败俗之事。陈千户不愿故友的骨血不明不白死去,今日刚从京城过来,就赶紧派我来了解实情。阿芙,梁太太说你和人私通,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梁芙现在的情绪非常脆弱,经不起丝毫刺激,王言卿这段话说的又缓又轻。她说话时一直看着梁芙的脸,根据梁芙的细微表情调整语气、措辞。 王言卿这番话看似简单,其实每一句都是为梁芙现在的心理状态设计的,她先是用称呼拉近距离,然后通过称赞梁卫取信于梁芙,最后澄清她是今日刚从外地来的,和梁太太没有任何关系。不知不觉中,王言卿就将梁芙拉到自己的阵营中,暗示梁芙她们才是同一边的。 梁芙态度逐渐软化,等听到后面,她眼睛都湿了,哽咽道:“我没有。” 她喉咙发哑,声音带着哭腔,几乎都没法完整说一句话,只能不断地重复:“我没有。”王言卿始终耐心又温和地看着她,等梁芙情绪平稳些了,才柔声说道:“我相信你。那天都发生了些什么?” 王言卿笑了笑,说:“没事干,随便翻翻。” 她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呢,是傅霆州不喜欢。 她在镇远侯府十年,几乎没有自己的爱好。傅霆州看什么书她就看什么,傅霆州喜欢什么新玩意她就去学,傅霆州就是她全部生活。如今傅霆州要另娶他人,王言卿心里空了一大块,拿书的时候没注意,就拿了这本。 傅霆州盯着王言卿的眼睛,也没继续问,而是说:“今年冬天冷,你腿上还痛吗?” 习武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毛病,王言卿有一次为了救傅霆州,从马上摔下来,从此腿上就留了毛病,一到阴冷天气小腿就疼。王言卿摇摇头,说:“没事。这么多年了,早好了。” 傅霆州伸手,习惯性去碰王言卿的腿,王言卿起身倒茶,顺势躲开了。傅霆州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不动声色收回来。他又看了王言卿一会,道:“端茶送水这些事哪用你做。几天不见,和二哥生疏了?” 傅霆州这句话听起来寻常,其实话里有话。傅霆州长大后,很少自称二哥了,他又不是王言卿哥哥,挂在嘴边做什么?他但凡提起旧称,就是不高兴了。 王言卿垂下眸子,过了会,说:“哪有。二哥做事最有章程,我当然信得过二哥。” 王言卿一副柔顺模样,仿佛刚才避开他只是意外。傅霆州心里的气渐渐消了些,他想到王言卿在傅家住了十年,一时别不过劲也是有的,何况,她会吃醋,才说明她心里有他。 傅霆州剩下半截气也散了。他握住王言卿的手腕,拉着她坐下,王言卿这回没有再躲,温顺地坐在傅霆州身边。傅霆州感受到掌心雪缎一样的肌肤,放缓了语气,问:“这些日子我忙着朝堂的事,没时间来看你。是不是有人来你这里说道了?” 王言卿寄人篱下十年,哪会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她敛着睫毛,轻轻摇头:“哪有。太夫人和老夫人都待我极好,傅家妹妹们有什么,我这里就有什么。我时常担心自己做的不够,无法回报二老,怎么会信别人胡说八道。” 王言卿没否认府里的风言风语,毕竟他娘、他祖母是什么样子,傅霆州自己清楚,但王言卿也反过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份得体伶俐,就让傅霆州非常满意。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傅家也不例外。王言卿话中的太夫人、老夫人分别是傅霆州的祖母、母亲,如今傅霆州是镇远侯,他的夫人才能称镇远侯夫人,侯爷的母亲按礼称老夫人。这就导致傅昌之妻陈氏一天侯夫人没当过,直接成了老夫人。 傅家辈分虚高,还得从傅钺说起。傅钺南征北战,聚少离多,膝下唯有一个儿子傅昌,还被养成一个纨绔。傅昌儿女倒是很多,傅霆州是傅昌嫡出二子,前头还有一个大哥,但那个孩子早夭,才五岁就得病死了,所以傅霆州是傅家实际意义上的长孙。 傅钺临死时,宁愿越过儿子直接传给年仅二十岁的孙儿,也不让傅昌继承侯位,可见有多不待见傅昌。傅钺明面上的理由是傅昌有疾,脚跛,不能袭爵。傅昌脚上确实有一点毛病,但平常根本看不出来,而且,这伤还是被傅钺打出来的。 按理,父死子继,镇远侯府这样继承不符合大明律法,但傅钺是正德朝名将,带兵四十年,人脉遍布军队,他和勋贵之首郭勋关系也过得去,和礼部打一声招呼,爵位就办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我真生气了,你们完了。 *** 朕惟阴所以相阳,若地之承天者也。夫为妻纲,妇道曰敬顺而已矣。元配既早失,乃因助祀不可无人,列御不可无统,遂推张氏为皇后。恩礼之所加遇,时甚近。乃多不思顺,不敬不逊屡者,正以恩待。昨又侮肆不悛,视朕若何。如此之妇,焉克承乾?今退闻退所,收其皇后册宝,天下并停笺,如敕奉行。——《明世宗实录》 *** 我竟然在正儿八经写朝斗,我尽力了,大家凑活着看~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78章 伴虎 王言卿清凌凌的视线投过来, 灵犀本能觉得紧张,但是她想起方才指挥使的吩咐,又勉力镇定下来。 陆珩如今刚接手南镇抚司, 内外盯着他的人不少,他没时间在内宅消磨。他走前给府中众人留了话, 灵犀灵鸾刚才借煎药的功夫,已经把陆珩的交待办妥了。 其中有一条, 便是如何侍奉失忆的“陆家养女”王姑娘。 王言卿看到药, 没有动作, 灵犀见状, 立刻说:“奴婢事先试过,这药绝无问题。姑娘若不信, 奴婢这就再试一次。” 说着,灵犀让人去拿盅匙,她当着王言卿的面试药。王言卿摇摇头, 伸出手说:“把碗给我吧。” 灵犀意外:“姑娘……” 王言卿说:“你们是二哥安排的丫鬟, 不会有问题的。我相信二哥。” 王言卿接过药碗, 试了试温度, 果然刚好。王言卿低头喝药, 虽然速度不快, 但舀药的动作稳定而果决,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一碗药很快见底,王言卿把药匙放到一边, 灵犀立刻奉上蜜饯, 王言卿却摇摇手, 说:“不用。” 灵犀灵鸾对视一眼, 都觉得惊讶。内宅小姐哪一个不是娇生惯养, 指尖被针扎一下都疼的掉眼泪,而王言卿喝药一气呵成,一点都不像一个闺阁娘子。灵犀试着询问:“姑娘,您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王言卿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来,怎么可能没事。她身上各个地方都痛,她没有记忆,但本能告诉她这些只是摔伤,并不致命,真正严重的,是脑后的淤肿。 王言卿轻轻碰了下后脑,灵犀见状回道:“姑娘不要用手碰,郎中说您脑后的淤血还没有散,这些日子不能剧烈运动,情绪也尽量保持平稳,尤其不能用外力刺激。” 王言卿听到丫鬟的话,动作硬生生止住,之后果然再没有碰过。她如今伤着,不能活动,不能看书,刚刚醒来又睡不着,她百无聊赖,目光不由落到面前这些丫鬟身上。 灵犀灵鸾想到王言卿的怪异之处,都紧绷起来,尤其是灵鸾,脸上表情都僵硬了。王言卿本能察觉出来她们在紧张,她早就觉得奇怪了,干脆问:“你们为什么很忌惮我?” 二哥说了,她七岁就来到陆家,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年了。这些丫鬟若是陆家奴婢,为何对她十分陌生,并且隐隐有防备之感? 灵犀灵鸾对视一眼,灵鸾低头,灵犀叹了口气,给王言卿行了个万福,说道:“姑娘折煞奴等,奴婢是什么人,哪配对姑娘指手画脚?奴婢是害怕自己伺候的不好。” 王言卿问:“因为二哥吗?” 王言卿早就发现了,这里所有人都很怕陆珩。就算如此,陆珩已经走了,为什么她们还是不敢放松? 灵犀听到王言卿叫指挥使二哥,内心着实非常复杂。灵犀牢记着指挥使的话,说:“不敢,是奴等失职,没伺候好姑娘。姑娘在上香路上遇袭,指挥使大怒,将原来伺候姑娘的丫鬟婆子全部发卖,调了奴等过来。奴婢生怕伺候不力,所以才频频出错。请姑娘恕罪。” 语言可以违心,表情可以伪装,但是细微处的肌肉变化是骗不了人的。王言卿天生擅长捕捉人的微小表情,而且能瞬间将表情对应到情绪。这更类似一种天赋,就像有些人生来记性好,善音律,王言卿擅识表情,也是铭刻在本能里的东西。 如今她没有记忆,不会被常识和固有认知拘束,这份天赋反而更明显了。在王言卿这种天生的识谎高手面前伪装是没用的,索性不伪装,把真话包装一下说出来。 所以陆珩给灵犀灵鸾安排了这个说法,这样一来,可以解释为什么她们对王言卿并不熟悉,以及刚听到王言卿失忆时为何那么慌张。 这个说法符合陆珩的性格,也能解释王言卿刚醒来时的异样,王言卿想了一下就接受了。郎中开的补药里加了助眠成分,王言卿服药后没多久就困了,在丫鬟们的劝说下睡去。灵犀灵鸾见王言卿睡熟,长长松了口气,赶紧出去布置场地。 陆家只有陆玟、陆珩两兄弟,并无女儿,等陆珩的母亲回老家后,陆府更是空旷下来,平素里冷清的很。如今突然多出一个住了十年的“养女”,需要置办的东西并不少。 凭空造出一个人居住十年的痕迹,这种事也只有锦衣卫干得出来了。郎中药开的很足,王言卿一直睡到日暮,陆府丫鬟们忙着改造现场时,陆珩也在南镇抚司里,缓慢翻看纸页。 郭韬站在旁边,都不敢看陆珩脸色,讪讪说:“指挥使,属下按您的吩咐,不给他们食物、饮水,全天晾着他们。刚才属下去审问,都拿出鞭子了,他们还是不肯说。再上更大的刑,那就不是养一养能收场的了。” 其实陆珩现在的官职是指挥佥事,他只是暂代指挥使一职。但在官场上行走,怎么会连这种眼力劲儿都没有,南镇抚司上下都改口叫陆珩为指挥使。 陆珩十一月暂代锦衣卫指挥使,他接任南镇抚司的第一件差事就是查张永、萧敬行贿一案。 张永是正德年间非常有名的“八虎”之一,萧敬虽不是八虎,但也是成化、弘治、正德朝颇有权势的太监。正德帝重用太监,“八虎”横行宫闱,独揽朝纲,很多奏折都要他们说了算。后来正德病逝、嘉靖登基,八虎才终于被清算,其中张永因为关键时刻反水,对文臣有功,幸运活了下来。后来张永被贬到孝陵主持香光,虽然余生再不能掌权,但至少能安度晚年。嘉靖八年张永病逝,朝廷还封赏了他的家人兄弟,算是太监中难得的善终。 本来一切好好的,但是今年因为大礼议之争,这些陈年旧事又被翻了出来。给事中卢粲弹劾次辅张敬恭招权纳贿,张敬恭不甘示弱,立马授意党羽弹劾对手接受张永、萧敬的贿赂。 朝中官员和太监勾结,这是大罪。张敬恭的出击引发一场大乱斗,朝堂上党派混战,越来越多人卷入事端,弹劾的奏折像雪片一样飞向皇帝案头。皇帝震怒,下令严查,锦衣卫立马上门提人,许多官员被牵连下狱,其中不乏高官大员,而号称内阁的后花园、天下读书人的圣地翰林院,受灾最严重。 如今,谁贪了,谁没贪,谁勾结内宦,谁是被冤枉的,就归陆珩来查。如果陆珩能查妥此案,那由暂代指挥使转为正式指挥使,便只是时间问题。 距离皇帝下令已经十天了,案子还是没有进展。那些文官拿准了锦衣卫不敢把他们怎么样,一个个咬死了不肯说,偶有招供也全是废话。陆珩快速扫过供词,上面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他懒得再看,随手扔到废纸篓里。 官场上这点事,谁不知道呢。大明官俸微薄,满朝文武谁靠俸禄过活。张永晚年为了自保,没少给当权官员送好处。陆珩很清楚,抓进牢里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接过张永的钱。 受贿这种事全朝存在,但没有人会拿到明面上承认。锦衣卫要立功,文官同样要奔他们的前程。牢中许多人是首辅杨应宁的党羽,有首辅在,锦衣卫不敢把他们怎么样。只要他们不招,出去后迎接他们的就是青云直上、美名盛誉,但如果他们承认和张永有往来,不光自己要倒霉,还会牵连老师家人。 他们又不傻,怎么肯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陆珩从暗屉中拿出一张名单,上面正是此次被捕入狱的人,旁边记录着他们的家产、资财。陆珩扫过一列列人名,他明明知道这些人大概贪了多少钱,却没有证据。 张永曾是太监,对锦衣卫、东厂西厂的手段非常熟悉,他送礼送的很干净,至少锦衣卫明面上没有抓到证据。陆珩眼神飞快从名单上掠过,扫到一个名字时,他指节在上面敲了一下,说:“礼部侍郎赵淮胆小软弱,最不济事,晚上他一睡着就将他吵醒,带出来单独提审,晾他半个时辰后再放回去。就这样来回反复,务必让他一晚上水米不沾,片刻不能合眼。” 郭韬听后凛然,指挥使折磨人的手段实在太高超了,这才叫兵不血刃,杀人于无形。郭韬正要应下,忽然想到赵淮是首辅杨应宁的学生,指挥使单独针对赵淮…… 陆珩说完后,郭韬许久没有动,陆珩的眼睛静静扫过来,郭韬接触到陆珩的眼神,瞬间吓出一身冷汗。他不敢再想,赶紧低头领命:“属下遵命。” 陆珩把名册扔回原位,看手上的力道,相当不待见这群人。天天和这些老油条斗智斗勇,陆珩觉得自己老的特别快,他心情不好,就想找点开心事。陆珩问:“我要的东西呢?” 郭韬听了一愣,指挥使要的什么东西?陆珩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似笑非笑望着他,特别像猎豹狩猎前注视羊群玩闹的宽厚从容,郭韬猛地想起来,一拍脑门道:“哦,对了,指挥使您吩咐的东西,我带来了。” 郭韬赶紧从袖子里拿出刚整理好的册子,恭敬放在陆珩桌案,随后就忙不迭告退。等室内重新恢复寂静后,陆珩不紧不慢,悠然拿起案头的资料。 一个女眷,能有什么秘密,没半天锦衣卫就把王言卿的底细查完了。陆珩一页页翻过,越往后看越惊讶。 实在看不出来,她小时候竟然学过这么多东西。练武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学会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那是实打实要受罪的。 王言卿的经历很快看完了,后面与其说是她的起居注,不如说是镇远侯府的监视记录。王言卿毕竟只是一个养女,在所有人眼里都无足轻重,锦衣卫暗探不厌其烦记录着傅霆州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旁边寥寥一笔将她带过。 即便只言片语也能看出来,她所有的生活都和傅霆州有关。陆珩扫过傅霆州和王言卿私下相处时的一段对话,不由啧了一声。 陆珩一边嫌弃傅霆州看着挺英武阳刚一个人,私底下竟然称呼女子“卿卿”,另一边心中暗叹,他露馅了。 怪不得他叫她“妹妹”的时候,她表情很迟疑。原来,傅霆州平时并不叫她妹妹,而是卿卿。 第79章 赐婚 这种地痞流氓欺软怕硬, 哪敢招惹锦衣卫千户,王言卿点点头,又问了当日的时间地点, 都和梁芙的说法对得上。王言卿看梁芙表情就知道她没撒谎,但证词总要验证一遍,才能相信。王言卿检验完梁芙这边的时间线后, 忽的问:“十七那天,梁太太在做什么?” 这个很多人都知道, 丫鬟们七嘴八舌道:“太太回娘家了。” “她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 丫鬟们想了一会, 说:“辰时出去,快酉时才回来。” 辰时,这么早?王言卿没表露,滴水不漏问:“梁太太娘家在哪里?” “离保定府不远,就在清苑县。” 王言卿消息打探的差不多了,走出绣楼。她一出门就看到一个人影负手站着, 遥遥望着绣楼前的树。王言卿惊讶了一瞬:“二哥?” 陆珩回头,很自然地朝她走来:“出来了。怎么样, 有没有遇到难缠的人?” 王言卿摇头, 她看着陆珩,意外地问:“这么长时间, 莫非你一直在这里等着?” 陆珩挑眉, 反问道:“不然呢?” 王言卿被问住了, 下意识喃喃:“我以为,你会去周围找线索……” 王言卿刚才在绣楼里耽搁的时间可不少, 她以为陆珩也在外面搜查, 所以才不着急。没想到, 陆珩一直在这里等着。不说寒冷,只说在外面站半个时辰,哪个男人有耐心等这么久? 而陆珩还是指挥使,敢让他等待的人,恐怕唯有皇帝了吧。王言卿受宠若惊,陆珩看到王言卿的眼神,眉梢动了动,又在心里骂傅霆州。 不用想,说着等王言卿,结果去做自己事情的人,必然是傅霆州。陆珩心说傅霆州这厮真是走了狗屎运,他根本不配王言卿掏心掏肺对他。莫说自己的女人,就算是不相熟的亲眷女子,送对方进一个地方,总得等对方全须全尾出来才能离开吧? 而傅霆州呢,竟轻慢的这般理所应当。 陆珩在心里无情辱骂死对头,脸上表情依然温柔和煦,他对着王言卿笑了笑,说:“卿卿,怪我不好。你这次受伤后,二哥才意识到以前对你太疏忽了。放心,以后无论你去哪里,我说会等你,就一定在原地等你回来。” 陆珩说着拉过王言卿的手,他往前走,发现王言卿不动,回头看她:“怎么了?” 王言卿愣怔片刻,回过神后缓缓摇头:“没什么。” 她说没什么,却垂下眼睛,纤长的睫毛像蝶翼一样收敛。陆珩无声审视着她画一般的眉眼,看了会,含笑问:“怎么,不相信二哥?” “不是。”王言卿垂着眼帘,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此刻的心情,“总觉得二哥对我太好了,都让我惶恐。” 陆珩笑容更深,站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说:“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你惶恐什么?看来以后我要愈发对你好了,要不然这么一点点好意就将你俘获,你以后被男人骗走了怎么办?” 陆珩手臂温暖又有力,靠在里面像是撑起了整个世界,令人安心无比。陆珩说完后,带着王言卿往前走,明明是很有安全感的话,王言卿听后却陷入沉默。 陆珩问:“怎么,有心事?” 王言卿默然片刻,忽然问:“二哥,今日梁家三老虽然逾越,但问的话并不错。你为什么不娶妻呢?” 陆珩心中轻轻嗯了一声,心道原来如此。他就说王言卿怎么又缩回壳子里,原来症结在这里。王言卿没有记忆,但她潜意识里知道她的二哥要娶正妻了,二哥对她越好,她内心深处就越慌。这阵危机感时刻缠绕着她,哪怕她并不知道来自何处。 陆珩说永远在原地等她,无意间引爆了她的不安。 陆珩都麻木了,他已经替傅霆州背多少个黑锅了?这个混账,陆珩回京揍他一顿都是应该的。 陆珩心里恨得牙痒,但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温柔细致的好兄长模样,说:“卿卿你忘了,今年我父亲去世,我要守孝三年。” “可是孝期总会守完的。”王言卿垂着眼睛,眼睛里冰冷的近乎无情,“等三年后呢,二哥总不可能不娶妻。” “怎么不能?”陆珩说,“在我这个位置,不娶妻,不涉入任何一派,皇上才会信我。兄妹之间要同甘共苦,若是以后我娶不上妻子,卿卿就留在陆家陪我,怎么样?” 他语调悠然,声音含笑,一时分不清调侃还是真话。王言卿心中莫名的重压散去,没忍住笑了:“二哥,你又开玩笑。同甘共苦哪是这样用的?” 陆珩也不追究她的答案,笑着问:“那该怎么用?” 经过这一打岔,两人之间的氛围缓和很多。王言卿顺势说起绣楼里问到的信息:“十一月十六晚梁芙去找梁榕说话,无意看到书房里有灯,屋里还有闷闷的声音。里面人让她第二天再来,梁芙晚上睡不着,第二日清早又去,得知梁榕刚巧出门,并且在前院撞到了从外面回来的梁彬。那天,梁彬穿的是深色的衣服。” 陆珩慢慢应了一声:“梁彬啊。” 王言卿点头,突然意识到今日没怎么见梁彬:“我记得今日进门时还看到梁彬了,后来他去哪里了?” “陈禹暄进正厅寒暄时,他在角落里坐着,之后众人出去看梁榕的房间,他趁机溜了,后面就没再回来。” 王言卿“哦”了一声,由衷道:“二哥,你记忆力真好。” 不止记忆力好,观察力也强,王言卿在会客厅时刻意观察众人表情,都没留意到梁彬什么时候不在的,陆珩却注意到了。 陆珩颔首,欣然接受了王言卿的恭维:“谢谢卿卿。梁芙撞见梁彬,后来呢?” “梁芙遇到梁彬后,问他梁榕去哪里了,梁彬说不知道。梁芙往回走,途经梁榕门口时捡到一粒珍珠,她还问梁彬是不是他的,梁彬否认后,梁芙就将珍珠带走了。” 不等陆珩发话,王言卿就从荷包里取出珍珠:“珠子在这里。我看过了,应该是什么东西上的装饰。” 陆珩接过珍珠,看了一会,说:“鞋上的。” 王言卿惊讶地睁了下眼睛,连忙追问:“二哥,你怎么看出来的?” 陆珩给她示意珍珠上的划痕:“上面是单侧磨损。痕迹还很新,应当是最近刚划出来的。” 王言卿佩服,她看了那么久都没有发现,陆珩接过来才几眼就认出来了。当年兴王府跟来那么多人,就陆珩能飞速提升到指挥使,也是有道理的。 “除了这颗珠子,还有吗?” 王言卿继续复述道:“梁芙回来后无所事事,随便打发时间。等十九那天,她照常睡觉,忽然被外面的声音吵醒,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男子背影站在她窗前,男子穿着红色褡护,当着众人的面从树上逃走了。梁文氏抓到了现行,又去搜查奸夫,在一个叫冯六的人家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衣服。” 陆珩听到挑挑眉,意味深长啧了声。王言卿抬头,好奇地看陆珩:“二哥,怎么了?” 陆珩看起来很想说什么,但望到王言卿眼睛,还是忍住了。王言卿越发好奇了,问:“到底是什么?” 陆珩摇摇头,按住王言卿肩膀:“这种事,你还是不要知道了。这个冯六有点意思,待会见见他。不过现在,我需要卿卿帮我一个忙。” 王言卿虽然奇怪陆珩到底瞒着什么不告诉她,但听到陆珩的话,还是立刻认真起来。陆珩对上王言卿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睛,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不要紧张。卿卿,梁芙窗户前那棵树,你能爬上去吗?” 王言卿失忆,完全不记得练武的事情,但身体本能告诉她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王言卿都没有犹豫,点头道:“没问题。” “好。”陆珩说,“劳烦你上树帮我看看。” 他们两人一直在花园里漫步,此刻距离梁芙的绣楼并不远。王言卿回头望了一眼,说:“我从梁芙窗户上跳过去吧,正好试一遍那个人的逃跑路线。” 陆珩意外地挑了下眉,立刻问:“我看那段距离不小,你能跳过去吗?有难度的话就算了,一条佐证而已,不值得你冒险。” “没关系。”王言卿对此却很执意,“我应该可以。不试一遍,怎么知道我们疏漏了什么地方。我去找梁芙她们。” 王言卿不管陆珩反对,二话不说回到绣楼,踩上窗户。陆珩在楼下看着,捏一手冷汗。他自己训练都没有这么紧张过,陆珩开口,想再劝道:“卿卿,要不算了吧……” 他话没说完,王言卿忽然从窗沿跃出,像鸿鹄一样翩跹划过,稳稳停在树枝上。陆珩心脏大起大落,才一会的功夫,手心全是冷汗。 王言卿这一身颜色浅淡,站在枯槁的树枝上,像是春日的蝴蝶停驻在严冬,美好又奇异。王言卿快步从枝桠上掠过,很快走到墙边。王言卿往下看了看,对陆珩说:“二哥,从这里可以翻下墙。” “好。”陆珩生怕她再跳到墙外,赶紧说,“我知道了,你快下来吧。” 王言卿今日穿着一件白色对襟袄,颈边簇拥着绒毛,漂亮的宛如仙女。她这样的美人就该裱在画像、屏风上,远远供起来观赏。但她此刻踩着树枝从高处跃下,仿佛壁画上的飞天活了,一步一步朝陆珩走来。王言卿跳下一节树枝,宽大的裙摆像羽翼一样展开,陆珩也伸手,抱住她的腰肢,将她从树上带下来。 王言卿本打算自己跳下来,没料到陆珩突然伸手。她吓了一跳,本能抱住陆珩的脖颈。陆珩圈住王言卿的腰肢,手臂像铁一样坚实有力,他抱着王言卿卸力,长裙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如花朵一样旋开,最后轻轻落在地面上。王言卿脚尖落地时还不习惯,下意识抱着陆珩肩膀。陆珩稳稳当当站着,手掌护在她腰后,静静等她站稳。 王言卿晕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近乎紧贴着陆珩站立。她赶紧后退,险些踩到裙摆,陆珩接住她,无奈道:“小心些。” 王言卿脸都红了,飞快抿了抿耳边的碎发,道:“二哥,你怎么突然接我?你这样容易手臂受伤的。” 陆珩出生在世代锦衣卫之家,很小就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了。他不慌不忙瞥了王言卿一眼,正待解释,突然转了口吻,说:“为了卿卿,就算受伤也值得。” 傅霆州翻了翻手里的书,随便放下,问:“怎么想起看这个?你以前不喜欢宋人的书。” 王言卿笑了笑,说:“没事干,随便翻翻。” 她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呢,是傅霆州不喜欢。 她在镇远侯府十年,几乎没有自己的爱好。傅霆州看什么书她就看什么,傅霆州喜欢什么新玩意她就去学,傅霆州就是她全部生活。如今傅霆州要另娶他人,王言卿心里空了一大块,拿书的时候没注意,就拿了这本。 傅霆州盯着王言卿的眼睛,也没继续问,而是说:“今年冬天冷,你腿上还痛吗?” 习武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毛病,王言卿有一次为了救傅霆州,从马上摔下来,从此腿上就留了毛病,一到阴冷天气小腿就疼。王言卿摇摇头,说:“没事。这么多年了,早好了。” 傅霆州伸手,习惯性去碰王言卿的腿,王言卿起身倒茶,顺势躲开了。傅霆州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不动声色收回来。他又看了王言卿一会,道:“端茶送水这些事哪用你做。几天不见,和二哥生疏了?” 傅霆州这句话听起来寻常,其实话里有话。傅霆州长大后,很少自称二哥了,他又不是王言卿哥哥,挂在嘴边做什么?他但凡提起旧称,就是不高兴了。 王言卿垂下眸子,过了会,说:“哪有。二哥做事最有章程,我当然信得过二哥。” 王言卿一副柔顺模样,仿佛刚才避开他只是意外。傅霆州心里的气渐渐消了些,他想到王言卿在傅家住了十年,一时别不过劲也是有的,何况,她会吃醋,才说明她心里有他。 傅霆州剩下半截气也散了。他握住王言卿的手腕,拉着她坐下,王言卿这回没有再躲,温顺地坐在傅霆州身边。傅霆州感受到掌心雪缎一样的肌肤,放缓了语气,问:“这些日子我忙着朝堂的事,没时间来看你。是不是有人来你这里说道了?” 王言卿寄人篱下十年,哪会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她敛着睫毛,轻轻摇头:“哪有。太夫人和老夫人都待我极好,傅家妹妹们有什么,我这里就有什么。我时常担心自己做的不够,无法回报二老,怎么会信别人胡说八道。” 王言卿没否认府里的风言风语,毕竟他娘、他祖母是什么样子,傅霆州自己清楚,但王言卿也反过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份得体伶俐,就让傅霆州非常满意。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傅家也不例外。王言卿话中的太夫人、老夫人分别是傅霆州的祖母、母亲,如今傅霆州是镇远侯,他的夫人才能称镇远侯夫人,侯爷的母亲按礼称老夫人。这就导致傅昌之妻陈氏一天侯夫人没当过,直接成了老夫人。 傅家辈分虚高,还得从傅钺说起。傅钺南征北战,聚少离多,膝下唯有一个儿子傅昌,还被养成一个纨绔。傅昌儿女倒是很多,傅霆州是傅昌嫡出二子,前头还有一个大哥,但那个孩子早夭,才五岁就得病死了,所以傅霆州是傅家实际意义上的长孙。 傅钺临死时,宁愿越过儿子直接传给年仅二十岁的孙儿,也不让傅昌继承侯位,可见有多不待见傅昌。傅钺明面上的理由是傅昌有疾,脚跛,不能袭爵。傅昌脚上确实有一点毛病,但平常根本看不出来,而且,这伤还是被傅钺打出来的。 按理,父死子继,镇远侯府这样继承不符合大明律法,但傅钺是正德朝名将,带兵四十年,人脉遍布军队,他和勋贵之首郭勋关系也过得去,和礼部打一声招呼,爵位就办下来了。 傅钺隔代亲,什么事都越过老妻、儿子儿媳,直接交给孙儿,渐渐傅家就积累出不少恩怨。傅霆州是嫡亲血脉,太夫人、陈氏不会对傅霆州怎么样,但和傅家毫无血缘关系却极得傅钺宠爱的王言卿就成了集火点。 王言卿这些年没少被陈氏说闲话,只不过以前傅钺活着,没人敢把手伸到王言卿身上来。傅钺一死,这些积怨就压不住了。 陈氏的怨怼很好理解,老爷子在家里独断专行也就罢了,她儿子的婚事,凭什么不问她这个母亲直接拍板?王言卿一个不知道何处来的平民之女,凭什么嫁给她儿子?这不,傅钺一死,陈氏立刻风风火火找新妇,直接把王言卿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王言卿不是不知道陈氏对她的迁怒,这十年里,她屡次尝试讨好太夫人和陈氏,但毫无用处,最后只能放弃。王言卿虽然无奈,但并不着急,因为她知道,镇远侯府里能做主的从前是老侯爷,现在是傅霆州,根本没傅昌夫妻任何事。 所以她不慌不忙,直到傅霆州反水,才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一直以为,她和傅霆州心心相印,心照不宣。 傅霆州看到王言卿自他进来后就一直躲避视线,心里也知道卿卿生气了。傅霆州比王言卿年长三岁,又自小出入军营,听惯了荤段子,很早就知道男人和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十岁,对男女之情略微有感觉的时候王言卿就来到他身边,小时候他们两人在一个屋子里午睡,王言卿在他眼皮子底下越长越漂亮,从一个小女孩变成冰姿玉骨的少女,若说他对王言卿没有感觉,那怕是他自己有什么毛病。 然而,一个愣头青可以只娶自己喜欢的女人,但一个侯爷,除了感情,还有许多事要考虑。 如今朝堂上因为大礼议闹得沸沸扬扬,和杨廷有关系的人被接连清算,朝堂人人自危。而武定侯郭勋因为屡次支持皇帝,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已成了能对抗内阁的武将首领。 文官武将是天然的敌人,傅霆州不必尝试左右逢源,在朝堂上,没有阵营或者两面讨好,只会死得更快。 他需要郭勋,郭勋也需要他。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而投名状,就是他和永平侯府的婚事。 永平侯夫人是郭勋的妹妹,他娶了永平侯的女儿,就是正式加入郭勋一党。至于娶永平侯哪个女儿,那位洪小姐长什么样子……一点都不重要。 只要是个活人,抬到镇远侯府就够了。 傅霆州承认这样做很不厚道,但成人世界就是这样丑陋现实。傅霆州缓慢摩挲王言卿指腹处的薄茧,说:“前几日,又有一伙杨党被锦衣卫查出来了。圣上龙心大悦,让陆珩暂代指挥使一职,执掌南镇抚司事务。陆珩那个人……就是条疯狗,朝中人没有他不敢咬的,也唯有武定侯能和他抗衡一二。有时候我为了保全侯府,不得不做一些事情。卿卿,你懂吗?” 王言卿心冷下去了,她知道,这桩婚事再无转圜余地,她彻底被放弃了。 王言卿手指冰凉,过了一会,她低低说:“我懂。” 傅霆州脸上露出笑意,他就知道,个中缘由祖母、母亲不会懂,内宅丫鬟不会懂,甚至洪三小姐本人也不懂,但王言卿一定懂。 至于王言卿愿不愿意,傅霆州不想深究。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无需再说王言卿的身份了。傅霆州知道对不起卿卿,但他有恃无恐,他潜意识笃信,无论他做出什么,王言卿都会原谅他,永远在原地等他。 不然,她还能去哪里呢?她在京城只认识他,外人知道她的倒是有不少,毕竟她长得实在漂亮,太过招人。 这些年不断有人打探王言卿,都被傅霆州拦住了,甚至有人腆着脸,借卿卿是他养妹之由,想当他妹夫。傅霆州当时都被气笑了,不自量力,异想天开,卿卿有没有定亲,关他们什么事? 傅钺到底还是了解自己孙儿的,傅霆州十岁起就将王言卿视为私有物。这是祖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她在他心情最不好的那天出现在他的领地里,那就永远是他的人。其他人想染指,做梦。 傅霆州感受到手心葱白一样的指尖冰凉如雪,他心存怜惜,难得违背自己的原则,安抚道:“卿卿,你放心,府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会影响你的位置。你安心就是。” 对傅霆州这类勋贵子弟而言,妻子是妻子,爱人是爱人,完全是两码事。他娶那位洪三小姐入府后,会给她侯夫人的体面,遇事时也会给她撑腰,但王言卿,并不在侯夫人的权力范围内。 他希望那位三小姐不要蠢到对王言卿伸手。他需要一个政治旗帜,并不希望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尤其不希望改变他和王言卿的关系。 这一回,王言卿没有再应话了。傅霆州也不着急,卿卿是聪明人,她会想明白的。因为刚才提起一个人,傅霆州不得不想起些讨厌的事,他脸色转冷,对王言卿说道:“最近你多加小心,没事不要出门了。” 王言卿感觉到傅霆州情绪不对,问:“怎么了?” 第80章 疏忽 掌柜搓着手, 为难道:“官人,我们店小本生意, 多给官员富商的内眷订做衣物。鞋袜乃女子私密之物,不方便透露给外人。” 掌柜以为摆出他们店的人脉关系后,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客人就该知难而退了。然而,那位皮相出众到近乎称得上漂亮的男子只是看着他笑了笑,波澜不惊地拿出一枚铁令牌。 掌柜朝令牌上瞄了一眼,隐约扫到一个“锦”字, 就不敢再往下看了。掌柜脑门不断渗出冷汗,赔笑道:“原来是锦衣卫大人。大人稍等,小的这就去取账本。” 陆珩亮出身份后, 所有人都变得很好说话。掌柜很快拿来账册,王言卿一页一页翻, 突然指着一个地方对陆珩说:“二哥,你看这里,上个月初梁文氏在这里订做了一双鞋。” 梁文氏买的正是刚才那款新品, 鞋头缀着珍珠,应当是为梁卫守孝特意订做的。陆珩粗略算了算,看珠子的磨损程度,时间也合得上。掌柜还守在旁边, 闻言忙道:“这是小店新推出的样品,娘子若是喜欢, 小人这就让伙计给娘子包上几双。” 王言卿现在做寻常打扮, 但她在陆府里衣食住行样样精致,哪用得着这里的鞋。她正要回绝,却见陆珩抬头,一双眼睛喜怒不辨地看着掌柜:“你叫她什么?” 掌柜吓得都结巴了:“这位夫人竟不是大人的娘子吗?” 王言卿尴尬, 忙道:“店家,你误会了,这是我哥哥。” 掌柜这时候才注意到王言卿还梳着未婚女子发髻,不由脸色讪讪。他见这两人姿态亲密,在人前毫不避讳地触碰交谈,便以为这是一对夫妻。至于女子叫男子二哥……女子多得是喊情郎哥哥,掌柜还以为这是人家的夫妻情趣呢。 谁知道,竟然是“亲哥哥”而非“情哥哥”。掌柜的一边赔笑,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又总是身体贴着身体而站,谁能想到他们是兄妹啊。 王言卿解释后自己也觉得尴尬,默默往前挪了一步。陆珩意味不明瞥了王言卿一眼,也没说话,对掌柜道:“账册我们收走了,用完了我让人给你们送过来。” “不敢不敢。”掌柜哪还敢让锦衣卫上门,赶紧说,“这本账册小店用不着,不敢劳烦大人们跑一趟,大人需要,随便拿去就是了。” 掌柜千恩万谢送陆珩和王言卿出门,看到这两人走远后,浑身都要虚脱了。伙计躲在柜台后面,小心翼翼问:“掌柜的,梁太太那双鞋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锦衣卫都来了?” 掌柜怒瞪伙计一眼,呵斥道:“锦衣卫大人的事,是你能问的吗?还不快去干活!” 王言卿和陆珩走出店铺,她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对陆珩说:“所以,梁榕门口那枚珠子是梁文氏留下的。十六那天她不知为何去梁榕屋里,走动时不慎落下鞋尖的珍珠。当时天黑,梁文氏没注意到,结果第二天被梁芙发现。梁芙展示给梁彬后,梁彬转告梁文氏,梁文氏以为梁芙发现了她的秘密,遂起了杀心。梁芙是女眷,全天待在屋里不出门,梁文氏找不到机会下手,便偷了冯六的衣服,让梁彬穿上衣服假扮冯六,还掐着时间带人去捉奸,让梁彬在众人面前逃走,以此诬陷冯六和梁芙通奸,借官府的刀杀人。难怪她特意宣扬梁芙疯了,不让人和梁芙说话,还从外面请了驱邪符。驱邪是假,封口是真,她怕梁芙将她的事告诉外人,所以提前一步诬赖梁芙疯了。” 陆珩点头:“梁芙通奸一案的原委应当就是这样了。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梁文氏鞋上的东西落到梁榕门口,只能证明她来过梁榕房间,不能证明是她杀了梁榕。梁彬假扮梁榕出门,穿冯六的衣服构陷姐姐通奸,他和这个凶案也脱不了关系。仅梁榕一案,梁文氏和梁彬一个是主犯,一个是帮凶,罪名和量刑都不相同,该怎么确定这两人中谁是真正的凶手呢?” 王言卿皱眉,觉得棘手。梁文氏和梁彬的表情都不对劲,嫌疑程度不相上下,仅靠证词无法判断谁是主犯。而且,他们现在所有的推理都是猜测,要想定案,还需要证据。 王言卿想了一会,问:“梁芙说十六晚上她去找梁榕时,曾听到屋内有闷闷的声音,随后梁榕让她回去。会不会那时,凶手也在房间里,所谓梁榕的回话是凶手假装的?” 陆珩马上就明白王言卿在想什么,说:“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女子压低声音,也能短暂伪装男人说话。仅靠着一点,无法确定真凶。” 王言卿低低叹了一声,小脸又沉重起来。陆珩看王言卿耷拉的眉眼、微微嘟起的嘴,忍不住轻轻笑了,抬手捏了捏王言卿的脸:“急什么,此案最重要的证据还没找到呢。” “嗯?”王言卿疑惑,顾不上搭理陆珩不规矩的手,问,“还有什么证据?” 掌中肌肤如玉,触感极好,陆珩过完了手瘾,才不紧不慢道:“尸体。一个命案中,尸体永远是最重要的证物,没看到尸体前,任何推断都是空中楼阁。” 王言卿若有所思地点头,抬眸,圆润黑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二哥,我们现在要去找梁榕的尸体吗?” 她这样抬头的样子,像极了一只乖巧礼貌的猫,这回陆珩不止手痒,心都痒了。他指腹蹭了蹭王言卿脸颊,心不在焉说:“我可不舍得让卿卿去找尸体。锦衣卫别的不济,人倒是不缺,让他们去找就行了。” 王言卿颦着眉,仔细想案子:“可是,保定府外那么大,该去哪里找呢?” 王言卿注意力转移,陆珩有点不高兴,故意说:“卿卿要是对我笑一笑,我就告诉你。” 王言卿抬眼,淡淡扫了陆珩一眼,转身走了。陆珩赶紧将人拉住,放低了姿态哄道:“好了,我和卿卿开玩笑的。卿卿的要求,二哥哪舍得拒绝。十七那天,梁文氏带着儿子回娘家,梁文氏那么宝贝儿子、贪慕享受的人,怎么会一个奴仆都不带,让儿子赶车呢?他们多半是去抛尸了,查他们出城后的行踪,就能知道梁榕的尸身在哪儿。” 到了这一步,事情基本已经水落石出,剩下的唯有找证据而已。陆珩已经没心思敷衍梁家人了,他懒得回梁家,直接去了卫所,出示自己的身份令牌。保定府锦衣卫卫所瞄到上面的陆字,表情都裂了,没一会,保定府大小官员就聚在陆珩跟前,问:“指挥使,下官不知您亲临保定府,多有怠慢。不知,指挥使来保定有何贵干?” 先前陆珩调查冯六时,也动用过锦衣卫的关系,但那时他用的是假身份,如今这块才是他自己的身份令牌。他们日昳时分抵达保定,一下午跑了好几个地方,不知不觉,天都黑了。陆珩扫了眼日头,说:“起风了,先安排一个干净的客房,不用泡茶,送热水过来。” 保定府官员一听,连忙应是,赶紧跑下去给指挥使安排休息的地方。他们散开时,全老老实实垂着眼睛,偶尔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往指挥使身后扫了一眼,立刻被同袍拉走。 傍晚的风越来越大,寒气像刀子一样刺骨。陆珩转身,拉了拉王言卿的兜帽,问:“卿卿,还冷吗?” 王言卿摇头:“我没关系,先查案子要紧。” 陆珩替她拉斗篷时无意碰到王言卿的脸颊,冰凉一片。他去碰王言卿的手指,果然,冷的像冰一样。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用自己的手掌给她取暖,说:“不急,你先找个地方暖暖身子。” 陆珩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王言卿手指这么冰,要么天生体寒要么身体弱,总之都要调理。看来,回去后他得给她找个郎中。 陆珩交代的事,卫所很快就办好了。保定府官员顷刻收拾出一间温暖宽敞的屋子,里面一尘不染,摆设俱全,还放着双陆、叶子牌等,保证让指挥使住的舒心满意。陆珩进去后粗粗扫了眼,他们大概以为这件屋子是陆珩要用,所有摆设都偏男人,不见丝毫女子用具。陆珩皱眉,很不满意,王言卿见状,轻声说:“二哥,这里摆设简单大方,我很喜欢。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吗?” 陆珩心里轻轻叹了声,对王言卿说:“我说过,你不必揣摩我的脸色。” 王言卿低头,下巴抵在蓬松的毛领上,像截玉一样清冷易碎:“哪有,是我喜欢。” 她看人表情已成了直觉,根本区分不出生活和办案。陆珩最开始觉得她这项本事得天独厚,现在想想,她经历了什么,才会磨炼出这样的本领呢? 他倒宁愿她没有这项天赋了。 陆珩没有再折腾,带着王言卿坐好。卫所这种地方没有女人,屋里没有备暖炉,陆珩就用自己的手给她取暖。 陆珩手掌比王言卿的大,单手就能覆住王言卿两只手,再加上他常年习武,身体强健,手心总是热的,和王言卿冰一样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王言卿手指蜷缩在陆珩掌心,稍微活动就能触碰到他干燥温暖的手掌,她悄悄感受陆珩掌心略微粗糙的茧子,心中不知不觉生出贪恋。 卫所将出城记录送来了,陆珩单手握着王言卿,另一只手缓慢翻动记录,看了片刻后,说:“去满城搜山,查沿途村子,看有没有人见过梁家的马车。” 隔扇外的锦衣卫领命,脚步利索有力,没一会就走空了。等门重新关好后,王言卿问:“二哥,你怎么确定在满城?” “梁文氏娘家在清苑,她却从北门出城。清苑在保定之南,最近不到年节,也不存在城门拥堵,她何必这样绕路?北面满城有荒山,最适合抛尸,她应当去满城了。” 王言卿点头,她犹豫了一会,小声问:“二哥,你不用出去吗?” 陆珩合上册子,淡淡瞥了她一眼:“赶我走?” “不是。”王言卿咬唇,她脸色苍白如雪,嘴唇淡的几乎没有颜色,乖乖巧巧道,“我怕因为我,耽误了二哥的正事。” 外面都在寻找梁榕的尸体,而陆珩却在这里陪着她,来往官差都能看到。这样无论对陆珩的仕途还是名声都不好,王言卿生怕因为自己的缘故,拖累了陆珩。 “你这个小心翼翼的性子,什么时候能好啊。”陆珩似乎叹了一声,愈发握紧王言卿纤长的手,说,“你的事,怎么不是正事了?别的女子撒娇、拿乔,稍有不如意就摆脸色,你倒好,总是替别人着想。你要不懂事一点,把自己摆到最中心的位置上。” 王言卿脑中飞快划过一幅画面,她仿佛听到有人对她说“卿卿,你要懂事”,却看不清面前人的脸庞。她皱着眉,不解道:“可是,二哥你不是一直让我懂事吗?” 陆珩短暂一怔,他盯着王言卿的眼睛,看了一会后浅浅笑了:“人总是会变的,我现在改主意了。卿卿,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陆珩又想笑,王言卿眼睛扫过来,陆珩一脸无辜,眨眨眼道:“我正听着呢,怎么不说了?” 王言卿没好气瞪了他一下,说道:“她视线上浮,眨眼速度变快。这才是她回想时的反应,而她快速眨眼,说明她心绪不平静,多半是我问了一个她没有预料过的问题,她一时半会想不出滴水不漏的说辞,便装作生气,躲开了这个回答。” 王言卿说这些话时,陆珩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他反而问:“你怎么知道她在装生气?万一她是真的气愤呢?” 王言卿眼睛不屑地瞥了下,说:“她要是真生气,我问出那句话时她就该爆发了。可是她却想了片刻,先拍扶手,然后愤怒地质问。二哥,你生气骂人的时候,会先做动作,再说话吗?” 陆珩想了想,发现王言卿说的在理。一个人愤怒时拍案而起,拍案、起身、怒骂应当是同时发生的,但梁文氏却明显不同步,看来,她确实是装出来的愤怒。 陆珩心想这一趟来的太值了,他学会了好多有趣的东西。冬日风大,王言卿的头发被寒风吹散,和兔毛挂在一起,一颤一颤的惹人心怜。陆珩侧身,将她肩膀上的头发整理好,说:“卿卿明察秋毫,滴水不漏,让为兄十分佩服。不过,你有一样说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关心,身体无恙,就是脸肿的像含了个馒头。 呜呜呜在评论区抽30个红包,祝大家身体健康,也祝我早日消肿 第81章 出浴 王言卿心里又软下来, 她一觉醒来忘却所有,二哥却记着他们共同度过的漫长岁月,或许, 他们以前, 就是如此亲密吧。 王言卿生出些愧疚, 低声对陆珩说:“对不起二哥, 我都忘了……” “没关系。”陆珩看着她笑了笑, 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忘了就忘了。走吧, 我们去找梁芙的‘奸夫’。” 梁文氏的丫鬟一路小心翼翼地跟着陆珩和王言卿, 然而只是一眨眼,前面的人竟然不见了。她吓了一跳, 赶紧跑上去看,但墙壁拐角找遍了, 愣是不见人影。她心想大白天见鬼了不成, 赶紧去前面禀告梁文氏。 正厅里, 陈禹暄还喋喋不休, 和梁家族老、梁文氏大谈废话,此刻, 陆珩已神不知鬼不觉绕开梁家的人,站到门房前, 询问道:“上月十七, 也就是梁榕失踪那天, 他什么时候出门的?” 这是件大事, 门房很快就想起来了:“卯时正, 那天小人记得特别清楚, 小的刚开门,大少爷就出去了。大少爷披着斗篷,脸遮住大半,低头闷声往门口走。小的提醒大少爷走慢点,别摔着,大少爷都没搭理。” 王言卿捕捉到重点,问:“他穿了斗篷?” “是啊。”门房回道,“灰黑色的,特别厚,小人看了还奇怪,才什么时候,大少爷就穿起这种厚衣服了。” 陆珩意味不明嗯了一声,问:“他低着头,遮着脸,也没说话,你怎么知道那是梁榕?” 门房被这句话问的愣了一下:“大少爷穿着去年新做的斗篷,不是大少爷,还能是谁?” 陆珩问:“那件斗篷是什么样式?” 门房连说带比划:“大毛黑灰鼠面子,羽缎里子,特别厚实。” 陆珩点点头,不再问了,转而换了个话题:“那日梁芙来找过你吗?” “大小姐呀,来过啊。说来也是巧,大少爷走后没多久,大小姐就来了。老奴说小姐来晚一步,再早一点就能遇到大少爷,小姐听了还很失望。” 和梁芙的时间线对得上,王言卿问:“那天卯时你见梁彬了吗?” 门房想了想,摇头:“小人这里没见着,兴许二少爷是从其他门出入的吧。” 王言卿一听,赶紧问:“府里有侧门?” “有,在那边。”门房伸手指向一个方向,道,“两位顺着街转过拐角就能看到。” 王言卿向门房道谢,和陆珩一起朝街上走来。他们先去了门房所指的方位,果然在巷子里看到一扇侧门。王言卿环视周围,说:“这道侧门不临街,地方又隐蔽,如果有人假扮梁榕,绕一段路回到这里,从侧门进府,应当完全不会引起注意。” 陆珩顺着墙角缓慢走了一圈,说:“梁家暂时就这些了,走吧,我们去找冯六。” 保定府比不上京城,但也是拱卫京师的重镇,造船运粮,屯兵葺营,人口繁多。王言卿本以为在偌大的城池里找一个地痞流氓,要耗费好些功夫,然而她还是小看了锦衣卫的情报网,没一会,陆珩就拿到冯六的户籍资料了。 王言卿看着咋舌:“只是一个市井小人物,这你们都有记录?” 监视京城公侯高官,王言卿能理解,但冯六充其量只是个地痞子,锦衣卫竟然连这种资料都有?陆珩笑了笑,收起资料,主动拉起王言卿的手:“有备无患而已。卫所说他跑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走吧,我们去他家里看看。” 冯六住在城南,这里巷道横斜,房间建得很密,聚集着一些做小生意和手工艺的人,人员流动频繁,三道九流什么人都有。进入这片区域后,王言卿明显感觉到不怀好意的视线多起来,只不过顾忌着她身边的陆珩,才没人敢上来。前面的巷道越来越窄,陆珩不放心,对王言卿说:“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前面看看。” 陆珩天生谨慎,前面就是冯六的家了,但小巷幽暗狭窄,并肩站两个人都勉强,很适合设伏。陆珩倒不怕,但他还带着王言卿,他不能让王言卿冒险。 陆珩将王言卿留在路口,自己进里面查看冯六的家。当时梁家带着人从冯六家里翻到一模一样的衣服后,当即要扭送冯六见官。冯六见势不对,冲开人群跑了,他的家也被官府贴了封条。陆珩在前面检查时,冯六邻居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身材高大、油头粉面的男子跑出来,迎面撞上了王言卿。 王言卿和男子皆是一愣,男子见只是一个弱女子,眼中露出凶恶之色,而王言卿也马上反应过来,这多半是冯六。 男子上前,想要抓住王言卿,被王言卿及时躲开。王言卿手上暗暗运劲,她正要使出小擒拿手,男子已经从背后被人踹倒,陆珩手臂压住对方肘关节和肩关节,往上一拧,男子立刻痛苦地嚎叫起来:“大人饶命,草民知错了,大人饶命!” 陆珩这一套动作快速又狠毒,王言卿都能听到男子关节错位的声音。王言卿心想二哥下手真黑,赶紧说道:“二哥,先审问案子要紧。” 再耽误一会,这个男子的关节都要被压断了。陆珩没有起身,依然居高临下制着男子,脸上没有怒也没有笑,冷冰冰地看着他:“你刚才抓她,想干什么?” 男子鬼哭狼嚎,喊道:“草民什么都没想做,只是想逃命而已。大人饶命,草民胳膊要断了……” 王言卿上前,轻轻抚了抚陆珩肩膀,小声说:“二哥。” 陆珩听到王言卿的话,缓慢松开手,男子如蒙大赦,赶紧去扶自己的手臂,惨叫声不断。陆珩站在旁边,没耐心地松了松袖扣,一脚踢在男子身上:“说,叫什么名字。” 男子在地上哀嚎,忙不迭道:“草民姓冯,家里行六,周围人都叫草民冯六。” “果然是你。”陆珩道,“这段时间你躲在哪里,为何会从隔壁院子里出来?” 冯六不认识面前这两人,但经历了刚才那一遭,他已经确定陆珩是军中行家,下手时地道的让人害怕。冯六也不知道自己走了什么运,接二连三惹官府的人,他大呼冤枉,道:“大人,草民冤枉啊。草民什么都不知道,半个月前突然有一伙人打上门来,嚷嚷着要送草民见官,草民争辩不过,只能跑。草民在外面躲了半个月,实在过不下去了,想回来拿点救命钱。草民不敢从正门进,见邻居家没人,就想从邻居家越墙。没想到才进去就看到大人来了,草民只想讨条活路,并非对大人不敬啊。” 冯六试图歪曲他抓王言卿的行为,陆珩笑了一声,没有和他争辩,而是说:“老实交代,上个月十九,你在做什么。” 冯六一听这个日子就苦了脸:“大人,草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天草民喝多了酒,在家里呼呼大睡,突然外面冲进来一伙人,说草民轻薄梁家小姐。大人明鉴,草民不过一个升斗小民,哪敢招惹千户大人的小姐。草民连梁家的门都没有摸过,说小人和梁小姐通奸,真是冤枉啊。” 通奸这种罪名砸下来,给家族蒙羞的梁芙要死,带坏闺阁小姐的冯六也要死。梁家在保定府有权有势,冯六要是进了大牢,必死无疑。他不想死,只能跑。 结果运气忒不好,他特意挑没人的时间回来拿盘缠,竟又撞到了一位容貌俊美下手却贼狠的陌生男子。冯六不敢得罪陆珩,把自己这段时间的事倒豆子一样全说了。 王言卿对着陆珩细微点头,示意他冯六没有说谎。陆珩面无表情,又问:“梁家在你房间里搜出了案发时的红色褡护,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不认?” 冯六一听,喊冤的声音更大了:“大人,那件衣物确实是草民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衣服丢了,草民到处找都没找到,就暂时没管。草民也不知那件衣服怎么会突然回来,还出现在梁千户的家里。大人如果不信可以去问街坊邻居,草民当时没找到衣服,还问过他们。” 陆珩静静看了他一会,没说什么就往外走。冯六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自己没事了,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刚站好,就有锦衣卫从巷子外跑进来,将冯六一把按倒在地。冯六吓了一跳,慌忙看向前面,哪还有那两人的身影。 王言卿走出巷道,对陆珩说道:“二哥,他没有说谎,你为何将他押起来了?” “我知道不是他。”陆珩淡淡说,“以他的身高体重,爬上梁家那棵树必会踩断树枝。那天出现在绣楼且逃跑的人,不会是他。” 王言卿怔了下,慢慢反应过来为什么陆珩让她上树,而没有自己去:“所以,你让我爬梁芙窗前那株树,就是为了验证凶手的体型?” 陆珩点头,承认了。他在外面看到树枝的时候就觉得太细了,梁卫毕竟是做锦衣卫的,怎么会任由女儿绣楼前长着一株树,直通墙外。那棵树修剪过,通往墙外的那节树枝是新长出来的,并不算粗壮。王言卿这么轻的人走上去都会细微浮动,如果是冯六那种体型的成年男子爬上去,没两步就踩断了。 后来陆珩听到梁芙的证词,越发无语。私通时穿一身红色的衣服,就怕自己不显眼吗?所以,衣服只是障眼法,幕后之人想借衣服嫁祸冯六才是目的。满足上树条件的只有女人或没发育起来的少年,而女子能跳过那么远距离的少之又少,所以,那天从树上逃走的,多半是个纤细体轻、运动能力良好的少年。 同时符合这几个条件的人,近在咫尺。 王言卿脸色沉重,敛着眉道:“是梁彬?” 或许还不止,十七那日梁榕天刚亮就出门,一路不和人说话,却让很多人看清他身上的衣服和出门这件事。这个举动反常的近乎刻意,像是在故意制造一个梁榕还活着的假象。梁彬身形纤瘦,但个子已和成年人无异,如果他披上兄长的斗篷,用帽子遮住半张脸,乍一看应该可以伪装梁榕。 王言卿猜测,十六那天晚上梁榕就死了,第二天早上梁彬穿着梁榕的衣服,快步从正门出去,再脱下斗篷悄悄从侧门回来,神不知鬼不觉伪造了梁榕的时间线。但他没想到梁芙也来了,梁彬和梁榕都住在外院,两人房间相对,梁彬特意避开门房从侧门回来,没料到门口有人,正好撞上梁芙。 梁芙昨夜就来过,今早还捡到了珠子,梁彬误以为梁芙知道了什么,这才起了杀心,牵出了后面的通奸案。 陆珩不置可否,说:“栽赃梁芙通奸的人和杀害梁榕的人未必相同。我们先去找那枚珠子的主人。” 他的掌心温暖坚实,让人不自觉想依赖,王言卿自醒来后茫然惊惶的心像是找到停泊点,立场不知不觉向他倾斜:“二哥……” 陆珩含笑抚摸她的头发,将她脸侧的发丝整理好,欣慰道:“你没事就好。是我失职,没保护好你,害你被人埋伏,失去了记忆。” 王言卿听出信息,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陆珩手指从她脸侧流连滑过,最后落到王言卿的手背上。他的手比王言卿大很多,两只手虚虚拢着,轻而易举就把她纤长玉手包围。陆珩指腹不紧不慢在她的手腕上摩挲,问:“还记得自己名字吗?” 第82章 幕后 前几日下了雪, 这两天正是冷的时候。洪晚情坐在马车里,丫鬟在铜鎏金手炉里添了炭,递过去给洪晚情取暖:“三姑娘, 天气冷,您赶紧暖暖手。” 洪晚情接过,她朝帘子缝隙扫了眼,虽然没说话, 但丫鬟看出洪晚情的心思, 立刻接道:“说好了在巳时, 镇远侯府怎么还不到?” 今日镇远侯府和永平侯府相约上香, 镇远侯孝顺, 亲自陪镇远侯老夫人出门。这桩事两家人心知肚明, 镇远侯陪同是假,借机和洪晚情见面才是真。 这本就是两家长辈有意促成的,婚事已经定下,两个小辈私底下接触接触, 日后过门也好快点传宗接代。洪晚情只见过傅霆州一面, 那是几个月前,傅霆州来永平侯府拜访, 去后院给母亲请安时, 洪晚情坐在屏风后,远远望了一眼。她只扫到一个人影就双颊绯红,身边人都在取笑,她也不敢再看,只记得他身量很高, 肩宽腿长, 英武挺拔, 是很有男人气概的身材。 自那之后,洪晚情一颗心就丢了一半,母亲和她说起亲事时,她也红着脸半推半就应了。洪晚情知道她后半生就要在这个男人身边生活了,其实,她还不知道傅霆州长相。只不过听堂兄弟和长辈说,傅霆州相貌很好,是军中人最喜欢的英挺模样。 这次长辈们牵线,安排他们私底下再见一面。洪晚情得知要见傅霆州,激动的心神不属,连着两晚上睡不着觉。好容易捱到上香这天,她早早就准备好出门,但到了约定地点,却左等右等不见傅霆州。 洪晚情躁动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傅老夫人不喜欢她,或者傅霆州改变主意,不来了?洪晚情压住胡思乱想,用力握了握热烘烘的手炉,低声道:“兴许镇远侯老夫人有事,出门晚了吧。” 丫鬟忽然凑近了,神神秘秘说:“三姑娘,听说今天傅家那位养女也要来。” 洪晚情眼睛动了动,她装作不清楚,问:“养女?” 其实洪晚情早就知道那位王姑娘的存在,镇远侯府有一个养女,是傅老侯爷亲手养大的,模样极为出挑,在勋贵圈子都传遍了。洪晚情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姓王,能文善武,和傅霆州关系似乎很好。 家里兄弟提起她时,口吻非常惋惜,看到洪晚情来了就马上打住话头。洪晚情心里有数,这多半,是她未来的冤家了。 一个男人将一个美貌女子放在身边十年,藏着掖着不让外人看,十七岁了还不放出去嫁人,能意味着什么呢。母亲大概也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了,母亲私下和洪晚情透气,说她和傅霆州的婚事是傅老夫人亲自点头的,傅老夫人允诺,日后绝不会闹出宠妾灭妻的丑事,如果洪家还不放心,傅老夫人可以把人带来,让她们提前看一看。 母亲同意了,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丫鬟努努嘴,说:“还能有谁,还不是傅老侯爷收养的那位。据说她的父亲救了傅老侯爷,老侯爷为了报恩,就将她接到镇远侯府,一住就是十年,待遇和侯爷平起平坐,甚至连傅家自个儿小姐都比不上。如今傅老侯爷去了,这位王姑娘也不知道要何去何从。” 洪晚情静了会,淡淡说:“镇远侯府是知恩识礼的人家,镇远侯不会亏待义妹的。” 丫鬟撇撇嘴,阴阳怪气道:“可不是么。姑娘,您放心,有傅老夫人在,那些小鱼小虾翻不出风浪。再说,舅老爷都说傅侯爷深谋内敛,镇远侯才不会是那种拎不清的人。有老夫人撑腰,侯爷又明理,您日后享福的日子长着呢。” 洪晚情被这些话说的红了脸,不轻不重呵斥了丫鬟一句:“不得妄议,闭嘴。” 丫鬟卖了个好,说着讨饶话混过去了。经过这一打岔,洪晚情心里的忐忑安稳许多。是啊,她是侯门嫡女,将来要当正妻的,哪能和妾计较?一个养女罢了,成不了气候。 正说话间,镇远侯府来了。洪晚情精神一震,她和丫鬟顿时都不说话了,支起耳朵听外面。咕噜噜的车轮声靠近,隐约还夹杂着清脆的马蹄声。马蹄声停在永平侯府的车队前,随之,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响起:“晚辈来迟,请永平侯夫人恕罪。” 洪晚情心里扑通一声,她知道,这就是傅霆州,她未来的夫婿,此刻就在距她一壁之隔的地方。洪晚情悄悄掀起车帘,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墨紫色身影,他人高马大,但肩膀、脊背却很薄,坐在马上修长挺拔,看得出来勤于练武,和那些虚浮好色的纨绔子弟不一样。 洪晚情看到傅霆州的脸,双颊立刻红了。她自知失礼,赶紧放下帘子。这时候洪晚情无意抬眸,看到对面也掀开一半帘子,里面的人正静静看着她。 两人视线一错而过,都双双放下车帘。洪晚情手指捏在流苏上,不自觉用力。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那就是傅霆州的养妹王姑娘?果然如传言所说,是个美人。 丫鬟见洪晚情怔怔盯着帘子不说话,还以为洪晚情害羞了。丫鬟轻轻唤了声,小声道:“姑娘,我们要走了。” 洪晚情回神,淡淡点头。傅霆州就当没发现刚才的窥探,他指示侍卫开道,马车开动,两府女眷汇成一队,在傅霆州的护送下启程。 大觉寺在京郊西山,享皇家供奉,是京城官宦人家最喜欢的去处之一。洪晚情没见到傅霆州之前左顾右盼,等真见了人,她倒安静下来了。 洪晚情突然意识到,她要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普通的妾室。 一路无波无折,一个多时辰后,大觉寺到了。大觉寺接待惯了达官贵戚,两府的马车停在内门,洪晚情下车时,下意识往另一边望去。 王言卿也在下车,她外面披着一件纯白狐裘,兜帽处缀着一圈蓬松的毛,拥在她下颌边,当真是欺霜赛雪,昭君再世。傅霆州停在她的马车边,见王言卿下车,伸手欲扶。王言卿笑着对傅霆州摇摇头,傅霆州这才去看傅老夫人。 洪晚情明明捧着暖炉,却觉得手无比冰凉。永平侯夫人也看到了,她看清王言卿的身段长相时就咯噔一下,等后面看到傅霆州对王言卿的态度,心里更沉重了。 等进了永平侯府休息的禅房,永平侯夫人立刻把洪晚情叫过来,教诲道:“晚情,那个叫王言卿的女子,你也看到了?” 洪晚情低低应了一声,有气无力。永平侯夫人忍着性子,恨铁不成钢地提点道:“嗯什么嗯,如今是你装大度的时候吗?你是正室,未来的镇远侯夫人,你要拿出正房的气度来,第一面就把人镇住。等一会回去,你要多去傅老夫人身边说话,谈吐机灵些,知道吗?” 永平侯也是正德朝名将之一,武将比文官身体好,其中一个表现就是儿女众多。永平侯有许多姬妾,后院的孩子就没断过。但永平侯夫人手段极好,庶子庶女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后院女人无论多得宠,从没人能动摇她的位置。永平侯夫人这一生斗女人战绩斐然,眼看女儿也要出嫁了,她恨不得把毕生所学都灌输给洪晚情。 洪晚情被母亲耳提面命,心气也慢慢支棱起来。洪家那么多姐姐妹妹,她在争宠中从没落过下风。如今她有家族撑腰,而对方只是一个空有美貌没有家世的军户女,她不信自己会输。 洪晚情由母亲打气后,再次回到前面待客的地方,这次她一进门,发现傅霆州也在。 傅老夫人陈氏坐在中间,傅霆州坐在陈氏身边,王言卿搬了个绣凳,静静坐在后面。看到永平侯府进来,陈氏和傅霆州都起身,永平侯夫人脸上漾出笑来,大步迎上去,笑道:“原来是镇远侯来了,快坐。妾身没打扰你们母子说话吧?” 傅霆州不远不近笑着,说:“哪里,洪夫人和三小姐请坐。” 众人次第落座,洪晚情跟在母亲身边,忍不住一眼又一眼看傅霆州。陈氏发现了洪晚情的动作,笑道:“洪夫人和洪三姑娘回来了。刚才三姑娘说身上不舒服,没事吧?” 永平侯夫人爽朗笑道:“没事。这个闺女被我们养的娇,赶半天路就受不了了。不像是侯爷,自小出入军营,连我兄长也夸他好呢。” “夫人谬赞。”傅霆州道,“今日出门时遇到一些事,耽误了时间,让洪夫人和三小姐久等了。是我不对,请三小姐恕罪。” 两府人已经汇合半天了,直到现在,傅霆州才将视线投到洪晚情身上,而且一点而过,十分守礼。洪晚情心跳得越发快了,他只叫她“三小姐”,算是很规矩的称呼。但这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带上了独特的魔力,让她脸红心跳,目眩神迷。 因为傅霆州在,再加上刚才母亲的提点,洪晚情后半程变得活泼很多。她坐在陈氏和母亲身边,知冷知热,妙语连珠,没多久就把陈氏哄得开怀大笑。洪晚情在说笑间隙,悄悄去看傅霆州,发现他含笑看着她们这个方向,但唇边笑意不深,似乎另有心事。 洪晚情有些失望,她记得父亲提过,最近傅霆州和锦衣卫有些摩擦,可能他在想外面的事吧。洪晚情不懂朝事,但仅凭锦衣卫三个字,就已经很棘手了。 洪晚情若有所失,而傅霆州压根没注意洪晚情的视线。他走神一部分原因确实是锦衣卫,另一部分却是为了王言卿。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她过于安静了。她垂着头不说话的样子,让傅霆州莫名心慌。 王言卿坐在后面,静静听陈氏和永平侯府谈笑风生,其乐融融,亲密的像是一家人。人家确实是一家人,王言卿勾唇,讽刺地笑了笑,她才是唯一的外人。 王言卿觉得她来大觉寺就是一个错误,被人抛弃还不够,何必上赶着自取其辱?可能人就是要被打一巴掌才能清醒吧,现在王言卿内心无比平静,她想,等今日回去,她就能收拾东西离开了。 傅老侯爷养了她十年,她不能恩将仇报。既然她叫傅霆州一声二哥,那静悄悄离开,不引他和未来嫂嫂离心,大概就是她这个妹妹最后能做的了。 大觉寺一行算是宾主尽欢。冬日天短,申时天色就暗了,铅云一层层压下来,看起来又要下雪。傅霆州看出天气不对,提议回城。永平侯夫人目的已经达到,自然无有不应,两方人马很快收拾好,如来时一般,慢悠悠启程。 他们走到山口时,风渐渐大了起来。傅霆州披着黑色大氅,骑马走在风中,隔着一道帘子和王言卿说话:“你到底怎么了?还要和我置气到何时?” 过了许久,里面才传来女子的声音:“没有。我如何会与二哥置气?” 她总是这样,生气了也不吵不闹,从不使脾气。以前傅霆州喜欢王言卿冷静有分寸,现在,他却讨厌王言卿的分寸。 傅霆州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他有意和她说好话,她倒不冷不淡,仿佛置身事外。傅霆州心里不断积火,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闹矛盾,直觉告诉他,必须及时说开。 傅霆州打算说什么,前面却突然传来吵闹声,随即队伍停了。傅霆州皱眉,派随从去问话,没一会,随从跑回来,说:“侯爷,永平侯三小姐的马车不知怎么坏了,无法前行。侯爷,您看……” 傅霆州拧眉,怎么正好在这个时候?王言卿听到,不等傅霆州开口就说道:“二哥,洪三姑娘马车坏了,你快过去吧。” 傅霆州是队伍中唯一的男主子,还有永平侯未来女婿这层身份,他出面理所应当。如今时机不对,傅霆州忍住心里的话,对着帘子说:“这段路危险,你待在车上别动,我去前面看看。” 傅霆州等了等,没听到里面的回话,车帘一动不动。随从已经在前面催了,傅霆州只能暂时抛下,下马离开。 这里是一处窄道,旁边是悬崖,赶路须得十足小心。傅霆州走到前面,发现是洪晚情的车轴坏了,傅霆州心里飞快闪过疑惑,女眷出门的马车,永平侯府不会不检查。来时还好好的,为什么在最危险的一段路,恰好车轴坏了? 傅霆州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不对,就在同时,背后传来破空声。箭矢携着冷光,齐刷刷向傅霆州射来。傅霆州小时候的打也不是白挨的,他反应极快,立刻闪身。箭矢没射中傅霆州,却惊了旁边的马。马嘶鸣一声,忽然撅起蹄子横冲直撞,而马车的一个轮子还是坏的,车里的洪晚情猝不及防,她后脑勺重重撞到车厢上,整个人被掀翻,狼狈地摔出马车。 眼看洪晚情就要滚下山崖,傅霆州脸色冷肃,立刻上前,及时接住洪晚情。而后面的冷箭就像长眼睛一样,趁机往傅霆州背后袭来。洪晚情已经被吓懵了,抓着他的衣服不撒手,傅霆州动作受阻,眼看就要被利箭射中,身边忽然传来一股推力。 傅霆州被这股力道推得踉跄两步,险险躲开致命一击,只被划伤了胳膊。他回头,看清后面的人影时,脸色大变。 “卿卿,小心……” 王言卿推开了傅霆州,自己却落到危险中。她为了躲避箭矢,不得不朝后退去,脚下忽的一滑,后背整个悬空。 王言卿坠落前,看到傅霆州将洪晚情推到后面,飞快朝她扑来。傅霆州极力伸长胳膊,但他的指尖和王言卿的手一擦而过,傅霆州用力握紧手指,却只抓住一捧空气。 王言卿当着他的面,摔下悬崖。 · 王言卿推开傅霆州时根本没有多想,其实以他的身手,要不是为了洪晚情,根本不会被箭矢困住。他可以拿命去保护另一个女人,王言卿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王言卿舍命救了傅霆州,自己也失足落下山崖。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83章 出征 王言卿搬出指挥使吓唬人, 她冷若冰霜,丫鬟们一下子被镇住。王言卿视线从她们身上扫过,威吓道:“念你们初犯, 饶你们这次。还不快出去?” 看得出来锦衣卫名声是真的不好,丫鬟们没人敢说话,悻悻关门。但她们关门时,却留了条小缝。梁芙闺房空间本来就小, 现在门还开着, 想必说什么外面都能听到。王言卿注意到了, 她没有发作, 而是坐回原来的位置,对梁芙安抚地笑了笑:“久等了。我相信你的话,不要急, 先擦擦泪。” 王言卿没有急着追问,而是递给梁芙一枚手帕。梁芙脸上还挂着泪,她接过王言卿的帕子, 有些恍惚地擦泪。 王言卿等梁芙情绪恢复平稳了, 才问:“你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吗?” 刚才丫鬟们闯进来,梁芙被吓得不轻, 但王言卿三言两语就将丫鬟赶走,连梁文氏都不放在眼里。王言卿展示出自己的能力后,梁芙越发依赖王言卿, 王言卿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梁芙想了想, 茫然摇头。王言卿沉吟片刻, 问:“你当时大概在哪个位置看到他,是什么情形?” 这里是梁芙的闺房,同样是那天事发之所。梁芙在屋子中比划:“我当时在这张榻上睡觉, 只记得有点冷,想叫丫鬟又喊不出声,反正睡得很不舒服。后来外面突然响起吵闹声,我一下子被吵醒,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男人背对着我站在窗口,跳上树很快走了。当时我还以为在做梦,都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就冲进来了,嚷嚷着要报官。” 梁芙这些话前后颠倒,翻来覆去,但反而很真实。如果是真实发生在记忆里的事情,复述时本来就会带很多主观感受和想法,要是梁文氏那种想都不想就按时间线将行程捋了一遍的,才是说谎。 王言卿已经相信梁芙的话了。王言卿朝门缝瞥了一眼,温声问:“你能帮我指一下当时的位置吗?” 梁芙点头,跟着王言卿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说:“榻放在这里,头朝这边,那个人站在这里……” 王言卿跟着梁芙的指点看,心中默默丈量距离。梁芙的闺房在二楼,窗外不远处有一株树,如果从梁芙窗户跳到树上,便可以顺着树枝爬到围墙,一眨眼就能离开梁府。 这个距离对女子来说有些远,但对于成年男子,应当不难。 王言卿不动声色将位置信息记下,又问梁芙:“他的体型、身高,你还有印象吗?” 梁芙想了想,说:“当时我刚醒,眼睛还看不清,只记得他身上衣服很大,穿一身红色褡护。” 王言卿顺势打开窗户,和梁芙坐在窗户边。外面的风灌入,虽然有些冷,但立马吹散了屋里的沉闷,梁芙接触到流动空气,眉宇也不知不觉舒展开。王言卿挑选的这个位置离门远,又有外面的声音掩护,说话声立马不明显了。王言卿没理会偷听那几个丫鬟,问梁芙:“你以前在哪里见过这个背影吗?” 梁芙面露茫然,想了一会说:“我不记得了。” 王言卿暗暗叹气,看梁芙的表情,她确实一无所知。她连对方的脸都没看到,怎么可能是通奸呢?然而礼法对女子就是如此严苛,一个外男出现在女子闺房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管是不是被迫的,女子都该以死来保全家族名声。 官府一向把这种案件定位为家务事,如果女子族中长老要将此女处死,官府犯不着和乡绅对着干,一般都默许了,更不会视之为谋杀。 所以,梁文氏抓到梁芙房间里有男人,并且上报给官府后,保定府衙和京城都没有检查,直接以通奸罪定案。王言卿因为陆珩的缘故,提前一步知道了这个案子的结果,她如果想救下梁芙,要么想办法证明不是通奸,要么从源头解决问题。 比如,梁文氏为什么要给梁芙安一个死罪罪名。 王言卿墨玉般的眼睛定定看着梁芙,不放过她脸上丝毫波动,问:“你继母给你定通奸罪名,你的叔伯兄弟知道后,竟也不管吗?” 梁芙听到这里,整个人都耷拉下来:“我爹死了,哥哥又不知所踪,千户职位很可能要落到二弟头上。外人谁会为了我,得罪太太和二弟呢?” 王言卿仔细盯着她,问:“你哥哥呢?” “大哥出门去了,我也不知道大哥在哪里。”梁芙叹气,说,“要是他能赶快回来就好了。” 王言卿沉默,她不忍心告诉梁芙实情,换了个方向问:“你最后一次见到梁榕是什么时候?” 这回梁芙没怎么想,很快就回道:“是十六那天晚上。” “你记得这么清楚?” 梁芙点头:“是。那天我心情不好,睡不着觉,就去找大哥说话,想让他带我去寺里散散心。我看到大哥房里亮着灯,就上去敲门,但是过了很久大哥都没来开门。我觉得奇怪,想推门进去看,门却拴住了,我一下没推开。大哥在里面说他睡下了,让我明日再来。” 王言卿眉尖意外地动了下,梁芙竟然和梁榕说过话?王言卿连忙追问:“他说话的时候,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梁芙皱起脸,想了一会,不确定说,“他的声音好像有点低,不像他平时说话的语调。我还以为大哥生病了。” 王言卿问:“除了说话,房间里还有什么异样吗?” 梁芙眉毛皱着,思索了好一会,说道:“当时屋里好像有其他声音,闷闷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大哥让我回去,我就先走了。” 王言卿点点头,问道:“之后你还去找过梁榕吗?” 梁芙应声:“当然,我第二天大清早去找他,他房间里却没人。我去问门房,门房说大哥不久前出门了。我特别沮丧,回去时撞到二弟从外面回来。我和二弟不是一个娘生的,不怎么亲近,我不好意思让二弟带我出去,就自己回来了。” “梁彬?”王言卿意外,直觉这一点很重要,“你什么时辰看到他,他当时穿着什么?” 梁芙答道:“时辰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很冷,路上还有霜。二弟身上的衣服我没什么印象,可能是件深色衣服吧。” 王言卿心中轻轻一动,那个时候梁卫逝世还不满百天,梁彬不应该穿白色孝衣吗,为什么会穿深色衣服出门?王言卿没有表露,不动声色问:“之后呢,你们说话了吗?” “就随便问了句好,我问他大哥去哪儿了,他说不知道。回去时我不甘心,又去大哥门口看了看,走的时候注意到地上好像有东西,捡起来发现是一颗珠子。” 王言卿忙问:“是什么珠子?” 梁芙说:“就是普通的珍珠,不知为什么掉在大哥门口。我心里还觉得很奇怪,大哥怎么会有珍珠。我问梁彬是不是他的,他说不是,我就拿回来了。” 王言卿问:“那颗珠子现在在何处?” 梁芙想了想,起身去妆奁里拿:“我好像收在这里了……对,在这里。” 王言卿跟着梁芙去妆奁,她不经意调整身体,将梁芙的动作挡住。梁芙从妆奁底部扒拉出一粒珠子,递给王言卿。王言卿拿起来看了看,珍珠大概黄豆大小,颜色很新,中间穿孔,看起来像是什么装饰上的东西。 王言卿低声询问梁芙:“这枚珍珠我能带走吗?” 梁芙点头应了。这种碎珍珠不值钱,便是送给王言卿都没什么。王言卿借着身形遮掩将珍珠放入荷包,动作又轻又快。王言卿做这一番动作时正好挡住了丫鬟视线,如果她们再走回窗边,那就太刻意了。王言卿顺势坐到梳妆台边,装作换了一个谈话地点,问:“之后,还发生过什么吗?” 梁芙见王言卿坐下,她也跟着坐好,说:“随后二弟就跟着太太回娘家了,我自己在房里打发时间,快傍晚二弟和太太回来,我到前面吃饭,饭后和丫鬟说了会话就睡觉了。第二天也是这样,哥哥不在,我也不好出门,便自己在家里消磨时间。第三天的时候,我中午睡了一觉,醒来后太太就说我私通外男……” 梁芙回忆起那天的事情,神情又变得痛苦。王言卿按住她的手,说:“好,我明白了,你不必想那些事了。我回去后会如实禀报,你要好好活着,不要想不开,我相信大人们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梁芙以为王言卿话中的“大人”是陈千户,感激道:“多谢陈千户。姑娘,你能不能请陈千户帮忙,找找我大哥?他出门很久了,以前他出去游山玩水,最多五日就回来了,从没有离开过这么久。” 王言卿只是应道:“好,我们会尽力的。我先走一步,你安心休息吧。” 丫鬟们没料到王言卿这么快出来,慌忙站好,脸上还残留着慌张。王言卿拉门,目光从丫鬟们脸上扫过,一言未发,回身对梁芙说:“梁姑娘,留步。我先走了。” 梁芙恋恋不舍和王言卿道别。王言卿下楼,梁文氏的丫鬟前后看看,蹑手蹑脚跟在王言卿身后。王言卿走下台阶,拂了拂裙摆,说:“想知道什么大大方方问就是,何必像看犯人一样跟着我。” 丫鬟们尴尬,干笑道:“姑娘误会了。奴婢怕怠慢了贵客,这才跟着姑娘。” “好。”王言卿点头,“既然你们没话问我,那我来问你们。十一月十九,也就是梁太太在绣楼抓到男人那天,你们在做什么?小姐午睡,你们应该寸步不离守在旁边,为何能让外男进入内宅?” 丫鬟们尴尬,其中一个扎双髻的说道:“冤枉啊,小姐惯有午睡的习惯,下午总要睡到未时。那天我看小姐睡着了,厨房又要人帮忙,我就去了,打算等小姐睡醒时再回来。” 另一个丫鬟也说道:“我也是,我去烧水了。” 王言卿看着丫鬟的表情,一瞬间明白了。她仿佛在这种环境中生活过很久,很了解这些后宅官司。这些丫鬟说得好听,其实多半是她们见小姐睡着,自己跑出去歇息玩闹了,所以绣楼没人守着。梁文氏带着人来捉奸,正好抓了正着。 王言卿没追究这些丫鬟的懈怠,问:“通奸总该是两个人的事情,梁太太既然报梁小姐通奸,那奸夫是谁?” 丫鬟们相互对视,没人吱声。王言卿眉宇不动,语气中暗暗施压:“说。你们总不想进大牢里说吧?” 一搬出锦衣卫,丫鬟们全都怂了。一个丫鬟小声说道:“是冯六。那个奸夫跑的时候,好些人在树下也看到了。太太立刻让人出去找穿红色褡护的人,结果,竟然在冯六家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衣服。” 人证物证俱全,这场捉奸可谓板上钉钉,就算梁芙说她不认识冯六也没人信。王言卿不动声色,问:“冯六是谁?” 傅霆州放下手,眼神冰冷,如发怒的猛虎,不怒自威:“她还没有回来,我如何睡得着?她在我眼皮子底下摔下去,要不是她,我如今伤的可不止是胳膊。传令下去,继续在西山搜索,活要见人……” 傅霆州顿了顿,甚至不忍心说出后半句“死要见尸”。她怎么可能死呢?他比她年长三岁,作恶多端,薄情寡义,他都好端端活着,她凭什么出事? 侯府下人们见傅霆州脸色铁青,都噤若寒蝉,不敢再说。侍卫抱拳,默不作声退出去,去山下寻找第二遍。 侍卫推门时,外面的冷风吹进来,直窜到人衣领里。管家缩了缩胳膊,他拢着手,迟疑了一下,才说:“侯爷,外面天这么冷,野外根本待不住人。如果王姑娘落崖后昏迷,西山又没有野物,王姑娘肯定好端端留在崖下;如果王姑娘没昏迷,怎么也会想办法和侯府的人联络。这都一夜了,还没有动静,会不会……王姑娘不在京郊了?” 傅霆州起身,负着手在书房里缓慢踱步。这就是他最害怕的事情,无论是死是活,人总不会凭空飞走,可是侍卫却说,悬崖底下干干净净的,他们出事那个隘口 这怎么可能呢? 没有痕迹,就是最大的痕迹。这只能说明有人在他之前去过崖底了,并且提前一步做好了伪装。敢在天子脚下袭击侯爷,还能把案发现场伪装的滴水不漏的,除了那位,不作他想。 傅霆州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叹了口气。陆珩……他还是低估了这个疯子。 傅霆州就是怕陆珩对傅家人动手,这才亲自护送老夫人和王言卿去大觉寺上香。傅霆州实在没想到,陆珩竟然猖狂到在京郊设伏,当着傅霆州的面下手。 他就这么自信,自己能全身而退? 傅霆州头疼得不行,如果是其他人,傅霆州敢保证不出三日他就能抓到证据,之后谈判也好施压也罢,非得让对方脱一层皮。但如果落在陆珩手里,那就成了大海捞针,傅霆州甚至没把握能查到王言卿在哪儿。 锦衣卫就是搞情报工作的,他们的眼线遍布朝堂市井,锦衣卫指挥使想藏一个人,外面人就算把京城地皮翻一遍也未必顶用。管家见傅霆州表情不好,说:“侯爷,您如今是镇远侯府的顶梁柱,千万要保重身体啊。您要不先回去歇一会,过一会该上朝了。” 傅霆州现在哪有心思睡觉,他摆摆手,说:“不必了。让门房把马备好,我一会出发。” 傅霆州下令,一夜未眠的主院马上运行起来。主子不睡,一个丫鬟领着厨房的人进来,她给傅霆州行礼,讨好道:“奴婢给侯爷请安。侯爷,老夫人听说您要上朝,心疼的不得了,命奴婢过来给您送些服帖的热食。侯爷,您身上的伤严重吗?要不今日和衙门告个假,歇一天吧。” 傅霆州整理朝服袖摆,眼睛也不抬,道:“有劳母亲挂念,小伤而已,不妨事。” 这个丫鬟是陈氏身边的红人,将陈氏的做派学了十成十,在内宅里面颐指气使,一见着傅霆州立刻满面赔笑。她小心觑着傅霆州脸色,说:“侯爷,昨日的事可把老夫人吓坏了。老夫人听说您这里亮着灯,一宿都没睡好。侯爷,昨日到底是谁胆大包天,胆敢袭击镇远侯府?” 真是群蠢货,傅霆州瞭了下眼皮,忍无可忍地抬起头。昨日镇远侯府和永平侯府在下山途中遇袭,洪三小姐更是差点滚到山崖底下,最后洪晚情没事,反倒是王言卿落崖了。傅家毕竟也不是吃素的,先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反应过来后立即组织反击,对方见先机已去,毫不恋战,马上就撤了。 傅霆州粗粗止了血,当即要亲自去寻王言卿。然而洪晚情不停地哭,陈氏拉着他的手念叨害怕,傅霆州脱身不得,只能将寻人的事交给亲信,自己先护送女眷回来。 等回城后,永平侯府对他千恩万谢,永平侯也说来日亲自带洪晚情登门道谢。两家人都是在政治漩涡中历练过的,知道轻重,永平侯和傅霆州不约而同压下此事,只说女眷上香路上受了点小惊吓,没有声张遇袭的事。 傅霆州回了镇远侯府才好好包扎,他一晚上守着外面的动静,不断发号施令,但是,传回来的都不是他想听的消息。 她不见了。像从未出现在他身边一样,彻底消失了。 傅霆州担心王言卿,也为陆珩手眼通天的程度胆寒。可是镇远侯府这些人,不能给他解忧就算了,竟然还跑来问,昨日袭击他们的人是谁。 傅霆州都要被气笑了。还能有谁呢? 丫鬟本来有一肚子关心的话,撞上傅霆州的视线后,她像是被老虎盯上,霎间哑了声。傅霆州面无表情,冷硬道:“母亲既然受了惊,那就好好休息,不用关心外面的事了。” 丫鬟被吓到,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女主内男主外,外院的事,女人是不能问的。老夫人也是昏了头,竟然跑来打探侯爷。 丫鬟赶紧垂首,战战兢兢道:“奴婢并非有意冒犯,请侯爷恕罪。” 傅霆州哪有空和一个小丫头置气,他一眼都懒得扫,道:“下去吧。” 丫鬟蹲身,连忙低着头退下。丫鬟有些急切的脚步声落在地上,越发显得屋内安静。管家亲自给傅霆州布了菜,弓身问:“侯爷,过两天就是腊八了,今年的节礼还按去年的送吗?” 大明是人情社会,家族政治,人情往来也是很重要的一环。节礼看似是两府女眷相互送东西,但里面的牵扯却是方方面面的。按理这是当家主母的活,但以傅昌和陈氏的脑筋,傅霆州可不敢把这种事交给他们,只能自己操心。 傅霆州正待说话,忽然脑中闪过什么,忙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管家被问得愣了下,回道:“今日腊月初二了。” “初二……”傅霆州站在原地,心脏忽然一阵抽痛。 昨日是十二月初一,她的生日。 他竟然逼着她在生辰这天去见洪晚情,还害她落崖。难怪她昨日总是闷闷不乐,他暗怪她过分拿乔,殊不知,他才是过分的那个。 傅霆州失神般立在饭桌前,食物的热气腾腾而上,但傅霆州完全没有动筷的心思。窗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管家见傅霆州表情不对,赶紧出去拦住不长眼的人:“侯爷正用饭呢,过一会上朝该迟了。有什么话之后再说。” 对方被拦在门口,她有些着急,不顾规矩扬高了声音,朝屋里看来:“侯爷,奴婢有要事禀报。” 管家见她竟然敢往里面张望,登时拉下脸要发作。傅霆州认出来这个女子的声音,破天荒说道:“让她进来吧。” 管家眉毛还立着,这么一来火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只好用力瞪了侍女一眼。翡翠低头给管家赔罪,快步走到屋里,一见面就掀着衣裙跪下:“奴婢失职,请侯爷恕罪。” 傅霆州知道这是王言卿的贴身侍女,因为卿卿的面子,他愿意忍她逾越。傅霆州问:“怎么了?” 翡翠不敢大意,深深垂着头,双手将东西呈上去:“奴婢在姑娘换衣服的箱笼里面找到了这个。” 傅霆州本是随意一问,他视线扫过翡翠手里的东西时,霎间停住了。他看了一会,俯身,接过那几样东西。 文书,路引,还有户帖。这是出门必备之物,卿卿准备这些做什么? · 陆府。 陆珩下马,门房连忙从台阶上跑下来,给陆珩牵马。陆珩随便交代了句“好好喂料”,就掀开衣摆,大步朝后走去。 郭韬快步追在陆珩身后,说:“指挥使,昨夜傅家在山底下找了一宿,今早卫所西门有人盯着。” 陆珩笑了声:“敢盯锦衣卫,胆子倒不小。看来昨天那一箭还是射轻了。” 刚刚早朝才散了,傅霆州如往常一样在午门集合,然后入宫上朝,看不出丝毫不便宜之处。散朝后陆珩和傅霆州各走各的,连一个眼神交汇都没有。但是,陆珩知道傅霆州胳膊上有伤,并且还知道,傅霆州之所以不来找他,并非沉得住气,而是因为傅霆州没找到证据。 手里没东西,冲上来又有什么用呢?只会白白给陆珩送把柄罢了。 陆珩清楚傅霆州怀疑他,但毫不在乎。猜出来又如何,想证明是陆珩动的手,得拿出证据来。傅霆州要是能找出痕迹,也算他能耐。 傅霆州在陆珩这里就是道调味小菜,他本也没打算杀了傅霆州。陆珩太了解宫里那位了,皇帝看着任性妄为,其实心里精明得很。臣子们相互斗一斗有助于皇权稳固,皇帝乐得装聋作哑,但如果过了头,威胁到西北边防安全,那皇帝就不会容忍了。 傅家在军中根基深厚,尤其是傅钺戍守大同多年,在西北军中很有名望。皇帝还指望傅家守西线呢,绝不会在这个关头让傅家出事。 讨厌的猴子敲打完了,陆珩出了气,马上将重心转移到自己的正事上来。他问:“牢里那几个肯说了吗?” 郭韬摇头:“不肯。他们是翰林文官,各个身娇体贵,我们也不敢上刑,万一打出个好歹来,怕没法收场。” 陆珩道:“他们后面有人保,可不是有恃无恐。先关着他们,不给吃的不给水喝,我看他们的骨头能硬多久。” 郭韬略有些犹豫:“指挥使,这样是不是太得罪人了?” 翰林院的文官可了不得,能进翰林的文官都是二甲进士出身,背后姻亲、师生关系错综复杂,动了一个就是动了一党。如果把人活着放出去,等对方伤养好了,必然像条疯狗一样攀咬陆珩;要是打死了……一群疯狗会扑过来。 陆珩淡淡瞥了郭韬一眼,唇边似乎有些笑模样:“我倒是也想做好人,但皇上要结果,不得罪人,去哪儿找结果?” 郭韬不再说了,低头拱手:“遵命。” 说起这个,陆珩又想起来一件事。昨天他去收拾傅霆州,为防万一在崖下设伏,没想到傅家人没捉着,倒意外得来一样礼物。陆珩问:“那个女子醒了吗?” “没有。”郭韬想起这个,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指挥使你没见,昨天镇远侯府在山底下刨了一晚上,今天早上还在找呢。我记得掉下来的不是傅霆州的未婚妻,他怎么这么上心?” 陆珩短促笑了声,并不言语。如果昨日射下来的是洪晚情,事情反而糟了。他暗算傅霆州,这是私人恩怨,如果牵扯了郭勋的外甥女,事态就扩大了。 陆珩慢悠悠道:“我给了他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他应该感谢我才是。拿一个妹妹换郭勋的外甥女,不亏。你先回去审问那几个翰林学士,我去看看傅霆州的‘妹妹’。” 郭韬抱拳:“是。”随后就转身走了。 打发走郭韬,陆珩不紧不慢朝后院走去。他本意是傅霆州,抓到王言卿纯属惊喜。天底下没有锦衣卫不知道的事,尤其京城这一亩三分地,大臣自己都不清楚孩子是不是他们的,锦衣卫却知道。 陆珩毫不费力,脑海里便浮现出王言卿的档案。 大同府军户之女,祖父王蔚,正德三年春战死,父亲王骢,嘉靖元年为傅钺挡箭而死。祖母、母亲皆同乡军户之女,嘉靖元年王言卿成为孤女,被傅钺收养,接下来十年长在北京,算是傅霆州半个童养媳。 陆珩之前就有所耳闻,傅家有个养女,貌美惊人。只是傅霆州把人看得死,要不然早有人下手了,怎么会留到十七。昨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难怪傅霆州神神秘秘藏了十年。可惜啊,傅霆州棋差一招,人还是落到陆珩手里了。 陆珩一路上都想着用王言卿开什么条件。看昨夜的架势,傅霆州应当很在乎这个女子,这么大的把柄落在陆珩手里,他不剐傅霆州一块肉下来简直枉姓陆。 陆珩走入后院,丫鬟们见了他,远远就垂头行礼,身体都不敢乱晃一下。屋里的丫鬟急急忙忙迎过来,给陆珩行万福:“参见大人。” 陆珩淡淡点了下头,问:“人呢,醒了吗?” 两个大丫鬟看起来很紧张,肩膀绷得紧紧的:“郎中早上来看过,说王姑娘脑后有淤血,需用专门的药调养。奴婢刚才给王姑娘喂了药,应当快醒了。” 陆珩点头,迈入正堂。屋里地龙烧得很热,香料里蒸着药味,一闻就知道是女子闺房。陆珩没有往里,他本打算看一眼就走,但他刚进屋,屏风里面就传来动静。 丫鬟们紧张地攥着手,陆珩心道巧了,傅霆州不识好歹,他妹妹倒是很给面子。陆珩不紧不慢坐下,替自己倒了盏茶,微微抬了抬下巴。 丫鬟连忙到里面侍奉王言卿。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王言卿吃力地从昏迷中醒来,睁开眼睛,静静看着面前这一切。 大丫鬟灵犀心道这位王姑娘好气性,进了锦衣卫窝都不哭不闹,眼睛平静的和不认识她们一样。灵犀对着王言卿行礼,温和有礼道:“奴婢见过王姑娘。姑娘,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灵犀说完,等了许久,不见王言卿反应。灵犀唇边带着笑,再一次道:“王姑娘?” 王言卿眨了眨眼睛,终于说话了:“你是谁?” 这句话尚可以说在灵犀的预料内,但下一瞬王言卿的表现就让她大惊失色。 王言卿抬起头,吃力地敲了敲额头,深深颦着眉问:“我又是谁?” 陆珩是正三品指挥使,在京城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女通奸案根本递不到他手中。这个案子不是他判的,也不是他审的,他原本没必要为了一个小人物,忤逆自己的上级。 王言卿双眸清澈明净,一眼可以望到底。陆珩看着她的眼睛,意识到她大概误会什么了。陆珩笑了笑,说:“我没你想的那么高尚,与我无关的事,我向来懒得搭理。只不过这个案子凑巧让我看到了,破绽又着实明显。让这种蠢人如愿,是对锦衣卫的侮辱,所以我才多惦记了两天。卿卿,你果真冰雪聪明,既然你已经识破了我的意图,那我问你,你愿意吗?” 王言卿微微叹气,说:“你是我的二哥,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帮梁氏女翻案,你愿意出手,就够了。你让我在你面前畅所欲言,同样的,你也不必向我解释你的意图。我相信你。” “为何?”陆珩挑了下眉,眼底暗藏探究,深深看着她,“只因为我是你二哥?” “我既然选择信你,便接受你的全部为人。”王言卿说着,故意眨了眨眼睛,笑道,“谁让当初是你把我领回家的呢。” 王言卿见他第一面就知道这个人心机叵测,城府深重,从不会白白施舍善意,他给出一,必然要收回三。包括今夜他突然和她说起梁家的案子,背后也另有打算。然而,王言卿心甘情愿做他手里的刀。 这是她失忆都无法忘却的人,她怎么能拒绝他? 王言卿不想气氛太沉重,故意说玩笑话活跃氛围,可陆珩只是勾唇笑了笑,看起来并没有被取悦。陆珩心里冷嗤,他就不该问那句话,就止在王言卿说相信他,让一切停留在花团锦簇、情深意重的假象上,不好吗?何必非要问穿,徒败兴致。 陆珩没有让坏情绪影响表情,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卿卿愿意帮忙再好不过。等你伤势好一点,我安排手续,带着你去保定走一趟,看看梁家到底在搞什么花样。不过,没拿到证据之前不宜声张,所以我们要换一个身份,只以一对普通兄妹的身份出城。卿卿,可能要委屈你受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替换正常,感谢久等,今天应该还有更新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84章 新年 王言卿起身, 她肤白胜雪,眼眸黑湛,当她收敛起脸上笑意, 竟像观音一样宝相庄严,凛然不可侵犯:“我已经说过,你们不许进来。你们妄自打断我和梁小姐说话,是想不敬锦衣卫指挥使吗?” 王言卿又在心里道了声抱歉, 对不住二哥, 她并非有意败坏他的名声, 但实在太好用了。 王言卿搬出指挥使吓唬人, 她冷若冰霜,丫鬟们一下子被镇住。王言卿视线从她们身上扫过,威吓道:“念你们初犯, 饶你们这次。还不快出去?” 看得出来锦衣卫名声是真的不好,丫鬟们没人敢说话, 悻悻关门。但她们关门时, 却留了条小缝。梁芙闺房空间本来就小,现在门还开着,想必说什么外面都能听到。王言卿注意到了,她没有发作,而是坐回原来的位置,对梁芙安抚地笑了笑:“久等了。我相信你的话, 不要急,先擦擦泪。” 王言卿没有急着追问, 而是递给梁芙一枚手帕。梁芙脸上还挂着泪,她接过王言卿的帕子,有些恍惚地擦泪。 王言卿等梁芙情绪恢复平稳了, 才问:“你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吗?” 刚才丫鬟们闯进来,梁芙被吓得不轻,但王言卿三言两语就将丫鬟赶走,连梁文氏都不放在眼里。王言卿展示出自己的能力后,梁芙越发依赖王言卿,王言卿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梁芙想了想,茫然摇头。王言卿沉吟片刻,问:“你当时大概在哪个位置看到他,是什么情形?” 这里是梁芙的闺房,同样是那天事发之所。梁芙在屋子中比划:“我当时在这张榻上睡觉,只记得有点冷,想叫丫鬟又喊不出声,反正睡得很不舒服。后来外面突然响起吵闹声,我一下子被吵醒,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男人背对着我站在窗口,跳上树很快走了。当时我还以为在做梦,都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就冲进来了,嚷嚷着要报官。” 梁芙这些话前后颠倒,翻来覆去,但反而很真实。如果是真实发生在记忆里的事情,复述时本来就会带很多主观感受和想法,要是梁文氏那种想都不想就按时间线将行程捋了一遍的,才是说谎。 王言卿已经相信梁芙的话了。王言卿朝门缝瞥了一眼,温声问:“你能帮我指一下当时的位置吗?” 梁芙点头,跟着王言卿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说:“榻放在这里,头朝这边,那个人站在这里……” 王言卿跟着梁芙的指点看,心中默默丈量距离。梁芙的闺房在二楼,窗外不远处有一株树,如果从梁芙窗户跳到树上,便可以顺着树枝爬到围墙,一眨眼就能离开梁府。 这个距离对女子来说有些远,但对于成年男子,应当不难。 王言卿不动声色将位置信息记下,又问梁芙:“他的体型、身高,你还有印象吗?” 梁芙想了想,说:“当时我刚醒,眼睛还看不清,只记得他身上衣服很大,穿一身红色褡护。” 王言卿顺势打开窗户,和梁芙坐在窗户边。外面的风灌入,虽然有些冷,但立马吹散了屋里的沉闷,梁芙接触到流动空气,眉宇也不知不觉舒展开。王言卿挑选的这个位置离门远,又有外面的声音掩护,说话声立马不明显了。王言卿没理会偷听那几个丫鬟,问梁芙:“你以前在哪里见过这个背影吗?” 梁芙面露茫然,想了一会说:“我不记得了。” 王言卿暗暗叹气,看梁芙的表情,她确实一无所知。她连对方的脸都没看到,怎么可能是通奸呢?然而礼法对女子就是如此严苛,一个外男出现在女子闺房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管是不是被迫的,女子都该以死来保全家族名声。 官府一向把这种案件定位为家务事,如果女子族中长老要将此女处死,官府犯不着和乡绅对着干,一般都默许了,更不会视之为谋杀。 所以,梁文氏抓到梁芙房间里有男人,并且上报给官府后,保定府衙和京城都没有检查,直接以通奸罪定案。王言卿因为陆珩的缘故,提前一步知道了这个案子的结果,她如果想救下梁芙,要么想办法证明不是通奸,要么从源头解决问题。 比如,梁文氏为什么要给梁芙安一个死罪罪名。 王言卿墨玉般的眼睛定定看着梁芙,不放过她脸上丝毫波动,问:“你继母给你定通奸罪名,你的叔伯兄弟知道后,竟也不管吗?” 梁芙听到这里,整个人都耷拉下来:“我爹死了,哥哥又不知所踪,千户职位很可能要落到二弟头上。外人谁会为了我,得罪太太和二弟呢?” 王言卿仔细盯着她,问:“你哥哥呢?” “大哥出门去了,我也不知道大哥在哪里。”梁芙叹气,说,“要是他能赶快回来就好了。” 王言卿沉默,她不忍心告诉梁芙实情,换了个方向问:“你最后一次见到梁榕是什么时候?” 这回梁芙没怎么想,很快就回道:“是十六那天晚上。” “你记得这么清楚?” 梁芙点头:“是。那天我心情不好,睡不着觉,就去找大哥说话,想让他带我去寺里散散心。我看到大哥房里亮着灯,就上去敲门,但是过了很久大哥都没来开门。我觉得奇怪,想推门进去看,门却拴住了,我一下没推开。大哥在里面说他睡下了,让我明日再来。” 王言卿眉尖意外地动了下,梁芙竟然和梁榕说过话?王言卿连忙追问:“他说话的时候,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梁芙皱起脸,想了一会,不确定说,“他的声音好像有点低,不像他平时说话的语调。我还以为大哥生病了。” 王言卿问:“除了说话,房间里还有什么异样吗?” 梁芙眉毛皱着,思索了好一会,说道:“当时屋里好像有其他声音,闷闷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大哥让我回去,我就先走了。” 王言卿点点头,问道:“之后你还去找过梁榕吗?” 梁芙应声:“当然,我第二天大清早去找他,他房间里却没人。我去问门房,门房说大哥不久前出门了。我特别沮丧,回去时撞到二弟从外面回来。我和二弟不是一个娘生的,不怎么亲近,我不好意思让二弟带我出去,就自己回来了。” “梁彬?”王言卿意外,直觉这一点很重要,“你什么时辰看到他,他当时穿着什么?” 梁芙答道:“时辰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很冷,路上还有霜。二弟身上的衣服我没什么印象,可能是件深色衣服吧。” 王言卿心中轻轻一动,那个时候梁卫逝世还不满百天,梁彬不应该穿白色孝衣吗,为什么会穿深色衣服出门?王言卿没有表露,不动声色问:“之后呢,你们说话了吗?” “就随便问了句好,我问他大哥去哪儿了,他说不知道。回去时我不甘心,又去大哥门口看了看,走的时候注意到地上好像有东西,捡起来发现是一颗珠子。” 王言卿忙问:“是什么珠子?” 梁芙说:“就是普通的珍珠,不知为什么掉在大哥门口。我心里还觉得很奇怪,大哥怎么会有珍珠。我问梁彬是不是他的,他说不是,我就拿回来了。” 王言卿问:“那颗珠子现在在何处?” 梁芙想了想,起身去妆奁里拿:“我好像收在这里了……对,在这里。” 王言卿跟着梁芙去妆奁,她不经意调整身体,将梁芙的动作挡住。梁芙从妆奁底部扒拉出一粒珠子,递给王言卿。王言卿拿起来看了看,珍珠大概黄豆大小,颜色很新,中间穿孔,看起来像是什么装饰上的东西。 王言卿低声询问梁芙:“这枚珍珠我能带走吗?” 梁芙点头应了。这种碎珍珠不值钱,便是送给王言卿都没什么。王言卿借着身形遮掩将珍珠放入荷包,动作又轻又快。王言卿做这一番动作时正好挡住了丫鬟视线,如果她们再走回窗边,那就太刻意了。王言卿顺势坐到梳妆台边,装作换了一个谈话地点,问:“之后,还发生过什么吗?” 梁芙见王言卿坐下,她也跟着坐好,说:“随后二弟就跟着太太回娘家了,我自己在房里打发时间,快傍晚二弟和太太回来,我到前面吃饭,饭后和丫鬟说了会话就睡觉了。第二天也是这样,哥哥不在,我也不好出门,便自己在家里消磨时间。第三天的时候,我中午睡了一觉,醒来后太太就说我私通外男……” 梁芙回忆起那天的事情,神情又变得痛苦。王言卿按住她的手,说:“好,我明白了,你不必想那些事了。我回去后会如实禀报,你要好好活着,不要想不开,我相信大人们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梁芙以为王言卿话中的“大人”是陈千户,感激道:“多谢陈千户。姑娘,你能不能请陈千户帮忙,找找我大哥?他出门很久了,以前他出去游山玩水,最多五日就回来了,从没有离开过这么久。” 王言卿只是应道:“好,我们会尽力的。我先走一步,你安心休息吧。” 丫鬟们没料到王言卿这么快出来,慌忙站好,脸上还残留着慌张。王言卿拉门,目光从丫鬟们脸上扫过,一言未发,回身对梁芙说:“梁姑娘,留步。我先走了。” 梁芙恋恋不舍和王言卿道别。王言卿下楼,梁文氏的丫鬟前后看看,蹑手蹑脚跟在王言卿身后。王言卿走下台阶,拂了拂裙摆,说:“想知道什么大大方方问就是,何必像看犯人一样跟着我。” 丫鬟们尴尬,干笑道:“姑娘误会了。奴婢怕怠慢了贵客,这才跟着姑娘。” “好。”王言卿点头,“既然你们没话问我,那我来问你们。十一月十九,也就是梁太太在绣楼抓到男人那天,你们在做什么?小姐午睡,你们应该寸步不离守在旁边,为何能让外男进入内宅?” 丫鬟们尴尬,其中一个扎双髻的说道:“冤枉啊,小姐惯有午睡的习惯,下午总要睡到未时。那天我看小姐睡着了,厨房又要人帮忙,我就去了,打算等小姐睡醒时再回来。” 另一个丫鬟也说道:“我也是,我去烧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傅霆州:睹物思人,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陆珩:谢邀,她睡了,不方便回话。有什么需要我转达的吗?当然,你也可以不说,因为我不会转达的。 *** 谁能想到上章做饭,这章吃饭,这么多食物描写,其实是一个因为拔牙只能喝流食的作者写出来的呢。她甚至因为手误,被迫加更了四千九百一十六个字。 这些事情竟然发生在同一天,真是人间惨案。 抹泪抽30个红包 第85章 更替 先前说话的丫鬟听了, 不断往西北边的院子努嘴:“要是侯爷和永平侯三小姐定亲……那位呢?” 湖绿比甲的丫鬟朝前瞥了眼,不阴不阳道:“原形毕现、各回各位呗。她只是个普通军户的女儿,家里还绝了户,老侯爷接她入府是还她父亲在战场上为老侯爷挡箭的恩情, 她能在侯府享十年富贵, 也该知足了。老侯爷也真是犯糊涂, 竟想让她嫁给侯爷,老侯爷说说便罢了,她还真把自己当侯夫人呀?” 红裙丫鬟听着多少有些唏嘘:“她都在侯府住了十年了, 从七岁到十七,一直陪在侯爷身边。女人命里有几个十年,她都这么大了,以后婚事可怎么说。” 湖绿比甲的丫鬟不知为何有些不高兴,噘噘嘴道:“侯爷还能看着她另嫁别的男人?你别怜惜她了, 她的命可比我们好着呢, 说不定日后我们还得叫人家一声主子。” “嘘!”红裙丫鬟连忙提醒同伴,示意她别说了。一个穿着蓝色缎面袄的丫鬟从正房掀帘出来,正好和她们打了个照面。蓝袄丫鬟脸上神色淡淡的, 说:“大冷天的,两位妹妹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红裙丫鬟暗暗掐了同伴一把,一转眼换上满脸笑意:“翡翠姐姐,早。昨夜下了雪, 老夫人担心姑娘受寒, 特意让厨房熬了羊乳羹,让我们给王姑娘送来。” 翡翠在红裙丫鬟的笑脸上瞥过, 仿佛没听到方才的话一般, 让开身子道:“有劳二位了。里面请吧。” 红裙丫鬟不断赔笑, 湖绿比甲的丫鬟知道惹了祸,垂下头,安安静静去里面请安。她再张狂也知道自个儿斤两,那位无论出身如何,都是傅家的恩人,还和侯爷一起长大,仅青梅竹马的情分,怕是连未来侯夫人也比不上。永平侯府三小姐现在看着风光,等入府后,未必能争的过这位。 虽然没有明说,但镇远侯傅家所有人都默认,王言卿以后还会留在傅家。侯爷是超品侯,正头娘子总要娶门当户对的勋贵小姐,但王言卿毕竟陪伴多年,留下来做个贵妾也无妨。 她们两人进门后不敢抬头,隐约瞥到多宝阁后有一道侧影,立刻蹲下给王言卿行礼:“奴婢给姑娘请安,姑娘万福。” 过了片刻,一道清淡的声音响起:“起吧。” 她音线很独特,不是长辈最喜欢的清脆银铃,也不是男人喜欢的娇媚婉转,而像是外面的雪,清清寂寂,不争不抢,但凡听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 两个丫鬟道谢,慢慢起身。湖绿丫鬟借着动作悄悄看了一眼,一个女子侧坐在罗汉床上,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脖颈纤细,双腿放在脚踏上,显得尤其修长。她侧着脸,越发凸显骨相优越,鼻梁挺拔,脸色素白,下颌近乎是一条直线流淌下来,干净又冷清。 这样的相貌,可不是任何胭脂水粉能堆出来的,难怪侯爷喜欢她。湖绿丫鬟觉得丧气,强压着给王言卿道好后,就快步退下。 等那两个丫鬟走后,翡翠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气愤道:“这些丫头真是反了天了!竟敢在背后议论姑娘,我非要禀告侯爷,打她们板子!” “她们只是群小丫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打她们有什么用?”王言卿放下羹匙,用帕子擦了擦手,嘴边似乎浮上一丝笑,“是老夫人要让我听到这些话,你能借着二哥的手处理丫鬟,还能处理老夫人吗?” 翡翠顿时噤声,她看着王言卿,嘴唇翕动,十分不忍:“姑娘……” 王言卿垂下眸子,眼神平静的像一汪冰湖,没有丝毫波动。孝字大过天,终究人家才是一家人,何况,傅霆州真的不知道吗? 老夫人能仗着父母之命给傅霆州说亲,但婚事要成,必须得有傅霆州点头。听说那位洪三姑娘是武定侯的外甥女,娶了她,就能和武定侯更进一步。傅霆州那么聪明的人,当然知道如何取舍。 王言卿将帕子放在矮几上,轻轻叹道:“门当户对,才俊佳人,好事啊。该恭喜二哥哥。” 翡翠忍耐了一个月的酸楚决堤,眼泪扑簌簌落下:“可是,姑娘您才是老侯爷选定的孙媳妇,您等了侯爷十年,十年啊!侯爷要学武,您就不顾女戒去学骑马射箭,侯爷要掌军,您就女扮男装,陪着他在军营里跌打滚爬。这些年您身上留下多少伤疤,到现在,他们一句门当户对,就要抹杀姑娘十年的付出吗?” 翡翠一边抹泪一边诉苦,王言卿却像个外人一样,无动于衷坐着。翡翠都委屈成这样,王言卿这个正主真的不在乎吗?怎么可能。 十年青春,她自七岁被接到镇远侯府,她的生命里,就只有傅霆州。 如今是嘉靖十一年,大明第十二任皇帝来京城的十一个年头。大明文官与武官、士林与贵族泾渭分明,文官都是科举考出来的,一茬换一茬,下一代读书不好,说败落就败落了,但武将却是世袭的,比如武定侯府、永平侯府,那都是祖上几代人掌军,在京城的时间比当今皇帝都长。 傅家是近几年发迹起来的,但祖上也是军官世家,在傅霆州祖父傅钺那一代立了军功,被先帝正德封为镇远侯。因为这个缘故,傅家在京城老牌勋贵武定侯、永平侯等家族面前,总是矮一头。 不过傅家再如何底蕴浅,那也和王言卿没关系。本来,按她的身份,她一辈子都接触不到这些将相王侯。 武官代代相传,兵卒同样是世袭的。士兵和士官,一字之差,天壤之别。王言卿祖籍大同府,家里是军户,王家男丁一生下来就是兵,她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死于大同和蒙古人的战斗。 正德十二年,镇远侯傅钺调去大同任总兵,王言卿的父亲王骢因为机敏果敢,逐渐受到傅钺赏识。在一次追击战中,王骢为了给傅钺挡箭,战死沙场。 后来和蒙古人的作战赢了,傅钺因为军功被调往京城。傅钺很喜欢王骢,如今王骢又为他而死,傅钺伤心过后,派人去王骢老家,安抚王骢的家属遗孀。 然而等去了才知,王骢不在家这些年,妻子沈兰因为产后体虚离世,母亲李氏为了养活孙女,一把年纪还下地种田,初春摔了一跤也病死了。阖家上下,就剩下一个七岁的幼女——王言卿。 边境像王言卿这样的遗孤有很多,但事情发生在傅钺眼皮子底下,他就没法置之不理。手下回京城和傅钺复命后,傅钺思忖片刻,决意收养王言卿。 以镇远侯府的权势,养一个小姑娘不成问题。但若他不管,这个孩子就要死在外面了。 王言卿七岁那年,命运大变。那年她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她在邻居的帮忙下为祖母办完丧事,之后,他们家的祖地被远房亲戚占据,但关于谁收养王言卿却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谁都不愿意多养一张嘴。 一伙奇怪的人来看过她,过了一段时间,那伙人又回来了,并且带来了更多财帛人手。他们给王骢上了香,还说要接王言卿入京。 亲戚们的嘴脸顿时大变,十里八乡都知道王家祖坟冒了青烟,王骢被贵人赏识,王言卿要进城里享福了。村民们不知道镇远侯是什么概念,只知道是个很高的官,主管大同府所有部队。那些刻薄的叔婶纷纷变脸,争相抢夺王言卿,还想骗王言卿改口,将他们自家闺女带过去。 王言卿虽然才七岁,但生活早已教会她人情冷暖,察言观色。她一个子都没有给那些所谓亲戚留下,沉默地跟着傅钺的部队,来到她一无所知的北京城。 那时候,她还不知她要进入怎样一个世界。她知道世界上有穷人有富人,有官差有农民,但没想到,阶级差距,竟然如此之大。 进宣武门后,沿途每一样东西都是她想都不敢想的繁华,她晕乎乎地随着马车左拐右拐,最后,驶入一座威武雄浑的宅子中。 王言卿下车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一句话不敢多说,一步不敢多走。高门大户,不怒自威,侍从躬着手走来走去,随便一个扫地婆子都比村长家穿的好。这就是她接下来要生活的地方吗? 王言卿正茫然无措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少年声音:“这是谁?” 她回头,看到一个贵气华庭的少年,年纪十岁上下,已经长得修长挺拔,仪表堂堂。身边人转了态度,讨好道:“二少爷,这就是侯爷收养的那个孤女。” 少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似乎终于想起些印象,问:“叫什么名字?” “回二少爷,她叫王……” “没问你。”少年淡淡瞥了仆从一眼,对王言卿抬了抬下巴,“让她说。” 虽然还没介绍,但王言卿已经明白情况了。她垂下头,乖乖巧巧回道:“回二少爷,我叫王言卿。” 少年似乎难得见来了一个同龄人,亲自带她去见镇远侯。之后,王言卿才了解到,给她领路的少年是傅钺的孙子——傅霆州。虽众人称呼他为二少爷,但孙辈中活着的男郎只有他一个,已是众人默认的世子了。镇远侯府那么热闹,因为那天正好是傅霆州的生辰。 后来傅霆州一直开玩笑,说王言卿是上天送给他的生辰礼物,正好他心情不好,出来散心,一转弯便看到了王言卿。 傅钺见了王言卿很高兴,王骢年纪和傅钺的儿子差不多,为人又机灵讨喜,他私心里一直把王骢当孩子看待。没想到王骢的女儿却冰雪可爱,一点不似王骢淘气。 第86章 禁书 王言卿心中轻轻嗯了一声, 心想梁文氏在说谎。梁文氏提起梁榕失踪时表情悲伤无助,声音泫然欲泣,怎么看都是一副无能为力的继母模样, 可是, 她嘴唇上的细微动作却出卖了她。梁文氏对梁榕很有敌意, 而且, 她知道梁榕的去向。 王言卿问:“梁太太, 你是否还记得,梁榕是哪一天不见的?” 梁文氏手指掐着帕子, 皱眉想了一会, 说:“好像是上个月十七。” 和丫鬟的说法一样。王言卿注意到梁文氏紧紧攥着的手,没做表态,又问:“为何偏偏是十七这天?这一天有什么特殊吗?” 梁文氏拿起帕子, 按了按脸颊, 说:“我怎么知道?姑娘是什么人, 为什么对我们府大少爷的事这么关注?” 王言卿问话时, 陆珩就站在旁边,静静听着。他听到梁文氏的话, 抬头,平静地扫了她一眼:“怎么, 不能问吗?梁榕失踪半个月都没人上报,如今只是问起失踪时间,你们就百般推脱。你们想做什么?” 梁文氏那一瞬间像被什么冷冰冰的东西盯上了, 骇得动弹不得。其余三个族老也有些惊异, 面面相觑。 这真的是陈家的侍卫吗?作为一个侍从, 他长得未免太出挑俊美了, 最重要的是他说话时不怒自威的气势, 哪里像一个随从,更像是陈禹暄的主子! 陈禹暄见状不对,赶紧出面道:“如果梁大少爷上个月十七就出门,现在还没回来确实不太对劲。锦衣卫惯例在年关前清理一批存货,说不定过几日陈都指挥使和陆指挥使就要看梁家袭千户的折子了,这种时候梁大少爷失踪,传到上面恐怕有些麻烦。梁榕的房间在哪里,我过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梁文氏的眉毛拧着,说:“妾身家里的事,怎么敢劳烦陈千户。千户还要回乡成婚,如果耽误了时间……” “无妨。”陈禹暄挥挥手,说,“我和梁兄一见如故,私心里一直视梁兄为大哥。如今梁兄走了,大少爷还不知所踪,我怎么能置之不理?不知梁榕房间在何处,方便看吗?” 陈禹暄主动提出帮忙,族老怎么会拒绝?不等梁文氏说话,族老就拱着手说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陈千户愿意出手相助,我们感激不尽。大太太,快给陈千户带路。” 梁文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她站起身,捏着帕子笑道:“那就有劳陈千户了。千户随妾身这边来。” 梁文氏笑容自然,但她说完后,却飞快舔了下唇瓣。王言卿将一切尽收眼底,她往后退了一步,让开门。梁文氏引着陈禹暄从她面前走过,后面跟着梁家三老、梁彬,等所有人都出去后,陆珩才对王言卿说:“走吧。” 王言卿点头,提着裙摆出门,陆珩跟在她身后。借着出门的动作,王言卿低声对陆珩说:“她在说谎。” 陆珩嗯了一声,看起来并不意外,反而颇有兴趣地问:“为什么?” “我询问她十七那天的事情时,她一直用东西挡着脸。陈禹暄提出去梁榕住所看时,她舔了一下嘴唇。紧张会让人口干,陈禹暄的要求让她紧张了。” 陆珩挑挑眉,心中颇为叹服。紧张时口干是身体本能反应,不受想法控制,恐怕梁文氏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舔了一下嘴唇。 陆珩和王言卿因为说话落在后面,等他们跟上去,梁榕房间门口已经围满了人。梁文氏拿出钥匙,毫无异样地开锁。王言卿远远站在人群后,注视着梁文氏的动作,问:“梁榕只是出门,又不是不回来了,为何要锁门?” 梁文氏的手微顿,随即拧开钥匙,说:“最近来给老爷上香的人有不少,人来人往的,我怕少什么东西,就锁住了。” 王言卿淡淡应了一声,她看向对面的屋子,那里应当是梁彬的住所,但并没有上锁。梁文氏终于把门打开了,她推开门扇,并没有进屋,而是停在门边说:“这就是大少爷的房间了。好几天没有打扫,里面灰尘有点多,让大人见笑了。” 好些天锁着不通风,屋里气味确实不太好。但陈禹暄在锦衣卫供职,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种环境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陈禹暄率先进屋,梁家三老见状,也跟着进来。 腊月天气冷,这个屋子十来天没有烧火,又冷又潮,站在地上似乎有一股阴气吸人。梁家族老哪能让京城来的千户大人受这种怠慢,立刻说:“快拿炭火来,小心给陈千户冻着……” 陈禹暄看似在屋子中走动,其实余光在注意后方。他瞥到指挥使和那位神秘的王姑娘也进屋了,他心领神会,立刻说:“不必麻烦了,我随便走走就好。梁太太和三老不必陪着我,我自己看便是。” 梁文氏和族老怎么敢让陈禹暄自己看,全亦步亦趋跟在陈禹暄身后。陈禹暄吸引了绝大部分注意力,没人留意后方。王言卿进屋后打量,这是一间三开间厢房,中间打通,用隔扇、屏风相连。最中间墙上挂着两副山水画,下方是待客用的桌椅;南边那间屋子放着床铺卧具,是就寝的地方;靠北那间被改造成书房,东墙上靠着一座书架,上面满满当当摆着书,书架前是一套黄花梨桌椅,桌上笔墨纸砚俱全,北墙放着一件小榻,榻几收拾的很干净,没有摆放东西。 陈禹暄和梁文氏等人去寝屋看了,陆珩没有往人多的地方挤,而是转身去了北屋。王言卿在堂屋扫了一眼,也跟去书房。 王言卿进去时,陆珩正在翻黄花梨木桌上的东西。他手指按在砚台凹处,试了试软硬,突然从笔枕上拿起一根笔。王言卿走过去,轻声问:“二哥,怎么了?” 陆珩扫了眼笔架上按大小粗细悬挂的毛笔,给王言卿示意笔尖,说:“这支笔没洗。” 王言卿站在陆珩肩膀后,凑近了看,果然,笔尖沾着墨迹。王言卿看向笔架,笔架上的毫毛泛着浅淡的灰,明显是清洗过的。王言卿扫了眼书桌上的摆设,说:“这支笔放在笔枕上,应当是他常用或刚用完的,所以才没来得及清洗?” 陆珩不置可否,他将毛笔放回原位,转身,朝书架踱去。王言卿一进来就注意到这些书了,她停在书架前,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书本,由衷叹道:“他是武官之子,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书。莫非这就是梁文氏说他很怪的原因?” 书本平放在木架上,一端夹着竹签,上面用小楷标注着名字。陆珩在书架前看了一会,突然抽出一本书。他翻了两页,笑道:“确实很怪。他出身在锦衣卫家庭,喜欢看书,看的还不是四书五经,而是一些奇谈志怪。这种性格,在锦衣卫里相当少见了。” 王言卿问:“那锦衣卫子弟常见性格是什么样,二哥这样吗?” 陆珩手指拈着一页,慢慢翻看,缓声道:“不。我也是怪胎。” 王言卿笑了一声,走过去道:“二哥才不奇怪,哎,这里怎么湿了?” 陆珩手里那本书有几页被打湿了,边缘皱皱巴巴的,上面还有浅褐色的痕迹。王言卿上前嗅了嗅,陆珩手里端着书,没料到她突然凑近,赶紧用手背捂住她的鼻子:“你胆子可真大,小心有毒。” 王言卿拨开他的手,不满道:“你自己直接拿着都没事,我只是靠近闻一下,又没有碰到。” 陆珩合上书,插回原位,说:“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王言卿说着,细细皱眉,努力回想刚才的味道,“上面的东西好像是茶?他看书竟然这么不仔细,都将茶泼上来了?” “幸好是茶,如果是有毒的东西怎么办?”陆珩用帕子擦拭手指,然后按住王言卿的肩膀,将她带离书架,“你这个毛病不好,得改。” 书桌占了很大一部分空间,过道只留出来窄窄一条,他们两人得紧贴着通过。旁边就是一张卧榻,中间摆着小几,看起来是梁榕看书累了休憩之地。王言卿只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但陆珩似乎对这张榻很感兴趣,打量了很久,突然弯腰,看向卧榻边缘。 王言卿跟着陆珩的视线看去,见侧栏的黑色木漆上有几道划痕,细细的,看颜色还很新。陆珩手指按了按划痕,眼睛从榻上扫过,似乎在丈量距离。王言卿等了一会,试着问:“二哥,你发现什么了?” 陆珩起身,拍了拍手,摇头不语。另外几人已经看完卧室了,梁文氏发现陆珩和王言卿一直在书房里,赶紧走过来,问:“两位怎么在这里?北屋阴冷,恐会冻着两位贵客,两位快出来说话吧。” 梁文氏的声音又高又尖,乍然从门口响起,都吓人一跳。陆珩没做表态,竟当真出来了。陈禹暄和族老已经停在门口,见他们出来,一起往正房走去。 王言卿故意落在最后,趁前面人不注意,她靠近陆珩,用气音说:“她平常声音不是这样,刚才来书房找我们时声音变尖了,音量也比平时大。她看到我们查看书房很紧张。” 陆珩比王言卿高许多,她不想让前面人听到,只能踮着脚尖,尽力凑到陆珩耳边说。她说话时,气息若有若无扑在陆珩脖颈,蹭的他有些痒。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主动俯身,问:“嗯?” 王言卿以为陆珩没听到,只好又说了一遍。陆珩唇边噙着笑听完,回眸,似笑非笑瞥了王言卿一眼:“你看人还真是细,连声音都注意到了?” 这一趟出来陆珩算是发现了,撒谎不仅要控制表情,动作、肢体、声音都要配套,哪怕音量比平时高一点,也会被王言卿听出来。在她面前说谎,还真是艰辛。 王言卿和他说命案,他竟然还说笑。王言卿静湖般的眼睛重重瞪了他一眼,不悦道:“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这个姿势两人距离近,陆珩都能感受到王言卿衣领里若有若无的暖香。他握紧王言卿的手,乖巧领骂。他们俩这样一耽误,又和前面人落开很远。梁文氏觉得这两人很怪,路上悄悄注意他们,发现他们落队后,梁文氏不住往后面看,皱着眉问:“陈千户,您府上这两位侍从是什么关系?” 就算王言卿不是陈禹暄的小妾,一个侍女和侍卫走这么近,也有违礼教了。陈禹暄一路上努力装瞎,结果竟被梁文氏点出来了。他摸了下鼻子,笑着说:“梁太太有所不知,这两位是……兄妹,不必避讳男女大防。” 梁文氏哦了一声,往后面瞥了一眼,忍不住嘀咕:“兄妹?看起来长得也不是很像……” 陈禹暄就当听不到。这么一番折腾,王言卿也发现前面人在说他们,王言卿下意识要退开,被陆珩拉住手。陆珩指尖缓慢摩挲王言卿的腕骨,漫不经心道:“我怎么就不正经了。我还指望卿卿帮我解惑呢。” 她帮他?王言卿挑眉,深表怀疑。她觉得陆珩已经把事情推导的差不多了,根本不需要她帮忙鉴谎。王言卿压低了声音,慢慢说:“不敢当,二哥心里门清,何需我来多事?我反倒是一头雾水呢。” 陆珩低笑一声,一双眸子认真看着她,说道:“这话我不答应,卿卿今日可帮了我不少忙。不过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这一路走来梁家规矩还算严整,梁氏女为何会通奸呢?卿卿,其中曲直,就仰仗你了。” 傅霆州胳膊上扎了绷带,冷着脸听王姑娘。” “附近山口呢?” “都找过了,雪好端端盖在地上,没有人去过。” 傅霆州按住眉心,他身上还穿着白日的衣服,仅在胳膊上粗粗包扎,连衣服都没有换。管家见傅霆州脸色苍白,心疼地劝道:“侯爷,您都熬了一夜了。您身上还带着伤,先歇一会吧。” 傅霆州放下手,眼神冰冷,如发怒的猛虎,不怒自威:“她还没有回来,我如何睡得着?她在我眼皮子底下摔下去,要不是她,我如今伤的可不止是胳膊。传令下去,继续在西山搜索,活要见人……” 傅霆州顿了顿,甚至不忍心说出后半句“死要见尸”。她怎么可能死呢?他比她年长三岁,作恶多端,薄情寡义,他都好端端活着,她凭什么出事? 侯府下人们见傅霆州脸色铁青,都噤若寒蝉,不敢再说。侍卫抱拳,默不作声退出去,去山下寻找第二遍。 第87章 书房 “真的。”陆珩看着王言卿, 语气再诚挚不过,“二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王言卿似信非信,这时候她发现陆珩还握着她的手, 两人衣袖相叠,距离极近。王言卿后退一步, 抽回自己的手:“说话就说话, 站这么近做什么?” 这话陆珩就不爱听了, 他抬眉,意味不明道:“自家兄妹,你还和哥哥讲究这些?” “还在别人家呢。”王言卿见他不放手, 抬头, 黑白分明的眼睛用力瞪了他一眼,“放手。” 陆珩终究没太为难她, 缓慢放松力道。王言卿一得到自由,赶紧整了整衣袖, 往屋里走去。他们说话的功夫,梁文氏等人已经进屋了。王言卿静悄悄进门, 贴着门窗而站,陆珩随即跟过来,站在她身后。 屋里陈禹暄正询问梁文氏梁榕失踪始末,王言卿跟着听。梁文氏低垂着脸, 时不时拿帕子按一按眼角:“上个月十七那天, 大少爷大清早就出门了,没说要去哪儿。妾身没有多想,只以为他又去会友了。没承想, 他竟半月不归。” 陈禹暄问:“大少爷常去的地方找过了吗?” “都找了。”梁文氏说着指向另外三个族老, 道, “客栈、酒肆、亲戚家、朋友家,妾身都派人问过了。陈千户不信可以问族老,妾身遣人时,三老都知道。” 族老点头:“确实。月初大太太就派人来问过,我们还帮忙找了,但并没有找到梁榕踪迹。” 陈禹暄朝门口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问:“赌坊柳巷之地呢?” 梁家人都有些尴尬,其中一个族老矢口说道:“绝不会有这种事情。梁榕这个孩子我知道,他虽然独来独往,沉闷寡言,但并不是那等纨绔之徒。他平素喜欢看书,除此之外游游山、玩玩水,便没有其他消遣了。” “梁大少爷竟然喜欢看书。”陈禹暄意外地应了一句,又问,“既然不在城里,那外面有没有找过?” 梁卫家官职放在朝廷里不算大,但在保定府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梁文氏都通知了族老,折腾出这么大阵仗,如果梁榕还在城里,总会有人来报信。这么久都没音讯,多半人不在保定府了。 梁家族老听着露出苦脸:“陈千户,我们也想过城外。但保定府外那么大,光周围县城就有十二个,更别说再远些的荒山野岭。梁榕一句话都没留,我们上哪儿去找?” 陈禹暄想想也是,这样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至少得知道梁榕去了哪个方向。陈禹暄问:“梁榕离家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王言卿虽然没有问话,但她一直仔细看着场中众人表情。她发现陈禹暄问完这个问题后,梁文氏都没有犹豫,脱口而出:“没有。那几天一切都好好的,家里和往常一样,连句口角都不曾有。千户若不信,尽可找丫鬟小厮询问,我绝没有亏待他。” 梁文氏说这话时眼睛睁的很大,声音也响亮坚定,看起来问心无愧。王言卿突然开口,问:“梁太太,那你还记得,梁榕出门前一天,也就是十六那天,都发生了些什么吗?” 王言卿询问,梁文氏回头看了看,眉毛拧着,似乎不太情愿。但陈禹暄也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梁文氏只能答道:“没发生什么。白日我们都待在家里给老爷守孝,晚上大少爷用了饭就直接回房了,他在自己房里看书,看到很晚才熄灯,第二天一早就出门了。” 王言卿紧盯着梁文氏眼睛,问:“那晚梁榕看书到什么时辰?” 梁文氏眼睛快速眨了眨,眼珠微微向上翻,停顿了几息后她像是受到冒犯一般,拍了下扶手,愤怒道:“大少爷的事情,我如何得知?” 向继母问成年继子晚上的活动,确实有些不敬了。陈禹暄见状,连忙出面圆场:“太太,我们也是想早点找到大少爷,并非有意冒犯,太太勿要见怪。大少爷深夜还在看书,还真是勤勉。” 梁文氏生气了,她沉着脸,紧紧抿着嘴,之后一句话不说。陈禹暄也不好再问,他叹了口气,说:“太太,族老,梁兄刚走,按理我不该说这些话。但人有旦夕祸福,大少爷这么久都没找到,恐怕要另做打算了。” 三位族老跟着叹气,梁文氏低头,用帕子掩住半张脸。一位族老长叹道:“梁卫尸骨未寒,梁榕又在这个当口失踪了,真是祸不单行啊。” 听到这里,陆珩不动声色打了个手势,陈禹暄接到,心领神会地问道:“恕在下冒犯,但我在行路途中,隐约听到贵府千金传出一些不好的传言。敢问这些传言可是真事?是不是有人借机抹黑梁家?” 陈禹暄提起这个,屋里霎间安静了。三个族老对视一眼,低头的低头,垂眼的垂眼,只有一人叹了一声,悲痛道:“是梁家家门不幸,有女如此,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啊。这些污糟事竟然传到了陈千户耳中,实乃罪过。” 梁家人这样表态,那就说明梁小姐通奸的传闻是真的了。王言卿目光从几人脸上扫过,问:“梁小姐通奸一事,确实抓到了现行吗?” 梁家族老视通奸为丑事,他们听到王言卿一个女子竟然将“现行”挂在口边,又鄙夷又惊讶。这是一个姑娘家能问的吗?念在王言卿是陈禹暄带来的人,他们没有发作,但也沉着脸,一句话不肯多说。 梁家人不配合,调查就进行不下去。不过没关系,王言卿已经从他们的脸上得到答案了。她换了种问法,道:“发生这种事情,我很是同情。我能去见见梁小姐吗?” 另几个人听到王言卿的话理都不理,只有一个族老拉着脸,居高临下道:“这是我们梁家内部的事,不劳外人插手。” 梁家人态度轻慢,王言卿没生气,陆珩却不舒服了。不识抬举的东西,看来下次就该把这些人提到诏狱里审问,王言卿好声好气和他们说话,他们倒得脸了。 陈禹暄一看指挥使的脸色就知道要坏了,他赶紧接话,救场道:“梁兄走了,梁大少爷下落不明,府里没有当家人总不是件事。我和梁兄也算相交一场,如果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我愿意修书一封,请京城的同僚活动活动。但是,我总要知道具体情况,将来上官问起,我也好回话。这位姑娘是信得过的人,绝不会将今日之事传到外面。自然,如果太太和族老觉得不方便,那就当我多事,我就此告退……” 陈禹暄说着作势要走,梁文氏和族老一见慌了神,连忙将陈禹暄拉住,百般说好话。陈禹暄和梁卫虽然同是千户,但京城的官和外地的官在实权上天差地别,如果陈禹暄愿意帮忙,说不定梁家的千户继承就有着落了。 梁家族老古板傲慢,恨不得自行将女儿处死,哪能让外人去见梁大姑娘?但他们有求于陈禹暄,陈禹暄话都说到这里了,他们不敢不从。他们心想王言卿不过一个女子,能问出什么来,便勉强同意了。 唯有梁文氏皱眉,脸上并不情愿。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对上王言卿那双明镜一样的眼睛总觉得怵得慌。但梁文氏不敢得罪陈禹暄,便站起身,说道:“有劳姑娘了。我们家大姑娘不懂礼,妾身陪姑娘一起去。” “不用。”王言卿说,“我自己去就好,夫人自去忙吧。” 王言卿说完,没等梁文氏反应就转身走了。梁文氏还想再追,被陆珩悠悠瞥了一眼,一下子骇得钉在原地。一转眼那两人走远了,而身后陈禹暄说起千户继承的事,梁文氏左右为难,最后只能打发身边的丫鬟赶紧去追,自己留在会客厅听陈禹暄说话。 说来说去,梁家千户传给谁,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王言卿和陆珩出来后,根本不需要梁府下人指路,径直往绣楼走去。期间梁文氏身边的小丫鬟追出来,试图给他们领路,陆珩只一个眼神就让她不敢再动。丫鬟不敢靠近又不敢回去,只能壮着胆子缀在后面,远远跟着他们。 这个距离丫鬟听不到他们说话,陆珩便留着她去了。陆珩压低声音,饶有兴致地问:“卿卿,你又发现什么了?” 王言卿一张小脸素白,她顿了片刻,低声说:“我怀疑,梁榕可能已经遇害了。” 陆珩轻轻挑眉,虚心问:“何出此言?” 王言卿瞥了陆珩一眼,毫不留情戳穿了他:“不要装,你早就发现了。” 被看出来了,陆珩也没有不好意思,坦然地点头承认:“没错。但我更想知道卿卿是怎么发现的。” “梁文氏的破绽太多了。如果梁榕真的失踪,她确实不知道梁榕去向的话,那她表现出来的应当是气愤、牢骚,可是她乍一听到锦衣卫上门,第一反应却是恐惧。若没有做亏心事,怕什么呢?梁榕只是失踪,她却将梁榕的房间门锁住,说明她知道这个人不会回来了。当我问起梁榕十七那日的去向,她屡次用帕子遮挡脸部,而且不自觉地捏手指。一切迹象都说明,梁榕并不是出门访友,他极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 陆珩点点头,问:“如果是人命案子,判断死亡时间和死亡现场就尤其重要。依卿卿之见,这两样分别在哪里?” 王言卿微微沉吟,压低声音说:“死亡时间我不敢确定,但我怀疑,梁榕是在家里遇害的。” “哦?”陆珩回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王言卿,“梁家好几个人都看到梁榕清晨出门了,之后再没有回来。你怎么知道不在外面?” “还是多亏了梁文氏,帮我一样样排除的。”王言卿说,“梁文氏一遍遍强调梁榕像往常一样出门,家里没有发生矛盾,她重复这么多遍,说明她心里很在意这件事。她想将我们的视线从梁府转移出去,暗示我们梁榕是在外面出事的,因此我将目标锁定在家里。陈禹暄提出去梁榕的房间看看时,梁文氏紧张的舔嘴唇,我便怀疑梁榕的房间里有什么。她开锁时,身体朝着梁榕寝室的方向,全程刻意用背对着书房,后来她发现我们在书房时,紧张的声音都变了,所以我才确定,梁榕书房就是案发地。” 陆珩定定望着王言卿,不动声色从她冷静的眼、挺拔的鼻、纤薄的下颌线扫过。他本来只是试试,没想到,她给他的惊喜比预料中大多了。 陆珩慢条斯理地开口,问:“可是,有人看到梁榕出门,你却说梁榕在家里遇害。既然如此,梁榕出门如何解释?” 王言卿眼眸漆黑,点缀在她素白的脸上,像墨玉一样莹润生光,她停顿了一会儿,猛不丁说:“我怀疑那天出门的,并不是真正的梁榕。” 陆珩挑眉,不紧不慢地问:“哦?” “丫鬟说梁榕那天很早就出门了,而且途中没有和别人说话,看丫鬟惊诧的语气,这在以往应当是很不常见的事情。一个人的行为一般不会改变,除非那个人不是他。假扮梁榕之人必是凶手,凶手如此大费周章作秀,多半是为了遮掩某个时间。于是我试着询问十一月十六,结果,梁文氏想都不想,就把那天梁榕的行程说了一遍。” 王言卿没说完,陆珩就开始笑。王言卿朝旁边瞥了一眼,不高兴道:“你笑什么?” 陆珩不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湛然生辉,此刻因为笑盈上一层水光,那双桃花眼越发晶莹潋滟,灿若星辰:“所以,你才问梁文氏,继子晚上什么时候睡觉?” 陆珩当时听到王言卿问这句话的时候就要笑死了,也亏她敢说。王言卿当时一心想着追查线索,并没有多想,谁知道他们往这个方向发散。此刻被陆珩点出来,她恼羞成怒,本着脸道:“你还听不听了?我不管你了。” 陆珩赶紧忍住,哄着王言卿道:“好好,怪我思想龌龊,我不说了。后面呢?” 丫鬟上前,想将王言卿拉走。王言卿抬头,静静望了丫鬟一眼。丫鬟猝不及防撞入一双黑眸中,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澄澈明净,仿佛照妖宝镜,能映出世间一切污垢。丫鬟动作顿住,竟不敢上前硬拉。王言卿没理会周围的丫鬟们,轻轻拍了拍梁芙的手,说:“我相信你。稍微等我一会。” 王言卿起身,她肤白胜雪,眼眸黑湛,当她收敛起脸上笑意,竟像观音一样宝相庄严,凛然不可侵犯:“我已经说过,你们不许进来。你们妄自打断我和梁小姐说话,是想不敬锦衣卫指挥使吗?” 王言卿又在心里道了声抱歉,对不住二哥,她并非有意败坏他的名声,但实在太好用了。 王言卿搬出指挥使吓唬人,她冷若冰霜,丫鬟们一下子被镇住。王言卿视线从她们身上扫过,威吓道:“念你们初犯,饶你们这次。还不快出去?” 看得出来锦衣卫名声是真的不好,丫鬟们没人敢说话,悻悻关门。但她们关门时,却留了条小缝。梁芙闺房空间本来就小,现在门还开着,想必说什么外面都能听到。王言卿注意到了,她没有发作,而是坐回原来的位置,对梁芙安抚地笑了笑:“久等了。我相信你的话,不要急,先擦擦泪。” 王言卿没有急着追问,而是递给梁芙一枚手帕。梁芙脸上还挂着泪,她接过王言卿的帕子,有些恍惚地擦泪。 王言卿等梁芙情绪恢复平稳了,才问:“你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吗?” 刚才丫鬟们闯进来,梁芙被吓得不轻,但王言卿三言两语就将丫鬟赶走,连梁文氏都不放在眼里。王言卿展示出自己的能力后,梁芙越发依赖王言卿,王言卿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梁芙想了想,茫然摇头。王言卿沉吟片刻,问:“你当时大概在哪个位置看到他,是什么情形?” 这里是梁芙的闺房,同样是那天事发之所。梁芙在屋子中比划:“我当时在这张榻上睡觉,只记得有点冷,想叫丫鬟又喊不出声,反正睡得很不舒服。后来外面突然响起吵闹声,我一下子被吵醒,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男人背对着我站在窗口,跳上树很快走了。当时我还以为在做梦,都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就冲进来了,嚷嚷着要报官。” 梁芙这些话前后颠倒,翻来覆去,但反而很真实。如果是真实发生在记忆里的事情,复述时本来就会带很多主观感受和想法,要是梁文氏那种想都不想就按时间线将行程捋了一遍的,才是说谎。 王言卿已经相信梁芙的话了。王言卿朝门缝瞥了一眼,温声问:“你能帮我指一下当时的位置吗?” 第88章 入戏 梁文氏说话时, 视线不免放到王言卿身上。先前在门口迎客时她就注意到,陈千户队伍里有一位身段很惹眼的女子,如今仔细看, 才知此女不光体态风流,容貌也生的极好。梁文氏心中惊诧,她视线落到旁边, 注意到旁边那个男子也风姿凛然、仪表堂堂。梁文氏内心又是惊又是疑,这样两个人, 竟只是陈家的侍从吗?天底下还有这等人物? 王言卿没在意梁文氏的目光, 全程盯着梁文氏的脸。王言卿注意到梁文氏说话时视线飘忽,眼睛转动很快,说到梁榕行事古怪时她的上唇微微提升,左右唇角一个高一个低,但说到自己不知道梁榕去了哪里, 她却抿了下嘴唇。 王言卿心中轻轻嗯了一声,心想梁文氏在说谎。梁文氏提起梁榕失踪时表情悲伤无助,声音泫然欲泣, 怎么看都是一副无能为力的继母模样,可是, 她嘴唇上的细微动作却出卖了她。梁文氏对梁榕很有敌意, 而且,她知道梁榕的去向。 王言卿问:“梁太太, 你是否还记得, 梁榕是哪一天不见的?” 梁文氏手指掐着帕子, 皱眉想了一会, 说:“好像是上个月十七。” 和丫鬟的说法一样。王言卿注意到梁文氏紧紧攥着的手, 没做表态, 又问:“为何偏偏是十七这天?这一天有什么特殊吗?” 梁文氏拿起帕子,按了按脸颊,说:“我怎么知道?姑娘是什么人,为什么对我们府大少爷的事这么关注?” 王言卿问话时,陆珩就站在旁边,静静听着。他听到梁文氏的话,抬头,平静地扫了她一眼:“怎么,不能问吗?梁榕失踪半个月都没人上报,如今只是问起失踪时间,你们就百般推脱。你们想做什么?” 梁文氏那一瞬间像被什么冷冰冰的东西盯上了,骇得动弹不得。其余三个族老也有些惊异,面面相觑。 这真的是陈家的侍卫吗?作为一个侍从,他长得未免太出挑俊美了,最重要的是他说话时不怒自威的气势,哪里像一个随从,更像是陈禹暄的主子! 陈禹暄见状不对,赶紧出面道:“如果梁大少爷上个月十七就出门,现在还没回来确实不太对劲。锦衣卫惯例在年关前清理一批存货,说不定过几日陈都指挥使和陆指挥使就要看梁家袭千户的折子了,这种时候梁大少爷失踪,传到上面恐怕有些麻烦。梁榕的房间在哪里,我过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梁文氏的眉毛拧着,说:“妾身家里的事,怎么敢劳烦陈千户。千户还要回乡成婚,如果耽误了时间……” “无妨。”陈禹暄挥挥手,说,“我和梁兄一见如故,私心里一直视梁兄为大哥。如今梁兄走了,大少爷还不知所踪,我怎么能置之不理?不知梁榕房间在何处,方便看吗?” 陈禹暄主动提出帮忙,族老怎么会拒绝?不等梁文氏说话,族老就拱着手说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陈千户愿意出手相助,我们感激不尽。大太太,快给陈千户带路。” 梁文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她站起身,捏着帕子笑道:“那就有劳陈千户了。千户随妾身这边来。” 梁文氏笑容自然,但她说完后,却飞快舔了下唇瓣。王言卿将一切尽收眼底,她往后退了一步,让开门。梁文氏引着陈禹暄从她面前走过,后面跟着梁家三老、梁彬,等所有人都出去后,陆珩才对王言卿说:“走吧。” 王言卿点头,提着裙摆出门,陆珩跟在她身后。借着出门的动作,王言卿低声对陆珩说:“她在说谎。” 陆珩嗯了一声,看起来并不意外,反而颇有兴趣地问:“为什么?” “我询问她十七那天的事情时,她一直用东西挡着脸。陈禹暄提出去梁榕住所看时,她舔了一下嘴唇。紧张会让人口干,陈禹暄的要求让她紧张了。” 陆珩挑挑眉,心中颇为叹服。紧张时口干是身体本能反应,不受想法控制,恐怕梁文氏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舔了一下嘴唇。 陆珩和王言卿因为说话落在后面,等他们跟上去,梁榕房间门口已经围满了人。梁文氏拿出钥匙,毫无异样地开锁。王言卿远远站在人群后,注视着梁文氏的动作,问:“梁榕只是出门,又不是不回来了,为何要锁门?” 梁文氏的手微顿,随即拧开钥匙,说:“最近来给老爷上香的人有不少,人来人往的,我怕少什么东西,就锁住了。” 王言卿淡淡应了一声,她看向对面的屋子,那里应当是梁彬的住所,但并没有上锁。梁文氏终于把门打开了,她推开门扇,并没有进屋,而是停在门边说:“这就是大少爷的房间了。好几天没有打扫,里面灰尘有点多,让大人见笑了。” 好些天锁着不通风,屋里气味确实不太好。但陈禹暄在锦衣卫供职,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种环境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陈禹暄率先进屋,梁家三老见状,也跟着进来。 腊月天气冷,这个屋子十来天没有烧火,又冷又潮,站在地上似乎有一股阴气吸人。梁家族老哪能让京城来的千户大人受这种怠慢,立刻说:“快拿炭火来,小心给陈千户冻着……” 陈禹暄看似在屋子中走动,其实余光在注意后方。他瞥到指挥使和那位神秘的王姑娘也进屋了,他心领神会,立刻说:“不必麻烦了,我随便走走就好。梁太太和三老不必陪着我,我自己看便是。” 梁文氏和族老怎么敢让陈禹暄自己看,全亦步亦趋跟在陈禹暄身后。陈禹暄吸引了绝大部分注意力,没人留意后方。王言卿进屋后打量,这是一间三开间厢房,中间打通,用隔扇、屏风相连。最中间墙上挂着两副山水画,下方是待客用的桌椅;南边那间屋子放着床铺卧具,是就寝的地方;靠北那间被改造成书房,东墙上靠着一座书架,上面满满当当摆着书,书架前是一套黄花梨桌椅,桌上笔墨纸砚俱全,北墙放着一件小榻,榻几收拾的很干净,没有摆放东西。 陈禹暄和梁文氏等人去寝屋看了,陆珩没有往人多的地方挤,而是转身去了北屋。王言卿在堂屋扫了一眼,也跟去书房。 王言卿进去时,陆珩正在翻黄花梨木桌上的东西。他手指按在砚台凹处,试了试软硬,突然从笔枕上拿起一根笔。王言卿走过去,轻声问:“二哥,怎么了?” 陆珩扫了眼笔架上按大小粗细悬挂的毛笔,给王言卿示意笔尖,说:“这支笔没洗。” 王言卿站在陆珩肩膀后,凑近了看,果然,笔尖沾着墨迹。王言卿看向笔架,笔架上的毫毛泛着浅淡的灰,明显是清洗过的。王言卿扫了眼书桌上的摆设,说:“这支笔放在笔枕上,应当是他常用或刚用完的,所以才没来得及清洗?” 陆珩不置可否,他将毛笔放回原位,转身,朝书架踱去。王言卿一进来就注意到这些书了,她停在书架前,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书本,由衷叹道:“他是武官之子,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书。莫非这就是梁文氏说他很怪的原因?” 书本平放在木架上,一端夹着竹签,上面用小楷标注着名字。陆珩在书架前看了一会,突然抽出一本书。他翻了两页,笑道:“确实很怪。他出身在锦衣卫家庭,喜欢看书,看的还不是四书五经,而是一些奇谈志怪。这种性格,在锦衣卫里相当少见了。” 王言卿问:“那锦衣卫子弟常见性格是什么样,二哥这样吗?” 陆珩手指拈着一页,慢慢翻看,缓声道:“不。我也是怪胎。” 王言卿笑了一声,走过去道:“二哥才不奇怪,哎,这里怎么湿了?” 陆珩手里那本书有几页被打湿了,边缘皱皱巴巴的,上面还有浅褐色的痕迹。王言卿上前嗅了嗅,陆珩手里端着书,没料到她突然凑近,赶紧用手背捂住她的鼻子:“你胆子可真大,小心有毒。” 王言卿拨开他的手,不满道:“你自己直接拿着都没事,我只是靠近闻一下,又没有碰到。” 陆珩合上书,插回原位,说:“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王言卿说着,细细皱眉,努力回想刚才的味道,“上面的东西好像是茶?他看书竟然这么不仔细,都将茶泼上来了?” “幸好是茶,如果是有毒的东西怎么办?”陆珩用帕子擦拭手指,然后按住王言卿的肩膀,将她带离书架,“你这个毛病不好,得改。” 书桌占了很大一部分空间,过道只留出来窄窄一条,他们两人得紧贴着通过。旁边就是一张卧榻,中间摆着小几,看起来是梁榕看书累了休憩之地。王言卿只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但陆珩似乎对这张榻很感兴趣,打量了很久,突然弯腰,看向卧榻边缘。 王言卿跟着陆珩的视线看去,见侧栏的黑色木漆上有几道划痕,细细的,看颜色还很新。陆珩手指按了按划痕,眼睛从榻上扫过,似乎在丈量距离。王言卿等了一会,试着问:“二哥,你发现什么了?” 陆珩起身,拍了拍手,摇头不语。另外几人已经看完卧室了,梁文氏发现陆珩和王言卿一直在书房里,赶紧走过来,问:“两位怎么在这里?北屋阴冷,恐会冻着两位贵客,两位快出来说话吧。” 第89章 溺水 陆珩想了想, 发现王言卿说的在理。一个人愤怒时拍案而起,拍案、起身、怒骂应当是同时发生的,但梁文氏却明显不同步, 看来,她确实是装出来的愤怒。 陆珩心想这一趟来的太值了,他学会了好多有趣的东西。冬日风大, 王言卿的头发被寒风吹散, 和兔毛挂在一起, 一颤一颤的惹人心怜。陆珩侧身,将她肩膀上的头发整理好,说:“卿卿明察秋毫, 滴水不漏, 让为兄十分佩服。不过,你有一样说错了?” 王言卿一听郑重起来, 眼睛认真地看向陆珩。陆珩把她的头发放到身后, 又摸了摸她衣领上毛茸茸的兔毛,说:“我生气时从来不骂人。” 王言卿一怔,反应过来之后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她认认真真给他分析案子,他却插科打诨!而陆珩全无做错事的自觉,他像是找到什么好玩的事, 不断揪王言卿比甲上的兔毛。王言卿冷着脸朝旁边跨出一步, 避开陆珩的手。 陆珩心中叹息, 看来卿卿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再逗下去要恼了。陆珩适可而止,收回手,脸色一瞬间变得严肃:“照你的分析,至少十一月十六, 梁文氏就知道梁榕已经死了。这个案子至今和梁大姑娘没有任何关系,但命案过后不久,梁文氏就说梁大姑娘通奸。看来,这位梁姑娘多半知道些什么。走吧,我们去问问梁姑娘。” 陆珩转瞬从玩笑变回正经,王言卿都有些不习惯。她下意识点头,随即意识到,早在刚从梁榕屋里出来的时候,陆珩就说过要查通奸案。也就是说,那个时候,陆珩便已经想明白这一切了? 那她还喋喋不休给他剖析了这么久。王言卿沉默,陆珩发觉王言卿不说话,看了两眼,很快猜出来王言卿在想什么:“卿卿,不要妄自菲薄。查案不是一个人的事,往往需要多个角度佐证,才能确定最终元凶。你提供的线索,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王言卿一想倒也是,难得二哥请她帮忙,她努力想做到最好。就算她跟不上二哥的脚步,能侧面印证二哥的推测没错,也是值得的。 说话间,绣楼到了。陆珩止步,停在绣楼外,对王言卿说:“卿卿,前面我不方便进去,你一个人可以吗?” 王言卿点头,她学过拳脚,对上成年男子都有一战之力,何况这些内宅女眷?陆珩将一个哨子放到王言卿手里,很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一个人千万小心,如果遇到事情立刻按响这个哨子,我进去找你。不要逞强,知道吗?” 这个哨子是锦衣卫之间独特的联络方式,王言卿将东西收入袖中,抬头对陆珩笑了笑:“二哥,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小心?我没事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陆珩怔了下,马上意识到王言卿说的是傅霆州。她没有记忆,但一些认知还留在潜意识里,比如,傅霆州以前也会单独把她留在什么地方,并不会像陆珩这样千叮咛万嘱咐。所以,王言卿才下意识觉得陆珩变了。 陆珩不能解释,认下了这个闷亏,笑了笑说:“你病还没好,我放心不下。我就在这里等你,去吧。” 陆珩眼如秋水,温柔从容地注视着她,仿佛无论王言卿什么时候回来,他都会在这里。王言卿回头望了他一眼,轻轻道:“那我走了?” 陆珩点头,视线一直没离开王言卿。王言卿心想二哥最近怎么变得婆婆妈妈,都让人肉麻,可她向前的脚步却安稳许多,因为她知道,背后有人一直跟着她。 王言卿逐步靠近,绣楼外守着两个婆子,她们早就发现王言卿和陆珩了,此刻发现王言卿还往近走,远远就呼喝道:“太太有令,不允许靠近绣楼。你是哪儿来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王言卿停在门口,落落大方说:“我跟随京城锦衣卫千户陈禹暄大人来梁家吊唁,陈千户十分同情梁家的遭遇,派我来和梁小姐说说话。” 王言卿说完,见这两个婆子板着脸,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便给她们示意后面的丫鬟:“我此行是经过梁家三老和梁太太同意的,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去问梁太太的侍女。” 梁文氏派丫鬟跟着王言卿和陆珩,但丫鬟十分害怕陆珩,跟在后面左右徘徊,不敢靠近。如今看到王言卿朝她比划,丫鬟赶紧低着头,不敢往陆珩的方向看一眼,一鼓作气跑到王言卿身边。短短几步路,丫鬟像是打了场仗一样,喘着气道:“是太太让她来的。” 有梁文氏的侍女作证,两个婆子即便百般不情愿也得放人。丫鬟趁机跟在王言卿身后,紧紧缀着,王言卿朝后扫了一眼,没在意丫鬟的小算盘,面色如常进屋。 绣楼有两层,第一层是花厅和库房,第二层才是梁大姑娘坐卧起居的地方。梁大姑娘闹出通奸的传闻,早就被人看押起来了,王言卿进来后,霎间成了所有人的视线焦点。 王言卿每走一步,都有人亦步亦趋跟着。王言卿心想照这样还问什么问,梁文氏的丫鬟虎视眈眈盯着,梁大姑娘怎么可能吐露心声。不过好在跟来的是丫鬟,而不是梁文氏,好糊弄的多。王言卿在心里默默对二哥道了声对不起,然后突然冷下脸,说:“我奉梁家族老和陈千户之命前来问话,之后陈千户要写成折子,递交给京城锦衣卫指挥使。若有丝毫闪失,将来指挥使怪罪下来,你们担当的起吗?” 其实这些丫鬟们并不知道指挥使是多大的官,但仅“锦衣卫”三个字,就足以威慑她们了。梁太太和族老对京城来的陈千户百般拉拢,陈千户还和老爷平级呢,就已经如此威风,如果是陈千户的上级,那还了得? 丫鬟们都害怕了,(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8 0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他们在锦衣卫家庭里伺候,所以越发知道这些人多么惹不得。锦衣卫中最重视秩序,上级的命令是绝对的权威,往往一句话就能决定前抱怨一两句,到时候梁太太是梁卫的遗孀,不会有任何问题,她们这些丫鬟却没命活了。 王言卿见丫鬟们被吓住,又换上了柔和的表情,说:“不过,我也知道你们是奉命而为,无可奈何。这样吧,我们折个中,我进去和梁大姑娘说话,你们就站在门外听着,这样你们回去能交差,我也能完成陈千户的交待,怎么样?” 人性就是这样奇怪,如果王言卿好声好气和丫鬟们商量,她们绝不会给好脸,但如果王言卿先敲打她们一顿,再稍微释放善意,这些丫鬟就感激涕零,纷纷觉得王言卿是好人。 王言卿给出来的解决办法合情合理,丫鬟们也没有其他主意,便应允了:“好。但是姑娘,我们家小姐勾结人通奸,被太太抓到后有些疯了,经常说胡话。你只问通奸那天的事,不要问其他,万一将小姐刺激的发了疯,族老和太太都要怪罪。” “哦?”王言卿轻声疑问,“梁大姑娘疯了?这是怎么回事,请郎中了吗?” 丫鬟面面相觑,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一个未出阁女子做出这种事,怎么还有脸请郎中呢?太太从外面请了驱邪符,可惜没什么用处。太太再三叮嘱,让我们不要和小姐说话,如果小姐说起胡话,就赶紧去禀报太太。” 王言卿应了一声,对丫鬟们抿唇笑笑,说:“多谢提醒。陈千户还在前面等着呢,我先进去了。” 王言卿提着裙摆上楼,她不动声色环视四周,发现二楼地方并不大,入眼是一套马蹄足花鸟红木桌椅,旁边放着绣具和琴架,后面用木扇隔出一间闭合的房间,应当是入寝的地方。所有陈设纤细小巧,一看就是给女子住的。 如今木扇牢牢闭合着,王言卿回头,对身后的丫鬟们说:“你们就在这里等候,我进去找梁姑娘。” 王言卿搬出陆珩的名头吓唬人,果然丫鬟们被镇住了,乖乖停在木隔扇外,没有跟进里面。王言卿停在薄薄的木门前,轻轻敲门:“梁大姑娘,我奉令尊故交之命,来和你问几句话。” 王言卿说完,里面还是没有动静,王言卿等了一会,轻声道:“那我进来了?” 王言卿没等到梁大姑娘的回应,推门而入。她进来后发现光线很暗,所有帷幔都拉着,空气沉甸甸的,透着一股阴幽。床幔后坐着一个人影,像截枯木,许久动都不动一下。王言卿知道这就是梁大姑娘了,她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停在帷幔外,柔声说:“梁姑娘,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是京城陈千户的侍从,陈千户和令尊梁卫是故友,他听闻令尊故去,痛心非常,今日专程来府上吊唁,让我来后院看看你。” 床上的人死气沉沉,听到梁卫的名字,她终于动了动,让人确定她还是个活人:“你认识我爹?” 王言卿隔着帷幔打量这个女子,她身材娇小,不着粉黛,头发胡乱披散,脸颊都凹下去一块。看她的骨架,原本应当是珠圆玉润的身材,可是经历了丧父、通奸等打击后,短短几日,她就瘦得脱相了。 王言卿心中微叹,她双手交在身前,轻轻对梁大姑娘行了个万福,道:“我并不认识梁千户,但我家主人和梁千户一见如故,引为至交。他听说梁姑娘的遭遇后十分惋惜,派我过来问问,看能不能帮上些什么。” 王言卿一上来就表明来意,并且特意说明自己是梁卫故友派来的人,和梁文氏没有关系。梁大姑娘精神本来在崩溃边缘,骤然看到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并且有礼有节,谈吐不俗,内心的防备不知不觉消除。梁大姑娘眨了眨眼睛,忽然眼眶一酸,落下泪来:“是不是大哥把你们找来的?” 王言卿眸光微动,梁大姑娘竟还一直指望着梁榕来救她,看来,她并不知道梁榕早已先她一步遇难了。也是,一个闺阁女子被说成通奸,还被继母软禁,她若不是心里抱着哥哥会来救她的希望,怎么能坚持这么久呢? 可惜,她的哥哥已经没法帮她伸冤了,她自己也因为通奸,被官府判了死刑。如果不是陆珩横插一手,怕是不久之后,她就要被行刑了。 王言卿对梁大姑娘笑了笑,无声无息拉近两人的距离:“梁姑娘,我们也在找梁榕的去向。我们能不能坐下慢慢说?” 梁大姑娘下意识点头,这才意识到房间邋遢,没茶没水,并非待客之道。她先是恍惚,随后苦涩地笑了笑:“我这段日子过得昼夜颠倒,浑浑噩噩,连基本的待客礼数都忘了。” 这半个月梁大姑娘的世界天翻地覆,她从无忧无虑的武官小姐变成人人喊打的私通女子,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如今回想以前的日子,竟像是做梦一样。 王言卿搬了个绣凳,坐到梁大姑娘床前,轻声安抚道:“姑娘不必难过,我明白你的处境,不会在意这些的。不知,我该如何称呼你?” 两个人距离靠近后,梁大姑娘的语气也渐渐变软和:“我闺名梁芙,你唤我阿芙就行了。” 王言卿点点头,道:“阿芙,陈千户听到外面那些传闻后非常生气,陈千户说梁家门风清正,梁卫亦是顶天立地的军人,他的子女绝不会做伤风败俗之事。陈千户不愿故友的骨血不明不白死去,今日刚从京城过来,就赶紧派我来了解实情。阿芙,梁太太说你和人私通,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梁芙现在的情绪非常脆弱,经不起丝毫刺激,王言卿这段话说的又缓又轻。她说话时一直看着梁芙的脸,根据梁芙的细微表情调整语气、措辞。 王言卿这番话看似简单,其实每一句都是为梁芙现在的心理状态设计的,她先是用称呼拉近距离,然后通过称赞梁卫取信于梁芙,最后澄清她是今日刚从外地来的,和梁太太没有任何关系。不知不觉中,王言卿就将梁芙拉到自己的阵营中,暗示梁芙她们才是同一边的。 梁芙态度逐渐软化,等听到后面,她眼睛都湿了,哽咽道:“我没有。” 她喉咙发哑,声音带着哭腔,几乎都没法完整说一句话,只能不断地重复:“我没有。”王言卿始终耐心又温和地看着她,等梁芙情绪平稳些了,才柔声说道:“我相信你。那天都发生了些什么?” 陆珩如今刚接手南镇抚司,内外盯着他的人不少,他没时间在内宅消磨。他走前给府中众人留了话,灵犀灵鸾刚才借煎药的功夫,已经把陆珩的交待办妥了。 其中有一条,便是如何侍奉失忆的“陆家养女”王姑娘。 王言卿看到药,没有动作,灵犀见状,立刻说:“奴婢事先试过,这药绝无问题。姑娘若不信,奴婢这就再试一次。” 说着,灵犀让人去拿盅匙,她当着王言卿的面试药。王言卿摇摇头,伸出手说:“把碗给我吧。” 灵犀意外:“姑娘……” 王言卿说:“你们是二哥安排的丫鬟,不会有问题的。我相信二哥。”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90章 负心 陆珩覆住王言卿的手, 修长有力的手掌收紧,无声又坚定地包容了王言卿:“没事,你无需向我解释。你的病情我已经听说了, 失忆不是你的错, 你对所有人都怀有戒心, 这是好事, 我怎么舍得怪罪你呢?” 他的掌心温暖坚实, 让人不自觉想依赖,王言卿自醒来后茫然惊惶的心像是找到停泊点,立场不知不觉向他倾斜:“二哥……” 陆珩含笑抚摸她的头发,将她脸侧的发丝整理好, 欣慰道:“你没事就好。是我失职, 没保护好你,害你被人埋伏, 失去了记忆。” 王言卿听出信息, 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陆珩手指从她脸侧流连滑过,最后落到王言卿的手背上。他的手比王言卿大很多,两只手虚虚拢着,轻而易举就把她纤长玉手包围。陆珩指腹不紧不慢在她的手腕上摩挲, 问:“还记得自己名字吗?” 王言卿摇头, 陆珩说道:“无妨,我都记着,我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你听。我名陆珩, 如今是锦衣卫指挥佥事, 暂代指挥使一职。你叫王言卿, 是大同府军户王氏女, 七岁那年你的父亲王骢战死, 同年五月初十你的祖母李氏病亡,你成为孤女,祖田被人侵占,亲戚却不愿意收养你。那时我的父亲在大同一带督战,他实在看不过去,就将你接回陆家。你来陆家那年我十二岁,你我总角相识,青梅竹马,不是兄妹,胜似兄妹。我在家中排行二,所以你也跟着他们叫我二哥。” 陆珩语调轻柔,声音平静中带着些怀念,灵犀灵鸾几乎都以为是真的了。说谎的最高境界就是说真话,王言卿的身世经历是真的,陆松的督军经验也是真的,但西北防线那么长,陆松压根不认识王骢,谈何收养王家的孤女? 何况,锦衣卫过得是刀尖舔血的日子,陆松资质平庸,唯独谨慎,他绝不会把无亲无故的女子带回陆家。然而陆松已经过世,王言卿并不知道这些,她被陆珩的语言触动,脑海深处模模糊糊生出些感应来。 她没有在陆珩脸上看到丝毫说谎的迹象,而自己体内悲伤、感恩等情绪也在印证,王言卿再无怀疑,马上接受这是自己的二哥:“二哥,那我为什么会失忆?” 陆珩叹了一声,眼中浮现出愧疚,说:“怪我不好。前段时间因为南城兵马司的事,我和京城勋贵发生些冲突,那些人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竟然在你上香途中设伏。当日我在南镇抚司,没陪你一起出门,没想到……” 陆珩声音顿住,薄唇轻抿,眼眸深沉,看起来还是无法原谅自己。王言卿反过来安慰陆珩,说:“二哥,你不要自责,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他们存心暗算,总会找到机会的。我这不是没事吗?” 陆珩看着王言卿笑了,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越发像一泓酒,悠悠勾人心醉:“是啊,幸好你没事。” 王言卿发现她昏迷后,见到的人除了陆珩,就仅有几个婢女。王言卿内心忐忑起来,试探问:“二哥,为什么没见其他人?是不是我给府里添麻烦了?” 京城众人都说陆珩心黑手黑,将来必遭报应。陆珩知道坊间怎么骂他,他毫无负罪,依然我行我素,逼供构陷随手就来。他对着王言卿扯谎,从头到尾眼睛没有丝毫波动,但此刻听到王言卿的话,他这么没心没肺的人都觉得心疼。 她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却本能讨好府邸里的女主人。傅家这些年到底是怎么对待她的,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为何会活的这般小心翼翼。 陆珩用力按住她的手,用行动给她底气:“今年我父亲去世,兄长和母亲都回祖宅守孝了,我本来也要走,但是皇上夺情,命我不必守孝,继续留在京城供职,我和你便留下来了。如今陆府里只有我们两个,我经常不在家,有什么事你自己做主就好,不用顾忌。” 这是实话,但陆珩隐瞒了一部分。陆松今年八月去世,而傅钺死于二月,时间上并对不上。而且,陆家其他人回安陆也不完全是为了守孝,更多是为了避祸。 锦衣卫指挥使终究是很得罪人的活,傅霆州的家属都会被报复,何况陆家呢?趁现在皇帝信任陆家,赶紧走,要不然就走不了了。 王言卿记不起从前的事,但冥冥中感觉今年有一位对她很重要的长辈去世了,而陆珩说他的父亲去世,时间因果又对上了。王言卿最后一丝疑虑也放下,对陆珩再无芥蒂。 王言卿听说府里没有女主人,脸上表情不知不觉放松了些,连语气也轻快了:“伯母和兄长回乡守孝,我没能侍奉左右,真是罪过。” “你又不是丫鬟,母亲身边不缺侍奉的人。”陆珩说着,似笑非笑瞥了王言卿一眼,“何况,我一个人留在京城,你只想着陪伯母,就不想着陪二哥?” 王言卿被说的红了脸,心想二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油嘴滑舌。她微微一怔,觉得这个念头很奇怪,但当她仔细回想时,脑海中那个人影却始终模糊,似乎他就是陆珩这样。 王言卿有些不自在,被陆珩握着的那个地方仿佛烧起来。她偏头挽了挽头发,避开这个问题,转移话题道:“二哥,你得罪了什么人,你会不会有危险?” 自己还失忆着呢,这就担心起他了。陆珩发现养一个妹妹的感觉确实还不错,他轻轻笑了笑,说道:“并不是我得罪人,而是他们得罪我。再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埋伏我,你出事纯属意外,放心,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陆珩自从进来后,一直温柔含笑,体贴入微,王言卿便觉得他是个和善性子。直到此刻,他带着笑意说出这些话,眼睛中的锋芒能将人剁成碎片,王言卿才发现,陆珩似乎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好脾性。 王言卿心里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感觉,二哥对人凶残,唯独对她温柔。她自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有一个二哥,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今亲眼见到陆珩对她的态度,王言卿心里越发感动,她暗暗下定决心,她一定要对二哥很好很好。 王言卿抱着这种想法,问:“二哥,暗算你的人是谁?” 王言卿和陆珩说话时,灵犀灵鸾等丫鬟自觉退到屏风外。此刻听到王言卿的话,屋里似乎寂静了一瞬,随即,陆珩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镇远侯,傅霆州。” 王言卿微微歪头,仔细想这个人,但脑中还是空茫一片。陆珩盯着王言卿的眼睛,停了一会后,悠悠反问:“怎么,你对他有印象?” 王言卿摇头,眼神澄澈无辜:“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陆珩看着王言卿,心想这样干净的眼睛,哪个男人抵得住呢?他被王言卿看得心痒,很想摸一摸她的脸,他也确实这样做了:“不用担心,那个蠢货再不会有机会了。” 他指腹有些粗糙,摸得王言卿痒痒的。她笑着躲开,捉住他的手说:“二哥,别闹。” 陆珩看着王言卿水润润、亮晶晶的眼睛,轻轻笑了。 傅霆州那个蠢货,确实再没有机会了。 陆珩陪王言卿说了会话,神清气爽,心情愉悦。他含笑放下王言卿的手,给她拉了拉被子,起身道:“南镇抚司还有些事,我先走了,晚上回来陪你。有什么不舒服就叫郎中,不要委屈了自己,知道吗?” 王言卿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二哥,一颗心落回实处,再不像刚醒来那样茫然无助。她点头,殷切看着陆珩道:“二哥你放心走吧,我没事的。” 陆珩又嘱咐了几句,掀帘子出来。等走出王言卿院落,他脸上的笑容迅速冷却,眼睛中闪出冰冷的、捕猎者一样的寒光。 属下快速跟在陆珩身后,抱拳道:“指挥使。” 陆珩脸色不变,淡淡道:“去查王言卿这些年的经历,她去过什么地方,说过什么话,全都呈上来。” “是。” 锦衣卫就是做情报工作的,每日无数阴私从陆珩手下经过,远在天涯海角的藩王昨夜睡了哪个小妾锦衣卫都知道,何况镇远侯府一个养女。 陆珩交代完后,大步往外走去。门房已经备好骏马,陆珩翻身上马,利落地握住缰绳。他斥了一声,唇边浮上些意味不明的笑。 越来越有意思了。傅霆州,游戏才刚刚开始。 王言卿清凌凌的视线投过来,灵犀本能觉得紧张,但是她想起方才指挥使的吩咐,又勉力镇定下来。 陆珩如今刚接手南镇抚司,内外盯着他的人不少,他没时间在内宅消磨。他走前给府中众人留了话,灵犀灵鸾刚才借煎药的功夫,已经把陆珩的交待办妥了。 其中有一条,便是如何侍奉失忆的“陆家养女”王姑娘。 王言卿看到药,没有动作,灵犀见状,立刻说:“奴婢事先试过,这药绝无问题。姑娘若不信,奴婢这就再试一次。” 说着,灵犀让人去拿盅匙,她当着王言卿的面试药。王言卿摇摇头,伸出手说:“把碗给我吧。” 灵犀意外:“姑娘……” 王言卿说:“你们是二哥安排的丫鬟,不会有问题的。我相信二哥。” 王言卿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果然刚好。王言卿低头喝药,虽然速度不快,但舀药的动作稳定而果决,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一碗药很快见底,王言卿把药匙放到一边,灵犀立刻奉上蜜饯,王言卿却摇摇手,说:“不用。” 灵犀灵鸾对视一眼,都觉得惊讶。内宅小姐哪一个不是娇生惯养,指尖被针扎一下都疼的掉眼泪,而王言卿喝药一气呵成,一点都不像一个闺阁娘子。灵犀试着询问:“姑娘,您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王言卿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来,怎么可能没事。她身上各个地方都痛,她没有记忆,但本能告诉她这些只是摔伤,并不致命,真正严重的,是脑后的淤肿。 王言卿轻轻碰了下后脑,灵犀见状回道:“姑娘不要用手碰,郎中说您脑后的淤血还没有散,这些日子不能剧烈运动,情绪也尽量保持平稳,尤其不能用外力刺激。” 王言卿听到丫鬟的话,动作硬生生止住,之后果然再没有碰过。她如今伤着,不能活动,不能看书,刚刚醒来又睡不着,她百无聊赖,目光不由落到面前这些丫鬟身上。 灵犀灵鸾想到王言卿的怪异之处,都紧绷起来,尤其是灵鸾,脸上表情都僵硬了。王言卿本能察觉出来她们在紧张,她早就觉得奇怪了,干脆问:“你们为什么很忌惮我?” 二哥说了,她七岁就来到陆家,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年了。这些丫鬟若是陆家奴婢,为何对她十分陌生,并且隐隐有防备之感? 灵犀灵鸾对视一眼,灵鸾低头,灵犀叹了口气,给王言卿行了个万福,说道:“姑娘折煞奴等,奴婢是什么人,哪配对姑娘指手画脚?奴婢是害怕自己伺候的不好。” 王言卿问:“因为二哥吗?” 王言卿早就发现了,这里所有人都很怕陆珩。就算如此,陆珩已经走了,为什么她们还是不敢放松? 灵犀听到王言卿叫指挥使二哥,内心着实非常复杂。灵犀牢记着指挥使的话,说:“不敢,是奴等失职,没伺候好姑娘。姑娘在上香路上遇袭,指挥使大怒,将原来伺候姑娘的丫鬟婆子全部发卖,调了奴等过来。奴婢生怕伺候不力,所以才频频出错。请姑娘恕罪。” 语言可以违心,表情可以伪装,但是细微处的肌肉变化是骗不了人的。王言卿天生擅长捕捉人的微小表情,而且能瞬间将表情对应到情绪。这更类似一种天赋,就像有些人生来记性好,善音律,王言卿擅识表情,也是铭刻在本能里的东西。 如今她没有记忆,不会被常识和固有认知拘束,这份天赋反而更明显了。在王言卿这种天生的识谎高手面前伪装是没用的,索性不伪装,把真话包装一下说出来。 所以陆珩给灵犀灵鸾安排了这个说法,这样一来,可以解释为什么她们对王言卿并不熟悉,以及刚听到王言卿失忆时为何那么慌张。 这个说法符合陆珩的性格,也能解释王言卿刚醒来时的异样,王言卿想了一下就接受了。郎中开的补药里加了助眠成分,王言卿服药后没多久就困了,在丫鬟们的劝说下睡去。灵犀灵鸾见王言卿睡熟,长长松了口气,赶紧出去布置场地。 陆家只有陆玟、陆珩两兄弟,并无女儿,等陆珩的母亲回老家后,陆府更是空旷下来,平素里冷清的很。如今突然多出一个住了十年的“养女”,需要置办的东西并不少。 凭空造出一个人居住十年的痕迹,这种事也只有锦衣卫干得出来了。郎中药开的很足,王言卿一直睡到日暮,陆府丫鬟们忙着改造现场时,陆珩也在南镇抚司里,缓慢翻看纸页。 第91章 偷情 今日镇远侯府和永平侯府相约上香, 镇远侯孝顺,亲自陪镇远侯老夫人出门。这桩事两家人心知肚明,镇远侯陪同是假, 借机和洪晚情见面才是真。 这本就是两家长辈有意促成的, 婚事已经定下, 两个小辈私底下接触接触, 日后过门也好快点传宗接代。洪晚情只见过傅霆州一面, 那是几个月前,傅霆州来永平侯府拜访,去后院给母亲请安时,洪晚情坐在屏风后, 远远望了一眼。她只扫到一个人影就双颊绯红, 身边人都在取笑,她也不敢再看, 只记得他身量很高, 肩宽腿长,英武挺拔,是很有男人气概的身材。 自那之后,洪晚情一颗心就丢了一半, 母亲和她说起亲事时, 她也红着脸半推半就应了。洪晚情知道她后半生就要在这个男人身边生活了,其实,她还不知道傅霆州长相。只不过听堂兄弟和长辈说, 傅霆州相貌很好, 是军中人最喜欢的英挺模样。 这次长辈们牵线, 安排他们私底下再见一面。洪晚情得知要见傅霆州, 激动的心神不属, 连着两晚上睡不着觉。好容易捱到上香这天,她早早就准备好出门,但到了约定地点,却左等右等不见傅霆州。 洪晚情躁动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傅老夫人不喜欢她,或者傅霆州改变主意,不来了?洪晚情压住胡思乱想,用力握了握热烘烘的手炉,低声道:“兴许镇远侯老夫人有事,出门晚了吧。” 丫鬟忽然凑近了,神神秘秘说:“三姑娘,听说今天傅家那位养女也要来。” 洪晚情眼睛动了动,她装作不清楚,问:“养女?” 其实洪晚情早就知道那位王姑娘的存在,镇远侯府有一个养女,是傅老侯爷亲手养大的,模样极为出挑,在勋贵圈子都传遍了。洪晚情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姓王,能文善武,和傅霆州关系似乎很好。 家里兄弟提起她时,口吻非常惋惜,看到洪晚情来了就马上打住话头。洪晚情心里有数,这多半,是她未来的冤家了。 一个男人将一个美貌女子放在身边十年,藏着掖着不让外人看,十七岁了还不放出去嫁人,能意味着什么呢。母亲大概也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了,母亲私下和洪晚情透气,说她和傅霆州的婚事是傅老夫人亲自点头的,傅老夫人允诺,日后绝不会闹出宠妾灭妻的丑事,如果洪家还不放心,傅老夫人可以把人带来,让她们提前看一看。 母亲同意了,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丫鬟努努嘴,说:“还能有谁,还不是傅老侯爷收养的那位。据说她的父亲救了傅老侯爷,老侯爷为了报恩,就将她接到镇远侯府,一住就是十年,待遇和侯爷平起平坐,甚至连傅家自个儿小姐都比不上。如今傅老侯爷去了,这位王姑娘也不知道要何去何从。” 洪晚情静了会,淡淡说:“镇远侯府是知恩识礼的人家,镇远侯不会亏待义妹的。” 丫鬟撇撇嘴,阴阳怪气道:“可不是么。姑娘,您放心,有傅老夫人在,那些小鱼小虾翻不出风浪。再说,舅老爷都说傅侯爷深谋内敛,镇远侯才不会是那种拎不清的人。有老夫人撑腰,侯爷又明理,您日后享福的日子长着呢。” 洪晚情被这些话说的红了脸,不轻不重呵斥了丫鬟一句:“不得妄议,闭嘴。” 丫鬟卖了个好,说着讨饶话混过去了。经过这一打岔,洪晚情心里的忐忑安稳许多。是啊,她是侯门嫡女,将来要当正妻的,哪能和妾计较?一个养女罢了,成不了气候。 正说话间,镇远侯府来了。洪晚情精神一震,她和丫鬟顿时都不说话了,支起耳朵听外面。咕噜噜的车轮声靠近,隐约还夹杂着清脆的马蹄声。马蹄声停在永平侯府的车队前,随之,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响起:“晚辈来迟,请永平侯夫人恕罪。” 洪晚情心里扑通一声,她知道,这就是傅霆州,她未来的夫婿,此刻就在距她一壁之隔的地方。洪晚情悄悄掀起车帘,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墨紫色身影,他人高马大,但肩膀、脊背却很薄,坐在马上修长挺拔,看得出来勤于练武,和那些虚浮好色的纨绔子弟不一样。 洪晚情看到傅霆州的脸,双颊立刻红了。她自知失礼,赶紧放下帘子。这时候洪晚情无意抬眸,看到对面也掀开一半帘子,里面的人正静静看着她。 两人视线一错而过,都双双放下车帘。洪晚情手指捏在流苏上,不自觉用力。 那就是傅霆州的养妹王姑娘?果然如传言所说,是个美人。 丫鬟见洪晚情怔怔盯着帘子不说话,还以为洪晚情害羞了。丫鬟轻轻唤了声,小声道:“姑娘,我们要走了。” 洪晚情回神,淡淡点头。傅霆州就当没发现刚才的窥探,他指示侍卫开道,马车开动,两府女眷汇成一队,在傅霆州的护送下启程。 大觉寺在京郊西山,享皇家供奉,是京城官宦人家最喜欢的去处之一。洪晚情没见到傅霆州之前左顾右盼,等真见了人,她倒安静下来了。 洪晚情突然意识到,她要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普通的妾室。 一路无波无折,一个多时辰后,大觉寺到了。大觉寺接待惯了达官贵戚,两府的马车停在内门,洪晚情下车时,下意识往另一边望去。 王言卿也在下车,她外面披着一件纯白狐裘,兜帽处缀着一圈蓬松的毛,拥在她下颌边,当真是欺霜赛雪,昭君再世。傅霆州停在她的马车边,见王言卿下车,伸手欲扶。王言卿笑着对傅霆州摇摇头,傅霆州这才去看傅老夫人。 洪晚情明明捧着暖炉,却觉得手无比冰凉。永平侯夫人也看到了,她看清王言卿的身段长相时就咯噔一下,等后面看到傅霆州对王言卿的态度,心里更沉重了。 等进了永平侯府休息的禅房,永平侯夫人立刻把洪晚情叫过来,教诲道:“晚情,那个叫王言卿的女子,你也看到了?” 洪晚情低低应了一声,有气无力。永平侯夫人忍着性子,恨铁不成钢地提点道:“嗯什么嗯,如今是你装大度的时候吗?你是正室,未来的镇远侯夫人,你要拿出正房的气度来,第一面就把人镇住。等一会回去,你要多去傅老夫人身边说话,谈吐机灵些,知道吗?” 永平侯也是正德朝名将之一,武将比文官身体好,其中一个表现就是儿女众多。永平侯有许多姬妾,后院的孩子就没断过。但永平侯夫人手段极好,庶子庶女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后院女人无论多得宠,从没人能动摇她的位置。永平侯夫人这一生斗女人战绩斐然,眼看女儿也要出嫁了,她恨不得把毕生所学都灌输给洪晚情。 洪晚情被母亲耳提面命,心气也慢慢支棱起来。洪家那么多姐姐妹妹,她在争宠中从没落过下风。如今她有家族撑腰,而对方只是一个空有美貌没有家世的军户女,她不信自己会输。 洪晚情由母亲打气后,再次回到前面待客的地方,这次她一进门,发现傅霆州也在。 傅老夫人陈氏坐在中间,傅霆州坐在陈氏身边,王言卿搬了个绣凳,静静坐在后面。看到永平侯府进来,陈氏和傅霆州都起身,永平侯夫人脸上漾出笑来,大步迎上去,笑道:“原来是镇远侯来了,快坐。妾身没打扰你们母子说话吧?” 傅霆州不远不近笑着,说:“哪里,洪夫人和三小姐请坐。” 众人次第落座,洪晚情跟在母亲身边,忍不住一眼又一眼看傅霆州。陈氏发现了洪晚情的动作,笑道:“洪夫人和洪三姑娘回来了。刚才三姑娘说身上不舒服,没事吧?” 永平侯夫人爽朗笑道:“没事。这个闺女被我们养的娇,赶半天路就受不了了。不像是侯爷,自小出入军营,连我兄长也夸他好呢。” “夫人谬赞。”傅霆州道,“今日出门时遇到一些事,耽误了时间,让洪夫人和三小姐久等了。是我不对,请三小姐恕罪。” 两府人已经汇合半天了,直到现在,傅霆州才将视线投到洪晚情身上,而且一点而过,十分守礼。洪晚情心跳得越发快了,他只叫她“三小姐”,算是很规矩的称呼。但这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带上了独特的魔力,让她脸红心跳,目眩神迷。 因为傅霆州在,再加上刚才母亲的提点,洪晚情后半程变得活泼很多。她坐在陈氏和母亲身边,知冷知热,妙语连珠,没多久就把陈氏哄得开怀大笑。洪晚情在说笑间隙,悄悄去看傅霆州,发现他含笑看着她们这个方向,但唇边笑意不深,似乎另有心事。 洪晚情有些失望,她记得父亲提过,最近傅霆州和锦衣卫有些摩擦,可能他在想外面的事吧。洪晚情不懂朝事,但仅凭锦衣卫三个字,就已经很棘手了。 洪晚情若有所失,而傅霆州压根没注意洪晚情的视线。他走神一部分原因确实是锦衣卫,另一部分却是为了王言卿。 她过于安静了。她垂着头不说话的样子,让傅霆州莫名心慌。 王言卿坐在后面,静静听陈氏和永平侯府谈笑风生,其乐融融,亲密的像是一家人。人家确实是一家人,王言卿勾唇,讽刺地笑了笑,她才是唯一的外人。 王言卿觉得她来大觉寺就是一个错误,被人抛弃还不够,何必上赶着自取其辱?可能人就是要被打一巴掌才能清醒吧,现在王言卿内心无比平静,她想,等今日回去,她就能收拾东西离开了。 傅老侯爷养了她十年,她不能恩将仇报。既然她叫傅霆州一声二哥,那静悄悄离开,不引他和未来嫂嫂离心,大概就是她这个妹妹最后能做的了。 大觉寺一行算是宾主尽欢。冬日天短,申时天色就暗了,铅云一层层压下来,看起来又要下雪。傅霆州看出天气不对,提议回城。永平侯夫人目的已经达到,自然无有不应,两方人马很快收拾好,如来时一般,慢悠悠启程。 他们走到山口时,风渐渐大了起来。傅霆州披着黑色大氅,骑马走在风中,隔着一道帘子和王言卿说话:“你到底怎么了?还要和我置气到何时?” 过了许久,里面才传来女子的声音:“没有。我如何会与二哥置气?” 她总是这样,生气了也不吵不闹,从不使脾气。以前傅霆州喜欢王言卿冷静有分寸,现在,他却讨厌王言卿的分寸。 傅霆州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他有意和她说好话,她倒不冷不淡,仿佛置身事外。傅霆州心里不断积火,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闹矛盾,直觉告诉他,必须及时说开。 傅霆州打算说什么,前面却突然传来吵闹声,随即队伍停了。傅霆州皱眉,派随从去问话,没一会,随从跑回来,说:“侯爷,永平侯三小姐的马车不知怎么坏了,无法前行。侯爷,您看……” 傅霆州拧眉,怎么正好在这个时候?王言卿听到,不等傅霆州开口就说道:“二哥,洪三姑娘马车坏了,你快过去吧。” 傅霆州是队伍中唯一的男主子,还有永平侯未来女婿这层身份,他出面理所应当。如今时机不对,傅霆州忍住心里的话,对着帘子说:“这段路危险,你待在车上别动,我去前面看看。” 傅霆州等了等,没听到里面的回话,车帘一动不动。随从已经在前面催了,傅霆州只能暂时抛下,下马离开。 这里是一处窄道,旁边是悬崖,赶路须得十足小心。傅霆州走到前面,发现是洪晚情的车轴坏了,傅霆州心里飞快闪过疑惑,女眷出门的马车,永平侯府不会不检查。来时还好好的,为什么在最危险的一段路,恰好车轴坏了? 傅霆州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不对,就在同时,背后传来破空声。箭矢携着冷光,齐刷刷向傅霆州射来。傅霆州小时候的打也不是白挨的,他反应极快,立刻闪身。箭矢没射中傅霆州,却惊了旁边的马。马嘶鸣一声,忽然撅起蹄子横冲直撞,而马车的一个轮子还是坏的,车里的洪晚情猝不及防,她后脑勺重重撞到车厢上,整个人被掀翻,狼狈地摔出马车。 眼看洪晚情就要滚下山崖,傅霆州脸色冷肃,立刻上前,及时接住洪晚情。而后面的冷箭就像长眼睛一样,趁机往傅霆州背后袭来。洪晚情已经被吓懵了,抓着他的衣服不撒手,傅霆州动作受阻,眼看就要被利箭射中,身边忽然传来一股推力。 傅霆州被这股力道推得踉跄两步,险险躲开致命一击,只被划伤了胳膊。他回头,看清后面的人影时,脸色大变。 “卿卿,小心……” 王言卿推开了傅霆州,自己却落到危险中。她为了躲避箭矢,不得不朝后退去,脚下忽的一滑,后背整个悬空。 王言卿坠落前,看到傅霆州将洪晚情推到后面,飞快朝她扑来。傅霆州极力伸长胳膊,但他的指尖和王言卿的手一擦而过,傅霆州用力握紧手指,却只抓住一捧空气。 王言卿当着他的面,摔下悬崖。 · 王言卿推开傅霆州时根本没有多想,其实以他的身手,要不是为了洪晚情,根本不会被箭矢困住。他可以拿命去保护另一个女人,王言卿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王言卿舍命救了傅霆州,自己也失足落下山崖。 她坠落期间撞了好几棵枯树,虽然为她阻挡了冲势,但后脑勺也无意撞到岩石。她脑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阵阵发白,很快她后背接触到什么网状东西,她被网兜了一下,还算平稳地落地。 饶是如此,她接触到地面时也浑身剧痛,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位了。她躺在地上,有气无力,连移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四周似乎响起脚步声,她意识越来越模糊,闭眼之前,她看到一袭大红曳撒衣摆,颜色红的张扬,上面绣着张牙舞爪的四爪飞鱼。 一双干净的皁皮靴,停在她身边。 王言卿再也无力支撑眼皮,她脖颈朝旁边一歪,彻底昏迷过去。 陆珩含笑抚摸她的头发,将她脸侧的发丝整理好,欣慰道:“你没事就好。是我失职,没保护好你,害你被人埋伏,失去了记忆。” 王言卿听出信息,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陆珩手指从她脸侧流连滑过,最后落到王言卿的手背上。他的手比王言卿大很多,两只手虚虚拢着,轻而易举就把她纤长玉手包围。陆珩指腹不紧不慢在她的手腕上摩挲,问:“还记得自己名字吗?” 王言卿摇头,陆珩说道:“无妨,我都记着,我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你听。我名陆珩,如今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暂代指挥使一职。你叫王言卿,是大同府军户王氏女,七岁那年你的父亲王骢战死,同年五月初十你的祖母李氏病亡,你成为孤女,祖田被人侵占,亲戚却不愿意收养你。那时我的父亲在大同一带督战,他实在看不过去,就将你接回陆家。你来陆家那年我十二岁,你我总角相识,青梅竹马,不是兄妹,胜似兄妹。我在家中排行二,所以你也跟着他们叫我二哥。” 陆珩语调轻柔,声音平静中带着些怀念,灵犀灵鸾几乎都以为是真的了。说谎的最高境界就是说真话,王言卿的身世经历是真的,陆松的督军经验也是真的,但西北防线那么长,陆松压根不认识王骢,谈何收养王家的孤女? 何况,锦衣卫过得是刀尖舔血的日子,陆松资质平庸,唯独谨慎,他绝不会把无亲无故的女子带回陆家。然而陆松已经过世,王言卿并不知道这些,她被陆珩的语言触动,脑海深处模模糊糊生出些感应来。 她没有在陆珩脸上看到丝毫说谎的迹象,而自己体内悲伤、感恩等情绪也在印证,王言卿再无怀疑,马上接受这是自己的二哥:“二哥,那我为什么会失忆?” 第92章 杀妻 陆珩是正三品指挥使, 在京城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女通奸案根本递不到他手中。这个案子不是他判的,也不是他审的, 他原本没必要为了一个小人物,忤逆自己的上级。 王言卿双眸清澈明净, 一眼可以望到底。陆珩看着她的眼睛, 意识到她大概误会什么了。陆珩笑了笑, 说:“我没你想的那么高尚, 与我无关的事, 我向来懒得搭理。只不过这个案子凑巧让我看到了,破绽又着实明显。让这种蠢人如愿, 是对锦衣卫的侮辱,所以我才多惦记了两天。卿卿,你果真冰雪聪明,既然你已经识破了我的意图,那我问你, 你愿意吗?” 王言卿微微叹气, 说:“你是我的二哥,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帮梁氏女翻案, 你愿意出手,就够了。你让我在你面前畅所欲言, 同样的, 你也不必向我解释你的意图。我相信你。” “为何?”陆珩挑了下眉, 眼底暗藏探究,深深看着她, “只因为我是你二哥?” “我既然选择信你, 便接受你的全部为人。”王言卿说着, 故意眨了眨眼睛,笑道,“谁让当初是你把我领回家的呢。” 王言卿见他第一面就知道这个人心机叵测,城府深重,从不会白白施舍善意,他给出一,必然要收回三。包括今夜他突然和她说起梁家的案子,背后也另有打算。然而,王言卿心甘情愿做他手里的刀。 这是她失忆都无法忘却的人,她怎么能拒绝他? 王言卿不想气氛太沉重,故意说玩笑话活跃氛围,可陆珩只是勾唇笑了笑,看起来并没有被取悦。陆珩心里冷嗤,他就不该问那句话,就止在王言卿说相信他,让一切停留在花团锦簇、情深意重的假象上,不好吗?何必非要问穿,徒败兴致。 陆珩没有让坏情绪影响表情,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卿卿愿意帮忙再好不过。等你伤势好一点,我安排手续,带着你去保定走一趟,看看梁家到底在搞什么花样。不过,没拿到证据之前不宜声张,所以我们要换一个身份,只以一对普通兄妹的身份出城。卿卿,可能要委屈你受累了。” 王言卿摇头:“没关系。二哥你的仕途最重要,我受些冷冻算什么。” 她越是这样说,陆珩心里越不舒坦。她所有的温柔体贴,真诚信任,都建立在他是她养兄的基础上。她如今眼睛里看着的,其实是另一个男人。 陆珩唇边噙着笑,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好。不过我离京得和宫里说一声,你先在家里养病,出行的事不必操心,一切有我安排。等出发时,我派人来接你。” 王言卿毫无异议,点头应下,乖巧极了。 陆珩嘴上说着不急,但第二日散朝后,他径直去找皇帝。锦衣卫可以直接面圣,太监一看是陆珩,根本不敢拦,讨好地作揖:“陆大人安好。陆大人,您来向皇上奏事?” “是。”陆珩笑着点头,“劳烦公公通禀。” 太监道了声不敢,进里面传话。没一会,皇帝身边的张佐亲自迎出来,道:“陆大人,里面请。” 陆珩和张佐问好后,稳步朝殿内走去。乾清宫内,皇帝正在榻上打坐,陆珩给皇帝行礼:“臣参见皇上,圣上万岁。” 皇帝应了声,依然保持着打坐姿态。陆珩观察皇帝脸色,说:“圣上今日气色极佳,面色红润,气息稳继,看来留仙丹效果不错。” 皇帝神情一直淡淡的,听到这里他脸上终于露出些笑意,颇为自得道:“你也看出来了?朕服用后觉得身体轻便很多,早起也不像以前那样心悸了,邵天师所说的醮祭之法确有其用。” 陆珩陪着皇帝论了会道,皇帝说高兴了,问:“你来有什么事?” 陆珩说:“皇上,臣前些天接到一个案子,左思右想始终觉得有疑点,想出京亲自去看一看。” 皇帝和陆珩是认识了十来年的人了,说话口吻都很随意。皇帝问:“什么案子?” 陆珩把梁卫继妻告长女通奸的案子又给皇帝说了一遍,最后,陆珩说:“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父孝期间通奸,实在有违常理。就算这是真的,男欢女爱也是人之常情,罪不至死。这就判梁氏女死刑,未免太严苛。” 皇帝十四岁来到京城登基,刚开始可能水土不服,皇帝一病多年,好几次险些过去了,那段时间宫里都觉得皇帝活不过二十。后来道士入京,慢慢给皇帝调养身体,他才逐渐硬朗起来。即便如此,皇帝也气喘咳嗽,体虚多病,和陆珩这种上天入地、精力充沛的身体不能比。 太医治了那么久都没有治好,道士却做到了。他们救回了皇帝的命,而且在道士的调养下,皇帝身体越来越好。所以皇帝不信太医,不信佛祖,唯独信道。 道家不像佛家一样禁欲,讲究宽厚、道德、阴阳和谐,皇帝转念一想也对,女孩子年纪到了,春心萌动乃人之常情,哪值得喊打喊杀?皇帝点点头,说:“既然你觉得有疑,那就去核查一遍吧。” 陆珩低头应下,眼中飞快划过一阵暗芒。他一字没提陈寅,但已给陈寅告了一状。皇帝是聪明人,之后他肯定会查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自然会知道陈寅已经把这个案子定了。甚至陆珩绕过陈寅来和皇帝禀报的心思,皇帝也能猜到。 这就是陆珩和皇帝的相处之道,对付一个聪明人,永远不要试图操纵他。陆珩就把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摆给皇帝看,皇帝看穿了,便也愿意容忍。 说白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也是人之常情。对于这些出自人性本能的欲望,皇帝都能接受。他真正不能接受的,是欺骗。 陆珩目的达成,正打算告退,忽然听到皇帝问:“张永、萧敬一案查的怎么样了?” 陆珩心中微微一凛,说:“臣正在查。” 皇帝点点头,没有后话,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而陆珩却知道,皇帝没耐心了。 最晚半个月,皇帝就要看到结果了。 陆珩行礼后退出宫殿,他走出乾清门,脚步逐渐加快。走到左顺门时,他迎面和另一个人撞上。 两人视线交错,双双都觉得晦气。可很快,陆珩就摆出他惯常的稀薄笑意,问道:“镇远侯。” 傅霆州对着陆珩颔首,目光幽深,仔细听还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陆指挥佥事。” 陆珩如今领着指挥使的职,京城内外给面子的人都叫他“陆指挥使”。显然,傅霆州并不属于给面子的人之一。 陆珩听到傅霆州的称呼,并没有生气,笑意反而愈发深了。陆珩眼睛从傅霆州身上扫过,意味不明看了眼他的手臂,说:“南镇抚司还有事,我先走了,来日再和镇远侯叙旧。” 傅霆州冷冰冰注视着他,目光殊为不善。陆珩顶着这种目光也毫无压力,他对傅霆州点头笑了笑,竟当真要走。陆珩走出两步,傅霆州忍无可忍,转身道:“陆大人。” 陆珩停住,没有回头,慢条斯理道:“不敢当镇远侯这句大人。不知,镇远侯还有什么事?” “我最近得到些佳酿,想请陆大人品尝。只可惜陆大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陆大人最近在忙什么?” 陆珩笑笑,半侧身,看向身后之人。紫禁城华贵冰冷的阳光照映在他眼中,越发显得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潋滟如水,波光浮动,看不清真正神色。 陆珩端着完美无缺的微笑,说:“我在忙什么,镇远侯应当知道。” 傅霆州拳头握紧,小臂上的青筋一下子绷起来。他在挑衅,他竟然猖狂到当着傅霆州的面叫板。 傅霆州太用力,牵扯着胳膊上的伤又疼起来。傅霆州脸色冷的像铁,声音忍怒:“陆指挥佥事,凡事适可而止,勿要惹火烧身。” 陆珩看着傅霆州笑了起来,他抬头望了眼高远寡淡的天空,然后偏头,坦然地看向傅霆州,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无辜:“我奉圣命调查张永、萧敬行贿一案,镇远侯如此愤慨,莫非,和张永萧敬有什么关系?” 傅霆州薄唇紧抿,脖颈上的青筋都绷出来了。陆珩奚落了对头,心情大好。他尤嫌不够,走前又诚挚地说道:“听说镇远侯和永平侯三小姐好事在即,陆某在此恭喜镇远侯得偿所愿,喜得佳人。只可惜最近镇抚司走不开,镇远侯的美酒,看来陆某是无福消受了。待来日镇远侯大婚,陆某必上门讨一杯酒喝。” 陆珩说完对傅霆州点头,转身便走。傅霆州站在庄严冷肃的紫禁城夹道,目送陆珩远去。他身上的四爪飞鱼在阳光下金晃晃的,刺的人眼睛疼。 傅霆州的拳头越攥越紧,手背上青筋毕现。傅霆州心知肚明,卿卿必然被陆珩抓走了,这两天他一直在等陆珩开条件,但陆珩平静如故,毫无动作。最终傅霆州沉不住气了,跑来找陆珩要准话。结果,陆珩这厮竟然装傻。 傅霆州气陆珩不择手段,但更担心王言卿。她一个姑娘家,落在陆珩这种人手里,沙漏每报一次时傅霆州都要心惊胆战。傅霆州深吸一口气,北京城干冷的空气涌入肺中,像刀子一样,刮的人生疼。他抬头望向连绵起伏的碧瓦朱甍,心脏像缺了一块,不断漏风。 卿卿,你在哪里? 陆珩从宫里出来后,嘴上一直挂着莫名的笑意。他和皇帝打了招呼,可以出发去保定查案了。陆珩就是锦衣卫,给自己办个假身份不费吹灰之力,他很快打点好一切,带着王言卿在一个清晨出京,往保定府驰去。 开了一个头后,剩下的话顺理成章,丫鬟很快全招了出来:“是一个地痞子,成日游手好闲,吃喝嫖赌,仗着长了一副白面皮相,没少勾搭良家妇女。保定府好人家的女儿都绕着冯六走呢,小姐多半是被冯六花言巧语哄骗,这才跟了他,还进内宅里私会……” 其他丫鬟偷偷提醒,说话的丫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好的词,讪讪垂下眼睛。私会这些词闺阁女子连听都不能听,何况说出来。丫鬟们面色微红,小声骚动,王言卿却冷静如常,脸色白皙胜玉,一点尴尬之色都没有:“冯六以前和梁家有往来吗?” 丫鬟们听到吃吃地笑,道:“他算什么人,躲着老爷还来不及呢,怎么敢上梁家的门?” 这种地痞流氓欺软怕硬,哪敢招惹锦衣卫千户,王言卿点点头,又问了当日的时间地点,都和梁芙的说法对得上。王言卿看梁芙表情就知道她没撒谎,但证词总要验证一遍,才能相信。王言卿检验完梁芙这边的时间线后,忽的问:“十七那天,梁太太在做什么?” 这个很多人都知道,丫鬟们七嘴八舌道:“太太回娘家了。” “她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 丫鬟们想了一会,说:“辰时出去,快酉时才回来。” 辰时,这么早?王言卿没表露,滴水不漏问:“梁太太娘家在哪里?” “离保定府不远,就在清苑县。” 王言卿消息打探的差不多了,走出绣楼。她一出门就看到一个人影负手站着,遥遥望着绣楼前的树。王言卿惊讶了一瞬:“二哥?” 陆珩回头,很自然地朝她走来:“出来了。怎么样,有没有遇到难缠的人?” 王言卿摇头,她看着陆珩,意外地问:“这么长时间,莫非你一直在这里等着?” 陆珩挑眉,反问道:“不然呢?” 王言卿被问住了,下意识喃喃:“我以为,你会去周围找线索……” 王言卿刚才在绣楼里耽搁的时间可不少,她以为陆珩也在外面搜查,所以才不着急。没想到,陆珩一直在这里等着。不说寒冷,只说在外面站半个时辰,哪个男人有耐心等这么久? 而陆珩还是指挥使,敢让他等待的人,恐怕唯有皇帝了吧。王言卿受宠若惊,陆珩看到王言卿的眼神,眉梢动了动,又在心里骂傅霆州。 不用想,说着等王言卿,结果去做自己事情的人,必然是傅霆州。陆珩心说傅霆州这厮真是走了狗屎运,他根本不配王言卿掏心掏肺对他。莫说自己的女人,就算是不相熟的亲眷女子,送对方进一个地方,总得等对方全须全尾出来才能离开吧? 而傅霆州呢,竟轻慢的这般理所应当。 陆珩在心里无情辱骂死对头,脸上表情依然温柔和煦,他对着王言卿笑了笑,说:“卿卿,怪我不好。你这次受伤后,二哥才意识到以前对你太疏忽了。放心,以后无论你去哪里,我说会等你,就一定在原地等你回来。” 陆珩说着拉过王言卿的手,他往前走,发现王言卿不动,回头看她:“怎么了?” 王言卿愣怔片刻,回过神后缓缓摇头:“没什么。” 她说没什么,却垂下眼睛,纤长的睫毛像蝶翼一样收敛。陆珩无声审视着她画一般的眉眼,看了会,含笑问:“怎么,不相信二哥?” “不是。”王言卿垂着眼帘,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此刻的心情,“总觉得二哥对我太好了,都让我惶恐。” 陆珩笑容更深,站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说:“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你惶恐什么?看来以后我要愈发对你好了,要不然这么一点点好意就将你俘获,你以后被男人骗走了怎么办?” 陆珩手臂温暖又有力,靠在里面像是撑起了整个世界,令人安心无比。陆珩说完后,带着王言卿往前走,明明是很有安全感的话,王言卿听后却陷入沉默。 陆珩问:“怎么,有心事?” 王言卿默然片刻,忽然问:“二哥,今日梁家三老虽然逾越,但问的话并不错。你为什么不娶妻呢?” 陆珩心中轻轻嗯了一声,心道原来如此。他就说王言卿怎么又缩回壳子里,原来症结在这里。王言卿没有记忆,但她潜意识里知道她的二哥要娶正妻了,二哥对她越好,她内心深处就越慌。这阵危机感时刻缠绕着她,哪怕她并不知道来自何处。 陆珩说永远在原地等她,无意间引爆了她的不安。 陆珩都麻木了,他已经替傅霆州背多少个黑锅了?这个混账,陆珩回京揍他一顿都是应该的。 陆珩心里恨得牙痒,但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温柔细致的好兄长模样,说:“卿卿你忘了,今年我父亲去世,我要守孝三年。” “可是孝期总会守完的。”王言卿垂着眼睛,眼睛里冰冷的近乎无情,“等三年后呢,二哥总不可能不娶妻。” “怎么不能?”陆珩说,“在我这个位置,不娶妻,不涉入任何一派,皇上才会信我。兄妹之间要同甘共苦,若是以后我娶不上妻子,卿卿就留在陆家陪我,怎么样?” 他语调悠然,声音含笑,一时分不清调侃还是真话。王言卿心中莫名的重压散去,没忍住笑了:“二哥,你又开玩笑。同甘共苦哪是这样用的?” 陆珩也不追究她的答案,笑着问:“那该怎么用?” 经过这一打岔,两人之间的氛围缓和很多。王言卿顺势说起绣楼里问到的信息:“十一月十六晚梁芙去找梁榕说话,无意看到书房里有灯,屋里还有闷闷的声音。里面人让她第二天再来,梁芙晚上睡不着,第二日清早又去,得知梁榕刚巧出门,并且在前院撞到了从外面回来的梁彬。那天,梁彬穿的是深色的衣服。” 陆珩慢慢应了一声:“梁彬啊。” 王言卿点头,突然意识到今日没怎么见梁彬:“我记得今日进门时还看到梁彬了,后来他去哪里了?” “陈禹暄进正厅寒暄时,他在角落里坐着,之后众人出去看梁榕的房间,他趁机溜了,后面就没再回来。” 王言卿“哦”了一声,由衷道:“二哥,你记忆力真好。” 不止记忆力好,观察力也强,王言卿在会客厅时刻意观察众人表情,都没留意到梁彬什么时候不在的,陆珩却注意到了。 陆珩颔首,欣然接受了王言卿的恭维:“谢谢卿卿。梁芙撞见梁彬,后来呢?” “梁芙遇到梁彬后,问他梁榕去哪里了,梁彬说不知道。梁芙往回走,途经梁榕门口时捡到一粒珍珠,她还问梁彬是不是他的,梁彬否认后,梁芙就将珍珠带走了。” 不等陆珩发话,王言卿就从荷包里取出珍珠:“珠子在这里。我看过了,应该是什么东西上的装饰。” 陆珩接过珍珠,看了一会,说:“鞋上的。” 第93章 杀友 王言卿说这些话时, 陆珩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他反而问:“你怎么知道她在装生气?万一她是真的气愤呢?” 王言卿眼睛不屑地瞥了下,说:“她要是真生气, 我问出那句话时她就该爆发了。可是她却想了片刻,先拍扶手, 然后愤怒地质问。二哥, 你生气骂人的时候, 会先做动作, 再说话吗?” 陆珩想了想, 发现王言卿说的在理。一个人愤怒时拍案而起,拍案、起身、怒骂应当是同时发生的, 但梁文氏却明显不同步,看来,她确实是装出来的愤怒。 陆珩心想这一趟来的太值了,他学会了好多有趣的东西。冬日风大,王言卿的头发被寒风吹散, 和兔毛挂在一起, 一颤一颤的惹人心怜。陆珩侧身,将她肩膀上的头发整理好, 说:“卿卿明察秋毫,滴水不漏, 让为兄十分佩服。不过, 你有一样说错了?” 王言卿一听郑重起来, 眼睛认真地看向陆珩。陆珩把她的头发放到身后,又摸了摸她衣领上毛茸茸的兔毛, 说:“我生气时从来不骂人。” 王言卿一怔, 反应过来之后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她认认真真给他分析案子, 他却插科打诨!而陆珩全无做错事的自觉,他像是找到什么好玩的事,不断揪王言卿比甲上的兔毛。王言卿冷着脸朝旁边跨出一步,避开陆珩的手。 陆珩心中叹息,看来卿卿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再逗下去要恼了。陆珩适可而止,收回手,脸色一瞬间变得严肃:“照你的分析,至少十一月十六,梁文氏就知道梁榕已经死了。这个案子至今和梁大姑娘没有任何关系,但命案过后不久,梁文氏就说梁大姑娘通奸。看来,这位梁姑娘多半知道些什么。走吧,我们去问问梁姑娘。” 陆珩转瞬从玩笑变回正经,王言卿都有些不习惯。她下意识点头,随即意识到,早在刚从梁榕屋里出来的时候,陆珩就说过要查通奸案。也就是说,那个时候,陆珩便已经想明白这一切了? 那她还喋喋不休给他剖析了这么久。王言卿沉默,陆珩发觉王言卿不说话,看了两眼,很快猜出来王言卿在想什么:“卿卿,不要妄自菲薄。查案不是一个人的事,往往需要多个角度佐证,才能确定最终元凶。你提供的线索,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王言卿一想倒也是,难得二哥请她帮忙,她努力想做到最好。就算她跟不上二哥的脚步,能侧面印证二哥的推测没错,也是值得的。 说话间,绣楼到了。陆珩止步,停在绣楼外,对王言卿说:“卿卿,前面我不方便进去,你一个人可以吗?” 王言卿点头,她学过拳脚,对上成年男子都有一战之力,何况这些内宅女眷?陆珩将一个哨子放到王言卿手里,很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一个人千万小心,如果遇到事情立刻按响这个哨子,我进去找你。不要逞强,知道吗?” 这个哨子是锦衣卫之间独特的联络方式,王言卿将东西收入袖中,抬头对陆珩笑了笑:“二哥,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小心?我没事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陆珩怔了下,马上意识到王言卿说的是傅霆州。她没有记忆,但一些认知还留在潜意识里,比如,傅霆州以前也会单独把她留在什么地方,并不会像陆珩这样千叮咛万嘱咐。所以,王言卿才下意识觉得陆珩变了。 陆珩不能解释,认下了这个闷亏,笑了笑说:“你病还没好,我放心不下。我就在这里等你,去吧。” 陆珩眼如秋水,温柔从容地注视着她,仿佛无论王言卿什么时候回来,他都会在这里。王言卿回头望了他一眼,轻轻道:“那我走了?” 陆珩点头,视线一直没离开王言卿。王言卿心想二哥最近怎么变得婆婆妈妈,都让人肉麻,可她向前的脚步却安稳许多,因为她知道,背后有人一直跟着她。 王言卿逐步靠近,绣楼外守着两个婆子,她们早就发现王言卿和陆珩了,此刻发现王言卿还往近走,远远就呼喝道:“太太有令,不允许靠近绣楼。你是哪儿来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王言卿停在门口,落落大方说:“我跟随京城锦衣卫千户陈禹暄大人来梁家吊唁,陈千户十分同情梁家的遭遇,派我来和梁小姐说说话。” 王言卿说完,见这两个婆子板着脸,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便给她们示意后面的丫鬟:“我此行是经过梁家三老和梁太太同意的,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去问梁太太的侍女。” 梁文氏派丫鬟跟着王言卿和陆珩,但丫鬟十分害怕陆珩,跟在后面左右徘徊,不敢靠近。如今看到王言卿朝她比划,丫鬟赶紧低着头,不敢往陆珩的方向看一眼,一鼓作气跑到王言卿身边。短短几步路,丫鬟像是打了场仗一样,喘着气道:“是太太让她来的。” 有梁文氏的侍女作证,两个婆子即便百般不情愿也得放人。丫鬟趁机跟在王言卿身后,紧紧缀着,王言卿朝后扫了一眼,没在意丫鬟的小算盘,面色如常进屋。 绣楼有两层,第一层是花厅和库房,第二层才是梁大姑娘坐卧起居的地方。梁大姑娘闹出通奸的传闻,早就被人看押起来了,王言卿进来后,霎间成了所有人的视线焦点。 王言卿每走一步,都有人亦步亦趋跟着。王言卿心想照这样还问什么问,梁文氏的丫鬟虎视眈眈盯着,梁大姑娘怎么可能吐露心声。不过好在跟来的是丫鬟,而不是梁文氏,好糊弄的多。王言卿在心里默默对二哥道了声对不起,然后突然冷下脸,说:“我奉梁家族老和陈千户之命前来问话,之后陈千户要写成折子,递交给京城锦衣卫指挥使。若有丝毫闪失,将来指挥使怪罪下来,你们担当的起吗?” 其实这些丫鬟们并不知道指挥使是多大的官,但仅“锦衣卫”三个字,就足以威慑她们了。梁太太和族老对京城来的陈千户百般拉拢,陈千户还和老爷平级呢,就已经如此威风,如果是陈千户的上级,那还了得? 丫鬟们都害怕了,他们在锦衣卫家庭里伺候,所以越发知道这些人多么惹不得。锦衣卫中最重视秩序,上级的命令是绝对的权威,往往一句话就能决定前抱怨一两句,到时候梁太太是梁卫的遗孀,不会有任何问题,她们这些丫鬟却没命活了。 王言卿见丫鬟们被吓住,又换上了柔和的表情,说:“不过,我也知道你们是奉命而为,无可奈何。这样吧,我们折个中,我进去和梁大姑娘说话,你们就站在门外听着,这样你们回去能交差,我也能完成陈千户的交待,怎么样?” 人性就是这样奇怪,如果王言卿好声好气和丫鬟们商量,她们绝不会给好脸,但如果王言卿先敲打她们一顿,再稍微释放善意,这些丫鬟就感激涕零,纷纷觉得王言卿是好人。 王言卿给出来的解决办法合情合理,丫鬟们也没有其他主意,便应允了:“好。但是姑娘,我们家小姐勾结人通奸,被太太抓到后有些疯了,经常说胡话。你只问通奸那天的事,不要问其他,万一将小姐刺激的发了疯,族老和太太都要怪罪。” “哦?”王言卿轻声疑问,“梁大姑娘疯了?这是怎么回事,请郎中了吗?” 丫鬟面面相觑,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一个未出阁女子做出这种事,怎么还有脸请郎中呢?太太从外面请了驱邪符,可惜没什么用处。太太再三叮嘱,让我们不要和小姐说话,如果小姐说起胡话,就赶紧去禀报太太。” 王言卿应了一声,对丫鬟们抿唇笑笑,说:“多谢提醒。陈千户还在前面等着呢,我先进去了。” 王言卿提着裙摆上楼,她不动声色环视四周,发现二楼地方并不大,入眼是一套马蹄足花鸟红木桌椅,旁边放着绣具和琴架,后面用木扇隔出一间闭合的房间,应当是入寝的地方。所有陈设纤细小巧,一看就是给女子住的。 如今木扇牢牢闭合着,王言卿回头,对身后的丫鬟们说:“你们就在这里等候,我进去找梁姑娘。” 王言卿搬出陆珩的名头吓唬人,果然丫鬟们被镇住了,乖乖停在木隔扇外,没有跟进里面。王言卿停在薄薄的木门前,轻轻敲门:“梁大姑娘,我奉令尊故交之命,来和你问几句话。” 王言卿说完,里面还是没有动静,王言卿等了一会,轻声道:“那我进来了?” 王言卿没等到梁大姑娘的回应,推门而入。她进来后发现光线很暗,所有帷幔都拉着,空气沉甸甸的,透着一股阴幽。床幔后坐着一个人影,像截枯木,许久动都不动一下。王言卿知道这就是梁大姑娘了,她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停在帷幔外,柔声说:“梁姑娘,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是京城陈千户的侍从,陈千户和令尊梁卫是故友,他听闻令尊故去,痛心非常,今日专程来府上吊唁,让我来后院看看你。” 床上的人死气沉沉,听到梁卫的名字,她终于动了动,让人确定她还是个活人:“你认识我爹?” 王言卿隔着帷幔打量这个女子,她身材娇小,不着粉黛,头发胡乱披散,脸颊都凹下去一块。看她的骨架,原本应当是珠圆玉润的身材,可是经历了丧父、通奸等打击后,短短几日,她就瘦得脱相了。 王言卿心中微叹,她双手交在身前,轻轻对梁大姑娘行了个万福,道:“我并不认识梁千户,但我家主人和梁千户一见如故,引为至交。他听说梁姑娘的遭遇后十分惋惜,派我过来问问,看能不能帮上些什么。” 王言卿一上来就表明来意,并且特意说明自己是梁卫故友派来的人,和梁文氏没有关系。梁大姑娘精神本来在崩溃边缘,骤然看到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并且有礼有节,谈吐不俗,内心的防备不知不觉消除。梁大姑娘眨了眨眼睛,忽然眼眶一酸,落下泪来:“是不是大哥把你们找来的?” 王言卿眸光微动,梁大姑娘竟还一直指望着梁榕来救她,看来,她并不知道梁榕早已先她一步遇难了。也是,一个闺阁女子被说成通奸,还被继母软禁,她若不是心里抱着哥哥会来救她的希望,怎么能坚持这么久呢? 可惜,她的哥哥已经没法帮她伸冤了,她自己也因为通奸,被官府判了死刑。如果不是陆珩横插一手,怕是不久之后,她就要被行刑了。 王言卿对梁大姑娘笑了笑,无声无息拉近两人的距离:“梁姑娘,我们也在找梁榕的去向。我们能不能坐下慢慢说?” 梁大姑娘下意识点头,这才意识到房间邋遢,没茶没水,并非待客之道。她先是恍惚,随后苦涩地笑了笑:“我这段日子过得昼夜颠倒,浑浑噩噩,连基本的待客礼数都忘了。” 这半个月梁大姑娘的世界天翻地覆,她从无忧无虑的武官小姐变成人人喊打的私通女子,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如今回想以前的日子,竟像是做梦一样。 王言卿搬了个绣凳,坐到梁大姑娘床前,轻声安抚道:“姑娘不必难过,我明白你的处境,不会在意这些的。不知,我该如何称呼你?” 两个人距离靠近后,梁大姑娘的语气也渐渐变软和:“我闺名梁芙,你唤我阿芙就行了。” 王言卿点点头,道:“阿芙,陈千户听到外面那些传闻后非常生气,陈千户说梁家门风清正,梁卫亦是顶天立地的军人,他的子女绝不会做伤风败俗之事。陈千户不愿故友的骨血不明不白死去,今日刚从京城过来,就赶紧派我来了解实情。阿芙,梁太太说你和人私通,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梁芙现在的情绪非常脆弱,经不起丝毫刺激,王言卿这段话说的又缓又轻。她说话时一直看着梁芙的脸,根据梁芙的细微表情调整语气、措辞。 王言卿这番话看似简单,其实每一句都是为梁芙现在的心理状态设计的,她先是用称呼拉近距离,然后通过称赞梁卫取信于梁芙,最后澄清她是今日刚从外地来的,和梁太太没有任何关系。不知不觉中,王言卿就将梁芙拉到自己的阵营中,暗示梁芙她们才是同一边的。 梁芙态度逐渐软化,等听到后面,她眼睛都湿了,哽咽道:“我没有。” 她喉咙发哑,声音带着哭腔,几乎都没法完整说一句话,只能不断地重复:“我没有。”王言卿始终耐心又温和地看着她,等梁芙情绪平稳些了,才柔声说道:“我相信你。那天都发生了些什么?” 梁芙说着抽噎起来,门外传来走动的声音,梁文氏的丫鬟推开门,说:“小姐又开始说疯话了,姑娘,你该走了……” 丫鬟上前,想将王言卿拉走。王言卿抬头,静静望了丫鬟一眼。丫鬟猝不及防撞入一双黑眸中,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澄澈明净,仿佛照妖宝镜,能映出世间一切污垢。丫鬟动作顿住,竟不敢上前硬拉。王言卿没理会周围的丫鬟们,轻轻拍了拍梁芙的手,说:“我相信你。稍微等我一会。” 王言卿起身,她肤白胜雪,眼眸黑湛,当她收敛起脸上笑意,竟像观音一样宝相庄严,凛然不可侵犯:“我已经说过,你们不许进来。你们妄自打断我和梁小姐说话,是想不敬锦衣卫指挥使吗?” 王言卿又在心里道了声抱歉,对不住二哥,她并非有意败坏他的名声,但实在太好用了。 王言卿搬出指挥使吓唬人,她冷若冰霜,丫鬟们一下子被镇住。王言卿视线从她们身上扫过,威吓道:“念你们初犯,饶你们这次。还不快出去?” 看得出来锦衣卫名声是真的不好,丫鬟们没人敢说话,悻悻关门。但她们关门时,却留了条小缝。梁芙闺房空间本来就小,现在门还开着,想必说什么外面都能听到。王言卿注意到了,她没有发作,而是坐回原来的位置,对梁芙安抚地笑了笑:“久等了。我相信你的话,不要急,先擦擦泪。” 王言卿没有急着追问,而是递给梁芙一枚手帕。梁芙脸上还挂着泪,她接过王言卿的帕子,有些恍惚地擦泪。 王言卿等梁芙情绪恢复平稳了,才问:“你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吗?” 刚才丫鬟们闯进来,梁芙被吓得不轻,但王言卿三言两语就将丫鬟赶走,连梁文氏都不放在眼里。王言卿展示出自己的能力后,梁芙越发依赖王言卿,王言卿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梁芙想了想,茫然摇头。王言卿沉吟片刻,问:“你当时大概在哪个位置看到他,是什么情形?” 这里是梁芙的闺房,同样是那天事发之所。梁芙在屋子中比划:“我当时在这张榻上睡觉,只记得有点冷,想叫丫鬟又喊不出声,反正睡得很不舒服。后来外面突然响起吵闹声,我一下子被吵醒,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男人背对着我站在窗口,跳上树很快走了。当时我还以为在做梦,都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就冲进来了,嚷嚷着要报官。” 梁芙这些话前后颠倒,翻来覆去,但反而很真实。如果是真实发生在记忆里的事情,复述时本来就会带很多主观感受和想法,要是梁文氏那种想都不想就按时间线将行程捋了一遍的,才是说谎。 第94章 杀夫 王言卿看到药, 没有动作,灵犀见状,立刻说:“奴婢事先试过,这药绝无问题。姑娘若不信, 奴婢这就再试一次。” 说着, 灵犀让人去拿盅匙, 她当着王言卿的面试药。王言卿摇摇头, 伸出手说:“把碗给我吧。” 灵犀意外:“姑娘……” 王言卿说:“你们是二哥安排的丫鬟, 不会有问题的。我相信二哥。” 王言卿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 果然刚好。王言卿低头喝药,虽然速度不快, 但舀药的动作稳定而果决,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一碗药很快见底, 王言卿把药匙放到一边,灵犀立刻奉上蜜饯, 王言卿却摇摇手, 说:“不用。” 灵犀灵鸾对视一眼,都觉得惊讶。内宅小姐哪一个不是娇生惯养, 指尖被针扎一下都疼的掉眼泪, 而王言卿喝药一气呵成,一点都不像一个闺阁娘子。灵犀试着询问:“姑娘, 您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王言卿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来,怎么可能没事。她身上各个地方都痛, 她没有记忆, 但本能告诉她这些只是摔伤, 并不致命, 真正严重的,是脑后的淤肿。 王言卿轻轻碰了下后脑,灵犀见状回道:“姑娘不要用手碰,郎中说您脑后的淤血还没有散,这些日子不能剧烈运动,情绪也尽量保持平稳,尤其不能用外力刺激。” 王言卿听到丫鬟的话,动作硬生生止住,之后果然再没有碰过。她如今伤着,不能活动,不能看书,刚刚醒来又睡不着,她百无聊赖,目光不由落到面前这些丫鬟身上。 灵犀灵鸾想到王言卿的怪异之处,都紧绷起来,尤其是灵鸾,脸上表情都僵硬了。王言卿本能察觉出来她们在紧张,她早就觉得奇怪了,干脆问:“你们为什么很忌惮我?” 二哥说了,她七岁就来到陆家,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年了。这些丫鬟若是陆家奴婢,为何对她十分陌生,并且隐隐有防备之感? 灵犀灵鸾对视一眼,灵鸾低头,灵犀叹了口气,给王言卿行了个万福,说道:“姑娘折煞奴等,奴婢是什么人,哪配对姑娘指手画脚?奴婢是害怕自己伺候的不好。” 王言卿问:“因为二哥吗?” 王言卿早就发现了,这里所有人都很怕陆珩。就算如此,陆珩已经走了,为什么她们还是不敢放松? 灵犀听到王言卿叫指挥使二哥,内心着实非常复杂。灵犀牢记着指挥使的话,说:“不敢,是奴等失职,没伺候好姑娘。姑娘在上香路上遇袭,指挥使大怒,将原来伺候姑娘的丫鬟婆子全部发卖,调了奴等过来。奴婢生怕伺候不力,所以才频频出错。请姑娘恕罪。” 语言可以违心,表情可以伪装,但是细微处的肌肉变化是骗不了人的。王言卿天生擅长捕捉人的微小表情,而且能瞬间将表情对应到情绪。这更类似一种天赋,就像有些人生来记性好,善音律,王言卿擅识表情,也是铭刻在本能里的东西。 如今她没有记忆,不会被常识和固有认知拘束,这份天赋反而更明显了。在王言卿这种天生的识谎高手面前伪装是没用的,索性不伪装,把真话包装一下说出来。 所以陆珩给灵犀灵鸾安排了这个说法,这样一来,可以解释为什么她们对王言卿并不熟悉,以及刚听到王言卿失忆时为何那么慌张。 这个说法符合陆珩的性格,也能解释王言卿刚醒来时的异样,王言卿想了一下就接受了。郎中开的补药里加了助眠成分,王言卿服药后没多久就困了,在丫鬟们的劝说下睡去。灵犀灵鸾见王言卿睡熟,长长松了口气,赶紧出去布置场地。 陆家只有陆玟、陆珩两兄弟,并无女儿,等陆珩的母亲回老家后,陆府更是空旷下来,平素里冷清的很。如今突然多出一个住了十年的“养女”,需要置办的东西并不少。 凭空造出一个人居住十年的痕迹,这种事也只有锦衣卫干得出来了。郎中药开的很足,王言卿一直睡到日暮,陆府丫鬟们忙着改造现场时,陆珩也在南镇抚司里,缓慢翻看纸页。 郭韬站在旁边,都不敢看陆珩脸色,讪讪说:“指挥使,属下按您的吩咐,不给他们食物、饮水,全天晾着他们。刚才属下去审问,都拿出鞭子了,他们还是不肯说。再上更大的刑,那就不是养一养能收场的了。” 其实陆珩现在的官职是指挥佥事,他只是暂代指挥使一职。但在官场上行走,怎么会连这种眼力劲儿都没有,南镇抚司上下都改口叫陆珩为指挥使。 陆珩十一月暂代锦衣卫指挥使,他接任南镇抚司的第一件差事就是查张永、萧敬行贿一案。 张永是正德年间非常有名的“八虎”之一,萧敬虽不是八虎,但也是成化、弘治、正德朝颇有权势的太监。正德帝重用太监,“八虎”横行宫闱,独揽朝纲,很多奏折都要他们说了算。后来正德病逝、嘉靖登基,八虎才终于被清算,其中张永因为关键时刻反水,对文臣有功,幸运活了下来。后来张永被贬到孝陵主持香光,虽然余生再不能掌权,但至少能安度晚年。嘉靖八年张永病逝,朝廷还封赏了他的家人兄弟,算是太监中难得的善终。 本来一切好好的,但是今年因为大礼议之争,这些陈年旧事又被翻了出来。给事中卢粲弹劾次辅张敬恭招权纳贿,张敬恭不甘示弱,立马授意党羽弹劾对手接受张永、萧敬的贿赂。 朝中官员和太监勾结,这是大罪。张敬恭的出击引发一场大乱斗,朝堂上党派混战,越来越多人卷入事端,弹劾的奏折像雪片一样飞向皇帝案头。皇帝震怒,下令严查,锦衣卫立马上门提人,许多官员被牵连下狱,其中不乏高官大员,而号称内阁的后花园、天下读书人的圣地翰林院,受灾最严重。 如今,谁贪了,谁没贪,谁勾结内宦,谁是被冤枉的,就归陆珩来查。如果陆珩能查妥此案,那由暂代指挥使转为正式指挥使,便只是时间问题。 距离皇帝下令已经十天了,案子还是没有进展。那些文官拿准了锦衣卫不敢把他们怎么样,一个个咬死了不肯说,偶有招供也全是废话。陆珩快速扫过供词,上面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他懒得再看,随手扔到废纸篓里。 官场上这点事,谁不知道呢。大明官俸微薄,满朝文武谁靠俸禄过活。张永晚年为了自保,没少给当权官员送好处。陆珩很清楚,抓进牢里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接过张永的钱。 受贿这种事全朝存在,但没有人会拿到明面上承认。锦衣卫要立功,文官同样要奔他们的前程。牢中许多人是首辅杨应宁的党羽,有首辅在,锦衣卫不敢把他们怎么样。只要他们不招,出去后迎接他们的就是青云直上、美名盛誉,但如果他们承认和张永有往来,不光自己要倒霉,还会牵连老师家人。 他们又不傻,怎么肯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陆珩从暗屉中拿出一张名单,上面正是此次被捕入狱的人,旁边记录着他们的家产、资财。陆珩扫过一列列人名,他明明知道这些人大概贪了多少钱,却没有证据。 张永曾是太监,对锦衣卫、东厂西厂的手段非常熟悉,他送礼送的很干净,至少锦衣卫明面上没有抓到证据。陆珩眼神飞快从名单上掠过,扫到一个名字时,他指节在上面敲了一下,说:“礼部侍郎赵淮胆小软弱,最不济事,晚上他一睡着就将他吵醒,带出来单独提审,晾他半个时辰后再放回去。就这样来回反复,务必让他一晚上水米不沾,片刻不能合眼。” 郭韬听后凛然,指挥使折磨人的手段实在太高超了,这才叫兵不血刃,杀人于无形。郭韬正要应下,忽然想到赵淮是首辅杨应宁的学生,指挥使单独针对赵淮…… 陆珩说完后,郭韬许久没有动,陆珩的眼睛静静扫过来,郭韬接触到陆珩的眼神,瞬间吓出一身冷汗。他不敢再想,赶紧低头领命:“属下遵命。” 陆珩把名册扔回原位,看手上的力道,相当不待见这群人。天天和这些老油条斗智斗勇,陆珩觉得自己老的特别快,他心情不好,就想找点开心事。陆珩问:“我要的东西呢?” 郭韬听了一愣,指挥使要的什么东西?陆珩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似笑非笑望着他,特别像猎豹狩猎前注视羊群玩闹的宽厚从容,郭韬猛地想起来,一拍脑门道:“哦,对了,指挥使您吩咐的东西,我带来了。” 郭韬赶紧从袖子里拿出刚整理好的册子,恭敬放在陆珩桌案,随后就忙不迭告退。等室内重新恢复寂静后,陆珩不紧不慢,悠然拿起案头的资料。 一个女眷,能有什么秘密,没半天锦衣卫就把王言卿的底细查完了。陆珩一页页翻过,越往后看越惊讶。 实在看不出来,她小时候竟然学过这么多东西。练武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学会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那是实打实要受罪的。 王言卿的经历很快看完了,后面与其说是她的起居注,不如说是镇远侯府的监视记录。王言卿毕竟只是一个养女,在所有人眼里都无足轻重,锦衣卫暗探不厌其烦记录着傅霆州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旁边寥寥一笔将她带过。 即便只言片语也能看出来,她所有的生活都和傅霆州有关。陆珩扫过傅霆州和王言卿私下相处时的一段对话,不由啧了一声。 陆珩一边嫌弃傅霆州看着挺英武阳刚一个人,私底下竟然称呼女子“卿卿”,另一边心中暗叹,他露馅了。 怪不得他叫她“妹妹”的时候,她表情很迟疑。原来,傅霆州平时并不叫她妹妹,而是卿卿。 陆珩看完王言卿的资料后,稍微注意便铭记于心。干他这行的,早已锻炼出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何况,他本身也是个聪明人。 他能在皇帝身边陪伴这么多年,可不仅靠了童年和皇帝当玩伴的情谊。嘉靖皇帝是一等一的难伺候,能在皇帝身边长久留住的,每一个都是千年狐狸。 陆珩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心中颇觉有趣。之后他就要扮演一个“兄长”了,过去十年傅霆州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将是他做的。 王言卿的事只是个消遣,陆珩很快扔开册子,去处理南镇抚司其他公文。这样一看他就忘了时间,等再回过神时,外面天色已经大黑。 冬夜漆黑干冷,陆珩从南镇抚司出来,一边想事一边往家里走。他进门后,仆从们自觉跟上,牵马的牵马跑腿的跑腿,没人敢发出声音,打扰指挥使思考。陆珩全靠本能往后走,到主院时,他发现里面灯光亮着,一下子惊醒。 怎么有人? 仆从见陆珩站住不动,连忙上前说道:“指挥使,王姑娘执意要等您回来,小的们劝了好几次,王姑娘始终不肯回去。” 这是白天陆珩就吩咐过的,从今往后府中所有人都要称呼王言卿为“姑娘”,以他的妹妹相待。若有人敢说漏嘴,立刻全家发卖出去。陆府里的人都是从安陆跟过来的,人虽不多,但嘴牢省心,陆珩只交代了一句,他们就一层层执行下去了。 第95章 结案 “真的。”陆珩看着王言卿, 语气再诚挚不过,“二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王言卿似信非信,这时候她发现陆珩还握着她的手,两人衣袖相叠, 距离极近。王言卿后退一步, 抽回自己的手:“说话就说话, 站这么近做什么?” 这话陆珩就不爱听了, 他抬眉, 意味不明道:“自家兄妹,你还和哥哥讲究这些?” “还在别人家呢。”王言卿见他不放手, 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用力瞪了他一眼, “放手。” 陆珩终究没太为难她,缓慢放松力道。王言卿一得到自由, 赶紧整了整衣袖,往屋里走去。他们说话的功夫, 梁文氏等人已经进屋了。王言卿静悄悄进门, 贴着门窗而站,陆珩随即跟过来, 站在她身后。 屋里陈禹暄正询问梁文氏梁榕失踪始末, 王言卿跟着听。梁文氏低垂着脸,时不时拿帕子按一按眼角:“上个月十七那天, 大少爷大清早就出门了,没说要去哪儿。妾身没有多想, 只以为他又去会友了。没承想, 他竟半月不归。” 陈禹暄问:“大少爷常去的地方找过了吗?” “都找了。”梁文氏说着指向另外三个族老, 道, “客栈、酒肆、亲戚家、朋友家,妾身都派人问过了。陈千户不信可以问族老,妾身遣人时,三老都知道。” 族老点头:“确实。月初大太太就派人来问过,我们还帮忙找了,但并没有找到梁榕踪迹。” 陈禹暄朝门口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问:“赌坊柳巷之地呢?” 梁家人都有些尴尬,其中一个族老矢口说道:“绝不会有这种事情。梁榕这个孩子我知道,他虽然独来独往,沉闷寡言,但并不是那等纨绔之徒。他平素喜欢看书,除此之外游游山、玩玩水,便没有其他消遣了。” “梁大少爷竟然喜欢看书。”陈禹暄意外地应了一句,又问,“既然不在城里,那外面有没有找过?” 梁卫家官职放在朝廷里不算大,但在保定府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梁文氏都通知了族老,折腾出这么大阵仗,如果梁榕还在城里,总会有人来报信。这么久都没音讯,多半人不在保定府了。 梁家族老听着露出苦脸:“陈千户,我们也想过城外。但保定府外那么大,光周围县城就有十二个,更别说再远些的荒山野岭。梁榕一句话都没留,我们上哪儿去找?” 陈禹暄想想也是,这样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至少得知道梁榕去了哪个方向。陈禹暄问:“梁榕离家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王言卿虽然没有问话,但她一直仔细看着场中众人表情。她发现陈禹暄问完这个问题后,梁文氏都没有犹豫,脱口而出:“没有。那几天一切都好好的,家里和往常一样,连句口角都不曾有。千户若不信,尽可找丫鬟小厮询问,我绝没有亏待他。” 梁文氏说这话时眼睛睁的很大,声音也响亮坚定,看起来问心无愧。王言卿突然开口,问:“梁太太,那你还记得,梁榕出门前一天,也就是十六那天,都发生了些什么吗?” 王言卿询问,梁文氏回头看了看,眉毛拧着,似乎不太情愿。但陈禹暄也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梁文氏只能答道:“没发生什么。白日我们都待在家里给老爷守孝,晚上大少爷用了饭就直接回房了,他在自己房里看书,看到很晚才熄灯,第二天一早就出门了。” 王言卿紧盯着梁文氏眼睛,问:“那晚梁榕看书到什么时辰?” 梁文氏眼睛快速眨了眨,眼珠微微向上翻,停顿了几息后她像是受到冒犯一般,拍了下扶手,愤怒道:“大少爷的事情,我如何得知?” 向继母问成年继子晚上的活动,确实有些不敬了。陈禹暄见状,连忙出面圆场:“太太,我们也是想早点找到大少爷,并非有意冒犯,太太勿要见怪。大少爷深夜还在看书,还真是勤勉。” 梁文氏生气了,她沉着脸,紧紧抿着嘴,之后一句话不说。陈禹暄也不好再问,他叹了口气,说:“太太,族老,梁兄刚走,按理我不该说这些话。但人有旦夕祸福,大少爷这么久都没找到,恐怕要另做打算了。” 三位族老跟着叹气,梁文氏低头,用帕子掩住半张脸。一位族老长叹道:“梁卫尸骨未寒,梁榕又在这个当口失踪了,真是祸不单行啊。” 听到这里,陆珩不动声色打了个手势,陈禹暄接到,心领神会地问道:“恕在下冒犯,但我在行路途中,隐约听到贵府千金传出一些不好的传言。敢问这些传言可是真事?是不是有人借机抹黑梁家?” 陈禹暄提起这个,屋里霎间安静了。三个族老对视一眼,低头的低头,垂眼的垂眼,只有一人叹了一声,悲痛道:“是梁家家门不幸,有女如此,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啊。这些污糟事竟然传到了陈千户耳中,实乃罪过。” 梁家人这样表态,那就说明梁小姐通奸的传闻是真的了。王言卿目光从几人脸上扫过,问:“梁小姐通奸一事,确实抓到了现行吗?” 梁家族老视通奸为丑事,他们听到王言卿一个女子竟然将“现行”挂在口边,又鄙夷又惊讶。这是一个姑娘家能问的吗?念在王言卿是陈禹暄带来的人,他们没有发作,但也沉着脸,一句话不肯多说。 梁家人不配合,调查就进行不下去。不过没关系,王言卿已经从他们的脸上得到答案了。她换了种问法,道:“发生这种事情,我很是同情。我能去见见梁小姐吗?” 另几个人听到王言卿的话理都不理,只有一个族老拉着脸,居高临下道:“这是我们梁家内部的事,不劳外人插手。” 梁家人态度轻慢,王言卿没生气,陆珩却不舒服了。不识抬举的东西,看来下次就该把这些人提到诏狱里审问,王言卿好声好气和他们说话,他们倒得脸了。 陈禹暄一看指挥使的脸色就知道要坏了,他赶紧接话,救场道:“梁兄走了,梁大少爷下落不明,府里没有当家人总不是件事。我和梁兄也算相交一场,如果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我愿意修书一封,请京城的同僚活动活动。但是,我总要知道具体情况,将来上官问起,我也好回话。这位姑娘是信得过的人,绝不会将今日之事传到外面。自然,如果太太和族老觉得不方便,那就当我多事,我就此告退……” 陈禹暄说着作势要走,梁文氏和族老一见慌了神,连忙将陈禹暄拉住,百般说好话。陈禹暄和梁卫虽然同是千户,但京城的官和外地的官在实权上天差地别,如果陈禹暄愿意帮忙,说不定梁家的千户继承就有着落了。 梁家族老古板傲慢,恨不得自行将女儿处死,哪能让外人去见梁大姑娘?但他们有求于陈禹暄,陈禹暄话都说到这里了,他们不敢不从。他们心想王言卿不过一个女子,能问出什么来,便勉强同意了。 唯有梁文氏皱眉,脸上并不情愿。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对上王言卿那双明镜一样的眼睛总觉得怵得慌。但梁文氏不敢得罪陈禹暄,便站起身,说道:“有劳姑娘了。我们家大姑娘不懂礼,妾身陪姑娘一起去。” “不用。”王言卿说,“我自己去就好,夫人自去忙吧。” 王言卿说完,没等梁文氏反应就转身走了。梁文氏还想再追,被陆珩悠悠瞥了一眼,一下子骇得钉在原地。一转眼那两人走远了,而身后陈禹暄说起千户继承的事,梁文氏左右为难,最后只能打发身边的丫鬟赶紧去追,自己留在会客厅听陈禹暄说话。 说来说去,梁家千户传给谁,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王言卿和陆珩出来后,根本不需要梁府下人指路,径直往绣楼走去。期间梁文氏身边的小丫鬟追出来,试图给他们领路,陆珩只一个眼神就让她不敢再动。丫鬟不敢靠近又不敢回去,只能壮着胆子缀在后面,远远跟着他们。 这个距离丫鬟听不到他们说话,陆珩便留着她去了。陆珩压低声音,饶有兴致地问:“卿卿,你又发现什么了?” 王言卿一张小脸素白,她顿了片刻,低声说:“我怀疑,梁榕可能已经遇害了。” 陆珩轻轻挑眉,虚心问:“何出此言?” 王言卿瞥了陆珩一眼,毫不留情戳穿了他:“不要装,你早就发现了。” 被看出来了,陆珩也没有不好意思,坦然地点头承认:“没错。但我更想知道卿卿是怎么发现的。” “梁文氏的破绽太多了。如果梁榕真的失踪,她确实不知道梁榕去向的话,那她表现出来的应当是气愤、牢骚,可是她乍一听到锦衣卫上门,第一反应却是恐惧。若没有做亏心事,怕什么呢?梁榕只是失踪,她却将梁榕的房间门锁住,说明她知道这个人不会回来了。当我问起梁榕十七那日的去向,她屡次用帕子遮挡脸部,而且不自觉地捏手指。一切迹象都说明,梁榕并不是出门访友,他极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 陆珩点点头,问:“如果是人命案子,判断死亡时间和死亡现场就尤其重要。依卿卿之见,这两样分别在哪里?” 王言卿微微沉吟,压低声音说:“死亡时间我不敢确定,但我怀疑,梁榕是在家里遇害的。” “哦?”陆珩回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王言卿,“梁家好几个人都看到梁榕清晨出门了,之后再没有回来。你怎么知道不在外面?” “还是多亏了梁文氏,帮我一样样排除的。”王言卿说,“梁文氏一遍遍强调梁榕像往常一样出门,家里没有发生矛盾,她重复这么多遍,说明她心里很在意这件事。她想将我们的视线从梁府转移出去,暗示我们梁榕是在外面出事的,因此我将目标锁定在家里。陈禹暄提出去梁榕的房间看看时,梁文氏紧张的舔嘴唇,我便怀疑梁榕的房间里有什么。她开锁时,身体朝着梁榕寝室的方向,全程刻意用背对着书房,后来她发现我们在书房时,紧张的声音都变了,所以我才确定,梁榕书房就是案发地。” 陆珩定定望着王言卿,不动声色从她冷静的眼、挺拔的鼻、纤薄的下颌线扫过。他本来只是试试,没想到,她给他的惊喜比预料中大多了。 陆珩慢条斯理地开口,问:“可是,有人看到梁榕出门,你却说梁榕在家里遇害。既然如此,梁榕出门如何解释?” 王言卿眼眸漆黑,点缀在她素白的脸上,像墨玉一样莹润生光,她停顿了一会儿,猛不丁说:“我怀疑那天出门的,并不是真正的梁榕。” 陆珩挑眉,不紧不慢地问:“哦?” “丫鬟说梁榕那天很早就出门了,而且途中没有和别人说话,看丫鬟惊诧的语气,这在以往应当是很不常见的事情。一个人的行为一般不会改变,除非那个人不是他。假扮梁榕之人必是凶手,凶手如此大费周章作秀,多半是为了遮掩某个时间。于是我试着询问十一月十六,结果,梁文氏想都不想,就把那天梁榕的行程说了一遍。” 王言卿没说完,陆珩就开始笑。王言卿朝旁边瞥了一眼,不高兴道:“你笑什么?” 陆珩不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湛然生辉,此刻因为笑盈上一层水光,那双桃花眼越发晶莹潋滟,灿若星辰:“所以,你才问梁文氏,继子晚上什么时候睡觉?” 陆珩当时听到王言卿问这句话的时候就要笑死了,也亏她敢说。王言卿当时一心想着追查线索,并没有多想,谁知道他们往这个方向发散。此刻被陆珩点出来,她恼羞成怒,本着脸道:“你还听不听了?我不管你了。” 陆珩赶紧忍住,哄着王言卿道:“好好,怪我思想龌龊,我不说了。后面呢?” 毕竟傅霆州才是傅钺的亲孙子,如果傅霆州不愿意,傅钺不至于生出让王言卿留在傅家的心思。傅钺看出傅霆州不排斥王言卿,甚至很亲近她,这才会替孙子做主,定下这桩事。 只不过,傅钺把孙儿教的太好了,傅霆州肖似其祖乃至超越其祖,傅钺定下来的事,傅霆州就敢推翻。 傅霆州翻了翻手里的书,随便放下,问:“怎么想起看这个?你以前不喜欢宋人的书。” 王言卿笑了笑,说:“没事干,随便翻翻。” 她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呢,是傅霆州不喜欢。 她在镇远侯府十年,几乎没有自己的爱好。傅霆州看什么书她就看什么,傅霆州喜欢什么新玩意她就去学,傅霆州就是她全部生活。如今傅霆州要另娶他人,王言卿心里空了一大块,拿书的时候没注意,就拿了这本。 傅霆州盯着王言卿的眼睛,也没继续问,而是说:“今年冬天冷,你腿上还痛吗?” 习武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毛病,王言卿有一次为了救傅霆州,从马上摔下来,从此腿上就留了毛病,一到阴冷天气小腿就疼。王言卿摇摇头,说:“没事。这么多年了,早好了。” 傅霆州伸手,习惯性去碰王言卿的腿,王言卿起身倒茶,顺势躲开了。傅霆州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不动声色收回来。他又看了王言卿一会,道:“端茶送水这些事哪用你做。几天不见,和二哥生疏了?” 傅霆州这句话听起来寻常,其实话里有话。傅霆州长大后,很少自称二哥了,他又不是王言卿哥哥,挂在嘴边做什么?他但凡提起旧称,就是不高兴了。 王言卿垂下眸子,过了会,说:“哪有。二哥做事最有章程,我当然信得过二哥。” 王言卿一副柔顺模样,仿佛刚才避开他只是意外。傅霆州心里的气渐渐消了些,他想到王言卿在傅家住了十年,一时别不过劲也是有的,何况,她会吃醋,才说明她心里有他。 傅霆州剩下半截气也散了。他握住王言卿的手腕,拉着她坐下,王言卿这回没有再躲,温顺地坐在傅霆州身边。傅霆州感受到掌心雪缎一样的肌肤,放缓了语气,问:“这些日子我忙着朝堂的事,没时间来看你。是不是有人来你这里说道了?” 王言卿寄人篱下十年,哪会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她敛着睫毛,轻轻摇头:“哪有。太夫人和老夫人都待我极好,傅家妹妹们有什么,我这里就有什么。我时常担心自己做的不够,无法回报二老,怎么会信别人胡说八道。” 王言卿没否认府里的风言风语,毕竟他娘、他祖母是什么样子,傅霆州自己清楚,但王言卿也反过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份得体伶俐,就让傅霆州非常满意。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傅家也不例外。王言卿话中的太夫人、老夫人分别是傅霆州的祖母、母亲,如今傅霆州是镇远侯,他的夫人才能称镇远侯夫人,侯爷的母亲按礼称老夫人。这就导致傅昌之妻陈氏一天侯夫人没当过,直接成了老夫人。 傅家辈分虚高,还得从傅钺说起。傅钺南征北战,聚少离多,膝下唯有一个儿子傅昌,还被养成一个纨绔。傅昌儿女倒是很多,傅霆州是傅昌嫡出二子,前头还有一个大哥,但那个孩子早夭,才五岁就得病死了,所以傅霆州是傅家实际意义上的长孙。 傅钺临死时,宁愿越过儿子直接传给年仅二十岁的孙儿,也不让傅昌继承侯位,可见有多不待见傅昌。傅钺明面上的理由是傅昌有疾,脚跛,不能袭爵。傅昌脚上确实有一点毛病,但平常根本看不出来,而且,这伤还是被傅钺打出来的。 按理,父死子继,镇远侯府这样继承不符合大明律法,但傅钺是正德朝名将,带兵四十年,人脉遍布军队,他和勋贵之首郭勋关系也过得去,和礼部打一声招呼,爵位就办下来了。 傅钺隔代亲,什么事都越过老妻、儿子儿媳,直接交给孙儿,渐渐傅家就积累出不少恩怨。傅霆州是嫡亲血脉,太夫人、陈氏不会对傅霆州怎么样,但和傅家毫无血缘关系却极得傅钺宠爱的王言卿就成了集火点。 王言卿这些年没少被陈氏说闲话,只不过以前傅钺活着,没人敢把手伸到王言卿身上来。傅钺一死,这些积怨就压不住了。 陈氏的怨怼很好理解,老爷子在家里独断专行也就罢了,她儿子的婚事,凭什么不问她这个母亲直接拍板?王言卿一个不知道何处来的平民之女,凭什么嫁给她儿子?这不,傅钺一死,陈氏立刻风风火火找新妇,直接把王言卿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王言卿不是不知道陈氏对她的迁怒,这十年里,她屡次尝试讨好太夫人和陈氏,但毫无用处,最后只能放弃。王言卿虽然无奈,但并不着急,因为她知道,镇远侯府里能做主的从前是老侯爷,现在是傅霆州,根本没傅昌夫妻任何事。 所以她不慌不忙,直到傅霆州反水,才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一直以为,她和傅霆州心心相印,心照不宣。 傅霆州看到王言卿自他进来后就一直躲避视线,心里也知道卿卿生气了。傅霆州比王言卿年长三岁,又自小出入军营,听惯了荤段子,很早就知道男人和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十岁,对男女之情略微有感觉的时候王言卿就来到他身边,小时候他们两人在一个屋子里午睡,王言卿在他眼皮子底下越长越漂亮,从一个小女孩变成冰姿玉骨的少女,若说他对王言卿没有感觉,那怕是他自己有什么毛病。 然而,一个愣头青可以只娶自己喜欢的女人,但一个侯爷,除了感情,还有许多事要考虑。 如今朝堂上因为大礼议闹得沸沸扬扬,和杨廷有关系的人被接连清算,朝堂人人自危。而武定侯郭勋因为屡次支持皇帝,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已成了能对抗内阁的武将首领。 文官武将是天然的敌人,傅霆州不必尝试左右逢源,在朝堂上,没有阵营或者两面讨好,只会死得更快。 他需要郭勋,郭勋也需要他。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而投名状,就是他和永平侯府的婚事。 永平侯夫人是郭勋的妹妹,他娶了永平侯的女儿,就是正式加入郭勋一党。至于娶永平侯哪个女儿,那位洪小姐长什么样子……一点都不重要。 只要是个活人,抬到镇远侯府就够了。 傅霆州承认这样做很不厚道,但成人世界就是这样丑陋现实。傅霆州缓慢摩挲王言卿指腹处的薄茧,说:“前几日,又有一伙杨党被锦衣卫查出来了。圣上龙心大悦,让陆珩暂代指挥使一职,执掌南镇抚司事务。陆珩那个人……就是条疯狗,朝中人没有他不敢咬的,也唯有武定侯能和他抗衡一二。有时候我为了保全侯府,不得不做一些事情。卿卿,你懂吗?” 王言卿心冷下去了,她知道,这桩婚事再无转圜余地,她彻底被放弃了。 王言卿手指冰凉,过了一会,她低低说:“我懂。” 傅霆州脸上露出笑意,他就知道,个中缘由祖母、母亲不会懂,内宅丫鬟不会懂,甚至洪三小姐本人也不懂,但王言卿一定懂。 至于王言卿愿不愿意,傅霆州不想深究。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无需再说王言卿的身份了。傅霆州知道对不起卿卿,但他有恃无恐,他潜意识笃信,无论他做出什么,王言卿都会原谅他,永远在原地等他。 不然,她还能去哪里呢?她在京城只认识他,外人知道她的倒是有不少,毕竟她长得实在漂亮,太过招人。 这些年不断有人打探王言卿,都被傅霆州拦住了,甚至有人腆着脸,借卿卿是他养妹之由,想当他妹夫。傅霆州当时都被气笑了,不自量力,异想天开,卿卿有没有定亲,关他们什么事? 傅钺到底还是了解自己孙儿的,傅霆州十岁起就将王言卿视为私有物。这是祖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她在他心情最不好的那天出现在他的领地里,那就永远是他的人。其他人想染指,做梦。 傅霆州感受到手心葱白一样的指尖冰凉如雪,他心存怜惜,难得违背自己的原则,安抚道:“卿卿,你放心,府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会影响你的位置。你安心就是。” 对傅霆州这类勋贵子弟而言,妻子是妻子,爱人是爱人,完全是两码事。他娶那位洪三小姐入府后,会给她侯夫人的体面,遇事时也会给她撑腰,但王言卿,并不在侯夫人的权力范围内。 他希望那位三小姐不要蠢到对王言卿伸手。他需要一个政治旗帜,并不希望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尤其不希望改变他和王言卿的关系。 这一回,王言卿没有再应话了。傅霆州也不着急,卿卿是聪明人,她会想明白的。因为刚才提起一个人,傅霆州不得不想起些讨厌的事,他脸色转冷,对王言卿说道:“最近你多加小心,没事不要出门了。” 王言卿感觉到傅霆州情绪不对,问:“怎么了?” 傅霆州冷笑一声,眼中暗色沉沉:“没怎么,惹上一条疯狗。” 能激起傅霆州这么大的情绪波动,王言卿很快猜到什么,问:“是锦衣卫?” 傅霆州叹了口气,承认了:“是陆珩。南城兵马指挥司发生些事情,近期他可能会找傅家麻烦。” 原来是锦衣卫,王言卿露出了然之色,不再问了。说锦衣卫的坏话可不是件明智的事,要不是在镇远侯内宅,身边都是自己人,傅霆州也不会说这些。 同是武将世家,勋贵和锦衣卫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圈子。傅霆州这一圈是高官子弟,生下来家里就有爵位,父兄又都在军中任职,基本从小就认识。而锦衣卫呢,管巡查缉捕,换言之是告贵族和文官黑账的,两伙人向来势如水火。 贵族就这样,两家孩子可能互不认识,但一生下来就已经是仇人,之后你坑我我害你,不需要问为什么。勋贵和锦衣卫就是天生的仇家,王言卿虽然没见过陆珩,但这个名字在京师如雷贯耳。百姓可能不关心首辅是谁,侯爷是谁,但绝不会不知道锦衣卫。 陆珩今年才二十二岁,就已经拿到了指挥使实权,实在可怕。他和傅霆州这种长在皇城根下的贵族孩子还不一样,陆家原本在安陆世袭锦衣卫,到陆珩已经是第六代,在安陆算是相当有权势。从事锦衣卫这种高危职业,竟然能传承六代而不出错,可见上天注定陆家要出一个能人。 陆珩,就是那个集齐天时地利人和,随着正德帝无嗣、兴王来京登基而一飞冲天的能人。 说起陆珩和皇帝的渊源,还要从先帝正德讲起。如今这位嘉靖皇帝并非先帝的子嗣,而是堂弟,因为正德帝没留下任何孩子,自己也没有亲兄弟,皇位这才落在嘉靖头上。陆家世代在安陆管理卫所、操练士兵,后来嘉靖皇帝的父亲兴献王被封到安陆,陆珩的父亲陆松被调到兴王府当侍卫,陆珩的母亲范氏也入王府当乳母,喂养的正是当时的世子、如今的皇帝。陆珩因为家庭的关系从小出入王府,和世子是一起玩到大的伙伴,关系好比傅霆州和王言卿。 第96章 婚期 陆珩点头, 虚虚揽着缰绳,说:“从现在开始,不要叫我指挥使了。这一行你才是长官, 父母在老家给你定了亲事, 你现在要回乡完婚。往前走, 拿出新郎官的架势来, 不用管我。” 属下听了后手心出虚汗,他名陈禹暄, 前两天陆指挥使突然叫他过去,说让他出一个任务。指挥使亲自出面,陈禹暄以为有什么大案,霎间郑重起来。没想到,指挥使给他安排的却是一个有些奇怪的任务。 指挥使让他假扮回乡成婚,还化名成他的随从, 混迹在队伍中。陈禹暄一路上坐立难安,他何德何能, 敢给陆指挥使当主子?但指挥使执意, 陈禹暄不敢违逆,只能硬着头皮上前,给保定府城门守卫出示锦衣卫令牌。 陈禹暄回乡完婚是假的, 但锦衣卫身份是真的, 守卫士兵看到令牌, 脸色立即变了。他们都不敢检查陈禹暄随行人员行李,二话不说放行。 陆珩隐藏在队伍中,轻轻松松进了城。他勒着马, 慢慢踱到马车旁边, 隔着车帘问:“卿卿, 身体还好吗?” 王言卿坐在马车里,微微掀开一条缝,说:“我没事。二哥,这就到保定府了?” “对,已经进城了。”陆珩说,“这一路辛苦你了,头上的伤没事吧?” 王言卿摇头,本来从京城到保定快马加鞭,当天晚上就能到,但是王言卿后脑有伤,不能颠簸,所以马车走得很慢,今日下午才到达保定府。王言卿拖累了陆珩行程,本来就很愧疚,哪还敢喊累喊痛:“我的伤没有妨碍。二哥,其实你不用顾忌我,赶紧查你们的案子要紧。” “无妨。”陆珩悠悠说,“一天而已,也不差这点时间。但你只有一个,要是让你留下什么病根,那才是得不偿失。” 王言卿抿唇,陆珩越这样说,她心里越内疚。陆珩趁左右无人,和王言卿交代道:“接下来我们要去梁卫府上,他们应当不认识我,但为防万一,在人前你不要喊我的名字、官职,叫我哥哥就行。如今我们是锦衣卫千户陈禹暄家中的侍从,随主人回乡完婚,途径保定府,得知梁卫去世,特意前来吊唁。一会进入梁府,你什么都不必说,只需观察那些人的表情。如果有不对劲的地方记在心上,等没人了告诉我。” 王言卿点头应诺:“好。” 陈禹暄身上的锦衣卫服饰十分打眼,途中没人敢招惹他们,一行人很快到达梁府。梁卫家里人听说京城的锦衣卫来了,又惊又喜,慌忙出来迎接。 进入保定府后,陆珩就退回队伍后方,一句话都不和陈禹暄说了。陈禹暄背后站着指挥使,压力极大,他硬着头皮上前应酬梁家人,不敢有丝毫异样。陆珩混在人群里,神情闲适自然,他也没往前面凑,而是先到马车边,扶着王言卿下车。 王言卿推开车门,发现陆珩竟然站在外面,颇为意外。她扫了眼前方,低低说:“二哥,我自己来就好。” 好些娇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上下车都要人扶,但王言卿从小习武,这种程度的运动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何况,普通丫鬟扶她便罢了,陆珩是锦衣卫指挥使,岂能让他做这种伺候人的活? 陆珩摇头,话音虽然不高,但语气十分坚决:“你伤还没好,不能马虎。” 再耽误下去就要引起别人注意了,王言卿只好握住陆珩的手,缓慢下车。陆珩的手温暖有力,单臂撑着她晃都不晃,王言卿平平稳稳落地,一点冲撞都没感觉到。她站好后,发现陆珩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好悄声提醒:“二哥。” 陆珩这才放开她的手。王言卿悄悄松了口气,借着人群遮掩,无声打量周围。 陈禹暄和梁家人在前面寒暄,有三个老者站在最前面,看样子像是梁家族老。族老后面跟着一个妇人,妇人披麻戴孝,虽然没什么装饰,依然可见衣着讲究。她旁边跟着一个十五六的少年,个子已和成年男人无异,但身板还没发育起来,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空荡荡的。 王言卿很轻松就猜出来,那个妇人便是已逝锦衣卫千户梁卫的继室梁文氏,那个少年多半是梁卫的小儿子,也就是梁文氏的亲生孩子。王言卿在前方人群中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陆珩:“二哥,不是说梁卫有两个儿子,为什么不见长子?” 陈禹暄虽说不是大人物,但好歹也是京城来的千户,梁文氏作为女眷都迎到门口了,梁家大少爷如果在家,怎么可能不露面?陆珩微不可见摇头,说:“等进去再看。” 王言卿现在的身份是千户府里的普通侍从,不能穿太华丽的衣服,只穿了一件白色立领对襟袄,外面罩着浅粉色比甲,下着霁蓝马面裙。一个“侍女”不可能穿狐裘,但陆珩又怕把王言卿冻着,所以这身衣服虽然颜色素淡,但仔细看内衬布料都极好,尤其是比甲,夹层里填着细密的贡棉,外面缀着一圈兔绒毛。王言卿脖颈纤长,即便扣着白色立领,她的脖子依然露出来细长一截,衬着她纤薄的下巴,白皙的脸颊,越发清丽柔美。 她这样一个绝色佳人站在门口,可比陈禹暄带来的锦衣卫阵仗扎眼多了。陈禹暄自忖寒暄的差不多了,便带着“侍从们”进府。陈禹暄前去正堂吊唁,陆珩和王言卿作为随从无需祭拜,可以自由行动。 梁文氏和梁家族老都围在陈禹暄身边,没人注意他们。而梁府下人知道他们是跟着京城贵客来的,不敢阻拦,陆珩和王言卿在宅子里随意行走,倒比摆明身份更方便调查。 梁卫家是世袭千户,正五品武官,官阶不算高,但如果不离开保定府,也足以生活的十分优渥了。梁家这处宅子前后三进,第一进是正堂、会客厅及梁卫两个儿子居住的地方,此刻被改成灵堂,虽然梁卫棺椁已经下葬,但白幡灯烛等物并没有撤去;第二进是梁卫及夫人梁文氏起居的地方,用一道垂花门和外面隔开;第三进是小姐梁大姑娘的绣楼,绣楼在东北角,西边是一个小花园。 这几日在办梁卫的丧事,有许多外客上门,梁府里人来人往,到处都乱糟糟的,倒也方便了陆珩和王言卿。陆珩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到了一个清净无人的地方,他问:“怎么样,你看出了什么?” 王言卿只在府门口看过梁家众人一面,但第一面往往才是最重要的,一照面的功夫足以说明很多。王言卿怕有人偷听,凑近了陆珩,压低声音说道:“梁文氏看到锦衣卫上门时,眼睛睁大,眉尾却下压,上下唇微微开合,等听到陈禹暄说上门来吊唁时,她才松了口气,嘴唇终于闭合,但眼珠依然在不停转动。即便锦衣卫造访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她害怕的也太过了。” 陆珩听到后一句笑了,也只有她,敢当着他的面说锦衣卫上门不是好事。陆珩问:“你怀疑梁文氏?” 王言卿叹气:“二哥,你判案这么武断吗?我只是判断出来她听到锦衣卫上门时很恐惧,至于她做了什么还需要调查。何况,不只是她,梁卫的二儿子……” 王言卿微微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称呼此人。陆珩心想他进入锦衣卫十年,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他判案武断,他没有思考,脱口接道:“梁彬。” 王言卿抬眸,轻轻瞥了陆珩一眼,继续说道:“梁彬的表现也不太对劲。按他这个年纪的心性,看到京城来人时必定是惊讶好奇多过畏惧,可是他却全程缩着肩,垂着头,不和人有眼神接触,而且短短片刻的功夫,他摸了三次鼻子。” 陆珩嗯了一声,问:“摸鼻子代表什么?” “他有事隐瞒。”王言卿说着叹息一声,道,“不用试探我了,每个人反应都不一样。摸鼻子不代表撒谎,不摸鼻子也不代表不撒谎,得结合情景和具体动作一起看。” 陆珩笑了,问:“还有吗?” 王言卿想了想,摇头道:“暂时没有了。那几位族老脸上的表情有些刻意,但是梁千户刚死,内宅便闹出通奸的传闻,他们想隐瞒也说得通。具体情况可能得等拿到更多信息,当面质问他们才能判断。” 陆珩点头,一口应下:“好。我还挺好奇梁彬为什么要摸鼻子,走吧,去找找他们瞒了什么。” 陆珩和王言卿站在回廊下说话,正好对面有一个小丫鬟抱着东西走过。陆珩把人叫住,不紧不慢走过去,说:“陈千户有些事要找梁家主事人,梁榕在何处?” 梁榕就是梁卫的长子,陆珩早就将这家人的底细查清楚了。小丫鬟看到一个高挑俊美的男子走过来问话,他身上衣服虽然普通,但身周气势像山一样压迫,小丫鬟本能觉得害怕,搂紧了怀中的东西,紧张道:“奴婢不知道。” 王言卿从后面跟过来,陆珩在锦衣卫行走惯了,即便脱下飞鱼服,那身骇人官威也不会消失。王言卿轻轻抚了下陆珩胳膊,接过话头道:“你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跟随陈千户来梁府吊唁,千户十分心痛梁大人英年早逝,有些肺腑之言想和梁大人的公子梁榕说。不知,梁榕在何处?” 看到王言卿,小丫鬟放松了些,但是肩膀依然紧绷着:“奴婢真的不知道。前些日子,大少爷失踪了。” 陆珩和王言卿听到,心中都是一震。王言卿和陆珩对视一眼,试探着问:“失踪?” “是。上个月大少爷出门访友,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太太派人去亲朋故友家都问了,没人见过大少爷。” 陆珩声威不动,问:“既然失踪,为何不报官?” 陆珩即便没有刻意施压,说出来的话也像审问人。小丫鬟更害怕了,声音细若蚊蝇:“太太说大少爷只是贪玩,说不定再找一段时间就回来了,用不着报官。” 王言卿暗暗挑眉,家里女儿通奸,梁文氏二话不说捅到官府,而原配长子失踪这么大的事,她却说不用报官。看来,梁文氏隐瞒的事有不少啊。 王言卿对此不予置评,柔声问道:“梁榕竟然失踪了,真是让人揪心。不知梁榕住所在何处,我们去看看,说不定能帮上些忙。” 外人要看主家少爷的房间,小丫鬟本该拒绝,但是她看着陆珩喜怒不辨的眼睛,实在不敢说“不”。她战战兢兢指了个方向:“大少爷的房间在那边,锁门的那间就是。” 第97章 婚帖 这本就是两家长辈有意促成的, 婚事已经定下,两个小辈私底下接触接触,日后过门也好快点传宗接代。洪晚情只见过傅霆州一面, 那是几个月前, 傅霆州来永平侯府拜访,去后院给母亲请安时, 洪晚情坐在屏风后, 远远望了一眼。她只扫到一个人影就双颊绯红,身边人都在取笑,她也不敢再看, 只记得他身量很高, 肩宽腿长,英武挺拔,是很有男人气概的身材。 自那之后,洪晚情一颗心就丢了一半,母亲和她说起亲事时, 她也红着脸半推半就应了。洪晚情知道她后半生就要在这个男人身边生活了,其实, 她还不知道傅霆州长相。只不过听堂兄弟和长辈说, 傅霆州相貌很好,是军中人最喜欢的英挺模样。 这次长辈们牵线, 安排他们私底下再见一面。洪晚情得知要见傅霆州,激动的心神不属, 连着两晚上睡不着觉。好容易捱到上香这天,她早早就准备好出门, 但到了约定地点, 却左等右等不见傅霆州。 洪晚情躁动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她忍不住想, 是不是傅老夫人不喜欢她,或者傅霆州改变主意,不来了?洪晚情压住胡思乱想,用力握了握热烘烘的手炉,低声道:“兴许镇远侯老夫人有事,出门晚了吧。” 丫鬟忽然凑近了,神神秘秘说:“三姑娘,听说今天傅家那位养女也要来。” 洪晚情眼睛动了动,她装作不清楚,问:“养女?” 其实洪晚情早就知道那位王姑娘的存在,镇远侯府有一个养女,是傅老侯爷亲手养大的,模样极为出挑,在勋贵圈子都传遍了。洪晚情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姓王,能文善武,和傅霆州关系似乎很好。 家里兄弟提起她时,口吻非常惋惜,看到洪晚情来了就马上打住话头。洪晚情心里有数,这多半,是她未来的冤家了。 一个男人将一个美貌女子放在身边十年,藏着掖着不让外人看,十七岁了还不放出去嫁人,能意味着什么呢。母亲大概也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了,母亲私下和洪晚情透气,说她和傅霆州的婚事是傅老夫人亲自点头的,傅老夫人允诺,日后绝不会闹出宠妾灭妻的丑事,如果洪家还不放心,傅老夫人可以把人带来,让她们提前看一看。 母亲同意了,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丫鬟努努嘴,说:“还能有谁,还不是傅老侯爷收养的那位。据说她的父亲救了傅老侯爷,老侯爷为了报恩,就将她接到镇远侯府,一住就是十年,待遇和侯爷平起平坐,甚至连傅家自个儿小姐都比不上。如今傅老侯爷去了,这位王姑娘也不知道要何去何从。” 洪晚情静了会,淡淡说:“镇远侯府是知恩识礼的人家,镇远侯不会亏待义妹的。” 丫鬟撇撇嘴,阴阳怪气道:“可不是么。姑娘,您放心,有傅老夫人在,那些小鱼小虾翻不出风浪。再说,舅老爷都说傅侯爷深谋内敛,镇远侯才不会是那种拎不清的人。有老夫人撑腰,侯爷又明理,您日后享福的日子长着呢。” 洪晚情被这些话说的红了脸,不轻不重呵斥了丫鬟一句:“不得妄议,闭嘴。” 丫鬟卖了个好,说着讨饶话混过去了。经过这一打岔,洪晚情心里的忐忑安稳许多。是啊,她是侯门嫡女,将来要当正妻的,哪能和妾计较?一个养女罢了,成不了气候。 正说话间,镇远侯府来了。洪晚情精神一震,她和丫鬟顿时都不说话了,支起耳朵听外面。咕噜噜的车轮声靠近,隐约还夹杂着清脆的马蹄声。马蹄声停在永平侯府的车队前,随之,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响起:“晚辈来迟,请永平侯夫人恕罪。” 洪晚情心里扑通一声,她知道,这就是傅霆州,她未来的夫婿,此刻就在距她一壁之隔的地方。洪晚情悄悄掀起车帘,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墨紫色身影,他人高马大,但肩膀、脊背却很薄,坐在马上修长挺拔,看得出来勤于练武,和那些虚浮好色的纨绔子弟不一样。 洪晚情看到傅霆州的脸,双颊立刻红了。她自知失礼,赶紧放下帘子。这时候洪晚情无意抬眸,看到对面也掀开一半帘子,里面的人正静静看着她。 两人视线一错而过,都双双放下车帘。洪晚情手指捏在流苏上,不自觉用力。 那就是傅霆州的养妹王姑娘?果然如传言所说,是个美人。 丫鬟见洪晚情怔怔盯着帘子不说话,还以为洪晚情害羞了。丫鬟轻轻唤了声,小声道:“姑娘,我们要走了。” 洪晚情回神,淡淡点头。傅霆州就当没发现刚才的窥探,他指示侍卫开道,马车开动,两府女眷汇成一队,在傅霆州的护送下启程。 大觉寺在京郊西山,享皇家供奉,是京城官宦人家最喜欢的去处之一。洪晚情没见到傅霆州之前左顾右盼,等真见了人,她倒安静下来了。 洪晚情突然意识到,她要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普通的妾室。 一路无波无折,一个多时辰后,大觉寺到了。大觉寺接待惯了达官贵戚,两府的马车停在内门,洪晚情下车时,下意识往另一边望去。 王言卿也在下车,她外面披着一件纯白狐裘,兜帽处缀着一圈蓬松的毛,拥在她下颌边,当真是欺霜赛雪,昭君再世。傅霆州停在她的马车边,见王言卿下车,伸手欲扶。王言卿笑着对傅霆州摇摇头,傅霆州这才去看傅老夫人。 洪晚情明明捧着暖炉,却觉得手无比冰凉。永平侯夫人也看到了,她看清王言卿的身段长相时就咯噔一下,等后面看到傅霆州对王言卿的态度,心里更沉重了。 等进了永平侯府休息的禅房,永平侯夫人立刻把洪晚情叫过来,教诲道:“晚情,那个叫王言卿的女子,你也看到了?” 洪晚情低低应了一声,有气无力。永平侯夫人忍着性子,恨铁不成钢地提点道:“嗯什么嗯,如今是你装大度的时候吗?你是正室,未来的镇远侯夫人,你要拿出正房的气度来,第一面就把人镇住。等一会回去,你要多去傅老夫人身边说话,谈吐机灵些,知道吗?” 永平侯也是正德朝名将之一,武将比文官身体好,其中一个表现就是儿女众多。永平侯有许多姬妾,后院的孩子就没断过。但永平侯夫人手段极好,庶子庶女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后院女人无论多得宠,从没人能动摇她的位置。永平侯夫人这一生斗女人战绩斐然,眼看女儿也要出嫁了,她恨不得把毕生所学都灌输给洪晚情。 洪晚情被母亲耳提面命,心气也慢慢支棱起来。洪家那么多姐姐妹妹,她在争宠中从没落过下风。如今她有家族撑腰,而对方只是一个空有美貌没有家世的军户女,她不信自己会输。 洪晚情由母亲打气后,再次回到前面待客的地方,这次她一进门,发现傅霆州也在。 傅老夫人陈氏坐在中间,傅霆州坐在陈氏身边,王言卿搬了个绣凳,静静坐在后面。看到永平侯府进来,陈氏和傅霆州都起身,永平侯夫人脸上漾出笑来,大步迎上去,笑道:“原来是镇远侯来了,快坐。妾身没打扰你们母子说话吧?” 傅霆州不远不近笑着,说:“哪里,洪夫人和三小姐请坐。” 众人次第落座,洪晚情跟在母亲身边,忍不住一眼又一眼看傅霆州。陈氏发现了洪晚情的动作,笑道:“洪夫人和洪三姑娘回来了。刚才三姑娘说身上不舒服,没事吧?” 永平侯夫人爽朗笑道:“没事。这个闺女被我们养的娇,赶半天路就受不了了。不像是侯爷,自小出入军营,连我兄长也夸他好呢。” “夫人谬赞。”傅霆州道,“今日出门时遇到一些事,耽误了时间,让洪夫人和三小姐久等了。是我不对,请三小姐恕罪。” 两府人已经汇合半天了,直到现在,傅霆州才将视线投到洪晚情身上,而且一点而过,十分守礼。洪晚情心跳得越发快了,他只叫她“三小姐”,算是很规矩的称呼。但这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带上了独特的魔力,让她脸红心跳,目眩神迷。 因为傅霆州在,再加上刚才母亲的提点,洪晚情后半程变得活泼很多。她坐在陈氏和母亲身边,知冷知热,妙语连珠,没多久就把陈氏哄得开怀大笑。洪晚情在说笑间隙,悄悄去看傅霆州,发现他含笑看着她们这个方向,但唇边笑意不深,似乎另有心事。 洪晚情有些失望,她记得父亲提过,最近傅霆州和锦衣卫有些摩擦,可能他在想外面的事吧。洪晚情不懂朝事,但仅凭锦衣卫三个字,就已经很棘手了。 洪晚情若有所失,而傅霆州压根没注意洪晚情的视线。他走神一部分原因确实是锦衣卫,另一部分却是为了王言卿。 她过于安静了。她垂着头不说话的样子,让傅霆州莫名心慌。 王言卿坐在后面,静静听陈氏和永平侯府谈笑风生,其乐融融,亲密的像是一家人。人家确实是一家人,王言卿勾唇,讽刺地笑了笑,她才是唯一的外人。 王言卿觉得她来大觉寺就是一个错误,被人抛弃还不够,何必上赶着自取其辱?可能人就是要被打一巴掌才能清醒吧,现在王言卿内心无比平静,她想,等今日回去,她就能收拾东西离开了。 傅老侯爷养了她十年,她不能恩将仇报。既然她叫傅霆州一声二哥,那静悄悄离开,不引他和未来嫂嫂离心,大概就是她这个妹妹最后能做的了。 大觉寺一行算是宾主尽欢。冬日天短,申时天色就暗了,铅云一层层压下来,看起来又要下雪。傅霆州看出天气不对,提议回城。永平侯夫人目的已经达到,自然无有不应,两方人马很快收拾好,如来时一般,慢悠悠启程。 他们走到山口时,风渐渐大了起来。傅霆州披着黑色大氅,骑马走在风中,隔着一道帘子和王言卿说话:“你到底怎么了?还要和我置气到何时?” 过了许久,里面才传来女子的声音:“没有。我如何会与二哥置气?” 她总是这样,生气了也不吵不闹,从不使脾气。以前傅霆州喜欢王言卿冷静有分寸,现在,他却讨厌王言卿的分寸。 傅霆州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他有意和她说好话,她倒不冷不淡,仿佛置身事外。傅霆州心里不断积火,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闹矛盾,直觉告诉他,必须及时说开。 傅霆州打算说什么,前面却突然传来吵闹声,随即队伍停了。傅霆州皱眉,派随从去问话,没一会,随从跑回来,说:“侯爷,永平侯三小姐的马车不知怎么坏了,无法前行。侯爷,您看……” 傅霆州拧眉,怎么正好在这个时候?王言卿听到,不等傅霆州开口就说道:“二哥,洪三姑娘马车坏了,你快过去吧。” 傅霆州是队伍中唯一的男主子,还有永平侯未来女婿这层身份,他出面理所应当。如今时机不对,傅霆州忍住心里的话,对着帘子说:“这段路危险,你待在车上别动,我去前面看看。” 傅霆州等了等,没听到里面的回话,车帘一动不动。随从已经在前面催了,傅霆州只能暂时抛下,下马离开。 第98章 婚礼 陆珩笑了, 亲昵地按了按王言卿的手,安慰道:“不要紧张,只是让你帮我看几个人, 识别他们有没有说谎罢了。陈都指挥使定下的案子,我要想翻案, 必须拿到十足的把握。你愿不愿意随我去保定, 亲自去梁家走一趟?” 这回王言卿着实惊讶了,她只是失忆,又不是傻,她当然意识到陆珩在引导她。她以为陆珩想利用她的能力做什么, 没想到, 竟仅是针对这个案子。 王言卿直视着陆珩眼睛, 诚实道:“我还以为,你不会管这种小事。” 陆珩是正三品指挥使,在京城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 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女通奸案根本递不到他手中。这个案子不是他判的,也不是他审的,他原本没必要为了一个小人物, 忤逆自己的上级。 王言卿双眸清澈明净, 一眼可以望到底。陆珩看着她的眼睛, 意识到她大概误会什么了。陆珩笑了笑,说:“我没你想的那么高尚,与我无关的事, 我向来懒得搭理。只不过这个案子凑巧让我看到了, 破绽又着实明显。让这种蠢人如愿,是对锦衣卫的侮辱,所以我才多惦记了两天。卿卿, 你果真冰雪聪明,既然你已经识破了我的意图,那我问你,你愿意吗?” 王言卿微微叹气,说:“你是我的二哥,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帮梁氏女翻案,你愿意出手,就够了。你让我在你面前畅所欲言,同样的,你也不必向我解释你的意图。我相信你。” “为何?”陆珩挑了下眉,眼底暗藏探究,深深看着她,“只因为我是你二哥?” “我既然选择信你,便接受你的全部为人。”王言卿说着,故意眨了眨眼睛,笑道,“谁让当初是你把我领回家的呢。” 王言卿见他第一面就知道这个人心机叵测,城府深重,从不会白白施舍善意,他给出一,必然要收回三。包括今夜他突然和她说起梁家的案子,背后也另有打算。然而,王言卿心甘情愿做他手里的刀。 这是她失忆都无法忘却的人,她怎么能拒绝他? 王言卿不想气氛太沉重,故意说玩笑话活跃氛围,可陆珩只是勾唇笑了笑,看起来并没有被取悦。陆珩心里冷嗤,他就不该问那句话,就止在王言卿说相信他,让一切停留在花团锦簇、情深意重的假象上,不好吗?何必非要问穿,徒败兴致。 陆珩没有让坏情绪影响表情,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卿卿愿意帮忙再好不过。等你伤势好一点,我安排手续,带着你去保定走一趟,看看梁家到底在搞什么花样。不过,没拿到证据之前不宜声张,所以我们要换一个身份,只以一对普通兄妹的身份出城。卿卿,可能要委屈你受累了。” 王言卿摇头:“没关系。二哥你的仕途最重要,我受些冷冻算什么。” 她越是这样说,陆珩心里越不舒坦。她所有的温柔体贴,真诚信任,都建立在他是她养兄的基础上。她如今眼睛里看着的,其实是另一个男人。 陆珩唇边噙着笑,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好。不过我离京得和宫里说一声,你先在家里养病,出行的事不必操心,一切有我安排。等出发时,我派人来接你。” 王言卿毫无异议,点头应下,乖巧极了。 陆珩嘴上说着不急,但第二日散朝后,他径直去找皇帝。锦衣卫可以直接面圣,太监一看是陆珩,根本不敢拦,讨好地作揖:“陆大人安好。陆大人,您来向皇上奏事?” “是。”陆珩笑着点头,“劳烦公公通禀。” 太监道了声不敢,进里面传话。没一会,皇帝身边的张佐亲自迎出来,道:“陆大人,里面请。” 陆珩和张佐问好后,稳步朝殿内走去。乾清宫内,皇帝正在榻上打坐,陆珩给皇帝行礼:“臣参见皇上,圣上万岁。” 皇帝应了声,依然保持着打坐姿态。陆珩观察皇帝脸色,说:“圣上今日气色极佳,面色红润,气息稳继,看来留仙丹效果不错。” 皇帝神情一直淡淡的,听到这里他脸上终于露出些笑意,颇为自得道:“你也看出来了?朕服用后觉得身体轻便很多,早起也不像以前那样心悸了,邵天师所说的醮祭之法确有其用。” 陆珩陪着皇帝论了会道,皇帝说高兴了,问:“你来有什么事?” 陆珩说:“皇上,臣前些天接到一个案子,左思右想始终觉得有疑点,想出京亲自去看一看。” 皇帝和陆珩是认识了十来年的人了,说话口吻都很随意。皇帝问:“什么案子?” 陆珩把梁卫继妻告长女通奸的案子又给皇帝说了一遍,最后,陆珩说:“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父孝期间通奸,实在有违常理。就算这是真的,男欢女爱也是人之常情,罪不至死。这就判梁氏女死刑,未免太严苛。” 皇帝十四岁来到京城登基,刚开始可能水土不服,皇帝一病多年,好几次险些过去了,那段时间宫里都觉得皇帝活不过二十。后来道士入京,慢慢给皇帝调养身体,他才逐渐硬朗起来。即便如此,皇帝也气喘咳嗽,体虚多病,和陆珩这种上天入地、精力充沛的身体不能比。 太医治了那么久都没有治好,道士却做到了。他们救回了皇帝的命,而且在道士的调养下,皇帝身体越来越好。所以皇帝不信太医,不信佛祖,唯独信道。 道家不像佛家一样禁欲,讲究宽厚、道德、阴阳和谐,皇帝转念一想也对,女孩子年纪到了,春心萌动乃人之常情,哪值得喊打喊杀?皇帝点点头,说:“既然你觉得有疑,那就去核查一遍吧。” 陆珩低头应下,眼中飞快划过一阵暗芒。他一字没提陈寅,但已给陈寅告了一状。皇帝是聪明人,之后他肯定会查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自然会知道陈寅已经把这个案子定了。甚至陆珩绕过陈寅来和皇帝禀报的心思,皇帝也能猜到。 这就是陆珩和皇帝的相处之道,对付一个聪明人,永远不要试图操纵他。陆珩就把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摆给皇帝看,皇帝看穿了,便也愿意容忍。 说白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也是人之常情。对于这些出自人性本能的**,皇帝都能接受。他真正不能接受的,是欺骗。 陆珩目的达成,正打算告退,忽然听到皇帝问:“张永、萧敬一案查的怎么样了?” 陆珩心中微微一凛,说:“臣正在查。” 皇帝点点头,没有后话,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而陆珩却知道,皇帝没耐心了。 最晚半个月,皇帝就要看到结果了。 陆珩行礼后退出宫殿,他走出乾清门,脚步逐渐加快。走到左顺门时,他迎面和另一个人撞上。 两人视线交错,双双都觉得晦气。可很快,陆珩就摆出他惯常的稀薄笑意,问道:“镇远侯。” 傅霆州对着陆珩颔首,目光幽深,仔细听还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陆指挥佥事。” 陆珩如今领着指挥使的职,京城内外给面子的人都叫他“陆指挥使”。显然,傅霆州并不属于给面子的人之一。 陆珩听到傅霆州的称呼,并没有生气,笑意反而愈发深了。陆珩眼睛从傅霆州身上扫过,意味不明看了眼他的手臂,说:“南镇抚司还有事,我先走了,来日再和镇远侯叙旧。” 傅霆州冷冰冰注视着他,目光殊为不善。陆珩顶着这种目光也毫无压力,他对傅霆州点头笑了笑,竟当真要走。陆珩走出两步,傅霆州忍无可忍,转身道:“陆大人。” 陆珩停住,没有回头,慢条斯理道:“不敢当镇远侯这句大人。不知,镇远侯还有什么事?” “我最近得到些佳酿,想请陆大人品尝。只可惜陆大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陆大人最近在忙什么?” 陆珩笑笑,半侧身,看向身后之人。紫禁城华贵冰冷的阳光照映在他眼中,越发显得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潋滟如水,波光浮动,看不清真正神色。 陆珩端着完美无缺的微笑,说:“我在忙什么,镇远侯应当知道。” 傅霆州拳头握紧,小臂上的青筋一下子绷起来。他在挑衅,他竟然猖狂到当着傅霆州的面叫板。 傅霆州太用力,牵扯着胳膊上的伤又疼起来。傅霆州脸色冷的像铁,声音忍怒:“陆指挥佥事,凡事适可而止,勿要惹火烧身。” 陆珩看着傅霆州笑了起来,他抬头望了眼高远寡淡的天空,然后偏头,坦然地看向傅霆州,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无辜:“我奉圣命调查张永、萧敬行贿一案,镇远侯如此愤慨,莫非,和张永萧敬有什么关系?” 傅霆州薄唇紧抿,脖颈上的青筋都绷出来了。陆珩奚落了对头,心情大好。他尤嫌不够,走前又诚挚地说道:“听说镇远侯和永平侯三小姐好事在即,陆某在此恭喜镇远侯得偿所愿,喜得佳人。只可惜最近镇抚司走不开,镇远侯的美酒,看来陆某是无福消受了。待来日镇远侯大婚,陆某必上门讨一杯酒喝。” 陆珩说完对傅霆州点头,转身便走。傅霆州站在庄严冷肃的紫禁城夹道,目送陆珩远去。他身上的四爪飞鱼在阳光下金晃晃的,刺的人眼睛疼。 傅霆州的拳头越攥越紧,手背上青筋毕现。傅霆州心知肚明,卿卿必然被陆珩抓走了,这两天他一直在等陆珩开条件,但陆珩平静如故,毫无动作。最终傅霆州沉不住气了,跑来找陆珩要准话。结果,陆珩这厮竟然装傻。 傅霆州气陆珩不择手段,但更担心王言卿。她一个姑娘家,落在陆珩这种人手里,沙漏每报一次时傅霆州都要心惊胆战。傅霆州深吸一口气,北京城干冷的空气涌入肺中,像刀子一样,刮的人生疼。他抬头望向连绵起伏的碧瓦朱甍,心脏像缺了一块,不断漏风。 卿卿,你在哪里? 陆珩从宫里出来后,嘴上一直挂着莫名的笑意。他和皇帝打了招呼,可以出发去保定查案了。陆珩就是锦衣卫,给自己办个假身份不费吹灰之力,他很快打点好一切,带着王言卿在一个清晨出京,往保定府驰去。 自那之后,洪晚情一颗心就丢了一半,母亲和她说起亲事时,她也红着脸半推半就应了。洪晚情知道她后半生就要在这个男人身边生活了,其实,她还不知道傅霆州长相。只不过听堂兄弟和长辈说,傅霆州相貌很好,是军中人最喜欢的英挺模样。 这次长辈们牵线,安排他们私底下再见一面。洪晚情得知要见傅霆州,激动的心神不属,连着两晚上睡不着觉。好容易捱到上香这天,她早早就准备好出门,但到了约定地点,却左等右等不见傅霆州。 洪晚情躁动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傅老夫人不喜欢她,或者傅霆州改变主意,不来了?洪晚情压住胡思乱想,用力握了握热烘烘的手炉,低声道:“兴许镇远侯老夫人有事,出门晚了吧。” 丫鬟忽然凑近了,神神秘秘说:“三姑娘,听说今天傅家那位养女也要来。” 洪晚情眼睛动了动,她装作不清楚,问:“养女?” 其实洪晚情早就知道那位王姑娘的存在,镇远侯府有一个养女,是傅老侯爷亲手养大的,模样极为出挑,在勋贵圈子都传遍了。洪晚情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姓王,能文善武,和傅霆州关系似乎很好。 家里兄弟提起她时,口吻非常惋惜,看到洪晚情来了就马上打住话头。洪晚情心里有数,这多半,是她未来的冤家了。 一个男人将一个美貌女子放在身边十年,藏着掖着不让外人看,十七岁了还不放出去嫁人,能意味着什么呢。母亲大概也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了,母亲私下和洪晚情透气,说她和傅霆州的婚事是傅老夫人亲自点头的,傅老夫人允诺,日后绝不会闹出宠妾灭妻的丑事,如果洪家还不放心,傅老夫人可以把人带来,让她们提前看一看。 母亲同意了,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丫鬟努努嘴,说:“还能有谁,还不是傅老侯爷收养的那位。据说她的父亲救了傅老侯爷,老侯爷为了报恩,就将她接到镇远侯府,一住就是十年,待遇和侯爷平起平坐,甚至连傅家自个儿小姐都比不上。如今傅老侯爷去了,这位王姑娘也不知道要何去何从。” 洪晚情静了会,淡淡说:“镇远侯府是知恩识礼的人家,镇远侯不会亏待义妹的。” 丫鬟撇撇嘴,阴阳怪气道:“可不是么。姑娘,您放心,有傅老夫人在,那些小鱼小虾翻不出风浪。再说,舅老爷都说傅侯爷深谋内敛,镇远侯才不会是那种拎不清的人。有老夫人撑腰,侯爷又明理,您日后享福的日子长着呢。” 洪晚情被这些话说的红了脸,不轻不重呵斥了丫鬟一句:“不得妄议,闭嘴。” 丫鬟卖了个好,说着讨饶话混过去了。经过这一打岔,洪晚情心里的忐忑安稳许多。是啊,她是侯门嫡女,将来要当正妻的,哪能和妾计较?一个养女罢了,成不了气候。 正说话间,镇远侯府来了。洪晚情精神一震,她和丫鬟顿时都不说话了,支起耳朵听外面。咕噜噜的车轮声靠近,隐约还夹杂着清脆的马蹄声。马蹄声停在永平侯府的车队前,随之,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响起:“晚辈来迟,请永平侯夫人恕罪。” 洪晚情心里扑通一声,她知道,这就是傅霆州,她未来的夫婿,此刻就在距她一壁之隔的地方。洪晚情悄悄掀起车帘,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墨紫色身影,他人高马大,但肩膀、脊背却很薄,坐在马上修长挺拔,看得出来勤于练武,和那些虚浮好色的纨绔子弟不一样。 洪晚情看到傅霆州的脸,双颊立刻红了。她自知失礼,赶紧放下帘子。这时候洪晚情无意抬眸,看到对面也掀开一半帘子,里面的人正静静看着她。 两人视线一错而过,都双双放下车帘。洪晚情手指捏在流苏上,不自觉用力。 作者有话要说:  紧赶慢赶,终于在315结束之前让陆珩掉马。看,作者对他是不是充满了善意?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99章 恢复 陆珩听到破空声的时候还在想, 傅霆州已经发疯到这个程度了吗?在京城里袭击锦衣卫都指挥同知的府邸,傅霆州自己可以不怕死,那家人呢? 陆珩下意识握刀, 但右手落空后他才意识到,这是他的婚礼,他唯一解下绣春刀的一天。因为这片刻的耽误,箭矢已经逼近了,一切发生在瞬息, 陆珩根本没时间多想,他用力将王言卿抱到身前, 靠着风声本能判断方位。 身后传来噗嗤一声, 陆珩只是皱了皱眉, 很快恢复冷静,再次变成那个心狠手辣、料事如神的锦衣卫指挥使。他一把将王言卿推向傅霆州的方向, 同时转身,利落地折断箭尾,飞快吩咐道:“找掩体隐蔽, 封锁街道, 包抄东南方向。” 随着陆珩中箭,门外许多伪装成过路百姓的人拔出武器, 扑上来见人就砍, 他们沉默阴沉, 邪门的和疯子一样。陆珩这才知道, 原来不是冲着他来的, 而是冲着将他们一锅端来的。 那事情就简单多了。陆珩放开手脚, 下手不再顾忌, 吩咐属下往死里整。 长官大婚, 郭韬、陈禹暄等人都来了,组织人手倒并不难,唯独武器上不方便。毕竟来参加陆珩的婚礼,他们也不敢带着刀进门。 院子里一通混乱,而王言卿被推得踉跄了一下,险险站稳。她用力掀开盖头,看到果真是婚礼上出现了变故,而陆珩身后赫然有血迹。 她刚才没听错,陆珩确实受伤了。她盖着盖头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被一股大力拉到身前,随后四周传来惊呼声和脚步声。混乱中她神奇般听到了身后人的心跳,紧接着传来利器入体的声音。 发生未知危险的那一瞬间,他第一反应依然是保护她,而不是自己躲避。以陆珩的身手,如果没有耽误,避开箭矢应当不难。 只能说幸而没射中要害,箭矢只扎中了陆珩肩膀。他已经将箭杆折断,只留一枚箭头在体内。他忙着控制现场,都不顾自己的伤口。随着他动作,箭头越扎越深,鲜血不断从他后背流下来,渗入大红婚服内。 王言卿第一次觉得红色这么刺眼。 王言卿愣怔间,傅霆州已经赶到王言卿身边,直接拉着她的胳膊,带她离开空地。傅霆州见王言卿依然愣愣地望着陆珩的方向,不由皱眉,问:“卿卿,你没伤到吧?” 王言卿回过神,摇摇头,敛着眼睛拨开了傅霆州的手。傅霆州眼神一黯,正要说话,旁边窜出来一个举刀砍人的矮小男子。傅霆州侧身躲过,一脚踢在对方胸口,他将自己身上的短刀解下,飞快塞到王言卿手中:“你待在这里别动。”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陆府平时警戒森严,唯独今日陆珩大婚,宾客众多,各位贵客又分别带着奴仆,管理比平常杂乱得多,这才被这帮刺客冲了个正着。 喜娘队伍是陆珩从外面请来的,哪见过这种场面,她们尖声乱叫,抱头鼠窜,让本就嘈杂的局面越发乱成一锅粥。 傅霆州和突然冒出来的刺客缠斗起来,他今日本来防备着陆珩,在身上藏了武器,没想到在这种时刻派上用场。但对方是长刀,而他身上都是短兵器,最顺手的一把短刀已经塞给王言卿,对上刺客不免受制许多。 王言卿握着短刀,再一次看向陆珩那边。陆珩正在组织人手合围,他行动时并不避讳,肩膀上的伤口汩汩往外涌血。王言卿压根没在意傅霆州让她待在原地的话,她想去那边帮忙,但被身上沉重的礼服阻碍。王言卿提起大衫,没走几步,忽然察觉有一个侍从模样的人在向她逼近。 他相貌平庸,面无表情,黑眼珠比寻常人大,看似唯唯诺诺,但鼻子两侧有微不可见的沟纹,两边嘴角轻微向下。王言卿马上辨认出来这不是普通人,他心怀恶意,应当想要袭击她。 王言卿毫不犹豫,提前拔刀朝对方袭去,对方见行动暴露,也抛去伪装,露出凶狠危险之态。王言卿学过武艺,对付普通男人还行,一旦遇上这种练家子,力量劣势很快就暴露出来。更麻烦的是,不止一个凶徒盯着她,还有其他人围过来。 王言卿用短刀抵住攻击,虎口被对方的力道震得发痛,而侧方有另一个人向她扑来,看起来想挟持她做人质。王言卿第一反应就是她不能给陆珩添麻烦,她咬咬牙,猛地抽回短刀。 前面的刺客因为惯性俯冲,王言卿趁这个机会往旁边闪去,躲开了两面夹击。但王言卿自己也失去了平衡,她被裙摆绊住,没来得及调整位置,砰的一声摔向后方。 发冠最先撞到地上,替她缓冲了一部分力道,随后她的后脑勺撞到石头,当即眼前一黑,彻底昏迷过去。 刚才围攻她的两个刺客想追过来,但一个被人从后面攻击,另一个正要上前抓她,忽然身侧袭来一道黑影。刺客下意识躲避,这才发现只是一截树枝。 而这时陆珩也赶到了,刺客握着刀,发狠朝陆珩砍去。陆珩闪身握住他持刀的手,两人僵持片刻,陆珩猛地攻击刺客腕关节,刺客吃痛,刀不受控地脱手而出。陆珩一脚将刀踢远,反拧着他的关节逼他跪倒,同时胳膊肘重重击向刺客太阳穴,才一下刺客就失去攻击力,陆珩又追了一下,彻底撂倒此人。 陆珩解决了刺客后,来不及多看,赶紧走向王言卿。他小心抬起王言卿的头,这件沉重的发冠立了大功,她后脑勺并没有出血,应当只是昏迷了过去。陆珩长松一口气,而这时傅霆州也解决了另一个人,他走过来欲要查看王言卿情况,陆珩将人抱紧,抬眸冷冷道:“滚。”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傅霆州手一顿,面色同样冷酷:“在你府里让她遭受这种危险,你有什么脸面继续娶她?” “那也好过你。”陆珩冷冰冰盯着傅霆州,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我刚才离开,无非觉得你刚从战场上下来,应该有能力保护好她。结果你连几个喽啰都处理不了,她要是有事,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郭韬从另一边跑过来,急忙道:“大人,刺客都控制住了,要不要留活口……” 郭韬话没说完,看到陆珩怀里抱着人,刚才还端庄美丽的新娘子眨眼间昏迷不醒。郭韬剩下的话自动消音,不敢再挑战陆珩的耐性。 陆珩不顾自己肩膀上的伤,打横抱起王言卿,往后院走去。她头上戴着华丽冰冷的发冠,此刻无力地垂下去,露出一截纤白脖颈。 陆珩大婚,来者最低都是三品官,其中不乏许多将军、公侯。最初的混乱过去后,宾客们很快就恢复秩序,文官由人护送着离开,武将大多上过战场、立过军功,年轻如傅霆州的三下五除二撂倒刺客,年长一些的也能自保。随后陆珩很快控制场面,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中除了陆珩和王言卿,竟然无人受伤。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发生了这种事情,婚礼只能暂停,宾客纷纷离府。郭韬在外院善后,一开始他们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后,锦衣卫立刻夺回主动权。郭韬做惯了这种事,即便陆珩不在他也能处理。 陆珩安心在内院陪伴王言卿。属下和同僚都对此表示理解,等避开众人耳目后,陆珩暗暗松了口气。 陆珩自己都觉得他疯了,他竟然有些感谢这伙刺客及时出现,要不然,他真的无法预料拜堂时会发生什么。如今拜堂虽然取消,但婚礼默认成了,接下来无论陆珩做什么,众人都会觉得事出有因。 侍女见陆珩一动不动坐在床前,盯着夫人入睡的脸。侍女壮着胆子上前,小心翼翼打断道:“大人,郎中已经来了。奴婢守着夫人,您先去处理下肩膀上的伤吧。” 陆珩没有行动,而是说:“先让郎中给她诊脉。” 侍女看着陆珩身后一大块血渍,为难道:“是。大人,您肩膀上的伤须尽快包扎,不然等夫人醒来也会担心的。” 陆珩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她会担心?但愿吧。 但陆珩还是让开位置,让郎中给王言卿把脉,等郎中收手后才去厢房处理伤势。陆珩中箭后又是指挥又是动武,箭头嵌入得越发深,郎中小心将箭头取出来,然后赶紧用烈酒冲洗伤口,等一坛酒倒空了才撒上金疮药。 郎中做这些事时,陆珩就静静坐着,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郎中艰难地将陆珩的伤口包扎好,他累出一头大汗,当事人反倒纹丝不动,面色冷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郎中受伤了呢。 郎中包扎好伤口,虽然陆珩对此并不陌生,但郎中还是照例嘱咐道:“大人,伤口靠近肩胛骨,创口极深,这些天忌剧烈运动,忌大喜大怒,饮食也要以清淡滋补为主。” 陆珩习以为常点头,问:“她的伤怎么样,严重吗?” 说起这个,郎中脸色也严肃起来:“夫人撞到了后脑,虽然没有出血淤肿,但没清醒前,不好说有什么症状。” 陆珩叹气,问道:“她什么时候会醒来?” “草民开了药,应当今天晚上会醒。” 陆珩又问了些事,示意郎中下去拿赏钱。堂堂锦衣卫都指挥同知在婚礼时被人袭击,简直是奇耻大辱,陆珩按理有很多事要做,但他总是心不在焉,属下看了以为陆珩被伤势影响,都不敢让他继续操心,赶紧请陆珩回去休息。 陆珩见自己实在进不了状态,便也放弃了,先行回府休息。精力不济时没必要硬逼自己耗时间,休养好才能事半功倍。何况,他如今的心思确实不在公务上。 他需要搞清楚王言卿今日发生了什么。 陆珩接王言卿出轿的时候就密令侍卫捉拿轿底之人了,他进入暗室,翡翠被反绑在地上,口中塞着布团,瞧见他进来十分害怕,却又强撑着。陆珩让人将她嘴里的布团取走,他拉了张椅子坐下,还算和善地问:“是傅霆州派你来的?”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翡翠拧着脖子,抿紧了嘴一言不发。陆珩今日来也不是为了问她,他心里早就有了答案。陆珩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翡翠不肯回答,陆珩自行接下去,淡然道:“看你的年纪,应当是翡翠了。” 翡翠大吃一惊,他怎么知道她的名字?陆珩依然还是那副平静随和的模样,不紧不慢说道:“你叫翡翠,正德十三年被镇远侯府买入府中,嘉靖元年分配到王言卿身边伺候。你伺候了她十年,算是镇远侯府里仅有的对她好的人。” 翡翠轻嗤了一声,不服气道:“还有老侯爷和侯爷,侯爷对姑娘最好了。” “你真的觉得那是对她好吗?”陆珩问,“让她忍受傅家夫人小姐的轻慢,让她做妾,甚至让她去讨好他未来的正妻。你心中的她,就只配受这种待遇?” 翡翠一时语塞,用力撇过脸,不肯再回应陆珩的话。这是臭名昭著的锦衣卫头子,最擅长离间人心,姑娘和侯爷已经被他煽动得离心了,她断不能再中计。 翡翠一副死不配合的架势,陆珩也不生气,依然慢慢说道:“昨夜我派人检查过花轿,不可能遗漏,所以你应当是今天早晨迎亲队伍集合时混进来的。能同时支开八个轿夫,接应你的人多半是其中一个。他们都有家人亲戚,我一个个查,绝对有人受不住招供。傅霆州敢在我的婚礼上生事,待我禀告圣上,你觉得他会被治什么罪?” 翡翠越听脸色越差,忍不住回击道:“那是因为你欺骗姑娘,作恶在先!姑娘她本就孤身一人,她被你害的落崖,失去了记忆,醒来还要被你欺骗。你这样做,还有良心吗?” 陆珩对此无话可说,他最擅长混淆是非,当他遇到自己理亏的事情时,从来不解释,而是反守为攻。陆珩反问道:“那依你今日之见,这场婚礼,可有任何不周全之处?” 翡翠被问得怔了一下,紧紧咬唇。陆珩继续道:“如果她嫁给傅霆州,她可能穿上正红嫁衣,以正妻之礼嫁人吗?你说我没良心,那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傅家人对她是什么态度。没成婚前尚是如此,等婚后,她要面对太婆婆、婆婆、小姑、正妻,她余生会开心吗?” 翡翠不说话。她厌恶此人巧舌如簧,但她心里其实明白,王言卿要是留在镇远侯府,基本没可能夺回婚约,日后必然要以妾室身份度日了。陈氏原本就不喜欢王言卿,听说那位洪小姐也不是和善的性子。永平侯府小妾庶女众多,洪晚情自小见惯了母亲磋磨妾室,等她入府,该如何为难王言卿呢? 王言卿落崖后,翡翠意外发现王言卿在收拾包裹。王言卿谁都没有告诉,哪怕是相伴十年的翡翠。就算没有坠崖,王言卿也打算离开了吧。 翡翠其实能理解王言卿的做法,既然没有生在贵族家,何必上赶着受他们的气?天大地大,哪里不能活呢? 但一码归一码,王言卿想离开是一回事,陆珩害人失忆又欺骗隐瞒,是另一回事。翡翠冷冷道:“陆大人,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但是,我既然是姑娘的婢女,就该事事以姑娘为先。姑娘想离开也好,想另嫁也罢,我都支持。但是,这必须是她自己本心所愿。” 陆珩在锦衣卫审讯多年,第一次被犯人问得哑口无言。但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陆珩起身,说:“好,既然你也是为了她好,那我们就可以达成共识。等她醒来后,我希望你真正为了她考虑,不要一昧替傅霆州说话。” 翡翠冷嗤一声,不做理会。这时候外面有人过来,灵犀停在门外,默然垂手。陆珩朝外扫了一眼,吩咐道:“给她松绑吧。毕竟是夫人曾经的婢女,你们好生招待,不得失礼。” “是。” 陆珩走出暗室的门,灵犀自动跟上。等走远后,陆珩才问道:“怎么了?” “夫人醒了。” 王言卿清醒的时间比陆珩预料的快些。陆珩飞快赶回后院,他进门,瞧见王言卿静静靠着床柱,盯着窗户上大红色的喜字,不知道在想什么。陆珩有一点头皮发麻,但还是端着笑意,如往常一般走向王言卿:“卿卿,你怎么样,头还疼吗?” 陆珩坐到床边,他说这句话时,脑海里已经构思出好几套方案。翡翠的说辞可以钻空子,他适当承认一部分,隐瞒一部分,应该能将她稳住。 王言卿听到声音,眼珠动了动,慢慢看向陆珩。陆珩接触到她的视线,心里咯噔一声。 但陆珩还是笑着,柔声唤道:“卿卿?” 王言卿静静看着他,终于戳破了这场持续两年、盛大梦幻、完全由谎言堆积起来的泡沫:“陆大人。”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100章 摊牌 王言卿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 她出生后就没有见过祖父,她还不能理解“死”是什么意思时,母亲就去世了。她和祖母相依为命, 从祖母口中,她得知她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亲人——父亲。父亲在战场,等仗打完了,父亲就会回家看她。 可是, 父亲还没有回家,祖母就先行一步离开了。 七岁,其他孩子们还无拘无束在父母怀中玩耍时,她却要考虑祖母的葬礼怎么办。最终, 在邻居和远房亲戚的帮助下,祖母顺利下葬,王言卿日后的归属却成为一个大问题。 幸运吝啬, 不幸却总是接连而至。祖母刚刚发丧, 王家的门又被敲响,这次,她听到了父亲战亡的消息。 亲戚们再无顾忌, 当着她的面争夺他们家的祖产、房屋,没人把一个七岁的女童当回事。在族人们心里, 七岁的孩子哪听得懂这些,故而他们争夺死人财产时,完全不曾遮掩那些丑恶扭曲的嘴脸。 王言卿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贫穷和贪婪, 原来可以让人变得这么丑陋。 谁也没想到,族叔和堂婶还没有争出他们家的地归谁,京城竟然又来人了。这次, 对方送来了不菲的抚恤金,并且指名道姓要将王言卿带走。 王言卿由此进入一个她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这里的人穿着名贵的丝绸,衣服一天一换,女子们留着长长的指甲,连洗脸都要五六个人伺候。 她一进入镇远侯府,就知道她和那几位傅家小姐不一样,哪怕傅老侯爷让她们以姐妹相称。她知道太夫人、陈氏不喜欢她——换成她自己,她也不会喜欢突然闯入自己家中,除了年轻和美貌一无是处的外姓女子。 小时候她自由野蛮地在土地里长大,哪怕家里的日子并不好过,王言卿也从没担心过自己会不如别人,做错事情后祖母会不要她。但是来到傅家后,她每时每刻都在害怕。她怕自己惹人生气,傅老侯爷不再收养她;她害怕自己做的不好,傅霆州不再需要她这个玩伴。 过了两年,她长高了也变白了,她从别人的态度中,很轻易地意识到自己长得还不错。她的处境因此变得更加艰难,她要应对挑刺的傅家小姐,也要小心来傅家做客的贵族男郎。每一次那些身份尊贵的少爷看着她露出惊艳兴味之色,王言卿都觉得害怕。 她在这些人眼中是什么呢?玩物,禁脔,可以随意处置的花瓶? 王言卿也知道,以这些少爷随便一人的家世,都足以将她关押起来,肆意施为,哪怕她死了,外界都不会有一丝水花。她如一叶浮萍置身于权势洪流之中,唯一能抓住的就是傅霆州。 她想二哥总是不一样的,二哥和她有童年情谊,又有老侯爷的面子,至少二哥愿意以正妻之礼娶她。可惜,最后她才知道,原来二哥和那些人没有不同。 在权贵眼里,一个平民的命都不算什么,遑论尊严? 王言卿在京城十年,终于意识到,她不属于这里。在她离开前,最后一次答应二哥的要求,去大觉寺见他的未婚妻。 记忆中最后的画面就是她摔入山崖,天空铅云密布,沉重压抑,一袭红色衣角缓缓停在她身前。 飞鱼服,绣春刀,这两样加在一起,任何一个大明子民都能认出来。 锦衣卫亲军都尉府。 梦境到这里停止,王言卿睁开眼,梦中的那袭红色衣角似乎还浮现在眼前,渐渐和大红的床帐融为一体。王言卿回头,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红色。 头上沉重的发冠卸掉了,但她还穿着嫁衣。王言卿低头,看着身上绣工精细的华裳,不久前的期待、忐忑荡然无存。王言卿靠着床柱,失魂般望着窗上喜字。 可笑她根据别人的表情识别谎言,却一直被身边人欺骗。王言卿脑中不断闪过她失忆后发生的事情,她刚醒来时,侍女对她的态度疏离戒备,陆珩坐在屏风外喝茶,得知她失忆后,他们的态度才变了。 对了,陆珩中途出去了一下,回来后便说他是她的哥哥。她当时太需要安全感了,所以忽略了很多异样之处。包括后期,她坚信他就是她的二哥,所以不断给他找理由,将一切破绽都合理化。 所谓兄妹,所谓真情,所谓青梅竹马非卿不娶,都是笑话。 王言卿出神中,陆珩回来了。他还是那样温柔从容、不疾不徐,仿佛一个负责的哥哥来探望生病的妹妹。他仍然叫她卿卿,熟稔地询问病情,直到最后一刻,他想的依然是稳住她,而不是告诉她真相。 王言卿想,她可真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至死都被他们握在手中,像提线木偶一样表演。 陆珩听到王言卿叫他陆大人,眉心不受控地跳了跳。他知道这回彻底完了,她恢复记忆了。 陆珩立刻将刚才的计划全盘推翻,奉行少说少错、不说不错。他改变策略,一句话不提从前的事,温声嘱咐道:“卿卿,郎中说你伤到了头,要是养的不好可能会留下后遗症。你先躺下,安心养病。” 王言卿黑瞳清澈,眼中清晰倒映着他的身影。陆珩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心慌,哪怕他在朝堂上被围攻时,都没有这种失控的感觉。 王言卿一天没吃东西,脸色苍白到漠然,慢慢开口道:“我何德何能,怎么配在陆大人的府邸里养病?” 她当然认得出来,这是陆珩的院子。之前他以婚后要一起住为由,将新房设在他的院落,并且把王言卿的日常用具搬过来了。 陆珩听着她的语气心惊胆战,他佯装镇定地笑着,说:“夫妻一体,哪分什么你我?你怎么说起这种话了。” 夫妻?王言卿听到这种字眼,只觉得讽刺。她极淡地笑了笑,说:“陆大人想娶的是自小养在您身边,知根知底、百依百顺的养妹,民女恐怕不配。” 陆珩放弃了,他觉得他再强撑下去就要重新恢复孤寡状态了。陆珩能屈能伸,立马低头道歉:“对不起,我并非有意骗你,我本来打算慢慢告诉你真相的。” 王言卿唇边露出讽刺,问:“何时?” 陆珩喉咙滑动,语气有些干涩:“成婚后。” 王言卿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陆珩手指无声握紧,心中涌上股苦意。 他说的是真话,但她不再相信他了。他确实打算等完婚后,循序渐进、一点点告诉她真相。无论如何,不会是今日这种冒失刺激的方式。 王言卿回头望去,举目皆是红彤彤的颜色。王言卿心中越发难受,她垂下眸子,本来想自嘲地笑笑,可是她发现她连假笑都做不出来:“陆大人若想报复二哥,直接将那日书房的事情做到底就是了。何必舍下这么大本钱,委屈您陪我做戏?” 陆珩一听坏了,她可能完全误会他的举动了。陆珩都顾不上生气她喊傅霆州“二哥”,用力握住她的手,沉声道:“卿卿,不是你想的那样。看着我,你听我说。” 王言卿只觉得被他触碰的那个地方像火一样烧起来,她用力挣扎,陆珩知道这种关头不是谈礼让的时候,他要是放手,这个疙瘩就永远解不开了。他坐到床沿,从后面抱住她,强行箍住她挣扎的手臂:“卿卿,我承认最开始存了利用你的心,但后面我渐渐动了真心。那些话是真的,想娶你也是真的。” 王言卿无论怎么用力地摆不脱他的手臂,王言卿咬着牙,恨声道:“放手!” 陆珩没有放,反而更加紧地抱住她:“我那日埋伏本是为了傅霆州,害你落崖纯属意外。抱歉害你失忆,但我敢发誓,我对你的感情无一丝掺假。这两年来真情假意,你难道分不清吗?” 挣扎快速消耗掉王言卿所剩无几的体力,她身体的动作停下,眼中却大滴大滴落下泪,无声悲痛地哭。 陆珩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感觉到一滴泪砸在他手上。陆珩手像被烫到,他手指忍耐地握紧,指节绷得发白,唯有更用力地拥紧她,脸靠在她鬓畔,低声道:“对不起。” 陆珩知道他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骗了她两年,如今,哪怕他说真话,她也不愿意相信他了。 王言卿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她哭了许久,陆珩就一直抱着她,低低在她耳边说抱歉。王言卿哭过一次后,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依然坚定地推开陆珩的手。陆珩感觉到她身体不再颤动,哪怕再不愿意,也只能顺从她的意思放手。 陆珩坐回床边圆凳,和她面对面相对。陆珩看到王言卿发红的眼睛,心疼却又不敢帮她拭泪,小心翼翼问:“卿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现在好受点了吗?” 王言卿刚哭过,眼中盈满水泽,在屋内像会发光一般,明亮逼人。王言卿冷冰冰说:“我一介平民,父母双亡,身无长物,不敢高攀陆大人。我不配都指挥同知夫人之位,反正也没拜堂,这桩婚事,还是算了吧。” 陆珩听到她说婚事作废,火气直窜脑门,但又硬生生压制住。宣泄情绪除了把事情搞砸外没有任何用处,他要解决问题,不能被情绪把控。陆珩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后,再次用镇定冷静的语气对她说:“谁说礼没成?今日因刺客打扰才被迫中断仪式,但在外人眼里,这场婚礼已经成了。今日来宾俱是世族高官、权贵公侯,如果婚礼作废,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王言卿一想也是,陆珩广发请帖,整个朝堂都知道他要成婚。现在说不成就不成了,谁都没法解释。王言卿退而道:“那就过一段时间让‘王氏’病逝吧。反正以陆大人的权势,京城里有的是女人愿意嫁过来当继室,一个早逝的原配并不会阻碍您的姻缘。” 陆珩盯着王言卿的脸色,斟词酌句道:“朝中本来就有关于我的风言风语,如果妻子很快病逝,恐怕那些传言会越发难听。”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王言卿也没耐心了。她冷着脸,问:“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陆珩厚着脸皮说:“我觉得这样将错就错就很好。” 王言卿都气笑了,她讽刺地呵了一声,说道:“陆大人,我依照您的意思刺伤了二哥,还屡次帮您铲除政敌。如今我已经恢复记忆,身上再无利用价值,您还图什么?” “若我并无所图呢?”陆珩听到她提起傅霆州,语气中似有懊悔,陆珩也来气了,口吻控制不住变得激烈,“傅霆州和洪晚情已经赐婚,婚期就在下个月,你总归不想回去做妾吧?你嫁谁都是嫁,何不如嫁给我?” 王言卿听着也激动起来:“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你们两个男人,我为什么一定要在你们之中选?我宁愿终身不嫁!” 王言卿从昨日下午就没吃过东西,今天被大婚仪式折腾了半天,下午还撞昏迷了。她激动之下突然眼前发白,一瞬间什么都看不到,连身体都稳不住。陆珩赶紧坐到床边,扶住她的手:“别激动,慢慢呼吸。灵犀,端红糖姜茶来。” 王言卿不知道靠着什么,低头喘息了好一会,才终于觉得心脏重新供血,眼前恢复视物。王言卿能重新看到东西后,才发现她靠着的一直是陆珩的手臂,灵犀已经把热茶取来,陆珩单手接过,欲要给她喂水:“你还受着伤,不要激动。先把这碗红糖水喝了,我这就让人摆饭。” 王言卿见他还是一副熟稔态度,仿佛两人之间的欺骗、伤害不存在。王言卿心里生气,用力推开他的手,平时陆珩一推就开,然而这次王言卿用足了力气,他手中的碗也丝毫未晃:“凡事有轻有重,先把水喝了,小心一会身体受不了。” 王言卿很不想听他操纵,但陆珩态度强硬,完全不允许她赌气。王言卿心想身体是自己的,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但她不肯让陆珩喂,硬邦邦说道:“把碗给我。” 陆珩暗叹一声,将碗交给她,重新坐回床边,和她拉开距离。红糖姜茶温度正好,一碗热水入腹,水分和糖分都回到她身体,王言卿快速跳动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思维也清晰多了。 陆珩见她恢复体力,让人将碗撤下去。等屋子再次只剩他们两人,陆珩问道:“骗你这件事我无可辩驳,你生气是应该的,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毫无怨言。但我不希望你回到镇远侯府。” 面子都已经是其次了,陆珩完全无法想象,他留在身边仔细照顾了两年的女子要去给另一个人做妾,在别人手下小心翼翼、委曲求全。若她真要这么做,陆珩只能抛却他本就不存在的风度,用强权逼她留在陆府了。 王言卿疲惫地靠在床柱上,用气音道:“两码事。” 她失忆前就打算离开镇远侯府了,但是她离开傅霆州,不代表就要忍受陆珩的欺骗。陆珩也好,傅霆州也罢,他们一出生就踩在云端,呼风唤雨,枉法弄权,而王言卿不过云彩下芸芸众生之一。 既然不在一个世界,没必要强融,她离开就是。从此他们娶他们的高门妻,她过她的平凡人生,彼此相忘江湖,各归其位,京城权贵、朝堂风云与她再无关系。 陆珩松口气,没打算回傅霆州身边就行,不然他真要考虑让傅霆州出“意外”了。陆珩心里盘算着后路,小心问:“那你想怎么做?” 说完,陆珩赶紧撇清关系,摆明态度:“你慢慢想,我不逼你。你尽管安心,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 陆珩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前提是他觉得合理。 陆珩言语诚挚,王言卿那一刻还真的信了。她说道:“我要离京。” 赶路需要路引,而她的户帖和路引还在镇远侯府里。靠她自己肯定是拿不到的,但如果是陆珩,办一份路引不过举手之劳。 陆珩听到她要离京,心里啧了一声,心想事情有点大。陆珩沉吟了一会,为难道:“今日之前没问题,但现在恐怕有点难。” 王言卿静静看着他,目光中浮起了然:“你并不想帮我。” 堂堂全朝情报总指挥,竟然觉得办一份路引难。他既然不愿意,何必承诺呢? “不是。”陆珩赶紧替自己澄清,肃容道,“我没有骗你,确实比较麻烦。下午你昏迷了,还不知道不明刺客袭击陆府的事情已经传到宫里,皇上震怒,下令封锁城门,任何人不得出入。” 王言卿皱眉,以前她或许不懂,但这两年跟在陆珩身边,她了解了不少朝廷辛秘。封锁城门,根本不是一项可以随便下达的指令。 王言卿怀疑地问:“皇上下令封城?” “对。”陆珩眼睛都不眨,替皇帝答应下这回事。没关系,明天肯定会锁,他提前把结果告诉王言卿,并不算欺骗。 王言卿眉梢动了动,问:“为何?” “因为今日来的不是普通刺客。”陆珩说道,“现在还不确定,但依我判断,多半是东瀛人。” 王言卿瞳孔意外地放大,竟然是外国细作!此事关系到两国外交,封锁城门倒说得通。 王言卿拧眉,心中十分为难。涉及两国战争,这段时间肯定没法出城,贸然离开说不定还会被怀疑为奸细。她本来想回自己家乡,如今看来,近期内最好留在京城。 那她就得考虑住所问题了。王言卿坚决要和这群人划清关系,锦衣卫也好,镇远侯府也罢,她惹不起,躲总可以吧?王言卿又退了一步,说:“那我要搬出陆府。你要答应我,此后绝不来纠缠我,我们一刀两断。” 陆珩心想绝不可能,她已经是他律法和社会意义上的妻子,凭什么她说一刀两断就一刀两断?但是现在她在气头上,不能刺激,陆珩装作思考的样子,勉为其难同意道:“好。正好你出嫁那个宅子是用你的名义买的,你可以搬到那里。” 那和住在陆府有什么区别?王言卿矢口否决:“不行。” “这是我的底线。”陆珩同样很强硬,说道,“婚礼上出现东瀛刺客,城中不知道还藏着多少。你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家,一个人在京城,能找到安全的房子吗?那个宅子本就写着你的名字,里外我都打点好了,你住着至少放心。” 王言卿十分清楚她要是收下这个宅子,就得用里面的人,然后陆珩就能随时出现在她家里,如此一来王言卿所谓的划清界限就没有任何意义。王言卿坚持道:“安不安全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陆珩听到她说“与你无关”心里生气,但又忍住,继续用迂回战术谈判道:“你父母的牌位还在宅子里,你不在乎自己受委屈,那岳父岳母呢?” 王言卿一听,眼神冰下来,冷冷道:“你威胁我?” “不是。”陆珩不知不觉已挪到王言卿身边,他伸手覆住王言卿手背,叹息道,“实话和你说吧,无论你买或租哪一间房子,我肯定会将周围院落都买下来,安排人手保护。你住哪里其实都没有区别,不如去今日接亲的宅子,至少住着舒服。” 王言卿望着他,因为太过震惊,她都忘了抽回自己的手。一个人究竟能不要脸到什么程度,他居然好意思说这种话?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抽30个红包~ *** 感谢在2022-03-10 18:00:00~2022-03-17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海豚黑巧、倾落颜、罗伯特別甜 2个;恋爱和好导师薰柠、坂口喜之郎、42609828、於衷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喧嚣过后 6个;小奶猫麦麦麦、癌症晚期的朋右 4个;scallet 3个;46281332、yyyrrrrrrrr、小公举bxr、熬夜看小说 2个;via、kkaa家的大小姐、梦之焰、听雾、滚滚特木尔、一抹淡微岚、解语花26、xlzclh、27156634、t_t、甜甜甜甜的甜甜、jojo、见你、怪鱼、方言、嘿嘿嘿嘿、姒婈、gxyyyy、艺霖妈妈、千芸、41874097、泱夙、九龄、青小蓓、55924880、xxl小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ohane 268瓶;迷雾重重 108瓶;阮软佳 80瓶;爱吃糖的果冻 79瓶;57021481 76瓶;56365141、大婶儿有颗少女心 70瓶;张姗姗 67瓶;芋芋遇羽鱼鱼 66瓶;viviv、澡豆、一坨大肥猫 60瓶;cy红豆 54瓶;玉蜻蜓、昭容、杨之晴 50瓶;骄阳似我 48瓶;carrie、楸渡雪、爱书的小猫咪、付一笑、蘑菇、枕星揽月 40瓶;天使鱼、sanna安、罗罗 39瓶;看文不说话、奉壹壹 36瓶;晟晟 35瓶;逆旅、椛菀菀、卓卓圆滚滚、too、wxr、时懿、行走于世间的妖怪、南风、微微风簇浪、ay 30瓶;何小居 29瓶;乔同微然 25瓶;燕木和 23瓶;庄生梦蝶 21瓶;孟阑斯、番茄茄茄茄、灯灯灯灯、pcb、月之夭夭、三零五、liwliwli、佳、孑孑不是蚊子、26136511、49649897、小豆丁、黄桃酸奶挺好吃、薇薇、tt、一只灰羽鼠、kk、时光旅行、爱读书的蘑菇、朱朱朱朱朱朱朱朱jess、想吃烤肉火锅炸鸡芝士、斯杰易兰、京京、喵喵、橙味甜甜圈、慕与歌、水铃兰、看到我就提醒我去学习、22806689、摇铃唤白鹿、小小彬、越咕咕、25983653、彩虹、进击怪、卿笑颜如月如夜、隔壁家的本本、46281332 20瓶;愿君莫朽 19瓶;静静妈 18瓶;方言、团子爱吃大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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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区男人,还不值得她拿自己的性命抵抗。王言卿只好暂时妥协, 说:“我搬到昨日的宅子也可以, 但你要把里面的人都撤走。” 陆珩心想卿卿还是太天真了, 谈判桌上最忌讳退步, 退了一步就要步步退。陆珩伸手,拉了拉她身上的被子,说:“卿卿, 我也不想勉强你,但是城中还有细作……” 王言卿一听,立刻道:“那就算了。” 她说着就要掀开被子下床,她宁愿被当成奸细、孤身离城,也不想成天生活在陆珩的监控下。陆珩拦住她的动作,无奈道:“好。但是这几天你先用着他们,迎亲时的路线全城人都知道,万一有人盯着你出嫁之地,你身边有侍卫,多少能自保。” 陆珩看出来王言卿要拒绝,打断她的话道:“你如此冲动幼稚,意气用事,以后还想一个人生活?不要逞能,等度过这段多事之秋,你再慢慢挑选奴婢。” 他的话合情合理,王言卿一时竟也想不到如何反驳。王言卿想到陆珩树敌良多,这次连外国细作都要来杀他,她没有陆珩的好运,还是别拿安全开玩笑了。 王言卿沉着脸没说话,陆珩便知道,她默认了。 陆珩深知见好就收,不再逼近,温声问道:“你饿了一天,想吃点什么?是我疏忽,今日早晨本该让你先用饭的。” 王言卿没搭理陆珩,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凭什么觉得她还会和他同桌吃饭?王言卿越想越不对劲,她怒冲冲质问了半天,陆珩看着道歉,其实什么退步都没做。 王言卿深刻意识到她和陆珩说话就是个错误,刚才她应该直接站起来就走。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王言卿起身下床,说:“陆大人小心谨慎,对饮食之物最是看重,我一个外人,还是不给您添麻烦了。” 陆珩从进来后一直在忍,听到她用疏离的语气自称“外人”,陆珩实在受不了,慢悠悠说:“卿卿,你是不是忘了,现在你还是我的妻子。” 王言卿倏地抬头,以为他要出尔反尔:“刚刚我们说好了。” 陆珩很快控制住情绪,不要为了一时意气坏了大局。他点点头,顺从道:“好。但是我母亲一直盼着我成婚,如果新婚妻子突然病逝,传出去她恐怕会担心。再等等,等我将事情安排好了,你再‘病逝’,可以吗?” 陆珩搬出长辈,王言卿实在不忍心让那位温柔和善的老夫人担心,只能同意:“好。但我肯定是要离开的,之后你我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陆珩点头,好脾气道:“你说了算。” 王言卿得到了陆珩的保证,心里稍微安稳了些。陆珩见她身上还穿着华丽的嫁衣,心里多少有些可惜。这么漂亮的衣服,他一直想亲手脱下来的,如今看来只能成为遗憾了。 陆珩问:“天色晚了,你身上还有伤,不如先吃饭,等明日再搬吧?” “不。”王言卿断然拒绝,拢紧衣服,冰凉地看了他一眼,“谁知道你今夜打算做什么。” 陆珩挑眉,觉得十分冤枉。但是他有前科,这中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陆珩只能默默忍下这些指控,目送王言卿换衣服离开。 嫁衣穿起来繁琐,但是脱掉却十分简单。王言卿打开箱笼,发现里面全是陆珩为她购置的衣服。隔着屏风,陆珩猜出来王言卿在想什么,说道:“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帮我办成好几桩案子,就当是送你的酬金。” 王言卿一想也是,她以后肯定要离开京城,但目前还需要在京城生活一段时间,没必要在这中地方矫情。 王言卿恢复记忆后,有了以前的经验对比,才发现陆珩是真的聪明会说话。她因为衣服为难时,陆珩没有像其他男人那样说送她了,而是说成酬金,极大照顾了王言卿的颜面。 这样一个人,别说在她失忆期间骗她是自己妹妹,哪怕推她去死,恐怕她也毫无所觉吧。 王言卿换了套最简单的衣服,出来后,陆珩等在外面,自然而然说:“车已经备好了,我送你。” “不用。” “新婚之夜妻子单独离府,如果被人看到,你让我的颜面往哪里搁?”陆珩道,“现在城里不知道还藏着多少细作同党,赶路不安全,我送你吧。” 王言卿知道陆珩决定的事情,别人再怎么劝都没用,她没有再拒绝,而是说:“那我要带走翡翠。” 很好,学会和他讨价还价了。陆珩其实很不愿意将傅霆州的人放在王言卿身边,但她既然恢复了记忆,这一步就在所难免。或许不破不立,如果他拦着她们不让见面,那王言卿就永远记着翡翠的好,陆珩反而成了恶人;如果大方放翡翠回王言卿身边伺候,让王言卿自己看清她和镇远侯府的烂账,才能永远解决翡翠对她的影响力。 陆珩很快拿定主意,点头道:“好。白日我抓她时还不知道她的身份,绑了她一下午。如有冒犯,请你替我说声对不住。” 王言卿默默点头,以陆珩的身份,哪需要向一个普通婢女道歉呢?就算他把三品大员绑一下午,也没人敢找他要说法。 他愿意如此客气,还不是看在她的颜面上。 王言卿醒来时已是傍晚,折腾到现在天都黑了。这次和迎亲不同,陆珩很低调地出府,一路上小心掩藏行踪,送王言卿回接亲的院落。 马车驶入侧门,陆珩却没有跟进去,而是停在门外,对着马车说道:“最近风声鹤唳,你自己多加小心。你一天没好好吃东西了,不要嫌麻烦,进屋后先吃饭。” 陆珩说完,转身交代侍卫夜里加强巡逻、提高警惕,然后就勒马走了。他没有借机跟进宅院,也没有假公济私,离开时毫不拖泥带水,像是当真信守承诺,从此一刀两断,再不出现在王言卿面前。 王言卿坐在马车里,听着马蹄声哒哒远去。翡翠陪在王言卿身边,见王言卿许久不动弹,小心提醒道:“姑娘?” 王言卿回神,她淡淡摇头,说:“我没事。下车吧。” 陆珩离开别院——现在应该叫王宅了,之后,径直去了南镇抚司。京城里出现外国细作,并且堂而皇之攻击朝廷官员,这简直是在锦衣卫的脸上扇巴掌。皇帝现在还没问,但明日,肯定等着他给说法。 陆珩安顿好王言卿,再无后顾之忧,马上投入到公务中。郭韬等人早就准备好一夜不睡了,他们看到陆珩也回来了,都露出又钦佩又同情的目光。 新婚夜留下如花似玉的美娇妻,跑来诏狱审问犯人,这中敬业程度,实在是吾辈楷模! 陆珩接触到属下们的视线,他其实知道他们误会了,但此情此景,还是让他们误会下去吧。 因为沉迷公务而放弃新婚夜,总比因为作死而跑了新娘要好听的多。陆珩心里也替自己叹息,他先前还想过,自己总不至于倒霉到在新婚夜前王言卿恢复记忆。结果,真的是。 南镇抚司的灯光一夜未熄,第二日陆珩走出牢门,身上仿佛还带着诏狱里的血腥味。陆珩看了眼东方,这个时辰,皇帝应该已经醒了。现在还在过年假期内,全朝官员不必上朝办公,但为了防止有心人给他告黑状,陆珩还是早点进宫吧。 普通官员若想面圣需通过重重手续,但陆珩进宫畅通无阻。他很快出现在乾清宫,皇帝正穿着道袍冥想,见到他,一点都不意外:“你昨日刚大婚,今儿怎么一大早过来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陆珩拱手,说道:“回禀圣上,昨日臣婚礼上发生了一些意外。臣抓到了数十个刺客,其中十一人留有活口。经昨夜审讯后,他们交代,他们是东瀛人,奉命潜入顺天府,刺杀我朝高官。” 皇帝并不关心陆珩是怎么让东瀛死士开口的,他微微皱眉,表情凝重:“东瀛?” “是。”陆珩道,“东瀛国内战乱,幕府割据,王室成了摆设。许多王孙贵族逃出东瀛,意图在大明东南沿海扎根。听闻,已有人占领岛屿,建国称王。” 东瀛王族妄图恢复曾经的荣光,便想在大明周边找个岛屿继续称王,如果能统治东南沿海,那就更好了。但是他们又害怕明朝,便想出派死士入京,将京城文武高官一网打尽的主意。大明皇帝自己乱了,就没空管他们了,他们说不定还能趁机占领东南。 这中简单粗暴的法子,倒确实是东瀛人的思路。皇帝自从修道后一直讲究中正平和,戒骄戒躁,但听到这话,他还是冷笑了一声,嗤道:“就凭他们?” 大明边患一直非常严重,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在打仗。皇帝包括全朝武将,重心一直放在北边蒙古,最有权势的武将都是从大同府出来的,由此可见一斑。 但东南沿海也不平静,江浙、福建一带已被倭寇骚扰了许久,他们时不时上岸抢劫,一被官兵追捕就跑到海上,来来回回,已经恶心人很久了。 皇帝觉得一群海盗能成什么气候,便一直没腾出手管,但如今他们竟敢刺杀朝廷官员,并意图在大明门口建国。 这可谓扯老虎的尾巴,自己找死。 皇帝沉默下来,静静思索。打仗不是小事,去年刚刚将蒙古人击退,如果想彻底整顿倭寇,得提前把许多东西准备妥当。最直观的,领兵将军该派谁去。 陆珩安静站在温暖的乾清宫,等待皇帝做决定。皇帝想了一会,说:“先关门打狗,把城里的细作清理干净吧。打击倭寇一事,等上朝后从长计议。” 陆珩抬手,干净利索应道:“是。” 陆珩拿到城门控制权,出宫后立刻下令封锁城门,限制出入。东瀛细作也好,王言卿也罢,一个都别想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陆珩:我这个人从不说谎。 **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102章 独居 镇远侯府, 厚重的门帘掀开,还没见到对方人影,就已经听到一道洪亮的笑声:“侯爷安好, 我来给您拜年了。” 傅霆州听到来人的声音, 立刻站起来,亲自到门口相迎:“许叔,竟然是你。你要来怎么都不派人说一声,快请坐。” 许荣曾是傅钺的副将,年龄和傅昌是同一辈。傅霆州对祖父曾经的老部下非常礼遇,他陪许荣坐好,命管家去取最好的茶来。等茶水沏好, 闲杂人等都退出书房后, 许荣才说道:“如今我年纪大了, 腿越来越不方便, 许多走动空有心而无力。听说昨日侯爷在陆府遇袭,我儿子和我说这件事的时候, 可把我吓了一跳, 今日赶紧过来给侯爷请安。侯爷, 您没受伤吧?” 昨日陆珩大婚, 全京城都知道,但以许荣的级别还够不上参加陆珩的婚礼。同样的, 昨日陆府遭遇不明刺客袭击的事, 也飞快在圈内传遍了。 傅霆州摇头:“许叔有心了, 我没事。那些刺客不过乌合之众,不成气候, 宾客没有伤亡, 只有陆珩中了一箭。” 众多朝廷高官去参加陆珩婚礼结果遇袭, 最后无一人受伤,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要是有人在陆家受伤,那陆珩这个主人就更没脸了。 陆珩和许荣在军中分属不同派系,素来没什么交情,不过听到这种话,也不好不闻不问,许荣佯装担忧地问:“陆都指挥受伤了?严重吗?” 傅霆州倒挺希望那一箭射死陆珩的,可惜只伤到肩膀。傅霆州摇头,说:“在肩膀上,不致命。” 许荣哦了一声,这种话题说的深了浅了都不好,他就此打住。许荣说道:“我听人说今日城门戒严了,各门多了许多锦衣卫,出入都要严加盘查。这会不会和昨日的事有关系?” 傅霆州今日还没出门,这是他刚听到这件事。傅霆州望了眼外面天色,现在不过刚到巳时,陆珩就已经禀报了皇帝,并且拿到了城门控制权?傅霆州不由叹道:“皇上还真是信任他。这样看来昨日那些人果然另有来路。” 许荣一听,忙问怎么回事。许荣今日前来,除了拜年,也确实存了打探消息的心思。城里突然出现了大规模袭击事件,大家都有亲有眷的,哪个人敢置身事外? 傅霆州心中明白,便大致把昨日的事说了一遍。他们都是在军官家庭长大的,从小摸着武器,陆珩能看出刺客来路,其他人或多或少也可以。 傅霆州说:“昨日我和几个刺客交过手,看他们的武功路数和刀器种类,应当是东瀛那边的。” “东瀛人?”许荣惊讶,“东瀛人不是在沿海么,跑到京城来做什么?” 这些事涉及朝政,傅霆州摇摇头,没有再细说了。看昨日东瀛死士无差别攻击的架势,再结合皇帝让陆珩封城,傅霆州判断,不久之后,皇帝应该就要对东瀛开战、彻底整治倭寇了。 倭寇已骚扰沿海许久,最开始是偷抢东西,干一票就跑,朝廷为这么点钱财追他们不值当,便一直没怎么管。但随着时间过去,倭寇越来越猖獗,如今他们勾结当地地痞流氓,走私倒卖,打家劫舍,已成祸乱之势。 皇帝清丈土地推行到南方,要是想顺利执行中央命令,就必须得平息倭寇。朝廷和倭寇这一仗在所难免,这次袭击无非是把时间提前了。 许荣见傅霆州不肯多说,大概能猜到他在避讳什么。许荣虽然不懂朝堂斗争,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道理还是懂的。东瀛人都跑来京城撒欢了,朝廷还能什么都不做,任由倭贼在他们脸上挥拳头? 皇帝肯定会派人去征讨倭寇,他们更关心的,是派谁去。 朝堂按最粗暴的分法,可以分为文和武、北方和南方、贵族和士林。其实这三种分法是一个意思,文官基本都是南方士林家族考出来的,而军队掌握在武将手中,这些人大多出自北方贵族,代代世袭。这也就导致了京城这帮公侯勋贵,懂和蒙古人打仗的不少,懂水军的,寥寥无几。 许荣试着问道:“侯爷,倭寇作乱,早该教训教训了。你觉得治倭谁去合适?” 傅霆州想了想,缓慢摇头:“我对水军知之甚少,皇上英明,定会找到贤能的。” 傅霆州刚从前线回来,皇帝不会这么快再让他接触实权。军中势力也有派系,为了制衡,皇帝估计不会再给武定侯这一派了。 傅霆州打心底里看不上倭寇,一群偷鸡摸狗的海盗,能成什么气候?这次出征,显而易见又是白送功劳,来给皇帝亲信镀金的。 许荣点点头,明白这次战争和他们是没什么关系了。既然捞不到好处,许荣也不再关注,反而想起桩八卦来。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他以玩笑的口吻,和傅霆州说道:“侯爷,听说陆都指挥昨日连夜在南镇抚司审人。那可是洞房花烛夜,他连这都舍得下。他可真拼啊。” 傅霆州敷衍地笑了笑,心里却暗暗皱眉,觉得不对劲。陆珩虽说平时办差就很拼,但不至于公私不分,新婚夜去冷冰冰的诏狱里拷打犯人,这可不是陆珩的风格。 傅霆州眼中光芒微动,大概猜到怎么回事了。 等送走许荣后,傅霆州走到书架边,无声打开暗格。里面的东西他已看过无数遍,但这次才一打开,傅霆州就沉下脸色。 暗格里的木盒赫然大敞,里面的东西不见了。 傅霆州眯眼,表情冷得吓人。不必想,这一定是陆珩干的。陆珩取走了里面的东西,并且还把机关恢复原样,刚才傅霆州从外面打开时,一点都没意识到不对。 这是明晃晃的挑衅,陆珩在告诉他,陆珩能无声无息取走王言卿的户帖、家书,就能以同样的方式取走傅霆州的性命。 傅霆州在书架前站了一会,默不作声关闭暗格,将机关恢复原样。陆珩即便威胁又有何用,傅霆州笃定,陆珩现在不敢杀他。 陆珩若是真动手,那就犯了皇帝大忌。以陆珩的树敌情况,一旦失去皇帝信任,他自己也不会好过。 傅霆州叫来管家,平静地吩咐道:“去取翡翠的卖身契来。” · 王言卿昨日很早就准备入寝了,但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直到天蒙蒙亮,她才终于眯了一会。 她是被外面的鸟鸣声吵醒的。王言卿捂着额头坐起来,哪怕躺了很久,体内一点也没有轻松的感觉,反而浑身乏力。 自从失忆后,王言卿很少有睡不着的情况了。可能这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她忘了过去的记忆,只以为自己是一个无忧无虑、备受养兄宠爱的小姑娘,每天吃饱了就睡,没有一点心理压力。恢复记忆后,反倒睡眠又变差了。 王言卿脑海里突然浮现起陆珩,她怔松了一会,用力压下,收敛起心绪下床。 她换了衣服,但身上总提不起精神,连吃早饭都无精打采。王言卿曾经在这个宅子住过三天,里面的丫鬟婢女知道王言卿的身份,昨夜王言卿突然回来后,府中上下像失忆了一样,没一人询问缘由,只是默默按照王言卿的喜好伺候。 今日这桌菜就完全是王言卿的口味,王言卿缓慢舀粥,听到两个丫鬟站在隔扇外,悄悄说话:“你听说了吗,城门被封了,出入都要出示文书。” “是吗,怎么突然严查起来?” “不知道,好像在找昨日的刺客。幸好府里还有存粮,就算做买卖的商贩进不来也能支撑一段时间。” 屋里安静,她们两人悄悄咬耳朵,声音都传到王言卿耳中了。王言卿垂着眸子吹粥,看来,昨日陆珩倒也没完全作假,出京通道确实被限制了。 王言卿慢悠悠喝粥,她都做好准备听这些丫鬟“不经意”地透露其他消息了,但之后侍女们却非常安分,老老实实伺候用膳,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王言卿有些惊讶,陆珩竟然没安排人替他卖惨、洗白? 用完早饭后,丫鬟轻手轻脚撤走盘盏。翡翠跟在王言卿身侧,明明曾经她们形影不离,如今共处一室,却有种无言的隔阂。 翡翠也察觉出王言卿待她不似以往,哪怕王言卿面对她时依然温善和气,两人也再没法无话不谈了。 被陆珩偷走的这两年改变了许多事情,翡翠觉得王言卿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来。以前王言卿全天都围着傅霆州转,傅霆州不在时,王言卿就翻傅霆州看过的书,研究傅霆州感兴趣的事。现在王言卿闲暇时也会找书消遣,但风格和以前大不相同。 翡翠不知道这是另一个男人的喜好,还是王言卿的。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而她们两人,谁都没有再提起婚礼那天的事情。 中午时,侍卫进来禀报,说一个便衣模样的人在门房留下一个盒子。王言卿接过木盒,打开,看到一叠老旧泛黄的纸张。 是王家户帖,和王骢早年从战场写来的家书。 王言卿取出户籍,仔细翻看,确定这不是赝品,而是她从大同府带来的原件。王言卿合住匣子,问:“送东西的人呢?” 侍卫站在屏风外,垂着眼睛道:“回禀夫人,那个人已经走了。” “他长什么模样?” 侍卫费力地形容了一会,王言卿听出来应当是陆珩身边的某个亲信。但这就更奇怪了,陆珩拿到了她的户籍,竟然没有讨价还价,而是派手下送来,放下东西就走了? 这么重要的证件,她还以为他会借故登门,有的没的乱扯一通呢,他竟然这么轻易就把东西给她了。 王言卿本来想让翡翠将盒子收好,话到嘴边时突然停下,默默改了主意。算了,这么重要的东西,还是她自己看管吧。翡翠是镇远侯府的人,其他丫鬟是陆珩的人,都不可信。 这个府里,完全站在她的立场上的,唯有她自己。 王言卿手里握着木盒,问道:“他只留下这个木盒吗?” “还有一句话。”侍卫更深地低下头,说,“他说请夫人安心养病,陆大人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捉拿刺客,绝不让贼人惊扰夫人。” 王言卿点点头,心里竟然波澜不惊。别的暂且不论,陆珩工作能力确实无可挑剔,王言卿十分相信他会解决东瀛刺客。至于这座宅子的安危……王言卿从未担心过。 王言卿昨夜没睡好,今日一整天都没什么胃口,她中午寥寥拨了两口饭,晚上只喝了碗粥就睡了。王言卿本来特别担心半夜一睁眼看到陆珩,或者陆珩派人来提醒她好好吃饭,幸而直到第二天醒来,她担忧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王言卿不得不说长长松了口气。陆珩没有不间断监控她的生活——实际上有没有监视王言卿不愿意深想,但他至少没有跳出来指手画脚。宅子里的人也没有暗戳戳给她灌输陆珩对她特别好、她应该早日回到陆珩身边的想法。 陆珩规矩的仿佛一个正人君子,说不打扰她,就真的止步于大门外,不再擅自侵入她的生活。王言卿因此也能消停一会,在宅子里静静养病。要不然,但凡出现上面任何一件事情,王言卿立刻就会收拾东西离开京城。 早饭后,翡翠问:“姑娘,您这几天闷闷不乐,要不出去走走?” 屋里其他丫鬟暗暗投来目光,她们称呼王言卿为夫人,而翡翠叫王言卿姑娘,可谓立场迥异,泾渭分明。王言卿摇摇头,说:“外面还有细作流窜,按锦衣卫的速度,这两天差不多该收网了。我们还是别出去添麻烦了。” 倭人想要将朝廷高官一网打尽,引起中央动荡。但阁老、勋贵这些人一个赛一个惜命,出入守卫森严,护卫时刻不离身,一个人出事其他人就会警觉起来。倭人要想一个个刺杀,成功的可能性很低。 所以他们盯上了陆珩的婚宴,本来如果陆珩不婚,二月份傅霆州的婚礼才是他们的目标。但陆珩正月就办婚礼,级别更高,时间更近,来宾齐聚一堂,各个身份高贵,手无寸铁,故而被倭寇选中了。 他们行动时先杀陆珩这个东道主,陆珩若死了,陆府失去主事人,必然会乱成一锅粥,更加方便倭寇行凶。后面他们还意图挟持王言卿,可见他们行动前是做过功课的。 这种关头,王言卿还是不要出门冒险了。万一他们认出王言卿,岂不是上赶着送人质? 王言卿不愿意出门,依然待在家里看书、晒太阳,累了就去睡觉。她现在是一个刚撞了头的病患,郎中特意嘱咐了不能耗神,一定要静气养心。 王言卿午觉刚醒,忽然听到门房传信,说有访客至。 是傅霆州。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103章 诀别 王言卿听到傅霆州来了, 盯着手指,良久沉默下来。翡翠见王言卿许久不动,试探地问道:“姑娘?” 王言卿暗暗叹了口气, 站起身说道:“既然镇远侯来了, 快请吧。” 傅霆州进入这座名义上称为王宅的院落, 一路走来,虽然没有描金画银,但假山流水错落有致,景观树木布置得恰到好处,在安全和实用上无可挑剔, 甚至比某些官员耗巨资修建的豪宅还要好。 看得出来,这座宅子是用了心的。 傅霆州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陆珩不可能知道傅霆州打算在婚礼当天派翡翠提醒王言卿,如果陆珩提前知道, 翡翠也不会成功。那就是说, 陆珩在明知王言卿只会住三天的情况下, 还将这处宅子修建得尽善尽美? 再结合陆珩用王言卿名义购置地产,恐怕从一开始, 他就想将这个宅子当做王言卿在京城的“娘家”。哪怕有名无实, 但女子名义上有娘家, 总归底气硬些。 只是没想到陆珩一语成谶,这座宅子真成了王言卿的家。 傅霆州内心其实有些复杂, 他一直觉得陆珩原本想利用王言卿,后来因为王言卿貌美,陆珩见色起意,才将她纳为妻子。若陆珩贪恋美色,何必谎称王言卿是他的妹妹, 当真让人以陆府小姐的态度对待王言卿?若陆珩怜惜王言卿孤苦,早日娶过门照顾就是了,何必费心费力在京城“造”一座王宅? 傅霆州隐隐感觉到,陆珩不止想占有王言卿的美色,更想在心理、社会各个方面上,都让王言卿成为他的妻子。 所谓王宅里面根本没有人,京城官太太圈不会不知道,但陆珩这样做就是在告诉所有人,哪怕王言卿没有家族撑腰,她依然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若有人给她难堪,没有娘家出面,那就陆珩出面。谁让王言卿不痛快,陆珩让他们全家都不痛快。 傅霆州心情阴晦,明明在大同府时,他对这一幕期盼良久。如今真的要见到她了,傅霆州的步伐却越来越沉重。 但走得再怎么慢,终点还是到了。傅霆州进门时就觉得不对劲,王言卿将待客地点定在正堂,正经待客的地方。从道理上讲也不是不对,但傅霆州本能觉得不祥。 王言卿坐在宽阔的圈椅上,听到傅霆州进来,她起身,欠身行礼:“镇远侯万福。” 傅霆州见她如此模样,心中一绞,说道:“你如今已和我这般生疏了?” 王言卿抿唇笑了笑,改口道:“我怕二哥责怪我。” 她说的是南巡时她捅傅霆州的那一刀。傅霆州摇摇头,一语带过:“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两人相互问安,一笑泯恩仇,似乎又回到从前。傅霆州坐下,他看到王言卿穿着一身莹白立领袄,外罩白色镶绒边比甲,下系红色马面裙,裙带自然垂落在膝上。 这一身说淡有红色抢眼,说艳看起来又十分清净,尤其是裙阑上绣着形态各异的小老虎,王言卿端坐在椅子上本来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这些小老虎给她增添了许多可爱,霎间拉近了距离。 自从王言卿“失踪”后,傅霆州每次见到王言卿都觉得她穿的很素淡,他原本以为陆珩苛待她,可是后来发现,是王言卿偏好这样的打扮。 傅霆州虽然不太懂女子衣着,但人对美的感知是相同的,他也不得不承认,王言卿在傅家时衣着虽然华贵,然而有一种紧绷感,像努力在所有地方都雕刻出花纹的金镶玉,美则美矣,却少一分大方。如今她身上的颜色变少了,姿态也放松下来,反而如无价明珠,自然而然散发出夺目光辉。 一个人的状态能反映出很多东西,曾经傅霆州还能欺骗自己傅家对王言卿很好,但看她如今的状态,傅霆州才知道,她在傅家时到底有多么不开心。 傅霆州暗暗叹气,说:“你这身衣服独具匠心,很衬你。” 王言卿浅浅笑笑,道:“谢二哥抬爱。” 要是王言卿没记错,这应该是傅霆州第一次称赞她好看。以往傅霆州将她带在身边,视她为所有物,从他的眼神中能感觉到王言卿很有吸引力,但他真正开口承认她好看,却唯有这一次。 换在两年前,这样的话足够让她赴汤蹈火、奉献一切。但现在听到,王言卿只觉得平静。 可能是听多了陆珩不间断的夸赞,再遇到男人赞美她,她也不会生出倾其所有回报的念头了。 傅霆州拿出一个盒子,放在桌上,说:“这是翡翠的卖身契,以前统一放在府里,现在她跟着你,这些东西还是由你保管吧。” 王言卿看到盒子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点头道:“谢二哥。” 傅霆州以给王言卿送翡翠卖身契为借口登门,但说完后,他却不知道还能聊什么。屋中陷入沉默,气氛微微有些尴尬。傅霆州静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卿卿……” “二哥……” 王言卿也在同时开口了,两人一怔,王言卿退步,说:“二哥你先说。” 傅霆州觉得这件事迟早都要做个了断,便说道:“卿卿,坠崖那日是我对不起你。我忘了你的生辰,还逼你去做不喜欢的事情。关于洪晚情……” 王言卿没有让傅霆州说完,突兀打断道:“二哥,你也说了那是过去的事情,我都忘了,不要再提了。” 傅霆州看着她,目光沉默:“你还在怪我?婚约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没关系。”王言卿说,“二哥你虽然继承侯爵,但毕竟年纪轻、资历浅,府外难免有人不服你。永平侯府空有名望却没有实权,武定侯脱离前线久矣,需要有人代他执掌军队,而你,也需要后盾在朝中保驾护航。联姻是最简单有效的结盟,这对三方都有利,你的抉择再明智不过。” 傅霆州皱眉,王言卿还是这样乖巧懂事,傅霆州却觉得不妙。傅霆州稳住那些不好的预感,说:“但在我心里,只有你,才是唯一的妻。” 傅霆州深深看着王言卿,试图让她感受到自己话语中的真心,然而王言卿却低着头,不肯和傅霆州对视:“二哥,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和你说了,但碰巧失忆,没来得及。正好趁今日,我们一起说开吧。” 傅霆州心中一冷,油然生出种不祥的预感:“卿卿……” 王言卿没有理会傅霆州话语中的哀求,垂着眼眸,将两年前,准确说是两年一个月零十一天前就该告诉傅霆州的话,低缓坚决地说了出来:“我在京城羁旅多年,已忘了故乡的模样。我想回家乡看看,这些年,多谢老侯爷和二哥照顾了。” 傅霆州半身血液都冷了:“你真的要离开?” “是。”王言卿说,“多谢陆都指挥同知体恤,容我在此养病,等时局稳定后,我还是要走的。” 傅霆州心里最不愿意相信的事情成真了,她两年前收拾证件,竟是真的想离开。哪怕没有陆珩横插一脚,他和她也无法走到最后。 傅霆州问:“那我们的婚约怎么办?” 王言卿见傅霆州时并没有避讳人,正厅门窗大开,四周垂立着侍从,一副礼貌见客、问心无愧的模样。周围待命的丫鬟听到傅霆州的话,哪怕陆大人交代过她们要装聋作哑、全部听夫人的,此刻都忍不住露出愤懑之色。 婚约个屁,夫人已经嫁人,镇远侯也赐婚了,他们有个鬼婚约? 果然,王言卿只是笑了笑,说:“二哥,不过是多年前老侯爷的一句玩笑话罢了,我们哪有什么婚约。” 傅霆州身体彻底冷了,他心脏冰凉,几乎感觉不到跳动:“是因为洪家吗?我早就在筹备这件事了,我和她赐婚本就是被人算计,如今我立了军功,我去和皇帝说,或许皇上能收回成命……” 傅霆州没说完,就被王言卿打断。王言卿终于抬头,一双眼睛静静注视着傅霆州:“二哥,三思而后行。君无戏言,这种话你不要再说了。” “你还在怪我?” “没有。”王言卿眼眸清澈,如冰浸玉,里面清凌凌倒映着世间一切丑恶,“掌舵一个家族绝非易事,二哥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镇远侯府,我能理解。洪小姐出生侯门,利益相合,还对你一往情深,你娶她乃皆大欢喜之事。听说下个月就是二哥大喜之日,洪小姐等了你许久,如今你们终成眷属,乃是好事。我不久就要离京,恐怕无法出席你们的婚礼,在此提前对二哥道一声恭喜,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先前王言卿垂着眸子,傅霆州一直以为她不高兴,或许在和他赌气,所以才故意不看他。现在王言卿抬头,坦然地将所有表情铺陈在阳光下,傅霆州才发现,她竟然没有丝毫悲伤、不舍。 傅霆州被这个认知深深地刺痛了。 傅霆州一向觉得做事要体面,对方流露出拒绝的意思后,决不能死缠烂打、追根究底,哪怕离场也要走的有尊严。但现在傅霆州才知道,原来他最看不上的纠缠不休、哭闹上吊等作态,并非他们有意这么做,而是碰上了根本没法失去的东西,为了挽留只能如此。 傅霆州眼睛不觉红了,紧盯着她问:“十岁你生日时,你说你要嫁给我,也是假的吗?” 那时候傅钺还在世,侯府给王言卿过生辰时,不知道哪个人故意逗她,问她以后要嫁什么样的郎君。彼时王言卿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她觉得二哥对她很好,便说,她要嫁给二哥这样的人。 当时大家哄笑一堂,笑完就没事了。但是自此之后,傅钺就上了心,当真动了撮合王言卿和傅霆州的意思。 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王言卿以为这桩囧事除了她和过世的傅老侯爷,再没人记得。没想到,傅霆州也知道。 王言卿想起曾经那些岁月,撇过脸,忍住眼睛中的泪意。她顿了顿,终究冷静绝情地说:“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小时我不懂事,如今,我们都长大了。” 小时候没有那么多利益妥协,喜欢和不喜欢就是最重要的事情;现在他们都长大了,变得瞻前顾后,世俗圆滑,喜欢反而成了最后考虑的因素。少年时的约定,自然也不作数了。 傅霆州最终也没有回复,默然离开了。等傅霆州走后,王言卿午休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丫鬟们次第进来换茶,王言卿看到安静收拾茶盏的翡翠,眼珠动了动,最终没有说话。 翡翠上午劝说她出去散心,她拒绝后,傅霆州下午就来了。如果王言卿上午真如翡翠所言出门,会不会“恰巧”在路上偶遇傅霆州? 傅霆州可以找一个信得过的地方和她说话,不必担心谈话内容被陆珩听去。如果王言卿流露出软化迹象,还能顺势将她带走。 王言卿不愿意往这个方向想陪伴自己十年的童年伙伴,但或许确实,她该考虑翡翠的出路了。 傅家才是翡翠的衣食父母,忠诚就是翡翠全部的信念,她替主家着想,王言卿能理解,就像能理解傅霆州选择对仕途更有利的联姻对象一样。 但王言卿无法再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和和美美地与他们相处下去了。 翡翠比她还年长,早到了出嫁的年龄。傅霆州已经将翡翠的卖身契送过来,在王言卿离京前,替翡翠完成放良手续,送她一笔嫁妆,放她自由嫁人,就当是全了她们十年的情谊吧。 · 陆府,陆珩刚从南镇抚司回来,侍从跟上来,缀在陆珩身后道:“大人,今日镇远侯去见夫人了。” 陆珩找了一天刺客,本来神志很疲惫,听到这话他眼睛霎间变得晶亮,再无一丝倦怠:“什么时候?” “下午未时。” 陆珩怒气上头,但又告诉自己忍住,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在最后淘汰阶段,看得往往不是谁做得更好,而是谁更少犯错。 王言卿本来就不满被操纵,因为她在傅家以及失忆的经历,导致她很没有安全感,最忌讳被人把控、利用。王言卿对陆珩生这么大的气,不是因为他害她失忆,而是因为陆珩骗她。 而且骗了两年。 陆珩理亏,对此无话可说。这个阶段王言卿最需要的是被尊重,重新建立她可以掌控自己命运的自信,而不是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实际上替她做决定的越界行为。 昨日王言卿没吃饭就睡觉的时候,陆珩很着急,但是忍住了。事实证明他在官场这些年没白混,他成功预判了王言卿的心理,并且躲过了一次足以致命的试探。 他要是昨天真表现出他对王言卿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那就彻底失去她了——虽然,陆珩确实知道。 他明知道她的心结,若还随便介入她的生活,煽动周围的人说好话,对她死缠烂打,这不是在认错,这是在胁迫。 既然她怀疑陆珩的意图,那陆珩就让出空间,让她相信陆珩喜欢的是她这个人,然后再决定要不要接受。但也不能完全让她自己想,要是她冷静下来后还是觉得应该一刀两断,那就轮到陆珩发疯了。 陆珩本来还愁封城时间不够久,他要怎么阻止王言卿离开,没想到傅霆州主动冒出来送死。有傅霆州对比,王言卿才能意识到陆珩的尊重爱护。 陆珩明知道这是好事,但,架不住他还是很生气。 侍从小心觑着陆珩脸色,问:“大人,内线将下午夫人和镇远侯的对话记录下来了,您要看看吗?” “不看。”陆珩听到傅霆州的名字就来火,他寒着脸,咬牙切齿道,“扔出去,烧掉。” “是。” 陆珩回屋,屋中摆设一如往常,而如今,榻边再不会有等着他回来的人了。陆珩在屋里转了一圈,被红彤彤的摆设刺的眼睛疼,但又不允许下人将红绸撤走。他自己生了会闷气,最终无奈地叫来侍从:“把刚才那份对话呈上来。” 侍从悚然一惊,惊慌道:“大人,小的按您的吩咐,已经烧了。” 陆珩办事向来很高效,他吩咐烧掉,从没出现过陆珩下达命令后又反悔的情况,导致侍从没留后招,现在完全懵住了。 陆珩冷冷笑了声,毫无温度道:“那就再抄一份来。”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104章 礼物 因为京城中出现不明刺客, 上元庆祝被取消了,十四到十六三天照常夜禁。 街道上风声鹤唳,到处有锦衣卫出没, 百姓都待在家里, 不敢发出大动静。王言卿同样如此,她对过节没什么执念,府中连灯都没挂。 上元节这天,王言卿如往常一般静养,刚到申时,门房突然跑进来,说有人给王言卿送来一份礼物, 问王言卿如何处置。 王言卿听到礼物的时候,就预感到是谁的手笔了。她想看看陆珩在做什么, 就让门房递上来。门房很快捧来一个正正方方的盒子, 打开后,里面竟然是一盏灯。 灯笼扎成老虎,外面糊着红色的纸, 脑门上还写着一个“王”字。这盏灯做的很精细,老虎神态栩栩如生, 但看着一点都不吓人, 反而憨态可掬。 丫鬟们都围过来, 七嘴八舌说这盏灯好看。忽然有人眼尖, 指着盒底说:“这里还有一封信。” 旁边人暗暗拧了她一下, 丫鬟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们面面相觑, 轻手轻脚放下老虎灯,悄悄退出去了。 王言卿叹气,最终还是拿起信封, 拆开看里面的内容。 纸上的文字出乎所料得简单:“今日追查细作,偶见路边卖灯。见之思卿,遂折一盏虎灯,遥祝卿卿壬寅上元康乐。” 王言卿翻过纸面看了看,除了这句话,竟然再没有其他内容。王言卿放下信笺,看着那盏虎灯走神。 其实刚一打开盒子她就认出来了,老虎脑门上的“王”字是陆珩写的。生肖那么多,他独独送来老虎,并非因为今年是虎年,而是因为她姓王。 不好说他是什么意思,但他成功让王言卿的心绪纷乱起来。 对陆珩来说,送珠宝首饰,哪怕送田产庄园都不算什么。以他的位置,来钱有太多门路了,再贵的东西对他而言都只是一个数字。甚至都不必他自己花心思,他随便交代一句,管家就帮他挑好礼物了。 能让他花时间的,才是真正贵重的。哪怕只是路边一盏老虎灯,他在灯笼上写了字,就说明是他亲自看灯笼做好,然后自己题字的。 这几日上元节,他们抓倭寇的压力特别大。他在办差期间忽然停在路边,只是觉得她可能会喜欢这种灯,他这样做时,到底存着一种什么心态呢? 丫鬟进来换茶,她见王言卿一动不动盯着那盏灯,小心翼翼问:“夫人,这盏灯要怎么办?” 王言卿回过神,她本来不想收陆珩的东西,但看着憨态可掬的小老虎,到底不忍心扔掉,淡淡说:“别浪费扎灯人的手艺,挂起来吧。” 丫鬟大喜,忙应道:“是。”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一盏红色老虎灯笼挂在屋檐下,一抬头就能看到。王言卿其实明白陆珩的意图,陆珩不是东西,手艺人却没错,迁怒于灯笼太可惜了。王言卿本来打定主意坚决不理会陆珩,绝不落入他的陷阱。但有些想法不是她不愿意就能控制住的,尤其头顶悬着一只显眼的老虎灯,无形提醒着陆珩的存在,导致王言卿夜里做梦都看到了他。 梦里她才十岁,正在临摹夫子留下来的字帖,不知道怎么回事,帖子永远写不完。正在她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二哥突然出现,说他会模仿王言卿的字迹,并让王言卿去外面拖住夫子,他来帮她造假。 王言卿第二天醒来,听着窗外风声缓了很久,还是觉得荒唐。 现实中的她从不会写不完课业,也不会弄虚作假欺骗夫子。现实中她的二哥,也不是陆珩。 她不知为何低低叹了口气。 王言卿收了灯后,外面那个人像是受到鼓舞,之后不断送东西过来。偏偏他每次送来的都不是贵重之物,比如这次,他送来一支梅花。 随花附赠的短笺上说:“倭寇藏在一个戏班子中,梨园外种着许多梅花,这一支开得尤其好。梅本无暇,留在这里糟践了,要不要移植到我们府中?” 王言卿看了一眼就把信笺扔到烛芯上烧掉,抢东西都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移不移植是他的事情,哪来的“我们府中”? 王言卿对陆珩的书信不留情面,来一封烧一封,但对于这支梅花,她却头疼了。 梅花开的确实很美,灼灼其华,像是寒冬里燃烧的鲜血,扔在地上实在太暴殄天物了。王言卿没办法,只能让丫鬟取来花瓶,将梅花插好。 陆珩就这样时不时骚扰一二,哪怕人没出现,存在感却从没断过。在这方面王言卿还是太单纯了,碰上陆珩这种官场老油条,不知不觉就被他牵着鼻子走。 陆珩纵横宫廷朝堂,早已深谙送礼之道。送礼千万不能送吃的,容易出事不说,而且吃完了就没了,收礼人根本记不住;也不能送金银珠宝,这些东西随时都能拿出去花,没有辨识度,无法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所以陆珩送的都是灯笼、梅花这种足够独特,并且能长时间摆放的礼物。一枝红梅插在屋中独树一帜,夺目非常,只要她看到,就会想起他。 不比送一座金山银山有用?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眨眼到了正月二十,上朝的日子到了。陆珩如往常一般派人给王言卿送来了小礼物,并且在信中抱怨,那群老男人一点都不顾及他肩膀上有伤,早朝上咄咄逼人,好容易应付完那些人,回府后还要面对一室冷清。 如果说前面几封信他还披一层衣服,如今就大剌剌明示了。王言卿看着这封信,微妙地感受到皇帝的心情。 如果陆珩通过丫鬟之口,暗示他受伤多么严重,孤身应对朝堂内外质疑多么艰辛,王言卿一定会心生反感。但如果是他自己挑开了说,明明白白用伤势博同情,王言卿就觉得没什么。 王言卿顿时生出警惕,她怎么忘了温水煮青蛙的道理?杨廷、杨应宁、张敬恭三任首辅都玩不过他,她哪来的信心可以躲过陆珩的陷阱? 她刚刚走出傅家的牢笼,难道要主动进入另一个更深、更大、看起来更梦幻的金丝笼吗? 王言卿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将陆珩送来的礼物都收起来,叫来门房,肃着脸说道:“把这些东西退回给陆大人。以后陆府送来的信,无论是什么,都不必递进来了。” 门房一看王言卿的脸色就知事态严重,他喏喏应下,默然抱起礼物盒,不敢反驳一句。王言卿叫来管家,问:“这几日各大衙门就恢复办差了吧?” 管家听到,拿不准王言卿想做什么,谨慎地回应:“京城内的府衙应该可以,但城门还有限制,若是去城外办事,恐怕还不行。” 王言卿点头,说:“正好,你去顺天府问问,奴籍放良手续这些天能办吗?” 管家应诺,他看着王言卿似乎想提醒什么,但最终还是识趣地闭嘴,出门办王言卿交代的事情了。 明明她只要和陆珩说一声,什么都不用操心就能处理好,可是王言卿却选择去问顺天府衙,亲力亲为。 朝堂上正在争论治理倭寇的人选,然而国家大事的风吹不到老百姓身上,京城百姓们依然关心着东家长西家短,城门什么时候开放都比朝廷要兴兵打倭寇更重要。 王言卿同样不关心倭寇,她这些天全部精力都扑在顺天府上。她没有提及自己的身份,只称自己姓王,想要给旧仆脱籍。奴婢脱籍并非个例,早有固定的流程,但这次顺天府的效率却出奇得高,近乎飞一般办完了翡翠放良手续。 这其中有没有陆珩授意,王言卿不愿意去想。所有手续尘埃落定的那天,王言卿叫翡翠过来,递给她一份官府文书。 翡翠看到那份盖着官府公章的文书,脸上满满都是不可置信,王言卿将文书推给她,说:“这是你的卖身契和放籍证明,之前怕影响你的心情,就没和你说,如今一切都办好了,你看看还有没有问题。” 翡翠拿起来看,她是主子贴身丫鬟,粗浅认得些字。她不需要把所有字看懂,仅认识卖身契上的红手印和官府的公章,就已经足够了。 翡翠很小就被卖了,成了奴婢就要低人一等,吃苦耐劳,时刻有奴才的自觉,不光要维护主家,甚至要豁出命保护主子的财物。翡翠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她,你自由了。 再没有人可以随意估价、转卖她了。 翡翠一刹间都觉得茫然,她沉默良久,问:“姑娘,您真的不打算回侯府了吗?” 翡翠的卖身契在镇远侯府,傅霆州转赠给王言卿,如今,王言卿将她放良。一来说明王言卿真的把她当一个人,不像那些小姐嘴上说着和丫鬟情同姐妹,其实牢牢捏着丫鬟的卖身契,从不提及放人;另一方面说明,王言卿也打算离开了。 所以在抽身之前,要把翡翠的下落安顿好。 王言卿微不可见颔首,语气寡淡平静:“是。”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翡翠停顿片刻,低不可闻道:“也好。侯爷终究要娶门当户对的贵族小姐,不是永平侯府,也会有其他人。侯爷再有心,也没法时刻照应着后院,主母和老夫人想为难人,总能找到法子。与其一辈子受糟践,不妨清清白白离开。” 其实前一次傅霆州来找王言卿的时候,翡翠就有预感了。王言卿看侯爷的目光中不再有曾经的光芒,她身上没有爱,没有憎,甚至没有怨恨。 翡翠便知道,侯爷和姑娘不可能了。 这段时间翡翠冷眼看着,能感觉到陆珩对王言卿的在意。翡翠在后宅里长大,见惯了婆媳暗斗、妻妾争宠、丫鬟爬床,内宅之事不归男人管,但又处处离不了男人。男主子上心不上心,其实一点都不难猜。 翡翠曾经支持王言卿留在镇远侯府,无非是因为傅霆州对王言卿上心。虽然这样说很残酷,但以王言卿的容貌,很难在民间过上她梦想中安然宁静、自给自足的生活,她迟早都会被包藏色心的男人盯上。都是被人强娶,不如嫁给傅霆州,好歹傅霆州和她有童年情谊,有感情真心。 ——只可惜这些真心,依然排在侯府利益之后。 但现在,似乎出现了另一个能把王言卿排在家族利益前面的男人。翡翠很清楚,她能脱离奴籍,其实是沾了陆珩的光。从翡翠的角度讲,即使再来一遍,她依然会告诉王言卿真相。但从陆珩的角度来讲,翡翠的所作所为却着实破坏了他的婚礼。 即便如此,陆珩依然愿意施恩,不外乎是看在王言卿的面子上,爱屋及乌,善待翡翠三分。 王言卿如今已经恢复了记忆,她依然选择离开傅霆州,和傅家一刀两断。如果这是王言卿的决定,翡翠唯有祝福。 但翡翠依然不会替陆珩说好话。一码归一码,无论陆珩现在装的多可怜,他依然不是个好东西。 镇远侯府对王言卿终究有恩,没有傅家,王言卿能不能顺利长大都是一说。她没有说镇远侯府的不对,而是淡淡转了话题:“你是因为天灾被发卖的,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你的家乡还有没有亲人。我给你准备了五十两嫁妆,你若是想回乡,我就派人送你回去,你在当地购几亩田地,找个老实人安安稳稳过日子;若是你不想回乡,那就在京城盘个铺面,做些小本生意。” 翡翠摇头,说:“京城贵人太多了,奴婢不想留在京城。时隔这么久,我都记不清老家是什么模样,只记得那里水田很多,县城里很繁华。奴婢想回家乡看看,要是还能找到家人,就近找个县城住下,也很好。” 王言卿点头,没有干涉翡翠的决定。五十两白银放在京城里不算什么,可能还比不上陆珩这些人一顿饭钱,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已足够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五十两刚刚足够保障翡翠一生无忧,又不至于给她惹来杀身之祸。给的再多,那就是在害她了。 可能人的脆弱就在于此吧,翡翠是被家人卖掉的,但她恢复自由后,依然想回去寻找家人。王言卿对此不做评价,只是提醒她:“那你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身上有多少银两,哪怕血脉至亲也不行。” 翡翠点头:“谢姑娘,奴婢明白的。” 王言卿心中生出种难言的怅然,但还是挤出笑,对翡翠说道:“从此以后,你不必再自称奴婢了。这些习惯,都要慢慢改掉了。” 翡翠笑着称是,阳光洒在窗前,仿佛时光又回到那些相依为命、无话不谈的岁月。翡翠收好卖身契和文书后,几次犹豫,还是鼓起勇气问了出来:“姑娘,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以后吗?”王言卿望着阳光下浮动的金粉,目光微微出神,“不知道。但听说这几天城门放开了,可能,我也会回家乡看看吧。” 翡翠欲言又止,最终小声问:“姑娘不留下吗?” 王言卿笑着摇摇头,垂眸,盯着裙摆上炫目得不真实的花纹,轻声说:“两年,我都没有看出他在骗我。如今这些作态,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翡翠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算了。她露出欢快模样,故意用飞扬的语气对王言卿说:“姑娘,你温柔、善良、坚定、聪明,天底下男人能娶到你是他们三辈子的福分,你一定会找到如意郎君的。” 翡翠夸赞王言卿时,没有用漂亮、窈窕之类的词,她知道王言卿真正在乎的是什么。王言卿也只是笑笑,并没有接话。 待翡翠走后,王言卿眼中的笑意飞快淡去。她走到窗前,几日前那株红梅已经干枯,孤零零插在花瓶中。王言卿轻轻一碰,就掉落了许多碎屑。 王言卿心里叹了声,抬头,望向窗外明灿灿的阳光。 傅霆州走了,翡翠也要走了,以后,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翡翠好歹还可以抱着期待去寻找亲人,而王言卿呢,又能去找谁? 内线将王言卿最新的动向传回陆府,陆珩翻看她和翡翠的谈话内容,越看脸色越沉。 等把所有内容看完,他按了按眉心,久违地露出一副头疼表情。 世界上已少有能让他觉得左右为难、无从下手的事情了。解决了傅霆州,并不代表他自己就没事了。 陆珩原以为王言卿只是一时冲动,等她气消了,总会有转圜余地。然而,她竟是铁了心要走。 陆珩当然不能让她走,他可太知道距离对感情的影响了。一旦脱离视线,无论再深刻的感情,总会一点点遗忘。但是陆珩又不能出面阻拦,要不然,他前面做的那些戏就都白费了。 甚至会反噬。 陆珩因为王言卿的事想了一晚上,直到很晚才入睡。但他刚熄灯没多久,外面忽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侍卫顾不上失礼,砰砰砰敲门:“大人,出大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105章 宫变 第105章 正月二十七,朝堂上正在为派谁去治理倭寇争斗不休。谁都能看出来,这是一场稳赢的战争,所以各个党派激烈争抢,谁都想在战争中分一杯羹。 前朝明争暗斗,皇帝却没有对任何一方表现出青睐。散朝后,他像往常一般处理奏折,累了就来后宫歇息。今日他临幸的是曹端妃,听臣子嚷嚷了一天打仗的事,皇帝心烦,只想找个轻松的地方休憩。 曹端妃温柔活泼,妙语连珠,深得皇帝欢心,而且大公主也八个月了,正值小孩子最可爱的时候。皇帝虽然有三个皇子,但皇子涉及立储,那三个妃子无论原来是什么性格,生下皇子后都变得汲汲营利,每句话都在小心算计。因此皇帝并不喜欢去昭妃、康妃、靖妃宫里,他更喜欢来逗弄可以肆无忌惮宠爱的大公主朱寿媖。 有些心思活络的宫里老人见到这种态势,愈发殷勤地往端妃宫里跑。曹端妃年轻受宠,又有大公主拴着皇帝的心,再怀孕不过是迟早的事。 端妃青春正好,身体素来健康,说不定下次就能生出一个皇子来。四皇子上面虽然有三个兄长,但大家都非嫡非长,谁能被立为太子无非看谁的生母更受宠。在这一点上,端妃的儿子还没降生,就已经占了先机。 翊坤宫的人熟稔地接驾,曹端妃和皇帝一起去看大公主,两人逗弄了很久,直到大公主累了才让奶娘抱下去。随后曹端妃和皇帝回正殿独处,端妃娇艳秀美,温柔爱笑,相处起来却是个活泼性子,总是有很多俏皮话和皇帝说。 朝堂上的臣子大多四五十岁,皇帝能接触到的年轻人寥寥无几,所以他并不喜欢端庄寡言、死气沉沉的女人,他听内阁大臣说教还没听够吗?曹端妃这种活泼识趣的性格就深得皇帝喜欢,他不需要费太多心思,只需要听着放松就够了。 深夜独处,皇帝很快起兴,和曹端妃宽衣解带。云雨过后,皇帝满足睡着,曹端妃等皇帝睡熟后,悄悄下床,去侧殿里沐浴更衣。 宫人们跟去伺候曹端妃沐浴,谁都没有注意到,十来个宫女走入寝宫。哪怕旁人看到了也不会在意,宫女么,进寝殿伺候很正常,除了爬床,她们还能翻出什么花样? 故而谁都不曾发现,那些宫女靠近寝宫床铺后,赫然掏出一根绳子。其他宫女有些害怕,悄悄拉前面人的衣袖:“杨姐姐,这可是皇上,我们真的要这样吗?” “当然,我们先前都说好了。”为首站着一个浓眉大眼、方脸高颧的女子,正是她手里握着绳子,坚定道,“我们天不亮就要收集露水,累得一整天不能睡觉,还要被那些道士玩弄,被喂乱七八糟的丹药。你们忘了秀苗姐是怎么死的?咱们要是再不下手,迟早得死在他手里。” 皇帝信道,听信道家之言吸风饮露,采集太阳未升起之前的露珠做饮品,并且完全放权给陶仲文,让道士为他炼仙丹。 陶仲文的丹方里需要用到处子的经血,在民间找女人无法保证纯洁,所以这项光荣的任务就交给宫中秀女。这些宫女既要冒着寒冷寻找露水,又要供道士采集经血。而女子的经期各不一样,为了方便,道士用丹药调整宫女的月例日期,让她们在规定的时间一起来月信。 道士倒方便了很多,但很多宫女却被害的月经不调 ,身体疲弱,根本无力支持采露工作。而陶仲文为了保持这些少女体质纯净,不允许她们吃肉和杂粮,每日只允许她们吃很少的蔬菜。 许多宫女都被折磨死了,杨金英等人眼睁睁看着前辈一个个被抬出去,她们惶惶不安,深知再这样下去她们迟早也要死,便铤而走险,想杀死皇帝。这样一来,就再也没有人逼迫她们采露、炼丹了。 在杨金英的鼓舞下,剩下十五个宫女鼓足勇气,朝床帐后的皇帝走去。她们爬上床,有的按住皇帝上身,有的按住皇帝手臂,杨金英给绳子打结,套到皇帝脖子上。杨金英说着不怕,但动手时身体还是哆哆嗦嗦的,她套好后,地上两个宫女不敢细看,拽住绳子就用力扯。 这群宫女全靠一时激动行凶,既没有计划也没有经验,拉绳子的宫女不朝一个地方使劲,而杨金英刚才在紧张中将绳子拴成了死结,皇帝没有被勒死,反而惊醒了。宫女们越发害怕,而这时绳子被死结卡住了,怎么都无法继续缩紧,宫女们惊慌失措,只好拔出头上的簪子、发钗,看也不看,胡乱往皇帝身上捅。 但她们的攻击毫无章法,没一招落在要害上。宫女张金莲见皇帝怎么都杀不死,心想难道这就是真龙庇佑吗?她彻底慌了神,不敢再直视龙颜,连滚带爬摔下床,跌跌撞撞往外跑去。 杨金英几次在后面喊张金莲,张金莲都不回头,发疯般跑了。宫女们共来了十六个人,哪怕少了一个人,在力量上也占绝对优势。但张金莲的离开像一记重锤,宫女们本就不牢固的联盟霎间散了,勒绳子的两个宫女不断发抖,突然腿一软跪倒在地,绳套骤然松散。 杨金英低呵她们继续使力,但这次无论杨金英怎么骂,宫女们都站不起来。杨金英接过绳子,想要再接再厉将皇帝杀死,但她的手也不住发抖,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这时候外面传来管事惊慌的呼喊声,期间还夹杂着“救驾”、“皇后娘娘”等声音。杨金英身体狠狠一颤,跌坐在地,手里的绳子无助耷拉到床沿。 她心里第一个想法就是,完了,她活不成了。 · 在宫门执勤的锦衣卫听到太监传信,吓得不轻,一路飞奔着赶往陆府。他连夜敲开陆珩的门,陆珩一听有人谋杀皇帝,脸色大变,二话不说取了刀就走。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他用最快的速度进宫,此刻紫禁城黑漆漆的,空气中却充满了动荡不安。陆珩快步冲进翊坤宫,翊坤宫里已经站满了人,陆珩粗粗一扫,看到了许多方皇后的人。 据线人说,宫女杨金英等十六人意图弑君,行凶时把绳子扣了死结才未得逞,同谋张金莲见刺杀已经失败,就跑去找方皇后报信。方皇后慌忙赶到翊坤宫,救下了奄奄一息的皇帝。 陆珩沉着脸进殿,殿内乱糟糟站了许多人,皇帝脖颈上的绳索已经被解下来了,此刻皇帝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方皇后站在一边垂泪。众人看到陆珩进来,自觉让出一条路:“陆大人。” 陆珩没有理会方皇后、张佐等人,大步走向床榻。他半跪在脚踏上,仔细端详皇帝脸色,又去探皇帝脉搏。幸好,那些宫女不得其法,皇帝还活着。 陆珩这才有心思查看痕迹,皇帝脖子上的勒痕发红,是新鲜痕迹,身上有刺伤,伤口小而浅,杂乱无章,应该是簪子之类的东西戳出来的, 符合宫女的特征。皇帝手、胳膊上都有指印,看粗细深浅分属不同的人,符合多人作案。 以目前的信息来看,确实是几个宫女胆大包天、弑君犯上,并不是皇后、张佐等人假借宫女之名搞鬼。 陆珩无声松了口气,方皇后第一个赶来,当时的情况只有方皇后知道,也不能排除贼喊捉贼的可能。但方皇后没有儿子,如果皇帝死了,方皇后得不到任何好处。陆珩想不到她这样做的意义,便暂时排除方皇后的嫌疑。 陆珩从床边站起身,问:“太医呢?” 张佐回道:“皇后娘娘叫了太医,正在往翊坤宫赶。” 陆珩微微皱眉,方皇后第一个赶来现场,一刻后陆珩来了。方皇后救下皇帝后,不忙着给皇帝叫太医,那中间这一刻钟里她做什么了? 陆珩不动声色问:“谋害皇上的凶徒呢?” 方皇后深夜从坤宁宫跑出来,未施粉黛,头发只随意挽了一下,脸上带着皱纹和浮肿,状态并不好。她捏着帕子,说道:“已被本宫看押起来了。” 陆珩点头:“今夜多亏皇后救驾。护驾乃锦衣卫职责,不敢叨扰皇后娘娘。那些犯人在哪里?” 方皇后攥紧帕子,扣了扣指尖,说:“这些贱婢死不足惜,已经被本宫处决了。” 陆珩微不可见眯眼,脸上的表情越发讳深。那些宫女已经死了? 方皇后为什么这么着急处死凶手? 陆珩没有再问,平静地指挥手下排查危险,顺势控制翊坤宫,无形地挤走方皇后,将皇帝身边的人全部换成锦衣卫。很快,锦衣卫带着太医赶来了。太医见到这种情况也吓得不轻,他强撑着镇定给皇帝把脉,然后去看皇帝脖颈上的伤口。 陆珩一直站在一旁,见状问:“太医,皇上怎么样了?” “皇天保佑,圣躬无碍。”太医站起来,谨慎说道,“但皇上因惊吓过度昏厥,具体如何,还得等圣上醒来了再诊脉。” 陆珩安了心,皇帝不是中毒就好,昏迷不妨事,他亲自在这里守着,看看谁还能兴风作浪。 天亮,城门刚刚开启,一个惊雷已经飞快传遍各大官邸。夏文谨听到消息,吓得直接把手里的茶盏坠到地上:“什么,皇上被宫人谋杀?” “是。”禀报的人同样一脸惊惧,说道,“是昨天前半夜的事情,后半夜宫门戒严,之后的事情就传不出来了。” 夏文谨呆若木鸡,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忙问:“现在皇上身前是谁守着?” “锦衣卫。”禀报之人回道,“昨夜事情发生后,方皇后第一个赶到,随后陆都指挥就带着人进宫了。现在翊坤宫各通道都被锦衣卫接手,再多的事情,小的也不知道了。” 夏文谨换了衣服,急匆匆进宫,路上看到了和他一样仓促出门的官员。内阁、六部官员齐聚宫里,几次施压,也未能见到皇帝。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锦衣卫软硬不吃,夏文谨首辅的威风此刻毫无用处,他只能在宫里干等。日晷的影子由短变长,在夏文谨即将受不住饥渴时,太监终于回来,带来了圣谕:“皇上醒了,首辅大人请随奴婢来。” 皇帝侥幸没有被勒死,但昏迷了很久。他喉咙痛得如同火烧,身体各处都在痛,他梦到有人在杀他,他从噩梦中惊惧而醒, 剧烈喘息,都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这时身边传来稳健的脚步声,有人半跪在床前,声音冷静坚定:“皇上,臣救驾来迟。逆贼已被诛杀,翊坤宫内外布满锦衣卫,皇上放心,臣绝不会放任何可疑之人靠近。” 皇帝认出来这是陆珩的声音,就像上次火海一样,他永远在最危险的时候出现在皇帝身边,可靠而强大。皇帝的心慢慢平静下来,眼前恢复视物。他看到床帐外站着众多锦衣卫,女官、内侍的衣袖被扎起,露出全部手臂。女官奉来清水,当着众人的面试毒后,才被允许呈给皇帝。 一切秩序井然,有条不紊,极大安抚了皇帝惊惶的心。皇帝望着殿中明晃晃的红色,有些明白洪武皇帝为何要给锦衣卫配这么鲜艳的衣服了。 就比如现在,华丽的飞鱼服一眼就能从人群中认出来,这些高大英武、精挑细选的良家子守住各个角落,训练有素地巡逻、盘查。 这是他的亲兵,看着就让人安全感倍增。尤其是站在皇帝床边的那道身影,修长挺拔,坚不可摧,如开明兽一般镇守在皇帝身边,仿佛能预知天下一切危险,武力智力俱是巅峰。 皇帝刚在自己家里经历了一场谋杀,直到看到陆珩,才终于能确信他安全了。 皇帝喝了水和药后,情绪恢复了一点。内侍禀报内阁诸位大人一直等在乾清宫,皇帝勉为其难打起精神,召夏文谨觐见。 以皇帝如今的状况,肯定无法交待公务,他叫夏文谨进来无非是证明自己无碍,以安外面悠悠臣子的心。 皇帝召见完夏文谨后,很快又累了。但是皇帝空被疲惫折磨却睡不着,藩王要杀他,白莲教要杀他,皇帝都能接受,但宫女要杀他,他如何防备? 这次变故对皇帝的冲击比被最亲近的人背叛都大。如果最不起眼的宫女都想勒死他,那他还能相信谁呢?皇帝反复惊惧,睁着眼睛猜疑来猜疑去,折磨别人也折磨他自己。折腾到天黑,皇帝才终于熬不住疲惫,紧绷着身体睡去。 陆珩一直守在皇帝身边,等皇帝睡稳,陆珩才悄悄退出。陆珩走出寝殿,脸色冷峻凝重。 陆珩看出了皇帝的心病,皇帝并不怀疑陆珩,但皇帝对外部世界的安全感已经崩塌。如果臣子意图弑君,诛九族哪怕诛十族都可以,但皇宫根本离不得宫女太监,如果是宫女起了杀心,那皇帝怎么防? 退一步想,连底层宫女都能杀他,那阖宫女官、内侍、妃嫔,皇帝还能相信谁? 陆珩无声叹气,救驾容易,收尾才难。皇帝现在就应了身病好治,心病难医,要是皇帝走不出阴影,那还谈何治国? 皇帝刚刚睡着,内外的人都不敢大声说话。郭韬跟在陆珩身后,小声道:“大人,皇后将曹端妃及大公主带走了。” 皇帝遇刺后锦衣卫迅速控制翊坤宫,但对方毕竟是皇后,而且是第一个赶来救驾的功臣,方皇后以审问之名带走曹端妃,锦衣卫总不能拦着。 陆珩听到郭韬的话暗暗皱眉。先前方皇后将杨金英等人处死的时候陆珩就觉得不对劲,涉事的十六个宫女,包括去通风报信的张金莲,无一幸免,在锦衣卫到场前就被灭了口。现在,方皇后还将曹端妃带走。 陆珩作为外臣,今日全部精力都在皇帝身上,压根没注意翊坤宫真正的主人——曹端妃。陆珩还没问过,但以他办案的经验,这次宫变幕后指使者最不可能的就是曹端妃。 曹端妃她年轻受宠,膝下有女,父亲在福建做知府,她谋杀皇帝图什么?而且还在她自己的宫里,蠢也没有这么个蠢法。 方皇后想做什么? 皇帝的心病还没解决,后宫又生事。陆珩一天一夜未睡,此刻太阳穴刺刺得疼。郭韬也觉得事情难缠极了,低声问:“大人,等万岁醒了,肯定要问这次宫变的始末。犯事宫女已经被杀了,我们要怎么查?” 陆珩也想知道他要怎么查,别人可以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但对方是皇后,陆珩能怎么办? 众人眼巴巴等着陆珩拿主意。虽然这件事已经陷入死局,但他们大人肯定有办法。陆珩头更疼了,他正打算用缓兵之计,忽然眼神一亮,想起一个人来。 他好像有办法了。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106章 合作 第106章 正月二十八,东瀛刺客的余波还没有完全褪去,风声中带着莫名的肃杀。王言卿已处理好陈年旧账,打算等城门完全解禁后就离开京城。最后几天她不想另生是非,天一黑就让人关门,准备睡觉。 但今日,府门关闭没多久,侧门突然被人敲响。王言卿正在解头发,丫鬟快步跑进来,急切道:“夫人,陆大人来了。” 王言卿拆卸珠钗的手一顿,看向窗外:“这个时辰?” “是。” 王言卿心知陆珩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他就算要玩花样也不会深夜突袭。王言卿感觉到可能有什么事情,立刻让丫鬟去开门,同时自己重新换衣服。 王言卿头发还没绾好,房门被敲响了。王言卿放下簪子,有些恼怒:“不是说让他去正厅吗?” “来不及了。”陆珩已经推门而入,他披着黑色大氅,停在门口,直视着王言卿道,“我有些事要和你单独谈。” 王言卿回头看看陆珩,又看看丫鬟,最终轻轻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丫鬟们次第退下,翡翠混在人群中,对单独留王言卿和陆珩共处一室有些犹豫,但她看了看王言卿,最终还是按王言卿的吩咐合了门。等人都走后,王言卿从梳妆台前站起来,问:“陆大人有什么话要说?” 陆珩叹了一声,穿过落地罩,停到王言卿身前:“我还以为你不愿意见我。” “你要是再顾左右而言他,我就真赶你出去了。” 陆珩走到王言卿身边,揽着她的肩膀,让她在梳妆台前坐下:“继续梳头发吧,边等边说。” 许久未见,一上来就动手动脚,王言卿本来想推开他,但不知道是不是镜面反射的问题,镜子中的他瘦了许多。王言卿注意到他斗篷里面穿着飞鱼服,屋里炭火烧的这么足,他完全没有解开大氅、放下绣春刀的意思。王言卿最终没好意思动手,问:“你刚从宫里出来?” 陆珩低低叹气,难得露出些许疲惫:“是。” 王言卿用簪子固定头发,静静从镜子中瞭了他一眼:“怎么了?” “皇帝被人行刺,刚刚才救回来。” 王言卿手狠狠一抖,差点把簪子掉到地上。陆珩接住发簪,握着她的手将发髻簪好,说:“不用担心,皇帝身体已经没事了。” 只不过心理上的事很严重。 王言卿被惊得浑身发冷,手不知不觉变得冰凉。她就说感觉今日街上不同寻常,原来,宫里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她心惊肉跳,都没留意她和陆珩此刻过于亲密的动作。王言卿稳了稳心神,问:“刺客是倭寇?” “不是。”陆珩一时也难以表述这件离谱的事情,“甚至都不是刺客。是端妃宫里的宫女。” 陆珩这些天疯狂报复破坏他婚礼的东瀛人,虽然东瀛人也算歪打正着帮了他大忙,但陆珩不管,他心里有气,总要有人挨打。大部分倭人都去婚礼上埋伏了,城里余孽本就没多少,这些天在锦衣卫的围堵下,已基本消灭殆尽。 然而没想到,危机并不是来自敌国,而是出自内部。准备多年、灭绝人性的倭寇死士没完成的事,差点让几个宫女做到了。 王 言卿听到这些话,表情愈发迷惑,她都怀疑她没听懂:“宫女?” “对。”陆珩点头,证明她没听错,“就是宫女,共十六人,为首者名杨金英。我白日看过她们入宫记录,暂时没找到通敌的可能。” 王言卿满怀震惊地听完,她长这么大,史书也看过不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么荒诞的事情。她一直以为,宫变弑君,应当是一件非常高深、艰难的事情。 想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不对:“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无论哪朝哪代,皇帝差点被弑杀,应当都是机密吧?陆珩心想卿卿果然善解人意,他才开了个头她就猜到了。 陆珩轻轻握住王言卿肩膀,说道:“宫女弑君本来就骇人听闻,而那十六个人,一出事就全部被方皇后处死了,包括告密的张金莲。那毕竟是一国之后,我不能质疑审问,只能想办法从侧面查出真相。”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王言卿明白陆珩想做什么了,她看着镜中影子,并没有轻易相信:“哪怕不能明着查,背地里也有不少打探消息的方法。我对宫廷一无所知,并且是个外人,这桩秘案,真的需要我吗?” 陆珩叹息,果然恢复记忆后聪明果断多了,主见也明显变强,这才是一个经历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军户女该有的警敏。陆珩微微俯身,从镜中和她对视,缓声说:“用其他方法不是不行,但势必要耽误时间。现在方皇后已经关押了曹端妃,我出宫前,听说她又去搜查王宁嫔了。我是外男,不能替宫妃说话,如果不能迅速稳定局面,那宫里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王言卿知道曹端妃,那是一个俏丽爱笑的女子,很惹人喜欢,王言卿曾和她有过几面之缘。这样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王言卿实在做不到旁观她去死,王言卿叹息,哪怕她明知道这是陆珩的陷阱,也不得不踏进去:“你都不敢阻拦方皇后,我算得了什么,哪能说服皇后?” “你无需说服她。”陆珩说,“世界上所有权势都来源于一个人,皇上才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王言卿怔了一下,不由朝窗外打量,确定没人后才咬着牙低呵:“你疯了?” “我只是为君分忧。”陆珩完全不觉得他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他紧盯着王言卿的眼睛道,“皇上现在的状况很不好,他受到了打击,不敢相信身边人了。再这样下去,不只是后宫妃嫔,前朝也要乱。朝廷马上要兴兵围剿倭寇,这种关头不能生乱。你可以识别任何人的谎言,你去皇上身边,告诉他谁在说谎,谁说了实话,这样他才能继续做决策。” 王言卿已经震惊得无法说话了,这种主意亏陆珩敢想,他就不怕被扣上顶妖言惑众、欺君罔上的帽子吗? 陆珩用力握了握王言卿肩膀,说:“我确实在赌,但以我对皇帝的了解,他会同意的。” 王言卿从镜中和他对视,即便这种时候,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依然波光粼粼、冷静明澈。王言卿心想,这可真是一个赌徒、疯子、野心家。 此事一旦成了,他就会拥有对皇帝无与伦比的影响力,相应的,一旦输了,他从此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王言卿的眼睛同样清明,面无表情问道:“所以你就扯我下水?” 陆珩单手撑住桌面,另一只胳膊揽在王言卿肩上,他身后漆黑的大氅滑落 ,像是将王言卿完全包裹在怀中:“卿卿,我知道你想离开京城,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与世无争的日子。但与世无争只是一种美好幻想,若朝□□败,兵荒马乱,世界上哪里有桃花源?你就算真的回了大同府,过上了你梦想的生活,但若大明内乱,蒙古必挥师南下,到时,你的家乡又要有多少无辜将士战亡,又要有多少孩子成为和你一样的孤儿?发生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愿意看到,内阁那些人比我都急。难得你有这样的天赋,不要让明珠蒙尘,你觉得你是一个普通人,但有些时候,你一句话,就能让很多人活下来。” 王言卿无奈地闭了闭眼,从没觉得肩膀这么沉重:“可是我连你都看不准。你们那些心机算计,我不懂,也做不来。” 陆珩眼中浮起淡淡的笑,虽然他没有道德,但很擅长用道德绑架别人。他伸手扶了扶王言卿的簪子,说:“没关系,你不需要懂那些算计。论心机,没人算的过皇帝。你只需要说真话。” 陆珩这话是真的,王言卿没有家族背景,没有经历过任何政治训练,想法还停留在好人应该有好报、恶人应该有恶报的“民”思维上,这反而是最能让皇帝放心的身份。 像陆珩、夏文谨这种老油条,无论表现的多诚挚,皇帝也不会托以全盘信任。 王言卿轻轻叹了一声,忽然肃起脸色,冷冷道:“站好。” 陆珩都快抱在她身上了,他可惜地叹了声,最终放开手,缓缓站好:“准备好了那就走吧。我趁皇上睡着了出来的,不能离开太久。” · 陆珩出宫时孤身一人,回来时就带了个女子。宫门的守卫看了王言卿好几眼,最终不敢盘问,乖乖放她通过了。 王言卿再一次站在紫禁城中,今天晚上之前,她还觉得自己和这些事情再没有干系了。夜风传来,紫禁城的树影呜呜咽咽,看着十分吓人。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问:“冷吗?” 王言卿抽出手,冷冷道:“陆大人,我们不是说好了一拍两散吗?” 陆珩心里叹气,怎么老提呢?他坦然说道:“但你现在还是我的妻子,陆夫人没‘亡故’前,劳烦在宫里给我留些面子。” 王言卿冷嗤一声,不理他,但也没再甩开陆珩的手了。 皇帝在端妃宫中遇险,虽然救醒了,但不宜移动,所以现在皇帝还停留在翊坤宫。王言卿悄悄打量周围,陆珩知道她不认识这边的路,说道:“这是西六宫,宫妃居住的地方。要不是这次,我也没想到我能进入西六宫。” 陆珩虽然时常出入宫廷,但去的多是乾清宫、奉天殿,蒋太后在世时还常去慈宁宫,出于避嫌,他从未涉足后妃出没之地。他当真没想过,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能夜宿后宫。 王言卿点点头,在这种地方她一个人都不认识,只能跟着陆珩。跨过翊坤宫大门时,她心生恍惚,仿佛回到了失忆的时候。那时她的世界一片空白,唯有陆珩是真实的。 可惜,最后陆珩亲手撕破她的梦,连这唯一的支点也是假的。 翊坤宫内处处都是锦衣卫,见了陆珩齐刷刷行礼。陆珩目不斜视从甬道上走过,锦衣卫一直低着头,等陆珩走远后才恢复站姿。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仿佛对陆珩身边多出来的女人没有丝毫好奇。翊坤宫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正殿守着一个人,听说陆珩回来,他连忙迎出来:“大人,您总算回来了。” 他跑过来时,目光扫到王言卿,眼中似有意外但又心照不宣。郭韬很快收敛好表情,他可不敢忘,这位夫人十分擅长识别表情,读心术堪称邪门。 郭韬的仕途才刚起步,他可不想被长官针对。 郭韬垂着眼,恭敬避嫌地给王言卿行礼:“参见夫人。” 王言卿对郭韬的反应并不陌生,陆府所有人见了她都是如此表态,害怕又压抑,生怕被王言卿看出心绪。 原来王言卿还不懂,哪怕大家都不喜欢被读心,但何至于这么怕她呢?直到王言卿恢复记忆,才知道灵犀等人那么害怕,不光是怕王言卿,更是在怕陆珩。 王言卿礼貌笑笑,对郭韬点头。她和郭韬见过几次面,但彼此都不熟。面子做完后,陆珩马上进入正题,他问:“皇上怎么样了?” “皇上睡得不安稳,应当快醒了。” “我出宫期间皇上苏醒过吗?” “没有。” 这再好不过,陆珩先去侧殿解下大氅,同时将王言卿安置在侧殿中。他给王言卿手中放了暖炉,说:“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合适的时候我派人来接你。” 王言卿点头,表示明白。侧殿离正殿不远,而且外面都是锦衣卫,陆珩放心地回到翊坤宫寝殿,他进去没多久,果然皇帝就从噩梦中惊醒了。 皇帝满头冷汗从梦中醒来,陆珩稳步走向床帐,镇定问:“皇上,您要用水吗?” 皇帝惊惧地缓了一会,疲惫点头。陆珩叫女官进来,依然经过复杂的验毒流程后,才端到皇帝面前。 皇帝喝了一杯水,情绪稍微平复。陆珩守在床边,他揣度着皇帝脸色,轻声说道:“皇上,臣有一个不情之请,请您开恩。” 皇帝被人勒住脖子,损伤了声带,现在声音还是嘶哑的。他无精打采问:“何事?” 陆珩半垂着脸,只露出英挺的眉骨、清濯的眼睛:“臣的妻子恢复记忆了。” 皇帝一顿,差点被口水呛住。他回头,仔细打量了一眼陆珩,似乎明白了什么。 陆珩等到了首肯,继续说道:“臣婚礼当天被倭寇埋伏,臣妻在混乱中不慎摔倒,撞到了头,正好都想起来了。她非要闹着解除婚约,臣没办法,只能假借让她帮忙查杨金英等人的理由,将她带在身边。” 皇帝心想世事变幻无常,唯有陆珩从不改变,还是这么缺德。要皇帝说,陆珩故意撒谎骗了女方两年,女方恢复记忆后要解除婚约,这简直天经地义。陆珩不认错、补偿就算了,还非要头铁,继续算计女方。 被他看上的人,也真是倒霉。 经这么一打岔,皇帝心情稍微轻松了些。他注意到陆珩话中隐藏的信息,问:“那些宫女怎么了?” 陆珩敛下睫毛,恭敬道:“皇后心系圣躬,已将涉案宫女全部处死。” 其实皇帝刚醒来的时候陆珩说过,逆贼已被全部诛杀,那时候皇帝以为是锦衣卫审讯后杀的,没想到,竟然是皇后。 也是,如果是陆珩,他怎么会擅作主张? 皇帝静了静,突然意识到不对:“端妃呢?” 陆珩终于能把这件事说出来了,他更深地低头,道:“端妃及大公主晚间已被皇后带走。” 陆珩自己成了婚,非常能明白已婚男人的心情。皇后和端妃一个是正妻,一个是宠妾,外人无论帮哪个都不对,不如完全不插手,让皇帝处理他的女人。 皇帝皱眉,明白陆珩为什么将王言卿带到宫里了。涉及后宫女眷,只能让女人来查。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皇帝赶紧下令道:“先去坤宁宫,把端妃关起来。” 陆珩抱拳,飞快领命而去。但他们还是来迟一步,锦衣卫到时,曹端妃已经死了。 死不瞑目,血肉模糊,竟是被凌迟而死。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107章 主谋 第107章 陆珩听到方皇后带走曹端妃、抓捕王宁嫔的时候,就预感到方皇后会公报私仇。但锦衣卫的任务是保护皇帝,等皇帝醒后,陆珩才转述此事,由皇帝拿主意。 皇帝让陆珩去坤宁宫关押曹端妃,其实是变相地留端妃之命。锦衣卫是外朝亲军,和后宫没有任何牵扯,但司礼监、尚宫局有各种宫妃的势力渗透,那些太监随便动点什么手脚,就足够让端妃吃苦头了。 虽然皇帝还没查明白宫人为何杀他,但以他的感觉,不会是曹端妃干的。 曹端妃父亲在朝为官,本人十分受宠,还育有一个年仅八个月的女儿。曹端妃要是真有异心,这些年和皇帝吃饭、共寝有那么多机会,为什么要在侍寝当夜,让宫女用绳子勒死皇帝呢? 此事无论成败,曹端妃一定会受到牵连。她实在没有任何理由做这种事。 陆珩去坤宁宫带人,方皇后最开始不肯说,东拉西扯半天,陆珩拿出令牌,露出强硬之态,方皇后这才松口,说将逆贼关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审问。 锦衣卫按方皇后的话赶来御花园后面最荒僻的一处宫殿群,终于在冷宫中找到了曹端妃。陆珩推门一进去,就狠狠皱了皱眉。 陆珩还是低估了方皇后的狠心。方皇后非但动用了私刑,甚至用了最残忍的凌迟极刑。 凌迟是用刀子一片一片割肉,往往几百刀下去,受刑者还有意识,可谓生不如死。这是最残酷的刑罚,往常只有叛国、谋逆之徒才会被除以凌迟。曹端妃是第一个,估计也是唯一一个,被凌迟处死的宫妃。 诏狱号称人间炼狱,锦衣卫审问犯人时,也会上烙铁、鞭子、夹棍之类,郭韬自认见惯了血腥场面,刚进入冷宫的时候还是差点看吐。不久前还活泼爱笑的宠妃此刻已成了满地碎片,一颗头颅连着不再完整的身躯,冷冰冰躺在地上,眼睛大大睁着,再不见曾经的娇艳柔美。 好些锦衣卫都面露不适,年纪轻些的已经跑去墙角干呕了。陆珩冷着脸绕过端妃的尸体,在宫殿里找了一圈,没找到有用线索。动手行刑的太监贴在墙根,他们有些慌,但还是底气十足地说道:“皇上在翊坤宫被奸逆谋害,端妃却恰巧不在,她必然知情。这等大逆不道之人,凌迟都是便宜了她们。” “她们。”陆珩缓慢重复这个词,回头对锦衣卫吩咐道,“搜查周围所有宫殿,王宁嫔也在这里。” 太监顿生慌乱,他没想到陆珩这么敏锐,太监不过随口一句话就被陆珩抓到了破绽。但太监想到自己奉了皇后的命,又无所畏惧地昂着头。 陆珩下达命令后,没一会,锦衣卫跑回来报信,说在宫墙根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找到了王宁嫔,但是他们去的太晚,宁嫔已经被吊死了。 陆珩无声叹了口气。 毕竟是宫妃,尸横于野也不是事,陆珩命人给曹端妃、王宁嫔收尸。王宁嫔倒好说,曹端妃的身体被割成一片一片的,想收尸实在不容易。锦衣卫艰难地收拢断臂残肢时,一个穿锦衣卫校尉服的人飞快跑来,附在陆珩耳边说道:“大人,皇后去翊坤宫了。” 陆珩赶回翊坤宫,方皇后已经在里面了。方皇后双手捏着帕子,依然那么端庄持重,说道:“后宫出现这么大的事,是 妾身治宫不严。臣妾深以为罪,不敢求皇上原谅,只想赶快将功折罪。臣妾命内监抓捕宫人审问,有宫人曾听到杨金英与人密谋,原来是王宁嫔久不得宠,心生怨恨,所以指使杨金英做大逆不道之事。曹端妃虽然没有参与,但她也知道杨金英的阴谋,故意离开许久,这才害得皇上受难。” 陆珩站在门前听,听到一半他就垂下眸子,暗暗摇头。方皇后这些证词漏洞百出,王宁嫔怨恨自己不得宠,那更不会杀皇帝了。就算真是王宁嫔主谋,她都因为不得宠恨得要弑君了,为何会联合最受宠的曹端妃呢? 哪哪都说不通。皇后说完后,皇帝沉默,良久没有表态,陆珩适时地接话道:“皇后娘娘一心护驾,其心可鉴。但人心难测,臣担心恐有人利用皇后急于护驾之心,欺瞒皇后。” 方皇后见陆珩拆她的台,面有不悦,板着脸说道:“陆大人莫非在怀疑本宫?” “不敢。”陆珩说道,“臣只是担心皇后娘娘被人蒙骗。尤其那个宫女,既然她听到了杨金英密谋犯上,为何不禀报?” 说完,陆珩不给方皇后反驳的机会,直接转向皇帝,说道:“皇上,如今宫中人心惶惶,不可不防。这些宫人可能在说谎,臣请命重查此案。” · 王言卿坐在侧殿,外面天色已经全黑,换在往常,这个时辰她早就睡了。王言卿又端起茶盏,靠喝水来提神。她抿了没几口,殿门被敲响,有人在外面说道:“夫人,陆大人有请。” 终于来了,王言卿放下茶盏,暗暗检查过自己的衣着后才往殿外走去。从侧殿到主殿沿途布满了锦衣卫,报信之人将她送至门口,停在门槛外说道:“启禀皇上、皇后,陆夫人至。” 片刻后,门帘掀开,陆珩亲自出来,带王言卿进殿。两人除了掀开门帘时一刹那的对视,其余时间再没有交流过。王言卿垂着眼睛跟在陆珩身后,陆珩停下,她也跟着行礼:“参见皇上、皇后。”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皇帝嗓子不舒服,半靠在床上不说话,身边的太监代为开口:“免礼。” 王言卿直起身,余光飞快扫过四周。前方黄色帷幔垂地,床前簇拥着许多内侍,方皇后搬了个圈椅坐在床边,双手交握置于膝盖上,长长的护甲交叠,看着优雅端庄。 方皇后下方跪着一个宫女,她低着头,双手伏地,身体在细微发颤。 锦衣卫在路上简单给王言卿说过,一个宫女招供曾听到杨金英密谋,方皇后按照宫女的指认杀了曹端妃、王宁嫔。现在杨金英一干人及曹、王二妃都已死亡,陆珩觉得这个宫女可能说谎,所以主张重审。 皇帝同意,所有人被带至圣前,成了王言卿现在看到的局面。 王言卿收回视线,静静看着地面。方皇后看到王言卿,细微皱眉,问:“陆大人,如今宫里刚刚发生弑逆,你却带生人入宫。你这是何意?” “家妻擅识谎,为防这个宫女耍花样,臣斗胆将家妻带入宫里,当庭审问此女。臣自作主张,请皇上降罪。” 皇帝摇摇头,示意陆珩继续。如果是以往,皇帝哪有耐心听审,他都是直接看结果的。但今日涉及到皇帝自己的命,皇帝也愿意查个水落石出。 现在真正重要的是查明真相,而不是陆珩擅自带人进宫。陆珩两次救驾,他要是 想对皇帝不利早就动手了,没必要等到现在。 方皇后没想到皇帝竟然这么信任陆珩,一时气结。明明方皇后才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不过现在看来,皇帝显然把大部分功劳归给陆珩了。 毕竟方皇后赶到时,皇帝已经被勒得昏迷过去了,并没有看到方皇后解绳等举动。等皇帝再一睁眼,看到的就是陆珩守在龙榻前,守卫、试毒、传话都由锦衣卫把控,哪一个更有真实感,不言而喻。 方皇后不甘心地咬牙,但对方是锦衣卫都指挥同知,皇帝最信任的人,就算是皇后也不敢和陆珩正面冲突。方皇后只好忍气吞声,任由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子主导审讯。 王言卿暗暗挑眉,对陆珩的权势有了更直观的认知。陆珩已经嚣张到连皇后都不敢得罪他了,等处理完这次宫变,陆珩怕不是又要升官。 皇帝默认,方皇后偃旗息鼓,陆珩捏了捏王言卿的手,示意她可以开始了。王言卿稳住心神,垂眸行万福,清清淡淡道:“皇上、皇后恕罪,妾身问话必须要看到表情,若有得罪,望帝后海涵。” 说完,她走到侧面,站在一个可以同时看清宫女、方皇后和内侍表情的位置。方皇后和张佐等太监的表情瞬间微妙起来,王言卿没理会他们,望着地上的宫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抬起眼睛悄悄望了望,大概没料到为什么王言卿问话不按套路走:“徐喜月。” “籍贯。” “衡州府安仁。” “生辰年月。” 方皇后听不下去了,皱眉道:“赶紧问端妃和宁嫔的事,问这些做什么?” 徐喜月趴在地上,虽然低着头,一眼都没往方皇后的角度看,但方皇后发话时,徐喜月咬唇,手指也无意识蜷紧。王言卿将一切尽收眼底,徐喜月在紧张,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害怕。 说明方皇后的话带给她压力了。 王言卿没理会方皇后,依然看着徐喜月说道:“生辰年月。” 方皇后脸色阴沉,露出被人冒犯的不悦。陆珩及时出来说道:“皇后娘娘,这些问题看起来简单,但已经在套话了。请您不要打断。” 方皇后狠狠一怔,脸上露出惊疑之色,徐喜月默默吞了口口水,手指攥得更紧。王言卿丝毫不被外界干扰,声音依然平静清淡,第三次问道:“生辰年月。” 徐喜月垂着眼睛,眼珠快速颤动,小心翼翼道:“正德十六年。” 正德十六年,那今年她才十五岁。王言卿继续没什么感情地问道:“父亲姓名。”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徐泰。” 王言卿又接连问了她的母亲、兄弟甚至村长里正,徐喜月的回答越来越慢,简单一个里正名字,她就要停下来想很久。王言卿注意到徐喜月脸颊苍白,额角隐隐渗出冷汗,王言卿觉得差不多了,就问道:“你和杨金英是什么关系?” 终于听到杨金英的名字,徐喜月竟然暗暗松了口气,她说道:“我们是同屋。” “既然同屋,那先前你怎么没发现她意图弑逆?” “圣上皇后明鉴。”徐喜月忙道,“我们一屋住着八个人,我和她关系并不熟。” “你怎么听到她们密谋的?” 徐喜月垂着睫毛,声音平稳流畅, 没有丝毫犹豫就说道:“正月二十四,奴婢从外面回来,看到屋子门窗紧闭,里面隐约有人说话。奴婢靠近,听到杨金英在里面说王、曹侍长催促,命她们快些动手。奴婢当时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奴婢推门进去,看到屋里有杨金英、张金莲等十六人,脸上表情都十分紧张。她们见奴婢回来,告诫奴婢不要乱说,然后就散了。” 王言卿点点头,问:“你是什么时候听到的?” 徐喜月回想时一点都不费劲,眼睛都不眨地说道:“正月二十四日酉时。” “杨金英的原话是什么?” “杨金英的原话是皇上久不去宁嫔宫里,宁嫔心生怨恨,曹端妃已答应宁嫔,当天会把所有宫人带走,宁嫔觉得万事俱备,所以催促杨金英尽快行事。” 王言卿不动声色盯着徐喜月,问:“其他人说什么了?” “其他人说好,一定不会让宁嫔和端妃失望。” 方皇后听到这里,转头对皇帝说道:“皇上,此女对答如流,没有磕绊、卡顿,供词里也没有相互矛盾的地方。依臣妾看,这桩宫变就是宁嫔主谋,端妃知晓并暗中协助。” 殿内宫人悄悄看向陆珩,铁证如山,口供详实,看来方皇后是对的。陆大人号称没有破不了的案子,这次也看走眼了。 陆珩站在一旁没说话,神态从容的很,没有丝毫要替自己辩解的意思。方皇后颇为扬眉吐气,她正要趁热打铁,将大公主的抚养权要过来,王言卿突然开口:“我倒和皇后娘娘看法不同。我觉得,这个宫女在撒谎。” 语不惊人死不休,殿里众人都细细地抽了口凉气。张佐飞快看了眼皇后的脸色,沉着脸道:“陆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方皇后脸色铁青,王言卿却不急也不恼,反而彬彬有礼问:“敢问公公如何称呼?” 张佐被王言卿的话弄懵了,他见皇帝没有不耐烦之意,就看在陆珩的面子上回道:“敝姓张。” “张公公今日吃晚膳了吗?” 张佐更懵了,迟疑道:“吃了。” “在什么时辰?” “申时。” “吃了什么?” 张佐眼睛不断从王言卿和陆珩身上扫过,拿不准他们想做什么。王言卿对着张佐笑笑,道:“公公你看,你就不会说‘我在正月二十八日申时吃了晚膳’。而我问徐喜月时,她一直在重复我的问题。如果依据真实记忆问答,重点在回忆上,会默认忽略双方共同认知的信息。只有说谎的人,脑中没有细节记忆,才会本能依据听觉,把关键词生硬地重复一遍,给自己争取更多反应时间。” 说完,王言卿转身面向皇帝,轻巧行了个万福礼:“皇上,我的审问结束了。徐喜月在说谎,她根本没有听到杨金英的谈话,所谓密谋内容是她死记硬背下来的。” 陆珩唇边细微划过一丝笑,立刻忍住,同样端肃着脸对皇帝拱手:“皇上,此女既然没听到杨金英的话,那宁嫔、端妃,恐并非宫变主谋。”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108章 追求 第108章 陆珩说完,宫殿中落针可闻。皇帝靠在床上,一直只听,不说话。方皇后有些慌了,忙站起身道:“皇上,妾身并不知情。大胆贱婢,竟敢撒谎糊弄本宫?” 方皇后说着回头怒斥徐喜月,徐喜月被吓懵了,愣了一下才如梦初醒,拼命磕头,嘴唇哆嗦得已经说不出话来。方皇后立刻朝着太监挥手,沉着脸呵道:“贱婢竟敢蒙蔽本宫,来人,将她押下去。” 方皇后的声音又急又尖,简直恨不得亲自上手捂住徐喜月的嘴。宫里都是人精,往常这种情况早有太监上前替皇后效劳了,但这次,方皇后连喊了两遍,大殿中无一人动弹。 陆珩不表态,锦衣卫自然不会听后妃号令,御前大太监张佐垂着头不发话,内外太监哪一个敢动。 方皇后脸色微妙地变了,紧攥着手看向皇帝:“皇上……” 皇帝一直没说话,此刻终于开口,淡淡道:“此女诬陷妃嫔,欺君卖主,拖下去杖毙吧。” 太监这才动弹,张佐应诺,示意底下人赶紧将这个宫女拖走。徐喜月意识到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命运,膝盖一软瘫在地上,她正要开口却被太监牢牢捂住嘴。她呜呜叫唤,拼命想说什么,但太监根本不给她机会,像拖麻袋一样将她扔出去了。 徐喜月的呜咽声很快消失在外面,翊坤宫再度恢复安静。方皇后精致的护甲交握,暗暗吸一口气,端庄恳切地看向皇帝:“皇上,臣妾并不知此婢竟敢欺上罔下,构陷端妃、宁嫔妹妹。妾身怕将逆贼放跑,一时心急,这才让人看押端妃、宁嫔。但妾身只是命人审问她们,并没有想对端妃、宁嫔不利, 宫殿内外的人都能看出来,方皇后这是在甩锅了,先将株连妃嫔甩锅给徐喜月,再将动用私刑甩锅给太监,反正皇后不会犯错,有错一定是底下人误导。 众人都默然低头,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皇帝靠在床上,静了一会后开口道:“犯上作乱,构陷宫妃,现在还敢欺瞒皇后,看来,后宫不清理不行了。陆珩。” 陆珩拱手:“臣在。” “彻查后宫,清除一切逆党。” 陆珩眉眼不变,平静应下。张佐候在一边有些心惊,锦衣卫和东、西厂明争暗斗不休,但一直有一条默认的界限,那就是后宫之事归东、西厂管,锦衣卫从不插手。如今,连后宫之事皇帝也让陆珩查。 本朝因为出了陆珩这么一个指挥使,锦衣卫一直比东、西厂强势,太监见了锦衣卫都得赔笑。如今皇帝这道命令无异于将东、西厂最后一层脸面撕碎,太监连老本行这块地都守不住,简直是在昭告群臣,此后锦衣卫将彻底凌驾于东厂西厂之上。 皇帝声音嘶哑,落在众人耳边却如有千钧。方皇后的心现在还在砰砰直跳,皇帝没有深究端妃、宁嫔的事,可见皇帝还是顾念夫妻之情和救命之恩的。可惜这明明是她整顿后宫的大好机会,如今却被陆珩这夫妻俩横插一手。 皇帝要是交给太监,方皇后还能活动一下,交给锦衣卫,那她是完全说不上话。 宫闱之事应当由她这个皇后管,皇帝绕过她,直接交给外臣,这不是在打方皇后的脸吗?方皇后不满,但万万不敢再出头质疑了 。 据说陆珩查案从未失手,要是得罪了陆珩,他之后揪着皇后查,那就轮到方皇后睡不着觉了。而且,他的夫人也着实有些邪门。 方皇后不信真有人能仅凭看脸就读懂内心想法,然而,王言卿刚才的话犹在耳边,方皇后有些发憷,不敢再试了。 方皇后悻悻,不愿意再面对陆珩和王言卿,说道:“夜色深了,妾身不敢打扰皇上养病,妾身先行告退。” 皇帝淡淡点头应允,突然道:“今日宫中杂乱,大公主怎么样了?” 方皇后心里一惊,赶紧抬头去看皇帝:“回皇上,大公主在坤宁宫睡着。大公主年幼,她生母又扯上了这些事,妾身怕把孩子惊着,一直命身边嬷嬷小心照顾。” “皇后有心了。”皇帝说,“她换一个地方可能睡不熟,把她抱来吧。” 方皇后眉头紧拧,皇帝没追究端妃,却要回了大公主,皇帝这是什么意思?方皇后十分不情愿,她是正妻嫡母,她都将庶妃之女接到身边了,若是再抱出去,这让后宫众人怎么看她?方皇后不甘,但触及皇帝脸色,她也不敢冒进,只好恨恨咬唇:“是。” 方皇后走了,张佐跟去坤宁宫接大公主。等人走后,皇帝对陆珩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总要有一个交代,对外,你就说杨金英等十六人是锦衣卫处死的,枭首于市,杨金英招供宁嫔谋,端妃知之,王、曹二妃引咎自尽。” 陆珩平静应下。这就是锦衣卫的作用,替当权者做不能宣之于世的事,必要时,替皇帝皇后背黑锅。毕竟人已经死了,难道要告诉天下及后来人,说皇后因嫉妒而残忍杀害宫妃吗? 有些时候,真相丑恶的连当权者自己都不想承认。 陆珩领命,下去收拾痕迹,替方皇后善后,并且伪造相关文书、资料,彻底从历史上将这件事改写。王言卿跟着陆珩离开,走出隔扇门时,皇帝突然问:“什么人说谎,你都能看出来吗?” 王言卿停下,见所有人都在看她,意识到皇帝真的在和她说话。王言卿转身给皇帝行礼,保守回道:“也不一定,有破绽我才能看出来。若有些人深谋远虑,天衣无缝,给我两年时间我也看不出来。”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陆珩默默觉得脊背一凉。 皇帝仿佛随口一问,没有再理会王言卿,反而露出疲惫之色。太监见状连忙上前伺候,陆珩再次告退,带着王言卿离开。 等走出翊坤宫后,王言卿终于能长长舒一口气。陆珩走在她身边,替她挡住宫巷间的阴风,说道:“我先送你回家。” 王言卿明白陆珩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她深知宫里隔墙有耳,所以一路上什么都没说。等出宫门后,她登上马车,一回头发现陆珩也跟上来了。 王言卿一怔,不由问:“你怎么进来了?” 陆珩坐入马车,坦然说道:“肩膀有伤,不方便骑马。” 王言卿被这个借口噎了一下,竟也说不出话来。马车启动,穿过寂静的京城,车轮声辚辚作响。王言卿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无意识出神。 她想到婚礼那天陆珩被箭射中,他自己很粗暴地将尾羽折断了,也不知道箭头扎的深不深。他受伤后几乎没有休养,先前全城抓捕刺客,现在又要处理宫里的烂摊子…… 说到底 ,要不是因为她,陆珩也不至于中箭。 陆珩提出肩膀有伤后,王言卿就等着他用伤口说事。但陆珩除了最开始提了一嘴,之后竟再没提及肩伤,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明日我去查杨金英周围的关系,还要麻烦你和我走一趟。今日我得罪了方皇后,以后说不定她会刁难你。我会给你安排专门的护卫,但为防万一,你千万不要单独跟人离开,尤其不要去御花园以北很荒僻的那处宫殿。” 王言卿听到他的语气不对,问:“怎么了?” 她以前也进过宫,当然明白谨言慎行的道理,陆珩为什么要特意交待?陆珩叹了口气,说:“是我疑神疑鬼,怕你也出差错,忍不住多嘱咐两句。应当不至于,你就当没听到吧。” 他这么一说,王言卿越发不能当没听到了。她想了想,试着问:“曹端妃和王宁嫔是怎么死的?” 陆珩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叹气道:“一个凌迟,一个缢亡。” 王言卿听到,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凌迟?” 陆珩覆住她的手,用力握住:“别想了,这些事和你没关系。你戳穿那个宫女的谎言,还她们身后清白,已经帮了她们大忙了。” 王言卿只从史书中听说过凌迟,仅凭书中寥寥几笔,她仿佛都能闻到冲天的血腥味。没想到,这种酷刑竟然真的发生在她身边,并且降临在她认识的女子身上。 王言卿想起那位明媚爱笑的宠妃,心中无比沉重:“她们明明还那么年轻。” 陆珩不言语,只是无声握紧了王言卿的手。今日陆珩推门进去,看到满地腥红,他第一反应除了意外,更多的是害怕。方皇后绝没有胆量对王言卿动手,但陆珩却忍不住想,若有朝一日他算错了、斗败了,有人这样对待王言卿,他要怎么办? 他光想想就觉得发疯。 郭韬被恶心的都不想吃肉了,陆珩生理上没什么反应,心中却深深震颤。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反思,他从事的职位,他所在的道路,是不是太危险了? 王言卿越想越匪夷所思:“方皇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疯了吗? 陆珩对后宫那些事兴味索然,淡淡道:“十金就足以让一个勇汉杀人,而宫廷孕育着天底下至高无上的权力,那个地方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王言卿深深蹙眉,问:“你是说她为了大公主?可是,后宫中明明还有三个皇子……” 陆珩摇摇头,胸腔中发出极轻的一声笑:“有三个皇子,反而没法下手。总不能将三位皇子的生母都株连为谋逆吧?这也太明显了。三个皇子谁是千里马犹未可知,但大公主却是实打实最受宠的。皇上也是因为大公主,才频繁去端妃宫里。若能抱走大公主,何愁无法生下自己的皇子?” 王言卿听懂了,但久久不能接受。方皇后贵为皇后却无子,她是第一批入宫的人,这些年来眼见身边人一个接一个怀孕,唯独她毫无动静,心里怎么能不扭曲?前两任皇后都是因为无子被废的,方皇后既没有皇帝恩宠也没有家族撑腰,她要是没孩子,距离被废也不遥远。 皇帝现在有三子一女,三位皇子看似尊贵,但下注委实太早了,方皇后哪怕扳倒其中一位皇子的生母,将孩子抱到自己膝下,说不定也在为别人的儿子做嫁 衣。反而大公主最有用,皇帝十分疼爱大公主,要是有大公主在身边,皇帝常来坤宁宫,方皇后还愁无子吗? 所以,方皇后急不可耐杀死了大公主的生母曹端妃,既除了一个宠妃,又得了一个孩子,一举两得。至于王宁嫔,应当是以前和方皇后有过节,被方皇后迁怒了。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王言卿心情沉重,陆珩拍了拍她的手背,说道:“不要担心,我既然带你进宫,就一定毫发无损地接你出去。” 陆珩又不知不觉挤到王言卿身边了,王言卿察觉到了,但他话语中的承诺太郑重,都让王言卿不忍心推开。虽然陆珩总说自己不是一个好人,但在男人方面,却无可指摘。 这是一个有担当的坏人。 王言卿只怀疑陆珩的用心,却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安全,她相信陆珩不会弃她于不顾。回想过去两年,他除了自始至终欺骗她,其余地方并没有亏待过她。 但是,他能对她好,就能对其他女人好。他连句真话都不肯和她说,她如何敢交付终身?王言卿自认并无过人之处,将来比她年轻的、比她貌美的女子有的是,他如果起了二心,在外面养人,是不是也能瞒得她团团转? 王言卿感觉到她还是在一种温水煮青蛙的状态中,既挣扎又麻木。王言卿问:“你今日为什么要针对方皇后?” “不是我针对。”陆珩道,“是我在替皇上问话。腐肉生疮,皇帝心里迟早都要生芥蒂,不如早点捅破,先将我自己摘出来。” 所以陆珩在王言卿问宫女籍贯时,故意说这也是一种套话手段,扰乱方皇后和徐喜月心绪。她们一旦紧张就会出错,一旦出错,就会被王言卿捕捉。 王言卿低头,静静想“腐肉生疮”这几个字。陆珩感觉到王言卿心思浮动,有点拿不准要不要说开,但最终还是决定遵从自己的直觉,说:“我知道你对我也有芥蒂。我们之间,是刚生出腐肉,还是已溃烂成疮?” “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区别,无论大小,我都会将腐坏的地方完全挖出来。”陆珩索性不装了,展臂抱住王言卿,下巴依赖般靠在她的头发上,“我有些时候又能理解方皇后的心情。嫉妒是一种很可怕的力量,能驱使人做出很多无法想象的事情。我很想尊重你的想法,但我始终不甘心放你走。骗你是我不对,无论有再多理由,做了就是做了。可是我还想再尝试一次。” 王言卿扬着修长的脖颈,笔直坐着,没有躲避但也没有回答。陆珩收紧手臂,说:“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重新求娶你?这次,你拥有记忆,完全知道我是什么人,再考虑愿不愿意嫁给我。” 王言卿其实也觉得他们之间必须有一个了断了。她可以很平静地祝福傅霆州,但对于陆珩一直很矛盾,她无法原谅他的欺骗,又始终狠不下心斩断。或许这个机会,既是给他,也是给她自己。 王言卿问:“如果这次我还是不愿意,那你就当真放我走?” 陆珩手指缩紧,他想赌她心软,但并没有想押上这么多。最后陆珩心想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咬牙道:“好。” “好。”王言卿也痛快点头,问,“时限呢?” 陆珩挑眉,觉得十分离谱:“还有时限?” “你若是追求十年八年,莫非我 一辈子陪你耗着吗?”王言卿撕破了陆珩潜藏的陷阱,毫不留情道,“既然是你提出的请求,那就你来定时间。” 求和的人先亮条件,这是游戏规则。陆珩软肋被别人捏着,只能忍痛做出莫大退步,委曲求全地说:“一年?” 王言卿一听,立刻去掰他的手,陆珩赶紧抱紧怀内的温香软玉,说:“半年。” “不行,最多一个月。” 陆珩抱着人不撒手:“三个月,不能再少了。再少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之前的话,我不放你走了。” 王言卿怒火中烧,敢情他在做无本生意?但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王言卿掰不开他的手,他反而借着挣扎越贴越紧。王言卿只能无奈同意:“好,一言为定,三月为期。之后分合自定,谁都不许反悔。” 陆珩第一次接到这么严苛的任务,时间有限,不许失败,还不许补救。但谁让这是他自己种下的恶果,陆珩只能无奈认了:“好。” 他们讨价还价结束后,王言卿才发现马车停了,宅院已经到了。王言卿没好气地撞了陆珩一下:“松手,我要下车了。” 陆珩叹气,以前他们差点就做到最后一步了,如今一切清零不说,甚至连抱一抱都是奢望。陆珩多少有一点后悔,但他好歹知道要脸,最终缓慢放开王言卿,道:“明日要去查杨金英身边的人,辰时我来接你。” 徐喜月说谎只能证明王宁嫔、曹端妃遭受了无妄之灾,杨金英那十六人还是一片空白。方皇后毁灭了证据,他们要想得知真相,只能靠自己拼凑了。 王言卿点头,提起斗篷往外走去。陆珩送她到侧门,很有自知之明地止步门外。侍卫提着灯,护送王言卿往府内走去,她走了几步,停身回首,看到陆珩还站在原地。 陆珩对她笑笑,说:“快回去吧,早点睡觉。” 王言卿“嗯”了一声,却没有动,她踌躇片刻,低低道:“记得上药。”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109章 内奸 第109章 第二日早晨,陆珩亲自来接王言卿,然后往紫禁城走去。 路上,陆珩照例以受伤为名弃马坐车,也不知道他之前抓捕倭寇时是怎么行动的。马车轱辘辘往前走,陆珩趁这个空档,和王言卿说今日的查案思路。 “先从杨金英入手,查她这段时间都和谁来往,一方面查人,一方面查物。尤其注意她房间里的贵重物品,金银珠宝、衣服首饰,包括不属于宫城的小玩意,全部要查。宫里锦衣卫不方便翻也不方便问,只能靠你了。我和东西厂要了人,问话的事你自己安排,翻东西等体力活,让他们帮你。” 王言卿有些惊讶,旋即又觉得这是陆珩能做出来的事:“你还叫了东厂、西厂?” 皇帝将清查宫廷的大权交给陆珩,锦衣卫虽然不方便查宫眷,但并非不可以。然而陆珩却将事情分给东、西厂,有功劳大家一起赚,这样一来皆大欢喜,太监们也领陆珩的情。 太监毕竟是离皇帝最近的人,和这群人相处好绝对有利无害。现在陆珩主动让利,将来太监们多给陆珩说两句好话,遇到事时悄悄通知陆珩一声,陆珩能获得的收益不可估量。 陆珩擅长下棋,一个聪明的棋手,在乎的决不是一招高低,而是布局长远。 王言卿感叹陆珩着实会做人,难怪在官场上屹立不倒,内阁都换了四任首辅,锦衣卫指挥使却始终是他。王言卿被他套住,稀里糊涂就答应了他的条件,也情有可原了。 “对。”陆珩点头,说,“后宫到底还是他们更熟悉一点,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必要抢人地盘。后宫交给他们查,我让人去排查杨金英等十六人的籍贯家庭。我会派几个锦衣卫全程跟着你,东、西厂那边也会派人,你放心支使他们,不必顾忌。今日全天我都在皇帝跟前,有什么意外你让人来翊坤宫传信。等晚上我送你出宫。” 情报才是锦衣卫的老本行,他们更擅长查宫外关系。王言卿一一颔首,有陆珩在,她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如果连陆珩这种人精都兜不住,那王言卿自己小心也无用。 王言卿就抱着一种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的乐观心态,去后宫里查最棘手的弑君案。马车在宫门外停下,门前已经等着许多太监,为首的人看到陆珩,连忙迎上来问好:“陆大人安好。” 陆珩笑着点头:“赵公公好。公公,这是吾妻,以后劳烦公公多多照应。” 赵公公自然一口应下。面子这种东西就是相互捧场,才能越给越大,陆珩以不熟悉后宫为由请东、西厂帮忙,锦衣卫主动给太监面子,赵公公自然也认陆珩的情。 东厂派来了几个跑腿太监,由西厂赵公公领头。赵公公又和陆珩说了些寒暄话,两人一团和气地告辞。陆珩去翊坤宫守着皇帝,而赵公公笑着对王言卿拱手,说道:“陆夫人万福。听闻陆夫人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杂家便仰仗陆夫人了。” 王言卿不及陆珩鬼话张口就来,对此只是微笑着推辞。赵公公抬手,主动道:“陆夫人,请。” 紫禁城虽大,但不是所有宫女太监都能住在宫里,只有少部分近身伺候妃嫔的宫女太监可以随主子住在配房,其他人都住在紫禁城外的皇城中。而西六宫地方小,妃嫔都不够住,根本 容纳不了多少宫女。 杨金英等十六人就住在宫外,她们分三班倒,每次工作四个时辰,到时间出宫,二十七那夜就轮到杨金英等人在翊坤宫值夜班。 杨金英、张金莲等十六人都是同一班,因此才能聚集起来。王言卿由赵公公陪着,去皇城宫女所查勘。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杨金英的住所早就被封起来了,里面一片狼藉,已经被人翻过许多次。王言卿看到这副场面,心里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但还是进屋,仔细查找可疑之物。 以宫女的文化水平,如果真有幕后主使,多半是口头通知,不太可能用书信指挥她们。所以王言卿查找的方向着重放在财物上。然而,杨金英的住所非常简单,小小一间屋子挤了八个人,除了一张床和一个箱子外,再无其他私人物品。 太监不敢让陆夫人动手,王言卿的眼神刚落到什么东西上,太监就争先恐后上前,替王言卿将东西翻开。杨金英的屋子几乎被掀了个底朝天,连旧衣服的夹层都被拆开了,但里面并没有金银等物。 和王言卿所料不差。已经过去好几天,就算有关键证据也早被方皇后、锦衣卫等人拿走了。王言卿很快放弃查物,转而去查人。 有西厂赵公公坐镇,王言卿请人过来问话顺利极了。她从杨金英的住所出发,依次叫周围房间的宫女进来,单独询问。每个宫女进来都战战兢兢的,生怕自己一句话说错就丢了命。王言卿尽量放柔了声音询问,遇到关键词就记在纸上。旁边的小太监见状,连忙道:“怎么能劳烦陆夫人动手,您想写什么直接说,奴才代您写。” 王言卿客气地推辞,让太监代笔是皇帝的待遇,她没那福气,还是自己动笔吧。王言卿一连问了五个宫女,将第五人送走后,王言卿低头,在纸上补充内容,赵公公远远望着王言卿纸上的字,试探地问:“陆夫人,听说您只看一眼就能认出来谁在说谎。刚才那些宫女有人说谎吗?” 王言卿把最后一行字补充好,翻过纸册,说:“公公过誉了,没有那么神,我也不过是猜测罢了。这一批没问题了,叫下一批吧。” 王言卿一天都待在宫女所,问了几十号人,到最后嗓子都干了。正常人要是问这么久,肯定头都大了,但王言卿的思路越到后面越清晰。 旁人头晕是因为脑海里被塞入太多无效信息,可是王言卿第一时间就能辨认出哪些信息是真实的,哪些是故意歪曲,哪些是说话人自己的臆断。她将有用的消息提取出来,问的人越多,她脑海里的形象就越清晰。 众人说辞不一,但描述出来的形象大抵相仿。杨金英家贫、要强,初见觉得这个人拧巴巴的,但相处久了会发现她是个很讲义气的人。至于钱财方面,所有人都说没见过杨金英穿金戴银,衣食住行和以前好像没什么差别。 其余十五人和杨金英的圈子高度重合,王言卿混着询问,也没找到明显违和的地方。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赵公公旁听了一天,明明不用他问话,他都听得头晕脑胀。赵公公心想不愧是陆珩的女人,查起案来咬着不放的劲儿一模一样。 赵公公悄悄活动手脚,站起身说道:“陆夫人,快酉时了,您看今日……” 王言卿也有意结束,她基本把十六个宫女的社交圈排查完了,再问下去也没有意义。王言卿从善如流地起身 ,道:“我问的差不多了。今日多谢公公。” “陆夫人客气。”赵公公脸上端着腻丝丝的假笑,说,“是杂家该谢陆夫人。今日跟在陆夫人身边,可教杂家长了不少眼。” 赵公公送王言卿回宫,同时派人去给陆珩传消息。王言卿到东华门时,陆珩已经等在那里。王言卿说了一天的话,现在完全不想开口,她懒得下车,坐在车里听陆珩在外面和赵公公寒暄。好容易客套完,赵公公带着人离开,随后车帘晃动,一阵冷空气迎面扑来,陆珩上来了。 陆珩熟练地在王言卿身边坐好,他见王言卿无精打采的样子,问:“我听赵公公说你今天问了四十多个人,是不是累着了?” 王言卿摇头,不至于多累,但毫无说话的欲望就是了。陆珩察言观色,非常明白这种感觉,他伸手揽向王言卿肩膀,王言卿忽然睁眼,定定看着陆珩的手:“你想做什么?” 陆珩无辜地眨眨眼,说:“你累了,我让你靠一会。” “不用。”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那我替你揉揉穴位?” “不敢劳烦陆大人。” “可是我们昨天才说好了,这三个月内随便我做什么,你不能避而不见。” 王言卿挑眉,不善地看着陆珩:“我们昨日是这样说的?” “你也没说不能。”陆珩煞有其事道,“我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当然要努力展现我的长处。替人按摩也是我的能力之一。” 陆珩见王言卿不反对,就默认她同意了。他扶着王言卿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说:“天底下可没有追求姑娘时不允许给她揉穴位的规定。放松,还有好一会才到家呢。” 王言卿还没想好拒绝理由,就被他按着躺倒了。他的手指按上太阳穴,舒缓有力地按摩,王言卿见他没有得寸进尺的意思,这才勉强放松,由着他去了。陆珩一边感受久违的温香在怀的感觉,一边问:“杨金英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王言卿闭着眼睛,细微摇头,陆珩完全不意外,微微叹息道:“她的家人也没发现异常,没去过外地,和京城没有任何联络,看起来就是一户普通人家。现在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有人提前下手,把所有痕迹都销毁干净,指使这些宫女弑君;第二种,这件事是杨金英十六人自己起意,和宫外无关。” 陆珩逻辑好,抽丝剥茧环环相扣,任何不合理之处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王言卿放空脑子,放心地听他梳理。 陆珩没表露自己的倾向,依然有条不紊分析情况:“先假设是第一种。幕后主使出这么大力气筹谋,必然能从中获得巨大利益。若皇上真出了意外,获益最大的人是谁呢?” 王言卿立刻想到:“是三个皇子?” “三位皇子年纪尚幼,这种事只能是他们的生母做的。若宫中无诏而崩,按照惯例,臣子会立最年长的皇子,所以三位妃嫔中,二皇子的生母王贵妃嫌疑最大。” 皇帝传位时会考虑喜好、才干,但大臣都是直接立长。所以如果杨金英真的成功了,二皇子朱载壑会成为下一任皇帝。 王言卿道:“这样看来,王贵妃疑点颇大,那我们接下来查王贵妃?” 陆珩没有回答,手指揉捏着王言卿鬓发,慢吞吞说:“王贵妃嫌疑大,也只是相对于三位皇子生母。如果二皇子已经十五六岁,现成的利益值得王贵妃铤而走险,但二皇子还不到一周岁,哪怕被立为新帝也必然需要臣子辅政,到时候大权全落在内阁,王贵妃图什么?” 王贵妃有可能,但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只要她的儿子平安长大,她就是赢面最大的人,她何必冒弑君的风险呢? 王言卿问:“你的意思是,内阁?” “内阁大学士中,夏文谨、翟銮,再算上一个老狐狸严维,他们倒有能力收买杨金英。但夏文谨刚刚坐上首辅之位,根基不稳,他急需上位者支持,按理不会希望这种关头另起变动。翟銮是次辅,就算被立为辅政大臣,前面也有夏文谨挡着,政务不由他说了算。他的首要目标应当是扳倒夏文谨,而不是弑君。至于严维更说不通了,他才入阁,论资历、论声望,辅政怎么都轮不到他。他这种八面逢源的老好人,怎么可能做如此激进的事情呢?” 王言卿叹气,直接问:“那你觉得是谁?” “这样算了一圈,获益最大的,似乎是我。”陆珩啧了声,露出不可思议之色,“莫非,内奸竟然是我?”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110章 指使 第110章 这是在陆珩的马车里,绝对信得过,陆珩才敢直言不讳。这种体验简直前所未有,陆珩顺着逻辑盘了一圈,最后发现自己是嫌疑最大的人。 如果皇帝突然驾崩,陆珩拥立新帝,确实可以获益。但这些收益远不如皇帝不出事。 这些年陆珩靠着童年情谊和对皇帝的了解,在朝堂上顺风顺水,如果皇帝出事了,陆珩又要重新培养势力。而且等新帝长大,势必要提拔自己的亲信。开国以来从未有效命过两位君主的锦衣卫指挥使,换新皇帝,就意味着换锦衣卫指挥使。 简而言之,皇帝是朱厚熜,对陆珩的好处最大。陆珩疯了才会做弑君的事,他两次救驾,足以看清他的立场。 陆珩感叹道:“我第一次顺藤摸瓜摸到自己身上,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王言卿暗暗翻了个白眼,呛他道:“那你要查你自己吗?” 陆珩看着王言卿,波光潋滟一笑,问:“夫人觉得呢?” 王言卿懒得理他,她都能想明白的事,陆珩怎么可能不懂?王言卿说:“虽然还没证据,但我更倾向第二种可能。” 指使人谋杀皇帝,无论成败,对方都难逃一死。很少有人愿意做这种事,除非有足够的利益。而杨金英没有孩子,没有仇敌,身边也没发现钱财,实在看不出有人用利益诱惑她。 而且,要是真有人指使杨金英,他都能开出让人罔顾性命的价钱了,为什么不收买更有力量的太监,反而要用十六个毫无经验的宫女呢? 王言卿觉得外人收买很难说得通。只有发自内心的仇恨,才能让十六个胆小怯弱的女子,明知是死路还勇往直前。 陆珩都盘出主使者是他自己这么可笑的逻辑了,他当然知道没有主使者更可信。但是陆珩不能说,他一定要将上面所有人都查一遍,才能让皇帝安心。 陆珩不置可否,说:“稳妥起见,先查第一种可能吧。” 这个人又和她揣着明白装糊涂,王言卿忍不住道:“你也会求稳妥?” “我当然会。”陆珩含笑看她,意味深长道,“何况,我不这样说,你会安安稳稳在我怀中靠这么久吗?” 王言卿猛地反应过来,脸色转冷,立刻就要推开他。陆珩裹住王言卿的手,说:“好了,不逗你了。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先查第一种。” “你昨日刚得罪了皇后,明日还要得罪后宫宠妃?”王言卿自己慢慢坐好,刺道,“你到底有几条命可以造作?” “所以还要仰仗夫人。”陆珩笑道,“明日劳烦夫人多为我说好话,不要让娘娘们记恨我。”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样笑吟吟的,让王言卿也不好意思冷脸。王言卿用力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坐到另一边去了。 幸福的时光总是不长久,陆珩吩咐了绕路,但王宅还是到了。陆珩送王言卿进门,关门后属下问:“大人,您要乘车吗?” “不用,牵马来。”陆珩送王言卿回来,他自己还得回宫,骑马更快一点。陆珩利落地上马,握住缰绳时,他若有所思。 看来下次,可以让马车走快一点,而他分析案情更久一点。这样到家时还没说完,王言卿就会让他进屋 了。 · 天明,这次进宫王言卿不必去皇城宫女所了,一路和陆珩同行。陆珩昨日已经打过招呼,依然由锦衣卫保护、西厂太监随行,送王言卿去王贵妃、杜康妃、卢靖妃宫里寻找凶手。按他们昨日说好的,今日最先去王贵妃宫里。 王贵妃原来是昭嫔,因为生了二皇子被晋为贵妃。王贵妃得知陆珩的夫人来了她宫里,差点吓得半死。 这两天的事情已经传遍了,王言卿能识谎,背后又有陆珩撑腰,一句话就能定后宫女眷生死。因为王言卿作证,刚立了救驾之功的方皇后都被臊得没皮没脸,王贵妃一个宫妃,要是王言卿在皇帝面前说一句她说谎,那王贵妃,甚至包括二皇子的前程,就都葬送了。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因此,贵妃宫里的人对王言卿又恭敬又防备。王言卿到时,王贵妃亲自到门口迎接,王言卿给王贵妃行礼,问:“贵妃娘娘安。我奉命调查杨金英宫变一事,需要在娘娘宫里找人问话。娘娘不会介意吧?” 王贵妃赶紧摇头,她哪里敢介意?王贵妃深知面前这位有读心术,连脸上的表情都不敢放开,微微笑道:“有劳陆夫人了。” 王贵妃的笑温柔克制,看起来像一个腼腆的妃子,殊不知在王言卿眼中,她的不情愿和违心一览无余。 王言卿默不作声,她问起王贵妃二十七那天的行动、时间,王贵妃小心翼翼回答。期间王言卿静静看着王贵妃的脸,直把王贵妃看得心惊肉跳。 她在看什么?她看出了什么? 王贵妃正惊疑不定时,问话竟然结束了。王言卿十分客气地笑笑,问:“贵妃娘娘,方便我在宫殿里看看吗?” 王贵妃当然笑着说方便。 这种立功的机会西厂太监不会错过,王言卿眼睛才一落上去,就有人翻开给王言卿看。王言卿搜的很克制,看完后会恢复原状再放回去,一通搜查后,宫殿中丝毫不见杂乱。 王贵妃小心翼翼地问:“陆夫人,您有什么发现吗?” 王言卿淡淡一笑,说:“我只是随便看看,贵妃不必紧张。” 王贵妃笑着称是,经王言卿这么一说,她心里反而更紧张了。王言卿提出要一间空闲的宫殿,并且可能会叫走贵妃身边的宫人。王贵妃微笑着同意,目送王言卿出门。 等王言卿走后,王贵妃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露出深深的惶恐。 今日还同昨日,王言卿自己问话、记录,西厂公公在旁边作陪,跑腿太监按照名单,单独带人进来问话。王言卿一次只叫一个人,按理不影响贵妃宫里的正常运转,但长春宫里人心惶惶,从扫地宫女到王贵妃,没人有心思做事。 午间,二皇子刚吃了奶,打着奶嗝昏昏欲睡。王贵妃哄二皇子睡觉,但总是心不在焉,拍孩子的手轻一下重一下。终于王贵妃忍不下去了,让奶娘将皇子抱走,她叫来身边的宫女,悄声问:“还没有问完吗?” “刚才叫四个洒扫的太监一起进去了,应该快问完了。” 王贵妃眉毛细细颦着,完全无法放心:“她问什么了?” 大宫女同样捉摸不透:“还是原来那些问题,没什么特别的。” 前几个宫女出来后,就把王言卿的问话内容悄悄告诉王贵妃了。王言卿的问话很日 常,似乎没什么异样。然而这样才更可怕,看不出问题的高明之处,那就说明,她们没找到陷阱。 这可太折磨人了。 王贵妃皱着眉,正一筹莫展时,忽然听到外面人说王言卿问完了。她吓了一跳,赶紧出去迎接:“陆夫人,您问了这么久,应当累了吧?妾身准备了润喉的羹汤,陆夫人要不喝一盏再走?” 王言卿才不想在后宫中吃饭,客气但坚决地拒绝了。 王贵妃苦留无果,只能无奈送王言卿出去。等人走远后,王贵妃一边转身,一边低声问心腹:“她最后说什么了?” 内侍将王言卿的问话复述一遍,王贵妃还是听不出端倪。王贵妃紧紧皱着眉,大宫女也心惊胆战,没忍住问王贵妃:“娘娘,您说她回去后会怎么说?” 这也是王贵妃最担心的问题。王贵妃本想借着吃饭的机会打探王言卿口风,可惜王言卿坚决不肯留下。王贵妃计划落空,心里越发忐忑无依。 在后妃宫里不比宫女所,谈话速度慢了很多。王言卿从长春宫出来后休息了一会,用饭后才继续前往另两处宫殿。杜康妃和卢靖妃早就收到消息了,她们心惊胆战等了一上午,不断打探长春宫的消息,然而毫无所获。 这并不怪她们,因为王贵妃自己都很迷惑。 王言卿依次去康妃、靖妃宫里。有了上午的经验,她速度加快很多,赶在申时就把有用的人物问完了。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今日她的问话区域在西六宫,离翊坤宫只有一条甬道的距离。不需要西厂派人送,这次陆珩亲自来接她,问:“怎么样,问完了吗?” “差不多。”王言卿说道,“信息其实只掌握在少数几个人手里,没必要全部问一遍。剩下那些洒水扫地的小宫女,问不问也没什么区别,与其白费口舌,倒不如给我一个地方整理口供。” 陆珩看了看她记在纸上的关键词,说:“不必找地方了,去翊坤宫吧。” “什么?” “皇上要见你。” 这次见皇帝比上次容易许多,王言卿几乎没耽搁就被带到翊坤宫主殿。陆珩行礼,说道:“皇上,臣携妻前来复命。” 王言卿一听头都大了,她的笔记还没整理好,怎么就要复命了?张佐见王言卿拿着一叠纸,了然地奉了端盘过来接。王言卿犹豫,十分不情愿地将纸册放在托盘上,说:“这是我问话期间速记的,还没誊抄,有点乱。” 张佐愣了下,笑道:“陆夫人不必忧心,誊抄这种事由奴婢做就是了。” 张佐将托盘捧到皇帝身前,稳稳停在皇帝看着最舒服的高度。另一个太监替皇帝翻开页面,皇帝都不需要说话,就能享受最合心的伺候。 王言卿心想难怪宫里出怪物,这种察言观色的本事,委实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皇帝看了两页,很确信这就是原件,没有经过任何修改,是最原始的想法关键词。 皇帝之前就听说过王言卿擅长看脸,然而没验证前,他也不会轻易相信。审问徐喜月只是敲门砖,这两日西厂将王言卿的行踪一一禀报,说王言卿正常问话,然后就在纸上写字。皇帝亲自翻了她的记录,终于确定她在识别情绪方面确实有些独到之处。 皇帝没心思继续看了,太监识趣,立刻将东西收走。皇帝问:“ 你查出了什么?” 陆珩站在一边目视前方,身形不动。张佐拢袖侍奉在龙床侧,撩起眼皮,隐晦地看了王言卿一眼。 她接下来的话,不知道会决定多少人的命运。 王言卿只停顿了短短片刻,就垂下睫毛,说道:“杨金英身边并未发现有心人指使的痕迹,贵妃、康妃、靖妃三人也对宫变一事毫不知情。” 宫殿中静的落针可闻。皇帝停了一会,问:“那她们为何有胆量犯上作乱?” 王言卿的声音同样平静:“食不果腹,早起采露,被迫服下调整月信的丹药,故而对道士心生恨意。” 张佐已经骇得不敢出气,他飞快瞥了陆珩一眼,无法理解陆珩怎么不提点他夫人。这种话能乱说吗?张佐觉得他自己的脑袋都不保了。 皇帝又问:“就算恨,也该去杀道士,为何敢弑君?” “北魏权臣高澄俘南人兰京,让他做自己的厨子。兰京因被厨师长辱打,在宴席上杀高澄,高澄亡。北魏就发生过的事情,想来总是有些道理的。小人物虽小,但正因无可失去,所以才无所畏惧。” 殿中好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声音,仿佛连空气都不流动了。张佐心惊肉跳地屏住呼吸,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听到皇帝的声音:“都下去吧。” 张佐如蒙大赦,陆珩也悄悄松开手心。他都准备好给王言卿求情了,幸好,他没有猜错皇帝。 宫变的原因大家心知肚明,但没人敢在皇帝面前说出来。偏偏王言卿毫不避讳,甚至连一点点美化都没有,直接捅穿窗户纸。 陆珩想,他确实走了很险的一步棋,直到现在,他才敢确定他走对了。 王言卿未免太敢说了。但反过来,正因为这种话是王言卿说出来的,皇帝才没有追究。但凡换成一个官员,哪怕是最刚正不阿的御史,现在也得在午门跟前廷杖了。 王言卿淡定又无辜,完全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跟着陆珩转身,才走了两步,皇帝忽然又开口道:“明日,回乾清宫吧。” 陆珩和张佐等人停下来拱手:“是。” 为什么你总是比别人先看到本书的最新章节?因为你访问了本站呀,你简直帅极了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111章 封赏 翊坤宫属于后宫, 皇帝在翊坤宫养病,臣子自然不方便进来禀事。这两天除了陆珩和太监,没人能见到皇帝。 皇帝下令搬回乾清宫, 哪怕还在养病, 也说明要恢复理政了。 出了宫后,陆珩在车上点了点王言卿的额头,意味深长道:“你胆子可真不小,什么话都敢说。” 和历史上众多宫变比起来,这次宫变虽然离奇,但并不复杂。大明发展至今,政权安稳, 国力强盛, 各方势力都处在一个平衡点上,后妃、臣子、太监, 没有任何人有必要发动政变。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这些宫女谋杀皇帝并无指使, 只是被苛政逼到极致反抗而已。 但这种话谁敢说呢?哪怕皇帝理智上相信,第一个戳破真相的臣子也必然要吃一顿板子。 能混到今日的近臣哪一个不是千年狐狸,谁都不愿意舍己慷人。然而宫变必须有一个结果,如今开战在即, 快刀斩乱麻、尽快稳定局势才是重中之重, 再拖下去,宫变迟早会演变成政治清算的工具,到时候人人都忙着党同伐异,东南沿海的战局怎么办? 锦衣卫的存在是为了维持这个王朝稳定, 与大明稳固相比, 事实的曲或直、史书上的美誉或骂名, 对锦衣卫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何况陆珩也在赌,别人都不敢捅破,那陆珩来捅破,皇帝阵痛过后,对他只会更加信任。 所以陆珩带来了王言卿。王言卿是女子,来自于民间,不维护官的利益,身份上又有陆珩担保,绝对真实可靠。由她来说,皇帝最能接受。 皇帝最后没有发作,平安放王言卿离开,想来也是明白了陆珩的“苦心”。 陆珩预料过王言卿可能会说的不太客气,毕竟王言卿前段时间骂他可谓毫不留情,但陆珩没料到,竟然这么不客气。 王言卿就差指着皇帝明说,是你把她们逼上绝路了。 “实话而已。”王言卿不以为然,“是你让我不要管你们那些勾当,有话直说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升官发财的事,怎么能叫勾当呢?”陆珩信誓旦旦道,“再说,我升官还不是为了你。” 王言卿冷冷清清看着他,轻嗤道:“鬼话连篇。” “这是真的。”陆珩语气认真,看着她又忽然笑了,“古书中说追求女人要五事俱全,方才行得。潘驴邓小闲,五样中我唯独缺闲,只能让官位再高一点,好歹弥补一二。” 王言卿听着皱眉:“这是哪本古书里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她的语气自然而疑惑,陆珩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愉悦地笑出声,连胸腔都细微震动:“不是什么出名的书,你不知道就算了。” 他笑成这样,王言卿越发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王言卿不依不饶追问:“潘驴邓小闲,这都是什么意思?” 陆珩笑得越发厉害了,他忍不住揉王言卿的脸颊,说:“你以后会知道的。” 他说完顿了一下,目光深深侵入她的眼睛,意有所指道:“你要想现在知道也可以。” 王言卿一头雾水,但本能告诉她不对劲,陆珩的眼神明显在想一些龌龊下流的事情。她推开陆珩的手,极力想维持高冷,但声音中还是泄露出尴尬和羞恼:“谁关心你看什么书,我才不想知道。” “是吗?”陆珩眼神依然锁着王言卿,里面波光明灭涌动,如一张细密的网,意味不明地叹息道,“那可真是遗憾。” 陆珩看着王言卿疑惑好奇却又不明所以的可爱表情,心想确实太遗憾了。他当着她的面说放浪之言,她都听不懂。 怎么就这么惹人心痒呢? 王言卿被陆珩的语气臊得脸都红了。明知道对方当面调戏她,她还找不到原因,这种感觉实在太恼火了。 王言卿暗暗骂陆珩,一天天不知道看些什么淫词艳曲。她深知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吃亏的还是她,于是故作不在乎,冷淡道:“在公言公,你的闲事没人关心。既然杨金英已经查妥,以后就用不着我了吧?” 陆珩心想这哪儿成,他白日虽然因为公务走不开,但每天接送王言卿,一来二去能制造多少机会。陆珩也换上谈公事的表情,一脸肃穆道:“皇上说的是严查后宫,并不止杨金英。要是日后有人效仿杨金英,后宫将永无宁日。所以你明日还要继续入宫,将宫中剩下的人都询问一遍,看看谁还有不轨之心。” 王言卿听到,头都大了:“所有人都问一遍?” 那她得问到猴年马月。 陆珩短暂地生出一丝愧疚,但很快就被他的厚脸皮淹没。陆珩眼睛都不眨,一脸正色说道:“没错。此事关系到国家安全、政局稳定,卿卿,全靠你了。”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王言卿迷迷糊糊就接过维护家国稳定这么重的担子,她隐约觉得不对劲,但这种话放在跟前,任何一个大明子民都没法拒绝。王言卿缓慢点头,目光中还带着迷惑。 陆珩顺势给她说起后宫关系,这种事情要是简单说,无非是几个派系抢地盘,要是扯开了细说,那能说三天三夜还不带停。陆珩故意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马车停下时,陆珩还没有说完。 王言卿被这些过于繁多的名字绕得眼晕,只能请陆珩到屋里坐,她拿纸笔细细梳理人物关系。陆珩很有心慢慢说,最好耽误到留宿,但宫里还有事等着他,陆珩只能遗憾地调回他的逻辑水平,坐了一会后恋恋不舍地离开。 王言卿见陆珩这么君子,心中颇觉意外。陆珩端方守礼地出门,心里却恨恨地想,宫里的事必须得尽快解决了,下次来,他一定要留宿。 凡事只要开了头,再三再四就顺理成章。有了留宿,长久住下还遥远吗? · 皇帝终于恢复理政,前朝莫不欢欣鼓舞。虽然皇帝现在还不上朝,但住在乾清宫,高阶官员至少能见到皇帝了。 前段时间,他们几乎都以为皇帝被陆珩控制起来了。如今皇帝露面,臣子们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皇帝回乾清宫后,宫变结果也很快公布。宫女杨金英等被锦衣卫砍头,并诛族属十余人。曹端妃和王宁嫔因治宫不严,引咎自尽。 方皇后救驾有功,进方皇后之父方锐为泰和侯。大明很少有外戚封侯,上一位是孝宗皇帝的张皇后,因为独宠惠及家人。如今方皇后因为救驾,也给家族带来了荣耀。 但若说方皇后是这起宫变中的最大赢家,那就远远不及了。方锐虽然封了侯,但没有实权,仅在南京锦衣卫领一份空饷。将来方锐死了,泰和侯的爵位也很难传给儿子,基本就是个荣称。 而宫变的另一位功臣就远不止如此了。陆珩升正二品都指挥使,掌管亲军指挥使司,兼任锦衣卫指挥使。 都指挥使与布政使、按察使并称三司,是一省最高军事负责人,很多时候都是虚衔,给功臣皇亲养老用的。而陆珩年纪轻轻就居此高位,官衔高,又手握锦衣卫指挥使实职,不隶五都督府,其他武官根本管不着他,在京城里简直没有掣肘。 功高莫过救驾,而陆珩救了两次,这简直是老天爷抢着给他送饭吃。陆珩军事地位彻底超越郭勋,军中无人出其右,恐怕唯有内阁首辅能牵制他一二了。 朝中人都暗暗骂离谱,但见了陆珩,少不得恭恭敬敬叫一声陆都督。陆珩的履历辉煌到毫无参考意义,众人不知道该嫉妒他独得命运钟爱,还是该羡慕他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更离谱的是,京城中居然出现锦衣卫和东、西厂联合办案的奇观,要知道,锦衣卫的出现是为了监视臣子,东厂是为了监视锦衣卫,而西厂是为了监视东厂。厂卫从一出现就明争暗斗不休,现在锦衣卫、东厂、西厂竟然联合起来了,真是活见鬼了。 这场宫女谋杀皇帝离奇而惊险的宫变随着冬尽春来、雪融冰销而落下帷幕,因为发生在壬寅年,又被称为壬寅宫变。 王言卿身在其中,并没有明确感受到壬寅宫变带来的变化,比如陆珩这厮又升官了。她忙着进宫问话,杨金英案看似查完了,但掀起的波浪却久久不息。今日有杨金英趁皇帝睡着用绳子勒他,那明日会不会有其他人弑君? 皇帝要排查宫廷里所有潜在的危险,换言之,他想知道身边所有人的心里想法。 王言卿每日清早出门,日暮被陆珩送回来,日程比许多官员都规律。之前那次似乎达成了默认,每天王言卿进宫后,由西厂太监领路,带她去今日要问话的宫殿。王言卿借询问杨金英之事判断对方是否有贰心,然后把自己的判断记在纸上,出宫前由西厂太监带走。 这些纸被送到哪里,作何用途,王言卿一直不去深想。 有一天,王言卿突然被带到了乾清宫。她从角门入殿,进去后发现几个奶娘嬷嬷正围在一个襁褓旁边,小心翼翼地哄着里面的孩子,好让她不要发出哭闹声。 察觉王言卿来了,奶娘、嬷嬷都露出紧张之色,战战兢兢给王言卿行礼。显然她们也听说了后宫的讹传,以为王言卿仅凭对视就能听到一个人心里的想法。 这可实在是冤枉她,王言卿要是有这等神通,何至于被人骗了两年?王言卿本来还疑惑她来乾清宫做什么,看到大公主后,王言卿大概猜到了。 奶娘和嬷嬷的眼神飘忽躲闪,极力压抑着内心,生怕被王言卿看穿。唯有大公主,扑闪着圆乎乎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王言卿。 王言卿也认真地看回去,两人对视片刻,大公主忽而咧嘴一笑。 她的笑容天真无邪,圆圆的眼睛弯成月牙,像极了她的娘亲。 王言卿心中忍不住叹息,大人有太多肮脏虚伪的心思不敢示人,孩子却无畏无惧,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爱意。这个本该是帝国最受宠明珠的公主并不知道,她刚刚失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而杀母仇人正是她的嫡母。 曹端妃死后,皇帝担心大公主出事,将她带在身边养了一段时间。但乾清宫不是久留之地,皇帝也没有耐心长久养一个婴儿,大公主势必要找其他妃嫔抚养。 后宫中谁都知道大公主是个香饽饽,有了她,以后赏赐恩宠源源不断。故而所有妃子都争着当大公主养母,方皇后、三位皇子的生母以及好几个未有生育的妃嫔,私底下各显神通,没少往乾清宫递话。 今天皇帝叫王言卿来,想来就是为了决定大公主的去处吧。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112章 公主 王言卿以前没养过孩子, 但她看着大公主湿漉漉、黑润润的眼睛,心中油然生出柔情。王言卿轻手轻脚走到大公主身边,问:“我可以看看大公主吗?” 奶娘哪敢说不, 赶紧将大公主放在摇篮床上,自己避之不及退开。 王言卿见到奶娘的举动,不以为忤。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眼神, 这些天她频繁带着西厂、锦衣卫的人在后宫问话,宫人都知道她在暗中调查杨金英的同党。宫人们战战兢兢, 见了王言卿比见了修罗都害怕。 被西厂、锦衣卫盯上,好歹还有严刑拷打这一环节, 而被王言卿盯上, 可能无声无息就被判定为弑逆了。王言卿掌握着读心术, 根本不需要证据, 她只需说他们在说谎, 这些宫女太监要如何证明自己没有说谎呢? 底层宫人们人心惶惶,哪怕王言卿容貌美丽、温柔可亲, 在他们眼里,也和索命阎罗没有差别。 王言卿低头逗弄孩子。大公主还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但婴孩天生有辨别善恶的能力, 她看到一个面若菩萨、温柔含笑的女子站在自己身边, 立刻对王言卿露出笑, 小手用力揪住王言卿的手指。 王言卿见到大公主的笑容, 只觉得心都软了。她心中无比叹息,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庇护, 生母还是因为谋逆这种罪名被虐杀的。要是大公主被一个心思不纯的妃嫔领养, 肯定会被当做争宠的工具。等皇帝对大公主的愧疚耗空后, 大公主又会面临什么命运呢? 王言卿光想想都觉得揪心。 张佐从前面进来, 看到王言卿在哄大公主,脚步怔了下。二月的风渐渐柔和起来,窗户半支着,泄入满室春意。王言卿侧身站在阳光中,小心逗弄孩子,美好的仿佛姑射天女,神仙妃子。 张佐微微晃眼,随即他想到,面前这位可不是什么人畜无害的天仙美人,她有着最令人忌惮的武器,可无形杀人于千里之外。张佐想起方皇后的前车之鉴,脸上的笑逐渐凝固,把所有心思都掩藏下去后,才上前道:“陆夫人,前面有些事,您随杂家暂出来一趟。” 王言卿听到张佐的声音,知道重头戏来了,只能放下大公主,跟着张佐走去。自从陆珩升为都指挥使后,后宫众人对她的态度越发忌惮,所有人见了她都小心翼翼地称“都督夫人”。陆珩的官阶看似只升了一级,但这其中的意味却天差地别。 王言卿也意识到,无论她愿不愿意,她现在都是世人眼中的陆珩夫人了。哪怕她以后和陆珩撇开界限,众人也会认为他们在故布疑阵。 陆珩不愧是大明最难对付的特务头子,攻心的手段相当炉火纯青。知道她不吃硬的,就悄无声息、潜移默化地侵袭她的思想,让她慢慢接受陆夫人这个身份。 一个人只要习惯了某样事情,无论最开始是抗拒还是喜欢,最终都会被动地接受。王言卿,就是正在被陆珩的暗网缠紧的猎物。 王言卿被带到一道屏风后面,前方隔着帷幔,能看到满地华彩罗裙。王言卿回头看张佐,张佐已经袖着手,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到朱红圆柱后。 王言卿只能自己上前,掀开帷幔,悄悄朝外打量。刚才王言卿听声音就觉得熟悉,如今看到脸,越发感叹场面之热闹。 看来皇帝今日就要决定让谁收养大公主,几乎整个后宫的妃子都来了。方皇后、王贵妃、杜康妃这种热门人选不必说,好些在后宫没什么存在感的妃嫔也赶了过来。 深宫寂寞,收养大公主是桩没有坏处的买卖,就算不能靠大公主得宠,有个孩子养在身边,好歹心里有寄托。张佐亲自带王言卿进来,之后却一言不发,而这个角度能清晰看到各个嫔妃的表现,皇帝的意味并不难猜。 他故意将所有妃子齐聚一堂,然后让王言卿判断谁是真的想收养大公主,谁是想利用大公主争宠。曹端妃死后,皇帝没有发表过任何想法,但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清楚。 人已经死了,多说无益,皇帝对端妃的怜惜和愧疚无疑全部转移到大公主身上。大公主毕竟是皇帝的亲生血脉,端妃的事他装不知道,但他决不允许有人对大公主不利。 王言卿并不担心被妃嫔发现,乾清宫完全在皇帝的掌控之中,张佐敢带着王言卿来,肯定就不怕被人发现。王言卿放下后顾之忧,全神贯注打量起里面的人。 方皇后手指上还带着长长的金色指套,看起来端庄雍容,但她手指交叠,身体半侧,恐怕实际心情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平和。王贵妃坐在方皇后对面,轻轻端起茶盏喝茶,然后用帕子仔细地擦拭唇角,她这种状态,不像是要竞争什么东西。 杜康妃和卢靖妃分坐两边,她们两人面对面却相互错开视线,看起来各不相干。但王言卿注意到杜康妃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正在扣指甲,卢靖妃脸上表情风平浪静,但眉尖却细微拧着。 下方还坐着几个妃嫔,王言卿隐约有印象,都是不太受宠的妃嫔。她们眼神中有亮光,但脊背很放松,唯独最末席的一个妃嫔,来回搓手、交握,眼神不断朝皇帝的方向张望。 还没开始说话,王言卿已大概掌握了这几个后妃的态度。人能说出各种精妙复杂的表意,但其实,真正反应内心想法的,最先是身体,其次是表情,最后才是语言。 话语中充斥着大量谎言,而肢体,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泄露了真实想法。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皇帝背对着王言卿而坐,王言卿唯独看不清皇帝的脸。只听皇帝的声音从屏风后响起:“大公主年幼失恃,朕怜惜她孤弱,让张佐抱到乾清宫照看。但乾清宫人来人往,不适合养小孩子,她一个公主,被太监养大也不叫事。朕今日叫你们来是想问问,你们谁愿意代为抚养大公主?” 皇帝这话一落,宫殿里妃嫔的眼睛都活起来。好多人想要说话,最后,是方皇后拔得头筹,率先开口道:“皇上,妾身作为皇后,统率六宫、教养公主本就是分内之事。妾身愿意抚养大公主。” 其他几个妃子的眼神都急切起来,这时候王贵妃放下茶盏,不紧不慢说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照顾小孩子最是麻烦琐碎。皇后贵为国母,既要操心六宫之事,又要主持桑蚕等祭祀,恐怕没工夫照料琐事。妾身是闲人,愿意为皇上分忧,何况二皇子和大公主差不了几个月,正好将两个孩子放在一起养。” 大皇子早夭,被立为哀冲太子,二皇子就是实际意义上的长子。王贵妃有儿子傍身,自己又晋升为四妃之首,只要二皇子平安长大,资质能力别差到离谱,她就是妥妥的太子生母。或许,将来皇帝立太子时,会为了名义好听,让二皇子变成嫡长子。 王贵妃底气十分充裕,都敢和皇后叫板。剩下两位皇子生母就没有王贵妃那么从容了,杜康妃忙道:“二皇子体弱多病,贵妃娘娘要照顾二皇子,怎可再分心?三皇子身体壮实,哭起来能烦死人。听闻大公主十分乖巧,夜间也不哭不闹。臣妾想着,若有一个乖巧懂事的姐姐示范,三皇子肯定能学些好。不如,让妾身来抚养大公主吧。” 卢靖妃一听,立即呛道:“康妃姐姐这话不妥,三皇子哭闹会吵着大人,就不会吵到孩子吗?小孩子最怕受惊,一个哭了,另一个也会被吓哭。四皇子文静,定能和大公主玩到一起去。妾身愿意抚养大公主,若皇上开恩,妾身一定把大公主当亲生孩子对待,四皇子有什么,大公主就有什么。” 卢靖妃和杜康妃是死对头,她们俩未封妃之前就不对付,如今前后脚生儿子,前后脚封妃,越发针尖对麦芒。王贵妃的儿子是长子,天然有礼法优势,有没有大公主对长春宫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但康妃不一样,她的皇儿排行三,非嫡非长,她必须要争取更多筹码,才能让皇帝倾向她的儿子。 杜康妃轻轻掩了掩嘴唇,慢悠悠道:“靖妃妹妹这话说的,只有你会把大公主视如己出,莫非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就不会吗?论嫡庶有皇后娘娘,论长幼有贵妃娘娘,怎么能跳过二皇子、三皇子,让大公主和四皇子当玩伴呢?” 杜康妃这一通话非常挑火,同时给卢靖妃竖了皇后、王贵妃两个靶子。杜康妃想坐收渔翁之利,不愿意和卢靖妃斗,那就拉皇后、王贵妃下水,让她们去斗。无论最后大公主的抚养权花落谁家,也决不能落到卢靖妃手里。 妃嫔们在前面冷嘲热讽,明明彼此恨得牙痒却又必须露出美好姿态,明枪暗箭热闹极了。而王言卿已经放下了帷幔,张佐见状挑眉,竟然这就辨认出来了?不再多看一会吗? 张佐压低声音试探:“陆夫人?” 王言卿点头,示意可以出去了。他们正要走,背后忽然传来一个细弱的声音:“皇上。” 她声线紧绷,话音发颤,听声音就知道紧张的不得了。张佐没有放在心上,这一看就是个没能力也没宠爱的低阶妃嫔,大公主现在是皇帝最关心的孩子,最后肯定会指给一个受重用的妃子抚养,哪轮得到这种底层嫔妃? 而王言卿却停下脚步,她示意张佐稍等,自己悄悄走到屏风旁,掀起帷幔往后看。 说话的是一个文弱妃子,王言卿印象中她姓沈,正是坐在最末位的那一个。王言卿先前就觉得她很紧张,原来,她也想争取大公主的抚养权。 同台竞争的都是方皇后、王贵妃这种份量,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妃嫔,怎么敢说这种话呢? 屏风外的妃嫔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杜康妃轻笑一声,慢慢摇着帕子道:“沈僖嫔,你既没有过人的才能,也没有养孩子的经验,怎么敢和皇后、贵妃争?”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但道理并不差。沈僖嫔无宠无势,凭什么敢争后宫最热门的香饽饽? 沈僖嫔用力捏着手指,鼓足勇气说:“妾身愚钝蠢笨,也没生过孩子,不敢和皇后、贵妃、康妃、靖妃比。但是妾身真心喜欢小孩,以前在家里时,弟弟妹妹都是妾身带大的。妾身什么也没有,但若妾身能抚养大公主,一定尽全力对她好。” 杜康妃捂着嘴噗嗤一笑,其他人不像杜康妃这样肆无忌惮,但眼神中都有轻慢。方皇后压根连看都懒得看沈僖嫔,跳梁小丑,也敢出来丢人现眼。在方皇后眼里,她的敌人一直是王贵妃和杜康妃,沈僖嫔算哪根葱? 张佐揣着手站在王言卿身后,他不知道王言卿返回来看什么,但皇帝没交待,张佐也不去插手。等王言卿放下帷幔后,张佐才问:“陆夫人,好了吗?” 王言卿缓缓点头,低声道:“现在可以走了。麻烦张公公了。” 王言卿被带回后殿,大公主躺在阳光底下,无忧无虑地抓阳光玩,完全不知道她的命运正停在分叉口,不同的养母,足以决定她的一生。王言卿看着咯咯直笑的大公主,再度幽幽叹了口气。 王言卿在后殿等了一会,终于有太监来传话。王言卿走回刚才那座宫殿,妃嫔们已经离开了,只留下一室香风,和坐在上首喝茶的皇帝。王言卿穿过屏风,端端正正给皇帝行礼:“参见皇上。” 皇帝眼皮也不抬,问:“刚才,你都看见了?” 王言卿微微颔首:“是。”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你觉得她们谁是真心的?” 这可实在是一个刁钻的问题,一个不好,就会得罪后宫贵主。内外太监下意识地闭住呼吸,张佐抬起眼皮瞥了眼王言卿,暗暗等着王言卿如何应答。 皇帝经历了宫变后,越发喜怒不形于色了,连张佐都拿不准皇帝心里在想什么。张佐这些天一直伺候在皇帝身边,亲眼见到了各位娘娘的招数,但皇帝一直没有表态,导致张佐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让谁来抚养大公主。 张佐在宫里待久了,习惯性揣摩圣意,理所应当觉得皇帝怎么想,他们就该怎么说。张佐心想事发突然,陆珩根本来不及交代他夫人,今日王言卿这一关恐怕难过。 结果王言卿脸色非常平静,没什么思量就说道:“我不懂人心,不知如何分辨真情假意,只知道皇后娘娘身形紧绷,心中似乎有所不平;贵妃事不关己,虽然在争取大公主,但养不养都无妨;康妃紧张,很想争取到大公主的抚养权,但更怕落到靖妃手中;靖妃从始至终拧着眉头,这是集中注意力的表现,她很关注场上的人,至于是谁,我受限于角度,无法看清。” 王言卿那个角度只看不见皇帝,她这样说,卢靖妃在注意谁根本不言而喻。皇帝放下茶盏,极轻地嗤了一声:“所以,后宫众多妃嫔,各个言辞恳切,竟没一个是真心的?” 皇帝话中的“真心”不知道是指对大公主,还是对皇帝。王言卿细微地顿了顿,就当没听懂,按照原意说道:“大公主冰雪可爱,当然有真心喜欢她的人。最后那位沈僖嫔态度便很恳切,看得出来,她真的很喜欢孩子,并非为了邀宠。” 皇帝手指摩挲茶盏,没有说话,王言卿就立在殿中静静等着。外面快步走来一个红衣太监,行礼道:“皇上,陆都督来了。” 皇帝挥挥手,示意传人。王言卿本来要回避外臣,但陆珩是她名义上的夫婿,她用不着离开,干脆在殿里等着陆珩进来。陆珩进殿后没有看王言卿,但自然而然停在她身边,拱手道:“皇上,名单整理好了。” 王言卿只知道陆珩这些天很忙,但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如今看来,他们两人做的事情恐怕差不多,只不过王言卿查宫内后妃,而陆珩查朝堂臣子。 陆珩递上名册,太监双手接过,捧到皇帝面前。皇帝拿起来看了看,说:“你辛苦了。朕这里没什么事情,你回南镇抚司看看吧。” 这几天陆珩基本全天守着皇帝,检查任何可能威胁皇帝的人。陆珩待在宫里,南镇抚司的事情就只能耽误。如今皇帝身体好转许多,不至于全天做噩梦,陆珩也能稍微轻松些。 陆珩应是,顺理成章带着王言卿离开。陆珩奉了皇命回南镇抚司,但锦衣卫由他说了算,陆珩下令让人等着,他先送王言卿回去。 等走到安全的路段后,陆珩问:“皇上问你大公主的事情了?” 别小看锦衣卫的情报网,这边后妃刚走,另一边陆珩就知道了。王言卿点头,陆珩挑挑眉,脸上露出意味深长之色:“你是怎么说的?” “如实说。”王言卿坦然道,“方皇后和大公主的生母有仇,根本不能收养大公主。王贵妃、杜康妃、卢靖妃各有自己的孩子,争取大公主也是存了给自己儿子加筹码的考量。其他小妃嫔有过来碰运气的,有想利用大公主争宠的,也有闲得无聊找个孩子打发时间的。唯有沈僖嫔,看起来最真诚。” 陆珩都不需要犹豫,就说出来沈僖嫔的家世背景:“她是江南大族吴兴沈氏女,本家有人在南京钦天监做官。她也是年幼丧母,父亲不管事,一个弟弟、一个庶妹都是她照应长大的。” 王言卿颔首,终于能松一口气:“我就感觉她没有说谎。幸好,是真的。” 陆珩盯着王言卿的侧脸,眼神幽深,不知道在想什么。王言卿自己想了一会,还是担心大公主,难得主动和陆珩说话:“你说,皇帝会把大公主给沈僖嫔吗?” “这我怎么知道?”陆珩失笑,又意味不明道,“不过,皇帝只要问出来,做决定就快了。最迟后日,就能知道结果了。” 王言卿的心不上不下吊着,闻言只能叹息。她不想掺和那些乱七八糟的宫斗,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说实话。至于皇帝如何决定,她委实没有办法。 陆珩水波盈漾的眼睛看着她,似笑非笑问:“叹气什么?” “只可怜了大公主。”王言卿道,“旁人再好也比不上自己亲娘。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最受伤的都是孩子。” 陆珩敛下眼睫,细微笑了笑,慢慢握住王言卿的手:“你若是实在想帮她,不如我们生一个?如果是女儿就让她去做大公主伴读,有我们家在,大公主无论被谁收养,在宫里的处境都会好很多。” 王言卿听到,脱口而出:“如果是儿子呢?” 陆珩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微微眯起:“如果是儿子,就只能让他尚公主了。” 王言卿心想陆珩竟然舍得让儿子尚公主?大明外戚不得干政,若是娶了公主,驸马一辈子富贵无忧,但仕途就毁了。随即,王言卿猛地反应过来:“谁要和你生孩子了?”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113章 底线 陆珩忍俊不禁, 王言卿下意识顺着他的话走,可见她并不排斥和他生儿育女, 这就说明陆珩还有戏。但陆珩很懂乐极生悲的道理,他没有表现出笑意,立刻诚恳认错:“抱歉,我并没有占你便宜的意思。只是最近总被人催,忍不住想孩子的事。” 王言卿还没有发作,陆珩已经认了错。陆珩就是这样,积极认错, 坚决不改,下次还敢。王言卿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如鲠在喉, 但他跪得很标准,王言卿又没法发火。 王言卿再次认识到, 对付陆珩这种人,就不能和他说话。只要理他,他就会暗搓搓挖坑。王言卿寒着脸撇过视线, 不想再搭理他了。 陆珩很有自知之明,接下来一路非常安生。到王宅后, 王言卿本来防备着他找借口混入屋内,但陆珩停在门口, 十分端方守礼地目送她进门, 竟然没有搞任何花招。 王言卿回头打量了陆珩两眼,敛着衣裙进门。陆珩站在门外, 直到看不见王言卿的背影后, 才收敛了眼中的柔和, 转身道:“牵马来, 回镇抚司。” 南镇抚司依然人来人往,因为陆珩回来,庞大的南镇抚司像是注入了主心骨,立刻快速运转起来。陆珩处理这些天积攒下来的公务,整理各千户所、百户所送上来的情报,还要去诏狱检查那几个东瀛刺客的审讯进度。等陆珩把最紧要的事情忙完,天已经擦黑了。 陆珩带着人从诏狱回来,交代手下接下来要如何审问这几个刺客。他们走到正殿,大殿门口站着一个人,对方看到陆珩,连忙快步追过来:“都督,您总算回来了。宫里刚才传来消息,皇帝让沈僖嫔抚养大公主。” 陆珩原本面色冷淡,听到这个名字,他眼睛微微眯起。 沈僖嫔? 身后的锦衣卫奇怪,纷纷问:“宫里那么多嫔妃,皇上怎么给了沈僖嫔?” “沈僖嫔最近好像没做过什么事吧,皇上怎么想起她了?” 陆珩默然不语,率先步入大殿。属下们跟在陆珩身后,说:“都督,宫里已经有一位公主、三位皇子,您也要抓紧了。虽然公务要紧,但您也别全天待在南镇抚司和皇城,也该多回家看看。” “是啊。”另一个成家多年的锦衣卫劝道,“夫妻感情就像镜子,处得越久越透亮。要是长时间冷落家里,夫妻会生隔阂,后面想补也补不回来了。” 陆珩掀衣坐在案后,听到这些话抬抬眉,最终淡淡点头:“我明白。” 属下们见到陆珩平淡的样子,一致觉得陆珩压根没有听进去,心里不免着急。而陆珩心中却堵得慌,是他不想回家吗?是他不想和新婚妻子腻歪吗? 陆珩一想这些事就心塞,他不愿意撤去陆府里的大红装扮,更不愿意独自面对一室冷清,只能多往南镇抚司跑。结果众人都觉得他为了工作简直丧心病狂,连新婚妻子都能冷落。 陆珩真的冤枉极了。 郭韬暗暗给众人使眼色,其他人接到郭韬的授意,都识趣地告退。出去后,有人忍不住和同僚八卦:“先前都督一直不成婚,外面猜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说都督不喜欢女人。没想到都督成了婚,依然和以前一样拼命。依我看,都督最喜欢的分明是办案,他不娶妻是嫌女人耽误他时间吧。” 同行人啧声,摇头道:“可能这就是都督才二十五岁便成了正二品,而我们只能在芝麻官打转的原因吧。不过都督也真是心大,放夫人在后宫,一待就是一整天,中间无论去哪儿他都不管。虽说那几个兄弟不会做逾矩之事,太监也净了身,但终究是外男。都督放任夫人和其他男人待在一起,都不会介意吗?” 大殿里,郭韬问了同样的话。陆珩听罢,毫不在意,说道:“介意什么?她是去后宫办正事,又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是不相信自己的妻子,还是不相信自己的属下?” 郭韬当然不敢质疑都督夫人,但是,他作为陆珩的亲信,少不得替自己大人多考虑一二。这里是南镇抚司,周围信得过,郭韬索性也不管是不是大逆不道了,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都督,卑职当然不是怀疑夫人。但是,夫人时常出入后宫,哪怕身边一直跟着人,传出去也对夫人名节不好。” 郭韬言辞恳切,认真地望着陆珩。陆珩明白郭韬的意思,但他担忧的,反而是另一件事。 王言卿去妃嫔宫中问话时有太监守着,偶尔去见皇帝时,陆珩都会陪同。陆珩相信王言卿,也相信皇帝。虽然君臣之下无情谊,但陆珩在这一方面倒笃信,皇帝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皇帝不是一个会被美色冲昏头脑的人,他明知道陆珩对王言卿有多在意,就绝不会对王言卿动心思。王言卿确实美貌动人,但天底下美人何其多,皇帝为何要为了一时兴起,坏了为君者的底线,葬送他和陆珩近二十年的默契? 而且,王言卿有些较真的性格也不是皇帝喜欢的,皇帝更喜欢曹端妃那种娇憨活泼的小女人。陆珩不会用龌龊的想法看低皇帝和王言卿,但不代表其他人不会。 很明显,皇帝现在把王言卿视为一件趁手的鉴谎工具,现在皇帝让王言卿鉴别的是后妃,等尝到甜头之后呢? 皇帝的贪心会不会升级,让她去鉴别朝臣?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旦真踏出这一步,王言卿就危险了。 截止现在,并没有人注意到王言卿。因为陆珩本就猜忌多疑,神出鬼没,所以这段时间他很少回府并没有引起外人怀疑。陆珩在婚礼上遇到袭击,以他小心谨慎的劲,暗暗将妻子转移位置,自己悄悄换地方住,实在太正常不过。 至于陆珩送王言卿进宫查案,知道的人并没有多少。壬寅宫变后,紫禁城加强了管控,宫门出入都要经历重重盘查,里面的消息根本传不到外面。而每次王言卿进宫都是陆珩亲自接送,入宫后由东、西厂领路,根本不必担心消息泄露。就算偶有家族听到了宫里的动静,也会感叹陆珩真是不择手段,为了将权力握在手心,竟然让自己的妻子去打探消息。 他们的矛头依然是陆珩,没有人意识到王言卿的锋芒。 这是好事,扮猪吃老虎才是永不过时的致胜法宝。没有人喜欢被识破内心,尤其是官场,哪个当官的没有几件决不能示人的辛秘?王言卿清查后宫,朝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旦王言卿指出哪个臣子在说谎,那众人就要群起而攻之了。 这个世道对女子极为苛刻,她甚至都不需要真的做错什么。梁芙无意撞到继母的凶杀现场,毫无证据就被定了通奸罪;秦祥儿的姐姐被人侵犯,最后却是秦吉儿被逼自杀,作恶者依然风光无二。哪怕陆珩能从臣子的暗算中护下王言卿,但如果有人使用下三滥的招数散布谣言,陆珩根本无法堵住悠悠众口。 女子名节最是脆弱,经不起丝毫风吹草动。到时候众口铄金,就算陆珩不在意,万一王言卿想不开呢?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不该终身生活在痛苦中。 能轻易看透人心本是上天赋予她的礼物,但过分出彩的天赋,就应该掩藏在人群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陆珩不能让皇帝毁了王言卿,这一切该停止了。 郭韬依然恳切地看着陆珩,陆珩站起身,拍了拍郭韬肩膀,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这些事我已有安排,你先回去办差吧。” 郭韬听闻,暗暗松了口气。既然陆珩说另有安排,郭韬自然不会多嘴,他抱拳道:“卑职遵命。” 等郭韬走后,陆珩一个人站在宫殿中。他停了停,负手走向窗边,抬头看向暮霭沉沉的天空。 现在晚了,不方便进宫。看来明日,他得和皇帝谈一谈了。 · 第二天辰时,陆珩准时出现在王言卿家门口。昨日她临时被叫去乾清宫,问话还留下一个小尾巴。王言卿今日把剩下几个女官问完,就差不多把重要的岗位查完了。 皇城,宫门守卫看到陆珩的马车已经十分熟悉,一句话都不问就直接放行。王言卿如今和西厂太监也相熟了,习以为常地下车,和陆珩分别。 这在以往是惯例,两人进宫后各做各的,直到晚上要出宫时才碰面。但今日,王言卿要走时,陆珩却突然叫住她:“卿卿。” 王言卿回头,陆珩背对着阳光看她,目光深晦,让人看不清神色。他唇边笑了笑,说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王言卿等了一会,疑惑道:“你叫我停下,就是为了说这些?” 陆珩笑着点头。王言卿定定望了他一眼,心道这个人又不知发什么疯,没理会他便走了。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王言卿走远后,陆珩看了良久,才说:“去乾清宫。” 陆珩是乾清宫的常客,路上没遇到任何阻拦。皇帝见到陆珩连眼睛都没抬,问:“怎么了?” 陆珩先给皇帝禀报这段时间朝廷动向。治倭一战势在必行,开战只需要说一句话,但之前却需要做大量准备。征兵、粮草是六部的事,陆珩要做的是在开战前搜集足够多的情报,确保皇帝能做出最合理的决定。 陆珩记忆力好,说话条理分明,听他说话比看文章省力多了。所以皇帝让文臣递奏折,但对陆珩一直特许他做口头报告。陆珩把铺垫说完了后,慢慢引到自己今日真正的来意。 陆珩说:“皇上,听闻昨日臣妻举荐了沈僖嫔。她不懂宫规,口无遮拦,竟敢指点宫务。幸而皇上、皇后不曾迁怒她,臣昨日已经说过她,以后不会让她进宫捣乱了。还请皇上恕罪。” 陆珩说完,低头看地。皇帝终于抬起眼皮,意味深长望向陆珩。 陆珩感觉到了皇帝的打量,但他没有动。陆珩大部分时间道德水平都很灵活,他的底线忽高忽低,依照局势需要变得刚正、奸佞、仁善、残暴。他成为一柄锋利的刀,让皇帝用的时候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但陆珩并不是一柄可以随意处置的刀。 世人皆说他心狠手辣、佞臣小人,其实陆珩却有很强的原则。其一是身上这身衣服。陆家世代从军,陆珩不是个好人,但不愿意做一个没有骨头的人。他亦有军人的尊严,脚下的土地,身后的国家,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允许别人染指。 如今,又多了一项,他的女人。 没碰到界限时,无论做什么陆珩都不会真正在意,然一旦触碰到底线,过一步都不行。 那些危险的事情,陆珩不介意皇帝让他以身犯险,但王言卿不可以。他要将所有能够威胁到她的危险掐灭,哪怕只有一丁点可能。 为此,他不惜顶撞皇帝,自作主张叫停王言卿进宫。这样做很冒险,如果皇帝为此发怒,陆珩很遗憾,但不会动摇。 皇帝看到这样的陆珩,着实有些意外。 君主和臣妻走得近是大忌,皇帝也很注意这一点,早就让人小心消除痕迹。这点信心皇帝还有,他不至于饥不择食到这个地步。但昨日皇帝让王言卿评价了妃嫔后,今日陆珩突然进宫,假借请罪之名,将王言卿摘了出去。 皇帝心里很明白,陆珩在意的并不是男女之事,而是怕皇帝的命令会给王言卿招致祸患。后宫妃子那么多,方皇后、王贵妃、杜康妃、卢靖妃……每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旦昨日的事情暴露,皇帝不会有任何事情,王言卿就麻烦了。 这是陆珩第一次在皇帝面前展露出抗拒。皇帝最开始确实觉得有一点被冒犯,但他看着陆珩坚决冷峻的脸色,又觉得这是人之常情。 这才是一个男人保护心爱女人时的正常反应,要是陆珩始终不声不吭,一昧逢迎皇帝的想法,皇帝也不是很敢用这种人。 一个人有缺点,有气性,才是可用之才。如果媚主到连家人都能放弃,那这种人必然会背叛。 皇帝想通了之后,很容易就接受了。朝堂就如野外,老虎豺狼哪怕相遇也不会相斗,如果没有绝对胜利的把握,斗争非常不值得。越是强大的猛兽反而越尊重别人的领域,彼此心照不宣在自己的领地中活动,轻易不触碰界限。 皇帝和陆珩就是这样。陆珩没了皇帝会很危险,但皇帝没了陆珩,也会很难受。君权和相权的斗争亘古至今,如果一个皇帝失去了亲兵,很快就会被内阁架空。皇帝需要陆珩来制衡内阁,他们没有任何必要撕破脸面。 陆珩已经是权臣,不可能无原则顺从皇帝,既然陆珩不愿意,那就算了。王言卿鉴谎确实快捷好用,但还不至于为此和陆珩离心。 皇帝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陆珩竟然会因为一个女人,和他重申界限。 陆珩走后,皇帝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陆珩和王言卿算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认识的,皇帝之前也觉得陆珩是见色起意,一夜情想发展成夜夜情。皇帝实在很好奇,王言卿身上有什么东西,能让陆珩为她做出这么冒失的举动。 皇帝说道:“摆驾,去看看大公主。顺便以僖嫔的名义,传陆夫人过来。”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114章 道破 天才本站地址: 王言卿听到太监传信,还在想她和沈僖嫔无亲无故,沈僖嫔叫她做什么?等在宫门口看到明黄色的御辇时,王言卿才明白,到底是谁找她。 瓜田李下,王言卿问心无愧,但这种事最好避讳一些。皇帝单独见外命妇不妥,但如果在沈僖嫔宫里偶遇,那就不必担心被人嚼舌根了。 太监向内通传王言卿到了,张佐亲自迎出来,看到王言卿十分恭敬:“陆夫人,您这边请。” 因为陆珩的面子,张佐对王言卿一直很客气,但是现在他客气中隐隐加了忌惮。昨日的事张佐全程看在眼里,那么多宠妃争取,王言卿只提了一句沈僖嫔,皇帝就真的将大公主指给沈僖嫔了。 可见皇帝是真的相信王言卿的话。这可太恐怖了,张佐这种御前大太监看着风光,其实全凭上位者的信任过活,一旦皇帝不信任他,开始怀疑张佐说谎,那张佐就死到临头了。 一句话定人生死,这叫张佐如何不忌惮。 王言卿进殿,皇帝正在逗弄大公主,沈僖嫔紧张地站在一边。王言卿进门后,静悄悄立到一边,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大公主是昨夜送到僖嫔宫里的,皇帝问大公主的饮食起居,沈僖嫔一一作答。大公主不知道累了还是怎么回事,神态萎靡,对皇帝的逗弄毫无反应,甚至闭着眼小声哭泣。沈僖嫔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忙道:“皇上,大公主可能早上吃多了涨肚,并非有意冒犯圣驾。” 对于自己的孩子,皇帝容忍度很高,他示意沈僖嫔带大公主去更衣。沈僖嫔见皇帝没有生气的意思,长松一口气,赶紧抱着大公主离开。 宫里的孩子一出生就有奶娘,喂奶、换尿布等事用不着妃嫔亲力亲为,但一个养母愿不愿意做这些,也能看出来她对孩子的态度。 王言卿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旁边,果然,等沈僖嫔出去后,皇帝不动声色问:“你觉得她刚才那些话是真心的吗?” m.26ksw.cc 皇帝这段时间最心疼大公主,傻子都知道该怎么讨好皇帝。沈僖嫔愿意替大公主把屎把尿,到底是真心还是演戏呢? 张佐在旁边听着都紧张起来。王言卿的答案足以左右沈僖嫔的命运,要是王言卿说一句她是装出来的,沈僖嫔就会在皇帝心里打上心机、虚伪的标签,失宠都是好的,一着不慎甚至要赔上性命。 张佐的心紧绷起来,他们这些靠圣宠活命的人,遇到王言卿简直是毁灭级的灾难。王言卿脸色平静,仿佛完全不觉得她拥有多么令人艳羡的能力,淡然道:“我也不知道。她对您的恐惧太强烈,以致于压倒了其他情绪,光凭表情很难判断她的想法。但她最害怕时第一反应是将孩子抱离您,可见她心性纯善,至少不会做出丢弃孩子的事情。” 张佐听完,心里的窒息感更甚了。皇帝在宝座上坐下,饶有兴致道:“你似乎并不怕朕。”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连陆珩都不敢这样说话,王言卿却直言无忌。她就不怕惹怒皇帝吗? 王言卿当然知道皇帝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连内阁那些人精都猜不透皇帝的心情,何况她呢?王言卿垂下视线,从容道:“因为我对您无所求。” 说白了,内阁、太监、陆珩都有所求,他们希望从皇帝身上获得权力,借皇帝之手达成自己的目的,所以说话才束手束脚,瞻前顾后。可是王言卿不在乎,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她不想得到什么,自然不需要在意皇帝的看法。 皇帝看着王言卿,心里越发好奇了。他问:“你和陆珩私下相处时,也是这样吗?” 陆珩常年生活在谎言中,见惯了黑暗和算计,所以才会被纯净如白纸的灵魂俘获吗? “曾经不是。”王言卿如实道,“我刚失忆时,以为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处处迎合他。是他说让我关注自己的感受,不要总想着照顾别人。结果,他才是骗我的人。他都不在乎我,我为什么要在乎他的感受?之后我就有什么说什么,至于他爱不爱听,与我无关。” 包括她对皇帝这么无所谓,也是因为皇帝和陆珩关系好,甚至一起骗她。陆珩带她见过皇帝好几次,皇帝能不知道陆珩有没有养妹吗? 一丘之貉的狗男人,她才不想照顾他们的想法。 皇帝点点头,他基本目睹了整个过程,能理解王言卿现在的感受。皇帝有些叹息,说道:“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看穿别人的想法,旁人修炼数十年才能得到的能力,你天生就拥有。这么幸运的事情,你还有什么不满呢?” 如果可以,皇帝做梦都想拥有这种能力。臣子说着替君分忧的话,其实是想利用他打击政敌;妃嫔神情娇憨,其实每一句都是精细设计好的;甚至他的儿子、女儿,等长大后,嘴上说着孝顺,心里也会盘算怎么从他身上得到最大利益。 皇帝多思多忌,喜怒无常,还不是因为他无法判断真假,每天都要花大量精力琢磨身边这些顶尖聪明人是不是在算计他。如果他可以像王言卿一样一眼看穿,朝政、宫务、家庭,所有事情都将迎刃而解。 皇帝说完后,王言卿停了好一会,低声问:“您真的觉得,这是一种幸运吗?” 皇帝惊讶,朝王言卿看来:“什么意思?” 这种话王言卿从没有和人说过,拥有宝山还说自己痛苦,委实非常矫情。但皇帝认为这是好事,王言卿就觉得有必要和他说明白。 王言卿低头看着地砖上的阳光,慢慢说道:“能飞快识别别人的情绪,能自发看穿别人的想法,听起来很美好,但是这样一来,你会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甚至没有一个能谈心的人。所有人见了你都会防备、忌惮乃至憎恶,没有人和你说真心话,而你明明白白知道这一切。” 随着王言卿的话,皇帝静默下来。终于把堵在心口许久的话说完,王言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叹道:“若不是我突然失忆,恐怕我一生都不会明白,原来世界上其他人并不是这样。我小时候在傅家时,如履薄冰,不敢拒绝任何人;我失忆后去了陆家,又因为过早暴露自己的不一样,导致除了陆珩,府中没有人敢和我说话。我和灵犀、灵鸾相处两年,但她们俩站到我面前时,依然会绷紧身体,如临大敌。越快体察情绪,就越能明白别人对我的抗拒,这种感觉,恐怕也说不上幸运。” 皇帝陷入长久的沉默,王言卿见皇帝不说话,就继续说了下去:“皇上您觉得我幸运,我却觉得拥有您这样聪明的头脑,或者拥有陆珩那样强大的观察力才是幸运。可能人就是如此,永远看不到自己拥有的,永远觉得别人的更好。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众生百态,皆是孤独一人。”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皇帝沐浴在阳光下,怔怔想了一会,摇头轻轻笑了:“你比太傅还要说教。” 皇帝虽然这样说,但他知道,自壬寅宫变以来横亘在他心头的死结终于松动了。几个微不足道的宫女都敢杀他,他身边到底还有谁可以信任?然而王言卿却告诉他,哪怕看穿身边所有人的想法,依然会孤独、痛苦。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每个人都是独行客。 皇帝解开了心结,也有心思开玩笑了。皇帝着实很好奇,问:“你最开始的时候,真的没有看穿陆珩在骗你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皇帝的快乐一定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吗?王言卿面无表情,说道:“真没有。皇上、章圣太后一起召见我,我觉得哪怕二哥说谎,这些大人物总不会骗我吧?” 谁能想到呢,真实的世界远比想象更离谱。 王言卿说完,顿了顿,低不可闻补了一句:“当然,更是因为我从未怀疑过他。” 皇帝心里啧啧称奇,没有接茬,反而问:“现在你们是什么情况?” “进退两难。”王言卿叹气道,“就像心里扎着一根针,脑海里还留着曾经的亲密,但稍微靠近,就会被扎的血肉模糊。” 皇帝莫名觉得王言卿的心态和他的处境很像,想装不知道又说服不了自己,清醒地痛苦着。皇帝想到陆珩为她说的那些话,冷不丁道:“你说你没察觉,是因为你从未怀疑过他。有没有可能,是因为那些感情是真的呢?” 王言卿愣住,不由抬头。皇帝振了振袖子,悠然朝外走去:“明日起,你便不必进宫了。刚才他特意来朕面前说了许久,不愿意让你继续掺和后宫的事。朕第一次见他为了一个女人这样,朕原本以为,陆珩除了自己,不会在意任何人。” 王言卿被这些话镇住,一时无法反应。刚才她隐隐觉得不对劲的地方终于有了解释,皇帝就算想考察沈僖嫔对大公主的态度,办法有的是,何必亲自跑一趟?皇帝其实是因为陆珩,大公主、沈僖嫔不过顺带。 皇帝走后许久,王言卿都怔在原地,无法回神。沈僖嫔抱着大公主回来,她远远看着王言卿,小心提醒:“陆夫人?” 王言卿回过神,她当然能看出来沈僖嫔讨好下的防备,王言卿也不愿意留在这里讨人嫌,主动告辞。 沈僖嫔嘴里说着挽留的话,眉宇间却长长松了口气。 王言卿出来后,没有立刻出宫,而是绕着宫道慢慢往西华门走。这条路途径西六宫、慈宁宫、司礼监,路上有许多宫女内侍。路上的人见了她都远远避开,实在避不开的,会上前和她微笑寒暄。 宫妃叙旧,女官问好,太监奉承,他们笑容真切,看起来对王言卿十分和善,但王言卿知道,这都是假的。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王言卿突然觉得寒冷。她厌恶被操纵,讨厌别人肆意干扰她的命运,如今,她成了那个可以左右别人命运的人,她每一句话都出自本心,却被万人惧怕,所有人唯恐避她不及。这就是她想要的吗? 王言卿让侍卫散开,她想自己静静。侍卫不敢违逆王言卿的话,但又不敢真的离开,只好远远缀在后面。 脚步声落在方砖上,静悄无声,王言卿走的很慢,一路上留心看两边人的表情。 宫女结伴从路上走过,其中一人笑着对同伴说“你这身衣服真好看”;一排太监在墙根领罚,年轻的小太监诚恳认错,反省自己哪里做的不好;一对对食躲在墙角后幽会,男方信誓旦旦说自己多么想她,她比周围所有宫女都好看。 王言卿想,这些都是谎言。可是,有必要一一揪出来吗? 这个世界充斥着谎言,若真话让人受伤,假话让人快乐,她揭穿谎言后,对方真的会感谢她吗?王言卿每一句话都问心无愧,然而即便是那些被她帮助的人,都不会欢迎她。 王言卿意识到,如果不是陆珩,她识谎的能力会把她的人生搞得一团糟。王言卿能放心施展自己的天赋,都是因为路上的荆棘已经被人砍掉。若不然,臣子会指责她,宫妃会攻讦她,太监会阳奉阴违搞小动作,到最后,王言卿会落得里外不是人。 她能顺利走到现在,都是因为背后站着陆珩。陆珩提前亮出爪牙,那些人才不敢加害她,更甚者在王言卿自己都没意识到危险的时候,陆珩就已经预见到危机,默不作声替她铺路。 她看皇帝时,不理解皇帝怎么能因为一次偶然的宫变就变得不敢相信人,疑神疑鬼到令人好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是不是旁人看她,也是这种感觉? 陆珩虽然骗了她,但对她的感情,明明是真的。 王言卿在风中无意识走了很久,最后身体都轻轻打颤,她才终于回神。王言卿停下脚步,叫来身后的锦衣卫,说道:“我有点累了,劳烦告诉你们都督,我想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壬寅宫变案结束,留言抽50个红包! *** 感谢在2022-03-2400:00:00~2022-03-31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病刀如睡、恋爱和好导师薰柠、君无厄、西瓜蜜蜜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弥弥、南方有枫、恋爱和好导师薰柠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鹿瞳、菉竹王刍、南方有枫2个;小鸣、小奶猫麦麦麦、49927975、弥弥、38322987、58543566、46501691、喧嚣过后、33821218、方言、琬初、柒柒柒柒、乃。、一抹淡微岚、癌症晚期的朋右、LYDIA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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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115章 冰释 天才本站地址: 十二月初一。 前几日下了雪,这两天正是冷的时候。洪晚情坐在马车里,丫鬟在铜鎏金手炉里添了炭,递过去给洪晚情取暖:“三姑娘,天气冷,您赶紧暖暖手。” 洪晚情接过,她朝帘子缝隙扫了眼,虽然没说话,但丫鬟看出洪晚情的心思,立刻接道:“说好了在巳时,镇远侯府怎么还不到?” 今日镇远侯府和永平侯府相约上香,镇远侯孝顺,亲自陪镇远侯老夫人出门。这桩事两家人心知肚明,镇远侯陪同是假,借机和洪晚情见面才是真。 这本就是两家长辈有意促成的,婚事已经定下,两个小辈私底下接触接触,日后过门也好快点传宗接代。洪晚情只见过傅霆州一面,那是几个月前,傅霆州来永平侯府拜访,去后院给母亲请安时,洪晚情坐在屏风后,远远望了一眼。她只扫到一个人影就双颊绯红,身边人都在取笑,她也不敢再看,只记得他身量很高,肩宽腿长,英武挺拔,是很有男人气概的身材。 自那之后,洪晚情一颗心就丢了一半,母亲和她说起亲事时,她也红着脸半推半就应了。洪晚情知道她后半生就要在这个男人身边生活了,其实,她还不知道傅霆州长相。只不过听堂兄弟和长辈说,傅霆州相貌很好,是军中人最喜欢的英挺模样。 这次长辈们牵线,安排他们私底下再见一面。洪晚情得知要见傅霆州,激动的心神不属,连着两晚上睡不着觉。好容易捱到上香这天,她早早就准备好出门,但到了约定地点,却左等右等不见傅霆州。 洪晚情躁动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傅老夫人不喜欢她,或者傅霆州改变主意,不来了?洪晚情压住胡思乱想,用力握了握热烘烘的手炉,低声道:“兴许镇远侯老夫人有事,出门晚了吧。” 丫鬟忽然凑近了,神神秘秘说:“三姑娘,听说今天傅家那位养女也要来。” 洪晚情眼睛动了动,她装作不清楚,问:“养女?” 其实洪晚情早就知道那位王姑娘的存在,镇远侯府有一个养女,是傅老侯爷亲手养大的,模样极为出挑,在勋贵圈子都传遍了。洪晚情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姓王,能文善武,和傅霆州关系似乎很好。 首发网址.26w.cc 家里兄弟提起她时,口吻非常惋惜,看到洪晚情来了就马上打住话头。洪晚情心里有数,这多半,是她未来的冤家了。 一个男人将一个美貌女子放在身边十年,藏着掖着不让外人看,十七岁了还不放出去嫁人,能意味着什么呢。母亲大概也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了,母亲私下和洪晚情透气,说她和傅霆州的婚事是傅老夫人亲自点头的,傅老夫人允诺,日后绝不会闹出宠妾灭妻的丑事,如果洪家还不放心,傅老夫人可以把人带来,让她们提前看一看。 母亲同意了,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丫鬟努努嘴,说:“还能有谁,还不是傅老侯爷收养的那位。据说她的父亲救了傅老侯爷,老侯爷为了报恩,就将她接到镇远侯府,一住就是十年,待遇和侯爷平起平坐,甚至连傅家自个儿小姐都比不上。如今傅老侯爷去了,这位王姑娘也不知道要何去何从。” 洪晚情静了会,淡淡说:“镇远侯府是知恩识礼的人家,镇远侯不会亏待义妹的。” 丫鬟撇撇嘴,阴阳怪气道:“可不是么。姑娘,您放心,有傅老夫人在,那些小鱼小虾翻不出风浪。再说,舅老爷都说傅侯爷深谋内敛,镇远侯才不会是那种拎不清的人。有老夫人撑腰,侯爷又明理,您日后享福的日子长着呢。” 洪晚情被这些话说的红了脸,不轻不重呵斥了丫鬟一句:“不得妄议,闭嘴。” 丫鬟卖了个好,说着讨饶话混过去了。经过这一打岔,洪晚情心里的忐忑安稳许多。是啊,她是侯门嫡女,将来要当正妻的,哪能和妾计较?一个养女罢了,成不了气候。 正说话间,镇远侯府来了。洪晚情精神一震,她和丫鬟顿时都不说话了,支起耳朵听外面。咕噜噜的车轮声靠近,隐约还夹杂着清脆的马蹄声。马蹄声停在永平侯府的车队前,随之,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响起:“晚辈来迟,请永平侯夫人恕罪。” 洪晚情心里扑通一声,她知道,这就是傅霆州,她未来的夫婿,此刻就在距她一壁之隔的地方。洪晚情悄悄掀起车帘,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墨紫色身影,他人高马大,但肩膀、脊背却很薄,坐在马上修长挺拔,看得出来勤于练武,和那些虚浮好色的纨绔子弟不一样。 洪晚情看到傅霆州的脸,双颊立刻红了。她自知失礼,赶紧放下帘子。这时候洪晚情无意抬眸,看到对面也掀开一半帘子,里面的人正静静看着她。 两人视线一错而过,都双双放下车帘。洪晚情手指捏在流苏上,不自觉用力。 那就是傅霆州的养妹王姑娘?果然如传言所说,是个美人。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丫鬟见洪晚情怔怔盯着帘子不说话,还以为洪晚情害羞了。丫鬟轻轻唤了声,小声道:“姑娘,我们要走了。” 洪晚情回神,淡淡点头。傅霆州就当没发现刚才的窥探,他指示侍卫开道,马车开动,两府女眷汇成一队,在傅霆州的护送下启程。 大觉寺在京郊西山,享皇家供奉,是京城官宦人家最喜欢的去处之一。洪晚情没见到傅霆州之前左顾右盼,等真见了人,她倒安静下来了。 洪晚情突然意识到,她要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普通的妾室。 一路无波无折,一个多时辰后,大觉寺到了。大觉寺接待惯了达官贵戚,两府的马车停在内门,洪晚情下车时,下意识往另一边望去。 王言卿也在下车,她外面披着一件纯白狐裘,兜帽处缀着一圈蓬松的毛,拥在她下颌边,当真是欺霜赛雪,昭君再世。傅霆州停在她的马车边,见王言卿下车,伸手欲扶。王言卿笑着对傅霆州摇摇头,傅霆州这才去看傅老夫人。 洪晚情明明捧着暖炉,却觉得手无比冰凉。永平侯夫人也看到了,她看清王言卿的身段长相时就咯噔一下,等后面看到傅霆州对王言卿的态度,心里更沉重了。 等进了永平侯府休息的禅房,永平侯夫人立刻把洪晚情叫过来,教诲道:“晚情,那个叫王言卿的女子,你也看到了?” 洪晚情低低应了一声,有气无力。永平侯夫人忍着性子,恨铁不成钢地提点道:“嗯什么嗯,如今是你装大度的时候吗?你是正室,未来的镇远侯夫人,你要拿出正房的气度来,第一面就把人镇住。等一会回去,你要多去傅老夫人身边说话,谈吐机灵些,知道吗?” 永平侯也是正德朝名将之一,武将比文官身体好,其中一个表现就是儿女众多。永平侯有许多姬妾,后院的孩子就没断过。但永平侯夫人手段极好,庶子庶女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后院女人无论多得宠,从没人能动摇她的位置。永平侯夫人这一生斗女人战绩斐然,眼看女儿也要出嫁了,她恨不得把毕生所学都灌输给洪晚情。 洪晚情被母亲耳提面命,心气也慢慢支棱起来。洪家那么多姐姐妹妹,她在争宠中从没落过下风。如今她有家族撑腰,而对方只是一个空有美貌没有家世的军户女,她不信自己会输。 洪晚情由母亲打气后,再次回到前面待客的地方,这次她一进门,发现傅霆州也在。 傅老夫人陈氏坐在中间,傅霆州坐在陈氏身边,王言卿搬了个绣凳,静静坐在后面。看到永平侯府进来,陈氏和傅霆州都起身,永平侯夫人脸上漾出笑来,大步迎上去,笑道:“原来是镇远侯来了,快坐。妾身没打扰你们母子说话吧?” 傅霆州不远不近笑着,说:“哪里,洪夫人和三小姐请坐。” 众人次第落座,洪晚情跟在母亲身边,忍不住一眼又一眼看傅霆州。陈氏发现了洪晚情的动作,笑道:“洪夫人和洪三姑娘回来了。刚才三姑娘说身上不舒服,没事吧?” 永平侯夫人爽朗笑道:“没事。这个闺女被我们养的娇,赶半天路就受不了了。不像是侯爷,自小出入军营,连我兄长也夸他好呢。” “夫人谬赞。”傅霆州道,“今日出门时遇到一些事,耽误了时间,让洪夫人和三小姐久等了。是我不对,请三小姐恕罪。” 两府人已经汇合半天了,直到现在,傅霆州才将视线投到洪晚情身上,而且一点而过,十分守礼。洪晚情心跳得越发快了,他只叫她“三小姐”,算是很规矩的称呼。但这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带上了独特的魔力,让她脸红心跳,目眩神迷。 因为傅霆州在,再加上刚才母亲的提点,洪晚情后半程变得活泼很多。她坐在陈氏和母亲身边,知冷知热,妙语连珠,没多久就把陈氏哄得开怀大笑。洪晚情在说笑间隙,悄悄去看傅霆州,发现他含笑看着她们这个方向,但唇边笑意不深,似乎另有心事。 洪晚情有些失望,她记得父亲提过,最近傅霆州和锦衣卫有些摩擦,可能他在想外面的事吧。洪晚情不懂朝事,但仅凭锦衣卫三个字,就已经很棘手了。 洪晚情若有所失,而傅霆州压根没注意洪晚情的视线。他走神一部分原因确实是锦衣卫,另一部分却是为了王言卿。 她过于安静了。她垂着头不说话的样子,让傅霆州莫名心慌。 王言卿坐在后面,静静听陈氏和永平侯府谈笑风生,其乐融融,亲密的像是一家人。人家确实是一家人,王言卿勾唇,讽刺地笑了笑,她才是唯一的外人。 王言卿觉得她来大觉寺就是一个错误,被人抛弃还不够,何必上赶着自取其辱?可能人就是要被打一巴掌才能清醒吧,现在王言卿内心无比平静,她想,等今日回去,她就能收拾东西离开了。 傅老侯爷养了她十年,她不能恩将仇报。既然她叫傅霆州一声二哥,那静悄悄离开,不引他和未来嫂嫂离心,大概就是她这个妹妹最后能做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在线抽30个幸运儿蹲床底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116章 洞房 掌柜搓着手, 为难道:“官人,我们店小本生意, 多给官员富商的内眷订做衣物。鞋袜乃女子私密之物,不方便透露给外人。” 掌柜以为摆出他们店的人脉关系后,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客人就该知难而退了。然而,那位皮相出众到近乎称得上漂亮的男子只是看着他笑了笑,波澜不惊地拿出一枚铁令牌。 掌柜朝令牌上瞄了一眼,隐约扫到一个“锦”字,就不敢再往下看了。掌柜脑门不断渗出冷汗,赔笑道:“原来是锦衣卫大人。大人稍等, 小的这就去取账本。” 陆珩亮出身份后, 所有人都变得很好说话。掌柜很快拿来账册,王言卿一页一页翻, 突然指着一个地方对陆珩说:“二哥, 你看这里, 上个月初梁文氏在这里订做了一双鞋。” 梁文氏买的正是刚才那款新品, 鞋头缀着珍珠, 应当是为梁卫守孝特意订做的。陆珩粗略算了算,看珠子的磨损程度, 时间也合得上。掌柜还守在旁边, 闻言忙道:“这是小店新推出的样品, 娘子若是喜欢, 小人这就让伙计给娘子包上几双。” 王言卿现在做寻常打扮,但她在陆府里衣食住行样样精致,哪用得着这里的鞋。她正要回绝,却见陆珩抬头,一双眼睛喜怒不辨地看着掌柜:“你叫她什么?” 掌柜吓得都结巴了:“这位夫人竟不是大人的娘子吗?” 王言卿尴尬, 忙道:“店家,你误会了,这是我哥哥。” 掌柜这时候才注意到王言卿还梳着未婚女子发髻,不由脸色讪讪。他见这两人姿态亲密,在人前毫不避讳地触碰交谈,便以为这是一对夫妻。至于女子叫男子二哥……女子多得是喊情郎哥哥,掌柜还以为这是人家的夫妻情趣呢。 谁知道,竟然是“亲哥哥”而非“情哥哥”。掌柜的一边赔笑,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又总是身体贴着身体而站,谁能想到他们是兄妹啊。 王言卿解释后自己也觉得尴尬,默默往前挪了一步。陆珩意味不明瞥了王言卿一眼,也没说话,对掌柜道:“账册我们收走了,用完了我让人给你们送过来。” “不敢不敢。”掌柜哪还敢让锦衣卫上门,赶紧说,“这本账册小店用不着,不敢劳烦大人们跑一趟,大人需要,随便拿去就是了。” 掌柜千恩万谢送陆珩和王言卿出门,看到这两人走远后,浑身都要虚脱了。伙计躲在柜台后面,小心翼翼问:“掌柜的,梁太太那双鞋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锦衣卫都来了?” 掌柜怒瞪伙计一眼,呵斥道:“锦衣卫大人的事,是你能问的吗?还不快去干活!” 王言卿和陆珩走出店铺,她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对陆珩说:“所以,梁榕门口那枚珠子是梁文氏留下的。十六那天她不知为何去梁榕屋里,走动时不慎落下鞋尖的珍珠。当时天黑,梁文氏没注意到,结果第二天被梁芙发现。梁芙展示给梁彬后,梁彬转告梁文氏,梁文氏以为梁芙发现了她的秘密,遂起了杀心。梁芙是女眷,全天待在屋里不出门,梁文氏找不到机会下手,便偷了冯六的衣服,让梁彬穿上衣服假扮冯六,还掐着时间带人去捉奸,让梁彬在众人面前逃走,以此诬陷冯六和梁芙通奸,借官府的刀杀人。难怪她特意宣扬梁芙疯了,不让人和梁芙说话,还从外面请了驱邪符。驱邪是假,封口是真,她怕梁芙将她的事告诉外人,所以提前一步诬赖梁芙疯了。” 陆珩点头:“梁芙通奸一案的原委应当就是这样了。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梁文氏鞋上的东西落到梁榕门口,只能证明她来过梁榕房间,不能证明是她杀了梁榕。梁彬假扮梁榕出门,穿冯六的衣服构陷姐姐通奸,他和这个凶案也脱不了关系。仅梁榕一案,梁文氏和梁彬一个是主犯,一个是帮凶,罪名和量刑都不相同,该怎么确定这两人中谁是真正的凶手呢?” 王言卿皱眉,觉得棘手。梁文氏和梁彬的表情都不对劲,嫌疑程度不相上下,仅靠证词无法判断谁是主犯。而且,他们现在所有的推理都是猜测,要想定案,还需要证据。 王言卿想了一会,问:“梁芙说十六晚上她去找梁榕时,曾听到屋内有闷闷的声音,随后梁榕让她回去。会不会那时,凶手也在房间里,所谓梁榕的回话是凶手假装的?” 陆珩马上就明白王言卿在想什么,说:“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女子压低声音,也能短暂伪装男人说话。仅靠着一点,无法确定真凶。” 王言卿低低叹了一声,小脸又沉重起来。陆珩看王言卿耷拉的眉眼、微微嘟起的嘴,忍不住轻轻笑了,抬手捏了捏王言卿的脸:“急什么,此案最重要的证据还没找到呢。” “嗯?”王言卿疑惑,顾不上搭理陆珩不规矩的手,问,“还有什么证据?” 掌中肌肤如玉,触感极好,陆珩过完了手瘾,才不紧不慢道:“尸体。一个命案中,尸体永远是最重要的证物,没看到尸体前,任何推断都是空中楼阁。” 王言卿若有所思地点头,抬眸,圆润黑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二哥,我们现在要去找梁榕的尸体吗?” 她这样抬头的样子,像极了一只乖巧礼貌的猫,这回陆珩不止手痒,心都痒了。他指腹蹭了蹭王言卿脸颊,心不在焉说:“我可不舍得让卿卿去找尸体。锦衣卫别的不济,人倒是不缺,让他们去找就行了。” 王言卿颦着眉,仔细想案子:“可是,保定府外那么大,该去哪里找呢?” 王言卿注意力转移,陆珩有点不高兴,故意说:“卿卿要是对我笑一笑,我就告诉你。” 王言卿抬眼,淡淡扫了陆珩一眼,转身走了。陆珩赶紧将人拉住,放低了姿态哄道:“好了,我和卿卿开玩笑的。卿卿的要求,二哥哪舍得拒绝。十七那天,梁文氏带着儿子回娘家,梁文氏那么宝贝儿子、贪慕享受的人,怎么会一个奴仆都不带,让儿子赶车呢?他们多半是去抛尸了,查他们出城后的行踪,就能知道梁榕的尸身在哪儿。” 到了这一步,事情基本已经水落石出,剩下的唯有找证据而已。陆珩已经没心思敷衍梁家人了,他懒得回梁家,直接去了卫所,出示自己的身份令牌。保定府锦衣卫卫所瞄到上面的陆字,表情都裂了,没一会,保定府大小官员就聚在陆珩跟前,问:“指挥使,下官不知您亲临保定府,多有怠慢。不知,指挥使来保定有何贵干?” 先前陆珩调查冯六时,也动用过锦衣卫的关系,但那时他用的是假身份,如今这块才是他自己的身份令牌。他们日昳时分抵达保定,一下午跑了好几个地方,不知不觉,天都黑了。陆珩扫了眼日头,说:“起风了,先安排一个干净的客房,不用泡茶,送热水过来。” 保定府官员一听,连忙应是,赶紧跑下去给指挥使安排休息的地方。他们散开时,全老老实实垂着眼睛,偶尔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往指挥使身后扫了一眼,立刻被同袍拉走。 傍晚的风越来越大,寒气像刀子一样刺骨。陆珩转身,拉了拉王言卿的兜帽,问:“卿卿,还冷吗?” 王言卿摇头:“我没关系,先查案子要紧。” 陆珩替她拉斗篷时无意碰到王言卿的脸颊,冰凉一片。他去碰王言卿的手指,果然,冷的像冰一样。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用自己的手掌给她取暖,说:“不急,你先找个地方暖暖身子。” 陆珩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王言卿手指这么冰,要么天生体寒要么身体弱,总之都要调理。看来,回去后他得给她找个郎中。 陆珩交代的事,卫所很快就办好了。保定府官员顷刻收拾出一间温暖宽敞的屋子,里面一尘不染,摆设俱全,还放着双陆、叶子牌等,保证让指挥使住的舒心满意。陆珩进去后粗粗扫了眼,他们大概以为这件屋子是陆珩要用,所有摆设都偏男人,不见丝毫女子用具。陆珩皱眉,很不满意,王言卿见状,轻声说:“二哥,这里摆设简单大方,我很喜欢。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吗?” 陆珩心里轻轻叹了声,对王言卿说:“我说过,你不必揣摩我的脸色。” 王言卿低头,下巴抵在蓬松的毛领上,像截玉一样清冷易碎:“哪有,是我喜欢。” 她看人表情已成了直觉,根本区分不出生活和办案。陆珩最开始觉得她这项本事得天独厚,现在想想,她经历了什么,才会磨炼出这样的本领呢? 他倒宁愿她没有这项天赋了。 陆珩没有再折腾,带着王言卿坐好。卫所这种地方没有女人,屋里没有备暖炉,陆珩就用自己的手给她取暖。 陆珩手掌比王言卿的大,单手就能覆住王言卿两只手,再加上他常年习武,身体强健,手心总是热的,和王言卿冰一样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王言卿手指蜷缩在陆珩掌心,稍微活动就能触碰到他干燥温暖的手掌,她悄悄感受陆珩掌心略微粗糙的茧子,心中不知不觉生出贪恋。 卫所将出城记录送来了,陆珩单手握着王言卿,另一只手缓慢翻动记录,看了片刻后,说:“去满城搜山,查沿途村子,看有没有人见过梁家的马车。” 隔扇外的锦衣卫领命,脚步利索有力,没一会就走空了。等门重新关好后,王言卿问:“二哥,你怎么确定在满城?” “梁文氏娘家在清苑,她却从北门出城。清苑在保定之南,最近不到年节,也不存在城门拥堵,她何必这样绕路?北面满城有荒山,最适合抛尸,她应当去满城了。” 王言卿点头,她犹豫了一会,小声问:“二哥,你不用出去吗?” 陆珩合上册子,淡淡瞥了她一眼:“赶我走?” “不是。”王言卿咬唇,她脸色苍白如雪,嘴唇淡的几乎没有颜色,乖乖巧巧道,“我怕因为我,耽误了二哥的正事。” 外面都在寻找梁榕的尸体,而陆珩却在这里陪着她,来往官差都能看到。这样无论对陆珩的仕途还是名声都不好,王言卿生怕因为自己的缘故,拖累了陆珩。 “你这个小心翼翼的性子,什么时候能好啊。”陆珩似乎叹了一声,愈发握紧王言卿纤长的手,说,“你的事,怎么不是正事了?别的女子撒娇、拿乔,稍有不如意就摆脸色,你倒好,总是替别人着想。你要不懂事一点,把自己摆到最中心的位置上。” 王言卿脑中飞快划过一幅画面,她仿佛听到有人对她说“卿卿,你要懂事”,却看不清面前人的脸庞。她皱着眉,不解道:“可是,二哥你不是一直让我懂事吗?” 陆珩短暂一怔,他盯着王言卿的眼睛,看了一会后浅浅笑了:“人总是会变的,我现在改主意了。卿卿,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傅霆州胳膊上扎了绷带,冷着脸听王姑娘。” “附近山口呢?” “都找过了,雪好端端盖在地上,没有人去过。” 傅霆州按住眉心,他身上还穿着白日的衣服,仅在胳膊上粗粗包扎,连衣服都没有换。管家见傅霆州脸色苍白,心疼地劝道:“侯爷,您都熬了一夜了。您身上还带着伤,先歇一会吧。” 傅霆州放下手,眼神冰冷,如发怒的猛虎,不怒自威:“她还没有回来,我如何睡得着?她在我眼皮子底下摔下去,要不是她,我如今伤的可不止是胳膊。传令下去,继续在西山搜索,活要见人……” 傅霆州顿了顿,甚至不忍心说出后半句“死要见尸”。她怎么可能死呢?他比她年长三岁,作恶多端,薄情寡义,他都好端端活着,她凭什么出事? 侯府下人们见傅霆州脸色铁青,都噤若寒蝉,不敢再说。侍卫抱拳,默不作声退出去,去山下寻找第二遍。 侍卫推门时,外面的冷风吹进来,直窜到人衣领里。管家缩了缩胳膊,他拢着手,迟疑了一下,才说:“侯爷,外面天这么冷,野外根本待不住人。如果王姑娘落崖后昏迷,西山又没有野物,王姑娘肯定好端端留在崖下;如果王姑娘没昏迷,怎么也会想办法和侯府的人联络。这都一夜了,还没有动静,会不会……王姑娘不在京郊了?” 傅霆州起身,负着手在书房里缓慢踱步。这就是他最害怕的事情,无论是死是活,人总不会凭空飞走,可是侍卫却说,悬崖底下干干净净的,他们出事那个隘口 这怎么可能呢? 没有痕迹,就是最大的痕迹。这只能说明有人在他之前去过崖底了,并且提前一步做好了伪装。敢在天子脚下袭击侯爷,还能把案发现场伪装的滴水不漏的,除了那位,不作他想。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117章 合卺 掌柜以为摆出他们店的人脉关系后, 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客人就该知难而退了。然而,那位皮相出众到近乎称得上漂亮的男子只是看着他笑了笑, 波澜不惊地拿出一枚铁令牌。 掌柜朝令牌上瞄了一眼,隐约扫到一个“锦”字,就不敢再往下看了。掌柜脑门不断渗出冷汗,赔笑道:“原来是锦衣卫大人。大人稍等,小的这就去取账本。” 陆珩亮出身份后,所有人都变得很好说话。掌柜很快拿来账册,王言卿一页一页翻,突然指着一个地方对陆珩说:“二哥, 你看这里, 上个月初梁文氏在这里订做了一双鞋。” 梁文氏买的正是刚才那款新品,鞋头缀着珍珠, 应当是为梁卫守孝特意订做的。陆珩粗略算了算, 看珠子的磨损程度, 时间也合得上。掌柜还守在旁边, 闻言忙道:“这是小店新推出的样品, 娘子若是喜欢,小人这就让伙计给娘子包上几双。” 王言卿现在做寻常打扮, 但她在陆府里衣食住行样样精致, 哪用得着这里的鞋。她正要回绝, 却见陆珩抬头, 一双眼睛喜怒不辨地看着掌柜:“你叫她什么?” 掌柜吓得都结巴了:“这位夫人竟不是大人的娘子吗?” 王言卿尴尬,忙道:“店家,你误会了,这是我哥哥。” 掌柜这时候才注意到王言卿还梳着未婚女子发髻,不由脸色讪讪。他见这两人姿态亲密, 在人前毫不避讳地触碰交谈,便以为这是一对夫妻。至于女子叫男子二哥……女子多得是喊情郎哥哥,掌柜还以为这是人家的夫妻情趣呢。 谁知道,竟然是“亲哥哥”而非“情哥哥”。掌柜的一边赔笑,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又总是身体贴着身体而站,谁能想到他们是兄妹啊。 王言卿解释后自己也觉得尴尬,默默往前挪了一步。陆珩意味不明瞥了王言卿一眼,也没说话,对掌柜道:“账册我们收走了,用完了我让人给你们送过来。” “不敢不敢。”掌柜哪还敢让锦衣卫上门,赶紧说,“这本账册小店用不着,不敢劳烦大人们跑一趟,大人需要,随便拿去就是了。” 掌柜千恩万谢送陆珩和王言卿出门,看到这两人走远后,浑身都要虚脱了。伙计躲在柜台后面,小心翼翼问:“掌柜的,梁太太那双鞋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锦衣卫都来了?” 掌柜怒瞪伙计一眼,呵斥道:“锦衣卫大人的事,是你能问的吗?还不快去干活!” 王言卿和陆珩走出店铺,她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对陆珩说:“所以,梁榕门口那枚珠子是梁文氏留下的。十六那天她不知为何去梁榕屋里,走动时不慎落下鞋尖的珍珠。当时天黑,梁文氏没注意到,结果第二天被梁芙发现。梁芙展示给梁彬后,梁彬转告梁文氏,梁文氏以为梁芙发现了她的秘密,遂起了杀心。梁芙是女眷,全天待在屋里不出门,梁文氏找不到机会下手,便偷了冯六的衣服,让梁彬穿上衣服假扮冯六,还掐着时间带人去捉奸,让梁彬在众人面前逃走,以此诬陷冯六和梁芙通奸,借官府的刀杀人。难怪她特意宣扬梁芙疯了,不让人和梁芙说话,还从外面请了驱邪符。驱邪是假,封口是真,她怕梁芙将她的事告诉外人,所以提前一步诬赖梁芙疯了。” 陆珩点头:“梁芙通奸一案的原委应当就是这样了。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梁文氏鞋上的东西落到梁榕门口,只能证明她来过梁榕房间,不能证明是她杀了梁榕。梁彬假扮梁榕出门,穿冯六的衣服构陷姐姐通奸,他和这个凶案也脱不了关系。仅梁榕一案,梁文氏和梁彬一个是主犯,一个是帮凶,罪名和量刑都不相同,该怎么确定这两人中谁是真正的凶手呢?” 王言卿皱眉,觉得棘手。梁文氏和梁彬的表情都不对劲,嫌疑程度不相上下,仅靠证词无法判断谁是主犯。而且,他们现在所有的推理都是猜测,要想定案,还需要证据。 王言卿想了一会,问:“梁芙说十六晚上她去找梁榕时,曾听到屋内有闷闷的声音,随后梁榕让她回去。会不会那时,凶手也在房间里,所谓梁榕的回话是凶手假装的?” 陆珩马上就明白王言卿在想什么,说:“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女子压低声音,也能短暂伪装男人说话。仅靠着一点,无法确定真凶。” 王言卿低低叹了一声,小脸又沉重起来。陆珩看王言卿耷拉的眉眼、微微嘟起的嘴,忍不住轻轻笑了,抬手捏了捏王言卿的脸:“急什么,此案最重要的证据还没找到呢。” “嗯?”王言卿疑惑,顾不上搭理陆珩不规矩的手,问,“还有什么证据?” 掌中肌肤如玉,触感极好,陆珩过完了手瘾,才不紧不慢道:“尸体。一个命案中,尸体永远是最重要的证物,没看到尸体前,任何推断都是空中楼阁。” 王言卿若有所思地点头,抬眸,圆润黑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二哥,我们现在要去找梁榕的尸体吗?” 她这样抬头的样子,像极了一只乖巧礼貌的猫,这回陆珩不止手痒,心都痒了。他指腹蹭了蹭王言卿脸颊,心不在焉说:“我可不舍得让卿卿去找尸体。锦衣卫别的不济,人倒是不缺,让他们去找就行了。” 王言卿颦着眉,仔细想案子:“可是,保定府外那么大,该去哪里找呢?” 王言卿注意力转移,陆珩有点不高兴,故意说:“卿卿要是对我笑一笑,我就告诉你。” 王言卿抬眼,淡淡扫了陆珩一眼,转身走了。陆珩赶紧将人拉住,放低了姿态哄道:“好了,我和卿卿开玩笑的。卿卿的要求,二哥哪舍得拒绝。十七那天,梁文氏带着儿子回娘家,梁文氏那么宝贝儿子、贪慕享受的人,怎么会一个奴仆都不带,让儿子赶车呢?他们多半是去抛尸了,查他们出城后的行踪,就能知道梁榕的尸身在哪儿。” 到了这一步,事情基本已经水落石出,剩下的唯有找证据而已。陆珩已经没心思敷衍梁家人了,他懒得回梁家,直接去了卫所,出示自己的身份令牌。保定府锦衣卫卫所瞄到上面的陆字,表情都裂了,没一会,保定府大小官员就聚在陆珩跟前,问:“指挥使,下官不知您亲临保定府,多有怠慢。不知,指挥使来保定有何贵干?” 先前陆珩调查冯六时,也动用过锦衣卫的关系,但那时他用的是假身份,如今这块才是他自己的身份令牌。他们日昳时分抵达保定,一下午跑了好几个地方,不知不觉,天都黑了。陆珩扫了眼日头,说:“起风了,先安排一个干净的客房,不用泡茶,送热水过来。” 保定府官员一听,连忙应是,赶紧跑下去给指挥使安排休息的地方。他们散开时,全老老实实垂着眼睛,偶尔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往指挥使身后扫了一眼,立刻被同袍拉走。 傍晚的风越来越大,寒气像刀子一样刺骨。陆珩转身,拉了拉王言卿的兜帽,问:“卿卿,还冷吗?” 王言卿摇头:“我没关系,先查案子要紧。” 陆珩替她拉斗篷时无意碰到王言卿的脸颊,冰凉一片。他去碰王言卿的手指,果然,冷的像冰一样。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用自己的手掌给她取暖,说:“不急,你先找个地方暖暖身子。” 陆珩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王言卿手指这么冰,要么天生体寒要么身体弱,总之都要调理。看来,回去后他得给她找个郎中。 陆珩交代的事,卫所很快就办好了。保定府官员顷刻收拾出一间温暖宽敞的屋子,里面一尘不染,摆设俱全,还放着双陆、叶子牌等,保证让指挥使住的舒心满意。陆珩进去后粗粗扫了眼,他们大概以为这件屋子是陆珩要用,所有摆设都偏男人,不见丝毫女子用具。陆珩皱眉,很不满意,王言卿见状,轻声说:“二哥,这里摆设简单大方,我很喜欢。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吗?” 陆珩心里轻轻叹了声,对王言卿说:“我说过,你不必揣摩我的脸色。” 王言卿低头,下巴抵在蓬松的毛领上,像截玉一样清冷易碎:“哪有,是我喜欢。” 她看人表情已成了直觉,根本区分不出生活和办案。陆珩最开始觉得她这项本事得天独厚,现在想想,她经历了什么,才会磨炼出这样的本领呢? 他倒宁愿她没有这项天赋了。 陆珩没有再折腾,带着王言卿坐好。卫所这种地方没有女人,屋里没有备暖炉,陆珩就用自己的手给她取暖。 陆珩手掌比王言卿的大,单手就能覆住王言卿两只手,再加上他常年习武,身体强健,手心总是热的,和王言卿冰一样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王言卿手指蜷缩在陆珩掌心,稍微活动就能触碰到他干燥温暖的手掌,她悄悄感受陆珩掌心略微粗糙的茧子,心中不知不觉生出贪恋。 卫所将出城记录送来了,陆珩单手握着王言卿,另一只手缓慢翻动记录,看了片刻后,说:“去满城搜山,查沿途村子,看有没有人见过梁家的马车。” 隔扇外的锦衣卫领命,脚步利索有力,没一会就走空了。等门重新关好后,王言卿问:“二哥,你怎么确定在满城?” “梁文氏娘家在清苑,她却从北门出城。清苑在保定之南,最近不到年节,也不存在城门拥堵,她何必这样绕路?北面满城有荒山,最适合抛尸,她应当去满城了。” 王言卿点头,她犹豫了一会,小声问:“二哥,你不用出去吗?” 陆珩合上册子,淡淡瞥了她一眼:“赶我走?” “不是。”王言卿咬唇,她脸色苍白如雪,嘴唇淡的几乎没有颜色,乖乖巧巧道,“我怕因为我,耽误了二哥的正事。” 外面都在寻找梁榕的尸体,而陆珩却在这里陪着她,来往官差都能看到。这样无论对陆珩的仕途还是名声都不好,王言卿生怕因为自己的缘故,拖累了陆珩。 “你这个小心翼翼的性子,什么时候能好啊。”陆珩似乎叹了一声,愈发握紧王言卿纤长的手,说,“你的事,怎么不是正事了?别的女子撒娇、拿乔,稍有不如意就摆脸色,你倒好,总是替别人着想。你要不懂事一点,把自己摆到最中心的位置上。” 王言卿脑中飞快划过一幅画面,她仿佛听到有人对她说“卿卿,你要懂事”,却看不清面前人的脸庞。她皱着眉,不解道:“可是,二哥你不是一直让我懂事吗?” 陆珩短暂一怔,他盯着王言卿的眼睛,看了一会后浅浅笑了:“人总是会变的,我现在改主意了。卿卿,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悲欢不同归去来,万里春风动江柳。——孟郊《夷门雪赠主人》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118章 情报 十二月初一。 前几日下了雪, 这两天正是冷的时候。洪晚情坐在马车里,丫鬟在铜鎏金手炉里添了炭, 递过去给洪晚情取暖:“三姑娘,天气冷,您赶紧暖暖手。” 洪晚情接过,她朝帘子缝隙扫了眼,虽然没说话,但丫鬟看出洪晚情的心思,立刻接道:“说好了在巳时,镇远侯府怎么还不到?” 今日镇远侯府和永平侯府相约上香, 镇远侯孝顺, 亲自陪镇远侯老夫人出门。这桩事两家人心知肚明,镇远侯陪同是假,借机和洪晚情见面才是真。 这本就是两家长辈有意促成的, 婚事已经定下, 两个小辈私底下接触接触,日后过门也好快点传宗接代。洪晚情只见过傅霆州一面,那是几个月前,傅霆州来永平侯府拜访, 去后院给母亲请安时,洪晚情坐在屏风后, 远远望了一眼。她只扫到一个人影就双颊绯红,身边人都在取笑, 她也不敢再看,只记得他身量很高,肩宽腿长,英武挺拔, 是很有男人气概的身材。 自那之后,洪晚情一颗心就丢了一半,母亲和她说起亲事时,她也红着脸半推半就应了。洪晚情知道她后半生就要在这个男人身边生活了,其实,她还不知道傅霆州长相。只不过听堂兄弟和长辈说,傅霆州相貌很好,是军中人最喜欢的英挺模样。 这次长辈们牵线,安排他们私底下再见一面。洪晚情得知要见傅霆州,激动的心神不属,连着两晚上睡不着觉。好容易捱到上香这天,她早早就准备好出门,但到了约定地点,却左等右等不见傅霆州。 洪晚情躁动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傅老夫人不喜欢她,或者傅霆州改变主意,不来了?洪晚情压住胡思乱想,用力握了握热烘烘的手炉,低声道:“兴许镇远侯老夫人有事,出门晚了吧。” 丫鬟忽然凑近了,神神秘秘说:“三姑娘,听说今天傅家那位养女也要来。” 洪晚情眼睛动了动,她装作不清楚,问:“养女?” 其实洪晚情早就知道那位王姑娘的存在,镇远侯府有一个养女,是傅老侯爷亲手养大的,模样极为出挑,在勋贵圈子都传遍了。洪晚情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姓王,能文善武,和傅霆州关系似乎很好。 家里兄弟提起她时,口吻非常惋惜,看到洪晚情来了就马上打住话头。洪晚情心里有数,这多半,是她未来的冤家了。 一个男人将一个美貌女子放在身边十年,藏着掖着不让外人看,十七岁了还不放出去嫁人,能意味着什么呢。母亲大概也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了,母亲私下和洪晚情透气,说她和傅霆州的婚事是傅老夫人亲自点头的,傅老夫人允诺,日后绝不会闹出宠妾灭妻的丑事,如果洪家还不放心,傅老夫人可以把人带来,让她们提前看一看。 母亲同意了,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丫鬟努努嘴,说:“还能有谁,还不是傅老侯爷收养的那位。据说她的父亲救了傅老侯爷,老侯爷为了报恩,就将她接到镇远侯府,一住就是十年,待遇和侯爷平起平坐,甚至连傅家自个儿小姐都比不上。如今傅老侯爷去了,这位王姑娘也不知道要何去何从。” 洪晚情静了会,淡淡说:“镇远侯府是知恩识礼的人家,镇远侯不会亏待义妹的。” 丫鬟撇撇嘴,阴阳怪气道:“可不是么。姑娘,您放心,有傅老夫人在,那些小鱼小虾翻不出风浪。再说,舅老爷都说傅侯爷深谋内敛,镇远侯才不会是那种拎不清的人。有老夫人撑腰,侯爷又明理,您日后享福的日子长着呢。” 洪晚情被这些话说的红了脸,不轻不重呵斥了丫鬟一句:“不得妄议,闭嘴。” 丫鬟卖了个好,说着讨饶话混过去了。经过这一打岔,洪晚情心里的忐忑安稳许多。是啊,她是侯门嫡女,将来要当正妻的,哪能和妾计较?一个养女罢了,成不了气候。 正说话间,镇远侯府来了。洪晚情精神一震,她和丫鬟顿时都不说话了,支起耳朵听外面。咕噜噜的车轮声靠近,隐约还夹杂着清脆的马蹄声。马蹄声停在永平侯府的车队前,随之,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响起:“晚辈来迟,请永平侯夫人恕罪。” 洪晚情心里扑通一声,她知道,这就是傅霆州,她未来的夫婿,此刻就在距她一壁之隔的地方。洪晚情悄悄掀起车帘,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墨紫色身影,他人高马大,但肩膀、脊背却很薄,坐在马上修长挺拔,看得出来勤于练武,和那些虚浮好色的纨绔子弟不一样。 洪晚情看到傅霆州的脸,双颊立刻红了。她自知失礼,赶紧放下帘子。这时候洪晚情无意抬眸,看到对面也掀开一半帘子,里面的人正静静看着她。 两人视线一错而过,都双双放下车帘。洪晚情手指捏在流苏上,不自觉用力。 那就是傅霆州的养妹王姑娘?果然如传言所说,是个美人。 丫鬟见洪晚情怔怔盯着帘子不说话,还以为洪晚情害羞了。丫鬟轻轻唤了声,小声道:“姑娘,我们要走了。” 洪晚情回神,淡淡点头。傅霆州就当没发现刚才的窥探,他指示侍卫开道,马车开动,两府女眷汇成一队,在傅霆州的护送下启程。 大觉寺在京郊西山,享皇家供奉,是京城官宦人家最喜欢的去处之一。洪晚情没见到傅霆州之前左顾右盼,等真见了人,她倒安静下来了。 洪晚情突然意识到,她要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普通的妾室。 一路无波无折,一个多时辰后,大觉寺到了。大觉寺接待惯了达官贵戚,两府的马车停在内门,洪晚情下车时,下意识往另一边望去。 王言卿也在下车,她外面披着一件纯白狐裘,兜帽处缀着一圈蓬松的毛,拥在她下颌边,当真是欺霜赛雪,昭君再世。傅霆州停在她的马车边,见王言卿下车,伸手欲扶。王言卿笑着对傅霆州摇摇头,傅霆州这才去看傅老夫人。 洪晚情明明捧着暖炉,却觉得手无比冰凉。永平侯夫人也看到了,她看清王言卿的身段长相时就咯噔一下,等后面看到傅霆州对王言卿的态度,心里更沉重了。 等进了永平侯府休息的禅房,永平侯夫人立刻把洪晚情叫过来,教诲道:“晚情,那个叫王言卿的女子,你也看到了?” 洪晚情低低应了一声,有气无力。永平侯夫人忍着性子,恨铁不成钢地提点道:“嗯什么嗯,如今是你装大度的时候吗?你是正室,未来的镇远侯夫人,你要拿出正房的气度来,第一面就把人镇住。等一会回去,你要多去傅老夫人身边说话,谈吐机灵些,知道吗?” 永平侯也是正德朝名将之一,武将比文官身体好,其中一个表现就是儿女众多。永平侯有许多姬妾,后院的孩子就没断过。但永平侯夫人手段极好,庶子庶女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后院女人无论多得宠,从没人能动摇她的位置。永平侯夫人这一生斗女人战绩斐然,眼看女儿也要出嫁了,她恨不得把毕生所学都灌输给洪晚情。 洪晚情被母亲耳提面命,心气也慢慢支棱起来。洪家那么多姐姐妹妹,她在争宠中从没落过下风。如今她有家族撑腰,而对方只是一个空有美貌没有家世的军户女,她不信自己会输。 洪晚情由母亲打气后,再次回到前面待客的地方,这次她一进门,发现傅霆州也在。 傅老夫人陈氏坐在中间,傅霆州坐在陈氏身边,王言卿搬了个绣凳,静静坐在后面。看到永平侯府进来,陈氏和傅霆州都起身,永平侯夫人脸上漾出笑来,大步迎上去,笑道:“原来是镇远侯来了,快坐。妾身没打扰你们母子说话吧?” 傅霆州不远不近笑着,说:“哪里,洪夫人和三小姐请坐。” 众人次第落座,洪晚情跟在母亲身边,忍不住一眼又一眼看傅霆州。陈氏发现了洪晚情的动作,笑道:“洪夫人和洪三姑娘回来了。刚才三姑娘说身上不舒服,没事吧?” 永平侯夫人爽朗笑道:“没事。这个闺女被我们养的娇,赶半天路就受不了了。不像是侯爷,自小出入军营,连我兄长也夸他好呢。” “夫人谬赞。”傅霆州道,“今日出门时遇到一些事,耽误了时间,让洪夫人和三小姐久等了。是我不对,请三小姐恕罪。” 两府人已经汇合半天了,直到现在,傅霆州才将视线投到洪晚情身上,而且一点而过,十分守礼。洪晚情心跳得越发快了,他只叫她“三小姐”,算是很规矩的称呼。但这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带上了独特的魔力,让她脸红心跳,目眩神迷。 因为傅霆州在,再加上刚才母亲的提点,洪晚情后半程变得活泼很多。她坐在陈氏和母亲身边,知冷知热,妙语连珠,没多久就把陈氏哄得开怀大笑。洪晚情在说笑间隙,悄悄去看傅霆州,发现他含笑看着她们这个方向,但唇边笑意不深,似乎另有心事。 洪晚情有些失望,她记得父亲提过,最近傅霆州和锦衣卫有些摩擦,可能他在想外面的事吧。洪晚情不懂朝事,但仅凭锦衣卫三个字,就已经很棘手了。 洪晚情若有所失,而傅霆州压根没注意洪晚情的视线。他走神一部分原因确实是锦衣卫,另一部分却是为了王言卿。 她过于安静了。她垂着头不说话的样子,让傅霆州莫名心慌。 王言卿坐在后面,静静听陈氏和永平侯府谈笑风生,其乐融融,亲密的像是一家人。人家确实是一家人,王言卿勾唇,讽刺地笑了笑,她才是唯一的外人。 王言卿觉得她来大觉寺就是一个错误,被人抛弃还不够,何必上赶着自取其辱?可能人就是要被打一巴掌才能清醒吧,现在王言卿内心无比平静,她想,等今日回去,她就能收拾东西离开了。 傅老侯爷养了她十年,她不能恩将仇报。既然她叫傅霆州一声二哥,那静悄悄离开,不引他和未来嫂嫂离心,大概就是她这个妹妹最后能做的了。 大觉寺一行算是宾主尽欢。冬日天短,申时天色就暗了,铅云一层层压下来,看起来又要下雪。傅霆州看出天气不对,提议回城。永平侯夫人目的已经达到,自然无有不应,两方人马很快收拾好,如来时一般,慢悠悠启程。 他们走到山口时,风渐渐大了起来。傅霆州披着黑色大氅,骑马走在风中,隔着一道帘子和王言卿说话:“你到底怎么了?还要和我置气到何时?” 过了许久,里面才传来女子的声音:“没有。我如何会与二哥置气?” 她总是这样,生气了也不吵不闹,从不使脾气。以前傅霆州喜欢王言卿冷静有分寸,现在,他却讨厌王言卿的分寸。 傅霆州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他有意和她说好话,她倒不冷不淡,仿佛置身事外。傅霆州心里不断积火,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闹矛盾,直觉告诉他,必须及时说开。 傅霆州打算说什么,前面却突然传来吵闹声,随即队伍停了。傅霆州皱眉,派随从去问话,没一会,随从跑回来,说:“侯爷,永平侯三小姐的马车不知怎么坏了,无法前行。侯爷,您看……” 傅霆州拧眉,怎么正好在这个时候?王言卿听到,不等傅霆州开口就说道:“二哥,洪三姑娘马车坏了,你快过去吧。” 傅霆州是队伍中唯一的男主子,还有永平侯未来女婿这层身份,他出面理所应当。如今时机不对,傅霆州忍住心里的话,对着帘子说:“这段路危险,你待在车上别动,我去前面看看。” 傅霆州等了等,没听到里面的回话,车帘一动不动。随从已经在前面催了,傅霆州只能暂时抛下,下马离开。 这里是一处窄道,旁边是悬崖,赶路须得十足小心。傅霆州走到前面,发现是洪晚情的车轴坏了,傅霆州心里飞快闪过疑惑,女眷出门的马车,永平侯府不会不检查。来时还好好的,为什么在最危险的一段路,恰好车轴坏了? 傅霆州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不对,就在同时,背后传来破空声。箭矢携着冷光,齐刷刷向傅霆州射来。傅霆州小时候的打也不是白挨的,他反应极快,立刻闪身。箭矢没射中傅霆州,却惊了旁边的马。马嘶鸣一声,忽然撅起蹄子横冲直撞,而马车的一个轮子还是坏的,车里的洪晚情猝不及防,她后脑勺重重撞到车厢上,整个人被掀翻,狼狈地摔出马车。 眼看洪晚情就要滚下山崖,傅霆州脸色冷肃,立刻上前,及时接住洪晚情。而后面的冷箭就像长眼睛一样,趁机往傅霆州背后袭来。洪晚情已经被吓懵了,抓着他的衣服不撒手,傅霆州动作受阻,眼看就要被利箭射中,身边忽然传来一股推力。 傅霆州被这股力道推得踉跄两步,险险躲开致命一击,只被划伤了胳膊。他回头,看清后面的人影时,脸色大变。 “卿卿,小心……” 王言卿推开了傅霆州,自己却落到危险中。她为了躲避箭矢,不得不朝后退去,脚下忽的一滑,后背整个悬空。 王言卿坠落前,看到傅霆州将洪晚情推到后面,飞快朝她扑来。傅霆州极力伸长胳膊,但他的指尖和王言卿的手一擦而过,傅霆州用力握紧手指,却只抓住一捧空气。 王言卿当着他的面,摔下悬崖。 · 王言卿推开傅霆州时根本没有多想,其实以他的身手,要不是为了洪晚情,根本不会被箭矢困住。他可以拿命去保护另一个女人,王言卿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王言卿舍命救了傅霆州,自己也失足落下山崖。 她坠落期间撞了好几棵枯树,虽然为她阻挡了冲势,但后脑勺也无意撞到岩石。她脑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阵阵发白,很快她后背接触到什么网状东西,她被网兜了一下,还算平稳地落地。 饶是如此,她接触到地面时也浑身剧痛,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位了。她躺在地上,有气无力,连移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四周似乎响起脚步声,她意识越来越模糊,闭眼之前,她看到一袭大红曳撒衣摆,颜色红的张扬,上面绣着张牙舞爪的四爪飞鱼。 一双干净的皁皮靴,停在她身边。 王言卿再也无力支撑眼皮,她脖颈朝旁边一歪,彻底昏迷过去。 灵犀接到指挥使的示意,定了定神,笑着道:“王姑娘,您莫要开玩笑。” “王姑娘?”王言卿靠在玉色五叶枕上,头轻轻歪了歪,“我是王姑娘?” 她的眼神清澈坦荡,一望见底,不像是装的。灵犀没主意了,看向屏风,王言卿也跟着回头,看到山水折屏上映着一道红色影子,屏风素雅,他身上的颜色却张扬,站在那里存在感十足。 王言卿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身量很高,身姿笔挺,屋子里所有人都很怕他。王言卿不明所以,茫然地和他对望,那个人看了一会,转身走了。 他出去后,床前两个丫鬟明显松了口气。王言卿无声看着她们的表情,问:“你们认识我?” 陆珩出去后,立刻叫郎中进府。锦衣卫行走在刀刃上,时常会受些不能示人的伤,这种时候不能找太医,只能私下找郎中。陆家世代锦衣卫,方方面面的门路都有,陆珩入京后,专门从安陆接过来几个信得过的郎中。 没过一会,郎中就来了,给陆珩行礼。陆珩对着正屋示意,让郎中进里面诊脉。 他坐在侧厅里,耐心地等。一会后,郎中擦着汗出来了,他一见着陆珩,舌头就止不住结巴:“指挥使,这位姑娘……” 陆珩坐在紫檀木圈椅上,从容不迫盯着郎中的眼睛:“她怎么了?” “她似乎……失忆了。” 陆珩挑眉,似笑非笑看着郎中。郎中也觉得离奇,磕磕巴巴说道:“姑娘落地时被网兜缓冲了一下,脏腑没有出事,但她头颅不慎撞到石头,兴许就是这样失忆了。小的给姑娘看过,她知道疼、痒,四肢感知正常,基本的生活常识也有。就是不记得人了。” 陆珩轻轻笑了一声:“她这失忆,还真是巧。” “脑子精贵,撞到头后什么症状都有。何况姑娘这种失忆症并不罕见,医书上记载,从前也有人摔跤撞到后脑,一觉醒来连父母孩子都不认识,还有人摔了一跤,思维成了幼儿。这位姑娘不吵不闹,只是忘却前尘往事,算是好的了。” 陆珩指尖点着扶手,若有所思道:“是啊,如果真忘了,也是好事。” 郎中低头看地,不去探究陆珩的表情。陆珩想了一会,问:“这种失忆状况会持续多久,有什么解法吗?” “这……”郎中露出为难之色,“脑子里面的事,谁也说不准。兴许姑娘后脑的淤血散了就恢复了,兴许……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恢复。” 陆珩默然片刻,忽然笑了声。郎中被这一声笑激起浑身鸡皮疙瘩,陆珩却挥挥手,声音从容,听不出丝毫情绪:“下去开药吧。” 郎中摸不准陆珩的心意,壮着胆子问:“姑娘病情严重,不知道指挥使要什么药?” 陆珩身体缓慢后仰,单臂靠在圈椅上,含笑看向郎中:“调养的药。” 郎中明白,这位姑娘的病不需要治了,开些固本培元的补药就够了。郎中拱手,马上有陆府的下人过来,领着郎中往另一条路走去。 郎中走后,陆珩捏了捏手指,突然觉得事情有意思起来。傅霆州的妹妹落到他手里,而她刚巧在这个时机失忆了。陆珩不信鬼神,此刻都觉得是天助。 陆珩脑子里盘算着事,掀开杯盏喝茶。他抿了两口,丫鬟灵犀急急忙忙从正屋跑过来,对陆珩行礼:“指挥使。” 陆珩放下茶盏,问:“套出来了吗,她还记得什么?” “王姑娘一问三不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却记得自己有一个二哥,和她关系很好。” 陆珩轻轻啧了声,如此深情,他听着都感动。可惜,傅霆州那厮要娶正妻,王言卿这一腔深情注定要喂狗了。 陆珩道:“再回去打探。她既然记得自己有一个二哥,那书信往来多半也有印象。” 灵犀迟疑,表情看起来有些奇怪。陆珩察觉后,不动声色问:“怎么了?” 灵犀欲言又止,最后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语气说:“指挥使,这位王姑娘……不太寻常。她能看出来我们的表情,奴婢自认为掩藏得很好,但她一眼就看出来我在说谎。” 灵犀可不是普通侍女,她在锦衣卫受过培训,算是半个女探子。结果一个回合未过就被王言卿当面说“你在说谎”,灵犀灵鸾都受到了极大惊吓。 灵犀灵鸾知道事情麻烦了,灵鸾继续在屋里稳着王言卿,灵犀赶紧出来报告指挥使。陆珩知道灵犀灵鸾的水平,她们两人再无用也不至于被普通人看出来表情变化,她们俩都这样说,看来傅霆州那位养妹真有些能耐。 陆珩生出些兴趣,难得想亲自会会此人。他弹了弹袖子,起身往外走,出门时他顿了下,回头问:“她说,她只记得自己有个二哥?” 指挥使的神情似乎有些意味深长,灵犀没想明白,谨慎地应下:“是。” 陆珩站在门口,外面的阳光照耀在飞鱼服上,金灿灿的刺人眼睛。陆珩静了一会,忽然抵住眉心,不可自抑地笑了出来。 二哥…… 陆珩上面有一个大哥,此刻在安陆老家为父亲守孝。他在家里,也行二。 这不就是巧了吗。 · 屋内,蓝田日暖,暖香袭人,屋角宝相莲香炉吐出来的烟在阳光中袅袅上升。王言卿靠坐在拔步床上,安安静静捧着暖炉,目光却悄无声息扫过屋宇。 王言卿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面前这些人是谁,只能依靠最原始的动物本能——看脸。即便是不通教化的野人,看到陌生人后也能通过对方表情判断善恶,王言卿现在就像一个“野人”,她毫无记忆,所以也没有倾向,纯靠脸上的信息判断对方是好意还是恶意。 作者有话要说:  卿卿:我留下来可以,但你不许再说这种乱七八糟的话。 陆珩:我明白,意思是我可以做。 #中文理解十级#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119章 新婚 傅霆州翻了翻手里的书, 随便放下,问:“怎么想起看这个?你以前不喜欢宋人的书。” 王言卿笑了笑,说:“没事干, 随便翻翻。” 她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呢, 是傅霆州不喜欢。 她在镇远侯府十年,几乎没有自己的爱好。傅霆州看什么书她就看什么, 傅霆州喜欢什么新玩意她就去学, 傅霆州就是她全部生活。如今傅霆州要另娶他人,王言卿心里空了一大块,拿书的时候没注意, 就拿了这本。 傅霆州盯着王言卿的眼睛, 也没继续问,而是说:“今年冬天冷,你腿上还痛吗?” 习武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毛病, 王言卿有一次为了救傅霆州, 从马上摔下来,从此腿上就留了毛病,一到阴冷天气小腿就疼。王言卿摇摇头, 说:“没事。这么多年了, 早好了。” 傅霆州伸手,习惯性去碰王言卿的腿,王言卿起身倒茶, 顺势躲开了。傅霆州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 不动声色收回来。他又看了王言卿一会,道:“端茶送水这些事哪用你做。几天不见,和二哥生疏了?” 傅霆州这句话听起来寻常,其实话里有话。傅霆州长大后, 很少自称二哥了,他又不是王言卿哥哥,挂在嘴边做什么?他但凡提起旧称,就是不高兴了。 王言卿垂下眸子,过了会,说:“哪有。二哥做事最有章程,我当然信得过二哥。” 王言卿一副柔顺模样,仿佛刚才避开他只是意外。傅霆州心里的气渐渐消了些,他想到王言卿在傅家住了十年,一时别不过劲也是有的,何况,她会吃醋,才说明她心里有他。 傅霆州剩下半截气也散了。他握住王言卿的手腕,拉着她坐下,王言卿这回没有再躲,温顺地坐在傅霆州身边。傅霆州感受到掌心雪缎一样的肌肤,放缓了语气,问:“这些日子我忙着朝堂的事,没时间来看你。是不是有人来你这里说道了?” 王言卿寄人篱下十年,哪会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她敛着睫毛,轻轻摇头:“哪有。太夫人和老夫人都待我极好,傅家妹妹们有什么,我这里就有什么。我时常担心自己做的不够,无法回报二老,怎么会信别人胡说八道。” 王言卿没否认府里的风言风语,毕竟他娘、他祖母是什么样子,傅霆州自己清楚,但王言卿也反过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份得体伶俐,就让傅霆州非常满意。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傅家也不例外。王言卿话中的太夫人、老夫人分别是傅霆州的祖母、母亲,如今傅霆州是镇远侯,他的夫人才能称镇远侯夫人,侯爷的母亲按礼称老夫人。这就导致傅昌之妻陈氏一天侯夫人没当过,直接成了老夫人。 傅家辈分虚高,还得从傅钺说起。傅钺南征北战,聚少离多,膝下唯有一个儿子傅昌,还被养成一个纨绔。傅昌儿女倒是很多,傅霆州是傅昌嫡出二子,前头还有一个大哥,但那个孩子早夭,才五岁就得病死了,所以傅霆州是傅家实际意义上的长孙。 傅钺临死时,宁愿越过儿子直接传给年仅二十岁的孙儿,也不让傅昌继承侯位,可见有多不待见傅昌。傅钺明面上的理由是傅昌有疾,脚跛,不能袭爵。傅昌脚上确实有一点毛病,但平常根本看不出来,而且,这伤还是被傅钺打出来的。 按理,父死子继,镇远侯府这样继承不符合大明律法,但傅钺是正德朝名将,带兵四十年,人脉遍布军队,他和勋贵之首郭勋关系也过得去,和礼部打一声招呼,爵位就办下来了。 傅钺隔代亲,什么事都越过老妻、儿子儿媳,直接交给孙儿,渐渐傅家就积累出不少恩怨。傅霆州是嫡亲血脉,太夫人、陈氏不会对傅霆州怎么样,但和傅家毫无血缘关系却极得傅钺宠爱的王言卿就成了集火点。 王言卿这些年没少被陈氏说闲话,只不过以前傅钺活着,没人敢把手伸到王言卿身上来。傅钺一死,这些积怨就压不住了。 陈氏的怨怼很好理解,老爷子在家里独断专行也就罢了,她儿子的婚事,凭什么不问她这个母亲直接拍板?王言卿一个不知道何处来的平民之女,凭什么嫁给她儿子?这不,傅钺一死,陈氏立刻风风火火找新妇,直接把王言卿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王言卿不是不知道陈氏对她的迁怒,这十年里,她屡次尝试讨好太夫人和陈氏,但毫无用处,最后只能放弃。王言卿虽然无奈,但并不着急,因为她知道,镇远侯府里能做主的从前是老侯爷,现在是傅霆州,根本没傅昌夫妻任何事。 所以她不慌不忙,直到傅霆州反水,才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一直以为,她和傅霆州心心相印,心照不宣。 傅霆州看到王言卿自他进来后就一直躲避视线,心里也知道卿卿生气了。傅霆州比王言卿年长三岁,又自小出入军营,听惯了荤段子,很早就知道男人和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十岁,对男女之情略微有感觉的时候王言卿就来到他身边,小时候他们两人在一个屋子里午睡,王言卿在他眼皮子底下越长越漂亮,从一个小女孩变成冰姿玉骨的少女,若说他对王言卿没有感觉,那怕是他自己有什么毛病。 然而,一个愣头青可以只娶自己喜欢的女人,但一个侯爷,除了感情,还有许多事要考虑。 如今朝堂上因为大礼议闹得沸沸扬扬,和杨廷有关系的人被接连清算,朝堂人人自危。而武定侯郭勋因为屡次支持皇帝,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已成了能对抗内阁的武将首领。 文官武将是天然的敌人,傅霆州不必尝试左右逢源,在朝堂上,没有阵营或者两面讨好,只会死得更快。 他需要郭勋,郭勋也需要他。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而投名状,就是他和永平侯府的婚事。 永平侯夫人是郭勋的妹妹,他娶了永平侯的女儿,就是正式加入郭勋一党。至于娶永平侯哪个女儿,那位洪小姐长什么样子……一点都不重要。 只要是个活人,抬到镇远侯府就够了。 傅霆州承认这样做很不厚道,但成人世界就是这样丑陋现实。傅霆州缓慢摩挲王言卿指腹处的薄茧,说:“前几日,又有一伙杨党被锦衣卫查出来了。圣上龙心大悦,让陆珩暂代指挥使一职,执掌南镇抚司事务。陆珩那个人……就是条疯狗,朝中人没有他不敢咬的,也唯有武定侯能和他抗衡一二。有时候我为了保全侯府,不得不做一些事情。卿卿,你懂吗?” 王言卿心冷下去了,她知道,这桩婚事再无转圜余地,她彻底被放弃了。 王言卿手指冰凉,过了一会,她低低说:“我懂。” 傅霆州脸上露出笑意,他就知道,个中缘由祖母、母亲不会懂,内宅丫鬟不会懂,甚至洪三小姐本人也不懂,但王言卿一定懂。 至于王言卿愿不愿意,傅霆州不想深究。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无需再说王言卿的身份了。傅霆州知道对不起卿卿,但他有恃无恐,他潜意识笃信,无论他做出什么,王言卿都会原谅他,永远在原地等他。 不然,她还能去哪里呢?她在京城只认识他,外人知道她的倒是有不少,毕竟她长得实在漂亮,太过招人。 这些年不断有人打探王言卿,都被傅霆州拦住了,甚至有人腆着脸,借卿卿是他养妹之由,想当他妹夫。傅霆州当时都被气笑了,不自量力,异想天开,卿卿有没有定亲,关他们什么事? 傅钺到底还是了解自己孙儿的,傅霆州十岁起就将王言卿视为私有物。这是祖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她在他心情最不好的那天出现在他的领地里,那就永远是他的人。其他人想染指,做梦。 傅霆州感受到手心葱白一样的指尖冰凉如雪,他心存怜惜,难得违背自己的原则,安抚道:“卿卿,你放心,府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会影响你的位置。你安心就是。” 对傅霆州这类勋贵子弟而言,妻子是妻子,爱人是爱人,完全是两码事。他娶那位洪三小姐入府后,会给她侯夫人的体面,遇事时也会给她撑腰,但王言卿,并不在侯夫人的权力范围内。 他希望那位三小姐不要蠢到对王言卿伸手。他需要一个政治旗帜,并不希望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尤其不希望改变他和王言卿的关系。 这一回,王言卿没有再应话了。傅霆州也不着急,卿卿是聪明人,她会想明白的。因为刚才提起一个人,傅霆州不得不想起些讨厌的事,他脸色转冷,对王言卿说道:“最近你多加小心,没事不要出门了。” 王言卿感觉到傅霆州情绪不对,问:“怎么了?” 傅霆州冷笑一声,眼中暗色沉沉:“没怎么,惹上一条疯狗。” 能激起傅霆州这么大的情绪波动,王言卿很快猜到什么,问:“是锦衣卫?” 傅霆州叹了口气,承认了:“是陆珩。南城兵马指挥司发生些事情,近期他可能会找傅家麻烦。” 原来是锦衣卫,王言卿露出了然之色,不再问了。说锦衣卫的坏话可不是件明智的事,要不是在镇远侯内宅,身边都是自己人,傅霆州也不会说这些。 同是武将世家,勋贵和锦衣卫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圈子。傅霆州这一圈是高官子弟,生下来家里就有爵位,父兄又都在军中任职,基本从小就认识。而锦衣卫呢,管巡查缉捕,换言之是告贵族和文官黑账的,两伙人向来势如水火。 贵族就这样,两家孩子可能互不认识,但一生下来就已经是仇人,之后你坑我我害你,不需要问为什么。勋贵和锦衣卫就是天生的仇家,王言卿虽然没见过陆珩,但这个名字在京师如雷贯耳。百姓可能不关心首辅是谁,侯爷是谁,但绝不会不知道锦衣卫。 陆珩今年才二十二岁,就已经拿到了指挥使实权,实在可怕。他和傅霆州这种长在皇城根下的贵族孩子还不一样,陆家原本在安陆世袭锦衣卫,到陆珩已经是第六代,在安陆算是相当有权势。从事锦衣卫这种高危职业,竟然能传承六代而不出错,可见上天注定陆家要出一个能人。 陆珩,就是那个集齐天时地利人和,随着正德帝无嗣、兴王来京登基而一飞冲天的能人。 说起陆珩和皇帝的渊源,还要从先帝正德讲起。如今这位嘉靖皇帝并非先帝的子嗣,而是堂弟,因为正德帝没留下任何孩子,自己也没有亲兄弟,皇位这才落在嘉靖头上。陆家世代在安陆管理卫所、操练士兵,后来嘉靖皇帝的父亲兴献王被封到安陆,陆珩的父亲陆松被调到兴王府当侍卫,陆珩的母亲范氏也入王府当乳母,喂养的正是当时的世子、如今的皇帝。陆珩因为家庭的关系从小出入王府,和世子是一起玩到大的伙伴,关系好比傅霆州和王言卿。 兴献王英年病逝,将王位传给世子,随后过了两年,天上掉馅饼,皇位竟然掉到年轻的兴王头上。兴王进京称帝,隔年改年号嘉靖,陆家随之来到京城,担任皇帝近身护卫。陆珩的父亲才干平平,而陆珩却是个狠茬,他十一岁来到京城,十八岁考中武进士,短短四年内屡立奇功,官职升得飞快,今年才二十二岁,就已经是实际上的锦衣卫指挥使了。 年纪轻轻居高位就算了,更可怕的是,皇帝还信任他。 如果是他盯上了傅霆州,那确实挺麻烦。 想起了陆珩,傅霆州脸色也阴沉下来,好心情一扫而空。傅霆州拍了拍王言卿的手背,说:“我只是提醒你,其实没什么了不得的,你不必担心。你已经许久没出门了,想不想出去散散心?” 王言卿静静看着他,刚才,傅霆州才说过不要随意出门。果然,下一刻傅霆州就说:“放心,有我陪着。母亲约了人,一起去大觉寺上香,顺便给祖父供奉灯油。” 王言卿听到最后一句,就知道她无法拒绝了。她顿了顿,问:“老夫人约了谁?” 傅霆州眉梢动了下,难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永平侯府。” 王言卿心霎间冷了。自从傅霆州进来,她就觉得自己像是泡在冰湖中,不断下沉,如今,她被人按到水下,连最后一口气也喘不过来了。 傅霆州是什么意思呢?让她提前拜见未来的主母,还是永平侯夫人觉得不放心,要代女儿敲打妾室? 王言卿安静片刻,忽然抿唇笑了笑,道:“二哥,你和嫂嫂难得见一面,你们夫妻相会,我去讨嫌做什么?” 王言卿话没说完,就感觉自己的手腕被重重捏了一下。王言卿冷着脸,没有喊疼,也没有低头。 这是王言卿第一次表露出这么明确的不高兴,傅霆州也被惹怒了,他拂袖站起,居高临下又不容置喙道:“后日上香,卿卿,别忘了。” 说完,他没有管王言卿手腕上的伤重不重,转身走了。 规律而有力的脚步声哒哒远去,他沉浸在盛怒中,甚至没有注意,那天是王言卿的生日。 王言卿撇过脸,看着窗外被踏成乌糟的白雪,泪水突然决堤。 侯爷走时明显不悦,王言卿也许久没有唤人进去,丫鬟们噤若寒蝉,没人敢进屋里讨嫌。王言卿枯坐了不知多久,等泪流干了,眼睛看痛了,才站起身,朝碧纱橱走去。 习武多年到底是有用的,王言卿翻开箱笼,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她冷静地往包袱里放衣服、碎银,冷静的连她自己都害怕。 或许,她早已在脑中预演过这一切,演习了无数遍,以致现在不需要思考就可以机械完成。 说一千道一万,傅家对她终究是有恩的,没有傅家,她根本不可能读书习武。父亲救老侯爷一命,老侯爷给她十年安稳,早该扯平了。至于她喜欢上傅霆州反而是一个意外,但她生命中出现这样一个男子,强势、英武、薄凉又野心勃勃,她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呢?可她再喜欢,也无法让自己做妾。 她和傅霆州的感情至此生,至此止,就让一切停止在最美好的时候吧。至少将来老了回首,所有人都是年轻美丽的模样。 王言卿将细软打包好,放入路引和户帖时,她犹豫了。 只要跨出这一步,她就再也无法回头了。她在京城的岁月,她和傅霆州十年感情,再无回首余地。 她不后悔,但始终不甘心。丫鬟说得对,一个女子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她把她最美好的青春岁月留在镇远侯府,如今连对手的面容都没见到就落荒而逃,实在太窝囊了。 她至少看看,能让他动心的女子,到底长什么模样。 王言卿的手逐渐放开,将已经打包好的包袱压入箱笼底层。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小姐,她很清楚如何神不知鬼不觉逃离京城,如果她愿意,甚至现在就可以。但她心里存着最后一丝软弱,她对自己妥协,心想,只要从大觉寺回来,看到他未来妻子的真容后,她就走。 就当是她和京城,和这个光怪陆离的贵族世界,做最后的道别吧。 王言卿双眸清澈明净,一眼可以望到底。陆珩看着她的眼睛,意识到她大概误会什么了。陆珩笑了笑,说:“我没你想的那么高尚,与我无关的事,我向来懒得搭理。只不过这个案子凑巧让我看到了,破绽又着实明显。让这种蠢人如愿,是对锦衣卫的侮辱,所以我才多惦记了两天。卿卿,你果真冰雪聪明,既然你已经识破了我的意图,那我问你,你愿意吗?” 王言卿微微叹气,说:“你是我的二哥,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帮梁氏女翻案,你愿意出手,就够了。你让我在你面前畅所欲言,同样的,你也不必向我解释你的意图。我相信你。” “为何?”陆珩挑了下眉,眼底暗藏探究,深深看着她,“只因为我是你二哥?” “我既然选择信你,便接受你的全部为人。”王言卿说着,故意眨了眨眼睛,笑道,“谁让当初是你把我领回家的呢。” 王言卿见他第一面就知道这个人心机叵测,城府深重,从不会白白施舍善意,他给出一,必然要收回三。包括今夜他突然和她说起梁家的案子,背后也另有打算。然而,王言卿心甘情愿做他手里的刀。 这是她失忆都无法忘却的人,她怎么能拒绝他? 王言卿不想气氛太沉重,故意说玩笑话活跃氛围,可陆珩只是勾唇笑了笑,看起来并没有被取悦。陆珩心里冷嗤,他就不该问那句话,就止在王言卿说相信他,让一切停留在花团锦簇、情深意重的假象上,不好吗?何必非要问穿,徒败兴致。 陆珩没有让坏情绪影响表情,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卿卿愿意帮忙再好不过。等你伤势好一点,我安排手续,带着你去保定走一趟,看看梁家到底在搞什么花样。不过,没拿到证据之前不宜声张,所以我们要换一个身份,只以一对普通兄妹的身份出城。卿卿,可能要委屈你受累了。” 王言卿摇头:“没关系。二哥你的仕途最重要,我受些冷冻算什么。” 她越是这样说,陆珩心里越不舒坦。她所有的温柔体贴,真诚信任,都建立在他是她养兄的基础上。她如今眼睛里看着的,其实是另一个男人。 陆珩唇边噙着笑,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好。不过我离京得和宫里说一声,你先在家里养病,出行的事不必操心,一切有我安排。等出发时,我派人来接你。” 王言卿毫无异议,点头应下,乖巧极了。 陆珩嘴上说着不急,但第二日散朝后,他径直去找皇帝。锦衣卫可以直接面圣,太监一看是陆珩,根本不敢拦,讨好地作揖:“陆大人安好。陆大人,您来向皇上奏事?” “是。”陆珩笑着点头,“劳烦公公通禀。” 太监道了声不敢,进里面传话。没一会,皇帝身边的张佐亲自迎出来,道:“陆大人,里面请。” 陆珩和张佐问好后,稳步朝殿内走去。乾清宫内,皇帝正在榻上打坐,陆珩给皇帝行礼:“臣参见皇上,圣上万岁。” 皇帝应了声,依然保持着打坐姿态。陆珩观察皇帝脸色,说:“圣上今日气色极佳,面色红润,气息稳继,看来留仙丹效果不错。” 皇帝神情一直淡淡的,听到这里他脸上终于露出些笑意,颇为自得道:“你也看出来了?朕服用后觉得身体轻便很多,早起也不像以前那样心悸了,邵天师所说的醮祭之法确有其用。” 陆珩陪着皇帝论了会道,皇帝说高兴了,问:“你来有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120章 冤家 官太太看到陆珩身边的女人才想起来,今年正月陆珩已经成婚,和镇远侯大婚只隔了半个月。因为他们两人接连成婚,还都是年轻英俊、年少有为的朝廷重员,京中为此津津乐道许久。 但是婚后,陆夫人深居简出,行踪神秘,而镇远侯夫人洪晚情却高调出席各家宴会,两厢对比,众人的关注都转移向号称天作之合的镇远侯府、武定侯府联姻,几乎忘了另一对新人。 只怪陆珩名声太差,众人一提起他率先想到的都是抄家、酷刑、逼供、强权,实在没法把陪妻子出门这种事和他对应在一起。 官太太又望了眼王言卿,乌发雪肤,螓首蛾眉,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她从马车上走下,体态十分美好。陆珩今日没穿飞鱼服,而穿了身墨紫色圆领袍,内衬朱红色贴里,腰系金镶玉绦环,宽大的下摆因贴里褶子略显外张,越发显得他宽肩窄臀,细腰长腿。陆珩在车下接着她,眼神柔和,远远看着竟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 官太太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看着陆珩,心中感慨万千,陆珩对外出了名的心黑手毒,然而对着自己妻子,竟然十分温柔。官太太再想想那些在外没什么能耐,在家里倒大呼小喝的男人,内心十分复杂。 王言卿扶着陆珩的手走下马车,她扫过热闹的河畔,抬眸,似笑非笑地睨着陆珩:“原来上巳节有这么多人啊。我还以为,这次又在庄园踏青呢。” 王言卿失忆两年,在陆府度过了好几个上巳节。之前那次,陆珩以人多为由,直接带着王言卿去了他京郊的庄园,就是在那里,失忆的王言卿第一次见到傅霆州。 曾经王言卿以为陆珩担心安全,不愿意带她去人多的场合,恢复记忆后她才明白,是他心虚,不敢带她去人多的地方。 陆珩替自己叹气,他握紧王言卿的纤手,笑道:“夫人饶命,过去的事就翻篇吧。” 陆珩这桩婚成得非常坎坷,大婚当天被倭寇袭击,新娘子恢复记忆,闹着要和他分开。陆珩一边捉拿刺客,一边还要稳住自己夫人。后面紧接着壬寅宫变,陆珩宫城、王宅、陆府三头跑,更没有时间理会外人了。 所以王言卿自成婚后,还没有公开露面,陆珩一方面担心她在府里闷,另一方面也是想带着她宣告天下,所以在上巳这天特意调出一天假,陪王言卿到京郊河畔踏青。 他自己不干人事在前,被夫人挤兑也无话可说。反正现在人是他的,说几句又不痛不痒,陆珩非常看得开,任由她去了。 河边,傅霆州百无聊赖地听着女子寒暄。女子们见面,所谈无非胭脂水粉、衣服首饰,或者谁家又纳了新人,谁的孩子要过满月酒。而洪晚情有心显摆,这一路走走停停,见了谁都要聊两句,傅霆州被迫听着重复而无趣的谈话内容,内心不耐烦至极。 可是碍于母亲的话,他无法离开,只能耐着性子等洪晚情寒暄完毕。傅家几个小姐都到了议亲的年纪,陈氏托洪晚情帮小姑子们相看,此行关系到妹妹们的终身,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傅霆州想拒绝都无法。 其实傅霆州知道,陈氏表面上托洪晚情相婿,其实是想方设法增加他和洪晚情相处的机会。傅霆州按照陈氏的意愿成婚,他履行完新婚的义务后,就很少回后院。 他和武定侯的交易中只包括同气连枝,给洪氏女正妻的体面,并不包括对洪氏女好。既然母亲和祖母想要让他娶她,那他如她们所愿,之后的事情,恕他无可奉陪。 他人生的计划中,从来也没有洪氏女这一环。他从一开始说的就是给洪家女正妻的名分,但不许插手他的私事,至于嫁过来的是谁,都没有区别。傅霆州也不知道永平侯夫人和洪晚情误会了什么,为什么一厢情愿觉得成婚后可以改变他。 他花了二十多年,都没法改变自己。 洪晚情逢人就停下来攀谈,傅家小姐们跟在洪晚情身后,得体笑着,给对方太太展示自己的仪容品德。傅霆州站在女眷后方,近乎忍耐地等着洪晚情说完。 傅霆州挺拔高大,不苟言笑,是很有阳刚气的好看,哪怕他面色冷硬、一言不发,也频频吸引女人注目。 许太太正好和洪晚情遇见,两人说话时,许太太的视线不由自主跑到傅霆州那边去。 近距离打量,越看越无可挑剔。许太太心中感叹,不愧是能让圣上破例的唯二之人啊。才二十出头就继承了侯爵,有战功傍身,又有武定侯推举,前程可以预见的光明坦荡。 而傅霆州本人也长得好,身材高大,劲腰长腿,没有京城勋贵子弟的轻浮气,也没有中年男子的油腻浮肿,英气和权势完美融合在一起,尤其他刚从前线战场下来,气质冷酷肃杀,看着就可靠。 能有这样一个人当夫婿,是多少女人羡慕不来的福气,许太太想着,半是调笑半是捧场地说道:“侯夫人在闺中时就是出了名的秀丽,没想到成婚后,越发光彩照人。镇远侯和侯夫人新婚燕尔,真是让人羡慕呢。”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洪晚情自从婚后,总是被开些不大不小的荤玩笑,她装作听不懂,笑笑也就过去了。今日当着傅霆州的面,洪晚情变得格外羞涩,她抿嘴不好意思地笑,悄悄去看傅霆州,却发现他面无表情,唇角压抑着,看着甚至有些不耐烦。 洪晚情迎头一捧凉水,隐秘的雀跃荡然无存。她想,傅霆州是个严肃正派的人,肯定不喜欢别人开这种玩笑。洪晚情便也勉励笑笑,对许太太说道:“许太太,您勿要捉弄我。我蒲柳之姿,哪敢当这种不自量力的话,您太抬举我了。” “怎么就不自量力了?”许太太说道,“我在京中待了这么多年,形形色色的美人见过不少,你们这一辈新人中,论起家世皮相,还有谁比得过你?你呀,不要自谦了,你若是蒲柳之姿,京中还有谁敢称美人?” 贵族女眷相互称赞年轻美丽是常态,傅霆州明白不该较真,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家世不论,仅说容貌,洪晚情可差远了。 傅霆州微怔,敛眸自嘲一笑。现在计较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已经走了。 洪晚情被这些话捧的得意,她笑着推辞,许太太看明白洪晚情的态度,玩笑越发肆无忌惮:“不过美人是花,再天生丽质的容颜也需要土壤滋养,侯夫人嫁给镇远侯,才是真正找了个好归宿。你们两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站在一起登对的不得了,有你们两人在,这半边天都亮堂了。” 他们几个人站在河道拐弯处,身后被花木围住,需要转过树丛才能看清后面。洪晚情和许太太正你来我往吹捧,身后忽然传来骚动声,有人快步走动、让道,其中还夹杂着问好声。 许太太奇怪,洪晚情也颦着眉朝后看去:“是谁来了,扰人安静?” 她话音没说完,后面人也穿过花木,看清了岸边景象。两方人视线交接,花瓣吹落如雨,簌簌从中间落下。时间仿佛停滞,最终,花树后一身朱紫的男子率先笑了笑,不紧不慢道:“镇远侯,真巧。” 他的音线如金玉相击,明朗清越,隐约的笑意里仿佛藏着春风十里、春林初盛。他的话如同打开了什么开关,众多女眷如梦初醒,赶紧敛衽给他问好:“陆都督上巳安康。” 陆珩含笑应了,却不说免礼,眼神落在傅霆州身上,笑意中似乎有无形的刀剑霜雪。陆珩盯着傅霆州,而傅霆州的眼睛,一直落在旁边那位女子身上。 佳人雾鬓云鬟,亭亭玉立,身上穿着端庄明艳的红色衣裙,琵琶袖外却露出一双欺霜赛雪的手腕。她双手交握放在腹前,静美,庄重,又置身事外。 所有颜色都对皮肤白的人别有优待,而王言卿是天生的冷白肤色,哪怕大红色穿在在她身上都不显喧宾夺主,她皮肤中的白反而中和了红衣中的艳,远远看着有种莹莹生辉的丰盈感。 她穿这一身很美,但却深深刺痛了傅霆州眼睛。他年少刚通人事时,深夜里曾想过她穿嫁衣是何模样,一转眼所去多年,她穿着正红的样子如他想象中一样惊艳,却已经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 陆珩终于被傅霆州的眼神激怒了,他伸手,握住了王言卿手腕。王言卿也任由他握着,温顺乖巧至极。陆珩的动作无疑是示威,傅霆州总算看向陆珩,陆珩也对着他,轻轻笑了笑。 “听闻镇远侯和永平侯三小姐新婚,可惜夫人身体不舒服,没能去傅家讨一杯喜酒喝。没想到,今日却在这里偶遇镇远侯和傅夫人,真是有缘。” 傅霆州心中冷嗤,目光冷冰冰盯着陆珩。 恐怕是孽缘吧。 陆珩突然带着一位女子出现,许太太想询问又怕冒犯,如今陆珩开口,许太太终于敢确定,这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陆夫人。 许太太堆着笑道:“原来是陆夫人。妾身早就想拜会陆夫人了,只可惜一直没寻到机会。如今终于见了真人,没料到,陆夫人竟是此等天人,真教妾身大开眼界。” 王言卿笑了笑,对许太太微微颔首:“太太过誉了。我前段时间身体不好,不方便见客,如有失礼之处,请太太海涵。” 许太太哪敢指教陆珩的夫人,她连忙道不敢,随即换上一副关切的口吻,问:“陆夫人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陆珩双手包着王言卿的纤手,微笑着接过话题:“婚礼上被几个宵小捣乱,出了些岔子。她不慎撞到了头,我怕有危险,强拘着她养了许久,今日才敢让她出门。” 陆珩在众人面前毫不避讳亲昵动作,说到“宵小”时,他语调放慢,牙尖研磨,似乎另有意味。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许太太听着这话没什么,而在场中三个当事人却明白,陆珩话中的宵小,并非指倭寇刺客,而是指傅霆州。 陆珩婚礼当天,王言卿才走到门口就被刺客撞晕了,而之前王言卿被傅霆州藏在镇远侯府,京城大部分女眷并不认识她。可是,洪晚情和傅家小姐们对这张脸却再熟悉不过。 洪晚情上次看到王言卿还在嘉靖十二年的上元节,之后王言卿的消息就从京城里淡下去。洪晚情一心准备自己的婚礼,心里只当王言卿死了。没料到,她非但没死,竟然还成了陆珩的夫人。 洪晚情那天匆忙中看到王言卿跟在一个男子身边,后来得知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珩。洪晚情回家和母亲说起这些事时,心里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怜悯,多可怜啊,傅霆州不要她了,只能沦落到另一个男人手中,被迫成为玩物。 后来王言卿失去消息,洪晚情还以为王言卿被陆珩玩死了。永平侯府接到陆珩大婚的请柬时,洪晚情看到请帖上的王字,压根没有往王言卿的方向想。 陆珩的正妻之位连公侯嫡女都趋之若鹜,只要陆珩愿意,阁老孙女、书香门第、皇亲国戚,满城女人随他挑。天底下姓王的人那么多,王言卿无权无势,陆珩要娶的人怎么会是她呢? 陆珩的玩物和陆珩的正妻,这两种概念截然不同。对于前者,洪晚情能游刃有余地施舍贵女的善良和同情,但如果是后一种,洪晚情就瞬间暴怒,无法接受一个低贱的平民女,竟然和她同起同坐。 甚至,洪晚情还要小心避着王言卿,毕竟陆珩是和她的舅舅郭勋同等级别的人,论起朝堂地位,傅霆州还差点。 洪晚情得用尽全部教养,才能保持住脸上表情。她心里不忿至极,拼命在王言卿身上寻找破绽。私下盛传陆珩不正常,说不定陆珩压根不喜欢女人呢,王言卿只是一个挡箭牌。 可是洪晚情用最恶意的目光从头挑到尾,找不到任何王言卿过得不好的证据。 嘉靖十二年见她时,她消瘦苍白,身上还带着大病初愈的文弱、悒郁,而如今她眉宇安然,双眸湛湛,身段比原来更加窈窕,皮肤白里透红,整个人像洗尽铅华的明珠,站在那里自蕴风流。 这么平和的气质,这么丰盈的气色,绝不是一个过得不顺心的女人会有的。 尤其是陆珩主动握住王言卿的手,更是给了自欺欺人的洪晚情一记重创。她感觉到什么,回头看傅霆州,发现傅霆州也死死盯着那两人交握的手,目光深晦复杂,里面唯独没有她这个妻子。 洪晚情被狠狠浇了盆冷水,不得不面对那个她一直刻意忽略的事实。 傅霆州依然爱着王言卿,甚至只爱王言卿。这段时间傅霆州所有的异样,都有了解释。 洪晚情心神剧烈激荡,震惊、羞愤、悲怆轮番上演,而对于傅家小姐们来说,再遇王言卿,就是一件早有预料的事情了。 陈氏一直瞒着永平侯府,但傅家人都知道,傅霆州一直牵挂着王言卿,而王言卿,是被陆珩抢走的。 故而今日见到王言卿,她们心中有尴尬,却并不像新任嫂嫂那样难以接受。许太太觉得气氛有些奇怪,刚才还能说会道的洪晚情沉着脸一言不发,傅家小姐们不约而同垂着头。她又往另一边看,惊若天人的陆夫人温柔浅笑,手腕软软搭在陆珩手中,一副百依百顺的模样;傅霆州和陆珩一个面无表情,一个从容含笑,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空气中却弥漫着某种危险气息。 许太太不明所以,但陆珩夫人出现了,这是一个比洪晚情更重要的结交对象,许太太立刻抛却洪晚情,一门心思和王言卿攀谈起来。 “妾身在京中多年,从未见过夫人这等出挑的人才,刚一见着,我还以为看到了洛神姮妃呢。夫人是哪里人氏?” 王言卿眼神没有往傅家那边看,温和回答许太太的问题:“我是大同府人氏。” “原来是大同府。”许太太恍然,“我就说,我要是见过夫人这等美人,绝不会没有印象。大同府离京城倒也不远,对了,镇远侯去年就在大同府领兵吧?” 许太太的话题骤然转向傅霆州,在场几人静了静,气氛更古怪了。傅霆州淡淡扫了许太太一眼,点头道:“没错。我不过继承祖父遗志,早年祖父也在大同领兵,祖父临终前,最记挂的就是大同府了。” 傅霆州话中有话,陆珩心里冷冷一笑,慢条斯理说道:“可是,今昔到底不同。先人遗愿再好,后人也不可能全盘继承。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镇远侯还是要往前看。”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王言卿感觉到陆珩的手指紧绷起来,哪怕摩挲她手腕的力道依然温柔,但内里已经在蓄力了。王言卿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想让陆珩和傅霆州起冲突,以后在京城里难看。王言卿看向许太太,说道:“我生性惫懒,对京城不太熟,以后若有什么要紧事,还请太太提携。” 许太太一听连忙推辞,她哪来的胆子,敢提携陆珩的夫人?但王言卿主动示好,许太太自然不会放过,当即热情说道:“陆夫人这话折煞妾身。妾身虚长您几岁,在京中也算说得上话。您以后要是想认识什么人,和妾身说一声,妾身给您介绍。” 王言卿对着许太太点头一笑,她乌发雪肤,眼波温柔,一笑如春风十里、百花盛开:“多谢太太。” 许太太听到王言卿柔柔道谢,心道难怪陆都督喜欢,她一个女人听着心都要酥了。有了这话开场,许太太有意和王言卿拉近距离,笑着道:“夫人人长得好,声音甜,连衣服穿在你身上都格外抢眼。要是妾身没看错,夫人这身裙子是雪光缎吧?难怪京城各家夫人小姐找了许久没见到雪光缎,原来都送到陆府去了。” 洪晚情听到雪光缎,眼神一凝,朝王言卿身上看去。 雪映红梅,流光溢彩,名不虚传。苏记明明说他们没收到雪光缎,可是最后,东西却出现在王言卿身上。 偏偏是她。 洪晚情恨得牙龈咬碎,而王言卿没有任何得意之色,反而怔了怔,回头问陆珩:“什么叫雪光缎?” 陆珩同样爱莫能助:“我哪知道。” 每天想给他送礼的人数不胜数,送给前院的东西陆珩挑选后才收,送给女人的他一概都留下了。他每天要经手那么多东西,如何分得清一匹布料的名字? 王言卿只是觉得这匹料子新鲜,就拿出来做裙子,万万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多牵扯。王言卿道:“我用不了这么多,剩下那一匹我还没动过,若是太太喜欢,回去后我让人送去许家。” “不用不用。”许太太忙不迭推辞,开什么玩笑,她怎么敢收陆夫人的东西。要是陆珩派人上门,他们全家老少都得吓死。 许太太委婉笑道:“我年纪大了,穿大红大绿的让人笑话。这么鲜亮料子,还得是陆夫人这般年轻漂亮的新妇穿。瞧瞧这一身,我看着都觉得亮眼提气。莫干站着了,今日春光大好,我们去前面看看风景吧。” 许太太热情牵头,两方人莫名成了一起走。其实要是傅家不愿意,尽可委婉告辞,但洪晚情梗着气不肯落于下风,傅霆州出于莫名的心思不忍心离开,于是,两边便各怀鬼胎地同行起来。 许太太给王言卿指点沿途景物,陆珩一直跟在王言卿身边,傅家小姐看到王言卿尴尬得不行,有意落在后面,没一会就和前面拉开距离。 终于离开那位活阎王了,傅家姑娘们悄悄松了口气,幺女傅五姑娘凑到四姐身边,小声问:“四姐,原来这就是陆指挥使?” 女眷不得见外男,她们没见过陆珩,但对这个名字实在如雷贯耳。傅四小姐点点头,心有畏惧,却又忍不住往陆珩的背影看去。 陆珩今日穿着墨紫色外袍,内衬朱红贴里,两种颜色交相辉映,艳丽得出奇。自古官场以绯为贵,但鲜少有男人能把红色穿好看。然而陆珩身材高挑,宽肩劲腰,常年出入风雨却有一副白皙皮相,他穿朱紫色,当真是贵气不凡,风流恣意,一个男人竟然流露出些许貌美的意味。 难以想象,这就是全天下都闻之变色的情报头子,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珩。 若说傅霆州是塞北冷酷肃杀的烈风,陆珩就是帝王之都里清幽醉人的春风,看似平静,但冷中带了血,无形中取人性命。 傅二姑娘已经定了亲,这可能是她最后一个和姐妹共度的上巳节了。她听到庶妹们的话,回头警告道:“母亲让你们谨言慎行,你们都忘了吗?” 傅四姑娘连忙低头,傅五姑娘年纪小,再加上受傅昌宠爱,并不十分怕嫡姐。她暗暗撇了撇嘴,悄声道:“陆都督看着还挺年轻,也不像传闻中那样吓人嘛。” 傅五姑娘说话的声音不高,和前面也隔着一段距离,但陆珩还是听到了。陆珩眼睛眯了眯,回首,笑着说道:“傅五小姐抬爱,我不过比镇远侯虚长两岁。” 陆珩这人,越生气笑的就越不动声色。傅家小姐们没料到陆珩竟然听到了,一下子吓得噤了声。傅五姑娘接触到陆珩的视线,脊背霎间紧绷,慌忙低头,刚才的旖旎心思荡然无存。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傅五姑娘心脏砰砰直跳,许久无法恢复,心里仍然觉得不可思议。陆珩才比二哥大两岁吗? 毫不夸张,她感觉是从小听着陆珩的名字长大的。结果,他竟是她们的同龄人? 陆珩突然回头,同样惊动了前面的人。王言卿转身朝后看去,傅二姑娘无意撞到王言卿的视线,慌忙调走。王言卿知道这是傅家最受宠的嫡女,陈氏的亲生女儿,也是傅霆州唯一的同胞妹妹。以前因为傅老侯爷亲自教导王言卿,陈氏和太夫人不忿,没少找过王言卿麻烦,连着傅二姑娘也对她摆脸色。 一转眼今非昔比,她没有成为她们的二嫂,反而另嫁他人。傅二姑娘也要嫁为人妇了,傅二姑娘被陈氏偏纵的厉害,希望她去夫家后,能遇到好相处的婆母和妯娌吧。 许太太没料到陆珩突然对一群未出阁的小姐发难,她正要圆场,傅霆州就在旁说道:“大丈夫是就是是,非就是非,吓唬一群姑娘做什么?” 陆珩听着笑了起来:“我不过提醒傅五姑娘,我是成名太早,所以听着才久,不像某些人仰仗外力还晚成。事实而已,怎么就成了吓唬?” 仰仗外力还晚成,陆珩在骂谁再明显不过。对于男人来说,讽刺他靠岳家裙带关系上位绝对是死穴,傅霆州一听就恼怒起来:“你说什么?” 许太太一不留神,京城中最有权势的两位青年才俊就起了冲突。她吓得不敢说话,冲突一触即发时,陆珩身边那位美人牵了牵他的袖摆,说:“我也是听着你的名字长大的,没见到你前,我也以为你长了三头六臂。不知者不罪,算了。” 美人手若柔荑,温柔解意,陆珩的火一下子平息了。他对王言卿的话很是受用,凉凉瞥了傅霆州一眼,反手扣住王言卿纤长的手指。 陆珩暗暗捏了捏王言卿手腕内侧的肉,提醒她回府和她算账。王言卿也是服了,正常来说男人都不在乎年纪,越老才越代表资历,但陆珩却极忌讳别人说他老。 也不知道他在介意什么。 陆珩得意暗爽,傅霆州的心情却一落千丈。从小听着陆珩的名字长大?没见到陆珩前对他有误会? 她在说什么?她的少女岁月,明明只属于傅霆州。 傅霆州都以为自己麻木了,听到她这些话,才知道他的心竟然还有知觉。他以为她要离开京城,那天她眼神孤勇决绝,他实在不忍逼她成为自己都厌恶的存在,只能忍痛放弃。他以为他们今生有缘无分,不如体面松手,此后永不相见。 可是,她却留了下来,成为陆珩的妻子。 甚至独属于他们的少年时光,在她嘴里,都成了遇到陆珩前的误会。 傅霆州心里仿佛被钝刀子划过,每一次呼吸都血肉淋漓。而他却要强逼着自己站直,保持镇远侯的体面,不能对同僚之妻做出失礼之举。 他曾以为相忘江湖是最残忍的惩罚,现在才知道,见面不识才是。 许太太亲眼见着陆夫人一句话就安抚好陆珩,心里倒抽一口凉气,觉得认知受到冲击。 这真的,是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陆珩? 许太太啧啧称奇,同时她总觉得镇远侯、洪晚情、陆都督、陆夫人这四人间气氛有些诡异。许夫人被自己的想法惊得浑身发毛,她强行压住,笑着圆场道:“大好的日子,别说这些严肃的话。陆夫人,镇远侯夫人,我看那边的花开得不错,我们去那边走走吧?” 王言卿应允,傅家小姐正对陆珩怕得瑟瑟发抖,闻言求之不得。其他人都同意了,洪晚情勉为其难笑笑,算是回应。 女眷们像朵香云一样飘走,等人走远后,陆珩和傅霆州再不必做戏,双双露出冷脸。 傅霆州面若寒铁,近乎咬着牙道:“陆珩,她明明说了想离京。是你强迫她?” 一阵风吹来,淡粉色的花瓣漫天飞舞,宛若一团浅色的雾。陆珩拂去衣袖上的花瓣,不紧不慢道:“强迫?为何不能是她自愿嫁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121章 强取 傅霆州想都不想冷嗤, 道:“我上次见她时,她低沉脆弱,和我说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至今记得她的眼神, 终不忍强求她。她语气中的悲做不得假,你还想装不知道吗?” 陆珩笑着摇了摇头,望着眼前流水桃花、融融春意, 从容不迫道:“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她喜欢的人是我,她是心甘情愿留下的呢?” 傅霆州冷着脸, 断然否决:“不可能。” 陆珩轻笑一声, 倏忽收敛了笑意, 沉声说道:“你如果真的关心她, 为什么不担忧她一个人上路会不会遇到危险?她回大同后能不能安身?你但凡用心,派一个人跟着她, 就知道她没有离开。” 傅霆州下意识反驳, 张口却说不出话来。陆珩占住了先机, 继续说道:“如果不是她十年前先遇到了你, 你根本不会有机会和我争。你不了解她,不能给她真正想要的生活, 甚至不能给她名正言顺的身份。你根本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若非命运强行将你们勾连在一起,若我们两人同时出现,哪怕没有失忆, 她也绝不会选择你。” 陆珩的话狠狠踩中了傅霆州痛脚, 傅霆州手背上迸出青筋, 咬牙道:“你休要颠倒是非。你敢说你对她没有利用之心?” “最开始我确实想过。”这里没有旁人, 陆珩大方地承认了。他坦荡说道:“可是, 她醒来后,我看着那双干净漂亮的眼睛,心想这样一个美人,送回你身边太可惜了。我倒是也想知道,如果我当初真的用她开条件,你舍得退让多少?” 傅霆州双手紧握成拳,额角都现出青筋:“你……” 不等傅霆州开口,陆珩已经打断了他的话:“可是,天底下没有如果。就凭你需要旁人帮助才能拿到兵权,而我今日这一切全是自己得来的;就凭你主不了家族的事,而我可以自由选择自己喜欢的女人;就凭你需要委屈她做妾,而我不会让我的女人受丝毫委曲,你、我、她之间的事,就算重来一万遍,你也依然不是我的对手。” 当面被人抢女人,还搬出权势压他,对男人来说简直是双倍的耻辱。可是,傅霆州说不出反驳的话,因为从官职、功绩、地位各方面,陆珩现在确实比他强。 傅霆州心中宛如慢刀子凌迟,又硬生生忍下,将血泪全部吞回肚子里。他声音阴森,冷冰冰道:“夺妻之恨,不共戴天。陆珩,来日方长,我们走着瞧。” 陆珩失笑,他许久没有听过这么有趣的笑话了,他眼睛微弯,里面盈漾出浅琥珀色的波光:“好,我等着你。但我最后再提醒你一次,你并非她的良配,早日看开,于人于己都好。” 傅霆州对此只是冷嗤一声。陆珩夺人所爱,所以站在这里虚情假意,若被夺爱的人是他,傅霆州不信陆珩能看开。 陆珩也就是说一说,并没有多少真心劝人。陆珩整了整衣袖,转身朝后走去。他走了两步,越过傅霆州肩膀时,漫不经心低语道:“不过,有一点我倒要感谢你。你养了她十年,始终没有越雷池一步。这一点,我十分钦佩。” 傅霆州最后一丝理智崩断,忍无可忍握拳,朝陆珩袭去。他的手刚伸到一半就被一柄冰冷的刀抵住,陆珩单手握着绣春刀,架住傅霆州关节,似笑非笑道:“镇远侯,动手前想清楚。” 绣春刀乌黑刚硬,修长的刀鞘横在衣服上,威胁感十足。傅霆州被嫉恨冲昏的头脑慢慢冷却下来,今日是上巳节,来往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他出一时之气容易,但一旦真的动手,那就是给陆珩送了把柄,之后陆珩借题发挥,就算闹到圣前傅霆州也没理。 陆珩见傅霆州想明白了,心里无趣地叹了声,眼中的笑更加浓郁。他收回刀,用帕子擦了擦刚才触碰到傅霆州的地方,轻轻一松,帕子随风飘入水中:“婚礼时我好心请镇远侯来喝喜酒,镇远侯却送了我这么份大礼。我给镇远侯记着,等来日我和卿卿的孩子办满月酒,定然再给你送请帖。” 陆珩说完,含笑看了傅霆州一眼,转身离开,明晃晃将后背暴露在傅霆州眼前。傅霆州死死盯着陆珩的背影,手指紧握成拳,忽的转身,重重一拳挥在树干上。 花瓣簌簌落下,像下了一场淡粉色的雪。落花飘在水上,顷刻被流水打湿,打着旋沉没,再无先前的纯洁美丽。傅霆州看着这一幕,骤然响起他和卿卿说上香那天,也是下了场雪。雪花一半纯白无暇,一半被踩入泥土,如眼前一样。 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失去她了。 许太太陪着王言卿、洪晚情去河边看花,但走出许久,队伍中的气氛却有些奇怪。 许太太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王言卿始终温柔浅笑,无论许太太说什么她都含笑听着,脾气教养之好,根本看不出是京城最有权势的锦衣卫都督夫人。而傅家小姐们都低着头,一路上一言不发,未出阁的女子要贞静,这样做绝不能说错;洪晚情也不失侯夫人的体面,只不过少言寡语了些,脸色臭了些。 没人捧场,许太太就算再健谈气氛也热不起来。许太太独角戏唱不下去了,说道:“走了许久,我都累了。我看前方有个亭子,我们去坐坐吧。”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王言卿笑着应好,洪晚情和傅家小姐不发表意见,许太太就当她们同意了。一群人带着丫鬟侍从,叮叮当当在凉亭中坐下。 许太太坐好后,发现王言卿身边两个丫鬟上前,麻利地将石凳擦了一遍,放上锦垫,然后退到王言卿身后,静静站在能观察到出入各个方向的位置。这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王言卿扶着长裙施施然坐好,没有流露出丝毫炫耀,仿佛这是她见惯了的事情,根本不值得在意。 亭子中安静刹那,大家都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太太,谁不是奴仆成群、一掷千金,可是落座时,只有陆府的丫鬟给王言卿放了锦垫,对比之下,显得她们是粗人一样。 许太太笑道:“陆夫人真是讲究,不愧是陆府出来的人,办事就是伶俐。夫人是如何教调的,能否给我传授些秘诀?” 王言卿听到,这才意识到许太太在说灵犀灵鸾。她微笑道:“我哪有这般能耐,她们一直跟着夫君,是夫君在管。她们各个身怀绝技,却因为我困于内宅,我还觉得对不住她们呢。” 许太太浅浅“哦”了一声,是陆珩培养出来的啊,那没事了。许太太见王言卿自然而然地称呼陆珩为夫君,陆珩也把精心训练的女探子交给王言卿使唤,不由调侃道:“陆夫人和都督感情真好,一口一个夫君,听得我都牙酸。果真是少年夫妻,蜜里调油。” 王言卿脸皮薄,被别人当面调笑,她的耳尖很快红了起来:“太太说笑了。他说称呼官职太过生疏,我才改成夫君的。” 许太太忍不住大笑,她在京城名利圈中打滚,见过多少名流贵女,大家都是一团和气热热闹闹,还是第一次见一本正经解释的。 许太太见惯风月,一双眼睛老辣的很。夫妻间的细节骗不了人,陆府丫鬟对王言卿十足恭敬,王言卿提起陆珩时眼角眉梢全是信赖,夫妻感情不好,做不出这么自然的姿态。相反,另一对就有些貌合神离的味道了。 没想到,陆珩心狠手辣,却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但许太太转念也能明白,越是狠毒自私,越向往纯然的白,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 许太太心里透亮,面上却不戳破,依然笑吟吟说着玩笑话:“陆夫人,您无论叫陆都督什么都是闺房情趣,没必要和我们解释。我们喜不喜欢不重要,陆都督喜欢就够了。” 王言卿越抹越黑,在众人的笑声中红了脸,再不肯接话了。 自从王言卿出现后,许太太的重心就明显转向王言卿,对洪晚情冷落许多。洪晚情冷眼听着那边说笑,越听越觉得气堵。 轻浮,放荡,不检点。妻子又不是供男人消遣的玩意,出门在外,哪有当着客人的面叫夫君的? 洪晚情一时气王言卿装模作样,一时又气许太太聒噪逢迎。她坐不下去了,正要找机会告辞,忽然见路上走来一道朱紫色的修长影子。春风拂柳,草长莺飞,他踏着落花长阶走来,满园春色仿佛都比不过他眉梢的三分笑意。 亭中女眷见到他,都不知不觉站起身来。陆珩对着众人颔首示意,说道:“打扰各位谈兴,十分对不住。但她体质寒,不能在石头上久坐,我先带着她走了。” 许太太活了这么多年,只见过母亲交代女儿,还是第一次听男人提醒妻子防寒。许太太像见了什么稀奇生物,问道:“都督还知道女子体寒?” 陆珩完全不觉得不好意思,坦然说道:“不算知道,只是因为夫人体寒才了解了一二。她以前没注意,留下一些毛病,现在必须多讲究些,不然不容易怀子嗣。” 王言卿尴尬至极,连忙提着裙子跑下台阶,暗暗拧他的胳膊:“当着这么多人呢,你乱说什么。” 陆珩笑着抓住她的手,揽着她站到自己身边:“她脸皮薄,许太太谅解,我们先走一步。” 许太太了然,王言卿眉眼温柔湛然,皮肤莹润生辉,看得出来夫妻两人正在努力怀子嗣。许太太一把年纪了还被秀了一脸,笑道:“行了行了,我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小年轻。你们快走吧,莫被我耽误了。” 王言卿脸颊绯红,勉强装着镇定和众人告辞,大方离开。但是许太太没漏过,陆珩一直握着王言卿的手。 等那两人走后,许太太重新坐下,感慨道:“少年夫妻真好啊,整天有说不完的笑话,黏不腻的热情。”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傅家小姐们亲眼见王言卿和陆珩又是拥抱又是牵手,都红着脸垂头,不敢细看。洪晚情坐在一边,生硬牵了牵嘴角,忽的站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还有些事要去找侯爷。许太太慢坐,我先告辞。” 许太太站起来,热情相送。等人走远后,她看着洪晚情的背影,收敛了笑意,轻轻摇了摇头。 罢了,旁人家夫妻的事,与她何干呢。 洪晚情对上巳节期待了一个月,她本来兴高采烈出门,但中途遇到了王言卿,她所有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尤其是找到傅霆州时,她发现傅霆州手受了伤。 洪晚情忍耐了一路,等回府后,她再也忍不住,和傅霆州爆发道:“侯爷,您的手是怎么回事?” 刚才去见陈氏的时候傅霆州就说过,他心情本就不好,听到洪晚情吃了火药一样质问他,也冷脸道:“刚才我说了,不小心在树上刮的。” 在树上刮的?那么深的伤口,不是用力砸什么东西,能留下这种痕迹吗?洪晚情想到陆珩从那个方向走来,她找过去时傅霆州失魂落魄盯着水面,种种迹象结合,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 今日种种闷气纠集在一起,洪晚情忍不住刺道:“是在树上刮的还是和什么人起冲突了?侯爷,您是镇远侯,担当着镇远侯府的颜面。我舅舅对你给予厚望,你可不要做有伤两府体面的事。” 洪晚情刚说完就后悔了,她疯了吗,竟然对傅霆州说这种话?洪晚情眼见傅霆州的脸色冷下去,心中悔恨不迭,立刻红了眼睛道:“侯爷,我一时气狠了,才会口不择言。我也是见你太关注她,一时吃味……” 可惜在永平侯府百试百灵的手段对傅霆州并不起效,他站起身,冷冷道:“你是武定侯和永平侯的掌上明珠,我如何敢亏待洪家女?你放心,只要我在一日,总不会叫傅家人伤了你永平侯千金的体面。” 傅霆州说完转身就走了。洪晚情眼泪倏地涌出来,匆忙去拉傅霆州的手,但还没碰到就被他推开。大门一开一合,外面的风趁隙吹了进来,洪晚情呆呆站在地上,如坠冰窟。 陪嫁嬷嬷见傅霆州出去的时候脸色不对,慌忙进来查看。她看到洪晚情时咯噔一声,忙问:“侯夫人,这是怎么了?” 洪晚情见到陪嫁嬷嬷,像找到了主心骨,眼泪扑簌簌流下来:“嬷嬷,我好像说错了话。” 等陪嫁嬷嬷听洪晚情说完,头皮都麻了。这何止是说错了话,这简直是把夫妻情分扔在地上踩啊。 亲兄弟之间都受不了拿着恩情天天说事,何况夫妻。洪晚情和傅霆州这桩联姻是各取所需,现在武定侯推傅霆州,将来傅霆州势力壮大后,又会反哺武定侯。京中见惯了这种联姻模式,洪晚情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话说穿,还把武定侯牵扯进来。 但事已至此,陪嫁嬷嬷还能说洪晚情做错了吗?她只能劝着洪晚情,一昧往好的方向开解:“侯夫人莫急,嘴唇还有磕到牙齿的时候,夫妻两人面对面的,哪能不闹别扭?您和侯爷都年轻,气劲儿大,等侯爷缓过这阵气,您去送些糕点,服个软,这件事就掀过去了。” 洪晚情泪眼婆娑,期待地问:“真的?” 陪嫁嬷嬷又不是傅霆州,她哪里知道呢?但陪嫁嬷嬷只能硬着头皮点头,信誓旦旦道:“真的。” 洪晚情终于安心了。她放下对自己未来的担忧,又记恨起今日白天的事。洪晚情愤愤不平道:“嬷嬷,你今日没看到,他一见着那个女人,连眼睛都不眨了。不就是长了张略有姿色的脸吗,侯爷和陆都督怎么那样肤浅,一个个都捧着她。” 陪嫁嬷嬷已经听随行丫鬟说了外面的事,也知道傅霆州念念不忘的那位青梅,如今成了陆珩的正室夫人。嫁给陆珩后就由不得她们贬损了,锦衣卫神通广大,要是被锦衣卫听去,有的是她们好果子吃。 所以洪晚情即便在气头上,都不敢明说王言卿的名字。陪嫁嬷嬷也不敢提,含含糊糊道:“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关起门来谁知道呢。您也别太记挂了,自己的日子,只有自己清楚。” 洪晚情发泄了半晌,慢慢平静下来。是啊,谁说王言卿嫁给陆珩就得了好,陆珩那种人,私底下不知道怎么折磨人呢。她有娘家撑腰,有舅舅爱护,终究是她过得更好。 如今陆府里,王言卿确实在防着陆珩折磨她。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王言卿叮叮当当解开首饰,她从镜中瞥了陆珩一眼,道:“提前和你说好,今日之事我一无所知,你一会可不要借题发挥,又扯到我身上。” 陆珩坐在一边看王言卿卸妆,听到这话,他失笑,放下茶盏朝王言卿走来:“我知道。你也不至于这么防着我,我是那种无理取闹的人吗?” 王言卿笑笑,并不说话。他要是讲道理,那天底下就没有无赖了。王言卿将两边固定发髻的玉钗卸下,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陆珩挑起一缕,爱不释手地摩挲。 “卿卿,今日见了故人,有什么想法吗?” 王言卿从妆奁中拿出犀角梳,划过发丝,漫不经心道:“我能有什么想法。不是你故意安排的吗?” 陆珩一听,大呼冤枉。他从王言卿手中接过梳子,像捧着一泓流水般,从她发根滑到发尾:“我脑子里进了多少水,才会故意带你见他。遇到他确实在我意料之外。” 陆珩是想带着王言卿昭告全城,但这些人中并不包括傅霆州。陆珩刚看到傅霆州的时候,特别想扭头就走,碍于人实在多,才勉强忍下来。 天知道陆珩在心里嫌弃了多少次晦气。 陆珩的话只能信一半,王言卿从镜中望着背后人影,毫不留情戳穿他的心思:“可是依我看,你分明得意的很。” 她们离开之后,不知道陆珩单独和傅霆州说了什么,但接下来一路他神采飞扬,眼角眉梢俱是春风得意。这就还跑来她跟前卖惨,未免太不要脸了。 陆珩笑着将梳子放在梳妆台上,手指穿过王言卿长发,虚虚划动,似笑非笑说:“卿卿,我和你真二哥相逢,你都不问我们谈了什么,就一昧指责我?” “我哪里敢指责你?”王言卿懒得理他,她从镜前起身,绕过陆珩往净房走去,“我说不过你,自己认输。能放我去沐浴了吗?” 流水一样的发丝从陆珩手心抽走,陆珩站在梳妆台前,看着王言卿绕过他,头也不回朝浴室走去。他面不改色走回原来的位置,将剩下半盏茶喝完,这才不紧不慢起身。 王言卿脱去衣服,刚浸入水中,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她暗暗骂了句无耻之徒,但没了衣服天生气短,她来不及披衣,只能从旁边抓了把花瓣,胡乱洒在水面上,好歹能遮挡些许。 然后,王言卿挺直脖颈,刚正不屈道:“上巳节是你带我去的,偶遇镇远侯府也是你带的路,我又没做错什么,你凭什么发作?” 陆珩已经绕过屏风,走到浴桶边。王言卿感觉到他的视线,默默往水下沉了沉。陆珩撑在浴桶边,手指轻轻撩起一捧水,将沾在王言卿锁骨的红色花瓣冲下来。 陆珩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没有任何过错,我又不是过来兴师问罪的。不过,卿卿是不是忘了,今日是上巳节。” 王言卿听得莫名其妙,但以她对陆珩的了解,无论陆珩提起什么,目的都唯有一个。王言卿用手护着胸,戒备地往另一边靠去:“你……你不要乱来。” 陆珩悠然含笑,气定神闲地看着王言卿不着寸缕,目光惊慌,还强撑着姿态威胁他,像极了兔子龇牙,从老虎的左爪跑到右爪。陆珩心情愉悦,也有心思讲究些情趣:“卿卿,你知道上巳节女子为什么要去水边沐浴吗?” 王言卿想了想,道:“兰汤辟邪,去灾祝福。” 陆珩噗嗤一声笑了,他勉力忍着,还是觉得好笑的不得了:“你竟然还回答我。行吧,那就把这个问题说完。上巳节虽为了祓禊除病,但最开始,却是为了祭祀高禖。知道高禖是什么神吗?” 王言卿摇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陆珩要在浴室内和她进行这种学术问题。陆珩陪皇帝看了那么多书,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竟然用在这种地方。 陆珩从容脱起自己的衣服,一边慢悠悠给王言卿解惑:“高禖是婚姻和生育之神。但我觉得,求神不如求己,这种事情,我来更方便一些。” 王言卿听着无语,绕了一大圈,他又回到了原点。她气道:“这和上巳节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我就是想做,没有理由我也会创造理由的。卿卿,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你喜欢在前面还是后面?”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122章 共眠 王言卿才不上他的当, 怒道:“我不选!” “那就都来一遍。”陆珩从浴桶中撩起一捧水,水雾裹着红色花瓣从他指间流泻,他手指修长, 骨节鲜明, 看着干净又有力,平日总握刀的手做这种动作,有一种禁断的风流感。 随着陆珩动作, 水轻轻晃动, 花瓣沾在她若隐若现的起伏上。雪肤和鲜红交相辉映,丽色惊人。陆珩一直盯着那一处,忽然不顾身上的衣服俯身,精准从水下捞住她的纤腰,用力收紧。 王言卿惊呼一声,屏风后传来哗啦的破水声,绯红色的花瓣四溅。屏风上映出一道女子侧影,楚腰纤颈, 丰盈窈窕,腰肢被一双手臂禁锢,下弯出一道柔韧的弧度,宛如月坠花折。 水珠从冰莹的肌肤上滑落, 王言卿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冷,陆珩已然俯身,吻住了那片花瓣。陆珩肩膀宽阔,手臂有力,环臂时几乎完全将王言卿包裹。她感觉到水珠滚落的凉意和撕扯研磨的温热,她身体细细发颤,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 等陆珩放开, 王言卿已经喘息得说不出话。陆珩将她放回温水中,手指拽住衣领,随意一扯就将扣子崩落。 “我比较喜欢在前面的姿势。不过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水流激荡,是阻力也是冲力,等陆珩抱着王言卿从净房出来,水已经凉了。而陆珩带她回卧室也不是因为结束,而是换一个地方。 等他终于折腾够了,王言卿旧青未愈,又添新的痕迹。王言卿再好的体力都吃不消了,陆珩见她站直都费力,主动请缨帮她沐浴。王言卿哪敢再让他进来,坚决固辞。 等再次清洗完,王言卿已经累得只想闭眼就睡。她套着雪白的中衣,侧身靠在枕上,明明倦极还强撑着眼皮。直到身边覆下一道阴影,身边床榻微微下陷,陆珩没料到她还醒着,问:“怎么没睡?” 王言卿半阖着眼,声音又细又娇:“等你。” 陆珩的心瞬间被这一句话攫住,温温软软一小团,自己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说在等他,这叫他怎么不窝心?陆珩将她的被子拉高,温声说:“好,我回来了。睡吧。” 王言卿全身都是软的,但还是坚持捶了他胳膊一下:“都怪你,还要再洗一遍。” 陆珩失笑,包住她的拳头,诚恳认错:“好,都怪我。” 丫鬟们已经退出去了,只留下床前一盏昏灯。陆珩将灯吹熄,放下床帐,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黑暗。王言卿听到身边的声音,她费力支开眼睛,辨认出陆珩的方位,自然而然朝他靠来。 陆珩也含着笑,任由她藕臂环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 夫妻同床,按礼应该睡两床被褥,可是自从新婚夜后,他们床上另一张锦被就再也没用过。 最开始是陆珩肆意过头了,她完全昏迷过去,陆珩抱着她入睡,两人共枕而眠。但之后,这种方式就被默认下来,怀里抱着温香软玉的感觉谁试谁知道,陆珩尝了滋味后再不愿意独眠,而王言卿同样喜欢抱着他。 陆珩肩膀宽阔,体温炙热,倚在他怀里可靠极了。陆珩也感觉到了,相比于真刀实枪,她更喜欢单纯抱着他。 床笫之欢来源于原始**,哪怕没有感情的男女也可以激烈交融,可事后相拥,才是真正的感情延续。 陆珩收紧了手指,将她更深地拥在自己怀里,满意睡去。 三月万物复苏,是一年生计之始。大明开国就很注重农事,哪怕如今礼崩乐坏,商人横行,农桑依然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根基。 壬寅宫变后,皇帝已经一个多月不上早朝了,但他依然去天坛主持了拜祭大典,祈求农神保佑今年风调雨顺。皇帝如此重视农时,方皇后也不敢懈怠,由钦天监择了一个吉日,率领内外命妇在先蚕坛举行亲蚕礼。 王言卿作为正二品都指挥使夫人,同样要参加亲蚕大典。这一天权贵云集,京城内外命妇都穿上品级大礼服,一大清早肃容入宫,跟随皇后六肃、三跪、三拜,按部就班地行礼。 等一整套繁文缛节结束后,从后妃到命妇,都悄悄松了口气。今日进宫的除了王言卿这种小年轻,还有许多七老八十的老封君,她们的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方皇后明白轻重,亲蚕礼一完成,就放众人自去休息了。 老封君们长松一口气,在儿媳、孙媳的搀扶下,各自去宫殿里休息。除去那些身体实在坚持不下来的,剩下的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更愿意留在大殿里交际。 方皇后带着侍从去后面整理仪容了,剩下的人散落在大殿里,各自找地方交谈,气氛轻松很多。洪晚情如今是镇远侯夫人,跟着舅母坐在勋贵夫人堆里。她远远望了眼对面的武官队伍,毫不费力就看到了王言卿。 锦衣卫,是一个所有人都不敢得罪也不敢结交的存在,众人一致让王言卿坐在首位,却不敢贸然和王言卿说话。王言卿也正好觅得安静,清清净净养神。 哪怕没人簇拥,她依然能轻而易举成为全场焦点。满殿女人都穿着冠服大衫,可那些浓重的颜色落在王言卿身上,就是比别人醒目。 她端正坐在梨花木椅上,脊背挺得笔直。她发髻上戴着华贵的翟冠,四翟翅垂在她颈后,上面的珍珠、宝石微不可见地晃动。发冠盛大,而她的脖颈却纤细白皙,几乎让人疑心会折断。从侧面看她的脖颈线极为漂亮,柔美的线条很自然地过渡到肩膀,雪白肌肤上,盖着一层层妥帖挺括的衣领,最外面是一袭正红色大衫,广袖对称垂下,深青色的霞帔压住大衫直领,笔直盖在她的膝盖上。阳光从她身后落下,霞帔上蹙金绣云霞翟纹振翅欲呼,散射出朦胧的金光。 明眸皓齿,雪肤红唇,颇有种雪却输梅一段香的清艳感。 满堂命妇都在或多或少地打量她,眉眼官司有来有去,全在讨论这位神秘的陆夫人。 武定侯夫人自恃辈分高,一直等着王言卿主动问好,可是她在勋贵首席上坐了许久,始终不见王言卿朝这边投来视线。武定侯夫人沉不住气了,主动开口道:“听说前段时间陆夫人遇袭,不慎伤到了头。陆夫人可好些了?” 王言卿听到声音,终于朝她们这边看来,洪晚情不自觉挺直腰杆,可是,王言卿的目光虚虚落在武定侯夫人身上,完全没有向旁边的洪晚情看。 王言卿细声慢语,道:“我好多了,谢武定侯夫人关心。” “没大碍就好。”武定侯夫人微微点头,意味不明叹了一句,“果然是年轻人啊。” 武定侯夫人这话耐人寻味,她是想说年轻人身体好,还是年轻人不懂礼数?王言卿温柔笑着,就当听不懂武定侯夫人的话,依然不接腔不搭茬。 武定侯夫人气堵,陆珩是个滑不溜手的笑面虎,他夫人怎么也闷嘴葫芦一样不声不响的?这世上不怕多说,就怕不说,因为不说话,就不会出错。 武定侯夫人正要再试探,冷不防被坐在她身后的洪晚情抢了白:“陆夫人深居简出,想是天生冷美人,不爱说笑吧?陆夫人此般品貌,难怪陆都督千金买美人一笑,南京织造仅有两匹的雪光缎,也愿意拿来讨陆夫人欢心。” 王言卿微顿,终于仔细看了洪晚情一眼。男人为了女人争风吃醋、一掷千金是风月常态,可是放在台面上说,那就是女人不对。只有褒姒才天生不爱笑,洪晚情这些话看似是为王言卿解释,其实是给她安红颜祸水的名。 而且,南京织造是官营,理论上官营坊织出来的东西都属于国库。现在世风不比开国,官商勾结,好多官营之物落入私商之手,丝绸尤其是重灾区。南京织造织出来新东西,还没进贡宫里就送到京城巴结高官,这是官场上的潜规则,但拿出来说就犯忌讳。 抢在皇帝前面享用贡品,这种罪名可大可小。洪晚情在亲蚕礼典礼上,当着众多宫妃的面提起雪光缎,用心就有些险恶了。 王言卿被陆珩下套下久了,很懂这些话术。她没有顺着洪晚情的选项走,而是柔柔笑了笑,一脸迷茫地问:“什么叫雪光缎?” 王言卿这一招四两拨千斤,霎间轮到洪晚情下不来台了。对啊,王言卿今日穿的是朝廷品级礼服,雪光缎没穿在她身上,凭什么说她用官营之物? 洪晚情没料到这种发展,一下子卡壳,接不上话来。王贵妃坐在仅次于后座的辅位上,闻言笑道:“陆夫人此等美人,谁见了不喜欢?陆都督和陆夫人情投意合,夫唱妇随,羡煞人等。我宫里还有些蜀锦,陆夫人若是缺换季的衣服,去我那里拿几匹吧。” 陆珩是什么人,他府里会缺换季的衣服吗?王贵妃这话不过是给王言卿解围罢了。王言卿同样笑着应道:“多谢贵妃娘娘。蜀锦是贡品,我用僭越。” 王贵妃双手搭在膝上,贵气又从容,道:“陆都督是国之栋梁,陆夫人也屡立奇功。衣料织出来就是为了穿,与其放在那里蒙尘,不如赐给有功之臣,有什么僭越不僭越的?” 王贵妃一开口,隐隐露出众妃之首的架势。她的儿子是长子,皇帝虽然还没表露出倾向,但一应用度皆以二皇子为先。宫中人都在揣测,或许,皇帝有意立二皇子为太子,等年龄到了就册封。 王贵妃因此更得意了,哪怕她还是贵妃,在公众场合也敢摆出主人气度,势头直逼方皇后。 王贵妃给王言卿解围,暗里也有拉拢陆家的意思。杜康妃一听不甘示弱,也说道:“妾身比不上贵妃娘娘用度精致,但身边有一个宫女,甚擅刺绣,连双面绣也精通。陆夫人若有时间,不妨来咸福宫说说话,我们一起挑些花样。” 卢靖妃也搭了两句,王言卿一一应了,笑着道谢。她事后肯定不会去的,但面子一定要给到,大家颜面上都好看。 沈僖嫔今日也在,本来亲蚕礼这种场合轮不到她一个嫔出场,但是自从沈僖嫔收养大公主后,她也飞快得宠起来。这方面皇帝和陆珩一样,他们玩弄权力,不在乎道德,却喜欢纯粹的善良灵魂。 沈僖嫔没有太强的进取心,真心喜欢孩子,在皇帝面前,反而成了优点。 沈僖嫔见状,软糯说道:“我比不上贵妃、康妃、靖妃几位姐姐,但最近我为大公主做衣服,缝了好些虎头小衣。陆夫人和陆都督大婚,我没什么可送的,唯有送些亲手做的衣服,祝都督和夫人早生贵子。” 这个祝福太实际了,王言卿脸颊薄红,低声道:“多谢僖嫔。” 洪晚情提起雪光缎本是为了煽风点火,毕竟宫里都没见过的绸缎却穿在了王言卿身上,后妃们知道了焉能高兴?结果众妃争相帮王言卿下台,尤其是王贵妃那番功臣的话说出来,洪晚情颜面无存,臊得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洪晚情说错话,武定侯夫人脸上也无光。她暗暗瞪了洪晚情一眼,不悦之意昭然。洪晚情被舅母吓到了,不敢再说话,悻悻然垂下头去。 一通不见血的机锋过去,王言卿毫发无损,剩下的谁作怪谁难看。王贵妃淡淡朝洪晚情睇了一眼,认出来这就是最近京城最火热的镇远侯夫人。镇远侯才传到第二代,暂且不说,武定侯祖上三代与皇室联姻,前段时间进封国公,也算是见惯风雨、威福莫比的世家大族,怎么就培养出这种眼皮子浅的外甥女呢? 王贵妃能在风云变幻的后宫活下来,还生下嘉靖帝的皇子,心智并不差。她当然能听出来,洪晚情方才那些话是想挑拨后宫妃子,去皇帝面前说王言卿的不是。要不是碍于仪态,王贵妃简直想上去给洪晚情一棒槌。 当她们是傻的吗?王言卿擅长识谎,已经成了后宫众人的心病。王贵妃唯恐哪里得罪了王言卿,结果洪晚情还想利用她们吹枕头风。皇帝是听枕头风的人吗?在皇帝心里,陆珩重要还是妃子重要? 王言卿一句话就能让沈僖嫔得宠,同样一句话,就能断送王贵妃及二皇子的前程。王贵妃要是真敢为了一匹绸缎和王言卿闹,王言卿如何不好说,她肯定是死定了。 王贵妃气得不轻,包括杜康妃、卢靖妃,无论平时如何内斗,此刻都出奇地统一。 宫殿中的气氛微妙起来,这时候方皇后回来了,她一进来就察觉气氛有异,她不动声色扫了一眼,问:“怎么了,为何都不说话?” 王贵妃端出大方得体的笑,一语带过:“没什么,皇后娘娘多虑了。” 这件插曲像一颗石子,在后宫中轻轻一点,没什么涟漪就沉下去了。可是在平静表面之下,波澜却不断传播,不知怎么,连皇帝都听到了。 皇帝听太监说完,心道多大点事,立刻给陆府赐了五匹锦缎。巧的是,这几匹也是南京织造上贡的。 对皇帝而言,臣子的女人是附属,当然不能超过他的女人,然一旦为他效力,成了属下,那就另当别论了。王言卿的识谎技能有些时候当捷径还挺方便,听陆珩说,前段时间的情报就是她整理出来的。 替大明效力,莫说用几匹贡缎,就算贪污皇帝都觉得没什么。皇帝对臣子不苛责道德,他只苛责废物。 皇帝的赏赐送去陆府时,京城再一次沉默了。雪光缎事件看起来是女眷间的小打小闹,但背后反应出的宫里态度却很耐人寻味。皇帝无疑在向群臣宣告,他信任陆珩,哪怕陆珩手里确实有出格之事,皇帝也不在乎。 皇帝敲打之后,各府一下子安分下来,再也不敢弹劾陆珩了。洪晚情本是不忿傅霆州冷落她,赌气跑去刁难王言卿,结果落了这么个下场。 在她的经验里,奢求和自己身份不匹配的东西,比如庶女的衣服超过嫡女,小妾的宠爱超过正妻,就该被罚。借刀杀人、借力打力等招数她见母亲使用过很多次,效果十分好。后妃们怎么可能不嫉恨,反而帮王言卿说话呢? 洪晚情不知道,嫁人之后,她面对的就不是后宅,而是朝堂。 经此一事,傅家责怪她,娘家也派人说她,她在房里大哭好几场,许久没脸出门。 陆府里,王言卿同样和陆珩提起此事。王言卿提灯放在桌上,问:“外面的事情,是你做的吗?” 在自己家里,陆珩毫不避讳。他示意王言卿过来,将人抱在自己腿上,漫不经心道:“她还不配。我不过稍微推波助澜一二。” 要不然,皇帝是怎么听到洪晚情在后宫那番话的呢? 对陆珩来说,他收拾人甚至不用亲自出面,只需要掐一掐对方家族的脖子,之后自然有人收拾她。 敢为难王言卿,洪晚情她哪来的胆子?陆珩都不舍得为难自家卿卿。 除了在床上。 王言卿习以为常地坐在他怀里,自然地靠上陆珩肩膀:“为什么?” 陆珩对这个问题有些好笑,不经意道:“就凭她得罪了你。” 陆珩看到王言卿的表情,挑了挑眉:“怎么,还不信?” 王言卿觉得必然不止,但对着陆珩肯定不能这样说,她主动环住陆珩腰身,撒娇地晃了晃:“我当然信。但,只因为这种小事吗?” “你的事可不叫小事。”陆珩很受用王言卿的主动,漫不经心接了一句,“顺便收拾几只苍蝇。” 王言卿一听就懂了:“又有人弹劾你?” 陆珩微笑着纠正怀中娇妻:“是一直有人弹劾我。” 最夸张的时候,陆珩两天内收到了五十多份弹劾。可见,他锦衣卫事务干的不错。 王言卿想到什么,但很快就把念头压下去,并不表露。陆珩瞧见,说道:“想问什么问吧,和我没必要藏着掖着。” 被看穿了,王言卿有些不好意思,替自己辩护道:“我没有。” “刚才一定有什么划过了你的脑子。”陆珩笑着点了点她的眉心,从容不迫道,“想问什么?” 王言卿确实很好奇,她怕他生气,主动靠在他身上,仰着头问:“他们弹劾的是真的吗?” 陆珩眼眸含笑,垂眸看她时的神态强势凌厉又气定神闲:“你觉得呢?” 王言卿没说话,哪怕朝夕相伴,她也并不完全了解身边这个男人。但王言卿觉得,至少弹劾中关于贪污的那一部分,可能是真的。 她声音不自觉变小,手指无意识扣起陆珩的束带:“你名下到底有多少产业呀?” 陆珩瞧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没出息。想查夫君的账,还这么弱气?” 王言卿很少和人要东西,被他点穿后,脸都红了。她忙道:“我并不是怀疑你……” “不用解释。”陆珩打住她的话,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你是我的妻子,拥有和我齐平的权力。下次想看什么,直接和管家说就是了。” 王言卿静静坐在陆珩怀里,片刻后,执拗地抬起眼睛说道:“我没有怀疑你。” 陆珩看着那双鹿一样清澈明净的眼瞳,特别想吻一吻她的眼睛:“我知道。” 他明白王言卿的想法。原来她以为她是他的养妹,对府中事情概不插手,是信任也是避嫌。现在她成了他的妻子,再看到他被人弹劾,难免心生担忧。 她想要了解他,至少知道,那些骂名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陆珩并不介意。从他决心娶王言卿为妻那一刻起,就做出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赌博。他将他的安全与性命共享给王言卿,同样,还有他的财富和权势。 换她朝夕相处,余生相伴。她今日能问出这些话,说明他的运气很好,又一次赌赢了。 第二天,管家果然送来了陆府账本,说:“夫人,这是都督在京城的产业。外地的账还没交,老奴让他们整理好,尽快送来。” 王言卿一看桌面上小山一样的账册,忙道:“不用。我只是随便问问,并不是要查账。你们按正常的交账流程走就是了。” 管家应是,躬着手退立到一边,以备夫人询问。王言卿没想到她随口一提,陆珩真的把账本送来了。她看了许久,终于从小山堆中抽出最简单的一本。 王言卿看得似懂非懂,许多都得询问管家后才能明白个大概。她也不是为了核账,只是想预估一下陆珩的流水。她翻了几本后,心中越来越惊吓。 绸缎、酒楼、当铺、漕运,数得上名的生意陆珩皆有涉猎。这些有的是别人送给他的,有的是官员抄家后被他低价接手,有的是陆珩投钱对方运营,有的是套着别人的名字,实际上归陆珩。 王言卿哪怕只了解名目都数不过来了,她看着剩下一半的账本,默默放弃了估算。 陆珩回来后,见王言卿闷闷的,笑着问:“怎么了?夫人查了帐后兴致不高,看来我危险了?” 陆珩其实知道王言卿在担心什么。他从小在这种环境中长大,觉得无所谓,可是在从小接受礼法教育的王言卿看来,他这些行径就太危险了。 陆珩不放在心上,只要他手里握有实权,这些事情无法动摇他分毫,如果他失去实权,命都没了,还在乎家财做什么? 人生得意须尽欢,没有风险的人生,未免太无趣了。 陆珩不愿意提及这个沉重的话题,故意开玩笑逗弄王言卿。王言卿明白陆珩的用意,但见他嬉笑散漫,还是气得慌。 王言卿没好气道:“先前我不曾了解过,今日一看,才知道都督真是取财有道。那么庞大的账务,就算你在外面金屋藏十来个娇,恐怕我也看不出来吧。” 陆珩一听,笑着抱起王言卿,拇指意味深长地在她后腰按压:“我外面有没有人,你不知道?” 他暗示意味十足,她好好和他谈话,他又往这种方面想。王言卿本来想冷着脸,可是他的手指力道和技巧十足,在她后背燎起一大片火花。王言卿纤薄的背肌细细颤动,脊椎爬上酥酥麻麻的酸,脸很快不争气地红了:“我哪知道。” “那我今夜要努力一点了。”陆珩一本正经道,“要不然,夫人怀疑我的忠诚。” 质疑他的人品没关系,质疑他另一方面,却不行。 陆珩圈住王言卿腰,下巴抵在她颈边,呼吸像羽毛一样挠在王言卿耳廓:“正好,定制的椅子到了。我们一起去看看?” 王言卿的耳尖霎间通红。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123章 南下 入夏之后, 东南沿海捷报频传。四月,闽浙送来军报,朱纨率兵由海门进军, 攻克倭寇巢穴双屿港,活捉倭人首领稽天及海盗许栋。 朱纨在奏折中说, 许栋本是大明人, 为走私资财和倭寇勾结。他纠集了一批游民占据双屿,造双桅大船运载违禁货物,甚至在船上配备了武装火器,见了朝廷军都敢开火,拒不停岸接受朝廷检查。许栋自己造船,同样给外来船只提供港口,岛上来往之人皆说倭语、西洋语,俨然一个独立王国。 大明有海禁,许栋这种行为不止触犯海禁, 更是公然挑衅朝廷军威。皇帝准许了朱纨的请求,准他在市口将稽天、许栋公开斩首,并在双屿筑塞,盘查来往船只, 堵击倭寇。 双屿大捷后,战报不断传来,每次都是小胜、大捷。朱纨请命讨伐温、盘、南麂诸贼, 调动浙中卫所,连战三月, 上报大破敌军,平息处州矿盗。九月,朱纨在捷报中称佛郎机人到诏安抢劫, 他生擒佛郎机国王三名,倭王一名,并逮捕了给外人引路的海盗九十六人,尽数诛杀于市。 佛郎机人是大明对西洋人的统称,这些人金发碧眼,高眉深目,和中原人长相迥异。朱纨在折子中大骂沿海有内奸,他斩首佛郎机人时,许多势豪之家替西洋人求情,甚至大批官僚都出面做说客。 朱纨甚至将矛头直指中央,说当地豪强和倭寇勾结走私,获得大批资财,送给京城出身闽、浙的官员,让他们帮忙遮掩,沿海倭寇这才屡禁不止。倭寇之乱,实则是内祸。 朱纨的奏折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江浙可是科举大省,全朝一半以上的进士都出身东南。像约好了一样,京城和浙闽的弹劾折子一起飞来,霎间淹没了朱纨的战报。 当地御史、巡视、知府纷纷上报,说朱纨贪功冒进,谎报军情,他夸大战绩,瞒报明军死亡人数,只报胜仗不报败仗,而且在征讨双屿时,他还没有攻下港口,就已经写奏折说大获全胜。实际上,在三天之后,海军才真正登上双屿。 京城中御史也弹劾朱纨擅自杀戮,佛郎机人毕竟是异国人,朱纨没有请示朝廷就将人斩首,委实是藐视朝廷,擅权自傲。 一时说什么的都有,皇帝案前全是弹劾奏折,替朱纨说话的声音微乎其微,只有朱纨慷慨激昂地替自己辩护。舆论完全一边倒,皇帝也分不清到底是朱纨谎报军情还是闽浙官僚集团看不惯朱纨。皇帝只能暂时免去朱纨的官职,命令兵科都给事中杜汝祯去诏安考察审问。 年底,杜汝祯回来,说诏安那件事原来是小贩做生意,不知怎么被朱纨打成勾结倭寇。但凡被朱纨认定成勾结倭寇的人,无论缘由,统统都会被杀掉。小贩因此拒捕,得罪了朱纨,其实压根没有抢劫一事,那些佛郎机人完全是误杀。 这算是坐实了朱纨擅杀。朱纨在佛郎机人一事上作假,那诛杀的九十六名海盗,甚至之前打击倭寇的战绩,说不定都是假的。 证据在前,皇帝立刻下诏令逮捕朱纨,将朱纨带入京城受审。然而钦差回来时却两手空空,只带回了朱纨的死讯,说朱纨畏罪,已经自尽了。 曾经和朱纨共事的官僚纷纷上书,抖露朱纨督军期间诸多恶行。局势似乎很明了,朱纨贪功,刚愎自用,排除异己。皇帝听到朱纨死讯的时候没说什么,但军不可一日无帅,倭寇打到一半,好不容易取得的胜利局面不能半途而废。皇帝问谁能胜任,最后官员举荐,由南京兵部尚书张进担任新任督军。 朱纨冒进,换了帅后按理会肃清很多。但沿海战局却胶着起来,原本已经偃旗息鼓的海盗又开始流窜,朝廷几百万两白银砸下去,倭寇始终打不完。 端午过后,夏意日长,夜晚的风也是温柔静谧的,蝉鸣声在绿荫中此起彼伏。陆珩又天黑了才回府,王言卿让丫鬟去摆饭,她亲手帮陆珩脱飞鱼服,说道:“日子一天比一天热了,你还全天在外面跑,多少注意些避暑。” 王言卿今日穿着松绿色软烟罗长衫,陆珩原来觉得没有人能把绿色穿好看,但王言卿这一身窈窕袅娜,莹白肌肤在绿纱下若隐若现,显得越发白皙细腻。 王言卿正在帮陆珩解衣襟,陆珩顺势搂住她的腰肢,感叹道:“果真冰肌玉骨,清凉无汗,要我说,带什么东西都不比抱住夫人更避暑。” 王言卿动作被他压住,她用手肘撞了撞他胳膊,嗔怪道:“别闹。抬手,换衣服呢。” 陆珩看了王言卿一眼,慢悠悠放开她的腰,抬起双手。王言卿帮他换了身家常衣服,外面的晚饭已经摆好了。两人去外间落座,正要吃饭,外面忽然急匆匆跑来一个侍从,停在院中抱拳:“都督,宫里有诏。” 陆珩没办法,只能放下筷子,换回朝服,立刻进宫。陆珩路上腹诽,皇帝这是存心不让他过夜生活。不过,皇帝这两年越发潜心修道,连早朝都罢免了,臣子等闲见不到皇帝。这么晚召陆珩入宫,多半是有什么急事。 陆珩赶到西内。皇帝如今已经不住在紫禁城,而是搬到西内。西内原是皇家园林,内有奇花异草,假山流水,三个湖泊连绵开阔,水雾渺茫,配上宫殿里缭绕的烟雾,在夜色里当真有些仙宫的意味。 守门太监见了他,施施然行礼,道:“陆都督,随奴婢这边来。” 自壬寅宫变后,皇帝再也不相信宫人,更不相信臣子,索性搬到西大内,身边人手全由自己调度,再不接受古往今来约束君王那一套。皇帝甚至连早朝都不上了,每日待在西大内,只有他信得过的太监才能近身。臣子想见皇帝,只能先写折子禀报,然后等皇帝召见。 但若以为皇帝不上朝就不理政,那就大错特错了。朝政大权依然牢牢掌握在皇帝手里,而且因为早朝取消,大多数臣子不再参与议政,唯有管事的臣子单独向皇帝禀报。如此一来,君臣平衡彻底被打破,臣子相互猜忌又无法把控皇帝,只能内部混战,皇帝退出这场博弈,彻底成了评委和看客。 陆珩是少数能正常接触到皇帝的臣子之一。太监见了他,不敢刁难,立刻引着陆珩去见皇帝。 陆珩刚一进殿就闻到一股丹药味。他面不改色地低头,对帷幔后的人影行礼:“臣参见皇上。” 皇帝穿着道袍,坐在炼丹炉前,问:“对倭寇局势,你怎么看?” 这可是个送命题,陆珩心中飞快闪过这段时间的人和事,兵部一切如常,夏文谨忙着给二皇子启蒙,那就是内阁剩下那几人来见过皇帝了?陆珩的思量在眨眼间,他不动声色,很快回道:“总督张进在南京多年,熟悉海务,行事谨慎,爱民如子,有他督军,应当很快能传来捷报。” 在官场上,弹劾不一定是责骂,夸赞也不是为了你好。陆珩这些话看似是肯定张进,其实字字都有其他含义。 张进是江浙人,出身贫寒,但找了一个有钱岳父,资助他科举当官。之后张进留在家乡,在南京那一带当过知府、侍郎,借助职权给他岳父大开方便之门,是南方很典型的科举、乡绅互利模式。陆珩说张进熟悉海务,实际上是暗示他和当地乡绅商贾一条心;行事谨慎即自他督战以来,沿海再也没有剿灭过大伙海盗;应当很快能传来捷报,意味着他还没传来过捷报。 皇帝听完,从丹炉前站起来,走到桌边拿了一本折子,道:“刚才严维进宫,送来了一本折子,据说是九死一生才递到京城的。你来看看。” 陆珩进入帷幔内,接过折子,垂眸仔细看。 折子出自兵部侍郎赵文华之手。张进也是兵部尚书,但一直在南京供职,而赵文华却是从北京出去的,沿海巡视到浙江。陆珩印象中除夕假后就没见过赵文华了,看来,赵文华假借回家过年之名,实际上奉了皇帝密令,去江南暗访了。 正月,刚好是朱纨自尽之后。皇帝虽然免了朱纨官职,并命人捉拿朱纨回京,但并没有想杀他。然而送回京的却是朱纨的死讯,皇帝表面上对朱纨之死没说什么,实际上却记恨在心,暗暗派人去查访。 赵文华耗时小半年,今日才送回奏折。奏折中说倭寇只有少部分是东瀛浪人,其余八成都是自己人。他们不顾海禁和外人走私交易,所谓海盗,就是放弃务农,投身出海,给浙闽乡绅商贾和西洋人牵线搭桥的中间人。朝廷有海禁,沿海官员为了掩人耳目,将这些人一并称为倭寇,以东瀛人之名掩饰私底下的出海交易。 海贸每年产生巨额利润,不经过朝廷,都流入当地乡绅、官僚腰包。倭寇一事私底下根盘错节,甚至好些官员家中都或直接或间接地和海盗有联系。东南海师征讨倭寇,根本就是出工不出力,甚至开打之前官员就提前给海盗放风,如此一来,倭寇怎么剿得灭? 张进是当地乡绅集团推举出来的,根本不会真正整顿倭寇,他养寇不战,耗着朝廷军资,但每次出兵都是做做样子。 赵文华还在奏折中说,前任督军朱纨到浙江后,在沿海严厉施行保甲连坐,大力整顿海防,海禁前所未有的严厉,因此被当地官僚嫉恨。在朱纨连续剿灭了许多海盗、港口后,终于触怒了当地官僚集团,他们联合京城浙闽系官员,一起弹劾朱纨。 据赵文华说,杜汝祯去诏安巡查时,被当地官收买,扭转是非,将海盗持火器和朝廷军对抗轻飘飘说成小贩拒捕,将那几个佛郎机国人说成误杀。朱纨也并不是畏罪自尽,而是被当地势力逼死的。 赵文华在密折的后半部分痛斥张进,说他几次催促张进出战,张进都说时机不到,按兵不发,一次又一次任由倭人及海盗在沿海村庄抢劫,等官兵追过去时,那些人已经乘船离开,往来如入无人之境。 赵文华在江南暗查期间,几次险些遭遇毒手,他写这封折子时,已经被张进那些人得知了。赵文华提醒皇帝,张进等人会想办法除掉他,就像除掉朱纨一样。不出意外,过几天前线会传来一次大捷,以此证明赵文华污蔑张进,动摇军心,好致赵文华于死地。 陆珩很快看完了,但他没有立刻抬头,而是借着看奏折的动作,揣测皇帝的意思。 这份密折可谓精彩纷呈,信息量巨大,赵文华说张进养寇不战,甚至预言接下来张进要作秀,表演一场大捷给皇帝看。而这份折子呢,是严维递上来的。 赵文华敢孤身去江南,当然也是有后台的,听说赵文华和严维的儿子严庆楼相交甚好,如今看来,情报并没有出错。皇帝连早朝都不想上了,今夜却在炼丹中途急召陆珩入宫,看得出来皇帝非常重视这件事情。并且,皇帝叫陆珩来,是不是说明皇帝并没有完全相信严维,皇帝也拿不准到底谁说的是真话? 陆珩心里有数了,他合起折子,呈回御前,说:“赵侍郎所言甚广,臣不明内情,不敢妄言。不过,朱总督自上任以来,频频斩杀倭人,绝不会有通敌之心。他性格刚烈,嫉恶如仇,有些时候行事难免极端,至于他报喜不报忧……其实也无可厚非。唯独提前假报胜利不妥,可能是朱总督对自己的战术十分有信心,刚围住海寇时,就已经有把握将其全歼了。” 陆珩的话无疑说到了皇帝心坎上,朱纨即便有错,也不抵他的功劳。将在外,谁天天只报败仗不报胜仗呢,要是把皇帝看烦了,说不定直接就撤销了他的兵权。 皇帝让人将朱纨押回京城,就没想过杀他。可惜,朱纨太过刚烈,竟然自己了断了。 但这也是当地人一面之词,赵文华在朱纨死后才赶去江南,他也是靠人打听,难保朱纨到底是怎么死的。 皇帝问:“那依你看,他对张进之言可尽实?” 张进背后代表着一整个利益集团,陆珩没有贸然下定论,而是说:“臣没见过张总督,不好置评。但既然赵文华敢在密折中断言张总督里应外合,不如再等几天,看前线会不会传来胜报。” 这个主意和皇帝的想法不谋而合,皇帝下定决心,重重将奏折扔到桌案上:“好,朕也要看看,到底是谁吃里扒外。” · 吃饭到一半,陆珩突然被叫到宫里去了。王言卿让人将饭菜温起来,自己在灯下等陆珩。人定时分,陆珩终于回来了。王言卿暗暗松了口气,去门口迎接。 她发现陆珩脸色冷淡,毫无笑意,换衣服时似乎还若有所思。王言卿感觉到朝中又出了大事,她将衣物打点好,等两人舒舒服服坐下后,才问:“怎么了?” 陆珩叹气,在外紧绷一整天,唯有回到她身边,是他难得能完全放松的时候。他抱住王言卿,说:“东南战场要大变了。” 王言卿一听:“倭寇又生事端了?” 最开始征讨倭寇时,大家都对这场战役不以为然,区区海盗,能成什么气候呢?但是,开打之后战局却胶着起来,沿海战场宛如无底洞,国库里的白银流水一样填进去,连个水花都没有。 陆珩叹息:“不是倭寇,是内部出问题了。” 王言卿一怔,不可思议道:“你是说沿海有官员通敌?” “通敌倒还好了。”陆珩轻轻笑了声,眸子里光芒极冷,“依我看,作乱的从一开始就是自己人。” 王言卿眨眨眼睛,没听懂陆珩的意思。赵文华的折子是机密,陆珩没有过多和王言卿透露,而是道:“等等吧,看过几天前线会不会打一场大胜仗。如果真的赢了,那问题就大了。” 将士远在千里之外,朝廷已经有人知道接下来的战果……王言卿悄悄吸了口凉气,整个人不寒而栗。 她早年在傅家时,觉得宫廷、内宅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女人们斗起来杀人不见血。但现在王言卿才觉得,相比于男人们的斗争,女人那点宅斗、宫斗算什么。 他们厮杀起来,那才叫腥风血雨,累累白骨。每一次成败,脚下都踩着好几个家族的性命鲜血。 大晚上说这些,实在影响兴致。王言卿握住他的手,说道:“朝事再复杂,也终究是明天的事了。你还没用饭,先吃饭吧。” 陆珩也不想为了那些人打扰他和妻子独处,陆珩点头,忽然想到什么:“你用饭了吗?” 王言卿摇头:“我一个人没胃口,索性等你回来一起用。菜一直在灶上温着呢。” 陆珩想到现在的时辰,沉下脸道:“我回来的晚,你就自己先用,如果我不回来,你还等一宿吗?” “可是你总会回来的。” 陆珩一肚子责备的话卡壳,最终认命地握紧王言卿的手,扶着她起身:“行了,快去吃饭吧。” 接下来几天,陆珩又开始早出晚归,王言卿预感到接下来朝中不太平,再不出门,每日只在家中看书写字。半个月后,京城进入绵绵雨季。雨水滴滴答答打在房檐上,像是无垠天水,茫茫没有尽头。 而这时,东南前线传来捷报。倭寇数千人突然从水陆两途进犯嘉兴,张进遣三路人马合围,激战数日,倭寇大败。 战报上将这次大捷吹的天花乱坠,说这是抗倭以来最辉煌的胜利。而皇帝看完后,难得召集内阁成员和六部,在西内密谈一个时辰。 皇帝说了什么不知道,但阁老们出来后,各个汗流浃背,面如土色。紧接着,镇远侯傅霆州、武定侯郭勋被急召入宫,皇帝穿着宽松的道袍,一副温和淡然、不问世事的模样,问:“你们谁有信心,统率水师?” 郭勋和傅霆州不明所以,但他们能感觉到,皇帝现在心情很不好。傅霆州想起不久前送到京城的捷报,隐约猜测到,应是倭寇战场出问题了。 郭勋和傅霆州祖上几辈人都带兵,但他们一直扎根在西北,祖祖辈辈都是陆战,去水上打仗,实在没什么经验。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敢冒险,还在官场混什么? 傅霆州上前,抱拳道:“臣愿意一试。” 很快,京中就传出风声,皇帝下诏逮捕张进,命镇远侯傅霆州前往浙闽督战。给事中李用敬、闻望云上奏,说军队刚刚取得大捷,张进大煞倭寇气焰,此时不宜更换主帅,望皇帝收回成命。而且,镇远侯哪怕用兵如神,但他一直在平原和蒙古人作战,怎么能懂海仗呢? 皇帝的回答是将李用敬、闻望云狠狠打了一顿,削职为民,仍然派人捉拿张进下狱。 朝中好些人不明白,明明刚打了胜仗,皇帝为什么突然发作,以致于要临阵换帅?就算皇帝不满张进,但朝中有的是熟悉江南水务的文官,为何要换一个纯粹的北方系勋贵镇远侯? 事实上,皇帝就是因为傅霆州是纯正的北方人,才派他去东南。傅霆州背景够硬,他身后是以郭勋为首的一整群北方贵族。朱纨出身寒门,无权无势,死了都没人伸冤,但傅霆州不同。无论江浙到底是什么情况,那些士林肯定不敢动傅霆州。 别看勋贵们内部撕得要死要活,但如果有人冒犯武将的利益,这群人最是团结。 想撼动一个坚固的利益集团,就只能启用另一个集团。 傅霆州从大同战场回来后,又要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各省的兵马,一下子引起全朝注意。京城众人忙着围观镇远侯出征仪式时,通惠河一艘大船停靠在码头,正来来往往搬运东西。 据说这是一家富户嫁女。富户爱女如命,再加上姑娘嫁入江南大族,富户有心替闺女摆排场,送亲队伍极为庞大。随从各个都是人高马大的年轻小伙,忙忙碌碌往船上搬箱子。新娘十里红妆,嫁妆颇为雄厚,大红木箱一抬挨着一抬,把半个船舱都塞满了。富户给女儿准备的嫁妆实在扎实,这么大的船入水都吃水极深。 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清点了嫁妆数量,出来后眼睛警惕而细微地打量码头,暗暗将船巡视了一周后,才快步走到一间船舱中,抱拳道:“都督,清点好了,并无可疑人等跟踪。” 一位修长的人影坐在桌边喝茶,他面如冠玉,眼如寒星,单手握着茶盏的样子宛如从诗词中走出来的翩翩公子。他抿了口茶,放下茶盏,不紧不慢道:“那就启程吧。” “是。”小厮抱拳,欲要离开。而那个公子却站起身,悠悠然朝小厮踱来。小厮停下脚步,垂头问:“都督还有何吩咐?” 他走到小厮身边,用折扇轻轻敲了敲小厮的肩膀,声音和煦而斯文:“叫我少爷。” 小厮面色诡异地梗了下。他们自然不是真正的送亲队伍,而是锦衣卫乔装,打扮成小厮的这个人便是镇抚使郭韬。郭韬心道都督入戏真快,他垂眸应下,领命而去。 郭韬出去后,陆珩拍了拍衣袖,打算去后面看看他待嫁的“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陆珩:想不到吧,我还能玩新的角色扮演。 这章写的太艰难了,评论里抽30个红包,保佑我接下来不卡文 ** 推荐基友的小说《豪门女配回家争产》 id:5874253作者:落雨秋寒 文案:玄学大师苏蕤穿书了,穿成了豪门狗血文里的真千金苏晨曦。 这苏晨曦就是个悲剧,打小被抱错在农村过了二十年的苦日子。好不容易在大学毕业后进入娱乐圈小小露脸时,被亲哥发现一点端倪,又因为亲哥和假千金生了暧昧而耽搁了认亲。 在此期间,苏晨曦因长相酷似长姐而被长姐的爱慕者也就是原男主强迫潜规则。其不屈服,选择了退圈和初恋男友结婚。可是初恋男友喜欢的是他的青梅竹马也是苏晨曦的好朋友,最终苏晨曦因产后抑郁而终。    直到她死后,亲哥和假千金的恋情稳定下来了,亲哥才想起来她来。她才被认回去了,最终的结果是骨灰葬进了市里最好的墓园里最好的位子。 苏蕤:…… 毁灭吧!敢情原主在这世间走这么一遭,就是为了在最好的墓园占个c位?我可去你的吧!这破剧本爱谁谁,姐不演了。 心有所属的男人?踢了! 亲爹亲妈亲哥亲姐更在乎假千金?行,把信托基金里属于她的那份财产分给她,她走。 至于敢利用财富权势逼迫她的贱人?天凉了,呵呵。    不过,那谁,你不是高岭之花吗?不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吗?不忙吗?怎么哪哪都有你? 认亲名场面: 她刚到冯家,亲生父亲就告诉她,“初雪从小就养在我们家,就和亲生的一样。我们想把你认回来,却也不想将她送走,你就当多个姐妹吧。你能理解吗?”    苏晨曦频频点头,理解,她都理解,他们舍不得养女,她爷奶也舍不得她,大家都是一样一样的。 冯家父母冯家大哥还没来得及露出欣慰的笑容,只见苏晨曦清了清嗓子说道,“其实你们的想法也是我的想法,这样,冯初雪留在冯家,我留在苏家,以后大家就当亲戚一样来往。不过……”苏晨曦像是不好意思地道,“我听说冯家的子孙每年都能从信托基金和公司那里分到不少钱,能不能折一下给我?” 第124章 送嫁 早在皇帝召傅霆州、郭勋入宫之前, 陆珩就被太监秘密带到皇帝跟前。皇帝将请赏战报扔给陆珩,说:“看来这群人以为朕好糊弄的很。” 陆珩快速看完捷报,保留余地说道:“战局竟然当真被赵侍郎言中了,看样子东南官场确实有人瞒着什么。” 皇帝好久没有被气成这样了, 他在御案后踱步, 最后像决定了什么般, 说道:“必须得杀鸡儆猴了。” 打仗最忌讳长线作战, 尤其围剿倭寇需要跨省调兵,出动水师,更是每一天都在烧钱。皇帝治理倭寇本是因为海盗勾结外国人, 在沿海流窜作案, 已经从小偷小摸发展成配备火器和朝廷军对抗,再放任下去, 边境岂不是要反? 皇帝本预料这一战会速战速决,没想到竟然拖了这么久。皇帝自从登基后国库就很空虚,这些年靠着抄贪官、清土地,好容易收回一些钱, 但皇帝前十年的积淀,一场倭寇战役全烧空了。 这场仗不能再拖下去了, 若继续下去, 国库耗空,大明但凡遇到点天灾**就运转不了了。如此一来,治理倭寇反而得不偿失。 陆珩静静站在青烟缭绕的宫殿, 等待皇帝给出最终命令。皇帝想了许久, 说:“倭寇之战刻不容缓,朕命你带两千锦衣卫,秘密下江南, 查明浙闽倭寇之乱。必要时候,协助总督平乱。” 陆珩拱手,坚定冷静应诺:“是。” 同一件事,由不同的人说来却截然不同。赵文华是严维的人,张进是江浙官僚的人,傅霆州是勋贵的人,他们都是各自利益集团的喉舌,皇帝谁都信不过,这中时候,他只能相信陆珩。 谁都不知道皇帝秘密召见了陆珩,随后,傅霆州入宫,临危担任治倭总督。陆珩听到领军人选时,暗暗叹了声皇帝不愧是皇帝,他和傅霆州一个在暗,一个在明,分两路奔赴江浙。而陆珩和傅霆州又有仇,不用担心他们俩相互配合,把持军权,反过来糊弄皇帝。 皇帝不费吹灰之力,同时解决了安全和真实两个隐患。在帝王心术方面,皇帝越来越游刃有余了。 傅霆州在京城热热闹闹准备出征时,陆珩已经悄无声息清点好人手,带着两千锦衣卫精锐离京,从通州出发,走水路南下。 他们这一行是秘密行动,不能惊动沿途官员,要是两千精壮男子一起出发,那不是敲锣打鼓告诉别人他们是朝廷军吗?所以陆珩重新编队,让锦衣卫化整为零,在小队长的带领下乔装成三教九流,秘密南下。 人手可以拆分,两千人的武器总不能分着运,一旦走露风声那就麻烦了。陆珩想来想去,想到了自己的夫人。 所以,王言卿同样被陆珩带上路,并借助王言卿女子的身份,陆珩亲率一百人乔装成送亲队伍。嫁妆箱子可以帮他们藏武器,还能躲避沿途官员的盘查。为了这些好处,陆珩不得不委屈自己,重新退回未婚人士。 船只已经启航,一如一艘寻常的客船,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水路不比山路,看久了之后风景乏味的很,路上时光漫漫,陆珩只能去找自己的“妹妹”解闷。 船后方最大最豪华的客舱门窗紧闭,船舱外巡逻严密,但来往侍卫都很注意,不敢东张西望。陆珩一路走来,随从见了他都整齐行礼,毕恭毕敬喊“少爷好”。陆珩对他们点点头,从容地推开舱门。 里面的丫鬟看到陆珩来了,齐齐行礼:“少爷。” 陆珩握着折扇,在掌心轻轻相击,说:“这里没事了,你们都退下吧。” 丫鬟们没一个露出异色,应诺后井井有条退下。等舱门重新关好了,陆珩收起折扇,悠然往屏风后走去。 “妹妹,为兄来看你了。怎么,要嫁人了,就不欢迎为兄了?” 王言卿正靠在床边看书,听到他这话,没好气地乜了他一眼:“哥哥,男女七岁不同席,我们都这么大了,你单独来我闺房里不妥吧。” 陆珩用折扇掀开帘子,看到王言卿倚在床上,银红色软纱长衫越发勾勒出她婀娜有致的身材,半透明的单纱下,隐约可见白色主腰。 她的主腰是抹胸款式,因为裹得紧,上方隐隐有柔软的沟壑,而下方,露出一截纤细柔韧的腰。 陆珩坐到床沿边,眼睛不断在她的雪胸、小腹上看,很是让人疑心他说出来的话有没有过脑子:“没关系,我们兄妹相依为命,不讲究这些俗礼。你忘了,你小时候怕打雷,都是直接钻到我被子里的。” 王言卿忍无可忍,抬眸重重瞪他:“你有完没完。” 陆珩俯身去看王言卿手中的书,问:“妹妹在看什么,比哥哥都重要吗?” 王言卿知道剩下这几页她是看不了了,如他所愿合上书,没好气用书拍了下他的手臂。陆珩顺势握住王言卿柔软的手,王言卿嫌弃他放浪,用力抽手,平时雷打不动的人如今就像是纸糊的一般,直接被她拽倒了。 陆珩倒在王言卿身上,手臂像有自主意识一样圈住他早就看好的纤腰雪肩。王言卿后腰仿佛被他手掌的温度灼伤,她双手赶紧推住陆珩胸膛,压低声音喝道:“你忘了,你现在可是我哥哥,此行是去送嫁的。” “对啊。”陆珩眼睛坦然又无辜,里面蕴含着稀薄的笑意,“妹妹有别的男人了,就不在乎哥哥了吗?” 王言卿恼怒:“哪有别的男人?” “那再好不过。”陆珩趁势在她脖颈上啄了一口,说,“我从小把你养大,凭什么把你交给别的男人?我们兄妹就该亲亲密密过一辈子。” 王言卿无语地看着他。她算是明白了,难怪她失忆时被陆珩骗的团团转,当年他骗她是她的二哥时,就是这样沉浸式演戏? 王言卿他们此行的身份是某富商家的兄妹,姓周,妹妹从小定了娃娃亲,现在要去未婚夫家里完婚。陆珩还给他们安排了诸如生母早亡、父亲忙于生意、只有他们兄妹相依为命这中戏码。王言卿原本以为是陆珩有意把身份做得细致,以防路上盘查,现在看来,可能是他自己喜欢。 王言卿故意刺激他,说:“哥哥,你忘了,我有指腹为婚的未婚夫。” 王言卿承认她是存心的,谁让陆珩演得这么投入。没想到陆珩眯了眯眼睛,竟然真的生气了。 他看着王言卿一笑,伸手去扯她衣襟上的系带:“对啊,妹妹定亲了。家里十分看重你这门亲事,父亲临行前嘱咐我,务必要将你好好交到妹夫手中。这么重要的任务,为兄怎么能偷懒,我这就帮妹夫检查一下。” “你疯了!”王言卿发现陆珩的动作不像玩笑,都顾不上害羞,慌忙拦他的手,“这是在船上,外面还有人!” 外面巡逻的可都是锦衣卫,陆珩就这么大胆,在他的属 陆珩掐住王言卿的腰,直接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妹妹慌什么,我们在家里不是常干这中事吗?” 王言卿几乎要晕过去,要是周家老爷真有这么一对儿女,非得被气死吧。王言卿咬着牙瞪他:“船上装着什么你不知道吗,你还有心思在这里胡闹?小心被人埋伏。” “我知道。”陆珩说着,手上的动作更快了,“所以我们速战速决。” 陆珩这几天忙着点兵、运输武器,已经好久没有和卿卿亲密过了。现在船刚刚出发,其实是最安全的时候,到了晚上他反而不能放松呢。 王言卿已经感觉到陆珩认真了,这中程度陆珩从没有放弃过,她放弃了,只希望陆珩说话算话,速战速决。 甲板上全是外男,王言卿作为名义上待嫁的大小姐,不方便露面,只能尽可能待在船舱里。六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他们又在水上,船舱中极闷热,所以王言卿身上只穿了一层轻薄的纱。 现在便宜了陆珩,他坐在床边,手伸入她的纱衣里,掐住她的腰。宽大的马面裙堆叠在他腿上,只能看到裙阑上的鱼戏莲花。 花纹中的鱼仿佛在游动,王言卿很快出了汗。她想到外面都是锦衣卫,全程死死抿着唇,生怕发出什么不寻常的动静被人听到。 陆珩轻抚着她纤薄的背,手指在一处浅白色的伤痕上不断摩挲。他初看那些资料时,只觉得这个女子对傅霆州当真死心塌地,为了追随傅霆州不惜受伤。现在人到了他怀中,他才觉得这些伤痕碍眼。 隔了这么多年还有痕迹,她当初受伤时,该有多疼呢?要不然何至于十六七岁,就留下一身暗伤? 陆珩冷不防问:“疼吗?” 王言卿正咬着唇忍耐,她在想两人早都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会疼呢?随后她才意识到,他在问她背后的疤。 王言卿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摇头。已经是过去的痕迹了,除了洗澡的时候她觉得不好看,其余时间对她并无影响。 陆珩猛不防加深,王言卿毫无防备,险些叫出声来。她赶紧咬住嘴唇,恨恨看他。陆珩看着她笑了,王言卿从那双波光粼粼、温柔含情的眸子中,隐约看出些许恶意来。 王言卿的预感没有出错,陆珩一改之前春风化雨的态度,变得尤其……恶劣。王言卿越咬着唇,他越要逼她出声:“为什么忍着?” 王言卿听到外面整齐有力的脚步声,简直恨不得在他身上咬一口。她靠在他肩上,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呼吸急促,声线都发颤了。陆珩看着她迷蒙又忍耐的可爱眼神,心想果然矛盾的才最勾人,这样冷感的媚,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发狂。 可惜了,今日时间不够。改日,他一定要逼得她开口。 · 他们这一路伪装成婚船,走走停停,还算安稳。王言卿之前从未去过南方,她本来还担心自己上船后晕船,没想到竟完全没反应,只除了要应付某个时不时来待嫁妹妹闺房夜访的不孝之徒。 晚间河道上人少的时候,王言卿也会戴上幕篱,去甲板上散散心。有些时候陆珩陪她,但陆珩终究是个有公职在身的人,大多数时间赶不过来,王言卿便自己带着丫鬟散步。 船上锦衣卫都知道这是都督夫人,不敢阻拦,任由王言卿行动。但王言卿很明白轻重,平时只是去船尾吹吹风,并不会靠近放“嫁妆”的地方。 陆珩在这方面很相信王言卿,并不限制她行动,但是在船只驶过徐州后,船上巡逻明显严密了,王言卿明白接下来就进入南直隶,是倭寇经常出没的地方,她也减少了散步的时间,尽量待在船舱内。 越往南走,天气就越闷热,现在可是六月,陆珩怕王言卿把自己闷出病来,傍晚时专程来找她:“妹妹,今日江上水雾淡,有很漂亮的夕阳。你要不要陪哥哥去看看?” 王言卿听到,诧异问:“现在?” “对。”陆珩拉起她的手,说,“昨日传回消息,锦衣卫一千人已经抵达南直隶,专门有一队在岸上护送着我们的船。你不用这么紧张,出去散散心无妨。莫要倭寇没见着,先把我的夫人闷病了,那我多亏。” 王言卿听到岸上有人跟着他们,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不过,她抬起眼睛,丝丝媚意从眼尾流露,像钩子一样,似笑非笑道:“现在又不当哥哥了?” 陆珩含笑,握紧她的纤手,宛如才想起来一般,说道:“差点忘了,妹妹现在还不是我夫人。” 全天待在船舱里,王言卿确实想去外面透透气。有陆珩在,王言卿放下心,说:“你稍等一下,我去换身衣服。” 她在船舱内穿的是轻薄的半透明纱,要出去肯定不能穿这一身。王言卿本意是让陆珩去外面等一等,但陆珩就像听不懂人话一样,大言不惭道:“我帮妹妹换。小时候,妹妹的衣服都是我帮你穿的呢。” 王言卿气恼地推了他一把,明眸圆瞪:“别闹。” 陆珩眨眨眼,笑了:“我说的是帮你拿衣服,妹妹想到哪里去了?” 王言卿觉得,她迟早有一天得被陆珩气死。 最后,王言卿在屏风后更衣,陆珩站在屏风外,帮她递衣服。其实递衣服完全是陆珩强行加出来的环节,这么大的屏风,还搭不了一身衣裙吗? 陆珩站在氤氲的烟雨屏风后,一眼不错地欣赏着烟雨后窈窕朦胧的山谷曲线。卿卿可能不知道,相对于直接看到,若隐若现、半遮半掩,才最勾人。 王言卿换了身海棠红宋锦长衫,腰系鹅黄色百褶裙。江南湿热,连风吹来都是闷闷的,只能穿轻薄细致、坚柔并兼的宋锦。王言卿迫于身份,又回到了刚嫁人的时光,每天都得穿鲜艳的红衣。 王言卿收拾妥当后,陆珩帮她戴好幕篱,两人一起往甲板上走去。外面的人见了陆珩和王言卿垂下眼睛,熟练地喊“少爷”、“小姐”,自然的宛如随侍多年的家生子。 今晚的夕阳确实很美,天边仿佛撞翻了一盘染料,热烈地燃烧着,连江面都映上天火余波,橘黄金红变幻莫测。 江风袭来,吹起王言卿的面纱,她压住帽檐,问:“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 这是在江上,举目望去没有船只,王言卿也敢自由说话。陆珩帮她挡住江上风浪,说:“先去苏州,查朱纨之死。” 朱纨的死是皇帝的一个心结,查明朱纨的死因,既是给忠臣良将一个交代,也是切入江南官场乱相的一个着力点。 王言卿点头,朱纨是苏州人士,他“畏罪自尽”后,就由老仆收敛尸骨,送回家乡安葬。苏州正好在运河沿途,他们下船一来查案,二来也能给朱纨祭一炷香。 王言卿想到船上的东西,忙问:“朱纨之死恐怕不是一天两天能查完的,船上那些……嫁妆可怎么办?” 他们下船了,箱子谁来看管?陆珩扶着围杆,面对着浩浩长风,淡淡道:“只能停靠在岸边了。” 王言卿想到那副场面,不由压低了声音:“船上东西可不少,万一被人盯上,有人趁你不在劫船,或者干脆海盗来了,那可怎么办?” 王言卿虽然没看过她的嫁妆箱子,但看重量,里面应当是有火器的。在水上打仗,有没有火器压制是决定性的优势,洪武皇帝当年鄱阳湖一战能获胜,就是靠了火铳。 皇帝对陆珩是真的信任,此行陆珩下江南,不光带来了锦衣卫精锐,还带来了神机营最精良的火铳。这批武器要是落入海盗之手,那可麻烦了。 陆珩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桅杆,听到王言卿的话挑眉一笑,垂眸道:“妹妹,你可盼我点好吧。” 进入南直隶后,水面变宽,船只也变多了。放眼望去,河道上全是桅影,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热闹非凡。 他们乘着船顺流而下,颇有一日千里之感,很快,苏州到了。王言卿的夫家设定在杭州府,但送亲队伍初入江南,一路舟车劳顿,为了体体面面地去见未来亲家,顺便也该给闺女采购些江南时兴细软,所以富商家决定在苏州暂住几日,休整好了再去杭州。 他们的船只停靠在码头,陆珩作为千里送亲的好哥哥,亲自陪着待嫁妹妹,去城中放风采购。 这是王言卿第一次来江南,她看着和京师截然不同的热闹景象,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这就是苏州?” “是啊。”陆珩说道,“妹妹,我们先寻今日的落脚之地。” 王言卿点头应诺,一路跟着陆珩,双眼好奇地看着两边摊子。陆珩察觉她朝一个地方看了好几眼,他顺着视线望去,发现是一个卖糖人的小摊。 陆珩失笑,突然转身朝小贩走去。郭韬正奇怪都督怎么忽然离开了,随即就看到陆珩拿着一个兔子糖人回来,掀开夫人的幕篱,递到了夫人嘴里。 郭韬:“……” 他们几人默契而忍耐地转开视线,梗着脖子朝约定的地方走去。饶是他们把自己封印成一根木头,还是能听到后面断断续续的对话声。 “糖人是小孩子才吃的东西,我又不喜欢。” “你不就是小孩子吗?” 郭韬在前面头皮都麻了。 最终,他们敲定了一家客栈,陆珩去柜台前订房,侍卫则护送着小姐往楼上走。客栈里生意兴隆,热闹鼎沸,王言卿嘴里咬着兔子耳朵,隔着幕篱从门口走到楼梯,走马观花一样掠过了许多人脸。 跑堂小厮殷勤地端着盘子送菜,一伙游商坐在桌边喝酒,两个书生打扮的人从楼梯上下来,嘴里说着地道的南京话。世界仿佛在她眼前放慢,她穿过这些人的脸,如有神助般破译了他们心中的想法。 跑堂小厮右手下意识地贴在身边,遇到有人撞来时,他虽然谄媚笑着,但瞳孔却不自主放大。那桌商人看似喝酒谈天,但眉毛下压,分明暗暗凝聚着注意力。那两个书生看起来没破绽,但他们的虎口有茧。看茧子的位置,可不像是握笔。 王言卿仿佛不知道,依然咬着糖上楼,一如一个天真烂漫的娇小姐,等着哥哥将所有事情料理好。 他们到达苏州时已经是下午,安顿好后没多久,天色就黑了。王言卿在船上漂泊了很久,今日一落地,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店小二给她送水。王言卿舒舒服服洗了澡,换了宽松的中衣,她在镜前擦拭头发,外面门一开一合,有人进来了。 王言卿将巾帕放在一边,拿起梳子打理头发,头也不回道:“哥哥,我现在是待嫁之身,你多少讲究点。” 陆珩走到她身边,熟练地接过她手中木梳,捧起她瀑布一般黑亮柔顺的长发:“妹妹今日怎么这样客气。我们不是一直过着表面上送嫁、暗地里偷欢的日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名的周家老父亲:你这个不孝子!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125章 主动 王言卿从镜中瞭了他一眼, 笑着问:“马上就要到杭州了,哥哥打算偷欢多久?” 陆珩似乎轻笑一声,握着她的发尾慢慢俯身, 镜中出现一柔美一英气两张脸:“怎么, 妹妹害怕了?” 两人挨得紧密, 王言卿不着粉黛, 一缕长发还握在他手中,当真有种相依为命、摇摇欲坠的禁断感。王言卿抿唇笑了笑, 从凳子上转过来, 双手亲昵地环在陆珩脖颈:“可是,我们总不能一直过这种日子,未来如何,总该有个章法。” 两人的姿势顷刻变成相对, 陆珩手指把玩着王言卿湿发, 低声哄道:“没关系,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明天再愁。” 王言卿心想这可真是一个骗到了手就不负责的渣哥啊, 陆珩这是本色出演还是人设需要呢?王言卿刚才那些话虽然是玩笑,但也似真似假地在询问他明日的计划。他倒好, 给她来了句明天再愁。 两人距离极近,王言卿蹙蹙眉, 有些没耐心了, 口吻中也带了最后通牒的意味:“哥哥,我不想陪你再胡闹下去了。你要是再不给我一个解决办法,那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要去嫁人了。” 陆珩听到眯眼,定定看着她:“妹妹这么狠心?” 他眼神中危险意味十足, 但王言卿已经摸透他了,她每次惹他生气,惩罚方式无非就那几样。现在是在外面,处处都是眼睛,他总不会做太过分。 于是,王言卿毫不畏惧道:“反正就这么一条路,你看着办吧。” 陆珩点了下头,也没说好不好,长臂一展将木梳放回梳妆台,说:“最后一晚了,总得给妹妹留下些记忆。我们去床上说吧,妹妹,你自己走还是怎么?” 他明明还笑着,但语气中有种冷幽幽的意味,王言卿莫名联想起锦衣卫逼供朝廷罪眷。她有些后悔,但骨气不能断,她拍开陆珩的手,自己朝拔步床走去:“你出去,我和你就此断了,我自己睡。” 她没走两步,直接被人从身后圈住。陆珩握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拉回自己怀里,俯身轻轻松松将她打横抱起。陆珩垂眸,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既然招惹了我,哪有想断就断的道理。为兄今日一定给你留下印象深刻的最后一夜。” 陆珩尤其咬重了“最后一夜”这四个字,听着有股邪劲。王言卿呼吸一窒,陆珩大步流星走向床榻,趁着他转身去放床帐的功夫,王言卿爬起来,乖巧主动地环住陆珩的腰:“哥哥,我开玩笑的。” 陆珩将里外床帐牢牢压住,掰开王言卿的手指,转身轻而易举将她压倒在床榻上:“卿卿,你长大了,该知道有些话即便是玩笑,说出来也要负责的。” “我知道。”王言卿顺从地躺在他身下,小指在他掌心轻轻勾画,“我还不是担心你。” 此时床帐四合,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两人用气音交谈,绝不担心被人听到。王言卿知道陆珩这个人最是记仇,而且越记仇越大,她现在要是不好好表现,等回京后,她就不好过了。 陆珩不置可否,但从一边拿来一个枕头,将她的后脑垫起来。她刚洗完澡,头发还没干,直接躺在被褥上会着凉的。 王言卿没顾得上理会他的动作,连忙问:“明天你到底有什么计划?” 陆珩暗暗叹气,他发现他夫人对破案的兴趣,似乎远比对他大。陆珩一边梳理她的黑发,一边道:“来苏州,最重要的事当然是调查朱纨死因。明日我们要想办法,去朱纨家暗访。” 王言卿听出陆珩话语中不对劲的地方:“暗访?” “对。”陆珩说,“此行下江南虽然是秘密行动,但我怀疑已经被人知道了。” 王言卿听到瞪大眼睛:“你是说锦衣卫内有内鬼?” “我亲自挑选的人,当然信得过。”陆珩道,“但朝廷中任何一柄武器都是登记在册的,我们从神机营搬运武器,当然要经过其他衙门。我信得过锦衣卫,却信不过其他人。” 王言卿隐隐明白陆珩的意思了:“你是说,朝中可能有人发现你们离开了,已经传信给江浙这边的官员?” 陆珩点头,并不惮于用最大的恶意揣测自己的同僚:“并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弹劾朱纨时,京中许多人跳的老高,谁知道他们皮下到底是什么。陆珩奉了皇帝密诏彻查江南官场,这不止是断人财路的问题了,一旦真被陆珩查出什么,一整条绳子上的人身家性命都不保。 这些人为了自保,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陆珩,甚至,杀掉陆珩。毕竟陆珩这些年在官场树敌也不少,杀了他,就能腾出一大批锦衣卫实权位置,谁不眼馋呢? 而陆珩出京后,行踪就完全从朝廷眼中消失了,只有他们内部靠暗号联络。朝廷中的内应不知道陆珩具体位置,但知道他一定会来苏州找朱纨。这些人只需要在朱纨家守株待兔就可以了。 王言卿越想越心惊,难怪陆家全府上下都小心谨慎,锦衣卫实在是个高危职位。这样想来他们家能传六代,也着实厉害。 王言卿问:“我今日在客栈中看到很多伪装成平民的武人,这些是你的人吗?” 陆珩听后,微妙地眯眼,语气中喜怒难辨:“这就被看出来了?这群废物。” “不能怪他们。”王言卿抚了抚陆珩胳膊,不忘给北镇抚司的人说公道话,“是我从他们脸上看出来的。你也知道,习武之人许多动作成了本能,没法完全控制。” 一个人紧张的时候,能控制自己的语言、表情,但总没法控制瞳孔大小。连陆珩、皇帝都在这方面自愧不如,怎么能怪 陆珩明白,这也是这次任务这么危险,他依然带王言卿出来的原因之一。陆珩说道:“这里是锦衣卫的一个联络点,我用暗号告诉他们来这里会合。但为掩人耳目,客栈中还有普通住客,你出房门后,还是要小心些。” 王言卿点头,看着陆珩粲然一笑:“还有外人,那你大晚上进入待嫁妹妹的房间里,也不怕别人说道?” 陆珩也笑了:“想一亲香泽,哪能怕世俗的眼光呢?我就喜欢和世俗道德背着干。” “行了。”王言卿调整了姿势,舒舒服服靠在陆珩身下,问,“接下来到底怎么行动?” “去朱家。”陆珩道,“但我怀疑朱纨的宅子有人盯着,直接登门就是自投罗网,问不到真相不说,还会暴露我们的位置。如今敌暗我明,须得小心行事。” 王言卿点头,柳眉细细拧着,不断想怎么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朱家宅子:“要不,我们装作访客,或者卖货卖菜的人?” 陆珩依然摇头:“不行。对方若盯梢许久,肯定熟悉附近的货郎。我们是生面孔,贸然去敲朱家的门太可疑了,说不定还会逼那群人灭口。” 王言卿想不出辙了,问:“那要怎么办?” 王言卿找不到头绪,第一反应依然是求助陆珩。仿佛只要有陆珩在,天塌下来也有解决办法。陆珩被这种无形的信任取悦,卷起一缕头发,轻轻在她脖颈上挠了挠:“妹妹,为兄小时候教你的孙子兵法,你都忘了?” 又来了。王言卿暗暗翻了个白眼,配合地抱住他:“我懒得想,哥哥帮我解惑。” 陆珩心里舒服了,不再吝啬给妹妹讲题:“我们进不去,就让他们出来。” 王言卿乍一听愣住,陆珩握着她的头发,顺着她的脖颈继续往下游移:“朱纨出身寒门,家中人口十分简单。他有一老母,今年六十二岁,住在混堂弄一间老宅里,朱纨为官二十年,未曾给家里翻修房子,现在一家人依然住在那里。朱纨发妻过世后,一直没有续娶,膝下仅有一个女儿,名朱毓秀,今年十六岁,尚未定亲。你也知道,大明官员若只靠官俸,生活很难有盈余,所以朱毓秀并没有跟随朱纨去外地就任,而是一直留在老宅和祖母生活。他还有一个老仆,跟随他多年,辗转各地就任,朱纨死后,就是这个老仆为他扶柩回籍。” 如果朱纨之死真的有疑点,这个仆人就是最重要的人证,王言卿忙问:“这个老仆在哪里?” “还能在哪里。”陆珩道,“留在老宅,继续侍奉一老一弱两个主子。” 王言卿试探地问:“所以,明天我们要想办法引朱纨老仆出门?” “不。”陆珩回道,“恰恰相反,我们的目标是朱纨的女儿——朱毓秀。” 王言卿意外,转念就想明白了。无论朱纨是怎么死的,老仆回府后肯定会一五一十告诉老太太、小姐。所以他们没必要死盯着老仆,朱母、朱毓秀都可以接触。老太太年纪大了,贸然靠近可能会吓着老人家,而年轻健康、涉世未深的朱毓秀就是最好的人选。 这个目标比朱母容易点,但一个未出阁的年轻姑娘,依然很难接近。王言卿想了想,道:“如果是朱毓秀的话,在街上遇到,我应该能想办法和她搭上话。” “多谢卿卿。”陆珩握着头发在她雪胸上扫,最后发现太慢了,索性自己上手,“所以,明天,我们一定要让她出门。” 王言卿本来想推开陆珩的手,谈话就谈话,动手动脚做什么?但她转念想到自己还得罪着陆珩,便默默忍了:“可是,我们又不能去朱家传话,怎么能让一个未婚女子主动出门呢?我们总不能烧了人家房子吧?” “不至于。”陆珩幽幽叹了声,挽救他在卿卿心里岌岌可危的形象,“锦衣卫还不至于缺德到这种程度。” 王言卿一听他的话音,就知道稳了:“你有办法?” 陆珩一改之前游刃有余的得意姿态,只是意味不明带了一句:“每一个偶然,其实背后都是数个必然逼迫。不早了,我们睡吧。” 王言卿越发好奇,催促他说原因。陆珩不肯,王言卿就抱住他脖颈,主动在他唇上亲了一口:“陆都督,夫君,为什么?” 她的声音拖得又软又娇,陆珩勉力坚持着,王言卿索性抱上来,胸脯牢牢抵住他的,随着呼吸细微蹭动:“为什么?如果你说,今夜我来主动。” 陆珩坚持了一瞬息,心道不是他意志不坚定,而是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陆珩偏头咳了一声,含糊地说:“他们偷走了朱毓秀晾在院子里的外衣,所以,明天她一定会上街买衣服。” 王言卿听完,愣了很久。她默默松开手,半靠在床上,一动不动看着陆珩。 陆珩心虚,试图替自己辩解:“其实我不知道,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馊主意……” 这种时候,他不说我们了,而说他们。王言卿笑了笑,没什么温度,道:“依我看,论起缺德程度,这种行径和烧房子也不差什么。” 陆珩依然不放弃自救:“卿卿,你听我解释……” “不用说了。”王言卿抵住陆珩胸膛,冷冰冰道,“陆都督,我赶路一整天,现在累了。请你自便。” 陆珩被迫合上“妹妹”的房门时,心中十分悲愤。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卿卿本来说她要主动的,现在可好,原本的一顿也没有了。 · 第二天,陆珩小心翼翼跑去陪妹妹吃饭,王言卿淡淡瞭了他一眼,全程不搭理他。 陆珩给王言卿夹了她最喜欢的虾饺,可是,王言卿一口都没碰。陆珩再一次扼腕,昨天,但凡他意志再坚定点,现在就不用面对这个局面。 这大概是陆珩反省最深刻的一次,他见王言卿快吃完了,便适时说道:“妹妹,苏州坊市热闹,尤其是布料,所有时兴的花样都从这里出。我陪你去街上看看吧。” 王言卿生气归生气,案子总归是要破的。王言卿用力瞪了陆珩一眼,还是乖乖跟着他出门。 陆珩浑如没事人一样,一路上自在和她说话,嘘寒问暖,体贴入微。这是在街上,王言卿总不好甩脸色,陆珩说十句她总得应和一两句。陆珩感觉到她的退步,越发得寸进尺,甚至以怕妹妹走散为名拉着她的手。 王言卿隐晦地甩,没甩开,也不好做更大的动作了。她在心里默默骂奸贼,昨日有功夫让属下在盯梢者眼皮子底下偷衣,怎么没工夫给朱家人传信呢? 但王言卿也知道,这两件事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偷衣服只需要一刹那,而且不需要逻辑,流氓小混混做这种事再正常不过。可是和朱家人搭话,哪怕有再正当的理由,也会引起外人怀疑。 至于往朱家院里扔纸条那就更不可取了。反正王言卿要是捡到有人让她出门的书信,她绝对不会搭理。 朱毓秀是个普通人,未必能藏住事,只有当事人完全不知道的“巧合”,才是最自然的。 王言卿心知他们情有可原,再加上陆珩这厮委实鸡贼,借着哥哥的身份不断给王言卿买小零食吃,这么几次后,王言卿就不好意思冷脸了,冷战自然也不了了之。 奸贼!王言卿狠狠地拧了下陆珩的手,陆珩知道自己过关了,任由夫人发泄。这时候陆珩不知道在人群中看到了什么,笑着转向王言卿:“妹妹,这条街的花样没什么新奇,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王言卿一听,心领神会道:“好啊。” 陆珩带着王言卿兜兜转转,慢慢走向一家店铺。王言卿借机打量这家店,两间店面,装潢普通,柜面上堆满了布料,看起来就很实惠。此刻店中正有一老一少站在柜前挑选,老仆身形伛偻,另一个少女十六七上下,看打扮应当是一对主仆。 王言卿再看看店铺外面若有若无围着的人,心里明白了。恐怕,这就是朱纨的女儿朱毓秀了。 王言卿忽然停下脚步,拉着陆珩的手说:“哥哥,走这么久我都热了。那边有卖冰酪的,我想吃冰酪。” 陆珩垂眸和王言卿对视一眼,立即笑了:“好。你在这里等着,哥哥去给你买。” 王言卿乖乖点头,她站在店门前,好奇地四处张望,却一步不动,一副没了哥哥就没法行动的娇小姐模样。 陆珩去卖冰酪的摊子前选口味,不知为何许久没有回来。王言卿百无聊赖地等着哥哥,她张望时,看到朱毓秀和老仆说话,老仆劝说什么,朱毓秀纠结片刻,还是摇头。王言卿根据他们的表情,猜出来他们快要出来了,立刻对身后的侍卫说:“哥哥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话音落后没多久,陆珩就回来了。他将冰酪交给王言卿,说:“摊子前排队的人有很多,让你等久了。” “没关系,买到了就好。”王言卿急不可耐地拉陆珩衣袖,道,“哥哥,我们快去挑衣服吧。” 陆珩宠溺地答应,他们两人转身,沿着街道往前走,猛不防撞到了刚从店里出来的人。女子的尖叫声接连响起,只见王言卿手中的冰酪完全扣到了对面人身上。 王言卿十分过意不去,连连致歉:“对不住,姑娘,我没注意到身后有人。这份冰酪是刚做出来的,冷的厉害。衣服上沾了冰水对身体不好,我赔你一身衣服吧。” 朱毓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父亲去世,家里日子本就不宽裕,昨日还丢了身衣裳。如果是小件也就算了,偏偏是她所剩无几的外衣。朱毓秀本打算将就,但祖母说她是大姑娘了,不能没有换洗衣服,今日硬让她出来添置新衣。衣料店里哪一身都太贵了,朱毓秀不舍得挥霍祖母的养老钱,打算带着老仆打道回府,结果没走两步,又被一对男女撞上,毁了她仅剩的一件外衣。 朱毓秀自认倒霉,幸而衣服湿的不厉害,快点回家来得及。她摆摆手说算了,但对面这对男女却十分固执,坚持要赔她一身衣服。 那个修长挺拔、容貌出奇招眼的男子说:“姑娘,我妹妹最是软糯心善,你要是因为着凉生了病,她一定会内疚的。一身衣服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这是我们的赔礼,姑娘就收下吧。” 王言卿心想陆珩怎么还给她改性格,但任务对象面前,她也没法反驳,只能眨眨眼睛,眼中泛出软糯心善的泪光来:“是啊,姑娘,都怪我不看路,才害你失仪。你要是这样回去,我肯定不会原谅自己。” 朱毓秀看着面前这对漂亮得过分的兄妹,相信他们确实不差一身衣服的钱了。盛情之下,朱毓秀也不好意思推辞,只能答应:“好吧。有劳二位了。” 王言卿就近找了家可以换衣的成衣店,让朱毓秀挑喜欢的款式。朱毓秀指了身价钱便宜的,王言卿看到后没说什么,只是问店家有没有空房间,先让朱毓秀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 他们进的这家店规模中等,有专门供给女客更衣的房间。老仆是男人,不方便跟进去,王言卿见状自然而然说道:“我陪这位姑娘进去换衣服吧。” 朱毓秀其实想说不用,但王言卿却按住她的手,说:“出门在外,结伴放心一点。”朱毓秀一听,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两个女子进内室更衣。陆珩淡淡朝里面瞥了眼,尽显一个好哥哥的风度,替妹妹和朱毓秀结账。 陆珩并没有和老仆攀谈,陌路相逢,一见面就热情结交才是可疑。与此同时,王言卿和朱毓秀进入内室,王言卿暗暗试了试门,确定无法打开后,猛不防逼近朱毓秀,用力捂住她的嘴。 朱毓秀正打算换衣服,忽然被身后袭击,都惊呆了。朱毓秀瞪大眼睛,里面流露出害怕和后悔,王言卿没空解释,单刀直入道:“朱小姐莫要害怕,我们是京城锦衣卫,奉皇上之命,来江南彻查朱大人之死。” 朱毓秀眼睛瞪得更大了,完全没法理解自己听到的事情。王言卿快速判断着她的表情,确定她没有敌意后,说道:“朱小姐,我不会加害于你。你不要出声,我就放开你。” 朱毓秀赶紧点头,王言卿看着她的眼睛,慢慢松手。朱毓秀果然没有大喊大叫,她用力吸气,等能自由呼吸后,朱毓秀戒备地盯着王言卿,小心翼翼问:“你们真的是奉皇上之命来的?” 王言卿直接拿出锦衣卫的令牌。这是陆珩昨日交到她手里的北镇抚司令牌,背后有卫所名字,做不得假。朱毓秀看到上面的“顺天府”字样,终于能放下心。 是北京来的人,可以信任。如果是来灭口的,没必要从京城千里迢迢赶过来。 王言卿见朱毓秀的神态冷静下来后,压低声音问:“朱小姐,现在可能有人盯着你们,我们没多少时间,长话短说。朱大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听到父亲,朱毓秀眼睛湿了,咬着牙道:“父亲是被逼无路,只能以死证明清白。” 王言卿一听,忙问:“朱大人自尽之前,发生了什么?” 朱毓秀擦干净眼泪,将老仆带回来的消息重新给王言卿复述了一遍。原来,朝廷钦差到达后,朱纨十分重视,亲自陪杜汝祯去诏安调查,并且给杜汝祯展示了佛郎机人走私的证据、被佛郎机人鸟铳打伤的士兵等。朱纨自认问心无愧,他杀那佛罗人、倭人和那九十六个海盗,是因为他们实在太猖狂,必须用他们的脑袋来吓退蠢蠢欲动的效仿者。 杜汝祯当时一口应诺,回京后必会向皇上如实禀报。谁能知道,杜汝祯私底下收了主和派银两,回去就反咬一口,说朱纨擅杀。 朱纨听到朝廷要派钦差捉拿他回京后,悲愤不已。他出身寒门,不屑于那些巴结逢迎的营生,性子又臭,为官以来没结交到什么朋友。他连杜汝祯都说服不了,回了京,如何在口诛笔伐之下自辩呢? 朱纨怀着读书人的刚烈,宁折不屈,自己写了墓志和绝命词后,饮药自杀。他宁愿死,都不愿意背负官场强加给他的罪名。 朱毓秀说到后面哽咽不能语,王言卿听后深深叹息,然而现在并没有时间留给她们伤感,她们进来太久,店家已经派人来问了。王言卿朝外面喊了声快了,握紧朱毓秀的手,说:“朱小姐,时间不多,我们得走了。朱大人的书信、绝命词等遗物可还在?” 朱毓秀连连点头:“父亲的东西,我当然好好收着。” “好。”王言卿飞快道,“你先换上这身新衣服,之后,我们会以帮你洗衣为名,找时间造访朱宅。你回去后赶紧将朱大人的遗物收拾好,尤其是书信、名册等能证明朱大人清白的东西,我们一定会原封不动呈给圣上。但你千万小心,你们家外很可能有人盯梢,你决不能露出破绽,让朱大人的遗物落到他们手里。” 朱毓秀被这种阵仗吓住了,讷讷点头,慢半拍将王言卿的话记下。她们两人七手八脚,用最快的速度把衣服换好。王言卿将被冰酪打湿的旧衣服叠好,回头对朱毓秀说:“控制好表情,我们要出去了。” 朱毓秀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示意自己准备好了。王言卿旋即拉开门栓,娇憨天真地走向自家哥哥。 “哥哥,我们出来了。” 陆珩和老奴一直站在大堂等,听到王言卿的声音,他转身,微笑着接住妹妹。路过朱毓秀时,陆珩笑意浅淡,礼貌对朱毓秀示意。 朱毓秀想到王言卿刚才所说的“我们”,手心渗出一层冷汗,不自主地捏紧裙摆。 王言卿娇声娇气向陆珩抱怨更衣室太寒酸,她花了好久才适应,陆珩始终耐心听着,一副十足好哥哥模样。陆珩示意侍从去更衣室将旧衣服拿出来,说:“姑娘,今日多有对不住,这身衣服当做我们兄妹给你的赔礼。你的旧衣我会让人浆洗后,亲自送还给姑娘。” 如果是原来,朱毓秀一定会拒绝,她的衣服怎么能让陌生人拿走?但现在她知道了这两人的身份,木着脸点头:“好,多谢二位了。” 王言卿娇滴滴地窝在哥哥身边,心中却在想,朱毓秀说错话了。她不应该向他们道谢的。 只是一句话,应该不会有人发现的。 王言卿和陆珩带着衣服回客栈,为掩人耳目,他们也在街上买了两身衣服。回客栈后,陆珩让人把朱毓秀的衣服送去浆洗,并且着重说明加急,他们今日就要用。 等店小二走后,王言卿问:“为什么这么急?等衣服晾干,恐怕都快晚上了。” “迟则生变。”陆珩简略道,“船还在港口停着,我们要尽快回去,最好今夜就走。” 有钱能使鬼推磨,陆珩吩咐了加急后,果然下午干净的衣服就送回来了,甚至熏了香。陆珩、王言卿装作富家少爷小姐出行,带了几个随从,往混堂弄走去。 他们一路光明正大走到朱家门前,大大方方敲门。朱毓秀开门,看到是他们,意外地睁大眼睛。 显然,她也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来了。 王言卿笑着道:“朱姑娘,抱歉今日弄脏了你的衣服。我回去后赶紧让丫鬟清洗好了,这就来给你送衣。” 朱毓秀应了一声,将门拉开,让出位置来:“有劳。你们先进来说吧。” 王言卿提着裙子进门,她不动声色扫过四周,这是一个简单的姑苏小院,小巧的房屋围出来一个天井,为数不大的院里种着几拢菜,虽然简陋,但收拾的很干净。屋里人听到声音,颤巍巍问:“秀儿,是谁来了?” 朱毓秀为了不吓着祖母,并没有告诉祖母今日遇到了什么,连老仆都瞒着没说。她扬起声音,说:“阿婆,就是我中午和你说的,街上遇到的那伙人。他们来给我送衣服了。” 朱家祖母一听,赶紧走出来,嘴里不断说道:“他们请你买衣服,这怎么使得?快把钱还给人家。” 王言卿一听,连忙推辞:“老太太您不用客气,本就是我们失礼,这是我们应该赔给朱小姐的。” 朱家祖母却不肯,操着一口吴语严厉地说什么。王言卿听得似懂非懂,她心想朱纨大人刚烈固执,可能也是像了朱祖母吧。陆珩趁王言卿吸引了朱祖母的注意,对朱毓秀使眼色,朱毓秀会意,说:“有劳几位亲自送过来。放到这里吧。” 陆珩跟着进屋,侍卫若有若无地挡在门口,遮住了四面八方的视线。朱毓秀快速拿出一个包袱,里面是各种书信、诗集。陆珩从中翻动,指尖夹起一份书信。 陆珩拆开信件,快速扫过。这是朱纨的绝笔信,陈述了他为官以来的经历,其中一大半都和督军、倭寇有关。他在最后写道:“吾贫且病,又负气,不任对簿。纵天子不欲死我,闽、浙人必杀我。吾死,自决之,不须人也。” 我贫穷而且多病,又意气自负,不擅和人对簿公堂。纵使皇上不想杀我,闽、浙的官员也一定会杀我。我自己死,不须假手他人。 看得出来,朱纨确实是悲愤失望而死。陆珩暗暗叹息,将这封信单独收好。他来苏州是查朱纨的死因,有这份绝笔信,已足以向皇帝交差了。 后面人沉默而迅速地将剩下的文书贴身藏好,朱毓秀看着这一切,全程不敢说话。不知怎么回事,她看到陆珩,总是本能害怕。朱毓秀看到陆珩亲自将父亲的绝笔书收起,鼓足勇气问:“这位……大人,父亲的冤屈会大白吗?” 陆珩回头,见朱毓秀期待又害怕地看着他。似乎期待答案,又害怕听到否定。 陆珩面色沉默冷淡,微不可见点头:“会的。” 王言卿还在另一边被朱祖母拉着,陆珩转身,举步朝王言卿走去。他走了两步,忽然停下,侧身问:“我记得有人说你父亲整理了一份和水匪勾结的官员名单,你知道在哪里吗?” 王言卿最后也没说过固执的老太太,收了银钱,悄悄藏到朱家显眼的家具走来,问:“你们是夫妻吗?” 王言卿笑道:“不是,我们是兄妹。” “兄妹好。”朱祖母煞有介事点头,“有兄长,以后嫁了人也有人撑腰,不怕夫家欺负人。” 王言卿笑着道谢,陆珩站在后边听到,内心有种说不出的微妙。 他知道确实是这个道理,但他这个假哥哥、真夫君听着,总觉得自己被排外了。 朱家祖母枯老的手用力抓着王言卿,絮絮问王言卿定亲了没。王言卿只能按照提前编好的说辞,说已经定亲,夫家在杭州。朱祖母听到杭州,点点头说:“杭州啊。那边的人心眼多,你不要太相信他们,要多防备。” 朱祖母不断教王言卿嫁人后如何应对夫家,朱毓秀听着尴尬至极,忙上前拉住祖母:“阿婆,天快黑了,人家该走了。” 朱祖母一听,又要留饭,王言卿几次推辞,终于从犟直又热诚的老太太手里脱身。朱毓秀送他们出门,陆珩和王言卿出来后,转身和朱毓秀告别。 “朱小姐留步。”陆珩说,“天色黑了,外面恐不安全。朱小姐和祖母尽快关门休息吧。” 朱毓秀听到,默默点头,目送那些人走远后合上了门。 离开朱家后,王言卿暗暗松了口气,陆珩笑道:“你似乎很讨长辈和小孩子喜欢。” 可能王言卿长了一张美丽而无害的脸,所有人见了都担心她被人欺负。 和陆珩恰恰相反。 王言卿道:“朱祖母也是好心。朱大人官至总督,统率四省军队,家里却依然住这么清寒的宅子。这样的官员却早早死了,真是令人遗憾。” 陆珩挑眉,似笑非笑道:“卿卿,你这话是在暗讽我?” “你看你这种人。”王言卿道,“我什么都没说,你非要对号入座。” 两边都是白墙青瓦的姑苏小院,两人行走在蜿蜒曲折的小巷,宛如来江南游玩的神仙眷侣。巷道十分狭窄,仅容两人通过,王言卿转过拐角,忽然被身后一股力道拉回去。陆珩环着她转身,随即,耳边传来火炮声,在寂静的夜晚极为刺耳。 作者有话要说:  吾贫且病,又负气,不任对簿。纵天子不欲死我,闽、浙人必杀我。吾死,自决之,不须人也。——《明史·卷二百五·列传第九十三》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126章 巷战 黄三蹲在巷口, 百无聊赖地数地上的蚂蚁。他热得心烦,本能探向腰间的酒壶,然而别说酒, 他连水都没了。 黄三听着巷外热闹的叫卖声, 颇想转身出去,找个酒楼痛痛快快搓上一顿, 然后去青楼快活。哪像现在,待在一个晦气阴潮的巷子里,无聊的只能数蚂蚁。 黄三骂骂咧咧时, 后脑忽然被人拍了下。这一下又猛又快, 黄三差点栽到土里。他爬起身, 正要转过头大骂, 看到来人的脸时骤然息声,转而换上一副谄媚的笑意:“余大人, 您怎么来了?” 余晓看了眼前面木门紧闭的宅院,拉着黄三到树后面, 问:“最近他们家有什么异常吗?” 黄三奉命在混堂弄监视朱家。要说这户人家也奇怪, 据说原本是总督,最风光的时候总管浙、闽海防军务, 江浙、福建的官都要听他的,现在却沦落到身败名裂,只能在这种破旧的巷子里讨生活。 黄三也不知道大人到底让他来盯什么, 要他说, 这种落魄的前官家小姐有什么好看的,人长得一般,没丰厚陪嫁,性格也不可爱, 无趣的紧,仪香楼随便找个姑娘都比她强。但上面人下令,黄三也不敢违抗,只能顶着酷暑,苦哈哈在朱家门外盯梢。 黄三正抓心挠肺等着换班的人来接替他呢,突然余大人亲自来了,并且一上来就问有没有异常。黄三懵了,赶紧回想,把这一天所有事情像倒豆子一样全部吐出来:“今天早晨朱家小姐去街上买衣服,他们家老仆陪同。小的让另一个人盯着门,我跟在朱小姐后面。他们去了集市,先去买菜,又去看衣服,逛了几家店就回来了。他们出门期间,也没人接近朱家。然后小的就一直等在这里,直到现在。” 黄三说完,费解地挠了挠头:“他们去的都是以前常去的店,没什么异常啊。” 余晓听到,沉着脸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上面有消息传来,说是京城来的锦衣卫藏在苏州,正在查朱纨的死因。我几次提醒让你们警敏些,不要漏过任何蛛丝马迹,你们倒好,还是让人在眼皮子底下得手了。” 黄三一听愣了:“不可能,我们全天盯着朱家,连只苍蝇都不敢放过,这段时间没有任何人靠近他们家呀!” “靠你们盯梢,能成什么事?”余晓愤愤骂完,深吸一口气,脸色转瞬变得高深莫测,“幸好大人另有准备。内部线人说,今天下午他们要来朱家,晚上就要坐船走了。你们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盯紧了,一旦有人靠近,立刻传信。” 黄三臊眉耷眼挨了顿骂,赶紧把所有轮班的人叫回来,眼睛都不敢眨地盯着朱家。日头降下去,暑热逐渐消减,倦鸟归巢时分,黄三忽然看到一伙人径直朝朱家走来。黄三赶紧拉同伴衣袖,示意他别说话。 他们两人小心翼翼趴在树上,树冠茂密,他们又穿着不打眼的褐色衣服,趴在树冠里面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们屏住呼吸,听到一队脚步声从树下走过,黄三壮着胆子,探出头来。 风声沙沙,树影摇曳,隔着摇晃的树叶,很难看清那些人的全貌。但哪怕仅是一闪而过的侧影,也足够让黄三印象深刻了。 黄三的眼睛越瞪越大,这不是早晨在衣铺前撞到朱毓秀身上的那对男女吗?他们竟然是顺天府锦衣卫! 黄三叫苦不迭,原来真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要不是内部线人提醒,他完全没有起疑!地上男子敲门,朱毓秀很快放他们进去。黄三赶紧推身边同伴,说:“你快去向余大人禀报,他们来了。” 同伴像猴子一样溜下树,飞快跑了。黄三借着树丛掩饰,继续往院子里看。可惜这棵树高度不够,他看不清院子全貌,只看到那个天仙一样的女子和朱祖母说话,剩下的人头时隐时现,正好被院墙挡住了。 黄三扼腕,这棵树再长高一点就好了,怎么偏偏看不清呢?不过那个女子真是漂亮,黄三见识过这么多瘦马名妓,从未见过像这位一样出挑的人。她的美不只是五官标致,更抓人的是雪白的皮肤、窈窕的身段、眼角眉梢清冷又娇媚的神态,妖女再妖娆,玩过几次后也就索然无味了,唯有看似不染尘埃的神女似留情似无情,最是勾人心痒,欲罢不能。 黄三明明知道他应该注意院子里其他人,但还是忍不住频频看向那个女子。锦衣卫什么时候有了这么漂亮的女探子,如此美人,什么情报拿不到手啊? 黄三就这样心猿意马地盯梢,等那伙人出来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黄三趴在树上,待那些人走远后,他拿出早就约定好的红色布条,绑在鸽子腿上,用力放飞。 他想到那个美貌的女探子,心里颇为遗憾。但美女再诱人,终究是小命更重要,这个巷子一会不太平,他还是赶快溜之大吉吧。 混堂弄外,一个穿着短打、精壮黝黑的男子趴在房顶上,眼睛对着照门、准星,不断在巷口巡回。他有些不耐烦,骂咧咧道:“怎么这么久还不出来?大哥说这是朝廷最精锐的锦衣卫,依我看,和那些阉人一样,在爷爷我手下都熬不过三招。” “二当家,你少说两句吧。”旁边的人劝道,“大当家说了,这次行动十分重要,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些人是北边来的,不靠海吃饭,要是出什么差错,恐怕兜不住。” 二当家伍章冷嗤一声,不屑道:“能出什么差错,他们还敢杀我不成?” 原本他们是不害怕的,他们早就和官府达成默契,只要别抢了乡绅老爷们在城里的产业,其他地方随他们去。官府装样子追一追,等他们进海后双方就能收工了。 这是默认的规则,海盗不进城,官府也不出海。但是去年,浙江来了一个不懂事的新官,竟然用炮轰开了双屿港,还杀了三个佛郎机人。 沿海所有人都指着和佛郎机人换火换炮呢,那个姓朱的竟然杀了西洋人,还端了虎爷全帮人马。这个不识好歹的官员冒犯了底线,浙闽帮派们难得联合在一起,各显神通叫姓朱的好看。 朱纨果然很快就死了,总督换了张进,沿海重新太平起来。生意似乎恢复如常,但大家再出门,不敢再像以前一样无所顾忌了。 随从是大当家伍胜的亲信,今日特意被派来保护二当家伍章。伍章是伍胜唯一的弟弟,年轻气盛,再加上受兄长宠爱,性子十分张狂,谁都不放在眼里。在岛上时众人都礼让他三分,但今日事情紧急,随从少不得提点一两句:“二当家,我们今日不是来放风的,而是有任务在身。我们毕竟是民,要想继续做生意,还得靠那些大人。他们吩咐下来的事,不能马虎。” 伍章很不服气,骂骂咧咧道:“狗屁的大人,依我看,都是一群废物、孬种!” “行了行了。”随从劝道,“这是在苏州城里,他们的地盘。二当家你就少说两句吧。” 伍章哪怕嘴上骂得凶,但心里也知道,这次行动十分要紧。这关系到他们接下来能不能舒舒服服做生意,他磨了很久,大哥才终于松口,将这次任务交到他手里。伍章不愿意被岛上人看轻,今天,他务必要全歼这些北佬,在大哥面前长一口气! 随从见伍章安静下来,终于能安心盯着前面。江南建筑不讲究对称,巷子都窄,而这个混堂弄地形更是奇怪,胡同呈回字形,无论出入,这个路口一定会经过。 这趟差事来的突然,今天中午岸上的人匆忙给大当家传消息,说让他们杀一个人,作为回报,会送给他们一批好货。大当家本来不想掺和官员内部的事,可是,对方开的条件实在丰厚,大当家抵不住诱惑,最终还是派人登陆了。 岸上同时送来了暗杀对象的行踪,据他们说,对方今日下午会去混堂弄,目前还不确定来者是谁,所以,必须得等对方从朱家出来后,他们才能确定目标,到时以腿上缠着红绸的飞鸽为信。对方今夜就会乘船离开,所以,混堂弄是唯一的机会,伍家人必须趁对方从混堂弄出来时,一击杀之。 大当家本想派最稳重的手下去,但二当家磨得厉害,大当家提前看了混堂弄的地形,心想他们有火铳,远远杀一个朝廷官员还不是手到擒来,于是就放弟弟过来了。 这个地点是他们精心挑选出来的,不仅是出混堂弄必经之地,而且适合埋伏,哪怕二当家一枪没中,其他地方的人也能补火。刚才送来暗报,说目标已经进朱家院里了,估计很快就会出来。他们立即倒药、装药、压火、装火绳,进入待发状态。然而火药上膛后,他们等了很久,都不见巷子里有人出来。 随从将暴躁的二当家安抚好,继续凝息等着。终于,一只白鸽从灰墙间飞起,腿上正系着一条红绸。埋伏众人都知道,人来了。 巷子里再无人说话,黑洞洞的铳口无声对准出口方向。随从也屏住呼吸,等着暗杀时刻降临。 按理他们这些在海上漂的人是不能怕死的,可是随从今天莫名心慌,尤其现在,眼皮剧烈地跳动起来。随从正打算悄悄压一压眼皮,前方路口忽然传来脚步声,随即,都不等随从反应,旁边就传来灼热的火光。 伍章率先开火了。弹药撞在墙角,砰的刺破夜空。随从暗骂,二当家开火开早了!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所有人立刻对准刚才的位置,一股脑朝那个地方开火。 火药交替在空中炸裂,墙壁上的石头被钢弹炸飞,灰尘、烟雾弥漫,越发看不见人影了。随从皱眉,自己也拿不准刚才有没有打中,而这时,身边的伍章重新倒药、上膛,再次探身朝着前方开火。 多年死里逃生的直觉告诉随从不妙,随从连忙劝伍章:“二当家,一旦开火就会惊动朝廷军。时间不多了,我们快走吧!” 这次行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撤退时间是早就约定好的。伍章却不理会随从的话,坚持要杀了那些人。 此刻,王言卿正被一双坚实有力的胳膊环绕,躲在一个死角。身前人的气息温暖可靠,他挡在她身前,仿佛任何危险都无法靠近。王言卿靠着陆珩肩膀,忍过一阵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终于,那些声音平息了。陆珩松开她,赶紧问:“怎么样,伤到了吗?” 方才王言卿要出巷时,陆珩眼睛忽然注意到前面划过一丝火星。陆珩本能觉得不对,立刻抱着王言卿后撤。他们躲在墙后,躲过了第一发暗枪,随后其他火弹飞来,陆珩也揽着王言卿离开原地,藏到死角。 陆珩此刻极其感谢自己多年悬崖边走钢丝,锻炼出反射性的危险直觉,在理智反应之前身体就做出了动作,要不然,她就危险了。 王言卿摇头,陆珩完全挡在她前面,连乱石都没崩到她。这时候她鼻尖嗅到血腥味,惊讶道:“你受伤了?” 陆珩利落从内衬上割下来一条布,三下五除二扎在胳膊上,说:“没什么,只是被流弹划了一道。你躲在这里不要动,不要出声,也不要点火。” 王言卿慌忙握住他的胳膊,低声问:“你要去哪里?” 陆珩正要说话,后面的火炮声又响了。王言卿害怕地缩起身体,陆珩用没受伤的胳膊抱住她,同时在心中默数开火的数量。 刚才共有八响,但现在零零落落只有五响,而且有很强的集中性,第一个人打了,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打。 这就说明,他们的火铳并不是随时能开火,中间填弹至少需要半炷香。 陆珩心里有数了,他等外面的火铳声告一段落后,叫来两个人保护王言卿,同时快速交代另一队人:“他们有八杆枪,开了一次后不能立刻开第二次,中间至少要间隔半炷香。传令下去,盯准有火光的地方,在他们开火后装弹药间隙,放心地打。有两个人在这条巷子对面西北角的方位,应该在房顶。去前面围堵他们。” 属下抱拳,拿出暗哨,赶紧朝四方传令。王言卿本来很担心陆珩,但是她听陆珩的语气,似乎不像是无备而来。 他们去朱家所带的侍从都在这条巷子里,为什么还要用暗哨联络呢?莫非,在埋伏外面,还有陆珩的埋伏? 火铳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只要切准了火器的缺点,热武器就无用武之地了。伍胜的随从感觉不对劲,拼命拉着伍章跑,但他们才落地,身后就袭来暗箭。 随从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们中了计中计,反被人瓮中捉鳖了。 随从为了保护伍章,后背被狠狠砍了一刀,摔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然而哪怕他舍命相救,伍章依然没跑几步,就被从天而降的黑衣人按倒。 伍章胳膊被拧到后面,脸重重压在地上,疼得他肩膀都要脱臼了。伍章额头上迸出青筋,依然咬牙忍着,不肯喊疼。各个方位都传来打斗声和哭喊声,伍章知道,他带来的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巷子外亮起火把,一个人踩着不稳定的火光,徐徐朝他们走来,笃笃的脚步声中透着一股危险。伍章费尽力气抬眼,在扭曲到极致的视线中,看到一个穿着墨紫色衣服的男子。 伍章以前一直觉得男人穿大红大紫是娘娘腔,只有宫里太监才这么穿。但面前这个男人却将这种颜色穿的很好看,有一种清绝又致命的美感,哪怕肩膀上系着绑带都不损他的品貌。 而他一开口,却是和他的外表截然不同的狠毒恶劣:“不是很能跑吗,怎么不跑了?听说大明军队几万人不敌倭寇几百,我还以为你们都是神兵下凡呢。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 伍章怔住,这个男人就是他们要杀的朝廷钦差?他到底是谁? 一个身材高大、容貌周正的男子跑过来,飞快瞥了地上的伍章一眼,对刚才那个男子抱拳道:“都督,所有人都抓住了。死亡五人,其余都是活口。” 都督,锦衣卫……伍章瞳孔放大,猜到这个人是谁了。 哪怕海盗不关心官场,可是,那位指挥使的名声委实太大了,即便海外都有耳闻。 少年得志,未逢败绩,平生两次救驾,皇帝真正的左膀右臂——陆珩。 原来岸上那些人要杀的人是他。伍章愤恨那些人隐瞒实情,但又并不意外。唯有陆珩,值得那些人摆这么大阵仗暗杀了。 伍章暗暗打量陆珩时,陆珩也在居高临下审视这个愣头青。年纪不大,肤色黝黑,底盘结实,手上有茧,一看就是常年跑船的。显而易见,这就是盘踞苏州的海盗。听刚才的人说,似乎叫二当家。 陆珩很满意,他的运气依然是这么好,直接擒获了海盗窝的二把手。陆珩问:“你现在配合,我还能饶你一条命。叫什么名字?” 伍章怎么会信这种伎俩,锦衣卫的承诺,鬼都不信。伍章装作愤恨不已的样子,一张口噼里啪啦倒出来一段话。 陆珩听到皱眉,郭韬在旁边听了一会,小声附在陆珩耳边说:“都督,他说的好像是倭语。” 倭语?那这个人是东瀛人?陆珩又扫了地上的人一眼,像看一个麻袋一样,漠然道:“带走,回地牢审问。” 陆珩漠不关心越过伍章,伍章一直抵在地上,陆珩穿过时,他突然暴起,从袖子中滑出一柄刀,朝陆珩身后袭去。 他看准了陆珩右臂上有伤,料想陆珩肯定来不及反应。只要他能挟持陆珩,就能逃出苏州城。 在伍章暴起时,陆珩像是背后长眼睛一样及时转身,闪身避开刀刃,用左手握住了伍章手腕。伍章没料到陆珩左手力气都这么大,他用尽全身力气推进,陆珩却在他的关节上重重一拧,伍章的骨头顿时像碎了一般剧痛,手指不自觉松了。陆珩用力朝旁边一甩,匕首砰的一声摔到地上。 伍章失了武器,身后的锦衣卫也赶到了。郭韬狠狠一刀砸在伍章膝窝,锦衣卫做这种事情是专业的,那么多铁骨铮铮的硬骨头都撑不住,别说伍章,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郭韬立刻反剪着伍章双手将他压倒,陆珩随意地活动手腕,从旁边慢条斯理抽出一柄刀,忽然刺向伍章大腿。 伍章大腿被刺穿,顿时高声哀嚎。陆珩松开手,依然是那副闲庭信步的样子,道:“底盘功夫不错,这样都能挣脱。既然如此,那就废掉这双腿吧。” 伍章哀嚎不已,陆珩挥手,示意将人拖走。旁边一个锦衣卫上前,毫无怜悯之心地抽回自己的刀,伍章又是一阵痛苦哀鸣。伍章很快被塞着嘴拖走了,耳边重新恢复清净,陆珩继续刚才他想做的事,从地上捡起一柄形状奇怪的火铳。 神机营也有火铳,比如陆珩的船上就放着好几箱。但大明的火铳体积大,开火笨重,而这几杆火铳轻巧便携,口径只有圆铅弹大,射程却比大明火铳远多了,贯穿力也明显增强。 陆珩对这柄火器充满了好奇,他把玩很久,交给郭韬,说:“带回去研究。” 陆珩留下郭韬清理战场,他负手朝外走来。巷口围着一群人,锦衣卫看到他,连忙请罪:“都督恕罪,属下保护夫人不力……” 王言卿截住锦衣卫的话:“是我非要过来的。你的伤怎么样了?” 经过刚才的打斗,他的伤口又崩裂了,但对着王言卿,陆珩轻松地笑了笑,说:“没有妨碍,擦伤而已。” 王言卿不信,擦伤会有这么重的血腥味吗?借着火光,她突然看到他手上有血,惊呼道:“你手怎么了?” 陆珩这才留意到他手上沾了血,应当是刚才刺大腿那一刀时溅上来的。陆珩一时找不到手帕,在自己衣袖上擦了擦,柔声对王言卿说:“不是我的血,是别人不小心溅上来的。” 周围众多锦衣卫齐齐失语,这里血腥味和硝烟味都没散,都督怎么能站在这种环境里,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和夫人说话?而且,什么人能不小心溅血出来啊? 王言卿无意追究他语言中的漏洞,当务之急,是赶快给陆珩处理伤口。她抿着唇上前,拉住陆珩的手。陆珩感觉到她手指冰凉,用力握了握她,安慰道:“没事。” 他们刚说完,夜空另一边忽然传来熊熊火光。陆珩和王言卿一起抬头,王言卿看清着火的方向,瞳孔紧缩:“是我们的船?” · 朱毓秀送走王言卿和陆珩后,心依然在砰砰直跳。她恨自己只是个女儿身,除了哭什么都不能为父亲做,希望这些人真的能将证据带到皇帝面前,替父亲鸣冤正名! 祖母依然絮絮念叨着外地惯会欺负人,朱纨就是被这些人逼死的。老仆去厨房烧火做饭,一切如往常一样,仿佛只是她人生中平淡又乏味的一天。 朱毓秀心慌不已,在地上转了好几圈,才想起去厨房帮忙。她淘米时,猛地听到外面传来一声爆裂,隔着寂静的夜,那些声音也变得遥远、虚幻。朱毓秀愣了许久,连忙放下米,慌不择路冲出去。 祖母也走出来,扶着门框看向天边:“这是怎么了?” 巷子里所有人家都被激烈的交火声惊起,但家家门窗紧闭,没人敢去外面一探究竟。能怎么了,还不是倭寇打进城了,以前倭寇都在村庄打家劫舍,没想到,如今竟然猖狂到进苏州城! 朱家仅剩的三个人围在一起,吓得脸色苍白。要是倭寇冲进家里,以他们家的人丁状况,根本毫无还手之力。朱祖母又是气又是怕,操着曲折的吴语不断骂,一会骂该死的倭寇,一会骂黑了心的官府。朱毓秀坐在祖母身边一言不发,但她莫名觉得,外面交火的不是倭寇,而是刚才那群人。 不知道等了多久,外面的火声终于停歇了。所有人明显松了口气,但还没等他们轻松多久,朱家向来沉寂的大门忽然被敲响。 刚刚交战过的巷道,刻意沉默的深夜,这种时候响起敲门声绝不是好兆头。老仆蹒跚地要去厨房拿木棒,朱毓秀拦住老仆,鼓起勇气问:“是谁?” “朱小姐。”外面的人说道,“刚才给你送衣服时不慎掉落一件东西,我家少爷命我来取。” 是他们!朱毓秀放下心,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脸熟的侍卫,他飞快给朱毓秀出示了令牌,压低声音道:“大人说这里可能不安全了,劳烦朱小姐尽快收拾东西,随我等转移。” 朱家清贫,没什么好收拾的,她没时间和祖母解释,只好强拉着祖母和老仆出门。他们走出不久,忽然祖母指着后方道:“那里怎么火着了?” 朱毓秀回头,果然看到了天边熊熊燃烧的火光。许多人家都悄悄推门,对着天边指指点点。 这个看起来平静的夜晚,苏州城中无人敢出门,但是他们都意识到,有些不一样的事情发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127章 中计 码头边,伍胜不断催促着手下快点搬东西,还时不时回头,焦灼地望着城内。 他刚才好像听到开火声了,而且不止一响。伍章为什么开了这么多次?难道暗杀不顺利吗? 按照计划,他们现在应该出城了,但为什么一个人都不见? 一个留着山羊胡、师爷模样的人跑过来,说道:“大当家,箱子都搬上船了。夜深了不好行船,我们得快点走了。” 伍胜深深看着苏州城的方向,道:“可是伍章还没出来。” “二当家可能从另一个城门走了。”伍胜不舍得弟弟,师爷却得为自己的命考虑,他不断劝道,“大当家,我们船上还有朝廷的火铳,一旦被发现,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金台岛几百兄弟的性命,全系在大当家手上啊。” 他们今天下午收到了岸上的密信,得知有一船武器停在苏州码头,但是作为交换,他们必须帮那些官老爷杀一个人。金台岛虽然靠和佛郎机人做生意,换回了西洋的火铳,但远水终究解不了近渴,如果能得到朝廷的武器库,那以后他们在海上就再也不用顾忌什么人了。 这个诱惑太大,哪怕时间非常紧迫,伍胜还是接下了。密信上说暗杀目标今夜就会离开苏州,他们必须在此之前击杀对方,抢走武器。伍胜匆忙点了人手出发,伍章执意要进城杀朝廷官,伍胜管不住,只好随他去了。 伍章在城里埋伏,而伍胜亲自带着人偷袭官船。论起水上功夫,没人比得过他们,而且听说这些官老爷是从北方来的,连水性都不通,更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他们撑着小船,悄无声息接近,水性好的人沉到水下,在船底凿穿一个洞。船上的人果然慌了,趁着他们全跑到漏水之地查看时,伍胜指挥人迅速登船。船上的官兵是旱鸭子,一个个不堪一击,像下饺子一样掉下船,咕嘟两个水泡就没影了。金台岛的人迅速抬起木箱,搬到自己船上,搬空后,还不忘在官船上放一把火。 火光熊熊,映亮了半江水面。师爷怕人追出来,心急火燎想离开,但他们的大当家却跟失魂一样盯着城门。师爷不断催促,伍胜依然无动于衷,他盯着内城的方向,咬牙道:“再等等。” 船上其他人也沉不住气了,抱怨声不断。伍胜哪怕是大当家也不能拿着众人的命开玩笑,他被逼无奈,只能不甘心地看了眼城门,痛下决心道:“开船。” 师爷连忙称是,众人就等着这句话了,船只立刻开动。码头渐渐远去,连着灯火点点的苏州城,也成了岸上模糊的黑影。 金台岛众人白得了一大笔武器,都兴高采烈,但碍于大当家拉着脸,他们不敢表露,只好躲在角落里悄悄交谈:“今日真是痛快,那么一船的东西,都归我们了。那些箱子可真沉,现在我的胳膊都是麻的呢。” “对啊,那些官兵也太无用了,我一拳就能打倒一个。这就还是精锐锦衣卫,真是笑死人了。要是我去锦衣卫当官,说不定也能捞个指挥使当当。” 一群人躲在角落里放肆地笑。船只没入黑黝黝的海洋深处,很快连岸都看不见了,这个距离,朝廷水师就算想追都追不上。船上的人越发高兴,击手庆贺。 今夜无月,星光惨淡,燃烧着的船越发醒目,火舌舔肆,照的水面黑影涌动,仿佛水下是另一个世界。忽然,接二连三的破水声传来,几个男子湿淋淋地从水中浮出来。众人相互拉把手,费力地爬上河岸。 “这群人真能磨蹭,差点没憋死我。都督真是料事如神,幸好船上轮值的人都换成通水性的,要不然,今日还真不好办。” “相互检查一下,人都在吗?” “都在。有几个人受伤,没人丢命。” “那几个人混进去了吗?” “水下有海盗尸体,但被扒了衣服,应当混进去了。” “行。”队长用牙咬着布带,重重一扯勒住胳膊上的伤口,说,“进城,回客栈会合。” · 巷战交火,码头的船还烧起来了,这些动静终于惊动了苏州官府。一行人在官兵的簇拥下匆匆赶来,他们看到陆珩,惊疑不定道:“阁下是何人?”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陆珩身上负了伤,但气度雍容,不怒自威,他身边的随从也个个英武不凡。这样的派头,实在不像是普通商户或平民。陆珩对着为首之人淡淡点头,说:“在下锦衣卫都指挥使陆某,刚才捉拿一伙逃犯,动静可能大了些。惊扰各位清梦,多有对不住。” 今夜这么大动静,陆珩的行踪肯定会被人发现。陆珩索性直接揭开自己的身份,看看这些人会怎么办。 苏州官府的人听到锦衣卫都指挥使,脸上都露出惊骇,为首之人上前,笑着拱手道:“竟然是陆都督。不知都督大驾,有失远迎。在下苏州府同知余晓,有幸见过都督。下官奉知府大人之命来爆炸地一探究竟,没想到竟是都督,下官这就派人去府衙禀明知府,为都督接风洗尘。” “接风就不用了。”陆珩一条胳膊染着血,依然笔挺地站在夜色中,丝毫不显狼狈。他淡淡道:“我已准备好住处,不欲大动干戈。另外,余同知若想接风洗尘,不如去城外码头,先把着火的那艘船救下。” “下官不明白陆都督的意思。” 陆珩微笑着看着他们,语气像没事人一样:“那艘船是我的。” 陆珩这个被烧了船的人不慌不忙,反倒是苏州官员如临大敌,赶紧带官兵去岸边救火。打发走官兵后,陆珩带着人回到客栈。他们这次要日夜兼程赶路,不方便带郎中,而用苏州本地的郎中陆珩又信不过,最后,是王言卿帮他包扎。 陆珩的胳膊被交战时的碎片划伤了,幸而没伤到要害,只是出血比较多。王言卿从小习武,会基本的伤口处理,她用镊子小心清理掉伤口里的碎片,然后用棉花沾了酒,说:“我要用酒清洗伤口了,可能会比较疼。” 陆珩点头,他们以前处理伤口,都是直接用烈酒在伤口上冲的,王言卿的动作实在太温柔了。王言卿小心翼翼帮他清洗,她怕他疼,有意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船烧着了,你好像一点都不着急。” “已经烧成那样了,我着急又有什么用。”陆珩说道,“火场最不可控了,稍有不慎就要丢命。反正谁救都是救,让苏州的官兵进去冒险吧。” 救火危险又辛苦,里面说不定还有遗留的火药,陆珩不想拿自己人的性命去填,正好余晓带着人来了,这种要死人的事就交给苏州这些官老爷吧。 棉花很快被血浸染,王言卿换了团新棉,问:“你是不是知道?” 陆珩轻笑:“知道什么?” 昨日,王言卿和陆珩敲定计划,由王言卿想方设法和朱毓秀搭话,如果两人能单独相处,王言卿就借机制造登门理由,让朱毓秀提前准备好证据。今日在路上看到朱毓秀时,王言卿随机应变,想到了冰酪。 女子更衣是名正言顺的独处机会,之后还能以送衣服为名拜访。本来前半程很顺利,可是他们从朱家出来后,却被人埋伏了。 王言卿靠近陆珩,用气音问:“是谁走漏了我们下午要去朱家的消息?” 陆珩要包扎伤口,上半身衣服已经解开。王言卿坐在陆珩身侧,她凑近时,气息轻轻扑打在陆珩皮肤上,又痒又凉。陆珩手指动了动,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王言卿赶紧放下酒,肃着小脸凑到陆珩唇边。她皮肤是一种透着珠光的莹白,耳朵上的皮肤尤其薄,耳廓下都能看到细密的红色血管,但耳垂却小巧玲珑,看着十分可爱。陆珩这样想着,便在她耳垂咬了一口,同样用气音说:“是我。” 她耳朵敏感,说话的气息扑在上面,都不用挑逗就红了。王言卿愣住,不可置信转头:“你?” 她本来以为陆珩和她开玩笑,但回头看着陆珩从容含笑的眼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故意放假消息?” “怎么能叫假消息?”陆珩像尽职的老师一样纠正王言卿的话,“今天下午难道我们没去朱家吗?我去了,凭什么说是假的。” 王言卿明白了,陆珩自己泄露自己的行踪,以此作饵,引出内鬼。他故意只带几个侍卫去朱家,却在混堂弄外安排埋伏,不费一兵一卒活捉海盗。这样看来,停在港口的船恐怕也是障眼法,火铳多半早就转移了。 王言卿明白他的用意,但看着他身上的伤,还是后怕不已:“你既然知道有人要暗杀你,怎么还以身涉险?他们又不知道你长什么模样,换个人去一样可以。” “那可不行。”陆珩握紧王言卿的手指,依然没正行笑道,“我可不愿意别人走在你身边,叫你夫人。” 他故意把事情说的轻飘,但王言卿明白,两军对阵,最要紧的就是士气。他亲临现场和躲在后方,对人心的影响肯定不同。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长官都贪生怕死,怎么能要求士兵舍命冲锋?陆珩在朝堂上毁誉参半,但锦衣卫内部的人完全服从他的命令,能为了他一句话拼命,和他的人格魅力密不可分。 陆珩见王言卿不说话,用没受伤的手臂抱住她,轻松又坚定地说道:“没事的,不用担心。” 他上半身肌肉条理分明,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王言卿闷闷推了下他的胳膊,说:“先上药。” 王言卿用酒清洗了他的伤口,轻轻撒上金疮药。上药时,不免又看到他肩膀上的箭伤,这也是被倭寇偷袭时留下的伤口,虽然伤势痊愈了,身体上却留下一道月牙形的疤。 当时她刚恢复记忆,气恼他欺她瞒她,还防备着他用伤口来博同情。今日再看到,都不用他说,王言卿就心疼极了。 王言卿仔细在他手臂上缠好纱布,放下剪刀、纱布后,她没有退开,手指轻柔抚上他的伤痕,低声道:“这两道伤都是因为我。” 陆珩一听,也顾不得苦肉计了,赶紧转身抱住王言卿:“乱说什么呢?这是我的计划,和你有什么关系?” 王言卿依然很低落,陆珩见状,心里又酸又软,都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他抱紧王言卿,下巴抵在她发髻上,说:“我没提醒你就擅自带你去危险的地方,你不怪我,反而内疚我受伤了。你这样的性格,要是碰到一户刁钻的人家,可怎么办?” “因为你不会。”王言卿靠住陆珩胸膛,语气中是全然的信赖,“不告诉我肯定有你的考量,无论带我去哪里,你一定不会让我受伤的。” 这个小傻子,陆珩叹息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骗的人,一边又忍不住将人圈紧。陆珩解释道:“我并非有意瞒你,而是怕你担心,毕竟我也是赌一把,不确定他们会不会按我的预想行动。我们就算能瞒过今天,等走后,他们肯定能回味出不对,到时候他们逼问朱家人,一样能得到我们的下落。这是我的事情,不用牵连无关之人,直接就在我手上解决吧。所以,中午时我特意让人放出风声,说我们今夜会离开,逼他们仓促行动。只要他们动了,就会露出破绽。只是对不住你,让你受惊了。” “我没事。”王言卿摇头,在这方面十分通情达理,“我提前知道也无用,反而会露出马脚,你不告诉我是对的。那船上的火器呢?” 陆珩心想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他埋入王言卿鬓发,轻轻吸了口她发间的香气,说:“已经调换了。” 王言卿挑眉,她一直在船上,他们什么时候掉包的,她竟然完全不知道?陆珩环着她的肩,完全倚在她身上,十分孩子气。王言卿安静让他靠了一会,轻轻碰他的手臂:“小心着凉,先穿好衣服。” 陆珩其实并不想穿,但最终还是在夫人的督促下,套好上衣,结束流氓行径。王言卿将他领口的褶皱抚平,问:“和海盗通风报信之人,你有眉目了吗?” “还没有。”陆珩说,“不过我在各个渠道放消息的时间不同,经手人就那几个,到底是谁,查一遍就知道了。这不是什么问题,反倒有一件事我要请你帮忙。” 王言卿一听,忙问:“怎么了?” “如果语言不通,你有把握看出真假吗?” 王言卿听后也迷茫了,她想了想,谨慎道:“我没遇到过,可以先去试试。” 这个客栈是锦衣卫的一个联络点,地下名为酒窖,实际上是间牢房。陆珩换了身新衣服,带着王言卿朝地牢走去。 地牢一头是审讯室,另一头是暗室,可以透过铁窗查看里面情形。伍章已经被挂到刑架上,昏迷不醒,他大腿上的血窟窿还在渗血,身上的衣服血迹斑驳,十分狼狈。 陆珩先进去看了一眼,确定伍章的衣服都好好穿在身上,才带自己夫人过来。 王言卿走入暗室,她看到审讯室里的行刑场面,嘶了一声:“这么血腥啊……” 血腥?周围的锦衣卫脸色有些微妙,这是他们知道都督夫人要来,特意收敛过的,这还叫血腥? 陆珩眼睛都不眨说道:“这个是穷凶极恶的海盗,打伤了我们好几个人,被捕后还想偷袭我。明知道我们是朝廷的人还敢这么嚣张,平时不知道怎么鱼肉百姓呢。对付这种恶贯满盈的人,刑罚稍微严峻了点。” 王言卿听到他偷袭陆珩,忙问:“那你有没有受伤?”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我没事。”陆珩笑着安抚王言卿,心想可能是对方的事情更大一点。陆珩对手下使眼色,说:“告诉外面的人,可以开始了。” 手下果然心领神会,走到审讯室里,在郭韬耳边低语道:“都督吩咐不要见血,不能吓着夫人。” 不能见血?郭韬皱眉,看了眼手中的鞭子,只能去一边换了件创口小但内伤大的刑具。他命人给伍章泼了盆盐水,伍章身上的伤口沾上盐水,硬生生被疼醒。 他睁开眼睛,面前人带着重影,火光幢幢,宛如鬼魅。 伍章很小就去海上漂,对大明没有任何归属感,他见惯了朝廷水师在倭人围攻下四散逃窜的丑态,只觉得官兵都是酒囊饭袋,不堪一击,这样的朝廷,凭什么要求人效忠?直到今日遇到这群人,伍章重重一脚踢到了铁板,才发现朝廷中也不全是残废。 说来可笑,这些人下手极其阴损,但长得都很周正英气,是很正派的长相。锦衣卫毕竟是天子仪仗队,除了身家要清白,长相也是一个隐形要求。 正道的脸,恶魔的心,莫过于这些人。 郭韬知道都督和夫人在看着,也不敢说太过分的话,斯斯文文问:“说,你是何人,是谁告诉你们都督的行踪的?” 伍章虽然被兄长宠得无法无天,但脑子很灵光。他知道他要是暴露自己是汉人,这群人肯定无所顾忌,不逼问出口供不罢休。如果他假装自己是倭人,就可以假借听不懂拒绝回答问题,既能保护大哥,又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伍章依然当听不懂郭韬的话,胡乱说倭语。郭韬像一拳头砸在棉花上,心里也觉得很无力。对方听不懂人话,就算他把十八般刑具都上一遍,又有什么用? 王言卿在铁窗后看着,忽然说:“对他说一句粗话试试,日常点的。” 陆珩沉默片刻,脑中飞快想合适的粗话。在王言卿面前,肯定不能说太粗俗的,但又要有效地刺激到对方。陆珩想了想,叫人过来,低声交代了一句。 郭韬听完同伴附耳传话,心想都督的要求越来越离谱了,要求他文雅说脏话,还要自然而然随性而至,不能被人看出刻意。郭韬觉得他再在都督身边跟几年,都能去戏班子唱戏了。 他一边腹诽,一边走到刑架边,作势将刑具挂回去,随口骂了句:“狗娘养的小杂碎。” 王言卿在铁窗后,看到了伍章脸上一闪而过的愤怒、不屑。王言卿确定了,笃然道:“他在装,他听得懂汉话。” 王言卿故意让里面人表现出审讯受挫、只能结束刑讯的态度,伍章看到审问结束,精神会放松,这时候听到一句日常粗话,他的微表情就会泄露他的心绪。一个语言不通的人,能听懂脏话吗? 陆珩在暗室中轻笑一声,温温柔柔送王言卿回去:“卿卿,接下来的事就用不着你了。你先回去等我。” 王言卿扫了他们一眼,没说话,裹紧衣服走了。她走出酒窖后,客栈里的热闹扑面而来,食客大声谈笑,歌姬抱着琵琶在台上助兴,一副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和刚才阴冷血腥的地牢仿佛两个世界。侍卫见王言卿停下,低声提醒道:“夫人,这边请。” 王言卿收敛起心绪,压紧帷帽,朝楼上走去。 审讯室里,陆珩指间转着一柄尖薄的小刀,不紧不慢在伍章面前踱步:“是大明人,却装作听不懂汉话。怎么,这么想当倭人吗?” 伍章也不知道怎么会被这群人看出破绽,他的倭语说得明明十分流利,连东瀛浪人都听不出来。他最开始还想说倭语伪装,但这些人像笃定了一般,毫不留情往他身上招呼。而这个男人出来后,挑了柄看起来很无害的小刀,可是下刀时却十分阴毒,刀刀往最痛的地方割,伍章很快受不了了,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他承不承认都没有区别,因为,这群人已经认定了。他再嘴硬,只能是徒受皮肉之苦。 陆珩把玩着小刀靠近,伍章无形绷紧了身体。陆珩对他笑了笑,忽然握着刀朝他手心刺来。伍章用力闭住眼睛,准备好开始新一轮的痛苦。然而预想中的疼却久久未至,他睁开眼,发现陆珩只是把刀钉到他的指缝里,刀背紧贴着他的指根,再差一点就能刺穿他的皮肉。 伍章心脏乍紧乍松,气息都粗重起来。陆珩单手握着刀柄,冷冷盯着伍章的眼睛,问:“是谁告诉你们我在苏州的?”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伍章不答,陆珩不着急,慢悠悠抛出下一个问题:“船上的火铳,是谁透露给你们的?” 伍章惊恐地瞪大眼,他努力控制表情,还是被陆珩看了个正着。陆珩轻笑一声,直起身道:“你们无法无天久了,怕不是忘了,阎王爷到了锦衣卫刀下都得弯腰。先前几万朝廷军打不过你们,那是不想打,但现在,你们的好日子要结束了。我能活捉你,就能活捉你们大当家。说吧,内应是谁。你自己说还能求个痛快,要是别人说出来,你的罪名就不只是触犯海禁了。” 伍章脸上表情激烈变幻,依然咬着牙,不肯开口。他在赌,如果陆珩真抓住了大哥,没必要来逼问他。陆珩这么着急得知内应,反而说明大哥没落到他们手里。 只要他坚持住,大哥就不会有危险。他要是松口,金台岛才是真的毁了。 陆珩看到伍章的表情,遗憾地叹了声,说道:“我好心给你机会,你却不识抬举。不说是吧,我不妨直接告诉你,我已经拿到了内应名单。锦衣卫向来是宁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我按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杀掉,还怕逮不出你们吗?” 陆珩从地牢出来,刚换的衣服,眨眼又染上一身血腥味。属下快步跟到陆珩身后,压低声音禀报道:“都督,查出来了,今日缴获那批火铳被他们当地人称为鸟铳,据说可以击中天上飞鸟,故得此名。这些鸟铳原型是火铳,佛郎机人将大明火铳带回西洋,改进后又带回东海、南海。被佛郎机人改装后的鸟铳体型小,可以单手持枪,杀伤力更强,一来就赢得了倭寇和海盗的追捧。佛郎机人靠鸟铳和海盗换丝绸茶叶、黄金白银,回去后,又会带回来更多鸟铳。所有人都想要鸟铳,所以去年朱纨杀了佛郎机人,反弹才那么大。” 陆珩微微眯眼,眸光中意味不明:“这样看来,倭寇和海盗不足为患,这群佛郎机人却需要格外注意。必须端了他们的交易地点,要不然,哪怕全歼倭寇,有武器支持,沿海迟早还会滋生另一波祸患。” 属下连道都督英明。陆珩懒得搭理这些奉承话,属下只负责听命,具体如何制定战术、引蛇出洞,还得靠他自己想。 这个客栈原本有客人在,今日陆陆续续清场了,内外都是锦衣卫。陆珩不用顾忌明面上的身份,直接推门进王言卿的房间。王言卿已解衣散发,看到他,起身道:“你回来了。” 王言卿走过来,陆珩却后退一步,说:“稍等,我刚从地牢回来,身上不干净。” 陆珩所谓的不干净,肯定不会指灰尘等物了。王言卿依然走向他,说:“我刚和厨房要了水,你受了伤不方便,我帮你擦洗一下。” 陆珩看向后方浴桶:“那你……” “我已经洗过了。” 陆珩陷入纠结中,他大概从没有遇到过这么痛苦的抉择,他当然是想答应的,但如果答应,他胳膊上还有伤…… 陆珩再一次在心里辱骂内应和倭寇,要不是他们,他哪用经受只能看不能吃的煎熬。最终陆珩觉得人生得意须尽欢,有便宜不占是王八。 陆珩点头,笑道:“那就有劳夫人了。” 沐浴期间,陆珩几次借机动手动脚,都被王言卿以“你还有伤”为名推回去了。他满心郁卒,等换好衣服、两人上床后,他实在忍不住了,主动握上夫人纤细的腰,暗示道:“卿卿……” 王言卿不为所动,一脸严肃道:“你还有伤。” 陆珩现在听到这句话都快应激了,他不肯放手,坚持看着她道:“办法总比问题多。” 王言卿柳眉微动,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你都这样了,还有心思想这种事?” 这种话男人可听不得,陆珩立刻去解王言卿的腰带:“我怎么样,卿卿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王言卿按他的手,然而她越用力,陆珩就越有用强的意思。王言卿简直都服了,她怕他把伤口崩裂,只能放松力道,警告地瞪着他:“小心伤!” 如果用传统的姿势,实在很难不牵扯到手臂。陆珩想了想,别有深意道:“如果卿卿心疼我的伤,倒还有一个办法。” 王言卿凉凉说道:“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安生睡觉。” 陆珩选择性失聪,就和没听到一般说:“早就听说女子在上可以更深,正好趁这次验证一下。卿卿,过来,我教你。”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128章 自决 陆珩心中想得很美,昨夜卿卿就答应她来主动,可惜没成, 今日让她把两日份的补上,索性来个大的,很合情合理吧? 可实际开始后陆珩却发现,他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王言卿论脸皮终究比不过陆珩,红着脸上阵。这个姿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深,感觉尤其强烈。王言卿很快就腿软得进行不下去,陆珩被她慢吞吞的速度折磨,中间甚至还要停下来休息。陆珩听着她细碎的喘息,终于忍无可忍,翻身自己来。 哪怕他挟伤口以令卿卿,以各种无理的要求让她配合他,最后陆珩的伤口还是崩裂了。深更半夜,客栈中静悄悄的,王言卿跪在床边给他换绷带。她身上出了一层汗,头发湿漉漉搭在后背,腿还在细细打颤。王言卿累得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看着堆在地上的中衣和染血绷带,恨恨掐他的腰。 陆珩立刻捉住王言卿的手,幽幽盯着她道:“别乱碰,不然我可不保证发生什么。” 王言卿气恼,但到底不敢再尝试了。她给他重新上了药,换了绷带,实在没有力气清洗身体,脱力倒在枕头上。 陆珩身上同样带着两人欢好后的气息,他拉高被褥,盖住王言卿肩膀,用没受伤的手臂环住她:“睡吧。晚安。” 王言卿眼皮打架,依然下意识朝他怀里靠去,抱着他道:“晚安。” 第二天,苏州知府亲自来客栈拜访陆珩。苏州知府一见了陆珩就下拜请罪,道:“下官拜见陆都督。听闻昨夜都督受了伤,在苏州城内竟有恶徒胆敢袭击都督,下官深感失职,难辞其咎。这是苏州最擅长治外伤的郎中,今日一开门下官就赶紧将人请来,为都督疗伤,惟望能折赎些许过错。” 陆珩见了郎中,没说什么,平静接受了知府的好意。郎中上前诊脉,又进内室看了陆珩的伤口,拈须说道:“都督伤口处理的很好,草民没什么用武之地。不过都督伤口崩裂过,应当是剧烈发力所致,望都督多保重身体,勿过度操劳公务。” 苏州知府一听,以为陆珩都受伤了还在亲力亲为公务,简直大受震惊。而郭韬等人听到,以为是昨日陆珩审问伍章时撕裂了伤口,又是钦佩又是愧疚。一时屋子内外都是劝陆珩保重身体的话,陆珩面色如常地应下,心想他伤口崩裂,可不是因为操劳公务。 王言卿在一旁听着,脸悄悄红了。幸好没人注意她,她赶紧转移注意力,终于把脸上的热度散下去了。 郎中说了些要注意静养的话,然后道:“都督年轻,身体底子好,我给都督开一帖药,早晚两顿调养着,一定能恢复如常,不会给日后留下病根。” 陆珩点头,道:“那就有劳了。” 郎中被人带下去开药。陆珩起身朝外走去,众人簇拥在他身边,苏州知府忙不迭说道:“都督,昨夜余晓带人救了大半夜,可算把您的船救下来了。只可惜船底漏水,船舱烧毁也很严重。臣已经让苏州最精巧的工匠为您补船,保准给您修得完好如初。只是,修船需要些时间,可能得劳烦都督在苏州府多等两天。” 陆珩笑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久闻苏州美名,可惜一直没工夫拜访。如今能在苏州多住几天,我求之不得,有什么麻烦的?” 苏州知府听到放了心,拱手笑道:“都督看得上苏州,是下官的福气。下官这就为都督安排行程,定让都督玩得尽兴。” 陆珩笑着应下,看不出真实心绪:“有劳知府。” 苏州知府好一通拍马屁后,为难地说道:“只是船上的东西都被烧毁了。细软还好说,苏州最不缺的就是锦绣,下官为都督采办新的就是。只怕都督随行带了什么书本、信件,这恐怕……” “无妨。”陆珩说道,“我奉了皇上的口令出发,特敕可先斩后奏,无需凭证。唯一要紧的是船上那几箱武器,幸好我这个人疑心病重,提前让人将东西调换下来,没想到歪打正着,正好躲过了大火。” 苏州知府愣了愣,随即谄媚笑道:“都督真是神机妙算,未雨绸缪,下官佩服,佩服!” 陆珩带着苏州知府走向围栏,示意他看后方院子:“看到那些红木箱子了吗?里面就是两千人的武器,火铳、火药、钢刀都有,一箱都没有受损。我在船上放了一模一样的红木箱,但里面都是石头,不怎么要紧。昨夜大火,不知道这些箱子可还好?” 苏州知府干笑着道:“官兵扑火的时候没发现有箱子,您的船底下漏了个洞,兴许,那些东西沉到水里了吧。” 陆珩应了一声,遗憾道:“可惜了,上好的红木箱子。” 京城都指挥使亲临苏州,苏州知府盛情相邀,要设宴为陆珩接风洗尘。但陆珩身上有伤,不能饮酒,知府便将宴会订在七月初七。 苏州知府本想邀请陆珩去河边最豪华的酒楼,一览苏州美景,但陆珩说武器和重犯还在客栈,不能离开,所以,最终设宴地点定在陆珩下榻的客栈。 这个客栈规模很大,集客栈、酒楼于一体,三楼四楼供客人居住,二楼是雅间包厢,底楼是大堂,同时容纳上千人不成问题。 恰逢七夕,河边处处有年轻男女放河灯,火树银花,星灯摇曳,美不胜收。客栈一楼大堂里已经是宾客满座,锦衣卫和知府带来的官吏同桌喝酒,喧闹声几乎要将房顶冲翻,热闹非凡。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歌姬抱着琵琶,坐在高台上唱婉转的吴语小曲,跑堂、丫鬟飞快在桌案间穿行,二楼有气度不凡的官员四散交谈,再往楼上,是云鬓凤钗、衣着光鲜的夫人女眷。灯笼将阁楼照得亮如白昼,一副歌舞升平、醉生梦死之态。 知府夫人摇着绢扇,嫌弃地在鼻前扇动:“真是烦人。” 王言卿坐在女眷中心,她听到知府夫人的话,问:“夫人觉得太吵了吗?” 知府夫人连忙换上一副讨好笑脸,说道:“哪有。难得这么热闹,要不是托了都督夫人的福,我也见不到这等景象呢。只是今日许多青楼伎子出行,空气里飘着一股劣质香粉味,呛的我难受。” 通判太太听到,接话道:“知府夫人命贵,鼻子也精细,容易对花花草草过敏。像我们这种粗枝大叶的,就分不出香粉味。” 官员女眷们一起发出会意的笑。王言卿唇角勾了勾,却没有多少笑意。 她扫过四周,说:“知府夫人的千金们呢?都督成天忙,我在苏州也没什么认识的人,想找人说说话都没地方去。” 知府夫人一听,忙解释道:“她们粗野惫懒,被我关在家里学规矩呢。等妾身把她们教好了,再带到都督夫人面前请安。” 王言卿点头:“原来如此。七夕佳节知府夫人都不忘女儿们的规矩,果真是大家之风啊。” 知府夫人连连推辞,女眷们说起儿女,免不了要问王言卿这个新婚娘子:“都督夫人成婚有一年半了吧,可有动静?” 陆珩和母亲、兄长分居,除了逢年过节,王言卿不用和婆家人打交道,而京城里也没人敢管陆珩的闲事。没想到,她第一次被催生孩子,竟然是被一群不相识的苏州官眷。 王言卿有些尴尬,说道:“都督忙着朝事呢,还不急着要孩子。儿女的事都是缘法,有缘自会到来。” 众太太一听,跟着应和:“是呢,夫人还年轻,子嗣的事不愁。听说都督成婚后,身边连个姬妾都没有,夫人年纪轻又受宠,有孕不是迟早的事。” 有几个资历浅的太太一听,吓了一跳:“都督身边竟然没妾?” “没有。”知府夫人笑道,“陆夫人比都督小五岁,长得又如此貌美,我见犹怜,难怪陆都督当宝贝一样宠。男人年纪大的会疼人,陆夫人的福气在后头呢。” 女眷们正说笑着,忽然外面传来行礼声,众人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 陆珩走进来,身后跟着好几位官员,知府夫人没料到陆珩来了,手忙脚乱请安:“妾身拜见陆都督。” 王言卿跟着众人起身,其他官员对王言卿拱手,王言卿浅笑示意。她是正二品都督夫人,除了对陆珩,无需向任何人行礼。 陆珩颔首笑笑,眼睛中没什么感情:“我见二楼是空的,就过来提醒各位一声,没打扰你们说话吧?” 知府夫人连忙笑道:“妾身没注意,原来都快要开席了。都督遣跑腿的来传信就是了,何必亲跑一趟?” 陆珩笑道:“可能是因为放不下年纪小的夫人,总得亲自看着她吧。” 陆珩进来时,王言卿就感觉到他心情好像不好,如今听他开口,王言卿确定了,他确实听到知府夫人的话了。 陆珩轻言浅笑,语气却有些冲,知府夫人一时诧异,拿不准是哪里得罪了他。这时候王言卿走到陆珩身前,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 陆珩勉强忍住气,平淡说道:“快到时间了,先下去吧。” 众人应是,相互推让,让陆珩夫妻走在前面。陆珩扶着王言卿手腕,两人并肩拾阶而下。王言卿借着下楼梯靠近陆珩,低声道:“你这个人怎么和孩子一样,多大点事,何必生气。” 陆珩现在想起来还是咬牙切齿:“说我宠你就算了,为什么要提我比你大了五岁?还当宝贝一样宠着,她们怎么不说我把你当女儿一样呢?” 王言卿想笑,但是她预感她要是笑了,陆珩肯定得记恨一晚上。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王言卿最终柔声哄道:“好了,别生气了。” 陆珩深吸一口气,压住心里的闷火。男女有别,哪怕宴会也要男女分席,众官员簇拥着陆珩往包厢走去,而王言卿则和知府夫人等人拐向另一边。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客栈早就知道苏州知府要在此宴客,雅座早早收拾好了,包厢里摆着书画、鲜花、熏香,富贵典雅又不失江南的水墨写意,文雅极了。落座时,众人又一通谦让,最后由王言卿坐主位,知府夫人其次,其他人按照丈夫的官阶, 依次落座。 这里虽然名义上是个包厢,其实空间十分宽敞,前有看台,后有江景,坐在这里能将外面的景象尽收眼底,外面的人却看不清她们,非常怡然。 知府夫人拿起鎏金印花的菜单,让王言卿点菜。王言卿推道:“我不懂苏州菜,还请夫人帮我点几道地道的苏菜。” 这么一说,知府夫人嘴上客气着,手已经当仁不让翻开菜单:“那妾身就僭越了。” 酒楼里歌舞升平时,苏州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后门悄悄捱开一条门缝,里面的人警惕地看了看,一闪身让开位置:“快点,时间撑不了多久。” 门外站着几个披斗篷的人,他们没说话,低头沉默而迅速地没入阴影。朱毓秀正在折河灯,忽然房门被人敲响:“朱小姐,你在吗?” 朱毓秀开门,看到是一群披着黑斗篷的人,吓了一跳:“怎么了?” 为首的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精明刚硬的女子脸庞,说:“朱小姐,我们刚刚接到都督传信,锦衣卫中有内应。你这里不安全了,需立刻随我们转移。” 朱毓秀听完后愣住了,她有些无措,忙道:“你们稍等一下,我回去收拾东西。” “不必了,一会有我们的人过来收拾行李,事不宜迟,朱小姐赶快随我们走。” 朱毓秀知道锦衣卫做事就是这样神神秘秘的风格,她没有二话,合上门就随他们走。女子给朱毓秀递来一件斗篷,说:“朱小姐,为了隐蔽,请戴上斗篷。” 朱毓秀一边往身上套,一边问:“我祖母他们呢?” “朱老夫人有其他人接应。快点走,没时间了。” 今日七夕,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朱毓秀却被人拉着,跌跌撞撞穿过喜庆的人群,仿佛和繁华的人世间背道而驰。前面那个女子拉得她都有些痛了,她皱眉,正要提醒那个女子轻点,却见女子停到一架马车边,用力推了朱毓秀一把,说:“还没有脱离危险,你安静待在车里,不要出声。” 朱毓秀不明所以,稀里糊涂地被推上了车。车上已经坐着一个男子,和外男共处一车,朱毓秀很不舒服,不由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而那个男子却瞪她一眼,低斥道:“安静。” 朱毓秀皱了皱眉,强忍着不悦。这时候,她注意到对方鞋底有水渍,似乎刚从河边过来。朱毓秀愣了下,猛然反应过来。 这不是陆都督派过来的人,这是内应! 朱毓秀察觉到不对的那一霎间,立刻向外求救,然而身后人先她一步捂住她的嘴,重重一击,朱毓秀眼白上翻,晕了过去。 朱毓秀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双手被捆住,嘴也塞着布团。棚顶很矮,身后的地板在有节奏地晃动,朱毓秀从小生在水边,马上就意识到,她被绑到船上了。 朱毓秀心中顿时一片冰冷,苏州河道遍地,今日是七夕节,不知道有多少人泛舟水上,对方将她藏在船里,外面人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 不知道陆都督的人发现她失踪没有。她走前什么都没收拾,连屋里的灯都留着,外面把守的士兵说不定以为她在看书,越发不会敲门询问了。 朱毓秀忧愁地叹了口气。她轻轻活动手腕,想要解开绳子。她细微的声音惊动了外面的人, 脚步声快速朝她逼近, 朱毓秀还没来得及装晕,嘴里的布团猛地被一股大力抽走。 空气大团大团涌入她肺中,朱毓秀终于能顺畅呼吸,但她一点都不觉得舒服。她看着眼前这些人,身体下意识往后退,连声音都在发抖:“你们是谁?” “朱小姐。”诱骗她出来的那个女子居高临下看着她,脸上再不见丝毫和善,“你们一家孤儿寡母,我家大人本来不想为难你们,奈何你们实在不识好歹。说,那份名单在哪里?” 朱毓秀听得一头雾水,惊讶问:“什么名单?” “还装。”女子蹲身,用力拽住朱毓秀头发,朱毓秀痛呼一声,被迫仰面对着女子,“就是你爹那份记录着江浙官员底细的名单。” 朱毓秀瞪大眼睛,呼吸无意识屏住了。女子见状,恨恨道:“果真是你给陆珩的。乖乖把名单写出来,要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朱毓秀吞咽口水,咬着牙道:“我不知道。” · 陆陆续续上菜,王言卿看着面前精致小巧的菜肴,第一反应竟然是——会不会有毒。 她心里叹息,她算是被陆珩祸害了,再也回不去人与人单纯信任的时候了。苏州知府夫人很热情地招待王言卿吃菜,王言卿借口没什么胃口,慢吞吞夹菜,只挑知府夫人吃过的菜下筷。 他们这里上菜后,楼下才终于端上热碟,正式开席。歌姬们坐在高台上,悠悠唱着小曲,她们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但置身全是男子的大堂,仍然免不了被人占便宜。 在风月场上,卖艺还是卖身,由得着你选吗? 女眷的包厢架了珠帘,她们能看到楼下的表演,楼下人却看不到她们。王言卿见那些女子被叫去敬酒,被轻薄还要强撑着笑意。她实在看不下去,说:“我今夜没什么胃口,还不如寻点消遣。楼下太吵了,听不清那些歌姬在唱什么,叫她们上来唱吧。” 一桌子女眷怔住。她们是官家太太,和那群卖笑的女子有如天壤,官眷平日里最是不屑这类狐媚子,恨不得连空气都和被那群伎女污染过的隔开。王言卿却要叫她们到包厢里唱? 知府夫人为难道:“陆夫人,她们毕竟是卖艺的……” “我知道啊,听个曲子怎么了?”王言卿说完,恍如刚想起来一般,“我差点忘了,知府夫人娇贵,不能嗅香粉。这……要不我另寻一个包厢?” 知府夫人哪敢让王言卿避出去,连忙道:“不妨事不妨事。难得陆夫人有雅兴,正好我也许久没听过戏了,今日便搭着陆夫人的名头,让我也听听趣。” 都督夫人有令,没人敢不放人,很快,歌姬们就抱着琵琶、古筝等乐器,鱼贯走入包厢。 为首的女子袅袅给王言卿行礼,道:“在下玉钟,见过都督夫人。” 王言卿随意点点头,说:“我初到苏州,不太懂这里的风土人情。你们挑几段苏州有名的曲,自己唱吧。” “是。”玉钟福身,带着整个班子走到屏风后,手指在琵琶弦上滚了两遍,悠悠开口,姑苏旧梦仿佛缓慢从她嗓音中流转出来…… 身后的女子们伴着玉钟的歌声,鸣筝、鼓瑟、吹笙,慢慢加入到队伍中来。王言卿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知府夫人瞧着这位理所应当、无所顾忌的模样,心想果真是被陆都督捧在手心的宠妻,想一出是一出,眼角眉梢是全然的骄恣天真。 做事不考虑后果,也从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因为没有人敢得罪她。 知府夫人想到今日就这么一段路陆都督都要亲自过来接,下楼时还拉着她的手,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掉下去一样。如此盛宠,确实没人敢得罪她。 知府夫人不知道想到什么,幽幽叹了口气。 可惜了。福气太盛,是会折寿的。 · 哗啦,一盆水浇到地板上,滴滴答答渗入木缝。朱毓秀被凉水激醒,虚弱地往旁边吐了口水。 刚才的女子已经有些气急败坏了,她掐着朱毓秀的脖子拽她起来,恶狠狠道:“说不说!” 朱毓秀的回答是撇过脸,一言不发。水滴从她发梢滑落,显得她苍白又狼狈,黑衣女子咬牙,用力将朱毓秀摔到船板上,阴森森道:“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我了。把人带上来,给她点厉害瞧瞧。” 朱毓秀原本打定主意,她只当自己是个死人,无论这些人问什么她都不搭理。然而黑衣女子话中带着些幸灾乐祸的恶意,朱毓秀生出种不好的预感,紧绷道:“你们要做什么?” 伴着朱毓秀话音,一阵蹒跚的拖拽声传来。朱毓秀瞪大眼睛,尖叫着扑上前:“你们住手!有什么冲着我来,放开我阿婆!” 朱毓秀双臂被黑衣人抓住,她拼命挣扎,可是无法撼动分毫。朱祖母年老体衰,身体瘦的只剩下皮包骨,轻轻松松就被人提起来。人高马大的黑衣侍卫松手,朱祖母扑通一声摔在木板上,往常总抿得严严实实的头发此刻耷拉下来,老态骤显。 朱毓秀疯了一样尖叫,不断像前方冲去,却始终被控制在原地。黑衣女子见朱毓秀崩溃,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她拿起一柄皮鞭,慢慢绕在掌心,说:“朱小姐不愧是朱大人的独女,骨头真硬,上了针都不肯说名单。不知道这位老夫人,是不是也像你们父女一样,天生硬骨头呢?”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朱毓秀流着泪摇头,不断说不。黑衣女子已经将全部皮鞭都收在掌心,只要一挥手就能抽的人皮开肉绽。她阴冷道:“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那个名单上都有谁,长什么模样,被收在哪里。你要是再不说,那我就只能用鞭子招呼这位老夫人了。” 朱毓秀泪流满面,哭着跪倒在黑衣女子面前,呜咽道:“求你,别为难我阿婆……” “站起来。”蜷缩在湿木板上的老太太突然狠厉出声,她身材瘦弱,倒在地上只剩小小一团,但她的声音中却充满了和她的体型不相称的能量,声音嘶哑,一字字像含着血在喊,“读书人跪天跪地跪苍生,从不跪叛徒。你爹死都不肯向这群人低头,你怎么能丢他的脸!” 朱毓秀眼中浸满了泪,都呆住了:“阿婆……” 朱祖母板着脸,依然是那个固执、不好相处的老太太,她讲着一口曲折的吴语,骂道:“我知道你们想拿我要挟秀儿,我不识字,不拖累儿孙的道理总是知道的。” 朱祖母说完,忽然猛地一头撞向柱子。她动作太突然,站在旁边的黑衣人都没反应过来。等他们匆忙上前,老太太已经软软栽到地上,额头上顶着一个骇人的血窟窿。 黑衣人蹲下身试了试鼻息,缓慢地对黑衣女子摇头。黑衣女子气得狠了,不死心地试探脉搏、心跳,然而朱祖母确实已经死了。 朱毓秀瞪大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这一幕。她忽然扬起脖子,像天鹅啼血,发出长长悲鸣。 “啊……” 祖母平时连走路都要人扶,这次却能一头冲向柱子,可见她用了多大力气,生怕自己一撞不死。 吾死,自决之,不须人也。 父亲、祖母接连就义,她岂能独活?朱毓秀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然挣脱黑衣人束缚,也冲向旁边的箱子。 然而朱毓秀离箱子远,被黑衣人及时拉了回来,但她也撞得额角出血,头一歪昏迷过去。一眨眼最重要的两个知情人都废了,黑衣女子恶狠狠跺脚,气急败坏地让手下看押着这两人,自己转身去外面送信。 是她小瞧了这家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娇小姐,一个一辈子没出过苏州城的老太太,竟然能让他们接连受挫。黑衣女子知道自己罪责深重,她不奢望大人能饶恕她的错误,只希望另一条路一切顺利。 客栈,酒过三巡,气氛正酣。上面那么热闹,看守地牢的人光听着声音却无法参加,冷落的格格不入。一个穿跑堂衣服的人提着食盒走到地下,他将碗放在桌子上,点头哈腰说:“各位大人辛苦了。这是上面的热酒热菜,几位大人也趁热吃一口吧。” 值守的人拒绝,但架不住酒香,他们也没忍住喝了两口。跑堂一脸讨好地弓着腰,收好食盒,倒退着离开:“不打扰各位大人执勤了,大人们先吃着,等一会小的来取碗。” 跑堂态度恭敬巴结,一眼都没往里面看。他出了地牢的门后,并没有离开,而是一转身藏到阴影里。他等了一会,轻手轻脚闪身回去,里面的人已经躺倒一地了。 跑堂从看守身上摸出钥匙,轻车熟路跑到牢门前,咔嚓一声开了锁。里面的人听到声音,费力地抬起头。 伍章的眼睛上凝满了血迹,已经看不清人了。他只觉得一团影子向他靠近,他费力盯着前方,以为是那群人又来折磨他了。 然而,影子却半蹲在他身前,扶住他的肩膀问:“伍二当家,你怎么样了?” 伍章听到熟悉的声音,眼神中的光飞快凝聚起来:“是你?” “是我。”跑堂说道,“上次你给大人提供的信息很有用,大人派我来救你。” 伍章激动起来,喉咙中发出呜呜的呼噜声,听不出是什么话。跑堂凑近,几乎贴着他的耳朵问:“他和你提起的名单,你看到藏在哪里了吗?” 伍章费力摇头,声音沙哑得难以辨认:“我不知道。快救我出去,我大哥肯定会重重酬谢你们。” 跑堂“哦”了一声,听不出是什么情绪。他后退一步,似乎要解开伍章的手镣,然而紧接着却是一阵冰凉刺入伍章腹中。 伍章嘴里咕嘟冒血,不可置信地看着跑堂。跑堂握住刀柄,在伍章腹里转了一圈,确定他必死无疑,才收回匕首,头也不回朝外走去。 大堂里,逐渐有人醉倒了。而王言卿在包厢,也听了一整晚吴侬小曲。她觉得这些歌姬唱一晚上也不容易,提前给了她们赏钱,就打发她们离开了。 歌姬走后,苏州同知的夫人也站起身说喝醉了,被人扶着出去醒酒,包厢里顷刻就少了一半人。知府夫人被迫听了一晚上咿咿呀呀,心里快烦死了,但她对着王言卿不能表露,依然笑着道:“陆夫人,能见到您和陆都督是妾身有幸。妾身还没给您敬酒呢,去给陆夫人满上,我单独和陆夫人喝一杯。” 侍女应诺,提着酒壶往王言卿身边走来。知府夫人和王言卿说着苏州的风土人情,妙语不断,雅间里满是她咯咯的笑声。王言卿一直含笑听着,在侍女弯腰要倒酒时,她突然伸手,握住了侍女执壶的手腕。 王言卿回眸,笑着看向侍女:“从你一进来我就注意到你了,难为你们有耐心,一直等到现在。” 侍女衣袖掩映下,赫然是一柄匕首。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129章 妹夫 知府夫人愣住,显然没料到这个发展。她一直觉得王言卿是仰仗年轻和美貌得宠的幸运儿,和后院那些美女宠妾并无区别,然而此刻王言卿握着匕首的样子,哪有丝毫刚才的骄矜天真。 知府夫人意识到不对,她哗啦一声推开椅子,转身就往门外跑,毫无仪态可言。女杀手见行动暴露,也不再掩饰,另一只袖子中滑出暗箭,毫不犹豫朝王言卿叩动扳机。 王言卿侧身躲过,随手拿起酒壶,直接朝着女杀手眼睛泼去。女杀手被酒迷了个正着,眼睛酸辣,一时不可视物。王言卿趁机抬腿,重重踢在女杀手的手腕上,将她的匕首踢飞。 包厢内的打斗惊动了外面的人,几个穿着侍卫衣服的人急匆匆跑进来,挡在王言卿身前说道:“夫人,这里危险,夫人快走。” 说完,两人毫不犹豫上前围攻女杀手,另两人护送着王言卿离开。王言卿出门后回头,看到女杀手被两个男子围攻,很快不敌,被一刀抹了喉咙。王言卿问:“这是要去哪里?” 两个侍卫一前一后挡住王言卿的身形,说:“夫人,客栈中有埋伏,他们在酒里下了蒙汗药,好些人中招了。楼下正在混战,夫人您不可现身,都督吩咐要带着您从暗道下楼。” 楼下确实传来打斗声。侍卫护送着王言卿左拐右拐,来到一个隐蔽的通道前。和大堂的楼梯相比,这处楼梯狭窄幽暗,仅容一人通过。一个侍卫率先走上去,警惕扫过四周:“夫人,您跟在属下身后,不要走散。” 王言卿提着长裙跟上,不经意问:“怎么不是王韬来?” 另一个侍卫迅速跟到王言卿身后,回道:“王大人在另一边,脱不开身。” 王言卿低低应了一声,长裙遮挡了视线,她扶住墙,在狭窄的楼梯上艰难地辨认脚下:“你们慢点,这里太黑了,我看不清楼梯在哪儿。” 前面的人只能折返回来,点亮火折子,给王言卿照着脚下。王言卿轻声道谢,走到楼梯拐角时,她忽然毫无预兆踹了前面人一脚。走在前面的侍卫没防备,他手里拿着火,没立刻稳住身体,咕噜噜滚下楼梯。 与此同时王言卿弯腰,躲过了身后侍卫的抓捕。刚才步履维艰的她此刻行动突然敏捷起来,她借助自己纤细轻巧的身形,闪开侍卫,抓着栏杆跳到楼梯上,不等站稳就立刻转身,毫不含糊朝后面撒了一把辣椒粉。 江南口味淡,这一把辣椒粉她可攒了许久。 侍卫眼睛被辣椒迷住,趁他揉眼睛时,王言卿用尽全力朝来路跑去。陆珩带来了两千锦衣卫,或多或少分布在客栈附近,现在人越多的地方对她来说越安全。 但男人的体力优势太大,背后很快传来脚步声,来不及等王言卿跑到大堂了。王言卿把旁边的窗户用力推开,转身折入相反的方向,随机挑了扇不起眼的门进入。 她的好运气似乎用完了,她推门后才发现里面有人。正在收拾乐器的女子们看到有人闯入,吓得惊呼。王言卿立刻示意她们安静,说:“别说话,就说没见过我。” 说完,王言卿就钻到屏风后,用帷幔挡住自己身形。 被王言卿推下楼梯的侍卫已经追上来了,两人看到窗户大开,立刻朝听到脚步声又回来了。 他们似乎意识到窗户是障眼法,开始搜索屋子了。王言卿屏息,仔细辨认着他们的脚步声。这里房间繁多,外面两个侍卫似乎各抓一个方向,分头搜索了。 推门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女子们吓得躲在玉钟身后,玉钟用力握了握她们的手,说:“不要慌,继续收拾乐器。” 很快,脚步声停在门外。一个人粗暴地推开门,目光梭巡了一圈,问:“刚才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子经过?” 玉钟摇头,温驯地说:“没有。”其余人藏在后面,低着头,沉默不语。 这是歌姬休息的房间,寒酸简陋,摆设一目了然。侍卫扫视了一圈,正要出去,眼角突然注意到一样东西。 屏风后面,帷幔静静垂着,但底下却露出一双鞋。 侍卫隐晦地笑了笑,依然装作要退出的样子,猛不防朝屏风冲去。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开帷幔,然而,帷幔后面却是空的,唯有一双鞋放在地上。 侍卫始料未及,他愣神的霎间,后方突然缠上来一根柔软的丝带,重重勒在他脖子上。 原来,王言卿故意将鞋放在这里,引诱侍卫靠近,自己却撑在后方墙上,在他进来的一刹那用衣带勒住他。 侍卫被勒得喘不过气,他想要拔刀砍断衣带,王言卿见状,当机立断从墙上跳下来,双腿缠住他脖颈。侍卫被骤然增加的重量压垮,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王言卿后背也狠狠撞到地板,但她忍住没吭声,而是立即把刀踢远。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这一番变故发生在眨眼间,房间里的歌姬们都吓傻了。王言卿和侍卫都倒在地上,王言卿用尽全身力气勒衣带,而侍卫用手抓住衣带,竟然硬生生拉出一条空隙。 男女力气差异悬殊,要是被他挣脱,王言卿接下来就逃不掉了。他们抓到她,定然想用来威胁陆珩。 王言卿越发用力地收腰带,手指都勒出血痕,但依然不敌侍卫的力气。眼看局势就要逆转,躲在一边的玉钟突然跑过来按住侍卫的手,同时对吓呆了的姐妹们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关门,过来帮忙。” 歌姬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玉钟姐姐掺了一手,她们总不能置之不理。要是被这个侍卫逃脱,她们都得死。 陆陆续续有人行动,有的人去关门,有的人过来掰侍卫的手指,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侍卫都许久不动了,王言卿才敢松开双手,浑身脱力地躺到地板上。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她这两年在陆府养尊处优,身手许久没练过了。就这么一番动作,累得她气喘吁吁。 第二个念头是,她以后再也不怀疑陆珩居心不良了,等回去后一定好好练体能。 王言卿累得脱力,其他女子也跌倒在侧,许久没人说话。一个女子靠在玉钟身边,看着自己的手哆嗦了很久,战战兢兢问:“他死了?” “死了。”王言卿从地上爬起来,费力地将侍卫拖到墙边,用帷幔遮好。做完这一切后,她着实好奇地问:“你们为什么帮我?” 要知道杀人偿命,王言卿是官眷,有人保护,但这群浮萍一样的女子却不是。 玉钟跪坐在地上,双目失焦,脸色苍白。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发着颤说:“因为我知道你们是来治倭寇的。” 王言卿一怔,玉钟眼睛里似乎涌出水光,用力眨眼,又逼了回去:“我的妹妹就是被倭寇侮辱,想不开后悬了梁。” 其他女子听后也安静了。王言卿目露不忍,低声道:“节哀。” “不是亲妹妹。”玉钟偏头,唇边淡淡提了下,“她年纪最小,是班子里的老幺,那天她想给我买玉酥糕才落了单。别人都说,本就是出来卖的,装什么贞洁烈妇,可是我却记得,她眼睛干干净净的,像苏州的水。因为沿海有那些畜生,她甚至死都不愿意死在水里。” 王言卿沉默,此刻任何言语都变得浅薄苍白。静默中,外面忽然又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王言卿狠狠一惊,抬头朝门口望去。 这么多人?她恐怕无论如何打不过…… 这样想着,外面的人已经走到这间门口。门框猛地晃动,又被门栓挡住,这是歌姬刚刚关门时放下的。门推不开,忽然一声巨响,外面人竟然连叫人开门的耐心都没有,直接将门踹开了。 王言卿站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完全暴露在对方眼下。她看到门外的人,愣了下,立即不管不顾朝他扑去:“陆珩……” 郭韬身上负了伤,他看清屋内情形,立即转身避开。但他心里却在称奇,莫非夫人私底下都是直呼都督名字的? 这对夫妻……真是不寻常。 陆珩看到王言卿好端端站着,这才终于觉得心脏恢复跳动。他一把将王言卿拉过来,这时候注意到她没穿鞋,严厉地瞪了她一眼:“怎么不穿鞋?” 这样说着,他却立刻俯身,将王言卿打横抱起。王言卿想到他胳膊上的伤,连忙躲避:“你的伤……” 陆珩又看了王言卿一眼,她才偃旗息鼓。陆珩扫过休息室中缩成一团的歌姬,问:“刚才有人来过吗?” “有。”王言卿主动承认道,“在帷幔底下。” 属下去里面搜,果然从帷幔气了。” 陆珩看着死尸脖子上的紫青,问都不问,冷淡吩咐道:“在他喉咙上补几刀,扔到外面。” “是。” 陆珩抱着王言卿出来,其余人都自觉回避。他一直抱着她回到两人住房,这才将她放在床上,解开她沾了灰的足衣。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王言卿见状欲要接手:“我来吧。” 陆珩却止住她的动作,给她换了全新的足袜,从旁边拿起鞋,轻轻套到她的纤足上。陆珩屈膝半跪在脚踏上,华丽的衣摆洒落地面。锦衣卫唯独在皇帝面前行礼,然而此刻,他却毫不计较地半跪在她面前,给她穿鞋。 王言卿看着他的眉眼,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肩膀。陆珩扶住她的背,问:“吓到了吗?” “没有。” “怪我不好,明明答应了你,不会让你陷入危险,却三番五次失言。” “没有。”王言卿对陆珩基本百依百顺,此时她却极其坚决地否定他,说,“我嫁给你时,难道不知道你身边总会有层出不穷的危险吗?但谁让我喜欢你呢,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陆珩知道她故意说俏皮话,想宽慰他的心。陆珩无法原谅自己,他明明早有准备,但还是让她身陷险境,险些出岔子。若今日那个男子得手……陆珩都不敢想象。 王言卿见他不说话,将他抱得更紧一点,亲昵道:“没关系,我不能永远靠你保护。说不定我小时候学武,就是为了遇到你呢。” 其实王言卿能脱逃,也是受了陆珩的启发。那几个侍卫听到动静第一时间冲进来,毫不犹豫杀了女杀手,之后十分专业地围住她,说奉陆珩之命护她转移。王言卿并没有起疑,但下楼时,她出于习惯试探了一句,没想到,竟真试出了内应。 王言卿问起王韬,那两人顺着她的话答下去了。如果真是陆珩派来的人,怎么会不知道郭韬呢? 如果不是在陆珩身边待久了,哪怕面对信任的人也要试探一二,她不会这么快逃脱。如果真被他们带到楼下,等待她的,可能就不是两个人了。 陆珩叹气,她总有能耐拿捏他的软肋,像是天生来克他的。陆珩抱着王言卿坐好,说:“是我轻敌了。显然,我远远低估了朝廷被渗透的情况,我原以为只是文官养寇不战,如今看来,锦衣卫内也烂了一大片。” “是谁?” “南京锦衣卫。”陆珩叹气道,“他们之前好歹还借海盗的手,如今,连皮都不披了。这里本就是苏州卫的联络点,受应天府管辖。南京那边的人借着地利,暗暗往客栈中插人。我带来的人是从各营抽调来的精英,彼此之间并不熟悉,哪怕内部身份盘查再严密,也不可能每次见面都检查令牌。何况,南京锦衣卫虽是一帮酒囊饭袋,毕竟也是锦衣卫,熟悉内部流程。自己人使绊子,实在是防不胜防。” “可是你现在找到他们了。”王言卿道,“他们动作越大,你才能越快揪出他们,不是吗?” 这也是陆珩明知道今日有诈依然还要入局的原因。只有他亲自作饵,诈出来越多人,将来战场上才能尽量少死人。 军人不怕战亡,但怕的是死亡毫无意义,仅成为当权者交易的一个数字。 他们两人说话时,外面突兀地响起敲门声。有人在门外禀报道:“都督,刚才那群歌姬求见。” 陆珩意外地挑了下眉:“她们竟然还没走?什么事?” “为首那个女子说是机密,只能告诉都督一人。” 刚经历了一系列惊魂,突然听到有人要单独见他,正常人肯定不敢冒险了。但陆珩却很平静,他站起身,说:“叫她进来吧。” 玉钟进屋后,没有看周边摆设,立刻跪下行礼。一袭衣角停在她上首,旁边依偎着一截女子裙裾,裙阑很眼熟,但底下的鞋已经换了。 玉钟收回视线,深深叩拜道:“民女参见都督。” “何事?” “听说大人要查和倭寇勾结的官员。”玉钟额头抵在地上,眼睛睁着,里面的光清醒又疯狂,“民女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上首没回应,片刻后,男子雍容的声音缓缓扬起:“就凭你?” “民女沦落风尘,自知命贱,不敢妄言。”玉钟伏在地上,脊背纤细似蒲草,却笔直挺着,有一种野火烧不尽的坚韧感,“但正是因为民女身在风尘,经常出入风月场所,所以官老爷们谈话时不会避着我。我知道很多官员的秘密。” ·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朱毓秀在黑暗中奔跑,她记得她要去救什么人,再晚了就来不及了,可是她却找不到出口。她跑了许久,突然失足摔倒,她不断向下坠落,心中绝望至极。 完了,她赶不上了。 朱毓秀被坠落感惊醒,她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头痛欲裂,浑身高烧,嗓子像被钢刀割裂。 她盯着床帐看了很久,怔怔地抬手去碰额头,却摸到厚厚的纱布。她还活着,是谁救了她? 朱毓秀虽然醒来了,但她被泼了好几盆水,头又撞伤了,数病并发,变成来势汹汹的高烧。她烧了好几天,第四天早上才终于能自己坐起来。 朱毓秀养病期间,陆陆续续得知了她昏迷后的事。七夕那天陆珩的人发现她失踪后,立刻全城搜索,但苏州的船数以千计,而且随着河道四处漂流,茫茫人海,谁知道朱毓秀被藏到哪一条船上? 最后,还是他们截获了飞鸽,靠飞鸽引路才终于找到朱毓秀。幸好发现的及时,朱毓秀才捡回一条命。 然而朱祖母,却再无法回来了。 得知朱毓秀好转后,王言卿亲自来客房看望她。朱毓秀脸色比前几日好转很多,精神却萎靡不振,靠在床上不怎么说话。 王言卿已经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她内心叹息,劝慰道:“朱婆婆宁死不屈,自尽明志,无愧忠烈之名。朱婆婆、朱大人为他们心中的朗朗日月而死,他们这样做,肯定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你可不要辜负婆婆和朱大人的苦心啊。” 朱毓秀听到这些话,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王言卿没有说多余的话,默默陪着她。等朱毓秀哭完了,情绪差不多稳定下来,王言卿说道:“陆珩说他不方便过来,托我向你道声抱歉,抱歉那日没及时发现内应,害你和朱婆婆遭受残戮。另外,他还让我说一声多谢。” 当日在船上,朱毓秀宁死不肯透露和倭寇勾结的官员名单,黑衣女子怎么审问都无果,怒得气急败坏。他们不知道,其实压根就没有名单。 在朱家,陆珩私下问朱毓秀朱纨可否留下名单时,朱毓秀惊讶了一下,随即摇头,说没见父亲提过。之后陆珩就没有再问了,可是朱毓秀被人掳走时,对方却急于逼问出名单的下落。 朱毓秀意外至极,很快意识到,这是陆珩的计策。 陆珩用一份不存在的名单,引得许多大鱼惴惴不安,纷纷浮上水面。如果这时候朱毓秀透露出压根没有所谓名单,那真正和倭寇交易的高官马上就会缩回暗处,再难觅踪,陆珩的计划也会功亏一篑。所以,朱毓秀咬着牙说不知道,看似是拒不坦白,其实,是默认了名单的存在。 黑衣女子一看,越发确定是朱毓秀把名单给了陆珩,因此下手越发狠辣,连朱祖母都牵连其中。 一首亡命辞,浸透了三代人的血。 王言卿静静离开,留朱毓秀一人静养。她出来后,在门口遇到了陆珩。 陆珩似乎一直等在这里,低声问:“她好点了吗?” 王言卿摇头:“我问过郎中,她额头上的伤没有大碍,发高烧也是急火攻心。真正厉害的是心病。” 陆珩叹气,发生了这种事情,只能靠她自己慢慢走出来了。陆珩陪着王言卿回房,路上依然难以释怀:“是我擅自将她们扯入其中,她们本就是功臣遗属,却还要经受这等折磨,我难辞其咎。” 王言卿肃着脸,郑重道:“朱纨大人自己写绝命书,慷慨赴死,朱婆婆一头撞死柱前,也不肯向那些人低头。他们如此刚义,你反而更该将你的计划推行到底。只有肃清官场,铲除倭寇,还沿海百姓安宁,才是真正为朱家满门忠烈伸冤。” 陆珩沉默。在这种时候,王言卿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陪着他。两人回到房间,进门时,王言卿问:“你为何要让我向朱毓秀道谢?” 道歉她能理解,但道谢从何说起? 陆珩没正面回答,反而问:“如果你是掌管多省军务的总督,察觉身边人对倭寇态度暧昧,你会将怀疑对象写在一个名单上吗?” 王言卿代入想了想,很坚决地摇头:“不会。” 总督之位多么危险,稍有行差踏错就万劫不复,怎么能自己埋祸患呢?他若是能清除内奸,名单自在他脑子里,若连他都无能为力,那为什么要留下一张单子,给家人引祸? 陆珩说道:“所以,根本没有所谓的和倭寇勾结的官员名单。我在朱家询问朱毓秀,本是试着问一下,得知没有,也并不失望。但我之后审问伍章时,却故意说我掌握了名单。如果后面有人来暗杀我,那顺藤摸瓜,就能知道谁是内鬼。”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天底下没有靠一份名单就能铲除内奸的捷径,无论他身边的鬼还是朝廷中的鬼,都要靠陆珩的经验和直觉,自己一个个找出来。 陆珩说到这里,讽刺地笑了声:“我本是胡编乱造,没想到,却真诈出来一份名单。” 看看七夕那天是谁按捺不住下杀手,是谁偷偷给对方行方便,是谁隔岸观火装聋作哑,大概就能猜出来内鬼在哪里。再结合玉钟补充的信息,陆珩心中很快就有了章法。 七夕那天,陆珩当场绑了好几个官员,苏州知府、苏州同知余晓等人都被他捆起来,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系。换成旁人,肯定会被人狠狠参一本,但他是陆珩,真正拥有先斩后奏的权力及能力。 这段时间苏州官场风声鹤唳,其他人可能撂狠话吓唬人,但陆珩绝对真的敢杀了他们。苏州人心惶惶时,另一边也传回消息。 潜入金台岛的人回来了,但身上受了伤,又在水中游了很久,失血过多,气息奄奄。他怕自己活不到陆珩跟前,提前用血画好金台岛布防和地图,贴在胸口藏着。他刚将地图交到陆珩手里,就脱力晕过去了。 众人赶快抬他下去救治。那日共有四个人趁乱混上伍胜的船,刺探了许多金台岛内部情报,但唯有一个人成功回来,其他三人还在岛上,生死未卜。 原来双屿港被朝廷攻打下来后,金台岛就成了倭人、佛郎机人、海盗新的交易地点,所以伍胜、伍章手里才有那么多鸟铳,才敢铤而走险抢朝廷军火。 有人成功逃离金台岛后,锦衣卫的身份就暴露了,另外三人危在旦夕。陆珩必须尽快登金台岛,解救剩下的三个人。无论他们现在是生是死,他们随陆珩从北京南下,陆珩总要带着他们回去。 但锦衣卫干的是刺探情报、暗杀审讯,陆珩常年隐在黑暗中,他能主导一场战役的成败,但永远不会出现在人前。真正上战场打仗的,还得是正规军。 他需要找个人配合他。 · 南京,应天府。 傅霆州这几天简直焦头烂额,他来到南直隶后,不敢大意,立刻前往卫所查看士兵情况。 大明练兵权和调兵权分开,乃是流水的将军铁打的兵。征兵及平时训练由当地卫所负责,需要打仗时,由皇帝调遣武将,从中央空降当地,接手士兵后上战场。 陆家原本在安陆时,就负责管理安陆卫所征兵及练兵,后来跟随嘉靖皇帝去了京城,才脱离兵营,转向锦衣卫正职。傅家则相反,好几代都是武将,辗转各地赴职,半辈子都在打仗,其实没有自己领出来的兵。 这样一来,接触士兵的人没有调兵遣将的权力,领兵打仗的人在军队中没有根基,极大避免了武将拥兵自重,犯上造反。 一场仗能不能打赢,除了将军的战术,士兵的训练程度也非常重要。傅霆州深知士兵的重要性,所以一来南京就去熟悉人手。然而,他去营地看过后,却觉得这一仗不必打。 不用出兵他就知道结果,肯定输。底下士兵不出力,中层将领阳奉阴违,怎么打? 傅霆州深知以现在的情况,他对上倭寇后肯定大败,到时候他会被弹劾,不得不引咎辞职,交出兵权。 傅霆州千里迢迢赶到应天府,可不是为了灰头土脸回去。 他正一筹莫展时,忽然官差跑来禀报,说外面有人要见总督。傅霆州正心烦呢,闻言问:“是谁?” “他没说名字,只说是您的妹夫。” 应天府衙可不是谁都能进来的,官差本来不会搭理求见的人,但对方气度不凡,而且一张口就说是傅总督的妹夫。官差怕这真是镇远侯的亲戚,反正跑一趟也不花钱,他就赶紧进来通禀了。 结果镇远侯听到,却冷嗤一声,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鄙视他:“荒谬,本侯确实有几个妹妹,但都已许入京城公侯之家,我的妹夫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官差一听也是,他心道自己真是被下了降头,怎么会相信这么浅显的骗局,还闹到镇远侯面前?他讪讪告罪,正要灰溜溜退下,忽然又被镇远侯叫住。 “等等。” 他回头,见那位年轻气盛、不苟言笑的新任总督皱着眉,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语气问:“那个人长什么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傅霆州:总有一些人,杀人诛心,还非要踩着你的雷点蹦跶。 留言抽30个红包~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130章 救兵 傅霆州从应天府衙出来,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绛纱红袍,长身玉立,他背对着府门而立,折扇轻轻敲击手指。来往的人都在偷偷看他,好一副郎独绝艳、清丽风流之姿。 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也足够傅霆州认出来,这是陆珩。 果真是他。 傅霆州脸上的表情简直一言难尽。 傅霆州停在最后一级台阶,没有上前,没好气问:“怎么是你?” 陆珩听到声音回头,并不在意傅霆州站的比他高,彬彬有礼笑道:“我娶卿卿,勉强也算你的妹夫。镇远侯,别来无恙啊。” 傅霆州只是冷嗤一声,抵着牙尖道:“滚。” “二舅兄如此不通情面,真是让人伤心。”陆珩折扇在掌心敲了敲,遗憾道,“可惜了,我还想难得在此处遇到,我与卿卿要不要做个东家,请镇远侯补上我们的喜酒。” 傅霆州看着陆珩那副虚伪做作的笑就犯恶心,连表层的体面也维持不住了。他沉下脸,冷冷道:“你到底来干什么?” “我说了。”陆珩唇边含笑,眼中幽如深海,“来请镇远侯喝顿酒。” 傅霆州走入酒楼,推开包厢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他不知道是早有预料还是失望,说:“只有你?” 陆珩跟在后面进门,悠然道:“我一个人难道不足以代表我们夫妻吗?” 陆珩一而在在而三挑衅,傅霆州忍无可忍,寒着脸道:“你适可为止,我如今没时间陪你消遣。” 陆珩走到桌边,从容地拉开座椅坐下,挑了个茶盏,用热水涮杯:“你放心,如果可以,我也一眼都不想见你。傅总督,来南直隶这十天,感觉如何?” 陆珩对他的称谓又换成了傅总督,里面讽刺意味昭然。傅霆州很想转头就走,但他知道,陆珩突然出现在此处,必有要事。 如今大战在即,朝中却各怀异心,这种情况下开战,耽误的是数万人的性命。傅霆州分得清轻重,国难当前,哪还能计较私人恩怨,等对付完外敌,他和陆珩在慢慢清算。 傅霆州忍住心中的不快,也从对面拉了张椅子坐下:“你想问什么?” “你无须试探我,我此行奉了皇帝的密令,名正言顺的很。”陆珩烫了杯子后,从茶壶中倒了盏茶,缓缓推到傅霆州面前,“傅总督只需要告诉我,这一仗,你想不想打赢。” “这是废话,哪一个主帅是冲着打输来的?” “那可未必。”陆珩笑道,“有敌人,才会有将军。倭寇一直不灭,军费、军权才会源源不断涌向沿海,抗倭总督才能大权在握。” 傅霆州轻嗤,不屑一顾道:“你放心,镇远侯府的根基在西北,旁人都想来江南捞一笔,我可不稀罕。” 对于文官,调往江南赴任绝对是个肥差,但对武将来说,一直是重北轻南,真正有前途的去处都在北方。傅霆州需要打赢倭寇为自己铺路,但并不想长久留在沿海。 “镇远侯爽快。”陆珩轻轻抚掌,说,“明人不说暗话,既然如此,我不妨和镇远侯直说了吧。朝廷中有内贼,不想让朝廷剿灭倭寇。” “我知道。”傅霆州这十天奔波各大卫所,早已发现这件事,“这些士兵都是从南方征调的,他们有些是靠祖上荫蔽,有些是家里塞钱进来,和本地官场关系匪浅。倭寇烧杀劫掠,欺压百姓,但确实带来了巨额财富。说不定这些士兵家里就是和倭寇做生意的,怎么能指望他们上战场打倭寇呢?” 和海外通商,富裕的不会是真正的平民百姓,但因为倭寇带来的治安危机,却全由沿海百姓承担了。陆珩挑挑眉,语气中毫不意外:“连军队也不能用吗?那这一仗还真有些麻烦。” 傅霆州却摇头,说:“兵源不成问题,从外地调,花钱雇佣,重新训练,有的是办法。只要稳定军心,不要时时刻刻有人在背后放冷箭,明着暗着拖延战机,打倭寇并不难。” 说着,傅霆州不屑嗤了声:“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东瀛幕府征战,天皇名存实亡,那些浪人活不下去了,才弃岛逃到大明。他们各个号称王室正统,实际上连个旁支都算不上,但凡血统纯净点的,早就被幕府杀了。东瀛正经军队都从未打赢过中原,何况他们这群逃出来的浪人?” 这点陆珩同意,他说:“这场倭寇之祸中只有两成是真正的倭人,其余都是汉人。倭人人数少又不济事,不足为患,但许多大明人也弃土地逃到海上,以海运谋生。这群人三教九流都有,其中不乏学过兵法的读书人。他们有船,有岛,又有从西洋换来的武器,这群人呢?” 傅霆州依然摇头:“他们是为了钱才聚集起来,靠利益维系的团伙,不足为惧。” 陆珩缓缓颔首,目光中若有所思。傅霆州想到局势心情复杂,慨叹道:“只要真的想打,倭寇也好,海盗也罢,根本不是大明军队对手。但怕的是内部人使绊子,不想让你打赢啊。” 陆珩却突然接话,说:“如果你有把握打赢,我可以解决这些绊脚石。”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傅霆州惊讶,他眯起眼,怀疑又戒备地打量陆珩:“你怎么知道哪些人是绊脚石?” 陆珩敲着扇子,对傅霆州笑了笑,眼睛像夕阳下的湖水,碎光粼粼,却看不清深浅:“这就不劳镇远侯操心了,我自有办法。” 傅霆州对陆珩的“办法”并不敢兴趣,他说了许久话,口有点渴,随手拿起茶盏后才意识到这是陆珩给他沏的:“真是难得,竟然能喝到你的茶。” “二舅兄客气。”陆珩笑道,“我怕有毒,所以让你先喝。” 傅霆州刚好抿了一口,他一听脸色黑了,用力掷下茶盏,溅出一线水珠。 傅霆州冷着脸推开座椅,起身说:“都督比我年长,不敢当你这声兄长。告辞。” 陆珩这才给自己倒了茶,慢悠悠吹热气。他轻轻呷了一口,压根不回头看傅霆州在不在,开口道:“明日辰时正,以你的名义召集应天府所有官员。” 身后没有动静,不知道傅霆州听到没。陆珩也不在意,继续低头啜茶。 果然,还是别人试过的水喝起来更甘甜。 · 第二日,应天府衙,同知走入厅堂,发现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他心生奇怪,刚才他听到官差传令,说总督有要事相商,命他赶紧到议事厅。他们并不把这位新来的总督放在心上,镇远侯又怎么样,没有经过他们认可的总督,就只是个摆设。 但傅霆州和朱纨不同,他出身勋贵,不久前还和武定侯结了姻亲,背后势力十分深厚,哪怕南京众官员不服他,也不能不给傅霆州颜面。 所以,同知放下手头事情,如约前往议事厅。他原以为总督只叫了他,现在看来,所有人都被召集过来了。 众人交头接耳,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同知看到应天府尹也在,他走到府尹身边,拱手道:“参见府尹大人。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镇远侯怎么把所有人都召过来了?应天府一天要处理多少事,根本离不得人,镇远侯此举,怕是不妥吧。” 应天府尹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淡淡说:“镇远侯的事,本官怎么知道?等着吧,大清早就兴师动众,说不定镇远侯有什么袖中神算呢。” 皇帝的调令已经下达一个月了,但众人依然称呼傅霆州为镇远侯,不叫他总督。在他们心里,傅霆州就是一个暂时代班的外人,说话压根不作数。 议事厅里坐满了人,所有人一头雾水,谁都不知道傅霆州葫芦里卖什么药。距离辰时正已经过去了一炷香,傅霆州还没有出现,同知坐不住了,扬声说道:“镇远侯急急忙忙拉我们过来,自己却不出现。我们又不是闲人,每个人手里都耽搁着公务呢,镇远侯这是什么意思?” 同知这话一出,好些人应和,议事厅内一时群情激奋。应天府尹垂眸喝了口茶,神情从容又得意。 在南京地界,没有他们同意,便是条龙也要盘着。他倒要看看,这位据说身份尊贵的镇远侯,能折腾出什么水花。 “诸位稍安勿躁。” 后堂突然传来一道不紧不慢的声音,他嗓音里像是含着三月春风、十里烟波,天生蕴藏笑意。应天府尹喝茶的手顿了下,眉头微皱,这似乎不是傅霆州的声音? 众人惊哗,齐齐往身后看去,果然一柄折扇勾住帷幔,一转身从后闪出一个绛红色人影来。 应天府尹不觉放下茶盏,拧眉注视着来人,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而同知已经充当应天府尹的嘴,及时将上司心里话问了出来:“你是何人,谁让你进来的?官府重地,岂容尔等无关之人亵渎?” “林同知不必急着发落我。”来人依然站在堂前,迤迤然对着他们笑了笑,说,“我受傅总督之邀,前来应天府商讨征伐倭寇之大计。有幸和各位同居一堂,幸会。” 傅霆州从后面跟出来,这厮真是会给自己贴金,怎么成了他邀请的?傅霆州没搭理陆珩,淡淡对着堂下众人说道:“这位诸位应该认识,他是京城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珩,奉圣上之名,前来协助治理倭寇。” 众官员听到陆珩的名字,霎间大哗,彼此交头接耳,目光中都充满了震惊忌惮。 陆珩怎么来了,他来做什么? 众官惊惶不安,有几人脸色隐晦地变了。陆珩对自己的知名度很满意,他依然笑着说道:“各位不用紧张,我今日来不是为了查办什么人,而是想听听,诸位对倭寇有什么看法?” 议事厅中许久没人说话,陆珩不慌不忙走到主位,掀衣坐下。他仔细清理完衣服上的褶子,抬眸,对着众人轻缓一笑:“怎么,还没想好?” “不知陆都督大驾,未能远迎,是下官的过错。”应天府尹操着官腔,慢悠悠开口道,“倭寇横行掠道,我等日夜不能安眠,恨不得即刻将他们赶出大明。但倭寇中藏龙卧虎,许多东瀛忍者身怀奇门盾术,能以一当十,点石成金,普通士兵不过血肉之躯,实在挡不住他们。” 陆珩哦了一声,虚心问:“那依府尹之见,应当如何?”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张进大人在江浙多年,熟知倭寇套路,对付东瀛忍者有奇效。张大人本来已经大败倭寇,可惜被奸人嫉恨,搬弄谗言,害的张大人撤职。这实在是武穆之恨,若想抵抗倭寇,最好的办法就是释放张大人,让张大人官复原职。” 陆珩点点头,感叹道:“都这种时候了,你们还惦记着张进。他日张进在诏狱里掉脑袋,肯定会感谢你们这一臂之力的。” 应天府尹脸色阴沉:“陆都督这是拿诏狱威吓我们?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们没有任何罪名,陆都督凭什么逮捕我们?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应天府尹话音刚毕,外面忽然闯入一群锦衣卫,他们腰上配着刀,顷刻将议事厅围了个水泄不通。官员们大惊失色,应天府尹站起来,怒斥道:“陆珩,我们是朝廷命官,你这样做可有圣旨?你私自扣押朝廷官员,莫非想要造反吗?” “锦衣卫做事,什么时候需要理由呢?”陆珩含笑看着堂下这群无头苍蝇一样的官员,悠然说,“诸位若是想给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庞云起通信,那就尽可省省力气了。昨夜,庞云起已被我击杀于家中,现在庞家床上,还留着他死不瞑目的尸体呢。” 应天府尹听到庞云起死了,心中大惊:“你……你有什么凭证,胆敢残害同僚?” “就凭他里通外敌,安插内应,意图谋害上官。”陆珩抬抬手指,旁边的锦衣卫立即上前,双手奉上一本账册。陆珩翻开看了看,道:“嘉靖十二年十月,游商进献黄金百两,珍珠一百五十六枚,珊瑚四座,西洋金餐具十件。陈大人,这是什么游商啊,这么有钱?” 应天府尹脸如阴云,拉着脸不说话。陆珩又翻了几页,悠悠然合上,说:“庞云起虽然是叛徒,但锦衣卫的本职工作做得不错,枕头下藏了好几个账本,每一笔都是大额的金银往来。这本是陈府尹的,诸位猜猜,其他几本是谁的?” 议事厅中落针可闻,空气沉重,应天府尹额头不知不觉渗出汗,厉声嚷嚷道:“你血口喷人!我乃二甲进士,朝廷命官,只听皇上调令。你用不知道哪里找出来的账本诬陷我,待来日面圣,我必亲口向圣上呈明你的恶行!” 陆珩看着他笑了笑,深以为然道:“那我可不能给你这个机会。” 众人还没明白陆珩的意思,忽然见应天府尹背后的锦衣卫上前,一刀刺穿应天府尹后心。应天府尹捂着胸口的血,不可置信地指着陆珩。他下巴张合,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被血堵满了喉咙,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众官员惊恐地后退,就站在应天府尹身边的官员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陆珩终于笑够了,收敛了笑容,面无表情站起来:“我奉皇命调查倭寇一事,特许先斩后奏。你们做了什么,我都知道,我敢杀庞云起和陈铭,就敢杀你们。倭寇在沿海横行不法,掠夺民生,有多少村庄和州县遭了他们毒手。而你们身为地方父母官,一个个却毫不作为,甚至为了几个银钱就把尊严卖给外人,由着他们糟践大明百姓。你们能站在这里,每一个都是饱读诗书,进士及第,一路享着神童名声闯出来的。莫非孔孟之书里,就教了你们为虎作伥,残子民而媚外人?” 陆珩目光湛湛,脊背笔直,眼神扫过来时仿佛雷霆天威,让人不敢直视。众多官员都被陆珩说的低下了头,陆珩拍手,一行锦衣卫抱着一叠账本和一个铜盆跑进来,放到陆珩面前,随即有序退下。他们全程井井有条,没有一个多余动作。 陆珩随便拿起一本账册,在堂前缓慢踱步,对着下方人道:“看看你们做下的这些事,还有什么脸面戴这顶乌纱帽?多少百姓因为你们妻离子散,他们的女儿被人欺辱,孩子被人掳走,而你们做了什么?在这本账册上又进账一笔天文数字,你们的夫人母亲又购置了一条名贵衣裙。论语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今日你们对别人的妻女视而不见,等来日,受屠戮的就是你们的妻女。” 议事厅里落针可闻,陆珩说完,突然将手中账本掷到铜盆里,亲自点燃了火折子,扔到书面上。 烈火舔到纸张,哄得燃烧起来,将整个铜盆包裹。陆珩将剩下几个账本全部扔到火里,冷眼说:“我恨不得将你们一个个手刃,但倭寇还在沿海肆虐,无数百姓还等着朝廷解救。我知道你们中有些人是环境如此,不得不削足适履,但我不管你们有什么苦衷,平定倭患,势在必行。你们若是能迷途知返,将功折罪,打赢倭寇之战后,之前的事既往不咎。若这一战败了,你们就进诏狱里反省吧。” 老旧的纸张在火舌的侵蚀下,飞快变黑、卷边,变成一阵飞旋的灰烬。议事厅中响起啜泣声,陆陆续续有人对陆珩下拜:“谢都督。” 他们有的庆幸,有的暗松一口气,但脸色都是刷白的,没人敢在动歪心思。应天府尹的尸体还在前面躺着,陆珩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他不是只会动笔杆子的文人,他是真的敢杀他们。血的教训在前,谁还敢明知故犯? 钱在好,终究不如命重要。何况这么多年,他们该捞的也捞够了,要是真过了界,让倭寇闹大,那鸡飞蛋打,谁都讨不了好。 议事厅的人陆陆续续散了。等士人们都走空后,傅霆州握着刀鞘,从火盆中挑出一本没烧尽的残边。他翻着看了看,轻嗤道:“我还真以为你找到了账册,原来是空的。” 陆珩说了许多话,他本想润嗓,但想到这里的水傅霆州还没试过,他终究还是放下了:“庞云起又不傻,怎么会留这种把柄。现在,你可以调兵遣将了。” 陆珩昨夜潜入南京,和傅霆州商谈好后,就去暗杀南京锦衣卫高层。所有道理讲到最后都要靠拳头,他只有掌握了应天府军权,今日才能敲山震虎。 虽然没找到账册,但哪些人和倭寇勾结,陆珩心里都有数。曾经支持过倭寇武装的,他会让他们意外死掉,其他只是收了钱的,陆珩就当做不知道,敲打一番轻轻放过。 杀人是最容易的事情,但他要做的是解决问题,收拢人心。如果一味屠杀,浙闽人心惶惶,这些官员只会更加倒向倭寇。 他的目的是打赢倭寇战役,而不是杀几个贪官泄愤。 陆珩遗憾地放弃喝水的念头,站起身道:“我的事情已经完成,剩下就归你了。如果这样你还服不了众,那你就别回去了,跳海自尽吧。” 傅霆州冷笑:“我自然有章程,不用你操心。” 傅霆州说完就打算去兵营点将,陆珩叫住他,说:“别的我不管,但现下,你必须先打一个地方。” “哪里?” “金台岛。”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 傅霆州紧急整顿兵力后,第一个战场就是金台岛。陆珩将锦衣卫拼死送回来的金台岛部署交给傅霆州,作为回报,陆珩要求这次行动锦衣卫随行。 他带来的两千锦衣卫看起来多,但放在动辄以万记数的大军中,根本算不得什么。傅霆州不在乎这几个人,便拨了一条船给锦衣卫。 陆珩派两百锦衣卫随军,锦衣卫讲究的是单兵作战,在正面战场上没多大用,尤其水上作战要靠火炮,根本没有肉搏的机会。锦衣卫像一船摆设一样,目睹水上火光轰鸣,海浪滔天,而他们躲在后方,毫无动静。 傅霆州在排兵布阵方面确实很有天分,他战队分配得好,何时进攻、何时开火也指挥得井井有条。金台岛虽然自恃有坚船利炮,可是他们没有受过兵法训练,又不及朝廷水师人多,很快就不敌朝廷军,船只狼狈逃回港口。 傅霆州乘胜追击,下令开足火力前进,压得倭寇抬不起头来。在火力掩护下,朝廷船只顺利靠岸,蔫了一路的锦衣卫霎间像猫见到了耗子,嗖嗖跳下船,眨眼就没影了。 副将和傅霆州禀报:“总督,锦衣卫那些人一登岛就自己行动了,跑的特别快,拦都拦不住。” 傅霆州听到,轻嗤一声,说:“抄家是他们老本行,不用理会他们,反正死了也不归我管。传令下去,远定、远济号保持原位不动,伏波号守着西南,南瑞号在远洋支援,草船填补福船空隙,死死围住金台岛,不能放任何船只出去。各船留一哨人警戒,其余人随我下船,分三路围攻金台岛。” “是。” 双屿港筑塞之后,金台岛成了新的交易港口,金台岛当家手下有五六百随从,在加上岛上居民、往来船只、驻岛倭人,金台岛足有好几千人。放在往常这绝对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但现在朝廷军心今非昔比,在绝对的数量优势之下,金台岛的海盗节节败退,一哄而散,朝廷军登岛,发挥他们真正擅长的陆战,结阵剿杀逃窜的倭寇。 论起巷战,锦衣卫最拿手,他们五人组队,灵活机动又能相互支援。遇到单个倭寇那就五个人一起上,遇到一伙倭寇那就叫来其他队伍,大家一起围攻,战场上能以多胜少,为什么要一对一呢? 他们在相互配合下,最快杀入金台岛大本营。其他官兵忙着寻找大当家,而锦衣卫则相反,他们分了两队去寻找暗号,接应埋伏的三个内应,其他人全部赶往库房。 这才是他们此行真正的任务,寻找佛郎机人和倭寇交易的库房,带走所有鸟铳。 有人发现伍胜的踪迹,所有士兵满岛围堵大当家时,锦衣卫却忙着扛箱子,搬运回船。最后,正规军活捉大当家,锦衣卫缴获许多鸟铳,双方皆大欢喜。 傅霆州将伍胜带回城审问。金台岛是双屿港后新的交易枢纽,伍胜肯定知道其他倭寇的藏身地点,如果能从伍胜嘴里撬出其他人的消息,对接下来的战局大有裨益。 然而,伍胜却是个硬骨头,无论怎么都不肯松口。他知道伍章多半已经遭遇不测,他们既然杀了伍章,那肯定不会放过他,伍胜无论说不说,最后都难逃一死。在海上讨命的人都信神,伍胜怎么能做背信弃义之事? 伍胜是傅霆州的军队抓到的,自然归傅霆州看押。傅霆州十分重视伍胜,派了好几拨人审问,都毫无成果。傅霆州在颜面和情报之间摇摆片刻,最终大局为重,跑去请陆珩“帮忙”。 论起审问,没有人比锦衣卫更对口了吧。 大战当天,锦衣卫登陆后忙着搬鸟铳,并没有参与围捕伍胜,把现成的战功放跑了。但陆珩却不慌不忙,果然,没等两天,傅霆州主动求上门来了。 陆珩大发慈悲地施以援手,说:“让我帮忙可以,但是,如何审问由我说了算,你不能插手。” 傅霆州听着窝火,他抓到的人,凭什么陆珩说了算?但谁叫他们审不出结果,傅霆州只能咬着牙,答应了陆珩的无理要求。 但傅霆州也留了心眼,在审问当天,他也悄悄去了。 伍胜在傅霆州的地盘上,陆珩总不能拦着他。然而傅霆州去后,却看到陆珩带着一个戴幕篱的女子出现在地牢。 女子的面容、身形都隐藏在长长的白纱下,但傅霆州仍然立刻认出来这是谁。傅霆州狠狠怔了下,旋即大怒。 陆珩在做什么?怎么能带她来这种地方? 傅霆州顾不得隐蔽,立刻冷着脸出去阻止。陆珩看到傅霆州一点都不意外,气定神闲道:“镇远侯,你失败了五六次还不死心,今日又过来了?” 陆珩这句话实在是贱,看似寒暄,其实在揭傅霆州的短。而且,他哪有失败五六次? 傅霆州怒火中烧,扫到幕篱后的人时,硬生生忍住,秉着严肃公道的形象,提醒道:“陆珩,这里是牢房,你带锦衣卫过来审问就算了,带女眷来做什么?” 陆珩似乎就等着这句话呢,立刻笑着接道:“镇远侯误会了,她就是我请来的救兵。” 王言卿站在陆珩身边,全程微垂视线,一眼都没往前面看。听到陆珩的话,她才双手交叠,在幕篱下微微福身:“镇远侯。”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30个红包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131章 海禁 她如今, 只肯疏远地叫他镇远侯了。傅霆州看看王言卿,又看看陆珩,依然皱着眉道:“胡闹, 这里关押着朝廷重犯,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我知道。”这回是王言卿接话,她双手交握, 静静立着,说,“这里有点潮, 我待着不舒服。能快点开始吗?” 两个男人一起哑然了, 傅霆州听到她不舒服,刚要说送她出去,陆珩却突然开口,强行压过傅霆州的话:“搬火盆来, 给夫人驱寒。” 陆珩这句夫人像一根无形的刺,扎的傅霆州心脏抽痛, 剩下的话再也无法说出口了。他现在以什么名义护送她呢?她已有夫婿, 他也另娶新人, 于情于理, 傅霆州都该避嫌。 傅霆州沉默,陆珩趁机更改地牢的安排。搬来火盆后,地牢中立刻明亮很多, 阴魂不散的潮气似乎也消退了。王言卿无意陪这两个男人在这里浪费时间,直接问:“伍胜的牢房在哪里?” 陆珩指向最里面的一间, 王言卿压根不等人陪同, 自己举步走了过去。陆珩赶紧追上, 傅霆州也不由跟了过去。 傅霆州脸若寒冰, 压低声音质问陆珩:“你这个夫君是怎么当的,竟然让她来这种地方?” 这句话不知道戳中了陆珩哪里,他也忍着怒,冷冷回道:“镇远侯,我再提醒你一次,如何审问由我说了算。我才是她的夫君,我当然了解她。” 陆珩的话仿佛隐含着很多他不知道的信息,傅霆州讶异,恍神的功夫陆珩已经超过他,快步追到王言卿身边。傅霆州定了定神,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先跟上去看。 王言卿进入牢房后,一抬眼便看到一个脏污狼藉的男人,他手上、脚上都套着锁链,衣服破破烂烂,有些地方还凝结着黑褐色的血迹。 傅霆州缀在后面进入,他看到伍胜的模样不断皱眉。他时常出入牢房,早已习惯这副景象,甚至伍胜会变成这样,和他脱不了干系。可是,这种血腥肮脏的场面怎么能让王言卿看到呢? 她理应穿着锦衣华服,在温暖的屋子里焚香看书,眼中只有春花秋月、诗词歌赋,一辈子都不会看到这个世界的阴暗。 而不是出现在阴冷的地牢。普通男人见了牢狱场面都会不适,女眷岂不得做噩梦? 傅霆州正要让人搬屏风来,挡住血腥,王言卿已经掀开幕篱,平静地看向这一幕。牢房里的血腥味浓郁的散都散不开,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收起幕篱,很自然地递到旁边。陆珩从容接过,宛如跟班一样帮王言卿拿着东西,安安静静站在旁边。 傅霆州眼角余光扫向陆珩,拿不准他脑子里进了什么水。王言卿朝伍胜走去,礼貌问好:“伍大当家,久仰。” 伍胜掀眼皮瞅了王言卿一眼,依然无精打采靠在墙上,全不将一个女子放在眼里。王言卿对旁边的狱卒说:“我和伍大当家说说话,怎么能让客人带着镣链?把大当家身上的锁打开吧。” 狱卒惊诧,反射性看向门口。陆珩微微点头,傅霆州没动弹。狱卒没办法,只能试着打开伍胜手上的锁,但依然不敢松开他的脚链。 “松开吧。”王言卿说,“伍大当家痛风犯了,即便没有脚链,他也走不了路。” 牢房中的人都是一惊,伍胜霍然抬头,恶狠狠地盯着她:“你们调查我?” “锦衣卫再神通广大,也无法探知不在大明领土上的人。”王言卿笑道,“大当家脸上的痛意很明显,无需情报,光靠眼睛就能看出来。” 狱卒脸上表情微妙,是这样吗?为什么他们就没看出来? 傅霆州自从进来后眉头就没有松开过,他看向陆珩,不明白他们在玩什么花样。陆珩却微不可见地摇头,示意所有人都不要打扰。 伍胜说了那句话后,又垂下头,一副随便你们怎么说的样子。走廊外面增添了许多火盆,连着牢房里的光线也明亮很多。王言卿看着伍胜,道:“伍大当家在海上漂洋二十余年,留在海外的时间兴许比踩在土地上的时间都长了,竟还会因为我说你不是大明人而生气?” 伍胜原本看他们带一个女子过来的时候,还笑朝廷黔驴技穷,莫非他们打算用美人计?但现在,伍胜知道他们为什么派这个女子了。 妖女,倒确实有些妖邪在身上。 伍胜依然垂着脸,看不出任何表情波动,然而他细微处的肌肉抽动、纹路走向,全部落在王言卿眼里。 王言卿看着他,慢慢说:“大当家和二当家虽是兄弟,性格却截然不同。” 伍胜脸颊上的肉快速抽动了一下,牙肌绷起,很明显在忍耐情绪。王言卿继续道:“我曾见过二当家一面,二当家说的一口好倭语,哪怕说他是倭人,也不会有人怀疑。二当家看起来也比较亲近东洋那边的东西,对大明毫无情感。但大当家却相反。我实在很好奇,大当家把弟弟当儿子一样养大,却眼睁睁看着他忘记祖宗之言,忘记乡音故土,甚至不认可自己身上的血液,大当家看到这些,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nbs p;伍胜终于忍无可忍,抬起眼皮,戾声骂了句:“滚。” “大当家不愿意听,我却要告诉你,若不制止倭寇之乱,任由他们霸占沿海,将来,还会有数不清的孩子像二当家一样数典忘祖,恨不得剥去自己的皮成为别人。大当家,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伍胜冷哼一声,道:“关我何事?我只不过是无数被海禁逼得走投无路的人之一,只能离开家乡,挣点钱养活自己罢了。那些皇帝弑兄弑父,却让百姓对他忠义仁孝,狗屁忠孝,莫非能当饭吃吗?” 看得出来伍胜脑子很清醒,有着强大的自我认知,王言卿不和他辩论,换了个方向道:“那沿海那些无辜的老人少女呢,他们做错了什么,要成为你挣钱的牺牲品?” 果然,抛出这个话题后,伍胜就不说话了。对付这种最看重江湖义气的人,就要用老弱妇孺攻心。王言卿说道:“大当家,你自己可能觉得你这一生无愧兄弟朋友,可是,那些没有自保之力的老人、女子,却因为你的义气,和家人再无机会团聚。金台岛已败,你无须再为谁负责了,水战时,有一伙倭人趁乱乘船逃跑,他们去了哪里?” 伍胜紧绷着脸不回答。王言卿仔细盯着他,缓缓道:“昌国县,北麂,南麂……” 王言卿停下,了然地说:“看来他们往南麂去了。他们会带救兵来吗?” “南麂岛上有哪些人,倭人,西洋人,还是海盗?他兵力如何,比你的人多吗?” 伍胜不想说,但哪怕他一言不发,那个女子也能准确无误读出他的心声,邪门极了。最后,伍胜只能闭住眼睛,控制着自己想其他事情。只要他不听不想,这个女子就没办法。 伍胜强行堵住耳朵,王言卿确实没办法了。这种办法只适合攻其不备,他越意外,脸上的信息才越丰富。时间长了,对方生出防备之心,王言卿就很难获得准确消息了。 不过,有这些信息已经够了。王言卿转身,还没说话,陆珩已经上前,仔细帮她带上幕篱,然后握着她的手取暖:“冷不冷?” “有点。” “那我们出去吧。” 陆珩护送王言卿出门,傅霆州也跟着往外走。他路上一言不发,眉宇紧紧皱着,时不时抬头,看着王言卿的背影欲言又止。 等终于走出地牢,王言卿接触到阳光,舒服地叹了口气。 她实在不喜欢地下那股阴郁绝望的环境,仿佛连骨缝都被死气缠绕。王言卿想赶紧回去换衣服,隔着幕篱问:“刚才的话你们都听到了,无需我再复述一遍了吧?” 陆珩说:“今日辛苦你了,我送你回去。” “等等。”傅霆州突然出声,叫住他们两人。傅霆州眼神复杂,问:“刚才的事情,你们作何解释?” 陆珩回头,凉凉瞥了他一眼:“我夫人的事,为何要和你解释?” 陆珩语气不善,但傅霆州并没有被陆珩的刺逼退,反而咄咄问:“她能察言观色,以致于无需说话就能看懂犯人的想法?” 毕竟是跟在他身边十年的妹妹,傅霆州原来就知道王言卿特别善解人意,有些时候简直和他心有灵犀,无需明说两人就能达成默契。今日他看着她游刃有余地审问伍章,温温柔柔就将纵横海上的海盗头逼到崩溃,傅霆州才突然意识到,或许,不是她和他心有灵犀,而是她能看懂他的想法,故意顺着他说。 傅霆州想到过去那十年,忽然觉得不寒而栗。她一直在迎合他吗?那陈氏和侯府下人对她的排挤,她也一直看在眼里? 她在傅家十年,是不是真的从未开心过? 傅霆州灼灼盯着她,目光穿过幕篱,执着地望着她的眼睛。王言卿隔着层层叠叠的白纱,并不回答。陆珩生气了,他握住王言卿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后,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势挡住傅霆州:“镇远侯,这是我的夫人,你没有资格逼问她。” 陆珩挡在前面,傅霆州只能看到她随风飘舞的白纱。傅霆州特别想拉住王言卿,掀开她的面纱,好好问个明白,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她已经嫁人了,不再是他的妹妹了。 傅霆州只能忍着滴血的心,极力摆出毫无感情的态度:“这是战场,任何一次行动都涉及几万人的性命,不能儿戏,我必须确定情报的对错。” 王言卿一听,轻笑一声:“爱信不信。” 说完,她再不理会那两个男人,转身就走了。 清风拂过,白纱随着风起伏,在阳光下像一阵缥缈柔软的雾。陆珩和傅霆州的目光都跟着那道白色幕篱,但谁都没有动。 在王言卿走出说话范围后,傅霆州问:“你之前几次破案如有神助,就是靠她逼问出实情?” 陆珩听后轻笑:“镇远侯自己是个废物,不要觉得别人都和你一样。我陆珩为人处世,从不需要外力。” 陆珩这个人好好说话大概会不舒服,连自夸都要踩傅霆州一 下,暗讽他借婚姻助力仕途。傅霆州不想再和陆珩纠缠这个话题,他冷冷问:“那你敢说,你没有利用她达成目的吗?” “我事先明明白白解释给她,她听后愿意参与,有何不可?”陆珩说道,“我们夫妻是志同道合,殊途同归,不像你。别拿你的婚姻情况曲解我们。”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她从小就不善拒绝人,为了让别人高兴宁愿委屈自己。当真是她自己愿意,而不是顺从你吗?” “那依你看,今日她的表现,是为了讨好我,还是她自己喜欢?” 傅霆州一时语塞,王言卿今日步步为营、掌控全局的样子,和他记忆中安静的卿卿大有不同。那样明亮的眼睛,坚定的气势,会是为了讨好一个男人吗? 傅霆州沉默了,陆珩觉得他和傅霆州没什么好谈了,道:“她天生细腻敏感,幼年又为了生存不得不察言观色,这才锻炼出远超常人的体察能力。虽然我很心疼她小时候受的罪,但既然她拥有了这种能力,就不该埋没于内宅,用来逢迎婆婆和丈夫。皇帝也知道,默认她掺手一些机密案件,你要是真想让她好,以后就别提她的名字。而且,管住你自己,在公开场合和她保持距离。” 陆珩瞥向他,目光冷锐含锋:“别忘了,你已经成婚了,武定侯的外甥女婿。” · 王言卿独自走了没多久,后面很快追来一道脚步声。陆珩握她的手,被她躲开,但陆珩不依不饶,坚决捞起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王言卿挣不开,闷闷放弃了。 陆珩慢慢说道:“卿卿,你和他生气,总不能迁怒我吧?” “没有。” “没有生气,还是没有迁怒我?” 王言卿不说话,陆珩道:“卿卿,我不会怀疑你,只要是你给的消息,我会立刻按你说的做。但是傅霆州这个人小肚鸡肠、刚愎自用、狂妄自大、自以为是……” 陆珩眼睛都不眨地骂傅霆州,大肆公报私仇,王言卿没忍住,轻轻笑了。 她并不是生气自己好心帮忙,别人却不信她。她只是看到傅霆州那么惊讶,心里替自己不值。过往十年,今日他才发现她的不一样,如果王言卿没有坠崖、没有失忆,他是不是一辈子都觉得理所应当? 善解人意,温柔懂事,解语花……呵。 王言卿心情低落,见到陆珩也没法立刻热络起来。但陆珩见缝插针地在她面前挤兑傅霆州,为了贬低傅霆州什么词都敢用,她突然觉得无所谓了。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现在她的夫君是陆珩,还在乎以前做什么? 王言卿说:“行了,我并没有介意你们怀疑我。他是主帅,所有功过都算在他身上,骤然听到对手的兵力部署,想再确定一下无可厚非。” 她说到一半,感觉陆珩的手指锁紧,夹得她指根都痛了。陆珩意味不明,问:“卿卿,你在替他说话?” “我没有,说句公道话而已。” 很好,陆珩原本是怕王言卿心里不痛快,现在王言卿没事,他心里倒极其不痛快了! · 陆珩连着杀了两个高官后,南直隶再没人敢和总督对着干。傅霆州金台岛大捷,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众人心中,军队中士气大振,官场上也没人再说丧气话了。 也可能是不敢。有主和意向的官员陆续因为意外离世,众人都不是傻子,看看死掉的那些人,再看看待在南京陪娇妻游山玩水的陆珩,谁还敢唱反调。 陆珩敲山震虎后,官场风气一清。高层没人撑腰,军队也很快安分下来。战场上怕的不是失败,而是军心动摇,傅霆州趁机将原来的队伍打散,重新编队,并且在民间招募善斗的民兵。 别小看平民百姓,江浙多丘陵,有些山村封闭而团结,两村打斗起来可比战场凶狠多了。 职业的打不过领钱的,领钱的打不过天生喜欢的,傅霆州把这些人招募进来,单独编队,对倭战斗力立刻获得极大提升。 之后明军又几次和倭寇交战,实战中涌现出许多出色将领,比如进士出身自学兵法的胡宗宪,出身登州武将家族的戚继光,朱纨的旧部俞大猷、卢镗…… 明日,大军即将围攻沿海最大的倭寇头目之一——徐海。如今倭寇大概分两股势力,一个是徐海,一个是汪直,只要能除去这两人,其余不过游兵散勇,不成气候。 如今和倭寇开战已到达攻坚阶段,他们对上的不再是小股零散的海盗,而是真正有组织有纪律的武装势力。若他们能打败徐海,之后全力对付汪直,朝廷的胜算立马加大许多,若明日这一战失败……那徐海和汪直相互配合,拖着他们两线开战,朝廷军疲于奔命,越发难以取胜。 所以,明日这一战至关重要。 开战前夜,王言卿和陆珩出城,登上山坡,眺望广阔无垠的海面。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海面幽蓝神秘,海浪拍打在 岸上,潮声连绵不绝,听着让人心静。王言卿叹道:“真是不愿意想象,明日,这里就会被炮火和尸体染红,再不复此刻的平静美丽。” 陆珩说道:“自然无情,千万年来没有为任何人改变过,不出一日,海洋就会恢复原本模样,回不去的只有人。” 两人站在山岗上,背后是万家灯火,面前是浩瀚海洋。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掀的两人衣襟猎猎作响。王言卿压住胡乱飞舞的头发,问:“战争会结束吗?” 会吗?陆珩这次没有再给她编织美丽的梦,而是说:“我不知道。” 人的贪欲无穷无尽,只要有利益,就会有争斗。人的贪婪不止,战争就永远不会结束。 陆珩问:“你可知为何会有倭寇?” “因为东瀛内乱,民不聊生,许多倭人外逃。” “不是。” “因为西洋人造出了大船,能远渡重洋来我们沿海,所以有些人被利益驱动,和西洋人做生意?” “也不是。”陆珩说,“这些最多是外因,倭人一共才多少人,能逃出来多少;海岸线就在这里,不是西洋人也会有其他人,他们不造船,沿海就没有斗争了吗?倭寇最根源的起因,其实是海禁。” “为什么?” “沿海和内陆不同,这里人口繁多,地不够耕种,自宋以来,浙闽许多人就靠做生意维生。朝廷下令海禁后,他们断了生计,只能各地流窜,悄悄运货,想方设法躲避官兵追捕,逐渐演变成海寇。如果人和地的冲突不解决,即便平定了这一批倭寇,再过几十年,还会发展出新的问题。”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放开海禁呢?” 陆珩摇头:“治理国家,哪是简单一个选择题就能管好的。前几朝皇帝曾陆续松动海禁,在沿海设市舶司。流窜的倭寇是少了,但又牵扯出侵占土地、官商勾结等问题。皇帝刚登基时,东瀛两个幕府的遣使团在宁波府市舶司相遇,他们互相敌视,大打出手,引发大规模的仇杀,两方人马沿路烧杀抢掳,害死了很多百姓和官兵。这件事情后,皇帝便关闭了浙江、福建的市舶司,拒绝让倭人登陆。官方途径关闭,他们就只能和私人勾结,渐渐演变成倭寇之祸。” 王言卿这段时间在江南,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她意识到那些飘在海上落草为寇的海盗,未必就是天生坏种。伍胜其实有句话说得对,人都活不下去了,谈何忠孝仁义呢? 王言卿发自真心地问:“那海禁,真的是正确的吗?” “我不知道。”陆珩回头,笑着看向她,“这是皇帝该考虑的问题,我怎么知道呢?这么大一个国家,一管就死,一放就乱,史书上那么多英豪都感叹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我何德何能,可以回答这种问题?” 王言卿脑子里很乱,她想不出答案,默默站在陆珩身边,和他一起看向茫茫海域。 这是一个血腥的时代,党争激烈,战火纷飞,每天都有官员卷入朝堂内斗而亡。但这同样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朱纨,戚继光,胡宗宪,俞大猷,京城里有皇帝、夏文谨、张敬恭,或许,还应该加上傅霆州和陆珩。 人才辈出,就是盛世的重要标志之一。他们每个都是顶尖的聪明人,齐聚在同一个舞台上,惺惺相惜又自相残杀。她有幸生活在这个时代,亲眼见证了这些天才的风起云涌。 王言卿问陆珩:“倭寇一战影响深远,将来必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是,史书只会写胡宗宪巡抚浙江,巧计擒贼,戚继光、俞大猷保家卫国,英雄名将,其中可能丝毫不会提及你。你不会不甘心吗?” 陆珩失笑:“人生连自己这几十年都活不明白,管身后名声做什么?对锦衣卫指挥使来说,出名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巴不得所有人都不要记得我。” “你真的不在乎吗?” 陆珩望着遥远的海平面,海天一线,灿烂星河像是要倾入海中。天地如此广阔,人何其渺小? 陆珩说:“现在大明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就够了。” 有人光芒万丈,名垂千古,就要有人站在黑暗中,负重前行。盛世不只是光鲜亮丽的,更多地方隐藏在泥里,溃烂生蛆,需要有人剔掉里面的腐肉,扛着它继续前行。 但将来大家能记住的,始终是那个辉煌强大的盛世。 海风越来越冷了,再等下去城门要关闭了。陆珩和王言卿相携下山,他们两人的马系在树上吃草,看到他们回来,兴奋地长鸣。 陆珩先解开王言卿的马,将缰绳递给她。王言卿熟练地翻身上马,她坐好后,陆珩也上来了。两人无需再多言,陆珩轻轻喝了一声,骏马立刻展蹄飞奔,王言卿随即跟上。 他们没有叫侍卫,一前一后朝城门奔去。 背后新月如钩,寒风萧萧,前方九重城阙,万家灯火。 而此刻,唯有他们两人。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132章 喜脉 倭寇战争逐渐步入正轨, 傅霆州学的是传统兵法,虽然不擅长水战,但知道如何用人。胡宗宪为人圆滑,善用诡计;戚继光自创鸳鸯阵, 因地制宜;俞大猷风格刚猛…… 自古千军易得, 一将难求,而现在涌现出这么多出色的将领, 可见天意都站在大明这边。但陆珩没时间等战争胜利了, 接下来是正规军的战场, 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可以功成身退了。 陆珩清点人手,准备率领锦衣卫回京。回京前,他询问了朱毓秀的意思, 朱毓秀不愿意去京城,也拒绝了送她去投靠亲戚的提议, 而是选择留在苏州, 替父亲和祖母守孝。 七夕那天内应盯着朱毓秀和朱祖母,朱家老仆反而逃过一劫, 如今继续回小姐身边伺候, 一老一少相依为命。既然这是朱毓秀的决定, 陆珩没有勉强,而是写好了陈情奏折, 等入京后递给皇帝,让朝廷封赏、安顿朱毓秀。 陆珩同时给玉钟办了放良手续。玉钟一出生就在青楼, 天生乐籍, 但她给陆珩提供了许多官员情报, 陆珩念在她协助抗倭有功, 同时为了保护她不受官员报复,就销毁了她原来的籍贯,给她另外置办身份。 这对风月场中的女子来说,无异于重新投胎,改头换面。 如今南京锦衣卫掌握在陆珩手里,更改一两份户籍对陆珩来说再容易不过。但玉钟生父不明,没有姓氏,陆珩问她要换什么新名字,玉钟想了想,说:“我没有姓氏,但妹妹是被哥嫂卖进青楼的,没入行前姓殷。我便跟了妹妹,以后姓殷吧。” 从此,青楼头牌歌姬玉钟消失,民间多了一位叫殷玉钟的女子。 陆珩处理完善后事情,便要准备回京了。许多人抢着要给他践行,陆珩明面上答应,但真正出发那天,陆珩谁都没通知,悄悄动身。 那天下着细雨,王言卿提裙登上船舷,丫鬟小心用伞挡住飘来的雨丝,抱怨道:“夫人,雨越来越大了,您快进船舱吧。” 王言卿应了一声,正要转身,忽然透过蒙蒙雨幕,看到码头上停了一辆车。车厢边站着一个女子,裙角被雨打湿,看起来已经等了很久。 殷玉钟得知陆都督这几天即将离开,但她不知道是哪一天,只好天天来码头等。幸好,今天等到了。 殷玉钟看到王言卿,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屈膝行万福,祝王言卿一路平安。王言卿也笑了笑,回了个万福。 此去一别,多半再无相见机会。彼此珍重,余生万福。 丫鬟看到王言卿停顿,顺着王言卿的视线看了看,轻声唤:“夫人……” 王言卿收回视线,淡淡道:“走吧。” 殷玉钟目送船队划开江波,劈风斩浪,朝烟水深处驶去。江上漫着一层雾,船只渐渐看不清了,殷玉钟抹去睫毛上的水气,转身走上自己的马车。 她在青楼多年,倒也攒下些银两,余生只要不大手大脚,倒也不愁生计。她突然获得了自由,却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她想起妹妹以前说,如果有一天攒够了赎身银子,就去杭州隐居,每日睡到自然醒,下雨天就去泛舟西湖,看看什么叫淡妆浓抹总相宜。殷玉钟心道,那就去杭州吧。 她生前还笑称,说她叫殷琴,她叫玉钟,她岂不是天生就该捧着玉钟姐姐?不过一句笑谈,她却当了真,非要去买玉酥糕。 如今,玉钟终于有机会恢复自由,身边却再也没有同行泛舟的人了。 船上,丫鬟收起伞具,她提着热茶回来时,发现夫人还坐在窗边,静静看着码头方向。丫鬟朝外看了一眼,去里间拿来披风,说:“夫人,江上风大,雨丝都飘到窗户里来了。你小心着凉,回里面坐吧。” 王言卿淡淡应了句好,合上半边窗,起身回屋。丫鬟给王言卿倒了热茶,问:“夫人,您在担心那个女子吗?您尽可放心,都督将痕迹清理的很干净,别人不会找到她的。她们这种头牌一夜千金也不成问题,她私库里有的是银钱,以后就算不嫁人也不愁生计的。” “我知道。”王言卿道,“终究相识一场,希望她余生过得如意。” 报国岂须男儿躯,草根深处多志士。别了,朱毓秀,殷玉钟,江南。 他们来时危机重重,回去时却很顺畅。来时是盛夏,归去已是寒冬,正好赶上了北运河结冰,他们后半程只能改成陆路。 不过,好歹赶在年底进京了。陆珩先送王言卿回陆府,之后没有停歇,换了身衣服后就马不停蹄进宫,向皇帝汇报任务。 倭寇战报有傅霆州和胡宗宪送来,皇帝早就知道前线战情了,陆珩要禀报的,是朱纨、倭寇及背后牵扯的江南官场一案。 陆珩嘴里说出来的话,肯定再三美化自己,说杀庞云起、陈铭乃不得已为之。皇帝并没有计较,他在意的是结果,他只看到陆珩去江南后,对倭局势马上逆转,前线接连传回捷报,好几个武将打的都不错。 先前打不赢,换帅后很快一边倒,甚至都有新人冒头了,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只要有用,皇帝并不在意谁是谁非。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君臣心照不宣,陆珩无诏杀朝廷命官一事就此过去了。陆珩心事了结,又说起自己的另一桩功劳。 他缴获了大量鸟铳。这可以说是他此行下江南最重要的收获,调查官场是任务,缴获西洋武器却是立功。所以围剿金台岛的时候,陆珩才那么积极,一登岛就赶紧让手下抢武器。 皇帝听完陆珩禀报,果然很重视,当即让人将鸟铳拿到宫里看。锦衣卫亲自给皇帝演示了鸟铳的使用方法,皇帝看到鸟铳的威力,大受震惊,马上让人拿去研究,能仿制后就取代火铳,推广到全军。 当天陆珩在西内待到很晚才回来,他回来后神采飞扬,哪怕赶路一整天都遮不住他眼睛中的神采。王言卿心领神会,问:“你又要升官了?” 陆珩竟然笑着点头,丝毫没有自谦的意思:“嗯。” 王言卿听到后也没有多大波动,她想了想,甚至有心思烦恼:“你再升,就到从一品了吧。马上就升到头了,你以后可怎么办?” 陆珩被夫人的烦恼逗笑,煞有介事道:“你说得对。看来升太快也不是好事,以后都没有奔头了。” 王言卿淡淡看他一眼,不搭理他。对于这种人,越搭理他越得意。 没过两天,宫里果然发下旨意,擢陆珩为从一品都督同知,掌后军都督府。 圣旨上没说升官原因,但陆珩在京中消失了半年,京城众人不难猜到,陆珩这次升官,多半是因为东南倭寇战场。许多人长吁短叹,旁人一辈子都遇不到的机缘,陆珩却视之如常。他今年二十六岁,已官拜从一品,即将封无可封。这样的履历,简直骇人听闻。 而二十六岁对官场来说,不过是个起步罢了。 不提陆珩升官对官场的冲击,陆珩自己也很满意这次升迁。他之前哪怕手握大权,但一直在锦衣卫体系内打转,这次他却升为都督同知,进入后军都督府。 地方最高军事机构是都指挥使司,简称都司,而统筹全国军事的最高机构是五军都督府,按不同区域分为中军、左军、右军、前军、后军,合称五军。其中后军都督府掌北直隶、大宁都司、万全都司、山西都司、山西行都司,辖区内包含京城,无疑是五军都督府中最重要的。 锦衣卫是单独的都司,不隶五军都督府,陆珩先前的都指挥使就是锦衣卫都司的最高领导。现在陆珩是都督同知,即后军都督府的副长官,同时他还兼任锦衣卫指挥使,这意味着他不止掌管锦衣卫,同样还能插手全国军事。 从锦衣卫到中央,这实在是质的飞跃。陆珩领旨后心情极好,王言卿看着他眉目含春的模样,笑道:“恭喜夫君高升。下午太监把从一品的官服送来了,你来试试合不合身。” 不同品级穿不同的官服,官服不能自己做,要等朝廷发放。正常来说,调配官服怎么也要十天半个月,但太监们是最先知道春江水暖的人,陆珩需要的衣服,当天就做好了。 品级越高,花纹越繁复,王言卿眼看着陆珩的衣服越来越花里胡哨,她说道:“果然年轻就是好,能压住这些花样。你别动,腰有点宽,我回头让绣娘给你改一下。” 王言卿用手指卡在陆珩腰侧,仔细比划该收多少放量。陆珩听到王言卿说他年轻,心里咕噜咕噜冒酸泡,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故意说反话埋汰他。 陆珩心想,看来他只能用行动证明自己了。陆珩盯着王言卿白玉般的耳垂,问:“升官这么大的事,卿卿就没什么表示吗?” 王言卿忙中抽空,淡淡敷衍了一句:“恭喜夫君,夫君真厉害。” “你这贺礼太没诚意了。”陆珩道,“只说话却不拿东西,卿卿在外面赴宴时,可不是这种做法吧。” 王言卿急着将尺寸记下来,没注意他说什么,随意嗯了一句。陆珩从后背抱住她,等王言卿写完后,说:“那我们说好了。” 王言卿一愣,诧异问:“说好什么?” “我刚才说今夜开始训练,你同意了。” 王言卿狐疑地皱起眉,她刚才虽然没注意,但多少有印象,她答应的那句话,和训练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吧? 王言卿回头,陆珩就靠在她肩膀上,笑着看向她。两人距离极近,王言卿能清晰看到他的睫毛,她慢慢问:“什么训练?” “体力训练。”陆珩认真说道,“你之前不是提过,觉得自己的功夫倒退太多,想重新练起来,尤其是体力。我之前心疼你赶路辛苦,一直不舍得让你训练,如今回来好几天了,你应当歇过来了,择日不如撞日,我们这就开始吧。” 王言卿一听要练武,不由看了眼天色:“现在?” “练习贵在坚持,你挑剔时间,怎么能练出成果?” 王言卿一听,立刻虚心认错:“我错了。怎么练?”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看你。”陆珩笑了笑,一双眼睛幽幽盯着她,“看你喜欢在什么地方。” 王言卿越听越不对劲,忙问:“等等,你说的训练,到底是练什么?” “你觉得呢?”陆珩握住王言卿的腰,轻轻松松将她抱到圆桌上,“先帮你热身,省得你一会疼。上次胳膊上有伤,一直不尽兴,现在回我们自己家里,不必顾忌声音,我们放开手来一遍。” 王言卿想到他有伤的那次,脸立刻红了:“你该不会想……” “你在上面的表现实在太差了。”陆珩看着她,失望道,“我一定要把你练好。师父不满意的话,你就不许毕业。” 王言卿实在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相信这个人的话。她双膝陷入锦被,手掌脱力地撑着床栏,垂头喘息,头发归拢到一侧,瀑布一样挡在身前,乌黑和雪白交映,对比惊人,越发想让人探究其后若隐若现的柔软。 她额边、脖颈的碎发已经湿透了,歪歪扭扭贴在皮肤上,勾勒出修长舒展的脖颈线。因为她垂头的姿势,长发落在陆珩胸膛上,随着她呼吸,发尾细细在他身上扫动,酥痒几乎要钻到人骨子里。 陆珩悠闲地半靠在床上,默不作声打量眼前这一幕。她皮肤雪白,长发披肩,香汗淋漓,纤细的腰紧紧绷着,柔软又不失力道。陆珩伸手,扶住她的后腰,暗暗督促道:“卿卿,该上课了,还没结束。” 王言卿咬牙,说:“我觉得,你根本不可能满意。” “是的。”陆珩深以为然点头,“你还年轻,不急着毕业,慢慢来。” 王言卿现在全靠腰力撑着,她的腿已经在发抖,但是不能坐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要忍受他鲜明的存在感。她咬牙问:“你到底要怎么样?” “简单。”陆珩在她腰后肌肉轮廓上不紧不慢地按着,说,“卿卿声音这么甜,我觉得叫出来一定好听。” “不!” “那没办法了。”陆珩遗憾地说,“老师给你答案你都不抄,那就自己想办法过关吧。” 红幔叠地,花烛垂泪,帷幔后两个人影相对,模模糊糊只能看到轮廓。烛火忽然闪了一下,帷幔后传来一声女子闷哼,那道纤细的女子侧影腰肢绷紧,后背勾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度,喘息声越发凌乱。 陆珩在船上顾忌着外面的守卫,在客栈担心墙壁隔音,这半年一直束手束脚,现在回到自己府中,他终于能痛痛快快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这几天恰逢年假,陆珩有足够的时间和卿卿交流。 第二天王言卿醒来,嗓子都是嘶哑的。她想到昨夜最后的景象,不愿面对地捂住眼睛。 陆珩这种人,真的能得到一切他想要的结果。 有陆珩捣乱,她大半的早晨都要晚起,重新练武一事迟迟捡不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陆珩太过分了,她开始嗜睡、犯懒、浑身无力。陆珩白日要去衙门,午饭一直是她自己吃,她挑了两口,实在没什么胃口,就让人撤下了。 王言卿回卧房休息。她这一觉睡得很沉,迷迷糊糊醒来时,床帐已经放下来了,四周光线昏暗,都看不出时间。王言卿心里奇怪,她午睡时只想小眯一会,并没有合床帐,是谁放下来的。 她起身喝水,刚刚坐起来,外面就响起脚步声。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掀开床帐,用银勾挂好,侧身坐到床边。王言卿看到他,问:“我都睡到晚上了?” “是我回来的早。”陆珩看着她,不知为何眼神有些严肃,“卿卿,你记得你这个月月信在什么时候吗?” 王言卿咬唇想,她还没想起来,陆珩就说:“按正常日子,应该在初二。” 王言卿沉默,现在是二月十六,她的月信已经推迟近半个月了。 她以前月信就不太规律,但现在她成婚了,而且最近身体也总是恶心、疲惫。 王言卿不敢想那个可能,陆珩握住她的手,手指无声收紧:“不要怕。我悄悄叫郎中来给你看一看,儿女是缘法,无论是不是都没关系。” 陆珩今天接到府中人传信,说王言卿没吃饭就睡了,灵犀灵鸾这两天暗暗观察,怀疑夫人有孕了。 陆珩听到,不敢大意,立刻回府。他叫了郎中进府,等王言卿睡醒后让人进来给她诊脉。郎中垫着帕子听脉,陆珩和王言卿都一眼不错地盯着他。郎中被看的紧张,他怕诊错,又特意多按了一会。 陆珩见郎中诊脉那么久,心脏都不知不觉缩紧了。郎中在陆珩的逼视下头皮发麻,心里不住嘀咕,他觉得是喜脉,但陆都督如临大敌,郎中又觉得肯定没这么简单。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他施展毕生绝技,还是没发现其他问题,他顶着陆珩压迫感十足的视线起身,磕巴道:“恭喜都督,夫人是滑脉,应当是有喜了。” 旁人家听到滑脉都欢喜非常,陆都督听到,脸色却更加沉肃了:“应当?” 郎中陷入自我怀疑,战战兢兢道:“草民也不敢确定,可能是夫人体寒血虚,也会出现滑脉之相。等满三个月,珠胎稳固,才能确定是否有孕。” 陆珩听完点头,示意灵犀带郎中下去领赏,说:“那一个半月后,你再来诊脉。” “是。” 王言卿紧紧攥着手指,她从听到郎中说是滑脉时就恍惚不已,连郎中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等她回神时,发现陆珩在她腰后垫了个软枕,把附近尖锐的东西都拿走了:“别紧张。如果一个半月后确诊不是喜脉,你身体健康,是好事;如果是喜脉,那我们就要有孩子了,更是好事。” 王言卿的手无意识放到小腹上,现在都觉得不真实。这里可能已经有了一个小生命吗?她慌道:“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没关系。”陆珩手掌覆到她的纤手上,默默护住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我也不懂。我们一起学。” 刚过完年,春寒料峭,京城里的气氛都懒洋洋的,但陆府却如临大敌,戒备森严,连陆珩也不顾后军都督府的事了,一有空就往家里跑。 陆珩是多么工作狂的人,他这么反常,背后一定另有名堂。众人都暗暗防备起来,然而,春暖花开时分,陆府里却突然传出喜讯,陆夫人有孕了。 寇首徐海被斩首后,东南又打了一年,俘陈东,降汪直,才终于断绝倭寇内应,开始全方位围剿倭患。平倭大局已定,傅霆州被调回京城,胡宗宪接任傅霆州之职,升任总督,总制南直隶。 俞大猷、戚继光这两年名声大噪,他们带领的军队被百姓称为俞家军、戚家军,并称“俞龙戚虎”,在民间威名赫赫,横扫倭寇,颇受百姓爱戴。 傅霆州回京时,正值北直隶下第一场雪。突然从湿冷的江南回到天寒地冻的京城,傅霆州都有些不习惯。郭勋亲自带人去城门迎接傅霆州,见了他抑制不住地大笑:“干得好,你的战功京城中都传遍了,这一仗打得漂亮!” 傅霆州不动声色地笑,说:“多谢武定侯,是众人的功劳。” 郭勋不以为然,重重拍在傅霆州肩上:“那也离不开你这个总督指挥。打了胜仗,当然是主帅功劳最大。你先去宫里面圣,出来的时候直接来武定侯府,我给你庆功!” 傅霆州笑着应下。镇远侯府里,洪晚情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傅霆州回来。她沉不住气,叫来人问:“侯爷呢?信上不是说侯爷今日就能抵京吗,天都黑了,怎么还不见侯爷?” 小厮跑去前院问,回来后说道:“回老夫人、侯夫人,侯爷出宫后去了武定侯府。武定侯今日设宴,许多勋贵、武将都来了,侯爷今夜应当不回来了。” 洪晚情失望地应了一声,陈氏听到,却很高兴儿子是宴会主角,开开心心道:“原来是去武定侯府了。你们也真是,不早点进来禀报,赶紧传话过去,让侯爷安心在郭府赴宴,家里的事不急。” 陈氏知道傅霆州安全回来就放心了,儿子就在那里,隔一天见又不妨事,干什么要去打扰他们男人热闹?傅家小姐们也欢欢喜喜的,兄长立了功,她们的婚事也水涨船高。傅家上下欢欣雀跃,连丫鬟都笑盈盈的,唯独洪晚情坐在上房里,沉默的格格不入。 武定侯府里,觥筹交错,歌舞摇曳。一屋子都是公侯武将,必然会叫舞姬助兴,郭勋是玩乐中的行家,没过多久,场中人就喝得不知天南地北,各自拉舞姬调情了。 有两个美貌舞姬侍奉在傅霆州身侧,一左一右,一个为他倒酒,一个为他夹菜。旁边的人看到,大笑:“镇远侯左拥右抱,好不痛快!” 两个舞姬听到,娇羞地垂了下巴,眼尾却悄悄看傅霆州,情意绵绵,媚眼如丝。郭勋在主位听到,立刻朝傅霆州的方向说:“镇远侯要是喜欢,这两个人都送你了。你在外打仗,一走就是两三年,该赶快要子嗣了。” 永平侯世子就坐在不远处,听到郭勋的话,也什么都没说。他是洪晚情的兄长,当然知道妹妹至今没有儿子,但是,男人三妻四妾是常态,他还能为了一个嫁出去的妹妹,在酒桌上和傅霆州闹不愉快? 何况,人就是洪晚情的舅舅郭勋送的。显然,在郭勋眼里,刚立了大功的傅霆州,可比外甥女洪晚情重要多了。 旁人也应和道:“是啊,连陆都督都有儿子了,你要是再不抓紧,京中就属你最晚了。” 傅霆州一直游刃有余,半是逢场作戏,半是抽离在外。但听到这句话,他狠狠一怔,不由问:“陆珩有儿子了?” 傅霆州知道陆珩升官,却不知道她怀孕。他不在京城这一年,竟然错过了这么多事情? 旁人大咧咧道:“是啊,你回来的晚,再早几天,还能喝上他儿子的满月酒。” 桌上许多人都醉了,乘着酒意,许多清醒时不敢出口的话一股脑倒出来:“他一把年纪,可算有子嗣了。他老大不小才娶妻,娶妻后好几年都没动静,我还以为他真的不太行呢,没想到,竟也有儿子了。” “听说是她夫人体寒,不太好生养,私底下一直在喝药。”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那怎么不纳妾?” “这谁知道。” 傅霆州听到,问:“他夫人在喝药?这是怎么回事?” 酒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他们一群大男人,说人家女眷的私事不太好。一个人耸耸肩,囫囵说:“我也不清楚,偶然听我夫人提了一嘴。据说陆夫人早年受过伤,差点不能生育,不过现在陆珩儿子也有了,满月席上看长得也挺壮实,应当是调养好了吧。” 傅霆州的心像被一只手攥住,狠狠一颤,差点把杯中酒洒出来。她早年受过伤,差点不能生育?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傅霆州心中大恸,他竟然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差点害了她终身。若她没有经历意外,留在镇远侯府,余生却不能生育…… 傅霆州哪怕不关注内宅之事,也知道这样一来,这个女子会过得很痛苦。傅霆州想到自己母亲的秉性,忽然庆幸,她离开了。 她少年失怙,或许,失忆是她的家人看不过去,冥冥之中保佑她吧。她嫁给陆珩,确实比嫁给他要幸福的多。 傅霆州猛然将一杯酒饮尽。身边的歌姬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她本想打情骂俏抱怨两句,抬眸看清傅霆州的脸色却被吓住,不敢再缠上来了。 陆珩是京城中的禁忌,没人敢说他的闲话,他平时也不参加宴会,特立独行的很。突然打开话匣子,众人都忍不住倾吐两句:“他才二十多岁就升到从一品,去了后军都督府,却还握着锦衣卫的实权,圣上未免太信任他了。” “如今就他还能正常见到皇上了。夏首辅的求见信送上去后都要等,他却能直接在西内出入,连东厂西厂都成了他的应声虫,能有什么办法?” “他官至一品,夫人贤惠,如今连儿子也有了,难怪走路总带着笑。他儿子的名字,好像是圣上取的吧?” 一群人不知道妒还是羡,话里酸味冲天。傅霆州一直静静听着,这时冷不丁接话:“叫什么名字?” 旁边人怔了下,没听懂傅霆州的话:“什么?” “她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众人相互询问,不确定道:“好像叫陆渲吧?” 傅霆州沉默地将酒满上,仰头一饮而尽。 满座宾客,权贵云集,却无人听得懂他话中的“她”是男是女。 很好。她如今已是一品官夫人,有夫有子,余生安稳。他们少年时对未来的期许,至少,她实现了。 之后傅霆州异常沉默,一杯接一杯喝酒,两个舞姬早就不敢再靠近他了。郭勋见傅霆州一个劲喝闷酒,以为他不服气陆珩,说道:“你们都是年轻人,未来还长着呢,没必要争一时长短。你比他年轻两岁,你今夜回去让女人怀上儿子,就算你赢过他了。” 席上众人听到都大笑,眉宇间是心照不宣的了然。勋贵子弟耳濡目染,小小年纪都说得一口荤话,傅霆州自小生活在勋贵圈子中,早就习惯这些行径了。众人开着他和其他女人的玩笑,傅霆州却不合时宜地想起,很多年前祖父寿宴时,来做客的少爷开了句玩笑,众人都逢场作戏一笑置之,王言卿却很不喜欢,羞得耳尖都红了。 一转眼这么多年,不知道现在,她是不是还那么容易害羞。 傅霆州突兀地开口,打断了众人嬉笑:“恐怕我是赢不过陆都督了。今日面圣时,皇上有意让我去甘肃,我不日就要启程,恐怕来不及考虑子嗣之事了。” 酒桌上众人一听,都收敛了说笑之心,郭勋认真问:“皇上有意让你任甘肃总兵?” 傅霆州点头,郭勋抚掌,大笑道:“刚立了战功,又有实权,真是后生可畏啊。来,我们一起敬镇远侯一杯。” 一堆男人聚在一起,无所顾忌,直闹了一宿,后半夜才各自领人回房。第二天下午,永平侯世子才回府,永平侯夫人见到,慌忙问儿子:“怎么才回来?昨日你舅舅说什么了?” 昨天永平侯有事脱不开身,就让儿子代他赴宴。永平侯世子喝了口茶,把嗓子里的苦味压下去后,放下茶盏,忽然肃着脸说:“娘,傅霆州等过完年就要去甘肃了,妹妹至今还没有嫡长子,是不是该想想办法了?” 永平侯夫人一听愣住:“这……这夫妻房里的事,我们娘家能想什么办法?”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133章 孩子 夜晚, 洪晚情独自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丈夫离家一年半,胜利归来,她却不是第一个见到他的。甚至她派人去问傅霆州的行踪, 都要被陈氏骂, 说她不懂事,耽误男人正事。 可是, 她是他的妻子啊。 洪晚情睡不着, 盯着床上的合欢花, 不由想到今夜赴宴全是武将, 他会不会带舞姬回去睡?甚至江南那个地方也全是烟花柳巷, 这两年他会不会养了外室? 洪晚情越想越挠心,辗转反侧许久,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她早早就起来梳妆, 便是出嫁那日她都没有这么用心地打扮过自己。她坐立不安等到中午, 突然丫鬟跑来禀报,说:“夫人, 侯爷回来了。” 洪晚情蹭的一声站起来, 连忙找镜子检查自己的头饰:“他走到哪里了, 要进来了吗?” 丫鬟顿住, 低头道:“侯爷去老夫人院里请安了。” 洪晚情匆忙赶去陈氏的屋子, 路上遇到了同样来请安的小姑子们。洪晚情脸上有些挂不住,两拨人一起进门,听到里面说:“……你要去甘肃?你才刚回来,怎么又要走?” “这是皇上的意思,等过了年就走。” 陈氏一听, 越发着急:“何必这么赶,好歹在家里过了正月。” 傅霆州只是淡淡道:“军令不可违。” 陈氏叹气,皇帝都这样说了,她能怎么办?这时候陈氏看到洪晚情和女儿们来了,挥手道:“你们都听到了吧,侯爷不久后又要出征。趁现在,有什么话赶紧和侯爷说吧。” 洪晚情听到他年后又要出发,如遭雷击。她跟着人群坐到陈氏身边,面上勉强笑着,心里却在琢磨她过门快三年了,至今没有子嗣。傅霆州又要离京,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她要不要随他一起赴任? 可是,甘肃荒凉遥远,风沙又大,洪晚情一想到要去那种地方居住,心里又十分不乐意。她心里揣着事,听陈氏等人说话也没有插嘴的心思,偏偏这些人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拉着傅霆州说个不停,洪晚情被迫跟着听,像傻子一样呆坐了一个多时辰,等得她心烦不已。 等终于能抽身时,天色也不早了。傅霆州隔了一年半回家,肯定要回正房坐。洪晚情一路雀跃地和他同行,等回房后,她连忙唤丫鬟给傅霆州上茶、端糕点,将所有人支使得团团转。 傅霆州其实很想和她说不用麻烦了,他坐一坐就走。但看她那么兴奋,他也不好开口。傅霆州只能低头喝茶,这样就不用说话,洪晚情坐在他对面,以为他喜欢这壶茶,傅霆州一放下杯子就立刻给他满上:“侯爷,这是今年春的六安茶,专门从齐云山摘下来的。” 傅霆州嗯了一声,之后缓慢旋转茶盏,也没后话。洪晚情等了很久,试着找话题:“昨日侯爷怎么一出宫就去武定侯府了,也不说回家换身衣服。许久没去拜会舅舅了,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好?” “武定侯一切安好。” “侯爷要去甘肃?那么远,要去多久?” “听朝廷安排。” 一个男人想不想和你说话,根本没有悬念。如果他想搭讪,哪怕对着一位冰山美人也总能找到话题,如果他不想理会,哪怕全是话茬,他也可以置之不理。 洪晚情动动嘴,再接不上话了。她本来想借着甘肃的话题,慢慢引出她是否随行的事,但傅霆州不接话,她能怎么办? 洪晚情说道:“无论如何,这一个月侯爷待在家里,总能好好休息休息。侯爷,正月四妹妹要出嫁了,也不知道你能不能赶上,这是我给四妹妹准备的添妆,你看看怎么样。” 洪晚情让人从妆奁中取出一套纯金头面,傅霆州只看了一眼就点头,说:“你是她们长嫂,你来安排吧。” 说起首饰,洪晚情找到熟悉的话题,喋喋不休道:“快到年关了,京城里宴会多,宫里也要搭场子。今年新开了一家首饰店,他们家的累丝金线掐的又匀又细,编出来的花鸟也好看。京中独此一家,每次来新款都要抢才能买到呢。四妹妹年轻,又是新妇,我给她买了一套蝶穿花,自己留了套凤衔珠。可惜最好看的那套金镶玉却被陆府订走了……” 傅霆州一直无所谓地听,直到洪晚情说陆府也订了套首饰,傅霆州才终于抬头,仔细打量这套首饰的工艺。 首饰确实做得很精致,细细的金线编成蝴蝶、花瓣,层次鲜明,活灵活现,哪怕是纯金也不会显得俗气,看着就很压得住场面。傅霆州想象这件金首饰镶嵌玉石会是什么模样,想来,应是很雅俗共赏、宜清宜贵的吧。 戴在她头上定然好看。 洪晚情还在絮絮抱怨明明是她先到的,她本尊都站在跟前了,陆府下人却抢先,直接拿走了那套首饰。洪晚情语言间充满了不忿,傅霆州却突然说:“一套首饰,让给她便是了。” 洪晚情本来是随口抱怨,事情都过去那么久,她早就不在意了,只不过回想起来依然意难平。但傅霆州却不耐烦地打断她,直白地让她让给王言卿。 仿佛王言卿用比洪晚情好的东西,是理所应当。 洪晚情愣住,回过神后,从昨日就积压的委屈、怒火再也控制不住,拉下脸道:“侯爷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你的正妻,镇远侯府夫人,在你心里莫非还不如一个外人吗?” 外人。傅霆州听着这些字眼刺耳极了,语气同样转冷:“你既知道自己是侯夫人,还做这等无理取闹之事?成何体统。” “你说我无理取闹?”洪晚情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忽然觉得委屈不可自抑,眼泪簌簌而落,“我十七岁就和你议亲,可是,你先是守孝,然后随皇帝南巡,之后又去了大同府,我等了你足足三年,才终于等来婚书,我说过什么没有?成婚后你从不踏足后院,天南地北去打仗,我操持侯府中馈,孝顺公婆、太婆母,替小姑子们准备婚事,我自进你们傅家门后任劳任怨,事必躬亲,现在,仅因为一套首饰,你说我无理取闹?” 洪晚情一哭起来就止不住,嫁人后的委屈决堤一样涌出来。傅霆州看着洪晚情的泪,心中有愧疚,但也仅是愧疚。 他曾经以为男人天生拿女人的眼泪没办法,卿卿只要稍微不开心,他就心疼不已,她眼睛里含着泪时,傅霆州心肝都被揪起来,以后再也不会做惹她落泪的事。可是现在,洪晚情在他面前哭,他却发现女人哭起来并不美,任何人情绪失控的时候,都不会好看。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洪晚情,可是,愧疚不是喜欢,责任也无法变成爱。 傅霆州静默地坐在对面,片刻后起身,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侯夫人做的很好,以后也绝不会有人动摇你的位置。不必哭了,找帕子擦擦泪吧。” 说完,他就走了。 洪晚情感觉到傅霆州转身,惊了一跳,慌忙抬头,可是只来得及看到他掀门帘的背影。洪晚情呆呆坐在罗汉床上,许久无法反应。 他怎么能如此狠心薄情。是她错了,世上有那么多貌合神离的夫妻,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例外,只要占据了他的妻子之位,就能进而拥有他的感情?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嫁给的,一直都是镇远侯夫人这个牌位啊!家族联姻,这桩婚事从来都是他和父亲、舅舅之间的事情,与她毫无关系! 洪晚情意识到这一点,哭得越发撕心裂肺。 镇远侯府里很快传开,侯爷出征回来,在夫人洪氏屋里坐了都不到一刻钟,转身又出来了。之后夫人在屋里哭了很久,无需打听,大家便知道,侯爷和夫人又争吵了。 侯府下人们唏嘘,谁都不敢说。这次吵架动静有些大,不知怎的连侯夫人的娘家永平侯府也听说了。永平侯夫人登门,一脸忧虑地看着女儿:“听说,你和侯爷因为一件金首饰吵起来了?” 洪晚情无精打采应了一声。根源不是金首饰,但这样说也没错。永平侯夫人听了真是要揪心死了,又是说又是劝,实在不明白出嫁前好好的闺女,嫁人后怎么变得这样不省心。 永平侯夫人好话劝了一通,见洪晚情没反应,不由虎起脸,说:“你不要不当回事,你父亲听说了你办的事,十分生气。为了金银首饰和夫婿置气,是一个妻子该守的本分吗?” “哪是因为首饰!”洪晚情气急,但是看着母亲的眼睛,她又觉得不必说。父亲和母亲真的不知道症结吗,他们知道,但是他们不在乎。 在他们看来,洪晚情已经嫁给一个众人眼里的好夫婿,年轻有为,前程似锦,俊朗英武,她还有什么不满意?至于傅霆州不喜欢她,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能传宗接代就可以了。 只有洪晚情知道丈夫不喜欢她,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而她的痛苦甚至连她的母亲都不理解,只觉得她在作。 永平侯夫人见洪晚情安静下来,以为她听进去了,放柔了语气劝道:“娘知道你心气高,但是,天底下夫妻都是这样。为什么说新婚燕尔,因为只有前三个月夫妻是和睦的,等新鲜感过去后,男人都会另找新欢。你要做的是降服那些女人,让她们知道掌握她们性命的人是你,而不是和她们争。尤其不能和丈夫闹,硬生生把人往外推。” 洪晚情沉默,永平侯夫人看到争强好胜的女儿才嫁人几年就变得沉闷灰暗,心里也不由叹息。她想到今日的来意,用力握了握洪晚情的手,说:“儿啊,情情爱爱都是话本里编出来骗人的,夫妻两人搭伙过日子才最重要。” 情爱是骗人的吗?那为什么陆珩能为了王言卿一直不纳妾,为什么傅霆州这么多年还惦记着她? 永平侯夫人见洪晚情垂着眼睛,怕她再钻牛角尖,打断说:“娘知道你心里闷,今日带了几个妹妹和你说话,一会你把她们叫进来,看看谁最顺眼。” 洪晚情听着这话不太对,皱眉问:“谁最顺眼?她们又不留在傅家,我看这个做什么?” 永平侯夫人看着她沉默了,洪晚情心里咯噔一声,声音都发抖了:“娘,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永平侯夫人叹气,便也和她直说了:“这是你爹、你哥商量过后,觉得最好的办法。镇远侯明年就要去甘肃了,你是侯夫人,要主持侯府、孝顺公婆,不能轻易离开。但他气血方刚,身边不可能没有女人,万一他这一去三年五载,在那边庶子恐怕都生好几个了。与其让不知底细的女人进府,分薄侯府家产,不如把你的庶妹抬进来,和你一条心,还能帮衬着你管家。” 洪晚情听着心都凉了:“娘,你在说什么?我又不是不能生,哪有纳自家妹妹进来做妾的?大不了我跟去甘肃,在那边吃几年苦。” 永平侯夫人叹气,其实有一句话她没忍心告诉洪晚情,世子——也就是洪晚情的哥哥说,成婚三年了傅霆州都没往洪晚情房里去几次,可见傅霆州完全不喜欢洪晚情。对于男人而言,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必奢望日久生情那一套,还是趁早物色新人吧。 洪晚情多半是生不出嫡长子了,为了傅洪两家的联盟,只能另外挑洪家女。 永平侯夫人没告诉女儿实话,而是道:“晚情,孝道最重要。你是长媳,公婆尚在,你擅自离家会被别人耻笑的。不如让你庶妹跟去甘肃,她的姨娘还在我手里,翻不出水花来。等她生了儿子,你抱过来自己养,和亲生儿子没什么区别。” 洪晚情听懂了,父亲和兄长的意思是,镇远侯府的嫡长子可以不是洪晚情生的,但必须是洪家女生的。 换言之,她被家族放弃了。 洪晚情如坠冰窟,浑身冰凉。她看着母亲,嘴唇翕动,她想劝母亲将人带回去,可是她又崩溃地知道,父亲和兄长已经决定了,今日只是来通知她,她的意见毫无意义。 她以前自负家世,看不起伺候人的婢女,看不起要下地劳作的农妇,甚至看不起出身平民的王言卿。等父兄收回她身上的华服珠宝时,洪晚情才发现,她其实一文不值。 卖豆腐的民女尚且会一门手艺,她会什么? 永平侯夫人和洪晚情屏退众人,在屋里说了很久。洪晚情又哭了一场,终于认命了,恹恹让人将庶妹们带过来。 这几个庶女显然也知道今日的来意,都打扮的精致美丽,笑着给洪晚情行万福:“三姐姐好。” 少女的声音娇柔美好,宛如三月新芽,但洪晚情听着只想冷笑。她慢慢从一溜人身上扫过去,很快发现,这几个人的打扮风格很类似。 准确说,是很像一个人。 洪晚情无需回想,就已经在心里喊出了她的名字,王言卿。 洪晚情忽然在心中冷笑,再看着这几个比她年轻、比她鲜嫩的庶妹,她一点都不嫉妒了,反而涌上股恶意的痛快。她们以为傅霆州喜欢温温柔柔、善解人意那款,殊不知,傅霆州只是喜欢那个人。 刚才永平侯夫人和洪晚情交底了,永平侯更中意洪六姑娘。洪晚情看了眼自己的六妹,溜肩细腰,眉眼妩媚,站在那里确实有股楚楚动人的味道。 洪晚情暗暗笑了,心想没用的,洪六姑娘长相是小白花那一款,但眼底全是心机,更像是能勒死人的菟丝花,没有那股温柔和善、无争无害的感觉。傅霆州不会喜欢她的。 但洪晚情什么都没说,笑着对洪六姑娘伸手道:“六妹妹都长这么漂亮了,我在侯府无聊,你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吧。” 洪六姑娘唇边悄悄勾起,转瞬露出腼腆羞怯的样子,娇声道:“谢三姐姐。” · 午后,阳光正好,王言卿靠在窗下,轻声哼歌,哄儿子睡觉。阳光晒在人身上暖融融的,陆渲蹬着小腿,慢慢睡着了,王言卿打了个哈欠,也有些困了。 陆珩回来,就看到阳光透过窗纸,将屋内照的明亮温暖,她撑着额头靠在软枕上,云鬓蓬松,眉眼安宁,几缕碎发掉落在她脖颈上,温柔极了,白衫红裙沐浴在阳光中,莹莹生辉。 她身侧放着一个大红襁褓,里面是一个莲藕般的孩子,此刻正蜷着小拳头,睡得迷迷瞪瞪。 陆珩止住丫鬟们行礼的动作,让她们都退下。丫鬟轻手轻脚离开,陆珩刚刚靠近罗汉床,王言卿就惊醒了。她睁眼看了眼前方,发现是陆珩又放松了肩膀,慵懒无力地躺回枕头上:“你怎么回来了?” “都督府里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陆珩坐到王言卿身边,替她摆正枕头,让她舒舒服服靠着,“今日腰还酸吗?” 王言卿摇摇头,说:“还好。” 范氏得知王言卿怀孕后,写信说要到京城里照看他们,被陆珩婉言谢绝了。王言卿虽是第一次怀孕,但陆府里有的是有经验的嬷嬷、奶娘,没必要让范氏大老远折腾一趟。 听说大嫂楚氏也刚生了女儿,陆珩让范氏安心留在安陆,替大哥大嫂带孙子。 陆湛确实还离不了人,范氏收到信后只好打消了上京的想法,但写了长长的一封信过来,告诫陆珩女子生产要注意哪些事,坐月子时要如何照顾。之后每个月,范氏都要写信来叮嘱一二,亏陆珩一字不落全都看了。 王言卿哪怕荒废很久,习武根基多少还在,身体比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强得多,生产时并没有多受罪。但生孩子伤腰,王言卿腰本身就不好,陆珩不让她久坐,哪怕出月子都三个月了,依然让她能靠则靠,能躺则躺。 陆珩越过王言卿,轻轻逗弄陆渲的手。王言卿没好气拍了他一下,警告道:“刚睡着,你别把他逗醒,不然他傍晚睡晚上醒,又要闹人。” 陆珩只能遗憾地收回手,儿子不经逗,自家夫人总是可以的。陆珩将手放到王言卿腰上,缓慢替她揉捏腰后的肌肉:“卿卿,我今日听到一桩趣事。” “嗯?” “镇远侯调任甘肃总兵,今日出发了。” 陆珩的力度适中,腰果然舒服很多。王言卿闭上双眼,又等了一会,确定陆珩没有其他话了,才淡淡应了一声:“哦。” 陆珩垂眸看她,阳光洒在她脸上,显得她皮肤白净清透,边缘都泛起一层金光。她穿着家常袄裙,神态慵懒,乌发雪肤,靠在枕上轻易就让人想起“岁月静好”之类的词。 陆珩手指不紧不慢施力,继续说:“镇远侯婚后没多久就和夫人分居两地,听说镇远侯夫人十分纯孝,主动要求留守侯府,替镇远侯尽孝,还亲自给镇远侯纳了一房妾室,跟去甘肃照顾镇远侯。” 王言卿暗暗挑眉,睁开眼,直白地看着陆珩:“你想说什么?” 陆珩笑了,俯身和她躺到一起,卷着她的头发问:“妻子尽孝、携妾赴任不是什么稀奇事,奇的是他的新妾也姓洪。” 王言卿蹙眉,眼神中流露出不可思议:“这个女子,该不会是永平侯府的人吧?” “没错。”陆珩点头,“是永平侯的庶女,也就是他的妻妹。” 王言卿沉默了好久没说话,陆珩静静看着她,含笑问:“怎么了?” “我觉得很荒唐。”王言卿说完,自己摇了摇头,“算了,永平侯、洪晚情和他都同意,我说算什么。” 陆珩不动声色打量着她,问:“你当真没什么想法?” “旁人家纳妾,我能有什么想法。”王言卿毫不客气瞪了陆珩一眼,道,“不像某些人,自己一肚子坏水,还总来试探我。” “别生气。”陆府看到人恼了,笑着抱住她,“我只是听到一桩风月趣事,拿回来和夫人解解闷。” “你在都督府,莫非尽打探这些风月事了?” “那可不止。”陆珩道,“全京城的风月艳谈我都知道,我还知道哪家官员的小妾和公公偷欢,哪家书香门第的小姐和下人纠缠不清。卿卿,你想听吗?” “不想听。”王言卿没好气说完,气不过道,“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莫非就是从这里学的?” 陆珩煞有介事摇头:“非也。用在你身上的姿势,都是我精心从各种书里搜集的,履行职务之余被迫听到的污糟事,我都恨不得主动清除。” 王言卿抿着唇不说话,她就知道,一进行这种话题,最后肯定是她被气死气活,陆珩一点事都没有。陆珩见她气鼓鼓的模样,喜欢极了,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你还是这么可爱,和刚遇到你时一样。” 王言卿冷冷哼了一声,讽道:“快算了吧,你刚遇到我时,想的是怎么杀我吧?”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陆珩像受了什么天大委屈一样,冤枉道,“我是那种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吗?要不是喜欢你,我怎么愿意装你的哥哥!” 你看,这种人歪门邪道都能说成真理,王言卿轻嗤:“所以你一直装到我恢复记忆,不得不坦白吗?” “卿卿,能装一辈子,就是真的。”陆珩下巴靠到她头顶上,轻声道,“我也希望你真的是我养妹,我们青梅竹马,总角便约定白头。” 他嗓音中有淡淡的感伤,他一直都是理智残酷的,这是王言卿第一次见他这么情绪化。王言卿静了一会,伸手拥抱他的腰:“儿子都有了,说这些做什么。” 陆珩也笑了,低头搂住她:“是啊,假设过去毫无用处,未来才掌握在自己手里。” 两人在阳光下静静相拥,陆渲躺在一边,正有一下没一下蹬着腿。王言卿看到后笑:“这是梦到了什么,睡着了都不安生。” 陆珩也微笑,伸手替陆渲拉高毯子:“兴许是追什么东西吧。小小年纪就好动,应当是个习武的苗子。皇上今日又问起了,说等他再长大点,带去宫里和皇子们一起读书吧。” 王言卿一听,吓了一跳:“和哪个皇子?” “皇上没说。”陆珩安抚性拍了拍王言卿的背,说,“还有好几年呢,不着急。” 皇子日渐长大,立储的事也抬上台面了。给皇子做伴读可不是一件小事,若选对了边,这便是天子亲信、从龙之功,比如陆珩和皇帝;若没选对边…… 王言卿忧心忡忡,陆珩见他无意一句话就毁了王言卿的好心情,心中后悔,便故意说一些不正经的话分散她的注意力:“我记得刚认你当妹妹时,我可背了不少黑锅。当时你月信来了,疼的晕倒,我请郎中来,郎中却以为我是你夫婿,把我骂了一顿。我当时憋屈极了,幸好后来真成了你夫婿,要不然,我岂不是亏大发了?” 这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王言卿得努力想才能想到:“后来郎中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自然是客客气气送出去。”陆珩叹道,“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人,莫非我还能干出讳疾杀医的事情吗?当时郎中还告诉我,女子体怯,如果有阳气疏通,来月信时就不会那么痛了。” 王言卿没听懂,下意识问:“怎么疏通?” 陆珩低笑,垂眸意味深长看她:“你觉得呢?” 王言卿想了想,脸颊微红,不再问了。陆珩今时今日再回想,觉得往昔仿佛梦一场:“那个时候每一步都是意外,哪能想到,我们竟有今日呢?看来,上苍也是眷顾我的,怕我此生孤煞,便千方百计送了一个妻子给我。” 王言卿不喜欢听他说孤煞,伸手抱住他,说:“你今生的亲缘深厚着呢,我们有渲儿,以后还会有其他孩子。” 陆珩用力圈紧她,低低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134章 伴读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 眨眼两年过去,陆渲已经可以满地跑了。各宫对陆渲都很关注,如果能让陆渲做伴读,基本意味着得到了陆珩的支持, 这简直是争夺皇位的决胜筹码。 之前陆珩一直以陆渲还小推脱, 如今陆渲渐渐长大,伴读的事也拖不得了。 端午, 宫中设宴。端午五毒俱出, 皇帝在宫中设了道场, 让陶仲文给皇子皇女们除病去恶。为示君恩, 皇帝让近臣家也把孩子抱来, 和皇子们一起受礼。 皇帝特意提了陆珩,端午那天,王言卿只能抱着陆渲进宫。 道坛早就摆好了,道士们又是焚香又是做法, 神神叨叨折腾了很久。幸而道士作法不折腾孩子, 王言卿和宫妃们抱着孩子在西宫等。过了一会,太监来传话, 说法事做好了, 让皇后及各位娘娘夫人移步钦安殿。 众多女眷各自带着随从伴驾, 像一团彩云一样慢悠悠飘向钦安殿。钦安殿中, 道士分立两边, 皇帝坐在上座,陆珩佩刀站在一旁。 皇帝自从经历了壬寅宫变后,对安全十分敏感,能在皇帝面前佩刀的,恐怕也唯有陆珩了。方皇后带着内外命妇、皇子皇女走到皇帝跟前, 施施然行礼:“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皇子公主虽然还小,但早已被生母耳提面命过,此刻对着皇帝行礼,各个四平八稳,像模像样。唯有陆渲,今年才三虚岁,是在场孩子中最小的,两只小手仿佛都够不着,下拜时身体摇摇晃晃。 陆珩沉着脸,低呵道:“陆渲,放肆。” “无妨。”皇帝很随和,挥手示意所有人起来,“家常场合,没必要对孩子太严苛。都起吧,秉一真人,开始吧。” 陶仲文行礼,他拿出一道黄符,念念有词掐了几个法诀,将符点燃,悬在金盆上。金盆中盛满了水,黄符很快被火舌包裹,化成一道明亮的光,渐渐有细碎的灰落入水中。 等符烧尽后,陶仲文又念了几个口诀,转身对皇帝行道礼:“皇上,符水备好了,请让皇子皇女依次在此盆中洗手,之后再配上贫道画的辟邪符,就可以保证一年无病无灾,百毒不侵。” 王言卿听到只是在水盆中洗手,着实长松了口气。王贵妃一听,不等方皇后发话,就立刻示意二皇子上前,领着弟弟妹妹们洗手。 不对,接受神霄保国秉一真人洗礼。 二皇子今年五岁,放在民间还是个孩童,但在宫里,他已经露出小大人模样。二皇子主动上前,给皇帝、陶仲文问安后,大方走到盆前洗手,尽显长兄风范。 有了二皇子开头,三皇子、四皇子接连上前。嘉靖十六年宫中陆陆续续出生了三个皇子,但都没养大,今年还有一个嫔妃怀孕,现在还没生出来,所以宫中只有这三个皇子受洗。 算上哀冲太子,皇帝已死了四个儿子了,都是出生没多久就夭折,难怪皇帝对端午十分重视,专门给孩子们祛病。 皇子们过后是皇女。如今宫中有两位公主,一位是大公主朱寿媖,另一位是二公主朱福媛。朱寿媖比二皇子还要大一个月,可是,她完全没有二皇子的自信大方,上前时神情怯怯的,洗完手也不敢看皇帝,匆匆行了礼就退下了。 皇子皇女过后是大臣家的孩子,这个队伍就有些微妙了,孩子们并不按序齿排,而是按父亲的官职。陆渲是在场年龄最小的,却排在前面,领着一群大孩子十分滑稽。幸好陆渲不怕生,和他爹一样胆子大、爱冒险,甚至回头提醒众人:“你们跟着我,别乱动。” 陆珩眯眼,又想骂他了,皇帝却笑了,说:“陆渲小小年纪就有大将之风,是可造之材。” 陆珩道:“皇上抬举他了。陆渲,还不快过来行礼。” 陆渲努力抻直他的小胳膊,奶声奶气对着皇帝道:“谢皇上。” 众妃嫔们在后面看到这一幕,相互交换视线,默然不语。皇帝和自己的皇儿说不上几句话,却对陆渲称赞有加,连陆渲的名字都是皇帝取的呢。陆珩时常伴驾左右,连陆珩的儿子也被高看一眼,陆家如此盛宠,哪个人见了不眼热? 拉拉扯扯给一群小孩子洗完手,端午除晦总算告一段落。在场无论是妃嫔还是宫女太监,都无形松了口气。孩子最不受控,他们生怕在御前冲撞了圣驾,幸好,一切顺顺当当结束了。 钦安殿是专门做祭礼的地方,三层高楼前是一个小花园,前面连着御花园。如今五月,草木丰茂,繁花盛开,小孩子又齐聚一堂,很快就闹起来了。 不知道哪个皇子起头要去追蝴蝶,其他小孩子也被吸引过去,一堆太监呼爹喊娘地跟在后面,场面一度鸡飞狗跳。王贵妃见二皇子也在队伍中,沉了脸,呵斥道:“壑儿,你是长兄,怎么能带着弟弟妹妹胡闹?还不快回来。” 皇帝难得看到这么热闹的景象,开口道:“孩童爱玩是天性,不必总拘着他们。让他们跑一跑吧,多活动身体才好。” 王贵妃一听,连忙低头福身:“是,妾身受教。” 王言卿也略有些忧愁地看着花园,陆渲也跑去追蝴蝶了,他年纪最小,还非要当一群人中的指挥,指使着人帮他堵这堵那。这是在宫里,一群人寸步不离跟着,王言卿倒不担心陆渲的安全,但他这样太招摇了。 他在府里能跑能跳,为人父母看着当然欢心,然而在宫里,她巴不得儿子安静一点,胆小一点。 但不是所有孩子都跑出去追蝴蝶了,更多的孩子依偎在母亲身边,眼巴巴盯着玩闹的人。 这种时候就能明确看出来谁受宠,谁不受宠,花园里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限,另一边是受宠的孩子,活泼自信,大跑大笑,身边永远围着一群人;另一边是不受宠的孩子,孤零零站在一边,神态也是怯懦的。 皇帝坐在上首,对下方景象一目了然,看这种隔阂尤其明显。皇帝注意到大公主就唯唯诺诺的,沈宸妃弯腰劝她,鼓励她去和弟弟们玩,她都不住摇头。 皇帝看到大公主那双圆润妩媚、肖似其母的眼睛里流露出怯弱,在无人处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大人的脸色,心里仿佛被什么重重刺了下。 沈僖嫔因为抚养大公主获宠,如今已经升为宸妃,颇得宠爱。她得宠后也没有想着赶紧怀自己的孩子,而是始终尽心尽力照顾大公主,然而,后宫是没有秘密的。 大公主早早就从宫人嘴里得知,她的生母是曹端妃,因涉嫌弑君被凌迟处死,如果她不乖,就会被沈宸妃扔掉。所以大公主小小年纪就学会看人眼色,也不会像二皇子、陆渲这些孩子一样,放肆地在阳光下跑跳。 皇帝突然就想起曹端妃。曹端妃是一个很活泼爱笑的性子,听她说,她小的时候比男孩子都顽皮,甚至敢背着大人爬树。如果曹端妃没出事,如果大公主跟在生母身边长大,定然会成长为大明最活泼耀眼的明珠。 可是现在,大公主却变得小心翼翼,连笑都是收敛的、讨好的。皇帝远远坐在高台上,他看着大公主和曹端妃一模一样的眼睛,几乎都能想象到曹端妃笑的样子。 阳光明媚,花园中处处都是孩子的欢声笑语。沈宸妃亲自拉着大公主找蝴蝶,大公主在养母和宫女的陪伴下,胆子终于大起来,在花丛中追着蝴蝶跑。 她没看清路,无意撞到了方皇后身上,方皇后被撞得踉跄一下,旁边宫女连忙扶住方皇后。大公主抬头看清是方皇后,脸上的笑容立刻收回,又缩回沈宸妃身后了。 沈宸妃赶紧带着大公主来给方皇后赔礼道歉,不住请罪。方皇后脸色不快,但在皇帝面前,她也不会做苛待庶子庶女之类的事,说教了两句就让沈宸妃把大公主领走了。 这只是花园中一个小插曲,并没有引起众人注意,很快就平息了。陆珩扫视着花园中一举一动,他看到陆渲抓了只蝴蝶,跑去给王言卿展示,他稍稍放了心,悄无声息转过眼睛,看着侧前方的皇帝。 皇帝也看着花园,不知道在想什么。 日头渐西,宫宴结束,官眷带着孩子陆陆续续告辞。陆渲在宫里跑累了,回家的路上就靠在王言卿怀里睡着了。马车停在陆府二门,陆珩下马,来马车前接王言卿,却见她抱着陆渲出来。陆珩嫌弃道:“他都多大了,还让人抱着?把他叫起来,让他自己走。” 王言卿没好气瞪了他一眼:“他刚睡着,哪有你这样当爹的?闪开,你挡住我路了。” 陆珩无语,但怕王言卿磕着碰着,赶紧从她手中接过陆渲,让丫鬟扶着王言卿下车。 陆渲离开母亲柔软的怀抱,有些不习惯,迷迷糊糊嘟囔了两句,趴在陆珩肩膀上睡着了。陆珩低头看手臂里的陆渲,心想小子能耐,才多大就能哄着他夫人偏心。 陆珩虽然说着让陆渲自己走,但到底不舍得叫醒他,一路安安稳稳抱着陆渲回后院。陆珩将陆渲放回床上,给他脱了鞋,拉上被子。王言卿在旁边看着心急,恨不得自己来:“动作轻点,小心吵醒他。” 陆珩看着自己明明已经放轻的手,又在心中叹了口气。 把陆渲安顿好后,夫妻两人回房。他们换了轻便的家常衣服,坐在窗前说话。王言卿问:“今日好些人都来问渲儿了,贵妃尤其热切。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珩说:“朝中又有人提起立储,我看,皇上应该是动了立太子的心思。照现在的形势,皇上应当中意二皇子。” 王言卿皱眉:“莫非让渲儿给二皇子做伴读?” 陆珩却立即摇头:“不行。皇帝命夏文谨教导二皇子,二皇子已有了一个首辅老师,决不能再有一个陆家的伴读了。锦衣卫效忠的是皇上,若和太子走太近,恐怕会引皇上疑心。” 陆渲的名字是皇帝拟的,“渲”这个字很有意思,这是一种画法,涂上墨后,再用水淋擦,使颜色浓淡得宜。皇帝给陆珩的儿子起这种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陆珩的话和王言卿的想法差不多,她说:“我也觉得不该和二皇子走太近。方皇后至今无子,无嫡立长,二皇子占了礼法优势,不知道有多少人忙着讨好王贵妃。王贵妃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心态越来越骄矜了。今日她来找我说话时,言辞十分恳切,可是我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却看不出多少真诚。如果我没猜错,她想要拉拢陆家,但心里却觉得这是施恩,我们一定不会拒绝太子的招揽。即便我们投向她,恐怕她也不会感激我们。” 陆珩心想王言卿的能力实在是作弊,旁人结合各种因素分析一大堆,而王言卿看对方的脸,直接就得到了答案。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背,由衷道:“夫人高见,有卿卿这等贤妻在侧,不知道帮我躲避了多少祸端。能娶到你,是我毕生之幸。” “少来。”王言卿含笑嗔了陆珩一眼。她双眸明亮,顾盼生姿,还是像以前一样容易脸红,神态一如少女。 陆珩笑着由她嗔怪,心里却想他说的是实话。如今陆珩依然按照自己的逻辑搜集信息,判断凶吉,但做最终决定前,却习惯了带王言卿去关键人物那里看看,让她为他把最后一道关。 世上任何事情做到最后都是看人,哪怕所有逻辑都指向一个可能,一旦背后的人想法变了,那最终结果就会截然不同。让王言卿去判断表情,如果事态有变,他也能提前做准备。 王言卿说王贵妃心里有傲气,那二皇子这一路就彻底堵死了。王贵妃都觉得陆珩帮他们是理所应当,那她养出来的二皇子,日后怎么可能善待陆家呢? 陆珩再无犹豫,说道:“那明日我和皇上说,陆渲和二皇子年龄相差太大,恐会拖累了二皇子的学业。陆渲和三皇子今日玩的还算投缘,就让陆渲给三皇子作伴读吧。” 陆珩会拒绝太子早在王言卿的意料之中,但他竟然选了三皇子,王言卿惊讶问:“为何是三皇子?杜康妃争强好胜爱算计,为人也稍显刻薄,我看皇上今日的态度,三个儿子中,他独对三皇子最不上心。就算要和东宫避嫌,三皇子无甚过人之处,为何选他?” “就因为杜康妃母子不受宠,所以才更要如此。”陆珩说,“皇帝不喜欢杜康妃这种性格,连着三皇子也不得宠。我让陆渲去做三皇子伴读,皇帝才会相信陆家确实没有掺和立储的心。” 王言卿一听,也有道理。皇帝早年身子骨弱,最近却越来越安稳了,一年到头连生病都少有。皇子登基少说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了,在这之前,所有人都要仰仗皇帝。 陆家靠大礼议起家,陆珩如今最重要的权力依然是锦衣卫,他们的立身根基终究还是皇帝。 伴读的事敲定了,王言卿如释重负。这两年因为陆渲的事,她心里一直压着块石头,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完全放松。今后她就能死心了,落子无悔,他们只能在三皇子这条路上走到黑了。 陆珩见王言卿眉宇间的阴影终于散开,心中愧疚,揽住她道:“这两年让你担心了,是我不好。” 王言卿靠在他宽阔坚实的肩膀,笑着拍了他的手臂一下:“我担心我自己家里的事,不对吗?” 陆珩闻言笑了,心甘情愿低头认错:“是我说错话了,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 妻子靠在他怀中,儿子在不远处睡觉,陆珩只觉得内心平静,万事满足。他不知怎么想起皇帝今日看大公主的眼神,说:“我算是发现了,有问题当场说开,哪怕闹得再难看,也好过一直捂着。” “怎么了?” 陆珩摇摇头,对后宫的事不欲多说:“有感而发。” 如果曹端妃现在还活着,或许未必能继续得宠,但她死了,在最美好和最受宠的年纪。这就成了皇帝心里的一根针,越钻越深,越扎越痛。 世上只有死人,是完美无缺的。 陆珩格外庆幸当年王言卿发现他欺骗她时,两人大闹一场,彻底解开心结后才圆房。要是一味回避问题,伤口在阴影里溃烂发脓,哪怕她生了他的孩子,两人一样要生嫌隙。 陆珩抱紧了王言卿,在她发顶轻轻一吻:“有时候我觉得我真幸运。” 王言卿想到他的人生履历,不得不提醒他:“准确说,你一直很幸运。” 陆珩失笑,手从肩膀抚过她的脊背,最后停在腰上,暗示意味十足地问:“那现在呢?” 王言卿眼睛朝外扫了一眼,没有应声,但她微红的脸颊已经告知了答案。陆珩将手移到她的腿弯,她也自然而主动地环上他的脖颈,压着气音说:“到里面。” 陆珩喉结动了动,很君子地说好。 他偏不。 五月,天渐渐变长,酉时日沉,但天空还没有暗下去,路上依然能明晰视物。外面还有丫鬟、仆妇的走路声,陆渲的奶娘过来,询问陆渲今日什么时候喂饭。 现在已经到陆渲正常吃饭的时间了,但小公子还睡着,奶娘自己无法定夺,就来正院寻主意。丫鬟让奶娘准备些好克化的饭菜,时刻在灶上温着,等少爷醒了再用。奶娘一听只能这样,她往正房看了眼,大门半开着,露出后面富丽明亮的待客正堂,里面安安静静,好像没人。 奶娘心想,可能都督和夫人不在正房吧。她领了命,回去继续守着陆渲了。 厅堂正中摆着名贵的紫檀座椅,周围点缀着书画、花盆,大气又典雅。正堂东边坐落着一座落地罩,雕工精致,花纹古朴,分隔了正堂和起居场所。落地罩后悬着暗红色丝绒面的布料,这是用来遮光的,又华丽又厚重,平时收在角落里,主子在卧房睡觉时,就拉开帘子挡光。此刻,笔直下垂的窗帘堆里,似乎有奇异的声响。 王言卿后背靠在落地罩上,身体被暗红色的布帘包裹,正堂大门甚至明晃晃地开着。奶娘来询问如何照顾儿子,她这个母亲却被压在正堂后面,衣服落在脚下,浑身不着寸缕。她明明听到了奶娘的话,却不敢出声,不敢大动,生怕不小心发出什么异常声音,把人引进来。 外面人只要进门,往次间走两步,就能发现落地罩后的异样。 王言卿嘴唇都咬出血了,陆珩却还不放过她,卯着劲使坏。她的一条腿被抬到陆珩肩膀上,唯有另一只脚尖沾着地,两腿几乎打直,修长笔直惊人。陆珩看着她腿侧纤长紧致的线条,由衷佩服道:“我一直觉得,能把腿弯曲超过膝盖,就不是人做的事了。你竟然能腿抬这么高,筋可真软。” 王言卿仰头靠在落地罩上,脖颈连着锁骨,像濒死的天鹅,哑声道:“快点。” 陆珩挑挑眉,垂眸看她,笑容越发幽深:“卿卿,哪里快一点?” 在这种地方被催快点结束,这对男人来说可不是一句让人高兴的话。王言卿都要疯了,求人不如求己,她暗暗提气、收腹,想快点让他结束。 王言卿双腿打直,这个姿势本来就绷得很紧了,她还偷偷搞小动作。陆珩也细细抽了口气,看着她点点头,笑道:“好。” 他突然提住她的腰,将她抱起来。王言卿脚尖离地,惊慌地抱住他:“不能,会被人看到……” 她以为他要抱着她出去,可是很快王言卿的后背就重新撞到落地罩上,双腿都被他捞在臂弯。两人紧密压在一起,陆珩俯在她耳边,压着嗓音道:“你最近是越来越能耐了。敢给我使坏?” 王言卿眼尾沁红,眼珠润润含着水光,用力抱紧他,无助又无辜,哀求道:“夫君……” 她皮肤雪白,靠在暗红色的绒布中,用这种眼神看他,刺激实在太强烈了。陆珩没控制住力道,落地罩旁边的木阁晃了晃,咣当一声,一个花瓶砸下来了。 王言卿霎间僵住,陆珩也被刺激地捏紧了她腰侧的肉。幸好,没人进来,王言卿提心吊胆地松了口气,狠狠锤陆珩胸膛。陆珩也不再为难她了,扯下一层绒布帘包住她,抱着她转移到内室。 陆珩扒掉了她所有衣服,自己却衣冠楚楚。到了床上后,王言卿看着他这个样子就生气,恨恨踹他。 陆珩握住她纤细的脚腕,顺势抬高她的腿:“乖,有什么事一会再说。” 他这个一会,一直持续到天黑。等王言卿洗了澡、换了中衣,又到深更半夜了。 她上床后就背着身体,冷着脸不理他,甚至要睡两床被子。陆珩这种时候很拉的下脸皮,从背后连她带被子一起抱住,细声慢语地哄,趁她不备,一点一点把被子抽掉。 等王言卿意识到时,她又和陆珩紧密相依了。 王言卿气鼓鼓入睡,在梦中都在骂这个禽兽。不知道是不是她心里有气,睡得不安稳,夜半时,她忽的惊醒,发现身后没人了。 王言卿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摸旁边的被褥,感受到温热才松了口气。王言卿披了件衣服下床,刚走出卧房,他就回来了。 陆珩没点灯,踏着稀薄的月色回来。看到是她,他快步走过来接住,低声问:“吵醒你了?” “没有,我突然想喝水。” 陆珩点亮旁边的灯盏,给她倒了杯水。王言卿喝水只是借口,她小口啜饮,借着捧杯的动作,悄悄打量他。 王言卿问:“怎么了?” 陆珩叹气,忽然倾身抱住她:“刚刚宫里传来消息,西宫失火。” “那皇上……” “西内多湖泊,皇上没事。” 王言卿放下心,道:“那就是虚惊一场。” 陆珩却沉默了很久,靠在她颈窝说:“也不是。西宫失火后,正好蔓延到方皇后的寝宫。方皇后被困火海,但西宫的通道锁住了,皇后没救出来。” 王言卿听着瞪大眼睛,宫里每夜都要落锁,无关人等离开紫禁城。可是,值夜太监身上会有备用钥匙的。 皇后寝宫失火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会来不及开锁呢? 王言卿沉默了很久,低不可闻问:“皇上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陆珩同样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气音说,“他命人关闭西宫大门,没有救火。” 王言卿彻底说不出话了。 陆珩知道这是许多巧合碰在了一起。正好今日端午,皇帝看到大公主后睹女思人;正好大公主撞到了方皇后,方皇后下意识的厌恶刺激到了皇帝;正好今夜失火,困住了方皇后寝宫;正好皇帝在气头上,才下令太监不许救人…… 或许等过一段时间,皇帝气性消散,也会后悔没有救方皇后,毕竟方皇后对他有实打实的救命之恩。但命运就是这么可笑,平时几乎不会发生的巧合,偏偏连环撞在今日。 王言卿和陆珩都不再说话,王言卿放下水杯,两人静默地回床。躺好后,陆珩用力将王言卿抱到怀里,王言卿没有再推开他。 两人相拥而眠,一夜至天亮。 第二天,方皇后的死讯传出来,只说是端午节的火烛点燃了宫殿,来不及救火,致使方皇后罹难。一国皇后竟然被火烧死了,这简直骇人听闻,然而,昨夜刚经历了大火的后宫对此讳莫如深,没人肯提及这场火灾。 过了三天,西内传出诏书,诏曰:“皇后比救朕危,奉天济难,其以元后礼葬。” 皇帝追谥方皇后为孝烈皇后,颁诏天下,亲自制定谥礼,并且想将方皇后的牌位祔礼太庙。 礼部官员说这不合规矩,方皇后是继后,祔太庙是元后才有的待遇,她的牌位应该放在奉先殿的东侧室。但皇帝却执意,内阁和礼部轮番劝告,都没法让皇帝改变主意,只好暂时搁置。 方皇后的死像是让皇帝下定了什么决心,方皇后丧期结束后,皇帝给后宫所有生育过子女的妃嫔都晋封了位份,王贵妃晋为皇贵妃,沈宸妃晋为贵妃,杜康妃、卢靖妃还在妃位,但月俸涨到了贵妃档。 后宫大多数女子都喜气洋洋的,只除了王贵妃。王贵妃本以为这回该轮到她册后了,没想到最后却只得了皇贵妃,心中大感失望。 朝臣都以为皇帝安葬了方皇后之后触景伤情,这才宽待后宫妃嫔。但陆珩却知道不是,妃嫔们份位变动只是热场,接下来才是皇帝的真正目的。 而且,陆珩也知道,今后,不会再有皇后了。 皇帝接连埋葬了三位皇后,元后陈氏因流产血崩而死,继后张氏因被废抑郁而死,第三任皇后方氏端庄守礼,注重德行,还有救驾之功,看起来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被火烧死。 皇后仿佛成了一个魔咒,皇帝意识到,或许让皇后之位空着,才是最好的办法。 果然,封妃之后,皇帝一口气把三位皇子都册封了。皇帝下诏,立二皇子为太子,立三皇子为裕王,立四皇子为景王。三道册书一起送往后宫,朝臣们揣测了好几年的太子人选,就此落定。 消息传出来后,大多数人并不意外,皇帝处处优待二皇子,派夏文谨教导,可见皇帝早就属意二皇子。他们暗暗嘲讽陆珩,陆珩竟然推辞了让儿子给二皇子做伴读的美差,现在好了,他刚选了三皇子,二皇子就被立成太子了。 众人奚落之余,心里也都轻松起来。原来陆珩并不是神,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京中正为了立太子议论纷纷时,前线突然传来战报,蒙古人骚扰边关,西北战局吃紧。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135章 马市 东南倭寇还没有根除, 西北又生战事。朝堂似乎永远没有消停的时候,众臣又争论起来了。 往常都是文官主和,武将主战, 但这次却反过来了。以郭勋为首的一干武将主张和蒙古开放马市, 朝廷用粮食、布匹换蒙古的战马, 双方各得其利,避免战争。 郭勋虽然多年没有上过前线, 但是他出生在勋贵世家,对蒙古人很了解。蒙古和倭寇不一样,长城北边是草原,大明既没办法把草原挖走, 也没办法把游牧民族赶尽杀绝, 蒙古人是打不完的,打跑了这个部落又来新的部落,只要漠北草原存在, 北疆就永远不可能平静。 而且蒙古人也不是天生爱打仗, 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不一样, 大明百姓家家户户有条件的都会储粮,但游牧民族没有余粮,一旦遭遇雪灾、干旱、瘟疫,他们没有粮食吃, 立刻就要面对活不过这个冬天。 所以他们只能南下打仗,打赢了就抢粮食过冬, 打不赢回去也是饿死, 蒙古骑兵这才格外骁勇。 被死亡驱动的人是无敌的,边疆官兵的命也不是白来的,没必要和一群亡命之徒硬杠。蒙古人要的就是粮食, 换给他们就是了,还能得到一批优质战马。 郭勋出于一个领过兵的主帅良心,他真的觉得开放马市,互通有无,对蒙古对大明都好。他给皇帝写了长长一封折子,陈明开通马市的好处,早早递到宫里。 许多西北军的将领都同意郭勋的观点,连傅霆州都送折子回来,赞同开放马市。 他还在折子中提出,蒙古八次请求朝贡被拒,但蒙古百姓的许多生活用品必须从关内换。官方渠道关闭,他们就只能和私人联系,如此一来容易滋养祸端,稍有不慎就会发展成第二次倭寇之乱。与其让他们私底下勾结,不如朝廷接管,将主动权控制在自己手中。 傅霆州在折子中写了如何管理马市,马市进行期间如何调整军防,在不影响互市的情况下保证安全。看得出来傅霆州上前线后,能力成熟很多,这些都是非常实用的建议。皇帝看了后很重视这封折子,不断召臣子进宫商议。 皇帝也是倾向于开放边市的,能用其他手段解决,谁愿意打仗呢?倭寇之战掏空了国库,浙中卫所四十一个,战船四百三十九艘,军籍尽数耗尽。国家现在都没缓过这口气,皇帝并不愿意再生战事。 最后,在武定侯郭勋大力支持、皇帝默许下,边关重开贡市的事就这样敲定下来。 嘉靖十八年九月二十五至二十八日,大同镇宪堡开马市,俺答部落挑良马到马市交易,换取粟豆、细缎等必需品。俺答部落十分重视这次交易,大同总兵也亲临市场巡视,三日内大家都很客气,自始至终没有蒙古人扰乱交易,马市算是圆圆满满落幕。 镇宪堡第一次试水很成功,俺答部落得到了粮食和布匹,当年冬天果然没有再南下,双方相安无事。其他部落听说了马市,也要求交易。郭勋、傅霆州等人一力担保,在众人的推动下,十八年冬,花马池第二次举行马市。 这次交易的时间更长,好几个蒙古部落到场,狼台吉严格约束部落,蒙汉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当地百姓生活安宁,没有受到马市影响。 嘉靖十八年下半年,因为马市的存在,边境战事大幅减小。两次成功的交易鼓舞了士气,傅霆州再次上呈折子,提议可以把每年开马市的次数提高到四次,并且可以扩大到宣府、延宁诸镇,让当地军民就近和关外游牧部落交易。只要限制每次的贸易额,就不会壮大蒙古诸部落,并可以用粮食手段控制他们的人口和生计,长此以往,蒙古部落就不会再对大明边境造成威胁。 皇帝采纳了傅霆州的建议,在第二年,试着扩大马市范围。但是,接下来的互市却频频出乱子。 三月,蒙古请求用牛羊交换粟豆,却被当地守将拒绝了。 蒙古人认为这是交易,双方用等价的东西各取所需,穷人没有骏马可以换,但是他们带来的牛羊亦是上等品质。然而在朝廷看来,马市是朝贡,让你上贡战马就上贡战马,哪有讨价还价的份? 双方隔着城墙谈不拢,之前又有血海深仇,局势一下子崩了。牧人千里迢迢赶着牛羊到汉人城墙下,路上干粮都吃完了,就等着和汉人换了粮食,带回去养活一家老小。然而现在明朝廷却让他们空手回去,牧人当然不干,干脆趁机攻城,闯入边关抢粮食。 来交易的牧人入边为盗,立刻给马市拉响警钟。朝廷收到好几封弹劾折子,指责边关武将姑息养奸,里通外敌。郭勋是坚决推行马市的人,现在马市出事,他也受到不少质疑。 郭勋坚称这是意外,大部分蒙古人是遵守规则、友好通商的,不能因为少数几颗老鼠屎,就否决了整个马市大计。 朝中文武官又吵成一团时,辽东也紧接着出事了。俺答部落逐水草而居,今年春天迁徙到辽东。他们要求在辽东继续开市,但去年他们是和大同府交易,辽东守将不肯冒这个风险,让他们去大同商谈。 俺答部落被激怒,觉得是汉人出尔反尔,存心刁难。他们借机三次大举入边,在当地大肆抢掠粮食、畜产。 有人开了头后,宣府、大同的马市也有蒙古人钻空子,他们故意用病马、劣马以次充好,甚至有人白天卖马,晚上就带人潜入城镇,夺回他们的马匹,席卷着粮食、钱财扬长而去。 其实大部分蒙古人都是很遵守秩序的,但架不住有人油滑奸恶,想不劳而获。和平交流来之不易,但破坏却太容易了。朝中关于马市的风向立刻急转直下,先前是一部分御史和武将吵,现在,所有文官都上折子弹劾马市。 其中骂得最凶的是首辅夏文谨。夏文谨和郭勋不合已久,如今逮到这个机会,夏文谨疯狂参郭勋,甚至说郭勋里应外合,通敌叛国,开马市是为了资助蒙古人。 本来最开始只是商谈马市,夏文谨扯到通敌叛国后,整件事情的性质一下子变了。谁乐意被戴上通敌叛国的帽子,其他官员生怕自己被认为是郭勋同党,也更加严厉地弹劾郭勋,贪赃枉法、擅作威福、网利虐民、欺君罔上等罪名都出来了,甚至连之前武定侯府编撰的《英烈传》、《水浒传》,也被拿出来做文章。 到后来所有人都往大是大非的方向上扯,马市从一个通商问题,彻底变成道德问题。 一件事一旦上升到道德高度就会完全变味,最后连皇帝都收不了场,只能把郭勋下狱,以平息众怒。 这是文官常见的清除政敌的方式,不就事论事,而是大扣道德帽子,用忠义仁孝压死你。光参倒了郭勋还不够,夏文谨继续扩大事态,将郭勋党羽一个个牵扯进来,说他们资敌叛国。 傅霆州是郭勋的外甥女婿,又曾写折子支持马市,很快也被拉下水。 皇帝也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马市出了乱子,总要有一个人负责。反正犯错的人不会是皇帝,那就只能是郭勋。 皇帝需要一个替罪羊平息事端,郭勋前段时间跳的最高,自然而然成了众矢之的。皇帝装出生气的模样将郭勋关押,命人严查郭勋通敌一事,不允许任何人进狱探望。 和郭勋亲近的人也接连获罪,傅霆州被解除兵权,罢免甘肃总兵职位,以通敌之罪下狱。永平侯、永平侯世子和武定侯过从甚密,有通敌之嫌,同样被带走调查。 一时武定侯一系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洪晚情只觉得一夕之间天塌了,舅舅被人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带走,夫婿被原地解除职务,而她的父亲、兄长涉嫌通敌。她所有认识的人要么自顾不暇,要么对她避之不及,以往巴结她的人现在嘴脸大变。 洪晚情一瞬间从侯府贵女打落尘埃,她不停出去奔走、求情,往常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但现在,她要等在别人家门口,在太阳底下一站好几个时辰。 然而,哪怕她将自尊践踏到泥里,还是没有人愿意施以援手。最后,是一个曾经交好的夫人看不过去,悄悄派仆人提醒她,不是她们心狠,而是实在帮不了。 现在谁替武定侯说话谁就是叛徒,她们都有夫有子的,和洪晚情交情再好,也不能拉着一大家子的人送死,除非武定侯被证明没有通敌。 这种时候,有能耐替武定侯洗清罪名的,唯有那一位了。 仆人说到这里就关门了,剩下的让洪晚情自己想。洪晚情魂不守舍走下台阶,忽然仰头栽倒。 丫鬟们连忙喊着“侯夫人”,手忙脚乱将她扶起来。 洪晚情得了风寒,回去就发起高烧。她醒来时,看到丫鬟们围在她床边擦泪,一个个都是末日临头的样子。洪晚情嗓子干得发疼,嘶声问:“什么时辰了?” “未时。” 洪晚情默默在心里算,陆珩公务极其繁忙,经常天黑才回家。这个时辰他应该还没下衙,她去陆府门口守着,还来得及等到陆珩! 洪晚情挣扎着坐起来,她看着丫鬟们的哭丧脸就来气,呵斥道:“哭什么,我舅舅家是开国元勋,跟着洪武皇帝打过天下,洪府也是从开国传下来的超品侯。夏文谨不过一个发迹十来年的文官,郭洪二家,哪是他能撼动的?武定侯府和蒙古人打了二百年,郭家有多少人死在西北,我舅舅通敌做什么?夏文谨一个文官,不上战场,不事农桑,嘴皮子一碰就想诬陷郭家百年清名。扶我起来,我要出去给舅舅鸣冤。” “侯夫人……”丫鬟们慌忙扶住洪晚情,劝道,“夫人,您和舅老爷感情再好,现在也是傅家人了。您得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糊涂。”洪晚情骂道,“舅舅是所有人的支柱,要是舅舅通敌的罪名坐实了,侯爷、永平侯府,所有人都得跟着死。罪臣家眷要发卖教坊,我要是沦落到那种地方,连命都没了,还保重什么身体?都闪开。” “可是,您还生着病……” “养病重要,还是保命重要?”洪晚情话说得急了,扯起一串急促的咳嗽。她俯身,剧烈地咳嗽着,几乎要把心肺撕碎。丫鬟们看着心疼,她们跪在床边,一边给洪晚情喂水一边抹泪:“您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啊,为什么日子不能像以前一样,平平稳稳的呢?” 是啊,为什么世界突然就变了呢? 洪晚情好容易止住咳,靠在床柱上大口喘气。她面色潮红,浑身没一点力气,但现在根本容不得她娇弱,洪晚情咬着牙,虚弱又坚决地说道:“来人,给我更衣。” 洪晚情之前从没有关心过朝事,家族大事自然有父亲和兄长操心,她只管挑衣服、买首饰就够了。现在大厦将倾,郭、洪两家的男丁都被收押,傅霆州不在京城,武定侯府、永平侯府、镇远侯府一起坍塌,洪晚情霎间被人从金丝笼扔到风雨中。 她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她和那些命如浮萍的平民女子没有区别。 傅霆州联系不上,傅昌是傅家嫡系唯一的男人,这种时候理应由傅昌出面奔走。但傅昌这些年习惯了当甩手掌柜,他爹、他儿子都不指望他,洪晚情这些女眷哪能靠得上傅昌? 指望公爹还不如指望她自己。洪晚情换好衣服,这次她的目的很明确,一上车就对车夫说:“去陆府。” 车上,洪晚情又咳嗽起来。丫鬟给洪晚情拍背,心疼地抹眼泪:“侯夫人您病这么重还要出门,奴婢看着都心疼。” 丫鬟啜泣不已,洪晚情却垂下眼睛,低不可闻地喃喃:“傻丫头,就是因为生病,才更要出去。” 洪晚情赶到陆府,她不顾贵女的架子,主动上前问门房:“陆都督可在府上?” 门房戒备地扫了洪晚情一眼,疏远道:“都督的行踪是机密,不方便告知外人。” 洪晚情一梗,其他府邸多少还装装面子,什么不知去处、出门访友之类,陆府可好,明明白白把不欢迎写在脸上。 洪晚情以前哪受过这种怠慢,她觉得羞辱,但今非昔比,她有求于人,便是再难堪也得忍着。 洪晚情用力掐了掐手心,硬挤出笑脸道:“我有事求见都督,可否烦请通禀?” 门房无动于衷,洪晚情让丫鬟给银两,门房和侍卫理都不理。在陆府守门,岂会缺她这点银子? 洪晚情没办法,只能在门口死等。她默默在心中期待,希望今日陆珩没有提早回家,好歹让她拼上一把! 今日,陆珩确实在南镇抚司加班。他常年无假,而最近许多人下狱,是南镇抚司的业务高峰。等陆珩终于忙完,准备回府时,陆府侍卫走到陆珩身后,悄悄禀报道:“都督,镇远侯夫人在门口求见。” 陆珩听到挑了下眉,问:“什么时候来的?” “未时正。” “夫人知道吗?” “门房将她拦在门外,没敢打扰夫人。” 陆珩脸色这才好看些了。幸好没惊扰卿卿,要不然,他们就等着吧。 陆珩是掌管全京城情报的人,想在路上堵陆珩,委实太天真了。侍卫问:“都督,是否要绕路去侧门?” “回我自己的家,为什么要走侧门?”陆珩嗤笑一声,冷然道,“备马,从正门进。” “是。” 洪晚情等到太阳西沉,凉风乍起,还是没有任何人出来搭理她。丫鬟扶着洪晚情,焦急地看天色:“侯夫人,快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不行。”洪晚情断然否决,“都等了这么久,要是现在回去,那就前功尽弃了。” “可是您还发着烧……” 丫鬟的话没说完,街上传来有节奏的马蹄声。丫鬟和洪晚情一起回头,洪晚情看到来人,惊喜道:“陆都督……” 陆珩勒马停到门口,一眼都没往洪晚情身上看,将缰绳交给侍从后就往府内走。洪晚情本来准备好一肚子话,但她看到陆珩完全视她于无物,不由急了,顾不上女子矜持追上去:“陆都督,妾身乃镇远侯之妻洪氏,恳请都督帮忙!” 陆珩掀衣走上台阶,好笑道:“原来是傅夫人。天底下想请我帮忙的人多了,你算哪位?” 洪晚情心里咯噔一声,她来之前想过陆珩可能不好说话,但她每次见陆珩,他都是进退有度、浅笑吟吟的,洪晚情就想,或许他并非传言中不好相处的样子。 王言卿在傅霆州身边待了那么久,身子都未必清白了,陆珩还愿意娶王言卿为正妻,成婚多年不纳妾。这样一个人,对女人应当是很心软的吧。 但陆珩一上来就完全不留颜面,洪晚情当面被人说“你算哪位”,脸上十分挂不住。她用力咬唇,忍住女子的羞怯,继续追着说:“听闻陆都督曾三日内替灾民查明冤案,连素不相识的平民都督都愿意伸出援手,可见都督为人公正,仗义执言。妾身的身份不值一提,但妾身家人有冤屈,望都督为妾身伸张正义。” 陆珩笑了声,他走上最高一层台阶,放下衣摆,回头以一种十分稀奇的目光打量洪晚情:“我为官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我公正。傅夫人这种眼神,比起镇远侯和永平侯可差远了。” 陆珩说完就要进门,洪晚情没想到他软硬不吃,忙道:“若陆都督肯出手相助,妾身愿拱手献上所有家财,以谢都督高义。” “你觉得我缺你们那点钱吗?”说着,陆珩轻嗤一声,话语中满是不屑,“何况,你做得了主吗?” 洪晚情无言以对,陆珩这些年平步青云,手握大权,敛财也并不客气,京城众人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家底。陆珩看不上镇远侯府、永平侯府的积蓄,也不意外。 而且,洪晚情也确实做不了傅家、洪家的主。 洪晚情准备好的招数都失败了,她咬牙,忽然提着裙摆跪倒。众人都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丫鬟慌忙扑上来,扶住洪晚情胳膊:“侯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陆珩也对她的举动意外了一瞬,终于回头,正眼看了洪晚情一眼。洪晚情双膝跪地,挺直着腰杆道:“武定侯、镇远侯都是冤枉的。他们是为国效命的武将,不该被莫须有的罪名侮辱。妾身知道都督没有义务帮我们,但妾身已经无计可施,只能求助都督了。如果都督怀疑妾身的诚意,妾身愿长跪于此,请都督开恩!” 陆珩低头看着她,勾唇笑了笑。他先前一直在笑,这个笑容幅度很轻微,却骤然让洪晚情产生一种危险感。 陆珩说:“傅夫人想用病来威胁我?那你可认错人了。你尽可试试,看看你跪死在这里,我会不会皱一下眉头。” 说完,陆珩掀衣朝门内走去,声音冷酷无情:“陆某此生最厌恶某些人不识好歹。要跪去街上跪,别脏了我陆府的门。” 陆府大门当着洪晚情的面合上,大门侍卫上前,伸手道:“傅夫人,请。” 他们的意思很明显,要么你自己走,要么被他们拖出去。 洪晚情再放低自尊,这点脸面还是要的。她用力咬着唇起身,走到陆府台阶下,再次跪下。 只要能挽救她娘家、夫家,她受些屈辱算什么? 白日还艳阳千里,傍晚时却突然起了风。天上轰隆隆响起闷雷,没过一会,大雨倾盆而下。 京城的雨不比江南,洋洋洒洒,不留情面,顷刻就将洪晚情的衣服打湿。她们出门时没有带伞具,丫鬟徒劳无用地用手帮洪晚情遮着雨,说道:“侯夫人,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歇,您还发着烧,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发烧不是小病,多少人就是一场烧烧没了。洪晚情还带着病跪在雨中,简直是不要命了。 洪晚情早就想离开了,她娇生惯养,以前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针,怎么经受得住淋雨长跪?可是她在赌,赌陆珩不可能真的看着她死在自己家门口。只要陆珩松动,她就有机会。 洪晚情咬着牙不走。下雨后天色飞快暗下来,四周变成无垠黑洞。天地间大雨如注,冷风萧萧,除了雨声听不到其他声响,连守在门口的侍卫也到里面躲雨了。 世界上仿佛只剩下洪晚情。很快,洪晚情连丫鬟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她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全身都打起摆子。丫鬟被吓坏了,赶紧跪到洪晚情身边搀扶:“侯夫人,您怎么了?” 洪晚情脸色刷白,浑身颤抖,可陆府的门还是紧紧闭着。洪晚情绝望地意识到,原来,陆珩说的是真的。 哪怕她跪死在陆府门口,陆珩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京中关于他的传闻并没有错,他确实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为了利益什么事都能做出来。这样的人,怎么能奢望他会怜香惜玉呢? 那么多大臣在他手里被抄家,听闻有许多或文弱或娇媚或明艳的官宦千金求他,但没一个能让他心软。那些闺秀用身体自荐都不行,洪晚情靠什么打动陆珩? 他就是一个没有道德、没有底线的杀人兵器,能眼睁睁看着昔日同僚的夫人死在他门口。但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对王言卿百依百顺? 洪晚情被雨淋了太久,都觉得自己出现幻觉了。她竟然看到陆府大门打开,里面出现一个披着白色披风、手提橘色宫灯的女子,众多侍女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替她打着伞。 夜雨如无垠天水,铺天盖地,仿佛只剩她脚下那方地没有被黑暗淹没。橘色的光在风中摇曳,映得她的脸时明时暗,神秘悠远,仿佛神女临世。 “镇远侯夫人。”洪晚情昏迷前,依稀听到一道清冷柔美的声音说,“你所求我们无能为力。夜深了,侯夫人再守下去恐有性命之危,请尽快去就医吧。” 屋中,陆珩正在灯下逗着陆渲,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他让奶娘把陆渲抱走,起身走向门口:“都说了她居心不良,不用管她死活,你怎么还是出去了?淋到雨没有?” 王言卿解下披风,用帕子将手指擦干,说:“我没事。她还生着病,总不能真叫她倒在我们门口。” “是街上。”陆珩纠正道,“我让她到外面跪了。” 王言卿听后不语。也不知道洪晚情是怎么想的,竟然想用病来挟持陆珩,他是会心软的人吗? 去劫狱都比奢求陆珩心软容易。 王言卿换下半湿的外衫,披了身藕荷色对襟衫。她坐到陆珩身边,问:“渲儿呢?” “快睡着了,我让奶娘抱他回去了。” 王言卿点头,问:“武定侯的事,你真不打算管吗?” “这是他和夏文谨的恩怨,关我什么事?”陆珩闭眼靠到王言卿肩上,不在意说,“不用管他们。皇上心里有数的。” 马市闹出了大乱子,皇帝需要一个台阶下,罪名只能由郭勋来担。但皇帝心里很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只是关一关郭勋,并没有打算将郭勋怎么样,等风头过去了,会放他们出来的。 不过,在郭勋被关押期间,武定侯集团放点血是在所难免了。 皇帝的意图陆珩知道,严维知道,约摸着夏文谨自己也知道。可是外面这些女眷却不知道,她们真以为武定侯要被治通敌之罪了。王言卿想到跪晕过去的洪晚情,心中无比唏嘘。 洪晚情曾经也是侯门贵女,她第一次见洪晚情时,洪晚情自信张扬,眼神中全是攻击性,仿佛天底下没有她抢不来的东西。但现在,洪晚情却不惜利用自己的病跪在她这个前情敌府门外,只为了让陆珩给句明话。 烛火静静燃烧,室内昏黄静谧。陆珩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突然问:“你叹气什么?” 王言卿吓了一跳,说:“没什么,我感叹人生际遇无常。” “你不恨她?” “停妻另娶是傅霆州的主意,就算没有她,我也会离开镇远侯府的。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虽然陆珩很满意她亲口说会离开镇远侯府,但老实讲,听到停妻另娶这些字眼,陆珩还是很糟心。 要是傅霆州没有主动把她推开,以卿卿死心眼的性子,后面就不会有陆珩什么事了。这种事不能想,一想陆珩就难受。陆珩觉得报复前情敌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怀上他第二个孩子。 陆珩说做就做,立刻睁开眼,搂住她的腰说:“卿卿,你有没有觉得陆渲一个人太寂寞了。” “什么?” “我们给他生一个妹妹吧。”陆珩说完,顿了顿,勉为其难道,“如果还是个儿子,倒也行。” 第二天,京中便传遍了,镇远侯夫人去陆府求情,陆珩连门都没让人进,硬生生让人家在街上跪了半宿。回去后,镇远侯夫人就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 大家感叹陆珩可真是一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但更多替镇远侯府、武定侯府解释的好话,他们也不肯说。 宫里,皇帝也听到这件事了。陆珩照例来找皇帝禀事时,皇帝问:“听说昨夜傅霆州的夫人来找你了?” 陆珩点头:“没错。她来的时候嘴唇干裂,面色潮红,看起来像是发烧。我以为她摆个样子就会知难而退,所以没管她。后来还是我夫人不忍心,昨夜让人把她送回镇远侯府,还帮她请了郎中。” 陆珩说到这里皇帝就懂了,洪晚情是先发了烧,才去求陆珩,晕倒也纯属算计脱了,自食恶果。 骂陆珩不懂怜香惜玉可以,但让他背锅不行。 女眷这些小心机在皇帝眼里跟闹着玩一样,皇帝说:“毕竟是功臣家眷,傅霆州平倭有功,这两年在甘肃也可圈可点,没必要做得太绝,寒了天下武将的心。等过几天,你找个理由,把郭勋提到诏狱里去吧。” 锦衣卫有自己专门的监狱,即诏狱,不通过六部、大理寺,拥有独立的提审权。进了锦衣卫的诏狱,那就意味着生死由皇帝决定了,六部再也插不了手。 陆珩应诺。这种人诏狱里关着很多,他们甚至辟了一个专门的区域,用来存放这些不能放也不能杀的“罪臣”。有些人甚至在里面一关两三年,等皇帝消气了才放出去。 皇帝下令后,陆珩没有耽误,第二天就去提审郭勋。锦衣卫有权调查皇亲国戚,不需要出示任何证据。陆珩提出审问武定侯郭勋,廷狱的人想不出任何阻止理由。 狱卒带着陆珩往牢房走去,他打开门锁,说:“陆都督,武定侯就在里面,您请自便。” 陆珩往里看去,郭勋背对牢门坐着,似乎在看天窗外的光。陆珩没时间等郭勋摆谱,推开木门,道:“武定侯,打扰了。有些事需要你配合,随我去诏狱走一趟吧。” 陆珩说完,郭勋依旧不动。陆珩是时常去阎王殿串门的人,他立刻意识到不对,伸手拦住自己的人,说:“别动。叫廷狱的人过来,去请武定侯。” 郭勋死了。 皇帝沉着脸坐在御案后,缓慢扫过殿下众人。 内阁六位大学士,锦衣卫指挥使陆珩,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在此处了。皇帝看着他们,面无表情问:“郭勋之死是怎么回事?” 皇帝将郭勋下狱,顺势敲打他一番,但皇帝从来没有想过让郭勋死。郭勋对西北军的意义重大,皇帝疯了,才会拿自己的西北边疆开玩笑。 陆珩算是案发现场第一证人,也是他将郭勋的死讯传给皇帝的。陆珩似笑非笑扫了刑部尚书和夏文谨一眼,上前一步道:“回禀陛下,发现武定侯尸体时,臣正好在现场。臣本是奉命请武定侯去诏狱调查,但去廷狱后,却发现武定侯背对走廊坐着,一动不动。臣感觉不对,立刻让刑部的人去请武定侯。锦衣卫的人从始至终没有踏入过武定侯牢房,刺杀武定侯之人……或许还得问刑部尚书。” 皇帝忍着怒,看向刑部尚书:“武定侯在刑部的地方出事,你作何解释?” 刑部尚书后背已经渗出汗,他也没想到陆珩竟然这么精明,一步都没踏入牢房,先前准备好的借口实在无法成立。但在圣前,他不敢长时间不回话,那更是坐实了心虚。 刑部尚书磕磕巴巴道:“臣……臣也不知。或许是武定侯通敌叛国,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尽。” 陆珩在旁边毫不掩饰地嗤了一声。皇帝显然也觉得荒唐极了,寒着脸指向陆珩:“陆珩。” 陆珩垂眸拱手:“臣在。” “限你十日之内,查明武定侯死因。” “臣遵旨。” 等从御殿出来后,众臣走在草长莺飞、湖光山色的西苑,一路沉默。出西苑宫门时,陆珩错后一步落到夏文谨身边,在他耳边说道:“夏首辅,论起学问,我远远不及你。但论起杀人,你可比我差远了。” 夏文谨微微侧目,陆珩笑着看向他,桃花眼中是浓郁的化不开的阴幽:“你不应该来招惹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抽30个红包~ *** 感谢在2022-04-14 00:00:00~2022-04-21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51820373 2个;君无厄、57234612、卡帕49、小也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51820373 4个;恋爱和好导师薰柠 2个;海豚黑巧、果粒泡泡壶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抹淡微岚 3个;不看笨蛋甜宠文、癌症晚期的朋右、果果在这里?('w')?、餅桃、熬夜看小说、书暮晴 2个;hey,stob,i!t!、小雅、青霄、小刘刘不牛、52350036、35848054、thorn、小奶猫麦麦麦、yuexialiu、墨宝、吃啊吃、aeae、萧虞君、45343896、棵宝宝、刺心、妤妤公主骑士团团长、akira、心悦、罗罗、snow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颗脆梨 220瓶;老王养狗 160瓶;jenry 110瓶;fffff 100瓶;每天只想看小说 99瓶;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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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又跟着武定侯办事, 如今傅家和洪家结亲,那叫亲上加亲, 皆大欢喜。” 先前说话的丫鬟听了,不断往西北边的院子努嘴:“要是侯爷和永平侯三小姐定亲……那位呢?” 湖绿比甲的丫鬟朝前瞥了眼,不阴不阳道:“原形毕现、各回各位呗。她只是个普通军户的女儿,家里还绝了户, 老侯爷接她入府是还她父亲在战场上为老侯爷挡箭的恩情, 她能在侯府享十年富贵,也该知足了。老侯爷也真是犯糊涂,竟想让她嫁给侯爷, 老侯爷说说便罢了, 她还真把自己当侯夫人呀?” 红裙丫鬟听着多少有些唏嘘:“她都在侯府住了十年了, 从七岁到十七,一直陪在侯爷身边。女人命里有几个十年,她都这么大了,以后婚事可怎么说。” 湖绿比甲的丫鬟不知为何有些不高兴, 噘噘嘴道:“侯爷还能看着她另嫁别的男人?你别怜惜她了,她的命可比我们好着呢, 说不定日后我们还得叫人家一声主子。” “嘘!”红裙丫鬟连忙提醒同伴, 示意她别说了。一个穿着蓝色缎面袄的丫鬟从正房掀帘出来,正好和她们打了个照面。蓝袄丫鬟脸上神色淡淡的,说:“大冷天的, 两位妹妹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红裙丫鬟暗暗掐了同伴一把,一转眼换上满脸笑意:“翡翠姐姐,早。昨夜下了雪,老夫人担心姑娘受寒,特意让厨房熬了羊乳羹,让我们给王姑娘送来。” 翡翠在红裙丫鬟的笑脸上瞥过,仿佛没听到方才的话一般,让开身子道:“有劳二位了。里面请吧。” 红裙丫鬟不断赔笑,湖绿比甲的丫鬟知道惹了祸,垂下头,安安静静去里面请安。她再张狂也知道自个儿斤两,那位无论出身如何,都是傅家的恩人,还和侯爷一起长大,仅青梅竹马的情分,怕是连未来侯夫人也比不上。永平侯府三小姐现在看着风光,等入府后,未必能争的过这位。 虽然没有明说,但镇远侯傅家所有人都默认,王言卿以后还会留在傅家。侯爷是超品侯,正头娘子总要娶门当户对的勋贵小姐,但王言卿毕竟陪伴多年,留下来做个贵妾也无妨。 她们两人进门后不敢抬头,隐约瞥到多宝阁后有一道侧影,立刻蹲下给王言卿行礼:“奴婢给姑娘请安,姑娘万福。” 过了片刻,一道清淡的声音响起:“起吧。” 她音线很独特,不是长辈最喜欢的清脆银铃,也不是男人喜欢的娇媚婉转,而像是外面的雪,清清寂寂,不争不抢,但凡听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 两个丫鬟道谢,慢慢起身。湖绿丫鬟借着动作悄悄看了一眼,一个女子侧坐在罗汉床上,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脖颈纤细,双腿放在脚踏上,显得尤其修长。她侧着脸,越发凸显骨相优越,鼻梁挺拔,脸色素白,下颌近乎是一条直线流淌下来,干净又冷清。 这样的相貌,可不是任何胭脂水粉能堆出来的,难怪侯爷喜欢她。湖绿丫鬟觉得丧气,强压着给王言卿道好后,就快步退下。 等那两个丫鬟走后,翡翠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气愤道:“这些丫头真是反了天了!竟敢在背后议论姑娘,我非要禀告侯爷,打她们板子!” “她们只是群小丫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打她们有什么用?”王言卿放下羹匙,用帕子擦了擦手,嘴边似乎浮上一丝笑,“是老夫人要让我听到这些话,你能借着二哥的手处理丫鬟,还能处理老夫人吗?” 翡翠顿时噤声,她看着王言卿,嘴唇翕动,十分不忍:“姑娘……” 王言卿垂下眸子,眼神平静的像一汪冰湖,没有丝毫波动。孝字大过天,终究人家才是一家人,何况,傅霆州真的不知道吗? 老夫人能仗着父母之命给傅霆州说亲,但婚事要成,必须得有傅霆州点头。听说那位洪三姑娘是武定侯的外甥女,娶了她,就能和武定侯更进一步。傅霆州那么聪明的人,当然知道如何取舍。 王言卿将帕子放在矮几上,轻轻叹道:“门当户对,才俊佳人,好事啊。该恭喜二哥哥。” 翡翠忍耐了一个月的酸楚决堤,眼泪扑簌簌落下:“可是,姑娘您才是老侯爷选定的孙媳妇,您等了侯爷十年,十年啊!侯爷要学武,您就不顾女戒去学骑马射箭,侯爷要掌军,您就女扮男装,陪着他在军营里跌打滚爬。这些年您身上留下多少伤疤,到现在,他们一句门当户对,就要抹杀姑娘十年的付出吗?” 翡翠一边抹泪一边诉苦,王言卿却像个外人一样,无动于衷坐着。翡翠都委屈成这样,王言卿这个正主真的不在乎吗?怎么可能。 十年青春,她自七岁被接到镇远侯府,她的生命里,就只有傅霆州。 如今是嘉靖十一年,大明第十二任皇帝来京城的十一个年头。大明文官与武官、士林与贵族泾渭分明,文官都是科举考出来的,一茬换一茬,下一代读书不好,说败落就败落了,但武将却是世袭的,比如武定侯府、永平侯府,那都是祖上几代人掌军,在京城的时间比当今皇帝都长。 傅家是近几年发迹起来的,但祖上也是军官世家,在傅霆州祖父傅钺那一代立了军功,被先帝正德封为镇远侯。因为这个缘故,傅家在京城老牌勋贵武定侯、永平侯等家族面前,总是矮一头。 不过傅家再如何底蕴浅,那也和王言卿没关系。本来,按她的身份,她一辈子都接触不到这些将相王侯。 武官代代相传,兵卒同样是世袭的。士兵和士官,一字之差,天壤之别。王言卿祖籍大同府,家里是军户,王家男丁一生下来就是兵,她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死于大同和蒙古人的战斗。 正德十二年,镇远侯傅钺调去大同任总兵,王言卿的父亲王骢因为机敏果敢,逐渐受到傅钺赏识。在一次追击战中,王骢为了给傅钺挡箭,战死沙场。 后来和蒙古人的作战赢了,傅钺因为军功被调往京城。傅钺很喜欢王骢,如今王骢又为他而死,傅钺伤心过后,派人去王骢老家,安抚王骢的家属遗孀。 然而等去了才知,王骢不在家这些年,妻子沈兰因为产后体虚离世,母亲李氏为了养活孙女,一把年纪还下地种田,初春摔了一跤也病死了。阖家上下,就剩下一个七岁的幼女——王言卿。 边境像王言卿这样的遗孤有很多,但事情发生在傅钺眼皮子底下,他就没法置之不理。手下回京城和傅钺复命后,傅钺思忖片刻,决意收养王言卿。 以镇远侯府的权势,养一个小姑娘不成问题。但若他不管,这个孩子就要死在外面了。 王言卿七岁那年,命运大变。那年她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她在邻居的帮忙下为祖母办完丧事,之后,他们家的祖地被远房亲戚占据,但关于谁收养王言卿却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谁都不愿意多养一张嘴。 一伙奇怪的人来看过她,过了一段时间,那伙人又回来了,并且带来了更多财帛人手。他们给王骢上了香,还说要接王言卿入京。 亲戚们的嘴脸顿时大变,十里八乡都知道王家祖坟冒了青烟,王骢被贵人赏识,王言卿要进城里享福了。村民们不知道镇远侯是什么概念,只知道是个很高的官,主管大同府所有部队。那些刻薄的叔婶纷纷变脸,争相抢夺王言卿,还想骗王言卿改口,将他们自家闺女带过去。 王言卿虽然才七岁,但生活早已教会她人情冷暖,察言观色。她一个子都没有给那些所谓亲戚留下,沉默地跟着傅钺的部队,来到她一无所知的北京城。 那时候,她还不知她要进入怎样一个世界。她知道世界上有穷人有富人,有官差有农民,但没想到,阶级差距,竟然如此之大。 进宣武门后,沿途每一样东西都是她想都不敢想的繁华,她晕乎乎地随着马车左拐右拐,最后,驶入一座威武雄浑的宅子中。 王言卿下车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一句话不敢多说,一步不敢多走。高门大户,不怒自威,侍从躬着手走来走去,随便一个扫地婆子都比村长家穿的好。这就是她接下来要生活的地方吗? 王言卿正茫然无措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少年声音:“这是谁?” 她回头,看到一个贵气华庭的少年,年纪十岁上下,已经长得修长挺拔,仪表堂堂。身边人转了态度,讨好道:“二少爷,这就是侯爷收养的那个孤女。” 少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似乎终于想起些印象,问:“叫什么名字?” “回二少爷,她叫王……” “没问你。”少年淡淡瞥了仆从一眼,对王言卿抬了抬下巴,“让她说。” 虽然还没介绍,但王言卿已经明白情况了。她垂下头,乖乖巧巧回道:“回二少爷,我叫王言卿。” 少年似乎难得见来了一个同龄人,亲自带她去见镇远侯。之后,王言卿才了解到,给她领路的少年是傅钺的孙子——傅霆州。虽众人称呼他为二少爷,但孙辈中活着的男郎只有他一个,已是众人默认的世子了。镇远侯府那么热闹,因为那天正好是傅霆州的生辰。 后来傅霆州一直开玩笑,说王言卿是上天送给他的生辰礼物,正好他心情不好,出来散心,一转弯便看到了王言卿。 傅钺见了王言卿很高兴,王骢年纪和傅钺的儿子差不多,为人又机灵讨喜,他私心里一直把王骢当孩子看待。没想到王骢的女儿却冰雪可爱,一点不似王骢淘气。 傅钺一生戎马,雷厉风行,训兵时的嗓门在营地外都能听到,初一见这样软糯糯的小姑娘,心都要融化了。正好王言卿的年纪和傅霆州差不多大,傅钺便将两个孩子放在身边,亲自教养。 说起这个,其实还有另一桩官司。傅钺常年征战在外,打起仗来一连好几年不回家。傅钺的儿子傅昌被老妻溺爱,后来搬到京城,又成了侯爷的儿子,慢慢的,便养出一身坏毛病。 等傅钺从大同调回京师后,见儿子眠花宿柳、斗鸡走马,气得大发雷霆。但那时候傅昌都快三十了,谈何改造?傅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实在纠正不过来,索性眼不见为净,专心教起孙子来。 他这些年征战不易,万不能将偌大家业交给败家儿孙。幸而傅霆州还小,现在教来得及。 王言卿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傅家。傅钺让傅霆州和王言卿以兄妹相称,亲自教他们读书习武,闲暇时带傅霆州拜访同僚战友,收拾起来一点都不手软。王言卿很明白自己的位置,她是傅钺部下的女儿,和傅家差得远呢。傅钺惦念救命之恩将她养在身边,但她自己得明白,傅钺教的是自己孙儿,她只是顺带。 所以王言卿很认真地学习,傅霆州学什么她就学什么,从不叫苦。傅霆州去校场习武时,丫鬟都说王言卿一个姑娘家,何必受这份罪,但王言卿一言不发,也跟着坚持下来了。 王家是军户,世代从军,所以婚事很不好说,往往是军户这个小圈子内部嫁娶。王言卿的祖母、母亲都是军户人家的女儿,而大同府是边防九大重镇之一,拱卫京城,常年处在和蒙古人的冲突中,民风剽悍,无论男女老少,前一秒拿锄头耕地,下一秒就能举起刀砍人,即便女儿体内也留着骁勇善战的血。 王言卿是在动荡中长大的,远比同龄人成熟,京城贵女们觉得苦兮兮的体力活,她都忍了下来。前些年是为了讨好傅钺,后些年是为了傅霆州。 傅霆州继承了他祖父的能力,高大英武,剑眉星目,坚毅果决,并且因为生于京城,比傅钺更多一份聪明敏锐。即便在藏龙卧虎的勋贵圈子中,傅霆州都是人人称赞的“将才”。傅钺很满意孙儿,同时为了照顾属下的孤女,曾私下说过肥水不流外人田,让王言卿嫁给傅霆州。 傅钺说这话也不只是为了报恩,王言卿越长大越见瑰姿艳逸之色,而且善解人意,聪明懂事,上能弯弓射箭,下能读书写字,不比那些娇娇怯怯的千金小姐强?傅钺亲眼见着两个孩子从小豆丁长成风华正茂的少年人,合不合适他心里清楚。 傅钺临终前留下两道口令,一是绕过傅昌,直接将侯位传到傅霆州手里,二是让傅霆州不必守孝,尽快完婚。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傅钺第二条是为了王言卿。但是等傅钺安葬后,傅昌夫妇改口了。他们装作不知道傅钺的意思,大张旗鼓给傅霆州说起亲来。 傅钺说不必守孝,儿孙却不能僭越,傅霆州这一年内不得宴饮玩乐,纵欲婚娶。但不能定亲,私底下相看却可以,傅昌夫妇挑来挑去,最后看上了刚回京述职的永平侯府。 永平侯先前戍守川西,三女儿还未定下夫家,两家人一拍即合。傅霆州私底下去了趟永平侯府,回来后也同意了。永平侯三小姐喜得佳婿,镇远侯府搭上老牌勋贵的门路,武定侯笼络了一个青年将才,所有人都很高兴,只除了王言卿。 傅霆州要娶永平侯的千金,那她呢? 自从老侯爷傅钺去世后,王言卿在傅家的位置就尴尬起来,如今侯府公然给傅霆州说亲,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了。这些丫鬟说闲话,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缩影。 翡翠替自家姑娘叫屈,但她哭完后,实在不知道能怎么办。王言卿祖父、父亲都战死,她没有兄弟,老侯爷一死,根本无人给她撑腰。何况,就算王家有叔伯,在镇远侯府面前,又有什么话语权呢? 说句不好听的,以王言卿的身份,能在镇远侯府做妾,都是高攀。 翡翠抽抽噎噎,而王言卿始终不说话,像幅画一样安安静静坐着。翡翠看着心里难受,找由头出去了。 王言卿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像以往无数个日子一样,看书、习字、读兵法。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一阵风,一片阴影在她面前坐下来,自然而然抽走她手里的东西:“《虎钤经》?都年底了,还在看?” 王言卿手指紧了紧,她抬头,尽量用毫无破绽的笑容面对他:“二哥。” 这话陆珩就不爱听了,他抬眉,意味不明道:“自家兄妹,你还和哥哥讲究这些?” “还在别人家呢。”王言卿见他不放手,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用力瞪了他一眼,“放手。” 陆珩终究没太为难她,缓慢放松力道。王言卿一得到自由,赶紧整了整衣袖,往屋里走去。他们说话的功夫,梁文氏等人已经进屋了。王言卿静悄悄进门,贴着门窗而站,陆珩随即跟过来,站在她身后。 屋里陈禹暄正询问梁文氏梁榕失踪始末,王言卿跟着听。梁文氏低垂着脸,时不时拿帕子按一按眼角:“上个月十七那天,大少爷大清早就出门了,没说要去哪儿。妾身没有多想,只以为他又去会友了。没承想,他竟半月不归。” 陈禹暄问:“大少爷常去的地方找过了吗?” “都找了。”梁文氏说着指向另外三个族老,道,“客栈、酒肆、亲戚家、朋友家,妾身都派人问过了。陈千户不信可以问族老,妾身遣人时,三老都知道。” 族老点头:“确实。月初大太太就派人来问过,我们还帮忙找了,但并没有找到梁榕踪迹。” 陈禹暄朝门口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问:“赌坊柳巷之地呢?” 梁家人都有些尴尬,其中一个族老矢口说道:“绝不会有这种事情。梁榕这个孩子我知道,他虽然独来独往,沉闷寡言,但并不是那等纨绔之徒。他平素喜欢看书,除此之外游游山、玩玩水,便没有其他消遣了。” “梁大少爷竟然喜欢看书。”陈禹暄意外地应了一句,又问,“既然不在城里,那外面有没有找过?” 梁卫家官职放在朝廷里不算大,但在保定府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梁文氏都通知了族老,折腾出这么大阵仗,如果梁榕还在城里,总会有人来报信。这么久都没音讯,多半人不在保定府了。 梁家族老听着露出苦脸:“陈千户,我们也想过城外。但保定府外那么大,光周围县城就有十二个,更别说再远些的荒山野岭。梁榕一句话都没留,我们上哪儿去找?” 陈禹暄想想也是,这样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至少得知道梁榕去了哪个方向。陈禹暄问:“梁榕离家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王言卿虽然没有问话,但她一直仔细看着场中众人表情。她发现陈禹暄问完这个问题后,梁文氏都没有犹豫,脱口而出:“没有。那几天一切都好好的,家里和往常一样,连句口角都不曾有。千户若不信,尽可找丫鬟小厮询问,我绝没有亏待他。” 梁文氏说这话时眼睛睁的很大,声音也响亮坚定,看起来问心无愧。王言卿突然开口,问:“梁太太,那你还记得,梁榕出门前一天,也就是十六那天,都发生了些什么吗?” 王言卿询问,梁文氏回头看了看,眉毛拧着,似乎不太情愿。但陈禹暄也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梁文氏只能答道:“没发生什么。白日我们都待在家里给老爷守孝,晚上大少爷用了饭就直接回房了,他在自己房里看书,看到很晚才熄灯,第二天一早就出门了。” 王言卿紧盯着梁文氏眼睛,问:“那晚梁榕看书到什么时辰?” 梁文氏眼睛快速眨了眨,眼珠微微向上翻,停顿了几息后她像是受到冒犯一般,拍了下扶手,愤怒道:“大少爷的事情,我如何得知?” 向继母问成年继子晚上的活动,确实有些不敬了。陈禹暄见状,连忙出面圆场:“太太,我们也是想早点找到大少爷,并非有意冒犯,太太勿要见怪。大少爷深夜还在看书,还真是勤勉。” 梁文氏生气了,她沉着脸,紧紧抿着嘴,之后一句话不说。陈禹暄也不好再问,他叹了口气,说:“太太,族老,梁兄刚走,按理我不该说这些话。但人有旦夕祸福,大少爷这么久都没找到,恐怕要另做打算了。” 三位族老跟着叹气,梁文氏低头,用帕子掩住半张脸。一位族老长叹道:“梁卫尸骨未寒,梁榕又在这个当口失踪了,真是祸不单行啊。” 听到这里,陆珩不动声色打了个手势,陈禹暄接到,心领神会地问道:“恕在下冒犯,但我在行路途中,隐约听到贵府千金传出一些不好的传言。敢问这些传言可是真事?是不是有人借机抹黑梁家?” 陈禹暄提起这个,屋里霎间安静了。三个族老对视一眼,低头的低头,垂眼的垂眼,只有一人叹了一声,悲痛道:“是梁家家门不幸,有女如此,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啊。这些污糟事竟然传到了陈千户耳中,实乃罪过。” 梁家人这样表态,那就说明梁小姐通奸的传闻是真的了。王言卿目光从几人脸上扫过,问:“梁小姐通奸一事,确实抓到了现行吗?” 梁家族老视通奸为丑事,他们听到王言卿一个女子竟然将“现行”挂在口边,又鄙夷又惊讶。这是一个姑娘家能问的吗?念在王言卿是陈禹暄带来的人,他们没有发作,但也沉着脸,一句话不肯多说。 梁家人不配合,调查就进行不下去。不过没关系,王言卿已经从他们的脸上得到答案了。她换了种问法,道:“发生这种事情,我很是同情。我能去见见梁小姐吗?” 另几个人听到王言卿的话理都不理,只有一个族老拉着脸,居高临下道:“这是我们梁家内部的事,不劳外人插手。” 梁家人态度轻慢,王言卿没生气,陆珩却不舒服了。不识抬举的东西,看来下次就该把这些人提到诏狱里审问,王言卿好声好气和他们说话,他们倒得脸了。 陈禹暄一看指挥使的脸色就知道要坏了,他赶紧接话,救场道:“梁兄走了,梁大少爷下落不明,府里没有当家人总不是件事。我和梁兄也算相交一场,如果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我愿意修书一封,请京城的同僚活动活动。但是,我总要知道具体情况,将来上官问起,我也好回话。这位姑娘是信得过的人,绝不会将今日之事传到外面。自然,如果太太和族老觉得不方便,那就当我多事,我就此告退……” 陈禹暄说着作势要走,梁文氏和族老一见慌了神,连忙将陈禹暄拉住,百般说好话。陈禹暄和梁卫虽然同是千户,但京城的官和外地的官在实权上天差地别,如果陈禹暄愿意帮忙,说不定梁家的千户继承就有着落了。 梁家族老古板傲慢,恨不得自行将女儿处死,哪能让外人去见梁大姑娘?但他们有求于陈禹暄,陈禹暄话都说到这里了,他们不敢不从。他们心想王言卿不过一个女子,能问出什么来,便勉强同意了。 唯有梁文氏皱眉,脸上并不情愿。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对上王言卿那双明镜一样的眼睛总觉得怵得慌。但梁文氏不敢得罪陈禹暄,便站起身,说道:“有劳姑娘了。我们家大姑娘不懂礼,妾身陪姑娘一起去。” “不用。”王言卿说,“我自己去就好,夫人自去忙吧。” 王言卿说完,没等梁文氏反应就转身走了。梁文氏还想再追,被陆珩悠悠瞥了一眼,一下子骇得钉在原地。一转眼那两人走远了,而身后陈禹暄说起千户继承的事,梁文氏左右为难,最后只能打发身边的丫鬟赶紧去追,自己留在会客厅听陈禹暄说话。 说来说去,梁家千户传给谁,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王言卿和陆珩出来后,根本不需要梁府下人指路,径直往绣楼走去。期间梁文氏身边的小丫鬟追出来,试图给他们领路,陆珩只一个眼神就让她不敢再动。丫鬟不敢靠近又不敢回去,只能壮着胆子缀在后面,远远跟着他们。 这个距离丫鬟听不到他们说话,陆珩便留着她去了。陆珩压低声音,饶有兴致地问:“卿卿,你又发现什么了?” 王言卿一张小脸素白,她顿了片刻,低声说:“我怀疑,梁榕可能已经遇害了。” 陆珩轻轻挑眉,虚心问:“何出此言?” 王言卿瞥了陆珩一眼,毫不留情戳穿了他:“不要装,你早就发现了。” 被看出来了,陆珩也没有不好意思,坦然地点头承认:“没错。但我更想知道卿卿是怎么发现的。” “梁文氏的破绽太多了。如果梁榕真的失踪,她确实不知道梁榕去向的话,那她表现出来的应当是气愤、牢骚,可是她乍一听到锦衣卫上门,第一反应却是恐惧。若没有做亏心事,怕什么呢?梁榕只是失踪,她却将梁榕的房间门锁住,说明她知道这个人不会回来了。当我问起梁榕十七那日的去向,她屡次用帕子遮挡脸部,而且不自觉地捏手指。一切迹象都说明,梁榕并不是出门访友,他极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 陆珩点点头,问:“如果是人命案子,判断死亡时间和死亡现场就尤其重要。依卿卿之见,这两样分别在哪里?” 王言卿微微沉吟,压低声音说:“死亡时间我不敢确定,但我怀疑,梁榕是在家里遇害的。” “哦?”陆珩回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王言卿,“梁家好几个人都看到梁榕清晨出门了,之后再没有回来。你怎么知道不在外面?” “还是多亏了梁文氏,帮我一样样排除的。”王言卿说,“梁文氏一遍遍强调梁榕像往常一样出门,家里没有发生矛盾,她重复这么多遍,说明她心里很在意这件事。她想将我们的视线从梁府转移出去,暗示我们梁榕是在外面出事的,因此我将目标锁定在家里。陈禹暄提出去梁榕的房间看看时,梁文氏紧张的舔嘴唇,我便怀疑梁榕的房间里有什么。她开锁时,身体朝着梁榕寝室的方向,全程刻意用背对着书房,后来她发现我们在书房时,紧张的声音都变了,所以我才确定,梁榕书房就是案发地。” 陆珩定定望着王言卿,不动声色从她冷静的眼、挺拔的鼻、纤薄的下颌线扫过。他本来只是试试,没想到,她给他的惊喜比预料中大多了。 陆珩慢条斯理地开口,问:“可是,有人看到梁榕出门,你却说梁榕在家里遇害。既然如此,梁榕出门如何解释?” 王言卿眼眸漆黑,点缀在她素白的脸上,像墨玉一样莹润生光,她停顿了一会儿,猛不丁说:“我怀疑那天出门的,并不是真正的梁榕。” 陆珩挑眉,不紧不慢地问:“哦?” “丫鬟说梁榕那天很早就出门了,而且途中没有和别人说话,看丫鬟惊诧的语气,这在以往应当是很不常见的事情。一个人的行为一般不会改变,除非那个人不是他。假扮梁榕之人必是凶手,凶手如此大费周章作秀,多半是为了遮掩某个时间。于是我试着询问十一月十六,结果,梁文氏想都不想,就把那天梁榕的行程说了一遍。” 王言卿没说完,陆珩就开始笑。王言卿朝旁边瞥了一眼,不高兴道:“你笑什么?” 陆珩不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湛然生辉,此刻因为笑盈上一层水光,那双桃花眼越发晶莹潋滟,灿若星辰:“所以,你才问梁文氏,继子晚上什么时候睡觉?” 陆珩当时听到王言卿问这句话的时候就要笑死了,也亏她敢说。王言卿当时一心想着追查线索,并没有多想,谁知道他们往这个方向发散。此刻被陆珩点出来,她恼羞成怒,本着脸道:“你还听不听了?我不管你了。” 陆珩赶紧忍住,哄着王言卿道:“好好,怪我思想龌龊,我不说了。后面呢?” 陈禹暄回乡完婚是假的,但锦衣卫身份是真的,守卫士兵看到令牌,脸色立即变了。他们都不敢检查陈禹暄随行人员行李,二话不说放行。 陆珩隐藏在队伍中,轻轻松松进了城。他勒着马,慢慢踱到马车旁边,隔着车帘问:“卿卿,身体还好吗?” 王言卿坐在马车里,微微掀开一条缝,说:“我没事。二哥,这就到保定府了?” “对,已经进城了。”陆珩说,“这一路辛苦你了,头上的伤没事吧?” 王言卿摇头,本来从京城到保定快马加鞭,当天晚上就能到,但是王言卿后脑有伤,不能颠簸,所以马车走得很慢,今日下午才到达保定府。王言卿拖累了陆珩行程,本来就很愧疚,哪还敢喊累喊痛:“我的伤没有妨碍。二哥,其实你不用顾忌我,赶紧查你们的案子要紧。”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大结局,留言抽30个红包~ 第137章 大结局 “还在别人家呢。”王言卿见他不放手, 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用力瞪了他一眼,“放手。” 陆珩终究没太为难她, 缓慢放松力道。王言卿一得到自由, 赶紧整了整衣袖,往屋里走去。他们说话的功夫,梁文氏等人已经进屋了。王言卿静悄悄进门, 贴着门窗而站,陆珩随即跟过来,站在她身后。 屋里陈禹暄正询问梁文氏梁榕失踪始末,王言卿跟着听。梁文氏低垂着脸, 时不时拿帕子按一按眼角:“上个月十七那天,大少爷大清早就出门了,没说要去哪儿。妾身没有多想, 只以为他又去会友了。没承想, 他竟半月不归。” 陈禹暄问:“大少爷常去的地方找过了吗?” “都找了。”梁文氏说着指向另外三个族老,道, “客栈、酒肆、亲戚家、朋友家, 妾身都派人问过了。陈千户不信可以问族老, 妾身遣人时, 三老都知道。” 族老点头:“确实。月初大太太就派人来问过, 我们还帮忙找了, 但并没有找到梁榕踪迹。” 陈禹暄朝门口瞥了一眼, 压低声音问:“赌坊柳巷之地呢?” 梁家人都有些尴尬, 其中一个族老矢口说道:“绝不会有这种事情。梁榕这个孩子我知道,他虽然独来独往,沉闷寡言, 但并不是那等纨绔之徒。他平素喜欢看书,除此之外游游山、玩玩水,便没有其他消遣了。” “梁大少爷竟然喜欢看书。”陈禹暄意外地应了一句,又问,“既然不在城里,那外面有没有找过?” 梁卫家官职放在朝廷里不算大,但在保定府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梁文氏都通知了族老,折腾出这么大阵仗,如果梁榕还在城里,总会有人来报信。这么久都没音讯,多半人不在保定府了。 梁家族老听着露出苦脸:“陈千户,我们也想过城外。但保定府外那么大,光周围县城就有十二个,更别说再远些的荒山野岭。梁榕一句话都没留,我们上哪儿去找?” 陈禹暄想想也是,这样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至少得知道梁榕去了哪个方向。陈禹暄问:“梁榕离家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王言卿虽然没有问话,但她一直仔细看着场中众人表情。她发现陈禹暄问完这个问题后,梁文氏都没有犹豫,脱口而出:“没有。那几天一切都好好的,家里和往常一样,连句口角都不曾有。千户若不信,尽可找丫鬟小厮询问,我绝没有亏待他。” 梁文氏说这话时眼睛睁的很大,声音也响亮坚定,看起来问心无愧。王言卿突然开口,问:“梁太太,那你还记得,梁榕出门前一天,也就是十六那天,都发生了些什么吗?” 王言卿询问,梁文氏回头看了看,眉毛拧着,似乎不太情愿。但陈禹暄也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梁文氏只能答道:“没发生什么。白日我们都待在家里给老爷守孝,晚上大少爷用了饭就直接回房了,他在自己房里看书,看到很晚才熄灯,第二天一早就出门了。” 王言卿紧盯着梁文氏眼睛,问:“那晚梁榕看书到什么时辰?” 梁文氏眼睛快速眨了眨,眼珠微微向上翻,停顿了几息后她像是受到冒犯一般,拍了下扶手,愤怒道:“大少爷的事情,我如何得知?” 向继母问成年继子晚上的活动,确实有些不敬了。陈禹暄见状,连忙出面圆场:“太太,我们也是想早点找到大少爷,并非有意冒犯,太太勿要见怪。大少爷深夜还在看书,还真是勤勉。” 梁文氏生气了,她沉着脸,紧紧抿着嘴,之后一句话不说。陈禹暄也不好再问,他叹了口气,说:“太太,族老,梁兄刚走,按理我不该说这些话。但人有旦夕祸福,大少爷这么久都没找到,恐怕要另做打算了。” 三位族老跟着叹气,梁文氏低头,用帕子掩住半张脸。一位族老长叹道:“梁卫尸骨未寒,梁榕又在这个当口失踪了,真是祸不单行啊。” 听到这里,陆珩不动声色打了个手势,陈禹暄接到,心领神会地问道:“恕在下冒犯,但我在行路途中,隐约听到贵府千金传出一些不好的传言。敢问这些传言可是真事?是不是有人借机抹黑梁家?” 陈禹暄提起这个,屋里霎间安静了。三个族老对视一眼,低头的低头,垂眼的垂眼,只有一人叹了一声,悲痛道:“是梁家家门不幸,有女如此,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啊。这些污糟事竟然传到了陈千户耳中,实乃罪过。” 梁家人这样表态,那就说明梁小姐通奸的传闻是真的了。王言卿目光从几人脸上扫过,问:“梁小姐通奸一事,确实抓到了现行吗?” 梁家族老视通奸为丑事,他们听到王言卿一个女子竟然将“现行”挂在口边,又鄙夷又惊讶。这是一个姑娘家能问的吗?念在王言卿是陈禹暄带来的人,他们没有发作,但也沉着脸,一句话不肯多说。 梁家人不配合,调查就进行不下去。不过没关系,王言卿已经从他们的脸上得到答案了。她换了种问法,道:“发生这种事情,我很是同情。我能去见见梁小姐吗?” 另几个人听到王言卿的话理都不理,只有一个族老拉着脸,居高临下道:“这是我们梁家内部的事,不劳外人插手。” 梁家人态度轻慢,王言卿没生气,陆珩却不舒服了。不识抬举的东西,看来下次就该把这些人提到诏狱里审问,王言卿好声好气和他们说话,他们倒得脸了。 陈禹暄一看指挥使的脸色就知道要坏了,他赶紧接话,救场道:“梁兄走了,梁大少爷下落不明,府里没有当家人总不是件事。我和梁兄也算相交一场,如果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我愿意修书一封,请京城的同僚活动活动。但是,我总要知道具体情况,将来上官问起,我也好回话。这位姑娘是信得过的人,绝不会将今日之事传到外面。自然,如果太太和族老觉得不方便,那就当我多事,我就此告退……” 陈禹暄说着作势要走,梁文氏和族老一见慌了神,连忙将陈禹暄拉住,百般说好话。陈禹暄和梁卫虽然同是千户,但京城的官和外地的官在实权上天差地别,如果陈禹暄愿意帮忙,说不定梁家的千户继承就有着落了。 梁家族老古板傲慢,恨不得自行将女儿处死,哪能让外人去见梁大姑娘?但他们有求于陈禹暄,陈禹暄话都说到这里了,他们不敢不从。他们心想王言卿不过一个女子,能问出什么来,便勉强同意了。 唯有梁文氏皱眉,脸上并不情愿。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对上王言卿那双明镜一样的眼睛总觉得怵得慌。但梁文氏不敢得罪陈禹暄,便站起身,说道:“有劳姑娘了。我们家大姑娘不懂礼,妾身陪姑娘一起去。” “不用。”王言卿说,“我自己去就好,夫人自去忙吧。” 王言卿说完,没等梁文氏反应就转身走了。梁文氏还想再追,被陆珩悠悠瞥了一眼,一下子骇得钉在原地。一转眼那两人走远了,而身后陈禹暄说起千户继承的事,梁文氏左右为难,最后只能打发身边的丫鬟赶紧去追,自己留在会客厅听陈禹暄说话。 说来说去,梁家千户传给谁,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王言卿和陆珩出来后,根本不需要梁府下人指路,径直往绣楼走去。期间梁文氏身边的小丫鬟追出来,试图给他们领路,陆珩只一个眼神就让她不敢再动。丫鬟不敢靠近又不敢回去,只能壮着胆子缀在后面,远远跟着他们。 这个距离丫鬟听不到他们说话,陆珩便留着她去了。陆珩压低声音,饶有兴致地问:“卿卿,你又发现什么了?” 王言卿一张小脸素白,她顿了片刻,低声说:“我怀疑,梁榕可能已经遇害了。” 陆珩轻轻挑眉,虚心问:“何出此言?” 王言卿瞥了陆珩一眼,毫不留情戳穿了他:“不要装,你早就发现了。” 被看出来了,陆珩也没有不好意思,坦然地点头承认:“没错。但我更想知道卿卿是怎么发现的。” “梁文氏的破绽太多了。如果梁榕真的失踪,她确实不知道梁榕去向的话,那她表现出来的应当是气愤、牢骚,可是她乍一听到锦衣卫上门,第一反应却是恐惧。若没有做亏心事,怕什么呢?梁榕只是失踪,她却将梁榕的房间门锁住,说明她知道这个人不会回来了。当我问起梁榕十七那日的去向,她屡次用帕子遮挡脸部,而且不自觉地捏手指。一切迹象都说明,梁榕并不是出门访友,他极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 陆珩点点头,问:“如果是人命案子,判断死亡时间和死亡现场就尤其重要。依卿卿之见,这两样分别在哪里?” 王言卿微微沉吟,压低声音说:“死亡时间我不敢确定,但我怀疑,梁榕是在家里遇害的。” “哦?”陆珩回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王言卿,“梁家好几个人都看到梁榕清晨出门了,之后再没有回来。你怎么知道不在外面?” “还是多亏了梁文氏,帮我一样样排除的。”王言卿说,“梁文氏一遍遍强调梁榕像往常一样出门,家里没有发生矛盾,她重复这么多遍,说明她心里很在意这件事。她想将我们的视线从梁府转移出去,暗示我们梁榕是在外面出事的,因此我将目标锁定在家里。陈禹暄提出去梁榕的房间看看时,梁文氏紧张的舔嘴唇,我便怀疑梁榕的房间里有什么。她开锁时,身体朝着梁榕寝室的方向,全程刻意用背对着书房,后来她发现我们在书房时,紧张的声音都变了,所以我才确定,梁榕书房就是案发地。” 陆珩定定望着王言卿,不动声色从她冷静的眼、挺拔的鼻、纤薄的下颌线扫过。他本来只是试试,没想到,她给他的惊喜比预料中大多了。 陆珩慢条斯理地开口,问:“可是,有人看到梁榕出门,你却说梁榕在家里遇害。既然如此,梁榕出门如何解释?” 王言卿眼眸漆黑,点缀在她素白的脸上,像墨玉一样莹润生光,她停顿了一会儿,猛不丁说:“我怀疑那天出门的,并不是真正的梁榕。” 陆珩挑眉,不紧不慢地问:“哦?” “丫鬟说梁榕那天很早就出门了,而且途中没有和别人说话,看丫鬟惊诧的语气,这在以往应当是很不常见的事情。一个人的行为一般不会改变,除非那个人不是他。假扮梁榕之人必是凶手,凶手如此大费周章作秀,多半是为了遮掩某个时间。于是我试着询问十一月十六,结果,梁文氏想都不想,就把那天梁榕的行程说了一遍。” 王言卿没说完,陆珩就开始笑。王言卿朝旁边瞥了一眼,不高兴道:“你笑什么?” 陆珩不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湛然生辉,此刻因为笑盈上一层水光,那双桃花眼越发晶莹潋滟,灿若星辰:“所以,你才问梁文氏,继子晚上什么时候睡觉?” 陆珩当时听到王言卿问这句话的时候就要笑死了,也亏她敢说。王言卿当时一心想着追查线索,并没有多想,谁知道他们往这个方向发散。此刻被陆珩点出来,她恼羞成怒,本着脸道:“你还听不听了?我不管你了。” 陆珩赶紧忍住,哄着王言卿道:“好好,怪我思想龌龊,我不说了。后面呢?” 王言卿又在心里道了声抱歉,对不住二哥,她并非有意败坏他的名声,但实在太好用了。 王言卿搬出指挥使吓唬人,她冷若冰霜,丫鬟们一下子被镇住。王言卿视线从她们身上扫过,威吓道:“念你们初犯,饶你们这次。还不快出去?” 看得出来锦衣卫名声是真的不好,丫鬟们没人敢说话,悻悻关门。但她们关门时,却留了条小缝。梁芙闺房空间本来就小,现在门还开着,想必说什么外面都能听到。王言卿注意到了,她没有发作,而是坐回原来的位置,对梁芙安抚地笑了笑:“久等了。我相信你的话,不要急,先擦擦泪。” 王言卿没有急着追问,而是递给梁芙一枚手帕。梁芙脸上还挂着泪,她接过王言卿的帕子,有些恍惚地擦泪。 王言卿等梁芙情绪恢复平稳了,才问:“你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吗?” 刚才丫鬟们闯进来,梁芙被吓得不轻,但王言卿三言两语就将丫鬟赶走,连梁文氏都不放在眼里。王言卿展示出自己的能力后,梁芙越发依赖王言卿,王言卿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梁芙想了想,茫然摇头。王言卿沉吟片刻,问:“你当时大概在哪个位置看到他,是什么情形?” 这里是梁芙的闺房,同样是那天事发之所。梁芙在屋子中比划:“我当时在这张榻上睡觉,只记得有点冷,想叫丫鬟又喊不出声,反正睡得很不舒服。后来外面突然响起吵闹声,我一下子被吵醒,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男人背对着我站在窗口,跳上树很快走了。当时我还以为在做梦,都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就冲进来了,嚷嚷着要报官。” 梁芙这些话前后颠倒,翻来覆去,但反而很真实。如果是真实发生在记忆里的事情,复述时本来就会带很多主观感受和想法,要是梁文氏那种想都不想就按时间线将行程捋了一遍的,才是说谎。 王言卿已经相信梁芙的话了。王言卿朝门缝瞥了一眼,温声问:“你能帮我指一下当时的位置吗?” 梁芙点头,跟着王言卿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说:“榻放在这里,头朝这边,那个人站在这里……” 王言卿跟着梁芙的指点看,心中默默丈量距离。梁芙的闺房在二楼,窗外不远处有一株树,如果从梁芙窗户跳到树上,便可以顺着树枝爬到围墙,一眨眼就能离开梁府。 这个距离对女子来说有些远,但对于成年男子,应当不难。 王言卿不动声色将位置信息记下,又问梁芙:“他的体型、身高,你还有印象吗?” 梁芙想了想,说:“当时我刚醒,眼睛还看不清,只记得他身上衣服很大,穿一身红色褡护。” 王言卿顺势打开窗户,和梁芙坐在窗户边。外面的风灌入,虽然有些冷,但立马吹散了屋里的沉闷,梁芙接触到流动空气,眉宇也不知不觉舒展开。王言卿挑选的这个位置离门远,又有外面的声音掩护,说话声立马不明显了。王言卿没理会偷听那几个丫鬟,问梁芙:“你以前在哪里见过这个背影吗?” 梁芙面露茫然,想了一会说:“我不记得了。” 王言卿暗暗叹气,看梁芙的表情,她确实一无所知。她连对方的脸都没看到,怎么可能是通奸呢?然而礼法对女子就是如此严苛,一个外男出现在女子闺房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管是不是被迫的,女子都该以死来保全家族名声。 官府一向把这种案件定位为家务事,如果女子族中长老要将此女处死,官府犯不着和乡绅对着干,一般都默许了,更不会视之为谋杀。 所以,梁文氏抓到梁芙房间里有男人,并且上报给官府后,保定府衙和京城都没有检查,直接以通奸罪定案。王言卿因为陆珩的缘故,提前一步知道了这个案子的结果,她如果想救下梁芙,要么想办法证明不是通奸,要么从源头解决问题。 比如,梁文氏为什么要给梁芙安一个死罪罪名。 王言卿墨玉般的眼睛定定看着梁芙,不放过她脸上丝毫波动,问:“你继母给你定通奸罪名,你的叔伯兄弟知道后,竟也不管吗?” 梁芙听到这里,整个人都耷拉下来:“我爹死了,哥哥又不知所踪,千户职位很可能要落到二弟头上。外人谁会为了我,得罪太太和二弟呢?” 王言卿仔细盯着她,问:“你哥哥呢?” “大哥出门去了,我也不知道大哥在哪里。”梁芙叹气,说,“要是他能赶快回来就好了。” 王言卿沉默,她不忍心告诉梁芙实情,换了个方向问:“你最后一次见到梁榕是什么时候?” 这回梁芙没怎么想,很快就回道:“是十六那天晚上。” “你记得这么清楚?” 梁芙点头:“是。那天我心情不好,睡不着觉,就去找大哥说话,想让他带我去寺里散散心。我看到大哥房里亮着灯,就上去敲门,但是过了很久大哥都没来开门。我觉得奇怪,想推门进去看,门却拴住了,我一下没推开。大哥在里面说他睡下了,让我明日再来。” 王言卿眉尖意外地动了下,梁芙竟然和梁榕说过话?王言卿连忙追问:“他说话的时候,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梁芙皱起脸,想了一会,不确定说,“他的声音好像有点低,不像他平时说话的语调。我还以为大哥生病了。” 王言卿问:“除了说话,房间里还有什么异样吗?” 梁芙眉毛皱着,思索了好一会,说道:“当时屋里好像有其他声音,闷闷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大哥让我回去,我就先走了。” 王言卿点点头,问道:“之后你还去找过梁榕吗?” 梁芙应声:“当然,我第二天大清早去找他,他房间里却没人。我去问门房,门房说大哥不久前出门了。我特别沮丧,回去时撞到二弟从外面回来。我和二弟不是一个娘生的,不怎么亲近,我不好意思让二弟带我出去,就自己回来了。” “梁彬?”王言卿意外,直觉这一点很重要,“你什么时辰看到他,他当时穿着什么?” 梁芙答道:“时辰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很冷,路上还有霜。二弟身上的衣服我没什么印象,可能是件深色衣服吧。” 王言卿心中轻轻一动,那个时候梁卫逝世还不满百天,梁彬不应该穿白色孝衣吗,为什么会穿深色衣服出门?王言卿没有表露,不动声色问:“之后呢,你们说话了吗?” “就随便问了句好,我问他大哥去哪儿了,他说不知道。回去时我不甘心,又去大哥门口看了看,走的时候注意到地上好像有东西,捡起来发现是一颗珠子。” 王言卿忙问:“是什么珠子?” 梁芙说:“就是普通的珍珠,不知为什么掉在大哥门口。我心里还觉得很奇怪,大哥怎么会有珍珠。我问梁彬是不是他的,他说不是,我就拿回来了。” 王言卿问:“那颗珠子现在在何处?” 梁芙想了想,起身去妆奁里拿:“我好像收在这里了……对,在这里。” 王言卿跟着梁芙去妆奁,她不经意调整身体,将梁芙的动作挡住。梁芙从妆奁底部扒拉出一粒珠子,递给王言卿。王言卿拿起来看了看,珍珠大概黄豆大小,颜色很新,中间穿孔,看起来像是什么装饰上的东西。 王言卿低声询问梁芙:“这枚珍珠我能带走吗?” 梁芙点头应了。这种碎珍珠不值钱,便是送给王言卿都没什么。王言卿借着身形遮掩将珍珠放入荷包,动作又轻又快。王言卿做这一番动作时正好挡住了丫鬟视线,如果她们再走回窗边,那就太刻意了。王言卿顺势坐到梳妆台边,装作换了一个谈话地点,问:“之后,还发生过什么吗?” 梁芙见王言卿坐下,她也跟着坐好,说:“随后二弟就跟着太太回娘家了,我自己在房里打发时间,快傍晚二弟和太太回来,我到前面吃饭,饭后和丫鬟说了会话就睡觉了。第二天也是这样,哥哥不在,我也不好出门,便自己在家里消磨时间。第三天的时候,我中午睡了一觉,醒来后太太就说我私通外男……” 梁芙回忆起那天的事情,神情又变得痛苦。王言卿按住她的手,说:“好,我明白了,你不必想那些事了。我回去后会如实禀报,你要好好活着,不要想不开,我相信大人们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梁芙以为王言卿话中的“大人”是陈千户,感激道:“多谢陈千户。姑娘,你能不能请陈千户帮忙,找找我大哥?他出门很久了,以前他出去游山玩水,最多五日就回来了,从没有离开过这么久。” 王言卿只是应道:“好,我们会尽力的。我先走一步,你安心休息吧。” 丫鬟们没料到王言卿这么快出来,慌忙站好,脸上还残留着慌张。王言卿拉门,目光从丫鬟们脸上扫过,一言未发,回身对梁芙说:“梁姑娘,留步。我先走了。” 梁芙恋恋不舍和王言卿道别。王言卿下楼,梁文氏的丫鬟前后看看,蹑手蹑脚跟在王言卿身后。王言卿走下台阶,拂了拂裙摆,说:“想知道什么大大方方问就是,何必像看犯人一样跟着我。” 丫鬟们尴尬,干笑道:“姑娘误会了。奴婢怕怠慢了贵客,这才跟着姑娘。” “好。”王言卿点头,“既然你们没话问我,那我来问你们。十一月十九,也就是梁太太在绣楼抓到男人那天,你们在做什么?小姐午睡,你们应该寸步不离守在旁边,为何能让外男进入内宅?” 丫鬟们尴尬,其中一个扎双髻的说道:“冤枉啊,小姐惯有午睡的习惯,下午总要睡到未时。那天我看小姐睡着了,厨房又要人帮忙,我就去了,打算等小姐睡醒时再回来。” 另一个丫鬟也说道:“我也是,我去烧水了。” 王言卿看着丫鬟的表情,一瞬间明白了。她仿佛在这种环境中生活过很久,很了解这些后宅官司。这些丫鬟说得好听,其实多半是她们见小姐睡着,自己跑出去歇息玩闹了,所以绣楼没人守着。梁文氏带着人来捉奸,正好抓了正着。 王言卿没追究这些丫鬟的懈怠,问:“通奸总该是两个人的事情,梁太太既然报梁小姐通奸,那奸夫是谁?” 丫鬟们相互对视,没人吱声。王言卿眉宇不动,语气中暗暗施压:“说。你们总不想进大牢里说吧?” 一搬出锦衣卫,丫鬟们全都怂了。一个丫鬟小声说道:“是冯六。那个奸夫跑的时候,好些人在树下也看到了。太太立刻让人出去找穿红色褡护的人,结果,竟然在冯六家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衣服。” 人证物证俱全,这场捉奸可谓板上钉钉,就算梁芙说她不认识冯六也没人信。王言卿不动声色,问:“冯六是谁?” 陆珩干的事见不得光,他可太怕别人给他投毒了,所以即便是陆家的厨子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王言卿询问未果,只能按自己的喜好为陆珩准备晚膳。 陆珩朝红木回纹八仙桌看去,上面放着好几样菜,荤素汤菜俱全,食盒现在饭菜也不见凉。 陆珩回头,发现王言卿正小心翼翼看着他,似乎生怕他不高兴。陆珩失笑,想摸王言卿的头,忆起她头上有伤又收了回去:“我说了,你在陆宅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用这么瞻前顾后,战战兢兢。这些正好是我喜欢的,不过夜深了,我没什么胃口……” 后方灵犀灵鸾垂着头,眼睛里没有丝毫意外。看,她们就说,指挥使不会碰的。 然而灵犀的想法没落,就听到陆珩语气转了个弯,笑道:“除非卿卿你陪我。” 灵犀嘴角一抽,险些没掌住表情。灵犀灵鸾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即便再吃惊都不会抬头看。陆珩的眼睛像水波一样潋滟勾人,尤其当他专注看人的时候,几乎能把人溺毙。王言卿脸红了,幸而没人朝这个方向看来,她暗暗松了口气,小幅度点头:“好。” 王言卿不能剧烈活动,陆珩扶着王言卿慢慢站起来,悠悠走向饭桌。丫鬟们上前将食盒撤走,王言卿掀开瓷盅,熟稔地盛汤:“二哥,你刚回来,先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 陆珩笑着接过她端来的鱼汤,眼睛却在不动声色观察。她没有记忆,但生活本能还在,看她盛汤递碗的动作,明显以前做惯了。她关心的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但是,王言卿的表现,却和资料上的记载略有出入。 陆珩扫过桌上的菜,口味都偏甜、偏淡,桌上的肉都是白肉,和记录上写着的“嗜好咸辣、喜羊肉”截然不同。 陆珩慢悠悠含了一口鱼汤,问:“卿卿,你受了伤,郎中特意嘱咐了要注意饮食。羊肉最是滋补,明日我让他们运一批黄羊过来怎么样?” 王言卿眉梢细微地拧了下,问:“二哥你要吃吗?” 陆珩笑着摇头:“不。送来多少,都是你的。” “那还是别了。”王言卿低头舀动汤匙,说,“我不喜欢羊肉那股膻味。” 陆珩确定了,咸辣、羊肉并不是王言卿的口味,而是傅霆州的。王言卿为了迎合傅霆州,才说自己喜欢这些。 陆珩心里嫌弃地啧了声,他开始怀疑那份调查的真实性了。看来背资料并不代表万事大吉,更多细节还是得靠他自己观察。 陆珩看着王言卿低头搅汤的动作,没忍住笑了声,拍了拍她的手,说:“不喜欢就不喜欢,有膻味是羊的错,你闷闷不乐做什么?” 王言卿没忍住笑了,抬头无奈地瞪了他一眼:“你要吃人家的肉,却还怪人家有膻味,哪有你这种道理?” “它们让卿卿不高兴,自然是它们的错。”陆珩坦然说着他的强盗逻辑,丝毫不觉得不妥。他心道傅霆州这个人真是恶心,但“卿卿”叫多了,还挺顺口。 以往陆珩吃饭总是沉默而戒备,因为每一口都担心有毒,进食于他而言完全谈不上享受,只是身体需要而已。今日有王言卿陪着,说笑间竟也吃了不少。 王言卿准备的饮食清淡好克化,一顿热食入腹,身体从内部热起来,脑海里那些令人头疼的案子仿佛也不算什么了。王言卿傍晚用过饭,现在不过陪陆珩,陆珩放下碗筷后,她也撂了筷子,拿起帕子拭嘴。 丫鬟们上前,轻手轻脚撤去餐具。王言卿给陆珩倒了盏茶,轻轻放到陆珩手边,试探地问:“二哥,你遇到什么棘手事了吗?” 陆珩回神,发现他又无意识想起案子。他掀开茶盏,缓慢撇动茶沫,热雾氤氲在他眉眼前,一时看不出他的真实心绪。 陆珩隔着水雾打量王言卿,他发现王言卿对表情识别很快,连他的心事都能看出来。他原本以为王言卿寄人篱下,早早锻炼出察言观色的习惯,但现在看来,这更像是一种天然敏锐的直觉。 天生敏感,再加上后天锻炼,才造就她近乎邪门的“读心术”。以前生活经验告诉她要掩盖自己的异样,所以她有意收敛,混在后宅中并不明显,外人最多觉得她反应很快罢了。如今她失去记忆,行事像孩童一样天真懵懂,却频频语出惊人,这份惊世骇俗的天赋才凸显出来。 陆珩眼珠细微地动了动,更加仔细地打量王言卿。王言卿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打鼓,笑着问:“二哥,你为什么这样看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虽然笑着,但肩膀已不知不觉紧绷起来。陆珩轻轻笑了,拉过王言卿的手,发现她指尖冰凉。 陆珩缓慢揉捏王言卿纤长的指尖,说:“卿卿,你不必迎合我。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无需揣摩我想听什么。” 她天生擅看人“脸色”,对情感的体察能力很强,能根据细微的表情变化猜出对方想听什么。这确实是一种生存技巧,但,陆珩不希望王言卿把这些技巧用在他身上。 他更想看到真实的王言卿。 王言卿怔了下,试着问:“你们不是这样的吗?” 陆珩忍俊不禁,低低笑出声来:“当然不是。如果世上所有人都有你这种能力,皇上也不必每日和那些蠢货生气了。这是上天赐予你的礼物,你可以拿来自保,但对着我尽可直言,不必瞻前顾后。” 王言卿第一次得知她和别人不一样,依然忍不住观察陆珩的神情:“真的?” “真的。”陆珩大大方方坐着,任由她打量。这确实是他的实话,不怕她看。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指,笑着说:“你我是一同长大的兄妹,比亲生手足都亲。一家兄妹,你不和我畅所直言,还有谁会提醒我呢?” 王言卿放下心,身体不由放松,脸上的笑也真实起来:“好。” 陆珩感受着手心玉石一样的触感,无声无息地审视她。抓到她纯属意外,陆珩原本想拿王言卿开条件,发现她失忆后陆珩立刻改了主意。他打算把她雕琢成一件对付傅霆州的秘密武器,但现在陆珩发现,王言卿的用处比他想象中更大。 这么罕见的天赋,这么强的情绪洞察能力,留在后宅里勾心斗角太浪费了。她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陆珩看着王言卿,意味不明笑了笑,忽然坐正了身体,颇有些郑重地拉着王言卿的手,问:“卿卿,你愿不愿意帮二哥一个忙?” “帮忙?”王言卿睁大眼睛,十分惊讶,“我?” 王言卿虽然还对这个世界一知半解,但她知道陆珩是锦衣卫指挥使,看大家对他的态度,他手里权力很大。这样一个人,怎么会需要她的帮助呢? 这样想着,王言卿也说了出来:“我什么都不会,而且还不认得人,我能帮上二哥什么……” 陆珩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止住她的话:“不要妄自菲薄,卿卿能帮我的可不少。前几天送来一份折子,保定府锦衣卫千户梁卫去世,他的妻子梁文氏上报,说长女竟在这个关头和人通奸。保定府衙判处此女死刑,递到京城核审。” 地方上是没有权力判定死刑的,任何人命案子都要递到京城复核。京城批准,地方府衙才能行刑,京城若觉得有问题,整个案子都要重审。此案牵扯到锦衣卫,所以不经过六部,由锦衣卫内部批示。 王言卿听着皱眉,思索片刻后问:“梁文氏是梁卫长女的亲生母亲吗?” 陆珩眼中露出笑,很聪明,这就抓住了重点。陆珩不答,反而问:“你为什么这么问?” “情理上说不通。”王言卿回道,“父亲去世,女儿怎么会有心思和人通奸?就算她真的在父孝期间做出这等事,母亲发现后也该想办法遮掩,为何要主动上报朝廷?只有一个可能,梁文氏不是她的母亲,而是继母。” 陆珩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没错,梁文氏确实是梁卫续娶的妻子。还有呢?” 王言卿无奈:“你什么信息都不告诉我,我怎么猜?不过继母残害原配子女,大多都是为了利。她敢明目张胆害原配留下的女儿,多半自有倚仗。她有没有子嗣?” “有。”陆珩颔首,痛快应道,“梁卫有两个儿子,长子、长女都是原配刘氏所出,唯有小儿子是继妻所出。而且我可以再告诉你一点,锦衣卫千户可以世袭,梁卫去世,千户之位理应由他的儿子继承。至于落到哪一个儿子头上,就看人看势了。” 按大明律,父亲死亡,一切祖产、荫蔽由长子继承,长子再传长孙。但大明已传承百年,开国时立下来的律法,实际执行时早已变形。最近的例子,镇远侯傅钺跨过儿子,直接将侯位传给孙儿;指挥佥事陆松也绕过长子,将锦衣卫世袭官职传给次子陆珩。 傅霆州和陆珩算是个人能力突出,破格传承,但世界上更多的是普通人,在聪明才智上并没有太大区别。比如梁卫这一家,按照礼法应该让大儿子继承千户之位,但如果以才干更出众为由让二儿子继承官职,实际上也可以操作。 王言卿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她含了怒,道:“这就说得通了。梁卫尸骨未寒,梁文氏却在这个时候逼原配长女死,甚至连自家名声都不顾,多半另有图谋。这个案子,绝不是通奸。” 王言卿说,陆珩就安静地听。等王言卿说完,他喟叹一声,道:“卿卿真是冰雪聪明,比外面那些官员强多了。” 王言卿听着这句话不对,油然生出种不妙的预感:“莫非,这个案子判下来了?” “没错。”陆珩口吻倦怠,似叹非叹,验证了王言卿的猜测,“案子定了,陈都指挥使同意了这个结果,恐怕要不了多久,那位梁小姐就要以通奸罪被处死了。” 王言卿试着问:“陈都指挥使是……” “陈寅陈大人。”陆珩眼睛看着王言卿,里面光芒幽深,似有暗流,“正二品都指挥使,执掌锦衣卫,亦是我的上级。” 王言卿一下子噤声了,陆珩长官定的案,这…… 官场上就是如此,尤其陆家从军,军中最在乎等级尊卑。长官觉得这是通奸,该处死, 王言卿低下眸子,想了一会,还是觉得气不过:“可是,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被人以通奸罪处死,若她是被冤枉的怎么办?” 陆珩叹气,深深望着王言卿。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波光粼粼,里面有怅然,有叹息,有请求,像坛陈年佳酿,几乎要灌到王言卿心里去:“这也是我觉得不忍的地方。忤逆上官是重罪,卿卿,你愿不愿意帮我?” “没关系。”陆珩看着她笑了笑,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忘了就忘了。走吧,我们去找梁芙的‘奸夫’。” 梁文氏的丫鬟一路小心翼翼地跟着陆珩和王言卿,然而只是一眨眼,前面的人竟然不见了。她吓了一跳,赶紧跑上去看,但墙壁拐角找遍了,愣是不见人影。她心想大白天见鬼了不成,赶紧去前面禀告梁文氏。 正厅里,陈禹暄还喋喋不休,和梁家族老、梁文氏大谈废话,此刻,陆珩已神不知鬼不觉绕开梁家的人,站到门房前,询问道:“上月十七,也就是梁榕失踪那天,他什么时候出门的?” 这是件大事,门房很快就想起来了:“卯时正,那天小人记得特别清楚,小的刚开门,大少爷就出去了。大少爷披着斗篷,脸遮住大半,低头闷声往门口走。小的提醒大少爷走慢点,别摔着,大少爷都没搭理。” 作者有话要说:  外域之臣,敢于我前带信坐观城池,可欤?不一征诛,何以示惩!——《大明世宗肃皇帝实录》 ** 庚戌之变时张居正确实被拉壮丁去守城门了,陆珩的原型陆炳在守皇城,史书上没说他们俩遇到没,但本文里设定两人在同一个城门相遇。 嘉靖朝真的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明朝最出名的将星政客,一半都在这个时代。 到现在《锦衣杀》的正文就写完了。这是我截至目前写的最认真也最艰难的一本古言,我前几本古言重点都放在宫斗宅斗上,朝堂变动通过女眷们一句话带过去,大部分场景都是很生活化的。但这本我想尝试不一样的体裁,试着完全舍弃宅斗,真正去描写朝堂斗争和官场风云。 而锦衣卫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设定,我很想写好,所以开文前准备了小半年,自学微表情,查明史,学习刑侦痕迹学,看古今中外奇案。 但开文后发现准备的远远不够,大部分时间都是一边查一边写,写文速度达到有史以来最慢,语言也力求精简准确。《锦衣杀》全文七十多万字,毫不夸张,是爬在地上磨完了万里长征。 《锦衣杀》刚开文时,我在年度计划里写希望《锦衣杀》能超越《九叔万福》,成为我古言写作巅峰水平。现在《锦衣杀》完结,期间消耗无数心力和感情,我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完成了。 写完《谪仙》后我一直很害怕被人问为什么不写李朝歌、秦恪这样的男女主了,《谪仙》是我文风很重要的一个转折点,我非常荣幸大家因为《谪仙》记住九月流火,但我不希望以后每一本都像《谪仙》。每一本书的男女主在我心中都是活人,他们不一样,并且不可复刻,所以连载期间我会尽力把他们写到最好,但完结后,我就不会再开类似体裁了。 我希望我能问心无愧地告诉新老读者,我写得最好的一本是下一本。 《锦衣杀》这个名字看起来很简单,其实我想了一个月,期间推翻了二十多个书名,最终艰难地定了“杀”这个字。但我对书名是很满意的,三个字奠定全文基调,锦衣——这是历史上最臭名昭著却又最有戏剧魅力的特务机构锦衣卫的故事;杀——全文风格严肃肃杀,走历史向,不是一个轻松快乐的故事,更多是关于家国天下的思考。 但我希望陆珩和卿卿能为大家带去快乐。以前写男主不完全是个好人,这本书的男主完全不是个好人。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想已无需在完结感言里赘述了,以前我写开头时,时常因为拿捏不准主角人设不断删改,但写陆珩的时候没有,他从一出场,个人风格就格外强大。根本不用担心作者为了走剧情而崩男主人设,如果不是他本人会做出的选择,后续压根写不下去。 陆珩取自历史原型,人生经历牛逼的宛如爽文,但卿卿是一个生活中很常见的性格——因为家庭或成长环境,有点讨好型人格,做选择时更考虑他人感受,而不是自己。无论生活中还是网上,经常会看到一些压抑自己、不断为他人付出的女孩子,我们很容易隔着网线骂对方包子,但其实这不是她们的错,她们从来没有感受过被偏爱,怎么能怪她们不敢拒绝别人? 在文中卿卿的经历是理想化的,她遇到了陆珩,一个自信又强大的男人,不断支持她表达自己的想法。她感受到自己哪怕拒绝也不会被人抛弃后,才慢慢破壳重生。但生活中很难正好遇到这么一个完美的伴侣,我希望如果看到这里的读者中有讨好型人格,你们能成为自己的“陆珩”,试着去对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说不,早日做回自己。 连载期间怕影响大家追文体验,没告诉大家《锦衣杀》已经签约影视剧和网络剧。如果将来《锦衣杀》的影视版上市,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这本写的太累了,我需要休息几天,等五月开《子夜歌》。《子夜歌》在奇幻频道,是上古神话体系,内容大概是两个疯批对a的故事。明天会继续更新《锦衣杀》番外,应该不会太长,我们明天见~ 从寒冬到初夏,历时五个月,终于把《锦衣杀》写完了。感谢追连载、投雷、留评、灌溉营养液的读者,本章留言抽200个红包,我们下本书再会! 第138章 番外之权倾天下 王言卿失忆后, 时常觉得二哥变了,变得让她无从招架。她慌乱了一会,以为陆珩又拿她开玩笑, 沉下脸道:“二哥,你不要总是这样。” “总是怎样?”陆珩垂眸看着她, 忽然伸手,指尖顺着王言卿脸颊, 轻轻滑动,“你七岁来京城, 八岁时因为练武病了一冬天, 十岁陪人跪祠堂, 差点发烧到夭折,十二岁为了救人从马上摔下来,十四岁瞒着众人跟去军营, 跌打滚爬了一个月, 回来后身上有伤也不说。你对我这么好,我为你受伤,难道不应该吗?” 陆珩一条条说过去的事, 时间地点因果样样清晰。王言卿知道这应该是自己的经历,但此刻从陆珩口中听到,她毫无实感,遥远的像是别人的故事。 王言卿心里又软下来,她一觉醒来忘却所有, 二哥却记着他们共同度过的漫长岁月,或许,他们以前,就是如此亲密吧。 王言卿生出些愧疚, 低声对陆珩说:“对不起二哥,我都忘了……” “没关系。”陆珩看着她笑了笑,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忘了就忘了。走吧,我们去找梁芙的‘奸夫’。” 梁文氏的丫鬟一路小心翼翼地跟着陆珩和王言卿,然而只是一眨眼,前面的人竟然不见了。她吓了一跳,赶紧跑上去看,但墙壁拐角找遍了,愣是不见人影。她心想大白天见鬼了不成,赶紧去前面禀告梁文氏。 正厅里,陈禹暄还喋喋不休,和梁家族老、梁文氏大谈废话,此刻,陆珩已神不知鬼不觉绕开梁家的人,站到门房前,询问道:“上月十七,也就是梁榕失踪那天,他什么时候出门的?” 这是件大事,门房很快就想起来了:“卯时正,那天小人记得特别清楚,小的刚开门,大少爷就出去了。大少爷披着斗篷,脸遮住大半,低头闷声往门口走。小的提醒大少爷走慢点,别摔着,大少爷都没搭理。” 王言卿捕捉到重点,问:“他穿了斗篷?” “是啊。”门房回道,“灰黑色的,特别厚,小人看了还奇怪,才什么时候,大少爷就穿起这种厚衣服了。” 陆珩意味不明嗯了一声,问:“他低着头,遮着脸,也没说话,你怎么知道那是梁榕?” 门房被这句话问的愣了一下:“大少爷穿着去年新做的斗篷,不是大少爷,还能是谁?” 陆珩问:“那件斗篷是什么样式?” 门房连说带比划:“大毛黑灰鼠面子,羽缎里子,特别厚实。” 陆珩点点头,不再问了,转而换了个话题:“那日梁芙来找过你吗?” “大小姐呀,来过啊。说来也是巧,大少爷走后没多久,大小姐就来了。老奴说小姐来晚一步,再早一点就能遇到大少爷,小姐听了还很失望。” 和梁芙的时间线对得上,王言卿问:“那天卯时你见梁彬了吗?” 门房想了想,摇头:“小人这里没见着,兴许二少爷是从其他门出入的吧。” 王言卿一听,赶紧问:“府里有侧门?” “有,在那边。”门房伸手指向一个方向,道,“两位顺着街转过拐角就能看到。” 王言卿向门房道谢,和陆珩一起朝街上走来。他们先去了门房所指的方位,果然在巷子里看到一扇侧门。王言卿环视周围,说:“这道侧门不临街,地方又隐蔽,如果有人假扮梁榕,绕一段路回到这里,从侧门进府,应当完全不会引起注意。” 陆珩顺着墙角缓慢走了一圈,说:“梁家暂时就这些了,走吧,我们去找冯六。” 保定府比不上京城,但也是拱卫京师的重镇,造船运粮,屯兵葺营,人口繁多。王言卿本以为在偌大的城池里找一个地痞流氓,要耗费好些功夫,然而她还是小看了锦衣卫的情报网,没一会,陆珩就拿到冯六的户籍资料了。 王言卿看着咋舌:“只是一个市井小人物,这你们都有记录?” 监视京城公侯高官,王言卿能理解,但冯六充其量只是个地痞子,锦衣卫竟然连这种资料都有?陆珩笑了笑,收起资料,主动拉起王言卿的手:“有备无患而已。卫所说他跑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走吧,我们去他家里看看。” 冯六住在城南,这里巷道横斜,房间建得很密,聚集着一些做小生意和手工艺的人,人员流动频繁,三道九流什么人都有。进入这片区域后,王言卿明显感觉到不怀好意的视线多起来,只不过顾忌着她身边的陆珩,才没人敢上来。前面的巷道越来越窄,陆珩不放心,对王言卿说:“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前面看看。” 陆珩天生谨慎,前面就是冯六的家了,但小巷幽暗狭窄,并肩站两个人都勉强,很适合设伏。陆珩倒不怕,但他还带着王言卿,他不能让王言卿冒险。 陆珩将王言卿留在路口,自己进里面查看冯六的家。当时梁家带着人从冯六家里翻到一模一样的衣服后,当即要扭送冯六见官。冯六见势不对,冲开人群跑了,他的家也被官府贴了封条。陆珩在前面检查时,冯六邻居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身材高大、油头粉面的男子跑出来,迎面撞上了王言卿。 王言卿和男子皆是一愣,男子见只是一个弱女子,眼中露出凶恶之色,而王言卿也马上反应过来,这多半是冯六。 男子上前,想要抓住王言卿,被王言卿及时躲开。王言卿手上暗暗运劲,她正要使出小擒拿手,男子已经从背后被人踹倒,陆珩手臂压住对方肘关节和肩关节,往上一拧,男子立刻痛苦地嚎叫起来:“大人饶命,草民知错了,大人饶命!” 陆珩这一套动作快速又狠毒,王言卿都能听到男子关节错位的声音。王言卿心想二哥下手真黑,赶紧说道:“二哥,先审问案子要紧。” 再耽误一会,这个男子的关节都要被压断了。陆珩没有起身,依然居高临下制着男子,脸上没有怒也没有笑,冷冰冰地看着他:“你刚才抓她,想干什么?” 男子鬼哭狼嚎,喊道:“草民什么都没想做,只是想逃命而已。大人饶命,草民胳膊要断了……” 王言卿上前,轻轻抚了抚陆珩肩膀,小声说:“二哥。” 陆珩听到王言卿的话,缓慢松开手,男子如蒙大赦,赶紧去扶自己的手臂,惨叫声不断。陆珩站在旁边,没耐心地松了松袖扣,一脚踢在男子身上:“说,叫什么名字。” 男子在地上哀嚎,忙不迭道:“草民姓冯,家里行六,周围人都叫草民冯六。” “果然是你。”陆珩道,“这段时间你躲在哪里,为何会从隔壁院子里出来?” 冯六不认识面前这两人,但经历了刚才那一遭,他已经确定陆珩是军中行家,下手时地道的让人害怕。冯六也不知道自己走了什么运,接二连三惹官府的人,他大呼冤枉,道:“大人,草民冤枉啊。草民什么都不知道,半个月前突然有一伙人打上门来,嚷嚷着要送草民见官,草民争辩不过,只能跑。草民在外面躲了半个月,实在过不下去了,想回来拿点救命钱。草民不敢从正门进,见邻居家没人,就想从邻居家越墙。没想到才进去就看到大人来了,草民只想讨条活路,并非对大人不敬啊。” 冯六试图歪曲他抓王言卿的行为,陆珩笑了一声,没有和他争辩,而是说:“老实交代,上个月十九,你在做什么。” 冯六一听这个日子就苦了脸:“大人,草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天草民喝多了酒,在家里呼呼大睡,突然外面冲进来一伙人,说草民轻薄梁家小姐。大人明鉴,草民不过一个升斗小民,哪敢招惹千户大人的小姐。草民连梁家的门都没有摸过,说小人和梁小姐通奸,真是冤枉啊。” 通奸这种罪名砸下来,给家族蒙羞的梁芙要死,带坏闺阁小姐的冯六也要死。梁家在保定府有权有势,冯六要是进了大牢,必死无疑。他不想死,只能跑。 结果运气忒不好,他特意挑没人的时间回来拿盘缠,竟又撞到了一位容貌俊美下手却贼狠的陌生男子。冯六不敢得罪陆珩,把自己这段时间的事倒豆子一样全说了。 王言卿对着陆珩细微点头,示意他冯六没有说谎。陆珩面无表情,又问:“梁家在你房间里搜出了案发时的红色褡护,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不认?” 冯六一听,喊冤的声音更大了:“大人,那件衣物确实是草民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衣服丢了,草民到处找都没找到,就暂时没管。草民也不知那件衣服怎么会突然回来,还出现在梁千户的家里。大人如果不信可以去问街坊邻居,草民当时没找到衣服,还问过他们。” 陆珩静静看了他一会,没说什么就往外走。冯六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自己没事了,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刚站好,就有锦衣卫从巷子外跑进来,将冯六一把按倒在地。冯六吓了一跳,慌忙看向前面,哪还有那两人的身影。 王言卿走出巷道,对陆珩说道:“二哥,他没有说谎,你为何将他押起来了?” “我知道不是他。”陆珩淡淡说,“以他的身高体重,爬上梁家那棵树必会踩断树枝。那天出现在绣楼且逃跑的人,不会是他。” 王言卿怔了下,慢慢反应过来为什么陆珩让她上树,而没有自己去:“所以,你让我爬梁芙窗前那株树,就是为了验证凶手的体型?” 陆珩点头,承认了。他在外面看到树枝的时候就觉得太细了,梁卫毕竟是做锦衣卫的,怎么会任由女儿绣楼前长着一株树,直通墙外。那棵树修剪过,通往墙外的那节树枝是新长出来的,并不算粗壮。王言卿这么轻的人走上去都会细微浮动,如果是冯六那种体型的成年男子爬上去,没两步就踩断了。 后来陆珩听到梁芙的证词,越发无语。私通时穿一身红色的衣服,就怕自己不显眼吗?所以,衣服只是障眼法,幕后之人想借衣服嫁祸冯六才是目的。满足上树条件的只有女人或没发育起来的少年,而女子能跳过那么远距离的少之又少,所以,那天从树上逃走的,多半是个纤细体轻、运动能力良好的少年。 同时符合这几个条件的人,近在咫尺。 王言卿脸色沉重,敛着眉道:“是梁彬?” 或许还不止,十七那日梁榕天刚亮就出门,一路不和人说话,却让很多人看清他身上的衣服和出门这件事。这个举动反常的近乎刻意,像是在故意制造一个梁榕还活着的假象。梁彬身形纤瘦,但个子已和成年人无异,如果他披上兄长的斗篷,用帽子遮住半张脸,乍一看应该可以伪装梁榕。 王言卿猜测,十六那天晚上梁榕就死了,第二天早上梁彬穿着梁榕的衣服,快步从正门出去,再脱下斗篷悄悄从侧门回来,神不知鬼不觉伪造了梁榕的时间线。但他没想到梁芙也来了,梁彬和梁榕都住在外院,两人房间相对,梁彬特意避开门房从侧门回来,没料到门口有人,正好撞上梁芙。 梁芙昨夜就来过,今早还捡到了珠子,梁彬误以为梁芙知道了什么,这才起了杀心,牵出了后面的通奸案。 陆珩不置可否,说:“栽赃梁芙通奸的人和杀害梁榕的人未必相同。我们先去找那枚珠子的主人。” 傅霆州按住眉心,他身上还穿着白日的衣服,仅在胳膊上粗粗包扎,连衣服都没有换。管家见傅霆州脸色苍白,心疼地劝道:“侯爷,您都熬了一夜了。您身上还带着伤,先歇一会吧。” 傅霆州放下手,眼神冰冷,如发怒的猛虎,不怒自威:“她还没有回来,我如何睡得着?她在我眼皮子底下摔下去,要不是她,我如今伤的可不止是胳膊。传令下去,继续在西山搜索,活要见人……” 傅霆州顿了顿,甚至不忍心说出后半句“死要见尸”。她怎么可能死呢?他比她年长三岁,作恶多端,薄情寡义,他都好端端活着,她凭什么出事? 侯府下人们见傅霆州脸色铁青,都噤若寒蝉,不敢再说。侍卫抱拳,默不作声退出去,去山下寻找第二遍。 侍卫推门时,外面的冷风吹进来,直窜到人衣领里。管家缩了缩胳膊,他拢着手,迟疑了一下,才说:“侯爷,外面天这么冷,野外根本待不住人。如果王姑娘落崖后昏迷,西山又没有野物,王姑娘肯定好端端留在崖下;如果王姑娘没昏迷,怎么也会想办法和侯府的人联络。这都一夜了,还没有动静,会不会……王姑娘不在京郊了?” 傅霆州起身,负着手在书房里缓慢踱步。这就是他最害怕的事情,无论是死是活,人总不会凭空飞走,可是侍卫却说,悬崖底下干干净净的,他们出事那个隘口 这怎么可能呢? 没有痕迹,就是最大的痕迹。这只能说明有人在他之前去过崖底了,并且提前一步做好了伪装。敢在天子脚下袭击侯爷,还能把案发现场伪装的滴水不漏的,除了那位,不作他想。 傅霆州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叹了口气。陆珩……他还是低估了这个疯子。 傅霆州就是怕陆珩对傅家人动手,这才亲自护送老夫人和王言卿去大觉寺上香。傅霆州实在没想到,陆珩竟然猖狂到在京郊设伏,当着傅霆州的面下手。 他就这么自信,自己能全身而退? 傅霆州头疼得不行,如果是其他人,傅霆州敢保证不出三日他就能抓到证据,之后谈判也好施压也罢,非得让对方脱一层皮。但如果落在陆珩手里,那就成了大海捞针,傅霆州甚至没把握能查到王言卿在哪儿。 锦衣卫就是搞情报工作的,他们的眼线遍布朝堂市井,锦衣卫指挥使想藏一个人,外面人就算把京城地皮翻一遍也未必顶用。管家见傅霆州表情不好,说:“侯爷,您如今是镇远侯府的顶梁柱,千万要保重身体啊。您要不先回去歇一会,过一会该上朝了。” 傅霆州现在哪有心思睡觉,他摆摆手,说:“不必了。让门房把马备好,我一会出发。” 傅霆州下令,一夜未眠的主院马上运行起来。主子不睡,一个丫鬟领着厨房的人进来,她给傅霆州行礼,讨好道:“奴婢给侯爷请安。侯爷,老夫人听说您要上朝,心疼的不得了,命奴婢过来给您送些服帖的热食。侯爷,您身上的伤严重吗?要不今日和衙门告个假,歇一天吧。” 傅霆州整理朝服袖摆,眼睛也不抬,道:“有劳母亲挂念,小伤而已,不妨事。” 这个丫鬟是陈氏身边的红人,将陈氏的做派学了十成十,在内宅里面颐指气使,一见着傅霆州立刻满面赔笑。她小心觑着傅霆州脸色,说:“侯爷,昨日的事可把老夫人吓坏了。老夫人听说您这里亮着灯,一宿都没睡好。侯爷,昨日到底是谁胆大包天,胆敢袭击镇远侯府?” 真是群蠢货,傅霆州瞭了下眼皮,忍无可忍地抬起头。昨日镇远侯府和永平侯府在下山途中遇袭,洪三小姐更是差点滚到山崖底下,最后洪晚情没事,反倒是王言卿落崖了。傅家毕竟也不是吃素的,先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反应过来后立即组织反击,对方见先机已去,毫不恋战,马上就撤了。 傅霆州粗粗止了血,当即要亲自去寻王言卿。然而洪晚情不停地哭,陈氏拉着他的手念叨害怕,傅霆州脱身不得,只能将寻人的事交给亲信,自己先护送女眷回来。 等回城后,永平侯府对他千恩万谢,永平侯也说来日亲自带洪晚情登门道谢。两家人都是在政治漩涡中历练过的,知道轻重,永平侯和傅霆州不约而同压下此事,只说女眷上香路上受了点小惊吓,没有声张遇袭的事。 傅霆州回了镇远侯府才好好包扎,他一晚上守着外面的动静,不断发号施令,但是,传回来的都不是他想听的消息。 她不见了。像从未出现在他身边一样,彻底消失了。 傅霆州担心王言卿,也为陆珩手眼通天的程度胆寒。可是镇远侯府这些人,不能给他解忧就算了,竟然还跑来问,昨日袭击他们的人是谁。 傅霆州都要被气笑了。还能有谁呢? 丫鬟本来有一肚子关心的话,撞上傅霆州的视线后,她像是被老虎盯上,霎间哑了声。傅霆州面无表情,冷硬道:“母亲既然受了惊,那就好好休息,不用关心外面的事了。” 丫鬟被吓到,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女主内男主外,外院的事,女人是不能问的。老夫人也是昏了头,竟然跑来打探侯爷。 丫鬟赶紧垂首,战战兢兢道:“奴婢并非有意冒犯,请侯爷恕罪。” 傅霆州哪有空和一个小丫头置气,他一眼都懒得扫,道:“下去吧。” 丫鬟蹲身,连忙低着头退下。丫鬟有些急切的脚步声落在地上,越发显得屋内安静。管家亲自给傅霆州布了菜,弓身问:“侯爷,过两天就是腊八了,今年的节礼还按去年的送吗?” 大明是人情社会,家族政治,人情往来也是很重要的一环。节礼看似是两府女眷相互送东西,但里面的牵扯却是方方面面的。按理这是当家主母的活,但以傅昌和陈氏的脑筋,傅霆州可不敢把这种事交给他们,只能自己操心。 傅霆州正待说话,忽然脑中闪过什么,忙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管家被问得愣了下,回道:“今日腊月初二了。” “初二……”傅霆州站在原地,心脏忽然一阵抽痛。 昨日是十二月初一,她的生日。 他竟然逼着她在生辰这天去见洪晚情,还害她落崖。难怪她昨日总是闷闷不乐,他暗怪她过分拿乔,殊不知,他才是过分的那个。 傅霆州失神般立在饭桌前,食物的热气腾腾而上,但傅霆州完全没有动筷的心思。窗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管家见傅霆州表情不对,赶紧出去拦住不长眼的人:“侯爷正用饭呢,过一会上朝该迟了。有什么话之后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联姻亲贵、羽翼满朝,故始终荣遇。——《湖广总志》 还有两篇番外,留言抽30个红包! 第139章 番外养妹之一 陆珩点头, 虚虚揽着缰绳,说:“从现在开始,不要叫我指挥使了。这一行你才是长官, 父母在老家给你定了亲事,你现在要回乡完婚。往前走,拿出新郎官的架势来, 不用管我。” 属下听了后手心出虚汗,他名陈禹暄,前两天陆指挥使突然叫他过去,说让他出一个任务。指挥使亲自出面,陈禹暄以为有什么大案, 霎间郑重起来。没想到,指挥使给他安排的却是一个有些奇怪的任务。 指挥使让他假扮回乡成婚,还化名成他的随从, 混迹在队伍中。陈禹暄一路上坐立难安,他何德何能,敢给陆指挥使当主子?但指挥使执意,陈禹暄不敢违逆, 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给保定府城门守卫出示锦衣卫令牌。 陈禹暄回乡完婚是假的, 但锦衣卫身份是真的, 守卫士兵看到令牌,脸色立即变了。他们都不敢检查陈禹暄随行人员行李,二话不说放行。 陆珩隐藏在队伍中, 轻轻松松进了城。他勒着马,慢慢踱到马车旁边,隔着车帘问:“卿卿, 身体还好吗?” 王言卿坐在马车里,微微掀开一条缝,说:“我没事。二哥,这就到保定府了?” “对,已经进城了。”陆珩说,“这一路辛苦你了,头上的伤没事吧?” 王言卿摇头,本来从京城到保定快马加鞭,当天晚上就能到,但是王言卿后脑有伤,不能颠簸,所以马车走得很慢,今日下午才到达保定府。王言卿拖累了陆珩行程,本来就很愧疚,哪还敢喊累喊痛:“我的伤没有妨碍。二哥,其实你不用顾忌我,赶紧查你们的案子要紧。” “无妨。”陆珩悠悠说,“一天而已,也不差这点时间。但你只有一个,要是让你留下什么病根,那才是得不偿失。” 王言卿抿唇,陆珩越这样说,她心里越内疚。陆珩趁左右无人,和王言卿交代道:“接下来我们要去梁卫府上,他们应当不认识我,但为防万一,在人前你不要喊我的名字、官职,叫我哥哥就行。如今我们是锦衣卫千户陈禹暄家中的侍从,随主人回乡完婚,途径保定府,得知梁卫去世,特意前来吊唁。一会进入梁府,你什么都不必说,只需观察那些人的表情。如果有不对劲的地方记在心上,等没人了告诉我。” 王言卿点头应诺:“好。” 陈禹暄身上的锦衣卫服饰十分打眼,途中没人敢招惹他们,一行人很快到达梁府。梁卫家里人听说京城的锦衣卫来了,又惊又喜,慌忙出来迎接。 进入保定府后,陆珩就退回队伍后方,一句话都不和陈禹暄说了。陈禹暄背后站着指挥使,压力极大,他硬着头皮上前应酬梁家人,不敢有丝毫异样。陆珩混在人群里,神情闲适自然,他也没往前面凑,而是先到马车边,扶着王言卿下车。 王言卿推开车门,发现陆珩竟然站在外面,颇为意外。她扫了眼前方,低低说:“二哥,我自己来就好。” 好些娇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上下车都要人扶,但王言卿从小习武,这种程度的运动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何况,普通丫鬟扶她便罢了,陆珩是锦衣卫指挥使,岂能让他做这种伺候人的活? 陆珩摇头,话音虽然不高,但语气十分坚决:“你伤还没好,不能马虎。” 再耽误下去就要引起别人注意了,王言卿只好握住陆珩的手,缓慢下车。陆珩的手温暖有力,单臂撑着她晃都不晃,王言卿平平稳稳落地,一点冲撞都没感觉到。她站好后,发现陆珩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好悄声提醒:“二哥。” 陆珩这才放开她的手。王言卿悄悄松了口气,借着人群遮掩,无声打量周围。 陈禹暄和梁家人在前面寒暄,有三个老者站在最前面,看样子像是梁家族老。族老后面跟着一个妇人,妇人披麻戴孝,虽然没什么装饰,依然可见衣着讲究。她旁边跟着一个十五六的少年,个子已和成年男人无异,但身板还没发育起来,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空荡荡的。 王言卿很轻松就猜出来,那个妇人便是已逝锦衣卫千户梁卫的继室梁文氏,那个少年多半是梁卫的小儿子,也就是梁文氏的亲生孩子。王言卿在前方人群中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陆珩:“二哥,不是说梁卫有两个儿子,为什么不见长子?” 陈禹暄虽说不是大人物,但好歹也是京城来的千户,梁文氏作为女眷都迎到门口了,梁家大少爷如果在家,怎么可能不露面?陆珩微不可见摇头,说:“等进去再看。” 王言卿现在的身份是千户府里的普通侍从,不能穿太华丽的衣服,只穿了一件白色立领对襟袄,外面罩着浅粉色比甲,下着霁蓝马面裙。一个“侍女”不可能穿狐裘,但陆珩又怕把王言卿冻着,所以这身衣服虽然颜色素淡,但仔细看内衬布料都极好,尤其是比甲,夹层里填着细密的贡棉,外面缀着一圈兔绒毛。王言卿脖颈纤长,即便扣着白色立领,她的脖子依然露出来细长一截,衬着她纤薄的下巴,白皙的脸颊,越发清丽柔美。 她这样一个绝色佳人站在门口,可比陈禹暄带来的锦衣卫阵仗扎眼多了。陈禹暄自忖寒暄的差不多了,便带着“侍从们”进府。陈禹暄前去正堂吊唁,陆珩和王言卿作为随从无需祭拜,可以自由行动。 梁文氏和梁家族老都围在陈禹暄身边,没人注意他们。而梁府下人知道他们是跟着京城贵客来的,不敢阻拦,陆珩和王言卿在宅子里随意行走,倒比摆明身份更方便调查。 梁卫家是世袭千户,正五品武官,官阶不算高,但如果不离开保定府,也足以生活的十分优渥了。梁家这处宅子前后三进,第一进是正堂、会客厅及梁卫两个儿子居住的地方,此刻被改成灵堂,虽然梁卫棺椁已经下葬,但白幡灯烛等物并没有撤去;第二进是梁卫及夫人梁文氏起居的地方,用一道垂花门和外面隔开;第三进是小姐梁大姑娘的绣楼,绣楼在东北角,西边是一个小花园。 这几日在办梁卫的丧事,有许多外客上门,梁府里人来人往,到处都乱糟糟的,倒也方便了陆珩和王言卿。陆珩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到了一个清净无人的地方,他问:“怎么样,你看出了什么?” 王言卿只在府门口看过梁家众人一面,但第一面往往才是最重要的,一照面的功夫足以说明很多。王言卿怕有人偷听,凑近了陆珩,压低声音说道:“梁文氏看到锦衣卫上门时,眼睛睁大,眉尾却下压,上下唇微微开合,等听到陈禹暄说上门来吊唁时,她才松了口气,嘴唇终于闭合,但眼珠依然在不停转动。即便锦衣卫造访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她害怕的也太过了。” 陆珩听到后一句笑了,也只有她,敢当着他的面说锦衣卫上门不是好事。陆珩问:“你怀疑梁文氏?” 王言卿叹气:“二哥,你判案这么武断吗?我只是判断出来她听到锦衣卫上门时很恐惧,至于她做了什么还需要调查。何况,不只是她,梁卫的二儿子……” 王言卿微微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称呼此人。陆珩心想他进入锦衣卫十年,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他判案武断,他没有思考,脱口接道:“梁彬。” 王言卿抬眸,轻轻瞥了陆珩一眼,继续说道:“梁彬的表现也不太对劲。按他这个年纪的心性,看到京城来人时必定是惊讶好奇多过畏惧,可是他却全程缩着肩,垂着头,不和人有眼神接触,而且短短片刻的功夫,他摸了三次鼻子。” 陆珩嗯了一声,问:“摸鼻子代表什么?” “他有事隐瞒。”王言卿说着叹息一声,道,“不用试探我了,每个人反应都不一样。摸鼻子不代表撒谎,不摸鼻子也不代表不撒谎,得结合情景和具体动作一起看。” 陆珩笑了,问:“还有吗?” 王言卿想了想,摇头道:“暂时没有了。那几位族老脸上的表情有些刻意,但是梁千户刚死,内宅便闹出通奸的传闻,他们想隐瞒也说得通。具体情况可能得等拿到更多信息,当面质问他们才能判断。” 陆珩点头,一口应下:“好。我还挺好奇梁彬为什么要摸鼻子,走吧,去找找他们瞒了什么。” 陆珩和王言卿站在回廊下说话,正好对面有一个小丫鬟抱着东西走过。陆珩把人叫住,不紧不慢走过去,说:“陈千户有些事要找梁家主事人,梁榕在何处?” 梁榕就是梁卫的长子,陆珩早就将这家人的底细查清楚了。小丫鬟看到一个高挑俊美的男子走过来问话,他身上衣服虽然普通,但身周气势像山一样压迫,小丫鬟本能觉得害怕,搂紧了怀中的东西,紧张道:“奴婢不知道。” 王言卿从后面跟过来,陆珩在锦衣卫行走惯了,即便脱下飞鱼服,那身骇人官威也不会消失。王言卿轻轻抚了下陆珩胳膊,接过话头道:“你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跟随陈千户来梁府吊唁,千户十分心痛梁大人英年早逝,有些肺腑之言想和梁大人的公子梁榕说。不知,梁榕在何处?” 看到王言卿,小丫鬟放松了些,但是肩膀依然紧绷着:“奴婢真的不知道。前些日子,大少爷失踪了。” 陆珩和王言卿听到,心中都是一震。王言卿和陆珩对视一眼,试探着问:“失踪?” “是。上个月大少爷出门访友,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太太派人去亲朋故友家都问了,没人见过大少爷。” 陆珩声威不动,问:“既然失踪,为何不报官?” 陆珩即便没有刻意施压,说出来的话也像审问人。小丫鬟更害怕了,声音细若蚊蝇:“太太说大少爷只是贪玩,说不定再找一段时间就回来了,用不着报官。” 王言卿暗暗挑眉,家里女儿通奸,梁文氏二话不说捅到官府,而原配长子失踪这么大的事,她却说不用报官。看来,梁文氏隐瞒的事有不少啊。 王言卿对此不予置评,柔声问道:“梁榕竟然失踪了,真是让人揪心。不知梁榕住所在何处,我们去看看,说不定能帮上些忙。” 外人要看主家少爷的房间,小丫鬟本该拒绝,但是她看着陆珩喜怒不辨的眼睛,实在不敢说“不”。她战战兢兢指了个方向:“大少爷的房间在那边,锁门的那间就是。” 王言卿朝前院方向看了眼,锁门了,看来这个地方越发可疑。王言卿对小丫鬟安抚地笑了笑,问:“你们是哪一天发现梁榕失踪的?” “三天前,太太见大少爷半个月不回家,派人出去问,才知道大少爷并没有去朋友家。亲戚家也都没见过。” “你们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小丫鬟想了想,道:“是十七那天。大少爷出门特别早,伺候的人看见了问好,大少爷都不搭理。太太还不高兴地抱怨过呢。” 陆珩微微眯眼,忽的问:“上个月的日子,你记得这么清楚?” 陆珩一说话小丫鬟就害怕,她牙关都不自觉打颤,忙道:“并不是奴婢搞鬼,而是那天太太回了趟娘家,所以奴婢才记住了日子。” 王言卿心中暗动,追问道:“十一月十七非时非节,梁太太回娘家做什么?莫非,梁太太娘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丫鬟摇头:“奴婢不知道。太太没有让人跟着,只带着二少爷,上午出门,晚上便回来了。” 陆珩问:“什么叫只带着梁彬?” 小丫鬟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扣了扣手指,为难说:“就是只带着二少爷呀。太太嫌赶车那个老奴身上臭,不让他跟着,让二少爷赶车走的。” 梁府算是中层家庭,不比公卿家族呼奴使婢,也不必像普通人家一样为生计奔波。他们家里有厨娘和奴仆,但如果闲置一个劳动力专门用来赶车,对梁家来说就不划算了。所以梁家女眷出门时都是由会赶车的奴仆兼任车夫,如果信不过男仆,让自家男丁来也说得通。 但王言卿却觉得梁文氏的动作太多了,丈夫刚死,她无缘无故回娘家做什么? 陆珩问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见小丫鬟问不出什么了,就示意她离开。小丫鬟如蒙大赦,赶紧抱着东西跑了。等人走远后,陆珩问:“她说的是真话吗?” 王言卿道:“没看出说谎痕迹。” “那就是真话了。”陆珩抬抬袖子,细微挪了一步,挡住了风口灌来的冷气。他意味不明地叹了声,道:“梁卫去世,梁家大儿子失踪,大女儿通奸,梁家这段时间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王言卿撇了撇嘴,道:“二哥,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何必试探我?” “哪有。”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水波一样的眼瞳锁着王言卿,认真道,“好些隐秘多亏卿卿帮我问出来。他们应当说的差不多了,走吧,我们回前面看看。” 陆珩和王言卿回到前院,没惊动任何人,悄悄走入会客厅。陈禹暄看到指挥使回来,长长松一口气。可算回来了,指挥使再不露面,陈禹暄就装不下去了。 他和梁卫只有两面之缘,仔细说来实在没什么交情,客套话再多也总有说完的时候。梁家族老没在乎背后进出的人,几个侍从而已,有什么可关注的,他们全部注意力都在面前这位来自京城、年轻有为的陈千户上。 族老掂量着陈禹暄脸色,拐弯抹角地问:“陈千户,您回乡期间还不忘来送梁卫一程,实在让我等感动。不知,陈千户此行来保定,还有没有其他事情?” 族老说完,梁文氏的眼睛也跟过来,一动不动盯着陈禹暄。陈禹暄和梁卫只是几年前出任务搭过手,算不上多深的交情。陈禹暄路过保定,进来给梁卫上一炷香就够义气了,可他还留在梁家,陪梁家人说了许久的话。如此举动,梁家几位族老以及梁文氏,都觉得陈禹暄另有用意。 陈禹暄是从京城来的……是不是京城那边有什么消息传过来了?要知道,梁卫的千户之位至今没有定数,具体怎么传,还等着京城大人物们给批复呢。 陈禹暄悄悄朝后方扫了一眼,说:“也没有其他事。我路上得知梁卫兄竟然去世了,深感世事无常,便过来祭拜一二。” 陈禹暄一直打马虎眼不肯说,族老心里着急,试探地问:“我们位卑言轻,不知京城动向。不知这些日子陆大人可好?” 陈禹暄眼睛飞快朝会客厅角落瞥了一眼,勉强笑了笑,说:“陆大人一切都好。” 族老“哦”了一声,又问:“都指挥使陈大人呢?” “陈大人也康健顺遂。” 族老想和京城套近乎,故作关切地问:“听闻陆大人今年又升官了。陆大人才二十二岁吧,便已经出入南镇抚司,真是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陆大人好像还没有娶妻,陆大人官运如此亨通,不知要娶哪家的小姐?” 陈禹暄快连脸上的笑都维持不住了,当着长官的面议论长官的私事,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陈禹暄赶紧咳了一声,正色道:“这是指挥使的私事,我等身为下属,当为指挥使分忧,不得僭越。” 梁家族老一听,赶紧打住话头,干笑着应是。陆珩就站在门口听这些闲人讨论他为何不娶妻,等听够了,才不紧不慢说道:“陈千户,我们进来这么久,似乎一直没见梁千户长子梁榕。不知梁榕在何处?” 陈禹暄终于听到指挥使发话,暗暗松了口气,也赶紧接道:“是啊,贵府大少爷在哪儿,怎么没见着?” 梁文氏有些紧张,抢在族老面前说道:“梁榕贪玩,前些日子离家出走了。妾身今日请族中三老出来,正要商讨此事呢。” 族老听了,也拈着胡须颔首道:“没错。老朽今日受大太太之邀,赴府上议事,正好遇到陈千户来吊唁。真乃缘分。”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里陆松没有去大同府督战,平行世界里设定他去了大同府,并且遇到了王言卿。别问怎么遇见的,反正就是见到了并决定收养。 留言抽30个红包~ 第140章 番外养妹之二 “是啊。”陆珩眼睛像湖泊一样温柔明漾, 似乎因为她的迟疑非常伤心,“你连我都不记得了?” 陆珩表情如此真挚,王言卿近距离面对这种眼神,都有些无地自容了:“不是, 二哥, 我只是……” 陆珩覆住王言卿的手, 修长有力的手掌收紧,无声又坚定地包容了王言卿:“没事, 你无需向我解释。你的病情我已经听说了,失忆不是你的错, 你对所有人都怀有戒心,这是好事, 我怎么舍得怪罪你呢?” 他的掌心温暖坚实, 让人不自觉想依赖,王言卿自醒来后茫然惊惶的心像是找到停泊点,立场不知不觉向他倾斜:“二哥……” 陆珩含笑抚摸她的头发,将她脸侧的发丝整理好, 欣慰道:“你没事就好。是我失职,没保护好你,害你被人埋伏,失去了记忆。” 王言卿听出信息, 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陆珩手指从她脸侧流连滑过,最后落到王言卿的手背上。他的手比王言卿大很多,两只手虚虚拢着,轻而易举就把她纤长玉手包围。陆珩指腹不紧不慢在她的手腕上摩挲,问:“还记得自己名字吗?” 王言卿摇头,陆珩说道:“无妨, 我都记着,我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你听。我名陆珩,如今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暂代指挥使一职。你叫王言卿,是大同府军户王氏女,七岁那年你的父亲王骢战死,同年五月初十你的祖母李氏病亡,你成为孤女,祖田被人侵占,亲戚却不愿意收养你。那时我的父亲在大同一带督战,他实在看不过去,就将你接回陆家。你来陆家那年我十二岁,你我总角相识,青梅竹马,不是兄妹,胜似兄妹。我在家中排行二,所以你也跟着他们叫我二哥。” 陆珩语调轻柔,声音平静中带着些怀念,灵犀灵鸾几乎都以为是真的了。说谎的最高境界就是说真话,王言卿的身世经历是真的,陆松的督军经验也是真的,但西北防线那么长,陆松压根不认识王骢,谈何收养王家的孤女? 何况,锦衣卫过得是刀尖舔血的日子,陆松资质平庸,唯独谨慎,他绝不会把无亲无故的女子带回陆家。然而陆松已经过世,王言卿并不知道这些,她被陆珩的语言触动,脑海深处模模糊糊生出些感应来。 她没有在陆珩脸上看到丝毫说谎的迹象,而自己体内悲伤、感恩等情绪也在印证,王言卿再无怀疑,马上接受这是自己的二哥:“二哥,那我为什么会失忆?” 陆珩叹了一声,眼中浮现出愧疚,说:“怪我不好。前段时间因为南城兵马司的事,我和京城勋贵发生些冲突,那些人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竟然在你上香途中设伏。当日我在南镇抚司,没陪你一起出门,没想到……” 陆珩声音顿住,薄唇轻抿,眼眸深沉,看起来还是无法原谅自己。王言卿反过来安慰陆珩,说:“二哥,你不要自责,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他们存心暗算,总会找到机会的。我这不是没事吗?” 陆珩看着王言卿笑了,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越发像一泓酒,悠悠勾人心醉:“是啊,幸好你没事。” 王言卿发现她昏迷后,见到的人除了陆珩,就仅有几个婢女。王言卿内心忐忑起来,试探问:“二哥,为什么没见其他人?是不是我给府里添麻烦了?” 京城众人都说陆珩心黑手黑,将来必遭报应。陆珩知道坊间怎么骂他,他毫无负罪,依然我行我素,逼供构陷随手就来。他对着王言卿扯谎,从头到尾眼睛没有丝毫波动,但此刻听到王言卿的话,他这么没心没肺的人都觉得心疼。 她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却本能讨好府邸里的女主人。傅家这些年到底是怎么对待她的,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为何会活的这般小心翼翼。 陆珩用力按住她的手,用行动给她底气:“今年我父亲去世,兄长和母亲都回祖宅守孝了,我本来也要走,但是皇上夺情,命我不必守孝,继续留在京城供职,我和你便留下来了。如今陆府里只有我们两个,我经常不在家,有什么事你自己做主就好,不用顾忌。” 这是实话,但陆珩隐瞒了一部分。陆松今年八月去世,而傅钺死于二月,时间上并对不上。而且,陆家其他人回安陆也不完全是为了守孝,更多是为了避祸。 锦衣卫指挥使终究是很得罪人的活,傅霆州的家属都会被报复,何况陆家呢?趁现在皇帝信任陆家,赶紧走,要不然就走不了了。 王言卿记不起从前的事,但冥冥中感觉今年有一位对她很重要的长辈去世了,而陆珩说他的父亲去世,时间因果又对上了。王言卿最后一丝疑虑也放下,对陆珩再无芥蒂。 王言卿听说府里没有女主人,脸上表情不知不觉放松了些,连语气也轻快了:“伯母和兄长回乡守孝,我没能侍奉左右,真是罪过。” “你又不是丫鬟,母亲身边不缺侍奉的人。”陆珩说着,似笑非笑瞥了王言卿一眼,“何况,我一个人留在京城,你只想着陪伯母,就不想着陪二哥?” 王言卿被说的红了脸,心想二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油嘴滑舌。她微微一怔,觉得这个念头很奇怪,但当她仔细回想时,脑海中那个人影却始终模糊,似乎他就是陆珩这样。 王言卿有些不自在,被陆珩握着的那个地方仿佛烧起来。她偏头挽了挽头发,避开这个问题,转移话题道:“二哥,你得罪了什么人,你会不会有危险?” 自己还失忆着呢,这就担心起他了。陆珩发现养一个妹妹的感觉确实还不错,他轻轻笑了笑,说道:“并不是我得罪人,而是他们得罪我。再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埋伏我,你出事纯属意外,放心,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陆珩自从进来后,一直温柔含笑,体贴入微,王言卿便觉得他是个和善性子。直到此刻,他带着笑意说出这些话,眼睛中的锋芒能将人剁成碎片,王言卿才发现,陆珩似乎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好脾性。 王言卿心里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感觉,二哥对人凶残,唯独对她温柔。她自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有一个二哥,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今亲眼见到陆珩对她的态度,王言卿心里越发感动,她暗暗下定决心,她一定要对二哥很好很好。 王言卿抱着这种想法,问:“二哥,暗算你的人是谁?” 王言卿和陆珩说话时,灵犀灵鸾等丫鬟自觉退到屏风外。此刻听到王言卿的话,屋里似乎寂静了一瞬,随即,陆珩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镇远侯,傅霆州。” 王言卿微微歪头,仔细想这个人,但脑中还是空茫一片。陆珩盯着王言卿的眼睛,停了一会后,悠悠反问:“怎么,你对他有印象?” 王言卿摇头,眼神澄澈无辜:“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陆珩看着王言卿,心想这样干净的眼睛,哪个男人抵得住呢?他被王言卿看得心痒,很想摸一摸她的脸,他也确实这样做了:“不用担心,那个蠢货再不会有机会了。” 他指腹有些粗糙,摸得王言卿痒痒的。她笑着躲开,捉住他的手说:“二哥,别闹。” 陆珩看着王言卿水润润、亮晶晶的眼睛,轻轻笑了。 傅霆州那个蠢货,确实再没有机会了。 陆珩陪王言卿说了会话,神清气爽,心情愉悦。他含笑放下王言卿的手,给她拉了拉被子,起身道:“南镇抚司还有些事,我先走了,晚上回来陪你。有什么不舒服就叫郎中,不要委屈了自己,知道吗?” 王言卿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二哥,一颗心落回实处,再不像刚醒来那样茫然无助。她点头,殷切看着陆珩道:“二哥你放心走吧,我没事的。” 陆珩又嘱咐了几句,掀帘子出来。等走出王言卿院落,他脸上的笑容迅速冷却,眼睛中闪出冰冷的、捕猎者一样的寒光。 属下快速跟在陆珩身后,抱拳道:“指挥使。” 陆珩脸色不变,淡淡道:“去查王言卿这些年的经历,她去过什么地方,说过什么话,全都呈上来。” “是。” 锦衣卫就是做情报工作的,每日无数阴私从陆珩手下经过,远在天涯海角的藩王昨夜睡了哪个小妾锦衣卫都知道,何况镇远侯府一个养女。 陆珩交代完后,大步往外走去。门房已经备好骏马,陆珩翻身上马,利落地握住缰绳。他斥了一声,唇边浮上些意味不明的笑。 越来越有意思了。傅霆州,游戏才刚刚开始。 说着,灵犀让人去拿盅匙,她当着王言卿的面试药。王言卿摇摇头,伸出手说:“把碗给我吧。” 灵犀意外:“姑娘……” 王言卿说:“你们是二哥安排的丫鬟,不会有问题的。我相信二哥。” 王言卿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果然刚好。王言卿低头喝药,虽然速度不快,但舀药的动作稳定而果决,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一碗药很快见底,王言卿把药匙放到一边,灵犀立刻奉上蜜饯,王言卿却摇摇手,说:“不用。” 灵犀灵鸾对视一眼,都觉得惊讶。内宅小姐哪一个不是娇生惯养,指尖被针扎一下都疼的掉眼泪,而王言卿喝药一气呵成,一点都不像一个闺阁娘子。灵犀试着询问:“姑娘,您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王言卿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来,怎么可能没事。她身上各个地方都痛,她没有记忆,但本能告诉她这些只是摔伤,并不致命,真正严重的,是脑后的淤肿。 王言卿轻轻碰了下后脑,灵犀见状回道:“姑娘不要用手碰,郎中说您脑后的淤血还没有散,这些日子不能剧烈运动,情绪也尽量保持平稳,尤其不能用外力刺激。” 王言卿听到丫鬟的话,动作硬生生止住,之后果然再没有碰过。她如今伤着,不能活动,不能看书,刚刚醒来又睡不着,她百无聊赖,目光不由落到面前这些丫鬟身上。 灵犀灵鸾想到王言卿的怪异之处,都紧绷起来,尤其是灵鸾,脸上表情都僵硬了。王言卿本能察觉出来她们在紧张,她早就觉得奇怪了,干脆问:“你们为什么很忌惮我?” 二哥说了,她七岁就来到陆家,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年了。这些丫鬟若是陆家奴婢,为何对她十分陌生,并且隐隐有防备之感? 灵犀灵鸾对视一眼,灵鸾低头,灵犀叹了口气,给王言卿行了个万福,说道:“姑娘折煞奴等,奴婢是什么人,哪配对姑娘指手画脚?奴婢是害怕自己伺候的不好。” 王言卿问:“因为二哥吗?” 王言卿早就发现了,这里所有人都很怕陆珩。就算如此,陆珩已经走了,为什么她们还是不敢放松? 灵犀听到王言卿叫指挥使二哥,内心着实非常复杂。灵犀牢记着指挥使的话,说:“不敢,是奴等失职,没伺候好姑娘。姑娘在上香路上遇袭,指挥使大怒,将原来伺候姑娘的丫鬟婆子全部发卖,调了奴等过来。奴婢生怕伺候不力,所以才频频出错。请姑娘恕罪。” 语言可以违心,表情可以伪装,但是细微处的肌肉变化是骗不了人的。王言卿天生擅长捕捉人的微小表情,而且能瞬间将表情对应到情绪。这更类似一种天赋,就像有些人生来记性好,善音律,王言卿擅识表情,也是铭刻在本能里的东西。 如今她没有记忆,不会被常识和固有认知拘束,这份天赋反而更明显了。在王言卿这种天生的识谎高手面前伪装是没用的,索性不伪装,把真话包装一下说出来。 所以陆珩给灵犀灵鸾安排了这个说法,这样一来,可以解释为什么她们对王言卿并不熟悉,以及刚听到王言卿失忆时为何那么慌张。 这个说法符合陆珩的性格,也能解释王言卿刚醒来时的异样,王言卿想了一下就接受了。郎中开的补药里加了助眠成分,王言卿服药后没多久就困了,在丫鬟们的劝说下睡去。灵犀灵鸾见王言卿睡熟,长长松了口气,赶紧出去布置场地。 陆家只有陆玟、陆珩两兄弟,并无女儿,等陆珩的母亲回老家后,陆府更是空旷下来,平素里冷清的很。如今突然多出一个住了十年的“养女”,需要置办的东西并不少。 凭空造出一个人居住十年的痕迹,这种事也只有锦衣卫干得出来了。郎中药开的很足,王言卿一直睡到日暮,陆府丫鬟们忙着改造现场时,陆珩也在南镇抚司里,缓慢翻看纸页。 郭韬站在旁边,都不敢看陆珩脸色,讪讪说:“指挥使,属下按您的吩咐,不给他们食物、饮水,全天晾着他们。刚才属下去审问,都拿出鞭子了,他们还是不肯说。再上更大的刑,那就不是养一养能收场的了。” 其实陆珩现在的官职是指挥佥事,他只是暂代指挥使一职。但在官场上行走,怎么会连这种眼力劲儿都没有,南镇抚司上下都改口叫陆珩为指挥使。 陆珩十一月暂代锦衣卫指挥使,他接任南镇抚司的第一件差事就是查张永、萧敬行贿一案。 张永是正德年间非常有名的“八虎”之一,萧敬虽不是八虎,但也是成化、弘治、正德朝颇有权势的太监。正德帝重用太监,“八虎”横行宫闱,独揽朝纲,很多奏折都要他们说了算。后来正德病逝、嘉靖登基,八虎才终于被清算,其中张永因为关键时刻反水,对文臣有功,幸运活了下来。后来张永被贬到孝陵主持香光,虽然余生再不能掌权,但至少能安度晚年。嘉靖八年张永病逝,朝廷还封赏了他的家人兄弟,算是太监中难得的善终。 本来一切好好的,但是今年因为大礼议之争,这些陈年旧事又被翻了出来。给事中卢粲弹劾次辅张敬恭招权纳贿,张敬恭不甘示弱,立马授意党羽弹劾对手接受张永、萧敬的贿赂。 朝中官员和太监勾结,这是大罪。张敬恭的出击引发一场大乱斗,朝堂上党派混战,越来越多人卷入事端,弹劾的奏折像雪片一样飞向皇帝案头。皇帝震怒,下令严查,锦衣卫立马上门提人,许多官员被牵连下狱,其中不乏高官大员,而号称内阁的后花园、天下读书人的圣地翰林院,受灾最严重。 如今,谁贪了,谁没贪,谁勾结内宦,谁是被冤枉的,就归陆珩来查。如果陆珩能查妥此案,那由暂代指挥使转为正式指挥使,便只是时间问题。 距离皇帝下令已经十天了,案子还是没有进展。那些文官拿准了锦衣卫不敢把他们怎么样,一个个咬死了不肯说,偶有招供也全是废话。陆珩快速扫过供词,上面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他懒得再看,随手扔到废纸篓里。 官场上这点事,谁不知道呢。大明官俸微薄,满朝文武谁靠俸禄过活。张永晚年为了自保,没少给当权官员送好处。陆珩很清楚,抓进牢里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接过张永的钱。 受贿这种事全朝存在,但没有人会拿到明面上承认。锦衣卫要立功,文官同样要奔他们的前程。牢中许多人是首辅杨应宁的党羽,有首辅在,锦衣卫不敢把他们怎么样。只要他们不招,出去后迎接他们的就是青云直上、美名盛誉,但如果他们承认和张永有往来,不光自己要倒霉,还会牵连老师家人。 他们又不傻,怎么肯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陆珩从暗屉中拿出一张名单,上面正是此次被捕入狱的人,旁边记录着他们的家产、资财。陆珩扫过一列列人名,他明明知道这些人大概贪了多少钱,却没有证据。 张永曾是太监,对锦衣卫、东厂西厂的手段非常熟悉,他送礼送的很干净,至少锦衣卫明面上没有抓到证据。陆珩眼神飞快从名单上掠过,扫到一个名字时,他指节在上面敲了一下,说:“礼部侍郎赵淮胆小软弱,最不济事,晚上他一睡着就将他吵醒,带出来单独提审,晾他半个时辰后再放回去。就这样来回反复,务必让他一晚上水米不沾,片刻不能合眼。” 郭韬听后凛然,指挥使折磨人的手段实在太高超了,这才叫兵不血刃,杀人于无形。郭韬正要应下,忽然想到赵淮是首辅杨应宁的学生,指挥使单独针对赵淮…… 陆珩说完后,郭韬许久没有动,陆珩的眼睛静静扫过来,郭韬接触到陆珩的眼神,瞬间吓出一身冷汗。他不敢再想,赶紧低头领命:“属下遵命。” 陆珩把名册扔回原位,看手上的力道,相当不待见这群人。天天和这些老油条斗智斗勇,陆珩觉得自己老的特别快,他心情不好,就想找点开心事。陆珩问:“我要的东西呢?” 郭韬听了一愣,指挥使要的什么东西?陆珩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似笑非笑望着他,特别像猎豹狩猎前注视羊群玩闹的宽厚从容,郭韬猛地想起来,一拍脑门道:“哦,对了,指挥使您吩咐的东西,我带来了。” 郭韬赶紧从袖子里拿出刚整理好的册子,恭敬放在陆珩桌案,随后就忙不迭告退。等室内重新恢复寂静后,陆珩不紧不慢,悠然拿起案头的资料。 一个女眷,能有什么秘密,没半天锦衣卫就把王言卿的底细查完了。陆珩一页页翻过,越往后看越惊讶。 实在看不出来,她小时候竟然学过这么多东西。练武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学会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那是实打实要受罪的。 王言卿的经历很快看完了,后面与其说是她的起居注,不如说是镇远侯府的监视记录。王言卿毕竟只是一个养女,在所有人眼里都无足轻重,锦衣卫暗探不厌其烦记录着傅霆州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旁边寥寥一笔将她带过。 即便只言片语也能看出来,她所有的生活都和傅霆州有关。陆珩扫过傅霆州和王言卿私下相处时的一段对话,不由啧了一声。 陆珩一边嫌弃傅霆州看着挺英武阳刚一个人,私底下竟然称呼女子“卿卿”,另一边心中暗叹,他露馅了。 怪不得他叫她“妹妹”的时候,她表情很迟疑。原来,傅霆州平时并不叫她妹妹,而是卿卿。 陆珩看完王言卿的资料后,稍微注意便铭记于心。干他这行的,早已锻炼出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何况,他本身也是个聪明人。 他能在皇帝身边陪伴这么多年,可不仅靠了童年和皇帝当玩伴的情谊。嘉靖皇帝是一等一的难伺候,能在皇帝身边长久留住的,每一个都是千年狐狸。 陆珩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心中颇觉有趣。之后他就要扮演一个“兄长”了,过去十年傅霆州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将是他做的。 王言卿的事只是个消遣,陆珩很快扔开册子,去处理南镇抚司其他公文。这样一看他就忘了时间,等再回过神时,外面天色已经大黑。 冬夜漆黑干冷,陆珩从南镇抚司出来,一边想事一边往家里走。他进门后,仆从们自觉跟上,牵马的牵马跑腿的跑腿,没人敢发出声音,打扰指挥使思考。陆珩全靠本能往后走,到主院时,他发现里面灯光亮着,一下子惊醒。 怎么有人? 仆从见陆珩站住不动,连忙上前说道:“指挥使,王姑娘执意要等您回来,小的们劝了好几次,王姑娘始终不肯回去。” 这是白天陆珩就吩咐过的,从今往后府中所有人都要称呼王言卿为“姑娘”,以他的妹妹相待。若有人敢说漏嘴,立刻全家发卖出去。陆府里的人都是从安陆跟过来的,人虽不多,但嘴牢省心,陆珩只交代了一句,他们就一层层执行下去了。 陆珩这才想起来他捡回来一个“养妹”,他挑挑眉,觉得无奈,但身体本能的警戒反应逐渐散去。 他独来独往惯了,突然多出一个人等他,感觉竟还不错。 王言卿脑袋后面的淤血还没有散开,按理不能大幅活动,但是王言卿执意要等陆珩回来。在她的潜意识里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二哥没回来,她当然要等。 灵犀灵鸾试着劝了两次,发现王言卿视之为惯例,她们就不敢再劝了。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再劝下去就要露馅了,她们只好闭嘴。 王言卿毕竟是个伤患,等到深夜不免精神困乏。在她昏昏欲睡时,突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王言卿猛然惊醒,本能站起身来:“二哥。” 她声音欣喜,但因为站得太猛,扯到了脑后的伤口,起来后眼前狠狠一晕。陆珩进门,正好瞧见这一幕,立刻道:“不要急,我回来了。还不快扶住姑娘?” 灵犀灵鸾在王言卿眩晕的时候就及时上前,扶住王言卿胳膊,王言卿才没有摔到地上。她撑着头,强忍着眼前一阵阵晕眩,她正头重脚轻时,忽然感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握住她的胳膊,她飘乎乎的身体仿佛找到着力点,慢慢回到地面。 陆珩扶着她坐下,他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微微加重了语气:“你头上有伤,不能大动,怎么还毛毛躁躁的?” 王言卿靠在扶手上,眼前终于能视物了。她脸白的像纸一样,却依然低低说:“我想第一个见到二哥。” 她气息跟不上来,声音有气无力,听起来可怜兮兮的。陆珩扫了眼旁边一直温着的饭菜,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受了伤就自己回去休息,等我做什么?你该不会一直没用膳吧?” 陆珩说着扫向灵犀灵鸾,灵犀灵鸾一惊,赶紧蹲身。王言卿按住陆珩的手臂,说:“二哥,你不要为难她们。我醒来后就用饭了,是我执意要在这里等你。” 王言卿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陆珩也不好再发作了。他瞧着王言卿巴掌大的小脸,明明困倦还强撑着的眼睛,无奈道:“南镇抚司和普通衙门不一样,我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伺候的人都有,又饿不着我,你以后不用等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青梅竹马平行世界的番外结束,《锦衣杀》全文完结。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本章留言抽200个红包,祝每一位读者平安健康,万事胜意! 下一本接档文《子夜歌》五月份开,求新文预收,求作者收藏,求《锦衣杀》完结评分! 感谢陪伴,我们下一本再见~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